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家致富考科举》 第1章 二十八岁生日 今天是谢凡生日,今年的生日是周四,下班路上给自己买了一角奶油蛋糕,用的是公司生日福利发的两百元蛋糕券。买了蛋糕还剩下一百多块钱,谢凡打算后面都用来买小点心做早餐。 明天周五再休一天年假,上午睡到自然醒,起床不吃早饭就直接去绿色印象做个全身按摩,它家按摩能看电影还有自助餐,“又是快乐的一天,哈哈哈”,谢凡想想就有些开心。 谢凡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工作不忙也不闲,朝九晚六,双休不加班,一年有十来天的带薪年假和带薪病假。虽然没入编,但是也挺稳定,这么多年公司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也不裁员。住着家里的老房子,通勤虽然累了点,但是不用付房租,其他方面也没什么负担,自给自足完全足够。 工作六七年存了好些存款,已经够首付了,如果房贷利率合适,谢凡还打算买套更好点的房子。现在住的老房子出租出去,租金还可以补贴贷款,再加上公积金,基本无压力。这样自己也算是小小的包租公了。 一切都很好。 唯一的小毛病,也许都算不上毛病,谢凡因为长期伏案工作,又日常喜欢玩手机,总是容易腰酸背痛。上次单位体检,谢凡被查出了腰间盘突出,所以他经常去做按摩。 作为洁身自好的单身人士,不要想歪,谢凡去的是正规按摩,市中医院推拿科,或者男女老少都接待的正经按摩店,绿色印象。 中医院推拿科可以用医保卡,四舍五入于不要钱。绿色印象虽然不能刷医保,但是团购只要一百多块钱,还有自助餐又能看电影,划算的嘞。 “快三十了,该赶紧找个对象”,正这样想着,手机上刚好被精准推送了相亲app广告, “还挺严格的,身份证,学历,还有工作单位都要验证,还要清晰地正面照片”,看起来十分靠谱,谢凡突然产生了些许期待,找出证件和电子版照片,认真在网站上填上资料: 性别:男 年龄:28周岁 身高:173cm 体重:63kg 学历:三川大学本科 工作:工程师 收入:20w\/年 经济条件:有房无贷,无车 原生家庭:蜀都本地人,独生,双亲去世 写到这个,谢凡犹豫了,“算了,还是认识之后再说吧。父母双亡有点太显眼了,暂时写成没负担吧,现在好像都要求父母没负担,最好有社保。” 原生家庭:独生,家庭无负担。 兴趣爱好:。。。。。。 “喜欢打游戏看网络小说,有点不好意思写,算了空着吧”,谢凡没有特别的爱好,大热电视剧或者综艺也跟风看看,一般的运动像游泳打球也偶尔参加,唯一长情的是游戏农药和修仙小说,从大学坚持到现在,虽然游戏水平差得很稳定,小说内容基本看完就忘记。 理想的另一半:心地善良,性格良好。 谢凡想,“这不是废话嘛,难道有人觉得自己心地不善良,性格不良好”,吐槽归吐槽,但是谢凡也不知道写什么好,就按照app模板抄了俩词儿,毕竟这个不能不写了。 最后上传一个证件照,完成。 谢凡想,“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吧,万一呢。实在不行就养只狗吧,小狗狗活泼可爱,又无条件爱我。但是狗要每天都遛狗,怪累人的,不行养只猫,小猫咪那么可爱,下班回家撸一撸多治愈,还不用遛。” 但是又转念一想,猫屎是真的很臭啊,天天铲屎多忧伤,猫猫还要掉毛,自己也不爱做清洁。 最后经历过一番思想斗争,谢凡打开短视频软件开始云吸猫,有只胖狸花猫的视频戳到了谢凡的笑点,仿佛吃了炫迈简直停不下来,一口气看完了所有。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十点了,该洗澡刷牙换到床上玩手机了。洗漱好十点半躺下,本来明天休息,谢凡想打几把农药,结果连着三局都匹配不上,一阵困意,“算了早点睡吧”。 羊毛被和珊瑚绒被套的组合很温暖,加上晚上吃了许多碳水,血糖高,也可能写资料太累,谢凡很快入睡了。 谢凡一直睡眠很好,平卧不翻身,不打呼噜不磨牙,梦也很少做。今天他梦到了一只手,或者是一只爪子,温热的,软软的,在抚摸他,先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点了点他的鼻子尖,最后在肩膀拍了拍。全身上下笼罩在一种暖流里,在四肢百骸游走,又像在按摩浴缸里泡热水澡,又像在秋天铺满银杏树叶的地上躺着晒太阳。 第二天十一点,谢凡被饿意和尿意逼着起床,上厕所洗漱,喝了杯牛奶,骑上共享单车去绿色印象。路上回想起晚上的梦,感觉异常清晰,很温暖,很安稳。谢凡默默地感叹“昨晚上的梦还真挺舒服的,睡得真好,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到了绿色印象,门口的服务员先是鞠躬,面带着微笑:“请问先生,有指定的技师吗?” 谢凡本来想说要年轻漂亮的女技师,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本来绿色印象就是大众按摩店,一百多块还带自助餐和看电影,性价比如此之高,想要年轻漂亮女技师属于想peach。 想起第一次来绿色印象,谢凡不知道情况,对接待小哥说想要一位女技师来按。接待小哥笑容可掬、满口答应,结果进房间后来了一位岁数看起来能做谢凡妈妈的大姐。 虽然心里有些小失望,但是转念一想,也许大姐干得久,经验足,技术好呢? 大姐虽然带着口罩,但是也十分亲切和蔼,一个钟的时间里,不停和谢凡唠家常,间或问些类似“小伙子长得真不错,是大学生吧?”和“看你的气质就很好,是做什么工作?”这样的问题。 谢凡虽然面上不露声色,心中还有些暗自窃喜,“大姐难道是觉得我很优秀,想给我介绍对象?嘿嘿嘿”。 果然隔了没多久,大姐开始介绍自己为什么做这行,是因为她婚姻不幸: 大姐的老公,现在是前夫,在她怀孕的时候出轨了!孕期不给大姐生活费,女儿出生后又嫌弃是个女儿,奶粉尿布钱给得很吝啬。大姐要带女儿,没办法赚钱,也不敢离婚,过得十分憋屈。 谢凡心想:“那后面的剧情是女儿大了,大姐终于能出去赚钱,能独立生活,所以离开渣男?” 然而剧情发展是,在婆婆的劝告下,大姐生二胎了! 大姐说她婆婆还是挺好个人,不嫌弃孙女,偶尔还偷偷给大姐钱。婆婆劝大姐说“男人还是要个儿子,这样心就定了,大姐的公公就是这样的”。 可惜二胎生下来还是个女儿,前夫继续在出轨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还越走越远,和第三者公开出双入对了。 谢凡心想:“这该到离婚的剧情了吧?” 结果还是没有,大姐想着不能让两个女儿没有爸爸啊,打落牙齿和血吞,她忍下来了。 谢凡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离婚啊?” 大姐说是前夫带小情人儿出去旅游,路上出车祸被撞成了残废,情人走了。作为法定配偶的大姐拿了几十万赔偿金,然后果断离婚了。 接着大姐说自己大女儿已经职高毕业在家里蹲几年了,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自己只好出来打工养两个女儿。小伙子看着就是大单位的,能不能给介绍个正经大单位,坐办公室的工作,将来也好找对象。 被尘封的记忆攻击之后,谢凡对接待小哥说:“呃,没有,随机来一位男技师吧,话少一点的。” 等了一会进房间,选了个喜剧电影,不一会儿果然来了个40岁左右的“66号”大哥,手劲奇大,谢凡被按得吱哇乱叫,“66号”大哥不无得意地说“我都没怎么用力,按痛就对了,通则痛,小伙子你肌肉僵硬得很,现在按通回去就松快了。” 喜剧电影不怎么搞笑,每个笑点都带着股尴尬气息。谢凡看得郁闷,“66号”大哥倒是看得笑出了声。谢凡把菜单上的所有盖浇饭,面条,米粉,点心都点了个遍。按摩完“66号”大哥下钟,临走推荐了红油水饺,说是本店特色,很受欢迎,还强调可以多吃会儿,把电影结局看完再走。 吃完第一个红油水饺,谢凡就后悔了,刚刚他就撑了,再来5个水饺,简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稻草。“不能浪费粮食,就多吃点吧。大不了今天不吃别的了。”从小被教育不能浪费粮食的谢凡缓了一阵,倍速快进看完电影结局,塞完了最后一个水饺,换上衣服,出门结账。 出门结账还是那个服务员,面带微笑地问:“请问您对今天的服务满意吗?”,谢凡想了想大家都不容易,于是说:“挺好的。” 出门本来想扫个共享单车,可惜吃太饱骑车都吃力,谢凡选择走回家。也是凑巧,他吃太多,又浑身酸痛,以至于大脑反应慢和四肢不协调同时出现。 路中间绿化带里突然窜出来一只像海参一样的狸花猫,后面的汽车司机为了避猫猛打方向盘,汽车本来就超速,来不及减速一下冲上了人行道。谢凡来不及闪躲,被撞得仰面躺倒,后脑枕部刚好磕到人行道上一块凸起的地砖上,一片殷弘的血液蔓延开来。 第2章 死前最后一天 谢凡倒地之后好像开了航拍视角,从高空俯视,看到旁边路人尖叫着掏出电话,轿车司机面色潮红,又神情慌张地打开车门,不一会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眼看着自己被抬上救护车,医生护士开始给自己做急救,可惜还没送到医院,谢凡看到连接着自己身体的心电图就变成了一条直线。 “难道我这就死了?是不是太快了一点?”谢凡感到有点恍惚。 很快救护车到了医院,谢凡,或者说是他的尸体,被送到急诊室,对他的急救又继续了半个小时,然后一位中年护士关掉了机器,在他脸上盖上了白布。接着招呼工作人员把遗体送往太平间,然后去了隔壁办公室用座机打电话。 谢凡的视野跟着转换到了办公室,瞄到旁边的医生办公桌,有一个年轻医生在写自己的病例,或者是死亡证明,屏幕上写着:“因摔倒导致枕骨骨折伴随颅脑损伤,脑干和小脑半球出血。经抢救无效死亡。” 中年护士打完电话,开始和年轻医生讲话,护士说:“真是好可惜啊,小伙子看起来挺健康,年纪轻轻的,刚刚警察还说都没有家属,只能等会儿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来处理后面的事情。” 医生说:“是啊,运气也太差了,轿车司机大周五上午居然喝了酒,冲到行人道上,把他给撞了,又刚刚好后脑勺着地磕到地砖角上了。 王哥,等下一起点外卖吗?今天疯狂星期五,我们吃好点的呗,大份炸鸡加超大杯冰可乐。” 谢凡真是听不下去了,谢凡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大胖,一个整天乐呵呵的死肥宅,人生爱好就是快乐水、炸鸡、打游戏。在一次非常欢乐的通宵开黑之后,二十一岁二百一十斤的大胖因为心梗猝死了。 这次意外甚至短暂地上了本地新闻,引起了一波对于年轻人猝死的讨论,还夹杂着些对于大学生生活过于自由散漫,是虚度光阴的批判。 谢凡的视野转到了医院门口,或者说飘到了医院门口。“原来真的死透了,好舍不得这美好的世界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成灵魂状态,谢凡并没有太难过,甚至有点平静。 谢凡虽然小日子过得不错,性格非常乐观,还有一点嘴碎,其实他是个倒霉孩子。谢凡的爷爷在他小学的时候脑溢血突然离世,奶奶在谢凡中学的时候,发现胃癌,手术一年后复发,癌细胞转移扩散,被病痛反复折磨了三年多最终还是去世。 爷爷奶奶的离世虽然不幸,也还是正常的因病死亡。更不幸的是谢凡的父母也在他刚刚工作没多久,因为车祸一同离世了。 所以谢凡平时很注意,健康饮食,定时锻炼,规律作息,保持身材,洁身自好,定期体检。 他不想因为任何主观的失误过早失去生命。但是他也挺看得开,对死亡也不陌生,不恐惧,甚至觉得突然的死亡是一种还可以的死法。 爷爷去世的时候谢凡还很懵懂,只是突然最疼他的爷爷晕倒了,被送去了医院,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奶奶生病的时候谢凡已经懂事了,化疗的副作用很严重,胃部手术后奶奶完全不能正常进食,癌细胞转移后,疼痛更是难以忍受,最后的死亡对患者本人和家人都是一种解脱。 经过好朋友和父母突然去世,谢凡虽然非常惋惜他们的生命结束得太早,但也明白“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好好活下去就是对逝去亲人最大的安慰。 谢凡的灵魂飘飘荡荡,周围的人都看不到他,他也变得很轻盈,想去哪里就可以飘到哪里。 谢凡忍不住想:“也许会有人,或者鬼神之类的来接我吧,趁现在它还没来,我再看看这世界,现在可真看一眼少一眼了啊。这美好的世界啊,再见了!” 谢凡飘着到了医院门口,看到只大胖狸花猫,毛茸茸胖得好像海参,小小尖耳朵,大大圆脸蛋,亮黄色的眼睛又大又圆,简直和昨晚上短视频里面的网红猫一模一样。 “等下,这只猫,好像在看着我欸?原来猫真的通灵欸,可以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谢凡暗自感叹,突然那只狸花猫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一颠一颠地自己走过来了,“难道死了还可以撸撸猫?”这样想着的谢凡试图伸手出去。 就在此时,狸花猫竟然口吐人言了:“您好,我是负责灵魂转世的转运使,很遗憾地通知您,您这一世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您可以进行投胎了。但是您这边有一个小情况,需要告知您一下:这一世理论上您应该享年九十六岁,但是由于我们的系统出了有点bug,所以您这一世出了点小问题,我们正在尽力修补这个bug,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谢凡惊了,“原来没有什么黑白无常,也没有天使魔鬼,管轮回转世的是只狸花猫?不过最重要的是,自己本来该活九十六岁?可是现在死都死了啊,你们欠我的拿什么还!我要买房,我要做包租公,我要找对象啊!!!” 狸花猫仿佛读懂了谢凡的内心,接着说:“您这一世由于系统bug,出现了英年早逝这个情况,首先,我们非常抱歉,向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为了补偿您,我们可以特别给您补发一个在平行时空重新做人的机会。” “补发重新做人,当这是橙色软件发货啊!太不严谨了啊,我已经死了啊,我还没对象啊,那么多存款都没有用啊!你们的失误为什么要我来承担啊!能投诉吗?我要投诉!!!” 谢凡心中有很多脏话想说,但是嘴上还是只说:“歉意先不说了,请问给我补发的下一世是什么样呢?能不能让我成为富二代国民老公,或者霸道总裁龙傲天?” 狸花猫不紧不慢地说:“本来这一世结束,因为您没有完成应有的寿命,功德累计较非常少,正常情况,下一世会直接进入畜牲道。但是因为您早亡是特殊情况,所以这边可以让您直接带着您这一世的所有记忆和知识,进入下一世,获得非常大的起手优势。” 谢凡有点懵逼,暗想,自己读书的时候是个985废物做题家,上班之后是个大单位混子。日常就是混混日子,顺便吃吃喝喝,可以说是躺平得不能更平,能有什么起手优势。 所以本着严谨认真,对下一世负责的态度,谢凡开口问道:“进入畜牲道是指要变成动物吗?我可不可以选择成为什么动物? 我想当体制内的大熊猫,蜀都大熊猫繁育中心的大熊猫,或者送到海外大城市大动物园交换的大熊猫也可以,比如霓虹国上野动物园的大熊猫。” 狸花猫的大圆脸仿佛抽抽了一下,顿了顿说:“大熊猫数量太小,成为特定大熊猫的概率就更低了,基本是不太可能,如果您希望这样,愿望大概会落空的。” 谢凡:“那可以成为家养的宠物猫或者狗吗?猫舍或者狗舍的种公种母不行,但是也可以是工作犬呀,警犬或者搜救犬什么的。” 狸花猫的大圆脸好像抽抽地更厉害了,接着说:“这种概率也不高,因为畜牲道的投胎完全随机,不能接受指定。 按照目前动物界各种动物的数量,您的下一世大概率是成为不稀有的野生动物或者家畜家禽。 比如说大草原上的土拨鼠,养猪场的约克白猪,养鸡场的白羽鸡,城镇下水道的灰家鼠等等。” 谢凡赶紧打断:“好的好的,明白了,我选择补发,去平行世界再当一辈子人。不过去之前能不能请问下我这补发的一世是大概什么情况,我具体都有什么优势?能像网文一样带系统开金手指吗?” 狸花猫:“投胎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投胎,不会有系统,也不会到您所知道的历史时空里,避免让您改变已知的历史进程,这样会造成更大的系统问题。 我们这边了解到您这一世非常善于考试,考试运气很好,不知道的题目总能蒙对,高考录取的时候也刚好比最低录取线高一分,被名校录取。 因此我们将让您带上这一世的考试能力,以及现在成年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去到下一世的儿童时期,从头开始学习,可以参加下一世的科举,获得美好生活,相信您一定能过好这一生。 既然您已经做出了最终选择,稍后我们会将下一世的背景资料都直接通过记忆植入直接给到您。” 说完狸花猫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谢凡连忙说:“你别走啊,科举的具体情况还没说啊,你再讲具体一点行不行?” 可惜谢凡没有再收到狸花猫的回复,小猫咪毛茸茸的身躯从模糊变为透明,最终完全消失。 谢凡眼前一黑,开始播放类似三d电影的前情提要。 第3章 前情提要(上) 四岁的谢凡是个苦命娃娃,小小年纪就遭遇了童年的最大不幸之一,爹死娘跑路。 在封建时代,谢家本来是很不错的,乡下富户,耕读之家,谢凡祖父还是位秀才。小谢凡能沦落到如此地步,也是说来话长。 谢家祖籍本来在北平城,能查到最远的祖宗是一位举人老爷,大明刚刚成立不久,谢家先祖就考上了举人,这位举人老爷为了候补做官方便,举家从北平搬到了南京,可惜到了知天命之年也没有补上缺,京城大居不易倒是耗了不少银子。 于是卖了家产到南京郊区置办了几十亩田地,设想非常美好:有了这几十亩田地,后代子孙可为耕读之家。若有读书种子,赶考方便,若屡试不第,薄田也可温饱。 可惜这位举人老爷万万没有想到,他去世后没几年新皇上登基就把都城迁回到了北平城,而谢家的文运似乎也已经耗尽,谢家后人再也没有一位能考上举人。 到了谢凡爷爷一代,谢家人丁也单薄了,只有谢凡爷爷这个兄长和一个出嫁两年就难产去世的妹妹。 谢凡爷爷十六岁就考上童生,到三十八岁才考上秀才,此后再无寸进。反而因为日夜苦读熬坏了身体,卅岁膝下才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谢凡的父亲。 谢秀才自视清高,一心读书,不好色,不贪财,也不善管家,家产缩水不少。秀才夫人陆氏比丈夫大五岁,出身邻村大地主家的陆氏,一向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虽然略认识几个字,但平时一味顺从丈夫,唯丈夫马首是瞻,因此秀才夫妇关系倒很和睦。 谢凡父亲还是谢小少爷的时候,小小年纪展露出些读书种子的天赋,十二岁就考过了童生试,比谢秀才还小几岁。谢秀才夫妇老来得子,本来就十分溺爱,儿子考上童生更是从此便对儿子给予厚望。不愿乡下小地方埋没了儿子,不惜凑出大笔束修,斥巨资送十三岁的儿子去南京城的书院读书,又在南京城里找人伢子五两银子买了个大儿子两岁,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小厮取名来旺贴身照顾。 谢小少爷虽然乡下富户,但是久居乡下难免见识少,年纪轻轻从小地方到了南京城,一见十里繁华,乱花迷人眼,就再也读不进去书了。 谢小少爷受家中父母宠爱,又不通庶务,花销上颇为大方,因此在书院同窗里交上了许多朋友,称兄道弟,双陆牌九,斗鸡蛐蛐都有涉猎。到了十五六岁和几个富家出身的同窗臭味相投,谢少爷学会了打茶围,和王家院子的双玉姑娘一见知君即断肠,老父亲给的川资十有八九都填了烟花债。 谢少爷这边初尝相思,双玉姑娘却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面上应承,心里盘算,她已年过二十,又不是王家妈妈生养的,早在谋自己的出路: 自己现在生意红火,王妈妈待她倒还客气。但是王家院这个产业是留给王妈妈亲女儿双珠的,再过几年恐怕日子不好过。这些年自己虽然攒了些体己,可自立门户抱养个女孩儿做生意也还不够。 她最好的归宿是趁着年轻,赶紧嫁个富户做小。这位谢少爷虽然有些乡下人的傻气,但是手上大方,现下又被自己捏得死死的,家里还没给他说亲,自己若是抢先给谢少爷生下一儿半女,以后在谢家过日子,岂不是自在。 襄王有意,神女有心,不过几月就有了娃娃。可怜谢少爷是个银样的蜡枪头,一听说双玉怀孕便吓软了脚。双玉又哪里肯放过他,说自己生意没法做了,以死相逼要谢少爷娶她,不娶就到书院上吊。 谢少爷哪里肯娶,又怕双玉闹到书院里被老父亲知道,断了他花销,折了他双腿。这本来也在双玉意料之中,知道读书人好名声不肯娶妓女做妻子。只好一面哭自己命苦,一面拿出体己,说自己对郎君一片真心,愿意效仿前朝杜十娘出一半身价给自己赎身,求谢少爷纳她做妾,将来潵扫针线、侍奉公婆,绝无怨言。 谢少爷一看双玉一个风尘女子都愿意为了自己做到如此,自己堂堂七尺男儿,顿时热血上头。找同窗好友东拼西凑,又把冬衣书籍典当了些,终于凑足银子从王妈妈手里把双玉赎了,带着双玉回乡下老家。谢老秀才和夫人一见儿子回来本来有些欢喜,再见儿子带着个女人,还有些显怀,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 双玉早知道自己不是良家,谢少爷还没成亲,谢家耕读之家恐怕有辱斯文不肯她进门。路上就软磨硬泡求谢少爷为了腹中孩子能被祖父母接纳,不要说出自己身份,假说自己是同窗的姐姐,同窗因为风寒病死,双亲又早亡故,只好把姐姐托付给谢少爷,两人日久生情私定终身。 谢少爷也怕老父知道自己沉迷烟花柳巷不光花了大把银子,还大大地耽误了读书。小夫妻一拍即合,决定只说双玉是被可怜同窗托付给谢家的。谢少爷又把小厮来旺连唬带吓了一顿,逼他守口如瓶。 谢老秀才夫妇顿时后悔没有给儿子早点说亲,本来想着儿子小小年纪考上童生,也能说门好亲事。现在还没娶妻,就纳妾生孩子了,要娶个富户甚至读书人家的女儿就不容易了。 谢老秀才夫妇又舍不得让自家独苗苗,好大儿,娶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媳妇,只好再让儿子再多读几年书,希望儿子早中秀才,有了秀才功名也好找大户人家说亲。 双玉惯会奉承,加上有意讨好,把谢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又劝着谢少爷用功读书,她稍微识文断字,红袖添香,一时间谢少爷读书似乎勤勉了不少,谢老秀才看儿子上进,也算是勉强接受。陆氏见双玉月份大了不怎么方便,花三两银子买了个小丫鬟兰花来照顾。几个月过后,双玉生下儿子。谢老秀才夫妇虽然不喜欢双玉,但是看着大胖孙子不禁喜笑颜开,谢老秀才给孙子取名谢凡。双玉在谢家也算是坐稳了位置,想着如果自己过几年再添个儿子,扶正也未可知,如果谢少爷再考中秀才,自己还能当上秀才娘子。 谢凡一周岁,谢少爷参加院试不中;谢凡两周岁,谢少爷又参加院试不中;谢凡三周岁,谢少爷还参加院试不中。谢老秀才觉得儿子没有功名娶不上好妻,更有些埋怨双玉耽误儿子这颗读书种子,又想送儿子回去南京城书院读书。双玉已经生了儿子,年纪也大谢少爷几岁,早就拢不住丈夫。谢少爷也早不想被拘在乡下,回到南京城读书倒是正合心意。 一回到南京,谢少爷感到好似脱缰野马,又开始花天酒地放浪形骸,半月就和田家院子的银儿姑娘相好了。银儿姑娘豆蔻年华,活泼可爱,两人如胶似漆。一天谢少爷和银儿多喝了几杯酒,酒气上涌浑身发热就脱了外衫,回去路上被冷风一激,竟然遭了风寒,平时酒色无度,四体不勤,谢少爷早已身体被掏空,拖了两月居然死了。 注释:本文古代是明代架空,科举仕途参考明清时期,其他生活物价等参考世情小说《金瓶梅》和《醒世姻缘传》。 第4章 前情提要(中) 小厮来旺赶紧托人回乡下给谢家报信,自己在南京城守着少爷的尸体,指望着谢老秀才从乡下送银子来给少爷置办棺材,自己再扶灵回乡,刚好从中赚一笔回扣。 谢老秀才因为不喜欢双玉,所以找了个附近农家的健壮哺乳妇女做孙子的奶妈。谢凡断奶以后,就是老秀才和夫人陆氏一起亲自抚养孙子,平时里对这个三代单传的小孙子十分宠爱,称得上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报信人到谢家的时候,谢老秀才正在教谢凡读《三字经》,夫人陆氏在旁边给孙子剥落花生,剥掉外面硬壳不说,还仔仔细细吹掉里面的红皮,孙子背出来一句,给一颗花生。听到噩耗,老夫人顿时晕倒过去,老秀才脸色煞白,只有四岁的小谢凡无知无觉,嘴角流着口水,想吃花生。 来兴听到消息跑到双玉那里,小丫鬟兰花在门口看蚂蚁玩,双玉本来正在里屋午睡。一听丈夫死了,双玉赶紧哭天抢地起来。一时间谢家哭的哭,闹的闹,乱作一团。 最后还是小厮来兴提醒谢老秀才总要把少爷的尸首运回乡下,好好安葬。谢老秀才如梦初醒,慌慌忙忙凑了二十两银子,嘱咐管家孙守义收拾行李,夫人陆氏照顾好小孙子,带上小厮来兴亲自进城给儿子收尸。 管家孙守义比谢老秀才还大两岁,从小是老秀才的书童,十分忠厚,心思也缜密。陆氏嫁到谢家后,孙守义娶了陆氏的陪嫁丫鬟小红。 婚后一年小红就生了个儿子,可惜养到四岁贪吃村口的桑葚又喝了溪水,得了痢疾死了。两夫妻哭天抢地,当时的谢秀才,还只是童生,十分同情,帮着给办了后事。 小红生儿子时伤了身体,夫妻两人也再没有孩子。如今孙管家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也就没有跟着老秀才出门。 小厮来兴四五岁的时候家乡遭了灾,随着家人逃荒过来南京,一路上和家人失散,大雪天冻僵在谢家的田地里边。当时秀才夫人陆氏已经年过卅五,好不容易怀孕,想着积德行善就把小孩子带回了谢家。 那时候小红已经从年轻姑娘小媳妇,变成掌厨的孙大娘,见来兴可怜,给喂了热汤,又烤上热烘烘的炭火,好不容易把人救了回来。一个月后陆氏果然生了儿子,秀才夫妇喜气洋洋,就把捡来的小孩留下来做小厮,取名来兴。 由于这个缘故,老秀才夫妇一直对来兴格外地照顾,老秀才还教来兴识了几个字,来兴也对主人夫妇感恩戴德。 谢老秀才紧赶慢赶到了南京城,此时谢少爷尸首已经被送到义庄停灵。来旺一看谢老秀才亲自到了南京城,自己吃回扣的盘算落了空,心头不禁十分失落。谢老秀才看到儿子尸首大哭一场。 又想到儿子年纪轻轻,得了风寒就死了,看到小厮来旺,迁怒他照顾不周到,心头火气上涌,对着来旺一顿拳打脚踢。 虽然老秀才年老体弱,但是又怒又恨,手上力气也大了,来旺被打肿了脸流着鼻血,还掉了一颗牙齿。直到老秀才力气耗尽,加上来兴劝阻,才坐下休息喘气。坐了好一阵又喝了一壶茶,才缓过来又有了力气,亲自到棺材店给儿子定了付十五两银子的上好棺材。 谢老秀才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郁闷,夏天严热冷赶路辛苦,加上暴打来旺又耗了不少力气,果然病倒了。来兴来旺一面请大夫诊治抓药,一面照顾。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秀才快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一病就病得起不来床。请医抓药住店都要花钱,这个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剩下的银子已经不够买棺材,还要雇车送尸体回乡,谢老秀才只好颤颤巍巍写了封短信,托来旺带回乡下,再送二十两银子来。 谢老秀才本来觉得来旺不老实,想差遣来兴去拿银子,但是自己才打了来旺,现在病倒,不愿意让来旺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于是留下来兴,让来旺回乡下送信。 想着来旺不识字,就在信上写了要夫人不要把钱给来旺,要管家孙守义找个可靠的佃户送银子过来。心里盘算等自己病好了,就在南京把来旺这个刁蛮奴仆给卖了。 来旺才挨了打心里怨恨,拿着信,心里不禁活络起来,少爷死了,老秀才又病倒奄奄一息,老夫人陆氏是不管事的,小谢凡还小,双玉倒是个见识广心思多的,可惜不是正房夫人,难以顶立门户。如果扶正,双玉又是这么个出身,虽说当时瞒过了老秀才夫妇,只要到城里多打听几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难成事。 总之,谢家恐怕是要完,自己要另寻出路。 回到乡下,来旺没有走正面大门,等到天擦黑从小花园边翻墙进去。到双玉屋子前,看到双玉的丫鬟小兰花正躲在廊下打瞌睡,就悄悄开了门进屋。告诉双玉,老秀才进城收尸,见到少爷的同窗,知道了双玉原来是行院里面买来的,大怒一场,自己帮着隐瞒已经挨了一顿毒打,边打老秀才还大骂双玉克死了自己儿子。 要找老夫人赶快送银子去南京城,老秀才已经在城里给少爷物色了一户才死了闺女的人家,配冥婚,到时候再把双玉这个扫把星赶出家门。又拿出谢老秀才的书信,给双玉看,果然写着要谢老夫人赶快另外送二十两到南京城。 一番话吓得双玉如五雷轰顶,加上自己隐瞒出身,本来就心虚,心里就信了七八分。来旺又说谢老秀才已经风烛残年,老夫人一贯柔弱,小少爷只有四岁,若是没有双玉,谢家恐怕要完。又感叹这几年少爷读书花费颇大,秀才老爷不善于经营家产,乡下田地又收成不好,后面日子难过了。 双玉听到老秀才要赶她,想这几年自己侍奉公婆周到勤恳,就只想过好日子,老秀才竟然如此迂腐,丈夫才死,就一点情分不顾要赶走自己。又听到到谢家这几年亏空,想起这几年吃穿用度确实一年不如一年,甚者还不如在王家院子。 谢老秀才夫妇守旧迂腐,对自己平时也是防备得厉害。自己十月怀胎,鬼门关上走一遭,给谢家生了谢凡这个三代单传的独苗,也不让自己这个亲娘多亲近。廿六岁大好年华哪怕勉强留在谢家守寡,熬到儿子大了,谢凡也不一定与自己这个娘多亲近。 顿时连带着对儿子也怨恨起来,如果不是有了这个累赘,自己早都存够银子,抱养个女孩开门做生意了,何至于受了谢老秀才夫妇这几年的闲气,连累自己身段容貌也不如以前。全然忘记当初是如何设计谢少爷给自己赎身了。 第5章 前情提要(下) 这边双玉心思活络,那边来旺有心挑唆,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拿了谢家银子跑路。 双玉抢过老秀才的书信,找来谢少爷留下的纸笔,在二十两上添了几笔变成五十两,又把另外找人送银子一句涂黑。告诉来旺,趁夜找老夫人要钱,要五十两! 自己也收拾细软,天亮后以三声猫叫为号,还是小花园翻墙,两人明天一早就走,免得夜长梦多。 来旺不识字,见双玉如此厉害,动了下笔就让二十两变成五十两,自己也能拿到银子,心中更为欢喜。连忙依照双玉所说,原路翻墙出去,假装刚刚到。重新走到正门,大哭大喊,把管家夫妻都吵了起来,孙守义开了门,来旺也不多说话,直奔正房找到陆氏。 来旺在陆氏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老爷病得要死,快拿五十两银子去南京城里救人。谢老夫人自从听到儿子的噩耗,就伤了身体,神思恍惚,又久等丈夫不归,心里早就焦急。大半夜听到来旺说丈夫病重,看到丈夫书信,更是心慌意乱。陆氏本来就是没主意的人,一时来不及多辨真假,马上翻箱倒柜凑钱。 谢家这年出项多进项少,陆氏拿出陪嫁时候压箱底的银子,再加上首饰细软,也只凑出三十来两银子。来旺心里失望,但是又怕夜长梦多,时间长了难免露出破绽,忙说老夫人三十两也好,最重要的是自己先回南京城里救老爷要紧。 双玉这边连夜收拾细软也凑出了十来两散碎银子。为了不让丫鬟兰花发觉,借口天气热了,叫兰花把自己的一件旧绸子里衣拆了,给谢凡缝制一床凉被,明日就要。 兰花在外屋点上油灯熬夜做活儿,十三四岁的年纪本来就贪睡,兰花半夜撑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东边刚刚露出鱼肚白,来旺先假装着急出了大门,谢家也不是什么深宅大院,又绕路走到花园墙边和双玉依照暗号,各自学了三声猫叫,然后来旺照旧从花园边翻墙进去。 来旺要双玉把细软先给自己带出墙,自己再回来背上双玉翻墙。双玉却不肯,怕来旺拿了细软就不回来接自己,一定要自己背着细软,来旺背着自己。 来旺心里恼火,暗想出去了如果双玉这个臭娘儿们还那么难缠就把她卖回行院。当时此刻,来旺也没有办法,只好依着双玉,连人带包袱,连试了几次才把双玉和细软一起背过墙。 来旺双玉两人一路避着人,走到官道上,双玉就再也走不动了。来旺没办法,现在舍不得扔下双玉这价值几十两的人口,只好花银子找了船家,两人坐船一同往扬州去。 家中小丫鬟兰花睡到日上三竿,腹内饥饿,才醒来想起凉被还没做好,正害怕要挨双玉一顿好打。抬头见到屋中空空荡荡,不见双玉,放金银细软的箱笼都打开了,连忙跑出去喊人。 众人一看便知道双玉是跑了,还带着银子细软。又想到小厮来旺天蒙蒙亮,就匆忙出门,连早饭也不吃。顿时都破口大骂这一对狗男女,居然趁着主家有难,盗窃财物偷跑。 管家本来想劝陆氏报官,可现在谢家老的老,小的小,老秀才还在南京城里,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如果把双玉告了官,对小少爷名声也是大大的不好。将来小少爷是读书人,要考取功名,怎么能有个偷盗财物逃跑的亲娘。 于是孙守义叫妻子关上门窗,把心头顾虑告诉陆氏。陆氏把小孙子谢凡视为命根子一样,一听报官恐怕对小孙子不好,于是连忙答应下来。 孙守义又给妻子和丫鬟兰花统一说辞,有人问起就只说双玉回苏州娘家探亲去了,其余一切事情等谢老秀才回来决定。为了稳住丫鬟兰花,陆氏又许了等来兴和谢老秀才从南京回来,就安排他们成亲,给她几匹好料子做新衣裳。 这边双玉来旺两人好不容易用原来谢少爷的路引又贿赂了守城门卫进了扬州,双玉就要来旺拿银子出来,同自己一起买个女孩儿开门做生意。 来旺放着现成的人口当然不肯,要双玉接客。来旺随着谢少爷去了行院许多次,知道鸨母龟公对付妓女的办法。两人商量不成,就先将双玉打了一顿,又关起来饿了两天,逼她接客。 可惜双玉已经算不上年轻,也没有好排场,在客栈好几日没有生意上门。来旺看没有进项,也不耐烦做皮肉生意,二十两银子把双玉卖给了一家下等行院,自己拿着银子往更北方去讨生活。 那边南京城里面谢老秀才在客栈里住着,整天汤药花花地喝进嘴里,银子花花地流出口袋。万幸谢老秀才挂念家中老妻和小孙子谢凡,来兴照顾也殷勤周到,小半个月谢老秀才也渐渐康复。只是不知为什么家里的银子始终没有送来。 来兴眼见着谢少爷的尸首快放不住了,只好劝老秀才早点把少爷安葬了。可是养了小半个月的病花了不少银子,早就不够买原先那付十五两银子的好棺材了。 谢老秀才愁掉了头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拉下老脸,放下清高,又抬出秀才身份,找谢少爷生前的同窗好友和自己当年的同年故旧,借些银两。 老秀才一贯清高,找人借钱,其心中屈辱自然不用说,更可怕的是,言谈间听出儿子原来还借过钱给妓女赎了身,双玉也不什么夭折同窗的姊妹。老秀才虽然迂腐,但是也不傻,也没有当场点破,打了几个哈哈就圆了过去。 幸好谢少爷生前虽然不上进,但是做人却十分仗义,吃酒玩耍向来愿意请客。同窗好友中不少出身富家,也都肯卖死人一个人情,看谢家老父亲一片爱子之心,又是位秀才,纷纷解囊,每人三钱五钱的,凑了好几两银子,也没要谢老秀才打欠条,都说算是奠仪。 老秀才这才收殓了儿子的遗体,和来兴一道扶灵回乡。 回到家中见到老妻和老仆,才知道小厮来旺诓骗了三十多两银子一去不复返,双玉也收拾细软跑路。管家孙守义说因为顾虑小少爷将来的名声,就没有报官,只说双玉回苏州娘家探亲。 老秀才一看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自己虽然有功名在身,里长官府要给自己几分薄面,但是儿子后事还要操持,自己也没有多余精力应付。再说奴仆拐带小妾逃跑,不光小孙子将来名声有损,对谢家也是十分丢人现眼。 于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老秀才先请阴阳先生给儿子算了阴宅,定了日子下葬。因为谢少爷二十岁出头就早亡故,丧事不宜大操大办,最重要的是谢家现在实在也拿不出什么现钱,下葬后请了道士来念了一天经就算是过了。 谢少爷丧事办完三个月,兰花也满了十四岁。管家孙守义和陆氏商量好,就安排来兴和兰花成了亲,陆氏翻箱倒柜拿出几匹好布,叫孙大娘给来兴和兰花给做了两身新衣服。 好不容易有了喜事,一时间谢家众人脸色也好看了不少,日子也就那么过了下去。 第6章 五岁谢凡的一天 看完浓缩版的前情提要,谢凡还没来得及吐槽两句,就感觉脑子有点晕晕乎乎,又感觉到了自己死前那一晚,那种包裹全身得暖流。四肢百骸都十分熨帖,整个人又温暖又自由,渐渐进入到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谢凡听到一个老年女性的声音对自己说:“乖孙,起床”。谢凡闻声睁开眼,感觉阳光有些刺眼,下意识伸手去挡,却看到一双肉乎乎的小手。 二十八岁的谢凡正式变成了五岁的小谢凡,这是小谢凡的奶奶陆氏在喊孙子起床。谢凡懵懵懂懂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道该做什么。陆氏却只不以为意,觉得小孩子贪睡,小孙子刚睡醒当然还有困。 接着谢凡在迷迷糊糊中被穿上了一件白色绸布里衣,外面又穿上灰鼠色的棉布外褂子。之后又被牵着手走出了卧室,同时听到自己现在的奶奶陆氏说:“乖孙儿,是不是没睡醒啊?今天是比往常起得早些,因为从今天乖孙已经五岁啦,等下吃了早饭,起乖孙要跟着爷爷读书了,将来好考童生,考秀才,考举人,再做大官,大老爷……” 陆氏还在絮絮叨叨,谢凡已经听不进去了,虽然刚刚进入新的身体,内心也忍不住默默叹息起来:“来到这缺医少药的时代已经非常惨了。大学毕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笔了,到这儿来做小朋友,还要重新开始读书,还是读四书五经,写八股文章。” 谢凡随着陆氏来到正房饭堂,见到这一世小谢凡的爷爷谢老秀才已经坐在桌边,旁边站着孙大娘,桌上放着三碗热腾腾的白粥,两碟小菜,一个鸡蛋。谢凡见到谢老秀才不知道该怎么招呼,是不是要行礼,只好怯生地喊了一声”爷爷“,童声奶奶糯糯,谢凡听了内心都忍不住有点害羞,想着以后还是少开口的好,听起来真别扭。 谢老秀才亲切地摸摸谢凡的头顶,让小孙子坐自己旁边凳子,陆氏也在丈夫另一边坐下。谢凡心想:“还好自己现在是个五岁的宝宝,这家人规矩不是特别大,不然自己啥也不会,怕是要露馅儿了。” 祖孙三人一起就着小菜吃粥,陆氏把鸡蛋剥了壳递给丈夫,谢老秀才又给了小孙子谢凡,同时说道:“乖孙,从今天开始祖父教你读书,这个鸡蛋给你吃,等下好好背书。”本来谢凡还挺喜欢吃鸡蛋,顿时觉得手里的鸡蛋不香了。 三人吃完饭后,厨娘孙大娘开始收拾碗筷,谢老秀才牵着孙子走到西厢房,开始正式教谢凡读书。 虽然目前小谢凡的壳子是五岁的孩童,按照现代人习惯,严格讲只有四周岁,但是谢凡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有基本常识和逻辑思维能力,内在心智成熟。初来乍到,谢凡一时也没注意到该表现得更像一个儿童,所以严格来说,谢凡学得有点太顺利了。如果是外面的私塾先生,恐怕是要感到震惊。 但是一来谢老秀才已经零零散散教小孙子念过些《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家诗》这样的启蒙书,二来俗话说“瘌痢头儿子自家好”,老秀才自认他老谢家独苗必然是个读书种子,学得快些实属正常。 快乐的学习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到了晌午,孙大娘照旧准备好了午餐,立在饭桌旁伺候。午饭仍然是祖孙三人一桌吃饭,三碗白米饭,一碟豆腐,一碟青菜,还有一小只熏鱼。 上午谢凡读了一上午书,现在这个小朋友的身体实在饿得快,一上桌谢凡拿起筷子就去夹豆腐吃。还没夹起来,“啪”地一声,筷子就被祖母陆氏拍开,“乖孙,怎么忘了规矩。”陆氏慈祥的脸上,出现了些严肃的神情。 谢凡这才想起,如今身处封建时代,要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矩。吃饭自然要谢老秀才这个一家之主先动筷子,自己不能再像现代社会那样自由自在。心头不禁一阵悲凉,作为小朋友的身体好像对情绪波动格外敏感,谢凡一时没控制住,居然就红了眼眶。 谢老秀才一直对孙子十分疼爱,上午谢凡第一次读书表现又十分聪明伶俐,因此只说了一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以后注意。”就不再多说,开始动筷子吃饭,陆氏也就没有再说话,随着丈夫开始吃饭。谢凡也默默开始吃起来,每道菜都注意等祖父祖母动过之后再动筷子。祖孙三人吃完,还是孙大娘收拾碗碟。 下午谢老秀才留下作业,让谢凡写一篇大字。谢凡在现代连手写汉字都很少,更加不会用毛笔。谢凡没有刻意藏拙,哪怕竭尽全力这一篇大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小手小脸上沾上不少墨汁。谢凡作为五岁儿童,第一次写字,这样表现倒是符合常理。虽然写得不好,谢老秀才还是耐心细致地教小谢凡如何握笔,字体结构应该如何等等。 晚饭还是祖孙三人一桌,三碗糙米粥,一碟青菜,一碟中午一样的熏鱼,不过只有半只。这次谢凡有意等祖父祖母都动了筷子,才开始喝粥,间或吃几口青菜熏鱼。三人吃饭依旧不说话,经过一天的适应,谢凡已经恢复了内心悄悄吐槽的小习惯。一边吃谢凡一边默默腹诽:“这谢家也算是小地主家庭了,也只有早上有鸡蛋,中午吃点豆腐熏鱼。肉蛋奶中的奶更是不指望了。” 饭后照旧是孙大娘收拾。谢凡好奇宝宝附体,想知道家里其他人都吃些什么。看到祖父祖母饭后坐着喝茶,说些家常,也没太注意自己,就默默跟着孙大娘走去厨房看看。 厨房有个小桌,是管家和来兴夫妇在一起吃饭。谢凡使劲仰着头看到桌上摆着一大锅一样的糙米粥,似乎水更多一点,还有一大盘子一样青菜,似乎油水少些。放下祖孙三人的碗碟,也坐下开始吃饭。 谢凡心里一阵抑郁,“这个时代的物质水平是真不行,小地主谢家日常吃饭都没什么油水,更穷的人家日子不知道有多难过。要在这个封建时代过得好,吃饱穿暖,恐怕还是要读书做官。谢家先祖是位举人,置办下这些田地和家业,才能让谢家后人雇佃户种地,脱离直接的体力劳动。现在自己的祖父谢老秀才有功名,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秀才可以免徭役赋税,里长官府也要给读书人一些薄面,所以谢家的日子还算可以。可是老秀才现在也是五十多岁的人,按照这个时候的人均寿命,爷爷恐怕支撑不了谢家几年。” 想到这并不宽裕的日子都如此来之不易,甚至可能还过不了几年,谢凡小小的眉头都不禁皱了起来。正在谢凡陷入沉思,对未来感到忧愁之时,听到祖母陆氏喊自己:“乖孙快回屋了,冬天晚上外面天气凉,早些洗漱睡觉,明早好起床读书。” 现在天色刚刚擦黑,为了节约灯油蜡烛,谢家人一直睡得挺早。谢凡连忙回到正屋,看到房里已经点上灯,谢老秀才在看书,陆氏在铺床。不一会儿,兰花端了热水进来给自己洗漱,陆氏也伺候着谢老秀才洗漱就寝了。 经过这一天,谢凡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回想起前情提要的背景故事,和今天亲身经历的种种,觉得这个时代大概类似我国的明清时代。心情五味杂陈,忍不住感叹道:“虽然都是做人,工业革命前的古代人是真不容易。还好生在了剥削阶级,衣食无忧,家里有地有下人,还能读书,没有拿个要饭快饿死的剧本。 不过这孩子的父母是都不太行,亲爹爱好喝花酒身体还差,一场风寒就把人带走了。亲娘有八百个心眼子,但实在没什么母爱。祖父祖母倒是靠谱很多,爷爷是个秀才,教孙子读书真是用心,可惜不怎么管家,身体也不太好。奶奶身体看起来比爷爷硬朗,管理家务也挺能干的样子,不过大事小事,事事都听爷爷的。家里管家孙大爷看起来倒是挺靠谱,可惜岁数大身体差。总的来说,谢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又想到管家为了拉拢小丫鬟兰花给主人家保守秘密,就安排她和小厮来兴结婚,谢凡又是一阵唏嘘:“这个时代的女性是真的惨,兰花才十三四岁,明明还是个儿童啊,主人家就为了保守秘密,把她和二十多岁的完全是成年人的来兴凑一对。不光是童婚,这年龄差也太大了,这两人能过好吗!周树人说的没错,人吃人!” 转念又想,不满现实又能怎样,现在自己就只是个孩子,不光不能改变现实,自身都还难保:“哎,我现在还是个孩子呢。这个时代得个风寒,喝点生水都能死人。作为一个儿童,我先努力健康地活到成年再说吧,有健康才有将来。” 第7章 报名县试 谢凡从现代社会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城市单身狗,来到封建时代农业社会的小地主家庭。又从二十八岁的成年人变成五岁儿童,甚至按周岁来说只有四岁。因为谢少爷、双玉和来旺一连串骚操作,损失了几乎所有家底,谢家日常花销有些窘迫,物质生活说不上丰富,只能算是安稳。虽说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是生活也深深教会了他“既来之,则安之”。 谢凡已经完全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日出而起,日落而睡。上午秀才教谢凡读书,下午谢凡练字或者背书,老秀才自己写写文章看看书。作为秀才也需要准备提学官岁考,如果考核太差,甚至会被取消秀才资格,如果成绩优秀,一等前列者,则可以成为廪膳生得到官府奖励。 这还真有些出乎谢凡的想象,他本来以为考上古代考中秀才或者举人这样的功名,是和现代学生拿到本科或者硕士博士研究生学位一样,一次努力终身拥有。 兰花嫁给来兴后开始被叫做来兴家的,不过谢凡觉得这个称呼实在别扭,仗着自己是小孩子,还是叫兰花姐姐。婚后兰花很快就怀孕了,但是三个多月就流产了。谢凡看见小产后的兰花总是脸色蜡黄,体力也变差了不少,可能是和《红楼梦》里的人物王熙凤类似,生育后没能恢复好,得了血崩症这样的妇科病。 谢凡作为现代人当然知道,兰花年纪太轻,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怀孕流产非常伤身体。只是现在他是个小少爷,自然没办法给来兴兰花夫妇说什么生理卫生常识,流产后要注意恢复这样的话。只好借着一次自己祖母陆氏得了风寒请了郎中到家里,奶声奶气地对陆氏说:“奶奶,兰花姐姐脸色老是蜡黄蜡黄的,给做针线也比原来慢了,孙儿的冬衣还没做好呢,能不能让郎中也给兰花姐姐看看?” 陆氏本来有些不愿意额外花银子给下人看小毛病,但是想着谢凡的冬衣全靠兰花一个人做,郎中也已经请上门,多花不了多少银子,也就答应了。郎中给兰花望闻问切,又开了几贴药嘱咐先吃一个月,如果还有症状就再吃一个月。 一个月后,谢凡看兰花脸色好了些,便私下问她身体可好了些。 兰花一听便对着谢凡跪下磕头,口中说着“多谢少爷大恩,做牛做马报答”之类的话,把谢凡弄得十分窘迫。 谢凡做了二十多年现代人,长在红旗下,“人人平等”观念深入他心,实在不适应别人给自己下跪。想扶兰花,又觉得犹豫,毕竟兰花是个十多岁的年轻小媳妇,他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是内心是个成年人,对别人给自己下跪这种事情更是没有应对的经验,扶不扶都有些奇奇怪怪。 谢凡只好用软软糯糯的童音要兰花姐姐快起来,莫要跪了,地上凉了,注意保重身体,然后慌慌忙忙地借口说自己要读书,快步走出门去了。 谢凡总觉得自己的童音太过软糯,二十八岁的内心听起来格外羞耻,因此除了读书背书,日常说话不多。此外,由于内心是成年人,而且知道古人的医疗条件十分有限,所以对爬树掏鸟窝、堰塘游泳、水田抓鱼等田野玩耍项目不太感兴趣;对各种不够卫生,吃完很可能引起急性食物中毒的各种传统零嘴兴趣也不大。 又因为中学时期看过《水浒传》和《红楼梦》,谢凡记得里面都有小朋友在逛集市看花灯被杀害或者拐卖的情节(指《水浒传》第五十回中李逵斧劈小衙内逼朱仝落草和《红楼梦》第一回中甄英莲被拐走,这两个情节)。古代也没有监控系统,更没有dna技术,孩子丢了就丢了,找也找不回来。谢凡非常担心如果自己被拐卖,十有八九会被卖给别人家做下人小厮,甚至更倒霉一点万一被送去做太监,那可就太惨了。因此谢凡也不爱凑热闹,出门在外都紧紧跟着家中大人。 最后,因为对谢家未来五到十年的悲观预期,也是对自己生活的担忧,谢凡读书十分用功,非常希望自己能早日考取功名,尽量早地支持起这个家。 综上所述,作为儿童的谢凡是过于早熟、沉默和谨慎的,但也是过于热爱学习的。 谢老秀才对自己宝贝孙子的少年老成十分满意,别人家五六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格外淘气贪玩的时候。自家孙子却不爱与村中儿童玩耍,言行举止格外稳重,平时只爱读书,虽然没有过目不忘,但是对经史子集理解非常迅速,甚至有颇为新奇深刻的见解,更加时不时询问自己科举考试如何如何。 因为教孙子读书,谢老秀才温故而知新,在岁考里,成绩优秀名列前茅,成为廪生,每月获官府廪米津贴。谢家上下喜气洋洋,伙食都多了些油荤,同谢家往来的读书人也更多了起来。 谢老秀才对小孙子更是得意,甚至称呼谢凡为“吾家芝兰玉树”(出自《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后来用来比喻德才兼备有出息的子弟)。往来应酬都带着谢凡,谢凡也对这个时代读书人们如何应酬交际,窥见了些许皮毛。 春去秋来,转眼谢凡到了十一岁。 这几年里,因为老秀才每月有了津贴,谢家恢复了不少元气,家中又攒下来些银子。随着谢凡年纪长大,为了方便读书,于是又八两银子买了个十岁的小男孩,做谢凡的书童偶尔也给管家和来兴打下手,取名福顺。管家孙守义身体越来越差,腿脚越来越不便,基本只能在家里管管账,外出收地租看田地基本都是靠着来兴。来兴越发成熟稳重起来,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孙大娘的老花眼越发厉害,做饭掌勺还行,但是针线活儿只能靠兰花。兰花流产后经过调理,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这几年间顺利生下了一儿一女,与来兴感情也越发好了。 老秀才已经教谢凡学了四书五经,想到儿子是十二岁就成为了童生,于是也开始教十一岁的谢凡准备童生试。谢凡也想早日考取功名,好在祖父老去之前撑起谢家,因此格外努力。次年正月十五刚过,谢凡刚刚过了生日,溧水县署公告一月后开县试,谢老秀才便预备带着刚满十二岁的谢凡向县署礼房报名。 只是准备履历时,祖孙两人有些犯难。履历不仅要写考生本人姓名,年岁,籍贯,体格,以及容貌特征,还需要亲供,亲供包括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存殁履历。谢家世代清白人家,曾祖父母和祖父母都好说,父亲虽然早亡,生前是童生也好说,母亲却是跑路了,生死不明。 谢凡通过上帝视角知道自己生身母亲当年去了扬州,又被卖到了行院,但是谢家人却不知道,当年只是对外说是双玉回苏州探亲。如今双玉和来旺了无音讯,不知死活。 谢凡看到祖父犹豫怎么写母亲亲供,心想:“总不能写母亲在行院,既然双玉对谢凡这个儿子也没有什么情分,不如就只当她已经去世,将来哪怕遇到也打死不认。” 于是酝酿好感情,含着泪水,带着哭腔说:“祖父,母亲回家探亲恐怕是路上遇到山贼强盗,不幸被害了。不然书上都写父母人伦、母子天性,她怎么会这么多年都舍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了无音讯。” 谢老秀才听孙子这样说,先是一愣,暗想当年谢凡太小,双玉卷款私逃也没有告诉他,孙子对大人的糊弄说辞信以为真,如今还以为自己的母亲是路上遇到意外亡故了。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亲供上也清清白白。 接着又要找同县的另外四个考生互结保单,承诺作弊五人连坐。最后还要请本县的廪生认保,保证“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保证身家清白,非娼优皂吏之子孙,本身亦未犯案操践业。” 谢家世代耕读之家,在本县读书人中也有些人脉,互保找了四位年轻考生:两位是祖母陆氏家的子侄,两兄弟中兄长十八岁名为陆平友,弟弟十四岁名为陆平恭;剩下两位,一位也是陆氏的姻亲,叫蒋云,年廿一岁;另一位李宁是陆氏兄弟的同窗,李秀才家的子弟,在邻村名气颇大,有神童之称,据说五岁能作诗,八岁能成文,现在才十一岁。 认保则是老秀才的旧相识,谢老秀才的妹夫李秀才,虽然当年谢夫人难产死去,李秀才也早已经续弦另娶,但是本县读书人圈子不大,两位秀才仍然常来常往,在上次岁考又和谢秀才一同选为廪生,因此还是请李秀才作保。 一切准备工作都顺利完成,谢老秀才带着谢凡一起,亲自把名册交到了县署。 第8章 县试特训 本朝重视教化,县试一般一年一次,县试在各县皆有考场,由本县官组织,考几场、考什么内容也由县官决定。 这任的溧水知县姓汪,江西人,四十多岁,同进士出身,刚刚候补上了溧水县的缺。 本朝选官非常重视出身,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 汪知县考上进士的时候刚刚年过四十,作为官员正是年富力强,当打之年,但是三甲进士在京城谋到实缺也并不太容易。 殿试三年一考,每次考试都会录取一甲、二甲、三甲进士,人数少则百余人,多则几百人。 再加上乡试也三年一考,每次也会录取上千位举人老爷。 最后加上如今太平盛世,圣明天子,中华大地时不时遇到大事喜事,朝廷会开恩科,多产生一批进士举人。 经年累月,乌泱泱一大片读书人都在嗷嗷待哺,等着上任为官。 可官员岗位素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加上皇亲国戚世袭候补一部分,皇帝高官恩封一部分,剩下好位置真是不多。 不过幸好汪进士家境还较为富裕,又蒙高人指点,经过四处活动打点,好歹外放到了江南富庶之地担任知县。 对此,汪大人已经十分满意,踌躇满志要做出一番政绩来。作为到任的第一场县试,汪知县非常重视。 谢凡并不知道汪知县的背景故事,举人进士们候补不容易也离他太过遥远,他只知道这个时代和明代高度相似,甚至国号也是明。 官员选拔方式也是和明代一致:科举的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只要院试考取了秀才,就算脱离平民阶层,享受一定特权,如果进一步考中举人或者进士就可以做官,进入士大夫阶层。 而成为童生只是读书人之路的第一步,拥有童生身份,才能称得上真正的读书人。 本朝的开国太祖也讳上朱下元璋,但是到了第二任皇帝,就和谢凡原来知道的明朝历史不一样了。 太祖十分爱重的太子朱标没有英年早逝,而是顺利即位,年号“昌顺”,享年七十有七,庙号高祖。 后续的皇帝里自然也不存在建文帝朱允炆,燕王朱棣也没有造反,自然也没有靖难之役。其他分封到各地的藩王们也没有很大势力。 到了谢凡这个时代,已经是本朝的第四位皇帝,年号“佑德”,现在正是佑德九年。 结合转世前狸花猫所说,这个时代不在自己所知道的历史时空里,谢凡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明朝,又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明朝。 如今的天子年号“佑德”,虽然有点像是房地产中介,但是历史上谢凡没有听说过。 其实谢凡对于明朝历史的种种细节本来也不甚了解,年号这种东西更是搞不清楚,只要年号不是“建文”或者“崇祯”这样一看就要天下大乱的,谢凡的小心脏就放回到肚子里了。 谢凡只求一个世界和平大环境。别赶上大规模战争或者极端气候,自己和这一世的便宜家人能好好过日子,吃饱穿暖。 如果能考上举人、发家致富、健康长寿就更好了。 综上所述,谢凡给这个时代的定义是“明朝的开局,但是不一样的发展。” 谢凡前世读的专业是理科,工作是电子技术方面,对于古代历史和社会,他不能说了如指掌,只能说一无所知,完全不能提供金手指。自己的专业技能又因为科技发展差距实在太大,没有办法施展。 因此谢凡只能放弃技巧,全是感情,一心一意考科举,按照祖父谢老秀才的科举经验,老老实实备考。 前世谢凡语文成绩马马虎虎,不过经过这些年勤奋背诵《四书五经》,也算是开发了大脑,记忆力大大提高。如今年仅十二岁的谢凡腹内已经存有许多文章,也算是腹有诗书。 谢家虽然不算富贵人家,但是谢凡从小只读圣贤书,虽然无功德,不曾事农桑,面皮长得白白净净,身型不胖不瘦。考虑到明朝是没有牙医的,谢凡很担心蛀牙,所以他很少吃糖,又有意爱护牙齿,睡前都用一点点盐或者布条沾上水轻轻擦拭牙齿,日常饮食注重荤素搭配,所以气色不错,生得唇红齿白,头发乌黑浓密。正是一副典型的年轻读书人样子。 有一说一,谢老秀才是懂科举的,至少是在乡试之前。报名之后,老秀才就给孙子开始了针对县试的特训。 因为本届县试是汪县令上任后组织的第一场,本县考生尚且不知道县令大人的喜好。老秀才便带着谢凡为《四书》各准备了两三篇文章,律赋、五言六韵试帖诗、五言八韵试帖诗也提前写了十来首。 并且把不同的段落适用什么主题都大概设计好,无论汪大人出什么题目,都可以有现成的锦绣文章或者美句佳词可以套用。谢凡觉得这个很像前世参加高考前背作文范文,好处是字数短很多。 老秀才又细细地向谢凡讲述了如何破题、立意、起承转合。无论县令大人出什么题目,都尽量转到自己准备好地立意上。如果实在靠不上,就歌颂当今是太平盛世,明君贤臣,河晏海清。总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谢凡内心不禁吐槽:“还真是和前世的语文作文一样,无论如何,主题都要积极向上,而且要真情实感地积极向上。不知道写什么就赞美时代,讴歌美德,表达青年学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老秀才告诉谢凡,县试重在选拔文字通顺,答对得体,通过率是很高的。考试后,县令大人或许还会与考生面谈,此时一定要注意举止稳重,不卑不亢,不可过于怯懦,也不可过于张扬。能够给县令大人留下好印象,被县令大人取中的概率就高了很多。 “可惜祖父也不曾面见过汪大人,如果见过,还能提点一二”,老秀才忍不住叹气到。 这边祖孙两人积极准备,家中其他人也在忙碌。祖母陆氏早就给谢凡准备好了参加考试的笔墨纸砚。又特意买了新料子,兰花给谢凡做了一身新冬衣,蓝色夹棉袍子,针脚又细又密,新棉花蓬蓬松松,穿上暖暖和和,看起来人也格外精神。 孙大娘每日都给谢凡特别准备饮食,每日都有一个鸡蛋或者一个肉菜,鸡蛋都是孙大娘提前剥好壳直接放到谢凡碗中,如果是肉菜,老秀才和陆氏则会非常默契地只夹一筷子,其余都留给谢凡。 经过这几年地相处,老秀才夫妇对谢凡毫无保留地疼爱关怀,家里仆人们也对谢凡照顾有加。前世独自生活的谢凡已经完全被谢家人为自己所作的点点滴滴打动,把他们当作了自己的家人。 虽然现代人的三观还是时不时和周遭环境不适配,但是对谢老秀才和陆氏也是发自内心敬爱和感激。对于参加科举,不仅仅是为了能改善自己的生活,谢凡也希望自己能撑起这个家,让全家十口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临考前一天,谢老秀才带着谢凡和小厮福顺提前住到溧水县城唯一的客栈中。晚上特别吃清淡好消化的饮食,为了谢凡能够睡好,老秀才定了两间房,谢凡一人一间,自己和福顺一间。 谢凡带着谢家全家的希望参加县试,哪怕带了前世考试小能手的buff,心里也难免有些紧张。 谢老秀才可能看出了什么,睡前又大致给谢凡讲解溧水县城考场是什么样:科考棚是座北朝南,最南有东西辕门,外圈是木栅,圈成一个一大院,院北的正门叫“龙门”,候考就在龙门外。北面有三间大厅,中间为过道,考官坐西间,面向东面点名。北面有很多简易多排座位,考生就坐在里面应考。 最后老秀才说道:“乖孙儿,这是你第一次应考,纵然不中也是寻常。祖父当年也是第二次才考过,因为这个,还教你祖母多等了一年。” 谢凡一愣,心想:“原来还有故事?” 谢老秀才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当年第一次参加县试太过兴奋紧张,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日考试头晕脑胀,文章也做得不通顺,韵诗也有一处韵脚没压上。县令大人面试也应对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自然第一场就落选,回家后垂头丧气,自怨自艾。 当时我已经同你祖母定亲,本来约定当年夏天就成婚。因为谢家人丁单薄,本来陆家是不愿意和我们谢家定亲的,是我父亲再三央求媒人才说成。我原想着考过县试再成亲面上也有光,可是偏偏县试落榜。我自觉配不上你祖母,又觉得惭愧,央求父母推迟一年。幸好第二年考过了县试,才娶到了你祖母。” 灯光下,谢凡看着祖父的脸色似乎有一抹羞赧,一向严肃的祖父也有如此的青葱岁月,正想说点什么,老秀才便叫谢凡早些睡觉,自己飞快起身,吹灭油灯,关门出去。 第9章 首战告捷 第二天天还不亮,谢凡一行人就早早起床,洗漱干净,老秀才特地让福顺给谢凡整理仪容,端端正正戴上幞头。 早餐老秀才和福顺各胡乱吃了一碗热粥,谢凡则特别吃了一碗肉馅小馄饨。黎明前赶到考场,卯时开始搜身,然后考生都由县官汪大人点名,最后才进去考场入座。 考生们按卷上座号,入座后谢凡看到题目是:一个《论语》题:“从者见之”;一个《孟子》题:“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还好都在老秀才帮着准备过的范围内,第一题破题是”从者为之将命,鉴其诚而已”。第二题则破题“齐妇丑其夫,而齐人不自丑焉”。接着谢凡开始飕飕地写了起来,差不多一顿饭时间就写完了草稿。 谢凡看到现在天色尚早,就仔仔细细地通读了一遍,检查有没有犯庙讳御名及圣讳,也就是已故皇帝名,当今皇帝名,以及先师孔圣名,再认认真真地誊写了一份。看到已经有三五个考生交了卷,也就递上卷去,求县官汪大人面试。 汪大人生了一张白净的圆盘脸,蓄着胡须,笑眯眯,看起来颇为和蔼可亲。到了谢凡,大人先把卷子从头看了一遍,便笑问了谢凡的姓名年纪,是不是第一次参加童生试。谢凡记着祖父的指点,先对县令行礼,接着一一回答。接着县令出了对子考谢凡,上句是:“雨过山增翠”,谢凡思量片刻对曰:“风来水作花”。县令抚掌笑道:“第一次参加,文章颇为通顺,你这对子也是取得,就取了你吧。等下多几人交卷,再一同放你出去。” 谢凡心头狂喜,但还是勉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面上保持镇静,仍然向汪大人行礼道谢,再回到原来座位上,又等了二三十个交卷的考生,一起领了照出牌,开门出去。 谢凡出了考场门就看到祖父和福顺在寒风里缩着脖子等,喜悦之情这才忍不住,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地扑到老秀才怀着,说:“蒙汪大人面试取中了!”谢老秀才一听便笑容满面,仍然说要谢凡注意仪表,读书人蹦蹦跳跳成什么样子,福顺也喜气盈面。三人都十分欢喜,见天还早,就回到客栈一同吃了顿好的,谢老秀才高兴还小酌了几杯,还允许谢凡和福顺也各喝了一杯。 饭后老秀才又取出纸笔,叫谢凡默写出了考试的文章。老秀才细细看了,估计能在百名之内。又听谢凡讲县令看卷子完便笑了,大人还出了怎样的对子,谢凡又如何对上,更是连连点头。说文章应该是对上了汪大人口味,一定不出五十名之外。 过了十五日,县里发出案来,一共录取了一百八十三名,谢凡果然在第四十九名。 五人结伴考上,相互也看了其他四位互报的考生的成绩:除谢凡之外,陆平友第三十名;陆平恭第二百一十名;蒋云第一百八十五名;李宁第二十一名。 陆家两兄弟一同参加,只有兄长一人录取。不过弟弟陆平友年纪还小,只是第一次参加县试,以后机会还多。这次不中也没有多么忧伤,陆平恭半晌便把烦恼抛在脑后,开始为兄长高兴。陆平友倒是性格沉稳,听到取中也只是高兴了一阵,面上就恢复了沉稳。蒋云年纪最长,却偏偏只差一点落榜,心情最为沮丧,独自一人沉默不语。神童李宁年纪最小,是第一次参加,却一次成功又名次最高,忍不住笑容灿烂,喜气洋洋。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 又过了一天,县上就造好了册,送往府学。陆平友,李宁,谢凡三人还是一同结伴去南京城准备参加府试。因为三人都还年幼,三家人合计便还是由谢老秀才带着,每人人再各自带着一个小厮,一同去投奔陆家在南京城的亲戚张家借住,好准备参加考试。 谢凡祖母陆氏的娘家是邻县一个大地主家庭,虽然不是乡宦,八代都是农户几乎没有读过书,但是陆家人似乎是基因里带来的身体好,肯干活,经过三代人努力成为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 在陆氏父亲陆老头那辈,邻村闹过一场大蝗灾,饿死不少人,偏偏陆氏父亲陆老头当时年轻力壮熬了过来。因为蝗灾导致了村里人口大大减少,本来穷到娶不上媳妇的陆老头运气不错娶了一位死了丈夫的回娘家的年轻寡妇蒋氏。蒋家本来有几十亩上好的田地,经过陆老头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庄稼把式,几年的勤劳耕作,逐渐有了积蓄,一家人日子好了起来,后来又低价买了更多的田地,等到陆老头晚年陆家已经攒下了一百亩田地。 陆老头在外勤劳致富,妻子蒋氏也没有闲着,一共生育了四个子女:长男陆有富是如今的陆家家长;长女陆大姐嫁给了应天城里开绸缎店的张家做填房;二女就是谢凡的祖母陆氏,小名叫二姐儿,嫁给了邻村的读书人谢家;三女在三姐妹中最漂亮聪明,可惜在八岁的时候跟着家人赶集被拐子拐走了。 在蒋氏四十多岁的时候,陆家已经是大户了,于是张罗着给陆老头纳了一个十五六岁的佃户家姑娘做小妾,隔年又得了个小儿子。可惜这个孩子先天不足,没有养大,一岁上下就夭折了。后来这位小妾也在陆老头去世后回娘家再嫁了。 陆氏父亲陆老头在儿女婚姻上既十分精明,又有远超一般农户的远见。陆有富娶了张家老掌柜的小妹妹,陆大姐又嫁给了张家老掌柜做填房。长男长女和南京城里做生意的张家换亲,省下了不少嫁妆彩礼。 长男长男的婚事上得了实惠,剩下两个女儿的婚事,陆老头便打算追求些名声。本来想着小女儿最漂亮聪明,适合嫁到读书人家,给小女儿和当年的谢老秀才定下了门娃娃亲。二女儿性格虽然老实温顺,但是相貌实在普通,嫁给青年才俊恐怕不容易,所以陆老头盘算着把二女儿嫁一位丧偶的乡宦老爷。 只可惜和谢家的娃娃亲订下没多久,如珠似玉的小女儿在集市上丢了。一来二女儿的亲事还八字没有一撇,二来陆老头又舍不得和谢家的亲事。如果和读书人家攀上亲,将来在乡间县里也有些面子。谢女婿如果能考上功名,自己家也鸡犬升天。因此哪怕二女儿长相中下,年纪也比当年的谢老秀才大了五岁,陆老头也多多补贴嫁妆,在邻村买了五十亩上好的水田给陪送了二姐儿,嫁给了当年的谢老秀才。 这边当年的谢家因为历代都不善经营,家里已经显出颓相,老秀才的父亲自然希望给儿子娶一位嫁妆丰厚的妻子。至于陆家女儿是不是美貌聪慧,和儿子是否年貌相当,谢老头根本不放在心上。老秀才年轻时就是个迂腐书生,一心想考取功名,圣贤书上讲娶妻娶贤,那就是一定对的,对皮相也不太在意。 这边谢家高兴好不容易和富户结亲,对新娘子嫁妆丰厚非常满意。这边陆家欢喜相貌平平的闺女嫁给年轻才俊,将来前途一片光明。老秀才正经迂腐,陆氏温顺老实,两人性格偏偏一拍即合,成婚几十年夫唱妇随,相处和谐。一番阴差阳错倒是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陆老头去世后,长子陆有富继承家业。此时陆家已经是富户,便也给自家孩子陆才明请了先生启蒙读书。可是外甥肖舅,陆才明和舅舅张老掌柜一样爱经营赚钱。识文断字能写会算之后,渐渐就不耐烦读什么之乎者也了,甚至还跑到南京城和舅舅学做生意。 谢凡的短命父亲谢少爷去南京城读书时,与这位精明表兄相见,简直是相互看不惯,一个觉得对方满身铜臭,一个觉得对方弯酸迂腐。谢家人素来爱面子,便就和张家陆家少了来往。等到谢少爷身死,老秀才硬是不愿求助有钱的亲戚,宁愿掏空家底也要保全面子。 陆才明有了儿子之后,陆有富也请了位周正先生给孙子启蒙读书。虽然陆才明不爱读圣贤书,他两个儿子陆平友和陆平恭却颇为上进,六七岁启蒙后,两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一点纨绔子弟的陋习都不沾染。周围邻居亲戚看陆家请了位好先生,子弟教得很好,便纷纷去求陆才明,想把自家子弟送给周先生教育。 陆家已经富裕起来,所以陆有富颇为看重名声,就答应下来。陆有富给周先生多加了束修,但是不收学生们银钱,一共有七八个同龄小学生一道读书。其中就有李秀才家的神童李宁,和蒋老夫人娘家的蒋云。这次是周先生觉得四人学问到了火候,可以下场一试,因此一同报名了县试。 注释: *和**:考试流程,题目和对子均参考小说《醒世姻缘传》 第10章 府试备考 全靠周先生这位好先生,陆家算是开了一间小小的学堂,一时在乡间名声大好,陆有富还受到了官府表彰。 说到这位周先生,也是因为他和谢老秀才的交情,谢家和陆家张家才重归旧好。 周先生和谢老秀才曾是同窗,两人都是严肃正经的性子,所以年少时候相处就非常投契。 周先生和谢老秀才一样是屡试不第的资深秀才,但是周先生家境更为贫寒。 到了三十多岁有妻有女,他养家糊口已经勉强,又为女儿们将来的嫁妆发愁,所以背井离乡去北边给一位经略大人做了多年幕僚。 当年周先生离开时,谢家家境还比较宽裕,谢老秀才还给了这位好友二十两银子做路费。 直到如今周先生年纪大了,实在受不了北方严寒,不顾经略大人挽留,才带着老妻回乡到陆家做了西席。 周先生和谢老秀才两人分别多年后重聚,两位老人都十分高兴,恰好谢凡也要参加县试,两人便让五位年轻学生一同结保。此后,谢家也和陆家重新走动起来。 书归正传,县试之后是府试,由应天知府主持,在南京城内里考。 取中的三人由谢老秀才带着结伴同去往南京城备考,落榜的两人则回乡继续由周先生教导,以备来年。 溧水县到南京城不过几十里,大早出发,午后便至。 谢老秀才一行刚刚到了城门口就遇上了张家的两个仆人在等候着,一人赶快回去报给主人,另一人则先领着客人到茶铺喝了口茶,歇了歇脚,再带路去张家。 谢凡这一世还是第一次到大城市,忍不住悄悄张望一番,心想“古代城市规模还是挺大啊,路上来来往往人也不少,店铺也很多,不愧是商业发达的明代江南地区。就是街道上绿化差了点,牲口都在路上走,空气中味道不好。” 福顺也是久居乡下,一双眼更是不住四处打量。谢老秀才见两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觉得在张家仆人面前丢了脸面,轻轻咳嗽两声以示提醒。 可是几个年轻人心思都在车水马龙、繁华街市上,并没有注意,任老秀才咳嗽到喉咙发紧,也没有作用。 张家绸缎店是城内老字号,多年经营,家底丰厚,在城内东门里繁华地方开着一个大大的铺子,住着门面三间到底三进的房子,家中奴婢成众,牛驴成群。 张家老掌柜已经去世,现在是张家的主事人正是陆家大姐的儿子,张庆。 谢老秀才一行人到达张宅时,先由带路的仆人引到正堂坐下,又由先回去报信的人拿出几盏茶来给众人吃:“请秀才老爷,各位少爷且吃着茶,刚才禀告我家老夫人和老爷知道了。” 很快张庆和陆老夫人就出来了。陆老夫人穿着蜜合色绸缎袄子,五短身材,体态富贵,面若银盘,满头白发,头上戴着金钗环,眼中闪光,精神矍铄。 旁边张掌柜扶着母亲,也穿着蜜合色绸缎袄子,生得个头不高,矮矮胖胖,圆盘胖脸,颌下蓄须,一双小眼睛中透着精明。 后面还跟着个小男孩子,是张庆长子,名叫张世贤,约十来岁年纪,也穿着蜜合色绸缎衣服,圆胖白脸,一双圆圆的小眼睛。 谢凡一见这祖孙三人,就觉得好像是一个模子里面雕刻出来的,又都穿着同样蜜合色的衣服,心里忍不住感叹必须是亲生的,如假包换,基因的力量果然强大。 又幸好自己祖母和她大姐生得不十分像,不然这基因如此强势,自己全家估计也都是这圆胖脸,小圆眼,小矮个。 论辈分老秀才是张掌柜的姨父,但是陆老夫人在堂,是老秀才的大姐。因此两位老人先相互行礼,请老秀才上座,张掌柜再带着儿子给姨父行礼。 接着三个学生再向陆老夫人和张掌柜行礼,谢凡叫老夫人姨奶奶,陆平友则叫姑奶奶,两人都称张掌柜为表叔,再一起磕头,老夫人和张掌柜都受了。 因为李宁和张家的亲戚关系实在远了点,就只叫老夫人和老爷也都了磕头,陆老夫人和张掌柜则站起来欠身。张世贤也和三个学生相互作揖行礼。 接着老秀才说了些寒暄话,老夫人问自家二妹身体如何,张掌柜夸三个后生仪表堂堂,谢老秀才则夸张世贤相貌堂堂,必成大器,张家既富且仁,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等等。 三个年轻人走了半天,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又只喝了茶水,早已经饥肠辘辘。 谢凡内心听得十分不耐烦,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好默默吐槽:“这个张家规矩真是好多,明明是做生意的,怎么这么不讲究效率。” 其实谢凡这次真是冤枉了张家,因为谢家和张家已经很久没有走动,情分上有些生疏了。 加上张家几代都是商贾,虽然家境富裕,但是社会地位上总是差了一点点,所以有意让张世贤也走走科举这条路。 如果能做官那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考上个童生秀才有个读书人身份,家族也沾光。因此有意和谢老秀才拉拉关系,老夫人知道这个妹夫最重脸面,才特意嘱咐儿子多多奉承,套套近乎,礼数要做足。 终于天色渐晚,张庆吩咐下人开饭。张家伙食颇为丰富,谢凡几个年轻人大吃特吃,一扫而空。 谢老秀才则还是和平常一样,一口饭一口菜,拢共没吃多少。 因为张家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三位学生要读书备考,所以饭后张庆安排几位客人到东边一个安静的独立小院住,又专门指派了一个仆人伺候。 走到小院,进到自己房间,谢凡才松了口气,感叹道:“这种亲戚间的应酬尬聊真是太折磨人了,明明都不熟,因为要借住,聊天硬聊,马屁硬拍。” 因为走得累了,几人都早早睡了不提。 到考试的日期还早,谢秀才仍旧拘住三个年轻人在小院里读书,上午讲《四书五经》,下午叫三人练习写文章。 谢凡上一世是大城市长大的,又已经活过了二十多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什么热闹没见过。 乍见古代城市,对于城市格局,古代建筑等等新奇了一阵,多呆了几天,新鲜感就没了,恢复到安心读书的节奏。 可是另外两个年轻人都是乡村里长大,县里都是难得一去,乍到了南京城里,就像到了天堂一样。 老秀才拘束也拘束不住,索性给三个人都放了一天假,让三人到城里走走,放松心情。三人一听都十分惊喜,李宁甚至差点跳起来。 临走前谢老秀才千叮咛万嘱咐,道:“千万不可生事,别往乱七八糟的地方去,傍晚前一定回来。” 三人先去了钟山玄武湖闲逛,晌午又去了夫子庙,江南贡院,在各家书铺里看看杂书。 李陆两人一头扎进话本小说曲子词,才子佳人风花雪月。 谢凡却不感兴趣,心想:“这些和网络小说比起来都是弟中弟,修真玄幻、霸总种马、穿越种田、宅斗宫斗,我什么没看过,哼”。 但是转念又一想,自己再也看不到网络小说了,虽然也边看边骂,虽然也恨作者太监不当人,自己也真情实感熬夜追更过,心里一阵唏嘘。 突然谢凡看到一套《天工开物》(注释:《天宫开物》本来初刊于1637年,明崇祯十年,由于本文架空所以提前出现在明朝中期),随手翻看一本,里面画着图画,讲得是各种农业、手工业、工业技术。 老秀才家里半本闲书也没有,谢凡到了这一世都只读些圣贤书。乍一见这本图文并茂的技术书籍,顿时眼前一亮,拿起书来仔细读,完全被里面如何冶金制盐的技术深深吸引无法自拔。 看了不知多久,谢凡问老板:“请问掌柜的,这《天工开物》如何卖?” 书店老板有些差异,一般读书人都爱买些房选一类的科举辅导书或者名人文集,再或者买些通俗小说,这位年轻人倒是来看《天工开物》? 回答道:“小公子这《天工开物》一共三册,二两银子拿去吧。” 谢凡原来也买过些书,知道这书店掌柜的是看自己乡下人打扮,蒙一个是一个,漫天要价。于是也落地还钱,说道:“掌柜的,我诚心要买,还请报个实价,五钱银子如何?” 掌柜听谢凡这样讲,知道敲竹杠不能太多,便道:“旁人来买都是二两的,看小公子仪表堂堂,又这么诚心,就成本价八钱让给公子。” 其实《天工开物》销路一点也不好,积压在店里很久了,成本也不过四钱银子。 店老板见谢凡刚刚看书入了迷,应该是非常喜欢这本了,所以八钱卖给谢凡,含泪赚一倍。 谢凡觉得这个价钱倒是可以接受,便掏钱买了三册,收在怀里。 再环顾四周没看到李陆两人,问了老板才知道,同自己一道来的两人早已经离开书店,往秦淮河方向去了。 第11章 成为童生 谢凡出来书店已经感觉今天玩得差不多了,天色也不早了,差不多该回去了。想着三人一同出来,不好自己一个人回去,所以也往秦淮河边去找李陆两人。 秦淮河历史上极富盛名,桨声灯影,声名远扬。今日虽然不年不节,此刻虽然倒早不晚,也有好几只游船在。船上自然有备考的学子,自然也叫了卖唱的妓女。谢凡看着船上除了有些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也有些大闺女小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看到谢凡也不回避,还冲着谢凡笑眯眯,抛媚眼。 这可是谢凡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这些女人是妓女,只是心里奇怪道:“不是说古代妇女受到三从四德束缚,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这些女的怎么这样,好生奇怪。” 单纯从审美上,内核属于二十一世纪的谢凡不太能欣赏这些古代美女,奇奇怪怪的妆发,笑起来非要抿着嘴,留着长指甲,瘦瘦弱弱的身板,还有一双小脚,从头到脚都很病态。还好自己家祖母虽然也裹脚了,但是并没有裹得十分“成功”,脚大了些,算不上三寸金莲,所以走路还是稳当,身板也不瘦弱。厨娘孙大娘和兰花更是因为条件有限,为了干活方便,根本没裹脚,日常行动也朴素大方,丝毫不扭捏。 谢凡快步走开,避过这些“美女”。四处张望只见李陆两人站在河边,正对着一只船上的人说话,于是快步走了过去。这边李陆两人也说完了话,转头过来,刚好看到谢凡。谢凡想着如果船上是熟人,自己也该上去打个招呼,所以迎头走上前。那边陆平友也正拉着李宁,匆匆忙忙地往谢凡这边走。 谢陆两人相视一笑,陆平友道:“谢兄弟,我们在书店见你看书入了迷,就先到秦淮河边走走了,还请不要见怪。” 三人一同读书备考,日常都以兄弟相称,谢凡道:“陆表兄太客气了,怎么会见怪。秦淮河是本地名胜,自然不能错过。”又转向李宁问道:“李兄弟游览得如何?” 不等李宁开口,陆平友就说:“我们刚刚坐游船玩了一阵子,风光确实不俗。不过现在天色有些晚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可惜谢兄弟今天来不及坐游船了,改日我们再一同游览。” 谢凡本来买了《天工开物》已经非常满意,零花钱也已经花光了,再游船就不够了,于是道:“下次一定,今天先一同回去。”三人都玩得尽兴,一路高高兴兴回去了。 睡前谢凡又津津有味地翻开《天工开物》读起来,各种农业制造业技术让他这个工程师十分兴奋,脑中不禁浮现出自己办厂经商,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的美好场面。转念又一想,自己当务之急是参加府试,考上童生,再说做现在哪有本钱搞生产。放下书籍,还是考完府试再仔细研究。 吹灯上床躺倒,想到今天陆平友言行举止有些奇怪。陆平友年纪最长,在几个人中,举止最为稳重,言语不多,对他们两个小兄弟也很照顾,应酬社交都乐于带上自己和李宁。今天看到他们和船上的人说话,似乎是在有意避着自己,难道有什么情况? 谢凡心想:“害,管他呢,考个童生试按照陆表哥和李兄弟的学问也不至于要徇私舞弊。只要不连累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过几天就考完回家了。”于是翻身沉沉睡去。 随后几天,谢凡都专心致志准备考试,除了讨论学问,也没太在意陆友平的言行有些奇怪。到了府试当天,已经是四月暮春,气温回暖。应天府考场规模恢弘,陈设也比溧水县考场大气排场,谢凡觉得比考县试时舒服很多。 题目也是一道《论语》题,一道《孟子》题目。《论语》题是:“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刚好谢凡准备过,破题为:“圣人慕少艾,贤者戒之在色焉”。《孟子》题是:“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这道题要难些,谢凡想:“这句不是叫齐王自行王政,是教他辅周天子的王政,留明堂还天子。”于是破题为:“王政可辅,王迹正可存也。” 对谢凡来说题目不难,照旧还是先打一遍草稿,仔仔细细通读,检查有没有犯讳和韵脚,最后干干净净地誊写了一份。知府大人不在堂上,也没有面试,所以早早地递交了卷子。刚好有三五个考生也领了牌子,便一同出去了。出来考场,见到祖父和自己家小厮福顺都在等着,旁边还有早已经出来的李宁和李陆两人的小厮,只是不见陆平友。 众人又一起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到陆平友出来。其他考生都陆陆续续出来,渐渐人都没有了,天色也要黑了。谢老秀才只好对谢凡李宁两个说:“考生都出来了,天色也晚了,平友或许交卷最早,已经先回去了。我们也回去吧。” 几人一同回到张家小院,果然见到陆平友早早在等着了。谢凡见了陆平友就问道:“我们都等了陆兄好久也不见你出来,原来是这次考试十分顺利,所以最早交卷,恭喜陆兄。” 陆平友却没有说话,支支吾吾说:“哪有哪有”。倒是一旁的李宁呵呵呵笑了几声。因为时候晚了,张家仆人刚刚备好了饭菜,来招呼几人用饭,几人也就没再多说。 饭后谢老秀才又招呼三人把今日考过的文章默出来,晚上点灯一起把文章都看了。看完谢凡和李宁的文章,都笑容满面,说一定能中。到了陆平友的文章,谢老秀才面色一沉,说:“这文章立意差了些,恐怕是不好说了。平友,以你的学问,文章不该做成这样。” 陆平友默默无语,只是低着头。陆平友在三人中最长,因为已经考完,谢老秀才也不好当着谢凡李宁两人的面多说陆平友。只是吩咐三人早早休息,明天一早向张家辞行,一同回家去。三人也就各自回房休息,在府城住了大约一月,终于可以回家,谢凡和李宁都十分高兴。 谢凡高高兴兴回到房间,又翻开《天工开物》看了半宿。第二天大早上起来,老秀才带着三个学生一起给张掌柜和老夫人行礼辞行,又把来时见面的磕头寒暄流程又走了一遍。谢凡因为昨晚熬夜看书,忍哈欠忍得十分辛苦。悄悄打哈欠的时候,斜眼看到陆平友,发现他也眼下发青,精神被掏空的样子。暗暗有些奇怪,不知道这人晚上干嘛了,也是没睡醒的样子。 终于又走完了流程,一行七人出发回到溧水县。然后分道扬镳,李陆两人带着小厮回了陆家,谢老秀才带着孙子和福顺回自己家。 到了谢家,谢凡看到谢家这小小的屋子,也不很气派,甚至有些破旧,和城里张家的三进大宅子自然是没法相提并论。但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谢凡还是觉得自家宅子最好,又温馨,又舒服。见谢老秀才和谢凡回来,陆氏和家里众人都十分高兴。孙大娘和兰花一起准备了顿丰盛的饭菜,招待老秀才和谢凡吃了。 因为才考完府试,祖父也没有原来那么严格,谢凡又度过了快乐的一段时间。谢凡上午看圣贤书,下午随意写写文章,再偷摸看看《天工开物》,晚上入睡前畅想一番自己如何实业致富。 一日有溧水县的人来到谢家报喜:谢凡考中了童生,第九。老夫人陆氏连声说“祖宗保佑”,管家孙守义孙大娘夫妇,和来兴兰花夫妇也都喜气洋洋,谢老秀才、谢凡和福顺三人因为心中有数,反而淡定许多。 谢老秀才又问报信人:“邻村陆家学生陆平友和李宁,是与我家孙子一同参加府试的,他们两人成绩如何?考中了没有?” 报信人说:“回老爷,李宁是榜上有名的,姓陆的却是没有。” 谢老秀才面色表情不显,只微微点头,不再说话。吩咐孙守义给报喜人打发赏钱,又招待酒饭。报信人谢了赏,吃了酒饭,欢欢喜喜地走了。 晚上陆氏特意让孙大娘和兰花整治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又给下人们也加肉菜和一壶酒,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饭。饭后老秀才又给孙儿讲如何进学,要准备几个经题,几个《四书》题,往后几日每日做什么题。陆氏和管家、兰花一道在旁打点准备吃用之物,好去送给陆家张家。 睡前祖孙三人闲聊,陆氏说:“乖孙取中,真是祖宗保佑,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只是可惜陆平友这孩子竟然没有取中,兄长必然十分遗憾。” 谢凡说:“孙儿也觉得奇怪,在张家我们三人一同读书,陆表兄的学问是很好的,应当能取中。偏偏考试那天陆表兄有些奇怪,我和李宁出去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他,回去表兄才说自己一早就出去了。” 第12章 陆表兄的秘密 那天谢老秀才也在,也觉得陆平友举止奇怪,问道:“乖孙,去了应天之后平友这孩子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谢凡虽然是十二岁的少年,但是两辈子加起来一共活了三十多快四十年,加上三观是在现代社会形成的,因此和陆李两个明代“土着”少年其实没什么共同语言,平时交往基本是点到为止,远远算不上亲密。 所以谢凡仔细回想了一阵,便把那天去夫子庙,在秦淮河边看到李陆两人与一艘船上人告别,然后陆平友把似乎有意避着自己的情形告诉了祖父祖母。陆氏听了倒是没什么反应,谢老秀才听了若有所思,又问谢凡那艘船是什么样子。 谢凡有点懵逼祖父为何要问船怎么样,不该问问是什么人吗?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忆了一番,然后说确实是个普通船,和其他游船相比,既不华丽,也不高大,也没有花枝招展的女人。听到“花枝招展的女人”,谢凡看到祖父的脸色明显一沉,顿时想到:历史上秦淮河的卖点之一就是名妓,那些“美女”原来是卖唱的妓女,再想到背景资料里面自己便宜爹的倒霉事。 “还是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不如勾起老人家的伤心事了。”谢凡想到此处,赶紧转换话题说:“这次孙儿高中,也要感谢李先生作保,舅老爷、姨奶奶和周先生帮忙,改日孙儿随祖父祖母一同向几位长辈道谢吧?” “乖孙说得对,祖母都备好东西了,过两天你先随祖父去拜访舅老爷和周先生。你姨奶奶那边先打发来兴去送了礼,你后面去应天城里进学的时候再去磕头。”说完陆氏慈爱地摸摸谢凡的脑袋,似乎对孙子的懂事十分满意。 接着祖孙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都熄灯睡了。 两日后,谢老秀才夫妇带着谢凡、来兴、福顺一道去陆家送礼。因为陆氏裹了脚,虽然不是三寸金莲,步行太久也是不便,于是雇了一顶小轿子。谢老秀才和谢凡步行,来兴和福顺则抬着礼物。谢家不是豪富之家,陆平友考试又没有取中,所以陆氏准备的礼物是些寻常的吃食:腊肉、熏鸡、熏鱼、米酒、点心之类。不能失了礼数,又要大哥侄子心里舒服,更不能超过谢家的经济实力。 到了陆家,陆有富亲自出来迎接妹妹妹夫。陆有富生了张圆盘胖脸,一双大眼,下颌蓄须,体型富态,身材倒是不矮,肩宽臂长,倒是和陆氏相似。谢凡心想,祖母家三兄妹外貌各有相似之处,舅爷爷和姨奶奶是脸盘子一样圆,祖母和舅爷爷是身形相似,祖母和姨奶奶则是一样的小圆眼睛,站一起一看还真就是一家人。 陆家兄妹二人见面颇为亲热,陆有富是个实在人,礼数规矩没有去张家那次那样多。稍微寒暄两句就请妹妹一家坐下,落座后马上又招呼仆人上酒上菜。一边吃饭,陆有富和陆氏一边亲亲热热地聊家常,间或抱怨几句自己儿子陆才明不着家。 “前一阵去苏州贩生丝,刚刚回家才两天,又去北边帮朝廷买马匹了。天天只在外面跑生意,虽然赚了钱,但是这家里全靠他老子我一人支持着。平友平恭的娘去了之后,也不再讨个老婆。这么大的家业,简直要累倒我这个老头子。”陆有富说完,叹了口气,又喝了杯酒。 谢凡听到耳朵里,觉得按照上辈的说法这就是凡尔赛,标准的凡尔赛啊。这个陆表叔明明是个勤劳致富的有为商人啊,比起自己废柴的便宜老爹,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也难怪祖父不爱和陆家打交道,哪怕自认清高,觉得商人地位低,可是人家儿子走南闯北赚大钱,自己儿子短命夭折作大死。落差过大,不利于心理健康。 那边陆有富也许是喝了酒红光满面,陆氏微笑附和兄长,这边谢老秀才默默无语。等到两兄妹说到差不多,谢老秀才方才开口道:“此次谢凡能府试取中还要多谢大哥相助,过几日小孙子还要去应天府进学,今天特地来向舅爷爷道谢。”谢凡心想“祖父往回开始找场子了。” 果然陆有富的凡尔赛得意神色戛然而止,真真实实地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平友这孩子怎么回事,周先生都说他学问没问题。府试文章不该写成那样,妹夫你是读书人,能否指点平友一二?”说完起身给谢老秀才深深作了一揖。 谢老秀才最好面子,大舅子这样请求,怎么能不答应。于是带着谢凡一同去了西厢房,周先生正教陆平友和几个学生读书。也许是因为考试失利,陆平友显得有些恙恙的。李宁倒是一如既往的活泼,见了谢凡和老秀才,立马起身打招呼。周先生和谢老秀才是老相识,谢老秀才招呼陆平友出去,周先生颇为默契地微微颔首表示同意。李宁见陆平友被叫出去,自己也耐不住,拉着谢凡出去说话玩耍。 谢凡心里好奇那天在秦淮河边的事情,所以寒暄几句后,就问“李兄弟,那天放假去城里玩,你和陆兄在秦淮河做了什么?船上是什么人?” 李宁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说:“那天你在书店看书入了迷,我看了几本志怪书,也待得不耐烦了,就想找陆大哥一起出去逛逛,结果一看他早不在书铺那边了。我四处闲逛,就走到秦淮河边,看到陆大哥在一艘船上。我在岸上大声招呼陆大哥,让他带我坐船游河,他就招呼船家把船摇过来,船上还有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哥儿和一个漂亮姐儿。我上船了吃了好些好吃的点心,那个漂亮姐儿还唱了支曲儿,可真好听。不过陆大哥一直没怎么说话,也没吃点心,后面船靠岸了,我们与那个公子哥儿道别,就刚好遇到你了。” 谢凡想了想,这个“漂亮姐儿”多半是在船上卖唱的妓女,陆家虽然富裕,但是对陆平友和陆平恭两兄弟并不溺爱,陆平友的零花钱恐怕不够请妓女陪着游河卖唱。那个公子哥儿才是东道,陆平友应该是去见那个公子哥儿的? 于是接着问:“那个公子哥儿是什么人,和陆大哥是什么关系?” 李宁说:“没太注意,好像是叫什么吴公子。不过那个漂亮姐儿叫翠凤,皮肤白嫩,三寸金莲,真是好看。点心有松子卷酥、豆腐皮包子和牛乳酪,也是从来没吃过的。只可惜谢兄你没赶上,陆大哥还让我别告诉你,免得你遗憾。” 李宁的重点全放在好看的姐儿和好吃的点心上了,谢凡听他这么说,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了。接着闲话了几句,又相遇一起进学。临走谢凡拿了祖母提前准备的点心给李宁,李宁欢欢喜喜地接了。 谢凡这边和李宁聊了一阵,那边谢老秀才和陆平友也说会儿话,谢凡过去的时候两人正相顾无言。谢凡过来刚好打破了尴尬,谢老秀才咳嗽了两声,说道:“平友,我再给你留十道四书题,用心准备,来年一定取中。”陆平友作揖道谢。谢老秀才便带着孙子向李宁道了别,又和周先生闲话了几句,周先生也给谢凡留了十道经题,用于准备进学。 回到正堂,陆有富一脸期待,可惜谢老秀才也只说了些学问、文章这些,陆有福明显听不明白,显得有些失望。谢凡想陆平友多半是因为见了那个吴公子和叫做翠凤的妓女,才方寸大乱,祖父从学问上自然分析不出什么。要不要和盘托出?直说怕不是驳了陆有富的面子,要委婉暗示才行。 趁着两位长辈说话暂时的停顿,谢凡赶紧插话:“舅老爷不必担心,陆表兄一向沉稳,凡事心里有数,从不让旁人担心。上次在夫子庙,我在书铺看书入了迷错过了时间,陆表兄带着李宁兄弟坐船游河,都特意叫李兄弟别告诉我,怕我遗憾。刚刚李兄弟才告诉我的。” 谢凡这番话像是小孩子怪大哥哥不带自己玩,心里不平衡,闹别扭,在向家长告状,所以陆有富安随口慰道:“游秦淮河有什么打紧,下次舅爷爷带你坐大船去。” 谢凡见陆有富接了话头,便接着说:“李兄弟他们游河还吃了好吃的点心,有漂亮姐儿唱曲呢。” 说罢三个大人脸色都是一变,陆氏道:“乖孙不可以胡说。” 谢凡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装作不服气的样子,说:“孙儿没有胡说,李兄弟亲口告诉我的,点心有卷酥包子乳酪,唱曲的漂亮姐儿叫翠凤小脚白皮肤,船上还有个二十多岁样子的吴公子。” 突然陷入沉默,气氛十分尴尬。谢老秀才连忙转移话题,说了些闲话,然后起身告辞,带着老妻孙子离开陆家。 谢凡觉得自己已经尽力给陆有富提示了,至于陆家能不能查出来陆平友举止异常的秘密,就不是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了。转念一想,就算陆有富查不出来,陆才明都帮朝廷做事了,总能查到吧? 第13章 还是县学 其实谢凡是想多了,这种事情对于陆家来说重要性远远不够惊动远在他乡的陆才明,更不必动用所谓“和朝廷的关系”。 如今童生考到白首也是寻常,陆平友年纪不大,府试今年不过,明年再考并不是大事。就是他一直考不上,陆家也能让陆家兄弟随着父亲经商或者留在家中经营土地。以此时的社会风俗,陆平友这样家境殷实的少爷,去行院里应酬玩耍,甚至和妓女相好都十分寻常,更何况只是在游船上叫了个妓女卖唱。 当时谢老秀才夫妇脸色大变是因为自己儿子在行院里吃过大亏,听到“行院”或者“妓女”这样的词汇就下意识感到不适。陆有富则是因为自家大孙子一向稳重可靠,结交了个所谓“吴公子”居然背着人,还心绪大乱,以至于考场发挥失常。以陆家的财力,陆有富不担心孙子花了钱,但是担心孙子交友不慎误入歧途。 作为一个擅长经营管理的地主,陆有富采取了最直接有效的方法。送走谢家人后,陆有富把陆平友的小厮抓来先打了一顿,再细细盘问在南京城陆平友都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那小厮名叫陆成,年纪也是十八岁,平日里虽然算不上养尊处优,但是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突然被老爷抓来打了一顿,陆成哪里耐得住这顿毒打,自然陆有富问什么就答什么,竹筒倒豆子一样交代了。 原来陆平友在船上见的公子哥叫伍达志是从北边来的贩布料皮货的商人十分财大气粗,陪唱的妓女是王家院的新梳栊的翠凤(注释:梳栊原意是梳头,在此处特指妓女首次接客)。 陆平友和翠凤确实是偶然遇上的。一日晌午旁人都在午睡,陆平友为了文章苦思冥想,在张家小院子外闲逛,恰好鸨母双珠带着院里几个妓女去做选春衣料子。往常都是张家伙计把衣料送到院里供妓女挑选,偏偏那天张家铺上繁忙要等几天才能送上门,双珠不耐烦等就直接去铺子里选,也有些让院里刚刚梳栊的姑娘露露脸,好招揽生意的意思。 那边陆平友心思都在文章上闷头乱转,这边翠凤有意在街面上炫耀美貌,两人就撞上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陆平友往王家院子去过两三次,似乎是相好上了。陆平友家境虽然好,但是去考试手上并没带多少零花钱,也去不了多少频繁。偏偏翠凤还有个出手阔绰的客人伍达志,妓院迎来送往,鸨母自然对伍达志热情有加,对陆平友爱答不理。 可偏偏伍达志是个心胸宽广的,虽然和翠凤相好,对陆平友也和颜悦色。如果陆平友去找翠凤,正赶上伍达志也在,他也不恼,还叫鸨母一起招待陆平友,知道陆平友囊中羞涩,一应吃喝花销都记自己帐上。行院里上下人等都啧啧称奇,夸伍达志是大大的好人。 在秦淮河上,伍达志告诉陆平友自己已经给翠凤赎身,府试那天就出发带着翠凤回北边。陆平友听这消息简直失魂落魄,回去也闷闷不乐。到了府试也早早教了卷,赶去给伍达志和翠凤两人送行。 陆有富听到这一段首尾,倒是长舒了口气,心中暗想:“平友从小就规矩,一直不近女色,头回和妓女相好,这般表现倒也正常。他老子天天不着家,他娘又走得早,只好自己这个祖父操心一下孙子的婚事了。这次万幸不是遇上瘪三无赖拆白党,带到歪路子上去。又想,这个做生意的伍达志,做人这样大度,倒是值得认识认识。” 于是将陆成安慰了几句,给了伤药,又叫他好好养身体,今日的事情不要告诉陆平友。陆成自然不敢不答应,连连应声,带着药走了。 晚饭后,陆有富特地叫陆平友留下,试探着问:“平友,今年你也十八岁了,原来你都在专心读书,祖父没有给你留意亲事。现在年纪也差不多了,祖父给你寻个好妻子成家如何?” 陆平友没有感到意外,毕竟好些同龄人已经当父亲了,平淡道:“任凭祖父安排,不过孙儿还是想先用功读书,晚些成亲也好。” 陆有富也不勉强,点点头道:“平友读书上进自然是好的,祖父先帮你留意着,成亲不急于一时。现在读书辛苦,祖父让管家给你挑两个好丫鬟伺候笔墨。” 陆平友也没有太大反应,默默向祖父躬身道谢。祖孙两人又说了些闲话不提。 这边谢凡随着祖父母回家,终于揭开了陆平友行为异常的事情,他心里长舒了口气。谢凡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是也不想看着自己周围的青少年步入歧途。陆有富看起来精明世故,陆才明走南闯北肯定也很有能力,有他们两个长辈管教,陆平友总不会走上歪路了。 晚饭后,谢家三人一起商量着明天再去李秀才家道谢,陆氏已经预备好送些礼物。气氛颇为轻松愉快,突然谢老秀才问谢凡:“乖孙今日怎么突然对着陆舅爷说起秦淮河的事情了?” 谢凡一愣,心想:“遭了,自己历来是不爱玩耍,也不怎么闹脾气的性格。陆有富和我不熟,所以他不觉得奇怪。自己今天那番话,在祖父祖母这里是很反常的,这是人设崩了,要怎么圆回来啊。” 谢凡正在默默纠结着急,那边陆氏先说话了:“乖孙啊,其实男子去行院应酬,宴饮叫个卖唱的也是寻常事。你陆表哥已经十八岁了,这算不上什么。他不带着你,是因为你还小,早早被那些女人沾上不好。你可不要觉得是陆表哥对你不亲厚,不带你去,他这是为你好。” 这是谢凡完全没有想到的思路,本来害怕自己人设崩塌,没想到祖父母作为古代“土着”会是这种思维方式。谢凡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对着祖父母作何反应,说话也不是,闭嘴也不是,别别扭扭的。 那边谢氏夫妇看小孙子沉默不语,脸色涨红,以为是陆氏说中了谢凡的小心思,小少年在害羞了。老夫妇两人默契地对望一眼,岔开话题又闲聊几句,就打发谢凡上床睡觉了。 谢凡躺在床上实在心绪不宁,“自己来了这几年都在家里一心读书,对于这个时代的认识实在是有限。虽然物质生活上的种种不便已经习惯,但是思想上,还是想当然在按照前世的三观在思考。要真正理解周围人,理解这个社会,自己必须理解这个时代的三观,哎,我太难了。” 一阵长吁短叹后,他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力感:“终究不是自己改变了世界,这个世界就先改变了自己。” 如果谢凡知道陆有富知道陆平友的秘密之后,应对之策是预备给他说亲,以及送两个漂亮丫鬟,甚至还想和陆平友的“情敌”伍达志结交,他才是真正瞳孔地震,三观稀碎。 第二天三人早早起床,用过早饭,谢老秀才和谢凡祖孙两人穿上出门的体面衣裳,陆氏和兰花正在装拣礼物。就听到来兴在门口喊:“李秀才老爷到啦。”几人都笑了,正准备出发去李秀才家,李秀才就来了。 这边李秀才带着李宁一道来了,谢老秀才连忙迎到正屋坐下,兰花奉上茶水点心。谢家祖孙和李家祖孙四人说些闲话,因为谢凡李宁两人都取中了童生,所以免不得提到进学,李老秀才也是心情大好,说到高兴处就给谢凡留了十道题为了进学准备。谢凡如获至宝,恭敬接了。 谢老秀才也要给李宁几道题,李宁却摆手不要,说这几天李秀才和周先生都给自己留了好多题,简直看不过来。李秀才便骂李宁“不知好歹,就知道玩耍”。谢老秀才也不恼,看李宁的样子就笑了,四人谈笑十分欢快。 又提到溧水县和南京城分别有县学和府学,李老秀才说应天府学政是名宿大儒,文坛领袖。自己有心想送李宁去应天府学,但是毕竟路途远,花费也贵些,加上李宁年纪小,一个人去家里实在也不放心。 谢老秀才也随声附和,说学院虽好,但是怎么舍得小孩子独自离家去南京,冻着饿着怎么办,就在县学就很好。实际上谢老秀才也希望谢凡能有个大儒做宗师。但是实在担忧的是宝贝孙子小小年纪一人在南京,万一走上儿子的老路,现在谢家就只有这一个独苗,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简直对不起谢家列祖列宗。最好还是把孙子送到县学,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照顾着,放心得多。 两位秀才的这番讨论,谢凡反倒是不担心,因为进学也要看成绩,考上了再想,现在不着急。 注释:考生参加县试和府试及格者称童生;之后参加省、府所在地方书院考试,院试及格,称生员,俗称秀才。明代院试在府城或直属省的州治所举行。主办考试的官府,南京、北京为学院,各省为提学道,简称“学道”,后来都改称为“学院”。学院的长官称“学政”,又可以称“学台”“宗师”。学政由中央派到两京及各省任职,任期为3年。在任期间,要依次到所管辖的各府、直隶州主持岁试和科举考试。学政亲临考场叫“案临”。 第14章 谢小秀才 府试过后,学政大人开始依次考各县考生。谢凡在家中休息几日之后,谢李两位老秀才带着两个孙子和小厮一道又去了南京城,依旧借住在张家小院。两位老秀才都备了礼物,感谢张家让孙子借住,和张庆见面又是一套磕头行礼寒暄。谢凡和李宁两个小的待得不耐烦,谢凡还能忍耐,李宁则不住朝谢凡偷偷挤眉弄眼。 几人一连在张家住了三五天,才轮到了溧水县的学生考试。 当天众人都是五更天就起来,一起吃了早饭,整整齐齐地换上衣服。两个小学生去考试,两个老秀才则去学院里认保。到了学院,学生们依次点名进去,到考场里面也要按照号数坐下。点名之后,学政大人亲自看着封了门,小吏拿出题来放在长柄牌上,让考生们看。相比县试和府试,实在严格了很多,谢凡也开始紧张起来。 紧张归紧张,也要开始答卷。谢凡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抬头一看第一个题目是道《论语》题:“文不在兹处。”心头暗喜,这几次考试四书题都遇上了《论语》题目,在《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本里面他最熟悉的就是《论语》,毕竟上辈子也学过一些,这辈子看了也最亲切。学得越好就越喜欢,越喜欢就越爱学,一整个正向激励。 谢凡想这句“文不在兹乎”不是夫子自信,却是夫子自疑,破题就是:“文值其变,圣人亦自疑也。”就顺顺利利地写了。 接着看五经题,是一道《诗经》题:“宛在水中央”,谢凡简直要笑出来了。相比五经里面的其他四经,《诗经》是谢凡最熟悉的,这句“宛在水中央”出自秦风《蒹葭》,更是谢凡上辈子在义务教育阶段就“理解并背诵全文”的初中课文,这辈子为了考科举又加强学习过一遍,简直不能更熟悉。谢凡想“可能考试小能手的buff真起效果了,那只胖猫没骗我啊”,谢凡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地写完。 见时间还早,谢凡照旧认真检查了一遍韵脚避讳等等,再工整地誊抄了一遍,交了上去。 学政齐大人虽然头发花白,莫约花甲之年,但是生得相貌堂堂,面皮白净,一张国字脸,蓄着山羊胡须。神情严肃,正在堂上“案临”,陆陆续续有考生交卷,都一个个面试了。到了谢凡也亲自看卷。看到第一题学政便笑了,问谢凡多大年纪,谢凡先行了一礼,如实回答十二岁。学政说:“你小小年纪,这《论语》题的破题立意倒是老气横秋。” 谢凡一愣,心想:“这也能看出来?学政大人确实眼光毒辣,但是总不能说我上辈子活了二十八年,两辈子加起来,到如今其实是四十岁中年人,作为中年人老气横秋是正常情况?” 幸好不等谢凡回答,学政又问:“你是跟着谁读书的?” 谢凡忙答:“学生自幼随着祖父读书,祖父名讳上谢下远。同县的周和李两位秀才也指点过学生,承蒙两位先生教导,学生受益良多。” 学政一听便笑了,说:“这倒是了,你祖父谢秀才我认得,上次岁考是一等,是个稳重的。周正李刚两个秀才也是老成持重之人。你是这三人教出来的学生,做这样的文章也合情合理。” 谢凡听了终于长舒了口气,还好三位秀才都在学政大人面前刷过脸,学政对他们的印象都不错,这关应该是过去了。 学政大人又说:“有这三位秀才指点,你做学问必定是中正的。准你进学,可以出去了。”说着把谢凡的卷子圈点了,放到一边。 谢凡大喜,忙又行礼,向学政道谢。然后又等了几个学生交卷,一起领上照出牌,出了考场。到了考场外面,李宁早已经交卷出去了,和两位祖父一起等着谢凡,几人好一同回去。谢凡看李宁笑容满面,知道他一定是考过了,便向他道喜。李宁说是学政大人在堂上“案临”,自己头一个交卷,蒙宗师面试就取中进学了,又笑嘻嘻地问谢凡如何,谢凡说自己也是。 众人都十分高兴,一同回了张家小院。回去后众人都换了衣服,小学生吃饭,老秀才喝酒。饭后谢凡李宁都把文章都默写下来,又说了面试的情形。两个秀才都看了,心里都颇觉得意,有种“我家孙子果然出色”的感觉,更是喜气盈腮。 其实这任的提学官名叫齐世图,出身苏州大户人家,少年起就富有才名,二十多岁中举人,三十出头就考中了进士,成绩也很好,是二甲的传胪(注释:科举时代,殿试揭晓唱名的一种仪式。殿试公布名次之日,皇帝至殿宣布,由阁门承接,传于阶下,卫士齐声传名高呼,谓之传胪。后来特指科举第二、三甲第一名为传胪)。 座师又是当时的天子帝师(注释:座师是举人或者进士对科举考试中的录取自己主考官的尊称,因为官员选拔任用重视出身,所以座师普遍照顾自己录取的学生,学生尊重依附自己的座师),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编修。做翰林虽然清贫,但是却是前途不可限量,许多内阁大佬都出自翰林院。 齐大人一路顺风顺水,不出意外的话,再外放任一方父母官,做出政绩,又可以回京城,入六部,进内阁,此后青云直上,位极人臣也未可知。然而他成也座师,败也座师。老帝师是文坛领袖,天下读书人表率,处于维护正统,自然率领群臣上表请求先帝将元后所生长子立为太子。这位太子也是个出息的,人品端正,纯孝至仁,一派明君气度。 只可惜这位先太子和母亲一样短命,二十岁出头不幸夭折,甚至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先帝只好又立了继后所生的儿子做了太子,幸好第二位太子身体健康,顺利继位,正是当今天子,到如今已经即位九年,天下太平,海清河宴。 也许因为当年立储君这事情,当今皇上似乎不喜欢这位老帝师,虽然对着德高望重的两朝元老、文坛领袖没有做什么,即位不久就给安排了光荣退休:加衔致仕(注释:指官员退休),并且承诺老先生死后配享先帝太庙,极尽哀荣。 但老大人一派的徒子徒孙就没那么幸运了,被纷纷遣散到闲职或者送到南京六部养老。可怜齐大人就是其中之一,被朝廷打发到应天府任提学道已经四任了。本朝官员本来三年一任,任期满了考核通过可获得升迁,偏偏齐大人的前三任考核都过了,都没有升迁。 本来外放是为了攒资历,好回去朝廷高升。座师刚刚致仕时,齐大人还对仕途还有些期待,一连三任都留任原职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恐怕要在应天府提学道任上干到退休了。本来年纪也大了,于是难免懈怠了,整日寄情山水,吟诗作赋诗。本职工作上虽然表面兢兢业业,实际上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 历来江南地区文风兴盛,百姓重视读书,才子辈出,齐大人划水多年也从来没出过岔子。对于童生秀才,齐大人首先看重的便是人品稳重,不可给自己惹上是非,是否才华横溢倒也不太在意,谢凡文章算不很好,但是刚好对上了齐大人的胃口。 谢凡等人处于读书人群体的底层,对于朝堂纷争,天子好恶这种神仙打架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知道齐大人抱着怎么的心情在上班。考过府试,通过岁考才是他们的头等大事,只要考过就是感谢皇天。 谢凡李宁两人小童生考完都已经准许进学。但是两个老秀才还没有岁考,都忙着准备,对孙子们的管教也不那么严格了。两个小童生自然乐得轻松,又有张家小少爷张世贤这个“地头蛇”带着,时不时去钟山玄武湖闲逛,夫子庙秦淮河玩耍。 谢凡白天出门玩耍游览,晚上回家假装读《四书五经》,实际偷偷摸摸在看《天工开物》,白天见到城里各种铺子作坊,还和书里的理论对照一番。因为上次陆平友的事情,他下定决心要多多理解“土着”们的思维方式,所以历来有些社恐的他,社交开始走心起来,凭借自己四十年的做人经验和李宁、张世贤两个少年成为了朋友。 这边两位老秀才勤奋读书,岁考顺利不提。谢凡和李张两个朋友过了十来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有司终于发下了溧水县考生的成绩。溧水县是科举大县名额较多,所以全县一共录取了二十五名考生。报信人到了张家小院,报喜两位童生进学了,李宁第二,谢凡第七。两位祖父各自给了赏钱,有备了酒水,报信人跑一趟得了两份赏钱,十分欢喜,因此额外说了不少吉祥话。 谢凡李宁两人都可以去应天府学也可以去溧水县学,两位祖父又陷入两难了,又想让孙子们离家近些,又都觉得应天府学更好。正在踌躇中,两位老秀才的成绩也出来了,顺利通过,两位老秀才都考了一等。 第15章 吃顿好的 四人都是大喜,张庆和张老夫人在家也听到报喜,也带上张世贤专门过来小院子里恭贺。张庆是生意人,口若莲花,不住夸奖些“谢李两家书香门第,一门两秀才”和“两位小秀才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这番话正是夸到两位老秀才心坎里了,听得两人喜不自禁。 李谢两位老秀才虽然都是秀才,是秀才就有资格下场参加乡试考个举人功名,候补做官,或者接着参加会试考中进士,走上人生巅峰。但是两人都年近花甲,自知体弱眼花,是科举无望的资深秀才了。 乡试三年一次,一次考试一共三场,每场考三日,三场都需要提前一天进入考场。且不说学问如何,这样让人精疲力尽的考试,老秀才们单论体力就坚持不下去。所以两人早已经放弃自己下场考试,只要应付学政岁考就行,把对科举之路的希望全部都寄于孙子们身上。 这边四位秀才喜气洋洋,张庆的一番道贺又把气氛推向了高潮。于是向来节俭的两个老秀才,破天荒地决定做东道请客。两人合伙出了一两银子,在南京城里最大的酒楼同庆楼(此处酒楼是作者杜撰,网上查找之后,发现南京市现有的老字号都没有始于明朝,因此作者随意取名)置办了一桌十分整齐的酒席,约定好第二天送到小院子来,宴请张家人以示感谢。因为周先生是李宁的先生,又是谢老秀才的好友,也预备请了他来。 周先生也是秀才,本来为了应付岁考此时也在城里。出发前谢老秀才想邀请这位好友和自己一道在张家借住,张家小院虽然不大,但是打扫得十分干净,又不临街,安安静静适合读书备考。前一阵陆平友参加府试住过的房间刚好空出来,不用刻意收拾就可以让好友住。对于周先生,住在张家小院子比住客店舒服安静,更可以省下一笔住宿费。 虽然和好友一起借住亲戚家又舒服方便又省钱实惠,可是周先生却不愿意。原因自然是读书人那该死的自尊心。 在周先生看来,府试时,谢老秀才带着陆平友、谢凡和李宁三个小学生借住在外甥家,其中陆平友和谢凡本来也是张家亲戚,是张庆的表侄儿。三个亲戚,带着一个不是亲戚小同窗借住亲戚家合情合理。这次院试,谢家祖孙带上李家祖孙借住,两个亲戚带上一大一小两个客人住到亲戚家,如果再加上自己一个老秀才,跟着朋友和学生住到关系拐了好多弯的张家,有些攀附占便宜之嫌疑,又少不得一番应酬奉承。于是谢老秀才提出之后,周先生婉言谢绝了好友的一番好意。其实张家几代人经商,家大业大,长袖善舞,并不在意多住一位秀才。 周先生虽然和李谢两人一样都是秀才,但是他父亲早亡,从小家境贫寒,读书都是靠着亲戚朋友周济,不像谢家李家都是小地主家庭。成为秀才之后屡试不第,家里五个女儿负担不小,生活艰难。后来机缘巧合下到了一位经略大人帐下做幕僚,才终于摆脱经济困难。由于种种早年经历,周先生自尊心有些过高。 谢老秀才自然是知道好友的脾气秉性,也就不勉强。这次两个童生都成功进学,李宁正经是周先生的学生,所以谢李两人请客吃席,邀请周先生名正言顺。李宁在祖父的指导下,正经地写了帖子请自己先生来。礼数周到,周先生便乐呵呵地接了。 第二天傍晚,同庆楼的伙计流水似的送来各色佳肴。凉菜有四道:红彤彤的咸鸭蛋,香喷喷的卤排骨,肥嫩嫩的盐水鸭,脆生生的拌黄瓜;热菜有四道:水晶烧膀蹄、火爆炒肝腰、清蒸鲜鲥鱼、蛋炒香椿芽;甜食有酥皮馅饼和糖蒸酥酪;汤是油汪汪的鲜笋子火腿汤。整整齐齐都用青花白地磁盘盛着,满满当当放了一桌。 李宁见了这一大桌好吃的,恨不得眼睛都定在饭桌上,口水都快从嘴角流出。可是长辈都没入席动筷,三个小孩子都只能干等着。好不容易等到三位老秀才和张庆、张老夫人应酬寒暄完毕,又动筷子吃了菜。面对一桌美食,三位老秀才和张庆四人倒是没有太积极吃菜吃肉,主要在用小青花瓷杯子斟了酒,你一杯我一盏喝着,张老夫人也时不时陪喝一杯。 三个少年对于喝酒谈话不那么热衷,应付一杯之后,少年们开始专注吃饭菜。谢凡尝了每道菜,道道都好吃,咸鸭蛋蛋黄翻砂流油、卤排骨和盐水鸭鲜美多汁,拌黄瓜清脆爽口,热菜里他尤其喜欢清蒸鲥鱼,鱼肉白嫩,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吃得十足开心,谢凡添了三碗白米饭。 谢凡现在十二岁,大概是快要进入青春期了,他胃口变得奇好。每天还没到饭点就开始觉得饿。可惜此时的物质水平十分有限,和现代人吃得太多需要控制食欲保持健康完全不同。谢凡每天都把碗里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也还是抑制不住地渴望高脂肪高碳水的高热量食物。好几次半夜做梦,都梦回二十一世纪,自己在吃开封菜,一手炸鸡,一手蛋挞,再喝一口冰可乐,人间极乐也不过如此。早上醒来才发现是黄粱一梦,面对着早餐清粥小菜,谢凡心里难免郁郁不乐。好不容易有机会大吃特吃,自然没有保存实力,大快朵颐起来。 所谓“半大小子,吃垮老子”,谢凡胃口大开,另外两人也不逞多让,李宁已经添了三碗米饭,碗里是第四碗,此刻正专注于卤排骨和盐水鸭,面前堆了一堆骨头;张世贤这个小胖子一直爱吃会吃,本来就是同庆楼常客,最喜欢的菜就是烧蹄膀,此时已经吃了两大只。至于几个长辈在说些什么,三人并不在意。 但是这次快乐地吃席,影响了三人的生活。席间周先生问道:“两位新秀才均可以进学,不知是去府学还是县学?” 这话正是问到两位老祖父的心坎上,李老秀才忙道:“周先生问得是,我们二人正在发愁。听说府学学风颇正,学政齐大人也是名儒,远胜于溧水县学。但是两个孩子年纪还小,我们实在不放心孩子离家太远。” 谢老秀才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张庆插话道:“两位秀才何必担心,若是两位小秀才进府学,放心住在我家,就住这院子了。有我照看,保证两位小秀才吃饱穿暖,专心读书。” 张老夫人也面带微笑地随声附和,承诺一定照顾好两个少年。 李谢两位老秀才连忙起身作揖,感谢张氏母子。 周先生不爱见这种读书人给生意人作揖的场面,两位老秀才行礼之后,连忙岔开话题,说起提学道齐世图是何许人,出身苏州大户人家,多少岁考中二甲进士等等。 他曾做过封疆大吏的幕僚,虽然主要是代为润笔,也没有实际施政做事。但是论见识还是远远超过李谢两个一向只读圣贤书,门都不常出的老秀才。虽然张庆经商多年,但是对于官府的事情也是兴趣盎然,暗暗希望周先生能再说些父母官新任应天府府尹的事情。所以三人都认真倾听,周先生的自尊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可惜周先生对于齐大人的事情都是道听途说,也不知道现在齐大人现在的工作态度是划水,说难听点是“马屎表面光,里面一包糠”,学官平时也不升堂,也不画卯。至于新上任府尹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了。 聊得高兴了,张庆提出想请三位老秀才也指点一下自己儿子张世贤的学问。三位老秀才此时都喝了些酒,兴致勃勃,都眉开眼笑地答应了。 这边张世贤正在专心致志地啃着第三个猪蹄膀,突然被父亲点名,要三位老秀才考校他学问,一时愣愣地。连忙把手里半个红烧蹄膀放回碗里,慌忙把嘴里半口肥美猪肉咽了下去,接过祖母递来的手绢把油腻腻的手指擦干净。 周先生先开口道:“我出个对子考你吧,‘大器贵在晚成’,下对如何?” 张世贤虽然被父母亲送去城里一个举人开的学堂里念了六年书,但是这种学堂只要交了束修就能进去,爱读书的,不爱读书的,十多个学生,天天乱哄哄地闹做一团。先生留下的作业也爱做不做,淘气的学生不做作业最多被先生打两个手板,此外先生也无可奈何。 小孩子多数爱玩爱吃,天生勤奋爱读书的极少,张世贤就属于那多数人。加上家里开着铺子做生意,耳濡目染更喜欢做生意,甚至想开个同庆楼这样的好馆子。不像谢凡天生自觉,也不像李宁被家里管得严,虽然他上了六年多学堂,也只是基本识文断字,能磕磕绊绊地读读《论语》和《孟子》,勉勉强强能背出些句子。 这样被父亲从饭桌上点名,张世贤又尴尬又紧张,能勉强对上也对不上了。坐他旁边的李宁看张小胖子面色难看,知道好朋友有难。李宁向来聪明机智,已经对了出来,自然要出手帮朋友,悄悄在旁边眨眼做口型说“长才屈于短驭”。 第16章 都有光明的未来 虽然李宁这边挤眉弄眼,拼命暗示,就差手舞足蹈了,可惜张世贤由于过于紧张,完全领会不到,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凡不如李宁聪明机灵,他一时没对出来周先生的对子,但是他情不自禁地与张小胖子共情起来,尴尬到脚趾扣地,扣出一栋大别墅。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他,恍惚中看到大过节的一家老小聚餐,家长逼迫自家孩子表演才艺,孩子扭扭捏捏地唱歌背诗。又看到中学课堂上,语文老师把走神的学生点起来背书,被点的学生答不上,旁边的同学用尽全力给提示甩眼神,可惜倒霉孩子完全get不到。 谢凡内心突然浮现出一句:“后之视今,亦尤今之视昔,悲夫。” 张庆原想让儿子在秀才们面前露露才学,一来可以得到指点,二来也能长长自家面子。结果儿子张世贤楞站着像个木头桩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老秀才是三位秀才中情商最高的,看见张世贤面皮紫涨,扭扭捏捏,明白他对不上。想着这次做东本来就是为了感谢张家,后面孙子如果进府学还要再麻烦张家,不好在这种事情上驳了张家父子的面子。连忙开口道:“周先生,这个对子是有些艰深了,用来考童生都够格了。小少爷年纪还小,我来考个简单点的吧,‘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下一句是什么?” 这句出自《论语·述而》,是比较基础的,多数开过蒙正经上过学堂的孩子都学过。终于张世贤的脑子回到正常水平,搜肠刮肚想了起来,说道“择其善者而从之 , 其不善者而改之。” 李老秀才马上开始捧哏,抚掌赞美道:“说得好,说得好!” 谢老秀才也反应过来,开始附和拍手,又对着谢凡说:“这句好,小凡你也要‘择其善者而从之’,世贤小少爷性情开朗,你向来沉默寡言该向他多学学。” 谢凡连忙疯狂点头,表态说“这几日我和李兄弟在城里全靠张兄弟照顾,受益良多”,心想着赶紧让这段快进过去吧。 谢老秀才这一番强行拍马屁,完全没有拍到位。张庆本来就觉得自家傻儿子心无城府,不会生意人那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将来做事容易被人算计。又想到这几天自家傻儿子带着两个小秀才成天疯玩,两个小秀才前途光明,自家傻儿子还前途未卜。听谢老秀才和谢凡这么一说,心情更加复杂。但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笑容满面地说:“多谢三位先生指点,世贤以后还要更用功读书,要多向几位秀才请教。” 经过这么一段,周先生的酒也醒了,从用知识为难生意人的快乐中抽离出来。知道自己让张家小少爷尴尬了。这次吃席本来是李谢两个老秀才做东,张家人是客,张家小少爷答不上题,算是驳了张庆的面子,也算是驳了李谢两人的面子。连忙说:“这对子确实考秀才都够了,对孩子来说是太难了。小少爷这个年纪熟读《论语》十分不错了。假以时日,等能有一番成绩。” 可惜他这句也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张世贤今年十四岁,而谢凡十二岁,李宁十一岁。张庆心想:“自己家傻儿子比两个新秀才还大了一两岁,难道再读一年就可以考上秀才么?哪怕再读五年也是比不上的。” 张家绸缎铺是城中大商户,张庆的妻子也是门当户对的富商之女,甚至妻子娘家的财力比张家还要雄厚一些。张庆妻子生产时因为胎儿过大,伤了身体,时常卧病,所以张庆夫妇只有张世贤一个独子。 张庆也想过纳个妾,好再生孩子。但是妻子是个母老虎,每当提出此事就被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发“雌威”和妻子娘家的雄厚实力所打败。到如今张庆年纪也大了,对纳妾的心思也淡了,全心指望培养儿子张世贤继承家业。可是张世贤被母亲和祖母百般溺爱着长大,每当张庆想管教儿子,母亲拦着妻子护着,实在是有心无力。 “看来儿子在读书一路上是走不通了,还是多带着他做生意吧。既然已经能识文断字,学堂也不用多去了,还是早些学学算账和管店,将来也好接手经营家里的铺子。”张庆暗自决定。 经过这一出,众人吃饭的兴致也就去了七七八八,闲话几句,就宣布散席了。四位秀才送到门口,张家三人和周先生都各自回去。 幸好谢凡已经把最喜欢的清蒸鲜鲥鱼吃了个精光,白磁盘中就剩了一副光溜溜的鱼骨。其余美味珍馐也都被吃得七七八八,只是好吃的太多,三个少年没来得及吃完甜食,那一碟酥皮馅饼被剩了下来。 散席后还是同庆楼的伙计们进来收拾残羹冷炙。谢凡眼尖看到那碟被剩下的酥皮馅饼要被伙计收走,连忙上前对小伙计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还是把这碟馅饼留下晚些再吃吧。” 小伙计没读过书,并不能听懂谢凡前面那句话,但是能听懂后面那句“把这碟馅饼留下”,于是微微一笑说:“那是自然,只是这碟子是楼里的,我们须得要带走。” 谢凡连忙去小院子里的厨房找了个粗瓷碟子过来,小伙计轻轻巧巧地把馅饼装了过去,谢凡小心翼翼地端到厨房放到柜里,严严实实关好柜门,免得被老鼠祸害了。从青花白地细瓷碟,到灰突突粗瓷碟,谢凡觉得这几个精致酥皮馅饼的档次都降低了似的,仿佛金枝玉叶穿上了破衣烂衫似的。 但是金枝玉叶穿上破衣烂衫也是金枝玉叶。晚上虽然吃得好,三更半夜谢凡还是有点馋馅饼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吃到肚里不浪费。现在的吃食又没有防腐剂,好好的馅饼放坏了多可惜。”谢凡这样想着,起来披上外袍,借着月色,往厨房走去,打算把馅饼吃了。 谢凡进到厨房突然见到一个黑黝黝的瘦小人影,吓了他一跳。正想大喊捉贼,却听那黑影含含混混地说到:“是谁在这里?!”一听声音却是自己的祖父,谢凡一愣,借着窗里透过的月光,仔细端详,原来真是谢老秀才在厨房里,一手端着装酥皮馅饼的粗瓷碟子,一手拿着半块馅饼,腮帮子还鼓鼓的。 谢凡:“……” 谢老秀才:“……” 祖孙两人相顾无言,谢老秀才默契地递过粗瓷碟子,谢凡默默地拿起一块馅饼。吃完一块饼,谢凡打破沉默问道:“晚饭时候,祖父忙着喝酒聊天,一定没吃饱吧?” 谢老秀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祖父其实不擅长这些社交应酬。旁人说的话,我往往听不懂弦外之音。每每遇到应酬或上官问话,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免得会错了意、搭错了话。” 谢凡暗暗点头,心想:“祖父还挺有自知之明。” 谢老秀才接着说:“乖孙,如今你也进了学,做了秀才。祖父能教你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以后做学问做人都靠你自己多多用心了。张家掌柜是个精明强干、人情练达的,你以后可以向学他应酬社交。但是切记不要忘了读书人的身份风骨,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情商户人家做得,读书人做了便会坏名声。有时候名声比学问更重要,那些个名宿大儒,学问不一定是一等一的好,但是众人都说他好,哪怕有一两个人看出来了不好,也就不能开口了。祖父年轻时也想只要学问好,走遍天下也不怕。活到如今,明白学问再好,无人帮衬也是独木难支。” 谢凡知道这是老祖父掏心窝子的话了,是谢老秀才几十年人生经验的总结。结合自己上辈子在大单位做社畜的经验,总有员工能力强但是不受欢迎,这种人往往无法升职,最后成为部门老法师。 如果谢凡只是十二岁的少年,无人提点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这些套路。黑暗中谢凡心头一热,真心实意说:“多谢祖父教诲,孙儿铭记在心”,说罢深深给祖父作了一揖。 祖孙两人很快吃完了美味的酥皮馅饼,默契地收好碟子,各自回房睡了,第二天对谁也没有提起这事。 因为周先生对着学政齐世图大人的一番夸奖,两位老祖父都打定主意将孙子们送到应天府学院。两个新秀才都上呈给宗师申请府学,齐大人都和和气气地批准了。 两位老秀才便安排孙子们在张家小院子久住,张老夫人也帮着热情打点。老秀才们又写信回家,叫家人准备学官的礼物,都是:五两银子,缎面鞋子一双,白绫袜子一双。鞋袜则是就近在张家铺子里买的,本来张庆说送给亲戚,两位老秀才却坚持以市价给钱,都说“新秀才送给学官的,总要自己买来,才是正理。”张庆才收了钱。 李宁谢凡这边准备进学,张世贤那边却从学堂退了学,每日被父亲带着做生意。小胖子要么在柜上算账点货,要么在外送货应酬。三人都忙碌起来,玩耍的时间少了许多。 第17章 如果中举 除了给学官准备的礼,两个新秀才也要置办新的蓝色长衫子和头上戴的儒巾。也都在张家铺子里面买,刚好当天张庆出门办事,铺子里是张世贤照顾,他坚持不肯收钱,要送给两位好朋友,谢凡李宁也就答应了。 一切准备完毕,谢凡李宁两人带着礼物去应天府学拜见学官,学官稍微推辞了几句就眉开眼笑地收了礼物。又过了几天,府里发下通知了新秀才们三日后进学。三日后,谢凡李宁穿戴整齐,早早去成夫子庙那边学院候着,学官领着众新秀才一齐参见了宗师,然后升堂画卯。从此谢李两人便能正式称得上是秀才了。 虽然学政齐大人名声响亮,但是由于不可抗力,他对早已放弃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就如同二十一世纪提拔无望又临近退休的资深科员。齐大人只求顺利退休,工作划水。因此上行下效,底下学官也是划水。在第一天正经地升堂画卯做完仪式之后,学官也就不再管束秀才们了。学官之所以敢于如此放飞自我,全是因为秀才们心中真正看重是每三年举行一次的“大比”。入学不过是为了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大家都不指望进学了真正学到东西,管束严格反而麻烦。 朝廷历来优待读书人,秀才有一定的政治和经济优待。如果岁考通过则官府有廪膳补贴,还可免除徭役。在社会地位上,秀才可以见到官不跪,只需要作揖即可,在当地官员面前能说得上话,有几分面子。 理论上平民不可以与秀才平起平坐,但是如今商业发达,富商巨贾钞能力实在惊人。而秀才的廪膳却实在不多,单纯靠廪膳只能勉强糊口。除了谢家李家这样本来就是小地主家庭的秀才不必而外出赚钱,像周先生这样家底不厚的秀才,往往都要做些“兼职”补贴家用。比如代人润笔,教书先生,官员幕僚,甚至看风水、当讼师。因此张家虽然是商人,理论上地位是比秀才们低,可是张家有钱,秀才们还有求于张家,所以四位老少秀才都对张家父子客客气气。 对张家来说,拨出一个闲置的小院子给秀才们住着,打发一两个下人稍微照顾着,花不了多少银子,但是挣了大大的面子和实惠:衙门里小吏来收税认捐都要客气很多,上门盘剥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勉强算是狮子猫小开口,和官府打交道也要硬气不少。所以张家上下也对秀才们礼遇有加。就这样达成一种玄妙平衡的互利互惠关系。 天下初定之时,本朝太祖为了与民休息,制下的商业税比例是三十税一,确实算不上高。但是对于张家这样的坐商来说,商税只是小一部分,各种名目繁多的杂捐加派才是大头。东南抗倭要商户认捐,西北平乱要商户认捐,中原抗洪还要商户认捐。而且认捐往往层层加码,朝廷本来要五两,到了州府大人那里就要十两,到了衙门吏员那里就要五十两了。 谢凡李宁两人进学之后,学里基本无事。两人便如脱缰野马,昏天黑地的胡乱玩了几天。但是因为张世贤这个最有钱,也最会玩的,被父亲拘束着学生意,也没有时间再同两人一道快乐玩耍。没有地头蛇带路,两个小少年,玩了几天也就觉得没趣了。 谢凡个人感觉进学就好似前世读大学,学业压力不重,远离家人,自由自在,无人管教。各人毕业了也是各奔前途,同一学校的学生毕业后的发展也是天差地别。前世有同学沦为卢瑟,也有同学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如今的应天府学也是一样,有些秀才屡试不第沦为勉强糊口的资深秀才,有些秀才中举做官发家致富,更有些秀才在科举之路上一路大展宏图,高中进士,青云直上,享受真正的高官厚禄,甚至青史留名。 谢凡觉得府学比前世的大学更加快乐,因为做秀才是没有毕业年限的。如果进一步科举不成,做秀才是个过得去的终身职业,能维持基本生活还有一定社会地位。不过目前谢凡和李宁都是十多岁前途大好的小秀才,心态自然没到混日子那步,还是都以参加乡试考中举人作为头号目标。 只是谢凡并没有意识到:明朝的秀才比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难考得多。如果他仔细盘算一番就会发现:在二十一世纪,国家对教育大力支持,适龄儿童无论家庭无论性别,基本全部都能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初中升高中的中考虽然也有大约一般的淘汰率,但是高中毕业的学生基本都可以顺利接受高等教育。 而在大明,首先女性一般不读书,也不能参加科举。其次男性作为农业社会的宝贵劳动力,能够供养儿子全职读书的家庭就已经属于少数富裕阶层了。最后在应天府溧水县这样的富裕地区的科举大县,秀才的名额也只有区区几十人。 因为多活一世,实际年龄四十岁的谢凡还是具有较强的自我管理能力。他自己给自己安排了八小时五天的学习制度,五天读书学习,两天休息。学习日每日上午都正经读书学习,下午写写文章,偶尔看看《天工开物》。处于健康考虑,他早上都做一套前世记忆里的广播体操。双休日和节假日则安排睡懒觉和结伴出门玩耍。 李宁虽然十分聪明,但是十一岁正在贪玩的年纪,相比谢凡自控力差了很多。每日要么睡到日上三竿,要么出门游玩不着家。因为李宁的父亲不善于读书只在家中管理田地,所以李老秀才对孙子给予了厚望,十分怕他学坏。加上李家家境也不富裕,只给了李宁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囊中羞涩,出门在外样样都花钱,李宁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每天都按时回小院子吃晚饭睡觉。 谢凡也提醒过李宁不要太过荒废学业,还是以准备秋闱为重。但是李宁都满不在乎,说到:“离秋闱还有两年呢,早着呢,明年再看书也来得及。”谢凡仔细一想,李宁聪明过人,过目不忘,说不定明年再准备真的可以,也就不再多说。自己没他那么聪明,还是老老实实地读书为好。 乡试每逢子、卯、午、酉年举行叫正科,如果遇上喜事大事比如皇帝结婚,册立太子等则会加考一次叫恩科,因为每年在八月举行,故又称“秋闱”。现在是佑德九年,癸丑年上半年,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两年多才是佑德十一年乙卯年正科。(注释:历史上明朝的乙卯年是1435年,明宣宗宣德十年,明代处于‘仁宣之治’中,被认为是明朝国力最强、政治最清明的时期。小说设定为架空,是明代平行时空,所以明朝的第四位皇帝年号是‘佑德’,因为皇帝还没有去世,所以没有庙号。) 如果两年后谢凡能够成功中举,他会成为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举人。不夸张地说,二十岁以前中举完全能称得上“前途远大”。谢凡隐约还记得前世学过一篇课文《范进中举》,主人公中举之后居然高兴疯了,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见中举人是多么改变命运的事情。 来到明朝下定决心发奋科举之后,谢凡留心打探了如今“举人老爷”是怎样的存在。除了后世众所周知的举人能做官有地位,还有非常实际的好处,举人名下土地有很大面积可以不纳税!虽然他现在还是小孩子,大人们一般不和他讲太多银钱土地的琐事,具体多少土地可以免税他还没打听出来。但是他知道远远超过了现在做秀才所优待的几十亩。 谢凡开始畅想中举后的美好未来:“祖父本来是秀才,家里本来的几十亩地也不纳税。如今我也是秀才了,又能多几十亩地不纳税,有空回家和祖父祖母商量商量再买些地,别浪费了优待政策。如果两年后中举了,我还是要继续去考会试,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趁着年轻脑子好,早些考中进士。 中举之后免税土地额度更多,估计家里钱不够买那么多。听说一旦中举,会有很多人投献,把土地送到我名下,他们免税,倒给我交租金。这种坐享其成的事情一定不能错过,但是我去赶考,只能麻烦祖父。倒是要好好和他说说。” 谢凡的思想乱飞,又想到:“似乎进士不怎么容易考,如果考不中进士,就凭借着举人身份做个朴实无华但有钱的地主也不错。有了钱还可以试验试验《天工开物》里面各种技术,说不定能推动科技进步,为全人类做出贡献。” 其实中举的概率实在很低,比前世考高考难多了,反而会试的录取率高于乡试。也就是说考中举人后中进士比秀才考中举人更容易。谢凡畅想的一次成功,十五岁中举人实属是想peach。多数秀才考到白发苍苍都没有成为举人。 幻想美好未来是调解现实苦闷的一味良药,谢凡为了中举勉力苦读,日子实在是平淡无味。寻常生活又不像上一世的生活有各种娱乐休闲活动,小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就在谢凡无聊到头顶长毛的时候,陆家发来帖子请谢凡回乡吃席。 第18章 陆表兄真正的秘密 本来这种亲戚聚会谢凡在上一世是不爱参加的。可如今时移世易,时代变了,环境也变了。南京城虽然比乡下热闹好玩,但是没钱,快乐也是十分有限的。同庆楼的菜再好吃也只能偶尔吃吃,免费的钟山玄武湖景色再美,多去几次也就腻了。 吃喝嫖赌这些全人类自古以来的普遍爱好,谢凡要么觉得有害身体健康,不愿意干,要么觉得需要大笔花销,没条件干。 但是去有钱的舅老爷家吃席就不一样了,有热闹看,有好东西吃,能回家看祖父祖母,最重要的是这几天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不用读书。现在已经是腊月,如果合适的话,还可以一直在家玩到过新年。 谢凡见帖子文采斐然,字迹秀丽,估计是周先生的手笔。谢凡省略掉前面礼节性的废话,明白陆家是要办喜事:陆平友要成亲了。自己作为陆家亲戚,兼十里八乡出名年轻秀才当然能单独获得一张请帖,受邀参加喜宴喝杯喜酒。 张家也是陆家亲戚,自然也是受到邀请的。李宁因为是陆平友的同窗也收到了请帖。陆家一个下人带了三份请帖到张家,分别给了张庆、谢凡和李宁三人,做足了礼数。谢凡暗想:“这应该是周先生的主意,陆舅爷平时做事务实,才不会耐烦做这些虚礼。” 虽然帖子是三份,但是三路人还是一路回溧水县。张庆作为管事的,负责安排整个行程。张庆的母亲陆老太太作为陆有富嫡亲妹妹,娘家侄孙儿成亲自然要亲自回娘家去,因此将家中那顶小轿收拾出来让老太太坐。张庆娘子因为身体不好,天气寒冷不便出门就还是留在家中。张庆自己带着儿子以及,谢凡李宁两个少年一起坐驴车。又专门安排了一辆驴车装礼物。 和谢凡前世看电视剧古人常常骑马、坐马车不同,在南方其实马匹很少。骑高头大马出门是件大出风头之事。老人妇女出门多数坐轿,其他人则一般坐牛车或者驴车,拉货也多数是牛或者驴子,偶尔也用骡子。由于江南多水路,乘船也很常见。 张家开着绸缎铺,现成礼物都好备上,在自家铺子里面选了些好料子,绫罗绸缎锦,加上些上等鞋袜扇帕手巾整齐包装好。又去城里熟食铺酒铺采购了些熏鱼腊鸡盐水鸭和好酒,也一起放到驴车上。 谢凡和李宁既然都单独收到了喜帖,自然也是要送份礼。可是两个小秀才不像张家财大气粗又开着铺子,为了送礼便犯了难。于是两人一起去请教好朋友张世贤。 张世贤跟着父亲做了半年生意,本来是活泼外向一少年,也精通些人情世故了。小胖子略一思考便说:“两位兄弟祝贺陆表哥婚事,你们本来是平辈年纪又小,送礼不在于贵重,在于心意,可拣些显露读书人风骨的。” 谢李两人听了深感有道理,于是用攒下来的零花合买了些笔墨纸砚,另外花五分银子又买了两个红边小挂轴。两人各自搜肠刮肚写了一首庆贺诗,把诗整齐誊写到小轴上。 准备妥当,众人早早起床出发前往溧水县陆家。因为东西带得多,张老太太乘轿子也走得慢,到了傍晚才到。道路不甚平整,驴车一路颠簸。谢凡第一次坐了这么久的驴车,头昏脑胀,两腿颤颤。好不容易到了陆家,下车谢凡差点吐了。还好陆家下人在门口接应,扶住了谢凡,还预备了热茶喂给他,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谢凡因为身体不适,简单和陆家人应酬寒暄了一下,就早早去客房休息了。 因为睡得早,谢凡半夜又渴又饿,在客房里找了个遍也只找到小半壶凉茶。谢凡一口喝完也觉得不够解渴,饿着还能勉强睡着,渴着他是真睡不着。于是他决定出去找找有没有守夜的下人,要点水喝,最好还能来块点心。 趁着月色,谢凡披上外袍,推门出去,门外却没有人,沿着小路走了一段也没有看到人。谢凡想:“可能大家都去准备婚宴了,人手不够。陆家条件是真好,宅子这么大,绕来绕去,比在我家麻烦多了。” 谢凡开始是想找个人,这一路乱走,他似乎是迷路了。四周都黑黢黢有些怕人,冬天晚上也是真冷,他已经不那么想喝水吃点心了,他更想找到路回去睡觉。 正在焦虑中,谢凡隐隐约约听到了人声,他心想,“终于遇着人了。”于是顺着声音来源走去,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谢凡略想了想,听出这声音是陆平友的。 谢凡心想:“太好了,遇到了陆表兄。不过他怎么这么晚都没睡,难道这里人也和上辈子的人一样,有婚前焦虑症?” 他正想走上前招呼陆平友,此时隐隐约约有呜咽声传来,于是他连忙停下脚步。 谢凡心想:“难道陆表兄在哭?让亲戚朋友发现自己结婚前半夜哭多丢人啊。那我还是别打扰他?我是不是该走?别被他发现了吧。” 谢凡顿时有点进退两难,立在当场。接着那呜咽声变得有些不可描述,嘤嘤呜呜,好像快乐又好像痛苦。 谢凡如果是真正的十二岁儿童,他不会明白这个是什么声音,他也不会在此刻尴尬到脚趾扣地。但是,谢凡在上一世是个成年人。虽然他是个母胎单身,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懂了,不过他宁愿自己没懂。 “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撞上陆平友在婚前做儿童不宜的事情。苍天啊,这是什么修罗场啊。”谢凡在心里哀嚎。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发出声音,惊动了办好事的两人。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嘤嘤呜呜之音渐渐变得激烈,最后停了下来。 谢凡心想:“终于结束了,我可以溜了。” 可是两人在做完正事之后,又开始交流感情,一人一句地聊起天来了。 谢凡心想:“也对,不能提裤子就走嘛,事后总要聊两句的,我勉强再等等吧。” 可是就在此时,谢凡发现说话的两个声音都是男声。一个清脆一点的是陆平友,另一个低沉一点的,谢凡没听过,但是声音绝对是个成年男人的声音。谢凡当场石化了,不知道是夜里风太冷把他冻僵了,还是他站久了腿麻。 虽然身体僵硬,但是谢凡脑子开始空前活跃,各种猜想涌现出来:“这时候的人婚前和不是法定配偶的异性,发生点什么倒是很正常。但是陆表兄这是和同性欸,说明他是……?原来陆表兄翩翩少年、眼神忧郁是因为这个?难道他府试时候不是和那个妓女翠凤有纠葛?是和那个吴公子? 那陆表兄娶妻结婚是为了做样子的吗?虽然现在社会风气,男子只要娶妻生子,完成义务,似乎有同性别的伙伴也无伤大雅。但是即将进门表嫂,要开始悲惨的同妻生活了?再或者陆表兄其实是双,男女通吃,和翠凤吴公子都有关系?” 谢凡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纷繁思绪和种种猜想让他脑中一片混乱。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交流感情完毕。此时天色已隐隐有些发白,谢凡借着光线,拖着麻木身躯,回到了自己所住客房。饥渴之感都已被抛诸脑后,只是默默上床躺下,直到陆家下人敲门请他观礼。 由于昨晚所闻太过震撼,谢凡白日都混混沉沉。美味佳肴琳琅满目,也失了胃口,只味同嚼蜡地胡乱吃了几口果腹。原先想着仔细观摩明代婚礼仪式,沉浸式凑热闹,因着昨晚的事情,如今这喜庆的场面,让谢凡十分不是滋味。新娘子身着凤冠霞帔,光彩照人,于他眼中也分外刺眼。 “新娘知道自己的丈夫有这样的爱好吗?现在她应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现呢?如果发现了她能怎么办?他们是不是依旧也会生孩子?这个时代对女人真是太残酷了。”谢凡心中默默为新娘子而叹息。 谢凡甚至想做点什么把婚礼搅和了,但是仔细一想自己能做什么呢?站出来说自己昨天半夜听到陆平友和一男子不可描述?先不论众人相信与否,在这个时代,这件事本身能影响到这段婚姻吗?如今婚姻皆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结两姓之好,夫妻两本人意见并不甚重要。婚后良家妇女须得贞洁,男子却不必,哪怕是同性也无不可。 可是无论谢凡如何感慨,仪式都顺利进行,各位宾客都喜气洋洋。张世贤说得没错,陆有富对谢凡和李宁所作贺喜诗非常满意,如今都被挂在堂上。谢凡会想起自己那一番搜肠刮肚,觉得格外讽刺。 仪式结束,众人都喝酒闲话起来。祖父祖母听说谢凡昨天头晕,来看谢凡身子如何,谢凡也怏怏的,祖母一脸担忧叫他多多休息。谢凡默默无言,有亲友招呼都推说是昨天坐驴车给坐晕了头,身子不爽利,草草应付打发了。 忽然间,谢凡听到一个沉稳男子声音,正是昨夜和陆平友大战三百回合之人。 第19章 封建时代的爱情 谢凡一听这声音便紧张起来,抬头一看是舅爷陆有富带着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二十多岁青年一起往自己这边过来了。 谢凡连忙勉力站起来,给舅爷爷打躬作揖,陆有富连忙伸手虚拦,口中说:“侄孙子如今都做秀才了,怎么好受你的礼。你身子不爽利,快歇着吧。”这话当然是客气,谢凡自然而然说道:“舅爷如何不能受,在家里我是晚辈。晚辈向长辈行礼天经地义,何况向来多蒙舅爷照顾。”这番话说得陆有富脸上笑容满面,眼中得意之情掩饰不住。 接着陆有富又对谢凡介绍旁边两人。那中年男子高大健壮、面皮黝黑,国字方脸,浓眉大眼。正是陆有富的儿子,陆才明。他常年外出经商,见多识广,一派精明强干模样。谢凡也照旧对他打躬作揖,口称表叔叔。陆才明也伸手虚拦,再拱手还礼,说:“小时候见你,表叔就知道你聪明,如今果然出息了。” 谢凡想原来明朝长辈夸孩子也是差不多说辞,也说了几句客套话“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终于轮到介绍英俊青年,这青年生得十分高大,宽肩蜂腰,剑眉星目。陆有富介绍此人名叫伍达志,是位皮货商人,从北方来。是陆平友在南京所结交的好友,如今还是陆平友大舅哥了,因为新娘子正是伍达志小妹。伍谢两人平辈,但谢凡是秀才,那青年便先向谢凡作了一个揖,口称“幸会幸会”。 谢凡顿时愣住了,信息量巨大,感觉脑子都不会动了。不过由于肌肉记忆,谢凡还是向伍达志回了礼,也说“伍兄幸会,幸会”,然后鬼使神差般又说了句“伍兄实在是陆表兄至交好友。” 这话听来实在莫名奇妙,所幸现场闹哄哄,陆有富三人也还要应酬其他众多宾客,又往别处去了。这句话虽然没头没脑,也没有引起三人什么反应。 三人离开后,谢凡愣愣地坐下来,恰好李宁过来找他说话。李宁在陆家备受款待,喜宴上更是吃好喝好心情好。此刻他正吃了一肚子鸡鸭鱼肉,有点腹胀,因此找谢凡说些闲话,顺便消消食。李宁见谢凡面前碗碟空空,关心道:“凡哥,昨晚头晕还是没缓过来么?可惜错过今天这些好肉好菜了。” 谢凡还震惊于昨晚另一个男人就是伍达志,偏偏他妹妹却是新娘子。也没心思在意吃喝,只问李宁道:“李兄弟,刚刚听说那位伍兄是陆大哥在南京时结交的,还把他妹子嫁给了陆大哥,想来关系是顶好了。我们那时一同在南京,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李宁回答:“这位伍兄正是那天我在秦淮河上见过的公子哥儿,只是我当时听岔了,还以为是姓吴。” 李宁这话把谢凡听傻了,接着李宁又说道:“听说这位伍大商人是做皮货生意的,有钱得很。他和陆大哥十分投契,南京分别时便约定:以后再来应天府做生意一定来溧水县相见。三月后果然来了,来了之后,他听说家里有意给陆大哥说亲娶妻,便主动提议把妹子嫁给陆大哥。这个伍小姐生得花容月貌,和陆大哥两人生庚八字一测又是天作之合。这亲事便定了下来,伍小姐千里迢迢来了溧水,伍家还陪送了好几船嫁妆。” 这些事情李宁是听了许多人所说只言片语,东拼西凑才捋出来。他一口气对谢凡说完,心里颇觉得意,仰着小脸,等谢凡夸奖。 谢凡听完瞳孔巨震,露出一脸钦佩之色,李宁果然十分受用。 谢凡确实钦佩李宁如此能打听,更是真心钦佩伍达志居然主动送妹妹做同妻。“单纯从陆表兄方面看,这伍达志真是够仗义,相好一场,送了个漂亮妻子,还陪嫁大额嫁妆,也难怪舅爷爷喜笑颜开。可伍达志对自己妹子也太狠心了,只考虑相好不考虑亲人啊。”谢凡心中暗自感叹。 又想到两人昨晚激烈战况,他不禁浑身一颤,“也不知道是谁给谁带了绿帽,可真够乱的。”谢凡最后感叹了一声,不想再思考这事了。他决定先放下思想包袱,珍惜眼前的快乐。 喜宴后又请了戏班唱戏,谢凡觉得大概是昆曲。可惜唱词都咿咿呀呀,前世他听不明白,如今他还是听不明白。旁边李宁看得专心致志,目不转睛,还不时喝彩。祖父祖母坐得远一点,在和陆有富陆才明父子闲谈。 谢凡只好专心看台上演员们身段扮相,戏服花花绿绿,一个小生一个小旦脸上都化着浓妆,红红白白。两人甩着水袖又转圈圈,又唱一段词,然后转到帘子后面去了,谢凡猜测大概是个才子佳人戏。恰好周先生出去小解回来,原先位子靠前被人挤占了,只好坐到谢凡旁边。谢凡连忙趁着空挡问周先生这是哪一出? 周先生一副吃惊表情,说到:“这可是大名鼎鼎《琵琶记》,本朝太祖都在宫里听过。” 谢凡依旧茫然,便请周先生把故事大概讲讲。周先生便大略讲了,《琵琶记》大概情节是:汉代一个书生离开父母妻子进京赴试,经年不归,失去联络,又娶了丞相女儿,结果父母在家乡去世,原配妻子历经艰难到京城寻夫相认,书生最终带着两位妻子回乡。 谢凡听了觉得这情节实在过于离奇,缺乏逻辑。这书生在京城往家乡送信,一次不成就不能多送几次吗?丞相也是想不开,非要把千金小姐嫁给已经结过婚的书生。千金小姐更是倒大霉,离开家乡亲人还二女共侍一夫。最后居然还强行大圆满了,书生家居然被嘉奖,莫名其妙达成“光宗耀祖”成就。 周先生见谢凡面色古怪便问他:“凡哥儿,可是听戏太吵了,还觉得头晕、身子不爽利?” 谢凡摇摇头说:“身子好了,只是觉得这故事情节怎么这般古怪?真有在京做官与家里多年不通音讯?相府千金小姐嫁给书生的么?” 周先生哈哈一笑,说道:“戏文自然是故事,都是编出来糊弄愚夫愚妇的。我们读书人也就看个热闹罢了,你可莫要被戏文蒙骗了去。如今送信也偶有不成,但是多送几封便好了,我在西北时候尚能与你祖父通信。婚姻大事皆是门当户对,何况如今婚嫁最重门第财力。女子出嫁都需备上丰厚嫁妆,哪有这种好事。” 说到后面几句,周先生表情似乎有些伤感。谢凡也不好再问,附和着随意说了几句,两人便止住了话头。接着戏台上又唱了几出戏,也有打的也有闹的。不过谢凡还是没看明白,只看了个热闹。 唱罢了戏,陆家又摆了晚饭,流水似的鸡鸭鱼肉。谢凡这付身子骨,到底年轻。虽然昨天晕驴车,晚上又吹了冷风受了惊吓,上午人都难受着,现在也缓过来了。因为中午几乎没吃东西,谢凡也开始觉得有些饿了,和李宁一同闷头吃饭,吃得肚皮滚圆。 晚上是陆平友和伍小姐洞房花烛夜,陆平恭蒋云几个学生都在周先生手下念书,平素和陆平友玩得好,张罗着要闹洞房。谢凡因为昨天才听了陆表哥墙角,对此事心理阴影还没消退,自然敬谢不敏,连声说:“我来时坐驴车坐头晕了,身子不爽利。我年纪也还小,早就困了,须得要睡了。” 说罢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里,晚上也不多想,上床蒙头就睡了。第二日起来,谢凡觉得神清气爽,心里大大感叹“年轻真好!” 陆家是本地富户,长孙结婚自然隆重,预备摆好几天流水席和连唱几天戏。可是谢凡因为昨日病恹恹模样实在明显,午饭没吃几口,晚上闹洞房都没有去,叫谢老秀才夫妇看了着实担心。 晚上陆氏便和丈夫商量,不如自己先把宝贝大孙子带回自家休息,陆家如今办喜事闹哄哄的,人手也忙,不适合谢凡养病。 谢老秀才也把谢凡当作命根子一般爱护着,觉得老妻说得实在有理。但是转念一想:“妻子好不容易回了娘家,侄孙儿成亲,亲外甥难得回家,大姐一家也都在。理当和娘家人团聚,提前回家难免可惜。自己本来也不耐烦应酬她家亲戚,不如自己带孙子回家休养,让妻子在娘家多玩几天。” 便对陆氏说,还是自己带谢凡回家休养为好,又把刚刚心中思量也说了,只是没说出自己不爱应酬一节。 陆氏听了心头一暖,深感丈夫温柔体贴,当下就答应了丈夫。第二日起床,夫妻两人便带上谢凡,去向陆有富辞行。 谢凡心里有苦说不出,他想说自己晕车早就已经好了,状态不好完全是因为头天晚上受到了精神刺激。但是这话他说不出口,只好怀着忧伤,放弃热闹,随着祖父回家。“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谢凡心里想。 第20章 吃得好身体棒 谢凡送了贺喜诗,加上昨日一番恭敬表现,已让陆有富十分面上有光。现在因为谢凡身子不适,本来关系一般的妹夫要带谢凡先走,自然是答应了。陆有富还吩咐人送了好些鸡鸭鱼肉和点心杂果给谢凡,又嘱咐了几句多多休息等话。 因为谢凡从南京城回溧水县是坐了驴车,他光荣晕驴车且症状十分明显。张老太太向来关心后辈,特地让谢凡乘坐自己来时所坐小轿子回家,并打发了两位张家下人给谢凡抬轿子,嘱咐“务必把谢小相公好生送到家”。陆才明见姑母如此,也连忙也让自家下人牵了一头温顺驴子,给姑父谢老秀才好骑着回去。 于是谢老秀才乘着驴子,谢凡乘着小轿,后面跟着福顺和来兴抬着许多吃食。一驴一轿,一行人慢慢悠悠往谢家走去。两位谢秀才走后,陆有富、张家老太太和陆氏,兄妹三人带着子侄们,亲亲热热说些家常话。陆才明和张庆都有意讨长辈高兴,两人本就是精于人情世故,此时更是妙语连珠,哄得三位老人眉开眼笑,笑逐颜开,家中一片欢声笑语。 平心而论,乘坐轿子比乘坐驴车平稳了许多。但是小轿子四面封闭不透气,谢凡坐在小轿子里,不免感觉胸闷气紧,心想:“坐这小轿子还不如走回去呢,顺便还能锻炼身体,又看看风景,实在不行骑着驴子也好。”但这小轿子是姨奶奶张老太太一番好意,又跟着张家和陆家下人。谢凡也只好耐着性子,在小轿子里一晃一晃着回家。 其实谢老秀才骑着驴子回家也比谢凡好不了多少,寒冬腊月里,江南地方虽不如北方严寒,但溧水县天气也颇为寒冷。谢老秀才坐在驴子上没遮没挡,寒风飕飕往他身上吹。冷气从领口袖口直往衣服里钻,激得他身上鸡皮疙瘩紧急集合,此消彼长,又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若是徒步回去,身上发热,倒也不至于路上受了凉。 还好从陆家回到谢家路程不长,两位谢秀才小半天就回到了自己家。到家时候,谢小秀才晕头晕脑,谢老秀才挂着鼻涕,一进家门就赶紧招呼人点上炭盆,两人坐下喝了口热茶才缓了过来。 福顺和来兴把两人包袱和亲戚所赠吃食都收拾归置了,孙大娘因为陪着陆氏还在娘家,兰花一人忙活着烧水做饭。管家孙守义给一同回来的张家、陆家下人端茶送点心,又招待了一餐饭,最后每人封了一百文赏钱打发走了。 谢凡挺长日子没有回家了,环顾四周,见家中陈设依旧。谢家老宅年头颇久了,历代主人都不算宽裕,也没钱翻新修缮。相比房舍众多陆家逊色不少,更比不上南京城张家七进大宅子。甚至连谢凡平时所住张家小院子都比不上,那院子虽然小,但青砖灰瓦,也干净整齐。纵然谢凡觉得还是自己家最好,也不禁想如果自己发家致富,一定将自家老屋子翻新翻新,让祖父祖母住得舒坦。 谢凡只是坐轿子气闷,加上年轻身体底子康健,坐下歇了一会儿,就恢复如常活蹦乱跳了。 但是谢老秀才这边就没那么轻易了。他一路吹了冷风,就打了几个喷嚏,到家时候都挂着鼻涕了。谢凡看祖父这个症状,不禁担心起来。他想到了自己这一世便宜老爹,就是喝了酒发热又受了风寒,二十多岁青年人居然去世了。按照谢凡在上一世所学医学知识,他猜想自己便宜老爹很有可能是感冒引起了病毒性心肌炎,这病在青壮年人群里高发。 回到谢老秀才这儿,虽然他平时身体康健,但是怎么说也是年近花甲了,这个世界医疗条件又实在乏善可陈。谢凡顿时担心起来,他连忙招呼这来兴把祖父扶到房里躺好,厚厚盖上被子,生了炭盆,又把窗户留了个缝隙保持空气流通,避免一氧化碳中毒。又吩咐兰花煮了姜汤,谢凡亲自端给谢老秀才喝了。 谢老秀才躺了半天,晚饭时候直呼头晕,没胃口,便说生病了要清肠胃,喝点清粥就好。谢凡按照上一世所知医学常识,知道只要肠胃消化没问题,生病了多补充营养,才有助于康复。 便把陆有富送所送鲜鱼让兰花炖了一锅白白稠稠鲜鱼汤。谢凡亲自把热鱼汤浇到大米饭上,又把鱼肚子上好肉仔细取了鱼刺放到饭上,最后加了一点咸盐。谢凡把鱼肉和汤饭端到祖父房里,一口一口劝谢老秀才吃了。 晚上谢老秀才有些发烧,谢凡便放了湿手巾在老秀才额头上,又让祖父多喝热水。因为不放心,谢凡便睡在隔壁,半夜起来几次给祖父端茶倒水,换湿手巾。 第二天谢老秀才起床便觉得好了不少,不怎么烧了,谢凡一颗心才放了一些下来。谢凡原本想请郎中来,但老秀才穷惯了心疼钱,一连说自己好多了,用不着大夫。谢凡想了想,感冒本来也是自限性疾病,用药也就是对症治疗,缓解症状,只要没有并发症,还是以自身恢复为主,也就没有坚持。 但见谢老秀才还是病恹恹的,精神不振,胃口不佳。谢凡还是照旧陪着祖父,亲自照顾。又让兰花把陆舅爷所送东西依次炖了,也不管是鱼汤鸡汤鸭汤还是排骨汤,都撇了浮油加点咸盐,用清汤合着饭,剃下好肉给谢老秀才吃,再搭配些容易消化的果蔬小点。因为谢凡担心炖汤炖肉放久了容易变质,为了避免浪费,祖孙两人吃不完的都分给家中众人吃了,第二日再新鲜另做。家里其余人也都沾光,饭桌上天天有油荤好肉,众人吃饭都更加积极了。 一连六七天,把陆家所送吃食都吃了个精光,谢老秀才也终于好了。甚至因为这几日吃得好,睡得多,谢老秀才以往干瘦面庞还白胖了些。 那边陆平友婚事也办妥当了,陆氏带着孙大娘坐了顶小轿子回来了。到家后陆氏见丈夫虽然气色颇为红润,却微微有些咳嗽,忙问丈夫是怎么了。 谢老秀才便把自己因为路上受了风,所以回家发了烧,这几天乖孙儿谢凡如何精心照顾,又一个劲儿给自己喂大鱼大肉之事都告诉了妻子。说罢还隐隐有些心疼谢凡流水似的炖了那么多鸡鸭鱼肉,留着新年吃多好。不如早点答应请郎中开放抓药,说不得还少花些钱。 陆氏听了连忙说了声“祖宗保佑”,又把丈夫周身上下仔仔细细都看了个遍,确认谢老秀才身体无恙后才放下心来。 此番也是陆家下人送陆氏回来,谢家照例招待一餐饭,打发一百文赏钱。谢家不算宽裕,所以赏钱只是随行就市,算不上多。但这一餐饭却实在有些丰盛,有几块排骨还有一碗油汪汪老鸭汤。这次有一个仆人上次也送了谢老秀才和谢凡回来,他便笑问兰花,怎么今天饭食比上次好了这么许多。 兰花这几天也吃得好,心情舒畅,便对着陆家下人,把谢老秀才生病,谢凡这个孙子如何精心照顾祖父,如何拣着好饭食给祖父吃都说了。末了又夸了谢凡平日就孝顺,平日里待下人们又宽厚和气,还把谢凡小时候就聪明好学都说了。 兰花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是个爽利大方的妇人。她感念着小谢凡当年帮自己请大夫调理好了身子,借此机会把谢凡大大夸奖了一番。陆家几个下人吃得欢喜,也顺着兰花夸奖了谢凡几句,回到陆家之后也说了些谢凡好话不提。 其实谢凡这几日照顾祖父,谢家每日都炖汤炖肉,肉香飘散,早被往来路过的和左邻右舍发现了。众人都奇怪还没到过新年,又没有喜事,谢家怎么腊月里就开始大鱼大肉起来。有好事者便问谢家下人怎么回事。谢家众人这几日都心情愉快,少不得向兰花一样,把谢凡夸奖一番,左邻右舍听了也都附和夸谢凡孝顺品行好,待下人也宽厚。 谢凡自己倒是不知道,无意间在左右邻舍里获得了孝顺长辈、宽厚下人的好名声。他只是暗自庆幸祖父顺利痊愈,这几日也没有考校自己功课,祖母也高高兴兴从娘家回来了。听说府学里学官也一直没有点卯,快到新年了,自己应该可以一直留着家中,一家人欢欢喜喜过新年。 谢凡过年后就要满十三岁了,虽然是虚岁,可是自觉青春期要比前世晚了好些。他思忖着是因为营养没跟上。现下饮食往往没有油水也没有优质蛋白,吃完自然饿得快,谢凡总觉腹内饥饿。 也许因为机缘巧合之下,谢凡在家乡有了一些小小名声,在他即将年满十三岁时,谢家首次迎来了媒人。哪怕现在谢凡这副身躯完全还是个孩子。谢凡一门心思只想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好,可谓是思想单纯没烦恼,于此事上全无心思。 第21章 婚姻大事 按照如今大明法规:“凡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听婚娶”。男子妇人皆要到了年纪方才可以结婚,也不允许指腹为婚。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往往父母会在子女达到规定年龄前,就早早开始为子女婚事操心。如陆平友那般,因为家境殷实不愁娶妻,所以一心读书,到了十八岁才说亲结婚的,实属少数。 谢凡年纪轻轻便做了秀才,机缘巧合下又得了个孝顺长辈,宽厚待人的好名声,着实能称一句“十里八乡好后生”。如今谢老秀才和陆氏两人因为儿子那段荒唐事,少不得担心起宝贝孙子的终身大事。老夫妻两人晚上睡前免不得提起,哪家小姐人品稳重,哪家闺女性格贤淑。 新年临近,家家户户喜气洋洋。谢老秀才夫妻也把谢凡婚事暂且放下,着手安排家人,打扫房屋,置办年货。谢家老宅打扫一新,谢凡看了心头舒畅,一道写了副新春联给自家换上。 上联:金牛瑞虎中天瑞 下联:朗月和风大地春 左邻右舍见谢家春联铁画银钩,工整体面,虽不一定能念个明白,也少不得夸一声“真是好春联,不愧是谢家,可出了两个秀才呢”。时不时又有乡里乡亲来求两位谢秀才给自家写春联。祖孙两人都心情大好,来者不拒都写了。 一日谢家佃户王二哥也来谢家拜年,又送了些年货。因为谢老秀才不善经营,看王二哥是个老实的,多年来便一直把自家五十多亩土地典给王二哥家种,从来不曾涨过租子。陆氏所陪嫁田地是托自家大哥租出去的,所收租子比王二哥给的高。陆氏也曾劝过丈夫要么换个佃户,要么涨些租子,谢老秀才一直不肯。 因为地租较市价便宜,王二哥也自知占了便宜,除了田租,逢年过节也送些土产到谢家。现在临近新年,他便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来谢家拜年,带了些风鸡腊肉和两坛自家酿浑酒。 王二哥是个四十多岁庄稼汉子,两个儿子都是十多岁半大青年,一家四人都个子不高但生得壮实,因为日常劳作风吹日晒,三个男子都皮肤黝黑,只他闺女稍微白些。也许因为家中农活繁重,王家小闺女虽然已经十一岁,也未曾裹脚,还是一双天足。 孙管家照例招待了王家四人喝茶吃点心,王二哥早听说谢凡作了秀才,也少不得恭喜一番,直把谢凡说成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谢老秀才听了心头不禁欢喜,也和王二哥闲话了几句。王二哥看谢老秀才心情尚佳,于是也开口想求一副对联,挂在自家门上,图个喜庆体面。 写春联本来也是小事一件,这几日谢凡已经陆续写了不少。谢老秀才便一口答应下来,叫来兴请谢凡再写一幅。谢凡在书房读书,正百无聊赖,一听来兴说佃户王二哥求春联,便立马铺纸研磨写了一副(注释:春联出自清代乾隆皇帝御笔,为了体现人人平等观念,特地让此对联被送给佃户。) 上联:五云迎晓日 下联:万福集新春 谢凡一挥而就,纸上墨迹未干,便叫上来兴,一人一联捧着送到外间。王二哥见谢凡亲自拿出来,连忙说自己和儿子手粗怕弄坏了纸张,让自家小闺女双手接了。王家小闺女生了一张瓜子脸,乌溜溜圆眼睛。谢凡本来不甚在意,但见她是天足便多看了两眼。 接着王二哥对着谢凡又是一番吹捧。谢凡本想多多认识所处世界,本朝农业为本,便顺口多问了几句年景如何,出产什么,一个壮劳力能料理多少田地等等。王二哥都一一答了,谢凡听得仔细,时不时点头,也对王二哥说了几句恭维话。 正在谢凡因为获得了真正的一手农业信息,好奇心获得巨大满足之时。忽然听到王二哥说:“小相公读书辛苦,可须个小丫鬟伺候暖被窝?看我家小闺女如何?” 谢凡一愣,还不等他反应,谢老秀才便骂到:“大过年的,王二你说些什么混账话,当着孩子面前也不知羞。还不快走!” 其实谢老秀才还想骂得更难听些,碍于宝贝孙子在旁,又是过年,勉强忍了。谢老秀才怒火中烧,心头大骂:“自家宝贝孙子一心读书,这个王二什么狗屁东西,不自量力,居然妄想把他女儿塞给自家乖孙,耽误乖孙上进。一个大脚丫头,粗俗不堪。呸!” 王二哥连忙住嘴,一家人连声讨饶磕头好一阵,才拿了春联走了。其实王二哥虽然语言直白,也确实为小女儿思量了一番,女儿如果能跟了谢凡这位秀才,就算无名无份,也算个出路,至少不愁吃穿。当然更多还是考虑他自己,希望继续低价租种谢家土地,家里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还能少养一口人,养家不易,搭上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气氛尴尬,谢凡面上也有些讪讪的,连忙说还要回去读书,便快步回书房去了。心里默默想:“怕是自己多看了王家闺女一眼,又多和王二哥说了几句话,便让人误会了,以后更要谨言慎行,避免麻烦。接着又不禁想到,虽然对王家闺女无感,但如果自己能和娶一位天足女子为妻也是不错。自己实在是对三寸金莲欣赏不来。” 当晚饭后,谢老秀才便和陆氏商量,年后请陆有富帮忙给自家土地找新佃户,租子多少不要紧,要紧是佃户本分老实。 过了好几日,谢老秀才好不容易消了气。恰好周先生来谢家拜年。谢老秀才见好友拜访,十分欢喜,亲自将周先生迎接到正厅里坐下,来兴又奉上香茶点心。两人喝了一盏茶,天南地北聊了一阵,气氛融洽。 两人闲聊一阵,周先生又说起了陆平友婚后一点也不曾沉溺于温柔乡。纵然妻子花容月貌,温柔体贴,陆平友依旧五更早起读书,晚上挑灯夜战。如此刻苦,必定取中秀才。 谢老秀才不免夸赞了陆平友几句“读书种子,勤奋刻苦,前途无量”。两人又说到谢凡如今快要十三岁了,读书纵然是头等大事,也已经取中秀才,可以考虑婚姻大事了。 本事闲话,说到此处,谢老秀才想到了自己那苦命夭折的儿子,心狠无德的双玉,又想到前几日佃户王二哥一番表现,不禁感叹了一句“娶妻娶贤,若不幸娶妻不贤,少不得祸害终身。孩子毕竟年轻,与其被狂的浪的上不了台面的勾了去,不如家里早给定下个稳重贤惠的,也就收心了”。 谢凡便宜老爹胡天胡地那时候,周先生正在西北一位经略大人手下做幕僚、讨生活。谢少爷所作之事也实在算不上体面,谢老秀才素来爱面子,本着家丑不可外扬,对着至交好友也守口如瓶。前几日王二哥所说,周先生更是一无所知。因此周先生只以为老秀才夫妻疼爱孙子,希望早早寻门好亲事给宝贝孙子。 过了几日周先生去给溧水县里一位乡宦,周家本家老爷拜年。这位周老爷也是周先生旧交,周先生为经略大人效命便是全赖周老爷举荐。周老爷对周先生可谓有知遇之恩,周先生最重礼数,逢时过节都不曾缺了礼节。 周老爷正好有位小姐尚未出阁,周先生说起本县几个小秀才,便留心听着。又说听闻有位十二岁的谢小秀才“侍亲致孝,待下致仁”,问周先生可是属实。这话着实是过分夸张了,但周先生本就对谢凡颇为喜爱,又教导过谢凡学问。听人夸奖自己所教导过的后辈自然不无得意,于是也顺着夸奖了谢凡几句。 周老爷便问:“这位谢小秀才将至舞勺之年,家中可有为他议亲?”(注释:舞勺代指男孩子十三岁,出自《礼记内则》) 周先生如实回答说:“尚未,前两日正听他祖父说起,他家风颇正,娶妻最重娶贤。”其实这话倒也不是周先生为了好友面上贴金说客套话,毕竟谢凡老爹胡闹之事他全然不知。 周老爷听了抚掌大喜,连声说“刚好瞌睡遇到枕头”。周老爷五十多岁得了一个小女儿,现在已经年满十三岁,生得如珠似玉,又裹得了一双三寸金莲。虽说是小妾所生,但是周老爷老来得女,对这位小姐也是宠爱有加。已经备下丰厚嫁妆,正留心为小女儿寻门好亲事。 周先生想周老爷人品端方,性情豪爽,他所教养女儿必定也是不错的。更要紧的是,周家是本县乡宦大户,周小姐出嫁必定嫁妆丰厚。于是欢欢喜喜应承下来。周老爷和周先生一合计便说好,先让周先生向谢家提起此事,若是两厢有意,便好让谢家人寻个正经媒婆上门提亲。 又过了几日周先生又去登门拜访谢老秀才,说县里乡宦老爷家有位未出阁的小姐有意择婿,又将周老爷人品端方、家资丰厚都夸奖了一番。谢老秀才一听大喜过望,连忙向好友答应下来。 晚间谢老秀才又一股脑和陆氏讲了,陆氏一听也是大喜。两位老人兴高采烈讨论起如何寻媒人,如何备彩礼。又想到周老爷家是本县大户,周小姐嫁妆丰厚,自家彩礼也不能失了礼数,不免生出些惆怅来。 第22章 父母之命 周老爷和谢老秀才夫妻对于小儿女婚事热情张罗,满心期待。谢凡和周小姐本人却一无所知,照旧过着寻常日子。 周小姐养在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不必提。 谢凡在应天府时,每日里只是读书写文,又囊中羞涩,本来日子甚是平淡,全靠胡思乱想找些乐子。现下回到家中,家人照顾周到,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年节里饮食丰盛,鸡鸭鱼肉,点心果子,应有尽有。虽然还是和前世物质过剩的日子没法相提并论,至少这几日梦中不曾再出现过开封菜和金拱门,他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些。 谢凡已经取中秀才,读书上祖父也没有他小时候那样严厉。谢凡不必五更天起床读书,每日也可以看看闲书。隔三岔五有亲朋登门拜访,或是随祖父走亲访友。纵是不耐烦客套应酬,人情世故,但是谈天论地间,一帮酸腐文人少不得说些世态炎凉,国家大事,谢凡暗自观察也算收获颇丰。 这几日可谓是吃饱睡好心情好,只可惜快乐是短暂的。过了正月十五谢凡便要回到南京城了。 新年里李宁也是闲了无事,便来找谢凡玩耍,说起即将离家都是一阵惆怅,两个少年同病相怜。李宁便提议反正都要回去,不如早些,好去看秦淮灯会。儿童时期,谢凡因为担心自己容易走丢亦或是被拐卖,所以不曾去过。便问李宁元宵灯会如何?由于上一世经历,谢凡自认见多识广,对此时娱乐项目抱有成见,颇有些瞧不起,心想着:“这秦淮灯会难道能比得了上辈子的恐龙城灯会吗?” 李宁见谢凡居然不知道大名鼎鼎元宵灯会,神色十分惊讶,随即又得意洋洋介绍起来: 本朝太祖建都南京后,提倡灯节这一盛事,并将元宵节张灯时间延长至十夜,曾在秦淮河上燃放万盏水灯,又命能工巧匠精心扎制鳌山“万岁”灯,更是焰火夺目。时至今日,每年元宵时节皆有秦淮灯会,处处张灯结彩,一派繁华热闹,让人目不暇接。(注释:秦淮灯会是流行于南京的民俗文化活动,又称金陵灯会、夫子庙灯会,是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天下第一灯会”和“秦淮灯彩甲天下”的美誉。) 其实李宁也没亲眼见过,只是初到南京城时听张世贤讲过,那时候张世贤和他们两人还不甚熟络,一副“乡下人果然没过见面”的神气模样,谢凡毕竟两世为人,对此不甚在意,早已抛掷脑后。李宁倒是十分愤懑,于是记到心中。谢凡听好友说得如此天花乱坠,不禁也心生向往,于是答应下来。两人少不到向家中长辈处一阵纠缠耍赖,两家大人都疼爱孩子,熬不过两人也就答应了。 隔日周先生又来拜访,谢老秀才有些诧异,怎么前些日子才来,今日又来了,但也亲亲热热迎接了。两人又是一番高谈阔论。但是前几天两人才畅谈许久,如今终于词穷。谢老秀才先是憋不住了,问到:“周兄今天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周先生见谢老秀才抢先发问,便也不再扭捏。直说周家担心盲婚哑嫁,婚后夫妻不睦,想先让两个年轻人相看一番。 原来周家小姐虽然养在深闺,也是个聪明伶俐的,见家里忙碌着准备箱笼妆奁,便猜到家里要给自己筹备亲事。周小姐便缠着父亲打听是哪家郎君。周老爷娇惯小女儿,就把看中本县年轻秀才谢凡一事和盘托出。 周小姐又问父亲:“这个谢凡人品如何,相貌如何?父亲可曾见过?” 周老爷忙对女儿说这个谢凡人品相貌俱佳,年纪轻轻就取中秀才,十里八乡名声也好,但到底他也没亲眼见过。 周小姐不依不饶,非要亲眼见见这个谢凡是圆是扁。周老爷坳不过,便又去央周先生,想先请谢凡去周府一趟,好让女儿相看一眼。 谢老秀才听周家要宝贝孙子上门去让自家小姐相看,读书人傲骨便上来了,自家谢凡千好万好,又生得一表人才。自家对周小姐相貌都不甚在意,周家还来挑剔自家孙子了,真是岂有此理。当下也没有回绝,便说如今还是新年,过几日再说。 周老爷爱护女儿,谢老秀才视谢凡为芝兰玉树,这都是父母长辈一片爱子之心。 晚上又把此事和妻子陆氏说了,陆氏听了倒心平气和,宽慰丈夫:“倒不是周家瞧不起自家。自古女子出嫁从夫,女子择婿乃是人生头等大事,生了女儿的父母自然更上心些。”心头又暗喜自己嫁给谢老秀才,纵使阴差阳错,盲婚哑嫁,皇天保佑,多年以来夫妇感情一直和睦。 陆氏又想起白日谢凡说,元宵节要和朋友去看秦淮灯会,便问周家小姐去不去秦淮灯会,若是也去,不如让两人在元宵灯会上相看。免得让谢凡上周家去让人相看,失了自家面子。谢老秀才一听觉得此法甚好,又不禁感叹,古人云娶妻娶贤,实在有理,自己何其有幸得一贤妻。 谢老秀才次日便去周先生家把灯会相看一法说了,周先生也觉得甚好,心想:“纵使两边相看不成,自己这个中间牵线的也不落面子。”于是也忙不迭向周家说了。 周小姐一听可以去看秦淮灯会,平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出门玩耍,自然一百个愿意。周老爷夫妇疼爱女儿便也答应下来,家中连忙开始预备起衣服首饰,将周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天香国色。周太太又安排了好几个得力的丫鬟养娘小厮陪着小姐同去,务必要护得女儿在外周全。 两边家人已经将谢凡和周小姐在元宵节观灯相看一事安排得板上钉钉,谢凡还蒙在鼓里。这几日谢凡无忧无虑,只和李宁、张世贤约好元宵节一同观灯去。 到了正月十三日,谢凡准备收拾衣服行李回南京去。上次回家乘坐驴车谢凡晕车严重,所以这次他与李宁约好一同趁船回去。包裹也好多拿些,除了新年新做几身衣裳,又多拿了些名人文选,好预备来年秋闱。 这边谢凡忙着收拾东西,陆氏过来看他。谢凡以为祖母只是舍不得自己离家,也不甚在意,说了几句家常话。接着陆氏说:“十五日去看秦淮灯会,记得穿那件新作浅蓝长衫,带黑绒布儒巾,”说着又拿出一支大红色绒花,“记得那时务必簪在头上。在灯会上须得看一位穿白绫袄子,大红色金比甲,蓝缎马面裙的十三四岁小姐。”陆氏语气十分平常,仿佛是嘱咐孙子注意休息,用功读书一般。 这话却是听得谢凡一愣,连忙追问祖母是何用意。陆氏便把与县里周小姐相约正月十五日秦淮灯会相看一节和盘托出。虽然两家相约灯会相看,但是秦淮灯会是当时名胜,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若是看错了人,岂不笑话。两家便相约相互将当时两人服饰告知,也好方便寻人。 周家那边积极热络,谢家却是寻常应对,倒也不是谢家对这么亲事不上心。一来谢老秀才夫妇对宝贝孙子十分自信,自觉谢凡年轻有为,仪表堂堂,周家小姐定然不可能不相中谢凡。二来周家小姐是闺阁女子,良家妇女极少抛头露面,出门在外自然不同于谢凡那般方便。 谢凡原想着去看灯会就穿身旧衣裳,出门在外弄脏了也不至于心疼。这年头没有洗衣粉,衣裳脏了往往就洗不干净了。谢凡因为前世习惯,又实在不喜欢穿着有污渍的衣服。听祖母这样嘱咐,也只好全身簇新去凑热闹了。 谢凡听了面上默默无语,陆氏也只当他是年轻人害羞,多说了几句注意仪态不可孟浪便走了。谢凡心中有些五味陈杂,心内叹息:“上辈子二十八岁我还是母胎单身,要靠相亲app,大海捞针一般去找对象。这辈子倒好,我刚刚满十三岁家里就给安排对象了,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十三岁实在太早了些,最好先定了亲,等到十八岁结婚正好。” 收拾好行李谢凡便和李宁一同坐船回到南京城,所幸谢凡虽然晕驴车晕小轿,倒是不晕船。一路顺利到达应天府,照旧回了张家小院不提。到了十五日傍晚,草草吃过晚饭,谢凡便按照陆氏吩咐,穿上一身全新衣裳,头上还带上红色绒花准备出门。 谢凡、李宁和张世贤三人一道前往,李张二人见谢凡打扮一新,头上戴花,少不得嘲笑他几句。谢凡却是有苦说不出,只好默默忍了。到了秦淮河畔,只见灯市里人烟聚集,热闹非凡。沿河当街搭起了数十座灯架,灯架周围四下里是各种买卖小摊,男男女女,花红柳绿。 李张二人对着各色花灯目不暇接,荷花灯芙蓉灯如散开千层锦绣,绣球灯雪花灯皎洁璀璨纷纷扬扬。又有各色人物故事灯,刘海戏金蟾、钟馗嫁小妹、牛郎织女七夕会等等。李宁兴高采烈,笑逐颜开,张世贤到底见多识广些,便故作沉稳,给李宁指点介绍。 只有谢凡因为心里装着事情,无心看灯,东张西望,寻找哪位穿着白绫袄,红比甲,蓝缎马面裙的周小姐。 第23章 秦淮灯会 这边谢凡正四处张望寻不到佳人,那边周小姐却一眼望见锁定了郎君。 不同于谢凡三人只带着小厮就步行出来看灯,在人群里摩肩擦踵。周小姐身边围拢好几个丫鬟养娘,远一点还有家丁小厮。又因为三寸金莲行走不便,周家特地安排了小轿子载着周小姐去,又提前寻了处好酒楼正对着灯会热闹处。酒楼也提前备上瓜子点心,让周小姐好在二楼观灯,既能居高临下,看得分明,又免得人潮汹涌,失了体面。 周小姐来得早些,已经把各色花灯都看了个够,和丫鬟养娘玩笑了一阵。现下正搭着窗子往下观看,半探着身子,口中嗑着瓜子。见三个年轻后生结伴游览观灯,一眼便相中了那个穿浅蓝襕衫,带黑绒儒巾,又簪着红绒花的谢凡。 其实倒也不是谢凡生得英俊潇洒,莫说和高大俊美的伍达志相比,就是翩翩少年陆平友谢凡也是比不上的。偏偏今日是谢凡、李宁和张世贤三人一同出来游玩,自古红花还要绿叶衬,李宁和张世贤两枚绿叶这才显出谢凡的好来。 李宁比谢凡小了一岁,未曾发育,身量尚小,面庞一团稚气,见了五颜六色花灯和各种买卖摊子,他蹦蹦跳跳,喜笑颜开,全然是个孩子。张世贤倒是比谢凡年长几岁,身量也高些,嘴巴四周已隐隐有些青色胡须萌发。但是他生得圆脸豆眼,五短身材,白白胖胖。又因为做了半年生意,眼中难掩精明市侩之色。 只有谢凡,相貌端正,身姿挺拔,穿戴整齐,人来人往中也举止有度。虽然也四下张望,但对着各色花灯神色淡然,喜不形于色。谢凡今晚于三人之中,可谓是鹤立鸡群,或者更贴切些说,“矬子里面拔将军”。 谢凡举止有度是因为他心疼自己这身簇新衣裳,怕人来人往把新衣裳给碰脏了,谢家不算有钱人家,难得做身新衣。现下他长得也快了,往年旧衣服好些都不能穿了,这身新衣服可要好好爱惜着。 谢凡神色淡然,喜不形于色是因为一来他前世看过灯会,如今秦淮灯会虽也璀璨热闹,终究是比不过上一世各种灯会有技术加持,哪怕平日里大都市晚间都亮如白昼。谢凡虽然也觉得秦淮灯会欢乐喜庆,倒不至于欣喜若狂。二来则是谢凡在留心寻找周小姐,心想自己要是连周小姐是圆的是扁的都没见着,回家怎么好向祖父祖母交待。 周小姐见谢凡仪表出众,心下十分欢喜。又见他寻寻觅觅,定是在寻找自己。刚好周小姐见谢凡走到自己楼下,心里便起了些玩闹心思,把自己嗑过的瓜子壳儿有意吐落到谢凡头上。 谢凡正好好走着,忽见天上飘落下几个嗑过的瓜子壳儿,下意识抬头往上看去。他正想骂句:“是谁这么没有素质,乱扔厨余垃圾。”抬头一看二楼窗户边却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姐,露出袖子是白绫袄子,脸蛋下面是大红色金比甲,隐隐露着一点蓝缎马面裙,旁边还围着几个小丫鬟和年纪大些的妇人。 谢凡顿时就反应过来,这就是自己今晚相看的对象,周家小姐。那句“没有素质,乱扔垃圾”他连忙咽回肚里,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想着男女授受不亲,自己当然不能上二楼去。此处人声鼎沸,也不好在此就高声呼喊搭话。思来想去,谢凡便向二楼上周小姐作了一个长揖。 这下倒是让周小姐害羞起来了。她本来见谢凡生得一表人才,心里便有了几分好感,又见他被自己吐了瓜子壳儿也不懊恼,反而给自己行了个大礼,更是好感倍增,心里狂跳,脸蛋绯红。(注释:长揖是双手抱拳后将手臂举高,再大幅度向下,比一般作揖更恭敬更庄重。) 周小姐虽然是官宦人家出身,教养见识超过寻常妇人,但是到底只有十多岁,也不像男子经常出门走动,习惯社交应酬。她虽然心里对谢凡觉得欢喜,也不好意思再多做些什么,忙把半探出去的身子从窗里收了回去。 谢凡见周小姐从窗边离开了,前面李宁和张世贤见他落在后面也回头来喊他快些跟上。他也不好久留,便随着李张两人又游览了一番,去小摊子上吃了些汤圆和糕团一类。张世贤对于城中美食如数家珍,挑得都是脍炙人口的,谢凡和李宁吃了都觉唇齿留香,笑逐颜开。谢凡担心弄脏衣裳尚且有几分内敛,李宁无所顾忌大吃特吃又连声夸赞,听得张世贤得意洋洋。 三人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回到张家不提。谢凡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想起今晚玩耍尽兴颇为开心,又想起周家小姐,除了衣裳,只记得是个年轻女孩儿,生了一张白净小脸。灯会虽然是张灯结彩,灯光璀璨,可相对之下,那酒楼二楼就显得暗了,只有惊鸿一瞥,周小姐眉眼五官其实他也看得不甚清楚。 隔了一天,便收到了谢老秀才来信,是来兴送来的。谢凡打开一看,前面照例拐弯抹角有些寒暄之语,仔细看来,中心思想果然是问谢凡觉得周家小姐如何。 谢凡见天色不早,先招待了来兴喝茶吃饭,又留他在张家小院子里住一宿,明早再出发回家。晚上谢凡点上灯,铺好纸张,拿着笔思忖如何给祖父回信。谢凡想:“那晚其实连周小姐相貌也没看清楚,不过就算不是十分漂亮,至少应该也不丑吧。更重要的是,按照如今审美标准,哪怕是位绝色美人,我也不见得认为好看。” 突然想到早些时候在秦淮河上所见花枝招展的妓女们,他不禁浑身一颤。“要是真能娶一个像王二哥家小闺女那样,没裹脚不扭捏的女孩就好了。”谢凡心里想,但是随即又想到当时祖父对王二哥大发脾气,不禁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会给女儿裹脚,这位周小姐一定也是,只盼着她裹脚不要那么成功,脚不要太小,能稳稳当当走路才好。” 想了许多,谢凡叹了口气,两家大人安排他和周小姐灯会上见一面已算得上十分开明了。就算这次自己强烈反对,没有这位周小姐,也还有别的小姐,还不一定能这样先望上一眼呢。谢凡最后自我安慰了一下:“周小姐会往我头上扔瓜子皮,虽然乱扔垃圾不好,但也说明她性格还是挺活泼开朗的。而且我现在才刚刚十三岁,再怎么样也要等我十六岁了才能结婚,还有三年。” 于是谢凡在回信上也照例先寒暄几句,重点写上“婚姻大事,听凭祖父大人安排。”次日大早便安排来兴吃了早饭,将回信交付给他带回家去。 这边谢家来信询问谢凡意见,那边周家父母也忙着探女儿口风。周小姐生身母亲原本是周夫人房里使唤侍女,被周老爷收用后生了周小姐。周太太原来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在周老爷在西北做官时便嫁了人,留在了西北,两个儿子大了也都在外地做官。晚年膝下寂寞,便把周小姐记到自己名下抚养,如同亲生一般疼爱。 周老爷夫妇对周小姐婚事自然十分上心,周小姐回家后几个丫鬟养娘便争先恐后向主人夫妇绘声绘色讲了:秦淮灯会上小姐如何在酒店二楼望到谢凡,如何把瓜子壳儿吐到谢凡身上,谢凡见了小姐如何不恼还给小姐作了一个长揖。末了几人还夸了几句谢凡生得标致云云。 周太太听了便说谢凡是个守礼的,将来必定爱护妻子,相敬如宾。周小姐生母也附和着说:“大姐说得有理。”周老爷先听说女儿往谢凡头上吐瓜子皮儿,便知道女儿十有八九是看上了这个谢小秀才。又听妻妾都如此说,心中主意就定下了七八分。 又请周小姐出来,问她觉得如何,周小姐倒是害羞起来,两颊绯红着说:“婚姻大事,任凭父母安排。”便低头不肯再说。 于是谢家周家两边都打定了主意,开始写立婚书,依礼聘嫁。明媒正娶需要严格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步骤,统称“六礼”;又有聘书、礼书、迎亲书,三份文书,统称为“三书”。 谢老秀才溧水县中寻了一位官媒人,带上礼物向周家提亲,周家自然允了,是谓“纳采”。接着谢周两家又互换谢凡和周小姐两人庚帖,请了先生为两人合八字,是谓“问名”。 谢凡肖丑牛,周小姐大谢凡几个月份,肖子鼠,先生看了自然说是合的。又私下告诉周老爷夫妇:婚后周小姐能压住谢凡。周老爷夫妇听了更是欢喜,额外给先生封了银子。 合过八字,谢老秀才和媒人一道,带上礼物再登门拜访周家,两家写下聘书,媒人也签字画押,从此谢凡与周小姐便是正式缔结了婚约。是谓“纳吉”。 第24章 周先生的往事 至于后三个流程则过几年再继续,毕竟谢凡如今只有十三岁,须等着谢凡年满十六岁时才可结婚。不过谢凡和周小姐已经正式定下婚约,谢周两家都准备重谢为两人牵线搭桥的周先生。 先是周老爷备上厚礼亲自登门拜访周先生。面对周老爷的厚礼,周先生连连推辞。周老爷再三劝说,周先生便说:“老爷对我有知遇之恩,能为老爷尽绵薄之力已是十分欣慰,怎么还敢奢求报酬。”周老爷只好不再勉强,对周先生连声感谢,方才走了不提。 后来谢老秀才也携礼物登门,周先生也不愿收下谢礼。谢老秀才一副了然神色,点了点头,又拿出了一份字据递给周先生。周先生见了是封文书,要将几亩田地送于自己。周先生读完文书便潸然泪下。谢老秀才又说:“这几亩田地原是你家祖传,原来都佃给一户姓王的人家种,今年刚好要换家佃户,便把这几亩地物归原主。” 周先生痛哭一场,又向谢老秀才作长揖。谢老秀才连忙扶住,又对周先生好言安慰半晌,周先生才终于接过文书。 周先生这番失态,背后还有一段往事。 原来周先生虽然才华出众,品行端正,但是父亲早逝,寡母带着他守着家里四五亩薄田过活,自小便尝尽人间冷暖。因为家境贫穷,差点连书都读不上,还是族里一位远房族叔看他是个读书苗子,资助一二才考上了童生。这位远房族叔给了银钱,便总是摆出一副大恩人的派头来,每每要奚落周先生母子两句。母子两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只好默默忍耐,还要对着族叔笑脸相迎。 也因为家境贫穷,媒人都不愿意给他说亲,母亲好说歹说攒了很久的钱,才说到一户人家的老姑娘,终于周先生二十多岁成功结婚。此时风俗,婚姻嫁娶讲究门当户对,所以他妻子也是因为家里穷备不上嫁妆耽误了岁数成为“剩女”。不过幸好,妻子王氏人品样貌都好,夫妻两人感情和睦,可陪嫁实在有限,日子依旧贫穷。王氏婚后半年就怀孕了,可惜吃得不好,营养不良,又侍奉老婆婆,操劳家务,五个月成型的男娃娃都流产了。 好不容易考上秀才,周先生学问好,岁考考取一等,每月能得到官府六斗廪米,日子才好过了些。日子好了,夫妻两人也终于顺利生下了健康的孩子,七年间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可是孩子渐渐多了,家里多了五张嘴吃饭,日子又穷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良,也许是因为频繁生育损伤了身体,此后周先生的妻子再没怀上过。 老婆婆对此当然十分不满,但是周先生夫妻两人感情很好,哪怕王氏愿意他也并不太想纳妾。再加上家里实在是穷,首先纳妾是笔开支,其次家里又要增加人口,也就罢了。那位远房族叔又来劝周先生趁着女儿还小,不如抱养两个出去给别人家,好减轻家里负担,但是夫妻俩看着五个可爱的女儿,实在不忍心。最终还是一家人齐心协力过着穷日子,又难免受了族叔一番奚落,夫妻两人只好忍了。 周先生参加了好几次乡试都名落孙山,期间老母亲病故操办丧事又花了一笔钱。王氏日常带着女儿们做些针线补贴家用,周先生日常也帮人写些拜帖文书赚点润笔。 夫妻两人看着五个女儿渐渐长大,又开始操心女儿们的婚姻大事。此时社会风俗,婚姻最看重门第和财力,女方家境好坏和嫁妆多寡,远比女方人品样貌重要得多。虽然周家五个女儿品貌都端正,父亲是秀才身份上也说得过去,但是家里太穷,根本置办不起五份像样的嫁妆。如果只有一两个孩子,夫妻俩节衣缩食,勉强能让女儿风光一点出嫁,可是偏偏有五个年龄相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亲实在不忍心厚此薄彼,可是以家里的财力,让五个女儿都找好婆家出嫁实在是困难。夫妻俩又舍不得把女儿们嫁出去给人做填房或者小妾,每日都为了女儿们的婚事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刚好溧水县里有位在西北地方做官的周老爷致仕回乡,本地乡宦富户都写了拜帖求拜见。这位周老爷偏偏在众多拜帖里面见到一封拜帖文采斐然,大为欣赏,一打听原来是位周秀才写的。周老爷一听还是自己本家,便差人请来周先生。一见周先生一表人才,言谈举止实在不俗,更是对周先生青眼有加。 周老爷想起自己老上峰,西北经略大人(注释:明清两代有重要军事任务时特设经略,掌管一路或数路军、政事务,职位高于总督)正想寻找一位人品可靠又有文采的才子做幕僚,代写文书奏折一类,便问周先生愿不愿意去西北?又说这位大人御下仁厚,下官爱戴,如果周先生有意,自己愿意保举推荐。 周先生正为家境贫穷而忧愁,加上眼看举业无望,留在家乡实在是没什么可留恋的。想起书上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不如就此去西北闯荡一番,也好给妻子女儿们挣个好生活。周先生于是当场就应了下来,周老爷当即大喜,给西北经略大人写信推荐应天府溧水县周正秀才,先命家人将信送出去。两人约定周先生先回家收拾停当,十日后出发,出发前周老爷再将保举信给周先生,到了西北经略府才有凭证,最后还送了十两银子川资路费给周先生。 这头周先生谢过了周老爷,拿着十两银子回家。王氏先是一惊银子怎么这多,又是一喜家里正是缺钱,最后害怕起来,慌忙问丈夫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怎么突然拿了这么多银子回来?自家丈夫一个穷秀才,做什么能一下得了十两银子,如果是不义之财,恐怕惹祸上身。周先生忙将县里周老爷致仕回乡,自己代人写拜帖,蒙周老爷青眼,保举去西北经略大人帐下做幕僚的事情合盘托出。 王氏一听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接着大哭了起来。惊的是实在事出突然;喜的是丈夫一直科举不顺,终于千里马遇伯乐,能一展鸿图之志。但是细想西北离溧水县隔了千山万水,十日后丈夫这一去,一家人何时才能团圆,所以大哭起来。 周先生看妻子哭泣心里也是伤心不已,五个女儿听到母亲哭泣,都围拢过来,听说父亲要去西北,也一起哭起来。一家人哭做一团,忍不住想着如果经略大人不在西北,就在南直隶省躲好。南直隶省当然也有许多大人需要许多幕僚,但是江南地区历来才子辈出,遍地都是郁郁不得志的秀才、举人,做幕僚的机会根本轮不到应天府溧水县的周正秀才。正因为西北偏远人才难寻,又机缘巧合,才让周先生有了这个机会。 王氏伤心归伤心,还是开始为丈夫置办起行李。周老爷赠送的十两银子,一部分先还清了布店粮店的欠账,又想起西北寒冷,慌慌忙忙给丈夫做了新棉袄棉鞋。带着五个女儿收拾来收拾去,这也要带那也要带,这也担心那也担心,恨不得把家都搬空给丈夫背在背上带走。 周先生也舍不得妻子女儿,自己离家千里,下次家人团圆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妻子留在家里,一人照顾五个女儿也是艰难,便想着不如把妻女也都带着去西北。于是把想法给妻子说了,王氏一听连连点头,问五个女儿,也都说愿意跟着父亲。 主意定下,周先生喜的是不用骨肉分离,愁的是路费不够。虽然蒙周老爷赠了十两银子川资,自己一人去是十分富裕的。先还了家中赊账后,就有些局促了,但也可勉强成行。如果再向周老爷开口,哪怕周老爷仁义豪爽愿意再给一笔钱,自己一旦开口,也难免叫周老爷看轻了。所以打算把家里祖传的几亩薄田卖了筹措路费,好带着全家一起去西北。 听闻周先生要远行西北,作为好友的谢老秀才自然要来送行,陆氏也准备了些礼物让孙守义随着主人一起送到周家。两位秀才说了些闲话后,周先生便向好友打听最近可有人想买地。谢老秀才忙问:“怎么突然要卖祖产?” 周先生便说了自己打算带着家眷一同去西北,路费紧张,所以想赶紧卖了田地,不能误了和周老爷的十日之期。 谢老秀才略一思考便劝阻好友,周家的田地是薄田,又是急卖,十有八九买不上好价,甚至不一定能够去西北的路费。可是周先生实在身无长物,除了卖掉这祖传下来四亩多不到五亩薄田,他实在不知去何处凑到银子。 谢老秀才见好友实在窘迫,便答应自己来帮周先生卖地,先把卖地所得交给周先生,等找到好买主自己再收下银子。于是两人签下文书,由谢远为周正代卖田地。 次日谢老秀才便拿来二十两银子给周先生。周先生知道自家田地远远不值二十两银子,最上等田地也不过四五两一亩,自己家田地不过是下等薄田。谢老秀才故意用高价买了自家薄田,本来就是要帮自己一把。 第25章 有钱的快乐 当年蒙谢老秀才帮忙周先生才能顺利携妻带女前往西北奔前程,如今得周先生牵线谢凡得了一门好亲事。亲事定下,谢老秀才将周先生祖产物归原主,更是全了两人一番情义。人生在世,多行好事,广结善缘,总是对的。 又到新一年,县里照例发下告示要开县试,陆平恭今年终于考过了县试,没有辜负自己一番辛苦,也没辜负周先生多年教导。而去年一同参加县试的蒋云却已放弃学业。 原来他家中早已给他娶妻,刚好他妻子冬日里才生了个儿子。既为人父,总要有些进项才好糊口养家,所以回家随着父兄一同经营家中产业。 县里放榜后周先生带着陆家兄弟两人到应天府准备府试,和去年一样,三人也借住张家小院里。谢凡和李宁见到陆家兄弟两位同龄伙伴都十分欢喜,见周先生也一道来了不免有些紧张,担心周先生来了大家不好肆意玩耍。 可是周先生却一改往日严肃古板,反而十分随和。除了给陆家兄弟留下数十道题目,圈点了些功课,其余便不管了。不光由着谢凡和李宁,也任由陆家兄弟去城里玩耍。 周先生平日里并不拘束四位年轻人,陆家兄弟却也没有外出游玩,整日里都只在房中用功读书。相比之下,谢凡和李宁反而显得自由散漫了,他们本想着陆家兄弟来了四人作伴,也找些乐子。 现在见陆家兄弟一本正经,两人也只好把平日散漫都收敛了起来。 等到陆家兄弟考完府试,出来都把文章默了出来,一齐叫周先生看了。周先生读了连连点头,说两人都能取中童生。 尤其夸奖了陆平恭,连说他学问长进许多。过几日放榜,兄弟两人果然都中了。 本来周先生预备着先带陆家兄弟回溧水家中,陆平友却坚持留在张家小院,对周先生说:“此处清净方便读书,回家反而诸事繁杂教人分心。” 陆平恭向来对哥哥言听计从,此时也随声附和,要留在城里。周先生很尊重陆平友意见,也不勉强,遣人去陆家送信请示陆有富。 过了几日陆有富便派人送了家什日用并着衣服文具来,装了满满一船,不光有陆家兄弟和周先生三人的,连带着也给谢凡和李宁预备了。 陆家人还另给周先生了些银子,麻烦他再多照看陆家兄弟一阵,直到两人参加院试。又说等陆家兄弟取中秀才,再回家里摆酒庆祝,请几人吃席。 谢凡和李宁本来见到陆家兄弟过于正经,平日里也不怎么玩耍,都觉得有些别扭,不喜两人长住。但是现在都得了陆家东西,心中小小别扭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陆家兄弟为着院试更是勤勉,每天五更便起床读书,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谢凡和李宁两人也只好勉力用功。小院五人之中,反倒是周先生最空闲自在,每日无事去城中游览。 终于到了院试,陆家兄弟也蒙齐大人面试取中进学了。过了几日发下成绩,兄弟两人都是溧水县二十名出头,应去溧水县学。 陆家兄弟两人欢喜自不必提,谢凡和李宁终于也松了口气。谢凡暗喜:“终于不用处于peer pressure之下被迫卷了,我要躺平!” 陆家兄弟连忙写信将喜讯报给家中,陆有富果然大摆宴席,又请张家人、周先生、谢凡、李宁和众位亲朋好友一道参加。 周先生是陆家兄弟授业恩师,陆有富送特地送了二十两银子礼金,用红纸方方正正包好,另有一套簇新衣服鞋帽。周先生也不推辞,欢欢喜喜收了。 上次陆平友婚宴办得就十分热闹,此次陆家两位少爷取中秀才,热闹喜庆自然不在话下。 两位新秀才大早起来,穿戴襕衫儒巾、头上簪花、身披红罗。陆平友和陆平恭两人都是翩翩少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时更是英气勃勃,神情活现。 兄弟两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前有乐人鼓手引导,后有亲朋好友陪同。一路吹吹打打,绕着陆家走了三四里地,好不风光。 到了家中,亲友簇拥,两位少年先拜过天地,又拜陆家先祖排位、陆有富和陆才明两人,再拜了授业先生周正,最后又与众位亲朋好友行礼。 亲戚朋友们自然是一番恭维祝贺,陆家上上下下,皆是喜气洋洋。接着摆上酒席,流水似的好酒好肉,众人吃得满嘴流油。 酒过三巡,又请南戏班子唱了几折戏。热热闹闹,主宾尽欢,直到傍晚方歇。 谢凡也在亲友同窗之列,大早起来看热闹,稍喝了两盅酒,又敞开肚皮吃肉,吃饱喝足再听戏。纵然十分欢乐,谢凡也不禁想起去年此时,自己取中秀才,也就是几人吃了一桌好菜。 又想起上一世,自己考上三川大学,家里也只是买了些好菜,父母下厨做了一顿好吃的庆祝。 自己同班有个富二代同学成绩没他好,只考上了三川大学的独立学院。但同学爸爸是做工程的大老板,在全市最好的酒店摆了十桌,请了众多亲戚朋友,还有全班同学,各科老师,声势浩大。 想到这里,哪怕两世为人,拢共活了四十来岁的谢凡,内心也不禁有些酸溜溜,默默感叹:“同样都是中了秀才,虽然陆家兄弟长得是比我和李宁帅一点,但是我们俩上岸时候还年轻点儿呢,还是一次就考过的。 家庭条件果然胜过个人条件,有钱就是好啊。这一点还真是古今相同。” 但是转念一想,这一世陆家虽然富裕,陆平友和陆平恭的父亲陆才明常年在外经商,母亲又早早去了。家庭情况和自己上一世的富二代同学何其相似。富二代同学的爸爸早年忙于生意,应酬多又难免逢场作戏,时不时花擦擦,他妈妈受不了,就和他父亲离婚,然后去了外省,再没回过本地。同学老爸生意忙得飞起,基本不着家,连家长会都十有八九是同学爷爷,甚至他家保姆来开的,哪怕高考前最后一次。 第26章 冷暖自知 这么一想,谢凡心里舒服了不少,他心想:“我这一世虽然便宜老爹死得太早,便宜老妈生死不明。但是祖父祖母身体健康,夫妻恩爱,对我掏心掏肺。家里下人们也都相处和睦。完全称得上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经过这一番阿q精神自我安慰,谢凡释然了,最后他总结道:“虽然陆家两兄弟,相貌比我帅气一点,家境比我富裕一点。但是俗话说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这个家庭条件现在也说过得去,长相也有点小帅,现在过得也挺好。” 一阵热闹之后,谢凡、李宁和张世贤三人都要回南京城,陆家兄弟也要去县学进学。临行前一晚,陆有富除了给几个小辈准备了好吃的玩的带走,还特意安排五位年纪相近的少年们一起吃一顿饯行酒席。除了疼爱晚辈以外,也是希望几个小辈能相亲相爱,互帮互助。 然而事与愿违:陆家兄弟在张家小院时两人一心读书,张世贤则在照顾店里生意,算不上熟络。谢凡和李宁又觉得陆家兄弟太过端着,自己被迫内卷,算不上合得来。谢凡、李宁和张世贤三人虽然关系不错,但是五人一起,也就算不上亲兄热弟。 因为才吃了酒席,几人胃口不开,又无话可讲,一时无话,桌上气氛便有些尴尬。张世贤最擅长社交应酬,便张罗着先喝一轮酒。可几人都酒量不济,每人喝过了一杯便面红耳赤起来。 乘着酒兴,张世贤率先开口:“首先恭喜陆大哥,坐拥娇妻,此番又取中秀才。其次恭喜陆兄弟,此番年纪轻轻进学,过几日必定能说一门好亲事。也恭喜谢兄弟,先取中秀才,又与乡宦人家小姐定亲,那小姐一定也是窈窕淑女。最后就看李兄弟了,虽说在我们几人中,你年纪最小,也差不多该寻门好亲事了。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你要看上那家姑娘小姐,须得抓紧时间,告诉哥哥,哥哥为你说和。” 张世贤如今十五岁,其余几人也都是十多岁的少年,正对男女之事上心。不过最后这句“为你说和”也只是张世贤小胖子胡说八道,他和李宁同辈,自己都尚未成亲,哪能帮李宁说和亲事。 还不待陆平友和谢凡搭话,李宁便抢先开口说道:“娶妻有什么好,妇人女子都无聊得很,又不好抛头露面出门去玩。还不如和兄弟朋友一起出门玩耍有趣,我情愿永不成亲。”李宁还是个孩子,只爱和小伙伴们玩耍,对婚姻大事全不上心。 陆平友听了张、李两人所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得非所愿,总是意难平。” 这话说得小声,谢凡坐他旁边,又喝得最少,也只听见个“意难平”。李宁坐对面只见他嘴唇微动,全没听见,追问陆大哥说了什么,陆平友只摇头不再开口。 谢凡听了陆平友所说,又想起那日半夜所见,再想起那位朝自己吐瓜子壳的周家小姐。不禁叹了口气,也说道:“盲婚哑嫁,也不知婚后能否夫妇和睦。外人看来体面,实则冷暖自知。”谢凡还是和现代一样喜欢女子开朗健康,可惜这一世大家闺秀往往内敛柔弱,又有一双小脚,他看来实在是病态,说完也喝了一杯。 陆平友默默点头,又饮了一杯。 张世贤却又说:“纵然不是盲婚哑嫁,也不一定能夫妇和睦。明知是悍妇,有父母之命,也不得不娶进家门。”小胖子说完也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张家也在为张世贤议亲,对象便是他母亲娘家侄女,张世贤的表妹,好亲上加亲。这位表妹生得浓眉大眼,黑肤阔嘴,按时下审美,实在称不上相貌美丽。家中娇惯,脚也裹得不甚小,说是五寸铁莲都勉强。因为出身商贾之家,耳濡目染,活泼外向,能写会算,做账管家是一把好手。张世贤和表妹从小相识,但并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胖子一直被表妹压着一头欺负。若是娶了这位泼辣厉害的表妹进门,加上母亲向来偏袒娘家人,自己怕是要被欺负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此事还未成功,张世贤也不便对几人多说,只是借着酒劲儿发些哀叹。张胖子母亲出身城中富商王家,号称“金陵王”,坊间戏言“东海缺少白玉窗,龙王来请金陵王”(注释:原文出自《红楼梦》第四回护官符,借来形容王家富贵)。纵然南京城中富商巨贾多如牛毛,“金陵王”也是数一数二。所以多年以来,哪怕张庆夫妇膝下只有一子,哪怕王氏常年卧病,张庆也不敢纳小妾养外室,莺莺燕燕也一点不沾。 张世贤作为儿子,母亲娘家有钱有势,能够借势庇护自己,自家既没有姨娘小妾,也没有庶出弟妹。自己虽然资质寻常,但是作为独苗,家庭地位稳如泰山,自然是幸事一件。但是如今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也要娶一位王家小姐,在婚姻上重蹈父亲覆辙,惧内畏妻。张小胖子不由得心头惆怅。 一时间,陆平友、张世贤和谢凡三人都为婚姻大事心烦意乱起来,只有李宁年纪幼小,家中也未给他议亲,无知无识,只是纯粹喝了几口酒,有些上头。一直默默无语的陆平恭此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突然开口说道:“将来我定要娶自己心仪女子为妻!”说罢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陆平恭这惊人之语,让陆平友、张世贤和谢凡三人都十分敬佩,他们才领教了包办婚姻的厉害,心知此事可不容易。陆平友拍了拍弟弟肩膀以示支持,张世贤给陆平恭敬了一杯,谢凡也陪了一杯。李宁见几位兄长都如此,也笑嘻嘻对陆平恭道了一句祝福:“心想事成”。 几位少年人说起婚姻大事,话便多了起来。话头一起,天南海北,讲古论今,五人都打开了话匣子。一面聊天一面喝酒,一杯一杯喝得面红耳赤,晕晕乎乎各自回房睡了。第二天陆家兄弟都睡到晌午,去了溧水县学不提。 第27章 一鼓作气 谢凡、李宁和张世贤三人因为要回到应天城,宿醉也不得不早起。打着瞌睡勉强起床收拾出门乘船,三人上了船都补起瞌睡来,可惜船上晃晃悠悠睡得也不甚安稳。 一路晃晃悠悠,回到张家小院里,谢凡简单洗漱,吃了些东西,倒头便睡。接着又休息了两天才缓过来,谢凡暗暗感叹:“这酒后劲太足了,宿醉要人命。酒水看起来有点浑,入口感觉度数似乎也不高,没想到喝多了这么上头。酒精伤害脑细胞,还是不可逆。我这辈子还得靠脑子吃饭,本来就不够聪明,以后可不能再喝了。” 迄今为止,谢凡这一世读书历程,从启蒙到取中秀才,一路不可谓不顺利。谢凡前世做学生期间也是成绩优秀那一拨,一路都是别人家的孩子。谢凡这一世既有四十年做人经验,心态稳如老狗,又有少年人专属的聪明大脑和良好体力,所以他自觉读书比前世更为顺利。 但是他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天赋异禀的天才,是平平无奇的“地才”。他成绩好主要靠勤奋自律,次要靠关键时刻临场发挥,也就是所谓运气。 对于顺利成为秀才,谢凡事后复盘,猜想县试成功多半是汪大人见自己“年纪幼小”,觉得“此子有前途”,才取中自己。因为县官有教化民众之责,县里多出举人进士是县官政绩,所以童生试选人自然是看重年轻机灵,有潜力,自己占了优势,包括便宜老爸和祖父年轻时县试顺利也是如此。 童生试自己能过一来是真心运气好,二来是因为各县选出都是年轻学生,自己从小得祖父真传,在年轻读书人中学问还算过得去。 因着应天府下辖八县,人口百万之众,历来才子辈出。自古江南出才子,才子多半在金陵。区区童生试对于应天府府尹大人来说,算不得头等大事。须得秋闱乡试,应天府府尹大人会上心。 至于院试,谢凡对齐大人心路历程一无所知。他把自己顺利取中进学,归结于自家祖父和李周两位秀才都受到学政大人青眼相看,自己也算个小小“学三代”。 基于以上分析总结,虽然不一定都对,但是谢凡颇为自得,暗自发誓:“趁着年轻,卷起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要一口气考上举人,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 今年是佑德十年,甲寅年,不到一年便是乙卯年“秋闱”正科了,须得开始为乡试准备了。虽下定决心卷起来,可去年实则躺平了。仅靠着自我约束,没有外力压迫,谢凡实在做不到如前世高三冲刺一般“996”,甚至每周工作四十小时都难以保证。 “原以为我既然能抗住996,那么自觉朝九晚五双休应该没问题,结果我实际是躺平了。这大概就是人性的弱点吧。”哪怕有着四十年做人经验,谢凡还是没能克服惰性。 为了秋闱中举,为了发家致富,谢凡参考前世考试经验,拿出高三冲刺劲头和学习方法。首先自夫子庙旁各家书铺中高价买了官方教辅书、历年真题和优秀范文,诸如《四书章句集注》、《乡试录》、《会试录》和各种时文。经过多方打听,先问祖父李老秀才周先生,再找李宁陆家兄弟各位同窗,都精挑细选买了最好版本。 每日里把《四书五经大全》和《四书章句集注》对照阅读,虽不至于倒背如流,但见了随意一句,便能随即说出其中意义和前后段落。不同于前世学习数理化科目,有推理有分析。如今科举全是以《四书五经》为基础,选出其中词句为题目,诠释以程朱学派注解为准。因此几乎没有推理,全靠记忆,谢凡时常感叹需要补脑开发记忆力。 背书差不多了,再把《乡试录》中往年题目一一做了。先自己作答一遍,写完了再读一遍《乡试录》里实际中举文章,两相对照,自己批注修改一番。时不时再与李宁相互批改习作,谢凡心思缜密,长于理解分析,李宁才思敏捷,善于遣词造句,两人都颇有教学相长之感。 (注释:《四书五经大全》是明代永乐年间官方纂修的四书五经版本,《四书章句集注》是宋代朱熹所着对四书的解读,科举考试往往以此为依据。笔者理解此二书可以视为科举教材;《乡试录》和《会试录》则是官方刊印的取中士子考场所作文章,笔者认为类似于后世历年真题;时文则多为民间各家文社出版印刷,笔者认为类似于后世模拟题。) 应天府府学生员虽不须画卯,但上午也有学官讲习经史,谢凡也捡选了些个想听的去参加。多数学官也是照本宣科、敷衍了事,谢凡就充耳不闻,自己埋头看书。偶有学官既真才实学,又用心讲解,谢凡便恭敬上前,一股脑把心中疑惑吐出,求学官解答。学官既然是个认真不敷衍的,好不容易见有生员用心好学,自然欢喜。往往对谢凡循循善诱,倾囊相授,谢凡自觉受益良多。 如此勤学苦读,暑往寒来,乙卯年新春也到了。谢凡和李宁一同回溧水县乡下过年。回到家中和往年一样,照例去陆家和李家拜年。因为已经定下亲事,谢凡又和祖父周先生一路去了县里周老爷家拜年。因为周老爷是乡宦,周家宅院虽算不上十分富丽堂皇,却与民宅不同。 周家大门是黑门铁环,门上又饰有门钉。周家下人引着谢凡一行人从中门进去,先是照壁,其上是石雕福禄寿三星。绕过照壁,又有栽种着绿植花卉,才到了正堂。正堂上挂着匾额,写的是“积善堂”。堂上栋梁皆是土黄清粉装饰,绘着梅兰竹菊,厅内墙面皆挂着文人字画。因为正在新年,谢凡一路进来都见着披红挂彩,喜气热闹。 周家下人请三人在堂上坐下,又奉上香茶点心,说到:“请几位秀才相公且吃着茶,已禀告我家老爷知道了。” 第28章 万事具备 谢凡正好坐着观赏墙上字画,只半盏茶不到,周老爷便出来了。因为谢凡一行三人都有秀才功名在身,皆向周老爷作揖行礼,周老爷也向三人作揖回礼。几人免不得应酬寒暄一阵。 闲话过后,因为周老爷早年也是举人出身,所以有意考校谢凡学问。谢凡近来备考秋闱,整日读书背书,写作文章,自然对答如流。又是面对未来岳父,谢凡也不藏拙,还有意表现才学。 周老爷心内十分满意,心想新女婿学问果然是一等一的好,今年乡试若是谢凡中了,哪怕谢家门第差些,也是门好亲事。又见谢凡相貌端正,并且文质彬彬,和自家小闺女颇为相配,心里越发对新女婿满意。 周小姐在内宅听下人说是周先生和谢家前来家里拜年,心里按捺不住,也从闺房出来,偷偷躲在屏风后听几人对话。她虽然未曾读过圣贤书,父亲和谢凡说些文绉绉“之乎者也”,她不甚明白。但是听得谢凡应对有度,对答如流,周小姐心下也是欢喜,只盼着能早日出嫁成亲。 因为周家对新女婿十分满意,周老爷特地嘱咐下人给周先生和谢家回礼格外丰厚。谢老秀才和谢凡两人带着一份礼,周先生也带着一份礼,几人走时,拿着的东西反倒比来时还多。 因为心里惦念着秋闱大业,谢凡应付完新年不得不去的种种人情往来,也就收拾包袱准备回去专心读书备考了。回家前谢凡也去约李宁一同结伴回南京城,可是李宁却舍不得早早离家,预备着留到正月底方才出门。谢凡知道李宁聪明机智,读书背诵过目不忘,对仗修辞信手拈来,实在是天赋型选手。既然有天赋,自然不用和自己一般勤能补拙,所以也不勉强,自己收拾好行囊先走一步。 家中照例给谢凡大包小包准备了许多东西,福顺差点拿不住。祖父祖母又对着谢凡千叮咛万嘱咐一番:先关照他在外莫要冻了饿了,又嘱咐他读书也要按时休息。如果考中举人,光宗耀祖是千好万好,万一这次不中,下场再试也无伤大雅,最重要是保重身子。谢凡自然一一答应了。 谢凡回到城里继续三更眠五更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连往日最爱《天工开物》都丢在一边。 正经秋闱前又有一场提刑按察使司按察副使、提督学道,也就是齐大人所主持科考。此次科考专为乡试资格,唯有获得一二等生员秀才方能参加乡试,所以此次考核颇为严格正经。 因着谢凡近来格外刻苦,顺顺利利得了二等。这边谢凡稳扎稳打,勤奋刻苦,当然天道酬勤。那边李宁自负聪明,吊儿郎当,也是自食其果。乡试前科考李宁便没在一、二等之列,于是无法参加佑德十一年乡试了。李宁大受打击,不住捶胸顿足,大哭一场,卧病休养了好几日才缓过来。过后一改往日吊儿郎当,倒是稳重成熟起来。 因为乡试是由一省主持,所以整个南直隶赶考秀才都从家乡往南京城里赶来。随着应考秀才逐渐增多,一时租赁房子都困难起来。谢凡在张家小院住得安稳,顿时感觉自己十分幸运。 南直隶乡试所在是江南贡院,贡院里有上万间房间都是单间,这种单间名为号房,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谢凡早已提前去看过,考生答题写文章、吃喝拉撒睡都在小小号房之中。考试环境十分恶劣,考生着实十分可怜。谢凡心里默默感叹:“这个环境,是龙要盘着,是虎要卧着,是秀才也只能忍着。” 因为往年八月里,南京城天气时常阴晴不定,如果连日放晴便炎热难耐,若是下场雨水则气温骤降。乡试每场考三天,在考场里若是冷热失调,自然答不好卷子,还容易生病,耽误下一场。 谢凡为求万全,特意找家里要了点银子,打算新做厚薄两身衣裳,方便秋闱时在贡院里穿。谢老秀才夫妇把谢凡参加乡试视为头等大事,也知道谢凡向来诚实持重,从不胡乱花钱,所以大方给了银钱。 谢凡便去张家绸缎铺子里订做衣裳,正在柜上和张世贤说话,忽然一个小姐进来,小姐穿戴华丽,领着丫鬟养娘,跟着小厮家丁。张世贤正好好同谢凡说着话,忽然见了那小姐,便似老鼠见猫一般,捎眉耷眼起来。他连忙向谢凡讨了个饶,吩咐其他伙计接待谢凡,转身便去迎那小姐。 谢凡心下奇怪,不知那小姐是何方神圣,让好友神色大变。也就偷瞄了几眼,只见那小姐穿金带银,锦衣绣裳,五官生得大气英挺,黑肤高挑,步伐稳健,脚下生风,颇有潇洒气概。 谢凡看她模样气质,心里颇觉惊诧。此时富贵人家女子多半含蓄内敛,裙下三寸金莲,只有贫苦人家妇人才会大方外向,长成一双天足。 谢凡心内暗想:“这位小姐穿着十分华丽又跟着许多下人,定然不是穷人。态度大方半点没有扭捏姿态,又不像大家闺秀,难道是行院里娼妓?但是她走路如此大步流星,应该是没裹过脚。长相也不太符合现在审美,也不能是妓女吧。就算是的,想必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哪能穿这么好。而且张世贤见了她一下就焉了,恐怕是大有来头啊。” 自从去年王二哥带着闺女去谢家拜年,闹出一阵不愉快后,谢凡遇见女子妇人,都自觉避开。所以哪怕心下非常奇怪,他也不好多看,免得惹事。转头和伙计正经谈衣裳,谢凡吩咐伙计,一身单衣盛夏穿,一身夹衣初秋穿,都要十分耐穿的衣料,针脚要密些,倒是无所谓好不好看,合不合身。 原来这位小姐便是张庆夫人王氏的娘家侄女,张世贤的表妹,即将与张小胖子定亲的王家小姐。因为两家本是亲戚,两人自小认识,所以定亲前王小姐特意到张家铺子上瞧瞧未婚夫,正巧被谢凡遇见了。 谢凡自然不知此事,满心只有秋闱。经过这一年多勤学苦读,诸般准备,如今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29章 天子国丧 谢凡自认对乡试准备万全,正满心期待,跃跃欲试。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北京城里忽然传来晴天霹雳,当今圣上驾崩了。 本来当今圣上身体康健,即位十年以来都宵衣旰食、勤于朝政。不只朝堂上文武官员,坊间百姓也都称赞佑德皇帝一句“圣天子在朝,天下太平”。 每逢酷暑,宫中历来专门有冰窖藏冰供给宫里各位贵人使用。刚好今年暑期酷热异常,用量增加,冰窖库存融化损耗也更多。此消彼长,内官监冰窖管事太监便发觉向御冰有些短缺了。 佑德天子宅心仁厚,也生得心宽体胖,历来怕热。宫中每逢夏季便少不了冰块,或放于房屋中降温,或用来保存食物、制作消暑降温饮品。 管事太监便悄悄自城中民营冰窖格外征收了冰块,补充缺口,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官府采冰,历来是专人选择干净水源,或者用净水存入结冰,伐冰时专选取明净冰块,之后又专门藏在官府冰窖内。 可是民间伐冰藏冰比不得官府,往往寒冬腊月随意自城中筒子河北海等处随意取了,存在私人冰窖内,冰块自然是不如官府藏冰干净整齐。 因着民间冰往往不够大块整齐,放在宫室里不够体面整齐,倒是多当做散碎冰块用,拿来保存食物和制作冰饮。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因为天气炎热,一日御膳房给天子奉上了一道冰镇绿豆甜汤。刚好便用了管事太监民间额外征收冰块,这块冰块刚好不怎么干净,圣上刚好口渴将这碗甜汤一饮而尽。 次日天子便腹泻不止,因为中年发福又难免有些基础疾病,半晌便腹痛难忍,大汗淋漓。到了晚上,皇上又开始烦躁不安,尿量减少,皮肤上出现花斑发绀、面色苍白,心跳呼吸急促。 太医倒是早就开了方子,可是药汤喂下去半碗,咽下去半口,实在杯水车薪。一众太医束手无策,药石罔治。不过三日圣上便驾崩了。 这等宫闱秘事,自然不会流传于世。如谢凡这般不入流小人物,当然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因为天子驾崩,所以今年没有秋闱了,他没机会成为少年举人了。 在北京文武官员初闻丧,皆换上素服、乌纱帽和黑角带。自次日到第三日,每旦,皆至思善门外哭,五拜三叩头方退回本衙门宿歇,不可饮酒食肉。 军民皆着素服,妇人女子也须卸下环钗装饰,为期二十七日。在京听选官、办事官、生员、典吏也换上素服,自次日到第三日,每旦,奔赴顺天府朝阙,设香案哭临。 南京城是留都,留置有一套与北京中央机构相差无几的六部、都察院、五府和内廷太监。虽然实权上与北京天差地别,但是官员品级上与北京持平。 所以此时南京文武官员、军民、生员等等,也同北京一样,全城缟素,哀嚎不止。 谢凡以及众多赶考秀才内心震惊失落暂且不提。作为生员,谢凡和同窗们闻丧后次日清早便要身着素衣,到应天府朝阙,设香案哭临。因为众人都要着素服,一时要的多,许多人又没有常备着。 不少同窗知道谢凡李宁和做绸缎布料生意的张家熟识,都托他两人购买。谢凡李宁两人都本着同窗情谊答应下来,含泪赚了点差价,张世贤小掌柜也赚了一笔。 次日大早,谢凡和李宁都急急忙忙换上素衣,赶到应天府朝阙为圣上哭丧。只见最前头摆了香案,后面乌泱泱一大片全是人,谢凡和李宁来得晚了,只能站在后头。 天子为万民君父,佑德皇帝也是勤政爱民,众人应该视大行皇帝如慈父,像为亲生父亲哭丧一般泪如雨下。 可是皇帝对于典吏生员来说实在是隔着千山万水,太远了些。因此谢凡见众人哭得也不甚真情实感,以干嚎为主,流泪少之又少。 谢凡来到此处读了多年圣贤书,学了一肚子忠君报效,但是心中打工人本色仍未褪去。 他认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帝王就是老板,至于是哪个老板其实无所谓。”天子是“德佑”还是“链家”并无大碍,总之是个靠谱老板就好。 谢凡也随着前面众人一齐干嚎。只是嚎着嚎着,他想起今年不再有秋闱,又想起这一年多夙兴夜寐,头悬梁锥刺股,多少艰难困苦,周全准备,顷刻间化为乌有。 这般失落感受倒比下场考试,最后名落孙山更叫人难受。此时正是三伏天气,谢凡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下了一盆冷水。 想至此处,谢凡不禁鼻头一酸,眼眶发热,流下泪来。借着众人嚎哭之声,谢凡也不再掩饰,直把心中痛苦倾泻而出,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一连哭了三日,谢凡都借着为天子举丧,发泄心中愤懑与悲伤,直哭得两眼肿胀如桃子一般。 取中谢凡李宁的提督学道齐大人,作为四品官员本来只需在思善门外举哀即可。但是他为官多年,深谙为官之道,最忌讳在显眼处留下把柄。 因此特地到应天府朝阙,众位生员典吏举哀之处,巡视查看,防止有人致哀不诚、不合体统、失了礼节,叫人寻了自己这个提督学道的错处来。 齐大人见此处悲声震天,心中颇为满意。正要离开,偶然见人群边缘不显眼处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白净面皮,双眼通红,两腮垂泪,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于一众干嚎假哭之中,倒是格外真切。 齐大人顿感欣慰,见少年面善,想起这是佑德九年自己取中的小秀才谢凡,前番科考还是一等,不由心中暗赞一句“此子纯孝。” 注释: 1.本章天子国丧参考《明会典》和《宣宗实录》,笔者不是专业人士,如有纰漏,欢迎各位读者给出意见和建议。 2.设定皇帝死于细菌性腹泻导致脱水休克,引发严重并发症最终去世。如有不严谨之处请各位读者朋友们见谅。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显示,腹泻病致死率多年以来都是全球死亡原因前十,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多注意饮食卫生,腹泻及时就医。 第30章 头牌妓女 借着国丧举哀,谢凡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三天,把胸中抑郁一扫而空。谢凡两世为人,身为男子,出于种种原因,总是不好随心所欲表露悲伤。此番因缘际会之下,他总算体会了前世一首歌里所唱“痛快去爱,痛快去痛,痛快去悲伤,痛快去感动。”(注释:出自s.h.e歌曲《痛快》) 由于他哭得过于投入,双眼红肿,举哀又过了三天方才消肿。李宁和张世贤见谢凡双眼红肿如兔子,少不得调侃他几句。谢凡也不好意思解释,自己痛哭流涕不是为了君父,是为了乡试取消,哭自己白辛苦一场,只好讪讪笑过不提。 举哀哭丧过后,谢凡对于生活又重拾了积极乐观。他想着:“举人还是要考的,这年头发家致富全靠中举。”所以他仍旧每日读书学习。只是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如今是拿不出原先宵衣旰食,996冲刺般劲儿头了。谢凡又给自己恢复到了每周四十小时工作,周末双休,每日还做一套广播操锻炼身体。 只是国丧百日,上至朝廷高官,下至黎民百姓,都理应哀悼。不兴丝竹管弦、不行婚礼嫁娶,连屠宰牲畜都禁了七七四十九日。规矩森严也总有铤而走险的,但是不包括老实人谢凡。特殊时期谢凡休息日也不好外出玩耍,又重拾了爱书《天工开物》。 好不容易过了新年,新皇改元“嘉历”。还没过年,谢凡就听到小道消息新皇登基开了恩科,所谓“皇上龙飞第一科”。恩科会试广额,往年春闱只取三百人,此次嘉历元年春闱则隆恩浩荡,预计取中进士三百五十名。 “可惜只有会试”,谢凡听了心里不住悔恨哀叹,“如果中介再多活个半年,等我中举了,然后美人上位,我刚好也能参加这次恩科,搞不好就一步到位中进士了。”谢凡前世深受谐音梗毒害,内心暗自给两位皇上都上了外号,先皇年号“佑德”所以外号“中介”,今上年号“嘉历”则是昵称“美人”。 虽然一步到位高中进士纯属谢凡个人主观臆测,但过于自信和盲目乐观也是人之常情。由于心中闷闷不乐,谢凡这个新年也过得心不在焉。应付完新年亲朋好友之间应酬往来,谢凡便匆匆回了南京城,和李宁一起赴张世贤之约。 张小胖子今年即将年满十六,已经生出胡须,身量渐长,初具男子气概了。家中早给他安排好了亲事,他和“青梅竹马”的表妹王小姐今年便要成亲了。张世贤自小便和表妹相处,素来被王小姐压下一头。若是成亲,张世贤只怕即刻沦为“妻管严”,传承父亲“夫纲不振”的一贯家风,再无半点自由。因此他婚前力邀李宁和谢凡一起好好玩耍一番。 见面后谢凡才知道原来张世贤是请两人到秦淮河上游览喝花酒。谢凡立刻反应过来:“原来张小胖子也和前世那些恐婚人士一样,要在婚前浪一把,这是约我们开单身派对。” 三人到了船上,小伙计一见贵客入席,便忙不迭上了四凉四热一桌好菜。谢凡一见水晶烧膀蹄和清蒸鲜鲥鱼,便知道是同庆楼的席面。不由得心下大喜,食指大动。 不多时又进来三位佳人,一位年约十七八岁,戴着全副黄金头面首饰,穿着妆花缎子比甲,桃红色裙下一双翠绿绣鞋,抱着琵琶,正是王家院子翠莲。跟着两位,一个大约二十出头抱着筝,一个约莫十五六岁抱着月琴,都带着翡翠头面首饰,分别穿着蜜合色比甲和银红色比甲,鹅黄色裙子下皆是桃红绣鞋,正是田家院子兰姐儿和桂姐儿。原来张小胖子豪掷重金,请来南京城内最炙手可热的三位头牌妓女来作伴。 三人叙礼落座,便在席间弹唱献艺。三位美人,罗衣宝髻,杏眼桃腮,樱桃小口,杨柳细腰,三寸金莲,张世贤和李宁两人初见便直了眼睛。三位妓女都是城中当红头牌,自然不止花容月貌,更是色艺双全。歌喉婉转,舞姿翩跹,琵琶筝琴,弦音清越,张李两人更是浑身酥麻,呆坐当场。 和两位同伴截然相反,谢凡见了这些妓女花枝招展便有些头痛。虽然他也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可是由于审美观已在前世稳定下来,对着这些小脚含胸,矫揉造作的女子实在觉得别扭,不忍直视。妓女们唱些淫词艳曲,对于谢凡也是含混难懂。索性趁着同伴两眼发直,只一口接着一口喝酒,他便大快朵颐,将一大桌美味珍馐都祭了自己五脏庙。 少顷,酒过三巡,曲歌五套,三位佳人放下乐器,花枝摇摆来到近前给三位客人磕头。张世贤照例让家人封了赏钱,每人三钱银子。三个妓女又向着张世贤拜谢行礼,接着上席敬酒。一个佳人挨着一个客人坐下,殷勤劝酒,趁着酒酣耳热之际,耳鬓厮磨说些没羞没臊话语。 谢凡旁边坐得正是王家院子翠莲。翠莲刚一落座,谢凡便只觉一股浓香扑鼻,让人头晕眼花,逼得谢凡连忙挪开身子,和翠莲拉开些距离。翠莲一番诳言浪语,谢凡也是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好不容易到了约掌灯时分,谢凡觉得是时候该回去了,便忙给两位同伴使眼色,做暗示。可惜张世贤和李宁正沉沦温柔乡中,哪里舍得回家去。谢凡好说歹说,两人才缓缓起身。可惜刚刚下船,兰姐儿和桂姐儿身上一软便推说天色漆黑,奴家害怕,要张世贤和李宁陪着一道回去。 张世贤和李宁正对着佳人依依不舍,立刻就坡下驴,满口答应,要做护花使者,同去田家院子。谢凡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动。 其实这全是兰姐儿和桂姐儿托词套路,诓骗客人去妓院留宿。妓女出台妓院不光派丫鬟伺候照顾,更遣龟公压台保护,哪用得着客人护送。这边张世贤和李宁,兰姐儿和桂姐儿四人成双成对,亲亲热热同往田家院子去了。 第31章 风月初体验 谢凡愣在当场,他囊中羞涩,可没有闲钱充作嫖资。河畔夜风微凉,正吹在谢凡脸上,他见天边一轮明月,内心默默感叹一声:“十里秦淮花团锦簇,唯有清风伴明月任我揽入怀。” 两位好友皆携佳人离去,留下谢凡和翠莲大眼瞪小眼。纵然腰缠万贯,叫谢凡随着翠莲去王家院子也是万万不可能,他还记得自己便宜老娘便是在王家院子算计了自己便宜老爹,便宜老爹就是在王家院子播种了自己这倒霉孩子。谢凡可不想回到“老家”,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幸好翠莲精于人情世故,知情识趣,见这位客人呆呆愣神,知道这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可惜今晚开不了张了。虽然有些羡慕田家院两个同行又要捞一笔,不过今天出台客人打赏大方也算过得去,回去向妈妈也能交待了。想到此处,翠莲便微微笑一笑,对谢凡说了些场面话,又道了个万福,上自家小轿回去了。 翠莲走后,谢凡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招呼福顺一道回张家小院歇息。福顺见另外两人都去眠花宿柳,自家主人却形单影只回去睡觉,福顺也想去烟花柳巷涨一番见识,大失所望。 谢凡一路见福顺一张小脸垮得老长,便从袖中掏出一方汗巾帕子,递给福顺,叫他打开。福顺依言打开,见里面是几个精致酥皮馅饼,立马转悲为喜。福顺捻起一个咬下一口,只觉得满口香甜,立刻大吃特吃起来,吃得两腮鼓鼓。边吃边含糊不清地向谢凡不住称赞道谢。 谢凡想起,那时与李宁一起取中秀才,祖父与李老秀才一同请客,便是叫了同庆楼的席面。也是自己、李宁和张世贤三人将一桌美食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只余下一小碟酥皮馅饼。自己将馅饼留下,半夜恰好与祖父一同吃了,祖父还对自己说了一番肺腑之言,那馅饼显得分外美味。 今日宴席更胜那时,李宁和张世贤却只顾风月,辜负美食,下箸寥寥。还好谢凡自小便接受“倒下的是剩饭,流走的是血汗”的教育,哪怕孤军奋战也绝不浪费粮食,直到吃不下为止。余下些酥皮馅饼也用帕子包好带走,现下见福顺吃得香甜,谢凡心中备感安慰。 谢凡福顺主仆两人一路心情愉悦,回到张家小院歇息不提。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谢凡已经做完广播体操,又开始看书,才见李宁春光满面回到小院来。 李宁回来见到谢凡已在书房读书,免不得吃惊,问道:“凡哥,怎么这么早你就回来了?” 谢凡连忙摆手,说“昨晚我自己回来歇的。我没有,不是我,别瞎说。” 李宁更是吃惊,追问道:“翠凤居然没留你在王家院子住一宿?” 谢凡不想多讲王家院子,开始转移话题,主动问道:“你们倒是撇下我走得快,晚上怎样?” 李宁说:“害,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果然不假。那个兰姐儿去时都还殷勤巴结,服侍尽心竭力,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心肝儿,宝贝儿,花样百出,真是……(以下省略一千字),十分尽兴。” 李宁这一番形容,声情并茂,细节详实,如临其境。谢凡听了嘴里能放个鸡蛋,由衷感叹:“我勒个大去,李宁比我还小一岁,才十三岁啊。他这怕不是吹牛皮吧,怎么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他偷吃了什么补药吗?我是不是营养没有跟上,发育不良了。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长身体啊。” 又回想了一番前世身体发育情况,仔细对照检查。再三确认这一世身体发育并无迟缓,才放下心来。他自我安慰到:“总有人天赋异禀,刚好这个人是李宁。” 只听李宁接着说:“结果今早起来,那婊子一见度夜资给得少了,便冷着个脸,好似寡妇上坟一般。可怜前番卖孝衣赚了点银子全搭进去了,也没换到张笑脸儿。还是伺候贤哥那个桂姐儿好,年纪小些模样也俊俏,更没那么势利眼。” 听到最后,谢凡忍俊不禁,暗自想:“这样看,李宁应该不会重复自己便宜老爹的错误。感谢那个势力的妓女兰姐儿,她应该是看穿了李宁贫穷的本质,甚至都不屑于伪装一下。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 于是谢凡随意安慰了李宁了几句“大人不计小人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大家都不容易”,之类就过去了。 转念一想,谢凡又有些担心张世贤,“小胖子即将结婚,万一被烟花女子迷了去,那可就要家宅不宁了,麻烦大了。” 幸好谢凡的担心纯属多余,经过昨晚一番放浪不羁之后,张世贤一如既往,勤勤恳恳看店做生意。又过了一阵,张家便开始筹备喜事,准备迎娶王小姐进门。 王家和张家虽然皆是平头百姓,但毕竟是城中大户,这桩婚事自然风风光光。王家十里红妆,送闺女出嫁。张世贤穿戴一新,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一顶八抬大轿,四对红纱灯笼,前有乐人鼓手,后有随从家丁,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将盛装打扮的王小姐迎回家中。新娘子身着大红妆花吉服,翠绿锦缎绣裙,通身环佩首饰,珠光宝气,盖着盖头也称得上一位佳人,唯裙下一双大脚略煞风景。又有跨火盆,过水桶,四双八拜大礼等等,方才礼成。 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热闹喜庆。张老夫人和张庆夫妇作为长辈都坐在堂上,老夫人和张庆相似的白胖脸上皆是喜色,王氏虽然脸色蜡黄、满脸病容,也是笑容满面。唯有新郎官张世贤,脸庞上笑意不显。 谢凡后来通过绸缎铺里伙计只言片语明白,那日所见潇洒女子便是王小姐,也隐隐感到张世贤对于这门亲事态度消极。 谢凡想:“如果是在上一世,王小姐妥妥是位黑富美,不知道多受欢迎。就算不恋爱结婚,她自己做生意也好得很。可惜她生不逢时。张小胖子也惨,他多好脾气的一个人,非要被安排一个强势老婆。要是他能自由恋爱结婚,找个合得来的人多好。” 第32章 妇唱夫随 可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凡转念一想,自己如今十四岁,只怕过两年就轮到自己和周小姐成亲了。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前世年过廿八依旧牡丹,此生仅仅十四已经定亲,说来实在讽刺。纵然不想过早成婚,可为之奈何。索性摇了摇头,叹气也无益,不再深想。 因为张家与谢家、陆家皆是亲戚,谢老秀才夫妇以及陆有富带着陆家兄弟皆来观礼祝贺。除了照例恭喜主人家,谢凡也同舅老爷和陆家兄弟热络一番。陆有富一如既往对着谢凡一番夸奖,“年少有为、大有出息”等等,谢凡连忙照旧谦虚否认,也对着舅爷爷说了几句“老当益壮、财运当头”云云。 这倒也不是谢凡随意恭维敷衍,他由衷觉得陆家人身体康健,基因优良。陆有富已然年近古稀,依旧红光满面,目光炯炯,精神头儿更胜自家祖父,谢老秀才可比大舅哥小了好几岁。张小胖子祖母陆老夫人和自家祖母两位老太太也是,年过花甲,身体康健,白胖结实,神采奕奕。甚至陆家两兄弟也都生得相貌英俊,风度翩翩,虽然这好相貌并不遗传自陆家三位老人。 谢凡想:“这大概就是遗传优势,陆家人自带长寿基因。希望我能隔代遗传上优良基因,可别像我那短命的爹。 不过陆家人生育能力似乎一般,三位陆家老人似乎都只有一个孩子,还都是儿子。不过就算生育能力差点也还行,养孩子又不是养猪,在精不在多,主要优生优育。” 谢凡见了陆家两兄弟不由得想起那夜几人一同饮酒,谈到婚姻大事,众人都喝到烂醉。现下张世贤终究娶了表妹,三人都不禁会心一笑。 哪怕自己已是咸鱼无法翻身,谢凡也真心希望陆平恭能得偿所愿,娶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妻子,忍不住多和他说笑了几句。 接着谢凡又和陆家兄弟说了些文章学问和科举仕途。气氛正好,三位小秀才又相约一同参加两年后戊午秋闱。又交流一番学习经验,还相互推荐了些时文文集。陆平恭同谢凡聊得欢喜,当即要送谢凡两套好书。谢凡稍作推辞,也接受了,又拿出了自己在应天府学听讲的笔记赠予陆平恭。 谢凡许久未见祖父祖母,十分想念。婚宴后便不再凑热闹,只陪伴着祖父祖母。陆氏见宝贝孙子遇见热闹都不往前凑,来陪着自己老人家,直夸谢凡长大了,懂事稳重了。 祖孙三人说些家常话,谢凡将自己日常起居,备战秋闱,前番科考,以及天子国丧城里如何萧索,自己和李宁、张世贤帮着倒卖孝衣赚了一笔,都和祖父祖母细细讲了。只是隐去了张世贤招待他和李宁喝花酒一节。 谢老秀才听到谢凡身为秀才,天子国丧,居然倒卖孝衣赚钱,便皱起眉头,小声斥责谢凡此举“有辱斯文,绝不可再犯”。陆氏却心疼孙子一人在外,刻苦读书,立刻劝阻丈夫不要再说,又对着谢凡好一番嘘寒问暖。最后怪丈夫吝啬,给孙子花销太少,才让自家宝贝为阿堵物烦恼。(注释:阿堵物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规箴》,指对钱财的蔑称。) 陆氏心疼孙儿,不顾丈夫阻拦,决定把自己嫁妆的租子贴补一部分给谢凡。谢凡立马推辞,忙说自家吃住都有张家人照料,用不上许多银子。 可陆氏却说“凡儿如今年纪渐长,也少不了社交应酬,祖母素来知你是个稳重懂事孩子。在南京城里不比自家乡下,多给些银子让你傍身也好。” 谢凡推辞不过,感动于陆氏一片慈爱之心,也就答应下来。又再三对着祖父祖母保证,一定照顾自己,用功读书,绝不乱花银子。当下陆氏便去找大哥陆有富,说明自己要给谢凡些体己银子。 陆有富素来疼爱自家妹子,又财大气粗,更觉得谢凡是个好孩子。当场答应,随即从茄袋内拿出四五两散碎银子给谢凡。说到:“地上租子都是一年一收,今年还没收上来,这些凡哥儿先拿去用着。等今年租子收上了,舅爷再托人给你送上来。”谢凡谢过陆有富,收下了银子。 陆家兄妹三人素来感情甚笃,三位老人见面自是欢喜亲热不提。 这边谢老秀才却是来问谢凡,李宁在何处?原来李老秀才没来南京城观礼,只托谢老秀才送来贺礼,顺手也给李宁带了几件衣裳。 谢凡也正奇怪:“明明观礼时候宁哥儿还在,现下怎么寻不见人了。”张家婚礼热闹喜庆,李宁素来爱凑热闹,此处又有美酒佳肴,却不见他身影。 谢凡直到第二日才见到李宁,问他昨日去了哪里,李宁只说婚宴上吃饱喝足,觉得闲着无聊便出去溜达散心。 婚宴过后陆有富和陆氏都在张家多留几日,以叙兄妹之情。谢老秀才却不喜欢住在张家应付大舅哥和大姨姐,推说机会难得,要好好考校孙子学问,同谢凡一起住到了小院子里。 谢凡本来得了几两银子,心里正欢喜。满心想着有了本钱,趁着下次秋闱还早,或许能开始做些生意,正想去城里打探一番。祖父一来,只好收起心思,佯装用功。 张世贤婚后却是大出谢凡所料,不光不曾愤懑不平,反而格外老实勤奋。他每天白日里忙于生意,一关店了马上回家。王小姐成为张夫人后帮着丈夫算账点货,对着生意往来也时不时提点一二。绸缎铺子生意兴隆,蒸蒸日上。老夫人和张庆皆是十分满意,对新媳妇越看越喜欢。 谢凡见到张小胖子婚后妇唱夫随,也颇感欣慰。他想:“看来包办婚姻也有幸福。他们两人是性格互补,反而合适,最重要是家和万事兴。”谢凡对自己婚事也有了几分信心。 那日秦淮河宴饮之后,谢凡原是担心张世贤走入歧途,甚至脑补了要如何劝阻小胖子回归家庭。万万没想到跑偏的却是李宁。 第33章 暗门子 原来李宁那日在田家院子留宿后,食髓知味,小小年纪抵挡不住,居然沉迷其中。妓女老鸨都是迎来送往,重利轻义之辈。李宁囊中羞涩,自然负担不起王家院子或者田家院子这般上等行院。 自古以来有买就有卖,皮肉生意这般古老行业,在人口稠密的南京城里,自然也繁荣昌盛,品种繁多,更可丰俭由人。李宁哪怕捉襟见肘,居然也在城里寻到了几处暗门子,和几个下等土娼勾搭上了。 暗门子是下等妓院,寻常主顾皆是贩夫走卒,也不讲究什么色艺双绝、琴棋书画、歌舞弹唱。历来是脱了裤子就干,直奔主题,简单干脆。因着附加服务少,讲究个薄利多销,每次只须几分银子。 下等妓女们见惯了大老粗客人,偶然见了李宁这样年轻体面,又是个读书人,也生出些许爱俏心思。姐姐妹妹对李宁甚至颇有优待,不时还款待他些酒菜。李宁混迹其间,更是如鱼得水,流连忘返。 虽然暗门子经济实惠,总归是增加了花销,李宁也仅仅能够勉强负担。为了找相好的玩耍快活,李宁除了节衣缩食,身为读书人他也想替人捉刀,赚些润笔银子。 可惜南京城里有学堂、有府学、有南京国子监,还有众多官宦大户,勋贵世家。来自整个南直隶省,甚至半个大明朝的各路才子云集于此。连城内寻常百姓人家也比别处百姓多通些文墨,过得去的人家都送子弟去念一些书,试几个字。李宁一个年轻小秀才,又无甚才名,哪里能找到活计赚钱。 最终还须得找家中要钱。李宁所寻借口或是书籍文具,或是衣服日用。李老秀才也是读书人,自然知道书籍文具是怎样行情,正常读书是如何损耗。 总不能每月摔碎砚台,每日购买新书。李宁不好于此处报虚账诓钱。只好今日说换季,明天称长个,总要做新衣新鞋。又说南京城里布料裁缝都贵,好叫家里多多给钱。 李家虽然也是小地主家庭,可是不比谢家。一来谢家人口少,正经主人只有三位,开销有限。二来陆氏娘家又富裕,能时不时用嫁妆租子贴补家用。李老秀才虽然心疼孙子,可家里一大家人也要照顾养活,额外给不了李宁多少银子。 既然李宁缺衣裳,南京城里做衣服又贵。李老秀才便让家人做了两身衣服给他,还特地做肥大了些,留足余量,请谢老秀才捎带着送去。又因为李宁前番科考未在一二等之列,还拜托谢老秀才于学业上提点李宁一二。 可是李宁这几日得空便去风流快活,总不着家,谢凡也寻他不见。谢老秀才毕竟是在张家做客,这几日里只偶尔见着李宁几次,不是太早,便是太晚,要么是李宁口称有要事不得空闲。 谢老秀才颇为恼火。但李宁已不是无知稚童,更不是自家孙子,也不能像管教谢凡一般耳提面命,更不可责打体罚、立规矩。谢老秀才只好留下东西,同陆氏一起回乡下去了。 这一阵李宁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谢凡隐约觉得他出了岔子。谢凡也曾旁敲侧击问过李宁,但是都被李宁搪塞敷衍过去。谢凡心里担忧不已,可是苦于并没有证据。 一日午饭过后李宁又悄悄出门,正巧被谢凡撞见。谢凡以往午饭后都是小憩片刻,刚好今日饭吃得多了,有些腹胀,便没有躺下。谢凡早想知道李宁在悄悄做何种勾当,需得鬼鬼祟祟一直避着人。 于是乎谢凡也避着人,悄悄尾随李宁出门去了。两人一前一后,七拐八拐行至甜水巷(注释:此处为作者杜撰地名,请勿对号入座)一处小院子,李宁同门口一个妇人耳语两句便进门去了。谢凡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极想追根究底,可他历来谨慎,又孤身一人,可不敢跟着进去。只好先回张家去,返家途中把路途仔细记下。 如王家院子和田家院子这般上等行院,一般坐落于秦淮河畔,夫子庙左右繁华热闹之地。暗门子却往往隐没于寻常巷陌,也无甚招牌标识,只和普通人家一般。 谢凡虽然已经两世为人,可是这辈子终究只是个老实巴交小秀才。自小就闭门读书的他,算不上洞悉世间百态,对于此事更是不甚了解。 谢凡压根儿没往风月之事上开展联想,他想着:“李宁特意避人耳目跑到这里,可这里看起来就是个寻常民宅,安安静静的。如果是拜访朋友也不需要躲着大家呀?李宁莫不是摊上了大事,诸如造反谋逆一类?所以要小心翼翼,暗中进行?可李宁有什么由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造反呢?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啊。” 谢凡越想越奇怪,他记得李宁去的小院子位于甜水巷,过了几日便又原路去了一趟。走了两圈并无异常。 决定先找张世贤打探一番,“张世贤是南京城土着,又是生意人,肯定比我见多识广,消息灵通。” 谢凡寻了个请教生意的由头请张世贤去同庆楼吃饭,先问了如今贩布贩丝行情几何。张世贤也不避讳好友,都一一说了,少不得又说些生意经,南京城商业兴隆,繁华无比,但是丝绸织业仍旧不如苏州、松江。尤其苏州城内织户千万,又有十分精巧织机。更有“机户出资、机工出力”之法:大户供给织机,小户为之纺织。所以苏州出产丝绸,量大质优,更胜别处。张家便是从苏州购入上等丝绸,运送至南京售卖。除此以外,近来自家媳妇还相助打通了门路,将布料大批卖给北方客商。 张世贤说完又问谢凡为何好奇生意,谢凡也不隐瞒,据实以告,直言道:“想赚点银子,可惜这丝绸生意本钱颇大,我怕是参合不起。” 张世贤听了哈哈一笑,说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凡哥儿他日做了举人老爷,何愁银子。” 谢凡只好微笑以对。接着两人又说起城里各处生意,谢凡故作无意提起甜水巷。张世贤正啃着一块水晶烧蹄膀,却面色如常,头也不抬。 第34章 破门而入 谢凡见张世贤对甜水巷毫无反应,也不绕弯子。索性直说有一日见李宁进了甜水巷子一所宅子,不知甜水巷有何特别之处? 张世贤仍然一脸茫然,只说知道甜水巷是寻常民宅,不知有何特殊。“也许宁哥儿是去拜访朋友,你们读书人做事,总是风雅些。” 李宁近日神出鬼没一事,谢凡也不想声张。见张世贤也毫无头绪,便不再深究。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吃饱喝足一同回去不提。 却说前日谢老秀才受李老秀才所托,给李宁送去衣裳,又考教李宁学问,哪知道碰了一鼻子灰。回到溧水乡下,心中仍是不忿,便将于南京城中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同李老秀才讲了。李老秀才听闻此事,果不其然,大为光火。老头子立刻收拾行装,亲临南京城探个究竟。 李老秀才到张家小院之时,院中又只有谢凡一人,李宁仍是不见踪影。谢凡见李老秀才亲至,想着这是李宁嫡亲祖父,总不会害了好友。谢凡便毫无隐瞒,将李宁近来神出鬼没,自己偶然发现甜水巷等等和盘托出。李老秀才当即便请谢凡带路往甜水巷寻李宁。 谢凡带着李老秀才,并福顺和李家下人一起,七拐八拐到了甜水巷那处小屋,门口还是前几日那个婆子。那妇人见一老一小带着下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忙转过身去,打算关门进屋。 可事关自家宝贝孙子,李老秀才年迈身躯里,爆发出惊人速度和敏捷。也是那婆子一双小脚跑不快,被李老秀才一把揪住衣领。李家下人趁机拉住门板,拦住妇人去路。接着谢凡和福顺也上前把人围住,婆子见确实走脱不了,只好老实站住。 李老秀才便问妇人:“李宁可曾来过,如今可在屋里?” 婆子如拨浪鼓似摇头,说道:“老婆子哪里知道什么李宁外宁。这屋子是自家女儿女婿居住,自家都是良民,不知几位围住自家做什么。” 李老秀才和谢凡刚刚见了那婆子看到自己一行人来了就想关门,便知道此处必有蹊跷,如何肯信她说辞。 谢凡又问:“可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来过?”又将李宁外貌身形描述了一番。 妇人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连声说没有没有,少年不在此处。 李老秀才和谢凡便知道李宁恐怕是在里头了,留下福顺看住这婆子,不让她跑了。三人一同闯进门去,见里面院子只是寻常样子,也没有旁人。南边有间小厢房里传出些嬉笑人声,仿佛是李宁在说笑。 李老秀才当仁不让,一马当先,推门而入。只见屋里烧着火盆,桌上摆着些酒菜。李宁正坐在桌旁,外袍大敞开着,一个十六七岁,衣裳不整的女子坐在李宁大腿上,两人拥抱着正亲着嘴儿。谢凡见此情形,连忙退出一步,口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李宁见有人闯入,本觉得恼怒,抬头一看是自家老祖父带着下人怒气冲冲进来,顿时也不恼怒了,三魂七魄倒飞走了大半。李宁连忙将身上相好抛下,对李老秀才跪下不住磕头。那女子也连忙拢住衣裳,往里屋里跑去。 李老秀才见了此情此景,立时火冒三丈。顿时也明白过来这一年多里,为何李宁总找家中要钱。李老秀才本来也是能言善辩之人,此时却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用食指颤颤巍巍指着地上的孙子。 谢凡只觉得无比尴尬,脚趾原地扣出一栋大别墅。他随即也反应过来,那日张世贤对甜水巷毫无反应,也不是他见识短少,或者敷衍搪塞。一来这般暗门子本就隐蔽。二来,如张小胖子这般富家子弟,手头宽裕,若是生意上需应酬往来,或个人想找个相好的,皆可大大方方去秦淮河畔上等行院。张世贤不知甜水巷里有暗娼实属正常。 估摸着里面人差不多把衣裳穿好了,谢凡才慢慢探头往屋里去看。只见李宁正跪在地上,连声讨饶。而李老秀才气得面色紫涨,却说不出话来。谢凡害怕把李老秀才气出个好歹,不得不迈步进屋,好言相劝,让李老秀才先带着李宁回去,留在此处也是无益。 李家下人本来呆愣当场,此时也反应过来,连忙给谢凡帮腔。两人好说歹说,李老秀才才让李宁起来,又让他穿好衣裳。 四人出了大门,谢凡见福顺还看管着那妇人,便招呼他把人放开。一行五人皆是沉默不语,一路尴尬往张家小院子去。半路上谢凡觉得气氛实在难以忍受,自己也不便参合人家家事。便借口突然想起有事,要去一趟府学。李老秀才自然不会阻拦。于是谢凡带着福顺飞也似快步走了。 谢凡带着福顺在大街上闲逛乱走,东张西望,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张家小院。两人回去后却不见李家三人。谢凡问了张家人才知道,李老秀才告诉说家中有急事,带着李宁着急回溧水乡下去了。又给谢凡留下一封书信,托谢凡送去府学,为李宁请假。 谢凡再三嘱咐福顺,今日所见所闻,绝对不可声张出去。福顺历来老实,也都应了。次日谢凡去府学里为李宁送上请假呈子,学官本就不甚管事,自然答应。 接下来一月倒是风平浪静。之后李宁又回了南京城,只是一副无精打采模样,全不见往日机灵劲儿。谢凡也不好多说,一如既往对待好友。 又过了月余,溧水县传来消息,李家已经给李宁说了一门亲事,是临县一位秀才家闺女。李宁听到家中为自己定亲后,倒是精神振作不少,渐渐恢复了往日神采。 只是突然一日,李宁病了,发热头痛,关节酸痛,腋下淋巴结肿大。谢凡以为是天气寒冷,感冒发烧,便让李宁多加休息,多吃肉蛋,又喝了些姜汤。 李宁三五日便好转了。谢凡想起自己也曾照顾过祖父:“果然吃得好,身体就好,我照顾感冒病人可是有一套。”正暗自得意。 李宁全身皮肤上却生出了红褐色皮疹斑块,口腔咽喉里则长出了溃疡脓包。 第35章 杨梅疮 虽然李宁自述斑块不疼不痒,安慰谢凡自己无甚大碍,可这般症状着实把谢凡吓得不轻。谢凡思前想后,实在猜不出这是何种病症,不由得担心是不是传染病,连忙注意防护。怕让李宁多想,不好直接用汗巾捂住口鼻,只暗暗与李宁拉开距离,又私下嘱咐下人们离李相公稍远一些。 如果有得选,谢凡想把李宁送去现代三甲大医院。可是条件有限,他只能选择城里郎中。谢凡从那日陆有富所给银子中拿出二钱银子来,差人请来郎中为李宁诊治。 郎中姓杨,是城内名医。杨郎中出诊一次,无论开不开方子,抓不抓药,诊金皆是两钱银子。谢凡给得肉疼不已,暗暗想:“终于理解为什么祖父祖母不乐意请大夫瞧病了,也难怪兰花姐一直都念叨我帮她请过郎中,总说要感谢我报答我。这年头看医生可真贵。祖母叫我拿着钱傍身,现在真是派上用场了,可惜是傍了别人。” 可谢凡转念一想:“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生命才是最珍贵的。银子再贵也贵不过人命。这钱该花还是要花。” 不一会儿,杨郎中便到了。杨郎中是位相貌平平,体格中等,一脸和气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小童是杨郎中徒弟,帮师傅背着药箱。师徒两人见了谢凡,皆是拱手行礼,谢凡也拱手回礼。杨郎中也不多话,便问病人在何处。 谢凡领着杨郎中去了李宁住处,李宁正卧床休息。杨郎中上前望闻问切一番,又问李宁近几日饮食睡眠如何。 李宁都照实说了,杨郎中微微颔首,思忖片刻,接着问道:“相公可有娶亲?房里可有伺候的妇人?”李宁面色一红,摇了摇头。 杨郎中便不再多问,带着徒弟出了李宁卧房,招呼谢凡单独说话。 杨郎中问道:“谢相公,你愿意花二钱银子请我来,说明里面那位李相公是你至交好友。既然如此,我问几句话,烦请谢相公不要隐瞒。” 谢凡听杨郎中如此说话,心下一震,暗想:“这郎中果然好眼力,一下就看出二钱银子对我是笔大数目了。果然贫穷和咳嗽一样,瞒不住啊。” 于是连忙点头称是,说到:“杨太医快请讲。” 杨郎中便问道:“李相公既未娶亲,又无房中伺候的妇人,可有相好的娼妇?” 去暗门子毕竟不是光彩之事,谢凡略有些迟疑。可一想银子都花了,大夫都请了,便把李宁去甜水巷一节如实告知。 杨郎中听后一副果然如此神情,对谢凡说道:“这便是了!谢相公,李相公所患乃是杨梅疮,此毒据说出自岭南,渐渐传于四方。患此病者,皮肤先起红晕,后发斑点,如今李相公身上斑点便是杨梅斑了。 好淫之人,房事不洁,多患此杨梅毒疮。此毒疮极是歹毒,疮毒留筋附骨无法去除,甚至流窜脏腑,最后溃烂终身。” 说完杨郎中长叹了口气,和气面庞上显露出遗憾神色,对谢凡摇了摇头。 谢凡听闻“娼妇”一词,便知道事情恐怕不妙。又听杨郎中提起“杨梅疮”三字,他顿时反应过来:“原来李宁得的是梅毒,大名鼎鼎的性病梅毒!” 前世谢凡身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好青年,自然知道梅毒。虽然认识不少外国老师,掌握许多理论知识,但是他牡丹多年,历来洁身自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周围同学朋友也都是正派人。身患梅毒也并不光彩,社交媒体上也无人宣扬。所以梅毒的发病症状,谢凡真是从未见过。 关于梅毒,谢凡清楚记得,除了性接触传播,梅毒还能通过母婴和血液传播。梅毒病程有三期:一期症状不明显,并且会自行消退,往往为人忽略,到了二期才会出现红斑,到了三期更会累及全身。 也就是说,李宁所得梅毒已经是二期了! 杨郎中见谢凡沉默不语又神色古怪,不由得皱起眉头,小心翼翼问道:“谢相公,你与李相公可是有龙阳之好?” 谢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何为“龙阳之好”,微微发愣。 杨郎中面上担忧之色更盛,忙说:“疮毒于男子间也可流窜,谢相公你如今可有不适?可有症状?” 谢凡这才反应过来,杨郎中怕是误解了自己与李宁是那种关系,忙不迭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我们不是,我们没有。着实只是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 杨郎中听了长舒一口气,接着对谢凡说道:“我有一方,用土茯苓轻粉可稍稍缓解李相公身上毒疮,可药却没带在身边,晚些让小徒送到府上。此毒疮实在难治,诊金便已足够,谢相公不必另付药钱。谢相公若是信得过杨某人,也不必再请旁的郎中来瞧了。” 谢凡忙对着杨郎中一番感谢,客客气气送师徒两人出门。 送完杨郎中回房,谢凡跌坐自己床上,思绪万千,心乱如麻。 他先是担心:“这几日我与李宁还有许多接触,可千万别被传染了!不过都说梅毒主要传播方式就是性接触、母婴、血液三种,我应该不至于中招吧。这几天要留心观察身体有没有异样。” 接着谢凡由衷感叹:“虽然我一直觉得这里是古代世界,可前世的明朝已经有郑和下西洋,欧洲那边哥伦布也差不多发现美洲大陆了。该来的总要来,我不能固步自封,须得睁眼看世界。万幸李宁不是得了天花,不然我和福顺,还有张家人,早都被他传染了。” 最后谢凡开始搜肠刮肚,寻找前世关于梅毒的记忆,突然一对企业家夫妻闹离婚的新闻闯入他脑海:“妻子爆料丈夫有龙阳之好,还有梅毒。不过妻子并没有被传染,为了公司也不肯离婚。丈夫辩解说自己打了一针青霉素,早就治好了梅毒。妻子又说丈夫虽然治好了,但是终身梅毒抗体为阳性。” 两人为了离婚和分割企业还闹出了种种新闻,谢凡当年都视之为闹剧八卦。想到此处,谢凡忍不住笑了出来。可笑完谢凡马上又惆怅起来,因为他想到:“如今世界上,可还没有青霉素。” 第36章 无药可救 谢凡正在床上好一阵胡思乱想,杨郎中的小徒弟倒是腿脚麻利,已然送药过来了。福顺将那小徒弟迎进门来,回头见主人躺在床上发呆愣神,连喊了谢凡好几声。 谢凡连忙起身,想起杨郎中说杨梅疮十分难治,但也没说到底能不能治。 谢凡想:“我须得再问问这小徒弟,二钱银子已经花了,总要问个准话!现代社会用青霉素治,古人也许有别的办法。” 于是他快步上前,对小徒弟作了一个揖。小徒弟吃了一惊,连忙避过,说道:“谢相公倒也不必如此多礼。师父说了把药送来,我便送来。师父说诊金已经足够,我绝不多收你银子。” 小徒弟错以为谢凡是怕自己额外向他讨药钱,所以解释起来。 谢凡招呼小徒弟坐下,又让福顺拿点心、泡茶叶,请他吃点儿。小徒弟有点受宠若惊。可小孩子到底嘴馋,跑腿送药走得着急,正觉得又渴又饿,还是坐下吃了。 谢凡等他吃了几块点心,喝了半壶茶水,才开口问道:“请问小哥,我朋友这病到底还有没有治?” 小徒弟吃人嘴短,也就不再隐瞒,如实说道:“我师父都说难治,那便是治不了了。不光我师父治不了,别的郎中太医也治不了。 只是师父见得多了,知道这病一时半会死不了。所以话不说死,好给病人和家属留个念想。免得病人自暴自弃,家人对病人弃之不顾。 生杨梅疮的病人,我随着师父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一旦生出毒疮来,初时不痛不痒,少则半年,多则三年,疮毒必入筋骨脏腑。到时肠穿肚烂者有之,骨坏眼瞎者亦有之。” 谢凡听小徒弟这样说,知道这便是梅毒三期的症状了。又油然生出几分佩服之情,心想:“杨郎中已经观察到梅毒发病的整个病程了,还注意照顾到患者和家属的心理,不愧为城内名医。” 不过谢凡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那这土茯苓轻粉又有何作用?” 小徒弟答曰:“仅能缓解罢了。若是这一副药用完,谢相公可往我家买,也可往别家买,都是一样,治标不治本。生出杨梅疮后还能活多长时候,全看病人造化。此毒疮无药可救,不必寻医问药,皆是枉费银两,白花力气。” 谢凡听了心下了然,向小徒弟连连道谢。 小徒弟又嘱咐了谢凡几句,如“疮毒可由男女奸淫流窜”,“男子鸡奸更万万不可”,“日常起居也须小心”云云。 这些事项谢凡本也明了,知道小徒弟是一片好心,又诚恳道谢一番。同福顺一起送小徒弟出门不提。 谢凡将小徒弟送来药物交予下人,按杨郎中所说熬好。特意嘱咐下人送饭送药都只需送到李相公房门口,让李宁自个拿到房里去吃。刚好李宁全身生出红斑,正是不愿出门见人,倒也愿意。 之后又连夜写好书信,明确告知谢老秀才:李宁不幸染上杨梅疮,目前已经浑身出了红斑。并且将杨郎中和小徒弟今日所下诊断,一字不差写在信中,请求祖父务必如实告知李宁家人。 末了谢凡想到李宁家中已经给他定下亲事,是临县女子。谢凡又添上一句,恳请祖父力劝李家将亲事退掉,万万不可害了人家闺女。 李宁在外冶游,倒也留了心眼,从来未用真名。 因为时下风气,读书人与名妓相好,若是诗文唱和,能称得上风流韵事,于名声无碍,反而能增色不少。可是如李宁这般,同暗门子中下等娼妓厮混,却只能被称为好色,有碍名誉。 所以李宁在外鬼混快活只托称姓“林”,那日看门婆子对“李宁”两字也毫无反应。李宁回家时虽已经染上梅毒,可是症状不显,除了在场几人,也无人知道他在外鬼混胡闹。李老秀才见孙子好色心已起,便紧赶慢赶给他说了一门亲事。 谢凡次日一大早便请人将信送往溧水家中。 料理好此事,谢凡心中有五分难过,五分无力。两人相识许久,一同读书考试,如今李宁身患绝症,谢凡自然非常难过。 他想到李宁病情已是注定不可救药,实在不知该如何告诉李宁。又想到前世的离婚新闻,丈夫说治疗梅毒,用一针青霉素,药到病除。 谢凡默默吐槽:“虽然治好了病,梅毒抗体也是终身阳性,非常羞耻。可好歹人能救回来啊,也不影响正常生活。这年代里得了梅毒,那就是绝症了,晚期病人估计都没个人样。” 幻想了一下小徒弟所说“肠穿肚烂”和“骨坏眼瞎”,谢凡不禁打了个寒战。 谢凡想到:“如果自己能制备提纯青霉素该多好,可真是拯救世界,功德无量。” 可细细思量,谢凡发觉自己只记得青霉素是由青霉菌产生,可是他并不知道如何培养出青霉菌,筛选出青霉素。 “梅雨天东西发霉的倒是多,难道直接把霉斑吃掉?可是霉菌的种类好像很多,万一产生出什么别的东西。不明不白地吃下去,恐怕不光治不了病,反而有害,死得更快。 现实生活终究不是穿越小说,穿越者凭着中学数理化知识就能呼风唤雨、改变世界、走上人生巅峰。” 谢凡默默放弃了制造青霉素的念头,只等着李家来人。几日之后,李老秀才果然带着几个家人来了。 谢凡和李老秀才略作寒暄之后,便将李老秀才让到李宁房中。谢凡只等在门口,一来不想打扰两祖孙交谈,二来也不忍心再看李宁病容。 不多时谢凡听到房中传来哭声。又过了半晌,李老秀才面带愁容推门出来。 谢凡也不知如何安慰李老秀才,只好作了一揖。 李老秀才在门外呆立一阵,才转向谢凡。他先是对着谢凡作了一长揖,向谢凡连声说感谢。谢凡连忙避过,又伸手去扶,口称“折煞晚辈,不敢当不敢当”。 接着李老秀才又从怀中拿出几钱银子递给谢凡,谢凡自然推辞。李老秀才坚持不让,说是有劳谢凡前日垫付诊金药钱,李宁这几日更是全赖谢凡张罗照顾,理应收下。 第37章 早些成亲 谢凡听李老秀才所说在情在理,若是再推辞反倒拂了老人家面子。他于是便收下银子,又问李老秀才:“敢问往后如何打算?” 李老秀才微微摇头叹气,说道:“老夫教孙无方,贻笑大方,还连累了凡哥儿。老夫这就带不成器的孙儿回家去养病,不在此处丢人现眼。” 说罢又看了谢凡一眼,继续说道:“凡哥儿莫要担心,为李宁所定亲事一定会退掉。老夫身为读书人,受圣贤教诲,自然不能坑害人家闺女。李宁如今这模样,也万万不能成亲。” 谢凡听了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放下心来。 李老秀才又问谢凡,杨郎中在城中何处,须再去买几副药带走。谢凡也觉得杨郎中可靠,如实说了。李老秀才便带了一个家人出门买药,顺便向府学学官递了病假呈子。临出门又吩咐余下李家人为李宁收拾行装,明日好出发回家。 次日天刚蒙蒙亮,趁着路上人少,李家一行人便带上李宁走了。 谢凡起床之后,李家人一个人影也不见,心里有些空落落,却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谢凡只好照常吃过早饭,估摸着店铺已经开门,便去往张家铺子上。将张世贤叫到无人之处,悄悄将李宁染病一事如实告诉了他。 张世贤听到“杨梅疮”三字,顿时一张圆胖脸变得煞白。谢凡连忙安慰小胖子,说李宁祖父已经将他带回溧水家中,又转述杨郎中所说疮毒是经由奸淫流窜,李宁是由此染病。 张世贤听后,面色方才稍稍好转,对着谢凡说:“不过为求万全,还是将宁哥儿原先用所用床单被褥都换掉。只图个安心。”谢凡自然点头称是。 于是张世贤招呼几个家人,先用汗巾捂住口鼻,再去到小院子里,把李宁所用床单被褥都一并烧了。几个张家下人听说,原先所住李相公是得了杨梅疮,皆是怕得不行。不光小心翼翼把床单被褥烧成灰烬,旁的家什日用,只要拿得起来,均是付之一炬。 李宁原先卧房被清理一空,如雪洞一般。张世贤家大业大,并不在意这些旧物。谢凡知道梅毒不经由飞沫传染,捂住口鼻和烧光全部家什用处倒也不大。但都是张家东西,张世贤已经首肯,谢凡也不好多说。张家下人忙忙碌碌了一整日,烧完东西,又将整个小院子都打扫整理一遍不提。 过几日便是新年,谢凡照旧回溧水家中过年。以往回家都是与李宁结伴同行,此番却只有谢凡一人踏上归途。谢凡不免感到寂寞,又想到此后,恐怕李宁再也不会到南京城里了,心中又添了几分悲伤。 回到溧水家中,谢凡见家中老屋明显经过一番修补翻新,又添了许多时兴家具。路上抑郁之情也减轻大半,心情不由愉快起来。 祖孙三人相聚,又是一番亲热。闲谈间,谢凡难免同祖父祖母说起李宁,两位老人都是一番长吁短叹。连声嘱咐谢凡千万洁身自好,不可做出丑事,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谢凡自然连声答应,心里突然想起前世一句俏皮话:“男人不自爱,就像烂叶菜。”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孙儿一定谨守男德!” 谢凡正在遐想,突然谢老秀才话锋一转,笑容满面地说,家中已将婚事筹备妥当,老宅也打扫一新。只等翻年过了正月,谢凡年满十六,便迎娶周小姐。 谢凡一听祖父所言,心中震惊非常。脱口而出:“孙儿还不想成亲,只想准备秋闱,早日中举,才是头等大事。” 谢老秀才闻言,面露不悦,说道:“备考秋闱更要早些成亲。” 谢凡听了顿感不快,心里默默吐槽:“陆平友没考上童生,要早些成亲;张世贤当上掌柜,也要早些成亲;李宁出去嫖娼,还要早些成亲;我备考乡试,居然,一样要早些成亲。 无论做什么,都要早些成亲。成亲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早些成亲能化腐朽为神奇吗?能生死人肉白骨吗?” 陆氏见谢凡沉默不语,知道宝贝孙子并不甘心情愿。于是温言细语劝说道:“乖孙儿,早些成亲就有人来照顾你了。福顺虽然不错,可到底是个小子,毛毛躁躁。哪里比得上媳妇儿知冷知热,会疼人。” 谢凡并不认可,心里暗想:“我才不用结婚找人照顾自己,我可有四十多年单身经验,怎么照顾不好自己。” 于是坚持说道:“可孙儿还是想先参加秋闱,举业为重。中了举人再成亲,双喜临门,岂不是更好?” 陆氏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双喜临门固然是好。只是乖孙欠考虑了。你如今即将十六,等到戊午秋闱,你便是十七岁了,那周小姐却是十八岁了。于男子虽然无碍,却不能让女儿家等这么久。” 听了陆氏这一番话,谢凡终于无法反驳,他也明白:“这年头,女孩子十八岁不结婚就已经是‘大龄剩女’了。在前世还是在读书的年纪,也许是高三,也许才上大学,哎。” 谢凡只好点头答应,说道:“单凭祖父祖母安排。”心头万般无奈,却也无可奈何。 谢凡仍和往年一般,带上礼物,随着祖父一道去李家拜年。左邻右舍皆是喜气洋洋,只有李家门庭冷落,丝毫不见新年热闹喜庆,格外凄凉。 李宁得了脏病,自知颜面尽失,终日只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愿见人。纵使谢凡来了,李宁也坚持闭门不出。他身上毒疮已经恶化,形容可怕,口中咽喉也有脓包溃烂,说不出完整话来。 只隔着门板对谢凡断断续续说了些话。谢凡勉强听懂是让自己好好读书,早日中举,又恭喜自己即将成亲,祝愿白头偕老。 谢凡听了心头一紧,眼眶发热,连声答应。临走时嘱咐李宁好好养病,李宁也含混着答应了。 谢凡历来吃得香睡得好,总是整晚好眠无梦。从李家回去当晚却梦见了李宁。 梦里李宁还是初见时候,一同参加县试的机灵模样,皮肤光洁,笑容满面,对谢凡说了句:“凡哥儿,我要回家去了,先走一步。” 第38章 新婚之夜 李宁说完,不等谢凡答话,便转身一溜烟儿跑了。谢凡伸手想拉住李宁衣袖,却怎么也抓不住。谢凡一着急,便醒转过来,睁眼望见床头,心头一片茫然。 这一日谢凡颇有些心绪不宁。次日傍晚,便听邻村传来消息:李小秀才上吊寻短见了。 原来谢家祖孙去李家拜年第二天早上,家人给李宁送饭,叫门一直不应。那人便推门而入,进门就见李宁正吊在房梁上。李宁舌头已经吐出了老长,加之浑身红疮溃烂,死状可怖,把那人吓了个好歹。 谢凡听闻李宁死讯,虽早知道他身患不治之症,也不免难过。又想到前日梦境:“难道那晚做梦,就是李宁向我托梦告别?”瞬间心中悲伤之情难以抑制,滚滚落下泪来。 李宁年少夭折,又身患恶疾,李家整治丧事也不过草草了事。因为正值新春佳节,李家人也未设灵堂,不叫人来吊唁。只请来阴阳先生,寻了块地方安葬不提。 谢凡这几日里,一则感伤好友去世,二则忧心自己婚事,心头总不平静。谢老秀才夫妇每日料理准备谢凡婚事,无暇分身,只是稍稍劝慰谢凡而已。 《礼记·昏义》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者也,故君子重之。”此时风俗,上至帝王公侯,下至平民百姓,婚姻皆是人生大事。 对于谢家和周家这般读书人家,婚姻大事更是兹事体大。两家上上下下,人人皆是忙忙碌碌,精心筹备。婚姻大事于两个家族至关重要,不过对于新郎、新娘本人,只须尽力配合便可。 新年过后,谢家已将聘金彩礼准备妥当。谢老秀才便请来同村两位全福妇人(注释:指父母健在,有丈夫,儿女双全的女性),周先生,连同下聘书时候官媒人,又请上乐人鼓手,一路吹吹打打,去周家送上聘礼和礼书。是谓“纳征”。 周家自然欢欢喜喜收下,又有许多回礼:银碗银筷、绸缎衣裳、鞋袜儒巾、笔墨纸砚、果品点心,皆是双数,成双成对。 谢老秀才夫妇见周家回礼丰厚,礼数周全,越发欢喜满意。又请了先生定下婚期,还是原先为谢凡与周小姐合八字那位。 天气渐渐转暖,早春二月,万物复苏。谢凡与周小姐婚期已至。谢凡便如提线木偶一般,被家人安排着去周家迎亲。谢凡早已接受早婚命运,服从家长安排:让早起便早起,让穿戴便穿戴,按着吉时骑马出门,一路吹打前往周家,向周老爷呈上迎书,将新娘子接回家中。是谓“亲迎”。 新人到谢家后又有各种繁文缛节,行礼跪拜,礼数繁多。谢凡整日操劳,心中毫无波澜,只觉疲惫不堪。直到新人被送入洞房,谢凡见新房里红彤彤一片,周小姐盖着盖头坐在婚床上。他心里才生出些真情实感:“这就是要与我相伴一辈子的妻子。” 前世谢凡未曾结婚便父母双亡,好朋友也年纪轻轻突然猝死。这一世又是个爹早死、娘跑路的倒霉开局,在李宁自杀之后,谢凡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命苦,自带孤单人设? 如今见到周小姐好端端坐在新房中,窈窕婀娜,光彩夺目。谢凡此时年方十六,正是血气方刚,心里自然高兴起来:“虽然只见过一面,也不知道是美是丑,小脚也实在很膈应人。但是单身四十多年,终于,我有老婆了!” 谢凡带着七分欣喜,三分紧张,将新娘子红盖头揭开。只见周小姐生了一张白嫩嫩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唇。盖头揭开,周小姐不由得两颊浮起红晕,含羞带笑望着谢凡。 “比我想象中可漂亮多了!”谢凡对周小姐十分满意,“本来还担心包办婚姻老婆长得丑怎么办,这年代都不兴离婚的。没想到周小姐这么好看,当年元宵灯会我怎么没看清楚。哎呀,真是太好了。” 谢凡虽然两世为人,可从没谈过恋爱,正在绞尽脑汁寻思,要怎么和漂亮媳妇相处,“是先说说话,还是先吃点东西?亦或是直接一点,一起脱衣服休息?” 周小姐却眉头微蹙,先开口说道:“还请相公饶恕奴家。” 谢凡不由一愣,问道:“饶恕什么?我们才刚见面啊?” 周小姐却把头低了下去,又抿了抿嘴唇,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谢凡更愣了,暗想:“我们才刚刚结婚,莫非她,就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难道一结婚就,被绿了?那,我要不要原谅她?” 他不由得着急起来,催促追问道:“你且说出来,到底是何事?” 周小姐这才轻启朱唇,红着脸小声说道:“奴家,奴家,昨日癸水来了。”说罢,将头埋得更低了,一脸愧疚之色。 “癸水?原来是来月经了啊,这是正常生理现象嘛。有什么可饶恕的。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情。”谢凡心里长舒一口气。 转念一想,谢凡明白过来:是周小姐是因为自己在新婚之夜身子不爽利,不能让新郎官尽兴,所以才请谢凡饶恕。见周小姐如此温柔体贴,谢凡对新婚妻子,油然而生一股怜爱之情。连忙柔声细语,对周小姐好一番耐心宽慰。 见妻子面色终于缓和下来,谢凡便叫来兰花,让她为周小姐煮一碗红糖水送来。兰花立刻明白过来是谢凡体贴妻子,心道:“小少爷真是位大好人,夫人真是有福气。”忙不迭煮好糖水还卧了个鸡蛋,送到房中来。 谢凡看着妻子喝完红糖水吃完鸡蛋,又想到此时天气还颇为寒冷。便招呼周小姐的两陪嫁丫鬟春风和秋月过来,让她们给自家小姐拿汤婆子过来。 突然想起前世所知生理卫生知识:女性月经期间除了需要保证休息和保暖,更不宜同房。谢凡又让春风和秋月再拿一床被子进房,自己在新房地上打了个地铺。临睡前嘱咐周小姐安心休息,有事便叫自己。 周小姐本来心存愧疚,见谢凡如此体贴爱护自己,心中十分欢喜。夫妻两人都深感幸运,各自睡了不提。 第39章 回门子 昨晚谢凡打地铺一事,谢老秀才和陆氏早已听兰花说了。谢老秀才颇有些不满,新婚之夜新郎官打地铺像什么样子。陆氏却知这是宝贝孙子爱护妻子,夫妻双方互敬互爱,才是正理,对谢老秀才好一番宽慰开解。 次日清早,周小姐向谢老秀才和陆氏两位长辈敬茶。陆氏见孙儿媳妇相貌秀丽,举止乖巧,十分欢喜。谢老秀才虽不满宝贝孙子打地铺,可经过妻子劝说,又想到周小姐嫁妆丰厚,也高兴起来。两位老人都笑容满面,和蔼可亲接过茶杯。 谢老秀才和陆氏身为长辈,照例嘱咐了几句“夫妻和睦,家和万事兴”,周小姐一一恭敬答应。谢凡在旁也觉心满意足,一家四口皆是喜气洋洋。 周老爷身为乡宦,家中只有一妻一妾,育有两子两女。前三个孩子皆是周太太嫡出:长女早已出阁,嫁给门当户对官家子弟,留在西北定居;二子也都科举入仕,如今在外地为官。周家多年积累,家境富裕,又无负担,周小姐虽是庶出幼女,周太太倒未曾在嫁妆上亏待庶女。 周小姐嫁妆箱笼颇多,不仅带来诸多衣裳首饰,日用家具,又有溧水县城一间铺子,还有四个下人一并到了谢家。春风秋月两个小丫鬟,皆是十六七岁,相貌清秀,举止伶俐。另有两个家人,是三十出头一对夫妻,看着也是精明能干。 谢凡记得女性月经周期一般是五天左右,所以此后一晚谢凡也在房中打地铺休息。小夫妻两人晚上闲来无事,谢凡便和新婚妻子,一人床上,一人地下,闲话家常,增进感情。 谢凡知道周小姐闺名唤作“倩娘”,想起《诗经·卫风》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句,便念给妻子。周倩娘听后就笑了,笑声清脆,悦耳动人。 谢凡听见妻子笑声,便问她可曾念过书,识得字? 周倩娘说起父亲周老爷赋闲在家,哥姐也离家在外,闲来无事,便教自己读书识字。所以自己读过些《内训》,《女论语》和《女戒》,略微识文断字。 (注释:《女诫》、《内训》、《女论语》都是中国封建社会对妇女进行教育所用书籍,其中《内训》是明成祖徐皇后为教育宫中妇女,于永乐二年(1404年)所编着。本文架空设定是朱标即位,《内训》假设为朱标后妻吕氏所编着。吕氏是太常寺卿吕本之女,似乎比较合理。) 谢凡听闻心中十分欣喜,暗自窃喜:“太好了,原来倩娘也读过书。”于是玩笑说道:“以后我备考秋闱,要辛苦倩娘陪我用功了。”周倩娘自然含笑应允下来。 两人又玩笑几句,周倩娘便沉沉睡去。 谢凡听闻妻子不再言语,于黑暗里暗暗思量:“希望以后我们也能有些共同语言。如今结了婚就基本没有离婚的,夫妻感情破裂可就难受了。我要和倩娘好好相处,好好对她。没有感情基础,也争取把感情培养出来。” 接着他翻身躺平,转念一想:“倩娘从小学的是《女戒》,内心应该是个符合封建道德的传统女性。我们三观恐怕很难一致,会不会无法相互理解?哎,既然又不能离婚,哪怕我们没有爱情,也争取有些亲情,希望相敬如宾吧。” 又想起妻子相貌美丽,举止温柔。还有一双三寸金莲,正是契合时下审美。 “她从小缠足,硬生生把脚骨折断,想必吃了许多苦头。”谢凡实在无法以小脚为美,可对周倩娘难免又涌起些怜惜之情,也渐渐睡着。 按照风俗,新婚夫妇婚后第三日须得回娘家探亲,所谓“回门”。谢凡陪着倩娘,回溧水县城周家。 倩娘坐轿在前,谢凡步行在后,后面跟着家人抬着回门礼,有绸缎布匹、毡鞋绫袜、宣纸歙砚、湖笔徽墨,另有点心酒水。礼物皆是双数,意为夫妻成双,合好百年。 到达周家,周老爷携着妻妾已在正堂等候。谢凡夫妻进门,便向岳父岳母磕头行礼。周老爷与周太太坐在主位受礼,皆是笑容可掬,倩娘生母则侍立一旁。 新婚夫妇行礼完毕,周家设宴款待新女婿。宴席丰盛自不必说,周老爷与周太太也殷勤夹菜,频频敬酒。只是谢凡实在不敢放肆吃喝,担心在岳父岳母面前失了礼数。 酒足饭饱,周老爷与谢凡说些文章举业、仕途经济,勉励女婿来年秋闱得中。谢凡连忙表示:“小婿必定竭尽全力,挣出功名,来日封妻荫子”,周老爷听了满意,抚须微笑。其实谢凡内心更想发家致富,做个安乐富家翁,却不敢说出口来。 周老爷曾在军中效力,不免谈到朝廷长年用兵。“兵饷粮草所耗繁重,可边患未平,实在难以两全。”说罢周老爷长叹一声。谢凡仔细倾听,连连应和,时时提问,力求老泰山满意。 周倩娘则与两位母亲一同说些私房话,做母亲的自然少不得问起女婿如何。倩娘讲到新婚之夜,自己身子不便,谢凡并未恼怒,反而体贴温柔,此后亦是以礼相待。两位夫人皆深感欣慰,连声夸赞谢凡是位好丈夫。 末了周太太温言叮嘱女儿:“婚后丈夫是夫主,是妻子终身依靠。谢女婿温和体贴,做妻子的更须得拿出十分的敬重,方可两好相合,夫妻终身到老。 做人妻子,也不可窄心嫉妒,要有容人之量,万万不能叫丈夫离心。如今我与你娘妻妾和睦,家宅安宁。你父亲也十分疼爱我们姐儿俩,不爱在外拈花惹草。” 倩娘生母此刻陪坐一旁,也连连点头。倩娘听闻这一番言语,深感母亲慈爱之心,由衷拜谢周太太。 天色渐晚,小夫妻便起身辞别岳父岳母,回谢家去。回家路上,则是谢凡步行在前,倩娘坐轿在后。谢凡回想岳父所说边患困局,不禁有些失神,畅想起天下大势、世界格局。 路上道路不甚平坦,轿夫被一块鹅卵石绊倒,那小轿便歪向一旁。谢凡听闻后面倩娘一声娇呼,连忙回头查看。 第40章 红颜薄命 原来倩娘因为轿子陡然歪斜,铜制暖炉脱手,正撞到她小腹。谢凡回头见妻子歪着身子,立刻温言询问有无不适。倩娘觉得小腹微微疼痛,于是摇了摇头,只说并无大碍。 谢凡小声叱责了轿夫几句,嘱咐小心安稳抬轿,一行人便放慢脚步,继续往谢家去。小轿子晃晃悠悠,倩娘渐觉右下侧小腹疼痛加剧。起初只以为是被手炉撞到,疼痛却愈发剧烈,直至难以忍受。 女子行经之时,常有腹痛。可此时已是倩娘癸水来潮第四日,这疼痛也远超寻常痛经。她本想忍耐,此时却不得不出声呼喊。谢凡听闻妻子腹痛难忍,担心倩娘也许是痛经严重,立马招呼众人停下。又打发丫鬟春风、秋月上前贴身查看。 春风、秋月见自家小姐神情痛苦,额上流汗,面色惨白,四肢湿冷。可验看裙下,却无一丁点儿血渍。两人也不知是何缘故,十分困惑,只怕是突发急症,连忙告知姑爷谢凡。 谢凡见春风、秋月神色慌张,连忙亲自上前,又见妻子如此症状,也是吓得够呛。刚刚经历过李宁罹患梅毒,最终自寻短见一事,谢凡深感疾病猛于虎。他顿觉事关重大,不可忽略。 谢凡脑筋飞转,一想幸好只走了小半路程,索性掉头回周府,好在溧水县城里请郎中为倩娘诊治。主意既定,谢凡吩咐众人原路返回,叫春风、秋月仔细照顾自家小姐。吩咐福顺回谢家报信儿,就说路上有事晚些回去。 又问周家人,溧水哪位大夫口碑最好。得知是位张郎中后,谢凡叫上周家陪嫁中年男仆带路,两人立刻一路小跑去县里请大夫。 张郎中平日里都在自家药铺中坐诊,谢凡和男仆紧赶慢赶赶到时,药铺伙计正在准备打烊关门。谢凡已跑得气喘吁吁,连忙大喊拦住伙计,说周府有病人得了急症,请张郎中救命。 张郎中是位干瘪老头,须发皆白,见谢凡二人焦急之情,溢于言表,知道定是急症。他倒也不啰嗦,拿上药箱工具,一同赶往周府。只是张郎中年老,哪怕勉力前行,脚下也着实快不起来。 谢凡担心倩娘病情,心中焦急万分,又不好催促。他干脆让周家仆人在前带路,顺便替张郎中拿上药箱,自己俯下身去,将张郎中背在背上,两人一同发足狂奔。幸好张郎中身量瘦小,谢凡历来重视营养搭配,年过十六,他身量渐成,比寻常少年更高大一些,情急之下也是力量超常。 溧水县城也不大,三人片刻便到达周府。此时周小姐一行刚刚回到家中不久,周家人见小姐病情凶猛,已将倩娘安置在床上躺下。 张郎中立刻上前诊治。只见周倩娘面色惨白,意识模糊,四肢发凉,脉象虚弱,身上却无一点外伤。张郎中也不知缘由,只好先将一片老山参放在倩娘舌下,吊着一口气。又吩咐周家人快去熬煮独参汤,给病人灌下去。 谢凡眼见张郎中束手无策,只开始喂参片,灌参汤了。想起这都是古装戏里濒死之人才有的专属待遇。便觉大事不妙,想要请南京城里名医杨郎中过来为妻子诊治。 周老爷、周太太见女儿病重也是着急上火。可是此去南京城却不是瞬息之间,而且此刻天色也黑了下来,城门已经关闭。不过急症丧事等实属例外,以周老爷乡宦身份,请求守门小吏通融开门自然可行。于是翁婿两人便收拾停当,准备出门。 此时却听秋月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小姐已经神智不清,身上发凉,出气多,进气少了。谢凡和周老爷忙不迭来到倩娘床头。周倩娘两位母亲和丫鬟春风,本来都围在床边。见翁婿两人过来,立刻让出空来。周倩娘听闻动静,眼睛微微睁开一线,见是父亲与丈夫过来。她嘴唇微动,气若游丝般对着周老爷叫了声:“爹爹”。 倩娘再看着谢凡,却已说不出话来,只望了丈夫一眼便闭上双眼。谢凡伸手去拉妻子小手,发觉倩娘指尖已是冰冷。只片刻功夫,倩娘便咽了气。 周家刚刚嫁出闺女,今日头次回门,家中正是张灯结彩,布置一新。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倩娘突然夭折。阖府上下等皆是愁眉紧锁,哭声一片,可谓乐景衬哀情。 倩娘咽气之后,谢凡跌坐在妻子床边,愣愣出神。旁人唤他,他也不应,只一人呆坐着。周太太见谢凡如此,感叹女婿情深,也不让人再打扰。只打发人去谢家报丧。 谢凡如此失魂落魄,倒不是对周倩娘有多么夫妻情深。严格说来,两人相识不过两三日。谢凡虽然也想与妻子做一对和睦夫妻,可以他素来性格,并不曾对倩娘一见钟情。 谢凡亲眼见着,好端端一个大活人,突然凉掉了。究竟是何原因,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他情不自禁想起李宁,前世车祸去世的爸妈,大学最好的朋友大胖。前世今生,一桩桩一件件,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浮现。 谢凡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我是不是真的命苦,注定孤单?” 谢凡愣神之际,周家上下已经开始准备倩娘后事。 周倩娘已经嫁到谢家,是谢家妇人,论理丧事该由谢家操办。可谢凡、倩娘两人刚刚新婚,倩娘又是回门当天在娘家咽气。谢家也只有谢老秀才和陆氏两位老人家,周太太劝丈夫不如就由自家操办女儿后事。周老爷略一思忖,就答应下来。 父亲眼见女儿陡然离世,心中难过自不必说。周老爷稍后听闻女婿婚后对女儿颇为体贴温柔。今日倩娘生病,情急之下一番安排又十分妥帖周详。谢凡身为秀才,更能放下身段背着张郎中在县里奔跑。 周老爷顿时觉得:“此子必成大器。” 又见谢凡对女儿如此深情厚意,想来必是重情重义之人,又想到:“来日谢女婿飞黄腾达,若是倩娘活着,定会提携我周家。” 因此在心痛女儿离世之余,周老爷更有些惋惜自家失去了谢凡这位乘龙快婿。 第41章 成为鳏夫 次日谢老秀才夫妇也赶到周家。陆氏见谢凡失魂落魄,好一阵心疼,轻言细语不住安慰宝贝孙子。谢凡终于勉力强撑,帮忙料理妻子后事:预备棺材,拣选体面衣裳入殓。 又请阴阳先生,依照亡者生辰八字,批书算日子。周先生身为媒人,本以为成就一段天作之合。哪晓得倩娘横死,惋惜非常。提笔写了一篇祭文,文采斐然,众人交口称赞。 周倩娘享年只有十六岁,刚刚成亲又无子女。按时下风俗,便是夭折,丧事理当从简。三日大敛,焚香烧纸,请来和尚道士,念往生经文,做水陆道场。 倩娘身为闺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邻近亲友其实说不上相识。因为周谢两家于本地风评尚佳,看在她娘家和夫家面上,众人也纷纷前来吊丧。 出人意料,汪县令也遣人送来一副三牲祭品。周老爷和谢老秀才起初都颇感意外,片刻回过味儿来,又皆觉面上有光,些微露出点得意神色。堂上亲友望向两人目光中也饱含羡慕之情。 本来周倩娘只是一介年轻妇人,病逝不至于惊动父母官。可她父亲周老爷是乡宦,两位兄长都是官身。她丈夫谢凡眼下虽然只是一介秀才,可据说颇得学道齐大人赏识,明年十分有望中举。汪大人自觉应当有所表示,以示亲厚。可县令亲自前往吊丧显得太过巴结。于是思前想后,便派人送来祭品。 虽然是新婚,谢凡身为丈夫也需为妻子倩娘服丧,齐衰杖期,为期一年(注释:“五服”中列位二等,次于斩衰。其服以粗疏麻布制成,衣裳分制,缘边整齐。父在为母,夫为妻,服期一年,服丧时手中执杖)。 谢老秀才见谢凡在堂上,好一个标志少年,偏偏身着粗麻丧服,手执哭丧棒,一副可怜相儿。老人心里忍不住生出些怨怼:“乖孙儿以后说亲成婚,便是续弦填房,哎,可不好办了。” 谢老秀才夫妇既可怜倩娘短命,如花似玉一个孙儿媳妇突然去了。更感伤自家宝贝孙子年纪轻轻,好端端一位秀才相公,平白无故就成了鳏夫。于是对周倩娘同情惋惜中,也隐隐夹杂着几分不满。 丧事完毕,亡者终于入土为安。谢凡便同祖父祖母一道拜别周老爷、周太太。几人自然一番客套应酬完毕,谢家众人正欲告辞。 周太太忽然说道:“谢女婿读书备考实在辛苦,身边却只有一个小厮照顾服侍。不如将春风秋月一并带走收用了。 她两个自小伏侍倩娘,从小在我家长大,都是清白女儿,又是陪嫁丫鬟。如今女儿没了,女婿留下两个丫鬟伺候,好似倩娘一般,也好做个念想。” 说罢一旁周太太抬眼去看春风、秋月。两人皆是含羞带笑看着谢凡,眼中尽是殷切期盼之色。 谢凡先是有几分恍惚,没听明白岳母是何意思。回过神来,被周太太一番话惊得外焦里嫩,又被春风、秋月灼灼目光看得心惊肉跳。 他实在对此毫无兴趣。这几日肉身上为妻子后事,操劳过度,疲惫不堪。心灵上为亲近之人接连离世,悲痛不已。更对倩娘死因不明,绞尽脑汁,怀疑人生。 倩娘去世固然遗憾,谢凡原本也不满包办婚姻,更加不想收用亡妻所留下丫鬟。没有感情基础,他可不想耽误人家姑娘。 内心忍不住吐槽起来:“这刚死了女儿,就把从小照顾女儿的两个丫鬟送给女婿用?关爱女婿也不是这个关爱法啊?这什么思路?还是不是亲妈啊?” 接着他反应过来:“忘了,还真不是亲妈。倩娘是小老婆生的,周太太是正房大老婆。难怪!” 谢凡忙不迭一口拒绝,又说些“小婿深爱倩娘,心灰意冷,无暇顾及旁人”,“秋闱在即,大丈夫事业为重,只想用功读书”等等有的没的,才把周太太嘴堵住。 这一番说辞之后,堂上几人皆流露失望神色,包括谢老秀才夫妇。周老爷和周太太甚至春风、秋月谢凡都能理解,只是心中有些疑惑:“为何祖父祖母也想自己收用这两个丫鬟?” 周老爷失望之余,又叫人拿出一本自己所作乡试手札,赠予谢凡。翁婿两人客套几句,气氛复又融洽起来。 离开周府回家路上,谢凡小声询问陆氏,为何想留下春风、秋月两人?若是家中人手短缺,自己可托张世贤在南京城里买个伶俐能干的。 陆氏闻言微微一笑,神色不似一贯慈爱和善,一反常态地反问道:“乖孙如今也是七尺男儿,难道不想房中有妇人伺候吗?” 这一问,倒把谢凡问住了。前世十六七岁谈恋爱还算早恋,会被家长、老师严厉打击。 这里倒好,不光强势安排结婚对象,如果没有正经配偶,还安排……谢凡一时没想到合适的形容。 陆氏见谢凡面色古怪,以为是少年人脸皮薄害羞。又恢复慈爱神情,说以后再给谢凡安排好的。 谢凡连忙拒绝,说自己想先备战来年秋闱,考取功名之后再说。怕祖母误会,再三强调自己完全不需要。 陆氏也不再多说,谢家一行人默默回家不提。 周倩娘新婚夭折,自然无儿无女。因此周家所备丰厚嫁妆,谢家皆是原封不动,完璧归赵。周家也是体面讲究人家,谢家聘金彩礼,也一文不取,原路退回。 这边周家看重谢凡潜力,望着不要断了这门亲戚。那边谢家烦恼孙媳妇早逝,谢凡年轻轻做了鳏夫。 所以周太太打算送出春风、秋月,笼络谢凡。陆氏也担心谢凡单身寂寞,与其外出寻花问柳,不如就用家里丫鬟。 春风、秋月两人则觉得谢姑爷年轻有为,更难得温柔体贴。谢家人口简单,陆氏年老和善,又无主母管束,自由自在。总之是个好归宿。 所以在场众人达成微妙默契。只等周太太开口送人,谢凡欣然接受,皆大欢喜。可谢凡偏偏当场拒绝,也不能将人硬塞入他房中,只好作罢。 众人决计意料不到:谢凡两世单身,拢共四十余年。对于单身生活简直不能更习惯,甚至隐隐有些期盼之情。 第42章 考前划重点 谢凡原也料想,时下男女关系,会与自己观念不同。只是没想到如此天差地别。不仅正经结婚极早,甚至婚内婚外都互不耽误。 对于成功拒绝春风秋月一事,谢凡十分得意:“但凡我拒绝稍微慢一点点,那两个什么风啊月的就被塞给我了。得多影响考试! 哼,前世高考复读都只有一年,考研考公也是年年有。可这秋闱,三年才一次!错过一次等三年啊,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年!得亏是我,换了别人,只要脑子慢一点,不就被耽误了。” 此时皆是男尊女卑,素来丈夫为妻子服丧,多是敷衍了事。甚至有丧期未过,就迎娶新人的。此事虽然不上台面,却也无人深究。 可谢凡身为新晋鳏夫,却不时身披丧服,将哭丧棒拿在手中把玩。旁人见他怀念亡妻如此深情,都自觉不去打扰。所以家中十分清净,更绝无媒人登门,正合谢凡心意。 经过丧事,喜事,丧事,这一连番忙碌折腾。谢凡身心俱疲之余,还有些怀疑人生。若是寻常少年,不免要消沉抑郁一阵。然而他两世为人,也历经风浪,心智成熟远胜旁人。谢凡回家安心休养一阵,便振作起来,调整好心态,积极面对生活。 他心中为自己默默打气:“李宁得梅毒是因为他不慎失足,属于一失足成千古恨。虽然可惜,也是有因有果,有迹可循。 倩娘那日症状,十有八九是坐轿子时候,手炉撞到了什么重要器官,内脏出血休克,才身上发凉。所以走得那么快、那么急。 都属于正常现象,并不是我命中注定孤单。论亲近程度,我与祖父祖母才是最亲近的。我过来这都十多年了,二老也还好好的。 所以我还是得支棱起来,为了中举,为了过上好日子,fighting!” 经过一番休养与心态建设,谢凡原地满血复活。便准备启程回南京城,专心备考来年秋闱。临行前陆氏亲自为宝贝孙子收拾行装,好一番叮咛嘱咐。 谢老秀才则先是对着谢凡勉励鼓舞几句,又提起自己多次乡试(失败)经验。谢凡见祖父考前画重点,连忙洗耳恭听。 只听谢老秀才说道:“县、府试重在拣选年轻学生。只要熟读四书五经,文理通顺,应对得体,便多得取中。乡试却是不同。因为一朝中举,便可候补选官。故而重在选拔老成堪用之才。 乡试例由圣上亲点外省考官,在城内南直隶贡院命题、刷题、考试、判卷。外人绝不可靠近。为防舞弊,考生答卷先逐一用红笔誊写一份,为之“朱卷”,再送考官评阅。 考后更要编制《登科录》与《乡试录》。《登科录》载明本科之考官、考题、录取者名次。 《乡试录》由该科主、副考官撰写前后之序,载明考试时间、考官、参试与考中人数,更有考题和文风之评价等等。更选录该科优秀答卷及考官评语、取录结论等,以垂范后学。若是乖孙高中,文章出众,便可收录于其中,流传后世。 我见乖孙已经读了不少《乡试录》与时文文集,可有何心得?” 谢凡心想:“祖父这是考我呢。这几日都在放空自己,可没怎么用功读书。还是别班门弄斧,听祖父说吧。” 便对祖父作了一揖,恭敬说道:“孙儿才疏学浅,还请祖父教诲。” 谢老秀才微微一笑,抚须说道:“乡试考三场,虽然多是出自经书,每场侧重各有不同。首场考“四书五经”,莫约四、五题,必为“代圣人立言”,做好此卷,取中便大大有望。 二场考“经学通论”,只有一题,务必做答,又有拟诏、诰、表、判等公文题目,约有七八道题,可任做一题,此题容易,重在文字通顺优美。 三场考“策问”五题,多为经史、时论等杂题,历史地理、时政要闻、民风吏治,皆有涉猎,故不可做陈词烂调,须立足实际,合情合理。此外更需作八股文章,合辙押韵。” 谢凡听闻祖父这番倾囊相授,结合前次备考所读《乡试录》与时文。顿觉谢老秀才所言,实在提纲挈领。一经点播,有豁然开朗之感。 想来自己上次备考,疏漏之处实在众多。自己却志得意满,实属盲目自信。顿时涌上惭愧之情。 谢老秀才见孙子面色越发恭敬认真,十分满意,继续说道:“一旦中举,即可选官。有望成为县令,做一县父母官,一展抱负志向。若是有幸为官,乖孙可要记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以报皇恩。不可鱼肉百姓,欺压良善,为非作歹。 若是不曾选官,未仕举人亦有种种优待,可优免田赋一千二百亩。如今我祖孙二人皆是生员秀才,一人只优免八十亩。”(注释:本文为架空,上述优免数量参考明万历时期规定) 谢凡听得中举做官,心中未起波澜,只觉得距离太过遥远。但见谢老秀才说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脸向往之情。转念一想,这许是祖父毕生未成宏愿,所以也恭敬答应下来。 其实私心里他对于“优免田赋一千二百亩”,更为心动:“这可是要发了啊,一千二百亩能超过陆舅爷了吧?搏一搏单车便摩托。成为举人老爷,兼本县第一大地主!” 最后,谢老秀才不免说起贡院中种种不便: “首先便是候考入场。现场考生众多,摩肩接踵,稍有不慎,恐被踩踏受伤。因此须得注意安全,远离人群密集之处。 其次是连考三场,一直困在小小号房中实在难挨。若是不幸号房漏雨漏风,或是临近粪号茅厕,更是苦不堪言。” 说罢谢老秀才不住摇头叹气,想必是回忆起当年惨痛经历。谢凡见祖父表情痛苦,面色难看。虽然万分好奇,也不好去揭祖父伤疤。 谢凡听完对谢老秀才一番肺腑之言,由衷钦佩感激。保证一定按照祖父所划重点学习备考。又暗暗嘲笑自己前次备考过分自信:“得亏上次中介皇上没了,不然我参加也是去陪跑,当分母。” 第43章 都不容易 谢老秀才将平生科举心得,毫无保留传授予谢凡。一席话间,便是老人一生年华,小小号房,从少年到白头。祖孙两人相谈甚欢,约定来年考前,谢老秀才再考教一番谢凡学问。 谢凡带着祖父谢老秀才毕生心得,回到南京城中。仍旧借住张家,专心备考。经祖父指点,谢凡再读《乡试录》,只觉温故而知新。之前虽也觉得其中文章锦绣,此时更觉文章妙处,句句入理,字字扣题。 谢凡越发感慨:“难怪前次备考祖父不曾与我说这些,反而安慰我考不中也没事儿。当年我基础没打牢,根本算不上懂科举。” 又将岳父周老爷所赠手札细细翻阅。不同于谢老秀才专注乡试题目,周老爷更重考场经验。其中强调号房窄小,也无甚家具陈设。乡试九天七夜,考生答题食宿全在号舍。晚上休息须得小心落枕,又要防风保暖。白日里答题更一定保持试卷整洁干净,否则必将落榜。 谢凡深感科举不易,除去题目本身,更多了诸般艰难苦楚。合上手札,谢凡不由得感叹:“哎,可真不容易,难怪祖父、周先生还有李宁的祖父,年纪大了就放弃了科举。考一场乡试,无论中不中举,都得脱层皮。岁数大了真吃不消。 还得趁着年轻力壮身体好去参加科举。如果岁数大了还考不上,我就不强求了。干脆跟着张世贤做生意吧,我算算帐应该也行。这个考法,考多了容易短命。” 虽然谢凡心里找了好退路,行为上却并未懈怠。依旧宵衣旰食,日夜苦读。 时光飞逝,转眼便至年末。过年照例须回溧水家中。临走前谢凡思忖自己久在小院里借住,对张家多有麻烦。如今张家已是张世贤管事,便请他到同庆楼一聚,也是提前拜年之意。 张世贤身为绸缎铺大掌柜,整日里忙于生意,年关在即更是忙于算账盘货。谢凡再三邀请,他才百忙中抽身赴宴。临走前张大掌柜还特意交待店里伙计们,务必用心做事,不可偷奸耍滑。又留下贴身小厮代为监督盯梢,方才起身随着谢凡出门。 谢凡因为准备回家过年,打算今日饱餐一顿,次日启程回家。所以将福顺留在院中收拾行李。福顺本不乐意,谢凡承诺带回酥皮馅饼作为补偿,方才答应。 谢凡、张世贤携手前往同庆楼。两人多年朋友,又无外人,也不讲究虚礼。落座之后,照例点上水晶烧膀蹄、香酥鲫鱼、盐水鸭等两人心爱的大鱼大肉。 席间闲谈,谢凡问起近来生意如何。本是闲聊,顺便恭喜张世贤成为掌柜。却见张世贤本来圆润喜庆的脸庞露出愁容。开始对着谢凡大吐苦水。 本来张家生意已颇为红火。可商人求财,不免为了利润,做些犯禁擦边之事。前月张家贩了大批上等生丝绸缎,联合几家商户承包了一艘海船,悄悄由宁波港出海,贩卖至东洋。 本来丝绸质轻价高,走私出口,一本万利。可惜此次货船不幸被倭寇洗劫,损失惨重,血本无归。因为海禁为朝廷国策,倭寇又来无影去无踪。连同张家在内,商家们自知理亏,求告无门,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此番损失巨大,只怕张家全年盈利都无法抵消。若是资金流水一旦断掉,张家多年商誉受损,恐有破产之虞。因此张胖子连日来都忙于盘点清账。别人欠自家的,力求年前收回。自家欠别人的,务必年后再还。只盼顺利度过年关。 谢凡虽然不懂经商,也知道做生意自然有赚就有赔,总不能“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他本想问问张家损失了多少银两,自己或许能协助一二。 可转念一想,张家家大业大,尚且需要拆东墙,补西墙。可见此次损失惨痛,金额巨大。自己这一点微末积蓄,无疑于杯水车薪,还是不提也罢。只好陪着好友叹气感慨。 张世贤说到惆怅之处,便招呼店伙计上了一壶酒来喝。谢凡见他实在苦闷,也陪喝了几盏,也许能借酒消愁。 可惜此番却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张世贤越喝越难过,酒水招呼伙计上了一壶又一壶,饮水似的都喝下了肚。谢凡拦也拦不住。最后更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张胖子干脆趴在谢凡怀里抽泣起来。 谢凡轻拍张世贤后背,连声安慰,心中想起一首歌:“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又默默感叹:“原来做生意也这么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破产,哎。原以为读书不容易,看来是大家都不容易。” 好不容易等到张世贤哭到筋疲力尽,谢凡衣裳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谢凡将张世贤扶起,却见他已然喝高。只好将他扶正靠坐到椅背上,自己招呼店伙计算账收钱。 谢凡此次做东,本来带够了银子。几个硬菜,一两壶酒,本是绰绰有余。可万万没想到,张世贤这一番牛饮,远超谢凡预算。幸好谢凡近来手头还算宽松,掏空了怀中茄袋,又让店家抹去零头,才勉勉强强结账走人。 回头去看张世贤,见他已经烂醉如泥,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呼唤多次也不醒转。眼见时候不早,冬季天又暗得早,须得回家去了。谢凡默默叹了口气,又无余钱雇轿,只好将张世贤勉强扶起,半扶半背走出门去。 张世贤从小营养丰富,虽然个体不高,可身型白胖,十分富态。和溧水县那位干瘦矮小的张郎中全然不在一个重量级。此时张世贤酩酊大醉,更是死沉死沉,谢凡走得实在吃力。 眼见天色已暗,谢凡想赶紧回家。便放弃以往所走大街,抄近路进入一条小巷。小巷里也无甚灯火,暗影重重。谢凡不由得有点害怕,心想:“都说夜路走多了容易遇到鬼,我就偶尔走一次,应该不会有事吧?” 可人生在世,往往怕什么,就来什么。正在谢凡打算高歌一曲,为自己壮胆之时。前方突然窜出一条人影,拦在巷道当中,手中明晃晃似是有刀,呼喝一声:“留下钱财,饶尔性命!” 第44章 秀才遇上兵 谢凡两世为人,还是首次遭遇剪径强人。本来他陪张世贤饮了几杯,正觉晕沉。一路搬运张世贤,也感无力。 此刻遭遇强盗,谢凡顿时吓得酒醒。体内肾上腺素激增,脑筋飞速运转。立刻定下应对策略:“给钱!保命!” 于是立刻伸手入怀,却只摸到轻飘飘一个空钱袋。突然想起,方才在同庆楼,张世贤狂喝痛饮,已将银子都用光了。 谢凡心想:“这可怎么办?”可还不等他想出应对策略,嘴巴已快脑子一步,脱口而出:“实在没钱,好汉饶命!” 那黑影似乎被谢凡这不同寻常反应,过于直白话语,所震惊。他稍微一愣,却也未轻易放弃。一步步欺身上前,似乎有几分威胁之意。 谢凡心想:“遭了,张世贤这一身绫罗绸缎。强盗当然不相信我们没钱。还以为我要钱不要命。 可手头是真没有啊,总不能让你跟我回家去拿吧。大过年的,大家都不容易。你一时手头紧,我也能理解,有的话我早给你了。” 他本想拔腿就跑,可偏偏旁边张世贤正不省人事。他又如何能抛弃朋友,送羊入虎口。眼见强盗逼近,谢凡隐约见到一张年轻光洁脸庞,身上衣裳有些破烂。 谢凡并非文弱书生四体不勤。他前世可经历过三次正儿八经的军事训练——军训。值此危机时刻,他小宇宙爆发,竟然用起军训所学精妙武功——军体拳。 他将张世贤一把推开,脚下扎起马步,右手握拳狠狠向前挥出。谢凡瞄准劫匪左眼,攻击敌人薄弱部位,力求一招制敌!那人也不是傻子,见谢凡出拳,立刻向右偏头闪避。 可惜阴差阳错,谢凡用力过猛,下盘不稳,脚下一个趔趄,向左偏了几寸。 于是谢凡的拳头正中劫匪的鼻头。拳头对上鼻头,终究拳头更胜一筹。那强盗鼻下顿时流下两行鼻血。 两人皆是瞬间怔愣。谢凡是未曾想到自己能够一击得中,劫匪却是因鼻头中拳,正眼冒金星。幸好谢凡反应快人一步。他转身拉起张世贤,连拖带拽,跑出小巷,回到大街上去。 谢凡一颗心怦怦直跳,几要飞出胸膛。抬头见不远处有人巡街,才放下心来。又低头见身旁张世贤依旧无知无觉。只是一身绸缎衣裳,刚刚经谢凡一番拖拉,划破不少。 谢凡本想报官,可想到自己一无人证,二无损失。更临近年关,官府典吏也惫懒懈怠。报官不一定能抓到贼人,但一定会给自己增添麻烦。 谢凡心想:“算了算了,大过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倒是颇有些羡慕张胖子能如此安稳,不知不觉中已化险为夷。历经此事,谢凡也不敢再抄近路,老老实实走大路回张家去。 回到家时,张家铺子里灯火通明,一众伙计们还在忙忙碌碌。谢凡将张世贤交与他的贴身小厮,嘱咐小厮好生照顾主人安歇。自己才回到小院子去。 谢凡答应给福顺带点心,却空手回家。福顺颇有些失望,可见主人回来筋疲力尽,一脸狼狈。他也不好触谢凡霉头,忙不迭烧好热水,照顾谢凡洗漱歇下。 次日起床谢凡已恢复元气,昨日所遇抢劫一事仿佛一场幻觉。便也不再纠结,照旧回家过年。 昨日福顺已收拾好行李。此次行李除了衣裳,谢凡额外带上几篇自己平日所做文章律诗,请祖父点评指导。 临行前,谢凡略一思索,又带上几本时文文集。再加上前次乡试所编撰《乡试录》,最后加上《四书章句集注》。谢凡身为少爷依旧两手空空,一身轻松。书童福顺背着书箱。 因为行李较往年重了许多,福顺忍不住抱怨:“少爷,往年我们回家过年都不带书的。你说带书回家也不会看,所以不如不带。今年怎么带了这么多书。” 谢凡听了轻哼一声,心想:“福顺怎么这么没有觉悟。”正欲开口斥责。 可转念一想,书籍实在沉重,福顺确实辛苦。于是答应出发前再去同庆楼一趟,买几个酥皮点心让他路上吃。福顺闻言,立刻展露笑容,随着谢凡出门。 两人刚刚跨过门槛,便见门口蹲着个少年。衣裳破烂,正冻得瑟瑟发抖。城中不时有些流民乞丐,也许这少年正是其中一员。谢凡不禁有些同情:“这么冷的天,又是大过年的,真不容易。” 谢凡正打算从怀中拿几文钱给少年,那少年却忽然转头望向谢凡。 见少年面庞有几分熟悉,谢凡猛一激灵,正是昨晚所遇贼人!他立马转身关门。心里想着:“昨晚没抢到,这人还真跟我回家拿钱来了啊。” 那少年却猛然起身,又径直跪下,对着谢凡砰砰磕头。 谢凡动作十分迅速,门已关上大半,只留着一条缝儿。谢凡扒着门缝,看少年磕头。只见他磕头十分货真价实,不单磕得石砖砰砰作响,甚至磕得额头汩汩流血。 少年这番操作,着实将谢凡吓得不轻:“大过年的,这是要磕死在门口吗?这可不行,这是张家的院子。” 他只好将门拉开一点,招呼少年:“好汉若是有何难处,不妨直言。学生愿相助一二。” 少年闻言抬起头来,额上鲜血便流淌下来。一张脸上鲜血淋漓,看得谢凡心惊肉跳。少年依旧跪在地上,直起身子,对谢凡抱拳,说道:“求少爷收留小人。” 谢凡见少年似乎并无恶意,此时青天白日,小院虽不临街,左右亦有人家。便大着胆子,让少年进门。却不进屋,只留在院中。又嘱咐福顺将门大打开,站在门口,只要情况有异,立刻高声喊人。 少年进得门后,便主动对谢凡交待身世:他今年十六,姓顾。因不曾念过书,也未取大名。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便唤作三郎。家中是浙江都司,宁波卫军户。 前月倭寇上岸洗劫,宁波卫惨遭屠戮。家人尽数遇害,只他一人侥幸逃脱。可顾三郎从此也沦为流民,一路辗转乞讨,来到南京城中讨生活。昨日实在饿得紧了,方才拦路打劫,遇上谢凡二人。 第45章 但行好事 顾三郎生得五官端正,高大修长,猿臂宽肩。此时脸上带血,这一席话间几度哽咽,情真意切。叫谢凡和福顺好不同情。福顺连忙打水绞手巾,叫顾三郎擦去脸上血迹。又转身去拿出一件旧外袍,让顾三郎披上。 谢凡看福顺脸上满是同情,忙前忙后。可是他转念一想,心中同情之余,更不住疑窦丛生。前月倭寇洗劫宁波,劫掠百姓,此事毫无疑问。朝廷邸报有载,谢凡等一众读书人都在官衙门口读了。一时议论纷纷,群情激愤。昨晚张世贤痛哭流涕之余,也曾大讲特讲,宁波绍兴惨状,倭寇气焰嚣张。 其间惨状,谢凡虽未目睹,也心有戚戚焉。一度忧心外敌可会深入内陆,直达应天。万幸想到应天府作为南直隶省核心中枢,守备森严,定然安全无虞。 可除去倭寇劫掠一事,余下所述,却皆是难辨真伪。于是他开口逐一询问顾三郎:如何逃过倭寇毒手?如何来到应天府?如何进入城内?昨日手中似有刀剑,又是从何而来? 但凡顾三郎回答稍有迟疑,谢凡心中同情立刻烟消云散。可偏偏顾三郎一一答复,毫无迟疑。 因他那日腹泻,倭寇闯入之时,他正在村外茅厕。耳闻杀声震天,于是他躲在茅房。等外间平静方才出来,只见家人尽数惨死,卫所众人也无一幸免。家中财务洗劫一空,倭寇更点火烧屋,家园沦为废墟。 倭寇洗劫,户籍黄册被毁,自己已无户籍。卫所军早已腐败,顾家作为底层军户,本就度日艰难。名为军户,实为上级奴仆,更不如寻常百姓佃户。家中也无亲人,索性离乡成为流民。 万幸母亲所藏几钱私房银子在床下隐蔽之处,未叫贼人发现。他在父母房中找到,因此才有盘缠。沿着大路一路北上。原也不知目的地,只想着往北,越北越安全。可惜路上盘缠耗尽,便亦有乞讨。 到达此地,见城郭高大,问了路人才知,自己已至南直隶省应天府。刚好天气渐渐寒冷也支撑不住,便混在流民乞丐群中,进城讨生活。临进年关路上行人减少,乞讨也日益困难。昨晚实在是腹内饥饿,见谢凡一行只有两人,张世贤衣着华丽又不省人事,便挺而走险。 至于昨晚手中刀具,却只是一块倭寇佩刀残片。顾三郎回家之后,这块残刀正卡在他父亲遗体肋骨之间。倭寇一路烧杀抢掠,杀人如麻,佩刀许是卷刃,因此被顾三郎父亲肋骨所折断。 说着顾三郎自怀中拿出一块布包,仔细展开。其中是一截断刃连带把手,刃上图案似为花草图文。谢凡与福顺两人皆不认识。说道此处顾三郎一脸愤恨之色,狠狠擦去脸上泪水。赌咒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手刃仇敌。 说罢顾三郎又将双手双脚伸出,请谢凡主仆二人观瞧。只见满布血泡伤痕,胼手砥足。一见便是长途跋涉所致。 末了,顾三郎又复跪下,诚恳陈词。昨晚谢凡于危难之际,不曾抛下朋友,又身负武艺。可见必为忠义之士,自己心生佩服。便四下打听,知道同行人为绸缎张家掌柜,又找到谢凡。恳求追随谢凡,为奴为仆,万死不辞。 福顺听闻此事,对主人投来崇拜目光。谢凡听这一番夸奖,也不免有几分得意。于是主仆两人将顾三郎请到屋中,叫他洗漱更衣。福顺又张罗了一餐饭食给他。顾三郎狼吞虎咽吃了,又不住向谢凡主仆两人道谢。 经此一番折腾,天色已过。只好明日再出发回家。晚间将顾三郎安置在李宁原先厢房中一处空屋里,顾三郎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晚上谢凡躺在床上,思忖顾三郎一事。他白日所言,细细回想,以谢凡所见所识,似乎并无情理不通之处。可究竟是真是假,谢凡也无从考证。 谢凡想着,还是不能贸贸然将顾三郎收为奴仆,带回溧水家中。顾三郎终究来历不明,万一他实为歹人,居心不良,无疑是引狼入室。自家几人,老的老,小的小,毫无战力。 “做好事,有风险。不做好事,良心上过不去。”谢凡翻来覆去,心里实在纠结。 次日起床,谢凡照旧招呼福顺准备出发回家,将自己两人所住厢房锁好。再找到张家管事,表明自己要留下一人看院子,请张家人稍加关照。张家上下正在焦头烂额,管事也无暇多问,只随口答应下来。 最后回到小院,拿出二钱银子,交给顾三郎。对他说道:“自己主仆二人,将出门一趟,年后回来。你可在此处居住过年。年后待我两人回来,再说旁的事情。” 顾三郎见谢凡拿出二两银子,又让自己有此容身之地。连忙下跪磕头,连连承诺定不负谢凡恩情。谢凡连忙将他扶起。 谢凡自以为此番安排十分合理,他心中推理到:“如果这个顾三郎是歹人,他多半拿了二钱银子就此走人。如果年后回来,他还在此处,可见是诚心投奔。自己一个小小秀才,应该还不值得坏人放长线钓大鱼。” 虽也有些心疼二钱银子,可也无法对顾三郎置之不理。心中暗暗感叹:“不做好事,不给钱,伤良心。顾念良心做好事,又伤钱包。做好人真难。算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安排妥当之后,谢凡与福顺两人照旧坐船回家。路上谢凡暗自盘算:“今年请医生,办丧事,花了不少。年底又遇到这事,真是存不下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这么穷,以后别考验我了。” 回到溧水家中,稍做寒暄休整。谢凡不仅拿出往日文章请祖父点评,又说起前日倭寇洗劫宁波一事。顺便旁敲侧击,向祖父打听何为军户,何为流民。 注释: 1. 倭寇劫掠宁波:参考历史上实际发生的宁波争贡事件,嘉靖二年(1523年),日本大名大内家武士在绍兴宁波劫掠百姓、洗劫卫所。此后明朝便下旨终止和日本的朝贡勘合贸易,东南倭寇之患也渐渐严重。 2. 邸报:由明代中央朝廷“通政司”和“六科”负责统一编写与刊行,并面向全国发行。笔者理解为明代政府所办官报,古代版的报纸。 3. 黄册:是明代国家为核实户口、征调赋役而制成的户口版籍。每十年攒造一次。 3. 明代军户制度:明代居民划分为4种:民户、军户、匠户、灶户。军户专门承担兵役。是一种世袭的、有报酬的征兵制,实质上是封建徭役的一种特殊形式。据《大明会典》记载:“军士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又有二八、四六、一九、中半等例,皆以田土肥痔地方冲缓为差。”屯军负责耕种朝廷拨给卫所的农田,收获上交卫所,用作卫所日常开销和士兵军官的军饷。而战兵本身不需要进行耕种工作,而是每个月从卫所领取“月粮”,以及战时从朝廷领取的“行粮”,来维持生计和作战时所需。明代中期,因为卫所军腐败,普通军户渐渐沦为上层军官奴隶。常有军户迫于生计,走投无路,逃亡四方,成为流民。 第46章 何谓流民 因为来年即为大比之年,策论作为乡试科目,祖孙两人不免说到天下大事。关于前月宁波一事,谢老秀才身为传统文人,对朝贡勘合颇为不屑一顾。 “大明富有万物,声闻四海,八方来贡 ,万国来朝。日本蕞尔小国,何须与之贸易。许日本朝贡,仅为扬我国威。区区倭寇居然胆敢进犯,自当‘虽远必诛’。”谢老秀才轻哼一声说道。 谢凡身为现代人,对商业贸易自然有不同观念。他虽然非历史专家,也知海贸利润丰厚。绝不仅仅是“八方来贡 ,万国来朝”,便足以形容。欧洲诸国可在工业化道路上快人一步,领先世界,便多多得益于大航海时代。 可面对祖父,谢凡并不能直接反驳。只接着问道宁波卫所军队面对倭寇为何溃败至此。区区几百倭寇竟能长驱直入,直抵绍兴。 说到此处,谢老秀才也不由得连连叹气。说道本朝太祖立国之初,设立民户、军户、匠户、灶户四户籍,意在使得百姓安于本业,天下太平。可惜军队腐败,虐待军户,卫所日渐崩溃。许多军户生计难以维持,多成逃户流民。 说罢,谢老秀才不住摇头,连说三次“辜负圣恩”。 谢凡心中亦有不同观点:“制度设计不够合理,又不能随着现实情况调整。效果变形是必然结果。人人都会趋利避害,这是人类的本性。全靠官员、军人、百姓忠君或者良心,完全不现实。” 可是谢凡也不敢直抒胸臆。只问流民离家失地,又当如何讨生活? 谢老秀才此时微微一笑,说到家中来兴便是流民出身。逃荒流落至此,被陆氏捡到。因着谢老秀才身为秀才,可用奴仆。黄册十年一造,便将来兴记为家中奴仆,充作管家孙守义、孙大娘夫妻之子。 此时谢老秀才又暗暗想到,万幸那个杀千刀的双玉当年跑得早,甚至未曾赶上十年一度黄册登记。正好直接将之记为去世,免得连累宝贝孙子谢凡。 谢凡方知原来家中来兴是如此来历。不禁又问,若是流民未得人收留,又当如何?这便是在问孙三郎一事了。 谢老秀才便接着说道,若是流民无人收留,便四处奔波,走投无路之时,也许啸聚山林,甚至揭竿而起。因此流民多数是投奔大户,或作奴仆,或作佃户。此事屡见不鲜,向来民不举,官不究。 谢凡听完连连点头。联想到前世明朝亡于闯王李自成,便是民不聊生,流民四起,聚集造反,天下大乱。又想通难怪顾三郎会主动投奔自己,充作奴仆。结合时下背景,也可理解。 想通此处关节,谢凡心中疑惑顿解。除了秋闱乡试,又和祖父祖母闲话些家常不提。 春节照例去各处亲戚朋友家拜年。除去陆家、周先生家,谢家也备上礼物,前往县城岳父家和李宁家拜访。 周老爷、周太太对谢凡祖孙三人前来拜年,似是喜出望外。夫妇二人十分热情周到,设宴款待自不必说。周老爷特意叮嘱谢凡许多乡试要诀心得。谢凡拜读周老爷所赠手札也觉受益良多,此时诚心道谢。席间翁婿两人相谈甚欢。临行时周太太又备下厚礼相赠,倒比谢家所赠更多。 周家去年虽没了一个女儿,如今却已恢复。新春家中又是一派喜气洋洋。谢凡不禁有些惋惜倩娘早亡。又生出许多感慨,人死如灯灭,死去万事空。 次日又去李家拜年。眼见李家虽有几分新年布置,却总有一股萧索之感。李老秀才更是苍老许多,仿佛行将就木。谢家人也不好多言,只寒暄应酬一番,留下礼物便匆匆离开。 回家途中,便听谢老秀才说起李家。因为李宁染病自缢,家中再无读书人。万一李老秀才离世,李家土地便须缴纳赋税。家中人口又多,本就对供养李宁有所不满。李宁闹出丑事后,他叔父便张罗分家。李老秀才勉力调停,心力憔悴,才勉强维持现状。也不知能维持几时。 说罢谢老秀才长叹一口气,心中又不免有些庆幸:“相比李宁,自家宝贝孙子已是十分出息。中举光耀门楣倒是其次,至少老实本分,平平安安!” 谢凡不知祖父心思。听得李家现状,他不免心有戚戚焉:“李宁没了,李家便要分家。此时人都不只为自己活着,一人命运关乎全家兴衰。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转眼新年过完。谢凡留在家中过完十七岁生日。带着全家殷切期待,和福顺一同前往南京。回到张家小院,推门便见院中打扫一新。自己常住厢房依旧锁好,只是不见顾三郎身影。 谢凡心想:“那个顾三郎果然拿钱跑路了吗?好人没好报。只可惜我那二钱银子。” 可一见院中新添了一张小桌,三个小凳。伸手一摸,干干净净。想必是最近打扫过。谢凡心中又有几分迟疑。 福顺打开两人寻常所住厢房,一应陈设如故。连忙放下行李,安置家什,洒扫起来。片刻之后,顾三郎却进门来。他一见谢凡,立刻跪下磕头,向谢凡问安。谢凡颇为惊喜,忙扶他起来。 接着顾三郎起身后,又同福顺一道安置收拾。谢凡见两人忙碌身影,心中十分欣慰。抬头望天,天空浮现五个字:“好人有好报”。 顾三郎是个麻利勤快人。年前张家因忙着盘账清货,人手短缺。顾三郎便自告奋勇,帮忙做些力气活儿。他身形高大,又舍得出力,倒比旁人干得更多。张家管家见他老实肯干,颇为欣赏,便拿来些旧家什由他使用。顾三郎都清理干净,又将小院子好一番布置。 终于张家有惊无险度过年关。张家管事在除夕、新年,还招待了顾三郎几餐好饭好菜,同过新年。此后顾三郎也每日去张家帮忙,一如既往老实肯干。谢凡听张家管事这一番夸奖,也十分得意。 从此顾三郎便随着谢凡,在张家小院安顿下来。 第47章 秋闱大比 春回大地,天气渐暖。谢凡读书之余,不时与福顺、顾三郎一同在院中围坐闲聊。此时百姓皆囿于户籍黄册,家乡方圆百里便是绝大多数人一生活动范围。 谢凡自小在溧水乡下,来到南京也忙于举业,虽读过万卷书,却不曾行万里路。福顺从小与谢凡一同生活,也不曾见过多少世面。顾三郎军户出身,在卫所长大,更徒步自宁波行至南京。 他虽与谢凡、福顺两人同岁,可经历见识远胜两人。于是三人闲谈,往往以顾三郎讲述见闻为主,余下两人负责点头称是和提出疑问。 谢凡听得顾三郎所言,方知下层军户生计如何艰难:军户虽是良籍,可考科举,可免杂役。但是普通军户负担较普通民户更为繁重。 军户顾名思义由兵部管辖,必须完成军差,是为勾军。比如每一军户,都须出两个壮丁至卫所服役。如果服役壮丁死去或者逃亡,军户须得再出壮丁补上。此外还有军中长官层层盘剥勒索。相对民户多由科举发家,普通军户子弟入仕途却非常不容。因为一户军户须要五丁,才可有一丁成为生员。 “一言以蔽之,负担重,出路差。用二十一世纪打工人的说法就是,天天996干活,待遇很低,还特别稳定,不能跑路那种稳定。但是又没有上升通道。换我,我也想跑。”谢凡暗暗吐槽这糟心的军户制度。 幸福多源于比较,谢凡顿觉自家日子已经相当不错。乡试虽然痛苦,也不过区区几日。 三人年龄相仿相处也越发融洽,顾三郎又是勤劳外向性子。谢凡读书之余,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谢凡也将顾三郎之事写信告知祖父祖母,只是隐去两人由打劫相识一节。 时光飞逝,乡试日益临近。因为学问精进,此次科考谢凡顺利取得一等。转眼已至八月,南京城中赶考士子云集。陆家兄弟和谢老秀才夫妇也由溧水家中赶往南京。陆家富裕自不必说,谢老秀才夫妇亦将乡试所用一应事物笔墨、卧具、餐食,为谢凡准备周全。 谢凡出身应天府,故参加南直隶省乡试。偏偏南直隶为全国两京十三省中,文教最为兴盛之地。每届乡试,参考士子人数皆多达数千人。少时两三千,多时四五千。可所取举人却往往为定额,只一百余名,多不超过一百五十人。偶有多录,也绝计不过两百人。因为南直隶乡试格外艰难,甚至有人冒籍去外省参考,以求取中。 因为乙卯年天子不幸驾崩,上次乡试未能如期举办。所以此次乡试,参考士子人数格外众多。谢凡虽不知具体数字,可见城中客店一房难求,租赁房屋房东坐地起价,便猜想人数恐怕接近五千之众。 见今年情况,谢凡心中默默盘算:“按最高比例算,如果今年四千人参加乡试,录取两百举人,录取率最高也才百分之五。” 回想起前世高考,录取率远远超过十分之一。更不用如此艰难,连考三场,吃住皆在考场里。谢凡叹气之余,更盼此次一举得中。 八月九日为第一场。谢凡带着福顺和顾三郎两人,初八日寅时便至江南贡院外等候。因为知道候考人数众多,谢凡力劝祖父祖母留在张家院中等候。谢老秀才多次参考,也知贡院外定是人山人海,自己与老妻两人前去恐怕挤出个好歹。所以不再坚持,只送谢凡一行人到路口。 寅时天色未明,而等候人群已是摩肩接踵。谢凡主仆三人片刻便和陆家一行人冲散。万幸顾三郎身材高大在前开道,谢凡紧随其后,之后是福顺拎着考篮。好不容易挨到点名,谢凡上前接受搜检。 现场脱下衣服儒巾,甚至鞋袜,一一仔细检查。考篮中文具吃食也被细细翻检,陆氏所备定胜糕亦被切得稀碎,以防夹带。方才依号入闱。贡院内号房二十间一闱,每巷外又有栅门。 号房十分窄小,谢凡身材算不得高大,尚且十分拘束。坐下答题还好,躺下仅能躬腿侧卧。不过万幸,谢凡所在号房并未漏雨,也不临近茅厕。考场内每闱有二十名考生,有一名兵士看管考生,称为号军。号军依次给每位士子分发三支蜡烛,又送上热茶水。 即便如此严苛,谢老秀才亦是塞了几钱散碎银子给谢凡傍身。一钱交予贡院门前检查小吏,一钱递给考场内号军,余下以备不时之需。 本来贡院中有明远楼,专供监试、巡察等登临眺望,以防考生、号军小吏作弊。谢凡是凭真才实学,不做舞弊勾当,却也须打点。不为通融,只求免于刁难。 检查兵士若是有意刁难,便可对考篮中食物文具挑挑拣拣,衣裳鞋袜拉拉扯扯,恶意毁坏。号军更是可对考生百般折磨,比如分发破损蜡烛,端来冷水凉茶,或是阻拦考生出恭如厕。 只任意一项,便牵一发动全身。稍有差池,考生这三载辛苦便是白费,只能下次请早。谢老秀才老于此事,洞悉其中关窍。因此提前为宝贝孙子筹谋万全。 考生尽数入闱后,每巷栅门都上锁。同时也封闭贡院大门,并鸣炮三响。 因谢凡已提前打点号军,对谢凡倒是颇为恭敬,早早为谢凡送上热茶。谢凡知道本场全赖此号军照顾,虽送了银子打点,亦是十分恭敬。双手接过茶水。见号军是个中年汉子,便口称兄台,又“多谢有劳”一番。 那号军见这小秀才如此上道,更加几分照顾。又对谢凡讲解一番号中如何休息方才舒适。言毕请秀才相公先安心休息,只等子时发放试题。 谢凡按照号军所言,果然能在号房中顺利躺下。八月夜间颇有些凉意,又拿出考篮中薄毯,盖在身上。开始小憩,恢复些精神。 因为早起候场辛苦,谢凡已十分疲惫。他顿时沉沉睡去,一转眼便是九日子时。还是那位中年号军分发试卷,共有正卷纸、草卷纸各十二幅。谢凡依旧拱手道谢。 第48章 挑灯夜战 谢凡按照前世考试技巧,拿起试卷,先通览题目一番。一见内容,果然是《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如书写不及,皆可各省去一道。 谢凡备考多时,已将《四书》读得滚瓜烂熟。读完题目,心中便有腹稿。 因为《诗经》谢凡在前世义务教育阶段便多有理解背诵。院试中也恰巧遇上,谢凡所选本经便是《诗经》。又见《五经》义中诗义题目也皆是平日里所熟读诗篇。顿时心下大定。 谢凡略一沉吟,提笔便在稿纸上写下初稿。白日里日头颇盛,他也丝毫不觉炎热。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转眼间,两道四书题谢凡都顺利完成,五经也已写成两道。忽然谢凡似觉光线变暗,抬头一望,原来已至黄昏。 专心致志之时,光阴总是飞速流逝。谢凡一心撰写文章,居然误了吃饭。此时停下,谢凡突然感到腹内饥饿。既然天色已暗,索性放下纸笔,仔细放置一旁。点上蜡烛,取出考篮中吃食,补充能量。 因为一场考试蜡烛只有三根,一旦燃尽绝不补发。所以寻常考生,往往不舍得首日便将珍贵蜡烛点燃。此事谢老秀才考前也细细叮嘱过。不过谢凡仗着自己初稿已经大成,便提前点了蜡烛。 因为八月间天气尚且炎热,寻常饭菜容易腐坏变质。所以陆氏特地备下些易消化、好入口、谢凡平日喜欢的点心干粮。经过前日搜检,定胜糕已成齑粉。谢凡只好小心翼翼捻起一点,小口吞咽。顺便浏览余下诗义两题题目。 一题为: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 一题为:无父何估,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南山”一题为《小雅·南山有台》,是贵族宴饮聚会时颂德祝寿之乐歌;“无父”一题为《小雅·蓼莪》,是歌颂父母恩德,子女孝敬父母。 谢凡口中糕点甜美可口,正合他胃口。想到祖母种种慈爱,无微不至。又想到临行前祖父细细筹谋,上至考题纲领,下至蜡烛打点,滴水不漏。 此生虽然父母双亲不做人,万幸得祖父祖母悉心抚育,谢凡方能顺利长大成人。 心有所感,谢凡便选择《蓼莪》。此时他文思泉涌,立刻提笔作文。明明烛光之中,不免想到祖父祖母年纪渐长,身子已不如自己刚来时那般康健。正如这蜡炬莹莹,终有燃尽之时。 又复想到李宁和倩娘皆是年轻夭折。命运无常,病来如山倒,刹那间便是阴阳永隔。人死不能复生,自己须得抓紧时间奉养二老,方可报答恩情。 谢凡心头一痛,双眼泛酸,饱含泪水,写下一句:表里山河,天下有失而复得之国;墓门拱木,自古无死而复生之亲。 一气呵成,写完初稿。谢凡将草稿细心放好,吹灭烛火。照旧盖上薄毯,歇息一晚。 次日谢凡尚在睡梦,便听得官靴踏在青砖之上的脚步声。睁眼只见依旧是那中年号军。他在自己号房前略作踏步,又复迈步离去。此时天色已然大亮,谢凡立刻明白这是号军好意提醒自己起床答题。 谢凡心中感谢之余,更抓紧时辰誊写文章。会试戌时便会清场,若是慢了,恐怕来不及完卷。应试文章字体,首推楷书,卷面更需工整干净。如有涂改污渍,有暗示标记嫌疑,必将落榜。 为防考官徇私舞弊,辨认考生笔迹。乡试及会试中考生原卷皆须糊名。再由誊录人用朱笔誊写一遍,方送交考官批阅。士子用墨笔作文,曰墨卷。誊录人用朱笔誊录,曰朱卷。 谢凡又将文章细细通读,检查一番有无违反避讳。他誊抄之时,已有考生陆续完卷,领了照出牌。号军开放栅门几次,巷外亦有声响。谢凡心无旁骛,斟酌字句,稍作修改,又用心誊写。终于圆满完成。 抬头一看天色,已是正午。四周考生已陆续出去小半,谢凡也招呼号军交卷,领牌出去。号军笑眯眯收下卷子,谢凡多蒙他关照,亦诚心恭敬向他作了一揖。 少顷号军开放栅门,谢凡便收拾东西,出得考巷。又等了许久,才聚有约千名士子完卷,贡院大门方才开放。谢凡随着众人一齐出得贡院。门口又是熙熙攘攘,都是家人们在等候考生出来。 谢凡出门便见谢老秀才领着来兴、福顺、顾三郎三人,另有陆有富领着陆家一干仆人,张世贤也领着张家几人,皆在门口等候。因为陆家兄弟也是同场参考,所以陆舅爷还特意备下了宽敞大车供三位考生休息。 谢凡一见家人立马快步向前。福顺远远望见主人,欢喜之余,更早早拿出所备甜汤。谢凡见了顿觉饥渴,一仰头喝了,一滴不剩。顾三郎又绞好手巾叫谢凡擦脸擦手,又张罗安顿谢凡坐下休息。 可谢凡在号房久坐十分难挨,不想再坐。只吃了些吃食,向长辈问安,又和众人稍微闲话几句。一道等候陆家兄弟出来。 贡院午前已经放了第一牌,午后放了第二牌,便是谢凡这一次。直至傍晚放方才放了第三牌,陆平恭则是此次出来。 陆平恭一张俊脸尽是疲惫,双眼满布血丝。陆家众人连忙上前将他接下,也送上手巾甜汤。陆平恭擦脸喝汤,却是累得说不出话来,只瘫倒在车中。众人又等了片刻,陆续有士子完卷出来,只仍然不见陆平友。 十二日考第二场,照例前日寅时便要点名入场。众人见天色已晚,谢凡和陆平恭还须早起。谢老秀才便安排他二人快快回家休息,养足精神,以备来日。谢老秀才自己和陆有富,并几个陆家人留下,等候陆平友出来。 谢凡和陆平恭两人皆是筋疲力尽,也不再坚持。两人便一起回到张家,由陆氏张罗着一同吃了些清淡可口饭食。稍作洗漱,分别回房歇息。 两日写作文章殚精竭虑,在号房中并未安心休息。谢凡躺下后便觉眼皮沉重。不到片刻便甜甜睡去。 注释: 1. “本经”或称“专经”是科举时代的特殊概念,指的是宋元以来读书人用来应付科举考试而必须研习的一门经典。士人应科举时,例须申报他们的本经,而一旦考试中式,政府颁行的科举录也会记录他们的本经。明代科举考试在阅卷与录取时又实行分经配额制,乡试和会试为五经中的每一种经典都配备了相应的名额。以上出自《中国社会科学报》陈时龙《明代科举与地域专经》。笔者理解,类似高考选修科目。 2. “表里山河”一句为清代名臣林则徐所作,此处借用。 第49章 再接再厉 只可惜十一日寅时又要入场点名。谢凡尚未觉得睡足,便勉强起身洗漱。谢凡和陆平恭两人一同原路赶赴贡院。谢凡不见陆平友身影,心中不免疑惑,却并未直接询问陆平恭。只是悄悄询问福顺和顾三郎。 谢凡方才知道,原来第一场陆平友不幸坐在粪号,临近茅厕。八月间天气尚且炎热,热气蒸腾,气味难忍。陆平友深受其害,文思枯竭。他勉力答卷,可惜昨日戌时仍未完卷。三根蜡烛燃尽,便被号军清场叉出贡院。之后两场,陆平友自然也不必参加了。 谢凡心中万分同情。但此时此刻,也不好多言。只默默听了,暗自祈祷自己能分去正常号房。同时心中再度感谢那中年号军。万幸他昨日叫醒自己,否则就误了时辰。“本场不可托大。”谢凡心中暗想。 到达贡院门口,谢凡和陆平恭一道等候点名。今日两人倒是未被人群冲散,直到即将点名方才各自加入应天府学,溧水县学队伍中去。可因着前场劳累过度,两人也无力闲谈。反而顾三郎与陆家下人相谈甚欢,福顺也偶尔附和两句。 谢凡哈欠连天,举目四望,似乎相比前场,人群稍稍稀疏了些。照旧点名、搜检、依次入闱,同样打点小吏与号军。本场亦是十分幸运,又是正常号房。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至圣先师、三清祖师、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耶稣基督、真主安拉保佑。”谢凡心中狠狠感谢了他平生所知古今中外各路神仙。 片刻号军分发蜡烛、送上热茶,谢凡礼貌道谢。因为已有前次经验,他饮下一口茶水,便自顾自拿出薄毯盖上,躺下补眠,静候发卷。 转眼发下试卷,第二场题目是“论”一道,诏、诰、表内任一道,“判语”五条。谢凡通览全卷,自觉题目中规中矩。心中有数,便落笔便写下初稿。因为本场题目容易,十二日当日,谢凡便尽数完成。 谢凡落笔抬头,见金乌西垂,光线暗淡,也不勉强誊写。他妥善放好纸笔,放空精神,休息半晌。趁着日光尚可,自考篮中拿出吃食,就着茶水填饱肚子。天色渐晚,也不点烛,盖上薄毯躺下休息。 次日早起,顺利誊抄完卷。再三检查无误,谢凡便领了照出牌,正赶上午前第一次放牌。许是本场题目简单,午前放牌完卷士子较多,陆平恭亦在本次出来。 家人门口接得两人,也不多耽误时候,将考生送回家中。谢凡和陆平恭连忙吃饭休息不提。 吃饱睡好,谢凡和陆平恭再战第三场。十四日入场依旧顺利,可谢凡依次行至号房,却如遭晴天霹雳。 原来谢凡也不幸遭遇粪号。臭气扑鼻而来,谢凡几欲拔腿就走。可前两场已竭尽全力,此时放弃便是前功尽弃。 “考还是不考,这是个问题。”谢凡心中纠结。 可想到祖父祖母眼中殷切期待,自己多年寒窗苦读。谢凡下定决心:“来都来了,不能白来!” 于是深吸一口气,准备迈步走入号房。可惜气味刺鼻,谢凡几欲呕吐。他连忙后退两步,屏住呼吸。重新调整状态,方才缓步进入。谢凡刚一坐下,便开始心理暗示,试图习惯如此气味。 “子曰: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所以习惯就好。我能行,我可以!”谢凡心中不住默念,似乎味道也渐渐不再刺鼻。 本场号军是个二十多岁年轻汉子。他收了谢凡好处,见谢凡不幸流落粪号,也露出些同情神色。因此号军格外殷勤为谢凡送上茶水、分发蜡烛,末了还叹了口气。谢凡只好报以苦笑,恭敬道谢。 谢凡为了养足精神,照旧躺下休息。虽然气味难以忽略,也强迫自己,勉强入睡。子时号军照例依次分发卷子。行至粪号,见谢凡沉沉睡去,面色如常,心中不禁生出几分佩服。 次日醒来,谢凡竟然已有几分习惯。不只不再有呕吐之感,甚至已经呼吸自如。谢凡定下心来,阅读题目。果然是考经、史、时务策五问。照旧先于心中打下腹稿,方才落笔答题。 许是为粪号气味所刺激,谢凡思路格外清晰,竟有如神助,笔下生花。 策问五题多涉及时政要闻。其中一题便考及东南边防与文化教育。谢凡不由得想到倭寇侵犯宁波一事。于是以“为治之道二:养士也,安民也。”破题入手。 首先赞美江南文风盛行,朝廷多年教化,东南名士云集,才子辈出,花团锦簇。接着话锋一转,便痛陈卫所日渐糜烂,军户苦不堪言,迫于生计,多沦为逃户流民。甚至含蓄批评朝廷一味海禁,海贸暴利,屡禁不止。堵不入疏,商贾逐利,民心可用。大胆直言可以海贸养边军。百姓得利,军士得功,朝廷得海清河堰,一举三得。 洋洋洒洒数百字,最后以“只见小利之损耗,则大事将无成”完成全文。 谢凡写就五篇策论,长舒一口气,端起茶水一口饮尽。也许是前日饮食颇多,虽习惯了臭味,也提不起胃口。见天色渐暗,便稍作整理,收拾好纸笔,早早躺下入睡。 次日刚刚天明,谢凡便已悠悠醒来。立刻起身坐下,将昨日草稿多加润色修改。好一番检查调整,工整誊抄文章到正卷纸上。 一番辛苦,谢凡终于感到些许饥饿。可是见考篮中香甜糕点,他实在不想在粪号进食。 谢凡又重读一遍文章,觉得并未错漏。多留无益,索性早些完卷,招呼号军,领牌出场。一出得号房,谢凡顿觉空气香甜,不由得步履轻快,脚下生风。 好不容易等到闱内几人完卷,号军打开栅门。又耐下心来等到贡院内千余士子完卷,贡院大门打开。 大门刚刚开启,谢凡便迫不及待飞奔出门。可惜这两日劳神费力,又未正经进食。号房答卷之时,他尚且能以意志力勉力强撑。此时完卷,渐觉腹内越发饥饿。谢凡行至中途便觉浑身瘫软,眼前发黑。 谢凡下意识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血糖过低。于是竭尽全力,调整好姿势,避开要害,臀部先落地。谢凡方才安心昏了过去。 第50章 考试后遗症 科举艰辛,古人有云:“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煞人。”此话用来形容谢凡此次乡试十分贴切。 十六日放牌出来,谢凡便在江南贡院大门口摔了个大屁股蹲儿,四仰八叉,倒地不省人事。着实被周遭完卷放牌出贡院的一众老少士子,好生围观了一番。众人免不了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万幸谢凡本人已经失去知觉,倒也不曾感到丢人现眼。 谢老秀才一干人正在门口等候谢凡和陆平恭出来。他们远远望见前面围了一圈考生,似乎是有热闹可看。福顺和顾三郎两个素来爱看热闹,正在百无聊赖,忙不迭自告奋勇前去查看。两人奋力挤开围观众人,好不容易才凑到近前。结果定睛一看,中间躺着的原是自家秀才相公。 福顺和顾三郎被吓了个好歹。福顺连忙上去掐谢凡人中,可谢凡没醒。顾三郎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把谢凡背到背上,朝谢老秀才处飞奔而去。 众人见福顺和顾三郎一脸慌张,顾三郎背后似乎还有个人,正十分疑惑。临近一看,顾三郎背上正是谢凡,还昏迷不醒。众人顿时是手忙脚乱起来。 还好谢老秀才久经乡试考验,见过大风大浪,经验非常丰富。他素来知道乡试场上常有士子心力交瘁,精神耗费过度。伸手一探鼻息,呼吸平稳,所以勉强保持着镇静。 谢老秀才指挥顾三郎将谢凡放下平躺,又打发福顺给谢凡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谢凡方才人中被掐,已些微觉得些疼痛。在顾三郎背上一路颠簸,又有了几分知觉。此刻被冷水一激,终于醒转过来。福顺一见少爷醒来,立刻给谢凡端来甜汤。 众人一番操作,总算有一个是对了症状。谢凡一口气喝完汤水,血糖水平恢复正常,感觉自己又活了回来。 谢凡长舒一口气,说道:“再来一碗,要再甜些的!” 接着一连三碗甜汤下肚,又吃了好些甜蜜糕点,谢凡方才心满意足了。 身体恢复,心情放松。谢凡只觉天更蓝了,河更清了。福顺一张点缀着暗疮的大饼脸,也英俊了。 谢凡见祖父在旁,正是一脸担忧望着自己。他连忙出言安慰,说明自己已然没事,只是饿着了。 又将自己不幸流落粪号,在场中胃口全无,只喝了茶水,万幸文思流畅,还是顺利完卷等等,一一讲了。最后放牌出来,走得着急,方才晕倒。 谢老秀才听完抚须点头,一脸了然神情。连声说:“原来如此,明白明白。” 气氛正好,谢老秀才顺势又讲了些自己当年乡试所遇趣事。考号漏雨暴晒,临近恭房,试卷被烛火点燃,士子答题艰难等等皆是寻常,不足为奇。 甚至曾有考生用脑过度,中途猝死在号房。偏偏放牌时候未到,号军不敢开锁。同闱余下学生迫于无奈,在死尸陪伴之下又考了一日。直至众人完卷,贡院清场完毕,方才有人进来收尸。 张世贤听闻乡试考场竟恐怖如斯,忙不迭庆幸自己不擅读书,做生意真好。陆有富也是立刻表态,以后绝不逼迫两个宝贝孙子考科举,尽可以随着儿子陆才明做生意。 谢凡立马补充,自己将来须得拜托张世贤,毕竟陆家已经不缺秀才了。众人闻言皆是哈哈大笑,空气中满是欢乐的气息。 因为此后无事,谢凡也不着急回家。和众人一齐闲聊等候陆平恭出场。时至黄昏,陆平恭终于完卷出来。他亦是十分疲惫,稍作休息,便一齐回去。 考场所作文章太长太多,谢凡回家并未默出乡试所作文章。更因为考试辛苦,他书也不曾翻开一页。如果不是对取中与否心中没底,他简直想同前世高考后一样,把乡试书籍都卖了。谢老秀才知孙子辛苦,也就由他去了。 因为放榜多在九月,所以众多考生仍在南京城内等候成绩。如谢凡和陆家兄弟这般正派的,便是老实在家休息。旁人也有些好玩耍的,便放浪形骸、寻花问柳。一时间城中勾栏酒肆生意格外兴隆。 这边一众考生完成三场,心情放松,静候佳音,自是不提。 那边一众考官却在紧锣密鼓批阅试卷。一次乡试,参考士子多达四五千人。又有三场考试,考卷数以万计,不可谓不多。偏偏考官何时阅卷完毕,何时方能放榜。考生们殷勤等待,考官们只能加班加点。 秋闱春闱,为国选才,自然严防徇私舞弊。故而考官有内帘官、外帘官之分,一旦开考内外帘官互不往来。 内帘官指主考、同考、内提调、内监试、内收掌等。负责出题和阅卷。外帘官指监临、外提调、外监试、外收掌、受卷、弥封、誉录、对读等,负责管理各项考场事务,也称场官。 内帘官阅卷期间须全程封闭。更有锦衣卫在侧。如有任何舞弊之嫌,便得即刻上报。 南北两京乡试,主考两人,同考四人。皆用进士出身翰林官,内阁学士等充任,由天子钦命。 因本届乡试,是当今天子登基后首科。所以可谓郑重其事。两京主考皆是德高望重,文坛领袖。应天府主考官更是天子帝师,高长德大人。 科举阅卷可谓“去留在同考,高下在主考”。主考用墨笔,同考用蓝笔,皆须在朱卷上留下批语方可。 同考官于选中考卷上留下“荐”字,再交由副主考。反之未被选中考卷则叫“落卷”。 “荐卷”若是副主考亦觉得可取,则会在考卷上写下“取”字。 “取”字试卷方才会与主考官相见。若主考官仍觉可取,便会在试卷上写“中”字。 同考官“荐卷”,副主考“取卷”,主考“中卷”。一份朱卷须连过三关,方能成就一位举人。 第51章 阴错阳差 南直隶省作为大明乡试大省,乡试考生数量历来为两京十三省之冠。本届乡试又因着积压了两届士子,所以人数格外众多,逼近五千大关。 依照谢凡前番计算,本场乡试录取率应当不足百分之五。可实际上,谢凡还是过于乐观。纵然人数为历年新高,本场乡试依旧为定额,只取一百三十五人。所以录取率实际不足百分之三。 不过相对于其他行省,南直隶举人名额也是各省最多。举人名额按一省人口、物产、税赋而定,所以各省皆有不同。大省有百余名,比如南北直隶。中省约七、八十名,比如山东、山西。小省仅四、五十名,比如广西、云南。录取名额皆有定数,不能任意增减。 相比中式名额,朱卷数量实在巨大,可谓浩如烟海。仅靠几位考官、同考官在短短月余内批阅完毕,简直如大浪淘沙一般,殊为不易。 外帘官将考生墨卷誊抄为朱卷,朱卷又经过对读,方才送至内帘。内帘收章官将朱卷按照《五经》分开成捆,每经试卷专由一房批阅,亦是取中定额。如何分配又由考官抽签决定。因此担任阅卷的同考官,又称房官或房师。 故而如谢老秀才所言,首场试卷最为重要。若是首场落卷,任凭此后两场文章如何惊才绝艳,也是枉然。 此外还有一处关卡,却是谢老秀才久经战阵,亦不知晓:朱卷若是先至考官案头,便更易取中。因为试卷评阅全赖人力,考官困于方寸之间,整日看卷,看至后头,考官也难免懈怠疲惫。所以越至后头,取中越难。 正所谓“定弃取于俄顷之间,判升沉于恍惚之际。”* 说到谢凡,他首场文章做得不错。语言质朴,逻辑通顺,更要紧言之有物。尤其诗义《小雅·蓼莪》一文情真意切,诚恳动人。鲜花总需绿叶衬。 这份朱卷在一众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文章中,显得格外出色。更要紧的是,谢凡的卷子在第一日便放于房师案头。 经房同考官正是精神抖擞,奋发上进之时。刚好同考官乃是一个十足孝子,从小由寡母含辛茹苦抚养长大,千辛万苦方才考取功名。他深感于“墓门拱木,自古无死而复生之亲”一句。于是在这份朱卷上留下一个蓝笔“高荐”。 “荐卷”送至副主考翰林学士,杨伟案头。杨翰林通览全文,亦觉四书经义文章言之有物,诏、表、诰撰写也是中规中矩。 杨翰林顺利看到到最后一篇策论,眉头渐渐紧蹙。 此篇策论文采斐然,才华横溢。偏偏对于卫所军户这等祖宗成法,暗含不满。虽然卫所军户逃亡甚多,早已人尽皆知,正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可人尽皆知,亦是不可随意置喙。正如不可“对着和尚骂贼秃”。最后对朝廷海禁亦是颇有微词,竟还多谈海贸之暴利,铜臭之气扑鼻而来! “既是胆大包天,又是有辱斯文!”杨翰林为之一哂,不以为然。 原来这位杨伟大人一甲探花出身,如今年过五旬,正任翰林院学士。论相貌杨翰林方额广颐,下颌一缕美髯,可谓相貌堂堂。论文采杨翰林曾为探花郎,自不必说。 他性格正经,克己复礼,恪守成法,不越雷池一步。刚好不对嘉历天子胃口。因为不讨当今皇上欢心,他这个翰林学士做得颇有些窝囊。可偏偏他是先皇留下旧臣。新帝立足未稳,不好贬谪,只把他冷落一旁。 最近皇上因为些个琐事,厌烦杨翰林喋喋不休。借着秋闱大比,便打发他来南直隶,做乡试副主考官。乡试主考官动辄封闭月余,不与外间接触。九月等到乡试放榜,杨翰林再回到京城,皇上早把事情办理妥当了。 做一省乡试主考,本届取中士子便都是主考“门生”,主考便是士子“座主”。对官声大大有益。因此做主考虽然辛苦,亦是一份美差。所以杨翰林无法拒绝,只好离开北京城。 天子既然不喜杨伟,自然不会让他舒舒服服做主考。皇上特意安排自己老师,高长德做正主考,刚好压制杨伟一头。本场取中所有士子,不光是副主考杨翰林门生,更是正主考高大人之门生。 天子这一番帝王心术,翻云覆雨,只将杨伟弄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于是杨翰林怀着心中愤懑,对着此份气调不合的朱卷,提笔轻轻落下一个“不取”。 谢凡正在家中休闲放松,时不时畅想一千二百亩田地减免赋税。殊不知他已被淘汰。 偏偏凡事有万一。高长德为天子帝师,自是当今皇上心腹。高大人赞同皇上锐意革新,与杨大人拘泥于成法自是不同。正、副主考官政见不合,高大人便有意多多“搜落卷”。 与寻常“搜落卷”不同,高大人少看房官“落卷”,偏偏多看杨大人不取之卷。恰恰好,一日一众考官阅卷已完成十之八九。高大人在杨翰林案头上众多朱卷中,瞥见一份朱卷兼有蓝笔“高荐”,与墨笔“不取”。他心下好奇,便拿起用心阅读。 高大人才高八斗,又老于政事。一读之下,便觉四书经义文章略有可取,诏、表、诰却是稀松平常。只是末了策论,文采倒是其次,所言甚是大胆。小小秀才,居然言及海贸与军户,言辞还颇为犀利。可惜所思所想,实有几分幼稚。 “卫所军户乃是祖宗成法,各地都司多年经营,其中关系盘根错节。开放海贸,改革户籍,改弦更张,又岂能如此轻而易举。”高大人微微一笑,暗暗思忖。 高大人何等聪明,自然明白此卷为何被杨翰林“不取”。他身为皇上股肱,自然知道此行作为正主考,重在压制副主考。 于是阴错阳差,谢凡这份朱卷历经曲折,终于取中。 注释:*出自清代名臣林则徐《请定乡试考官校阅章程并防士子剽袭诸弊疏》 第52章 举人老爷 然而放榜之前,谢凡还以为自己名落孙山。 因为戊午年考生人数众多。诸位考官勉力批阅试卷,也在九月中旬方才完成任务。所以放榜较往年迟了半月。在等待放榜这一个月里,众多考生和考生家人心里不可谓不煎熬。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比如,陆平友。 他首场便在恭房旁被困了整整三日,勉力答题却也未能完卷。最终还被号军暴力清场,叉出贡院,可谓斯文扫地。陆家虽非名门望族,也是一方富户。陆平友作为长孙,自小也是被家人娇宠着长大,从未吃过这般苦头。经过这三日磋磨之后,陆平友彻底放下功名二字。只求利禄,已打定主意来年开春便随父亲去北方行商。 陆有富明白科举辛苦,因此十分赞同大孙子这一决定。甚至也力劝小孙子也放下举业。只是陆平恭主意未定,欲等放榜再论。 对陆家来说,两个孙子都已有了秀才身份,在十里八乡得了体面,已是喜出望外。反正家里日子过得滋润,也不必逼迫子孙辛苦读书求功名。在陆有富看来,陆平友早些开枝散叶,陆平恭早些成亲才是正经。 于是他打探小孙子是否继续读书之余,更力劝他早些成亲。 结果陆平恭一口回绝,态度坚决,毫无转圜。陆有福无计可施,又转头去劝陆平友多同妻子伍氏亲近,好早些生儿育女。 可惜陆有福在小孙子处碰了硬钉子,又在大孙子处碰了软钉子。陆平友嘴上千好万好,一一答应。身体上却很诚实,绝不配合。原先借口读书整日写作文章,如今转战商场每天研究账本。 偏偏伍氏从不懊恼。原先丈夫在家,长住书房。她每日只做女红、管家事,从无怨言。如今丈夫预备要去外地经商,伍氏来信也不挽留,反而一力支持。 陆有富在两个孙子处碰了钉子,只好便转而亲近两个妹妹。 谢老秀才和谢凡不知其中内情,只是每日见着陆舅爷带着张老夫人和陆氏外出玩耍。三兄妹今日看南戏,明日游秦淮,后日又去钟山玄武湖。金陵繁华,秋高气爽,三位老人好不快活。 和妻子逍遥快活截然不同,谢老秀才留在南京却是百无聊赖。他借住张家本就有些别扭,城内吃喝玩乐他也不喜,更素来与大舅子、大姨子处不来。眼看着陆氏和哥姐亲近,欢乐祥和,再说谢凡还等着乡试放榜。他总不好自己一人回家。于是祖孙两人每日只是大眼瞪小眼。 谢老秀才前几日看在孙子乡试辛苦,勉强忍住不曾开口。时至九月,他终于忍不住叫孙子将场中所作文章默出来,自己也好参详一番。 谢凡坳不过祖父,只好大致写下,交给祖父观瞧。 谢老秀才先读经义,连连点头,老怀甚慰。又读诏、判、表、诰,也觉通顺流畅。末了读到策论,谢老秀才放下纸张,“啪”一声,拍案而起。 谢凡被吓了一跳,正想询问这是为何。谢老秀才便抢先开口,叫福顺将门窗关上,又打发他出去打扫院子。 待福顺出了门,谢老秀才方才对谢凡语重心长说起,在科场上,实在不该妄议祖宗成法与朝廷国策。 谢老秀才一脸严肃说道:“正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我朝虽素来优待读书人,未有因言获罪。可我辈亦须得谨言慎行,免招无妄之灾。朝中大臣言官可诤言进谏,然其中“卖直”求荣者,亦曾被圣上当廷杖死。” 谢凡听了稍一思忖,便恍然大悟,祖父所言在理: “前世高考写作文,考研写政治,考公写申论,也都不能批评本届政府,抨击国家政策啊。如果考生批评了,虽然一般不至于被追究,可也绝对得不到高分了。 封建时代当然也是这样。看来这次乡试,我大概率是跪了。” 看谢凡一脸了然神色,有带着些懊悔之意,谢老秀才知道孙子已然明白此事紧要。又见谢凡已是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如黄口小儿一般教训。须得给宝贝孙子留些面子。 谢老秀才又心中自我安慰起来,孙子年纪还小,下场再考也是无碍。所以他只长叹一声,不再多言。祖孙两人相对无语,半晌福顺回来,谢凡默默退出不提。 谢凡等候放榜已有月余。此前他自信满满,可那日听祖父一席话,只觉前途黯淡,中举无望。又回想贡院中那般艰苦奋战,实在不愿再来一次。 “如果万一中了当然最好。可这次多半没中,我三年后还要不要再来一次?”谢凡纠结起来。 一番纠结之后,谢凡又想了些旁的出路:“种地,体力不行。做生意,差点本钱。要不去做教书先生?或者干脆研究研究如何提纯青霉素?” 直至九月十五日辰时,应天府府署终于放榜。一时间秀才监生,平头百姓皆去围观。更有南直隶各县所派快手与书手,抄录中举结果,好立即回报本县。龙虎榜下人头窜动,好不热闹。 谢凡本不抱希望,因此懒得出门。只随意打发福顺与顾三郎,去府衙看榜,顺手买些糕点回来。 榜下被围得水泄不通,福顺两人实在挤不进去。顾三郎只好将福顺架在肩上看榜。晃晃悠悠,福顺好不容易找到自家少爷大名“谢凡”,正名列最末。 天子锐意进取,旧臣顽固守旧。朝廷上一番云波诡谲,帝王心术操弄人心。于是南直隶乡试贡院内,正副主考官之间好一番明争暗斗。 这般神仙打架,抖落一点尘埃到升斗小民头上,往往便是灭顶之灾。偏偏此次朝堂纷争波澜起伏,层层涟漪。余波波及到谢凡这小小微末秀才头上,居然是件天大的好事。 嘉历三年,戊午乡试,谢凡以十七岁之龄,首次参加乡试,便一举得中。成为溧水县最年轻的举人老爷。 注释:*出自《韩非子·五蠹》 第53章 鹿鸣宴 福顺见主人榜上有名,两人也顾不得去买点心,只欢天喜地回去报喜。 可是谢凡听了福顺和顾三郎所言,却是全然不信。谢老秀才亦是一脸错愕,祖孙两人甚至怀疑是福顺文化程度不足,认错了姓名。又亲自去府衙再看一回桂榜。 主仆四人来到榜下,仍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谢老秀才和谢凡两人体格并不强壮,依旧挤不到近前。顾三郎只好照旧将祖孙两人分别架到肩头看榜。 先是谢凡,他直接看到榜单最末,赫然便是:“第一百三十五名,谢凡,应天府溧水县人”。 “中了,中了。真的是我!”谢凡不禁喃喃自语。 谢老秀才见孙子这般反应,忙不迭也要顾三郎将他也举起来。也径直看到榜单末尾,读到“谢凡”二字,顿时也呆呆说道:“中了,中了,果然是乖孙。” 他半晌愣愣无语,底下顾三郎却已有些承受不住。忍不住开口问道:“老爷,能下来了不,小人实在承受不住了。” 谢家祖孙两人看榜回家可谓脚步虚浮,如在云端。 陆家、张家亦是遣人去看榜,陆家兄弟皆是落榜。榜上最末却是谢凡,正可谓是名落谢凡(化用成语名落孙山)。 这边谢家一行四人刚刚行至小院,陆有富带着陆家兄弟,张家三人以老夫人为首都已到小院里为谢凡道贺。两家都备下了贺仪,便一齐送于谢凡。 先是陆有富,因为他辈分最高,便先让陆家人拿出五十两纹银交予妹夫谢老秀才。谢老秀才一向同陆有富脾性不和,互相看不上对方。此番谢凡中举,谢老秀才顿时扬眉吐气,得意洋洋。面对陆家银子,谢老秀才假意推辞,直到大舅哥再三劝了,方才收下。 接着是张家派出的张世贤。却见他轻咳两声,先谢凡作了一揖,朗声说道:“贤兄高中,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贤兄权且收着。” 张胖子原先读过些书,今日搜肠刮肚,想出些文邹邹词句,给谢凡送礼。他本年长谢凡两岁,为了恭敬,也称谢凡为贤兄。谢凡听闻这酸腐话语,又见张世贤胖脸格外严肃,实在忍俊不禁。 与祖父不同,谢凡也不爱假意推脱,径直接过银子。再向张家三人诚恳道谢一番。 此后谢老秀才做东道请众人去同庆楼吃席。谢凡与张世贤交情本笃,张家其余人更觉多年投入终有回报,陆有富和陆平友亦是早已想开。只有陆平恭略有些沮丧,其余众人皆是欢欢喜喜。 席上谢凡正欲大快朵颐,谢老秀才却拉拉孙子袖口,附耳低声说道:“乖孙,今日不必多吃,明日还有官府鹿鸣宴呢。” 原来明代沿用唐宋旧习,在乡试发榜次日,各省由巡抚主持鹿鸣宴,宴请全省中试举人和内外帘官。鹿鸣宴为州县官员礼遇新科举人所设宴会,所用一应物品皆由三司供给。 晚间谢老秀才让陆氏为谢凡备了一身簇新体面衣服鞋帽,叫他明日穿上。又将鹿鸣宴上,新科举人如何谒见主考,如何依次入席,开宴后如何作《鹿鸣》歌,如何作魁星舞,甚至宴席菜色如何丰盛,皆同谢凡细细讲了。 片刻还写下几首登科律诗交给孙子,写完面带一丝忸怩,对谢凡说道:“万一宴席上须得做诗,这几首拙作,乖孙可以一用。” 谢凡见祖父将鹿鸣宴形容得绘声绘色,纤毫毕现。刚刚写诗亦是一蹴而就,毫无犹豫。他不禁猜想,祖父多年参加乡试不第,只怕心中对中举一事设想过了千遍万遍。 次日清早,果然有应天府快手来请谢老爷去府衙赴鹿鸣宴。只是快手起初以为新举人是谢老秀才,差些请错了人。见新举人是位十多岁少年,顿觉十分诧异。谢家上下皆是十分欢喜,也不计较,反而重重打赏了报信人。 谢凡到了应天府衙,果然宴席上一如祖父所说。正副主考官、学政、提调、监试、同考及执事各官均与宴。主考高大人身着朝服,会同各官先行谢恩礼,然后依次入宴。各位新科举人鼓乐导入,依名次谒见考官后入座。开宴后,即有歌儿舞女入场,歌《鹿鸣》诗,作魁星舞。 谢凡因为名次最末,所以位列队伍末尾,入席落座亦在下桌末席。他只随着前人亦步亦趋,照葫芦画瓢。谒见座师时候,亦是相聚较远,又只匆匆一瞥,连高大人相貌也未看清。《鹿鸣》诗与魁星舞亦是只瞧了个大概,并不真切。 谢凡见解元和各位经魁,正与堂上诸位大人把酒言欢,诗词唱和。他想今天:“看来今儿,应该是没人cue我了。我倒是可以安心干饭。” 于是他同邻座举人遥遥举杯,便埋头专心吃饭。邻座举人年约三旬,同样无人答理,十分寂寞。但与谢凡心满意足不同,他一脸落寞神色,对谢凡敬酒亦是草草敷衍。 谢凡也不在意,看着桌上各色食物,有酒、果子、茶食各五般,甘露饼一碟,小馒头一碟,小银锭笑靥二碟,煠鱼二碟,牛肉饭二块,花头二个,汤三品,菜四色,大馒头二分,添换羊肉一碟,酒七钟。* 谢凡只觉这席面还不如昨日同庆楼的,颇有些后悔听从祖父所言,未能放开手脚饱餐一顿。 回到溧水家中,谢凡也终于体验了一番披红挂彩,前呼后拥,骑马游街。 谢凡虽是最后一名,却也是溧水县一众举人老爷中最年轻一位。道贺宾客简直踏破谢家门槛。更有巴结的,不顾谢凡去年才丧妻,还是新鳏夫,忙不迭请了媒人说亲,想把自家姐妹或是闺女嫁给谢凡。 万幸谢老秀才夫妇见孙子中举,眼光又高了不少。只觉谢凡不日便可高中进士,娶妻自然须是名门淑女。区区溧水县大小闺秀,二老已是看不上了。此心虽说过于自大,却暗合谢凡本人心意。 注释:*鹿鸣宴流程与菜色参考《明会典》 第54章 功名与利禄 唐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中举这一意外大喜,从天而降,直把谢凡砸得晕头转向。自十五日看榜,到鹿鸣宴,再到回乡游街,谢凡只觉日子花团锦簇,自己似登仙境,如坠五里云中。 一连几日家中都是热闹非凡,各路亲友都来道喜。周家老爷也亲临谢家道贺,对着谢凡十分热络,连连口称“贤婿”,不住称赞“大有可为、前途不可限量”等等。谢凡感念岳父所赠手札,所以诚心道谢。主宾尽欢,场面和谐。 直至夜深人静,谢凡午夜回想,心中方觉有些诧异。 一来自己为何中举?明明策论针砭时弊,言词激烈。其余经义文章,自己所作也算不得一流。若是自己策论所言之事,正好对上考官胃口,那自己不至于名列最末。日后参加会试,自己又当如何取舍?是直言进谏,还是歌功颂德? 二来自己中举,张家和陆家居然出手如此大方。尤其张家,年前张家方才蒙受损失,张世贤应是手头颇紧。两家对自家向来照顾,突然如此厚礼,实在有些叫人疑惑。 谢凡心中疑窦重重,辗转反侧亦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怀揣满腹心事,勉强入睡。 果然几日之后,陆有富带着陆才明登门拜访,除去瓜果点心等寻常礼物,又送上五十两银子。谢凡经过前几日思量,只觉过于丰厚。 “前日陆家兄弟参加乡试陆表叔都未曾亲临,可见他对科举并未在意。今日怎么来我家道贺了?”谢凡暗自诧异,于是出言拒绝。 谁知陆才明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白皙牙齿,黝黑面庞带着狡黠神色。一面从怀中拿出文书,一面说“贤侄,银子可不是贺仪,乃是地租。”又双手奉上文书,说道:“如今这一千二百亩田地便是姓谢了。” 原来以朝廷优免则例:未仕进士优免田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优免田八十亩。 从前谢家只是两位秀才,自家田地便几乎用尽优免额度。现下谢凡成为举人,额度大增至一千二百亩。陆家便起了心思投献土地,生怕来得晚了,谢家接受了旁人田地。于是陆才明紧赶慢赶前来,将一千二百亩良田过与谢凡。 谢凡有些愣神,却见祖父祖母一脸了然神色。陆氏也不多说,只笑嘻嘻代谢凡接过。陆才明又说了许多何时去官府过文书,田租几何,如何送来,谢老秀才夫妇连连点头称是。陆才明接着聊了些自己上北方经商沿路见闻,将来谢凡如何会试赶考等等。 吃过饭食,陆家父子方才欢喜离去。饭后谢凡方才回过味儿来,是为了优免田赋,心中恍惚大悟:“原来如此。”更有几分诧异,祖父向来迂腐正经,也不贪图银钱,对于投献土地却是如此习以为常。可见此风如何盛行。 转眼想到,既然投献田地如此光明正大,自己如今有了功名,也可为顾三郎入民户户籍。 于是去过文书时候,顺口提出要为家中仆人落户籍。衙门胥员历来跋扈,此时也忙不迭恭敬答应下来,片刻便办理妥当。谢凡照例给了小吏几分银子辛苦费,那小吏更是受宠若惊,双手恭敬接过。 回到家中,顾三郎对谢凡纳头便拜,口中说着“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当牛做马”等等。谢凡连忙扶起,说道:“将来上北京赶考一路还要有劳三郎辛苦。”顾三郎自是连连答应不提。 历来会试皆由北京礼部主持,在乡试来年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分三场进行。从应天府至顺天府,相距千里,实在山高路远。 运河行船昼夜顺水行四百余里,逆风亦行百余里。相对陆路,简直方便快捷。因此时人往返南北两京,多由京杭大运河走水路。可是即便如此,也仍需十数日方才到达。 举子进京赶考,所带难免繁琐,衣服鞋帽,床单被帐,笔墨纸砚,书籍文书,更有书童仆从。因此往往教寻常行人商贾更为缓慢。 谢老秀才虽然精于乡试,却未曾参加过会试。对于谢凡上京赶考一事,格外小心谨慎,为免延误时候。便叫谢凡收拾齐整就早早出发,同表叔陆才明一路,正好有个照应。 陆才明自然一口答应,连连保证将谢凡顺利送到北京,北京城里住处亦是由他一力承担。 这边陆家殷勤备至,出钱出力。那边张家也终于找到谢举人请托。 一人张庆带着张世贤亲自登门拜访。一番客套后,便委婉提出由张家负担谢凡进京赶考,张世贤更会亲自陪同。 这更是让谢凡心生疑惑,上京赶考一事,明明已经被祖父祖母托付与表叔陆才明。陆表叔历来走南闯北,四处经商。自己相助陆家优免田赋,陆表叔故而伸出援手,送自己赶考。为何张家也要? 原来运河沿途皆设有“钞关”,明朝税制是三十税一,每至一处钞关,便有一次税收。一路下来,税收负担其实颇重。 可是钞关收税亦有优免,其一,官船,其二,太监船,其三,便是进士、举人、秀才所乘之船。因此民间商船最喜举人秀才同船,遇到钞关便可省下一笔税银。 更何况谢凡乃是进京赶考。身为举人出发前可去官府领一面火牌,沿途使用驿站,而持火牌到沿途驿站就可征用三名役夫同行。 朝廷优待士人,各地举子赴京参加会试,所乘车或船,还可挑出一面黄旗,上书“奉旨会试”四字。有此招牌,遇到关卡水闸,官吏也不会阻挡。不必等候开闸时辰,随叫随开。因为举人身份贵重,甚至沿途土匪见了亦会避。 故而张家亦想借机送新举人进京赶考。 经此种种,谢凡终于感到“功名”二字着实有用。他心中默默感叹:“所谓功名利禄,有功名,便有利禄。古人诚不欺我!” *出自唐代孟郊《登科后》 第55章 赶考赚大钱 谢凡想通此间关节,顿时疑惑尽消。 但又有些犯难。张家对自己一向亲厚,在南京城内就一直住着张家房子。张世贤更是自己于此间唯二两个交过心的好友。如今李宁已逝世,张家前日更遭遇了困难,更想着帮助张世贤一把。 可是自己只一人,进京赶考亦只有三年一回。正在谢凡感到疑惑时,陆氏却替孙子开口,一口应承下来。谢老秀才亦是神色如常。谢凡见状,便未开口,只听张庆继续说下去。 原来两家合计好由张家出面典一只漕运大船。借举人老爷“奉旨会试”的由头,陆家张家一道贩一大船南边精巧物事,径直去到顺天府。张家还是做老本行,贩卖丝绸布料,现下已打发可靠伙计去苏州松江一带采买了个七七八八。 陆才明则采买了大批南边由黄泥水淋糖法*所制,晶莹洁白砂糖。还备上了好些精巧玩意儿,南京描金彩漆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都备下了三张,而且都已找好了买主。 除去两家合力承担谢凡路途一应花销,到了北京城,更合计给谢凡二百两银子,用以恭贺会试高中。待举人老爷高中,衣锦还乡,两家预备顺便从北方买些松木、皮货、煤炭回江南售卖。 张庆一口气说罢,端起茶水喝了两口。见姨妈姨父连连点头,脸上皆是十分满意,他神色中不免带上了几分得意。 几人又闲话了些家常。陆氏见天色已晚,招呼孙大娘与兰花备客饭招待张家父子用饭,饭后张庆带着儿子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谢凡听到“二百两银子”,只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不禁想着:“我才忧心做生意没本钱,这中了举,生意都不用自己做,钱都送上门了。” 又心中盘算起来:“此行两家所省税银和利润,估摸着恐怕有千两之数,故而如此大手笔。自己中举之后,光是贺仪银子便进账了三百两,此后每年还有千亩良田收租子。我这是上了发财高速路了。” 银子便是人的胆,手头宽裕了,谢凡心中不禁畅想一番,今后便可大展拳脚,做一番实业。 此去顺天城参加会试,谢凡终于能一览神州大地南北风俗民情。前世他虽是个死宅男,可也曾出国出省旅游。来到大明最远却只去过南京城。 他心中想道:“终于能出趟远门,想想还是有些小兴奋!世界那么大,我得去看看。” 京杭大运河始建于春秋,隋朝大幅度扩修并贯通洛阳且连通涿郡。明代大运河上承隋唐大运河,本朝初年重修山东境内会通河段。南极江口,北尽大通桥,运道三千余里。每年漕粮多达到数百万石,成为大明国家经济命脉。 可惜大运河千好万好,北方河段每年冬季依旧会冰封万里,不得通行。为了及时进京赶考,更为了陆家张家生意顺畅。三家人一合计,便决定十月间扬帆启程,赶在运河河面结冰前到达北京城。新年便在北京城过,谢凡也好在北京城中以逸待劳,直到二月顺利参加会试。 主意既定,陆氏便开始为谢凡预备出远门所需一应物什家用。陆氏已年约七旬,平日里只在家中料理家务,最远只去过南京城里。想到宝贝孙子将离家千里之外,去北方严寒之地,老太太担心不已。除了棉衣棉被,新鞋新帽,又预备上了诸多日用。 谢家近来手头宽裕,陆氏只恨不得将家都为谢凡搬去船上。谢凡一行人一路沿着大运河北上,所到之处皆是热闹繁华之地。谢凡见祖母如此准备,难免决得多余,但也不好多说。只是委婉暗示祖父祖母,自己一路有陆才明和张世贤照应,倒不用多备许多行李,将自家老屋翻新更为紧要。 毕竟此行终究是为了参加会试。谢凡对于乡试中举一事仍然心存疑惑。临行前,谢凡特意拜访溧水大小乡宦与亲朋好友。如今他有举人功名在身,投下拜帖,都得了青眼相待。 谢凡拜访首位官员便是溧水县令,汪大人。谢凡参加童生试是佑德九年癸丑,便是这位汪大人履新上任。 历来县令皆是流官,依照本朝等规矩,有司府州县文官三年一朝觐,以辰、戌、丑、未年为朝觐之期。但嘉历元年丙辰,新皇登基诸事未定,便免了在外官员朝觐,因此汪大人便留任了溧水县令。 谢凡是汪大人首场县试取中的童生,今科又是溧水最为年轻的举人老爷。溧水县虽属于南直隶应天府,可惜往年进士登科着却着实不多。如今更是不幸没有健在的溧水籍贯进士。 汪大人心中想着,若是谢凡早登甲科,前途实在不可限量,恐怕来日官场相遇,说不好还得蒙他照顾。故而汪县令对谢凡格外周道热情。 谢凡进得县衙后堂,向汪大人先作了一揖,又让顾三郎送上礼物。汪大人朝谢凡拱手回礼,又笑容满面说了些客套应酬。谢凡便说起自己即将启程去顺天府,汪大人自然又一番勉励。于是谢凡顺势问起汪大人会试如何。 汪大人乃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亦是参加过三四次乡试方才得中。说到科场艰难可有一肚子苦水。 “会试考场设在礼部,亦称“贡院”,其中号房与应天府江南贡院十分相似。三场所考题目亦是与乡试雷同,只是更为艰深。以贤弟才学必能旗开得胜,杏榜题名。可贤弟有所不知,不同于江南气候温润,北京城二月间仍旧十分寒冷。我辈南方举子,在那礼部号场之中,实在难挨。” 注释:*据《闽书南产志》记载,元代福建南安有一位开小塘坊的黄姓人士,在一次屋墙坍塌清除黄泥时,发现被覆盖的黑糖变白了。后经反复试验,证实墙体的黄泥确实可以使黑糖变白。甘蔗汁的色素和杂志较多,直接制作的糖为黑色,而黄泥能吸附这些杂质和色素。这就是制作白糖的“黄泥脱色法”。 第56章 讨债的娘 接着汪大人便陷入当年痛苦回忆。说起自己首次参加会试,二月北京天寒地冻,自己在号房内手脚僵硬。更要紧是所带笔墨砚台亦被冻住,墨块坚硬如铁,无法书写。须用小炉生火将砚台墨汁烤热,方能答卷。 汪大人是江西人,何曾做过此事。起初是火候不足,墨汁仍为固态。后来又火势太过,砚台受热开裂。经过这一番波折,自然出师不利,名落孙山。说罢深深叹了口气。 谢凡听后亦是十分同情,一同与汪大人好一阵哀声叹气。心中默默想着:“为了考试,还须得学会如何生火。” 接着两人又说了些琐事,相互恭维一番,谢凡方才离开县衙。 谢凡顺路去了县城周家拜访岳父周老爷。谢凡照例送上礼物,说起自己不日即将出发赶考,翁婿两人好一阵热络。周太太还殷勤招待谢凡吃了饭食,临走又送了一身簇新衣裳叫谢凡会试好穿。谢凡推辞不过只好收了。 次日又备上礼物,去拜访了周先生与李老秀才。 周先生依旧开朗健谈,谢凡听他说了好些北方风物,颇为投契,宾主尽欢。 李家却是颇为萧条,李众家人虽然也巴结,可李老秀才见着谢凡却有些不自在。谢凡只好送上礼物又留下五两银子便匆匆离开。 此后谢凡又一一拜访了余下亲朋故旧,收到一众鼓励祝福。谢凡方才带上乡里乡亲殷勤期待,叫福顺与顾三郎背着家中所备下沉重行囊,出门赶考。 因为同陆家张家一道,谢凡也没去领驿站火牌。只从南京城东南边,东水关码头出发,离开秦淮河,进入长江,扬帆远航。 张家所准备漕运船颇大,入了长江行船倒也平稳。因着“奉旨会试”这面大旗,一路顺风顺水,一行人浩浩荡荡,不日便行至扬州。 扬州是运河与长江交汇之处,素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之称。此时更是商贾云集,繁华无比。 到了扬州码头,陆才明招呼船工停靠,又照例为关卡小吏送上五两银子。虽然船上有举人进京赶考,不需纳税。可是陆才明老于世故,历来面面俱到,依旧打点周全。那帮小吏收了银钱,果然格外殷勤巴结。 扬州繁华不输南京,谢凡等人首次乘船难免疲累。陆才明便招呼谢凡、张世贤、陆平友三人一道上岸玩耍休整。 先去城中酒楼食肆,吃了几样精致小菜。灌汤包、烫干丝、三丁包子,扬州炒饭,扒烧猪头,清炖蟹粉狮子头,配上一壶清茶。谢凡吃得心满意足,连连称赞。 吃饱喝足,陆才明又寻了一处好澡堂子,带着三个小辈休整:泡澡、修脚、采耳、捶背,所谓“洗洗澡,出出汗,红红脸”。谢凡前世便喜欢做按摩,刚好乘船奔波劳累,此时更是如登仙境,飘飘欲仙。 几人赤裸相对,都是男子,不免说道些风月之事。 陆才明便说起扬州瘦马,纤细婀娜,驰名南北。人口贩子低价买来贫家幼女,养成亭亭少女后再高价卖出。就像马商低价买入瘦马,养肥之后再高价卖出一般,所获实在暴利。 张世贤听闻扬州瘦马如何柔顺纤细,不禁一脸向往。可转念就想到家有悍妻,只短暂想想也就罢了。 谢凡虽然单身,却根本不爱此时所谓“美女”。他想到扬州瘦马一双残疾小脚,病弱身形,顿时兴致全无。只是碍于陆表叔面子,忍住没有当场翻白眼。 陆平友更是只好男风,不爱裙钗。任女子如何妖娆妩媚,于他皆是粉红骷髅。所以只当是耳旁风,毫无反应,面无表情。 陆才明不知三人各有心思,只见儿子与两个小辈对此道皆是不感兴趣,心下颇为诧异。 他心中感叹:“自古少年好色,这三个年轻后生,对此居然毫无兴趣,真乃是后生可畏。 尤其谢凡,甚至并无一丝触动,神色不变。他原配妻子周氏去世之后,亦不曾传出半点绯闻流言。可见此子心怀大志,又心性坚韧,前途不可限量。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家须得牢牢攀上这棵大树。” 此外又不免有些忧心,自家儿子全然不近女色,何时才能为陆家开枝散叶。 几人休养之后,回到船上歇息不提。 只是谢凡向来洁身自好,万万没想到,有祸从天上来。 一行人挂着“奉旨会试”大旗,颇有些招摇。陆才明打赏扬州水关小吏出手也十分大方,便有些惹人注目。刚好小吏中有一人正是谢凡生母,双玉的相好。 早年间,因为谢凡父亲,谢家少爷身死。双玉与家中恶仆来旺一道偷窃谢家财物,又被来旺拐带至扬州,被卖到下等行院。 不得不说,双玉于“吃男人饭”一道上,颇有些手段。她在下等行院中,几经辗转,便趁着姿色尚可,搭上一位扬州钞关小吏,又生下一个小女儿。 可惜小吏不是谢凡父亲那样愚蠢纯洁少年,让双玉拿捏。这位小吏一直借口家中正妻颇为凶悍,不肯纳双玉进门。只典了一间小屋,将双玉母女养着作为外室。 这日小吏得了丰厚打赏,心头欢喜,便至外室双玉家中,备下一桌酒菜,预备好生玩耍一番。两人酒酣耳热,小吏说起白日所得赏钱,乃是出自一位应天府举人老爷,这位谢举人不过二十,实在年少有为。又一脸艳羡说起,谢举人船舶如何豪奢,出手如何阔绰。 双玉一听姓谢,便想起往事。她心机深沉,又装作无意问起谢举人是何相貌,应天府何处人士。 扬州小吏酒后头晕,不疑有他,便如实说了。双玉见姓氏、相貌、年纪、籍贯,都能对上。心下便明白自己当年所生儿子谢凡,如今居然成了举人。后悔不迭之余,她更动了些敲诈心思。 次日大清早,双玉便乘着小吏宿醉不醒,故意一身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只身前去扬州码头,去寻那有“奉旨会试”旗帜的大船。 第57章 快刀斩乱麻 寻得谢凡所在船只,双玉便对着大船便呼天抢地起来。高声呼喊些“举人不孝,抛弃亲娘”等等。 双玉这般操作,其中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正所谓百善孝为先,泱泱中华,数千载以来历朝历代皆崇尚孝道。大明亦是以孝治天下,“不孝”之罪位列“十恶不赦”大罪。对读书人来说,孝道更是大德,绝不可有亏。旁人听了必来围观,谢凡本人听了也不能置之不理。 所以双玉这一番呼喊,突出“举人”和“不孝”,免不得四周闲人皆前来围观看热闹。片刻,船上众人也听见了动静,探出头来观瞧。一听双玉呼喊,皆是大惊。 福顺最是沉不住气,第一个开口说道:“我家少爷爹娘早就亡故了,怎么能抛弃亲娘?真是晦气,在扬州遇到个疯女人。” 福顺是谢凡父亲死后几年才被谢家买来,所以他只知道自己家少爷父母早亡,并不知道当年内情。其余众人,除陆才明之外,皆是和谢凡年纪相仿,加上谢老秀才和陆氏有意隐瞒,所以并不晓得当年内情。 谢凡却是晓得当年前尘往事,方才二次做人的。他心念电转,立刻想到,这恐怕真是小谢凡那丧良心、没母爱,但是有八百个心眼子的亲娘——双玉。 这边谢凡脸上只有一丝迟疑,别人不知内情,皆不曾留意。却是逃不过陆才明这双久经世事的眼睛。 陆才明本就比三位少年年长一辈。当年谢家表弟自南京城内带了一个怀孕女人回家,后来就有了谢凡。再后来谢家表弟病故,那个女人便下落不明。谢家却只说是回乡探亲路上遭了难。这种种事情,他虽未亲见,却皆有所耳闻,当时心中也曾有过疑惑。 此时见到岸上女人撒泼打闹,谢凡面上又闪过迟疑,陆才明顿时明白此事果然有蹊跷。不过这趟出行,自家和张家都是下了血本,自家土地又已经投献到了谢凡名下。现在自家和谢凡,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所以现在万万不能让这个莫名其妙的妇人坏了事,于是温言安慰谢凡道:“贤侄莫要着急,且放宽心来,去船舱里吃点早点。咱们等下照旧启航,此事就交予表叔料理。” 陆才明打发自家几个心腹得力人,将双玉带到船上。这几个陆家人常年走南闯北,既应付过两面三刀的官员胥吏,又面对过凶神恶煞的车匪路霸。双玉区区一介妇人,实在轻而易举。 几人先驱赶走旁边围观人群,再将双玉围拢到中央,架起她胳膊,“请”她上船说话。见双玉挣扎,便先在她嘴里塞上麻核,叫她不能胡说八道,再将她双臂反剪到背后。几条大汉连拖带拽,将双玉“送”到船上,请陆才明问话。 陆才明坐在南官帽椅上,翘着二郎腿,吃着早茶。见人“请”来了,也不抬眼看她一眼,只由着家人将双玉摁在船舱板上。只捻起块小汤包,咬破包子皮,啜了口鲜美汤汁。又沾了沾小碟子里的姜丝香醋,再慢慢吃完包子。最后还饮了半盏香茶,方才抬头看向双玉。 又居高临下地睥睨了双玉半晌,直把双玉看得身上发毛。陆才明方才开口问话:“你是何人,为何冒充谢老爷的母亲?”,并让家人取出双玉口中麻核。 双玉连忙开口说道:“小妇人名叫双玉,苏州人士,本是你家举人老爷亲生母亲。只因为丈夫死后,公公婆婆容不得我,将小妇人远远发买了。从此母子分离,可怜我苦命的儿啊。如今天可怜见,我儿高中了举人,我母子竟又能重逢相遇。” 说罢又将谢家种种情形一一说了,又说了谢凡生辰八字,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可是双玉自己偷钱跑路一事却只字不提。 陆才明一言不发,默默听完。听后并不如双玉所设想一般,深受感动,马上扶她起来,请夫人上座。再让谢凡进来,一番母子相认热泪盈眶。 恰恰相反陆才明却冷笑一声,说道:“哪里来得疯癫妇人,见了人家年轻举人就来胡攀乱扯。” 其实听闻双玉一番话语,细节详实,陆才明心中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双玉十有八九就是谢凡亲生母亲,至少也是当年的知情人。但是却不是如她所言,谢凡生母是被姑母姑丈发卖了。 陆才明依稀记得,表弟死后姑母陆氏曾暗暗找兄长陆有富借过银子贴补家用,陆氏说起此事更是连连叹气垂泪。只怕不是谢家发卖了双玉,是双玉对不起谢家。 更何况,如果由着这个双玉给谢凡带上个“不孝”的大帽子,实在有碍名声,对陆家可没有好处。万一谢凡认了这个“厉害”的母亲,对多年未见的母亲带着愧疚,谢凡恐怕就要多多照顾母亲娘家。那陆家作为谢凡祖母家,便是差了一等,此消彼长,自家的好处可就少多了。 所以陆才明心中飞快盘算一番,决定快刀斩乱麻,替谢举人解决掉这个“麻烦”。陆才明也不再多说,只对着手下做了个眼神。手下心领神会,用暗劲在双玉小腹后脑狠狠打了两拳,狠狠威胁她以后莫要再随意攀扯大户,丢人现眼。 最后陆才明再假意阻拦,说看双玉可怜,还打发她了几分散碎银子。才叫手下“送”她下船,又指挥船工照常开船离开扬州。 陆家人这两拳却是大有名堂,因为用了暗劲,皮肉上看着没有半分痕迹,却是内里脏腑受伤,无药可救。过了几日,双玉就在扬州莫名其妙地死了。 谢凡才吃完早点,陆才明便告诉他事情已经料理妥当,说道:“只是个疯癫妇人眼红大户,随意攀扯而已。看着也是可怜,给了几分银子就打发走了。” 谢凡对着陆才明拱手连连道谢,但再说不出别的什么。陆才明见谢凡如此,也不再打扰,默默离去,留谢凡一人在船尾看着滚滚长江东逝水。 第58章 富商大户 谢凡知道双玉确实是这副身体的生身母亲,十多年前,也确实是双玉抛弃了年幼的儿子。如今母子再见,谢凡觉得双玉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穿越而来的谢凡,对于双玉其实并无什么感情。但许是原身遗留的身体感应,谢凡心里还是颇不宁静。 此时环境受到人为影响较少,长江江面宽阔,碧波万里。船后不时有长江江豚跃出江面。还有许多江豚母亲带着江豚幼崽,相伴而出。谢凡觉得稀奇,便问了船上船工。 那船工见举人老爷亲自问话,格外热情巴结,说起这江中大鱼: 这大鱼俗名叫“江猪”,叫声像羊叫又似鸟鸣。江猪性情活泼,常在水中上下游窜,翻滚跳跃等等。每有大船行驶,江猪则喜欢紧跟其后乘浪起伏。 如果将有大风,江猪则会露出水面,头朝向起风方向“顶风”出水,江上渔民常称之为“拜风”。 江猪母鱼母性极强,常带着幼仔同游。如要捕捉江猪,只须将幼崽捉住,那母鱼便不忍丢下孩子,就可一网打尽。 船工得意洋洋说完之后,又问谢凡:“老爷可想尝尝这江猪?小人可为老爷捕来。” 谢凡听了连连摆手拒绝,心想:“江豚在前世可是保护动物,现在居然能捕捉了吃掉。真是自然环境太好啊。” 那船工见举人老爷不让自己捕江豚,痛失一笔赏钱,免不得有些失望之情。 谢凡见他神色,怕他真去抓江豚给自己讨赏。便从怀中拿出两分散碎银子送给船工,说是请他喝酒。船工接过,方才欢喜退下。 谢凡前世作为独生子女,母亲对他倍加宠爱。他曾经以为,只要成为母亲,便会天然产生母爱。 可是江豚母亲身为动物,尚且不忍抛下幼崽,但是双玉作为人类,当年却忍心抛下年幼的儿子。 他心里不禁产生了疑惑:“所谓母爱,究竟是天然产生,还是后天培养?或者先天产生了,后天也可以人为除去?” 可惜他身为男子,实在无法亲身体会。 运河两岸,由南至北,风光渐渐不同。谢凡每日皆是目不暇接,每逢靠岸休整,亦是忙于上岸游览。这一点小小疑惑,不日也就抛诸脑后。 一路有陆才明打点,加上谢凡举人身份保驾护航。转眼行至山东临清县。到达时天色尚早,陆才明便吩咐船工停船休整。 停船之后,陆才明又让家人将三张南京描金彩漆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大床从船上小心翼翼搬运下来,预备和陆平友一同送到临清县里一位西门大官人家去。那大床说是床,实则和一间小房间一般大,好几个脚夫才能抬起。 又招呼谢凡和张世贤两人,可想一同下船玩耍一番? 谢凡和张世贤正觉得好奇,是什么人能如此大手笔,一口气买了三张拔步大床。本以为拔步大床买主是北京城内富贵人家,原来买家居然只隅居在山东临清县。 因此忙不迭答应下来,下船一同去临清逛逛。 只是谢凡想到祖父曾叮嘱过自己,读书人最重名声。自己身为新科举人,进京赶考,不好沿路招摇。又有双玉一事在前,便拜托陆才明,不要表明自己身份。 陆才明自然一口答应,只说谢凡是自家子侄。 陆家人在前头带路,陆才明和谢凡几人走在中间,后面跟着脚夫抬着三张大床。 到了临清西门家宅院,只见是个好大七进宅子,又有个好大花园。 正面丈五高,心红漆绰屑。当先一座门楼,四下皆是台榭。有假山引流水,种翠竹植苍松。 论四时赏玩皆各有去处:春有燕游堂,桧柏争翠;夏有临溪馆,荷莲斗艳;秋有叠翠楼,金菊傲霜;冬有藏春阁,红梅映雪。 此时正是秋季,西门家下人便招待了陆才明一行人到叠翠楼去。 三个少年见西门家宅院豪奢,花园精美,不禁好奇,小声问陆才明,这西门大官人是何等人物? 陆才明便小声道:“这大官人是县里提刑院掌刑千户,家里放着债,又开了许多铺子,还贩着盐引,端的是十分富贵。 同顺天府高官才结成了亲家,因此才从我这买了拔步大床做女儿陪嫁。” 张世贤好奇道:“那怎么买了三张?陪嫁一张大床便够了吧。” 陆才明微微一笑,说道:“自然是陪嫁一张大床就够了。可西门大官人家里才纳了个妾,一张要给新进门的小妾。 既然小妾有了,正房大娘子也自然要一张。故而买了三张。拢共二百多两银子呢。” 张世贤听闻不禁十分佩服,又问道:“这位大官人家里到底有几房妻妾?以后还买不买大床?” 陆才明正欲回答,便听门帘上铃铛响了,正是西门大官人进来。 只见西门大官人莫约三十出头,身形凛凛,一表人才。头上戴冠,身上披氅,脚下着靴。好一副富裕奸诈之相。 陆才明同那西门官人相互见礼,说了好一番客套寒暄。因为谢凡早有叮嘱,陆才明也不说破谢凡举人身份。只说同行那位举人老爷日夜用功苦读,为着会试,只肯留在船上读书,不愿下船来玩耍。 闻言西门大官人面露失望之色,但也客气招待了陆才明一行人吃饭喝酒。 有烧羊羔,水晶鹅,炖肘子,金华酒,银丝卷。菜色同南方菜重在精巧不同,但也着实肥美丰盛。 谢凡也不客气,埋头饱餐了一顿。 饭后西门大官人又亲自验看了三张拔步大床。拔步床是陆才明请了南京城中能工巧匠悉心订制,精美豪华,西门大官人果然十分满意。顺利与陆才明交付妥当货款。 临走之前,西门家下人又额外送上一封二十两雪花银。 说是自家西门老爹赠予陆老爹同行新科举人老爷的贺仪,附有一封帖子,落款是山东临清西门庆。 因为谢凡本人在旁,陆才明便悄悄去看谢凡脸色。谢凡本不愿收下路上商贾银子,但此时当着西门家人,也不便推脱。只好微微点头,示意陆表叔收下。 第59章 西门大官人 陆才明一行人吃饱喝足,满载银两而归,心满意足回到船上。西门家屋舍花园之豪华奢侈,西门大官人之出手阔绰,三位少年仍是沉浸在深深震撼之中。 和谢凡与陆平友多在家中专心读书不同,张世贤已经做了几年生意,当了几年掌柜。张胖子知道经商虽然比土里刨食轻省多了,但也风险颇高,并非如此轻而易举。张家前年出海走私便遭了大劫难,全家人勒紧裤腰带方才渡过难关。 见这位西门大官人年纪不过四旬,竟然已有这样丰厚身家,张胖子尤其艳羡不已。于是忙不迭追问陆表叔,西门大官人究竟是如何发家致富,临清县里也有如此富商巨贾? 陆才明知道张家多年经商,几代经营,在金陵城中也只算得个不上不下。临清西门家富得流油,张世贤难免羡慕好奇。于是他招呼三位少年坐下,又备好茶水,娓娓道来。 谢凡则是颇为诧异于这位西门大官人与自己“素昧平生”。只听闻自己路过就大手一挥,送了二十两银子给自己。所以也耐下性子,专心致志,侧耳倾听。 原来这西门家并非累世富贵之家,原先在县里只开着个生药铺子。在大官人父辈,西门家在临清只算得上寻常殷实人家。他父亲原是走川西贩卖药材的,现在早已亡故了。 说到西门庆本人,他从小就是个浮浪子弟,不好读书,只好使些棍棒拳脚。又精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一不通。 他整日厮混,结识了许多帮闲破落户。最初发迹便是靠着在县里与人把揽说事,收些过手银钱。 谢凡心想:“这和《水浒传》里西门庆一样,是个地痞流氓出身。可仅靠与人说和当中介,并不能得来这般富贵。倒要听听他如何发家。” 只听陆才明借着说道: “后来西门大官人仗着势力,自己开什么铺子,便不许旁人在县中开什么铺子。别人若开了,就纠结些地痞无赖上门骚扰闹事,不出一月,别人的铺子保准关门大吉。 有了本钱之后,西门大官人更花重金买通了京里高官,拜了宫里内官作干爷爷。捐得一个提刑所理刑副千户之职,专管地方刑狱。其中刑名诉讼,多有敲诈勒索之事,平白赚了许多银子。 有了官职和后台,更进一步做上了官府生意:帮官府收丝绢,贩盐引。低价进,高价出,赚到盆满钵满。 朝廷在临清县漕河上设了钞关,西门大官人也在其中插了一手。整个临清钞关吏员都被西门大官人打点妥当了。他家往来货物,从来不必缴全税。 有一次西门大官人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为了逃税,他家人送了五十两银子给关卡小吏。 所以收税之时,两箱只作了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缎绢当作茶叶、马牙香报税。整整十大车货物,只纳了三十两银子。” 谢凡、张世贤、陆平友听了,皆是目瞪口呆。他们虽不甚明白,但是大受震撼。 还是陆平友发现其中盲点,问他父亲:“那这西门大官人如何能买通得了京里官员和内官?官员内监都在京里,他在临清,怎么能搭上的?” 陆才明面露赞许,对儿子点点头,继续说道: “京里那位内宫大太监过寿,西门大官人专门备了一大船名贵贺礼去祝寿。鸽蛋大的合浦珍珠便有一箱,半人高的珊瑚宝树也有两只。 只把老太监喜得眉开眼笑,当场便让西门庆磕头,认作了干孙子。 此外但凡官员,内宫太监,未仕的进士举人,只要是路过临清,西门大官人皆要殷勤招待一番。故而今日也要送谢举人这封银子。 往年一个进士路过临清,西门大官人好一番招待,吃喝玩乐不提,临走前还送两个漂亮伶俐小厮。 后来这个进士授了巡盐御史的美差,西门大官人便顺利得了朝廷盐引。从此西门大官人大作贩盐生意,赚得盆满钵满。 今日西门大官人对我们一行人,如此热络招呼,又款待酒饭,便是沾了举人老爷的光呢。往常我一人来时,甚至见不到西门大官人面呢。” 听了西门庆发家前因后果,三位少年皆是一番原来如此的表情。恍然大悟之余,又若有所思。 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才明知道三人终究涉世未深,还需多加历练,方能熟悉世间百态,独当一面。 这一晚谢凡伴着漕河水流之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谢凡心想:“果然西门庆除了是个地痞流氓,衣冠禽兽,还偷税漏税,垄断经营,官商勾结,行贿受贿,认贼作父!简直是,头顶流脓,脚底生疮——坏透了。 就是不知道这个西门庆像不像《水浒传》里一样淫荡好色,日常欺男霸女。也不知道临清县里有没有潘金莲和武大郎。如果那个倒霉的武大郎被奸夫淫妇害了,会不会有个好汉武松给他大哥报仇雪恨。” 转念谢凡又想到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张世贤: “看来老实本分做生意,利润终究有限,还得担负着风险。能做到像张家这样就已经很是不错了。自古以来,坚持作好人、走正路都不容易啊。 做坏人总是容易得多。只要思想肯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 将来我如果能进士登科,是做忠臣还是奸臣呢?” 谢凡自己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三观,本来就与此时主流不同。无论是做好人或是坏人,恐怕都会在封建时代格格不入。 对于未来的人生道路,谢凡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结果。想得实在劳累,便伴着水声沉沉睡着了。 过了临清,顺天府便在咫尺之间。 漕船顺风昼夜行船百里,谢凡一行人终于赶在运河结冰之前顺利到达大通桥。 注释:文中西门庆人设参考明代小说《金瓶梅》中西门庆,抹去了武大郎等情节,在此作为明代运河两岸官商勾结的典型案例。 第60章 京城居不易 由于北京城改造,明代漕船并不能直直驶进积水潭。漕河在通惠河这段,北边的终点,便在北京城东南方大通桥。 谢凡一行人离家已有一月,奔波千里,终于顺利由南京到达北京。 漕船甫一到达,张世贤和陆才明父子,便联系货物买家,将货物出手,又安置好船只回空。钱货两清,三人皆大欢喜,又如约给谢举人送上二百两纹银。一行人便预备在北京城里落脚,准备着在他乡过年。 陆才明曾往来北京多次,便先安排几人暂住金陵会馆休整。时至冬季,运河冰封,商贾多已回乡。所以会馆内颇为冷清,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其中也有一位举人,便是鹿鸣宴上坐谢凡上首的。可惜他依旧冷淡,见了谢凡只一副爱搭不理模样。 明代北京内外城皆有各地会馆,供同乡同行集会、寄寓之用。 既有按不同行业所设立商业会馆,也叫行馆,如颜料行山西平遥会馆、粮油业临襄会馆。还有以接待举子考试住宿为主的士人会馆,亦叫做试馆。 三位少年初次离家如此之久,在金陵会馆中,免不得倍感冷清寂寞。因着此行进京收获颇丰,四人便合计着由陆才明出头,去典一处宅院住下。费用由谢凡、陆才明、张世贤三方分担。陆才明出五成,谢凡和张世贤平摊余下五成。 正在年前,房屋租赁行情正是冷清时节。陆才明托了牙人中介,轻而易举在南城寻到一处清净院落。 因为谢凡来年二月还要参加会试,所以一口气租了三月中旬,租金十五两。房东看在谢凡身负举人功名的份上,押金只要了五两。 租金和押金一共二十两银子,立下文书,一次付清。另给了牙人五钱中介费,倒由陆才明一人担了。 谢凡得知价格,不禁想到前世高房价和高房租,心里开始默默吐槽: “二十一世纪北京租房贵就算了,明朝北京租房也是这么贵。而且房租也和二十一世纪一样,都是押一付三,需要一次付清。 如果这二十两银子,我得自己一人承担,那可真是租不起了。这辈子都做了举人,到北京租房居然还是只能合租! 也不知道明朝北京房价贵不贵,在北京买房要多少年社会平均工资。打工人怎么自古都这么难。我如果留在北京做官,多少年才能在北京买上房子。” 搬到宅子里,陆才明本欲将上房让给谢凡居住。谢凡坚持不肯,只说陆表叔是长辈,自家亲戚,自己身为小辈怎可腆居上房。还是将上房留给陆家父子居住。 陆才明再三推辞,谢凡只是不肯。 终于还是张世贤出面,说陆表叔家是两人,房租也出了大头,理应住在上房。 陆才明方才答应,几人开始收拾行李入住。 谢凡住了东边一间厢房。顾三郎勤快依旧,放下行李,便着手张罗着打扫铺床,生火烧炕。让谢凡早早安心读书。 福顺则嘟囔着嘴,抖手跺脚。不住抱怨这北京终究不如南京,冬天实在太冷,冻得人束手束脚。 甚至说出些大不敬之语:高祖纵然真龙转世,英明神武,却也实在不该把大明国都迁到这北方苦寒之地。 谢凡虽有同感,但还是连忙叫福顺住口。 北方冬季严寒,片刻也离不开烧木炭取暖。冬季里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此时各地官员常常以为购置取暖木炭为名,向京官孝敬钱财。渐渐演化为一种常见的贿赂,甚至有个专有名词,谓之“炭敬”。 听到买木炭又有一笔费用,谢凡心里又一阵阵肉疼起来。想到前世住在北方的时候,虽然暖气用着实舒服,但每年冬天都要花好几千块取暖费。 因为室外寒冷,谢凡初次来到北方,实在不适应寒气气候。他每日里只躲在屋内看书准备会试。可饶是屋里火炕不停,取暖效果却是完全比不上二十一世纪住宅的集中供暖。 “明朝北方过冬也这么费钱,取暖效果还这么一般。”谢凡又忍不住吐槽起来。 加上谢凡刚来北方,不适应环境,手上生了冻疮。提笔写字便会疼痛,索性只好多看少写。谢凡每日搓手泡热水,只盼着冻疮能在二月前好转,免得耽误会试。 会试由北京礼部主持,故而又称“礼闱。因为在二月,又称“春闱”。 会试与乡试十分相似,亦有主考和同考官、提调和监试、供给和收掌试卷、弥封和誊录试卷等等。只是级别比乡试高出许多,主考官仍是两人,同考官却有十八人,俗称“十八房考官”,多为翰林官担任。 考中者便成为贡士,第一名则是会元。会试后,贡士们再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取为进士。 因殿试并无人会落榜,只是重新排名,所以一旦成为贡士,实际上已是进士, 只等一个天子钦赐出身而已。 可因为会试面对着全国两京十三省万千举子,便有个特别录取之法——南北卷:即是依考生籍贯地域,按照南北不同比例,录取考生。 此事起源于太祖洪武爷年间,鼎鼎大名的“南北榜案”,曾轰动一时。 注释: 《明史·河渠志》载:“明成祖肇建北京,转漕东南。水陆兼挽,仍元人之旧。逮会通河开,海陆并罢。南极江口,北尽大通桥,运道三千余里。”在明朝,通惠河也被称为大通河。 《明史·河渠志》载:“大通河者,元郭守敬所凿。由大通桥下抵通州高丽庄,与白河合,至直沽,会卫河入海,长百六十里有奇。十里一闸,蓄水济运,名曰通惠。” 《明朝小史·第二卷》记载:“洪武三十年丁丑科,试官刘三吾、白信稻,取宋琮等五十一人,中原西北士子无登第者。……下第者以三吾等南人为言。上怒,命儒臣再考落卷中文理长者第之。……或言刘、白嘱信等以陋卷进呈。上阅卷益怒,亲试策问,又取山东……,共六十一人,皆北士也。考官信等俱磔杀之,等亦伏法削籍。故世称春夏榜,又谓之南北榜。” 第61章 南北中三卷 洪武三十年会试所录五十一名进士皆是南方人,北方人一名未取,故称南榜。会试落第北方举子不服,联名上疏礼部,状告主考官翰林学士刘三吾。 因为考官刘三吾自己籍贯是湖南茶陵人,属于南方人,因此偏私南方人。 太祖便命人复阅落卷,但上呈北方举子落卷皆文理不佳,并多有犯忌之语。单由此看,似乎是考官们并未有所偏私,着实是北方士子不如南方士子。 然而落第北方士子却持有不同意见。于是又有人继续上告,主考官故意以陋卷进呈,仍然是为了偏袒南方举子。此时又有北方籍贯的官员们联名上告,请求复查试卷,彻查主考官员。 一时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最终太祖经过深思熟虑,同年五月下旨处理了相关官员。主考翰林学士刘三吾本为当世名儒,名望高隆,也被削去官职,坐罪戍边。其余考官中,更有二十余人被凌迟处死。 时至六月,太祖又亲自在奉天殿组织廷试,策试下第举人。所取六十一人全系北方人,故称北榜。 从此以后,朝廷春闱便以南北方分别取士。每十人之中,南人取六,北人取四。 在昌顺年间,高祖体恤云贵川等地士子艰辛,增加了中卷。朝廷又将南北卷更细分为南北中三卷。时至今日,便是依了高祖成法:每百人之中,南卷取五十五名,北卷取三十五名,中卷取十名。 谢凡是南直隶应天府人,便是归在南卷。虽然名额最多,却也是竞争最激烈。 对于会试这一番分地域录取,谢凡有些莫名的熟悉感。既觉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谢凡无数次在心中碎碎念:“熟悉的配方,原来的味道。这明朝也有地域歧视和地域保护。越看越觉得和前世一样。 哎,房价也好,考试名额按照户籍分配也好。我都穿越重活一辈子了,这个世界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 吐槽归吐槽,谢凡也只能默默接受现实。 他转念一想:“也不对,我是回到明代了。封建王朝比社会主义国家落后才是正常情况。点背不能怪社会,逆天改命,只能靠自己。”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谢凡想起自己已经许久不曾用功读书。 乡试之后自己先是休养调节了一阵。中举之后,亲朋好友纷纷道贺,自己又忙于应酬。再之后离家赶考,沿途风光旖旎,自己更是忙着游览,书籍都已经蒙尘。 临行前谢凡便买了好些《会试录》专门复习备考。此时安顿下来便拿出书本来读。 《会试录》与《乡试录》类似。由主考官做前序,副考官做后序。亦会载明考试时间、考官、参试与考中人数,考题以及取中文章的评价。 谢凡在看文章之前,先将前三科会试报考人数与取中人数计算了一番。 往上三科会试中,前两科所录取人数皆是三百名。只上一科,丙戌会试是“皇上龙飞第一科”,所录人数更多,有三百五十名。 而这三科,报名参加的举子人数都颇为稳定,皆是三千余人。 谢凡估计了一下会试录取率:“综合来看,大概就是百分之十。今科因为去年有乡试,人数应该比丙戌年更多些。” 心中不禁感叹起来:“哎,我又没赶上好时候。恐怕这科录取率是不到百分之十了。” 谢凡又沉下心来将《会试录》中所载题目和其中出彩文章都细细通读了一遍。 其中题目与乡试雷同,皆是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 第三场试经史策五道。 谢凡暗暗点头,心想:“果然同汪大人所言一致。题目类似,只是其中寓意更深。须得读懂题中真意,方能落笔。” 只是细细读过《会试录》中出彩文章与主考官之评语,谢凡似乎发觉出乡试与会试侧重不同:乡试更重经义,会试更重策论。 《会试录》中经义文章自然皆是文采斐然,花团锦簇。谢凡读来,篇篇皆是朗朗上口,口齿留香。 可考官评语往往颇为简单,只有寥寥数语。纵然是赞美之词,只是多为“灿若列眉”、“出色精彩”、“有蕴藉,有发挥”等词。 虽然对于文章颇多肯定,却多在夸奖文采出众,并无实在意义。 而对于策论,考官评语却多数言之有物。 比如一篇策论讲至地震天灾,评语便是:“召灾有由,弭灾有术,此策言之甚悉。录之以为今日举国之助”。 或者一篇策论言及戍边御敌,评语便是:”筑城与屯田乃戍边第一事。是作远见卓识,言之凿凿,其策可行。昔人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子为其人也” 纵然有些策论评语简短,也多为“计虑深远,经画详明”或者“思虑周详,必可行于一方也”等等。 谢凡掩卷沉思,归纳总结起来:“由此可见,会试考官阅卷,似乎更重策论,言之有物,所言可行。” 又见会试策论题目,涉及人文地理,时事政治。有边患,有天灾,还有漕粮盐税。 谢凡不禁感叹:“策论题目多涉及国家大事,若是不能紧跟时事,便难以作答。从此之后,我须得日日细读朝廷邸报,更要对于朝野舆论心中有数。” 又想到此前乡试策论,自己言论对于朝廷国策多有指摘,实在容易惹祸上身。 谢凡又暗暗提醒自己:“会试上写策论,必须得仔细思量思量。既要说出东西,又不能贬低朝廷。” 末了,想到自己乡试便是最后一名。由于分卷录取,自己这个吊车尾的小小举人,到了会试还是要和优秀的南方举子竞争名额。 “哎”,谢凡深深叹了口气。 注释: 1. 南北榜案故事参考《明实录·太祖高皇帝实录》,南北中卷则是历史上明代宣宗朱瞻基统治下,宣德年间出现。本文架空为朱标提出。 2. 文中列出考官评语,为笔者参考明清会试录杜撰。 第62章 乡试解元 一行人在南城小院里安顿下来,陆才明便又雇佣得一个尤姓厨子照料众人一日三餐。 尤厨子年约四旬,身材高大,生得一副大嗓门热心肠。自称曾在陕西行都司,威虏卫勾军,做的便是伙头军。因为威虏卫被朝廷废弃,方才来到北平城中讨生活,也无妻子儿女,辗转便做了厨子。 只可惜尤厨子虽然姓尤,做菜却不如其名。他做菜尤其少油,每日菜色皆是见不着什么油花。而且此时盐巴并不便宜,所以尤厨子总是舍不得随意“挥霍”调料。他所做吃食饭菜可谓是没滋没味。 张世贤和陆平友自小长在南方,口味本就与北方不同。两人在家更是历来是吃好喝好,对此颇不习惯。所以往往不爱吃尤厨子所做饭食。 只有谢凡因为前世观念,注重健康饮食,觉得饭菜少油少盐甚好。对于尤厨子所做饭菜倒是颇为习惯。 尤厨子难得遇到“知己”,于是对着谢凡这位年轻举人老爷格外照顾。每日来给谢凡送热水,送吃食都格外热情。 一来二去,也和福顺、顾三郎相熟起来。后来又得知顾三郎也是军户出身,更是越发亲近。三人每日里聚在一处,听尤厨子讲述军中往事。 陆家父子与张世贤也不曾闲着。自从来到京城便开始四处走动应酬。早出晚归,今日见个山西商人,明日会个徽州商人。毛料生意,木材生意,连连谈了一笔又一笔生意。 只是可怜谢凡一人,头上悬着“会试”这柄利刃,他不得不在家苦读。其实他自觉会试前景一片漆黑,心中已经有些懈怠了。但是千里迢迢,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一趟。也只好勉力在屋里温书。 因为天气寒冷,取暖主要靠烧炕。谢凡几乎都在炕上读书。一连炕上盘腿看了好几日文章之后,谢凡实在觉得眼花腿疼。下定决心出门走动,活动筋骨。 可是谢凡在北京城里并无熟识之人,外面又天寒地冻。总不能在大街上闲逛。 谢凡左思右想,忽然想起金陵会馆里还有位同乡举人,是在鹿鸣宴上见过的。虽然他神色冷淡,似乎并不好相与。但是临近会试,应当会有更多外地举子来京等待春闱。 便招呼顾三郎与福顺一同去金陵会馆走一遭,撞撞运气。可是福顺嫌弃天气寒冷,又正和尤厨子聊到兴头儿上,不愿出门。谢凡也不勉强,只留福顺看家,带着顾三郎出门去了。 主仆两人来到金陵会馆,果然又来了几位赶考的应天府举人。谢凡连忙上前作揖见礼,与一众同乡举人一一寒暄认识。 此时除去两京国子监、各地府学县学,更多有民间书院学堂。读书人多因着同窗、同学而结识。 可时至今日,谢凡已经一路披荆斩棘成为举人,却甚少和其他读书人交际往来。 其中大半原因是谢凡自认三观与主流不合。言行举止中,他总觉得有种种无形障碍,横亘在自己与周围众人之间。而时下种种休闲娱乐,谢凡也不甚感冒。所以除了家人亲戚,谢凡甚少与外人交往。 除此之外,也是机缘巧合,各种客观条件,造就了谢凡如此孤单处境。 首先便是谢老秀才因为担心谢家独苗苗,宝贝大孙子在外面书院里会结识上狐朋狗友,学会吃喝玩乐,走上他短命鬼父亲的老路。所以便从小把谢凡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只在家中读书启蒙。 后来谢凡年纪渐长,成为童生,取中秀才,顺利成为应天府学生员。本可结识些府学同窗。可惜学政齐大人惫懒,应天府学众位学官亦是不甚理事。谢凡又少去府学点卯,日常只和李宁同行同往。故而谢凡在应天府学也不曾结识什么实在朋友。 此时在金陵会馆见到众多同乡举人,谢凡顿时起了好好与他人结交的心思。 谢凡本科秋闱里是最末一位,并无才名,毫不起眼。但他年纪轻轻,说话客气有礼。此刻身在异地他乡,应天府同乡举子抱团取暖,会馆里众人对着谢凡倒也投桃报李,以礼相待。 因着天气寒冷无处可去,举子们便在会馆中闲坐,三五成群一同说些时事趣闻,文章仕途,倒也相谈甚欢。 只有那位鹿鸣宴上坐谢凡上首的落寞举人,此时此刻依旧冷漠孤僻。旁人饮酒闲谈,他只冷眼旁观。旁人招呼他一道,他也推辞不应。如此这般三番五次,渐渐众人也都不再理睬他了。 虽然自古文人相轻,但在会馆众多举人中,却有一位叫常幸的年轻举人隐隐为其中首脑。 谢凡见这个常举人身量中等,方脸阔鼻,浓眉大眼。相貌算不得英俊,却十分端正。言行举止中也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骄傲。谢凡觉得常举人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此人是谁,有何特别之处。 他便偷偷询问旁边一位王姓举人,这位常举人是何方神圣。 王举人名叫王思汉,年过四旬,生得五短身材,黑脸大胡子。虽然相貌有些粗糙随意,性格却是一众举人中最热情和蔼的。他已参加过三五次春闱,应天府一众老少举人,他几乎个个认识,人人面熟。 王举人一听谢凡此问,顿时一副吃惊神色。 接着小声在谢凡耳边说道:“谢贤弟居然不认得南直隶乡试新科解元?” 谢凡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常幸是解元!难怪自己看着眼熟。鹿鸣宴上这位常解元似乎便是举子队列中为首第一人,与两位正副主考官亦是相谈甚欢。 自从那日看榜得知自己侥幸中举后,谢凡将龙虎榜末尾那句“第一百三十五名,谢凡,应天府溧水县人”看了千遍万遍。 至于榜上其余中式人姓名,谢凡看都不曾多看一眼。连本科解元姓甚名谁都没放在心上。 此后一连几日,谢凡都喜不自胜,沉浸在意外之喜中,晕头转向。旁的事物人情,他皆是不甚留心,一晃而过。 鹿鸣宴上,他一心干饭,坐得又远。上桌里诸位主考与解元、经魁谈笑风生也只远远望了一眼。压根也没在意众人是圆是扁。 接着王举人又说道:“前些年南直隶乡试解元多被苏州府或者徽州府,甚至松江府、常州府士子所得。 咱们应天府许多年才出了这么个解元,又如此年轻,实在是扬眉吐气。 今科春闱,咱们这位常解元,一定是要位列一甲了。说不好还能连中三元呢!” 谢凡听后连连点头,由衷表示同意。 见谢凡听得认真投入,王举人又说了些新科解元的背景资料:常幸是江宁人,出身富户大家,年仅十九岁,擅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俱佳。 除此以外,便是些形容神童的常用词汇,诸如“天赋异禀”、“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七岁成文”、“文曲星下凡”等等。 嫉妒心往往只存在于水平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之间。对于望尘莫及、遥遥领先,实力碾压的大佬,人们往往就只有敬佩之情了。 也许是王举人屡次会试不第,自知水平有限。对于会试已是一颗平常心。说出此番话语时,谢凡观王举人面色,他对常解元,毫无嫉妒,只有敬佩。 虽然与举子士人交往不多,但是谢凡也知道南直隶省解元这一位置,含金量实在是很足。 南直隶省文风盛行,才子众多,所以南直隶乡试可比其他省乡试难多了。换在二十一世纪,就是高考大省,高低是个山东、河南、江苏的水平。 谢凡心里对于这位年轻解元也是由衷敬佩:“这位常解元年纪与我相仿,年纪轻轻便是乡试解元了。 可是我呢,只是一个吊车尾的第一百三十五名。莫名其妙中了举,现在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常解元实力雄厚,自然要冲击连中三元这样的大满贯荣誉。而我只要能会试取中,位列三甲之中,得个同进士出身,就谢天谢地了。 更别说他还家境富裕,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的唯一优势大概,是比常解元更会解二元一次方程式吧。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谢凡自然有意与常解元结交,便在王举人引荐介绍下与解元见礼作揖。常解元也礼貌交换了姓名籍贯,与谢凡相互以兄弟相称。 可惜常解元在会馆中一直众星捧月,实在应接不暇。两人只闲谈了寥寥几句,解元便被旁人请去。因此两人终究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过后几天,谢凡都趁着午后阳光灿烂,出门去金陵会馆与举人士子们聚会闲谈。 会馆内士子云集,自然少不了说些文章学问。 常解元才思敏捷,往往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每每发言,便赢得满堂喝彩。而谢凡本就缺乏急智,文采亦不出众。在这等文人骚客清谈之中,自然就沦为陪衬点缀,负责为他人喝彩鼓掌。 万幸除了谢凡之外,王举人亦是如此,甚至还不如谢凡。他虽然外向热情,熟识众位举人,学问上却实在有些荒疏。好些经义注疏,典故出处,他似乎都不甚明了。 谢凡颇有些诧异,甚至不禁生出些怀疑:“王大哥这举人功名,怕不是买的吧。” 因着这几日两人渐渐相熟,谢凡知道王举人是个开朗豁达之人。便趁着左右无人,打趣了王举人两句。说他若是如此下场春闱,只怕要名落孙山。 偏偏王举人并无半分懊恼,只对谢凡报之微微一笑,其中似有深意。 谢凡顿时变得好奇起来,追问道:“王兄为何不恼,反而笑得如此古怪?” 那王举人见周遭旁人都在听着常解元高谈阔论,气氛正浓。无人注意自己与谢凡两人。 便放低声音说道:“谢兄弟你有所不知。愚兄早知道自己是考不中进士的了。因而学问忘了便忘了,又有什么打紧的。” 谢凡更是好奇起来:“知道自己考不中,那还千里迢迢跑过来北京干嘛?好玩吗?” 于是追问道:“王兄何出此言?” 王举人又是一番看小孩子的表情,提问道:“谢兄弟此次来北京城赶考,是怎么来的?可曾花了银子?” 谢凡老实交代道:“坐船走漕运来的,不曾花银子。” 王举人又问道:“贤弟乘船一路上可曾遇到过麻烦?可曾遇到关卡收税?” 谢凡回答的:“不曾。” 王举人便笑了,说道:“这下,贤弟明白了吗?” 谢凡先是一愣神,接着便恍然大悟,心中盘算起来:“原来如此!我同陆表叔和张世贤一道来了北京城,船上带着丝绸布匹,砂糖和大床,一路上都不曾被收税。他们还到给了我二百两银子。 如果如王举人这般,专借着“奉旨会试”这个名号替漕运商人避税,走这一趟好处只怕还不只二百两。 三年走一趟,一次赚个几百两。简直可以当成一门生意来做了。会试中不中自然无所谓,只要卷子写得不惹麻烦就行。” 王举人见谢凡神色,便知他明白过来。哈哈一笑,又拍了拍谢凡肩膀,就走到别处去了。 这天谢凡从金陵会馆回家之后,有些无心看书。早早躺在床上,只想起王举人那张黝黑且快乐的面庞,顿时有些愣神: “若是我也屡试不第,是不是也可以和王举人一样,每三年跑一趟漕运赚钱? 我甚至都不用另找门路,只要找陆表叔和张世贤便可以。三年跑一趟,一趟管三年。 再加上地租,吃喝过日子完全够了。什么也不必做,什么也不必操心。简直是前世所理想的生活!” 可翻了个身,谢凡又觉得有些失落: “我已经重活一世,难道还是只要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吗? 如果我考中进士,哪怕是三甲,外放去偏远地区做县令。也能如祖父所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报不报皇恩无所谓,但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方才不负我重活一世。” 第63章 国子监生员 谢凡这一世本来只想赶在谢老秀才百年之前考上秀才。为了全家人的生计,也为了他自己的生计,他希望接替祖父成为全家的“顶梁柱”。 可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天降鸿运。谢凡本想考个秀才,结果考上了举人,更重要祖父祖母都健康长寿。可以说,虽发了下等愿,却结了中等缘,还享了上等福。 于是谢凡对于自己人生的期许,无意识之中也拔高了许多许多。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人类的需求从下往上有五级: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 谢凡刚刚来到大明,他还是个奶娃娃。谢家风雨飘摇,他自觉朝不保夕,担心家道中落。那时候谢凡在忧心前两层: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 现在的谢凡年满十八岁,已经成为举人。生活上衣食无忧,甚至有些富裕。感情上有朋友、有家人。出门在外还被尊称一声“老爷”。前四层他都获得了,所以谢凡潜意识开始追求第五层:自我实现。 谢凡倒不是记得这个马斯洛需求层次。而是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中,忽然想起前世中学时代被严厉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要求看的一本名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谢凡依稀记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那位主角,叫保尔什么金的,好像说过一句话: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这句话,谢凡在前世大大小小的作文里,作为名人名言引用过许多次。两世为人,这句话本来已经消散在谢凡记忆的汪洋大海里。此时突然想起,好像是在大口吃软炸里脊的时候,吃到了一根鱼刺。猛然让人清醒起来。 此后谢凡也不多往金陵会馆去聚会清谈。偶尔去了一两回,听到其他举子高谈阔论,针砭时弊,谢凡也不多言语表态。只默默留心举子们所说家国大事与会试主考官人选。 旁人见谢凡沉默不语,皆以为他因为自知才疏学浅,所以讷口少言,倒也不甚在意。 王举人屡试不第,三年一度进京赶考早已被他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对会试结果也不甚在意。他来往南北两京多次,对北京城也是熟门熟路。所以每日里除了在会馆里与同乡们侃大山,也喜欢在四处闲逛玩耍。 相比旁的外地举子多住在会馆之中,与同乡往来。他有时也往东城孔庙与国子监一带走动,在北京国子监里也认识一两个熟人。 一日谢凡得知王举人要去北京国子监拜访朋友,便主动与王举人同去。他既然下定决心好好参加会试,便有意多多倾听天子脚下的北京国子监监生们有何高见。 果不其然,谢凡去了一趟国子监,就听了满满一肚子国家大事与八卦逸闻。 比如近来朝野议论纷纷的头等大事,便是年轻天子意欲重修九边重镇。 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这九个边防重镇,合称九边重镇。九边重镇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实为大明北御外敌的重要战线。 可是近年以来,漠南诸卫所逐渐废弃不用或者内迁南方,九边重镇早已今非昔比。如果重修九边重镇,所耗实在巨大。何况西北苦寒,物产不丰。此举还须从南方内地征发民夫粮食,正可谓是劳民伤财。 朝中言官御史便纷纷上表劝谏天子,此事实在事关重大,须要三思而行。 据说阁老们更担心的是,圣上年轻气盛,有意再度出兵,北伐蒙古。一旦硝烟再起,恐有举国动荡之险。 年轻帝王近来对此颇为恼火,已经将朝臣们劝谏阻拦的奏章留中不发了厚厚一叠。 对于这个流言,谢凡心中倒是信了七八分。美人皇帝希望重修九边重镇,甚至进一步北伐,而朝中衮衮诸公却意见不同,希望维持现状。 他心中想着:“就像二十一世纪网上流行的那个说法,不怕富二代吃喝玩乐败家,只怕富二代创业才是败家。 就算蒙古人偶尔南下打草谷,以明朝整个国家的国力,这个损失完全能够承受。单纯从算账的角度,反而比重修九边重镇,甚至北上作战,来得划算。如果我是大臣,我也不想老板天天瞎折腾,增加工作量。 可是皇帝作为明朝的顶级二代,从小什么都有,什么都享受过了。反而会想证明自己,不愿墨守成规。” 接着谢凡又联想到尤厨子平日里对着福顺和顾三郎的侃大山。尤厨子除了吹嘘自己年轻时候如何英勇神武,也不免讲到西北卫所环境艰苦。寒冬时节,边军往往风餐露宿,甚至饥寒交迫。 倒也不是朝廷不顾边军辛苦,只是往边境运粮实在消耗太大。每往西北前线卫所运送一石粮草,运输人马路上便要吃掉三石。所以许多边境卫所实在难以维持,比如尤厨子勾军的威虏卫,在高祖昌顺年间便被朝廷废弃了。 谢凡结合前世各种战争新闻,和自己十二分有限的历史知识,思来想去,得到一个结论:“边患这事儿,以目前的生产力水平,似乎真解决不了啊。” 至于逸闻八卦,最叫谢凡印象深刻的便是: 如今这位年轻皇上每日里宵衣旰食,却不入后宫,不近女色。虽有一众皇后妃嫔,却膝下无子。身为天子,居然不为皇家开枝散叶。使得储君之位空悬,以至于国本不稳。 甚至有过分的言官御史开始劝谏皇上,不如早日过继近枝宗室子嗣。自然又惹得年轻天子龙颜大怒一番。 谢凡听了只觉得这些个言官御史多半是在故意气人。当今皇帝年纪轻轻,就开始劝他过继别人家的儿子来做太子。 他心想:“这不是把皇上身为男人的尊严,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吗?偏偏还是以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让皇上无法发作。太损了,实在是太损了。” 其余流言蜚语便越发离谱起来。 坊间甚至风传天子之所以年纪轻轻,却不近女色。皆是因为当今皇上做太子时便纵欲过度,身体空虚。此时皇上可谓有心无力,辜负后宫三千佳丽,导致子嗣艰难。 另有种种离奇传闻,遍及朝中高官重臣、内宫太监、皇亲国戚,几乎无人幸免。更是多集中在下三路,直击人性弱点,抓住百姓眼球,喜闻乐见。 从年过七旬的老国公新娶了十七岁小妾,一夜七次,只可惜好景不长,次日便中风,再也起不来床; 到司礼监掌印公公虽然人称“内相”位高权重,却依然低声下气,去求当年给自己净身的小刀张,花了重金才赎回了早年落下的“小宝贝儿”; 再到新科举人饮酒狎妓,冷落了妻子,导致妻子与邻居少年偷情,结果举人欣赏少年才学,大方原谅了妻子,还和少年结为兄弟。 总之越是离奇下流的传闻,越是有鼻子有眼睛,生动详实,细节丰富。仿佛为众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更有种种点评打趣,虽十分刻薄,又百分贴切。 谢凡听了不禁为之一乐:“这些个监生作为吃瓜群众,实在是太损了。既闲得没事干,又有文化,嘴巴还损。相比二十一世纪的某博热评,热心网友,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代国子监生员被叫做监生,其来源有四种: 一是会试落榜举人入监,称为“举监”; 二是地方官员推荐入监,称为“贡监”; 三是家中父兄有功于朝廷,受皇上恩赏入监,称为“荫监”; 四是以纳马、纳粟、纳银等方式买到监生资格,称为“例监”。 洪武年间,百废待兴,人才奇缺。所以当时国子监生员多可直接选拔为官。一时间人人称羡,做监生可谓是前途光明。 然而时移事易,朝廷取士渐渐以科举为主,甚至有人提出“非科举毋得与官”。近些年朝中位极人臣者,更多为一甲二甲进士出身。 吏部选官名额本就不多,监生为官的渐渐减少,甚至有十余年不得官的监生。做国子监监生便不再炙手可热。 贡监与荫监本来名额就少。而获得举人功名本就可以候补选官,何须多此一举。所以举监人数也日渐减少。 可是监生到底有几分社会地位,还是有些平民富户愿意捐个监生身份。万一能选官做官自然是上上。若是选官不成,有个监生身份,应酬做事也是方便体面。 所以只有例监,既可以为朝廷创收,民间也有需求,人数逆市上涨,越来越多。国子监也日渐松弛惫懒,课业稀松。这些例监监生们家境富裕,不事生产,往往无所事事,便爱议论些国家大事。 听监生们闲聊,既能知晓国家大事,还能听些坊间趣闻。旁听众位监生谈天说地。他虽不爱开口发表意见,但是听了往往暗暗在心中狂笑。 王举人在北京国子监的熟人便是一个名叫唐秋芳的年轻“例监”监生。 唐家五代单传,千顷地,一棵苗。父母爱若珍宝,怕养不活他,便给唐监生娶了个女孩儿名,图个好养活。也许是女孩儿名保佑,万幸小秋芳顺利长成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唐秋芳虽个子不高,却有个大脑袋。一张国字脸,大腮帮子凸凸的。偏偏发际线远远后退,额头高高隆起。一见唐监生,旁的都不显眼,便只觉得好大一个头。又有人背地里叫他唐大头。 因为他父亲在南城开了间当铺,赚了不少银子,便花了几百两银子给唐秋芳捐了个例监。所以唐秋芳不愿旁人说他那秀气文雅大名,又不愿旁人喊他通俗贴切外号,只要旁人称呼他唐监生。 唐监生天资聪颖,机智过人。只是不在笔头功夫,做八股文章上。在自家柜上算账倒也勉强,一旦多写几个字便会头疼不已。 唐监生聪明伶俐在于他最擅长口头功夫,一张嘴便舌灿莲花。寻常小事往往被唐监生说得妙趣横生。若有奇闻逸事,一经他口,更是精妙绝伦。 谢凡虽然喜欢在心中默默吐槽,却没有唐监生这样的好口才,心中不禁十分羡慕。便也有意与他结交。 两人互换姓名籍贯,又论了长幼齿序。倒是唐监生年长谢凡一岁。 唐监生出身富家,也好广交朋友。知道谢凡是个年轻轻的举人老爷,高低要请谢凡喝酒吃饭。谢凡推辞不过,便随唐监生与王举人一道去吃了一餐。 北京城里秋冬季节天气寒冷,因此多吃羊肉,席间便有羊双肠、带油腰子、爆炒羊肚等菜。 唐监生连连敬酒劝盏,谢凡陪了一杯便觉得这酒入口辛辣,远胜南方米酒。只喝了一口便满脸通红,只好出言婉拒。唐监生酒品颇好,也不勉强劝酒,只与王举人畅饮一番。他酒量惊人,酒过三巡,大脑袋上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却丝毫没有醉意。 倒是王举人几杯酒下肚,便有几分醉态,面色潮红,说话口齿不清起来。唐监生方才停杯。 酒足饭饱,店伙计又上来两味甜点,是冬枣和果子露。 谢凡万万不曾想到能如此丰盛。北京城中酒醇肉美,尚在谢凡意料之中。隆冬时节更有鲜枣,却叫谢凡颇有些吃惊。 饱餐一顿,谢凡与王举人皆觉得心满意足,连声称赞,感谢唐监生招待。 唐监生见客人满意,自己作东道主也是面上有光。一时间宾主尽欢,又相约待谢凡会试得中三人再聚。只不提王举人中式。 三人欢欢喜喜各自回家不提。 此后谢凡倒是想着出去玩耍,可惜会试临近。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虽然中式与否不只靠这几日用功,谢凡也不敢再懈怠。只推辞了一应社交应酬,专心致志在家来温书。 每日起床便开始读书,睡前还要点灯再写篇一文章才休息。 第64章 过新年 谢凡将近来听闻种种国家大事都铭记于心,整日闭门不出,一一整理分析。盐税、田赋、西北边患、东南海寇,甚至干旱地震等等天灾,每一类型,谢凡都写了一套应对之策。 “也不知道能不能打中题目。如果中不了贡士,就当不了县令了。 如果成绩好一点,中个乙榜举人也是不错,可以去府、州、县学充教职。 如果落榜,害。我毕竟还没满十八,三年一场,再考三场我也才不到三十。还年轻着呢。许多进士都是三十来岁的。” 他暗自想着,心中对前途又多了几分期待。 因为会试录取人数较少,有大量举人虽然有真才实学,却遗憾落榜。所以自从洪武年间起,朝廷为了鼓励落第举人,也为了选才无遗漏,收拢“遗才”,便于正榜之外,额外增设副榜。 副榜举人又被称“备榜举人”或“乙榜举人”。这些举人虽然没有考中进士,但是朝廷也会任用会试副榜举人充任各地府、州、县学的教官。 县学教谕品阶较低,许多举人不屑一顾。所以竞争并不算十分激烈。但教谕干得好,也能升知县。谢凡觉得也算是个出路。 每天读书备考,十分充实,谢凡只觉时光飞逝,转眼便新年将至。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在北方过新年,习俗与江南又有所不同。 谢凡处于前世观念,对于过年过节不如周围人那般郑重其事。陆家父子与张世贤每日忙于生意应酬,所谓“商人重利轻离别”,常常不在院中。 但是自从腊月之后,随着新年将近,城中商户渐渐开始闭门歇业,路上行人也都行色匆匆。陆家父子与张世贤也没多少生意可谈,留在家中的时日渐渐增多。 虽然院中四人都满腹心事,又远离家人。出门在外,对过年过节都不甚在意,可架不住尤厨子是个十分积极热心的。 腊八当日,尤厨子便早早起床熬煮了一大锅腊八粥。又大着嗓门在院中高喊了一句:“过了腊八就是年!”招呼众人起床。他嗓门洪亮,又有意提高音量,一时众人都从睡梦中被吵醒了。 本来昨晚张世贤出门与几个两淮盐商应酬,回来得晚,正想晚起补补觉。大清早被尤厨子吵醒,正老大的不高兴。 可一见尤厨子端来的腊八粥,食材丰富,香甜可口。张世贤顿时也不恼怒了,只三五口,满满一碗腊八粥就下了肚。张世贤本来好吃,昨日宿醉,本来脾胃不适,连忙又招呼尤厨子再来一碗。 陆家父子喝了尤厨子端来腊八粥也是赞不绝口。 谢凡见腊八粥中不只有赤豆、绿豆、大米、小米、麦仁、苡仁、百合、大枣,甚至还有江南特产莲子和鸡头米,甚至还有岭南桂圆干。其中种种食材,皆是软糯可口,火候正好,调味适中,清甜芬芳。 福顺和顾三郎也是年轻贪嘴,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肚皮滚圆。 很快一大锅腊八粥便见了底。尤厨子得了众人夸奖,顿时洋洋得意。 因为在腊八粥上大获成功,腊月二十三,北方过小年。尤厨子又招呼众人一道吃糖祭灶。在灶王像前供上糖果、清水、料豆、秣草。图个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意头。 院中四人闲来无事,临近新年也想图个吉祥,便都笑嘻嘻积极参加了。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 此后尤厨子便严格按照民谣张罗起来,将临近新年前几日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除了陆才明,谢凡、张世贤、陆平友三位少年平日里在家多是坐享其成。如今第一次离家在外过年又闲来无事,做些家事准备过年,倒也觉得颇为新奇好玩。 每日里都有一个主题,在尤厨子热情张罗之下,也就笑嘻嘻一道忙碌准备。小小四合院之中,年味渐渐浓厚起来。 终于到了腊月三十日。因为一行人都是南方人,所以尤厨子不止准备了扁食,还用心整治了一桌席面。又端出提前备下的椒柏酒。椒香性温多子,柏树则有长青之意,在新年饮用也有纳福意头。 因为出门在外,新年规矩也不如在家中那样多。四合院里众人摆下三桌,一道吃了团年饭。 先照例说了些吉祥话,酒足饭饱之后,又一道守岁。早上起来盥洗完毕后,又同吃黍糕,曰“年年糕”,取了谐音“年年高”的意头。 欢欢喜喜迎过新年之后,接着是贺年拜年。时下风俗习惯,上自朝官,下至庶人,皆是连日往来拜年。 陆家父子与张世贤皆是备上礼物去拜访各家生意伙伴。 谢凡则与他们三人不同,最要紧须得到乡试座师高大人与杨大人,以及房师处拜年。 时下风俗,考生只尊两位主考官和直接录取他的同考官为座主。主考官者,谓之“座师”。同考官者,则谓之“房师”。 谢凡乡试座师高长德大人与杨伟大人皆是文坛领袖,也不只做了一次主考,门生故吏实在多如牛毛。若是如寻常百姓一般,人人去他家中拜年,再应酬留饭等等,实在应接不暇。 更何况,如此情况的在京朝官不胜枚举。所以高官重臣之间,拜年便更不同于庶民百姓。 京师朝官之间拜年是一种虚套的礼仪形式,所谓“望门投帖”之俗,只讲求礼仪形式。 朝中官员多集中居住在东西长安街上。因此在东西长安街上,望门投帖者最多。官员家里门房对于拜年者,也不问识与不识,一律收了拜帖便是。更有甚者,投帖者也不不下马,也不登门,只派家人送门帖。 而谢凡作为新科举人,自然要亲自登门去拜座师。因为初来乍到,谢凡便提前求了王举人指点迷津。 王举人虽不在意会试结果,但也知道新年拜座主的规矩。便指点谢凡与金陵会馆里面几位同乡一道,去投下门帖。礼物倒不必多贵重,太过贵重座主也不会接受,只要帕子四方、书籍一册便是足以。 只是特意嘱咐谢凡不要独自前往,一定要随着常解元一道。因为有常解元这位大才子在,多半能得两位座师亲自接见。 至于谢凡为何不要独自登门,王举人则未曾明示。谢凡也知道些人情世故,闻弦歌知雅意,明白自己独自前往十有八九会吃闭门羹。 初一大早吃完年糕,谢凡便出发去金陵会馆给各位同乡举人拜年。特意带着尤厨子精心预备下的百事大吉盒儿,里头有柿饼、龙眼、栗子、熟枣、年糕、蜜供等甜蜜点心。 谢凡知道南京人往往更偏好甜食,北京城里则口味偏咸口儿。因此特意拜托尤厨子做了一大盒子甜口点心带去。尤厨子颇为得意谢凡认可自己手艺,使出浑身本事,做了老大一盒子精致点心。 南京举子们远赴北京赶考,时至新年,思乡之情正浓。谢凡到了金陵会馆,送上满是甜蜜点心的百事大吉盒儿,果然大受欢迎。 一众举人士子,也顾不得斯文体面,争先恐后大快朵颐起来。常解元亦是其中之一。谢凡见气氛正好,顺势提出想同常解元几人一道向乡试座师高大人和杨大人拜年。 这本也是小事一桩,常解元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告诉谢凡,自己一行,还有几个苏州府新科举人约好了,大年初三去给座师拜年,未时自金陵会馆出发,先去高大人府上,再去杨大人府上。因为两位座师宅院都在长安街上,便就一并去了。 谢凡心满意足回到四合院里,又用心写好拜帖,备上礼物只等初三。 俗话说:“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合子往家转。”尤厨子亦是按照习俗精心预备了吃食。 初一晚上谢凡回来便吃了猪肉白菜馅饺子,初二中午又吃了碗煎蛋卤子面。因为初三谢凡要去拜访座师,尤厨子又特意大早给谢凡预备了韭菜合子,猪油炸过,脆生生,香喷喷,黄灿灿。 谢凡这一世多在南方,许久未曾吃过韭菜合子。吃了一个便觉得实在美味可口,清早饥饿,一连吃了三五个合子。过后觉得稍微有些油腻,又吃了喝了一盏果子露。 片刻之后,油腻热食和清凉糖水,在谢凡胃中混合。谢凡便感到腹痛如绞,坐上恭桶便下不来了。临近未时,腹痛腹泻也未曾好转,根本赶不上去金陵会馆。只好让福顺去金陵会馆,替自己向众位同乡举人告缺。 福顺、顾三郎和家里其他人也都吃了韭菜合子和果子露都一切正常。谢凡心里明白自己是吃了韭菜合子和果子露,油腻冷热混合,导致了消化不良,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可惜自己不能与常解元一道给座师拜年。 谢凡明白全是自己太过贪吃,反而尤厨子十分后悔自责,觉得是自己所做韭菜合子耽误了举人老爷的正事。一连好几日都面带愧色,流水似的给谢凡做些清淡好消化的吃食。果然只过了两三日,谢凡的肠胃便全好了。 既然自己腹泻耽误了与常解元一行人同去,大年初六谢凡只好与福顺、顾三郎带着拜帖和礼物前往两位座师府上。 到了高大人府上,果然门庭若市。除了高家门房家丁,还有许多来访宾客带着礼物在门口等候。 谢凡上前对着门房恭敬作了一揖,自报家门是应天府新科举人谢凡特来拜访座师。 那门房鼻孔朝天,听闻谢凡自报家门之后,并无有何反应。他做了高府多年门房,所见进士翰林已如过江之鲫,区区一个举人,实在是不以为意。 因此门房只微微对着三人瞟了一眼,见谢凡一行三人,衣着寻常又未带上厚礼。便十分随意打发三人离开,说自家大人近日诸事繁忙,无暇见客,只让谢凡留下拜帖和礼物,自己会代为转交。 说完便将另一位等候宾客迎进了大门。 谢凡受了这门房冷眼相对,也算是意料之中。只好向门房道谢,招呼福顺和顾三郎将礼物交予门房。自己一行三人默默离去,前往附近杨大人家。 杨大人府上也和高府类似,同样宾客盈门。同样门房趾高气扬,门房不止对着谢凡一行漫不经心,甚至还明里暗里索要好处。若是谢凡不予门房好处,门房便不转交谢凡的拜帖和礼物。 谢凡只好拿出三钱银子给门房。那门房居然嫌弃太少,对着谢凡一番白眼相加。谢凡无法,又再拿出了二钱银子。门房方才勉勉强强接受,让谢凡留下拜帖礼物走了。 一行三人免不得有些垂头丧气。可如此风气在此时也是不足为奇。 谢凡心中感叹:“宰相家奴七品官,果然如此。主人家有权有势,奴仆也比旁人尊贵。” 接着又开始心疼自己:“送个新年拜帖,就花掉了五钱银子。若是将来选官候补,要补个好些的缺,不知还要花多少银子。” 纵然心中笼罩上几丝忧愁,次日谢凡还是去了乡试房师,孙纯大人家中拜年。 孙大人宅子不在东西长安街上繁华热闹之处,只在偏僻小巷中,也不如高大人与杨大人府上气派。因为孙大人官职是翰林院编修,为官时日尚浅,所以他家中并未宾客盈门,门房也是客气恭敬。 孙大人年约四旬,是广东人,生得肤黑个矮,浓眉大眼。说话口音浓重,谢凡与他谈话颇为吃力。 但是见了谢凡,孙大人待人十分和蔼可亲。谢凡进门后,他便立刻招呼谢凡落座,又让家人为谢凡奉茶上点心。再问了谢凡将来有和打算。 谢凡便如实说出自己万一会试中式,希望外放做县令,实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一目标。 注释:新年风俗参考现代习俗、《旧京遗事》和《菽园杂记》。 第65章 苔花与牡丹 孙大人听后大喜,连连抚掌大笑,操着浓重口音,对着谢凡好一番勉励鼓舞。又说了许多自己当年会试、殿试场中情形。 与汪县令所言一致北京二月十分寒冷,南方举子在礼部贡院里十分难熬。将自己备考应试经验倾囊相授。 接着又说了许多朝中大事,除了边患天灾,还有民间种种积弊难返,谎报户籍,隐匿田地,逃避税赋。间或鼓励谢凡将来为国革除积弊,造福社稷,报效君父。 最后畅谈一番孙大人家乡广东气候炎热,民风民俗,与江南和北方如何不同。以及孙大人心中认为应该如何做好一方县令。 只可惜孙大人说话岭南口音浓重,谢凡听得实在吃力。竭尽全力,结合起前世所听粤语歌曲、所看tvb电视剧方才勉强听懂了七八成。 两人闲谈还无意间发现,孙大人是谢凡家乡溧水县县令汪大人的同年进士。又说到孙大人父亲早亡,寡母如何艰难养家,谢凡则是早年父母双亡,全靠祖父祖母两位老人操持家务。 有了共同之处,两人更是感到投缘,促膝长谈甚至没留意到天色渐晚。孙大人自然而然留谢凡在孙家用了晚饭。 孙大人家晚饭只是家常菜肴,仅有三菜一汤,菜色十分简单,也多为清淡素菜。可是谢凡只觉得这餐饭菜格外可口香甜。 饭后回到小小四合院中,谢凡只觉得备受鼓舞。前日在高大人与杨大人府上所受种种委屈,顿时烟消云散。 此后谢凡又备上礼物,分别去拜访了王举人与唐监生。 王举人得知大年初三那日,谢凡因为腹泻,所以不曾与常解元一同去拜访座师,之后独自前去,又被门房冷落吃了闭门羹。他脸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一张黑脸皱得似枯干树皮一般。 王举人摇着头,叹着气,向谢凡绘声绘色说道,初三以常解元为首一众举子,如何得了高大人与杨大人青睐。 尤其高府当时还有礼部侍郎方敏,高大人与方大人不仅对着一众举子鼓舞勉励,更热络亲热地考教各人学问。此后再一一细细指点。应考举子能得帝师与礼部侍郎指点迷津,实在是莫大荣幸。 出门后一众士人皆是洋洋得意,四处传扬当日经历,引以为荣。 机会如此难得,偏偏谢凡错失良机。 虽然谢凡也是十分遗憾,可惜时机已失,失不再来。只得接受现实。谢凡只好对着王举人无奈摇头,微微苦笑。 王举人见谢凡如此,也不好再说,反而安慰了谢凡几句。 拜访唐监生家却是画风十分不同。 唐监生家人见自家少爷有个年轻举人老爷前来拜年皆是十分诧异欢喜。 忙不迭通报主人家知道。唐监生父亲格外郑重其事,还吩咐家人整治了一桌丰盛酒席招待谢凡。 谢凡见唐监生父亲莫约五旬年纪,生得十分斯文白净。更要紧的是,唐父有一张普普通通的圆脸,脑袋大小也十分正常。 他心中颇感意外,这父子俩人,从外貌到举止,可谓毫不相似。 若是说唐监生的大脑袋和嘴炮技能是随了母亲,那以唐家财力,唐父居然会娶个大头段子手为妻,也是实在奇怪。 毕竟封建时代,社会主流对于男女审美截然不同。 所谓“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时下女子,无论名门淑女还是教坊名妓,皆是柔弱纤细,温声细语。 但大过年的,谢凡也不能不懂眉眼高低,冒然开口询问。只按下心中疑惑,礼貌作揖问候,送上拜年礼物。唐父亦是应对得体,两人礼貌寒暄一番。 酒席完毕,谢凡方才和唐监生独坐闲话。虽然心中对于唐家父子关系十分好奇,但也忍着没有开口询问。 两人见面方才说了两句正经应酬话,唐监生就先开口讲述自己如何过年,虽然只是日常小事,他说得却颇为俏皮。 谢凡听了觉得实在有趣。也忍不住说了自己大年初三因为贪吃韭菜合子,不幸腹泻。在恭桶上坐了一天,甚至错失机会拜见座师。 唐监生听闻顿时摇着大脑袋,神情严肃,对于谢凡错过拜见座师倒是毫不在意,只是一本正经说大过年的跑肚拉稀实在很不吉利, 接着一力邀请谢凡正月十九日燕九节,一同去北京城中白云观参加燕九节庙会,打醮祈福,洗脱厄运,求得会试好运。 唐监生所说白云观,位于北京西便门外,为道门全真派龙门派祖庭。据说前身系唐代天长观,是唐玄宗为“斋心敬道”、奉祀老子所建道观。 观内还有一座汉白玉石所雕老子坐像,据说便是唐代遗物。历来香火旺盛,号称“天下第一观”,是北京城中第一灵验道观。 谢凡本来不好求神拜佛,可历经穿越时空,重活一世。此生又阴错阳差中了举人。 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有唐监生一力邀请,谢凡也对庙会好奇起来。 当下便答应唐监生正月十九日一同去白云观打醮祈福,顺便也为祖父祖母请道平安符。 因为心系二月会试,除此之外,谢凡也未再出门玩耍走动,整日在四合院中温书写文。又将那日孙大人所言种种朝中积弊,户籍田地,赋税徭役等等在脑中一一分析。结合前世国家户籍税收政策,提前写好策论文章,以备会试所用。 转眼便至正月十九日,谢凡一大清早就与唐监生一同去白云观燕九节庙会。福顺与顾三郎也爱凑热闹,便也吵闹着一同前去。 果然观内人山人海,车骑如云。上至王公贵戚,下至贩夫走卒,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谢凡依照唐监生所言,供斋醮神,以求福免灾。观中道士旋绕香炉和烛灯,边巡行边按一定韵调口诵词章,众位信众诚心膜拜,一派庄严肃穆气象。 仪式完毕,谢凡又为祖父祖母求得了平安符。正事完毕,几人便在白云观内四处闲逛。 白云观规模宏大,分中、东、西三路以及后院。其中后院名为云集园,又称“小蓬莱”,清幽雅静,颇有曲径通幽之意趣。 谢凡一行人便在云集园中闲逛走动,众人皆欣赏美景,沉醉不已。 出门前谢凡多喝了几口水,忽然觉得有些尿急。便向众人告辞离开,独自前往茅厕。 等到终于减轻体内压力,从茅厕出来,因为游人如织,谢凡却找不到同行几人。谢凡七拐八拐四处寻找,居然走到一个僻静之处。 那花园颇有些曲折幽深之感,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越走越觉得有些偏僻,忽然还听到隐隐有哭声从角落传来。 万幸此时是青天白日,白云观又是道家福地,谢凡并未感到害怕。 只是谢凡曾经不幸听过陆平友墙角,所造成心理阴影面积实在非常巨大。他本想悄悄离去,避开旁人隐私,只当不曾来过。 可惜云集园中花木扶疏,移步换景。哭泣之人也许亦在走动着。 谢凡刚刚转头离开,却见到哭泣之人正在自己身后。两人正撞了个对脸,一时间简直万分尴尬。 只见那哭泣之人是个瘦弱的小小少年,莫约十一二岁,白白净净。穿了一身厚实袄子,看起来应当家境不算太差。只是泪水满面,哭得实在伤心。 “万幸只是一个人在哭,我可没有再一次撞见别人做不可描述的事。”谢凡心中暗自安慰自己。 “可是大过节的,一个人躲在角落哭泣,实在太可怜了吧。他还是个孩子啊。”谢凡又忍不住有些同情。 于是谢凡放柔语调,开口轻声安慰道:“小兄弟,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大过节的,咱别难过啊。” 少年本在伤心时,猛然遇见生人,本来是又吃惊又尴尬。泪眼婆娑之中,见谢凡是个年轻白净的读书人,心下便有了几分好感。此时听到这个年轻书生温言安慰自己,少年倒也并未觉得反感。 谢凡见少年面色未有反感,又接着说:“你哭得这样伤心,你父母要是知道了该多难过啊。快回家去吧,有什么难处,让家里大人帮你。” 这本来只是好心提醒,谢凡代入了前世认知。想着青春期孩子最需要家庭的温暖。所以才有此一说。 万万没想到,少年听到“父母”一句哭得更难过了。 谢凡有点愣住,忙问可是少年家里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少年只抽抽嗒嗒地说:“我是个最无足轻重的人。父母亲人都早已抛下了我,哪怕是我今日死了,也无人会为我流一点儿眼泪。” 声音颇为尖细,似乎是因为刚刚哭过,也可能是还处于青春期。 谢凡心中暗道:“得,这果然是青春期的烦恼。觉得全世界都不爱自己。” 于是掏出自己手帕,递给少年擦拭脸上眼泪鼻涕。略一思索,想着少年言语颇为文雅,应当识文断字,便对少年说:“我送你一首诗吧。” 接着吟诗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这诗咏得正是青苔,纵然青苔生在阴暗潮湿之处,十分不显眼。可是得遇天时,青苔亦会如牡丹花一般开放。 青苔尚且如此,人为万物之灵,我们生而为人,又怎可自暴自弃。” 这首诗名为《苔》,是清代袁枚所做。 谢凡前世偶然在一篇心灵鸡汤文章中读到。前番谢凡拜会座师吃了闭门羹,可是此后又得孙大人热情勉励,方才偶然想起。便觉得自己微不足道,相比常解元这样的天子骄子,就如同青苔相比牡丹。 纵然苔花相比牡丹毫不起眼,微不足道,也要努力绽放,不负青春时光。 此刻见少年自暴自弃,便吟出这首勉励过自己的诗歌,来勉励伤心的少年。果然少年听完谢凡一番话,有些愣神。 谢凡心中不免暗自得意起来。正要继续嘴炮,输出一波正能量。便听到唐监生扯着大嗓门喊自己:“凡哥儿,你怎么在这犄角旮旯,教我们好找。” 接着唐监生的大脑袋便探了过来。 那少年一见有人来了,也没把谢凡的手帕还回来,就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接着一行人便过来了。唐监生照例打趣谢凡,怎么去小解了这么长时间,莫不是年纪轻轻就淋漓不尽?自己认识好些男科圣手,可以为谢凡引荐就医。 谢凡正想说自己在做好人好事,为伤心的小孩儿给与安慰。正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一句安慰的话,温暖一个伤心的人。 可少年此时都跑没了影儿,谢凡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和唐监生打趣了几句,就轻轻揭过。 “还白白损失了一条手帕。”谢凡暗暗叹气。不过谢家家境并不宽裕,谢凡也不讲究奢华,日常用度皆是寻常。他递给少年的手帕只是一方半旧白色棉布帕子,既不精美,也不别致。 几人在燕九庙会尽情游玩之后,方才一同离开白云观,各自回家。 庙会上安慰小孩子的小小插曲谢凡并未放在心上,也未对人提起,过几日便忘记了。 回家后谢凡将白云观所求得平安符细心收藏妥当。预备着三月初一运河开漕之后托人带回溧水,或者二月二十八日会试发榜,自己落榜回家时带回。 此后谢凡便心无旁骛,一心备考会试。 除了寻常温书复习之外,谢凡记起汪县令与房师孙大人所言,有意学了如何烧炭盆取暖,如何烤热砚台让墨汁不至于凝固,又不叫砚台开裂。 因为每日泡热水,加上渐渐习惯了严寒天气,谢凡手上所长冻疮也好了个七七八八。 正如诗中所言,“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谢凡自知自己并不是常解元那样天才,如牡丹花一样,是花中之王,备受关注。但是哪怕天资不同,自己也要全力以赴,方才不负韶华。 第66章 会试舞弊案 因为一门心思都在会试,谢凡十八岁生日也并未操办,只叫尤厨子下了一碗长寿面独自吃了,便算是做了生日。 新年之后,朝廷也定下了己未会试两位主考官。和乡试不同,会试由礼部主持,在京师贡院举行。会试主考官,多以进士出身朝中高官出任,上至大学士、六部尚书,下至副都御史。 今科会试正主考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陶东阳,副主考是礼部右侍郎方敏。两位主考皆是进士出身,素来富有才名。其中陶大人曾是二甲第二名,方大人更曾是一甲状元。两位主考才华横溢,一众举子皆是心服口服。 其余十八位同考官,亦是多由翰林充当。足见朝廷将会试视为头等大事。 转眼时间来到二月。与乡试一般,谢凡与其余三千余名应试举人一道,照例提前一日,二月初八寅时便去北京贡院候考。 陆家父子与张世贤三人虽然是生意人,来到京城以来也一直忙于生意应酬。可是几人都心知肚明,进士及第实在可谓是“鲤鱼跃龙门”。 万一谢凡会试中式,成为进士便是板上钉钉。他们几人身为谢凡亲近之人,也会与有荣焉,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后好处简直不胜枚举。所以为着谢凡参加会试,他们三人亦是尽心尽力,积极张罗筹备。 此时北京城天气依旧寒冷,陆才明与张世贤特意为谢凡备下了马车赶考。马车也是特意预备过,四周皆挂上了厚实的布帘。又为谢凡准备了厚实衣服鞋帽,暖烘烘暖手炉。 可是外间依旧寒冷,一出马车,谢凡便被冷得浑身一个激灵,又打了个喷嚏。 谢凡站在应天府一队举子之中,在贡院门前候考,搓着手跺着脚默默等候。好不容易等到点名,众位举子便如乡试一般,依次接受搜检。 会试搜检依旧十分细致,甚至比乡试搜检更为严格。帽须单毡,鞋须薄底,砚台不得过厚,笔管不得镂空,食物也必须切开。 大明立国之初,洪武年间,举人应试查检尚且较为宽松。太祖曾云:“此已歌《鹿鸣》而来者,夸何以盗贼待之。” 然而时殊世异,科举文章文风渐渐冗滥,多数文章千篇一律。举子记诵稍多即有可能中式。所以曾有举子,尽抄录小本,挟以入试。御史便建言朝廷应当严格搜检。 如有举子夹带舞弊被抓,便先要荷校(戴枷)在礼部门前示众一月,再送法司定罪。惩罚多为处以杖打之刑,之后削去举人功名,贬回原籍成为庶民。 故而会试考场搜检格外严格,渐渐成为惯例延续至今。应考举子须得解衣脱帽,且一搜再搜,无复国初待士体矣。 在北京城初春的寒风料峭之中,来自全国各地的赶考举子们现场脱下衣服鞋袜,由四位搜检兵士一一检查。不过此时众位赶考士子都身负举人功名,搜检兵士相对乡试搜检更为客气,举人们不必赤身裸体。 虽然现场生了炭火取暖。可是春寒料峭中脱去了外衣,也将谢凡冷得瑟瑟发抖。 此次考篮中文具与乡试时候类似,只是吃食皆是尤厨子精心预备。因为尤厨子历来洋洋得意自己曾在西北勾军,特意为谢凡准备了烺干粮。 烺干粮正是尤厨子在西北时所用军粮,因为用水少,容易储存,既可以直接食用,也可用开水泡软食用。尤厨子为了方便谢凡入口,又粗粮细作,额外加了蜂蜜和大红枣,让烺干粮入口香甜,远远胜过寻常军粮。 为防止搜检兵士与举子勾结舞弊,搜检兵士皆是从全国各省卫所兵士所选。轮到谢凡,恰好有搜检兵士便是出自西北卫所,见到烺干粮颇为诧异。将烺干粮切碎之后见其中有丝丝红枣,更是面露微笑。 谢凡却是不知,只是照例同乡试一样,拿出一钱银子交给检查兵士。那士兵笑嘻嘻收了,又对谢凡拱了拱手,将谢凡顺利让了进去。 入得号房,谢凡见到北京礼部贡院与南京江南贡院略有不同。似乎更加宽阔一些,里面摆放有炭盆和恭桶。只是因为北方风沙远胜南方,号房内颇有些灰尘,显得脏乱。 谢凡进得号房便拿出考篮中手巾抹布,将号房打扫干净,方才能够落座。 谢凡心想:“号房脏不打紧,最要紧是个正常号房,不漏风雨,不临茅房。” 举子们入闱完毕,号军便将每个号房与巷栅门上锁。谢凡依旧照例礼貌为号军送上银子。号军亦是殷勤为谢凡端来热茶,添上炭火,分发下三只蜡烛。 谢凡拱手多谢,也不多言。点燃火盆,再拿出薄毯盖上,如乡试一般开始休息。 虽然有几分寒冷,谢凡也蜷缩着身子渐渐睡去。转眼便到了九日子时,号军发下试卷。题目、正卷纸、草卷纸皆与乡试类似。 谢凡拿出文具,见墨汁砚台因为点着炭火,历经一夜,万幸不曾冻住。只是正欲落笔,方才发现因为夜间寒冷,研墨之后,墨汁有些干涩。 只好按照前日演练之法,用炭火将砚台微微加热,方才书写自如。 接着细细读过题目,谢凡发觉果然比乡试艰深许多。 四书义三题: 一、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二、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 三、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谢凡本经为《诗经》,他便只看了诗义题: 一、蓼彼萧斯,零露渭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 二、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子孙。 三、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 四、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侯戾止,言观其口。其旃筏莅,鸾声哕哕,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一时间谢凡实在想不出新意,只好默默叹气,套用预先为不同主题所准备种种文章片段,开始勉力答题: “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讲的是报效君主,要认真办事而把领取傣禄放在后面,套用“忠君”模板; “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原是孟子专对孔子的赞誉,套用“德行”模板;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讲的是君子德行,还是用“德行”模板,再加上些“忠君”和“利民”; 谢凡稍稍思忖:“第二题,似乎不太好写得出色。做第一和第三题吧。” 接着便到了诗义题: 第一题出自《小雅·蓼萧》,为诸侯朝见周天子时歌颂天子之诗; 第二题出自《大雅·皇矣》,为叙述周王先祖功德之诗; 第三题出自《周颂·烈文》,为周成王即位后祭祀祖先时戒勉助祭诸侯之诗,意在不忘记前辈君王功绩德行; 第四题出自《鲁颂·泮水》,为歌颂鲁僖公平定淮夷之诗; 谢凡读了不禁挠头苦思冥想:“全是歌颂祖先功德,或是战功,要让三篇文章不落俗套实在很难。第二题和第一、三题意思有些重复了,还是放弃第二题吧。” 因谢凡早早备下了许多文章模式,很快便将初稿撰写完成。 一连写完五篇文章,谢凡抬头一望,只见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也不再勉强作答,拿出尤厨子所准备烺干粮准备进餐。因为烺干粮十分干硬,本来担心考场上咀嚼会感到费力。 万幸搜检兵士为了检查夹带,将谢凡所带烺干粮全都切成了小块。倒是替谢凡省下不少麻烦。谢凡就着茶水,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烺干粮里尤厨子特意加了蜂蜜和大枣,谢凡吃了居然觉得香甜可口,颇为美味。 天黑谢凡便照旧睡下,次日天明起来用心修改草稿。增删润色,避讳韵脚,再耐下性子誊抄上正卷。 谢凡历来做文章并非文采斐然,花团锦簇。这几道题目又有些艰深难懂,他增删修改多次,实在吃力。 期间早有许多举子完卷,领照出牌。谢凡听见响动也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他平素积累许多素材,美文佳句。此刻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勉力写完,也算得上是中规中矩,平和中正。 谢凡最后通读一遍,确认完卷,终于也交卷领牌出去。倒是运气颇好,正赶上傍晚最后一次放牌。 出得礼部贡院大门,远远便望见张世贤带着福顺、顾三郎以及尤厨子正眼巴巴等候着。 谢凡刚一走近,福顺和顾三郎一个上来替谢凡拿考篮子,一个拿了热手巾替谢凡擦洗,尤厨子更连忙端出一碗热乎乎甜粥。 此时天气仍旧寒冷,几人并不知谢凡何时出来,却一直备着热水热粥,可见用心。 接着张世贤又问谢凡想先吃饭还是先回四合院休息。谢凡因在号房内吃了烺干粮,烺干粮饱腹感颇强,并未觉得饥饿。所以想先回家休息,张世贤连忙一口答应,一齐乘马车回去。 一路上张世贤也不多问谢凡考试结果如何,只说因为开春之后生意渐渐繁忙,自己与陆家父子两人便约定一人来接谢凡一场。谢凡自然并无意见,接着张世贤又说了几句玩笑话,让谢凡放松心情。 此后两场皆是顺利进行。因为谢凡没有不幸流落厕号,尤厨子所作烺干粮饱腹效果良好,所以谢凡也不曾感到饥饿,并未重演乡试时候,出了贡院便晕倒这一糗事。 只是第三场策论题目并未涉及到边患、户籍、赋税等等要紧话题,没有让谢凡面临“歌功颂德”还是“针砭时弊”的两难抉择。 可惜也不曾让谢凡有机会能够一展往日结合前世认知,所精心预备下的“真知灼见”。只好写了中规中矩五篇文章,完卷后既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 三场完毕,谢凡筋疲力尽,心中只想着:“尽人力,听天命。力不尽则憾,命不听则枉。 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能不能中式,全看运气了。” 于是放松身心,只在四合院中吃好睡好,等待二十八日会试放榜。 旁的举子考完三卷,却多有集会宴饮。更有放浪不羁的,甚至日日狎妓冶游,招摇过市。常解元一众江南举子也有些恃才傲物,举止张扬起来。 正在放榜之前,却传出了会试舞弊传闻,震惊朝野,闹得沸沸扬扬。 先是给事中钟旭日,上奏会试副主考方敏向南直隶乡试解元常幸以及十一名应天府和苏州府举子泄题。所说正是正月初三那日,十二位南方举人在高长德府上得了方敏指点文章。 坊间流传众人那日所作习作之中,便有正经会试题目。 给事中官阶只有七品,在北京城里是个微末小官。却负责监督官员,又能风闻奏事。所以此事果然引起轩然大波。 科举舞弊自然为重案要案,哪怕方敏素来颇得圣眷,又是帝师高长德门生。天子也不得不下令严查。 皇帝先是命主考陶东阳独阅试卷,将副主考方敏排除在外。 其次,又迫于压力,将方敏连同常解元等十二名南榜举人一道,投下了锦衣卫诏狱接受调查。 不知是一众举子在诏狱里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或者泄题确有其事。虽然没有铁证,常解元等十二名南榜举人也都招认了,接着便被革去功名,贬为庶民。 方敏出狱后,更被勒令致仕,不久后郁郁而终,但被朝廷追赠了礼部尚书。 此为后话,只说本科会试。共有三千多名举人参加,三百人中式。 在常解元等十二人被革去功名之前,谢凡位列南榜第一百七十七名,或许能取中乙榜。 偏偏遇到舞弊大案。谢凡依次递补上前,刚好成为南榜第一百六十五名。 注释: 会试搜检严格参考书籍明代沈德符所着《万历野获编》,题目参考明代建文二年会试题目。 舞弊案参考明孝宗年间唐伯虎舞弊案。 第67章 中式进士 会试按照南北中三卷录取。每一百人中,南卷取五十五人。因此谢凡作为南榜第一百六十五名,刚好是南榜最后一名。 但是因为南榜包括:浙江、湖广、江西、福建、广东,以及南直隶应天、松江、苏州、常州、徽州、池州、扬州、镇江、太平、淮安、宁国和广德州。 南榜基本涵盖了大明全境两京十三省中最富裕繁华之地。毫不夸张地说,南榜地区举子的整体实力确实超过了其余两榜举子。 谢凡在南榜是最末一名,但是在己未科会试全部三百名中式举子中,谢凡则是第二百八十三名。 二月二十八日辰时正式放榜,一般来说参考举子天不亮便会早早起来,去礼部门口等候放榜。但是谢凡却没打算如此,因为他觉得结果既然已经定下,无论自己早去晚去,结果都是一样。 北京城春天老是刮大风,去礼部衙门门口等着,吹着风傻站着实在没意思。 “春眠不觉晓”。这几日正是春困,谢凡心想:“不如睡饱了再去看榜,精神状态好一点,才能更好地接受现实。” 他心里对于会试中式并未抱着太大希望。谢凡心中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如果能在乙榜榜上有名,便是名副其实了。 谢凡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去做个县学教谕。若是能去浙江或者江西,这样文风昌盛之地最好,实在不行去广东也是很好。 此时读书人,尤其是出身江南富庶之地的读书人,往往嫌弃岭南遥远偏僻,不愿远赴广东为官。而谢凡因为前世观念,将广东视为“沿海发达地区”,心中并无反感。 更加之前日又听房师孙大人介绍家乡风俗。此时广东已有西洋夷人乘船前来贸易,带来不少稀奇玩意儿。更要紧此时岭南地区相对北方和江南,实在“不甚开化”。当地女子往往不裹小脚,甚至常常抛头露面,男女婚嫁也颇有几分自由。 谢凡听后,不禁心向往之。想着自己若是去了广东任职,说不定能邂逅一位身体健康、外向活泼的岭南佳人,美美完成终身大事。 这样一番畅想,谢凡对于会试落第的失望之情,便以消减了大半。于是二月二十七日晚上,谢凡睡前照例躺着畅想了一番未来,便安心闭眼睡觉。 正当谢凡睡得香甜,忽然听得福顺大呼小叫将他吵醒:“少爷中了,中了。少爷中了贡士!” 谢凡听了却是不曾起来,只翻过身去,继续睡觉。 他心中暗想:“今儿怎么做梦了,梦里福顺还是这么咋呼。” 接着便被福顺摇晃醒了,谢凡睡眼惺忪,颇为不悦,正想发作。却见顾三郎也在床边,手里拿着一盏油灯。 福顺与顾三郎两人皆是笑容灿烂,冲自己一个劲儿傻笑,连声说:“恭喜少爷!少爷中了,中了!” 谢凡有些愣神,喃喃问道:“真的么?” 顾三郎说道:“比珍珠还真,四合院门口已有礼部书办报子来报喜信了。” 原来在正式放榜之前,早已有报子得了消息,先一步吹吹唱唱找到中式举子报喜信,讨喜钱了。 谢凡侧耳一听,果然门外有吹打奏乐之声,连忙起床穿衣出门。掏出五钱银子打赏报信人。 那报信人得了丰厚赏钱,喜不自盛,忙不迭说道:“恭喜中式进士老爷,取中会试第二百八十三名。” 会试取中者称“贡士”,又因为贡士参加殿试之后便统统成为进士,故也称为“中式进士”。 谢凡听了自己名次,简直喜出望外。悄悄在自己手上掐了几把,感到疼痛,方才确认自己不在梦中。 接着尤厨子也来道喜,直说自己要赶早去买肉,让进士老爷吃顿好的。 片刻之后,张世贤与陆才明也来向谢凡道喜。只是陆平友昨日出门会友,留宿在朋友家中,不曾回到四合院歇息。 谢凡虽然提前得了喜讯,次日辰时放榜还是带着福顺和顾三郎两人一同去礼部衙门看榜。 榜前自然人山人海,几家欢喜几家愁。 谢凡身量单薄,当然挤不到近前。因此还是顾三郎将自家贡士架在肩上,谢凡方才看到榜上赫然写着:“第二百八十三名,谢凡,南直隶应天府溧水县人。” 至此谢凡一颗心才真正雀跃起来。接着他又将榜上其余贡士姓名、籍贯统统浏览一遍,只是没寻到南直隶解元常幸。甚至金陵会馆中面熟几人似乎都不在榜上。 “怎么没有常解元,莫非是他在号房里把砚台烤裂了?今年应天府举子是不是都不太适应北京天气?”谢凡心中颇为奇怪。 但他正在顾三郎肩头,此处不宜久留,否则顾三郎会体力不支。虽然心中疑惑,谢凡也未曾多想。一行人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因为三月初一便是为殿试日,本科会试所录取“贡士”均须参加殿试。所以谢凡也来不及如何庆祝,只吃了尤厨子所准备一个炖肘子。便开始收拾,准备着入宫参加殿试。 三月初一当日大早,便有礼部吏员将谢凡带入宫中,并细细嘱咐了一番宫中礼节规矩。谢凡怀着紧张激动心情,一一用心记下。 来到宫中,一众贡士们便依次在紫禁城奉天殿前丹墀内分东西两列面北站立,文武百官则身着公服侍立殿内殿外。 前世谢凡也曾去北京故宫观光游览。但是此时此刻,见紫禁城内一片肃穆隆重气氛,自己更是亲身参与其中。与前世作为游客,在景点中闲庭信步,还时不时拍照留念,感受可谓天差地别。 谢凡只觉胸中心脏狂跳,手心中也微微渗出冷汗。他忍不住悄悄抬眼观察四周众人。只见其余贡士皆是如自己一般低头垂目,但也都掩饰不住激动紧张之情。 片刻后有官员请皇帝升殿,又鸣放鞭炮。殿内外侍立百官皆对天子行叩头大礼。一众贡士也按照提前嘱咐,朝着天子叩拜行礼。 礼毕便是皇帝颁赐策题,内侍将策题交付礼官,又置于案上。执事官举着策题案由左阶而下,置于御道中。 接着官员又带着一众贡士跪拜,朝案行五拜三叩头大礼,然后分东西侍立。执事官再将策题案举到丹墀东,鸿胪寺官奏告仪式结束,再放鞭炮。鞭炮声中,皇帝退殿,文武百官也依次退出。 接下来才是分发试卷与考生入座答卷。 军校将试桌在丹墀东西两侧面北排列放好,礼部官吏分发试卷,贡士们列班跪接试卷,接着又是叩头,方才就座,终于开始答卷。 这一番繁复仪式,又是叩拜又是鞭炮,只把谢凡搞得晕头转向。万幸随着旁人亦步亦趋,他不曾出了乱子,闹出个殿前失仪。 殿试为露天答卷,今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偶尔有几阵春风拂过,也算不得寒冷。 殿试只考“时务策”一道,对策要求为“惟务直陈”,须得一千字以上。 大明立国之初,太祖洪武爷曾御制策问。但此后多翰林院学士、内阁大学士等拟定几道试题,再上呈皇帝圈定一道。 偏偏今科殿试,年轻天子不曾用翰林阁老所拟题目。亲自出题,是为: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谢凡会试之后本不曾奢求能够中式,只想着自己能被朝廷收拢为“遗才”,成为副榜举人,便心满意足了。所以二月十六日会试完卷出得贡院,谢凡便心安理得在四合院中休养,一页书都不曾翻开过。 二月二十七日晚间得知自己中式,谢凡一来喜出望外,二来忙于准备。也不曾有时间临时抱一抱佛脚,参加殿试算得上是赶鸭子上架。 因此见了这年轻天子亲自拟定殿试试题,谢凡少不得有些慌了手脚,冥思苦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忍不住疯狂吐槽起来:“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这种东西是我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要是说实话,我可真觉得封建帝王就是封建头子,是压迫剥削劳动人民的大坏蛋。全世界受压迫、受剥削的劳动人民应该联合起来,推翻封建统治。实现社会主义、解放全人类才是唯一正确道路。” 可是殿试为天子亲为主考,实在马虎不得,若是胡言乱语,恐有抄家灭族之危险。谢凡不光不敢写出心里话,还须得打起十二万分小心答题。 万幸谢凡为了准备会试,前日里已经预备下许多素材。现在距离会试,只过去短短十多日,谢凡记忆尚存,并未忘记原先素材。 此时情况紧急,也只好将脑海中现成论点与论据排列组合一番。 于是谢凡眉头紧锁,开始落笔成文: “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 错综万机,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 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后世语精明者,首推汉宣,彼其吏称民安,可为效矣!而专意于检察,则检察之所不及者,必遗漏焉,故伪增受赏所从来也;语玄默者,首推汉文,彼其简节疏目,可谓阔矣!而注精于修持,则修持之所默化者,必洋溢焉,故四海平安所由然也。” 先照例写了一番帝王应当治国务实,历代贤明君主以德治国,统率文武百官与天下臣民,天下太平等等。 可是殿试策论,光写陈词滥调、空话套话,也是万万不能够。 谢凡想起前番国子监监生们所说天子意欲重修九边重镇,国库空虚,朝臣反对;守边所耗甚众,卫所腐败崩溃,军户逃亡流民四起;民间隐瞒田地人口,朝廷收税困难等等。 于是谢凡落笔写下: “今天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为盗,军贫则无以战。军须为战,兴屯足食,耕战兼资。四海之穷民,十室九空,非不颁赈恤也,而颠连无告者,则德意未宣。 仁厚守家法,忠良报国恩,通经为世用,明道守儒珍。 一法之置立,曰吾为天守制,而不私议兴革;一钱之出纳,曰吾为天守财,而不私为盈缩;一官之设,曰吾为天命有德;一奸之锄,曰吾为天讨有罪。 虽然,欲禁其贪而不先有以养其廉,恐亦类于救火扬沸之为耳。夫杀一贼不如使民少增一贼之为功多也,求一良将,不如选一良吏为力易也。 盖实心先立,实政继举,雍熙之化不难致矣,何言汉宣哉!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 中途兵士为众位贡士送来餐食:每人馒头两个、汤一碗。 谢凡忙着苦思冥想,落笔如飞,也不曾吃上一口。万幸昨日吃了尤厨子精心烹饪软烂大肘子一个。纵然耗费心神,谢凡也不曾觉得饥饿。 一番苦战,谢凡终于写满一千字。他放笔抬眼一望,天上金乌已有几分西垂。旁边已陆续有贡士完卷,可他只写完了初稿。 殿考只考一日,当日下午便是结束,而且殿试并无朱笔誊录这一流程。皆是考生原卷径直上呈天子,字体须得工整,卷面须得干净。 于是谢凡只好抓紧检查避讳,修改誊抄。终于在落日余晖之中,誊写完成。 诸位贡士对策完毕,皆诣东角门纳卷而出。 谢凡出得宫门,仍然感到心跳如鼓、脚步虚浮。从昨日意外得知会试中式,再到今日参加殿试,繁文缛节,叩头放炮,策对中针砭时弊,高谈阔论。 一切种种,皆如梦似幻。 直到回到小四合院里,谢凡方才感到饥饿。于是也不多言语,只找尤厨子要吃食。 尤厨子端来饭食,他也不多吃旁的菜肴,只喝白粥。一碗不够,又要了一碗。 一口气喝下两大碗温热白粥之后,谢凡也不洗漱收拾换衣裳,上床倒头便睡。一睡便是一天,次日傍晚方才醒来。 注释:殿试题目为明代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殿试题目。文章为笔者结合明清殿试策论原文胡编乱造,请勿当真。 第68章 二甲十七名 谢凡一觉睡醒来已经是三月初二傍晚,一睁眼便是顾三郎一张激动又有些疲惫的面庞。顾三郎仿佛已经在床边等了谢凡许久,一见谢凡醒来,便忙不迭问谢凡可要喝水、可要吃饭? 说罢也不等谢凡回答,顾三郎便为谢凡端上一杯温水。谢凡喝了,顾三郎又为谢凡递上手巾,让谢凡擦擦脸。 谢凡接过手巾,问顾三郎:“你们可曾用过晚餐了?” 顾三郎说:“福顺他们吃过了,我还没吃呢。” 谢凡便打发尤厨子做了一餐晚饭,同顾三郎一同吃了。饭后福顺也过来,帮着谢凡换下了参加殿试的衣裳,又打来热水,让谢凡梳洗。 经过一番洗漱规整,天色又更晚了些,似乎又到了入睡的时辰。偏偏谢凡刚刚睡了一日,困意全无,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谢凡点着一盏油灯,呆呆坐在床边。身子虽然一动不动,脑中却忍不住思绪万千。 “殿试毕,次日读卷,又次日发榜。 放榜后朝廷便会为新科进士授官: 一甲第一名授从六品,一甲第二、三名授正七品,俱赐进士及第; 二甲授从七品,赐进士出身; 三甲授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这些进士及第之后的荣耀与梦想,在谢凡启蒙之初,祖父谢老秀才便对小谢凡讲过千次万次。 谢凡当时只当祖父鼓励小孩子,就像前世家长会鼓励孩子考清华北大一样。他并未放在心上,一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如今梦想照进现实,明日便会放榜。 谢凡脑海中出现一个声音: “我,明日便是进士了! 新科进士观政之后便能授官。若是快的话,我十八岁就要做官了。” 观政又名办事、隶事、试政,类似于后世工作试用期。因为新科进士观政时间并不太长,短则六月,长则三年。 谢凡现在年仅十八岁,所以如果观政时间短的话,谢凡十八岁便能正式实授官职。最晚的情况下,谢凡二十一岁也能做正八品官员。 接着谢凡又想到: “不过以我的文章,应当还是在三甲吧。只是不知道名次如何,说不定又是吊车尾。但好歹总能得个三甲同进士出身。” 对于谢凡这个前世躺平得不能更平的小小打工人来说,十八岁便成为朝廷命官,起步就是个县官。 简直是一步登天,这步子实在迈得过于大了。以至于谢凡有点担心,步子迈大了是不是会扯着蛋。 又突然涌出些疑惑:自己莫名其妙中举之后,又为何中了进士。 南直隶乡试常解元,以及金陵会馆几个举子为何都落了榜。 但是中进士的巨大欢愉,犹如滔滔洪水淹没了谢凡心中那点小小担心,他开始畅想起外放做知县的美好未来: “三甲进士会授正八品官,如果外放,就是知县。观政时我可得好好表现,争取去个好地方做县官,我一定让一县百姓过上好日子。 做外官反正不能留在家乡,那就争取去富庶的浙江或者湖广吧。听说浙江十分富庶,又是顾三郎家乡,能帮顾三郎打探倭寇仇人的消息。湖广也是鱼米之乡,搞经济建设赛高。 如果去不了浙江湖广,我就去广东或者四川。大家普遍觉得这两个地方远,可是地方是好地方。我走远一点也没什么。” 又想起溧水汪大人与房师孙大人所说,县令为流官,人生地不熟,往往为县中经年小吏所欺瞒蒙蔽。 谢凡觉得自己一人赴任对付县衙老油条小吏,定是万万不够的: “我还得找一个精明能干的师爷。不,最好两个!一个负责刑名,一个负责钱粮。这样衙门小吏就忽悠不到我了。” 谢凡胡思乱想一阵,终于渐渐感到困倦,躺下沉沉进入梦乡。 此刻在紫禁城中,却有另一位青年眉头紧锁,通宵达旦批阅着殿试试卷。 灯光下,青年手中朱笔上下翻飞,偶尔用手轻揉眉心。青年一脸疲惫,双眼布满血丝。 旁边侍立的中年人一脸担忧,忍不住劝说:“爷,吃点东西吧,别熬坏了身子。” 中年人面白无须,低眉顺眼,说话亦是轻声细语。 青年却是毫不领情,狠狠扔出茶杯,对着中年人说了声:“滚!” 中年人也不恼怒,只默默躬身退下。 接着又进来一个瘦小少年,悄悄收拾地下碎瓷片与茶水。 少年十分小心翼翼,可惜还是弄出了些响动。 青年不悦抬头对着少年说:“你叫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少年闻言立刻跪下,也不顾地上还有碎瓷片,回答道:“奴婢只求爷爱惜身子。这样日夜辛苦,要是先帝和太后知道了,不知有多心疼。” 接着狠狠磕起头来。 青年皇帝闻言倒是一愣,想起父皇生前对自己种种疼爱关怀。见少年跪在地上,裤腿上已经渗出丝丝血迹。心中也有些不忍,便叫少年内侍起来。打发他收拾完地上,再端点吃食进来。 少年内侍立刻按照吩咐收拾停当,又端来一碗甜汤和一碟点心。 青年皇帝吃了甜汤点心,觉得颇合胃口,便又问了少年名字。 少年内侍方才答道:“奴婢名叫季五福。” 皇帝听后不禁一哂,觉得这名字实在太过庸俗。 历来殿试完卷后,受卷官便将试卷送弥封官糊名。与乡试、会试不同,殿试不另用朱笔誊录,试卷糊名后直接由掌卷官送东阁读卷官处,以定高下。 读卷官将试卷分成三等,再送予皇帝“钦定”前十几名,尤其是前三名。 偏偏本次科举,天子不要读卷官预先分等,执意亲自阅卷。进士为天子门生,天子亲自阅卷录取,合情合理,无可指责。朝臣无话可说,只好由着皇帝。 可是殿试策论三百篇,每篇皆有千字。孤身一人,短短两日里,如何能轻松应对。 年轻天子自殿试完卷之后,便昼夜不停批阅试卷。直至放榜前夜,还有十来份未读。为了能赶在放榜批阅完成,皇帝简直顾不上吃喝。急坏了身边一众太监内侍。 天子有意培植嫡系,丰满羽翼。乡试便指派自己老师高长德做了南直隶主考。 南直隶才子辈出,皇帝本欲方便选拔出锐意进取、革新积弊的年轻官员到自己一派。常解元便是高长德所看好的年轻举子之一。 到了会试,皇帝又刻意派遣与自己一条心的陶东阳和方敏两人做正副总裁。 偏偏给事中钟旭日得了应天府一个叫吴良的举人举报,上奏会试副主考方敏向南直隶乡试解元常幸以及十一名应天府和苏州府举子泄题。 因此嘉历皇帝不得不罢黜了方敏,连带着将高长德所看好的一众举子都被被革去功名,贬为庶民。 这一来,年轻天子一番精心筹划化为乌有,实在是气得不轻。心中恼怒那些南直隶举子们软骨头,受不得锦衣卫诏狱。更恼怒朝中老臣势力盘根错节,树大根深,能与自己这个皇帝作对,还棋高一着。 皇帝受了这天大的欺负,偏偏无处发作。 只好将殿试阅卷一事从那般老臣手中夺过。定要选出那些符合自己心意的新科进士充实一甲二甲。 这一招,实在是出其不意! 因为殿试放榜时间紧迫,无人能够想到天子居然会圣心独裁,乾纲独断,独揽阅卷这般苦差事。 天子吃了东西,伸个懒腰,便继续挑灯夜战,对付剩下十余份试卷。 此刻皇上手中试卷刚好便是谢凡的。 谢凡的卷子,论文采,不算斐然,论字迹,不算娟秀。偏偏针砭时弊,尤其重点写了国家最大问题在于缺钱,要干大事,先要搞钱! 天子吃了些东西,心情正好,看到谢凡卷子中“今天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为盗,军贫则无以战。”一句,简直深以为然。 只可惜谢凡的文采实在拿不出手,皇帝稍感可惜,微微思忖便大笔一挥,便给了二甲第十七名。 一甲一名授翰林院修撰,一甲二、三名授翰林院编修,皆是京官; 二甲前十七名授主事,也是京官; 二甲十八名之后授知县、县丞,便是外官了。 皇帝觉得这个进士,虽然文笔不行,写字也不行。 但是不同于其他清流官员,不谈庶务。这个新科进士愿意搞钱,只开源不节流那种,实在是正中皇上下怀。 年轻天子心中许多雄才大略,万般抱负志向,样样都要银子,许多许多银子。 所以皇帝便有意将这个愿意搞钱的进士留在京城做官,特意给了个不算太过显眼,又刚好能留下的二甲十七名。 次日便是放榜。清早先在文华殿举行“读卷”仪式。 早朝后,年轻皇帝来到文华殿,读卷官们各持一份试卷,东西序立,然后按官职的高低依次跪在御前读卷。每读完一份,即由司礼监官将试卷呈于御案。 皇上想读卷官读几份便读几份,读卷官须一直继续读卷,直到下旨免读。读卷结束后,读卷官们退门外候旨。 因为天子昨晚已经亲自熬夜将所有殿试名额全部“钦定”下来,自然不须全部读卷。读卷官们只读了三份,便被天子打发退下了。 接着读卷官们将其余试卷退回东阁,读卷官也回到东阁,将所有试卷按照名次一一排列,然后拆卷填写黄榜,等待“放榜”。 殿试放榜叫“传胪”,依旧要举行仪式。 相比殿试,传胪仪式气氛要轻松得多。传胪在华盖殿进行,读卷官在御前按照钦定一、二、三名依次拆卷,拆第一卷即奏第一甲第一名某人,二、三卷亦然,随即在早已写好二、三甲进士姓名的黄榜上填上一甲三人,由尚宝司官员在黄榜上用印。 随着鼓乐声,执事官将黄榜卷好交付翰林院官,捧至奉天殿。年轻皇帝由导驾官引导,由华盖殿来到奉天殿升座,文武百官按常朝侍立,作堂下乐,鸣放鞭炮,传胪开始。 作为新晋进士,谢凡早早便被礼部官吏带至宫中等候传胪。 他随着同科贡士们在奉天殿外丹墀两边拜位上排列,等候传制官。传制官请旨后出奉天殿左门,在丹陛东朝西站立,执事官高举放有黄榜的榜案来到丹墀御道上放定,传制官高唱:“有制!” 一众贡士便一齐跪下,传制官又高声宣读:“嘉历四年三月一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然后念道第一甲三人、第二甲和第三甲第一名共五人姓名。念罢,一众进士随着口令俯、起、四拜。 执事官举着黄榜案出奉天门左门,将黄榜张挂于长安左门外,众进士随出观榜。 谢凡对于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三人是圆是扁都不甚在意,只留心看自己是三甲多少名。 若是靠前,那自己便有可能外放去浙江湖广等富裕地方,若是靠后,那自己便要想想是去四川还是广东了。 谢凡一边看榜一边想着:“最好别去西北,气候太干了。我去了得流鼻血。在北京我都要长冻疮,还是去南方好点儿。” 看了半日也没在三甲里找到自己姓名,谢凡有点慌了。 可是转念一想:“殿试又不会落榜,我不如大胆一点。” 便开始从二甲最后一名开始往前看,依旧老半天没有自己,直到二甲第十七名! “第二甲第十七名,谢凡,南直隶应天府溧水县人。” 谢凡脑瓜中啪得一下,仿佛燃放了满天璀璨烟花。 早有顺天府官员用伞盖仪送新科状元归第。偏偏谢凡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呆呆立于皇榜之下,也没理会旁人是喜悦,或是激动。 传胪后次日,新科状元须得率领一众新科进士进宫谢恩,天子亦会赐宴款待新科进士,并前往北京国子监拜谒先师孔子。 仪式结束后,新科进士才正式易冠换服,是为:“释褐”。说明从此便不再是平民百姓而是正经官身了。国子监中,照例还须为进士立碑题名。 第69章 明代北漂 传胪仪式次日,谢凡随着一众进士进宫向嘉历天子谢恩。因为谢凡是二甲第十七名,所以这次谢凡在进士队伍里偏前面的位置。 谢凡跟着前面人往前走,亦步亦趋,进得宫殿里边。远远见前方坐着一个穿着明黄袍子的青年男子。 “这就是当今皇帝了。”谢凡心想,“来到明朝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呢。”他难免有些小激动。 可惜只是隔得太远并不能看清皇上的长相五官。 等走得足够近了,谢凡觉得差不多能看清皇上面目了,前面人又开始行礼跪拜了。谢凡只好赶紧照样跪下,然后跟着众人一齐“山呼万岁”、“谢主隆恩”等等。 虽然早有礼部官吏交待过,进宫后应当如何面圣谢恩,万一圣上问话应当如何应对。但是谢凡由于得知名次过于激动,那礼部官吏说话他也没记住。只见着他上下嘴唇一张一合,谢凡站在人群里假装听懂了。 所以谢凡并不完全清楚该说什么,只是随着众人一齐张嘴对口型。还好人多,也没人专门盯着他一人。 前面人跪下,谢凡便跪下,前面人叩头,谢凡便叩头。总之照着做,不出错。 谢凡心里突然有种前世参加集体活动那种感觉。 诗朗诵也好、大合唱也好,无论是做学生在学校里,还是工作后在单位中,各种节日活动、比赛表演,他都是这样:参加了又仿佛没参加。 迎着明晃晃的日头,走进华丽恢弘的宫殿,望着前方明黄色的身影,谢凡居然生出些恍惚感。 在谢凡一阵迷瞪中,新科进士谢恩完毕。 在走出宫殿的时候,谢凡忽然想到前世自己读大学的时候。班级参加青年节合唱比赛,本来谢凡一路对口型假唱,基本都完事儿了。偏偏校领导上台来和同学们亲切握手。 别人都是校长没来,就提前伸手。到了谢凡,校长已经伸出手,谢凡还没伸手。等谢凡反应过来,慌里慌张伸出手,又伸成了右手。 谢凡心想:“万幸皇帝没打算和新科进士们说两句,如果问到我,可就遭了。” 其实年轻天子本意是想与自己亲自点灯熬夜所选新科进士、未来股肱之臣,亲切交谈一番。 毕竟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又亲自批阅试卷,放在整个大明朝也是相当炸裂。这般事必躬亲,大明历位皇帝,也只有太祖洪武爷能做到。 只是皇上前日熬夜批改了三百份试卷,实在是筋疲力尽。传胪仪式当日天子便是哈欠连连。今日也只是强打精神硬撑,想早些结束,回去补补瞌睡。 接着便是天子在礼部赐下恩荣宴。 恩荣宴又称为“琼林宴”,参加者为新科进士,以及当科殿试各读卷并执事官。恩荣宴虽为御赐,繁文缛节比起鹿鸣宴更甚。 但皇帝并未亲临,只是命大臣一员待宴。本次恩荣宴侍宴大臣是簪缨武将,太保宁阳侯。 新科进士与各考官赴宴时,均佩戴着一枝簪花。 那簪花颇为精致,花剪彩为之,其上有铜牌,钑“恩荣宴”三字。 状元郎不仅位列进士中首席,所戴簪花也与其他人不同。状元簪花,枝叶皆银,饰以翠羽,其牌用银抹金。 众位进士一举一动皆是以状元为首。今科状元郎年纪不大,莫约三旬上下,生得相貌堂堂,此时意气风发,更是光彩照人。 谢凡照旧恍恍惚惚,万幸亦步亦趋,也未曾行差踏错。 等应酬礼节完毕,众人坐定。又有北京教坊司乐工歌伎上来载歌载舞。 谢凡略略看一眼乐舞,只觉还不如鹿鸣宴上南京教坊司,便开始埋头吃饭。 也许是谢凡此次有幸位列上桌,恩荣宴菜色倒是较鹿鸣宴更为丰盛一些。 桌上有:炸鱼、大银锭、堆花、双棒子骨、宝妆云子麻叶甘露饼、大油饼、风鸡、火煨猪肉、煨羊肉、小银锭、笑靥儿、醋椒猪肉、椒末牛马、醋椒鸡并鱼、汤三品、果子五盘、双下大馒头、牛羊肉、饭酒五钟。 谢凡照例沉默不语,只大吃特吃,除了酒水,一律光盘。 此后众人又去国子监拜谒先师孔圣,又是种种仪式,释褐易冠易服。谢凡也都照葫芦画瓢走完流程。 国子监中立碑,碑上有历届进士姓名名次。谢凡望着块块石碑,终于生出些真实感来,还有些得意: “我这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青史留名了吧?前世去北京旅游,见过国子监的明代进士碑。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几百年后还会不会有这些石碑。” 仪式完毕,出得国子监,谢凡不出意外遇到了唐监生。唐监生早知道谢凡已经高中二甲进士,难得收起玩笑面孔,一本正经向谢凡作揖行礼,恭喜道贺。 见唐监生国字脸上没了笑容,一脸严肃,倒让谢凡有些不适应。只相约过几日得闲,一定请唐监生吃席,感谢他那日燕九节带自己去白云观打醮祈福。唐监生自然满口应下。 谢凡对于自己何德何能,居然高中二甲进士,依旧颇为困惑。 谢凡向来不爱交际,会试之后他便闭门在家休息。对于会试舞弊大案也只听了三言两语,不知其中首尾。 对此谢凡更十分疑惑:常解元才华横溢,他是亲眼所见,出口成章,文章锦绣。若说常解元须要漏题舞弊,谢凡着实不信,何况还有金陵会馆中其余一众举子。 距离进士观政尚有一段空闲,谢凡便前往金陵会馆打听一番。 到达会馆,却不见旁人,只有王举人仍在。只是王举人一张脸皱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见了谢凡,王举人也是格外恭敬。谢凡感觉不太习惯,但也勉强应酬了几句,便开口询问常解元如何了? 王举人听了却是一脸吃惊,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真是孤陋寡闻”。随即便自觉失言,又连连赔不是。 谢凡倒不在意,只叫他展开细说。 王举人便竹筒倒豆般一股脑儿说了。在二月会试之后,常解元为首金陵会馆一众举子自觉十拿九稳,便有些放浪不羁。每日宴饮冶游,通宵达旦。 可遭惹了另一个同在会馆借住举子,吴良的眼红嫉妒。吴良便是那个性情孤僻,不爱搭理旁人的。 因着吴良会试第一场在贡院里染了风寒,第一场便没能完卷,算是白来一趟。偏偏还不能马上打道回府,须得三月初一大运河开漕通船了,才能乘船回应天。 这吴良当真无良。眼见自己会试无望,又见常解元等人洋洋得意。便心生毒计,向给事中钟旭日举报常解元等一众举人得了副主考方敏漏题。 接着便是谢凡所知道的,方敏被罢免,常解元等一众人下了锦衣卫诏狱。 可谢凡不知道的是,连带着金陵会馆借住一众举人,都被“请”去了锦衣卫诏狱“喝茶问话”。举报人吴良和王举人也未能幸免。 说罢王举人深深叹了口气。 谢凡也实在不解吴良为何如此损人不利己,又有些庆幸正月初三那日自己吃了韭菜合子腹泻,没能同去拜见座师,也免了这无妄之灾。 心中想起《道德经》所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 只是当着王举人,谢凡不好表达自己深感庆幸,只好好言安慰了他几句。 接下来谢凡便开始准备搬家。 自洪武十八年,洪武爷为了锻炼新科进士的政务处理能力,便让新科进士前往六部九卿等衙门实习政事,名曰“观政”。 在翰林院、承敕监、中书署等近侍衙门观政的进士称为“庶吉士”,而在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观政的进士则称“观政进士”。 既然观政,便要每日去衙门点卯,六部衙门都在东城西城。而南城居民则多数为贩夫走卒。他们现在所住南城是平民百姓所住之地。陆家父子与张世贤住在南城,生意往来倒是十分便利。 可三月初一大运河已经开漕,陆家父子与张世贤不日便会贩货回江南。所以他们三人并不会续租南城四合院。 三月四合院房租就要到期,于是谢凡赶紧托了牙人房仲,预备在北京东城西城里找个小些的宅子单独居住。 朝臣们为了方便上朝,一般在东西长安街上住。因此东西长安街上多是深宅大院,屋舍严整,街道也是干净体面。 可是谢凡作为二甲进士出身,只授从七品官衔。虽然观政时期亦有足额俸禄,但是从七品每年俸禄仅为八十四石。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折色”。 所谓“折色”便是以米折物,春夏折钞,秋冬则苏木、胡椒。 折色也有规定:“一二品四分支米,六分支钞;三四品米钞各半;五六品米六钞四;七八品米八钞二。” 所以谢凡作为从七品新晋观政进士,还好总有八成俸禄是米。也就是说,谢凡一年俸禄只有67.2石米。其余便是宝钞和苏木胡椒。 而米价么,根据年份不同,会有波动。 丰年一两银子可买十多二十石米,欠年则不到十石。六十多石米,折成银子无论如何也就不到十两银子。 苏木胡椒还好,是药物和染色物料。总能拿来用用。至于大明宝钞,购买力下降得厉害,聊胜于无。 按照北京城内物价房价,谢凡实在是无法负担住在东西长安街这样,既繁华又方便的地段。 因此谢凡找来牙人后,便说出自己的需求:在东城西城,离朝廷衙门近些,清净些,整齐些。 那牙人便问:“老爷能付多少租子?” 谢凡狠狠咬牙说到:“每月五两银子!” 这已经是谢凡能给出的房租极限。 到京城赶考,祖父祖母给了谢凡二十两傍身钱,路上山东临清西门庆给了二十两,陆家和张世贤给了二百两。到北京城时候,谢凡一共有二百四十两银子。 可是来了北京,又是租房,又是吃穿用度烧煤取暖。时不时还有人情往来,请客送礼。作为新科进士,一众同乡同年,后面少不得又有应酬往来。谢凡现在手中满打满算也只有一百多两可以用来生活。 俸禄就那么点儿,所以谢凡只能吃老本。可一年六十两银子房租,是非常沉重一笔负担。若是再多了,谢凡恐怕就没钱过日子了。 那牙人却想也不想,就说道:“老爷所说这样宅子,每月恐怕要十两。” 谢凡不信,硬要牙人带着自己去看东城西城月租五两银子的宅子。 那牙人也不拒绝,便带着谢凡去看。 果然那些便宜宅子,要么窄小拥挤,要么破烂漏雨,要么周遭吵闹。 偶尔有房屋好些的,说是属于东城西城地界,却已经紧紧毗邻南城,离着各大衙门天远地远。若是谢凡去衙门点卯,只怕天不亮便须得起床。不然就要买个马车或是驴车代步。 接着牙人又带着谢凡看了些租金贵些的宅子,果然地段、大小、房屋样样都好。 谢凡随着牙人看了一天房子,累得筋疲力尽,也没寻到可租的宅子。 不禁心中咬牙切齿说道:“都说钱是王八蛋,可长得真好看。 我这辈子都考中了进士,居然还要当北漂!还不能负担整租房子!” 那牙人也不催促,只是一番了然神情。 等谢凡沉默不语,一脸失落的时候,方才幽幽说道:“老爷不妨问问家里,可否资助一二?” 谢凡当场听了,只阴沉着脸,默默无语。 可是傍晚回到四合院中,谢凡便点灯向祖父祖母写信,说明自己须再要几十两银子,用于在北京城中生活。落笔又想起白云观中所求平安符,只好叹了口气,将平安符和信件放在一起。 因为现在寄信回溧水,再等家中差人送银子自然是赶不及了。 所以次日一大早,谢凡起床后便去找表叔陆才明。先拆借一些银两,好将房子租下。等陆表叔回溧水后,再用自己信件,找祖父祖母兑银子回来。 注释:恩荣宴流程菜色参考《明会典》,房租则参考《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舞弊案参考唐寅舞弊案。 第70章 大萝卜与庶吉士 谢凡刚想推门出去寻陆表叔,陆才明却也正欲敲门进来找谢凡。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谢凡正欲作揖致歉,陆才明却是抢先一步,告罪讨饶。谢凡自然连连摆手推辞,连声说:“不打紧。” 本来中举之后,谢凡出门在外都被人尊称一声“举人老爷”。谢凡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之余,内心难免有几分尴尬。 毕竟他这副身体才十七八岁,按照前世观念还是高中学生。 虽然谢凡与同时代人相比,身高体型看得过去。可与前世相比,由于时代原因,营养水平十分有限。谢凡自觉身体发育着实不如前世,甚至不如前世发育良好的初中生。 不过考中进士之前,陆家父子、张世贤、王举人、唐监生对着谢凡都会说些玩笑话,甚至打趣一二。 可自打谢凡中进士以来,周遭一应人等对他越发客气恭敬起来。 在谢凡童年与少年时期,因为他心理年龄与同龄人差距过大,实在交不到什么朋友。好不容谢凡生理年龄成年,也渐渐能与同龄人有共同语言,能无障碍沟通了。 结果他又火速中了进士。进士身份又在谢凡与原先周遭朋友之间划出一道无形沟壑来。倒叫谢凡在欢喜鼓舞之余,又隐隐有些莫名失落。 万幸谢凡宅男属性十分稳定,对于社交的需求一如既往,低到尘埃。 谢凡将陆表叔请到屋内上坐,陆才明却不摆长辈身份,坚决不肯入上座。谢凡只得作罢,片刻顾三郎端上茶水,两人相对而坐。 两人找对方都有事情,陆才明又请谢凡先讲。 谢凡便将自己即将观政,和如今所住四合院房租到期,需要另寻住处。昨日自己找了牙人,看了几处宅子。奈何囊中羞涩,想请陆表叔先拆借一二,等等都细细说了。 陆才明正喝着茶水,越听谢凡讲述,面上越是忍俊不禁。他一直憋着笑,喝茶水都差些呛到。 终于等到谢凡说完,陆才明方才开口:“贤侄是被这北京牙人当作南京大萝卜了。” 南京所产出大萝卜“硕大坚实,一颗七八两重”,含着一种“蠢然一物”的意思。用来形容人,其中寓意不言而喻。 谢凡这辈子做了十多年应天府人,自然明白南京大萝卜所谓何意。只是不明白为何陆表叔要如此说。 陆才明见谢凡果然似懂非懂,便继续解释起来。 历来牙人最懂人情世故,最善拿捏人心。每每有人寻租房屋,牙人便先问主顾能付多少租金,要寻什么房子。 然后一律说这个租金太低,租不到。 之后有意带着主顾去看一定不入眼的房子。牙人见主顾果然不满意,再带主顾看好一些,又贵一些的房屋。 如此一来,不待牙人开口,主顾便会自愿多付租子。最后,牙人再估摸着主顾荷包深浅,将之一网打尽,赚个盆满钵满。 这牙人见谢凡乃是外地新科进士,想当然就知道谢凡着急租赁房子。而读书人能够出头,最终中进士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家底。因此牙人最后又问谢凡,家中可能资助一二。 就算谢凡当场说家境贫困,资助不了。那牙人也还有后招,能牵线搭桥,为谢凡这位新科进士介绍个“拉京债”的。 这京债是专门针对在京候选官员或者即将上任京官,端的是十分厉害。出手便俱是六折,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 《大明律》明文规定利息却只有“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 至于房租,谢凡所说五两一月,虽然勉强了些,却也不至于要每月十两。东城西城房租是比南城房租贵,但是一年大几十两也就够了。按照此时行情价,一年房租大概是房屋总价一至两成。 正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北京牙人见谢凡年轻面浅,涉世未深,又是初来乍到,便将谢凡当作肥羊来宰呢。 谢凡听完陆才明一番讲解,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又不免想起前世大城市租房市场的黑中介,最喜欢宰的便是刚刚步入社会的应届毕业生。不光房租宰人,还能给介绍不良贷款公司,把年轻学生吃干抹尽。 谢凡心中顿感五味陈杂,一时无言以对。 陆才明见谢凡呆愣愣神情,不免觉得好笑。心中暗暗觉得自己这呆侄子,果然是随了楞姑父谢老秀才。祖孙俩会读书,有学问,却不通庶务,果真是南京大萝卜。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片刻过后,陆才明轻轻咳嗽一声,打破僵局。对谢凡说起,自己是因何来寻谢凡,可为谢凡解了当下租房困境。 陆才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是谢老秀才夫妇从家乡溧水所寄来的。 谢凡双手接过,展开阅读。 信件照例为祖父谢老秀才手笔,先是一番嘘寒问暖,又洋洋洒洒祝贺谢凡高中二甲进士,光耀门楣。再感谢一番谢家列祖列宗保佑。接着勉励谢凡须得勤勉为官,报效朝廷,不负皇恩。 直到最后两行字,方才说自己与陆氏一切安好,让谢凡不要担心家里。又托了陆才明送来三百两银子给谢凡,让谢凡用于在京城置业买房。将来也好在北京城里成亲安家。 谢凡读完全文,不禁愣住了:“家里哪有这么多银子?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家里这么有钱。” 谢家发家致富却是另有缘由。 原来应天府去年乡试横空出世一个天纵奇才,常解元,有望连中三元。应天府学政齐大人养老划水多年,也不免动了心思押宝,期待着政绩上会浓墨重彩添上一笔。 所以在齐大人高度重视下,开春会试时候,应天府便早早派了快手去北京城,等着放榜好将喜信送回应天。 可惜出了会试舞弊大案,常解元落第。但快手倒也不曾疏忽职守。还是一五一十将本府中式进士名单快马加鞭传回了应天府。 应天府历来在科举上实力雄厚,才子辈出,朝中高官也有许多乡贯便是应天府。可是溧水县位列应天府八县之一,在科举方面成绩却是不太能拿得出手。 论历年科举成绩,举人进士数量,溧水县不仅不如上元县、江宁县,连南京卫所和溧阳县也是比不上的。 虽然也有溧水籍贯读书人中式进士,却从来不曾有考中一甲的。而此时,甚至都未有溧水籍贯的进士尚在人世。 当谢凡中式二甲第十七名这一消息传回溧水县,可谓是县中头等喜事。 谢老秀才夫妇亦是不曾料想谢凡能一帆风顺,连过三关,年纪轻轻便中式二甲,喜出望外。陆氏听闻喜讯险些激动晕倒,谢老秀才则连连感谢祖宗保佑。 谢凡乃是汪大人履新首场县试中亲自取中的童生,汪大人登时觉得下次朝觐考核,自己升迁有望。 汪大人因为这从天而降的突出政绩,简直喜不自禁。那一张白净圆脸,笑得开花开朵。亲自带着县丞、推官,以及衙门一众胥吏,到谢家道喜祝贺。 常解元陷入会试舞弊案中,功名尽失,齐大人大失所望。失望之余,更是有些后怕,怕被牵连其中。 他为官多年北京城中总还有些关系故旧,知道会试舞弊一案其中颇有名堂。否则怎会皇上在殿试中钦定题目,亲阅试卷,拟定名次。 但是居然杀出谢凡这匹黑马,年仅十八岁,便高中二甲第十七名。谢凡为齐大人亲自取中的秀才,齐大人也是与有荣焉。又想起自己在国丧后也曾夸奖过谢凡纯孝,也能搭得上一句“知遇之恩”。因此也遣人去谢家送贺仪礼物。 谢凡岳父周老爷更是深深惋惜女儿倩娘福薄,让自家失去一位金龟婿。若是谢凡将来能与自家两个儿子在官场守望相助,岂不美哉。趁着谢凡还未再娶,忙不迭也去谢家送礼,把亲戚关系走动起来。 又有许多本地姓谢的人家,带上厚礼前来谢家连宗。哪怕谢家祖上清清楚楚是从北平迁来的外地户,实在不算本地人。 更有过不下日子的逃户流民,投靠到谢家,自愿为奴为婢,为佃户。只求挂名在官老爷名下,免于赋税徭役。 谢家老宅连日里皆是宾客盈门,简直踏破了门槛。谢老秀才夫妇每日应对往来宾客,身体简直有些吃不消。还好二老心情实在非常愉快,能够打起精神。 因为一旦会试中式,便是妥妥当当新进士,而未仕进士优免田最高可达三千三百五十亩。 所以陆才明在得知谢凡会试中式后,便连夜传信回溧水。经过陆有富牵线搭桥,又安排了几千亩田地投献到谢凡名下。因为陆家是谢家实在亲戚,陆有富中介费只收了原来土地主人行情价的五成。 因此在谢凡会试中式,到荣获进士出身这短短几日里。溧水县谢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连升三级,从小地主之家,成为溧水县首屈一指的富户。 陆才明自然并未将种种情况,一五一十告知谢凡。只是简要说溧水家中,有许多宾客道喜,家中收了礼物。再加上去年新收上来了田赋地租。 谢凡听了不免半信半疑,可是一时间也难辨真伪。信件也实在为自家祖父亲笔,只好姑且相信陆表叔,收下这三百两银子。 “总是得回溧水家中看看才好放下心。”谢凡登时有些忧愁担忧。 若是按照往年规矩,朝廷往往会准假,让新科进士中式后回乡一趟。正是所谓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偏偏嘉历天子求贤若渴,让众位新科进士只休息几日,便要尽早往各个衙门观政。 连选庶吉士也不须如往年一般,有选拔、甚至有考试。径直由年轻天子圣心独裁。只在正式观政前公布名单,何人前往何处衙门观政。 除了一甲三人皆是翰林官,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与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二甲前十七名便一股脑做庶吉士,去往翰林院、承敕监、中书署等近侍衙门观政。余下二甲、三甲进士便被打发去了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 谢凡刚好位列二甲第十七名,荣幸成为庶吉士,须得往近侍衙门观政。 庶吉士一般为期三年,三年后下次会试前又有考核,是为“散馆”。成绩优异者可留任翰林,授予翰林院检讨,是为“留馆”。其他人等则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御史、各地方任官。 皇帝前番亲自出题,亲自批阅试卷,昼夜不休,宵衣旰食。这样凶猛操作,旺盛精力,事必躬亲,实在太有太祖洪武爷遗风。 朝臣们许是联想到洪武年间为官之艰难与危险,为之所震慑,便终于向年轻天子让步妥协。 于是谢凡和同科一众进士,都失去了一次风光回乡的大好机会。 不过有了这三百两银子,谢凡便可以不必在北京城租房居住。直接一步到位,在北京城买房置业。 于是还是由陆才明帮忙操办,另外寻了一位可靠牙人。这位牙人领着谢凡在东城西城大街小巷一连看了好几日。谢凡方才寻到一处小小四合院,位于东城明时坊孝顺胡同。 宅子是个老四合小院,砖瓦墙面都有些陈旧。面积也不大,只有两间房能住人,一间朝北上房谢凡住,另一间福顺与顾三郎住。胡同外间是泡子河,也算不上十分安静,有些吵闹。 唯二优点便是距离各大衙门路途较近,以后谢凡观政来往回家方便。 以及价格合适。因为牙人姓张,是陆家在北京城中熟人,所以帮着谢凡向房东砍了些价钱。谢凡只花了三百五十两银子便买了下了。 接着谢凡、福顺和顾三郎便张罗着搬家和收拾新买下的小小四合院。 注释: 历史上京债主要流行于明代中后期,除了买房租房,更多是用于行贿,参考《中国古代的京债》。 房价和地点则参考《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和陆容《菽园杂记》。 第71章 继续学习 索幸谢凡一行人只在南城住了三月,也并未带来许多行李。所以搬家并不算十分麻烦。 为了省钱,谢凡也没舍得雇佣脚夫。只靠自己、福顺和顾三郎肩扛手提。尤厨子看三人辛苦,也热心前来帮忙。四人走了两趟,便将一应衣服、家什等都从南城搬到了东城孝顺胡同。 因为孝顺胡同这小小四合院狭小逼仄,所以谢凡也没舍得添置什么新家什。只买了桌椅,方便以后读书写字。 又经过一番打扫整理,终于在小四合院安置下来。这一日搬家颇为辛苦,福顺忍不住抱怨起来: “少爷功名越考越高,怎么住得宅子越来越差。溧水家里就不说了。南京城里张家小院也整齐清净。前日住在南城,虽然是合住,也是个体面四合院。 现下这处房子,又小又老又破。看着便叫人难受,都转不过身。” 顾三郎连忙叫福顺别说这丧气话。又说道:“如今少爷做了庶吉士,前途可远大着呢。咱们好日子在后头。” 福顺嘟囔着嘴,到底不说了。 福顺所言虽然叫人泄气沮丧,谢凡也觉得他所言属实。便未开口斥责,只在心中默默叹气。 孝顺胡同这间小四合院,和前世单元楼住宅比,面积其实颇大。但是在时下普遍水平看来,属实是小了些。 四合院进门只一个小小天井,既无影壁,也无厅堂,更无花园。三间房,两间能住人,一间做厨房又放置了些杂物。 按照谢凡前世对住宅说法,属于是标标准准“老破小”。 谢凡心里也忍不住吐槽:“真是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到北京城花大价钱买个老破小来住。 前世那些砖家倒是有一样说对了,影响房价的不是建筑本身,是地段。 地段,地段,还是地段。不愧是北京内城的老破小,随随便便就要几百两银子。” 搬家之后天色渐晚,四人都觉得腹内饥饿。北京城里亦有宵禁,尤厨子来帮忙搬家,谢凡便留他吃了晚饭,睡一宿,明日再回南城。 现买食材做饭自然来不及,家里也是缺炊具。便赶在京城夜禁前,去胡同外小店买了一大锅羊蝎子来吃,花了三分银子。 那羊蝎子鲜香浓郁,颇为滋补。四人辛苦一天,顿时吃得干干净净,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谢凡吃饱喝足之余,又有些心疼银子:“一顿饭就三分银子,内城物价都比南城贵。” 交付完房款,谢凡手上只剩下莫约百两银子了。俸禄指望不上,还得吃老本过三年。 他心里不免开始计较起日常花销。 谢凡想:“以后还是得在家做饭,外头太贵,能省一点是一点。过两日还要招待唐监生,不能太差,还得花钱。” 可转念一想,自己前世倒是会做几个家常菜。到这一世,谢家讲究“君子远庖厨”,自己从没进过厨房,完全不会做饭。福顺和顾三郎也只能做些粗糙饭食。 将来做饭可是个问题,不如再接着用尤厨子。经过与尤厨子这几月相处,谢凡觉得尤厨子是个人品可靠、待人热心的。 想起陆才明雇用尤厨子,连同月钱和买菜买肉钱一道,每月似乎是一两。现下自己只有三人,应当能再少些。 谢凡虽然眼下生活颇为拮据。但是年纪轻轻有幸成为庶吉士,也着实说得上一句“前途无量”。 按着往年规矩,庶吉士选拔被称为“馆选”。 二、三甲进士若要参加馆选,须在观政一个月内,向礼部呈交自己平时所作诗、赋、论、策共十五篇。 礼部在审阅之后,会将这些文章编号整理,隐去作者姓名。然后交予翰林院。 翰林院在查阅之后,若觉文章出众,可堪大用,便按号择人。然后再由礼部与内阁出题对考生进行考核,此次答卷水平若是和先前送上文章水平相近,方才是通过了馆选。 若是同往年一样,非文学优等者不得为庶吉士。以谢凡才华文章,决计选不上庶吉士。谢凡也根本不会报名。 偏偏因为本科殿试,是嘉历爷一路亲历亲为。连庶吉士馆选,也由皇上圣心独裁。天子有意不让礼部、内阁与翰林院插手,免得选出来些不合圣心的庶吉士,让自己看着心烦。 可是殿试一事,由皇上亲自操办,已经让年轻天子精疲力竭。 再由天子一人将庶吉士馆选流程:审阅文章、出题考核,亲力亲为一次。那实在强人所难。纵然贵为天子,每日也只有十二个时辰,也须得吃饭睡觉。 除了太祖洪武爷,天降猛人,天赋异禀,精力超群。此后老朱家再没有一位皇帝,能做到太祖那般的。 故而天子便由殿试名次,直接定下了庶吉士人选。反正殿试名次本就是皇上一人钦定。 对于谢凡来说,又是天降鸿运。在一路脚踩西瓜皮成为二甲进士后,直接成为进士中佼佼者,庶吉士。 只是谢凡成为庶吉士之后,却是困难重重,道阻且长。 庶吉士为期三年,在进入翰林院之后,管理和考核非常严格。 负责给庶吉士教学的官员称为“馆师”,最初都是由台阁大臣担任,此后又有学士担任,或者吏部和礼部侍郎担任。 庶吉士平时会有馆课,每月还有两次阁试。 馆课就是日常的课业,由馆师每日检查督促。庶吉士每月须上交诗、文各一篇,再匿名评选高下,最后也需记录成绩。还专设有“会簿”一职,监督庶吉士们学业品行。 阁试相当于月考,题目由内阁大学士所出,成绩须得登记造册,是为“立案”。 这样三年之后,庶吉士方才算是学成,称为“散馆”。 庶吉士散馆之后,朝廷才会正式给庶吉士们授官。授官依据历次阁试成绩定等,表现优异者,方可留在翰林院供职,称为“留馆”。其余则在京师担任给事和御史等科道职位。 留任翰林院一般会担任编修或者检讨,正式成为翰林官。翰林名义上只是天子文学侍从,可实际上能辅助皇帝决策国家大事,其升官转职皆由圣上钦定。 因翰林常常随侍圣驾,极有可能受皇帝赏识,一跃而上,进入内阁,在一步步擢升为内阁首辅、次辅。也是因为如此,年轻皇帝才千方百计,只为拣选合心意之人充当庶吉士。 可以说,一旦成为庶吉士,在仕途上,便拥有了无限可能。因此时人皆将庶吉士称为“储相”。 若是谢凡天纵奇才,或是学富五车,他自然不惧做庶吉士。 只是谢凡向来有自知之明。他学习八股文章,备考科举是迫于生计,只学来一套应付考试的法子。 若说童生试,做秀才这一段,谢凡还算得上名副其实,靠的是真才实学。可从中举人,到成为进士,谢凡都是一路靠运气。 庶吉士在三年学习期间,若是犯了错,或者成绩太差,则会被削籍,剥夺授官资格。 更为要紧的是,谢凡吃过羊蝎子,心满意足,闲来无事,便对着会试舞弊大案开始事后复盘。 越发觉得会试舞弊大案有种种异常,实在细思极恐。 首先,副主考方敏本来颇得圣心,因舞弊大案被迫辞官致仕,不久后郁郁而终。但死后又被朝廷追赠了礼部尚书。 其次,本来言官便可风闻奏事。可上告舞弊一案的户部给事中钟旭日,事后反而被调任去了南京太仆寺为主簿。北京户部,南京太仆寺,天差地别。明为调任,实为贬谪。 可见天子并未厌弃方敏。朝廷也并未认定方敏泄题确有其事。 最后,殿试出题阅卷、拟定名次,皆为天子独裁。也实在过于蹊跷,不同寻常。谢凡想也知道,赶在殿试放榜之前这一两日之内,一个人看完三百份千字论文,工作量何其恐怖。 谢凡前世虽然死宅,不太爱社交,朋友也不多,甚至有些缺乏生活经验。 但是死宅男宅在家里也不是什么都不干。死宅往往爱打游戏、爱看网络小说和电视剧。因此谢凡重生前也看了不少宅斗宫斗权谋电视剧,什么高分剧集《后宫xx传》、《大明王朝1234》,也是谢凡曾经钟爱的电子榨菜。 所以谢凡结合前世所看种种权谋故事情节,运用阴谋论和明代党争等基础理论,小心求证,大胆假设: 会试舞弊大案中,吴良举报,或许纯属个人嫉妒心所导致,是偶然自发行为。但是从给事中钟旭日上告开始,便有一只无形大手在推波助澜。 发展到后面,会试舞弊案只是由头,真正缘由恐怕是朝中党争。党争波及了常解元等人。也顺便让自己占了便宜,会试中式。 加上殿试由皇帝一人阅卷,恐怕阅卷不够仔细,方才稀里糊涂点了自己做二甲第十七名。 可见现下朝中波诡云谲,险象环生。 综上所述,庶吉士这份荣耀,对于自己来说,实在是危机大于机遇。 谢凡这一番连蒙带猜,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可惜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想,谢凡也只能按期前往翰林院,开始接受庶吉士培训,继续学习。 甚至须得比原先备考乡试会试时,更加勤勉。毕竟同届庶吉士皆是科场精英,谢凡恐怕难以滥竽充数,糊弄过关。 “还不如外放当知县呢。浙江湖广也好,广东四川也行。总是不用在北京城里花三百多两银子买个老破小住。” 谢凡躺在自己刚刚全款买下的老破小四合院中,默默唉声叹气。 知县为流官,所以在任期内,可住在县衙后宅。倒是不用另付房租。衙门中一班胥吏,理论上也可供县官驱使任用。 故而谢凡便觉得外放为官,实在好过留在北京城里。 只是谢凡虽然猜中了朝中局势十分复杂凶险,以他位卑言轻,也是全无办法。只能多加小心,力求保全自身。 “乐观一些想,我这是不是也能说一句:十八岁,全款拿下北京东城四合院?”谢凡向来富有阿q精神,便开始自我安慰。 可转念一想:“三百五十两银子购房款,倒是有大半是祖父祖母资助的。还是和前世年轻人一样,哪怕是重点学校毕业,学历再高,到了大城市,买房还得靠家里。 不过祖父祖母怎么就一下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虽然有人投献土地,那地到底还是人家的,只在名义归我,给我地租。我家不可能把地卖掉。 难道是送礼的礼金?可是三百两也实在太多了点。陆家、张家若是要给,陆表叔和张世贤大可以直接给我。 我得写信问问祖父,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谢凡对于谢老秀才德行人品,有十二万分信任。自觉祖父一定不会做出伤天害理、违法乱纪、违背公序良俗之事。 只是想到祖父祖母,不免又想到前日谢老秀才信中所说:让谢凡在京城置业买房,将来也好在北京城里成亲安家。 谢凡望了望这破旧逼仄小屋,家中一干陈旧朴实摆设。 忍不住叹了口气:“就这个居住环境,北京城里哪个姑娘愿意和我成亲过日子。 哦,不对,现在没有自由恋爱结婚的。应该是北京城里没有哪家父母愿意把闺女嫁给我。” 只是客观事实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一番胡思乱想之后,谢凡也觉得多思无益。便闭眼沉沉睡去。 次日起来,谢凡便去找到尤厨子。问他可愿意继续为自家做饭,每月八钱,包圆买菜买肉,若是需要席面请客则另付食材价钱。 八钱银子包括菜肉食材,在北京城里算不得高薪。但尤厨子亦觉得谢凡是个待人宽厚,好相与的主顾。刚好自己也要另寻出路,略一思忖,便答应下了,继续在谢家做事。 当日尤厨子就回去与陆才明结算了工钱。与顾三郎一道,将一应锅碗瓢盆,也带到了孝顺胡同。四人从此便安顿下来。 注释:会试舞弊案中言官、考生以及考官结局,参考明孝宗年间的唐伯虎舞弊案。但猜测原因为党争,是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第72章 婚姻自由 三月运河已经开漕,陆家父子与张世贤便相约一齐回应天去。谢凡自然是一路将三人送到北京城东南大通桥上船。 只是万万没想到送行人之中还有一个伍达志。多年不见,伍达志风采依旧。虽然眼角平添了些许岁月痕迹,却更显稳重大气。 谢凡一见伍达志便想起当年听墙角一事,浑身上下都开始起鸡皮疙瘩。 又见此时此刻,伍达志与陆平友两人,深情款款,依依不舍。 借用前世的形容词汇,便是所谓“眼神拉丝”,以及“性张力拉满”。 “这么多年了,他们两人居然还是这么腻歪。简直想夸一下他们的爱情好专一。”谢凡感觉恋爱的酸臭味道扑面而来,那味儿简直太冲了。 但转眼又想到伍达志可是将自己妹妹嫁给了陆平友。顿时觉得非常别扭,甚至有些恶心想吐。 “原来前一阵子陆平友去访朋友,不在四合院住,便是访的这个‘朋友’。 伍达志的妹妹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被亲哥哥坑了。包办婚姻简直害死人。 陆表叔也是,平时多精明强干的一个人。怎么就看不出来自己儿子和大舅哥有点特别关系呢。” 谢凡心中不禁开始吐槽起来。本来怀揣着一番离愁别绪,伤春悲秋,顿时也去了大半。 万幸想到张世贤和表妹王小姐婚姻美满幸福。虽然张胖子婚前有些恐婚情绪,可是婚后两人反而琴瑟和鸣。 前年张家遭遇财务危机,王小姐还慷慨解囊,用陪嫁帮衬夫家渡过难关。 这趟北京之行,张世贤虽然忙于生意,常有应酬宴饮,却从未眠花宿柳。无论每日到多晚,也都会赶着宵禁时辰,一更三点前回到南城四合院歇息。 这趟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张世贤大手一挥给妻子购置了诸多珠宝首饰,毛料皮草。此刻张胖子正忙着指挥脚夫往漕运船上搬行李,一张胖脸上满是汗水与回家的喜悦之情。谢凡见张世贤这样欢喜急切,对婚姻也生出些向往之情。 临行前照例讲了些道别珍重之语。众人对着谢凡更是一番勉励祝福,“前途不可限量”、“平步青云”之类。 谢凡想到要做三年庶吉士,自己学问有限,自觉前途暗淡。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好含糊其辞,勉强应承。 送别亲戚,又请朋友。 谢凡前日答应了要招待唐监生吃顿好的。便拿出五分银子,吩咐尤厨子整治一桌席面与上好酒水,请唐监生来孝顺胡同四合院中做客。 谢凡顺便想听唐监生说些朝堂流言。此后要做庶吉士,少不得要见风使舵,见机行事。 唐监生本来对着谢凡是一副恭敬神色,可一踏进四合院大门便有些抑制不住的嫌弃。 等到进屋落座,唐监生见这屋内陈设实在寒酸,简直惨不忍睹。终于开口询问谢凡:“堂堂庶吉士,怎么就住在这么一个逼仄寒酸的地儿?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 谢凡只好苦笑,明说自己实在囊中羞涩。内城里房价又高,只能负担得起这里。 唐监生倒是挺敞亮,便说可以借谢凡点银子,让谢凡改善改善生活环境。 谢凡想起陆才明所说京债,忙不迭拒绝。 唐监生又说,还可以送谢凡几件家具,也算个贺礼。 谢凡正欲拒绝。唐监生忙解释说,这几件家具是自家铺子里的死当,早该处理了。只是一直没得空儿处置,放在库里也是碍事儿。自己老娘掌眼过了,东西也算不上值钱。 谢凡依旧拒绝了唐监生送家具。只说这房子太小,好东西也摆放不开。 但是对唐大头的老娘颇为好奇。便追问唐监生,他老娘怎么还会掌眼? 在谢凡看来,此时良家女子,多半大门不出,二门不跨。更不事生产。哪怕识得字,读过书,也是多半如倩娘那般学些《女论语》和《女戒》之类,教导妇女封建道德伦理的书籍。 唐监生倒不勉强,也不计较。接着说,自家老娘便是家里当铺的大朝奉。 谢凡更惊奇了。一间当铺能否盈利,全靠大朝奉能否妥善鉴别当品价值。可以说是大朝奉在当铺中至关重要。连忙请唐监生展开讲讲他家老娘乃是何方神圣。 原来唐监生老娘父亲,也就是唐监生外祖父,便是唐家铺子上一位大朝奉。唐监生老娘自小便随着父亲在铺子里鉴定估价,耳濡目染,学得了掌眼这本事。 唐监生父母年纪相仿,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两人十六七岁便私定了终身。 可惜唐监生祖父看不上大朝奉家闺女,觉得她相貌简陋,身段又不好生养,更要紧还特别嘴碎。 唐监生外祖父也看不上当铺少东家,觉得他文邹邹,娘们儿兮兮,不像个能抗事儿的爷们儿。 两位老父亲,各自都给儿女寻了别的亲事。可是当年的唐监生父母愣是坚持不从。两人一齐生生拖到了快三十岁。 熬到双方父亲实在看不下去。唐监生外祖父看着女婿实在痴情一片,唐监生祖父想着儿媳妇好歹有一身本事。便终于松口,同意两人成亲结婚。 可惜唐监生父母也许是岁数大了些,也许是确实不好生养,果然只生了唐监生和唐小妹两个孩子。 唐父给儿子唐秋芳捐了监生,女儿唐小妹则留在自家铺子里帮忙做事。 最后唐监生又补充一句:“我也就是听说。毕竟当年的事儿,我也没在场。确实赶不上不是。”始终不忘记嘴碎。 听完唐监生一番讲解,谢凡终于明白唐监生为何如此相貌性情,想必都是随了他母亲。 更由衷佩服起唐监生父母。两人为了爱情,硬是撑到了三十岁。在如此社会环境之中,实在勇气可嘉。 心中赞叹起来:“想不到唐监生父亲看起来斯文白净,却有如此勇气,违抗父命。唐监生母亲更是厉害,身为女子,能有如此本领,做了当铺大朝奉。” 谢凡连忙举杯向唐监生进酒,称赞令尊令堂勇气可嘉、情比金坚。令堂更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唐监生已经饮过几杯,脸色微醺,说话也大胆了些。 便打趣谢凡:“你这南京大萝卜也是颇为特别,旁人多觉得家父家母离经叛道,尤其是我老娘不守妇道。你却夸奖他们两人,也是读书人中异类了。” 谢凡也饮了一杯酒,哈哈大笑起来。说自己若是有机会,倒是想求娶一位如令堂这般女子为妻。 唐监生听了更是抚掌大笑,说自家还有个老姑娘,便是如自家老娘一般脾气秉性。只是可惜没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傻少爷,坚持不懈等着求娶呢。 这说得便是唐监生的嫡亲妹妹,唐小妹了。因为唐家兄妹两人相貌性情皆是随了母亲,生得方脸大头,性情豁达又十分嘴碎。 唐监生身为男子倒也无甚大碍。唐家家境富裕,出手阔绰,早早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唐监生去年便已经娶妻成亲。 唐小妹身为女子却是天差地别。虽然娘家富裕,也有人家贪图嫁妆丰富愿意求娶的。可是她自己有一身掌眼本事,能在当铺独当一面。根本瞧不上那些没本事的男子。如今唐小妹年过十七,却并无婚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唐监生只是随意说起,谢凡却真动了心想求娶唐小妹。 在谢凡看来,唐家父母恩爱情深,家庭氛围一定和谐温暖。唐监生兄妹自小在和谐温暖家中成长,才会有唐监生这样乐观开朗性格,以及风趣幽默口才。唐小妹更是随母亲学了掌眼鉴定本事,能在当铺中独当一面。 可见唐小妹是位独立能干、性格有趣的女子。至于相貌,谢凡觉得夫妻两人须得相伴一生,白头到老。相貌美丽固然很好,但是容颜终将老去。与脾气秉性相比,相貌算不得最为重要。 只是谢凡有些担心祖父祖母不愿接受唐小妹相貌和唐家出身,现下婚姻大事,必须家中长辈首肯。谢凡自己又是鳏夫,唐小妹未嫁之身,恐怕介意。 但又想到自己如今人在北京,又是庶吉士。祖父祖母远在千里之外,又不能得知唐小姐脾气外貌。而上次登门,唐父对自己已经颇为客气。便多增添了几分自信。向唐监生约定,自己下回一定登门,再拜访唐父唐母。 唐监生此时饮酒有些上头,也未曾多想便一口答应下来。 过后唐监生又说了些时下趣闻流言,谢凡捡了些要紧的记在心中。 主宾尽欢之后,谢凡便送唐监生到胡同口,各自回家不提。 宴请过唐监生,谢凡带上文章,随着其他二甲十六位进士,未来庶吉士一齐拜访了会试座师,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陶东阳大人。 此次拜访,陶家下人接待一众进士颇为热络。热情迎接进门后,又上香茶上点心。 陶大人亦是热情亲切,对着众人好一番勉励鼓舞。陶大人生得方脸浓眉,鼻若悬胆。此刻笑容满面,显得格外和善。 只是在谢凡听来,陶大人并未说没什么实在言语,也未有提点教导。说来说去皆是些场面话,什么“忠君体国”,“报效君父”,“社稷为重”等等。面面俱到,叫人挑不出错来。 谢凡听在耳中,一律左耳进右耳出。只随着众人应声附和,点头微笑。 接着谢凡又分别拜访了南直隶乡试两位座师,高大人与杨大人。也许是因为会试舞弊一案,两位大人府上都有些冷清,接待门房也是有些拘谨客气,全无新年期间嚣张气焰,更未曾向谢凡索要好处。 因为谢凡选了庶吉士,两人对谢凡倒也亲切了不少。不光问了谢凡学问,还问了谢凡家中如何。谢凡都一五一十老实答了。 对于学问,谢凡自知水平有限,倒也不曾避讳,拿出前日所作文章。只老实说自己才疏学浅,尚且需要多加提高,求老师提点。 两位大人都看过谢凡文章,见他如此坦诚,倒也觉得孺子尚可教,着实提点了谢凡几句: 谢凡所作文章,文理通顺,朴实自然,言之有物,这是好处。可惜欠精采,少出色,又少用典故与修辞,读来缺少朗朗上口、耳目一新之感。 两位座师都点评都大同小异,谢凡知道乃是中肯评价、肺腑之言。于是牢牢记在心中。只是缺少文采一事,须得日常积累,才能提高,正是所谓“功夫在诗外”。谢凡暗暗决定以后须得多加练习。 至于家境,谢凡便简要说了自幼父母双亡,由祖父祖母抚养成人。曾娶了同县乡宦女儿为妻,只可惜妻子已经离世。两位大人听了皆是摇头叹息,面露同情之色,嘱咐他一定孝养祖父祖母。 只是高大人听了,又问了谢凡家中可有为他再次定亲。谢凡顿时心中警铃大作,但也只好如实回答,家中还不曾再为自己说亲。 最后谢凡登门拜访乡试房师孙大人。 因为上回拜访孙家,谢凡见桌上菜色简单,屋中陈设简陋。结合孙大人自述父亲早亡,翰林官俸禄有限。谢凡便要尤厨子买了一副猪蹄膀作为礼物带到孙家。 孙大人见谢凡带来蹄膀果然颇为欢喜。也不曾过多推辞,忙不迭让妻子收下,拿去厨房收拾。 两人依旧畅谈一番,片刻孙大人招呼谢凡留饭。 谢凡带来猪蹄膀,果然被红烧过端上了桌子。孙大人再三劝菜,谢凡也不好意思落筷子吃蹄膀,自己送来的礼,怎么能自己给吃了。 结果孙大人也只略吃了几口猪蹄膀,之后猪蹄膀便被孙夫人端回了后厨。 谢凡不免有些奇怪,为何孙大人不吃蹄膀。若是不爱吃,那孙大人见了蹄膀明明颇为欢喜。 也许是谢凡奇怪神色有些明显,叫孙大人看出了什么。孙大人显得略有些羞赧,含含混混说道蹄膀难得,既然还有剩下,便拿去给自己母亲和女儿吃了。 谢凡这才知道原来孙大人结婚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注释: 更:古代一夜分为五更,每更为一个时辰。19:00-21:00为一更,03:00-05:00为五更。 点:古代使用铜壶滴漏计时,以下漏击点为名。一更分为五点,一点约合24分钟。 死当:又称绝当,指当户既不赎当也不续当,典当行无法收回当金并获得利息及相关费用,当铺能实际占有死当物品变现。 掌眼:对艺术品、古玩等藏品进行鉴定甄别的过程。 朝奉:明清常称盐店、典当店员为朝奉。 第73章 精进学问 谢凡结合前世所看各种狗血家庭伦理电视剧,猜想孙大人妻子恐怕日子不太好过。 孙大人是家中独子,可是父亲早亡,家境贫寒,由寡居母亲含辛茹苦,一手抚养长大。因此孙大人侍母至孝,当日乡试,便是有感于谢凡文章中所表现一片孝心,而向主考官“高荐”了谢凡的文章。 可是寡母孝子这般组合,往往会让儿媳妇难做。 更何况,孙大人夫妻如今已经年过四旬,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封建时代最重香火传承,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孙大人身为独子,膝下却没有儿子。若是说恪守封建道德的孙老夫人心中对此毫无芥蒂,那,实在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加上孙大人官职为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虽然翰林清贵,可是俸禄十分有限。孙家也只住在北京城内城一所小房子中,比谢凡在孝顺胡同的小四合院好不了多少。谢凡来了孙家两趟,见屋内陈设、桌上饭菜也只是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寒酸。 谢凡见孙大人妻子孙夫人面色蜡黄,疲倦劳累,举止行为也是羞羞怯怯。他不免生出些许同情。 可是谢凡与孙大人之间关系,又与谢凡和唐监生之间关系不同。谢凡与唐监生是同辈友人,谢凡知道唐监生又是个豁达开朗性情。所以谢凡可以开口询问唐家父母当年往事。唐监生也愿意和盘托出,告诉谢凡。 孙大人为谢凡乡试房师,是谢凡长辈。谢凡生为学生晚辈,自然不能开口询问师长家中内宅之事。所以谢凡只在心中暗暗感叹一番,便又与孙大人说回到文章学问上头。 论学问,孙大人是正儿八经二甲进士出身。当年也是通过馆选,做了三年庶吉士。散馆之后,孙大人又顺利留馆,授官翰林院编修,掌修国史。翰林院编修为天子近臣,可谓是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只是十分可惜,孙大人才华横溢,人品端正,却未得圣上赏识。 因为孙大人相貌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可是他肤黑个矮,已经年过四旬,看起来实在算不得体面漂亮。又因为出身岭南,孙大人口音颇重。谢凡起初听孙大人讲话便有些吃力。 御前伺候的内侍宫女都专门拣些漂亮伶俐。对于皇上来说,身边学士翰林、文人才子多如牛毛。对着朝中大臣自然也更喜欢相貌端正、年轻体面的,也是人之常情。 谢凡参加乡试会试的四位主考,高长德、杨伟、陶东阳、方敏四位大人,无论年纪老少,皆是相貌端正,仪表堂堂。 更何况除去本朝开国两三位皇帝,此后列位皇上皆是生于北京城,长在北京城。自小听的、学的,日常说的,皆是北方官话。朝中大臣、宫中内侍,哪怕出身南方,也都努力学说一口北方官话。谢凡自打来了北京,也结合前世所说普通话,尽量模仿此时北方官话。 孙大人这样说话口音浓重,谢凡还有前世基础,听着都有几分费劲。天子日理万机,自然不太亲近这个说话难懂的小小翰林院编修。 所以哪怕孙大人身负真才实学,也为天子所冷落,在翰林院编修这个位子上坐了多年冷板凳。 孙大人虽然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但内在品行高洁却不曾改变。当谢凡拿出自己平日所作文章诗词,请孙大人指点时。孙大人可谓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读罢谢凡习作,孙大人便详细指点起来。言毕又告诉谢凡,当如何做文: 第一重大概主张。 第二重文势规模。 第三重纲目关键,即是如何主意首尾相应,如何铺叙次第,如何抑扬开合。 第四重警策句法,如何是一篇警策,如何是下句下字有力处,如何是起头换头佳处,如何是缴结有力处,如何是融化屈折、剪截有力处,如何是实体贴题目处。 总结起来便是:“作文以主意为将军,转换开阖,如行军之法,必有将军号令。” 之后又罗列出,做文章最忌讳:深、晦、怪、冗、弱、涩、尘俗、熟烂之弊病。* 孙大人说起文章学问便神采飞扬,谢凡也听得意犹未尽。只可惜北京城中有宵禁,孙大人家中多女眷,更有未出阁年轻小姐。所以不便留宿谢凡这样年轻男子,不然两人恐要彻夜长谈。 谢凡临走前,孙大人又拿出宋濂所着《文原》与《唐宋八大家文钞》两册书籍交予谢凡。嘱咐谢凡可多多研读,其中更有孙大人曾经所留下批注心得。此后亦可常来自己家中研讨学问。 谢凡自然感激不已,连忙双手接过。表示必定用心拜读,不负师长一番美意。方才离开孙家大门,与福顺一道回家。 福顺在孙家早已等得百无聊赖。出得大门,便对谢凡抱怨孙家待客也忒寒酸了一些:“别家待客,对着客人带来的仆从,也会招待些点心香茶。 然而在孙家,只有个男仆送来一壶热茶,还是茶叶碎末子泡的,茶杯上也有缺口。更是没有点心吃食。实在让自己难熬。” 福顺来到北京城里几月,已经随着尤厨子学了些北方方言。 谢凡想到今日晚饭也是孙夫人亲自端上桌来。菜色依旧普通,桌上最好的菜肴便是自己带来的一副猪蹄膀。之后还被送去给了孙老夫人和孙小姐。 可见孙大人家境是实在不富裕,并未有意冷落。谢凡怀中揣着孙大人所赠书籍,深感孙大人对自己一番关怀爱护。 所以谢凡先是出言安慰了福顺几句。又叫他以后不可多逞口舌之快,议论旁人,更不可议论孙家。 福顺见主人如此,也不再抱怨,只是答应下来。 谢凡心中暗想:“以后再来孙家,还是都带些实在东西做礼物为好。” 于是此后谢凡每每拜访孙家,向孙大人讨教学问,都事先打发尤厨子买些鲜肉吃食做礼物。或是一块排骨,或是一方腊肉,或是一盒点心。论价值实在算不上贵重,却是送到了孙家所需之处。 几日之后,谢凡便正式入翰林院学习。本科庶吉士为天子亲选,因此馆师便是谢凡乡试座师,高长德高大人。高大人曾任右春坊大学士。左、右春坊乃是太子属官,左、右春坊大学士掌太子上奏请、下启笺及讲读之事。 高大人在当今圣上为太子时候,曾教习太子读书。天子即位后,高大人又累迁任太常寺卿兼侍读学士。皇帝前次让高大人做南直隶乡试主考官,便是有意让高大人拣选亲信良才。 圣上一番周密筹谋计划,因为从天而降的会试舞弊一案,功败垂成。此番天子又将高大人任命为庶吉士馆师,便是重振旗鼓,意欲再择可用之才。 高大人出身北直隶顺天府通州,身材高大,体格魁梧。此时已经年过七旬,须发皆白,但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高大人人品端正,教导用心,又是天子心腹,一众庶吉士得知由高大人担任馆师,皆是喜上眉梢。 只是对于谢凡来说,高大人担任馆师却是算不得十分幸运。 谢凡会试中式,全赖会试舞弊一案。在常解元等十二人被革去功名之后,谢凡得以依次递补上前,位居南榜最末,侥幸中式进士。 舞弊案中,涉案一班江南举子在锦衣卫诏狱中未曾不屈不挠,宁死不屈。反而一股脑全盘招认,供认不讳。倒是叫圣上与北直隶出身的高大人颇有些看不起江南出身文人士子。 更加之,高大人乡试便阅过谢凡卷子,觉得谢凡文章实在稀松平常。虽然当时为了与副主考杨大人分庭抗礼,一意取中了谢凡。可是经此一事,高大人对于谢凡最初印象便是虽然孝心可嘉,锐意进取,但是学问稀松平常。 后来谢凡拜访座师,态度诚恳老实。直言自己才疏学浅,毫无隐瞒回避。对此态度,高大人倒也有几分欣赏。但是对于谢凡的印象便成了:孝心可嘉,锐意进取,坦诚直言,可惜学问实在稀松平常。 其余庶吉士授课老师也多为翰林院、詹事府、吏、礼二部高官。皆是饱学鸿儒,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其余十余位庶吉士,也多为年轻俊彦,才思敏捷,博闻强记。每日授课与谈笑之间皆是引经据典,教学相长。 谢凡每日听讲,常有不甚明了之处。遇到实在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谢凡便带上吃食礼物,去求助孙大人。孙大人倒也和善,每每悉心教导,帮助谢凡渡过难关。 只是谢凡不好意思每日都去求孙大人开小灶。实在遇到难题,才隔三岔五,前往孙家。靠着孙大人指点迷津,谢凡才将日常课业勉强应付过关。 每日馆课便叫谢凡绞尽脑汁,首月阁试,谢凡果不其然名列末尾。 正当谢凡见着阁试成绩唉声叹气,却偶然见自己居然只是第一十六名。 谢凡有些震惊:“我居然不是最后一个?还有谁能比我成绩差?” 于是四下打探一番,发现原来最后一人名叫王问之,乡贯云南,出身军籍,四川都司,成都左卫。 因为会试录取是按照举子地域籍贯,划分了南北中三卷。历来南方举子学问最佳,往届庶吉士中多有南直隶出身人士。可是因着舞弊一案,本科庶吉士中,除谢凡以外,并无南直隶应天府和苏州府人士。 十七位庶吉士多数为出身浙江、江西、湖广,又有几位北方庶吉士。却只有两位中卷学子,皆是出身四川成都。 王问之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他远不如另一位四川庶吉士惹人注目。 另外一位四川庶吉士名为刘放,生得剑眉星目,俊美潇洒,年仅廿四,殿试位列二甲第一名传胪。更要紧的是,刘放家父、祖皆在朝中为官。其父亲刘远和,此时正是官拜东阁大学士,专典诰敕。 出身官宦世家,才华横溢,偏偏刘放从不恃才傲物。寻常授课,刘放往往大出风头,却待人谦虚和蔼。有人向他讨教学问,刘放都是耐下性子,一一解答。 高大人对他也是格外看重。于是短短一月间,刘放便隐隐成为一众庶吉士之首。 对此谢凡只能感叹:“刘放身为官三代,长得好看,又有才华,还十分努力。真是不服不行。” 相比之下,同为四川庶吉士的王问之,则要黯淡许多。王问之,相貌也算得上端正,年过卅五,家境颇为富裕。 自小王家便斥了巨资,为王问之延请名师启蒙教学。成年以后,王问之又四处求学,方才中举。乡试之后,王问之一共参加过三届会试,终于中式,名列二甲。 以过往成就来看,王问之并不曾辜负全家期待与付出,甚至能称得上是全家的骄傲。 只是可惜,在翰林院一众庶吉士中,王问之岁数又不年轻,出身又不显赫,才学也不突出。首次阁试,更十分不幸地取代了谢凡的位置,成为了吊车尾。 注释: *出自明代曾鼎《文式》 《文原》是文章理论着作,分上下篇。上篇推究文章的来源,论文的本体。“吾之所谓文者,天生之,地载之,圣人宣之。本建则其末治,体着则其用章。”下篇探求写作的方法,指出“为文必在养气”。剖析文章的利病,以“四瑕八冥九蠹”为文患。 《唐宋八大家文钞》是明代文人集合唐代韩愈、柳宗元,宋代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和苏辙八家古文,所编撰文集。 左右春坊:是太子宫所属官署名,由小九卿之一的詹事统领。明代左、右春坊各有大学士一人(正五品),庶子一人(正五品),谕德一人(从五品),中允二人(正六品),赞善二人(从六品),司直郎二人(从六品,后不常设),清纪郎一人(从八品,不常设),司谏二人(从九品,不常设),名前各加左右。明、清以来春坊官实际仅为翰林官迁转之阶,与前不同。魏晋以来称太子宫为春坊,又称春宫。因此得名。 第74章 补贴家用 对于阁试名列末流一事,谢凡早有心理准备,只觉果然如此,不出所料。刚一得知自己成为庶吉士,须得在翰林院中受教三年。谢凡便料想以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十有八九会位居末流。 谢凡见自己超过了王问之,小小侥幸惊喜之余,又有些担心。担心王问之会如同会试落第的吴良一般。因为自身得失荣辱,心态失衡,生出嫉妒怨恨,做些害人害己的事情。 万幸通过暗中观察,谢凡发觉王问之举止如常,情绪稳定,心态良好。 王家家境富裕,王问之选中庶吉士后,便在北京城内城买下一处宅院。携妻带子,合家定居北京城。虽然首次阁试王问之名列最末,但有家庭温暖,娇妻爱子,又兼之他曾四处游历求学,眼界开阔。所以王问之心态还是颇为豁达。 此后多次馆试,谢凡与王问之两人,成绩都十分稳定。旁人或有起伏,他们两人却总是稳居倒数前三。不过两人都不甚介意,也时不时一同讨教文章有何处不足,以后如何改进。 在众人谢凡之中年纪最轻,众人皆将他视为后进小兄弟。王问之与刘放同乡,两人也走得颇近。列位庶吉士都是青年才俊,或是自持身份,或是表面文章,倒也不曾轻视两人。 谢凡每日皆是充实而忙碌,转眼便至十月。 北京城中十月,天气已经渐渐寒冷起来。上至皇宫大内,下至黎民百姓,家家户户,屋中都须得烧炕取暖。所谓“京城百万之家,皆以石炭为薪”。 谢凡、福顺、顾三郎三人去年自家乡来到北京,便被北方风霜与严寒给赏了个下马威。不光冻得每日缩手缩脚,不爱出门,谢凡更是双手生了冻疮。 于是今年谢凡早早便打发尤厨子带着福顺与顾三郎去煤铺里买煤球来烧炕取暖。煤球是煤末和黄土和匀制成,不如煤块燃烧时间长。但因为煤球价格便宜,一般贫寒之家都烧煤球取暖。 谢凡虽然身为庶吉士,说起来前途远大,身份体面。可是庶吉士到底未曾授官,便不似正经京官,会有外官孝敬冰敬与炭敬。所以取暖采买煤球,对于谢凡也是正经一笔开销。 很多煤铺制作煤球是采用吊筛摇煤球,如同荡秋千一般。在门形架子上吊一圆铁环,环中再拴三根绳系住悬空的煤筛,煤筛中放入切好的方块煤摇动。可是无奸不商,也有些个煤铺老板为了多赚利润,在煤末里掺入过量黄土,以致煤球热量减少,达不到取暖效果。 还有一首《煤球诗》专讲此事:“新兴煤铺卖煤球,炉上全无火焰头。可恨卖煤人作伪,炉灰黄土一齐收。” 福顺和顾三郎是外来人口,不知道北京城中哪家煤铺所卖煤球好用实在。还是全赖尤厨子熟门熟路,带着两人买来实惠好用的煤球。 可是谢凡本人十分怕冷,又常常一动不动,坐着读书写字。他便总觉得屋中不够暖和。于是便少不得对着三人抱怨,叫三人将火炕再烧得暖和些。 尤厨子一听,便大呼小叫起来。一脸为难,对谢凡说道:“老爷这才十月间,怎么就要烧这么热的火炕。可不能这样大手大脚花钱,这样过日子未免也太过奢侈浪费了。” 谢凡听了不免有些恼怒,想着自家怎么就连火炕都烧不起了。 便问尤厨子,若是火炕再烧热些,一个冬天须得多少银子。 尤厨子便掰着指头,对谢凡说道:“北京城里天气寒冷,火炕须得连烧四月。 自家有两间房,加上做饭烧水,每日里都须用个好几十斤。一两银子能买一千来斤煤球。这一个冬天,买煤便要花去好几两银子了!” 谢凡一听着实有些吃惊。他万万没想到,在北京过个冬季,光是烧煤炭取暖便要花去好几两银子。 当下谢凡便想了想自己荷包深浅,也无法反驳尤厨子。只好默默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尤厨子见自家老爷听劝颇为高兴,便又从柜子中抱出两床厚实铺盖。让谢凡夜里盖得暖和一点儿。 晚间谢凡被两床厚被子压得翻不动身,老是无法入睡。谢凡瞪着眼,越想越觉得憋屈。 便开始细细盘算起自己在北京城里这一年的花销: 日常饮食加上尤厨子工钱,还有偶尔应酬,拜访师长朋友,请客送礼,便花去了十来两银子。 自己每日去翰林院,衣裳鞋袜不能太过寒酸,又做了两身新衣。还有每日读书写作,笔墨纸砚,火烛灯油,又花去十来两银子。 其次还有福顺、顾三郎和尤厨子,逢年过节总要给他们三人打发过节钱,裁剪新衣裳。 最后加上冬季买煤取暖,零零总总,自己一行四人这一年怎么也要花去四五十两银子。 这样一番计算,谢凡越想越是心塞:“现在我手中一共只有百余两银子。若是这样过下去,恐怕都撑不到三年庶吉士期满散馆。不光没有余钱,还得找家中要钱。” 自己生活如此拮据,更是无法在北京城中娶亲成家。这个结论实在是让谢凡感到泄气。 谢凡好不容翻了个身,下定决心:“不行,除了节流,我要想办法开源。” 只是思量想去,谢凡除去熟读四书五经,会写诗做文章,并无一技傍身。谢凡前世所学理工科技知识,受限于时代整体科技发展,也都派不上用场。 若是伙同张家或者陆家经商做生意,自己手头本钱实在不够。更需顾及自己如今庶吉士身份,不能让他两家打着自己旗号。 谢凡顿时便有些无奈,只好闷闷不乐睡了。 庶吉士属翰林院,可每五日一休沐。次日休沐,正是唐监生一早约了谢凡出门玩耍闲逛。 唐监生往日里看书便会头痛,却想寻几本闲书,送给自家怀孕的娘子读着解闷,顺带手也送给妹妹唐小妹两本。唐监生娘子也是商户人家出身,自小便在家中学了算账帮忙。所以唐监生娘子和唐小妹姑嫂两个都识文断字,平日里爱读些小说话本。 唐监生不知道什么书好看,便央求谢凡一齐选书,务必要让自家娘子读后心情舒畅。答应若是自家媳妇儿读了满意,便请谢凡吃烤鸭。 谢凡则是因为存了些心思想求娶唐小妹,所以打趣了几句唐监生爱妻情深之后,就满口答应了下来。唐监生便领着谢凡去了大明门左右两边,东华门外灯市口这些热闹地方逛书肆。 这些书肆主要是贩卖闲书。除去四书五经、时文等正经学问书籍,话本传奇、志怪小说更占据了半壁江山,令人眼花缭乱。 谢凡感觉书籍价格倒是与南京城里书肆相仿,只是质量不如南方。印刷也不十分精美,纸张也更粗糙些。随手翻开一本,便是才子佳人小说。 粗略翻看,便见讲的是落魄书生外出赶考,借住破庙,却遇上宰相家小姐。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此后书生高中状元,又迎娶小姐。金榜题名时加上洞房花烛夜,书生顿时走上人生巅峰。 谢凡心中暗自吐槽:“这什么屌丝yy小说,宰相家小姐怎么可能住破庙里,还和陌生男子一见钟情。 连孙大人一个七品翰林编修,他家小姐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去孙家那么多次都没和孙小姐见过面。 怎么不直接写书生在破庙里遇到个狐大仙。施个法术,直接变出金银财宝,狐狸精变成绝色美人,倒是省了书生赶考这趟麻烦。” 转念一想:“书生遇到狐仙女鬼的,不就是《聊斋志异》了嘛。毕竟现在还是明朝,蒲松龄是清朝人,还没有来得及写出来。” 谢凡便将这本书放下,又看了几本。大概翻了翻之后都觉得不堪入目。要么语言粗鄙庸俗,读着不甚通顺,要么情节莫名其妙,充斥色情暴力。心中想:“这些书都不适合胎教,可不能让孕妇阅读。” 唐监生见谢凡一连看了好些都未曾选到一本,便问谢凡:“这间书肆是不是不成?不成,咱两人再去下一家看看呗?” 谢凡还未答话,那书肆掌柜听了唐监生所言,便有些不悦。 上前对两人一拱手,说道:“两位相公,我家书肆可是这北京城里数得着的大铺子。别家书肆有的,我家都有,我家有的,别家书肆可未必有。” 唐监生一听掌柜口气如此之大,便让掌柜挑些好的来看看。 掌柜便叫来个小伙计,挑出几本卖得最好的来,让两位相公挑选。谢凡便去看了看,见先头两本便是《三国演义》和《西厢记》。相对谢凡前头所看几本书,确实印刷更细致些,装帧也更精美些,还有几张白描插图。 谢凡见掌柜一脸得意神色,猜想这大概这便是书肆中镇店之宝了。若是旁人见了,只怕会欢欢喜喜买回家去。 只可惜,书肆掌柜遇上了谢凡。 这两部书,谢凡前世义务教育阶段便都读过了。有些精彩片段更出现在语文教材里,甚至谢凡还写过读后感。所以谢凡只是付之一笑,便招呼唐监生出门去别家书肆看看。 那掌柜估计未曾遇到过这般主顾,更是不愿放两人离去。忙不迭上前拦住两人去路,追问谢凡道:“敢问相公,您都未曾细读,为何就看不上这《三国演义》与《西厢记》?时下里北京城里卖得最好的便是这两部书了。” 谢凡微微一笑,故作高深说:“不就是《三国》和《西厢》嘛。三分天下、莺莺荐枕,在江南早已人尽皆知。” 其实谢凡此言只是为了堵住掌柜话头,胡说八道。 他在应天时候一心科举,除了《天工开物》,并不曾多读什么闲书。只是凭借前世知识,觉得《三国》和《西厢》不太适合。一个全是战争权术阴谋,不适合怀孕妇人,一个则是男女私定终身,不适合友人之妻。 那掌柜一听,便越发恭敬起来,连连请两人入内上座。 谢凡有些诧异,但是灯市口是北京城中繁华之地,人来人往。青天白日又有唐监生一道,便随着一齐进到书肆内院。 原来这书肆乃是前店后厂格局。前面开着铺子卖书,后头又有一应印刷装裱之物,自家也可印制书籍。果然规模颇大,掌柜说自家在北京城中数得上,倒也所言不虚。 片刻后小伙计奉上香茶,送来点心。掌柜便恭恭敬敬请教谢凡:“敢问相公,时下南方是何种书籍畅销?相公若是手里有好书,不论话本、小说,本店皆愿意高价收购,敢问相公可否割爱?” 谢凡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书肆掌柜是以为自己爱看书,想找自己打探什么书籍销路好。甚至还想从自己手上买书,用来制作盗版售卖。 于是谢凡心念一动,反问掌柜,想收购什么书籍? 掌柜便说,只要销路好,不拘束什么内容种类。 谢凡又问,现下书肆里什么卖得最好? 掌柜面色有些无奈,但是有求于人,还是照实说了,现在好卖的还是《水浒传》、《三国演义》、《西厢记》这些旧书。 可是这些书,坊间翻印纷纷。只能靠印刷精美、加上插画方能胜过别家。所以利润着实不高。听闻江南多有新书面市,方才向客人请教。 谢凡依旧未曾正面回答,因为他其实并不知道南方什么书卖得好。便转移话题,问道,志怪小说卖得可好? 掌柜一脸懵懂,还是回答谢凡,店里倒是有《唐传奇》和《酉阳杂俎》等书。销路倒是不错,只也是旧书,别家都有,利润不高。 谢凡听了不禁窃喜,此时还不曾有《西游记》! 他想着,既然自己身为读书人,还是需以文字赚钱。现下缺钱,不如试试写通俗小说,赚点稿费,补贴家用。 《聊斋志异》故事太短太多,自己记不住。 《西游记》刚刚好,自己小学暑假可是看过千百遍电视剧。还有西天取经这一主线,自己可以顺着创作(胡编)下去。 第75章 笔头功夫 当场谢凡忍住心中喜悦,却并未说出心中盘算。只是装作若无其事,询问掌柜为何不曾找些新书来印刷售卖? 谁知谢凡这一问,便让掌柜的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抱怨起来:“客人有所不知,稿源实在难求。读书人些怪清高的,那些有才华文笔好的,可不屑于写咱这小说话本。 可您看咱这北京城里国子监里那么多监生,每三年过来多少外地赶考的,乌泱泱一大片读书人又有多少最终能做官当老爷呐? 一个个守着清高,过着穷酸日子。可不是忒没劲儿。还是南方读书人脑子活,听说南方书肆里早有不少正经文人给写稿子印小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谢凡正是守着清高过穷酸日子的南方人,唐监生则是国子监里做不了官的监生,书肆掌柜的简直一口气完成双杀,double kill。 谢凡听了默默无语,连一向能言善辩的唐监生也无言以对。 掌柜的到底是生意人,见两位客人面色铁青,又结合两人穿衣打扮,估计都是读书人。忙不迭止住话头,只说再推荐些好书给两人。 最后在书肆掌柜与谢凡推荐之下,唐监生花了几钱银子,从书肆买了一本《唐传奇》,一本《容斋随笔》。 《唐传奇》为唐代短篇故事,一来行文用的是雅言,但不晦涩,读来舒服流畅。二来想象力丰富,故事活灵活现,想象出人意表。其中又有聂隐娘,龙女和柳毅等等人物颇为生动立体。 《容斋随笔》为宋人笔记小说,包罗万象,评点历史者有之,乡里旧闻者有之,民间传说亦有之。 其中《唐传奇》,谢凡前世曾读过《柳毅传书》,印象不错,所以十分推荐。至于《容斋随笔》,则是谢凡当场略略读了,现场推荐唐监生买下。 两人回家路上,唐监生买了些酸枣蜜饯,带给怀孕的娘子。听说唐监生说自家小妹爱吃枣泥馅儿糕点。谢凡也买了两份山药枣泥糕。一份带回家中,另外一份送给唐监生。 他心中想的是送给唐小妹,博得佳人好感。只是谢凡面上不好开口,只好借口是赠予唐监生令尊令堂。唐监生双手接过,面带暧昧微笑,似乎颇有深意,但也不点破。 送别唐监生,谢凡又独自去别家书肆逛了逛。翻看铺中陈列书籍,同掌柜伙计闲谈几句,打探何种书籍热销。又暗暗探听一番收购稿源行情。 一番打听下来,谢凡得知稿酬根据质量,每章大约为五钱到一两银子。不过只有规模较大书肆能够收购书稿,自行印刷出版。 知道行情,谢凡觉得有利可图。回到家中便潜下心来,动手撰写《西游记》。 第一回便是美猴王横空出世:“东胜神洲傲来国海边有一花果山,山顶一石,受日月精华,产下一个石猴。” 此后又有四回,便是美猴王前往西牛贺洲,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得须菩提祖师收留,赐名孙悟空。孙悟空经过拜师学艺,学到七十二般变化和筋斗云。 又有东海龙宫求取如意金箍棒,直至上天得封弼马温,偷吃蟠桃园大闹蟠桃宴,打翻太上老君炼丹炉,等等情节。 因有前世记忆打底,每日自翰林院回家,谢凡便潜心写作。五日之内一口气写完五个章节,正在大闹天宫这一精彩之处堪堪停止。 刚好又到休沐,谢凡便拿着手稿,前往灯市口书肆。却不是同唐监生光顾过的那家,挑了间最大的书肆,找到掌柜的,拿出书稿,询问是否能收购。 《西游记》故事历经岁月检验,直至二十一世纪仍然脍炙人口。可见情节有趣,雅俗共赏。 文笔上,谢凡虽然做正经文章马马虎虎,可是小说却不太看重文采词藻,只要情节精彩,文字流畅易懂便是很好。书肆掌柜的读后顿时大为赞叹,手不释卷。 因着前次谢凡早知道许多书肆都有收购书稿自家印刷售卖的意向。谢凡便大着胆子喊价,要每章一两银子稿酬。 掌柜的姓金,听了谢凡报价一两银子一章。金掌柜面色有些纠结。但又觉得这《西游记》稿子实在是好,便忍痛答应下来。只是要谢凡签下文书,不可一稿多投,再卖于别家书肆。 谢凡也觉得合理,但又不想暴露真实身份。毕竟谢凡身为庶吉士,写通俗小说赚取润笔费,传出去怕是有些丢人现眼。 于是两相权衡,金掌柜接受谢凡只用化名,谢凡答应金掌柜每章先付五钱银子。余下每章五钱银子稿费等谢凡再送来后续五回书稿再付,限期十日。 若是谢凡不能按时交付之后五章稿件,金家书肆便以五钱银子买断前五章稿件。 两人谈妥,谢凡化名吴承恩顺利投稿,带回二两五钱银子回家。谢凡心中欢喜,趾高气昂让尤厨子将炕烧暖和些。 此后谢凡除去翰林院中课业,偶尔前去孙大人家请教补习。便是每日里奋笔疾书,撰写《西游记》。 因为身兼两重任务,谢凡每日早起晚睡,不是在做功课,便是在写小说。又赚得了小几十两稿酬。 时光飞逝,很快便至新年。尤厨子便开始张罗着准备过年。谢凡也交了年前最后五章书稿,与金掌柜告假春节停笔休息,年后再开更新连载。 每年新年朝中文武百官皆会放一长假,自腊月二十四日直至年后正月二十日。*谢凡最爱放假,除去计划着往孙大人、高大人等师长,王问之、唐监生等朋友家拜年之外,就打算着在家赶稿。 在新年前几天,皇宫大内也会颁赐钟馗神像,给诸位皇亲国戚。此种钟馗像最为精雅。以绢为材质,大约三尺高,用素木边框,装成小屏,上缀铜环,以便悬挂。 皇亲家受此天宠,又将此画像分赏给在京朝官员。官员们亦感荣耀,就招集一帮名士,赋诗庆贺。等到新年到来的时候,各个宫门都要改换春联、安放绢画钟馗神像,所谓“长安之春,满千万户矣”。** 而刘放家中则是有幸荣获得钟馗像的京官之一。躬逢盛事,刘放便写了帖子,邀请诸位庶吉士统统往自家观赏御赐画像,又设下宴席款待。 刘放为一众庶吉士中翘楚,颇受众人拥护爱戴。更要紧是刘放之父,刘远和,此时正是官拜东阁大学士,作为内阁阁臣,被天子所看重。众人自然一股脑答应下来。 谢凡历来从众,当然也同各位庶吉士一齐前往刘家。 刘远和身为朝中重臣,家中宅院果然气派。厅堂五间九架,又有种种雕梁画栋。房内陈设家具多为黄花梨与紫檀等名贵木料所制,富丽堂皇。 一进刘家宅院,便是一股暖烘烘热气扑面而来,热得人须得脱下外袍。谢凡脱衣交予刘家下人,暗自庆幸自己今日出门,除了外袍穿得体面,里面也是干净新衣。 更让谢凡震惊的是,刘家厅堂中甚至还放着盛开的水仙花。据说是匠人特意培植,提前月余便养在暖房中,赶在春节催开。 等一众庶吉士到齐落座,刘远和也入得大堂,招呼众人。 刘远和五官端正,颌下长须。虽然年约五旬,岁月却格外优待刘远和,仍然相貌清俊,气质儒雅。实在能称得上一句“美男子”。 谢凡暗暗感叹:“美貌果然是靠遗传,老帅哥才会生出小帅哥。我相貌普通,果然不怪我自己,怪遗传。” 刘远和一进门,众位庶吉士皆是肃然起敬,起身作揖行礼。刘大人亦是作揖回礼,招呼众人落座。又同众人寒暄,端的是笑容可掬,和蔼可亲。 刘大人知道自己在场,众人放不开。闲谈几句之后,便借口有事,起身离席。众人便开始闲谈说笑起来,片刻后刘放又招呼开席,请众人尽兴畅饮。 刘家宴席也是颇为体面,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美酒佳肴。更有蜀中特产鲜笋菌菇,与剑南春酒。鲜笋菌菇谢凡前世常见,来到明代却是少见。情不自禁多吃了几口。 至于剑南春酒,谢凡并不甚了解。只在刘放举杯敬酒之时,随着众人满饮了一杯。剑南春酒颇为醇厚浓郁,只这一杯,便让谢凡面红耳赤,头脑昏沉。 此后谢凡便不太明白旁人说了些什么,只一人愣愣发呆。众人皆知谢凡素来酒量浅,倒也不曾积极劝酒。 酒过三巡,刘家下人便请来御赐钟馗神像,让众人观瞧。众人见画像果然精美无比,连连交口赞叹起来。 在场之人皆是文人雅士,历来文人集会,便少不得吟诗作赋。果然有人提议众人皆以钟馗神像为题作诗一首。又有人说冬日水仙花盛放也是难得一见,也值得赋诗一首。 于是刘放便大手一挥,叫家人拿来纸笔,请众人为钟馗神像与水仙花各作诗一首。 谢凡正在发呆,见到刘家人送来纸笔还有些不明所以。旁边王问之好意提醒,谢凡才知须得为钟馗神像与水仙花作诗。谢凡本也不擅长作诗,一时间要写两首诗,顿时头上冒汗,紧张起来。 虽然谢凡绞尽脑汁未落一字,但是总有人才思敏捷,少不得便有人已经一挥而就。万幸也有人一时情急,写不出两首诗歌,其中就有王问之。他便带头起哄只写一首。 宴席中写诗,本就是乘兴所致,当然不至于勉强。刘放自然连连颔首,只说诗不在多,贵在精,一首好诗便是足以。 可刘放话是这样说,他向来才思敏捷,片刻之间,他已经提笔写就两首律诗。 一首咏钟馗:一袭红袍剑在腰,双眸光射极天遥。妖魔胆敢为人祸,喋血青锋誓不饶。 一首咏水仙:万劫修成洁净身,拚将枯槁委风尘。无生参透长生秘,得意分明失意人。玉佩要馀今日恨,霓裳舞罢旧时春。含情久不施脂粉,寄语杨妃莫效颦。*** 两首诗成,更是赢得满堂喝彩,气氛越发热络起来。 只是苦了谢凡。虽然由两首变成了一首,可是对于他来说,也不比写两首轻松多少。因为他一首都写不出来。 本来谢凡就不擅写诗,此刻饮了酒,更是脑子一团乱麻。 谢凡偷摸瞥见王问之也正咬着笔头,苦思冥想。正觉得有些欣慰,却见王问之已经落笔写下两行诗句。 “完蛋了完蛋了,我一句都写不出来。本来还想借口喝高了,就不写诗了。可是王问之都写了,好歹得憋出一首啊。”谢凡感觉自己要完,他仅存一点点文采,都被每日写《西游记》消耗光了。 “既然《西游记》都写了,不如就像穿越小说里一样吧,找个现成诗歌应付应付。”谢凡打定主意,把版权意识暂且放下,应付眼前难关再说。 可是想捡现成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我国文学发展脉络是“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宋元明清时期,人们虽然也写诗,数量与质量却远不及唐诗。 所以谢凡前世虽然也学习背诵过许多千古名篇,但是在诗歌上,却主要是唐诗。 可如今是明朝,那些个流传千古的金句名篇,不光谢凡知道,在座各位都知道。甚至比谢凡知道得还多。 谢凡开始飞速搜索创作时间晚于明代的诗歌,甚至最好是清代的。毕竟很多作品虽然是明代,但是谢凡拿不准是明初还是明末。就像谢凡不确定现在真正的《西游记》是否问世。 终于让谢凡想到两句清末龚自珍所写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勉强算是和“花”沾边,时间紧迫,谢凡当即决定先用起来。 只是前两句谢凡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只好现做(编)。 注释:*参考《明会典》;**参考《旧京遗事》;***钟馗诗未找到出处,咏水仙为《咏水仙花诗·其二》清朝·周青莲;落红两句出自龚自珍《己亥杂诗(其五)》 第76章 求婚被拒 好一番苦思冥想,谢凡终于写下前两句“满袖清香白玉芽,风寒黄蕊映霜华。”*堪堪赶在王问之之前写完全诗,交予刘家下人。 谢凡交卷之后,不禁常舒一口气。伸手摸摸额头,竟然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以后再也不参加这种要写诗的活动了。捡现成还得担惊受怕,真是累死个人。龚自珍老先生,实在对不起了。若是这个世界几百年后还有您的话,只能辛苦您再写些别的了。”谢凡心中默默感叹着。 席上众人皆已成诗,便有一个刘家下人将后续完成的诗作一一朗诵出来。再由众人点评。 那刘家下人生得相貌俊秀,此时朗读诗歌亦是一口流利官话,字正腔圆,吐词清晰,清脆悦耳。谢凡又不由得感叹,大户人家下人也是不同凡响。 想想自家三人:福顺倒是识得些字,也学会了北方官话,可惜大饼脸蒜头鼻,还有暗疮,实在相貌平平。 顾三郎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也伶俐勤快讨人喜欢,可是文化不多,大字也不识得几个。 至于尤厨子,热心爱张罗,人是真不错,可惜性子咋咋呼呼,举止不够文雅还没文化。 谢凡其实听不太明白诗歌好坏,听众人诗作时,只是随大流喝彩叫好。脑筋却是完全放空,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大户人家果然不一样,我家人都比不上刘家人,哎。” 可是忽然想到,无论是出身、才华还是长相,自己也是万万比不上刘放。顿时又有几分释然:“何必与人比较自寻烦恼呢。总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呀。 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最重要一家人过得平安快活就好。” 接着便念到谢凡所作诗句:“满袖清香白玉芽,风寒黄蕊映霜华。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念诗的刘家人刚一念完,刘放与众人便鼓掌叫好起来。 谢凡见众人鼓掌,正想也拍拍手。却忽然反应过来,这正是自己所写诗词。两手刚刚举起,又假装若无其事,堪堪放下。 只听刘放说道:“前两句中规中矩。但这‘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却是精妙。别有一番潇洒豪迈气概,不落窠臼,远胜寻常惜春怜花诗词。” 又有众人交口夸赞,诗歌“立意高远”,谢凡“深藏不露”等等。 因为落红两句为谢凡原封不动抄袭而得,所以众人这一番表扬,倒是让谢凡怪不好意思起来。 又感叹刘放着实眼光独到:“刘放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前两句不行。当然不行,毕竟是我胡编的。后两句才是人家龚自珍的原装作品。” 接着刘放又叫家人将此诗歌送到内宅,请自己夫人鉴赏。片刻后,刘家人又端上一坛剑南春酒送于谢凡。口称是夫人读过谢相公诗作,实在欣赏,聊赠薄礼,以示敬意。 谢凡顿时满脸通红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接下。 刘放见状,再三劝说让谢凡收下。谢凡推辞不过,只好收了。 其实龚自珍所作原诗《己亥杂诗》中前两句为“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乃是龚自珍表述虽然自己辞官回乡,离开北京,但依旧愿意为国效力。 全诗所言皆是家国情怀,并不适合今日新春宴饮。谢凡胡乱添加两句虽不出彩,但却将全诗意境转换,全无辞官惆怅之情。 此后众人又是一番畅饮说笑,天色渐晚,方才散了宴席。刘放亲自在门口送客,与众人一一道别。轮到谢凡,刘放更是较往日待他更加亲切热络,谢凡又是十分不好意思。 因为众位庶吉士或是买房或是租房,皆是住在内城。所以倒也有许多人同行。谢凡走在路上,被冷风一吹,倒是少了些尴尬之情。望着福顺抱着酒坛子,忽然想到,为何今日刘放要将自己诗作送于刘夫人鉴赏? 于是谢凡便悄悄问同行的王问之,他可知道刘夫人? 王问之今日饮酒欢畅,话也有些多。他又是刘放同乡,知道刘家故事。便对着谢凡滔滔不绝起来。 原来刘放夫人王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其父曾官至御史,自小严于家教。出阁前便是蜀中有名的才女,知书识礼,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更于做诗文、填词曲颇有造诣。 刘放与王氏婚后常常一道吟诗论文,弹琴写字,可谓琴瑟和鸣。 谢凡听后不禁羡慕起刘放来,真是家庭美满。宴请同僚,他父亲亲自来为儿子撑场面。又有一个志趣相投的妻子,夫妻恩爱,感情和谐。 见他人婚姻美满,谢凡更对娶妻生出些向往。只是自己文才普通,倒是不奢求娶到才女,夫妻两人情投意合便好。 又想起祖父年前写信来,除去寒暄问候,勉励宝贝孙儿报效朝廷以外。更是明里暗里叫谢凡早日娶妻成亲,也好开枝散叶。 还引经据典,除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外。 更引用《礼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骈散四六,洋洋洒洒叫谢凡务必成家。 来信最末,甚至暗示,若是谢凡在北京城里能求娶名门闺秀,自然最好,家中全力支持。谢老秀才愿意亲自前往北京,为谢凡提亲议亲。 若是谢凡在北京城中寻不到窈窕淑女,那谢老秀才夫妇便在溧水老家为谢凡寻觅新妇。更提到祖母陆氏早已打听到应天府有几家小姐,家世清白,温柔贤淑,德才兼备。只要谢凡首肯,老夫妇俩便上门去提亲,到时候谢凡只要告假回家成亲便可。 谢凡想起祖父那封信件,密密麻麻,话里话外,全是娶妻成家。比科场八股文章还叫人难受,只觉得脑袋突突的疼。他倒是挺想回家一趟,但是并不想回家结婚。 可是谢凡已经丧偶两年有余,而且即将年过十九岁。在当今社会,只要不是家境贫困,身患重病,或是名声狼藉,哪有不成亲的。 于是谢凡打定主意,新年期间要去唐家拜年,探探唐家父母口风,试试求娶唐小妹。若是成了,须得多写些小说,力争换个宽敞宅院,方便婚后生活。 刘家宴饮之后,谢凡所作两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便小小流传开来。 谢凡前往各位师长同僚家拜年时候,渐渐有人开始称赞谢凡才华。连高长德大人也夸奖谢凡突飞猛进,今非昔比。 只把谢凡吓得心惊胆战,不敢答话。他生怕又被邀约着作诗,自己腹中可没有什么存货。 因着谢凡心中想着求亲一事,便先私自找了唐监生。 唐监生还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见了谢凡便先打趣起来。说那日谢凡所推荐什么传奇,什么随笔,文邹邹的,读着累人,自家媳妇与妹子都不爱看。 谢凡一愣,便问那两位女子爱看什么?其实他心中是想打探唐小妹喜好,却不好单独询问。 唐监生便来了兴趣,说近日里有个《西游记》,实在好看。自己娘子看到爱不释手,自己往常都不读书,也看了两三遍。只可惜这《西游记》每月只出十来回,叫人等得着急。 谢凡听到《西游记》三字,立马来了兴趣,连忙追问唐小妹可喜欢《西游记》。 唐监生早已看出谢凡似乎对自家妹子有意。也开诚布公,告诉谢凡不必拐弯抹角,自家妹子颇有主意。若是要求娶,须唐小妹自己答应。不过自己身为朋友,倒是能帮助谢凡牵线搭桥,也可美言几句。 谢凡见唐监生如此上道,连忙起身作揖,求他相助。 唐监生也不含糊,次日便约了谢凡上唐家喝茶。 次日大早谢凡有意收拾整齐,穿上新衣新鞋,备上拜帖礼物。到了唐家,照例先拜见唐父。相对谢凡首次登门,唐父对待谢凡客气礼貌之余,又更多了几分热络亲切。 谢凡猜想唐父恐怕知道自己来意,只是未曾说破。唐家父母能够默许自己上门相亲,实在是十分开明,更对唐家多了几分欣赏。简单应酬寒暄之后,唐监生便带着谢凡到了偏厅坐定。 谢凡见厅中放在一架屏风,暗想这便是了,终于要见到唐家小妹了。 片刻后,果然屏风后缓缓走来一位女子落坐。 谢凡从屏风下面隐隐见女子是一双天足,更是十分惊喜。连忙起身作揖行礼,向唐小妹问安。唐小妹也微微欠身还礼。 两人礼毕,谢凡正欲发言。那唐小妹却是出其不意,径直说道:“小女子早知道老爷为何而来,实在由衷感谢老爷抬爱。只是小女子并不愿意,还请老爷见谅。” 这倒是让谢凡一下愣住了,还没来得及感到被拒绝的失落,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复。 万幸唐小妹恐怕早已猜到谢凡会如此反应,她同兄长唐监生一般快人快语,不等谢凡发问,便抢先解释起来: 一来,谢凡并不与自己熟识,只是认识兄长唐监生。与其说谢凡是心仪自己,不如说是与兄长相处投机。两人处得来,径直做朋友便是,不必攀上亲戚,再做大舅子与妹夫。 二来,谢凡身为庶吉士,前途无量,日后平步青云,少不得被朱佩紫,封妻荫子。未来夫人必是深宅贵妇,锦衣玉食,每日里打理后宅与应酬交际。自己自小自由散漫,抛头露面,实在志不在内宅。更愿做当铺大朝奉,发扬自家生意,赚钱致富。若是嫁与谢凡,自己便无法实现心中所愿。 唐小妹说起发扬自家生意,语气中竟是意气风发。这一番慷慨陈词,只把谢凡听得愣愣的。 说完之后,唐小妹又对谢凡欠身行礼,道了一个万福,便起身离去。干脆直接,头也不回。 谢凡当场完全石化,虽有些许失落,更多则是震惊与赞叹:在这封建时代,居然有如此有主意、有理想、有追求的女子! 他正呆坐当场,片刻后见唐监生一脸无奈进来,对着谢凡苦笑着说:“我这妹子自小主意就大,老子娘也都由着她。好兄弟,大过年的,都不容易,千万别放在心上。” 谢凡吃惊之余,细细思忖唐小妹一番言论,除去她希望实现自身理想之外,其实也有理有据: 谢凡与唐小妹今日才是首次相见,并不曾有过多少交情。谢凡愿意求娶,全是因为与唐监生有交情,又欣赏唐家父母伉俪情深,家风开明。 若是因此,便要唐小妹嫁与自己,实在是罔顾她意愿,强人所难。那自己与将妹子嫁给陆平友的伍达志又有何区别。 当然,谢凡并不好男风。只是婚姻自由,不仅是男子有得选择,女子也可以拒绝。 谢凡很快想通此处关节,于是倒也不恼火,对唐小妹生出几分敬佩。 见谢凡被唐小妹这样当面拂了面子,还如此大度,反而唐家人颇有些过意不去。一股脑儿给谢凡回了诸多新年贺礼,比谢凡送来的更多得多。福顺和顾三郎回去路上都拿得颇为吃力。 回到孝顺胡同,尤厨子见三人“满载而归”,颇为惊喜。忙不迭帮着福顺和顾三郎归置收捡,又笑嘻嘻问谢凡:“回了怎么多礼,老爷今儿去唐家,可是谈得顺利?” 不待谢凡答话,福顺便抢先嚷嚷起来:“居然吃了闭门羹,这个唐小姐真是好大的架子。” 福顺只觉得自己少爷谢凡千好万好,年轻有为,人品又端正。哪怕尚公主做驸马也是可以的。唐家区区一个开当铺的,居然拒绝谢凡,实在是不知好歹。 注释:*满袖风寒两句为笔者自行编写,格律平仄不通之处,敬请见谅。 第77章 孙大人的烦恼 谢凡听福顺所言,不禁笑他错把戏文当真。实际上明代读书人,甚至有志青年都不愿尚公主。 因为明初太祖曾定下祖制,“国朝立法太严,无论宗室,即驸马仪宾,不许入仕,其子不许任京秩”。 男子一旦成为驸马,虽然可得爵位俸禄,却从此与仕途无缘。 不仅驸马本人,驸马之父“若职官,则进级而俾令致仕”。驸马全家都无法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因此青年才俊往往不愿与皇室结亲。 尤厨子听得自家老爷被唐小姐拒绝,安慰谢凡说,这北京南城妇人,多是如此,性子又硬,又一双大脚,比不得江南女子温婉柔顺。 在南城,平日里丈夫出门,家中妇人便坐在火炕上煤炉边,整日里盘腿唠嗑。炉子边还放置些牛肉馍馍、果子点心,边吃边玩闹。啥也不干不说,管束丈夫还严。不娶也罢。 谢凡当下也懒得同福顺与尤厨子解释,只招呼将唐家回礼收拾妥当。 唐家回礼颇为丰盛,其中吃食有蜜饯点心、风鸡腊肉、酱卤蹄膀,又有笔墨纸砚,还有一匹蜜合色布料。 蜜饯点心、风鸡腊肉等,谢凡就预备着在新年期间吃了。至于酱卤蹄膀,想起孙大人爱吃,还有刘家那坛剑南春酒,干脆一并送去孙大人家中。 笔墨纸砚也都用在平日里撰写《西游记》上。至于布料,谢凡觉得蜜合色老成了些,不适合福顺和顾三郎这样年轻人,便打发给尤厨子做一身新衣。 尤厨子常在灶上,往往舍不得穿好衣裳,如今得了这布料,也是格外欢喜。 四人闭上门来,在四合院中欢欢喜喜过年。 虽然谢凡写稿子赚了些银两,嘱咐尤厨子买够煤炭将屋子烧暖和。可是尤厨子本性节俭。晚间谢凡读书写作休息,尤厨子尚且舍得将炕烧热。平日里却舍不得在他们三人所住房间多烧煤球。 所以白日里为了节约煤炭,往往四人一齐聚在谢凡房中,吃零嘴,吹牛侃大山。恍惚之间,谢凡仿佛回到大学宿舍。单身汉一齐悠闲度日,颇为快意。 到了正月十九日,尤厨子与福顺闹着要去白云观燕九节庙会。谢凡自然答应下来,还招呼顾三郎一道去玩耍玩耍。又给了三人几十文钱,叫尤厨子收着,可在庙会上买些吃食。 他自己却不想去庙会凑热闹,睡过回笼觉,便去孙大人家拜访,送酱卤蹄膀与剑南春酒,又随意拿了些山药枣泥糕。孙大人向来好安静,谢凡料想他不会在燕九节出门。 到了孙家,谢凡见孙大人果然不曾出门,正在家中看书。因为谢凡早早就来孙家拜过年,这是新年里第二次登门。孙大人偶然见谢凡又来了,还拿来点心、蹄膀与好酒,有些喜出望外。 孙大人便招呼妻子,将谢凡所带蹄膀切出一盘,又整治了些茴香豆等下酒菜,招呼谢凡一齐饮酒谈天。 孙家家境普通,屋内陈设简单,没有冬日鲜花与御赐钟馗神像那般稀罕事物,也没有暖和到让谢凡脱外袍。 可是谢凡却觉得在孙家,欢喜自在,更胜过那日在刘家宴饮。 蜀中盛产美酒,剑南春酒为其中翘楚。唐人曾有诗云,“烧春誉满剑南道,把酒投壶兴致高”。 谢凡虽不知悉剑南烧春之美名,孙大人却懂鉴赏。他只饮下一口,便连连称赞好酒,又招呼谢凡多饮几杯。 谢凡向来不爱饮酒,可是今天与恩师同饮,也少不得陪喝了两盏。顿时满脸通红,人也迷糊起来。 谢凡多饮便会脑子便慢,呆呆愣愣。孙大人却恰恰相反,他饮酒之后脸色却不曾变化,只是有些兴奋,话也比平日多了许多。 于是向来严肃正经的孙大人,开始拉着谢凡说些“胡话”。 先是问谢凡可曾婚配,谢凡有些尴尬,但恩师发问,也老实交待:“学生曾在溧水老家成亲,可惜......” 谢凡本想“可惜原配早逝”。但是“可惜”两字尚未说完,便被孙大人带着几分醉意打断,述说自己平生两大惆怅便是女儿尚未婚配,以及没有儿子继承香火。接着又亲切拉着谢凡双手,嘱咐他一定与妻子和睦相处,早日开枝散叶,生儿育女。 经过唐家一事,谢凡对成亲一事心思淡了不少。但是此时见恩师醉酒,说胡话,也不好反驳。 最后孙大人开始迷迷糊糊说些岭南方言,谢凡便听不懂了。只好含糊其次,都答应下来。渐渐孙大人说得累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谢凡担心孙大人酒后着凉,便也顾不得许多,出去找孙家人将孙大人送入房中休息。 谢凡隔三岔五来孙家请教学问,知道孙大人携家人同住,除去孙大人夫妻,孙家上有老母,下有一位未出阁小姐,另用着两户家人。 新年里谢凡还曾向孙大人老母拜年,虽然语言不通。谢凡也见过孙夫人多次,只是不曾与孙小姐打过照面。 仗着对孙家熟悉,谢凡便往里屋去寻人。在门廊处见到一位女子走在前头,也是天足,便以为是孙夫人。于是谢凡站定行礼,朗声说道:“孙大人吃酒醉了,烦请夫人安置大人休息。” 那女子却不答话,反而转身走了。谢凡方才反应过来,那女子背影似乎比孙夫人更高挑些,应当是未曾谋面的孙小姐。 片刻后,应当是孙小姐转告了母亲,孙老夫人带着儿媳与家人便来到正厅。孙夫人带着些许歉意,与一个家人一道将孙大人扶到后堂上床休息。 孙老夫人则来招呼谢凡,只是孙老夫人说话口音更重,谢凡只听得似懂非懂。两人正在尴尬之时,里间一个年轻女声说道:“家父酒醉,家中女眷不便招呼客人,请谢相公见谅。” 那声音清脆悦耳,说得一口流利官话,正是孙小姐见祖母与谢凡鸡同鸭讲,方才出言。谢凡方才明白过来,却也不好答话,对着孙老夫人客客气气作了一个揖,便离开孙家。 回家路上谢凡不禁感叹:“以后可再不能同孙大人饮酒了。平日里十分正经一个人,怎么喝了酒就说胡话,偏偏酒量还浅。” 但是转念一想,孙大人醉后说胡话也说得是岭南方言,又觉得有些好笑:“说方言可以保密,我以后说秘密怕不是要争取说英语。” 想起孙大人切换到岭南话之前,所说人生最大遗憾:女儿没出嫁,没有儿子。 少不得又有些感叹封建礼教害人:“孙小姐举止有礼,却一定要出嫁,不能顶门立户。孙大人才学人品皆是一流,却遗憾没有儿子这种小事。” 谢凡一路感叹着回家,在胡同口刚好遇见顾三郎一行三人回来。每人手里都拿着些小风车和糖葫芦等小玩意儿与吃食,只是尤厨子袖子有些破损,三人面色都不怎么欢喜。 “你们仨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谢凡有些诧异。 福顺便瘪瘪嘴说:“那白云观里来了个太监打醮,好大排场。本来观前头人挤人的,我们三人走道没留意,与太监一行人冲撞了。太监手下随从好生霸道,非要我们三人让道。尤厨子气不过,理论了两句,就被那随从给推搡了,还扯破了衣裳。” 于是三人也没了游玩兴致,便愁眉苦脸一齐回来了。 谢凡也知道如今天子有些重用宫中太监。太监之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诚不光有四品官职,更深得皇帝信任,有“批红”之权,素有“内相”之称。 连正经内阁大臣也需忌惮刘诚几分。更别提宫外百姓,所以太监出宫向来有些横行霸道。 事到如今也没法找太监理论,谢凡只好好言安慰了三人。又让顾三郎将尤厨子衣袖补好,再让福顺早些去请裁缝用蜜合色布料给尤厨子裁新衣服。 不过今日去白云观的太监却并不是刘诚。刘诚在宫中当值,便打发了两个徒弟代自己去白云观祈福打醮。尤厨子三人遇见的是刘诚新得势的小徒弟——季五福。 说来凑巧,季五福正是去年正月十九日,白云观燕九节庙会,谢凡所遇到少年。 因为燕九节谐音阉九节,许多太监便是在这一日净身,从此失去完整的身体,成为被世人所看不起的阉人。 季五福是北直隶通州府人,自幼家境贫穷。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因为父母见同村有人做了太监,家人便过上了好日子,于是一狠心借来了几两银子,将年仅十岁的季五福送去小刀张那里净身做了太监。 季五福在家里因为兄弟姐妹七八个,他排行居第五,不上不下,从小不受爹娘疼爱重视。所以小小年纪便被父母送入宫中讨生活。 万幸季五福相貌生得颇为伶俐体面。被选中做了司礼监大太监刘诚的徒弟。可是司礼监中也是人才济济,小宦官之间也有种种碾轧欺凌。季五福小小年纪,初来乍到,受了许多欺辱委屈。 季五福净身手术也花了几两银子,对于贫困家庭也是一笔大钱。季五福虽然进了宫,可季家还欠着外债。人口又多,总是有事,长子要娶妻,长女要备嫁妆,或者又添了小孩。 所以季五福老爹总是逼迫季五福从宫里寄钱回家。可季五福一个最下等小小宦官,哪里有什么钱。 与朝中正经官员类似,宫中太监亦有品级。太监每月能够依照自己品级领取俸禄,只是太监所领俸禄却远远不及同级官员俸禄。而对于最末等小宦官,比如季五福,因为衣食于内庭,月供只有米一石。 宫中大太监除去每月领取月钱以外,主要收入来源便是每年节赏,以及侍奉宫中贵人受赏。如果有幸得了皇上差遣出宫办事,往往更能得好处、捞油水。 可是季五福并无品级,每月只有月钱。又日常只做些粗使杂活,根本得不着贵人赏赐。更别提能够出宫办差。 去年燕九节,季五福师傅刘诚笃信黄老之术,便带着几个小徒弟去白云观打醮祈福。刘诚作为司礼监大太监,自然前呼后拥,白云观道长亦是热情款待。便教季五福得了空闲。 季五福于无人之处想到自己一年前便是在燕九节受了非人痛苦折磨,从此成为不男不女的阉人。又想起在宫中所受种种欺辱,忍不住便大哭起来。 恰好谢凡路过,一个年轻白净的读书人,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轻言细语安慰自己。季五福实在是记忆深刻,不仅是在宫中,甚至在家中,爹娘都不曾这样对自己和颜悦色说过话。 因为宫中设有内书堂,教小宦官们读书识字。所以季五福虽然在家时不曾受过教育,入宫后说话倒颇有了些文采。只是读书时日尚浅,仅仅能勉强识文断字,粗通文墨。 万幸《苔》这一首诗,文字简短,意思直白。季五福聪明伶俐,当下便牢牢记在心中。白日里无论如何辛苦,他睡前都悄悄默念一遍,鼓励自己。谢凡当日所给那方半旧棉布手帕,季五福也一直小心翼翼贴身收着。 在内书堂读书之余,季五福也多多留心那日谢凡所说诗歌《苔》。 偏偏这诗歌是谢凡前世记下的清代诗歌,季五福纵然博览群书也未曾见到,便觉是谢凡所写。心中对那年轻南方书生又多了几份钦佩,如此才华横溢,果然德才兼备。 后来嘉历爷亲自批阅殿试试卷,通宵达旦,不吃不喝。连自小服侍皇上的大太监刘诚也不曾在天子面前得到体面,叫正在气头上的年轻天子扔了茶杯,轰出宫殿。 可是总要有人去收拾地上茶杯。见师傅都吃了瓜落儿,刘诚手下几个小内侍都不愿去触霉头。 于是众人好一番推托,便推了资历最浅,最受欺负的季五福去。 谁知道季五福聪明伶俐,应对得体。不光劝得圣上饮水进食,还凭借“季五福”这一庸俗姓名,在皇上面前留下印象。此后能时不时在御前侍奉,更得了师傅刘诚几分看重,渐渐在宫中有了脸面。 第78章 连载小说 谢凡一年前赠诗,乃是为了勉励季五福:哪怕身处劣势也不可自暴自弃,总要自立自强,方才不负天时。 只是季五福却有全然不同的理解。 借用莎士比亚所言:“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对于同一部文学作品,每个人都会结合自身实际情况,产生出独特见解。然而季五福对《苔》的理解,实在是相差甚远,离题万里。 几乎是把“哈姆雷特”看成了“哈利波特”。 谢凡所言,季五福听到耳中,便成了现下虽然困苦,可是有朝一日,自己必将扬眉吐气,把失去的都拿回来。 季五福素来饱受欺辱,如今得了机会,正经出宫替师傅办差事。心中正得意无比,飘飘然起来。 又是去白云观,这个自己曾经伤心垂泪的地方。季五福思忖着说不定能再遇上谢凡,便有意耀武扬威,放纵手下飞扬跋扈。正可谓是“得志便猖狂”。 不过季五福倒也没能得意多久。 刘诚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为宫中宦官之首。当今天子便是刘诚自小侍奉长大,皇帝从做太子时便称呼刘诚一声“大伴儿”。 能够多年以来都深得皇帝信任,又稳居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刘诚为人处事自有一套方法准则。 其中一样便是圆滑低调。如季五福这般放纵随从,逞一时之快,刘诚自然嗤之以鼻。 所以当与季五福同行的小太监,金宝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师傅刘诚之后。刘诚便将季五福狠狠教训了一顿,又罚跪整整一个晚上。让季五福收敛性子,低调做人。 皇宫大内罚跪整夜的季五福,自然愤恨无比。 但在孝顺胡同里,谢凡对着尤厨子三人好一番温言安慰,又拿出纸笔教他们三人识字写字,方才转移了三人注意力。恢复了家中欢快气氛。 晚间谢凡躺在炕上,照例开始胡思乱想。便回想起前世古装电视剧中,那些个不男不女,唇红齿白,但是权势滔天,甚至还有些阴阳怪气的公公形象。 “以后遇上太监了,可得小心一点。看电视剧里,似乎明代太监很厉害。好像还有个着名的太监,魏忠贤,号称什么九千岁。干了好多坏事,想干谁干谁,正经大臣都干不过他。真是可怕。 不过高大人曾讲过,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刘诚,虽为天子“批红”,手握大权。但他立身颇正,为人谦和。 今日尤厨子他们应当不是遇上了刘诚。只是不知道是遇上了哪位嚣张跋扈的太监。” 想着想着,谢凡便沉沉睡了。 因为新年假期即将结束,要重新开始向金掌柜交书稿。谢凡又想起前几日,唐监生夫妻和唐小妹都爱读《西游记》,不免有些得意。 “只可惜不能掉马甲,我得保持笔名吴承恩。不过唐监生讲《西游记》每月出十来回,不知道是个什么操作。” 谢凡心中怀着好奇,在交稿之前,假期结束之后,便打发福顺悄悄去灯市口打探打探《西游记》的行情。 谢凡偷偷写小说补贴家用,并未瞒着家中三人。只是顾三郎和尤厨子识字不多,不甚明了。 前几日放假,谢凡受了刘放家人刺激,又得了空闲,方才教会他们两人写自己名字,以及“天地人、日月星”等等入门汉字。 所以只有福顺大概知道自家少爷写了些什么,也能担此大任,前去书肆打探《西游记》行情。 对此福顺颇为得意,得意洋洋就出了门。 小半日后,福顺便欢欢喜喜一路小跑着回来。 他告诉谢凡,《西游记》在书肆中可谓是大受欢迎,许多家书肆都有出售。但是只有金家书肆有最新故事情节。 金家书肆每月出一册《西游记》,其中只有十二回,薄薄一册,售价只要三十多文钱。可谓是薄利多销。 别家虽然翻印,但雕版印刷装帧,也要花时间。总是比金家书肆来得晚了一些。所以还是金家销路最好。 说罢福顺从怀中拿出一本小册子,交予谢凡。正是最新一册《西游记》。 谢凡草草阅读,其中最新章节正是第三十六回,唐三藏师徒四人行至宝林寺。属于年前谢凡所交稿件中部分。 只是小册子印刷算不得精美,纸张也有些粗糙。想来是金家书肆为了赶时间印刷售卖,重速度,轻质量所制。 “每月我交大约十五章稿子,书肆里就赶着时间印刷十二回售卖。这是一种月刊连载啊。 三十文钱也不贵,京城里手头稍稍宽裕些的人都能负担。 金掌柜真有商业头脑。难怪历史教科书上说,明代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谢凡心中不禁赞叹起来。 接着谢凡又问福顺,《西游记》销量如何。 福顺也老实说道,具体多少不知。只是听书肆伙计说《西游记》售卖火热,恐怕每月莫约上千册总是有的。 谢凡也觉得合理。此刻在北京城中,单单国子监监生便有好几千人。再算上朝中大小官吏,以及识文断字的平民百姓。《西游记》这样通俗小说,受众颇广。 于是谢凡大方夸奖福顺打探得好,又给了福顺一分银子买点心吃。福顺欢喜接下,便蹦蹦跳跳出去了。 福顺走后,谢凡少不得暗暗计算起来:“每月十二回故事,稿费便是十二两。加上印刷成本,恐怕卖上千册能赚个一半? 商家与作者收益上五五分成,倒也合理。不过此后如果《西游记》连载完成,金家书肆便能全部获得《西游记》。出版合订本,还能再赚个不少。” 思及此处,谢凡便有些想与金掌柜换个计算稿酬方式,比如按实际销量提成? 可是谢凡略加思忖,便想到,若是金掌柜有意隐瞒,自己根本无法得知《西游记》实际销量。按照实际销量提成分成,有些不切实际。 新年后首次交稿,谢凡便对金掌柜说以后还是每章买断书稿,只是要涨些稿费。 金掌柜本来收了新稿件,正一脸喜气。听了涨稿费,果不其然马上一脸苦瓜相,对着谢凡说了一番成本高,销量低等等。 谢凡却不理金掌柜说辞,也不提《西游记》销量好。只说写书辛苦,耗费心力。若是不涨稿费,自己便写着没劲儿。十日也写不了五回了。 《西游记》销量正好,金掌柜正指望着大赚特赚。除去连载,还想等《西游记》完结后,再卖一批合订本。 若是不答应涨稿费,“吴承恩”一气之下,投稿别家书肆。自家这煮熟的鸭子便要飞了。 金掌柜以为谢凡是北京国子监监生,对着谢凡连声喊“监生相公”,又说了许多好话。 谢凡心中觉得好笑。但知道金掌柜等着新稿子印刷连载,主动权在自己,所以只是不理。 两人经过一番极限拉扯,终于达成一致:将稿费涨至每一章一两三钱银子。 谢凡每次交稿先付一两,余下三钱还是下次交稿再付清。 其实金掌柜心理最高价位是每章一两五钱银子,现在一两三钱,倒也合适。 谢凡则觉得,这一次涨价百分之三十,心满意足。 两人皆是心中欢喜,却偏偏装作不甚满意,只是勉强接受的模样。 稿费谈妥,谢凡怀揣五两银子,迈着大步,哼着小曲,回到孝顺胡同。 当晚便让尤厨子去采买些好菜,四人吃顿好的,为新年假期圆满收个尾。 此后谢凡写作《西游记》便越发投入起来。 往往未至十日,谢凡便早早完成五回故事。只是交稿却还是照旧十日五回,并不曾多交。故而存下好多回稿。 谢凡便时不时回头修改,增删润色。力求《西游记》故事情节尽善尽美,言语词句通俗有趣。 每每完稿,谢凡便会先读给福顺三人听。三人也觉得自己老爷所写故事生动有趣,听得津津有味。 若是三人觉得某处词句生僻晦涩,谢凡便动手修改。若是三人觉得某处情节生动有趣,谢凡便多加着墨。 也顺便教三人识字。听完故事,谢凡便将三人最感兴趣的章节,拿给三人看。对照着识文断字。 这样听读结合,经过十多回《西游记》故事。顾三郎与尤厨子文化水平都提高了不少。都能看懂简单文字了,只是提笔写字还差了一点。 因为谢凡每日都惦记着写《西游记》,更不爱交际应酬了。除去翰林院受教,便是偶尔请教孙大人学问。 自从新年两人饮酒,孙大人醉后“失态”。此后谢凡再登门孙家,孙大人免不得有些扭捏尴尬。 谢凡看出恩师脸色,猜到孙大人恐怕是为了上次饮酒而尴尬。 所以抢先说道:“恩师饮酒之后便开始说家乡方言,学生真是一头雾水。实在不得已,只好请恩师家人将您送回屋里休息。” 孙大人听后,面色便是一松。又笑笑解释说,自己年近四十岁方才考中进士,才来到北方,实在乡音难改。 谢凡连忙附和孙大人,说自己来到北京城后,一直尽力说北方官话。只是也有些南京口音改变不了,偶尔不经意间会说出些方言俚语。 两人关系反倒亲近了不少。往日多是探讨学问政事。从此之后,也开始说些生活琐事、各自家人等等。 谢凡这才知道,孙大人女儿已经年过十九岁,可是尚未婚配。在如今算是妥妥“大龄青年”。实在让孙大人全家颇为忧愁。 联想到自己被祖父祖母连日里催婚,谢凡也深深叹了一口气。 于是也对孙大人说了自己在老家曾经娶妻,只是原配不幸早逝。如今也被家中催得紧。 孙大人闻言不由得面露同情,对着谢凡好一阵安慰。 不过末了,孙大人却安慰谢凡,男女不同。男子十九岁婚配也并不太迟。鳏夫续弦填房也算不得大事。 谢凡想到此时男尊女卑。同样十九岁“大龄单身”,在婚姻大事上,自己身为男子,倒是比孙小姐多些优势。也只好苦笑着应承下来。 只是谢凡心中明白,自己在婚配上着实有些“不上不下”: 谢凡由于前世观念,还是钟意健康活泼,有想法、有主意的女子,最好还是天足。 虽然如尤厨子所言,相对江南,北方女子受礼教束缚较少。这般女子在北京城中倒是不少。只是多在平民百姓之家。 可是如今谢凡身为二甲进士,又做了庶吉士。虽然谢家出身普通百姓,谢凡也能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 所以按照此时风俗习惯,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谢凡婚配对象多半也得是大家淑女。 若是谢凡向唐小妹求婚顺遂,此后也需要想法子说服祖父祖母。 可是正经高官显贵人家女儿,恐怕又看不上谢凡出身普通。比如刘放与妻子王氏,皆是出身官宦之家。两人门当户对,又是同乡,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和前世一样,高富帅和白富美都凑成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只有中不溜的,比如说我,好的够不着,差的不乐意。只好剩下来,成为“大龄单身”。 实在是需求与供给不匹配。属于是结构性矛盾了。”谢凡心中默默感叹起来。 又不禁有些好奇孙小姐为何也成了“剩女”,只是对着孙大人,谢凡总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询问。 注释:关于太监的背景介绍:明代宫廷有十二监,下设有四司八局,合称“二十四衙门”。 司礼监为宫中十二监之首。司礼监掌印太监为司礼监中第一,位在秉笔太监之上。是太监中最具权势之人,素有“内相”之称。 明代废相,内阁与各部大臣奏议公事先行“票拟”,再由皇帝“朱批”决定可否。由于政务繁忙,皇帝常常无力负荷,渐渐便产生司礼监秉笔太监代为“批红”的制度。 “票拟”交由司礼监太监分类拣选,再呈送皇帝。秉笔太监写上意见,最后由掌印太监审核盖章。 《明史》记载:“凡内官司礼监掌印,权如外廷元辅。” 第79章 庶吉士散馆 谢凡每日里写作《西游记》,历经大半年时间终于完稿。期间又涨了两次稿费。 第一次涨稿费是谢凡见《西游记》月刊销量火爆,主动找上了金掌柜。此时正印刷发售到西梁女儿国一节: 三藏法师和猪八戒误饮子母河水,以男子之身怀孕。孙悟空取来落胎泉水解救师傅与师弟。女儿国女王仰慕三藏法师风采,意欲招赘。孙行者设计方才走脱。 谢凡又借用前世《西游记》电视剧中,《女儿情》插曲。填写了一首曲子词,用以烘托气氛。 因为情节新颖,又情感真挚,一时间销量暴增。连行院酒肆都纷纷传唱《女儿情》。 偶尔谢凡外出应酬,席间主人安排教坊妓女唱曲助兴,便听得一句“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谢凡听得颇为不自在,席间众人却都大加赞赏。当下谢凡便觉得,是时候找金掌柜涨稿费了。 金掌柜虽不乐意,却也勉强答应下来。两人又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终于涨到每回一两五钱银子。 第二回却是金掌柜主动找到谢凡,提出《西游记》小册子销量见涨,可为谢凡再加稿酬:每章二两银子! 金掌柜主动加稿费,还是一步到位,直接二两。这可将谢凡给吓了一跳,不禁疑惑金掌柜有何意图。 此时故事已过了四之其三,正写到狮驼岭一节: 师徒四人遇青狮、白象、大鹏三个妖物。孙行者大战大鹏金翅鸟,却力有不敌。 谢凡早告诉过金掌柜,他预备写一百回左右故事。 其中更有谢凡一番思量: 一来谢凡打算致敬原着,二来故事太过冗长也破坏《西游记》整体美感。 谢凡可不想自己呕心沥血所作《西游记》,如同前世所看网络小说一般: 作者为了多赚稿费,强行注水连载。开头精彩纷呈,中间平平无奇,结尾又臭又长。用虎头蛇尾都不足以形容,简直是狗尾续貂。 《西游记》故事可是谢凡童年的“白月光”,齐天大圣孙悟空更是谢凡的童年偶像。既然“冒用”《西游记》这个名头,谢凡觉得自己有义务维护好这一经典ip。 谢凡正感疑惑,果然金掌柜又提出要求。希望谢凡在全书完稿后,再校对整理一番。最好再配些图画,金家书肆预备出一套全本带插图版本《西游记》。 因为此时文人墨客往往也擅长书法绘画。比如前次会试被革去功名的常幸,回到金陵便放浪形骸,以出卖书画为生。居然也赢得许多名声。所以金掌柜便有此一问。 “果然无奸不商,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谢凡虽觉金掌柜此举有些圆滑世故,但在商言商,也合情合理。 于是谢凡一口答应下来,他也想将《西游记》统一整理修改一下。前期写作乃是谢凡闭门造车,后期写作则每每将原稿先说与福顺三人。 故而前期文字文雅却稍显晦涩,文人气浓厚。后期文字更为通俗易懂,情节更为生动活泼,更有市井趣味,雅俗共赏。 现下《西游记》月刊连载自然尚可。若是整合成全集,文风前后不一,便有些怪异了。 只是在商言商,整理书稿一事,还是须得加钱! 谢凡又与金掌柜一番拉锯,终于将整理全文价格定在十两银子。 谢凡又多问了几句现下是用何种方法印刷。谢凡只是写手,金掌柜也不在意,便简单介绍乃是木雕活字印刷。因此排版印刷倒是颇为方便快捷。 谢凡不由得感叹:“明代真是我国封建时代文化发展的高峰。 既有资本主义萌芽,产生了广大有钱有文化的市民阶级。使得市井文化拥有了发展的土壤。 又不同于满清。统治者大兴文字狱,限制了民间文化发展。” 至于插图,谢凡也先一口答应下来。价格则到时候再说。 他想着时候还早,不如自己试试学画画。若是自己能画自然最好,不能画也由自己寻个画匠来画。这样一来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二来谢凡想画出自己心目中的美猴王。 此后谢凡一边修改全文,一边试图照着《西游记》电视剧中形象绘制插图。 此时文人画多重写意,人物事物,大小距离往往随心所欲。 谢凡却不会这般画风,他只凭借对电视剧《西游记》的记忆,将脑中孙行者、唐三藏、观世音菩萨等等人物一一如实画出。 每个章节配上至少一张插画,谢凡一番辛苦终于画出了十张。 因为谢凡美术功底有限,只好用白描画法。线条简单,勾画也少,只是胜在比例真实,构图清晰。倒是刚好简单直白,适合雕版匠人制版印刷。 谢凡将插图交予金掌柜观瞧,金掌柜果然大为满意。于是又一番讨价还价,将每张插画定价为一两银子。 谈妥价格,谢凡回到家中除去整理《西游记》全文之外,又潜心作画。为了方便书肆工匠赶工,仍旧是改好了、画好了便每逢休沐,将一部分送去金家书肆。 过了几月,将近腊月方才全部完成。为了不耽误新年休假,谢凡赶紧将整理完成的书稿与剩余画稿全部交付金家书肆。 金掌柜也爽快。按照事先谈好价钱,一张插画一两,修改全文十两。最后又付了谢凡十多两银子。 当下便让手下工匠加班加点,印刷成册。赶在新年前,同最后一册《西游记》月刊一同上市。不叫别家书肆抢占市场。 谢凡怀中揣着写作《西游记》最后一部稿费,心情颇为复杂:既激动欢喜,又隐隐失落。 “此后《西游记》就不是我的《西游记》了,也不是‘吴承恩’的《西游记》了,是属于所有读者的《西游记》。 希望我写的《西游记》也能被几百年后的小朋友喜欢,就像我当年喜欢真正的《西游记》一样。”谢凡在心中暗暗感叹。 随着《西游记》月刊小册子步入千家万户,坊间人人皆知齐天大圣孙悟空。 而金家书肆在新年之前,推出全本带插画《西游记》更是大受欢迎。 虽然相对月刊小册子价格高些,一套要几百文铜钱。但是也有不少读着愿意购买。毕竟全本印刷更细致、装帧更精美,还有插图。 哪怕茶肆说书《西游记》故事也是热门主题。谢凡新年里与同僚应酬交际,也常常听人说起《西游记》中情节。甚至在一众庶吉士中都发现了《西游记》读者。 谢凡实在是心中暗爽无比,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 更少不得后悔不曾多涨稿费。这样一本奇书,自己呕心沥血而成。竟然只赚了二三百两银子。 谢凡只好自我安慰:“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与银子,还有诗和远方。《西游记》受欢迎最重要。” 新年过后,又是春闱开考之年。谢凡这届庶吉士,三年馆课差不多期满。众位庶吉士应当按照三年里平日功课成绩“立案”,各自授官。 按照往年规矩,表现优异者,方可留在翰林院供职,称为“留馆”。其余人则在京师担任给事和御史等科道职位。 而在“留馆”庶吉士中,二甲进士出身者,任翰林院编修,三甲同进士出身者,任翰林院检讨。可以说将等级制度进行到底了。 偏偏本次庶吉士选馆,本已不按常例。所有庶吉士皆是二甲出身,更是由皇帝亲选。 于是馆师高长德大人便上疏天子,并将众位庶吉士“立案”附上,请求圣裁。 嘉历天子此前早已尝过亲历亲为的辛苦,便也学着先帝与列祖列宗。倚重起司礼监太监们,任用太监为自己“批红”,减轻工作负担。 后世史书,乃至小说演义,往往将太监写得阴阳怪气、阴险狡诈,甚至心理变态。 其实对于自小长在深宫的皇帝们来说,太监是他们最为熟悉的人。因为太监是天子家奴,又无法留下后代,皇帝往往信任太监更胜于外臣。 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刘诚,更是深得嘉历爷信任的“大伴儿”。 高大人这道关于庶吉士散馆后,如何留馆的奏疏,先是到了内阁。 刘放之父,刘远和正是内阁阁臣。自然不能对这有关自己儿子的奏疏置之不理。 内阁便建议按照庶吉士“立案”高下,授予官职。 最优者五人,授予翰林院编修。最次者六人,为给事中、御史,或出为州县官。其余六人,便授予翰林院检讨。 这样三等分,不偏不倚。反正刘放为庶吉士中第一,刘远和自然“举贤不避亲”。 接着奏疏又成了内阁“票拟”流向司礼监太监处。 天子日理万机,忙于政事,对于三年前会试也已经淡忘。司礼监秉笔太监对于这项票拟自然也无甚异议,代皇上批红。自然而然,司礼监掌印太监便会代皇上用印。 而司礼监掌印太监亦是大忙人,刘诚便也让自己几个小徒弟分担工作。 可谓国家大事,也是层层“外包”。宇宙尽头大概便是外包。 季五福自从因为在白云观张扬跋扈,被师傅罚跪一晚上之后。便痛定思痛,收敛了性子,日日夹起尾巴做人。终于重新讨得了师傅欢心与器重。 这日刘诚便让包括季五福在内几个小徒弟帮着检查秉笔太监批红。 季五福见着谢凡名字便是心头一震。 原来恩荣宴那日谢凡等一众新科进士进宫谢恩,季五福正好在御前当值。他远远便在一众进士中发现了燕九节白云观中熟悉身影。 谢凡身着一身簇新进士服色: 巾如乌纱帽,顶微平,展脚阔寸余,长五寸许,系以垂带,皂纱为之。深蓝罗袍,袖广而不杀,槐木笏,革带青鞓,饰以黑角,垂挞尾于后。* 季五福在一众老少胖瘦进士之中,望见谢凡,年轻白净,身形挺拔,秾纤合度。更要紧面色不喜不亢,平淡如水,超然世外。顿觉谢凡有天人之姿。 又想到谢凡身为天子骄子,才华横溢。在燕九节那日,四下无人,他待自己却是那般亲切和蔼。更是心跳如擂鼓,涌上万般滋味在心头。 此后季五福千方百计打探到谢凡身份姓名,将谢凡深深放在心中。 只是谢凡对季公公一番心思一无所知。燕九节那日小小插曲,早已被谢凡抛诸脑后。 传胪次日进宫谢恩,谢凡更是迷迷糊糊、随波逐流。并未留心注意周遭人事。 季五福见其中有谢凡姓名,便用心阅读起来。 细读之下,见谢凡三年馆课立案实在算不得优秀。唯一可取便是成绩稳中有升。前一年往往是倒数“数一数二”。后两年便缓慢上升一些,只是依旧稳居下游。 季五福对于谢凡印象极佳,所以不觉是谢凡才疏学浅。反而觉得谢凡脚踏实地、发奋图强、与日俱进。 按照内阁票拟之法。季五福推算谢凡立案,恐怕谢凡会为给事中或者御史,甚至“不幸”外放。 此时官场风气,重京官而轻外官。京官前程远远大于外官。可谓宁可在京为七品,不愿外放为三品。 季五福感念那日谢凡亲切和善,不忍谢凡“沦落”为外官。便将这份票拟捡出来交予师傅刘诚复核。 明面上理由自然不是他自己偏私谢凡,而是上科庶吉士为天子亲定。如今去留也当由圣上独裁。 刘诚想起皇帝三年前那番辛苦,自然也觉该请天子过目。更能稍稍敲打秉笔太监。刘诚自然首肯,对小徒弟季五福也更生出些器重。 于是这份票拟,便有幸得了天子御览。 果然皇帝想起三年前自己那一两日不眠不休,实在辛苦。感叹赞美自己勤于政事之余,也“移情”了一众庶吉士。 成绩最优者任翰林院编修不变。但是大笔一挥,将庶吉士中年轻些的都留任翰林院检讨,只将年纪大又成绩差的外放。 于是乎,谢凡本来能欢欢喜喜外放做个地方官。可惜阴差阳错,在季五福一番好意之下,谢凡授官翰林院检讨,得以留在京中。 注释:*出自《明史·舆服志》 第80章 穷翰林 依照明制,文官武将一品至四品为绯袍,五品至七品为青袍,八品至九品为绿袍。 官袍上,前后各缝有一块,正方形织锦。其上绣有禽兽图案,名叫“补子”。所以官服也称为“补服”。 而文武官员官袍上补子图案又按照品级有所不同: 文官一品绣仙鹤;二品绣锦鸡;三品绣孔雀;四品绣云雁;五品绣白鹇;六品绣鹭鸶;七品绣鸂(xi)鶒(chi);八品绣黄鹂;九品绣鹌鹑。 武将一品、二品绘狮子;三品绘老虎;四品绘豹子;五品绘熊;六品、七品绘彪;八品绘犀牛;九品绘海马。 故而文武官员被合称为“衣冠禽兽”。 此外官员公服又配有乌纱帽、团领衫、束带。 束带亦是按照品级各有不同:一品为玉,二品为花犀,三品金钑(sà)花,四品素金,五品银钑花,六品与七品为素银,八品与九品为乌角。 谢凡授官为从七品翰林院检讨,所以谢凡从织造馆所得官袍为青袍,其上绣鸂鶒补子,又有一条素银束带。 福顺与顾三郎一道,将自家少爷一身簇新行头,珍而重之,一路捧回了孝顺胡同小四合院中。 连同着尤厨子,四人围拢着打开包袱。只见青色官袍精美华丽,鸂鶒补子五彩斑斓,素银束带光华灿烂。 谢家从十八辈祖宗起便不曾出过正儿八经官员。谢凡虽也见过上峰师长身着官袍,却是第一次亲手触碰官员公服。 至于福顺、顾三郎、尤厨子三人,更是贫苦出身。何曾凑近见过这样周正衣裳、体面穿戴,简直不敢伸手触摸。尤其尤厨子,连连说自己手指头有老茧,粗糙得很,怕把这好丝绸料子给挂勾丝了。 于是四人围着谢凡公服,拢成一圈,连连赞叹。 “只可惜我这老破小实在是太寒碜,环境太差配不上好东西了是。”谢凡赞叹之余,环顾自己这小小房舍,又不禁有些感叹。 一众庶吉士约定散馆后,借用刘放家宅院,合伙宴请馆师高大人。此后大家再各奔东西,或留馆翰林院,或奔赴六部,亦或远走外地,走马上任。 从此以后,谢凡便正经是从七品翰林院检讨。在收到公服一阵兴奋之后,谢凡睡前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谢凡想到自己此时已经年过廿岁,仍然未娶妻。溧水家中来信,除去寒暄问候,便是祖父祖母不断催促询问婚事。甚至多次提出替谢凡在家乡定亲。 谢凡一直借口馆课繁忙,蒙混过关。如今正经授官,却是难以再拖下去了。 “可是这小小四合院,我们四个单身汉住着倒还可以将就。若是娶妻,妻子当然和我住一个屋子。但是妻子家里恐怕也要陪嫁丫鬟家人过来。 哪怕娘家没有陪嫁人过来,总也要有个女的照顾妻子起居。总不能让福顺和顾三郎照顾年轻女子。 不提将来要是有了孩子,单成亲了家里起码要多两三个人。 还有福顺和三郎,也都是二十郎当岁大小伙子。总也要成亲的,以后可怎么住得下。” 谢凡不禁又忧愁起来。为了成亲,为了全家,总得再置换个体面宽敞些宅院。 “可是京城这房价,写《西游记》赚的银子补贴生活倒是够了。置换房子却还差得远。 孙大人做了这么些年翰林官,也没买得起房子,还在租房。靠俸禄是真不够。还得想法子补贴家用。 穷翰林、穷翰林,说起来清贵好听,可是真的好穷啊。要是外放做县官、州官就好了。能住在衙门后宅,省下挺大一笔房租。” 此后谢凡又担心起明日宴饮,众人饮酒兴起,说不好又会作诗。可是此时也不知道会以什么主题作诗,准备都没法准备。只好明日见机行事。 思来想去,都无法一时解决。倒也不影响睡眠,谢凡照旧睡得十分香甜。 次日宴席,众人依旧以刘放为首。 寒暄已毕,高大人与众人都已落座。刘放当先起身,吟诵祝酒辞令,领着众人一道向高大人举杯致敬。 谢凡照旧从众,亦步亦趋。也没听太明白刘放祝酒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是众人都在喝彩叫好,谢凡也照做。再向高大人遥遥举杯敬酒。 表面功夫做完,谢凡照旧开始干饭。人多应酬时候,他向来算不得活泼积极。又因为谢凡在庶吉士中并不出众,以往倒也无人打扰。 因着是庶吉士一同感谢馆师,所以此次席面颇为整齐体面,有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四碟热菜: 果子是:一碟盐腌葡萄干、一碟密云红李、一碟杏子果脯、一碟山楂软糕。 小菜是:一碟烧鱼头、一碟糟鸭信、一碟风鸡肉、一碟卤鹅掌。 热菜有:一碟大葱爆炒的羔羊肉、一碟细切的油卤猪蹄膀、一碟肥肥的贯肠、一碟裂破头高装肉包子。 更有好几坛子西洋来得葡萄美酒。只是谢凡向来量浅,心想:“现在葡萄酒倒是难得,只是我今日无福消受了。” 不过众人推杯换盏之间,居然也有人上前,向谢凡敬酒。倒是把专心吃葱爆羊肉的谢凡吓了一跳。 但是都是同科庶吉士,谢凡当然得礼貌饮下。 听着几人道贺之词,谢凡总算是明白。敬酒几人皆是祝贺谢凡留馆,得以授官翰林院检讨。 可惜得非所愿,谢凡更想外放做官。只是时人皆是看重京官,看轻外官。谢凡也不能“得了便宜卖乖”。所以只好礼貌应承下来。 就这般,三三两两,谢凡连饮了几盏葡萄酒。也免不了有些醉酒头晕,又开始混混沉沉起来。 正在谢凡头昏脑胀之际,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庶吉士为朝廷未来栋梁,前途无量。高大人作为众人馆师,此后与众人皆有师徒情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而然对着众人好一番劝勉鼓舞。 众位庶吉士也是踌躇满志,豪情万丈。气氛正好,便又有人提议赋诗一首。自古“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文人雅士,每逢盛事,便喜挥毫泼墨,以求流传天下,载誉千古。 此言一出,刘放果然连连点头称是。立刻招呼家人送上纸笔,请众人作诗。 谢凡见了纸笔,死去的记忆再次攻击了他。可是难过归难过,上回是抄现成勉强过关,此次又该如何应对。 经过多年学习写作,谢凡写诗也能勉强合辙押韵。只是速度比旁人慢些,文采比旁人差些。脑筋清楚时候,倒是能应付得来。 只是谢凡酒量浅,稍微喝酒就反应缓慢。饮了几杯葡萄酒之后,头脑麻木更胜上次。 他不禁紧张起来:“这可要怎么办,我一句都想不出来了。” 看着旁人挥毫泼墨,一蹴而就。连王问之都只是稍加思忖,便落笔成诗。 谢凡只好再次想到“捡现成”。脑海中将明代以后诗歌全都过了一遍:“落红不是无情物”上回写了,“苔花如米小”对不上情景,还有什么合适的? 终于让谢凡想到一首: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龚自珍老先生,真是对不起了。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两次都用了您的作品,您老人家才高八斗,将来一定能再写就名篇佳作。”谢凡心怀愧疚,将全诗写下,交予刘家人。 还是同上回新春宴饮相同,刘家家人将众人诗句朗声读出。 只是点评诗作则是以高大人为主。刘放等几个素来才华出众的,也时不时探讨或者附和几句。 谢凡坐在桌前,脚趾抠地,只等着刘家人念到自己“大作”。 果然刘家人读完“不拘一格降人材。”一句,高大人欣然站起,鼓掌大笑,赞不绝口。众人也是交口称赞。 只把谢凡羞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虽然谢凡已经套用《西游记》原着人设和主线剧情,写作了小说《西游记》补贴生活。可是好歹谢凡用得是“吴承恩”这一名字。而且早在《唐传奇》中便有孙悟空原型“无支祁”,谢凡也有许多发挥修改。 上次春节宴饮,谢凡虽然也“捡现成”用了龚自珍“落红不是无情物”两句诗句,但是好歹前两句是谢凡自己写的。 而今日,却是原样全抄,一字不改。 实在是让他心中愧疚无比。众人夸奖赞美越多,谢凡羞臊之情越盛。他自觉两颊滚烫,酒都给吓醒了。不过因着先前饮酒早已面红,倒也不叫人觉得奇怪。 “早知道就假装喝高了,交白卷。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谢凡暗暗下定决心。 高大人一一点评过众人诗作,首推谢凡所作为冠。众人亦是纷纷赞同。 同期庶吉士之中,王问之与谢凡最为相熟,更是打趣谢凡:“看来谢年兄饮酒后便诗兴大发,上次新春宴饮,也是一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技惊四座。” 谢凡哪里敢答话,心道:“这两回写诗,唯一共同之处就是,都是几百年后同一个人写的。和我本人一点点关系都没有。” 嘴里只好含含糊糊应承道:“哪里,哪里。王年兄谬赞。” 因着高大人在堂,之后刘放倒不曾将谢凡诗作送于夫人欣赏。只是又提出送谢凡一坛葡萄酒,以资奖励。 谢凡哪里肯收,坚持拒绝。 此时高大人却发话,叫谢凡收下。又说此作必将百世流芳,着实夸奖了谢凡一番。 谢凡心想:“百世流芳我倒也十分同意。毕竟原作不光流传了下来,还入选了义务教育教材,几乎人人都学过背过。” 同样不敢说出心里话,只好恭恭敬敬应付过去,又将葡萄酒收下。 此后高大人便借故离席,留下众人欢聚畅饮。期间又有许多人来恭喜谢凡留馆与称颂谢凡诗作,只叫谢凡无比尴尬。 谢凡实在难以应付,便也借故不胜酒力,提前离席。众人则天色渐晚,方才散去。 回到家中,谢凡只觉得格外疲惫。早早便准备收拾洗漱,上床睡觉。 睡前顾三郎少不得又问谢凡,这葡萄酒着实稀罕,少爷可要拿去送人? 谢凡顿时想到上次将剑南春烧送于孙大人,孙大人“酒后吐真言”。自己还错将孙小姐认为孙夫人,简直一场社交地狱。便只要顾三郎将葡萄酒收好,以后再说。 躺在床上,谢凡情不自禁回想起今日情境。尴尬之余,又有些担忧:“要是从此以后,大家就开始觉得我作诗厉害,以后又让我作诗怎么办?我肚子里可真没有存货了。” 次日谢凡早早起床,穿戴一新,前往翰林院应卯履新。因为此前三年皆在翰林院中学习馆课,所以谢凡对翰林院倒也是熟门熟路,一路顺利无碍。 又因着孙大人也在翰林院任七品编修,两人相见又是一阵欢喜。相约晚间一同吃饭庆贺。谢凡坚持要自己做东,孙大人倒也不曾拒绝。于是两人先回家换下官服,再一同到胡同口吃羊蝎子。 席间孙大人满脸喜色,高兴异常,谢凡不由得好奇询问。 孙大人黑脸一红,方才略显羞涩说道:“贱内前日身子不适,请来郎中诊治,方才知道已是有了三个月身孕。” 谢凡知道孙大人夫妇年约四旬,只有一女。膝下无子更是恩师人生两大遗憾之一,当然谢凡不曾告诉过旁人,只是自己知道。 于是对孙大人连连恭喜。更在心中想着,孙夫人这一胎来得可不容易,自己要给孙大人家送些补品。 两人皆是欢欢喜喜,吃完羊蝎子后各自回家不提。 注释: 1.官服品级等均出自《明史·舆服志》 2.鸂(xi)鶒(chi):一种水鸟,形似鸳鸯而稍大,多紫色,雌雄偶游。亦作“鸂鵣”,亦称“紫鸳鸯”。 3.“诗言志”一句出自《尚书·虞书·舜典》 4.“九州生气”一诗为清代龚自珍所作《己亥杂诗·其二百二十》 5.年兄:科举考试制度,中同榜登科者互称年兄,是一种尊称 第81章 丹诚图报国 回到家中,谢凡为孙大人夫妇高兴之余。又想起唐监生娘子前年顺利生下一个女儿。 听唐监生说生产顺利,母女平安。他女儿更是健康可爱。唐监生每日里在家陪伴宝贝女儿,都不爱出门玩耍了。自己这一年都没怎么见过唐监生。 “唐家是北京城土着,熟门熟路,自然知道哪里有好郎中、好产婆。我得向他打听打听。孙大人对我多有照顾,总要尽力帮他。 虽说重男轻女不对,可是孙大人夫妇也是被封建时代意识形态所束缚。哎,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 谢凡一番感叹之后,便决定下次休沐拜访唐监生,请教经验。 身为翰林院检讨,每日职责便是掌修国史,校对整理。 历朝实录编写多由阁臣领衔,翰林编修与检讨等人,负责实际编修。而如今领衔修实录者,正是刘放之父,东阁大学士刘远和。 因为刘大人也是才名远播,又治学严谨。谢凡不敢轻视,每日里对着前朝故事,小心考据,深入了解。 遇到不甚明了之处,亦是悄悄求教孙大人。论辛苦用功,更胜过庶吉士时期。 终于等到首次休沐,谢凡觉得仿佛身体被掏空,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只想倒头就睡。于是决定今日先好好休息,下次再去南城拜访唐监生。 可是在下次休沐前,谢凡便收到了座师高大人家人送来帖子。请谢凡休沐之日赴高家赏画、饮茶。 看到赏画,心中少不得有些担忧:“我可完全不懂赏画,这赏画怕不是又要写诗的那种吧?” 但是转念一想,这样明面上理由往往不是真实理由。对于作诗一事倒也稍稍放下心来。 谢凡摸不准高大人是何意图,也就不再继续无谓担心。只在休沐之日,清早起来,好生收拾一番,前往高家。 进入高家倒也顺利。门房将谢凡迎至书房,高大人已在房中等候。谢凡便作揖行礼问候恩师,高大人亦是起身还礼。 寒暄落座之后,高大人对着谢凡一脸亲切和蔼,却不曾有画作让两人欣赏。 谢凡心中有些疑惑,但是也按下不表。只耐着性子听恩师高大人说话,时不时应和几句。 偏偏高大人也不如往常一般,严肃正经。渐渐开始说些家常闲话,天气、饮食等等。又询问谢凡,可有表字? 谢凡心中疑惑:“自己没有表字,高大人应当知道,为何要问。”不过还是老实回答:“没有。” 这一问,谢凡倒是突然想起,自己年过二十,正经该有表字了。于是补上一句:“恳请老师为学生赐表字。” 高大人闻言果然微微一笑,抚着雪白胡须说道:“凡者,常也,皆也,轻也,非一也。” 又沉吟片刻,接着说:“《易经》有云‘凡益之道,与时偕行’*,不如就叫‘与时’如何?” 谢凡其实并不知道《易经》中这句,只是想到高大人本经便是《易经》,果然精熟学问。自己考完会试,本经《诗经》便忘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既然是高大人取的,谢凡自然连声说好。连忙起身向高大人行礼道谢:“学生与时,在此多谢老师。” 高大人微笑点头,又招呼谢凡坐下。终于说起赏画一事。 只见高大人轻轻拍手,高家家人便捧上一幅画作。待画作放妥,高家家人便退了出去。 谢凡定睛一看,其中内容却是《西游记》中齐天大圣被压在五指山下,饮餐铁丸、渴饮铜汁度日,这一场景。 而且这画作构图与内容明明白白借鉴了谢凡自己所画《西游记》插图。不过画中勾画描线更为细致,孙悟空愁苦神情更为生动。又晕染色彩,栩栩如生。五指山亦是高耸入云,沉重巍峨。 谢凡一时有些尴尬,但又有些得意,还有一点庆幸。 毕竟身为《西游记》实际作者,若是以此画作写诗,谢凡倒是能应付得来。 高大人见谢凡仔细观瞧画作,又若有所思。便稍等片刻,方才开口询问:“坊间近日流传一部奇书《西游记》。 其中便有个天地生出一个石猴,学得神通便大闹天宫。终于被西方如来佛祖收服,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整。 此画描绘便是这‘五行山下定心猿’。与时可觉得此画中孙行者,正如今日之大明江山社稷?” 首先听得坊间一部奇书《西游记》,谢凡正有些得意洋洋。 可听得“大明江山社稷”这话,直将谢凡吓了一跳:自己可是作者,亲自写了这版《西游记》。绝对没有在书里暗示任何国家大事。 高大人怎么就解读出这么深刻的隐藏内容了?比前世中学语文考试,阅读理解题目的标准答案还能理解。 这根本不是赏画,简直是鸿门宴。怕不是自己‘吴承恩’这个马甲掉了吧? 高大人见谢凡神色,似乎颇为满意。由着谢凡楞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解释道: “如今天下,西北鞑子,东南倭寇,土地兼并,流民脱籍,朝臣结党。正如这五指山,将大明江山社稷牢牢压住。” 谢凡听得额头上冷汗涔涔。简直想捂住耳朵大叫:“高大人你别说了,我害怕。” 可是高大人全情投入,慷慨激昂,谢凡实在插不上话。 只听高大人继续说道:“那日读到与时所写‘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老夫真是老怀甚慰。 诗言志,可见与时亦是看到国家种种积弊,朝廷需要忠臣良将。实在是心系社稷,胸怀天下之人。 如今圣天子在位,励精图治。与时可愿与老夫一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谢凡听完高大人这一番慷慨陈词,简直两股战战。若不是坐在官帽椅上,定要摔个屁股蹲儿。 可是高大人最后这一问,完全不是疑问,而是感叹。实在容不得谢凡拒绝。 谢凡面上佯装镇定,拱手答应道:“学生听凭老师差遣。” 同时心中暗自吐槽:“高大人都自比杜子美了,我还能怎么办。情况紧急,只好先答应下来了。以后情况不对,再想办法糊弄。” 又暗暗后悔,自己那日情急之下,胡乱“捡现成”。龚自珍老先生这首诗,意境太高远、气势太宏大。原是自己不配。 其实原诗乃是龚自珍路过镇江,偶遇当地在赛神。应道士所请,龚自珍为天神所写祭文。因此全诗气势磅礴,充满一腔爱国之情。 万幸明代文化环境宽松。当场众人皆是庶吉士,又在志得意满之时。方才不显过分突兀。 谁知高大人却是严肃摇头,说道:“与时此言差矣。老夫今日所言,并非为了结党营私。实是‘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只求大明国祚永昌,天下海清河堰,百姓安居乐业。余愿足矣!” 说罢又朝着皇宫大内方向行了一礼。 谢凡见高大人神色真挚,也不免生出些豪情壮志。同高大人一齐向皇城行礼。 礼毕说道:“愿天下太平,国祚永昌。” 高大人方才对着谢凡微笑颔首。之后又同谢凡亲切叙话。 首先询问谢凡每日翰林院主业,实录编写如何。谢凡正为此事烦恼,便如实说出心中疑问。高大人也一一耐下解答。 谢凡心中将高大人与孙大人所言两相对照,果然大差不差。只是高大人所言,更显老成圆滑。不禁暗暗感叹,高大人到底老于政事,棋高一着。 接着又说起朝中大事:自从宁波争贡后,朝廷便停了勘合朝贡,却常有倭寇海盗作乱; 每年户部所收上来税银渐渐减少,偏偏处处花钱; 户籍黄册十年一修,各地皆有瞒报隐匿等等。 万幸高大人不曾要谢凡发表意见,多是为谢凡讲解来龙去脉。 最后高大人关心起谢凡可有婚配。 谢凡心中默默吐槽“又是明知故问,难道要给我说亲!”,但嘴上依旧老实回答:“丧偶,鳏居”。 接着高大人果然说道,自己有一小孙女,刚到及笄之年,正应婚配。但是至今尚未寻到如意郎君。 谢凡再傻也听明白了,这是在暗示什么。也不再绕弯子。 当即起身行礼,十分恭敬说道:“婚姻大事,学生不敢擅专,须得求溧水家中祖父祖母首肯。” 这也合情合理,于是高大人也到此为止。 正事谈完,高大人便拍手招呼家人进来添茶送水。只是这次家人添水后却并未离去,而是侍立一旁。 高大人又说了两句闲话,便端起茶杯,请谢凡饮茶。 谢凡刚饮了一口茶水,那家人便高喊“送客”。 于是谢凡便起身向高大人告辞,高大人送至书房门口。此后便是那家人一路送谢凡出了大门。 出得高府门口,福顺早在旁等候着。见主人神色严肃,便开口询问谢凡,可是有事? 谢凡只觉得一言难尽,于是长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福顺也不敢再多嘴,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孝顺胡同四合院中。 进过今日高府一事,谢凡只觉心乱如麻,筋疲力尽。 其实与高大人交谈不过一个时辰,谢凡却觉得过了许久许久。回家后虽然天色尚早,谢凡也全然没了找唐监生玩耍的心思。 只草草吃了几口饭食,便在房中枯坐。谢凡本想看书,却始终无法集中精神。 想起高大人所言,‘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一句,上句便是‘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乃是本朝太祖洪武爷为茹太素赏酒时候所言,意为:今日美酒佳肴招待,来日若是犯事,亦是不会留情饶恕。 茹太素对曰: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意思是:自己一心只报效国家,不惧皇帝心中担忧。 果然茹太素抗直不屈,屡濒于罪,帝时宥之,后来官至户部尚书。但是最终亦以言事坐死。 谢凡近几日埋首故纸堆,看了许多前朝掌故。其中便有洪武皇帝与茹太素这段。此时想到,谢凡登时打了个寒战。 高大人引用茹太素所言,前面又自比杜工部。若是所言不虚,正是一心报国,为朝廷清处积弊。高大人年过七旬,平素为人颇为正直,恐怕真有舍生取义之心。 可是人心隔肚皮,不光听其言,更须观其行。高家上下人口众多,谢凡觉得高大人怕也舍不下这一大家子。 更何况,哪怕高大人真是将个人生死、全家荣辱置之度外。谢凡却是万般不愿枉送自家性命。 “好不容易再活一次,可不得好好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凭什么为了打工把命丢了。 祖父祖父幸苦把我养大成人,还不曾享过清福。不顾自己也要顾家人。 封建王朝周期更替,是多正常的事情。土地兼并也好,农民起义也好,都是封建王朝末期逃不过的宿命。 虽然明朝是可惜了点吧,农民起义闹得厉害,倒是让满清捡了个大漏特漏。 可是只有生产力大幅发展,社会结构才会真正改变,不然打什么补丁都是白搭。不能指望大明一个封建王朝续命万万年。” 谢凡前世虽然不是历史专业人士,但是也知道明朝末年,是农民起义军打进了北京城,将崇祯皇帝逼得上了吊。 经过多年教育,谢凡坚定地拥护唯物主义历史观:坚信客观事物发展,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只是想到高大人暗示自家孙女尚未婚配,这倒是叫谢凡有些犯难: 今日高大人为自己取了表字,甚至暗示结亲。究竟有几分是真心欣赏自己,有几分是出于笼络示好,培植势力? 或者本来便是两者结合? 单论门第,是谢凡高攀。更何况,谢凡还是鳏夫。叫祖父祖母知道了,二老定然喜笑颜开。 注释: *出自《易·益卦》 **出自唐代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意为辅助君王使他超越尧舜,要使社会风尚变得敦厚朴淳。 ***出自《茹太素传》 第82章 祖孙重逢 若是谢凡打定主意,诚心“投靠”高大人。与高大人孙女成亲,也是上佳之选。 更何况,高大人与谢凡有师生情分。此时官场往往看重同年、师生关系。 庶吉士三年馆课皆在翰林院,馆师是身为太常寺卿的高大人。却不是正经翰林学士,杨伟大人。 无论谢凡选不选择站队,他一个没根基的小翰林官,哪怕高大人不曾笼络示好,旁人也自然而然将谢凡视作高大人一派。 谢凡略一思忖,想起自家往上五代,不,十八代,都不曾有一个官儿。 亲戚朋友也都是白身,也不对,有一门做官的亲戚:前妻倩娘的娘家,周家。 前任岳父周大人曾是五品骁骑尉,只是早已经致仕。周家还有两个儿子都在外做官,只是都未曾谋面。 想起前妻早逝,谢凡不禁叹气:“这门亲戚还不如没有呢。如果倩娘嫁给了别人,说不定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哎。” 谢凡思前想后,决定服从高大人安排。 他自我安慰道:“反正都是包办婚姻,都没有感情基础,娶谁不是娶。 高家门风名声向来不错,就让祖父祖母高兴高兴吧。过几日写信回老家,请祖父正经向高大人替我提亲。 就是定亲之后,还得想想法子再赚钱,置换个大点的房子。” 士大夫之家正经婚嫁,皆有祖父母、父母主婚。须得三书六礼,写书婚书,以礼聘娶。流程颇为繁琐。 因此谢凡还有很多时间准备银两买房,他想着大不了再写本小说。 谢凡倒也想回家一趟,亲自向祖父祖母说明“喜讯”。 只是可惜,按照朝廷典制,京官离家十年者,方许省(亲)、祭(祖)。 而且假期十分有限,两京给假省、祭官员,除往回水程外,许在家二个月。* 谢凡老家在应天府溧水,往返路途需要莫约两月,回家待两个月。 满打满算,便是谢凡十年能请假回家一次。一次四个月,包括往返南北两京路程。 谢凡想到自己才在京中三载,还有七年。而祖父祖母如今年迈,尤其祖母陆氏,已经年过古稀。实在教谢凡担心“子欲养而亲不待”。 “还是得尽快努力赚钱买个大房子,将祖父祖母接到京城照顾养老。” 于是写信向祖父祖母禀告婚事之后,谢凡便下定决心努力赚银子。 一个小目标:买个大宅子! 主意既定,又逢休沐,谢凡招呼顾三郎一道,去寻了三年前买宅子的张姓牙人,向他打听现在北京内城房价。 那牙人见谢凡已是官身,纳头便拜,口称老爷。 谢凡倒也不多啰嗦,招呼他起身,便问东城西城,稍微宽敞些宅院要几许银两,起码三间大屋那种。 谢凡预备着祖父祖母一间,自己婚后一间,其余福顺、顾三郎等一间。 牙人却未曾直接回话,只说请谢老爷亲自观瞧一番。谢凡也觉有理,便又看了一日房子。 略看了三四处,那些个位置、布局样样皆好的,皆须得五百两上下。谢凡不禁有些丧气。 牙人见谢凡神色,又说,倒也可以看房屋陈设、新旧、朝向等等如何,再略略砍些价。 谢凡又问,自己孝顺胡同这间小四合院,现在出手能卖出多少? 牙人略一沉思,说道若是着急出手,三百六七十两银子应当能早早卖出。 谢凡有些奇怪,怎么住了两三年,房子还涨价了? 牙人便笑了,说道,老爷怎么忘了,今年又有礼闱了,又有新晋官员留京上任呢。 又补充道,这东城西城,就这么大个地儿。朝官大户都往这内城里住,可不是房子越来越不够了。 谢凡听完,顿时有些莫名熟悉感:“这也和前世一样,随着城市发展,人口增多,房产增值。” 又有些得意,庆幸自己刚刚留京,就早早卖了房。不然可更买不起了。只能一直租房住了! 于是从怀中掏出几分银钱,叫顾三郎递给牙人,又说下次买房还是找他。 那牙人也客气,坚决不收。只说,能得谢老爷抬举,小人三生有幸。 谢凡见这牙人客气礼貌,也不好坚持,只对他拱了拱手,以示感谢。 既然已经出门,谢凡便买了一匣子山药枣泥酥皮点心拿着,去外城唐家找唐监生。 唐监生果然在家中“伺候”宝贝小闺女,正拿着给拨浪鼓逗弄孩子玩耍。 听家人通报谢老爷来了,唐监生起身迎到门口,对谢凡作揖行礼,又寒暄问好,请谢凡进屋落座。 礼数做足,唐监生便紧赶慢赶,重新将宝贝闺女抱起来。 谢凡见唐监生这副“女儿奴”模样,忍不住打趣了他几句。 唐监生却是一脸得意,对谢凡说道:“谁家小姑娘能有我家姑娘生得标致好看,聪明可爱?” 说罢将自家小闺女抱起来,让谢凡观瞧。 谢凡本以为,这不过是新手父母,常见的父爱母爱滤镜。 前世常常在朋友圈看到父母晒娃,其中大多数只是寻常可爱小孩。但在父母眼中,自家小孩是世界第一可爱。 但是谢凡一见,唐监生闺女果真十分可爱: 圆圆眼睛,乌溜溜如葡萄;小小嘴唇,红润润似花瓣;白白脸蛋,嫩生生赛汤圆。 只是额头饱满圆润,隐隐有光亮。发际线远远后退,同她父亲唐监生一模一样。 谢凡口中连声夸奖之余,心中忍不住可惜:“确实很可爱,就是小小年纪就遗传了这大脑门和发际线。看来大脑门和发际线后退是显性遗传。” 只是转念一想,此时审美便是推崇这大脑门,视为聪明睿智之相貌。所谓“方额广颐”。甚至有人刻意将发际线剃高。 “原是我审美格格不入,跟不上时代,害。”谢凡苦笑,又有些替小孩高兴。 便对小女孩做了两个鬼脸,逗得娃娃哈哈大笑。 接着谢凡向唐监生打听起,孕妇该吃什么补品?城中哪位郎中擅长妇人病?哪位稳婆口碑好? 唐监生少不得又打趣起谢凡,一个鳏夫打探这些干嘛? 谢凡也不隐瞒,如实说是为师长打听,他夫人年过四旬怀孕,这一胎来得珍贵。 唐监生听了倒是认真起来,一股脑说了许多经验: 城中李郎中擅长妇人病,他娘子孕期便每月请李郎中上门诊脉一次,也喝他家安胎药,直到生产; 城中宋稳婆最会接生,据说宫里皇后娘娘生产,都请了宋稳婆。自家娘子便是请得宋稳婆接生,产后又是宋稳婆帮着调理恢复; 还说了城中有位方郎中,号称“方小儿”,最擅长小儿科。自家闺女有次吃多了积食,哭闹不止,便是方郎中一贴药治好的。 最后又说起育儿经验,怎么哄孩子睡觉,自家闺女每日吃多少东西,多大会叫“爹爹”等等。 谢凡起初还用心听着。后来唐监生滔滔不绝,听得头痛,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唐监生也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止住话头。两人闲话几句,谢凡又陪小孩儿玩了一会,方才回家。 谢凡今日睡前,便开始盘算自己还差多少银子换大房子: 现在房子卖了,能有三百六七两。写《西游记》赚了二三百两,可惜北京城中消费颇高,官员间又常有应酬往来,存下来的不多。 所以手上还有莫约百余两。只是祖父祖母搬来日常花销也会增大,所以不能一口气全用来买房,手头还得留些钱日用。 成亲也得花钱,所以还是得再赚点钱才行。 “倒是比想象中容易。”谢凡心中颇为欢喜。 庆幸之余,又开始想着在何处能赚得这些银子:“不如还是写小说。上次《西游记》热销,应当能同金掌柜谈个好稿费价钱。 只是要想想还有什么故事能用用。是套用前世名着,还是写本原创的。” 又想到唐监生所说郎中和稳婆,谢凡思忖该如何帮孙大人,又不至于叫老师觉得欠自己人情。 此后每日里,谢凡除去往翰林院应卯,修史。便是留心寻找新书灵感,同时等着溧水家中回信。 又过了月余,期间谢凡倒是落笔写下些故事开头,或者回想前世所读小说。可惜略一思考,都觉得不甚合适。 就在为了小说构思冥思苦想之际,收到了祖父回信。 果然信中谢老秀才夫妇欢喜之情,简直透纸而出。 不仅一口答应婚事,更说老夫妇两人打算启程前往北京城来。要亲自前往高府,为宝贝大孙子向高大人提亲,以示郑重其事。 谢凡觉得祖父祖母稍微有些兴奋过头。毕竟自己信中,关于高家小姐本人,除了年纪,其余什么都没提。 当然谢凡也不知道别的,毕竟高大人也不曾说过。 “就算婚事不成,让祖父祖母来京城养老也是很好。” 分别三载,谢凡着实挂念二老。 只是他如今还不够银子买房,若是祖父祖母来了,说不定要暂且租房。 但祖孙重逢,总是喜事一件,欣喜远远大于租房带来小小麻烦。大不了将孝顺胡同四合院租出去,再租个大些宅院。只补个差价。 于是谢凡先向高大人府上送上拜帖,登门向高大人说明,自己家中同意亲事。此后自己老祖父更会亲自上门提亲。 谢老秀才千里迢迢上门提亲,也是对高家给足了面子。 高大人也暗暗觉得,谢凡虽说出身平民,但他家人倒是颇懂礼数,自己眼光果然不差。 自然连声同意,又说届时一定好生招待谢老秀才。 此事谈妥,婚事谢凡便不必过多操心。 因着此时婚姻大事虽然繁琐,却多是由两家长辈操持。双方新人,倒也不必过多费心,只需按时配合安排便可。 于是谢凡开始构思第二本小说,盼着赚到稿费,也好早日换房子。 这日休沐,谢凡又在房中枯坐,咬着笔头,灵感全无。此时却听得尤厨子又大着嗓子,对着福顺与顾三郎侃大山。 谢凡知道,尤厨子向来喜欢对着福顺与顾三郎讲述西北军中趣事。 于是招呼三人进来,让尤厨子也给自己说说。 可是此次,尤厨子说得却不是西北军中趣事,而是自己小时候奶奶给自己所讲鬼神故事。 谢凡听完,只觉故事十分精彩曲折。连连夸奖尤厨子故事说得好,要用到小说里去。 尤厨子还没来得及得意,这话倒是让福顺不服气了。 于是福顺也说了一个志怪故事,谢凡觉得这故事,不如尤厨子所说精彩,但也不错。 之后顾三郎也说起故事来。浙江宁波临海,多有关于大海的传说掌故。于是他一口气说了两个。 三人每说一个故事,谢凡便点评一个。三人倒是比赛一般,一股脑说了好些故事。既有奇闻轶事,也有鬼神精怪。 听了一肚子故事,谢凡突然提议道:“倒是不知道你们每人都知道这么多故事。放在肚子里岂不是可惜。 不如就将故事写下,整理起来,便正好是一本志怪小说。” 三人都是摇头,连声说自己可不会写那些文雅词句,哪会写故事。 谢凡又温言劝说,叫三人先写个大概,自己再为三人修改润色。又承诺若是书稿有书肆收购,书稿便平分。 这终于让三人有些心动,但都坚持稿费谢凡得一半。他们三人按故事分。尤厨子当先便拿过纸笔,打算写故事。 只是尤厨子见这纸张颇好,又请福顺寻了张最次一等册子纸**,方才开始动笔。 于是福顺与顾三郎也提起笔,在册子纸上写了起来。 只是三人字迹着实不敢恭维,更常有错字白字。语言也是十分直白,甚至有些粗俗。 所以三人写作完成,谢凡都须统一润色,再誊抄一番。有些故事逻辑不通顺的,谢凡也要增删修改。 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四人这样流水线一般写作。不消半月便写出二十来篇故事稿子。 谢凡整理完成,便打算照旧去金家书肆投稿。 此时宫中却传来消息,皇后崩了。 注释: *出自《大明会典》 **又称库钞纸,明代人为了节约纸张,用写过字的钱粮册子反过来写字。 第83章 皇后之丧 皇后崩逝,对于满朝文武来说,其实算不得头等大事。只是意味着他们需要例行公事,完成一整套丧仪。 在北京文武官员初闻丧之后,皆换上素服、乌纱帽和黑角带。从第二日到第三日,每旦,皆至清宁门外哭。素服行奉慰礼,方退回本衙门宿歇,不可饮酒食肉。 因为皇后为一国之母,统御内外命妇。所以文武官员家眷,也需为皇后易服举丧。 从初闻丧起,一品至三品命妇,皆穿着麻布大袖、圆领长衫、麻布盖头。每日清晨由东华门入清宁门外,哭临整整三日。皆需除去金银首饰。 上次先帝国丧,谢凡尚为应天府学生员,只需在外围哭丧举哀。 此次皇后丧仪,谢凡已经身为正经京官。只好次日就换上素服、乌纱帽、黑角带。天色刚明,就往清宁门外哭丧。 此时正值夏日,一大清早起床倒也顺利。到了晌午日头毒辣,实在叫人受不住。 偏偏圣上派遣了锦衣卫侍立一旁。从旁监督文武百官,是否致哀诚恳,是否合乎体统。 于是一众老少官员,只好勉力强撑。头顶着烈日,做痛哭哀声。 谢凡毕竟年轻,倒是还好。虽然难受,倒也可以忍耐下来。只是苦了年迈朝臣。 比如高长德大人。高大人已经年过七旬,可是身为三品太常寺卿,又是清流领袖,百官表率。只能迎着火辣辣日头,站得笔直,嚎哭也是十分投入。 晚间退回衙门歇息之时,高大人便也有些支持不住。 谢凡等一众学生,忙不迭照顾恩师。又是搀扶,又是送水,又是打扇,又是擦汗。高大人歇息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晚间谢凡与一众翰林官,皆在翰林院中歇息。他见孙大人倒是神色自若,丝毫不见白日里曝晒之后,难受不适。 谢凡知道孙大人已年过不惑,也算不得身强体壮。 不免心中好奇,便询问孙大人,为何如此泰然自如?可有什么特殊避暑法子?若是有,倒请指点一二,明天也可好受些。 谁知孙大人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说道: “哪有什么避暑法子。只因为我家乡岭南终年炎热,盛夏酷热,更胜北京十倍百倍。 从小习惯晒太阳了,你们北方人耐唔住,我却耐得住。” 对于岭南人来说,全国其余地方皆是北方。所以哪怕谢凡是江南人,孙大人也将视谢凡为北方人。 谢凡闻言,也是暗笑自己大意了。怎么忘记原来也学过,广东是热带季风气候,北京是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自然气候差异巨大。 其实孙大人并未说完,他自小父亲早亡,寡母一人养家十分艰难。 因此孙大人少年时期也曾面朝黄土,背朝天,下田种地讨生活。 不同于大多数朝官,家境纵然不是十分优渥,却也比较宽裕。能够从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孙大人远远比在场多数官员更能吃苦。可也因为种地,耽误了读书学习。 纵然天资聪颖,孙大人却是年近四旬才得以取中进士。 依照典制,皇后大丧,除去官员命妇需要集体举哀。民间寻常军民男女也要服丧: 军民男女皆素服三日。自闻讣日为始,在京禁屠宰四十九日,在外三日。 停音乐祭祀百日,停嫁娶官(员)一百日、军民一月。 也就是说,官员在皇后大丧后,一百日内不可嫁娶。 所以哪怕谢老秀才夫妇赶到北京,也不能立时向高家提亲。谢凡与高大人孙女婚事,恐怕要推迟。 谢凡倒丝毫不觉不快,反而隐隐有些庆幸。 此时士大夫阶层的婚姻,套用前世一句俏皮话来形容便是:“凑合着过吧,还能离啊咋地。” 婚前没有爱,婚后不能离。 礼教森严,男女大防。男女婚前,并无相处,甚至素昧谋面,何谈感情。 婚后若是妻子不犯“七出”,便无离婚之说。 即是《大戴礼记·本命》所言: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除此以外,并无前世所谓“因夫妻感情破裂而离婚”。 哪怕夫妇不和,甚至夫妇分居,或者丈夫偏爱妾室。也只能“锁死”一辈子,死后恐怕还要合葬。 所以对于自身婚姻大事,谢凡其实不抱什么期待。 当今天子与张皇后,少年结发,恩爱情笃。正是一对在天家,甚至整个时代都非常难得的,恩爱夫妻。 除去大明立国初年,皇子多与功勋之家结亲。此后天家选后纳妃,皆只是出自良家平民女子。 因太祖洪武皇帝《皇明祖训》有云:“凡天子及亲王、后、妃、宫人等,必须选择良家子女,以礼聘娶,不拘处所;勿受大臣进送,恐有奸计。” 张皇后之父,便只是一位北京国子监监生。偏偏张皇后虽然出身普通,却不只美丽柔顺。更是娴静持重,为人大度,更用心侍奉太后。合宫上下人等,莫不心悦诚服。 可惜天道忌全,帝后恩爱和睦,张皇后却始终未能成功诞育嫡子。 传统社会之下,一个女子一生是否幸福美满。一多半取决于她是否有儿子。 基于这一观念,有人便认为,如果一个男子真心深爱一个女子,便是想和她生育孩子。 当今天子便是如此。 因为他深爱皇后,他热烈渴望与皇后诞育嫡子。即位之初,甚至有意远离其他后宫嫔妃,希望自己与皇后所生嫡子,也是长子。 以至于北京城中曾有风传,当今圣上做太子时便纵欲过度,身体空虚。所以皇上有心无力,辜负三千佳丽,导致子嗣艰难。 更有言官御史曾经劝谏皇上,不如早日过继近枝宗室子嗣。惹得年轻天子龙颜大怒。 只是可惜,虽然张皇后也曾多次怀孕,却也多次流产。 顺利生产只有两次:一位小公主,一位小皇子。也算是儿女双全。 这位嫡出皇长子凝聚了帝后深情,父母厚爱,大明国祚。皇帝甚至早早写好了立太子诏书。 可惜皇长子没过满月,便过早夭折。虽然此时婴儿夭折率极高,但还是给了帝后沉重一击。 万幸张皇后所生公主健康长大,对于帝后颇为安慰。可是公主无法绵延国祚,重要程度自然不可与皇子同日而语。 于是皇帝也渐渐放下嫡长子这一执念,开始临幸宫中其他妃嫔。 紫禁城中,便陆续有皇子与公主降生。 张皇后从小接受传统教育,素来宽宏大度。倒也不曾显露嫉妒,反而替天子欣喜。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张皇后再次怀孕,又在六月身孕时流产。 频繁生育、怀孕、流产,结合再一次丧子之痛。多重打击彻底击垮了张皇后。 于是大明年轻的皇后,溘然长逝。 历来皇后丧仪隆重程度,多是由皇帝丈夫对皇后妻子重视程度而定。比如洪武年间,太祖爱重发妻。所以孝慈高皇后马氏丧礼便是十分隆重。 张皇后崩,皇帝哀恸不已。所以丧仪也颇为隆重。 天子本人辍朝一月,服缟素,日行三奠。连百官例行致哀,都派了锦衣卫监督盯梢。 古往今来,几乎从未有哪位皇后之丧,曾引起过如此朝堂震动。 不仅皇后丧仪格外隆重盛大,仅次于孝慈高皇后。 皇帝也因心情不佳,对于朝臣格外严苛。 除去派遣锦衣卫监督文武百官举哀,连命妇举哀亦是打发宫中尚宫监督。 这可辛苦了一众养尊处优的三品及以上命妇。 此时女子得封诰命多因丈夫、儿子、孙子,甚至曾孙子成为官员: 一品官员曾祖母、祖母、母、妻称一品夫人; 二品官员祖母、母、妻称夫人; 三品官员祖母、母、妻称淑人; 一品至三品官员,皆是经过多年宦海沉浮,方才荣升高位,因此少有青年。 这些官员之曾祖母、祖母多已经亡故,诰命只能追赠。而官员母亲与原配正妻,也不会年纪轻轻。 故而清宁门外为皇后致哀的一众外命妇,绝大多数,便是所谓“小脚老太太”。 这些“小脚老太太”平日里,不事生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下在日头里狠狠“立规矩”,实在超出体能极限。 头一日高大人便感不适。他妻子李氏淑人与高大人年龄相仿,也是古稀老人。 可是身为三品淑人,为了丈夫体面与多年所受传统文化教育,亦是勉力强撑。头一日还好,第二日却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有三品淑人昏倒,宫中尚宫也是慌乱起来。即刻打发宫中司药女官救治,又将李淑人抬到宫中偏殿歇息,还请来太医院医官诊治。 只可惜李淑人年纪已大,这两日操劳,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气。不日便撒手西去。 致哀闹出了人命,还是自己老师,高长德之妻。倒也让嘉历皇帝在悲痛至极中,生出些愧疚之情。 于是皇上下旨,褒奖李淑人因皇后崩逝,悲痛过度,实在堪为众位外命妇之表率。又打发内帑拨款,为李淑人风光大葬,并降下许多赏赐。 还赏赐高大人与李淑人之长子,世袭锦衣卫千户之职。 天子这一番操作,倒是让高家不好发作。高大人只好硬着头皮,咬着后槽牙,带着长子磕头谢恩。 谢凡听闻消息,也是狠狠吐槽:“为了一个已经死透了的死人,再生生折腾死一个活人。封建帝王可真不是个玩意儿。” 作为高大人门生,谢凡也前去高府吊孝。灵堂上眼见着高大人素来高大挺拔,老妻亡故,此时身形竟然也几分佝偻。 谢凡心中不禁想到自家老祖父,三年多未见。不知自己印象中那个干瘦小老头,是否更加干瘦矮小了。顿时深深共情起来,不禁红了眼圈。 高大人见着谢凡,勉强打起精神,招呼他近前叙话。 谢凡恭敬上前,却听高大人说道:“与时,拙荆撒手人寰,皆是天意。吾等忠君体国,勤劳王事,报效社稷,决不可废弛。” 接着又面带愧疚说道:“只是依礼,孙为祖母丧,需服斩衰三年。你已年过廿一岁,又是家中独子,老夫不可再耽误与时婚配。” 这话倒是让谢凡万万没想到。 “皇帝抽风,间接害死了高大人老婆,高大人居然还要忠君体国。”谢凡心头剧烈震动起来。 谢凡当下也不知作何表态,只好红着眼眶,默默然对高大人深深作一长揖行礼。 至于婚事,谢凡倒也不太在意,反正娶不娶都行,娶谁都一样。高大人一副对不起谢凡的样子,倒让他有些不是滋味儿。 谢凡是家中独苗。按照此时风俗,高大人想当然认为,谢家希望谢凡早日成亲,开枝散叶。 高家孙女须为祖母李淑人,服丧三年。丧期之后方才可以婚嫁。 三年这一耽误,谢凡可就二十四岁了。在此时,简直是超级“剩男”,更严重耽误谢凡为家族开枝散叶。 所以高大人主动提出放弃婚姻,不叫谢凡和谢家为难。 谢凡一路心情沉重回到家中,只觉得自己与这封建时代,越发格格不入。 在谢凡暗自郁闷之时,却有不少官员因张皇后之丧倒了大霉。 对于在京朝臣,本以为是例行公事,完成丧礼仪式。对于在外州、县官员,本以为皇后崩逝,不过是上奏折表达悲痛。 这原也是大明立国百年来定例。 谁知严重程度远超文武百官预料,京中致哀便闹出了人命。外官中有封疆大吏上哀悼奏折迟了些的,奏折写得感情不够真诚的,皆被皇帝下旨申斥。 礼部官员为张皇后所拟定谥号,圣上也驳回多次。最后东阁大学士刘远和所拟尊谥:“仁孝慈贤皇后”,方才让皇上满意。 丧礼中偶有疏漏,叫皇上发现又是大加申斥。更上升到官员对皇后不敬,以及朝廷纲纪不振,官员懈怠等等。 注释:皇后丧仪参考《太祖实录》与《宪宗实录》 第84章 置换大屋 朝中大小官员,对于皇帝如此这般,大操大办张皇后身后之事,颇有微词。 一来,皇后之丧礼将两京朝官、在外州官,县官,甚至封疆大吏布政使,都给折腾得够呛。心生怨怼也是人之常情。 二来,张皇后生前虽然德行端方,宫内人人敬爱,有口皆碑。可是对于官员们来说,张皇后到底未能成功诞育皇子,无功于社稷国祚。 于是也有科道言官*,直言进谏。在奏章中稍微表达哀悼之情后,便直言丧礼过于奢靡,不为逝者积福。 果不其然,天子盛怒。据说皇上本想“赏赐”这进谏言官一顿廷杖**。 高大人等亲近大臣极力劝阻。也许皇帝对着自己老师终究心怀几分愧疚,方才作罢。 其后又有太保宁阳侯府被言官弹劾,太保宁阳侯之子居然在国丧期间偷偷纳妾。 天子果然从重从严处罚。下旨赐太保宁阳侯之子自尽,又褫夺太保宁阳侯爵位,将太保宁阳侯府抄家。 张皇后去世一月之后,天子阅览翰林院所制皇后册文。居然发现其中“第”字,竟然误写作了“苐”。 其实“第”与“苐”二字,古代也曾通用。 隋代碑刻《董美人墓志》中便有:“苐春秋一十有九,农皇上药,竟无救於秦医;老君灵醮,徒有望於山士怨此瑶华。忽焉雕悴,伤兹桂蘂。” 可是这一小小过失,竟然也使得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将翰林院学士杨伟大人,交予刑部治罪。 刑部见圣上震怒,便建议从重处罚,罚没杨大人一年俸禄。不料皇帝盛怒之下,居然觉得罚俸一年还远远不够,甚至申斥刑部官员包庇杨大人。 于是亲自勒令杨大人致仕,更将刑部尚书与左、右侍郎罚俸一年。 此后百官勋贵皆知,天子正在盛怒之下,不敢再次触怒天颜。一时间人人自危,日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朝廷方才风平浪静下来。 在京众多朝官之中,谢凡本也微不足道。万幸向来与杨大人不甚亲近,又因文采不出众,未参与皇后册文编写。 皇后崩逝,掀起阵阵余波,倒也并未波及到谢凡。但他越发谨言慎行起来。 谢凡每日主业便是修撰先帝实录。本来实录已经大成,不日便将上呈天子。 因为翰林院学士杨大人由于错字惨遭致仕,刘远和大人亦是谨小慎微,只怕重蹈覆辙。 所以要求一众翰林编修与检讨,对着先皇实录,字字检查,句句复核。只把众人累得精疲力竭。 谢凡学问本就稀松平常,先前得孙大人相助,能应对个七七八八。此时孙大人也是自顾不暇,更记挂着怀孕妻子,挤不出多少时间辅导谢凡。 所以谢凡每日皆是疲惫不堪。甚至回家还须挑灯夜战,将白日里落下进度补上。再无力气“流水线作业”写作志怪故事。 倒是福顺三人,似乎得了写作之趣。闲来无事,三人便自发买来册子纸和笔墨,编写故事,倒是攒下了许多稿子。 虽然小说已经攒下不少稿子,但是谢凡实在无暇整理。更要紧皇后丧期未过,谢凡也不敢拿去书肆投稿赚钱。 既然手中银两有限,谢凡便打定主意:等祖父祖母到达北京,便将现在所住小四合院租出,再租间大些宅院,方便一家人同住。 他想着祖父祖母已经离家,踏上旅途,更是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终于能一家团聚,忧的是,路途遥远,二老身体可能承受得住。 因着路途遥远,途中写信通讯也不甚方便。谢凡除去知道祖父母何时出发之外,并不知二老行至何处。 随着日期渐渐临近,他心中焦急万分,休沐之日便常去到北京城东南方大通桥。时不时打发顾三郎与福顺去,询问可有船只到达。 在谢凡日思夜想之下,谢老秀才夫妇终于顺利抵达北京。 谢凡本以为二老会与张家人或陆家人同行,顺着运河北上。可是因着谢老秀才向来自恃清高,与亲戚们处不来。原先为了谢凡学业须亲戚相助,倒还耐着性子处亲戚。 现下宝贝孙子已经在京做了翰林,光宗耀祖! 谢老秀才便不愿再“有求于人”。向溧水县中告假之后,谢老秀才只带上妻子陆氏与家人,踏上旅途。 谢老秀才虽然做了多年资深秀才,不能说是孤陋寡闻。但是最远却也只是去南京城。因此二老一路颇花费了不少时日,终于到达。 谢凡迎到祖父祖母,便先将二老暂且安置在金陵会馆中。然后马不停蹄去寻那张姓牙人,求租一间大些宅子。 只是谢老秀才夫妇却有些委屈,老人想着,好不容易到了北京城,孙子也早买了房。怎么还给我们两个老的租房子住? 谢凡十分能理解二老有如此心情。于是待祖父祖母休息了一日,便雇了一顶小轿子陆氏坐着,将谢家众人带至孝顺胡同四合院中。 这四合院又老、又破、又小,连谢家在溧水乡下老宅子都万万不如。更何况,在谢凡中进士之后,谢家早已将老宅子整修一新。 谢凡写信回家,历来与多数人一样,报喜不报忧。只说选馆做了庶吉士,留馆授了翰林馆,得了座师高大人青睐,亲赐表字等等。 二老心中便自然而然想着,宝贝孙子十分出息,在北京城里过得安逸体面。 谁知谢凡就住在这样“老破小”里面。直把谢老秀才夫妇看得唉声叹气。陆氏更是心疼宝贝孙子,以至于红了眼圈。 陆氏抹着眼泪,望着谢凡,连声说:“真是苦了乖孙,没想到乖孙在北京城里日子过得如此艰难。” 谢老秀才叹气之余,更是感叹:“北京城里,价值三百多两银子的宅子,便是这样?” 北京城内城房价,比之金陵城中,秦淮河畔,天下最为繁华富庶之地也不逞多让了。 二老心疼孙子之余,倒也忽然理解,谢凡为何对于娶妻成亲一直推三阻四。这样寒酸逼仄房舍,怎么用来娶妻成亲?不光对不起新娘子,更是落了谢家面子。 谢凡在这小四合院中已经住了三四年,起初也觉寒酸逼仄。此时住惯了,倒也不觉得十分难受。而且尤厨子事先收拾过院子,谢凡觉得已比平日整齐体面了许多。 见祖父祖母如此伤感,连忙请二老请进屋内坐下。 这屋里,福顺与顾三郎也提前整理过。将杂物、书稿等等都妥善收了起来。可谢老秀才与陆氏见房间窄小不说,屋里一件像样家具摆设也无。面上忧伤之色更浓。 谢凡心中暗自忧愁:“只是看了我住的宅子,祖父祖母就已经如此难受了。等下要说高大人妻子李淑人没了。婚事要么等三年,要么告吹。二老不知有多难过。” 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是要说的。谢凡还是鼓起勇气说出实情,又说高大人知道谢凡为家中独子,不愿耽误谢凡并不强求。 果然二老又是一阵沉默,谢凡心想:“难道祖父祖母还是想同高家结亲?那我倒是可以等三年。” 谁知二老先温言安慰谢凡。又说高大人通情达理,所言有理。谢凡婚事万万不能再耽误了。 谢凡心中感叹:“果然在这个时代,文人都是同一套思路。 除去忠君体国与江山社稷,传宗接代和开枝散叶便是头等大事。等国丧结束了,我恐怕就不得不结婚了。” 当下也不再多言,只垂首说:“听凭祖父祖母安排。” 谁知谢老秀才却未曾先说婚事。而是招呼来兴,从随身行李中,拿出了一包银子。交予谢凡,嘱咐他早早买个宽敞些宅院。 谢凡见那银两莫约有一百多两,十分诧异。忙问谢老秀才与陆氏,是从何而来?又想起三年前,家中曾送来三百两银子。又是从何而来? 只见谢老秀才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方才说出其中原委: 三年前谢凡中式消息传回溧水,谢家老宅连日里皆是宾客盈门。又有送礼道贺,又有投献土地,还有官府嘉奖。那三百两银子便是如此得来。 只是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过了两年,找谢家连宗的人家里,便有一个子弟犯了人命官司。 想到本族还有进士,又做了京官。便寻到谢老秀才家。想通过谢凡这一招牌,请托疏通关节。 谢老秀才一向清高正经,有时候甚至显得迂腐。人品德行向来端正,也十分坚持原则。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自然一口拒绝,甚至都没有告诉谢凡。 只是此后,谢家送礼走动宾客便少了许多,年节时候,也无什么人再送礼了。 所以二老此时只拿得出这一百多两银子了,其中还有部分是陆氏卖掉陪嫁田地凑来的。本是为着谢凡婚事,筹备彩礼等等,所以带上。 此时见谢凡住房条件艰难,谢老秀才便嘱咐谢凡先置换宅院。毕竟须待丧期结束后,再考虑婚事。 谢凡接过这百余两银子,心中又感欣慰又感辛酸。不过既然有了银两,买下房屋,也不必让祖父祖母租房居住。 更何况,哪怕婚事定下,谢凡也希望留二老从此留在北京城中颐养天年。 于是又托付了那位张牙人,一面卖掉现下所住宅院,一面寻购一处大些宅院。 预算提高果然买房轻松,很快便在苏州胡同寻到一处合意宅院。孝顺胡同小四合院也顺利卖出。 一买一卖,谢凡又添补了不到二百两银子。置办了些体面点儿家什陈设。因为国丧未过,也不可以张扬,所以只是一家人看了黄历,选了个日子,默默乔迁新居。 搬家之后,终于一家人整整齐齐,欢欢喜喜住在一处。只是谢凡手头银子又少了,而祖父祖母搬来,日用又有增加。 谢凡便又想着,一旦国丧结束,便要去书肆出卖书稿,补贴家用。 刚好先帝实录已经修改完成,交由上峰刘大人最后审阅,之后再呈送天子。于是谢凡见缝插针,又将福顺等人初稿整理了些。选了二十来个故事,悄悄送去金家书肆。 金掌柜自《西游记》一书上赚得盆满钵满,见到谢凡自然亲切无比。听说谢凡又有稿件,更是笑得脸上全是褶子。 于是略略翻了一下,便开价一个故事一两二钱银子,照旧出月刊售卖。若是销路好,稿费还可以再涨。 谢凡自觉这次稿子质量,无论文笔还是立意,都远远比不上呕心沥血所作《西游记》。 因此一个故事一两二钱银子,谢凡已经十分满意。 不过他面上也不显露,只是做出勉强答应的样子。 谈妥价格,金掌柜又问,监生相公此次又用什么笔名?还是继续延用“吴承恩”吗? 金掌柜倒是想继续用《西游记》作者之名,定能一下打开销路。 可是谢凡觉着《西游记》乃是高大人都认证的一部奇书,将来必将流芳百世。“吴承恩”这名字也少不得成为“明代着名文学家”。 若是“吴承恩”着作列表里加上些低俗志怪故事,实在是大大拉低咖位。 所以思前想后,谢凡决定改用新马甲。故事为四人合作,谢凡与福顺是金陵人,尤厨子是北方人,顾三郎是海边人。合起来便是“金北海”。 可与金掌柜重姓氏了,不如用个谐音,改成“张北海”。于是告诉金掌柜,此番笔名用“张北海”。 金掌柜便随口问道:“可是张皇后那个张?” 谢凡想起皇后丧仪那一番折腾,便改口说:“不是弓长张,是立早章。” 于是志怪故事集作者署名便是“章北海”了。 注释: *科道言官一词中,“科”指的是六科给事中,“道”指的是十三道监察御史。 **廷杖:朝廷上行杖打人。明代实施得最着名,往往由厂卫行之。明成化以前,凡廷杖者王去衣,用厚绵底衣,重毰迭帊,示辱而已,然犹卧床数月,而后得愈。正德初年,逆瑾(刘瑾)用事,恶廷臣,始去衣,遂有杖死者。 第85章 首次面圣 怀揣着二十多两银子,谢凡想到祖母这几日身子不甚爽利。便绕道去请了前日唐监生所说李郎中,到苏州胡同新宅子里,为陆氏诊治。 趁着谢老秀才陪着妻子诊病,谢凡便悄悄找到福顺三人,四人分了稿费。 拿到三四两银子,福顺三人皆是兴高采烈,忙不迭表态以后还要再写。 谢凡倒有些担心《志怪录》销路不好,不甚兴奋。只说让三人一定保密,不可叫谢老秀才知道。不然祖父一定大呼此举有辱斯文。 幸好经过李郎中诊断,陆氏并无大碍。只是一路奔波,本就疲劳,加上南北两地气候不同,所以偶感不适。注意休息调养,不日便可痊愈。 陆氏感动于孙子孝心之余,又有些心疼诊金,暗暗对丈夫抱怨:“这郎中什么药都不抓,便要了乖孙三钱银子哩。” 谢凡曾在南京城里请过杨郎中,诊金可是五钱。所以倒没觉得北京城这位李郎中收费太贵。 他亲自将李郎中送到门口之后却并未回家,又请李郎中再去趟孙大人家,并将三钱银子诊金预先付了。 如今推崇礼教,谢凡一个年轻鳏夫,对着师长说妇人生产之事。总有些别扭。更何况,他并不想让孙大人觉得欠了自己人情。 所以今日既然请来李郎中为祖母诊治,便请李郎中再去趟孙家。李郎中出门一趟,得了双份诊金自然乐意,两人便一齐去了孙家。 果然孙大人见谢凡带来郎中,颇有些不好意思。谢凡忙说只是请郎中捎带脚过来,并不费事。孙大人方才接受,带着李郎中入内堂为妻子诊治。 诊治过后,李郎中告诉孙大人,母亲健康,胎相安稳。此外嘱咐须得适当注意饮食,避免胎儿过大,生产困难。 谢凡本在外间等候,见李郎中和孙大人出来,正欲起身。却见着孙大人母亲从里间急急忙忙追出来,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岭南方言。 老人家一双天足,行走挺快,力气又大,紧紧拉着李郎中衣袖,不让其离开。李郎中是北京人,听不明白老太太说了什么,一脸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谢凡也愣住了,心想:“难道李郎中刚刚得罪了老太太?” 却见孙大人涨红着脸,忙不迭说着岭南话,似乎在劝说母亲。孙老太太只是坚持不撒手。她见儿子不听,又转向谢凡,好一番输出。 谢凡拿出做英语听力的劲儿,好不容易才明白,原来老太太是问李郎中,儿媳妇这一胎,是男是女。 孙大人见谢凡听懂母亲问话,尴尬之色更浓。谢凡也只好如实向李郎中转达老太提问。 李郎中听得谢凡“翻译”之后,也有些无奈。只是李郎中行医多年,经验丰富,早遇到过类似情形。于是之乎者也,说了些云里雾里之言。 说罢也不管老太太能否明白,便在谢凡相送之下,迈步出门。 出得孙家大门,李郎中才对谢凡附耳说道:“这家夫人尺脉跳动强烈,依老夫愚见,腹中多半为女胎。*” 其实方才见老人家言行,李郎中便猜到孙家人盼着弄璋之喜。所以说完,李郎中又叹了口气。 谢凡有些震惊于李郎中如此本事,又有些无奈。但也礼貌送走李郎中,再转头回孙家。 孙大人已劝好老母,见谢凡过来,提出做东请谢凡出去吃饭。谢凡推辞不过,两人便一同去吃羊蝎子。 孙大人心情郁闷,招呼伙计要了一壶酒,稍微劝了谢凡两杯。见谢凡推辞,也不勉强,自己闷闷喝了一整壶酒。 之后孙大人果然喝多。 他红着眼圈,对着谢凡说起,因为无子,妻子多年以来受了母亲多少白眼与苛责。 谢凡想起李郎中所言,心中不免难过。却并未告知孙大人,他想着,万一李郎中所言不准呢。 接着孙大人又提起孙小姐,说女儿年过廿岁,又是大脚,以后恐怕都嫁不出去。 若是此次能给女儿添个弟弟,女儿将来倒也有个依靠。 如果还是女儿,等自己夫妻百年之后,两个女儿只怕会孤苦无依。 一阵忧伤的无言之后,孙大人对谢凡提了一个请求:若此次还是女儿,希望谢凡能娶了自家大女儿。之后又补充说,若是嫌弃孙小姐蒲柳之姿,做妾也可以。 谢凡知道这是孙大人醉话,但也感于孙大人一派爱女之心。想到孙大人对自己一直照顾有加,便一口答应下来。 又再三保证,承蒙恩师厚爱,学生定不会让令嫒为妾,一定明媒正娶。 孙大人得了谢凡保证,满意点头,之后便醉倒过去。谢凡用了老大力气,方才将孙大人送回家去不提。 这头“粗制滥造”志怪故事都已经交稿,那边“精心编写”先帝实录也大功告成。 刘远和大人亲自率领一众翰林院编修、检讨,亲自面圣,将实录上呈御览。 因为只是在寻常面见天子,不须如同殿试、传胪仪式那般五拜三叩头。 刘大人带领众人一齐向天子稽首。即先跪拜,再两手拱合,叩头至地,并停留一段时间。接着双手奉上先帝实录,交予内侍。 皇上身着常服,端坐案前,受了众人行礼。 众人礼毕,天子便摆出一副和蔼可亲模样,抬手虚扶,招呼众人起来。还打发身旁内侍,搬来绣墩,为刘大人赐坐。其余人等则垂首侍立一旁。 虽然圣上面上带笑,谢凡却觉得天子笑里藏刀,感受不到丝毫放松。 前一阵因着张皇后之丧仪,皇帝看似陷于丧妻之痛,故而迁怒他人,发落官员。但是连迟钝如谢凡者,也渐渐琢磨出些门道来: 天子处罚官员,论轻重程度,分别有勒令致仕、罚没俸禄、下旨申斥。其中重点打击的官员,多数都曾触怒过皇上,或者反对过皇上主张。 张皇后崩逝,皇帝悲痛欲绝是真。 但也丝毫不耽误皇上借机清洗文武百官。甚至也不耽误继续晚间“播种”。宫中前几日还传出了喜讯,又有妃嫔怀孕。此次面圣,对于谢凡,可是首次近距离得见天颜。虽然垂首低眉,谢凡终于看清楚当今天子相貌。 皇帝看着莫约二十七八岁年纪,面皮白净,方额广颐,龙睛凤眼,颌下蓄须,仪表堂堂。说话常常面带微笑,眼角也浮现出些许笑纹。 只是谢凡总觉得,皇帝有些皮笑肉不笑,看起来怪吓人。也不敢如同参加传胪仪式一般,超然物外,专心发呆。他始终绷紧着神经,不敢丝毫大意。 嘉历皇上接过内侍送上先帝实录,只是略略翻看而已。便笑吟吟看向众人,说了些前朝之事。又问刘大人,这些事情在实录中是如何描述记载? 刘大人早有准备,胸有成竹,自然对答如流。 天子听得颇为认真投入,并连连微笑颔首。末了还夸奖了刘大人几句。 谢凡见此情景,想着:“看来皇帝今天心情倒是不错,对刘大人的回答也很满意。应该很快就完事儿了。” 可是谢凡又一次错误估计形势。正在他以为面圣顺利结束之时,天子突然发问,在场众人中可有己未科进士? 看来皇帝对于自己所钦点这一科进士,实在是颇有感情,格外关注。 谢凡正是己未科进士,连忙与几人一道开口答应。 皇上便对着几人亲切勉励了几句,还问了些日常起居、任职做事如何。 众人自然不敢不说好话,都捡了些好听的说了。 有人说到北京城中夏季炎热。却不知怎的,又让天子想到了张皇后。 皇上说了两句先皇后如何如何,便似乎又陷入对于皇后深深怀念之中,一脸悲痛。众人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噤若寒蝉。 谢凡也默默无言,却在心中暗自吐槽:“真能装,立深情人设,怕不是把自己都骗到了。” 突然却听得皇帝开口,询问众人可有人也曾经丧妻? 谢凡只觉头大如斗。因为他正是个鳏夫,只是从不自夸深情。 天子发问,不得不答。幸好此时丧偶也是颇为常见,另有两三人也曾丧妻。于是谢凡同几人一道答应了,旁人为了应景,都说了两句自己如何怀念亡妻。 只有谢凡,实在编不出来。他虽也觉得周倩娘年轻轻突然离世,十分可惜。但是两人实在并无感情,他想起亡妻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 皇帝接着又问几人,可曾续弦? 结果几人都已经再娶,除了谢凡。 这倒是让那些个,刚刚才自称怀念亡妻云云的,生出了几分尴尬。幸好天子并未多问他们,只是追问谢凡,与原配何时结婚。 谢凡如实说道:“臣于嘉历二年由祖父做主,迎娶同县周氏。可惜婚后几日,周氏因病医治无效,不幸夭折。” 别的谢凡也说不出什么,只好干巴巴说了这几句。 如今正是嘉历七年。皇帝有些诧异,谢凡年纪轻轻,还是家中独子,居然鳏居五年都未曾续弦。 又愣愣出神一会儿,方才叹息一声说,纵然南园遗爱,故剑情深**。也该尽早成家,绵延子嗣,承继香火。 谢凡当然老老实实答应下来,心中却想着:“我没再结婚倒不是因为感情,是我实在不喜欢包办婚姻,宁愿单身。 加上北京城房价贵,原来都买不起大房子。 皇帝,高大人还有祖父,甚至孙大人,都是这一套价值观。” 也许是说到子嗣香火,皇帝便又随意问了刘大人一句,何时应立太子? 太子事关国本,圣上可以轻易地问,臣子却不敢轻易地答。 刘大人连忙起身,一本正经对曰:“教元子(长子)以重国本。然元子婴弱,怡再稍俟年岁也。” 这便是刘大人在一本正经打太极了。 依照礼教,若无嫡子,当立元子。但是皇帝如此年轻,谁知道会不会再册立皇后,再生出嫡子呢? 所以说完应当立元子之后,刘大人又说现在皇长子还小,应该等着年纪大些再立。 刘大人多年宦海沉浮,滴水不漏。果然说了个模棱两可,但是决叫人挑不出毛病的话来。 圣上半眯着眼睛,微微答应两声,看不出态度。却突然看向谢凡,问他有何见解? 突然被天子问及国本大事,谢凡手掌心中顿时冷汗涔涔。当下决定划水,表示同意刘大人观点。 谢凡刚刚说出“臣附议”三字,便听得皇帝轻哼一声:“嗯?” “完了,皇帝这是不满意吗?可是这种重大问题,我一个七品芝麻官,怎么配回答,这是要搞我吗?”谢凡一颗心如坠冰窟。 担心起自己若是遭了皇帝斥责甚至厌弃,仕途乃至小命怕不是要一齐完蛋。祖父祖母可怎么办。 于是将心一横,又重重说了个:“然”。 接着说道:“或立长、或立嫡、或立贤,自古难决。纵贤明之君,政通人和,亦有祸起萧墙。 若早立太子,或有唐太宗故事。若不立太子,恐有宋仁宗故事。” 唐太宗与宋仁宗,在历代封建君主之中,都荣获了较高评价。但是两人在位期间,都因为继承人问题闹出过风波。 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大名鼎鼎。不过本人便是残害手足兄弟,发动玄武门之变上位。 而他上位之后也因为立储一事,焦头烂额。先后废了长子李承乾,与三子李泰。最后才立了九子李治。 宋仁宗名气不如前者,但是也深受爱戴一位君主。他则是早年自己身子骨不争气,一直没生出儿子。 不得已抱养了濮王赵允让第十三子赵宗实,养在曹皇后膝下。 可突然生出一个儿子,他又将赵宗实送出宫去。结果却连丧三子,一个亲生儿子都没留住。 不得已又将赵宗实接回来,立为皇子,最后传位于赵宗实。 唐太宗与宋仁宗故事,可以说是正中封建帝王立储君之痛点。 这话果然引起了天子兴趣,皇上稍稍正襟危坐,眼神示意谢凡继续说下去。 注释: *中医号脉分辨胎儿性别并无权威证明,请勿用于实际。 **指汉宣帝刘询与其结发妻子恭哀皇后许平君故事。 第86章 秘密立储 谢凡见天子如此,便深吸一口气,继续朗声说道:“故而臣以为,可行‘秘密立储’之策。 圣上亲书立储诏书两册,分别置于宫中正大光明,之处。所需之时,众目睽睽,方才开启。 此法可免皇子纷争,可免群臣结党。可安国本,可安社稷,可安天下臣民。” 谢凡本想说置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但是突然想到,这块匾额好像是清朝才有的。现在是明代,还没有这个呢。只好突然改口,就卡顿了一下。 这一席话,字句不多,也无文采。甚至偶尔还有结巴卡壳,却是石破天惊。 嘉历天子,刘大人,众位翰林官,甚至殿内太监内侍,一时之间,皆是一言不发。 半晌殿内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谢凡低头等待天子答复,只觉得度日如年,心中暗想: “我这话难道说错了?秘密立储制度,是清代康熙皇帝创立的没错吧?现在这个世界还是明朝,以前应当是没有的吧? 还是美人皇帝觉得这主意不好?明明清朝皇帝好像用得挺好的啊。” 他突然有些担心起来,甚至想跪下求饶。皇帝若是怪罪自己发言无状,罪责自己一人承担,只求保全家人。 正在谢凡胡思乱想,甚至担心害怕之时。天子却突然起身,抚掌大笑,大赞“秘密立储”之法有趣。 余下众人,也如蒙大赦,都松了一口气。接着以刘大人为首,都交口称赞起来。 谢凡见此情形,方才放下心来。至少暂时平安无事。 由于太过紧张,他又有些头晕目眩之感。只是正在御前,谢凡勉力强撑,维持镇静,不可御前失仪。 不过皇帝称赞几句“此法有趣”之后,并无多言。也没有当场表态以后要实施“秘密立储”这一方法。 只是对先帝实录大加赞赏,说了许多溢美之词,极力夸赞编撰尽善尽美。 皇上当场赏赐刘远和斗牛服**之余,又承诺此后,对于参与编撰的一众翰林院官皆有奖赏。 刘大人闻言带领着众人一齐下跪谢恩,天子也笑意盈盈。一派君臣相得氛围。 谢凡随着众人退出宫去。也来不及感觉旁人对他眼神不同寻常,只觉得心有余悸。回家之后也无心吃饭。稍微吃了几口饭菜,便回屋中躺下,分析复盘今日面圣情形。 首先想到出宫时,刘大人与同僚望向自己的眼神,仿佛以往谢凡都在刻意藏拙: “今日我恐怕是锋芒太过了,以后还是应该保持低调。不过,出来打工倒是不用太在意同事怎么看。最重要的是,老板怎么看。 毕竟在这个封建时代,给皇帝打工,可不能和前世一样,大不了辞职走人。现在干不好,可是全家都有生命危险。” 想起恩荣宴上侍宴大臣太保宁阳侯之遭遇,不免心有戚戚焉。 太保宁阳侯府本也是簪缨世家,只因太保宁阳侯之子在国丧期间偷偷纳妾,便触怒天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侯府公子被赐自尽,太保宁阳侯爵位也被褫夺,整个太保宁阳侯府都被抄家。一夕之间,百年簪缨富贵,化为乌有。 所以相对于同僚,或者刘大人对自己的看法。谢凡心中更有一个巨大疑惑:“为何皇帝今天要单单问我立储这事儿?” 他心中涌起种种猜想:“莫非美人皇帝是觉得自己死了大老婆,又生了别的孩子,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立过的‘深情’人设? 看我五年都没有再婚,显得皇帝的‘爱妻’人设有点崩塌。所以看我就不顺眼了?那我还是早点结婚为妙,免得皇帝看着我不舒服。” 忽然想到那日孙大人酒后所言,便打定主意,要去求娶孙大人女儿。 “无论孙夫人这一胎是男是女,我总要娶妻成亲。孙大人人品端正,他女儿一定不差,又是天足,还与我同龄,非常合适。” 此外又想到立储一事,谢凡再三确认“秘密立储”之法,应当是符合帝王之心。 对于立储一事,官僚集团与皇帝本人出发点完全不同。 对于官僚集团来说,国本关系着江山社稷。只要国有储君,储君将来能好好做皇帝,便万事大吉。官僚集团并不在意储君是否为皇帝最中意的儿子,甚至不在意是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 如果皇帝绝嗣,那么过继宗室子弟继承大统,对于官僚集体也完全无碍。官僚集团反而更担心皇帝最钟爱的儿子,甚至皇帝唯一的儿子是个“天棒”。将来江山万民会有一个“天棒”君父。 而对皇帝本人来说,储君是儿子,也是臣下。 如果子女众多,父母对于子女难免有所偏爱。皇帝也不能免俗,往往希望立自己所钟爱的儿子做储君。 但是储君作为帝国二号人物,是离皇位最近的人,也是对于父皇威胁最大的人。皇权天然排他,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皇帝对于太子,往往既有期待与钟爱,又有提防与戒备。更不愿见大臣过于亲近太子。 谢凡前一阵为修撰先帝实录,日日研读历史典籍。越发体会到,权力才是皇帝最爱。皇帝所作所为,一切皆是为了保持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秘密立储”,既能够让官僚集团安心,毕竟国本已立;又没有明确储君人选,让官僚集团无法提前“站队”。 更让立储一事,完全由皇帝个人意愿所决定,可谓乾纲独断。 注释: *紫禁城乾清宫正殿所高悬“正大光明”匾额,是由清代顺治皇帝御笔亲书的。 **依据《明史·舆服志》,斗牛服是次于蟒服、飞鱼服的一种隆重服饰。斗牛服补子乃蟒首牛角,头上双角向下弯曲如牛角状,一般为立有功劳,方才得天子赐服。 斗牛服与蟒服、飞鱼服,因为纹饰都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所以不在官员服制度之内。是明朝内使监宦官、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获得这类赐服被认为是极大的荣宠。 第87章 翰林院侍讲 谢凡绞尽脑汁,揣测圣心,终于确认,今日自己所提出“秘密立储”不会触怒天子。 皇帝当时表态是真心觉得“此法有趣”,而不是前世阴阳怪气的所谓“interesting”。终于才放下心来。 谢凡暗暗想着:“用清朝的补丁,应该也能够解决明朝的问题吧?毕竟都是封建王朝,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 上辈子世界里,是清朝捡了明朝的漏,现在让明朝借用一下清朝皇帝的创意,也算是公平。” 这一番思考让谢凡精疲力竭。他越想越觉得头痛,甚至有点后悔做了京官: “这个官当得实在是太累了,要是考上举人就躺平了多好。或者外放做个知县也好。 做翰林俸禄不高,在北京都买不起房。买房都要靠着啃老,还得写小说补贴生活。 主业工作还要这么费尽心思,小心翼翼。深怕一个不小心,全家都被皇帝干掉。” 一阵长吁短叹之后,谢凡终于入睡,次日又照旧去翰林院应卯做事。 既然打定主意,谢凡便主动找到孙大人,希望求娶他家女儿。 孙大人倒是颇有些诧异。他原以为那日自己酒后所言,谢凡只是碍于情面,所以勉强答应下来。 今日听到谢凡主动提起,孙大人又是惊喜,又是欣慰,甚至还有几分感激。 谢凡却对孙大人一本正经说道:“恩师为人端正,家教严谨。令嫒必定兰质蕙心,秀外慧中。娶妻娶德,得妻如此,为谢凡之幸。” 至于孙大人所担心的,女儿年过廿岁,未曾裹脚等等。谢凡正好并不在意。 只是说出来与常理不合,未免有些奇怪,所以此时并未对孙大人说起。 两人一拍即合,当下便达成共识。 谢凡回家后,便又同祖父祖母提起,自己希望求娶翰林院编修孙纯,孙大人家千金。 二老期盼谢凡成家已久,现下国丧已过,宝贝孙子居然主动提起。孙大人也是翰林院编修,又是谢凡房师,正可谓门当户对。 当下便大喜过望,笑容满面,连声答应。陆氏随即开始着手准备礼物,只等下个休沐之日,便由谢老秀才亲自登门拜访孙家,为谢凡正式提亲。 谢、孙两家长辈不约而同,不谋而合,都觉着两位当事人年纪已经“老大”,因此不约而同加快节奏。 谢凡与孙小姐两人婚事,进展格外顺利,很快便立下聘书,正式订婚。 在谢家忙于婚事之时,翰林院中一众官员也终于收到天子赏赐:可以不等三年考满,便可依据品级为父母妻子求得封赠。 依照大明礼法,官员封赠皆是“覃恩封赠”。讲究所谓“上荣其考祖,下及其子孙”。 官员本身称“授”,其家人在世者称“封”,去世者称“赠”。本来须官员在任,三年考满无错,又有功劳,方可为家人请求封赠。 此外不同品级官员家人,所受封赠亦是随着品级有所不同。 一品官员封赠三代,二品与三品官员封赠二代,四品至七品官员封赠一代,八品与九品官员只封赠本代。 官员祖父、父亲可按照官员本人品级,获得同品阶散官。而官员母亲、妻子也有专门封赠称谓。除去一到三品官员女性亲属之外,四到九品官员家眷也各有不同封赠称号。 四品官员母、妻称恭人; 五品官员母、妻称宜人; 六品官员母、妻称安人; 七品官员母、妻称孺人; 八品官员妻称八品孺人; 九品官员妻称九品孺人; 只要女子获得封赠,无论品级,便是所谓俗称的“诰命夫人”。虽然没有相应职位与权力,但是能够获得朝廷俸禄。 孙大人身为七品翰林编修,其母亲与妻子便得封孺人,早年去世的老父亲也得赠七品文林郎。 三喜临门,不仅光耀门楣,更收入大增。女儿终于定亲,还即将添人进口,孙家上下皆是喜气洋洋。 可是对于官居从七品的谢凡来说,皇帝这次额外开恩,只能惠及父母与妻子。他尚未娶妻,所以只能为已故父母求得封赠。谢老秀才与陆氏却无法获得封赠。 在谢凡看来,只有祖父祖母才是他这一世真正的亲人。对于自己那对不靠谱,又没见过面的爹娘,谢凡实在是提不起丝毫感情。 在他心目之中,父母对自己的重要程度还不如朝夕相伴的福顺和顾三郎。 所以谢凡对此并无激动之情。只是上表谢恩,并礼貌谦逊表示自己才疏学浅,不敢居功,但并未替父母求取封赠。 谢凡自觉在面圣之后能够全身而退已经十分庆幸,他决定保持低调。 在先帝实录顺利进呈天子之后,谢凡又悄悄抽出时间,整理了一批《志怪录》故事。趁着休沐,送去灯市口金家书肆。 谢凡本来有些担心《志怪录》故事质量不佳,销路不好,金掌柜会不再收稿子了。 谁知道金掌柜见了谢凡便是喜笑颜开,居然主动提出上涨稿费,到每个故事一两五钱。 原来《志怪录》首月就销量火爆,已经加印了一次,更胜前次《西游记》。 “这!”,谢凡简直喜出望外,“果然自古以来文艺作品叫好的不一定叫座,叫座的不一定叫好。 三俗故事才是深受人民群众所喜爱的流量密码!” 想起《志怪录》故事之中,种种三俗,甚至有些狗血的情节,谢凡顿时感觉:自己悟了! 金掌柜见谢凡若有所思,半晌没有开口答复。 居然又试探着说:“监生相公,一两五钱若是不够,二两银子可行?可不能再多了,咱印书买书,本来利润就薄。” 谢凡本来在默默感叹之中,听到“二两银子”后心中暗喜,但也未露喜色。想到《西游记》大卖,后期也就这个价格。 所以“嗯嗯”两声,也不再还价,就答应下来。喜滋滋揣着稿费回家。 次日去翰林院,谁知又有喜事临门。宫中传来旨意,将谢凡由从七品翰林院检讨,擢升为六品翰林院侍讲。 第88章 官员丁忧 翰林院中,侍讲名额为两人。其中一位刘侍讲前一阵子,因为父亲过世,辞官回乡。 国朝以孝治天下,遭遇父母之丧,官员都需要服丧丁忧三年。 虽然实际时间往往缩短为二十七月。但是官员丁忧必须去官持服,服阙后再任职。如果朝廷特别需要某位官员,在天子特旨准允之下,也可以夺情。 只是居丧不从吉,夺情官员在本应丁忧之期内,不得主持或者参与朝廷吉礼。朝廷封赏等等吉事,夺情官员依礼也不能接受。 若是官员父母没有离世,但是假装丁忧,所谓“冒丧丁忧”,或者官员父母离世,但是舍不得官职,隐瞒不报,所谓“匿丧不忧”。这两种行为皆要受到严厉惩罚。 因此刘侍讲丁忧,两位侍讲之位便空出来一个。 天子便不知为何,钦点谢凡接任空缺的侍讲职位。可是前番国丧,原翰林学士杨大人被迫致仕,翰林院学士之位尚且一直空缺。 当时谢凡怀揣着忐忑心情,领旨谢恩之后,翰林院一众同僚都过来向谢凡祝贺。 谢凡在翰林院中资历尚浅,才学也不出众。由从七品检讨,越过七品编修和从六品修撰,一跃成为六品侍讲。着实有些显眼。 一片道贺声音之中,也少不得有人略有些阴阳怪气。 谢凡也不发作,只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礼貌接受完众人祝贺,又说改日请大家吃酒,便就过了。 授官之后,谢凡又从织造馆所得到,绣着鹭鸶补子的簇新六品官服。 一回生,二回熟,谢凡也没有首次见到官服那般激动。只由着顾三郎一路捧回到苏州胡同宅子里。 回家之后,合家上下听闻喜讯。都是面带喜事,当晚尤厨子便整治出一桌好菜,一家人欢欢喜喜庆祝一番。 谢老秀才当晚心情大好,一高兴还喝了好几杯酒。红着脸,用南京方言说了好些列祖列宗保佑,谢家复兴有望等等话语。 陆氏陪着丈夫喝了几杯之后,又给谢家人每人各赏了五百文钱。更是计划着下次谢凡休沐要在新宅子里设宴,庆祝宝贝孙子晋升。 孙家老太太与孙夫人前番都成了诰命夫人。二老见着,本来颇有些觉得低了孙家一头。 但是如今谢凡连升三级,甚至官位越过了孙大人。顿时感到扬眉吐气,简直喜不自胜。 来兴,福顺,顾三郎,尤厨子等等也是喜气盈腮,合家上下喜气洋洋。 所有人都为谢凡升官高兴,只是,除了谢凡本人! 因为翰林院侍讲是为皇帝或太子讲学之职,负责讲读经史之事。须得时不时面圣伴驾。 换做旁人,只怕颇为欣喜。可是谢凡不这样认为: 一来为天子讲读经史,自然不可有任何错漏。 谢凡本来才学稀松平常,只怕需要提早下苦功,花大力气准备。工作量大大增加,严重影响写小说赚外快。 二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凡个人总认为嘉历天子有些“阴阳怪气”。既要实惠,又不肯落下面子。 比如皇上对着张皇后丧事大操大办,死后极尽哀荣,甚至苛刻对待勋贵朝臣外官。但是也不耽误宠幸其他妃嫔。 一往情深倒像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面对着皇帝,谢凡总是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又要陪着小心,生怕触怒天颜。 谢凡前世就有些社恐。相对于处理人际关系,他更喜欢埋头做事。对于侍讲一职,谢凡颇有千斤重担之感。 但是见家人喜悦神色,谢凡也只好将心中顾虑深藏,也做出一副欢喜样子出来。和祖父祖母讲了些平日趣事,哄得两位老人家高高兴兴去就寝。 到了休沐之日,在陆氏指挥张罗,尤厨子积极配合之下。 谢家整治了五六桌席面。将翰林院一众同僚,以及留京做官的同科庶吉士,都请来苏州胡同吃席庆祝。 谢家众人勉力交际,好不容易马马虎虎应付过去。 将宾客都一一送走之后,谢凡与祖父祖母三人都有些精疲力尽之感。 谢凡是本来不善于交际应酬,所以心累。 谢老秀才与陆氏两人,则是一把年纪,体力不支。加上二老一口南京方言,与来自各地的翰林们交流颇有些障碍。 晚间歇息之前,祖孙三人一同闲聊。陆氏便对谢老秀才祖孙说起:“万幸新媳妇即将进门,就让孙儿媳妇管家。 以后家中大事小事,都有孙儿媳妇打理。总能让我们这把老骨头歇息歇息。” 谢老秀才听了也连连点头,又对谢凡说了些“早日开枝散叶”等等。 谢凡想到婚后生活,颇有些对于未知事物的顾虑与谨慎。并不像祖父祖母一般期待,只是老实答应。 又推说今日疲惫,请祖父祖母早些休息。二老也正是疲劳,于是不再继续话头,方才各自就寝休息。 因为高家主母新丧,高大人也在为妻服丧。齐衰杖期,为期一年。 居丧不从吉,所以高大人得知谢凡升迁,并未来参加谢家宴席。只打发家人送来一方砚台作为贺礼。 谢凡收到恩师礼物,正是礼轻情意重。高大人不便登门,但谢凡却要礼数周全,亲自往高家道谢。 所以此后又一个休沐,谢凡便去高家拜访。高大人果然又对着谢凡说了好些“忠君体国”。 谢凡打起精神,同高大人一番客气应付。终于告辞,顺利离开高家。 “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一连两个休息日,都没有好好休息上。搞应酬比上班还累。” 谢凡一边感叹,一边打算回家了要睡会,再流水线式写点低俗小说。 偏偏刚刚迈步进家门,顾三郎便双手送上一封拜帖,说是孙家送来的。 谢凡打开一看,居然是孙大人请谢凡去一洞天茶肆二楼雅间饮茶叙话。 这有些不同寻常。因为谢凡与孙家上下颇为稔熟,早已登门多次,怎么忽然要去茶肆。 但是既然老师相请,谢凡只好抬腿再度出门。 到了一洞天二楼雅间,谢凡推门一看,却只见里面坐着一位女子。 第89章 合作式婚姻 谢凡一贯奉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因此见到雅间中是女子,谢凡便以为是自己走错了。于是一面关门退出,一面连声说“叨扰,叨扰”。 可是雅间中戴围帽的女子却开口叫住了谢凡:“谢老爷请留步。” 谢凡心里有些诧异:“这女人认识我?但是我怎么不认识她?” 那女子又自我介绍起来:“奴家姓孙。” 谢凡感觉声音有些熟悉,这才反应过来:“居然是孙小姐,我的未婚妻。她假冒她父亲请我过来干嘛?”于是重新迈步进去。 见雅间旁边还站着个中年妇人,也在孙家见过。于是放下心招呼顾三郎一起进来,再将门关上。 这一世谢凡还没怎么和年轻女子接触过。所以有些尴尬,先对着孙小姐行了一礼,又礼貌提问:“敢问小姐有何贵干?” 见谢凡进房间站定,孙小姐也礼貌起身道了个万福,又请谢凡坐下。 两人落座,只听孙小姐悠悠说道:“奴家假借父亲名义请谢老爷来此,还请老爷见谅。” 那中年妇人也上前为谢凡沏茶倒水。 谢凡接过茶杯,连声说:“好说,好说”。但他心中实在好奇,只浅浅饮了一口。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请问有何见教?” 孙小姐示意在场两位下人出去,又关上房门,方才说:“奴家本不愿成亲。但是如今婚事已定,可否烦请谢老爷答应奴家一事?” 谢凡大早起来,去拜访高大人,小心应对,本就有些疲倦。正想回家躺下,却被诓到茶肆,正有些不快。 又听孙小姐这一发言,似乎对于即将嫁给自己颇为不情愿。谢凡心中对于包办婚姻本来也存着不满之情,想到自己也是不得不结婚,于是懒洋洋说道:“小姐请讲,只要不违背公序良俗,谢某自当尽力而为。” 孙小姐便说道:“奴家,奴家想等着母亲顺利生产,产褥期满,身体康复。再出嫁。” 孙夫人身怀六甲,本来也不便操持女儿婚事。孙小姐作为女儿,挂念母亲身体,这也是人之常情。 谢凡听后便有些后悔,刚刚对于未婚妻过于冷淡。于是放缓口气说道:“这是自然,婚期订得稍晚一些也是无妨。” 孙小姐见谢凡一口答应,便又说道:“成亲之后,奴家也想能常常回家看望母亲。” 谢凡也觉得合情合理,两家住得不远,女儿常常看望母亲又有何不可。于是连连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孙小姐后面又自顾自说起,自己母亲在家中颇为辛苦,因为无子,时常被祖母为难。 自己父亲孙大人又不敢在孙老夫人面前维护妻子。家中只有自己一人可为母亲撑腰说话。因为放心不下母亲今后生活,所以不愿出嫁。 谢凡听出未婚妻不仅对这门婚事不满,对于为自己定下婚事的父亲孙大人也是埋怨。 他实在想回家睡觉,终于听得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冷冷说道:“国朝以孝治天下,孙大人身为官员,孝顺母亲可谓天经地义。 ‘无子’乃是七出之一。令尊多年无子,却未曾休妻纳妾。可见伉俪情深,孙小姐实在不该妄议父母。 更何况,孙小姐若是一直不出嫁,留在家中,就能护住令堂一生一世吗? 谢某对小姐本也无意。只因钦佩令尊为人,故而求娶。 若是小姐实在不愿出嫁,谢某并不愿强人所难。现下还来得及退步抽身。” 孙小姐完全没想到谢凡会如此不给面子,当场便愣住了。 谢凡本来心情不佳,又为了维护恩师孙大人,说话便有些刻薄。虽然谢凡向来低调寡言,但是到底多年读经史,写文章,言辞犀利还是远胜常人。 但见孙小姐久久沉默不语,谢凡又有些后悔自己话说得太重。 于是放缓语气,再度开口说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孙大人为小姐张罗婚事,也是为了小姐终身有靠。 若是小姐有兄弟,以后倒也可以依靠兄弟过活。若是只有姐妹,待父母百年之后,又当如何自处? 待小姐嫁得夫婿,有夫家支持,再奉养令堂,岂不更好。” 谢凡并无重男轻女观念,只是在封建时代,这世道对于女子颇为不易。 未婚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也不能顶门立户。当然行院妓女严格说来是未婚,也可以抛头露面。三姑六婆,这些职业女性,也可以顶门立户。 但是无论是妓女,还是三姑六婆,都地位低下,普遍为世人所看不起。她们的生存之道,对于官家小姐,孙小姐来说,都毫无参考价值。 良家女子只能依附家中男子生存,便是所谓“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 而孙小姐也不同于唐小妹,有终身不嫁的资本。因为唐家有产业,唐小妹有兄长,唐小妹还会掌眼。唐小妹若是终身未婚,也可以靠着兄长和自己一身本事过活。 所以在谢凡看来,孙大人拉下脸面开口,请求谢凡娶自己女儿,实在是一片慈父之心。而孙小姐埋怨父亲为自己安排婚事,颇有些不知好歹。 谢凡一番话,又引起孙小姐更长久的一阵沉默。 因为戴着围帽,谢凡也不知她是何表情。便想招呼顾三郎起身回家去。 正当他打算站起来,孙小姐终于开口:“谢老爷所言在理。今日是奴家见识短浅,多有得罪,烦请老爷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 此后奴家必相夫教子主中馈,恪守为妻本分。”说罢又对着谢凡盈盈下拜。 只是围帽之中声音冷漠,不带一丝感情。 谢凡听了也觉无奈,但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起身回礼,说了一句:“以后请多多关照。” 便推门出去,招呼顾三郎一道走了。 回家路上,谢凡暗暗想着:“结婚以后,夫妻双方完成各自义务也就罢了。” 注释: 三姑六婆: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 第90章 经筵 谢凡这一世,因为谢老秀才年老体弱,所以他从小就发奋考科举,希望成为家中顶梁柱。这一点上,小谢凡与少年孙大人可谓同病相怜,甚至孙大人少年时期处境比小谢凡更为艰难。 之后做庶吉士、做翰林,谢凡又多蒙孙大人照拂指点。而孙大人从不曾挟恩图报,唯一一次向谢凡开口,就是为了女儿。 所以对于恩师孙大人,谢凡正是由衷钦佩。在他看来,孙大人无论才华还是人品,皆是一流。 孙大人年幼丧父,寡母养家,生计艰难。但却能寒窗苦读,考中进士。可见其才华。 孙大人为官清廉,为人端方,多年无子也未曾纳妾。可见其人品。 孙大人对于女儿婚事,更视为头等大事,甚至拉下面子,亲自开口请求谢凡。可见其慈父之心。 谢凡愿意向孙家提亲,十之八九是看在恩师面子上。 “孙大人作为儿子、丈夫、父亲,在现在这种社会环境里面,已经是无可挑剔了。怎么这个孙小姐一点都不懂体谅父亲。说话还这么气人。” 谢凡两世为人,加起来莫约四五十年。他内心也是个中年男子,所以对于孙大人情不自禁地狠狠共情起来。 而谢凡向来情绪稳定,孙小姐能轻而易举将他激怒,倒也有些难得。 想着孙小姐方才言行举止,虽然心中有些气恼,但谢凡也不忘嘱咐顾三郎不可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免得伤了两家名声。 顾三郎自然一口答应。 谢凡想着,今日幸好是顾三郎陪着自己,三郎向来嘴巴紧。要是和福顺和自己一起,福顺一直嘴碎,少不得要费心叮嘱。 回家之后,谢凡也没心思再写作低俗小说。小睡片刻,他便翻开《史记》,开始用心准备起经筵。 经筵是大臣为帝王讲论经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 正式经筵有春讲和秋讲,二至五月是春讲,八至十月是秋讲。每月初二,十二,二十二,三日进行。 经筵主讲人为经筵讲官,必得问学贯通,言行端正、老成重厚、识达大体者。现下经筵讲官正是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陶东阳大人。 谢凡作为翰林院侍讲,在经筵上乃是侍经筵官。说起来只是陪同皇帝听经筵,并无实际职责。 正式经筵除了讲经以外,更是一项大典礼。在文华殿前殿举行,意义重大,参与人数众多,而且流程复杂。 但是经筵讲经内容却颇为简单明了,只是将四书五经等典籍中内容逐字逐句阐述明白。天子也只是聆听讲解,往往不会提出什么问题。 套用谢凡前世一句形容,便是所谓“形式大于内容”。 但是如今皇帝为彰显自己勤政好学,在正式经筵之外,常常也有经筵日讲。 经筵日讲相对正式经筵更为随意。每视朝毕,天子便不时前往文华殿或便殿,召大臣或儒臣讲读经史。 这几日所讲正是《史记》。皇帝听到感兴趣之处,也会向众人提问。所以谢凡自知学问不精,往往提前预习。以防皇上提问,刚好问到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虽然目前谢凡还不曾被天子点名,但是他丝毫不敢怠慢。 次日经筵日讲刚好讲到《商君列传》,其中正有一句讲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 意思是,如果家里有两名成年男子,但是不分户不分家,就要加倍征收赋税。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谢凡这几日都在读《史记》,也想过税赋一事。天子刚好在此处对着群臣发问。 大明此时也是按照人口收税。可是户籍黄册十年一修,民间多有瞒报漏报,隐瞒人口,或者流民逃户。 甚至连谢凡家中也曾将双玉报做死人,顾三郎也是军户逃亡,投做谢家仆人。 这一问题已经颇为普遍,朝臣也心中有数。 于是除去应当严格管理户籍之外,也有人提出:“合将十甲丁粮总于一里,各里丁粮总于一州一县,各州县丁粮总于一府,各府丁粮总于一布政司。而布政司通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内量除优免之数,每粮一石编银若干,每丁审银若干,斟酌繁简,通融科派,造定册籍。”* 毕竟人口会有变动,难以统计。可是土地,尤其是耕地,数量相对稳定。地方鱼鳞册一旦编撰成功,便可以长期使用,作为收税依据。 同时按照耕地数量收税,也可以保护自耕农,并且避免土地兼并所带来的逃税逃赋。 只是此法因为触及地主乡绅利益,所以推广难度极大。清丈土地也十分耗时耗力,需要大量能干官吏,才能完成清丈。 而且以现银折合成赋税,对于南直隶、浙江、湖广等富庶且白银流通量较大的地区尚且可行。对于缺乏白银的地方,确实颇有难度。 于是天子发问之时,刘远和大人便又将清丈土地,统一赋役,计亩征银等等政策,旧事重提。在场朝臣中不少人纷纷附和。 而陶东阳大人则认为不可着急,应当徐徐图之。 谢凡在家乡早已知道逃户流民和逃避赋税十分普遍。而县官往往斗不过当地豪绅。 甚至有些县官知道自己身为流官,采取“打不过就加入”这一策略,和当地地主沆瀣一气,朝廷赋税往往无法全额收缴。 因此轮到谢凡,在赞同清丈土地之余,提出应该同时改革官员考核指标:如果完成土地清丈,可以累计政绩。 下一任县官上任,也需复核前任土地数据。若是有偏差,便要追究前任县官责任。 此后每任官员,都可复核前任土地数据,鼓励完善耕地数据。 并且将不时由朝廷,指派胥吏,前往各地随机清查土地。 至于以现银代替实物缴纳赋税,谢凡则认为目前各地白银流通情况尚有差异。可以先在南直隶与江浙实行,再慢慢推广到全国。 注释: *实际为嘉靖九年(1530年),户部尚书梁材所提出一条鞭法。 第91章 生活工作两难 土地清丈结果由现任考核前任,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望向谢凡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起来。 “完蛋了,前面皇帝老板一直没有cue到我。这下一激动,就把心里的实话都说出来了。” 感受到阵阵眼刀的谢凡有些后悔。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还在御前,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完,再向天子作了一揖。 皇上的表情倒是面带微笑,显得颇为欣慰。而且谢凡莫名觉得,皇帝这笑容是发自内心。 “虽然被同事讨厌,但是被老板喜欢。也行吧。”谢凡心里开始自我安慰。 经筵结束,天子也着急不曾表态。只是笑眯眯赞许众位爱卿各抒己见,远见卓识。 经筵日讲依旧在和谐氛围中结束。 谢凡照旧独自回去,也未理会同僚种种异样眼光。 后来孙大人与谢凡说起此事,向来宽厚待人的孙大人也忍不住对谢凡说道: “下任县官考核上任鱼鳞册,可真是太过苛刻。这简直是断了县官的活路,推而广之,恐有官员龃龉构陷。 与时这样讲,欠考虑了。 现银折合成赋税先在南直隶与浙江试点,再逐步推广。倒是有理有据。毕竟大明幅员辽阔,各地不同,不可一刀切。” 谢凡知道孙大人也是好意,所以由衷道谢。 之后又说起孙夫人即将临盆,自己与孙小姐婚事将近。 多年无子与女儿未嫁,本是孙大人两大心病。 如今女儿婚事既定,未来女婿是自己爱徒,两家住得又近,将来也能常常见到女儿。 很快妻子即将生产,极有可能孙家终于有后。 说起此事,孙大人果然心情顿时大好。兴冲冲与谢凡说起婚事。 谢凡遵守与那日与孙小姐承诺,主动提出可将婚期延后。免得孙家忙不过来,也让孙小姐可以多多陪伴母亲,以全孝道。 孙大人闻言更是欣慰,对谢凡连声道谢。 谢凡颇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想到未婚妻孙小姐,又有些烦躁不安。 “晚点和孙小姐结婚也好。将来天天在一起,恐怕少不了吵架生气。”谢凡暗自叹气。 之后顺势提起宋稳婆在城中口碑不错。没想到孙大人为了妻子,已经打听过稳婆。颇有些得意地对谢凡说,早已预先付了定金,正预备请宋稳婆来接生。 谢凡得孙大人实在是大大的好人,又多了几分钦佩之情。 回家之后,谢凡向祖父祖母禀明,自己与孙大人商定将婚期推迟。等孙夫人产褥期满,再娶妻成亲。 不出意料,二老顿时面色有些不悦。 虽然婚期推迟,对于孙家来说倒是便利。但是对于谢家来说,却有些风险。 妇人生产本就凶险万分,孙夫人又是高龄产妇。万一有个好歹,孙小姐便要守孝三年。而两家婚姻已经定下,谢家不能悔婚退婚,只能再等三年。 因为谢凡已经是“大龄剩男”,又是家中独苗。所以谢老秀才与陆氏巴不得谢凡原地成亲娶媳妇,立马为谢家开枝散叶。 但是君子一言九鼎,既然宝贝孙子已经答应了孙家。二老也只好接受现实。 对于婚事推迟谢凡其实颇为欢喜,不过也不好明显表示。只是将喜悦暗暗藏在心中: “每天回家都多个陌生人已经挺烦人了。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孙小姐,只怕会把我气死。晚一点也好。” 既然生活上不用再操心,于是谢凡就将心思放到了工作上。 由于前世历史知识,谢凡知道明代实际亡于土地兼并。 大量土地被集中在少量地主豪绅手中,普通农民流离失所,生计艰难。为农民起义提供了基础和发展土壤。哪怕没有满清,内部农民起义也能覆灭明朝统治。 除了所谓“大明国祚永昌”这一大义,谢凡也对于普通百姓有种发自内心的同理心。 来自和谐社会的他,不希望社会贫富差距太大。如果强者越强,弱者越弱。 当弱者弱到只能铤而走险,用一条命去拼,去对抗整个社会。那便会天下大乱。 只是对于如何在封建时代做官僚,谢凡有些生疏。 文官集团例行抱团取暖,他总有些不适应。诗文唱和,相互保举,这样“拉帮结派”,他总是格格不入,能躲就躲。 在朝官之中,除去孙大人与高大人两位老师,谢凡再无格外亲近之人。 不过在官场中缺少朋友,谢凡并不遗憾。因为谢凡隐隐感到,皇帝并不喜欢文官抱团。 前世谢凡也看过种种宫斗权谋电视剧,知道所谓“权力的游戏”往往血腥残忍。 但是在谢凡入了翰林院,为了修撰史书,正而八经研读历史典籍,朝廷文书之后。他终于深感权力不仅能泯灭良知,更能扭曲人性。 对于皇帝来说,统治的最大敌人,不是农民起义,不是异族敌人,不是灾害饥荒,而是官僚集团。 历来王朝更迭,多是亡于统治集团内斗。 皇帝总是防备着大臣。史书中名声显赫,身居高位,的文臣武将,几乎无人善终。 李斯、韩信、周亚夫、岳飞,都是如此。 毕竟人心隔肚皮。皇帝怎么知道,文曲全才,位高权重的丞相,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丞相,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丞相? 到了大明,太祖洪武皇帝甚至直接废弃了丞相制度,以免大权旁落。 虽然洪武皇帝给开国功臣赏赐(批发)了许多免死铁券。但是也借着洪武四大案对着满朝文武反反复复大清洗。将开国功臣以及家族基本物理消灭。 以至于谢凡怀疑人生:明初做官的职业环境如此恶劣,职业风险如此巨大。 怎么现在还有许多读书人积极参加科举,积极投身官场? 注释: 洪武四大案:洪武十三年(1380年)的胡惟庸案,洪武九年或洪武十五年(1376年或1382年)的“空印案”,洪武十八年(1385年)的郭桓案,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的蓝玉案。 第92章 再次结婚 做官自然大有好处,只是谢家情况特殊。 谢家人口凋零,正经能在外交际应酬的主事人,只有谢老秀才与谢凡两个。 谢老秀才性格迂腐正经,从来不屑于庶务钱财。 谢凡本人则是外来人员。为了考科举,从少年时期,他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直对于现实社会缺少接触。 以至于脚踩西瓜皮,侥幸一路过关,顺利做官之后,还有些搞不清状况。 本来做官之后,由于俸禄实在有限,经济捉襟见肘。便有许多官员半主动、半被动,一步步滑向贪污腐化的深渊。 但是谢凡,偏偏靠着前世记忆,写出小说《西游记》。靠副业成功补贴家用,间接保持了清正廉洁。 所以谢家,并未因谢凡做官而发家致富,更没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谢凡对于仕途,除去抱紧皇帝老板大腿,保全身家性命之外。他更多在意的是,有所作为——改善社会民生,促进社会发展。 所以那天经筵日讲,他慷慨陈词,皇帝表示赞赏之后。谢凡便留心观察着,朝廷可有税收土地新规新政出台。 但是很遗憾,没有,完全没有。朝廷一如既往,毫无变化。 同谢凡上次提出秘密立储一样。天子当场表示赞同,朝廷毫无动静。但是过后,皇帝对着谢凡会降下额外恩赏。 皇帝此次则借着谢凡与孙小姐结婚,赏赐了谢凡一月带薪休假,所谓“赐假”。 本来谢凡做官不足三年,按例休假只有一半俸禄。只有官员为官三年无错,休假才有完全俸禄。 谢凡提前享受了为官三年方才能享受的待遇,实在是天子额外荣宠。 孙夫人虽然是高龄产妇,腹中胎儿也有些过大。但是宋稳婆果然名副其实,妙手仁心。虽然过程有些坎坷,到底还是帮助孙夫人顺利诞下一个健康女婴。 未能一举得男,孙家人也许失望未得男丁,也许庆幸母女平安。 但是对于谢家来说,孙夫人顺利产女,却是一个纯粹的好消息。于是陆氏欢欢喜喜备了厚礼,前往孙家祝贺喜得千金,更要紧敲定婚期。 同时紧锣密鼓筹备谢凡婚事。此时谢凡又得了天子赐假,更添几分体面。 孙家也着力为女儿准备了丰厚嫁妆,虽不是十里红妆,也可谓风光嫁女。于婚礼当日,谢、孙两家都大摆宴席,招待亲朋好友。 在全场宾客的祝福道贺之中,谢凡唉声叹气地娶了孙小姐。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谢凡这是第二次走流程结婚。兴奋之情更少,疲惫之情更深。 几年前谢凡是带着七分欣喜,三分紧张,将周倩娘的红盖头揭开。 而此时,谢凡心境已经截然不同。白日里,他打起精神应酬了一整天,又被灌了许多酒。又是疲惫,又是头昏脑胀。 此时此刻正带着七分疲惫,三分无奈,默默揭开新娘红盖头。 新房中,目光所及皆是一片红彤彤。晃得人眼花缭乱,谢凡也未十分仔细打量孙小姐面容相貌,就略略看了新娘一眼。 只觉得孙小姐相貌与恩师孙大人有些相似,浓眉大眼,五官倒也端正。 然后谢凡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满是疲惫地对孙小姐说道:“要不,我们就早点睡了吧。今天大家都挺累的。” 还不等孙小姐答话,谢凡因为耐不住疲惫,就自顾自和衣躺下。床榻柔软温暖,只一息之间,谢凡就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谢凡睡饱醒来。他见着自己昨日所穿一身喜服已被换下,新房中一应陈设也被归置妥当。 自己的新婚妻子孙氏,正坐在镜前,对镜梳妆。听见谢凡起身动静,她自然转头过来。 只是她看向谢凡的眼神有些,复杂。 谢凡此时才算看清楚自己妻子容貌,一张鹅蛋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按照此时审美标准,大概算不上美人。 不过谢凡却觉得,孙小姐相貌,与前世一位大眼睛女演员有些相似。而这位大眼睛女演员的成名角色,正好是谢凡童年女神。 他被一双类似童年女神的大眼睛盯着,正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想起昨晚自己一秒入睡,不光没有行周公之礼,连好话都没对新婚妻子说一句。 谢凡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新婚夫妇本应携手拜见家中长辈。谢老秀才与陆氏都已在正堂等着宝贝孙子和孙儿媳妇。 但是谢凡与孙小姐两人,都正别扭着,此时此刻新房内一派沉默。 但是该做的事情总要做。谢凡便主动起来。 他轻咳了一声,说道:“孙小姐,啊,不,娘子。昨晚不好意思了。现在我们一同去见祖父祖母吧?” 孙小姐点头答应,又起身示意自己已经洗漱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出门。 只是,她抬手一指桌上一方素白手帕。示意谢凡,现在还有一件未完成之事。 谢凡立刻明白,昨晚自己径直入睡,所以喜帕洁白如新,不好交待。 他自知理亏,也不好多言。找出一只裁纸小刀,一咬牙,划破左手无名指,又用力挤了挤伤口,将血迹晕染到喜帕之上。 谢凡为了不影响写字,特意和前世采指尖血一样,专门选了左手无名指。可是十指连心,谢凡也觉得有些疼痛,便将左手无名指放到嘴里吮吸止血。 孙小姐本是昨日被丈夫轻慢,所以有意揶揄。现下见谢凡如此,她不禁生出些内疚之情。 她有些局促,对谢凡说道:“奴家嫣然,多谢,多谢相公。”又扑闪着大眼睛望向谢凡,面上生出些红晕。 谢凡本来怀着昨晚的愧疚,手指尖又有些疼,此时被这双水灵灵大眼睛望着。心头涌上种种情愫,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是想着:“原来孙小姐名叫嫣然。” 夫妇两人都有些心绪纷乱,一路低着头去了正堂向谢老秀才与陆氏敬茶。 两位老人眉开眼笑,乐呵呵接过茶杯。又对着新婚夫妇嘱咐了一番“家和万事兴”等话。 第93章 琴瑟和鸣 陆氏亲切热络地说完之后。从兰花手中接过一册账本和一串钥匙,交给孙儿媳妇。又笑眯眯说从此以后就由孙儿媳妇来管家。 孙嫣然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接过之后,脸上表情半是惊诧半是喜悦。又格外恭敬地向两位老人行礼道谢。 谢凡在旁,见祖父祖母春风满面,也不由得面带微笑。看向妻子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欣慰和喜悦。 岳父孙大人为官清正,两袖清风。翰林院编修又是清贵官职。所以孙家家境也只是寻常。虽然尽力为长女出嫁准备嫁妆,但是也只是平平无奇。若是细细算起来,并比不上当年周家陪嫁。 除去衣裳鞋袜,金银首饰,日用家什,这些寻常妆奁陪嫁之外。孙家陪嫁之中,还有文房四宝,笔记书籍。 孙家给孙嫣然陪嫁了一对夫妻:其中妻子是谢凡曾在一洞天茶肆所见的中年妇人,名唤秋桐,曾是孙夫人的陪嫁丫鬟。孙嫣然自小就是这位秋桐嬷嬷一手带大。 而秋桐嬷嬷的丈夫名叫曾二哥,所以一般也将她称为曾大娘,或者曾二家的。曾二哥也是谢凡在孙家常常见过的。曾家夫妻二人平素都待人和善,也勤快肯干。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谢凡已经沦为“大龄剩男”,婚事又历经波折。谢老秀才和陆氏对于宝贝孙子娶妻成家和开枝散叶实在太过期待。 有一位孙儿媳妇,哪怕陪嫁少一点,年纪大一点,没有裹小脚,二老都已经十分开心。 按照风俗,新婚夫妇婚后第三日须得回娘家探亲,所谓“回门”。陆氏也照例提前为两人备上礼物,让宝贝孙子带上新婚妻子一同回娘家。 虽然谢凡得天子赐假,但是孙大人每日却仍需要应卯做事。所以两人也未一大清早前去,而是掐算时间,等孙大人从翰林院衙门回家之后。 谢孙两家都住在内城,相距不远。而孙家谢凡早已经去过多次,算得上熟门熟路。一行人很快到达,孙大人早已带着母亲和夫人,还有满百日不久的小女儿一起,穿戴整齐,衣冠楚楚,端坐在正厅等候女儿女婿。 谢凡见到恩师,心中颇为欢喜,连忙上前作揖行礼。只是匆忙之间忘记改口,仍然口称老师。 孙大人闻言哈哈大笑,笑眯眯提醒谢凡,如今可要改口了。 在场其余几人也是面带微笑,和蔼望向谢凡。谢凡自嘲笑笑,慌忙向岳父大人告罪。孙大人也欢欢喜喜答应下来,又对谢凡叫了一声“贤婿”。 之后谢凡同妻子一道,向着孙老夫人和孙夫人行礼。两位夫人都笑眯眯答应了。 新婚夫妇行礼完毕,孙家自然设宴款待新女婿。今日宴席颇为丰盛,孙家人更是殷勤招待。 只是除去孙大人,孙夫人和孙老夫人官话算不上流利,稍微同新女婿寒暄几句,就再无话题可讲。两位夫人便拉着孙嫣然,亲亲热热用岭南方言说起家常。 而孙大人和谢凡都是不善饮酒,上次孙大人还曾醉倒不省人事。所以为了明日去翰林院做事,更为了不在女儿与爱徒新婚回门失了礼数,两人都只小酌几杯,点到为止。 一顿家宴气氛十分和谐欢快。谢凡吃饱喝足,便心满意足带着嫣然回到苏州胡同。 回家之后,谢凡回想起在孙家,孙老夫人对着孙女也是颇为和蔼可亲。想到妻子曾经对自己说过,祖母颇为重男轻女,对于儿媳妇也有些苛刻。谢凡不禁有些好奇。 晚间洗漱就寝,两人躺下左右无事,有些尴尬。谢凡便没话找话,忍不住开口把心中疑惑对妻子说出。 听到谢凡疑问,黑暗中,孙嫣然久久无语。 半晌之后,谢凡只听到妻子一声叹息。他顿时感到十分尴尬,连忙说道:“没事没事,若是不方便说就算了。我们,啊,你就好好休息吧。” 听了此言,孙嫣然反而开口。略微沉吟之后,她悠悠说道:“祖母,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小时候也很疼我。 只是,我娘一直没能生出弟弟。所以祖母对我娘,总是刁难,少有好脸色。 甚至是劝我爹纳妾。可是爹爹从来不敢违背祖母,只让母亲一人被祖母为难。 前次母亲怀孕,祖母一心想着母亲要生弟弟了,对母亲才有了好脸色。 每日流水似的送汤水补品,逼着母亲吃下去好多。又是早晚拜神求菩萨,只盼着母亲肚子里是男孩。 偏偏又是个妹妹。祖母知道以后,一张脸立刻就黑了,连看都不去看母亲。 明明母亲生妹妹生了一整天。受了那么多苦,流了好多血,脸都煞白煞白。 宋稳婆说是因为产妇吃得多,胎儿过大才会难产。可是祖母一点都不关心母亲,甚至都不怎么去看,只是失望不是弟弟。” 也许是想到伤心之处,说罢孙嫣然就开始小声嘤嘤啜泣起来。 谢凡听了,也觉得孙夫人可怜。毕竟前世初中的时候,谢凡就知道,生男生女,并不由母亲决定。 偏偏如今这世道,家中没有男子顶立门户,便会受人欺负。孙老夫人,甚至孙大人,盼望男丁,也是情有可原。 但这是妻子娘家家事,他一个新女婿也不好开口说太多。 谢凡只好温言软语安慰了孙嫣然几句。拿出自己汗巾手帕让妻子擦去眼泪。 又承诺以后让妻子多多回娘家,陪伴母亲。自己也会一起给岳母撑腰。 孙嫣然闻言破涕为笑。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方才安稳睡了。 经过这一番互动,两人倒是亲近了几分。之后每日也会说些玩笑话,不再生疏。 难得放假,谢凡便偷偷在书房里抓紧时间写作《志怪录》。 福顺三人自从赚到稿费,写作热情高涨。现在已经攒下许多稿子,只等谢凡润色。 孙嫣虽然起初不愿出嫁,但嫁入谢家之后,管家也颇为贤惠能干。她不仅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日还会亲自下厨为家人制作美食。 第94章 掉马甲 孙嫣然厨艺十分精湛。又因为出身南方,她所作菜色与尤厨子那些西北菜肴大有不同,既精致滋补又清淡爽口。此外还有老火靓汤和精致糕点。 谢老秀才与陆氏每日吃了她所作菜肴皆是赞不绝口。谢凡也为妻子的厨艺所折服,向来对于口腹之欲不甚在意的他,现在每日里都殷殷期待着开饭。 全家上下都对孙嫣然交口称赞,除了尤厨子。 本来他所作菜肴就少油少盐,除了谢凡旁人都不甚喜欢。现在更被新主母抢了掌勺大权,每日里都有些郁郁寡欢,只好努力编故事。 又改写完一个离奇狗血故事,谢凡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看窗外天色,估计着快要开饭了。 他一连改写好几个故事,坐了一个下午,正有些腰背酸痛。又因为故事实在非常狗血,谢凡甚至觉得有些辣眼睛。这段日子每日改稿,简直是身体与心灵双重折磨。 “简直不知道福顺他们仨怎么就能编出这么狗血的故事。又是男狐狸精爱上书生,又是一对女同恋人嫁给同一位男子。啧啧啧,辣眼睛。 但是故事越狗血,销量越红火。看在钱的份上,忍了忍了,谁让我需要多赚银子呢。”谢凡心里安慰自己。 此时正听到顾三郎来通知吃饭,谢凡便推门出去,高高兴兴奔向餐桌。 今日孙嫣然做了豆豉排骨煲仔饭、白灼菜心、干蒸烧麦、板栗鸡汤。正好都是谢凡爱吃的。 排骨软嫩,豉香浓郁,咸鲜可口。配上煲仔饭,米饭颗粒饱满,齿间留香,锅巴金黄酥脆。伴着爽口鲜美的白灼菜心,实在美味。 吃了一大碗煲仔饭,谢凡又捻起一个干蒸烧麦。薄薄的面皮裹着半露的肉馅料蒸熟,色鲜味美,质地爽润,爽口不腻。 接着又是喝了一盅板栗鸡汤,鸡肉与板栗皆是性味甘温。鸡肉丝丝软嫩,板栗软糯鲜甜,汤水浓郁鲜美。谢凡吃饱喝足,满意地咂了咂嘴。 陆氏与谢凡都吃了一大碗豆豉排骨煲仔饭。谢老秀才牙口差些,钟意板栗鸡汤,吃了好几个烧卖,又喝了一大碗鸡汤。 祖孙三人都对孙嫣然大加夸赞。孙嫣然只羞涩一笑,又招呼家人一同将碗碟收拾妥当。 她正要端走碗碟去厨房清洗,陆氏却抬手阻拦。笑眯眯对孙儿媳妇说道: “哎呦,乖孙媳妇,快放下,快放下。洗碗这种小事情,哪用得着你呀。 以后都交给他们就好了,你好好去陪陪凡哥啊。这几日他都在书房里忙着。 你也识文断字,你们小夫妻一起去书房忙活吧。” 说着又对谢凡抿嘴一笑,直用眼神示意谢凡带着妻子一起去书房。谢老秀才则在一旁半眯着眼,用手绢子擦嘴,算是默许陆氏提议。 谢凡被祖母这暧昧眼神瞧得十分别扭,孙嫣然更是害羞得满面通红。夫妻二人都不好意思再呆下去,谢凡只好拉着妻子,急急忙忙一同离开餐桌,去了书房。 谢老秀才和陆氏见状更是欢喜,望着小夫妻两人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掩嘴微笑。 两人迈步如飞,谢家宅院不大,转眼便到了书房。 进到书房,谢凡才反应过来,刚刚一时情急,一路都拉着孙嫣然小手。 顿时感到有几分不好意思,连忙放下。可又感觉妻子小手柔软滑嫩,放下后还有些怅然若失。 孙嫣然更是害羞。她面上浮起红晕,显得娇艳欲滴,半垂着眸子,不敢去看谢凡,只望向书桌上手稿。 谢凡见妻子目光,方才想起《志怪录》稿件还大剌剌放在桌上,因为自己着急吃饭,并未收拾。 他本想收起稿件,不让妻子看到。可孙嫣然却先他一步,走向桌边拿起稿件读了起来。 孙嫣然生为家中长女,家中又无兄弟,孙大人夫妇对她一直格外宠爱。也同教养儿子一样,教导她自小识字读书,聊以慰藉。 不同于寻常官宦人家小姐,一般都是读了些《内训》,《女论语》和《女戒》之类。只能算得上识文断字,不是个睁眼瞎子。 孙嫣然则是正经被父亲教导过《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并且颇有天赋,能作文章,还写得一手方正台阁体*。 若她生为男儿,只怕孙大人一定教她做八股文章,仕途经济,参加科举。 谢凡伸手意欲阻拦之前,孙嫣然便一目十行地看清了纸上内容。 只见她噗嗤一笑,说道“怎么男狐狸精都爱上了书生,还帮书生考中了秀才。这故事可真是离奇。” 说罢,她笑眯眯转过头,一双盈盈大眼望向谢凡。 谢凡被这双眼睛望着,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柔软。也没想着再阻拦孙嫣然,只想着:“糟糕了,糟糕了,我马甲掉了。” 既然已经被妻子发现,夫妻本是一体,谢凡也不再刻意隐瞒。将自己同福顺、顾三郎、尤厨子一起合写《志怪录》,补贴家用一事对着妻子和盘托出。 此言一出,倒是让孙嫣然吃惊不小。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连双唇也微微张开。 谢凡见妻子神色,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堂堂六品翰林侍讲,居然靠着写低俗小说补贴家用,说出去也算不上体面。 他略微沉默一会之后,又放软语调,拜托孙嫣然莫要泄露出去。 孙嫣然稍微吃惊了一会,恍然大悟之余,望向谢凡的眼神之中又多了几分敬佩。 她对谢凡说道:“原来相公每日在书房便是忙着在写稿子。平日公务繁忙,幸苦相公还能放下身段体面,如此养家糊口。嫣然在此谢过相公。”,又对谢凡盈盈一拜。 谢凡得了妻子夸奖,心中有些得意,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 接着孙嫣然见桌上还有些来不及誊写润色的稿件,便拿起粗略读了几篇。又对谢凡说道:“若是相公不弃,嫣然愿为相公代劳。” 注释:*是指因科举制度而形成考场通用字体,以乌黑、方正、光洁、等大为特点。明代称“台阁体”,清代改称“馆阁体”。 第95章 大朝会 “代劳?”谢凡闻言一愣。 “这些故事固然情节离奇曲折,令人,嗯,欲罢不能。但是文笔嘛,就,有些欠佳。须得润色之后才能卖出价钱。 只是相公乃是宰辅之才,每日里润色故事实在是屈才。 不如,就让奴家来润色改写,助相公一臂之力。相公也好节省精力,专心仕途政事。”孙嫣然含笑解释道。 这话说得颇为艺术,暗暗将谢凡夸奖了一番,让谢凡不免得意起来。下意识就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谢凡研墨,孙嫣然执笔,须臾之间就改写了好几篇故事。 谢凡拿起妻子所写故事阅读,发觉词藻虽也算不上华丽,但是描写更为细致入微,用词又十分生动。别有一番意趣,可谓雅俗共赏。 他心中大为佩服,忍不住大加夸赞:“写得真好,比原先我写得还好。就这样拿去书肆交稿。” 有了孙嫣然相助,写作《志怪录》变得丝般顺滑。短短假期之中,不光提前写完了一个月的稿子,又将下个月稿子也准备了个七七八八。 谢凡甚至开口找福顺三人催故事,而孙嫣然也自己构思了两个小故事加入稿件之中。 交稿也十分顺利,拿回稿费之后。谢凡便照旧悄悄给福顺、顾三郎、尤厨子三人分了。 尤厨子本来年岁最长,阅历最多。又因为这几日新主母进门本职工作减少了许多,所以写了最多故事,分了最多稿费。 福顺见他稿费丰厚,便有些眼红,酸溜溜说:“尤厨子可倒好,这几日只需买些食材,灶上左右无事。倒是有许多空闲写故事,又是稿费,又是工钱。好生划算。” 尤厨子自然不肯叫福顺占了口头便宜,连忙解释说:“自从老太爷和老夫人来了,家里人口可多了不少。每日采买食材多花了不少钱,我可没叫东家张工钱。” 谢凡这才想起,尤厨子如今还是八钱银子工钱,包工包料。 现在家里人多了,菜肉食材量都大了。虽然孙嫣然也常常掌勺,但是也只做自己与祖父祖母的饮食。其余人伙食还是尤厨子打理,自己理当给尤厨子加些工钱了。 他正想开口,却忽然想到,现在家中是妻子管家。像给家人涨工钱这样的事情,理应请孙嫣然定夺。 于是当下挠了挠头,承诺尤厨子工钱一定会涨,只是要等主母做主。 尤厨子自然答应,忙不迭向谢凡道谢。又说全靠老爷,自己才赚了许多稿费,工钱少些也无妨。 晚间回到自己房中,谢凡便对妻子说了,现在家里人口多了,采买食材多了,尤厨子八钱银子的工钱须得涨涨。 孙嫣然稍一思忖,也觉得合理。便答应下来,只说自己以后一定安排妥当。 之后谢凡又说起这次稿件都顺利交付了。又喜滋滋从茄袋中掏出十来两银子,全部交给妻子,正好用作家用,也可给岳父岳母买些东西。 孙嫣然双手接过银子,也十分欢喜。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清亮的眼眸中印着烛光,显得灿若星辰。 谢凡望着妻子眼眸,不由得有些入神。 孙嫣然被谢凡看得脸色微红,低下头去,轻声说:“天色晚了,相公明日便要参加朝会,回翰林院去应卯做事了,不如早些安置了吧。” 这一月以来,夫妇两人每日一同在书房写作故事。不仅耳鬓厮磨,还有些惺惺相惜之情,渐渐柔情蜜意起来。 谢凡仿佛找到了传闻中恋爱的感觉,每日里他一颗心,皆是轻飘飘,甜蜜蜜。 想到明日就要离开温柔乡,回去翰林院应卯做事。更别说,现下隆冬季节,还必须早起参加朝会。他便有些气恼,情绪也低落了起来。 自从太祖洪武爷年间,明代朝会均在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大殿。在元旦、冬至、皇帝生日,有礼节性的大朝会。每月初一(朔日)、十五(望日),还有朔望朝会。其他日子还有常朝。 朝会需要早起,而北京城冬季实在天寒地冻,历来天子也有些承受不住。 又因为皇帝渐渐倚重内阁与宦官,政务皆是由票拟批红决断,所以自先帝时候起,便罢免了常朝,只保留了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会和大朝会。 朝会当日,从朝臣几乎都是午夜起床,穿上公服,佩带牙牌,准备停当,前往紫禁城的正门午门集合。 莫约寅时(凌晨三点),便要到达午门外等候。午门中间乃是御道,轻易不开启,而左、右两阙则供当值将军和宿卫执杖旗校等人出入。午门上楼名为“五凤”,设立有朝钟朝鼓,由钟鼓司宦官掌管。 在左、右两掖各开一门,称为左、右掖门,供百官上朝进入。文官走左掖门,武官走右掖门。百官依次进入皇城之后,在金水桥南的旁边依品级序立。 皇城内也有朝房方便百官候朝“待漏”。近臣得天子优待,可按照品级在朝房中等待宫门开启。 右阙门南是锦衣卫的直房,下三间为翰林直房。候朝时,大学士居北楹,众学士中楹,余者南楹。在端门内左侧另有直房五间,又被称为“板房”,是詹士府、左右春坊和司经局官员侯朝的地方。 等到卯时(凌晨五点)鸣鞭一响再依次过桥,来到御道的左右两侧相向立候,同样文官在左,武官在右。 等皇帝入座后,再一次鸣鞭,文武百官齐便走进御道,排班站定。文官面朝北向西方向,武官面朝北向东方向,行一拜三叩头之礼。 礼毕之后,百官方才开始奏事。 谢凡只是六品翰林院侍讲,人微言轻,向来无事可奏,一躬而退。但也须得参加朝会。因为若是不参加朝会,轻则夺俸,重则挨打。奏事过程中,如果官员礼节不当,还有御史、序班弹劾。 孙嫣然是官员之女,自然知道朝会幸苦。便早早为夫君准备下官服牙牌,早膳暖炉,叫醒谢凡,送他出门参加朝会。 第96章 立后风波 外面天寒地冻,夜色黑沉沉,谢凡离开温暖的被窝,一张脸苦都得能滴出水了。 孙嫣然为丈夫穿上一件厚实棉衣。见他一脸生无可恋,忍不住轻轻一笑,念出一句唐诗:“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谢凡听了没由来面上一红,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早朝一路上都不觉得十分寒冷,一直到了直房,他也面带微笑。 在一众愁眉苦脸的同僚中,显得颇为突出。惹得众人纷纷打趣谢凡。他也不烦恼,只是嘿嘿傻笑。 等到卯时鸣鞭,谢凡随着同僚亦步亦趋走上御道,排班站定,行过大礼,参加早朝。 等到奏事,他照旧一躬而退,只安心等着内侍宣布退朝,好早日回家吃饭。 春去秋来,谢凡虽然做官马马虎虎,但是谢家小日子实在越过越红火。 谢凡与妻子两人志趣相投。每日一同写作《志怪录》补贴家用。后来渐渐都由孙嫣然主导了。 孙嫣然颇通经史,谢凡每日公文奏章,她也多有出力。两人婚前虽有些别扭,但是婚后越发恩爱起来。 婚后两年多,孙嫣然顺利怀孕,更将谢老秀才和陆氏欢喜得了不得。 谢家上下每日里将孙嫣然视作珍宝,自然不让她再下厨掌勺,还让尤厨子每日专门为主母准备滋补膳食。又是请了李郎中每月上门诊脉,又是预约了宋稳婆到时前来接生。 随着孙嫣然身孕月份渐长,每日里人也渐渐惫懒,腹部也越发隆起。加上李郎中与宋稳婆都曾经嘱咐过不要饮食过度,让胎儿过大,避免生产不顺。她为了生产顺利,便有意减少饮食。 可是哪怕孙嫣然每餐只吃半饱,她腹部也比同月份孕妇大了不少。 陆氏和兰花都是生产过的妇人,见孙嫣然情况特殊,一家人皆是十分担心。 这日李郎中又来诊脉,陆氏便忍不住询问郎中,为何孙儿媳妇腹部格外大了点? 李郎中虽说医术精湛,但是到底身为男子,不好贴身检查。 他思忖一阵,对谢家人说道:“以老夫看来,夫人很有可能是怀了双胎。因此腹部才比寻常孕妇大了这么许多。不过为求稳固,可再请一位医女或者稳婆贴身查看一番。” 谢家人礼貌送出李郎中之后,忙不迭又请了宋稳婆来检查。 宋稳婆是个年轻女子,相貌和蔼,但是行事沉稳,叫人一见便觉得十分可靠。 果然如李郎中所言,宋稳婆也判断孙嫣然腹中所怀乃是双胞胎。 谢家上下顿时欢喜无比,谢老秀才甚至开始预备着为两个宝贝曾孙子、曾孙女取名字。 正在众人欢喜之际,宋稳婆又面色正经地格外嘱咐谢家人:“妇人怀上双胞胎固然欢喜,但是也颇为危险。产妇往往容易早产,怀胎不足九月,便很有可能提早发作。 因此需时刻关注孕妇状态,一旦每日腹痛三到五次,就很有可能发作生产。便要准备接生。早产胎儿出生之后,也会比寻常新生胎儿更为羸弱。需要家人小心照料。” 此外又说了些日常饮食起居注意事项,谢凡都仔仔细细记录下来。每日谢家上下更是对孙嫣然日夜呵护,生怕有丝毫闪失。 又到一年冬至,谢凡又与往年一般入宫参加大朝会。 谢凡想起婚后一月,自己首次参加早朝,妻子还为自己披上外袍。现在两人即将拥有孩子,实在让他感到万分幸福。 因为心中想着妻子,谢凡今日参加朝会也格外欢喜。一直面带笑容,见到同僚,都主动寒暄问好。 谢凡因为挂念着妻子,感觉等候时间也过得比往日更快了许多。转眼就进入了大殿,开始百官奏事。 正在谢凡人在殿中,心在家中之时,周围忽然吵闹起来。有些同僚声音高亢,情绪激动地在说些什么,甚至还有人接二连三跪下叩头。 谢凡有点懵逼,连忙收敛心神。结束神游状态,留心倾听今日朝会究竟在说些什么。 原来,是朝臣上折子劝天子立皇长子之母,李妃为皇后。只是一开始皇帝并未理会。 但是群臣却不依不饶,又提议可以先立太子。皇上依旧不置可否,试图敷衍过去。 于是几个御史和礼部官员就积极起来,说话也越发激动。甚至开始有人跪下,摆出一幅死谏的样子。 谢凡内心十分不理解。 现下皇帝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几位皇子都是几岁稚子,一来根本看不出资质优劣,二来现在儿童夭折概率实在很高。早早立下太子,也不代表国本稳固。 在他看来,现下讨论立太子,实在是个很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所以同僚们激动陈词,而谢凡一言不发。当有人开始跪地叩首的时候,谢凡因为搞不清楚状况,也未曾跟着跪下。 因为走神而被动“鹤立鸡群”,谢凡在一众文官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谢凡悄悄四处张望,见着翰林院一众同僚都跪了个七七八八。除去修撰、编修、检讨以外,其余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以及许多高品级朝臣,包括刘远和父子,都已经跪下劝谏。不过恩师高大人却未曾下跪。 他正想看另一位老师,岳父孙大人在如何行为。但是可惜孙大人官阶比谢凡低,朝会上不可回头张望,他后脑勺又没长眼,见不着。 谢凡慌乱了起来,差一点膝盖一软,就一起跪了下去。但他向来小心翼翼,心里忍不住思量:“我要不要一起跪一下?大家齐刷刷都跪了,像是商量过的一样。 前几日刘放召集大家聚会,难道就是商量这个?可惜那天嫣然身子不太舒服,我提早回去了,没有参加。 也不知道是不是别有目的。而且现在朝官一同下跪,好像是在道德绑架啊,皇帝恐怕不会高兴吧?” 因为才华出众,三年考满,刘放也早已升迁。现下已是从五品侍读学士,兼任经筵讲官。加上刘放父亲身居高位,现下他已是一众翰林院年轻官员之中的首脑。 第97章 喜获麟儿 此时翰林院一众官员下跪进谏,便是以刘放为首。 谢凡见众人情形,心中正犹豫着,御座上天子目光也在四处逡巡,突然正看到了谢凡。 与圣上四目相对,谢凡只觉得尴尬无比。就像是前世课堂上,明明不知道问题答案,但被老师盯着一样。 “千万别点名问我啊。”谢凡尴尬症又犯了,在心中默念。 可是和前世一样,学生越是不知道,老师越要点名提问。皇帝扫视一圈,收回目光,便对着几位朝臣询问意见。 几位臣子,或是赞同,或者反对。天子均未明确表态,只是半眯着眼睛,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轮到谢凡,圣上说道:“立后与国本之事,与时以为如何?” 皇帝不用官职称呼谢凡,而是称呼他表字,可见表示亲近之意。但是谢凡根本不知前因后果,也不知道群臣怎么就要皇上立太子,立皇后了。 可是天子亲口点名发问,谢凡实在不能不答。 他心念电转,稍一思忖,一咬牙说道:“臣以为,立后与立储均是天家之事。实在不容臣随意置喙。” 说罢谢凡低下头去,默默装死。不敢看皇帝与同僚是何种反应。 圣上闻言照旧不曾表态,依旧只是点头。之后又问了几人意见。 问完一圈人之后,皇帝对着一众劝谏朝臣夸奖了几句:“忠心可嘉”,然后劝众人起身。 众人依旧跪地不起,天子也未恼怒,只是好言相劝了几句,便自顾自见让刘诚宣布散朝。 到头来皇帝也并未答应立后或者立储。下跪的朝臣们尴尬一阵也只好自己灰溜溜站起来。此次大朝会可谓不欢而散。 谢凡心中对于今日之事颇为疑惑。但是心中再三确认自己没说错话、没惹上麻烦之后,他也觉得不再纠结。照旧早早回翰林院做事,也好早些忙完,回家陪伴夫人。 虽然身怀双胞胎十分辛苦,但是万幸孙嫣然身体底子康健,正值青春盛年,更是从孕早期就按照李郎中与宋稳婆所嘱咐调养身体。 所以还是顺利等月份到了九月,方才腹痛发作。 虽然谢凡参加冬至大朝会还未曾回家,但是谢家全家早有准备。孙嫣然刚刚腹痛过三次,陆氏便打发顾三郎赶快去请来宋稳婆,又安排福顺去翰林院通知谢凡,再招呼曾二哥去孙家报信。 顾三郎人高腿长,脚程极快,所以宋稳婆来得很及时。她刚刚进门的时候,孙嫣然刚刚才破了羊水。 谢家人按照宋稳婆吩咐,准备热水,又将剪刀用沸水煮了三遍。宋稳婆则进入产房,教导孙嫣然如何吐息用力。 因为今日这一场风波,冬至大朝会本来只是走过场,却耽误了许久。所以谢凡回到翰林院的时辰比往日晚了许久。 冬至北京天气十分寒冷,此时又下起鹅毛大雪。福顺在翰林院门前冷得搓手跺脚,也没等到自家主人。 好不容易见着谢凡愁眉苦脸,若有所思回来,连忙快步上前,大呼小叫着说:“夫人生了,夫人生了!” 谢凡闻言连忙向同僚告辞,与福顺一起,着急忙慌跑回来苏州胡同家中。 也许是孙嫣然身体康健,加之宋稳婆经验丰富,产程颇为顺利。等谢凡与福顺两人感到家中,孙嫣然已经顺利生下第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也露出了头部。 宋稳婆不同于谢凡在古装剧中所见。稳婆抱着孩子出来,给家人说:“恭喜老爷, 是个儿子”,或者说“是个女儿。” 她表情依旧淡定沉稳,让秋桐嬷嬷抱出第一个孩子,便又继续帮着孙嫣然生下第二个孩子。 片刻之后,孙嫣然又顺利生下第二个孩子,也让兰花抱了出来。可是宋稳婆还是留在产房中照顾产妇,料理身体。 外间秋桐与兰花早就看了孩子性别,眉开眼笑告诉主人,连着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儿。从谢老秀才到家中下人,皆是欢天喜地。陆氏甚至看着曾孙喜极而泣。 谢凡一回家便见到了第一个孩子,一个小小团子,粉粉嫩嫩,皱皱巴巴,正在哇哇大哭。 很快兰花又抱出来第二个孩子,也先让谢凡观瞧。 望着两个一样的小小团子,让谢凡只觉得一颗心都快化成水了。 可是看了看怀中孩子,眉开眼笑的祖父祖母,面带微笑的一众家人。谢凡忽然想起妻子还在产房中,连忙放下孩子,推门进产房去看孙嫣然。 本来男子历来不进产房,但是因为众人都围着孩子,谢凡进去倒也无人阻拦。 宋稳婆已经为孙嫣然收拾了一番,换下了染血的被单,擦去了血迹汗渍。孙嫣然正一脸疲惫躺在床上,宋稳婆正端了一杯热水预备喂给她。 谢凡进来,连忙接过宋稳婆手中水杯,小口小口喂给妻子。孙嫣然抬眼见是丈夫,露出惊喜一笑,但她实在疲惫,又十分口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拉着妻子汗湿小手,见着妻子苍白脸色,谢凡十分心疼。对着孙嫣然深情说了一句:“幸苦了。” 宋稳婆见谢凡与孙嫣然互动,颇有些欣慰。不禁嘴角上扬,欣慰一笑。 片刻后孙大人夫妇也来了,见了两个外孙子也十分喜悦。但是孙夫人只看了小外孙片刻,也迈步前去产房看望女儿。 见着女儿女婿两人温情脉脉,孙夫人觉得非常欣慰。但是谢凡见岳母到来,连忙起身行礼,然后默默退出,将时间留给妻子与母亲。 谢家三代单传,如今喜得麟儿,全家上下正是欢喜异常。 因为双胞胎刚好生于冬至,所以谢老秀才更是借着杜甫诗句“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亲自为两个宝贝曾孙子取名为谢阳和谢春。 谢凡初为人父,看着儿子们便移不开眼。每日都卡点才去翰林院应卯做事,到点便脚底抹油一般飞奔回家。一心只想着回家带娃。 此时朝中却是风起云涌。因着立储一事,天子与一众群臣博弈居然越演越烈。 第98章 风起云涌 群臣又是劝谏,又是上疏。而天子一直留中不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似乎是等着劝群臣主动放弃。 可是群臣却并未放弃,劝谏之事越演越烈。刘远和等几位朝廷重臣,甚至请求辞官。 只是皇帝此次并未屈服。 虽然内阁阁臣请辞,让朝廷诸事停摆,但是皇上又一次主动将政事揽到自己手中。一连多日宵衣旰食之后,皇帝便将各位官员请辞一一批准,又将空出位置提拔上自己一派官员。 皇帝听任了刘远和的请辞,并责备他劝谏之法不符为臣之道。不过仍然按照官职品级,为刘远和回乡例供车马钱粮,与随行护卫人员。 给六科事中与御史纷纷请求挽留刘远和,皇帝依旧留中不发。 刘远和出走,事态却并未就此平息。又有更多低品级官员继续劝谏。 在新年之后,三月十五朝会上,劝谏朝臣和反对朝臣甚至当面相互指责起来。刘放甚至出言:“国家养士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更联合群臣上疏了《乞赐罢归疏》。 此事真正惹恼了皇帝。刘放首当其冲,被杖责罢官,谪戍云南永昌卫。 谢凡参加会试之时,本来也意气风发,想有一番所作为。但是自从张皇后丧仪,见识了天子那一番雷霆手段,谢凡渐渐感到所谓虚礼实在“不值得”,因此一直明哲保身。 现下更因为儿子们年幼,每日下班就回家带娃,不曾多与同僚串联交流。 翰林院同僚有人上位,有人贬谪,而谢凡只是在侍讲位置上一动不动,稳如老狗。 虽然朝廷纷乱,人心惶惶,谢凡却独善其身。依旧每日去翰林院勤恳做事,若是有人问起立后与立储一事,他均是将冬至大朝会上所言重复一遍,一句“立后与立储均是天家之事”,以不变应万变。 这场风波历经了小半年方才平息。 只是谢凡初入仕途时所熟悉的师长、同年、同科庶吉士,已经有许多离开京师,翰林院中又有了许多新面孔。 岳父孙大人前番更因为母亲去世,而请求回乡安葬母亲,再丁忧三年。也刚好躲过这一番风波。 而谢凡恩师高长德大人,虽然在风波中屹立不倒,甚至得赐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进入内阁,并加授为左柱国。但高大人毕竟年过古稀,多年操劳政事,终于因为年老体弱告老还乡。 皇上虽然不舍,也不得不准许。特意赐敕褒誉,下令有司时加存问,归乡后仍然给与高大人月食八石待遇。 又到三年考满,谢凡已经在翰林院侍讲位置上坐了六年。他对于每日公事已经熟能生巧,甚至能指点后辈。 如今谢凡在朝中可谓“举目无亲”。同僚皆是点头之交,只有公事往来,并未私交。 京城之中,除去唐监生,也无什么朋友。唐监生此后又生了一儿一女,长女也出落得越发漂亮,一家人和和美美。 谢阳和谢春也从小团子长成了小屁孩。近日也开始由曾祖父谢老秀才教导着启蒙识字。 只是谢老秀才对于两个曾孙子格外宠爱,完全摆不出当年教导谢凡的严格正经。往往没教几个字,两个孩子便开始玩闹,常常一个揪着曾祖父胡须,一个将墨汁糊到老头脸上。 陆氏也将两个曾孙子视为心肝宝贝,不光舍不得打骂,重话也舍不得说一句。 谢凡倒是能镇住两个调皮的儿子,但是他平日都不在家。教导谢阳和谢春的“大任”倒是多半落在母亲孙嫣然头上。谢老秀才教导之后,全靠孙嫣然再对着两个孩子耳提面命一番,方才真正掌握。 南京陆家与张家两门亲戚日子也过得越发红火,只是两家生意这两年都渐渐从南北贸易,转向了东南海贸。 虽然大运河贯通南北,但是北方生意多要同官府打交道,上上下下需要打点之处实在太多。 而出海贸易,虽然严格说来有违朝廷海禁,但是利润实在惊人,刨除海盗打劫这一风险,依旧一本万利。 正如恩格斯所言:“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大胆起来。” 在巨大的利益和违反海禁之间,张家与陆家作为生意人,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利润。 民间走私一直屡禁不止,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谢凡身为朝廷命官,为了防止言官弹劾,却不好和做走私生意的亲戚走得太近。 所以谢家同陆家与张家的关系,在谢凡做翰林官之后反而还疏远了些。年节时候通信问候,都只是说些家常话。对于朝中局势以及海外生意,大家都达成默契,避而不谈。 陆平恭终于成婚,不过是娶了一位南洋女子。两人是在南洋相识,一见钟情,很快成婚,后来两人便常住南洋,在当地也置办了产业。 陆平友居然也同妻子伍氏生了一子,让陆有富与陆才明,甚至陆氏都十分欣慰。谢凡因为知道当年内情,却觉得震碎了三观。 但是他也无法对祖父祖母言说,只是悄悄同妻子吐槽了此事。孙嫣然居然也不甚吃惊,对谢凡说起广东及毗邻福建有契兄弟这一习俗**。反而叫谢凡惊掉了下巴。 张世贤同妻子一起将张家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大有财力上赶超陆家的势头。两人在外收获颇丰,在家也颇有建树。两人这些年一共生了二子二女,可谓人丁兴旺。 而内阁朝臣都经过一番换血之后,朝中政事,皇帝越发说一不二。 只是如今几位皇子都已长大了不少,天子依旧未曾开口立储,或者立后。反而下令让左,右春坊官员,一齐教导众位皇子读书。 注释: *原句据说是大礼仪事件中杨慎所言。剧情也参考了明代嘉靖年间大礼仪事件。 **出自《万历野获编》契兄弟一节:“古时闽人酷好男色。无论尊卑长幼俊丑,凡同有此好者即结为相好。年长者曰“契兄”,年少者曰“契弟”。 第99章 春坊官 原来詹事府与左右春坊大小官员主要负责教授太子一人。而现下宫中已经年满六岁的皇子就有五位,实在是工作量大增。 更何况现下虽有五位皇子,但是并无太子。 除去太子会继承大统,其余所有皇子,将来都只能成为藩王。 太子为国之储君,教导内容皆是为君之道。而现在一众官员教导皇子,是否要依照教导太子的方式方法来教导众位皇子? 依照前例,太子启蒙之后,便要到文华殿开始正规的学习,所谓出阁讲学。 太子所学主要是四书五经,另有《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历朝历代史书典籍。 东宫讲官在为太子授课之前,要先写好讲义,进呈给皇帝。 皇帝阅后无异议,讲官再赴文华殿为太子讲授。 更要紧的是,太子需要提前接受君王教育。讲官每次讲完一课之后,还要结合现下朝廷政务以及国家大事,用典籍中的儒学道理进行分析,解说给太子。 詹事府本是专门辅佐教导太子一人。现在一下子要负责教导所有皇子,詹事府上下皆是十分惶恐。 因此詹事府主官,李詹事除了正式上表询问,李詹事与两位少詹事更是进宫亲自面见天子。 据说君臣四人促膝相谈了一个时辰,三位詹事府官员方才面色严肃回到衙署。 此后宫中便发下中旨*,内阁未有批驳,吏部便部推**了好些翰林院官员与六部官员名单送到皇上手中。 朝会上,皇帝便亲自用朱笔圈点了几人,充实詹事府与左、右春坊,负责教导皇子读书。 天子选中的人中,便有做了六年多翰林院侍讲的谢凡。他被擢升为从五品右春坊右谕德,教导皇子读书。 之后内阁又正式定下了章程: 凡皇子皆虚岁六岁便开始读书,皇子每日读书时间为“卯入申出”。 每学三日四书五经,再学三日弓马骑射。 因为皇子尚且年幼,皇帝出于一片慈父之心,又安排众皇子可再休息一日。 此外每月朔望,大风雷雨天气和隆冬时节可以停讲。 四书五经等,由詹事府与左、右春坊官员教导。 弓马骑射等,则由五军都督府选拔精干可靠武将教导。 谢凡本来应付翰林院公务已经得心应手,每日上班可谓轻松愉快。 现在虽然官升半品,可是教导皇子读书却是全然不同的工作,又无前例可循。 加上皇子每日读书时间为“卯入申出”,也就是从早晨五点至下午三点。 而且讲官皆住在宫外,更需要早起入宫,苦不堪言。 所以谢凡心中实在是千百个不愿意。 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能服从安排。 谢凡换上绣白鹇补子的簇新青色官服,带上银钑花束带,到詹事府应卯。 现在谢凡已经年近三十岁,按照时下风俗,早已蓄须。换上新官服更显得成熟稳重,不似刚做官时候,还是一副青涩书生模样。 首先便是撰写讲学讲义,由皇帝亲自审阅。 皇子年幼,几位老师所讲内容不过是些三百千(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启蒙读物。 单论教学内容,对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正经考中进士的几位老师来说,完全没什么难度,甚至是大材小用。 自然顺利通过。 准备完毕,皇帝选定良辰吉日,一众皇子正式开学。 虽然皇子身份尊贵,地位高于老师,但是国朝向来尊师重道。所以皇子和老师互相行礼之时,双方均用长揖代替跪拜。 而正式开课之前,还有一番插曲。 首先便是皇长子母亲李妃为几位老师送了礼物。更借口她与李詹事同姓“李”,乃是本家,更额外送了厚礼。 此后,其余几位皇子生母,也陆续送了礼物。 几位老师都有些惶恐。尤其是李詹事,李妃所赠厚礼,就像是烫手山芋。 李姓本就是大姓,天下姓李之人,可谓千千万万。 而李詹事出身江西,李妃却出身北直隶,两人根本扯不上任何亲戚关系。李妃送礼这一举动,意图十分明显。 谢凡向来随大流,也不敢贸然收礼。 因着送礼一事,根本隐瞒不住,他故意找到李詹事闲谈,说起唐代名将段志玄故事。 《旧唐书·段志玄传》记载:隐太子建成、巢剌王元吉竞以金帛诱之,志玄拒而不纳,密以白太宗,竟与尉迟敬德等同诛建成、元吉。 李詹事当场未作反应,之后果然直接将后妃送礼一事上报天子。 皇帝哈哈大笑,叫东宫官员收下。于是众人方才安心。 皇子读书规矩极严,均要正襟危坐,夏天不许摇扇。 午饭时候,内侍送上饭来,老师先吃。 皇子们则在另一旁进餐,吃完之后,只能休息一个时辰,就要继续功课。 现下五位皇子都还尚且年幼,皇长子最大也才八岁。 困难在于,学生都只是几岁稚童。每日卯时早起,又要一板一眼读书到下午,实在是有违儿童天性。 所以课堂上皇子们虽然尽力守规矩,但是往往容易走神或者打瞌睡。 谢凡想起自己前世读小学的时候,他也每日睡不醒,上学总是迟到,少不得被老师家长批评。 上课也容易走神,喜欢偷偷看漫画和同桌说闲话,每天盼着下课,盼着放学,还不爱做家庭作业。 见几个学生这样,又想起自己家中两个皮孩子,谢凡倒也十分理解。轮到他授课,便往往会安排课间休息,让孩子们歇口气,活动活动身子。 多上了几次课,也摸清了五位皇子的脾气秉性。谢凡参考前世学校教学方式,为几位小学生因材施教,学习为辅,鼓励为主。 注释: *中旨不由内阁票拟、诏令不由内阁草拟,径由内廷批发,且不经六科驳正,直接交付相关部门施行。 **部推是明代铨选方式之一,指吏部负责推举官员补缺,对象主要是三品以下、六品以上中层官员。 第100章 摩擦生电 原来东宫官员只为太子一人,起初同时教导五位皇子,心中还有些忐忑。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文华殿教学总算是渐渐走上正轨。 谢凡每日照本宣科,也觉得心应手。自认哄小孩子其实比翰林院公务更为简单。 时至夏日,一日谢凡正在文华殿中为皇子们讲到《诗经》中秦风《风雨》一诗: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风雨》正说得是风雨交加,鸡鸣声急,但是见到心中思念之人,怎不心中欢喜无限。 谢凡先讲了《诗经》中赋比兴手法,又讲解诗歌内涵。 只是皇子们都是垂髫儿童,对于思念之情尚未体会。夏日闷热,听得懵懂,昏昏欲睡。 谢凡想着不如讲完这段就让学生们休息个课间。 此时正好天光忽暗,窗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夏季北京城中时有暴雨,也是常见。但是突然天气突变,孩子们免不得分心,眼光时不时向窗外望去。 谢凡看着一张张小脸上走神的表情,干脆将课间休息提前,让皇子们在殿中走动走动,活动筋骨。 除了大皇子和五皇子只是稍稍起身以外,其余三位皇子都趴在窗口看闪电。 二皇子开口对着两个弟弟说道:“这是天上神仙雷公电母在行云布雨。” 三皇子马上应承说:“二皇兄真厉害,这都知道。” 二皇子洋洋得意:“都是我奶娘告诉我的,我还知道打雷专门会劈死那些不忠不孝之人。” 三皇子和四皇子更是对着二哥一脸崇拜之情,连连点头称赞。 大皇子向来被生母李妃教导要做储君,难免骄傲。这时见着二皇子得了两个弟弟崇拜,他就有些不甘心。 于是加入三个弟弟的讨论,反驳说:“《西游记》里讲了,行云布雨的明明是四海龙王!” 大皇子年纪最大,身边内侍已经悄悄送过精装本《西游记》给他消遣。 五皇子看哥哥们热烈讨论,也起身凑过来,抬着小脸听着。 神话传说本就有很多版本,何况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听身边宫人闲说的。究竟是哪位神仙负责下雨并无定论。 只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一时都不愿让步,场面就有些莫名紧张。 五个孩子没讨论出结果,于是齐刷刷看向谢谕德。 最小的五皇子率先提问:“请问谢谕德,行云布雨的究竟是雷公电母还是四海龙王呀?”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谢凡虽然写了《西游记》,也不知道正统传说是什么样。 脱口而出:“都不是,打雷闪电是天上云层放电形成的自然现象。” 说完他脑子忍不住抽抽了一下,想到:“糟了,这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电呢。” 果然五个小孩子听了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开始追问什么是电? 这倒是把谢凡难住了,他知道摩擦可以生电,可是一时不好证明。 教育孩子尤其不能糊弄,谢凡沉思片刻,承诺皇子们,下次上课给他们证明:电的存在。 回家谢凡就想起前世中小学有摩擦生电实验。 此时没有橡胶或者塑料,玻璃也比较少见。所以只好准备了两小块琥珀和丝绸,又实验了几次确认琥珀和丝绸摩擦可以产生静电。 下次谢凡上课,几个皇子都一脸期待,挨到了课间休息。 谢凡拿着琥珀与丝绸相互摩擦,又用琥珀去吸附尘埃,和自己鬓边碎发。 最后还将一块琥珀用细绳悬挂起来,用另一块琥珀靠近,来证明异性相吸,同性相斥。 孩子们惊叹不已,又提了许多问题,谢凡都一一解答。 皇子们学得投入,谢凡也很有成就感:“前世的知识,总算用上了点。” 在熟悉之后,谢凡借着所谓“格物致知”*,夹带点私货。 课间做了些前世中小学生的科学实验给学生们看,比如:形成彩虹、瓶口鸡蛋、毛细现象等等。 在一众授课老师之中,谢凡教学方式契合儿童心理,又有自然科学,所以最受学生喜爱。众位皇子都翘首期盼着谢谕德。 因为天子并未册立太子,所以授课几位文武教师对于皇子算得上是一视同仁。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师生之间相处久了,也看出了个高下来。 说得好听一点,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大皇子沉默老实,但是有点骄傲,还有点懒惰; 二皇子身强体壮,就是性格冲动易怒,动不动发火; 三皇子脾气好,不过读书的时候脑子总是慢半拍; 四皇子聪明强壮,然而生母早逝,性格内向不爱说话; 五皇子外向伶俐,可惜身体羸弱,学习骑射完全跟不上; 谢凡渐渐熟悉了工作,也似乎能够理解皇上为什么总是不立储君。几位皇子,暂时都没有表现出人君之相。 时至夏季,暴雨越发频繁。这几天甚至连着下了几天,因此宫里通知暂时停讲。 谢凡早早回家,闲来无事便去考教考教两个儿子的功课。 看着谢阳和谢春上蹿下跳,坐下看书也扭来扭去,似乎板凳上有钉子,谢凡就有些上火。 不过他还是耐住性子,考了几句《论语》又看了下两个儿子所写得大字。 结果一考之下,两孩子《论语》背得磕磕绊绊,大字写得不甚工整。 “自家这两个儿子,不光规矩仪态不如皇子们,学问也真是差了好多。” 气得他内心猛翻白眼,“皇子们将来可不需要考科举,每天都在用功读书。他们俩将来可没有这种条件。” 父母总是带着滤镜看自家孩子,无论如何都是好。皇家孩子多,皇上看待皇子反而还挺客观。 要是谢凡也有五个儿子,恐怕感觉也完全不一样。 现在有了皇子们做对照组,谢凡看自家孩子终于客观了不少。 注释:出自《 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第101章 孙大人回京 谢凡心里狠狠叹了口气。但是教育小孩子,总要家长慢慢引导,发火最是没用。 所以他也没对孩子们发火,挥手让他们回去休息玩耍。谢阳和谢春两个见父亲没有责骂,屁颠屁颠就出去玩了。 只是看着两个儿子天真欢快的模样,谢凡皱着眉头,想着要好好管教管教孩子了。 谢老秀才一来溺爱曾孙儿,舍不得严厉管教。二来确实年老体弱,实在有心无力。 孙嫣然倒是能好好教导儿子,可是家中庶务繁忙,现在她又再次怀孕,也分身乏术。 现在送儿子们去书院读书为时尚早。但是过几日,要正经给儿子们请个西席先生了。 请西席先生也有两种,一为蒙师,一为经师。 蒙师只为孩童启蒙,学些三百千,认识字,束修也不高,倒是容易聘请。 谢阳和谢春已经启蒙,须得正经请经师教导四书五经,科举之道。 这却是不容易了。 时下,但凡读书人学问好的,头等大事便是考科举,奔前程。考到白发苍苍的大有人在,多半不愿做先生。学问差的,又不能教好学生。 除了学问好,请西席先生更要紧是人品端正,千万不能草率。 只是今年岁在庚午,又逢大比之年。作为春坊官,谢凡得朝廷任命,为北直隶乡试同考官。 为了秋闱大考,谢凡每日都绞尽脑汁准备。 更将乡试流程又熟悉了一遍,作为考官,自然与当年作为考生的感觉大有不同。 因此为两个儿子聘请西席一事,也只能暂时搁置。 谢凡对于自己的学问,向来很有自知之明。 说起来他是春坊官,得皇家敬重,教导皇子读书。若是将来这几位皇子之一继承大统,谢凡也算是帝师之一,说不得能搏一搏清流领袖这种名头。 但是在谢凡本人看来,自己考上进士多是出自侥幸。现下说白了是给小孩子教些基础知识,只哄哄小孩罢了。 主考官和同考官主持乡试,受到朝廷很高礼遇,但凡文臣们都以被聘为主考官为荣。 此外做考官也有实在好处。凡被聘为主考官和同考官,地方州府都会赠送一定数量的“文币”作为聘礼。 谢凡忙于公务,早已没有空闲写作小说。而孙嫣然也因为家中庶务繁杂,渐渐减少了《志怪录》连载。 谢家上上下下十余口人,老的老,小的小,都嗷嗷待哺。 做考官虽然辛苦,但是如此名利双收。谢凡也不能免俗,实在无法拒绝。 正在谢凡为了做乡试考官既紧张又兴奋之时,丁忧回乡的孙大人服丧期满,回京复职了。 岳父回来,谢凡夫妇自然早早就得了消息,预备这给孙大人接风洗尘。 国朝以孝治天下,讲究:在家是孝子,在外是忠臣。 朝廷对于官员丁忧颇为支持优待。丁忧期间官员在家,虽并不当差,也都有俸禄,朝廷甚至会给予一些抚慰。 几年不见,谢凡觉得岳父岳母面色红润,神情轻松,甚至更胜当年。 第102章 乡试考官 孙老夫人孝期已过,孙大人夫妇已经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尤其岳母孙夫人面上原有那抹疲惫一扫而空。虽说相貌确实是添了岁数,可是现在她眼中神采奕奕,看起来反而显得年轻了不少。 谢家众人都换上体面衣裳,由谢老秀才带领着全家人郑重其事在门口迎接亲家。 孙嫣然更早在家中张罗了一桌宴席,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都是孙大人夫妇爱吃的菜色。 亲人相聚自是亲热欢喜。尤其孙大人夫妇见到谢阳和谢春两个小孩,更是眉开眼笑,喜不自胜。又拿出些新奇西洋玩意儿送给孙子,两个小孩子也欢欢喜喜,爱不释手。 谢阳和谢春虽然是双胞胎,但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兄弟两人相貌也渐渐有了不同: 谢阳相貌类似父亲,生得皮肤白净,五官秀气, 而谢春相貌尤其肖似母亲,浓眉大眼,目光灵动。 因此孙大人和谢春祖孙两人相貌也是颇为肖似,此时一见便格外亲近。 只是谢老秀才年纪渐长,现在体力大不如前。稍稍应酬一番,老人家精力就有些不济。 加上谢老秀才夫妇一口南京腔调,孙大人夫妇又是带着岭南口音。虽然都说着官话,沟通也有些勉勉强强。 因此陆氏看准时机便借故告辞,请丈夫一同回里屋去,留下女儿女婿陪同亲家,也好说些体己话。 两位老人走后,孙嫣然便问起母亲:“小妹妹现在如何?怎么没一起来见姐姐姐夫和两个小外甥。” 孙夫人原本笑盈盈的脸上顿时有些黯淡,带着歉意的微笑,对女儿女婿说:“最近小囡囡身子不大爽利,就没出门来。” 接着又放低音量,柔声用岭南方言和女儿说了几句,说罢母女两人相顾叹了口气。 本来孙家三人照顾着女婿和谢阳谢春在场,虽然有口音,也都说官话。 谢凡想着小姑娘可能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他也不多追问。就转向岳父孙大人,问起孙家打算去何处居住? 听孙大人说刚刚回京,暂住岭南会馆,之后住处还没定下来。 他便说起:“隔壁有一处宅院,原先所住一户人家也是在京中做官的,前一阵刚致仕归乡,正好空了出来。” 孙嫣然也知道隔壁有了空屋,连连点头,附和着说:“这宅子不大,租金不贵,但也干净齐整。还有个相熟的张牙人,颇为老实诚恳,正可以托付。” 孙大人今日见了两个小孙子格外欢喜,也想以后多见见孙子。而且孙嫣然怀孕月份也大了,住得近些也方便照应女儿生产。 此外苏州胡同对于京官来说,很是方便入宫上朝和平日应卯做事。所以孙大人同夫人只是略略商量就答应下来。 翁婿两人闲话了几句家长里短之后,便说起公事。孙大人尤其关心谢凡即将担任北直隶乡试同考官。 做考官乃是名利双收的大好事,但是也需谨言慎行。 历来科举考试,考题都是从《四书》和《五经》中摘取,以宋代朱熹所作《四书章句集注》为准。 《四书》、《五经》字数终究有限,可是科举考试三年一场,一科复一科。每次考试题目都不能与以前重复。 久而久之《四书》、《五经》中字字句句、边边角角、犄角旮旯都被历代考官细细审视,适合出题的词句都被搜检了出来。 考官在实际出题中存在很多限制:既不能叫考生轻易猜出题目,也不能忘记避讳,更不能讥讽时政。为了出题,考官们往往绞尽脑汁。 万一出题、评卷稍有不慎,被戴上诋毁圣人,或者蔑视朝纲的帽子,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孙大人也曾做过几场考官,此时将经验对女婿倾囊相授。翁婿二人相谈十分投入,饮食完毕,放下碗碟,依旧专心致志说着科举。 此时孙嫣然默默招呼家人收拾碗底餐具,打发两个孩子去温书,再请母亲入内说些母女之间的私房话。 末了孙大人又有些替女婿惋惜,怎么不早一点做考官:“与时正经二甲进士出身,又做过庶吉士。 现下身为春坊官,是皇子老师,这样出身官位,哪怕做乡试主考也是合适。” 谢凡却不觉惋惜。由于自己科举中式乃是出于侥幸,他素来对于自己学问有些自卑,哪怕做官多年也是如此。 更何况做主考官责任重大,谢凡还记得,那年己未科会考舞弊大案。牵连甚广,多少官员、举子,被波及前途,甚至身家性命。 于是他微笑摇头:“岳父实在过奖,小婿才疏学浅,不敢贪功,可当不起做主考官。” 孙大人知道谢凡向来不爱出头,带着笑意勉励了几句:“与时行事平稳,也难能可贵。” 说罢乡试,两人说起孙大人复职。官员丁忧期间,职责当然由其他官员代劳。官场上人走茶凉,官员守孝期满,回来不一定都能够官复原职。 现下翰林院中也已经物是人非。谢凡也少不得为孙大人担忧,问起孙大人翰林院情形。 孙大人倒是颇为乐观,说起自己丁忧前也不过是小小翰林院编修。又不是位高权重,让人眼馋。 谢凡略一思忖,想到翰林院编修并无定员,岳父回翰林院复职应当八九不离十,更添了几分放心。 亲人久别重逢,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直到掌灯时分,谢家全家带着孩子,方才恋恋不舍将岳父岳母送到门口,目送孙家一行人乘车离开。 谢凡回屋又招呼福顺明日早些去寻张牙人,好好为孙家安排租房一事。 主考官、同考官除了准备出试题等有关事宜,也要在考试前进入考场。内帘官在首场开始前两天,就要进入考场。主考官与同考官进入考场后,考场大门便要锁上,并有专人把守,以防止走漏试题舞弊。* 所以谢凡不日便要前往北京贡院,直到莫约一月之后,阅卷结束才能出来。 注释:*主考官与同考官进入考场的时间,参考成化二年(1466年)规定。 第103章 出题 因为要在北京贡院里结结实实呆上好些日子,又不许家中派人服侍。 孙嫣然担心丈夫生活不便,给谢凡准备了不少衣裳换着穿。 谢凡见妻子即将临盆,身子不方便,还挺着大肚子忙上忙下。 想起孙嫣然头胎生下两个臭小子可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谢凡心头顿时涌上阵阵暖意,对于妻子又是怜爱又是感激。 他将孙嫣然手中衣服放下,拉起妻子小手,扶她坐下。 对着妻子柔声说:“除了账上的钱,床下还有些私房银子。 如果老师家里搬家安置,或者,如果,我是说万一,有了需要用钱的地方,你尽管拿出来应急。” 孙嫣然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次日谢凡还叮嘱了秋桐嬷嬷照例要请李郎中把脉,提早寻那位宋稳婆来家,预备接生。 还特意请示祖父祖母,如果孙家搬家一时不能安置妥当,可以先请岳母来自家中住着照看孙嫣然。 二老对于孙儿媳妇向来疼爱有加,当下点头答应,让谢凡放心去做考官,不必担心家里。 八月初七日寅时,谢凡吃过尤厨子特意准备的早饭,就出发前往北京贡院。 福顺和顾三郎一路同行,替谢凡拿着随身衣裳行李。 只是到了贡院门口,福顺和顾三郎便不能入内了,贡院中自有军士出来接应。 为首一人先对谢凡客气行了军礼,便有验证谢凡身份。 军士得知谢凡乃是从五品谕德,乃是此次乡试同考官,便又行了一礼,口称“谢谕德”。 再招呼一个属下接过福顺和顾三郎手中包袱,为谢凡安置住处,请谢凡入内堂等候。 片刻之后,所有内外帘考官全部进入考场。 军士首先便要清除闲杂人员,锁住贡院大门,是为“锁院”。 锁院后一应人等再不可随便进出,考官在贡院内一应吃穿生活,都由军士负责。 而对于考官来说,乡试前准备中头一件便是——盟誓。 北直隶府所委派监临官供上香案,又杀了一只公鸡, 再有军士奉上小刀,请诸位考官大人歃血为盟。 想到过几日批阅试卷总得要提笔写字,谢凡特意选了左手。 又担心此时没有卫生消毒意识,刀刃不一定干净,如果感染可麻烦了。 所以小心翼翼在左手指腹划了一道小口,缓缓流出几滴暗红血液。 给谢凡递上刀子的军士是个刀疤脸矮壮汉子。 见谢凡如此小心,伤疤脸上有些掩饰不住的轻蔑神色。 虽然只是瞬间,但谢凡恰巧抬头,刚好瞥见。 谢凡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想: “战场上刀剑无眼,这军士一定是见惯了血腥,难免觉得我小题大做。” 反而那疤脸汉子有些过意不去,对谢凡挠挠头,方才退出。 最后考官又将青辞在香案前焚烧,主考官带领着众人一起双膝跪地,仰面朝天,赌咒发誓。 虽然所有考官都是进士出身,天子门生,但这誓言非常直白,带着一股毒誓的意味。 谢凡嘴里一边说着:“若不秉公从事,则甘当天谴,不得好死”。 心里一边吐槽:“平日里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时候倒是不讲究这个了,直接说天谴和不得好死。” 盟誓之后内外门也被军士锁住,主考官和同考官在内帘,提调官和监试官等在外帘。 外帘官开始安排考生号房。 内帘官则要正式出题,方好刻印试卷。 为了保证试卷不漏题,乡试、会试的全部考题都需在贡院锁院后,由考官在完全封闭之中,秘密拟定。 准备完成种种事项,已经到了午后。 为了不耽误按时开考,考官需要马上出题,完成之后匠人立刻进行刻印,提调官再连夜将试卷分发给各个考生。 而会试更为严格,考官出完试题还要再加一道程序: 将试题呈送御前,每一科题目都需得皇帝首肯,方才刊印。 因为出题时间紧急,所以考官一旦得知自己出任考官,都会提前酝酿准备。才好在考试前夕将顺利出题。 谢凡在知道出任考官之后,便闭门谢客,一来避嫌,二来准备试题。 只见过岳父孙大人一家,和老师谈起出题时候也屏退了旁人。 对于出题,两位主考官也是胸有成竹,稍微谦让几句,便都说出了大概题目。 时间有限,其余众位同考官也都直抒胸臆,很快各科题目都定了个七七八八。 说到《诗经》一科,谢凡也说出自己精挑细选的题目;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此题出自《诗经·大雅·烝(zhēng)民》,为周宣王重臣尹吉甫所作。 《毛诗序》所谓:“尹吉甫美宣王也,任贤使能,周室中兴焉。” 朱熹《诗集传》则认为是“宣王命樊侯仲山甫筑城于齐,而尹吉甫作诗送之。” 至于诗句内容,所说乃是为臣之道: 既明辨事理,又聪明智慧。善于应对而保全自身品格。日夜谨慎工作勤奋不懈,忠诚地侍奉周天子。 作为科举考试题目实在非常贴切,众人一致同意,于是顺利入选。 题目既定,便有军士将题目送出,匠人们马不停蹄开始印刷试卷,而考官则可得片刻喘息。 谢凡刚刚回到自己房间,那刀疤脸军士便送上餐食。 三菜一汤,菜色寻常,但有荤有素,菜肴温热,也好入口。 谢凡见还是这个刀疤脸军士,想着:“看来后面几日都是他照料我了。”当下客气点头道谢, 那刀疤脸军士似乎有些别扭,说了句:“请大人慢用。”就扭头出门了。 等谢凡吃完,他再回来将餐具取走。 晚间不等谢凡开口,又送来大桶热水,供谢凡洗漱。 此次做考官,在贡院中的生活条件可是比当年做考生好了许多。 只是每日里仍然不得自由,除了出题,便是日日阅卷、评卷。 北直隶乡试人数虽不如南直隶,有高达数千人之多,但也有千余。 乡试录取人数皆是定额,而南北两直隶乡试都是一百人而已。 第104章 天道酬勤 出题之后便是批阅试卷。 一旦考生交卷,便有书手用朱笔誊抄。朱卷经过对读,再由外帘官送往内帘。 内帘收章官又分门别类,送往考官评阅。 因为中式名额有限,考卷数量又多,为了尽快放榜。考官们每日埋头案牍,几乎不得休息。 为了保持精力,每日阅卷前,谢凡先做一套广播体操活动筋骨。再喝一杯浓茶,再聚精会神批阅试卷。 吃过中饭,也会小憩片刻,抖擞精神之后再阅卷直到掌灯时分。 经过一天操劳,谢凡晚间便不再勉力阅卷。 只是晚饭之后静坐休息,放空精神。睡前再做一套广播体操,提高睡眠质量。 谢凡每日阅卷时间算不上最长,却胜在效率颇高。总的来说,阅卷数量算得上是中上。 除去数量,谢凡更加有意提高质量。 所谓“去留在同考,高下在主考”。 谢凡自己也是科举入仕途,知道同考官蓝笔在朱卷上轻轻巧巧一个“荐”字,便是考生多少年寒来暑往,埋头苦读。 因此他批阅试卷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为免起先阅卷时候手松,“荐”卷过多,而后面遇到好卷子,名额有限,再无法取中。 谢凡先将手中试卷细细品评,分下三六九等,但不忙着“荐”卷。 等阅卷数目莫约有每日总数的三分之一了,方才按照文章高下以及中式名额,落笔写下“荐”字。 所以主考官员程大人在搜落卷之时,发觉由谢凡所阅试卷格外细致认真: 取中试卷除去“荐”字,都有细细点评,详述精妙之处。 此外落卷也会写下评语,指出不足,应当如何精进。 本次主考官乃是礼部侍郎,程讷言。生得白白胖胖,是南直隶应天府人,二甲进士出身,也做过庶吉士。 现下正当不惑之年,是当今圣上一手提拔的心腹。 更要紧的是,程大人也是谢凡座师高大人的门生。 程讷言性格颇有些清高自傲,为人素来刚正不阿,绝无偏袒徇私。 哪怕和谢凡有同乡同门之谊,也不曾有过额外照顾。 只是见谢凡评阅细致认真,评语中正平和,荐卷又调理分明,顿感欣赏。 除了程大人几次搜落卷,谢凡每日所见最多之人便是那位刀疤脸军士。 两人朝夕相处,却算不上熟悉。 不过那军士似乎也并不识字,只是勤快做事,决不打扰谢凡埋首案牍。 谢凡只知道军士姓林,是福建泉州卫出身,曾在辽东卫勾军。 除去盟誓时对于谢凡露出些鄙夷神色之外,林军士对谢凡照顾也算得上尽心尽力。 每日餐食热水等等,都是按时足量。 白日里添茶倒水,也不须等谢凡招呼,自会及时送上。 谢凡觉得这林姓军士是个踏实勤快的,对自己照顾妥帖。想着自己阅卷完毕,该送些东西给他表示感谢: “没带什么东西来贡院,就从包裹里头拿一点散碎银子给他吧。” 十五日正值中秋佳节,已有考生完卷出场,一身轻松,只等放榜。 可是考官却无法离开贡院,尚需努力阅卷。 谢凡阅完今日卷子,难得有些空闲,望着窗外一轮圆月。 他思绪飘飞,一时想起家人,一时想起恩师,又想起宫里几个学生,更想起此次做考官可得大笔银子。 这笔钱的用法,他和孙嫣然已经盘算过多次。 要给家里老的小的置办冬衣,给儿子请西席先生,还要帮衬帮衬岳父家。 “再给嫣然买几样拿得出手的头面首饰,也不知道这次是男是女,要是个女儿就好了。” 想到此处,谢凡心情大好,忍不住面带微笑。 刚好时至中秋佳节,晚饭也比平日里更为丰盛,还有一壶金华酒。 谢凡见餐食一人食用绰绰有余,自己向来也不饮酒。 干脆招呼林姓军士,一同吃些。 林军士忙不迭推脱,谢凡劝勉说自己不饮酒,白白可惜了这壶金华酒,又斟了一杯给他。 林军士大概有些好酒,连声感谢之后,便在谢凡下首站着,将酒杯端起,一饮而尽。 月色正好,又有美酒相伴,林军士也打开话匣子,说起自己的事情。 他曾在辽东勾军,真刀真枪打过鞑子,脸上刀疤便是在锦州*城下被鞑子的弯刀所伤。 谢凡听尤厨子说过军中往事,也知道一二。所以每每提问,总说到林军士心坎上。 他说得越发高兴,接着酒劲儿,说完辽东军旅,又说些家乡风俗,自己如何回乡奉养老母。 因为他家贫貌丑,好不容易才娶到同乡一个年轻寡妇。除了寡妇带来的一个闺女,两人又生了两个儿子。一家日子过得也有些紧巴。 到外地为乡试办差,虽然要离家多日,但能得到数额不小的赏钱。算是一桩美差。 自己此次能北上为北直隶做差事,还是因为在倭寇骚扰泉州之时,自己仗着有些功夫在身上,从倭寇手里救下了泉州卫都指挥佥事的小孙子,方才轮到自己。 谢凡先是一番夸奖赞叹,心里却暗暗想着: “现在朝中对于倭寇一事说得不多,并不重视,可是终究没能完全平息。” 军士见谢凡这个大老爷如此和蔼,又说起自家事情来。 本来都指挥佥事想直接赏赐银两给他。但是他家大儿子也是读书人,十六岁已经考上了童生。 所以军士特意求都指挥佥事让他北上做这趟差,沾沾各位文曲星老爷的才气,好保佑自家儿子科举顺利。 谢凡自然是一番鼓励,说得林军士眉开眼笑。谢凡津津有味听着福建风物,两人皆是心情愉快不提。 此后几日,考官们一番埋头苦干,乡试阅卷终于顺利完成。 谢凡和林军士也分别在即,谢凡拿出些散碎银子给他。 可林军士坚决不受,只求文曲星老爷赐一副墨宝,好放在家中,激励儿子读书上进。 谢凡见他一片爱子之心,颇为感动,挥笔写下“天道酬勤”四字,赠予林军士。 林军士千恩万谢地收下了,又说起自家大儿子童生试考了多次,以往落榜,都忧心该如何精进学问。从此有文曲星老爷保佑,一定一帆风顺。 注释:*锦州:位于现在辽宁省西北部,渤海北岸,辽西走廊东部。 第105章 悲喜交加 谢凡马上可“恢复自由”,与家人团聚,又想到即将出世的小孩,正是心情大好。 对着林军士好一阵勉励,更是多提点了几句读书、做文章之法。 那林军士也不知听明白了多少,连连点头称是。 等到次日贡院大门开启,两人皆是欢欢喜喜,出得门去。 惯例是寅时放榜,天光尚未大亮。放榜前贡院门外早已经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待到桂榜放出,众人便齐齐抬头围观。 有在榜下眉开眼笑的,更多却是在榜下痛哭流涕、捶胸顿足的。 因为正门外实在摩肩接踵,谢凡等一众考官皆是从侧门出去,悄悄回家。 顾三郎和福顺早已在门外等候,见着谢凡出来,连忙迎上。福顺替谢凡拿好包裹,顾三郎又赶来驴车请谢凡上车。 谢凡在车中远远见着榜下热闹非常,想到自己当初中举情形,心中也是感慨万分。 但是他此时十分疲惫,又顾念家里,也未多做停留。 只问福顺,孙嫣然生产是否顺利? 福顺微微一顿,说:“顺利,是位小姐。” 谢凡见福顺回答有些犹豫,并无明显喜悦神色。不禁想着: “难道因为是个女儿,此时重男轻女,福顺也不太欢喜? 可是无论男女,总是嫣然和我的孩子。嫣然生育都是一番辛苦,回家了可要好好安慰安慰她。” 回家之后,家中也并未喜气洋洋。是来兴、兰花夫妇领着谢春、谢阳两个孩子在大门口等候谢凡归来。 因为天色尚早,秋日天气正是好眠。所以两个小孩子睡眼惺忪,忍不住打着哈欠。 谢凡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小脑袋,稍微问了两句,就招呼两个孩子回去补瞌睡。 吃过尤厨子整制的饭食,谢凡先去拜见祖父祖母。 虽然添了重孙女,二老也并未喜上眉梢。却问乖孙阅卷是否辛苦,嘱咐他早些休息,次日好赴鹿鸣之宴。 回到自己房中,孙嫣然还在卧床休养,只有秋嬷嬷将小闺女抱给来谢凡观瞧。 谢凡接过女儿,见女儿正在熟睡,睫毛弯弯,脸蛋粉嫩,小嘴红润。 他越看越爱,不禁静静看了半晌,心中格外甜蜜。 依依不舍放下女儿,又问秋嬷嬷是否取了名。 得知家人只暂时叫宝贝女儿“小囡”,想起女儿可爱面庞,谢凡忍不住有些气恼: “这重男轻女也太夸张了些,都是亲生子女,怎么能这样轻视女儿。” 待到嫣然醒来,谢凡又对妻子好一番温言软语,再三感谢安慰,连连保证一定疼爱女儿,对待儿女一视同仁。 孙嫣然却有些提不起精神,神色恹恹。 说丈夫在外辛苦,不必为家中挂心。 谢凡不禁有些失望:“难道嫣然也不高兴生了个女儿么。” 可是转念想到妻子平日为人,定不是为此。多半是产后虚弱,提不起力气应付自己。 午后谢凡检查两个儿子的功课,依旧稀松平常。 晚间又同女儿玩耍一阵,小囡囡活泼可爱,十分机灵。 他越发觉得女儿可爱,想到明日要参加鹿鸣宴,方才恋恋不舍早早入睡。 次日赴鹿鸣宴,此次谢凡是考官,所以坐在上首。 见着一众新晋举人,虽然年纪老少,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皆是意气风发,春光满面。 宴席上少不得应酬进酒,也有几个《诗经》科新举子来向谢凡这位房师作揖进酒。 谢凡对于阅过的卷子都有印象,便对自己荐卷的文章都点评了几句。 众人年后都要参加春闱,此番得到考官品评自然千好万好,感谢也格外诚心实意。 《诗经》科举人们渐渐围拢过来,一个个请求谢凡点评文章。 可惜谢凡未曾批阅所有试卷,总有些考生失望而归。其他科举子则对《诗经》科举子十分羡慕。 于是一些考生春风得意之外,更添一番发奋图强之志,另一些考生则添了些许失望。 谢凡一直不喜交际,但想到小女儿,正是心情上佳。此时又得到学生们真心感谢,更是愉快。 想起林军士说起他儿子落榜后苦于如何精进,以及今日举子得到考官点评后如此欢喜。 他便私下找到主考程大人,建议此后春闱会试,除去编写《会试录》,更可将考官批阅之后的试卷,尤其是落卷发还考生。 此举一来有助于莘莘学子精益求精。二来更可彰显圣天子在位,礼部组织科举,乃是光明正大,绝无偏私,有利于朝廷声望。 闻言程大人白胖面庞上果然浮起微笑,连连点头称是。 科举考试返还试卷,尤其是落卷,对考生可是大大的好事。 程大人想着: 谢凡将此提议私下告知自己,便是让自己来上奏天子。 天下读书人都会感谢朝廷,而这功劳归于礼部,自己这位礼部侍郎必将在读书人中声望大增。 便答应谢凡,来年春闱前会上奏皇上,提议此举。 程大人本来对于谢凡阅卷严谨细致,颇有好感,想着年后会试也要谢凡做考官。 此时更加觉得:“此子谦虚,不贪功。”于是又夸奖了谢凡几句。 谢凡就坡下驴,也保证此后一定再接再厉。 一场鹿鸣宴人人喜悦,宾主尽欢。 回家路上,谢凡想到自己辛苦一番,大笔银两到账,更是喜不自禁。 临近苏州胡同,谢凡见天色还早,打算去孙家拜访。 先看看孙家是否安顿妥当,再向岳父请教些文章学问,一同品评前几日所见着的锦绣文章。 可是福顺和顾三郎听到孙家,却都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哀戚。 谢凡不禁担心起来,询问孙家到底发生了何事? 顾三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本来夫人临产前,孙家已经安顿妥当了。 只是可惜前两日孙家二小姐没了,夫人知道了颇受打击,好不容易才顺利生产。 所以添了千金,老太爷老太太本也欢喜,可是顾念亲家才有丧事,夫人身子也疲惫,便没有大张旗鼓庆贺。 昨日老爷回家,老太太也让咱们别嘴快,等老爷料理好正经事再提。” 第106章 小脚 谢凡闻言不禁疑惑,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人就没了?” 福顺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见谢凡发问,他急急补充道: “因为孙家才从岭南来,咱们家里也一直没有年轻小女孩儿。都不知道京城中哪个裹脚嬷嬷可靠。 我本想告诉孙家夫人,找裹脚嬷嬷前先向南城唐监生家打听打听。 可是想着闺阁之事,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好开口。 结果不知道怎么地找了个杀千刀的裹脚嬷嬷,老爷去贡院后便给二小姐裹上了脚。 可怜二小姐哭喊了几日,还发了烧,求着给拆开。 那贼婆娘偏说本来脚裹上去便是又烧又热,不碍事,过几日便好。 结果也没请大夫,小姐被贼婆娘生生害死了。” 顾三郎和福顺这一阵子因为帮着孙家搬家,频繁往来,所以这等私密事情也都知道。 只是顾三郎一向顾着体面,就没说出口。 福顺却是藏不住事的,一股脑都说了,他说话向来颠三倒四,谢凡听完思忖片刻才反应过来: 居然是因为裹脚! 站在孙家门口,谢凡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宽慰岳父岳母。心中又一次感叹起旧社会吃人: “就因为裹脚这种畸形审美,白白断送掉小女孩的生命,简直是残害妇女!不对,残害儿童!” “岳父老来得女本就不容易,偏偏因为裹脚这样的事情,人就没了。”心里正感叹着,一行人已经进了孙家。 小院子收拾得整齐利落,只是冷清得很,几个家人都带着孝。 孙大人听说女婿鹿鸣宴后就来了自家,已经在屋外迎着。 因为服丧多是以卑对尊,孙大人身为父亲,并不需为女儿戴孝,仍穿着家常衣裳。 见到女婿行礼,他憔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谢凡见老师情绪低落,也没了讨教学问的心思。 略略说了此番做考官一切顺利,就不再多说。 说罢从怀中拿出些银两,双手递给岳父,说也许能够用得上。 孙大人深深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 “既未出嫁,又未及笄。后事倒也不需大操大办,用不了什么银两。 也不用扶灵回岭南祖坟下葬,只在城外寻了处地方。 那个裹脚嬷嬷也送去了顺天府,已经过堂打了板子。” 说罢又是一阵沉默。 事情都已经办妥,谢凡也不再多言。 想起此时男尊女卑,一个小女孩儿的死去,朝廷都不允许她父亲丁忧。丧事自然也一切从简。 虽然谢凡坚定认为裹脚是陋俗,是残害妇女儿童。 可是结合时代背景,谢凡也知道岳父岳母为小女儿裹小脚,也是其心可悯,情有可原。 裹脚风俗据说是始于南宋,时下这一风气算得上是兴盛。 但凡女子家境优渥,父母便要张罗着给女子裹一双好小脚。 南北两京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多半都是小脚尖尖。 至于风月场上佳人名妓,更是个个一双三寸金莲。小脚越小,身价越高。 无论女子相貌生得如何美貌动人,若是大脚,也只能被称为“半截美人”,还不利于谈婚论嫁。 而裹小脚最讲究“从娃娃抓起”。 最早有从五六岁便有开始裹脚的,也有从七八岁开始的。总之不能超过十岁。 因为一旦年纪长大脚骨长硬,关节韧带活动性消失之后再裹,便很难裹小,女孩儿所受痛苦也愈大。 又因为裹上小脚之后,双脚会发热发烫,所以多在秋季天气凉爽之时,开始裹脚。 刚好,孙家二小姐开始裹脚和谢凡做秋闱考官赶在了同一时候。 翁婿两人相顾无言一阵之后,为了缓解气氛,谢凡主动说起妻子儿女。 谈到女儿和外孙,孙大人果然脸色稍霁。 谢凡先讲到小闺女可爱,又说起两个儿子学问稀松平常,可惜自己和孙嫣然没空亲自管教。 所以想寻一位可靠的西席先生来教导: “老师可知道京城中哪位先生人品好,学问好,又,又不需要太多束修?” 谢凡做皇子老师,除去俸禄,年节时候还有宫中额外赏赐。 虽然手头比寻常京官宽裕一些,可是现在家中人口多,银子还是要省着点花销。 接着又说起来谢阳和谢春近日读了什么书,习作如何。 孙大人听到外孙读书一事,终于展露笑容,说道: “现下翰林院公务不多,我正有空闲,不如让两个孩子到这里来读书。与时以为如何?” 将两个皮孩子交给外祖父教导,谢凡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答应。 一来孙大人学问一流,两个孩子受益匪浅。 二来家中有孙辈,也可以宽慰岳父岳母晚年寂寞。 此后每日午后,两个儿子便去隔壁孙家读书。 临近腊月,小女儿满百日。 陆氏拿出体己银子,兰花张罗了一个小小百日宴,又请来孙大人夫妇一同热闹热闹。 谢阳和谢春去外祖家读书不过两三月,学问已经长进不少。平日里行为举止也规矩稳重起来,今日正规矩端坐,颇有几分样子。 小姑娘在母亲怀中,不哭不闹,大眼睛扑闪扑闪,望着家人。 谢凡在乡试里得了程大人青眼,又被举荐了做来年春闱考官。 三个小孩子都乖巧可爱,大人们言笑晏晏,一家其乐融融。 陆氏喜笑颜开,给三个重孙都包了红包。 又特意拉着孙嫣然双手,叫兰花送上一副赤金镶嵌翡翠头面:流光溢彩,精致贵重。 原来是陆氏感谢孙嫣然在谢家生儿育女、持家有道。前日里拿出私房银子,悄悄托南京张家做的,特意在今日送给孙儿媳妇。 孙嫣然虽然平日里打扮朴素,但是见到如此贵重的首饰,也不免动容。 她先是推辞不受,但见老祖母一再坚持,一大家人也都望着自己。 她才微微红着脸,双手接下。 小囡囡今日满百天,谢老秀才便请孙大人来为小孙女正式取名。 因为小囡囡出生在八月,那时谢凡正是乡试考官,又参加了鹿鸣之宴。 所以孙大人借着《诗经》中小雅·鹿鸣诗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一句,为外孙女取名为“苹”,小名则是“呦呦”。 谢凡前世有位着名女科学家也叫“呦呦”。听到这个小名,他心中大喜,连连称赞岳父取名精妙。 第107章 父母之心 怀抱小女儿,谢凡暗暗祝愿:希望将来呦呦还能像陆家人一样健康长寿,像孙大人一样聪明博学。 年关将至,即可休假,还将有宫中赏赐。 哪怕严寒冬日,谢凡早起进宫教导皇子读书,也不觉辛苦。 “格物致知”的谢谕德不在,其他老师都是一本正经地照本宣科。 皇子们到底是小孩子,正憋得难受。师生们许久未见,都有几分想念。 五位皇子便吵吵嚷嚷询问谢谕德出了什么题,乡试又是怎么回事? 谢凡对孩子向来和蔼可亲,便将自己所出题目《烝民》一诗给学生们讲了。 又将科举种种流程同皇子们细细说了一遍。 几个孩子听到乡试一共九天三场,考生须得在考场中待上三天,方才能够出去,皆是大惊失色。 又听到衣裳餐食、文房四宝都要考生自备,更是感叹。 五皇子生性活泼,又年纪最小,最是好吃,居然问起老师当年下场考试时候带了什么吃食? 谢凡对于乡试记忆深刻,便笑着说自己带的是祖母所准备的定胜糕。 定胜糕是南方吃食,皇子们生长在北京宫中,从未吃过。 孩子们接着又问起定胜糕长什么样子,是什么味道? 谢凡也认真答了,说起糕点甜食,小学生们都兴致勃勃。 只是向来少言寡语的四皇子突然问起: “为什么定胜糕是谢谕德祖母准备的,不是母亲准备的?” 这一问倒是出乎谢凡意料,可是他对双玉并无濡慕之情,于是脱口而出: “臣母亲早已去世,是祖父祖母将臣抚养长大。” 皇子们年纪还小,对于生离死别并无概念。其余皇子见老师语气平平,所以也没什么反应。 只有四皇子听到谢谕德从小丧母,小脸上突然出现一丝伤感。 谢凡见他如此,即刻想起,四皇子正是年幼失母,这触动了孩子的伤心事: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小朋友没妈,哪里像我这个穿越者一样无所谓。 毕竟我内心本来就是二十多岁的社会人。以后可要多关心关心这孩子。” 于是他连忙轻咳一声,回归正题,一一询问孩子们这几日功课如何。 轮到四皇子,也有意多加鼓励。最后再嘱咐皇子们天气寒冷注意保暖。 此后教导皇子功课,谢凡都对四皇子格外留心,多加关爱。 因为秋闱做了考官,赚了银子,谢家年关宽裕。春节过得格外喜气洋洋。 除去同僚间应酬往来,新春休假,谢凡也带着三个孩子去南城唐监生家拜年。 他想着两个儿子从小读圣贤书,做学问、考功名,自然是正途。 但也决不能养成不问世事的书呆子,总要知道些庶务人情,才能在世上立足。 至于带上小呦呦,却是有些显摆心思:自己也有了粉雕玉琢的小闺女。 自从升官以来,谢凡忙于公务,两家往来已经不如原先频繁。 但是唐监生对着谢凡,却是更为热络。只是不似两人初识那般随意,更多了几分恭敬。 唐家老爹老娘前几年前后脚去了,现在是唐监生当家,负责对外应酬。 唐家小妹依旧未嫁。虽然她一身本事了得,但是到底身为女子不方便外出抛头露面,在唐家做内掌柜。 兄妹齐心,唐家生意越做越红火。 除了本业开当铺,唐家不光买了几间铺子当起了包租公,还参股了书肆吃分红。 唐家虽然不是官宦,但在外有监生名头,在内家境实在殷实,称得上有里有面。 所以谢凡一行到达唐家,只见一片喜气热闹。门外拴马石上几匹好马,油光水滑。 因为提前下了帖子,唐监生早已带着孩子家人在门口等候。 唐监生对谢凡恭恭敬敬,忙不迭将客人迎入屋内。 进到门内,家人们虽然忙忙碌碌,但忙而不乱。 屋内陈设虽然不是全然簇新,但半旧家什也能看出不是寻常之物。 两人先是客套一番,又说起家中儿女。两人交流一番为父心得,越说越是投机。 至于出任考官和教导皇子读书等事,谢凡向来谨慎,从不与外人说起。 唐监生夫妇有四个儿女,除去大女儿,还有三个儿子。 此时呦呦还小,被抱在怀中。而五个小男孩在院内一起玩耍打闹,十分欢乐。却不见唐家大女儿。 年节时候,大人照例要给小孩封压岁钱。 谢凡备下了四份压岁钱,于是询问唐监生:“你家大闺女怎么不在?小时候还抱过她呢。” 说起女儿,唐监生大脑袋微微摇了摇,踟蹰片刻说出了令谢凡意想不到的缘故:“裹脚”。 “居然又是裹脚!”前日才有了孙家小姑娘一事,谢凡闻言不禁心中大震。 因为和唐监生有多年交情,他忍不住开口阻拦。 说裹脚可不是什么好事,不仅损害孩子身体,若是生了坏疽,甚至会伤及性命。 谁知唐监生一脸无奈解释道: 北京城中但凡家境尚可,父母都会给女儿裹脚。 若是天足,待到女儿及笄,十有八九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婆家。 谢凡忍不住出言反驳,“你家小妹也是天足,现下不也过得好好的。” 唐监生解释道:“小妹愿意终身不嫁,自然没什么所谓。可怎能笃定女儿来日也愿如此?” 唐监生这番解释,倒让谢凡无言以对。 大过年的,也不好再多说丧气话。 唐监生插科打诨一番,两人换过话题闲聊,气氛倒也融洽。 只是回家路上,谢凡怀抱呦呦,心里五味杂陈: 此时女子无法顶门立户,“正经”出路只有嫁人。而三寸金莲,就是女子嫁人的“投名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怕民间早有俗语“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做父母的只能狠心给女儿裹脚。 谢凡晚间抑郁,忍不住问起妻子,现下北京城里女孩儿是否都裹了脚,若是天足,是不是就嫁不出去? 黑暗中孙嫣然幽幽叹气,然后一一承认。 她自己则是因为小时候家境贫穷,还要干活,才未曾裹脚。 说起嫁人不顺,她忍不住自嘲,当年她可是出了名的老姑娘。 夫妻两人久久沉默,一夜无眠。 第108章 春风得意 虽然谢凡夫妇二人对小女儿裹脚一事深感担忧,但到底呦呦现在年纪还小,不是燃眉之急。 谢凡暗暗想着: 若是自己在官场上力争上游,将来身居高位,未来呦呦婆家一定不敢轻视她。哪怕女儿终身不嫁,也未尝不可。 于是把心思更多放到公事之上。 开春会试之前,果不其然程大人上疏圣上,建议春闱放榜之后,朝廷发还落卷。 发还落卷,乃是考官额外用功,皇帝只需坐收天下读书人称颂赞美。 于是天子从善如流,自然恩准,甚至褒奖了程讷言几句“做事妥帖”。 早春二月,谢凡再度出任考官。 除去细心出题,他又将自己乡试所用阅卷之法向各位同僚仔细讲解。 众人皆是交口称赞,而程大人更觉谢凡不藏私,堪当大任。 春寒料峭,二月北京不比秋闱时候天气适宜。 所以孙嫣然特意给谢凡备下了保暖衣物,方便在贡院中穿着。 谢凡见妻子温柔贤惠,三个儿女健康可爱,一家人和和美美。 想着自己此次出任考官,家中用度又能宽裕不少。 所以他在贡院中,只一心想着家人,也不觉得辛苦。 待到会试放榜,中式者春风得意之外。礼部发还落卷,也让名落孙山者心怀安慰。 果然读书人个个交口称赞,“四海升平”、“尧舜之君”、“圣天子在朝”等等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皇帝龙心大悦,甚至从内帑*额外拨了赏赐给会试考官。 次年到了三年考满之期,谢凡也因此擢升为正五品右春坊右庶子,仍兼任皇子侍讲。 两年之后又是秋闱,谢凡又因着程大人保举和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邀请,远赴山东做了乡试主考官。 本来各地乡试主考多为各府儒学教授。 而山东乃是孔孟之乡,自古以来文教昌盛,乡试主考官必是文章精粹之士。 所以山东巡按监察御史特意上奏朝廷,请求礼部指派严明公正官员前往山东主持乡试。 谢凡前科乡试、会试用心阅卷,又提议发还落卷。 虽然他本人不曾居功,但在读书人中也颇有美名,更是得了程大人青眼。 因此程大人并未举荐礼部官员,而是举荐谢凡出任山东主考。 山东富裕繁华,当地布政使司向考官所赠文币十分丰厚。而山东又距离北京不太遥远,并不耽误太多时间。 谢凡与妻子商量之后便一口答应,照旧带着福顺和顾三郎一起前往山东。 阅卷之前谢凡便提前与考官立下规矩,须得用心阅卷,本次乡试放榜之后将发还落卷。好叫落榜考生精进学问。 谢凡阅卷时候,见山东考生果然才华横溢,文采斐然。文章篇篇精彩出色,考官往往难以取舍。 他连连赞叹之余,更是用心点评,方才正式“中卷”。 经历一番辛苦,顺利放榜。 落榜考生拿到落卷,见考官评阅清楚明白,也个个心服口服。 本次乡试中举学生,从此便算是主考谢凡的门生。 谢凡取中解元名叫于志仁,乃是登州府**人士,三十七八岁,虽然年少便成了秀才,但曾乡试落榜四次,方才中举。 于志仁是个山东大汉,身形高大,面貌威猛。 又喜好舞枪射箭,更是肌肉虬结,颌下留着大胡子。 山东地方最为尊师重道,这位于解元对着谢凡一口一个老师,礼貌恭敬,无可指责。 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高壮汉子,对自己恭恭敬敬,一口一个“老师”,让谢凡有些不好意思,暗暗想着: “阅卷时见他文章中正平和,以为是个温润书生,哪晓得是位山东好汉。” 除去鹿鸣宴上行礼应酬,宴席之后,更有门生登门拜访送礼。 考生家境有贫有富,送礼自然有薄有厚。谢凡稍稍思忖,便打定主意: 同自己当年座师高大人一般:只谈学问,不受厚礼。 学生礼物无论厚薄,都只要帕子四方,其余东西原路退回。 谢凡这趟山东之行,除去布政使司文币之外,更收下了许多帕子。 福顺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抱怨连连:“一下这么多帕子,拿回去岂不是用到天荒地老。” 惹得谢凡和顾三郎忍不住发笑。 谢凡本次出任山东乡试主考,获得一致好评。 回京之后,程大人更是连连称赞谢凡,不负自己举荐。 次年会试,谢凡为了避嫌,便未再作考官,只是在门生登门拜访时候细细指点一番。 孙大人却做了会试考官,放榜后便对谢凡说起考场上的好文章。 其中一篇谢凡见着文风熟悉,想来是自己学生于解元所作。 当下也不点破,只等殿试后看于志仁成绩如何。 果然殿试放榜,于志仁高中,赐二甲进士第七人。 因为年纪大了些,并未选为庶吉士,而是观政兵部。 于志仁考中进士后,又恭敬登门拜访。 谢凡对他勉励之余,也提点了不少京城生活关节,比如可千万别借京债。 谁知于家在山东当地乃是一方富豪,他早已全款买下宅院,一家老小安顿妥当。 谢凡祝贺之余,又有些感慨: 自古以来,都是有钱人生活更容易一些。 又到考选之时,程侍郎身为天子亲信,拔擢为礼部尚书,又入了内阁。 谢凡登门道贺,而程大人却询问谢凡,是否有意去礼部,顶替自己原职,出任侍郎。 六部侍郎乃是正三品,相对谢凡现任正五品庶子乃是大大的拔擢。 许多京官三年考满都无法升迁,往往要等待六年或者九年,才能挪一挪窝。 谢凡喜出望外,满口答应,由衷感谢程大人抬举赏识。 回家路上,春风拂面,谢凡回想这几年生活,可谓顺风顺水。 谢阳和谢春在孙大人教导之下,越发认真勤奋。 小呦呦越长越好,集合了父母的优点: 皮肤像父亲,白皙细腻;眼睛像母亲,乌黑水灵。 同两个兄长去外祖父家读书,甚至比兄长们当年更加聪明勤勉。 添人进口,升官发财,喜事连连,谢凡只觉得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 注释: *内帑:皇帝的私财 **登州府:今山东省烟台市蓬莱区 第109章 水灾 谢凡兴高采烈回家,因为事情未定,忍住未曾告知祖父祖母,和岳父孙大人。 但他实在欢喜,晚间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妻子。 孙嫣然闻言也是十分惊喜,不过她到底多了几分理智冷静,只说: “做侍郎不比做春坊官,虽然位高权重,可高处不胜寒。 无论此事是否成真,最要紧一切平安。” 谢凡听妻子如此言语,心中激动之情也少了大半,后悔没有先同妻子商议。 可是日间已经答应程大人,现在多想也是无意,夫妇二人已经照常度日。 六部侍郎是正三品高官,任命多由廷推而来。 廷推由吏部尚书领衔,六部尚书侍郎以及科道言官等齐聚一堂,为空缺职位拟出人选。 候补名单拟定之后,也同部推一般,上呈皇帝,由皇帝圣心独裁。 一般来说,空缺职位越高,参与推选的人数越多 虽然程大人一力保举谢凡接任礼部侍郎一职,但是架不住僧多粥少。 礼部侍郎这一位置,竞争格外激烈。除去谢凡以外,还有两三位官员候补。 又过了月余,宫中终于传出圣上旨意:谢凡出任工部左侍郎。 消息一出,实在出人意料。谢凡震惊之余,连程大人也十分惊愕。 毕竟谢凡历任翰林官、春坊官,出任皇子老师,乡试会试考官。 虽然谢凡表现算得上出色,可堪提拔。但他所做都是举贡事务,与工部实在毫不相干。 程大人原以为,若是谢凡无法接任礼部侍郎,那么出任从四品国子监祭酒甚至外放地方为官也合情合理。 圣旨已出,谢凡只能谢恩接旨。更何况工部侍郎也是侍郎,对谢凡来说都是高升: “廷推是皇上定下的,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他心里暗自想着。 所以谢凡仔细交接手头事务,又与几位皇子学生依依惜别。之后便换上三品孔雀补子绯袍,腰间束上金钑花带子,前往工部履新。 工部掌管工程、营造、屯田、水利等事,下辖四司: 营缮司,掌管土木兴建,宫殿、陵寝、城郭、祠庙、仓库、营房、王府邸第; 虞衡司,掌管山泽采集捕猎、制陶冶炼; 都水司,掌管桥梁道路修整、车船制造修理、织造、券契、度量衡; 屯田司,掌管屯垦、抽取赋税、薪炭、夫役、墓碑等; 另有院、所、局等,分别掌管各项事物,比如营缮所、军器局、织染所、杂造局等等,又各有大使、副使、主事。 六部中以吏部、兵部、户部权力最大。而礼部权力稍逊一筹,但是管掌天下礼仪、祭祀、宴飨、贡举,也是十分清贵。至于工部,算是下乘。 但是谢凡穿越而来,对于工部是十分中意: “终于,我前世所学理化知识,能够用上了!” 他每日埋头于各式图纸之中,更不时向几位主事、大使等等讨教。 谢凡不仅前世学过物理、化学,更加上年少时候喜爱《天工开物》,和工部一众下属研讨起来,不光有来有回,甚至颇有见地。 历来工部尚书与侍郎,乃至司郎中都是科举出身,虽然熟读四书五经,但是却并不知晓工部具体事务,往往还不屑一顾。 现下来了一位新任左侍郎,做过会试考官,据说是有大学问的,不光没有架子,还通晓工程营造。 主事、大使等人虽然官职不高,甚至仕途晋升也无什么前途,但在营造之道上,都是一等一的厉害。 能工巧匠,往往最敬重技术。所以履新不过月余,工部众人对于谢凡都是心服口服,相处融洽。 谢凡不仅在工部学到当今种种精妙营造之法,更利用前世自然科学知识,提出了不少改良方法。 次年夏季,北方暴雨连着下了大半个月。连北京四九城中,地势稍微低洼一些的地方都淌上了水。 而河南布政司更是遇上了大麻烦,连日暴雨之下,黄河河水大涨,黄河决堤,洪峰很快涌向了开封府。 黄河大堤归属工部管辖,因此内阁商议之后,一道旨意,指派工部左侍郎谢凡前往河南修缮大坝。 除去工部一干人等,还有一位宫中太监作为天使,随行监督。这位太监乃是宫中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义子,司礼监随堂太监季五福。 司礼监随堂太监虽然品级不及正三品侍郎。但是太监是皇帝家奴,天子近侍,此次又将随行监督。大小官员但凡行差踏错,都将被太监上奏圣上。 官员此行是功是过,可说依赖季五福之口。 所以谢凡对着季公公可是恭恭敬敬,季五福刚刚作揖行礼,谢凡便马上避过,又作揖还礼。 季五福年少时候曾经与谢凡有过一面之缘,还得谢凡赠诗。此后对于谢凡一直心怀好感,多加留意。此时相见,又将一同办差,他心中喜悦激动不言而喻。 可是季五福在宫中多年,早已精于世故,老于人情。此时众目睽睽之下,更谨言慎行,只是佯装淡定问道: “谢大人一向可好?” 但是季五福眼中激动期待神情实在隐藏不住。 可是当年那件小事,谢凡早已抛诸脑后,所以此刻对着季五福古怪神情,谢凡简直一脸茫然。 见谢凡这般反应,季五福心中顿时明白谢凡早已忘记燕九节那日白云观花园中,两人曾说过话。 少不得感觉十分失望:“原来他早忘了我,只是我一人念念不忘。” 可是他很快收敛情绪,只笑眯眯同谢凡寒暄应酬,然后一行人启程前往河南开封。 谢凡是钦差大臣,一路都有卫所兵士护送,虽然安全无虞,可目之所至皆是一片荒凉情景。 开封城下,男女老少,聚在官道旁、田坎旁,或躺或坐,衣衫褴褛。 也有零星几个窝棚,下面铺着芦席,偶尔也有锅灶,里面煮着颜色既绿又棕的菜汤。 菜汤、便溺,甚至尸体混合的气味,蔓延一路,又拥挤又破落。 洪水来势汹汹,居民们根本无暇携带家当,只有自己出逃。 第110章 河堤 城外灾民聚集,开封府却紧闭城门,严防死守,不让灾民越雷池一步。 福顺见状忍不住抱怨,为何开封府不让难民入开封城避难,只让灾民在城外等候。 谢凡默默无言,但心中知道,开封府如此作为,只是“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 灾民太多,开封城根本无法收容。 官府为了稳住局势,只好每日派出军士,赶出十几辆驴车,装着大锅,向城外送粥或者糊糊,赈济灾民。 可是理解归理解,谢凡前世今生都从未见过如此悲凉场景。 季公公一路上已经将河南布政司与开封府情形细细告知了谢凡,谢凡越听眉头越紧。 好在出发前早和工部中精通水利一众下属提前推演数次,又一路勘察商议,总有应对之法。 可是亲眼所见灾民惨状,谢凡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怜悯,又是恐惧。 心神震动之下,不禁微微颤抖。 一旁顾三郎伸手搀扶,谢凡勉强屏住呼吸,才维持住身型不倒,心中担忧起来: 这趟差事不好干。 季五福倒是淡定许多。 他自小家境贫困,过过苦日子,大大小小也遭过灾。所以季公公面上并未动容。 只是在宫中虽然勾心斗角,但生活优渥久了,有些耐不住肮脏味道。所以从怀中拿出一方素白帕子,掩住了口鼻。 现在见谢凡面上担忧神色掩饰不住,他暗自心中打鼓: 情形棘手不知谢大人能否应对?且看大人如何着手,若是不成,我还须出手相助。 看在往日恩情份上,也不能眼见着他被陛下责难。哪怕那情分他早已忘了。 季公公这番思量微不可察,还是面色如常。 钦差谢大人愁眉苦脸,天使季公公笑容可掬,一前一后,迈步进入河南承宣布政司衙门。 衙门外,河南布政使、参政、参议、按察使、开封府知府、同知,以及一众当地属官早已等候多时。 这任河南承宣布政使和开封府知府都是谢凡老相识: 布政使正是曾经的南直隶应天府溧水县令,汪大人; 开封府知府则是谢凡的同科进士与庶吉士,王问之; 只见汪大人和王问之,都面上带笑,恭敬行礼。可抬起头来,相比谢凡记忆中样貌都衰老憔悴了不少。 虽然是熟人相见,却也无法驱散谢凡心中阴霾。 谢凡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几人简单应酬几句,便入衙门内坐定。 季公公进入衙门之后,只喝了一盏茶水,便笑眯眯请出圣旨宣读。 衙门差人请上香案,一众官员恭敬跪下接旨。 圣旨言辞和蔼,着重强调爱护百姓,对着河南大小官员一番勉励。 最要紧是末尾讲明朝廷已经拔下赈灾粮食和银子,随着钦差一行运到河南。 只是可惜,近来朝廷缺钱,粮食只有万石,银子只有万两。 这数目一从季公公口中说出,河南大小官员面色,都肉眼可见黯淡下来。 谢凡出发前早已知道朝廷拮据,支持有限,这趟差事十分棘手。 所以才落到自己这个没根基的工部左侍郎头上。 可听闻具体数目,谢凡也忍不住失望: “粮食少些倒是不打紧,毕竟河南是产粮大省,纵然今年必然欠收,但府库中还有往年存粮,足够应付一阵。 但是银子万两,如何够用。修复河堤,安置灾民,后续防治疫病,哪样不要银两?” 磕头谢恩之后,谢凡心中便止不住盘算起来,和工部众人商定种种治河方法里面,只能用最省钱的一种。 谢凡心中有事,之后接风宴也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宴席上佳肴美酒丰盛,但也潦草应付了几口。 万幸季五福颇善社交应对,一直推杯换盏,和大小官员言笑晏晏。 晚间谢凡一行就宿在布政司衙署官舍。谢凡招呼随行工部下属今晚好生休息,明日一起去黄河决堤口之处勘察,敲定治河方法。 工部众人在宴席上吃饱喝足,此刻顶头上司吩咐,自然一致答应。 谢凡回到房中,福顺正在收拾行李。见谢凡进来,福顺便洋洋得意说道: “真是没想到在河南也遇见了熟人。现下河南布政使居然是当年汪县令。汪大人升官还是挺快啊,现在是从二品了。 而开封府知府,居然是老爷当年同科的王大人。不过知府才正四品,我们老爷已经是正三品,只比汪大人低半级,老爷真是厉害!” 刚刚顾三郎在外间打水,此刻端了热水进屋,预备给谢凡洗漱。听了福顺这一番吹捧,也顺嘴笑着说: “咱老爷是京官,历来京官前途可比外官大多了。一路上辛苦,明日还要早起,早些休息吧。” 这最后一句却是对着谢凡说的,谢凡此刻正在烛光下,观瞧黄河决口处地图。 次日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谢凡早早起床,召集工部属官出发。 万万没想到,季公公领着锦衣卫,早在衙署门口等候。 片刻后汪大人领着河南官员也都到了衙署门口。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大坝决口处。 决堤处距离开封府城颇有一段距离。官员众多也无法快行,直到天光大亮方才到达。 黄河波涛滚滚,自黄土高原奔流而下,携泥带沙。 当黄河流至华北平原之时,由于地势平缓,失去了地势落差,曾经湍急的黄河,水流也逐渐平缓。 地理位置影响水流湍急,平缓水流无法再携带大量泥沙前进,导致泥沙堆积在平原地区,河床不断升高。 河床升高意味着河面高度抬升,甚至成为地上河。 历朝历代治理黄河,黄河大坝越筑越高, 一旦遭遇大雨暴雨,河岸决堤便是常有之事。 工部众人研究方案之中,成本最低方法便是: 首先当黄河决堤处挖掘人工湖,再于人工湖和黄河间建立堤坝拦截河水。 之后再将黄河河道缩窄,将人工湖和附近河流引入黄河之中。增加黄河河水流速,借机带走河床泥沙,降低河床。 长此以往,还能减少黄河决堤风险,造福两岸百姓。 第111章 以工代赈 在黄河决口处,谢凡和工部能工巧匠一起勘察丈量。虽然用不着谢凡亲力亲为,但是他所身着绯红官袍,此刻也少不得沾染上泥水。 福顺在旁忍不住提醒:“老爷小心衣裳”。 谢凡低头一看,果然下摆上许多泥点子,便将外袍下摆往金钑花腰带里一塞,接着勘察。 汪大人本来身形胖大,现在年纪也大了,本不欲上下攀爬勘察。但是见着谢凡身为钦差,都是如此。汪大人也只好将官袍下摆卷起,往泥地里去。 河南其余官员,见布政使如此,也都有样学样,卷起衣袍走向河边。只有季五福一行,稳稳站在远处,看着各色官员在河堤上前后奔走。 经过仔细丈量,工部预先计划方式可行。回到衙署,工部等人便开始详细计划。 又大略估算需要多少民夫物料,先请谢凡过目,再报给河南布政司,请求支持。 只是都水司主事向谢凡呈上计划时,忍不住低声告诉上司: 黄河决堤之处似乎并非由河水自然冲开,而是人力所为。 谢凡闻言大吃一惊,心想: “难道河水决堤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他屏退旁人,只留下主事询问详情。 得知决堤之处较为齐整,应是人力有意开凿,让黄河水由此流入。 不过依照目下黄河水势,纵然此处不曾决堤,河水也将冲破别处堤坝。 谢凡方才放下心来。将计划细细审阅一遍,又将数目都亲自验算了一遍,方才和主事一道,送往汪大人处。 汪大人对于治河计划并不甚在意,只对着所需人力物力再三翻看。一面叹气一面对谢凡真诚说道: “谢侍郎,现下情形,河南府库中存粮恐怕难以支持。” 接着对谢凡细细算起账: 开封府内有多少粮食,开封府城外有多少灾民,每日里消耗多少粮食; 若是从附近府县调拨粮食,能够调拨多少,耗费多少时间; 若是按照工部所列计划,需要征调多少民夫,又要多少粮食; 粮食和人力缺口显而易见,谢凡也无法凭空搬来。但是当下情势紧急,万万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谢凡据理力争,又暗示河堤决口之处似乎大有蹊跷。 谢凡本以为借着此事,至少汪大人能够松口,至少部分支持,万万没想到汪大人对此一口承认,甚至理直气壮,说道: “河堤决口处本就是布政司同监察御史一齐商定,再打发河工开凿引流而得。若是不在下游决口,不在农田泄洪,洪水便要涌向开封城。后果是不堪设想。 洪水汹涌,情势紧急,此事尚未来得及上报朝廷。但我辈河南父母官,此心此举,上可昭天地日月,下可对黎民百姓!” 说罢见谢凡面色如常,汪大人稍微顿了顿,又放缓口气说道: “治理河道一事,河南布政司自然一力支持。目下虽然人力物力不足,但赈灾刻不容缓,布政司开封府皆会有力出力,尽力而为。 即刻亦会上奏朝廷,详述河南受灾情状与堤坝修缮计划,再求朝廷支援。 谢侍郎这几日勘察辛苦,自然知道,河南上下皆是尽力赈灾,绝无虚假。哪怕我等分别上奏,也是经得起朝廷推敲。” 说罢脸上堆满笑容。 言下之意便是希望若是谢凡能够美言几句,河南布政司便可大力支持。 接着又摆出旧日溧水情分,请谢凡莫要纠结泄洪一事。 谢凡想起城外灾民惨状,不禁感伤同情: “看来官府为了保全开封府,便将乡村田地用来倾泻洪水了,任由百姓房舍田地被大水冲毁。 也没人提前通知灾民,好让他们早做准备,灾民一点准备也没有,只能惊慌失措逃难。” 谢凡现下本也需要当地支持,只好应承下来。 立马趁热打铁立刻落实粮食民夫数目。只是赈灾和修筑堤坝,两头需求,实在难以兼顾。 谢凡凝神苦思片刻,脑中闪现一个前世概念“以工代赈”,说道: “可否召集灾民中年轻力壮者,去修筑堤坝。若是有富裕,除去吃食,官府再外给些工钱?” 汪大人招来胥吏,一番计算,倒也可行。更要紧一份粮食能派上两次用场,河南府库中存粮和银子,加上朝廷赈灾钱粮,勉强便够了。 还免去了招募民夫服徭役一事。历来官府征发民夫都要费许多功夫,而灾民只需给口饱饭。 河工一事安排妥当,谢凡又去了开封府。 回想起城外难民聚集情形,大灾之后,恐有大疫,请求知府王问之除去每日放粮之外,再额外安排分发汤药,用于防治时疫。 只是分发汤药,王问之倒是比汪大人好说话了许多。虽然也假意抱怨了几句,说缺乏银子,但是谢凡稍劝了劝,王知府便答应下来。 谢凡见王知府配合,也顺势承诺会出头请城中药铺富户捐献,再求朝廷嘉奖。 两人年兄长年兄短,场面倒是融洽。 此后谢凡一日去河堤巡查,一日去赈济灾民,一日在布政司衙门安排庶务或是向季公公汇报进度。 河堤城外都井井有条,谢凡闲暇时候还利用杠杆原理设计了几个装置节省人力。虽然连日忙碌,但也颇感欣慰。 只是一日谢凡因为有事耽误,前往河堤稍晚了一些。远远有一个十多岁少年在路边等候,见着谢凡仪仗便格外欢喜,连连拍手鼓掌,一溜烟跑了。 谢凡心中颇感好奇,但当着随从下属,他并未招来少年询问。而是暗暗打发顾三郎去打听缘由。 回城路上,顾三郎悄悄回禀谢凡: “民夫中传言,每三日便会有个穿红袍子的大官来河堤上。当天伙食便有肥肉干饭、大馍馍。所以今日老爷去得晚了,便有人来打望老爷还去不去河堤。” 谢凡听完,稍一思忖,心中随即涌起怒意: “原来我这几日行动都被人琢磨明白了,我去河堤,就好好给河工安排伙食,我不去就糊弄!” 接着想到放粮赈济灾民,恐怕也是如此! 第112章 一枝春 谢凡虽是钦差,但在河南当地人生地不熟,事事都要仰仗地方大小胥吏。衙门胥吏阳奉阴违,也是官场常态。哪怕自己将此事告知汪大人也不一定能够杜绝。 可河工每日里都需卖力气,干重活,伙食万万不能克扣。 愤怒不能解决问题。谢凡生了一会儿闷气,便想出了应对之法。 从此之后,谢凡便随意前往三处地方,也不预先知会下属,也不固定时辰出发。 有时同河堤监工说明日再来,但第二日不去;有时同赈灾粥棚说明日不来,但第二日偏去。 谢凡未去之时,便不时打发顾三郎或者福顺去看看河堤和粥棚是什么吃食。 总得来说,十之七八,饭食未曾偷工减料。 谢凡带着随行工部属官劳心劳力苦干了三月,终于赶在天气转凉之前,黄河河堤与河道治理终于完工。 谢凡领衔一众官员,站在河堤之上,围观开闸放水。 随着闸门打开,水流倾泻而下,汇入黄河。大河东去,泥沙俱下,河底淤积泥沙也随之东去入海。 随后大小官员一行又去祭拜河伯,焚香祝祷,盼望来年风调雨顺,黄河风平浪静,百姓安居乐业。 谢凡连日劳心劳力,治河赈灾一切顺利。想到不日便可起身回京,今日终于能够睡个好觉,谢凡心情大好。 晚上泡脚时候便和福顺、顾三郎谈笑起来。 顾三郎先是说起: “老爷这阵辛苦,回家后可要好好休养。” 福顺马上附和: “要尤厨子多做鸡鸭鱼肉,给老爷进补。可怜我们辛苦奔波,那个季公公却每日稳坐衙门,都未曾做事。” 接着笑嘻嘻说道: “还好百姓都知道是钦差老爷劳苦功高,白日里听说有百姓在家中供奉了老爷为河神,早晚三柱香,跪拜青天大老爷。” 福顺一脸得意,本是想着这般好消息,谢凡听了必定欢喜无比。 可是谢凡闻言,脸色却是一变,又细细询问福顺从何处知晓,此事流传可广? 见老爷表情严肃,而福顺还没回过味儿,顾三郎便抢先答了。 次日谢凡一早便邀请季公公一同拜访汪布政使和王知府。 谢凡首先便请求布政司衙门和开封府衙门都贴出安民告示,宣扬皇恩浩荡,治河赈灾都是仰赖天子圣明。再表彰捐款富户和药铺。 贴告示、发表彰不过举手之劳,两位大人都一口答应。 接着谢凡又请求河南当地官府以天子赈灾名义,分发粮食和粮种,接济灾民过冬和来年春耕。 分发粮食粮种,却让汪、王二位大人犯了难,连连推脱说: 为了赈灾治河,官府粮仓中存粮早已消耗殆尽。 谢凡心中猜测,粮仓中多半还有存粮,只是官府却不愿现下就分发出去。 毕竟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万一有不时之需,河南当地才好应对。 正当谢凡思忖如何说服二位大人早日开仓赈济,季五福却开口说道: “圣上在宫中听闻水患凶猛,怜悯河南百姓,前日里刚刚从内帑拨了万两银子,赈济百姓。” 此言一出,在场官员皆是面向京城山呼万岁,叩首谢恩。 接着河南官府便张罗着给受灾百姓分发银钱粮食,帮助灾民度过难关。 季公公此次却不再稳坐钓鱼台,指派下属清点灾民户籍册,又打发随行锦衣卫监督分发赈济钱粮。 谢凡只觉季五福往日不动如山,现下如此亲力亲为,恐怕大有深意。 但是现下季太监出手,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又有助于百姓,也不再多言语。 终于又完成赈济,吃过河南布政司衙门送行宴,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京城复命。 回到苏州胡同家中,谢老秀才已经领着家人在门口等候。 陆氏和孙嫣然见着谢凡面上风尘仆仆,黝黑憔悴,都心疼得红了眼眶。 三个孩子几月不见父亲,也格外觉得亲切,围拢在谢凡身边。 小呦呦更是扑到谢凡怀中,抓着谢凡胡须说道: “爹爹黑,黑爹爹。白回来,白回来,快些白回来。” 晚间吃饭,家人都不住给谢凡夹菜,谢凡碗中鱼肉时蔬都堆成了小山。 陆氏一边夹菜一边给乖孙介绍,前日里陆家差人送了江南土产来,虽然不十分金贵,但都是些有心意的。又说起陆家大孙子已经进学。 可是陆氏一句话还未说完。谢老秀才就咳嗽了两声,打断了老妻,只让谢凡安心吃饭,早点歇息。 次日谢凡入宫面圣,向朝廷禀报河南治水赈灾情势。 谢凡在河南一直有折子送回北京,季五福更有暗中上奏。所以朝堂上只是表面功夫,天子嘉奖一番,众人叩首谢恩,皆大欢喜。 谢凡此次办差,照例官员须给太监好处,可这实在是让谢凡犯了难。 虽然季五福未曾向自己明示暗示索要好处,但是自己却不能得罪太监。 历来都说太监最是贪财,送银子应当不错。可若是送银子,一来怕有碍自己清流名声;二来自己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多少。 谢凡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是好。孙嫣然便提议: “古人有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据说这季太监颇好风雅诗文,不如送些风雅之物,倒是不拘价值几何。” 说罢打发尤厨子将前日陆家送来时鲜冬笋捡了好些出来,体面装点,送予季公公。 礼物不够贵重,总还要写些风雅文辞才好。 谢凡一时想不出现成诗句文章,颇为苦恼。 忽然想到多年前做庶吉士时,贸然写诗那尴尬局面,谢凡不禁脚趾抠地。 正在苦恼之际,孙嫣然递来一张小笺,上面以馆阁体工整写着: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诗句出自南北朝陆凯所作《赠范晔》,原意本是赠送友人一支报春梅花。 而梅花品行高洁,更喻指友人德行。浅语中,有深意。 谢凡所赠是冬笋,也有报春之意,笋生长而成竹,也是高洁之物。正是十分合适。 冬笋送到季太监宫外私宅,季家家人态度和蔼有礼,恭敬收下冬笋,再无回应。 注释: 《赠范晔诗》全文: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第113章 东阁大学士 谢凡听了送礼家人回话,心里忍不住有些忐忑: “怕不是季太监觉得我这礼物太轻?” 细细回想在河南自己与季五福几乎朝夕相见: 大小官员对季五福都是客气有加,季五福也不曾作威作福,总是满面春风,进退有度,并不似气量狭小之人。 只是季公公城府深沉,叫人看不出喜怒深浅来。 “也罢,以后再与季公公打交道,我小心些便是。” 此后谢凡忙于公事,一点小小担忧倒也未曾放到心上。 每年谢家都会与陆家、张家互赠年货。 只是今年新年,陆家、张家所赠年货格外丰厚。 名头是谢老秀才来年即将年满八十。 八十耄耋,无论前世今生都是高寿。 可是谢凡已经多年为官,心思也自然而然多了起来,直觉便想着: “两家送来厚礼恐怕并非只为祖父贺寿。” 但是祖父祖母见着家乡土产分外欢喜,大过年的,谢凡也不想拂了老人家兴致。只是欢喜过年,并不多言。 倒是季五福给谢家送了新春年礼。是一盒子精巧江南糕点,四方素白棉布帕子,随礼物也有一句诗: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在北京城里,南方点心颇为难得,但是不算贵重。 和谢凡年前赠送冬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倒是四方帕子和诗句让人摸不着头脑。 季家人送礼来时,谢凡外出应酬并不在家中。 孙嫣然收下礼物,她对着“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一句冥思苦想,甚至翻阅书籍也未曾找到出处。 孙嫣然心中不禁纳闷: “这诗并非古人诗作,难道季太监还会吟诗作赋? 只是这句没头没尾,好叫人莫名其妙。” 孙嫣然将礼物原样放好,待到晚间丈夫回家,便请谢凡观瞧。 谢凡先是打开点心盒子,见糕点精致可爱,随口便说: “难得是家乡风味,等下送去给祖父祖母,让老人高兴高兴。” 接着见到素白帕子和诗句,谢凡猛然想起多年前燕九节白云观庙会情形,那个小小少年在僻静之处独自哭泣。 “那个孩子居然是季公公?难怪在河南时候,他瞧着我神色那样奇怪。” 孙嫣然见丈夫面色大变,便询问道: “夫君识得这诗么?到底是何意思?” “这诗是清,啊,是我亲自写的。” 谢凡差点脱口而出“清代诗人”,连忙改口是自己所写。 接着对妻子念出全诗,又将曾经见过季五福一事略略讲了。 孙嫣然听完《苔》诗,莞尔一笑,称赞丈夫原来如此才华横溢,又可惜谢凡忙于政务,无暇作诗。 谢凡再次冒用他人诗作,听得妻子称赞,不禁微微脸红。转头说起自己居然没能认出季公公,实在尴尬。 孙嫣然略一思忖,说道: “但凡出身低微之人后日飞黄腾达,都不喜旁人提起旧日低贱。 多年前一面之缘,夫君未曾认出也是无妨。此后按照身份,恭敬应对便好。 不过这句‘青春恰自来’,似乎暗示夫君将有好事。” 谢凡也觉得妻子所言有理,连连点头。至于是否好事将近,谢凡并不在意。 只是想起季五福对着自己那似笑非笑神情,心中总有些发毛。 孙嫣然所言非虚,节后季公公果然登门宣旨: “谢凡授工部尚书、进东阁大学士,与诰命。”又赏赐银币、羊酒如例。 工部尚书为正二品,二品官员可封赠二代: 因此谢凡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妻子,都得封赠。 谢老秀才得封文散官衔,为“资善大夫”,陆氏与孙嫣然得封诰命,为“夫人”。而谢凡父母,虽然早已去世,也得赠官衔诰命。 谢凡年仅卅五,便位列六部尚书、晋身内阁。 谢家众人皆是欢欣鼓舞。孙嫣然欢喜之余,稳了稳心神,暗暗打发来兴去拿来银子,又悄悄递给谢凡。 谢家全家磕头谢恩之后,季五福笑眯眯将谢凡扶起。 谢凡抬头正对着季公公俊美面庞,只见季五福一双桃花眼中饱含笑意,十分亲切。 此时谢凡已被这泼天富贵,给砸得头晕目眩。所以见季五福似笑非笑神情,尚未心中发毛。 谢凡借机将银子送给季公公,季公公却微笑不受,只是凑近谢凡,附耳说道: “锦衣卫将谢大人自中进士以来,事事都上奏清楚了。 皇爷喜欢《西游记》,不喜《志怪录》。修筑堤坝那个滑轮,皇爷也十分中意。” 接着季五福后退两步,再客套几句,便匆匆离去,只留谢凡呆立当场。 晚间谢凡辗转反侧,思绪纷纷,脊背发凉,难以入眠。 谢凡因着治河赈灾有功,欢喜升官。 可是河南布政司却被查出贪腐。 粮仓账目中粮食数目与季公公率领锦衣卫暗中所查数目不符。 河堤修缮之后,账目上还有粮食万石,可仓中实际一斗麦子也无。 以汪大人和王知府为首一众大小官员都革职查办,下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季五福因查办河南贪墨一案有功,得封正四品御马监掌印太监。 不久之后,谢老秀才八十大寿,谢家好不热闹。 往年谢老秀才过寿,谢家都只在家中关门庆祝。 可是今年,一来是谢老秀才八十大寿,二来是谢凡刚刚入阁,圣眷正浓,炙手可热。 朝中大小官员,但凡与谢凡有过点头之交,都送来贺礼。 谢凡和孙嫣然见着种种礼物,实在焦头烂额。不光需将礼物一一登记记录,礼物中太过贵重者,还要想方设法退回。 此次寿宴风光体面,觥筹交错,人人和乐。 谢凡耐不住同僚轮番敬酒,也饮了两杯。他不胜酒力,昏昏沉沉中,恍然想起,前世不知何处所见一句话: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注释: *出自清代孔尚任《桃花扇》剧中《哀江南》,全文为: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第114章 大展拳脚 内阁学士虽然名头上只是皇帝顾问,官阶仅为正五品。 可是实际上各项政务皆出自内阁票拟,内阁权柄如同宰相,亦可压制六部。 此时内阁之中有五位学士,五位学士之间地位高低乃是依据进入内阁之前后顺序。 所以谢凡在内阁之中,地位最低,年纪也是最轻。 自从季五福宣旨时暗暗说起《西游记》和《志怪录》,谢凡只觉芒刺在背,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天子马首是瞻。 可谢凡在山东乡试中亲取解元于志仁却仕途颇有些坎坷。 于志仁对着师长恭敬有加,观政后也顺利授兵部武选司主事,可偏偏对于朝廷边疆战事却过于直言不讳。 因着对朝廷东南抗倭一事上了折子,于志仁便被上官打发去了贵州谪戍边疆,任一个小小知县。 谢凡本也想借着阁臣身份,捞一捞自己亲学生,所以在吏部部推任命正式发出之前,谢凡专门下帖请于志仁来商讨。 谁曾想,于志仁对于戍边一事不忧也不恼,反而踌躇满志,立志要在边疆有一番作为。 谢凡见于志仁长方脸上一派坚定,便将那一句“替你想想办法”,给吞回了嘴里。 反而说了些在河南治河赈灾所得心得体会,地方胥吏如何阳奉阴违、如何征发民夫、如何清查粮仓等等。 这下于志仁倒是听得用心,不仅用心,还连连询问细节。 谢凡将于志仁送到门口,想到坊间传闻贵州穷乡僻壤: 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 谢凡忍不住为于志仁担心: “毕竟现在贵州是偏远地区,也不知他一个富家子弟能不能坚持得住。” 结果出乎谢凡意料,于志仁不仅坚持得住,还屡有捷报传来: 教化乡民,重修驿道,引进良种,鼓励耕种,还身先士卒,荡平山中盗匪。 于志仁三年期满,升迁为浙江宁波府正六品通判。 在宁波府,于志仁又整顿卫所部队,多次击退倭寇入侵。 谢凡在北京连连收到捷报,也为自己门生感到得意。 顾三郎出身浙江宁波,听得于志仁抗倭,便请求谢凡保举自己投奔于志仁帐下,为家人报仇。 谢凡想到顾三郎追随自己已经十年有余,一直尽心尽力。 相对自己早年收留之恩,顾三郎的报答可谓绰绰有余。于是修书一封,保举顾三郎谋个差事。 皇帝雄才大略,事事皆要花钱。 所以本朝历来缺钱,为了替天子分忧,内阁六部提了诸多方法广开财路。 比如改革税赋,不再按照人丁征税,服从徭役。 以土地数目进行收税,而官府需要民夫劳动,则另给工钱。是谓“摊丁入亩”。 谢凡知道民间户籍混乱,收缴赋税多有困难。所以又将早年所提“一条鞭”法,旧事重提。 现在谢凡身为阁老,权位今非昔比,更有皇帝大力支持。“摊丁入亩”和“一条鞭”法都从东南地方开始,渐渐实行全国。 改革税赋虽然功在千秋,可赚银子还是慢了些。 于是谢凡深思熟虑之后,又提议打开海禁。 参照盐引,朝廷每年发出海引,允许一些商人出海贸易,再派沿海卫所军队护卫,对抗海盗。 如此这般,朝廷得钱极快,沿海卫所多了好大一笔进项,商人出海也安稳许多。 张家和陆家借着谢凡暗示,提前知晓了朝廷即将开海禁。两家都做了万全准备,早早便获得海引,大赚特赚。 张世贤夫妻齐心,生意红火自不必说。许是因为近亲结婚,可惜夭折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也不太聪明。几个女儿倒是聪明伶俐。 陆有富前些年去了,如今是陆才明当家。 陆平友随着父亲经商,已能独当一面。他夫妇膝下只有一子,却没做生意,只专心读书。现已考中秀才,正备考乡试。 陆平恭则干脆同妻子定居南洋,方便生意往来。 几年之后,谢凡甚至听张家陆家说起,有卫所海军带着全副武备出海,假意护航商船,反过来将倭寇给抢劫了。 实在成了“官方海盗”,可对朝廷来说有利无害,所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它去了。 谢凡入阁时,本来位居最末。可架不住谢凡年纪最轻,在谢凡入阁之前四位阁老或是因着年老致仕,或者由于丁忧回乡。 夙兴夜寐十年之后,谢凡竟然成了内阁中资历最长之人,位列首辅。 谢凡成为首辅,祖父谢老秀才也年满九十岁。 以如此高龄来看,谢老秀才和陆氏身体还算硬朗,但是近日以来,谢老秀才记忆力越发差了。 谢老秀才常常忘记自己是不是吃过饭,换过衣裳。少不得被陆氏抱怨几句。 只是老夫老妻之间,偶尔斗嘴倒也有几分乐趣。 后来谢老秀才见到谢凡甚至都喊起了儿子的名字,对着两个重孙子则会喊成谢凡。 起初谢凡也没太在意,以为祖父嘴瓢。 只是笑笑,告诉祖父,叫错了名字。 再后来谢老秀才彻底糊涂起来,拉着谢凡,叫着谢凡父亲的名字,还劝勉他好好读书,早早考上秀才。 说到激动处,甚至还会出题考教谢凡。 说来无奈,虽然认不清人,谢老秀才出题倒是条理清晰,丝毫不错。 万幸谢凡沉浸四书五经多年,入仕为官之后又做了几任考官,不断练习,应对起来游刃有余。 听到谢凡答复,谢老秀才方才满意点头,放谢凡回去。 一日谢凡从衙门回家晚了一些,还未褪下官服便被谢老秀才瞧见。 谢老秀才见谢凡身着绯红官服,顿时大喜过望。连连夸赞儿子大有出息,做了大官,光宗耀祖。 一家人都颇为无奈,但也陪着谢老秀才欢喜了一场。 哄得老人家安心上床睡觉,方才完事儿。 谢凡位列首辅,老太爷九十大寿,谢家自然又是张灯结彩,好一番庆祝。 本来谢凡还有些担心老祖父在寿宴上犯糊涂,可出乎意料,谢老秀才在席上神智清楚,对答如流。 谢老秀才两次整寿都大操大办,陆氏比丈夫年长,却从不曾办过寿宴。 孙嫣然不禁好奇,晚间悄悄询问起谢凡为何。 第115章 儿女婚事 对此谢凡也曾问过祖母,原来陆家有个规矩: 为了惜福,老人不做寿,别让上天知晓寿数,方能长寿。 孙嫣然听了觉得有理,直言自己以后也不再做寿,才好长命百岁。 谢凡笑嘻嘻应了,却对妻子说,这几年还是做做寿,毕竟要给小闺女相看夫婿。 闻言孙嫣然认真起来,一一盘算今日赴宴宾客家中的未婚后生和闺中女儿。 谢家两子一女,除去长子已婚,次子女儿婚姻大事都还没有着落。 长子谢阳性子沉稳内敛,自小得外祖父孙大人教导,习得一身好学问。 回老家南直隶参加院试、乡试,都一帆风顺,年纪轻轻便得了举人功名。 婚姻大事上,谢阳听从父母之命娶了于志仁幼妹。 于氏生得白皙高挑,又出身大家,温柔娴静,知书达理,嫁妆丰厚。 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婚后三年已有了一儿一女。 而于氏长兄于志仁因为在浙江政绩卓着,前日升任了正四品福建福州府知府。 对于长子长媳,孙嫣然是一万个满意,可次子谢春就让她颇为头疼。 谢春性格脱跳,虽然同兄长同年考上秀才,却没考中举人,更没成亲。 反而在南京老家同表叔陆平恭结识,十分仰慕海外风物,恨不得出海亲眼见识一番。 此时孙嫣然忍不住对丈夫抱怨: “这么大人了,整日不着调,又不科举,又不结婚。将来要是跟着陆家二叔学坏,娶个番邦女子可怎么办。” 还好谢凡观念开明,又想着反正现下家境和谢凡年幼时早已不同。便安慰道: “儿子也还年轻,晚些考科举,晚些结婚也不碍事。” 又打趣道:“嫣然忘了当年我们也结婚颇晚吗?你甚至说不想嫁给我呢。” 想起当年,孙嫣然不禁老脸一红,半晌才反驳说: “那也是父亲肯为我操心,才能嫁给你。呦呦的婚事你怎么不多上点心。 儿子暂时不结婚就算了,女儿家婚姻大事,总是要父母更多操些心。 南城唐监生便对女儿婚事百万个上心,他家大姑娘十四岁就选了皇子妃,三个儿子也顺利定好了亲事。” 说到唐家,孙嫣然不免有些眼红。 谢凡倒不嫉妒唐家,毕竟自己做着官,女儿也没裹脚,可没法同皇家结亲。 只是想起女儿即将年满十六岁,还没定亲,谢凡也皱了皱眉头。 因为舍不得女儿受苦,又有孙嫣然小妹前车之鉴,所以谢家全家都默许了不给小呦呦裹脚。 于是小呦呦无忧无虑长到了十五岁。又从小同哥哥们一起随着外祖父读书,不只识文断字,更是颇有学问。 只是近些年来礼教越发严格,今日家中来访女眷,官宦人家年轻小姐都是三寸金莲,一派弱不禁风模样。 孙嫣然忍不住叹气:“现在北京城中恐怕难有合适人家。” 谢凡想了想说:“不如托人打听打听老家那边如何,张世贤他娘子王氏也没裹脚,性格也爽利。” 孙嫣然马上反驳道:“那可不行,张家小儿子可是个傻的,呦呦怎么能嫁去张家。” 谢凡本想说,找张世贤夫妇打听打听王家有没有适婚才俊。 对于王家,自家女儿算是低嫁,但是王家多年富贵。小呦呦嫁去,仗着父亲兄长身份,日子也自在。 可听妻子说起张世贤夫妻长子都没婚配,自己绕过人家亲儿子,反而去打听张世贤妻子娘家有无适婚男子,未免太免戳人伤口了。 于是略一思忖,说道: “那陆家呢?平友表哥和伍氏都是和善人,他们独生儿子,达哥儿前一阵中了秀才。 前次回乡,陆舅爷丧礼上,我们见过,长得好,举止有礼,文章也好,将来是能中举的。” 谢凡暗暗算了算陆达和小呦呦的亲戚关系,已经出了三代,是能结婚的。 还未等谢凡说完,孙嫣然犹豫道: “陆家达哥儿倒是好,可大了呦呦许多呢。虽然没娶正妻,说不定早有了妾室通房,叫女儿嫁过去辛苦。” 谢凡一想也对,以陆表叔的精明,估计盘算着等孙子中举有了功名再好求娶名门淑女。 可达哥儿二十多岁年纪,以陆家财力,他房中怎么会没有女子。 除非,达哥儿同他父亲一样,不喜欢女子。 谢凡又提议:“那于家如何?于氏是个好的,于家男子应该也不差。 于志仁说不定还有年轻兄弟、堂弟,我出面同他说和,他一定答应。” 谢、于两家本有师生情谊,又加上亲戚关系,谢凡想着小呦呦嫁去于家一定不差。 孙嫣然却叹了口气: “看于氏就知道,于家规矩大得很。呦呦在家从小自由自在,嫁去山东,天远地远。 无依无靠,一大家子人里做新媳妇,平白一堆规矩,长辈又多。呦呦怎么能受得了。” 往日于氏侍奉婆母恭敬有加,又善打理家务,孙嫣然十分受用。可轮到自己女儿,她却百般不情愿。 谢凡一来也舍不得女儿远嫁山东。又想起于志仁政绩卓着,升迁迅速,朝中便有议论:谢凡与于志仁结党。 所以于志仁虽然升迁,却被排挤去了福建,无法回京。 对于谢于结党之说,虽然目下天子不置褒贬,但想起皇帝那副笑里藏刀模样,谢凡也打消了念头。 夫妻两人忙碌一整天,又为儿女婚事盘算了这么许久,劳心劳神,终于沉沉睡去。 此后谢凡照旧兢兢业业做事,更多留心同僚家中是否有适婚青年男女。 可也免不了怀疑旁人同自家结亲,是冲着自己权位,亦或真是想寻个好亲家。 九十大寿之后,谢老秀才再没认错过人,越发精神了起来。 一家人都十分欢喜,说老太爷一定长命百岁。 初夏傍晚,谢老秀才还同谢春与呦呦说起往事: 从与陆氏成亲,与周秀才交友,谢凡父亲早逝,再到教导小谢凡读书科举。 谢春与呦呦难得听曾祖父说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子夜,方才各自回房睡了。 可惜乐极生悲,陆氏清早起来,便发现身旁丈夫已没了气息。 第116章 大结局 谢老秀才安然离世,容貌平静安详,仿佛睡着一般。 陆氏并未哭泣,只是在床边静静坐了半晌,方才起身换好衣裳,去告知孙儿媳妇。 因为谢凡每日都需早起做事,此时已经出门,不在家中。 孙嫣然听闻老太爷去世,连忙招来家人为谢老秀才整理遗容。 又招呼谢春和谢苹两个孩子回屋,坐定之后,缓缓告诉他们二人曾祖父昨晚没了。 再打发来兴托人往溧水老家给长子长媳送信报丧。 最后,再打发曾二哥在宫门口等着谢凡,请老爷径直回家。 谢老秀才已经九十岁,按照风俗,家中早已经给老人家备下了寿衣等身后之物,在棺材铺子中也早定好了一副棺材。 谢凡得知噩耗,便径直回家,见老祖父已经入殓,不禁眼眶发红。 但见祖母陆氏神色如常,家中众人忙而不乱。他便敛了心神,静静坐在官帽椅上。 谢凡低头坐着,回想这一世四十多年生涯,从少年苦读,日夜勤勉,到入朝为官,战战兢兢。 不知多久,谢凡忽然抬头,外间天色已经漆黑一片。 福顺一直等在谢凡身旁,见他抬头,先端来一杯茶给谢凡。见谢凡默默饮茶,福顺又咬了咬嘴唇,方才说: “老爷,是不是要写折子了?” 谢凡听到“折子”,点了点头,起身往书房去。 到了书房,孙嫣然已经将笔墨纸砚备好,见丈夫提笔不语,孙嫣然柔声安慰说: “孩子们哭了一场都睡了,祖母吃不下饭,但兰花也劝着去歇息了。若是皇上夺情,儿子们也能扶灵回乡。家里有我,别担心。” 谢凡红着眼眶对妻子点了点头,说:“你操劳了一天,不必等我,我写了奏折就睡。” 孙嫣然默默退出,留谢凡一人写奏折,奏请回乡丁忧守制。 明朝规定,凡父母去世,官员要辞官解职,返回原籍守孝三年,称为丁忧或守制。 按照礼法,子女为父母服最重斩衰之丧。但谢凡父亲早逝,谢凡身为谢老秀才独孙,便是所谓承重孙,需要主持操办祖父丧事。 所以承重孙为祖父也是服最重斩衰之丧,需要守孝三年。 谢凡慢慢写完,眼中却忽然落下一滴泪来。眼泪将字迹晕开,很快又有更多字迹被晕开。 前一份是用不上了,谢凡只好又写了一次。 次日谢凡奏请辞官,回乡守孝。 天子果然参照前例,夺情挽留。可出人意料,谢凡坚持辞官,之后又再三奏请回乡丁忧 前两次辞官,皇帝都留中不发。直到第三次,皇上也忍不住称赞谢凡纯孝,真心不恋权位,终于首肯,并赐。 将苏州胡同宅子托付张牙人典出去之后,谢凡便带着全家,扶灵回到老家溧水。 谢老秀才寿终正寝,乃是喜丧,又因谢凡身份,身后之事实在风光。 不光是连宗的谢家族人、亲戚陆家、张家,应天府大小官员都亲自登门吊唁。外地的山东于家,往年被谢凡取中的门生,北京城中和全国各地都有官员送上奠仪。 溧水县官府又寻了一处风水极佳的阴宅,将谢老秀才遗体妥善安葬。 谢老秀才入土为安,陆氏就着时鲜素菜吃了满满一碗饭,并几样果子。 饭后便拉着孙儿和孙儿媳妇,郑重其事道了一番感谢。又将自家多年体己、老家房契地契,都亲手交给了孙嫣然。 当晚陆氏便在睡梦中随丈夫去了。 谢家又接着办了一场喜丧,合家老小,前前后后忙碌了几月。终于将陆氏与谢老秀才合葬。 其实近几年来,谢老秀才年老昏聩,早已不是家中顶梁柱,谢凡的启蒙严师,也不是喜欢研究学问的迂腐秀才,甚至很难和家人谈天说笑。 陆氏出身乡下地主之家,大字不识几个,对于八股文章两眼一抹黑,朝廷大事更是一窍不通。后来年纪上来,管家也精力不济,早丢给了孙儿媳妇。 谢凡忙于公事,同祖父祖母平日里相见,也多是问安,说些饮食、睡眠等寻常琐事。 祖父祖母垂垂老矣,糊涂昏聩,可在谢凡心中,祖父祖母也如山岳河流一般。哪怕山岳河流沉默无言,但是其存在本就是意义。 这一番忙碌之后,谢凡身心疲惫,又因为守孝,只在家中闭门谢客。 谢凡回想此生: 前二十载科举,只是一个“勤”字,后二十载为官,只是一个“慎”字。 日月蹉跎,而无自由,此后余生,从心而为。 守孝二十七月期满,谢凡上报吏部,因为染疾体弱,无法起复。 之后谢凡赋闲在家,着书立说,分门别类:农学、水利、物理、化学。又制造出种种新奇事物,所谓不锈钢、青霉素。 之后谢家长子谢春考中二甲进士。出任巡按御史,因刚正不阿,曾被罢官,不过最后官至刑部尚书。因屡破奇案,有“青天”之名。 次子谢阳则改姓为孙,继承孙家宗祠,为孙大人夫妻养老送终。此后移居岭南,多次出海贸易,孙家成为岭南一方大族。 小女儿谢苹,她终身未婚,育有一女。继承父亲衣钵,协助工部造出蒸汽机和滑膛枪炮。 嘉历皇帝以秘密立储之法,立四皇子为帝。明军借枪炮之利,大败北方劲敌,朝廷得以在辽东与西北设立布政使司衙门。 国强民富,盛世太平。 正文完,于公元2023年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