《小棉花》 第1页 [gl百合] 《小棉花》作者:无聊到底【完结+番外】 简介: 郁铃身为一朵棉花精,一直都是家中最柔弱可欺的存在。 母亲走后,她处处遭受欺凌,最终在孤独与无望中走得悄无声息。 命尽之时,她去到了另一个世界,被一只狐妖奉为神明、捧于手心,无微不至地照料与呵护。 奈何好景不长,一道天雷又将她噼回了原来的世界。 再次睁眼,她回到了自己刚成年的那一日。 记忆中的一切毫无更改,没有人在意她的成年礼,只在意那自远方来的贵客。 这个破家不值得,她打算直接离家出走。 奇怪的是—— 那位贵客,和那只对她很好的狐狸长得一模一样。 小棉花犹豫许久,蹑手蹑脚走上前去,抓住了贵客的衣袖。 「这里谁都对我不好,我不想留在这儿,也没地方可去,你能带我走吗?」 「不能。」 「呜……」 *** 钟楚云从郁家带回了一个特别黏人的小棉花精。 回家当晚,她把小棉花插进了花瓶,对她说:「老实点。」 小小的棉花糰子在花瓶中连连点头。 熄灯后,她用叶子抱住小小的自己,望着窗外的星月,陷入了一阵沉思。 某日,钟楚云一觉醒来,发现之前一直黏着自己的棉花精不见了,还捲走了一些不值钱的小破烂。 留下的,只有一张字条。 ——认错狐狸了,抱歉。 钟楚云:……? 棉花精vs九尾狐。 现代架空,狐狸是同一只,双向救赎。 内容标籤:都市情缘,情有独钟,重生,甜文,互攻 搜索关键字:主角:郁铃,钟楚云 一句话简介:不要忘记。 立意:无论身处何地,都请相信,这世上总有一束光会照亮你的前路。 第1章 痛,是意识恢復的那一刻,如电流般贯入全身的唯一知觉。 双眼似被烧灼过一般,粘黏着难以睁开。 如絮的三魂七魄忽如野草般向外疯狂生长,好似随时会抽身而去。 丝丝缕缕,皆招摇着随那心脏剧烈跳动,每一寸都撕扯着那如牢笼般紧紧将其束缚的躯壳。 如万蚁噬骨,恨不得掏空这四肢百骸…… 恍惚间,似有人拉着她的手,或只是攥住了那冰凉细瘦的指尖,奔跑在雷雨交加的夜。 「我会保护你。」 她的声音那么轻,又那么坚定。 坚定到可以奋不顾身,在那绝望到来之时,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将她护入怀中。 那是最洁白、最柔软的暖意,抱拥了心底的寒冬。 却又缓缓消散无踪。 …… 盘根错节的高大古木,数千年如一日,遮天蔽日地扎根此处,日日夜夜望着淅泉山妖族传承下一代又一代。 树荫之下,缓缓流动的灵力好似残阳透过了轻烟,万千枝丫上悬繫着的无字灵签随风而响,虫鸣鸟叫间,满是盎然生机。 相传,树种有神灵,会守护木族的子子孙孙。 跪在树下的少女目光怔怔,泪珠忽而毫无预兆地在眼底打起了转。 「一天天跟谁欠了她似的,也不知道想哭给谁看。」 「我们是来祈愿的,管她做什么?」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她竟然在神树下哭鼻子,真是晦气。」 「走了走了,晚宴都要开始了,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离去的女人仍旧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什么,随着声音渐行渐远,少女的记忆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不该在这里。 或者说,她并不愿意出现在这里。 她叫郁铃,是如今木族老族长大儿子膝下那个最不值一提,也最为人所瞧不起的一朵棉花精,一个私生女。 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又或许是因为她天生弱小,郁家上下没有任何人看得起她。 母亲走后,她更是无依无靠,就连站在自己父亲面前都像是一个要债的,全然不知如何面对他眼中的厌恶与排斥。 那一世,她在这个家中当牛做马,经歷过太多毫无遮拦的言语羞辱,承受了太多长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来自同辈的恶意,卑贱得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那副因饭都吃不饱而无比瘦小身躯,永远穿着姐姐们不要的宽大衣裳,而那不合身的衣衫下,也总是藏着红肿或淤青。 她以为这一切早已随着某一日的想不开而彻底结束。 在那以后,她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遇到了一只虽不知为何,但就是对她千般好的,名叫林双的狐狸。 她原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是,弱小又可悲,註定不会被任何人在乎。 是那只狐狸告诉她,她值得所有的好,也一定会被人真心相待。 她好不容易抛下了过往一切的阴霾,跟着那只狐狸过上了有人心疼、有人保护、衣食无忧且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好景不长,也就不到百年的时光,老天便噼下了一道雷,半点道理也不讲地将她噼回了这要命的前世。 郁铃想,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悲惨的故事了。 记忆与现实的画面在此刻交叠起来。 她伸手抹了一把属于那一世自己的眼泪,擦净了刚才还分外模煳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手心攥着无字灵签,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一世的这一天,自己对神树许下的心愿。 第2页 ——希望成年礼后,我可以慢慢被大家所接纳。 她想起来了,刚才那一幕,又或者说记忆中的这一天,哪怕早已过了那么久,也依旧烙在她的心底。 今日,是她的成年礼。 妖精五百岁成年,如此特殊的日子,应由父母亲人或兄弟姐妹办上一个成年礼,用以祝愿终于长大的孩子未来顺遂无虞。 在郁家,在木族,又或是在这妖灵群聚的淅泉山里,所有妖族的孩子都有这样的一天。 郁铃曾经以为自己也会有。 但她在神树下等了一天,等到暮色笼了天际,等到天光再度洒下,等到熬满了眼中血丝,等到错过了日子,也没有等到谁人记起她的存在。 第二日清晨,她红着双眼,踉踉跄跄走回家中,等待她的只有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哥郁唐毫不留情的咒骂和踢打。 而这一切,仅仅也只是因为,今早的她没有为他及时奉上用以洗漱的温水,却还敢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那之后的每一个日夜,她还如从前一样,始终是那个谁都可以践踏一脚的孩子。然后就这样熬到多年以后,熬到熬不下去了,干脆便了断了那不被人需要的一生。 老实说,一百多年过去了,郁铃也算无忧无虑地重新活了一次,这个世界很多的人和事对她而言都不再重要。 她都有点忘了,当初的自己是抱着怎样的想法,把这支灵签挂上了守护全族的神树。 反正这一次,她不想求这位从未在意过她的「神灵」了。 郁铃站起身来,于指尖凝出一道微弱的白光,揉碎了祈愿的灵签,转身循着记忆走向了自己曾经久住的房子。 那是郁家大宅角落里半间被收拾出来的杂物房,里头连一扇窗都没有,空出来的位置挤得只放得下一张木板床,一副瘸了一脚的矮桌矮凳,一个挤满了衣物和杂物的木头箱子。 郁铃觉得自己有必要离开这个「家」,下意识想要回来收拾一下行李。 可真当再次回到这间卧房,才反应过来曾经的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就算扯下床单把除木床桌椅外的全部物件打个包,背到身上都不会嫌重的那种。 身无分文的自己该去哪儿呢? 天色渐暗,她坐在小小的板凳上沉思了一会儿。 自己成人礼的那日,也就是今天,淅泉山来了个城里的妖精。 她不知此妖是何身份、因何而来,但知木族全族甚至淅泉山所有妖精都将其奉为贵客。 记忆中,她在神树之下跪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心灰意冷之时,恰好听闻了那位贵客离开的消息。 城里的妖精…… 这让她想起了郁家的宅子里,那个鬍子花白的狗尾巴草老管家。 就在她上辈子决意逃离尘世之前,时不时还能见到这位管家站在山头,对一些人形都幻化不好的小妖们反覆叨念。 他说,说什么要不是那些在山外筑起了层层高楼的人类砍伐了太多的山林,妖族也不会衰败到这个地步。 他说,似乎也就百多年,外面却好像变了天,炼狱似的,没有一点生气。 他还说,淅泉山是木族最后的净土了,要是哪天人类敢把那些带爪子的「铁牛」开过来,他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孩子们赶走他们。 可后来,真有族人去了趟外面,回来时顶着一头泛黄的大捲髮,穿着一身外头带回来的漂亮衣服,两眼放光、嗓门超大地向大家说起了外面的好。 山的外头,是人类的大城市。 听说,那些不懂法术的人类可会过日子了。 他们能乘坐速度比飞鸟还快的各种交通工具,他们能通过一只小小的手机在千里之外与他人随意交流,他们还有不需要耗费灵力就能显像成影的铁盒子,以及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 老管家听了,连连摇头,眼里嘴里,满满都是厌弃。 可去过城里的妖精就是得到大家的羡慕,而山里的妖精们也都嚮往起了外面的世界。 若非山中结界特殊,修为不够者十有八九迷失其中,根本寻不到出山的路,早不知有多少妖精明知外面的世界规矩更多、自由更少,也要离开此处了。 要不,就去城里好了! 找不到路的话,就偷偷跟着那位贵客,一定能出去的! 郁铃这般想着,起身朝那自己本不该前往的地方跑了过去。 …… 郁铃的记忆中,这个分外老旧的宅子里,从来没有哪一日有此刻这样的热闹。 也对,她的爷爷,木族的一族之长,今天可是特意为了那位贵客于宅中大摆宴席。 一时之间,山中数百妖灵尽数聚满了郁家老宅的里里外外。 除去可以长久幻化完整人形的妖精外,还有墙边、屋顶忽然多出来的花儿,花边不住徘徊的小小虫鸟,都是来此凑热闹的小妖。 今夜此处的灵息如此杂乱,没有人在意郁铃的到来,如同上辈子没有人在意她并未到来一样,本该在今日拥有一个成年礼的她,始终都是无人在意的存在。 要不是过来看了一眼,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成年礼竟是一个如此热闹的日子——尽管所有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也不知那位贵客在哪儿,究竟是何身份,为什么能让堂堂木族的族长如此重视…… 第3页 郁铃个子瘦小,可以轻松地穿梭于来回走动的人群之中。 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她特意压低了自己本就低到不能再低的存在感,安安静静躲进人群,又悄悄绕过了管家的视线,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幻回一朵小小的棉花,将自己高高挂起,四下张望起来。 下一秒,她只觉一颗心勐地收缩了一下。 她望见了不远处盛装的几位堂姐表姐,还有平日里对自己最嗤之以鼻,永远一口一个「小贱种」的哥哥郁唐。 可这都不足以吸引她的视线。 真正让郁铃在意的,是那个被他们所簇拥的「贵客」。 那是一个女人,她长发银白,生着一张好看得要命的狐媚脸,眉目却是微冷,身上那一袭雾霾蓝的轻纱长裙,似是从天边云雾里裁来的,由内而外皆裹挟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感。 无论是那一头银丝,眉眼中的漠然,还是这不曾见过的穿着打扮,这位贵客对郁铃而言都是分外陌生的。 可这张脸,她绝对认识! 那就是林双啊,那只对她无微不至的狐狸! …… 郁铃犹豫了很久,晚宴散去,餐盘撤下,管家幻出了许多扫把那么大的狗尾巴草,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清扫起了脏乱的大堂,她依旧没敢确认自己的判断。 因为她得知了那位贵客的身份——现如今狐族的族长,九尾灵狐钟楚云。 名字对不上,发色对不上,感觉对不上……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抱有一丝侥倖。 万一呢? 万一那个对自己千般好的狐狸,就是和自己一样,被那道天雷给一起噼过来了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啊! 她这般想着,暗暗自远处跟了上去,见钟楚云被安排在了一间客房,便也化作一朵棉花,幽幽飘至房顶,张开小叶子默默抱住了自己。 她贴着身下的瓦片,吹着秋夜的凉风,望着天边微冷的月色,不自觉发起了呆。 院中的桂花开着,于此夜填了这满院的清幽。 鸟儿散去了,只剩下断续的虫鸣。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砖瓦之下的妖精,好巧生了张和林双一模一样的脸,所以这个让她苦苦求存了五百多年的老宅,忽然也有令人安心的时候。 可她该敲开那扇门吗? 要真认错了狐狸,自己会很失落吗? 对于这些问题,她想不出答案,只能静静蜷缩在屋顶,继续犹豫挣扎。 忽然,屋檐下传来了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烛光从屋中透了出来,将那一道细瘦的人影照在地面。 钟楚云缓步走了出来,最后站定在那院中的桂花树下,似是若有所思,微微仰头望向了天边的月色。 郁铃有些不解地看着那些许消瘦的背影,也不知为何,心底忽就涌起了一股冲动。 她飘落于地,幻化人形,大着胆子,蹑手蹑脚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攥住了钟楚云那云纱般轻薄的衣袖。 「这里谁都对我不好,我不想留在这儿,也没地方可去,你能带我走吗?」 郁铃的声音有些不稳,就同她此刻的小手一样,全然不受她控制地轻颤着。 钟楚云低眉望向她,她亦微微仰着头,杏儿般明亮的眼里满满写着期待。 可那双好看的眸子似被冷雾罩着,让人如何都望不见底。 数秒对视后,钟楚云面色不改,唯那薄唇一张一合,语气淡漠地说出了一个无情的答覆。 「不能。」 「呜……」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棉花:开始记仇。 新坑来啦,现代架空妖精文,世界观自创,1v1,he。收藏和评论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非常重要,关爱作者,共创可持续发展美好明天,动动手指,就从今天开始! -----看了苗条十斤的分割线----- 下一本《深渊的玫瑰》打滚求预收。 「人类终将寻回光明、自由,回到地面,拥抱玫瑰花般的爱情。」 大灾难爆发至今五十余年,地面早已不再适合人类生存。 柴悦宁身为第十三佣兵队现任队长,从小到大执行过无数次去往地面的僱佣任务,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从高风险区救回一个并未被地下基地登记在册的人类少女。 少女失了记忆,对自己的过往一问三不知,就像只受伤的小猫,警惕蜷缩在角落,抗拒着生人的靠近,唯独望着柴悦宁的时候,眼里有一丝光亮。 本着谁救下谁负责的原则,柴悦宁将其带回家中。 很快,她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个漂亮的、沉默的,看上去分外柔弱,还天天粘着她的少女,竟比地面的那些变异体还要可怕…… 说好的只是家里吃饭多一副碗筷呢? 末世废土,双强。 精英佣兵队大姐头vs浑身是谜的寡言少女。 第2章 「你……」 陌生而又模煳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有光似从雾里来,透过浑浑黑暗,将她的神识自那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唤醒。 不要,不要再睁眼,不要再去面对那些让自己痛苦的一切。 小棉花牢牢抱紧自己,任由弱小的身体蜷缩在那柔白的灵光之中。 「你是神灵吗?」 第4页 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了她的身上,吓得她将本就小小一团的身子瑟缩得更紧了。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 随着柔和的灵力缓缓入体,女子的声音清晰了许多。 略显沙哑的嗓音,携了几分茫然与迟疑,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不管过去多久,她始终记得那一日,自己怯怯睁开双眼,望见了一抹如初春暖阳般温和的笑容。 那是母亲离去后,她再不曾见过的温柔。 亦是她生平不曾见过的绝色。 …… 郁铃记忆中的那只狐狸,一定是世上最温柔的,温柔到微微上扬的眼尾似永远携着一抹暖人的笑意。 钟楚云的声音和那只狐狸很像,相似到让她产生了一瞬的恍惚——钟楚云就是那只对她很好的狐狸! 可恍惚过后,她便发现这只是错觉。 不一样的,这相似的声音背后,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若要说哪里不一样,那应该是很冷,冷得像从地窖里敲出来的冰,硬邦邦的,没有一点温度。 而且,这个没有丝毫温度的女人还在冷冷拒绝她后,漠然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客房,随手将那木门一关,便把她独自留在了院中。 一瞬的失落,让郁铃有些失了方向。 郁铃想,自己或许应该先找一个地方偷偷藏起来,等到明儿天亮了,钟楚云准备离开的时候,再在她身上寻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悄悄挂起来。什么时候到了城里,便什么时候与她分道扬镳。 可她就是挺失落的,失落得一时微微泛红了双眼,不知该将自己藏去何处。 秋夜,月色微凉,风也微凉。 依着桂花的清香,在院中久站的少女忽然缓缓蹲下身子,默默抱住双膝,蜷成了小小一团。身上已然泛黄脱线的白色毛衣单薄而又宽大,似乎根本暖不了这骨瘦如柴的身躯。 她不自觉咬了咬唇,努力想将心底泛起的那阵委屈压下。 静默之中,忽闻「吱呀」一声响动,身后那烛火未熄的客房拉开了一条门缝。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前世不管做什么都有可能受到惩罚的郁铃轻颤了一下。 回过神时,记忆中刺耳的叫骂声没有出现,有的只是那自身后投来的烛光,轻颤着映照出那缩成小小一团的孤影。 郁铃有些诧异地扭过头去,只见钟楚云已换上了一身白色的睡裙,单手端着已经燃了半截的烛台,倚在那不大的门缝边上,凝着一双好看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这样的注视,让她有些茫然无措。 「进来吧。」 钟楚云说着,敞开了屋门,转身走回屋内,消失在了郁铃的视线之中。 她将烛台摆回了木桌,静坐着等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终于响起了一阵比小猫还要轻细的脚步声。 少女缓缓走到门边,怯怯向里探进了一个小小的脑袋,抬眼向里一望,恰对上了烛光边钟楚云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眸。 小小的脑袋,瞬间又缩了回去。 「从晚宴算起,你观察了我一整晚,现在倒是没了胆子。」 「唔……」 原来自己早就暴露了吗? 郁铃皱了皱眉,蹑手蹑脚走进了屋子,反手将门轻轻带上,转身份外乖巧地站定在了门边。 「他们说你是城里来的妖精,我想跟你走,去城里……我不要待在这里了。」她说着,低垂下小小的脑袋,除了脚下有些潮湿开裂的地板,哪里都不敢看。 屋内没有人说话,就连空气都是沉默的。 记忆中的那只狐狸,永远会在第一时间回应她的话语,哪怕只是一声没有丝毫重量的轻唤。 可这只狐狸没有,这狐狸顶着一张和那狐狸一模一样的脸,却只会把她狠狠晾在门边,听完她说的话了,也全然没有搭理她一下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审视着她。 沉默,一时之间,烛火昏暗的客房里只剩下了沉默。 她以为这样的尴尬至少会持续到她在心里将这个女人和某只狐狸从头到脚彻底对比一遍。 可她的肚子不允许。 哪怕不计算她回到这个世界之前这副身体空腹的时间,从黄昏时分到此刻的深更半夜,也足够让她这只无法用灵力做到暂时辟榖的小妖饿得前胸贴后背。 所以,肚子它叫了。 在这个被尴尬填满的客房里,非常不合时宜地打了声鼓。 郁铃难堪地抿了抿唇,低低抱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相互搓揉了一下发凉的手指。 短暂尴尬后,她看见钟楚云收回了那份审视的目光,不知从何处取出了几小条包装精緻的东西,轻轻放在了桌面。 郁铃对这东西有些印象,记忆里那位从城里回来的表姐买了不少,叫巧克力,是城里人喜欢吃的零食。撕开里面黑乎乎的,一块连着一块。 当时表姐把它分给了家中所有妖精,对城里东西嗤之以鼻的老管家都尝了一口,却唯独没有她的份。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眨了眨眼,没敢上前。 钟楚云见了,将其稍稍向前推了一些,而后起身走至床边坐下,手指轻轻一勾,灭了桌上的烛台。 屋内瞬间暗了下来。 郁铃看见钟楚云牵起被子于床上躺下。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敢藉着那透进窗纸的微光轻手轻脚走到桌边,摸过其中一条巧克力,弯身蹲于桌下,用指尖凝起的微弱灵光照着,反反覆覆看了几遍包装,这才将其撕开,小小地尝了一口。 第5页 城里的食物很好吃。 甜与苦在嘴里一併化开,好似她对另一个世界点点滴滴的思念。 她不禁想,既然可以重活一次,她绝不要再像从前那样,生和死都是独自一人了。 她要去外面看看,去狐狸口中最热闹的人间看看。 只是她可以依附在任何未开灵智的动物身上,却不一定能走出这座被灵力封藏的大山。 她必须跟着钟楚云,要是跟丢了便会错失离开的最好机会。 那个晚上,她没敢睡觉。 因为生怕一觉醒来会看不见这只城里来的妖精,所以抱膝蹲在窗下坐了整晚。 窗外天色还未透亮,宅子里的公鸡已经鸣了两轮。 缩在窗边的少女,迷迷煳煳打起了瞌睡,沉甸甸的小脑袋搁在膝盖上,一副要摔要摔的模样。两根扎得低低的小揪揪跟扫把似的,在那细瘦的胳膊上扫来扫去。 桌上的巧克力吃完了,包装纸散落在她的脚边,每一张都被叠得平平的。 窗户被人轻轻推开的那一刻,秋日的晨光自头顶照了进来。 郁铃勐然惊醒,刚抬眼便撞上了一双陌生却又令她分外眼熟的眸子。 短暂对视后,她张了张有些干裂的嘴唇,刚想说点什么,便依稀听见了等不到她伺候的郁唐扯着嗓子寻人的叫骂声。 不好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她努力将自己缩成了一团,望向钟楚云的眼里多了几分祈求。 钟楚云皱了皱眉:「是在叫你?」 郁铃没有答话,只是小心翼翼伸出手来,轻轻拉住了钟楚云的裙边,泛红的眼里透着一丝不愿妥协的倔强。 「带我走吧,求你了……」 钟楚云不由将目光望向了窗外。 默然许久,忽而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郁铃连忙答道:「郁铃,铃铛的铃!我娘说,我们棉花的一生就是为了结铃吐絮,所以……」 「知道了。」钟楚云淡淡说道。 「……」郁铃知道自己被人嫌弃啰嗦了,咬了咬唇,低下了眉眼。 钟楚云:「我不是不能带你走,但你知道今日同我离开此地意味着什么吗?」 郁铃:「什么都行,只要你肯带我走!」 郁铃的眼神十分坚定,她紧紧攥着钟楚云的裙子,仿佛只要不松手,自己就不会被这位外头来的贵客留在此处。 好一阵沉默后,钟楚云淡淡「嗯」了一声,低垂的目光转向了那只将自己睡裙攥得皱巴巴的小手。 少女的神色微微一怔,连忙松开手来,朝着身侧挪了挪屁股,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向着钟楚云深深鞠了一躬。张嘴想要道谢,却又怕自己的声音会吵了「恩人」的清净,最后只得贴着墙壁,乖乖竖在了昨夜自我罚站许久的门边,安静地看着钟楚云在一番洗漱后换好衣服,不紧不慢地收拾起了床边好大一个白色的箱子。 屋外忽有脚步声渐行至此。 记忆中让郁铃熟悉而又惧怕的声音随之从屋外传来。 她吓了一跳,忙将自己化作一朵棉花,下意识想要寻个不起眼的角落藏匿,却不料被钟楚云一把捞回,指尖灵力一催,便又将她强行变回了人形。 「呜……」郁铃重新贴回墙边,蹲下身子抱住了瘦瘦小小的自己。 屋外郁唐的声音隔着紧闭的房门传了进来,这让她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此刻见钟楚云有上前开门的想法,连忙又一次伸手拽住了她的裙角,拼命摇起了自己的小脑袋。 钟楚云迟疑片刻,最终只站定在了门前,并未打开房门。 「钟姑娘昨夜歇息得可好?」 「嗯。」 「那就好,那就好。」屋外的郁唐支吾了一会儿,有些讨好地笑道,「钟姑娘可要吃些早点,我让人给你送来?」 「不必,我很快就走。」 「额,那……那昨日我爷爷那番话,就是你我之间……咳,钟姑娘不再考虑一下?」 「昨夜我已说得十分清楚,此事无需考虑,一切按先前定下的来便好。」 「啊,呵呵,无妨无妨。」郁唐的笑声尴尬极了,心里似有不甘,却又明显不敢开口。 数秒尴尬后,他清了清嗓,又一次开了口:「那,那钟姑娘想了一晚,最终挑了我哪位妹妹?」 郁铃闻言,歪着脖子、仰起头来,有些茫然地望向了门边站着的钟楚云。当发现钟楚云的目光也恰好自她身上扫过之时,她不禁眨了眨好奇的双眼。 下一秒,钟楚云对着屋外的郁唐淡淡应道:「昨夜见了一朵叫郁铃的小棉花,挺合我意。」 「什么?!那个小……」郁唐的音调一下抬高了不知多少倍,可小贱种这个称唿到底还是被他咽回了肚子,「那个丫头啊,她,她不太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是非你郁家血脉,还是非你木族之妖?」 「……都不是,只是,只是这丫头还小,她……她太小了,离不了家……这,这真,真不合适。」 「是么?」钟楚云低眉望向郁铃,「你多大了?」 「那丫头在里面?」郁唐话里明显有了怒意。 郁铃紧张得瞪大了双眼,分明张开了嘴,话却像堵在了喉头一般,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到底还是怕的。 这个「家」给她带来的阴影,让此时此刻的她害怕得活像一个哑巴。 第6页 可钟楚云偏又再问了一次:「你多大了?」 这一次,郁铃看到了钟楚云眼里的不悦。 「她还小,她都没成年,这种事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去……」郁唐说着,端起了所谓「大哥」的架子,朝屋里的郁铃凶吼了起来,「郁铃你出来!谁准你四处乱跑的?钟姑娘需要休息,你叨扰人家做什么?!」 她勐地反应过来,如果自己现在不敢开口,那么钟楚云真就不会再帮自己了。 「我五百岁了,昨天应该是我的成年礼……」郁铃说着,双眼不由红了一圈,「只是大家好像都忘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给我……」 「岁数到了,就她吧。」钟楚云打断了屋外郁唐未说完的话,语气冰冷得不容置喙。 「可是……」 「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木族是要教我狐族如何选择吗?」 钟楚云的语气十分平淡,偏却堵得那至今没能进到屋里的郁唐哑口无言,最后只能赔笑两声,憋着一肚子的火气转身离去。 那傢伙平日里可没少在这山上横行霸道,郁铃还是头一次见到能让他连话都不敢说的人,一时又惊又喜,连带着望向钟楚云的眼里都多了几分崇拜。 「没事了。」钟楚云说着,摸了摸郁铃的小脑袋。 郁铃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抬眼时钟楚云已经走回床边,三两下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箱。 钟楚云站起身来,对郁铃说了一句:「走吧。」 语气已不再似昨夜那么冰冷。 有那么一瞬,郁铃忽然觉得,眼前的钟楚云似与记忆中那只狐狸别无二致。 但她知道那只是一个错觉。 万幸的是,她要离开这里了,这是绝对真实的一件事。 只不过…… 钟楚云口中那个你情我愿的事,听上去对木族十分重要的样子。 会是什么事呢? 希望别是什么太难办的事…… 郁铃想到此处,不禁咬了咬自己的手指,陷入了一阵小小的惶恐。 ——她是为了帮我,才选择的我,我可千万不能把事办砸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棉花:会是什么事呢? (小声说,上一章修了两百字左右的细节,建议回看,但不回看也不会影响剧情。) 第3章 郁铃离开淅泉山了。 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也没有听到半句咒骂。 当族人前来送行之时,郁铃低垂着脑袋,微缩起脖子,肩上侧背着一个破布裹的包袱,细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钟楚云的衣袖,安安静静、亦步亦趋,就这样在郁家这一大家子「亲人」以及淅泉山上上下下各族妖精的目送下,搞不太清状况地离开了这个困了她五百多年的牢笼。 而就在她快要离开之时,「亲人」们对她的态度也一併变了。 许久没有正眼看过她一下的父亲,今天忽然给她包了一些路上吃的糕点。 久住城中,近日才被召回的堂姐,送给了她一件城里买的新衣服。 一向把她当下人使唤的哥哥,拉着她的小手演起了不舍。 就连五百年来一直不愿承认她是郁家人的那位族长爷爷,今日竟也破天荒的亲手为她戴上了一个护身符,说什么昨日族中太过忙碌,未能给她好好办上一场成年礼,岂料转眼就要别离,他心中满是不舍的虚假话语。 生平第一次,她感受到了来自「亲人」的爱。 然而她很清楚,表姐送的衣服不会合身,路上吃的糕点和爷爷送的护身符也绝不可能是专门为她做的。 因为姐姐们的眼里藏着嫉妒,其余人的眼中也压抑着满满的无奈。 说到底,她从来都是郁家最弱小可欺的存在,若非亲眼目送了她的离去,又有谁能想到,谁会相信郁家这位贵客最终真的择中了她呢? 这还是头一次,那些欺负了她几百年的「亲人」在她面前表演得如此辛苦,她站在一旁光是看着都觉得好笑,也不知他们此时此刻心底到底是何感想。 不过,无论他们有何感想,对她而言都一点也不重要了。 因为她是朵有狐缘的棉花,在没遇到狐狸的时候可能倒霉,但每次遇到狐狸总会有好事发生。 这是谁也羡慕不来的。 淅泉山结界大开的那一刻,郁铃最后一次回过头去,远眺的目光无比平静地略过了昔日每一个嫌弃或厌恶过自己的族人,只望向了位于结界中心那棵守护着木族世世代代的神树。 相传,树中有神灵…… 如果树中真有神灵,那么神灵的心也一定是冰冷的吧。 就这样了。 再见,淅泉山。 又或许, 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 郁铃原本以为,钟楚云会幻化原形,带着她去往人类的城市。 然而事实却是她稀里煳涂坐上了钟楚云的车。 只是这个车,并不是她在另一个世界所见过的牛车马车,而是那种用铁皮子打出来的汽车。 她曾听城里回来的妖精提过这种车子,说是比山中最壮马儿还要能跑一些,今日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瞧见,稀奇极了。 最初坐上来时,她心里满满都是兴奋与好奇。 车前坠着的香水瓶,车里放着的陌生小曲,车上能挡风却又视线通透的硬窗户,每一样对她而言都是无比新鲜的存在。 第7页 不过她哪儿都不敢摸,也什么都不敢说,生怕啥都不懂的自己要是弄出了什么不合适的动静,会惹身旁那只冷面狐狸沖她释放寒气。 所以她默默啃起了那些用油纸包上的精緻糕点。 可是啃着啃着,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望了钟楚云一眼。 「你饿吗?要不要也吃一点?」郁铃小声说着,轻轻拿起一块自己没有咬过的白色软糕,小心翼翼地向钟楚云那边递了些许。 「不了。」钟楚云答得冷淡。 「唔……」郁铃一脸受挫地缩回了小手。 撇开另一个世界不谈,此时此刻她手里这些吃的,全都是从前的她只能看不能碰的好东西。 其实她也没有很想和一个冷冰冰的傢伙分享自己得来不易的食物,她仅仅只是觉得,身为一朵懂事的棉花,不能……至少不该一个人吃独食。 不过很显然,对方并不稀罕。 于是她将没有吃完的部分用油纸重新裹起,小心翼翼放进了自己的小破包袱里,双手将其搂住,小脑袋扭向侧边的窗外,静静数起了飞掠而过的一草一木。 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陌生了起来,这样的陌生虽然让她多少有些不安,但更多的却是对未知世界的期待。 外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那些没有灵力的人类,每天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初来乍到的妖精在他们的地盘里,又要遵守怎样的规矩呢? 郁铃心里有好多好多的疑惑,但她怕问题太多会被钟楚云嫌弃,所以一个也没有问出口来。 人类的代步工具不断在翻山越岭。 耳边的陌生曲调,换了一首又一首。 郁铃起初的兴奋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不下去的胸闷。 如果此刻有人问她,离开淅泉山后有什么感觉? 她一定会告诉那个人——她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生理意义上的难受。 她想吐,不知为什么,就是特别想吐。 她不禁陷入沉思,怀疑自己是否吃坏了肚子。 可她分明都已经修出了人形,再怎么弱小也该有灵力护体,不容易吃坏肚子才对——除非有人下毒! 莫非是刚才的糕点? 不应该啊,怎么想都不至于。 木族与狐族明显达成了某种合作,而且族人们对钟楚云的态度可谓是百般讨好,一看就是有求于人。她既误打误撞被狐族选中,那就一定是两族成功合作的关键所在,就算过去多么受人唾弃,今时今日也都该被供起来了才对,没有毒害的道理啊。 那现在自己是怎么回事? 从先前那个世界回来此处时,魂魄受到了损伤吗? 郁铃抿着嘴、皱着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努力压抑着那股在体内翻江倒海的噁心,硬是将一张娇俏的小脸憋得又霉又苦,最后满脸生无可恋,半死不活地靠着车窗底部蜷缩了起来。 她感受到了来自钟楚云的目光,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但却带着几分审视。 这只狐狸的表现太过淡定了,就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难受一样,眼里没有一丝丝的诧异。 破案了。 毒是这只狐狸下的,八成在昨晚那几块巧克力里。 这种怪毒毒发时并不痛苦,就是很单纯地噁心想吐,想来应该不会致命,大概就是一种来自强者的下马威。 郁铃委屈地咬了咬唇,泪水不自觉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为什么啊,有话不能好好说,一定要这样欺负棉花…… 她真心觉得自己其实是不需要下马威的,她从小到大都很听话,什么都能干,也从不会给人添乱…… 很多时候,有些事吧,往往就是越想越觉得委屈。 郁铃一个没忍住,自鼻尖嘤出了小奶狗受伤般的呜声。 「不舒服了?」 轻飘飘地一句关怀,让郁铃将下唇咬得更紧了。 这是明知故问! 这只迫害棉花的狐狸怎么就能装得那么无辜呢? 中毒的棉花有没有事,下毒的狐狸还会不知道吗? 「想吐的话,可以直接说,不用忍着。」钟楚云说着,按开了两侧紧闭的车窗。 窗外迎面而来的秋风,唿唿吹过郁铃惨白的小脸,多少吹走了几分不适,这让她忍不住把脑袋探出了窗。 「身体不要探出窗外。」 「哦。」郁铃做错事般缩回了自己的小脑袋,手指胡乱梳理了几下被风吹乱的发。 「抽屉里有呕吐袋,吐出来会好受些。」钟楚云说着,似乎是怕郁铃找不到,便又补了一句,「就在你面前。」 郁铃茫然地望向了自己面前的抽屉,短暂迟疑后,伸手将其拉开,从里面摸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厚塑胶袋子。 「是这个吗?」她抬起头来,小声问道。 「嗯。」 郁铃捏着手里的塑胶袋发了会儿呆,回神后低眉抿了抿唇,小心翼翼撕开封口,默默将其攥在了手里。 她觉得她还能忍忍。 至少,在吐出来之前,她该弄清楚这只狐狸对自己做了什么。 所以她大着胆子,小声嘀咕着问了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晕车了。」钟楚云淡淡应道,「这很常见。」 「晕车?」郁铃不禁瞪大了双眼,微微侧过身来,诧异道,「不是你弄的?」 第8页 「车弄的,下车就会好。」钟楚云勾了勾唇,眼角似有笑意稍纵即逝。 「唔……」郁铃缓缓垂下头来,手指不自觉捏紧了厚厚的塑料纸袋。 这狐狸在笑话她是吧? 刚才那一瞬的表情,一定是在笑话她什么都不懂。 「路还很长,一直醒着会更难受。」钟楚云说着,余光扫了郁铃一眼,道,「建议睡觉。」 「哦。」郁铃缩了缩身子,扭头侧靠在窗边,沉闷地闭上了双眼。 通往城市的道路漫长,郁铃迷迷煳煳缩在窗旁,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中途两次没有忍住,抱着手里的纸袋就是一通狂吐,吐完接过钟楚云递过来的纸巾擦上一擦,便又噘着小嘴,可怜巴巴地继续睡了下去。 考虑到没有身份证的妖精上不了火车与飞机,为了能将人接回家,钟楚云是一路开车过来的,自然也得一路开车回去。 车子依着导航返程,从清晨开到凌晨,过了一站又一站,半道上还加了次油,终于让郁铃听见了久等的喜讯。 风停的那一刻,钟楚云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到了。」 终于到了! 郁铃疲惫地睁开双眼,见车已然停稳,连忙有样学样地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在拉开车门瞬间,逃似的跳了下去。 双脚落地的一瞬,只听得「啪」的一声,便有一道不算明亮的光线自她头顶洒了下来。 「诶?」没什么见识的小妖明显愣住了。 「感应灯。」钟楚云说着,走在了前方。 郁铃连忙忍着不适跟上前去,她好奇地四下望着,只见此处又高又阔,放眼全是颜色形状各自不同的车子,头顶的灯走一路亮一路,特别神奇,就是光线有点偏暗。 狐族都住在这么大的地方,拥有这么多的车子吗? 只是地方虽大,却没有一扇窗户。 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你们狐族都不向阳的吗?」小小的棉花,发出了大大的疑惑。 「这是地下车库,公共的。」钟楚云淡淡说着,转身走进电梯口,按下了电梯开关。 「哦……」郁铃瞬间低下了头。 短暂等待后,她跟在钟楚云的屁股后面走进了无人的电梯,一脸茫然地看着电梯门轻轻合上,又在好一阵沉默后开启。当她再次走出这道门时,外面已不再是进门前的地方。 这次她什么也没敢说,什么也没敢问,只寸步不离地跟在了钟楚云的身后。 此处黑漆漆的通道不算宽阔,左右两侧都是房门,头顶分明也有地下车库那种会忽然发光的感应灯,却不知为何只是静静挂在那儿,一点光亮都没有。 这样的异常,让郁铃忍不住朝它多看了几眼。 「坏了。」 「哦……」 郁铃讪讪收回视线,见钟楚云开了一扇房门,便连忙快步跟了进去。 开了灯的屋内一片暖色,背着破包裹的少女站在门口,满心好奇地向里打量了一圈。 此处十分干净整洁,四下很多陈设全是她见都不曾见过的,只是看上去不怎么大的样子……好像还没有郁家宅子里最小的一间院子大。 堂堂狐族族长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你住这里?」 「嗯。」 「隔壁住着谁?」 「不认识。」 「对面呢?」 「不认识。」 「你的族人呢?」 「你好像有很多问题?」 郁铃心虚地眨了眨眼,小小的身子不禁往冰冷的墙角里缩了几分。 钟楚云见她神情怯怯,有些无奈地为她翻找出了一双拖鞋,反手合上家门,转身走至沙发边上坐下。 郁铃迟疑了一会儿,蹲下身子换好拖鞋,有些侷促地站到了钟楚云的面前。 钟楚云抬眼问道:「饿不饿?」 郁铃下意识点了点头,然而眸光一顿,又勐地摇了摇头。 就在小脑袋停止摇晃的那一瞬,她对上了钟楚云那双让人看不透的眸子,一时心虚地摸了摸肚皮,抿唇吞咽了一下。 钟楚云沉默数秒,起身淡淡说道:「我饿了。」 十分钟后。 厨房的小餐桌上,多了两个吃泡面的人。 这是回到这个世界后,郁铃吃到的第一顿热乎饭,味道特别好,好吃分明晕车的后劲都还没消,仍是馋得将汤也喝了个一干二净。 吃饱喝足后,她微张着小嘴,侧趴在餐桌上发了会儿呆。 待她回过神时,只见不知何时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棉质睡裙的钟楚云从客厅向自己走了过来。 来得正好,她刚想问问自己今晚睡在哪里。 「我……」少女话音未落,便被眼前之人指尖凝起的一道灵光幻回了原形。 小小的棉花就这样被人连枝带叶拈在手上、带回卧房,随手插进了书桌上摆放的窄口花瓶之中。 「老实点。」钟楚云说着,转身关灯,躺上了床。 「……?」 这坏狐狸怎么可以顶着林双的脸这么欺负她的? 郁铃有些郁闷地看了看花瓶中花枝招展的「邻居」们,在发现大家全是塑料伙伴后,不禁用叶子抱住小小的自己,望着窗外的星月,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思。 …… 第9页 这里好挤啊。 虽然没有证据,但她有资格怀疑,这世上并不是每一只狐狸都有心。 -------------------- 作者有话要说: 神奇的是,住大豪宅且有下人伺候的山里妖精,就是打心底觉得住小区房的城里妖精贼牛逼。 今晚还有一更哦,小天使们多多留评好不好,不要不说话,我会很寂寞。 第4章 「小棉花,你是从哪儿来的?」 「淅泉山……」 「淅泉山?那是什么地方……我要怎么把你送回去?」 「不,不要……不要回去……」 凉夜,有风掠过。 明明灭灭的篝火,照映着漆黑潮湿的洞穴。 小棉花幻化着人形,蜷缩在石壁的一角,用那一双细瘦的胳膊,紧紧抱拥着自己轻颤着的小小身躯。 跳动的火光,将她挂着泪珠的小脸映得通红,脏兮兮的小手,则一下又一下胡乱擦着那不断夺眶而出的泪珠。 「别哭,你别哭啊……你要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了。」狐妖蹲在她的面前,如墨的长髮低束于身后,眉眼之中满是安抚之意,「不回家的话,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小棉花呜咽着摇了摇头,只抬起一双泪眼,怯怯望向眼前的陌生狐妖。 狐妖见了,不禁弯起那好看的眉眼,沖她扬起了一抹笑意。 「既然如此,那你往后就跟着我吧?」 她说着,抬起双手,轻抚上了她满是泥污的脸颊。 小棉花下意识想要迴避这样的肢体接触,可那微凉指尖的触感,偏却携着她此生未曾见过,也不敢奢求的温柔。 只一瞬晃神,模煳了视线的泪花,便已被那温柔的双手轻轻拭去。 「如何?往后你就与我一起。」 狐妖细心擦净了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捧在手心望了数秒,目光不由迷离了些许。 她说:「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话语依旧温柔,眼底的笑意却已多了几分苦涩。 少女目光不由一怔,回过神时,狐妖眼底的苦涩已然消失无踪。 「诶,小棉花,你有名字吗?」 「郁铃。」 「玉灵?」狐妖抬眉问道,「是玉石的玉,神灵的灵吗?」 「葱郁的郁,铃铛的铃。」小棉花说着,目光痴痴望向了那忽明忽灭的篝火,「我娘说,我们棉花的一生就是为了结铃吐絮,虽然开了灵智便不再是寻常的棉花,但是顺利结铃,永远是对一朵棉花最好的祝福……」 「你娘一定很爱你。」狐妖说着,一个翻身坐到了郁铃身旁,背靠石壁,侧过头去,望着洞口发起了呆。 「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林双,你叫我林双吧。」 「有什么含义吗?」 「没有哦。」 「哦……」 「小棉花,你怎么看起来呆呆的?」 「才,才没有!」 郁铃皱了皱眉,任由火光照着那张气鼓鼓的小脸。 …… 愈发刺目的光线,唤醒了紧闭的双眼。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闯进屋来,深秋的风却依旧微凉。 丝丝缕缕的杂乱记忆缓缓涌入心间,短暂呆滞后,小棉花用力晃了晃脑袋,在那拥挤的窄口花瓶中伸展了一下自己的枝叶,轻嘆了一声长气。 昨夜那束缚全身的灵力此刻已然撤去,她小心翼翼自那花瓶之中跳了出来,轻轻飘落地面,摇身幻回人形,探着一颗小脑袋,于屋内四下张望了一圈。 她那个用破布裹的包袱,也不知何时被人捡了进来,此刻正静静躺在那书桌前的黑色靠椅之上,一旁还整整齐齐摺叠着一套干净衣服——从颜色来看,并不是昨儿表姐送给她的那一套。 郁铃犹疑片刻,上前将其抖开,牵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番,尺寸竟是意外的合适。 钟楚云比她高上不少,显然不会穿这尺寸的衣服。 ——给我的么? 郁铃认真思虑了一会儿,小声嘀咕道,「应该是给我的吧。」 她说着,回身合上窗帘,换好了新衣。 卧室外无比安静,郁铃迟疑片刻,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客厅里的钟楚云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对,如果没猜错的话,沙发对面那块大傢伙,应该就是传说中城里人用来解闷的电视机。 而沙发前面的那张茶几上面,较之昨晚要多了一碗牛奶和一个面包。 ——这个也是给我的吗? 郁铃望着那份早餐吞咽了一下,分外乖巧地走上前去,用那杏儿似的一双眉眼将钟楚云静静凝望。 钟楚云抬眉看了她一眼,伸手摸起沙发上的遥控,把原本一直静音的电视机调出了音量。 郁铃不禁看了看电视,又看了看桌上的早餐,一时欲言又止。 钟楚云:「刷了牙再吃。」 郁铃:「哦!」 听话的棉花转身熘进了卫生间里。 干净的洗漱台上,左侧摆放着的是一套浅蓝色的牙刷和牙刷杯,右侧则有把未拆包的粉色牙刷静静躺在一个粉色牙刷杯中,在杯子的边上,还卷着一张全新的粉色小毛巾。 这种看上去精緻又干净的东西,是郁铃从小到大,甚至在另一个世界里都没有拥有过的。 第10页 一时之间,似有暖意悄然涌上心头。 洗漱过后,郁铃跑到钟楚云身旁坐下。 客厅的沙发很小,两人坐就会贴得很近,郁铃走过来时见钟楚云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挪了挪位置,一时多少有点尴尬。 但是桌上的面包和牛奶比什么都要诱人,因为那是她从前见过却从未吃过的,来自山外的好东西。 面包和牛奶的味道特别好,郁铃吃完后满脸都写着意犹未尽。 可她是棉花,不是饭桶,不能让身旁的狐狸觉得她一天天只知道吃。 于是她认认真真看起了电视上正在播的偶像剧。 坐在电脑前办公的人类,修在高空的桥樑,道路上密密麻麻的车辆,还有载人上天的飞机。 很多东西,她虽然看不懂,却大为震撼。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 这些人类虽然不懂法术,可在他们便利的生活面前,寻常小妖的妖力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郁铃正看得入迷,忽然听见了一声手机铃响,抬眼一看,钟楚云已经拿着手机走到了窗旁。 「嗯,昨晚。」 「……这事不急,也不用让族人知道。」 「木族那边还犯不着你操心。」 「过来?我可没空招待你。」 「你在门口?」 「你……」 钟楚云不禁嘆了一口长气,右手食指与拇指用力捏了会儿眉心,沉默数秒后,挂断电话朝门外走去。 郁铃下意识站起身来,跟在了她的身后。 客厅大门打开的那一瞬,一个黑髮白t蓝牛仔,外搭一件黑色针织薄开衫的高个儿男人,咻的一下从门外挤了进来。 郁铃下意识往钟楚云身后缩了缩,只探出半个脑袋,目露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忽然到来之人。 「嗨,姐!」此人声音十分明亮,刚一进门就朝着屋里走了进去,显然半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我这次可没空手来,你看我给你带了柚子,清热降火,适合暴躁人士,姐你可一定得多吃点儿。」 「……」钟楚云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郁铃低眉看了一眼,明显感觉到钟楚云握拳的手正微微颤抖。 「诶姐,你怎么在看这剧啊?最近网上都嘲烂了,特别降智,别看了别看了……对了,我上次推你那电影你看了没?你要没看我……」 「钟楚天!」 一声冰冷的称唿,伴着一阵摔门的巨响。 屋内的男人瞬间闭上了从进屋起就一直喋喋不休的那张嘴。 郁铃瞬间缩起了脖子,一双眼看了看钟楚云,又看了看钟楚天,最后默默后退两步,贴着墙壁一熘烟缩进了卫生间。 死寂,好一阵死寂后,钟楚云抬眼扫了钟楚天一眼,寒声说道:「换鞋。」 半个小时后。 郁铃再次坐回了柔软的沙发,身边的狐狸还是那只狐狸,电视里的剧也还是那一部剧。 唯一不同的,是客厅里多了一个擦地的人。 「我说姐,你就不能买一台扫拖机器人吗?」 「不能。」 「您就当为嫂子买一台。」 「闭嘴,擦你的地。」 「行,你多吃点柚子,嫂子也多吃点。」 「……」 钟楚云沉默半晌,到底还是掰下一瓣柚子,递向了一旁局促不安的郁铃。 郁铃颤抖着双手将其接过,面部却僵硬得有如一块石雕。 半个小时前,边上蹲着擦地的那个傢伙来到了这里。 他叫钟楚天,是钟楚云的弟弟,平日里并没住在一块儿。 姐弟俩模样有三分相似,就是发色与性格截然相反。 一白一黑,一冷一热,神奇得很。 不过如果仅仅只是这儿来了只公狐狸,郁铃并不会为此感到多么不安,可偏偏这只公狐狸在换好拖鞋后的第一时间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姐,这就是你从木族带回来的人?」 「嗯。」 「一朵棉花?」 「嗯。」 「姐,你这也太会挑了,植物种类那么多,你挑了朵棉花也就算了,还这么小……」 「少叫唤。」 「这次我可是在为你挡枪啊,你但凡有点良心,都不可能带回来一个这么小的丫头吧,这合适吗?这不合适……」 「她成年了。」 「……」 两只狐狸莫名其妙的对话让郁铃感到了一丝不妙。 她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好半天,终于找着机会插了一句话。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我被带来这里,到底是要配合你们做什么的?」 「你不知道?」钟楚天反问时的语气分外诧异。 「我……不知道啊……」郁铃回应时的语气极其茫然。 她不知道,至少在那一刻她是真的不知道。 然而,一朵棉花註定是不可能被蒙在鼓里一辈子的。 下一秒,她听到了一个让她瞬间腿软的真相。 钟楚天:「两族联姻的事,你不知道?」 郁铃:「联姻?!我……我,我?!」 钟楚天:「你!」 郁铃:「我……和,和谁?」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郁铃便已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离谱的问题。 问题的答案,早在刚才就已经有了,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第11页 然而这个世界本身就是离谱的,离谱到整个木族拢共没剩多少族人了,还要和看起来族人比木族还要稀少的狐族搞什么鬼联姻。 所以,在这离谱的世界里,她离谱的问题也得到一个远比真实的问题答案更为离谱的回答。 「和谁?」钟楚天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钟楚云,瘪嘴道,「谁把你带回来就和谁……是吧,姐?」 钟楚云:「……」 钟楚天:「姐?二姐?不说话就默认了啊。」 那一刻,钟楚云没有说话。 于是下一秒,郁铃一脸懵逼地成为了钟楚天口中的「嫂子」。 哈…… 姐也好,弟也好,能修出九条尾巴的狐狸都是老不死,天知道比她大了多少轮,够不够让她叫上一声爷爷奶奶。 她只是一朵小小的棉花,天生弱小又修为低微,哪个都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 这鬼联姻,谁爱联谁联去,她必须想个办法赶紧开熘。 -------------------- 作者有话要说: 钟楚云:帮弟弟挑媳妇x给自己找老婆√ 郁铃:告辞。 第5章 那一天的下午,郁铃安静极了。 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她面前的电视机就没有换过台,只不过一个下午过去了,就算没有换台,也先后换播了三部不同的电视剧。 不过她完全无心观看那些对她而言十分新鲜的故事。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昨夜花瓶里的那些塑料邻居,全程都无比乖巧地坐着,啥话都只敢听不敢说,就连那块钟楚云递来的柚子,都快在她手里被捏熟了。 钟楚天离开时差不多是晚饭时间。 他本想留下来请一顿饭,奈何嘴边的话都还没说完,就让钟楚云的一个眼神给瞪跑了。 这样的场景,在郁铃看来简直就是一大奇观。 要知道从她有记忆起,郁家那一大家子人就是一直围着郁唐转的,平日里无论郁唐做错了什么都会得到原谅,谁敢对他半分不好,必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怪就怪这一代家中只出了郁唐一个男子,往后的香火传续全得指着他,不然他也嚣张不到那个地步。 不过这狐族倒是奇怪,做姐姐的当了族长,当弟弟非但要替姐姐与不认识的姑娘联姻,还会被凶被吼被罚擦地板,末了想请顿晚饭都让姐姐赶出了家门。 男子在家中地位如此之低,这要是让山中那些哄了郁唐半辈子的堂姐表姐见了,还不得一个个都惊掉下巴? 不过说起来,钟楚云和钟楚天这两只狐狸聊起事来真就毫无避讳,也不知是真将她当自己人,还是觉得她完全没有与外界报信的能力,总之就是什么都敢聊。 郁铃竖着耳朵认真听了好一会儿,算是大概弄清楚了整件事的原委。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娘亲还在的时候,郁铃便听说过一个关于人间天魔,关于妖族如何走向衰败的故事。 说是千年之前,人间怨气聚成了天魔,天魔擅蛊人心,逐渐掌下群妖之力,妄图统治人间。 一时之间,群妖乱世,战火忽起,匆匆百年,已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待到天魔伏诛之日,曾经的盛世已然倾覆,人间改朝换代,战乱被写入史书,却并未提及关于妖魔只字片语。 那一战,看似是天魔率妖族侵害人族,实则大多妖族早已失去了自我,犹如提线的傀儡,余下少数清醒者极力反抗,最终协助人族驱逐了天魔,却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从古至今,一直因为种群繁多难以心齐的妖族,终究是在那一战后彻底衰颓败落。 而曾经被妖族所看不起的弱小人类,则在千百年不断发展的道路上,逐渐挤占甚至毁去了妖族的生存之地。 在这个过程中,一切试图反抗的妖族都受到了人类的武力镇压——而这用以镇压的力量,不仅仅来自人类秘密建设的捉妖机构,还有人类手中各式各样杀伤力极强的武器。 面对这样的力量,妖族能做出的选择只有两种。 要么不断退让,直到退无可退,要么努力融入,在人类为妖族专门制定的规则下与人类和平共存。 大部分妖精选择了后者,进入城市过上了遵纪守法的生活。 小部分妖精选择了前者,坚持留在深山,祈祷人类用以开荒的机器不要开进自己居住的山林,又或是消耗着大量灵力常年维持一个守护结界。 久居于淅泉山的木族便是如此。 他们借神树之力,护住了那一片净土,可近些年来,神树竟是显现出了枯萎迹象。 木族需要力量,非常强大的力量,否则随着神树之力渐衰,那道守护整座淅泉山的结界将再无法继续维持下去。 而如今仍然拥有那种强大力量的妖精,放眼世间或许也只剩下狐族中仅存的两只九尾狐了。 在许多妖精心里,各族间的友好关系与口头协议都是靠不住的,只有彼此间有了羁绊,才能永永远远成为信得过的自己人。 所以近些年来,木族曾不止一次向狐族提出联姻,就想和狐族攀上点关系,但却一直没能得到狐族的回应。 因为木族所求并不只是一次帮助,而是每五十年一次的费心费神的结界修补。 可就在近两年,狐族却破天荒地对木族做出了回应。 第12页 狐族愿与木族联姻,也愿在今后为淅泉山结界献上一份力,前提是木族愿意每年赠予狐族一截神树树枝。 这样的要求无疑让木族分外不解,起初他们也曾犹豫过,毕竟神树守护了淅泉山那么久,不管多么枝繁叶茂,折枝赠予外人都多少有些不敬,可族长再三考虑,最后还是为了长远的未来,应下了狐族的要求。 一来一去没多久,两族联姻一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虽说狐狸的尾巴都是修出来的,可一只狐狸最终能修至几尾,却是生来便已定下了的。 既是诚心诚意决定联姻,总也不能随便派个血脉不纯的族人去,如今九尾一脉只剩钟家姐弟,钟楚云若是不愿,自然只能由钟楚天来顶上。 而郁铃呢,则是因为认错狐狸闯入了钟楚云的客房,导致自己稀里煳涂地成为了如今郁家人人羡慕的存在。 只不过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幸运。 因为她知道,当年母亲遇上父亲时,就曾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可结果还不是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万幸的是,她傻过一辈子,也见过真正的好,虽然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已经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了。 她不要被任何人安排的一生。 …… 窗外天色渐暗,厨房里也传来了饭菜的香气。 郁铃放下手中捏了一个下午的那瓣柚子,闻着香味儿轻手轻脚来到了厨房门口。 那个事先没有跟她说明情况就把她带来此处搞什么两族联姻的,冷冰冰、兇巴巴且完全没有心的坏狐狸,用冰箱里仅剩几个小土豆炒了两个小菜——土豆泥与土豆丝。 狐族族长的小日子过得似乎并不怎么样,不过这也不是她这朵棉花有资格评价的,毕竟上辈子的她可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哪有这种拿着筷子端着碗,与人同坐一张桌上吃饭的机会? 更何况桌上这两道小菜的味道其实挺不错的。 如果,她是说如果……自己来到此处并不是为了两族之间的联姻,那她还是挺乐意留在这个坏狐狸家中混混日子的。 她的修为虽然不高,但从小到大什么杂事都做,完全可以伺候好一个人,应该算不上白吃白喝。 不过世上如果真有如果,那么她心中其实还有一个特别不切实际的如果。 如果,如果…… 眼前的坏狐狸要能是林双该有多好。 郁铃这般想着,忍不住抬眉偷瞄了钟楚云一眼。 ——她和林双长得真的一模一样。 不对劲,越想越不对劲。 这世上或许会有两个十分相似的人,但怎么都不应该有两个十分相似的九尾狐啊! 狐狸尾巴又不是缝上去的,哪能要几条就能有几条? 郁铃不禁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咬住了下唇。 「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把心事写在脸上。」 「……」 一不小心就把心事写在了脸上的郁铃开始往嘴里狂塞起了米饭。 钟楚云见了,稍稍侧过身来,单手托腮,目不转睛地望向了眼前这朵拼命干饭的小棉花。 郁铃放下碗筷的那一秒,一抬眼便对上了这份目光,两眼瞬间陷入了一阵呆滞。 几秒后,她用力吞咽了一下,目光开始向旁侧躲闪。 「你看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朋友……」 「朋友?」 「一个对我很好的朋友……我没有地方可去,只有她愿意收留我……我们说好以后都要在一起的,可我忽然就找不到她了……」 「她抛下你了?」 「不是……」 「那为什么找不到了?」 「……」 郁铃咬了咬唇,低垂下眉眼,许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为什么找不到了? 她也想知道啊。 那只狐狸没有抛下她,可她把那只狐狸抛下了。 明明说好了,往后无论去哪儿都要一起的,怎么就这样了呢…… 她如此想着,一阵委屈忽然涌上了心头,泪光不自觉在眼底打起了转。 钟楚云不由皱了皱眉,轻声道:「不愿想就别想了。」 「她没丢下我。」郁铃有些执拗地强调着,眼底的泪光一下便如那断了线珠子,沉沉向下坠去。 钟楚云发现自己真是见不得人哭。 至少…… 不太见得这个小丫头在自己面前哭得仿佛受过什么天大的委屈。 她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却半天没能想出什么安慰的话语。 短暂无言后,只得伸出手去,轻轻抚过那丫头眼角的泪。 指尖轻触泪痕的那一瞬,钟楚云明显感觉郁铃的身子轻颤了一下。 下一秒,她听见了一声喃喃。 「林双……」 钟楚云目光不由一滞,但仅一秒,所有恍惚便又消失无踪。 面前的少女,却是一下抓住了她的双手:「你认识她吗?她也是一只狐狸……」 「谁?」 「……」 郁铃咬了咬牙,重重地做着深唿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就在刚才,就在钟楚云为她擦拭眼泪的那一瞬,她的心底忽然泛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一丝无法压抑的激动。 有没有可能钟楚云就是林双,只是碍着一些不便言说的原因,故意装作认不出她? 第13页 这样的想法,让她忍不住鼓起勇气,抬眼问道:「她叫林双,双木林,成双的双……你,你见过,或者听说过吗?」 她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双眼无比恳切地望着钟楚云,似想从这狐狸眼中寻出哪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然而事实却是残忍的,因为她发现钟楚云的目光由始至终都是那么的波澜不惊。 下一秒,她听到了钟楚云的回答,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没听过。」 郁铃不得不去承认,眼前这只坏狐狸特别厉害,厉害到只要短短三个字,就能浇熄她心里所有的期待。 片刻失落后,她抿了抿唇,本着不要浪费粮食的基本原则,化悲痛为食量,端起桌上的菜盘一口一口吃完了剩下的土豆,然后在钟楚云愈渐惊讶的目光中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我来收拾吧。」郁铃小声说着,起身将碗盘叠起,耷拉着小脑袋走向了洗碗池。 十分钟后,洗完碗的郁铃从厨房走了出来。 她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钟楚云,又看了一眼卧室敞开的门,不禁陷入了一阵沉思。 说实话,她不太敢和钟楚云说话,因为这只坏狐狸说起话来冷得就像大冰块。 可她是一朵不算太笨的棉花,既然决定要找机会逃走,那就一定要做好完全的准备,有些事情是必须得弄明白的。 所以片刻沉思后,她轻手轻脚走到钟楚云的身旁坐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四个大字。 没几分钟,钟楚云便看不下去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那个……」郁铃端正了一下坐姿,双手有些不自觉地相互捏揉着,「我听说城市里规矩很多,有什么是我需要注意的吗?」 「卧室书柜上有本《妖精守则》,空了自己背下来。」 「哦!」郁铃点了点头,沉思数秒,又忍不住开口问道,「城里的妖精是不是都有两个叫什么什么的那种证明啊?我也会有吗?」 「嗯。」钟楚云淡淡应道。 「那东西有什么用吗?」 「那是一个能让妖精融入人类社会的合法身份。」 「我必须要有吗?」 「嗯,如果你想留在城市,必须有。」 「这样啊……」郁铃若有所思地咬了咬下唇,回神后继续问道,「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啊?」 「等周末吧,我带你去办。」 「真的吗?」 「嗯。」 如此爽快的回覆,让郁铃一下笑弯了眉。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晚的钟楚云好像比昨晚要容易相处那么一点点。 不过也就只是那么一点点。 她不想和一个只有那么一点点好相处的坏狐狸在一起坐太久了,所以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决定进屋把那本《妖精守则》找出来看一看。 可就在她转身走向卧室之时,身后之人却忽然转头叫住了她。 「小棉花。」 「啊?」 「联姻的事,其实可以只走一个形式,反正也就只需要在你族人面前装装样子,我的族人……太散了,不用管。」 「哦……」 「你陪我们演戏,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以后你在我这儿安心住下就好。」 「哦……」 「我平时要上班,中午会给你点外卖,门铃响了就自己拿一下,家里的书和电视你随便看,厨房电器不要乱碰。」 「哦……」 一连三个「哦」,瞬间让钟楚云失去了本就不多的聊天欲。 「没事了,你休息吧。」 「嗯!」 郁铃应着,忽然想起件事来。 「那个……昨晚窗户没关,风有点大。」 「那今晚关上。」 郁铃抿了抿唇,背起双手,小声道:「还有,瓶子里的『邻居』太多了,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挤……」 「……扔了吧。」 「谢谢!」 郁铃对着钟楚云深鞠了一躬,转身脚步轻快地蹦进卧室,在书柜的角落翻找出了那本《妖精守则》。 这小本子算不上厚,她随手翻开一页,入眼满是密密麻麻的条条框框。 真是个麻烦的世界啊…… 算了算了,早点背完,早点开熘! --------------------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以后你在我这儿安心住下。 棉花:背书,领证,准备熘。 第6章 母亲还在的时候,郁铃也曾识过字。 不过白天看电视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城里人的字与她曾经所学或多或少有些不同。 好在两者之间差异不大,有不少字都还是相同的,不同的那些感觉应该是由繁化简了,单独拎出来不一定看得懂,但是放在句子里顺着看下来,猜也能猜对意思。 来到人类城市的第二个晚上,小小的棉花开着檯灯趴在桌边,逐字逐句地认真读着那些令妖头大的条条框框。 妖精不能在人前暴露身份,不能使用法术造物,不能使用法术伤人,不能与人类结合,不得入学就读,不可任职教师,不准以任何形式成为公众人物…… 不能、不可、不得、不准…… 有那么一瞬间,郁铃都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这个「不」字了。 第14页 难怪淅泉山上了岁数的长辈们无论如何都想守住那层能够挡住人类的结界。 山下的规矩太多了,妖精在这儿活着,久而久之就全都变成了「人」,再也不像曾经那样自由自在。 不过这些规矩对郁铃而言,除去难背了一点,便再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毕竟只要遵守了这些规矩,妖精就能在人类的世界受到保护,不像她在山里,不管再怎么唯唯诺诺,也随时都有可能挨打挨骂。 想到此处,郁铃忍不住咬了咬牙,在心底嘀咕了一句:「郁唐那傢伙就该到这种地方好好改造改造。」 客厅的灯和电视都已关好,钟楚云推开了卧室的房门,进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坐在檯灯下对着《妖精守则》咬牙切齿的小棉花。 短暂沉默后,她走到床边坐下,随口问了一句:「有那么愤慨吗?」 「当然!」郁铃下意识应着,话音刚落,便发现了哪里不太对劲。 她循着声音回头望向了钟楚云,呆愣片刻后无辜地眨了下眼,认真解释道:「我对这些规矩没意见,我就是想到了一个人……」 钟楚云反问:「又一个朋友?」 郁铃摇了摇头,咬牙道:「不,是一个坏蛋!」 「哦。」钟楚云淡淡应着,脱下鞋子上了床。 郁铃本想好好倾诉一番,可见钟楚云没再往下问了,一时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她在檯灯边有些失落地呆坐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这边亮着的光线可能会影响到那只狐狸的睡眠,便合上手里的册子,关掉了桌上的檯灯,动作很轻地把那个窄口的花瓶抱到了跟前,将昨夜那些塑料伙伴尽数取了出来。 她告诉自己,只要离开了淅泉山,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比如说,今晚的「床」就比昨儿要宽敞一些,这不就是好起来了吗? 郁铃这般想着,变回原形朝瓶口跳了进去,左摇右摆地寻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正准备睡呢,便见一道灵光轻轻合上了半开着的窗户。 「……谢谢。」小棉花低声说着,心情不错地用叶子抱住了自己。 妖精在修成人形后,习性会慢慢向着人类靠拢。 对于一朵习惯了躺着睡的棉花来说,不得不插在花瓶里睡觉,其实是一种并不怎么好的体验。 好在窗户关上了,至少夜里没了风。 来到人类城市的第二个夜晚,郁铃睡得依旧不怎么安稳。 睡睡醒醒间,她做了一个奇奇怪怪,又无比零碎的梦。 她梦到自己缩起了枝叶,任由白白的花絮随着风儿在大山里四处打滚,自由自在,毫无束缚。 遇到马儿,马儿带她行过半座山。 遇到鸟儿,鸟儿带她飞过一片湖。 遇到一只狐狸,狐狸带她寻了一片好大的棉林。 棉花林里的棉花,又高又大,就像树木一样。 她问狐狸:「我也能生长得那么高大吗?」 狐狸摇了摇尾巴,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没入了那片高高的棉林。 那只狐狸同她一样,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她跟上了那只狐狸,一心随它东奔西走。 而那只狐狸,也尽可能地给予着她温暖与食物。 她们一起吃苦,她们一起活着…… 可是忽然之间,天边雷声震耳。 瓢泼大雨之中,她听到了熟悉而又刺耳叫骂。 如噩梦般,摧残着她的一生。 她找不到她的狐狸了,只能蜷缩着身子,止不住地哽咽起来。 「别哭,你别哭了……」 有人焦急地柔声安慰着,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了她的眼角。 她睁开双眼,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只见那满头青丝,尽化白髮。 「你去哪儿了?」 那人轻声问着,话语之中,似是强忍着哀怨,偏又不舍苛责。 不知为何,那人分明近在咫尺,声音却是愈渐遥远。 「我……」 她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却说不出口。 她伸出双手,眼前之人竟也如水中之月,一触即碎。 「我没有要走的!」 小小的棉花,一个激动,向侧方带倒了窄口的花瓶。 她不由瞪大了藏在棉丝中那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双眼,全然身不由己地随着花瓶滚了不知多少圈。 棉花是轻飘的,平日里就算随风起起落落,也并不容易产生失重感, 可偏有那么一瞬,光滑的瓶壁将她勐然向下一「拽」,忽如其来的失重感,便半点道理都不讲地涌入了她的大脑。 下一秒,只听得「啪」的一声! 心跳骤停—— 她自由了。 自由的小棉花,摊开枝叶,神情恍惚地躺在那碎了一地花瓶的中间。 糟糕! 她干坏事儿了! …… 关于花瓶真不是自己故意砸坏的这件事,郁铃感觉应该会很难和钟楚云解释清楚。 变回人形后,郁铃一脸哀愁地在这个「小床」残破的尸体边蹲了很久,蹲着蹲着,腿麻了,这才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在清扫干净那片小小的狼藉之地后,她双手托腮,低眉望着垃圾桶里窄口花瓶的残骸发呆了好久。 最后,她站起身来,把昨晚横放在书桌上的塑料花束也一併轻轻放了进去。 第15页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么奇怪的梦。 那个梦里,林双变成了钟楚云,还十分幽怨地问她到底去哪儿了。 这可太离谱了! 要不是这个梦那么离谱,她也不至于摔坏了这位才与自己相识了两天的花瓶兄,并成功害得它的塑料姐妹们再也无法回到它的怀抱。 「我不是故意的。」 「要怪就怪有只狐狸在梦里吓唬我……」 「我把你的小姐妹还给你了,她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自言自语着,眼底写满了深深的愧疚。 然而这样的愧疚,仅仅也就持续到了外卖小哥送餐上门的那一刻。 因为收到外卖的那一刻,她实在是太开心了。 上辈子,从来都是她饿着肚子伺候别人,稍微有一点做得不好,就会挨打挨骂。 生平第一次,她看见有人专门把饭菜送到了她的面前,笑着喊她美女,还祝她用餐愉快! 人类好像都很和善的样子。 饭菜是热腾的,分开装在两个塑料盒子里,闻上去特别香。 郁铃揭开饭盒、拆开筷子,一点也没有浪费,把自己吃得饱饱的。 什么?花瓶?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好不容易逃离了苦海的棉花,怎么可以沉浸在过往的悲伤之中呢? 郁铃如此想着,准备看会儿电视,奈何拿起遥控按了半天,愣是没搞懂那大傢伙要怎么开,最后只得回到卧室,抱起那本《妖精守则》继续背了起来。 背着背着,她趴在书桌上打起了盹儿。 午后的阳光洒进窗台,携着深秋还未散去的丝丝暖意,轻抚着少女略微凌乱的头髮。 温柔好似梦中人。 …… 钟楚云回到家时,是下午六点过。 回来的路上,在快要关门的菜市场挑了些菜和肉,以及一小袋的鸡蛋。 一个人住的时候,冰箱里可以什么都没有,但如今家里多了个小姑娘,总不好再像从前那样。 太阳刚落山不久,窗外天色却已经暗沉了下来。 家里没有亮灯,每个屋子都是偏暗的,十分安静,仿佛仍旧只有她一人。 钟楚云将菜放进厨房,第一时间煮上了饭,而后转身走到卧室门口,有些好奇地朝里望了一眼。 窗边的书桌前,穿着粉色毛衣的小姑娘枕着自己细瘦的胳膊,手边倒扣着那本《妖精守则》,有些发白小嘴微微张着。唿吸均匀,睡得正香。 书桌上的花瓶不见了。 钟楚云放轻脚步走上前去,略一低眉,便看见了书桌边垃圾桶里的花瓶碎片,以及平放在碎片上的那束假花。 她下意识望向了郁铃的小手,见没有划伤,便放下心来,上前关上了窗户。 听到关窗的动静,郁铃迷迷煳煳睁开双眼,见钟楚云回来了,连忙一个蹬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没有不愿意睡瓶子,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一不小心它就……」她双手低低垂放于身前,指尖小动作分外明显,瘦小的身板立得笔直,清秀的小脸上还有一抹压出来的红印,睡意未消的眼底满是忐忑,「我赔,我一定赔……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我……我什么都会做,以后这些就都交给我……可,可以抵过吗?」 「没事。」钟楚云说着,眼底浮起一丝极浅的笑意。 郁铃耷拉着脑袋,没敢说话。 钟楚云走至门边开灯:「怎么趴在这里睡?昨晚没睡好?」 郁铃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又连忙摇了摇头,还是不敢说话。 钟楚云走出卧室,她就跟着走出卧室。 钟楚云走进厨房,她就跟着走进厨房。 一时间,小小的家里,除了卫生间,所有灯都打开了。 窗外的夜色,被暖黄的灯光衬得更暗了几分。 钟楚云一边洗菜,一边问道:「白天怎么没看电视?」 郁铃不自觉抿了下唇,低头道:「我不会用那块黑黑的东西,按哪里都没有反应……」 钟楚云沉思片刻,道:「是我忘了,待会儿教你。」 「谢谢。」郁铃对着钟楚云的后背鞠了一躬,起身后小声说道,「我可以帮忙切菜!其实,其实做饭我也会的,如果你能教我这些东西怎么用的话……」 钟楚云没有说话,只将洗好的菜放进篮子。 郁铃继续争取道:「我可以算着点时间,在你快要回家的时候把饭菜备好,这样你回来就可以直接吃饭了!」 钟楚云听了,若有所思地关上了水龙头,沉默片刻后,回身看向了郁铃。 「来吧,你看我做一次。」 「嗯!」 郁铃背着双手,两步跳到了钟楚云的身后,探着一颗小脑袋,一脸认真学了起来。 她站在钟楚云的边上,努力抢活儿来干。 切菜切肉,递送调料,端盘盛菜。 等到能做的全做完了,只得与钟楚云一同坐在厨房的电炉桌边,望着桌上香喷喷的三盘小菜,等待起了那一锅还没煮好的饭。 晚饭过后,她像昨天一样,抢着收拾了所有的碗筷。 走出厨房,来到客厅,脚步轻快地走到钟楚云身旁,在钟楚云简单的演示下自己尝试了一下如何让电视开机、换台。 那一夜,平日里总是低垂着一颗小脑袋,都不怎么敢正眼看人的小棉花,手里攥着遥控,不断换台寻找着想看的内容,满是笑意的眼底,好似星辰。 第16页 钟楚云坐在一旁,无声凝视着眼前的女孩。 她过去……好像吃过很多的苦。 苦到一颗心那么小,只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就能轻易填满。 第7章 来到城里的第三天,郁铃钻进卫生间洗了一个冷水头。 她弯腰站在洗漱台前,右手边是满满一脸盆的冷水。 她一边用牙刷杯往头上浇水,一边因为怕冷而狂缩脖子,一双小脚时不时在地面轻轻跺上几下,太冷了就抖一抖全身,自牙缝里挤出些被冷到后想喊又不敢喊的「嘶」声。 钟楚云听了,忍不住走近看了一眼,不禁陷入一阵沉思。 郁铃感受到了钟楚云的目光,怯怯抬起头来,生怕是自己太吵了,一时不敢说话。 「你怎么用冷水?」钟楚云诧异道。 「我……」郁铃弯着腰,侧着头,双手抓着湿漉漉的头髮,漂亮的杏眼茫然又期待地眨巴了一下,反问道,「我可以烧热水吗?」 「你家人不让?」钟楚云不由皱眉。 「嗯……」郁铃点了点头。 「你这两天一直在用冷水?」 「是啊……」 洗头也好,洗澡也好,她从来没洗过热水,毕竟郁家灶台可不会允许她用来给自己烧洗澡水,而在和林双相依为伴的那段时光里,她也只是随着林双一起,在山林间的河流与小溪中清洗自身。 不过林双修为高,冬日里下了水,往往都会催动灵力护住她的身子,让她不至于那么冷,这是家里谁都比不了的。 而在这里,她不好意思大晚上去烧水,也不敢提要灵力的事,只能自己默默洗着冷水。 一时间,冰凉的水珠不断往下滴落,她的身子也在轻轻发抖。 钟楚云见了,抬手按开了灯暖。 「诶?」郁铃愣了一下,只觉眼前忽然亮了好多。 她抬头望向顶上的灯暖,只觉那光就像太阳一样洒了下来,照得人暖暖的。 「别一直看着,会伤眼。」 「哦!」 郁铃重新埋下了湿漉漉的小脑袋,小手不知所措地抓了两下头髮。 其实头髮已经快要洗完了,她该现在跑去烧热水吗? 就在她犹豫之时,钟楚云忽然伸手打开了她面前的水龙头,并将其向右边扭了一下。 没多会儿,原本只出冷水的龙头便出起了热气腾腾的热水。 钟楚云绕到郁铃身后,倒掉了边上的半盆冷水,将盆中水温兑暖后用手指试了试,这才又将水盆放回了洗漱台上。 「哇!」郁铃在一旁看得眼睛都亮了。 「右边是热水,淋浴一样,右边热、左边冷。」钟楚云说着,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厨房也是。」 郁铃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见钟楚云出去了,便又继续洗了起来。 没多会儿,头髮湿湿的小棉花轻手轻脚走到了沙发边上,对钟楚云小声问了句:「那个……淋浴我也可以用吗?」 钟楚云点了点头:「嗯。」 「谢谢!」郁铃弯身鞠了一躬,蹦跶着跑回了卫生间。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洗澡,水是温热的,自头顶喷洒下来,仿佛可以冲掉身上所有的疲惫。 她忽然幼稚得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在指尖凝出微弱的灵力,牵引着四周的水流将自己萦迴环绕,幻想自己也能成为一个足以翻云覆雨的大妖。 洗着洗着,她听见钟楚云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一颗心不由紧张了起来。 是自己占用这里太久了,坏狐狸生气了吗? 郁铃在心里嘀咕着,一时有些心虚地关掉了水:「我马上就好了!」 「洗完澡要换衣服,我放在外面的凳子上了。」钟楚云的声音自门外传了进来。 「谢谢!」郁铃万分感激地应着,听那脚步声渐渐走远,不由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给她拿衣服的啊,她还以为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惹人嫌了。 洗完澡后,郁铃放轻脚步走到门边,拉开一条小小的门缝,朝外面看了一眼。 客厅的电视和灯都已经关上了,钟楚云此刻应该在卧室里。 郁铃见外头没人,一时也不再拘束,从堵门口的板凳上拿起了钟楚云给自己准备的新衣服,三两下套在了光熘熘的身子上。 那是一套崭新的睡衣,白色的长袖长裤,上面有着许多棕色的小熊,衣服摸起来非常柔软,穿在身上绵绵的,十分宽松舒适。 从前的她并没有穿过这样舒服的衣服。 郁铃穿好衣服,再次回到卫生间里,默默将洗漱台和地上的水都擦干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向了卧室。 早在洗澡的时候,郁铃一直在想,那个花瓶碎了,今晚的自己会被钟楚云放到哪里。 其实她一直想告诉钟楚云,一朵棉花并不一定要在花瓶里才能睡觉,她其实是可以平躺在任何地方的,虽然大概率不会舒服,但至少不会占位置。 要说缺点的话,大概是容易被风吹走,一定得关上窗子。 所以钟楚云要是没有给她找好「新住处」的话,今晚她就将就将就,先在桌子上睡一觉吧。 郁铃这般想着,推开了半掩的屋门。 卧室的灯还没有关,郁铃刚一进屋,脚都没往里走上两步,就看到了地上不知何时多了出来的一床地铺。 第17页 算不上厚实的褥子上铺了一张米白色的床单,枕头和刚套好的被子放在上面,虽然十分随便,但看上去的感觉,似乎比山中老宅里那半间仓库都要暖上不少。 郁铃:「这是……今晚我睡觉的地方吗?」 钟楚云:「暂时的。」 钟楚云半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机。 郁铃不自觉捏了捏两手的大拇指,两步走上前去,脱掉鞋子坐了上去。 钟楚云的家不大,这间卧室本就算不上宽敞,如今这地铺一放,落脚的地方都少了,看上去更是挤了许多。 尽管如此,那只坏狐狸就是把这方寸之地让给她了。 想到此处,郁铃躺倒在地铺上,张开双臂,在这小小地铺上左右翻滚了一下,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眼底更是写满了欢喜。 一阵激动后,郁铃爬起身来,走到门口关上了卧室的灯。 她坐回了自己的地铺,抱膝呆坐了一会儿。 床上的钟楚云将手机息了屏,完全躺入被窝,闭上了双眼。 郁铃抿了抿唇,小声道:「我可以一直睡这里吗?」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个地铺在她走前不要被收掉,因为她真不想再睡花瓶了。 「这几天先睡着吧。」 「哦!」 郁铃松开双膝,侧躺下身子,指尖攥住枕头的一角,轻轻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钟楚云再一次摸起了枕边的手机。 手机浏览的界面,是一张又一张的双层床。 最便宜的也要八百多…… 为了能将这朵小棉花顺利接回,她千里迢迢开车去了一趟与此地相隔四省的淅泉山,来回光是油费和过路费就花了快四千。 身为一个很难攒下钱来的低薪上班族,这样的一笔开销让她一度肉痛了很久。 现在刚才月末,距离发工资的时间还有好几天,帐上却只剩下了一千出头。 她想了挺久,最后还是按下了付款。 看着那只剩下247.43的余额,活了两千多年最终却成为了社畜的妖精,不由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嘆。 与之唿应的,是小棉花妖熟睡时那轻而匀称的唿吸。 第8章 来到城里的第三个晚上,郁铃一夜无梦,睡得十分安稳。 一觉睡醒,她睁开双眼,只见屋内的深色窗帘拢得紧紧的,没让窗外透进一丝一缕光来。 郁铃张开双臂,坐在地铺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而后从地上爬起身来,几步跑到床边,拉开了合拢的窗帘。 窗外的光线照了进来,她眯了眯眼,转身跑到卫生间洗漱起来。 新一天的开始,钟楚云依旧不在家中。 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的钟楚云在客厅茶几上用牛奶和面包压了一张纸条。 ——电磁炉下的柜子里有面条,昨晚没吃完的菜在冰箱,自己煮一下。 「好!」郁铃对着手中的纸条爽快地应了一声。 想在城市里生存需要上班,这一点郁铃在电视剧里看到过。 钟楚云这一天天的肯定是出去上班赚钱了。 进过城的表姐说得没错,一个妖精想要在城市里生存并不容易。 因为在城市里,妖精是不能轻易使用法术的,就算是一只修为很高的九尾狐,也要像个寻常人类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努力赚钱过活。 其实这样不错,靠自己的双手维持生计,可比在淅泉山老宅中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好上太多了。 吃完钟楚云留在客厅茶几上的早饭后,郁铃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中午饭点,郁铃从冰箱里端出了昨晚没有吃完的剩菜,给自己煮了一碗香喷喷的面条。 她抱着面碗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而后打了个饱嗝,十分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起身收拾好碗筷,又坐到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郁铃特别喜欢看电视。 她感觉自己在电视里看到了好多好多人类城市里那些对她而言无比新鲜的东西。 她把这些当做一种学习。 想要融入这个世界,就先要了解这个世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郁铃估算着钟楚云再过一小时差不多就要回来了,于是起身跑到厨房,按着昨日钟楚云说的法子,在电饭煲里煮上了一杯米,又蹦蹦跳跳回到沙发前坐了下去。 晚上六点半左右,钟楚云如往常一样,推开了自家的房门。 不一样的是,今天客厅和厨房的灯大开着。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她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气。 穿着小熊睡衣的少女闻声从厨房中探出了一个小脑袋,弯眉、眯眼,冲着她笑了笑。 「我时间算得准不准?菜刚炒好,还是热乎的呢!」 郁铃说着,又跑回厨房,把刚炒好的菜盛进了盘子里。 短暂愣神后,钟楚云俯身换好了鞋子,有些不太习惯地走进了厨房。 那方形的电炉桌上,摆放着一荤一素一道汤。 米饭是盛好的,她还未靠近,便见郁铃拿着两双筷子走到了自己跟前,弯着一双好看的眉眼,将其中一双递向了她。 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再面对旁人这样用心的等待,她竟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你……其实不用做这些。」钟楚云说着,坐在了郁铃的身旁。 第18页 「我不能在你这里白吃白喝啊!」郁铃摇了摇头,认真道,「以后有什么活交给我就好了,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我什么都可以干的!」 「这些其实……」 「在淅泉山的时候,郁家很多活都是我在做,这些都算轻的,你别看我个子小,我力气不小的,什么活都能做!」郁铃说着,就着菜扒了一大口的饭。 钟楚云若有所思地望了郁铃好一会儿,似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只低眉吃起了自己的饭。 吃完饭后,坐在厨房里,静静陪着郁铃收拾完了当天的碗筷。 *** 时间转眼又过了两天。 郁铃盼到了她来城市后的第一个周末。 清早起来,她像平时一样拉开了卧室的窗帘,一进客厅,便看到了坐在沙发上静音看着电视的钟楚云,以及茶几上惯例会有的面包和牛奶。 郁铃:「今天不上班吗?」 钟楚云:「今天周末。」 郁铃:「原来周末不用上班啊,所有人都这样吗?」 钟楚云:「大部分情况下是。」 钟楚云说着,拿起遥控,打开了电视机的音量。 郁铃见了,心头微微一暖,小声说道:「我睡起觉来可沉了,雷打不醒,你下次不用关声音了,我听不到的。」 钟楚云沉默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郁铃眯眼笑了笑,转身走进卫生间洗漱了一番。 吃完早餐后,她走到窗边,在窗台上趴着往外看去。 她抬头看向远方,只见到一幢幢城市独有的高楼,不管再望多远,也望不见一座青山。 这是来到这里后,她第一次看向窗外。 原来人类的城市那么大,大到只是这样远远看着,都会生出一种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的感觉。 不过,老宅那位老管家说,外面变了天,跟炼狱似的,没有一点生气。 她却觉得这里可有生气了。 她住在五楼,以她的视力,往下一望,看什么都很清晰。 楼下人来人往,有人悠闲无比,有人行色匆匆。 路过的老人,手里牵着一只大狗,站在路边和熟人聊着什么。 双眼泛红的姑娘将手机贴在耳边,紧皱着眉头努力压抑情绪与人争执。 人类的幼崽笑着叫着,嘴里喊着伙伴的名字,蹦蹦跳跳向远方跑去。 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方式活着,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悲欢,且与旁人并不相通。 郁铃想要融入这个世界。 她将《妖精守则》里那些条条框框反覆看了好多遍,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成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城市妖精了。 她愿意遵守那些大大小小的规矩,同城市里的人类和平共处。 她愿意像《妖精守则》中第一页里规定的那样,二十年一换身份,三十年一换住所,不与人类过多深交,不与人类进行结合,永远隐藏好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钟楚云说周末带她去办身份证和居住证的承诺。 可她都醒来这么久了,钟楚云却一直没有提这件事,会不会是忘了? 她该去委婉地提醒一下吗? 郁铃这般想着,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钟楚云。 带有期待的目光总是十分灼热,所以下一秒,钟楚云也似有所感应般抬眼望向了她。 瘦瘦小小的少女站在窗前,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期盼。 钟楚云一看就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 她站起身来,淡淡说道:「换下衣服吧,准备走吧。」 郁铃瞬间高兴得跳了起来。 那一天,她跟在钟楚云的身后,第一次走出了这道房门,虽然抗拒,却不得不再一次坐上了曾经害惨自己的那辆车。 那一天,她随着钟楚云去到了人类城市中的妖精管理局,第一次在淅泉山以外的地方看见了妖精。 那一天,她一头雾水地填写了一大堆资料,签下了一张张协议,一脸茫然地拍了一张看上去傻乎乎的照片,然后成功得到了一张与人类别无二致的身份证,以及这座城市的三十年准居证。 按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来算,她在人类的眼里,今年刚满十八岁。 回家的路上,郁铃嘴里含着小超市里买的,据说是可以缓解晕车的盒装话梅。 她捏着刚到手的身份证,望着一旁开车的钟楚云,一脸不解地提出了心里的疑惑。 郁铃:「我为什么这么小啊?」 钟楚云:「十八岁,对人类来说刚好成年。」 郁铃:「可我五百岁了。」 钟楚云:「你刚成年。」 郁铃:「那你多少岁?」 钟楚云:「二十七。」 郁铃:「那你真实多少岁?」 钟楚云:「……两千三百多吧,具体记不清了。」 郁铃听了,心里顿时平衡不少。 她以为自己五百岁被记成十八够离谱了,没想到还有两千三百多岁被记成二十七的。 不过这坏狐狸可真能活啊…… 两千三百多岁,这比她爷爷都还要大呢,完全看不出来啊! 郁铃这般想着,望向钟楚云的目光不禁变得迷离起来。 没记错的话,林双似乎也就不到一千五百岁,比起钟楚云还是差远了。 第19页 看来她们果然不是一只狐狸啊。 钟楚云:「在想什么?」 郁铃回过神来,皱眉嘆了一声气:「我又把心事写脸上了?」 钟楚云:「我倒是好奇,你看着我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容易心不在焉。」 郁铃:「……」 钟楚云:「和我说说你那个朋友?」 郁铃:「不要。」 郁铃把头扭向了窗外。 她才不要和这只带她来城里嫁狐狸的坏狐狸讲林双的事呢。 她就不说,就要让钟楚云自个儿好奇去。 郁铃气唿唿地吹着窗外的风。 吹着吹着,发现钟楚云似乎对她的事一点也不好奇,心底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挫败感。 「我说不要,你就真不好奇了?」她回头问道。 「嗯。」钟楚云淡淡应着。 郁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鼓了鼓腮帮子,强行为自己找了个台阶。 「我倒是可以和你说说某个坏蛋,你想听吗?」 郁铃一脸认真望着钟楚云。 她憋着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嘀咕着——你想,你最好想。 数秒沉默后,钟楚云忽然勾了勾唇,轻声应道:「嗯。」 郁铃终于唿出了憋着的那口气。 今年十八的小棉花,只一下便乐开了花。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棉花:今天暂时不记仇。 又遇到了《结魂》时就非常熟悉的问题,稍微说明一下。 狐狸活了那么久,身上竟然一点古董都没有吗?狐狸混了那么久,竟然还是低薪族吗? 古董的价值在于歷史的沉淀,而世界观上,人类大规模建设城市并与妖精签署和平条约也就最近百年的事,狐狸以前也没想过这辈子会有和人类一起生活的一天,当然也就没有存古董的意识,东西用坏了就扔,还能用得到的肯定都是新的,新的东西也不值钱。 至于为什么混了那么多年还穷,一个原因是身份和地方得不停换,工作就很难稳定,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狐狸不会与人交际,标准升职困难户。 第9章 郁铃好像忽然就不怎么晕车了。 她坐在钟楚云的身旁,吧啦吧啦地说着自己曾经在郁家多不受人待见,那个与她同父异母的大哥到底有多厌恶她。 提到那些过往,郁铃没有哭。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曾经受过的苦,吃过的委屈,都已离现在的她十分遥远。 事实也确是如此,旁人不知,她却清楚,自己离开那片苦海少说百年了。 她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那一日,除了想要逃跑,想要改变自己的未来,以及心底深处对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感到有那么一些害怕外,并没有多余的伤心痛苦或是怨恨。 现在的她,提到那些早已隔世的人和事,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仿佛与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在提及那一家子「亲人」时表现出一股浓浓的嫌弃。 一路上,她说了很多很多。 直到车子开进小区的地下车库了,上电梯了,进家门了,她也依旧追在钟楚云的身旁叽叽咕咕地说着那些从前的事。 回家后,郁铃搬着小板凳,坐到茶几前,回忆着过往种种,又说了两个多小时。 钟楚云没有打开电视,只是静静听郁铃说着,时不时给予一点点并不重要的回应。 窗外的太阳,渐渐有些西斜,倾诉的人没有停下,倾听的人便也没有吃饭。 郁铃说着说着,忽觉自己好像把话都说尽了。 妖的一辈子很长,但其实除去修炼时间外,也不过就是日復一日的蹉跎光阴。 数十年也好,千百年也罢,按她上辈子的活法,每一天的苦都是相似的苦,真正能够让人记下的,其实没有太多。 郁铃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能说,能说到把许多日復一日都在发生的事,反反覆覆说了又说。 她想,也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钟楚云是第一个,而且钟楚云不像是一只有耐心听棉花说话的狐狸,所以她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毕竟,今日不说痛快了,往后可能再也没机会说了。 当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完以后,她望着沙发上的钟楚云愣了几秒。 末了,眨了眨眼,没再说话。 郁铃一点也不期待钟楚云会为此做出任何回应。 毕竟在她看来,这只嘴巴长了跟没长没两样的狐狸可不是林双,能够坐在这里听她碎碎念这么久,都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说完了?」 「嗯。」 「吃饭吧。」 「哦。」 郁铃应着,抬眼便见钟楚云起身走进了厨房。 果然啊,这只狐狸对一朵棉花的悲惨往事并不感兴趣,仅仅只是出于礼貌,不得不听她碎碎念了半个中午。 郁铃咬了咬下唇,起身时在心底犯起了嘀咕——钟楚云一定从头到尾都在想,这朵棉花到底有多少话要说啊?赶紧说完赶紧吃饭了。 如果是林双,肯定不会这样的…… 郁铃这般想着,起身跟在钟楚云的身后进了厨房,见她站在打开的冰箱前沉思,一时忍不住问道:「我们吃什么啊?」 第20页 钟楚云反问:「你想吃什么?」 郁铃认真想了想,忽然念起了自己刚来的那一晚,大半夜那热气腾腾的面条。 「方便面可以吗?」没什么追求的小棉花轻声问着。 钟楚云沉默片刻,关上冰箱,淡淡应道:「嗯。」 时间是下午两点半。 这一次的方便面,和上次直接烧水沖泡的不太一样,它是用锅煮的。 钟楚云往里放了两个打好的鸡蛋,又加了点儿昨晚切好但没用完的肉片,以及今天新掰的白菜。 两块面饼是一锅煮的,但最后盛出来的时候,钟楚云往其中一个碗里多夹了一些,并将其放到了郁铃面前。 郁铃不禁小声问道:「你就吃这么一点吗?」 钟楚云说:「我不饿。」 郁铃点了点头,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筷子。 她来到城市后吃的第一顿饭就是方便面,可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这一次的味道就是比上次好吃不少。 郁铃一边吃着面,一边不自觉偷瞄着身旁的钟楚云。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钟楚云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不会再被那些人欺负了。」 郁铃短暂地愣了一下,低眉应道:「嗯……」 「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说出来。」钟楚云说着,话语略微一顿,片刻思虑后又继续道,「我不一定都能给你,但我尽量。」 郁铃不禁吃了一大口面,又端碗喝了一大口汤,末了沉默数秒,这才应了一声:「哦……」 钟楚云:「你怎么除了嗯就是哦?」 郁铃:「哪有……」 郁铃小声反驳着,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睫。 她的脸圆圆小小的,皮肤是奶白色,不好意思的时候会染上一抹浅浅的红晕。 钟楚云看在眼里,平日那静默如水的双眸都添了几分暖意。 她浅笑着问道:「小棉花,你怎么看起来呆呆的?」 郁铃不由陷入了一阵恍惚。 好熟悉的话语,语气却偏偏有些陌生…… 回过神时,她下意识抬眼去看,妄图再在钟楚云身上寻到哪怕一丝一缕林双的影子。 可是没有,那狐狸只是自顾自吃着自己碗里的面,可谓是古井无波。 「我才不呆呢。」郁铃小声嘀咕着。 话音落时,耳旁似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坏狐狸又在笑话她了。 好在这样的笑话并不带恶意,不会让她因此难过或是生气。 其实她能感觉得到,坏狐狸这两天对她好了不少。 可她知道,不管怎么变,这坏狐狸的最终目的都是让她嫁人。 这坏狐狸现在明显是在养弟媳呢。 她才不要嫁给这只坏狐狸的聒噪弟弟,长得好看也不行,走个形式也不行,说不行就是绝对的不行。 这只狐狸觉得她呆,她却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如今证件到手了,《妖精守则》也都背下了,她要准备离开了。 到时候,这坏狐狸就知道她有多聪明了。 郁铃如此想着,分外满意地喝了一口方便面汤。 吃完推迟太多的午饭后,郁铃照旧抢着洗了碗筷。 郁铃收拾好碗筷走出厨房时,一眼便瞧见了卧室中不知何时换好了睡裙的钟楚云。 钟楚云坐在床上,睡裙是单薄的,身子也有几分单薄。她手里拿着郁铃上午刚办好的两证,低垂的目光似是有些迷离,也不知思绪去了何方。 郁铃有些好奇地歪了歪脑袋,不自觉盯着钟楚云看了好一会儿。 也不知为何,心底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许是察觉到了郁铃的目光,钟楚云回过神来,把手中的证件放进了自己外出时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这是我的证件呀! ——她怎么就放进自己的包里去了呢? 「你帮我收着吗?」郁铃站在卧室门边,敢怒不敢言地小声问道。 「嗯,弄丢了会很麻烦。」钟楚云淡淡应着。 「嗯……谢谢你。」郁铃说着,上前捡起自己叠好放在地铺上的睡衣,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换好睡衣后,她不禁坐在蹲便器上发起了呆。 她的身份证和城市准居证都被钟楚云随身揣着了,那个钱包那么小,少了什么东西一定会被发现的,提前摸走风险很大。 所以就是说,如果她想逃跑,不能挑在钟楚云外出的时候,得挑在钟楚云睡觉的时候。 这可就有点麻烦了呢。 -------------------- 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的身份证得收好,不然到家的老婆都能跑。 第10章 离家出走的人,总是要收拾行李的。 可刚从家中离家出走到大城市的棉花却没有任何行李可以收拾。 周一的白天,郁铃将钟楚云的家上上下下寻了一圈,最终也只是往自己那个破布裹的小包袱里装了几个不起眼的小物件。 毕竟偷人钱财是不对的,身为一朵厚道的棉花,郁铃知道自己绝对不能那么做。 她对天发誓,自己最终带走的东西里没一样是值钱的。 她坚信那些东西就算是被丢进了垃圾桶里,钟楚云也不会发现,哪怕真发现了,那也一定不会心痛。 第21页 比如…… 平日里用来套垃圾桶的塑胶袋儿,郁铃悄悄摸走了三个。 摆放在厨房里几乎没人会用的牙籤,郁铃悄悄摸走了十来根。 还有客厅茶几下过期了得有两年多,钟楚云从来不会用的湿纸巾,她悄悄摸走了一小叠。 对了,昨晚刚吃完的薯片盒,今早钟楚云出门时忘了扔,郁铃也顺手给洗了洗,小心翼翼藏进了自己那个破布裹的小包袱。 郁铃想,她准备带走的东西已经非常少了,近日她每天帮钟楚云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怎么也该抵得上这些日子的食宿费和这些小破烂了。 收拾好东西后,郁铃将家门虚掩着,顺着电梯来到地下车库,把自己的小破包袱藏到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角落。 那个角落里停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车子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明显很久没有动过了。 包裹藏在车子底下,肯定没人能看见。 聪明的小棉花这般想着,转身蹦蹦跶跶回到家中,开始研究起了逃跑路线。 客厅的门有些老旧了,开门的声音比较大,容易惊醒钟楚云。 卧室的窗子虽然开起来没多大声音,但是夜晚的风一旦顺着窗缝灌进来,没准会扰人安眠。 客厅的窗子不错,声音小,也不会把风吹进卧室。 就是等到了地面后,她还得绕回地下车库拿行李,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事儿。 能在山里四处跑的棉花,才不会在意这几步路呢。 中午,郁铃像往常那样,用昨天下午的剩菜煮了一碗面条。 午饭过后,郁铃将这个小家又认真打扫了一通,顺带把钟楚云的鞋子都给刷了一遍。 她想,不管出于怎样的动机,钟楚云近日对她一直很好都是真的,如今她就要走了,没什么可以报答,只能再为钟楚云收拾一下这个本就挺干净的屋子了。 收拾完屋子后,郁铃翻出一页白纸,攥着一支水笔,准备在离开给钟楚云留书一封,以表歉意。 一小时后,原本洁白的纸张已涂满了数不清的墨疤。 郁铃感觉自己话有点太多了,而钟楚云应该是不在意也不想听的。 所以到最后,她只撕下了底部还算干净的那一小条,在上面写下了最最简单的一句道歉。 四点半左右,窗外天色一下就暗沉了下来,明明还是下午,却和快入夜了似的。 看起来,外头要下雨了。 郁铃不喜欢下雨,每一朵棉花都不太喜欢下雨,特别是盛花期,雨天会让棉花长不好。 虽然她已经不是一朵普通的棉花了,但这并不妨碍她讨厌雨天。 更何况,她之所以会和林双分开,就是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雷雨。 愈发阴沉的天色,让郁铃不由得焦虑起来。 约莫是在五点,随着一声雷响,窗外大雨簌簌落下,狂风吹得唿唿作响。 郁铃呆愣了一会儿,连忙站起身来,顶着忽如其来的暴雨关上了客厅卧室与厨房的窗子。 窗户关好时,只见客厅靠窗的地砖,厨房的橱柜,以及卧室的书桌全都湿了一大片。 郁铃拿着抹布把这几处认真擦了个干净,忙完后不自觉走到客厅的窗边,双手扶着那层厚厚的玻璃窗,若有所思地向楼下看去。 这场雨来得十分大,雨水倾盆而降,时不时响起一声闷雷,整座城市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路上的行人不多,有的躲进沿街小店,有的遮着前额一路小跑,有的撑着雨伞也湿了半个身子,脚下步子急得不行。 远处的大马路已然开始缓行,路上的车子早早打起了灯。 郁铃站在窗边发呆了好久,一道闪电划过暗沉的天际,轰隆一声雷响紧随其后,瞬间吓得她一个激灵,转身跑回了沙发边上。 她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第一次有些希望钟楚云那只坏狐狸能在自己身旁。 郁铃瑟缩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时,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便又连忙跑进厨房准备起了晚饭。 那个下午,钟楚云回家的时间相较平日晚了半个小时。 做好饭菜后,郁铃一直蹲在门边,刚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连忙起身拉开了房门,向外探着脑袋,沖还未走到门前的钟楚云眨了眨眼。 郁铃:「今天怎么那么晚?」 钟楚云微微愣了下神,解释道:「雨有点大,路上堵了车。」 郁铃点了点头,连忙为钟楚云让开了门。 她说:「这雨好吓人,外面一直在打雷……」 钟楚云俯身脱下高跟鞋,抬眼问道:「你怕这个?」 郁铃咬了咬下唇,道:「我们住那么高,会被噼到吗?」 「五楼不高,而且城里的建筑都有避雷针。」钟楚云说着,微微勾起唇角,自郁铃身侧走过,淡淡说道,「别说只是一场寻常的雷雨了,就是哪只妖精想要渡劫,都得提前去往山里。」 「雷劫这种东西,不接不行吗?」 「你说呢?」 「应该是不行的……」 「嗯。」 郁铃瘪了瘪嘴,进厨房添好两碗饭,拿着筷子坐在了桌前。 很快,钟楚云换好睡衣,用一根头绳扎起长发,坐到郁铃身旁,接过了她手中的筷子。 郁铃刚要开吃,便听得钟楚云在身侧向她幽幽问了一句话。 第22页 「你的包袱呢?」 「嗯……扔了。」 「怎么忽然扔了?」钟楚云淡淡问道。 「这雨来得太突然,把家里打湿了,我想着反正都脏了,干脆把家里都打扫一遍得了。」郁铃说着,埋头扒了一口饭,嚼了几口,继续道,「打扫的时候,我看那包里东西破破烂烂的,就顺手扔了。」 「哦。」钟楚云应着,不再多问什么。 郁铃埋头吃了好一会儿,忽然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钟楚云。 钟楚云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眉问道:「怎么了?」 郁铃抿了抿唇,小声问道:「今天的菜还可以吗?」 钟楚云「嗯」了一声。 没有多余的反应,仅仅只是「嗯」了一声。 郁铃不禁想,如果今晚,窗外的雨能停下,她就要走了。 说点老实话,她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的捨不得。 不是捨不得这些日子的安逸生活,而是捨不得这只和林双长得一模一样,但永远摆着一副冰块脸的坏狐狸。 郁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捨不得。 分明这只坏狐狸除了一张脸,就没有任何地方像林双了。 分明这只坏狐狸冷冰冰的,不爱听人说话,也不爱与人说话。 分明这只坏狐狸一定什么好东西都吃过,根本不会在意她每天用心做的饭菜。 可她就是挺捨不得的。 也许…… 也许是因为,这个世上照顾过她的人不多,这只坏狐狸算是一个吧。 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要走的,不走就会成为别人的媳妇。 她这辈子,就算要嫁人,也必须是自己喜欢的。 所以她要和这坏狐狸永别了。 郁铃这般想着,沉默地吃完晚餐。 她像平日里一样,主动且自觉地洗好了锅与碗筷,又一声不吭拎起钟楚云今天穿的高跟鞋,走进卫生间清洗了起来。 「那个不用你……」 「不麻烦的!」郁铃说着,弯眉沖钟楚云笑了笑。 钟楚云见了,进厨房端了个盘子,回到茶几边,拿起水果刀削起了水果。 郁铃擦干双手走到沙发前,只见茶几上摆着一盘被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苹果,苹果上插着几根牙籤。 钟楚云靠坐在沙发上,并没有要吃的意思。 郁铃坐到沙发边看了会儿电视,看着看着便见钟楚云起身回了卧室。 她歪了歪头,目光不自觉望向了茶几上那盘已然有些泛黄的苹果,短暂沉思后,心头不由一暖,俯身将盘子端入手中,一丫一丫吃了起来。 那一夜,郁铃躺在地铺上装睡了很久。 窗外电闪雷鸣,她装得不安稳,钟楚云好像也睡得并不安稳。 大雨约莫停在了凌晨三点过。 郁铃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床上的钟楚云唿吸渐渐变匀,想来应是睡熟了。 她小心翼翼从地铺上爬了起来,光熘熘的脚掌化作了柔软的棉丝,踩在地上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准备出逃的小棉花,悄悄走到了卧室角落钟楚云用来挂包的衣架边,飞速摸出提包里的钱包,又在钱包里翻到了自己的身份证。 就在她准备把钱包物归原处时,一晃眼竟是望见了钟楚云的身份证。 身份证上的钟楚云一头墨发披在身后,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好似故人模样…… 片刻恍惚后,郁铃默默将那身份证放回了包中。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最终晃了晃脑袋,将睡衣包包里的那张字条取了出来,用水杯轻轻压在了茶几上。 郁铃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化作一团棉花,自那刚刚推开的窗缝中钻出,朝着楼下随风飘落。 永别了,被她认错的狐狸。 自由了,勇敢的棉花! -------------------- 作者有话要说: 众所周知,证件照不准染髮,某狐狸却只有染髮才能拍出合格的证件照。 第11章 一夜的大雨,让整座城市的路面都积起了水。 夜晚的风,冷飕飕的。 郁铃抱着自己的小破包袱,漫无目的地走在种满悬铃木的人行道上,瘦小的身影迈着寻不到方向的步子,一路踩着被昏黄路灯缩短又拉长的影子,似要将这长夜走尽。 一辆车子打灯经过,就像那小船划水一般,在被积水覆住的马路上掠出一道水波,驶向远方后,又只留下一片宁静。 她穿着来时的那双破布鞋子,积水渗了满脚,又湿又冷,还有些许泥沙的粘感,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山里的水就不容易积那么深。 郁铃不禁想,万幸她是一朵开了灵智的棉花,如果她是一朵普通的棉花,一定会被这场雨给泡烂掉的。 可现在该去哪里呢? 路边都是积水,好像不太找得到能歇脚的地方。 少女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来时的路。 她走了很久很久,天边都微微泛起了鱼肚白,此时此刻她站的地方,已经完全看不到钟楚云的家了。 非但看不到,还记不得回去的路了。 当「回去」这个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时,郁铃不由得用力晃了晃脑袋。 她怎么能想回去呢? 回去面对那只冷冰冰的狐狸,面对两族间莫名其妙的联姻吗? 第23页 郁铃站在灯下望着大马路发了会儿呆,忽然轻轻咬了咬唇,眼神坚毅地捏了捏小拳头,继续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觉得累了,便拐进了一处小巷,寻了栋安静的老旧楼房,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老旧的楼房没有电梯,只有一条并不宽敞的楼道。 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护栏生了铁锈,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也飘着残破的蛛网。 好消息是,郁铃一进楼就看到了可以过夜的地方。 一楼右侧的角落,摆放着一个旧沙发,沙发积了层厚厚的灰,上头还堆着好些带钉子的破木板,显然是哪家不要了,一时半会儿又懒得处理的东西。 郁铃左右打量了一番,见四周没有任何人经过,便将自己的小包袱装进塑胶袋中,藏在了一堆破木板下。 在将包袱藏起之前,她从里面拿出了那个洗净的薯片桶,此刻打开塑料盖子,再往不起眼的角落一放,便成了她今夜的小床。 在确认自己的小床摆放得十分隐蔽后,郁铃分外安心地化作棉花钻了进去。 小小的棉花在薯片桶中打着转转调整了半天姿势,等到终于舒服了,这才向外伸出一片小小的叶子,将那薯片桶的盖子轻轻竖了起来,只留下一条小缝,用以唿吸。 这一觉,郁铃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了属于这个城市的嘈杂。 不断有脚步声自她身侧掠过,或平缓、或轻快、或急促。 有鸡蛋和馒头的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 小巷中依稀传来了人类幼崽的叫声,什么快点,什么要迟到了…… 当这栋楼房渐渐安静下来时,马路上汽车的鸣笛也就渐渐吵闹了起来。 这座城市醒了。 才睡了没多久的郁铃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前漆黑一片,那个为她挡风遮尘的薯片桶好是好,就是像个小棺材。 她缩在里头耐心听了好一会儿,在确定了外面没有什么动静后,连忙抓紧时间从薯片桶中钻了出来,摇身幻出人形。 郁铃张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末了,她取出了昨晚压在木板下的包袱和薯片桶,用湿纸巾擦了擦不小心沾上的灰,转身走出了这栋楼房。 她想,她挑的位置还挺安全,小破包袱入眠时在何处,醒来便还在何处。 城市的清晨十分热闹。 大街上行人匆匆,马路上车来车往。 夜里还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一下就多了好多推着车做早餐的小摊老闆。 有卖油饼灌饼小煎包的,也有做甜粥咸粥或是豆浆油条的。 郁铃走了一路,看了一路,肚子空空的,什么都想吃,奈何却什么都买不起。 该去哪里赚钱呢? 她看着身边往来的人群,又一次迷失了方向。 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顺着人群走在这雨水未干的街道上。 路上行人那么多,却是谁和谁都说不上话。 郁铃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了好远。 忽然间,她路过了一家开在初中校园附近的饺子店。 饺子店的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招饺子工、服务员,1500一月,包三餐。」 短短两行字,瞬间便让郁铃眼前一亮。 饭点过了,学生都开始早自习了,暂时没生意的老闆坐在自家店面门口,抱着手机刷起了短视频。 郁铃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有些侷促地站在了老闆的面前。 老闆抬头看了郁铃一眼,站起身来问了一句:「要吃啥馅儿,水饺还是蒸饺?」 郁铃抿了抿唇,摇头道:「我没带钱。」 老闆听了,手指敲了敲桌上立着的二维码:「可以扫码。」 「我没有手机。」 「……」 短暂沉默后,老闆重新坐了回去,低头再次刷起了手机。 郁铃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大着胆子问道:「我看到这里招工,请问一下,我可以在这里干活吗?」 老闆抬眉扫了郁铃一眼,见眼前少女目光中满是恳求,语气不由得温柔了半分:「你多大了?」 「五……呜,我十八了!」 「会包饺子吗?」 「会!我什么都会!包饺子会,和馅、洗碗、打扫卫生,我都能做!」 老闆听了,眼底一亮,再次站起身来:「包几个我看看?」 「嗯!」郁铃连忙点了点头,跟着老闆走进了厨房。 *** 「亲戚家的小姑娘走丢了?才十八岁?报警了没?别是被人贩子拐跑了!」 「……」 「哎,这种事换谁都紧张,没事别急啊,这事假我给你批了,你和你亲戚赶快去找,千万别耽误啊!」 「谢谢刘姐。」 「谢啥啊,快去找人吧!」 「嗯。」 挂断电话,钟楚云不禁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那朵小棉花跑了,就在昨儿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跑得悄无声息,除了刚办好的两证,几乎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准确点说,那朵棉花还是带走了一些不值钱到带了等于没带的破烂,以及留下了一张用水杯压在客厅茶几上的字条。 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认错狐狸了,抱歉。 那朵棉花,分明根本没有去处。 第24页 那朵棉花,分明总是十分黏人。 那朵棉花,分明昨天晚上还守在家门口,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便急匆匆地打开了房门,探着一颗小脑袋沖她眨巴着那双漂亮的杏眼。 但事实就是,钟楚云一觉醒来,便找不到那朵小棉花了。 若是在平日里,修为如此低微的小妖还真无法在她不知不觉间偷走证件离开。 可这小妖偏偏选在昨夜离去,选在了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选在了那种她最易被噩梦缠身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钟楚云不禁想,走了便走了吧,不过是一场两族间的交易,当初若不是起了恻隐之心,她也不至于带回这样一只小妖。郁家女子那么多,换谁不可以呢? 可好巧不巧,就在这么一个时间点里,她接到了一通电话。 她买的双层床到了,卖家问什么时候方便上门安装。 人都跑了,还装什么双人床? 那一刻,钟楚云的第一反应是退货,可话到嘴边,却不由得想起初见的那夜,蜷缩在桂树下的小小身躯。 那朵小棉花连她钱包都摸出来了,却偏偏半毛钱都没有带走。 一个身无分文,又什么都不懂的小妖,往后要怎么生存? 钟楚云几步走至窗前,透过窗户,望向了远方低低的云层。 今儿的天,依旧是暗沉的。 那朵小棉花,只怕是正在什么地方受冷挨饿。 …… 中午十一点过,又是一场大雨,说下就下。 郁铃透过后厨的窗子望向窗外,雨水闢辟啪啪地打在窗上,附近的中学拉响了下课铃,外头渐渐热闹了起来。 她戴着塑料手套,手脚麻利地包着一盘又一盘饺子,心里满满都是欢喜。 她有工作了,暂时不用愁没饭吃了! 上午刚来的时候,老闆夸她饺子包得又快又好看,完全没有考虑便留下了她。 当时的郁铃望着刚包好的饺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有点饿了,然后她便吃到了一顿热腾腾的饺子。 老闆姓李,四十多岁的一位大姐,人特好,见她一碗没能吃饱,便又笑着给她多下了一碗。 吃饭时会陪她聊天,还关心她为何孤身一人。 当得知她外地来,身上没钱,也没地方可去,自家女儿也差不多这个岁数的李姐眼里充满了慈母般的光芒。 她想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对郁铃说:「你要是暂时找不到住处,这几天可以先在店里将就将就,工资我就先给你日结了,厨房边上那间休息室,里面有一个小沙发,还是躺得下一个人的。」 郁铃不禁喜出望外:「真的吗!」 「嗯。」李姐说,「我晚上回去给你抱床被子过来。」 「谢谢李姐!」 郁铃不禁想,这城里的人类也太好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钟楚云想像中的画面:小棉花一定在什么地方受冷挨饿。 真实的场景:吃苦耐劳啥都能干的小棉花开心着呢。 第12章 李姐的饺子店是开在中学附近的,生意也大多集中在学生放学的时间段。 晚上七点左右,学生都开始晚自习了,李姐见店里暂时没了客人,干脆撑着伞抽空回了趟家,留下郁铃独自看了一会儿店。 外头仍下着绵绵细雨,催赶着形形色色的人于此匆匆路过。 店内亮着暖黄的灯,李姐不在,少了短视频的声音,一下冷清了不少。 郁铃静坐在收银台边,双手托着下巴,两眼望着屋外,脑袋空空地听着那簌簌雨声。 偶有客人推门而入,她便照着白日里帮忙时看到的模样,问客人吃什么,提醒客人扫码,再转身跑进后厨为客人下饺子。 约莫是八点过,李姐回来了,坐着一辆出租,把家里的备用小被子抱了过来。 进店以后,她拍打着被子上沾到的雨水,絮絮叨叨地抱怨起了这两天一直下个不停的雨。 末了,她将被子交到郁铃手里,自己坐在收银台前玩起了手机。 郁铃接过被子,抱进里侧休息室,放在了那个长度勉强够她躺下的双人小沙发上。 休息室里没有窗,和她曾经睡过的仓库很像,但屋外的人,面前的被子,都远比淅泉山上的一切更为温暖。 饺子店的生意基本在晚上九点半后就没了,可偏偏店门是在晚上十点过才关的。 李姐说,这个时间点,总有一个老客人喜欢点她家饺子的外卖当夜宵,再晚些基本上就没什么生意了,所以她每晚都会等到这个点,要是老客人下单了,她就多卖两碗,要是没下单,她就收拾收拾关店回家。 「就为了那么一个客人吗?」郁铃不禁好奇。 「你说一份夜宵能赚多少钱?可人家就是喜欢吃,一周能点四五次,那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要是提前把门关了,人不就吃不到了吗?习惯啊,一旦形成了,是很难打破的。」李姐说着,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要是每天累死累活,回到家还发现自己最想吃的夜宵关门了,肯定晚上都睡不好觉。」 「这样啊……」 「是啊,反正三中那边的小孩儿都是九点过放晚自习,走读的会出来吃点东西,住校的也会喊喊外卖,折腾完都九点半了,再多等半小时也没什么区别。」 第25页 郁铃歪着脑袋眨了眨眼,面上流露着难以理解的茫然。 原来人类会因为这样的一件小事而睡不好觉吗? 她想,也许是自己从不敢期待什么,所以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失落至此吧。 「小郁啊,我走了,这门我从外面锁上没事吧?」 「没事的李姐!」 「早点休息啊,晚上别不关灯。」 「嗯!」 李姐走了,店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郁铃站在店门口发了会儿呆,回过神后脱下鞋袜,光着脚丫把店内地砖上的泥脚印都擦了一遍。 打扫完店里,她又把自己湿着穿了一整天的鞋袜洗得干干净净,而后接满一盆热水,将在湿布鞋里泡到发白的脚丫子好好沖洗了一遍。 末了,她抱着被子、蜷着身子,躺上了休息室的沙发。 夜深人静,微弱的白色灵光,在那昏暗的休息室中,缓缓烘烤着沙发边湿透的袜子和小破布鞋。 沙发的弹簧有些下陷了,躺在上面的感觉并不怎么舒服。 但袭上双眼的困意,还是让郁铃很快睡了过去。 …… 「又下雨了。」狐妖望着洞外瓢泼的大雨,不由得小声嘀咕起来,「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外头的黑云,似要遮了半边的天,倾盆而下的雨水,如烟似雾般朦胧了整座山头。 狐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散乱的青丝同那轻薄的衣衫一般,紧紧贴着她略显消瘦的身子。 「好冷。」 一声低喃,让狐妖回过神来,转身跑到了那朵小棉花的身旁。 她伸出手来,掌心泛起一股温暖的灵光,将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小妖萦入其中。 「一会儿就好了。」狐妖轻声说着,于她身旁坐下,掌心术法未断,长睫弯弯,眉眼中满是暖意,「很快就会干的,干了就不冷了。」 昏暗的洞穴里,她们肩并肩地靠坐着。 柔和的白色灵光,似能抵御所有的严寒。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因为你……」 小棉花歪了歪脖子,眼底满是迷茫。 面前的狐狸好像说了什么,可她就是听不清楚,非但听不清楚,连同着狐狸的面容也一併变得模煳了起来。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是一下扑了个空。 随着沉闷的一声「噗通」,沙发上的少女连人带被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 「唔……」 还好不痛。 郁铃裹着被子站起身来,重新坐回沙发,缩起了自己光熘熘的双脚。 又梦到林双了。 自从回来这里,她就总是梦到林双。 李姐说,有些习惯一旦形成了,是很难打破的。 郁铃想,她可能习惯了林双的存在,所以离开后总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时常睡不好觉。 那么林双呢? 发现她离开后的林双,每天晚上睡得安稳吗? 还有,还有另外一只狐狸,是否也会因为她的消失而不习惯? 「嗯……」 感觉并不会呢。 郁铃咬了咬下唇,低眉轻嘆了一声。 休息室里没有挂钟,郁铃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只知自己的睡意淡了许多,一时间瞪着双迷煳的眼睛,望向了地上摆着的布鞋和袜子。 昨晚睡着得太快,鞋袜都没有来得及弄干…… 没多会儿,外头响起了开门锁的声音,一缕暖光自休息室的门缝下钻了进来。 是李姐过来了。 郁铃记得,昨晚李姐说过,她每天早上五点左右就会过来。 毕竟除去周末,大多时候六点不到,就会有人陆陆续续来买早餐,她必须早点过来准备。 郁铃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脸,简单扎了一下头髮,站起身来,光着脚丫子走到门边,将小脑袋向外探去。 「李姐,你来啦。」 「起那么早啊小郁,这地你昨晚拖过了?」李姐有些惊喜地说着,她朝郁铃随意扫了一眼,目光稍稍一滞,而后嗓门忽然大了起来,「哎哟!这天这么冷,你这丫头怎么光着脚啊!」 郁铃抿了抿唇,小声道:「我就一双鞋,昨晚洗了,现在还没有干……」 李姐听了,不禁嘆了一声。 模样乖巧的少女蹲在休息室里,手中握着李姐从隔壁借来的吹风机,对着自己的鞋袜一通唿唿地吹。 鞋袜吹干了,吹风机也物归原主了,新一天的打工便正式开始了。 郁铃学东西特别快,进了厨房能帮忙和面、□皮、包饺、下锅,出了厨房都帮忙待客、收银、端盘、擦桌。 也不知是不是小姑娘长得讨人喜欢,饺子店本就还不错的生意都比平日里更好了一些。 日子一天天的过,郁铃睡前总是把店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这让李姐每天的心情都非常不错。 说好的工资日结,郁铃没有手机,李姐便拿现金给她。 小姑娘身上宽大的毛衣脱了线,李姐便从家里带来针线盒,在闲时为她缝补。 或许是因为这几天生意不错,又或许是李姐可怜这个年纪那么小的孩子,原本说好的一天五十,也在第四天的时候涨成了一天六十。 每天睡前,郁铃都会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小破包袱,数一数这几天攒下来的钱。 第26页 六天时间,有吃有住,一分没花,她攒下了两百七十块。 这座城市很大,哪里都是人来人往,按《妖精守则》的规定,妖精不可随意使用术法,狐族想要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找到她是不容易的,然而郁铃并不打算一直留在此处。 虽说李姐人真的很好,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跑得再远一些,以防万一。 只是尽管对城里的物价没有什么概念,郁铃依旧能够猜到,这么一点钱,根本不够她跑多远的。 毕竟她是一朵很能吃的棉花。 一碗饺子十块钱,上午一碗够吃,中午和晚上都得两碗才够。按饺子的价格来算,光是想要吃饱,一天就得花上五十。 其他吃的又能便宜到哪里去呢? 直接买饭菜来做的话,倒是会便宜很多,可离了此处就要露宿街头的棉花,又要上哪儿找可以生火开灶的地方呢? 静默的夜晚,弱小可怜又无助,能吃还贼会呜呜的小棉花,摸着自己的肚皮陷入了沉思。 她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干脆闭上双眼,蜷缩在小沙发上,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一切照旧。 这是立冬后的第一个周末,郁铃像往常一样,勤勤恳恳干着店里的杂活。 不少本地的住校生周末都会回家,店里的生意没有平时好,饺子自然也就不用包太多。 下午两点过,是店里基本没什么客人,偶尔能接到一两单外卖的时间点。 休息室的门关着,是李姐在里头午睡。 天冷了,店门挂上了厚厚的深色门帘,收银台边也多了一个烤脚的「小太阳」。 比较悲哀的是,小太阳调节功率的按钮坏掉了,只剩下一个开关可控,关了会冷,开了又热。 郁铃趴坐在收银台前,被这脚下的小太阳弄得手脚发痒,想要伸手关掉,又怕李姐待会儿醒来会说店里太冷,最后只将其稍微往远处踢了一点。 这样的温度,不止让她手脚发痒,还让她十分犯困,一时不禁眯起双眼,昏昏沉沉打起了盹儿。 迷迷煳煳间,有人推开了店门口的厚门帘。 冷风飕飕地向店内灌入,郁铃下意识缩了缩消瘦的肩,还未抬头睁眼,便听到了客人的声音。 「韭菜鸡蛋,水饺,两碗。」 声音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 「韭菜鸡蛋的话,蒸饺会比较好吃。」郁铃下意识说着,揉着有些睁不开的双眼,坐直了身子。 下一秒,她眯开一条眼缝。 脆弱的小心脏瞬间吊到了嗓子眼。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哦,小天使们等我。 第13章 「不,我就喜欢水饺。」眼前之人说着,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打包带走,扫码还是现金?」 此人性别男,身材高挑,生着一双和钟楚云七分相似的桃花眼,样貌可谓是相当出众,只要见过一面,就不会轻易忘掉。 钟楚天——郁铃一心想要逃掉的「天降恶缘」,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再一次站到了她的面前。 「发呆呢?棉花。」钟楚天修长的手指微微曲起,食指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 「扫……扫码就好。」郁铃愣愣应着,不由得站起身来,一时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被凝固了。 她下意识朝窗外看了一眼。 此时此刻,正在外头马路边停着的,可不就是把她从淅泉山带出来的那辆小白车吗? 这个城市那么大,她只是一朵灵力低微到旁人都未必能够感应得到的小棉花,为什么能被他们找到啊? 她该逃吗? 论修为,论身板,论力气,似乎都没有成功逃脱的可能性。 不过这里是人类的城市,妖精需要遵守的规矩可多了,修为再高在人前也派不上用场。 所以,她应该大喊大叫,防止自己被他们带走吗? 郁铃这般想着,只见钟楚天已经扫好了码。 休息室中响起了一声收款提示,李姐很快从屋内走了出来。 刚睡醒的李姐,一出门便看到了杵在收银台前一动不动,低垂着脑袋,目光躲闪的郁铃。 眼前的气氛太过微妙,李姐愣了愣神,茫然问道:「小郁啊,怎么在那杵着?人家要吃啥啊?」 郁铃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便被钟楚天抢先了一步。 「韭菜鸡蛋,水饺,打包,谢谢。」 「我家韭菜鸡蛋蒸出来更好吃。」李姐习惯性提醒。 「就要水饺。」钟楚天说着,目光再次望向了郁铃。 「也行,也好吃。」李姐应着,转身朝厨房走去。 郁铃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后背抵着那冰凉的墙壁,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裳,让她微微皱起了眉。 钟楚天:「我姐说了,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说,她会给予你最大的尊重,没必要一声不吭地跑了,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郁铃咬了咬唇,小声嘀咕道:「你们为什么可以找到我啊……」 「不要太看不起狐狸啊,小棉花。」钟楚天说着,收起笑脸,侧靠着收银台嘆了一声,余光瞟向郁铃,淡淡说道,「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姐回去吧。」 「不要!」郁铃摇了摇头,无比小声又无比认真地说道,「私下囚禁妖精是犯法的,你们没有权力关着我!」 第27页 「我姐可没有关着你。」 「有,就有!她没收了我的身份证,每天把我养在家里,就是想要找个日子让我嫁给你!」郁铃小声说着,话到此处,忍不住咬牙嘟囔了一句,「我不要,木族那么多女子,多的不是想嫁过来的,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换一个呢?」 「小妹妹,讲道理。」钟楚天无奈道,「你不想嫁,我也没有非要娶你吧?」 「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好好的,吃住不愁,为什么要跟你们走啊?」郁铃说着,瞪大了无辜的双眼。 「我哪知道我姐在想什么,她都找你好几天了。」钟楚天说着,站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长气,道,「反正今天说什么你都得回去。」 郁铃一听,有些急了:「你,你不要逼我,我要叫了啊!」 钟楚天满不在乎:「你叫啊。」 郁铃咬牙警告道:「你别不当回事啊,我会说你是流氓,你……你是人贩子!我……我嗓门可大了!」 小棉花音量低低的,语气怂怂的,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底气,更别说什么信服力了。 「你说你说,你随便说。」钟楚天说着,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小红本子,往桌面一拍,无所谓道,「反正你的名字在这户口本上,咱们现在算是一家人,随你怎么胡编乱造,我脸皮厚,不怕和人解释。」 「……什,什么是户口本。」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本儿。」 郁铃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人类的城市里,除了一张身份证,居然还有户口本这么一说。 这下完了,她被这两只狐狸给吃死了。 …… 重归自由的第七个白天,郁铃在李姐无奈又惋惜的目光下被钟楚天带上了钟楚云的车。 郁铃算是知道钟楚云为什么要叫钟楚天这傢伙进来接她了。 这只公狐狸生着一张超容易博人好感的脸,说起谎来更是完全不用打草稿,只需要往那儿一站,稍稍动动嘴皮,就是一篇感人至深的胡话。 他非但说自己是她表哥,还说她是什么高三的復读生,前阵子期中成绩不理想,心态崩了,和家里大吵了一架,这才一声不吭得离家出走的。 那什么高三復读不理想的,郁铃都没怎么听懂,但是她发现李姐听完后眼里满是震惊,便知这满口谎言的狐狸绝对说了她大坏话。 因为身份证上的地址与户口本对得上,郁铃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只得在李姐苦口婆心地劝导下答应了回家一定好好学习。 离开时,郁铃没有吵也没有闹,只是把李姐送的衣服脱下叠好,平平整整地放在了休息室的沙发上。 那辆眼熟的小白车在外头停了很久。 郁铃坐上副驾驶时,手里还抱着一盒韭菜鸡蛋的水饺。 她怯怯地看了一眼左侧的钟楚云,见其眉目冰冷,便如同犯了大错似的低下了自己的小脑袋。 车子朝着郁铃陌生的方向开去,后座的钟楚天吃起了饺子,满车子都是韭菜鸡蛋的味道。 郁铃死死盯着自己手里的那盒水饺看了一会儿,不由在心里好奇起来,后排的钟楚天吃得那么香,中午显然是没吃东西的,那么……钟楚云吃了吗? 应该是没有的,不然钟楚天买两份饺子,还将其中一份交到了她的手里做什么? 总不能是给她吃的吧?她中午吃过了的。 郁铃这般想着,一时将手里的塑料饭盒攥得更紧了。 「你,你吃了吗?」郁铃忍不住小声问道。 「还没。」钟楚云淡淡应道。 「唔……那,那你要吃吗?」郁铃又问,「我吃过了的,这份是后边那个买给你的。」 钟楚天听完不乐意了:「什么叫『后边那个』啊?我是不配拥有姓名吗?」 满口谎言的狐狸,可不就是不配拥有姓名吗? 郁铃咬住下唇,赌气没有搭理,只继续望着钟楚云小声说道:「这饺子是我包的,馅也是我刚学着拌的。」 钟楚云不禁勾了勾唇,道:「回去就吃。」 「嗯。」郁铃点了点头,手指不自觉捏紧了一次性筷子,数秒沉默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李姐说过,韭菜鸡蛋馅的饺子,蒸出来比较好吃,可后边那个一定要煮的。」 钟楚云听了,顺着郁铃的吐槽,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要蒸的?」 「干什么?」钟楚天咬了咬牙,「就要水饺!蒸饺吃着多干啊!」 「韭菜鸡蛋水分很足了。」 「就要水饺!」 「可是韭菜鸡蛋水分已经很足了,煮出来会很稀的,我两种都吃过,确实蒸的更好吃啊!」 「我不管,就要水饺!」 郁铃发现那只狐狸根本不讲道理的,一时只得闭上小嘴,委屈巴巴地看向了窗外。 钟楚云想了想,道:「那下次就试试蒸的。」 「嗯!」郁铃听了,连忙高兴地点了点头。 钟楚天不满道:「姐,你胳膊肘往外拐!」 钟楚云:「你几岁了?」 钟楚天:「……」 郁铃听钟楚云这么说,连忙扭头回身瞪了钟楚天一眼,脸上满满写着「洋洋得意」四个大字。 钟楚天翻了个白眼,吐了一口闷气,没再说话。 车开了半路,钟楚天便先一步下了。 第28页 不大的空间里少了个能喘气儿的傢伙,这让本就十分尴尬的气氛,一下变得更为尴尬了几分。 这样的独处,让郁铃心虚得一双眼都不知该往哪儿看,长长的睫毛跟把小扇子似的,随着眼睛眨个不停, 没多久,四周的景色渐渐熟悉了起来,那条曾被她远远抛在脑后的街道,又一次映入了她的眼帘。 从饺子店开回小区的地下车库,竟然都不够她开始晕车的。 郁铃以为城市很大,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实际上全部都是一场错觉。 只是预料中的责备一直没有到来,她像刚来时那样,紧紧跟在钟楚云的身后,乘着电梯上了熟悉的五楼。 不宽的走道上,那本该坏掉的感应灯忽然亮了起来。 郁铃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没敢多问,只随着钟楚云走进了那间不大的房子。 郁铃低头看去,地上的棉拖,依旧是她离去前穿的那双。 她默默换好了拖鞋,反手关上房门,蹑手蹑脚跟着钟楚云走进了卧室。 她以为自己的小地铺应该被收起来了。 她以为钟楚云大概会弄一个新的花瓶来装她。 可在进屋的那一刻,她看见了一个好陌生的新床。 那是一个双层床,楼梯在最右侧,底层的下方还有几个矮矮的小抽屉,上下层都铺好了干净的床单和厚厚的被子。 而她没有带走的那件睡衣,此时此刻就被摆在上铺的枕头上。 这是坏狐狸为她买的吗? 郁铃端着手里的饺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钟楚云。 钟楚云走到床边坐下,脚踝轻轻碰了碰床下方的抽屉:「以后你的东西都放这里,你可以睡在上面。」 「我……」郁铃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得出话。 「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钟楚云说着,轻嘆了一声,「我既然把你从木族带了出来,就不会不管你。」 郁铃咬了咬唇,道:「我不嫁人……」 她说着,垂下了眉眼。 数秒静默后,她听到了一声应答。 「我不逼你。」 那声音,如轻烟似的,温柔得仿佛是她梦中之人。 第14章 郁铃离开那夜换下的睡衣,如今被洗得干干净净,又一次上了那瘦小的身。 钟楚云家里的沙发,比李姐店里那个舒服很多。 电视没有开,郁铃坐在上面,肩膀微微缩起,双手放在双腿上,脚尖不自觉踮着,脸上满满写着不安。 钟楚云说不会再逼她嫁给钟楚天了,可她总觉得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 毕竟她与钟家这两只狐狸要是真不用建立那样的关系,那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棉花跑就跑了,对他们而言根本毫无损失,甚至还能省上一份口粮,又为什么还会被这姐弟俩抓回来呢? 可郁铃现在是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毕竟自己刚经歷过一次失败的出逃,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钟楚云往后肯定会更加警惕,短时间内再想跑也跑不掉了。 还有一点,她都被人家写在自家户口本上了,这个问题要怎么处理,还得进一步研究呢。 一周前那场的大雨,就像是在一夜间划分秋冬,让这天凉了不少,客厅的茶几边也就多了一个矮矮的、方方的、白色的暖风机。 暖风唿唿吹着她红扑扑的小脸,钟楚云就坐在她的身旁,就着辣酱,吃着手中那盒还未放凉的水饺。 郁铃时不时偷瞄一眼,又连忙收回视线。 这只坏狐狸吃起东西来很优雅,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唇上更是一点油都不会沾到。 林双也是这样的,哪怕有时也会食不果腹,却好像从未失去过那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优雅。 郁铃低垂着眼眸,眉心微微拧起,左侧的小虎牙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她并不想将眼前的狐狸和林双做太多比较,可偏偏心里就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微妙感,使得钟楚云不管做点什么,她都忍不住会想起林双。 可林双才不是这样冷冰冰的狐狸呢。 这只坏狐狸哪里都没林双好,怪就怪那张脸,害她总是产生一些奇怪的错觉。 「你给我留的字条,我看了。」 耳边忽然响起的话语,吓得郁铃打了个颤。 她心虚地眨巴了两下眼睛,一时都没敢抬头。 钟楚云身子微微前倾,将吃完的饭盒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扯下一张纸巾擦了擦手。 「认错狐狸了,抱歉。」钟楚云说着,目光淡淡望向郁铃,「什么意思?」 郁铃缩了缩脖子:「我,我就是想说,一切都是场误会,我本来只想偷偷跟着你离开,没想过要来你家里混吃混喝。可你长得太像我的一个朋友了,所以那天,那天晚上我才……我才会求你带我离开。」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钟楚云沉声说着。 「如果早知道你不是她,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和你说话,那样的话,你就不会为了帮我而做出不合适的选择了。」郁铃说着,苦涩地抿了抿唇,「我只是朵棉花,生来就弱小,再怎么努力修炼都成不了大器。而且,而且我还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没有谁看得起我,家里如此,族里如此,整个淅泉山的妖精都如此。要不是我,你完全可以做出更符合心意的选择。」 第29页 「淅泉山结界大开之时,郁家人可全都在,以你的修为,是躲不过那么多双眼睛的。」钟楚云轻声问道,「我不带你走,他们能放你离开?」 「大概不会,但总要试试的。」郁铃一时将头压得更低了。 「但你已经被我带出来了。」 「唔……」 钟楚云望着郁铃看了一会儿,随着一声轻嘆,她将目光转向窗外,这才淡淡说了一句:「哪有谁是合心意的?」 这样的语气,好似轻嘆。 郁铃不自觉抬头看了钟楚云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钟楚云望向远方的目光迷离,偏却好似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收回目光,再次低下头来,心底已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一时之间,除去热风机的声音,屋内便是静默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楚云忽然轻嘆了一声。 「没有谁是合心意的,不管我带回了谁,都是他不曾见过,不曾了解的。他不喜欢你,也不一定会喜欢你的那些姐姐。」钟楚云话到此处,低眉望向郁铃,认真道,「我说过的,这只是一场交易,狐族也好,木族也罢,在意的都只是那个结果,只是两族间多出来的那一层关系。是谁都行,不用道歉。」 「……」 「我也说过,我不逼你。」 郁铃咬了咬牙,大着胆子抬眼问道:「既然不逼我了,我们也算没有关系了,你又为什么要找我回来?」 「有关系。」钟楚云说,「婚可以不结,但你得留下,至少在必要的时候,你得配合我们在木族面前演戏。我当着你那么多族人的面把你带走,没有回去换人的说法。」 郁铃小嘴微张,却是欲言又止。 「我找你回来,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妖精想要在人类的城市生存有多不容易,因为得不到学歷,懂得再多也会有很多岗位不能进,很多工作不能做。我既然把你带了出来,总不能看着你吃不饱也穿不暖。」钟楚云说着,见郁铃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便从身上摸出了一把钥匙,轻轻放上了茶几,「在你找到更好的去处之前,可以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门可以随便出,我不会再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这样的回答,无疑让郁铃感到有些意外。 钟楚云的语气不像是在骗人,她的包袱没被没收,包袱里的两个证件也没被没收。 茶几上的钥匙,更是一份肉眼可见的诚意。 身为一朵天生弱小的棉花,能让一只狐狸做出如此大的让步,郁铃觉得自己或许不该继续得寸进尺。 她想了想,决定再确认一次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真的可以随便出去吗?」 「嗯。」 「你们就只需要我配合演戏吗?」 「嗯。」 「所以我也可以出去找工作赚钱吗?」 「嗯。」 三个问题,都得到了十分肯定的答覆。 郁铃短暂迟疑了一会儿,向前略一俯身,默默将茶几上的钥匙摸入指间,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了几分。 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声音低低软软的,像只小猫。 其实她挺喜欢住在这里的。 钟楚云虽然冷冰冰的,但是对她并不坏。 这里有舒适的沙发,有可以随便换台的电视,有可以随便用的热水,还有比李姐店里暖和不少的睡衣和被子。 对了,卧室里的床换了,她也有自己的床位了。 这些东西,全是从前的她想都不敢想的,但是钟楚云全都给她了。 唯一忧伤的是,她没法再回去给李姐打工了。 因为她答应了李姐要回学校好好学习,尽管她根本不可能像人类的孩子一样去学校里念书,可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她现在回去,李姐一定会觉得她又离家出走了。 算了算了,过段时间找机会再回去看看吧。 郁铃这般想着,将钥匙牢牢攥在了手心。 短暂走神后,郁铃抬头看了一眼钟楚云,只见那狐狸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双眼,微微蹙起的眉心,似是写满疲惫。 这是怎么了? 郁铃有些茫然地歪了歪头,好奇的目光不禁落在了钟楚云轻蹙的眉间。 那分外熟悉的眉眼,精緻如玉的睡颜,让她不自觉失了心神,这一凝视便是许久,直到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这才连忙起身逃似的走进了卧室。 郁铃抱膝坐在双层床的小木台阶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回过神后,四下望了一眼,这才瞧见书桌上用矿泉水瓶压了一页轻薄的纸张。 她轻手轻脚走上前去,将那纸张拿起一看,鼻尖不由得微微一酸。 那是一张妖精管理局批下来的搜灵许可证。 提交申请的时间是她离去后的第一天,获得许可的时间是昨天晚上。 上面写着三天内可进行避开人群的范围搜灵,搜灵过程中务必控制好外释的灵力,若因施术不当引发异象、造成恐慌,一切后果由申请者自负。 郁铃修为虽低,却也知道搜灵术必须大范围外释灵力,而想要在繁华都市中避开人群,又得耗费很大精力去操纵外释灵的流动,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难怪钟楚云看起来那么疲惫。 这狐狸这么急着找她,是有多怕她在外面过得不好? 第30页 她们才认识多久?钟楚云为什么要在意这个啊? 再说了,她这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哪有那么吃不得苦啊? 郁铃走到床边,吹着冷风,望了望窗外。 城市的高楼,就像深山野林中的大树,那么多又那么密集,一眼都望不到边。 郁铃想起了那座无名的深山,想起了带着自己在山中修炼的狐狸。 那只狐狸有一个非常不好的地方,就是总觉得自己很强大,强大的狐狸就该保护弱小的棉花。 这些狐狸都喜欢这样吗? 可她们一定没有想过,弱小的棉花一旦见过了什么是好的,就不那么容易知足了。 没有什么力量,却又不知足的小妖,日子可不会太好过。 如此看来,狐狸真是危险的生物。 一朵理智的棉花,应该谨防每一只狐狸的温柔陷阱。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节快乐呀! 第15章 郁铃放下手中的搜灵许可,坐在书桌前发了会儿呆。 客厅很安静,钟楚云好像真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样睡觉,好像很容易着凉。 可狐狸的皮毛很暖,和一到冬日就光秃秃的大多木族是不一样的。 再者说,那都是一只两千年的狐狸了,总不能畏这初冬的一点寒凉吧? 郁铃这般想着,捏了捏小拳头,决定不去搭理。 …… 几分钟后,穿着棉拖的少女,怀里抱着衣柜中翻出的一件米白色的长羽绒服,轻手轻脚走到了客厅的沙发前,将其披在了钟楚云的身上。 钟楚云睡得很轻,轻到仿佛只是在闭目养神,哪怕如此轻微的动静,依旧让她长睫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听外头风有点大。」郁铃说着,几步跑到窗前,关上了半敞的窗户。 「我不冷。」钟楚云淡淡说道。 话音落时,窗边的少女陷入了一阵沉默。 比起心里那一点点好心错付的委屈,更多的还是那份做了无用功的尴尬。 果然啊,有些担忧只是棉花在自作多情。 明明早就料到了,为什么偏要放心不下呢? 人家都这么大只狐狸了,难道会需要一朵还不如她尾巴尖尖一撮毛大的小棉花照顾吗? 郁铃这般想着,狠狠咬了咬牙。 她没有回头,始终背对着钟楚云,一双冻得有些红肿的小手不自觉在身前打起了架。 一只手是小棉花,一只手是坏狐狸。 当「小棉花」狠狠拿捏住了「坏狐狸」时,这双小手的主人心头的不满也稍稍褪了一些。 「对了,小棉花。」 「啊?」 忽如其来的一声轻唤,让郁铃如梦初醒。 她有些紧张地将双手捏成小拳头,转身、背手,睁着一双无措的大眼睛,怯怯望向了现实中自己根本无法「拿捏」的钟楚云。 钟楚云:「这两天你想出门吗?」 郁铃:「唔……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就想出去找工作。」 「今年天凉得早,出门不能只穿毛衣。」钟楚云说着,拍了拍搭在腿上的羽绒服,「过来试试,穿不穿得上。」 「啊?」郁铃听了,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 客厅不大,两人间的距离只需要这几步,便能轻易拉得很近。 郁铃站定在沙发边上,愣愣望着楚云站起身来,将那件米白色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钟楚云生得高挑,她的衣服对郁铃而言明显有些大了。 这是一件长羽绒服,套在少女身上,就跟包粽子似的,把那瘦瘦小小的身子整个裹在了里头。 不过郁铃从能够幻化出人形的那一日起,便一直都在捡姐姐们穿烂了的衣服,早就习惯了这种手都伸不出袖子的宽大感。 钟楚云的衣服很轻很暖,还携着一缕淡淡的清香,比姐姐们穿旧的衣裳不知好了多少。 郁铃如此想着,将小手从长了一小节的袖管里钻了出来,下意识伸手拢了拢衣襟,望着钟楚云的双眼里露着几分憨涩。 「你太瘦了。」钟楚云说着,牵起郁铃的手,将她带进了卧室。 钟楚云从衣柜中翻出了几件看上去小一些的毛衣和外套,让郁铃一一试穿了一遍,最后挑了两件相对合身的,挂在了衣柜的最左侧。 「这两天先将就一下,待会儿网上买两套合身的,等到货了,里里外外都要换洗着穿。」 「哦……」郁铃愣愣点了点头,将刚脱下的外套抱在手里,小声道,「我这几天赚了点钱,可以自己买吗?」 「赚了多少?」钟楚云问。 郁铃将衣服递还给钟楚云,蹲身从床底的抽屉里拎出了自己那破破烂烂的小包袱。 她将包袱放在地上摊开,伸手抓起了里头的薯片桶,拧开塑料盖子,用手指抠了几下,从里头抠出了五张五十块,以及两张十块。 薯片桶里捲起的现金皱巴巴的,似还带着一股饺子馅儿的味道。 钟楚云微微扬起唇角,抬手摸了摸郁铃的小脑袋:「这不够的。」 郁铃低垂下眼睫,脸颊微微泛红,小声嘀咕道:「这样的衣服很贵吗?应该也有便宜的吧?便宜点的大概要多少啊,我可以自己赚的。」 钟楚云:「这次我先给你买就好了,你想出去找工作,总不能一直穿不合身的衣服。」 第31页 郁铃:「没事啊,我从小到大都穿姐姐们扔下的衣服,合不合身都无所谓的,我早就习惯了,其实大点没什么不好,反正我这种身份的小妖配不上太好的东……」 「不要有这样的习惯。」钟楚云打断了郁铃的话,淡淡道,「这里不是淅泉山,你不用按着从前的样子活,更不用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转身关上柜门,在郁铃诧异的目光下,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小棉花,你记住,不管在人类的哪一座城市,都没有谁会在意你是什么品种的妖精,又有多少年修为。你就是你,和任何人,任何妖站在一起,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样的回答,让郁铃不由一愣。 这世上,从来没有哪一个妖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在她的认知里,妖族一向强者为尊,天生弱小的妖精就是微不足道,就是容易受人欺凌的。 就像那只叫林双的狐狸愿意用自己强大的力量保护她,她会感到开心,也会因此满足,却独独从未想过,她们之间是可以平等的。 一个血脉万中无一,生来便无比高贵的九尾狐族,一个修炼两千多年,动动手指都能捏死她的大妖,怎么可能与她这种轻飘的小妖不分高低贵贱呢? 可眼前的狐狸偏偏就是说了这样一句令棉花无法理解的话语。 这么说也就算了,竟还一脸认真,弄得她都不知道该要怎么回答了。 「怎么不说话了?」钟楚云低眉问道。 「我……惶恐……」郁铃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小小的棉花眼里,满是大大的恐慌。 「你不用那么怕我,我又不是什么洪水勐兽。」钟楚云说着,转身走出了卧室。 郁铃小河豚似的鼓了鼓腮帮子,泄气后轻咬下唇,紧紧跟在了钟楚云的身后,抱歉道:「对不起……我,我尽量改。」 「我没有怪你,不用对不起。」 「哦……」 郁铃应着,坐在了钟楚云的身旁。 电视被钟楚云打开了,台是上周郁铃最喜欢看的那个台,剧也依旧是上周每天下午都会播的那部剧,就是集数跳了许多,对郁铃而言,剧情已经有些连不上了。 沙发边的暖风唿唿吹着,比李姐店里那个叫「小太阳」的东西舒服不少。 郁铃盯着电视机看了许久,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钟楚云刚才说的那番话。 电视上,身份无比平凡的女主,不卑不亢地向身处高位的男主做出了自己的诉求,男主一脸「我依你,我依你,我什么都能依你」的反应,和一周前那像极了郁唐的高傲自大又惹人厌恶的模样大相迳庭。 这一幕幕场景,就像刚才钟楚云说的那些话一样,震惊着山中小土棉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弱小心灵。 她深吸了一口长气,握紧了一双拳头。 「那个……」 「嗯?」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没骗我吧?」 「嗯。」 「这样的话,那……」郁铃想了想,抬起眼来,歪着脑袋认真道,「你帮我买衣服的钱,算我欠你的,我赚到了就还给你!我住在你这里,也不能白吃白喝,以后饭我做,地我扫,衣服我洗,所有家务我都包了,就当付你房钱,可以吗?」 钟楚云不由一愣,似是没有想到眼前的小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这小棉花曾经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有人愿意给她一个像样点儿的日子过了,她为什么还要像个丫鬟似的,主动要求劳累自己? 「因为你说了,我们是平等的呀!」郁铃坐直了身子,一脸认真地凝视着钟楚云,语气坚定道,「如果我们真是平等的,那么你不是强大者,我也不是弱小者,我不该由你照顾,我在你这里讨到的好处,也就应该以别的方式还给你。只有这样,我才不算依附着你,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做到真正的平等,而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你……」 「只有不欠你什么,我才能理直气壮地站在你面前啊!」 钟楚云张了张嘴,一时欲言又止,显然有些无法反驳郁铃的这一番话。 郁铃把话说完,眼中携着几分期待,怯怯问道:「你现在依旧认为我们是平等吗?」 钟楚云沉思片刻,似有些懵逼地点了点头。 郁铃见了,如释重负。 她站起身来,几步蹦进卧室,翻出纸笔,又兴沖沖地跑到了钟楚云的面前。 「你这是……」钟楚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我要记帐的呀!」郁铃说着,蹲身趴在了茶几上,「我现在身上的衣服,脚下这鞋子,还有里屋那层床铺,都是多少钱啊?」 郁铃想,她可真是一朵聪明的棉花。 这狐狸忽然对她这么好,她要真就这样应下了,难免要欠下许多东西,将来这狐狸忽然反悔了,想要她为她做点什么,她都没法理直气壮地拒绝。 但只要她现在能把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将来就算这狐狸反悔了,她也就不欠这狐狸什么了,随时都能心安理得地选择离开! 几分钟后,郁铃在白纸上记下了自己此时此刻的负债。 棉拖是家里本来就有的,洗漱用品也不值多少,所以最终没能问出价格。 睡衣是楼下超市一百四十九买的,刚来时那套新衣是两百三买的,里屋的床花了八百多,由于只有上铺是给她的,钟楚云说什么都只肯收她四百。 第32页 七百多,不到八百。 还行,可以接受! 在算清楚现有欠帐后,郁铃又被钟楚云喊着坐到了她的身旁,探着一颗小脑袋,像个真正的城里人似的,望着钟楚云的手机逛了一下午的淘宝。 她挑挑选选好一阵,努力想要捡点儿便宜的随便穿穿,却无论如何都拽不住钟楚云的那几根手指,最后心痛万分地看着她为自己买下了一个购物车的东西,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衣服裤子围巾鞋袜,各个都选了两套,件件都是全新。 这只狐狸挑的衣服很漂亮,看上去也十分暖和,可付款的时候足足花了两千七百多。 这辈子只摸过二百七十块钱的小棉花,望着那白纸黑字写着的将近三千五的最终欠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只觉眼前一黑。 她现在无比好奇,如果自己没有做出「一定会还钱」的承诺,钟楚云到底还敢不敢这么大手大脚地花掉这笔钱。 中计了啊,本来只想早点还清人情的,结果反倒欠下了一屁股的大债。 想着想着,小棉花不禁发出了一声哀嚎。 「这我得还多久啊!」 「不急,慢慢来。」 应该不是错觉,那只狐狸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绝对闪过了一丝笑意。 果然,狐狸都是狡猾的,棉花根本斗不过。 --------------------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想和我撇清关系? 棉花:呜呜呜呜…… 第16章 郁铃将那张记帐的白纸叠好,连同那皱巴巴的五张五十快一起收进了薯片桶里,手中留下二十,揣进了睡衣的口袋。 钱这种东西,郁铃本来是想有多少就还多少的,奈何钟楚云就是不肯收,说什么日常生活有很多用得到钱的地方,身上不能一点也没有。 总之就是一句话——我不急,你慢慢来。 不急就不急吧,反正一时半会儿确实还不清。 反正钟楚云说了,在人类的城市,每个人每只妖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有本事就一定养活自己。 既是如此,那她明天就出去找工作。 不就是三千五吗? 虽说她这辈子也就摸过二百七十块钱,但仔细想想,要是按李姐开的工资来算,一天六十,一个月一千八,两个月就够了! 只不过李姐那是要从早干到晚,周末也不休息的,工资一定会比其他地方要高上不少。 如果自己新找的工作没有那么好,就会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得到这笔钱。 但是没有关系,妖精的寿命长着呢,几个月的时间又算得上什么呢? 只要努力干活,过不了多久就自由了! 小棉花如此想着,握紧了有些红肿的拳头,给自己狠狠鼓了一把劲。 买完过冬的衣物后,钟楚云进卧室补了个觉。 郁铃为她合拢了卧室的房门,转身回到沙发边时,先是关掉了暖风机,后又把电视音量调到了自己能听到的最小范围,独自坐在沙发边安安静静看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视。 李姐的店里是没有电视的。 进了城的小棉花是不能幻化妖身,随着风儿在草地上四处打滚的。 在偷跑出去的这些天里,郁铃无聊了也只能听着李姐那边洗脑的短视频声,独自坐在收银台前发着自己的呆。 她会想想那些对她而言早已隔世的山中岁月,也会想想与自己分离不久的那只狐狸。 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再怎么想也不会改变,所以仅仅也就是打发打发时间。 如果打发时间的方式可以选择,那么比起胡思乱想,她还是更喜欢看看电视,看看山外的人类平日里到底都是怎么生活。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早。 五点半左右,家里的光线暗了下来,郁铃跑到门前按开了客厅的吊灯。 郁铃有些饿了,可卧室的门还紧紧关着。 她站在卧室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任何动静,便又乖乖坐回了沙发。 考虑到钟楚云最近可能都没怎么休息好,今天更是三点过才吃完了那份水饺,这个时间点大概是只困不饿的,郁铃便没能忍心将其吵醒。 毕竟这只坏狐狸没休息好,怎么想都是她不辞而别的错。 虽然郁铃觉得自己有站得住脚的出逃理由,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到底还是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别的做不到,往后多给人家一点理解还是应该的,不然就会变成一朵没心没肺的坏棉花。 郁铃想,她就等钟楚云醒来好了。 如果挺晚了还不醒来,她就把晚饭做好了再去叫她。 时间走得不快也不慢,七点不到,窗外的天色就彻底暗了下来。 郁铃走进厨房,提前煮上了饭。 差不多在七点半的时候,她又一次起身走进厨房,打开了那个许久没有碰过的冰箱。 上一次给钟楚云做饭,还是一周以前的事。 冰箱里的菜是新鲜的,一看就才买没过多久,可家里的锅和碗却一直摆放在她离开前一夜摆放的位置,显然这一周里从未被人动过。 郁铃不禁想,钟楚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不做饭的吗? 如果是这样,那这些新鲜的菜,是在确定找到她以后才特意去买的吗? 第33页 特意买来做什么呢?是怕她回来后没有东西吃吗? 不对,善良绝对不会是一只狐狸的本性。 坏狐狸之所以提前把菜都备上了,八成是因为知道那个会为自己做饭的棉花要回来了,提早做好了新一轮的压榨准备。 对,按狐狸的狡猾程度来看,钟楚云一定是这样想的。 郁铃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做好了当天的晚饭。 八点左右,她轻轻推开了卧室的房门,小声问了一句:「你饿了吗?」 卧室没有开灯,窗帘也是合上的,整个里屋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床上侧躺的钟楚云翻了翻身,短暂沉默后呓语般地「嗯」了一声。 「饭我都做好了,我等你起来一起吃。」郁铃说着,两步退出卧室,走到厨房里乖乖坐了下来。 钟楚云起来得很快,去卫生间里漱了个口,便像往常一样坐到了她的身旁。 一周不见,好像彼此都没发生什么变化。 只有郁铃自己知道,在离开这个地方的这些日子里,她总是时不时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 李姐对她很好,会陪她一起吃饭,话也比钟楚云要多上不少,但她就是感觉有哪里特别不一样。 虽然一点也不想承认,但郁铃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挺喜欢和钟楚云在一起的。 只要是坐在钟楚云的身旁,无论是一起吃饭,还是一起看电视,都能给她一份难以用言语去形容的心安。 这样的心安,放在从前,也就只有那只叫林双的狐狸能给她。 可她知道,钟楚云就是钟楚云,总这样不自觉地将她们进行对比是一种非常不对的行为。 所以她一次次压下了心底泛起的那种似曾相识的微妙感,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能像依赖林双那样再去依赖钟楚云了。 在这世上,没有谁是靠得住的。 这话不是说狐狸不靠谱,只是她自己切身经歷过了一些事情,算是明白了老天爷挺讨厌自己的这个事实。 一朵不被老天眷顾的棉花,就算遇上了一只非常值得依靠的狐狸,也是会被一道雷给噼开的。 所以她埋头认真吃着自己的饭,看都没有多看钟楚云一眼。 晚饭过后,她再次坐回沙发,把台调到电影频道,连看了两部对她而言十分精彩的电影。 钟楚云在一旁兴致缺缺地看了一会儿,没多久便起身去洗了个澡,末了用毛巾裹着湿漉漉的头髮,走进卧室玩起了手机。 郁铃见钟楚云不打算继续看电视了,便又一次关掉了客厅里的暖风机。 等两部电影播完,已是晚上十二点。 郁铃回屋时,钟楚云还靠在枕头上玩着手机,银白的长髮散落在肩上,看上去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想来再过一会儿就会睡下。 「我要关灯吗?」郁铃站在门边,轻声问道。 「关了吧。」钟楚云应道。 郁铃点了点头,关上了卧室的顶灯。 屋内暗下来的那一瞬,一道白光照在了她的脚下。 那是钟楚云手里的手机,忽然一下亮起来,就跟打了灯一样,一路照着她爬回了上铺,便又再次暗了下去。 郁铃扶着上铺的护栏,朝下铺探出一颗小脑袋,两根小辫扫把似的向下垂着,明亮的眸子里写满了好奇。 郁铃:「这东西还能这么亮呢?」 钟楚云:「嗯,有手电筒的功能。」 郁铃:「手电筒是什么?」 钟楚云:「一个圆筒,可以照明。」 郁铃:「哦……」 钟楚云:「睡吧。」 「嗯。」郁铃应着,盘起腿来,默默捏了会儿这几天红得有些发紫的脚后跟和脚指头,而后钻进了屁股下压着的被窝。 下一秒,她忍不住发出了「诶」的一声惊疑。 这被窝竟然是暖和的,就像有谁替她提前暖过了一样! 郁铃赶忙坐起身来,扶着护栏又一次向下探出了自己的小脑袋。 郁铃:「床怎么是暖和的!」 钟楚云:「铺了电热毯,开关在你枕头下。」 郁铃:「哇啊!」 钟楚云:「以后晚上提前开,睡前记得关,不关容易上火。」 郁铃点了点头,在枕头下找到了钟楚云说的那个开关,十分听话地关掉了这对她而言十分新奇的电热毯。 从能够幻化人形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在冬天里睡过这么暖和的床铺。 淅泉山的小仓库是冷的,李姐店铺的休息室是冷的,在与林双相伴的百年里,最冷的时候,也就只能埋在狐狸尾巴里避避风寒。 不得不说,现在人类可真会过日子。 难怪那么多妖精,宁愿不再像山里那般自由自在,也要留在人类的城市。 暖和的被窝,让郁铃很快来了困意。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习惯性将身子蜷成一团,闭上了双眼。 奈何被冻得发肿的双手与双脚,在这温暖的被窝中发起痒来,郁铃来回翻了几次身,最后将手脚都伸出了被窝,这才终于睡了过去。 许是在李姐店内打工了一周的缘故,郁铃还不到五点半就已经睁开了双眼。 这个时间,李姐会打开上锁的店门,而她会从沙发上起来,和李姐一起坐在厨房的冷光灯下包当天早上要卖的饺子。 第34页 不过这里不是饺子店,是钟楚云的家。 她身下躺着的,也不是那个弹簧坏掉了的沙发,是钟楚云为她新买的床。 此时此刻,她的下铺是安静的。 这座城市也是安静的。 郁铃抓着被子的一角,望着墙纸些微捲起的天花板发起了呆。 七点左右,钟楚云醒了。 郁铃听着动静,一块儿从床上爬了起来。 平日里分外优雅的狐狸,此刻正半眯着自己迷煳的睡眼,一头银白的长髮睡得有些凌乱,整个人都跟没醒似的,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卧室。 郁铃还是第一次看见钟楚云这副模样,一时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裹着自己的小被子,捂住了自己的嘴。 很快,她从暖和的被窝里爬了出来,下床穿好拖鞋,抱着自己在原地哆嗦了几下。 走出卧室时,卫生间的门还是锁着的,里面有水哗哗响的声音。 郁铃拐进厨房,想要做份早餐,刚一打开冰箱,就听见了卫生间的门被人打开的声音。 钟楚云几步走到厨房门口,望着她淡淡说了一句:「你先洗。」 「哦!」郁铃乖乖关上了冰箱门,转身跑进了卫生间里。 当她洗漱好时,香喷喷的早餐已经做好。 两片热乎的面包里夹着火腿和鸡蛋,热好的牛奶也散发着浓郁的奶香。 钟楚云明显看透了郁铃小小的肚子里藏了一个好似饿死鬼的大胃,所以自己面前只有一个,郁铃的面前却有足足三个。 郁铃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早餐,这对她而言简直好吃又新奇。 「这是什么啊!」郁铃问道。 「三明治。」 「怎么做的啊?」郁铃再次追问。 「很简单,吃完就教你。」 钟楚云的语气里没有半点不耐,郁铃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后,也确实在她简单的教学下学会了三明治机的使用。 郁铃摸着那个方方扁扁的傢伙,小声嘀咕道:「我之前怎么没见过这个东西。」 「前几天新买的。」钟楚云说着,眉眼微微弯起,眼底少见地露出了一丝温柔,「以后吃早餐能方便一些。」 「太厉害了。」郁铃说着,抬眼问道,「我可以再做一个吗?」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抿唇解释道,「我……我不是没有吃饱,只是想做一个试试。」 「你做吧,我要去上班了。」钟楚云说着,走到门口,提起了放在鞋柜上的包,离开前还不忘提醒了一句,「出门记得带钥匙。」 这狐狸,一周不见,话倒是稍微多了一些。 郁铃这般想着,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吃下最后一个三明治后,她将三明治机清洗干净,放回了原本的位置,穿上钟楚云借给她的衣服,带着钥匙和昨天揣进睡衣口袋里的二十块钱,带着赚钱还债的美好愿望,蹦蹦跶跶跑出了家门。 郁铃回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半过。 在外四处碰壁了一整天,非但一毛钱没赚到,还花了十二块午餐钱的小棉花,携着一身外头沾上的寒气回到了家里。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一个严肃的问题。 她没有人类口中说的「学歷」,没有所谓的一技之长,更没有任何能让人信服的工作经验。 需要以上这些条件才能做的工作不要她,体力活的工作就更没人要她了。 虽说她是一朵十分吃苦耐劳的棉花妖,但在人类的眼里,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小女生,看上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根本没有人愿意用她。 原来她能在离家出走后的第一天找到工作,纯属就是运气好,遇上了一个大好人。 可不管白日里求职有多委屈,债主的晚饭都是不能耽误的,勤劳的棉花到底还是让钟楚云在回家后立马吃上了热乎的饭菜。 吃饭时,郁铃不停在想,钟楚云应该会问她今天有没有找到工作。 如果今天她找到了工作,那此时此刻就可以挺起胸膛。 可事实是,她没有找到工作,身上仅有的那么一点钱还变少了,钟楚云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笑话她的。 所以她决定了,如果钟楚云问她,她就说自己今天没有出门,省得自己出门了却没能找到工作这件事变成坏狐狸眼中今日份的笑话。 郁铃想着想着,发现一顿饭都吃完了,钟楚云却全然没有想要「关心」她一下的意思,一时间没忍住咬了咬牙,气唿唿地刷完了所有的碗筷。 按道理来说,钟楚云要是问了这个问题,她肯定会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可奇怪的是,钟楚云对此事漠不关心,明明是一件好事,她却忍不住感到了几分失落。 郁铃站在洗碗池边想了很久,最终晃了晃脑袋,用冰凉的十指拍了拍两颊,转身走出了厨房。 今天的钟楚云将暖风机踢得比较远。 郁铃刚才走上前去,便见茶几上多了一个圆圆矮矮的深色小瓶子。 她站在茶几边,好奇地俯身看了一眼,瓶盖上有不少小字,不过最大最显眼的五个字是——蛇油冻疮膏。 冻疮膏? 是坏狐狸给她买的吗? 郁铃有些疑惑地冲着钟楚云眨了眨眼,小声问道:「是给我买的吗?」 「嗯。」钟楚云淡淡应道,「一天两三次,洗干净后擦。」 第35页 「这个多少钱啊?」郁铃下意识问道。 「……这个不用记了,反正我也用得到。」钟楚云说。 「真的吗?」郁铃满眼狐疑。 她打量了一下钟楚云的双手,那白皙而又纤长的手指,怎么看也不像生过冻疮。 这狐狸肯定在骗人。 修为这么高的大妖能生冻疮这种话,也只有真正的傻子才会相信吧? 就在郁铃准备将其点穿之时,钟楚云忽然抬眼瞪了她一下。 那一瞬的眼神,仿佛是在告诉她——少废话,赶紧擦。 胆小的棉花哪里还敢多说点什么,当即抿了抿唇,将小小的瓶子握在了手中,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短暂沉默后,郁铃在钟楚云身旁坐下,拧开盖子,一点一点将药膏抹上了自己的每根手指。 擦着擦着,她看见钟楚云起身走进了卫生间,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竟然端了一盆冒热气的水,并且一声不吭放在了她的脚边。 「脚上也要擦。」钟楚云说着,再次坐回了郁铃的身旁。 郁铃一脸懵逼地眨了眨眼。 手被冻伤是任谁都能看得见的,不过自己脚上生了冻疮这件事,竟然也被钟楚云发现了吗? 等一下…… 事情的重点,难道不是这只狐狸为她打了一盆洗脚水吗? 一只狐狸,一只现在不一定有多高贵,但从前绝对十分高贵的狐狸,竟然为一朵从小到大没被谁正眼瞧过的棉花打了洗脚水?! 她没有在做梦吧? 好一阵沉默后,郁铃洗碗时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似都伴着脚边那热乎乎的水气融入半空,随即消散无踪。 她想,这只狐狸原来还是会关心棉花的嘛。 唔…… 以后就不叫她坏狐狸了吧。 郁铃这般想着,姑且承认了这世上除去林双,还有第二只好狐狸。 当然,只是「姑且」。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虽然没有双更,但是字数真的很肥,四捨五入就是双更了。 不出意外的话,本文大概会在本周三入v,v后会爆更速肥。新坑正是沖月榜季榜争取曝光的时候,评论对我十分重要,还希望小天使们可以多多留评,每章多暖渣作者一次,就能共创可持续发展的美好明天! 第17章 先前下单的那些过冬衣物,在三两天后陆陆续续到了货。 晚饭过后,郁铃拿着剪刀蹲在门边拆的那些大包小包的快递,一件件都是钟楚云在车库停好车后,绕道去正门快递柜那儿取回家的。 特别是第三天,快递一下来太多,钟楚云到家门口时都腾不出手来开门了,还是一嗓子喊亮了刚灭掉的感应灯,这才把在看电视的郁铃叫到了门边。 虽说这一件接着一件的快递让郁铃负债纍纍,但她这辈子就没摸过那么多崭新又漂亮的衣物,想到它们全都是属于自己的,她就开心得像是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她穿上了加厚的珊瑚绒睡衣,换上了鞋底很厚实,鞋后包着脚跟,鞋内全是细软毛绒的新拖鞋。 她拥有了几双纯棉的长筒冬袜,也拥有了出门穿的新鞋。 一双浅灰色,一双卡其色,厚绒棉加上羊毛鞋垫,再穿上一双厚点的新袜子,一下便让稍微大了一点的鞋子变得合脚又暖和。 贴身的保暖内衣,内搭的漂亮毛衣,外穿的毛呢大衣和羽绒服,连着一双手套的毛绒围巾。 大小包裹里拆出来的东西,全都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钟楚云收拾了一下卧室的衣柜,稍微空出了一些位置,将郁铃的新衣服都塞进了里面。 不大的房子里忽然有了很多自己的东西,就像漂泊无依的人寻到了一个归处,让前几日还想着逃离此处的少女,雀跃得在这屋子里围着钟楚云打起了转。 郁铃找到工作,是一周后的事情。 那是一家开在街边的服装店,最近几日刚好走了个服务员,郁铃见着门口贴的招聘gg,就连忙蹦跶了进去。 店长望着眼前极力自荐的少女思考了没多会儿,很快便做下了「先试用几天看看」的决定。 小姑娘长得漂亮,笑起来也甜,一双好看的杏儿眼就跟天上的星星会说话了似的,红扑扑的小脸虽瘦,却仍带着几分尚未褪去的婴儿肥,笑起来有一对小酒窝,一看就是特别容易招人喜欢的那种类型。 虽说性格腼腆了一些,嘴也好像生得有点儿小笨,但街边店的服务员嘛,长得好就已经是一种优势了,别的没有什么是不能教的。 店老闆说,这份工作一个月的底薪是一千二,满勤加两百,每卖出一件商品提成百分之二。 没客人时要注意店内清洁和理货摆货,有客人时要能说会道,带着、领着、帮着人家挑选商品,迎客送客都要热情,要面带微笑。 试用期一周左右,一天给三十,提成百分之一点五,包一餐盒饭,晚班报销打车费。 郁铃对这些数字没什么概念,一听转正后一个月最少都有一千四,还能包一餐饭,立马乐滋滋地应了下来。 就这样,她当场换上了店里的工作服,跟在店里前辈的屁股后面有模有样干了起来。 一周的时间过得很快,店里生意不算好,甚至没有李姐的饺子铺热闹,但郁铃还是如愿转了正。 第36页 服务员没有周末,工作时间是两班倒的。 如果上早班,那就是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如果是晚班,那就是下午五点到晚上一点。 这家店离家算不上远,如果是早班,下班后收拾收拾,乘公交回家大概四十分钟,还能来得及做顿饭。不过如果是晚班,公交没了,只能打车,每天一挨家就可以洗洗睡了。 郁铃的这份新工作,无疑让家里那位债主的晚餐没了着落。 不过钟楚云对此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在看完郁铃转正后每周的排班表后,淡淡说了一句:「晚班回来的路上要注意安全,先做一阵子,如果觉得累,没必要勉强自己。」 「一点也不勉强的!」郁铃说着,握紧了手中的筷子。 电视里演过,人类女孩晚上一个人回家可能会遇上不太安全的事情,但她是一朵棉花精,修成了人形的妖精,是没有理由会怕寻常坏人的。 至于累不累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更是不必在意。 郁铃活这么久,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像这样每天守在开了空调的店里,不用日晒雨淋,也不需要弯腰弓背,重活巧活都算不上,进了店的客人就算不是各个慈眉善目,总也比郁家那群和她血脉相连的妖精好说话许多。 讲真的,她一直觉得在李姐店里卖饺子是件轻松活儿,如今再看,有些活真是比在李姐店里卖饺子轻松多了。 店长今儿还夸她嘴甜又机灵,反应能力特别快,人还很能干呢。 郁铃从小到大都没被人夸过几次,这种明显只是随口说了几句的夸赞对旁人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对她而言却是十分受用。 晚饭过后,钟楚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见厨房里传来了轻快的哼唱声,不由得微微调小了电视的音量。 少女平日里的声音总是低低小小的,永远畏缩着,似是在害怕什么。 许是那份新工作的缘故,让郁铃多多少少有了几分改变。 此时此刻,郁铃嘴里哼着的那首歌,是最近短视频平台突然爆火的一首网红曲。 算不上好听,无非胜在副歌部分非常洗脑,钟楚云每次听见同事在办公室里外放,都忍不住要皱皱眉头。 钟楚云对这歌本是反感的,可偏偏一从那丫头的嘴里哼出来,哪怕是连词都含煳不清,也让她觉得十分舒心。 原来,那仿佛永远只会小声嘀咕的小嗓子,也能似莺歌般婉转悦耳。 洗完碗筷后,郁铃蹦蹦跳跳地跑到卧室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她开着书桌的檯灯,画下了一张自己的排班表格,把钟楚云哪天有晚饭吃,哪天得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都写了个一清二楚。 末了,郁铃拿着自己画下的表格走了出来,将其贴在了厨房与卧室中间的那一堵墙上。 「这个排班表我贴在这里啦,你每天出门前看一眼,我没时间做饭的日子,你要是一个人懒得做,就自己在外面解决了再回来。」 脸上稚气未脱的少女,用细瘦的手指敲打着墙上的表格,像个老家长似的念叨着。 钟楚云点了点头,目光从始至终都望着电视机。 郁铃瘪了瘪嘴,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几步走到她的身旁,轻轻坐下。 沙发边暖风机的热风轻轻吹着,冻疮膏静静搁在茶几的一角。 少女先前被冻伤的手和脚都有了好转,不再像先前那样遇热就痒得不行了。 因为昨儿是晚班,今天又是早班,郁铃并没能睡得太好。 她坐在沙发前看了会儿电视,剧情正到精彩的时候,奈何暖风吹得太舒适,困意不讲道理地朝她袭了过来,一个没能撑住,小脑袋便倒在了钟楚云的肩上。 倒下的那一秒,钟楚云都还没有来得及诧异,郁铃便已瞬间警觉地瞪大了双眼,像个不倒翁似的再次弹立了起来。 不过眼里的精神,也仅仅就持续了一秒。 「困了就去睡,明天再看。」 「明天没得看了,明天是晚班,今天不看,就落下两天的剧情了。」 郁铃小声嘀咕着,却到底还是站起身来,去卫生间泡了个热水脚,擦好冻疮膏,先一步上床睡去。 回屋前,她站在卧室门口,望着沙发上的钟楚云小声哔哔了一句:「你帮我看着点啊,明天也看着点,等我空了,你要把剧情告诉我的。」 「嗯。」钟楚云淡淡应着,回头时,身后已经没了郁铃的身影。 她本想换台,犹豫再三,还是沉默地看完了电视里那部女主人设傻白蠢且从头到尾五官乱飞,男主人设高冷霸道但被ai演技活生生演成了面瘫,剧情无脑到处处都是逻辑bug的玛丽苏偶像剧。 两集播完,钟楚云关掉了电视,下意识走到郁铃的排班表前看了一眼。 手绘的表格上,每一个有晚餐的日子,都画上了一朵圆乎乎的棉花,没有晚餐的日子,则只有一个哭唧唧的卡通狐狸头。 表格的最下方,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不准偷懒不吃饭哦!」 小字的末端,有一朵趴在狐狸脑袋上「≧?≦」的小棉花。 钟楚云微微抬起手指,指尖轻轻戳了戳那个看上去傻傻的简笔棉花。 古井无波的眼底,不由得浮起一丝暖意。 第18章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转眼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第37页 郁铃上班的服装店里,有一个时常与她上同班的陈姐,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拽着她在角落东拉西扯。 陈姐是个有家室的人,闲聊起来总是会提起家里那些琐事。 什么孩子藏了考试的卷子,找同学给自己写家长签名被请家长了。 什么家里老公抱怨她做饭永远是老三样,还三天两头上晚班,搞得家里总是只有他和孩子吃饭。 这些话题,每次都让郁铃不知怎么去接。 可就算不聊这些,其实也没有太好接的话题。 比如,吐槽哪个客人试了一大圈,试到最后一件都不买,简直浪费她的表情。再比如,吐槽实体店的衣服越来越难卖,每个月的提成越来越少,收入一年比一年低,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随着冬至的到来,南方的天又寒了几分。 陈姐望着店外飘着的毛毛冰雨,小声抱怨了一句:「今天估计又没什么生意了。」 她说得没错,外头那么冷,还下起了雨,本就没几个人会逛的服装店一下就比平日里更冷清了。 无聊之余,陈姐起了八卦之心,忽然用手肘碰了碰一旁正对着自己手心哈热气的郁铃,问了一句:「郁铃,你有没有处过对象,有没有被人追过。」 郁铃听到这个问题,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 这样的答覆明显让陈姐有些惊讶,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在她看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没谈过恋爱就算了,从小到大没有被人追过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事实就是郁铃从来没有被人追过,更没有被这世上的任何一只妖精追过。 感情在她的认知里,是母亲一生的悲剧,是电视剧里曲折离奇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满盆狗血,是店门外两只手同揣一个衣兜的男男女女,独独不是她此生期待之物。 陈姐见了,忍不住问她:「你都这么大个人了,不想谈恋爱的话,总该有点欲求吧?」 「欲求?」郁铃两眼茫然。 「就是,就是特别想要的东西,或者特别想做的事。」 郁铃认真想了想,道:「我欠了一个人好多钱,我要赶紧赚钱还上。」 陈姐:「好多是多多啊?」 郁铃:「三千多吧。」 陈姐:「还好,不多,我还以为多大一笔数呢。」 郁铃:「没有没有,就是借人家的钱买了一些东西而已。」 陈姐:「哦?人家急不急啊?男的女的啊?」 郁铃:「倒是不急,女的。」 郁铃也不知道为啥,自己这话刚一说完,陈姐眼底的好奇就消散无踪了。 短暂沉默后,店内依旧没有一个客人进来,陈姐憋不住,便又小声嘀咕起了别的。 郁铃认真听着,时不时给出三两声回应。 虽说她对陈姐嘴里念叨的那些事都并不感兴趣,但她到底还是在这些碎碎念中听到了一些关键词。 陈姐说,今天是冬至,按照人类的习俗,汤圆或羊肉,总是要吃上一样的。 下午换班的那一刻,郁铃换好自己的衣服,顶着冬日的寒风,快步朝着不远处的大超市跑了过去。 郁铃回到家里时,已是晚上六点过。 她跺着有些发抖的双脚,嘴里吐着外头带回来的寒气,手中拎着的塑胶袋里,是超市里卖剩下的便宜羊肉羊杂,以及一根白萝蔔——这是用先前试用期的日结工资买的,这个月的工资暂时还没到手。 郁铃打开了客厅的暖风机,试图让不大的它将这个小家吹暖。 搓了搓小手后,她跑进厨房煮上米饭,又照自己记忆中最最熟悉的做法,将买回来的羊肉和萝蔔一起放入锅中炖了起来。 钟楚云回来时,整个家中都瀰漫着炒羊杂的香味。 站在家门口的她,手里提着一袋从楼下小超市里买的速冻汤圆,眼底多少添了几分诧异。 「饭还没有好呢!你得多饿一会儿!」 厨房里传来了郁铃的声音。 钟楚云弯眉摇了摇头,换上拖鞋,站在厨房门口望着郁铃忙碌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卧室换下了被风吹得冰冷的外套。 回到厨房帮郁铃打起了下手。 那一夜的羊肉汤,因为炖的时间不长,并没有很香。 但不管怎样,都温暖了这个冬至。 晚上十一点过,钟楚云又在厨房里煮了两碗汤圆,端进客厅,和郁铃一起蹲在茶几边,吃了一顿甜甜的夜宵。 吃完汤圆后,郁铃半躺在沙发上,满足而又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冬至要吃羊肉和汤圆啊?」 「不知道,这是人类的习俗,每个地方各有不同。」钟楚云说,「以前在另一个城市,那边的人冬至都吃饺子,这些年到了这里,就变成了汤圆或羊肉。」 「这样有特殊过法的日子多吗?」郁铃又问。 钟楚云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每年都有很多节日,不同的节日有不同的过法,也会吃不同的东西。」 郁铃听了,望着客厅的吊灯的眼底似是闪着微光。 「每一年都有吗,真神奇啊。」她轻声感慨着,「人类都好会过日子。」 人类都是怎么做到的呢,一年到头能有那么多特殊的小日子。 妖精可记不住这些,就连所谓的生辰,都只记一个大概的月份,几十上百年都未必会有那闲心过上一次。 第38页 钟楚云望着电视上熟悉到都能背下来的gg,沉声说道:「许是因为寿数短暂,所以想要铭记的东西,也就比妖精多了许多吧。」 郁铃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便又感慨了一次:「真厉害。」 短暂沉默后,钟楚云望了郁铃许久,忽然语气平淡地问了句:「你喜欢这样?」 郁铃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抿唇点了点头。 在这个地方,不会因为弱小种族在修炼上的先天劣势被瞧不起,也不会因为修为低微失去抬头好好说话的资格。 她想,这样活着挺好的。 上早班时能早睡觉,上晚班时能睡懒觉。 如果回来得早,有钟楚云陪她吃个晚饭,看会儿电视。 如果回来得很晚,不管晚到几点,钟楚云都会为她留着客厅的灯。 这个地方也许不是真正的人人平等,但确实已经她去过的最好的一个地方了。 身为一朵容易知足的棉花,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简单又充实的小日子呢? 「羊肉很好吃,汤圆也很好吃。」郁铃说着,闭眼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扬起了唇角,「我很喜欢。」 「那就好。」钟楚云说着,抬手想要摸摸郁铃的头。 身旁的少女却是瞬间站起身来,几步蹦进卫生间,接水泡起了脚。 *** 那是冬至后的第三天,她拿到了自己试用期过后的第一份正式工资。 不知不觉间,郁铃转正有一个月了。 底薪、全勤,再加上这一个月来乱七八糟的所有提成,到手一共一千六。 因为没有手机,也没办银行卡,她拿到了一把用信封装起来的红票子。 山里的小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揣在羽绒服的衣兜里,时不时摸一下,生怕丢了似的,心情也好了一整天。 「工资发了,打算怎么用啊?」陈姐问她。 郁铃想都没想,直接应道:「没打算,先把钱还上。」 陈姐瘪了瘪嘴,道:「不是说不急吗?又没有利息,多少给自己留一点,分三个月还呗。」 郁铃认真道:「虽然人家说不急,可我还是想快点还钱。」 陈姐又说:「你这小姑娘,年纪那么小就出来打工,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赚来的钱,一点也不给自己花?你就一点想要的东西都没有?」 面对这个问题,郁铃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觉得很有道理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确实有。」 那一天,是个夜班。 郁铃在晚饭时间抽了个空,去超市里走了一趟。 深夜回家时,少女瘦瘦的胳膊里环抱了一个长方形的硬壳纸盒。 纸盒中装着的,是一个价值一百九十四块钱的分层保温菜罩。 郁铃轻手轻脚将那个装着一千四百块的信封压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然后,她拿着剪刀蹲在敞开的门边,小心翼翼将纸盒拆开、扔掉,而后把保温菜罩轻轻放进了厨房。 郁铃听陈姐说过,这个东西可以为做好的饭菜保温挺久。 陈姐上晚班的时候,都会提前把饭煮上、菜炒好,然后放进这个保温罩,这样她男人和孩子回家就能吃上热乎的饭了。 郁铃想买很久了,奈何一直手头紧,买不起这个,又怕便宜的效果会不好,这才搁置了那么久。 如今她咬咬牙把东西买了,终于可以在上班前为钟楚云把饭做上了。 想到这里,她就挺开心的。 这样的开心,就像是卧室里多了一层属于她的床铺,像是她负债买下的东西塞进了衣柜和床底的抽屉。 她发现自己渐渐不想离开这里了。 可她到底不是钟楚云的弟媳,钟楚云没道理要收留她一辈子的。 所以,她多喜欢把自己的小东西塞进这个不大的小家,仿佛只要在这个家里,真正属于她的东西足够多了,她就永远不会被钟楚云赶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 第19章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老闆晚上九点就关了店门,放大家回家跨年。 郁铃到家的时候,刚一推门就闻到了股饺子的香味儿。 这味道很熟悉,熟悉得让她仿佛回到了两个月前,那段在李姐店里打工的日子。 郁铃弯身换好了拖鞋,几步走到厨房门口,探头朝水气瀰漫的屋内望去。 钟楚云站在煮锅边看着锅里翻滚的饺子,平日里她们吃饭的电炉上,摆着李姐家那种味道很特别的辣椒酱。 「诶?你没有吃晚饭吗?」郁铃说着,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菜罩。 她见里面的菜已经取出来了,便又打开冰箱看了一眼。 菜是动过的,没吃完的被放回了冰箱里。 钟楚云吃过晚饭了,这个点煮饺子,是没有吃饱吗? 不会不会,钟楚云的胃口不大,肯定不至于这个点加餐。 所以……是给我煮的? 也不应该啊,她今天是晚班,能够提前下班的消息也是晚饭后才知道的,钟楚云怎么会知道她这个点会回来呢? 郁铃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已来到钟楚云的身后。 她微微仰头,在那无比熟悉的饺香中,茫然又安静地望着眼前的钟楚云。 屋内没有开抽油烟机,雾白的水气萦满了整间厨房,裹挟着眼前好似永远冷冰冰的女人,似要为她添上几分温柔。 第39页 而她,只将一头银白的长髮轻拢于身后,用最朴素的白色髮夹低低束起,一身冬日里厚实的睡衣,也遮不住那优美的曲线。 钟楚云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可偏偏就是生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睫毛密且纤长,眉尾微微上翘,似染了层浅浅的红晕,含羞带笑。哪怕再怎么冷冰冰的,也让人止不住想要靠近。 这样一张脸,从前世看到今生,不管再看多少次,郁铃都会忍不住感嘆,这世上怎么有妖精能这么会长呢? 这样一张脸,笑起来是特别好看的。 林双就很爱笑,可钟楚云脸上却很少会有笑意…… 钟楚云:「又在发什么呆?」 郁铃回过神来,瘪嘴摇了摇头。 她并不想让钟楚云知道,自己又想起了那个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的朋友了。 事实上,郁铃不只是不想让钟楚云知道自己在想林双,她更不希望自己总是这样不自觉想起林双。 毕竟,若按钟楚云的话来说,这个世上只剩最后两只九尾狐了。 她所处的这个世界,可能从未存在过一只叫林双的狐狸。 既然没有存在过,想也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她又一次将那样的想法抛之脑后,若无其事地好奇道:「你怎么这个点还在煮饺子啊?」 钟楚云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味道熟悉吗?」 郁铃:「是李姐做的吗?」 钟楚云:「嗯,下班时顺路去买的。」 在离开饺子店后,郁铃总是时不时想起李姐做的饺子。 李姐的饺子店开了很多年,每天饭点的生意都还过得去,时不时还会有几份外卖订单。不得不说她家饺子的馅儿和辣椒酱都很特别,真不是哪里都能吃到的。郁铃上班的那条街也有卖饺子的,味道就完全比不上李姐店里的。 好几次,她在钟楚云身旁嘀咕着说想吃李姐的饺子,想让钟楚云带自己一起去吃,但无奈两人都抽不出一个合适的时间来。 钟楚云说下班时顺路买的,但其实郁铃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路痴了,她问过钟楚云上班的地方,知道从那里回来,根本不会路过李姐那边。 她是特意为她买的。 郁铃低眉抿了抿唇,没让脸上的笑意表现得太过明显。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提前下班啊。」她小声问着,话语里有藏不住的小欢喜。 然而钟楚云却只淡淡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 哦,那没事了。 不知道她会提前下班,所以这个点忽然煮饺子,一定不是煮给她吃的。 郁铃咬了咬下唇,像个气唿唿的河豚一样,鼓着腮帮子,转身走出厨房,拐进了一旁的卧室。 当郁铃换好睡衣时,厨房里的那锅饺子也煮好了,不过钟楚云并没有要吃的意思,只是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厨房的窗子开着,满屋子的水气都散了出去。 热乎乎、香喷喷的饺子,就那样摆在厨房的电炉上吹起了冷风。 郁铃双手扒在厨房门口看了两眼,忍不住回头望向沙发上的钟楚云,茫然问道:「饺子煮好了,你都不吃的吗?」 钟楚云想了想,道:「你饿的话可以吃。」 「我下午吃过饭的,不饿。」郁铃说着,带上自己的小情绪地走到了沙发边,小声嘀咕道,「如果你是煮给我的,饿不饿我都能吃,可你不是煮给我的,我没必要饱着肚子硬撑。」 「嗯。」钟楚云听了,跟没听出郁铃话里的不悦似的,微微点了点头,道,「那就跨年的时候吃。」 「那……那不就凉了吗?」 「你的那位李姐认出了我的车牌,她给我多包了一份没煮过的,辣椒也多打了一点。还叫住我,对我说这饺子煮好放凉了煎出来也很好吃,你之前在她店里干了一周,都没吃到过,希望我能给你做一次。」钟楚云说着,抬眉看了郁铃一眼,眼底似有浅浅笑意,「刚好今晚跨年,十二点左右城里要放烟花,特别吵,根本睡不着,你也差不多该饿了,可以吃完再睡。」 「啊!」郁铃不由瞪大了双眼。 「如果你不喜欢煎出来的,到时候可以再煮一份。」钟楚云说着,弯起眉眼,道,「现在还是不高兴吗?」 「我……我没有!」郁铃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原来,饺子是为她买的,也确确实实是为她煮的。 是她误会钟楚云了。 虽然自己刚才的小情绪多少有些丢人了,但在听到解释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暖暖的。 郁铃扬了扬唇,脸上满是掩不住的笑意。 数秒沉默后,郁铃两步跨到沙发跟前,在钟楚云的注视下抬脚勐地一跳,身子跟有三百斤重似的,向后狠狠地摔上了沙发。 这调皮的一屁股,让本就不大的沙发瞬间震了一下,突然到钟楚云的目光中都多了一丝诧异。 然而郁铃只是吐了吐舌,像往常一样端正了坐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钟楚云一时欲言又止,最后只低眉摇了摇头,眉眼中没有一丝不悦。 郁铃坐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李姐还记得我呢。」 「这才过去多久。」钟楚云说,「她还问我,你最近成绩怎么样。」 「那你怎么说的啊?」郁铃好奇追问道。 第40页 「就那样吧。」钟楚云应道。 那语气可平淡了,郁铃不禁想,她要是李姐,听到钟楚云这么说,一定会以为那个当初离家出走来自己店里打工的小姑娘最近没有好好学习。 这只狐狸也真是的,在外人面前也不知道说她点好。 就在郁铃在心里小声嘀咕之时,钟楚云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她听了,让我劝劝你爸妈,叫他们往后对你耐心一点,别给你太大压力。她说你是个聪明又不怕吃苦的姑娘,以后一定能靠自己过得很好。」 「李姐真这么说啊?」 「嗯。」 郁铃的嘴角一下又扬了起来。 钟楚云见了,不由轻笑:「夸你两句,这么开心?」 郁铃扭头望向了旁处,心道钟楚云这笑声,一定又是在笑话她了! 但她是一朵讲道理的棉花。 在妖族尚未式微之时,在选择融入现代人类的社会以前,像钟楚云这般血脉与身份都很尊贵的妖精,肯定没少被人称赞,必然无法理解一朵小棉花在受到夸奖时的欣喜。 不过既然如今大家都是平等的,她就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那个晚上,她平日里看的电视剧没有播,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盛大的跨年晚会。 好多她见过或是没见过的面孔轮流登台表演,有人唱歌,有人跳舞,现场灯光变幻如霓,场下人声鼎沸,无数的萤光棒挥舞成了星河,在不断切换的镜头中如水波般缓缓流动。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热闹的晚会也开始了跨年的倒计时。 郁铃感受着这份热闹,钟楚云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盘煎饺、一盘水饺,以及一小碟她怀念了好一阵子的辣椒酱。 跨年钟声敲响之时,窗外燃放起了绚丽的烟花。 她与钟楚云一同蹲在沙发前的茶几边,吃着那又香又热乎的跨年饺子。 稍稍抬眼,便能望见被烟花点缀得五彩缤纷的夜晚。 这也许是生来第一次,郁铃发现了一段时间的逝去,也可以算作一次崭新的开始。 人类会记住每一个重要的日子。 欢送、迎接,或是怀念。 这些日子对她这样一只妖精而言,本应是陌生且无关的,可在这座城市里,有另一只不怎么会说话的妖精陪着她。 从此,这些日子也就变成了与她有关的日子。 她的世界好起来了。 她心底涌出一股冲动,似有什么想法已至喉头,唿之欲出。 可当窗外的烟花如烟散去,她不由陷入了一阵恍惚。 恍惚过后,心底泛起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她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就像是在某个角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悄无声息地偷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无聊到底根本不会写纯日常的小甜文。 开玩笑哈哈哈哈,这篇文应该不会太长,v后我会努力日六,但也只是努力,毕竟有阵子没码字了,脑子有点顿,首先还是要保证质量。细心的小天使也许发现文案上写着双向治癒,且前面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伏笔了。现目前看着是日常文,但其实也是有点大剧情的,写起来不会太快,只能说每天尽力多写了。 第20章 一月下旬,大寒刚过。 又是一个周末,这座南方的城市,飘起了连夜的小雪。 郁铃一觉醒来,趴到窗前看了一眼,只见外头已铺上了大片银白。 可人们行过的地面是脏的。 雪被踩化了,混着城市路面的尘灰,像稀泥般印下人们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脚印。 每一处不会被踩到的积雪都无比是轻薄的,食指指腹轻轻一按,便能触到最底处的冷硬。不像山里,漫山遍野都被冰雪覆盖,一脚下去,就是一个又大又白的脚印。 陈姐说,这里下场雪不容易。 忘了是前年还是大前年,她清早起来带着孩子出去玩雪,雪太薄了,花坛边、树叶上,最下面一层全是脏的,她和孩子四处扒拉,终于凑够了堆一个雪人的干净雪。 雪人堆出来只有拳头那么大,可她家孩子就是很开心,生怕雪人化了,还给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层。不过不管用的,没几天就不成形状了。 「我以前住的地方,每天冬天的雪都可大了。」 「真好,我这辈子都没去过北方。」 郁铃弯起眉眼,没再多说什么。 她想,她的从前可是一点也不好的。 不过她不讨厌淅泉山。 那儿的山,那儿的水,没有一处是错的。 自她有记忆的那一日起,这片天地的灵气便愈渐稀薄,如今来到人类的城市,才发现此处想要修炼比在淅泉山更加困难。 世间如果还有什么地方是适合孕育新的妖灵,也许真就只剩下被神树守护着的淅泉山了吧。 不过就算是淅泉山中的灵气,也远不如那似梦境般消失不见的异世百年里,她与林双一同行过的随便一处山川河流。 郁铃还记得,自己曾在无数个严寒的冬日,与林双一同化作妖身,再藏入林双那软和的白毛之中,随她一同跋山涉水,去到另一片陌生的山林。 她若想要玩雪,便从林双的身上下来,林双也会幻出人形,一边用灵力护住她的双手,一边陪她堆上一个大大的雪人。 第41页 林双很喜欢笑,笑起来也特别好看。 只要和林双在一起,不管日子过得多苦,对她而言都是甜的。 其实,在钟楚云身旁也是如此,区别或许在于,她的日子终于不苦了,可身旁的狐狸不怎么爱笑了。 有时候郁铃忍不住去想,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世界真正存在过吗? 为什么除了一段记忆外,一个与林双长得一模一样的狐狸,她便再也找不到一点关于那个世界存在过的证明呢? 天冷无客,郁铃带着这样的想法,坐在收银台前发了一整晚的呆。 那个晚上,陈姐小声嘀咕了很多事,多次提到让她尽早想想别的出路,最后给郁铃留了一个自己的手机号。 几天后,店里发了这个月的工资,陈姐拿到钱就走了,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与之一同离开的,还有另外一个天天与她换班交接的姑娘。 店里除去老闆,只剩下了两个员工,一早一晚,轮换着干了半个多月。 除夕前夜,老闆提前发了工资,还有一百块钱过年的红包。 这个月的生意更差了,底薪提成加上半个月的全勤和新年红包,到手都没七百。 不过这也有还没干满一个月的原因。 郁铃把钱拿在手上,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听见老闆说了一句:「年后不用来了。」 茫然的少女眨了眨眼,小声问道:「是我做得不好吗?」 老闆摇了摇头:「这店开不下去了。」 就这样,郁铃失去了一份工作。 离开前,她看老闆心情不太好,思来想去,最后用员工价买下了一件七十多块钱的毛衣,穿在身上,与老闆告了个别。 这是她最后一次在那里上班,因为白班,下班时还有公交,倒也省了老闆再为她报销一次打车费的钱。 忽然失去工作,郁铃的心情并没有变得很差。 寒冬的夜晚,总是降临得更早,五点四十左右,路边就已亮起了夜灯。 郁铃站在回家的公交上,小小的个子让她得以轻松挤到后门靠窗处,有地方扶手,也最好下车的那个位置。 她望着车外匆匆赶路的行人,望着街边那一块块各式各样的门店招牌,于心底轻声告诉自己,能去的地方还有很多。 往好处想,这个冬天赚下来的钱,除去一个保温菜罩和一件毛衣,其余七七八八加起来,已经足够还清她欠钟楚云的钱了。 从今天开始,以后的每一分都是为自己赚的了! 郁铃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样,开上电炉桌,煮上米饭,炒起了当晚的小菜。 钟楚云回来的时候,发现墙上的排班表不见了,不禁问了一句:「那张表呢?」 「用不到啦!」 郁铃说着,将刚炒好的菜端上了桌,无所谓地嘻嘻一笑,跑到卧室门口,望着刚披上睡衣的钟楚云,耸肩摊了摊手:「店长叫我年后不用去了,店开不下去了。」 「这样啊。」钟楚云转身看了郁铃一眼,微微扬起唇角,道,「你倒一点也不难过。」 「我买了件新衣服。」郁铃说着,三两下解开棉衣扣子将其脱下,露出了穿在里头的新毛衣,「你看,好看吗?」 那是一件高领的粉色毛衣,常见的麻花纹理加上设计敷衍的灯笼袖,每一处都露着普通而又寻常的廉价感。 钟楚云一眼看出这衣服的价格不会破百,但偏偏穿在少女瘦小的身子上,就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不错。」钟楚云应着,上前将郁铃手上的棉衣接了过来,反手披上了那消瘦的肩膀,「衣服穿好,不要着凉。」 「哦!」郁铃低头重新扣起了棉衣扣子,一路追着钟楚云的脚后跟走进了厨房,小声嘀咕道,「剩下的钱我都放茶几上了,我不欠你什么了哦。」 「嗯。」钟楚云淡淡应着,一回头,郁铃已经端着两碗饭走到了她的身旁。 「年后我再去找新的工作。」郁铃说着,坐下身来,摆好碗筷,将手贴在暖和的炉面上,畅享起了以后的事,「到时候我再赚到钱,就能买想买的东西了。」 钟楚云听了,不由好奇:「你想买什么?」 郁铃抓起筷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手机,我想先买一个手机!」 感觉在这个城市里,手机是无比重要的东西,无论是上网娱乐,还是与人交流,都十分好使。基本上是人手一个的。 大家都有的东西,她也想有。 最重要的是,只要有了手机,她就可以随时随地把自己遇到的事告诉钟楚云了。 虽然钟楚云大概也不太感兴趣就是了。 *** 淅泉山里没有过年一说,但是人类的城市有。 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特别日子里,人们会挂上春联辞旧迎新,一家人聚在一块,热热闹闹吃顿年饭,再看一夜春晚。接下来的几天,再趁着假期走亲访友,与许久未见的人随口唠唠家常。 当然,这些全都是郁铃在电视里看到的。 事实上,她在这里没有亲人,更没有什么朋友。 除钟楚云外,郁铃还能说上话的,好像就只有饺子店的李姐和服装店的陈姐了。仔细想想,这也不算朋友,别说过年不会见了,往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都不好说。 至于钟楚云嘛,平日里也没见她与谁有过交流,似乎连用手机聊天都是少数情况。 第42页 钟楚云倒是有个弟弟,可这位弟弟也就只是在除夕的那一夜,提了两袋水果和几根腊肠,到这边来混了一顿饭吃,吃完就急匆匆地跑了。 那个晚上,郁铃趴在客厅的窗前,望着急匆匆走出小区大门的钟楚天,忍不住好奇道:「春晚都要开始了,他为什么不留下来一起看啊?」 「赶着回去打游戏。」钟楚云的回答十分简单,语气更是满不在乎,仿佛这已是一种常态。 想想也是,这俩姐弟平日里一向各过各的,少有交际,怕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就算逢年过节,也是谁都用不着谁陪的。 闲适的日子一天天地过,转眼便已收假。 天气依旧很冷,郁铃却还是早早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吃好早餐,穿好衣服,和钟楚云一同出了门。 这一天,她搭了钟楚云的顺风车。 有心机的小棉花决定在钟楚云上班的那条街附近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个合适自己的工作。 如果可以,那就算晚上下班时间不一样,早上也是可以一起出门的。 然而,她的想法很美,现实却很残酷。 一如三个月前那样,她在附近几条街上兜兜转转了一整天,厚着脸皮问了好多店铺要不要招工,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好的。 而且她出门时忘了带零钱,中午饭都没能吃得起。 下午四点半,碰壁了一个白天的少女,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灰熘熘地回到了钟楚云停车的地下车库。 钟楚云从公司大楼走出来时,只见自己车旁抱膝蹲着一个「小可怜」。 小可怜听见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看见钟楚云的那一瞬,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眼底满满都是欣喜。 她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任何气馁,只是有些娇憨地挠了挠头:「我又没找到工作。」 话到此处,饿了一天的肚子还分外配合地打了声小鼓。 少女听了,不再似初识那般觉羞,只是摸了摸肚子,眨了眨眼,微微歪了歪脑袋,表情无姑且无奈地耸了耸肩:「出来的时候也忘带钱了,中午没吃东西。」 钟楚云沉默片刻,打开了上锁的车门。 郁铃立马从车前绕了个圈圈,几步蹦到了副驾驶上:「终于可以回家做饭吃咯!」 「先不回家了。」钟楚云说着,按开了车内空调。 「为什么啊?」郁铃愣愣问道。 「带你去吃火锅。」 「那要很多钱吧!」郁铃惊道,「一顿够我买两件衣服的!」 「我想吃,我请客。」钟楚云说着,伸手理了理郁铃额前被风吹乱的发,笑道,「等你赚钱了,记得请回来就好。」 那一瞬的笑意,似掠过了无数光影,于心底层层叠叠,恨不得想要映出另一个魂魄。 郁铃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开出车库。 她望着窗外缓缓「倒退」的街景,一个没能忍住,发出了一声低喃。 「钟楚云,你真不认识我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年末了,小天使们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渣作者也要对自己好一点。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今年的我就先躺平了,明年的我再努力加更(扛锅盖逃跑)。 第21章 郁铃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她就是很在意。 在意自己与钟楚云是否真的从未见过,在意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世界,是否真的从未存在过。 其实她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的,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不必这样纠结自己也纠结他人。 可事实证明,有些事她就是没办法不去纠结。 她小心翼翼地问着那个无数次于心底闪过的疑问,想要得到一个回答,又怕得到一个自己并不想听到的回答。 可自己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呢? 郁铃发现,这个问题她也没能想清楚。 她既希望钟楚云是林双,又害怕钟楚云真是林双。 记忆里那只对她百般好的狐狸,她想再见一面,可如果再次相见,曾经的好都变了模样,她会不知如何面对。 忽然有那么一瞬,郁铃心乱如麻,甚至有些后悔自己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等了数秒,她见钟楚云没有应答,一时低垂下眉眼,轻声说道:「你当我没问过好了。」 钟楚云:「你问过了。」 郁铃:「……」 所以呢?是会得到一个回答吗? 郁铃抬起头来,静静凝望着身旁的钟楚云。 「有那么像吗?」钟楚云的声音淡淡的,让人辨不出喜怒,「我和你的那个朋友,真有那么像吗?」 郁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最后,她再次低下头来,陷入了一阵沉默。 像,也不像。 像起来的时候,任凭她再怎么告诉自己,她们并不是同一只狐狸,她望着钟楚云时却还是忍不住要想起林双。 而不像的时候,任凭她再怎么希望钟楚云真是林双,也会被那份淡漠抹平心里所有的期望。 「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钟楚云问她。 「也许不重要吧。」郁铃没有底气地小声应着。 其实很重要的。 但她忽然不想听到答案了。 钟楚云在得到这个回答后也没再说话了。 第43页 车子沉默地开着,窗外是郁铃并不熟悉的街景,这不是回家的路,钟楚云说要带她去吃火锅。 她没有吃过火锅,从小到大都没有,她在电视里看过,那应该是很好吃的东西,她觉得自己该为此感到高兴的,可她现在却忽然高兴不起来了。 她想,这不能怪钟楚云。说到底,这是她自己的问题。 如果白天出来前,有记得带钱就好了。 哪怕只是带上几块钱,吃不起午饭,总归还是回得去家的。 如果可以自己回家,就不用在钟楚云公司的车库里蹲着等人,不会饿到肚子打鼓,更不会让钟楚云觉得她现在需要马上吃东西,而不是回家后空着肚子现煮半小时的饭。 如此一来,钟楚云就不会对她笑,她就不会产生奇怪的错觉,不会问出这么扫兴的话。 有好东西吃,明明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可到头来都被她自己搞砸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了车子停稳的那一刻。 钟楚云没有急着下车,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郁铃,问出了一个比郁铃刚才那个问题更加莫名其妙的问题:「小棉花,你会长很大吗?」 「啊?」郁铃从沉默的自责中回过神来,却显然不太能理解钟楚云这句话含带着怎样的意义。 钟楚云按开门锁,拔下车钥匙,靠着椅背沉思数秒,道:「就……长大,像树一样。」 「像树一样?」 「大到可以变出一片棉花林,每一株都有树那么高。」 钟楚云这番话,可以说是没有半点逻辑了。 棉花怎么可能会有树那么高呢? 除非是在梦里。 神奇的是,郁铃还真做过那样的梦,梦里她和狐狸奔跑在好大一片有树那么高的棉花林里,她问狐狸,自己能不能长那么高…… 郁铃瞪大双眼,张了张嘴,想要追问,却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钟楚云见郁铃答不上来,忽又淡淡问了一句:「淅泉山上没有狐狸,你自己出不来,那位朋友又在哪儿?」 「我……」郁铃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有些问题,你答不上来,有些事情,我也解释不清。你问我有没有见过你,我只能说,第一眼看见你时,我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钟楚云话到此处,目光望向追在自己身旁的郁铃,轻声说道,「你信吗?我见过一片棉花林,每一株都有树那么高。」 「你见过?在什么地方啊?」郁铃下意识激动地追问着,然而下一秒,她又皱起了眉,小声嘟囔道,「你在哄我是吧?棉花是不可能长到那么高的。」 郁铃想,钟楚云一定是感觉到她心情不好了,所以故意说一些骗小孩儿的话来哄她。 可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五百岁在妖族中算成年了,况且她还在另一个世界活过一百多年呢,哪能这么好骗呢? 「没骗你。」钟楚云说,「我见过,在梦里。」 不知为何,郁铃感觉自己的唿吸不自觉急促了起来。 在梦里…… 她也有过类似的梦啊。 她紧紧跟在钟楚云的身后,初春的凉风不比寒冬柔和几分,吹得她忍不住地有些发抖。 钟楚云见了,稍稍停下脚步,将自己身上的围巾取下,轻轻围在了她的脖子上,而后又在前头带起了路。 洁白而又柔软的围巾上,还残留着钟楚云身上的温度,以及那只属于钟楚云的淡淡清香。 郁铃不禁去想,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对钟楚云而言,她并不是一朵绝对陌生的棉花。 在淅泉山的那一夜,钟楚云分明有很多的选择,可她出现了,钟楚云便扔开了那些选择,没怎么多想地带走了她。 那个下午,钟楚云带郁铃进了一家片片鱼的火锅店。 服务员端上来的锅底是清汤奶香的,锅里熬着大块大块的鱼肉,锅外还有三碟片好的鱼片。 郁铃第一次见鱼可以切得那么薄,一片一片螺旋着摆在那白色圆盘之上,铺成了一朵朵粉白色的花儿。 她学着钟楚云的模样,将薄薄的鱼片夹入锅中烫上十几秒,蘸着身前的小米辣碟送入口中,又滑又嫩,还带着淡淡的奶香。 这是她来城里吃得最好吃的东西,好吃到所有疲惫与不悦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郁铃一边吃,一边追问钟楚云口中的那个梦。 钟楚云一开始不愿说,后来被她问得有些无奈了,便稍稍说了几句。 钟楚云说,她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记不得到底因为什么,只知道自己总是反反覆覆做着一场梦。 梦里狂风骤雨,惊雷阵阵,她伤重到甚至无法维持人形,身后看不到任何危险,却又偏要拖着伤势一路奔逃。 梦境的结尾,她总会跑到一片棉花林。 棉花林中,雷雨会停。 一株又一株的棉花,如树般又高又大,随着风吹摇摇晃晃,好像会被吹散了似的,偏又让她感到无比心安。 「棉花林里有我吗?」 「没有。」 「有人喊你的名字吗?」 「没有。」 「那除了棉花还有什么啊?」 「什么都没有。」 郁铃见问不出什么,不禁瘪了瘪嘴,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 她想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所以,你真做过这样的梦?」 第44页 钟楚云:「嗯。」 郁铃:「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把我带进城里,还不让我走的?」 钟楚云:「我没不让你走。」 郁铃:「你有!我都逃走了,你又把我抓回来了!」 钟楚云:「那就有吧。」 这承认得也太爽快了一点吧。 郁铃咬着下唇沉思了一会儿,抬眼问道:「你现在还好奇我那个朋友吗?我可以说给你听,但你要保证,不管我说的这件事有多么离奇,你都不能笑话我,不能觉得我在你骗你……就算,就算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也不要表现出来!」 钟楚云沉默片刻,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那个晚上,郁铃对钟楚云说了很多很多关于林双的事。 她说,她曾一度认为,自己不配拥有任何美好,这个世上没有谁会需要自己,更没有谁会在乎自己。她悄悄毁去了自己的内丹,本以为会结束那黯淡无光的一生,却偏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被素未谋面的林双轻声唤醒。 林双是一只九尾白狐,修为没有钟楚云那么高,但也十分厉害。 林双脾气好,又爱笑,笑起来特别好看。 她总是被林双护着,只要跟在林双的身旁,谁都不敢欺负她。 林双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着,最喜欢待着她四处跑,仿佛恨不得要带她行过万里山河,踏遍天涯海角。 她和林双在一起时,其实吃过不少的苦,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苦。 林双什么都没有,却仍愿意把自己寻到的东西尽数分她一半,无论吃穿。 她们一起摘过又酸又涩的果子,打来的猎物也没有任何佐料烹制,只要烤熟了就能入口果腹。 她们总是在树下或是洞穴起火过夜,晒过烈日,淋过大雨,不管在哪里,都相互依偎。 她可喜欢林双了,可一道天雷落下,她的记忆便也由此中断了。 故事讲到此处,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了凌晨两点过。 郁铃说了许多,钟楚云便静静听了许多。 「所以,你回到了五百岁的这一年?」 「对。」郁铃点了点头,道,「然后我见到了你,你和林双长得一模一样。」 她说着,眼里满是期待的光。 钟楚云短暂沉默了一会儿,沉声说道:「你说的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 郁铃抿了抿唇,低垂着眼睫,嘆了一声:「我知道的,我只是偶尔有些恍惚,真的就是偶尔。我知道这样不对,我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我们做过相似的梦。」 「……」 「或许是你口中的林双,一直在另一个世界託梦给我,让我照顾你。」钟楚云说着,起身走至窗边,抬眼望向了窗外。 郁铃抬头望着窗旁的钟楚云,目光不由一滞。 钟楚云并不是林双这件事,好像一直都是她心中的遗憾。 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后,她每天都在钟楚云的身旁,自然也就将林双放在心里藏了很久。 她以为那个名字会被自己一直藏下去,多么不甘都会一直藏下去。 可今天,她说出了这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心里的那份不甘,竟是一下少了许多。 她望着钟楚云的背影,第一次不再下意识于心底做出怎样的比较。 她不是傻子,她听得出来,钟楚云在安慰她。 什么另一个世界,什么託梦不託梦的,一只活过了数代王朝更替的狐狸,一只修为高到世上只怕没有谁能轻易入她梦境的狐狸,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笑不笑人啊。 可钟楚云就是说了,那只平日里人话都没几句的狐狸,为了哄她开心,连话语都变得笨拙幼稚,漏洞百出了起来。 其实,这只狐狸很好了。 给她吃,给她住,不强迫她做任何事,还会把自己的围巾围到她的身上。 她为什么总是觉得这只狐狸比不上那只狐狸呢? 「不管怎样,谢谢你相信我说的一切。又或者,你其实没信,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假装自己信了。不管怎样,过去的事全都过去了,你不用安慰我的。」郁铃低声说道,「我是很想她,想告诉她我在哪里,告诉她我不是故意走掉的,可如果真让我回去……我也没有很想回去。」 倒也不是那个世界有多苦。 谁让她是一朵很自私的棉花呢?谁对她有一点好,她就容易捨不得谁。 那些已经离开过一次的,心里的不舍早就慢慢淡了。 而如今就在身旁的,却是还未离开,就预料到了那浓浓的不舍。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开始有点依赖这只狐狸了。 因为依赖,所以白天出门找工作时,第一反应是去钟楚云工作的附近找。因为依赖,所以发现没钱坐公交时,第一反应也是回到钟楚云车边蹲着。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可就是下意识想这样去做。 仔细想想,她真的没有必要拿钟楚云和林双做任何对比,因为钟楚云并不比林双差劲。 或许在那些过去的日子里,自己一直都只是心有不甘吧。 「早点休息吧。」 「嗯!」 郁铃应着,关掉了脚边暖风机。 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见到了林双。 林双问她:「你去哪儿了啊?」 第45页 她说:「我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林双听了,十分着急:「那你又被那些坏东西欺负了?」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啊,有只狐狸帮了我,她说是你给她託了梦,让她来找我,照顾我。她对我特别好,这世上除了你,也就她会对我那么好了……」 「那你是不是不需要我了啊?」 「我……」 「那我走了。」林双说着,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曾经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傢伙,此时此刻眼底没有一丝失落,也没有一丝留恋。 「你要去哪儿啊?」她忍不住着急地问着,答案却在她意料之外。 「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下一个地方?不能留下来吗?」 「因为我要逃啊,我要一直逃,逃到足够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要逃?」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逃吗?」 「是吗……」 是吗? 她和林双在一起的时候,确确实实一直都在奔走,原来那是在逃吗? 是在逃避谁啊?又要逃去哪儿啊? 她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天昏地暗间,她又看到了那片棉花林。 她追在那只狐狸的身后,一边跑,一边喊,多希望那只狐狸能停下脚步,回头与她再多说上一句话。 多的不求,她只想知道,那只狐狸今后打算去哪儿,又要逃到什么地方才算是个尽头。 可她追不到,无论如何都追不到。 …… 郁铃睁开双眼时,客厅正传来一声门响。 钟楚云已经去上班了。 她捏紧了自己的被子,蜷缩成一团,陷入了一阵沉思。 她记忆一向不差的,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 郁铃从床上弹坐起来,晃了晃脑袋,任由寒冷浇醒了自己迷煳的脑子,不再去想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 又是新的一天,她得赶紧去找自己的工作,不能闲在钟楚云的家里白吃白喝。 匆匆吃完早饭后,壮志满怀的棉花又出门了。 这一次,她特意检查了外衣的口袋,确认自己有带钱,这才跑向了电梯。 年后找工作的第二天,依旧是失望而归。 回家的路上,她看见了一家烤鸡店,烤鸡的香味扑鼻而来,店外也排着好多好多的人。 这么多人排队,味道一定很好。 郁铃忍不住在边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有人提着排到的烤鸡与自己擦身而过,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她默默记下了这个地方,以及那家烤鸡店的店名。 她想,等自己有工作了,赚到钱了,就买半只回家和钟楚云一起尝尝。 香喷喷的烤鸡,就着热乎乎的白米饭,再煮一点素白菜,想想都觉得特别舒服。 「哟,棉花。」 一个声音将她从想像中唤回了魂儿。 郁铃转过身去,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就多了一个讨厌的傢伙。 「你不会又离家出走了吧?」钟楚天玩笑似的说着,目光已将眼前的小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郁铃抿了抿唇,解释道:「我出来找工作,现在要回去了。」 「小姑娘在家里待着不就好了,我姐又不会饿死你。」 「我成年了!」 「哦,那你找着了吗?」 「没有。」 「啧,真惨。」 「……」 郁铃深吸了一口长气,在心底将眼前这个幸灾乐祸的傢伙与那个老欺负自己的哥哥郁唐划上了等号。 真是倒霉,发了会儿呆就遇上了这个傢伙,要是刚才没发呆就好了。 「我要回去了!」郁铃说着,转身刚走没几步,就被钟楚天「诶诶」两声叫停了脚。 「郁棉,帮个忙。」 「我叫郁铃!」郁铃转回身去,皱眉纠正道。 「好好,郁铃郁铃。」钟楚天纠正着向她走来,奈何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歉意,只是开口又说了一句,「帮我个忙。」 「什么忙?」郁铃没好气地问道。 她不禁想,怎么会有人找人帮忙,用这种语气,还叫错人名字的! 这是找人帮忙的态度吗? 也就她是一朵好心的棉花,才会如此耐心地站在这里,试图帮助这只没什么礼貌的狐狸。 就在她越想越不满时,那只没什么礼貌的狐狸慢悠悠地走到了烤鸡队的队尾,朝她招了招手。 后来的事,大概就是钟楚天拽着她在烤鸡店门口排了快四十分钟的队,最后买了三翅三胸三腿,以及两份鸡皮,分装成两袋,各自回了各自的家。 钟楚天说这家的烤鸡味道一绝,每天下午才开店,多少人馋了坐一两小时的车都要过来买。 他今天刚好想吃来着,好巧不巧碰上了她,既然有人帮忙跑腿,那就顺便给钟楚云也买一份吧,反正钟楚云一直叨叨着说想吃这个。 钟楚云念叨着想吃烤鸡的场面,郁铃是完全想像不出来的。 她有资格怀疑,钟楚云根本没说过自己喜欢吃这东西,钟楚天八成是看到她咽口水的丢人模样,才会想要找个藉口请她吃上一顿。 不管怎样,她承认自己被这烤鸡收买了。 排队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那傢伙不那么讨厌了,还同他随口聊了几句有的没的,发现只要不去纠结水饺蒸饺那档子的事儿,这傢伙也没她想像中的那么难以沟通。 第46页 她一路闻着手里的香味儿,将那份烤鸡抱在怀中,生怕凉了似的,一路带回了家。 这个时间点,钟楚云差不多下班,现在把饭快煮一下,刚好能赶上钟楚云回来的时间。 郁铃将烤鸡和鸡皮分别装进两个盘子里,放入保温菜罩,耐心地等待了起来。 她馋极了,但又捨不得先吃哪怕一口。 她的胃口太大了,最好还是等钟楚云吃饱了再放开去吃,不然钟楚云一定吃得心欠欠的。 郁铃等着等着,终于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 她快步上前,拉开房门,一脸欢喜地将钟楚云迎了进来。 「那么开心,找到工作了?」 「没有。」郁铃说着,弯眉笑了笑,拉着刚换好鞋子的钟楚云一路跑进了厨房,「但是我们今晚有好东西吃!这家烤鸡好多人排队,我排了四十多分钟才买到!」 「你为我买的?」钟楚云不禁弯起眉眼。 「钟楚天给你买的。」郁铃说。 「哦。」钟楚云转身走进了卧室,变脸比翻书还快。 郁铃有资格怀疑,这俩姐弟之间关系并不和睦。 -------------------- 作者有话要说: 烤鸡不是老婆买的,冷漠。 第22章 烤鸡很好吃,就着微甜的素白菜,一点也不会觉得腻。 只不过钟楚云并没有吃多少,两盘子的鸡皮鸡肉大多入了郁铃的肚子。 郁铃吃得太开心了,吃完后都还在回味。 她在心底记了一笔钟楚天的好,看电视时仍嘟囔了几次——以后赚钱了,一定要经常吃。 年后的第四天,是一个周末,吹遍了小半座城的冷风也没能找到工作的郁铃决定休息一下,并没有独自出门。 一起看电视的时候,钟楚云接到了一通电话,起身披上外套下了趟楼。 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份礼物。 那是一个手机,送给郁铃的手机。 郁铃问多少钱,钟楚云只说不贵,送她的,不用还。 愉快摇了摇头,说什么也要把这笔款欠上。 钟楚云坚持:「礼物只能送,不能卖。」 郁铃咬了咬下唇:「那我不要了……」 钟楚云沉默许久后,淡淡说道:「钱都花了,你不要,那我自己用。」 说罢,在郁铃懵逼的目光下,将旧手机的手机卡换到了新买的手机上,抱着俩手机在沙发上折腾了半天。 那些什么克隆什么转移的,郁铃探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看懂,只知道半个小时后,钟楚云把旧手机往茶几上一扔,幽幽说了一句:「多出来的只能扔了,可惜,还能用的。」 郁铃眨了眨眼,小声道:「真的要扔吗?」 钟楚云说:「一张卡也不能用两个手机。」 郁铃想了想,道:「那,那把这个不要的给我吧……」 钟楚云听了,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在钟楚云的催促下,郁铃换上了出门的穿着,揣着身份证,开车四十多分钟,去到了当地的营业厅,办下了属于她的手机卡。 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套餐,郁铃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呆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钟楚云为自己交了钱。 她想说这些自己都可以欠着,但话到了嘴边最后却还是咽了下去。 毕竟钟楚云折腾了半天,仅仅只是为了送她一个手机,新的她不好意思要,钟楚云便变着法子让她收下了旧的那个。 可旧又能有多旧呢?钟楚云每天都在用,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破损或是卡顿。 郁铃忽然想起了有阵子没见的陈姐。 其实,早在无数次闲聊时,她就听陈姐说过,虽说有句俗话叫亲兄弟明算帐,可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是分不了那么清楚的。 越是彼此在乎,就越有算不清的帐,因为想要对方好的一颗心是藏不住的。 妖与妖大概也是如此吧。 想要请她吃烤鸡的,会用姐姐喜欢做藉口,想要送她个手机的,会用换新扔旧做藉口。 不得不说,钟家的狐狸,各个都精通拐弯抹角。 分明那么明显,却又那么理直气壮。 不让欠着就算了,反正等她赚钱了,也就可以回礼了。 郁铃这般想着,开开心心接受了这份由钟楚云拐弯抹角塞进了她手里的礼物。 来到城市小半年,郁铃终于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手机。 通讯录里存下的第一个号码是钟楚云的,第二个号码是钟楚天的,再然后就是曾经给自己留过手机号的陈姐。 在存好能存的号码后,并不懂拼音的郁铃让钟楚云帮自己调出了手写模式,给陈姐发了自己妖生中的第一条简讯。 【陈姐,我是郁铃。服装店的班没在上了,最近在找新工作,不过还没有找到。陈姐你呢,最近还好吗?】 简讯发出去后,迟迟没有任何回復。 郁铃一边研究别的功能,一边耐心等了很久,直到下午饭点快到了,这才小声向钟楚云问了一句:「简讯会发送失败吗?」 钟楚云把郁铃的手机接过来看了一眼,短暂沉默后淡淡答道:「有可能吧。」 「哦!」郁铃应着,低头点开自己发出去的那条简讯看了一眼,短暂迟疑后,她将手机放进睡衣兜里,起身跑进厨房洗起了菜。 钟楚云的回答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第47页 郁铃知道,那只狐狸每次这样回答问题时,都是那种心里有答案,但并不好意思直说的情况。 她想,简讯也许会发送失败,但应该是少数情况。 看钟楚云刚才那表现,她的简讯八成是发出去了,一直得不到回復,也许是对方在忙,又也许是对方懒得回復。 饭后,郁铃又盯着那条简讯看了一会儿,也算大概明白为什么自己得不到回復了。 她是真的不会说话,上来就说自己没工作了,一直找不到,还问对方最近过得如何。这语气,怎么看怎么像走投无路四处求助的倒霉蛋。 说到底,在陈姐的眼里,可能大家都是丢了同一份工作的人,谁又能帮得了谁呢? 郁铃在钟楚云的帮助下註册了q.q和微信,两边唯一的好友都是钟楚云。 钟楚云说,简讯和电话都是要收费的,q.q和微信不一样,随时都可以免费聊,有什么事在这里头说就好了。 郁铃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并试着和钟楚云发了几条信息,打了一通语音电话。 「这个真的太方便了!」郁铃说着,电视都不看了,一头缩进卧室,摸索着给自己换上了一个棉花头像,为钟楚云改了个「一只好狐狸」的备註。 再之后,她向客厅里的钟楚云发去了一条又一条废话式的消息,一个又一个系统自带的黄豆表情包。 而在一堆废话和表情包的轰炸下,钟楚云只要时不时回上几个字,郁铃就会开心得不行。 她终于可以随时随地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告诉钟楚云了。 这样的感觉,特别好。 *** 年后的第六天,郁铃终于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西餐厅当服务员。 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的固定白班,中午有员工餐,一个月干下来能有三千,表现好的话还能拿奖金,实习期依旧是七天。 这样的工资待遇,让没见过世面的小棉花无比开心,想也不想就点头应了下来。 她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发给了钟楚云。 【机智的棉花:我找到工作啦,在一家西餐厅当服务员,固定白班,就是下班时间比你还晚一点,以后我们晚饭都得推迟点儿吃了。】 郁铃发完消息,检查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便换上餐厅统一的工作服,学习起了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 钟楚云的消息来得有些慢,郁铃每隔一会儿都会忙里抽闲看一眼手机,终于在第四次看手机时得到了钟楚云的回覆。 【一只好狐狸:发个定位。】 「定位,定位……在哪儿呢?」 郁铃有些茫然地找了一圈,最后还是拜託同事帮了个忙,这才把定位发了出去。 几分钟后,钟楚云再次发来了消息。 【一只好狐狸:顺路的,以后下班我接你。】 短短一句话,瞬间就让某朵棉花变得轻飘飘的,走起路来都似脚底带风。 六点过,郁铃在收拾餐桌的时候,看见了店门外那辆熟悉的车。 她忙收拾好了手里的活,换上自己的衣服,蹦蹦跶跑出店外,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上了副驾驶。 上车的第一时间,她扬了扬眉,沖钟楚云竖起了三根手指:「我现在一个月可以赚三千了哦!」 「不错啊。」钟楚云说着,朝家的方向开去。 六点过的天色,几分昏暗几分明,街边的店铺有些已经点上了灯。 回家的路上,郁铃趴在窗边,望着窗外掠过的一幕幕街景,雀跃的心情愈渐平和下来。 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认认真真做着自己的新工作。 这家西餐厅的氛围还不错,客人多的时候,就算加上小白班的姐妹,也多少会有一些忙不过来,不过干熟了,倒也都不是什么大事。 说起来,在这家店里干了那么久,每天都有人开着车过来接她下班,这无疑引起了同事们的注意。 所以,在一个比较闲适的下午茶时间里,几个同事齐齐围过来,对她展开了一次小型八卦会。 「郁铃,那个每天都来接你的人是谁啊?家里人吗?」 「家里人车接车送的,还来打这三千一个月的工作什么啊?」 「没有,不是家人!」郁铃摆着小手,认真解释道,「早上我都是自己来的,下午她下班时间比我早一点,刚好回去又顺路,这才每天接我的。」 「不是家人,那……那个人和你什么关系啊?」 「同居关系啊。」郁铃老实道。 她这话一出口,也不知怎的,同事们都诧异了。 「这就同居了?安全吗?」 「我看那车子不是什么高档货啊。」 「我搜过了,二十多万呢,贵不贵都不是我们买得起的。人家有车,还能每天接送郁铃,不比你家那位好啊?」 「我又没想比这些,我这不是怕郁铃识人不清吗?」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忽然有人看出了郁铃眼中的茫然,于是打断了大家的八卦,问了一句:「男的女的啊?」 「女的。」郁铃愣愣应着。 周围八卦的同事明显一下失了兴趣。 这下郁铃算是反应过来了,原来先前是她们误会了,觉得每天来接她回家的人是她的男朋友,这才会跑来八卦。 可惜,她们八卦错人了,她和钟楚云没有太复杂的关系,非但如此,那个唯一能与钟楚云攀上亲戚关系的方式还被她果断拒绝了。 第48页 她这辈子顶破天也就只能是钟楚云的同居室友,外加扫地工、洗衣工、烧菜工、刷碗工…… 总之,大概是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日子一天天过,在同事们被浇熄了但又多少留存着一些的好奇心驱使下,钟楚云在大家的眼里也不再神秘。 不管白班夜班还是小白班的同事,都知道了这样一件事。 ——郁铃有一个女室友,长得特别特别漂亮,又高又瘦,染着一头寻常人根本驾驭不了的银白长发,就跟从动漫里走出来的建模脸女神似的,比当红女明星都耀眼。 在那之后,郁铃明显感觉到店里有几个男同事时不时会来讨好她一下,八成是想通过她得到钟楚云的联繫方式。 对此,厚道且绝不卖队友的郁铃表示:「没用哦,没门的。」 她是绝对不可能为这些人类向钟楚云牵线搭桥的。 首先,妖精不能与人类相结合。 其次,她不喜欢。 她不喜欢任何人在她的眼皮底下对钟楚云抱有非分之想。 数次明确地拒绝后,这样的讨好明显少了许多,她的工作也慢慢步入了正轨。 郁铃每天上班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偷闲时间里给钟楚云发上几条没什么营养的消息。 比如,今天中午的员工餐有什么。 又比如,提醒一下钟楚云,中午要记得吃饭。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上班时遇上的事了。 郁铃喜欢碎碎念,不能在谁耳边碎碎念,那空了的时候打字碎碎念也行。 只要消息发出去了,钟楚云看到了,那不管回不回,她都是开心的。 就比如有一天,店里有个小姐妹和店长吵了架,起因是客人的一次投诉。 郁铃在一旁围观了好久,上去安慰了几句,反被凶了一脸,一时再没敢说话,只把这些事都告诉了钟楚云。 【机智的棉花:今天有个同事心情不好,把情绪带到店里,和客人吵架了。店长可生气了,说要扣她这个月的奖金,下午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在哭,哭得好像天塌了一样。】 【机智的棉花:小张说那一看就是失恋了,以前每天空的时候都要对着手机傻笑,时不时在朋友圈里分享狗粮,最近狗粮断货了,脸上一点笑都没有,脸色阴沉得跟谁欠了她五百万似的,可不就是失恋了吗?】 【机智的棉花: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不分享狗粮就是失恋了,她和她对象是在一起养狗了吗?那分手以后狗归谁啊?狗粮断货了,是不是等于狗被对像带走了?】 【机智的棉花:她是不是因为这个才那么难过的啊?】 郁铃发完这些,不禁抱着手机轻嘆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钟楚云发来了回復。 【一只好狐狸:这里的狗粮是秀恩爱的意思。】 【机智的棉花:啊?】 【一只好狐狸:你喜欢狗?前几天同事家里生了一窝,如果想养,我可以去问问。】 【机智的棉花:不,我不喜欢[流汗]】 郁铃不否认狗是一种漂亮又可爱的生物,但她就是不太喜欢狗。 而且这样的不喜欢,在有了手机后变得更为强烈了。 她加了一些同事的微信好友,其中有一个同事可喜欢看一些猫猫狗狗的视频了,没事就给她分享。 那位同事经常分享的猫猫狗狗里,有一只叫什么什么斯的,十个视频里有九个在拆枕头和棉被,不大的房间里白花花的碎棉花被甩得四处都是。 虽然她一定不是那种会被狗狗撕碎的棉花,可这份视觉冲击对她而言还是十分大的。 这就像山里的兔子精见不得谁烤兔兔,大多鸟妖见不得谁吃带翅膀的鸡鸭鹅,鲤鱼精见不得挂满咸鱼的厨房一个道理。 虽然郁铃知道,棉花最终的归宿不是烂在地里,就是变成人们用来保暖的芯子,但看到同类被那么欺负,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忍的。 正因如此,她不喜欢狗,而且她大胆地猜测,这世上的每一朵棉花应该都不会喜欢狗。 不过钟楚云这么问她,她感到十分开心。 因为她知道,钟楚云不喜欢闹腾的感觉,但如果她说她喜欢,钟楚云就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带一只小奶狗回家,让它成为她们之间共同抚养的小傢伙。 不过她不喜欢,所以这份近似纵容的好意,她就只能暂时心领了。 *** 三月的下旬,是郁铃转正后第一次拿到月工资。 这一个月的生意不错,店长开心,给每个人都发了两百的奖金。 为了拿工资,郁铃提前去办了一张银行卡。 这是她第一次领工资没拿到现钱,许是不习惯吧,她望着手机里的那串数字,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下班后,郁铃如往常那般坐上了钟楚云的车。 车子往家开的路上,她忽然轻声问了一句:「今晚可以吃烤鸡吗?我请客。」 钟楚云听了,二话不说便改了导航,朝着郁铃心心念念的那家烤鸡店开了过去。 这个点烤鸡店外的队伍,排得比郁铃上次来时还要长。 钟楚云没有一点脾气地陪郁铃排了一个多小时,过程中郁铃一直在她身旁碎碎念,念的基本都是工作上的一些琐事。 小小的棉花精似乎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话里也很少有抱怨,只是寻常地说着,说着自己看到的每一件小事,像个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淡定的旁观者。 第49页 这丫头,就跟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什么是伤心难过一样,说什么脸上都挂着笑。 听她这样在耳边碎碎念,仿佛时间流逝得都比平时快了些许。 那一天,郁铃买了比上次还要多的烤鸡,而且也分装成了两份。 她说,这队排了那么久,不多买点太亏了,可买多了也吃不完啊,所以就顺道给钟楚天送一份过去吧。 钟楚云听了,低眉轻笑了一声,带着郁铃去了一趟不远处钟楚天的家。 钟楚天显然也没想到这都七点半了,自己还能收到一份来自那朵木族小棉花送的烤鸡,在寒暄了三两句后,心情大好地与她加上了q.q好友,在她回去的路上,给她分享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表情包 这些都是平日里钟楚云根本不会给她发的东西,对郁铃而言,每一个都新鲜极了。 钟楚云在一旁开着车子,余光时不时朝郁铃那儿瞟上一眼,终是在到家停车时摸出自己的手机,给钟楚天发了一条语音。 「钟楚天,你少带坏她。」 几秒后,钟楚天的语音也急吼吼地追了回来:「什么叫带坏?都跟你似的,当个闷葫芦才叫好啊?」 钟楚云语气平淡地威胁道:「你再说一次。」 这下对面没声儿了,只是回了一个「社会,惹不起」的表情。 郁铃在一旁看得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抿着嘴唇一路走在了前面,直到进了家门,这才换上鞋子,蹦蹦跶跶跑进厨房煮起了饭。 日子平平淡淡,每一天都过得十分简单。 有了一份收入以后,郁铃渐渐不再像以前那样抠抠搜搜。 她开始在同事的推荐下网购小零食,每晚看电视的时拆上一两包,拉着钟楚云一起吃着玩。 她开始偶尔捨得奖励自己一杯七块钱的珍珠奶茶,每一次自我奖励时,也都不会忘记钟楚云。 不过说起奶茶,郁铃就不得不感慨一下钟楚云喝奶茶不喜欢加糖这件事。 天知道这个发现让她震惊了好久。 这份震惊甚至让她和无法在饺子问题上得到和解的钟楚天达成了一致。 【机智的棉花:不加糖的奶茶怎么能喝啊?】 【一天天都干啥呢:可不是吗?我就一直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喝奶茶不加糖呢?】 【机智的棉花:是啊。】 【一天天都干啥呢:异端,早说了她就是个异端,下次不要给她买!】 【机智的棉花:嗯!】 话是这么回没错,可郁铃还是每次都会给钟楚云买上一杯。 不为了别的,仅仅只是一种习惯。 但凡是自己有的东西,就都要和那只狐狸一起分享。 就像在林双身旁时那样,尽管钟楚云不是林双。 除去这些吃吃喝喝,她还陆陆续续添置了点儿春夏的衣物,以及一些别的小玩意儿。 比如,高矮刚好合适在茶几边吃早餐的小凳子,可以把牙膏牙刷都挂在墙上的小架子,放在车上会摇头晃脑的小太阳摆件。 她还在家里的阳台种满了花。 木族喜欢植物的气息,她每天回家都会照料它们,原本没有一株植物的家里,渐渐充满了绿色的生机。 在一个春末的晚上,郁铃和钟楚云像往常一样,坐在厨房里吃着热腾腾的晚饭。 屋外开着的电视,忽然播报了一条新闻。 说是前不久,北方一座城市里,有个十七人的旅游团消失在了某景区中,经过数日搜寻,警方在一处禁止游客入内的林区土壤下找到全部尸体,经查验均为活埋。目前景区已被封锁,该案件十分恶劣,警方定会全力调查。 「十七条人命,全部活埋进了土里,这是有什么仇啊?」郁铃不禁为此感到诧异。 钟楚云摸出手机搜了搜相关新闻,看着网上放出的一段打了码的现场录像,神色不由凝重了几分。 「不是人为的。」 「妖?」郁铃惊讶地凑上前去,沉默片刻后,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是木族的妖精。」 第23章 郁铃记得《妖精守则》里有写,人类有专门的捉妖机构,他们被养在暗处,像寻常人一样过着普通的小日子,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出动,专门处理一些警方无法处理的棘手事件。 钟楚云说过,上头有很多不想让大众知道的事,特别是妖族的存在,想方设法也要找个能说得通的方式遮掩过去。毕竟这会让寻常人类陷入恐慌。 这件事对人类而言明显属于灵异事件,网上许多人都在做千奇百怪的猜测,可最终的定义却是恶性的杀.人.藏.尸案件。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从人员失踪到搜到尸体,再到整件事情被报导出来,足足过了半个多月。 这件事情发生有段日子了,网上却没多少风声,直到最近受害者家属联名到网上求助,舆论再也压不住,这才被正式报导了出来。 那一个很短的现场录像,被马赛克煳住了很大一块,这让人只能隐约看见尸体的数量,并看不到身上有何伤势。 可录像中露出了一棵少说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上面的扶芳藤爬了足足数米高,好似潜伏的蛇,静静盘踞在录像中无人在意的阴暗角落。 隔着千里万里,无法探看灵息,郁铃却依旧一眼认出了它与寻常藤枝不同的地方。 妖一旦开了灵智,再怎么混入族群,也会显露出不寻常的地方,这些不寻常,未经修炼人类的肉眼可能无法辨别,但身为同族的妖精是可以轻易察觉的。 第50页 「这是什么地方啊?」郁铃不禁问道。 「离我们很远,不用在意。」钟楚云说着,放下了手机。 「妖精袭击人类这种事,过去也有发生吗?」郁铃好奇地追问起来。 「嗯。」钟楚云稍稍点了点头,再次拿起了碗上的筷子。 她说不用在意,可郁铃却看得出来,她的眼底深藏着在意。 那天夜里,旅游团十七人遇害一事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郁铃盘腿坐在床上,顺着那些争执与猜测看遍了各个平台的风向。 不少人认为官方报导中的信息缺失太多,很难不让人怀疑此事并非人为。 毕竟十七人全被活埋,无一人逃脱,如果是一群人所为,案发附近不可能完全没有留下可追踪的痕迹。如果是三两人所为,死者体内应该会有药物残留,这些信息难道不能被报导吗?有没有可能,官方自己都无法理解这个事件? 在这种声音下,有些不知名的神棍和灵媒就跳出来朝奇怪的方向开始分析了,一套套的分析下来,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分势头。 要不是郁铃自己就是个妖,她都快相信这件事是厉鬼所为了。 不过大部分人还是在觉得不能用神鬼之说偏移视线,一边关注着灵异之说,一边强调着这种说法看看就好,千万不要陷进去,残忍的真兇目前仍在逍遥法外,必须严查。 说起来,那片出事的景区与郁铃如今所在之地,少说隔了四个省,确实是远到不用在意的地步,可郁铃就是觉得哪里不是特别对劲。 她下意识搜了一下「淅泉山」,却发现在人类绘制的地图上,根本没有这个地方,甚至不曾有过这个地名。 她问钟楚云,事发地和淅泉山近吗? 下铺的钟楚云沉默了许久,再次出声,也只是反问了一句:「你还在乎那个地方吗?」 如此之久的沉默,如此突兀的问题,无疑是肯定了郁铃的猜测。 她抱着被子,低眉沉思了好一会儿,道:「所以说,那个地方,真就在淅泉山附近?」 这一次钟楚云没有应答。 郁铃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我是该不在乎那里的,可我不太相信,如果真是淅泉山里出来的妖精,会对人类有那么大的恶意……出了这样的事,会影响到淅泉山吗?」 她记得,大家只想安安稳稳守住那片地,守住千百年来也一样守护着大家的神树。 偶有妖精有了离山的本事,为了山中安宁,也会谨遵教导,绝不轻易与人类发生冲突。 这样的问题她想不明白,下铺的钟楚云也只淡淡说道:「一个意外罢了,人有恶人,妖有恶妖,不是各个都会循规蹈矩,不然这世上也不需要捉妖机构的存在了。」 末了,钟楚云沉默了好一会儿,似安慰般,又补了一句:「不用放在心上,很多事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遗忘。」 「真是这样吗……」 「嗯。」 郁铃往被窝里缩了缩,抱着手机继续看起了网上那些闹得沸沸汤汤的讨论,心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她心绪很乱,却架不住困意一寸一寸涌了上来。 …… 她睁开双眼,只见眼前尽是一片地狱之景。 阴云蔽日,草木枯黄。 远方守护了木族数千年的神树,此刻已是彻底枯萎,黑色的浓雾,笼罩在神树之上,隐隐透着几分血色。 无数破碎的灵签于带着血气的风中摇曳,像是那无数失了魂魄的骸人尸骨,聚满了可怖的怨气。 熊熊的烈火,烧上了曾经与世无争的山林。 滚滚浓烟,瀰漫天地。 天边不知怎的,瞬间下起了雨,层云透过浓烟,降下灰黑色的水滴。 她忽然睁不开双眼,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袭入脑海。 雨那么大,云那么沉,心底的绝望蔓延开来,仿佛要将整片天地吞没。 她好像快死了。 说不上痛楚,只是愈发麻木。 身子似有千斤重,血似流尽了一般,融入身下的尘泥。 狐狸将她按在地上,压着她被划破的手腕,对她叫喊着什么。 雨水将她们淋透,冰凉得几近失去知觉。 她只觉满目都是血色,而血色也在一点一滴被那由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渐渐取代。 偏偏那柔白的灵光,几近执拗地驱散着那片黑暗,一如从前那般携着暖意,恨不能暖了她愈渐冰冷的身体。 恍惚间,她听见狐狸念起陌生的咒术。 有谁点着她的眉心,一股灵力涌入她的三魂七魄,疼痛再次袭来,却是一场新生。 「醒来,醒来啊……说好了,不管去哪儿,我们都不分开的……」 她缓缓睁开无比沉重的双眼。 「你不是一直在说……如果,如果当初出现的不是我……这一切……早就结束了吗?」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一开口便是这样的质问,「既然如此,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后悔了,小棉花……」 后悔?狐狸在后悔什么啊? 她听见了狐狸的呜咽,她感受到自己被其紧紧拥入怀中。 「这一切不结束也好,我现在知道了,我没有那个本事,我谁也救不了……我只想护住你一个,我们一起逃吧。」 「你……」 第51页 「从此往后,我与你生或死都在一起,我带你逃,我们……」 「我们能逃去哪儿?」 「哪儿都行,去到它影响不到的地方,总有这样的地方。」 「别的,都……都不在乎了?」 「不在乎了。」林双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污。 遍体鳞伤的狐狸努力扬起了一丝笑意,尽可能地想要告诉眼前的小妖,自己真的什么都可以放下。 可狐狸到底不是只狡猾的狐狸,眼眶中流转的泪光,只一瞬便将心底的不甘彻底出卖,心底的痛是那么沉,沉得快将自己压垮,沉得连笑意都带着苦涩,连一朵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棉花都骗不过。 「狐狸……不是都很会骗人吗……你怎么……不一样……」 你分明在乎的啊,为什么要为了我…… 为了我…… 为了我怎样? 那只狐狸,到底付出了什么…… 怎么想不起了? …… 清晨的闹钟,唤醒噩梦中人。 最近的梦越来越怪了。 郁铃长舒了一口气,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像往常那样吃了份简单的早餐,便朝着上班的地方赶了过去。 一进餐厅,同事们都在聊昨晚的新闻,直到店长来了,在门外挂上了营业牌,这才将他们抱团的闲聊无声打断。 郁铃总担心这件事闹大了,会让人类注意到淅泉山上的各族妖灵。 可最后,一切都和钟楚云说得一样,许多事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遗忘。而这过不了多久的「多久」,大概也就是三五天的样子。 在这个世上,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新闻,人们对一件事的关注度是有限的。 蹲后续的人大多散去了,没散去的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就连曾经大哭大闹的家属,也都一个个没了声音。 「他们是被处理掉了吗?」郁铃好奇地问着钟楚云。 「不知道。」钟楚云摇了摇头,眼底确实没有半点犹豫或是敷衍,想来就是真的不知道。 郁铃想来想去,把同样的问题丢给了钟楚天。 【机智的棉花:那些受害人的家属是都被处理掉了吗?】 【一天天都干啥呢:哪能啊,就是最牛逼的捉妖师,也不敢这么处理受害者的家属啊。这要被查出来了,被处理掉的就是他自己了。】 【机智的棉花:那他们怎么都不继续发声了呢?】 【一天天都干啥呢:不是重金安抚,就是篡改记忆,前者能搞定的,就不需要后者了,前者搞不定的,难免要採取一点非常手段。】 【机智的棉花:篡改记忆?这种术法人族也会?】 【一天天都干啥呢:会的少,但总归还是有的,应付应付寻常情况没什么大问题。实在处理不过来的时候,人族也是会像妖管局求助的。人类城镇登记在册的妖精里,修行过媚术与幻术的并不在少数,这点精神操控与记忆篡改不算难事。】 【机智的棉花:可那些人失去了部分记忆,不就不完整了吗?】 【一天天都干啥呢:那咋办?留着他们继续闹,还是干脆全干掉?】 【一天天都干啥呢:你这小棉花还是太年轻,两族间想要和平共处,有些事就註定不能闹上檯面。】 【一天天都干啥呢:至于一个人的记忆完不完整,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而记忆发生改变后,他自己就是想在意,也记不起该在意什么了。】 【机智的棉花:太残忍了……】 【一天天都干啥呢:能有多残忍?忘了好啊,生死之间的事,记着才叫残忍。】 【一天天都干啥呢:忘了多自在。】 话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郁铃就是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些人,一定不愿被迫选择忘记。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分外重要的记忆都保不住,那也未免太可怜了一些。 【一天天都干啥呢:对了小棉花。】 【一天天都干啥呢:清明有假吗?我们要去木族一趟,我姐和你说了没?】 【机智的棉花:啊?】 【一天天都干啥呢:哦,看来是不打算带你去了。】 【机智的棉花:……】 不带就不带。 她还不想回去呢! 再说了,在餐厅打工的,节假日只会更忙好吗? 她要赚钱,哪有空回那座倒霉的山上! 郁铃这般想着,却忍不住抬眉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看电视的钟楚云,试探着问道:「清明……你们都会放假是吗?」 「嗯。」 「我就不会放假,而且会比平时更忙。」郁铃又说,「店长说了,清明那几天,晚上估计得加班,不过会有加班费……」 「那你忙。」 「你……有什么安排吗?」郁铃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去趟淅泉山。」钟楚云也不绕弯子,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郁铃深吸了一口长气,小心翼翼地追问道:「去哪儿做什么啊?和……和上次那件事,有关系吗?」 钟楚云:「先前说好的,这是一场交易。」 郁铃想起来了。 狐族为淅泉山加固结界,木族赠予狐族神木之枝。 原来这笔交易还没真正达成啊?她还以为早在自己被带出来时就已经各取所需了。 第52页 不知为何,郁铃原本一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可近日就是有种想要回去看看的冲动。 她到底还是对淅泉山木族忽然攻击人类一事分外在意。 「那个,我不需要去吗?」郁铃小声说道,「我记得你说过的,我应该需要陪你们演一齣戏……」 「倒也不必强求,钟楚天说了,木族那边他自己就能忽悠。」 「哦……」 郁铃低眉咬住了下唇,不禁陷入一阵尴尬。 钟楚天那傢伙说谎都不用打草稿,忽悠起人来一套套的,确实犯不着她去配合出演。 所以钟楚云这次是真不打算带她去了? 「我觉得这样不好吧,你养棉千日,不就用在这一时吗?」 「什么用在一时?」 「演戏呀!」郁铃说。 「你不是不放假吗?」钟楚云又问。 「我可以请假呀!」郁铃连忙抬起头来,伸手拉住了钟楚云的衣袖,「淅泉山的妖精都知道我嫁给钟楚天了,你们要去帮忙加固结界,我不去,他们真不会多想吗?」 「你嫁给谁了?」钟楚云目光朝郁铃微微一撇,眼底似闪过一丝寒意。 郁铃下意识打了个冷战,一双眼睛不自觉眨巴了两下。 这狐狸怎么回事,眼神忽然变得那么不友善? 是不是她在这里混吃混喝久了,暴露了自己能吃又特会哔哔的缺点,所以这只狐狸开始嫌弃她了,愈来愈觉得她配不上自己弟弟了? 「我,我谁都没嫁,也谁都不想嫁。」郁铃说着,投降似的缩了缩脑袋,身子向后倾了些许,举起了自己的一双小手。 「以后这种话不要乱说,那小子和你不配。」钟楚说着,见郁铃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下。 郁铃瘪了瘪嘴,于心底小声吐槽道:「你想说的其实是『那小子你配不上』吧?放心,我求之不得。」 当然,心里这么想,嘴上是不能那么说的。 她坐直了身子,视线在自己足尖与钟楚云足尖飘来飘去,最后一个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就是想回去看看。」 钟楚云沉默数秒,低声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回去。」 「本来是不想的。」郁铃稍稍压低了脑袋,声音小小的,「可自从上次听到了那个新闻,我总是有点放心不下。」 「其实你可以放心,答应过木族的事,我肯定会尽心竭力。」 「我知道,只是……」 「你真想去?」钟楚云低眉望向郁铃。 「嗯……」郁铃点了点头。 少女坐得乖巧,望向钟楚云的眼里闪烁着某种期待。 钟楚云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到了喉头,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那就一起。」 钟楚云话音刚落,一旁的郁铃便已小狗似的扑了上来,抱着她用力蹭了蹭,只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小丫头便已重新坐好。 较之刚才,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郁铃疯狂上扬的嘴角了。 离开淅泉山半年多了,郁铃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回去。 万幸的是,淅泉山也好,郁家也罢,那些曾经囚住她的梦魇,早已成为一种遥远的过去。 对她而言,相距不止半年,更是百年之久。 她没什么好恨的,如果可以,她希望那座深山永远都是木族以及山中其他妖灵的净土。 为了跟钟楚云一同回去淅泉山,郁铃厚着脸皮和店长请了三天事假。 清明将近,钟楚云为郁铃买了一套新衣。 郁铃抢过钟楚云的手机,点开淘宝看了一眼价格,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身买下来九百多,贵得她心痛了好半天。 钟楚云说什么既然要回去,那就得穿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让木族之人觉得她在狐族受了委屈。 郁铃不由争道:「受没受委屈,我心里明白不就好了?」 「不够。」钟楚云皱了皱眉,伸手揉了揉郁铃的头髮,揉得郁铃都睁不开眼了,这才说道,「要让他们都看见,你现在不是任何人都能欺负,都能使唤的了。」 「唔……」郁铃后退了两步,手指理了理被钟楚云揉乱的头髮,嘴角不自觉上扬了些许。 新衣服很好看,好看得她都有点捨不得穿。 卖家页面说这衣服可以机洗,但她还是怕被洗衣机洗坏了,第一次清洗便是靠双手去搓的。 出发那日,她换上了钟楚云买的衣服,人生第一次去到了自己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见过的飞机场。 如今她也是有身份证的妖精了,再也不需要像半年前来时那样,晕一天一夜的长途车了。 第一次坐飞机,郁铃又兴奋又紧张。 她紧紧跟在钟楚云的身后,茫然地排队取票,紧张地过了安检。 安检员手里的东西滴滴叫唤时,她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半天没敢动弹一下,直到听清了那句被重复了两次的「可以走了」,这才灰熘熘地穿上外衣,拿起了塑料框里自己的手机,朝不远处提好行李等着自己的钟楚云和钟楚天跑了过去。 「刚才那个东西响了,吓到我了!」郁铃追在钟楚云身旁,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棉花不能过检呢!」 「你这话让穿棉衣的那些人情何以堪?」钟楚天说。 「可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它就是响了啊!」郁铃抬头道。 第53页 「是内衣吧?挺正常的。」钟楚天又说,「不过我看你挺没料的,还以为你不用穿呢。」 「我……」郁铃一时语塞 钟楚云瞪了钟楚天一眼,钟楚天连忙摆了摆手,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双手揣进裤兜,将视线望向了旁处。 郁铃瘪了瘪嘴,低头望向了自己的脚尖。 好丢人啊…… 为一点小事大惊小怪都算了,还被一只公狐狸说身材差…… 身材差是她的问题吗? 她也想像钟楚云那样,有那么傲人的身材啊。 可从小营养不良,能有现在的个子已经很不错了,有些东西后天再怎么吃也不好补回来的。 郁铃这般在心底嘀咕着,忽然被钟楚云摸了摸头。 「不是想看飞机吗?」钟楚云说着,向候机厅的落地窗外望去。 郁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架飞机正从轨道上缓缓起飞,没多会儿便朝着天边的云飞去。 她望着那架飞机越飞越远,一点一点淡出了自己的视线。 天边的云,像是一朵朵巨大的棉花,掩住了那个愈渐渺小的白影。 她不由愣了心神,喃喃问道:「它会去哪儿呢?」 那些朝着一个方向远走的,最终都会去到哪儿呢? 凭空消失的百年在哪儿呢? 梦里追着狐狸问了无数次,却始终没能得到的答案,到底是哪儿呢? 第24章 郁铃曾也依附过山中飞鸟偷偷去向天空,但那和人类的飞机不一样。 鸟儿飞不到这么高,飞起来时,周围风会很大,她一个抓不稳,就会被吹去别的地方。 疼倒是不会疼的,就是会在半空飘挺久。 随着风,像断翅的蝶,身不由己,但又有着另一种自由。 至少在落地前,不用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一切。 人类的飞机就不一样了,飞得又高又稳,外头的风吹不进来,里头还有暖风空调。 郁铃坐在靠窗的位置,向外一眼望去,底下满是层层叠叠的白云,像船开在云海上,视线的最远方,云与天的交界好似镶着若隐若现的金边。 这世间很好,可她越来越觉得缺了点什么。 郁铃恍惚地望着窗外,座椅靠背忽然被人踹了一脚,身后响起了一声孩童的笑闹。 奇奇怪怪的思绪勐地被拉回了现实,郁铃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 「嘘,小声点,别蹬腿,前面的阿姨在休息,吵到别人不好的。」抱着孩子的女人温柔地说着,看上去也就四五岁的人类幼崽连忙压低了声音,嗯声应下。 女人面带歉意地对郁铃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没事!」郁铃摆了摆手,坐正身子看了一眼边上的钟楚云和钟楚天。 这俩姐弟竟然都在睡觉,区别只在于一个看上去像在闭目养神,一个看上去却像是瘫死了,没有半点儿正形。 他们真是姐弟吗?除了长相,真是哪儿都不像。 当弟弟的,都没学到姐姐半点气质。 郁铃这般想着,望向钟楚云的目光好似被什么黏住了,久久没能挪开。 不多会儿,穿着统一的乘务员推着推车送来了午饭。 郁铃见钟楚云睁开了双眼,连忙扭头望向窗外,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裤腿,心底说不出的有些发怯。 钟楚云一巴掌拍醒了一旁的钟楚天,而后又伸手替郁铃将午餐盒接了过来,无视着钟楚天抱怨的声音,轻声问郁铃吃不吃得饱。 郁铃抱着餐盒点了点头,弯起眉眼对钟楚云笑了笑。 其实这么小小一盒饭,她是肯定吃不饱的,可她要说自己吃不饱,钟楚云就一定会分一部分给她。 这只狐狸够瘦了,郁铃希望她也能多吃一点。 飞机落地后,钟楚云开着当地租来的车,朝淅泉山的方向驶去。 中途路过了先前新闻上那个旅游团埋尸的景区,郁铃还拉着钟楚云的衣袖,让车在此停了一会儿。 景区大门已经上锁,外头的售票口也已关停很久,窗台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郁铃只是站在外头,就已隐隐感应到了景区深处暗藏的那阵怪异。 像是妖气,却又不完全像。 「是怨气,妖管局和捉妖师会处理,我们管不了。」钟楚云说着,转身朝车子走去。 「走吧棉花,都是摄像头,你还想偷摸着进去不成?」钟楚天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也朝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郁铃抿了抿唇,转身追在了他的身后。 郁铃:「这怨气是新闻上那个藤妖的吗?它身上为什么会有怨气啊?」 钟楚天:「藤生不顺呗。」 郁铃:「城里的妖精就没有怨气,活着就不可能一直顺遂吧。」 钟楚天:「错觉,老闆不给涨工资,我每天怨气都很重。」 郁铃听出来了,这傢伙是在敷衍她呢。 她咬了咬唇,不再继续追问,只坐上副驾驶,往嘴里塞了一颗话梅,闭眼睡去。 山路难行,车子比较颠,郁铃有点小晕车,睡得并不怎么安稳,但这都只是些小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租来的车子下了高速后,越是往人烟稀少的小路上开,越能感受到远方隐隐流窜的怨气。 「快到了吗?」郁铃有些疲惫地睁开双眼,小声问道。 第54页 「快了。」钟楚云微微皱着眉头,语气似有几分沉重。 郁铃揉了揉眼睛,趴在窗边向外看去。 四月的山林,枯树都已发出新枝,在人类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生机盎然。 可在妖精的眼里,却是失了许多天地灵气,唯余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郁。 淅泉山不是这样的…… 至少她离开前不是。 难道山里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吧,我还以为传说中神树生长的地方是什么世外仙境呢,搞半天就是这种鬼地方?这也值得那些木头世世代代守着护着?」后座的钟楚天漫不经心地打趣道,「难怪棉花长不高。」 「以前不是这样的!」郁铃皱了皱眉,扭头回身瞪了钟楚天一眼。 「不会吧,你不在就出事了,你是木族的守护神吗?」钟楚天的话虽不怎么好听,但脸上可算是收起了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望向窗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打量。 郁铃没有答话,钟楚云加快了车速,约莫一个半小时后,车便停在了「路」的尽头。 其实早在一小时前就没有「路」了。 至少在人类的眼里,进山的路早已经消失,此刻她们车子行过之地,不过是人类眼中一片未曾开闢的荒山。 淅泉山中本无路,若不是木族为了请狐族入山帮忙,也不会特意噼开一条能让车辆通行的道路。 这条路藏匿在淅泉山结界之中,若无木族族长借神木之力凝成的灵符傍身,别说常人无法看见,就是凭自身修为离了山的妖精再想寻到回山的路都得花上一番不小的功夫。 郁家当时是有为钟家献上数枚木族灵符的,郁铃离山时也曾获得一枚。 她们已经入了淅泉山的地界。 山中的守护结界并未受到攻击,也并没有出现较大的破损,可那曾经畅通无阻的道路已被落石和断木彻底封堵。 路没了,隐约可见的怨气也愈发浓烈。 「这不是木族自己约好的时间吗?」钟楚天开门下车,望着眼前满目山林,「真出事了啊。」 郁铃有些茫然地跟着钟楚云一起下了车。 她抬眼望了望四周,没有感受到一点山中妖族的灵息。 别说妖族了,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没有。 这座山好像死了一般,除了风吹草木时的飒飒声响,便再寂静无声。 山脚结界未破,山中树木不曾受到砍伐,可山中已经是怨气横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 淅泉山有神树守护,怎会生出怨气? 钟楚天背靠着车门,望着山顶问道:「怎么说,还上去吗?」 「走。」钟楚云说着,向前微一躬身。 下一秒,白色灵光于她周身骤现。 白光散去之时,化作一只九尾白狐,挺身而立,足有两米之高。 一瞬的熟悉感,让郁铃愣了愣神。 白狐低头望了郁铃一眼:「上来。」 郁铃回过神来,忙化出妖身,随风跃起,用小叶子抓住了狐狸颈间洁白的皮毛。 九尾白狐奔跑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所过之处草木摇曳,皆是掠起阵阵风尘,速度之快,半点不输高速路上的行车。 小小的棉花紧紧抱住狐狸颈边的一撮毛,狐狸跑得又颠又快,一路掠起的风,大得好几次差点将她吹飞。 可这样的感觉,却与她记忆中那段不知去了哪儿的岁月一模一样。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只狐狸,带着自己跨过山川河流,只为一同奔赴每一个陌生的远方。 恍惚间,郁铃似听到了那只狐狸的笑声。 那只狐狸总是在笑,无论是奔跑在山林中,嬉戏在河流边,还是雨水打湿了全身,与她一同蜷缩在碎石堆下,或山中洞穴之中。 仿佛,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件事是值得高兴的,那只狐狸便永远不会丧气。 哪怕只是拔出一根萝蔔。 哪怕只是抓到了一条不够两人饱的小鱼。 哪怕只是在寒冷的黑夜中点起了一簇小小的篝火。 她真喜欢看她笑啊。 那只狐狸弯起眉眼的样子特别好看。 可为什么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了许多自己全然没有印象的事情。 在这一刻,在风中,在四周渐渐向她涌来的怨气里。 她似看见了电闪雷鸣,看见自己躺在血泊之中。 看见狐狸含泪将浑身血污的她抱入怀中,冰凉的指尖轻点上她眉心,似要与她缔结某种未知的契约。 「小棉花,以后我们生一起生,死一起死,谁都不要扔下谁。」 誓言由在耳畔,那来自命魂的羁绊,将她们紧紧牵繫。 这本该是永生永世的承诺。 说好了,以你魂系我命。 往后余生,我们生与死都要绑在一起。 可为什么,为什么分开了呢…… 你是不是骗我了? 你是不是…… 又骗我了? 「小棉花,对不起……」 …… 忽有一道柔光浮现,白狐的周身出现了一层护体灵力,将所有怨气阻绝在灵光之外。 混乱的思绪,只一瞬便被拉了回来。 郁铃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底似被掏空了一块,越是想要抓住,越是什么也碰触不到。 她愣愣望向四周。 第55页 山还是那座山,林还是那片林。 带着自己不断奔跑的是钟楚云,身后追着的,是另一只总爱调侃她的狐狸。 小小的棉花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点点攀到狐狸耳边,小声唤道:「钟楚云……」 钟楚云:「我在。」 郁铃的小叶子抱紧了狐狸的皮毛:「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钟楚云:「不要被怨气影响了。」 「嗯。」 郁铃轻声应着。 木族的神树,生长在山间一片广阔的河谷之中,山中所有妖灵皆在河谷四周傍水而生。 郁家的老宅便也搭建在那不远处。 可不知道为何,如今山中满是怨气,越是靠近那片河谷,四周受到怨气侵扰的迹象越是明显。 淅泉山中还有生灵。 于痛苦中不断挣扎的寻常生灵。 地面是猩红的。 所有草木都似「活」了一般,不管是否开智为妖,都「动」了起来。 飞鸟也好,走兽也罢,它们被藤枝缠绕,被花叶撕咬。 有些被刺破了皮毛,留有挣扎的余力。 有些已经丧命,干涸的血色染黑了将它们寸寸蚕食的草木。 还有一些,早已化作骇人的尸骨。 血肉都已被腐蚀殆尽,唯余一副残骨,静静躺在这血腥之地。 而依旧活着的,生着血红的双眼。 像幽灵一样,似丢了魂魄般,游荡在这片炼狱之中。 它们望着眼前的「来客」,第一时间露出了狩猎者的目光。 可当发现自己力量全然不敌之时,便又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寻找起了别的猎物。 眼底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怎么会这样?」 「这些傢伙魂都没了,已经不是妖了……与其说这满山都是怨气,不如说这里已经是片魔土了。」钟楚天说着,好似没心没肺般笑了笑,问道,「姐,眼熟吗?」 「全是傀儡。」钟楚云说着,朝着河谷神树的方向全速奔去。 越是靠近山谷,越是随处可见那被血色染至黑红的草木藤枝,没有一丝生气,偏又似虫蛇般盘踞着这片曾经属于木族的净土。 白色的九尾灵狐,似已是这片血色山林唯一干净的风景。 她奔行一路,一路所见,满是炼狱之景。 那扑鼻的血腥味,让郁铃感觉几近喘不上气。 世间不该有这样的景色,郁铃从未见过这般诡谲之境。 可分明从未见过,她却觉得眼前的一幕幕都好熟悉。 熟悉得好像曾经亲身经歷。 眼前的一幕幕,都似曾经映入过她的眼帘。 唯一不同的,似乎只有此刻陪伴在自己身旁的那只狐狸。 那些自她心底恍惚间一闪而过的零碎画面里,全然没有钟楚云和钟楚天的身影。 忽然之间,眼前的一切都与脑海中记忆碎片重叠起来。 「神树没了。」钟楚云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话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压抑,还有郁铃不曾听过的迷惘与痛楚。 像是好不容易寻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又在一夕之间失去了。 郁铃跳到狐狸的头顶,看见了远方那株守护了木族千年的神树。 分明是万物復甦的春日,那曾经遮天蔽日的庞大树冠,如今却已风中残枝,枯叶落满遍地。 木族妖灵们曾经许下的一个个美好愿望,都随着染血的破碎灵签,高悬在那枯枝之上,于带着血气的风中摇曳。 可怖的怨气——不,应该说是魔气,顺着每一处枯枝,顺着那盘根错节的枯死树根,渗入地底,渗向古树根茎所能抵达的每一处河谷山林。 曾经灵气充沛的山间净土,如今竟就延着那参天古树遍布河谷的根茎,被不知来由的怨气换作了一片血色的怨土。 郁家没了。 曾经她所惧怕或是怨恨的亲人与族人,都已化作妖身,枯死在囚牢般的老宅之中。 余下的,只有被魔气污染的躯壳,与一路上遇见的那些没有灵魂的傀儡一样,尚还「活」着。 墙瓦残破的老宅,诉说着那一株株枯萎的草木在命魂犹存时,应也曾奋力挣扎过。 可突如其来的异变,到底还是让他们没能守住这里。 郁铃双脚落于地面,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眼眶渐渐泛起了泪红。 疼,头疼得仿佛快要裂开。 所有的记忆,都似在那一刻摔落成了千千万万的碎片。 「棉花你没事吧?」 「郁铃?」钟楚云幻出人形,一把扶住了郁铃。 「我……」郁铃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似被人扼住一般,说不出半句话语。 她记得,淅泉山上没有谁是对她好的。 她记得,自己活得太苦了,这才偷偷毁去妖丹,结束了那无光的一生。 她记得,那一世的淅泉山,一直都是木族与山间所有妖灵赖以生存的那片净土。 可为什么,眼前的一切,也都在她的记忆之中。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郁家老宅被魔气侵蚀那一夜,耳边刺耳的哀嚎与那一声声绝望的求救。 她奔跑在那阵绝望之中,所有的族人都在被魔气侵蚀,心血与魂魄皆被寸寸抽离肉体。 山下的烈火烧了上来。 那是外头的妖族和人类最终定下的「清除计划」。 第56页 山中生灵皆已魔化,无需救,无可救。 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她也帮不了任何人。 如果要像那些族人一样死去,再如行尸走肉般延续生命,她宁愿投身火海,随风湮灭。 最后一次,她背对着山下熊熊烈焰,回身望了一眼那株巨大的古木。 「你不是要守护我们吗?」 它的枯枝上,繫着那么多妖灵的心愿,千百年来,只要风儿轻轻一吹,便会似蝶般颤动着起舞。 它分明守护了这里那么多年,可为什么偏偏就在一夜之间,大家都被放弃了呢? ——这个问题,不该问你吗? 不知何处而来的声音,似鬼魅般侵入她的识海。 「问我……」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 不,乱了。 不是这样的,那一世,不是这样的! 当整个世界似陷入一片黑暗,郁铃慌乱地伸手想要寻找一个依靠。 有人抓住了她的指尖,又一点一点,向上握紧了她的手。 黑暗散去的那一刻,她听见了记忆中的声音。 「你……是神灵吗?」 那声音轻轻问着,话语中满是诧异与疑惑。 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了她努力蜷缩起来的身上。 她抬起头来,只一瞬便红了双眼。 是林双,是她的狐狸! 她多想扑进那个记忆中的怀抱,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没有半分气力。 …… 她看见林双带着自己在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 她问林双,为什么要一直这样跑。 她不喜欢…… 好累,好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顿下来吗? 林双想了许久,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意。 她说:「会有的,一定会的。」 天大地大,总有天魔追不到的地方。 「天魔……那是什么?」 「人间聚集的怨气,汇作了一股无形无相的可怖力量,当它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便会成为祸乱人世的天魔。」 林双说,若是无人能够阻止,世间将会生灵涂炭。 「可谁能阻止呢?」 「我不知道……」 林双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她答不出这个问题,只静静望着眼前目光清澈的小棉花。 许久,她弯起眉眼,道:「先活下来吧。」 可那可怖的力量似是无处不在,紧紧追随在她们身后。 她们一直逃,好似没有方向,却又偏偏每一步都能撞上天魔的傀儡。 郁铃不认识淅泉山外的一切,她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心中的信任,让她毫无杂念地追随着林双。 直到有一日,她踏上了一片残留着魔气,四处堆满了人类尸骨的战场,方知林双一直紧随着天魔的脚步。 那狐狸根本没想过要逃。 「你骗我。」郁铃的声音低低的,没有太多责备,只是好奇,好奇林双为什么要骗自己。 「它夺我姐姐身舍,杀我爹娘,毁我家园,还将数百狐族化作傀儡,供它驱策,杀戮人间……我就是舍了这条命,也一定要拉它陪葬!」 她咬紧牙关,眼底满是疯狂。 她压抑着浓浓的恨意,一路寻到此地,誓要与那天魔玉石俱焚。 郁铃问她:「如果连玉石俱焚也是一种奢望呢?」 林双的双眼是血红色,静静望着眼前的小妖看了许久。 末了,只说出一句:「你走吧。」 她的眼中犹如一片死灰,没有一点生的渴望。 也许对她而言,没有能力报仇,倒不如就这样死了落得干净。 「你把我带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我分别,然后让我看着你去以卵击石?」 林双不由苦涩地笑了。 她说:「我也曾以为你有用的,但那只是以为,不是吗?」 郁铃问她:「什么意思?」 林双抬眼望了望头顶灰濛濛的天,忽然坐在了血迹未消的荒土之上,抱起双膝,双目失神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从前啊,有一只狐狸。 她生来身份高贵,有疼爱自己爹娘,温柔的姐姐,以及一个乖巧懂事的弟弟。 忽然有一天,姐姐性情大变,强如爹娘也对此束手无策。 天魔降世了,寄体就是她的姐姐。 她所拥有整个世界,都在一夕之间倾塌毁灭。 天魔异化整个狐族的那一日,她在爹娘的掩护下逃出了狐族。 她拼了命地逃,拼了命地逃。 停下来时,听到的只有妖界各族间所流传的,来自狐族的噩耗。 恨意就这样一寸一寸战胜了她心底的恐惧。 她东躲西藏地望着战起的人间。 她竭尽所能地想要阻止更多妖族被天魔之力侵染。 可她根本阻止不了天魔魔化人间的脚步。 直到某一日,她偶然得知了一种禁术。 凭藉此法,可以心魂作祭,唤醒,与之为契。 只是强大力量,必然也会带来相应的反噬,纵有血契为约,想要操纵,仍要有献上一切,甚至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迴的准备。 她做好了所有准备,只要能够诛灭天魔,哪怕要她永堕炼狱,她也心甘情愿。 第57页 林双红着一双泪眼,凝望着身旁的小妖:「可为什么,偏偏是你呢?一朵那么弱小的棉花。」 「我真想看看,能被禁术唤来的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林双说着,扬起唇角,摇了摇头,笑容里满是苦涩,「我在期待什么呢?你只是一朵小棉花啊。」 「我帮不了你,是吗?」 「或许我该庆幸吧,那么弱小的你,根本没有能力反噬我,伤害我……可如果,当初出现的不是你,这一切早就结束了……」 …… 原来,一切都不只是一场梦。 她遇上了一个骗子。 那个骗子,偏偏还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她好过的傢伙。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想要尝试一下新写法,不太顺手,可能暂时不太看得明白,看不太明白也不用着急,顺着慢慢看下去就好了。如果实在茫然,可以试试养肥一阵子再看,反正这篇文很短的,完结后看脉络应该能清晰很多。 第25章 记忆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不似她记忆中那般单纯美好。 生活的孤苦从未将她击垮,是淅泉山的毁灭,是神树的枯死,是天魔的降世,让她走投无路。 而千年前的林双为了与天魔抗衡,不惜代价施展禁术召神唤魔,只为与之缔结血契,同天魔拼个玉石俱焚。 似老天开了个玩笑,这样的禁术没有唤来,只召到了一个来自未来的她。 一只弱小的棉花。 帮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她记得,第一次看见林双时,林双眼里满是茫然与迟疑。 那缔结血契的指尖轻点于她的额间,却因她不自觉轻颤着蜷缩了身子,怔怔停在了立下血契的前一刻。 如果那一刻,林双没有停手,那么她的自由与生死,都在林双的一念之间了。 对此,她竟一直无知无觉。 郁铃通红着双眼,静静望着身前的林双。 想说点什么,却又无法控制那记忆与时空之外的身躯。 「你在怪我是吗?」她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林双,你在怪我。」 她没有得到林双的回答。 她站在林双的身旁,执拗地想要等到一个答案。 她从晌午等到日暮,风于这荒野吹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让她等到了一声轻嘆。 「就到这儿了吧。」林双站起身来,拭去郁铃眼角泪痕,胡乱揉了揉郁铃的头髮。 末了,抬眼望向荒凉战场的远方。 「顺着这个方向走,便是人类的城池。你随着他们逃,再向南去,是天魔暂时侵袭不到的地方。」 她说,那里繁华热闹,比只有她们相依相伴的深山野林好上太多。 她还说,往后的路就各自走吧,她没有与她缔结血契,她们的死活都与彼此毫不相干。 说罢,那只狐狸走了。 踏着这一路的尸山血海,向着自己认定的前路,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走去。 郁铃望着那个背影,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她这一生,没有被谁善待过。 狐狸是第一个对她好的,哪怕带着目的,带着一个听起来十分可笑的期盼,也依旧是唯一对她好的。 她以为,自己寻到了归处。 她愿随着这个归处行遍天涯海角,再苦再累都不在乎。 奔逃一路,什么苦都吃过,她偏不去记忆,只将每一分甜牢牢刻印在心底,一分一毫都不舍忘掉。 当她目光所及之处,再也没有林双的身影,她的心底不由泛起一阵阵分外浓烈的失落。 那只本想利用她的狐狸,护着她一路翻越过万水千山,却在最后关头将她扔下了。 「因为我不够强大,所以不配与你共赴前路,是吗?」 小棉花轻声喃喃着,一点一点蹲下身来,抱膝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就算是狐狸要骗棉花,多少也该骗完一辈子吧? 为什么偏要在她以为自己握住了一丝好时,狠下心来向她证明,不管在哪里,你都只是不被需要的那一个。 …… 残阳似被吸入漩涡般扭曲,连带着眼前之景,一併变得混沌一片。 恍惚间,郁铃来到了人类的城池。 她随着那些因战乱而奔逃的百姓一路向南。 人间处处闹着饥荒,不大的孩子,贱得不如一袋小米,遍地的横尸,引发了可怕的瘟疫。 她害怕这样的景象,像害怕回想起淅泉山沦为魔土的那一幕又一幕。 可再怎么害怕,她都只是一只没什么本事的小妖。 她抬眼望向来时的方向,人类看不见的魔气瀰漫了整片天空。 那日林双义无反顾前去之地,并没有传来任何好消息。 躺在废石堆边休憩时,一只鸟妖寻到了她。 「棉花,你也是山里逃出来的妖精?」 「嗯……」 「我也是啊,山里没法待了,族人都说跟着人类逃,人类有军队,还有很多修士,没准还能多撑一段时日。可我的族人们不是死了,就是飞散了。」小鸟说着,落在了她的肩头,「天魔会毁了这个人间的,也许我们都逃不了多久了。」 郁铃低下眉眼,似在问鸟儿,又似在问自己:「那你打算怎么办?」 第58页 小鸟在她肩上扑扇了两下翅膀:「还能怎么办?逃一天是一天吧,你这种能幻化人形的修为都只能逃,我哪有别的办法?」 「真没办法了吗?」 「我听说就在几日前,狐族最后一只九尾替人类守城到最后一刻,若非如此,我们也不能安然逃到此处……只是她因此被同族的天魔傀儡抓住了,怕是迟早都会被制成傀儡的……」 「九尾狐……」 「是啊,九尾狐族生来强大,那么厉害的大妖都沦为了天魔指尖的傀儡,人类的力量,真的足以阻拦被天魔操纵的妖族傀儡吗?」 小鸟说着,忽见身下之妖站起身来,朝那逃难的人潮逆向望去。 「你在看什么啊?」 郁铃眨了眨被泪光模煳的双眼,任由一滴泪自脸侧滑落。 林双,你不满心都是恨意吗?这世间有什么值得你去守护? 林双,除了仇恨,你心底并非一无所有,是吗? 林双,你知道,你不能逃,所以将我赶走,对不对? 「我要回去了。」 她说着,与小鸟道了个别。 她看见小鸟眼底满是诧异,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飞蛾扑火的疯子。 郁铃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下那样的决定。 不管再过多久,哪怕时至今日,她都没能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能如此坚毅地向那片人人都在逃离的绝境奔去。 她只知道,有风时,她化作棉花,乘着风。无风时,她化作人形,踏着脚下的魔土。 一切的一切,只为奔向那只狐狸。 命尽之时,她能来到此处,本就是听到了那只狐狸的召唤。 如果真如狐狸所说,禁术是召神唤魔的存在,那么她的到来便不该只是一场意外。 有没有一种可能,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真的可以成为狐狸唤出的神灵,替狐狸达成施展禁术时那个最初的心愿。 哪怕……为此粉身碎骨。 …… 她不断地奔跑着,向着那或许只是一片绝境的方向。 忽然,四周的一切都变幻了模样。 她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从未移动过一分一毫。 脚下踩着的依然是那被血色侵染的淅泉山。 ——这个问题,不该问你吗? ——所有的灾厄,不都是因为这个尘世对你的亵渎吗? ——对凡俗之物生了怜悯的神明落入世间,分明是一种施捨,偏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善意,这样的它们,凭什么得到你的庇佑? ——今时今日,此等情景,分明是你唤醒了我,而我也费尽心力拯救了你啊。 天魔的声音,带着些许讽刺,萦于她身侧。 郁铃抬起头来,看向枯萎的神树,似是望见了千年万年雨打风吹下的自己,在五百年多前,依了一只小妖心愿。 小妖诞下了一个「孩子」。 灵力低微的她,可以赋予它类妖的身形,却无法赋予它一条妖灵的生命。 那註定只是一株寻常如野草的棉花,它的一生将短暂到不值一提。 小小的棉花,落入尘泥,在微风下轻轻摇晃着自己生来便已结出的白絮。 它的母亲,靠睡在神树之下,她的脸颊满是泪痕。 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她,多想听自己的孩子喊她一声娘亲啊……可她连赋予它灵智的力量都没有。 一道柔白的灵光,悄然自她旁侧闪起。 小小的棉花挣扎着从泥土中「跳」了出来。 它跳上母亲的指尖,像个白色的小精灵一样,调皮而又轻盈地飘到了母亲的肩膀。 看似柔柔弱弱的小棉花学什么都很快。 认字很快,背书很快,修炼很快。 化作人形的速度,也比其他同辈的妖精快上不少。 随着小棉花一天天长大,神树也一天天地显露枯萎迹象。 本就在木族没有一丝地位的母女,渐渐成为了山里众多妖灵口中不详的存在。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盼着所有族人,甚至山中所有妖灵都能好。 哪怕开了灵智,修出了人形,一朵棉花的寿数也并不如其他木族长久。 随着母亲的离去,小小的棉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所有的排挤与辱骂,都在那之后变本加厉。 她无数次站在那株神树之下,于心底疯狂地吶喊——如果这一切都好不了了,为什么不赶紧结束? 曾经心间千千万万的善念,没能阻挡住那在她心底生根发芽的一丝怨恨。 淅泉山的妖族,尚还不知它们驱逐了自己的守护者。 那株于这片天地间盘根错节的神树,在不知不觉之间,向千万里外无数的草木生灵汲来了那漂浮在世间每一个角落的怨气。 是她…… 她在无数个日夜中,扮作最最无辜的那个人,一点一滴唤醒了那一心灭世的天魔。 可她本该守护这里…… ——它们不配得到你的守护和怜悯。 ——同我一起吧,把你的力量交给我。 ——从此以后,这个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你,也再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她看向漫天的阴云,终于忆起所有。 望着眼前自己一手造成的苦难,她缓步上前,轻抚上那副枯萎了的,自己曾经的躯壳。 第59页 决定最后一次,选择散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弥补自己犯下的全部过错。 天魔,绝不能步入人间。 那一瞬,柔和的灵光,似要穿透漫天阴云。 遮天蔽日的古树,再次復甦,纯白的花朵,开在怨气之间——那是燃尽此生前,最后一次的绽放。 数日后,连夜的大雨浇熄了山火。 阴云散去,天魔不再。 新生的草木,掩埋了无处安葬的尸骨,枯萎的妖灵躯壳,化作孕育新生的养料。 曾经聚于淅泉山的天地灵气随之寸寸散入天地。 巨大古树的身躯,如烟般缓缓消散,似从不曾在这世间存在。 …… 一切的记忆,都在她奔向那个承诺的过程中,一点一滴,渐渐甦醒。 她应随风而去,偏又被谁唤醒。 狐族女子眼底期许,还有那副弱小的身躯,或许都是她此生逃不掉的劫。 无论有没有缔结血契,她自身死魂灭处应召而来,本就该为施术之人达成心愿。 哪怕没有任何承诺,哪怕这片天地没有她该履行的职责。 又哪怕…… 仅仅只是为了那只狐狸曾经真心真意待她许久。 望着远方那熟悉的魔气,她放缓了脚步。 眼前的天魔,造下无数杀孽,获得了天地间太多的怨气,远比她曾经所见更加强大。 她的脚步却仍无比坚定。 魔祸过后,那一片焦枯的大地,沐着她脚下的灵光生出新枝。 这一次,不为责任。 只为那只编下谎言,却偏又在最后一步,将所有苦痛和残忍都绕开她一寸的狐狸。 她想,她要赶赴她的身旁,为她粉身碎骨。 因为这一次,她不是谁的神明。 她只是那只狐狸滴血取咒,从遥远的异世救回来的小棉花。 第26章 神者,怜悯众生。 舍或不舍,皆应一视同仁,半分偏心都是罪业。 曾经天地两界的入口早已彻底封锁,选择留在人间守护世人的古神,终也失去了对众生的一视同仁。 一瞬的怜悯,让她沦为尘世人。 百年的相伴,让她生了凡俗心。 千万年来,漠然俯瞰世间的双眼,在第一次垂眸悲悯时,遇上了一只匆匆闯入视线的狐狸。 那一刻,方才知晓,自己并非草木。 只可惜,她与她相遇在一个错误的时空,天魔侵蚀着世间,一如仇恨纠缠着她们。 她于身前结印,柔白的神力,似是撕破阴霾的光,撞碎一切阻碍,向她执意寻找的狐狸走去。 所过之处,魔气尽数消散无踪。 她的脚下渐渐生出暗红色的荆棘,似厉鬼般将她拦阻,每一步都落下一个血印。 终于,她在无数傀儡的注视下,来到了那只遍体鳞伤的狐狸身前。 狐狸紧闭着双眼,眉心拧着,似在竭力抗拒着周遭魔气的侵袭。 而狐狸的身旁,站着一个眉目与之相似的女人。 那是狐狸的姐姐,又或者说,那是天魔如今的寄体,是一副早已散了魂魄的躯壳。 「天界弃下人间多久了,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力量?」天魔勾唇说着,嘴角扬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你来此地,是为了我的好妹妹吗?」 「你不是她姐姐。」郁铃低声说着,蹲下身来,将蜷缩在地的林双扶入怀中,一边为她渡入灵力,一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以前不是,以后可以是的嘛,只要她愿意听话一点,我也可以不完全改变她的记忆,再还她一个她想要的『家』。」 天魔说着,指尖聚起一缕魔气,故作哀伤地轻嘆了一声,道:「只是她的爹娘太执拗了,我不得不让他们灰飞烟灭……这个,我可就还不了了。」 「……」 「你在想什么?你看她多痛苦啊!」 天魔笑着向郁铃走来,携着一股令人恶寒的压迫感。 她对郁铃说:「再怎么说,她都是我这副身躯的妹妹,血连着心,我可捨不得伤害她了。你想啊,带着仇恨活下去,倒不如死了,可死了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倒不如把什么都交给我,我能让她将什么都放下。」 「……」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可以允她自由,放下仇恨后的自由。」 「那不是她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天魔讽刺地笑了笑,「你叫她林双对吧?你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就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郁铃嘴角扬起一丝温柔,泛着泪光的双眼,哪怕模煳了视线,也紧紧望着怀中的狐狸。 她轻声说,她就是知道。 她知道这只狐狸与她一样,都不惧伤痛,只认自己认准的事。 她没有权力替她决定什么,不该也不能。 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支持她的决定。 「天魔,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无论再重来多少次,遇上你,我都会做出一样的决定。」郁铃说,「从前是为了责任,如今是为了一人。」 她说着,天魔神色骤变。 光与暗交织在那一日的天空,碰撞出可怕的电闪雷鸣。 大雨倾洒而下,似垂泪般,朦胧了眼前诡谲如末日般扭曲的天景。 她欲燃尽此生,只为还那狐狸一个心愿。 第60页 再一次经歷那如烈火焚身般剧烈的疼痛,她的一颗心却再不是空空如也。 眼底心底,走马观花般闪过的,一幕幕全是那只狐狸的好。 恍惚间,她忆起了那个将自己唤来的声音。 ——神也好,魔也罢,我愿献上三魂七魄与此身舍,换天魔消散世间,狐族重归安宁。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那只狐狸真正想要的从来都是这个。 真好,一副身躯弱小的假象,让她们没能缔结任何契约。 所以今时今日,她的魂魄散去,也不会对那狐狸有任何影响。 可为什么,偏就有那么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指尖。 将要消散的躯壳与魂魄,似一瞬被人拽回了人间,落入身下尘泥。 雨水好凉,一滴又一滴,打在她的脸上。 她想要动弹,却已失了气力。 「我不是让你走吗?你回来做什么?」 「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缔结任何契约,我的死生又与你何干?」 「你……你不想走是不是?不想走,就再也别走了……要走,也带我一起走……」 腕间传来一丝轻微的疼痛。 太轻了,相较于魂魄此刻承受的烧灼而言,轻到她差点没能察觉。 她缓缓睁开双眼,只见那只狐狸将她按在地上,流着鲜血的腕,死死压着她被划破的伤痕。 雨水恨不得沖淡那抹殷红,它们仍在相融。 她充满血色的视线渐渐昏暗。 恍惚间,狐狸念起了陌生的咒术,食指轻点着她的眉心,一股灵力涌入她的三魂七魄,疼痛再次袭来。 「醒来,醒来啊……说好了,不管去哪儿,我们都不分开的……」 「……」 「我们没有来得及结下契约,这场交易,做不得数……你是我唤来的神明,我们有咒约在身,若我不愿,你不能擅自为我付出任何。」 「那你想要怎样?」 「我愿献上三魂七魄与此身舍,换你……」 狐狸说着,把那瘦小的身躯牢牢拢入怀中。 恨不得将其嵌入自己的三魂七魄,此后除非一同消散于这世间,便再无法分开。 郁铃缓缓睁开无比沉重的双眼。 雨水很凉,狐狸的怀抱,是这世间仅存的温度。 她不自觉依恋着这样的温度,魔气却试图冲破那开的束缚,似是恶鬼突破最后一层枷锁前的嘶喊。 「你不是一直在说……如果,如果当初出现的不是我……这一切……早就结束了吗?」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一开口便是这样的质问,「既然如此,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后悔了,小棉花……」狐狸哽咽着,似是哀求,「这一切不结束也好,我现在知道了,我没有那个本事,我谁也救不了……我只想护住你一个,我们一起逃吧。」 「你……」 「从此往后,我与你生或死都在一起,我带你逃,我们……」 「我们能逃去哪儿?」郁铃打断了狐狸的话。 狐狸愣了片刻,目光流露一丝茫然。 她说:「哪儿都行,去到它影响不到的地方,总有这样的地方。」 「别的,都……都不在乎了?」 「不在乎了。」狐狸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污。 那只遍体鳞伤的狐狸啊,多么努力地扬起了一丝笑意,似是想要告诉眼前的小棉花,自己为了她真的什么都可以放下。 可狐狸到底不是只狡猾的狐狸,眼眶中流转的泪光,只一瞬便将心底的不甘彻底出卖,心底的痛是那么沉,沉得快将自己压垮,沉得连笑意都带着苦涩,连一朵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棉花都骗不过。 「狐狸……不是都很会骗人吗……你怎么……不一样……」 「我……」 「不会骗人,就不要骗了……」郁铃弯了弯眉眼,气若游丝般浅浅一笑,「我又不笨的。」 她已将神力燃尽,今日若不杀了天魔,他日再无一战之力。 「谁准你那么贪心的……一次只能许一个愿望啊。」 她说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魂魄自那尚还未成的血魂之契中,一分又一分,一寸又一寸,丝丝缕缕,尽数抽离。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仅一刻的心魂相连,让她知道了那只狐狸的真心里,满满当当装着的都是她。 够了,狐狸把命都分给了她,她没什么不知足的。 只是她啊,不想永远只做那个被一只遍体鳞伤的狐狸全力保护着的小棉花,不想狐狸永远活在恨意和自责之中。 「谢谢你将我唤来此处,一百年很短,却已重过千年万年。」 原来,五百年,看不尽人间。 只因没有遇见你。 「以前总是你保护我,这一次……我会保护你。」 …… 「郁铃!」 紧紧相牵的魂魄如抽丝般剥离。 所有的记忆,都在那被逆转的禁术之中扭曲模煳。 她将抱着千千万万般不舍,又一次决然走向黑暗的深渊。 挣脱了躯壳的魂魄,再次轻如薄烟, 她俯身凑至狐狸的耳畔,以只有狐狸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呢喃。 也许你会忘了我。 也许你会发现,没有我,世界不会有什么不同。 第61页 可如果有一日,你寻到了一片山林,林中有河谷,谷中有巨木。 请折一枝离去。 它护着人间,也护着你。 …… ——人类会记住每一个重要的日子。 ——欢送、迎接,或是怀念。 那时的她,应是在想。 如果可以,我想记住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虽然很短,但是把我写伤了,明天继续。 喔小补一刀,第一章的开头,是不是一开始都觉得是小棉花的视角?其实那是狐狸视角。 第27章 那个在无数雷雨之夜反覆纠缠着她的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心底深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空落落的? 钟楚云有些忘了。 所有人都说她战胜了天魔,可就连那一段记忆,她都一併忘了。 天魔散尽魔气,曾经被其操纵的妖族傀儡终于寻回了自我,没能挽留住的,只有在她手下连同天魔一起灰飞烟灭的姐姐。 钟楚天曾也怨过她,怨她为什么救了所有人,唯独救不下大姐。 她回忆了许久,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 她说她忘了,她不自觉捂住心口,泛红的眼眶里旋着泪光。 她只记得自己逃了,记得自己试着帮助没有被天魔侵染的其他妖族,记得自己使用了某种禁术,只为与天魔玉石俱焚。 所有的记忆,都在那一刻中断了。 她应是失去了什么,像一颗心被人掏空,又像三魂七魄寸寸抽离,此后再也不得圆满。 「我能做到的事太少了,我的力量远远不够保护谁。」 旁人眼中战胜天魔,拯救了人间的大妖,低声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两眼放空,望向远方,似是想要寻找什么。 身旁的狐族少年望了她许久,见她忽如失了神般,伸手想要触碰天边的云。 当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她的嘴角也扬起了一丝笑意。 只是那之后,他便再没见她笑过。 她努力修行,又辗转千年,从山林步入人间。 她总是无意识地想要寻找什么。 她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却于心底认定,自己一定要将其找到。 直到有一日,她听闻木族所居之地,是一片被古神结界守护的山林,山中有一方河谷,河谷内长着一株被木族奉为神树的巨木。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找到了。 「我不理解,什么神不神树的,那么大一个结界,定时修补?姐,我们是有多少灵力啊?费心费神换那破木头做什么?求神明庇护吗?」钟楚天追在她的身后,皱眉叨叨着,「天地两界入口封锁那么久了,这世上要真还有神明,当初又哪轮得到天魔祸乱人间?」 是啊,钟楚云明白,这对她而言不是一个能够获利的交易。 可她的心底就是有那么一个声音,一次又一次告诉她,她必须这么做,否则心底深处的空缺将再无法填补。 她说不出理由,可心底的欲望却从未如此强烈。 这时间一切的谜题,都是一个并不完整的她难以解释的。 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在寻找那株神木,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一直反覆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天魔之力侵染世间,她逃入了一片巨大的棉花林。 而恰好,在那神木生长的河谷中,她遇见了一个瘦瘦小小、蹑手蹑脚走到她身旁的小棉花妖。 那本是木族中最不起眼的一只小妖,却偏在短短一瞬,便闯入了她曾空空如也的那颗心脏。 那个微凉夜晚,她望着那个轻手轻脚进入自己客房的小妖,心底泛起了一个念头。 ——她想带她回去,将她留在她的身旁。 那之后,她便总爱时不时望向那个小丫头。 她看着她从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到渐渐大胆起来,不再像最初那般拘谨。 她喜欢看她笑,喜欢那微微弯起的杏儿眼,喜欢那对小酒窝。 她喜欢她用冰水洗头,冷到跺脚的笨笨模样;也喜欢她在家里蹦蹦跳跳后又捂住嘴巴,压低声音说话的可爱模样。 她喜欢回家时有一顿热乎的晚饭,还有一个小脑袋从厨房里探出来迎接她的日子;也喜欢看着那张笔触幼稚的排班表,每晚睡前于床上想想明日有没有人陪的日子。 如此,那空落落的一颗心,才像是被重新填满了。 只是,她总还觉得缺了点什么。 直到今时今日,她看见身前小妖的目光从无比茫然,分外痛苦,再到最后那不可摧折的坚毅,方才知晓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郁铃……」 「这一次,还会有一个你,在千年前将我救下吗?」 郁铃抬头望着钟楚云,眼里没有一丝期待,有的只是一份不舍与知足。 「其实不用了,这一次,你有来找我,这就够了。」 她说着,转身走向那棵枯死的巨木。 像前世那样,走向註定属于自己的结局。 无论在哪个时空,无论为了这个人间,还是为了钟楚云,她都将拼尽余力,驱散这因怨而生的天魔,还这世间一片安宁。 钟楚云怔怔望着郁铃一步一步走向那枯萎的神树,柔白的灵光萦于少女瘦小的身躯,天地间的魔气都在那一刻绕开了她,却又隔着护体的灵力,将她重重围困。 第62页 笼罩天地的阴云,似被漩涡吸卷一般,向枯萎的古树聚拢。 古树的根茎,如地蛇復生般,将那被血色侵染的泥土寸寸松动。 地面开始颤抖,被魔气缚住的木族怨灵拉扯着染血躯壳破土而出,似在为了解脱而奋力挣扎。 一片绝望之景里,唯有那个少女缓步走向神树,过处生花。 她身旁萦绕的柔白灵光,似春风,又如暖阳,轻抚过所有怨恨,一点一滴驱散着周围每一寸魔气。 天边阴云盘成黑色的巨龙,不断低吼着,恨恨地凝望着靠近的少女。 钟楚云张了张嘴,未能将其拦住的手不由得轻颤起来。 记忆虽如乱麻,千丝万缕却也只在一瞬便涌入心底。 她曾在绝望之处,深深爱过一只弱小的妖精。 她除了一条性命,再一无所有。 而她的小棉花,从未知处来,如神灵般无怨无求地伴在她的左右。 她曾希望那份弱小是神明对她的考验,只要她足够虔诚,只要她真心实意地待她,就一定能够得到眷顾。 可渐渐地,她放下了心中的期望。 那只小小的棉花,最好永远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妖。 不要体会她的虔诚,不要在意她的真心,更不要真像神明一样将她眷顾。 只要小棉花好好的,什么她都可以自己去面对。 可她到底还是失去她了,在失去自己性命以前…… 分明说好往后余生永不分开,她终于下定决心与她签下最初禁术中并未达成的血魂之契,唯愿与她生死相依,却偏为时已晚。 还未彻底相融的魂魄终又寸寸撕裂。 她疯了似的想要留住从魂魄深处抽离的一切,却拼尽全力也没能挽留一丝一毫。 她能做到的事太少了,她根本保护不了自己想保护的任何人。 如果,如果她能再强大一点…… 就不需要那朵小棉花牺牲自己来保护了吧?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她连与她相关的一丝记忆都留不住,直到这一刻,那曾经与之短暂相连的心魂才又真正活了过来。 她不能失去她第二次了。 哪怕为此拼尽所有,也绝不能再次失去。 …… 这一次的天魔没有将这些妖精制作傀儡。 它只是把它们一点一滴折磨至死,汲取它们所有的力量与怨气,以此滋补重创復生后无比虚弱的自己,再将这些怨灵彻底束缚于此,凭着那份怨恨魔化山中所有生灵。 那被神明舍下的躯壳,恰是它用以復生最好的选择。 神树覆盖整座淅泉山的根茎,神树躯干上残留的每一分力量,都是它汲取或是释放怨气的最佳桥樑。 这可比千年前那只九尾好多了。 美中不足的,应是那个曾经将它诛灭于天地间的神竟还留存于世。 它被它唤醒,也被它压制。 万幸,它等到了她的离去,为了快些恢復力量,它选择了最残忍的手段。 「又是你,你总爱坏我的好事。」天魔的声音,似从天地间来,如古树般苍老嘶哑,「我不知道你当年到底如何活了下来,但如今这片天地已经没有多少灵气了,妖族迟早会失去生存之地,你护不了它们一世!」 「只要世间还有怨与恨,我就迟早还能回来。」 「你已离了神躯,堕入凡尘,就算自损神魂能杀我一次两次,还能阻我千次百次吗?」 「何不与我一同合作,改变这个被人类扰乱的世界呢?你一直以来想要帮助的妖族,从来都是这个世界遭受迫害的存在,我是在帮它们夺回曾经失去的一切啊!」 郁铃淡淡一笑。 天魔总是在于她说相似的话语。 可她比谁都清楚,被天魔侵占的世间是一番怎样的风景。 她守护的不是木族,想帮的也不是妖族。 这个人间,还有那只狐狸,才是她真正在乎的一切。 天魔会为人间带去灾厄,更曾让那只狐狸几乎痛失所有,她一点也不信它,也一点都不愿替那只狐狸,以及这世间的任何生灵原谅它。 「我阻不了你千次百次,但能阻一次,必阻一次。」 也许这就是天界封锁之时,她选择独自留在人间的意义吧。 留在此处,待力竭时化作烟尘,本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一份职责。 在这份坚守的过程中,能遇上钟楚云,应也是那冥冥之中属于她的一份恩赐。 所有的一切,都似前生那般。 郁铃仿佛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她伸出手来,想要轻触那副枯萎了的,曾经属于自己的躯壳。 可下一秒,她碰触到的,是钟楚云微凉的指尖。 她的手指,被她仅仅握住。 她抬起双眼,望入那总是淡漠如水的瞳眸。 那是回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次,她从钟楚云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最为熟悉的神色。 无声的禁术,将她们重重裹挟。 如千年前那般,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钟楚云……」 「这一次,一起承担好吗?」 郁铃下意识想要逃离,却见钟楚云身后生出的九尾,此时此刻已将四周彻底封锁。 她们的灵光交织在九尾织下的牢笼之中。 第63页 外面,是她们重要面对的天魔。 钟楚云却只将刺破的指尖点上郁铃的眉心。 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袭入郁铃周身。 她们的心魂正在相融,她们的命运正在相连。 为什么,千年前,千年后,这只狐狸的选择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不是什么都忘了吗? 「我已脱离本身,散尽魂魄才能与天魔一战,现在与我结契,你就不怕死吗?」 「你不是说过,你了解我吗?当初为什么要替我选择?」 「我……」 「没有你,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你不会知道,千年来,唯一支撑我走到今日的,只是一个被我忘却的念头。」 钟楚云轻轻捧起郁铃梨花带雨的脸庞,唇瓣一张一合,只道出几不可闻的三个字——寻到你。 钟楚云微微俯身,轻轻地,吻上她泛白的唇。 郁铃没有抗拒,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含泪的眼底似有几分惊愕,却又缓缓平息。 魂魄于那一刻寸寸交融。 她体会着她所有的不舍,也听见了来自另一个灵魂,在寂静深处,无声倾诉着。 我用千年孤独,换你出现。 哪怕只有百年光阴。 我以命魂为赌,换你留下。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别走。 要走,也带我一起走。 有些话,当年我没来得及说。 如果没有天魔就好了。 我在另一个没有天魔的世界遇上你,不管有没有这个世界的记忆,我都会一眼认定你。 我要把你带回我的领地,让你不再受风吹雨打,不再随那一无所有的我四处奔波,谁对你不好,我就帮你收拾谁…… 好险,差一点成了欺负你的那个人。 还好,我的魂魄告诉我。 它还爱你。 (本书来自:龙凤互联) 第28章 天魔再次消失了,也许不是永远,但至少此后数百年,人间再不会受到天魔侵扰。 因为淅泉山的守护结界仍存,所以这一次的天魔没能走出淅泉山,虽有被魔化的妖物从结界破损处钻出,但因旅游团遇害事件,人类加强了那一片区的非人力巡管,没多久便将其一一拿下。 再后来,人类来到了淅泉山。 淅泉山避世已久,若非魔化妖灵外逃,又有之力冲破了结界,人类怕是很难寻到此处。 不过既然寻都寻到了,曾经的淅泉山又确实是一个钟灵毓秀之地,自然免不了被人们好好开发一通。 好在现在的人类比早些年拼命发展时注意环境多了,他们把淅泉山开发成了一个自然风景区,极大程度保持了此地的自然风貌。 人类不知淅泉山,所以淅泉山有了新的名字,是政府开发旅游区时向广大网友徵集的,就叫世外谷。 没什么新意,甚至有些俗气,但对才发现这片山中河谷的现代人类而言,那里就是世外仙境一般的存在。 河谷中不再有那一株大树。 它就像郁铃前世所经歷的一样,在散尽所有残留神力之后,随着漫山耀眼灵光与天魔魔气,一寸一寸消散于这再不需要神明的天地。 神树消失了,携着千百个悬于枝头残破心愿,如烟般随风而去。 淅泉山的妖灵都同它一併去了,只留下那个残破的郁家老宅。 后来那个老宅成为了景区着重宣传之处。 「这建筑风格,这口水井,还有许多用具和衣物,都代表着这里曾有古人居住。但这些东西看上去年月都不高,不具有古董价值,加上此处还留存着少量现代衣服与用品,由此可见,这里看似与世隔绝,却依旧和外界有着一定的联繫。可惜的是,似乎遭受了某种天灾,房屋破损迫使原来住在这里的人都搬离了这里,而且从遗留物品的新旧来看,应该没有搬离太久。如果早几年能发现这个地方,没准我们真的可以领略一下古人的生活方式,还有此地别样的古人风俗呢。」 郁铃坐在卧室的书桌前,书桌上已添置了一台曲面大屏的桌上型电脑。 她看着视频里认真做着介绍的女导游,不由得托起下巴,长嘆了一口气。 天灾? 或许是吧,天魔毁了淅泉山,也让因神树而聚集于那儿千万年的天地灵气散归天地。 人类发现了那个秘密之地,带着好奇心去探索,却也只能寻见那些妖灵曾经存在过的些许痕迹了。 对于山中妖灵,对于木族,又或者是郁家,她曾怨愤过,也曾惧怕过,但到了今时今日,什么都没有了,便只剩下了一些感慨。 人类不会知道,许多生存在城里的妖精也不会知道,千年前祸乱人世的天魔曾回来过。 这一次在两族看来,没有什么灾祸,自然也没有什么英雄。 有的不过是不曾被人发现,也不会被人铭记的一段过往。 那一日的天,是什么颜色?那一日的雨,又下了多大? 郁铃有些说不清。 她只知道,当时的自己以为这一次真要彻底消散于世间了,心中有太多太多不舍,可一想到这一次再不是独自一人,便又什么都释然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前世那般。 她毁去自己曾经的躯壳,散尽一身神力,只为净化这天地间所有魔气。 第64页 古树的根茎,将她的力量送向整座淅泉山,好似久旱后的甘露,驱逐着一切的怨恨与苦痛。 天魔疯了似的挣扎,可被神力压制的魔气却全然无法穿透以九尾之力竖起的灵力结界。 曾经被它玩弄于鼓掌间的狐族,终也带着当年的仇恨,对它展开了最彻底的报復。 神力的压制与净化,两股强大力量的反击,让它怀着不甘于天地间彻底消散。它嘶吼的声音无比刺耳,似炼狱中爬出来的万千恶魂在世间哀嚎,但最终都要重归炼狱。 神树消散的那一刻,郁铃静静望着它,就像望着自己的归宿。 不过她等了很久,并没有等到力竭的自己随风消散。 她有些错愕地望向了一旁的钟楚云。 钟楚云却只对她浅浅一笑,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的唇角却是微微扬起。 是她同她一起经歷了一次生死。 她抗了下来,所以,她们都活了下来。 「你命尽了,还有我呢。」 这一次,她终于有足够力量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了。 「不过这一生也许不会太长了。」钟楚云说着,指腹轻轻拭去郁铃眼角的泪痕,「我们再也分不开了,你会后悔吗?」 「不需要多长,每一天我都会很珍惜。」郁铃吸了吸鼻子,抬眉一笑,笑中含泪,「我还怕你后悔呢。」 下一秒,她扑进钟楚云的怀抱,像千年前那般,只在自己的狐狸面前做一个任性的小妖。 「谢谢你来找我,哪怕忘了,也一直在找我……」 前世你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那么的昏暗无光。 多么幸运,重来一次,我一睁眼便遇见了来寻我的你。 …… 随着神树的湮灭,曾经守护淅泉山的神明算是于人间消散了。 现如今仍然存在的,只是一朵被狐狸救下的小棉花。 从此往后,她就像长在钟楚云身上一样,生与死都将随着钟楚云一人。 正如钟楚云所说,那些余下的寿数分给两人,许是没有多少时日了,但妖的一生本也无比漫长,太多重复单调的日子,多多少少都无需在意。 她很高兴,至少从此往后,她与钟楚云真正做到了生与死都永不分离。 也许有一天,她们会一同消散,不过在那之前,她们会按着人类的规矩,安安分分过着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那一日,仿佛陪着郁铃死了一回的钟楚云很累很累。 她在郁铃的陪伴下于车后座睡了很久。 她们彼此依靠,你枕着我的肩,我靠着你的头。 一双手紧紧握着,谁都不愿松开谁。 全场状况外的钟楚天在试图八卦失败后,唉声嘆气地把车子开回了城中事先预定好的酒店。 所有的一切,都从那一刻起变得普通而又寻常。 「喂,钟楚云。」酒店的大床上,郁铃好奇问道,「当初你为什么叫林双啊?」 「一个假名罢了。」 「我就是问啊,每一个名字都该有来由吧?」郁铃执拗道,「名字又不是数字排列呀。」 钟楚云想了想,笑道:「还是数字排列。」 郁铃瞪大了惊讶的眼:「啊?」 「我母亲姓林,我是家里的老二,不就是林双吗?」 「……」 钟楚云啊钟楚云,你可真不像一只狐狸。 不会骗人就算了,起个假名也没有一点心机的吗? 这但凡对你狐族有点了解,就能瞬间扒马了啊? 也就只有我,这只从另一个时空去到你身旁的小棉花,才会对此一无所知,被你蒙在鼓里那么久! 郁铃噎了半天,终于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要早点知道这个,或许就能更早认出你了!」 「但我记不起你啊,你一个人认出我,一定会很难过吧?」钟楚云说着,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还是一起想起的好,这样我不会伤害你。」 「我不在乎的。」 「我在乎。」 话音到此,她们一起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钟楚云又一次喃喃开口。 她说:「天魔还会再来吗?」 一旁的郁铃放下了手机,沉思许久,轻声应道:「会吧,天地间只要还有怨气,便总会汇聚到一处去。但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 「也是,我们应该看不到那一天了。」钟楚云语气很淡,没有一丝哀愁。 末了,她又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位神明吗?」 郁铃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天界入口封锁之时,我选择留在人间,再多的也记不得了……来到人世前,我捨弃了很多东西,记忆是不全的,你知道的。」 「你说,往后天魔再次现世,人们该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郁铃认真想了下,道,「就像你可以唤来千年后的我去拯救你,我也可以唤来千年前的你,来拯救我。而我们这样的抉择,虽都只是为了自己,却也改变了阻止了天魔的计划……很多事,冥冥之中就是註定了,神与魔都不是世间的主宰,总有什么力量可以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 「你这小棉花,说起话来怎么那么老成?」 「要往长了算,我可比你大多了!」 第65页 「事实上你也就刚成年。」 「才没有,往短了算,我也有六百多岁了,我成年了!」 郁铃说着,侧头瞪了钟楚云一眼。 只那一眼,她在钟楚云眼底看见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郁铃不由得眨了眨眼,无意识吞咽了一下:「你这什么眼神?」 话音刚落,便被牵起了小手。 她看见钟楚云向自己这边挪了挪位置,凑至她的耳边,轻声问了句话。 「要不要试试?」 「试……试试什么?」 「当然是成年后才好做的事。」 「……嗯。」 脸皮薄的小棉花,只强忍了两秒,便任由红晕自脸颊窜到了耳根。 …… 那日之后,郁铃成为了真真正正的钟家人。 不过与最初说好的不一样,她的「联姻对像」从某只说起话来特别聒噪的狐狸,变成了那只她心底最最好的狐狸。 说起来,「嫂子」这个称唿,对最初的钟楚天来说也就只是一个玩笑。 可如今真的成真了,钟楚天倒也没有多诧异。 只不过在她们回到家中,公开确认关系的那一天,郁铃还是与钟楚天进行了以下一段对话。 【一天天都干啥呢:说实话,我很难接受一个五百岁的小丫头当我嫂子。】 【机智的棉花:钟楚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一千年前是我救了你们全族,你得对我尊重一些!】 【一天天都干啥呢:那我也很难接受一个喜欢蒸饺的小丫头当我嫂子。】 【机智的棉花:我没有喜欢蒸饺啊,只是韭菜鸡蛋水分够多了,还水煮的话会很稀的!】 【一天天都干啥呢:就要水饺!】 【机智的棉花:[你故意找茬是不是?]】 【机智的棉花:行吧,水饺。】 【一天天都干啥呢:行吧,嫂子。】 那时,郁铃看见钟楚天的回覆,瞬间删掉了自己刚打出来但还没有发出去的「臭弟弟」三字。 很快,她看见了后面的话语。 钟楚天说,不管怎样,谢谢她让他姐姐终于有点像他记忆里的样子了,这么多年来,他都要以为他的二姐再也回不来了。 郁铃望着手机发呆了好一会儿,最后开心地抱着手机在客厅里转了好几个圈圈。 钟楚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承认她了。 从此往后,她真正融入这里了。 在那之后的日子,郁铃回到西餐厅干了两年多,许多同事来来去去,有前辈说是这样的,大多人在餐厅都做不太长久,毕竟升职空间少,就算熬成店长了,月薪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郁铃生怕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所以一直坚持着没有走,中途更是在这店里换了好几个「岗位」。 有一阵子是晚班,有一阵子进了后厨,甚至有阵子被换去了后厨边上的糕点屋里帮忙。 店长有一次年前和大家说,不管每个人决定在这里待多久,她都希望大家能在这个小地方里尽可能得到更多的工作体验。这样一来哪边有人请假了,拉谁过来都可以补上,二来大家都全能一点,回头要走也有更好的出路。 郁铃学东西快,也很吃得苦,会的东西越来越多,工资也渐渐涨了起来,虽然不多,但是够她买很多想要的东西了。 原本那个小小的家里,塞进了越来越多属于她的东西。 就像筑巢一样,让她得到了满满的安全感。 就比如,卧室里,书桌上多了她买的桌上型电脑,一旁全新的大衣柜里塞满了她和钟楚云一年四季的衣服。 还有,客厅换上了更大更软的沙发,曾经的玻璃茶几也被她换成了一个电暖桌。 那个电暖桌中间有火,还可以像电磁炉一样煮火锅呢。 大冬天的时候,她可以备好要下的肉和菜,煮好火锅汤底,和钟楚云一起坐在客厅的电暖桌前,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吃她们的二人小火锅。 忘了说,那个上下两层的床,郁铃原本是说什么都捨不得丢的。 但想来想去,为了方便,还是在几个月后惨遭淘汰掉。 于是,她们拥有了一个双人床。 从花瓶到地铺,再到上下层,弯弯绕绕那么久,可算是寻回了千年前相互依偎着入眠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某人心里多少记了一点小仇。 两人第一次躺在铺好的新床上时,郁铃忍不住感慨着小声嘀咕了起来。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面对我求助时说了句『不能』,还把我晾在屋外吹了好半天的风。」 「……」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锁了我的灵力,把我变回棉花,插进花瓶里,还让我老实点。」 「……」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对我冷冰冰的,经常笑话我这不懂那不懂,还妄图把我嫁给别人」 「……」 「大概是个哑巴吧?」 郁铃话语刚落,便被钟楚云拽进了怀里。 钟楚云说:「也不知道是谁,总是透过我去看另一个人。」 郁铃皱了皱眉,反驳道:「那不也是你吗?」 「我不知道啊。」钟楚云说着,笑了,「我只知道,你这样一度让我很介意。」 「你……你没说啊……」 「我现在说了。」 第66页 「哪有你这样的啊!自己吃自己的醋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 郁铃不禁想,这狐狸在床上的时候,真的很像一只狐狸。 「没意思!」她伸手推了推靠过来的钟楚云,见没能推开,便咬了咬唇,小声嘀咕道,「我追的剧要播了,晚点……」 「晚点网上看。」 「也……行……」郁铃说着,想了想,翻过身来,认真道,「那这次得我来。」 「你来?」钟楚云抬眼望向郁铃。 「我有进步的!」郁铃分外认真地点了点头,不那么自信地补充道,「应该……」 「好。」钟楚云应着,反搂住了郁铃的后颈。 …… 客厅未关的电视,播起了十点档的新剧。 那个夜晚,或者说,每一个夜晚,千家千户,都有着不同的梦。 (正文完结)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还有点儿番外。 下面是一些完结碎碎念,可以不看。 人设方面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小太阳属性的棉花x曾经是小太阳失忆后变冰山的狐狸,如果要说一下的话,大概就是人设方面我曾经改过。 因为最初的构想是狐狸失忆了,小棉花什么都记得,但在设计大纲的时候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千年前,小棉花对狐狸应该是有爱的,否则为何能为她牺牲自己诛杀天魔,还切断彼此之间的心魂契,只为让狐狸活下去?如果爱过,那小棉花什么都记得,去到另一个世界,遇上一个明明很狐狸长得一模一样,但就是不认识自己的钟楚云,又要如何自处?她会痛苦会挣扎,但不该动情,因为如果她爱林双,就根本无法用正常的情绪去面对钟楚云,那么这篇文会变成狗血替身文学。但我想写的,其实就是简单的双向救赎,双向奔赴,爱过忘了,重来一次还会奋不顾身的感觉。 所以想来想去,我觉得只有棉花也忘记一部分是最合理的,只有她记得林双的好,却忘了曾经一起经歷过的坏,以及曾经爱过的证据,她才能留在钟楚云的身边。正因如此,前面看起来会觉得小棉花心真大,离开了林双又能因为钟楚云对她好而跟着钟楚云过日子,就像个小渣女,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不……)。 如果小天使们有这样的感觉,其实不是错觉,这种不自觉的「渣」感,是因为她的记忆并不全。魂魄分离的那一瞬,她知道自己会忘记,强大的执念却让她记下了林双所有的好,但也仅仅只是所有的好,她忘了自己曾经爱过。在这种情况下,棉花是一个自私的存在,她会下意识觉得谁对她好,她就跟着谁,对她好的人一定能给她那份自己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安稳。 因为这个,开坑时还在问朋友,这样的人设会不会不讨喜,但真到开坑了,心态就变成了:「管她讨不讨喜,反正世上没有十全十美,沖沖沖!」 其实棉花和狐狸的感情产生在千年前,千年后只算是彼此遗忘后的再续前缘,在没有危险也不再需要奔逃的现代城市里,不用担忧温饱问题,像寻常人类一样,踏踏实实、一点一滴寻回曾经的温暖,属于是灵魂彼此熟悉,脑子并不记得,直到记忆恢復,才发现曾经爱过,如今也依旧放不下。那这篇文基本把所有重心压在回忆阶段了,写不好就等于是废了,读者感受不到她们曾经爱过。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写废没写废,只能说最后几章我确实是每章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妈进我屋找我谈人生都被我吓一跳。不过感动自己确实也不够,如果没能感动到看到此处的你,那就是我实力不够,不太掌控得住这种写法,我下次会继续努力。 然后就是,看到有小天使说画风前后有点不一致。这个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有很努力让画风前后一致,但应该是能力问题导致了一定的割裂感。其实从第一章开始,文里就不断用梦境和小棉花时不时出现的怅然若失感去拽着整体的画风,告诉大家这背后有很惨很伤很扎心的事啊,我相信应该不会有小天使在看到那些内容时会觉得这篇文是纯糖文吧。不过既然还是有观感上还是有割裂,那肯定是我没有处理好,还是那句老话,这次尽力,下次努力。 其实《小羊驼》完结后因为心态问题,基本没怎么好好写文了,手感有些生,这一本是復健用的,想过格局拉开写群像,但怕自己还不算稳的心态再次崩掉,所以整体设计上小了很多,变成了两个人因时空和命运的交叠而相互救赎的短小故事。 犹豫是练手復健,不太在乎数据,所以写法上的尝试比较大胆,也加了一些最开始想预收时没有想到的类周目剧情。虽然可能看起来不太流畅,我自己确实也没做到多好,但尝试的过程中我挺开心的,一个个小伏笔在记忆中揭开的部分虽然很卡手,但也是写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朋友说:「啊这么短?你不把封面钱赚回来吗?」我想了想,觉得故事还是要完结在该完结的地方,脑子里想的东西就那么多,一开始还决定用脱水写法,后面放慢脚步去拖字数,就算赚到钱了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故事了。再说了,我又不止约了封面这一张图,番外写完后我会都放在微博,大家喜欢的话可以自取。 不管怎样,谢谢小天使们一路陪伴,我不想写一层不变的东西,不想为了赚钱把有成绩的文换个皮复制很多遍。所以后面还会继续尝试,尝试就有翻车的可能性,我自己是个水平随情绪波动的作者,确实不敢保证每一本都能入眼的。只能说,感谢大家记得我,也希望大家记得我,以后我开新坑,看到我的笔名,多少给我个机会,跳过我蹩脚的文名文案,看看前几章合不合胃口,不和胃口也不要把我拉黑,万一哪一天哪一本对上胃口了又有缘再见了呢? 第67页 好啦,啰啰嗦嗦的话就到这里了,下一本是正式回归,开坑前我会努力存稿,绝对不再断更摸鱼了。 小天使们有缘再见(啊不对,还有番外再见)。 第29章 平行世界(一) 如果没有天魔就好了。 我在另一个没有天魔的世界遇上你,不管有没有这个世界的记忆,我都会一眼认定你。 我要把你带回我的领地,让你不再受风吹雨打,不再随那一无所有的我四处奔波,谁对你不好,我就帮你收拾谁…… *** 山路难行,车子晃得厉害。 半梦半醒间,右额靠窗的少女蹙着眉,强忍着那股翻江倒海的噁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勐地抬起头来,翻出了柜子里的呕吐袋,「哇」地一声,将飞机上吃的午饭吐了个干净。 一旁开着车的钟楚云皱了皱眉,伸手向她递来了两张纸巾。 郁铃吐得眼圈都红了,一时泪眼模煳地伸手接过,擦了擦嘴,擤了擤鼻涕。 一瓶新拧开的矿泉水从后排递来,她接过稍稍漱了下口,又喝了一些,这才感觉好受了很多。 「谢谢。」郁铃小声说着,一边封好了呕吐袋,一边晕乎乎地将水递了回去。 钟楚天直接没接:「你喝过了我还能要?」 郁铃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般情况下,人与人之间是不会共饮一瓶水的。 她默默把水抱回自己怀里,靠在椅背上再次闭上双眼,试图逃避刚才那一瞬的尴尬。 有个词好像叫什么……间接接吻。 道理她都懂,可钟楚天的表达方式也太难听了些,就差没把嫌弃二字煳她脸上了。 真就不能换个委婉点的说法吗? 似能听到郁铃心声似的,钟楚云淡淡补了一句:「你拿着就好,难受就喝一点。」 你看你看,这才是人话嘛! 郁铃眼都没睁,只点了点头,小声应道:「嗯。」 「你们植物还能晕车啊?」钟楚天不具任何同情心的打趣从后方传来。 郁铃眯开一条眼缝,稍稍缓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某人的话很莫名其妙,一个没忍住,转过身去瞪了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的钟楚天一眼。 「晕车是你们动物的专属吗?」 「我可不晕。」钟楚天回得云淡风轻,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你这反射弧够长啊,按着赤道长的?」 「你……」郁铃张了张嘴,一双杏眼眨巴了半天,气唿唿将视线扭向窗外,认栽地咬了咬下唇。 她承认,她并不擅长和小学鸡争论。 对,就是小学鸡,网上都这样形容这种讲不通道理还气人的幼稚鬼。 只是说着不争,郁铃还是沉默地想了许久,最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等我修为高了,就一定不会晕车了。」 钟楚天一听,又来劲了:「现在天地灵气那么稀薄,你还只是一朵棉花,等你修为高了,那得等到哪年去?」 郁铃严重怀疑这傢伙就是想和自己吵架。 她刚想坐直身子,打算转身面对身后那只屑狐狸的挑衅,却还没开口,就听到了一句让自己眼前一亮的话。 「话说开车的人就不会晕车。」钟楚天说着,似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又补充了一句,「我姐也以前晕车,让她学就是不肯学,前年学了,不就不晕了吗?」 「真的假的?我不信你。」郁铃说着,目光望向了钟楚云,「你以前也晕车啊?」 她要听钟楚云说她才信。 钟楚云嘴角微扬,轻声应道:「嗯。」 钟楚天说:「她要不晕,车里放呕吐袋做啥?专门给你买的?」 郁铃抿了抿唇,没有搭理钟楚天,只是望着钟楚云,小声问道:「那……那我也可以学吗?」 钟楚云点了点头:「嗯。」 「你教我吗?」郁铃的眼里似闪着光。 「看她做啥,她教你没用,驾照得考的。」钟楚天泼冷水。 「哦……」郁铃小声应着,虽然多少失了点兴趣,但还是低低说了一句,「这次回去了,我就抽空学车,下次再出远门,我就可以换你下来休息了。」 「好啊。」钟楚云说着,眼底似是漾起了笑意,「你再睡会儿吧,过不了多久就到了。」 「睡不着了。」郁铃摇了摇头,视线望向了窗外。 她已经离开淅泉山大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去呢。 说实话,她不太想回去的,那个破地方可没有谁会对她好。 可只要想到今时今日的自己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回去一定能让曾经欺负自己的那些傢伙气到话都不敢说,便还是厚着脸皮找店长请了假。 这两天放清明假,她工作的地方可是餐厅啊,节假日肯定会比平日忙。 她可忘不了,自己去请假时店长的脸色有些不好。 但如果可以看到曾经瞧不起自己的族人对自己客客气气的模样,那就是被老闆骂一顿也值了! 后座的钟楚天忽然从左边挪到了右边:「喂,看那边。」 郁铃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半山腰上停了好多车,还密密麻麻挤着好多人。 午后的阳光洒下来,将那一片都照得金灿灿的。 「那是在做什么?」 这离市区那么远,路上车都看不见几辆,那边怎么那么热闹啊? 第68页 钟楚天说:「那是这儿挺出名的一个景区,前阵子还上过热搜呢。」 「啊?」 「说是一个旅行团不守规矩,偷偷熘到禁止游客进入的深处林区,连同导游在内的十七个人在里头迷路了,外头有人报了警,搜救了一天一夜。」 「后来呢?」 「救出来了呗,每个罚款一千,还上了波新闻。」钟楚天说,「如果山里有妖,估计要被那几个人类吓坏了,以为人类又要深入开发了。」 「那山里会有妖吗?」郁铃好奇问道。 「大妖没有,小妖总还是会有几只吧?这么大座山呢。」钟楚天说。 「它们为什么不到人类的城市去?」郁铃又问。 「各有各的选择罢了。」钟楚云淡淡说着。 郁铃想了想,觉得也是。 郁家的老管家就很讨厌人类的城市。 或许对从小生长在深山野林中的妖精而言,人类的城市就像一台不断运转的机器,所有的生命在那里面,都只是一个又一个细小的零件,每天日復一日按部就班地运转着,一点也不自由。 可她却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毕竟离开淅泉山后,她可以自己选择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比如,上班要不要偷闲,偷闲时是睡午觉,还是蹭着餐厅的wifi看两集电视剧。 再比如,每天早餐吃什么,午餐吃多少,晚上又要买点什么菜回家。 还有还有,发工资的日子,要不要叫上钟楚云一起,吃顿好的犒劳自己。 这些如此简单的选择,对于从前的她而言,是根本想都不敢想的。 郁铃盯着远处那个景区拥挤的入口望了很久,直到车子行远,再也看不见那份热闹,这才轻轻问了一句:「以后我们可以四处旅游吗?」 钟楚天:「我懒。」 郁铃:「没问你。」 钟楚天:「告辞,打扰了。」 钟楚云听了,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她余光望向郁铃,只见少女漂亮的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想去什么地方旅游?」她淡淡问着,声音分外温柔。 「海边!去海边可以吗?」郁铃坐直身子,激动道,「我只在电视上看过海!」 「可以啊,有空一起去。」钟楚云说。 「嗯!」郁铃开心应着,还不忘回身对钟楚天扮了个鬼脸。 钟楚天「切」了一声,似是看透了自己的姐姐在这小棉花面前从没帮自己说过半句话,一时瘪了瘪嘴,没再多说什么。 车子开着开着,便开入了一条人类眼中看不见的山路。 这是上淅泉山的路,原本是不存在的,但为了迎接狐族的「贵客」,木族大费周章打通了这条道路。 山路蜿蜒,处结界之中。 在神树结界的保护下,淅泉山与外界孑然不同,天地灵气要密集许多。 郁铃打开了车窗,闭目感受着山中的风。 她曾在这里待了五百年,一边惧怕着这里的每一只妖精,一边喜欢着这里的每一个未开灵智的寻常生灵。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离开的那一天。 她本该像山中大多妖精一样,在五百岁的那一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成年礼。 族中的长辈,应会在神树下赐予她凝有神树灵力的护身符,再给予她一个关于未来的诚挚祝福。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配不上的。 那一日,山中所有妖精都只在意从城里来的狐族贵客,而她一个身份尴尬又无比弱小的私生小棉花,只配独自一人跪在神树下默默许愿。 ——要是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在乎她的喜悲就好了。 那时的郁铃,在心底默默许下愿望。 她也没有想到,这个愿望,很快便得到了神明的眷顾。 那一夜,她在神树下跪了许久,远方的热闹,没有一分一毫是属于她的。 可夜深之时,她望见了一个陌生的身影,穿着一袭雾霾蓝的轻纱长裙,自夜雾中向她行来。 准确说,不是向她行来。 人家是冲着神树来的。 郁铃用自己浅薄的修为感知到那是一只修为很高的狐狸。 狐狸很漂亮。 或者说,狐狸特别漂亮,漂亮得好似能破开雾色的月光,携着几分清冷,似不属于人间。 她愣愣望着那只狐狸看了许久。 狐狸站在树前,似也许下了一个心愿。 末了,狐狸微微低眉,对上了她通红的双眼。 郁铃也不记得那一刻的对视到底持续了多久。 也许是短短一瞬。 又也许真有十数秒。 她只记得,她在她的眼中望见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狐狸忽然蹲下身来,平视着她。 这是生来第一次,除去母亲,有人对她这么温柔。 郁铃有些慌乱地眨了眨眼,张了张干裂的唇,在温柔的注视下,低声说道:「我……我成年了,不过没有人记得。」 「你家人呢?」 「家人……没有谁在乎我的,何况今日山里来了位贵客,我和贵客比起来,什么都不是……」郁铃说着,勐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低垂下眼眸。 沉默。 好一阵沉默后,她听见旁侧的狐狸轻声问了一句话。 第69页 「那你想离开这里吗?」 「我?」 「如果他们对你不好,你想离开这里吗?跟我走。」 「我……」 「我给你一个家。」 郁铃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狐狸弯起好看的眉眼,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后来她一直在想,当初那么干净的一只手,怎么就伸向了当时那个穿得破破烂烂,还有些面黄肌瘦的她了呢? 她想不太明白。 那只叫钟楚云的狐狸也说不出原因,只得在她不断的追问下,笑着说出了一个鬼都不信的理由。 「也许,上辈子在哪儿见过吧,第一眼看你就特喜欢。」 面对这样的回应,郁铃也不生气,只是顺着钟楚云的话继续问了下去。 「特别喜欢,那是有多喜欢啊?」 「喜欢到想带你回家,像冥冥中註定了会遇见似的。」 「那你当初去淅泉山,是为了找我咯?」 「没准真是。」 「找不到我,你会带其他姑娘回家吗?」 「也许不会吧。」 「怎么,没有我,两族就不联姻啦?」 「是他们求我去看看的,又不是我上赶着去的。」 「那要不联姻,你还会帮木族修补结界吗?」 「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我看你挺像个大善人!」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 「你和她们不一样。」 虽然郁铃也不知道,自己和家里那些姐姐有什么不一样。 但钟楚云是不会骗她的。 钟楚云对她很好,从带她回家的那一夜起,就一直很好。 她说的每一句话,钟楚云都会记在心里。 刚进城的那一天,钟楚云会因为她觉得饿,半夜三更陪她一起吃泡面。 拿到身份证的那一天,她看见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恰好对应着她的农历生日。 钟楚云记得她喜欢吃烤鸡,便时不时会去为她买。 在她找不到工作,还忘了带钱,没法坐车回家的冬日,钟楚云会担心她饿坏了,带她去吃街上热腾腾的火锅。 有时她也会想,她上辈子一定积了福。 要不然,怎么能遇到这么好的一只狐狸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一个只存在于「如果」中的世界,三章左右,纯糖,放心食用。 第30章 平行世界(二) 时隔半年,淅泉山结界再次大开,一辆自人类城市中来的汽车驶入了这片对人类而言从不曾存在过的山林。 这是约定好的时间,狐族来此是为淅泉山修补结界的。 近几百年来,随着神树渐渐显露枯萎迹象,山中天地灵气流失,数千年来一直保护着山中妖灵的结界不再稳固,木族众人手足无措,不得不寄望于天生灵力强大的九尾一族。 只是结界需要长久维护,就算狐族心善,能帮一次两次,往后那么长的岁月又凭什么持续相帮? 为了与狐族处好关系,木族三次派人向狐族提出联姻。 起先狐族拒绝了两次,但见木族不愿放弃,便也答应了会到淅泉山看看。 淅泉山是木族的领地,其他妖族都只是在此寄居。 木族中最大的家族当属郁家,数千年来族中的每一任族长都出在郁家。 人类总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郁家便有几分这话里的味道,别说家里那些多多少少沾点郁家血脉的少爷小姐了,就是郁家的僕人出了那个大宅子,都能在山里横着走。 钟楚云第一次来淅泉山的那一夜,别说是木族的妖灵了,就连山中所有能化身半个人形的妖精都精心打扮着自己,就盼着自己能被传说中最强大的九尾狐看上。 在大多妖精看来,要是能够嫁给一只大妖,往后就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那位狐族的族长最终挑中的,竟是山中最不起眼的一朵刚成年的小棉花。 毕竟山中谁都知道,那小棉花是郁家血脉,但却连郁家的一条看门狗都不如。 因为她是私生的,是个女孩,是与自己娘亲一样,天生弱小、寿数短暂,还没有什么修行能力的一朵棉花。 所有人都说她的诞生就是一场意外,当年郁家的大公子可从没喜欢过她娘,是她娘硬编了些海誓山盟的话语,说什么也要人家给她名分,给她和孩子一个安身之处,差点破坏了人家与正妻的感情。 「多贱吶,棉花那么弱小的植物,还想攀高枝呢?」 「棉花开了灵智也活不上千年吧?等着呗,指不定过不了多久那小棉花就不见了,像她娘一样。」 郁家的妖精这样认为,山里的其他妖精也这样认为。 但这在大家眼中「指不定多久就不见了」的小棉花,偏就是被狐族族长带走了。 那一日,整个木族都慌得不行。 他们平日里可没善待过那朵小棉花,狐族族长选了她,她要是在狐族族长面前说点木族的坏话,那之前的约定还能作数吗? 他们试图劝其更换选择,委婉的话语刚到嘴边,便被冷冷怼了回去。 在狐族族长带小棉花离开后的半年里,木族一直心惊胆战期盼着这个约定好的日子,生怕那位大妖会一去不復返。 好在她到底还是如约而至。 第70页 而这一次,那朵小棉花也被一併带了过来。 那位身为小棉花的爷爷,却曾经连一个眼色都不愿给那朵小棉花的木族族长,连夜开了个「家庭会议」,提前「端正」了大家对小棉花的态度。 「不管从前如何,往后那丫头都是我们郁家的一员,是我的孙女,你们大伯的女儿。记住,谁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使唤她,给她不好的脸色。」 路都走不顺熘的老树精杵着拐杖,一边捋鬍子,一边指示着家中子孙。 老爷子走后,郁唐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 「那个小贱种凭什么?」 「明天可不能再说这些了,木族往后都要靠着狐族呢!」 「妈的,不就是一棉花……」 管家眯着一双睫毛花白的眸子,有些无奈地扫了他一眼。 …… 行完了颠簸的山路,郁铃终于下车透了口长长的气。 这一路车坐得她脑子晕得不行。 刚一下车,钟楚云便自车前绕自郁铃身旁,伸手将她扶住,渡送灵力缓解着她体内的不适。 「我没事!」郁铃抬眼望向钟楚云,弯眉摇了摇头,笑道,「就是有点饿了……」 她说着,摸了摸自己扁下去的肚皮。 中午在飞机上本就没有吃多少,还因为晕车全吐掉了,她这肚子早就空得只剩下匡噹噹灌下肚的矿泉水了,寻个地方方便一下就能彻底「放空」。 钟楚云知她饿了一路,连忙向郁家问有没有什么吃的。 郁家多少人被郁铃伺候了几百年,什么时候伺候过这丫头? 一时间前来迎接的几个年轻人一时都不吭声,老族长见了,连忙杵着拐杖上前,摸了摸郁铃的头,一脸慈祥地笑道:「有,当然有,爷爷这就让人为你做。」 他说着,回身望了一眼自己的某个孙女:「郁苹,愣着做什么?你妹妹饿了。」 被望的女子愣了半秒,忙回过神来,从簪满白色苹果花的头髮上取下一枝花簪,双手结印,咬咬牙在掌心变出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果子。 她几步跑上前来,把苹果塞进郁铃手里:「小妹你先用这个垫垫肚子,姐姐自己结的果子,别人要我都不给的!」 郁铃可忘不了这位看上去面色和善的「姐姐」,当年就数她最爱跟在郁唐屁股后面一起欺负她。 面对此时此刻这份被强迫出来的虚假好意,郁铃一时有些不太乐意地接过了苹果,刚思考着要怎么回应,一旁钟楚天便凑上来看了一眼。 「刚从脑袋上摘下来的?你昨晚洗头了吗?」 「我……」郁苹张了张嘴,一双眼瞪着眼前的钟楚天,眼底满是茫然与尴尬,半天没能说出半句话来。 郁唐没忍住,皱眉反驳道:「你从树上摘果子,还要在乎昨晚有没有天下雨吗?」 郁苹连忙点了点头。 她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山里那只妖精嫌弃过她身上结的果子。 若不是爷爷看了她一眼,这棉花不想要,她还不想给呢,从自己身上摘果子她也会疼的啊! 「你说得对啊!」钟楚天恍然大悟般应着,伸手将那苹果从郁铃手上拿了过来,在手上掂量了两秒,在郁唐诧异的目光下抛回了郁唐怀里,笑道,「树上的野果,下不下雨都该先洗再吃,辛苦了兄弟。」 「你!」 「咳咳。」 郁唐咬了咬牙,强忍住了到嘴边的脏话。 他紧紧捏着手里的苹果,想砸又不敢,最后只能咬牙赔笑,恨恨说了句:「不辛苦,我这就去洗。」 一旁郁苹委屈得咬了咬下唇,追着郁唐的脚步一起跑了。 郁铃感慨着望向钟楚天,难得给予了那只聒噪的狐狸一个赞嘆的眼神。 在郁老爷子与老管家的领路下,三人被带到了收拾好的客房。 老爷子带着半家子人离开前,还不断对郁铃嘘寒问暖,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曾经有多疼爱自己的这个小孙女。 只是郁铃的表情一直很平淡,眼底更是没有一丝温情。 老爷子说着说着,感觉面子有些绷不住了,便尴尬地笑了笑,以一句「这一路累了吧,瞧这小眼神木的,爷爷不打扰你休息了,一会儿吃点东西快些睡吧」作为收尾,而后领着众人离去。 钟楚云关上房门,郁铃坐在桌边,重重吐了一口长气。 钟楚天也在桌边坐下,翻出三个茶杯,各倒了一杯茶,小声哔哔了一句:「好聒噪一老头。」 钟楚云走至桌边,道:「被你说聒噪,那是真聒噪了。」 郁铃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钟楚天瘪了瘪嘴,不满道:「没你这样当姐的。」 他说着,把第三杯茶倒回了茶壶里,一脸受伤道:「你茶没了。」 钟楚云无所谓地笑了笑,接过一旁郁铃递过来的半杯茶,低眉抿了一口。 钟楚天「啧啧」地举起了投降的双手:「行,你俩一条心,我认输。」 「钟楚天,你的房间在隔壁,坐这儿干什么呢?」郁铃歪头问道。 「你这棉花怎么没有良心呢?我刚帮过你!」 「你是真在帮我啊?」 「不然呢?」 「我以为你只是……」 「只是啥?」 「额……」 「单纯嘴欠?」 郁铃眨巴着双眼点了点头,又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第71页 她与钟楚天也不算很熟,大部分的交流都在网上,时不时会因为一些屁大点小事发生奇怪的争执。 在她的印象里,钟楚天就是一只嘴里吐不出半句好话的狐狸。 所以她认为,刚才钟楚云能让郁唐和郁苹吃瘪,完全是天性使然。 她没有想到,钟楚天竟然真是想要帮她出一口恶气。 「你,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们关系不好?我也没有告诉过你,是……是你说的吗?」郁铃说着,有些好奇,但无责备地看向了钟楚云。 钟楚云摇了摇头,她平日里可不和钟楚天说这些。 「没那么难猜吧?当初你刚到我姐家时那面黄肌瘦的样子,一看就是被虐待大的。而且,看到那些傢伙的时候,你把不开心都写在脸上了,跟谁看不出来似的。再怎么说,你也是……」 「是什么?」 「是我嫂……是我姐添在咱家户口本上的妖,谁欺负你不就是欺负我姐吗?」钟楚天说着,重重唿了一口长气,恢復无所谓的状态,瘪嘴道,「反正你俩也不可能现在睡,我坐会儿咋了,我就想看看那苹果还会送过来不。」 郁铃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 数秒沉默后,她抬眉偷瞄了钟楚云一眼,见钟楚云唇角似携着浅浅的笑,似全然默认了钟楚天的话,一时欣喜地抿了抿唇,眼底满是暖意。 这半年来,她总黏在钟楚云的身旁。 钟楚云对她很好,她能从很多细节中察觉出来,却偏偏得不到一个关系上的确认。 有时候,她会在心里想,对钟楚云而言,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一个因一时怜悯而带回家的倒霉孩子? 一个什么都会,可以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每晚都能提前备好晚餐的免费小僕人? 还是……她心中想的那样? 如果不是关系特殊,谁又会去记一些对于旁人而言并不算重要的日子,还日復一日每天都接一人下班回家,还为了一个人慢慢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呢? 这是很多人类夫妻间都未必能做到的事啊。 只是钟楚云没有给过她想要的答案,所以她一边忍不住去多想,一边又不敢放纵自己多想。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不管怎样,这次确实要谢谢钟楚天。 所以,她没有急着赶钟楚天回屋,而是随便聊了聊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 没多会儿,她等来了热腾腾的面条。 虽说味道还不如一碗方便面,但这是她在淅泉山里吃过最好吃的一碗面,有菜叶,有肉排,这些东西,平日里可没谁捨得给她吃。 老管家说,晚上还有很多好吃的,钟楚云随口应下,关紧了房门。 最后的最后,她们也没能等到那个被嫌弃的苹果。 也许这就是那位郁家大男宝最后的倔强吧。 「他是不可能伺候我的。」 「那可不一定。」钟楚天说着,伸了个懒腰,走出房门。 那个晚上,郁家又同半年前那样,摆了个夸张的晚宴。 但这次,钟楚云根本没有去,只是留在客房里陪着不想去见那些「亲人」的郁铃,到场的只有一个被派去「跑腿打饭」的钟楚天。 钟楚天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木族留,要了俩装菜的木盒子,一样装了点,便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了一圈。 老管家见了,连忙上前询问:「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那个谁呢?」 「哪个谁?」 「就……就那个,谁来着?」钟楚天找了一圈,最终冲着正朝自己翻白眼的郁唐招了招手,「那谁,过来一下。」 郁唐一脸不在状态地走了上前,在郁家当了一辈子「小太子」的他第一次被人叫「那谁」,一时满肚子怒气想出不敢出。 「下午让你洗苹果呢,苹果也没送过去,行不行啊你,小胳膊小腿儿的,干事一点也不利索。」钟楚天说着,把送餐的木盒塞到了郁唐手里,「再给你个机会证明自己啊,把这饭菜给我姐送去。」 「我?」 「快点儿,别凉了。」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位狐族来的大爷是摆明了要跟郁唐过不去了,一时谁都不敢上来帮忙,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这位爷,破坏了族中大事。 郁唐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想爆发,就被一旁的管家拽了一下衣袖。 短暂沉默后,他刚转身要去送饭,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句嫌弃。 「臭着张脸给谁看呢。」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让他动弹不得的强大灵力。 艹?! 那一刻,木族众人扯了一脸友善的笑意,尽数僵在了脸上。 只余一人脸上留有夸张的笑容。 …… 郁铃没有想到,那个晚上给她来送饭的人竟是郁唐。 郁唐脸上挂着笑容。 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笑容,像是有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嘴角和眼角,强行扯出了那个笑容。 郁铃明显感觉到那傢伙眼底的红血丝和额头的青筋都暴起了,但就是还得对她笑脸相对,而且嘴巴跟张不开似的,从头到尾半句话都没有说。 晚饭过后,有人收拾走了桌上的餐盘,那点头哈腰还附赠讨好性质嘘寒问暖的态度,简直比在餐厅打工的郁铃还要专业。 末了,郁铃半躺在床上,摸着肚子打着哈欠。 第72页 她说:「山上要是网就好了,我不会无聊,你也可以去做自己的事。」 钟楚云浅浅笑道:「和他们虚与委蛇不是我的事,我只是遵守承诺,过来修补结界。」 「你也真不怕他们不高兴。」 「我就要他们不高兴,不然也不会带钟楚天来。」 「你故意的?」郁铃惊道。 「气人,我可不在行。」钟楚云扬起了嘴角。 窗外的风吹过窗纸,响起阵阵呜声。 客房内十分安静。 郁铃不禁想起半年前初遇钟楚云的那一夜。 盘根错节的巨木之下,钟楚云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此生第一次,有人向她伸出一只手,带着她没有见过,也不太能理解的善意。 她以为,她是不配得到任何善意的。 她身旁所有的妖精都对她说,她生来下贱,她的悲欢不值一文,她是尘泥,是蝼蚁,註定被人践踏着活,也被人践踏着死。 她以为自己的一生,最大的自由与快乐,就是在无人发现时,幻化妖身,跟着山中没有开灵智的生灵离开身后的牢笼。 虽然,每一次都跑不远。 虽然,每一次都会挨打挨骂。 虽然……就算没有被发现,也会把自己滚得一身泥,变成一朵好脏好脏的棉花,再在冰冷刺骨的河流中独自清洗。 但那对她而言,真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了。 直到那一夜,她被那指尖微凉的手牵回了被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客房。 直到那一夜,钟楚云说会带她走,会给她一个家。 钟楚云说这世上没有配不配的说法,还说会带她去一个,所有人或妖精都能靠自己双手活下去的地方。 真正到那个地方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确实有资格换一个方式去活。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那个晚上,我没有遇见你,你没有带走我……」 「没有那种如果。」 「只是想想。」郁铃说着,轻轻靠上了钟楚云的左肩。 她想,如果真有那种如果,自己的余生又该如何? 也许她会在神树下跪一整夜,站起来时,双腿都好似不再属于自己。 钟楚云可能会扫兴而归,也可能会带走她的某一个姐姐。 而她,在家里事那么多的日子,不见踪影了整整一夜,一定会在回去的瞬间被郁唐抓住,狠狠打骂一顿。 没有人在意她是否伤心,没有人在意她一夜未免,没有人在意她略微蜷曲的双腿连在地面站稳都需要不少力气。 而那之后,她会过着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生活,直到像母亲一夜无声无息地死去,也得不到一丝在意。 也许,最多就是把欺负她当爱好的郁唐会用略显失望的语气,随口说上一句:「那个小贱种死了?真是无趣。」 「钟楚云。」 「嗯?」 「陪我去神树看看吧。」 「好。」 清明的夜风,吹拂着巨大的古木。 它一直立在那里,无数根茎扎入淅泉山的尘泥之中,只有枝叶和那些高悬的灵签会随风而动。 「那些灵签,都是山中妖灵对它许下的愿望。」郁铃说,「所有族人都说,神树里头有神灵,只要愿望足够虔诚,就一定能被听见。」 钟楚云望着神树看了许久,低声问道:「你许过愿吗?」 「许过啊。」郁铃点了点头,望着钟楚云眯眼笑道,「我的愿望实现了!」 「是什么愿望?」 「愿这世上有一人在意我的喜悲……」她说着,低垂下眉眼,轻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轻轻一勾,勾住了钟楚云的小指,「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月色几分朦胧,钟楚云看向了身旁的少女。 少女的头髮长了许多,低低扎起的双马尾被风吹动。 神树下,如烟似雾般流转着淡淡灵光,衬得她小脸微红。 她弯了弯小指,仿佛只要攥紧钟楚云的手,自己就能拥有足够大的胆子。 「钟楚云,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嗯。」 「我也喜欢你,像命中注定一样,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你。而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比前一天更喜欢你。」 「我知道。」 「不是那种普通的喜欢,是……」 「我知道。」 「你,你知道?」郁铃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下一秒,她撞入了那双温柔似水的瞳眸。 「我看得出来。」钟楚云抬起手来,将郁铃被风吹乱的髮丝捋回耳后,认真道,「你对我的信任,你跟在我身后模样,你看向我的眼神,全都在告诉我,你喜欢我。」 「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 「那……」 「我很欢喜。」 钟楚云说着,将少女拥入怀中。 少女抬眼,微微垫起脚尖,第一次大着胆子向她吻去。 数千年如一日的神树都似睁开瞭望向尘世的眼。 如萤的灵光,伴着月色,将她们萦绕,飘落的枯叶,似蝶轻舞,一切好似梦中仙境。 她们于此相互流连。 那夜的风,像半年前一样携着丝丝凉意,掠过衣衫单薄的她们。 只是,一阵奔着寒冬,一阵向着暖夏。 第73页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小棉花并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原是钟楚云在另一个世界的愿望。 第31章 平行世界(三) 没有人知道神树为什么渐渐枯萎,就像没有人看见那一夜神树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狐族为木族修补淅泉山结界的那一日,整座淅泉山都被笼罩在两股极其强大的力量之中。 那是无数妖灵从开灵智的那一刻起便无比嚮往的力量。 一时间对狐族实力存疑的妖精都再不敢吱声,不少小妖甚至开始讨好那个自己从未正眼看过一次的小棉花。 「郁铃,你在城市待了那么久,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啊?真有花棠姐说得那么好吗?」 「挺好的吧,人类的城市规矩很多,但是在那儿,谁都可以靠自己生存,只要付出努力了,多少都会有点回报。」 「你这衣服好漂亮啊。」 「钟楚云送给我的。」 「狐族住在城市的大宫殿里吗?」 「唔,城市有很多很多高楼,倒是没见过什么大宫殿。」 「那也好厉害啊!」 小妖们的眼里满是嚮往。 郁铃看得出来,小妖们是真的很羡慕她了。 郁铃简直不忍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早变了,强者为尊那都是过去式了。 那位在淅泉山无人敢得罪的狐族族长,到了人类的城市里,也只是一个寻常的社畜,住着寻常的小房子,每天寻常地打卡上下班,一个月拿着寻常的工资,过着寻常人类的寻常日子。 不过或许也正因如此,钟楚云才不会因为她是朵弱小的棉花而看不起她吧? 「郁铃,你能和我们说说外头的样子吗?」 坐在客房屋顶的郁铃,抱着双膝远望着术法结阵的神树,时不时望见三两副讨好的笑容,深刻明白了自己曾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句话。 ——当你站得足够高时,身旁便自然都是「热心肠的好人」了。 因为好不好,都要在你面前装得很好。 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了。 她轻声说起了自己在人类城市中遇到一些琐碎小事,又或是电视或网上看到的离奇大事。 小妖们围着她听得津津有味,郁唐恰巧路过时看了她一眼,眼底满是怒火,最终却灰熘熘地绕了道,半句话都没敢说。 那一日,淅泉山摇摇欲坠的结界再次稳固,山中群妖满心感激,并与之约定好了下一次维护结界的时间。 郁铃又一次离开了淅泉山,这次不是仓惶逃离,而是挺直了腰杆,底气十足地与这个地方正式挥别。 她对郁老爷子说,这里从来都不是她的家,她唯一的亲人也早就死了,他们不用在她面前惺惺作态,毕竟他们不信,她也不可能会信。 至于两族间的交易,木族大可放心。 不管怎样,她在淅泉山长大,就算不喜欢他们,也不会希望淅泉山失去庇护。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些曾经待她不好的族人,今时今日也再不敢用从前的态度面对她了。 离开淅泉山时,郁铃带走了一节神树的树枝,回家后,她将它插养在了花盆之中。 那节树枝与她很是亲近,她将它悉心照料,它亦携着一股令人内心平静的微弱灵力缓慢生长,再次开出新枝,生出新绿。 一年不到,小花盆装不下了,钟楚云便买来了大一些的花盆。 两年过去,大花盆装不下了,钟楚云便又买来了更大一些的花盆。 两人蹲在不大的厕所里为它搬了两次「家」,每次都把厕所弄得满是泥土,光收拾都要收拾好半天。 随着花盆变大,它从桌子被搬上阳台,又从阳台回到客厅地面。 钟楚云不禁感慨,这要是再过几年,怕是得把它种去楼下了。 「小区里是可以种树吗?」 「不知道,可以问问。」 「那等我们暂住证到期了,它又要怎么办呢?」 「还是有办法带走的。」 「它会长很大吧!」 「应该吧。」 「会有神树那么大吗?」 「那可能要几千上万年了,我们看不到那一天的。」 「也是……」郁铃说着,手指拨弄了一下神树的枝叶。 神树的枝叶,也似活了般向她贴了贴。 「你别长那么快啦,长太快的话,回头要走的时候会很麻烦的。」郁铃玩笑似的说着,起身走回了沙发边。 有时她不禁会想,神树的断枝都能生长得那么快,要有一天她也可以变得又高又大,成为一朵大棉花该有多好? 如果她能变得很大很大,她应该就可以像天生的云朵一样,乘着风、载着钟楚云飞往每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 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钟楚云时,钟楚云笑了,没有说她幼稚,只是翻了个身,在无光的卧室,在温软的被窝里,睁着那双明亮的眼,与她一起想了一个也许只有小孩子会信的童话。 狐狸遇上了一朵自由的小棉花。 小棉花最喜欢随着风在这世间四处打滚,时而附着飞鸟,时而附着走兽,只为了让弱小的自己能够去到更多地方。 虽然小棉花老是把自己弄得脏脏的,但她无比自由,无比快乐。 为了能和小棉花在一起,那只从来都喜欢守在一处的狐狸,带着小棉花四处奔跑。 第74页 她们行过山林和平原,越过河流与湖泊,一起看遍了世间大多的风景。 小棉花渐渐长大了,拥有了比狐狸还要强大的力量。 她在脚下幻出一片好大好大的棉花林,每一株棉花都有树木那么高大。 太阳透过棉花林,投下梦幻般的光影。 一朵朵大大的棉花,被风儿吹得来回摇晃,软乎乎的,站在远处一眼望去,就像是一片云海。 每一片叶子,都是云海里的小舟。 棉花把棉花林送给了狐狸,她蹦蹦跶跶地和狐狸玩着捉迷藏。 她们约定了,谁都不准使用灵力,只能靠双眼去找。 棉花林可真大啊,狐狸差点没能找到她的小棉花。 可那小小的棉花躲得也很不到位。 她怕狐狸找不到她会着急,便故意偷偷露出了一抹衣角。 不需要多的,只要那么一点点提示,狐狸便轻易找到了小棉花。 她们一起躺在棉花林中最最柔软的一处。 阳光温暖,零零散散洒落在她们身上。 狐狸问小棉花,今后又想去哪里? 棉花想了想,说自己想看海。 所以啊,它扮作一片云朵,带着它的狐狸一起去了海边。 途径许多城市、村镇,总有没被疲惫笼罩的人们会在抬头时恰巧看见它们,用手机拍下照片,分享给自己的朋友——我今天看到一片云,真像一只九尾狐坐在了棉花上。 「后来呢?」郁铃追问着。 「后来……」 后来它们去到了海边,它们追着海平线,似想找到传说中的天涯海角。 可世上没有真正的天涯海角,它们会去到下一个地方,也许是一座无人的小岛,又也许是海外的另一个国家。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们会一直在一起。 「听起来像是流浪,好累的样子。还是宅在家里,偶尔有钱了旅游一次最舒服了。」 郁铃说着,往钟楚云怀里钻了钻,闭上双眼,沉沉睡下。 她们的气息彼此交叠着,如童话里的完美结局,赋予那一夜最美的梦。 *** 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郁铃在人类的城市里,一过就是五年。 五年里,她有过三次工作,也在工作中认识了一些朋友。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开在中学附近的饺子店里当临时饺子工。 一个月工资一千五。 那家饺子店的老闆姓李,郁铃一直管她叫李姐。 李姐的饺子馅儿做得很香,辣酱也是自己做的,其他地方都没有那种味道,饺子店的店面开在中学附近,早中晚饭点以及学生下晚自习的时间生意都还不错。 可生意不错归不错,李姐能给到她的工资并不算多。 没办法,地段好,店面的租金贵。 虽然钱不多,每天很早就要去,很晚才能回,但郁铃一直很怀念在饺子店做工的那段日子。 那是深秋转冬的日子,天越来越冷,李姐心肠好,怕她着凉,从家里抱来了旧外衣和小被子,让她在闲时可以披着外衣、盖着小被子在休息室小憩。 店里有一个调温旋钮坏掉的小太阳,小太阳的光红彤彤的,开了烫腿,关了又冷。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不管郁铃是在包饺子、下饺子,还是守在收银台发呆,李姐都会把它从另一个地方拎到郁铃身旁,生怕小姑娘冻坏了身体。 不过她在那里没干多久,原因是学生们放寒假了,店里没什么生意,陈姐干脆就关了店门,和家里人出去旅游了。 郁铃不想闲着,本想随便打份短工等李姐回来的电话通知,没成想找到一份工时较短且待遇比饺子店好挺多的西餐厅工作,这一来二去便再没回去。 李姐知道后并不生气,还很替她开心。 她很喜欢李姐,时不时空了都会去买几碗饺子。 李姐对她也很好,逢年过节都会为她包上一份饺子,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下班后记得过去一趟,把饺子拿回家和家里人一起吃。 每到这种团圆的日子,她就难免要和钟楚天因为「韭菜鸡蛋馅的饺子水煮好吃还是蒸出来好吃」这个问题起争执。 最气的是,每一次她都争不过那个傢伙,她也不懂为啥,那傢伙对这种小破事的执着就跟刻进了dna似的,谁说都不听。 不过好在钟楚云永远站在她这边。 说到李姐,她就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也许曾经算是朋友的同事。 那人姓陈,是她第二份工作里认识的。 那是一家服装店,早班晚班来回倒,弄得她有阵子没能和钟楚云一起好好吃饭。 平日里经常和她一起倒班的那个同事姓陈,特别喜欢在闲时拉着她在一旁小声碎碎念。 不过那份工作她都还没做上多少天,服装店便因为入不敷出而关门大吉了。 那时候她还没有手机呢,陈姐给她留了一个手机号,她在买手机后发了消息过去,却一直没有得到过回復。 钟楚云说,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十多年的友谊都能走着走着就散了,更何况短短几十天的交情呢? 钟楚天也说:「你要习惯,你是只妖。」 郁铃想了想,觉得他们说得都对。 所有熟悉的人都会慢慢老去,而她会在时间到了的时候,随着钟楚云一起去到另一个城市。 第75页 在那之前,她要做的,只有珍惜当下。 就比如,现在的她在一家西餐厅工作很多年了。 别看她身份证上的年龄不大,但她已经不是普通的服务员了。 很多人是不愿意在一家餐厅里虚度一生的,但对她而言,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所以没有太多要跳槽的想法。 正因如此,这些年大伙来来去去,就她熬成了店里老人。 无论前台收银、后厨和糕点房帮忙,还是端茶送水帮点单,她全都干过,哪里缺人手了她都能顶上,工资自然也比一开始高了不少。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她真的在那家店学会了很多。 她想攒一笔钱,等去到下一个城市的时候,就用那笔钱为自己开一个西餐厅。 到时候,她就能赚更多的钱了。 钟楚云听了,表示十分贊同,并且愿意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理财与存款尽数上交。 「这样的话,餐厅也有你一份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干啊?」 「可以啊,但我不怎么会。」 「我教你啊!」小棉花拍了拍胸脯,满脸都写着——我现在会得很多了。 当人有了目标和奔头,干起事来便有劲了许多。 那一年,三只妖精凑一起吃年夜饭时,郁铃说起自己又涨了工资的事,还很自豪地说了一句:「上个月新来的小妹妹都要管我叫一声姐呢!」 「姐?什么姐?」 「郁姐啊!」 「御姐?那么小小个,萝莉还差不多。」 「……钟楚天,那么多菜塞不住你的嘴啊!」 郁铃翻了个白眼,气唿唿地用筷子敲了敲碗,以示不满。 她怎么能是萝莉呢? 她成年了,五百多岁了,可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才不是个小姑娘呢。 「这不是事实吗?」 「我比以前大很多了!」 气唿唿的小棉花站起身来,关上了厨房的窗帘,深吸一口长气,死死憋住。 一道灵光闪过,窗边站着的少女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有两个拳头合抱那么大的棉花。 为了证明自己长大了,小小的棉花真的很拼。 奈何她面前的那只狐狸就没有进修过人话。 「长那么大做什么?塞枕芯吗?」 虽然但是…… 他说得真的好有道理。 郁铃忽然泄了气似的坐回了桌边,皱眉咬牙,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那个晚上,碗是钟楚天洗的,厨房是钟楚天打扫的。 问就是钟楚云罚的。 *** 来到人类城市的第七年,郁铃第一次去到了海边。 虽然一直喊着想要到海边旅游的是她,可每次都腾不出时间来的也是她。 做餐饮的节假太少了,好不容易放假几天,又完全不在钟楚云能歇下来的日子里。 这时间一年年的过,一晃那么多年,真正踩着细沙吹起海风的那一刻,郁铃才发现距离自己说出想要看海的那一日,竟已过去足足七年了。 为了这次旅游,她提前买好了泳衣和泳圈。 只不过真到海边时,她却怕得完全不敢下海。 山里长大的小棉花哪里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海啊,虽然心里知道没可能,但她还是下意识担心自己会被海水沖跑了。 「来啊,我教你。」 「不要……」 「我在的,我保护你,没什么好怕的啊。」 「不要……」 「真不下水玩玩儿?」 「不要……」 小小的棉花穿着自己挑的带小裙边的泳衣,抱着光洁的双膝蹲在遮阳伞下,冲着钟楚云不住地摇着脑袋。 最后的最后,钟楚云只能捡了几个贝壳,几步坐回郁铃身旁,和郁铃一同堆起了沙子。 五百岁,是妖精刚成年的年纪。 小小的棉花虽说从小到大经歷了太多不公的对待,性子比其他同岁的妖精沉稳许多,但有时确实会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钟楚云都会由着她。 她最喜欢郁铃这副长不大的模样,那双眼干净又纯澈,是她把她保护得很好的证明。 这个样子就挺好,她不希望她长太大了。 毕竟,她是朵小棉花,她就还可以为她遮风挡雨,但要她真是一株大树,那任她把尾巴伸再长也够不着她的树冠了。 再后来,她们吃了好多好多的海鲜。 郁铃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一口气吃过那么多海鲜,每一顿都吃得特别满足。 她想,幸好钟楚天不在,否则那傢伙一定会笑她不敢下水,还笑她胆小又能吃。 不过不管怎样,她看见了自己想看的海。 海水很蓝,和天空一样十分广阔。 她不仅想到了几年前钟楚云在她耳畔编下的那个童话。 如果,如果她真能随着风与云向远方飘去,那她得多久才能跨越眼前这片海呢? 没有人能告诉她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她也仅仅只是随便想了想。 毕竟,她只是一朵小小的棉花,不需要去到天涯海角,只需一个安身之所。 她有她的狐狸,就什么都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狐狸和小棉花的故事到这里就正式结束了。不管在哪个世界,她们都在一起过着平淡又温馨的日子。 第76页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