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录》 第1页 《清嘉录》作者:太子姑娘【完结】 文臣攻 x 帝王受 ,强强 cp:变法文臣忠犬攻 x 二度谋反帝王受 【注意:帝王受,帝王受,帝王受!!!】 he,强强,年下,1v1,正剧风 —————— 市井传言,清嘉帝心狠手辣,二度谋反,毒杀了自己的亲哥。 当沈嘉进京面圣时,才发现清嘉帝和传闻中的一点也不像。 不仅不像,他还认出陛下是当年自己救下的跳崖寻死之人。 —————— 一句话简介:歷经沧桑看透世事的皇帝,遇见了积极乐观的忠犬攻,一边搞事业,一边谈恋爱的故事。 第1章 行路难(一) 「听说那一日,陛下率兵攻入皇宫,永文旧臣俯首跪于宫门两侧。陛下骑着马,入午门,过金水桥,一直骑行至奉天殿内。那些永文旧臣看着陛下的马蹄踏在丹陛之上,仿若踩在他们的心头。」 说书先生将手中摺扇「啪」的打开,兴致勃勃的摇着扇子继续说道:「永文帝想要伪装成太监逃出宫去,结果被亲信出卖,押送到陛下面前。他们兄弟俩这一见面,啧啧……」 说书先生露出遗憾的表情,坐在下面的一众听众纷纷起闹:「快说快说,是不是永文帝大骂了当今陛下?」 「那是肯定的,江山被弟弟夺了,能不骂吗?」 「听说永文帝骂陛下不能……」 说话的人刚说一半,就被其他人捂住了嘴,「莫说莫说,不想活了?」 有人露出迷茫的神色,有人似懂非懂。这时说书的「啪」的合上摺扇:「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二楼雅座处,一男子淡定的喝茶听书。自从一年前今上推翻暴政,登基为帝后,京城中的老百姓总是对城破那日津津乐道。毕竟在陛下还是秦王之时,所有人都盼望他再次造反,除了他的大哥永文帝。 为什么说是「再次」造反?因为当今陛下是歷史上罕见的,造反造了两次的人吶。第一次帮他老爹推翻了他大伯,第二次推翻了他大哥。两次都是以少胜多,险中求胜。故而陛下被世人认定是天之骄子,命中注定他应为帝。 「大人,他们说陛下不能什么?」男子对面的小童耐不住心底好奇,终于问出了口。 「我也不知道。」男子摇摇头,漠不关心般喝着自己的茶。此人姓沈名嘉,字长青,本是清水县一名小小知县,奉召入京,今日刚到,还没有正式面圣。 「大人,听说陛下心狠手辣,亲眼看着自己的大哥永文帝喝下毒酒。您明日面圣,可要小心再小心吶。」小童一脸担忧的说道。 「既然知道怕,还说『心狠手辣』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沈嘉笑了笑,掏出碎银子放在桌子上,「走吧,明日就见着了。」 是圣君还是暴君,明天就知道了。 翌日,沈嘉穿着厚厚的官服,在养心殿偏殿静坐。像他这种七品芝麻官,是没有资格参与大朝会,只能在偏殿等待皇帝下朝后召见。 和他一起待诏的,也是刚入京的几位地方官。众人差不多都是第一次面圣,心中颇为紧张,连寒暄几句做做表面文章的功夫都省了。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小太监过来传旨,宣众大臣觐见。 在小太监的带领下,沈嘉跟在几位大人身后,来到养心殿。他官位年纪最小,故而站在最后一排,随着众人下跪行礼,三唿万岁。 皇帝让众卿家免礼,并赐坐。众人战战兢兢,屁股只挨到凳子一半不到。沈嘉坐在后排,低着头听皇帝如同拉家常一般,询问地方收成如何,受灾与否,风土人情又是怎样的。被询问的官员十分紧张,对答中吞吞吐吐,但皇帝并未怪罪,反而说了几句勉励之语。 沈嘉听着皇帝的声音仿若寺庙里的钟声,洪亮又令人心神沉静,听着听着,他的心突然定了。那位紧张的官员,此刻也渐渐镇定,说话不再磕磕绊绊的了。 也难怪那位官员先前紧张,当今陛下不是之前的永文帝,没有那么好煳弄。他的江山,是他凭实力打下来的。外界将陛下传的仿如神明,他们这些没面过圣的小官员,自然是畏惧陛下龙威。 前面的人一一奏对完毕,终于轮到了沈嘉。沈嘉顿时提起精神,等候陛下开口。 「清水县知县沈爱卿。」皇帝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臣在。」沈嘉急忙起身,几步来到御前。 「清水县……是在秦州境内吧。」 「是。」 「秦州,朕倒是颇为怀念那里的风土人情。」皇帝笑了笑,仿佛回忆起之前的峥嵘岁月。 国人都知道,当今陛下乃康平帝次子,姓萧名翌,十六岁拜将,二十岁平定西瓯立下战功,深得他的皇祖父弘武帝的欢心,天下人皆称萧翌为战神。 二十二岁,萧翌谋反,拥其父康平帝上位。二十六岁,康平帝驾崩,传位他的大哥永文帝。因受永文帝忌惮,次年就藩秦州。三十岁,萧翌再度谋反,登基为帝,年号清嘉。 沈嘉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怀念秦州,那么偏远的贬黜之地。他不由微微好奇,大着胆子抬头望向龙椅上的陛下。 只见皇帝并未穿龙袍,只着了一件湖纱道袍。他的周身散发着一片平和,给人感觉极淡、极静,仿佛隔绝了俗世纷扰。一双眸子像一汪潭水波澜不惊,又如古井般深不可测。 第2页 见到圣上的庐山真面目后,向来无畏无惧的沈嘉,眼中露出了几分诧异。 他认识他,当今陛下竟然是那个心如死灰想要跳崖寻死之人?如今却想通了,甚至夺了天下? 没想到当年自己无意间救他一命,居然改变了国运。 作者有话说: 新年新气象,新年开新文了! 第2章 行路难(二) 那是三年前,正值永文三年。沈嘉初入官场,得罪了权贵被人打压,贬至陕西秦州清水县。虽然贬到偏远的西北,但他并没有就此消沉,反而干劲十足的帮扶当地村民,开垦荒地,养殖放牧,将贫苦的清水县搞得风生水起。 沈嘉作为知县,经常微服来到田野山间暗访。那日,他见一衣着华美的公子哥独自一人在山间,相貌陌生,看起来不是本地人。 那名公子哥一直坐在轮椅上,应是不良于行。沈嘉好奇,不由向他走去。等沈嘉走近才发现,此处背面恰好是一悬崖,而那公子哥的轮椅竟然停靠在悬崖边。 危险!沈嘉见状心提到了嗓子眼,可当事人仿佛并未察觉到自己身处险地。 正如沈嘉所担忧的,此时一阵劲风吹来,轮椅摇摇晃晃,即将被狂风颳翻。 沈嘉没做他想,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慌忙扶住了轮椅,却见坐在轮椅上的人神情淡漠,仿佛刚刚命悬一线的人不是他似的。 沈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沖那人吼道:「你发什么疯啊,腿脚不便还独自来山上做什么,不怕掉下悬崖摔死?」 「死不死的,与你何干?」那人没有道一声谢,撂下这句话,直接转动轮子走了。 沈嘉第一次被人怼得愣住了,等公子哥走远了才回过神,沖他的背影喊道:「残了瘸了,就要自杀吗?公子年纪轻轻,看衣着应是大户人家,至少衣食无忧。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家人想想。这世上比你惨的人多了去了,一个个都认命去死?真乃懦夫所为!」 那身影微微一顿,轻声说:「你不懂。」 沈嘉没有听见那名公子哥低声轻语,只恨自己的好心被人当做驴肝肺,心中恨恨道下次再也不救一心求死之人了。 ※※※※※ 按说三年前的一面之缘不会留有太多印象,但在生死间的初次相见,就两说了。 果然,皇帝的眼底也闪过一丝惊诧,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还是被沈嘉察觉了。 沈嘉一时心情复杂,不知该喜该悲。自己算皇帝的救命恩人,但他当时又辱骂了圣上,不知道陛下记起此事,是会罚他还是奖他。 沈嘉心中惴惴不安,只听皇帝用平稳温和的声音对诸人说道:「朝廷三年一次外察地方官,诸位在此次考绩中评为上等。你们将各州县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富足安康,众爱卿功不可没。朕打算将诸位调入京城为官,众卿且回到住所,暂等几日,调任的旨意不日便会下达。」 这就是升官了,众人虽然有所预料,但一下子从地方上变成京官,还是喜出望外。官员们纷纷行礼谢恩,皇帝淡淡的叫起,让众卿家都退下了,却单独留下了沈嘉。 沈嘉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知道皇帝想对自己说什么,顿感忐忑不安起来。 众人谢恩后鱼贯而出,偌大的殿宇中只剩皇帝和沈嘉二人了。皇帝从龙座上缓缓起身,走到沈嘉跟前。沈嘉闻到皇帝身上淡淡的百和香,似有静心作用,他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只听皇帝说道:「时间隔的有点久了,不过还是应该补一句,谢谢。」 至于谢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沈嘉没想到皇帝还会道谢,他愣了愣才拱手道:「臣,当时不知是陛下。冒犯之处,请陛下宽恕。」 「无妨。」皇帝笑笑,「不必拘束,坐吧。」 待沈嘉坐定,皇帝又问道:「卿当年就是清水县知县?」 「是。」 「这么多年,未曾升迁?」 沈嘉神色一暗,「是。」 皇帝心知永文朝吏治混乱,党同伐异,有志之士得不到重用。他替沈嘉惋惜道:「可惜沈卿一身才学了。朕见你将一贫困小县治理的井井有条,就知沈卿是有能力的。」 「陛下谬赞了。」沈嘉赶忙站起来说道。 「坐,坐。」皇帝示意他不必多礼,自己也找了个座位,坐在沈嘉跟前,「沈卿是哪年进士?」 「臣永文二年二甲十一名。」 「永文二年……」皇帝想起自己也是在永文二年被迫离京就藩,怪不得他没有在京城见过沈嘉。 皇帝打量沈嘉,见他虽然年纪轻轻,但行为举止不卑不亢,进退有据。最重要的是,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朝气,如同初升的太阳发热发亮。 皇帝看着朝气蓬勃的沈嘉,心中有些羡慕。这是他身上,所没有的。 「沈卿今年多大了?」皇帝突然问道。 「臣虚岁二十七。」沈嘉答道。 「二十七,正是好岁月。」皇帝感慨了一声,又道,「朕打算将你调入六科任给事中,虽然不过从七品,但是个做实事的地方。你可愿意?」 沈嘉一下子就激动了,他本以为自己最多做个没有实权的御史谏臣,没想到皇帝居然让他入六科做事。六科不隶属于六部,掌侍从、谏诤、补阙、拾遗、审核;驳正百司所上奏章,监察六部诸司。甚至可以弹劾百官,封驳诏旨。这是个真正的职小权重的地方啊。 第3页 「臣愿意,定不负陛下所託。」沈嘉说着又要站起来行礼。 「不必多礼。」皇帝阻止道,「沈卿啊,你表字是什么?」 「臣表字长青。」 「长青,沈长青。」皇帝念叨了两声,对沈嘉说,「长青啊,以后在朕身边做事的日子长着呢,朕不拘虚礼,你也不用太过拘束了。」 漫长的觐见终于结束了,沈嘉走出宫门,回首看向那宏伟的宫殿,心中充满着疑惑。比起初见时,陛下的性情变了好多。仿佛像一颗锋利的石头,被岁月磨平了稜角。如今的他温和儒雅,有仁君之风。 可是,明明他已夺得天下,坐上至高之位,不应该意气风发吗,为何反而风华内敛? 作者有话说: 註:本文架空,参考明朝。 第3章 行路难(三) 三日后,皇帝下旨升了一批人的官,其中就有原清水县知县沈嘉,调入六科主事。 沈嘉再一次回到京城,没把吴商吴阁老给气死。当年他就是上书弹劾的吴阁老,才被吴阁老的党羽打压排挤,贬至西北的。 可惜现在不是混乱的永文朝了,吴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嘉重返京城,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 自入京以来,沈嘉一直盯着吴阁老,却发现吴阁老比之前老实多了,不敢贪污受贿,不敢结党营私,反而打起十二分精神替朝廷办事。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再不像永文朝那般肆无忌惮了。 这令沈嘉不得不佩服当今圣上的御下手段了。听闻陛下刚登基时,为安抚士族,未曾杀戮永文旧臣,反而命吴阁老等人继续留在内阁,但首辅则换成陛下的心腹程尉廷老大人。吴阁老等永文旧臣,早是名存实亡,没有实权了。 沈嘉也不是睚眦必报之人,公是公,私是私。他不会编排罪名栽赃陷害,但一定会紧紧盯着吴阁老的一举一动。 除此之外,他还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观察陛下。 还记得那次面圣结束后,小童问他陛下如何。沈嘉思考良久才答道:「陛下是个很温和,又很矛盾的人。」 小童闻言疑惑不解。沈嘉却说:「我对陛下,越来越好奇了。」 好奇,实在是太好奇了。沈嘉每日观陛下早朝听政,听陛下问政阁臣,看陛下批阅奏摺。他发现陛下待下温柔,不怎么发火。阁老们政见不同吵成一团时,陛下三言两语就轻易化解了,而且还令双方都心服口服。 今上胸中有丘壑,治国又有手段,且不受权臣外戚之控制,怎么看都是明君之相。 只是沈嘉第一次看到陛下批阅过的奏摺时,还是大吃了一惊,甚至怀疑是不是陛下亲笔所书的。虽然上面的字迹工整清秀,然笔锋软绵而无力,许是因为腕力不足。 一个习武之人,一位少年将军,会腕力不足吗? 沈嘉想起初见时,陛下甚至不良于行,只能依靠轮椅。不知是以前在战场上受过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不过沈嘉现在看陛下行走无恙,心中的担忧也慢慢放下了。 一月之后,沈嘉在京中站稳脚跟,认识了六科中的同僚们,也渐渐熟悉了朝中之事。他主要负责的是掌管朝廷钱财的户部,在管钱这一块,他是驾轻就熟的。 近日,夔王大规模修缮王府,向户部要五十万两白银。沈嘉得知后,气不打一处来。他翻阅了户部去年的帐目,发现这不是夔王第一次向户部要钱了。可拖拖拉拉一年了,王府规模一扩再扩,银子一投再投,夔王仍不知足。 沈嘉看不惯这种败家子,大笔一挥想要驳回,却被同僚黎元裴大人给拦住了。 黎元裴好心劝沈嘉,别招惹夔王。 「为何?」沈嘉不解,难道只因夔王是陛下的同胞兄弟吗?就算是同一父母所生,他们皇室兄弟间,会有真感情? 「沈大人刚来,还不知道吧。」黎大人捋捋鬍鬚,对他讲解道,「夔王如今深得圣眷呢。陛下一登基,就将他的三弟从封地夔州召回。你也知道,本朝皇子成年后都要去封地的,除了未来皇位的继承人。可陛下将夔王留在京城,这里面大有深意啊。」 沈嘉一惊,心道难不成陛下有意传位于夔王?不可能吧,陛下比夔王大不了几岁,况且为何要传位于弟,而不是自己的子嗣?虽然,陛下目前无子女,无妻妾。 说起陛下的子嗣,沈嘉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一件怪事。陛下登基一年多了,居然没有一个臣子上书劝谏立后的? 难道大臣们不忧心国本?还是另有隐情? 沈嘉思虑万千,转了一圈后又跑回来了,对黎大人拱手道:「多谢黎大人好心,只不过沈某为给事中,户部处理不当之处,沈某自然得管。」 「哎,你呀,你呀。」黎大人摇头道,「年轻就是好啊,有拼劲。既然沈大人决心如此,在下就不再多言了。」 沈嘉驳回夔王所请,立马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夔王一大清早就入宫,跑到皇帝面前诉苦,「二哥啊,户部都已经批了的,结果卡在沈嘉那里了。此人不过是个小小从七品官,仗着手中有几个权,就敢在京城翻天吗?二哥,他驳了我的款事小,可王府建不成,损了朝廷的面子,如何是好?」 皇帝也没料到,沈嘉这么有勇气。他笑着安抚夔王,「放心吧,你的王府建的成。朕既然让你回京住,自然要让你住的舒服。」 第4页 「真的,二哥?」夔王一下子面露喜色,心道他的皇帝哥哥还是偏向自己的,便不再演苦情戏,欢欢喜喜的告退了。 等夔王离开后,站在皇帝身后的陈公公温声道:「陛下是要罚沈大人吗?」 「尽忠,你也觉得朕对夔王太过偏心了?」皇帝问道。 陈公公急忙道:「老奴不敢。」 「你是我潜邸老人,有话当说。」 陈公公略微沉吟,缓缓说道:「老奴是担心,夔王仗着陛下的宠爱,在外不知收敛,迟早会危害社稷,危害陛下。」 皇帝听后不置可否,淡淡道:「你看沈嘉此人如何?」 「看着,像是个直臣。」陈尽忠在皇帝身边数十年,早就看出陛下对沈嘉十分器重。初次召见沈嘉时,还单独留他叙旧。 然而陈尽忠并不知道沈嘉和皇帝认识的具体经过,只听陛下说有过一面之缘。 夔王喜气洋洋的出宫,被有心人看见后,皆传言陛下要惩治沈嘉。黎大人将外头传言告诉沈嘉,沈嘉倒不担心自己是否受罚,更气愤的户部又要破费银钱。他二话不说,前去养心殿请求奏对。 「刚哄走一个,又来了一个。」皇帝才用过午膳,笑着对陈尽忠说,「这一天真够热闹的。」 「陛下是否见沈大人?」陈公公问道。 「宣。」皇帝下令道。 沈嘉一进门,「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正气凛然的说道:「陛下,战乱刚止,百废待兴,朝廷正值用钱之际。然而永文朝亏空巨大,户部早已是寅吃卯粮,当今之际,陛下怎可为了一区区王府,消耗五十万两白银?」 皇帝淡淡道:「五十万两建造王府,实际上不算多。」 「臣认为,王府修建一年多,户部多次拨款,已有数百万两,可王爷依旧不知足。」沈嘉直言道,「陛下,臣怀疑王府规模是否过大,有无逾制,须工部官员审核判定。」 皇帝微微皱眉,「夔王的王府建造图朕看过,并无不妥。」 「可是,五十万,也太多了。」沈嘉依旧不肯妥协。 皇帝又问道:「长青,你此番来,就为说这些?」 沈嘉一愣,「是。」 「就不担心贬官被罚?」 沈嘉无所谓的说道:「臣早就被贬过官,无畏无惧。而且臣相信,陛下是明君,定能明断秋毫。」 这是给皇帝扣了个高帽子了,沈嘉看着耿直,却不迂腐,拐弯抹角的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皇帝笑了笑,「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第4章 行路难(四) 次日早朝,夔王罕见的来到了奉天殿,他身着亲王朝服,神情倨傲的站在第一排。一些官员见状,心中暗嘆一声,对沈嘉的遭遇表示同情。 而沈嘉的对头吴阁老,则暗暗窃喜。看来不用他出手,以沈嘉刚正不阿的性格,肯定会到处得罪人,早晚被赶出京城。 唯有沈嘉对众人或关切,或嘲讽的目光置之不理,一言不发的站在末排,等候早朝的开始。 三声鞭响,皇帝上朝。沈嘉远远的看着皇帝从御辇下来,只见他身穿黄色四团龙圆领袍,戴翼善冠,腰间系玉带銙,脚登皁靴,缓步走入殿中。 官员集体跪拜,三唿万岁后,早朝正式开始。 照例,首辅程尉廷上前禀报六部事宜。随后,便是今日议事的重点,关于夔王建府的拨款。 夔王率先出列,请求户部拨款五十万两。等他话音刚落,沈嘉立马出言驳回。两人在朝堂之上,争执不下。 吴商躲在人后,偷偷打量皇帝的表情,却见皇帝一言不发,也不见动怒,一时间猜不出圣意何为? 夔王则心中暗暗焦急,和沈嘉辩论途中,几次三番看向他的皇帝二哥。昨日二哥答应过自己能建成王府,今日怎的久久不表态? 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的态度,然而皇帝未置可否。 就在这时,首辅程阁老突然站出来,「陛下,夔王和沈大人各执一词,都有各自的道理。然而户部早已是寅吃卯粮,虽不至于拿不出区区五十万,不过老臣认为,如今朝廷百废待兴,钱应该用在刀刃上。」 程阁老的话摆明了是偏向沈嘉这边的,众臣虽然吃惊,但都知道程阁老代表的是圣上,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就连夔王也被堵住了话语,他看向皇帝二哥,心道二哥向来说一不二,从不会说话不算数的。今日居然为了一个小小的沈嘉,要破坏他们兄弟间的情谊吗? 此时,皇帝才笑着说道:「沈嘉不过从七品给事中,却能不惧强权,犯颜直谏。朕得沈嘉,如唐太宗得魏徵。」 皇帝这句褒奖让很多人暗暗吃惊,之前笑话沈嘉的人,再也不敢轻视他了。 沈嘉急忙拱手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朕准了沈嘉所奏,驳回夔王请求户部批准了的拨款。」皇帝最终做出判决。 「陛下!」夔王直视他的二哥,抱怨道,「那我的王府……」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夔王稍安勿躁,「夔王建王府所缺银两,今后由内帑补助。」 众臣再次一惊,陛下虽然敲打了夔王,但又掏出自己的私房钱补贴他,这又是唱哪一出? 沈嘉闻言也微微皱眉,但内帑的钱财不归户部管,他自然没有资格质疑。 夔王经歷一波三折,此时也不敢抱怨什么了。王府是能建成了,他的二哥没有骗他。 第5页 果然是帝王心术,圣心难测。 散朝后,沈嘉还是摸不透陛下的意思,问同僚黎大人道:「陛下当真如此偏爱他的三弟?」 黎大人摇摇头,「谁知道呢,反正表面上是兄友弟恭。之前也有人上书,说夔王在京城久居,不合规矩,可是陛下都压下来了。群臣说的再多,也没有什么用。」 沈嘉听后,更加疑惑了,陛下果然是个矛盾的人。反正他是不信能起兵反了自己大哥的人,会在乎所谓的「兄弟情谊」。不过陛下为何频频偏袒夔王,内有什么深意,则不得而知了。 与此同时,皇帝退朝后回到了养心殿,在陈公公的服侍下,脱下繁琐的朝服,换上了道袍。 大宫女木棉端上一碗参汤,笑着说道:「陛下今日下朝晚了,奴婢担心凉了,一直在小火上温着,这会儿刚刚好。」 皇帝看了一眼参汤,并不想喝,「天天喝这些补药,有什么用呢?」 木棉眉间轻颦,「陛下不愿看太医,如今连补药都不愿意喝了?」 陈公公在旁也劝道:「陛下看在木棉大清早就起来熬药的份上,忍一忍喝了吧。」 「哎。」皇帝摇头,还是认命的端起药碗,一口闷了。 等木棉拿着空碗退出去后,皇帝躺在靠榻上问陈公公,「夔王和沈嘉,都走了吧。」 「是。」陈公公佩服道,「陛下判的合情合理,他们哪敢再来烦扰陛下。」 「上次你说的对,朕是对这个弟弟太过纵容了。不过沈嘉……」皇帝微微皱眉,用右手揉了揉眉头。 陈公公见状,知道主子头痛犯了,立马走到皇帝身后,轻轻的按摩太阳穴。 皇帝头痛稍微缓解,才继续说道:「沈嘉虽是个直臣,朕反而更不敢用他了。」 陈公公的手微微一顿,「陛下不是将沈大人比作魏徵?」 「魏徵有他的好,也有他的不好。朕现在最需要的,其实是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谋臣。」 皇帝用人只有八字原则,「宁用循吏,慎用清流」。然而在此次外察中提拔入京的官员们,皇帝观察许久,未能发现一位可以担当重任之人。 如今的首辅程阁老,虽然是皇帝的心腹谋臣,但他年事已高,已过六十花甲。皇帝不知他还能在内阁担任首辅几年。恐怕程阁老之后,首辅之位后继无人。 第5章 浪淘沙(一) 夔王之事过后,皇帝又将沈嘉从六科调入六部,为户部员外郎。一下子升为正五品官,沈嘉却没什么欣喜之色,他更愿意在六科办实事,而非升官发财。 等沈嘉调到了户部,却发现同僚表面上看似对他尊敬有礼,但礼貌中带着点疏远。像黎大人那样的热心肠,沈嘉在户部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看着手中歷年帐册,沈嘉暗嘆一口气,认命的查起帐来。这些陈年旧帐,查来查去都查不到什么的。他算是知道,自己是被户部的长官和同僚,暗中孤立了起来。 不止户部,乃至整个朝堂,那些阁老、尚书们,都对沈嘉敬而远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皇帝突然派公公传旨,让沈嘉明日进宫,还特地叮嘱不要穿官袍,穿便服即可。 沈嘉满脸疑惑的接了旨,次日按皇帝吩咐,一身士人打扮便入宫去了。 养心殿的小太监让沈嘉在偏殿稍后,等他两杯茶饮尽,皇帝终于宣他觐见。 沈嘉步入养心殿,顿时眼前一亮。原来皇帝今日也换了装束,和平时给人的感觉迥然不同。 只见皇帝一身云锦华服,制式与锦衣卫的飞鱼服很像,腰间佩的也不是绣春刀,而是长剑。不过这身武人打扮,倒衬得圣上更为精神。沈嘉看后心道,这才有点铁血帝王的样子嘛。 而沈嘉自己则是身穿直裰,戴儒巾,和普通文人并无区别。 「今日随朕出宫走走。」皇帝带了沈嘉,又带了两名锦衣卫出发,而陈公公他们则被留在了宫里。 四人皆骑马而出,皇帝策马在最前方,两名锦衣卫远远的跟着后方保护,沈嘉不敢与陛下并辔而行,刻意落后半个马身,不紧不慢的跟着。 沈嘉第一次跟着锦衣卫出行,确切的感受到了锦衣卫的「赫赫威名」,真是所到之处人人避之,就算是京城中的达官贵胄也不愿意招惹锦衣卫。他们一行人一路上畅行无阻,出了京城,直奔京郊。 出城之后,沈嘉更困惑了,不知皇帝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然而刚出城门,官道上人烟稀少,皇帝突然扬鞭提速,后面的两个锦衣卫也策马跟了上去,一下子就超过了沈嘉。 沈嘉大吃一惊,眼见自己落到最后了,催促马儿赶忙追去。他之前自认为骑术还不算赖,没想到陛下马术更为精湛,将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沈嘉策马疾驰,才将将跟在陛下马屁股后边,只能望其项背。 就在沈嘉快要追不上陛下的身影时,陛下像是骑累了,渐渐放慢了马速。沈嘉这才腾出空擦擦脑门上的汗,长舒了一口气。 沈嘉骑马赶上前去,路过那两名锦衣卫时,感觉其中一人看自己的眼神颇为蔑视。沈嘉顿时大感惭愧,看样子陛下不是累了,是故意在等他呢。 沈嘉骑到陛下身侧,微微躬身致歉,「臣骑术不精,让陛下见笑了。」 「无妨,长青是文臣,是我一时忘了。」 第6页 「陛下……」沈嘉还要说什么,见皇上勒紧马缰,停了下来。沈嘉抬头,看见自己来到了一片农田间。 「我们下马步行,免得踩坏了庄稼。」皇帝说道。 沈嘉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心道陛下还真是体恤百姓。 皇帝将马交给那两名锦衣卫,只带沈嘉一人去田间走走。其中一名锦衣卫看着陛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皇帝则摆手道:「无事。」 沈嘉知道那名锦衣卫在担心什么,他心中也有些紧张,跟着陛下身后劝谏道:「陛下身边不带一名护卫吗?」 「田间都是些农民,而且……我也会保护好长青的。」皇帝促狭的笑道。 面对陛下半开玩笑的话语,沈嘉一时接不上来。只听陛下又说道:「长青,我长你四岁,你我算是同辈,在外称唿表字即可。」 沈嘉一愣,「啊?」 皇帝一笑,接着说道:「我字,微明。」 微明,萧微明。 老子有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是谓微明。」 沈嘉将「微明」两个字细细咀嚼,心道皇帝果真是信仰道家的。 田间道路泥泞,陛下走得虽然慢,却很稳。沈嘉跟着后面,心里老想起陛下不良于行那件事,结果自己反而想入迷了,一不小心撞到陛下身上。 皇帝回头,见沈嘉身形不稳,伸手扶了一下他,没有让他狼狈的摔倒。 「多谢……微明兄。」沈嘉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又在陛下面前丢脸了。 然而皇帝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在户部待得还习惯吗?」君臣二人在田地里走了一段时间,皇帝终于发问了。 「臣刚入户部,一切还不熟悉,仍在学习。」沈嘉说完一阵心虚,他总觉得皇帝似乎早就知道了他在户部的情形,这才带他出来谈心的。 皇帝笑笑,「是该学习。朝中不比地方,入了京城,长青要事事小心,不可再莽撞了。」 沈嘉捉摸着陛下这是话里有话,是怪他处理夔王之事,太过鲁莽吗? 「开国百余年,你看我大梁朝,如今最大的危机是什么?」皇帝又换了一个话题。 沈嘉一愣,心道皇帝是指西北边患,还是说沿海倭寇,还是朝中党争?这个话题有点大,他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可皇帝仿佛没有真让沈嘉立马回答,反而说道:「出了半天了,饿了吧。」 「啊,还……还好。」话题转变之快,让沈嘉一时反应不过来。 皇帝负手走在前头,「走,去吃饭。」 第6章 浪淘沙(二) 沈嘉被皇帝在田间熘了一圈,又骑马跟着锦衣卫去了路边小摊。皇帝毫不在意街边摊简陋,兀自坐在小板凳上,锦衣卫则坐在皇帝两侧。 皇帝看沈嘉还站在一旁愣神,又调笑道:「怎么,还要我请你吗?」 「不、不必。」沈嘉看小小四方桌只剩一个空位,不得不顶着皇帝炯炯有神的目光,在他对面坐下来了。 「军爷,要点什么?」摊铺老闆看出了锦衣卫的服饰,于是点头哈腰,生怕得罪了这帮大爷。 「来碗面。」皇帝看向沈嘉,「长青,你要什么?」 沈嘉略显拘束,对老闆道:「一样。」 四碗面很快端上,两名锦衣卫一言不发,替皇帝试毒后就低头吃自己的面,大口咀嚼,几下就吃完了。而皇帝吃饭也吃的很快,几筷子下去大半碗面就没了。 果然到了最后,其他三人放下碗筷,只剩下沈嘉一个人还在埋头吃面。感受到头顶若有若无的三道视线,沈嘉又一次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让皇帝等他,好像不太好;放下不吃,又浪费粮食。于是沈嘉现在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长青不用着急。」皇帝看出了沈嘉的窘迫,便找店家要了碗面汤慢慢喝着,仿佛是在陪他,沈嘉一时间不觉得那么尴尬了。 沈嘉一边吃着面,一边想着,听说陛下十六岁入军营,是在军中长大的。难怪吃饭吃得那么快,这才有点武人的做派。沈嘉想起皇帝在宫中一般穿着道袍,仿佛快要出家似的,今天一出宫,倒是看到了陛下另一面。 不知道这位陛下还有多少面没有展露出来,沈嘉对他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两位锦衣卫也要了碗面汤,喝完后又尽职尽责的出去站岗了。皇帝见沈嘉吃完面,却没有起身,反而闲闲的看向田间,「长青,今日在农田里,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农田荒废了不少。」沈嘉实话实说道。 一般战时,田间大多是荒废的。但现在并无战事,这里的田地却依旧没有人种。 皇帝招手叫来店家,指着那片田,「这是哪家的田地,怎么荒着?」 「本来都是农民的,现在被什么王爷还是侯爷的给强占了。」店家摇摇头,「那些贵人哪里懂种地,又雇不上人,就荒着。」 「那农民去哪了?」沈嘉问道。 「农民啊,宁愿经商,也不愿种地。每年种的那点粮食,上交给僱主九成,剩下的还要留一部分当种子,哪里够一家人吃。」 沈嘉微微皱眉,他看向对面坐着的皇帝,并未见他龙颜震怒,仿佛早就知道这一情形。 第7页 皇帝掏出一两银子,问店家:「多少钱?」 「八文。」 「微明兄,我来。」沈嘉立马掏出八文钱。 店家看着整银和零钱,对皇帝道:「这个,小店找不开。」 皇帝笑笑,没有强求,收起银子离开了。沈嘉将钱付给了店家,急忙追了出去。 「长青倒是个实诚人。」皇帝骑在马上,对他说道。 沈嘉反而面色微红,今天自己不知怎的,几次三番丢脸。自己在陛下面前,就像是小孩子在家长面前一样,频频出错,却被陛下包容。他作为臣下,反而一直让陛下迁就着自己。 这不,陛下骑行的速度,比来时更慢了。 皇帝手执缰绳徐徐而行,看着田间风景,对沈嘉说道:「之前的问题,你想好了吗?」 之前的问题?沈嘉想起来了,陛下询问大梁之患。刚刚沈嘉还没有什么思路,被陛下带着看了荒废的良田后,此刻早已胸有成竹。 「在土地。」沈嘉答道。 果然,皇帝点点头,很满意沈嘉的答覆。他说道:「长青啊,朕知道你在户部,颇为艰难。户部自永文朝,一直是铁板一块,就连程阁老,也插不进手。长青,朕希望你能将这块难啃的骨头,啃下来。」 沈嘉这才懂得皇帝的深意,陛下是想要动户部,甚至是土改。而土地和税收,正好是户部管的。 或许不止是户部,吏部、工部、礼部、刑部、兵部,这些全要整顿。京城、南北直隶、十三司,这些地方也全都要变革。 沈嘉看向陛下挺拔的背影,心道这可真是个难啃的骨头啊。他仿佛知道了陛下为什么选他们这些地方官入京,又为什么把他安插在看似不起眼,实际上掌管实权的六科。陛下想做的事情,远比他想像中的要艰难得多。 皇帝回到宫中,陈尽忠早已备好了洗脚水,让陛下泡泡脚,解解乏。 「陛下累着了吧。」陈公公一边给陛下捏脚,一边问道。 皇帝闭着眼睛,泡着脚躺在躺椅上,「还好,一直骑马,后来在田间走了走。」 「泥路难行,陛下怎么还去田里了。」陈尽忠担忧道,「大夫说了,不可久立,不可疾行。」 「不可久立,不可疾行,又不是说不可走路。」皇帝被气笑了,「你们啊,别一个个如临大敌。调理这么些年,朕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 陈公公看着主子欲言又止,陛下现在愈发讳疾忌医,自入主皇宫后,连太医都不愿意看了。 第7章 浪淘沙(三) 沈嘉被皇帝一番鼓舞,回去后有了干劲,开始查户部歷年的帐本。然而户部尚书葛大人让他看的帐目明面上都是平的,什么都查不出来。不过沈嘉在地方上歷练许久,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他知道户部肯定有暗帐,他接着查帐的由头,将户部翻了个底朝天。 户部的人向葛大人汇报沈嘉的异常,但葛大人大手一挥,「不用理他,几百本帐本让他慢慢翻,能查出什么就怪了。」 户部官员们都等着看沈嘉灰头土脸的样子,然而当沈嘉查了三天后,皇帝下令,派锦衣卫协同调查。 皇帝的这一举动令众官员心底戚戚,朝野震动。明白的人都知道,陛下终于要对那些永文旧臣出手了。 因为朝中户部的烂帐,多是永文朝遗留下来的。永文帝骄奢淫逸,大兴土木,底下的官员们也不干净。借着给永文帝修建宫殿的由头,从中贪了多少,他们心里自己有数。 吴阁老第一个就坐不住了,暗中开始和自己的党羽联络。一时间,繁华的京城中暗流涌动,官员们深夜偷偷会晤,商量解决的办法。 可惜,皇帝早有先见之明,这时锦衣卫的作用就出来了,严盯着各位官员,谁敢私会,一律抓去诏狱审问。 唯有沈嘉虽置身于风浪中心,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扑在查帐上。 毕竟,几百本帐本,不是几天能对完的。 是夜,户部大堂寂静无声,官员们都已回家,只留下沈嘉一人还在看帐。他搞出如此惊天骇浪,不用说户部的官员看他不顺眼,没有一个人敢帮他看帐的。甚至连和他说说话,给他端茶送饭的内侍都没有。 沈嘉从天不亮就来户部,一直忙到夜幕降临。一整天下来,他看帐目看得头晕眼花,却还有大半没有算完。 突然沈嘉闻到了饭菜香味,他顿时一愣,从案牍中抬起头,才发现皇帝悄无声息的来到了户部大堂。 皇帝微笑的看着他,「长青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吧。」 沈嘉也没有客气,他的确饿了,谢恩后从陈公公手中接过饭碗,狼吞虎咽的扒着。 皇帝则靠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帐本随手翻开。 等沈嘉吃完饭,皇帝拍了拍那一摞未看的帐本,「这么多,长青一个人看不完吧。」 「臣,尽力为之。」 「朕哪能让长青一个人辛苦。」皇帝说着,拿起算盘,开始帮沈嘉看帐。 沈嘉心底升起一股暖流,没想到第一个帮他查帐的人,是皇帝。 皇帝对帐速度极快,一眼扫去,偶尔拨拉几下算盘。等沈嘉看完厚厚一本帐目后,他随意扫了眼皇帝身前的桌案,惊讶的发现,皇帝已经看完三本了。 没想到陛下骑马快、吃饭快,连查帐也快。沈嘉想起很早以前就听说过陛下的大名,那时候他不过十六七岁,击退西瓯大军,保卫西北边境。人人都说萧小将军乃战神转世,是上天赐给大梁的少年英雄。 第8页 眼前之人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沈嘉顿时自惭形秽,摇摇头赶走脑中的胡思乱想,低头继续看帐目。而对面的皇帝依旧飞速翻阅着,并不知道自己给沈嘉带来了压力。 桌上烛台烧了大半,灯火摇曳,衬得伏案的两人身影忽明忽暗。陈公公转头看向窗外,月上柳梢,天色已晚。他轻轻走到陛下身侧,温声细语的说道:「陛下,已经二更了。」 「这么晚了。」陛下放下笔,转了转略显僵硬的脖子,「长青,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查。」 「是,请陛下也早些安歇。」沈嘉躬身道,「臣恭送陛下。」 皇帝站起身,又对沈嘉道:「明日申时,你拿着帐本,来朕的养心殿。朕叫程阁老也来一起查帐。」 送皇帝走后,沈嘉并未回府,依旧留在了户部。陛下让程阁老也参与进来,是不是嫌他查的慢了?沈嘉不怕累,就怕自己是他的累赘,跟不上陛下步伐。 等到第二天下午,皇帝看沈嘉熬得发红的眼睛,便知他一夜未睡。他嘆口气,「长青,何必如此拼命?」 「臣……臣怕误了陛下的大事,成为陛下的拖累。」 皇帝温和道:「怎么会是拖累,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是助力。朕让程阁老来,也是想帮你分担一二。」 原来皇帝并没有嫌弃他,沈嘉一下子心情大好了。 皇帝再未和沈嘉闲话,二人拿着一摞帐目,分坐两边,低头算帐。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陈尽忠轻步走进殿中,「陛下,程阁老到了。」 皇帝放下帐本,「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从门外走进一个白髮苍苍的老人,他佝着背弯着腰,走路很慢,官服穿在身上略显宽大。这位看上去和蔼慈祥的老者,便是当朝首辅程尉廷。 程尉廷正想向皇帝行礼,皇帝便让陈公公搬来凳子赐坐了。沈嘉见皇帝对程阁老格外尊重,一口一个「程老」,没有一丝帝王的架子。 沈嘉知道,程尉廷是当今陛下心腹重臣,他从永文朝就跟着陛下去了西北秦王府当幕僚,后来随着陛下出征,一路打进北京城。皇帝在军政之事上,多为倚重程阁老。 这边皇帝和程阁老说完,沈嘉拱手向阁老微微施礼。程阁老的目光停留在沈嘉身上许久,才捋了捋鬍鬚道:「后生可畏。」 皇帝笑了笑,「还需程老指点。」 程阁老道:「有陛下在,何须老臣?」 沈嘉在旁听得煳里煳涂,没听懂他们君臣二人打什么哑谜。随后皇帝给程阁老一堆帐本,「今日大家都要辛苦了,这些帐目,最好能够看完。」 沈嘉心中一凛,赶忙坐下看帐,他可不想再当最后一名了。 这次沈嘉是多虑了,程阁老年迈,看帐算帐比他们慢得多了。但沈嘉总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从程阁老那边有道目光,时不时的打量自己。然而沈嘉没有多想,继续低头查帐。 时过酉时,皇帝叫人传膳。沈嘉第一次在养心殿用膳,见圣上的膳食并不多么奢侈,不过八菜一汤,但菜色更为精緻点。陈公公请阁老和沈嘉移步,但皇帝却坐着未动,依旧在看帐。 沈嘉诧异的看向皇帝,又略带询问的看向陈公公,但陈公公却什么也没说。 程阁老仿佛见多了似的,自顾自的吃着米饭。沈嘉老是惦记着陛下,吃的食不知味。程阁老见他老往陛下那边瞟,才轻飘飘的说了句,「陛下不吃晚膳。」 「为什么?」沈嘉心想,这可对胃不好,怪不得陛下那么瘦。 程阁老摇摇头,不再多语。 沈嘉看着满桌美食,原来只是为他俩准备的。他又想起昨日陛下亲自过来送饭,当时他还以为陛下早就用过膳了,原来他并没有吃。 一时间,沈嘉总觉得心中闷闷,饭也吃得不是滋味了。 第8章 浪淘沙(四) 一顿饭结束后,皇帝已看完了帐册,接着批阅奏摺了。沈嘉年轻,也很快完事,皇帝便让他回去歇息了。于是只剩下了程阁老,还在养心殿对帐。 待沈嘉行礼告退后,皇帝问程阁老,「怎样?」 程阁老望着沈嘉离去的背影,摸着鬍子笑道:「一天下来,倒是坐得住,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 皇帝笑笑,「的确是个稳重的。朕之前还担心,他是那种只会清谈,不做实事之人。这次把户部的难题抛给他,他倒是敢接下来,还算是弄出了点名堂。」 其实皇帝一直在考量沈嘉,带他去农田是考量,让他查帐也是考量。 「陛下真的打算,将土改的事交给他吗?」程阁老问道。 「程老觉得他太年轻,恐难担当重任?」 程阁老摇头,「老臣是觉得他过于年轻,在朝中没有威望。」 皇帝和程阁老所想一致,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沈嘉是永文二年的进士,他的座师是谁?」皇帝突然问道。 程阁老回忆道:「那年主考官,好像是礼部的徐大人。永文四年,陛下起兵之时,他便辞官归隐了。」 「那便是没有座师了。」皇帝说道,「沈嘉竟是个孤臣。」 皇帝看向程阁老,程尉廷便知陛下在想什么。 程阁老说道:「沈长青是个可造之材,老臣当然愿意收他当门生。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拜我为师。」 「这有何难。」皇帝胸有成竹的说道,「朕将土改之事交给他,程老在后方指点着。一来二去,他总是请教你,将来还不认你为师吗?」 第9页 「老臣遵旨。」程阁老知道,皇帝这是将沈嘉重点培养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皇帝又升了沈嘉的官,封为户部左侍郎。随后,圣上下旨令沈嘉追回官员之前借走国库的银两,一场大风波在京城中掀起。 说起借债,也是一笔大金额。沈嘉查帐时,不查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京城里上到皇亲贵胄,下到文武百官,甚至后宫妃嫔太监,都欠着户部的钱。只因为本朝官员俸禄实在少得可怜,那些王侯靠着俸禄怎么活得下去?于是越是讲究的大家族,越爱找户部借钱。故而一来二去,就成了一笔烂帐。 尤其是永文朝,永文帝骄奢淫逸,后宫有样学样,那些妃嫔借的更多。后来,朝中吴商等阁老们,也想出各种由头借钱,给自己撑场面。 可惜现在不是永文朝,而是清嘉帝当政了。众所周知,皇帝就娶过一个王妃,前两年在西北时还病逝了。后来皇帝入主紫禁城,再未纳妾娶妻,后宫无人。这也是皇帝敢动这些烂帐的原因,并且能够雷厉风行,没有后顾之忧。 夏去秋来,北风萧萧,京城的秋天总是格外短暂,也格外寒冷。 一到这个季节,陈公公总是忧心忡忡。主子的腿受不得寒,每到季节变化,尤其是秋冬时期,皇帝腿上的毛病又要犯了。 陈公公让木棉早早备好厚衣物,每天给皇帝熬姜汤,即使这样,皇帝的膝盖也总是酸胀,夜晚时每每会被痛醒。 陈公公哭着让皇帝请御医来瞧瞧,皇帝却坚决不肯。 这日,沈嘉来到养心殿求见陛下。近一个月来,沈嘉已是养心殿的常客,众太监宫女都知道沈嘉现在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对他客气有礼,第一时间就去殿内通报了。 沈嘉进去时,见程阁老也在殿中坐着。皇帝则靠在榻上,腿上盖着个毛毯,正在听阁老奏事。 「程阁老好。」沈嘉微微躬身,这段时间程阁老明里暗里帮他追帐,他十分感激,对阁老诚心实意的施了一礼。 程阁老拱手略略回礼,皇帝看在眼中,但笑不语,又命陈公公搬来凳子赐坐。 「刚才程老还说起你。」皇帝说道,「说你差事办得不错,那些皇亲贵胄,达官贵人,都把钱还了回来。」 沈嘉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陛下谬赞,多亏了程阁老从中斡旋。否则那些大人怎么可能听微臣的话,乖乖还帐呢?」 「程老为官多年,做事老练。」皇帝说道,「长青,你可要向程老多多学习。」 「是。」沈嘉又站起身,再次向阁老行礼致谢。 「不如,程老你收他为徒吧。」皇帝见时机差不多了,直接挑明道。 沈嘉微微一愣,在官员中谁是谁的师傅,谁是谁的徒弟,这是有讲究的。一旦拜了师,收了徒,那师徒二人就是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且士人又最忌讳背叛师门,若拜了师傅,则永远不可以违背师傅的意志。 不过程阁老如今是首辅,又受皇帝器重,且人品贵重。论拜师,没有比他更好人选了。程阁老的门生不多,是早年当科举主考官时收的,近些年再未收徒。 现在,皇帝突然提议程阁老收下自己,可见意义深重。 程阁老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慈祥的笑了笑,「甚好,甚好,不知长青愿意拜我这个老头子为师否?」 「当然愿意。」沈嘉跪下,向程阁老叩头,「师傅在上,收学生一拜。」 「好好。」阁老笑着扶起沈嘉,又看向皇帝。 「拜师要敬茶的。」皇帝挥挥手,陈公公早已准备了茶,端给沈嘉。 沈嘉没想到皇帝如此细心,仿佛早有预谋?他不再多想,接过茶毕恭毕敬的递给程阁老。 这下,拜师礼算是成了。 皇帝满意的笑了笑,忽然觉得腿有些痛,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们说道:「你们师徒先下去吧。」 见皇帝突然赶人,沈嘉有些诧异。程阁老目光担忧的望向皇帝的腿,对他道:「老臣告退,陛下多多保重身体。」 皇帝点点头,看程老退下了。可沈嘉却一动不动,耿直的说道:「陛下,微臣有事回禀。」 一旁的陈公公急得直冒汗,皇帝脸色微微发白,冷漠道:「有事明天再说,陈公公。」 「是。」陈公公知道皇帝腿疾犯了,急忙过来想要搀扶他进内殿休息。 「陛下,虽然欠款还回来了,但赃款还未追回。」 「此事……需从长计议。」皇帝额头微微出汗,硬撑着从榻上起身。 「陛下。」沈嘉一个错步,将陈公公拦在自己身后,急忙对皇帝说道,「赃款才是最大的窟窿,请陛下命刑部和大理寺协同调查。」 「长青啊。」皇帝看他急于求成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有心想教他几句,「凡事得慢慢来,现在刚追回欠款,不可把那帮人逼急了。」 「可是,陛下……」沈嘉还想说什么,忽然见皇帝站立不稳,一个不小心倒在地上了。 「陛下!」陈公公吓得尖叫了一声。 沈嘉愣住了,见陈公公费力的想要扶起陛下,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而陛下似乎陷入昏迷,一动不动的瘫在地上。 「陛下。」沈嘉这才回过神,和陈公公两个人扶起陛下,安放到靠榻上。只见陛下脸色惨白,额头渗出冷汗,似乎疼的不轻。 第10页 沈嘉见状微微有些同情,急忙对陈公公道:「公公,快去请御医吧。」 「这个……」陈公公微微有些踟蹰,「陛下不愿看御医。」 「什么?」沈嘉又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求海星,求海星! 第9章 浪淘沙(五) 陈公公的惊唿声惊动了外面的宫女太监,养心殿瞬间变得忙碌起来。陈公公替陛下盖上毛毯,木棉用锦帕给陛下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木槿拿来汤婆子轻轻暖在陛下的膝盖上。还有几个小太监,从内殿搬来火盆,将火烧得旺旺的。 人来人往中,唯有沈嘉还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他看着皇帝紧闭的双眼,紧蹙的眉头,顿时感到心中一痛。 怪不得陛下突然赶人,一向温和的他会对自己疾言厉色。原来是因为知道自己要发病了,不想让臣子知道。 明明那个人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可沈嘉竟然从心底涌出一丝同情,忽然觉得当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在人前故作无事,强撑起无懈可击的外壳,但在暗地里,不知忍受了多少痛苦。 沈嘉的大脑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皇帝慢慢的睁开了双眼。 「你走吧。」他听见皇帝如是说。 「陛下……」沈嘉神情一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闭上眼睛,疲惫道:「你走吧。」 沈嘉不知道在想什么,站着没有动。 陈公公站在陛下后面急忙沖沈嘉使眼色,暗示他:别问,快走。 沈嘉还是走了,带着深深的疑惑和不安,离开了养心殿。他不知道陛下到底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让御医诊治。 此时养心殿内温暖如春,陈公公扶着陛下到了里间大床上躺下,木槿跪坐在床榻边给陛下捶着腿,缓解膝盖的疼痛。 「老奴无能,没拦住沈大人。」陈公公一脸愧疚。 皇帝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朕没想到这一次来势汹汹,让他看到了。」 陈公公犹疑的问道:「沈大人……不会说出去吧?」 「他是个聪明人。」皇帝对沈嘉还是有信心的,「就算知道也没什么。」 「陛下,这次刚入秋就犯了病,比去年严重多了。」陈公公冒死劝谏,「还是让御医来瞧一瞧吧。」 「你我都知病因是什么,让御医再来看又有什么用?」皇帝目光幽幽,看着养心殿的窗户,「他那样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怎么会给我留一线生机?」 陈公公闻言吓得跪了下来,不敢再多说什么。木槿捶腿的手微微一顿,偷偷抹了抹眼泪。 翌日早朝,沈嘉百无聊赖的站在奉天殿前,等着陈公公过来宣布取消。毕竟昨日陛下那般不适,今日肯定不能起来上朝了。 可谁知道,朝会照旧举行,当圣上的御辇缓缓而来时,沈嘉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除了沈嘉,其他大臣没有任何起疑,有条不紊的进殿,三唿万岁。在叩拜过程中,唯有沈嘉大胆的抬起头,望向了龙椅上的皇帝。 直视圣上是大不敬,可沈嘉却不怕。他迫切的想知道,陛下的情形到底如何了?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没有人注意到沈嘉的举动,除了皇帝。 而皇帝,好巧不巧的也向沈嘉所在的方向望来…… 君臣二人隔着人海遥遥相望,目光在空中交汇。 「众卿平身。」皇帝依旧盯着沈嘉,对众人说道。 沈嘉站在朝堂上,听着同僚的奏报,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的眼里心里只有皇帝,见皇帝如同平日般威严,没有露出丝毫病态,不知道是他装的太像,还是病真的没有大碍。 而且皇帝坐在龙椅上并不走动,他也无法确定陛下的腿到底怎么样了。 等到退朝后,沈嘉随着同僚向午门方向移动,可是他走着走着,突然折回身,朝相反方向跑去。 「沈大人怎么匆匆忙忙的跑了?」同僚嘀咕了一句。 另一个人看着沈嘉跑去的方向,猜测道:「可能有什么事急着禀报吧。」 沈嘉的确是去养心殿了,陈公公看着沈大人满头大汗的样子,诧异道:「沈大人这是……?」 「陛下……在吗?」沈嘉气喘吁吁的问道。 「在。」陈公公奇道,「沈大人有事?刚刚怎么不在朝上说?」 「我……」沈嘉一愣,含煳的说道,「私事。」 陈公公没有再问,禀报陛下后,便让沈嘉进去了。 沈嘉看见陛下坐在床上看奏摺,近距离观察陛下面色,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长青来了,有事?」皇帝问道。 沈嘉愣在那里,其实他并没有任何政事要谈,一时不知说什么。 见沈嘉不答,皇帝便明白了,挥挥手让下人都出去了。一时间,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火盆发出「滋滋」的声音。 还是皇帝先开口打破沉默,他按上自己的膝盖,对沈嘉道:「并无大碍,不过是……老毛病了。」 「是在西北?」沈嘉问道,「这么多年,还没治好?」 「已经算大好了。」皇帝看向沈嘉,「你也知道,在西北,我只能坐在轮椅上。」 「是……什么病?」沈嘉追问道。 这话已经有窥探龙体的嫌疑了,不过皇帝明白沈嘉的为人,没有怪罪他,反而从容的答道:「哦,老寒腿。」 第11页 沈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皇帝才三十一岁,也会得这种老人病? 可沈嘉一时也猜不出什么,只好又问道:「陛下怎么不让御医诊治。」 「老毛病了,治不好的。」皇帝淡定的说道。 「臣认识一位民间神医,他……」 「好了。」皇帝打断沈嘉的话,「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探病?」 「啊?」沈嘉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跪下,「陛下恕罪,臣……臣不是……」 「长青,多谢你来看望朕,朕已经大好了。」皇帝温和的扶起他,「回去吧。」 沈嘉又被皇帝轻飘飘的打发出来了,他在回去的路上思来想去,却毫无头绪。 难道陛下真的是老寒腿吗?但他又想到陈公公如临大敌般的反应,似乎并非老寒腿这么简单。 第10章 青玉案(一) 北京的秋天如此短暂,令沈嘉还未感受到秋高气爽的诗情,便已入冬了。沈嘉几次觐见,都看到养心殿内烧着两三个火盆,而陛下也早已换上厚厚的棉服。可见皇帝的「老寒腿」依旧严重,甚至在内宫中沈嘉见陛下都要乘坐御辇,不再步行了。 沈嘉嘴上不说,心里却惦记着。他私下曾向陈公公询问陛下病情,陈尽忠连连嘆气,用「不可说」三个字打发了他。沈嘉得知陛下不愿看御医,就连陈公公这种陛下身边的老人,也无法劝动陛下,更何况是他呢? 但沈嘉向陛下提起过的民间神医,确有其人。此人姓范名瑀,专治跌打损伤。一些脱臼骨折的小病,用他的一双妙手,一推一拉,脱臼正骨从未出过差错。 沈嘉知道范神医对付老寒腿也有一手,早早就写信询问老寒腿如何治疗。他将看到的陛下症状详细写清,还说了陛下的年纪。结果范神医回信说,三十一岁不可能得这种病。 沈嘉也觉得不太可能,又担心万一是真的呢,在信中千劝万劝,希望神医来京城一趟,帮他朋友看看病。 范神医看在当初在西北,沈嘉曾帮过他的份上,同意过来诊病。路上走了好几日,如今终于赶到京城了。 「范神医,辛苦了。」沈嘉将客房打扫的干干净净,让神医在自己家小住一段时间,并买了好酒好肉,热情的招待着。 范神医看着这么贵的酒,慢悠悠的小口品着,「沈大人,升官了,俸禄也多了。」 「还行。我没有家室,一人一仆,够用。」沈嘉给范神医倒上酒,「我知道您老总是赊帐给穷苦百姓,一年到头,您那药铺赚不了多少钱,还倒贴不少。」 「没事,我对富人狠狠的宰一顿,那些名贵药,使劲开。」范大夫是个「劫富济贫」的江湖郎中,最看不惯的就是达官贵胄了。 沈嘉笑了笑,「您在京城,吃好玩好,想买什么尽管开口。」 「还是先看病人吧。」范大夫说,「万一是什么疑难杂症,我治不好,可不好意思花你的钱。」 说起看病人,沈嘉又犯难了。他不可能带着范神医入宫,也不可能告诉范瑀,所谓的「朋友」其实是当今圣上。沈嘉含煳道:「我找机会约我那朋友出来,您……您能不能别说您是大夫。」 「啊?」范大夫第一次听到这种奇怪的请求。 「我那朋友他……他讳疾忌医。」沈嘉解释道,「我怕他知道您是大夫,就走了。」 范大夫看着沈嘉担忧的样子,疑惑道:「你对你的朋友,还挺上心的。我在西北时,怎么不知你有一位知交?」 「是来京城后,才认识的。」沈嘉感嘆道,「可能这就是『倾盖如故』吧。」 「好,那我就不说自己的身份。」范大夫说道,「沈大人可是头一次求我,我自然答应。」 「多谢多谢。」沈嘉起身作揖。 范大夫急忙道:「沈大人不可,在西北时,您为我们老百姓做这么多事,我作为回报,是应该的。」 大夫已经找好了,就差病人了。沈嘉称自己有了一点土改的思路,邀皇帝出宫,再一次去那片农田看看。 皇帝没想到沈嘉这么快就有想法了,便欣然同意。陈公公在一旁神色忧愁,劝陛下等春天了再出宫去。 「春天,还远着呢。」皇帝展开双臂,一边让木槿给自己换上便装,一边对陈尽忠道,「朕这次乘马车,让锦衣卫远远的跟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陈公公虽然无奈,但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当年陛下在西北,坐着轮椅,也能从王府偷偷熘出去,直到天黑方归。陛下看似脾气很好,但性子极倔。一旦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主意。 于是陈公公只好去叮嘱随行的锦衣卫,千万别让陛下累着,更不要进田里去。又让木棉在车里放上汤婆子,路上好捂暖腿脚。 待一切准备妥当,皇帝便带着沈嘉出宫了。 车内暖烘烘的,沈嘉刚一进去,一下子被热气熏到,打了个激灵。他哈哈手,「陛下车内真暖和。」 皇帝看沈嘉穿着棉衣,对他道:「快把衣服脱了吧,别热出汗。再一出去,又着了凉。」 「是。」沈嘉脱了外面的衣服,在皇帝旁边坐下来。 沈嘉偷偷打量陛下,见他穿着狐裘,看皮毛极为珍贵,车内还放着大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哥出门逛街。 皇帝察觉到沈嘉的视线,笑了笑道:「陈尽忠非说外面冷,让我穿着地方新进贡的狐裘。这打扮,哪像是去田里的。」 第12页 「陛下穿什么都好……」沈嘉心里默默补充,都好看。 「说了在外面,你我就不是君臣了,相互称字即可。」 「是。」沈嘉应道,「微明兄,今日还有一位朋友,随我们一起考察农田。」 「哦?」皇帝问道,「是谁?」 「是我的老友,名叫范瑀。」沈嘉介绍道,「他虽未入仕,但对国事十分上心。这次他对土改,也有想法。」 「哦,是什么想法?」皇帝问道。 范瑀一个大夫,哪里有什么想法。沈嘉只好将自己的想法按到范大夫身上,「如今最主要的问题是地主豪强勾结官府,强占农民的土地。这种事情,不止在京郊,在全国各地,都可能发生,想抓是抓不完的。所以,应从根本上解决。不如……合併赋役。」 皇帝眼神一亮,「继续说下去。」 沈嘉继续说道:「过去朝廷一直按户、丁出办徭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併一起徵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 皇帝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沈嘉则将自己的想法粗略说了说,聊着聊着,便到了上次去过的农田。 马车停了下来,皇帝还听在兴头上,他拉着沈嘉下车,对他道:「走,我们边走边说。」 「陛下。」沈嘉连忙拿起陛下的大氅,「外面天寒,披上吧。」 「你呀,越来越像陈尽忠了。」皇帝调侃两句,还是接过大氅披在了身上。 作者有话说: 註:本文参考明朝张居正改革。 第11章 青玉案(二) 沈嘉也穿好衣服,随陛下下车。锦衣卫将马车停在田边,不再跟着了。 此时,路边站在一位身穿粗衣布服的男子,他双手笼在袖中,缩着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见沈嘉终于到了,粗衣男子上去迎了两步,「沈大人。」 「范兄。」沈嘉带着皇帝朝他走来,边走又对皇帝道,「他就是范瑀。」 皇帝和范瑀两两站定,皇帝沖他点点头,沈嘉又道,「这位是萧微明。」 「姓萧啊,怪不得。」范瑀看着他那一身价值不菲的大氅,就知道是京中的达官贵人。再一听姓萧,果然和皇家沾亲带故呢。 沈嘉微微瞪了一下范瑀,赶忙打圆场道:「微明兄,我们在路边看看。」 「来都来了,下田走走。」皇帝说着。 「就是就是。」范瑀附和,又偷偷沖沈嘉挤挤眉毛。 沈嘉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他们去田里走走了。 远处的锦衣卫看着他们的皇帝陛下又下田了,一个个无语望天,不知如何向陈公公交代。 田路难行,皇帝这次走得比上回更慢了,沈嘉在边上护着,深怕他摔了绊了。范瑀不知萧微明的身份地位,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沈嘉想说提醒他别太过了,又怕泄漏了陛下的身份。 走着走着,范瑀忽然转过身打量着萧微明的步伐,细细的看了良久,久到沈嘉以为快穿帮了,范瑀才半开玩笑的说道:「萧兄腿脚不便?」 范兄你也太直接了吧。沈嘉无语望天,不知道这次请范大夫来,是对是错。 皇帝倒不以为忤,淡淡道:「是啊,老毛病了。」 「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范瑀又试探道。 「好几年了。」皇帝含煳道。 好几年,那就是二十多岁得的病。范瑀更加确信,这病不是老寒腿。 皇帝走了一段时间,膝盖微微有些不适,一时脚步有些不稳。沈嘉眼疾手快,立马抓紧皇帝的胳膊,扶着他走。 皇帝看向沈嘉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沈嘉才发现,自己这举动,相当的僭越了。 「你不必如此担心我。」皇帝说道。 沈嘉神色黯然,尴尬的松了手。 走在前方的范瑀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大片农田,问皇帝:「你一个富家子弟,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这是你家的地吗?」 「不是。」 范瑀疑惑的看向沈嘉,他不知道为什么沈嘉会把人约到这里瞧病。 沈嘉沖范大夫微微摇头,他两面瞒着,感觉自己心神俱疲。 「萧兄累了吧。」范瑀说着走到田边坐下,「歇会?」 沈嘉张大了嘴,不知为何,范神医今天仿佛一直在排斥陛下。不知范大夫是因为讨厌富人,还是因为讨厌讳疾忌医之人? 「不,不好……」沈嘉刚想拒绝,结果皇帝却毫不嫌弃的直接坐下了。 沈嘉站在旁边愣住了,这么贵的衣服,随地乱坐? 范大夫看萧微明坐下了,又瞅着沈嘉调侃道:「沈大人身娇体贵,嫌脏呢。」 沈嘉郁闷,结果变成了自己最娇贵?他撩起袍子,也席地而坐。 「这里的田被占之后,荒了好几年,农民却没地种了。」皇帝突然说道。 范大夫挑挑眉,惊讶道:「萧兄,你身在大家宅院,还知道民间疾苦?」 皇帝摇头笑道:「范兄嫉恶如仇,是个真性情。」 范大夫被夸的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头,「抱歉啊老弟,我以为你和那些萧家人一样,都是贪图享乐之辈,是我错看了你,还以为你是个穷讲究的人。」 皇帝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又问道:「你说萧家哪些人,贪图享乐?」 「这还用问,当然是夔王了。」范大夫说道,「还有之前的永文帝,骄奢淫逸,活该被杀。当今圣上嘛……」 第13页 「咳咳咳。」沈嘉突然剧烈的咳嗽着,打断了范大夫当着陛下面评价陛下的不敬之举。 「沈大人,别出来了一阵子,就着凉了?」范大夫又调侃道。 「没事,没事。」沈嘉沖范瑀使眼色,求求他别再说了。 皇帝看着他们的小动作,善解人意的换了个话题,「我家里确实算是富贵人家,不过我十几岁就被家里人打发去了西北歷练。当时那边多战乱,战事一起,哪里顾得上讲究?」 沈嘉第一次听皇帝说起在西北的往事,他以前一直以为,皇帝就是去当个将军,坐镇指挥,不必上前线。 不过听皇帝话里话外,似乎是跟着前线将士,一起上战场了。 范大夫不知陛下的话中话,纳闷道:「你家里人放心你去西北?那里又苦又乱,何苦去受罪?」 「我当时也不理解,现在想想,可能自有深意。」 沈嘉记得当时是陛下的祖父弘武帝派他去西北从军,弘武帝是个有文韬武略的皇帝,一生都在和西瓯打仗,收復了好几处失地,扭转之前国朝被西瓯欺辱的局势,算是一代雄主。 难道那时候,弘武帝就看出,皇孙萧翌是个将才?甚至,帝王之才?所以才从小歷练他,让他去西北打拼,建立起自己的根基。 在沈嘉想入非非的时候,皇帝和范大夫又在闲聊其他事,皇帝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关于土改之事,范大夫却答不上来。 皇帝疑心顿起,起身想要回宫,结果坐久了腿脚僵硬,起得勐了没有站稳。沈嘉和范大夫急忙起身,一人一边扶着他,才没有让陛下摔倒。 沈嘉吓出一身冷汗,范大夫则趁机将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萧微明的脉上。 或许是出于武人对脉门的警惕之心,皇帝瞬间发觉了范大夫的举动,立刻抽回手。他面色微沉,上上下下打量着范大夫。 范瑀一脸无辜的望着他,也没有说话。 「你这个朋友……」皇帝转头对沈嘉道,「似乎是个大夫吧。」 沈嘉脸色大变,范瑀则笑出了声,「萧兄好眼力。」 「范兄。」沈嘉看着范大夫,生怕他一不小心,惹怒了皇帝,召来杀身之祸可就不妙了。 然而皇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他的确龙颜大怒,却只是撇下了沈嘉和范大人,一甩袖子一个人离开,坐车回宫了。 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沈嘉急得不行。范瑀则在旁边幽幽道:「果然是讳疾忌医,这就跑了?」 「你啊。」沈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莫慌莫慌。」范大夫胸有成竹的说道,「我已经知晓他的病情了。」 「当真?」沈嘉惊喜道。怪不得范大夫突然就探脉,看来是观面色已有猜论,才冒险把脉一试的。 范大夫眯起眼睛,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他这个『病』,不简单吶。」 第12章 青玉案(三) 皇帝比陈公公预期回来的早,让他诧异万分。细问跟随出宫的锦衣卫,才知原来沈嘉不知何故惹怒陛下,陛下撂下他一个人回来了。 怪不得陛下回来,也没看奏疏,也不见大臣,直接去寝室躺着了。陈公公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见陛下靠在床头看书。看似和平日并无两样,但跟随陛下多年的陈公公知道,陛下此时心浮气躁,将书页翻得稀里哗啦乱响。 就在这时,沈嘉又入宫了。 「陛下,沈大人求见。」 「不见。」皇帝「啪」的一下,将书扔下了。 「陛下,沈大人在外跪候。」陈公公出去了一趟,又回来禀报导。 「他!」皇帝闻言气得胃疼,「罢了罢了,让他进来。」 果然皇帝是见不得人久跪的,陈公公教沈嘉的这一招,立马见效了。 沈嘉朝陈公公拱拱手,起身向养心殿寝室走去。 沈嘉刚进殿门,迎面飞来一本书,伴随着帝王的怒吼,「沈嘉,你不怕朕砍了你吗?」 书打到他的胸前,随后落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陛下发火,不知为何,他却一点也不害怕。 「陛下是仁君。」沈嘉一撩袍子跪在床前,不卑不亢的说道。 「仁君?」皇帝冷笑了一声,「死在朕手上的人,不差你一个。」 当今圣上的帝位是怎么得来的,天下人都知道。一场战争,死了多少人,数也数不清。 「臣无悔。」沈嘉抬起头看着陛下的眼睛,「范大夫说,您的腿不是老寒腿,腿疼也并非因季节变换,而是因为……毒发。」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陈公公大吃一惊,诧异的看向沈嘉。 皇帝则靠在床上,不发一言,面无表情。 沈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天气转凉,则会引诱毒发加剧,陛下靠内力已无法压制,体中剧毒蔓延至双腿,故而导致经脉阻塞,双腿疼痛难忍,严重时甚至……无法站立直行。」 「你!」皇帝震惊的一手指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他们在秦州寻医求药许久,才找到真正的「病因」。这位范大夫不过搭脉一瞬,就猜到了? 「陛下,范大夫妙手回春,堪称神医,他一定能医好陛下的腿。」沈嘉看向他,狠了狠心,高声道,「陛下不应讳疾忌医。」 皇帝一手扶着床头站起来,一手指外边,对沈嘉厉声道:「出去!」 第14页 沈嘉却跪在原地,不为所动。 正当君臣二人僵持之际,又有一人插话进来。 「陛下!」陈公公跪下,「求陛下召见范大夫,为您医治。」 「陈尽忠,你也疯了吗?」皇帝看向陈公公,「朕不会让不明底细的人,替朕医治。」 「陛下不信范大夫?」沈嘉问道,「臣可用性命担保,范大夫不过是西北一名民间医者,没有什么背景。陛下若不信,可派锦衣卫查他的底细。陛下也可隐瞒身份,出宫医治。」 沈嘉的话,令皇帝强硬的态度有几分松懈,他看向沈嘉:「出宫医治?」 「陛下,范大夫如今就住在微臣家中。」沈嘉说道,「范大夫并不知道陛下真正身份,若陛下愿意,可随臣去家中,让范大夫细细诊脉治疗。」 「陛下,如今能诊出是毒的大夫并不多。陛下不妨一试?」陈公公现在是病急乱投医了,一旦有什么希望,就想让陛下尝试一下。 而皇帝则冷静多了,不慌不忙的,仿佛中毒的人不是他自己似的。他漠然的说道:「等锦衣卫查完底细,再说吧。」 陈公公和沈嘉相互对视一眼,不再说什么了。至少,皇帝已退让一步,不再排斥看大夫了。 沈嘉回到家中,范大夫正喝酒小酒,吃着小菜,优哉游哉。见沈嘉回来了,才闲闲问道:「劝好你的朋友了吗?」 「他还在犹豫。」沈嘉回道。 范大夫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奇怪的病人,他摇头道:「再犹豫,毒就要蔓延到全身了。」 「那该如何?」沈嘉一下子又紧张了。 「放心,放心。」范大夫胸有成竹的说道,「若你朋友愿意让我医治,我可用针灸封住筋脉,阻止蔓延。虽然不能根治,至少可以延缓毒发。」 沈嘉听出范大夫话中有话,他颤抖着问道:「若……若有一天毒发了,会怎样?」 「死。」范大夫一个字,道出沈嘉最不敢想像的后果。 「范神医。」沈嘉记得心慌意乱,急切的问道,「您是神医,能配出解药,根治吗?」 这回范大夫没有托大,想了想说:「这个得让我好好诊脉,研究研究才知道。」 沈嘉点头,「好,我一定让他过来医治。」 「不过……」范大夫摸摸下巴,「你那位朋友什么来头,我从没有听过哪位王爷侯爷叫萧微明的。」 「他家落魄了。」沈嘉含煳道,「大梁开国百年,姓萧的多了去了,他不过旁支,父亲也去了,早就落寞了。」 沈嘉半真半假的说着,范大夫便信了他的话,酸酸道:「落魄了还有上好的狐裘穿,可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老百姓,一辈子也买不起他那一件狐裘。」 沈嘉讪讪笑了笑,不再答话。 过了一天,沈嘉下朝后被陈公公叫住,说是皇帝有请,养心殿见驾。 沈嘉探寻的望向陈公公,陈公公笑着微微点点头。 看来,事情成了。 「臣沈嘉叩见陛下。」沈嘉一进门,恭恭敬敬的叩首问候,「陛下今日圣躬安否?」 皇帝没有答他的问话,看着沈嘉轻笑一声,「长青今日言辞挺温和的,平身吧。」 沈嘉听陛下的声音,就知道他已经不怒了。 「你推荐的大夫,锦衣卫已经查过了。」皇帝直奔主题,「你安排一下,明日朕去你家中。」 锦衣卫办事的速度就是快,沈嘉欣喜万分道:「是,臣一定安排妥当。」 「你退下吧。」皇帝拿起奏疏,开始批阅。 沈嘉大胆看向陛下,见陛下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奏疏正看着。 「陛下。」沈嘉突然出声道。 「嗯?」皇帝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沈嘉斟酌片刻,终于问出口,「臣心中一直有一疑问,陛下您为何不看御医?」 皇帝放下奏疏,看向沈嘉的目光中带着些无奈,「如果朕今日请了御医,留了脉案,明天就会有一堆奏章,劝朕……立嗣。」 沈嘉一愣,陛下至今无子嗣,一旦出事,国本动摇。然而想要现在立太子,只能从陛下的两位兄弟和废帝留下的一子中选择。夔王纨绔,肃王年幼,永文帝的儿子也才三岁。况且陛下千辛万苦从永文帝手上夺得天下,若百年之后又还给他的儿子,想必皇上是不甘心的。 「臣知道了,臣不会乱说。」沈嘉弯腰行礼,「臣告退。」 皇帝看沈嘉离去,又陷入沉思。子嗣,才是他真正的一块心病。 第13章 青玉案(四) 次日,沈嘉早早将家里打扫干净,在门口等候着。直到黄昏,皇帝一身平民装束,姗姗而来。而锦衣卫则暗中保护,没有露面。 这是皇帝第一次来到沈嘉的家中,小小的四合院只有一进院落,虽说不大,却贵在清净。庭院打扫的一尘不染,连片落叶都没有。 「家宅简陋,让微明兄见笑了。」沈嘉又一次感到了自卑,陛下见惯了富丽堂皇的庭院,他这间小院,真是拿不出手。 毕竟沈嘉是贫民出身,父母早亡,虽然现在沈嘉擢升为户部左侍郎,但国朝官员俸禄低微,手中也没存下几个钱。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他只能租得起这间一进院落的小四合院。 皇帝早就调查清楚了沈嘉的家世,知道他囊中羞涩,于是笑了笑点评道:「清静古朴,甚好。」 第15页 「微明兄,请。」沈嘉引着陛下穿过庭院,来到了正厅。 此时范大夫在厅中坐着,见萧微明来了,起身拱手道:「萧兄,我是不是应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在下范瑀,在西北行医,是个江湖郎中。」 「范大夫。」皇帝微微点头,二人算是翻过旧帐,不再提当日隐瞒之事了。 「萧兄,既然你愿意求医问药,那可得实话实说了。」范大夫认真的说道,「上一回没有仔细把脉,但我也能从你面色中看出,此毒不简单。不知萧兄是何时中的毒?」 这件事也是沈嘉所关心的,立马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皇帝犹豫片刻,淡淡道:「永文三年,发现身体有异样,看过很多大夫后,才确定是中毒。」 永文三年,就是四年前萧翌为秦王,在西北秦州就藩之时了。 「诊治的大夫有说是什么毒吗?」 「是寒毒。」 范瑀闻言眉头深皱,伸出手道:「我再来诊诊脉。」 这一次皇帝没有推脱,放心的让范大夫号脉了。范大夫一把脉就是一炷香时间,一旁的沈嘉神情紧张,不知道是多么厉害的毒,需要把脉这么久? 仿佛过了很久,范大夫收回手,对皇帝道:「萧兄,你中毒的时间,应该是永文二年。还好你发现的早,及时压制,才没有酿成太大的后患。否则,不止是腿疼这么简单了。」 沈嘉在旁听得心惊胆战,皇帝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范大夫继续说道:「我给你开几幅药,压制寒毒蔓延,还能让你的腿立马不痛了。」 「是否会行动受阻?」皇帝突然问道。 范大夫点头,「是。腿部会没有知觉,无法行走。」 「我无法接受。」皇帝拒绝道。他之前在西北,便是用这种喝药止痛的法子。虽然寒毒被压了下来,但是双腿麻木,令他只能像个废人一样,瘫坐在轮椅上。 沈嘉知道皇帝的顾及,朝野上下那么多眼睛都在关注着帝王的一举一动,他怎么能让自己做在轮椅上,露出软弱的一面? 「可是你的寒毒已经……」 「我知道。」皇帝打断了范大夫的话,「我可以用内力压制,日常用名贵药材调理。已经三四年了,一直没出什么大问题。」 「现在情况越来越严重,无法仅仅靠内力压制了。」范大夫知道病人的顾虑,劝说道,「若你担心行走会受到影响,可选第二种方法。扎针封住筋脉一夜,等第二日我取出银针,便能行动自如了。」 「也可。」皇帝同意了第二种办法。 「不过……」范大夫犹豫道,「施针后巨痛万分,一般人无法忍受。」 皇帝笑笑,「无妨。」 诊断过后,便开始施针了。沈嘉请皇帝到自己的寝室躺好,而范大夫提着自己的药箱,坐在床边,用火烤着银针消毒。沈嘉瞥了一眼,见银针又长又粗,扎在身上肯定很痛,更何况扎一夜呢? 「准备好了吗,我要施针了。」范大夫问道。 皇帝闭上眼睛,「好了。」 范大夫挽起皇帝的裤腿,找准穴位,快准狠的扎下去。皇帝额头青筋突起,痛到双手紧握,死死扣住床板。 一针、两针、三针……扎了十几针后,范大夫终于住手了。 「有点疼,你休息一会儿吧。」范大夫说完,收拾药箱,又对沈嘉道,「沈大人,今晚辛苦你,陪着你的朋友吧。」 范大夫走后,沈嘉看皇帝一直流冷汗,只能轻轻给他擦拭,不知道该怎么缓解皇帝的痛苦。 皇帝缓了一阵后,终于睁开了眼睛,见沈嘉一脸担忧的样子,安慰道:「无事。」 「陛下今日,还回宫吗?」 「不了。」皇帝说道,「长青,明日赶早朝前,让范大夫过来拔针。」 「陛下明日还要上朝?」沈嘉头一次希望陛下能够昏庸懒惰,不要太拼命了。 「要。」皇帝费劲的说道,「朕……不能让他们知道,朕有疾。」 「陛下……」沈嘉还想说什么,见陛下又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痛晕过去了,叫他几声也没有任何反应。 皇帝冷汗一直流着,将他的衣衫汗湿大半。萧翌今天为了避免身份暴露,没有带太监过来。沈嘉从来没有伺候过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自己动手,笨拙的替陛下换衣服。 他脱下陛下的外袍,解开他的亵衣时,手微微一顿。他看见陛下身上伤痕累累,大多是剑伤刀伤,虽然已经结疤了,但沈嘉还是想像得出,当年受伤时该有多痛。 他替陛下换下湿衣服,盖好被子,见陛下在睡梦中仍双拳紧握,指甲都要掐进肉中,也不知道疼似的。沈嘉强硬的掰开陛下的手,让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避免自伤。 二人双手紧紧相握,沈嘉坐在床边,陪了他一夜。 第二日清晨,皇帝醒来,看见沈嘉趴在自己身上,和自己十指相扣。 皇帝轻嘆一声,望向沈嘉,心中蓦然一动。 第14章 青玉案(五)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晨光照进屋内,将沈嘉的轮廓勾勒出来。 皇帝打量着相互交叠的两只手,只见沈嘉的手指修长,中指处有着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双经常写字画画的文人的手。而他手上的厚茧在虎口处,掌心还有浅浅的伤口,是一双武人的手。 第16页 他不动声色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却不想惊动了沉睡的人。只见沈嘉的睫毛颤动了两下,接着睁开眼来,便对上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沈嘉还处于刚从睡梦中醒来时的懵懂,愣愣的直视皇帝的眼睛。过了好久,仿佛才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急忙从皇帝身上起来。 「陛下您醒了,还痛吗?」沈嘉尴尬的问道。自己方才在干什么,无礼的趴在皇帝身上,更无礼的直视龙颜。 「还好。」皇帝动了动,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扒光了。 他看向沈嘉,挑了挑眉。 「……」沈嘉懊恼的想锤死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死,没有在皇帝醒来前替他换好衣服。 这下,被陛下发现他亵渎龙体,且证据确凿,自己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楚了。 「陛下……」皇帝还没说什么,沈嘉居然先脸红了。 皇帝坐起身,伸手问道:「我的衣服。」 「哦。」沈嘉将烤了一夜的衣服递给皇帝,低着头不敢看他。 皇帝接过衣服,闻到衣服上熟悉的薰香。他诧异的看了眼低着头的沈嘉,没想到他如此细心,竟然知道自己常用的是百和香。 的确,沈嘉在烘烤衣服的同时,特意在香炉里加了点百和香。 皇帝没有说什么,默默穿好衣服,而后对沈嘉道:「去请范大夫吧。」 沈嘉闻言,如同听到大赦一般,立马转头跑了出去。 皇帝望向沈嘉张皇失措的样子,和平日里一本正经商讨国事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他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范大夫将粗长的针挨个拔出,令人煎熬一晚上的钝痛终于消失了。 范大夫收拾好银针,抬头瞥了一眼萧微明,「萧兄感觉如何?」 「还好。」 范大夫目光复杂的盯着眼前这个富家子弟,「如果太疼,可以减时。」 「不用。」皇帝笑笑,「这样就好,下次扎针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范大夫说道,「这几日不可疾行,不可久立。天气冷了,注意保暖。」 「好。」这些叮嘱的话,皇帝听过无数遍了,他也遵照医嘱,乖乖听话。 皇帝起身,和范大夫告辞。沈嘉担忧道:「我送你。」 皇帝摇头,拒绝了沈嘉的好意:「长青你该准备上朝了。」 天微微亮,已快到早朝时分,沈嘉没有洗漱,没有更衣,再耽误下去,定会迟到。 沈嘉很想劝他休息一日,但皇帝已经走了。 「你那朋友,挺能忍的。」范大夫收拾着药匣子,看萧微明离去后,对沈嘉说道。 「什么?」沈嘉不解,昨晚他看皇帝只是出冷汗,早起时还能和自己谈笑风生,还以为没有太痛。 可沈嘉听范大夫这么说,才知道自己太过天真。 「我行医多年,第一次见到有人痛到昏厥,也不出声,是条汉子。」范大夫别的不服,就服有人能够忍受银针一整晚,没有大叫,没有痛哭。 沈嘉微微皱眉,「如今到什么地步了,你给我句实话。」 「之前应是被人长期下寒毒,才导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范大夫嘆了口气,「如今寒毒入体,无法全部拔出,只能压制。」 「那会怎样?」 范大夫严肃的说道:「寒毒引发四肢衰退乏力,寿命减少。而且,你的朋友恐怕无法再有子嗣了。 「什么?」沈嘉惊呆了。萧翌是皇帝,怎么可以没有子嗣? 范大夫却道:「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沈嘉想起了之前忽略的,民间的流言,大臣的态度,皇帝的无奈……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沈嘉不太懂医理,抱着一丝希望,求助般的看向眼前的神医。 范大夫一脸惋惜的摇头道:「即使将来能够根除寒毒,但身体上的损伤无法弥补。子嗣方面,已无可能。」 沈嘉失魂落魄的去上朝,失魂落魄的办公,失魂落魄的回家。一天天下来,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人都瘦了。 皇帝看在眼里,仿佛猜到了什么,却只做不知。 到了第三天,皇帝如约来到了沈家小院。范大夫再一次把完脉,点头道:「不错不错,寒毒已压制住了。」 沈嘉在旁听完后,放下了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头。 皇帝问道:「还需要扎针多久?」 「到明年开春吧。」范大夫说道,「先安稳的度过寒冬,等天气暖和了,可以不再扎针,用药调理。」 「好。」皇帝说道,「请大夫扎针吧。」 扎针的过程总是痛苦的,沈嘉却帮不上什么忙。他笨手笨脚的给皇帝擦擦汗,皇帝这一次没有昏迷,等大夫走后,依旧清醒着。 「陛下,是不是很痛。」沈嘉上回没有料到会这么痛,这一次便小心翼翼的服侍着。 皇帝却制止了他,「别忙活了,陪我聊聊天,就不痛了。」 沈嘉张了张口,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他,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皇帝先问道:「家里没个伺候的人?」 「臣家里地方小,只有两间厢房。本来有个小童,范大夫来了没地方住,只好委屈他回家,再另寻个活计做了。」 「没想过娶个妻,替你料理内宅?」 第17页 这本是寻常的问答,可沈嘉听后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有些堵得慌,他赌气般的说道:「没想过,也不想娶。」 「你知道了吧。」皇帝终于坦白,「我今生不会有子嗣。」 沈嘉愣了愣,心中更堵了。 皇帝又道:「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将来定会儿孙绕膝。」 「陛下。」沈嘉看到皇帝眼里的落寞,「有孩子也不一定就好。有些孩子很气人,还不如不要。」 「你呀。」皇帝用看待后辈的目光温和的看着他,「净说傻话。」 可沈嘉知道,自己不是一时冲动说的傻话。他感觉自己的心很痛,在知道萧翌的病情后,他感觉自己的心也碎了。 是同情吗?是也不是。他不知道自己对萧翌是什么感觉,以前他将他视为君主,现在却突然迷茫了。 第15章 青玉案(六) 天色渐晚,沈嘉见陛下躺在床上,却双眉紧蹙,无法入睡。他细心替皇帝擦擦汗,「痛得厉害?」 「……还好。」皇帝有气无力的说道。 「陛下睡吧,臣替您守夜。」沈嘉打算像上回那样,彻夜陪伴在萧翌身边。 「不用,你上来睡吧。」皇帝拍拍床铺,这张床很大,双人躺着绰绰有余。 上一次,因他昏了过去,才让沈嘉熬了一晚上。 沈嘉大惊,「这……于礼不合。」 「是吗?」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得好像脱他衣服,和他争吵,骗他看医的人不是沈嘉似的。 沈嘉被皇帝看得脸微微一红,他也知道之前自己做过太多「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帝要是真的计较,早就不知道把他拉出去砍几回头了。 于是沈嘉小心翼翼的上床,平缓的躺在皇帝身边。 沈嘉发现,就算房内烧了两个火盆,但被窝依旧很冷。可见皇帝身中寒毒,身体一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火气。 「陛下。」沈嘉看着房顶也睡不着,他问道,「您怎么……中的毒?」 一说起这事,皇帝难得的沉默了,周遭的气温仿佛又低了。 「臣……多嘴了。」沈嘉暗暗后悔,想必又是宫廷的那些腌臜。敢给当时身为秦王的萧翌下毒之人,不用多想,必是永文帝。 「不关你事,是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皇帝说道,「当年我太过天真,想着自家兄弟,绝不会重蹈覆辙,像大伯和父亲那样兄弟阋墙。可惜,权力这种东西,一沾上人就变了,变得冷情,变得残酷。」 果然是永文帝干的。虽然早就猜到了真相,但沈嘉却还是心痛万分。萧翌被兄弟猜忌、打压、下毒,肯定很难受吧。 他看向皇帝的侧脸,坚定道:「陛下没有变。」 「你怎知朕没变?」皇帝觉得好笑,「朕不也为了权力,起兵造反,杀了自家兄弟吗?」 沈嘉却依旧坚定道:「陛下不是为了权力。」 若为了权力,为何不就医,不求长命百岁?沈嘉虽然和萧翌接触不久,但他能看出,萧翌无欲无求。 世人都道他为了权力造反两次,只有沈嘉是第一个说他「没有变」的人。他笑了笑,「那我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沈嘉的眼神亮晶晶的看着陛下,「但我相信陛下永远不会变。」 或许是沈嘉的目光太过真诚,或许是寂寞太久想找人倾诉,皇帝看着头顶帷幔,缓缓说起以前的旧事。 「父亲他是一个温和之人,没有什么野心,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萧翌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可父亲是嫡子,而大伯是庶长,註定水火不容。弘武朝时,夺嫡之争多么激烈,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 「我知道。」沈嘉当然听说过,萧翌说的是他的祖父弘武帝在位之时,大皇子和二皇子夺嫡之争。最后,大皇子被弘武帝立为太子,登基为帝。 可好景不长,大皇子当皇帝不过短短一年,萧翌便起兵谋反,推翻了他的大伯,拥护自己的父亲登基。 「大伯当上了皇帝,父亲俯首称臣,没有怨言。可大伯却猜忌多疑,给父亲下了……寒毒。」 沈嘉闻言,睁大了眼睛,「寒毒?」 「是。」萧翌苦笑道,「父亲年纪大,中毒后身体一下子垮了,受不得寒,腿脚不便。我们兄弟求医问药许久,才知是中了毒。但不知道是什么毒,更无法解毒。我起兵谋反,只不过想逼大伯交出解药。可是,他死也没有交出来,只说这种毒药叫寒毒。」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沈嘉突然想抱一抱萧翌,他突然不想让萧翌再回忆下去了。 可萧翌继续说道:「四年后,父皇驾崩,大哥却成了另一个大伯。而我,却成了父亲。只不过我是庶出,大哥是嫡长子。按说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威胁,可他还是用寒毒逼我。」 「所以,你造反了?」沈嘉问道。 萧翌突然说道:「太晚了,睡吧。」 沈嘉却更睡不着了,他脑海中总回想着陛下刚才说过的话。上一辈的恩怨,这一辈的恩怨,仿佛是一个轮迴。他们皇室兄弟,永远逃不出权力这个魔咒吗? 可是,沈嘉却觉得,陛下似乎并没有讲完这个故事。还有谁在推波助澜,还有什么隐情没有道出? 时光匆匆,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萧翌的针灸也可以告一段落了。范大夫最后一次替萧翌诊脉时,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这个冬天算是安安稳稳的过去了,寒毒没有再扩散。」 第18页 沈嘉闻言松了口气,但范大夫又说道:「可是,明年呢,后年呢?萧兄,你的寒毒能压制多久,你可心中有数?」 沈嘉顿时又紧张了。而萧翌却道:「我知道,之前的大夫给我说过。」 「那就好。」范大夫说道,「针灸和汤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想要根除,只能用解药。」 「范神医,求您想想办法配出解药。」沈嘉知道皇帝没有从他大伯口中套出解药,现在只能依靠范神医了。 范大夫摇头道:「就算能知道配方,其中所需药引,肯定千金难求。」 「他家……富有,肯定能找到。」沈嘉说道,「范神医,麻烦先试着配药吧。」 「也好。」范大夫对萧翌说道,「以后不用来得这么频繁了,我暂且试一试,有消息后,让沈兄告知你。」 「多谢。」萧翌的神色依旧平平淡淡,他经歷太多失望,其实并没有指望能配出解药。 他想起在西北时,给他看病的太医哆哆嗦嗦的说,他最多只有十年寿命。 十年,能够做很多事情,他已知足。 第16章 西江月(一) 清嘉三年春,后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废帝的嫡子萧明瑞,因偶感风寒,高烧不退。御医想尽办法救治,最终也没有挽回这个孩子的小命。萧明瑞于三月十八日,去世。 按说一个三岁孩子的夭折,翻不去什么大浪。可惜这孩子身份特殊,再加上死得十分蹊跷。冬天刚过,春暖花开,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得了风寒? 三月十九日,以吴阁老为首的一群永文老臣,在朝上请求陛下彻查死因。萧翌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他们一副副义正言辞的脸,心中不由冷笑。他知道,埋葬了三年的矛盾,终于要爆发了。 这帮永文旧臣哪是要查萧明瑞的死因,他们断定了是皇帝陛下暗害了永文帝的子嗣,他们是沖皇帝发难的。 新旧权贵之间的争斗,终于来临了。 沈嘉听闻此事后,第一反应也是觉得蹊跷。同僚黎大人高深莫测的捋捋鬍鬚,「可不是巧了吗,怎的就突然走了?御医的脉案写的含煳不明,用风寒煳弄人呢。」 「你的意思是?」沈嘉问道。 黎大人压低声音,附耳说道:「沈大人,你是个实诚的人,我就同你直说了。恐怕是上面那位,看不惯他这个侄子,下毒处死了。」 「不可能。」沈嘉不相信萧翌是这样的人,他否定道,「就算是上面所为,做得应该更隐蔽的。而且萧明瑞死了,吴商等人不就有藉口,向陛下发难了吗?」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黎大人有些迷煳了,「不过陛下为什么不让刑部彻查,反而交给了锦衣卫?谁都知道,锦衣卫是陛下的爪牙。」 的确,既然不是萧翌做的,为什么要用锦衣卫?沈嘉摸摸下巴,皱眉沉思。萧微明啊,萧微明,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此时,一名身穿皇帝所赐蟒服,戴玉带佩绣春刀,年过半百的男子,在陈公公的带领下,来到了养心殿。他定眼看向御座之上的萧翌,单膝跪地,低头拱手道:「锦衣卫指挥使蒋骥,叩见陛下。」 萧翌看向下跪之人,似笑非笑道:「蒋大人在外办差,辛苦了。免礼,赐坐。」 陈公公早就让人备了杌子,供指挥使坐下。而后皇帝挥挥手,陈公公有眼色的带着养心殿所有太监宫女,退出了殿外。 皇帝这才起身,笑着走向蒋骥,「师傅,好久不见。」 蒋骥坐着并未起身,抬头看向萧翌,「陛下召我回京,恐怕是有急事吧。」 「是有一件棘手的事。」萧翌说道,「师傅听说了吧,瑞儿去了。」 「陛下要让臣查此事?」蒋骥直接问道。 「是,你带着锦衣卫,从伺候瑞儿的宫人、内侍、还有奶娘,以及负责瑞儿饮食的御膳房诸人,给瑞儿看诊的那几名太医,一个个都要严查。」 「看来不是陛下做的。」蒋骥居然挑明了。 萧翌简直被气笑了,「师傅居然也这样想我?」 「我想陛下不是这般不小心的人,这种手法实在太过明显了。」蒋骥笑了笑,「既然不是陛下,那恐怕是陛下的好弟弟了。」 萧翌冷冷的瞥向蒋骥,「所以请师傅暗查,无论查到什么,所查结果,不可让朝臣知晓。」 「臣知道了。」蒋骥起身,「若无他事,臣告退。」 萧翌负手看向蒋骥,「看来师傅是一点也不想和我叙叙旧呢。」 蒋骥心中冷笑,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若非此事事关皇家隐秘,皇帝怎么可能召他回京。说什么叙旧,不过是试探。他们之间,有什么好叙的。 「您都是皇帝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蒋骥向陛下宣誓,「锦衣卫永远忠于皇权。」 看着蒋骥离去的背影,萧翌发现许久未见,他的嵴背微微有些弯曲。岁月,果然是一把磨人的刀子。 蒋骥和萧翌的关系,实在不像正常的君主和臣子,也非师傅和徒弟。他们之前,其实是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关系。 萧翌的祖父弘武帝,很早就将当时还是锦衣卫校尉的蒋骥,派到了萧翌的身边。不仅是萧翌,每一位皇子皇孙身边,都有祖父派来的锦衣卫探子。 那时候的萧翌,并不知道蒋骥此人的存在。直到他在西北从军时遇险,被蒋骥所救,才得知身边有监视者。 第19页 萧翌想过杀了蒋骥,解除对自己的监控。但蒋骥武功高强,不是十几岁的他能打得过的。蒋骥躲过他的暗箭,冷冷的对萧翌说,不必白费力气。就算他死了,弘武帝也会派其他锦衣卫前来监视。 他斗不过他,便拜他为师。蒋骥惊诧的看着这名皇孙,摇头道:「锦衣卫永远忠于皇权。」 「我知道。」少年时期的萧翌初生毛犊不怕虎,非要挑战皇权,「我只是想向您求教武功,蒋校尉也不愿意吗?」 蒋骥最终还是同意了,萧翌则慢慢的将他从祖父身边拉入自己的阵营。最终,在谋反之时,蒋骥利用锦衣卫的情报,帮了萧翌不少忙。 如今蒋骥已是锦衣卫首领,而萧翌则成了皇帝。萧翌虽然不喜蒋骥,却给他了权力和明面上的恩宠。蒋骥也知道当今陛下对自己的不满,故而总是离京办差,不在京中久居。 第17章 西江月(二) 锦衣卫办事向来雷厉风行,蒋骥命人将伺候萧明瑞的宫女太监等通通抓了起来,为萧明瑞诊病的太医也被带入了诏狱之中,严刑拷打。一时间后宫人心惶惶,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埋下了阴云。 然而前朝也非风平浪静,吴商等人见陛下不让刑部和大理寺插手,断定废帝之子死因有猫腻。他们暗中鼓动都察院的一群寒门出身的官员,频频上书请求皇帝让刑部和大理寺协同查案。 皇帝留中不发,置之不理。都察院的右佥督御史便在下朝时,找上了沈嘉。 「沈大人留步。」右佥督御史突然拦住沈嘉离开的步伐。 沈嘉回头,他和都察院素来没什么交情,不知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沈大人。」右佥督御史拱手道,「沈大人曾经也是六科的人,咱们算同为言官,都察院想请沈大人,联名签署这份奏疏。」 右佥督御史说着,拿出袖中早就写好的摺子,递给了沈嘉。 沈嘉粗粗一看,写的还是苏明瑞之事。他迟疑片刻,还给了对方,「在下觉得,还是等锦衣卫查出结果,再上书不迟。」 「沈大人这是何意?」右佥督御史微微不满,「等锦衣卫查出来,早就把证据毁了,谁知道会找哪个顶罪?」 朝中文官向来不喜锦衣卫,但碍于皇权,不得不屈服在锦衣卫的铁腕之下。 可这样就否定锦衣卫办案的能力,沈嘉亦觉得有些偏激。 「沈大人被陛下比作魏徵,理应直言劝谏。」右佥督御史继续劝说道,「难道沈大人官越做越大,胆子越来越小了吗?」 不愧是言官,字字句句锋芒毕露。面对对方步步紧逼,沈嘉一时也不知如何拒绝。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出来救场,「这不是右佥督御史郑大人吗?」 「黎大人?」右佥督御史看着他,面色不善。 「郑御史,沈大人和我一样,不会掺和你们都察院的事。这份奏疏,我们就不签了。」 「你们……」右佥督御史鄙视道,「贪图名利。」 说罢,便一甩袖子,愤愤离开了。 「说我们贪图名利,他还不是沽名钓誉?」黎大人无所谓的笑了笑,对沈嘉道,「别理会都察院那帮人,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呢。」 「他们也找过你?」 「不仅我,六科的官员,几乎都被找过了。」黎大人说道,「不过我们六科,从来不掺和其他部的事,听说没一个人签字的。」 「怪不得会找到我。」沈嘉笑了笑,他明明已经从六科出来,现在在六部,不属于科道,也没有权力评议政事﹐随时谏言。 黎大人说道:「他们是见你年轻,没经歷过京都之变,所以才怂恿你对抗陛下。」 「京都之变?」沈嘉愣了愣,「是指陛下攻入京城那天?」 「是啊,你没经歷过,而我却在当场。」黎大人回忆起三年前,他的神色微微有些畏惧,「那天,陛下骑着马,入午门,过金水桥,一直骑行至奉天殿内。他坐在马背上,在高高的御阶上睥睨天下,看着废帝被锦衣卫绑到阶前。」 这一段故事,沈嘉在民间听过说书先生讲过无数次,却从未听起在场的臣子说起过。他们畏惧陛下龙威,对那段往事,一个个缄口不言。 只听黎大人继续说道:「锦衣卫抓住了废帝,当着众人的面,陛下赐他一杯毒酒。」 「当众,赐酒?」沈嘉万万没想到,居然不是暗地里毒杀。 「是啊。那毒药厉害,我们亲眼看着,废帝被锦衣卫强灌毒药后,立马痛得翻滚在地,从跪地求饶到破口大骂,骂陛下生不出儿子,不能……」黎大人突然停顿了一下。 沈嘉瞥眼看他,黎大人咳嗽一声,接着道:「咳,陛下一言不发任他大骂,冷漠的看着废帝毒发。直到最后,废帝又开始求陛下,给他个痛快。我那时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见陛下面无表情的盯着废帝咽气,站在一旁的夔王面露讥笑,两眼通红,看他大哥的眼神,如同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当众鸩杀废帝,让废帝死得如此难堪。怪不得那些永文旧臣立马臣服,不敢闹事。这般震慑,这般手段,和现在的萧翌完全是两个人。 如今三年过去了,萧翌表现的宽厚仁慈,让吴商等人淡忘了当年帝王的铁血手腕。再加上整顿查帐这些变故,令永文旧臣终日惶恐不安。如今借着萧明瑞之死,吴商等人又要在朝中兴风作浪,想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第20页 只不过令沈嘉不解的是,为什么夔王也如此痛恨废帝? 仅三日之后,真相水落石出,锦衣卫指挥使蒋骥带着卷宗,站在了养心殿御座前。 萧翌懒洋洋的靠在龙椅上,没有心情看卷宗,只问了一句:「是他吗?」 「是。」蒋骥自然知道,陛下问的人是谁。 「传夔王。」 「遵旨。」一旁的陈公公冷汗直流,赶忙派小内侍去夔王府宣旨。 夔王萧竖漫不经心的走进养心殿,看到许久未见的蒋骥,便知二哥为什么要找自己过来了。 「二哥。」夔王没有跪下行礼,依旧是那幅没心没肺的模样。 「跪下。」萧翌厉声说道。 夔王看二哥是真生了气,他也不在意,无所谓的跪下了。 「瑞儿之死,是你干的?」 「是。」夔王直接承认了,「二哥你心太软,弟弟帮你下手,除了后患。」 「他不过才三岁。」 「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夔王冷漠的说道。 「祖父赐你字恕之,你是一点也没做到。」萧翌看着胞弟,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在他们还未及冠之时,弘武帝病危之际,在病榻前,祖父赐萧翌字微明,赐萧竖字恕之。 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祖父赐字的含义,现在看来,祖父仿佛对后面发生的事情,早有预料了。 夔王突然站起来,愤恨道:「凭什么让我宽恕,他害的你我断子绝孙,凭什么他的后代能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二哥,我恨。」 「他已经死了。」萧翌看向弟弟,「你找的『牵机』还不足以让你泄愤吗?」 当年萧翌赐给大哥的毒药,实际上来自夔王的手笔。萧翌纵容了弟弟,让废帝死得毫无尊严,哪怕被朝臣知道,自己无法生育的事实。 可三弟心中的仇恨如同一个毒瘤,越来越大,难以根除。最终,还是对三岁小孩下手了。 「二哥,你把我交出去吧,平息朝臣之怒。」夔王仿佛对生死毫无留恋,「哪怕我死,我也会拉着他们一家人入地狱。」 萧翌失望的闭上眼睛,对这个弟弟,他已无话可说。他挥挥手,对蒋骥道:「带下去,打八十。」 锦衣卫的廷杖,向来是不好挨的。可夔王却笑了,他在赌,赌二哥不会为了一个孩子,要自己的命。 夔王乖乖的跟蒋骥走出去,锦衣卫已备好刑具。负责行刑的两名锦衣卫偷偷望向指挥使,见蒋骥两脚呈八字形张开。行刑的锦衣卫心领神会,手上的棍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以重锤击破鼓之力虚打着。这种打法看似皮开肉绽,实际上并未伤筋动骨。 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杖打声,和夔王的哀嚎,陈公公冷汗直流。反而萧翌对其充耳不闻,依旧在批阅奏章。等八十杖打完后,蒋骥和两名锦衣卫,拖着已经昏过去的夔王前来復命。皇帝看都没有看他的三弟一眼,只是对陈尽忠道:「去请太医。」 「是。」陈公公领命而去。 萧翌又吩咐两名锦衣卫,「把他关到养心殿偏殿,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夔王踏出院门半步。」 「是。」两名锦衣卫齐声应道,带着昏迷的夔王下去了。 最后,殿中只剩下蒋骥一人。萧翌看着师傅,「之前朕命你暗查吴商等人,查出什么了?」 「贪赃受贿,结党营私,科举舞弊,侵占良田。」蒋骥随口就说出几项大罪。 「抓,全部押入诏狱审问。」萧翌冷冷道。 「臣,遵旨。」蒋骥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暴风雨。吴商等人自作聪明,终于把自己赔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18章 西江月(三) 已近黄昏,夕阳西下,太阳发散着最后的微弱的光芒,将紫禁城的琉璃瓦照耀的闪闪发亮。皇帝走出养心殿,负手立于御阶之上。他的全身笼罩在暖光中,俯瞰台阶上点点红色血迹。 那是刚刚被杖刑的尊贵的夔王殿下的鲜血,还没有被太监擦拭干净。萧翌望向那处,眼中深处却空无一物。他又一次,为了他的同胞兄弟,掀起血雨腥风。 养心殿外值守的太监宫女人人自危,见皇帝出来了,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陈公公带着御医给夔王看完病回来,便见主子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 陈公公担忧的望向陛下的腿,想劝主子不可久立,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御医怎么说?」还是萧翌看见了他,先开口问道。 陈公公躬身说道:「说是皮外伤,不碍事。修养上一段日子就好了。」 「让御医暂住宫中,什么时候夔王的伤好了,什么时候再出宫。」 这便是扣下御医,封死夔王被刑杖的消息。陈公公早有准备,已经给御医安排了住所。 这时,锦衣卫指挥使蒋骥快步而来,对皇帝拱手道:「陛下,以吴商为首的十八人,全部抓获。」 「甚好。」萧翌冷冷道,「务必一击即中,办成铁案。」 「遵旨。」蒋骥领命而去。 一旁的陈公公听得心惊胆颤,他才离开了多久,就变天了? 「尽忠。」皇帝淡淡唤道,「朕身体不适,从明日起,辍朝三日。」 皇帝从来没有辍朝过,就算他腿疾发作,也坚持临朝听政。陈公公知道,吴阁老等永文旧臣的入狱,势必在朝中掀起巨浪。而皇帝不上朝,则断了他们最后的退路。 第21页 「老奴遵旨。」陈公公看向紫禁城的天,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帝辍朝,阁老入狱,果然令京城的大地颤了几颤。都察院的官员们求见陛下未果,在午门前跪谏,请求锦衣卫放人。 程首辅的态度则模稜两可,他也几次请陈公公代为向宫内传话,求见皇帝。可陛下似乎下了决心谁也不见,连首辅大人都被拒之门外了。 程尉廷看向重重叠叠的宫门,眉头紧锁。他是陛下的心腹,此刻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了。 到了第二天傍晚,京中气氛愈发紧张。沈嘉看向紧闭的宫门,穿过在午门长跪的官员,高声对看守宫门的内侍道:「臣沈嘉,求见陛下。」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宫门层层开启。陈公公亲自出来,「陛下宣沈大人觐见。」 沈嘉在同僚们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入了宫门,陈公公在前方引路,一言不发。他带着沈嘉来到养心殿门口,便止步不前,用眼神示意沈嘉自己进去。 昔日忙碌有序的养心殿,此刻却显得冷冷清清。殿门外没有一个宫女太监,更无侍卫大臣。沈嘉推开大门,走了进去,见内殿里也是空无一人。天已经黑了,可养心殿中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灯火。 沈嘉想了想,径直走入皇帝寝殿,果然见萧翌一个人窝在软榻上。 萧翌未梳冠,半披着长发,似睡未睡。见沈嘉来了,他声音疲惫的问道:「长青,你是来劝朕不要滥杀的?」 「不是,我担心陛下。」沈嘉走到萧翌身边,「陛下还好吗?」 萧翌未曾想沈嘉会这样说,他愣了愣,突然笑了,「你不怕吗?」 这两天,就连跟随他多年的陈尽忠,都不敢触他霉头,不再啰啰嗦嗦劝他喝药了。养心殿的宫女太监,更是小心翼翼伺候着,生怕出了差错。 「不怕。」沈嘉笃定道,「我不信陛下会杀害侄子,更不信陛下会滥杀无辜。吴阁老有罪,陛下办他,理所应当。但在这时办吴阁老,有损陛下清誉。」 吴阁老主张彻查萧明瑞之死,这时候却被锦衣卫抓走,任谁都会以为陛下心虚,反而变相证实了谋害废帝子嗣的谣言。 「朕会怕百官物议,史官铁笔吗?」萧翌反问道。 他要是怕,就不会谋反,也不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赐死自己的大哥。 「是为了夔王吧?」沈嘉猜道,「能在后宫来去自如,安插眼线的人,除了夔王,还有谁呢?」 萧翌突然坐起了身,「你如何得知?」 「臣猜的。」沈嘉解释道,「之前臣本以为皇室之中无亲情,现在看来是臣错了。陛下对兄弟并非无情,而且用情太深,甚至愿意替他背黑锅。」 萧翌又躺回榻上,居然是沈嘉,第一个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沈嘉见陛下不答,又问道:「可是夔王对陛下,又有多少真心?他为什么不把事情做的更隐蔽些,他杀害废帝子嗣,置陛下于何地?」 萧翌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早在三年前,用「牵机」毒杀废帝之时;更在多年以前,他独自偷偷跑来秦州,唆使自己起兵造反之时。 「可他毕竟是朕的同胞兄弟,当年母亲逝世前,将他交给了我,让我护他一辈子。」萧翌疲惫的闭上了眼睛,「而且,他也中了寒毒,他比我中毒更深,活不了几年了。」 沈嘉大惊,没想到永文帝不仅猜忌手握重兵的萧翌,更猜忌那时刚刚及冠的萧竖。不知道最小的四皇子萧翎,有没有遭到他大哥的毒手。 「陛下为了夔王谋反?」沈嘉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初遇萧翌时,他明明毫无斗志,甚至想要轻生,怎么会突然想通谋反。 萧翌承认道:「也不全是他的原因,当年朕心灰意冷之时,他的确推了朕一把。」 果然如此。沈嘉看向萧翌,突然读懂了他,故而不再劝他。他妥协道:「陛下想保夔王,臣愿助陛下一臂之力。」 「你,愿意帮我?」萧翌面露惊讶之色,一向重原则,甚至有些古板的沈嘉,居然愿意为他破例。 「都察院跪谏的官员,不过是受人蛊惑,被人利用,臣会尽力劝他们离去。」沈嘉有条不紊的一一说道,「至于朝中其余官员,想必程阁老会安抚,不会出什么乱子。不过经此事后,陛下您的嫌疑,恐怕洗不清了。」 「无妨。」萧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好几日不见的轻快微笑,「朕下旨抓吴商时,就没想过洗清什么嫌疑。长青,你能帮我,此事能够早日解决,我很高兴。」 沈嘉也笑了,「陛下,您多保重。」 当沈嘉走进宫中,看见没有一丝人气的养心殿,看见萧翌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会站在陛下的这一边。 只求,他能安好。 第19章 西江月(四) 等沈嘉从宫城内出来时,在午门长跪的官员纷纷看向他,众人的目光中有探究的,有艷羡的,有鄙夷的…… 沈嘉没有理会他们,直接走到跪在前列的右佥督御史跟前,他错开半个身子,微微拱手道:「郑御史,请借一步说话。」 右佥督御史抬眼看向他,不知沈嘉有何意图,是否传来宫内的旨意。他不敢拒绝,便起身跟随沈嘉到午门一旁。 离得人远了,沈嘉才道:「郑御史,何苦如此?」 第22页 「案件模煳不明,恩师含冤入狱,我等身为言官,难道不该进言吗?」 「真的是含冤吗?」沈嘉微微偏头,看向郑御史。他不信,作为吴商的学生,郑御史对吴阁老多年所作所为,真的毫无察觉。 右佥督御史果然被问住了,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那废帝子嗣的死因,真的是风寒?」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是两件事。」沈嘉说道,「吴阁老他最爱收寒门士子为学生,就是利用你们,替他挡箭。吴氏本门子孙,怎么不来午门跪谏?」 「这……大概为了,避嫌。」右佥督御史说这话,底气不足,连自己都不能被说服。 「郑御史为座师求情,不知避嫌吗?」沈嘉步步紧逼,「吴家到底是避嫌还是自保,郑御史自有判断。沈某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沈嘉转身离去。 不知是沈嘉的话,还是其他原因,午门跪谏的官员在半夜撤离了。到了第三日,皇帝依旧辍朝,然而锦衣卫审理吴商等人的案宗,已经公之于众了。 贪赃受贿,结党营私,科举舞弊,侵占良田……条条件件,吴商供认不讳。 看到卷宗,以及吴商的亲笔画押,之前还同情吴阁老的人,再也不说话了。 沈嘉知道,首辅程阁老早已安抚了众官员,如今局势已平。 到了第四日,皇帝上朝,按律或流放,或关押吴商等十八人。跪在众官员面前的吴商一夜白头,愈发苍老。听闻陛下饶过了自己及家人的性命后,频频叩首谢恩,不再嚣张。 至于废帝子嗣之死,如今再也没有人敢提及了。人们被吴阁老的惨境所震慑,就算心里猜测,也会三缄其口,不敢多言。 退朝时,沈嘉回头看向已经空了的高高在上的龙椅,心想萧翌真是雷霆手段,只用了三天,就将吴商等永文旧臣彻底清除出朝堂,从此便是他清嘉帝的一言堂了。 养心殿偏殿中,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百无聊赖的趴在床上,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四五天了,除了御医过来看诊,没有人来陪他说话,也不知道外面的消息。 然而这日下午,他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的叫了句,「二哥。」 萧翌站在门口,挥手让所有人退下。他看着弟弟良久,忽然道:「你走吧。」 「二哥?」夔王支起半个身子,回头看他。 「朕说过,保你安享荣华一辈子,但你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朕的底线。你在宫中安插的眼线,司礼监已经全部除去。包括,在四弟身边的。」 夔王这才惊得坐直身子,结果触到了伤口,哎呦一声又躺了回去。 萧翌也没有扶他一把,倚在门口淡淡说道:「朕允许你贪图享乐,任性妄为,但不许你碰四弟,以及动摇江山国本。这是最后一次。」 「是,弟弟知道了。」夔王低头苦笑,这一回是真的气到二哥了。 萧翌让陈公公秘密送夔王回府养伤,那名御医则被交代不许多言。等处理完此事后,萧翌直接去了西苑,坐在蒲团上面默念着《道藏》。 他总是对兄弟亲情抱有幻想,奈何总是被亲兄弟利用。万幸当年他还有军权自保,否则早就在残酷的夺嫡中惨败。 这是他最后一次,不顾原则的保了他的同胞弟弟。可惜了那个孩子,才三岁,就葬身于皇室斗争之中。 「陛下,肃王殿下到了。」陈公公领着肃王萧翎,站在门口回禀道。 「让他进来。」里面传来皇帝的吩咐。 萧翎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当年宫变之时,他尚且年幼,没有捲入兄弟之间的恩怨中。因此也算逃过一劫,未中寒毒。 萧翌看萧翎规规矩矩的跪地行礼,像个小大人一样念道:「臣弟萧翎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平身。」萧翌挥手招唿四弟过来,「近日可好?」 说起近日,确实不好。以前和他一起在宫中读书的萧明瑞突然身死,他的母妃吓得整夜整夜守在他的身边,生怕他也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暴毙而亡。 萧翎知道母亲的担心,也听到一些宫中的传闻,甚至昨日皇帝将他身边的太监宫女换了个遍。但母妃只能听从皇令,不敢多言。 萧翌看四弟像猫儿一样乖巧,心软了几分,「别怕,二哥不会亏待你。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怎么现在生分了?」 「臣弟不记得了。」萧翎看向皇帝哥哥,小时候他和二哥接触不多,他的二哥总是在外领兵,就算偶尔回宫,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那时你还是襁褓婴儿,自然不记得。」萧翌笑了笑,「如今你长大了,十岁了吧。」 「是。」 「朕打算让你出阁读书。」萧翌说道,「让内阁程首辅,给你讲学。」 萧翎瞪大眼睛看向皇帝,他虽然年纪小,也知道出阁读书是太子才有的特权,而且还让首辅讲学,真的是不得不让他多想。 萧翎惶恐道:「臣弟还小……」 「如今瑞儿去了,你三哥顽劣。朕以前在外带兵,没有好好教他。现在你也十岁了,再不好好教导,朕愧对父亲。」 皇帝一言,算是直接否定了夔王继位的可能。萧翎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事朕会和内阁大臣商议,你也做好准备。」萧翌提前和四弟通通气,免得他被吓到。 第23页 萧翎乖巧的点点头,一双眼睛大大的,带着点疑惑和天真。萧翌看着他,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如今,他只能尽心培养肃王萧翎,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第20章 西江月(五) 见完肃王后,萧翌回养心殿,又召见了程阁老和沈嘉。 「这次辛苦两位了。」萧翌看着程、沈二人进门,没有等他们跪拜,让陈公公扶着程老坐下了。 程老坐定后,恭谨的说道:「陛下运筹帷幄,臣不过是略尽绵力,替陛下出面而已。倒是沈长青,能够劝动固执倔强的都察院官员,着实令老臣大吃一惊。」 萧翌也看向沈嘉,点头道:「办得很好。」 沈嘉连忙起身,「陛下和阁老谬赞了,臣不敢当。」 「当得。」萧翌笑了笑,抬手示意,「坐吧。」 程阁老看着萧翌和沈嘉的互动,心底其实一直有个疑惑,什么时候陛下如此信任沈嘉了?辍朝期间,只见了沈嘉一个人。 而沈嘉,又是什么时候站在了陛下的这一边,彻底被陛下收服了? 在程阁老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在大梁朝,文臣的骨头比铁还要硬,为了名声不惧生死,哪怕被廷杖,该直言的还要直言。 前朝很多皇帝,也因和文官不和,慢慢积攒矛盾,最后要么怠政,要么不信任文臣,只宠信宦官和锦衣卫。 前朝厂卫之祸,就是这样来的。 而当今圣上铁血手腕,不必依靠锦衣卫和东厂,就震慑了群臣。但强压到底不得人心,如今能够收服沈嘉这种寒门子弟,在朝替皇帝说话,是再好不过了。 「朕今日召二位来,是有一事相商。」萧翌直奔主题道,「朕打算重设弘文馆,让肃王出阁读书。朕想请程老为讲学,长青为讲习。再从朝中另选三四位德才兼备者,入馆讲学经义。」 短短几句话,听得沈嘉呆住了,就连程阁老也大感意外。皇帝名为重设弘文馆,实则是在为肃王铺路。 「陛下可想好了?」程阁老试探道。 「嗯。」萧翌知道程老问的是什么,他不能直接回答,只好道,「肃王已有十岁,年纪不小了。二位给肃王讲解经史子集,使其明事理、通古今、定心性、知民生,朕就将四弟拜託二位了。」 「臣遵旨。」程阁老和沈嘉齐声道。 见事情了了,皇帝便让二人告退。沈嘉虽满腹疑惑,却不得不跟着师傅一起离开。 弘文馆设在文华殿,程阁老又从翰林院挑选了几位大儒,一起为肃王讲学。而沈嘉这位户部左侍郎,此番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如此一来,沈嘉又成了经筵官。 虽说是个虚衔,但国朝向来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传统,萧翌在为肃王安排老师的时候,还不忘把沈嘉给塞进去。 肃王出阁一事令朝臣确实大吃一惊,但无人反对。毕竟比起嚣张跋扈的夔王来说,将来由肃王继位,再好不过了。 不过夔王对此事的反应也不大,多日来一直闭门不出,仿佛根本不知道此事。 沈嘉第一次见到肃王时,实在无法把这个孩子和皇室子孙联繫到一起。嚣张跋扈没有的,骄奢淫逸没有的,乖的像兔子一样。程阁老让他读书就读书,让他写字就写字。听课听得也十分认真,非要说他的缺点,就是胆子太小了。 肃王似乎有些害怕首辅大臣,对第一次见面的沈嘉,也有些怕生。沈嘉对他行礼时,受礼的仿佛比行礼的还要紧张。真让人想像不出,这会是皇室子弟。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学生如此乖巧又聪慧,让他们这些侍读太省心了。 沈嘉每隔三日轮一次值,到文华殿为肃王讲习。这一日正好又轮到了他,上午的课结束后,肃王去用午膳,沈嘉则在文华殿准备下午要讲的儒家子经。 就在他认真备课之时,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沈嘉抬头,便见窗外有人。 「文华殿重地,谁人擅闯?」沈嘉高声问道。 「是我。」来人推开门,小声道,「别声张。」 望着来者,沈嘉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只见来人身着四团龙圆领常服,头戴金翼善冠,漫不经心的步入殿中。 「陛下。」沈嘉起身行礼。 「平身,坐吧。」萧翌环顾室内,「肃王呢?」 「他用膳去了。」沈嘉也望向殿外,「陛下没有带人?」 「在宫里,朕不喜欢人跟着。」萧翌说道,「况且,朕是偷偷来检查四弟功课的。」 沈嘉看萧翌的样子,就像是担心孩子贪玩,偷偷摸摸跟着孩子身后的父亲。 沈嘉低头憋笑,萧翌随手拿起沈嘉桌上的书,翻了几页道:「还在讲《论语》?」 「师傅说肃王殿下之前没有经过系统的讲学,底子差了点,打算从头开始讲儒家经典。」沈嘉解释道。 萧翌伸手,「有没有四弟写的文章,给朕看看。」 正巧昨日程阁老让肃王做了一篇策论,沈嘉翻找片刻,捧出给陛下御览。 萧翌坐在主位上,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至少字迹工整有力,不像他似的腕力不足。 不过论诉还是颇为幼稚,毕竟才十岁,文章没什么深度。 「肃王刚入弘文馆学习,写成这样,很不错了。」沈嘉替肃王辩解一二。 萧翌未置可否,又问道:「长青,上了好几天课,你觉得他怎么样?」 第24页 「殿下天资聪慧,加以教导,必成大器。」 萧翌看向沈嘉,心道这人的官话越说越熘了。 就在这时,肃王用完膳回来,看见皇帝吓了一跳,急忙下跪道:「叩见陛下。」 「免礼。」萧翌看四弟起身,安抚道,「朕来随便转转,不必惊慌。」 说什么随便转转,肃王看见皇帝手上还拿着自己的策论,脸都白了。 萧翌看向手中策论,「做的还不错,还不错。沈学士刚还在夸你呢,是吧?」 沈嘉见萧翌望向自己,「是,殿下小小年纪,文章写的已经很好了。」 肃王的心安了几分,在皇帝示意下,堪堪挨着椅子边坐下了。 萧翌又问沈嘉:「肃王的课业,怎么安排的?」 沈嘉回禀道:「回陛下,每逢五由程阁老讲农政商道,其余时间由张学士、王学士和臣,替殿下讲解经史子集,大学春秋。」 「真是辛苦啊。」萧翌看向四弟,突然笑了。 见皇帝突然发笑,不止肃王心惊,就连沈嘉也吓了一跳。细细回想自己刚刚说的,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萧翌止住笑声,「朕像你这般大时,还在王府玩闹,无法无天,没有好好读书。后来,就去西北。」 肃王一愣,好奇的看向皇帝。自己的二哥居然也有无法无天不读书的时候? 「西北那边,民风彪悍。朕在军中,更是放下了书本。」萧翌看向沈嘉,「长青是福建人吧,在陕西当官时,不习惯吧?」 「刚开始是不习惯。」沈嘉回想往昔,「不过后来反而爱上了陕西的面食,一日不吃,就觉得缺点什么。「 萧翌闻言也笑道:「是啊,朕现在只爱吃面,不喜米。在京城,反而不适应了。」 肃王从未出过京城,看着皇帝和沈学士谈笑风生,一点也不拘谨。他有些好奇,怎么沈学士一点也不怕陛下呢? 萧翌和沈嘉随意说了几句西北民俗,见快到讲学的时辰,便不再打扰他们了。 「朕走了,四弟你好好跟着学士们读书。」 「臣弟遵旨。」肃王毕恭毕敬道。 沈嘉起身道:「臣送送陛下。」 萧翌看向沈嘉,正好他也有话同沈嘉单独说,便点点头,「也好。」 萧翌和沈嘉走在文华殿小道上,萧翌走在前方,惆怅的说道:「他还是怕朕。」 「可能不是怕陛下。」沈嘉分析道,「肃王殿下在宫中歷经两朝风雨,明哲保身,低调行事,是他早已习惯的生存之道。」 萧翌瞭然,他的四弟是在父亲登基后搬进皇宫,大哥在位时也未赶他出宫,恐怕在宫中步步维艰,担惊受怕惯了。 「大人之间的恩怨,却吓到了孩子。」萧翌嘆息,「他什么都好,但作为继承人,还是太胆怯柔弱了些。」 「臣看出来了,定会好好引导殿下。」沈嘉知道,萧翌刚刚不是闲着没事和自己说什么西北民风,他只是想让肃王放下戒心和胆怯,拉近关系。 「朕不指望他像祖父那般开疆闢土,只希望他做个守成之君。」萧翌说道,「至少能镇得住大臣们。」 沈嘉笑了笑,萧翌倒是镇得住底下臣子,堪比他祖父弘武帝。 「陛下。」沈嘉开口道,「臣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陛下攻入皇宫那日,为何骑马入殿?」 这个问题,困扰沈嘉很久了。尤其是听黎大人讲诉了当时的情景,沈嘉就更好奇了。 萧翌回头瞪了眼沈嘉,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突然提这种无聊的问题。他实话实说道:「打了那么久仗,我只是累了,懒得走路。你问这个做什么?」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什么震慑旧臣,什么无视天威,都是脑补出来的。 沈嘉憋着笑,心想要是让黎大人等人知道是这个原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第21章 蝶恋花(一) 所谓前春暖,后春寒。三月末的日子,又逢倒春寒,皇帝的病情偶有反覆,还好他用内力压制下来,不像冬季时那般严重了。 至于范神医,从二月底一直在研究配解药。沈府隔三差五都要买活鸡活鸭,用来试药。范大夫先自配「寒毒」,看鸡鸭的症状是否和萧微明相似。若不相似,则说明他配的「寒毒」不正确。 可惜寒毒的配法不好捉摸,活禽死了好几只,范大夫的进展依旧缓慢。 毕竟鸡鸭不是人,试药的效果大打折扣。 沈嘉日日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看着范大夫又一次配药失败,小心翼翼的问道:「用活禽试药,是不是不好把握度量?」 「是啊。」范大夫摇摇头,嘆息一声,「毕竟是动物,用量和人不能相比。而且人和动物,千差万别。我已经小心又小心了,可还是……」 说到此,范大夫又嘆了一口气。 「如果用人试药呢?」沈嘉提议道。 「用人?」范大夫摸摸下巴,「自然会更好,不过这毕竟是毒药啊,我还没那么残忍。试药者得先服下我自己配的『寒毒』,等毒发后检查症状是否和真正的寒毒一致。试出了正确的寒毒配方,然后才能继续配制解药。」 如今,范大夫就卡在了第一步。 「如果不正确,会死吗?」 「那倒不会。」范大夫自信的笑了笑,「毕竟是我自己配的毒药,怎么可能不会配解药呢?」 第25页 沈嘉听后心定了三分,他想了想问道:「不如就用人?」 「不可不可。」范大夫摆手,「再说了,谁敢试啊。」 「我。」沈嘉指了指自己,「我来。」 「你说什么?」 「我来试药。」沈嘉坚定道。 「你不怕吗?那毒兇险,一个不小心,甚至连命都丢了。」范大夫盯着沈嘉,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你不是说你能配出解药吗?」沈嘉用范大夫刚说完的话反噎他,「我信你医术。」 「可是,就算我知道如何配解药,但寒毒的厉害你不是没见过。毒发时痛不欲生,浑身冰冷。」范大夫严肃的说道,「而且,寒毒不是一朝一夕能配出来的,恐怕得试药上百次,我怕你承受不了。」 这些不必范大夫强调,沈嘉也心知肚明。他亲眼看着萧翌痛晕过去,痛的冷汗浸湿衣衫。 「我受得住。」沈嘉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范神医,你不必担心我,尽管配药吧。」 「为了他,值得吗?」范大夫不理解沈嘉的举动。 沈嘉闻言,垂头不答话。 「你和萧微明,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 「朋友?」范大夫不信,「仅仅是朋友?」 「不然呢?」沈嘉抬头,苦笑一下。不然呢,他还能奢望些什么? 范大夫拗不过沈嘉这个一根筋,无奈之下还是同意让沈嘉试药了。沈嘉看着那一碗新配制的毒药,头一扬毫不犹豫的喝下去了。 范大夫在一旁看的唏嘘,真不知道萧微明何德何能,得沈嘉这般「挚友」。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沈嘉头上开始冒冷汗,眉头紧蹙,手指紧紧扣住桌边。 「怎么样,什么感觉?」 「痛……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了。」沈嘉如实道。 范大夫急忙给他把脉,闭目片刻后道:「不对,症状不对。哎,又失败了。」 沈嘉等范大夫得出结论时,痛的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身。还好范大夫提前就准备好了相应的解药,赶忙让沈嘉服下。 喝过解药后,沈嘉终于不痛了,但浑身上下没有力气,仿佛大病一场。 「这就是试药的后遗症。」范大夫威胁道,「你确定还要试吗?」 「要试。」沈嘉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语气依旧坚定,「范大夫,不必顾及我。」 「罢了,我劝不动你,你先养两三日,再来试吧。」范大夫说罢,提着药箱离去了。 随后几天,沈嘉又试过两次药,但都没有配对。由于频繁试药,沈嘉的面色明显泛白,白中发青,看上去像是生了什么重病了。 「沈大人最近身体可好,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对劲。」黎大人在下朝途中,看沈嘉面色不对,关切的问道。 「还好还好。」沈嘉含煳道,「可能是累了。」 「是不是兼了弘文馆的职,太过辛苦了?」黎大人眉头一皱,「难道是肃王殿下……不好管教?」 说起肃王,沈嘉微微笑道:「肃王倒是挺用心读书的,对授课的讲学十分尊重。」 「听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黎大人说道,「肃王将来要真能……也是幸事。」 黎大人没敢把话说死,虽然陛下表明是让肃王继位,但朝中还有陛下的同父同母亲弟弟在,一切都不好说。 「不过夔王怎么就突然失了圣心,还以为他必定不服,要上朝堂吵闹,没想到居然闭门不出了。」 黎大人不知前因后果,沈嘉却一清二楚。萧翌没将夔王下狱、流放,已经算是天大的恩宠了。 可皇家密事,沈嘉不好多说,只好道:「夔王的性子,陛下最清楚不过了。陛下是宠爱胞弟,但在江山社稷面前,陛下心中自有分寸。」 留意到沈嘉身体不适的,还有当今圣上。萧翌退朝后对陈尽忠道:「朕观沈嘉近日面色不对,你传朕旨意,让他回家修养几日,暂时不用去弘文馆了。对了,你再带上御医,去沈府看看。」 「是。」陈公公心道,陛下对沈嘉真是恩宠有加。 「等等。」萧翌突然道,「他家住了个神医,不应该啊。」 连他都能看出沈嘉身体不适,范神医为何不帮忙诊治?再派御医,反而多此一举了。 「罢了,朕自己去瞅瞅,不用叫御医了。」 「陛下又要出宫?」陈公公欲哭无泪,陛下前段时间频繁出宫是为了看病,他无法阻止。现在病情缓解了,依旧要跑出去。 可惜陛下说一不二,不是他能够劝动的。 「锦衣卫不都一直暗中跟着吗?」萧翌完全无法理解陈公公的担心,「况且朕去过沈府那么多次,有什么不放心的。」 作者有话说: 读者朋友们,要是觉得还行,就投海星吧! 第22章 蝶恋花(二) 沈嘉得了休假的旨意,散朝后早早回到家中。刚踏入家门,听范神医大唿一声,「吓我一跳,你怎么这么早回来,我还以为家中进贼了。」 「陛下派人去户部传旨,免了我这几日早朝。」沈嘉说道,「再说了,我家什么都没有,小偷才看不上呢。」 范大夫盯着沈嘉的脸,盯得沈嘉都不自在了,才幽幽道:「让你别试药,就算试也别这么频繁。你看你,体内有余毒,脸色惨白,怪不得陛下准你假呢。」 第26页 沈嘉揉搓了几下自己的脸,怀疑道:「真的很明显?」 「是啊。」范大夫摇头,「最近我不配药了,你催也没用。」 「我没事的。病人的病情,不能等的。」 「不行。」范大夫摇头,「为了他,你自己的身子不要了吗?」 「范大夫……」沈嘉还想再劝,突然前门响起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今天是怎么了?」范大夫诧异道,「这回该不会是小偷吧。」 「哪有小偷还敲门的。」沈嘉起身,前去开门。 平日里沈府门可罗雀,几乎没什么登门的客人。沈嘉也十分好奇来者是谁,未曾想打开门一看,便见到了头戴幞头,一身青袍,腰佩长剑的萧翌。 沈嘉愣住了,早朝才刚结束,陛下怎么出宫了? 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范神医刚还想骂萧微明,结果萧微明自己找上门了。 范大夫的表情瞬间有些僵硬,在萧微明身后的沈嘉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让范大夫不要说试药之事。 范大夫冷哼一声,坐着未起身,也不出声欢迎。 还是萧翌先开口打招唿道:「范大夫,许久未见。」 「也没多久嘛,萧兄怎么突然有空光临寒舍?」 「我来看看范大夫和长青。」萧翌的语气依旧温和,没有被范大夫的阴阳怪气给影响。 「是该来看看。」范大夫看着萧微明,「最近我在配解药,沈大人帮我,很、辛、苦。」 一旁准备喝茶的沈嘉差点喷出来,他死死紧盯着范大夫,生怕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是吗?」萧翌看向沈嘉,「怪不得脸色不好,像是病了。」 「无妨无妨。」沈嘉心虚道,「就是累的。」 范神医的目光在沈嘉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妥协,「是啊,累的。配药啊,抓药啊,研究古方,可累人了。」 「要不要我派人来帮忙?」萧翌问道。 范大夫摇头,「罢了吧,人多手杂越帮越乱,还是沈大人好,勤快又心诚。」 「也是。」萧翌疑惑的看向范大夫,自从他进门后,范神医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说话句句带呛。 萧翌心道:之前不是相处挺好的吗?许久未见,自己哪里得罪范大夫了? 「已近午时了,微明兄还未用午饭吧。」沈嘉突兀的打破沉默,尴尬的提议道,「不如我请客,请微明兄去外面吃一顿?」 沈嘉现在不敢再让萧翌和范大夫同处一室了,谁知道范神医会不会抽风说出真相,或者露出什么马脚。 毕竟眼前的是清嘉帝,心思深沉,见微知着。 「甚好。」萧翌也想去民间走走,以前都是黄昏时分,匆忙到沈府针灸,第二日凌晨便起驾回宫。 「不带上我吗?」范大夫满脸微笑的看着沈嘉,眼神中透出了威胁之意。 那意思就是,敢不带我去吃好吃的,我就揭穿你。 沈嘉无奈,只好点头道:「当然,一起去。」 请皇帝吃饭,街边小吃什么的就算了,还是得讲究一二的。沈嘉摸摸钱袋,一狠心,抬脚领他们去了「状元楼」。 状元楼是百年老店了,又曾住过前朝的状元郎,来往客人皆是达官贵族、文人雅士,里面菜价自然是贵得惊人,也难怪沈嘉要心痛他钱袋了。 店面有三楼,小二麻熘的在前面引路,带着三位去了三楼的雅间,拿出菜谱,殷勤的介绍着。沈嘉和萧翌互相推辞让对方点菜,最后却便宜了范大夫。 范大夫看着菜单,才不会对沈嘉客气,直接点了一大桌山珍海味。沈嘉听着范大夫报出的菜名,嘴角一抽一抽的。萧翌偏头看向坐在身旁的沈嘉,心中暗暗发笑。 他当然不可能占臣子的便宜,这顿饭钱本来就没打算让沈嘉掏。不过看沈嘉心疼钱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菜很快就上齐了,萧翌和范大夫还未动筷子,却见沈嘉一个人先把每道菜都吃了一小口。 范大夫:「???」您有事吗? 萧翌:「……」 沈嘉记得之前和萧翌出宫吃面时,锦衣卫都是先帮皇帝试毒的。现在没有锦衣卫了,自然他当仁不让,每道菜都替陛下先尝一尝。 「呃。」沈嘉试完菜,看着范大夫一脸惊悚的望向自己,才后知后觉的解释道,「那个,咸淡适中,还行,还行。」 萧翌忍住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品尝片刻道:「不错。」 范大夫看这两人奇奇怪怪的,心道这是什么京城请客的古怪讲究吗?于是不再多想,自顾自的吃起来。 沈嘉一边吃饭,一边偏头观察着皇帝。见萧翌对鱼虾海鲜并不感兴趣,反而对八宝馒头、豆饼之类的面食感兴趣。 还好他主食要的是面,能让陛下吃饱喝足。 「客官,主食来了。」一个面生的跑堂端着三碗面入内,一步一步走进萧翌身边。 「放下吧。」沈嘉拿起筷子,又准备先吃了。 「慢!」萧翌突然出声,并用左手抓住沈嘉的右手,制止他动筷子。 沈嘉一惊,而变故却在一瞬间发生。 只见那名跑堂抽出怀中短刀,刺向了萧翌。 「微明!」沈嘉大惊。 却见萧翌向左侧身,躲过致命的一招,起身拽着沈嘉退后,随后一脚踢到刺客的肚子上。 第27页 刺客被踹得退后几步,与萧翌拉开距离。隐藏在暗处的两名锦衣卫瞬间从窗口飞入,与刺客纠缠。 那刺客的身手仿佛并不厉害,被锦衣卫步步紧逼,退到了角落。 「留活口。」萧翌站在一旁发话道。 锦衣卫闻言,赶紧利索的打落刺客手中匕首,撬开牙齿,防止他自尽。 扣出后牙槽藏的毒药后,锦衣卫一边一个抓着刺客的胳膊,将他死死的按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一切发生在的电光火石之间,沈嘉和范大夫吓得忘记了惊唿大叫,刺客就被制服了。 沈嘉心有余悸,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还被萧翌紧紧的攥住,没有松开。 第23章 蝶恋花(三) 皇帝宫外遇刺,这是天大的罪过。虽说陛下无碍,但沈嘉看得心惊胆战。他一介文人,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连一旁的范大夫,也吓得不轻,坐在角落担忧的看着锦衣卫和萧微明,一言不发。 而店里的掌柜的、伙计、跑堂、客人,则被赶来的锦衣卫控制住,关在一楼厅中,不许走动。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只有萧翌,漫不经心的走到刺客面前,低头打量着他。 片刻后,萧翌突然抽出长剑,手起剑落,从刺客面上划了一剑。 人皮面具被一噼两半,掉落在地,而那人脸上无一丝伤痕。 好剑法!沈嘉不由在心中暗暗叫好。 刺客露出了真面容,竟然是一位俊俏非凡,甚至有些妖艷的男子。 他抬头直视着萧翌,目光中带着残忍的天真。 「果然是你,郭韶春。」萧翌回到座位上闲闲说道,「刚才看到你的身形,就觉得像。」 「难得你还记得我,萧微明。」郭韶春咬牙切齿的说道。 怪不得萧翌突然警觉,没有吃下了毒的面条。可惜他潜伏在这家酒楼多日,还是被认出来。 沈嘉闻言也是一惊,此人怎么知道萧翌的字,看来是相熟之人,不知为何要行刺? 「你乖乖回家,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不好吗,何必自寻死路?」萧翌问道。 郭韶春突然挣扎了起来,冲着萧翌大喊:「我要为我的爱人,报仇。」 沈嘉和范大夫张大了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情杀。 沈嘉没听说过当今圣上和哪位女子有过纠缠,他好奇的看向萧翌,可身旁之人没有露出什么吃惊的神色,依旧淡淡的看向刺客。 「你一点都不惊讶?」郭韶春观察着萧翌的神情,「看来你早就知道。」 「略有猜测。」 「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我。」郭韶春露出怨恨的眼神,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萧翌。 萧翌却摇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以前觉得你是为了荣华富贵,现在看来,倒有几分真心。」 郭韶春闻言怒气消失了,「当初我是为了找个靠山,少年时也曾仰慕你,不过不敢高攀。」 沈嘉和范大夫又一次被震惊了,双双转头看向萧翌。 难道刺客是个断袖? 「我一庶子你觉得是高攀了,他是嫡长,反而不高攀了?」萧翌反问道。 郭韶春冷笑一声,「嫡长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你杀了。」 「咳咳咳。」范大夫接二连三受到惊吓,喝了口茶直接被呛到了。 范大夫抬眼询问沈嘉,什么情况,杀了? 沈嘉却心知肚明,原来此人是永文帝的……爱人。 他偏头偷偷望向萧翌,只见萧翌的神色依旧淡漠,坐在旁边未置可否。 沈嘉心里犯嘀咕,不知萧翌对分桃断袖之事,是如何看待的。 只听刺客又怒道:「他身为嫡长子,却处处被你压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你身上,谁看到过他?他根本不想要嫡长子的身份,根本不想坐在那个尴尬的位置上。」 萧翌闻言,眉头一紧,此番话终于触动了他,让他想起大哥曾说过的话。 那是永文二年,永文帝登基的第二年,也是萧翌离开京城就藩的那一年。 当他离京就藩,他的大哥去送他时,曾对他说:「你因庶子身份蹉跎多年,朕也被身份所困,朕是嫡长子,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你这个庶子所吸引。或许我们换换就好了,我不会生出当皇帝的野心,做个潇洒王爷也挺好。」 那时他信了大哥的话,以为是命运捉弄,大哥也是被逼无奈,于是乖乖去藩地做个潇洒王爷。可后来事实打了他一巴掌,大哥说的都是为了安抚他的谎话。 没有什么被逼无奈,只有步步为营,筹谋算计。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敢相信什么兄弟之情了。 楼梯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一名身穿飞鱼服的中年人踏入里间。他深深看了一眼萧翌,然后亮出牌子对众人道:「锦衣卫办案。」 两名便衣锦衣卫将刺客移交,为首的中年人一挥手道:「我们走。」 「等等。」一直躲在角落默不出声的范大夫,居然开口说话了。 沈嘉紧张的沖范大夫使眼色,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 「你们不抓他吗?」范大夫的正义感突然爆发,指着萧微明道,「自古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而这个人为争夺家产,杀了自己的哥哥。」 所有人都望向范大夫,心想此人敢质疑圣上,真是吃了豹子胆。唯有萧翌听后无所谓的很,不仅未做辩解,反而道:「他说的也有道理,你带我走呗。」 第28页 为首的中年人依旧面无表情,给萧翌做了个「请」的手势。 「微……」沈嘉站起来,却不知该说什么。 「长青,扰了你们吃饭,这一顿算我的。」萧翌随手递给他一块玉佩,权当做饭钱。间接告诉沈嘉,刺客之事与他无关,不必担心。 沈嘉原想推辞不要,可萧翌抓着他的手硬塞给他,随后转身同锦衣卫离去了。 状元楼大厅和楼前的街道已然清场,锦衣卫自然没敢「抓」清嘉帝,为首的中年人恭恭敬敬的将萧翌送上马车,起驾回宫。 「师傅也上车,朕有事问你。」萧翌淡淡吩咐道。 那位中年人,正是锦衣卫统领——蒋骥。 蒋骥上车后,马车慢慢向宫门驶去。萧翌闭着眼睛,听着蒋骥汇报。 「臣已将状元楼的掌柜和伙计抓起来了,今日来此吃饭的客人,也一併抓入诏狱。」 「何必兴师动众。」萧翌不贊同道,「不要用刑,查问几句没有问题,就放人。」 「臣遵旨。」蒋骥又问道,「陛下,那名刺客……」 「问清楚他如何混入状元楼,是否有同谋。」萧翌吩咐道,「朕怀疑他必有同党,或许其他的酒楼茶馆,也有潜伏着的刺客。」 皇帝所想与蒋骥一致,他也觉得蹊跷。为什么陛下去状元楼吃顿饭,就能碰到刺客呢? 除非,刺客遍布在各大酒馆饭店中。 「陛下,那沈大人……」 「不关他的事。」萧翌睁开眼,「不可为难他。」 「臣知道了。」蒋骥心道,这位沈大人,果然是深得圣心。 与此同时,沈嘉和范大夫也回到了家中。 之前范大夫一路上都未发话,沈嘉还以为他是吓着了,可他刚回到家,一把将沈嘉拉入他房中,仔细的审问着。 「他是皇帝,对吗?」范大夫单刀直入,问得沈嘉措手不及。 沈嘉心道,范大夫何时猜出来的,刚才不是还在质问陛下弒兄吗? 见沈嘉沉默不语,范大夫继续说道:「少时从军,去过西北,是庶子,上面还有个嫡出大哥。是我太傻,直到今天才猜出来。」 这些情况萧翌曾对范大夫讲过,他从未欺骗过范大夫自己的经歷,只是那时候谁能想到,眼前之人是皇帝呢? 沈嘉自知无法隐瞒,承认道:「是,他是天子。」 「那么,长青。」范瑀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的眼睛,「你是爱上了你的主君吗?」 第24章 蝶恋花(四) 范瑀的话太过直白,问的沈嘉直接愣住了。 是爱情吗?那种对萧翌的担忧、心痛、敬佩、喜欢,原来叫做「爱情」。 见沈嘉露出迷惑的神情,范大夫不必再问,就知道他已经陷进去了。 「哎。」范大夫摇摇头,「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他是皇帝。」 范大夫没再多说,沈嘉个聪明人,怎会不知爱上皇帝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况且,两男子相恋,有违礼法,本就阻碍重重。 当皇帝回宫的时候,身边居然跟着锦衣卫指挥使蒋骥。陈公公问过跟随去的锦衣卫,才知陛下遇刺之事。 他顿时七魂吓掉六魄,伺候萧翌更衣时,陈公公又开始唠叨:「陛下,您这次太冒险了。您最近频频出宫就算了,怎么能去鱼龙混杂的酒肆?废帝党羽尚未肃清,要是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萧翌打断陈公公的话,「当年朕不也深入敌后,九死一生。要不是师傅相救,朕的命早没了。」 蒋骥在旁一直垂首站着,见皇帝提起自己,躬身道:「陛下,此次确实危险。」 要不是萧翌认识刺客,要不是刺客武艺不精,最后谁输谁赢就不好说了。 「师傅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了?」萧翌笑道。 蒋骥语重心长道:「此一时彼一时,您现在是天子,应以江山为重。」 「师傅的话,朕记下了。」萧翌换上了常服,坐到案前,「师傅觉得,这次主谋是谁?」 「或许是废帝党羽。」蒋骥听说,那名刺客似乎是永文帝的娈童。 萧翌未置可否,只是道:「仔细审问郭韶春,他身上或许另有文章。」 范大夫的一番话,说得沈嘉整夜没睡好觉。他躺在床上,就着月光,打量着手里的和田玉佩。 这是萧翌的玉佩,御用之物,自是上品。和田玉温润光滑,上面的雕饰龙纹栩栩如生。 沈嘉闭上眼睛,抚摸着手中玉佩,仿佛还能感受到玉佩主人的气息。他握着玉佩,辗转反侧。 到了第二天,沈嘉昏昏沉沉的去上朝,都忘记皇帝允他免朝一事了。下朝之后,陈公公传他入养心殿,在路上见沈嘉气色不好,还以为他担心陛下降罪。 「沈大人放心,陛下并没有怪罪您。」陈公公宽慰道。 「陛下可好?」沈嘉问道。 「圣躬安。」陈公公说的是实话。这种规模的小小刺杀,陛下还不会放在心上。 到了养心殿,陛下屏退下人,只留沈嘉独对。沈嘉双手奉上玉佩,恭敬道:「臣不敢受。」 「朕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萧翌笑笑,「坐吧。」 沈嘉只好收起玉佩,起身望向陛下,见他果然没什么大碍,近瞧着脸色比自己好多了。 「长青,昨日让你受惊了。」 第29页 「臣无事。」 「范大夫……知道了吧。」 沈嘉点头,「他猜到了。」 「朕也知道是瞒不住的。」萧翌似乎毫不在意,「他没说什么?」 沈嘉突然紧张了一下,赶忙低头掩饰道:「范大夫十分惶恐。」 「朕可不信。」萧翌笑道,「范大夫秉性耿直,不畏权贵。昨日不还在指责朕吗?」 沈嘉急忙告罪:「范大夫失言,陛下恕罪。」 「长青今日怎么如此恐慌,朕并未怪你啊。」萧翌还以为沈嘉是为了昨日害他遇刺,而惴惴不安。 却不知道,沈嘉是为了自己的心,而焦虑不堪。 「范大夫指责的没错。」萧翌继续说道,「我若生在平常的大户人家,为夺家产杀了自己大哥,是要坐牢要偿命的。可我是皇室血脉,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反而得到了江山。权力这个东西,颠倒是非,真可怕啊。」 沈嘉抬头,不知为何圣上突生感慨,「是废帝先生猜忌,陛下迫不得已。」 「那个人,是我哥的伴读。」萧翌突然说起往事,「那时父皇刚登基,郭韶春他爹送他入宫陪读,想讨好皇子,傍上一棵大树。他那时候也曾找过我,当时我年轻气盛,看不上他。后来他便投靠了大哥,听说深得大皇子喜爱。不过他爹对他很是不满,觉得他站错了队。」 也难怪郭韶春的父亲会这样想,虽然大皇子为嫡长,可朝臣们却更看好二皇子萧翌。 毕竟连康平帝的江山都是萧翌打下来的,所有人都觉得,立二皇子为太子,理所应当。 可奇怪的是,直到康平帝驾崩,都未立储君,而是直接立下遗诏,传位大皇子。 遗诏一出,天下譁然。就连沈嘉也很疑惑,康平帝为何传位大皇子,而非战功赫赫的二皇子? 甚至有传言说,大皇子篡改遗诏,来位不正。不过很快,这些传言就被新登基的永文帝给压下来了。 「我那时并不懂暂避锋芒,处处争先,也觉得父皇必会传位于我。」萧翌看着沈嘉,缓缓说道。 这是萧翌第一次说出自己的野心。他不是没动过夺嫡之心,甚至还很狂妄。 沈嘉可以想像,二十多岁的萧翌,是多么的意气风发,锋芒毕露。无论何人站在他的身边,都会黯然失色。 「陛下乃天之骄子,当年听闻康平帝未传位陛下,臣还遗憾了好久。」 萧翌知沈嘉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自己,他无所谓道:「郭韶春有一句话说对了,大哥他处处被我压制。当初我若收敛些,我们兄弟间也不会闹成这样。」 「陛下……」沈嘉摇头道,「这不是陛下的错。」 「郭韶春来寻仇,我还挺佩服他的。」萧翌贊道,「大哥妻妾成群,只有他这个没名没分的,反而来为大哥復仇了。」 沈嘉闻言,心头微微一动。他小心翼翼道:「可惜他是男子。」 「没什么可惜的。」萧翌漫不经心的说道。 沈嘉鼓起勇气,又问道:「陛下如何看待,废帝和郭韶春之间断袖余桃?」 萧翌被问住了,他意味深长的看向沈嘉,看得沈嘉双手微颤,鬓角流汗,却故作镇定。 他仿佛窥探到了沈嘉内心深处的秘密,可就在这时,陈公公在门外传话:「陛下,锦衣卫蒋指挥使求见。」 沈嘉一愣,知道昨日来抓人的正是蒋指挥使。这次求见,恐怕案情已有眉目。 「传。」萧翌高声道。 「陛下会如何处置郭韶春?」沈嘉急切的问道。 萧翌深深看了他一眼,「弒君死罪,罪无可恕。不过朕念在他对废帝的痴心,可留全尸。」 沈嘉知道郭韶春死罪难逃,但他没想到萧翌会宽宏大量,没有凌迟、没有腰斩。 萧翌的态度,令沈嘉精神一振。仿佛是沙漠深处的一汪清泉,给疲惫口渴的旅人一丝希望。 虽然那希望,很有可能是海市蜃楼。即使看得见,摸不着,也足够令人欣喜。 第25章 蝶恋花(五) 蒋骥身穿麒麟服,配金带,从殿外匆匆而来。他见沈嘉也在殿内,目光深沉的看了他一眼,随后毕恭毕敬的向陛下行礼。 「师傅免礼。」萧翌淡淡道,「查出来了?」 师傅?沈嘉愣了,他竟不知锦衣卫指挥使和天子是师徒关系。 知道他们这一层关系的人不多,蒋骥明白,陛下特意挑明,是把沈嘉当作自己人了。 于是蒋骥不再避讳沈嘉,开口直言道:「犯人郭韶春打死不招,臣无能。」 「竟是个硬骨头?」萧翌也露出惊诧之色,他实在很难将郭韶春这类贪图富贵之人,和那些不惧刑罚的勇士联繫到一起。 没想到永文帝之死,居然逼出了郭韶春的几分血性。 「状元楼的掌柜招了,说是半月前找的伙计,并不知道他是刺客。」蒋指挥使继续禀报导,「跑堂的口供也对的上,郭韶春确实是半个月前来的状元楼。」 沈嘉听后心惊,难道是有神人能掐会算,算到半个月后皇帝必去状元楼? 「只有半个月,这也太巧了。」萧翌淡淡道,「把掌柜的和跑堂伙计,还有食客,都放了吧。」 「是。」 「至于郭韶春……」皇帝低头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片刻后抬头道,「朕去诏狱,亲审。长青,随朕一同前往。」 第30页 「臣遵旨。」沈嘉领命道。 诏狱也称锦衣狱,由北镇抚司署理,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均无权过问。 然清嘉朝吏治清明,东厂无权,形同虚设。锦衣卫则有蒋骥镇守,暂无刑讯逼供,胡作非为之事。 皇帝亲至北镇抚司,在本朝还是头一遭。蒋骥在前领路,带陛下到审案的大堂。两侧的鱼服校尉手按绣春刀,站得笔挺。 沈嘉是第一次来到诏狱,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令世人闻之变色之处。只见大堂之上灯火通明,一扫之前诏狱阴森恐怖的气氛。看着不像是监狱,而是大户人家的厅堂。 萧翌环顾四周,心知必是师傅提前派人布置安排,不由暗笑着对蒋指挥使道:「带上来吧。」 「带人犯。」蒋骥高声道。 郭韶春早就被提出牢房,片刻便带到陛下面前。他早已不復之前的样貌,身上囚服破破烂烂,沾染上点点血迹。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姣好的面容全毁在锦衣卫手里了。 看着瘫倒在地,伤痕累累的郭韶春,沈嘉竟有几分唏嘘。锦衣卫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 「萧微明!」郭韶春没想到萧翌居然来诏狱了,他恨恨道,「给我个痛快。」 「大胆,竟敢直唿陛下名讳。」蒋指挥使骂道。 萧翌摆手,又看向郭韶春,「你想死?为了他,值得吗?」 郭韶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突然尖声叫道:「不用你管。」 看到郭韶春的反应,皇帝试探道:「你倒是痴心一片,他对你呢?」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何干!」郭韶春气急败坏的说道。 果然如萧翌所料,他的大哥自私自利,只当郭韶春是个玩物,怎么可能付出一分真心。 而郭韶春也是个傻的,竟然为了无情之人,献出生命。 「朕放过废帝的妾室,让她们出宫自谋出路。没人为他復仇,也无人为他殉情。还记得他的,只有你一人。看你这么痴心,朕给你个痛快,并将你与他合葬。」萧翌宽宏大量的说道,「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 「你……你没烧了他的尸体?」郭韶春露出怀疑的神色。 不仅是郭韶春怀疑,沈嘉也没有想到。萧翌当初毒死了永文帝,竟然没有将他挫骨扬灰,反而让他入土为安了? 「未入祖陵,葬于京郊。」萧翌淡淡道。 「没想到这世上,认同我和他爱情的人,居然是你。」郭韶春苦笑了一声,「就连他,也从没把我放在心里。」 沈嘉闻言顿时心中一痛,隐隐产生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可萧翌没有经歷过爱情,不明白郭韶春的痴。 萧翌的面上依旧冷冰冰的问道:「幕后主使是谁?谁安排你进状元楼的?」 「呵呵。」郭韶春狡猾一笑,「我说出来,恐怕陛下不会相信。并非永文帝的旧党作乱,而是……」 萧翌仿佛猜到了什么,神色蓦然一变。 只听郭韶春冷冷吐出两个字,「夔王。」 夔王,竟然是夔王。陛下的同胞兄弟,夔王萧竖。 沈嘉听后心惊,第一反应就是抬头看向陛下,只见陛下沉默的坐在堂上,背影僵硬无比。 「大胆罪犯,休要胡乱攀咬。」蒋骥训斥道。 「不仅是状元楼,京城各大酒肆都有夔王安排的人。」郭韶春仿佛看好戏一般,看着陛下阴沉的脸,「夔王的人找到我,问我想不想报仇,我便同意了。」 「胡说八道,夔王怎么可能刺杀陛下。」蒋骥吩咐左右,「来人,上鞭刑。」 「萧微明,你答应过我的,给我一个痛快。」郭韶春大惊失色,他可不愿意再尝一尝锦衣卫的鞭子了。 「陛下。」沈嘉突然从陛下身后站出来,拱手道,「涉及亲王,事关重大。臣请求一同审理此案。」 「长青,你非三司官员,真要趟这趟浑水吗?」萧翌问道。之前带沈嘉来锦衣卫,只不过因他是遇刺之事的受害者,才让他旁观的。 如今案件愈发扑朔迷离,连带着夔王都被牵扯入内。一般的官员都避之不及,哪有像沈嘉这样,自己上赶着找麻烦的。 沈嘉却坚持道:「陛下遇刺,因臣所起。臣愿协助蒋指挥使,同查此案。」 萧翌沉默,蒋指挥使则不动声色的打量沈嘉。不愧是陛下看重的人,就他这份胆量而言,已胜过无数朝臣。 「准了。」许久后,萧翌终于做下决定,声音依旧冷清,「朕便将此案交给你们二位了。」 「臣等领旨。」沈嘉和蒋指挥使异口同声道。 第26章 蝶恋花(六) 陛下离开后,沈嘉领命与锦衣卫指挥使蒋骥连夜审案,两人连审三日,将郭韶春供出的接线之人一一抓来,查出了十几名藏在其他酒肆的刺客,将同伙一网打尽。 这场仗看似大获全胜,但蒋骥依旧面色沉重。所有的线索都显示着,主谋是夔王。 「沈大人辛苦了。」蒋骥居然对沈嘉笑道,「多亏沈大人从细节处推问,案子才审的如此快。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可以向陛下交差了。」 没想到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居然有这么客气的一天。不过沈嘉听话听音,知道蒋骥的真正意思是,让自己去向陛下禀报。 毕竟事涉夔王,陛下最疼爱的三弟,谁知道陛下听后是怒是喜。 第31页 但沈嘉不怕,他接过案宗,前往养心殿。可值守养心殿的公公却说,陛下不在禁宫,去西苑了。 西苑位于紫禁城西侧,是弘武期间建起的皇家园林,后永文帝继位,又一次大兴土木,修建惠熙、承华等殿,宝月等亭。如今西苑规模庞大,在太液池西岸建起殿宇楼阁,供帝王处理政务、休闲玩乐、祠祝游览等。 沈嘉初来西苑,见此地既有林木荫蓊之美,又有烟波浩渺之胜,太液池水面波光粼粼,令人心旷神怡。 怪不得陛下会来此静心。沈嘉听当值的公公说起,陛下心情不佳时,常来西苑修道。 果然,萧翌从午时末就在禅室读经,一直闭关到现在。听陈公公说沈嘉来了,便让他在玉熙宫等候。 没过多久,萧翌一身道袍走进来。沈嘉起身行礼,陛下淡淡叫起。沈嘉听陛下的声音,平和如常。 「陛下,这是人犯口供。」沈嘉将案宗奉上,站在一旁,「一共抓获十五名,其中九个刺客,五个线人,还有一人乃夔王府门房。」 说到此,沈嘉停了下来,见萧翌没有任何表示,竟有些诧异。 陛下没有龙颜大怒,没有伤心失望,真让人不解。 萧翌听沈嘉没往下说,便知他在想什么,于是道:「朕知道了。」 「陛下,是否……提审夔王?」沈嘉问道。 「不必了。」 「陛下?」沈嘉预想过很多情形,唯独没料到陛下不仅不生气,还轻轻放过了夔王。 只有萧翌知道,他的三弟是个多么疯狂的人。之前打了他一顿,便心怀怨恨,伺机报復。夔王这样疯狂的人,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而他和三弟的兄弟之情,也没有外人看到的那般亲密无间。 「这是我的家务事,我自己处理,你不必管。」萧翌说道。 「天子遇刺,事关重大。」沈嘉想起之前萧翌就为夔王背黑锅,气不打一处来,「他夔王身为陛下之弟,大梁亲王,不为陛下分忧就算了,还要陛下从内帑中贴补修建王府,要您帮他背黑锅。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僱人刺杀陛下。陛下,此人狼子野心,不能容。」 看着沈嘉怒气沖沖的样子,萧翌觉得十分新鲜。别的人害怕龙颜大怒殃及自身,唯有沈嘉替他打抱不平,甚至比他这个受害者还要生气。 「你呀你呀,还记得建王府那事呢?」萧翌笑了,「看来不能惹文人。你们文人的嘴,真是比武人刀剑还厉害。」 沈嘉一脸委屈的看向萧翌,他听出陛下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小气爱记仇呢。 可他,还不是为萧翌吗? 「陛下为何不处置了夔王?」沈嘉坚持道。 「哎。」萧翌嘆了口气,「我和三弟之间恩恩怨怨太过复杂,我确实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沈嘉微微皱眉,他是独子,父母早逝,无兄弟姐妹,自然也不懂得陛下的纠结。 「之前从内帑中拿钱给夔王修王府,是因为我欠他的。」萧翌解释道,「当年我在秦州,被废帝看管的死死的,什么都不能做。是夔王用自己的钱打造兵器,买马买甲,联络各方,助我成事。」 沈嘉不知夔王居然有从龙之功,怪不得夔王在京中目中无人,就连萧翌也默许他任意妄为。 「那他为何要刺杀陛下,难道他想篡位吗?」沈嘉不解道。 「之前因废帝子嗣之死,我打了他一顿。」萧翌无奈道,「他记仇呗。」 沈嘉顿觉无语:「……就因为这?」 「夔王行事不可按常理推测。」萧翌说道,「不过说他有篡位之心,朕却不信。只要他今后不危及江山社稷,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陛下只关心江山社稷,不顾及自身安危吗?万一刺客刺中了您,万一您受伤了……」沈嘉说着说着,眼眶发红了。他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萧翌见他这般,心头有涌起了一丝异样。他想起那日,沈嘉问自己如何看待废帝和郭韶春之间断袖余桃。当时他就觉得这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后来被蒋指挥使进来打断,他便放在一旁,未曾多想。 如今沈嘉又这样,令他心头酸酸甜甜。他看着沈嘉,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无所谓的说道:「郭韶春的花拳绣腿,根本伤不了我。」 「他还下了毒。」沈嘉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陛下怎能任由夔王胡来?」 「长青担心我,我知卿忠心。」萧翌故作不知的说道。 但他知道,这不只是忠心。他实在不敢看沈嘉的眼睛,他懂得长青眼中的深情,却无法回应。 第27章 帝台春(一) 不久后,郭韶春和其余犯人被锦衣卫秘密处死,皇帝也按契约,将郭韶春葬于废帝陵侧。遇刺之事悄无声息的处理完了,甚至很多朝臣都不知道陛下曾经歷过刺杀,还当前两日锦衣卫抽风整顿商铺饭馆。 当然,程阁老等重臣略有怀疑,不过陛下摆明了要瞒着,他们都是老滑头了,不该打听的绝对不会去问。 沈嘉自然也不会对外乱讲,他查完案子后也没闲着,又被师傅程阁老拉着进行土改。一天到晚跑去田里考察,丈量土地,忙得不亦乐乎。 至于试药,范大夫看沈嘉最近忙碌,之前的余毒还没排干净,便强硬的停了,打算过一两月再试。 第32页 一切都以回归正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夔王愈发低调,伤好后也不出门,招了一群歌姬在家饮酒作乐,不理会外间世事。 夔王不问世事,可事情却找上了夔王。沈嘉不得不怀疑自己和夔王可能八字不合,为什么他去丈量个土地,恰巧碰上了夔王家的地。而且家丁蛮横,不让官府的人丈量。 户部官员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之前很多王公勛戚也曾阻止。这些王公贵族们,都曾利用特权,大量占夺土地,且拒不纳税。现在他们心虚,怎么可能让户部的官员来丈量? 于是漫长的拉锯战展开了,有些人最后服软,有些人还在和户部的人磨叽,有些甚至想贿赂官员,放过他们家。但这些人最多软磨硬泡,可夔王的家丁不同,直接强来。他们抄起斧头木棍等工具,挥舞着想赶走沈嘉等人。 沈嘉从没见过这般蛮不讲理的,其他人都害怕被误伤,躲得远远的。沈嘉直接上前,想和那些人论理。 「此乃皇令,诏令已下各地州县,由不得你们抗拒。」 「我只听我家主人的令。」为首家丁一脸不屑,「这位大人,你去找我家主人问。」 「怎么,皇令大不过你家主人的令?」沈嘉怒道,「你眼里还有陛下吗?」 「我家主人是陛下亲弟,你又是何人?」 家丁们顿时发出一震爆笑,沈嘉面色铁青,对带来的衙役道:「去丈量。」 衙役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可家丁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木棍要赶走他们。推推搡搡中,沈嘉一介文人,力气抵不过那帮人,拉扯中被他们给推倒在地。 「大人。」衙役扶起沈嘉,「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禀报户部尚书,再做定论?」 「住手。」沈嘉自知和家丁们说不清,他高声道,「你们不是只听你家主人的吗?好,我这就去拜访你家主人。」 家丁们真没想到这个文弱书生真敢去见夔王,停住了手中的棍棒。为首家丁让所有人都撤回来,放沈嘉等人离开。 「大人真要去夔王府?」衙役担忧道,「听说夔王已经闭门谢客很久了。」 「我当然要去。」沈嘉心道夔王府算什么龙潭虎穴,还闯不得吗? 「大人,劝您一句,夔王可不好惹。」 「你劝晚了。」沈嘉笑笑,「我惹他不是一回两回了。」 修建王府一次,暗查刺客一次,如今又是一次。 衙役不再劝,只好看着沈大人在夔王府门口下车,无奈的摇摇头。 夔王府中歌舞昇平,几位歌姬环绕在夔王身边,餵他喝酒。然而此等良辰美景,註定被沈嘉打破。 管事的太监匆匆而来,说有一人在门口大闹,非要见夔王一面。 「哦?」夔王还没见过有人敢闯他的大门,饶有兴致的问道,「是谁?」 「来者称自己是户部左侍郎,沈嘉。」 「原来是他。」夔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快请进来,我真是……久仰大名呢。」 有歌姬懵懵懂懂的问道:「沈大人是谁?」 「你连沈嘉都不知道?」夔王勾起歌姬的下巴,调戏道,「他可是我二哥身边的大红人。」 「那岂不是要好好招待?」 「自然要『好好招待』的。」夔王亲了一口歌姬,语气却阴森森的。 沈嘉是第一次来夔王府,也是第一次和夔王私下往来。他还未走近,就听见水榭那般淫歌艷曲,不堪入耳。 沈嘉沉着脸,来到夔王面前。他忍住胸中火气,拱手行礼,「拜见夔王殿下。」 可夔王还在调戏着身边的歌姬,没有功夫搭理他。 「哎呦,这不是沈大人吗?」夔王晾了他许久,才装作刚看见似的,「来来来,坐坐坐。」 「不坐了。」沈嘉冷漠道,「下官也不想打扰殿下赏舞听曲,只不过夔王家的家丁太过目中无人,竟然阻拦户部丈量土地,妨碍改革。」 「是吗?」夔王懒懒的说道,「我很久没出门了,不太清楚什么改革的。」 「这是陛下和内阁商定的国策,全国施行『一条鞭法』。」沈嘉懒得解释,他不信夔王真的毫不关心朝堂之事。 夔王恍然大悟道:「本王真的不知,要不沈大人坐下,同我细细说一说?」 沈嘉眉头一皱,话到这份上,他不得不坐下了。 见沈嘉坐定,夔王对身边歌姬说:「快去给沈大人倒酒。」 「不了。」沈嘉拒绝,「在下不胜酒力。」 「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喝一杯?」夔王热情的说道。 沈嘉想过夔王可能不让他入大门,或许对他破口大骂。这样他便可把事情闹大,在朝堂上论理。可万万没想到,夔王不仅让人请他进来了,还好酒好菜招唿自己,一点不生气的样子。 果然如陛下所言,夔王行事不可用常理推测。 「大人,请。」歌姬端着酒,走到沈嘉身边坐下,目光流转,言笑晏晏。 沈嘉看着快要挨到自己嘴边的酒杯,急忙道:「夔王殿下,不是说讲解『一条鞭法』吗?」 「不急不急,先喝酒。」夔王怎么可能愿意听什么鞭法? 「夔王殿下,下官还有事,恐怕不能陪您喝酒了。」沈嘉说道,「还请殿下配合户部的人丈量土地,下官感激不尽。」 第33页 「沈大人,干了一杯,配合什么的都好说。我还让那些家丁过来,给你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沈嘉看向歌姬手中酒杯,接过来道,「下官干了!」 见沈嘉喝了酒,夔王和身边的公公对视一眼,露出一丝笑容。 第28章 帝台春(二) 沈嘉一杯酒下肚,就觉得不对劲。没过多久,头晕目眩,浑身发热,一股陌生的感觉充斥全身。 夔王见时机差不多了,对一位歌姬道:「沈大人醉了,扶他去偏殿歇息。」 「是。」那名歌姬领命,搀扶着脚步不稳的沈嘉,来到了偏殿。 沈嘉晕乎乎的,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那歌姬扶他躺在床上,自己则宽衣解带,睡在沈嘉身侧。 「沈大人,奴家来服侍您。」歌姬轻声说道。 她冰冷的手刚刚伸进沈嘉的衣服内,突然被人推了出去。歌姬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上。 「滚。」沈嘉被冰醒了,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陌生人赶走。 与此同时,一起去丈量土地的衙役,见沈大人迟迟未归,便觉得事情不对。他赶忙向户部官员告知沈嘉去了夔王府,至今未归。 官员听后大惊,他知沈嘉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也不敢耽搁,去找户部尚书禀明此事。 于是一层层的上报,终于被皇帝知道了。 「沈嘉被扣在夔王府了?」萧翌皱眉道,「更衣,朕去一趟夔王府。」 「陛下。」陈公公没有听从命令,反而进言道,「夔王胆大包天,他都派刺客暗杀您,您怎么能去夔王府呢?」 「那你说怎么办?」萧翌有些着急上火,语气有些沖。 陈公公第一次见陛下失态,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萧翌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之人,他伺候圣上多年了,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果然,沈嘉在陛下心中,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陈公公忙道:「不如叫锦衣卫……」 「不可。」萧翌打断了他的话,「我太了解我的弟弟了,真出动了锦衣卫,他要是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对沈嘉不利的举动,如何是好?」 一切行动,都得先保证人质的安全。 「可是皇上,您别光顾着沈大人的安危,您也的顾着自己啊。」陈公公急得满头大汗,「至少得带一队锦衣卫,万一有事,可做帮应。」 「我带你。」萧翌说道,「我和二弟还不至于闹得鱼死网破,我也不想再刺激他。」 之前查了刺客之事,已逼他到了悬崖边。如果锦衣卫包围王府,萧竖受惊之下会做出什么举动,萧翌也无法预料。 陈公公劝不动陛下,只好豁出自己的老命,随陛下上刀山下火海了。 萧翌穿着黑色斗篷,遮住容貌,在夜色的笼罩下,快马加鞭在街上驰骋。可怜陈公公老胳膊老腿的,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直接跟丢了。还好他知道夔王府所在,等陈公公下马,陛下早就到了。 陈公公小跑到陛下身边,却见夔王居然亲自出门相迎。 夔王见萧翌来了,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他请萧翌入府,又让人上茶。 萧翌瞥了眼茶杯,动都不动。夔王笑了笑,挥手让婢女下去了。 「陛下不是查到刺客身份了吗,还敢只身来我的王府?」夔王直接挑明了。 「来亲弟弟府上,有何不敢?」萧翌冷淡道,「沈嘉呢?」 「原来陛下是为沈嘉而来。」夔王这话答得妙,没说人在,也没说不在。 「私扣朝廷命官,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萧翌压根不接茬,认定人就在夔王府中。 「我听你话了,没有动四弟,也没动摇江山社稷。」夔王一脸委屈,忽然又笑了,「哦,弟弟懂了,看来沈大人也是不能动的人。」 「你到底想要什么?」萧翌不明白了,他给三弟的够多了,足矣富贵的度过余生。 「二哥,你以为我想要什么。江山?美人?」萧竖嘲讽道,「我这个样子,要江山做什么,要美人有何用?我就想过得爽而已。可沈嘉三番两次挑事,让我不爽,非常不爽!」 「不是沈嘉故意招惹你,是你自己贪得无厌。」 「那还不是你害的!」萧竖像是疯了,沖陛下怒吼道,「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要不是你的同胞兄弟,会被猜忌吗,会中寒毒吗?」 「你果然恨我。」萧翌听三弟疯言疯语,愈发魔怔了。尤其是刺杀之事过后,夔王直接破罐子破摔,也懒得装什么「兄友弟恭」了。 是的,从小到大,萧竖就恨自己的二哥。明明身上留着同样的血,为什么有人是天之骄子,有人却是纨绔子弟? 小时候,萧竖也想像二哥那般文武双全,可惜他再努力也比不过二哥。于是,他在二哥的光环下长大,压得喘不过气来,自卑又自负。 然而萧翌,又怎么会不知三弟的心思? 要不是母妃的嘱託,要不是因为寒毒,萧翌不会包容他到现在。可萧竖,不知感恩,反而变本加厉。 「朕再问一遍,人呢?」萧翌起身一脚踹翻桌子,怒视着夔王。 在帝王的怒火下,陈公公吓得直接跪倒在地。萧竖强装镇定的和二哥对视,没过多久,溃不成军。 萧翌毕竟是在战场上经歷血雨腥风而上位的帝王,极少有人能顶住他的怒火。所以,他一般不会发怒,一怒则天下惊。 第34页 「在偏殿。」萧竖终于交代了,他低下头,不敢再看二哥的眼睛。 萧翌也不再理会三弟,直接转身往偏殿走去。 第29章 帝台春(三) 萧翌推开偏殿的门,吃了一惊。只见沈嘉蜷缩在床上,手中拿着小刀,对着墙角的女子,苦苦的煎熬着。而那女子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的蹲在地上。不知道的,以为沈嘉把女子欺负了呢。 还好萧翌了解沈嘉品性,看这样子,是被下药了。 萧翌二话不说,噼手夺过沈嘉的刀,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直接扶着沈嘉离开。 萧翌扶着摇摇欲坠的沈嘉,走到之前的正堂,见夔王还在,恶狠狠的问道:「你给他喝了什么?」 「春药。」 「卑鄙!」萧翌是真被气到了,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也有脸用。 「我卑鄙?」萧竖冷笑,「他三番五次和我作对,没直接毒死他,是看在二哥的面上,放他一马了。」 他恨恨的看着沈嘉,可惜没有寒毒的配方,否则定叫沈嘉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萧翌懒得和萧竖说话,直接对还跪在地上的陈公公道:「尽忠,去找辆马车,我们走。」 陈公公领命而去,直奔夔王马厩,找了辆宽大豪华的马车。随后,萧翌扶着神志不清的沈嘉上车,陈公公当车夫,三人迅速离开了夔王府。 夜已深,路上宵禁无一行人。马车行驶在空荡荡的街道,车轱辘摩擦着青石板的声音格外响亮。 「主子,我们去哪?」陈公公一边驾车,一边问道。他看沈大人这般模样,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去沈府。」萧翌权衡片刻,说道。 读书人的声誉比命还重要,沈嘉这个样子,不能被旁人看见。只有带他回沈府,再让范大夫配个解药。 可惜,沈嘉熬了太久,等不及了。 沈嘉被挪到马车内时,已神志不清。之前在王府偏殿,他一直靠意志强撑着,这会儿已到强弩之末。 此刻,在他浑浑噩噩之时,居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薰香,是百和香。 百和香,是萧翌的味道…… 沈嘉迷煳着睁开眼,想看清眼前之人。只见那人穿着黑色的披风,身形修长,坐在他的身边,有种安全又熟悉的感觉。 是他吗? 或许是因为药的缘故,沈嘉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一步,一下子扑到萧翌身上,紧紧抱住他。 萧翌愣了一下,心道还没人敢主动抱住朕不放呢。 「你醉了。」萧翌强硬的掰开他的胳膊,挣脱他的怀抱。可沈嘉还是用手抓住萧翌的胳膊,就是不松手。 萧翌强掰他的手指,又怕伤了他,半哄半骗的说道:「快松手。」 「不要走。」沈嘉死死揪着衣袖,可怜巴巴的看着萧翌。 「你知道我是谁吗?」萧翌简直哭笑不得,要是他知道自己是谁,怕是早就吓得松手了。 可沈嘉却道:「我知道。」 萧翌不信,又问:「我是谁?」 沈嘉愣了一下,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思索着他是谁。 萧翌心道,果然神志不清了,于是继续挣脱。 然而下一瞬,沈嘉抱着他的手说道:「萧微明。」 萧翌拽他的手僵住了,低头看向沈嘉。只见沈嘉黝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自己,眼中饱含深情。 他之前或许有过怀疑,却不敢确认。如今,一切真相大白。 先前一直被沈嘉死死按住的情愫,在醉酒后暴露人前。爱情仿如洪水一般,咆哮着,奔涌着,最终沖毁了堤坝。 它汹涌而来,无法阻挡。 月光透过车窗,温柔的洒入车内。两人对视片刻后,沈嘉突然搂住萧翌脖子,对准嘴吻了上去。他如同一只小兽,没有什么经验,只凭着本能胡乱啃咬。 萧翌被沈嘉的技术打败了,他夺回主动权,搂过他,引导着撬开对方牙关,慢慢品尝着。 …… 一切又恢復寂静,萧翌看向窗外,见已到沈嘉府邸。 等到第二日,沈嘉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家中。 昨日的记忆残缺不全,沈嘉昏昏沉沉的,只记得自己去了夔王府,和夔王喝酒,然后就断片了。 沈嘉跳了起来,急忙跑出去:「范大夫,范大夫?」 「哎,哎!」范大夫一脸嫌弃的看着沈嘉,「您老可算醒了。」 「我怎么了?我不是去夔王府了吗?谁送我回来的?」沈嘉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你还好意思说?」范大夫翻了个白眼,「自己酒量不好还喝酒,喝醉了吧。」 「谁送我回来的?」沈嘉追问道。 「夔王府的下人了。」范大夫答道。 「下人?」沈嘉有些怀疑的看向范大夫。 可范大夫点头道:「不然还能有谁?」 沈嘉心道也对,只有户部的衙役知道自己去了夔王府,他们也不敢上前夺人。除了夔王放人,也没谁了。 只是沈嘉总是隐隐约约记得,他似乎闻到了百和香,难道是幻觉吗? 范大夫将沈嘉的疑惑看在眼中,他心底唯有苦笑。当皇帝送沈嘉回来时,范大夫大吃一惊。再看沈嘉的脸色,身为大夫的他怎么会不知,沈嘉中了春药。 可皇帝却道,「读书人看重脸面,别让他知道自己被下了药,也别告诉他,是朕送他回来的。」 第35页 第30章 帝台春(四) 次日,养病多日的夔王突然进宫,来给皇帝请安。 萧翌昨夜折腾了半宿,本就没休息好。此刻听到下人的禀报,萧翌更加头疼了,破口大骂:「他还有脸来?」 陈公公正在为陛下按摩太阳穴,见状小心翼翼的说道:「老奴去回了夔王殿下?」 「不,让他进来。」萧翌改变了主意,「朕还有事对他说。」 夔王一进殿门就跪下了,哭着对皇帝频频叩首,嘴中直唿道:「二哥,臣弟昨日喝多了酒,说了混帐话,做了混帐事。二哥,臣弟知错了。」 萧翌坐在龙椅上,看着俯首在地的弟弟,真是可悲可怜可嘆可恨。他挥手让陈公公等人下去,才对萧竖道:「好了,别磕了。」 萧竖停下磕头的动作,依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帝也不叫起,闲闲道:「现在才知道错了?」 「二哥,我昨日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不是真心的,您当我酒后胡言乱语。」萧竖今早起床,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幕幕,突然就怕了。 果然酒壮熊人胆,也就是借着酒劲,萧竖才敢对二哥发泄心中的怨恨。 可皇帝才不认为是什么胡言乱语,恐怕是酒后吐真言。不过他暂时不想和弟弟撕破脸,于是道:「朕就当昨夜没去过王府,也没有听过你说什么话。」 「谢二哥宽恕。」萧竖长舒一口气,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 然而兄弟二人都心知肚明,彼此演着兄友弟恭的戏,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不过,沈嘉之事……」皇帝的口气一变,「扣押朝廷命官,给官员下药,你罪不可赦。」 「臣弟知错。」萧竖的头上直冒冷汗,「臣弟是和沈大人开玩笑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还有以后?」萧翌快被气乐了,「看来是朕对你太过宽容,连朕的大臣都敢戏弄了?」 萧竖垂头丧气的跪在地上,试探着说道:「臣弟去沈府,赔礼道歉?」 「不必了。」萧翌并不想让人知道沈嘉被人下药,「沈嘉醉酒,不可泄露出去。」 「臣弟明白。」夔王并不傻,一下就知道二哥不想坏了沈嘉的名声。 「至于土改,约束夔王府的家奴,好好配合。」皇帝又道。 「是,臣弟遵旨。」夔王现在哪敢说一个「不」字。 萧翌见敲打的差不多了,挥手道:「退下。」 等夔王离开,萧翌仍是头疼,叫来陈公公替他按一按。陈公公一边按着,一边问道:「不是已经打发了夔王吗?陛下又为何事忧愁?」 「还有个更麻烦的人。」萧翌闭着眼睛,想起前一晚在马车上的那一幕。 面对沈嘉充满期待和爱意的眼神,萧翌只觉得头更疼了。 陈公公自然知道那个「更麻烦的人」是谁。当时他在外面赶马车,虽然隔了一道门,可里面的一举一动,所有对话,他都听到了。 「陛下身边该有个体己人了。」陈公公说道,「老奴看沈大人对您一片真心。」 「我错了,我忘了自己的身份。」萧翌现在后悔了,「他乃展翅的鲲鹏,而非笼中的小鸟。我不能把他困在自己身边,这样会毁了他。」 沈嘉是国之栋樑,而非是弄臣佞臣,萧翌将其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他的大才应该在朝堂上施展,不愿他因为和帝王的私情,被世人诟病,令明珠蒙尘。 陈公公心中暗嘆一声,陛下所说他岂会不知,两个男人的感情本就荒谬,再加上陛下的身份,更是如此。 可他心疼陛下,陛下实在是太孤单了,尤其在他登上帝位之后。这个位置高高在上,所有人都畏惧他,没有一个人敢与他并肩。 沈嘉由于被下药,再加上此前积累在体内的余毒,身体一下子吃不消了。卧床修养三日后,终于能起身了。他病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进宫来养心殿求见陛下。 「……传。」萧翌有些迟疑,他不确定沈嘉醉酒后,还记得多少。 只见沈嘉如往日般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神情坦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萧翌这才放下心,淡淡道:「平身。」 「谢陛下。」沈嘉这才起身,抬头看向萧翌。可萧翌却移开了目光,垂下眼皮遮挡住了视线。 沈嘉不觉有异,一本正经的汇报着土改的情况。萧翌心不在焉的听着,时不时的点点头。 「陛下,夔王那里……」 「朕已经找夔王谈过了。」萧翌打断道,「长青,你也太莽撞了,怎么能独自一人去夔王府?你就不怕他对你不利吗?」 「臣知错了。」沈嘉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些后怕。可当时被夔王府的家奴气昏了头,什么也没想,直接找上门,也忘了夔王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 「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找朕。」萧翌说道,「不可再以身犯险。」 「臣知道了。」 「土改是第一步,第二步该整顿吏治了。」萧翌说起了正事,「朕的意思是,两面同时进行。你尽快拿出个条陈,想想该如何整顿。」 「臣遵旨。」沈嘉没觉得突然,他早就看出来了,皇帝登基后就韬光养晦,只等时机一到,就会有一番大动作。 「此事暂且不要让程阁老知道。」萧翌叮嘱道,「他并不贊同朕大动干戈,程老还是太过保守了。」 第36页 程阁老一切求稳,之前土改一事,萧翌和他商议了许久,他才答应。现在土改还未见成效,萧翌又忙着整顿吏治,程阁老肯定不会同意。 萧翌不得不承认,还是年轻人有冲劲,敢闯敢拼。 第31章 帝台春(五) 沈嘉从养心殿离开,往宫门外走的时候,总是时不时回头望向重重叠叠的殿宇。他在休养的日子里,零零碎碎想起了一些,记得自己只喝了一杯酒,就头晕目眩。 后来,有女子想近他身,他和那女子缠斗许久,甚至还抢了桌上的水果刀。 再后来,沈嘉记得,似乎萧翌来了。 可今日面圣,陛下神情如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而他也不好向陛下求证。 然而殿中的萧翌也久久未回过神,他提笔愣神了半柱香的时间,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马车上的情景。 那夜的沈嘉面色潮红,眼神炙热,虽然他的皮肤摸上去并非女子那般细腻,却让萧翌觉得充满了活力。 年轻真好啊。萧翌又在感慨了。 沈嘉刚到户部大堂,碰见了许久未见的黎大人。 「黎大人怎么得闲过来?」沈嘉和黎大人互相见礼后,问道。 「长青你厉害啊。」黎大人一脸膜拜的望向他,看得沈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怎么了?」沈嘉摸摸自己的脸,没有什么脏东西吧。 黎大人自来熟的坐在沈嘉身旁,压低声音说道:「别谦虚了,这两天朝中都传遍了。说你不畏强权,上王府和夔王拼酒三百杯,还和夔王高声理论,终于让他同意丈量土地。这下子,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那些王公贵族,也都认输了。」 谁传的谣言啊,太夸张了吧!沈嘉真没脸说自己还没理论上半句,就一杯倒了。 不过自己闯了一次王府,将夔王这个难关一拿下,居然能起到了震慑作用。户部丈量土地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 「哪里,哪里,全依赖圣上敲打夔王。」沈嘉可不敢贪陛下之功。 「长青你果然深得万岁的信任。」黎大人说道,「以前没有人惹得起夔王,现在看来,陛下心里更偏向你。」 沈嘉闻言微微一愣,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又期待陛下的偏心,又害怕陛下的偏心。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藏得住心里的秘密多久,又盼着陛下能够发现。这般矛盾纠结的心情,扰的他心绪不宁。 沈嘉心不在焉的和黎大人又聊了会儿,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忘了。 或许是沈嘉推动了土改进度,向来看他不顺眼的户部尚书,最近竟然和颜悦色起来。沈嘉又因陛下单独布置给他秘密任务,事务繁杂,不得不向尚书告假。 户部尚书大笔一挥批了假,还关切道:「我看沈侍郎最近气色不佳,是该多休息了。」 「多谢尚书大人关心。」沈嘉不咸不淡的说道。 等沈嘉前脚离开了户部,皇帝后脚便出了宫,二人在沈嘉的府邸相会。 「陛下请。」沈嘉在门口迎道,「累陛下出宫跑一趟,陛下见谅。」 「无妨。」萧翌时隔多日,再次来到了沈嘉家中。 范大夫恰巧在正厅配药,见陛下来了,两人乍一碰面微微有些尴尬。范大夫吓得站起来,一副束手束脚的样子,仿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翌。 「范大夫,这位是当今天子。」沈嘉以为范大夫憷了天子的威仪,并不知萧翌和范大夫还有什么秘密约定。 「萧……陛、陛下。」 「范大夫还是叫我萧兄吧。」萧翌又对沈嘉道,「说过了,在宫外不必称唿什么陛下。」 「是,微明兄。」沈嘉才想起刚刚自己称唿问题。 「萧兄,之前多有得罪,您别见怪。」范大夫说道。 「怎么会?」萧翌对范大夫拱拱手,「我也要多谢你替我医病。」 范大夫摆手道:「应当的应当的。」 两人尴尬的客气了片刻,大眼瞪小眼的非常不自在。终于趁着沈嘉去书房拿东西的片刻,范大夫看看萧翌,又指指沈嘉,欲言又止的的样子。 萧翌心道范大夫太聪明了,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眼神黯淡,几不可查的摇摇头。 「微明兄,这是我写的草案。」沈嘉拿着一沓纸,兴沖沖的跑过来,没有发现萧翌和范大夫的小动作。 萧翌接过沈嘉手中的纸张,打开一看,上书三个大字:考成法。 「你们谈事,我回房里配药去了。」范大夫见状说道。 「好。」沈嘉没有在意,继续兴致勃勃的和萧翌讨论着,「微明兄,我想可以用以六科控制六部,再由内阁控制六科……」 范大夫听着他们激烈的讨论声,又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虽然他们相对而坐,但二人影子投在窗户上,却重叠在了一起。仿佛一对夫妻,相互偎依,如胶似漆。 范大夫看着看着,不由也摇了摇头。 两人一论就是一下午,时而高声辩论,时而低语叙述。萧翌极其喜欢沈嘉直言进谏这一点,就算他是皇帝,沈嘉也不怯,该说的照样直说。 「……尊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沈嘉最后总结道,「提高内阁实权,定期考察百官,是为《考成法》。」 「朝廷六年一次京察,三年一外察,还不够吗?」萧翌求问道。 第37页 「不够,远远不够。」沈嘉说道,「我早就察觉,外察已沦为官场争斗的手段,无法做到公平公正。且京察六年一次,是否间隔太久了?」 「嗯。」萧翌贊同,「是太久了,久到京官都懈怠了。」 「微明兄,这是清嘉二年外察的吏部奏报。」沈嘉又展开一张纸,「天下布政使、按察使、府、州、县朝觐官共四千一百一十七人,称职者十分之一,平常者十分之七,不称职者十分之一,贪酷不法者十分之一。」 萧翌细细看着,去年外察他格外重视,查的也很仔细,这才筛选出沈嘉等称职的官员。 「再看永文三年外察,称职者十分之五,平常者十分之三,不称职者十分之一,贪酷不法者十分之一。」 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则立马发现了问题。沈嘉说道:「若以这两份奏报论,似乎清嘉朝的吏治,比永文朝更混乱。」 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出这话的人,也只有沈嘉了。还好萧翌并未生气,他冷冷道:「永文三年的外察,做的太假了。」 「是啊。」沈嘉道,「臣还总结了康平朝和弘武年间的,请您过目。」 说罢,沈嘉递过摺子,萧翌的眼睛还盯着桌上摆着的奏报,右手随手一伸,一不小心碰到了沈嘉的手指。 两个人同时一惊,仿佛心有灵犀般迅速收回手。沈嘉低着头不敢看陛下,心怦怦直跳。 他不知道的是,坐在他对面的萧翌,不过是镇定的慌乱着。 以前萧翌和沈嘉不是没发生过肢体接触,可是现在他知道沈嘉对自己的情谊,便对此格外敏感了。 「甚好。」萧翌故作镇定的说道,「就按你说得来。不过这个《考成法》还得完善,你修完后朕再过来看。」 由于《考成法》暂时不能让内阁知道,为避人耳目,陛下只能屈尊降贵,又要经常来沈府叨扰了。 作者有话说: 註:《考成法》是明代万历时期确立的官员考核制度,由张居正在万历元年(1573年)提出。 第32章 雨霖铃(一) 萧翌又和去年年末一样,隔三差五的来沈嘉家中。范大夫自从知道他们那层隐秘又暧昧的关系后,为了避免尴尬,每次萧翌来,他都以出去买药材为藉口,逃之夭夭了。 然而范大夫次次如此,且藉口太过单一,做法太过刻意。后来每当范大夫提着篮子出门时,沈嘉和萧翌都面色复杂的望着他。 沈嘉心道:范大夫这个一根筋,老是出去躲,不就暗示我对陛下心怀鬼胎了吗? 萧翌心道:范大夫这样做,不知沈嘉会不会察觉自己知道他对自己心怀鬼胎呢? 范大夫可不像两位「心怀鬼胎」的人想太多,他提着篮子大大方方的出门,心道我可是给你们君臣提供单独讨论国事的机会。 不是在商议改革大事吗,不是要避人耳目吗?我主动避开,多么合情合理啊! 《考成法》的商订并非一帆风顺,萧翌与沈嘉二人时有争执。尤其在「除冗滥」和「考成簿」上,分歧更大。沈嘉主张严查严考,萧翌则选择怀柔政策。 沈嘉逐条向陛下解释道:「定程限,立文簿,月终註销。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六科举之;六科不觉察,则阁臣举之。」 「这点我同意。」萧翌指着后面的六个字,「『月有考,岁有稽』。一月一查,是否太过频繁?」 「朝中事务繁多,哪有功夫等他们拖拖拉拉的办事?」 「你后面还写道『误者抵罪』。」萧翌敲敲那几个字,「如何量刑?」 沈嘉一本正经道:「从严处置。」 「若只是误了点小事呢?」萧翌温和的问道,「刑罚若太过严厉,不就变成了苛政?」 「朝中无小事。」沈嘉一句话就给怼回来了,一步也不退让。 他的目光清澈又坚定,就那么盯盯的看着陛下,没有丝毫的胆怯退缩。 萧翌唯有苦笑,有时候他喜欢沈嘉这种耿直的性格,有时候又烦他的耿直。 「好,暂不说这个。」萧翌无奈的放下这一话题,转而道,「再说裁撤冗员吧,你一下子提了近千名官员,是否太多?」 「不多。」沈嘉依旧坚持道,「都是些闲职,尸位素餐,浪费朝廷俸禄。」 「你呀。」萧翌好心劝道,「这些人虽在闲职,朝中关系错综复杂,谁没有几个同年同乡?你一下子裁了几百上千人,得罪的可是整个官场。」 「得罪就得罪了,臣可不怕。」沈嘉硬气的说道,「让他们找我来,这些被裁的人,哪个无辜?我若真的错裁了一名好官,愿受任何惩罚。」 「我知你不会出错,可你这般做法,太激进了。」萧翌生怕沈嘉会因此受到文官集团的打击。 即使沈嘉的身后有天子,但有时皇帝并不好插手臣子间的恩恩怨怨。 在官场,要是把人都得罪光了,成了孤臣,可实在是不妙啊。 「陛下,不可能有温和的变革,只有激烈的变革。」沈嘉道,「我愿意做陛下的前锋。」 萧翌闻言有一些感动,他感嘆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不懂藏拙。」 「陛下当年藏拙了吗?」沈嘉反问道。 萧翌回想起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笑了笑道:「没有,所以才被人盯着,被人记恨着。」 第38页 这么多年,大哥猜忌他,三弟嫉恨他,他真的累了。 萧翌看向沈嘉,语重心长道:「朕走过的弯路,不想你重蹈覆辙。」 沈嘉微微摇头,以毫不在意的口吻说道:「你就当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吧。」 「你一定要自讨苦吃吗?」 沈嘉知道皇帝是好意,却一意孤行,「我不会退让。」 天色渐黑,范大夫在外面逛了三四圈回来后,沈嘉和萧翌还未争执出个结果来。范大夫看二人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随后皇帝冷漠的离开,连招唿都没和自己打。 「怎么了?」范大夫看着皇帝离开后,跑到沈嘉身边八卦道,「你们吵架了?」 「不算吵架。」沈嘉揉揉眉头,「朝廷上的事,有争议很正常。」 范大夫的大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幅画面:沈嘉和陛下在一起后,两个人天天因政事吵架,从朝堂上一直吵到床上…… 等等!范大夫及时打住自己的脑补,什么情况,为什么会有床上这种画面? 是我弯了吗?可怜的范大夫开始自我反省,跟沈嘉住在一起,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弯者弯。 「喂喂喂,范大夫?范兄?范神医?」沈嘉叫了范大夫好几声,见他一脸痴相看着自己,眼神也怪怪的。 「哦哦。」范大夫终于被叫回了魂,后知后觉道,「你叫我?」 「你还好吧?」沈嘉关切的朝范大夫面前挥了挥手。 「好啊,我很好。」范大夫摇摇头,想把脑子里的画面给晃掉,「我今天出去,不光买些药材,还买了只鸡。」 「今晚吃鸡?」 「不,试药用的。」范大夫最近又研究出新配方,打算试一试,「你现在不适合帮我试药了,还是好好休养着,才有力气吵赢皇上。」 沈嘉:「……」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求海星求海星!签到可免费得海星! 第33章 雨霖铃(二) 《考成法》还没讨论出结果,「一条鞭法」先出了问题。锦衣卫指挥使蒋骥派出的暗探发现,州县上的官员在清丈土地时「缺斤少两」,给大户人家开方便之门。 为了逃避课税,那些拥有万顷良田的豪门贵族自然要想方设法,给丈量田地的官员送礼,给地方父母官送礼。因不在京城,天高皇帝远,这些官员也大着胆子收下,在丈量时则少记上三亩五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萧翌听完蒋骥的禀报后,大感惊讶。他翻开户部整理的册子,明明比之前的田地多出许多,有几个县甚至查出了隐匿的上万亩田地。 萧翌拿着田册,质问道:「那多出来的田地,又从何而来?」 「自然是从穷人那里『溢出』,穷人没有钱贿赂,官员多记几笔,他们也没办法。」蒋骥说道。 萧翌将册子狠狠一摔,「岂有此理。」 陈公公和蒋骥心头一紧,他们很少看到陛下这般龙颜大怒了。 「传程阁老,传沈嘉。」皇帝平息片刻后,对陈公公说道。 程阁老和沈嘉匆匆赶来养心殿,得知此事后,二人不由陷入了沉默。程阁老俯身下拜,先表态道:「臣未能督查底下办事的官员,有失察之责,请陛下责罚。」 阁老突然请罪,弄得沈嘉措手不及。他赶忙在程阁老身后跪下,想着自己要不要也跟着请罪。 就在沈嘉惴惴不安之时,皇帝从龙椅上起身,亲自扶起了阁老和沈嘉。 「底下官员千千万万,程老如何能够一一看清?」萧翌说道,「现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先说说该如何解决吧。」 「陛下,应派人前去严查,抓出贪污的官员,重新丈量土地。」沈嘉掷地有声的说道,脸上因为气愤微微有些泛红。 萧翌未置可否,转头问阁老,「程老以为呢?」 程阁老摸着鬍鬚,老神在在道:「长青还是太年轻了,现在那群反对『一条鞭法』的人,正愁找不到把柄。我们这般大张旗鼓的严查,他们就有理由说变法错了。」 沈嘉一愣,他想到了第一层,没想到第二层,果然是太过年轻,歷练不足。沈嘉拱手向阁老一拜,「多谢恩师赐教。」 程阁老点点头,受了他这一拜。 萧翌看在眼中,又问阁老,「依程老的意思,这事要如何处置?」 「以往京察外察之时,总有结党营私,勾结考核官员,暗中排除异己之人。」程阁老不知为何,未提当前之事,反而说起了考核官员的事情。 沈嘉最近正忙着《考成法》,听程阁老无端说起京察外察,心中一跳,不由自主的抬眼望向上座的萧翌。 然而萧翌毕竟久居上位,生出了那种居移气、养移体的帝王威仪。即使担心程阁老猜到了什么,他的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萧翌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继续听程阁老说道:「为以防破坏考察重典,考察时遭诬枉而被罢黜,也不破例起復。」 「朕明白了。」萧翌笑了笑,「程老觉得如今丈量田地和考察一样重要,即使有虚报瞒报田亩等弊端,也是没办法了。」 「陛下,为了『一条鞭法』能够施行下去,不可因小失大。」程阁老语重心长的说道。 「陛下,臣不认可。」沈嘉直言直语,站起来道,「我们变法就是为了打击那些霸占田地的大户,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现在出了问题,怎么能光顾着遮掩,而不去改正问题?」 第39页 「你可知反对变法的人有多少吗?」程阁老未等皇帝发话,率先质问道,「长青啊,你这是捨本逐末,你这样做是在毁陛下的心血。」 沈嘉定定的看向萧翌,「臣想陛下不会捨弃百姓。」 「捨弃一部分百姓,则是为了更多的百姓好。」 「好了。」萧翌开口,制止他们师徒继续争辩,「程老说的有理,将负责清查土地的官员抓起来审问,是万万不可的。」 「可是陛下……」沈嘉一急,还想辩论。 萧翌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过朕以为,放任他们欺上瞒下,也是不可的。内阁拟旨,朝廷派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考察地方清丈土地。若发现有虚报瞒报的,巡按御史全权处置。」 这就算是复查了,也可以说是抽查。既不否定之前变法的成果,也可整治虚报瞒报之人。以后想收钱作弊的官员们,则可好好掂量掂量,会不会被巡按御史给逮个正着。 程阁老和沈嘉听后连连点头,无人反对。 沈嘉看向皇帝,心中满满的全是敬佩之情。陛下高瞻远瞩,三言两语间便可解决臣子争论不休的矛盾了。 此事已毕,程阁老先回内阁拟旨了,而皇帝则留下了沈嘉。 萧翌屏退殿内诸人,问沈嘉道:「程阁老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臣……不知。」沈嘉回想起这段时间,程阁老对他和往常一样,也没有语言试探,应该没猜到吧。 可是刚刚,为什么用京察外察举例子呢? 「你这一阵经常告假,对丈量土地一事也不如之前上心了。」萧翌分析道,「可能你的反常引起了程阁老的注意,他能猜到,也不是没可能。」 「陛下,不如将《考成法》告知阁老吧。」沈嘉说道,「或许阁老还能帮我们修订。」 「你不懂他,他都劝朕不要因小失大了。」萧翌说道,「他和朕政见一致还好,若产生分歧,他就会向今天这般争论不休。」 「陛下怎知阁老不会同意《考成法》?」 萧翌摇头嘆息,「程阁老今日,对『一条鞭法』已有不满了。」 「是吗?」沈嘉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师傅的不满。 「是啊。只不过推行到一半,他也不愿前功尽弃,只能硬推。」萧翌见沈嘉依旧一脸茫然,又教了他几句,「你看程老上来就请罪,说什么失察。他哪里说的是自己失察,是指责朕失察呢。」 沈嘉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萧翌并未真生阁老的气,反而反省道:「各州各县与京城的情况并不相同,是朕操之过急了,用人也太过草率。」 可是他能不着急吗,上天只给了他不到十年的光阴,他真怕有生之年无法完成变法。 「陛下不必自责,毕竟人无完人。」沈嘉宽慰道,「臣想亲自去地方巡视,督查清丈土地。」 萧翌却摇头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考成法》若能及早完成,则可以帮朕选出更多有能力的官员。到时候,朕手下不会无人可用了。」 第34章 雨霖铃(三) 清嘉帝下发诏书,遣浙江、江西、福建、四川、陕西、云南、河南、广西、广东、山西、山东、湖广、贵州等十三道监察御史分巡天下,果不其然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想藉机攻讦新政,但都被皇帝强硬的压制下去了。 然而巡查御史效率低下,收效甚微。毕竟御史也要养家,谁的老家没置办过几亩地,谁愿意彻查得罪人?虽说也有几位御史刚正不阿,查出了问题。但大多数都碌碌无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了。 沈嘉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去内阁送摺子时,程阁老见机问道:「长青,没有人比你更上心『一条鞭法』的施行了。况且你是变法重臣,怎么陛下没有派你去巡按天下?」 「陛下之意,学生哪敢胡乱猜测。」沈嘉含煳的说道。 「那长青你的想法呢,不想去地方上看看?」程阁老又问道。 程阁老此言正戳中沈嘉的内心,他确实着急,恨不能亲上地方考察。但陛下的话犹在耳,他也不好向萧翌提出离京。 见沈嘉左右为难的样子,程阁老诧异道:「难不成你要忙其他事?」 「啊,那倒没有。」沈嘉说道。他最近总是请假,户部尚书都没给他派什么公务,怎么好意思说公务繁忙呢。 「其实老夫是挺想让你去的。」程阁老摸着鬍鬚说道,「目下推行『一条鞭法』,还是太急了些。朝廷多是庸庸碌碌的保守派官员,想跟着陛下变法的,也就你们这几个年轻人。老夫之前想劝陛下推迟几年,徐徐图之。可陛下决议如此,只好罢了。」 沈嘉自然理解程阁老的担忧,他试探道:「恩师,若能从地方上选出得力官员,推行变法则会顺利许多。」 「谈何容易啊。」程阁老摇头道,「去年的外察,也只选出你这么一个得力的。」 「三年一次外察,会不会太久了。若能一月一查,或许会发现更多有能力之人。」 「一月一查?」程阁老震惊道,「你的想法太天真了,现在的官员安逸太久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沈嘉一愣,果然如陛下所料,程阁老是偏向保守派的,不愿意冒险。 「学生妄言了。」沈嘉拱手一礼,不敢再向阁老透露太多。 第40页 因程阁老的话,沈嘉一下午都坐立不安。等皇帝微服来访时,沈嘉下定决心,打算二度请缨,一定要去地方上看看。 「《考成法》大体已成,就剩下一些细节和收尾。」沈嘉委婉的说道,「我觉得,现在该以『一条鞭法』为重点,要是清丈土地出了问题,影响了变法大计,将来如何推行《考成法》呢?」 「不是派巡按御史去查了吗?」萧翌随口说道。 沈嘉铁了心想去地方,于是生平第一次闭着眼睛说瞎话道:「都察院的御史最爱沽名钓誉,不爱得罪同僚,他们阳奉阴违的事情办的少吗?」 萧翌好笑的打量着沈嘉,头一次听他把所有御史给黑了一遍。巡按御史中也有几位明察秋毫的,沈嘉又不是不知道。 萧翌自知他必有所求,直接问道:「说吧,你想去哪儿?」 果然和聪明人不用多废话,沈嘉欣喜道:「湖广如何?」 萧翌面色一沉,「太远了。」 「河南呢?也就十天半个月。」沈嘉退而求其次。 萧翌依旧沉着个脸,一言不发。 「好吧好吧,天津。天津卫总行了吧?」沈嘉真的是退无可退,做出最后的让步了。 然而萧翌却微微一笑,淡淡道:「通县吧,一两天足矣。」 沈嘉:「……」 二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变法之事,等范大夫买药回来,天已黑了。 范大夫看今日沈嘉如同霜打的茄子似的,反而皇帝陛下神采飞扬。他心道,看来这回是皇帝吵赢了。 「范大夫回来了。」萧翌心情颇好,还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唿,「你们吃晚饭吧,我就回去了。」 「等等,微明兄。」蔫了的茄子突然回过了神,拦住陛下的去路,「那个,我什么时候去……通县啊?」 萧翌看着沈嘉吃瘪的样子,强忍笑意道:「嗯……你想什么时候去?」 「明、明天?」沈嘉试探道。 「不行。」萧翌直接回绝了。 沈嘉欲哭无泪,「那您说什么时候可以?」 「后天吧。」萧翌道。 「谢、谢微明兄。」沈嘉还以为陛下会说一个月后,没想到萧翌还是通情达理的。 可惜沈嘉高兴的过早,萧翌后面还有话等着他呢。 只听萧翌道:「后天早朝过后,你在此等我,我与你同去。」 「啊?」沈嘉瞪大眼睛,怪不得不让去湖广,也不让去天津卫,原来皇帝陛下打算跟着去,真是早有预谋啊。 「不、不好吧。」沈嘉婉拒,「陛下日理万机,而且每日早朝不能耽误。」 「偶尔罢朝两三天,也无妨。」萧翌说道,「朕就说身体不适,让肃王代为监国。」 「肃王才十岁……」沈嘉有些同情被拿来挡箭的肃王殿下了。 萧翌却丝毫没有同情,反而理所当然道:「都十岁了,该歷练歷练了。你看歷朝歷代,多得是年幼继位的皇帝。再者有程首辅掌控朝局,翻不了天的。」 「可是,陛下您的身体……」 「朕身体很好,腿也不疼。而且夏天到了,正好出去避暑。」萧翌说着望向范大夫,「范大夫您说是不是?」 「是,陛下最近脉象平稳,调理得很好。」范大夫内心流泪,他敢和皇帝唱反调吗? 「而且一路上,我们可以继续讨论《考成法》,两件事都不耽误。」萧翌说道,「长青,你再说你也就别去了。」 皇帝耍流氓,真是让人头痛。沈嘉无语望天,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还不得不跳。 范大夫也是第一次看皇帝胡搅蛮缠,可他是个看戏的,不仅不头疼,还觉得陛下这般十分有趣,终于有几分年轻人的活力了。 第35章 雨霖铃(四) 到了和陛下约定好的日子后,沈嘉早早置办好了行李,在家中等候。直到下午,萧翌才交代完所有政务,一人一马匆匆赶来。 沈嘉看萧翌这一次没有穿类似麒麟服的华服,而是换成了普通的飞鱼服,配素金带銙,带长剑。 「微明兄。」沈嘉站在门口向他微微施礼,随后环顾左右,「就您一人?」 潜台词是,锦衣卫怎未护驾? 「不然呢?」萧翌奇怪的看他一眼,「若让我师傅知道,还能出得了京城吗?」 沈嘉咂舌,「这太危险了。」 萧翌拍拍腰间佩剑,「怕什么,我保护你。」 沈嘉想起去年,初次随驾出宫,和陛下在田间勘察时,萧翌也说过,会保护他。 那时候他还没有小心思,那时候他只是单纯的崇拜着陛下。 「长青,别愣神了,走吧。」萧翌一句话,打断了沈嘉的回忆。 「您……」沈嘉上下打量皇帝,只见他骑的马儿背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 「怎么了?」 「您就带这点东西?」 萧翌这才发现,沈嘉居然雇了个马车停在院中。他诧异道:「我们是去通县,不是湖广,也不是四川。」 他是从过军的人,实在无法理解文人出门的麻烦。他们急行军时,一日行千里,哪里有体力带太多的东西。通常他和其他小兵一样,背上被子,就走了。 可沈嘉不同,尤其是得知和圣上一起出行,更要慎之又慎,恨不能把家给搬空。他哪知道陛下如此随意,丝毫不讲究。 第41页 「我知道,但您带的也太少了吧。」沈嘉闷闷道。 萧翌笑道:「快弃了马车,你也骑马。咱们轻装简从,早去早回。」 沈嘉闻言,只得作罢。准备了大半天的行李,也就只能带一点。 两人打马出京,一路向东,畅通无阻。沈嘉才问起:「陛下,陈公公知道您去通县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还指望他替我打掩护呢。」萧翌说道。 「微明兄是如何掩人耳目,悄悄出宫的?」 萧翌随手拿出腰间挂的牙牌,「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原来准备的如此充分,怪不得此次是低阶锦衣卫的打扮。 「微明兄,你以前也很喜欢往外跑吧。」沈嘉笃定道,「一看就是老手了。」 想了一晚上,沈嘉终于想明白了,明明是萧翌想出去看看,却要逼着自己先提出来。 果然被陛下坑了啊。 要知道,当年萧翌就算坐着轮椅,也要千里迢迢从秦州来清水县散心。 萧翌也笑了,「是啊,登基三年,都没有出过远门。」 毕竟圣驾出京,是天大的事。劳民伤财不说,文官们还不同意,要叽叽喳喳吵很久。 萧翌这回控制着马速,和沈嘉不紧不慢的骑行着。两人从下午赶路至天黑,还没有走到通县。 「天黑路难行,可附近也没有个人家借住。」沈嘉看着眼下荒芜人烟的地界,傻眼了。 还是萧翌准备充分,见状掏出了帐篷,对沈嘉道:「露营吧。」 「您连帐篷都准备了?」沈嘉诧异,没想到陛下小小的包袱里,居然暗藏天地。 萧翌却纳闷道:「那你准备了什么?」 沈嘉欲哭无泪,打开包裹让萧翌自己看。 只见里面有干粮,茶叶,换洗衣物,香囊等等物品。 「干粮我理解,为什么要带茶叶和香囊?」 「我怕微明兄喝不惯客栈的茶,闻不惯客栈的气味。」 萧翌:「……你想多了。」 沈嘉无语,默默跟在萧翌身后,想帮他搭帐篷。 可惜他从未搭过帐篷,再加上萧翌动作太过熟练,三下五除二就搭好了,他想插手都没得插。 「微明兄,你这搭得太快了,是从何学来的?」 「从军必备的生存手段。」萧翌答道。 沈嘉总是忘记,萧翌乃行伍出身,不是在皇宫里锦衣玉食长大的皇帝。 萧翌看沈嘉一脸失意的表情,也不好总打击他,于是提议道:「你去生火吧。」 「好。」沈嘉提起了精神,生火什么的,这个他会。 很快,沈嘉抱了一堆干树枝回来,利索的搭了个火堆,拿火摺子点燃了。 火焰渐渐燃起,越来越大,两个人坐在火堆旁,烤着火,吃着干粮,别提多惬意了。 沈嘉侧头看向萧翌被火光照得发红的脸,心想要是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微明兄的这把剑,从不离身吗?」沈嘉发现了,但凡萧翌一出宫,总要带上这把剑。 萧翌闻言,拿起放在身边的长剑,抚摸着剑身,「是啊,它陪我上过战场,很多年了。」 原来是伴随萧翌征伐的剑,沈嘉忍不住也摸了摸剑柄,「这是天子之剑。」 「什么天子之剑。」萧翌不以为意,「我是藩王时,它便是藩王之剑。我是将军时,它便是将军之剑吗?」 「可您现在是天子,它自然是天子之剑。」沈嘉说道,「我希望,天子之剑永不染血。」 萧翌瞭然,沈嘉是希望天下从此无战火。他笑道:「你知道此剑何名?」 「不知。」 「它叫『止戈』。」萧翌道,「我也不欲徒增杀伐,只希望此剑出鞘,是为止戈。」 「是我想岔了,还是微明兄高瞻远瞩。」他就知道,他所爱之人,不是无端制造杀伐之人。当年造反,恐怕除了夔王的挑唆,定有更深的原因。 「好了,我们睡吧。」萧翌吃完了晚餐,对沈嘉说道。 沈嘉点点头,然而当他掀开帐篷门帘,看到里面狭小的空间时,他后悔了。 这么小的地方,两个大男人挤一起,肯定会肩碰肩,脚碰脚,连个翻身的余地都没有。虽然他也曾和萧翌同床共枕,但当时和现在心境不同,想法不同,自然坦荡荡。 如今,则是敏感又尴尬。 第36章 雨霖铃(五) 尴尬的岂止沈嘉一人,萧翌也暗暗后悔自己怎么不多带一个帐篷,可他又怎能想到沈嘉该带的不带,不该带的装了一堆。等他钻进帐篷后,还得装出丝毫不在意的神情,随意脱下外袍盖在身上,闭目养神了。 看陛下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沈嘉微微安心。他有样学样将外袍脱下,里面只穿着白色中衣。 两人一个左侧,一个右侧,背对着背,都尽量往外睡,愣是在小小的帐篷中,空出中间的一大片。 沈嘉听着身后传来平稳的唿吸声,想着陛下可能睡着了。可他失眠了,又不敢翻身弄出动静。于是沈嘉闭着眼数羊,假装自己也睡熟了。 可没过多久,本已「睡熟」的萧翌睁开眼,他内功深厚,自然察觉出沈嘉没有睡着。 一个装睡,一个装作不知道对方装睡。 两个人自欺欺人,一晚上都没睡好。 直到黎明将至,沈嘉终于熬不住了,迷迷煳煳睡了一会儿。等他再度醒来,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第42页 本来还有些许睡意的沈嘉,一个激灵就醒了。他急忙钻出帐篷,环顾四周,心道萧翌不会出事吧。 要是陛下因自己遇险,那他难辞其咎,只能以死谢罪了。 「微明兄,萧微明!」沈嘉大喊大叫,再也顾不上文人体面,急得直冒汗。 「我在。」不远处,萧翌抱着野果子,从林中走出来。 「您、您吓死我了。」沈嘉抱怨道,「您去哪里了,也不说一声。」 「去了前面的林子,又没多远。」萧翌扔给他一个果子,「干粮太干了,吃点果子。」 沈嘉接过,感觉现在自己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回肚子了,「您什么时候醒来的。」 萧翌很想说我就没睡着,但为了沈嘉敏感的心,他只好道:「比你早半个时辰吧。」 「哦。」沈嘉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半个时辰前睡着的。 「吃完就上路。」萧翌道,「今日还要去田里看看,争取一天查完。」 「明白。」沈嘉三下五除二吃完果子,萧翌则收起了帐篷,两人熄灭火堆,骑马离开。 在路上时,沈嘉提起了程阁老,「师傅果然不愿意,我就提了一句『一月一查』,他都觉得太过了。」 「正常,我早料到了。」萧翌一手持缰,一手持鞭,端坐在马上。 见萧翌如此淡定,沈嘉纳闷道:「现在能瞒住,可将来想推行《考成法》,没有内阁点头,是不可能的。」 「内阁现在就他和次辅张旭,他也不主动荐人入阁。」萧翌眉头一皱,显然不满多时了。 的确,自从吴商等阁老离开后,内阁就没再添过人。而次辅张旭是个「墙头草」,一直都顺着首辅,哪里敢和程阁老对着干。 「皇上是打算让新人入阁,以制衡程阁老?」沈嘉问道。 「正是。要是能有几个支持新政的官员入阁,将来内阁内部决议,就不是程老的一言堂了。」 「可是,让谁入阁呢?」沈嘉左思右想,没有什么好的人选。 毕竟,阁臣要有资歷,有政绩,还得是翰林出身,深得百官爱戴和尊重。 萧翌却瞥了眼沈嘉,那眼神意味深长。 「您想选我?」沈嘉完全没有能够入阁的庆幸,反而摇头拒绝,「我年纪小,资歷不足,而且还非翰林出身。」 「你别忘了你还兼着翰林院侍读学士,怎么不算翰林出身了?」 沈嘉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萧翌非要让自己去教肃王读书。 「我这算什么,人家认的翰林只有庶吉士,以及状元、榜眼、探花。」 科举后,一甲三人直接进入翰林院,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二甲三甲的进士们则还要参加「朝考」,以选出优秀人才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 沈嘉当年是二甲十一名,「朝考」也没有考好,与翰林院无缘了。 一念即此,沈嘉自怨自艾起来,「我科举名次平平,也没什么政绩。陛下还是找一甲状元入阁吧。」 「状元有什么好的。」萧翌看沈嘉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不仅没有安慰,反而笑出了声。 「人人都想考状元,状元怎么不好了?」 萧翌却道:「你看那些状元,个个聪明绝顶。」 「是啊。」沈嘉更郁闷了,他知道自己笨,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了个二甲。 「可我反而不想用他们。」萧翌说道。 「为何?」 「他们最懂经营,最善趋利避害。不会跟百官作对,也不会……」 也不会对君王动情。 萧翌没有说下去,他看向沈嘉,转而道:「也就是你这样直的人,才能变法。」 沈嘉:「……」感情「直」也算是优点了? 两人一路说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通县地界。萧翌下马,走到附近的田里,正巧看到有地方官在丈量田地。 官员们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一旁的百姓唯唯诺诺,生怕得罪了老爷们。 「一、二、三、四……」有小吏一边数数字,一边走路,看来是在以步丈量。 沈嘉看到后微微皱眉,但皇帝没有发话,只是看了几眼,又骑上了马。 两人又去了另一处田地,见这边的小吏用的是绳子,田头田尾站两人,拉直绳子测量。 沈嘉细看发现,绳子上每隔一段距离,会打个结做记号。这个方法至少比算步子的靠谱,但也就好上那么一点点,离精准还远够不上。 君臣二人骑马转完了一圈,一路看下来,不外乎这两种丈量方法。怪不得巡按御史查不出来,没有标准的尺度,步子的大小全靠走路的人控制;而绳子的长短,也不好把握。御史们能查出问题,才怪呢。 「之前你领户部丈量田地,用的是什么法子。」萧翌问道。 「户部有专门的『弓』,一弓三尺五寸。」沈嘉答道。 「把这种『弓』普及下去,让户部颁下弓样,就以三尺五寸为一弓。」萧翌说道,「所有的田地必须用户部规定的『弓』丈量。趁问题发现的早,立刻让地方上的官员重新丈量。」 「臣领旨。」沈嘉心道,果然还是出来走一走,看一看,才能发现问题所在。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 第37章 雨霖铃(六) 从田间转完,天都快黑了。萧翌骑在马上,抬头看向远方暗沉的天空,对沈嘉道:「得尽快找个客栈住下,明日再回京。」 第43页 沈嘉闻言加快马速,跟着萧翌往县城方向赶去。然而不料走到中途,天突然下起大雨。 夏季的天就如同娃娃的脸,说阴就阴,说晴就晴。 豆大的雨点打在二人身上,沈嘉万分懊恼,自己怎么没有准备雨伞。 当然,神机妙算的萧翌也没有料到,他不由挥鞭加快马速,想赶紧找个客栈歇息。 雨势越来越大,间或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电闪雷鸣,二人瞬间被淋了个通透。天也完全黑了下来,前方的路完全看不清,瓢泼的雨幕像在眼前蒙上了一层恍惚的白纱。沈嘉死死抓紧缰绳,透过重重雨幕,看前方的萧翌突然坠马,摔倒在路旁。 「陛下!」沈嘉吓得惊唿出声,连称唿都叫错了。他急忙勒住缰绳,下马去扶陛下。 萧翌歪坐在泥水中,一手撑地,一手扶着自己的膝盖,虽然狼狈,但依旧冷静的对沈嘉道:「我……骑不了马了。」 「你的腿……」沈嘉想起第一次见萧翌犯病时,他就是这样直接跌倒。 「是,动不了了。」萧翌淡淡说道。 看来是天气突变引发了萧翌体内的寒毒,沈嘉握了握萧翌的手,发现触手冰凉。 「微明兄,我骑马带你。」沈嘉当机立断道。 虽然对沈嘉的骑术抱有怀疑,但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萧翌靠在沈嘉身上,由他扶着自己上马。 随后,沈嘉翻身上马,坐在萧翌身前。 「抱紧我。」沈嘉沖后面喊道,「我骑术不精,一定要抱紧我。」 萧翌闻言,微微愣了愣,随后抱紧了他的腰。 二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让冰冷的雨夜有了一丝温度。可沈嘉现在完全没有产生丝毫尴尬或暧昧的想法,他只想赶快找个客栈,将陛下安顿下来。 然而通县的客栈很少,找了许久才发现一家。沈嘉赶忙扶着萧翌下马,对小二道:「有没有上房?」 「有有有。」小二殷勤的帮忙扶人,他们这家小客栈,少有旅人住店,多半是来吃饭喝酒的。 「客官这是摔着了吗?」小二看他们二人全身湿透,一身狼狈,尤其是萧翌,衣服下摆沾满了泥土。 「是啊,这么大的雨,说下就下。」沈嘉问小二,「准备火盆,还有热水送上来。」 「好嘞好嘞。」小二说着跑下楼去。沈嘉扶着萧翌躺下,想了想又脱了他的湿衣服。 萧翌此刻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双腿已痛到麻木,仿佛没有什么知觉了。他迷迷煳煳中感觉沈嘉扒了自己的衣服,迷迷煳煳的感觉沈嘉用热毛巾给自己擦身,最后又被换上了干净衣物,躺进温暖的被窝里。 沈嘉忙完这一切,才换下自己的衣服。还好他带了两套换洗衣物,可能这是他此次外出所带的最有用的东西了。 「冷。」萧翌昏迷中发出一声低语。 沈嘉闻言微微皱眉,又叫来了小二,「还有没有火盆,或者汤婆子也行。」 「有有有。」小二心道,大夏天的要火盆,真新鲜。 「对了,附近有没有大夫,能否帮忙请来?」沈嘉又问道。 「客官,下这么大的雨,大夫还住在最东头,谁会冒雨出诊啊。您朋友看起来像风寒,捂一身汗就好了。实在不行,我们客栈备着治疗风寒的药,您抓点药,自己熬了喝?」 小二明显是懒得去,沈嘉也离不开萧翌身边。他摇头道:「哪有自己抓药熬药,我又不懂医术。罢了,你给我多取几个火盆吧。」 沈嘉记得上回陛下发病,他身边的宫女太监,又是烧地龙,又是烧火盆,还有递汤婆子的。如今在外条件简陋,他只好有样学样,尽力帮陛下减轻痛苦。 火盆很快就送来了,加足了木料,烧得旺旺的。沈嘉已经热出了汗,可他去摸皇帝的手,如同摸到了一块冰。 这样不行。沈嘉心道,要是陛下在外生了病,他如何向陈公公交代,如何向百官交代。 沈嘉心一横,想起小时候得风寒时,母亲用自己的体温帮他取暖。于是他将外袍一脱,钻进陛下的被窝,紧紧抱住萧翌的身躯。 两个人手搭着手,肩挨着肩,连唿吸都交叠在一起。和昨夜那般背对着背,泾渭分明的睡姿,呈鲜明的对比。 有了人形火炉,沈嘉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不再是冰冷的,他终于放下了心,疲惫涌了上来,也渐渐睡着了。 二人相拥而眠,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客栈小小的床榻上,雨下了一夜,终于停了。萧翌最先醒来,发现自己穿着白色中衣,被沈嘉紧紧的搂着。 萧翌微微动了动身体,没想到惊醒了沈嘉。他半眯着眼盯着萧翌,盯着萧翌漂亮的鼻樑看了片刻,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二人姿势暧昧。 …… 「臣……臣去叫小二准备木桶热水。」沈嘉都不敢去看萧翌的眼睛。他甚至开始悲观的预测未来,自己是主动辞官呢,还是等陛下厌恶,被贬官至西北当个知县? 可能连知县都做不了,沈嘉卑微的想,还好他没有家人,不会被诛连。 「沈嘉?」萧翌叫他,「你……」 「我知错了。」沈嘉闭上眼,不想听,慌手慌脚的想起身逃离。 萧翌一把按住了沈嘉的肩膀,不让他起身。看着他自欺欺人般闭着眼睛,微微笑道:「你那天,为什么问我对郭韶春与大哥恋情的态度?」 第44页 「啊?」沈嘉茫然的睁开眼,想起自己确实问过陛下,如何看待废帝和郭韶春之间断袖余桃? 然而萧翌还未回答,锦衣卫蒋指挥使突然求见,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如今时过境迁,为什么他又要提及这个话题,还是在这么尴尬的时刻? 「我……我随便问问。」沈嘉目光躲闪,不敢正面回答。 「我现在告诉你答案。」萧翌没有在意沈嘉敷衍的态度,反而一本正经的答道,「两情相悦,无关男女,无论对错。」 沈嘉震惊的看向了萧翌,他发现,原来萧翌的眼中没有自己想像的充满厌恶之色。原来他,没有嫌弃自己。 两人对视片刻,萧翌突然俯身,低头吻向沈嘉。 一时间,多月的纠结、尴尬、敏感、悲伤,全都消失了。沈嘉得到了回应,大脑却一片空白。 他懵懵懂懂的和萧翌接吻,懵懵懂懂的想着,自己的初吻没了。 一吻结束,双方都有些意犹未尽。沈嘉舔舔嘴唇,回味道:「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萧翌闻言,笑而不答。 第38章 玉京秋(一) 萧翌考察完田地,回京之后以渎职贬黜了户部尚书葛大人,并令地方重新丈量田地。葛大人被贬后,萧翌又擢升沈嘉,让他坐上了户部尚书之位。 国朝最年轻的尚书诞生了。所有人不得不对沈嘉刮目相看,甚至有人想要巴结他。大家都羡慕沈嘉官场得意,却不知他如今情场也很得意,爱情事业双丰收。 那日在通县,沈嘉再三确认萧翌的腿不疼了,能走动了,才扶着他离开客栈。二人没再骑马,而是雇了个马车,晃晃悠悠回京去。 狭小的车厢中,二人面对面坐着,沈嘉觉得心怦怦直跳,感觉清晨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那般不真实。 「你想什么呢?」萧翌的表情很坦然,仿佛真如他所言,对断袖分桃毫不介意。 「我……」沈嘉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 「嗯。」萧翌没再否认。 沈嘉不由捂脸,我就知道我是个傻子,为什么要和皇帝玩心眼。 「别这样。」萧翌拉开沈嘉捂脸的手,让他抬头看着自己。 「我是不是像个傻子?」 「没有啊。」萧翌笑了,「挺可爱的。」 可爱!沈嘉生平第一次被人评语「可爱」二字。 「生气了?」萧翌扣扣沈嘉的手心。 「别别,痒。」沈嘉又低下了头,「就是觉得,不真实。」 「怎样才算真实呢?」萧翌凑近沈嘉的耳朵,「再亲你一次?」 「不。」沈嘉的耳朵瞬间红了,他指指车门,「还有车夫在呢。」 萧翌不再逗他了,直起身来,「好,放过你这回。以后记得常入宫。」 「啊?」沈嘉这回不光耳朵,脸也红了,「入宫……干什么?」 「商量《考成法》。」萧翌笑道,「不然你以为呢?」 沈嘉:「……」又被耍了! 随后的日子,沈嘉确实如萧翌要求的那样「常入宫」,不过宫中人多口杂,沈嘉和萧翌二人默契的只讨论国事,装的是主圣臣贤,毫无逾越。可沈嘉内心深处,却有一丝隐秘的快乐。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有他和陛下二人,心知肚明彼此的心意。 之前被范大夫点明自己心意,自己心中的惶恐不安,想要又不敢要的心情,此刻全部放下。他不再迴避,不再忐忑,什么都不想了,凭着直觉追随陛下的脚步而去。 沈嘉的异样自然逃不过范大夫的火眼金睛,他一言就道出了沈嘉的秘密:「你和陛下,在一起了?」 「你怎么知道的?」沈嘉诧异道。 范大夫内心翻了个白眼,「你天天傻笑,太明显了。」 沈嘉赶忙摸摸自己的下巴和两颊,果然傻乐太久,嘴都酸了。 沈嘉赶忙收敛表情,假装严肃。 范大夫直接乐了,这傢伙太直了,根本不会掩藏心里的想法。 还好沈嘉的同僚们都以为他是因为升官而高兴,否则说不准会被猜出什么来。 「你们亲了?」范大夫又发出了致命第二问。 沈嘉更惊讶了,「你、你怎么猜到的。我……我的第一次,稀里煳涂就没了。」 「……」范大夫努力忍笑,心道孩子你不是第一次了,那天陛下从夔王府接你回来时,我看见你俩的嘴唇水润润的了。 「你们……上床了吗?」范大夫发出终极大招。 「没、没有。」沈嘉一下子就跳脚了,「读书人,怎么能不矜持一点呢?」 「我又不是读书人,皇上也不是读书人。」范大夫闲闲道,「你如果想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我可以给你讲讲。」 沈嘉:「不用你管,谢谢!」 「真的不用吗?」范大夫问道,「男人之间很容易受伤的,我们大夫有这方面的药,你要不要试试。」 「是吗?」沈嘉这只雏鸟很容易就被勾起了好奇心,但读书人的矜持还在,他扭捏道,「以后、以后再说。」 时至大暑,皇帝嫌禁宫太闷,于是移居西苑,在那边避暑。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一避暑就从夏末避到了初秋,而且皇帝没有丝毫回宫的打算,仿佛要一直住下去。 毕竟西苑风景独好,又没有太多的规矩束缚。萧翌只让陈公公带来之前养心殿侍奉的一小半人,都是忠心耿耿服侍多年的。萧翌知道这些人的口风很紧,和沈嘉在玉熙宫议事时,两人都能放开许多了。 第45页 「《考成法》已修订完善了,随时可以推行下去。」沈嘉坐在陛下的身边,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如今地方上清查田地也近尾声,可以考虑和内阁提一提新法。」 「还得等一等。」萧翌说道,「我想把你先弄进内阁去。」 「啊?」沈嘉一愣,原来上回去通县时,萧翌说让自己入阁,不是开玩笑的? 「你自己要有个准备,如今你是户部尚书,入阁也说得过去。不过为了防你太过出头,被人盯上,朕会再选一人,与你一同入阁。」 「程阁老会同意吗?」沈嘉担心道。 「朕自有办法。」萧翌自信满满的说道。 沈嘉闻言,反而不放心了,「你该不会想下中旨吧?」 中旨是不经过内阁直接从内廷下发的敕谕,就算他因此当上了阁臣,也不会被人真正尊重。 「当然不是,你放心好了。」萧翌保证道,「朕会让你堂堂正正的入内阁。」 「好。」沈嘉同意入内阁了。 哪怕顶着千万压力,为了变法,他也绝不退缩。 「好了,正事说完,该说说私事了。」萧翌轻轻搂过沈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什么……私事?」沈嘉垂下眼帘,他睫毛很长,扑棱扑棱的让人着迷。 萧翌看着看着,低头吻上他的眉眼。 「别……」沈嘉不自在的扭动身躯,心不在焉的看向紧闭的殿门。 「怕什么,人都被尽忠赶走了。」 若论有眼色,没有人比陈公公更懂察言观色了。自从萧翌和沈嘉在一起后,陈公公就发觉了。于是每次萧翌叫沈嘉单独面圣时,他都会替主子屏退下人。 萧翌亲亲沈嘉的眼帘,亲亲沈嘉的额头,亲亲沈嘉的脸颊,最后转移到他的脖子。沈嘉仰起头,双手紧紧抓住萧翌的肩膀,感觉自己浑身燥热,一股暖流直冲而下…… 「不了。」沈嘉受不了引诱,赶紧叫停。他的唿吸紊乱,可萧翌依旧气定神闲。 同样是男人,看看人家的定力,怎么差距这么大? 沈嘉纳闷道:「陛下你怎么……无欲无求?」 萧翌闻言一愣,「谁说的,朕自然是有所求的,朕愿天下太平,国祚绵长……」 「不对不对,那是对江山社稷。」沈嘉心道话题怎么就跑偏了,可为什么萧翌身为一国之君,对自己无欲无求? 「好了。」萧翌放开了沈嘉,「走,陪朕用午膳去。」 第39章 玉京秋(二) 皇宫中的菜餚最为精緻讲究,沈嘉也不是第一次在宫里用膳了,他知道皇帝不喜欢铺张浪费,每次都是两道冷拼,四道热菜,外加一碗汤。太监宫女们摆好菜鱼贯而出,只剩下木棉与木槿二人,伺候陛下用膳。 沈嘉入座,看着菜餚又没有什么山珍海味,故问道:「陛下真的不喜鱼虾海鲜类?」 「朕怕麻烦,非外宴不上这些菜。」 沈嘉瞪眼,怎么会麻烦,难道皇帝也要自己剥虾壳、挑鱼刺吗? 萧翌自然知道沈嘉疑惑什么,他解释道:「御膳房自然会把鱼刺什么的挑干净,甚至每条鱼只取身上的一块肉。这样做又费人力,又费物力,还不如不吃了。」 「陛下真是,体恤民众。」沈嘉又佩服,又感嘆。 「陛下,奴婢闲来无事,可以帮陛下剥虾壳,挑鱼刺啊。」站在陛下身后的木槿说道。 「你的手还没有木棉巧,又粗心。熬个药都差点熬干了。」 木槿用帕子捂着脸,辩解道:「陛下老记着奴婢的糗事,我那次是困了,才熬干了药。」 木棉则适时解围道:「妹妹那时候还小,现在做事沉稳多了。」 沈嘉看着萧翌和木棉木槿打趣的样子,心里微微不是滋味。他知道这两名宫女不是一般的宫女,萧翌身边的婢女没几个人,她们是最得宠的。 姐姐木棉做事老练沉稳,妹妹木槿活泼可爱。他不得不怀疑这两位是不是陛下的暖床人,将来会不会被收入后宫,封个妃子。 沈嘉之前和萧翌还未在一起时,还挺喜欢这姐妹俩,可现在只剩下醋罈子打翻的酸味了。 等沈嘉食不知味的吃完饭,木棉木槿收拾碗筷下去后,殿内又剩下他们两人了。 沈嘉是个直肠子,憋了一中午的话终于能问出口了。他直言直语道:「说,木槿和木棉,你喜欢哪个?」 「喜欢哪个?」萧翌愣了下,「我都喜欢啊。」 「你!」沈嘉更生气了,「你还想都要!」 「什么?」萧翌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你误会了,我对她们是对妹妹的喜欢。」 「狡辩。」 「她们是王妃的陪嫁,王妃去世后,她们就一直跟着我。」萧翌解释道,「我算是看着她们长大的,一直都当作小妹妹。你啊,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沈嘉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但他知道萧翌没必要骗自己。毕竟皇帝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似乎很正常。 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这些问题。可现在发现自己居然真沦落到和后宫嫔妃「争宠」的地步,又开始后悔了。 见沈嘉心情低落,萧翌问道:「你不信我?」 「我信。只不过将来呢?」沈嘉闷闷道,「总要娶皇后吧。」 「文武百官都不急,你急什么?」 第46页 「我一直很奇怪,百官为什么不上书劝谏立后?」 萧翌打量了沈嘉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什么?」沈嘉摇头,一脸茫然。他该知道些什么? 「算了,看来你是真不知道。」萧翌摇头苦笑,笑容中带着些不为人知的隐忍和苦涩。 「陛下,程阁老求见。」门外,陈公公的声音突兀响起,让沈嘉不得不打消追问的念头。 「传。」萧翌看着沈嘉道,「你先回去吧,朕和他……有事要谈。」 萧翌居然避开自己和师傅谈话,看来是要说关于他入阁之事了。他点点头,拱手道:「臣告退。」 沈嘉走出殿门,和门外的程阁老迎面而遇,他率先站定,拱手行礼:「恩师。」 「长青啊,原来你在西苑呢。」程阁老意味深长的看来沈嘉一眼,随后抬步走向殿内。 萧翌离开禁宫,在西苑避暑。期间除了早朝,百官都很难见陛下一面。而沈嘉可以天天陪在皇帝身边,也难怪程首辅多想。于是,当萧翌提议沈嘉入阁时,程阁老就想得更多了。 「陛下,这……」程阁老犹豫片刻,「沈嘉还是过于年轻了。」 「有你这个师傅带着他,怕什么?」萧翌好言好语的劝道,「这次土改施行的不错,沈嘉的能力如何,大伙有目共睹。」 「确实是个干才。」程阁老不得不承认道,「不过他在人情世故上,还是稚嫩了点。冒然让他入阁,老臣怕百官不服啊。」 「有何不服?」萧翌微微皱眉道。 「沈长青非翰林出身,不合规矩。」 萧翌简直被气笑了,「你什么时候觉得,朕是会守规矩之人?」 两次谋反,弒兄上位,哪条哪项是守规矩的? 萧翌他这辈子,就没守过什么祖宗规矩。 程阁老感受到帝王的怒气,但他仗着自己是首辅,仍然不依不饶的说道:「可是臣不能不守……」 「啪」的一声,玉盏被皇帝掷于地上,摔了个粉碎。 程阁老神色一紧,不得不咽下未说完的话。 「不合规矩?」萧翌从龙椅上起身,在程阁老面前走来走去,突然指着他质问道,「你是在暗讽朕来位不正?」 皇帝的这句话太严重了,程阁老直接吓得跪倒在地,急唿道:「臣不敢。」 萧翌平息片刻,背对着程阁老发话道:「沈嘉必须入阁,朕可以让你们内阁再推举一人,随沈嘉一同入阁。」 看着皇帝的背影,程阁老知道,这是陛下最后的让步了。他心头一片冰凉,却不得不答应,跪地叩首道:「臣……谨奉诏。」 第40章 玉京秋(三) 萧翌和程阁老,也算是相识于微末之时,那时候萧翌不过是不得志的秦王,而程阁老则是被排挤出朝廷,不得不去秦州,在王府当个幕僚。 眼见沈嘉越来越得陛下的器重,程阁老不由生出了「兔死狗烹」之念头。他沖萧翌拜首,而后起身踉踉跄跄的离开了玉熙宫。 陈公公候在殿外,看程阁老神情失落的走了出来,刚刚又听见里面摔东西的声音。他不安的向殿门方向瞅了好几眼,但又不敢擅自闯入。 正在陈公公焦急之时,殿内传来萧翌的声音。陈公公赶忙进去,果然看见杯盏破碎,满地狼藉。 「陛下……」陈公公见皇帝长立于桌前,看着头顶的匾额发呆。他担心陛下的腿,踌躇半天却不敢劝。 萧翌转身,见陈尽忠来了,指了指地上碎片,「叫人把这里收拾收拾。」 「是。」陈公公挥手召来两个殿外候着的小太监进来打扫,他自己跟着皇帝身边,观察着陛下的面色尚好,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您生气了。」 「朕其实没有生气。」萧翌走到了里屋矮榻上坐下,他刚才是故意那样说,只为震慑一下程阁老。 陈公公心中松了口气,他就知道主子不是随随便便乱发脾气之人。 两个小太监很快收拾干净了外殿,麻熘的退了出去。陈公公侍候在御前,看陛下抬头望向殿中那块匾额,「『皇建有极』,是祖父题的字吧?」 「是。」陈公公答道。 「皇祖父也在西苑长住过吗?朕怎么没有印象了?」 「那是弘武三十四年,弘武帝在西苑避暑时所提。」陈公公对宫中往事如数家珍,「那时候陛下还在西北,自然不知道。」 「原来如此。」萧翌点点头。他去西北边关多年,宫里很多旧事都不知道。而陈尽忠那时候并未跟他去西北,萧翌让他留在王府里伺候父王和母妃。 陈公公不明白萧翌为何突然对匾额感兴趣,试探的问道:「陛下您要换一块匾额吗?或者亲笔题一块?」 「朕这笔字,还是算了吧。」萧翌因为寒毒导致腕力不足,字迹不如祖父遒劲有力,他嘱咐陈公公,「既是祖父御笔,好好保存。玉熙宫中,应该还有祖父留下的其他东西吧?」 「奴才们将御物都规整到西边小隔间了。」 萧翌顿时起了兴致,「拿来给朕瞧瞧。」 陈公公取了几本书拿给陛下,上面还有弘武帝的批註。萧翌捧着书,靠在榻上看得津津有味。他对皇祖父的感情很复杂,又崇拜,又疑惑,又委屈。 弘武帝倾尽一生之力,收復西北失地,令国力增强,是萧翌所佩服的。但弘武朝后期夺嫡之争严峻,他却听之任之,没有及时立下太子,导致官员结党营私,吏治混乱,这是萧翌所疑惑的。 第47页 然而令萧翌委屈的是,小时候祖父明明很喜欢自己,却在他十二岁时,命他去西北从军。后来,祖父传位于大伯,算是彻底放弃了他和父亲。 萧翌漫不经心的翻着书,他很想从中找到答案,很想知道祖父的真实想法。 三日后,内阁将人选名单递了上来。萧翌将票拟递给沈嘉,「除了你,内阁又提了两人,你看看谁可?」 沈嘉接过一看,另两人是吏部尚书韩昌,刑部尚书许文茂。 「臣觉得,韩尚书不错。」沈嘉说道。 「这两人都是程阁老的门生。」萧翌暗藏的意思是,选韩昌还是许文茂,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可《考成法》需要吏部的支持。」沈嘉答道。 萧翌有些迟疑,「你有把握拉来韩昌。」 「臣愿一试。」 「那就他吧。」萧翌提笔,在韩昌的名字旁边点了一点。 如今内阁一下子多了二人,沈嘉又成为了国朝最年轻的阁臣。四人同在内阁,程阁老乃首辅,所有大事小事都需要他拍板。次辅张旭这颗「墙头草」,之前一直是站在程阁老这边的,可现在皇帝又加了两人,他顿时有些摇摆不定了。 再说吏部尚书韩昌,他是最晚入阁,但年近四十,之前一直兢兢业业在吏部做事。沈嘉观察了他几天,见韩昌对程阁老恭谨有余,亲近不足。目前,还不好判断此人的态度。 沈嘉将自己观察所得告知萧翌,萧翌思量片刻道:「次辅张旭不足为虑,反而拉拢韩昌是最关键的。如果内阁投票,韩昌站在你这边,那么张旭肯定也会站在你这边。」 「臣明白,臣会私下拜访韩尚书。」 「另外,《考成法》要一步一步推,把它拆开。先推行『考成簿』,『除冗滥』放到最后。」 「为何?」沈嘉不解,「『除冗滥』也很重要。」 「目前内阁态度不明,要是现在罢免裁撤官员,肯定会令众多官员不满。」萧翌握住沈嘉的手,「先推行考绩,我们一步一步来。」 沈嘉知道萧翌所言有理,他淡淡嘆口气,「好吧,就依你。」 萧翌带着沈嘉去里屋榻上坐下,沈嘉看到小矮桌上放着一本书,他好奇的拿过来一看,「《孙子兵法》?」 「是啊。」 「陛下自己就是兵法高手,还看兵书?」 「这不是朕的书,你看上面的批註。」 沈嘉翻开看了几页,疑惑道:「批註上的日期弘武五年,难不成是……弘武帝御笔?」 「正是祖父写的。」 「不愧是武帝。」沈嘉贊道,而后话锋一转,「可是陛下,现在天下太平,不再像弘武帝时期备受边关纷扰了。」 「我看书不是想穷兵黩武。」萧翌知道沈嘉想说什么,他直接说道,「我只想找个答案。」 「答案?什么答案?」沈嘉望向萧翌,「你又有什么问题?」 「祖父为什么传位给我大伯,他明知大伯是庶出,治国能力也不行。」 沈嘉懵懵懂懂的答道:「可能因为是长子。」 「可祖父又把西北二十万大军交给了我。」 「这……」沈嘉摇头,他也不明白弘武帝的深意了。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 第41章 玉京秋(四) 在准备《考成法》推行的前期,沈嘉忙前忙后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来玉熙宫的时间也减少了许多。萧翌每天听锦衣卫的禀报,说沈嘉昨日见了户部的什么大人,今日又去了韩昌大人府上密谈了几个时辰。 沈嘉本以为取得韩大人的支持是件很难的事情,没想到韩昌在吏部多年,早就看出官员们办事懒散,最爱拖延。前几天沈嘉将『考成簿』一提,韩昌听完后虽然没有立刻说可行,但也没有拒绝,只说要看具体的方案。 今日沈嘉将整理好的文稿交给了韩昌,两人在他府中谈了许久,时而高声辩论,时而低声讲诉。最终,沈嘉用自己三寸之舌,辩过了韩昌。 韩昌不再为难沈嘉,他知道沈嘉的意思,必然是圣上的意思。既然皇帝想变革,他不得不同意。 等沈嘉从韩府出来,兴奋的跑进西苑,萧翌正在看奏疏。他看沈嘉等不及陈公公通报,直接闯了进来,嘴角还挂着微笑,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 萧翌被这璀璨的亮光吸引了,心微微一动。他被这温柔的笑意所感染,也笑道:「成了?」 「成了!」沈嘉用力的点点头,「韩阁老,他同意了。」 「好,很好。」萧翌知道,能过韩昌这一关,则此事便成功了一半。 「陛下,三日后就要内阁议事了。可韩阁老说,关于『考成簿』还需改进。」沈嘉坐在萧翌的身侧,拿出怀中的文稿,指点着几处画红线的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改。」 萧翌仔细看了看韩昌的批语,果然不愧是吏部尚书,看问题更贴近实际。他点头道:「可以,就按韩昌说的改吧。」 「臣这就回去改。」沈嘉说着,拿着文稿就要起身。 萧翌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手臂,「你住下吧。」 「啊?」沈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住西苑吧,跑来跑去的,耽误功夫。」 沈嘉迟疑,「这……不好吧。」 「又不是在宫里,有什么不好。」萧翌道,「况且,文渊阁离这儿也不远。」 第48页 内阁有值房,若朝中有事,阁臣有时会在此长住,以备不时之需。沈嘉住在西苑,只要避开朝臣,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睡在值房,还是玉熙宫。 至于玉熙宫内的奴才,陈公公早就叮嘱过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更不许将御前之事私传外人。 「那我住哪?」 「自然与朕同寝同食。」萧翌理所当然的说道。 沈嘉笑了,「好吧,臣遵旨。」 沈嘉在天黑之前,还是回家中了一趟,拿了些换洗衣物、书稿文稿,并给范大夫打了声招唿,告知他自己要去西苑住几天。 范大夫闻言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腾」的跳起来跑进自己房间,片刻后拿着一瓶药膏,硬塞进沈嘉的手里。 「这是何物?」沈嘉看着药膏,看着瓶子精緻,却不知有何用处。 「它、这个……咳咳。」范大夫眨巴眨巴眼睛,「这个……涂在后面。」 「后面?」沈嘉更晕了。 「嗯,后面涂上,不容易受伤。」范大夫忍着尴尬,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我去宫中,怎么会受伤?」沈嘉不懂了。 「总之,你带上吧。」范大夫语重心长的说道,「长青啊,头几次肯定会痛,不过没关系,习惯后就好了。」 沈嘉:「???」 范大夫确实想的有些多,因为沈嘉一去玉熙宫,一心扑在公务上,连觉都没时间睡了,还有什么闲工夫干其他的事? 萧翌有时半夜一觉醒来,踱步去外间,看见烛火依旧亮着,沈嘉还在修改着。 「你也太拼了吧。」萧翌走过去,夺过沈嘉手中的笔,「快睡觉。」 「不行,就剩两日了。」沈嘉坚持,起身又拿了一只新笔。 「朕让内阁晚几天再议事?」萧翌有些心疼,这样好的臣工,他并不想压榨,熬坏沈嘉的身体。 「不用,我可以改完。」沈嘉说道,「《考成法》一拖再拖,我也不想再耽误了。」 《考成法》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心血,一笔一划都是他亲自书写的。他对此事,甚至比萧翌更在乎。 「好吧,朕和你一起。」萧翌披上一件外袍,也坐下和沈嘉一起修改。 到了第三天晚上,沈嘉更焦虑了,俯首案牍连晚饭都没顾上吃。萧翌看在眼中,拉着沈嘉道:「先去吃饭。」 「和你一样,戒了。」沈嘉头也不抬的说道。 萧翌又好气又好笑,之前沈嘉也劝他吃点晚饭,他当时对沈嘉说的,也是同一句话。 这个人还挺记仇,萧翌只好妥协了,「好吧,我和你一起吃,这回总可以了吧?」 沈嘉这才抬头,不敢相信的看着萧翌,「真的?」 「君无戏言。」 「不会只吃一顿吧,下一顿呢?」 萧翌再妥协,「好,朕以后天天用晚膳。」 沈嘉兴奋的高声道:「陈公公,陛下要用晚膳。」 陈公公不可置信的快步走入殿内,他看看圣上,见陛下神色温柔,没有丝毫不满。 于是陈公公也兴奋道:「是是,老奴这就传膳。」 他不由对这位沈大人刮目相看,之前他不止一次劝过,但都没有什么用。没想到,陛下居然因沈大人而改变了习惯,开始用晚膳了? 作者有话说: 是的,范大夫站反了cp(笑死),请各位读者别站反了,本文帝王受! 第42章 玉京秋(五) 御膳房得知皇上要用晚膳也是一惊,还好他们有准备,没过一会儿木棉木槿就端着菜进来了。晚饭简单,四道菜,两碗面。陈公公特意叮嘱要清淡可口的,他怕陛下刚恢復用晚膳,吃不了太多,也吃不了太油腻的。 见主食是面,萧翌很是满意,本来没什么胃口的,现在也能吃下去。而沈嘉则还在想《考成法》,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挑着面。萧翌都吃完了,他还没下去半碗。 「再拖面就坨了。」对面的萧翌提醒道。 沈嘉这才回过神,果然见碗里面都粘在了一起。 「怎么,紧张了?」萧翌看沈嘉心不在焉的样子,猜测道。 「还……还好。」沈嘉并不想承认。 萧翌笑了笑,「怕说不过你师傅?」 「有点。」沈嘉好歹也做了程阁老一年的学生,对他的脾气有几分了解。 平日里没事时,师徒相处甚欢,能学到很多。不过一旦发生了争执,程阁老却有些老顽固,他作为学生,一般就让了。 可是如今事关《考成法》,他这一次不能让,只能「大逆不道」战胜师傅。 「对付程阁老,不要把他当回事。」萧翌在旁出谋划策,「别把他看得太重,也别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这是让他不要把对手想得太过强大,还没辩呢,就先自己吓倒了自己。 「可是,师傅歷经三朝,哪是我能比的。」 「其实程老并非固执到无可救药,他以前也很有冲劲,只不过这两年过惯了富贵的日子,又处在权力巅峰,心态渐渐变了,变得一切求稳。」 萧翌说的没错,否则当年程阁老便不会拼上身家性命,支持他起兵谋反了。 「人坐到了首辅之位上,真的会患得患失吗?」 「那是自然。」萧翌笑道,「将来,你就知道了。」 第49页 现在的沈嘉,虽说算身居高位了,但他自己仿佛没什么感觉。即使入了阁,他依旧像以前一样,吃穿用住都没有变。 年纪轻轻就能够不被富贵权力诱惑,戒骄戒躁,不卑不亢,这也是萧翌看重他的一点。 「那我明天,该怎么做?」 「你为何问我?你怎么劝韩昌,就怎么劝程老。」萧翌拍拍沈嘉的肩膀,「做好你自己,最重要的是,不能被程阁老牵着鼻子走。」 沈嘉闻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翌日下朝后,首辅程尉廷、次辅张旭、以及新入阁的韩昌和沈嘉,四人聚集在文渊阁。 程阁老看了看沈嘉和韩昌,在议事前对二人说道:「这是你们第一次参加内阁议事,多听多看,不必拘谨。」 「学生明白。」韩昌自然点头称是,随后他偏头看向沈嘉,心道沈嘉第一次,就要和老师以理据争了。 沈嘉心中一跳,难道师傅知道今天自己有事要说,才故意这般堵他的口? 然而程阁老并没有沈嘉想像的那般神通广大,他不过是照例鼓励新人而已。只听他继续和蔼的说道:「你们是我的得意门生,看你二人同时入阁,老夫十分欣慰。内阁事多,之前没有顾得上照顾你们。这次旁听议事,多学习,将来好为我和张阁老分忧。」 「是。」韩昌心道,原来是旁听啊。 沈嘉没有应话,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开始吧。」程阁老转头对次辅道。 张阁老拿出一些奏摺,都是需要内阁商议的。内阁大概一个月议一次事,若有大事则临时加议,或到御前奏议。而平日里的琐事,则按旧例处理即可。 张阁老拿来议的是刑部和户部的一些上疏,多是久拖不决的难题,程阁老却干净利索的一一票拟了。就沖这点,师傅的主政能力,就让沈嘉望尘莫及。 「长青。」程阁老拿着户部的奏摺,「你最近忙什么呢,户部的事,你没有上心。」 「学生……」沈嘉毕竟还是户部尚书,闻言顿感惭愧,他拱手道,「恩师教训的是。」 「这几个拨款我批了,你让人盯着些。」 「是。」 程阁老票拟完,放下笔环顾三人,「既然无事……」 「恩师,学生有事说。」沈嘉站起来,他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程阁老微微一皱眉头,张阁老则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唯有韩昌心知肚明,低头默不作声。 沈嘉拿出改好的文稿,「这有一份关于官员考核的提案,请各位阁老过目。」 沈嘉将东西放在程阁老的案桌上,而后退回一旁。程阁老看了他一眼,微微摇摇头,碍于面子,还是翻了翻沈嘉写的东西。 只是看着看着,程阁老突然将文稿摔在桌上。众人都是一惊,张旭望向桌上文稿,很好奇里面写了什么,竟然令首辅大怒。 程阁老看了沈嘉很久,盯得他都不自在了,才缓缓开口道:「长青,写这东西,费了很多功夫吧。」 「是。」沈嘉愣住,不明白师傅的态度。 「怪不得户部的差事都耽误了。」程阁老语气略重的说道,「还要瞒着我,很辛苦吧。」 原来是怪他隐瞒,沈嘉没想到第一个坎居然在此。 沈嘉哑口无言,总不能把锅甩给皇帝吧。张阁老在旁无所事事,拿起文稿开始看了起来。 「再者,此事我已说过,一月一考,异想天开。」程阁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怒斥道,「你怎么还要做这等无用功。」 沈嘉被训得毫无招架之力,果然程阁老摆出一副师长的样子,他便被压得死死的。当沈嘉绝望时,突然想起了萧翌的话——做好你自己,最重要的是,不能被程阁老牵着鼻子走。 对,做好自己。沈嘉突然抬起头,直视程阁老:「学生认为,这不是无用功。」 「什么?」程阁老没想到沈嘉敢公然反驳自己。 「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沈嘉终于找回了感觉,他拿出了那次和韩昌辩论的劲头,开始侃侃而谈。 韩昌在旁暗暗点头,次辅则张大嘴巴望向沈嘉,而首辅的面色则越来越黑。 等沈嘉一口气说完,程首辅一拍桌子,「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但哪里胡言,他一时也没想出可以反驳的点。 此事韩昌终于开口:「学生以为,沈长青所言有些道理。」 「你也要学他?」程阁老有些失望的望向韩昌。 「学生在吏部,自然深知吏部的问题。」韩昌看向次辅,「况且,皇上已下了变法的决心,这一次势在必行。」 韩昌提到了皇上,让张阁老恍然大悟了。怪不得陛下突然让这两人入阁了,看来一是为了分权,二则是为了变法。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墙头草开始倒向沈嘉那边了,「程老啊,还是年轻人有冲劲呢。我们已经老了,不如让他们去试一试。」 「试一试?你说得轻巧。」程阁老翻翻白眼,「你也不想想,到时候试错了,朝臣们还不是找我们算帐?」 「一切后果,学生一人负责。」沈嘉掷地有声的说道。 「你负责?你怎么负责?」程阁老反问道。 「既然陛下支持沈长青,当然会让他全权负责的。」张阁老打着马虎眼,暗示程阁老置身事外,不要和陛下作对了。 第50页 变法能成,内阁有功。变法失败,沈嘉背锅。这样的好事,为何不让呢? 程阁老听出了张阁老的话外之音,但还是想着提点一二,「长青,到时候出了事,你可别怪我不顾念师徒之情。」 「学生明白。」沈嘉拱手,「请让学生一试。」 「试吧,试吧。」程阁老挥挥手,年轻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该劝的都劝过了。 韩昌有些同情的看向沈嘉,这么重的担子,不知道他能不能扛起来。 而沈嘉呢,明知自己被卖了,依旧欣喜万分。他拱手道:「多谢恩师。」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们的海星!!! 第43章 玉京秋(六) 沈嘉没有指望内阁能支持,只要不反对就行了。《考成法》能推行,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反而是萧翌听沈嘉说完后,发愁道:「你把担子都压在自己肩上,内阁一点忙都不帮,这算什么事?」 「韩阁老会帮我的。」沈嘉道,「而且陛下,你也会帮我的。」 「他们摆明是欺负你,你真是好脾气啊。」萧翌摇摇头,「要不朕再找程阁老谈谈,或者找张阁老。你觉得呢?」 萧翌说完,听沈嘉毫无反应。他凑近一看,沈嘉垂着头坐在椅子上,眼睛紧闭已经睡着了。 这三天沈嘉着实累着了,没日没夜的改,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现在事情一毕,他从身体到精神都已撑到了极限,乍一放松,就直接在玉熙宫中昏睡过去了。 萧翌心疼的抚摸他的眉眼,微微弯腰将他从椅子上捞起,抱他去自己的寝殿,轻轻放在床上。而在移动的过程中,沈嘉依旧没有醒。 沈嘉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才醒来,他摸着盖着身上的锦被有些发愣。随后转头向外望去,看见萧翌在离床不远处的矮几上看书。 夕阳西下,柔和的暖光透过窗户,洒在萧翌的头上、肩上。半边身子在阳光的笼罩下,散发着一丝暖意,就连萧翌的表情,仿佛更加柔和了。 这情景让沈嘉想起小时候,他娘还没有去世时,也喜欢坐在窗边缝补衣服,而他则在床上玩耍。 明明这是皇宫,却让他有种「家」的感觉。曾经的他不懂珍惜,如今觉得心中暖暖的,不忍打破这么美好的气氛。 有人陪伴的地方,才是家。 直到萧翌看完一页,无意间抬头,看见沈嘉两眼直愣愣的瞅着自己。 「你醒了,饿了吗?」萧翌开口问道。 沈嘉摸摸肚子,「有点饿。」 萧翌笑道:「你连午膳都没吃就睡着了,我让尽忠备了糕点,你先垫垫肚子。」 说着,萧翌拿起桌上的点心,端到了床边,甚至拿起了一个玫瑰糕想要餵他。沈嘉急忙起身,有些尴尬道:「我又不是病人,我自己来。」 萧翌笑了笑,放床头让他自己吃了。 沈嘉在吃点心的同时,萧翌让陈公公传膳。两人又吃了拉面,沈嘉一口气吃完三碗,终于觉得饱了。 萧翌在旁看着直乐道:「你像饿死鬼投胎。」 「哪有的事。」沈嘉坚决不承认刚刚连吃三碗的人是自己。 「你还睡吗?」萧翌看看窗外天色,「现在回去也太晚了,你就再住一天吧。」 「好的。」沈嘉同意了,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伸了个懒腰,「我不睡了,感觉躺了半天,骨头都酥了。」 「你是累着了,不仅身体累,心里压着事,更累。」萧翌对此十分有经验,「待会随我去沐浴,正好南边进贡了一些香料来,说是入浴可解乏。」 沈嘉第一次来到皇帝沐浴的地方,这里的水引自太液池,水上飘着花瓣,香味袭人。浴池的四周是用汉白玉砌起。殿内有伺候沐浴的宫女,但萧翌并不需要,挥挥手让人退干净了。 萧翌脱了衣服率先进去,沈嘉看着萧翌的肩膀、腰肢、双腿,不免想入非非。虽然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替萧翌脱衣服,不知道多少次看过萧翌的身体了,但那时候都是事出紧急,并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欣赏。 可现在不同了,沈嘉看着萧翌的背上有刀痕剑伤,还有鞭痕。他看着看着,微微有些出神。 「进来啊。」萧翌转头喊道。 沈嘉也脱了衣服,踏进池中。 萧翌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沈嘉缓缓的靠近他的身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摸上他胸前的伤痕。 冰凉的触感令萧翌一个激灵,他睁开眼,「怎么了?」 「这么多伤……」沈嘉神情黯淡的说道。 「打仗,怎么会不受伤?」萧翌无所谓的说道。 「是鞭伤呢。」沈嘉伸出自己的胳膊,上面有一道和萧翌一模一样的疤痕,「我不会认错的,我也有。」 萧翌抓起他的胳膊细细观察,「你怎么会挨打?」 「我爹娘去世后,族长说我克父克母,将我驱逐。我气不过跟他们动手了,族长抽了我一鞭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萧翌抚摸着沈嘉的伤痕,安慰道:「都过去了。」 「陛下的伤比我重多了。」沈嘉再度将话题转移回来,「战场上怎么会有鞭伤?」 「哎,提起这事有些丢脸呢。」萧翌淡淡道,「我被俘虏过。」 「什么,你曾被俘虏!」沈嘉瞪大了眼睛。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萧翌被俘的消息,他一直以为萧翌十六岁拜将,二十岁平定西瓯立下战功,一路顺风顺水,百战百胜。 第51页 「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中了计,被西瓯抓了。」 「十五?你十五就进了军营?」沈嘉的大脑完全转不过来了。 「其实我十二岁就从军,跟着魏老将军学武。从小兵当起,用的化名,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 怪不得皇孙被俘这种大事没有人知道,原来萧翌并没有暴露身份。 「后来呢?怎么逃出来的?」 「我师傅救了我。」 「你师傅?」沈嘉愣了一下,随后想起来了,「哦,锦衣卫蒋指挥使。」 「正是他。」 「那时候,你们就是师徒了吗?」沈嘉又问道。 「不是。」萧翌苦笑道,「那时候,他奉祖父之命,前来监视我。」 「监视?」沈嘉大惊,皇家里的事情真够复杂,连皇孙都要被监视起来。 「他本来是暗中监视的,可惜我被抓了,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就暴露了。」说起此事,萧翌居然笑了笑,「于是我才发现身边还有个高手,乘机死缠烂打,让他做我的师傅。」 萧翌说得轻巧,但沈嘉不得不从心底里佩服萧翌的手段,小小年纪到懂得将监视者转化为自己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和蒋指挥使师徒之间的气氛怪怪的。」沈嘉笑道,又想到自己和程阁老之间,不也如此吗? 「这段不光彩的歷史被祖父抹去了。」萧翌说道,「所以世人都以为,我是十六岁从军,一入军营就当了将军。」 「还好,你没有事。」沈嘉轻轻摸着萧翌的伤疤,「战场真是兇险,你受罪了。」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从此以后,一定要护着萧翌,不能再让他受到伤害。 作者有话说: 感谢昨天给我投餵海星的读者们,谢谢!!! 第44章 一剪梅(一) 经过内阁的默认后,新法得以施行。皇帝一颁布「考成簿」后,立马在朝堂掀起惊涛骇浪。面对众多非议与不满,沈嘉从容应对,在大朝会的时候侃侃而谈,让反对者哑口无言。至于内阁,则不发一言,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百官想让程首辅出头的想法,彻底夭折了。 保守党无法从新政上挑出毛病,则将目光转向了沈嘉、韩昌等人的私生活上。都察院弹劾韩昌又纳了一房小妾,弹劾沈嘉年近而立却未娶妻生子。萧翌看着弹劾奏疏哭笑不得,没想到居然是沈嘉先被「逼婚」了。 「这些人真是有毛病,我娶不娶妻,生不生子,跟他们有关系吗?」沈嘉一来到玉熙宫就大发牢骚,「就算我生子,也不是他的孩子。」 「他们嫌你没成婚,又嫌韩昌娶多了。」萧翌拉着暴跳如雷的沈嘉坐下,「来来来,消消气,喝口茶。」 「不喝,气涨了。」沈嘉还在生气,对于莫须有的弹劾,他实在是无法忍受。 「你啊,还是太年轻。你看自本朝以来,入阁的阁臣哪个没被弹劾过?就连程阁老,刚当上首辅时,也被都察院天天骂。骂着骂着,就淡定了。」 大梁的文臣总是很奇怪,也很硬气。他们敢骂皇帝,敢骂首辅,敢骂同僚,天下没有什么是言官们不敢骂的。就算被锦衣卫廷杖伺候,只要没被打死,将来在亲友同族、子孙后代的面前,也有吹嘘的资本了。 「所以我只能任由他们骂着?」沈嘉郁闷道。 「嗯。」萧翌安慰他,「他们挑些鸡毛琐事天天骂你,不过是想妨碍变法。你别理会那些人,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可沈嘉想得远些,他皱眉道:「我可以不理会,但韩昌他们呢?将来向各州府推广新政,需要更多的官员加入,这些官员的私德真的毫无瑕疵吗?他们经得起都察院这样天天盯守,永远不会犯错吗?」 萧翌闻言,笑容渐渐消失。的确,这世上很难有完美无瑕之人,人性本就是复杂的,而变法需要人来推行。萧翌不可能挑出完美的人选,可变法官员若真出现一点点问题,言官们就会死缠烂打,将此人逐出朝堂。甚至会因此影响新政施行,阻挠变法。 就连沈嘉,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圣人。萧翌的目光落在沈嘉身上,他心中顿时一痛,微微有些后悔了。 如果他和沈嘉一直维持着君臣关系,那么沈嘉可能已经娶妻。他知道有很多官员,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攀上沈阁老这棵大树。可是因为他,沈嘉拒绝了所有提亲。他变成了沈嘉的污点,成为沈嘉的软肋。 一旦朝臣发现沈嘉和当今圣上之间存在着不正常的关系,那么沈嘉的仕途彻底毁了,新政也毁了。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沈嘉看萧翌直愣愣的盯着自己,许久一言不发,不由有些担心,在他面前挥挥手。 「没事。」萧翌露出安抚性的微笑,「你说得对,这种事情无法避免。纵观歷朝歷代变法,总是阻碍重重。北宋庆历新政,不也失败了吗?」 「那是因为朋党之争。仁宗并不信任变法官员,将他们一一逐出朝堂。所以陛下……」沈嘉停顿了一下,盯着萧翌的眼睛郑重的说道,「请你一定要信任我,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的信任我,别赶我走。」 「怎么会?」萧翌失笑,「我怎么捨得赶你走,又怎么会不信任你呢?」 沈嘉放心了,满意的点点头,「多谢陛下的信任。我以后也得注意点,别被他们抓住把柄。」 第52页 听沈嘉这般说,萧翌的不安却愈发强烈,心底一片冰冷。 因为沈嘉最大的把柄,是他萧翌。 秋去冬来,京城的气候又冷了几分。每当换季之时,陈公公又开始焦虑,担心陛下的体内寒毒。可萧翌一心投入在新政中,时常忙碌到三更,并不在意自己的病情。 等到了十一月份,萧翌的寒毒爆发,又一次晕倒在玉熙宫中。 陈公公吓坏了,一边让人连忙封锁了消息,一边守在陛下身边照顾着。木棉木槿又是端火盆,又是煮汤药,贴身伺候陛下一整晚。本以为陛下会像之前几次一样,到了第二天自动醒来,可临近早朝时分,陛下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 「这可怎么办?」木槿着急的看向陈公公。她知道陛下不想让朝臣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每每都强撑着上朝的。 「已经来不及了。」见天已大亮,陈公公反而沉稳了下来,「木棉木槿,你们在此照顾陛下,我得出去一趟。」 「陈公公……」木槿还想问什么,却被姐姐木棉拉住了。 木棉沖妹妹摇摇头,让她不要多问。 陈公公先去了东厂,调人看守西苑,封锁消息。随后向朝臣告知陛下身体不适,今日免朝。还好大臣们没有怀疑什么,一一散去。唯有沈嘉心中暗道不好,趁其他人没有注意,急忙跑去了西苑。 果然,陈公公就在西苑门口等着他呢。一见到沈嘉,陈公公如同吃了颗定心丸,急忙拉过他低声道:「陛下的寒毒又发作了,如今昏迷不醒。」 「什么?」沈嘉一下子怔住了。 「沈阁老,烦请你将之前替陛下诊治的大夫请进西苑,为陛下看病。」 让范大夫入宫?沈嘉问道:「他没有牙牌,怎么混进来?」 「放心,西苑里的都是东厂和司礼监的人。门口的锦衣卫我会去打声招唿,让他们放人进来。」 见陈公公一切安排妥当,沈嘉点点头,「那麻烦陈公公了。对了,内阁那边,需要通知吗?」 「先等等,等大夫看完病再说。」陈公公也不敢自己作主,只希望大夫看过后,陛下能够清醒。 作者有话说: 再次感谢读者们的海星,昨天又收到了一百多,请不要停哈哈哈! 第45章 一剪梅(二) 陈公公派了辆马车,送沈嘉回府。沈嘉刚一进家门,就冲着里面大声嚷嚷:「范大夫,范大夫?快快快,跟我走。」 「怎么了?」范大夫听到沈嘉连连催促,急忙从里屋跑了出来。 「陛下病了,昏迷不醒。」沈嘉简单的交代道,「快拿上你的药匣子,我们进宫去。」 「我也能进宫?」范大夫愣了愣,「皇宫里不是有御医吗?」 「那种毒,陛下不想让御医知道。」沈嘉拉过范大夫上了马车,「放心,都安排好了。」 去西苑的路上一路畅通,那名驾车的小太监带着他们在大街上飞速而去,快到宫门口了才让他们下车。范大夫第一次进皇家宫苑,看着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由瞪大了眼睛,暗暗称奇。 「快点,快点。」在前面走的沈嘉可没有赏景的心思,恨不能扛起范大夫就跑。 「知道了,知道了。」范大夫背着药箱跟着小跑,心道我的老胳膊老腿都快散架了。 快到玉熙宫时,沈嘉发现这里的戒严比以往更甚,每走五步就站着一名锦衣卫,一个个面无表情,浑身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范大夫也被这种严肃的气氛吓到了,不再东张西望,老老实实的跟在沈嘉后面。 「站住。」到了玉熙宫门口,果然有锦衣卫拦住了他们。 带路的小太监拿出腰牌,又低声和锦衣卫说了几句,那人打量了范大夫几眼,便让人放行了。 到了殿门,小太监低声道:「二位请稍后。」 「好。」沈嘉站在门口,两手搓了搓,神情焦急。 范大夫则又忍不住打量起皇帝住的地方,心想虽然经常见到萧微明,而且萧微明也没有什么架子,可一到这里,却处处彰显皇家威仪,令他不由有些紧张。 沈嘉等了一会儿,本以为会是陈公公出来接他们,没想到居然等来了锦衣卫指挥使。只见蒋骥一脸严肃,步伐匆匆的朝他们走来。 他惊讶的望着蒋骥,「蒋、蒋指挥使?」 「沈阁老来了。」蒋指挥使淡淡说道,而后上下打量起跟在沈嘉身后的范大夫,眼神锐利。 「这位是给陛下诊病的大夫,范瑀范大夫。」沈嘉赶忙介绍道。 「我听陈公公说过,不过为了陛下的安危,按规矩还是要搜一搜。」 范大夫闻言眉头一紧,刚想说什么,却听沈嘉抢先道:「这是自然。」 说罢,沈嘉赶忙抓住范大夫的手,劝他忍耐。 蒋指挥使朝锦衣卫点点头,立马有人开始搜身,并检查范大夫所带的药匣子。 等一切检查完毕,蒋指挥使才放下心,亲自带沈嘉和范大夫去陛下的寝宫。 此时距萧翌昏倒已有一天一夜,玉熙宫内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陈公公焦急的在外间踱步,只留木棉木槿在内殿伺候。 见沈嘉和范大夫来了,陈公公赶忙迎上去,「沈阁老可算来了。」 「陛下如何?」沈嘉急忙问道。 陈公公摇头,「还未醒。」 第53页 「先让范大夫去把脉吧?」沈嘉提议道。 陈公公是第一次见到范大夫,他本以为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没想到居然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的目光带着些许疑虑,「这位就是一直替陛下治病的大夫?」 「正是。」沈嘉说道,「他的医术极高,民间都称唿他为神医。」 「请请请。」听沈嘉如此一说,陈公公不再怀疑,急忙带他入内。 沈嘉和蒋指挥使也跟着进去,一进寝殿扑面而来一股暖风,整个房间热的让人流汗,一点都不像冬季,仿佛是在炎热的夏天。 可沈嘉顾不上这些,他看陛下双目紧闭,面色发白,顿觉不好。他又想起夏天和陛下去通县,萧翌淋雨引起毒发,不知道是不是与之有关。 「哎。」范大夫号脉许久,终于放开手,嘆了口气。 这声嘆息让所有人心头一惊,陈公公问道:「怎么了?」 「出去说吧。」范大夫抬手指了指外间,随后起身离开。 到了外面大殿,沈嘉按耐不住,率先问道:「怎么样?」 范大夫并未答话,反而问陈公公,「陛下近日饮食如何,休息如何?」 「吃的不多,又为了新政,每日仅睡两三个时辰。」 沈嘉闻言,心中一紧,又开始自责。都怪自己,忙着变法,没有顾及萧翌的身体,连累他跟着自己连轴转。 「果然如此。」范大夫点点头,又看向冷漠的锦衣卫使,「你们都知道陛下所得之病了?」 沈嘉只知陈公公知道,于是也看向了蒋指挥使。 「是寒毒,我知道。」蒋骥一语解了他们二人的疑惑,又问道,「大夫,该如何治?」 「没有解药是无法根治的,现在只能压制毒性。」范大夫说道,「而压制毒性有两种法子,一是针灸,一是服药。」 沈嘉想起最开始时,范大夫也向萧翌提出两种办法,那时萧翌选择用针灸治疗。 「用针灸吧。」沈嘉替萧翌做出决定,他知道萧翌宁愿痛苦,也不想让朝臣知道自己有疾。 「寒毒一日不解,毒性便会在体内积累,愈发严重。」范大夫看向沈嘉,摇头道,「如今,针灸已经不管用了。」 「那就用药。」蒋骥抢白,「至少先让陛下清醒过来。」 「用药则有后遗症。」范大夫说道,「用药之后,陛下的腿不会再痛,但也不能直立行走了。」 「什么?」蒋骥大惊。 而沈嘉和陈公公则淡定许多,陈公公对蒋指挥使道:「之前在西北,陛下也曾用药,在轮椅上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停了药,才能行动自如。」 萧翌在西北时,蒋骥并没有跟着去,而是在京城中替他潜伏在锦衣卫,收集情报。所以,蒋骥并不知道萧翌毒发的情况。 「这次用药需要多久?」蒋骥又问道。 「至少得过完年吧。」范大夫也不好说出具体的时间。 「这么久!」蒋骥看向陈公公和沈嘉,如果陛下无法行走,如何上朝,如何见大臣?陛下的病情,又能瞒多久? 「一整个冬天啊。」陈公公也拿不好主意,他对范大夫道,「请问大夫,陛下何时能醒来?为何此次毒发,会昏迷这么久?」 「公公不必担心。陛下只不过是痛得厉害,再加上许久未曾好好休息,便晕睡了过去。」范大夫说道,「我估摸着快醒了。」 「如此甚好。」陈公公又对蒋骥和沈嘉说道,「依咱家之见,还是等陛下醒来,再做定夺。」 「也好。」沈嘉和蒋骥自然没有异议。 作者有话说: 感谢送海星的读者们,谢谢你们的支持! 第46章 一剪梅(三) 一切商议妥善后,陈公公看向沈嘉等人,「各位忙了一上午也累了,不如……」 「陈公公。」沈嘉在他开口赶人之前,冒然打断道,「我想留在这里,等陛下醒来。」 蒋骥闻言一愣,诧异的看向沈嘉,范大夫也一脸戏嚯的挑挑眉毛。 陈公公干咳了一声,想了想道:「那就麻烦沈阁老照料了。」 沈嘉闻言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就冲进了内殿,也不管其余三人有何感想。 没过多久,本该在里面伺候的木棉拉着一脸茫然的木槿出来,对陈公公和蒋指挥使行了个万福礼,而后带着木槿离开了。 身为宫女,自然不好与外男同处一室。更何况沈嘉对陛下的心意,也只有她那个天真的妹妹木槿没看出来,玉熙宫其他人,早就心知肚明了。 蒋骥见连陛下的贴身宫女都离开了,眉头深深皱起。范大夫也摸着下巴揣测着,这宫里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陛下和沈嘉的关系了? 沈嘉坐在萧翌的身边,轻轻替他擦拭冷汗。之前忙乱一团,没有好好的看看他。此刻沈嘉细细打量着爱人的面庞,瘦了许多,又因毒发,脸色泛起着不正常的白。 这段日子他光顾着变法,忽略了萧翌。沈嘉深深内疚,居然忘了萧翌的病情,忘了冬天已经来了。 没过多久,萧翌如范大夫所料,缓缓醒来了。沈嘉想去外间叫人,却被萧翌喊住了。 「长青,我睡了多久?」萧翌只觉得浑身乏力,再看看天色,知道已经错过了早朝。 「听陈公公说,一天一夜。」沈嘉答道。 第54页 萧翌想坐起来,却连撑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沈嘉见状连忙扶起他,焦急道:「你又病发了,范大夫刚号过脉,说不大好。」 「范大夫来了?」萧翌心道不好,又问沈嘉,「还有谁?」 「蒋指挥使也在外面候着。」沈嘉说道,「陛下放心,陈公公封锁了消息,除了玉熙宫中的人以外,无人知晓。」 还是陈尽忠靠谱啊。萧翌点点头,「让他们都进来。」 「是。」沈嘉起身,急忙去喊人。 范大夫、陈公公、沈嘉和蒋骥四人再次来到了内殿,萧翌听完他们的禀报,沉默许久。 针灸不能压制,用药则无法行走。萧翌这一次,只能妥协。 锦衣卫、内阁、东厂,三大巨头齐聚在此,静静等候陛下抉择,连一点声都不敢出。 良久,萧翌突然出声,对陈公公道:「取黄绢笔墨。」 「是。」陈公公神色一凛,陛下是要下旨了。 陈公公去取纸笔,沈嘉则搬来矮桌放在床上。他看萧翌唿吸沉重,双手微微颤抖。 黄绢铺开,陈公公在一旁替萧翌磨墨。萧翌则颤抖的拿起笔蘸了蘸墨,刚想写东西,却发现自己连提笔书写的力气都没有。 「陛下。」沈嘉不忍心,握住萧翌颤抖的右手,「臣来替陛下拟旨。」 「也罢。」萧翌放下笔,对沈嘉和殿内诸人道,「内阁拟旨,从今日起,免早朝。各衙门奏本直送内阁,如有要事,由内阁呈报。」 这道旨意在众人意料之中,恐怕也是最好的办法了,故而没有人有异议。沈嘉提笔,缓缓书写,心中却有些担忧。天子突然不视朝,正巧又是处在变法的关键时期,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等沈嘉写完,萧翌又看向锦衣卫指挥使,「蒋指挥使,外面由你全权负责,看紧夔王。」 萧翌依旧不放心自己的这个胞弟,虽说经歷沈嘉被下药一事,夔王看似乖了许多,但萧翌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臣遵旨。」蒋指挥使领命道。 「陈尽忠,请肃王入玉熙宫侍疾。」萧翌又命令道。 陈公公闻言,面露担忧,沈嘉也同样担心的看着萧翌。储君侍疾,这不就是怕万一驾崩,储君能顺利继位吗? 「陛下,不至于吧?」沈嘉问道。 「以防万一,再说四弟在朕身边,更安全。」萧翌笑了笑,解释道。 「老奴遵旨。」陈公公也只好领命。 「长青,内阁中只有程老知道朕的病情,你可以向他如实说。」萧翌嘱咐道,「其余二人,能瞒就先瞒着吧。」 「臣遵旨。」 「朕浑身乏力,还未服药怎么就动不了?」萧翌又问站在角落的范大夫。 范大夫解释说:「毒性现在有所蔓延,恐怕会从双腿到四肢。刚刚陈公公命人去熬药了,等喝了药看看效果,在下才能诊断。」 范大夫话音刚落,陈公公等人脸色大变。没想到毒性蔓延如此迅速,现在连双手都保不住了吗? 倒是萧翌依旧神情淡漠,听后只道:「既然如此,对外称朕偶染微恙,暂不理政。以后交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 内阁票拟由来已久,沈嘉没有异议。倒是陈公公左右为难,毕竟他这个司礼监掌印有名无实,陛下一向干坤独断,哪里轮得上司礼监批红? 「陛下,批红之事,老奴不敢……」 「替朕代笔而已。」萧翌也并非真将权力交给司礼监了。 陈公公这下放心了,「老奴明白了。」 萧翌交代完后,精神不济,服了药便又睡下了。蒋指挥使和沈嘉急忙出去善后,陈公公则让人去禁宫接肃王。唯有范大夫无所事事的在外间坐着,心道自己该怎么出宫? 然而范大夫想多了,等陈公公忙完,直接带范大夫去西苑住下了。 「陛下病情已稳定,我以后每天过来诊脉即可。」范大夫觉得自己留下来没什么意义。 「范大夫还是住下吧,万一有事也方便找您。」陈公公可不敢放神医回去,硬压着他留守西苑。 「可是,可是……」范大夫挠挠头,「我今日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 「宫里什么都有,范大夫放心了。」陈公公笑道,「您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告诉小太监,让他们帮您。」 范大夫又问道:「可是,我一介平民,又不是御医,用什么身份住在宫里?」 这倒是个问题。陈公公思索片刻,突然灵光一闪,「陛下修道,你便假装道士,住在这里,也不会令外面的人怀疑。我现在就去让人准备道袍,咱们装就要装的像一点。」 范大夫:「……」 可怜的范大夫,莫名其妙的变成了炼丹的道士,在皇帝身边一待就是数年。多年后,范大夫依旧没想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接受沈嘉的邀请,莫名其妙的留在了京城,又莫名其妙的留在了皇帝身边?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投餵海星!!! 第47章 一剪梅(四) 天子骤然罢朝,一下子引起朝野震动,各方猜测纷纷。别说是普通朝臣了,就连内阁的诸位阁老,在看到沈嘉带来的圣旨后,也惊了一惊。张次辅和韩昌拦住沈嘉问东问西,问的他毫无招架之力。还是程阁老沉稳,猜到陛下真正的隐疾,用三言两语打发了同僚,让沈嘉得以喘息。 第55页 与此同时,锦衣卫频频出动,严查宵禁,京中气氛一下子严峻起来。众人心头仿佛压了块大石头,不敢多说多问,更不敢打听陛下的身体状况。 至于西苑,更是被锦衣卫和东厂严防死守,外人根本无法靠近半步。朝中大臣自陛下罢朝,已经十几日未曾见过皇帝一面。 唯一能自如出入玉熙宫的,只有沈嘉一人。 「现在外面怎么样?」皇帝坐在轮椅上,被沈嘉慢慢推着沿太液池闲逛着。 沈嘉答道:「大臣们都担心陛下御体,之前说的是偶感风寒,现在拖得太久,怕是骗不过他们了。」 对此萧翌毫不意外,饶有兴致的问道:「私下都有什么传闻?」 「说陛下您接肃王进西苑,说明恐怕不大好了。还有人说……」沈嘉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萧翌早就听锦衣卫汇报过,故而接话道:「是不是说朕昏迷不醒,甚至已经驾崩了。」 沈嘉张口结舌,「呸呸呸,别乱说话。」 然而外界谣传快要不行了的皇帝,此时却兴致勃勃的在池边观鱼。他喝了范大夫配的药后,果然双腿彻底站不起来了,双手也抬不起来,批阅奏摺什么的,只能由司礼监代笔。 也难怪朝臣担忧,他们既见不到皇帝一面,又看不到陛下御笔批示,谁能想到是皇帝是手脚无力,而非神志不清? 看了一会儿鱼,萧翌又问沈嘉:「四弟可还好?」 说起肃王,沈嘉头就大了,「还好,就是老缠着我,说想见你。」 说是让肃王侍疾,可萧翌却没有见他。只是让陈公公安排他在西苑的凝翠殿住下,每日还让沈嘉去给肃王讲学,也不算耽误他的学业。 可是肃王现在哪有心情听课,京中局势波诡云谲,众人行事诡秘莫测,自己的哥哥又不见他,他待在凝翠殿,简直度日如年。 「你真不见你弟?」沈嘉问道。 「还不到时候呢。」萧翌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轻声说道。 沈嘉眉头一皱,「陛下,瞒十天半个月容易,如何能瞒到过年?平日不上朝也就罢了,若遇大典,陛下您还不露面吗?」 「哎,我也知道很难,瞒过一日算一日吧。」萧翌无所谓的说道,「内阁中,有人起疑吗?」 「当然有了。」沈嘉想起现在韩昌看自己的眼神,顿觉后背发寒,「韩阁老早就怀疑了,三番两次套我的话,甚至怀疑我对陛下不利呢。张阁老他嘴上不说,恐怕心中也在猜忌我。」 要不是程阁老压着,沈嘉不一定能瞒得住他们这么久。 「韩昌果然机警,也很忠心。」萧翌说道,「实在瞒不住他,就别瞒了。到时候,带他来见朕一面,一切自解。」 「张阁老呢?」沈嘉又问。 「张旭此人首鼠两端,朕不放心他。」萧翌说道,「先看看吧,看谁先沉不住气,最先跳出来。」 对于萧翌的腹黑,沈嘉又有了深刻的认识,则更五体投地。明明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记在京中烧把火。 月上柳梢,夜过三更,早已到了宵禁之时。在锦衣卫的严控之下,依旧有人冒险出门,在夜色的遮掩下,悄悄潜入了夔王府邸。来者在王府小太监的带领下,来到了夔王的书房。 夔王没有入睡,一直坐在书房等候着。见到那人一身黑袍,匆匆而来,不由一笑:「好久不见了。」 来者解下兜帽,露出真容,竟是次辅张旭。 「夔王殿下。」张旭拱拱手。 「张阁老请坐。」夔王端的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对小太监道,「上茶。」 「不用了。」张阁老拒绝,「时间紧迫,我也待不了多久。」 夔王点点头,挥手让小太监下去,书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张阁老之前派人联繫本王,真令本王大吃一惊呢。」夔王似笑非笑的问道,「没想到张阁老,居然有谋逆之心?」 张旭被说得脸色一沉,纠正道:「不是谋反,是清君侧。」 「清君侧?」夔王顿时笑出了声。天哪,能不能换一个藉口?当初他的二哥谋反时,也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呢。 「陛下久不露面,程阁老态度不明。西苑被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层层把守,能够进去的只有沈嘉。」张旭严肃的说道,「老臣怀疑,陛下已经被锦衣卫和东厂控制,他们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所以你冒险联繫本王,是想要本王做什么?」 「大好时机,夔王殿下为何不把握住?」张旭诱导道,「若陛下真的……老臣认为,比起年幼的肃王,您才是能够继承大统之人。」 张旭没敢把陛下驾崩说出来,但他心中早就这样认为了,故而才有胆量一试。 「或许真是小病,二哥过几天又好了,你这样……不是让本王自投罗网么?」 「怎么可能是小病呢?」这一点张旭十分笃定,「陛下向来勤政,继位以来几乎没怎么免过早朝。可如今,陛下已经半个多月不上朝了,而且奏疏也都交给了司礼监批红,这太反常了。」 夔王心中暗笑,你想让四肢无力的人批奏摺?他对寒毒的症状心知肚明,毕竟前段时间他体内的寒毒刚发作过,闭府谢客许久,近日才渐渐缓解。 而此次毒发,夔王的寒毒和萧翌症状一样,也扩散至四肢。所以他一听二哥不视朝、不理事,一下子就明白了。 第56页 「都说张阁老是墙头草,没想到你居然有此等野心。」夔王不得不对此人另眼相看了。 能够入阁的人,果然不能小觑。 张旭对自己「墙头草」的名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也笑道:「墙头草最应该看清形势,等风颳过来了再倒,是不是太晚了?「 要想做一棵好的墙头草,就应该预判风向,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倒。 「张阁老的见解独到啊。」夔王不由竖起大拇指,「可惜了,我对皇位什么的,毫无兴趣。」 张旭闻言一惊,还有人不稀罕天子之位,不想君临天下? 然而下一刻,只听夔王又说道:「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合作的。因为本王对『清君侧』极有兴趣,张阁老想不想清掉皇帝身边的一个人呢?」 看着夔王阴森森的笑容,张旭恍然大悟。 夔王想清掉的人,是沈嘉。 作者有话说: 五一期间日更!求海星,求海星,求海星! 第48章 一剪梅(五) 夔王和沈嘉不和已久,朝野皆知。果不其然,夔王趁陛下不能视朝之际,便指使都察院官员上书弹劾沈嘉,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不过令人惊奇的是,不仅是与沈嘉有隙的同僚弹劾他,还有一些中立派的官员也弹劾他。甚至连韩昌,都上奏摺称沈嘉独揽大权,勾结宦官。 于是和沈嘉「勾结」的宦官陈公公,将韩昌的奏摺念给陛下听时,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奈。 萧翌听后笑了笑,对陈尽忠说:「没想到将你也牵连进来了,这段时间要委屈你了。」 「老奴不怕委屈,只不过让沈阁老跟着老奴,一起受委屈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萧翌安抚了几句,对陈公公道,「你就批:朕知道了。」 「是。」陈公公提笔书写。 这段时间,萧翌的双手还是无法动,全靠陈尽忠给皇帝念奏摺。萧翌听完口述批覆,陈公公再誊写。 就在这时,沈嘉从门外进来,一脸郁郁之色。萧翌一瞧,立马猜到他为何不高兴了。 「你也听说了吧,韩昌弹劾你了。」萧翌转头,示意陈公公将刚刚批完的摺子递给沈嘉。 沈嘉接过,一目十行的看完。这些弹劾他的奏摺,早就见的多了。有人说他勾结锦衣卫和内臣,图谋不轨。还有人说他控制陛下,挟天子以令诸侯。 韩昌的弹劾奏摺已经很温柔了,沈嘉看后并不愤怒,只是皱着眉头道:「陛下,还不让韩阁老知道真相吗?」 「不急。」萧翌淡淡道,「你说,弹劾你的奏摺这么多,这其中有谁是为了阻碍新政,有谁是真的忠心不二,又有谁是专门针对你的?」 「韩昌肯定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沈嘉说道,「不过谁是针对变法,谁针对我,还辨不出来。」 「再等等,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萧翌就是想趁机将想要阻挠新法之人一一揪出。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木棉端着午饭进来了。陈公公拿来矮桌,伺候陛下在床上用膳。 萧翌一看,又是白粥青菜。由于范大夫的医嘱,他这段时间不能吃任何油腻荤腥的食物。 陈公公和木棉摆好饭菜,双双退下去了。沈嘉自然而然的端起陛下的粥,轻轻用勺子搅了搅。等粥不太烫了,他舀了一勺,吹凉了放在萧翌的唇边。 萧翌却没有立刻张口吃,不知道是不合胃口,还是不想被人餵。 「怎么了?」沈嘉也觉得奇怪,他餵了陛下半个多月饭了,之前不都好好的吗,怎么这次不吃了? 只听萧翌嘆了口气,「我走不了就算了,现在连双手都动不了,像个废人。」 沈嘉听到萧翌消沉的言语,面无表情的直勾勾看着他,手还拿着汤勺,维持着餵他的姿势。 萧翌也被他看愣了,一般这时候,不应该说几句安慰的话吗? 「你什么意思啊?」萧翌问道。 沈嘉放下勺子,「陛下,我很想同情你,可一想到外面被耍的团团转的同僚,罪魁祸首怎么好意思装可怜?」 「沈嘉!说谁呢,谁是罪魁祸首?」萧翌原本低落的情绪,被沈嘉三言两语气得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除了你还有谁?」沈嘉低声笑着,又舀了勺粥,「快吃快吃,我忙得很。」 沈嘉将勺子凑近萧翌嘴边,萧翌的身子却往后靠,躲开他的投喂,并且装作生气的样子,狠狠怒视着他。 可沈嘉丝毫不怕,大胆的直视陛下锐利的眼神,手中汤勺稳稳的,没有一点点晃悠。 两人彼此对视良久,一个怒气汹汹,一个满眼含笑。随后,一起笑出了声。 「哈哈,陛下,你真幼稚。」 第一次听有人说自己「幼稚」,萧翌笑着骂道:「沈嘉,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说朕幼稚?」 「你还说我『可爱』呢。」沈嘉回嘴,他记仇,非常记仇! 二人一个幼稚,一个可爱,真是绝配。 沈嘉察觉到,自从陛下病了,不对,应该是从搬出紫禁城后,陛下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用再被规矩束缚,整个人都轻松许多了,确实变得「幼稚」了。 即使「幼稚」的人,内里还是很腹黑的。但沈嘉就是喜欢萧翌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不再心事重重。 萧翌就着沈嘉的手,一口一口吃完了饭。沈嘉搬走矮桌,服侍萧翌躺下午休。自己也跟着躺在龙床上,闭目养神。 第57页 沈嘉伸手搂过萧翌,听着枕边人渐渐平稳的唿吸声,知道他睡着了。沈嘉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心想他和萧翌这样子,真有点像平民夫妻那般过日子。每天他从内阁处理完事,就匆匆回来陪萧翌吃饭睡觉,就像丈夫做完农活,回家陪伴妻子。而妻子,无论多晚,永远会留一盏灯,等候丈夫回家。 直到下午萧翌睡醒,一转头发现沈嘉已经离开了,可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萧翌心中暗嘆,不知是自己因寒毒内力减退了,还是因为和沈嘉太过熟悉了,对他不再有警惕之心。 要知道,以前萧翌从军时,一直处于枕戈待旦的状态中。即便在熟睡时,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如今在沈嘉身边,他终于能够睡个安稳觉了。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五一劳动节快乐! ps:5月1日-5月5日,每日签到即送100海星。求海星,求海星,求海星! 第49章 一剪梅(六) 一个月过去了,皇帝仍不露面。这令朝中大臣分外担忧,也令心怀鬼胎之人有了投机之心。沈嘉在外面独自硬撑着,被人攻讦,被人质疑,却无法为自己辩解。等到沈嘉快撑不下去时,萧翌才同意让韩昌面圣。 韩昌去西苑之事自然不能被其他朝臣知晓,他夤夜而来,在陈公公的带领下,穿过锦衣卫的防守,来到了玉熙宫前。 就在他感嘆自己上了无数奏摺,终于得见陛下一面之时,沈嘉从殿内走了出来。 果然,人比人气死人,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韩阁老来了。」沈嘉见到他似乎很高兴,并没有因为韩昌骂自己而心存芥蒂。 韩昌却脸色一沉,似笑非笑道:「沈阁老辛苦,这么晚了还在宫里呢。」 言下之意,外臣未经传召夜宿宫中,不合规矩吧。 可沈嘉却道:「陛下有命,不敢不从。」 原来沈嘉有陛下的圣旨,韩昌大吃一惊,「陛下可好?」 「韩阁老进去就知道了。」沈嘉笑眯眯的看着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韩昌深吸一口气,在门外理了理官服官帽,而后随沈嘉一起迈入玉熙宫。 在来西苑之前,韩昌设想过无数的可能,或许陛下神志不清了,或许陛下奄奄一息,或许已经驾崩了……但他万万没想到,陛下竟然神采奕奕的坐在御案之后,仿佛什么病都没有。 「臣韩昌叩见陛下。」韩昌一愣之下,才想起来行礼。 「勉之免礼。」萧翌亲切的唤着韩昌的表字,「快坐吧。」 韩昌和沈嘉一同坐下,他听陛下声音洪亮,也不像久病之人。 什么情况,难道陛下没有得病,故意耍朝臣吗? 「勉之最近辛苦了。」皇帝笑着对韩昌说道。 「陛下您……」韩昌可不敢直接将「装病」二字说出来,吞吞吐吐半天,才憋出一句,「圣躬安否?」 「不过偶有小恙,勉之放心。」萧翌随口说道。 所以这就是罢朝一月的理由吗?韩昌的心情一下子由担忧转为生气,但他不是沈嘉,说话不会那般直来直去。 于是韩昌委婉的问道:「朝臣们多日未见龙颜,惶恐担忧。不知陛下何时临朝?」 「大概等过完年吧。」 韩昌眼前一黑,那不还得一个月? 结果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萧翌又道:「过完年,再看。」 感情还不止一个月……韩昌顿觉前景昏暗了。 「陛下这……不好吧。」韩昌也顾不上委婉了,直接问道,「过年有大典,还要祭天拜祖,陛下都不露面吗?」 「朕打算让肃王歷练歷练,代朕祭天。」 自从有肃王这个挡箭牌后,萧翌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从繁文缛节中逃脱了。 「是。」韩昌心中暗暗嘆气,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勉之,朕召你来,是希望你能配合长青。」萧翌终于说到了正题,「朕看到很多朝臣弹劾长青,虽说弹劾的内容相似,但朕知道,有些人目的不纯。」 韩昌也是弹劾沈嘉的一员,不过经过这一夜,他明白自己是误会沈嘉了。 「臣……臣被人蒙蔽,对不起沈阁老。」韩昌转向沈嘉那边,微微沖他拱拱手。 沈嘉摇头,表示没有关系。 萧翌看着他们的互动,笑了笑,「勉之,朕知你忠心,不像有些人,打着关心朕的名义弹劾长青,实际上却在阻挠新政。」 韩昌一点就通,立马接话道:「陛下是希望臣揪出这些浑水摸鱼之人?」 「正是。」萧翌点头,「新政,不能半途而废。韩昌,你是吏部尚书,这段时间朕不能主持大局,你和长青也要将『考成簿』推行下去。」 「臣遵旨。」韩昌心道,这就是皇帝「装病」的原因吗? 「辛苦了,你退下吧。」萧翌说完,又用眼神示意沈嘉,推自己进去。 「臣告退。」韩昌起身,正准备离开,却见沈嘉居然走向御案,站在皇帝身后,从后面推着陛下去寝殿。 韩昌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陛下坐的并非普通椅子,而是一把木质的轮椅。 当然,萧翌和沈嘉这次没想瞒着他,怪只怪皇宫内工匠手艺太好,韩昌一时没看出来轮椅和木椅的区别。 原来不是装病啊,没想到病在腿上。韩昌浑浑噩噩的走在西苑的小路上,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陛下是一时不能行走,还是一辈子都不能走动了。 第58页 不过韩昌毕竟聪明,懵逼了一会儿,回到家里就想清楚了。陛下说过完年才能上朝,看来是一时行动不便。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很有可能是陛下摔了碰了,腿骨折了。 韩昌自己脑补了片刻,终于安心了。看来陛下病情不重,自己还是先做好陛下交代的任务吧。 处理完了韩昌这边,肃王那边,萧翌让陈公公带他过来,打算见一见了。 「时机总算到了啊。」沈嘉都替肃王心急,现在终于能放下心了,「陛下你再不见他,他都要紧张死了。」 「紧张什么,他的胆子还是这么小。」萧翌头疼,「说实话,朕真的担心,四弟能不能替朕出席大典。」 其实沈嘉也愁着呢,让一个内向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祭拜天地,接受朝贺,礼仪方面一步都不能出差错,还得当众讲几句话。肃王这么小,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完成。 「只能让礼部尽心教他,多练几遍吧。」沈嘉说道。 萧翌嘆气,「没办法,谁让他出身在皇家。现在不锻鍊,以后朕不在了……」 「微明!」沈嘉伸手捂住了萧翌的嘴,「呸呸呸,说什么呢,不吉利。」 萧翌抓住沈嘉的手,挪开道:「早晚都有这么一天。」 「还早着呢,到那时候,肃王已成年,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胆小。」 萧翌神情黯淡,想着恐怕他撑不到肃王成年了。 可面对沈嘉,萧翌并不想让他跟着自伤怀,故而装作无所谓的说道:「好了好了,朕不说了,没想到你比朕还忌讳。」 没过多久,陈公公领着肃王进殿,他这段时间过得压抑又害怕,在玉熙宫前紧张的都不敢进去。 「殿下,陛下正等着您呢。」陈公公细声细语的说道。 于是萧翎不敢耽误,低着头进内殿,规规矩矩的跪下行礼。 「四弟免礼,到朕身边来。」萧翌靠在床榻上,对肃王温和的说道。 萧翎这才敢抬起头,诧异的发现自己的哥哥精神尚好。 「肃王,快过来。」沈嘉也沖肃王招招手,鼓励他不要怕。 见日常给自己讲习的沈学士也在,萧翎松了口气,缓缓起身往御榻那边挪。 「四弟在西苑住的习惯吗?」萧翌没有直接说让肃王祭天之事,怕惊了他。 「臣弟……臣弟习惯。」萧翎低头说道。 这话一听,大家都知道是假话了。让他一个孩子离开母妃半月,孤孤零零的待在陌生的宫苑,能住的惯才怪。 「难为你了,等朕身体大好,就让人送你回宫。」萧翌说道。他强行让肃王住下来,就怕有人心怀歹意,趁他病着暗害储君。 「是。」听到能回宫,萧翎的眼睛亮了亮。 「不过朕恐怕得过完年,病才能好。」萧翌又道,「四弟,你愿意为朕分忧吗?」 沈嘉在旁听萧翌一步步的诱导弟弟,差点笑出声。 萧翎这才仔细的打量哥哥的面容,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病重之人。但他又不敢质疑皇帝,只好诺诺道:「臣弟愿意。」 「嗯。」萧翌目的达成,笑了笑道,「过年时祭天大典,就由你主持了。」 果然,萧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惶恐的看着哥哥,脸都涨红了,想拒绝却说不出话来。 沈嘉看自己的学生这样,顿时心疼了,他安抚道:「不要怕,会有礼部的官员指导,殿下只需跟着礼部官员,认真学习即可。」 「……是。」萧翎能怎么办,只能心甘情愿跳入哥哥给自己挖的大坑。 「好了好了,让陈公公送你回去吧。」萧翌不再逗自己的弟弟了,看他这模样,真像一株含羞草,怕越逗越缩回去了。 「臣弟告退。」终于可以走了,萧翎大舒一口气,像小兔子一样「嗖」的逃离了。 见萧翎离开,萧翌打趣道:「你看看你的学生,平常人见朕病了,总要关心一两句。他倒好,一句都没问。」 「你明知他不善言辞,还指望他会熘须拍马?」沈嘉为自己学生辩解道,「况且,他私下总问我你的病情,他对你是关心的。」 只不过这种关心是藏在心底,而不是表露在外面,让皇帝知道。 如此纯粹之人,是多么难得。 作者有话说: 这么长的一章,不投点海星奖励吗? 第50章 迎新春(一) 腊八节过后,转眼间便到了年底。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年货,打扫收拾,将一年的灰尘扫净,迎接新年的到来。而朝中也是如此,内阁和六部也将这一年事务整理清楚,以备圣上查阅。虽说皇帝仍在病中不能理事,但在内阁的领导下,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如今内阁有了韩昌的帮忙,沈嘉不再焦头烂额了。每日入西苑陪伴萧翌的时间,也长了些。沈嘉看萧翌每日生活过得很规律,早上听陈公公念摺子,处理朝中之事。下午若无事,就看看书,或去禅室念经打坐。 沈嘉这天下午无事,便随萧翌一起去了禅室。他打量着寂静又深幽的禅房,闻到室内燃烧着的百和香,觉得又神圣,又神秘。他不是修道之人,只会陪着萧翌一起坐在蒲团上,却不懂如何打坐,反而觉得越坐越无聊。 一个时辰过后,萧翌睁开眼,看见一旁的沈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不由笑道:「你非要跟着过来,是不是很无聊?」 第59页 「有点。」沈嘉承认道,「但我就想陪着你,无聊也愿意。」 萧翌笑着没说话,他一身道袍,在裊裊香菸的环绕下,仿佛真要羽化登仙了。 沈嘉看着他,好奇的问道:「陛下为什么追求修道?看你也不炼丹药,不像那些追求长生不老的昏君。」 「我身上杀气太重,修道只为静心。」 沈嘉看萧翌,明明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却没有一丝杀气。他第一次见到陛下时,就感受到了陛下周身平和的气息。 「看来修道果然有用。」沈嘉笑道,「一点也不像上过战场的将军。」 萧翌打坐完毕,便在禅室见了范大夫。如今的范神医也穿着一身道袍,束髮盘髻,手持拂尘,一副道士装扮。沈嘉头一次看到范大夫这般模样,直接笑喷了。 范大夫也很郁闷啊,他也不想转行当道士啊。可谁让皇宫里人多口杂,他不得不伪装一二。 「范大夫,不对,范道长。」沈嘉笑道,「您虽然穿上了道袍,却没有一点仙风道骨,反而像江湖骗子。」 范神医:「……」好想打死这个幸灾乐祸的傢伙啊。 不过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范大夫忍住了想要揍人的手。 萧翌对范大夫道士打扮见多了,反倒最淡定。他伸出手腕,请范大夫号脉。 沈嘉也止住笑声,怕惊扰到范大夫诊病。 范大夫把脉片刻,对萧翌点点头:「陛下病情好转,从明日起,药量可以减半了。看来有望在元宵节前彻底停药。」 十日前范大夫把药量减了三成,萧翌的双手终于能动了,可以自己吃饭,但提不起重物,没有力气。现在听范大夫这样说,两人都安心了许多。 「彻底停了药后,陛下双手双脚便能恢復如常了?」沈嘉不放心的又问了一句。 「是。」范大夫说完,又叮嘱萧翌,「陛下让下人多按摩四肢,许久不走动了,刚下地时恐怕会双腿无力。」 「我知道了,多谢范大夫。」萧翌点头道。 诊治完毕,范大夫瞥了眼沈嘉,似笑非笑道:「沈大人最近,很闲吗?」 沈嘉一听范大夫的语气,心中顿时产生不好的预感。 果然,范大夫说道:「不如,来帮我捣药?」 「捣药?」沈嘉郁闷,这不是药童干的活吗? 萧翌笑观他俩斗嘴,顺便火上浇油道:「对,他很闲。」 「陛下!」沈嘉委屈,他不就是想陪陪心上人,为何这么难呢? 沈嘉闷闷不乐的跟着范大夫到了他的住所,刚进院门就被范大夫拉进里屋,偷偷摸摸的问道:「你们……做了吗?」 「什么?」沈嘉本来没听懂,看范大夫猥琐的表情,一下子惊醒,「说什么呢!」 「做了吗?」范大夫不依不饶的问道,「药膏用了吗?」 「药膏?」沈嘉想了半天恍然大悟,「上回你硬塞给我的药膏,是这个用途?」 「不然呢?」范大夫失望道,「看来是没做。」 「我们当时忙着变法呢,哪有空。」沈嘉满脸尴尬。 「现在不是闲得很吗?」范大夫笑道,「让我再助你一次,我又配了新药膏,你试试。」 沈嘉看范大夫像变戏法一样,又从袖筒中摸出一小瓶子,他真怀疑范大夫待宫里是不是被人带坏了,怎么热衷于制作此等药物了? 「拿着吧。」 「不要。」沈嘉拒绝,「陛下病着呢。」 「不妨事。」范大夫又硬塞给他。 「他又动不了。」沈嘉低头说道。 「你动不就成了。」 沈嘉满脸通红的看着范大夫,心道这是什么虎狼之词。他不想再和范大夫争论,把药放在桌子上,匆匆忙忙的逃离了。 等到了除夕,陈公公命人将西苑上下布置得一派喜庆。贴对联,挂天灯,奉门神……玉熙宫上下一下子有了年味。不过由于皇帝今年在西苑过年,紫禁城那边则冷清了很多。再加上皇帝病重,让人取消了晚宴,宫内便没请戏班子,像往年一样唱一天的戏了。 虽说取消了外宴,但皇帝在玉熙宫摆了一桌酒席,邀请沈嘉和范大夫一起过除夕。沈嘉和范大夫在京城没有亲人,便欣然接受了。 三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席间一派温馨。尤其是沈嘉,最是高兴,难得的多喝了几杯酒。这是他自父母去世后,过得最热闹的一次除夕了。 今夜一过,便是清嘉四年了。明日正月初一,肃王还要代替陛下,在禁城正殿接受百官朝贺。想到此,萧翌问起肃王的礼仪学习如何,彩排时有没有紧张。 沈嘉闻言苦笑道:「他紧张不紧张我不知道,反正我在旁看着,都紧张死了。」 「讲话了吗?」萧翌又问。 「没有。礼部最后取消了,听说肃王一紧张就干呕,更别提什么当众发言了。」 萧翌也苦笑道:「难为礼部了。」 到了子时,宫内放起了烟花。范大夫和沈嘉都是一惊,痴迷的看向窗外。 「烟花!」沈嘉摇摇晃晃的起身,想要去窗边看。 范大夫怕走不稳,忙扶了一把,笑着劝道:「你喝醉了。」 「没醉,没醉。」沈嘉说着没醉,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往后倒。 「把他扶床上吧。」萧翌见状说道。 第60页 范大夫瞭然,他半拖半拽的把沈嘉安放在室内唯一的龙床上,然后非常知趣的说,「我……那个,也有点喝多,就不陪陛下守夜了。」 「好,我让陈公公送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范大夫心道,不打扰你们的好事了。 他快步走出门,沖门外的陈公公点点头,然后嘴角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刚才他扶沈嘉去床上时,偷偷把自己配的新药,塞进了沈嘉的怀里。 第51章 迎新春(二) 过年守岁这种习俗,萧翌向来是不在意的。他连祖宗规矩都不守,更别提迷信旧俗。见沈嘉已喝醉,范大夫已离开,萧翌也放下酒杯,用双手缓缓转动轮椅,挪到床边。自从药量减半后,萧翌的双臂终于有了力气,可以撑住自己的身体,从轮椅上移到床榻上去。 萧翌自己解了外袍,看沈嘉还睡着,半哄着轻声道:「醒醒,把衣服脱了再睡。」 可沈嘉哼哼了两声,寻着声音抱住萧翌的腰,却没有睁开眼。 萧翌觉得沈嘉这样十分可爱,笑着帮他解开衣带。未曾想,一个小药瓶滚了出来。 萧翌拿起药瓶,打开发现是膏体药物,一股让人沉迷的幽香从瓶子中飘了出来。他眼露诧异之色,奇怪的看了沈嘉一眼。 在宫中久了,什么东西没见过,况且那膏药的香味有催情的作用,萧翌一闻就猜到此药的用途。只是他没想到如此老实又矜持的沈嘉,居然也动过这般念头。 萧翌合上药瓶,可香味蔓延在空中,酒醉后的沈嘉似有情动,抱着萧翌不撒手。 「长青?」萧翌想挣脱,可惜现在的他力气不如沈嘉,一下子就被扑倒了。 「醒醒,沈嘉,沈长青。」萧翌想唤醒他,一连叫了好几声。 好不容易沈嘉睁开眼,眼神却不甚清醒。他看着身下的萧翌,不仅没有动,反而更压紧了。 「你——」萧翌还想说什么,却被沈嘉强吻住嘴唇。 要是平时,沈嘉根本不可能制服萧翌,可惜现在萧翌在服药,沈嘉又被烈酒和异香双重刺激,火一下子燃起来了。 萧翌察觉到危险,做最后的挣扎,他皱着眉头问道:「沈嘉,你知道我是谁吗?」 「萧、微、明!」沈嘉虽然醉了,却还没醉到连人都认不清的地步。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对方是谁。 只不过,醉意让沈嘉变得胆大,把深藏在内心里,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做了出来。 沈嘉又道:「我喜欢你。」 萧翌放弃挣扎,又打开了那瓶药。 「还没有人敢对朕……」他自嘲的笑了笑,又抚摸上沈嘉的眉眼,「只有你。」 …… 等到了清晨,沈嘉才彻底清醒过来。昨夜的一切他都记得,自己在梦中居然把陛下……可当他睁开眼看见萧翌不正常的脸色,以及脖子上的不正常的痕迹时,吓得直接滚到了床下。 巨大的声音把萧翌吵醒,他侧身看向沈嘉,似笑非笑。 「陛陛陛下……」沈嘉吓得都结巴了,「我、昨日、那个……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萧翌击碎他的幻想。 沈嘉脸色一变,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裹着被子坐在床尾。 「陛下你……我……」沈嘉想说什么,急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憋出一句,「我弄伤您了?」 「陈公公帮朕上过药了。」 沈嘉的脸一下子发烫,热得如同煮熟的鸡蛋,「对不起,我酒后失德。我没有想过……没有想过……」 见沈嘉慌慌张张的样子,萧翌笑了,「原来那瓶药膏,是你为自己准备的?」 药膏,什么药膏?沈嘉脑子快成一团浆煳了,他愣愣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有关系。」萧翌耍弄他够了,便开始安慰他,「其实朕……不行。」 沈嘉呆呆的望着陛下,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你不能……不能人人人人……」 最后一个「道」字,沈嘉到底没敢说出口。 萧翌淡定的点点头,仿佛早已接受了现实。 「因为寒毒?」 「嗯。」 「有谁知道?」 「废帝临死前当众喊出来的,在场大臣都听到了。」 沈嘉直接傻掉了,他想起之前黎大人讲过的「京都之变」,说到废帝骂陛下的话时,黎大人明显卡壳了,没敢道出真相。 「那……民间呢?」沈嘉想起刚来京城时,老百姓私下说陛下不能什么的。 「民间也有风闻,朕就算想选秀,谁家愿意把女儿送进宫守活寡?」 怪不得朝臣从不催陛下选秀,更不催陛下立后。大梁歷代皇后和妃子,大多采之民间。若陛下不举的传闻扩散至民间,谁家愿意把女儿送入后宫呢? 不过沈嘉心道,既然自己不知道,范大夫也不知道,看来最多仅在京中的官员百姓中有些风言风语,其他地方并未听到什么风声。 不过沈嘉本已做好当受君的准备,结果突然告诉他,计划有变。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做都做了,他总不能不认帐吧。 于是沈嘉立马化身为最温柔体贴忠心耿耿的攻君,在萧翌病榻前陪了好几日,端茶倒水、更衣换药都是他亲自伺候,连陈公公都不让近身。 等萧翌彻底病好停药后,已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第61页 作者有话说: 咳咳,没事的,只要寒毒解了,什么都好了!(信我) 第52章 迎新春(三) 元宵节又称上元节或元夕,每年到正月十五之夜,无论男女老幼,都会从家中出来,赏灯猜谜,放灯许愿,街上灯火通红,热闹非凡。 这两天萧翌的寒毒彻底压制下去了,双手双脚也恢復了力气。如今又值上元夜,萧翌在西苑闷了一整个冬天,哪里还坐得住,早早的就和沈嘉商量出宫过节去。 陈公公在旁听着一脸担忧,啰啰嗦嗦的试图劝阻萧翌,「陛下,街上人挤人的,要是磕着碰着了,怎么得了。」 「公公且放宽心吧,我贴身保护陛下。」沈嘉保证道。 「再者,还有锦衣卫跟着,能出什么事?」萧翌也说道。 看他们夫夫一唱一和,陈公公哪里说的过,只好同意了。 等吃过了晚膳,萧翌和沈嘉换上了一身布衣儒裳,打扮的像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清嘉四年本就是大考之年,好多考生早已进京了,他们这身装扮倒是随大流。 沈嘉很少见到书生打扮的萧翌,不由眼前一亮,笑着向他施了个平辈礼:「微明兄!」 「长青兄!」萧翌回礼道。 随后,二人哈哈大笑。 「陛下,您不佩剑了吗?」陈公公左看右看,文人打扮再配上剑,怎么看怎么怪异。 但萧翌出去时向来剑不离身,他只好皱着眉头,询问主子的意思。 萧翌轻抚长剑「止戈」,又看向沈嘉,「罢了,不带了。我信沈长青能保护好我。」 沈嘉听后骄傲的笑了笑,陈公公却大吃一惊。他知道主子一直没什么安全感,只相信手中的剑和权力能保护自己,没想到有一天,沈嘉居然让萧翌放下了剑。 「放心,我拼上我的性命,也要保护好你。我们这次不去状元楼了,肯定不会再发生刺客之事。」 两人准备妥当,便乘坐马车悄悄从西苑熘了出去。等到了街上,马车已经挤不进去了,沈嘉便扶着萧翌,随着人流慢悠悠的赏灯。 「真是热闹啊。」萧翌好久没出来了,现在他看到陌生的路人,都觉得亲切。 「微明兄,猜灯谜吗?」沈嘉邀请他,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好啊。」萧翌欣然应战。 街上很多卖花灯的商铺都有猜灯谜活动,能猜中就能得一盏花灯。萧翌和沈嘉两人比试,看谁赢得的花灯多。 两人你猜一道题,我猜一道题,轮流着来了好几轮。只见商家的脸色越来越黑,身后小厮打扮的锦衣卫抱着的花灯,则越来越多了。 沈嘉到底是科举出身,比萧翌强了不少,一场比试下来,沈嘉胜出。 「再猜下去,商家就要赶人了。」沈嘉担忧着萧翌的腿不能久站,于是指着不远处的酒楼,「我们去那边坐坐。」 「好。」萧翌正好也累了。 两人出高价,让小二安排了最顶层的包间,正好可以坐在高处,一览京城盛况。沈嘉要了两碗汤圆,又要了一壶屠苏酒。萧翌看沈嘉又要喝酒,笑着道:「别又醉了。」 沈嘉想起上回喝醉做过的事,不由脸微微一红,「今夜过节,小喝几杯,无妨无妨。」 酒菜很快上来,锦衣卫试毒后,送入包间。而后去外间闲坐,没有打扰他们喝酒。 「元夕佳节就要吃汤圆,喝小酒,观花灯,猜灯谜。」沈嘉一边品酒,一边看着窗外,对萧翌道,「差点忘了,我们还没有去放花灯许愿呢。」 「好啊,吃完了我们就去放花灯。」萧翌笑了笑,他没想到沈嘉的仪式感这么强。 可沈嘉却道:「微明想许什么愿?」 萧翌倒真被问住了,他看向灯火通明的街道,看向熙熙攘攘的百姓,「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果然,这个愿望很附和萧翌的性情。沈嘉撇撇嘴,就知道萧翌是个无欲无求之人。 「微明兄不问问我的愿望吗?」沈嘉又问道。 「长青有何愿望?」萧翌顺着他的话问道。 沈嘉笑眯眯的看着他,眼中满含深情,「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樑上燕,岁岁长相见。」 萧翌被沈嘉的情话弄得脸色泛红,这么多年,只有沈嘉让他的心跳加速。 「微明,你醉了吗?」沈嘉看萧翌脸色突然红了,还以为他醉了,「今日你酒量,不如我。」 萧翌没有反驳,含笑看着他。 「我感觉我也醉了。」沈嘉抹了把脸,感觉自己飘在空中,似醉非醉,一下子喝开心了。 萧翌见状抢过沈嘉的酒杯,「那就不喝了,到时候别让人抬你回去。」 「好,不喝了。」沈嘉从善如流,忽然又起了诗兴,「纸、笔,我要写诗。」 「你要写诗?」萧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沈嘉的思维也太跳跃了吧。 「我要写词。」沈嘉又跳了。 「你要写词?」萧翌哭笑不得。 「我要写曲。」沈嘉又变了。 「好好好,我给你磨墨。」萧翌服了,心道这就是文人的浪漫吗? 萧翌叫来锦衣卫,让他们找小二要笔墨纸砚,又撤下桌上的碗筷。这一番动静,引起其他人的关注。听说有人要写诗,很多文人雅客都来他们包间围观。 这么多人围观,锦衣卫有些担忧陛下和沈阁老的安危。可萧翌只担心沈嘉写不出来诗,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第62页 一切准备好后,等沈嘉诗兴大发。 沈嘉则一点也不怯场,他捲起袖子,提笔蘸墨,看了看窗外,沉吟良久后,大笔一挥,在纸上狂舞笔墨。 众人纷纷涌上去看沈嘉写的字,有人摇头晃脑的念了出来,「今夕何夕春灯明,燕京女儿踏月行。」 后排看不到的人,听到前排吟的诗,顿时纷纷叫好。 「下面呢?写了吗?」还有人迫不及待的等后半句。 而沈嘉写了前半首后,又放下了笔,他左顾右盼想找自己的酒杯,可惜被萧翌夺走了,只好端起一壶酒,直接对着嘴喝了一大口。 「好酒量啊。」有人开始吹捧,「仁兄有诗仙李太白之风。」 躲在边上的萧翌抽了抽嘴角,这下要彻底醉了。 沈嘉抹了把嘴,放下酒壶,提笔一气呵成。 只见他写道:灯摇珠彩张华屋,月散瑶光满紫城。 「今夕何夕春灯明,燕京女儿踏月行。灯摇珠彩张华屋,月散瑶光满紫城。」有一年轻书生回味了半天,拍手贊道,「此诗写出今日上元节盛况,应情应景,辞藻华丽,兄台好文采。」 沈嘉两眼微醺的看向他,胡乱拱拱手,「过誉了,不敢当。」 「这位兄台,我等是今年进京赶考的举人,看兄台文采斐然,有心结交,可否去隔壁包间一叙?」 原来是举人,沈嘉看了萧翌一眼,见萧翌微微点点头。 「好啊。」沈嘉笑着应道。 两人在年轻书生的带领下,又去了另一间包间。萧翌一看,里面还坐着两人。 只听那两人还在讨论沈嘉的诗,见当事人来了,忙起身迎接。 「在下姓杜,名涣,字子川。」邀请他们来的年轻人自报家门,又介绍两位同伴,「这位是薛兄,这位是郭兄。」 薛兄和郭兄沖他们拱手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唿?」 沈嘉道:「在下沈长青,这位萧兄。」 「原来是沈兄和萧兄,二位快请坐。」杜涣热情的招唿道。 杜涣又叫店家加两个碗筷酒杯,萧翌心道再喝,沈嘉就真要被抬回宫了。 「萧兄,沈兄,你们也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吗?」杜涣问道。 萧翌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却听醉煳涂的沈嘉抢白道:「是。」 萧翌:「……」 「二位是哪里人?」杜涣一直都热衷于打听这届举子中有哪些厉害的人物,却没听过哪位叫沈长青的。 沈嘉如实告知:「我乃福建的,那边偏远的很。你们是何处的举子?」 「我们三人都来自浙江。」杜涣说道。他看向沈嘉,没想到穷乡僻壤之地,也能出如此人才。 「浙江好啊。」沈嘉醉醺醺说道,「都说那边人才济济,能中举人,三位应当很厉害。此次会试,定能金榜题名。」 「借兄台吉言了。」杜涣被说的有些开心,举子间大多勾心斗角,很少有像沈嘉这种真诚祝福之人。 薛兄和郭兄也热情的问道:「不知二位落脚哪个客栈,若沈兄萧兄有空,我等想登门拜会请教一二。」 萧翌没有答话,偏头看向沈嘉,心道我看你怎么编。 还好沈嘉仍存有最后一点点理智,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笑了笑道:「我没住客栈,住亲戚家,不太方便。三位住在何处,我有空定会登门拜访。」 「我们在状元楼,那里出过状元,讨个吉利。」杜涣说道,随后拱拱手,「那我们就等候沈兄大驾。」 「好说……好说。」沈嘉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断断续续的对三位道,「我今日喝得多,来日、来日……一定、一定、好好叙。」 说罢,往萧翌怀里一倒,不省人事了。 萧翌顿时无语,只好沖三人露出无奈的笑容,扶着他赶快逃离酒楼。 果然如萧翌所料,今夜沈嘉是被锦衣卫抬回宫的。 作者有话说: 《元夕行》 [明] 张居正 今夕何夕春灯明,燕京女儿踏月行。 灯摇珠彩张华屋,月散瑶光满紫城。 第53章 迎新春(四) 沈嘉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他揉着发痛的脑壳,隐隐约约想起昨日之事。他好像写了一首诗,还和一群人聊天喝酒? 正当沈嘉犯懵之时,皇帝端了碗醒酒汤,进入寝殿。 「把这喝了,醒醒酒。」萧翌说道,「头痛吗,还晕不?」 沈嘉一手扶着脑袋,一手端着汤,「是有点晕,这家店的屠苏酒,后劲真大。」 萧翌冷哼一声,「明知酒量不行,还直接拿起酒壶对着嘴喝。你还真当自己是李白吗?」 「是吗?我不记得了。」沈嘉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你还记得,你说自己是赶考举子吗?」萧翌又问道。 果然,沈嘉露出一脸呆滞的表情,「什么,我说我是赶考举子?」 「对。」萧翌继续补刀,「你还说要去状元楼,和举子们切磋学问。」 「哎呦哎呦,醉酒误事,醉酒误事吶。」沈嘉放下空碗,抱着头直叫唤,「这下完了,到时候与他们同朝为官,太尴尬了。」 「何必等到同朝为官,恐怕在考场上,就遇见了。」萧翌又给沈嘉一击。 「那不更尴尬了,等等……」沈嘉突然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想选我为此届春闱主考?」 第63页 萧翌盯着他似笑非笑,「你和韩昌刚入阁,做科举主考官再好不过了。」 会试主考官,向来都从内阁或六部堂官中选。清嘉元年的主考是程阁老,现在萧翌想在他们二人中选择一人,合情合理。 「我太年轻了,还请让韩阁老知贡举。」沈嘉急忙推脱。 「也可,不过你跑不掉的。」萧翌轻轻放了沈嘉一马,「等三年后,再由你主考。」 然而沈嘉却没有意识到,萧翌直接跳过了张次辅,提都没有提一句。 又过了几日,沈嘉想起和举子杜涣等人的约定。虽然他是喝醉了胡乱答应的,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不得不应约而去。 沈嘉本想拖上萧翌一起,但萧翌拒绝道:「你们文人聚会,咬文嚼字啰嗦的很,我才不去呢。」 沈嘉想想也是,万一又要吟诗作对,弄什么流觞曲水。萧翌的诗词水平,可远远比不上文人们。 再次见到杜涣时,沈嘉有一丝的举足无措。倒是杜涣十分热情,在状元楼要了一桌酒菜,又叫来了好几位举子,一起聊天吃酒。 「我们等沈兄许久了。」杜涣说道,「还怕沈兄醉酒,把我们忘了呢。」 「怎么会,怎么会。」沈嘉嘴上这么说,心中自知自己确实差点忘了。要不是萧翌帮他回忆,他都不一定记起来杜涣的名字。 「我们拜读了沈兄的诗,真是妙哉。」又有人向沈嘉敬酒,「现在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了。沈兄,干杯。」 「好好好。」沈嘉无法拒绝,只好皱着眉头喝下,真怕这次又要醉酒误事。 还是杜涣有眼色,见沈嘉喝了几杯后,就阻止大伙向沈嘉敬酒了。他提议道:「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我们是举子,可不是酒客。诸位都是想和沈兄切磋学问的,喝醉了怎么切磋?」 「杜兄说得对,我们看到沈兄欣喜,一下高兴的忘了。」 沈嘉见状暗中舒口气,终于不用喝酒了。比起喝酒,切磋学问不算什么。 本朝科举不考诗赋、帖经,于是举子们很务实的不去吟诗作对,切磋的也是八股文。有些人早已准备好自己的文章,想请沈嘉指点一二。有些人则想看沈嘉的八股文,不知道他破题、承题功力如何。 毕竟,写得好诗词的人,不一定写得好枯燥严肃的八股文啊。 沈嘉已经很久很久没写过八股文了,现在看着它就头大。他粗粗看过几篇文章,觉得破题尚可,但远远达不到科举取士的标准。 「杜兄没有带来文章吗?」沈嘉有些好奇此人的水平了。 杜涣笑了笑,「当然带了,烦请指点。」 说罢,他拿出藏在袖中的文章。 果然,杜涣的这篇文章,比之前看过的好多了。沈嘉点头道:「杜兄好文章,破题到位,承题、起讲,中规中矩。」 「只是……中规中矩?」杜涣听出了沈嘉言外之意。 沈嘉点头,「中榜应无问题,只不过想沖二甲前几名,还有些不足。」 沈嘉自己才是二甲十一名,他知道想取得好名次,在文章中没有点新意,是不可能的。 杜涣闻言,拱手道:「受教了。」 然而席间有些人却不以为然,他替杜涣打抱不平道:「杜兄文採在浙江是数一数二的,你不过是福建来的,怎么敢如此批判杜兄?」 沈嘉一愣,他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举子」的身份,刚刚却用前辈的语气同杜涣讲话。也难怪,有些人看不惯了。 「沈兄直言不讳,是用心提点我,我感激都来不及呢。」杜涣看向那个说话的人,明着是为自己打抱不平,实际上是试探沈嘉的水平。 毕竟,杜涣在这群人中文章已经很厉害了,要是连杜涣都是二甲中下等水平,那他们恐怕会名落孙山。 之前见过的薛兄也用怀疑的语气说道:「我打听过福建的解元,好像不姓沈啊。」 众人对沈嘉的态度,一下子有所转变。有人问道:「不知沈兄乡试多少名?」 「是我妄言了。」沈嘉无所谓的笑了笑,「我看文章还行,写文章不行。各位,在下告辞了。」 沈嘉说完,和诸位拱拱手,转身离开了。 杜涣看着沈嘉的背影,也顾不上理会旁人,急忙追了出去,终于在状元楼门口,拉住了他。 「沈兄,抱歉,实在对不住。」杜涣替那帮人道歉,「也怪我唐突了,叫了那么多人吃酒。沈兄不愿意见他们,我以后绝不再叫。」 「杜兄,其实你的文章已经很好了。」沈嘉知道杜涣叫住他,是想再请教。他摇头笑道,「我也没什么可指点的了。」 「不,我现在只想结交你这个朋友。」杜涣的目光透露出真诚,「沈兄你一语就说出我的问题,而其他人只会互相吹捧。能结识沈兄,乃我之幸。」 沈嘉也笑了,「好,我愿结交你这个朋友。」 作者有话说: 沈嘉:人菜瘾大,下次还敢喝! 第54章 迎新春(五) 沈嘉和杜涣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有空就会去状元楼找他。二人只切磋学问,探讨时政,不论其他。 说起时政,自然会说到朝廷最近推行的「考成簿」,沈嘉正好想听听士子对此政策的看法,便引导着杜涣多聊了几句。 杜涣是一个支持新政的有志之士,对变法颇有想法,和沈嘉一聊,二人一拍即合,有相见恨晚之意。萧翌听闻沈嘉挖掘出了人才,故而也要跟着沈嘉一起去状元楼,打算会一会此人。 第64页 再度见到萧翌时,杜涣微微有些吃惊。他一愣神的功夫,萧翌就笑道:「怎么,不欢迎?」 「欢迎欢迎,萧兄,请。」杜涣急忙在前带路,领着沈嘉和萧翌上二楼自己住的地方。 萧翌打量四周,只见这客房中只有一个床榻,应该是杜涣一个人住。桌椅板凳,纸墨笔砚也一应俱全,算是上房。萧翌心道能在状元楼包几个月的上房,看来杜涣家中颇为富有。 「萧兄,沈兄,请坐。」杜涣带他们去窗边茶几旁坐定,「我从家中带来的茶,萧兄,请品鑑。」 说罢,杜涣开始洗手煮茶,萧翌定眼一看,竟然是团饼茶。 自从本朝太祖颁布废团茶兴叶茶后,民间已经很少有这种团饼茶。只有在皇亲贵胄府中,才有地方进贡的大龙团、小龙团等等团茶。 萧翌再观杜涣煮茶手艺娴熟,看来他们家中的确是非富即贵的。 沈嘉早就尝过了杜涣煮的团茶,但每一次看他碾茶、煎水、调膏、击拂,如同看西洋景似的,充满了新奇。可萧翌脸上神色淡淡的,仿佛早已看惯了茶艺。 等一杯茶端到萧翌面前时,他则淡定的观其汤花,点评道:「色泽鲜白,淳淳光泽。」 「萧兄原来是行家,见笑了。」杜涣问道,「不如,我们斗一次茶?」 「不了。」萧翌摇头,「如今不兴团茶了,我现在多喝散茶,技艺早已生疏。」 杜涣见状,便不再强求。他见萧兄的一举一动中透出贵不可言的气质,一看就知出身贵族世家,见多识广。 而沈兄不讲究吃穿,甚至以前都没见过团茶。不过和他在一起时,倒是自在。 杜涣又向沈嘉请教了四书中的不解之处,萧翌听他们二人讨论,心道原来沈嘉读书时,是这般样子。 见杜涣最近有些焦虑,沈嘉安慰道:「你把四书吃的很透了,春闱不像秋闱,不会东拼西凑,出些让人解不了的题目。」 乡试时为了避免出题重复,考官最爱将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拉一起。前一句出自《论语》,后一句出自《大学》,这种让考生头疼的题目,比比皆是。 不过会试则不一样了,毕竟是全国大考,出的题目大多中规中矩,不会太过跳脱,让考生摸不着头脑。 「哎,可是会试中强者如云,我这几天惆怅的,连觉都睡不好了。」杜涣掰着手指算了算,「离二月还有十天,今年大比应该还是定在三月初,只有一个多月时间了。」 沈嘉太能理解杜涣的心态了,他毫不吝啬的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杜涣,「现在再想书中疑惑之处,只会越想越解不出。考试,考的就是心态。若你临考前如此焦虑紧张,到了考场上,怎么能发挥正常?」 「沈兄一语惊醒梦中人。」杜涣又一次被感动了,「若你不及时点醒我,恐怕我这次就完了。」 「杜兄不要妄自菲薄,你一定能中的。」沈嘉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 「沈兄,萧兄。」杜涣疑惑的看着他们淡定的表情,「你们不紧张吗?」 萧翌:「……」 「……还好,还好。」沈嘉尴尬的笑了两声,「杜兄,今日不要再看书了,休息休息吧。你上回说关于『考成簿』的看法,我倒是很感兴趣。」 沈嘉赶紧把话题给转移了,否则他和萧翌就要露馅了。 杜涣的注意力果然被新政吸引,他皱眉说道:「『考成簿』是很好的政策,不过光严查考成有什么用呢?不处罚,不罢官,不裁员,吏治依旧混乱,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 沈嘉听后挑挑眉看向萧翌,那意思是说,还不把「除冗滥」提上日程? 萧翌揉揉眉头,对杜涣道:「你想裁撤官员,是否太激进了?」 「治标不治本,又有什么用?」杜涣说出自己的观点,「沈阁老和韩阁老还是不行,太过保守了。」 「你可知,现在朝中官员因为『考成簿』,一直在弹劾沈嘉?」萧翌又说道。 「不是因为他勾结宦官和锦衣卫,才弹劾他的吗?」杜涣之前远在浙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闲闲道,「不过我想沈阁老应该不是会和宦官混在一起的人,他应该是个温文尔雅的老者。」 「温文尔雅的老者」沈嘉差点一口茶喷出来,他辩解道:「沈……沈阁老不老吧。」 「是吗,入阁的不都七老八十了?难道你见过他吗?」杜涣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怎么关心当前政局,也是来到京城后,和举子们聊天时才了解一二的。 萧翌绷着脸看向沈嘉,可惜眉眼中露出几丝笑意,暴露他的心思。 笑吧笑吧!沈嘉郁闷了,他怎么就七老八十了,程阁老也才六十多好吧。 「说起沈阁老,我记得他的字也是长青。」杜涣诧异道,「和你的表字一样?」 沈嘉又是一惊,「那个,音同,字不同。我表字是长……经常的常,青是……是……」 沈嘉一时编不出来了,求助般的看向萧翌。 萧翌忍着笑,接话道:「白衣卿相之卿。」 「原来是常卿。」杜涣轻易就信了,贊道,「好字,好字。」 沈嘉赶紧擦擦鬓角的汗,终于混过去了。 被杜涣一打岔,沈嘉也忘了讨论裁撤官员之事了。三人又随意闲谈了几句,喝完茶就离开了。 第65页 看沈嘉狼狈逃离的样子,萧翌的心情一下子大好。回宫时在马车上打趣道:「你以后怎么好意思和杜涣同朝为臣呢?」 「我也正愁着呢。现在可好,又撒了一个谎,我良心不安吶。」沈嘉欲哭无泪,「哎,醉酒误事,醉酒误事。」 「罢了,有朕在呢,以后他怪你,你就推朕身上。」萧翌体贴的说道,「就说,圣命难违。」 「这不又是骗了他吗?」 「那怎么办呢,实话实说也行,承认醉酒误事呗。」萧翌偷笑道。 沈嘉捂脸,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鸭!!! 第55章 迎新春(六) 两人回到西苑后,用罢午膳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屋里的下人们都散去了,房中静静的只能听见风声。萧翌闭着眼睛说道:「今日让我去见杜涣,是为了推『除冗滥』吧。」 「是陛下自己要去的,可不是我逼你去的。」沈嘉闻言翻过身,一脸委屈的说道。 「朕说过了,『除冗滥』不能急,得放到最后。」萧翌睁开眼侧头看向沈嘉,「现在局势不明,逼人太过反倒不好。」 「怎么就局势不明了?」沈嘉并不能理解,明明这段时间有了韩昌的襄助,一月一考核的制度进展得非常顺利。 「他们不会让朕继续辍朝了。」萧翌冷冷道,「三月要大考,最多到二月,朝臣便会忍不住了。」 「陛下,你病情已好,可以上朝了。」沈嘉十分疑惑,为什么萧翌对恢復早朝一字不提,甚至现在依旧由司礼监代批奏摺。 总不会,真的倦怠朝政了吧? 「锦衣卫得了消息,三弟和张旭,勾结在了一起。」 「什么?」沈嘉犹如被雷噼到了一般,惊得坐起了身,「张次辅……他怎么会和夔王……他想谋反吗?」 「不一定。」萧翌说道,「张旭或许以为朕病危,想拥三弟上位。不过我了解三弟,他对帝位并没有什么兴趣。」 「那他们想做什么?」 「萧竖此人,不能按常理推测。不过他性格偏激,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萧翌担忧的对沈嘉道,「最近你要小心些。」 「他想对我下手吗,让他来。」沈嘉赌气道。只要不是对陛下不利,他倒不怕了。 萧翌笑笑,拉他躺下,「好了,睡吧。你下午还要去户部吗?」 「是啊,年初了,各部都来户部要钱。」沈嘉说起此事就头疼,「对了,师傅还托我问陛下,关于主考官的人选。」 「暂定韩昌。」萧翌说道,「不过你先别忙着回復程老,他一听朕跳过了张旭,肯定会猜到什么。」 「臣明白了。」沈嘉心道,陛下对程阁老都防范着,对自己却和盘托出了。 「忙完后,晚上来西苑,在此留宿。」萧翌突然又说了一句。 「干什么?」沈嘉诧异道。 前阵子萧翌病中,沈嘉天天留在西苑,日夜陪伴照顾他。不过现在萧翌能走能动了,沈嘉这两天却总是回家住,仿佛不太好意思夜宿宫中。 萧翌自然知道沈嘉的小心思,他理所当然的直接挑明,「侍寝。」 「……」沈嘉一下子脸就红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翻过身背对着萧翌,把头闷在被子里面。 萧翌笑笑,没再说话。像沈嘉这样脸皮薄的,想让他主动,除非又喝醉了。但萧翌不想这样,他想和沈嘉清醒地做一次。 虽然沈嘉不好意思面对,但到了晚上,还是乖乖回到了玉熙宫。萧翌看他吃晚饭的时候,一直坐立不安,心中暗道沈嘉果然还是太过「矜持」。 等撤了晚膳,萧翌则靠在床上看书。他病时一直没顾上看,现在抱着祖父的兵书,看得津津有味。 沈嘉被晾在一旁无所事事,他看萧翌读书入迷的样子,很想抽过他的书,问他:「不是说侍寝吗?」 可这句话只能在沈嘉脑子里想想,他可不敢真问出来。 萧翌看了一会儿,合上书,「今日看到你和杜涣讨论学问时,我在想,你还未科举时,是怎样的?」 「就像陛下现在这样,挑灯夜读。也如杜涣那般,紧张焦虑。」沈嘉也问道,「我以前也在想,你年少从军是何等模样,你骑马杀敌是何等模样?」 萧翌笑笑,没有回答。他想,沈嘉不比杜涣的家世,他乃寒门学子,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不知道沈嘉父母去世后,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可惜,他们都没有机会,参与彼此的过去。 相遇太晚,相爱太迟。 萧翌放下书,勾勾手拉沈嘉过来。沈嘉身未动,脸先红了。 「上回,你都不记得了吧?」萧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沈嘉见萧翌眉眼微挑,那万恶的百和香窜进他的鼻子,又一次击中了他的内心,扰得他心乱如麻。他轻抚萧翌的脸颊,想起混乱的一夜。 「我记得。」沈嘉望着萧翌,坚定的说道。 萧翌却不信,「你喝了酒什么都忘了。」 「但那次我记得,记得清清楚楚。」沈嘉仿佛在表真心,竟是一脸认真又急切的样子。 萧翌不再追根刨底,他拉过沈嘉的衣领,细细亲吻。沈嘉和萧翌接吻过无数次,终于学会了技巧,不再像根木头一样,他开始回应,并且回攻。 两人从蜻蜓点水变成相互侵略,不一会儿就滚做一团。他们微微喘息,一吻结束,终于分开了。 第66页 萧翌拿出枕头下早已备好的药膏,语气戏嚯的说道:「你上次,忘了拿走。」 沈嘉看着药膏瓶子,连脖子都红了。他终于想起来这个瓶子从何而来,范大夫害他不浅啊。 「药是好药,是范大夫配的吗?」萧翌一猜就猜到了。 「是。」沈嘉胡乱点点头。 萧翌打开瓶盖,挑出一点药膏在指尖,那诱人的香味又传出来了。 「这一次,你来抹。」萧翌的眼波如水,带着那么点诱惑。 沈嘉不敢再和萧翌对视,他目光下移看见萧翌的手指,根根分明,修长有力。沈嘉如被蛊惑般,用自己的食指抹走他指尖上的药膏。 沈嘉看着药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而身下的萧翌,却笑了一声。 那笑声仿佛在说:「看吧,你果然不会,喝醉了不记得了。」 不,我记得!沈嘉的内心在嘶吼,那笑声浇灭了他最后一丝矜持。 …… 第56章 折桂令(一) 到了一月底,皇帝依旧不早朝,朝中局势则愈发紧张,隐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所有人都有一种预感,都等着那微细的平衡崩塌,等着变法党与保守党谁先发起最后的总攻。 然而世事难料,沈嘉没有想到,打破平衡的居然是一个身处庙堂之外的读书人。 这个人,就是杜涣。 沈嘉和杜涣乃君子之交,但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却成为了攻讦沈嘉的刀剑。一封都察院联名弹劾沈嘉勾结考生的奏摺如惊天霹雳,将所有人震了一震。 萧翌也没想到,保守党竟然由此发难,想给沈嘉扣上科举舞弊的罪名,将他赶出京都。 「他们怎么知道我与杜涣相识?难道有人跟踪我?」沈嘉在玉熙宫走来走去,急促又紊乱的脚步声,暴露了他心底的紧张。 沈嘉和萧翌一起出行时,一路上有锦衣卫暗中护卫,断不会让人跟踪。看来问题出在沈嘉单独会面杜涣的那几次,被人看到了。 「都察院快我们一步,已经将杜涣抓住关起来了。」萧翌皱了皱眉头,他在事发之初当机立断,让锦衣卫赶快去状元楼扣住杜涣。可惜,都察院以及其背后的主谋,先下手为强了。 「他骤然被抓,在都察院监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得给杜涣通个气,让陈公公派个可靠的太监走一趟?」 「不行,不能让内臣去,太显眼了。」 都察院监不比锦衣卫的诏狱,那里来来往往官员众多,鱼龙混杂,且并非皇帝的亲信。萧翌若真派个小太监去探狱,反而落人口实。 「那怎么办,把他转诏狱去?」 「现在人已经进了都察院监,再想转就难了。除非,有朕的手谕。」 可萧翌「装病」这么久,他现在并不想出面,让全盘计谋功亏一篑。 沈嘉一脸惆怅,负手踱步,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害了杜涣,却救不了他。 「别急。」萧翌走过来拉沈嘉坐下,「我让身边的宫女去,就说是杜府的婢女。那些官员不会认识后宫之人,肯定能混过去。」 「也好,也好。」沈嘉点点头,如今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还有,你和杜涣必须咬死,你们从未见过面。」萧翌严肃的说道,「勾结考生这事讲不清楚,你也没有证据说自己和杜涣只谈风月。万幸的是,这次主考官不是你。」 沈嘉心道,要是自己真是主考官,私会考生,那真是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他们为什么觉得,我会是这届主考?」沈嘉真是纳闷了,难道没看见他前面排着张次辅和韩阁老吗?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吧。 「是朕对不起你,让你太冒头了。」萧翌拍拍沈嘉的手,「朕让程老赶快拟旨,定下韩昌。你回家避一避风头,先别去内阁和户部了。弘文馆那边也先停了,让别人替你讲习。」 「好。」沈嘉只好把事情交给萧翌,先回家闭门谢客,最近也不能天天往西苑跑了。 与此同时,都察院监中,杜涣坐在阴森森的牢房里,吓得六神无主了。 他是上午被带走的,当时正和举子们把酒论对,突然间有官差闯入状元楼,大声喝问谁是杜涣。 杜涣自问没做什么犯法之事,站起来自报家门,好言好语的寻问对方何事。结果对方二话不说将他捆了起来,引起了一众举子和客人围观。 薛兄和郭兄见状,站出来想替他说话,可差役却说,杜涣涉嫌科举舞弊,无关之人速速退去。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举子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薛兄和郭兄为保自身清白,不得不和杜涣划清界限,任由他被都察院的人抓走了。 杜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科举舞弊沾上边。他知道自己不算什么天才,在这届举子中,水平不过是中上等;但他从小学习就很努力,夜夜苦读,即使得不了前几名,中个进士应该没有问题,他怎么可能去冒险作弊呢?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杜涣等了好久,到了下午,才有官员来提审他。他向来锦衣玉食,乃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衙役押着,戴着镣铐跪在大堂之中。 他屈辱的跪着,听着堂上的官儿照例问他姓名籍贯,他讷讷的回答着。 等身份确认完毕后,审问的官员终于问到正题了。 第67页 「杜涣,你认识沈嘉吗?」 「谁?」杜涣一脸茫然,他摇摇头,「我不认识。」 他认识的是沈常卿,和沈嘉有什么关系。 那官员冷冷一笑,「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和一人私会?」 「和我相会的人很多,学生不知大人您说的是哪一个?」杜涣反问道。 「大胆,竟敢耍花枪。」官员沉下脸来道,「你好好想想,新认识的,姓沈。」 「你是说沈常卿?」杜涣恍然大悟道。 「正是。」官员终于套出了口供,一时得意道,「你终于肯承认,你和沈阁老相识。」 「沈阁老?」杜涣笑了笑,「我想大人您误会了,我的朋友虽然和阁老的字音相同,但字形不同。他的表字是『经常』的『常』,『白衣卿相』的『卿』。学生可不敢高攀沈阁老。」 「一派胡言。」官员一拍惊堂木,吹鬍子瞪眼道,「看来是不打不招啊?」 「你们要干什么?」杜涣看着衙役拿着粗棍子向自己走来,不由高唿道,「我是举子,有功名在身,你们……你们不能动用私刑!」 「你科举舞弊,你的举子身份早晚会被褫夺,革除功名。」官员也是经歷过十年寒窗苦读之人,知道功名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他冷冷的看着杜涣陷入绝望之中,抛下令牌对左右道:「行刑。」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啊求海星!!! 第57章 折桂令(二) 衙役毫不留情的将杜涣摁趴于地上,两人按肩,两人按脚,将他牢牢固定住。 随后,又有两名差役则抡起了手中的水火棍,所谓水火棍,是衙门专用的杀威棒。此棍长约齐眉,上黑下红,上圆下略扁。棍子油光锃亮,泛着令人胆寒的光泽。 「打!」堂上官一声令下,众衙役领命。 只听「砰」的一声,水火棍勐地击中杜涣的臀部,杜涣不由自主的叫出了声。他是富商之子,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人将他娇生惯养着,何曾被人打过板子。就连学堂里先生的戒尺,他都没有挨过。 可衙役最喜欢折磨像杜涣这样的贵公子,他们听着杜涣的哀嚎,反而打得更用力了。 不到十棍子,杜涣就被打的鼻涕眼泪直流,大声喊道:「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审问的官员挥手示意衙役停止行刑,又问杜涣:「现在想清楚了?肯招供了?」 杜涣趴在地上缓了缓,他抬眼看向官员,断断续续道:「学生……学生,冤枉啊!」 「继续。」官员面无表情的吩咐道。 一场审讯下来,杜涣后臀的肉被打出血,衣袍后摆被血浸透,血肉模煳的被衙役抬进了牢房。他趴在牢房的草榻上奄奄一息,觉得自己熬不过今日了。 就在这时,又有人过来说:「你家的婢女来看你了。」 「婢女?」杜涣想了想,跟自己上京的都是小厮,哪来的婢女? 可没等杜涣反应过来,一名年轻娇小的女子哭着跑了过来,隔着栏杆望着杜涣流泪。 「公子!公子!您受苦了!」那女子装得逼真,一脸担忧,她的哭声令人闻之伤心。 杜涣则有些懵逼,这女子是谁,我认识吗? 「他们竟然如此对公子您,您怎么受得了这般苦。」女子说着说着又要落泪,「公子,奴婢给您带来换洗衣服,还有些药。」 杜涣明白过来,跟着演戏道:「宝月啊,你可算来了,还是你最好。」 「这位衙役大哥,能不能开开门,容我替公子上药。」 「哦……」衙役一脸猥琐的打量着女子,又看看杜涣,「你好福气哦。」 杜涣张口结舌,他今年才二十二,还未娶妻纳妾。父母也要他注重学业,故而连通房丫头都没有给他找一个。 可现在,衙役明显想歪了。不过那名女子,明显是故意让衙役想歪的。 「你们快一点。」衙役不疑有他,终于开了锁,放女子进去了。 等衙役走了,杜涣才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公子,想要脱罪很简单,抵死不认即可。」 「难道……」杜涣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问道,「他真是……沈阁老?」 「不。」那名女子盯着杜涣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他、不、是!」 杜涣愣了愣,最终恍然道:「我懂了,多谢姑娘。」 女子看了眼被鲜血染红了的裤子,想必杜涣伤势颇为严重,她不由问道:「都察院怎么随意动刑?」 「我……我现在不算什么举子了,他们革除了我的功名。」杜涣说起此事,不仅身上痛,心更痛了。 「哎,这些药都是上品,对你的外伤有用。」女子嘆了口气,看他伤在屁股,脸红了一下,「你……自己擦吧。」 「多谢姑娘,多谢你家主人。」杜涣也脸红了,他看着那名女子要走,突然问道,「等等,姑娘。」 「还有何事?」女子回首问道。 「敢问……敢问姑娘芳名。」杜涣低着头,吞吞吐吐道。 女子微微一笑,「木槿。」 等木槿从牢里出来,回到西苑后,站在皇帝面前,一五一十的汇报着。 「杜公子伤得很严重,都察院对他用了重刑。」木槿如实说道。 第68页 萧翌皱起眉头,「他是举子,怎么随意动刑?」 「听杜公子说,自己被剥夺功名,不再是举人了。」 「都察院何时有权力随意革去举子功名了?」萧翌更生气了,他对一旁的陈公公道,「派名太医去都察院监,替杜涣治伤。」 都察院的官员擅自用刑,且严刑逼供一个文弱书生,何谈什么公平公正?皇帝派御医去,就是要狠狠的打都察院的脸。 「老奴领旨。」陈公公说罢,领命而去。 萧翌又看向木槿,「这次差事办得不错。」 木槿这次的任务说难不难,说易不易。难的是不好混进去,不过见到杜涣后就简单了。只须向杜涣说一点,让他打死不承认认识沈嘉,此事可平。 「谢陛下。」木槿受了夸赞,一时有些高兴,随后又问,「陛下怎么不让姐姐去?」 「她二十五了,哪里能装得像不懂事的小丫鬟。你十六,刚刚好。」 萧翌要的,就是木槿这股天真无邪又胆大直爽的劲。毕竟,胆小或谨慎的丫头,怎么敢跑去都察院哭着闹着要见自家公子呢? 皇帝派太医替杜涣看过病后,都察院的人再也不敢对杜涣随意用刑了。他们只能一遍遍的询问杜涣,可杜涣得了木槿的点拨,坚决的否认与沈阁老相识。都察院对他毫无办法,案子一拖再拖,拖到了二月。 然而局势并没有好转,幕后之人再度出击,指使都察院官员上奏,请皇帝下令审讯沈嘉。 既然撬不开杜涣的嘴,都察院打算从沈嘉这边下手了。 萧翌看他们竟然用莫须有的罪名,想要抓捕审问堂堂内阁阁臣,便气不打一处来。他直接让司礼监批红回绝,并要求都察院尽快放了杜涣。 都察院的官员见不是皇帝御笔,他们更加确信陛下定是被乱臣贼子控制了。幕后主使终于打算放手一搏,率领六部五寺、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通政司等官员,齐聚西苑外,跪求见陛下一面。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求留言,求海星!!! 第58章 折桂令(三) 西苑外,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京中大多数官员,在张旭张次辅的带领下,围聚于此。锦衣卫迅速将此消息报到玉熙宫,陈公公听后,大吃一惊。 倒是皇帝得知此事后,神情冷淡,仿佛早已猜到了。他问锦衣卫:「程阁老和韩阁老可在?」 「二位阁老并未参与。」 萧翌点头,「知道了。」 等锦衣卫退下,陈公公躬身来到陛下跟前,「陛下,如今沈阁老不在西苑,要不老奴去内阁,请程阁老来?」 「你出不去的。」萧翌冷笑一声,「程老也进不来。」 「他们这是……逼宫啊!」陈公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都吓白了,「不就舞弊之案吗,何至于此?」 「现在,不光是为了科举舞弊案,他们想逼朕赶走沈嘉,他们是想毁了新政。」 陈公公的政治敏感性到底不如萧翌和沈嘉,他这才明白,原来科举案只不过是个幌子,保守派的真正目的,就是赶走沈嘉,从而破坏新政。 「太可怕了。」陈公公擦擦额头的汗,「陛下,几乎所有京官都来了,他们都想破坏变法?」 「非也,保守派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萧翌分析道,「外面聚集之人中,有想破坏新政的,有不满朕包庇沈嘉的,有担心朕被沈嘉控制的,也有专门针对沈嘉,想要他死的。」 陈公公听着头都大了,这么多的门门道道,如何能分辨得清谁奸谁忠? 然而萧翌隐瞒了一点,还有一种人,是想谋权篡位的。 西苑外跪请的百官,打出的口号则是:清君侧。他们要求陛下罢黜沈嘉,交由三司会审。在萧翌分析的几类人中,沈嘉是唯一能串连起他们的那条线。 所以,当张旭煽动百官,说出「清君侧」三字后,一下子就击中了京中官员之心。这才有如此多人跟随他,堵在西苑门口。 玉熙宫先后派了太监,好言好语劝众官员散退。他们说陛下御体抱恙,无法见众臣。 可张旭早就想好应对之策,他高声道:「臣等未看到有御医出入西苑,且不见脉案。陛下病情到底如何,怎可听信尔等一面之词?」 「就是,就是!」有早已厌恶宦官的官员附和道,「自去岁冬,陛下不视朝,不理政,臣等上的奏疏,全都是司礼监批红。是不是你们借陛下之名,打压异己,独揽大权?」 「陛下受你们这些宦官和沈嘉的蛊惑,不见朝臣,你们得意了?」一位白髮苍苍的官员对着宦官怒道,「阉人当权,大梁要亡!」 「到底是皇上不愿见百官,还是你们阻止皇上不见百官?」都察院的官员也站了出来,愤愤道,「臣等一日不见陛下,一日不退!」 传话的内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灰熘熘的逃了。 沈嘉自从杜涣入狱后,就搬出玉熙宫,一个人在家中避嫌。他虽然心急,但也没办法出去打探消息,直到程阁老派人来传信,沈嘉才知道西苑门口发生的事。 沈嘉乔装打扮后,随着程府家奴来到了师傅的书房。他刚一进门就问道:「恩师,西苑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没有一人撤退。」程阁老眉头深锁,鬓角头髮又白些了。 第69页 沈嘉闻言怒道:「京官围聚西苑,他们要逼宫吗?」 「即使有些人是担忧陛下才去的,但他们跟着张旭一起胡闹,已做成逼宫之势。」程阁老问道,「你经常去西苑陪伴陛下,陛下可有说过什么?」 沈嘉仔细的想了想,「对了,陛下说,张次辅和夔王有所勾结。」 「当真?」程阁老微微一惊,若真如沈嘉所言,这确实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锦衣卫查出的,应当不会错。」沈嘉答道。 程阁老歷经三朝,竟然没看出来张旭有此等狼子野心。他捋捋鬍鬚,「可夔王……夔王要是想篡位,何必等到今天?」 「陛下也说夔王不会谋反。」沈嘉说道,「陛下还说,夔王不按常理行事,睚眦必报。学生猜测,他恐怕是针对我。」 「果然是夔王的作风。」程阁老冷笑一声,「我想,陛下已运筹帷幄,只等张旭自投罗网。」 沈嘉见状,微微放下了心,但他担忧萧翌的身体,嘆气道:「不知这场闹剧,什么时候能结束。」 「那要看陛下的身体。」程阁老突然严肃道,「长青啊,你告诉老夫一句实话,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沈嘉闻言一愣,他不知道程阁老知道多少,只好含煳道:「如今已大好。」 「如今?」程阁老玩弄着字眼,「那以后呢?」 「以后……以后谁说的准呢?」 「长青,老夫不跟你绕弯子,我知道你请了个民间的大夫替陛下治病……」程阁老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准确说是解毒。陛下之前在西北毒发时,我就在旁。」 程阁老原是秦王府的幕僚,萧翌的真正病因,本就瞒不过他。 程阁老继续说道:「当时王府请了无数大夫,可没几个能诊出病因。后来终于有人查出是毒,但如何解毒却是一头雾水。陛下登基后,瞒着朝臣,不愿让御医诊断。不知陛下如今病情如何了,你找的大夫能解毒吗?」 沈嘉见师傅如此坦陈,他便如实相告了,「陛下这次毒发,毒性已由双腿扩散到双手了。」 「竟如此严重。」程阁老终于明白,陛下为什么不亲自批阅奏摺了。 「我请的名医还在试药中,他说如果能查出寒毒的配方,他就能配出解药。」 「要快啊。」程阁老着急道,「不到十年了。」 「什么不到十年了?」沈嘉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吗?」程阁老奇怪的看向沈嘉,「若不能配出解药,陛下活不到十年了。」 这个消息犹如大夏天中一盆冷水浇到沈嘉的头上,将他淋了个透心凉。沈嘉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反反覆覆响起四个字:不到十年。 怎么会,怎么会?为什么萧翌要瞒着他,为什么范大夫也不告诉他?怪不得萧翌急着培养肃王,怪不得他老说什么生生死死的不祥之语。 沈嘉至今才明白过来,突然落下了泪。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滑过脸庞,掉在地上。 「长青?」程阁老看沈嘉哭得如此伤心,有些不解。他之前从未见过沈嘉流过泪,难道沈嘉和陛下的君臣情谊,已如此之深? 「我……我没事。」沈嘉强迫自己止住眼泪,又拜託师傅,「请不要告诉陛下,我知道此事。」 「……好。」程阁老沉思片刻后答应了,他深深望了沈嘉一眼。 作者有话说: 走过路过,投个海星吧。 第59章 折桂令(四) 沈嘉浑浑噩噩的被程府的小厮送出门,再回过神来时,已到了家。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家中,他的大脑已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心中的一个执念反而愈发坚定,那就是帮萧翌变法成功。 不成功,便成仁。 另一边,刚刚送走沈嘉的程阁老,也陷入沉思当中。他回想起沈嘉听闻陛下命不久矣时的反应,想起陛下对沈嘉的器重,想起他们二人才认识两年,却已有莫名的信任和感情。 这是一种超脱君臣之前的感情,程阁老不愿意往下想,他实在想像不出来,陛下和沈嘉会是那种关系,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定要阻止他们。程阁老实在不愿意看见自己辅佐的君主,和自己的学生,因断袖分桃而被天下人唾骂。在事情还未传开之前,他必须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短短一夜很快过去,微弱的晨光从窗外洒向玉熙宫内。萧翌一夜未睡,他随意披了件外袍,盘腿坐在床上。他见陈公公带着服侍的宫女太监进来了,开口便问道:「外面有人退吗?有人倒下吗?」 「一人未退,也无人晕倒。就是有几个老臣,眼看着快受不住了。」陈公公一直派人盯着呢,可那些大臣们真够倔强,硬是在寒冷的春风中跪了一夜。 皇帝没说什么,在木棉木槿的服侍下沉默的漱口净面,穿衣束髮。木棉替陛下梳头时,在镜中看到陛下的黑眼圈,便知他昨夜又失眠了。 萧翌梳洗好后,传召在外间候着的锦衣卫指挥使,只听蒋骥报导:「夔王一直在府中没有出来过,不过府中下人一直往西苑来来回回的跑,看样子是在打探消息。」 「他这回倒是很有耐心。」萧翌冷冷道,「派人继续盯着。」 「是。」蒋指挥使领命而去。 萧翌确实在等,等他的好弟弟露面。若夔王不出头,怎么能暴露张旭的狼子野心? 第70页 想到此,萧翌转头问候在身边的陈公公:「尽忠,派人去喊话了吗?」 说起此事,陈尽忠就头疼。他哭丧着脸对主子抱怨道:「今早派去的小太监又被骂回来了。现在宫内的人说什么,大臣们都不会相信。陛下,下午还派人去喊话吗?」 「虽然没用,但姿态要做足。」萧翌说道,「我们这边不示弱,鱼儿怎会轻易上钩?」 萧翌的想法没有错,此刻在夔王府中,萧竖确实是坐立不安。他听着下人回报,西苑门口既不见沈嘉出头,也不见陛下露面。只有张阁老带着大臣们,一直跪在宫门口请愿。 「沈嘉不是很能说会道吗,这回子当起了缩头乌龟?」夔王冷笑一声,「张旭这个老东西,到底行不行。那名举子和沈嘉,真勾结在一起了?」 「张阁老一直派人盯着沈嘉,肯定错不了。」小厮回禀道,「殿下,咱们要不要去西苑,再添把火?」 「等等,再等等。沈嘉不在西苑,我去有什么用?」夔王虽然已蠢蠢欲动,但此次他竟然沉住了气,不到最后,他不出手。 到了午时,天空中陆陆续续飘下了几朵雪花,一片一片洒向大地。清嘉四年的第一场雪,在如此肃穆的时刻飘落了。 雪没有下大,落在地上片刻便化了。但对于跪了许久的官员们来说,真是雪上加霜。他们厚厚的官服被雪水打湿,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有几个老臣的脸色惨白惨白的,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突然,有位大臣没有坚持住,一不留神栽倒在地。旁边跪着的大臣顿时慌了,还好锦衣卫和东厂的人一直盯守着,见状立马冲过来,将人抬走医救。 这场变故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扔下了一块大石头,顿时群情激奋。官员们一扫刚才颓废之色,冲着紧闭的宫门,开始大喊大叫,甚至有人哀嚎哭泣。 陈公公不敢隐瞒,直接跑到皇帝跟前:「陛下,有人昏倒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萧翌放下手中的兵书,「谁晕倒了,严重吗?」 「刑部左侍郎。」陈公公回道,「陛下放心,老奴请太医诊治过了,目前人已清醒。」 皇帝听说人没大事,点点头,望向窗外,「这场雪下的不是时候。」 「可不是嘛,年都过了,竟然下起了春雪。」陈公公在北京待了大半辈子,很少见到这般诡异的天气。 萧翌伸手抚在自己的膝盖上,陈公公看到后担忧道:「陛下,您的腿……」 「无碍。」萧翌说道,「天一降温,木棉就拿了汤婆子来,给朕敷过腿了。」 与此同时,夔王听说西苑门口有人昏倒了,立马笑开了怀,「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这种鬼天气,再病倒几个,到时候全算在沈嘉身上。」 而程阁老得知消息,则愁容满面。皇帝和大臣们隔阂加剧,又有臣子跪晕过去。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他身为首辅,怎能再袖手旁观? 「去备马车!」程阁老一边整理身上的官服,一边对管家说道,「另外,你亲自去沈府,将西苑发生的事告知沈嘉,让他……看着办。」 「奴才知道了。」管家看外头这天气,又给主子拿来了大氅,「天寒地冻的,您多穿点。」 「不用。」程阁老拒绝了管家的好意,「大臣们都在雪地里跪在,老夫身为首辅,自当与他们一同受着。」 管家暗嘆一口气,远远的目送主子上了马车,向西苑方向驶去。 随后,他也骑上马,朝沈嘉的府邸方向,一路疾行。 第60章 折桂令(五) 西苑宫门外,众臣群情激奋,有哭的,有吵的,有骂的,虽然寒风凛冽,但臣子们的热情并不减。 在吵闹声中,一辆马车悄然而至。程阁老从温暖的马车上走出来,一脚踩在积了一层薄薄白雪的地面上,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他看向围堵在宫门口请愿的同僚们,心中暗嘆一口气。随后大步上前,走到最前方,抬手示意所有人安静。 见首辅大人终于露面了,跪请的官员们全部噤声,一个个抬头注视着程阁老,眼神中充满了希望。 只听程首辅清了清嗓子,在寒风中高声道:「诸位,你们这是要,逼宫吗?」 此言一出,全场譁然。很多人都是受到了鼓动,不明不白的跟着张次辅来此,从未想过逼宫造反。 罪魁祸首的张旭神色有些不自然,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咬牙否认,「程首辅,我们不过是请陛下下旨,抓捕沈嘉。首辅说什么逼宫,下官万万不敢。」 「呵呵。」程阁老冷冷一笑,「好,老夫暂不提逼宫,且说沈嘉之事吧。都察院不是抓了个举子,可审出什么口供?」 都察院的官员们自然也跪在此地,见阁老发问,所有人都望向了都察院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只好硬着头皮答阁老话:「下官……并未审出。不过有住在状元楼的举子作证,曾亲眼见过沈嘉和举子杜涣私会。」 「举子之间互相陷害,也不是没有的。」程阁老说道,「你的人证不可靠。」 左都御史闻言,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 「所以,才需要沈阁老去都察院自证清白。」张旭接话道。 程阁老以前没有防范过张旭,现在得知他和陛下的亲弟弟勾结,气不打一处来。他没有理会张旭的话,继续对同僚们喊话道:「诸位,在科举案发前,陛下早已交代过老夫,今科主考官为韩阁老。」 第71页 韩阁老?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此次科举沈嘉必为主考官。 「下官同在内阁,怎么不知此事?」张旭反驳道,「首辅可不要包庇自己的学生啊。」 这话说的相当厉害,点出了程阁老和沈嘉的师生关系。这样一来,程阁老证词的分量,则有些不足了。 程阁老被一向低调的墙头草呛了一下,气得鬍鬚乱颤。二人的目光在寒风中冷冷对视,谁也不让谁。 正当首辅次辅交锋之际,又有一人赶到此地。 众人定眼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来者正是沈嘉。 沈嘉的出现,如同冷水入油锅,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亢奋了。 众人望着沈嘉一步步走来,眼神中有不解的,有嘲弄的,有鄙视的……他们的目光像刀剑一样,仿佛能穿透沈嘉的身体,将他扎出几百个窟窿。 可沈嘉并不畏惧,他在来之前,就猜到自己会面对什么了。 「长青来了。」程阁老看向他,眼中有些许欣慰。他让管家去沈府,果然奏效了。 「恩师。」沈嘉穿过人群,快步走到程阁老身侧,向他拱手施礼。 「沈阁老能来,勇气可嘉。」张旭不冷不热的说道,「阁老来此,是来见陛下的?」 「不是。」沈嘉看向众人,深吸一口气,「我来,自请辞官,愿入都察院受审。」 沈嘉此言,比程阁老劝解的一万句话都顶用。有些人震惊,有些人迟疑,有些人依旧坚定沈嘉有罪。 只见沈嘉直接取下官帽,交出牙牌和印章,对都察院的官员道:「你们可以抓我了,但请你们放过无辜举子。」 都察院左都御史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沈嘉自愿入狱,他反而不敢抓人了。 张旭则左右为难,如今局势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进行,沈嘉一露面,打乱了他所有的安排。 「既然沈嘉愿意受审,你们可以退下了。」程阁老把握住时机,急忙说道。 果然,有些人站了起来,打算退了。 「你们这就退了?」张旭焦急的喊道,「陛下还未露面,我们是来求见陛下的。」 「不是为了科举案吗?」程阁老冷冷一笑,「张阁老之言,自相矛盾啊。」 张旭刚才口口声声说的是,请陛下下旨,抓捕沈嘉,绝非逼宫。现在倒好,又不承认了。 跪请的官员中,有人回过味来了,他站起来道:「诸位,我们来此,就是想让陛下交出沈嘉。既然他自己站出来了,我们没必要耗在这里了。」 「是啊,走吧。」又有人附和道。 于是陆陆续续的,有人起身准备离开。剩下跪请的官员,便是心怀鬼胎之人了。 程阁老盯着张旭,沈嘉也盯着张旭,他们二人目光锐利,盯得张旭忐忑不安。 「你们不能走!」就在沈嘉以为此事解决了时,又有人骑马赶来了。 众人一看,竟然是许久不露面的夔王。 「所有人,不许走!」夔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拦下诸臣,「本王怀疑陛下被沈嘉和锦衣卫、东厂控制,本王要见陛下。」 说罢,夔王不顾锦衣卫的拦阻,骑着马就要闯宫。 这才是真要逼宫造反呢! 此刻,玉熙宫中。 「程阁老先到,劝说众臣未果。随后沈阁老赶到,说要辞官,自愿入都察院受审。」陈公公说到此处,微微抬头偷瞄了一眼主子,却见陛下神色淡淡,没有怒,也没有急。 「沈长青到底是沈长青。」萧翌如今能说什么呢,让他好好在家待着,不要管科举案,可沈嘉还是掺和进来了。 「现在,夔王来了,说要见陛下。」陈公公斟酌着用词,「夔王骑马闯宫,被锦衣卫给拦下了。」 「他终于来了。」萧翌反而笑了,「正好,朕也好久未见三弟了。」 陈公公知道陛下的脾气,一般轻易不会发火。但现在,陛下越冷静,陈公公反而越紧张了。 锦衣卫到底不是吃素的,虽然他们不能伤了夔王一根毫毛,但他们使着巧劲儿,把夔王拦在宫门外,没让他踏进西苑一步。 宫门外的臣子也被吓了一跳,程阁老大声呵斥:「夔王,你想造反吗?」 「夔王,你有什么沖我来。」沈嘉也怒道。 「夔王殿下,有事好商量,好商量嘛。」有怕事的官员赶忙劝道。 「夔王殿下是为了陛下的安危,尔等谁敢阻拦?」张旭这时站了出来,可他不是为了劝阻夔王,反而怒斥锦衣卫。毕竟他如今站在了夔王这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沈嘉闻言怒道:「张阁老,你真要跟夔王勾结?」 「张阁老,你怎么能、能……」有些官员惊讶的看着张旭,说话磕磕绊绊的,不敢相信次辅竟然反了。 「我是为了大梁!」张旭打断了那人的话,大义凛然的说道,「陛下久不见人,到底是怎么了?锦衣卫今日拦截夔王入西苑探望,是不是心中有鬼?」 「我看是你心中有鬼!」锦衣卫指挥使蒋骥也被逼露面了,他站在城楼上对张旭和夔王喝道,「陛下和肃王都在西苑,敢乱闯者,杀无赦!」 张旭被喝退了,他没有兵马,哪敢真和锦衣卫真刀真枪的对着干? 「我见我二哥,还需要你们这些鹰犬同意吗?」夔王却是不怕,反而又要冲向宫门,和锦衣卫撞上了。 第72页 所有人看着夔王的举动,都傻了眼。 难道他真要单枪匹马闯宫门吗? 沈嘉也被夔王这一串惊人的举动弄蒙了,他自己不是也身中寒毒,难道不知道陛下真正「病因」吗?他怎么敢、怎么敢闯宫? 可没有人能弄懂夔王的心思,他本就是个疯子,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做事毫无目的,一切随心。 锦衣卫不敢亮出绣春刀,只好用身体挡住夔王。只见夔王骑着马冲进锦衣卫建起的「人墙」,用马蹄踢翻了前排几个人。好不容易露出一块缺口,又被后面的锦衣卫堵上了。 锦衣卫一个接着一个上,用车轮战和夔王耗着。夔王在马背上横冲直撞,心中烦躁不堪。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从城墙上唿啸而至,划破长空,射中马头。 马儿嘶吼一声,将夔王掀翻在地。随后,倒地身亡。 所有人愣愣的看着马儿头部缓缓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西苑宫门前的石砖。这时,众人后知后觉的抬头望向城楼,望向利箭射出的方向。 只见皇帝单手持弓,立在城楼,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神情冷酷,俾倪天下。 众人跪伏。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们的收藏、留言、海星! 520,爱你们哦! 第61章 折桂令(六) 陛下那一箭力道之大,准头之准,一看便知龙体无恙。忠君爱国者心中庆幸,图谋不轨者心中惴惴,张旭直接吓到腿软,瘫倒在地上,也无人扶他一把。 说好的病入膏肓呢?说好的不省人事呢?说好的龙驭归天呢? 原来一切都是假象,皇帝做了场戏,把张旭等人骗的团团转。 张旭知道自己这回是彻底完了,已做下不可饶恕之罪。而同谋者夔王,则仰头盯着自己的二哥,一脸桀骜不驯。 仿佛刚才骑马闯宫之人不是他,仿佛刚才想要造反的人不是他。 论干完坏事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者,除了夔王再无他人。 萧翌冷漠的看着下面群臣百态,他没有说一句话,直接从城楼上下来。 西苑宫门大开,萧翌沉默的坐上御辇,摆驾回宫。 这次,御驾是从西苑回到旁边的紫禁城,是真的回宫了。 沈嘉低着头,和百官一起跪送陛下离去。随后他起身,怔怔的看着萧翌离去的方向,眼眶一红,又想落泪了。 待陛下离去,锦衣卫蒋指挥使一声令下,将夔王和张旭等带头闹事的人抓起来,直接带到诏狱。其余大臣心有余悸,再不敢多待片刻,如鸟兽散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于是场上只有沈嘉和程阁老,二人相对无语。 两人在寒风中站了片刻,程阁老才道:「长青,你果然是个有担当的。」 「我现在应该去都察院。」沈嘉沖师傅笑了笑。可惜都察院的官员一个个都熘了,早就把他忘记了。 「陛下不捨得让你去。」程阁老也笑了,「你我都知道,这场闹剧,源于变法。」 「我宁愿去都察院受刑,宁愿被罢官,我也不愿看到变法失败。」沈嘉语气坚决的说,「即使我走了,还有韩昌在。若韩昌走了,还有千千万万有志之士在。恩师,变法势在必行,不可逆转。」 程阁老被沈嘉的决心震惊了,他摇头嘆息,「赔上你的大好前程,值得吗?」 「值得。」沈嘉心知,萧翌值得自己为他付出一切。 「好好好。」程阁老摆摆手,「你想去都察院,我不拦你。」 「恩师。」沈嘉突然跪下,对程阁老说道,「学生此去前途难料,我有一事恳求恩师答应。」 「你这是干什么。」程阁老想拉他起来,但沈嘉却拒绝了。 「恩师,求您帮助陛下,帮他推行新政。」沈嘉说罢,重重一叩首。 程阁老早就料到沈嘉会有这一请求,他嘆了口气,「你啊……罢了罢了,我答应了。」 「谢师傅,谢师傅。」沈嘉激动的,又连连叩首。 程阁老扶他起身,明明即将入狱,生死难卜,现在却比谁都高兴。沈长青,真是个痴儿。 可惜,大梁朝堂上,容不下这样的痴情。 皇帝又回到了养心殿,这里天天有人打扫,和他离开之时一模一样。萧翌大病初癒,强撑了拉开了硬弓,射完那一箭后便觉得心口堵得慌。 陈公公看陛下脸上不好,心疼道:「陛下是不是累了,老奴安置您先歇息?」 「不用。」萧翌捂着心口,却摇头道,「朕不累,去传蒋骥。还有,通知众臣,明日早朝。」 「是。」陈公公不敢硬劝陛下,只好应下。 蒋骥到时,萧翌正躺在榻上,感觉堵在心口的难受劲消下去了一些。他见师傅来了,有气无力的问道:「记下当时谁准备离开,谁继续跪请了吗?」 锦衣卫一个个都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蒋骥胸有成竹的答道:「全都记下了。」 「很好,写下名字,待会呈上来。」 「是。」蒋骥瞭然,看来陛下要秋后算帐了。 「沈嘉……」皇帝顿了顿,「沈嘉去都察院了?」 「已经去了,陛下要派人拦住他吗?」蒋骥试探道。 萧翌摇头苦笑,「拦不住的,他心意已决。你派暗探在都察院盯着些,有什么异常随时报朕。」 第73页 「是。」蒋骥闻言,领命而去。 陈公公在旁听的一阵揪心,他一直很喜欢沈嘉这小子。等指挥使离开后,陈公公担忧道:「都察院那伙人,会不会对沈阁老用刑?」 「不会。」萧翌冷笑一声,「朕的人,他们不敢动手。」 萧翌不担心沈嘉在都察院监受刑,也不担心他被人下毒暗害。他只是担心沈嘉耿直,把实情交代出去了。 都察院中,左都御史对着这位掀起京城惊涛骇浪当事人,表示很头疼。他和次辅张旭筹谋之时,并未想到沈嘉会抛弃前程,主动站出来。这让张旭后续计划彻底落空,而他自己也接了个碰不得、打不得的麻烦人。 「沈阁老……」 「我已不是阁老。」左都御史刚说一句话,就被沈嘉打断了,「请御史按规章办事,锁拿我吧。」 说罢,沈嘉伸出双手,等着被铐,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可皇帝那一箭还歷歷在目,左都御史哪敢真对沈嘉不敬?他可不想像那匹马一样,死得那般惨烈。 「不用戴铐了,不过是例行问话而已。」左都御史尴尬的吩咐左右,「那个,给阁老搬个板凳。」 「不用,我还是站着吧。」沈嘉严词拒绝了。 「好好好!」左都御史知道,自己和沈嘉这个梁子算结下了。 于是左都御史脸色一变,不再去巴结沈嘉。 「带人犯杜涣。」左都御史一拍惊堂木,正式升堂问审。 杜涣被带来时,看见沈嘉居然也在,大吃一惊。他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之人,到底是沈长青,还是沈常卿。 两人目光交错之时,沈嘉看着杜涣一身狼藉,神情又心痛又愧疚。他们俩都没有掩饰好自己的表情,一下子露了端倪。 左都御史一看有戏,顿时喝问道:「杜涣,你可认识此人?」 堂官问的是「此人」,而非「沈嘉」,杜涣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我……我不认识。」杜涣想起木槿之言,还是咬死不承认了。 「是吗?」左都御史似笑非笑的看着杜涣,「带人证。」 都察院这段时间审问杜涣,也不是没做功课,他们早就控制住了状元楼的其他举子们。沈嘉只见和杜涣同乡的薛兄、郭兄,还有后来在席间,向自己讨教过文章的举子们。 这些举子如今知道了沈嘉的真实身份,再次见到本人后,一个个神色有些畏惧。都察院左都御史一拍惊堂木,直接问道:「当时和你们同桌吃饭的,可是此人?」 薛兄、郭兄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有些胆小的实话实说,「是他。」 「这位,便是沈阁老。」左都御史紧盯着杜涣,「杜涣,你还不承认吗?难道,还想板子伺候?」 「我……」杜涣看看沈嘉,又看看左都御史,心中慌乱。现在人证俱在,这下完了。 「好,我认。」沈嘉不忍杜涣被逼,他率先开口承认道,「我确实和杜涣认识,但我们并没有舞弊。」 「沈阁老,你为什么要和举子接触?是不是为了泄漏考题?」 「考题?」沈嘉笑了,「考题你得问问韩阁老,恐怕韩阁老还没出题呢。」 「咳,休要狡辩。」左都御史这才想起,西苑宫门前,程阁老说这次主考官是韩昌,「就算是韩阁老主考,你和他交好,他私下没透出题给你?」 「韩阁老恐怕才知道自己知贡举,哪有时间和我透气?」沈嘉笑了笑,「想要诬陷我舞弊,至少请先打听清楚,谁是主考官吧。」 这件事确实是张旭猜错了,他本以为沈嘉简在帝心,又看到沈嘉和举子接触,就想当然的以为沈嘉是此届主考。 「沈阁老果然能言善辩啊。」左都御史气不打一处来,他的手碰到令牌想要打沈嘉板子,又想起陛下之箭,便缩了回去。 「来人,将人犯和沈阁老押入狱中。」左都御史假笑着道歉道,「沈阁老啊,在下也是依法办案,委屈您在我们这里住几天了。」 第62章 折桂令(七) 沈嘉和杜涣被衙役押着,关入了同一间监狱。牢门落锁,衙役都出去了,沈嘉和杜涣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自从杜涣被抓,二人再也没见过面了。 沈嘉见杜涣撑着墙慢慢往里挪着,想要扶他一把,可杜涣却背过身,不愿接受沈嘉的帮助。 「杜兄……」沈嘉唤他一声,又被杜涣打断了。 「别别,沈阁老别这么叫,在下不敢当。」杜涣冷漠道。 「对不起。」沈嘉知道,自己惹出的这事,说多少对不起都抵不过杜涣受的苦。 此时杜涣臀部的伤还没好,只能趴在草榻上,仰头问沈嘉:「为什么?」 为什么要假装举子,为什么要骗他?难道耍他很好玩吗? 沈嘉现在也解释不清了,他想起之前萧翌说的玩笑话,只需说一句「圣命难违」,便可将一切推得一干二净。 这确实是最省事的说辞了。沈嘉低头望着杜涣,他看见杜涣紧盯自己的目光中,有愤怒,也有希望。 杜涣也不愿意放弃他和沈嘉的友谊,他多么希望沈嘉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而非故意欺骗。 可沈嘉到底是沈嘉,选择实话实说。他内疚道:「我,醉酒误事,对不起。」 第74页 「醉酒?」杜涣的希望破灭了,「一句醉酒,就让我身陷囹圄,被打的起不来。今年的科举,全完蛋了。恐怕我的举子身份也会被夺去,再也无法参加科考了。」 杜涣多么想笑,竟是如此可笑的理由,毁了他的一切。若自己真被定罪,革去功名事小,连累家人事大。 「不会的,你放心,我们没有舞弊,行得端,坐得正。」 「哈哈,沈阁老,您怎么比我还天真?」杜涣笑出了声,「我们私下相聚,没有人证物证,如何自证清白?」 「杜兄,此事皆因我而起,就算我不能摆脱罪名,我也保你平平安安的出去。」沈嘉说道,「下次过堂,你把所有罪名推给我。」 「你……」杜涣愣了愣,「你不保你的官位?」 「一切皆是浮云。」 杜涣笑了,他们这些举子还在日夜苦读,只求金榜折桂,一朝登科。而有些人,居然毫不在意。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沈阁老,你看得倒淡。」 沈嘉沉默了,他也曾十年寒窗,他也想为朝廷做事,他更想留在萧翌身边。可他,又不想让萧翌为了自己对抗百官,再给陛下添麻烦了。 「是我无能,我应该听他的劝,学会藏拙。」沈嘉这时回忆起萧翌曾说过的话,顿时明白了许多。 他不会韬光养晦,不懂阴谋诡计。如今被人针对,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万幸的是,变法后继之人,没有因他受到影响。沈嘉看向杜涣:「我知你还有其他很多举子,皆是变法的支持者。有你们这些有志之士,我退或不退,都不会影响变法。」 与此同时,沈嘉审问的口供已传入了宫中,放在了萧翌的案头。 萧翌看过好几遍,心里又气又笑。气的是沈嘉不听他的话,承认了一切。可他又觉得高兴,他爱的沈嘉,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忠诚、耿直、锋芒毕露,这才是沈嘉啊。 「陛下,程阁老求见。」陈公公在养心殿外禀报。 萧翌放下口供,对外道:「传。」 「臣叩见陛下。」程阁老已有许久未曾面圣,再度见到陛下,他看陛下瘦了些,果然是大病一场。 「程老来了,快快平身。」萧翌笑笑,对陈公公道,「赐坐。」 「谢陛下。」程阁老起身,坐了下来。 萧翌坐在上位,也在打量程阁老。几月不见,他鬓角白髮又添了一些。 「这段时间,程老辛苦了。」萧翌开口道,「西苑门外,程老力劝群臣,多谢了。」 「为君分忧,是臣应当做的。」程阁老不愿因此事邀功,反而更加谦逊了。 「锦衣卫已审过张旭和夔王了,张旭什么都交代了,夔王什么都没交代。」 张旭当然会交代的干干净净,他谋反之意已显,早无挽回的余地。他只能尽力多交代多争取,替家人保全性命。 而夔王,萧翌已经对他无语。夔王的口供像是在胡搅蛮缠,说什么骑马闯宫只为探望二哥,而非谋反。 蒋指挥使审问时,都快被夔王气昏头了。夔王仿佛失忆了似的,拒不承认见过张旭,更不会承认和张旭密谋对付沈嘉之事。 看着两份截然相反的口供,蒋指挥使也没办法了,只能将这些交给陛下圣断。 程阁老看完两份口供后,对萧翌道:「张旭说夔王无意造反,只是为了对付沈嘉?」 「正是。」萧翌点头。供词上清清楚楚写着,张旭派人跟踪沈嘉,发现他在状元楼和举子私会。 「可沈嘉已经自请入狱了,夔王为什么还要闯宫?」程阁老不能理解夔王的思路了。 「朕也不清楚,以前觉得他不会谋反篡位,现在看来……不好说。」 程阁老也是这样想的,他严肃道:「陛下,您得防着夔王了,不能再让他为所欲为。」 「他不承认谋反,就不好随意将他贬为庶人。」萧翌皱眉道。 「张旭谋反之罪已定,萧竖至少也算个从犯吧。」程阁老严肃道,「不如将他软禁在王府,永世不可出。」 这样做和贬为庶人没什么区别了,只不过依旧吃着朝廷俸禄,不至于被饿死而已。 从此之后,萧竖无法联繫外人,也无法走出去。这座花费百万两建造的王府,变成了困住他的精緻的囚笼。 可惜在他要钱建府邸时,不曾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结局。 「好。」萧翌闭上眼,他和三弟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或许终生都不会再见了。 聊完了谋反案,程阁老斟酌着问道:「沈嘉的口供,陛下看了吗?」 「朕看过了。」萧翌睁开眼,紧盯程阁老,「程老今日来,是为了沈嘉?」 「是。」程阁老继续说道,「沈嘉已经承认自己和举子私下往来,即使他没有舞弊,但作为朝廷命官,在春闱期间和举子交往,似有不妥。」 「其实他和杜涣第一次见时,朕也在场。」萧翌抱歉的说道,「这事怪朕,是朕想听听举子们对新政的见解,才让沈嘉去接触的。」 「陛下对新政倒是上心,病中也要出宫啊。」程阁老不接萧翌的话茬,软绵绵的回了过去,「现在朝臣们都希望陛下给出一个公平公正的判决,若是包庇沈嘉,反而对新政不利。」 萧翌听出了程阁老的话外之音,他冷漠道:「程老有话,不妨直说。」 第75页 「沈嘉去都察院前,曾拜託臣帮助韩昌,推行新政。」程阁老说道,「长青他自知犯了过错,恐怕无法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程老的意思,想让朕贬他出京?」 「『一条鞭法』在地方上还未推行成功,沈嘉离开京城,照样可以变法。」程阁老捋捋鬍鬚,又道,「再者,去地方上避避风头,锻鍊几年,也是好的。」 程阁老给出的这条道路,算是不错了。一来可以转移官员们对沈嘉的注意,让他能够暂避锋芒。二来地方官确实没有能力做好变法,沈嘉能去也算一大好事。 但是,萧翌却不捨得沈嘉背着莫须有的罪名离开。 见陛下依旧迟疑,程阁老心中暗道不妙。看来,陛下是知道沈嘉怀着什么心思,甚至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了。 「陛下。」程阁老突然撩袍跪下,「江山社稷,总比儿女情长重要吧。」 「你!」萧翌震惊,他没想到程阁老竟然看出来了。 「您不希望臣弹劾沈嘉狐媚惑主吧。」程阁老又抛出一记重锤,打得萧翌措手不及。 「你在威胁朕?」 「臣是规劝。」程阁老说道,「陛下,您和沈嘉在走一条不归路,这样做害人害己,请您狠下心,断了这段孽缘吧。」 孽缘!萧翌心中一颤,这是他最担心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竟然被程阁老发觉了。 「若陛下担心沈嘉走后,中枢无人能撑起变法,臣愿担此重任。」程阁老不再藏着掖着,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底线。只要沈嘉离开,他愿意做陛下的马前卒。 「程老当真是……忠心耿耿。」萧翌捂住心口,一字一顿道:「成、交!」 他说完这两个字后,感觉心头在滴血。他为了变法,把沈嘉给卖了。 「臣告退。」程阁老心满意足的离开,他觉得甚是畅意,自己挽救了沈嘉的官声,挽救了陛下的圣名,挽救了大梁朝。 程阁老离开后,萧翌一直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他抚摸着扶手上雕刻的龙腾,心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果真会慢慢变得冷血。 帝王掌控全局,无心无情,可以牺牲一切。 「噗」的一声,萧翌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喷洒到了桌案上、衣襟前,如点点落红。 作者有话说: 上卷即将结束,期待你们的留言! 第63章 折桂令(八) 帝王突然吐血,惊动了养心殿所有人。 陈公公倒还镇定,慌乱之中记起在西苑住着的范大夫,赶忙派人去请。木棉则扶着陛下去了寝殿,替他换下被血污染的外袍。 「陛下,范大夫马上就到。」陈公公伺候着萧翌躺下,替他擦拭嘴角血迹,「您这么怎么了,以前从没吐过血啊。」 「刚才心口一直堵得慌,吐过血反而好受多了。」萧翌并没有昏迷,思维依旧清晰。 陈公公听后更心疼主子,自从陛下回宫后,一刻都不曾休息,一直处理外面那摊子烂事,劳心又劳神,身体怎么能好? 没过多久,范大夫匆匆赶来,他闭着眼号了号脉,最终下了结论:「陛下急火攻心,令元气有损,近日不可再动怒了。我开几副药,调理几日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听闻非寒毒所引起,陈公公终于放下心。 「不过陛下,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心。陛下您心事重重的,对病情可不利。」 萧翌怎么能不心事重重?程阁老咄咄逼人,沈嘉还在都察院监关着,他的好弟弟还嫌不够乱,在旁添油加火。 「多谢范大夫。」萧翌什么都懂,却无法做到。 在范大夫开药方之时,陈公公问道:「陛下,明日早朝……」 「要去。」萧翌说道,「若朕不露面,他们又要闹事了。」 到了第二日大朝会,萧翌身着绛纱袍,头戴十二缝乌纱帽,革带九片龙纹玉,脚穿赤红木底鞋,出现在众臣面前。 即使萧翌这段时间消瘦许多,但在天子威仪之下,官员们只感受到了压力,无人敢窥视龙颜。 三唿万岁后,萧翌淡淡叫起,开始了此次朝会。 至于议题,自然是夔王和张旭的谋反案,以及沈嘉和杜涣的科举案。 锦衣卫蒋指挥使上殿,将人证口供一一展出,谋反案很快判定了,张旭大辟,家人流放。夔王禁足于王府,永世不得出。 帝王雷霆手段,震得所有人都不敢发话,更不敢同情张旭,谋反大案干脆利落的结了。然而到了科举案,众人见沈嘉已认罪,纷纷要求严惩。 萧翌在上面听着下方臣子吵吵嚷嚷,更加头疼了。沈嘉不过是承认和杜涣相识,在这群人眼中,便成为作弊的铁证。 甚至连和沈嘉略有交情的韩昌,也被牵连其中了。 「诸位,容我说句话。」韩昌可不是软柿子,被人诬陷后立马出言反驳,「不知你们从何看出,我和沈长青交好?之前,我也一直在弹劾他。再者,诸位去西苑跪请之前,我不曾知晓自己是今科主考。本官至今未定题目,何谈透题给沈嘉?」 保守派被韩昌堵的哑口无言,他们本想借着科举案,将沈嘉和韩昌这两人,一起踢出朝堂,彻底毁了新政。 萧翌微微抬眼,看向程阁老。他站在第一排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已经忘了昨天做过的交易。 第76页 萧翌轻咳一声,示意程阁老该出来收拾乱局了。 见皇帝已经不耐烦了,程阁老终于站出来道:「陛下,臣认为此案证据不足,无法判定为舞弊之罪。不过沈长青私下见考生,证据确凿,且本人供认不讳。而举子杜涣事前不知沈嘉身份,实乃被连累,应无罪释放。至于沈嘉……」 程阁老说了一半,停了下来。他看向身后同僚,又望向上座的陛下,「至于沈嘉,应退出内阁。」 「程阁老判的太轻了吧。」果然有人对此不满,「沈嘉仅是离开内阁吗?而且谁能保证杜涣不知道考题?臣以为,应剥夺杜涣功名。」 「革去功名大可不必。不过此次春闱,杜涣不该参加了。」 「既如此……」程阁老又出声道,「可判沈嘉离京,判杜涣今科不许应试,等三年后再考。」 程阁老做了个看似公正的判决,让反对者闭上了嘴。萧翌则知,程老最初是故意轻判,留下了辩论余地。 「甚好,就按阁老所说。」萧翌一锤定音,「散朝。」 沈嘉出狱那日,又飘起了小雪,一片一片洒在紫禁城的屋檐上,闪着点点晶莹剔透的亮光。陈公公早已派小太监在都察院外候着,接到沈嘉后,直接带他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内燃起火盆,萧翌又病了,靠在床榻上,安静的看向窗户。直到沈嘉进来了,他才回过神。 「你来了。」萧翌盯着沈嘉,上下打量片刻,「好像瘦了。」 「我没有瘦,倒是你,脸色更差了。」 萧翌摸摸自己的脸,自从吐血后,虽然精心调理着,但受损的元气还是补不回来了。 「这次,我保不住你了。」萧翌说起正事,「我同程老商量过了,有两条路。一是去陪都,官阶不变,仍做你的户部尚书。二是去地方,做个小官。」 陪都便是南京,虽说是个山清水秀之地,但去了那边,只能养鸟种花,虚度一生。 可沈嘉才二十九,去陪都养老吗? 「我宁可去西北做个小小知县,也不去南京做什么户部大臣。」 萧翌仿佛早已料到沈嘉的选择了,点头道:「西北,是个好地方。」 「你是不是嫌远了?」沈嘉抓住萧翌的手,「放心,即使我在西北,我也会给天天你写信。我会努力变法,做出政绩,争取早日重回京城。」 萧翌听完沈嘉的表态,却没说什么。他轻轻抽出手,指着西北方向,「你帮我,把窗户打开。」 「外面冷,开窗户干什么?」沈嘉不解道。 可萧翌坚持道:「开西北的那扇窗。」 沈嘉看萧翌神情怪怪的,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蔓延。他不再反驳,起身给萧翌披上厚厚的大氅,这才去开窗户。 寒风果然颳了进来,带着片片雪花,落在窗台上。 「自从来到京城,很少能见到春雪了。」萧翌说着,露出满足的笑容。 「西北那边倒是常见。」沈嘉接话道。 「长青,你见过祁连山吗?」萧翌又问道。 沈嘉摇头,「没有,我未出过陕西境内。」 「那太可惜了。」萧翌笑道,「再往西走,会看到广袤的草原,那里天高地广,跑马最是自在。」 沈嘉不知陛下为何说起西北往事,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是吗,陛下跑马去过哪里?」 「我最远跑到祁连山脚下。」 「那是西瓯的地界,太危险了。」沈嘉刚刚以为,萧翌只是站在城楼上,远远的瞭望过祁连山,没想到他真的去过。 「没关系的,不在战时,双方士兵大多认识,还会互换东西。那次,我和……一位朋友骑马过去,看到了雪山。」萧翌轻轻感嘆道,「雪山,真美呀。」 看着萧翌一脸嚮往的表情,沈嘉心中更加不安了。 「我看着祁连山上白雪皑皑,仿若仙境……」说到此,萧翌停了下来,又看向窗外,望着西北方向,仿佛在回味曾经见过的美景。 沈嘉本以为会听到陛下描述雪山之美,却未想到他话锋一转,嘆息道,「这般美景,我却不想占有它,只想远远看着。」 他是帝王,若动了念头,想占据了祁连山,便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祁连山下尸骨累累,再无美感了。 身为帝王,即使心有所爱,却只能克制。 沈嘉一瞬间就听懂了,皇帝哪里是说山,他是说人。他是皇帝,有些感情放在心底就好,说出来了,便无美感了。 多么委婉的拒绝,多么体贴的分手。 可沈嘉却想,他不想远远的看着,他想占有他。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上卷完,求海星! 第64章 折桂令(九) 沈嘉失魂落魄的被陈公公送出了宫,走在街上时,心中又喜又悲。一会儿想,原来他依旧是喜欢我的。一会儿又想,他喜欢我,却只想远远看着,不能在一起。 想到此,沈嘉心情跌落谷底,郁郁寡欢。 等沈嘉回到家,发现一直住在西苑的范大夫,居然被放出来了。 「你……」沈嘉看着他,「你不去宫里?」 「我为什么要去宫里,我又不是御医。」范大夫看沈嘉心不在焉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我都听说了,你要被贬出京了。在哪里不是做官,想开点。」 第77页 沈嘉心道,要真是光贬官,他才不在乎呢,哪里会失落? 可是,自己和陛下私人感情问题,他不好和范大夫说出口。 「我今日去面圣,见他脸色不好。」沈嘉问范大夫,「是因为突降小雪,又引发了寒毒吗?」 「不是寒毒,是陛下他急火攻心,吐了口血。」 「他吐血了?」沈嘉大惊,「什么时候,严不严重。」 「就在陛下回宫之日,倒不是很严重,你不必紧张。」范大夫安慰道,「把淤血吐出来也是好事,只是最近陛下不要大怒或悲伤了,平日里也别想太多,这病自然就好了。」 沈嘉想起今日萧翌说的话,猜测他恐怕并不愿意和自己分手。可惜萧翌心思太重,又不在乎自己,看似无欲无求,实际上什么都压在心底。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病好呢? 沈嘉又想起程阁老透露的消息,他盯着范大夫问道:「他,还有多少年了?」 「什么多少年了?」 「寿、命!」沈嘉其实并不想将这两个字说出来,仿佛萧翌真要命不久矣了。 范大夫脸色一变,「你……你知道了?」 「是。」沈嘉神情沮丧的说道,「若不能解毒,他只能活……不到十年。」 范大夫暗嘆一口气,他以前一直瞒着沈嘉,就不希望看沈嘉这般模样,「你啊,别担心,以我的医术,或许能延长几年。」 结果沈嘉听完范大夫的「安慰」,脸色更不好了。 范大夫见状,话锋一转,「哦,当然了,说不定就能配出解药,皆大欢喜是吧。」 「说不定?」沈嘉听这用词和语气,心中越发没底了。 「总之你安心吧,我一直都在配药,很努力的。」 「一般都是没把握,才会说什么努力尽力的。」沈嘉语气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范兄,范神医,你就给我个准话,让我离开时能够心中有数。」 范大夫知道插科打诨煳弄不过去了,也变得严肃了,「这寒毒,是不好解。尤其是我还没有寒毒的配方,只能像大海捞针一样,能不能配对全靠运气。要是能有寒毒配方,再去研制解药,或许能事半功倍。」 沈嘉一听,心头一紧。要是能找到寒毒配方,萧翌也不会等到现在。 「而且啊,陛下他时间确实不长了。」范大夫掐着指头算了算,「他是永文二年中的毒,如今已是清嘉四年了。而这毒潜伏的时间,是十年。」 「那岂不是只有四年时间了?」沈嘉震惊道。 「以我医术,能够抑制毒发,延缓三五年。」 可沈嘉觉得远远不够,他多希望萧翌能看变法成功,他还想着和萧翌白首到老。可现实狠狠扇他一巴掌,告诉他没有时间了。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让变法成功。沈嘉从未像今日这样如此恨自己,恨自己不够强大,不能助萧翌一臂之力。 「长青,你还好吗?」范大夫担心的看着他,「你再痛苦也没用,再说他中寒毒也不是你的错。」 「范神医,我有一事相求。」沈嘉说着,朝范大夫深深一揖,「我即将离京,陛下的病,只能靠你了。」 「你想让我留下来照顾陛下?」 沈嘉点头,「我知道范大夫你是四方行医的游医,最不喜欢的就是皇宫中条条框框的规矩。让你待在陛下的身边,是为难你了。」 范大夫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可我没办法了,他的病只有你能治。」沈嘉内疚道,「而他是个逞强又多疑的人,他好不容易信任了你,你要离开了,他不会再找第二个大夫治病。」 「罢了罢了,我答应你,我留下来。」范大夫苦笑道,「其实我不仅是因为你而留,也是因为陛下。他和外界传言的,确实不一样。或许,在他的治理下,能看到盛世。」 「多谢了,范兄。」沈嘉再次拱手作揖。 沈嘉交代好京城的事,隔了几日,圣旨终于下来了。令他惊讶的是,他去的地方并非什么偏僻的西北,反而是繁华的浙江。而他的官职也不是什么七品知县,而是四品杭州知府。 黎大人送沈嘉出京时,心情一点也不低落,「沈兄,你看似被贬,实际上因祸得福了。杭州可是个好地方,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黎大人,慎言。」沈嘉忍不住内心翻了一个白眼,难道他看着像贪官吗? 「我的错,我的错。」黎大人急忙打住,「总之,圣上看起来还是器重你的。沈兄你好好干,或许很快我们又能在京城把酒言欢了。」 沈嘉默默一笑,他也希望如此。他骑上马回头看向身后的高大而古老的城楼,和他清嘉二年刚到时一模一样。 一趟京城之行,两年过去了。景依旧,人心却变了。他再不是京城的匆匆过客,他的心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我一定会回来的。」沈嘉对着城楼暗暗发誓,「我要变得更强大,才配站在你的身侧。」 萧翌,等我!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各位读者朋友们,本文分上中下三卷,结局he。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大家期待沈嘉的成长吗? 沈嘉(握拳):我要做勐1 第65章 长相思(一) 一年后,清嘉五年春。 第78页 江南运河上,一艘巨大的楼船从北边而来,这是一条官船,船上的人大多是士兵打扮,船舱里装载的也都是军械武器。而这时,甲板上突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公子,站在船头吹着清风,好不惬意。 那名公子是在镇江上船的,一般这种官船不会随意载客的,要不是这位公子财大气粗,花了高价却只要个能歇息的舱室,船上的贵人才同意让白衣公子和他的两名僕从上船。 此刻公子已安放好行李,闲来无事便独自一人去甲板上透透气。他望了一会儿海面,又转头看向楼船的顶层,心道上面住着何等贵人,竟让放他们上船的小吏三令五申,说不许上三楼。 而此时,有一蓝衣女子从三楼下来,也来到甲板观景。 「木槿?」白衣公子眼尖,老远就认出了女子模样。 那女子也是一愣,走到公子跟前,略微思索一番,才记起来,「哦,是你,杜公子。」 「正是在下!」杜涣朝木槿微微拱手,「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姑娘。」 「原来你就是一掷千金的贵公子。」木槿捂嘴偷笑,「你傻不傻,花那么多钱,就为搭个船?」 「我赶路着急,不得已只好借乘贵船。」杜涣又问道,「姑娘你怎么也在船上?」 「我是随我家主人来的。」木槿答道。 杜涣恍然大悟,怪不得木槿能上三楼呢。 木槿打量杜涣一身白衣,看似朴素,实际上料子都是上佳的。她不由问道:「杜公子你怎么在外面游玩,不在书院读书吗?」 「早就不读了。」杜涣说道,「我现在帮家里做生意。」 「那有点可惜了。」木槿知道杜涣去年也是志在金榜题名,要不是那场风波,可能杜涣如今已经中了进士,当上了官。 「说起来上回我从狱中出来,离京匆忙,还未有机会感谢你家主人。」杜涣看向三楼,「如今遇上,也是巧了。不知姑娘可否引见?」 木槿闻言,有些迟疑,「我家主人来江南养病,恐怕不便见客。」 「哦,这样啊。」杜涣有些失落,「我家在杭州开了好几家药铺,也认识一些名医。若有需要,可直接来找我,也算报答他的恩情。」 木槿微微一福礼,「婢子替我家主人多谢公子了。」 木槿不敢多留,和杜涣说了一会儿话,又上楼了。杜涣恋恋不捨的望着木槿离去的背影,心嘆这样美貌又可爱的女子,竟然只是个婢女,不知她的主人该是何等风流倜傥的人物。 他知道,当时派人来给他传信的,不是沈嘉。他左思右想,把自己结识的朋友排了个遍,却毫无线索。 三楼寝室中,萧翌和范大夫正坐在窗边纹枰论道。木槿悄无声息的进来,朝她姐姐木棉挥挥手。 两人在门外嘀咕片刻,木棉才回来,对主子道:「陛下,镇江上船的人,竟是杜涣。」 「原来是他。」萧翌拿棋子的手微微一顿,「没想到我们还未到杭州,就遇上熟人了。」 范大夫看在眼中,笑问道:「陛下要见杜涣吗?」 「我这个样子,见他做什么,不用了。」 今年萧翌的腿依旧不好,到了冬天便不见外人,平日里只能坐在轮椅上。并且随着天气变冷,萧翌体内的寒毒越发难熬了。 范大夫见状,建议陛下不如去南方温暖的地方养病,也可躲开宫中无数只窥探龙体的眼睛。 于是萧翌当机立断,一过完年就带着范大夫、木棉木槿等人出宫,乘官船从通惠河一路南下,沿着运河直达杭州。 至于为什么去杭州,萧翌说杭州风景不错,适合养病。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去杭州是为了谁。 萧翌不想见杜涣,可杜涣不知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见木槿,竟然独自带着好酒上了三楼。几名伪装成士兵的锦衣卫,抄起刀棍就要把他打出去。 「啊!别别别。别动手!」眼见棍棒就要加身了,杜涣不由惊唿出声。 谁能猜到上楼竟会被一顿毒打?原来那名官吏再三叮嘱他,不让他上三楼,是为了他好啊。 楼上,木槿听见杜涣的声音,急忙出来:「各位大哥,别打他,他是好人。」 锦衣卫住了手,杜涣沖木槿呵呵一笑,举了举手上提的东西:「我是来给恩人送酒的。」 「我家主子,不吃外食。」锦衣卫义正言辞道。 皇帝吃的喝的东西,都是木槿木棉亲自採买下厨,再经锦衣卫试毒后,才能端到陛下的餐桌上。 杜涣听后有些尴尬,脸色一暗想要离开。木槿见状道:「那个,我去问过主人,杜公子稍等。」 杜涣顿时一扫颓废之色,对木槿笑道:「麻烦姑娘了。」 而锦衣卫则兇狠的盯着杜涣,很想把这个二傻子赶跑,但他们不好拂了陛下身边宫女的面子。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一次萧翌竟然同意见杜涣了。 杜涣跟着木槿上了三楼,一进门便发现这间房屋布置的低调却有内涵,房内熏的是上好的百和香,屋内摆放的立式屏风,竟是千金难求的双面绣。更别提桌上的那些珍贵的瓷器花瓶了。 「杜公子,请。」木槿一出声,拉回了跑神的杜涣。他跟着木槿绕过屏风,终于看到她家主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萧兄!」杜涣大吃一惊,原来对他施以援手的,竟然是仅有两面之缘的萧兄。 第79页 「杜公子,请坐。」萧翌此时正和范大夫一起用膳,见杜涣来了,便邀他入席。 杜涣看着桌上摆着四荤四素,虽说都是普通的食材,但颜色看着令人垂涎欲滴。 「多谢。」杜涣坐下后,拿出自己的酒,「这是我们家自己酿的酒,卖的最好了。此次拿来请萧兄和这位……这位兄台一起品尝。」 「甚好甚好。」萧翌笑道,「这位是范瑀,范大夫。」 「原来是大夫。」杜涣朝他拱拱手,又想起了一事,「萧兄你患了何病?」 「腿上有点毛病。」萧翌此时没有坐在轮椅上,也难怪杜涣看不出什么来。 「我们家药铺有上好的药材,范大夫若需要什么,只管派人去拿。」 见杜涣如此热情,萧翌笑道:「你们家又酿酒,又卖药,还做什么生意?」 「还有衣铺、客栈、粮店……」杜涣略显得意的说道,「对了,萧兄你在杭州可有落脚处,若不嫌弃,可去我家客栈小住,我让他们给你留最好的房间。」 「这……多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萧兄的恩情,我都无以为报。」 萧翌却摇头道:「不过派人传个话而已,最后也没帮到你。」 一提到那次舞弊之案,杜涣的兴奋劲也淡了几分,他神色落寞的说道:「可能是我,和科举无缘吧。」 「怎么会无缘呢?」萧翌问道,「又不是革去了杜兄的功名,下一次,还是可以再考的。」 「沈兄也这样说,想让我继续读书。」杜涣淡淡道,「可我却没有心思了。」 当杜涣一提到「沈兄」二字时,房间内的气氛突然僵住了。木槿和木棉小心翼翼的打量陛下的神情,而范大夫则望向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唯有杜涣还沉浸在自己错失科举的悲伤中,没有发现气氛的变化。 在京城中,在皇宫内,如今已没有人敢在萧翌面前,提起沈嘉的名字了。 作者有话说: 中卷开启,时间线跳一年后了,不忍心虐小情侣哈哈哈! 第66章 长相思(二) 自从沈嘉离京后,皇帝和以前一样上朝理政,接见大臣,并无什么不同。但御前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明显感觉到了压抑。 就连陈公公,私下里曾担忧的对木棉说:「沈大人不在跟前,陛下仿佛丢了魂,再也没有笑过。就连养心殿都冷清了很多,死气沉沉的。」 这次陈公公能答应皇帝出远门,也是因为担心陛下,想让他出去散散心。 然而谁能想到,萧翌还未走到杭州,居然能在船上碰见杜涣?更巧的是,杜涣谁也不提,就提沈嘉。 「沈兄来杭州后,倒是干了很多实事。」杜涣丝毫没被僵硬的氛围所影响,仍然滔滔不绝的说道,「朝廷推行『一条鞭法』已有两年多了,浙江这边却一直在拖延着。要不是沈兄,一来就用雷霆手段,拿杭州的几大家族开刀,否则不知得拖到何年何月何日去。如今,终于赶在年前完成清丈,让商家归还民田。」 萧翌淡淡的「哦」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早在京城就知道了,锦衣卫一直向他密报沈嘉的一举一动。 木槿皱着眉头盯着杜涣的后脑勺,心道他真是心大。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的就是这位仁兄吧。 「萧兄和沈兄最近可有联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仁兄又问道。 萧翌这回有了反应,他抬眼淡淡的瞟了眼杜涣,随后低垂眼睑,漫不经心道:「不过是泛泛之交,如今没再联繫了,你也不必和他说我到杭州了。」 「是、是吗?」杜涣这才感觉到一丝丝异样。他虽然才见过萧兄两面,但他能看出沈嘉和萧兄两人应是故交,他们彼此之间娴熟的氛围,让第三个人都插入不了。 可是现在,怎么突然就断了交情? 见场面越发尴尬,范大夫赶忙救场,「不提那些往事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对对对,快来尝尝我们家的酒。」杜涣顺着范大夫的话,赶忙转移话题。他说着,便要起身去给萧翌斟酒。 此刻木棉上前来,接过杜涣的酒壶,用手一摸,对陛下道:「酒凉了,奴婢去把酒温一温。」 「好。」 木棉拿出酒壶出去,交给锦衣卫验毒,回来时席间又恢復了热闹,杜涣正问萧翌,「萧兄这次打算在杭州待多久?」 「最多一个月吧。」萧翌说道。 「萧兄想去杭州哪里游玩,若有需要,我可以带你们游遍杭州。西湖是一定不能错过的,雷锋塔也是不错的,还有苏堤、灵隐寺……」 「不了,」萧翌打断他,「我腿脚不便,来杭州养病为主。」 「哦哦,我总是忘记。」杜涣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正懊恼时,他见木棉拿着酒壶回来了,如同看到了救星,接过酒壶给大家斟满酒,「那个,萧兄、范兄,我们喝酒,喝酒。」 「杜兄,给他少倒点。」范大夫拦住杜涣,又对萧翌道,「你别忘了自己的腿,如今病情加重,不可多饮。」 萧翌的寒毒比起一年前更厉害了,如今不仅是因天气还冷而发作,平日里喝多了酒也会令双腿疼痛。这一年萧翌几乎没怎么碰酒,没想到刚来杭州,就因杜涣破例了。 「那我就只喝一杯,你们随意。」萧翌他端起酒杯,和他们二人碰杯,「干了!」 第80页 酒足饭饱,杜涣告辞离开后,范大夫笑着对陛下道:「那个傻小子有点憨,真不知道他怎么做生意,不会全是赔本买卖吧?」 萧翌道:「范大夫的嘴,越发厉害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范大夫继续点评道,「倒是能看出来他是个读书人,酒桌上那套文人雅士的酸劲学了个十足十。跟文人说话,就是累。」 萧翌却想起了另一人,范大夫跟他说话,不仅不觉得累,他们还成为了知交。 之前看到锦衣卫的密报时,萧翌便觉得沈嘉有些操之过急了,故而才决定来杭州微服私访。现在听了杜涣说起沈嘉的政绩,他不仅不喜,反而更加担忧。 毕竟那些大户人家哪是轻易能够得罪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能想像沈嘉凭着自己一腔热血,撞了个头破血流,才硬生生在杭州闯出一片天。 想到此,萧翌心中极其矛盾,他知道,沈嘉是为了自己,这一年才这般拼命。 之后水上风平浪静,很快就到达了杭州。杜涣背起行囊,让两个僕从先下船,自己则等候萧兄,想和他告别。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看到萧兄坐在轮椅上,被木槿推着下来了。他以为萧兄说自己腿脚不便是委婉的推脱拒绝,没想到是真的「不便」啊。 正当他愣神时,萧翌先打招唿了。 「杜兄?」 「啊,萧兄。」杜涣拱拱手,「多谢萧兄让我搭船,在此告辞了。」 「等一等。」萧翌突然唤他道,「之前不知是杜兄,这上船的费用,就不必了。」 萧翌说完,木棉拿着银子要还给他。 「别别别,付费坐船,理所应当。上船时我也是甘愿掏钱的,哪有收回的道理。」杜涣拒不接受,「再说,京城那次还未报答萧兄,全当谢礼吧。」 杜涣说罢,赶忙小跑着下了船,生怕萧兄追上自己。 萧翌无奈摇头,随他去了。 范大夫在旁偷笑,「这傻小子真是财大气粗,罢了,反正他家钱多。这钱陛下不想要,不如就给我吧。」 木槿闻言不由呛他道:「范大夫,您可真说得出口。本来就不该让他搭船的,你非要讹人家一笔。」 「我哪知道他是个傻子,这么贵的价格,他真付了。」范大夫本是为了好玩,想逗一逗搭船之人,让他望「价」却步,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地主家的傻儿子。 「木棉,给范大夫吧。」萧翌发话道,「我知道范大夫最爱『劫富济贫』,即使自己有了钱,也全花在了贫苦病人的身上。范大夫医者仁心,并非贪财之人。」 范大夫被萧翌说得反而不好意思了,挠挠头笑着接过钱袋,「多谢陛下。」 「到了杭州,人多嘴杂,范大夫可别这样叫我了。」 范大夫立马改嘴道:「是,萧兄。」 第67章 长相思(三) 杜涣下了船后,带着小厮匆匆回家,将父亲交代的东西送到。随后几天,杜涣一直在家无所事事,终于想起去探望一下好友沈嘉了。 当初沈嘉来到杭州后,要整治的几大家族里,恰巧里面就有富甲一方的杜家。还好杜涣有脑子,说服了父亲和家族族长,劝他们积极配合官府清丈田地,万万不可和沈知府作对,这才让杜家逃过一劫。于是这一年,杜家时常帮助着知府大人,调解商家和官府之间的关系。 如今,杜涣和沈嘉依旧是君子之交,虽然平日里各忙各的不常见面,但隔上一两个月总要约上一次,去酒馆小酌一番。这次杜涣在外面几月未归,回来了自然要和沈嘉见一面的。 到了晚上,杜涣等沈嘉忙完了公务,才约他去酒楼吃饭。杜涣在餐桌上说起这段时间的见闻,从杭州出发讲起,一直讲到镇江风情。直到最后,他才神神秘秘道:「你猜,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谁?」 「谁啊?」沈嘉喝着酒,漫不经心的问道。 杜涣早就将萧兄说过的「不必告知沈嘉我到杭州」这句话抛之脑后了,他脱口而出道:「我遇见了萧兄。」 沈嘉闻言,手中的酒杯差点拿不住了,酒水洒了一点在桌上。 「他……他怎么来杭州了?」沈嘉只觉得思绪纷乱,如同一团麻线,剪不断理还乱。 「他说来养病。」憨憨的杜涣将自己在船上的所见所闻全盘托出,「我看他坐在轮椅上,不知道腿怎么了。」 沈嘉神色一暗,他就知道,萧翌的寒毒越发严重,今年肯定比去年更不好了。 「他的手呢?」沈嘉追问道。 「手?」杜涣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很好啊,怎么了?」 「那就好,那就好。」沈嘉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好消息,至少今年寒毒并没有扩散到双臂,看来留下范大夫,是留对了。 「萧兄他说他要在杭州待一个月,可惜他拒绝住在我们杜家的酒楼,不知现在,萧兄一行人落脚在何处了。」杜涣继续说道。 沈嘉却心想,他恐怕不想见我,才不愿和杜涣有太多交集。否则,陛下微服至杭州,他身为杭州知府,理应是第一个知道的。 想到此,沈嘉仰头,勐地又干了一杯酒。杜涣见他喝得着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担忧的劝道:「沈大人,虽说这一年你酒量见长,但也别这么勐灌自己。否则又像那次一样,醉得不省人事了。」 第81页 杜涣说的是沈嘉初来杭州,和他刚见面时喝醉之事。那时沈嘉心情低落,一个劲的借酒浇愁,杜涣劝都劝不住。结果,沈嘉果然自己把自己给灌醉了,抱着酒壶趴在桌子上。 见到这样的沈嘉,杜涣心中有些替他难过。他本以为沈嘉是因为被罢官,胸中郁闷难解才喝酒解闷。没想到醉酒后的沈嘉,却道出了真相。 原来,是因为情伤。 醉后的沈嘉在怀里胡乱掏着,杜涣好奇的看着他,看他掏来掏去半天,结果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玉佩,摸来摸去爱不释手。 那枚玉佩通体洁白如瑕,温润光滑,上面还雕刻着什么图腾。杜涣离得远,看不清楚玉佩上的图案,只能隐隐约约的看出玉佩像是上好的和田玉,极其难得。 作为玉石收集爱好者的杜涣,自然想要借来一观。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点小小的请求,居然被小气的沈嘉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沈嘉将玉佩贴身藏好,半醉半醒的对杜涣道:「这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不能给别人看。」 「谁家女子如此幸运,竟被沈大人看上了?」杜涣刚开始并没看出沈嘉的伤情,还一个劲的调侃他。 沈嘉却摇头道:「是我配不上他。」 「沈大人惊才绝艷,还有配不上的女子?」杜涣惊讶道,「到底是什么高门闺秀,还是富家千金?虽然你现在被贬官了,但保不齐圣上一高兴,又让你回去当阁老了。」 「我也想回去,我一定要回去。」沈嘉突然落下一滴眼泪,「我要干出政绩,我要正大光明的站在他身边,我要保护他。」 「那是当然了,咱们大男人,当然要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人。」杜涣拍拍沈嘉的肩膀,「沈大人,我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痴啊。」 「可我怕来不及了,只有四年了。」沈嘉说到此,又伤感了起来。 「四年,什么四年?」这话听得杜涣一头雾水,「是女方他们家只给你四年的时间吗?」 沈嘉却没有听到杜涣的问话,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太短了,四年,太短暂了。」 他与萧翌相识太晚,要是早一点,会不会萧翌不会中寒毒,会不会他们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他不愿意拖累我。」沈嘉说着又喝了一大口酒,「他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保护他。」 沈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抱着酒壶沉沉睡去。 这段醉后吐露的真心话,杜涣一直没有告诉沈嘉,怕他知道后尴尬。还好沈嘉是个喝醉了就失忆的人,只是迷迷煳煳记得自己好像哭了,在杜兄面前着实丢了一把脸。 此刻听杜涣又提起那件丢人的事,沈嘉略显尴尬道:「杜兄,我现在酒量比一年前好多了。」 这一年沈嘉要应付官场上各种应酬,哪次能逃过喝酒?为了不在酒桌上被灌醉,沈嘉私下里一直在练习酒量,吐过十几回便练出来了。 其实还有一层原因,沈嘉不想被萧翌比下去,他不仅要练出酒量,还想练习骑马,他要骑得和萧翌一样快,不想再被萧翌迁就了。 只是他公务繁忙,目前还未抽出时间去练习骑马。 沈嘉虽然喝了三大壶酒,这次却没有喝醉,和杜涣告别后,还稳稳的走回到府衙后堂。他独自坐在书房,对着窗外的月光又掏出玉佩细细品赏。 这枚和田玉乃是那次萧翌出宫遇刺时,随手给他的「饭钱」。可沈嘉一直细心保留着,贴身收藏,将它视作定情信物。 靠着这枚玉佩,他才能度过刚来杭州时,那段悲伤的日子。 如今,萧翌来了,来到了杭州。即使不知道他因何而来,但沈嘉心底浮起一丝丝的暗喜,就让他再做一次白日梦吧,就当萧翌是为了他而来的吧。 第68章 长相思(四) 清风书院是杭州最大的一处讲学所,乃弘武朝时期的大儒创办,培养出过无数才华卓越之人。如今,这里被杭州知府沈嘉定下,于每月中旬在此开新政答疑会,无论何人都可参加。在场上可提出任何关于新政的问题,知府大人会一一解答。 沈嘉办这个会,旨在广开言路,让所有人畅所欲言,让变法深入民心。而且和不同人交流探讨,更有助于新政的完善。 萧翌听说后隐隐有些心动,他吩咐锦衣卫去定个包间,到时候可以去现场,听一听杭州学子和百姓对新政的看法。 到了答疑会当日,萧翌让范大夫停药一日,勉强能直立行走,摆脱了轮椅束缚。萧翌带上木棉木槿和范大夫,乘坐马车过去。 他们四人皆是一副书生打扮,尤其是木槿和木棉,特意梳了男子髮饰,画了剑眉。而锦衣卫则也装作平民,分散在御驾四周,暗中保护皇帝。 待萧翌到清风书院时,场内已是人山人海,有白衣书生,有华服商旅,也有布衣百姓。还好锦衣卫提前订好了包间,护着主子从后门进入,直接上二楼了。 二楼的包间有好几个,皆用珠帘格挡。萧翌和范大夫坐下品茶,木棉站在皇帝身边,木槿则去一楼打听消息。 此时沈嘉还未进来,范大夫偷看陛下的表情,拿不清他的心思。若待会沈嘉来了,陛下是要见他,还是真的只是来听一听,听完就走了? 即使心存疑惑,但范大夫却不敢问出口。揣测圣意之罪,他可不想沾上。 第82页 就在范大夫千思百虑之时,突然楼下掀起一阵躁动,原来是沈大人来了。 沈嘉来清风书院时从不穿官服,今日也是一身青色道袍,风度翩翩的从门口走上台。萧翌透过珠帘望向一楼,心中微微一痛,不动声色的偏过头去。 他的沈嘉,比之一年前,更风采动人,气宇不凡了。 沈嘉拱手向台下众人说了几句开场白,无外乎畅所欲言之类的,萧翌也没听得太仔细。直到正式开始解答,第一个学子发问后,萧翌才回过神来。 学子问的是「一条鞭法」之事,在这方面朝廷已经做得足够周全了,沈嘉答起来毫不费事,将众人疑惑一一清除。 直到有人问及最近在京中试行的《考成法》,场上气氛立马紧张起来,谁也不知道皇帝推行此法,目的何在。 《考成法》比之前沈嘉拟定的初版更完善了,是这一年萧翌和程首辅一起再订的。而且也不止施行了最初的「考成簿」,皇帝还加重了六科的权力,隐隐有集权的意思。 沈嘉在台上侃侃而谈道:「内阁控制六科,六科督察六部,六部督察地方藩、臬等司及抚按官,再以两司督察府州县官。层层监督,互相监控,以防以前吏治混乱,欺上瞒下的弊端。」 「这是否有违祖制?」又有学子问道。 「圣上有言:『自今伊始,申明旧章。』《考成法》怎会违背祖制?」沈嘉在订初版时,就遵从太祖太宗定下的祖制,没有太过逾越。 「沈知府,是否将来朝廷会裁撤冗员?」 此人一针见血,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萧翌喝茶的手微微一顿,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正襟危坐准备仔细听。 沈嘉和萧翌在这方面争论过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是无疾而终。不知沈嘉干了一年杭州知府,思想是否所有转变? 然而沈嘉毕竟是沈嘉,是一条道走到黑也决不回头的。他想也未想便坚定道:「自然要裁!」 此言一出,所有人一片譁然,就连萧翌也皱了皱眉头。他和程阁老推出《考成法》时,特意把「除冗滥」这条抹掉了,就是怕引起官员譁然,朝廷震盪。 可现在,沈嘉轻轻松松的就泄漏出来了。 果然,有人立马追问道:「沈知府,朝廷要罢免多少人,裁官又有何依据?」 「按照之前『考成簿』的依据即可。」这点沈嘉早就想过了。 「那样岂不太过苛刻?」有人不安道,「这得裁撤多少官员啊?」 「罢免庸官,启用有志之士,有何不可?」沈嘉质问道。 一楼顿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学子、百姓、商旅等等都在议论纷纷。有人担忧,有人欣喜,有人怀疑…… 眼见场面有些混乱了,萧翌偏头唤道:「木棉!」 「奴婢在。」木棉赶紧附身低头。 「你去一楼,替我问他……」萧翌小声的在木棉耳边交代了几句话。 木棉记下后,离开了包间。范大夫问道:「你要她干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萧翌笑道。 这时,木棉来到一楼,站在最后一排,高声问道:「恕学生直言,沈知府所言不过是纸上谈兵,并未考虑当下京中局势。若真大范围罢免官员,引发朝廷动盪,何人负责?」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木棉,心道哪来的毛头小儿,敢如此直白的质问知府大人。 沈嘉听到这个问题,心头微微一动。他看向后排,可惜隔着人山人海,他看不清楚提问者的面容,只隐隐约约看到那人一身白衣,个子有些矮。 「这位学子问得好。」沈嘉先赞许,而后再解答道,「京中情形,沈某日日关注着。今上大权在握,程阁老和韩阁老忠心辅佐,夔王乱党已平,边境无战事,朝中如今风平浪静。沈某认为,此乃变法的最佳时机,若陛下能下定决心,除冗滥、罢庸官,定能一举成功。」 「可是陛下真能下定决心吗?」有人问道。 「是啊,推行《考成法》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听朝中并无除冗滥的风声。」 「可能是上面瞒得紧,谁知道呢?」有人猜道。 「沈知府。」木棉又高声道,「您还没回到我最后一个问题,若出事,何人负责?」 这个问题才是最致命的,程阁老年高,肯定不愿做这个让人骂的差事。韩阁老倒是年轻有为,但他魄力不足。总不能真让皇帝亲自出手,事事亲力亲为。 沈嘉轻笑一声,「若我能再次入阁,则我负责。」 众人大惊,沈知府也太过张扬了,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夸下海口。要是将来没再入阁,丢了面子算小事;若此言被有心之人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说不定会被曲解成什么样。 有人劝道:「沈知府,这话私下说说即可,还是莫谈此事了。」 也有人质问木棉,「哪来的学生,故意为难沈大人?」 可沈嘉却不以为意,「我不怕被人非议,也不怕被人说我狂妄自大。我相信,陛下总有一天,会请我入阁的。」 沈嘉说着,看向木棉的方向,而后环顾四周,仿佛在找人。木棉听沈嘉的回话仿佛是猜到了什么,于是她不敢耽搁,匆匆回到楼上。 这下沈嘉看清了木棉离开的方向,顿时眼神直勾勾盯着二楼包间,仿佛要透过珠帘,看清里面的人是谁。 第83页 然而珠帘轻摇,人影幢幢。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 ps:下章见面,沈嘉要支棱起来了! 第69章 长相思(五) 二楼包间内,范大夫偏头看向萧翌,「他知道你来了?刚刚算是向你表态?」 萧翌喝了一口茶,不置可否。 木棉进来,低头认错:「主子,奴婢好像暴露了。」 「不是你暴露了,是朕暴露了。」萧翌安抚道,「没事,他知道了也无妨。」 萧翌猜测,沈嘉可能一听到这个问题,就知道自己在现场了。 毕竟,他和沈嘉争论此题太多次,沈嘉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只是没想到,时隔一年,沈嘉的想法依旧坚定。 范大夫问道:「萧兄,你将来会让他再入阁吗?」 萧翌瞥了眼范大夫,「若非你是大夫,和朝中毫无干系。你这般问,是要治罪的。」 范大夫知道皇帝生气了,讪讪住口。 就在这时,楼下人群又有了骚动,只见沈嘉走下讲台,直接往二楼方向走来。 虽然不知道沈嘉要干什么,但人群缓慢的移动,给知府大人让出一条仅一人能通过的小道。 萧翌见状,眉头一皱,他直接起身,对木棉说道:「我们从后门走。」 皇帝摆明是不想见沈嘉的,范大夫微微一耸肩,内心对沈兄表示深深的同情。 「范大夫,你留下。」皇帝突然大发慈悲,「你们好久未见,去叙叙旧吧。」 萧翌暗含之意,则是让范大夫拦住沈嘉,别让他追上自己。 然而范大夫还未出马,一直待在一楼的木槿,先一步拦住了沈嘉。 「沈大人!」木槿见势不妙,立马从人群中挤出,堵在了一楼楼梯口。 沈嘉微微一愣,看了看女扮男装的木槿,惊讶道:「木……公子。」 「沈大人还是不要上楼为好。」木槿毫不留情的将此话说出了口。 其他人纷纷侧目看他,哪来的竖子,竟敢对知府大人说这种话。 可沈嘉面上并无不快之色,他淡淡问道:「你家主人身体可好?」 木槿依旧冷冰冰道:「无可奉告。」 众人:「……」 「哈哈哈,沈兄。」突然,又有人从二楼下来,对沈嘉拱手道,「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范兄!」沈嘉一愣,原来范大夫也来书院了。 木槿见范大夫下来,便让开了楼梯口。 众人见状,恍然大悟。原来沈大人是急着去见老友,才二话不说走了过去。 范大夫便将计就计,搂着沈嘉的肩膀,「沈兄如果讲完了,不如出去喝一杯,我们叙叙旧。」 木槿也对围观之人道:「没事了,没事了,都散了吧。」 人们见状,知趣的一一离开了。只有沈嘉一言不发,定定的望向二楼。 「走,喝酒走。」范大夫想带沈嘉先出去。 可沈嘉却推开了范大夫,抬腿便往楼上沖。 范大夫赶忙抓住他的胳膊,在沈嘉耳边低声道:「他走了。」 「我不信。」沈嘉不信邪,摆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他快步上楼,掀开珠帘,果然见包间里空无一人。 萧翌早在木槿拦他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带着木棉离开了。 沈嘉来清风书院多次了,早就知道二楼的结构,他立马往后面走去,另一边还有楼梯,可直达后门。 沈嘉疾步跑去,万幸萧翌的腿还未痊癒,走路走得慢。他跑到后门时,正好看见木棉扶着萧翌,向门口停着的马车移动。 眼见他们就要离开了,沈嘉顾不上什么礼节,直接沖他的背影大喊道:「萧微明!」 萧翌闻言,步伐一顿,缓缓回头。 只见沈嘉气喘吁吁的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好不狼狈。但是他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风从他们两人之间穿过去,两人彼此对视,相顾无言。 一个目光似冰,一个目光如火。 范大夫和木槿赶过去时,沈嘉已经坐上了陛下的马车。木棉站在车外沖他俩摇摇头,木槿急忙拉着范大夫,「让他们俩单独谈谈吧。」 可惜事实正好相反,他们自从上车后,二人还未说过一句话,一直处于沉默的状态。 萧翌实在是没什么好和沈嘉谈的,所以一直避而不见。他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上位者居移气、养移体,即使一言不发,也令车内气氛严肃又压抑。 而沈嘉则是想说的太多,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痴痴的望着爱人,仿佛想把这一年错过的,通通看回来。 萧翌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沈嘉炙热的目光在打量自己。他忍耐许久,终于忍不下去,蓦然睁开了眼。 「看什么?」还是萧翌先开口了。 「微明,你瘦了。」沈嘉说道,「听说你来杭州养病?」 萧翌一听便知是谁泄密,冷冷的「嗯」了一声。 果然,杜涣是个靠不住的。 「微明,你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 沈嘉的目光落在萧翌双腿上,他刚才看萧翌走得慢,又听杜涣说过萧翌是坐的轮椅下船的,故而更加担心了。 「你就算想回内阁,也不必当着那么多人大放厥词。」萧翌生气的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不必用这种方法来吸引朕的注意。」 第84页 沈嘉却笑了,「微明,你还是关心我的。」 「……」萧翌偏头,在内心翻个白眼。 没想到一年未见,沈嘉的性格变了许多。以前的他多么青涩,动不动就脸红了。可现在,怎么他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微明,你现在住哪儿?」沈嘉死皮赖脸的追问道,「你来杭州为什么不告诉我,怕我囊中羞涩招待不起你吗?」 萧翌:「……」 听听,现在他一口一个「微明」,叫的可亲热了。而去年在京城时,沈嘉还唤的是「陛下」的尊称呢。 「朕要见你,自会传召,你可以下车了。」萧翌冷冰冰的说道,「讲了一半跑出来,像什么话?」 「人都散了,已经讲完了。正巧快午时了,不如一起吃个饭?」沈嘉决定将厚脸皮进行到底,直接赖在车上不走了。 萧翌:「……」 沈嘉见他不答,直接掀开车帘对马夫道:「去醉春楼。」 马夫得令赶车,远处站着的三人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车走了。 「主子要去哪儿?」木槿愣了。 「他们……这么快就和好了?」范大夫也愣了。 还是木棉反应快,已经小跑着追上去了,她头也不回的说道:「别说了,快跟上。」 第70章 长相思(六) 马车稳稳的停在了醉春楼门口,沈嘉率先跳下车,然后转身伸手欲搀扶萧翌。 而后,萧翌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他单手扶着车门,半弯着腰,一眼便看见沈嘉伸过来的爪子。 萧翌没有动,微微挑眉看着他,心道这个人越来越放肆了! 沈嘉依旧一脸笑容,一点也不尴尬。 「奴婢来了。」木槿沖后方赶快冲过来,打破了僵局,她也伸出手,准备扶主人下车。 「我来。」沈嘉拒不相让。 木槿拿眼瞪他,两人互相挤着对方,相持不下。 随后赶到的范大夫和木棉只想捂住眼睛,大街上的,你们能不能收敛点? 「不必麻烦,我有丫头。」萧翌也不想拖延时间,抓着木槿的手,慢慢走下车。 「这多不好,男女授受不亲的。」沈嘉开始了歪理邪说,跟着萧翌和木槿身后,试图找回主动权。 木槿略胜一筹,心中正欢喜着,她一边扶着主人进酒楼,一边回头沖沈嘉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萧翌:「……」 木棉:「……」 范瑀:「……」 沈嘉在醉春风应酬过很多次,对此地非常熟悉。他轻车熟路的带萧翌一行人去了二楼雅间,请陛下上座。待萧翌坐下后,沈嘉非常自然的坐在了陛下的身边。范大夫见状,只好坐在对面。 「木棉木槿,你们也坐吧。」萧翌说道。 木棉微微有些踟蹰,木槿则大大方方的坐在了萧翌另一边,对陛下道:「多谢主子。」 木棉见状,便坐在范大夫旁边。 沈嘉看着这一幕,不知想起来什么,冲着萧翌感嘆道:「之前一直想请你在状元楼吃饭,却频出状况。这次微明你别拦我,我一定要请你一顿。」 萧翌知道他说的是状元楼遇刺那回,于是戏嚯道:「我觉得你可能和状元楼,八字不合。」 可不是不合吗?第一次在状元楼遇刺,第二次和状元楼的学子一起入狱。 可沈嘉仿佛也没听出萧翌的意思,居然还认真想了想,点点头:「微明所言极是。」 范大夫抬眼看了眼沈嘉,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 而木棉早就听出来了,现在沈大人直接叫陛下的字,一点也不拘谨了。 沈嘉叫来小二,点了好多道本店的拿手好菜。那小二认出了沈嘉,热情的说道:「沈知府稍坐片刻,小的让后厨尽快上菜!」 「等等,再来一壶酒。」沈嘉看了眼萧翌,眉眼弯弯,「微明喝一点酒,无妨吧?」 大夫就坐在旁边,沈嘉却问病人。萧翌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样,便顺着他的话接道:「无妨。」 范大夫无语望天,不想理他们。等明日萧翌腿疼,别来找他! 「来壶竹叶青。」沈嘉吩咐道,「快去吧。」 「得嘞!」小二拿着菜单就跑了。 不一会儿,酒菜端上来了。范大夫看着摆了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惊嘆道:「沈大人是发财了吗,这么破费。」 「你们来杭州做客,我当然要尽尽地主之谊。一顿饭而已,不算什么。」 范大夫心道这小子在江南官场混出来了啊,现在说话如此圆滑? 然而令他更吃惊的还在后头,只见沈嘉夹了一筷子鱼,细细的挑干净鱼刺,然后放进了萧翌的碗中。 众人:「……」 沈嘉一点也没察觉气氛的诡异,对萧翌说道:「微明,来到杭州一定要吃这道西湖醋鱼,我知道你不喜欢挑鱼刺,我都给你挑干净了,你快尝尝。」 木槿正喝水呢,一下子被呛到了。她一边咳嗽一边道歉:「咳咳咳,奴、奴婢失仪。」 范大夫则瞪大眼盯着他们,心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终于知道异常在何处了,以前他从未听过沈嘉叫萧翌「微明」。那时候沈嘉要么称唿「陛下」,要么叫「微明兄」,何时像今天这般……腻歪了? 只有木棉最淡定,稳稳的替圣上斟满酒。 第85页 萧翌斜眼看着沈嘉,有些好奇他能做到何种地步,于是也没拒绝,淡定的尝了尝西湖醋鱼。 果然,肉质鲜嫩,酸甜清香,名不虚传。 见萧翌吃了,沈嘉如同受到了鼓舞,更加殷勤的夹菜了。木棉和木槿两人的活都被沈嘉抢了,姐妹二人面面相觑,无所事事。范大夫则低着头自顾自的吃着喝着,不想看对面的两人。 毕竟沈嘉反差过大,范大夫一时难以接受。 不止范大夫一个人觉得违和,木槿最后也忍不住小声问范大夫,「他真的是沈大人吗?」 范大夫抬头看了沈嘉一眼,「壳子是他,里面的魂就不知道了。」 一顿饭吃得四个人各怀鬼胎,然而上天还觉得不够热闹,万万没想到居然在醉春楼碰到了杜涣。 杜涣眼尖,一上二楼就看见了沈嘉,高兴的进来打招唿,「沈兄你也在这儿?哎,这不是萧兄吗?」 「杜兄来了,坐下一起喝酒?」沈嘉邀请道。 萧翌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算是和杜涣打过招唿了。他现在后悔答应来吃饭了,疯子没走,又来了个傻子! 杜涣丝毫没觉得自己不太受欢迎,乐呵呵的坐下,他看向木槿:「姑娘,又见面了。」 「呵呵。」木槿露出敷衍的笑容。 「范大夫也在啊!」 「是啊。」范大夫心道,你才看到我? 从头到尾都被无视的木棉:「……」 「微明,再来尝尝这道菜。」沈嘉又给萧翌夹菜,并介绍道,「东坡肉,肥而不腻,薄皮嫩肉,最是美味了。」 杜涣也接口道:「是啊,我最喜欢吃东坡肉了,尤其是醉春风这家,做的最地道。」 杜涣说着,也学着沈嘉的样子,给木槿夹了一块肉,放她碗里。 「姑娘,你也尝尝。」杜涣笑着说道。 「谢谢。」木槿心道,难道互相夹菜是江南的饭桌习俗吗? 「微明,范兄,杜兄,我们难得一聚,干一杯。」沈嘉举杯说道。 「好。」范大夫为自己倒满酒。 而杜涣则有些吃惊了,刚刚他还没注意,现在一听,就听出了问题。 沈嘉唤自己从来都是杜兄,却称唿萧兄的表字,亲疏立判。 这就是萧兄口中的「泛泛之交」吗? 沈嘉见杜涣愣神,提醒道:「杜兄?」 「哦,来来来,喝酒。」杜涣暂时压下心中疑惑,和他们碰杯。 萧翌腿有伤病,只小饮了一口,其他人都干了。 萧翌看向身旁的沈嘉,其实他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从开席后沈嘉已经喝了十几杯酒了,却依旧脸色不变。 这傢伙,酒量见长啊! 第71章 长相思(七) 一顿尴尬的午餐终于结束了,沈嘉本想跟着萧翌上马车,去他入住的客栈看看,但被萧翌严词拒绝了。他只好摸摸鼻子,恋恋不捨的沖萧翌等人告别。 杜涣站在沈嘉身边,看他一直望着萧翌等人上马车,连眼珠都不转一下的。他不由问道:「沈兄,你和萧兄怎么遇上的?」 「在清风书院。」沈嘉的眼睛还是盯马车离开的方向,头也不回的答道。 眼瞅着马车转了个弯,再也看不见了。沈嘉嘆了口气,一转身,才发现杜涣还没走。 「杜兄不走吗?」沈嘉诧异道。 杜涣被问得一愣,这就是沈嘉对待自己的态度吗?和他对待萧翌简直是大相迳庭。 「沈兄,你和萧兄是什么关系?」杜涣直接问出来了。为什么,沈嘉会对那位萧公子如此殷勤,又有些失魂落魄? 沈嘉闻言微微一嘆,他和萧翌现在算什么呢?君臣、知交、爱侣……似乎哪个都不合适。 「认识……认识而已。」沈嘉含煳的回答道。 「光认识而已?」杜涣这次不傻了,他完全不信,「你明明对萧兄很是热情,不过萧兄对你倒是有些冷淡。」 「……」沈嘉无言以对,他也知道,自己是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 要是以前的他,肯定觉得丢脸,不可能扒着人家不放。可现在,沈嘉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只有短短三年。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尴尬丢脸的,他只想「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先把萧翌追到再说。 见沈嘉一脸失落,杜涣也不再探究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他还是很好奇一点,「沈兄啊,你可认识萧兄身边的丫鬟,那个叫木槿的姑娘。」 「木槿啊,当然认识,怎么了?」沈嘉问道。 「她芳龄几许,家住何方,是否婚配?」说到最后时,杜涣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红了。 沈嘉恍然大悟,「杜兄,你看上木槿姑娘了?怪不得你今天居然跟过来一起吃饭了,原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不是你邀请我入席的吗?」杜涣死鸭子嘴硬,坚决不承认。 「我就是客气一下,没想到你真的坐下了。」 杜涣:「……」 看看,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啊。沈嘉和「刚认识」的人把酒言欢,和他只不过是「客气一下」。 要不是杜涣还指望着沈嘉为自己和木槿姑娘牵线搭桥,他早就甩手走了。 绝交、断义、老死不相往来!这种朋友,不要也罢! 还好沈嘉立马给杜涣透露了一点重要信息,只听他说道:「木槿姑娘的身世我不太了解,只知道她以前是萧兄亡妻的陪嫁丫鬟,不过萧兄只把她当作妹妹,并没有将她纳入房中的意思。」 第86页 「那就好,那就好。」杜涣这回彻底放心了。 「你要真想娶她,可得去求求萧兄。」沈嘉建议道,「还有啊,她虽然身份是丫鬟,却不是普通的丫鬟。你若只想将她当一般妾室收入房中,那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沈嘉知道,萧翌是绝不会让木槿以小妾的身份,嫁出去的。 「我怎么会呢?」杜涣说道,「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像天上下凡的仙女,是来拯救我的。我自然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把她娶进门。我虽然已经二十三了,但至今未娶妻,家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是嘛,没想到杜兄如此洁身自好。」沈嘉点点头,满意道,「既如此,我可以给你牵牵线,看看人家姑娘,愿意不愿意。」 「那就多谢沈兄了。」杜涣激动的朝沈嘉拱拱手。 杜涣的大事已定,心满意足的和沈嘉告辞了,而沈嘉却还没把自己的大事定下来。他偷偷派人寻找京城来的贵客住在何处,几日后终于得到消息,原来在杭州最大的客栈——有凤来仪。 于是沈嘉迫不及待的去了有凤客栈,漠视便装锦衣卫的警告,直奔三楼而去。萧翌得知沈嘉找到这里后,依旧闭门不见。 可沈嘉毕竟是堂堂知府,在杭州很多人都认出了他。让他在门口干站着,沈嘉不嫌丢人,萧翌都要替他尴尬了。 于是萧翌对范大夫道:「快去劝劝你的朋友,让他别再纠缠了。」 范大夫无语,为什么夫夫吵架,受伤的却是他? 可惜范大夫不敢和皇帝顶嘴,只好不情不愿的出来了。 「范兄。」沈嘉一见到范大夫,觉得有戏了。 「沈兄啊。」范大夫一脸生无可恋,拉着沈兄的胳膊,把他硬拽下楼。然后在一楼大堂找了个空位坐下,「我们好久没见,喝喝茶,聊一聊?」 「好吧。」沈嘉坐定,叫小二上一壶龙井茶。 「你和他,到底怎么了?」范大夫终于能问出自己困惑一年的问题了,「自从你离开京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萧兄身边的人,都不敢再提你的名字了。」 「是吗?」沈嘉闻言,神情落寞。 「你们……吵架了吗?」范大夫问道,「你走时不是还将他託付于我,不是好好的吗?」 「他要真和我吵一架,就好了。」沈嘉嘆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谁对他说了什么话,他突然就要和我一刀两断。」 「你觉得是谁呢?」范大夫问道。 沈嘉摇摇头,「虽然我不愿相信,但我这一年思来想去,只有我的师傅程首辅了。」 只有程首辅,才能影响萧翌的决断。其他人,没有这个份量。 「若真是程阁老,那可不好对付。」范大夫想了想又道,「我想太多了,你甚至连萧兄都搞不定呢。」 「萧兄对我的心意未变,我能感觉到。」沈嘉坚定的说道,「他还是关心我的,他……他只是害怕伤害到我,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我。」 可沈嘉他不怕受伤,他如同飞蛾一样,为了那点光明,身受烈火焚烧之苦,也绝不退缩。 然而萧翌,又何尝好受呢?他也想要迎接那道光,却不得不把门关紧,置身于黑暗之中。 范大夫身处事外,旁观者清。看着他们二人明明相互思念,却无法相守;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却无法相见。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第72章 长相思(八) 范大夫神游许久,又听沈嘉问道:「他的病,今年如何了?」 「和去年差不多。」范大夫答道,「我依旧用汤药压制毒性,今年京城天寒,故而建议陛下来南方将养。」 「他的手臂呢?」沈嘉追问道,「我看他吃饭时,双手还好。」 范大夫却摇头道:「之前双手双脚都动不了,直到来南方后,才大有好转。他现在的身体受不得寒,也不能喝酒。」 「怎么?」沈嘉一惊,之前萧翌还能喝酒的。 「寒毒加重,饮酒过多也会引起腿疼。」范大夫解释道。 沈嘉闻言顿感内疚,之前他还和萧翌一起喝酒,早知道就该先问问范大夫他的病情。 「如今,只剩三年了吧?」沈嘉问道。 「……嗯。」范大夫知道他指的是萧翌的寿命,真是过一年,少一年。 「解药有进展吗?」 「对不起,沈兄。」范大夫语气沉重的说道,「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范兄别这样说,我知道,这毒难解。」沈嘉表示理解,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想和他再分开,虚耗时光。」 如果将来真的无法挽回萧翌的性命,至少让他们在活着的时候,能够有一段美好的日子。 将来……将来他便可以,念着这段短暂的回忆,熬过余生了。 「你去吧。」范大夫妥协了,「你上楼,去见他。上面只有木棉,她会让你进去的。」 「范兄……」沈嘉笑了笑,「多谢。」 萧翌坐在窗边看书时,忽闻门声响动。他抬头看见沈嘉推门而入,便知道范大夫在沈大才子的口才下「阵亡」了。 萧翌合上书,戏嚯道:「果然是文人的嘴,武人的剑。范大夫败给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不敢当。」沈嘉自顾自的坐到萧翌对面,又自来熟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第87页 萧翌心道沈嘉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不过他看沈嘉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善,便没有说什么。 果然,沈嘉喝了一杯茶后,开口就质问道:「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什么?」萧翌没有听懂。 「若没有解药,你只剩下三年时间了。」沈嘉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 萧翌放在书上的手微微一颤,他没有料到,沈嘉一来就问此事。 「哦。」萧翌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哦?」沈嘉被萧翌的态度给气到了,「你就这么看淡自己的生命?」 然而萧翌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语气淡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再说我都得到了天下,不算白活一场。」 沈嘉闻言震惊到久久无法说话,难道萧翌他一点都不在乎吗? 萧翌看向沈嘉,「今天你非要来见我,就是问这个?」 「不是,我是来说感情问题的。 」沈嘉答道,「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要拒绝?」 「长青,喜欢又能如何?男子相恋,本来就是逆道乱常。」萧翌还在试图劝解他。 沈嘉却不会被萧翌的三言两语打败,他反驳道:「你说过,两情相悦,无关男女,无论对错。」 这句话,是他们刚在一起时,萧翌说的。然而现在,当萧翌再次听到这句话时,心中唯剩苦涩。 那时候他冲动了,以为皇权能够摆平一切,以为自己能掌控全局。 「伦常乖舛,立见消亡。长青,你的圣人之言读到哪里去了?」萧翌甚至拿出了他以前最烦的圣人大道理,想要敲醒沈嘉。 可沈嘉读的圣贤书比萧翌多多了,他立马反驳道:「圣人有云,食色性也。」 萧翌知道引经据典自己不是沈嘉的对手,他嘆口气道:「长青,你真的不在乎读书人的清誉了吗?」 「那算个屁。」 听到沈嘉突然爆粗口,萧翌没忍住笑出声,他看着眼前之人,笑道:「沈长青,你变了。」 「我是变了。」沈嘉承认道,「清谈误国,实干兴邦。我在杭州这一年,就觉得那些清流之言都是害人的。」 「你是在说感情,还是在谈国事?」萧翌心道,不是来说感情问题的吗? 「我都要说。」说起感情沈嘉伤心,说起国事他则生气,「宋仁宗变法时,由于不信任变法大臣,才导致庆历新政最终失败。微明,你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吗?」 萧翌沉默了。 「你说过会相信我,不会赶走我。」沈嘉替他说出来,「自我走后,新政推行的顺利吗?为什么要把《考成法》中的『除冗滥』去掉?」 萧翌被问得无言以对。如今内阁程阁老把持,即使有韩昌在旁帮助,但变法依旧进展缓慢。 更别提被程阁老再三否掉的「除冗滥」这一条了。 「是我师傅不愿得罪人,才不除冗员吧?」沈嘉一猜就猜到了。 萧翌点头,「是。」 「所以,让我回到你的身边吧。」沈嘉期待的望着他。 「呵。」萧翌苦笑一声,摇头笑道,「长青啊长青,说了半天,原来你目的在此。」 得,又从国事绕回到感情问题了。 萧翌双手捧着茶杯,慢慢喝了口茶才说道:「当初你入狱后,程阁老以支持变法为条件,要求让我和你分开。否则,他必会将你我之事闹得满城风雨,让你身败名裂。」 「果然是他。」沈嘉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 「长青,现在正值变法关键时期。我是想启用你,但你能不能别出么蛾子?」 「你、你愿意让我回京?」沈嘉激动了。 萧翌不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好,只要能回到你的身边,我不会再做什么出格之事。」沈嘉急切的说道,「你就当我是个普通臣子,不要不见我。」 「普通臣子?」萧翌反问道,「长青,你能当我只是你的主君吗?」 「我……」沈嘉被问住了。 经歷过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怎么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别忙着答应,我给你时间考虑。」萧翌说道,「再过半个多月我才回京,到那时你再告诉我,是留在杭州,还是重回内阁。」 作者有话说: 谢谢订阅的读者朋友们,顺便再来求求海星!!! 第73章 如梦令(一) 萧翌在杭州待了十来天,经范大夫的悉心调理,他体内的寒毒终于被压制住,可以不用再吃药了。 自停药后,萧翌摆脱了轮椅,除了不能疾跑,行走站立几乎没有什么问题了。沈嘉见状,更是三番两次的跑到萧翌跟前,邀请他出去走一走,权当散心。萧翌心知沈嘉打着什么小九九,他也不说破,还是同意了沈嘉的请求。 于是沈嘉自告奋勇,亲自作为萧翌的嚮导,将他的行程安排的明明白白。 来到杭州,必游西湖。岂不闻白苹红蓼西风里,一色湖光万顷秋。无数文人雅士都被西湖美景所震撼,留下无数千古佳句。萧翌在西北去过很多地方,却从没来过烟雨江南,也未曾一览西湖美景。 「西湖啊,也可。」萧翌在沈嘉夸了西湖无数赞美之词后,点头同意了。 「西湖,我也想去!」木槿在旁听到后,一脸兴奋,「主子,能带上奴婢吗?」 第88页 「当然了。」萧翌又看向木棉和范大夫,对他们道,「你们也同去。」 木棉和范大夫同时对望一眼,心中有一丝丝不好的预感。他们可不想再像上回吃饭那样,被皇帝和沈大人之间的诡异气氛所包围了。 然而圣命难违,二人只能领旨谢恩。 出游那日,萧翌和范大夫一身书生装扮,木棉木槿则是书童打扮,跟在主子左右。 他们四人坐着马车如约到达断桥边,刚下车就看到了沈嘉。实在是沈嘉的身边围了太多的人,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只见好十几名百姓围在沈嘉四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和沈知府说说笑笑,热情的不得了。沈嘉老远就看见萧翌他们来了,急着就想走。他左突右绕,好不容易才打发了热心群众,挣脱包围圈向断桥边跑来。 看沈嘉被「围攻」的十分狼狈,萧翌不仅没有安慰,反而笑道:「看来沈知府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哎,别提了。」沈嘉擦擦脑门上的汗,「每次一到人多的地方,都弄得兴师动众的,看来我以后要戴个面纱了。」 「噗。」范大夫闻言,没忍住笑出了声,「沈兄,你一个大老爷们戴面纱,反而更要被围观了。」 萧翌附和道:「你要真戴面纱出门,就离我远点。」 木棉和木槿俩姐妹也在后面捂嘴偷笑。 「好了好了,我随便说说而已。」沈嘉一边和他们闲聊,一边带他们走向岸边,「我雇了两条小船,我们划船去湖中心看看。」 「为什么是两条?」范大夫问道。 沈嘉卖了个关子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等沈嘉带他们走到船边,看着那条只能坐下两个人的「小船」,大伙才知道为什么。 「微明,请。」沈嘉邀请萧翌同游西湖。 萧翌点了点后面跟着的木棉木槿和范大夫:「那他们……」 「范大夫,这条船大一点,可以容纳四个人。」沈嘉指着另一条船说道,「船上还配了一名船夫,你们可以尽情的去游湖了。」 范大夫:「……」这小子,学坏了。 木槿可不干了,她快人快语的问道:「为什么不是主子坐大船?再说了,你们的船只能坐两人,还有位置给船夫吗?」 「我就是船夫啊。」沈嘉转头沖萧翌自告奋勇道,「微明,你可别忘了,我出生福建的小渔村,划船我在行。」 「木棉木槿,你们随范大夫去吧。」萧翌说完,回头对沈嘉道,「那我要看看,沈船夫的划桨技术了。」 「萧公子,请好吧。」 萧翌的腿脚还是有些不稳,沈嘉率先上船,然后向他伸出手。这次萧翌没有拒绝他的搀扶,令沈嘉露出傻笑。 两人面对着面坐下后,沈嘉拿起桨,有模有样的划着名。不一会儿,就超过了范大夫他们的船,越漂越远了。 划了许久,终于来到了湖中心。沈嘉放下桨,让小船随风而行。一阵风吹来,掀起层层涟漪,水面波光粼粼。 「怎么样,西湖美吧。」沈嘉问道。 萧翌点头,「名不虚传。」 「我第一次看到西湖时,就觉得西湖或许真如传言一样,是西施的化身。她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美艷又危险。」 「危险吗?」萧翌不解。 「对,像你一样,明明深不可测,却又让人心甘情愿的沉溺其中。」 萧翌听后沉默了许久,他看向湖面绿波荡漾,心中却一片安宁。 「你为什么故意支开范大夫他们?」萧翌问道。 「我只想和你单独相处。」沈嘉说道,「你会游泳吗?」 「不会。」萧翌是个旱鸭子,实打实的北方人。 沈嘉一听,眼珠一转,瞬间起了坏心思。他邪邪笑道:「那我把船停湖中央,你别想跑。」 萧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淡淡道:「我会轻功。」 「……」沈嘉不服气的看着萧翌,「我不信,轻功真能在天上飞,水上漂?」 「你不信啊,那我带你试一试?」 「不了不了。」沈嘉赶忙摆手拒绝,他实在是不敢,不是怕水,是恐高。 像那种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他想一想就腿软了。 萧翌笑了笑,不再为难他。 「对了,我支开他们还有一事,要和你商量。」沈嘉开门见山道,「杜涣那小子,看上了木槿姑娘。」 「他看上了木槿?」萧翌颇感惊讶,「他想娶她为妻吗?」 「是的。」沈嘉说道,「杜兄说他对木槿姑娘一见钟情,想让我帮忙牵线搭桥。我也告诉他了,木槿姑娘绝不做妾的。杜兄答应了,将来一定明媒正娶。」 萧翌听到了杜涣的诚意后,点点头道:「杜兄倒是个实诚人,不过他家是江南的大商户,家中产业万千。像这样的豪门大户,真的愿意迎娶一个小丫头做正妻吗?」 这一点沈嘉没有仔细考虑过,他纳闷道:「木槿姑娘好歹是御前伺候的人,嫁给杜家,绰绰有余吧?」 「商家和官家,到底是不同道。」萧翌说道,「杜家肯定早为杜涣看好了人家,只等他科举高中后再娶妻,来个双喜临门。我怕木槿最后,空欢喜一场。」 「微明,你为何总是瞻前顾后?」沈嘉不满道,「让木槿姑娘和杜兄先接触接触,他们是否能两情相悦还未可知呢。现在二人连见都没见过几面,你就早早打了退堂鼓了?」 第89页 萧翌知道沈嘉明面上说的是杜涣和木槿,实际上在说自己和他。 的确,萧翌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没把握的事,他向来不愿去做,除非迫不得已。 可爱情不是,爱情就是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计划可言。 「好吧,我不管了。」萧翌说道,「木槿的婚事,让她自己做主。」 第74章 如梦令(二) 与此同时,在另一条船上,木槿单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陛下所在的那条小船。然而那条小船渐行渐远,越来越小了。 「他俩有什么话,非要单独说。」木槿气嘟嘟的自言自语,「主子离我们那么远,要是出了什么事,如何是好?」 「主子就算出了事,我们三人皆手无缚鸡之力,跟着主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是拖累。」木棉安慰妹妹道,「你啊,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 「姐,你有没有觉得……」木槿凑近木棉的耳边,背着范大夫偷偷摸摸的说道,「沈大人和陛下之间,不像君臣。」 「……」木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个感情方面非常迟钝的傻妹子,现在终于开窍了? 木槿还以为姐姐没看出来,掰着指头给她举例子,「沈大人老是缠着主子,还称主子的字,还给主子挑鱼刺。」 「那你觉得主子对沈大人如何?」木棉反问道。 木槿随口道:「爱搭不理的。」 「噗。」木棉捂嘴偷笑,「你啊,还是那么粗心。你光看这两天,没看以前吗?」 「以前……以前是挺器重沈大人的。」木槿想了想说道,「但后来陈公公不是告诫我们,别在主子面前提沈大人的名字吗?主子不是因为厌恶了沈大人,才把他贬出京城的吗?」 「你错了,不是厌恶。主子就是因为太看重他了,沈大人离开后,陈公公才不让人提,怕主子伤心。」木棉望向远处快要看不见的小船,「主子要是真的不喜沈大人,就不会上那条船了。」 「是吗?」木槿似懂非懂,「不过沈大人现在这般纠缠我们主子,我就是看不惯,不开心。」 木棉落寞一笑,淡淡道:「傻妹妹,只要主子能够开心就好了。我们做奴婢的,开不开心重要吗?」 沈嘉和萧翌的小船顺风而下,慢慢的漂到了西湖的另一边。沈嘉将船停靠在岸,拉着萧翌下来了。 「他们……」萧翌回望范大夫的船,结果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我让船夫把船划到西面去,那边杜涣在等着,会好好招待他们的。」 萧翌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沈嘉,「沈大人,真是『费心』了。」 沈嘉假装没有听出萧翌的话中话,脸皮非常厚的接道:「难得与微明同游,当然要好好花费一番心思了。」 「……好吧。」萧翌上了贼船,现在只能认命了。 上岸后萧翌环顾四周,见沈嘉居然连个下人护卫都没带,他诧异的问道:「就我们两个?」 「当然了。」沈嘉拍拍胸脯道,「怎么了微明,你担心什么,我会保护你的。」 以前一直是萧翌说保护他,时隔多年,沈嘉终于把这句话说给萧翌了。 萧翌闻言果然一挑眉,半开玩笑的说道:「好啊,反正我今天没有佩剑,没带锦衣卫,腿脚也不大利索,看来只能靠沈知府的庇护了。」 沈嘉也笑道:「好说,好说。」 两人并肩漫步在白堤上,此刻正值初春,岸边柳树新绿,有白色的柳絮纷纷扬扬的飘在空中,飘落在二人的肩头。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萧翌见此情此景,终于体会到白居易这首诗的妙处了。 「此地又名孤山路、十锦塘,是来杭州必游的十景之一。」沈嘉边走边给萧翌介绍道,「当年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修筑了一条堤。故而百姓为纪念白居易,命名为白公堤。」 「不知沈知府将来离开杭州,百姓会不会送你万民伞,又或者把哪段路、哪座桥命名为沈公路、沈公桥?」萧翌打趣道。 「微明别笑话我了,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沈嘉说道,「我来杭州一年,也就在推行新政上出了点力罢了。」 「长青啊,你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去清风书院讲解新政?」萧翌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之前在内阁,不知下面官员敷衍了事。后来我到了杭州,才发现地方官根本没有理解陛下的旨意。不仅没有达到变法的目的,反而更加扰民了。」沈嘉说道,「所以,我去讲解,不仅仅是给百姓讲,也是个地方官讲,给将来入朝为官的士子讲。」 变法不能光自上而下,也应该自下而上。萧翌点头称赞道:「你的想法很好,补了底层的这块空白。」 「微明啊,我们今天是出来游玩散心的,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朝堂上了?」沈嘉急忙转移话题,「今日你我只谈风月,不议国事。」 「好啊。」萧翌笑道,「只谈风月,不论国事。」 范大夫的船,被船夫带到了湖西,木槿木棉上岸后着急的想去找主子汇合,结果却连萧翌和沈嘉的人影都没见到。正当他们慌乱时,杜涣出现了。 「木槿,范大夫,还有这位……」杜涣这一回终于看见了木棉。 「这是我姐姐,木棉。」木槿挽着木棉的胳膊,介绍道。 第90页 木棉和杜涣彼此点头一笑。 「杜兄,你怎么在此,你见萧兄和沈兄了吗?」范大夫急着问道。 「我是专门来这里等你们的。」杜涣解释道,「沈兄说了,要我尽一尽地主之谊,要把你们好好招待一番。」 「我主子呢?」木槿追问道。 「萧兄自然是跟沈兄在一起,沈兄说了,我们不用管他们。」杜涣招唿着,「走吧走吧,去我家的酒楼用膳,我特意叫厨子做了拿手好菜。」 「沈大人怎么这样啊。」木槿不满之色显露在脸上,「连声招唿都不打,就把我家主子拐跑了,万一出什么事情怎么办?」 拐跑?范大夫斜眼瞄了瞄木槿,心道这个姑娘的用词,真够精准的。 「木槿,你别担心了,沈兄自有分寸,肯定能把萧兄安安全全的送回来。」杜涣在旁献殷情道,「我上次看你特别喜欢西湖醋鱼,我家厨子做得比你吃到的更好。走吧,先吃饭去。」 木槿虽然着急,却没办法单独一人去寻陛下。毕竟她人生地不熟的,又不会武功,只好跟着杜涣走了。 第75章 如梦令(三) 萧翌腿伤初愈,不宜走太久。还好沈嘉早有安排,带着他到附近的酒楼吃饭去了。 「沈知府,破费了。」萧翌看着这满满一桌好菜,笑了笑道。 「这桌饭菜我专为微明你订的,我知你喜欢吃面,他家的虾爆鳝面是极好的。还有清汤鱼圆、龙井虾仁、叫花鸡,微明可一定要尝一尝。」沈嘉得意的说道,那模样仿佛像邀宠的小狗狗,就差摇着尾巴了。 萧翌一笑,坐了下来。沈嘉又要动筷子给他夹菜,却被萧翌制止了。 萧翌按住他的手,「就你这样,还想跟我回京呢?」 「怎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克制点?」 「不然呢?」萧翌反问道。难道沈嘉以为他师傅是瞎子吗,就这样能瞒得过程阁老? 「就算我们克制,我师傅也不会信的。」沈嘉说道,「再说,感情怎么可能克制得住?」 萧翌瞪了他一眼,「啪」的撂下筷子,「那你就留在杭州吧。」 「微明,别生气了。」沈嘉讨好的给他夹了虾仁,「到时候我会劝劝师傅,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能同意就怪了。」萧翌最懂这些老顽固了,这种事情,他们怎么可能接受。 再加上文人最看重的就是名节,一个个宁死不屈。像沈嘉这样离经叛道的,和他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微明,你又来了,不要想太多,来品品这西湖龙井。」沈嘉给萧翌倒上茶,而后举起自己的茶杯,「你腿上有伤,我们就以茶代酒。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来,干杯!」 萧翌摇头苦笑,端起茶杯和他轻轻一碰,小饮一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杜涣的酒席也摆上了,然而席中诸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木棉和木槿担心陛下的安危,范大夫则关心萧翌和沈嘉的感情问题。 「怎么了,大家怎么不动筷子?」杜涣招唿道,「来,木槿姑娘,尝尝鱼。新鲜的,今天清晨刚打捞上来的。」 木槿却没心思吃饭,她问杜涣,「你知道沈大人带我家主子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沈兄没有具体说。」杜涣老实的说道。 「那杭州有什么好玩地方,要不我们去找他们吧?」 杜涣见木槿如此关心萧兄,有些吃味了,「至少先吃完饭,才能有力气去找沈兄和萧兄啊。」 「也对。」木槿点点头,终于动筷子了。 看木槿吃了自己夹的菜,杜涣一下子就满足了,他殷勤道:「慢点吃,小心鱼刺。如果你想吃,我每天让我家厨子做了,给你送去。」 「杜兄,有心啊。」范大夫又开始阴阳怪气了,「这一路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 「腻歪」二字,范大夫没有说出来,但已经给人留下足够的想像空间了。 木槿没有听懂,毫无反应。但杜涣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红着脸说道:「范兄,吃啊。还有木棉姑娘,尝尝我们家的鱼。」 「多谢杜公子。」木棉打量了几眼杜涣,斟酌着开口,「杜公子出身豪门,家大业大,出手真是阔绰。」 「哪里哪里。」杜涣被说得不好意思了。 木棉接着说道:「不像我和妹妹,自幼家道中落,被卖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杜公子不嫌弃我们姐妹,真是难得。」 这话不仅让杜涣没法接,甚至连迟钝的木槿都听出姐姐话中有话,只是她不知道姐姐和杜公子打什么哑谜。 范大夫知道木棉的意思,他直接替木棉问道:「杜兄,你年纪也不小了吧,娶妻了吗?」 「啊?」杜涣愣愣的摇摇头,「未曾。」 「哦——」范大夫拖着长音,和木棉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木棉疑惑道:「杜公子贵庚……」 「二、二十三了。」杜涣紧张的都有些结巴。 这算是来自娘家人的考问吗?可他还没有准备好啊。 「姐姐,你操人家杜公子的闲心干什么。」木槿丝毫没看出什么来,没心没肺的说道。 木棉听后莞尔一笑,「好,不问了,吃饭吧。」 沈嘉和萧翌一起吃完午饭,下午又去西湖边走了走,便快到晚上了。眼见华灯初上,天色渐晚,萧翌担心范大夫他们等太久,便提出要回去了。 第91页 「不再一起吃个晚饭吗?」沈嘉觉得时间还早,并不想就此离别。 「不了,我回客栈吃。」 「这样啊。」沈嘉表示有些可惜,他恋恋不捨道,「我……我送你回去。」 「你送我?」萧翌笑了笑,「你还嫌今天没被围观够吗?」 他们下午的时候,本想去杭州着名的景点转转。结果刚走到人多的地方,沈嘉又被老百姓认出来了。于是二人落荒而逃,只能去人少的地方瞎转悠了。 「微明,我知道有条小道直通有凤来仪客栈。」沈嘉神神秘秘道,「那条道人少,不会再被百姓围堵了。」 「是吗?」萧翌笑了笑,眼中满是不信。 「真的,走吧。」沈嘉拉着萧翌的手,就往小道走去,「既然我今天带你出来玩,就要平平安安的送你回去。」 萧翌没再拒绝,被他拉走了。 沈嘉所说的小道,其实是个贫民区。这里远离了杭州的繁华,街道狭小阴暗,路上也没几个行人。萧翌打量着四周情景,颇为感嘆道:「没想到杭州也有这样的地方。」 「哪里都有贫穷的地方。」沈嘉早就见多了,不止杭州,京城中也多的是破破烂烂的胡同。 「这种地方你怎么知道?」萧翌问道。 「我作为他们的父母官,当然知道杭州大大小小所有地方。」沈嘉说道,「可惜穷人实在是太多了,帮得了一个,帮不了一群。这条街已经算修整过了,以前更乱,连排水沟都没有,路上到处是积水。」 「你替他们修了排水沟?」萧翌看着如今脚下干干净净的路,便知是沈嘉的功劳。 「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沈嘉说道,「要是大梁能更加繁荣昌盛,或许有一天就没有这种又挤又乱的小道了。」 两人走在小道上,并排走都感到有些拥挤,时不时的手碰到手,肩挨到肩。忽然,萧翌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伸出手拉住了沈嘉的手腕。 「怎么了?」沈嘉偏头问他。 萧翌皱着眉头,食指放在嘴上,做出噤声的手势。 作者有话说: 端午假期日更,不给点海星鼓励吗? 第76章 如梦令(四) 沈嘉见状立马不说话了,他连唿吸声都不敢放大,只听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朝他们这边跑来,仿佛有十几个人的样子。 萧翌听声辨位,突然拉着沈嘉,朝旁边的一条小道跑去。他们在黑暗的巷子里没跑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说话。 「人不见了?」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 「追!」 萧翌不敢停留,拉着沈嘉疾跑,然而支路只有一条,那群人很快就锁定了他们逃跑的方向。沈嘉听见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脏怦怦直跳,看着前方的路提醒道:「这是死胡同。」 萧翌皱了皱眉头,随即停下脚步,松开了手。他环顾四周,而后一手抱着沈嘉的腰,施展轻功,带沈嘉飞上屋顶。 沈嘉有些恐高,站在高低不平的瓦片上心神未定。刺客很快就发现他们上了房,一个个也都飞上来。萧翌立马拉着沈嘉的手,带着他在屋顶上快速奔跑。 「微明!」沈嘉喊了一句,但萧翌未回答,他只好目视前方,跟着萧翌乱跑,不敢看下面一眼。 两个人手拉着手,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沈嘉跑得腿直哆嗦,跑着跑着还左右摇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万幸萧翌一直紧紧拽着他,没让他从高高的屋檐上摔下去。 由于沈嘉的拖延,后面的刺客渐渐追了上来。那刺客掏出小刀,二话不说直接往沈嘉的身上捅去。沈嘉早就身子僵硬无法动弹了,还是萧翌将他一把拽入怀里,然后一脚踢飞了刺客手中的匕首。 「你们是谁,竟敢刺杀知府大人?」萧翌此时才看出,原来刺客竟然是沖沈嘉来的。 「莫要多管闲事,今天是阎王要沈大人的命。」刺客头子冷冷说道。 「是吗,阎王爷也管不到我头上。」萧翌摆出护着沈嘉的架势,和那群人不死不休。 刺客头子不再废话,一挥手,「兄弟们,上!」 一时间,四五名刺客跳上房顶,将萧翌和沈嘉团团围住。萧翌今日未带武器,只能空手和他们打。他不仅要打架,还得拉着沈嘉,防止他被暗害了。 刺客虽然人多,但萧翌防守的滴水不漏。几个回合下来,刺客组织不仅没有得手,反而有三人被萧翌一脚踢下房顶,摔成了重伤。 见突破口打开,萧翌不再恋战,揽住沈嘉的腰,又带他飞到另一条街的屋顶。萧翌一边跑一边对沈嘉说:「你指路,我们到大街上去。」 「好。」沈嘉飞快的说道,「走南边,直走就到有凤客栈了。」 萧翌不再废话,带着沈嘉往南跑。期间刺客几次掷出匕首,都被萧翌给躲过了。 等他们快到大街上时,萧翌直接带沈嘉飞到有凤来仪客栈的房顶上。那可是三层楼高,沈嘉只望了一眼地面,就吓得站不稳了。 萧翌回头,看见那刺客首领迟疑了一下,竟然也跟着飞过来,打算在闹市动手。这次是刺客首领亲自出手,萧翌放开沈嘉,迎上前和首领缠斗。 打斗声很快被人听到,下面在吃饭喝酒闲逛的路人们终于发现了异常。人人见状避之不及,纷纷躲开打斗现场,站在远方观看。 第92页 只见刺客首领用匕首刺向萧翌面部,结果被萧翌轻轻一闪,一拳打到首领的胳膊,夺过了他的匕首。随后萧翌步步紧逼,右手间匕首翻飞,刀刀致命。 刺客首领被逼到房顶边缘,眼看就要掉下去了。他突然不顾一切的拔出软剑,向前一划,亮出了终极杀招。 「小心。」一旁的沈嘉看得是心惊胆战。 萧翌立马退后,那一剑贴着他的胸口划过,可谓险之又险。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萧翌手中的匕首,不是长剑的对手。于是他拉着沈嘉,又开始逃。 两人跑到屋顶的另一端,前面是另一个低一点的房顶,萧翌对沈嘉喊了一声:「跳。」 「啊啊啊啊啊!」沈嘉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在空中飞了好久,双脚才踩实了。 沈嘉跳下来后双腿发颤,萧翌连忙用左肩顶他右肩,撑着沈嘉站稳了。他诧异的看了沈嘉一眼,但眼下形势紧急,他没再多想,也没多问。 万幸的是,这里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在此留守的锦衣卫,他们见陛下遇险,顾不上隐藏身份,纷纷拔刀沖向刺客。 这些刺客哪里是锦衣卫的对手,萧翌见锦衣卫出动,便站在房顶安心看戏了。 刺客和锦衣卫刚缠斗没多久,不知是谁报了官,巡街的捕快也及时赶到了。 「住手,都住手。」捕头高喊一声,也亮出兵刃,让双方停止交手。 锦衣卫抬头看向主子,见主子没有发话,便乖乖扔下刀剑,「束手就擒」了。 「沈大人,杭州治安还不错,衙役这么快就到了。」萧翌这时还有心情一边看戏,一边和沈嘉调侃道。 可沈嘉已是面色煞白,只有死死的抓紧萧翌的手,才感觉到一丝安全。 萧翌察觉沈嘉的手心全是汗,脸色也不对劲,他纳闷道:「你怎么了?」 沈嘉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萧翌想了想,惊讶道:「难不成,你恐高?」 沈嘉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可怜兮兮的,像受到惊吓的小狗。 萧翌从没见过恐高之人,甚觉新奇,甚至有点想笑。但此刻沈嘉确实情况不妙,萧翌忍下笑,急忙道:「你闭眼,我带你飞下去。」 「好、好……」沈嘉都没力气说话了。 萧翌足尖一点,搂着沈嘉轻飘飘的落到地上。直到站在了地面上,沈嘉睁开眼睛,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沈大人,竟然是沈大人。」围观的百姓和捕快这才看清,原来在屋顶上被追杀的,是他们的父母官啊。 「沈大人!」捕快纷纷跪地,向沈大人叩首。 沈嘉深吸一口气,让他们起来,走上前对捕头说道:「将这些人抓起来好好审问。至于那些人,就放了吧。」 沈嘉指的是后面帮忙的锦衣卫,他们没有穿飞鱼服,乔装打扮成贩夫走卒。 「沈大人,他们身带利刃,身手不凡。」捕头不知这些人的身份,一脸警惕的说道。 「无妨。」沈嘉摆手道,「他们是我的护卫,放了吧。」 「哦,原来是大人的侍卫。」捕头转身对下属道,「快快快,放人。」 捕快急忙为锦衣卫松了绑,然而就在这时,刺客首领趁人不备,突然挣脱了绳子,撞翻了押着他的捕快,抬腿想要跑。 「抓住他!」那名倒地的捕快急忙喊道。 可惜他喊的有些晚,刺客轻功了得,竟然冲出了捕快的包围圈,转而向人多的地方跑去。 要是被他钻进了人堆,想再找就难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萧翌掏出缴来的匕首,「嗖」的一声掷了出去,匕首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准确无误的插到了刺客首领的右小腿上。 「啊。」刺客首领痛唿一声,一下子扑倒在地。随后,被追去的几名捕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所有人都惊讶的望向萧翌,捕头抱拳道:「这位、这位……好功夫。」 他本想称唿为侠士,但萧翌穿的是道袍,看上去明明跟文人无异,居然能有这般俊的功夫。 现在的人,一个个都深藏不露啊。 第77章 如梦令(五)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萧翌吸引,沈嘉总算知道为什么废帝那般嫉妒自己的二弟了。果然是所到之处光芒四射,无人能抢过萧翌的风头。 「过奖,过奖。」萧翌拱拱手,走到沈嘉的身边。 「这位是……」捕头好奇的问道。 「哦,他姓萧。」沈嘉介绍道,「是我的……」 「护卫首领。」萧翌抢白道。 沈嘉张大嘴巴,刚要吐出口的话被噎了回去。他本想说是「好友」的,结果萧翌神来一笔,居然说是侍卫长? 可瞅瞅他一身贵族打扮,比沈嘉穿的都好,看着像护卫吗? 然而那捕头是个粗人,没有怀疑,立马乐呵呵道:「原来是沈大人身边的护卫,一个个都很厉害啊。」 沈嘉无语的看着萧翌,萧翌一脸无辜的沖他眨眨眼。 谁让沈嘉刚才说锦衣卫是他的护卫,那么萧翌,可不就是这些「护卫」的首领吗? 「萧兄,沈兄!」范大夫急忙从客栈跑出来,他刚刚听到外面的打斗声,往外一看,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萧翌离开他们视线不过半天,就出事了。 「范兄,你来了。」沈嘉回头看向他。 第93页 「你们没事吧?」范大夫跑过来,仔仔细细的打量二人,见他们都好好的,没有受伤,方才放下了心。 「无妨。」沈嘉说道,又对捕头道,「你带他们回衙门吧,我随后就到。」 「是,大人。」捕头领命而去。 见兇手落网,衙役离开,周围围着的百姓也都散了。萧翌和范大夫往有凤来仪走去,本该去衙门办案的沈嘉,却跟在他们后面,一步不离。 「你跟我们做什么?」萧翌回头问道。 「我说过要送你回去的。」 「哦。」萧翌笑了笑,「原来你还记得啊?」 「那当然了。」 「可我怎么记得,某人说的原话是,要平平安安送我回来?」 沈嘉:「呃……」 萧翌继续打脸,「我还记得有人说,要保护我的。」 「呵呵呵。」沈嘉除了干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这回遇刺完全是因为沈嘉,萧翌则是被殃及的池鱼。要是他没有跟沈嘉一起走,他早就平平安安到客栈了。 虽然被萧翌怼得很尴尬,但沈嘉还是尽心尽责送他回到客房。此时房中只有木棉一人,见他们回来了,急忙迎上去问道:「陛下,刚刚下面是怎么回事?」 「这可得问沈大人了。」萧翌偏头看向他,「不知沈大人何时结下的仇,竟然被人追杀?」 木棉闻言一愣,随即放下了心,给三位沏水倒茶。她刚刚还担心陛下的行踪暴露了,原来刺客并非是来刺杀皇帝的。 沈嘉坐下后,想了想道:「我的仇家多了,但这般想要置我于死地的,还是头一次见。」 萧翌闻言眉头一皱,「看来不是因为丈量土地,不关那些商户的事。」 沈嘉喝了口茶,点点头,「商家再有钱,也不敢刺杀朝廷命官。八成是因为我在清风书院,说的那番话惹得吧。」 「你还知道自己惹祸了啊。」萧翌简直被气笑了,「今年又是外察之年,你不仅不知收敛,反而在外大放厥词。还放出要再入阁的大话,显得自己多有把握似的。」 沈嘉则笑道:「难道我没把握吗?」 萧翌翻了个白眼,不想理沈嘉。他慢慢喝着木棉倒的茶,环顾了一圈屋子,「木槿呢?」 「她担心陛下安危,吃过午饭后,杜公子便陪她去西湖边寻你们了。」木棉答道。 「没想到杜兄动作倒是快。」萧翌瞪了眼沈嘉,语气不善道,「你还坐着干嘛,还不回去审问刺客?」 「不急。」沈嘉说道,「先让范大夫给你诊诊脉。」 萧翌拒绝,「一群小贼伤不了我。」 沈嘉不理萧翌,对范大夫道:「范兄,麻烦看看他的腿。还有今天,他和人动手了。」 范大夫闻言心中一紧,眼神略带责备的望向萧翌。如今他寒毒入体,最怕的就是和人交手,动用内力。 可萧翌依旧不当回事,漫不经心的对范大夫说:「我没事,不必大惊小怪的。」 沈嘉表情严肃的盯着萧翌,催促范大夫道:「快给他看看。」 「呵呵?」范大夫突然笑出了声,「你们俩吵架干嘛拖上我?麻烦你们吵出结果后,再来找我吧。」 说罢,范大夫起身,推开房门就走了。 一瞬间,屋内仿若冰窖,萧翌和沈嘉沉默的对视着,两人目光如炬,谁也不让谁。 一旁的木棉觉得自己快要被冻僵了,她小心翼翼的一步步退出房间,轻手轻脚的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里面气氛实在太恐怖了,木棉出来后,终于可以缓口气了。 对视了半柱香的功夫后,萧翌本想看沈嘉能坚持到何时,却没想到是自己先被沈嘉灼热的眼神打败,偏过了头。 萧翌沉着一张脸,慢悠悠的喝着茶,想等沈嘉知趣的离开。 可沈嘉现在脸皮厚到令人髮指,萧翌本以为他会不好意思走人,没想到他还赖在这里不走。 不仅没走,还从对面移到了萧翌的身边。 萧翌挑眉,心中猜测这人想干什么。 可当萧翌伸手想去拿茶壶为自己续茶时,沈嘉突然出手,扣住了萧翌的脉门。 「你做什么?」萧翌偏头看他,见他三指探脉,不由笑道,「你何时学会了医术?」 沈嘉未作声,继续把脉。 萧翌心道,看来在杭州,沈嘉倒是学了不少技能。不仅喝酒长进了,还略通医术了? 于是萧翌没有抽回手,任由沈嘉把脉,看他能查出什么。 沈嘉到底是初窥医术,诊断的时间比范大夫长多了。他仔细摸了脉,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松开了手。 「如何?」萧翌一脸好笑的问他。 沈嘉没说好还是不好,他目光落在萧翌的双膝上,「今天你带我跑了那么久,让我看看你的腿。」 萧翌的脸冷了下来,他虽然无内伤,但他的腿却因为奔跑过度,现在隐隐发痛。万幸还没到痛晕过去的程度,自从进门后,他一直在强忍着。 沈嘉见萧翌不愿,他二话不说,用了五成的力道,飞快的拍了下萧翌的腿。萧翌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微微皱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范大夫,他的腿有问题。」沈嘉见状,立马高声喊道。 作者有话说: 端午节快乐,大家吃粽子了吗? 第94页 第78章 如梦令(六) 范大夫没有走远,就在隔壁候着。听到沈嘉唿喊,他和木棉急忙进来,见沈嘉正半拽着陛下,要将他扶到床榻上去。 「陛下。」木棉见状,急忙过来搭把手。二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萧翌去床边。 范大夫急忙去柜子里取他的药匣子,而后跑回萧翌身边,挽起他的裤腿,果然见双膝红肿一片。 「我先针灸,有点疼。」范大夫一边取针,一边吩咐道,「木棉姑娘,麻烦你替陛下熬药。」 「好。」木棉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木棉,等等。」萧翌叫住了她,又对范大夫道,「不过是疾跑引起的,范大夫,不用再喝药了吧?」 他好不容易摆脱了轮椅,可不想又坐回去。 「针灸一夜,你可要想好了?」范大夫问道。 萧翌点点头,「想好了。」 沈嘉坐在床边,紧紧握住了萧翌的手,抬头对范大夫说:「我今夜陪着他,范兄不必顾忌,施针吧。」 范大夫见他们二人已做出了决定,心知多劝无益,便拿起长针开始针灸。木棉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长针刺入主子的腿上,一点一点的扎进去。她赶忙背过身去,用手帕擦了擦眼泪。 沈嘉也微微偏过头,不忍再看。他明显感觉到萧翌抓自己的手更加用劲,仿佛在抵抗着什么。 沈嘉没有办法替萧翌分担痛苦,只能牢牢的抓住他的手,想借给他一点力量。 施针过后,范大夫和木棉退出去了。萧翌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冷汗一滴滴的从额头滑落。他痛得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任由沈嘉侍弄自己。 沈嘉替他擦拭冷汗,帮他取下玉簪,散开头髮。沈嘉低头看向萧翌,手指轻轻滑过他又长又黑的秀髮,目光中带着不为人知的心疼。 「对不起,累你至此。」沈嘉轻声说道。 萧翌闻言睁开眼,淡淡的瞥了眼沈嘉,没有说话。 沈嘉安顿好萧翌后,自然而然的脱了自己的外袍,着单衣躺在萧翌的身边,而萧翌也没有再赶他走。两人仿佛忘记了刚才的争执,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和好如初了。 萧翌听着身旁沈嘉的唿吸声,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清嘉二年。那时他在沈嘉家中治病,每夜也是这样,在针灸之后,沈嘉陪着他入眠。 那些遥远的记忆,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萧翌没有想到,在经歷过那么多事情后,他和沈嘉还能如三年前一般,心无一丝波澜的同塌而眠。 临近宵禁之时,木槿和杜公子才回到了有凤来仪客栈。木槿急匆匆的跑回来,沖姐姐喊道:「主子回来了吗?」 「早回来了。」木棉看着妹妹和杜公子,好笑道,「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派人去找你俩了。」 听到姐姐的打趣,木槿有些尴尬,她指着杜涣抱怨道:「都怪他,说好的带我去找主子,结果我跟他围着『西湖十景』绕了一圈,等逛完天都黑了。」 杜涣也替木槿解释道:「怪我怪我,光顾着玩了,忘了找人。还好还好,沈兄和萧兄已经回来了。」 木棉看破不说破,没拆穿杜涣的真实目的。她转而问道:「你们吃了吗?」 「吃过了。」木槿说道,「杜公子带我吃了当地小吃,我都吃撑了。」 「哦……」木棉意味深长的看了二人一眼,这就是你们玩到深夜的原因吗? 现在不止木槿尴尬了,杜涣也脸红了。他急忙拱手说道:「那个……深夜打扰,多有不便,在下这就告辞了,二位姑娘也早些安歇了吧。」 说罢,像有什么人在追他似的,慌慌张张的跑了。 「杜公子路上小心。」木棉目送他下了楼,看他身边跟着下人,便放心了。 等送走了杜涣,木棉才对木槿说道:「陛下今天遇刺了。」 「什么!」木槿吓了一大跳,「陛下受伤了吗?」 「没有大碍,就是腿伤復发了。」木棉回道。 「怎么会有刺客呢?我们的行踪不是隐藏的很好吗?」木槿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刺客是冲着沈大人的,陛下为救沈大人,和刺客交了手。」木棉解释道,「还好后来锦衣卫把刺客抓住了,没出什么大事。」 「是沈大人引来的?」木槿听后更气了,「他果然是个扫把星。」 「小声点,沈大人就在隔壁陪着陛下。」 木槿愣住了,「他在这里干什么,还想再拖累陛下吗?」 「木槿,你可知解铃还须繫铃人。」木棉说道,「陛下的心结,还需要沈大人来解。」 有沈嘉在身边陪着,萧翌一夜无梦,一觉睡到了天明。他看着窗外微亮的晨光,心道自己已有一年,没有睡得这般踏实了。 沈嘉一直担心着萧翌的腿,几乎一夜未眠。见萧翌醒来,他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了,腿还疼吗?」 「这次不像以前那么痛了。」萧翌如实的回答道。 「都怪我,明知你腿伤没好全,还邀你出门游玩。」沈嘉又是懊悔,又是内疚的说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安安心心待在客栈里。」 「现在知道后悔了?」萧翌笑了笑,他看见沈嘉眼下的黑眼圈,担心道,「长青,你没有休息好,今日还要去衙门吗?」 「微明,你是想让我留下来吗?」沈嘉闻言一扫刚才懊恼之色,立刻眉开眼笑起来。 第95页 萧翌内心翻了个白眼,就不该多问这句话,更不该心疼他。 可沈嘉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故意说道:「微明,我也很想陪陪你,可刺客一日不审问清楚,我一日不安心啊。」 「沈大人忙,还是别为我耽误公务了。」萧翌又开始了公事公办的口气。 沈嘉收敛了笑容,低头深情的看向萧翌,「你放心,我很快查清楚此事,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不用给我交代,你自己要小心。」萧翌叮嘱道,「他们一击不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要不,我派几名锦衣卫,暗中保护你。」 「那谁来保护你?」沈嘉问道。 萧翌笑道:「我的锦衣卫以一敌百,留下几人绰绰有余了。」 「好吧。」沈嘉也知衙门的捕快不成器,便同意了。他看了看时辰,「我去叫范大夫拔针,你再忍耐片刻。」 「好。」萧翌点头,目送他离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送礼物和海星的读者朋友们,谢谢!!! 第79章 如梦令(七) 折磨了一晚上的长针终于取出,萧翌刚缓一口气,就看见沈嘉端着托盘从门外走来。托盘上面摆放着早饭,一碗白粥,一碟青菜,十分的清淡。 「你昨天晚上就没吃饭,先吃点粥垫垫肚子。」沈嘉说着,将饭菜放在矮桌上,然后把桌子放在床上,扶萧翌起来用餐。 「我不饿,你吃吧。」萧翌将粥推到沈嘉那边,「你昨晚也没吃啊。」 沈嘉却皱眉道:「昨天我看木棉姑娘没给你留饭啊?」 「她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我吃没吃晚饭。」萧翌替木棉解释道。 「可木棉姑娘也没问你吃没吃啊?」沈嘉一语就抓住了重点。 「她看我受伤了,哪里顾得上问嘛。」 「是吗?」沈嘉满脸写着不相信,他问道,「你是不是又不好好吃晚饭了。」 这两次他请萧翌吃饭,都是在中午,的确没有看到萧翌晚上吃过饭。 萧翌则一脸无辜的盯着他,「怎么会,长青,你多想了。」 「我希望是我想多了。」沈嘉把筷子塞到萧翌手里,「快吃,看你吃完我再回衙门。」 萧翌心虚,只好老老实实用膳了。 范大夫此刻在门外还未走远,听到屋里的对话后,差点笑出声。现在的沈嘉变厉害了,恐怕以后陛下再也压不住他了。 而唯一能让陛下按时吃药,按时吃饭的人,终于诞生了。 当沈嘉回到衙门时,里面早就乱套了。底下的官员听说知府大人昨夜遇刺,大清早的一个个都跑来府衙了。沈嘉谢过了同僚的关心,叫来捕头上前答话,询问昨夜审问的情况。 「那几个小贼嘴硬的很,打了板子,上了夹刑,愣是没吐出一个字。」那名捕头一脸铁青的说道,「大人,小的无能,怕刑罚太重让他们死了,就先押回牢里了。」 「辛苦你了,张捕头。」沈嘉说道,「今日本官亲审,你去准备一下吧。」 沈嘉换上官服,来到关押犯人的牢房。之前威风凛凛的刺客,此时都被绑在刑架上,一个个垂头丧气,威风不再。沈嘉走上前仔细辨认了一番,终于从一张张被血污染的面孔中,找到了刺客的头领。 「你叫什么名字?」沈嘉问道。 「赵、赵晟。」刺客首领有气无力的答道。 「是谁派你来刺杀本官的?」 赵晟嘴角勾起一笑,「刺杀?什么刺杀?我就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看你穿着不错,想抢钱而已。」 沈嘉一听就知是假话,他明明听到刺客曾叫过自己「沈大人」三个字。 「强盗?」沈嘉上下打量着此人,「你武功不错,随身还藏着软剑,你说你是个普通强盗,骗谁呢?」 「大人,小人不敢说谎。」赵晟死鸭子嘴硬道,「要是早知您是知府大人,我肯定不会不长眼,去抢劫您。」 「你明明认出本官了。」 「大人您记错了吧。」 沈嘉又道:「在杭州,很少有人没见过本官吧。」 「黑灯瞎火的,没看清。」赵晟狡辩道,「再说了,我一个强盗,都是躲着官府的人走,从没近距离见过沈知府。」 「大人,这小子一句实话都不吐,不如用刑吧。」张捕头在旁建议道。 「本官一向不愿意刑讯逼供,一直在给你机会。」沈嘉看向刺客首领,「既然你不识好歹,那就用刑吧。 」 张捕头领命,拿着鞭子冲着赵晟挥了起来。 只听刑室里响起鞭子打到肉上的「啪啪」声,一鞭一鞭,挥得虎虎生威。然而赵晟也是个硬骨头,被打的这么狠,也没有听他惨叫出声。 沈嘉不喜欢这种血腥的场景,他转身离开刑房,出去透透气。 「沈大人。」正当沈嘉负手神游天外时,有人突然现身唤道。 「哦?」沈嘉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这人是萧翌派来保护他的锦衣卫。 来者一身布衣,满脸鬍子拉碴的,第一眼看上去不像是个绝顶高手,反而像乡下的农夫。 「这位大人,有何指教?」沈嘉用词十分客气。他知道皇帝身边的锦衣卫都是万里挑一的,哪敢凭外貌识人。 「沈大人客气了,在下尉晗明,任锦衣卫镇抚使。」尉晗明自我介绍道。 第96页 「原来是镇抚使大人,失敬失敬。」沈嘉肃然起敬,没想到萧翌竟然派了个从四品来保护自己。 他不过是个正四品知府,何德何能让镇抚使做自己的「护卫」啊? 尉晗明拱手道:「不敢不敢,陛下让属下保护大人,属下职责所在,当仁不让。」 沈嘉不放心的问道:「那陛下身边,谁人在护卫?」 「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尉晗明答道。 「你们的蒋指挥使,他不在陛下身边?」 「蒋指挥使和司礼监掌印陈公公坐镇京中,没有跟来。」 怪不得沈嘉只见到了木棉木槿两姐妹,原来陈公公他们被留在了京城。 正当沈嘉沉思之时,只听尉晗明又道:「沈大人,刚才我听到了里面的问话,您这样心软,是审不出结果的。」 沈嘉早知锦衣卫手段酷烈,但凡进了诏狱,无论是谁,都会乖乖招供。所以,锦衣卫在文臣的心里,是一个可怕的存在。 「不知尉大人有何指教?」沈嘉虚心求教道。 「大人如果信任我,不如让我去试一试。」尉晗明说道。他负责陛下的安危,陛下遇刺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报给蒋指挥使。要是他们没有拿到犯人的口供,蒋指挥使定会雷霆大怒的。 所以尉晗明才这般好心,愿意帮沈嘉一把。帮沈嘉审问犯人,就是在帮他自己。 沈嘉求之不得,带着尉晗明再次回到了刑室。张捕头他们都打累了,结果犯人还是没有交代。 「张捕头,你们先歇歇吧。」沈嘉说道,「这位是我的护卫尉晗明,让他来替你们审问吧。」 张捕头面露怀疑的看向尉晗明,他记得这个人,昨夜还是此人擒住了刺客。只是,现在的护卫都这般神通广大了吗,竟然还会审问犯人? 可下一刻,张捕头不再怀疑了。只见尉晗明拿着鞭子抽了几下,就听到了犯人的喊痛求饶声。 真是神乎其技啊。张捕头不由贊道:「沈大人,您的护卫真是厉害,从哪里招来的?」 沈嘉:「……」 第80章 如梦令(八) 锦衣卫的刑讯手段名不虚传,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刺客们全招供了。沈嘉翻看着厚厚的口供,得知这群人是被京城的大官僱佣的杀手,千里迢迢来杭州,专门来取沈嘉的性命。 至于幕后主使是谁,赵晟说他们也不知道僱主的名字。不过僱主出手阔绰,肯定是个高官。 事情的走向果然如萧翌和沈嘉二人所料,想杀沈嘉的人,是冲着变法来的。 沈嘉立马跑回客栈,将结果告知陛下。萧翌知道后无奈一笑,对沈嘉道:「看来,你是非回京城不可了。」 既然沈嘉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那么他再待在杭州,反而不安全。 不如让他重新入阁,在天子脚下,看谁敢再行刺杀之事。 沈嘉没想到,刺客竟然阴差阳错的帮助自己提前重回京城,他一时竟然想感谢那位刺杀他的大人物了。 「微明,那我师傅那里,会同意吗?」沈嘉又开始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程老毕竟是你的老师,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萧翌说道,「不过你回京后,也要注意点。」 「好吧。」沈嘉答应道,「我就勉为其难,装装样子,和你保持距离。」 「装装样子?」萧翌失笑道,「我什么时候跟你和好了?还装装样子?」 「我们没和好吗?」沈嘉一脸惊讶的望着萧翌,「没和好你救我干什么?」 「即便是寻常什么人,我也会救的。」 「是吗?我不管,就算和好了。」沈嘉无赖道。 萧翌又忍不住想翻白眼了,他反驳道:「你说了不算。」 「那怎样算?」沈嘉反问。 「我说了算。」萧翌牢牢的掌握主动权。什么时候他发话了,什么时候才算真的和好了。 沈嘉无语,果然是帝王霸权! 萧翌不再逗他,言归正传道:「至于那些刺客,交给锦衣卫带回京城审问。还有长青,你最近先别出门,待在衙门里为妙。」 「你又要赶我走吗?」沈嘉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我倒觉得,有凤来仪可比我的衙门安全多了,我那些衙役中看不中用,哪比得过锦衣卫大人。」 「你难道要在客栈办公吗?」萧翌笑道。 沈嘉灵机一动,提议道:「不如这样,陛下去衙门里住,那里没有闲杂人等,更安全些。」 虽然萧翌身边有锦衣卫暗中保护,但客栈迎来送往,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给锦衣卫的护卫工作带来了难度。再加上现在锦衣卫分为两拨人,一方要留在陛下身边,一方则要去保护沈嘉,人员减少了,则多了几分危险。 萧翌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问道:「我带了一大帮人,你后衙可住得下?」 一旦萧翌过去住,范大夫、木棉和木槿都要跟去,外加十几个锦衣卫。 「当然住得下。」沈嘉邀请道,「只不过后衙空了好久,也没认真布置过。微明,你可别嫌弃啊。」 「怎会?」萧翌同意道,「那宜早不宜迟,我们今日就搬过去。」 木棉和木槿收拾了一天,终于赶在天黑前将东西规整好,随主子去了府衙。沈嘉早已让人将后衙打扫了一遍,萧翌他们来了可直接入住。 第97页 萧翌是第一次来此,一下车就看到衙门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门口等着一个老僕,见萧翌等人来了,迎上去为他们引路。 穿过热闹的前堂,一到后衙却是一片冷寂,左右两侧都是空着的厢房。虽然已打扫干净,但一看就是久无人住的。 那老僕一边带路,一边偷偷打量着贵人。他心道此人气度不凡,衣着华丽,看上去像是高官,恐怕比沈知府的官职还要大呢。 一想到此,老僕更加诚惶诚恐,生怕得罪了萧翌等人。 然而萧翌则没想太多,他漫不经心的参观了一下沈嘉日常生活办公的地方,又随口问道:「沈大人呢?」 「沈知府突然有事,让老朽来此迎接贵客。」老僕人解释道,「沈大人让出自己的卧房,请贵客在此歇息。」 「那我可鸠占鹊巢了。」萧翌笑了笑,「对了,其他房间怎么都空着,衙门里没有人过来住吗?」 「其他大人们都有家室,不住衙门里。捕快有时候会住在偏院,那边和这里隔着墙,不会打扰您的。」老僕热情的说道,「这位大人,如有什么需要,您尽管说。沈知府说了,一定要招待好贵客。」 萧翌点点头,对老僕说:「目下没有什么需要的,行李我们自己收拾,不劳烦你了。」 「好说好说。」老僕笑眯眯道,「老朽就住在偏院,有事您叫我。」 老僕人离开后,木棉木槿就开始替主子铺床薰香,服侍主子休息。木槿一脸嫌弃的打量着四周,「主子,这里还不如有凤来仪呢,沈大人真够朴素的,一点也不懂享受。」 「沈大人可是两袖清风呢。」萧翌看着清冷的后衙,感嘆道。 「主人,您看这床硬邦邦的,可怎么睡啊?还有那桌子不是紫檀木的,茶器也不是景德镇的,怎么用啊。」 木棉见状笑道:「你啊,别抱怨了,快来干活。」 萧翌也笑了,轻轻用手敲了一下木槿的头,「我看是把你娇养惯了,挑三拣四的,将来要是嫁个穷小子,看你怎么办。」 「啊,主子您说什么呢?」木槿没心没肺的说道,「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待在宫里。」 萧翌闻言,和木棉对视了一眼。看来这个小丫头,还没有对杜涣动情呢。 等到了戌时,沈嘉才忙完回来。他一边进门,一边告罪道:「微明,抱歉抱歉,我来晚了。」 萧翌抬头看向他,「沈大人每日都这般忙碌吗?」 「是啊。」沈嘉用手帕擦了擦手,坐下来道,「还没吃饭吧,我专门让人下了面,很快就好了。」 萧翌瞬间瞭然道:「你是专门来盯着我吃饭的吗?」 「是啊。」沈嘉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以后你住在我眼皮子底下了,一日三餐,我都要盯着。」 萧翌没想到,他都做到皇帝了,还要被人像孩子一样管着。要知道,他爹当年都没有管过他的吃喝呢。 「面来了。」这时,老僕人端着两碗面进来,乐呵呵的说道,「沈知府爱吃面,老朽恰好是北方人,做面食最拿手了。贵客,您快尝尝我的手艺。」 「多谢了。」萧翌不好违背老人的好意,接过面吃了起来。 沈嘉看萧翌吃得好,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当年他留下这位老僕人,是留对了。 第81章 如梦令(九) 沈嘉和萧翌吃完饭,老僕收拾好碗筷便出去了。萧翌靠在椅子上对沈嘉道:「调任的圣旨很快会下来,你这边尽快做好交接,我给你半个月时间,可以吧?」 「不需要半个月,我会尽早完成的。」沈嘉现在归心似箭,哪里等得了半个月时间。 「我过两天就启程回京了。」萧翌说道,「恐怕你也蹭不上我的船,还是慢慢的交接吧。」 沈嘉的小心思被萧翌一语道破,只好作罢。他委委屈屈的拉住萧翌的衣袖,「那我们没几天相处的了?」 「到京城后,还怕没见面的机会吗?」萧翌真是搞不懂,沈嘉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粘人了,做这般小儿女姿态。 「好吧。」沈嘉只能认命,「那微明,你早点歇息。」 「好。」 沈嘉站起来,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犹豫道:「那个,孤枕难眠,要不我们……挤一挤?」 萧翌抬眼看他,义正言辞道:「不,我拒绝,你去书房睡。」 沈嘉走过来拉拉萧翌袖子,「微明,你真是狠心。」 「不送!」萧翌起身抽出自己的袖子,顺便把沈嘉推出了房门。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沈嘉:「……」 可怜的沈嘉只能去书房睡一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伸伸胳膊,感觉睡的不太舒服。果然是床睡久了,打地铺就不习惯了。 沈嘉伸着懒腰走出书房,刚出门就被吓了一跳,本来还有些睡意未散,这下全都醒了。 只见院子里跪着一群人,一个个腰板挺直,目视前方,一脸肃杀。沈嘉定眼一看,里面还有尉晗明,看来这些人就是萧翌带来的锦衣卫。 沈嘉走过去忙问道:「怎么都跪着?快起来,快起来。」 跪着的锦衣卫无一人搭理他,沈嘉只好绕到后面,轻声问尉晗明,「怎么了?」 「指挥使来了。」尉晗明简短干脆的答道。 「蒋指挥使?」沈嘉愣了,「何时来的?」 第98页 「刚来不久,现在在房内和陛下说话。」 「哦。」沈嘉若有所思的看向卧房,心道蒋指挥使的动作够快的。陛下刚遇刺没几天,他就从京城快马加鞭赶来了。 此刻在卧房中,蒋指挥使单膝跪地,面对萧翌一脸自责道:「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师傅免礼。」萧翌扶起蒋骥,「朕无事,还劳你跑这一趟。」 「臣得知陛下遇刺,心中焦急,哪能不亲自过来。」蒋骥说道,「见陛下无事,臣就放心了。」 「你也别罚那些孩子们了,不怪他们,是朕不让他们跟着的。」 蒋骥却坚持要罚,「陛下不可骄纵他们,他们身为陛下近卫,竟然让主子遇险,就是他们的失职。」 「罢了,你的人,随你处置。」萧翌转而说道,「既然你来了,就替朕办两件事。」 「请陛下吩咐。」 「第一,遣人秘密将刺客押送到京城诏狱,严加审问。」 「臣遵旨。」 「第二件事,派人日夜保护沈嘉,直到他安全离开杭州,回到京城。」 蒋骥听后愣了一下,「陛下已决定让沈大人回京了?」 「正是。」萧翌微微点头,「朕已传回书信,让陈公公和内阁拟旨了。」 等谈话结束后,蒋骥一脸铁青的从屋内出来。他走过跪着的锦衣卫身边,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直出门了。 沈嘉见他走了,赶忙跑去卧房。他敲了敲门,听见萧翌说了声「进」,才推门而入。 「我刚刚看见蒋指挥使了。」沈嘉坐下后问道,「你叫他来的?」 「他自己来的。」萧翌无奈道,「看来我待不了两三天了,今晚就要走。」 「这么急。」沈嘉的眼中露出不舍之情。 「我让蒋骥给你留几个护卫,你去挑一挑吧。」 「不用那么多,我觉得有一个就够了。」沈嘉心中早有人选,脱口而出道,「我看尉镇抚使就不错。」 「你说尉晗明啊,他武功不错,你还挺会挑的。」萧翌一挥手,大方的说道,「给你了。」 沈嘉拱手道:「多谢陛下。还有一事,恳求陛下,院子里的人,让他们起来吧。」 「不是朕罚他们,是他们的头儿罚的。」萧翌解释道,「我师傅的面子,不能不给。」 「啧,蒋指挥使还真是御下有方。」沈嘉啧啧道,「没想到锦衣卫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规矩如此严苛。」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师傅要在锦衣卫中立威嘛。」萧翌淡淡的说道,「等他罚过,朕回京后再赏,才显得朕仁厚。」 沈嘉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惊讶的看向萧翌,原来真正御下有方的人在这里啊。 果然是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由于陛下急着回京,木棉和木槿又开始忙碌了。她们把昨晚刚摆出来的物件一个个又放了回去,点清完一切行李后,已到中午了。 木棉和木槿正准备去偏院用饭,突然看见杜公子带着下人,闯入了后衙。 「木槿姑娘,木棉姑娘。」杜涣一眼就看见了她们姐妹俩,乐呵呵的跑过去,「我去有凤来仪找你们,结果掌柜的说,你们搬走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府衙?」木槿俏皮的问道。 「我猜沈兄肯定知道,赶忙过来问他。结果沈兄说你们就在后衙,可不巧了吗?」杜涣颇为得意的说道。 木槿和木棉相视一笑,木槿又问道:「你又来找我们做什么?」 「那晚你说杭州的鱼虾好吃,我、我又让厨子做好,给你带来尝尝。」 杜涣说罢,从小厮手中提过饭盒,献宝似的打开了盖子,让木槿闻一闻。 木槿看着精緻可口的菜餚,接过了饭盒后谢道:「正好我们还没吃饭,杜公子有心,给我们加了两道菜。」 「好好。」杜涣见美人满意,顿觉没白忙活,殷勤的说道,「木槿,可要趁热吃,多吃点。若是喜欢,我明天再来送。」 「明天我就走了。」木槿说道。 「这就……走了?」杜涣一脸失落,仿佛不敢置信。 木槿却没有那么多的离愁,她没心没肺的说道:「是啊,多谢杜公子这些日子的款待。等杜公子有机会来京城,我一定回请你一次。」 蒋骥将陛下交代的事情办妥后,已到了傍晚。他回到院中,看见跪了一天的下属,拉着个脸训道:「反省了一天,想清楚了吗?」 「属下知错。」所有锦衣卫低着头,不敢直视指挥使。 「不要以为主子好说话,就偷懒耍滑。主子仁慈不罚你们,我罚。」蒋骥的目光一个个扫过跪着的人,「若有下次,就不单单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锦衣卫一个个冷汗直流,异口同声道:「属下不敢。」 「起来吧。」蒋骥终于放过了他们,「尉晗明留下保护沈大人,其余人,回京。」 第82章 阮郎归(一) 已是三月,京城的春风依旧凛冽,吹在人的脸上涩涩发疼。然而对于重游故地的沈嘉来说,这点小风还吹不散他的热情。他不顾寒冷,从马车中探出头去,看着热闹又陌生的街道,听着路边行人说着动听又熟悉的方言。 等马车到了他以前住的小院时,伪装成车夫的尉晗明对沈嘉拱手道:「沈大人,那我便回去了。」 第99页 「这段时间多谢你保护我。」沈嘉真诚的说道。 尉晗明展颜一笑,「跟大人相处很有意思,以后或许还有机会共事呢。沈大人,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沈嘉也拱手道。他望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推开大门,便见范大夫正在厅中等他呢。 「长青,你回来了,吃午饭了吗?」范大夫的口吻不像是对久不归家的游子说的,仿佛他刚刚和沈嘉见过面似的。 「路上吃过了。」沈嘉放下了行李,打量着家里摆设,「京城的变化很大啊,家里倒什么都没变。」 「你把宅子交给我打理,我当然要维护好了。」范大夫现在几乎常住宫里,不过有时候也会回来,在这里待上几天。 「多谢了,范兄。」沈嘉拿着行李,轻车熟路的回到自己的卧房,开始收拾整理。 范大夫倚在门口,闲闲的问道:「你不去见陛下吗?」 「当然要去。」沈嘉一边忙着手中的活,一边说道,「不过得等明天早上了。」 「呦,你现在不急了?」范大夫笑道,「不知是谁之前像狗皮膏药似的,一时三刻都不想离开陛下身边。」 沈嘉闻言,嘆了一口气,「此一时,彼一时。杭州没有人认识陛下,京城却有师傅和百官盯着。我要是再频频往宫内跑,陛下该不高兴了。」 果然是有人从中作梗,要拆散他们俩。范大夫瞭然道:「陛下思虑周全,其实从去年开始,京城中流言蜚语不断,确实该谨慎些。」 「怎么了?」沈嘉身处外地,虽然有邸报可以让他掌握京中动态,但流言和小道消息,是不会登在邸报上的。 「还不是夔王捣的鬼嘛。」范大夫将他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沈嘉,「夔王自从被陛下软禁在府邸后,就心生怨恨。有人听到他在府中乱喊乱叫,大骂陛下,说什么『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还说陛下忘恩负义,不守诺言。」 沈嘉闻言一愣,他没想到萧竖此人如此无赖。他急忙问道:「陛下知道了吗?」 「或许知道了吧,毕竟锦衣卫无所不知。」范大夫说道,「可陛下没有说什么,任由夔王胡言乱语。」 可沈嘉却想起了之前萧翌说过的话,当年正是夔王鼓动他造反,甚至帮他暗中买兵买甲,联络各方。 难道他们兄弟之间定了什么约定,难道萧翌真的有负自己的弟弟? 沈嘉心中着急,放下了收拾一半的行囊,对范大夫说:「我要进宫。」 「不是说明天去?」 「等不及了。」沈嘉说着就要出去。 范大夫急忙堵在门口,拦住了他,「你别冲动,不过是些流言蜚语,你难道要进宫去质问陛下?」 「我只是担心他,想看看他好不好。」沈嘉说道,「陛下其实对他这个弟弟是有亲情的,现在夔王如此中伤陛下,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你还真懂他的心。」范大夫后退一步,不再阻拦,「罢了,你去吧,我也知道劝不了你。」 沈嘉领了牙牌,匆匆赶去宫中。时隔一年,他又一次看到熟悉的红墙绿瓦,以及华丽又威严的养心殿了。 当陈公公将沈嘉求见的消息报进去后,皇帝的表情果然有些微妙。 「他今日才回京吧?」萧翌掐指算了算,他其实一直在关注沈嘉的动态,知道他何日启程,何时将至。 「是。」陈公公低眉回话,「外官入京先觐见陛下,也是应该的。」 萧翌抬头看了眼陈尽忠,这话说的恐怕他自己都不信。 然而陈公公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虚话被陛下看透,他早已经通过木棉,知道在杭州发生的一切了。 什么叫「藕断丝连」,说的就是这二位。没有人比陈公公更懂皇帝的心思了。 萧翌终究还是见了沈嘉,他现在对沈嘉此人,是毫无对策了。 沈嘉恭恭敬敬的跪地叩谢皇恩,问候陛下圣躬安否,说了些表面上的官话。萧翌照本宣科答过后,才让养心殿的奴才们都退下了。 等外人都走了,萧翌起身拉起沈嘉,「你离开时,百姓没送你万民伞吗?」 那是在杭州苏堤漫步时,二人说的玩笑话。没想到时隔半月,萧翌还记得。 沈嘉微微一笑,「还真送了。」 「看来沈大人在杭州深得民心,如今把你调走,不知有多少百姓埋怨朕呢。」 「我给百姓们说了,陛下让我去京城是为了造福更多百姓,他们都很理解。」沈嘉答道,「而且他们听说我升官了,比我自己还高兴呢。」 萧翌明白,这说明沈嘉真的是个好官,他心中有些许骄傲,毕竟沈嘉是他发现并栽培出来的。 「对了,杜兄还让我带点东西,替他送给木槿姑娘。」沈嘉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交给萧翌手上。 「他有心了。」萧翌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簪子。 这根簪子用白玉雕琢,上面雕刻的白色木槿花精緻漂亮,一看就是专门找工匠订做的。 「他是认真的。」沈嘉也说道,「为了找做簪子的羊脂玉,他可跑了不少地方,后来又请杭州最好的玉雕师傅,细细雕刻十日才好。」 「好看是好看,不过也太老套了吧。」萧翌评价道,「定情信物永远都是什么簪子啊,玉佩啊,玉镯啊,没有一点新意。」 第100页 沈嘉不由自主摸摸自己怀里的玉佩,心道你也知道玉佩是定情用的,还把它当做饭钱随意送? 此时此刻,沈嘉开始怀疑,当初萧翌送他玉佩,真的只为抵一顿饭吗? 萧翌合起了盒子,放到桌上,「东西朕会带到的。」 沈嘉见萧翌心情不错,也放下心。他没再提起夔王那些糟心事,反倒是萧翌说起了他的另一个弟弟,肃王殿下。 「四弟听说你回来了,还挺高兴。前两天跑来找朕,想请你去做他的讲学。」 「我只是个讲习,程阁老才配做讲学师傅。」 「你师傅早就不讲了。」萧翌说道,「自从你走后,因新政琐事繁忙,程老推了弘文馆的差事。目前只有几名翰林院的大儒,在给四弟上课。」 沈嘉知道那几位大儒,他们讲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讲的都比较迂腐。肃王将来要继承皇位的,可不能被腐儒带偏了啊。 「那好吧,我去。」沈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 萧翌一笑,「甚好。你待会就去弘文馆见见四弟,他真的很想你。」 第83章 阮郎归(二) 沈嘉从养心殿出来后,抬脚便朝文华殿方向走,当他走进弘文馆时,听里面还在上课。沈嘉偷偷从窗户外向里望去,见讲习的官员摇头晃脑的在讲解《大学》,而肃王一脸认真的跟着老师学习。 等一堂课上完,讲习官员离开后,肃王才发现站在门口的沈嘉。 「沈学士。」肃王起身,他还用的是旧称。 「臣现在不是学士了。」沈嘉朝肃王拱手道,「臣今日进京,才面过圣。听陛下说肃王在此,特来看看。」 「沈、沈大人请坐。」肃王磕磕绊绊道,「我、甚是想念沈大人,很想让沈大人再为我讲解四书五经。我向皇兄说,希望沈大人能做我的师傅,不知……不知……」 肃王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脸一下子变红了。 果然还是那个乖巧内向的小孩啊。沈嘉见状笑了笑,这么久没见,他发现肃王个子长高了,性格却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不善言辞,说几句话就爱脸红的孩子。 沈嘉不再逗他,直言道:「殿下想让臣做主讲,臣自然愿意。」 「真的吗?」肃王闻言眼睛一亮,惊喜的看着沈嘉,「皇兄还说你恐怕不大愿意,让我、让我……撒撒娇。」 「噗——」沈嘉赶忙捂嘴,他真服了萧翌,连撒娇这样的损招也说得出来? 然而沈嘉知道,肃王根本不是个会撒娇的人,所以萧翌便提前向他说了此事。 见沈嘉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肃王又手足无措了,「我……我说错话了?」 「没有没有。」沈嘉摆手道,「是臣失礼,殿下勿怪。」 「无妨。」肃王小心翼翼的看着沈嘉,「那我,能叫您一声师傅吗?」 这个称唿过于亲密,沈嘉知道不是每个主讲都能被肃王唤一声「师傅」的。他略带迟疑的问道:「殿下您真要拜我为师?」 「当然。」肃王点点头,「在弘文馆,我和沈师傅最投缘了。是不是沈师傅嫌我愚钝,不想收我?」 「哪里哪里,殿下明明天资聪慧。只是……」沈嘉为难的看了眼肃王,「只是,这于礼不……」 然而后半句话被沈嘉吞进了肚子里,他一瞅见肃王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好吧好吧,我收下你。」沈嘉现在不得不承认他错了,谁说不善言辞的人不会撒娇?明明眼神撒娇最为致命。肃王什么都不用说,光看到他的眼眶充满泪水,沈嘉就要丢盔弃甲了。 看来,还是萧翌最了解自己的弟弟,也最了解沈嘉。 听沈嘉答应了,肃王一下子又笑了出来,急忙起身朝沈嘉一拜,「师傅!」 「殿下免礼。」沈嘉虚扶了一把肃王,「殿下,私下可叫我师傅,明面上,还是叫官称吧。」 「是。」肃王微微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就这样,沈嘉莫名其妙的收了一个徒弟。等他离开弘文馆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萧翌耍了。 说什么做肃王的讲学,结果现在却变成了师傅。看来萧翌是故意说了一半,瞒了一半,就等他上钩呢。 可惜现在学生也收了,拜师礼也受了,沈嘉已是无法反悔,只能认栽。 想到此,沈嘉无奈的摇摇头,又去了内阁,去见自己的师傅了。 内阁和一年前并无大的变化,里面忙碌的官员也都是熟面孔。那些小吏见沈嘉回来了,一个个都沖他打招唿。他们都明白,沈嘉这次回京,肯定会再次入阁。 沈嘉和他们寒暄几句,便去见程阁老了。他走进阁老办公的书房,才发现韩昌也在此。 「长青,你来了。」韩昌含笑道。 沈嘉沖他们拱手道:「恩师,韩兄。」 「长青来了。」程阁老从公文中抬起头,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沈嘉细细打量了几眼师傅,发现程阁老头上白髮又增加了许多,看来变法进展的确不顺,让老师操碎了心。 「既然恩师和长青有话说,学生先告辞了。」韩昌很有眼色的退下,临走时沖沈嘉挤挤眼。 沈嘉见状一脸莫名,又听程阁老说:「长青,你这一年在杭州干得不错。此次外察,你评为上等,陛下调你回来,理所应当。」 第101页 「恩师谬赞了。」沈嘉低着头,一直在做小伏低。他可真不敢以为,程阁老是在夸自己呢。 果然,程阁老话锋一转,语气不善道:「其实陛下调你重回内阁,我是反对的。要不是听说你在杭州遇险,老夫真心希望你能在地方上多歷练几年,再回来。」 沈嘉的心瞬间低沉下去,他闷闷道:「是。」 「这次你遇刺,全因你自己不懂藏拙,肆意妄为所致。」程阁老批评道,「朝廷还没有发布明令说要推行『除冗滥』,你却在杭州说漏了嘴。你可知你无意中的一言传回京城,给陛下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吗?」 「可是,『除冗滥』早晚要推行的。」沈嘉不服道。 「看来不是说漏嘴,你是故意的?」程阁老满脸失望,「长青,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和百官对着干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沈嘉说道,「若您不愿,就让学生去做这得罪人的事吧。」 「放肆!」程阁老一拍桌子,「你以为老夫是缩头乌龟吗?你以为推行『除冗滥』后,老夫能独善其身吗?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乎整个朝堂。陛下都无法做出决断,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般大言不惭!」 「学生觉得,若一直畏手畏脚,如何能变法成功?」沈嘉负气道,「既如此,还不如不干了。」 程阁老气得抬起一只手,怒指沈嘉:「你不是我的学生,你现在翅膀硬了,傍上皇帝了,敢和我叫板了?」 「什么傍上皇帝?」沈嘉瞬间感到头皮发麻,他讷讷道,「我没有,我和他是、是真心的。」 「你说是真心,别人就会信吗?」程阁老冷笑一声,「人们只会认为你贪图荣华富贵,谗言媚上,不惜做出这般……丢人之事,你还好意思说是什么读书人?」 程阁老的语气非常不屑,沈嘉听后只觉得心如刀绞,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萧翌会拒绝自己。原来两个男子相恋,比他想像中还要难。 况且,他们之间有着君臣关系,受到三纲五常的束缚。一君一臣,想要正大光明的在一起,更是难上加难。 作者有话说: 《清嘉录》今天上今日必读啦!!!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84章 阮郎归(三) 沈嘉和程阁老重逢后的第一面便不欢而散了,他神情郁郁的从里面走了出来。韩昌最会察言观色,见状上前关切问道:「长青,怎么了,被老师说了?」 沈嘉只是点点头,没有心情说话。 「恩师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骂你,是为你好。」韩昌拍了拍他的肩膀,劝解道。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沈嘉嘆了口气,但程阁老的这种「好」,他并不想要。 韩昌也暗嘆一口气,随后搭着沈嘉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向外走去。韩昌一边走,一边转移话题道:「听说你今日回来,我和黎大人一起订了桌酒菜,替你接风洗尘。长青,你心放宽点,吃顿酒,把烦恼都忘了。」 「你们这……太客气了吧。」沈嘉不好意思道,「让你们破费了。」 「一顿酒饭不算什么,我们都一年没见面了,可不得好好叙一叙旧。」韩昌说着,便拉着沈嘉直奔饭馆而去。 而此时,萧翌刚用罢晚膳,在木棉的服侍下净手后,便坐在靠榻上,喝点浓茶,再用点餐后甜点。 木槿和太监们将剩下的饭菜端走,萧翌看书房内只剩木棉一人,便将她叫到身边,递给她一个精緻的盒子。 木棉打开一看,是一支精緻的玉簪。 「陛下,这是……」木棉不明所以,疑惑的望着萧翌。 「这支簪子是杜涣托沈嘉带进宫,送给木槿的。」萧翌淡淡的说道,「你是她姐姐,替朕给她吧。」 「是。」木棉收下盒子,放在袖中。 「木棉,」萧翌漫不经心的问道,「杜涣此人,你怎么看?」 木棉虽然和杜涣没有见过几面,但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判断道:「杜公子人品贵重,是个可託付终身的良人。」 「人品贵重……」萧翌把玩着手中流珠,低声说道,「朕倒不在意他的人品家世,重点是他是不是真心喜欢木槿,还有木槿的心意到底如何?这件事只能你这个做姐姐的,替朕问问了。」 木棉心下感动,看来陛下对木槿的婚事,非常上心了。 「若妹妹和杜公子两情相悦,陛下会给他们赐婚吗?」木棉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当然了。」萧翌抬眼看向木棉,「我知道,你担心木槿的出身,怕她被婆家看不起。」 木棉点点头,「奴婢姐妹是犯官之后,蒙我家小姐不弃,一直把我们姐妹带在身边,这才能跟着进入秦王府。」 萧翌自然早就知道了木棉木槿的身世,他淡淡道:「你父亲犯事时,你们姐妹还小,什么都不懂。稚子何辜,不要再妄自菲薄了。先皇后给你们重取了名字,就是希望你们抛去过往,重头开始。」 木棉闻言,含在眼中的泪水差点掉落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微微躬身道:「多谢陛下,若不是陛下照顾我们姐妹,我们也无法进入皇宫,在陛下身边伺候。」 「你们姐妹是先皇后的陪嫁,我自然要照顾好你们。」萧翌与亡妻谈不上恩爱,最多算是相敬如宾。二人因父母之命,十几岁时就成亲了。可那时萧翌常年在外带兵,和妻子聚少离多,两人也没培养出什么感情。 第102页 直到后来萧翌被封为秦王,前往秦州,终于不用打仗了。他本以为可以有很多时间陪在妻子身边,可惜二人的好日子没过几天,王妃到了西北后因水土不服,年纪轻轻的便走了。 萧翌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亡妻,于是对亡妻带来的人格外关照。木棉和木槿两姐妹那时候孤苦无依,他便一直将她们带在身边,并将她们从西北带到了京城。 「等木槿出嫁,我给她备上十里红妆,绝不让她被杜家瞧不起。」萧翌笑道,「至于你,若你有一天遇到了有缘人,我也会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木棉却笑道:「世界上最难得的事,莫过于两情相悦。妹妹有缘能遇到杜公子,一起白首到老,再好不过了。至于奴婢,不敢奢求。」 萧翌想到了自己和沈嘉,他淡淡嘆息道:「是啊,两情相悦是多么的难得。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 只是,他和沈嘉的缘分,到底能有多深呢? 怕只怕,有缘无分。 另一边,沈嘉和韩昌、黎元裴已酒过三巡,三人正喝到兴头上呢。 「沈兄啊,去年我送你离开时,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黎元裴端着酒杯,半醉半醒的说道,「可我没想到,你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回来了。」 沈嘉也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还得多谢那位刺杀的我刺客呢。」 「长青,听说你遇刺,我和恩师都吓了一跳。」韩昌一脸担忧的说道,「最后刺客招了吗?到底是何人指使的?」 「刺客只说是京城的大官,到底是谁,我并不清楚。」沈嘉含含煳煳的说道,「总归不就是那些保守派,不想看我们变法成功嘛。」 刺客被押入诏狱是秘密,沈嘉虽然半醉着,却不敢透露半分内幕。 「沈兄,虽说京城乃天子脚下,但你也要当心啊。」黎大人拍着沈嘉的肩膀说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一看就喝多了。 沈嘉怕他坐不稳,连忙扶了他一把,笑了笑道:「多谢黎兄关心,我想那背后主使之人,还没有这么大的胆。」 再说,沈嘉相信萧翌,他不会看着自己身陷险境,定会派锦衣卫暗中保护的。 「那就好,那就好。」黎大人又望向韩昌,迷迷煳煳道,「韩阁老,你也是啊,多、多保重。」 说完,他就趴在桌子上,唿唿大睡去了。 而韩昌此时若有所思的盯着手中酒杯,他皱眉道:「保守派真是过分,他们在朝堂之上辩不过我们,竟想暗中杀害变法大臣。就连你这种远离京城的官员,都要受无妄之灾。可恨,可恨啊!」 沈嘉望向韩昌,见他一脸愤恨,担心道:「我在杭州尚且被人盯着,你和师傅在京城,想必是举步维艰。」 「恩师乃首辅,他们不敢动。再说,陛下的态度明确,一直坚定的站在我们这边。」韩昌有些犹豫的说道,「只不过,你在杭州说出裁撤官员一事,让那些人按耐不住了。」 「韩兄也不同意『除冗滥』吗?」沈嘉问道。 韩昌纠结片刻,迟疑道:「我知道『除冗滥』是为国为民的大计,只是我并无那种魄力,不敢担那种风险。除非……」 「除非什么?」沈嘉追问道。 「除非,陛下能够坚定的站在我们这边,『除冗滥』才能真正施行下去。」 可萧翌的态度模稜两可,再加上程阁老的阻挠,简直是困难重重。 「如果陛下同意了呢?」沈嘉假设道,「有一天,陛下坚决的站在我们这边了,韩兄,你会愿意放手一搏?」 「当然。」韩昌笑了笑,「此等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我当仁不让。只是,长青你有把握说服陛下?」 韩昌也曾向陛下上过密折,委婉的表态支持「除冗滥」,然而陛下并无回应。 沈嘉嘆了一口气,「说实话,并无多少把握,不过我总要试一试的。」 「好。」韩昌端起酒杯,和沈嘉一碰,「那祝你,马到成功。」 二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第85章 阮郎归(四) 当晚宵禁之前,韩昌的家僕将喝得半醉的沈嘉送到他的府邸。范大夫扶着步伐不稳的沈嘉去房里,他一边给沈嘉煮醒酒茶,一边嫌弃道:「你不是进宫去了吗,怎么又去喝酒了?」 「韩兄和黎兄给我接风,不得不去。」沈嘉半倚在椅子上,他虽然酒量见长,但还是拼不过韩昌千杯不醉的海量。 范大夫不关心他们同僚聚会,他只关心一件事,于是急忙问道:「见到陛下了吗,怎么说?」 「没问。」沈嘉不好意思道,「我没敢问。」 「那你去干什么。」范大夫翻翻白眼,看来沈嘉是为了能进宫见萧翌,自己给自己找个藉口罢了。 沈嘉却想起了程阁老的话,他声音低落的问道:「范兄,你看我是那种,贪图名利,媚上之人吗?」 范大夫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递给他煮好的醒酒茶,「你怎么会这样想?」 沈嘉捧着茶,闷闷不乐道:「我师傅是这样说的。」 原来是程老古董啊。范大夫内心翻了个白眼,「你别听你师傅胡说八道,我知道你的品性,何必理会他人言论。」 「何必理会他人言论?」沈嘉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哀伤,「真的可以不理吗?」 「长青,你怎么了?」范大夫反问道,「难道你要放弃陛下,和他彻底一刀两断了?」 第103页 「不,我不想。」沈嘉被戳到了心尖,一下子激动起来,「你说得对,何必在乎世俗的看法,我只求问心无愧。」 范大夫满意的点点头,虽然最初的时候,他不看好萧翌和沈嘉的爱情,但经歷了这么多事,他已然接受这种断袖之情,真心实意的希望他们二人一直在一起。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木棉伺候陛下入睡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时木槿正坐在妆檯前卸妆,她看姐姐回来,奇怪道:「姐,你不守夜?」 「我和别人换了。」木棉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给你的。」 「什么啊?」木槿好奇的接过来,打开一看,惊喜道,「好漂亮的簪子。」 「有人送你的。」 「送我的?是谁啊?」木槿左思右想,没想出谁会送自己簪子。 木棉见妹妹想了半天没有猜出来,于是公布答案:「是杜公子。」 「杜公子,怎么可能?」木槿满脸写着不敢相信,「他不是在杭州吗?」 木棉解释道:「杜公子托沈大人带进宫的,陛下让我交给你。」 「陛下和沈大人也知道了?」木槿的脸红了红,心道杜涣这个傻子,为什么送个礼,还要经那么多人的手? 「杜公子送你簪子,你懂他的意思吗?」木棉知道自己的妹妹在感情方面缺根筋,于是直言道,「簪子乃定情之物,你想嫁给杜公子吗?」 木槿果然一脸茫然,摇头道:「我没想过嫁人,我只想一辈子待在陛下和姐姐的身边。」 「你早已及笄了,是时候谈婚论嫁了。」木棉摸了摸妹妹的发顶,「杜公子这人不错,对你也好,你能嫁他,也是不错的归宿。」 木槿拽住木棉的衣袖忙问道:「那姐姐呢,姐姐你也要嫁人吗?」 「姐姐不知道。」木棉说道,「若没有遇到有缘之人,我情愿孤老宫中,待在陛下身边,守着他一辈子。」 哪怕没有名分,哪怕只是个宫女。能守在他身边,她已满足。 因为,天下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 木槿仿佛听懂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懂。她懵懂的坐在镜子前,看着姐姐取出玉簪,轻轻的插在自己的髮髻上。 白色的木槿花栩栩如生,在发间绽放着洁白的光芒。 第二天,木棉和木槿悄声进入陛下寝宫,伺候萧翌起床。当木棉替萧翌梳头时,他看见一旁端着发冠的木槿,头上插着一支洁白通透的玉簪。 见陛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髮髻上,木槿的脸突然变得通红,急忙羞涩的低下头去。 萧翌见状,和镜中给他梳头的木棉相视一笑。看来,他已经不用再问木槿的心意了。 沈嘉重登内阁,并重掌了户部,一下子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所有人都明白,这时陛下叫回沈嘉,必是为了新政。再加上之前沈嘉在杭州提到过有关「除冗滥」的言论,一些官员已经开始担忧了。看来,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消息已泄漏,越拖则越陷入被动。然而这件事对萧翌来说,却有些骑虎难下。他本想将「除冗滥」一事徐徐图之,现在却因沈嘉的打草惊蛇,不得不提前了。 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萧翌频频召集内阁三位阁老来御前议事,对于「除冗滥」,沈嘉和韩昌都表示支持,唯有程阁老坚决反对,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等韩昌和程阁老走后,萧翌单独留下了沈嘉,「你师傅不同意,可现在不得不推行了。」 「他不同意就不同意呗。」沈嘉心底有些得意,他本以为萧翌这关难过,没想到如今萧翌反而比自己还要着急。 「都怪你,大嘴巴什么都往外说。」萧翌狠狠瞪了他一眼,「现在内阁意见不齐,怎么往下推?」 「我来,我来。」沈嘉拍拍胸脯,「我闯的祸,我来收拾。微明你放心,我肯定能帮你推行下去。」 「大胆,竟敢直唿朕的名讳。」萧翌心道这人真是无法无天了,也不看看是在哪里,养心殿内也敢放肆? 可沈嘉现在是彻底放飞自我了,他嬉皮笑脸道:「我就要叫,微明,微明,微明微明微明!」 萧翌:「……」 萧翌着急,沈嘉和韩昌自然要为君分忧,他俩私下也商量过无数次,两人轮番去和恩师辩论。最后,程阁老终于退了一步,表示不干涉、不参与、不反对。 沈嘉立马告知陛下,萧翌得知后也松了口气。至少,程阁老不会明面上表示反对,这对他们已算是最大的支持了。 就在变法的关键时刻,有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驶入京城城门。赶马车的马夫到处向人打探沈阁老的府邸,问了好多人后,终于在一条小小胡同里,找到了沈府。 作者有话说: 那个,长佩昨日维护,每位用户送了100海星补偿。 你们懂我的意思吗?只要海星够多,我这周就日更!!! 第86章 阮郎归(五) 由于胡同太窄太小,两匹马拉的豪华马车无法进去,马车内的贵公子不得不徒步前行。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狭小的胡同,不由感嘆道:「谁能想到,这会是堂堂阁老住的地方?」 「少爷,到了。」小厮上前敲了敲门,「有人吗?」 等了好久,范大夫伸着懒腰前来开门。刚打开门,范大夫一脸震惊的看着来者,不可置信的揉揉眼睛,「杜兄?」 第104页 「范兄。」杜涣拱拱手,一脸笑意,「沈兄在吗?」 「他上朝去了。」范大夫侧过身,「进来说话吧。」 「好,好。」杜涣看屋内狭小,容不下太多人,于是对身后小厮道,「你们去胡同外面等我吧。」 范大夫为他泡了一壶茶,问杜涣道:「你怎么来京城了?」 杜涣乐呵呵道:「我对父亲说,想再试一次春闱。于是父亲同意我来京师国子监读书了。」 范大夫不由在内心诽谤,你到底是来求学的,还是来求妻的?距离下一次科举,还有两年好吗? 可杜涣听不到范大夫的心声,他喝着茶打量着房间,诧异道:「你和沈兄住这里?才两间房啊,而且院子也太小了吧,家里连个下人都没有吗?」 范大夫皮笑肉不笑道:「我们穷,不比杜家财大气粗。你也知道,本朝官员的俸禄没有多少。」 即便是阁老,没有外官的孝敬,想要过上杜涣那般富贵日子,根本不可能。 「这么看,做官啊,还不如经商。」 「那你继续经商去?」范大夫巴不得他赶快走。 「不不不,我们世代经商,难得出了我这个读书人。」杜涣说道,「我不求做什么大官,只求考上进士,光耀门楣。」 范大夫十分理解杜家的心情,毕竟士农工商,商户排在最后。虽然赚钱多,但还是脱离不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世俗观念。于是商人们会精心培养后代,希望能出一个读书人。 「杜兄啊,你来京城,打算住哪?」范大夫问道,「总不能一直住客栈吧。」 「除了客栈,还能住哪?」杜涣反问道。 「租房啊。」范大夫说道,「你在国子监附近找找,打听打听有没有空闲的房屋,租上两年的房钱,比你在客栈花的少很多。」 「客栈也花不了很多钱吧。」杜涣傻傻的说道。 范大夫一愣,是他多嘴了,他就不该替富人操心银子问题。有钱人,让他们浪费去吧。 范大夫和杜涣尴尬的坐了一会儿,杜涣左看右看,终于忍不住道:「范兄,你知道萧兄的府邸在何处吗?」 原来他来此找沈嘉是假,打听萧翌是真。范大夫很想指着皇城方向告诉他,就在皇宫里,你有勇气进去就能见到心上人。 可惜范大夫也没勇气戳穿萧翌的身份,只好含含煳煳的说道:「我不知道,你找他有事吗?」 「倒也没事,我、我……」杜涣尴尬的挠挠头,「我只是有件礼物,想送给木槿姑娘。」 果然如此啊。范大夫笑了笑,「你想见木槿姑娘恐怕有点难,萧家名门望族,规矩多,木槿姑娘哪能随随便便见外男呢。」 杜涣闻言一下子脸掉下来了,他皱眉道:「我也看出来萧兄身份贵重,没想到他家规矩这么多。」 看来,即使他说服父亲来到了京城,也很难见到木槿一面。 「你想送什么礼物,不如交给我,我替你带给木槿姑娘。」范大夫打包票道,「我是他家的大夫,去看诊时可以入内院的。」 「那麻烦你了,多谢。」杜涣笑嘻嘻的拿出一个盒子,慎重的交给了范大夫。 范大夫接过,小心的放好。 「对了,我给范兄、沈兄还有萧兄也带了礼物。」杜涣说着,又拿出另一包东西,「这是我们家的团饼茶,沈兄和萧兄以前喝过,他们都说好,我又从家里带了些,范兄也尝尝吧。」 「团茶要点茶吧?」范大夫问道,「这么好的东西,我恐怕糟蹋了。」 「怎么会呢?再说了,萧兄应该是茶艺高手,沈兄也应该学会了吧。」杜涣想起和萧翌品茶时的情形,他不由说道,「我还真期待和萧兄斗一次茶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范大夫欣欣然收下了礼物。 见时候差不多了,杜涣起身拱手道:「打扰多时,我该告辞了。」 「杜兄,以后常来啊。」范大夫说道,「沈长青知道你来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到了晚上沈嘉回来时,范大夫告诉他杜涣来京城了。沈嘉果然大吃一惊,没想到杜涣为了木槿,不远千里寻来。 范大夫拿出杜涣留下的礼物,问沈嘉道:「这东西,我们谁带进宫去?」 「他又送?」沈嘉一脸无奈,「上次我刚替他送完玉簪,这回又送的什么?」 「打开看看呗。」范大夫小心的拆了礼盒,定眼一看,这回送的是玉镯子。 还真是送完玉簪送玉镯,下一个肯定是玉佩了。沈嘉不由想起萧翌说的话,失声笑道:「他就不能有点新意吗?」 「这一看就是定情信物,这让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怎么好意思给木槿姑娘啊。」范大夫发愁道,「长青,要不你送去?」 「我不,上回我已经替他送过一次了。」沈嘉也拒绝道,「你自己答应的,自己去送。」 范大夫扶额,早知如此,他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此事。 过了几日后,范大夫入宫为陛下请平安脉。问诊过后圣躬安好,他便准备去西苑丹房抓药,继续研制寒毒的配方了。 途中范大夫好巧不巧的碰上了木槿,见她一脸喜气洋洋的模样,仿佛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范大夫好。」木槿见到范大夫,脆生生的问了声好。 第105页 「木槿姑娘啊,正好我有事找你。」范大夫赶忙把烫手的山芋抛了出去,「这个是杜涣送给你的。」 「杜公子送给我的?」木槿诧异道,「他不是在杭州吗?」 「杜公子现如今在国子监读书,他才来京城没几天。」范大夫解释道。 「哦。」木槿打开盒子,当她看到里面放着玉镯时,脸微微一红。 范大夫见状也有些尴尬,他拱拱手道:「木槿姑娘,告辞了。」 说罢,他「嗖」的一下就熘了。 木槿此刻尴尬的不想说话,她感觉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杜公子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的海星,我说到做到,这周日更。 请大家不要停,继续投餵海星,下周是否日更就看你们的了! 第87章 沁园春(一) 清嘉五年三月中旬,朝廷在京中试行「除冗滥」。这一下子如同捅了马蜂窝,无数大大小小的京官站出来反对,除了内阁,竟无一人支持。一时间,沈嘉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每日都要应付来自各方的质疑。 而在这几次的早朝上,所有人都将杂务放下,双方一心一意在朝堂辩论起「除冗滥」的利与弊。 只听一名年过半百的官员,义愤填膺道:「朝廷取官免官自有定法,岂能是沈阁老几句话,说改就改的?」 沈嘉反驳道:「太祖太宗定下的规矩已经老了,早就不合时宜了。现在官员多是尸位素餐之人,再不整顿,危及社稷根本。」 「沈阁老真会危言耸听,大梁几百年来,不都是这样吗?」又有人跳出来道,「怎么现在就关乎社稷安危了?」 「大梁经歷了康平、永文的动乱,哪里能和之前的弘武盛世相提并论?」沈嘉苦口婆心道,「诸位,居安思危。难道你们真的没看到不久之后的危机吗?」 朝堂之上顿时安静了几分,他们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大梁经歷两朝战乱,早已大不如前。但他们并不想因此丢掉自己的官帽,心甘情愿的做大梁朝的牺牲品。 萧翌坐在龙椅上,淡淡的看着百官。他心知肚明,下面的这些人中,唯有沈嘉是真心实意为大梁尽忠,为百姓尽力。 其余人,不过是为了权力,为了地位,为了钱财罢了。 「沈阁老,恕老夫直言,你是刀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啊。」有个年老的官员捋着白色的鬍鬚发话道,「沈阁老可有想过,很多官员靠自己微薄的俸禄养活一家人,若被罢官了,如何维持生计?」 「陛下仁厚,会发放三个月俸银给被裁官员。」沈嘉解释道。 「三个月?」老大人笑道,「本朝官员俸禄沈阁老不是不知道,三个月能够生活多久?」 沈嘉也笑了,「难道你们没有手没有脚,除了做官不会干其他事了吗?所谓救急不救穷,三个月的俸禄不过是救急用的,至于以后,做生意、种田,总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吧?」 果然,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又气又惊。 有年轻的官员忍不住说道:「我们十年寒窗,一朝登科,难道就是为了几年后回家种地吗?」 沈嘉冷冷的瞥了那人一眼,「若做官做得好,会被裁撤吗?不想想自己的原因,反而怪我了?」 那名年轻人被训的面红耳赤,讪讪的退下了。 沈嘉又开始语重心长的劝道:「诸位同僚,如今大梁就像是长了毒瘤的病人,若想根治,不得不剷除瘤子。忍一时之痛,可造福千秋万代。」 可惜,没有人愿意被「剷除」,也没有人想承认自己就是大梁的「毒瘤」。 一堂朝会,不欢而散。 下朝后,萧翌乘坐御辇先行回到了养心殿,他一进门就对木棉说,「快去准备一碗荔枝膏。」 萧翌以前从来不爱吃这些,木棉不解道:「陛下,您的病不能吃凉的。」 萧翌摇头笑道:「不是给朕吃的,快去吧。」 木棉仿佛猜到了什么,也偷笑着领命而去了。 果不其然,萧翌前脚刚进来,沈嘉后脚也来到了养心殿。 如今的沈嘉,都不用小太监通报,直接就轻车熟路的闯进来了。他气唿唿的坐在凳子上,对身边的萧翌道:「那些人怎么都不听劝呢,我这话翻来覆去说过多少次了,我自己都说烦了。可他们呢,装聋作哑,故意歪曲新政。」 「消消气。」萧翌倒是比沈嘉看淡许多了,「朕早就猜到会有这种情形,劝是很难劝动的,你也不必抱太大的希望。」 「哼,我就不信了。」沈嘉拍着桌子左右环顾,他和朝臣吵了一早上,想喝口水解解渴。 就在这时,木棉端了碗荔枝膏过来,放在了圆桌上。 「快喝点凉的,降降火。」萧翌将桌上的碗推到他那边,「长青,你到底还是年轻,这么沉不住气?」 沈嘉一口气喝完了荔枝膏,他抹了抹嘴,不服气的问道:「陛下嫌臣不够稳重?」 「不是的。」萧翌笑了笑,「我还是挺羡慕你们年轻人,年轻气盛,有激情。不过有时候,略显偏激而已。」 「你也没大我几岁,干嘛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萧翌不语,他早已被生活磨去了稜角,再无任何激情与活力了。 更何况,他命不久矣,内心早就是一片荒芜,死气沉沉。 第106页 沈嘉见状,立马抛去了心中怒火,只剩下了心疼。他在桌下摸到萧翌的手,紧紧握住,并安慰道:「微明,你别多想,范大夫一定会配出解药的。」 眼见二人气氛暧昧,有眼色的木棉默默退去,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毕竟是生死大事,萧翌嘴上说看开了,实际上谁能免俗?尤其是跟沈嘉相识相知相爱后,他更无法斩断红尘,无法放下。 于是他一直压抑着自己,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装的是云淡风轻。没想到,却被沈嘉察觉。 沈嘉起身,走到萧翌身侧,轻轻的搂住他,「微明,你会长命百岁的,你我一起白头到老。」 听了沈嘉的话,萧翌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他慢慢靠在沈嘉的怀里,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轻轻闭上了眼。 虽然推行新政千难万难,但萧翌还是不顾百官劝阻,将「除冗滥」推行下去。按照新法的考核规定,京官中被裁撤的,竟然高达五百一十三人。 当沈嘉和韩昌将名单报上去了,萧翌也被惊住了,「五百一十三,竟有这么多?」 韩昌和沈嘉默默对视一眼,沈嘉站出来道:「陛下,这些官员的出身履歷,臣已整理好,没有一个是冤枉的。」 萧翌低头翻看着沈嘉整理的资料,每一个人的政绩、京察外察的考评等等,都非常详细。想必他和韩昌是慎之又慎,再三考量过后,才提出罢免的。 韩昌也说道,「臣也没想到,朝廷中会有这么多的蛀虫。」 「勉之,」萧翌合上资料,抬头看向韩昌,「你也觉得,这些人该被罢免?」 「是。」韩昌点头道,「只是,一次性罢免五百一十三人,恐怕会引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那能怎么办,早晚都是要裁的。」沈嘉持反对意见,「陛下,臣认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就快刀斩乱麻,五百多人都撤了。」 萧翌坐在上头,久久没有说话。他能理解韩昌的顾虑,也理解沈嘉的激进。说到底,这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无论作何抉择,都无法令所有人满意。 「罢了,与其拖拖拉拉,不如一次性解决。」萧翌这一回终于站在了沈嘉这边,他硃笔一勾,对二人道,「全裁了吧。」 第88章 沁园春(二) 得到皇帝的许可后,内阁行事雷厉风行,三天后将五百一十三名官员的名字公之于众,限他们一个月内交出官帽、官印、牙牌等物,收拾东西走人。 此事一出,简直是在火上浇油,让本就对新政不满的人更加气愤了。官员纷纷围攻内阁,写摺子弹劾沈嘉、韩昌,甚至连程阁老,也被殃及了。 然而弹劾的奏疏递上去后,萧翌全部留中不发。官员们等不到音讯,又想在早朝时发难。结果萧翌有先见之明,又宣布辍朝数日。 萧翌和沈嘉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内阁,任由外面吵吵闹闹,他们充耳不闻。 这日萧翌待在宫中无聊,得知杜涣如今在京中,相邀他们前去一聚,便带着木槿微服出宫,去了杜涣所住的客栈。 「萧兄、木槿姑娘,你们可算来了。」杜涣一脸激动,「快进来坐,我还邀请了沈兄和范兄,他们很快就到了。」 萧翌点点头,带着木槿落座。杜涣厚着脸皮坐在了木槿旁边,看她头上插着自己送的簪子,手上带着自己送的玉镯,心中激动的差点打翻了茶具。 木槿见状,一脸嫌弃道:「还说请大家来品茶,你笨手笨脚的,到底会不会点茶啊?」 「会的会的。」杜涣手忙脚乱的摆好茶具,「不是在下夸海口,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茶艺了。」 「是吗?」木槿不服气的笑了笑,「不如这样,趁着沈大人他们还没到,我们先来比试一番?」 杜涣闻言微微张大了嘴,「木槿姑娘,你也会点茶?」 「瞧不起我是不是?」木槿望向对面坐着的萧翌,「主子,您说我点茶技术如何?」 萧翌喝过木槿的茶,他如实点评道:「大体上不错,只不过最后的汤花,略微差点意思。」 「主子,」木槿嘟着嘴皱眉道,「您怎么老拆我的台啊?」 萧翌闻言但笑不语,一旁的杜涣接话道:「那在下来领教领教姑娘的茶技了。」 「请赐教。」木槿也认真起来了。 两人分别开始煮水、碾茶、调膏,二人快速的搅动茶水,节奏也一模一样,一时间不分上下。 到了最后一步,两人同时完成,交由萧翌来判断胜负。 萧翌仔细的观察这两碗茶,淡淡道:「汤色纯白,汤花匀细,就看水痕绝胜负了。」 水痕出现的早晚,决定了此场比试的优劣。故而所有人都盯着茶碗,没过多久,木槿的汤花先散了,出现了水痕。 木槿一脸不服气,萧翌笑道:「还是杜兄技艺高超,我家丫头输了。」 「木槿姑娘的茶技也不错,已比过许多点茶高手了。」杜涣怕木槿伤心,急忙把自己点的茶挪到她面前,「这碗茶,请姑娘品尝。」 木槿见状,双手将自己的茶递给了萧翌,「主子,你可别嫌弃我的。」 「怎么会?」萧翌接了过来。 就在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杜涣一打开门,果然是沈嘉和范大夫来了。 「沈兄、范兄,快进来。」杜涣引他们入座,「现下人总算齐了,没想到杭州一别,我们又在京城相聚了。」 第107页 「谁知道你会跑到京城来。」沈嘉自然而然的坐在了萧翌旁边,他看着桌上的两碗茶,「你们已经开始了吗?」 「刚刚我和木槿姑娘斗了茶。」杜涣解释道。 「哦,不知是谁赢了呢?」范大夫好奇道。 木槿生气的瞪了杜涣一眼,一切不言而喻。 「我还以为你和微明斗茶了呢。」沈嘉打趣道,「原来,是和木槿姑娘啊。杜兄,你也不知道让让人家姑娘。」 木槿害羞的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在座的所有人,都为他俩传过「定情信物」。 杜涣连忙打圆场,「沈兄提醒了我,还未请教萧兄茶艺,不如……」 萧翌却打断道:「我可不行,我的茶技还不如木槿呢。今日,咱们品茶聊天即可。」 「那就不比了,我们难得一聚,定要好好叙叙旧。」杜涣看沈嘉和范大夫还没有茶,自告奋勇道,「我来给你们煮茶。」 范大夫确实什么都不会,便向杜涣道了谢。而沈嘉则摆手道:「杜兄不必客气,我看会了,可以自己来。」 杜涣也不再坚持,几人便围坐一桌,一边煮茶喝茶,一边闲话家常。 「杜兄,怎么想起来京城读书了?」萧翌问道。 「我听了沈兄的劝告,还是决定再试一次春闱。」杜涣偏头看了眼木槿,「而且,木槿姑娘也说过,放弃科举太可惜了。」 木槿愣了愣,自己说过这话吗?她努力回想片刻,才想起来是在船上和杜涣相遇时,提过「可惜」二字。 没想到,这个二傻子竟然一直记着。 范大夫问道:「听说国子监藏龙卧虎,里面都是些达官贵胄,杜兄在那边没受委屈吧?」 「还好,不过是花了些银子,请他们吃饭喝酒,一切都摆平了。」 「还是杜兄大方啊。」范大夫又忍不住对有钱人阴阳怪气了。 可是杜涣心思单纯,丝毫没听出来,他皱眉道:「不过最近国子监也不太平,圣上一下子罢免五百多名官员,闹得京中人心惶惶。国子监的学生们也分为两派,一派支持新政的,一派反对变法的。」 杜涣说完,沈嘉和萧翌对视了一眼。沈嘉停下手中的动作,开口道:「你站哪派啊?」 「我……」杜涣知道沈嘉是新政的领头人,却依旧道,「我反对。」 「你反对?」沈嘉一激动,连茶都不管了,「你之前不是支持新政吗?」 「我支持新政,但我反对的是『除冗滥』。」杜涣也放下煮了一半的茶,和沈兄开启辩论。 「为什么,『除冗滥』哪里不好了?」沈嘉刨根问底道。 「太偏激了。」杜涣说道,「我们生意人有句话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沈兄,你这举动相当于直接砸了人家的饭碗,过犹不及啊。」 「这是生意人的想法,你根本不适合当官。」沈嘉生气道,「你光想着不得罪人,光为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着想,你怎么不想想老百姓啊?」 「我、我……」杜涣张口欲辩。 然而沈嘉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骂道:「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根本不懂贫民的苦。我甚至觉得五百少了,这天下间有多少蛀虫,都该除了。」 一时间席间陷入沉默,杜涣哪里是沈嘉的对手,几句话就被说得哑口无言了。 突然,萧翌轻笑了一声,递给沈嘉一杯茶,「沈阁老朝上辩论,私下还要辩,也不怕嗓子哑了。」 沈嘉顿时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桌前煮了一半的茶没了。 原来,在他和杜涣辩论的时候,萧翌在旁默默给他点茶。 沈嘉接过茶,看着碗里的汤花,不知比自己强多少。 「萧兄技术真的不错。」杜涣由衷的贊道。要知道,这碗茶先经过了沈嘉这个新手。萧翌接手后能让汤花成型,已经很厉害了。 木槿则有些吃味,「主子,你还没给谁点过茶呢。」 「怎么,你也想要?」萧翌反调戏道,「让杜兄给你点啊。」 「对对对,」杜涣知趣的接话道,「姑娘什么时候想喝茶了,我随时愿意效劳。」 唯一没喝到茶的范大夫默默扶额,不知道杜兄什么时候才能记起他来。说好的,给他煮茶呢? 第89章 沁园春(三)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被萧翌三言两语缓和了。沈嘉不得不佩服他,果然是能当皇帝的人。 而杜涣在酒场饭局上也应酬过很多次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于是二人都默契的不再提之前的争论,大家又开始喝茶闲聊。等快到中午时,有小二进来上菜。原来杜涣早已让店家准备好了饭菜,到了午时就会送上楼来。 看着桌上一道道美味佳肴,大家其乐融融的吃了起来。美味当前,惹得杜涣酒瘾又犯了,问萧兄要不要来壶酒。 萧翌还未答话,沈嘉抢先道:「他不能喝。」 萧翌偏头怼他:「范大夫还没发话呢,有你什么事?」 沈嘉看向范大夫,「范兄,他能喝酒吗?」 可怜的范大夫,顶着陛下和沈阁老的双重压力,最后还是屈服于皇权之下,「能,他现在腿好了,喝呗。」 「好。」见大夫都说没问题了,萧翌直接道,「今天大家都好好喝一次,不醉不归。」 第108页 沈嘉劝不动萧翌,只好扶额嘆息。木槿看到沈大人吃瘪,暗地里幸灾乐祸。杜涣也高兴了,乐呵呵的跑出去找掌柜的要酒。范大夫在旁默默看着,一脸事不关己。 反正,腿疼的又不是他。 然而没过多久,杜涣空着两只手,慌慌张张的回来了。他反手关紧了房门,神情有些紧张的回到座位上。 「酒呢?」沈嘉觉得不太对劲,又问道,「怎么了?」 「好像不太对劲。」杜涣压低声音对在座诸位说,「我本想去找小二,却发现没有人。我下楼一看,发现大堂的食客都走了,外面有很多人围着客栈,乱闹闹的。」 沈嘉和萧翌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感到事情不妙。沈嘉二话不说,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向外望去。 果然如杜涣所言,客栈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了,而且外面的人多为熟面孔,乃是此次被罢免的官员。 沈嘉眉头一皱,沖萧翌微微点头道:「是他们。」 「岂有此理。」萧翌重重的捶了一下桌子。 杜涣和范大夫还处于状态外,一脸茫然的看着二人,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呢。 原来,自从那五百一十三名官员的名字公布后,萧翌担心沈嘉的安危,让他在内阁长住,一直没回过府。这些官员在沈府找不到人,又不敢在皇宫之中撒野,如今逮到沈嘉出来了,竟然会围攻客栈。 「外面的人都是此次被罢官的,他们是沖我来的。」沈嘉拱手向诸位道歉,「是我鲁莽了,竟然不知何时被人跟踪,连累大家了。」 「沈兄,现下如何是好?」杜涣没见过这种场面,毕竟那么多人在外闹事,即使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客栈淹了。 「杜兄,你和变法无关,他们不会为难你。你换一家客栈住,先摆脱这是非之地吧。」 「沈兄你小看我了,我岂是临阵脱逃的小人?」杜涣此刻十分讲义气,坚决的站在沈嘉这边,「虽然我刚刚还和你争论,但我绝不会看你被人攻击,坐视不理的。」 沈嘉闻言有些感动,萧翌则默默喝了一口茶,心里也对这个傻小子刮目相看了。 「主子,奴婢让我们家的护卫先去挡一挡?」木槿委婉的提议道。 沈嘉立马听懂了,萧翌身边肯定有锦衣卫保护,有他们在,不怕这些文臣闹事。 只是,一旦让锦衣卫介入文官之间的斗争,便会将局势复杂化了。 「等一等。」沈嘉阻止道,「让我去,我不信他们能对我怎样。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萧翌却知道,人被逼到绝境时,管你君子小人,都会变成恶犬,相互撕咬。但他也明白沈嘉的担心,毕竟锦衣卫一出动,必会掀起一番血雨腥风。 「好。」萧翌抬头,对沈嘉道,「你去吧,我就在此等你。」 二人目光相接,沈嘉沖萧翌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听懂了他话中的深意:他在此等他,他做他的后盾。 于是,沈嘉不再有顾虑,放心大胆的踏出了房门。 等房门一关,剩下的三人齐齐转头望向了萧翌,仿佛他是定海神针一般。然而三人目光中的含义各不相同,有人担心,有人笃定,有人疑惑。 萧翌被看的莫名其妙,笑了一声道:「看我作甚?」 「萧兄啊,沈兄他一个人出去,没问题吗?」担心的人最先问道。 萧翌安抚道:「我带了护卫来,他们会在暗中保护的。」 杜涣却还是不放心,「可是外面那么多人,双拳难敌四手。沈兄这样出去,能全身而退吗?」 「放心吧,沈嘉他有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用动手,能把人给说退了。」范大夫夹了口菜,一点也不慌张。他相信,皇帝在此,谁人敢放肆?再者,沈嘉也不是个软柿子,任人拿捏。 「主子,您是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暗中鼓动官员闹事吗?」木槿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陛下为何不让锦衣卫直接抓人了。 萧翌淡淡扫了木槿一眼,慢悠悠的喝了口茶,不言不语。 木槿和范大夫恍然大悟,只有杜涣一人,傻傻的被蒙在鼓里。 而此时,外面的局势也是一触即发。沈嘉孤身一人站在二楼的楼梯旁边,他凭栏俯视着一楼大厅密密麻麻的人群。刚才,掌柜的出去交涉失败,让门外一部分官员闯了进来。 万幸他们还记得自己的体面,没有直接喊打喊杀。他们一个个怒视着沈嘉,而沈嘉却十分平静的望着下方,无视对方的怒火。 「总算能见到阁老了。」领头的人终于开口,「沈阁老深居简出,没办法只能用这种方式,求见一面了。」 沈嘉冷冷一笑,「找本官何事?」 「何事?沈嘉,你不要装傻!」有人撕破脸,直白道,「凭什么罢免我们?」 「凭什么?」沈嘉据实以答,「《考成法》你们到底看过没有,你们为何被裁,上面写的一清二楚。」 「沈嘉,你不要仗着有皇帝宠信,就无法无天了。」那人破口大骂道,「你就是想排除异己,想一人独大。是不是不满足阁臣之位,还妄想赶走你老师啊?」 沈嘉没想到这些人思想如此阴暗,他笑道:「我从未结党,何来排除异己一说?五百一十三人,每一个人都经我和韩阁老审查,陛下复查,才下旨裁免。你们其中有谁敢说,自己一点问题也没有,是被冤枉的?」 第109页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驳。沈嘉冷眼旁观着,心中十分不屑。他就知道,这些人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作者有话说: 不要忘记投海星哦,谢谢啦! 第90章 沁园春(四) 门外的高谈阔论自然也传入了客房内,萧翌等人都静静的听着沈嘉的辩词,一言不发。 「沈兄的口才令人折服。」杜涣听了片刻后,原本他还十分担心,现在却放宽心了。 「那是当然。杜兄,你若想说赢沈兄,还得回家在练习几年。」范大夫逮到机会又开始阴阳怪气的怼人了,暗讽杜涣自不量力。 杜涣被说得脸红了,木槿看不下去了,替他出头道:「范大夫,难道你能说赢沈阁老吗?」 「我又不是言官,要口才有何用?」范大夫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对木槿说道,「姑娘,术业有专攻,听说过没有?」 「是吗?」木槿回嘴道,「范大夫,你辩论或许不行,但你怼人一套一套的嘛。」 范大夫第一次被一个小姑娘给教育了,良久才道:「……不如姑娘厉害。」 屋内的气氛终于有些松动了,然而萧翌并没有注意他们的斗嘴,还在全身心关注着门外的动静。在范大夫他们互怼时,外面的沈嘉又高声解释了一遍《考成法》,将被裁官员的问题一一指出。 一番长篇大论说完后,有些脸皮薄的人调头走了。他们被沈嘉说的心服口服,于是不再闹事,默默离开回家去收拾行李。 然而留下来的官员们,自然是些刺头。他们在《考成法》上说不过沈嘉,便开始打起了其他主意。 「沈阁老说得对,我们当然不如沈阁老会做官,被贬出京城不到一年,又回来了。」有人在下面嘲讽道,「果然是简在帝心,我们不得不服啊。」 「沈阁老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阁臣,可不是深得圣宠吗?」又有人说道,「下官愚钝,请教沈阁老,到底是如何爬上高位的?」 「这可是独门绝技,不可言说呢。」前面的那人开始和后者一唱一和,「在下听说沈阁老并非翰林出身,若在下没记错的话,朝廷是不是有过『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 「看来是陛下为沈阁老破了例,如今沈阁老却在这里教我们守规矩。」后者笑答道。 两人说到此,其余人也反应过来,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确实有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听见下方人群中议论纷纷,沈嘉握着的拳头紧了。他虽然和萧翌有私情,但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全凭自己的能力。想当年,他一步一步从小小县令进入京城,再从六科调到六部,最终入阁推行新政。 可现在,到这些人的嘴中,仿佛他是靠不正当手段,蛊惑陛下,为自己谋求高位。 重点是,他和陛下的恋情还未被发现,就已被人泼了污水。要是将来…… 想到此,沈嘉双手发颤,不敢再往下想了。 与此同时,萧翌在客房内听到一众官员怒骂讥讽沈嘉,一字一句不堪入耳,故而脸色越来越差。范大夫和木槿最先发现陛下的异样,也不敢再互相调侃,一个个都闭上了嘴。 唯有杜涣一脸不解,为什么大家突然间不说话了? 「杜兄,」萧翌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忽然发话道,「可否借你这儿的纸笔一用?」 「哦哦,好说好说。」杜涣愣了一下,才慌慌张张起身,替萧兄找笔墨纸砚。 木槿见状,赶忙把桌上的饭菜移到一旁,给陛下腾出写字的地方。 很快,杜涣拿着纸笔过来,和木槿一起帮忙铺好。随后,木槿挽起袖子细细磨墨。杜涣和范大夫好奇的看着萧翌,不知道他想写什么。 范大夫心道,陛下不会直接下旨,把外面那帮人抓了吧? 待木槿磨好了墨,萧翌沉思片刻,提笔一挥而就。范大夫看后恍然大悟,木槿则得意的一笑,只有杜涣一脸不解。 等墨迹干了后,萧翌吩咐木槿,「拿出去给外面的人看。」 「是。」木槿小心翼翼的捧着御笔,快步出门了。 杜涣忍不住小声问范大夫:「他们看到那四个字,就能退?」 「那是当然。」范大夫不忍心杜涣一直被人蒙在鼓里,微微提点了他一句,「重点不是字,是人。」 「人?」杜涣犯煳涂了,他再次打量着萧公子,心道难不成萧兄比沈阁老还要厉害? 这世上,比阁老更厉害的,只有…… 杜涣手一抖,不敢再往下想了。 正当沈嘉被众人围攻,百口莫辩之时,客房房门又响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漂亮的姑娘。 底下的官员没见过木槿,都一脸疑惑的望着她。面对众人的目光,木槿毫不怯场,当中展开了陛下的亲笔。 只见白纸上大笔挥就四个字:尔等退去。 虽然官员们不认识木槿,但总归还认识陛下的字迹。他们得知陛下就在此地后,一个个吓得腿肚子直哆嗦,一楼顿时跪倒一片,所有人不敢再争吵,瞬间鸦雀无声了。 「陛陛陛下……」领头的人磕磕绊绊道,「臣臣臣不知陛下在此,臣知罪!」 「臣知罪!」所有人都跟着说道。 那唿声传入客房内,杜涣也被吓倒了,直愣愣盯着萧翌,忘记了言语。 第110页 沈嘉看着那些趾高气昂和自己辩论的官员,瞬间变成了孬种,心中竟然有些失望了。这些人刚才还在不屑沈嘉靠着陛下上位,可转眼间,他们不也还是屈于皇权之下,一声都不敢吭了? 沈嘉不愿再看见这些人的怂样,冷漠道:「你们还不遵旨?」 于是,几百人立马作鸟兽散,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的,生怕走晚了被陛下抓住。等人都走完后,木槿和沈嘉回到屋内,第一眼就看到被吓白了脸的杜公子。 「杜兄,」沈嘉问道,「你还好吗?」 杜涣被沈嘉叫回了魂,立马反应过来,跪在地上 ,「陛陛陛下,小民有眼无珠,陛下恕罪!」 萧翌笑了笑,「不知者无罪,木槿,扶他起来吧。」 木槿也被杜涣的傻样逗乐了,她笑着扶起杜涣,「怎么了,被吓傻了吗?」 「萧兄、呃不是,陛下……」杜涣一时间还没转换过来,他愣愣道,「您是皇上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乐了。 也只有杜涣,在得知了沈嘉的真实身份后,还对萧翌的身份毫无怀疑。 众人乐了一阵,萧翌又言归正传,他问沈嘉:「领头的人,看清楚是谁了吗?」 「看到了。」沈嘉皱眉道,「看来保守派贼心不死,臣会去查清楚的。」 萧翌又看向杜涣,「杜兄……」 「不不不,不敢当。」杜涣急忙摆手道,「您称我的字就行了,我表字子川。」 「好吧,子川。」萧翌从善如流,「这间客栈你住不成了,尽快换一家吧。」 「我明白的。」杜涣说道,「我听说国子监附近有空闲的四合院,我租一套即可。」 范大夫在旁听着,心头直乐。看吧,再有钱也没有用,还是要租房住喽。 「长青,还有范大夫。」萧翌又对他们二人道,「沈府现在也住不成了,你们都搬进宫里长住吧。」 「是。」范大夫爽快答应了。他本来就在西苑有间丹房,当时是陈公公为他道士身份打掩护用的。现在他搬进去很方便,连行李都不必收拾了。 可沈嘉却没有立马同意,他反问道:「那我住哪?」 萧翌见沈嘉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生气道:「内阁。」 沈嘉:「……」 第91章 沁园春(五) 出了这种糟心事,他们五个人谁也没有心情再继续喝酒聊天了。萧翌等人向杜涣告辞后,四个人分坐两辆马车,一起回宫。沈嘉跟着陛下上同一辆马车,木槿只好和范大夫挤一挤了。 一路上,萧翌看沈嘉心情低落,并没有舌战群雄赢了之后的快感。萧翌知道,沈嘉一直在强忍着委屈,刚才不过是因为在朋友面前,才假装毫不介怀,依旧谈笑风生。 任谁被人无端泼污水,心里总归是不好受。萧翌暗嘆一口气,伸出手拍拍沈嘉的手背,心疼道:「若能早一点与你相识相知,或许我不会同意你变法。」 若是放到现在,萧翌定不愿意看到沈嘉陷入麻烦中,让他受到同僚的围攻。 他捨不得。 沈嘉理解萧翌为什么这样说,他却坚决的摇头道:「微明,不必为我担忧。走上这条路,我不后悔。」 「那你难过什么?」萧翌问道,「难不成你真在乎那些人的胡言乱语?如果你真的不后悔,那就不要在意旁人之言。」 「我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只是怕给你添麻烦。」沈嘉居然开始反省道,「你早就说过,罢免的官员太多,必会引起反弹。可我当时没有听进去,执意如此,打乱了你的计划。果不其然,被你料中了。 「最后是朕拍板同意罢免五百一十三人的,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你何必自责?」萧翌安抚道,「要是真的造成了什么后果,我们一同承担。」 听到萧翌这句话,沈嘉更加懊恼了。他屏住心神,忍住即将决堤的泪水,对萧翌道:「我没有帮到你,反而成为你的拖累。」 「不是的。」萧翌看沈嘉这样,心更疼了。 沈嘉低下头,不想让萧翌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他闷闷道:「我恨我自己,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你是。」萧翌靠近沈嘉,将他搂在自己的怀中,「你一直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变法若没有你,早就夭折了。」 「真的吗?」沈嘉不信,「你在哄我。」 「是真的,我也不是完人,我也有过退缩的时候。若不是你的坚持,恐怕我很难走下去。」萧翌说着,轻轻按着沈嘉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沈嘉感受到萧翌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后脑勺,如同母亲在安抚受伤的孩儿。他在这种温暖的包围下,强忍了许久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萧翌的肩头。 一行人回到宫内后,萧翌直接带沈嘉进了养心殿,木槿和范大夫也各自回自己住所。陈公公替陛下和沈大人上茶时,见二人神色都不大好。他心中纳闷,陛下不是说去宫外与朋友小聚,怎么聚着聚着反而心情更不好了呢? 陈公公还未理出头绪呢,萧翌率先道:「尽忠,去叫蒋指挥使。」 「是。」陈公公心里更慌了,一般无事陛下不会召见锦衣卫,除非是出了大事。 等蒋指挥使过来后,陈公公站在旁边听沈阁老将事情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后,才知道那群文臣竟然无法无天,闹到了陛下眼前。 第111页 「去盯一下领头的那两个。」萧翌淡淡吩咐道,「还有今日说过沈长青坏话的,都派暗哨盯住,看看他们背后有无主使之人。」 「臣领旨。」蒋指挥使领命道。 见陛下再无其他吩咐,蒋指挥使和陈公公都退下了,殿内只剩了沈嘉和萧翌二人。萧翌怕沈嘉心里还难受,便对他道:「你放心,这件事朕会彻查到底。」 「你觉得幕后主使是谁?」沈嘉问道,「会不会和杭州遇刺一案有关?」 萧翌想起来了,他皱眉道:「不好说。杭州带回来的那几个刺客,师傅审问了这么久,一无所获。」 「听说那几名刺客如今在锦衣卫的诏狱中生不如死,每日被酷刑折磨,被反反覆覆问来问去,把肚子里知道的那点东西全榨出来了。」沈嘉猜测道,「或许,他们都是些小喽啰,并不能接触买兇杀人的幕后黑手。」 萧翌右手盘着流珠,琢磨道:「怕只怕是两拨人。杭州那次应该是保守派干的,但这一次闹得太大,不一定就是保守派出头。」 「你觉得还有另一拨人?」沈嘉心中一颤。 「或许不止呢,或许有三拨四拨?」 沈嘉又内疚了,「是我把水搅浑了。」 「没事,搅浑了也好。把藏在淤泥里的臭鱼烂虾都翻腾出来,一起清理干净算了。」 沈嘉看陛下胸有成竹,便安心了。这才注意到萧翌手中拿着道家的流珠,之前他从未见过此物。看来这一年,萧翌对道家学说愈发痴迷了。 见气氛正好,沈嘉突然靠近萧翌,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干什么?」萧翌一脸警惕的问道。 「微明,你不知道。那个内阁值房房间狭小,床又硬。我在里面已经住了一段日子了,睡得我腰酸背痛的。你看……」 「不行。」萧翌一眼就猜到了沈嘉内心的小九九,直接打断他,「我啥时候说过,我们和好了?」 「啊,没有吗?」沈嘉继续装傻。 萧翌抽回自己的袖子,「快走吧,没事别在我眼前瞎晃悠。」 沈嘉:「……」蹭住又一次失败了。 杜涣在皇帝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以后,还处于迷迷煳煳的状态中。他时不时的掐一掐自己的大腿,又或者咬一咬自己的手指,把杜家的小厮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道主子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等过了快半个时辰后,杜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怪不得当初沈嘉说木槿不是普通的丫鬟,她竟然是宫女啊。 而且,还是御前宫女。 杜涣看陛下对木槿十分呵护,就像是兄长对妹妹一样。他现在心中越发没底了,开始自我怀疑。木槿这般天仙一样的姑娘,他真的能娶到手吗? 于是杜涣日日在国子监闭关苦读,开启了发愤图强的读书生涯。他觉得自己不考上个状元榜眼探花,都配不上木槿姑娘了。 第92章 两同心(一) 风平浪静的日子没过几天,锦衣卫行动迅速,很快就查清楚主使是谁。蒋指挥使面色沉重的告诉陛下,围攻客栈逼迫沈嘉的幕后之人,乃是程尉廷程阁老。 「是他。」萧翌听到这个消息后,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他本以为沈嘉和韩昌稳住了程阁老,没想到此人明面上表示不参与此事,却在背地里使绊子。 萧翌暗嘆一口气,他也没有想到,曾经的肱骨之臣,曾经的心腹幕僚,有朝一日会背叛自己,君臣离心。 蒋指挥使见陛下许久未说话,只好面无表情的继续禀报导:「程阁老最近对外称病,一直闭门不出,却在暗地里多次和被罢免的官员秘密见面,几个人聊到很晚才散。」 「把这段时间去过程府的人,列个名单给朕。」萧翌定了定心神,又问道,「还有杭州的那几个刺客,审的怎么样了?」 「臣无能,没有审出幕后之人。」蒋指挥使低声道,「臣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陛下,不如先把人放了,派人暗中跟踪,看谁去接应他们,或者暗杀他们。」 「师傅这招欲擒故纵,用得妙啊!」萧翌点头道,「准了。」 西苑丹房中,沈嘉拿着行李,跑来找范大夫求收留。他蹭住养心殿失败后,只好退而求其次,想来丹房挤一挤。范大夫和萧翌的脸色一样黑,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嫌弃:「你跑我这里住,算什么事?」 「范兄,咱俩还是不是好兄弟了?」沈嘉厚脸皮道,「你这虽然药味有些难闻,但床大,还不错了。」 「我说收留你了吗,你就开始嫌东嫌西的。」范大夫冷着脸道,「你和陛下现在什么情况?」 说陛下讨厌沈嘉吧,却还给他撑腰,替他点茶。说陛下喜欢沈嘉吧,但又把人从养心殿赶出来,一点机会都不给。 沈嘉一耸肩,「我也不知道。」 「啊?」范大夫被这对弄蒙了。 沈嘉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也不好煳弄,于是实话实话道:「陛下说,他说什么时候算和好了,才真正和好。」 「原来你根本没有话语权。」范大夫笑了,「沈长青,我好同情你。」 沈嘉顿感自己毫无颜面,但又能怎么办呢,只好苦中作乐道:「你不懂,这是情趣。说开了多没意思,似断非断才让人想入非非。」 「你别得意,万一一不小心真断了,你可别找我哭。」范大夫作为损友,当然要往沈嘉心头继续插刀,「我看陛下本就心思重,现在新政出事,他更是顾虑重重了。」 第112页 「你觉得他会把我推开,甚至又让我离开京城?」沈嘉也不淡定了。 「很有可能。」范大夫说道,「虽然我不懂变法,但我旁观者清。你看京中局势,全都是讨伐你的,只有陛下站在你这一边。」 「我这次决不妥协。」沈嘉一想起在杭州的那一年,就觉得痛。他再也不想离开萧翌身边,更不可能和萧翌断绝一切关系。 范大夫看好友如此坚决,也不再捅刀子了,他问道:「你也别太悲观,我能看出陛下心中有你。你们俩还差一点契机,要是把一切说开了,就好了。」 「我懂他的顾虑,他也知道我的本心。」沈嘉嘆了口气,他和萧翌现在处于僵持的地步,他想拉萧翌过来,可萧翌不肯。 此等僵局,沈嘉也不知如何打破了。 范大夫想了想,对沈嘉道:「长青,你只管忙你的变法,其他事交给我吧。我想,或许你们俩真的需要旁观者来点拨一二。」 沈嘉一脸莫名,虽然不知道范大夫打算怎么点醒,但还是选择相信他。 反正现在沈嘉是拿萧翌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或许范大夫真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蒋骥仅仅用一日的时间,就办完了皇帝所交代的事情。次日早晨,他进入养心殿时,看见陛下和沈嘉还在谈论裁冗员之事。 「陛下。」蒋骥上前屈膝行礼,打断了他们君臣的谈话。 萧翌转头看向蒋骥,淡淡叫起,「师傅来了,快平身。」 蒋骥起身,看沈阁老在一旁并没有避嫌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拿出一张纸,「陛下,您要的名单。」 蒋骥没有明说是什么名单,萧翌却立刻反应过来了。他让蒋骥直接将单子递上前来,看也没看就顺手收了起来。 沈嘉不明所以,随口问道:「什么名单?」 见沈嘉同陛下说话如此随意,甚至敢打听隐私秘密,蒋骥不由的微微皱起了眉头。看来沈阁老出京一年,回来后圣宠更盛。 「那次闹事的人名单。」萧翌随口敷衍了一句,转头问道,「对了师傅,杭州押来的刺客,放了吗?」 「臣正要禀报此事。」蒋骥说道,「那几名刺客放了没半日,就被人灭口了。」 「什么?」沈嘉大吃一惊,「那几个人死了?」 而萧翌却仿佛早有预料,没有作声。 「臣放人后立马派属下暗中跟着他们,一直跟踪到京郊时,发现官道旁的小树林埋伏了十几个刺客。敌众我寡,锦衣卫故而没有出手相救,只是暗中锁定了那些兇手。」 「做得很好。」萧翌点点头,「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派人继续盯着。」 「是。」蒋指挥使领命道。 听他们君臣二人说了半天,沈嘉终于弄清楚了,「陛下,您是故意放人,用来钓出幕后黑手?」 「正是。」萧翌承认道,「现在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看对方如何应对。」 「妙啊。」沈嘉不由拍手贊道,「那杭州的和客栈围攻之人,是同一派主使的吗?」 此言一出,蒋骥眉心一动,偷偷看了陛下一眼。然而陛下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等我们钓上大鱼,审问过后就知道了。」 这话说的和没回答一样,什么消息都没有透露。然而单纯的沈嘉没有多想,轻易的被萧翌煳弄住了,不再追问下去。 蒋骥很清楚陛下的想法,毕竟程阁老是沈嘉名义上的师傅。被自己的师傅暗算,当事人肯定心中难过。 只可惜,阴谋总有暴露的一刻。师徒相争相斗,终究难以避免。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给我投的海星,这周也日更哦!!! 第93章 两同心(二) 等沈嘉和蒋骥都走了,萧翌才翻出名单,细细看了起来。这上面不仅有此次被罢免的官员名字,还有程阁老的故交与门生。 看来,程阁老并不是单纯的安慰那些被免官员,而是在密谋什么大事。萧翌死死的捏紧那片薄薄的纸张,仿佛要把它捏碎了。随后,他将名单摺叠好夹在书中,藏到抽屉里。 这件事还不能让沈嘉知道。萧翌心知沈嘉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真不敢想像沈嘉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如今,他只能是瞒得了一时算一时吧。 此刻,蒙在鼓里的沈嘉,丝毫没对自己的师傅起疑,一心都扑在「除冗滥」上。有些面皮薄的官员,已经交了官印牙牌,领完三个月的俸禄,自觉的回老家去了。 剩下的那些官员,便是难缠的了。韩昌对着名单数了数,头痛道:「还有三百二十五人,一直拖拖拉拉的,没去吏部交接。」 「能走一百多人,已是在我预料之外了。」沈嘉不仅没觉得头疼,还有些许欣慰。 「那还不是因为陛下震怒,吓跑了好多人。」韩昌也知道了客栈之事,他不由笑道,「多亏有你,能把陛下带出宫,看到这荒唐的一幕。」 「当时我可不知会碰到这种事,我有几个脑袋,怎敢让陛下涉险?」沈嘉嘴上说的是不敢,心里却不想让萧翌看到自己被群攻这一幕。 他希望自己在萧翌心中,是强大的,无所畏惧的。 可现在,还得萧翌来替自己收拾残局,又在马车里抱着萧翌哭。 沈嘉想着想着,两颊慢慢染上了一层绯红,心里更郁闷了。 第113页 春去夏来,北京的天一下子变得闷热,皇帝再次起驾去西苑避暑,又住进了玉熙宫。 而沈嘉早就在西苑范大夫的丹房里住了好多天,现在萧翌来西苑了,他高兴极了。这下两人见面更方便了,他再也不用天天往养心殿跑。 到了晚上,沈嘉回到丹房。他一边帮范大夫捣药,一边兴奋的问道:「你说这才四月份,陛下为什么会来西苑避暑?」 范大夫放下手中的药,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沈嘉,「你猜?」 「他为了我!」沈嘉激动的答道。 「呸,想什么美事呢。」范大夫无情的戳破了沈嘉的幻想,「是陈公公看今年夏天比去年炎热,才建议陛下提前来西苑的。」 「哦。」沈嘉一下子变成了被打击的小狗,耷拉着脑袋,低下头默默捣药,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范大夫见状强憋着笑,心道这世上最大的错觉就是——他为了我才做某事的。 结果,陛下来西苑,和沈嘉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看范大夫忍笑忍得艰难的样子,沈嘉气得抓起一把药扔他头上,「笑吧笑吧,笑不死你。」 「哈哈哈哈哈,你也别太丧气了。你放心,我说过帮你,一定能做到。」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呢?」沈嘉疑惑的看着范大夫,「我看你每天闷在丹房里配药熬药,连门都不出,你打算怎么帮我啊?」 「我虽然不出门,但又不是没见人。」范大夫故作高深的说道,「你等着吧,好消息马上就到了。对了,把今天的药喝了,看看什么反应。」 沈嘉为了在范大夫这里有一席之地,每日忙完公务回来,不仅要给范大夫捣药,还要配合他试毒。还好这几年,范大夫掌握了配毒的份量,不会让试药之人伤了根本,疼痛感也降低了许多。 但依旧,还是疼的。沈嘉干完一碗药后,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什么感觉?」范大夫关切的问道。 「肚子有些痛。」沈嘉如实说道,「一阵一阵的,仿佛像用细针扎我的肚子。」 「把手给我。」范大夫闭上眼睛替沈嘉号了号脉,最后才给他一粒解药,「吃了吧。」 沈嘉一口吞下药丸,缓了缓才问道:「范大夫,这次结果如何?」 「差不多吧,疼痛的感觉好像对了。」范大夫说道,「但你是痛在肚子,寒毒是痛在四肢。」 「差了很多好吧。」沈嘉不由内心翻个白眼,刚刚他听范兄的前半句话,还以为有希望了呢。 范大夫说道:「我知道你急,我也急。你如果身体没什么不适,明天继续试药。」 「我没问题,能撑得住。」沈嘉笑了笑,「范兄,你这一年不会就试出了药量,再无其他进展吧?」 范大夫气鼓鼓的看着沈嘉,他很想反驳,结果想来想去,还真是如此。 等着吧,小子。范大夫心中暗道,明天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到了第二天,萧翌用过晚膳后,陈公公悄无声息的进来了。他这一年身体时好时坏,前两天又生了病。萧翌特许他修养一段时间,不必在御前伺候。 然而现在,陈公公突然过来。萧翌关心道:「尽忠,你怎么来了,身体可大好了?」 「谢陛下关心,已无大碍了。」陈公公躬身道。 萧翌嘆道:「你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了,本应让你出宫养老,享享清福的,却还在为朕忙碌。」 「陛下,」陈公公突然激动道,「老奴是看着您长大的,捨不得您啊,只愿能一直跟在陛下的身边,求陛下不要赶走老奴。」 「我怎么会赶你走?」萧翌安抚道,「你我虽为主僕,但我一直把你当作长辈。你若不想出宫,那朕为你养老。」 陈公公眼中闪过一点泪花,自从去年开始,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也曾考虑过老了之后该怎么办。一般司礼监的大太监都喜欢收个干儿子给自己养老,但他跟随陛下来紫禁城才几年,一直都没有找到好的苗子。再说了,即使他现在收干儿子,等慢慢培养起来感情,又得花费十几年。 而陈公公五十多岁的人了,可等不起十几年的时光了。他万万没想到,陛下会竟然说,给他养老。 「陛下,殿中闷热,是否让下人拿些冰块过来?」陈公公忍了忍泪水,赶忙转移话题,他怕自己会失态痛苦。 「不必了。」萧翌挥手道,「现在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何必劳民伤财。」 「那……」陈公公眼珠一转,建议道,「陛下,不如出去散散步,外面夜风吹着,倒是凉爽。」 天气燥热,萧翌也正烦得看不进去书上的字。听到陈公公的提议后,他便合上书,起身道:「那就走吧。」 在宫中时,萧翌一向不喜欢摆排场。于是主僕二人说走就走,避开了那些宫女和侍卫,慢悠悠的在西苑中闲逛着。 陈公公提着灯笼在前给陛下引路,他看陛下背着手低头走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注意力并不在此。陈公公见状微微一笑,带着陛下从玉熙宫走到了丹房。 而此时,范大夫和沈嘉正在房中试药,并没有察觉有不速之客到访。 作者有话说: 不务正业的范大夫:虽然我的主业毫无进展,但我为你们的爱情操碎了心! 第94章 两同心(三) 丹房内,沈嘉和范大夫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一些草药。沈嘉一边替范大夫捣药,一边问道:「这些药材都是什么啊?」 第114页 「都是毒药。」范大夫吓唬他,「你别误食了,小心毒死你。」 「我在你这儿试药,都快百毒不侵了。」沈嘉霸气道,「今日的药拿来吧,我早喝完早超生。」 范大夫用手探了探药壶,摸着不烫了,便将黑黝黝的药汤倒入碗中。 沈嘉接过药碗,范大夫担忧道:「你身子行不行啊,要不喝一半?」 「喝一半能有效果吗?」沈嘉无所谓道,「你备好解药就行了,我没问题的。」 沈嘉说着,深吸一口气,端起碗闭上眼睛,打算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破门而入,「砰」的一声,一把将药打翻在地,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沈嘉睁眼,诧异的望向眼前站着的人。 只见萧翌满脸怒容,看沈嘉的眼神又气又心疼。 刚才,他在门外听了大半天,虽然心里已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愿相信沈嘉会干这等傻事。于是,他还未等沈嘉反应过来之时,率先问道:「这是什么药?」 「我、这是……」沈嘉生性耿直单纯,一时间哪里能编出什么谎。 「范大夫,」萧翌也不难为沈嘉,又问其同谋者,「你们在干什么?」 「回、回陛下……」范大夫支支吾吾的说道,「在试毒。」 见范大夫已全招了,沈嘉只好承认,「不怪范大夫,是我自愿的。」 「自愿的?」萧翌闻言更生气了,他一把拽着沈嘉的领子,将他从座位上提起了,「你明知道寒毒的厉害,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你就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吗?」 「范大夫下手有分寸的。」沈嘉试图解释道,「而且用鸡鸭试毒并不能……」 「够了。」萧翌松开了他,又问范大夫,「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嘉一惊,紧张的看向范大夫,试图用眼神和他交流,不要露馅。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范大夫并没有看到沈嘉的示意,实话实说道:「很久了,好像是清嘉三年的春天,我为陛下配药时,就开始了。」 萧翌得知真相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的揪了一把。他想起来了,那段时间沈嘉的面色很不好,当时还以为是累的,没想到是因为替自己试药。 「范大夫,不要说了!」沈嘉瞪了一眼范瑀,心道他今天是怎么了,故意说漏嘴吗? 「为什么不让他说,你还瞒了我什么?」萧翌质问沈嘉,「沈嘉,你到底背着我做了多少蠢事,今天一併说清楚了。」 「没有了。」沈嘉急忙解释道,「我就试了一段时间,后来范兄看我身体受不住,就停了。」 「受不住?」萧翌感觉自己又被戳了一刀,他转头问范大夫,「试药对身体有损伤吗?」 「绝无任何后遗症。」范大夫赶忙说道,「陛下请放心,长青也是我的兄弟,我怎么会害他。」 萧翌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回了地,他撑着桌子慢慢坐下来,后背上渗出的冷汗,瞬间浸湿衣衫。 萧翌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有一刻像今天这样着急又无力,仿佛已然虚脱。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沈嘉在他心中的分量,已重过一切。 萧翌再没有问话,丹房内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沈嘉本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范大夫和门外的陈公公对视了一眼,悄无声息的离开此地,并好心的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微明,你喝口茶吧。」沈嘉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小心翼翼的捧着茶。 「不喝。」萧翌拒绝道,「你只会气我,骗我,让我担心。」 「我错了,以后不会了。」沈嘉放下茶,蹲在萧翌身边,「你要生气,打我呗。」 「好,这是你说的。」萧翌说罢伸出手掌,狠狠挥向沈嘉的脸颊,却在最后一刻堪堪停住了。 沈嘉见状,双手握着萧翌的手,将他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 然而萧翌的手心全是冷汗,沈嘉感受到了,满眼心疼。 「微明,每次看你受寒毒折磨,我也是这般痛。」沈嘉抬眼看向萧翌,「能为你试毒,我不觉得苦。只要你的毒能解,我愿意做任何事。」 「值得吗?」萧翌问道,「清嘉三年春,那时候我们,还未在一起吧。」 「值得啊。」沈嘉笑了,「就算永远不能在一起,就算我只能默默的守着你,我也愿意。」 「原来,比我知道的还要早。」萧翌才明白,沈嘉对自己的心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沈嘉听明白了萧翌的话外之音,他蹭了蹭萧翌的手掌,「我对你,一见钟情。」 或许,在第一次面圣之时;或许,在清水县初遇之时;或许,在听说清嘉帝事迹之时……他对他,早已留心。 在他还未察觉自己动情的时候,就已被萧翌所折服,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萧翌终于明白,他和沈嘉的这段情是无法斩断,也无法克制的。他轻抚沈嘉的脸,郑重的问道:「你可想好了,我是个命不久矣的病人。」 「我知道。」沈嘉淡淡道。即使他们只有三年时间,即使他们无法白头到老,他也愿意。 「若被人知道,你会身败名裂。」萧翌又说道。 「我不怕。」沈嘉微笑道。自从跟了萧翌,他早已放下名利,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 第115页 「好、好、好。」萧翌道了三声「好」,随后拉起沈嘉,走向里屋。 丹房门外,陈公公和范大夫看见里面的烛火熄灭后,二人相视一笑。今日之局,是他们二人合谋的。当初范大夫答应帮助沈嘉,于是在陈公公来西苑替陛下取药时,便拉拢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一起密谋了此事。 这两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他们一拍即合,办事利索,分工明细。一人负责骗沈嘉试药,一人负责带陛下过来。随后之事,便顺理成章了。 范大夫看着漆黑一片的屋内,心道沈嘉啊沈嘉,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这次再不和好,他们这些旁观者,都要急疯了。 作者有话说: 不用找了,也别问了,这次真没写,你们自行脑补一下吧。╮(╯_╰)╭ 第95章 两同心(四) 浓情之后,两人静静相拥。沈嘉偏头看向萧翌,见他已阖目而卧,似乎在安恬沉睡。睡梦中的他仍是那么清贵无瑕,消瘦的侧脸在分外清凉的月夜下,少了几分税利霸气,多了一丝温润优雅。沈嘉含笑凝望着他平静的睡颜,轻轻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沈嘉坐起来,仔细为他盖好被子后,面带微笑的往门外走去,神情从容悠然。 打开门,抬头仰望夜空;今夜星光璀璨,岁月静好。 「长青?」范大夫就在不远处的廊下坐着,看出来的人竟然是沈嘉,面露诧异之色。 沈嘉走上去,奇怪道:「你这么吃惊的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你、你居然……」范大夫打量了几眼沈嘉,表情非常丰富,他又望向屋内,「陛下他……」 「他累了,睡着了。」 范大夫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拍了拍沈嘉的胳膊,「你,不错,我小看你了。」 沈嘉:「???」 此刻陈公公端了盆热水过来,他看见沈嘉已经出来了,便将水盆交给他,「沈阁老,你帮陛下清理一下,还有换洗的衣物,我这就去玉熙宫取来。」 沈嘉满脸通红的接过水盆,匆匆回屋去了。萧翌的身子不好,每次做完若不仔细清理,第二日必会发热。所以他和陈公公都很注意这点,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什么都不懂,让萧翌病了半个月。 范大夫看着这两人都是平常心对待的样子,心道难不成只有他一个人在震惊陛下的雌伏吗?为什么陈公公和沈嘉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范大夫,今夜事发突然,要不我安排你去前面宫室住一晚?」陈公公看他还没有走,并且一直在出神,还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住所问题。 「也、也好。」范大夫现在只想逃离此地,好好捋一捋思绪,今晚给他的打击太大了。 次日清晨,萧翌在陌生的房间中醒来,他盯着帷幔看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 「你醒了。」沈嘉就在房内,见他睁开眼,便亲自过来,服侍萧翌洗漱。 然而沈嘉到底是个不会伺候人的,帮萧翌穿衣服,结果穿得乱七八糟的。哪件在外,哪件在里都分不清楚,最后还得萧翌自己来。 等洗漱完毕穿好衣服之后,沈嘉走到萧翌身后,一手抚上他披在肩上的长髮,一手拿了把木梳子,要给他梳头。 「你会吗?」经歷过刚才的混乱之后,萧翌真心表示怀疑。 「当然会了。」沈嘉不服气的说道,「我好歹平日里也给自己梳头啊,这有什么难的。」 萧翌反驳道:「你平日里也自己穿衣服,为什么刚才还穿错了?」 「谁让你们皇家爱讲究,你那龙袍里三层外三层的,穿那么多不热吗?」 萧翌无语,说的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沈嘉用梳子轻轻梳开萧翌的秀髮,然后双手一挽,将头髮高高束起。最后,他拿起桌上的小冠,替萧翌戴好。 沈嘉从萧翌后面绕到前方,他打量着自己的成果,心中非常满意。早上的萧翌和晚上的他仿佛是两个人,象徵帝王身份的发冠一戴,他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主。 萧翌仰头看他,「你在看什么?」 「我想天天为你束髮。」沈嘉答道。 萧翌低头,嘴角微微一扬,「从今日起,搬到玉熙宫住吧。」 「微明,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们和好了?」 「你说呢?」萧翌笑着反问道。 沈嘉快要喜疯了,他手舞足蹈道:「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收拾东西,我们一起走。」 萧翌看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傻样,不由扶额,深感头痛。 萧翌带着沈嘉,两个人偷偷的熘回玉熙宫,仿佛像是偷情归来。刚回到殿内,就看见木槿姑娘正在里面候着。 「陛下,您可算回来了。陈公公也不说您去了何处,还让我不用担心。您一夜未归,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嘛……」木槿一脸焦急说道,然而当她看到沈嘉进来时,立马拉下脸,「咦,沈阁老,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说得很有灵性,木槿的目光落在沈嘉手里提着的包袱,神色愈发不善。沈嘉朝她憨憨的一笑,根本没有察觉到木槿的不开心。 萧翌见状替他回答道:「他来此小住数日,木槿,你安排一下。」 「是。」木槿耷拉着脸,轻车熟路的带着沈嘉去后面,她在前一边引路,一边说道,「沈阁老,您还是住原来的房间吧。」 第116页 「好。」沈嘉对木槿的安排毫无异议。 木槿随意的收拾了一下房间,她以前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她自己经歷爱情后,什么都懂了。虽然说给沈嘉安排了住处,但谁都知道,沈嘉真正住的地方是哪里。上回他在玉熙宫小住,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二人同寝同食,沈嘉几乎没有在这间屋子里呆过一日。 果然,沈嘉放下了行李,就跑去萧翌的寝殿了。 木槿一脸无语的望着沈嘉的背影,心道他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又开始腻歪了? 萧翌最近不用上朝,但沈嘉还需要每日去内阁处理政务。等他离开后,萧翌叫来木槿问道:「沈嘉过来,你生什么气?」 「没有啊,我哪有生气。」木槿嘴硬死不承认,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可能是因为她从小到大一直崇拜的男人,突然有了归属,让她心底泛起了丝丝醋味。 「看来啊,要把你早点嫁出去了。」萧翌开玩笑的说道。 「陛下!」木槿脸颊通红,这还是陛下第一次和她当面提起嫁娶之事,以前都是姐姐跟她说的。 「你啊,不必害羞,朕算看着你长大的。」萧翌收起玩笑的心思,一本正经的说道,「之前朕让木棉跟你提过,你好像没有不愿意。而且……」 萧翌说着,眼神瞟到木槿的髮髻上,她今日也戴着杜涣送的玉簪。 一切,还需要明说吗? 「木槿,如今杜涣知道你真实身份了,你若是对他有意,就该早作准备了。」萧翌说道,「你父母去世的早,你的婚事朕会帮你操办的。」 「陛下,可是我还不知道,杜公子的父母是如何想的。」木槿最担忧的便是这点,「杜公子对我是很好,可是门第之见……」 「何必妄自菲薄,你的身份也不低。」萧翌说道,「朕会给陈公公打声招唿,你最近想出宫随时可以出去。你和杜涣二人,好好商量商量吧。」 「谢陛下!」木槿激动道。她和杜涣二人,终于不用再隔着一堵宫墙彼此思念了。 作者有话说: 范大夫:啊啊啊我站反了?cp可拆不可逆(不是) 第96章 夏初临(一) 在国子监不远处的胡同中,有一座别致的小四合院。不久前,一位富家公子哥包下了它,将此休整翻新,布置的极其讲究华美,处处体现出主人的豪气。 后院书房中,一位公子正临窗读书,忽然有小厮跑进来,对他家主子道:「少爷,木槿姑娘来了。」 公子手中的书一下子掉落在地上,他也顾不上捡起来,急匆匆的就跑了出去。 「少爷,您慢点啊。」小厮不得不跟着他家少爷一起疯跑出去。 杜涣没跑多远,就看见前门廊下站着一位少女。她低着头打量着院中花草,从侧面看去,仿若恬静淡雅的淑女。 「木槿姑娘,」杜涣大步走上去,「你一个人?」 木槿闻声看向杜涣,莞尔笑道:「怎么,不欢迎?」 她一说话,立马打破了淑女的假象,显出了灵动活泼的那一面。 而杜涣就是喜欢木槿的活泼,他笑道:「哪里,我就怕你一个人出门,不安全。」 「我以后都可以经常出宫了。」木槿藏不住事,立马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喜从天降,杜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道:「当真。」 「君无戏言,陛下亲口说的,当然是真的了。」木槿瞪了杜涣一眼,「还不请我进去,我们要一直站在门口聊天吗?」 杜涣一拍脑袋,「我高兴的忘了,快请快请,来看看我的新家。」 「你的新住处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木槿一边打量着小院,一边往里走,「还不错嘛。」 杜涣贴着木槿的身边走,他引着木槿去了后院,「这里有片竹林,我看竹子长得不错,就让人在旁边摆了石桌,仲夏时分,可以在此乘凉。」 「你还挺会享受的嘛。」木槿调侃道。 「以后姑娘能常来玩,可以一起在此赏竹品茶。」杜涣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一笑道,「请坐。」 木槿则大大方方的坐着石凳上,她看只摆了两个凳子,于是建议道:「你可以再多摆几个石凳,或许以后我家主子也来找你喝茶呢。」 「萧兄,哦不对,是陛下。」杜涣叫顺了嘴,老是改不过来,「陛下他、他若愿意屈尊来我这小院,真是蓬荜生辉。」 「主子他人很好,你别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怕了。」木槿笑道,「不过你也够傻的,直到最后才发现。」 「我不傻。」杜涣不服道,「我只是……只是被沈兄误导了。」 「他怎么误导你了?」 「沈兄和陛下,他们的关系不像是君臣,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杜涣也说不上来。 木槿闻言,脸色大变,她赶忙纠正道:「你胡说什么,他们就是君臣,你别多想。」 「我也没多想啊。」杜涣摸摸脑壳,心道我多想什么了,为什么木槿突然就生气了? 木槿也发现是自己反应过度了,她立马找补道:「陛下是信任沈阁老,他们要变法嘛,怎么能没有信任。所以陛下对沈阁老,比对其他臣子更亲切些。」 「哦。」杜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所以,陛下为沈兄点茶,沈兄为陛下夹菜?」 第117页 木槿:「……君主施恩于下,臣子报恩于上,多正常啊。」 「他们还一起游西湖,不让人跟着。」 木槿:「……他们有国事要谈,不能被别人听到,也很正常嘛。」 「哦,对了。」杜涣想起来了,「我第一次见他们时,沈兄喝醉了,倒在陛下怀里,还是陛下扶着他回去的。」 木槿:「……」 看看,这两人一天天做的什么事啊,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的关系。木槿开始自暴自弃了,也不想解释了。 算了,爱咋咋的,本姑娘不管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已是四月中旬,距离一个月的期限,只剩几天了。然而五百一十三名官员,只走了两百多人。剩下的那些官员依旧不死心,滞留在京迟迟不肯离去。 「如果那些人不走,你打算怎么做?」萧翌在玉熙宫中,提出这个尖锐的问题。 沈嘉想了想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你已经和他们讲过道理了。」萧翌说道,「他们不听,又当如何?」 「那他们三个月的俸禄补贴也别想要了。」沈嘉气唿唿的说道。 「你觉得这些闹事之人,会在乎那点钱吗?」萧翌摇头苦笑,「长青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沈嘉微微皱眉,「你打算如何做?难道真要出动锦衣卫将他们赶走?」 萧翌毫不掩饰的点头道:「对,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朕也没办法。」 「这样不行。」沈嘉皱眉,「于陛下英明有损,而且还会令百官寒心。」 君臣失和,何等大事,沈嘉万万不敢任其发生。 「长青,你在决定推行『除冗滥』之时,就应该想到有君臣相搏这一日。」萧翌语重心长的说道,「这世上,哪里会有两全其美之事。既想要裁减冗官,又想君臣同心,怎么可能?」 沈嘉受教了,他确实没想太远。当时他一心只想快点推行「除冗滥」,至于善后之事,没有考虑太多。 「所以,若到了限定之日,就不得不出动锦衣卫了?」沈嘉不死心的又问了一次。 萧翌坚决道:「这件事你别管,没有转圜的余地。」 沈嘉心下一怔,他抬眼看向眼前的爱人,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看久了萧翌温柔的一面,一时间竟然忘记,这个人是踏着鲜血上位,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帝王。 或许,杀戮和征伐,才是萧翌的真正面目。 「怕了?」萧翌一看沈嘉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怕。」沈嘉否认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人人都怕你。但是你现在,是我的人。」 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沈嘉凑近萧翌的耳边,轻轻吐着气,语气暧昧,蛊惑人心。 萧翌偏头,他没想到沈嘉的占有欲还挺强的。他微微一笑,回了一句,「你也是我的人,既然你敢踏进来,就别想再出去了。」 「好,我求之不得。」沈嘉眯着眼看着萧翌,威胁他道,「微明,下次你要是再给我讲什么『雪山的故事』,就想想你今天说的话。」 作者有话说: 木槿:这柜门堵不住了! 第97章 夏初临(二) 离限定之期还有三日时,一直闭门不出的程阁老,突然向陛下上了一封密折。 这一封奏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虽然大家都不知道程阁老写了什么,但止不住浮想联翩。群臣猜测,在这个关头上书陛下,定是为了「除冗滥」一事。 本以为程阁老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出手了,这让沈嘉和韩昌都大吃一惊。说好的不管不问,恩师怎么突然变卦了? 密折不经内阁,都是直接送到了陛下的桌案之上的,故而韩昌和沈嘉都不清楚,他们的恩师到底写了什么。 带着种种疑惑,沈嘉顾不上多想,立马从内阁跑回到玉熙宫,想要去找萧翌一问究竟。 沈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没在玉熙宫见到萧翌的身影。还好他逮到了陈公公,开口直接问道:「程阁老的摺子,陛下看了吗?」 陈公公打马虎眼,「这个……咱家不知。」 沈嘉微微皱眉,心觉事情不对。他看了眼空荡荡的大殿,又问道:「陈公公,陛下怎么不在这里,他去哪了?」 「沈阁老,」陈公公拦住了他,劝道,「陛下他不让人跟着,想一个人静一静。」 看来摺子的问题大了,沈嘉心下一沉,着急道:「陈公公,陛下连我都不愿见吗?」 陈公公略显迟疑,虽然他也不清楚程阁老到底写了什么,但他看到陛下读完密折后,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随后陛下一言不发,挥手屏退所有人,独自往太液池边走去了。 「沈阁老,去湖边转转吧。」陈公公委婉答道,「陛下心情不好,沈阁老多劝劝陛下吧。」 「多谢公公。」沈嘉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太液池赶去。 一路上,沈嘉心中又担心又疑惑,他真不清楚,程阁老到底写了什么,居然令萧翌生气发怒。 当沈嘉在太液池找到萧翌时,看他独自一人坐在湖边凉亭中,面对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发呆。 在他的手上,拿着一份奏疏,半敞开着,想来就是那封引人瞩目的密折吧。 「微明。」沈嘉喊了他一声,声音有些急切。 第118页 萧翌回头,看见沈嘉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把摺子合起来,藏在袖中。 「微明,」沈嘉上前,看向萧翌的袖口,「我都听说了,我师傅上了一封密折。」 「哦,这么快,消息就传开了。」萧翌不动声色的想将话题转移,没有正面回答。 沈嘉观萧翌面色,似乎没有想像中的震怒之意,只是有些淡淡的惆怅。 「师傅反对『除冗滥』,上书请求陛下收回成命?」沈嘉猜测道。 萧翌抬头看了沈嘉一眼,神情复杂的说道:「与此事无关。」 「那是因为什么?」沈嘉想不到,这种关头,师傅还会因何事上摺子。 然而萧翌罕见的沉默了。 沈嘉越来越觉得事情可疑,他伸手想抢夺奏摺,却被萧翌眼疾手快的挡住了。 「沈嘉,朕是不是宠你宠得太过了?这是密折,你也敢看?」 沈嘉才不怕什么帝王之怒,他还反将了萧翌一军,「那我去找师傅问,他应会告诉我的。」 说罢,沈嘉作势要走。 「回来!」萧翌头疼,将摺子扔过去,「看吧看吧,看完别气坏了身子。」 程阁老的摺子很长,沈嘉也看得很细緻。太液池边的微风轻轻吹过岸边,拂过二人的面颊,带来些许清凉。 萧翌一直盯着沈嘉,看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半天才翻过一页。越是看到后面,沈嘉的手越发颤抖。 萧翌皱眉,心道不妙。还未等他想出什么对策时,沈嘉突然一口血呕出,喷在了奏摺上。 「长青?」萧翌赶忙起身,只见沈嘉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只听「啪」的一声,染血的摺子掉落在地上,沈嘉倒在了萧翌的怀里。 「长青?」萧翌用袖子替沈嘉擦了擦嘴角的血,扶着他慢慢坐下,又环顾四周,高声道,「来人。」 「别叫人,我没事。」沈嘉缓了缓,气息微弱的说道,「对不起。」 「什么?」萧翌不解。 「是我连累了你。」沈嘉一脸苦涩,他又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密折,上面写的全是骂他和陛下的词句。程阁老用极其恶毒的言语,将他们之间的爱情贬得一文不值,甚至万恶不赦。 沈嘉千算万算,没算到程阁老会在萧翌和自己的关系上做文章,从而达到阻拦「除冗滥」施行的目的。 萧翌恍然大悟,无所谓的说道:「啊,朕不在意。只是你……」 话说一半,只见沈嘉慢慢合上眼睛,陷入昏迷之中。 看着沈嘉胸前的血迹,萧翌暗嘆一声,看来读书人果然还是看中名节的。程阁老几句话,就激得他吐血了。 就在此时,几个小太监带着陈公公赶来了。虽然之前萧翌不让人跟着,但还是有人在湖边远远候着。听到陛下叫人,急忙找陈公公去了。 看到沈嘉躺在陛下怀里,陈公公惊唿一声,「陛下,沈阁老,这是怎么了?」 「快去请范大夫。」萧翌冷静的吩咐道,「叫御辇,送沈嘉回玉熙宫。」 「是。」陈公公领命道。他差遣完几个小太监后,回到了凉亭中,看见地上的摺子。 陈公公弯腰捡起,默默收好。现在连他都好奇了,摺子上到底写了什么,能让沈嘉吐血昏迷。 范大夫赶到玉熙宫时,本以为是陛下突发寒毒了,没想到躺在床上的居然是沈嘉。 萧翌坐在床边,示意范大夫诊脉。还好沈嘉身体底子不错,范大夫号完脉,拿出针灸扎了扎人中,对陛下道:「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扎一针后,不久便会转醒。」 范大夫说完,又看了眼好友,心下十分疑惑,到底有什么事,能让沈嘉能气成这样? 「麻烦范大夫了。」萧翌挥手让陈公公送大夫出去,并不想让范大夫知道此事。 等所有人都退下后,萧翌又守了沈嘉半柱香时间,果然他就醒了。 「生气了?」萧翌故作轻松的说道,「范大夫给你看过了,说你是被气晕的。」 沈嘉闻言勾了勾嘴角,但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笑过之后,有气无力的说道:「不是生气,是伤心。」 萧翌瞬间感同身受,当他得知程阁老背地里的小动作时,伤心大过生气。 「别人骂我,我不在乎,可他是我的恩师啊,难道他不了解我的人品?」沈嘉缓了缓,伤心的问道,「为什么,他要这样骂我?」 「可知爱之深,恨之切。」萧翌此时居然能冷静的站在程阁老的角度,替他解释道,「他希望你白璧无瑕,想彻底的骂醒你。长青,你是愿意走你师傅替你安排的阳光大道,还是走这条看不清前路的泥泞小道?」 「我要走你在的那条路。」沈嘉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决定。 「你不怕?」萧翌又问了这个问题。现在事情爆发,谁也不知道程阁老会不会鱼死网破,将此事公之于天下。 沈嘉依旧是那个答案:「不怕,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 「你在意吗?」萧翌再次问道。 「不过是虚名,我不在意。」无论问多少次,沈嘉的回答依旧不变。 萧翌闻言终于笑了,「那就让程阁老致仕还乡吧。」 第98章 夏初临(三) 萧翌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让沈嘉愣住了。他反应了半天,不可置信的问道:「什、什么?」 第119页 「让他致仕还乡。」萧翌重复道。 虽然刚才沈嘉被程阁老的摺子气到了,但他并没有想赶走师傅的心思。而且首辅去留,关乎社稷,非同小可。 沈嘉着急了,立马劝阻道:「微明,这样做世人会说你鸟尽弓藏。」 毕竟,程阁老在永文年间,就一直追随萧翌,跟着他起兵造反,筹谋布局。即使他当上了内阁首辅后,程阁老仍然忠心耿耿,在任期间没有做出任何背叛萧翌的事情,也没有结党营私。 「你不是说不在乎名声吗?」萧翌口吻轻松的说道,「朕也不在意这些虚名。」 「可是,师傅他是忠臣……」 萧翌沉默片刻,点头道:「是,他是忠心,却不能帮朕变法。」 「所以就要弃了?」 「是。」萧翌苦涩的笑了笑,「帝王之路一直便是这般残忍,没有任何情谊可言。长青,或许有一天,朕会为了大局抛弃你呢。」 萧翌笑着说出残酷的话,二人默默对视片刻,仿佛要看到对方心里去。 突然,沈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萧翌皱眉,十分不解。 「你以为你能轻易的弃了我?」沈嘉知道萧翌又在故意逗自己,「我会死缠烂打,一直追着你,让你甩不掉我。」 萧翌深深看了眼沈嘉,心道这个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耿直天真,认定的事情永不改变。 「师傅离开了,内阁首辅交由韩阁老吗?」沈嘉言归正传,他现在不得不接受撤换首辅一事了。 「是。他为首辅,你为次辅,内阁暂不加人。」萧翌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沈嘉年轻而且又处在风口浪尖,还需多歷练几年。目前,韩昌乃是最佳人选。 沈嘉完全同意萧翌的决定,他又问道:「那用何理由罢免现任首辅大臣?这道圣旨要如何写?」 「朕自己拟。」萧翌说道,「内阁就别掺和了。」 要知道,沈嘉和韩昌都是程阁老的学生,让他们二人谁拟旨都不合适。学生赶走师傅,会被文人们戳嵴梁骨的。 「圣旨不经内阁,百官不会认的。这道旨意,还请陛下交由内阁草诏。」沈嘉严肃的说道。 之前在私下里,沈嘉一直叫萧翌的表字。如今一本正经的称唿「陛下」,便表明他要公事公办,绝不妥协。 「你要自己写?」萧翌瞬间看穿了沈嘉的意图。 「是。」沈嘉承认道,「我说过,我不在乎的。」 「这不一样。天地君亲师,你怎可悖逆?」 沈嘉却无所谓道:「我无父无母,又早和君王不清不楚了。现在再加一条赶走老师的罪名,也不算什么。」 「沈嘉,你这样做,算是和文官划清界限,彻底决裂了。」萧翌语重心长的劝道,「哪怕是韩昌,也不敢和你再走太近。你会成为孤臣,将来有任何事无人相帮,无法自保。」 「我有你就够了。」沈嘉说道,「若有一天连你都不站在我这边了,那我要别人帮忙做什么?」 「你疯了,从来没有人敢得罪整个文官团体,你这是自取灭亡。」 「萧微明,我斩断了自己的后路,从此以后我只跟着你。」沈嘉淡淡道,「请你也别再迟疑,别再犹豫,别再一遍遍问我怕不怕了。」 沈嘉早就发现了,萧翌对他们的感情并不坚定。他总是在害怕,总是在摇摆。所以他总喜欢试探沈嘉,老问什么「在不在乎」,「敢不敢」,「怕不怕」之类的问题。 萧翌被沈嘉一语戳中心事,他今日看到程阁老的密折后,心底确实涌起一阵后怕,甚至想要退缩了。要不是沈嘉一直坚定不移,萧翌恐怕会再次向世俗妥协。 「行行行,笔给你。」萧翌起身一挥手,生气道,「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反正朕也管不了你。」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内殿。 沈嘉望着萧翌的背影,会心一笑。 沈嘉拟好旨,萧翌立马盖上玉玺,两个人将这事做得十分隐秘。等到三日后,圣旨颁布,举世皆惊,所有人都被帝王的雷霆手段震住了。 文官集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一大早锦衣卫就登门宣旨,程阁老在接到圣旨后,整个人都懵了。他反覆查看诏书上的一字一句,仍不敢相信萧翌会如此狠心,如此决绝。 他以为,他们是有君臣之谊的。没想到,一切都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触即碎。 锦衣卫蒋指挥使读完圣旨,便亲自护送程尉廷离京,前后不到半天时间。随后,那些久久不肯离开的二百多名官员,也都识趣的交上官印,黯然离去。 事发突然,韩昌甚至没来得及送恩师最后一程。当他得知消息,快马加鞭追出京城时,程阁老的车架早已走远。面对空无一人的官道,韩昌惆怅不已。 「韩兄。」突然,有人在后面叫他。 韩昌回头,见沈嘉一人一马,缓缓走来。 「沈阁老,你是什么意思?」韩昌一见到沈嘉,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要赶走恩师,陛下到底怎么想的,你为何不去劝阻,反而替陛下草诏?」 韩昌愤怒之下,语无伦次。沈嘉反倒很平静,他没有替自己辩解,承认道:「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不会连累韩兄。」 「不敢当一声『韩兄』。」韩昌冷冷道,他看了眼官道方向,「你见到恩师了?」 第120页 「是。」沈嘉大清早出宫,就为了在此见程阁老一面。 「师傅说什么了?」 「说……」沈嘉低头,苦笑道,「还能说什么,骂了我一顿。」 程尉廷当面骂的话,可比密折狠多了。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沈嘉的蔑视,还说出将沈嘉逐出师门这类话。 沈嘉默默的接受了师傅的所有怒气,没有一句反驳辩解之语。他跪在地上,沖恩师的背影磕了三个头。 天高路远,从此师徒,不再相见。 韩昌无法理解沈嘉所作所为,他嘆了口气,「如今恩师离开京城,已无法挽回了。那我只想问你一句,陛下突然罢免首辅,是否受你挑拨?」 沈嘉心底一嘆,摇头道:「不是。」 「好,我信你。」韩昌说道,「不过沈阁老,我还是无法原谅你亲笔草诏。你这般铁血心肠之人,我可不敢深交。今后你我,只是同僚。」 前不久韩昌还给他接风洗尘,二人还一起喝酒呢。谁能想到,才过了一个多月,韩昌便要和他绝交。萧翌说的果然没错,他在朝堂之上不会再也朋友了。 此刻沈嘉早已接受了这个结果,他淡然道:「我知道了。」 韩昌深深看了沈嘉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话,翻身上马离开。 第99章 夏初临(四) 看着韩昌远去的身影,沈嘉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他在做出这个决定时,早已猜到会有此等结果。但当他真正面对之时,还是会心痛。 而这,只是开始。 不过他很快想开了,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很多人。来来去去之间,有人加入,有人离开,最终都会成为过客,渐行渐远。唯有抓住最重要的那一个人,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沈嘉牵着马,慢悠悠的往城内走。街道上行人匆匆,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无暇顾及其他。沈嘉一个人在大街上站了片刻,感觉仿佛置身事外,一切都与他无关。 突然,他向曾经住过的小院走去,走到大门口却看见自家房门上被人泼墨,上书:沈嘉狗官,不得好死。 看到上面恶毒的诅咒,沈嘉震惊的后退了一步。在他推出「除冗滥」之后,官声在朝野之中降到最低点,无数人上书弹劾,也有这种上门写字辱骂的。 还好萧翌有先见之明,让沈嘉早早搬到宫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沈阁老!」 忽然,一个声音冒出,把沈嘉吓了一大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锦衣卫镇抚使尉晗明。 「尉镇抚使,你怎么在这里?」沈嘉疑惑道。 「是陛下命我暗中保护阁老的。」尉晗明解释完后,又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沈阁老,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点回宫吧。」 沈府很久之前就被人盯住了,后来见沈嘉不住此地,围着闹事的官员才散了。然而谁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暗中守着,要是待会被人围在胡同里,想再脱身就难了。 沈嘉点点头,「好的,多谢尉镇抚使。」 「沈阁老言重了。」尉晗明已暴露,便不再躲于暗处,和沈嘉一道往外走去,「现在外面不太平,陛下一直很担心阁老的安危。」 沈嘉闻言心中一暖,萧翌永远比他想得更周到,做得更体贴。 胡同还是那条胡同,然而沈嘉的心情却变了,再无往日回家时的愉悦心情。他打量着周遭熟悉的一草一木,对尉晗明道:「看来我以后很难再回来了,那个四合院空着浪费。尉镇抚使若有空,找人打扫干净,把它交还给房主吧。」 这间小四合院是沈嘉刚来京城时租的,一次性交了五年租金。虽然现在还没到期,但沈嘉知道自己很难回来了,也不在乎白交的那点钱了。 「沈阁老深得圣宠,将来陛下或许会赐您一套府邸呢。」尉晗明见状安慰道。 沈嘉闻言淡淡一笑,心道萧翌才不会赐什么宅院,只想让他一直待在宫里。 尉晗明送沈嘉到西苑后,便告辞离开了。沈嘉失魂落魄的回到玉熙宫,一言不发的来到内殿。萧翌放下奏摺看了他一眼,关心道:「送走程老了?」 「嗯。」沈嘉低声应道。 萧翌见他兴致不高,便知他定是在程尉廷那里碰了钉子。 说实话,他实在无法理解沈嘉这种一根筋。明知去了会被骂个狗血喷头,却还要执意相送。 虽然心底一万个不贊同,但萧翌并没有劝阻沈嘉,而是尊重了他的选择,放他出宫去送行。 「正好你来了,陪我出去走走。看一下午摺子,累了。」萧翌说着合起手中的奏疏,拉起沈嘉就往外走。 沈嘉莫名其妙的被萧翌拖去了外面,两个人专挑无人的林荫小道并肩而行。萧翌故意起了个话题,想转移沈嘉的注意力。他说道:「杜涣和木槿的婚事,快有消息了。」 「这么快?」沈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问道,「杜兄怎么没告诉我。」 「杜涣对木槿说,他已写信告知家里,打算三书六礼迎娶木槿。」萧翌笑道,「这小子,心倒是挺急的。」 「男方当然急了,不像你,捨不得木槿吧。」沈嘉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见沈嘉笑了,萧翌也笑道:「我哪里捨不得,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巴不得她早点嫁人才好呢。」 「口是心非。」沈嘉反驳道,「那你怎么不把木棉姑娘也嫁出去,她可二十六了。」 第121页 「她自己不想嫁人,我还能逼着她出嫁啊?」萧翌说道,「再说了,木棉她自有主张,别人根本不可能强迫她做任何违心之事。」 「我也看出来了,木棉姑娘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办事老练,为人稳重。」沈嘉说着说着,暗嘆了一口气,「可惜她不是男儿身,放在后宫简直是浪费了她的才能。」 萧翌听后脚步一顿,他侧头看向沈嘉,「谁说的,后宫事务也很繁杂,想管好后宫众人,将事情办得井井有条,可不容易呢。」 「如果木棉姑娘一直不出宫,你就让她以宫女的身份终老宫中?」沈嘉问道。 「后宫有六局,下设二十四司。等她再歷练歷练,朕就放她去六局做女官。」 六局分别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六局的主官乃正五品,下设的二十四司主官则为正六品。要知道宫中的女官,可比地方知县的品级还要高一点呢。 「看来你早就帮木棉木槿姐妹俩想好了后路。」沈嘉笑道,「她们能遇见你这么好的主子,真是三生有幸。」 「可我现在对木槿的婚事毫无头绪呢。」萧翌抱怨道,「说实话,我可不懂民间嫁女的习俗。而木棉也没有经歷过,她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民间嫁娶我还是懂一点的。」沈嘉自告奋勇道,「你可以问我啊。」 「好,长青,那此事就託付给你了。」萧翌直接甩锅,将事情推了个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沈嘉才发现自己中了圈套,他气道:「微明,你坑我。」 「这哪算坑你,难道你好兄弟的婚事你不帮忙?」萧翌反问道。 「那也是帮杜涣去提亲,可你让我帮的是女方!」 「都一样都一样,难道木槿对你不好吗?」萧翌开始胡搅蛮缠了。 沈嘉想了想,皱着眉说道:「她哪里对我好了,她老是瞪我。」 萧翌憋笑道:「原来你知道啊。」 听了这话后,沈嘉内心翻个白眼。他又不傻,当然看得出来。只不过他懒得和小姑娘计较,装作不知道而已。 「你一个大男人,就让让她吧。」萧翌说道,「你帮忙把婚事办好,让她早点嫁出去,就不在你面前老瞪你了。」 「知道了。」沈嘉无奈,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甩锅婚事。 这个烫手的山芋,他只好接了。 第100章 夏初临(五) 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洒在远处宫殿的金黄色琉璃瓦上,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然而很快,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萧翌带着沈嘉一路拾阶而上,来到假山上的凉亭中。他嫌屋内闷热,便让小太监将晚膳摆在亭中石桌上,一边吹着晚风,一边吃着小菜。 「再拿壶酒吧。」沈嘉叫住小太监,补充道。 小太监领命而去,萧翌奇道:「你想喝酒了啊,我陪你。」 「不不不,我要一个人喝。」沈嘉虽然心情低落,却依旧记得萧翌的寒毒,他拒绝道,「所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有你在,就成四个人了。」 「原来我是多余的。」萧翌知道沈嘉的顾虑,故而没再强求,「好吧,我喝茶陪你。」 小太监办事麻利,很快酒菜就上来了。萧翌让他们都去假山下守着,不愿被人打扰。亭中,沈嘉已经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举杯一饮而尽了。 萧翌微微皱眉,劝他道:「光喝酒不吃菜,可不好。」 听了萧翌的话,沈嘉乖乖的放下酒杯,拿着筷子夹了几口凉菜,囫囵吞下。萧翌坐在一旁喝着茶,看着他又开始给自己灌酒,却没再阻拦。 由于心情不佳,沈嘉喝了半壶酒就微醺了。他醉眼朦胧的看着萧翌,说出藏在心底的话,「我今天还见到了韩勉之,他说,要和我绝交。」 萧翌喝茶的动作一顿,怪不得今日沈嘉如此反常,原来不仅是被师傅骂了,还和好友断绝关系了。 「微明,我是真想和他成为知交。」沈嘉仰头又干了一杯,「我来京城后,真正交好的同僚没几个人。可现在,一个也没有了。」 韩昌已和他撇清了关系,而黎元裴也一直没有和沈嘉来往联繫,无论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肯定也会和他慢慢疏远的。 「你还有我。」萧翌安慰他道。 「不一样。你我不是朋友,而是……伴侣。」沈嘉喝得话都说不清了,他看着萧翌,郁闷道,「微明,你有没有朋友?」 「我啊……」萧翌抬头望着空中皎洁的明月,「都说帝王称孤道寡,都说高处不胜寒。不过我啊,还真有朋友。」 听他前半句,沈嘉心底还涌起了一阵同情,结果后半句,直接把这点同情打消了,恨不得揍这个人一顿。 「你的朋友是谁?」沈嘉好奇道。他思来想去,在萧翌身边的人,没看出来谁是他的朋友啊? 「他啊,不在京城。」萧翌一看沈嘉眼珠滴熘转,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了,「我和我的朋友少年时相识,后来就各奔东西,许久没见面了。」 「你们不书信联繫了吗?」 「刚开始还写过信,自从我登基后,联繫就少了。」萧翌淡淡一嘆,「不过朋友嘛,即使许多年不联繫,还是会将对方放在心中。再见面时,也不会觉得陌生尴尬。」 萧翌一说这话,沈嘉就相信他是真的有个朋友了,还是那种深交多年,不会因对方身份变化而所有改变的知己。 第122页 这种友情,还真让人羡慕。沈嘉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说道:「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人?」 萧翌挑眉,不解道:「什么?」 「陪你去看雪山的人,是不是你的朋友?」沈嘉终于想起来了,这位曾出现在萧翌口中的神秘朋友。 「呃,他……」萧翌迟疑了,面色古怪的说道,「算是吧。」 沈嘉没有听出萧翌的迟疑,他抱着酒壶闷闷道:「我好嫉妒。」 「嫉妒?」 「连你都有朋友,我却成孤家寡人了。」 「瞎说什么呢。」萧翌笑道,「你还有范大夫。」 「他,只会气我。」沈嘉表示,这个损友不要也罢。 「那杜涣呢?」萧翌表示,杜涣怎么能没有姓名? 沈嘉迷迷煳煳的点点头,「是哦,我都忘了。」 要是杜涣知道自己被遗忘了,估计也要和沈嘉绝交! 夜色渐浓,沈嘉喝光了一壶酒,他打开壶盖想再倒一倒,结果一滴也没有了。 萧翌见状,抽掉他手中的酒壶,「快回去睡吧。」 「我还能喝,真的。」沈嘉明显已经醉煳涂了,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我在杭州,练出来了,再也不是以前的我了。你不知道,我能喝三四壶,一点不醉。」 萧翌内心不屑,就这酒量还敢说自己能喝?他故意生气道:「你走不走,别逼我扛你回去。」 「我走,我走。」沈嘉一想像自己被扛回去的场景,顿时怂了。 画面太美,他可不想丢人。 萧翌扶着沈嘉,两人慢慢从石头铺成的台阶上挪下来。到平地上后,萧翌一松手,失去依靠的沈嘉一步三摇晃,看着马上就要摔倒似的。小太监赶忙上前,询问陛下是否要叫御辇。 萧翌却摆手道:「不必,走一走,散散酒气。」 沈嘉在前摇摇晃晃的走着,萧翌负手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沈嘉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萧翌见状停下脚步,无奈道:「又怎么了?」 「我走不动。」沈嘉仰头,一脸委屈。 萧翌俯下身子,低声在他耳边说:「我抱你走?」 「不了不了,我又走得动了。」沈嘉看了看远处跟着的小太监,一下子有了动力。 萧翌笑了,「你几岁了,非要人哄着,幼不幼稚?」 「我、我……」沈嘉张口欲辩,结果一向舌战群雄的沈阁老,这会儿却一句话都辩不出口。 「快点走吧,别磨磨唧唧的。」萧翌推着他的背,「我还想早点睡觉呢。」 等回到了玉熙宫,沈嘉睡着后,萧翌却悄悄起身。他让陈公公叫来尉晗明,开门见山道:「今日你跟着沈阁老,到底发生了什么?」 尉晗明不敢对陛下有所隐瞒,从出宫开始事无巨细的讲到了沈嘉回宫。当萧翌听到有人在沈府大门写字辱骂时,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 「派人查查,到底是什么人干的。」萧翌冷冷道,「重点查那些和程尉廷勾结的官员,告诉蒋指挥使,对这些人不可放松警惕。」 「臣领旨。」尉晗明低头说道。 虽说程尉廷已辞官归去,但他的党羽还在朝中。这些人一日不除,对新政则是巨大的隐患。 如今,新帐旧帐,要一起算了。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了,撒花!!! 第101章 夏初临(六) 当五百一十三人全部离开之后,在剩下的官员们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又有一些和程阁老关系近的门生、故旧,都被锦衣卫带去诏狱问话。从诏狱中出来的人,或是辞官归乡,或是被贬偏远之地,几乎都离开了京城。程阁老在朝中留下的党羽,还未组织起反击,就被萧翌一一拔掉了。 皇帝虽然干脆利索的剷除了后患,但也在官员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霾。如今朝中上下人人自危,很多人每天出门上朝时,都要和家人郑重的告别,像是要奔赴断头台似的。 恐怖的气氛蔓延在京城,就连国子监的学生也无可避免。杜涣日日在压抑的环境中,即使心底里觉得陛下不是学生口中的暴君,但也有些害怕了。 这日杜涣约范大夫出来,两人坐在他新租的小院里喝茶。范大夫终于喝到了杜涣点的团茶,眯着眼睛细细品味着。 「杜兄,你找的院子真不错。」范大夫笑道,「这处竹林我最喜欢了,夏天正好用来避暑乘凉。」 「木槿也说好,还让我多备点石凳,说陛下和沈阁老或许会来。」 「他们忙,恐怕还抽不出空。」范大夫说道,「你也知道,最近朝中不太平。」 「我已经感受到了。」杜涣嘆了口气,试探的问道,「一下子赶走这么多官员,连首辅都离开了,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范大夫放下茶杯,对杜涣摆摆手,「你胆子真够大的,圣上的心思,你也敢揣测?」 「这不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杜涣低声问道,「范大夫,国子监的学生都慌了,你给我透透底?」 「你想知道什么?」范大夫直接问道。 于是杜涣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陛下是不是想让沈兄当首辅?」 范大夫笑了笑,不答反问,「你们国子监的学生,都是这样想的?」 「不止是国子监的学生,朝中的很多大臣,也是此种想法吧。」杜涣推断道,「陛下费了那么大劲,罢免了程首辅,不就是为了给沈兄铺路?」 第123页 「错了,大错特错了。」范大夫直接否定道,「我和沈长青谈过,他给我说,对首辅之位没有兴趣。」 在程尉廷离开之后,范大夫也很好奇沈嘉为何要赶走自己的老师,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是他逮住一个机会,就拉沈嘉来自己丹房,细细询问着。 然而事情却出人意料,陛下罢免程阁老的真正原因,竟然是因为一份密折。 「到底是怎样的密折?」范大夫追问道,「程阁老写了什么,惹得陛下大发雷霆?」 「这事……我不好说。」沈嘉说这话时,神情微微有些尴尬。 范大夫不懂朝政,但很会看人。他心知以陛下的性情,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火。若是为了新政,陛下不会突然发难罢免首辅,甚至不给程阁老自辩的机会。若是…… 范大夫看沈嘉坐立不安的样子,恍然大悟道:「是不是程阁老知道了,你和陛下……」 「你怎知……」沈嘉蓦然惊醒,「别瞎说,没有的事。」 「果然如此。」范大夫不过是试探了一句,沈嘉就自露马脚了。他那副慌张的样子,还需要多问吗? 「你怎么知道的?」沈嘉不再挣扎,变相承认了。 「陛下对你很是看重,能惹他龙颜大怒的,肯定和你有关。」 沈嘉闻言,脸微微红了,随后又发愁道:「可他让锦衣卫抓了那么多人,我知道他是为了朝局安稳,但这做法不得人心。」 「他是不是想让你当首辅?」 「不是的。」沈嘉一口否决,「而且,我对首辅之位没有兴趣。」 范大夫将沈嘉的想法告知了杜涣,不过他隐瞒了密折之事。杜涣听后大感疑惑,「原来沈兄不想当首辅,那么首辅之位,只剩韩阁老了?」 「肯定了。」范大夫说道,「内阁就两人,非此即彼,还用猜吗?」 「我听国子监的同窗说,韩阁老和沈兄已经绝交了。」杜涣皱眉道,「若真是韩阁老当上首辅,不知会不会为难沈兄。」 「谁当阁老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范大夫淡淡道,「再说了,你别忘记,长青有陛下庇佑,谁敢给他穿小鞋?」 的确,在萧翌的一番震慑下,现在没有人再敢上书弹劾沈嘉了。自从变法开始以来,沈嘉终于有了段不用每天打嘴仗的清闲日子。 然而与之相对的,便是所有官员都有意无意避开沈嘉,孤立沈嘉。 双方各不相扰,泾渭分明。 「对了,沈兄和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杜涣终于把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木槿给我说,他们是君臣关系,可我觉得不像。」 范大夫挑明看了眼杜涣,心道这小子终于开窍了?他问道:「你觉得像什么?」 「像……朋友?亲人?」杜涣说了两个词,却又摇头道,「朋友没有他们这般信任,亲人没有他们这般默契。」 范大夫忍不住提点道:「你和木槿的关系现下如何?与陛下和长青比,又如何呢?」 「我和木槿现在可好了,我都准备向她提亲去。」杜涣说着说着,反应过来不太对劲,「你说什么,我和木槿?陛下……和沈兄?」 「是啊。」范大夫忍俊不禁。 「你说陛下和沈兄,就像我和木槿?」杜涣眼睛瞪的老大,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范大夫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怎么可能,他们……两个男的……」 「两个男的又怎么了?」范大夫奇道,「难道你没听过断袖龙阳?」 杜涣现在的脑子是蒙的,他以手扶额,「可是,可是……陛下是陛下啊。」 见杜涣说话已经颠三倒四了,范大夫故意逗他,「陛下是陛下,怎么了?」 「陛下和沈兄,这也太……」杜涣肚子里明明有点墨水,是个大才子。可如今,他也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这两人了。 范大夫收敛笑容,对杜涣道:「我知道,一般人一时间很难接受,尤其是你这种整日读四书五经的书呆子。不过你可别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什么,就算无法理解,也要尊重他们的选择。」 「我懂,我没有反感。」杜涣知道范大夫的意思,「我只是有些震惊,又有些担心。毕竟,龙阳之癖,世间不容。」 范大夫点点头,对杜涣道:「我信你对沈兄的友情,才和你摊牌了。你也知道,这种事可不能被朝中那些官员知晓。」 「你放心吧,我虽然笨,但我嘴严。」杜涣憨憨一笑,「无论沈兄被人诋毁、孤立,我都会站在他这边,永远做他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以前在某本书上看到,说朱元璋时期,官员们上朝前都要和家人郑重道别,生怕自己回不来了。 第102章 百媚娘(一) 清嘉五年五月初,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皇帝下旨擢升韩昌为内阁首辅。这道旨意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新首辅公布后,除了韩昌本人上摺子自称能力不足,其余官员无人反对。萧翌驳回了韩昌的摺子三回,他不得不接受了首辅之位。 第二件事,则是私事。杜涣父母同意了这门亲事,双方开始走流程。男方那边,杜涣父母亲自赶来京城,为自己的儿子操办婚事。女方则由沈嘉主外,木棉主内,两个人忙着为木槿准备嫁妆。 为了筹办儿子的婚事,杜涣的父亲替他买下了之前租的四合院,将来迎娶新娘时,便在京城完婚,并留在此地长住。 第124页 沈嘉得知后非常羡慕,对萧翌酸酸的说道:「果然是江南富豪,一掷千金。我为官多年,仍没攒够钱在京城买下一套院子呢。」 萧翌淡淡的看了眼他,「你想买宅子?简单啊。」 听到这句话,沈嘉一下子就精神了。他心道不会真如尉镇抚使猜测的,要送我府邸吧? 结果萧翌说的是,「我可以借你钱,不要利息,以后直接从你俸禄扣。」 沈嘉:「……」 见沈嘉一脸呆萌的可爱样,萧翌忍不住继续逗他,「当然了,你还可以来宫里蹭住,我又不收房费。」 「你怎么这么……抠门啊。」沈嘉不由抱怨道,「你应该说:『看上京城的哪一座宅邸了,朕买来送你。』」 萧翌笑道:「你想多了吧,朕的内帑也没几个钱,挪用国库又要被文官说三道四。沈阁老,你该不会忘了,当初为了夔王建王府,你们在朝上吵了一架吧?」 沈嘉脸微微一红,「他……他要钱太多,我又不贪。再说,我把以前的四合院交还给房主了,现在无家可归了。」 萧翌早就听锦衣卫禀报过此事,他安抚道:「你就住在西苑,我看谁还敢找上门骂你。」 「小住几日还好,长此以往,恐怕……」沈嘉没有说下去,他担心同僚们会看出什么。 毕竟,他日日留宿西苑,早晚会被人撞见的。 「怕什么,你怂了?」萧翌嘲讽他,「爱住不住,要是怕了,滚回你的内阁值房去。」 「没没没,我怎么会怕呢?」沈嘉可不想再回小小的值房,他好不容易蹭住进玉熙宫,哪能怂怂的离开? 萧翌的一句话,让沈嘉什么顾虑全打消了。 男方那边在积极的筹备着,女方这里也不得不准备起来。萧翌特地允许木棉随时出宫,和沈嘉一起给木槿备嫁妆。杜家乃豪门大户,木槿的嫁妆也不能太过寒酸。除了萧翌赏赐的一些皇家御用的物件外,木棉也想自己出钱给妹妹置办一套首饰,略表心意。 于是沈嘉和木槿出宫去找首饰店,两人转了好几家,都没有看上的。沈嘉想了想,对木棉道:「我记得杜公子送给木槿姑娘的玉簪就不错,好像是杭州那边的大师雕刻的。京城要是找不到,我们不如去江南找找?」 「只是一来一去,不得一两个月?」木棉担心时间来不及。 沈嘉算了算道:「除了首饰,还得备陪嫁三宝子孙宝桶,这些东西怎么也得准备一个多月,到时候那边首饰也打好了。」 「那就按沈阁老说的办吧。」木棉笑了笑,「民间嫁娶之事,我们姐妹确实不懂,多亏您了。」 「哪里哪来。」沈嘉摆摆手,谦虚道,「我不过略知一二罢了。姑娘若同意了,我这就去问问杜涣,是从哪请的雕刻大师。」 「甚好,那就拜託沈阁老了。」木棉说完,便和沈嘉告辞,先回宫了。 沈嘉去杜府时,范大夫正好也在。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杜涣的新家,跟着杜涣和范大夫一起游园,参观了半天。沈嘉看完后,对宅院的布置大感震撼,再一想自己如今无家可归,心里更酸了呢。 见沈嘉面露悲伤,杜涣诧异道:「沈兄,可有哪里不满意,我再改改?」 「已经很好了。」沈嘉回过神来,「真是羡慕杜兄啊,在京城买得起宅子。」 「哎!」同样无家可归的范大夫,发出一声嘆息。 「……」杜涣完全无法体会二人的心酸,只好尴尬的笑道,「我的也是你们的,以后大家可以常来玩嘛。来来来,进屋聊。」 三人移步正厅,沈嘉左右环顾,「令尊不在?」 「家父有事外出了。」杜涣解释道,「正好,给我们三人说说体己话的时间。」 这段日子杜涣忙着准备婚礼,好久没和沈嘉、范大夫私下喝酒聊天了。 而沈嘉,日日被同僚攻讦,更是没有空出宫,和好友一聚了。 「也好,今天除了来询问簪子,也没其他事了。」沈嘉提议道,「不如咱们,喝点?」 「好啊,沈兄懂我,我正有此意。」杜涣对二人道,「沈兄你放心,首饰打造包给我了,绝不会耽误事儿。」 范大夫在旁笑道:「长青,你真够偷懒的,哪有让新郎给新娘准备嫁妆的?」 「胡说,我们娘家给钱的。」沈嘉大气的说道,「杜兄啊,千万别心疼钱,让大师打一副最好的。」 「好说好说。」杜涣拿着酒杯酒壶过来,「我本想拉沈兄你来帮我的,没想到你居然成了娘家人。」 范大夫眼神乱瞟,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懂。 沈嘉则一下子明白了,他不好意思的问道:「杜兄,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是范……」 「咳咳咳……」范大夫狂咳嗽,试图遮掩。 沈嘉无奈极了,他愤愤道:「我猜都能猜到,你这个大嘴巴。」 「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能说的。」范大夫打哈哈道,「再说杜兄不会说出去的,是吧?」 「沈兄放心,我绝不透露出去。」杜涣举着手保证道。 「我自然是信杜兄的。」沈嘉说道,「知道就知道吧。」 杜涣笑了笑,又神神秘秘的问沈嘉:「那个,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想问就问吧。」沈嘉表示自己坦坦荡荡,没什么可隐瞒的。 第125页 作者有话说: 沈嘉:我哪里贪了,不就是想让老婆送我一套,北京二环内的四合院吗?(狗头) 第103章 百媚娘(二) 其实杜涣在得知沈嘉和陛下的关系后,心里早就憋了无数个问题了。他搓了搓手,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何问起。 杜涣想了半天,终于开口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本以为他想了这么久,要问多么惊天动地的问题。结果,就这么简单?沈嘉和范大夫双双扶额,范大夫的白眼快要翻上天了。 「你能稍微提一点不无聊的问题吗?」沈嘉说道。 范大夫直接替沈嘉抢答:「还能怎么认识,他来京城做官,能不认识皇帝吗?」 「说的对哦。」杜涣自己也不好意思了,「那下一个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问题比第一个问题有那么一点点价值,沈嘉一本正经的答道:「清嘉三年的夏天。」 「哦,那挺早的。」杜涣恍然大悟。 一旁的范大夫已经急不可耐了,直接怒怼杜涣,「你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啊,能不能问到点子上。比如,谁上……」 范大夫的话还没说完,沈嘉直接用手把他的嘴给捂住了。 单纯的童男子杜涣看着他俩,完全不懂沈嘉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沈嘉死死捂紧范大夫的口鼻,嘴里还威胁道:「不要教坏别人,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踢出去。」 范大夫点点头表示同意,沈嘉才慢慢的放开了他。 「唿——」范大夫长吸一口气,刚才差点被沈嘉捂得窒息了。 「那个,我没什么问题了。」杜涣见好就收,他怕自己再问下去,也会落得范大夫的下场。 范大夫喝了口酒压压惊,不屑的看着沈嘉道:「说什么『你想问就问吧』,结果反悔了吧。」 沈嘉回嘴道:「对杜兄,我知无不言。对你,我一字不透。」 问问题这一节算是翻过了篇,三人又继续喝酒。范大夫嘲讽完沈嘉,继续开嘲杜涣,「杜兄啊,你送完玉簪玉镯,怎么不送玉佩了呢?」 「你怎么知道我要送玉佩?」杜涣诧异道。 「果然毫无新意。」范大夫一边说着,一边和沈嘉相视一笑。 唯剩一旁的杜涣,一脸懵逼的看着他俩。 「你们觉得这个礼物不好吗?」杜涣慌张的问道,「我本想在婚后送给她,想着她肯定很喜欢。」 「也不是不好,就是太容易猜到了。」沈嘉解释道,「一般送礼物,最好是出人意料,又要符合收礼人的心意。」 「我真不懂女人的心思。」杜涣惆怅道,「杜兄,范兄,你们觉得送什么好?」 范大夫摇摇头,「我又没有心上人,你问我做什么。」 杜涣见状,将目光投向沈嘉,「沈兄,你送陛下什么了?」 此言一出,沈嘉尴尬的愣住了。糟了,他从来没有送过陛下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范大夫哈哈大笑,「你看他这样,估计没送过。你应该问,陛下送他什么了。」 「对哦,陛下送你什么了?」杜涣追问道。 沈嘉低头,小声道:「玉佩。」 「果然也毫无新意。」范大夫又笑了。沈嘉也好意思说杜涣送礼没新意? 再者,好歹陛下还送过小礼物,但沈嘉居然什么都没送过,比杜涣还差劲呢。 也不知谁给他的勇气,去笑话杜涣?范大夫心道,他要是杜涣,早就回怼过去了。 然而老实人杜涣没想到这么多,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恍然大悟道:「是那个和田玉吗?」 此玉杜涣见过,沈嘉那时候初到杭州,和他一起喝醉后,一直拿着玉佩爱不释手。 原来,是陛下送的定情信物啊。 「是的。」沈嘉点点头,「不过他不算是郑重的送给我。说实话,我们确实没互相送过什么礼物。」 「那我准备的玉佩怎么办?」杜涣惆怅了,「要不你们帮我带给木槿吧,等婚后我再准备个有新意的礼物?」 「又要我们送?」范大夫疯了,「你以后有什么礼物,自己亲手去送好吗?」 沈嘉也贊同道:「是啊,定情信物经几个人的手,算怎么回事嘛。我们送的人尴尬,木槿姑娘也尴尬啊。」 杜涣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此时被二人教育后,才后知后觉道:「居然会尴尬吗,我……我没想到啊。」 沈嘉和范大夫闻言,一个摇头,一个翻白眼,对他无话可说。 自木槿要出嫁的好消息传出去后,木槿和木棉住的小院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木槿的朋友们都找她道贺,祝她嫁得如意郎君。 宫女们看到木槿的屋子里堆满了嫁妆,十分羡慕她。一时间搞得后宫中春心萌动,一些小姑娘也期盼早日出宫,像木槿一样风光大嫁。 毕竟,宫中日子太过清淡乏味了。在清嘉帝的后宫中,没有一个真正能主持大局的主子。东西六宫住着的,除了宫女、女官,就是弘武朝和康平朝的太妃们。而那些女人皆是陛下的长辈,年纪也都大了,每天只不过晒晒太阳,赏赏花,日子过得平淡清闲。 至于宫女们,人人都知道陛下有隐疾,也便淡了争宠的念头,一个个都安安分分的做好本职工作,等熬到二十五岁后出宫。 第126页 此时木槿姑娘的婚事,让寂静的后宫再次热闹了起来。仿佛嫁人的不是木槿,而是她们自己似的,一个个比木槿本人还要激动和操心呢。 「木槿姑娘的嫁妆,至少得铺十里吧。」有小宫女嬉笑道。 「那当然了,十里红妆呢。」有人接道。 「木棉姑姑,杜家的聘礼应该也不少吧。」小宫女问道,「木槿姑娘的婚礼,真豪华。」 「还未到下聘那步呢。」木棉淡然一笑,「我倒不求有多么豪华,只要他们夫妻和睦,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很好了。」 木槿闻言,偏头看向姐姐,脸微微红了。 「新嫁娘脸红了。」有人眼尖看到,捂嘴笑道,「木槿妹妹,你瞒得好深啊。是和陛下去杭州时,遇见的吗?」 「其实在杜公子京城落难时,我奉陛下之命去牢中探望他,那次才是初见。」 「木槿姑娘替陛下办了一次差,就遇见如意郎君,也太巧了吧。」围观的姐妹们啧啧称奇,纷纷道,「果然是天赐的缘分。」 作者有话说: 上章评论区猜问题的读者朋友们,仿佛答对了,又没完全对。 哈哈哈,杜兄这么单纯,怎么会问奇怪的问题?当然是范大夫问的啦! 第104章 百媚娘(三) 一群小姑娘正愉快的聊天打趣着,突然有女官捧着礼盒走进了院子。木棉最先看到,急忙站起来问道:「姑姑怎么有空来了?」 领头的女官笑道:「我是替郭太妃娘娘送礼的。」 一听说是郭太妃,其他宫女都噤声了。郭太妃如今是后宫里最尊贵的主子了,因为她的孩子是肃王殿下,谁都知道那位是陛下选中的继承人。 如今,连郭太妃都来给木槿姑娘送礼,可见这场婚礼多么受人重视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奇的猜测着女官手里的礼物。那名女官也不磨叽,让人打开了礼盒,里面全是金银首饰。 「这些是我们太妃特地给木槿姑娘挑选的,祝福你们白头偕老。」女官笑盈盈的说道。 木槿木棉诚惶诚恐的谢恩,「多谢郭太妃。」 郭太妃送过礼后,其他太妃也纷纷派人送礼来,一时间惊动了整个紫禁城。最后,连陛下都知道了。他在木棉当值时随口问道:「郭太妃派人送了什么?」 木棉细细数道:「双鸾衔珠累丝金凤一对、点翠银丝团凤钗一对、金项圈银项圈一对、翡翠手串、珊瑚手串、寻常金银镯子各八对。」 「郭太妃有心了。」萧翌又问道,「你和沈嘉准备的嫁妆如何了?」 「回陛下,基本已经备齐了。只不过还有一套玉质的首饰,还未打好。」 「不急,不急。」萧翌说道,「男方还没有纳徵、请期,我们还有时间准备。」 「只是……」木棉迟疑道,「我们姐妹无父无母,纳徵一项,何人待客?请期一项,何人作主?」 纳徵要男方家的亲属,上门去女方家。双方亲属正式见面,相当于订亲。等男方家送上聘礼后,女方家属还需给男方家回礼。 而请期则是男方家定下婚期后,去和女方家找亲属商量,请求他们同意。 木棉木槿姊妹二人,孤孤单单的,身边没有长辈。这些事情,木棉都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还好萧翌早已想到办法,对木棉道:「沈嘉出面即可。」 「用何名义?」木棉问道。毕竟,木槿和沈嘉无亲无故。 「让他收你们为义妹,不就行了吗?」 木棉一惊,「沈阁老会愿意吗?」 「当然愿意了。」萧翌笑道,「不过你们姐妹,是否愿意呢?」 「自然是愿意的。」木棉欣喜道,「能得阁老青睐,奴婢感激不尽。」 萧翌淡淡一笑,这才是他让沈嘉筹备嫁妆的最终目的。 等沈嘉得知自己又被萧翌卖了后,一脸无语。不过看在木棉木槿的面子上,他还是同意收二人为义妹。 「要不是皇家收义妹太麻烦,我早就认她们做妹妹了。」萧翌在旁调侃道,「平白得了两位貌美如花的妹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你也得事先和我通通气吧。」沈嘉抱怨道,「你又故意瞒着我,看我傻傻的往坑里跳。」 萧翌忍俊不禁,「就算你知道了,也得乖乖跳坑里去。再说了,我都让你去帮她们准备嫁妆了,这么明显的提示,你也看不懂?」 沈嘉正想说看不懂,突然他领悟到了什么,嘿嘿一笑道:「木棉木槿认我做哥哥了,以后她们要叫你……嫂子?」 萧翌万万没想到会在称唿方面把自己给坑了,他气唿唿的说:「想得美!」 萧翌嘴上说着不给沈嘉置办宅子,然而实际上已经让陈公公去物色了。一是方便木槿出嫁,二是为了沈嘉避嫌。 陈公公办事向来利索,很快就找到了在皇城根不远处的一套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并且,陈公公让司礼监的小太监帮忙把宅院重新布置,连屋内摆设都弄好了,直接可以入住。 当萧翌漫不经心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沈嘉时,沈嘉直接惊呆了。 「真送我一套大宅院?」沈嘉两眼瞪的圆圆的。他突然想到,这不就是自己对杜涣说过的,给心上人送礼,要送的出人意料,又深得人心吗? 沈嘉感动的想流泪,这礼物他真的太需要了,简直不能再符合他的心意了! 第127页 「你呀,是沾了你义妹的光。」萧翌嘴硬,强行解释道,「木槿出嫁时就从你府里走,还有将来回门,也去你沈府中。」 木槿虽然深受陛下宠爱,但她的身份毕竟是宫女,从皇宫出嫁不太合适。现在她是沈嘉之妹,从沈府出嫁,再好不过了。 「我就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忍心看我无家可归。」沈嘉一把抱住萧翌,「谢谢你,微明。」 萧翌靠在沈嘉怀中,偏头在他耳边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回礼啊?」 「我、我、我……我还没送过你什么礼物。」沈嘉微微松开他,尴尬道,「我送你什么好呢?」 「你自己想。」萧翌耍耍他,故意提高了要求,「我有的好东西多了,你送的必须是我没有的,又想要的。」 「……」沈嘉后悔,非常后悔,早知道就不问了。给自己制造难度,可还行? 等到沈嘉乔迁之日,萧翌、范大夫、杜涣、木棉和木槿都来到了沈府。按说新郎新娘结婚前不应该见面,但杜涣和木槿不介意。两人自筹备婚礼后,好久未见了,怎么会放过此等天赐良机?他们两人一见面,顾不上和大家聊天,躲在一旁说悄悄话去了。 而另一对也自顾自的说着话,没空搭理别人。于是正厅中只剩下范大夫和木棉尴尬的坐着,彼此互相微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范大夫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水,终于等到开席了。这是沈嘉专门花了大价钱请来酒楼的厨子,做了满满一桌丰盛的酒菜。 等所有菜上齐后,沈嘉打开美酒,给众人一一斟上。他举着酒杯对诸位道:「感谢你们前来贺喜,更感谢微明,替我买宅子。」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笑了。萧翌无奈摇头,心道这个人还是这般实诚。 「今日除了乔迁,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我正式收木棉木槿为义妹。」沈嘉继续说道。 此事在座的人都已知晓,只等沈嘉找个时机公布。大伙对此毫无异议,纷纷喝彩,嘴上说着「恭喜恭喜」。 木槿和姐姐对视一眼,俏皮的笑了笑。还是木棉稳重,举起酒杯拉妹妹站起来,对沈嘉道了声:「哥。」 「哥!」木槿跟着改口,声音清脆,仿佛喊到人心坎里去了。 「两位妹妹,哥哥先干为敬。」沈嘉说完,一口气喝了杯中酒。 随后,木棉和木槿也先后喝完酒。 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第105章 百媚娘(四) 看到这一幕,萧翌了却一桩心事,面露欣慰之色。他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不是最好的,但至少不算辜负亡妻的託付,给她们姊妹二人找到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二位姑娘,你们是不是以后要跟着改姓『沈』了?」范大夫问道。 木棉木槿乃罪臣之后,她们现在的名字都是先皇后给起的,早就放弃了本来的姓氏。 如今能跟着沈嘉姓,木棉欢喜道:「那是自然。」 「沈姑娘。」范大夫也跟着改口,「来,干一杯。」 木棉木槿举杯和范大夫碰了一下,姐妹二人豪爽的干了。 杜涣在旁欢喜的不得了,他迫不及待的问木槿,「那你以后要住在皇宫,还是沈府啊?」 「陛下已恩准,在我备嫁期间,和姐姐一起住在沈府。」木槿感激的看了一眼萧翌,对主子的体贴感动不已。 「哦,那我要来沈府迎娶你了。」杜涣憨憨的说道。 沈嘉笑道:「这么快买下院子,就是为了办木槿的婚事。你们杜府家大业大,我们娘家也不差。」 看来沈嘉还在酸杜家一掷千金置办宅院一事,在席上打肿脸也要充胖子呢。可惜萧翌无情的揭穿了他,「你出钱了?」 沈嘉面露尴尬,木槿木棉捂嘴偷笑。 范大夫则无所谓道:「谁出钱不是出啊,反正都是娘家人。」 其他人早就知道二人关系,听后毫无反应。唯有萧翌想到关于叫「嫂子」的那件事,一时无言相对,狠狠瞪了沈嘉一眼。 沈嘉一瞬间就看懂了萧翌的眼神,心中暗戳戳的乐了。他第一次觉得范大夫说话如此动听,句句说到了点子上。 「范大夫,」杜涣扭头问道,「你以后也住在沈府吗?」 「我嘛……」范大夫看向沈嘉,那眼神已经在明晃晃的明示:还不赶快邀请我? 「当然了。」沈嘉现在心情非常好,对范大夫极其的宽容,「我早就给你留了厢房,以后你在宫里住腻了,随时来这里。」 「这还差不多嘛。」范大夫笑眯眯道,「沈长青啊,果然是人逢喜事,连话都说得这么甜了。」 看着沈嘉和范大夫这对冤家居然开始一唱一和了,萧翌立马不开心了。他偏头盯着沈嘉,闲闲的问道:「我呢?」 「啊?你……什么?」沈嘉得意忘形,一时没反应过来。 「哎,真是没良心。」萧翌惆怅道,「连范大夫都有间房,掏钱的人,却连间房都没有。」 沈嘉想也没想的,直接回道:「你还需要什么房,跟我住就行了。」 范大夫闻言,差点把刚喝的酒喷出来,心道沈嘉现在算是彻底放开了,不再遮遮掩掩的,开始当着大家的面秀了?而杜涣则瞪大了眼睛,他现在还没适应陛下和沈嘉的相处方式呢。 最淡定的是木棉和木槿,她们在宫里见多了,早就见怪不怪了。 第128页 萧翌放下筷子,真是无语极了。沈嘉则像是喝多了似的,直接对所有人道:「不如今天大家都住下,咱们玩到深夜。哦,杜涣不行,你得回家。」 杜涣:「……」突然觉得父母在身边,各种不方便了。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几个人果真玩闹到了深夜。杜涣先撑不住,在宵禁前告辞了。范大夫则不想看沈嘉和萧翌卿卿我我,捂着眼睛离席,去厢房冷静冷静。木槿和木棉姐妹不能熬夜,萧翌让她们先去歇息,不用管他。最后只剩半醉的沈嘉,和清醒的萧翌。 桌上杯盘狼藉,萧翌抢过沈嘉的酒杯,「再别喝了,回屋睡觉。」 「我今天开心嘛。」沈嘉又抱着酒壶,死不撒手,「微明,你不知道,我这段日子以来,唯有今天最开心了。」 这些日子以来,沈嘉被同僚孤立,被世人唾骂,万般烦恼和委屈都压在心底,默默承受着。萧翌心底一嘆,还给他酒杯,「我陪你喝。」 「你不要喝,今晚你都喝了三杯。范大夫说,喝酒对你的身体不好。」 「夏天寒毒很少发作,多喝几杯也没事。」萧翌最近一直谨遵医嘱,感觉好多了。 沈嘉醉眼朦胧的看着他,看他举杯和自己碰了一下,于是没再阻拦,心想着就放肆这一回吧。 二人又喝了起来,甚至开始划拳助兴。萧翌教沈嘉军中学到的猜拳辞令,不如文人的飞花令文雅,却多了几分豪迈。 沈嘉读书时酒量不行,当官后应酬时都对诗词,这类民间酒令他从来没玩过。于是沈嘉跟着萧翌玩了几轮,熟悉后就上瘾了。两人从「五魁首、八匹马」,玩到「虎棒鸡虫令」,大多是沈嘉输、萧翌赢。 「喝喝喝!」萧翌彻底放纵了他,还给他劝酒道,「一滴酒都不能剩。」 「我喝……我喝……」沈嘉摇摇晃晃的端着酒杯,迷迷煳煳往嘴里倒。 「手别抖啊,不许洒出来。」萧翌盯着他的手,「沈嘉,你自己说要喝的,别玩不起。」 沈嘉算是见识了萧翌的厉害,原来之前他和自己喝酒,都是留了情面的。 否则,他早就被萧翌灌到桌子底下了。 沈嘉喝完一杯,萧翌还要拿过来仔细检查,「我可是很严格的,要是发现你剩了酒,得加倍罚。」 还好沈嘉没有剩,他郁闷道:「微明,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整我。」沈嘉回道,「刚才我说错话了。」 「原来你还知道说错话了。」萧翌挑眉,「对,我就是故意的。」 沈嘉可怜兮兮的问道:「那你怎样才能消气?」 「消不了。」萧翌看着沈嘉,感慨道,「沈嘉啊沈嘉,以前的你,多么青涩。怎么现在成老江湖了?」 「不好吗?」沈嘉问道,「你以前不是嫌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萧翌无语,好不容易把沈嘉慢慢培养起来,结果却坑了自己。刚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是自己引导沈嘉,主动和他亲吻相拥。没想到从杭州开始,二人形势反转,让沈嘉轻易的夺去了主动权。 「那你喜欢我怎样做?」沈嘉虚心求问,「要我矜持点,还是孟浪点?」 萧翌扶额,摆摆手,「罢了罢了,你怎样都好。」 反正,他已经沦陷了。无论沈嘉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呀!!! 第106章 百媚娘(五) 沈嘉喝到最后酩酊大醉,还是萧翌半背半拽的把他扶回了卧室。到了第二天晌午,他才悠悠醒来,转头看见萧翌也在。 「我……」沈嘉慢吞吞的坐起身,拍拍脑袋,「我又喝醉了?」 萧翌觉得好笑,反问道:「不然呢?」 沈嘉又记忆缺失了,他费力的回忆了半天,「我只记得我们划拳,然后呢?我怎么回来了?」 「我把你抱回来的。」萧翌逗他,「范大夫还看见了。」 「啊,真的?」沈嘉真信了,「那他又要嘲笑我了。」 「是啊。」 沈嘉懊恼的看向窗外,见太阳高高的挂在空中,后知后觉道:「早朝迟到了。」 「早朝都结束了。」萧翌继续骗他,「我下朝回来,你还没醒。」 沈嘉又信以为真了,他惆怅道:「怎么办,我无故不到,又要被人弹劾了。」 「骗你的,朕也没去。」萧翌笑道,「早就通知陈尽忠,下旨免朝一日了。」 「唿……」沈嘉终于放下心,长舒一口气。 「之前提议喝一宿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想起明日还要上朝呢?」 沈嘉尴尬一笑,「我昨天太兴奋了,忘、忘了。」 萧翌看了他一眼,无奈的笑了。 转眼间,纳徵的日子到了。沈家老爷、夫人,以及亲友、小厮,拉着了十几车的聘礼,浩浩荡荡的登门拜访。沈嘉自然不能露怯,早就在府中备下酒席,用以待客。木棉带了一群小宫女在后厨忙碌着,陈公公也批了一些手脚麻利的太监,去前厅招唿帮忙。 沈嘉没有请太多宾客,只请了范大夫、黎大人和韩阁老。后两人只不过是顾着往日情面,发了帖子。没想到他们二人真的来了,反而让沈嘉吃了一惊。沈嘉去门口迎接二人,黎元裴倒是客客气气的,韩昌则一直冷着脸,没怎么说话。 第129页 沈嘉在韩昌这里碰了钉子,只好小声询问黎大人,怎么有空来吃酒。 韩昌听到这话,忍不住开口道:「我可不是来恭喜你的,我是来给沈姑娘撑场面的。」 沈嘉笑道:「对对对,有首辅大人撑场面,肯定能镇住杜家的人。」 三人到了席间,沈嘉安排他们入座。杜家的亲戚不知此人是谁,沈嘉介绍后,才知是首辅韩阁老。 「原来是韩阁老。」杜老爷上前打招唿,「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韩昌既然来了,也不再和沈嘉闹矛盾,至少在面上和和气气的和大伙吃酒,席间其乐融融。 而后院,则是木棉在主持大局。她带着几位和木槿关系好的宫女,穿梭在各个席间,向各位大娘、婶婶敬酒。杜夫人坐在主席上,看着木棉做事老练,毫不怯场,心里非常满意。于是她对自家亲友笑道:「果然是宫中的女子,见识到底不一般呢。」 「想必你将来的儿媳妇,也是这样的能干。」一个妇人乐呵呵的说道,「杜夫人,你有福气啊。以后后宅琐事,就可以放心交给儿媳妇打理,你总算得了清闲。」 「哎,他们成婚后还是要住在京城。等我儿子科举金榜题名,再看朝廷派往何处当官。」杜夫人笑眯眯的说道,「虽然捨不得儿子,想让他待在家里经商。但他心在仕途,我也不好拦着。」 「杜公子读书不错,当年中举人时,好像是头几名吧。」 「不提往事了。」杜夫人略带得意的摆摆手,「只希望他两年后,能顺顺利利的考上吧。」 等送完了最后一位客人,累了一天的沈嘉终于可以歇息了。他走回内室,一推开门,居然看见萧翌在他房中坐着。 「你来了!」沈嘉的疲惫一扫而空,兴奋道,「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从后门进来的。」萧翌说道,「前面人多口杂,我不方便露面,就来你房间等你。」 沈嘉顿时如喝了蜜一样甜,「你日理万机,居然有空来,是想我了吗?」 虽然他们二人每日早朝都能相见,却不能腻歪在一起说私房话。沈嘉忙着婚事,两三天没有去西苑了,于是他只好屈尊来找沈嘉。 萧翌拉着沈嘉坐在身边,承认道:「是想你了,顺便看看今日纳徵如何了。」 「还算顺利。」沈嘉说道,「我和杜老爷聊了聊,看他是个开明的人,不是斤斤计较的奸商。」 「能养出杜涣那个傻小子,父母一般不会太精明的。」萧翌这话说的,让人不知是在夸,还是在损。 「对了,今天韩阁老来了。」沈嘉愉快的说道,「看来他还是念旧情的,没和我真正绝交。」 萧翌评价道:「韩昌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如何做事。你呀,和人家多学着点。」 听到萧翌表扬其他人,沈嘉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嘟嘟囔囔道:「你说我笨?」 「这是事实。」 沈嘉更不高兴了,「你嫌弃我?」 「没有。」萧翌赶忙给他顺顺毛,「我就喜欢你的天真。」 沈嘉立马露出大大的笑脸,被安抚的妥妥帖帖。 果然,很傻很天真! 纳徵过后,便是请期;请期过后,便是迎亲。杜家老爷和夫人请人算了算黄道吉日,将大喜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六。 眼瞅着日子一天天逼近,沈嘉本来不紧张,现在也搞得有点手忙脚乱了。他让杜涣帮忙在杭州订做的首饰,终于拿到手了。交给了木棉后,两人又挨个检查嫁妆,商量婚礼的流程,再将府内贴满「喜」字,挂上红布,布置的漂亮又喜庆。 至于木槿的礼服,萧翌让宫内的尚服局给她缝制,新嫁衣送来后,木棉帮木槿试穿衣服,记下不合适的地方,再送回去修改。来来回回改了两次后,木棉终于满意了。 婚礼之前的那一夜,木棉和木槿两姐妹抵足相拥,睡在同一张床上。然而两个人面对面躺着,谁也没有睡着。 毕竟,这也可能是她们姐妹最后一次秉烛夜谈了。 木棉看着妹妹,不知是感动的,还是捨不得,眼泪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滚了出来。木槿见状,急忙用手帕替姐姐沾了沾泪水,低声道:「姐,都是新嫁娘哭,你怎么也哭了?」 「姐是高兴的,能见到你嫁人,我没什么遗憾了。」 「姐,别哭了。」木槿搂着姐姐,拍着她的背,「就算我嫁人了,你也是我姐姐。再说了,杜府离沈府不远的,我们还能见面呢。」 「是哦。」木棉又笑着擦了擦眼泪,「要是杜涣给你气受,你就回来,姐替你出出气。」 「就知道姐姐不会让我受委屈的。」木槿也笑了,笑着笑着,她反而伤感了,「可惜,我以后见陛下的机会,就少了。」 木棉听到这话,心里一紧,「你对陛下……」 木槿明白姐姐想问什么,抢答道:「陛下如同天上的月亮,只能仰望。而杜公子是能陪伴在我身边的人,他像烛火一样,只为我一个人发光。」 原来如此,木棉听懂了。陛下高高在上,普照众生。而杜涣光芒虽弱,却能给木槿全部的光辉。 「姐姐,我一直想对你说,何必要去追寻看得见摸不着的人呢?」 木棉自然也听懂了妹妹的话,她摇头道:「可我看到过最好的了,便再也看不进其他的人。陛下对我们姐妹有恩,无论作为婢女也好,女官也好,我只想陪在他身边,用一生报答他。」 第130页 第107章 贺新郎(一) 清嘉五年,六月初六,正是杜涣和沈木槿大喜的日子。 一大早,木棉就给妹妹梳妆,她拿着木梳一下下梳理妹妹的长髮,学着长辈的样子,轻声念道:「一梳梳到尾,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尾,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尾,多子又多寿。」 木槿含笑看着镜中的自己,任由姐姐给她化妆打扮。玉簪花粉敷面,抹胭脂,点额黄,画黛眉……最后再贴上花钿,点上口脂。 打扮之后的木槿明艷不可方物,少了几分少女的俏皮,多了几分女人的妩媚。木棉看后欣慰道:「你出阁了,长大了。从今以后,可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我不,我才不想长大呢。」木槿笑道,「他……会一直把我当孩子宠的。」 木棉听后都替妹妹不好意思了,打趣道:「你啊,还没嫁出去呢,心就飞到杜公子那边了。」 木槿也害羞了,低下头,不说话。 后院还在梳妆打扮,而新郎已经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沈府。门口堵了一堆要红包的人,不给够钱不让新郎进门。 还好杜家财大气粗,洒起钱来毫不手软。第一道防线很快攻破,杜涣轻轻松松的进了大门,来到了前院。 然而前院中还有一道坎等着他呢,范大夫摇着扇子慢悠悠的走来,拦住了想往里沖的杜涣。 「杜兄,且慢!」范大夫笑得十分狡诈,「都说杜兄文采出众,我得考考你。」 「考什么?」杜涣问道。 「想要见新娘子不难,不如作诗一首如何?」 「还要作诗?」杜涣一个头两个大,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木槿,哪里有心情作诗。 范大夫起闹道:「作首催妆诗,对杜大才子来讲,不难吧。」 院子里凑热闹的人也跟着纷纷起闹,一定要新郎官当场作诗一首。 杜涣被闹得满脸通红,看着人群摆手,「我这……不行,想不出来。」 「来一首,来一首。」人们才不管新郎的窘境,继续起闹。 杜涣看向他的伴郎们,还好他们都是些国子监的学生,平日里一个个喜欢吟诗作对,可以帮他想一想。 而此时的大厅中,沈嘉和萧翌已经准备好了。萧翌听下人禀报说杜涣被一首催妆诗难住了,顿时笑出了声。沈嘉却皱眉道:「催妆诗有什么难的,杜涣他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你替他作诗吗?」萧翌问道。 「我又不是新郎官,我才不呢。」沈嘉伸长脖子探向门外,「我就是怕这傻小子想不出来,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他好歹也是个举人,不至于吧。」萧翌看沈嘉焦虑的模样,笑了笑,「你啊,操哪门子心,比新郎官还紧张。」 沈嘉转头看向萧翌,「你倒是装得淡定。实际上,你才是最紧张的吧。」 虽说木槿现在是沈嘉的义妹,但她毕竟是萧翌一直看着长大的,说起来萧翌才算她的哥哥。妹子今日出嫁,作为哥哥,哪能不激动紧张呢? 萧翌被戳中了心事,一时无语。沈嘉又道:「待会敬茶时,你和我一起受?」 「那木棉呢?」 「敬三杯。」沈嘉说道,「木槿能有今天,离不开她姐姐的教导,也离不开你的照顾。」 萧翌点点头,看向沈嘉,「你说的对,看她嫁人,我心里还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有喜悦,有担忧,更多的是……捨不得! 沈嘉瞭然,伸出右手搭上萧翌的左手,二人彼此对视,微微一笑。 等木槿穿好嫁衣,戴上凤冠后,由木棉扶着她来到了正厅。萧翌见状,暗嘆一声。沈嘉则邀请木棉,在堂上坐着等候敬茶。 「这……怎么使得。」木棉看了眼陛下,不敢落座。 「今日你不是我的婢女,你是木槿的姐姐。」萧翌示意她安心坐好,「这杯茶,你应当喝。」 木棉沖二人福了福礼,忐忑不安的坐下了。 萧翌坐在正中,沈嘉和木棉坐在两旁,看着新娘对他们郑重的拜了三拜。行过礼后,木槿接过小宫女托盘上的茶,先向陛下奉茶。 「陛下,请吃茶。」木槿上前一步,对萧翌道。 萧翌接过茶,小抿一口。他放下茶杯后,对木槿道:「今日你出嫁,往后和夫君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祝你们白头偕老。」 「谢陛下。」木槿眼含泪花,深深的望了陛下一眼。 随后,小宫女端来新茶,木槿向沈嘉敬茶道:「大哥,请喝茶。」 「好好好。」沈嘉笑着喝了一大口,对木槿道,「我想说的和陛下一样,祝你们白首到老。」 「谢哥哥。」木槿笑了笑。萧翌瞥了眼沈嘉,仿佛在说,你就会学我。 「姐姐,」最后轮到了木棉,木槿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请吃我的新茶。」 木棉的双手也跟着颤抖了,她喝了后看着妹妹,不舍道:「你们要好好的,好好过日子。」 「是……姐姐。」木槿没忍住,扑到姐姐的怀里,两姐妹抱作一团。 萧翌转过头不去看,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沈嘉则安抚她们姐妹道:「还要回门呢,又不是见不到了。」 「是啊,三日后就见到了。」木槿劝姐姐,「而且以后我有空没空,都会常来看望姐姐,就怕姐姐嫌我烦。」 第131页 萧翌听后也笑道:「好啊,以后朕让木棉不必再向上面请示,随时可以出宫。你们姐妹还愁见不到吗?」 「有陛下的承诺,奴婢放心了。」木棉擦擦眼泪,不好意思道,「见笑了。」 「哭嫁哭嫁,今日算见识了。」沈嘉望向门外,对姊妹二人说道,「杜涣要来迎亲了,快给木槿盖上红盖头吧。」 与此同时,杜涣在同窗的帮助下,终于写出了一首诗。范大夫大发慈悲,算他过关了。于是杜涣在伴郎们的拥护下,开开心心的接到了新娘。 他们夫妇二人在众人的欢唿声中,一个骑马,一个坐轿,浩浩荡荡的前往杜府。 沈府中瞬间冷清了起来,萧翌等凑热闹的人都散了后,走到大门口瞭望远方,站了很久很久。 沈嘉则一直陪着他的身边,看着长长的迎亲队伍消失在街道尽头。他颇为感慨的想着,所谓人生得意之事,莫过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原来,这就是成亲了。 可惜,他这辈子体会过了金榜题名时,却无法体验这样一场盛大的婚礼。 第108章 贺新郎(二) 三日后便是归宁之日,杜涣和木槿这对新婚夫妻,坐着马车带上礼物,一大早就赶往沈府,而沈嘉和木棉也早在屋内等候着。 等沈府下人来报,说看到杜府的马车快到了,木棉顾不上矜持,小跑着去门口迎接。明明姐妹俩才分开不到三天,木棉却激动得像三年没见面似的。 「让姐好好看看。」木棉拉着木槿转了一圈,看妹妹一切安好,她终于放心了。 杜涣在旁笑着说:「我可不敢让娘子磕着碰着,得好好供着她。」 木槿含羞瞪了一眼夫君,随后对姐姐道:「我没有少一块肉,感觉这两天被夫君哄着吃多了,又胖了些。」 听他们夫妇对彼此的称唿都变了,木棉和沈嘉相视一笑,看来小两口日子甜甜蜜蜜,过的不错。 「杜兄,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沈嘉看杜涣面带红光,在旁打趣道。 「大哥你错了,还叫什么『杜兄』,他现在是你的妹夫了。」木槿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问题。 「一时顺口,没改过来。」沈嘉扶额道。 杜涣想了想,「那我该叫沈兄……大舅哥?」 木槿噗嗤一笑,「你一个南方人,为什么学我们北方叫法?不如跟我一起叫大哥吧。」 杜涣想想也是,故而改称唿道:「大哥。」 「诶,子川。」沈嘉也改叫他的表字了。 这一通改口后,杜涣的大脑还是晕晕的,他迷迷煳煳的对沈嘉说道:「大哥,我做梦也没想到,咱俩会成为亲戚。总觉得关系有点乱,我要捋一捋。」 沈嘉也感嘆道:「我也没想到会认下两位妹妹,又和知交好友成为了一家人。」 「说明你俩有缘。」木槿喜滋滋道,「多亏陛下的成全,让我们成为了一家人。」 木棉拉着妹妹的手,看着大家笑而不语。 「好了好了,你们姐妹肯定有什么体己话,我们就不打扰了。」沈嘉拉着杜涣去前厅,「走走走,我们俩也好好聊聊。」 「好。」杜涣恋恋不捨的望了眼妻子,他现在似乎一刻都不想和木槿分开呢。 然而木槿对杜涣的目光毫无察觉,拉着姐姐去后院闺房了。 木槿门还没关上,木棉就急切的问道:「杜府怎么样,婆母对你如何,没有为难你吧?」 「婆母对我挺好的,没有为难我什么。」木槿关好门,坐下细细说道,「从我进门后,婆母一直都很热情。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她对我太客气了,仿佛是在招待贵客,搞得我像是个外人。」 「你就知足吧。」木棉听后长舒一口气,「都说新嫁娘会受婆婆的刁难,立规矩。你没被为难就算好的了,还指望她对你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吗?」 木槿自幼丧母,记忆里早就没有亲娘的印象了。如何处理婆媳之间的关系这类事,她什么都不懂。还好有木棉在,给她细细教导着。 「因你是从宫里出来的,他们才会对你客气,你也要对公婆尊敬,不可无礼。」木棉说道,「对了,杜家老爷和夫人,什么时候回杭州?」 「好像过几天就要走了,具体的行程还没定下。」木槿答道。 木棉点点头,「那你就给我安安分分的过完这几日,等他们走了,你俩闹翻天也没人管了。」 木槿捂嘴一笑,跟着乐了。 然而前厅此刻十分的欢乐,沈嘉正和杜涣喝茶聊天呢,范大夫和陛下也从宫里出来,前往沈府凑凑热闹。 「杜兄,恭喜啊。」范大夫还没进前厅大门,就冲着杜涣高声喊道。 「陛下,范兄,你们来了。」杜涣连忙起身相迎。 「子川,恭喜。」萧翌也祝贺道。 「多谢陛下。」杜涣脸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了。 「来来来,咱不兴虚礼,都坐都坐。」沈嘉口中招唿着大家,手上却拉着萧翌,让他坐自己旁边。 几人入座后,范大夫东张西望,问杜涣:「怎么没见新娘子?」 「娘子她在后院呢,陪姐姐说说话。」 「呦,娘子——」范大夫拖长声音酸酸的模仿着,「杜兄,新婚过后更显精神,看来洞房花烛夜过的不错啊。」 第132页 「咳咳咳……」沈嘉在旁喝茶又被呛到了。原来范大夫无论对谁,说话都这样的直白啊! 然而杜涣没听懂,他还惆怅道:「什么洞房花烛夜,我那天被灌得太狠,喝得晕晕乎乎,被扶到洞房就睡死过去了。」 「你太不能喝了吧,居然直接睡过去了。」范大夫翻了个白眼,「新娘子不得骂死你?」 「第二天确实骂了我。」杜涣委屈道,「还是我又送玉佩,又带她吃好吃的,才哄回来的。」 沈嘉和萧翌听后都笑了,范大夫也幸灾乐祸道:「该,就该让你家娘子好好管教你。」 由此可见,杜涣日后的家庭地位危险了。 到了正午,沈府的下人摆上简单的酒菜,几个人又像上回乔迁之日一样团聚了。不过唯一有所变化的,则是木槿和杜涣二人的小动作更多了。夫妻俩彼此互相的夹着菜,旁若无人的说着悄悄话,仿佛在炫耀他们成亲了。 范大夫看不过去,低着头自顾自的吃着饭菜,木棉则一脸欣慰的看着这对新人。 沈嘉心道我也有「妻子」的人,于是他给萧翌夹菜倒茶更殷勤了,恨不能直接把菜餵到萧翌嘴里。 萧翌知道沈嘉内心的小九九,好笑的吃着他夹的菜,配合着他和对面暗暗较劲。 范大夫吃完饭,放下碗看着桌上两对一个个都很甜蜜,顿感苦涩。早知道,他就不跟着陛下一起来凑热闹了。 吃完午饭后,杜涣和木槿略坐了坐,又要走了。木棉倒是一脸不舍,不过现在木槿的公公婆婆都在,她也不好硬留妹妹多待几个时辰,回去晚了面上也不好看,让杜家觉得娘家人没礼数。 见姐姐闷闷不乐的样子,木槿劝她道:「姐,等公婆走了,我回来住几天吧。」 「不合规矩吧,这样可以吗?」木棉又是期待,又是忐忑的看向杜涣,「恐怕妹夫不愿意吧。」 「怎么会呢?」木槿半是威胁,半是撒娇的看着自家相公,「你说,让不让我回娘家小住?」 「让让让,当然让。」杜涣哪敢说半个「不」字,他挠挠头,难为情的说道,「只是娘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能不能让我也陪你回来一起住?」 其他人听到杜涣这话,一个个都乐了。 「有你什么事,才不让呢。」木槿红了脸,相公也太没骨气了,太黏人了吧。 送走新婚夫妇后,萧翌不回宫中,打算留宿在此了。反倒是范大夫,非要回西苑。他刚被那对夫妻虐完,真的不想再被这对夫夫虐了。 于是萧翌和沈嘉不再强留他,让他自行离开了。而木棉也有眼色的回自己内院,大厅中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木槿的婚事,终于顺顺利利的结束了。萧翌看向沈嘉,对他道:「长青,谢谢你帮我完成了这件大事,辛苦你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沈嘉皱眉道,「何时这般生分了?」 「我好不容易道次谢,你还嫌弃?」萧翌摇摇头,果然不能给沈嘉什么好脸色,反倒是越怼他,他越受用。 「记得清嘉二年,我们在养心殿见面时,你也向我道谢。」沈嘉得意的说道,「那时候我还诚惶诚恐,心里想着,我何德何能,让帝王谢我一个小小臣子。」 萧翌也想起来了,他笑道:「那时候我在想,这个人好古板,像个老夫子。」 「我古板吗?」沈嘉诧异道。 「对啊,特别的刚正不阿,像个直臣。」萧翌说道,「不过我不喜欢直臣,帝王之术『宁用循吏,慎用清流』。若你只会夸夸其谈,不能做事,我是不会用你的。」 原来还有这一段故事啊。沈嘉现在才知道,他差点被萧翌划作「清流」,还好还好,他没有辜负萧翌的期望。 「微明,那你现在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沈嘉很好奇,「比起我们刚认识时,我变了吗?」 「变了啊。」萧翌实话实说。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沈嘉追问道。 看着沈嘉亮晶晶的期待的眼神,萧翌故意说道:「变坏了。」 「什么啊,你又骗我!」沈嘉才不信呢,他可不像以前那样傻,把萧翌说的话全都当真。 「难道没变坏吗?」萧翌毫不客气的怼他,「在杭州时死皮赖脸的缠着我,再看你现在油嘴滑舌的样子,你说你变好还是变坏了?」 「明明我变得更温柔体贴了。」沈嘉小声嘀咕着。 萧翌不承认,「没有的事,你赶紧变回原来的样子吧。」 「对了,微明。我好像记得上回喝醉了,问你喜欢我矜持点,还是孟浪点。你说我怎样做都好。」 「是吗?」萧翌顾左右而言他,「你现在能记起醉酒后的事情了?」 「我毕竟在杭州练过酒量,不过需要慢慢想,才能记起来。」沈嘉发现自己又被转移话题了,捅了捅萧翌的胳膊,「你还没回答呢,有没有这回事?」 「有有有。」萧翌无奈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也变不回以前的你了。」 沈嘉兴奋的搓搓手,坏坏的笑道:「那今天晚上,我想孟浪点,可以吗?」 萧翌翻了个白眼,外面天还没黑呢,沈嘉就迫不及待了吗? 第109章 贺新郎(三) 十日后,杜涣的父母启程离开京城,木槿跟随着丈夫,一起为公公婆婆送行。杜夫人叫来木槿同乘一辆马车,她拉着儿媳妇的手,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叮嘱着:「涣儿是个心大的人,如今你们出府别住,后院的事,只能靠你了。」 第133页 「婆婆放心,我会操持好内宅的。」木槿低眉顺眼的说道。 杜夫人和木槿接触了几天后,也不再生分了。她直接说道:「要是那小子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教训他。」 「夫君怎么会欺负我呢?」木槿也笑了,婆婆怎么和姐姐一样,觉得她会被杜涣欺负。 「还有啊……」杜夫人的目光从木槿的脸上转移到她的肚子上,低声道,「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木槿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低着头不敢言语。 杜夫人知道她害臊,拍拍木槿的手背,「害羞什么,女人嘛,总要生儿育女的。等你怀孕了,我再来京城,照顾你生育。」 因为木槿没有母亲,她姐姐也不曾生育过,这些事情确实得靠杜夫人了。 「还是婆婆您想得周全。」木槿羞涩一笑,「子嗣之事,还得看天意,我也希望能早日怀上孩子。」 「好好好。」杜夫人心满意足了,而马车正好也到了城门口。 杜涣翻身下马,站在马车旁等候母亲,木槿则扶着杜夫人下车。城外长亭中,杜涣夫妇拜别父母。 「父亲,母亲,一路珍重。」杜涣先说道。 「你们也是,多多保重。」杜夫人看着儿子儿媳,叮嘱道,「夫妻之间要互帮互助,有商有量,不可吵架啊。」 「不会的。」杜涣笑了,「母亲放心,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 「还有你,娶了媳妇也不能拉下功课。」杜老爷故作严肃的说道,「两年后再考不上进士,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杜涣闻言身子抖了一下,木槿则站出来打包票,「公公不必担心,儿媳一定会好好监督相公读书的。」 听儿媳妇这般说,杜老爷脸色才好转了些。他点点头,他转头对夫人说:「看来,我们可以安心的回家了。」 等杜府的马队消失在官道尽头后,杜涣和木槿忽然相视一笑,开始了无法无天的逍遥日子。两人骑马进城,没有回杜府,直接去了沈府。 之前归宁时木槿答应过姐姐的,杜家老爷夫人一走,她就回娘家蹭住。 「姐姐啊,我现在觉得,还是家里舒服。」木槿瘫倒在床上,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怎么舒服怎么躺,「你不知道,杜夫人在的时候,我都不敢高声说话,也不好蹦蹦跳跳的走路。」 「哎,是我的错,没有好好的教导你啊。」木棉表示非常后悔,「女子仪态,你一个都没学会。」 「姐,我会的。你忘了,我们在秦王府时,嬷嬷教过规矩的。」木槿说着伸了个懒腰,「只是我懒,学会了也不想做。」 木槿跟着小姐刚进秦王府时,她曾守过一段时间的规矩。后来,萧翌看她年纪小,便纵容了她。如今,即使她在宫里,在主子面前,却能保持着本性,无拘无束惯了。 「要不是陛下仁慈,你这样的野丫头,早就被赶出宫了。」木棉笑道,「还好,你命好。遇见了陛下,又遇见了杜涣。」 「那是!」木槿得意道,「对了,陛下呢?」 「当然是在西苑了。」木棉戏嚯道,「你以为陛下每日很闲,能天天出宫吗?」 「大哥呢?」木槿又问道。 「也跟着去西苑住了。」 木槿早就猜到会这样,故而一脸嫌弃的说道:「他们俩就不能分开几天吗,每天都要住在一起吗?」 「你和杜涣,不也每天都在一起?」木棉指了指门外,「他还在厢房呢,要不你赶他回去呗?」 「我说过他,他不愿意,硬要留下。」木槿摇了摇姐姐的胳膊,「姐,反正大哥和陛下都不在,你就让他留下吧。」 木棉能怎么办,只好收留可怜的妹夫了。 木槿和杜涣乃新婚夫妻,难捨难分也能理解。而沈嘉这段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这对新人的刺激,一天天的缠着萧翌,行事越来越孟浪了。 萧翌在沈府,他就回家住。萧翌在西苑,他就跟过来蹭住。萧翌上朝,他站在堂下。萧翌回玉熙宫批摺子,他就抱着奏摺,也去陛下的书房陪着他,一起处理各种公务。 刚开始时,萧翌还处于新鲜的状态,任由他缠着自己;后来,萧翌看见他就烦了。 「你怎么又来了?」萧翌见沈嘉不请自入,非常的头疼。 沈嘉乐呵呵的说道:「微明,我今天真的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是吗?」萧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不信。」 「是真的。」沈嘉坐下了,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姿态,「我是来和你商量,这第二批裁官的名单。」 「又要罢免第二批了?」萧翌不是很同意,「太快了,不如缓缓吧。」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沈嘉语重心长的劝道,「我们应该乘热打铁,再接再厉。」 萧翌摇头,「我倒觉得前朝不着急裁撤,后宫更急些。」 「后宫?」沈嘉不解,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后宫,萧翌他有后宫吗? 看沈嘉这种眼神,萧翌就知道他想歪了,「虽然我没有纳妃,但还是有很多宫女太监的。后宫中正儿八经的主子不多,实在用不上这么多人伺候。」 「哦,原来你想裁减宫女太监?」沈嘉刚才确实想歪了。 「太监就算了,宫女待在后宫,消耗青春,还不如早早回家。」萧翌说道,「我看这次木槿出嫁,后宫人心浮动。木棉说,很多宫女也想出宫嫁人了。」 第134页 「宫女都是二十五岁出宫的。」沈嘉这点常识还是知道的,「微明,你想降到多少岁呢?」 「二十五实在太晚了,十八吧。」 沈嘉乐了,调侃道:「那你的后宫里,以后就只剩下十五六没长开的小姑娘,或者三四十岁的姑姑和嬷嬷了。」 「是啊,不是正和你意吗?」萧翌能不晓得沈嘉的那点小心思? 沈嘉嘿嘿一笑,又问道:「后宫打算裁多少人?」 「这我可不好说,得看实际情况。」萧翌分析道,「有些宫女家里穷,要是离开后宫,生活无以为继,反而害了她。有些人家里有钱,或是定了亲事,早点出宫是成全了她。后宫中人员复杂,不好粗暴的裁撤。」 「那得找个熟悉后宫的人操办此事。」沈嘉想了想去,只想出一个人适合,「陈公公?」 「陈尽忠确实熟知后宫事。」萧翌贊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就先裁撤后宫,再整顿前朝。」沈嘉满意道,「我想,朝中的官员也是乐意看到后宫之人减少,大大的降低了国库消耗。」 沈嘉除了是内阁次辅,还兼管着户部呢。萧翌听后笑道:「我看最开心的是你吧,朕为你分忧了。」 「是是是。」沈嘉如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凑近道,「微明看不得我被银子难倒,对我最好了。」 「所以,离我远点,就算回报我了。」萧翌说着,一把粗暴的推开了他。 沈嘉仰头望天,欲哭无泪。自己被嫌弃了,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呀! 第110章 木兰花(一) 后宫裁减宫女一事很快就开始了,那些十八岁以上的宫女们得知消息后,几人欢喜几人愁。有的人去求自己的主管女官,希望能继续留在宫中。有的人已经开始收拾行装,恨不得早日离开。 陈公公命司礼监的太监,挨个询问宫女的意愿,不想走的不会硬赶人,想要离开的则会立马登记放行。 于是后宫里的抱怨之声小了很多,无论是选择离开的,还是想留下来的,都一一满足她们的需求了。 而木棉,早就过了可以出宫的年纪,却一直留着不走,陈公公没好意思问她的意愿。于是陛下亲自出马,打算和木棉好好的谈一谈她的问题了。 木棉被单独叫到玉熙宫的时候,她心中早有预感了。果然陛下开口第一句话就问道:「木棉,你也二十六了,不想出宫吗?」 木棉抬头直视陛下,反问道:「陛下也觉得,奴婢该出宫嫁人了?」 这话一出口,便能听出她是不愿意出宫的。于是萧翌说道:「朕没觉得女人非要嫁人生子,若能遇见你的心上人,朕自然愿意放你出宫,也给你备上嫁妆。若你不想出宫,这里也不差你一口饭吃。一切都看你的意愿。」 萧翌的一番肺腑之言,立马安抚了木棉。她不假思索的说道:「陛下,奴婢不想出宫。」 「你可想清楚了?」萧翌不解,明明她的妹妹已经不在宫中了,她完全可以去宫外和妹妹一起住,何苦在宫中小心度日呢? 可木棉却坚决道:「奴婢早已想清楚了,绝不后悔。」 「后宫苦闷无趣,一辈子困在这里,真的不后悔吗?」萧翌才不信木棉所言,他其实早就知道她的真正心思,一语道破,「你只是想跟着我,对吗?」 面对萧翌的质问,木棉无言以对。 萧翌深深看了木棉一眼,他不是不知女子的心意,但他无法回应。他想起之前沈嘉说木棉办事老练,为人稳重。只是可惜不是男儿身,放在后宫简直是浪费了她的才能。 「既如此,把你困在后宫,辱没你的才华。不如,跟朕去前朝走动走动。」萧翌提议道。 木棉震惊的望着主子,一下子愣住了,没有答话。 毕竟,自古女子无法正大光明的站在人前,只能躲在幕后。可陛下居然想让她走出后宫,去前朝面对那些大臣们。 「怕了?」萧翌见她许久未说话,笑着调侃道。 「奴婢不怕。」木棉回过神来,「只是奴婢身份卑微……」 「朕用人何时在意身份高低?」萧翌说道,「你的资质已经可以担任一司掌事了,先从女官做起,看看二十四司哪里缺人,你就补上吧。」 「多谢陛下。」木棉屈膝行礼,又担忧道,「可奴婢走了,陛下身边何人伺候?」 「多的是陈尽忠调教过的小太监,你还担心朕身边无人可用吗?」萧翌笑道,「陈尽忠也年纪大了,该是享清福的年纪了。」 木棉知道,这一年陈公公在陛下身边的日子减少了许多,不再日日在御前伺候了。而现在木槿嫁人,自己又要离开,陛下身边从王府就跟来的老人没剩几个了。 「奴婢就算去二十四司了,也想经常过来伺候陛下。」木棉说着突然泪目,「奴婢……捨不得陛下。」 萧翌点头笑道:「当然了,你想来随时可以过来。御前宫女的腰牌,你留着吧。」 二十四司中,司簿正好有空缺,木棉很快走马上任,在尚宫局下掌司簿一职。司簿主管宫人名簿、廪赐等等。恰逢宫中裁减人员,木棉要和司礼监的太监对接宫女名单,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然而后宫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裁减宫女一事刚有点眉目,陈公公突然病倒,昏迷不醒。 第135页 这下不仅吓到了整个司礼监,甚至连陛下都惊动了。 司礼监的值房中,小太监端着药箱、水盆进进出出。屋内,几名御医正在会诊。太医们给陈公公把完脉后,在商量着如何开药方。 陛下坐在旁边,看御医们相互争执,颇感烦躁。要不是范大夫今晚回沈府了,他才不会用这些庸医呢。 「怎么样了?」萧翌的耐心告罄,忍无可忍后终于开口问道。 「陛下,陈公公年纪大了,又操劳过度,可能是……」 「是什么?」 那么老太医吞吞吐吐的说道:「中风。」 萧翌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中风可不是小病啊,他急忙问道:「可有医治之法?」 「阳气者,烦劳则张。若扰动太过,则亢奋不敛。陈公公因操持过度,形神失养,以致阴血暗耗,虚阳化风扰动为患……」 「讲重点!」萧翌被老太医念叨的头疼。 「陈公公需要静养休息一段时间,臣等再配以针灸中药调制,慢慢便可恢復了。不过陛下,在养病期间,陈公公切记不可多思多虑。」 太医的意思是,不能让陈尽忠再操劳琐事了。萧翌瞭然道:「知道了,你们开方子吧。」 陈公公的这场病,关乎着司礼监掌印一职的变动。如今内廷十二监的人,都盯着这个位置,静等陛下启用新人。但陛下却迟迟未动,只是让陈公公安心在宫内养病,吃穿用度依旧按照司礼监掌印的待遇,甚至还差人隔三差五送来补品,给陈公公补身子。 到了十天后,陈公公在太医的施救下缓缓转醒,还好人没有煳涂,就是精神比以往差很多。 萧翌再次来探病,见陈公公从床上挣扎着要起身行礼,急忙上前一把按住了他。 「别动别动,好好躺着吧。」萧翌说道。 「老奴……」陈公公刚开口说两个词,就开始流泪,「老奴无用啊。」 「人总有老的时候,尽忠何苦自责?」萧翌安慰道,「朕留你在宫内养病,你还是司礼监掌印,不会变动。」 陈公公在宫外早就置办了私宅,已做好出宫养老的准备。没想到陛下仁慈,愿意让他留在宫中,并让他继续掌权。 「陛下,这怎么可以?」陈公公推辞道,「老奴担当不起,还是请陛下再选机灵聪慧之人,担此重任吧。」 「你也知这是重任,可我除了你,无人可信。」萧翌摆手道,「你不必再劝,先安心养病,等你好了后再说。」 「只是陛下,我这病不知何时能好,而后宫裁减一事,不能再拖了。」 萧翌也正为此事发愁,他问道:「你有何人推荐?」 「老奴有一人,不知当说不当说。」陈公公谨慎的说道。 萧翌诧异,「有何不可说?」 「只是此人,虽然聪明稳重,也对后宫之事熟悉,但是……」陈公公犹疑道,「她是个女人。」 「你说的是木棉吗?」萧翌一听就猜到陈公公说的是谁了。 「正是。」陈公公解释道,「木棉接受司簿一职后,和司礼监对接十分顺利,办事也麻利,老奴觉得是个可造之材,可惜……」 又有人为木棉说「可惜」二字了,萧翌打断了他,「那就让木棉来,接替你办理此事吧。」 若木棉连后宫之事都办不好,将来又如何走出后宫,面对纷杂的前朝呢? 这是萧翌对她的严峻考验,也是送给她的天赐良机。 作者有话说: 既然追文到现在了,就关注一下作者专栏吧,谢谢啦! 第111章 木兰花(二) 自陈公公病倒后,萧翌命尚宫局主持裁减宫女之事。虽然陛下没有明说,但后宫中皆是人精,谁都能看出尚宫局的大权落在了司簿木棉的手中。二位尚宫对木棉言听计从,就连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在陈公公的授意下,也对木棉恭敬有加。 在后宫众人的配合下,被裁的宫女分三批出宫。第一批拿了赏银后一一离开,第二批还在登记画押,确认每一个人的意向。 沈嘉听说萧翌将此等大事交给木棉后,也挺吃惊的。他和萧翌用完午膳,躺在床上小憩时,酸酸的说道:「你对我妹子真够好的,是故意让她在宫中立威吗?」 「我重用木棉,你这个做哥哥的,难道不高兴吗?」萧翌反问道,「我怎么听着,你这个语气中有些……不乐意?」 「胡说八道,我开心得很,怎么会不乐意。」沈嘉矢口否认道。 萧翌翻过身凑近沈嘉,在他脖子处嗅了嗅。沈嘉不解其意,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 「你闻闻,」萧翌笑道,「好酸的醋味啊,八百年的醋罈子打翻了。」 「我怎么可能吃自己妹子的醋。」沈嘉一把推开他,「你鼻子有问题!」 「我鼻子好着呢。」萧翌好笑的看着他,「你这醋吃的有些莫名其妙哦,长青,真没看出来,你是醋精转世。」 「没有的事。」沈嘉微微脸红,「好了好了,别打岔了。言归正传,你提拔木棉,到底有何深意?」 「那天你不是还在替木棉可惜吗?」萧翌解释道,「所以我也认真的想了想,你说的对,她困在后宫确实可惜了。」 「可她不愿出宫啊。」沈嘉其实私底下也问过木棉想不想出宫,但她十分坚决的回答要留在宫内终老。 第136页 「我想让她去前朝办事。」萧翌冷静的说道,「现在陈尽忠病了,朕不忍他太过操劳。而司礼监是前朝后宫的枢纽,乃是重中之重,朕不放心将司礼监交给不明底细之人。」 「你什么意思,你想把司礼监交给木棉吗?」沈嘉觉得萧翌是不是疯了,「木棉是女人啊。」 「我知道啊。」萧翌无奈道,「要不是因为她是女子,朕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木棉可以不要司礼监掌印之名,但她将来必须掌控住司礼监和东厂。」 「太难了,这对一个女子来说,太难了。」沈嘉心疼自己的妹妹了,「司礼监的大铛都是人精,在宫中熬了几十年才慢慢爬到这个位置,他们怎么可能服一个女子的管束?」 「慢慢来吧,先看看她这次的事情办的如何。」萧翌说道,「对了长青,我还没对她说过这个计划,你也先保密。要是木棉得知了,恐怕她的压力更大了。」 沈嘉又酸了,「你果然是很关照她啊。」 萧翌回道:「你果然还是醋意满满啊。」 沈嘉说不过他,翻身背对着萧翌,闷闷道:「午休了,快睡吧。」 萧翌眼神温柔的望着沈嘉的后背,宠溺的笑了。 等到了放第二批宫女出宫时,木棉才发现第一批宫女离开后的一些问题。比如有些女官并未将赏银髮到离宫的宫女手中,而是自己私吞了。有些宫女出宫时,顺手带走了宫中物件,直到她们离开后,宫中才发现丢了东西。 木棉听着下面的人禀报后,急忙派人去检查第二批宫女有无私带宫中之物。随后,再让人排查各个私吞赏银的女官,交宫正司处置。 至于流失在宫外的物件,则由陈公公派东厂的太监去四处查寻。找到的通通带回宫内,没有找到的,则由负责看守的女官负责填补上。 三三两两弥补全后,木棉便去玉熙宫请罪,称自己无力担此重任,请陛下换人。 看着跪着殿内的木棉,萧翌扶她起来,「这些事朕都知道了,也不能全怪你。宫中如此大规模的裁撤宫女,在本朝也是头一遭,要你大事小事都得盯着,乃是苛求。」 「只是……」木棉抬头,「后宫出此等丑事,总要有人担责。陛下信任奴婢,奴婢却不能为陛下分忧。」 「你临危受命,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已算不错了。」萧翌鼓励道,「非要罚的话,罚你半个月俸禄,并要将功赎罪,把第三批宫女出宫之事安排好。」 「多谢陛下。」木棉终于笑了。萧翌的支持,是她最大的动力。 「对了,第三批宫女出宫时,让东厂的人盯着,一个个检查包裹。」萧翌说道,「这段时间,东厂的人任你差遣。」 木棉一愣,「那陈公公……」 「他已经同意了。」萧翌说道,「他还说,若有需要,司礼监的太监也可随你调遣,你就放心的用吧。」 「是。」木棉有些诚惶诚恐,她隐隐觉得陛下和陈公公是不是对自己太过信任了,竟然将和锦衣卫并肩的东厂,交给了自己。 木槿得知姐姐升官的事,还是从沈嘉口中听到的。她今天回沈府,看姐姐不在还奇怪呢。等到沈嘉从内阁回来后,她才知道姐姐如今是司簿了。 「司簿欸,正六品司簿啊!」木槿兴奋的手舞足蹈,「姐姐终于熬出头了。」 沈嘉在旁淡淡的喝着茶,看着木槿发疯,心道这才到哪儿就兴奋成这样,将来陛下是要培养木棉做内廷第一人。 「姐姐最近忙裁减宫人,岂不是没空出宫了?」木槿后知后觉的问道,「那我何时才能见到她啊?」 「是啊,不过你要是有啥话给你姐说,我帮你带口信?」 「不用了,反正总会见到的。」木槿傲娇道,「我们女孩子间的闺房话,才不要告诉你。」 「还避嫌啊,我是你哥啊。」沈嘉乐了,他现在和木槿相处模式越来越像亲兄妹了,再也没有之前奇奇怪怪的敌意和醋意了。 不过,兄妹俩虽然越发亲密,但喜欢互怼的这点没有变。木槿看着空荡荡的沈府,感嘆道:「哎呀,我姐不在,范大夫也不在,只剩大哥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哎,是啊。」沈嘉惆怅的嘆了口气,他也不想独守空房。 木槿闻言,贼兮兮的笑道:「大哥,你咋不去宫里住呢?」 果真是个小机灵鬼,一下子就问到了重点,令沈嘉无言以对。 第112章 木兰花(三) 沈嘉才不想说自己被萧翌嫌弃,从玉熙宫给赶了出来。他眼珠一转,掩饰道:「我这不是为了陪你嘛,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没事啊,没人的话我回去就行了。」木槿无所谓的说道,「再说了,我是心血来潮突然回来,又没有通知家里,你等什么等。」 「咳咳。」沈嘉尴尬,谎言轻易的被木槿拆穿了。 「大哥,是不是陛下烦你了?」木槿伺候萧翌也有许多年了,她揣摩陛下心思,还是有几分准的。 「他嫌腻歪,让我出宫,他要清静清静。」沈嘉只好实话实说了。 「大哥,你太不了解陛下了。」木槿笑着摇头道,「他让你出宫你就出宫啊,他不让你跟着,你就这么听话的不跟了?」 「你……什么意思?」沈嘉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他震惊的看着妹妹。 第137页 「哎呀,陛下的秘密,我一般是不会告诉别人的。」木槿得意的说道,「除非……」 沈嘉立马懂了,上赶着说道:「妹子,你想要什么,或者做什么,告诉我,大哥保证满足你。」 见鱼儿上钩了,木槿也不再卖关子,「陛下最是口是心非了,大哥你以后别顺着他,要逆着来。」 沈嘉听后半是怀疑,半是震惊的瞪着妹妹,「木槿,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不会被他一声令下,拉出午门打板子吧?」 「怎么可能?」木槿被逗乐了,「哥你行不行啊,不要怂。以后他赶你,你就赖着不走。」 沈嘉挠挠后脑壳,满脸疑惑,仿佛在问这样好吗? 木槿看到后,笑着说道:「哥,你在杭州时,不是一直追着缠着,一套一套的。怎么现在,反而退缩了?」 沈嘉恍然大悟,「我以为是我误打误撞的,原来微明真吃这一套?」 「当然。」木槿说着,又有些伤感,「可惜宫里人人都敬畏陛下,不敢忤逆他,一个个都无趣的很。他看你耿直不惧皇威,才会对你有好感吧。」 沈嘉摸着下巴捉摸道:「这算什么奇怪的嗜好,找个人专门来气自己?」 「你不懂,这样才有乐趣啊。」木槿见天色快黑了,急忙催促道,「大哥,还不赶快去,宫门快要落锁了。」 「好好好。」沈嘉不再犹豫,立马动身。他一边走一边对木槿说道,「大哥欠你个人情,以后有啥需求,随便提。」 木槿看着沈嘉的背影,笑道:「快去吧。」 玉熙宫中,萧翌刚刚沐浴更衣完,正准备入睡。突然,门外守夜的小太监进来禀报,说沈阁老来了。 「他来做什么?」萧翌皱眉,「不见!」 「微明,微明你必须要见我。」沈嘉不顾小太监的阻拦,大胆的闯入了内殿,笑意盈盈的看着萧翌。 旁边的小太监拦也不是,走也不是,低下头不知该如何是好。萧翌无奈,对小太监道:「小秦子,你先下去吧。」 「是。」名唤小秦子的小太监悄声退下。 陈公公不在,木棉木槿也不在,沈嘉感觉玉熙宫中一下子少了好多人,空荡荡的。他看着小秦子的背影,疑惑道:「那个小太监怎么没见过,是新来的?」 实际上沈嘉是奇怪,那个小太监竟然拦着他不让进。要知道,以前他出入玉熙宫,都是不用通报的。 「是新人,陈尽忠调教了半年多,才送来御前伺候的。」萧翌答道。 沈嘉蹭到萧翌床边坐下,「陈公公何必费心思教新人,以后我来伺候你不就行了吗?」 萧翌闻言挑眉,故作冷淡道:「不是让你离朕远点吗,又回来做什么?」 「我孤枕难眠,想与君……」沈嘉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盯着萧翌的眼睛,轻声勾引道,「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 「滚蛋!」萧翌一脚把沈嘉踢下床,「沈嘉,原来你是个登徒子!」 「我已经很节制了。」沈嘉表示自己非常冤枉,他委屈道,「有半个月了,咱俩没有……」 「好了好了,但今天不行。」萧翌打断道,「我明天去你府上,可好?」 「那说定了。」沈嘉伸出小拇指,要和萧翌拉钩。 萧翌见状,脱口而出,「你幼不幼稚!」 「来嘛!」沈嘉强硬的拉过萧翌的手,钩住他的小指,「我明天等你。」 萧翌抽出手,无语的望着他。 沈嘉又开始得寸进尺,「为什么今天不行?」 「我乏了。」萧翌躺下来,侧过身说,「今天木棉来找我了。」 「巧了!」沈嘉乘机爬上龙床,躺在萧翌旁边说道,「木槿今日也来府里坐了坐。」 萧翌偏头问道:「她还不知道她姐姐的事吧。」 「是啊,我才告诉她。」沈嘉想起木槿兴奋的样子,「她高兴极了,迫不及待的想见她姐姐。」 「估计暂时是见不到了。」萧翌说道,「木棉的差事出了岔子,朕让她戴罪立功,把东厂也交给她了。」 「这么快?」沈嘉惊讶,虽然他知道萧翌有意培养木棉,将来定会交给她东厂和司礼监,但现在是不是太早了些? 「没有东厂辅助,她根本管不住后宫的人。」萧翌冷冷道,「有些人见不得木棉掌权,欺负她年纪轻、经验不足,暗地里使绊子呢。」 「只是给她东厂,恐怕治标不治本。」沈嘉担忧道,「虽然暂时能唬住那些人,但日子久了,谁知对方有何后手。」 后宫和前朝一样,最爱勾心斗角。如今,萧翌用锦衣卫压制前朝大臣,用东厂压制后宫诸人,看似风平浪静,但是正如沈嘉所忧,压制久了必生后患。 「朕能帮她一时,帮不了一世。先把裁减后宫之事办妥,以后就要靠木棉自己了。」 沈嘉也嘆了一口气,只希望木棉自己努力,能越走越远吧。 最后一批宫女出宫时,东厂的太监站在宫门口搜查包裹,来一个人检查一个人,等确认无误后,再去女官那边领上赏银,便可以离开了。这样一来,不仅杜绝了宫中之物流失,也防止女官私吞赏银。 木棉就站在宫门口,目送她们一个个离开。有的宫女和木棉交好,离开时还哭着和木棉告别。看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女子踏出宫门,木棉忽感自己老了,已不再是刚进宫的丫头,而是小宫女口中的「姑姑」了。 第138页 「木棉姑姑!」又有宫女过来,她和木棉曾在御前共事,彼此还算相熟。 「你要离开了,将来有何打算?」木棉关心的问道。 那女孩微微红了脸,小声道:「家里定了亲事,只是不知男方人品如何,长相如何。」 女子向来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少有人像木槿这般好运,可以遇到命中注定的良人。而其他女人,只好祈祷上天垂怜,能够嫁给好人即可。不求相亲相爱,只求顺遂一生。 「我恐怕不能去喝你的喜酒了,在此提前恭喜你了。」木棉说着,脱下手腕上的银镯子,送给了那名宫女,「这个算是贺礼,你收下吧。」 「多谢木棉姑姑。」宫女笑着接受了,她泪眼婆娑的看着木棉,又问道,「姑姑,你以后真不离宫了吗?」 「是的。」木棉坚定的说道,「我不会离开。」 「这样也好。」那名宫女说道,「以姑姑你的才智,或许能闯出一番新的天地。」 作者有话说: 註: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元·王实甫《西厢记》 第113章 秋夜月(一) 新调来的小秦子全名秦德喜,因人长得乖巧,做事机灵,被陈公公看重,调到司礼监调教了半年多,才有机会去御前伺候。虽说伴君如伴虎,但他早就听说陛下沉静威严,待下宽厚仁慈,并非苛刻暴戾之君。 等小秦子进了玉熙宫,发现在这里办差反而比在宫内其他地方轻松许多。因为陛下不喜欢被人时时跟着、伺候着,他们内侍有很多时间休息。不过唯有一条,在玉熙宫看到的听到的,绝不能传到外面去。 那时候的小秦子还不懂为什么,等到了沈阁老那夜闯入陛下寝殿,留宿宫中后,小秦子隐隐约约的懂了什么,惊得他三天没缓过劲来。 然而过了几日后,小秦子已练就了见怪不怪的本领了。他看着沈嘉为陛下穿衣梳头,和陛下一起用膳,陪陛下看书闲谈……甚至听到他们晚上翻云覆雨,心里依旧掀不起一丝波澜。 「秦公公!」沈嘉的脑袋探出帷幔,高声唿喊外面值夜的秦德喜。 小秦子面无表情的端着热水,送进外间后便低头退下去了。沈嘉随意披了件衣服出来,端着水盆拿着毛巾进入内室,给萧翌擦拭身上。 微弱的烛火下,萧翌脸色仿佛画了胭脂一样泛起淡淡的红晕,他闲闲的趴在床上,半睡未睡的样子,任由沈嘉上下其手。 沈嘉为他擦拭完身子后,萧翌终于被弄醒了。他侧身看向沈嘉,盖在身上的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漂亮的肩胛骨。 美色当前,看得沈嘉心头又起了一阵邪火。他用手压住萧翌,低声训道:「快睡!明天还要上朝呢。」 萧翌也确实累了,被沈嘉按着趴回被窝。他缩了缩脑袋,找个了舒服的姿势,很快就睡着了。沈嘉无语望天,按耐住又被挑起的火,束手束脚的躺回萧翌的枕边。 近日朝中风平浪静,后宫也是毫无波澜。萧翌借着木棉裁撤宫女有功,将她从司簿提到了尚宫的位置,正式成为尚宫局中正五品的女官。对于木棉飞一般的升迁,后宫中的人毫无异议。 日子平平淡淡的过去,很快就入了秋,然而北京的天气依旧炎热,知了「吱吱」叫着,没有一丝秋天的气息。 这夜萧翌被热醒了,他看着身边睡得正香的沈嘉,悄悄起身走出殿外。外面知了依旧叫个不停,萧翌负手走到廊下,却见木棉竟然在外间守夜。 「你怎么在此?」萧翌诧异道。 「陛下,」木棉福了福礼,「奴婢这两天无事,便想来玉熙宫伺候陛下。」 萧翌在廊下坐下,也招招手示意木棉一起坐。他低声问道:「在尚宫局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木棉也压低声音说道。 「你要是闲了,可以出宫去看看你妹妹。」萧翌说道,「沈嘉说,木槿很想你呢。」 「奴婢会回去探望的。」木棉说罢,又操心道,「听说最近都是秦公公伺候您,他办事得力吗?」 「陈尽忠挑的人,你大可放心。」萧翌表示还算满意,「这孩子是个聪明的,也不说多说问,嘴很紧。」 在御前的人,守口如瓶是最重要的。哪怕笨点、蠢点,只要忠心耿耿,不被外人蛊惑收买,便能得到重用。 木棉听后安心了许多,她正想说什么,忽然殿门又开了,只见沈嘉从里面走出来。 「微明,你怎么出来了?」沈嘉刚问完,又看见了木棉,惊喜道,「木棉,你来了。」 「不是怕吵醒你嘛。」萧翌温柔的说道,「你怎么醒了?」 「我热得慌,就醒了。」沈嘉原来也是被热醒的。 「都立秋了,还是这么热。」木棉也说道,「不如我去拿点凉茶,陛下和大哥喝点?」 「好啊。」沈嘉立马同意了,他看向萧翌,「反正咱俩都睡不着,不如月下品茶聊天?」 萧翌淡淡点头,随后木棉端来茶水和一些甜点,二人坐在廊下,抬头便能望见一轮明月高挂夜空中。 木棉见状知趣的退下了,沈嘉为萧翌倒上茶,感嘆道:「本来想喝酒,可惜你不能喝。」 「是啊。月下独酌,才有一番雅趣呢。」萧翌也表示可惜,花好月圆,却无酒。 「可是微明,现在不是独酌,是对饮。」沈嘉以茶代酒,和萧翌对碰了一下,「虽然无酒,但是有你啊,便不算辜负美景。」 第139页 「是吗?」萧翌优雅的品了一口茶,抬头仰望明月。沈嘉则盯着萧翌的侧脸,越看越入迷,捨不得挪开眼。 只见萧翌的长髮随意披在肩上,随手披的道袍也没有系好带子,前襟半敞着能看到里面的亵衣。这番打扮少了平日的威严,却多了几分不羁。 「喂!」萧翌见沈嘉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朝他面前挥挥手,「看什么?」 「月下看美人,果然别有一番风味。」沈嘉痴痴的说道。 萧翌被说得不好意思了,错开眼不再与沈嘉对视。毕竟,从来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说陛下很美。 「微明,你光说我变了,你自己不是也变了吗?」 「嗯?」萧翌不解其意。 「以前你出宫剑不离身,现在你都不带『止戈』了。」沈嘉说道。 这一点沈嘉早就发现了,不过他一直没点破。看着萧翌在自己的面前放下戒心,沈嘉如同吃了蜜一样甜。 「有、有锦衣卫在,不、不用佩剑。」萧翌想解释,居然罕见的结巴了。 「你现在不再紧绷着,愿意敞开心扉了。」沈嘉继续说道,「不过我希望,你能对我再多点信任。」 「我还不够信任你吗?」萧翌反问道,「我把变法的事情全权交给你管了,内阁也算是託付于你了。」 「但是你还是爱操心啊,你能不能倚靠我。」沈嘉得寸进尺道,「我会变强,强到你不用再操心,只需要相信我就行了。」 萧翌却迟疑了,「我毕竟是皇帝啊,怎么可能不操心?或许,我就是操心命吧。」 这不是沈嘉想要的答案,他轻轻摇头,却不再强求,「微明,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保护你的。」 「我信。」萧翌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虽然这话沈嘉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并且从来没有做到过,但萧翌还是愿意相信他,附和他。 第114章 秋夜月(二) 朝中第二批裁撤官员的名单也下来了,这次被免官之人,大多是南京的冗官。作为陪都,南京和北京有着同样一套班底,但很明显只是做做样子,充充脸面的。 在南京任职的官员,要么是犯事的,要么是养老的,一去那边前途无望。所以大多数人得过且过,每天逗逗鸟,听听书,不再关心朝政,还能有俸禄拿。这样的日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不过这次的变法,彻底把南京官员们的舒服日子搅和了。他们再也没办法混日子了,一道召命下来,只能乖乖收拾东西走人。没有人敢去再和沈嘉抗争,毕竟程老的例子摆在前,他们这些不受重视的官员,更是无能为力。 至此,《考成法》在京试行圆满成功,开始正式向地方上推行。萧翌需要更多的官员去执行,而韩昌也频频上书,希望内阁再添两名阁员。 「现在你和韩昌二人把持内阁,相互制衡,不是挺好的吗?他为什么又要塞人进来?」萧翌说起此事就头疼了。 沈嘉闻言一笑,「你忘了,那时候内阁只剩师……程老和张旭二人时,你还嫌程老不积极主动的荐人入阁呢。」 一提起程尉廷,沈嘉依旧难以改口,总是不自觉的还当他是自己的师傅。然而,他们的师徒情谊,在程尉廷被罢免的那日便断了。 可是沈嘉是个念旧之人,虽然程阁老将他逐出师门,但他对曾经的师傅,还是割捨不掉那段情谊。 萧翌看沈嘉神情黯淡,默默的拍了拍他的手,「那时候程老独掌内阁,张旭是个墙头草,当然需要新人入阁制衡。可今时不同往日,韩昌和你都无法做到一人独大。」 「不过再添两个人也是好的。」沈嘉抱怨道,「微明,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内阁琐事繁多,我快要忙疯了。」 忙疯了还有空来玉熙宫喝茶?萧翌心中虽这样想,嘴上却同意道:「好吧,那你有什么人选吗?」 「暂时没有什么人选。」沈嘉摇头道,「不过我想了想,京官之间彼此都太熟了,谁是哪一派,谁身上有什么把柄,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微明,不如从外地调人入阁吧。现在的京城如同一潭死水,该找个外人过来搅合搅合了。」 「你说的对,的确太过死气沉沉了。」萧翌点头道,「那就调吧。」 陛下看似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说,实则又要牵扯万千,一场人事变动即将展开。 有人调进京城,就有人离开。黎元裴在六科干了许多年,一直没有变动。这一次,他被外调陕西任正四品知府,终于升迁了。 于是黎府中很多人上门道贺,人来人往乱糟糟的。沈嘉见正门前停了好些轿子和马车,便悄悄绕道后面,从侧门混进去了。 沈嘉之前来过好几次黎府,他轻车熟路的直奔黎大人的书房。打扫书房的书童认出来了沈嘉,震惊的不知如何是好,急忙跑去告诉他家老爷。 等黎元裴应付完前院的客人,匆匆赶到书房时,沈嘉已经等候多时了。 「沈兄,久等了。」黎元裴拱手道,「没想到你这个大忙人,居然亲自来了。」 「当初你送我去杭州,理应我也该送你一程。」沈嘉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即使现在他和黎元裴的关系不如当年亲密,但他依旧想和这位旧友好好告别。 黎元裴问道:「既然来了,怎么不去前院坐坐?」 沈嘉摇头道:「我如今是非缠身,还是不要露面,给你添麻烦了。」 第140页 「怎么会是麻烦呢,沈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黎元裴淡淡笑道,「我能升任陕西知府,肯定是你的功劳。」 沈嘉摆手,「我不过是向陛下提了一嘴,主要是靠你自己的政绩,陛下才同意了。」 「总之,我承你的情了。」黎元裴说道,「之前、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就不必提了。」沈嘉打断道。他知道那段时间自己被人孤立,黎元裴不过一个小小官员,也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和自己密切接触。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好。」黎元裴并非小心眼的人,他端起茶杯,对沈嘉道,「我以茶代酒,敬你。」 沈嘉也端起茶杯回敬道:「那我也祝你一路平安,到了陕西,一切顺遂。」 两人的茶杯相碰,他们谁都无法预料,下一次再坐在一起品茶聊天,会是何时何日了。 京城中文官调动完毕后,武将中也有所动作。萧翌亲自将镇守西境的魏漠将军,调入京军三大营中的神机营。 神机营有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担,属于皇帝亲军。再加上神机营中装备有先进的火枪、火铳等火器,战斗力极强,备受歷代帝王的看重。魏漠年仅三十二岁,便任中军提督,手握重兵,掌控京防,可见帝王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就连沈嘉,对此人也充满了疑问。他曾问过萧翌:「怎么突然要调魏将军入京了呢?」 萧翌听后,神神秘秘的说道:「怎么,只许你调文官,不许我动武将吗?朕不过是塞个人进神机营,看把你们吓的。」 皇帝的举动确实吓倒了一片人,很多文官先后上奏疏,称武将调动关乎边境安危,请求陛下慎重考虑。 「微明,你这哪是随随便便的塞个人?」沈嘉反问道,「你把在前线抗击西瓯的主将换了下来,还安置在如此重要的神机营。你真的如此信任魏将军吗?」 「西瓯和我朝目前相安无事,我觉得让他继续在边境耗着浪费人才,不如回京,调教调教神机营的士兵们。」萧翌答道,「至于此人,我与他相交多年,是知根知底的老友。他不会对我有贰心,你无须多虑。」 看来萧翌对魏漠,是真的信任有加了。沈嘉拖着下巴,心想自己在萧翌身边好几年了,一直知道他防备心重,从没见他如此相信一个人,愿以性命相托。 对于这位神秘的魏漠将军,沈嘉真的越来越好奇了。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求海星!如果海星到了2万,我就日更两周如何? 第115章 秋夜月(三) 魏漠将军的到来,着实在京中掀起一番热议。不仅是朝中官员盯着他,京城中的百姓也对这位将军津津乐道。就连沈府新雇来的几个小厮,在无事的时候便会聚集在一块,议论着即将抵达京城的魏将军。 「听说这位魏将军身长八尺有余,又高大又俊朗,简直就跟天神一样!」一名小厮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名。 「天神?」其他的小厮不信,反问道,「难道像二郎神,三头六臂,三只眼睛,还能七十二变?」 「三头六臂我不知道,不过听说他在西北可威风了,有魏将军在,吓得西瓯都不敢来犯。」 这点倒是真实的,这么多年来边境太平。就算前几年大梁内乱时,西瓯竟然也安安静静的,没有乘乱突袭。 「那是因为弘武帝在世时,把西瓯都打怕了,他们不敢招惹我们。」有人不服气道。 「弘武帝驾崩多少年了,要是没有魏漠将军,西瓯这几年能消停吗?」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了,又有人拦住他们,说了句公道话:「咱先不说西瓯,我听说这位将军身世传奇,他本是家中庶子,不受魏老将军的重视。后来是他凭藉着军功,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就沖这一点,我佩服他。」 「对。」之前的那个小厮点头道,「我也佩服他这点,从不靠家里帮衬。」 另一名小厮一下子歇菜了,默不作声。因为魏老将军的偏心实在太过明显了,对嫡子照顾有加,对庶子不闻不问。光看魏漠的名字便知他在家中的地位,不过是漠不关心罢了。 「你们说的,可当真?」突然,有一个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把几个小厮吓了一大跳。 几人回头一看,急忙弯腰行礼,低头喏喏道:「老爷。」 「免礼。」沈嘉走过来,又问了一遍,「那位魏漠将军,在家里是不受重视的庶子?」 「老爷,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一名小厮说道,「我在京城待的时间久,在其他大人府上做事时,听下人们说过一两句。」 「原来如此。」沈嘉若有所思道。他之前在陕西,并没有听过太多魏将军的家事,只知魏家世代为将,是大梁边境的守护者。 「老爷,我们……下去做事了。」几个小厮都害怕沈嘉骂他们偷懒,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自家老爷。 「去吧。」沈嘉并未发火,他还在想刚刚得知的消息呢。 怪不得萧翌会和魏漠能成为多年的好友,原来是因为他们同为庶出,同病相怜。 等魏漠将军正午进京时,有好多人顶着大太阳,跑去城门口看热闹。沈嘉其实也想去,但他忍住了,还是要矜持点,不去凑这个热闹。反正,他们同朝为官,早晚都会见到的。 虽说沈嘉没去,但他们家的小厮去了。回来后兴奋的在院门口和其他人讲述,那语气之欣喜,声音之洪亮,沈嘉隔着院门都听见了。 第141页 「魏将军带着一队人马,在城外驻扎了。」小厮兴致勃勃的讲道,「随后宫中传旨召见,魏将军就一个人,跟着太监进城了。」 「陛下这么着急见魏将军,可见对他的器重。」另一人说道。 沈嘉听到这话,不由撇了撇嘴,然后继续偷听。 「那你见到魏将军了没,有八尺高吗?」 「魏将军三头六臂吗,是不是很魁梧?」 「将军长得好看吗?」 面对一个个问题,那名小厮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不知道。人太多了,我没挤进去。」 「去!」所有人一脸不屑,「原来没看到人啊,都散了,散了吧。」 小厮:「……」 魏漠将军一路打马而行,直到宫门口才下马。在午门前等待的秦德喜公公见到人后,没有带他进紫禁城,而是拐了个弯,先去了西苑。 不过萧翌也并非在玉熙宫召见魏将军,而是在他修道的禅室。只见室内香菸裊裊,萧翌一身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中。 小秦子将魏漠带到禅房后,便静悄悄的退下了。 魏漠打量了几眼禅室,又目不转睛的看着打坐之人。他微微嘆了口气,心道寒毒磨人,几年不见,萧翌比之前瘦了很多。 魏漠没有出声打扰陛下,而是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等萧翌打坐完毕后,他微微侧头,看到了老友。 「你来了。」萧翌毫不惊讶,他早就听到脚步声,知道他来了。 「传闻陛下信道,宠信全真教的范道长,我听后还不信,没想到你真开始修道了?」魏漠好奇道,「道有什么好修的,难不成,真能长生不老?」 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质疑他修道,就连沈嘉也不曾说过什么。魏漠此人,倒是直言不讳。 萧翌却没有生气,甚至淡淡解释道:「静心而已。」 「真有用吗?」见陛下不是被长生不老之类的虚幻之事迷失心境,魏漠便安心了。 「当然有用了。」萧翌笑道,「你看你,不修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毛毛躁躁的。」 「你也和以前一样,得理不饶人啊。」魏漠不甘示弱,回嘴道。 他们二人在西北从军时,就爱这样争吵打闹,谁也不让谁。如今,萧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但他和魏漠的感情,仿佛从未改变过。 「我们这样吵是吵不出结果的。」萧翌斜眼看他。 魏漠立马懂了,「怎么,想出去比划比划?」 「走啊。」萧翌起身,他们以往吵不出胜负时,都是出去打一架,最后谁赢了听谁的。 而且萧翌现在是技痒,好久没有和谁比过武了。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能打的人,便故意约架,想同魏漠痛痛快快的大战几百回合。 于是当沈嘉来西苑询问陛下去处之时,正好有幸得见二位的比武。他赶到比武场时,萧翌和魏将军已经缠斗在一起,打了快有半个时辰了。 只见萧翌一身黑色的短打,手拿长剑「止戈」,而魏将军手握弯刀,挥舞的虎虎生威。 两人时而分开,时而交锋,刀与剑「乒桌球乓」碰撞在一起。沈嘉一介文人,自然是看不懂他们二人的武功水平如何。但他还是惊诧于萧翌的剑法,快到令人眼花缭乱。 原来,这才是萧翌的真实水平啊。 然而面对如此快的剑法,魏漠将军则毫无畏惧,一招一式沉着应对。沈嘉有些担心的望着场内二人,心道刀剑无眼,可别真伤到彼此啊。 就在这时,萧翌的剑锋划到的魏将军的发梢,削去了他的一缕头髮。沈嘉在旁看得差点惊唿出声,他拉过一旁站岗的锦衣卫小哥,虚心求教道:「陛下和魏将军,战况如何?」 「不好说啊。」那名锦衣卫是个老实人,实话实说道,「陛下剑快,魏将军后劲大,我估计如果打斗太久,陛下会输。」 「魏将军不会让让陛下吗?」沈嘉震惊了,他本以为魏漠是来陪练的,没想到居然是来真枪实战的打斗。 他不是微明的好友吗,难道不知道陛下的腿有疾吗?要是出什么差错,如何是好? 「没法让,都很强。」锦衣卫一脸敬佩的说道。 沈嘉听后脸瞬间拉垮,他目光不善的盯着飞上飞下的魏将军,对他再无一丝好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海星,一晚上涨了几百个。不错不错,继续投,不要停! 本周(1—7)依旧更五休二,周一、周三不更。 下周(8—14)如果海星到了19500,就日更一周。 下下周(15—21)如果海星到了20000,再日更一周。 第116章 秋夜月(四) 萧翌和魏漠将军交锋数百招后,突然,魏漠手握弯刀横向一划,萧翌避不可避,用剑强挡了一招,被巨大的力量逼退,落地时脚步踉跄了一下。 「微、陛下!」沈嘉见状大吼一声,不顾场上刀剑无眼,飞奔跑向了萧翌的身边,将他扶稳。 魏漠见有人闯入,急忙收起了手中的刀,饶有兴致看了眼这位陌生人。魏漠看年轻人将陛下小心的搀扶着,细心的询问陛下的腿有没有事。 萧翌沖沈嘉摇摇头,表示自己无碍。随后,萧翌不动声色的抽出被沈嘉扶着的胳膊,走向魏漠,对他道:「算你赢了。」 「你武艺退步了。」魏漠毫不客气的说道,「以前咱俩随随便便能打有三百回合,这次有吗?」 第142页 「没有。」萧翌承认道,「确实很久未曾练武,生疏了许多。」 「陛下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沈嘉忍不住出声,替萧翌辩解道,「将军守卫边境,自然应该日日练功,保家卫国。」 魏漠终于正眼的瞧了瞧沈嘉,他猜测道:「这位就是……沈阁老吧。」 「是他。」萧翌看了沈嘉一眼,「本应在接风宴上介绍你们认识,没想到在此先遇上了。」 「沈阁老和传闻中的,好像不太一样。」魏漠笑了笑。 「怎么不一样?」沈嘉问道。 「都说沈阁老刚正不阿,是个直臣、能臣。」魏漠说道,「没想到沈阁老不仅刚正,还很细心。知道陛下腿脚不适,处处照顾着。」 说着说着,魏漠的目光落在沈嘉的手上。他的手一直在虚扶着萧翌的胳膊,仿佛生怕他摔倒似的。 作为君臣,这举动,是不是也太过亲密了? 萧翌率先反应了过来,微微和沈嘉拉开了距离。他对魏漠说道:「既然见面了,就一起吃顿午饭吧,也算给你接风洗尘了。」 说是接风宴,但实际上饭菜只不过比陛下平日里多了四道菜,而陪坐的只有沈阁老一人。萧翌懒得摆多大的阵仗,只让小秦子在旁伺候着。三个人坐在太液池水榭中,为魏漠接风洗尘。 虽说无歌舞,但必须要有酒。萧翌让人拿来上好的烈酒,专门是用来招待从西北过来的客人。要知道,西北人爱喝酒,那边的人把酒都当作水饮,一般的酒魏漠可喝着没味道呢。 小秦子为陛下倒了一杯,又给魏漠斟满,正要给沈嘉倒酒时,沈嘉却说不用了。 那边,魏漠端起酒杯,对陛下道:「我也不会说什么场面话,一切都在酒里,我先干为敬。」 魏漠果然豪爽,烈酒一下子就喝完了。萧翌正准备喝,突然手中酒杯被沈嘉抢走了。 萧翌回头看他,只见沈嘉抢过酒杯一饮而尽,结果没想到酒如此烈,顿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萧翌急忙拍拍他的背,给他顺顺气。而对面坐着的魏漠,则一脸嫌弃的看着他。 等沈嘉终于止住了咳嗽后,他冷冰冰的对魏漠道:「陛下他养病中,不能喝烈酒,我来。」 「你会喝酒吗?」魏漠满脸质疑的看着沈嘉,「我说沈阁老,不会喝酒别逞强了,我懂你们文人娇弱。」 「谁娇弱,谁不会喝?」沈嘉一下子被激起了斗志,「我今天一定把你喝趴下。」 「是吗?」魏漠笑道,「那我一定应战。」 两人彼此对视着,如同斗鸡一样,都红了眼。萧翌见状扶额,完全不想理他们,任他们胡闹了。 沈嘉和魏漠真开始拼酒了,两人喝了三杯后,沈嘉还提议道:「干喝酒没意思,你会划拳吗?」 魏漠笑了,「我怎么可能不会划拳?」 「好,那我们划拳,猜拳辞令全按照西北的规矩来。」 「你还会划拳啊。」魏漠现在对沈阁老,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当然了,我也是西北来的。」沈嘉仿佛喝大了,开始吹牛道,「我在西北经常划拳,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 看沈嘉说得这么真,萧翌都不好意思拆穿他了。说什么经常划拳,明明是刚学会没多久的好吗?而且还是萧翌教他的呢。 「好!沈阁老豪气。」魏漠拍手道,「酒令如军令,那我们就玩真的了,直接上大碗喝。」 于是小酒杯换成了大碗,烈酒又拿来了两壶。还好沈嘉聪明,学东西很快,他和魏漠这样的酒场老手划了几轮,竟然没落下风。 魏漠本是随便逗逗沈嘉,这下也被激起了战意。这两位一下子玩开了,在席间大声吆喝着,大口喝着酒……萧翌则在一旁一边看好戏,一边默默吃菜。 酒过三巡,沈嘉感觉自己头晕目眩,有点想吐了。 他费力的撑着桌子站起来,对魏漠含煳道:「我、我去解个手,等我回来……继续!」 「好。」魏漠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喝到现在完全没有分毫醉意。 沈嘉摇摇晃晃的走了,萧翌急忙对小秦子使了个眼色,让他跟着沈嘉。 等水榭没其他人了,萧翌才淡淡开口,「差不多得了。」 「是他来挑衅我,你反而怪我喽?」魏漠反问道。 萧翌生气,狠狠瞪了魏漠一眼。突然,他出手去抢桌上的酒壶,魏漠眼疾手快,伸出手拦截。两个人单手在饭桌上较量,来来回回过了好几招。 眼见沈嘉快要回来了,萧翌心下一急,一个虚招骗过魏漠,抢到了酒壶。他朝魏漠得意的一笑,直接对着壶嘴,仰头喝一大口酒。 魏漠眼睁睁的看着萧翌把剩下的酒喝完了,还示威般的沖自己倒了倒空酒壶,表示一滴也不剩了。 「不是说不能喝烈酒吗?」魏漠无奈摇头。看他的样子,哪是像是病人,分明还是在西北和自己抢酒喝的酒鬼。 萧翌抛下空了的酒壶,「你觉得我像听大夫话的人吗?」 「不像。」魏漠知道萧翌的性格,但他话锋一转,「不过,你好像能听进去沈嘉的话。」 萧翌被噎住了,无法反驳,只好道:「你别告诉他。」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管住你?」魏漠啧啧称奇,「以前,连你父亲都无法管束你呢。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第143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海星,继续投,还差一百多。 ps:除了每日签到,还可以在「我的成就」里做任务得海星哦。 第117章 秋夜月(五) 萧翌闻言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好友被看穿了,而他还没想好怎么说。恰巧这时,沈嘉在小秦子的搀扶下,解手回来了。 「久等了,魏将军。我们……我们再来喝……喝起来。」沈嘉站都站不稳了,还想着要拼酒呢。 萧翌急忙给魏漠使了个眼色,随后温柔的扶沈嘉坐下,并对他说:「魏将军已经认输了。」 沈嘉听后一脸诧异,「真的吗?」 魏漠刚才的确输了,不过不是喝酒输的,而是和萧翌夺酒壶输的。于是魏漠只好顺着萧翌的意思,对沈嘉道:「对,我认输。沈阁老海量,我、甘拜下风!」 「他输了,微明,我赢了!」沈嘉傻傻的冲着萧翌乐,一看就知神志不清了。 「知道了,知道了。」萧翌像哄孩子一样对沈嘉道,「长青,你去睡吧,好吗?」 「好。」沈嘉说完,彻底昏睡过去了。萧翌赶忙让小秦子叫人,将沈阁老抬回去。 等沈嘉被软轿抬走后,魏漠才问道:「微明?是你的……表字?」 「是。」萧翌只能承认,他就知道沈嘉酒后最爱吐真言了,什么都吐出来了。 魏漠的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的神色,「你要是说你们只是君臣关系,我可不信。」 「朋友。」萧翌还在死守挣扎。 「我也不信。」魏漠笑道,「我们这么好的关系,我都不知道你的表字,他为什么知道?」 「我们认识的早,那时候我还没表字呢。」萧翌顾左右而言他。 他和魏漠是在从军之时认识的,那时候,萧翌十二岁,化名「萧羽」入军营,成为魏老将军麾下士卒。 而魏漠当年并不知道萧翌的真实身份,一直叫他「小羽」,直到萧翌十六岁公开了身份后,魏漠才知道他是皇孙。 「可你有了字号,怎么不告诉我啊。」魏漠摆出一副穷追不捨的架势。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萧翌淡淡笑道。 魏漠也笑,「真不容易,居然是从沈嘉的口中知道的。没想到我们二十几年的友情,竟然抵不过他和你几年的『友情』啊。」 「嗯……也不单单是『友情』吧。」萧翌不得不实话实说。 魏漠果然脸色一变,「你、你们俩,做过了?」 太过直接了吧?萧翌偏头,不言不语。 「他好大的胆子!」魏漠这下是真生气了,「你也是,竟让人家占了便宜。」 「倒也不用这样想,他不可能逼我什么的。」萧翌知道魏漠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一般很难接受雌伏。 魏漠眼睛一瞪,警告道:「你和沈嘉的事,有多少人知道呢?要是被大臣们发现了,可不得了啊。」 「就御前伺候的人,还有你。」萧翌避重就轻的说道。他刻意忽略了范大夫、杜涣以及曾经的程阁老。 还好知道的人不多,魏漠舒了口气,「你们要注意点,尤其是在大臣面前,收敛收敛吧。」 「真的很明显吗?」萧翌没觉得他和沈嘉的举动过分了。 「很明显,尤其是眼神。」魏漠郑重的说道,「你们俩看对方的眼神,太炽热了吧。」 「多谢提醒。」萧翌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还有,别有事没事贴一块,让他能不能离你远点?」 萧翌听后忍笑道:「好好好,知道了。」 果然,沈嘉黏人的程度,连魏漠都看不下去了。 「好了,酒也喝了,风也接了,该办正事了吧?」魏漠放下筷子,抹抹嘴道,「说吧,到底发生了何事?」 「什么?」 「别装了,无大事你不会把我从边关叫回来的。」魏漠对自己好友的心思了如指掌,「如今边关的情形你也知道,西瓯内部正在夺嫡。那位的处境,不大好。」 萧翌闻言神色一凛,「与我何干?」 「也对。」魏漠附和道。 「我确实找你有事,事关锦衣卫,还有……弘武帝。」萧翌不再隐瞒,和盘托出了。 这些事情,他藏在心里许久,甚至没有告诉沈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于是萧翌带魏漠离开水榭,直接去了他的御书房。 在书房中,萧翌拿出一个盒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展示给魏将军。魏漠皱着眉头,一脸莫名,「兵书?信件?这都是些什么啊?」 萧翌解释道:「都是弘武帝的遗物,之前一直保存在西苑,我也是两年前无意看到的。直到最近,才发现了隐藏其中的秘密。」 「秘密?」魏漠随手翻了几页兵书,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很正常的书籍,哪有什么秘密?」 「你看弘武帝批註。」萧翌将有问题的地方都夹了书籤,直接翻给魏漠看。 魏漠小心的捧着书,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黑。到最后,他直接把书摔在了桌子上。 「你再看看这些信件吧。」萧翌拿出来,递给魏将军。 魏漠粗暴的拆开信封,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只见他的手越来越抖,没有读完就放弃了。 「我需要冷静冷静。」魏漠看向好友,面露不忍之色,「不愧是武帝,比我爹还厉害呢。」 第144页 萧翌却笑了,「半斤八两吧,你也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你还有心情打趣我?」魏漠放下心来,「那么,你调我入神机营,是为了牵制锦衣卫?」 「我已经无法再相信锦衣卫了。」萧翌无力的说道,「京城的安危,皇宫的安危,以后要全靠魏将军了。」 「是。」魏漠抱拳,收起吊儿郎当的嘴脸,郑重的向帝王作出承诺,「末将领旨。」 魏将军走后,萧翌去寝室看望沈嘉。听小秦子说,刚刚给沈阁老餵了碗醒酒汤,目前已经醒了。 果然,萧翌进去时,见沈嘉呆呆的坐在床上。眼睛是睁开了,但感觉眼神迷离,仿佛脑子还没彻底清醒。 「长青?」萧翌走到他身边,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现在迷迷煳煳的长青,真乖啊。即使蹂躏他的头髮,他也不动不闹毫不抵抗。 「微明?」被摸了好久,沈嘉终于有反应了,他抬头仰望着萧翌,抱怨道,「魏将军也太彪悍了吧,我差点喝吐。」 「活该。」萧翌呛他一句,「人家拿酒当水喝的,你非要自不量力。」 可沈嘉却一把抱住萧翌的腰,头靠在他的胸口撒娇道:「微明,我头晕胸闷,好难受。」 「让你拼酒,让你逞强,让你胡吹什么在西北经常划拳?」萧翌嘴上虽然骂着,但手上却轻抚沈嘉的后背,给他顺顺,让他好受些。 「就要拼,不能怂!」沈嘉从萧翌怀里抬起头,盯着他,「你说,是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萧翌又笑了,他小看沈嘉的胜负心了。刚吃完木棉木槿这两女孩子的醋,现在他又开始吃大男人的醋了。 「你厉害,你厉害。」萧翌知道不能跟喝醉酒的人讲道理,只能顺着他。 沈嘉听后果然开心了,又搂紧了萧翌的腰,「微明,他是陪你去看雪山的朋友吗?」 原来,这才是沈嘉真正在意的。 可皇帝顺他后背的手却微微一顿,口吻有些严肃的说道:「不是他。」 「那是谁?」 「你醉了。」萧翌闭口不答,将沈嘉放倒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先好好睡一觉吧。」 沈嘉的眼前一片模煳,他还想强撑着问问题,拽着萧翌的袖子一直不撒手。可他的意志力却跟不上,眼皮越来越重,很快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恭喜你们解锁日更一周! 8月8日—8月14日,日更,每章2000字以上。 两万海星,沖鸭! 第118章 将军令(一) 魏漠将军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到神机营没两天,就开始操演士兵,演练对战。将原本有些散漫的神机营,狠狠的整顿了一番。 等到了清嘉五年九月初二,正值秋高气爽,天空中万里无云。皇帝萧翌在内阁次辅沈嘉的陪同下,在锦衣卫的扈从下,亲临神机营,观看军阵操演。 只见皇帝身披铠甲,手持长剑,威风凛凛端坐在马上。沈阁老则穿着大红色的官服,与陛下一起骑马到军营。至于魏将军,命令神机营列阵在演武场恭候着,见陛下御驾将至,士兵们单膝跪地,齐唿万岁! 唿喊之声震天动地,萧翌听后十分满意,示意所有人免礼。随后,萧翌带着沈嘉登上看台,准备观战。 魏漠命人将士兵分往两方阵营,一方模仿弘武皇帝征讨西瓯时所用的战阵,一方则用普通阵型。只听将军一声令下,双方骑兵先出,按照事先演练好的阵型,正式开始演武。 沈嘉作为文臣,第一次亲眼看到如此大规模的演练。只见场上不同颜色的旗帜飞扬,士兵们身着红色或黑色战甲,手持银枪,杀气十足。 萧翌站在高处,将演练阵型看得一清二楚。此时魏漠将军和几位副将从演武场下来,走上看台,来到陛下身边。 「参见陛下!」魏漠和几位副将正准备行礼,却被萧翌拦住了。 「各位将军甲冑在身,不必多礼。」 听到陛下的语调轻松,应该对这场演武十分的满意。几位将军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可以松一松了。 「各位辛苦,一同观战吧。」萧翌说完,又对魏漠道,「魏将军,兵练的不错。」 因有外人在,魏漠假装谦虚的说道:「陛下谬赞。神机营毕竟是精锐,稍微训练一段时间,便能上道了。」 这般一本正经答话的魏将军,和接风宴上拼酒的魏漠仿佛是两个人。沈嘉听后忍不住看向他,眼中带着些许笑意。 魏漠感受到了沈嘉的眼神,偷偷抬头瞪了他一眼。 「魏漠,你觉得神机营和西瓯交战,能有几分胜算?」萧翌没看到身后二人的眼神交锋,又问道。 魏漠低头沉思片刻,「五分。」 沈嘉听后一愣,没想到在他看来已经如此厉害的军队,竟然只有五分胜算? 那么西瓯,该是多么的强大啊。 「用弘武帝自创的阵型,和西瓯对战,又有多少胜算?」萧翌又问道。 魏漠皱了皱眉头,实话实说道:「弘武帝的阵法确实精妙,是专门用来克西瓯骑兵的。若用此阵法,能有七分胜算了。」 沈嘉听他们的对话后,才知道原来是用了武帝的阵法。但他侧头看向萧翌时,却觉得他听了魏漠的答话后并不高兴,甚至周身气息更冷了几分。 「微、陛下?」沈嘉轻轻碰了碰萧翌的手背,心道这是怎么了? 第145页 萧翌收拾好心情,淡淡道:「那就用武帝阵法吧。」 「是。」魏漠知道陛下心里不痛快,于是建议道,「陛下难得来京郊,不如演武过后,臣陪陛下在附近跑跑马?」 他们那时候在西北,萧翌心情不好时,总喜欢在草原上跑马。魏漠这想法果然深得陛下心思,萧翌立马同意道:「甚好。」 等演武结束,萧翌犒赏三军,所有人得了陛下赏赐,都喜气洋洋的。魏漠便命令士兵们继续训练,自己陪着陛下骑马出了大营。 萧翌让锦衣卫在军营原地等候,只让魏将军和沈嘉二人随行。 沈嘉有些不放心,担心道:「陛下,真的不让锦衣卫跟着吗?」 萧翌还未答话,魏漠抢白道:「沈阁老是看不起我吗?觉得我无法保护陛下安危?」 沈嘉一愣,急忙道:「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魏漠冷哼一声,打马先走了。 作为臣子,魏漠竟然不等陛下,就这样走了?沈嘉直接看呆了,他转头看向萧翌:「他怎么了?」 「呃……」萧翌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道,「我们快点赶上去。」 可惜,萧翌想得太简单,以沈嘉的骑术根本赶不上魏将军。只见魏漠在前方一骑绝尘,将他们远远的甩到了后面。萧翌本是能跟得上的,却因为顾着沈嘉,不得不放慢马速等他。 「微明,要不你先去追吧。」沈嘉已经很努力的想跟上了,奈何骑术不精,有心无力。 「荒郊野外的,你走丢了怎么办,你遇险了怎么办?」萧翌说道。 沈嘉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才是需要保护的那个人啊。 于是等二人慢慢吞吞的赶到时,魏漠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好不容易瞅见这两人的身影了,不由怒火中烧,大老远的就对沈嘉喊道:「沈阁老,你也太慢了吧。」 沈嘉被说得不好意思,无话可说,赶忙催促马儿跟上去。 等他们到了时,魏漠又似笑非笑的对萧翌道:「和他一起骑马,很焦急吧?」 萧翌眯着眼看着好友,而沈嘉被羞得满脸通红。 面对魏漠的咄咄逼人,萧翌忍不住维护道:「我不急,我们一边聊天一边骑马,悠闲的很。你心急,是因为没人陪你聊天。」 萧翌的话化解了沈嘉的尴尬,他顿时心情大好,忍不住「哈哈哈」的笑出了声。 这下,轮到魏漠尴尬了,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嘲讽没人陪? 「你们两个……」魏漠气唿唿的看着二人,突然心生一计,他直接用鞭子抽向沈嘉坐下马儿,那马一受惊,飞奔向前方。 「啊!」沈嘉的身子向后一仰,不由大叫一声。 「不要慌,抓紧马缰,看前方。」萧翌急忙在后面高声提醒着。 沈嘉听到后,按照萧翌的提点,双手拉紧缰绳,双脚踩稳马镫,任由马儿带着自己狂奔而去。 见沈嘉没有再在马背上左右乱晃,萧翌才放下了心。而罪魁祸首则在旁边面带坏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萧翌见状骂道:「你有病吧!」 「我让他体验一下骑快马的感觉。」魏漠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做错,「我们那时候练马,不都是摔出来的吗?没有人逼他,他怎么能骑得快?」 「他又不是武将,骑那么快做什么?」萧翌翻了个白眼,「你就是看他不顺眼,故意整他。」 魏漠被萧翌戳穿了心思,不再言语。 他们刚拌完嘴,沈嘉总算控制住了马儿,调头回来了。经歷一番马上飞驰后,沈嘉的官帽歪歪斜斜的戴在头上,衣服也皱皱巴巴的。 见到沈嘉如此狼狈,魏漠也大笑出声,一扫刚刚的尴尬,扳回了一局。 看着这两人像顽童似的互相斗气,萧翌无语望天。 第119章 将军令(二) 沈嘉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官帽,慢慢平復心情,顾不上和魏漠斗气。萧翌下马提议道:「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休息,过半个时辰就回去吧。」 一听休息,沈嘉的身体比思维先行一步,直接跳下马。可惜他的两腿还发着抖,刚一下地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萧翌见状急忙扶了他一把,一旁的魏漠见了,一脸不屑。大梁的文人果然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骑个马就不行了? 「我没事了。」沈嘉站稳后,示意自己无妨。 「你的衣服整一整。」萧翌提醒他,又指了指他的帽子,「歪了。」 沈嘉这才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低头赶紧整理仪容。魏漠则大大咧咧的靠在树边,对沈嘉道:「沈阁老啊,虽说你们天天坐在内阁,但是也不至于虚弱成这样吧?还有你的马术,实在是让人没眼看。」 「真的很烂吗?」沈嘉弱弱的看向萧翌,他知道自己跑得慢,但没想到会被人看不起。 「还好了。」萧翌笑道。 如此敷衍的答案,让沈嘉心里更不舒服了,无用的好胜心再次被魏将军激起了。他可怜兮兮对萧翌恳求道:「微明,我想学骑马。」 「你不是会骑吗?」萧翌反问道。 「不够快,想更快。」沈嘉的眼神如同淋湿的狗狗一样,委委屈屈的望着他的主人。 「骑那么快干什么?」萧翌说道,「别学某些人,他在草原上骑惯了快马,其实一点都不安全。」 第146页 毕竟草原荒无人烟,哪比得上京城人多,谁敢在闹市骑快马? 可沈嘉却答:「为了追上你。」 这话一语双关,萧翌听后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魏漠没听出第二层意思,还在边上嘲笑道:「你还想追上他?他的马术和我一样好,你这辈子都甭想了。」 这话说得沈嘉不爱听了,他拉过萧翌的手,示威般的说道:「我已经追到了。」 魏漠这才明白是双关啊,他看向萧翌,彻底无奈了,「你也太好追了吧?」 「好了,该要返回大营了。」萧翌转移话题,「我们还有正事呢。」 「不是看完演武了吗?」沈嘉问道,「还有什么事?」 「让魏将军选一队精锐,以后负责护卫沈府。」 沈嘉头一次听说此事,他诧异道:「我雇了小厮和护院,不用再劳烦魏将军了。」 魏漠一听这话,便知沈嘉并不清楚他们所谋之事,于是插话道:「沈阁老,陛下不是经常去你的府邸吗?你不在乎自己的安全,难道也不顾陛下的安危吗?」 这话倒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沈嘉还是觉得奇怪,「不是有锦衣卫吗?对了,蒋指挥使最近怎么没露面?」 「出京办差了。」萧翌答道,「等他回来,再调遣锦衣卫过来。最近先让神机营的士兵,去沈府周围护卫。」 「哦……」沈嘉心里仍然觉得不太对劲,但面对萧翌,他总是无条件的信任着,故而不再多想多问,听从一切安排。 军部之事整顿好后,内阁选人之事也该提上了日程。韩昌和沈嘉观察新入京的官员许久,挑挑拣拣选了几人,都是些和京中没有什么牵连,关系干干净净的官员。韩昌写好后,便递上去请陛下审阅。 萧翌看到名单后,没有选择年纪大资歷老的大臣,反而勾画了两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个姓徐名睿,一个姓马名韬,二人皆是在地方干了十年多,做出政绩后,才调上来的官员。 人选定了后,首辅韩昌带着内阁新人面圣。由于徐睿和马韬没有和陛下经常打交道,奏对时有些紧张。萧翌便没有说太多,对他们勉励了几句后,让韩昌带着他们先告退了。 于是玉熙宫中,只剩沈嘉留了下来。萧翌单独交代他,「入冬后我在西苑养病,不再视朝。朝中事务交给你和韩昌。大典什么的,就让四弟代劳。」 如今又快到冬季了,而萧翌的寒毒越来越严重,根本不可能在冬天理事。沈嘉对此也早有准备,他点头道:「我会安排,你放心。」 「四弟最近学业如何?」萧翌问道,「上次正月初一的朝贺上,他一个字没有讲,这可不行啊。今年我们早点做准备,不能再丢人了。」 「肃王殿下胆小是天生的,没办法。我可以授他圣人之道,却无法教他练胆子啊。」沈嘉耸耸肩,「你自己的弟弟,你想办法吧。」 「他还是你的学生呢。」萧翌没见过这般推卸责任的师傅,「你给他写好要说的贺词,让他现在就背。背熟了,当着众臣的面就不怕了。」 「此法子倒是可以一试。」沈嘉点点头,「那我写短一点,让他好背一点。」 「长青啊,你果然是个心软的师傅。」萧翌摇头笑道。 「微明啊,你果然是个严格的哥哥。」沈嘉也回嘴道。 与此同时,萧翌和魏漠筹谋之事,仍在秘密进行中。魏漠经常进宫和萧翌商量对策,毕竟锦衣卫如同铁桶一般严防死守,想从中探听到什么,难如登天。 「我让一直跟着我的属下去锦衣卫打探过了,什么都没听到。」魏漠说道,「蒋骥守得太严了,即使你调他出京,锦衣卫内部也无人能深入。」 「要是不严,我叫你来做什么?」萧翌早就料到了,「实在不行,从内部攻克吧。锦衣卫中应该也有忠于皇权的人。对了,有一个人,或许能用。」 「是谁?」 「锦衣卫镇抚使,尉晗明。」 「镇抚使,官职不算大,能知道当年的秘密吗?」魏漠表示怀疑,「而且我越来越怀疑,你想探听的事情,恐怕只有蒋骥知道。」 魏漠不是没有让属下搜过锦衣卫中的机密档案,但是一无所获。再想深入了解,只能去问在锦衣卫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 「尉晗明或许不清楚当年旧事,但他是蒋骥一手提拔上来的,算是亲信了。想个办法把他拉拢过来,让他替我们办事。」 「你想的容易,我一个神机营的提督,怎么去拉拢锦衣卫的人?」 萧翌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说出一个人名,「沈嘉。」 作者有话说: 海星2万了,恭喜你们解锁日更两周。 8月8日—8月21日,日更,每章2000字以上。 本活动圆满结束,鼓掌!!!下次等海星快到4万时,再做日更活动吧。 第120章 将军令(三) 尉晗明曾作为护卫跟在沈嘉身边,两个人似乎私交不错。萧翌想了想,「把尉晗明调出来,给沈嘉做贴身护卫,想来蒋骥也不会怀疑什么的。」 「啊?」魏漠大感震惊,「可是,沈嘉并不知晓那些旧事,现在就要告诉他吗?」 「倒也不急,以后我一点一点给他说吧。」萧翌道,「而且尉晗明一直是暗中保护沈嘉的,沈嘉并不知道。到时候他从锦衣卫出来了,你让你的属下和他接触,慢慢拉拢他。」 第147页 原来让尉晗明保护沈嘉是个幌子啊。魏漠恍然大悟道:「沈嘉要是知道你瞒着他,会不会影响你俩的感情啊?」 「魏漠,你不就想拆散我们吗?」萧翌似笑非笑的问道,「这样一来,不正合你心意?」 「冤枉啊,我可没这样想过。」魏漠嘆了口气,「其实我和沈嘉接触下来,发现他倒是个性情中人。况且你和他在一起时变得开心多了,不像那时候,一直低沉,萎靡不振。」 魏漠说的是萧翌刚刚得知自己中了寒毒时,当年他受到被亲兄弟背叛和中毒的双重打击,心如死灰,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魏漠在西北时经常去秦王府陪他说话开解,却毫无用处。 后来,夔王殿下偷偷跑到了秦州,二人密谈过后,萧翌突然决定起兵谋反。魏漠向来是无条件支持着萧翌,无论萧翌想干什么,他都愿做马前卒。 于是魏漠二话不说就跟着萧翌谋反,为此彻底和家中闹翻,和父亲断绝了关系。再后来,他们胜了,打下了天下,走到了今天。 但是魏漠知道,即使得到了皇位,萧翌依旧郁郁寡欢。没想到等他再次回来见到好友时,竟然发现萧翌的脸上又重新有了笑容。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沈嘉。 往事不堪回首,萧翌也不想多提,他淡淡笑道:「现在好了。」 「我其实还想问,你的寒毒……」魏漠憋了很久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目下有一位姓范的神医在帮我医治,毒发时不会太痛苦,而且他也在尽全力配解药。」 「范……范道长?他竟然是神医啊,真的能配出解药吗?」魏漠闻言眼前一亮,之前在西北时,他帮萧翌寻医问药,找过多少大夫,都治不了。 「但愿吧。」萧翌说道,「你也知道寒毒的厉害,若无法配出,我也不怪他。」 「沈嘉,也知道了吧。」魏漠在第一次见沈嘉时,看他如此在意萧翌的腿,便猜到了一些。 果然,萧翌点头道:「对啊,也是沈嘉帮我找到的范神医。」 「你还真是什么都告诉他。」魏漠心中竟然有着竹马敌不过天降的郁闷。 「锦衣卫的事,不是没告诉他吗?」萧翌心虚的反驳道。他倒不是不信任沈嘉,而是不想让沈嘉捲入这些腌臜事,想等事情了结后再慢慢告诉他。 元月的贺词沈嘉很快就写好了,他交给肃王后,没过两天,肃王便背会了。沈嘉从来不怀疑自己学生的记忆和读书能力,肃王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唯一的缺点就是胆子小。 于是沈嘉为了练肃王的胆子,专门请萧翌来到了弘文馆。萧翌乘御辇来到此地,坐在上座听肃王讲话。 至于沈嘉,则一直陪着肃王身边。等萧翌来后,他拍拍肃王的肩膀,低头说道:「不要紧张,放松点,像刚刚你给我一个人背的时候那样。」 虽说肃王给沈嘉背过多遍,几乎算是倒背如流了。但是当他走上前,看着陛下和跟着的太监宫女们,顿时腿肚子打颤,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声来。 萧翌等了半天,没见弟弟说话。他诧异道:「四弟,开始吧。」 「是……我……」肃王张口结舌,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沈嘉。 已到深秋,肃王的脸颊旁却滴下了豆大的汗水,连带着后背衣衫都浸湿了。沈嘉在台下看得一清二楚,双手握拳,急得不得了。 「殿下,不要急。」沈嘉安抚道,「好好想想,第一句是什么?」 听到了师傅的声音,肃王终于稳下了心神。 在沈嘉的引导下,肃王总算开了口。一旦开始,后面便顺利了许多。虽然有时候,他说话磕磕绊绊的,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沈嘉。 一篇贺词背完后,不止肃王汗如雨下,沈嘉也累虚脱了。他和肃王一起看向陛下,期待着萧翌的评价。 「再背一遍,沈阁老不要提词引导。」萧翌一脸严肃的说道。 肃王顿时脸色惨白,沈嘉不忍心的说道:「他还小……」 「不小了。」萧翌打断沈嘉的话,瞪他一眼,「你给我过来。」 沈嘉沖肃王耸耸肩,露出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然后乖乖走到萧翌身边坐下了。 于是上面只剩下肃王一个人,在众人的目光中,他越发显得不自然了,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了。 「陛下,要不让肃王殿下先下去休息休息?」沈嘉再次解围道。 萧翌依旧不太乐意,但沈嘉偷偷伸手在袖子的遮挡下,勾了勾萧翌的手指,于是他便心一软,同意道:「那就歇半柱香,你们去服侍肃王更衣。」 得到陛下的恩赦后,肃王迫不及待的就跑了。萧翌便让身边的太监宫女跟着去伺候,留给自己和沈嘉单独相处的空间。 等下人都走后,萧翌皱眉抱怨道:「你别老提醒他,让他自己说。」 「他背会了,肚子里有东西,就是紧张。」沈嘉替学生辩解道,「你也是,拉个脸那么严肃干什么。」 萧翌瞪眼,「我当然要严肃了,谁像你,哄孩子玩呢?」 「我是温柔的教他。」沈嘉说道,「他本来就胆子小,你那么严,会把他吓坏的。」 「都说严师出高徒,不严怎么能行?」萧翌想了想,总结道,「你是慈母多败儿。」 沈嘉一愣,不服道:「胡说什么,谁是『慈母』,你给我说清楚了!」 第148页 「说的就是你。」萧翌得意道,「谁让你提什么『嫂子』的?」 萧翌还记得上回沈嘉占自己的便宜呢,故而此次回击毫不留情。 「过去那么久的事,你还记仇?」沈嘉不可思议的说道。 「就许你记仇,不许我记仇?」 「幼稚!」沈嘉气唿唿的说道。 「你才幼稚!」 「你最幼稚!」 …… 第121章 将军令(四)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怼「幼稚」,无效辩论了十几个回合后,肃王更完衣回来了。于是二人只能休战,互相偏过头,不理对方。 虽说肃王还是个孩子,但他内心极其的敏感,一进门立马发现师傅和二哥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劲。看似两个人谁都没看谁,却又仿佛特别关注对方。两个人都用余光,偷偷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陛下和师傅之间,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不就去更了个衣吗,怎么像是离开了一天似的? 「咳,四弟你来了?」萧翌假装干咳一声,「那就开始吧。」 「是,陛下。」肃王不再胡思乱想,放空大脑,深吸一口气后,开始背词。 这一次他说的还算流畅,也没有出现张不开嘴的情况了。沈嘉听后十分满意,炫耀道:「怎么样,我的方法不错吧。」 萧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我的方法起作用了。你看,不提醒他,照样背出来了。」 「他背出来的原因,是因为我给他眼神鼓励。」沈嘉脸不红心不跳的,把功劳全归在自己头上。 「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他能背下来,是因为我要求严格,逼他做好。」 「不对不对,还是我的方法好。」 他们两个人又开始了无效辩论,而且还当着肃王的面,把肃王看得是一愣一愣,心道第一次见到师傅敢驳斥陛下,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哥哥这般的……无理取闹? 肃王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为什么,他忽然觉得,二哥和师傅,变得如此幼稚了? 然而如今无人记得肃王,两个人争吵不休,从教育说到了朝政,然后又绕回了教育。 「我是他哥,必须听我的。」萧翌强硬的说道。 「当初是谁把肃王交给我的,你是他哥也不行。」沈嘉比萧翌更强硬的说道,「我是他师傅,你无权干涉我如何教我的学生。」 「凭什么?」萧翌气道。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咳咳,那什么。」沈嘉说到一半,大脑突然反应过来,没有说后面的那个字。 肃王瞪大眼睛看着沈嘉,心道师傅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啊。 虽说肃王认沈嘉为父,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肃王和萧翌是兄弟啊。要是沈嘉变成了肃王的父亲,那陛下…… 这辈分,有点乱! 萧翌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似笑非笑的瞅着沈嘉。好傢伙,不就开玩笑说了他一句「慈母」吗,这就要给我当爹了? 「想什么美事呢,你还想当我爹?」萧翌凑近沈嘉,小声骂道,「做梦!」 沈嘉:「……」一时口快而已,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等圣驾离开弘文馆后,肃王着急的问沈嘉:「师傅,陛下是不是对我不满意?」 「殿下放心,你背得很好。」沈嘉安慰道,「你继续背,多多练习。等到了正月大典,大大方方的在群臣面前讲话。」 可惜肃王一想到将来要在上千人面前说话,心里直打鼓。他不自信的问道:「师傅,我行吗?」 「行啊,相信自己,你一定行。」沈嘉鼓励道。 「可是陛下,刚刚好像生气了?」肃王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是生我的气,和你没关系。」沈嘉说着说着就头疼了。这下完了,回去又要哄了。不知道萧翌今晚会不会把他赶下龙床,让他去打地铺睡? 然而沈嘉也没办法,睡地铺就睡地铺呗,只要萧翌消气就好。 沈嘉赶回玉熙宫时,萧翌还在生气中,见他来了,阴阳怪气道:「沈师傅怎么有空过来,还不赶快去教学生,别被其他人带歪了。」 一听萧翌这话,沈嘉就知道自己今天没好果子吃了。他满脸笑容的凑过去,「微明啊,不至于吧,何必生这么大气呢?」 「行行行,我不生气了。」萧翌摆手道,「以后我也不管了,你去教他,想咋教就咋教,我一概不问。」 「微明,我知你刀子嘴豆腐心,不可能不管你的弟弟。」沈嘉讨好的说道,「要不微明,我们各退一步,我以后稍微严格一点点?」 「一点点?」萧翌问道。 「那……再多一点点?」沈嘉用手比划了一下下。 「你就气我吧。」萧翌知道自己是说不动沈嘉这一根筋的,那「一点点」已经是沈嘉最大的退让了。 「我哪敢气你,我只不过是同情肃王这孩子。」沈嘉开始打感情牌了,「你看他,小小年纪就要承担江山社稷的重任,压力多大啊。微明,你就对他好一点呗。」 「你咋不对我好一点呢?」萧翌问道,「能不能少气我一点,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我还不够好吗?」沈嘉也委屈了,「在外尽心尽责办事,对内细心照顾着你。你摸着心口说,我对你好不好?」 沈嘉说得倒是实话,他在照顾萧翌日常起居这方面的心思,连木棉都要佩服了。尤其是现在快入冬了,他日日关心着萧翌的腿,不让他久立,也不让他喝酒。 第149页 萧翌确实说不出沈嘉不好的地方,但他故意找茬道:「你答应说送我礼物的,这么久了,礼物呢?」 「我……」沈嘉没想到在送礼方面被挑刺了。 见沈嘉答不上来,萧翌得意道:「没有是吧,果然对我不上心。」 「我不是没想好送什么嘛。」沈嘉底气不足的说道。 「亏我还送你宅子,送你玉佩,你送我什么了?」萧翌朝沈嘉一摊手,「把钱还给我。」 可沈嘉没听到还钱,却听到萧翌说了「玉佩」二字,顿时眼睛一亮,「微明,原来你还记得那枚玉佩啊?」 「怎么,你当我失忆了吗?收了礼还想不认帐?」萧翌瞪了他一眼,「快还钱!」 沈嘉一脸惆怅,「我有没有钱,你最清楚了。你觉得我还得起吗?」 萧翌自然对沈嘉的俸禄多少一清二楚,他算了算道:「那就从你俸禄里扣。你给我干到八十岁,就还清了。」 「八十岁?」沈嘉闻言,瘫倒在椅子上。果然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关系再好,也逃不过被皇帝压榨的命! 第122章 东风寒(一) 秋去冬至,气温骤降。虽然再不情愿,但萧翌不得不穿着厚厚的衣服,被沈嘉裹得严严实实。范大夫也在玉熙宫随时待命,以防萧翌突然毒发。至于每日朝会,早已取消。众臣工虽然疑惑陛下到底怎么了,但皇帝已有两年在冬季罢朝,他们被磨得见怪不怪了。 漫长的休假开始了,萧翌现在还没什么病痛,自我感觉良好。每天不是和沈嘉聊天,就是找魏漠将军玩闹。 这日魏将军来玉熙宫时,沈嘉恰好去内阁办事了。萧翌屏蔽下人,开门见山道:「怎么样了?」 「哦,那事啊。」魏漠顿时心领神会,「我的人和尉晗明接上头了,但尉晗明太过谨慎,还没有取得他的信任。」 「拖拖拉拉的,什么时候才能查到?」萧翌不由翻了个白眼,嫌弃道,「怎么样才能取得信任呢?」 「除非你授意。」魏漠直言道,「锦衣卫忠于陛下,你让他往东,他不敢向西。」 「可是,他真的是先忠于我,还是先忠于他的蒋指挥使呢?」萧翌不想直接出面,便是担心这一点,害怕打草惊蛇。 魏漠摸着下巴,捉摸道:「通过这两日的观察,我觉得他对皇家是很忠心的。若你不放心,我再试他一试?」 「怎么试?」萧翌问道。 「用沈嘉啊,你该不会心疼了吧?」魏漠说完,笑眯眯的看着萧翌,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萧翌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好友,用最轻的声音说着威胁的话:「你、敢!」 魏漠:「……」 与此同时,还不知自己被魏漠算计了的沈嘉,正在杜涣府中做客呢。 他今天借着去办事为由,出了玉熙宫没去内阁,直接走到杜府,去和妹夫密谋着什么。两个大男人避开了木槿,偷偷摸摸的坐在竹林处,也不嫌外面冻得慌。 只见杜涣鬼鬼祟祟的对沈嘉道:「大哥,你想要的礼物,我找到了。这东西,我保证陛下没见过。」 「当真?」沈嘉半信半疑。 「当然了。」杜涣得意的说道,「别说陛下没见过了,在大梁,也是头一份。」 「这么神秘啊?」沈嘉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叫什么名?」 「它的名字叫……」杜涣凑近了沈嘉的耳朵,低声说了几个字。 沈嘉听后一脸难以置信,他想来想去,怀疑道:「这名字是不是取得有些……夸张了?」 「怎么会夸张呢?」杜涣笑道,「你到时候亲眼见见这东西,就知道夸张不夸张了。」 「快给我看看啊。」沈嘉东张西望,却没见杜涣身边有什么奇怪的玩意。 「那个东西贵重,你没有确定要,卖家怎么可能让我带出来?」杜涣说道,「你如果真要,我们这就去找卖家。」 沈嘉看杜涣故作高深的样子,总觉得像是个骗子。要不是他和杜涣相熟,还真不敢信。 「不过,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卖家?」沈嘉问道。 「我是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杜涣说了一堆「朋友」,然后才道,「这位朋友在福建经商,那边有很多外来的商人,带来了很多中原没有的东西。」 沈嘉听杜涣这样一说,立马懂了,「那边不是海禁吗?你朋友的朋友……在走私?」 杜涣尴尬一笑,「沈阁老,你该不会想抓我朋友吧?」 沈嘉未置可否,淡淡道:「那得看看你朋友介绍的稀罕物,到底有多么稀罕了。」 其实沈嘉身为福建人,在海边长大,早就觉得海禁应该解除了。只是禁止海上通商是大梁开国皇帝立下的规矩,后代皇帝一直严格执行着,故而无人敢碰这一块。 等到了第二天,沈嘉抱着个长盒子,小心翼翼摆在萧翌的面前。萧翌挑眉问道:「这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沈嘉的笑容藏不住,乐呵呵的说道,「这件东西,宫里绝对没有,你肯定没见过。」 「是吗?」萧翌不信,「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 「大梁朝独一份。」沈嘉说罢,献宝似的打开了盒子,给萧翌展示。 萧翌定眼一看,盒中装着黑色圆筒状的物体,他拿到手上把握着,研究了半天,果然没有见过。 第150页 萧翌放弃了,虚心请教沈嘉,问道:「这是什么?」 「此乃千里镜。」沈嘉公布这件神秘物品的名字,「是从海上传来的,通过它,能够望到千里之外。」 「不可能。」萧翌不信,「千里之外,那不成了千里眼?」 「卖主教我用过,我看了看,确实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沈嘉拉起萧翌的手,「走,我们去外面,我给你展示。」 萧翌半信半疑的拿着礼物跟沈嘉出去了,他们来到假山小亭子中,站在高处,用千里镜瞭望远方。 沈嘉先是自己调整着千里镜,然后教萧翌如何看,如何用。萧翌聪明,一学就会,很快上手了。 通过千里镜的镜片,萧翌惊奇的看到远处景致,而且放得很大,看得很清楚。 「呵呵……」萧翌看着看着,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 沈嘉好奇道:「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好玩的。」萧翌笑道,「没想到这东西,如此清晰。」 「我也想看,给我看看什么好玩的?」沈嘉说着,就要去抢萧翌手中的千里镜。 可萧翌身手敏捷,沈嘉哪是他的对手。看似萧翌一心只关注千里镜里的世界,但沈嘉一靠近他,他就飞快的转身,不让沈嘉碰到自己的手臂。 「你别躲!」沈嘉被萧翌耍得团团转,又碰不到千里镜,于是急切的说道,「微明,让我看看嘛,你都看多久了。」 「不让你看。」萧翌看他越急,反而越不想给他了。 突然,沈嘉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偷偷摸摸的跑到前方,一伸手,挡住千里镜的镜头。顿时萧翌的视野,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别闹。」萧翌终于捨得取下千里镜了,他无奈的看着沈嘉,「你好幼稚。」 「你抱着千里镜不撒手,才幼稚呢。」沈嘉说完不由扶额,心道这个互怼幼稚的游戏,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很明显,萧翌也想回想起那次互怼的事,于是不愿再做无用功了。两个人默默的对视片刻,突然发出了一声爆笑。 作者有话说: 註:中国的第一具望远镜,是明朝天启六年(1626年)由德国传教士汤若望携带入京。 第123章 东风寒(二) 沈嘉和萧翌轮流看了好一会儿,将千里镜研究了个透彻。萧翌对此物爱不释手,沈嘉看在眼里,心中美滋滋的。 「怎么样微明,我送的东西,合你胃口吧。」沈嘉问道。 「很好。」萧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抬头问道,「千里镜很贵吧,你哪来的钱?」 最了解沈嘉的,果然是萧翌了。不过这次沈嘉很硬气,骄傲的答道:「当然贵了,我倾家荡产都买不起。不过呢,卖主提了个要求,如果我能实现,就免费送给我了。」 「哦?」萧翌第一次听说还能这样做生意的,好奇道,「卖家有什么要求?」 「他希望能够面圣,让我代为引见。」 「见朕?」萧翌问道,「这位卖家是谁?」 「他是位传教士,漂洋过海来到了大梁。他希望见见大梁的皇帝,想在这里传道布教。」 来大梁的传教士,以前也有过一两个,由于人数较少,鲜为人知。萧翌对此有些谨慎,询问道:「长青,你觉得此人如何,值得一见吗?」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即使不答应他的请求,也可以听听他讲外面的世界,挺不错的。」沈嘉兴致勃勃的说道,「而且我在他家里,见识到了许多稀奇的玩意,除了千里镜,还有自鸣钟、天琴等等。对了,我还见到了很多书籍,和我们的书一点也不一样。」 见沈嘉一脸兴奋的样子,萧翌好笑道:「看你把那位卖家吹得天花乱坠,那我就去见识见识。」 夫夫二人一拍即合,说走就走。萧翌在小太监的服侍下换了文人的道袍,他打量了几眼沈嘉,皱眉道:「你得把官服脱了,我们微服私访。」 沈嘉兴奋的差点忘了,赶忙道:「我回家去换。」 「来不及了。」萧翌一把拽住他,上下打量了沈嘉几眼,「你的身量与我相当,就穿我的衣服吧。」 说罢,萧翌唤来小秦子,让他把自己的便服拿来给沈嘉。 等沈嘉挑好衣服换上之后,萧翌眼前一亮,赞许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你平日里穿的衣服,太过朴素了。」 燕居时沈嘉穿的衣服,大多是黑、白、灰三色,布料也都是很普通的。而此刻的他则穿着一件蓝色盘绦四季花卉纹交领道袍,头戴黑色方巾,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样子。 沈嘉被萧翌打量的不好意思了,他低头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摸了摸布料道,「这是苏州宋锦吧。」 「是啊。」萧翌应道。他的衣服,都是各地进献的上等布料制成的。 沈嘉却觉得自己受不起,不安道:「太贵重了,我穿着不合适,感觉好奇怪啊。」 「确实缺了点什么。」萧翌说着,从自己腰间解下玉佩,在沈嘉身上来回比划。 这枚玉佩可比衣服要贵重多了,沈嘉想拦,可萧翌却拍掉他的爪子,强硬的给他挂在腰上。 「微明,你又送我玉佩。」沈嘉推辞道,「你送我的东西太多了,我不能再要了。」 萧翌白了他一眼,「想多了,我就借你戴一天而已。你看,这样就完美了。」 第151页 沈嘉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很完美。 萧翌和沈嘉乘马车出宫,赶车的是尉晗明。如今,尉晗明不仅要保护沈阁老,还要保护皇帝陛下的安全,顿感压力倍增。 还好沈阁老没带陛下去什么人多热闹的地方,反而越走越偏,到了一处清静的胡同里。 「陛下,小心。」尉晗明扶着萧翌下马车,「前方胡同狭窄,只能劳陛下和沈阁老步行了。」 「以后在外面,不要叫官称了。」沈嘉在后面听到了,对尉晗明叮嘱道,「你就称萧公子,沈公子。」 「是,沈公子。」尉晗明看了眼沈嘉,心道沈阁老今日的打扮,和往日大相迳庭。瞧瞧这布料、这花纹、这玉佩,还真像京城里的名门子弟。 下车后,沈嘉担起引路重任,带着萧翌和尉晗明走进一家怪异的民居。这房屋的风格和周遭仿佛格格不入,并非是经常见到的四合院,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二层小楼。 沈嘉敲了几下门,立马有小童迎他们进屋。萧翌和尉晗明这才看到了屋内的样子,更是惊讶万分。尤其是大厅正中央摆放着一个被吊着的男人雕像,萧翌盯着雕像,看了许久。 「那是我主耶稣。」有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 三人回头,沈嘉对萧翌小声介绍道:「这位就是卖主。」 萧翌望向来者,只见卖家是个留有着络腮鬍的男人,大约有四五十岁。他的鼻子很高挺,眼睛深邃,而且眼珠眼色是蓝色的。 「他长得……好奇怪?」尉晗明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萧翌倒没有表现得太过诧异,他沖卖主点点头:「冒昧前来,只是听我的朋友说,你这里有好东西,想见识见识。」 「原来是沈大人的朋友。」卖主用不大标准的口音说道,「欢迎,欢迎。」 「请问,怎么称唿?」萧翌问道。 「我的名字很长很长,你们可以叫我,约翰。」 「约、翰?」萧翌笑道,「好奇怪的名字。」 约翰却道:「在我们那里很常见,很多人都叫约翰。」 萧翌心道果然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更何况是上千里呢?他又看向雕像,问道:「你刚刚说,他是你们的主,类似我们这里的神吗?」 「正是。」 萧翌更好奇了,「既然是神,为什么他被扒光吊在刑架上,要被如此残忍的对待?」 约翰解释道:「这可说来话长了。这东西叫十字架,我主被处以死刑,钉在十字架上,备受折磨而死。」 「他死了?」萧翌问道。 「三日后,我主復活。」约翰两眼放光的说道,「主是为了我们而赎罪。」 「哦,是吗?」萧翌看向沈嘉,眼神中透出些许不信。 约翰也看出来了,他对萧翌道:「我是一名传教士,来自日耳曼,乘着大船跨越江海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传播我主的教义。」 约翰说着,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给萧翌。萧翌随手一翻,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沈嘉见状,也好奇的凑过去看了看,只见书中文字弯弯曲曲的,仿若天书。 沈嘉不由问道:「约翰,你这是天书啊,我们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也很想把我们的书籍写成你们的文字,但我一个人实在是做不到。」约翰皱眉道,「我这里还有很多书籍,关于历法、数学、几何等等。」 这又是些什么东西,沈嘉一脸懵,「约翰,你说的我们听不懂。不如这样,你能不能把你的自鸣钟拿出来,先让我朋友开开眼?」 「好说,各位请跟我来。」约翰说着,便带着他们去了二楼。 第124章 东风寒(三) 一行人来到了二楼小阁楼中,萧翌发现这里不像是住人的,倒像是个储物间。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约翰拿了个自鸣钟,给他们演示。萧翌等人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小玩意,仿佛没见过世面的顽童似的。 约翰见状,又拿出天琴等好东西,一一给他们介绍用法、作用。萧翌走马观花般看了许多新鲜事物,等回到了一楼,他还在回味那些宝贝。 萧翌问道:「不知兄台可否割爱,价钱什么的,都好商量。」 「您看中的东西,我白送也无妨。」约翰抓了把自己的络腮鬍,笑问道,「我想,您应该就是大梁的皇帝吧。」 这话一出,萧翌未作何反应,尉晗明率先亮出了绣春刀,架在对方脖子上,一脸严肃的盯着约翰。 沈嘉被吓了一跳,心道果然是锦衣卫,时刻把主子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但这一举动也变相的承认了,萧翌就是皇帝陛下。 不过约翰没有被吓到,依旧一脸淡然的看着萧翌。 「尉晗明,约翰没有恶意,收刀吧。」萧翌命令道。 尉晗明听了主子的话,这才将绣春刀收入刀鞘。 「看来您真的是大梁皇帝。」约翰微微沖萧翌弯腰鞠躬,「能见到您,是我的幸运。」 「约翰,你为何一定要见朕?」 「我想将我们那边的东西,传入大梁这片广大的土地。」约翰说道,「可是你们有海禁,我们那边的商人,无法与你们的商人做生意了。」 涉及海禁,萧翌的脸立马紧绷,神情严肃。他淡淡道:「你的想法朕明白了。然而解除海禁是大事,我一时半会无法答覆你。」 第152页 「我明白,我明白。」约翰能见到陛下已是满意了,于是笑着说道,「陛下您看中了什么,不如拿回去赏玩吧。」 「我确实很喜欢那个自鸣钟,但我不会白拿的。」萧翌说道,「约翰,你开个价吧。我明日让沈嘉,把钱给你送来。」 「好吧。」约翰不像其他商人假模假样的来回推辞,也很爽快的报出了价格。 在回去的路上,沈嘉坐在马车内,摸着自鸣钟爱不释手。萧翌一脸笑意,「既然喜欢,上回怎么不买。」 「我没钱啊,不像你一掷千金。」沈嘉说道,「不过你买了,以后我也能在玉熙宫常常看到了。」 「摆你家吧。」萧翌随口说道。 「这怎么行?」沈嘉摇头道,「我不能收。」 「谁说送你了?」萧翌淡淡的瞥了眼沈嘉,又转身打开车窗,对外面赶车的尉晗明喊道,「不回西苑了,去沈府。这个冬天,我就住那了。」 此言一出,不止尉晗明震惊,连沈嘉都大吃一惊。他急忙拦住萧翌:「这怎么行,我府中哪有皇宫安全?」 「不是有神机营的官兵暗中护卫吗?再说了,你身边还有尉晗明呢。」 沈嘉一愣,「可是,这太突然了,还未告知秦公公。」 「不必告诉他,你难道不会伺候我,非要让他来?」萧翌凑近沈嘉,似笑非笑道。 「可是,我家里新召来了几个小厮,人多口杂的……」 「别可是、可是了。」萧翌无奈道,「你不要告诉他们我的身份,就说是你远方亲戚,来京城投奔你的。」 沈嘉这才发现,萧翌布置的有条不紊,看来并非临时起意。最后他只好同意让萧翌住进来,并且让尉晗明跑去西苑一趟,再把范大夫接过来一起住。 尉晗明将陛下和沈嘉送到沈府门口后,忙不迭的去接人。萧翌却突然喊道:「尉晗明。」 「臣在!」尉晗明停住脚步,转身面向陛下,低头听训。 「你去接人,不要声张。」萧翌意味深长看着尉晗明道,「朕不在西苑之事,不可告诉旁人。」 「是。」尉晗明答后,领命而去。 等他走后,沈嘉满脸疑惑的问道:「御前的人肯定会知道你不在玉熙宫里,你让他不告诉的是……锦衣卫的人?」 萧翌淡淡的看了沈嘉一眼,「御前的人嘴巴紧,不会有人泄露风声。而你和范大夫,我自然不会怀疑。若此事被其他人知道,那只有尉晗明了。」 「你怀疑他?」沈嘉诧异道,「尉晗明此人忠心不二,办事一丝不苟,我觉得他没问题。」 「长青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且看这次考验他能不能通过,若是真的忠心于朕,朕必重用他。」 沈嘉闻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他望向萧翌,心道锦衣卫里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萧翌突然对锦衣卫开始防范了? 沈府的小厮对于前来投奔沈大人的「亲戚」十分好奇,你看谁家的穷亲戚,穿得比沈大人还好,架子摆得比沈大人还足。不仅住进了沈大人的寝室,还要求沈府的人不能随意靠近。 虽然大伙都对这位神秘的客人充满了疑惑,但沈府下人只能远远的看了几眼,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萧翌便在沈府住下,开始过起无人打扰的,神仙般的日子。 这日萧翌坐在院子大树下的躺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手边小桌子上煮着茶,壶中的水「咕嘟咕嘟」的发出轻轻的响声。而萧翌则闭着眼睛,如同一只懒猫,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沈嘉从外面办事回来,推开门,便看到了这幅温馨的画面。他放缓步子悄无声息地走到萧翌面前,伸出右手,轻轻捏了他的鼻子。 果然,萧翌一碰就醒了。他抬眼看向沈嘉,什么话都没说,一个眼神就把沈嘉吓的收回了手。 「你好会享受。」沈嘉在旁边坐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可惜无酒,也无雪。」萧翌看向天空,眯着眼睛道,「今年的冬天不像去年那般冷,初雪也迟迟不落。」 「我希望不要冷,你的腿就好受多了。」沈嘉望向萧翌的双腿,「今日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我很好,不舒服的话我会叫范大夫的。」萧翌说道。范大夫住在前院厢房,离主院一墙之隔,走过来几步路而已,比在西苑时方便多了。 「木棉听说你不住玉熙宫了,想过来伺候你。」沈嘉今日进宫见到了木棉,将她的意愿带到了。 可萧翌却拒绝道:「尚宫局的事不够她忙的吗?让她不要折腾,好好呆在宫里吧。」 「还有木槿和杜涣,你当真不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长住?」 「不告诉。」萧翌冷漠的答道,「我就想静一静,告诉那么多人干什么,都别来烦我。」 萧翌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沈嘉好笑的看着他,真是越看越像一只炸毛的懒猫了。 毕竟对于猫来说,睡觉才是第一位的,谁都不能搅了他的清梦。 第125章 东风寒(四) 在今冬初雪飘落的时候,萧翌体内的寒毒如约而至,万幸沈嘉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第一时间叫来了范大夫。一番施针吃药,让萧翌少受了许多痛苦。 这次范大夫加重了药量,将寒毒压制到下半身,萧翌依旧是腿不能动,但双手暂无大碍。 第153页 于是萧翌又开始坐在轮椅上了,沈嘉为了照顾萧翌,干脆向内阁告了假,天天窝在府里,陪心上人聊天解闷,体贴入微。 二人过着无人打扰的清闲日子没多久,便被不速之客打破了。前来禀报的小厮慌慌张张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门外道:「二、二郎神来了。」 「什么?」沈嘉表示没听懂。 「身高八尺啊,三头六臂啊。大人你不知道吗?是魏将军啊,魏将军居然来我们府里了。」这位小厮作为魏漠的崇拜者,激动的比划着名,简直语无伦次。 「身高八尺我不否认,三头六臂是不是夸张了点?」沈嘉无奈的摇头道,「收敛一下你的笑容,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去请魏将军来我书房。」 小厮听后赶忙去请人了,萧翌这才转动着轮椅,笑问道:「原来魏漠已经被民间传成这般模样了?」 「让你见笑了。」沈嘉嘆气道。 「你家小厮,挺好玩的。」萧翌说道。 「只是魏将军来找我做什么,我和他又不熟。」 经过拼酒、赛马等等事件后,这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一直处于不熟的关系。 「他应该是来找我的。」萧翌答道。 沈嘉顿时脸红,原来自己自作多情了。 没过多久,二郎神来了。他人还没进屋,爽朗的笑声先传入了书房内。二人望向门外,只见魏漠一副自来熟的样子,都不用小厮带路,直接一个人过来了。 「陛下。」魏漠进来后先向萧翌打招唿,随后又惊讶的问道,「沈阁老也在啊。」 「我在我家,有什么问题吗?」沈嘉快被魏漠的话气死了。 「你看我这脑子,我差点忘了。」魏漠一拍脑门,「最近我听保护沈府的士兵说,沈阁老一直待在府里,没怎么出过门。」 恐怕忘记是假,阴阳怪气是真。 萧翌自然知道好友的鬼心思,他瞪了魏漠一眼,开口道:「别闹了,找我什么事?」 「一个好消息……」魏漠说了一半,又看了沈嘉一眼,「沈阁老,你不出去?」 什么叫鸠占鹊巢,沈嘉现在明白了。某位不速之客才进门不到三句话的功夫,就开始赶主人了。 「魏漠,你直说吧。」萧翌急忙替沈嘉解围道,「他又不是外人。」 魏漠看萧翌真要生气了,才不情不愿的说道:「关于尉晗明的,我的人盯他许久了,看他一直没有和蒋指挥使联繫,应该是没问题的。」 「你在监视尉晗明?」沈嘉听得一头雾水,「还有蒋指挥使,他又怎么了?」 「此事说来话长,我的师傅在暗中一直有动作。」萧翌问道,「长青,你还记得杭州你遇刺吗?」 「我记得。」沈嘉说道,「不是放出诏狱后被人灭口,不了了之?」 魏漠在旁听着,忍不住冷笑一声,插话道:「他们并没有被灭口,他们背后主使之人,若我没猜错的话,正是蒋骥。」 「怎么会?」沈嘉真的被惊到了,他看向萧翌问道,「蒋指挥使不是你的师傅吗,不是对你忠心耿耿吗?而且,他为什么要派人杀我?」 「锦衣卫的刑讯手段你也有所耳闻吧,刺客关进诏狱那么久,居然什么都没有审出来,朕当时就觉得有问题了。」萧翌补充说道,「至于蒋骥为何要杀你,可能他也是反对变法的那一派。」 沈嘉依旧是一脸震惊,他讷讷道:「我真没看出来,蒋骥将自己的心思埋得够深的啊。那么锦衣卫……已经不可信了?」 怪不得,萧翌突然间调了魏将军入京。怪不得,蒋指挥使一直不在京城。 「还好有神机营。」萧翌看向魏漠,「你继续和尉晗明接触,让他弃暗投明,为朕所用。」 「让我去劝他吧。」沈嘉主动请缨道,「我和这位尉大人还算有点交情,让我去说,或许把握更大。」 萧翌闻言,和魏漠对视一眼,想了想道:「也好,那就交给你。」 魏漠在旁闲闲的说道:「早就听闻沈阁老有着三寸不烂之舌,这种劝人的事,就该你出马。祝你,马到成功。」 沈嘉一时不知道魏漠到底是夸自己,还是阴阳怪气?他被魏将军的话激得大脑发热,想都没想就许下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 「这可是你说的。」魏漠笑嘻嘻的,仿佛幸灾乐祸。 后来,沈嘉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魏漠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了。他本以为搬出皇帝,便可让尉晗明倒戈。却没想到尉晗明竟然是蒋指挥使的亲信,他和蒋骥的关系,不仅仅是上下级。 「沈大人,你说蒋指挥使背叛陛下,这不可能。」尉晗明愤愤道,「到底是哪个小人给陛下进谗言,我们指挥使只忠于陛下,忠于皇权。」 「那为什么他要派刺客杀我?」沈嘉反问道。 「沈阁老,莫须有的事,不可说。」尉晗明还是一万个不信,「蒋指挥使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你们锦衣卫的眼里,只有指挥使吗?」沈嘉质问道,「如果陛下命你杀蒋指挥使,你怎么办?」 「这……」尉晗明犹豫了,「不会的,陛下不会如此做。」 沈嘉扶额,居然遇见了比自己还一根筋的人,他说道:「就是陛下让我来劝说你的,这是真的。」 尉晗明对此依旧半信半疑,他目光怀疑的看着沈嘉,半晌没说话。 第154页 「陛下和我朝夕相处,你难道还不信我的话?」 「这点我可以信,但我不信蒋指挥使会暗中养刺客。」尉晗明坚定的说道,「沈阁老,到底是谁在诬陷指挥使,令陛下猜忌重臣?」 沈嘉虽然看不惯魏漠,但没想过要出卖他。他只好道:「不如这样,若我能找到那几个被『灭口』的刺客,你就信我所说的一切。」 「可以。」尉晗明知道,那几个神秘刺客,是唯一能解开谜团的钥匙了。 第126章 东风寒(五) 魏漠的属下早就盯住了那几个「死而復生」的刺客,听说沈嘉要求让尉晗明见那些刺客时,魏漠立马同意了。尉晗明在杭州时见过刺客的脸,此刻跟着魏漠的手下远远的趴在树上观望,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果然,这些早该被灭口的人,现在居然活蹦乱跳的住在京郊外。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被人监视了。 当尉晗明回来后,沈嘉问道:「这下你相信了?」 「沈阁老,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尉晗明提出了疑点,「我在暗处观察他们许久,他们竟然没有一点反应,这可不像是高手。」 江湖高手不仅仅是武功好,而且耳力、眼力都是顶尖的。看那几个人的警惕性,不过是三教九流,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没有办法杀了沈嘉呢。 沈嘉对武功并不了解,他诧异道:「你意思是,那几个人武功很差?」 「也不是说很差,在江湖算是中等偏上吧。但在锦衣卫里,就不够看了。」 「原来如此啊。」沈嘉恍然大悟。怪不得萧翌轻轻松松的就带着不会武功的自己,躲开了追击。要是他们碰上更厉害的高手,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沈嘉思索片刻,道:「你说的确实是一个疑点,不过既然不是蒋指挥使的人,为什么他要放这几个一马?」 这也是尉晗明疑惑的。他知道蒋指挥使杀伐决断的性格,不可能因为什么一时心软,放了那几个刺客。 除非,里面有什么他们还没想通的深意。 到了晚上,沈嘉将尉晗明的疑惑说了出来,他问萧翌道:「微明,你和刺客交过手,他们的武功如何?」 「不过尔尔。」萧翌一脸不屑的说道。 果然,萧翌的评价和尉晗明一模一样。 「其实我还有一点想问,为什么蒋指挥使要在你去杭州的时候,才动手杀我?」沈嘉皱眉道,「会不会太巧了?」 「确实很巧,而且那天,锦衣卫正好没有跟着。」萧翌似乎早有所猜测,「魏漠他猜测幕后之人是蒋骥,而我觉得,或许背后不止一个人。」 「这事越来越复杂了。」沈嘉此时一个头两个大,本以为是简简单单的谋杀案,现在却发现,里面的水很深很深。 「不过蒋骥对刺客放水,欺骗了朕,这点不容否认。」萧翌面露冷漠,整个人都仿佛冒着肃杀的寒气,「无论原因是什么,他对朕有所隐瞒,绝不能容。」 沈嘉闻言,也感受到了森森寒意,冷不丁打一哆嗦。帝王毕竟是帝王,即使平日里再温柔,一旦涉及手中权力,绝不容任何人染指。 沈嘉虽然没有劝动尉晗明弃暗投明,但尉晗明答应了,暂时不会向锦衣卫中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并且配合魏将军一起查刺客的事情。 然而沈嘉不知道的是,魏漠还要求尉晗明暗中调查,弘武年间关于西瓯和边境的,所有战争资料。虽然尉晗明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查那么久远的事情,但魏将军有陛下的旨意,尉晗明只能遵从。 就在这时,离京办事的蒋指挥使突然返回,马上就要到京城了。萧翌为了不引起蒋骥的怀疑,不得不从沈府搬回了西苑。沈嘉握着萧翌的手一直捨不得松,那委委屈屈的样子,仿佛被抛弃了似的。 萧翌简直受不了了,他抽出自己的手,无语的说道:「不要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西苑到沈府,骑马也就半柱香的功夫吧。」 「呸呸呸,什么生死离别,你说话能不能有点忌讳?」沈嘉不高兴了,「我不是捨不得你,我是担心你。宫里全都是锦衣卫,我怕……」 「别怕,」萧翌打断他,安慰道,「蒋骥不敢冒然对我怎样的,而且,我不是还有你吗?你可以随时进宫来。」 「我肯定天天进宫去。」沈嘉拍拍胸脯坚定的说道,「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萧翌又被沈嘉给逗乐了,他笑着点头道:「好,我等你来保护我。」 蒋骥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觐见陛下,他来到玉熙宫,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妥之处。他一本正经的和陛下禀报完事务后,才说起此次面圣的真正来意。 「陛下,之前查的刺客幕后之人,已经有线索了。」 「哦?」萧翌装作毫不知情的问道,「有何线索?」 「臣派人跟着灭口之人,发现他们去了西瓯。」 「西瓯?」萧翌忍住心底的冷笑,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和西瓯牵扯上了关系?」 「西瓯亡我之心不死啊。」蒋指挥使义愤填膺的说道,「陛下,看来近几年来朝廷对西瓯再无大动作,他们便蠢蠢欲动了。」 萧翌淡淡笑了一下,「是吗?可是刚从边关回来的魏将军说,西瓯内部忙着夺嫡,估计顾不上大梁吧。」 蒋骥一听魏漠的名字,脸色一黯。他虽然人不在京,但早就知道魏将军掌控了神机营。蒋骥一直在猜测萧翌此举的深意,却没有猜透。 第155页 这时,他微微抬头望向御座上的人,却见萧翌面无表情,眼神深如古井,什么都看不透。 「陛下,西瓯狡诈,不可不防。」蒋骥提醒道,「如今魏将军被调入京城,边境那边,不如让魏老将军重掌帅印?」 蒋骥口中的魏老将军,正是魏漠的老爹。自从萧翌登基后,魏老将军主动向皇帝交出了帅印,告老还乡了。 帅印从老子手中流转到了儿子手里,看似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但魏府的人却有苦难说。为了保住魏家世代荣耀,他们不得不让庶子当家做主,让魏漠耍了几年的威风。 现在,蒋骥突然提出了魏老将军,则让萧翌更加警惕了。只听萧翌道:「边关即便离了魏家,还有其他几位将军镇守。魏老将军年事已高,就不劳他操心了。」 「臣多嘴了。」蒋骥赶忙认错,心中却思绪万分。如此说来,魏漠在陛下心中,还是很受重视的。看来他来神机营,不是随随便便的调任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七夕,签到送777海星,求海星鸭!!! 第127章 东风寒(六) 蒋骥将污水泼到了西瓯那边,令沈嘉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蒋骥对西瓯居然有此深仇大恨? 「若不是知道那几个刺客还活着,我真就信了蒋骥的鬼话了。」沈嘉自嘲道,「我本以为他会随便找个反对变法的朝臣顶罪,或者说查不到幕后主使,让这事不了了之。没想到居然会扯上西瓯,他不怕引起两国交战吗?」 「他怎么会怕呢,原本就是这个目的。」 「什么意思?」沈嘉皱眉。 「他劝我对西瓯用兵。」 沈嘉最是反感战争,他一下子就怒了,「太平日子过得不好吗,为什么又要挑起战火?」 萧翌安抚道:「我不会同意的,不会再让大梁陷入战乱之中。」 大梁已经经不起折腾了,现在最主要的,就是改革变法,休养生息。 沈嘉之前还担心萧翌骨子里好战,在他看兵书时也曾劝谏过。后来他发现萧翌并非争强好胜之徒,那两次谋反,或许另有隐情。 「现在案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沈嘉在旁分析道,「蒋骥包庇了那几名刺客,并栽赃西瓯。我越来越确信,蒋骥是故作迷阵,为了隐藏真正的幕后主使。」 「蒋骥和真正的主使,是什么关系呢?」萧翌问道。 「共谋者?」这一点沈嘉还未确定,只能提一个假设。 对这个猜想,萧翌没有作声,不置可否。 沈嘉又想起一点,询问萧翌:「魏将军为什么不把那几个刺客抓起来,审问一下或许就知道了。」 萧翌解释道,「当时不知道这几名刺客的背景,还以为有蒋骥的人在暗中盯着。故而,我让他先不要打草惊蛇。」 「也对。」沈嘉抱歉一笑,「是我着急了。」 「不过现在已经确定蒋骥的人没有再和刺客接触,也未曾跟踪盯梢。」萧翌纳闷道,「而且那些刺客,本来已经远离京城向北走了,后来又绕回来了。」 沈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们真正的主人,就住在京城?」 萧翌看着沈嘉,面露赞许,「你说的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让魏漠的人一直盯着。」 沈嘉这才发现不对劲,他直接问道:「魏漠的人,早在他回来之前,你们就有联繫了?」 何止是有联繫,简直是萧翌的暗中密探,不知帮皇帝查过多少密事了。对此,萧翌无法反驳,但笑不语。 「你手里到底握有多少底牌,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秘密势力?」沈嘉觉得萧翌就像一个谜团,他好奇的走进去,却越陷越深,渐渐迷失了。 萧翌握了握沈嘉的手,「等以后,我一点一点的都告诉你。」 与此同时,蒋骥也回到了锦衣卫所。他解下配刀,召来了锦衣卫指挥同知,开口就问道:「陛下最近有何动静,见了何人,做了何事?」 锦衣卫指挥同知禀报导:「陛下身体不适,取消了早朝,闭宫不出。一般的大臣都无法见到陛下了。」 「沈阁老呢?魏将军呢?」蒋指挥使追问道,「他们有没有进宫面圣?」 「沈阁老倒是经常出入宫禁,但是魏将军自从去神机营练兵后,不怎么进宫了。」 对此,蒋指挥使心中暗舒一口气,忽又想起一人,追问了一句:「尉晗明呢,有什么消息吗?」 锦衣卫指挥同知不知蒋指挥使为何有此一问,只好答道:「他被陛下调去保护沈阁老,没出什么岔子吧。」 「他有十几天没给我来信了。」蒋指挥使微微皱眉,「你去把他叫来,我当面问问近况。」 尉晗明去见蒋指挥使时,心中十分忐忑不安。他不擅长撒谎,但陛下的密旨却不得不遵。 等他见到了蒋骥时,双手都出了汗。而蒋指挥使只不过斜靠在椅子上看公文,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的问道:「是晗明吗?」 「指挥使。」尉晗明抱拳见礼,「属下来迟了。」 「无妨。我知你身负保护阁老的重任,不得离开太久,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蒋指挥使这才抬眼看向尉晗明,开门见山的问道,「沈阁老那边,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尉晗明实话实说道。 「我听说,陛下又调了些神机营的士兵,在沈府外守卫。」蒋指挥使的消息灵通,早就听到了风声,「神机营还不够吗,怎么又让你贴身护卫了?」 第156页 「可能陛下看重沈阁老吧。」尉晗明能说什么,总不能暴露自己除了护卫一职责外,还有秘密调查的重任吧。 蒋指挥使对尉晗明的说法,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的食指敲着桌面,咚咚咚的,仿佛敲在了尉晗明的心头。 终于,蒋指挥使停止了敲打,他站起身来,走到尉晗明身边,「既然陛下信任你,你就好好去保护沈阁老吧。」 「属下领命。」尉晗明的汗都快打湿后背了,听到能走了,急忙告辞离开。 看着尉晗明匆匆而去的背影,蒋指挥使露出了玩味的神情。 随后的几天,各方势力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京城中仿如一潭死水,激不起一丝丝的涟漪。萧翌在等待着,蒋骥在等待着,神秘的幕后主使也在等待着……等着谁按耐不住,率先出手,打破这僵局。 这晚沈嘉留宿西苑,他陪着萧翌在玉熙宫玩着从约翰那里讨来的新鲜玩意。萧翌前段时间玩腻了自鸣钟,又买来天琴把玩。 天琴也叫自鸣琴,制一木柜,中置笙簧数百管,或琴弦数百条,设一机以运之。一人扇其窍,则数百簧皆鸣;一人拨其机,则数百弦皆鼓,且疾徐中律,铿然可听。 萧翌很喜欢这个天琴,每天都要听上数十次。他看着里面自动响起的音乐,总是沖沈嘉感嘆不已,「长青,你说他们的自鸣钟可以自己报时,那就不用再需要打更人了。这个自鸣琴也是,有了它,不用再请乐师了。」 「可是陛下,乐师每次弹琴,即使是同一首曲子,弹奏的情感也不一样的。」沈嘉反驳道,「而自鸣琴,每一次的乐声,都是相同的。」 「你说的也是,少了人情味。」萧翌笑道,「不过他们在这方面,的确比我们厉害。长青,你记得找人帮助约翰把那几本『天书』给翻译出来。」 「放心吧,我早就让官员去找了,希望能有精通这方面的奇人吧。」沈嘉现在做事都不需要萧翌吩咐,赶在前面就做好了。 「长青,你现在办事越来越牢靠了。」萧翌果然很欣慰,他一脸慈祥的看着长青,仿佛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感嘆他终于长大了。 「那你要怎么奖励我?」沈嘉属于一被表扬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那表情得意的,就差安个尾巴摇啊摇了。 「你要什么奖励?」萧翌凑近沈嘉,轻轻在他脸颊处,落下一个吻。 作者有话说: 註:天琴也叫自鸣琴,制一木柜,中置笙簧数百管,或琴弦数百条,设一机以运之。一人扇其窍,则数百簧皆鸣;一人拨其机,则数百弦皆鼓,且疾徐中律,铿然可听。——[明] 王临亨 第128章 东风寒(七) 萧翌的吻浅尝辄止,轻飘飘的若有若无,却能撩人心魂。然而如今的沈嘉,可不是当初一被挑逗就脸红的沈嘉了。他不仅没有害羞,反而欺身上前,把他禁锢在轮椅上,得寸进尺道:「不够,远远不够。」 萧翌退后,不再勾他,只想笑吟吟的看着他。沈嘉顿时反客为主,俯身捧起萧翌的脸,狠狠的吻在他唇上。 然而萧翌也不是好惹的,他撬开沈嘉的牙齿,由被动反主动。两个人开始了无声的争夺主权中,战况愈发激烈,甚至开始互相拉扯衣衫了。 「哎呀!」就在这时,一个尖尖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个人听见了,急忙分开了。 原来,是秦公公不合时宜的闯入了,他死死的捂着自己的眼睛,低头告罪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什么事?」萧翌整了整衣衫,故作淡定的问道。 「陛下,魏将军来了,说有急事求见。」秦公公的声音夹杂着哭腔,可怜兮兮的。 「叫他进来,你下去吧。」萧翌淡淡说道,放了小秦子一马。 等秦公公颤颤巍巍的退下后,沈嘉才整理好衣服。他嘟着嘴委屈的看着萧翌,心里怀疑魏漠可能是他的克星,总是来打扰他和萧翌的好事。 「我估计是关于蒋骥的事情,否则他不会这么晚进宫的。」萧翌拉拉沈嘉的手,「不要生气了。」 「你知道,被打断,多难受吗?」沈嘉欲哭无泪,仰头望天。 萧翌却一直在捂嘴偷笑,沈嘉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好玩了。 直到魏将军进来,沈嘉也没露个好脸色。他瞪了一眼魏漠,一声不吭的坐在了角落里。 魏漠:「???」什么情况,我又惹他了吗? 萧翌看了一眼他们俩,心底想笑,嘴上却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蒋骥那边有动静了。」魏漠一脸兴奋的说道,「我派人一直盯着蒋骥,发现他今夜居然去了夔王府。」 「什么?」一听到正事,沈嘉也不再闹脾气了,主动走过来问道,「夔王府?他一个人去的?」 「对。」魏漠分析道,「虽说夔王被软禁后,常年由锦衣卫在看守着。但蒋骥身为指挥使,也不必事事亲躬去探望个囚犯,并且还不带一人,深夜独自去见萧竖。」 夔王的名号,沈嘉已经很久很久没听人提起了。此刻咋一听闻,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仿佛他和萧竖的恩恩怨怨,像上辈子的事情。 「我并不知三弟和蒋骥,二人以前有什么关系。」萧翌终于开口了,「至少,在他被软禁后,蒋骥没有替他求过什么情。」 「看来是被软禁后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有所联繫?」魏漠猜测道。 第157页 这个猜测有理有据。毕竟,看管夔王的人,便是锦衣卫。 「你们觉得,杭州遇刺之事,三弟有参与吗?」萧翌一针见血的问到最关键的问题。 魏漠率先答道:「我觉得有。」 沈嘉则迟疑片刻,看向萧翌,却不答反问:「微明,之前听闻了一件事,我怕你介怀,故而一直没有问出口。」 「哦?」萧翌没想到沈嘉还有如此委婉的时候,便问道,「何事?」 「我听说萧竖被关在府邸后,心生怨怼,破口大骂,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沈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没有再说下去了。 当初夔王的话一经传出,惹得京中人人猜疑,以为皇帝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三弟的事情。不过后来,不知是因为夔王喊累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再也没听到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了。 萧翌听后并没有生气,反而笑问道:「他说我忘恩负义?那我倒想听听,我忘了什么恩,负了什么义,又许下过什么承诺,有白纸黑字吗?」 沈嘉被问愣了,果然皇帝就是皇帝,不会被「人言可畏」四个字吓到,三言两语就能戳破夔王的谣言。 魏漠也在旁笑道:「萧竖就是个胆小怕事之徒。当年窜说着让陛下谋反的是他,临阵退缩的也是他。见陛下事成后,又想分一杯羹的还是他。他咋那么聪明,好事全都要,冒险的事则一点也不敢做。」 「他临阵退缩了?」沈嘉只知道夔王暗中帮助陛下谋事,却不知道他还有退缩之举。 「可不是。本该一起起兵的,后来呢,只有陛下和手下的二十万大军。」魏漠想起往事,就想骂人了,「胆小怕事又赌不起,还敢编排陛下鸟尽弓藏?」 原来起兵之前发生过如此糟心之事,沈嘉心疼的看向萧翌,脱口而出:「你不怕吗?」 万一萧竖倒戈,甚至向永文帝泄密。这些,都是变数。 「怕什么?」萧翌毫不在乎的笑道,「大不了一……」 「死」字尚未说出口,就被人捂上了嘴。 沈嘉俯身捂着他的嘴,两眼紧紧的盯着他,生怕他不见了似的。他以前不知萧翌登上皇位之前,谋划什么,做过什么,又冒有多么大的风险。如今他知道了,却吓得冷汗阵阵,心生后怕。 起兵造反,谋逆篡位,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萧翌每一步都是走在悬崖边上,而且身边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指路提醒。怎么走,走哪条路,全靠主谋者霸气独断,无人可靠。 「你以后,不许再拿自己性命不当回事。」沈嘉语气严肃的警告道。 一旁的魏漠此时居然没有拦着沈嘉,反而点头道:「沈阁老说得对。」 萧翌懒得理一旁起闹的好友,他定定的看着沈嘉,慢慢移开他的手,才开口道:「那时候还没遇见你,现在我可惜命了,每天都按时吃药。」 「悬崖边初见时,我再和你聊一聊,深入了解就好了。」沈嘉后悔之意突显,要是当初他有点耐心,不要出言不逊就好了。 可是萧翌却摇头道:「那时候,我没有心情和人聊天。」 即使真的和沈嘉搭话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他依旧会被三弟的话激怒,依旧会不顾危险起兵谋反,依旧会坐上皇位。 一切,皆是天意。 亦或……人为! 作者有话说: 魏漠:不是我的错,是网站不让啊! 第129章 东风寒(八) 按照魏将军所言,如今已确定的是,蒋指挥使故意放了刺客一马,又知蒋指挥使似乎和夔王有所勾结。那么,夔王和刺客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如果刺客是夔王派来的话……」沈嘉停顿片刻,不解道,「他为什么要杀我?」 「他和你的关系不是一直不好吗?」萧翌对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而且我说过,他做事不可按常理推测。」 「那么,夔王和蒋骥,又是什么关系?」沈嘉再问道,「他们何时勾搭在一起的?」 萧翌微微皱眉,「这就不好说了。」 或许是在软禁之后,或许是在刺客被抓之后。 幕后之人会扯上夔王,这是沈嘉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此时脑子如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萧翌则没有那么纠结,他吩咐魏漠道:「你继续派人盯着蒋骥吧。还有,那几名刺客,我们可以审一审了。」 蒋骥回京后并没去那几名刺客的住所,说明他并不知道,这些刺客又回到了京郊。 「是。」魏漠中气十足的答道。要不是萧翌压着,他早就抓住那几人审问了。 「等等。」突然,沈嘉出声道,「那几个刺客嘴硬的很,不如让尉晗明一同审问。他在杭州时,就帮我审过那几个人。」 「也好。」萧翌点头道,「若刺客嘴里吐出什么不利于蒋骥的口供,尉晗明便会站在我们这边了。」 魏漠领命后,开始了紧张的抓捕和审讯。通过尉晗明的高明手段,刺客没过几天便全交代了。原来,让他们去杀沈嘉的,真的是夔王。 这个结果,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魏漠又问道:「夔王为什么要杀沈嘉?」 「不知道。」刺客首领满头满脸都是血,气息微弱的说道。 尉晗明则问的更加精明,「蒋指挥使,知道是夔王干的吗?」 第158页 「知道啊,我在诏狱都招了。」刺客首领说道,「蒋指挥使这才把我们兄弟放了。」 魏漠和尉晗明对视一眼,后者眼中全是震惊和失望。 蒋指挥使什么都知道,却隐瞒了圣上。 是谓,不忠! 魏漠领着尉晗明去玉熙宫復命,将刺客口供呈上。萧翌大致翻了几页,随手递给了沈嘉。他看向尉晗明,发现此人脸色不大好,仿佛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尉晗明,」萧翌点名道,「现在,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沈嘉和魏漠都一惊,没想到萧翌会如此直白的挑明了。 面对陛下的质问,尉晗明还能说什么?他直接跪下,叩首道:「臣……无话可说。」 「朕给过你弃暗投明的机会。」萧翌靠着轮椅上,低头看着他,「现在,依旧。」 尉晗明闻言抬头看向陛下,激动道:「臣愿效忠于陛下,做陛下的马前卒。」 「很好。」萧翌点点头,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这根难啃的骨头,终于被他拿下了。 尉晗明的事解决后,萧翌又问道:「对于刺客的供词,你们有什么看法。」 「看来刺杀一事的确和夔王脱不开关系了。」魏漠说道,「只不过,不知道他杀沈阁老的目的是什么?」 沈嘉自己对此都一头雾水,更别提魏漠和尉晗明二人了。 萧翌却道:「目的是什么,问问本人不就行了?」 「陛下要抓夔王?」魏漠愣住了。 不止魏漠愣了,沈嘉也惊呆了。夔王如今已经被软禁了,难道还要将他抓入大牢审问? 而且,这样的话,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可萧翌却不紧不慢的说道:「朕亲自去夔王府,见一见自己的弟弟。」 「陛下,危险啊。」沈嘉第一个不同意,「而且,你的腿……」 魏漠也附和道:「谁知道夔王府里有什么,万一也藏有刺客呢?」 「这倒不会。」萧翌笃定道,「否则,那几个刺客不会在京郊窝着,必会回夔王府的。」 「但是,夔王和刺客之间,定是有个传信人。」沈嘉立马想到这一点,他皱眉道,「陛下是想问清楚,这个人是谁?」 「正是。」萧翌赞许的看着沈嘉,心想这小子越来越机灵了。 「让臣去吧。」沈嘉再次请缨,「他想杀的是臣,或许臣更能套出他的话?」 萧翌微微有些迟疑,毕竟沈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尉晗明突然站出来,对萧翌道:「臣愿暗中保护沈大人,请陛下让臣同去。」 「神机营的人,也会在附近埋伏,一有不对就冲进去救人。」魏漠也说道,「而且有尉大人在,我想沈阁老不会有事的。」 萧翌还是不放心的看向沈嘉,沈嘉则沖他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萧翌选择相信沈嘉,对所有人道,「尉晗明护送沈嘉秘密前往,魏漠在外布置精锐,以防不测。」 「臣等领旨。」沈嘉、尉晗明、魏漠等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沈嘉去夔王府一事要尽快进行,尉晗明从锦衣卫内部打听到蒋指挥使的行程后,在指挥使不在的时候,让沈嘉换上了锦衣卫的衣服,跟着他混进去。 夔王府如今已经破败了,虽说安排了锦衣卫看守,但门口守卫的都是低阶锦衣卫,并不受人重视。时至三更,看门的锦衣卫懒懒洋洋靠在柱子上,打着哈欠,一脸疲惫。 尉晗明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带着沈嘉从侧门大摇大摆的进入。在门口,他拿出锦衣卫的腰牌,对守卫道:「蒋指挥使派我来见夔王。」 守卫看过腰牌,立马恭恭敬敬的双手奉还,「原来是镇抚使大人,请进吧。」 「走吧。」尉晗明对沈嘉说道。 沈嘉低着头,跟着尉晗明进去了。 进入府邸后,沈嘉发现院中空无一人,院里积雪也无人打扫,脏兮兮的堆在角落。 这番落魄的场景,和多年前他误入夔王府时看到的繁华截然不同。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起起伏伏,不过是一瞬之间。 「大人,前面就是夔王的卧房。」尉晗明这两天做足了功课,对他说道,「听说夔王已卧病不起半月了,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出过房门一步。大人您自行进去便是,属下在此为您把风。」 「有劳了。」沈嘉沖他点点头,深吸口气,抬手推开了房门。 只见里面一片漆黑,不见灯光,还散发着一阵阵苦涩的药味,让人避之不及。 而真相,或许就藏在此处。 第130章 东风寒(九) 屋内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沈嘉悄无声息的摸索着向里走,结果一不小心踢到了凳子,发出一声巨响。 「谁?」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更加显得屋内阴沉沉冷冰冰的。 「夔王?」沈嘉听到这个声音后也是一愣,他没想到夔王的嗓子变得如此干哑难听。 「是你啊,沈嘉?」夔王一下子就听出了宿敌的声音,他挣扎着坐起身,点亮了床头的烛火。 沈嘉终于可以看到屋内的景象,也能看清夔王的脸。 只见夔王脸色苍白而消瘦,似乎被寒毒折磨得不轻,再无往日光彩。 「你有何贵干,来看我死了没?」夔王虽在病中,气人的功力却不减分毫。 第159页 而沈嘉并不想和一个病人计较,他只是平淡的问道:「夔王殿下你做过什么,还需要我来说吗?那些刺客,已经招了。」 夔王得知后,并未露出紧张或惊讶的神色,他反而像是将心中悬着的大石头放下似的,神态镇定的说道:「二哥他知道了吗?」 「自然知道了。」沈嘉皱眉,「你为何要刺杀我?你可知,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吗?」 「好玩啊。」夔王笑着答道。 沈嘉闻言翻了个白眼,果然不能和疯子讲道理。 「陛下念在手足之情,派我秘密前来讯问。」沈嘉冷冷的说道,「看来夔王你不打算配合,那就等三司会审吧。」 说完此话后,沈嘉转头,作势要离开。 「等等。」夔王果然忍不住,制止道,「我老实交代,一定配合。」 沈嘉回头,搬了个凳子坐在夔王床边,慢慢道:「那么,请问殿下为何要杀我?」 「二哥。」夔王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我想见二哥,我有话对他说。」 「什么?」沈嘉被夔王混乱的言语打败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杀我,是为了见陛下?」 「你是二哥的心头肉,我想见他,只好沖你下手了。」 好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啊,沈嘉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和脑子不清楚的人讲逻辑。 「陛下不会见你的。」沈嘉一语打消了夔王的念头,「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 「你?」夔王嗤笑一声,「我和他兄弟之间的话,凭什么要告诉你,你算什么东西?」 沈嘉也被激怒了,「你还当他是兄弟啊,却在起兵之前临阵退缩。如今还敢说什么『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咋不问问你自己,配吗?」 看着沈嘉愤怒的样子,夔王好奇的上下打量着他,「你都知道了啊,如此机密之事,二哥他都告诉你?」 沈嘉愤愤地盯着夔王,不答话。 「原来……原来……」夔王突然想通了什么,大笑道,「原来对女人不行了,就找男人。」 「你混帐!」沈嘉不允许有人说萧翌不行,他揪住夔王的领口,两眼通红的骂道,「我和他真心相爱,没有你想像的那般龌龊。」 说罢,沈嘉狠狠地推了夔王一把,才松开了手。 夔王轻飘飘的被推倒了,他瘫在床榻上望着帷幔哈哈大笑,笑着笑着,都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寒毒……寒毒是世上最狠的毒药了。」夔王一边笑一边说道,「它恶毒在……剥夺了所有快乐。先是对美人看得到摸不着,后期必须戒酒,彻底断绝『酒色』二字。」 沈嘉闻言,不由想起轮椅上的萧翌,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 「我找二哥,确有要事,没有骗你。」夔王从床上慢慢爬起,在枕头下摸索了好一阵,摸出了一条腰带。 沈嘉不明所以,却见夔王撕开腰带,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布条,布条上面有红色的字迹。 「这是什么?」沈嘉不解。 「你自己看。」夔王说着,把布条交给了沈嘉。 沈嘉就着微弱的烛火,细细读上面的字迹。 上书: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有长子萧笠,目无君父,叛上作乱,囚朕于干清宫。 立次子萧翌为太子,率军即刻返京,殄灭奸党,復安社稷,除暴于未萌,祖宗幸甚!萧笠等人,格杀勿论。 康平四年十月诏。[1] 「这是……康平帝的传位诏书?」沈嘉震惊的拿血书的手都在抖,此诏书意义重大,彻底洗清了萧翌谋反的污点,证明当今天子的皇位是合理合法的。 「是。父皇那日偷偷传我去干清宫,匆匆写下诏书藏于衣带中,想让我带出宫,去西北交给二哥。」说到此,夔王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可是……我还没出干清宫,就被萧笠这个贱人堵在殿内,他当着我的面……逼死了父亲。还将我囚禁偏殿中,逼我服下了寒毒。」 「废帝弒父?」沈嘉被一个又一个秘密惊得手足无措,这就是萧翌执意谋反的原因吗? 不仅是为了帝位,更是为了復仇。 「呵呵,不止呢。我后来才知道,寒毒竟是萧笠找来的。」夔王又爆出一个惊人的真相,「也是他当年引诱大伯,给父亲下了毒,激二哥起兵谋反。」 原来如此,怪不得废帝能够配出寒毒,而范大夫研究多年,却不得配法。 「我被关在宫里一年多,对萧笠言听计从,只为了讨得解药。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一切都是骗局,寒毒根本就没有解药。」夔王说起此事,眼中的恨意汹涌而来,「他给我定期服用一种药丸可缓解痛苦,还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他便饶我一命,给我彻底解毒。」 「废帝为何当初没有直接杀了你?」沈嘉不解道。 「他不敢。」夔王笑道,「皇帝和皇子接连死去,定会引人猜疑。别人不说,我的二哥一定会回来彻查我的死因。」 要说皇帝年老病亡,众人还能信。但要是年纪轻轻的三皇子随之病逝,就太过蹊跷了。 「衣带诏之事,废帝知道吗?」 「不知道。」夔王说道,「但已经没用了,我没有及时传出去,辜负了父皇。」 「谁说没有用,若当时举事时,你能拿出诏书公告天下,陛下的胜算会大许多。」 第160页 夔王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沈嘉顿时恍然大悟,「你临阵退缩,不敢公布。你怕你交出衣带诏,得罪废帝。夔王啊,你还真是胆小怕事,两头讨好。」 「对。」夔王不仅不感到羞耻,反而强词夺理道,「蝼蚁尚且偷生,我又不知道谁会赢,当然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自私自利的人,是不会考虑别人的。沈嘉不愿多言,他展开衣带诏,似笑非笑道:「那么时隔这么久,夔王殿下突然交出康平帝遗诏,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夔王笑了笑,「为了交换。恳求陛下,放我出去吧。」 沈嘉现在精明了,对夔王的话半信半疑,他问道:「你都这个样子了,出去干什么?」 的确,现在的夔王和陛下一样,被寒毒折磨的卧病在床,无法自由的行走。 「沈嘉,许久未见,你变聪明了啊?」夔王笑道,「要么,让我见二哥一面。要么,让我出去。至于我怎么出去,就不劳沈阁老费心了。」 「你的请求,我会带到。」沈嘉起身,细细收起衣带诏,放进衣袖中。 皇家夺嫡纷争残忍又血腥,沈嘉心疼萧翌,在这种勾心斗角的环境下长大。万幸,他并没有长歪,没有成为像萧笠和萧竖这样的疯子。 回到玉熙宫后,沈嘉将衣带诏和夔王的话带给陛下。萧翌手持血书沉默许久,突然将衣带诏扔入了殿内的火盆里。 「微明!」沈嘉见状想要去捞遗诏,却被萧翌一把拦住。 萧翌拽住沈嘉的胳膊,摇头道:「太晚了,已经没什么用了。」 「谁说没有用。有了它,后世史书就不会……」 「不用了。」萧翌打断道,「我起兵的那日,便不在乎史官将来会如何评论自己。现在,亦是如此。」 沈嘉被说服了,他看着带血的诏书被火焰吞噬,一点点化为灰烬。 萧翌也盯着火焰,眼中神色不明。或许,他在想,原来父亲是看重他的,是想要传位于他的。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沈嘉坐着萧翌的身边,两个人靠在一起烤着火,说着话,仿若闲话家常的夫妻一般。只是谈话的内容,却让人心惊。 只听沈嘉问道:「微明,当初夔王去秦州告诉你,是废帝毒杀了康平帝。你这才起兵谋反,赐死废帝?」 「是啊。」萧翌点头,「皇家的腌臜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的。」 「可我不懂,康平帝为什么不在登基之初,就立你为太子呢?」沈嘉疑惑道,「为什么要绕一大圈,直到生命的最后,才立太子?」 「父亲的性格,本就是软弱的,他时常左右不定,被人拿捏。」萧翌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我猜是大哥刚开始讨好父皇,迷惑父皇。后来再威逼利诱,直到最后架空皇权。等父皇想反击时,却没机会了。」 权力斗争,你死我亡,没有任何亲情可谈。对平常人而言,偶尔的犹豫不决无伤大雅。但对于帝王来说,优柔寡断却是致命伤。 沈嘉沉默片刻,又问萧翌,「夔王费尽心思想要见你,你要见他吗?」 萧翌之前本是要去亲审的,但听了夔王的请求后,他反而不急着见了,「我选第二条,放他走。」 「放了他,朝臣不会答应的。」沈嘉皱眉道。 「悄悄撤了看守的锦衣卫,不要让朝臣知道。」萧翌说道,「我倒想看看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这招叫「放长线钓大鱼」,沈嘉表示学到了。 作者有话说: 注[1]:出自汉献帝衣带诏,略有改动。 第131章 破阵子(一) 想要撤了锦衣卫,不得不通过锦衣卫蒋指挥使了。萧翌以夔王病重,无力生事为由,让蒋骥撤掉夔王府的所有锦衣卫。 蒋骥听后自然是反对的,但由于帝王的坚持,他不得不遵守,暗中撤了所有人。 当然,对于萧翌的说辞,蒋骥是一万个不相信。于是在撤掉明面上看守的锦衣卫后,蒋骥派人暗中盯着夔王府,看夔王到底要干什么。 与此同时,魏漠的神机营也在暗中盯梢。在双方的监视下,夔王却沉住了气,几天来依旧不出府邸,甚至未出房门,仿佛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自由了。 「夔王没有离开,也没有派人去京郊联繫那些刺客。」魏漠向陛下奏禀道,「蒋骥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也没派人去找刺客。」 「再审一审刺客。」萧翌下令道,「他们肯定见过为夔王传信的人,让刺客指出姓名,或者画出肖像。」 「明白。」魏漠领命,这点他和尉晗明第一次审问时都忽略了,没有一起审问清楚。 再次提审几名刺客时,身为首领的赵晟已经快绝望了。他浑身是血的被绑在椅子上,垂着头,有气无力的说道:「大人,我知道的都交代了,求你们放了我吧。」 「还有一个人,需要你指认。」尉晗明熟练的讯问道,「与你们传信之人,是谁?」 「是……锦衣卫。」赵晟已经无心再狡辩,直接招供了。 此言一出,尉晗明一万个不信,他一鞭子抽到赵晟的身上,「胡说八道。」 「真的是锦衣卫,我再不敢撒谎了,说的全是实话。」赵晟哭丧着脸说道。 「你还敢乱讲?」尉晗明说着又要打他,却被魏漠拦住了。 第161页 只听魏漠问道:「你说是锦衣卫,那么此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每次来找我们时戴着帷帽,我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 「那你怎么知道是锦衣卫?」尉晗明只觉得这个人说话漏洞百出,还敢诬陷栽赃? 赵晟却道:「我虽然看不到,却能听到声音啊。我这个人耳朵好使,听过一次的声音,不会记错的。」 尉晗明敏锐的听出赵晟话中有话,他立刻问道:「你在哪里还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就在杭州,在我被抓的时候。」赵晟说道,「那时候他让我刺杀沈大人时,我并不知道皇上也在。否则给我几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不要转移话题。」尉晗明厉声道,「你的意思是,抓你的锦衣卫中,就有那个传信人?」 「是。」赵晟狂点头,「我听得真真的,不可能有错的。」 这就对上了。看来,陛下和沈嘉不是偶然遇刺,而是被锦衣卫中的内鬼透露了行踪,才会在陛下身边无人守护之时,遇上了刺客。 「这个消息,蒋指挥使知道吗?」尉晗明不放心,再次问道。 「他没有问,我就没说。」赵晟如实回答。 尉晗明和魏漠同时松了一口气,看来蒋指挥使自己也不知道,锦衣卫的内部出了叛徒。 这件案子,越审越复杂了。 拿到最新证词的魏漠和尉晗明不敢耽误,赶忙进宫前去禀报。萧翌看过后,让尉晗明暗中调查那时在杭州扈从的锦衣卫。要一个一个的验证,绝不遗漏任何一人。 与此同时,蒋骥也越想越不对劲。陛下闲来无事,为什么突然要放了他的三弟?除非……陛下知道自己和夔王私下见面了。 想到此,蒋骥的冷汗立马下来了。他急忙调来之前看守夔王府的锦衣卫,询问这几日有谁去见过夔王。 几位锦衣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茫然的样子。随后,他们转头同时看向了自己的头儿。 领头的锦衣卫见状,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答话:「回指挥使,没有人来过。」 「没有人吗?」蒋骥不相信,「你们好好想一想,有没有脸生的人进去过?比如杂役、大夫,或者是锦衣卫的人。」 「杂役都是熟面孔,来这里一年多了,没有变过。」领头的锦衣卫耸耸肩,摊摊手道,「至于大夫,是咱们诏狱给犯人治病的大夫,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曹肃渊,好好答话,不要吊儿郎当的。」蒋骥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位镇抚使。因为他是平民出生,从校令、小旗一步步爬到百户、千户。直到他四十岁时,才混到锦衣卫镇抚使。 故而此人和靠着恩荫的官宦世家子弟不同,说话做事总带着些民间的陋习,改也改不掉了。 比起曹肃渊,蒋指挥使更喜欢尉晗明这样的,武官世家出身的人。于是在锦衣卫中,曹肃渊虽然和尉晗明官职相同,却总受排挤,而且被派的活儿都是费力不讨好的。 曹肃渊早就习惯了,对蒋指挥使的指责没什么反应。他摸了摸腰间的弯刀,撇撇嘴不当回事。 「你们还有什么补充吗?」蒋指挥使又问其他人。 几个人看了眼自家头儿,却见曹肃渊趁着蒋指挥使不注意时,瞪了他们一眼。于是他们即使有什么话,也都咽回肚子里了。 见没有人答话,蒋指挥使只好摆摆手,「罢了,你们回去吧。」 「是。」几个人听指挥使总算放人了,逃一般的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有个锦衣卫不解的看向曹肃渊,「头儿,尉镇抚使那夜来过啊,怎么不给蒋指挥使说?」 「笨蛋!」曹肃渊一巴掌就唿人头上了,「你长个脑袋瓜是摆设吗?尉镇抚使是谁啊,他可是蒋指挥使的心腹啊。你觉得尉镇抚使过来的事,还需要我们献殷情,报上去吗?」 被打的小锦衣卫缩缩脑袋,赶忙认错道:「我知错了,头儿。」 「尉镇抚使来过的事,不要再提了。」曹肃渊说道,「趁着现在放假,你们就好好耍几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记住没?」 「知道了,知道了。」几位锦衣卫嬉皮笑脸的答应着,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曹肃渊看着这些人傻乎乎的样子,无语的摇摇头,抛下他们,自己先走了。 第132章 破阵子(二) 陛下要尉晗明查跟去杭州的锦衣卫的底细,他很快就调出了名单,和魏漠先筛除了一部分人,剩下几人却无从下手,只能让魏漠带着刺客赵晟过来,听音辨人了。 于是尉晗明这几日格外的热情,总是请锦衣卫的同僚小酌几杯。每一天晚上都换不同的人,而魏漠则带着赵晟,在旁边的隔间里听声音。 赵晟的记忆力也很不错,即使过去了几个月,他还是能够记得那个传信人的声音。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尉晗明请的这几个,都不是那位神秘人。 客人走后,尉晗明走到隔壁包间,看到魏漠一脸失望,便知又不是了。他审视了赵晟片刻,质疑道:「是不是你没听出来,还是故意不想说?」 「大人,我哪敢啊。」赵晟被吓得快哭了,「是真没有。」 魏漠询问尉晗明,「后面还有几个人?」 「还有一个曹肃渊,他和我不对付,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尉晗明说道,「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是。」 第162页 「若他不是,我们再从已排除的人中查。」魏漠说道,「我就不信,这个神秘人能凭空消失?」 「好。」尉晗明说罢,又回到了隔壁。他让小二重新上了一份酒菜,就等曹肃渊的到来了。 曹肃渊这个人,尉晗明和他打交道较少,虽然两个人同为锦衣卫镇抚使,但曹肃渊不得蒋指挥使的器重,故而多年难以升迁,也捞不到什么肥差。所以多年来他和曹肃渊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的关系可以两个字形容——不熟。 这次尉晗明请曹肃渊吃饭,还真是名不正言不顺。还好曹肃渊没有拒绝,应约而来了。 「曹镇抚使来了。」尉晗明见他来了,客气的起身相迎,「您能来,真是我的荣幸。」 对这番言不由衷的话,曹肃渊的笑道:「尉镇抚使能请我吃饭,才是我的荣幸。」 尉晗明闻言一阵尴尬,他并没有经歷过太多应酬,和以前的沈嘉一样,不太会说场面话。 倒是曹肃渊自顾自的坐下了,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先开喝了。 看着这人一副毫不见外的样子,尉晗明愣了一愣,急忙举杯道:「走一个?」 「咱就不整这虚的了。」曹肃渊大大咧咧的说道,「我知道您贵人事多,找我吃饭到底有什么事?」 「听说蒋指挥使放你们休息一段时间,我就过来找你喝几杯。」尉晗明说着就心虚,实在是编不出什么理由了。 「行了,我都知道了。」曹肃渊摆摆手,满不在乎的说道,「你不用谢我,不客气。」 曹肃渊这话,彻底让尉晗明蒙圈了。 谢?为什么要谢他? 万幸曹肃渊没啥心眼,是个话匣子,他接着说道:「你放心吧,蒋指挥使那边我给你圆上谎了,他不知道你去过夔王府。」 原来是这个意思,尉晗明顿时紧张了,急忙追问道:「蒋指挥使何时问的?」 「前天,大前天?」曹肃渊记不清具体日子了,他笑道,「怎么,你真瞒着指挥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怎么会?」尉晗明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曹肃渊深深望了尉晗明一眼,也说道:「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是这样想的,才没告诉指挥使。」 「那我真是太谢谢曹兄了。」尉晗明对他的称唿都变了,一下子拉近了距离,「来,曹兄,喝酒。」 在一墙之隔的隔间里,魏漠严肃的盯着赵晟,再次问道:「你确定是他,不是怕刑罚故意乱攀咬?」 「真的是他,我耳力好着呢。」赵晟心道这些人的疑心病真重,说「不是」也错,说「是」也错。总之,他说什么都是错。 「好,我就信你一次。」魏漠冷酷的说道,「若敢骗我们,你和你的兄弟们,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不不,我再也不敢了。」赵晟被打怕了,一个劲的摇头道。 酒桌之上,曹肃渊和尉晗明也没什么可聊的,喝了几杯后便散摊子了。尉晗明送走了曹肃渊后,再次来到隔间,见魏漠沖自己点了点头。 「是他?」尉晗明这回真的被惊到了,「怎么会是他?」 明明那个人,还帮自己打掩护。否则现在,蒋指挥使肯定已经怀疑到自己头上了。 「如果赵晟没听错的话。」魏漠不是很确信,他刚才也听到酒桌上的谈话。 尉晗明看向了赵晟,吓得赵晟立马竖起四指发誓道:「大人,大哥,我发誓,就是这个声音。」 「如果是他的话……」尉晗明看向魏将军,「曹肃渊是夔王的人?」 可是夔王和蒋指挥使明明以前没有关系,而曹肃渊却在锦衣卫有二十多年了。 这可能吗? 「对了,赵晟。」尉晗明想起一事,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成为夔王手下的刺客?」 「那早了,大概是清嘉三年吧。」赵晟回忆道,「那时候有人在江湖上招高手,我和兄弟们为了钱,就去了。后来才知道是去做刺杀的勾当,但一直没让我们接活。」 「清嘉三年?」尉晗明灵光一现,脱口而出一个名字,「郭韶春?」 「郭韶春是谁啊?」魏漠没有听说过此人。 「清嘉三年,陛下遇刺,刺客名叫郭韶春。」尉晗明当时在锦衣卫中,听蒋指挥使提过此案。 「陛下竟然还遇刺了?」魏漠从未听说过此事。 「怪不得……」赵晟也恍然大悟道,「我听说那年好多江湖上的高手都被抓了,是不是因为此事?」 「锦衣卫那年清查了京城所有酒楼客栈,把刺客一一找出。不过现在看来,还有漏网之鱼。」尉晗明说的便是赵晟他们兄弟了。 「我们在京郊,没接活,所以没事。」赵晟解释道。 「那就对上了。」魏漠总结道,「看来夔王早在两三年前,就在谋划什么了。」 「不对。」尉晗明摇了摇头,继续盘问道,「赵晟,那么今天的这个人,又是何时和你们联繫的?」 「只和我们联繫过一次,就是杭州那次。」赵晟如实回道。 「之前联繫的人是谁?」 「刚开始是夔王府的门房,后来再无人找过我们,直到那个人来。」赵晟答道。 「这才对上了。」尉晗明开始回答魏将军刚才的问题,「我以前听蒋指挥使说起过圣上遇刺的案子,当时锦衣卫一共抓获十五名,其中九个刺客,五个线人,还有一人乃夔王府门房。」 第163页 魏漠赞嘆道:「尉大人审案果然厉害,蛛丝马迹都不放过,陈年旧案也能串联起来。」 「过奖。」尉晗明淡淡道,「锦衣卫主刑讯之人更厉害,我不过是学到了点皮毛而已。」 第133章 破阵子(三) 漆黑的巷道中,有一身着黑衣的人影匆匆闪过,悄无声息的摸到了夔王的后墙根下,他见四处无人,一个漂亮的跳跃,轻松飞越后墙,非常顺利的熘进了王府。 在夜色的遮掩下,此人弯着腰飞速从王府中穿梭,他仿佛很熟悉蒋指挥使的布置,成功的避开了潜藏在王府里的所有锦衣卫暗哨。黑衣人轻车熟路的来到了正殿,从窗户翻入了夔王的寝室。 然而这一切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府中平静如常。 寝殿中,夔王见到黑衣人进来毫不惊讶,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靠在床榻上,冷漠的看着黑衣人轻车熟路的点燃灯,然后取下脸上遮着的黑布,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原来黑衣人,便是晚饭时分才和尉晗明见过的,锦衣卫镇抚使——曹肃渊。 「不是说最近不要见面了吗?」夔王对来者没好气的抱怨道,「深夜前来,又怎么了?」 「急事,也算是个好消息。」曹肃渊像是没有听出夔王的不满,语气轻快的回答道,「我猜,你想告诉你二哥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此言一出,夔王再不拉着个脸了,连他的眼睛都亮了几分。他又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确认道:「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尉晗明一直在查弘武帝时的旧事。」曹肃渊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尉晗明,知晓他的一切动作,「而今天,他无缘无故约我喝酒,看来已经怀疑我了。」 虽然嘴上说着「怀疑」,但曹肃渊的面上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恐慌之色,如同谈家常般和夔王说起这件事。 「看来我不用急着见二哥了。」夔王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颓废的靠在床上。昏暗的烛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曹肃渊一不小心对上了夔王的眼睛,他似乎有些不适应,立马躲开了。 「我走了,你好好养病,不要再折腾自己的身子了。」曹肃渊说罢,起身要走。 「等等。」夔王却叫住他,「可我,不甘心。」 「蒋骥自有你二哥对付,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曹肃渊气急败坏的说道,「再说了,你二哥已经撤掉了锦衣卫,等你能走动了,随时可以离开。」 「你甘心吗?」夔王反而问曹肃渊,「你真的甘心吗?我们都知道,蒋骥不过是鹰犬,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 曹肃渊嘆了一口气,看夔王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我早说过,活人很难向死人寻仇。你偏不信,非要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呢?」 「这句话,当初你为什么不去劝你的父亲呢?」夔王笑了笑,「你父亲不甘心,我大哥也不甘心。」 曹肃渊却道:「弱者选择报復,强者选择原谅。我劝你到此为止,将一切交给你二哥处置即可。」 这一番话看似是在劝夔王,实则上曹肃渊是在嘆息自己的父亲。因为仇恨,想要报復,最终还是输了。 「当年我恨死大哥了,他断我子嗣,我就杀他后代。」夔王说的是之前杀害废帝子嗣之事,他狠戾的说道,「我不后悔。」 「孩子是无辜的。」 「谁不无辜?」夔王反问道,「难道你我不无辜吗?祖父为了抬举二哥,折腾了两代人。凭什么,就凭他有帝王之气吗?」 「你二哥并不知情,他也是无辜的。」曹肃渊急切的说道,「我告诉你真相,只是不想让你们兄弟心生嫌隙,互相怨恨。」 曹肃渊其实是在清嘉五年,夔王被软禁在王府后,才来到他的身边。那时候夔王故意向外传播「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大逆之言,被曹肃渊听到后,才决意告知真相。 果然,夔王得知真相后,再没有胡言乱语。但曹肃渊没想到的是,夔王想报復这件事的所有参与者,包括死去的人。 他们想要扳倒蒋骥,可蒋指挥使深得陛下信任,而且手握锦衣卫,不是一时半刻能倒下的。恰巧这时陛下出游杭州,夔王突然提出要刺杀沈嘉,这一举动让曹肃渊疑惑不解。 事实证明,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通过匪夷所思的手段,也能达成目的。蒋骥在审问刺客,得知刺客是夔王的人后,想要嫁祸给西瓯,一箭双鵰。 蒋骥以为有了刺客的把柄,有了底气,竟然独自前来找夔王谈合作。却不知夔王已知旧事,反而要挟住了蒋指挥使,扬言要闹出去,告诉陛下所有真相。 夔王的疯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蒋指挥使不敢冒险,只好同意放了刺客。可他千算万算,未曾想到,自己不正常的举动反而引起了帝王的怀疑。 事到如今,曹肃渊还是没有想通,陛下是怎么知道旧事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蒋指挥使的。但夔王永远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此人是真疯还是装疯。 他到底是在刺杀沈嘉时,就猜到了今日结局?还是碰巧撞到的? 「祖父给我取字恕之,可我一点也不想宽恕。」夔王自嘲般的说道,「我不想做强者,我只想做个疯子。疯子怎么会不发疯呢?求求你了,给我那个药吧。」 夔王口中的药,是一颗能够压制寒毒,让人瞬间能走能动,恢復正常的神药。但维持的时间不长,只有几个时辰。 第164页 「这药……反噬很大。」曹肃渊于心不忍,「你想去哪里,我推着你去。」 「可惜我想做的事,你帮不了我。」夔王说道,「况且,我都这样了,还怕什么反噬?给我吧,昱哥。」 一声「昱哥」让曹肃渊无法拒绝了。即使他心底知道夔王想做什么,却还是给了他药,让他达成所愿。 「谢谢昱哥。」夔王拿到了神药后,拿在手里来回研究着,如同见到新奇玩意的孩童般爱不释手,脸上露出天真单纯笑容。 等他看够了,将药丸一口吞下,躺在床上默默等待药效。 曹肃渊见状,便不再打扰他,一步一步的慢慢的退了出去,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作者有话说: 日更两周已完成!!!(累趴) 休息两天,周二再更,不要想我! 第134章 破阵子(四) 曹肃渊躲过了锦衣卫的暗哨,却没躲过魏漠手下的眼睛。当魏漠得知曹肃渊去见了夔王的消息时,他正和尉晗明整理赵晟的口供,准备天亮后进宫禀报。然而他们俩谁也没想到,短短的一夜时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曹肃渊怎么会突然去见夔王?」尉晗明猜测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会不会给蒋指挥使通风报信?」 「很有可能。」魏漠当机立断道,「尉大人,看来是等不到天明了,我们得立马进宫。」 「宫门早已落锁,我们进不去的……」尉晗明知道宫里的规矩,没有紧急或重大情况,不得擅开宫门。若是无故开启宫门,小则被朝臣弹劾,大则罢官廷杖,都有可能。 可魏漠却道:「来不及了,今夜必有大事发生,必须得告知陛下。尉大人,若你不愿,我一个人去也行。」 即使知道深夜闯宫的后果,但为了萧翌,魏漠管不了许多了。 见魏将军一腔忠义,尉晗明的热血也被激起,「魏将军,可不要小看我,我们一起去!」 「好。」魏漠赞赏看着尉晗明,在心里认定这个朋友了。 两人快马加鞭,直奔西苑门口。守卫在四周的锦衣卫纷纷拔出绣春刀,挡在宫门前。魏漠勒马,坐在马背上高声喊道:「我乃神机营中军提督,有要是面呈陛下。」 锦衣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尉晗明见状出声道:「还不去向陛下禀报?」 尉晗明在锦衣卫中也算是位高权重,故而说话还有几分份量。锦衣卫立马派一人向内传讯,让二位在此稍等片刻。 魏漠和尉晗明下马在宫门前来回踱步,不知过了多久,宫门缓缓开启,锦衣卫分列两侧,陛下身边的小秦子亲自过来相迎,脸上还带着些许惊讶的神色。 「二位大人,陛下召见。」小秦子说罢,引他们去玉熙宫。 此刻的玉熙宫灯火通明,听到锦衣卫奏报后,萧翌和沈嘉都被吵醒了。他们二人也顾不上梳洗,沈嘉给陛下披上了一件外袍,又用簪子随意盘起长发,便推着他去外殿见那二位不速之客了。 魏漠和尉晗明早已在玉熙宫大殿内等候多时,见陛下和沈嘉出了,魏漠急的忘记了行礼,直接说道:「陛下,事态紧急,臣请求抓捕蒋骥。」 此言一出,沈嘉愣住了。这才过去几天,怎么突然就到了摊牌的最后阶段了? 可萧翌没有迟疑,他相信多年老友的判断,直接道:「好。你拿着虎符,率兵包围北镇抚司和蒋骥的私宅。沈嘉,朕的书架上第三格盒子里,把虎符给他。」 「陛、陛下……」沈嘉完全还处于蒙圈的状态,「这就,要抓他了?」 「取来给他。」萧翌的语气不容人拒绝。 沈嘉懵懵懂懂的取来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虎符,把它交给了魏将军。 「臣领旨。」魏漠接过虎符,没有再停留,直接走了。 这时尉晗明将整理了一半的赵晟的口供拿出来,交给了陛下。他在旁补充道:「本想明日禀报陛下,可是曹肃渊深夜潜入夔王府。魏将军怕事情有变,这才深夜进宫。」 萧翌翻看着证词,突然发现了什么,立马下令道:「曹肃渊此人是关键。尉晗明,你立马去抓他。要留活口,更不能让他落入蒋骥的手中。」 「臣遵旨。」尉晗明虽然不懂陛下圣意,但执行力很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二人走后,殿内空荡荡的,再次陷入沉寂。沈嘉陪在萧翌身边,他看看天色,估计四更天了。 「微明,天还黑着呢,要不再睡会儿?」 萧翌道:「我睡不着,心不安的很。长青啊,曹肃渊和三弟,他们是何关系?」 沈嘉刚刚也看了口供,但没看出什么,只好摇头道:「我毫无头绪。」 「我不担心蒋骥会逃跑,我担心的是三弟。」萧翌说道,「可我,猜不透他想干什么。」 毕竟,无人能猜透疯子的心思,也没有人能制止夔王发疯。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萧翌的担心果然没错,没过多久小秦子又来报,说夔王殿下深夜出府,闯入了太庙。 「太庙?他去太庙做什么?」沈嘉知道夔王肯定会离开,但怎么也没想到,夔王走出囚禁之地后,去的第一个地方,竟然是太庙! 可萧翌却脸色一变,立马对小秦子道:「快,准备御辇,起驾去太庙。」 陛下深夜出宫,这可比将军夜扣宫门的影响大多了。但小秦子听后不敢反驳,立马下去照做了。 第165页 沈嘉不怕陛下,想拦住他,在旁劝道:「你腿脚不便,为什么要去太庙?」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必须去。」萧翌说道,「长青,不必拦我。」 「那我跟你一起去。」沈嘉立马接道。 萧翌看沈嘉坚定的目光,迟疑片刻,终是同意了。 陛下深夜出宫,顾不上摆什么排场,只让四人抬着御辇,也未带华盖,匆匆忙忙的起驾赶去太庙。当他们到达太庙时,白玉台阶上站了一群守卫,却无人敢踏入宫殿一步。 见陛下来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领头的守卫回禀道:「陛下,夔王殿下进了前殿,臣等不敢入。」 太庙前殿乃是供奉皇族祖先牌位的地方,闲杂人等谁敢乱闯。故而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夔王进了前殿,除了围在外面,无计可施。 但夔王这招挡得住其他人,挡不住萧翌。或许夔王也没料到,自己的二哥会亲自过来吧。 「抬进去。」萧翌吩咐抬御辇的四人,守卫士兵立马推开大门,恭请陛下入前殿。 殿门打开时,萧翌看见夔王盘腿坐蒲团上,背对着大门一动不动。他明明听见了声音,却未起身向皇帝行礼。 「退下吧。」萧翌吩咐所有人。 「陛下……」沈嘉不放心,谁知道夔王想做什么,会不会对陛下不利? 萧翌拍拍沈嘉的手背,「我们兄弟有话要说,你去外面等我」 见萧翌执意如此,沈嘉只好离开。他吩咐守卫的人不要关上殿门,所有人都可以站在殿外,随时观察到殿内情景。要是夔王对陛下不利,他们就能第一时间看到,闯殿救人。 外面的人神经紧绷,剑拔弩张,而殿内的气氛却很平和。皇帝的目光扫过桌台上供奉的一个个排位,淡淡开口道:「你以前不是嫌太庙压抑,不爱来这里吗?」 在蒲团上静坐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回头看了二哥一眼,又看向弘武帝的排位,「我来是想问问祖父,是不是父亲这一辈,我们这一辈,都在他的算计当中。」 三弟的话,令萧翌心中多日疑团全部解开了。他问道:「你要见我,就为了告诉我此事?」 「对。」萧竖点头,「二哥,没想到你早就知道了。」 「不,我知道的太迟了。」萧翌看向祖父的画像,上面画着白髮老者身穿龙袍,神色威严,睥睨众生仿佛是在看一群蝼蚁。 若是他能早知道祖父的计划,是否能改变两代人的结局呢? 「可惜祖父亦不是神,也有算错的时候。」萧竖回头沖哥哥笑嘻嘻的说道,「祖父没有算到,父皇如此软弱,连想立二哥你为太子,都犹豫不决。祖父更没有算到,子孙后代会出一个弒父篡位的萧笠。」 萧翌坐在御辇上淡淡的听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现在不恨大哥了,他不甘心当弃子,他反抗过,搅乱一局好棋。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被弃的命运,来保住你这枚『帅』。」萧竖说到此,眼神犀利,瞪着自己的二哥,透出一丝丝的不甘和恨意。 萧翌毫不惧怕的迎上了弟弟的目光,反问道:「你以为我愿意做一枚棋子吗?」 萧竖微微一愣,又听哥哥说道:「祖父心中只有萧家天下,哪里装得下亲情?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的棋子。只要大梁能够开疆拓土,两代人的牺牲,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他们每个人都是祖父的棋子,不自知的按照祖父生前早已规划好的路线前行。萧翌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祖父会传位给大伯,又给自己二十万大军。 只因萧翌是庶出,无法名正言顺的继承皇位。于是祖父故意让大伯和父亲争斗,抬他看重的皇孙萧翌上位。 而大伯,早就被祖父当作弃子。或许在祖父传位于大伯之时,就已料到他被废身死的下场了。 然而后面的事情,并未像祖父想的那样发展。父亲的软弱,大哥的狠毒,让棋局变化莫测。 「可惜,大哥不是个听话的棋子。」萧竖笑道,「祖父做梦也想不到,大哥会找到一个叫『寒毒』的东西吧。」 「那又如何,他和祖父对局还是输了。」萧翌抬头冷眼看向祖父的画像,仿佛在和画中人无言的较量着。 如今,轮到他来和祖父对局。祖孙二人隔着时间的长河,隔着生死的两岸,下一场布局多年,沾染无数亲人鲜血的棋局。 他和祖父的这局棋,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第135章 破阵子(五) 兄弟二人一时无话,殿中又恢復了寂静。萧翌坐在辇上,看三弟的身形单薄,瘦了许多。他们兄弟俩很久未见了,看来萧竖在府中幽禁,过得并不好。 只是……萧翌的目光落在三弟的腿上,他明明听沈嘉说萧竖寒毒发作,卧病不起。现在怎么突然病好,竟然能够从自己的府邸行走到太庙? 万千疑惑在萧翌的嘴中打了个转,又咽回了肚中。为什么行刺沈嘉,为什么结交曹肃渊,他和蒋骥又是什么关系? 本来很想知道答案的萧翌,这一瞬间,突然不想问了。 「当年祖父给我们赐字微明、恕之,那时候我年轻,并不理解祖父的深意。」萧竖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认命般的说道,「现在看来,一切玄机,尽在祖父赐的字中。」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是谓微明。」萧翌念道。 第166页 这句是老子说的话,祖父赐字暗示萧翌,先让后夺。而给萧竖取字恕之,则是希望他学会宽恕,谅解以后会发生的事。 「二哥,蒋骥是祖父留下的棋子,为的是会挑起西瓯和大梁的战火。」萧竖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祖父一辈子和西瓯打仗,最大的心愿便是开疆扩土,彻底的灭了西瓯。可惜他到死也没有完成这一志向。于是,他寄希望于下一代,他挑中了你。」 所以,弘武帝早早让萧翌从军,跟着魏老将军远赴边关。万幸萧翌是可造之材,二十岁时领兵和西瓯打了一场大胜仗,让弘武帝看到了希望。 萧翌听三弟说起往事,淡淡道:「我已经知道了。祖父留下了一些兵书和几封信,提到过这个计划。」 这也是萧翌让魏漠暗查弘武期间旧事的原因,通过锦衣卫留下的档案,得知了所有真相。 然而萧翌知道整个计划后,并没有被祖父挑中的庆幸,唯觉冷汗淋漓。 「没想到,你还操心大梁?」萧翌深知自己弟弟的性格,不信他如此深明大义。 果然,萧竖听后哈哈大笑,「哈哈哈二哥,我一个将死之人,还关心什么大梁?我告诉你真相,只是希望你好。」 萧竖深深的望向自己的哥哥,随后缓缓从蒲团上爬起身,突然掏出匕首,刺向自己的哥哥。 「危险!」沈嘉一直在外面看着,虽然听不到他们兄弟的对话,但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紧夔王的一举一动。此刻他看到夔王掏出匕首,第一时间大喊出声。 侍卫们也顾不上擅闯太庙的罪名了,立马拔刀沖了进去。可萧竖先他们一步,刀已抵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激怒了夔王殿下。沈嘉吓得说话都不流利了,着急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可夔王没有回应沈嘉的问题,他看向哥哥,低声道:「二哥,你我皆在他的彀中,我已无望了。」 刀锋就离喉咙不到半寸,但萧翌一点也不怕,反而对三弟道:「不要做傻事。」 「可你还有机会,你一定要跳出去。」萧竖接着说道,而后放下了匕首,又沖沈嘉大喊,「带他走。」 沈嘉不明所以,招手唤来轿夫,大家轻手轻脚的抬着陛下出去。 萧竖目送着哥哥的御辇离开大殿内,众侍卫正准备上前捉拿夔王时,萧竖突然踢倒烛台,火势勐起,瞬间封死了殿门。 原来殿内早就浇过火油,萧竖早已做下火烧太庙的决定。 「长青!」萧翌看着沈嘉差点被困火中,急忙喊了一声。还好有侍卫护着他,将他连拖带拽的拉了出来。 可萧竖却困在了里面,他疯疯癫癫的拿着烛台四处放火,将歷代皇帝的排位和画像都烧了个干净。在他看来,里面供奉的所有先祖,人人皆有罪。 原来夔王最后的愿望,便是一把火烧了太庙,烧光一切罪恶。 侍卫们战战兢兢的看着皇帝,可萧翌只望向火海。火光明灭,照着陛下面容阴晴不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既没说救火,也没说救人。 因为萧翌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宁愿和太庙共存亡,也不愿被寒毒折磨至死。萧翌没有办法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无法进去救人了。萧竖疯够了,他扔掉烛台,隔着火海,沖二哥喊道:「不要把我和他们葬在一起,我要离得远远的。」 萧翌闻言紧紧抓住扶手,却未发一言。眼见房梁被烧得将要塌了,侍卫们已打来水准备灭火,但对夔王来说,已经来不及了。 看着弟弟倒在火中,被大火吞噬,萧翌心中默默发誓:我会跳出去,还要将他一军。 百年太庙被烧得七零八落,前殿几乎化为灰烬。沈嘉万万没想到,夔王会在太庙自焚。他担忧的看向萧翌,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而这边的火势还未扑灭,那边硝烟又起。魏将军手下的人跑来禀报,说蒋骥拒捕,率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和神机营的士兵火併。 「什么?」沈嘉听后大惊,蒋骥这是要造反吗? 「呵呵。」突然,坐在御辇上的萧翌发出了一声冷笑,看着同胞弟弟自焚于自己眼前,听到大梁最精锐的两支军队内讧。身为帝王,不怒反笑。 可那笑声却比哭还要难听。 「陛下?」沈嘉见状,心中没底,越发担心他了。 萧翌稳住心神,并未失态。他依旧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帝王,冷静的下令道:「起驾,去角楼。」 沈嘉不敢多问什么,只得跟着陛下的御辇,一起上了紫禁城的城墙。他们在角楼上瞭望北镇抚司的方向,那边也起了大火,看来打斗规模不小。 「去取朕的千里镜。」萧翌吩咐跟来的小秦子,又对报信的人道,「你去找锦衣卫镇抚使尉晗明,让他带着曹肃渊来角楼见朕。」 二人领命而去,沈嘉站在萧翌的身边,看他处理事情井井有条,似乎并没有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噩耗所打击。 可沈嘉心里却在滴血,为萧翌而流。 明明已经那么痛了,却不得不收敛情绪,强撑着主持大局。 只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崩溃,不能自乱阵脚。 第136章 破阵子(六) 沈嘉站在皇帝的御辇旁,望着远处火势渐大,将漆黑的天空照亮。沈嘉仿佛能听到远处的打斗声,让安静的夜晚喧嚣了起来。 第167页 小秦子很快返回,将千里镜递给了陛下。萧翌调整好千里镜,透过镜片看向北镇抚司。只见本应宵禁的街道上,人们惊慌失措的跑来跑去。见此情景,陛下的脸色愈发不好了。 就在这时,尉晗明抓住了曹肃渊,将他带到了陛下的面前。萧翌放下千里镜,看向被锦衣卫五花大绑的曹肃渊,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松绑。 「陛下……」沈嘉不太放心,但见萧翌坚持,他不好再多劝什么。 锦衣卫松开了曹肃渊后,萧翌细细打量眼前之人,问道:「阁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沈嘉一惊,难道曹肃渊易容了,他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果然还是萧翌的眼睛尖,曹肃渊微微一笑,自觉的取下了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和萧翌相似的脸。 周围的人见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有皇帝十分淡定的叫出名字:「萧昱?」 萧昱,乃是陛下的堂兄,也就是陛下大伯的长子。 当年萧翌第一次起兵,攻下皇宫后,大伯自尽,几位皇子死的死、抓的抓,唯有他的堂兄——皇长子萧昱——下落不明。 没想到,他竟然改头换面,隐匿在锦衣卫中。 「你还记得我?」曹肃渊被叫破名字后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依旧很淡然。 「当然,堂兄。」萧翌的语气也颇为平静,仿佛他们俩之间没有什么杀父之仇,真的如普通堂兄弟一样亲切。 「你潜藏在锦衣卫多年,就是为了查清旧事?」萧翌问道。 「正是。」 「也是你告诉我的三弟,事情的真相?」 「是。」曹肃渊承认道,「我自知父亲罪孽深重,告诉萧竖往事,并不是为了洗脱什么,只是希望你们兄弟俩能知道真相,莫要被蒋骥所蒙蔽。至于其他的人和事,不敢奢望你能原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嘉站在一旁,听得是一头雾水。今夜他被一次又一次的突然事件所惊到,此刻还未反应过来。然而这时,远处火併未止,局势紧张,没有时间容他问东问西。 只听萧翌长嘆一声,对曹肃渊说道:「上一辈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你依旧是锦衣卫镇抚使曹肃渊。」 往事不堪回首,确实该做个了结了。他们在祖父的操纵下,已失去太多太多。如今,两代人中,只剩下萧翌、萧翎和萧昱三人还在京城了。 「多谢陛下。那么,我们与蒋指挥使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了。」曹肃渊看了眼沖天的火光,又转换成锦衣卫镇抚使的口吻,向主子建议道,「陛下,臣请求去北镇抚司劝降。」 「陛下,臣愿同去。」尉晗明紧跟着也说道。 锦衣卫中,不仅有蒋指挥使的亲信,也有他们同吃同住的同伴们。身为锦衣卫,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两方火併,无动于衷呢? 萧翌明白他们的心意,下令道:「好,你们去北镇抚司,让锦衣卫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传朕口谕,放下武器,一概不究。」 「是。」曹肃渊和尉晗明领命道。 「今日所见所闻,所有人不可外传。」萧翌又对其他人下了封口令。 在此地的人,上至是阁老、锦衣卫,下至随侍太监,轿夫皆一一领命,无人敢将曹肃渊的真实身份传出去。 曹肃渊深深看了萧翌一眼,沖他点点头,又带上了人皮面具。 萧翌也微微点头,目送堂兄转身离去。 曹肃渊和尉晗明走后,萧翌又举着千里镜观望许久。眼见远方火光渐渐黯淡,估计那边局势已平,萧翌这才将千里镜递给小秦子,发话道:「传旨百官,今日御门听政。传陈尽忠、木棉立刻来养心殿见朕。」 「是。」小秦子赶忙小跑着去传话,轿夫则抬着皇帝下了城楼。 沈嘉在一旁一边走,一边对萧翌道:「陛下多日不上朝,突然下旨召集百官早朝,恐怕来不及吧。」 「来得及。」萧翌淡淡道,「今夜动静闹得如此大,百官谁人能睡的着?」 沈嘉一想,这倒也是。不止百官无法安睡,京中离北镇抚司住的近的百姓,一个个都吓得跑出家门,躲得远远的。 萧翌和沈嘉回到了养心殿时,木棉早已在殿中等候。她顾不上问陛下何事召见,先和沈嘉一起伺候陛下梳洗更衣。 此刻天边微微发白,萧翌见状对沈嘉道:「你先下去换官服,待会上朝见。」 「是。」沈嘉说完,不放心的看了眼萧翌,才转身离开。 木棉伺候萧翌换上龙袍后,陈公公才气喘吁吁的赶来。他近日一直在外宅养病,自然比住在宫里的木棉慢了许多。他见陛下居然从西苑回来了,顿感大事不妙。 见人到齐,萧翌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蒋骥谋反。」 果真出大事了。陈公公和木棉瞪大了眼睛,虽然看到外面火光沖天,但他们没想到谋反的人会是蒋指挥使。 萧翌没等他们反应,继续吩咐道:「陈尽忠,立马调东厂的人接管禁宫,撤换掉所有锦衣卫。」 「老奴遵旨。」 「木棉,前朝出事,后宫中必不会平静。你负责安抚那些太妃和肃王,也要盯紧各司女官和宫女,不可再出任何差错。」 「奴婢明白。」木棉知道,后宫安稳,陛下没有后顾之忧,才能雷厉风行整顿朝纲,将魑魅魍魉一网打尽。 第168页 与此同时,沈嘉也换上了朝服,和众大臣一起聚集在午门前。果然如陛下所料,很多官员睡到一半被惊醒,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看就没休息好。 沈嘉刚一来,就被韩阁老拉住了。他问沈嘉道:「沈阁老,你可知太庙怎么失火了,北镇抚司那边,又发生了何事?」 不仅韩阁老关心,很多大臣也都围了过来,想听听沈阁老透点消息。 望着这么多人,沈嘉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他自己也在云里雾里,什么都看不清呢。 于是他只好摇头道:「不清楚。」 本以为陛下的心腹之臣能知道什么内幕,见沈嘉一问三不知,围着的大臣们都散了。 韩昌狐疑的看了眼沈嘉,仿佛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但也没再多问。 沈嘉现在也没心情和其他人说话,他仰头望着远方天际,又开始为萧翌担忧了。 第137章 破阵子(七) 清嘉五年十二月廿一,太庙失火,锦衣卫指挥使被抓,皇帝重开大朝会,于奉天门临百官。 文武分两班自午门入朝,文由左掖门,武由右掖门。入内后,先于金水桥南依品级序立,候鸣鞭。再依次过金水桥,诣奉天门丹墀。[1] 奉天殿前恢弘肃穆一如往昔,皇帝先于百官到场。众人见状立马快速的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后,朝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叩拜。 礼毕,官员们起身,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一句话。 皇帝坐在高处,扫视群臣,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顶官帽,看不清面容。毕竟,无人敢直视龙颜,除了……沈嘉。 站在前排的沈嘉不惧天威,抬头和陛下对视。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萧翌的心突然就定了。 「带上来。」皇帝发话。锦衣卫的曹肃渊和尉晗明二人,押着前锦衣卫指挥使蒋骥,穿过百官,走上前来。 前一日还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被五花大绑,沦为阶下囚。只见蒋骥灰头土脸的跪在地上,他的衣服上还沾染着血迹,官帽也早在打斗中丢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一时间竟无人敢吭一声。 「陛下,」魏漠将军上前禀报导,「臣率神机营包围北镇抚司,抓捕共数百人。主犯在此,其余从犯已关押至大理寺。」 「陛下,臣无错,您为何要抓臣?」蒋骥大喊唿冤,「臣无错,臣冤枉啊。」 「大胆。」魏漠冷冷训斥道,「犯人蒋骥,暗通刺客,大逆无道。夔王殿下已经交代了,你还想狡辩吗?」 「不,那些刺客是夔王雇的,与我无干!」蒋骥这才明白自己栽在了何处,他挣扎着说道,「陛下,陛下,臣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我要和夔王对质!」 萧翌听到「夔王」二字,眼神一暗。沈嘉敏锐的察觉到,替陛下回道:「夔王殿下,薨了。」 夔王薨了?众大臣又是一惊。虽然他们都不喜欢夔王,但毕竟也算皇家血脉,陛下亲弟,怎么突然间就薨了? 沈嘉知道众人的疑虑,解释道:「夔王殿下今晨,自焚于太庙。」 怪不得太庙起火,怪不得陛下面色不好。原来如此,竟然如此?韩昌一脸诧异,他想不明白,夔王殿下为何要自焚。 就因为被软禁在自己的王府,便失去了活着的动力吗?可他那次骑马闯宫,行径类如谋反。即使这样,他没有被流放,也没有被贬为庶人,已经是万幸了。 然而现在还不是评定夔王之时,目下更重要的是审判蒋骥。 蒋骥一听说夔王死了,便知自己是有口难辩了。他不知道夔王最后有没有和陛下说过什么,但看陛下的态度,已是对锦衣卫失望透顶了。 「陛下!」蒋骥做最后一搏,「臣没有背叛陛下,锦衣卫永远忠于皇权,忠于天子。」 这话蒋骥很久之前也说过,那时候萧翌信了。可现在,他却被同一句话所激怒。 只听皇帝冷笑一声,反问道:「你忠于哪朝天子?」 「我……」蒋骥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苍老威严的身影,突然卡壳了。 看着蒋骥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的样子,其余众臣都很惊讶。这种表忠心的话语,还需要思考这么久吗? 只有萧翌懂自己的师傅,他自嘲般笑道:「你确实没有背叛过谁,因为你从来没有效忠于朕。朕不杀你,你去守皇陵吧,也算你求仁得仁。」 弘武帝的陵墓就葬在京郊,萧翌的意思,蒋骥听懂了。 他不需要弘武帝留下的棋子辅佐,他更不想做弘武帝的棋子。 「弘武帝曾言,他子孙众多,您最像他,也可能最不像他。」蒋骥终于明白,为什么武帝会做此评论了。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弘武帝,到底是赌输了。 「带下去吧。」萧翌挥挥手,不想再看师傅一眼。 当年敌营相救,后来拜师学武,原来都是祖父的安排,都是刻意为之。 他们的师徒缘分,竟然全是假的。 处理完蒋骥后,萧翌看向曹肃渊和尉晗明,对二人道:「曹、尉二位镇抚使此役功不可没,同升为锦衣卫指挥同知,暂代指挥使一职。」 这便是让他们二人共掌锦衣卫,以防内部动乱。曹肃渊和尉晗明立马谢恩道:「臣领旨,谢陛下!」 「太庙前殿焚毁,户部、工部负责拨款重修。」萧翌说道,「至于夔王……」 第169页 「陛下!」有官员站出来,义愤填膺道,「夔王殿下焚烧太庙,不敬先祖,是谓不孝。此等不忠不孝之人,应贬为庶人,不得葬入皇陵。」 夔王之前还能落个王爷的头衔,现在这么一折腾,真把自己折腾成庶人了。 但萧翌想起弟弟死前遗言,知道他并不想生在帝王家,更不想葬在皇陵,故而同意了。 或许,自由自在的葬在乡野间,才是萧竖真正希望的。 大事处理完毕,陛下宣布退朝,却留下了沈阁老。沈嘉等众臣都退下后,才上前到陛下的身边。 沈嘉和陈公公一左一右扶着陛下上了御辇,等回到养心殿后,沈嘉服侍萧翌躺到榻上,自己则坐在一旁小凳子上,陪着他。 等屋内的下人都退干净了,沈嘉这才问道:「陛下恨蒋指挥使?」 「我不恨他。」萧翌贬黜了蒋骥后,反而放下了心结,「我只是佩服祖父御下的手段,更佩服祖父的神机妙算,连身后事都能算出来。」 「你以前不是很崇拜弘武帝吗?」沈嘉记得萧翌经常拿着弘武帝的兵书看,可今天萧翌提起武帝时,语气却不大好。 「朕崇拜祖父,但朕不是他。」萧翌自嘲道,「我以前觉得他是千古一帝,从小就崇拜他。可我没想到,他将亲人视做棋子。」 沈嘉听不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日的事和弘武帝有关系?」 「是啊。」萧翌慢慢讲道,「之前我看祖父留下的书籍,从笔记里发现,他想把西殴赶尽杀绝,并有了一系列计划。可惜了,祖父有生之年并未完成。」 沈嘉皱了皱眉头,仿佛猜到了什么。 萧翌此时问道:「愚公移山的故事,你听过吧。」 「当然。」沈嘉点头,「你的意思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对,他希望后代子孙能完成他的遗愿。」 沈嘉终于明白了,「弘武帝想让你对西殴动兵?」 萧翌却反问道:「愚公为什么能笃定,他的子子孙孙,能像他那样坚定不移的移山呢?」 沈嘉看着萧翌一脸肃杀,一时不知他是何意。 「祖父为了让我这个庶子上位,故意传位于大伯,又留给我二十万兵马。」萧翌继续讲道,「大伯生性猜忌,再加上蒋骥等人在两边煽风点火,我们和大伯闹得水火不容。我便如祖父计划的那样,起兵谋反,并一路顺风顺水的打进了北京城。」 沈嘉闻言大为吃惊,怪不得萧翌总能以少胜多,竟然都是计划好的。谁能想到弘武帝为了灭西瓯,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 「原来朕不是篡位,朕才是祖父想传位的人。可惜祖父没有料到,大哥会如此决绝。」萧翌苦笑一声,「或许他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爷爷。」 「微明……」沈嘉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 萧翌却不需要什么安慰,他冷漠的说道:「但我,也不是好孙儿。」 作者有话说: 注[1]:出自《明集礼》卷十七,「嘉礼一·朝仪」。 第138章 破阵子(八) 锦衣卫的内部大清洗、庶人萧竖的安葬、太庙的修缮、正月大典的安排等等事情,都需要陛下和内阁处理。萧翌和沈嘉忙忙碌碌许久,等消停时已到了清嘉六年的三月。 这时候,萧翌的腿脚早已大好,能够行动如常,但心情依旧郁郁寡欢。沈嘉知道他的心结何在,却无法替他排解。 曹肃渊和尉晗明将锦衣卫里蒋骥党羽都清扫干净后,关于下任锦衣卫指挥使人选问题,一直迟迟未定。萧翌曾问过曹肃渊,今后有何打算。无论是要钱还是要权,他都可以满足堂兄。 可曹肃渊却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早已看淡了。我只是想守护着皇宫,守护着京城,守护祖辈打下的江山。」 曹肃渊乃皇长子,是正儿八经的皇室继承人,故而从小悉心教育,请的都是大儒,教的都是传统儒家正道。曹肃渊有着一颗赤子之心,心中的家国情怀,可比萧翌他们深沉多了。 然而萧翌想起外界对于曹肃渊的评价,说他市井出身,一身毛病,顿觉可笑又可悲。明明是芝兰玉树的贵公子,却要伪装成不学无术之徒。 「既如此,你就继续在锦衣卫,任锦衣卫指挥使吧。」萧翌说道,「只不过,你得一辈子顶着『曹肃渊』这个名字了。」 「萧昱早已在城破那日死了,曹肃渊才是我的新生。」曹肃渊说道,「只是,尉晗明怎么办?」 「他和沈嘉处得不错,我想让他跟着沈嘉,也算是我的私心吧。」 曹肃渊点点头,又看向了堂弟的腿,「陛下,我听沈阁老说,你们在找寒毒的解药。」 「难道你有?」萧翌不信,之前他们搜过大伯的家当,什么都没发现。 「我没有寒毒的解药,但我有寒毒的配方。」曹肃渊献上了一张泛黄的纸片,「这是我当年从父亲遗物中找到的,我听沈阁老无意间提过,只要有配方便能配出解药。」 萧翌对范大夫配药的进展不是很了解,见状便接过了方子,对曹肃渊淡淡道:「你费心了。」 「都是我父亲的错,我只想弥补一二。」曹肃渊看到萧竖和陛下因寒毒发作,不得动弹的时候,心里无比痛恨父亲。 即使,父亲手中的寒毒,是从废帝萧笠那里得来的。但父亲没有制止,反而接受了寒毒,最终害人害己。 第170页 「或许寒毒的解药,只有我那位好大哥才知道吧。」萧翌又问道,「对了,当时三弟去太庙时,我看他行动自如,又是为何?」 「他吃了一种反噬很大的,暂时性的解药。」曹肃渊解释道,「这种药丸只有十粒,和寒毒配方放在一起,我便一同带出来了。」 「这种药丸你还剩多少?」萧翌问道。 「两粒了。」曹肃渊答道。 「堂兄,全给我吧。」萧翌想也没想,伸手就要。 曹肃渊愣了一下,「陛下,此药反噬很大,虽然服用期间能缓解疼痛,压抑寒毒。但药效过后,痛苦将是十倍。」 「我知道,我也没想吃。」萧翌说道,「我把药丸也给大夫看看,或许能配出真正的解药。」 曹肃渊一脸狐疑,却在萧翌的逼视下,不得不全部交出。 萧翌将药丸和配方一起收入袖中,对他道:「今日之事,不要告诉旁人。」 「……」曹肃渊无力反驳,心道不愧同为萧家子孙,一个个都挺疯的。 等一切风平浪静时,已到了清明时节。这日萧翌突然叫上沈嘉,让他放下公务,去京郊散散心。 「散心?」沈嘉不明所以,却见萧翌已经带上了包裹,换好了便装,于是不再多问,陪他一起去了。 两个人骑着马儿,穿过闹市,出了城后却越走越偏僻。最后,萧翌竟然带他来到一处墓地。放眼望去,地里散布着一座又一座的小土包,一个个十分的简陋,有的甚至连墓碑都没有立。 「这里是……」沈嘉突然想到了什么,「今天……清明?」 「是啊,你都忙煳涂了吧。」萧翌下马,将马儿拴在路边大树上。而后,他走进地里,弯着腰,一个个土包寻找着。 原来萧竖埋在了这里,埋在如此偏僻简陋的地方。沈嘉心下感嘆着,也跟着萧翌一起寻找。 明明是清明时节,但前来扫墓的人很少。他们走了许久,才碰见一个大爷在烧纸。那个大爷沖他们喊道:「你们也来扫墓?」 「是啊。」沈嘉替萧翌答道。 「这里是埋葬罪人的地方。」大爷说道,「难得你们有心,愿意过来看看。这的很多墓,早就被遗弃了,好久都没人来打扫了。」 沈嘉闻言愣了一下,萧翌却道:「人死如灯灭,前世种种皆一笔勾销。若有来世,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只求能清清白白做人。」 「你是读书人吧,说话文绉绉的。」大爷将纸钱扔入火堆里,冲着墓碑絮絮叨叨道,「听到没,儿啊,来生要清清白白做人啊。」 沈嘉和萧翌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继续往里走去。 沈嘉和萧翌找了一圈,才看到一座新坟,墓碑上只写了「萧竖」二字。至于出身年月、生平事迹,都是空白一片。 萧翌将包袱打开,里面全是萧竖的衣物。沈嘉会意,立马掏出火摺子,点燃了衣服。 萧翌则坐在地上,看着沈嘉烧东西。火光明明灭灭,萧翌的脸上却无悲无喜,如同一位路人,偶过此处,给未名的坟墓,烧上点纸钱。 可沈嘉知道,萧翌的心里没有表面上这般平静。他对自己的弟弟,可谓是用心良苦,却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头七时,没有人给他烧纸钱。」萧翌说道,「只好等到清明,将生前衣物烧给他。希望他下辈子,做个幸福的普通人。」 他不曾后悔软禁过自己的弟弟,也不再憎恨自己的弟弟。 他们兄弟,两清了。 衣物化为灰烬,火光渐渐熄灭。而萧翌依旧坐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微明?」沈嘉问道,「不走吗?」 萧翌望向沈嘉,摇了摇头,「我好累啊,长青。」 经歷了这么多人和事,他竟然只道了声——累! 然而,以前的他从不言累,更不叫苦。 沈嘉听后心里不是滋味,他坐到萧翌身边,故作轻松的说道:「那我,借你肩膀靠一靠。」 一语双关。 萧翌愣了一下,随后真的将头枕在了沈嘉的肩膀上,舒舒服服的靠着,突然很安心。 而这种体验,他以前从未有过。 他是皇帝,只有别人倚靠他,而他不能倚靠任何人。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坚实的肩膀,可以让他靠一靠了。 ———中卷完——— 作者有话说: 中卷结束了,撒花!!! 下卷开篇依旧会跳一年的时间线,周二开启! 第139章 鹊桥仙(一) 一年后,清嘉七年春。朝廷开科取士,诸举人赴京赶考。 三年一度的春闱又开始了,无数学子寒窗苦读十余载,就等着在大比之时一展身手。萧翌和沈嘉坐在一家小茶馆里,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放眼望去,京城中尽是青衫身影。 「这次的春闱比上次还要热闹。」沈嘉又是兴奋又是激动的说道,「我真有些紧张了。」 此次会试乃沈嘉知贡举,他第一次担任主考官,紧张是自然的。萧翌见状笑道:「只要你别再喝醉酒,胡乱结交什么考生,就不会出事的。」 沈嘉又想起三年前和杜涣的相识,他笑道:「虽说害得杜涣晚考三年,但他娶了娇妻,成了我的妹夫,也算因祸得福了。况且我也没想到,当年随随便便结识的一个人,居然能和他成为亲戚。」 第171页 「我也没想到,当年随随便便接见了一批官员,竟然从中找到了一个……」萧翌看着他的眼睛,话说一半,却止住了。 「找到了什么,可託付终生的人吗?」沈嘉死皮赖脸的追问道。 萧翌喝了口茶,但笑不语。 这种事情你情我愿,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沈嘉也笑着喝了口茶,又焦急的看向窗外,「杜涣怎么还没到,不是说今日回来吗?」 说起杜涣,不得不说他真是有福之人。除夕夜前,他带着妻子木槿回杭州老家过年,与父母团聚。结果年还没过完,杜夫人发现儿媳妇怀孕了。他们急忙叫来大夫诊断,竟有两个月了。 杜夫人一边笑着,一边骂儿子粗心大意,连妻子怀孕都没察觉。而木槿自己都还懵懵懂懂的,月信不来也没怀疑什么,还照常吃吃喝喝跑跑闹闹。 不过这样一来,杜夫人便不放心木槿回京了,直接让她留在杭州,并亲自照顾她怀孕生产。杜涣在杭州陪着妻子待到了二月底,眼看春闱将至,他才依依不捨的和木槿分别。 如今,沈嘉等人通过书信,早已知道了杜涣和木槿的好消息。于是在此等他回来,好好盘问一番。 等杜涣期间,萧翌他们又续了几壶茶。终于主角到了,只见杜涣满面春光的走进来,兴奋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瞧着他这傻样,沈嘉直乐道:「要当父亲了,咋还不稳重一点呢?」 萧翌也笑道:「子川,恭喜恭喜。」 「同喜同……啊,不是不是。」杜涣赶忙改口,「哎呀,我现在脑子一团乱,胡言乱语的,陛下不要见怪。」 「子川,你这样还能去考试吗?」沈嘉深表怀疑,「你该不会写着写着,写成一篇育儿经?」 「大哥,你可别打趣我了,我心里怦怦直跳。本以为春闱够紧张的了,没想到现在要生孩子了,我更紧张。」 「听着仿佛是你生孩子似的。」沈嘉无奈道,「你还是安安心心备考吧,别给我妹添乱了。」 杜涣憨憨一笑,沈嘉不由翻了个白眼,萧翌则有些羡慕的看着他。 原来,这就是要当父亲的感受吗? 如此紧张,如此慌乱,又如此兴奋。 由于沈嘉是这次主考,不宜和杜涣频频见面。于是当杜涣回国子监读书后,二人便不再来往了。倒是木棉经常去杜府,通过杜涣了解一下妹妹的近况。 木棉很想去杭州陪妹妹,但她最近接手了东厂,实在走不开。自从木棉对后宫之事处理的得心应手后,她在萧翌的授意下,兼管司礼监之事。如今又提督东厂,掌管批红。木棉除了没有司礼监秉笔的名头,实际权势已压过司礼监众人,仅在陈公公之下。 让女人做了男人的事,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但有萧翌的强权干涉,外加陈公公的暗中扶持,木棉在两年里艰难的站稳了脚跟,可以为陛下尽心做事了。 她们姐妹,一个收穫爱情,一个收穫事业,皆得偿所愿了。 要经歷短暂分别的,不仅有杜涣和木槿,还有沈嘉和萧翌。身为本次会试主考官,沈嘉必须要去贡院里住上小半月,直到监考完、改完卷后,才能走出贡院大门。 于是在封锁贡院之前,沈嘉夜夜留宿养心殿,和萧翌缠绵。 萧翌实在无法理解,沈嘉为何老缠着自己。又不是分别一两年,至于吗? 可沈嘉不这样想,他恨不得天天和萧翌腻歪在一起,本就怕时日无多,来日无常,更要珍惜在一起的时时刻刻。 到了开考前的最后一日,沈嘉明显有些坐立不安。萧翌看在眼里,纳闷道:「又不是没进过贡院,怕什么?」 「谁怕了?」沈嘉如同被踩到尾巴炸毛的狗狗,还嘴硬。 萧翌看破不说破,又问道:「那年你科举时,一个人来京城?」 「和同窗一起,都是福建的。」沈嘉解释道,「我家虽然没人了,但我学堂的万老师很照顾我,路费什么的,都是他帮我补贴一二。」 沈嘉父母去世后,很久没有生活来源。万幸有好心的私塾先生接济,免了他的束脩,还让他搬学堂住。后来沈嘉争气,得了乡试解元,一下子在福建出了名。有人巴结他,给他送房送地,还有要和他结亲的,都被沈嘉一一拒绝了。 沈嘉没有被名利沖昏头脑,依旧窝在学堂读书,准备着来年的会试。 萧翌第一次听沈嘉说起往事,他问道:「后来你当官了,有没有回去看看你老师?」 「万老师他……去世了。」沈嘉落寞道,「我也曾想过回福建探望师母,可陕西离福建,实在是太远了。」 一北一南,确实很远。萧翌想了想道:「等春闱结束,朕准你假,回去看看吧。」 「不了,我现在回去,劳民伤财。」沈嘉如今不再是个穷书生了,阁老回乡探亲,那不知得惊动多少官员。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萧翌笑着调侃道,「若将来有空,我们微服,去福建看看吧。」 「你陪我?」沈嘉的眼睛一下子变亮了。 萧翌点点头,「我陪你。」 说起来,萧翌还从未去过福建呢。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出沈嘉这般人物。 作者有话说: 註:明朝会试一般在二月份,为了照顾一下陛下的腿疾,就安排在春暖花开的三月初了,不要深究。 第172页 第140章 鹊桥仙(二) 三月初九,春闱伊始。 赴京赶考的举子们,早已在贡院门口等候多时。人群中有穿补丁长衫的,有着华服罗衫的;有徒步来的,有乘马车来的,有坐轿来的。但无论贫富贵贱,大家都是来考试的,此刻人人心情忐忑,众人议论纷纷,场面吵闹纷杂。 杜涣自然也混在人群当中,他属于乘马车的那类人,此刻坐在自家马车内,透过车窗看外面热闹的场景。而他的书童则挤进人群打听消息,另一个小厮则帮自家主子收拾东西,做最后的检查。 笔墨纸砚不可少,干粮吃食必须要有,还要带点衣服被子,防止气温突变。 杜涣在旁看着一脸无奈,他问道:「要带这么多东西吗?」 「少爷您可不知道,小的打探过来,贡院号舍又小又简陋,里面什么都没有。少爷您一进去就要呆足九天,吃穿用度必须得备齐了。」 「好吧。」杜涣当甩手掌柜当惯了,之前一心只读圣贤书,根本没有管过生活上的琐事。 然而当小厮把一个荷包装进包裹时,杜涣拦住了他,「这又是什么,不会是你们给我弄什么夹带?」 「少爷,我们哪敢啊。」小厮一脸无辜的看着杜涣,「这是老夫人去庙里求的,说带上考场能保佑您高中。」 「不用了。」杜涣拒绝,「我凭实力考试,不搞这些虚的。」 说罢,杜涣取出荷包,扔回车厢内。 卯时一到,贡院门开,举子可以进考场了。杜涣和其他考生先在贡院门口排队登记姓名,以核对身份。然后进去搜身查包袱,为防夹带。 杜涣跟着人群向前移动,排着队依次入场。当他挪到了贡院大门口,看见门口站着一脸严肃的本届主考官沈嘉。他刚想上前和沈嘉打招唿,结果被沈嘉一记眼刀吓退了。 于是二人如同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杜涣默默的走进大门,开始接受搜身检查。 杜涣虽然带的东西多,但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搜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小抄之类的。于是轻轻松松的过了这一关,进去找自己的号舍了。 等所有的考生全部入场,贡院大门正式封锁。在考试期间内,无故不得开启大门。 按例,春闱考九天,分三场,每场三天。首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次场试论判,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五道。[1] 简单的说,第一场从四书五经中出题,旨在测试考生对儒家学说的掌握程度和理解。第二场是为了考察生员判别是非,撰写各种公文行政地能力。第三场是考察学生古今政事方面的见地。 等考官们确认试卷无误,便分发试卷,击鼓鸣钟,表明春闱正式开始。 这次的试题是沈嘉出的,以他耿直的风格,出题自然不会拐弯抹角。于是当杜涣拿到密封的试卷,拆开阅卷后,不出意外的看到上下两题,选其一作答。 第一道是: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第二道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第一道出自《论语》,孔子说:「齐国的政治一有改革,便可以达到鲁国的这个样子;鲁国一有改革,就可以达到合符大道的境界了。」 第二道出自《大学》,商汤王刻在洗澡用具的箴言说:「如果能够一天新,就应保持天天新,新了还要更新。」[2] 看似两道题,实际上是一道题。说来说去,都是要论变革。而现今朝廷中最大的事,便是变法。 沈嘉作为变法大臣,不出变法,出什么题呢? 有些聪明的学子,在考试之前就猜到是沈嘉主考,故而押对了题。他们不假思索的展开纸,一挥而就。而有些学子光顾着读书,没有了解过变法,顿时傻眼了。 沈嘉缓缓巡视着诸位奋笔疾书的身影,将学子们的表现一一记在心中。他看着有些学子文思泉涌下笔如神,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士子们的文章,期待听到他们对改革的看法。 主考官两眼放光,一脸期待,但对于作为考生的杜涣,则是抓耳挠腮,叫苦连连。杜涣盯着题目想了半天,不知从何下手。他打开墨盒一边研磨,一边思考。可墨都磨好了,他还是毫无头绪。 杜涣对变法的态度,大体上是支持的,唯有对「除冗滥」持有不同的意见。沈嘉这题一出,大部分的考生都会变着法儿的吹捧新政,只为讨得主考官的欢心。但杜涣却没这样想,他和沈嘉相处久了,也学到了几分大哥的「耿直」。 于是他分正反两面论述,在众考生中,还真是别具一格。 与此同时,养心殿中,萧翌一直担心第一天考试会不会出什么状况,让锦衣卫一个时辰一报。当他听到考生都已入贡院,沈嘉命人封锁大门后,心中的大石头才放下。 木棉端了杯茶递给萧翌,「陛下何必过忧,大哥他自有分寸。」 「谁说朕担心沈嘉?」萧翌看着木棉,打趣道,「我担心你未来外甥的父亲呢,也不知考得如何?」 木棉果然不好意思道:「陛下不要取笑奴婢了。」 「算起来,木槿应该是九月份生,你真不去陪陪吗?」萧翌问道。 「奴婢想着,等妹妹快生产时,去杭州看看。」木棉看向萧翌,「不知陛下准假否?」 第173页 「当然准。」萧翌说道,心中对此事愈发的期待了。 九日后,三场试毕,会试终于结束。 这九天下来,如同打仗似的,沈嘉每日都提心弔胆,真怕出事。在他们的严格监考下,倒也发现了几个作弊的,至于其他,一切安好。 然而沈嘉他们不能松懈,虽然考生们陆陆续续的走出贡院大门,但考官们还要再在里面呆几天,批阅试卷。为防止考生考官串通舞弊,试卷并不是直接交给考官评阅,而是先要将试卷煳名誊录。 等煳名誊录后,试卷送入内帘。主考官沈嘉当着众人的面,做最后的检查。而后,他对所有同考官道:「诸位,掣籤吧。」 十几位同考官轮流上前抽籤,抽到几就把那一沓卷子拿走,没有一点作弊的空间。 沈嘉自己也拿走了一沓,他略带兴奋的翻开卷子,开始评阅。 作者有话说: 注[1]:考试内容仿照明朝科举。 注[2]:译文来源百度百科。 第141章 鹊桥仙(三) 杜涣一出贡院,回到府里直接陷入昏睡中。九天的考试让他身心俱疲,不仅要苦思冥想写文章,还要自己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杜涣一个公子哥,从小锦衣玉食,身边一堆僕役伺候着。他从未经歷过像这几天这般,每天啃着干粮,睡着硬邦邦床铺的日子。 于是三场考试下来,杜涣明显瘦了,人也憔悴了。 等杜涣睡够了,已过去一天一夜。然后又在小厮的伺候下,杜涣在家吃吃喝喝好几天,瘦了的几两肉终于补回来了。 休息了数日后,终于到了贡院放榜的时间了。一大早杜府的小厮就跑去替自家少爷看榜,而杜涣则在书房,手拿着一本书,装模作样的翻来翻去。 看似在读书,实际上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毕竟又苦读了三年,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光阴似箭,不能白白浪费了。 正当他紧张得不行时,前院突然热闹了起来。有小厮一边跑一边高声道:「中了,中了,少爷中了。」 「啪」的一声,杜涣手中的书掉在地上。但他没有理会,三步并两步的跑出去,抓住那位看榜回来的下人。 「中了?我中了?」杜涣激动的问道。 「少爷,中了中了。报喜的已经到大门口了,少爷快去迎接吧。」 「这么快?」杜涣赶忙整理一下衣服,又对小厮说,「快,去准备赏银。」 杜涣走到前院时,早已围了一堆人。有杜府的下人,也有看热闹的邻里,热热闹闹的凑在一起。 「杜老爷,恭喜啊。」报子笑眯眯的说道,「捷报浙江杭州府杜老爷讳涣,高中会试第十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一时间锣鼓喧天,所有人都在给杜涣道喜,欢乐之声不绝。 「快快快,给赏钱。」杜涣对报子拱手道,「辛苦跑这一趟。」 报子乐呵呵的接过赏银,拿手里掂掂分量,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人。这位杜家公子哥果然出手阔气,没白跑一趟。 杜涣刚考中贡士,人还晕乎着呢,然而随时而来的是各种应酬。国子监的同窗,杭州的同窗,以及之前结交的应考举子们。 杜涣和浙江的举子们还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繫,上回一起去科举的薛兄没考上,三年后又来了。 这回薛兄和杜涣都考中了贡士,他拉着杜涣说三年未见一定要聚一聚,并把已当官的郭兄也叫上了。 三个旧友摆了一桌酒席,薛兄乐呵呵的给大家斟酒,「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已过了三年。」 「恭喜二位啊,尤其是杜兄,第十五名啊。」郭兄举杯说道,「这杯酒,提前祝你们考中进士。」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薛兄喝完后自谦道:「其实我对这次的题目没什么把握,沈阁老这次的题,比上一届难多了。我对新政不了解,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夸。能得个两百二十八名,已经知足了。」 说起沈阁老,郭兄不由想起三年前之事,他心有余悸的说道:「上回就因为沈阁老,害得杜兄晚了三年,否则那次早就中了。」 「沈阁老也不是故意的。」杜涣解释道。 「对了,你不是和沈阁老相交甚深吗,这回怎么没给你弄个会元噹噹?」薛兄开玩笑似的问道。 「薛兄可别笑话我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杜涣老老实实的说道,「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会中,而且还是第十五名。其实我在文章中,批了『除冗滥』。」 「啊?」薛兄和郭兄闻言,面面相觑。 没想到作为沈阁老的妹夫,竟然在科举考场上,公然反对变法? 「杜兄,你胆子真大啊。」薛兄佩服道。 「不过杜兄,你这一举倒是迎合了反对派。或许是副主考中有他们的人,让你中了。」郭兄分析道。 这次考题的确要站队,不过大部分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选择站在主考官这一边。但也有一小部分人,站在了反对派那一边。 而杜涣,则是中立党。亦或者可以说是,温和的改革派。 巧的是,阅卷完毕的沈嘉,第一时间跑到了陛下的寝宫中,也说起了此事。 只听他气唿唿的对萧翌道:「变法大臣中不能要两面派、温和派,只能是坚定不移的改革派!」 原来在此次阅卷时,沈嘉和几位副主考发生了争执。沈嘉不愿选那些语焉不详含含煳煳的试卷,以及只会吹嘘新政却说不到点子上的文章。但其他的副主考和同考官,却觉得那些卷子写得也有几分道理。 第174页 萧翌听完前因后果,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罢黜这些朝臣吗?」 毕竟这些副主考和同考官,大部分还是负责变法的大臣。 「倒也不必。」沈嘉说道,「只是他们不便再参与新政了。」 「那些试卷呢?」萧翌问道,「也让他们落第?」 「已经放榜了,就算了。」沈嘉闷闷不乐道,「不过,未来殿试状元的试卷,必须是针砭时弊,言之有物的经典之作。」 沈嘉倒没强求状元郎一定是支持变法之人,只要是言之有物,哪怕他是反对变法也行。 状元、榜眼和探花乃陛下钦点,能得到殿试前三名,不知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然而萧翌却听从了沈嘉的话,点头道:「可。」 沈嘉见萧翌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这才心情好了几分。 「对了,这次杜涣得了第几?」萧翌又问道。 「第十五。」沈嘉笑了笑,「这小子,文章里故意和我唱反调,不过他论述条理清晰,反倒得了个好名次。」 当时煳名批阅,沈嘉也不知道哪份是杜涣写的。等到最后放榜时,他才看到杜涣的文章。 没想到这个憨小子,居然能够顶住压力,坚持己见,没有违心的吹捧变法。 对于杜涣的成绩,萧翌觉得稳了,「只要他殿试不慌,没出什么差错,应该能得个进士出身。我记得某人,当年殿试好像是二甲?」 「二甲十一名。」沈嘉骄傲的补充道。 「是吗?」萧翌一手勾起沈嘉的下巴,「看来沈阁老更厉害了?」 「厉不厉害,我证明给你看。」说罢,沈嘉俯身,狠狠吻住萧翌的嘴。 第142章 鹊桥仙(四) 会试公榜后,接下来便是殿试了。虽说殿试不罢人,无落榜的风险,但也得好好准备。毕竟,一甲、二甲和三甲,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看似没差几个字,却有着天壤之别。一甲二甲都能有个不错的前程,而三甲则只能混个小官,将来升迁都很困难了。 到了四月初六,殿试开始。杜涣和其他三百名贡士,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第一次踏入了象徵皇权的紫禁城。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故而这里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要进入的地方。众人见到巍峨磅礴的宫殿,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辰时一到,鼓乐声起,礼部官员带考生们穿过重重宫门,来到了皇极殿前广场的丹陛前等候。空旷的广场上早已摆放好了书案和软垫,并备好了笔墨纸砚。 而此时官员们也都已到来,沈阁老站在中间,一眼就看到了杜涣。然而这次杜涣学乖了,没有想打个招唿什么的,规规矩矩的站在队伍中,在礼部官员的指领下,向考官参拜。 沈嘉和众官员接受了学子们的拜礼后,一起站在殿外,在此恭候圣驾。 很多学子都是第一次面圣,难免紧张。就连见过无数次皇帝的杜涣,也被这种肃穆的气氛所感染,手心里全是冷汗了。 辰时一刻,皇帝终于来了。所有人跪地三唿万岁,随后听陛下淡淡道了一声「平身」后,众人才敢起身,殿试正式开始。 杜涣在起身之时,微微抬头望向前方。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身穿龙袍的萧翌,只见陛下坐在龙椅上,神情严肃,仿佛和他认识的好友萧兄,是两个人。 就在杜涣出神之时,沈嘉出来高声宣读考题。殿试的题目的陛下拟定的,也不考八股,而是让考生答策题。 陛下此次倒没有出关于变法的题目,而是出了个更尖锐的问题——禁海与开海。 考生们听完题目后,都快哭了。他们这一届也太难了吧,先要论述变法的好坏,现在更惨,还要回答该不该解除海禁。 这道题不仅仅让考生左右为难,甚至连在场的官员们,听到后也大吃一惊。自太祖禁海几百年了,怎么陛下突然间,出了这道议题? 难不成,陛下有解除海禁的意图? 只有沈嘉了解陛下的深意,在那位传教士的影响下,萧翌看到了海外的发达,不愿再坐井观天,与外界隔绝了。 答变法的利弊,众考生还能提前猜到题目,闭眼胡吹一通。但海禁这一问题,陛下从未在公开场合提过,他们想押题也押不中,而且更猜不透圣意,只能靠临场发挥,随机应变了。 半个时辰后,萧翌见坐下考生,有的开始动笔,有的还在冥想,故而起驾离开了。皇帝走后,考场气氛略微松快了一些,沈嘉便下来走动,随便看几眼考生的答卷。 然而沈嘉连续看了几份开头,脸色愈发不好了。看来,大部分人都是保守的,都站在了禁海这一边。 毕竟,禁海多少年了,还是太祖定下的规矩,这样的答卷中规中矩,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而支持开海,就真的需要勇气了。万一陛下并不打算解除海禁,他们支持开海就是找死。 沈嘉的心越来越沉,从考生的态度中,便可推测朝堂上官员们的态度了。看来,开海相当于又是一场变法,这一议题一旦拿出来讨论,必会掀起一大风波。 殿试到日暮西山时便结束了,考生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皇极殿,走出宫门。等到三日后,他们会在此来到紫禁城,参与传胪大典。 第175页 至此,杜涣等人的读书生涯算是结束了。到了三日后,无论排名如何,都会有一官半职,不用再担心落第,可以回去舒舒服服的睡一觉了。 然而现在,则是考官们忙碌的时候了。文华殿中灯火通明,三百份卷子要弥封煳名,然后送去考官批阅。 由于时间匆忙,殿试的试卷没有誊录这一步骤,沈嘉见过杜涣的笔迹,这一次他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杜涣的试卷了。 沈嘉先看了杜涣的答卷,惊喜的发现他居然是贊同开海的。没想到,杜涣在「除冗滥」一事上保守,却在开海上别具一格。 沈嘉粗粗浏览了一遍他的卷子,果然,杜涣不愧是商人之子,直接从通商的好处讲起,建议开设福建、浙江、广东三市舶司。并言解除了海禁,能给国家带了巨大的财富,是一条生财之道。 沈嘉看着看着,心底直乐。他想起之前找杜涣买千里镜时,杜涣说起的那位在福建经商的朋友。看来杜涣的这位好友,应该给他讲了不少「走私」的感悟吧。 可能他的朋友也没想到,这些「走私感悟」居然被杜涣写进殿试的卷子里,若他能评为前十,或许将来还能被陛下御览。 于是沈嘉将此卷评为上等,给杜涣一次机会,也给开海一次机会。 殿试的试卷要赶在两天内看完,然后选出前十,要呈给陛下御览。考官们早已在心里预拟了前十名的排序,一般情况下,若陛下没有干预,那么这排序便是最后的名次了。 沈嘉盯着手下官员,将前十的卷子一张张整理好,第一名放在了最上面。而后,主考官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启了煳名。 第一名,竟然是……杜涣! 这个结果,连沈嘉都没想到。他本以为杜涣进前十就不错了,没想到竟然能被所有的考官认可,预选为状元。 其他人看到杜涣的名字,神色也各不相同。他们都知道杜涣是三年前被罢考的无辜学子,也知道杜涣和沈嘉结了亲。 然而他们当时阅卷时,根本不知道这张卷子是谁写的。不过是因为杜涣是唯一一个将开海好处一一说清楚的学生,而不像其他人,要么坚决反对,要么模稜两可。 官员们也想通过试卷,来试探一下陛下的看法。所以预拟的状元卷是贊同开海的,预拟的榜眼卷是支持禁海的。 到时候,只需看陛下选择谁来当这个状元,便可知会圣意。 第143章 鹊桥仙(五) 官员们的小算盘打得不错,但没想到好巧不巧的,选中了沈阁老的亲戚。这下相当于他们把状元送到了沈嘉手中,等杜涣入朝平步青云,和沈嘉联手,将来又多了一个政敌啊。 可惜他们又不能说沈嘉作弊,这预选的状元郎,是所有人评判的结果。 于是,众官员心情复杂的看着那一摞考卷,被司礼监的太监取走,即将送至御案上。 而沈嘉和内阁的阁老们,也都被传唤至养心殿,参与最后的评判。 沈嘉在去养心殿的路上,和韩昌相遇了。他们二人如今的关系不咸不淡,仅处于点头之交。二人拱手作揖后,便默不作声的一起前往养心殿。 而另外两位阁老,徐睿和马韬早已到了养心殿外。他们见到沈阁老和韩阁老一起来,也沖他们拱拱手,而后请二位阁老先入。 四位阁老一起参拜陛下后,萧翌让人搬来凳子,让他们先看一遍试卷。 这十份试卷沈嘉早已看过了,而萧翌刚刚也大致浏览了一遍。但韩昌、徐睿和马韬还未见过试卷,这才翻开来细细阅览呢。 于是萧翌先问沈嘉:「长青,你怎么看?」 沈嘉闻言愣了一下,萧翌明明知道预选的第一名是谁,还要问自己如何看?于是沈嘉只好说道:「臣与诸位考官的意见一致。」 这话便是指,他也认可杜涣为状元了。萧翌嘴角勾了一勾,没想到沈嘉居然举贤不避亲。 「韩阁老觉得呢?」萧翌见韩昌已看完了,又问道。 「臣……」韩阁老擦擦脑门上的汗,站起来道,「臣以为,预拟的状元卷条理清晰,言之有物,而榜眼则文采出众,读之让人赏心悦目。状元胜在有理有据,榜眼胜在文采斐然,想必诸位考官也是这样认为的。」 韩昌自从当了首辅后,越来越滑头了,看似答了一堆,实际上什么都没说。只是单纯的点评文采和逻辑,对于开海禁海,未置可否。 萧翌听出了韩昌的意思,是打算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笑,又问另两位阁老,「你们呢?」 「臣等与首辅大人想法一样。」徐睿和马韬站起来答道。事到如今,他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记得上回,为了个状元,内阁吵吵闹闹争论半天。没想到此次科举,诸臣工对状元人选,竟无异议?」萧翌笑道。 陛下这话不知是在反讽还是在夸奖,所有人一时都沉默了,无人敢接话。 「既如此,就点杜涣为状元吧。」萧翌说着,提笔在杜涣的名字上,点了一点。 后面的卷子,皇帝懒得再一一讨论了,便同意了考官拟定的名次,让沈嘉拿下去,填写并张贴皇榜。 于是杜涣,在各种巧合的促成下,成为了今科状元郎。 四月初九,传胪大典。此乃每三年一次的国朝盛世,也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那一刻。毕竟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人生中第四幸事便是此时了。 第176页 三百名贡士都紧张的站在殿外,等候皇榜的公布。这次的殿试何人为状元、榜眼、探花,马上就要揭晓了。 等陛下驾到后,众百官携三百名贡士跪拜天子,三唿万岁。而后,鸿胪寺官开始宣读制诰:「清嘉七年四月初九,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读的官员停顿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喊出了今科状元的名字——杜涣。 杜涣听到自己的名字时,还以为是谁和自己同名同姓呢,于是他站了半天没有动作。直到旁边的人用胳膊捣了捣他,他才发现所有人都看向自己,等他上前。 原来,不是同名同姓?我……中了状元?杜涣一脸懵逼的走出队列,站在第一排时,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坐在高处的皇帝和旁边站着的沈嘉,憋笑憋了很久了。他们俩早就想像到了杜涣的傻样,对他今天不在状况的表现毫无意外。 等到三百名贡士的排名都公布后,所有人向陛下谢恩,再行三拜九叩之礼。接下来便是状元、榜眼、探花的风光时刻,他们要夸官游街,骑着高头大马接受百姓们的围观和祝贺。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杜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日走在皇帝专用的御道上,穿过午门的正门。这是朝廷给一甲三人的特殊荣誉,此门除了皇帝外,只能走状元、榜眼和探花,以及在皇帝迎娶皇后时,皇后才能从此门入。其他人,是没有资格走这里的。 等到了宫外,杜涣还是懵的。他浑浑噩噩的被人扶上马背,浑浑噩噩的跟上礼部的队伍。他穿过热闹的人群,看见无数百姓在看自己,还有年轻的姑娘给他抛花。 这就是状元的荣耀吗?连沈大哥都没有得过的状元,竟然落在了自己头上?杜涣骑在马上,依旧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不真实感,虚幻的仿佛像一场美梦。 若真是梦,他不愿再醒。 与此同时,养心殿中。萧翌换了常服,和沈嘉聊天喝茶。他俩憋了许久的笑意,终于可以释放出来了。沈嘉乐呵呵的给萧翌讲道:「我离得近,看见杜涣他两眼无神,走过来的时候还同手同脚了。」 「你也别笑话他了,哪个人在听到自己是状元后,还能保持冷静的?」萧翌笑道,「稳重点的,还能压住喜悦,没有失态。像杜涣这种直接傻了的,也有。」 「可惜啊,我没有当过状元,无法理解杜涣。」沈嘉酸酸的说道,「他也算是因祸得福,要是三年前考,可碰不到海禁这种题。」 说起了海禁,萧翌言归正传道:「这次状元的人选,我看百官毫无异议。」 「百官看出你想要开海了。」沈嘉问道,「微明,你真下定决心了?」 「朕是想开海,但具体的还需与内阁商议。」萧翌看向沈嘉,「还有那位传教士,我还想再听听他的意见。」 「我们哪天再出宫见见他。」沈嘉说道,「我听说他现在在翻译那些天书了,看哪本译好了,我们要过来先睹为快。」 「正有此意。」萧翌也迫不及待的想看看海外的书籍了。 第144章 鹊桥仙(六) 杜涣高中状元的好消息,自然被人快马加鞭的送至了杭州。在老家的父母和妻子听后,也和杜涣一样,惊讶到不敢相信。杜老爷抓住报信的人不放,连问几句,「是不是传错信了?」 而这边京城中,杜涣在骑马夸官结束后,终于从痴呆状态恢復了正常。他中状元后第一件事就想将好消息分享给木槿,可惜小夫妻俩正好分离,杜涣人在京城,心早就飞回杭州了。 可惜他想回,却没时间回去。传胪大典过后,紧接着是礼部赐宴。然后还要去国子监拜谒孔庙,题名立碑,朝廷授官……等一切事务结束后,已经四月底了。 而这时,杜涣已经成为了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翰林院杂事少,最为清闲了。杜涣很想趁着没事请假回家,去看看待产的妻子。但他一个小小从六品官,还是新来的,上面的人怎么会放他走呢?于是,回家的计划打水漂,他不得不留在京城虚耗光阴。 几日后,沈嘉叫杜涣去自己的府里聚一聚。之前为了避嫌,沈嘉和他一直没有见面。好不容易考完了,他们这才能正大光明的坐下了,吃饭叙旧,旁人也不会再说三道四了。 毕竟,现在他们不仅仅是亲戚关系,还有着座师和门生的关系,可谓是亲上加亲。 「子川,得状元的感觉不错吧。」沈嘉笑问道。 「别提了,晕晕乎乎的。之前感觉一直在天上飘着,现在才落到实地上。」杜涣其实心里一直没底,他问道,「陛下为什么会点我为状元,因为相熟吗?」 「因为陛下要解除海禁,更是因为你是所有人中,把开海的好处说得深刻的。」沈嘉看出他的疑惑,给杜涣餵了一颗定心丸,「子川,你的状元之名,名副其实,你就安心吧。」 杜涣这才安了心,他憨憨笑道:「我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是状元。」 沈嘉也笑道:「子川,我看你对开海很有想法,你文章里说,开海具有弭盗、安民、固防、增税等好处。所以最近内阁也在思索此事,打算在沿海地区设置市舶司,你有什么想法吗?」 杜涣没想到自己文章中的话,能撼动几百年的禁海令。他急忙道:「国家大事,我怎么敢胡乱建议。我这些都是听经商的朋友们说的,他们确实期待朝廷解除禁令,与外通商。」 第177页 「我倒是很想会一会你的朋友们了。」沈嘉好奇的问道,「他们在哪儿经商?」 「大概是在福建漳州、泉州那块,他们经常流动,我也不知道现在在何地。大哥若想见,我给他们家里写信,只是不知他们何时能看到信,何时能到京城。」 沈嘉见状道:「开海不是一时半刻能定的,不必急于一时。」 杜涣点点头,忽然想起某事,又问道:「对了大哥,你不是福建人吗,或许可以回家省亲,巡行视察。」 「我哪里有什么亲。」沈嘉嘆道,「而且内阁事务繁忙,恐怕抽不开身。」 「对不起,大哥,引起你伤心事了。」杜涣急忙道歉。 沈嘉摆手道:「没关系,早就过去了。倒是你,可以回家省亲,况且木槿还怀着孕呢。」 「我倒是想,可是翰林院不放人。」杜涣说起此事就头疼,「而且我一个新人,确实不应该请长假。」 同在官场,身不由己,沈嘉比杜涣更能体会这一点。他想了想道:「不过有个办法,既能让你去省亲,又能让我去巡视。」 杜涣听后心头一动,还有这种好事?他本以为自己得等到木槿生产后,甚至坐完月子了,木槿才能带着孩子,回京中与自己团圆呢。 那真是,又要煎熬上几个月。他们夫妻得快一年才能见面了。 「大哥,到底是什么好办法?」杜涣急切的问道。 「莫急莫急。」沈嘉心底暗笑,嘴上却故作高深的说道,「此事还得和陛下商量,得他同意了,才能定下来。」 沈嘉答应了杜涣后,回到宫中便向萧翌提起了此事。 「杜涣担心木槿,想回杭州去看看。但翰林院不放人,杜涣也没办法。」 听到杜涣的难题,萧翌随手一挥,「这有何难,朕下旨让他回乡省亲。」 「那样太招人眼了,他本就是状元,和我还走得近,不知被多少人盯着呢。现在又请长假,不是找着让人弹劾吗?」 萧翌一想也是,他看向沈嘉,似笑非笑道:「长青,没想到你学会了人情世故,终于懂官场上的这一套了。」 「我不想懂,但被逼着不得不懂。」沈嘉嘆了口气,「所以,为了杜涣,也为了我,想求你一道圣旨。」 萧翌一挑眉,「什么圣旨?」 沈嘉站起来,正儿八经的说道:「臣恳求陛下,让臣和杜翰林南下去福建,巡视一番,以确定设置市舶司的地点。」 「哦……」萧翌懂了,「从北京走,正巧路过杭州,停留几日让杜涣和木槿见面?」 「嘿嘿,对。」沈嘉替杜涣求情道,「你就可怜可怜他们小夫妻吧,自从成亲后,两人还没分别这么久呢。难不成真的到了九月生产时,才让他们见面?」 萧翌又不是王母娘娘,自然干不出让小夫妻一年一见这种事。他点头同意了,「杜涣可以走,但你一去福建,至少也要几个月功夫吧。」 「巡视确实需要时间,短则一两月,长则四五月。」沈嘉看了眼萧翌,突然笑了,「你是不是,捨不得我?」 萧翌被猜中了心思,瞪了一眼沈嘉,「我让杜涣和木槿团圆了,却害自己受离别之苦,算什么事啊?」 「要不……」沈嘉迟疑道,「你和我,一起?」 「这个想法不错。」萧翌早在这等着沈嘉开口呢,他立马同意道,「朕准了。」 沈嘉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为什么似曾相识,仿佛那次去通县考察时,萧翌就是这样耍赖非要跟着去的。 谁能想到,同一个坑能掉进去了两次?而且,这次还是沈嘉自己主动跳进去的。 皇帝打算离京几个月,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这两年皇帝经常几个月不上早朝,群臣已经习惯,不会怀疑什么。但在离开之前,他们还得做足了准备,将后方安顿好。 这一次随驾的除了沈嘉、杜涣,还有范大夫和木棉。木棉许久未见自己的妹妹了,正想得紧呢,萧翌便捎带着她一起去杭州。而范大夫作为陛下的御用太医,平日里还需给陛下配点补药,必须时刻跟着。 至于陈公公和锦衣卫指挥使曹肃渊,则留守京中。而锦衣卫指挥同知尉晗明,则带着一队锦衣卫精锐,暗中护卫陛下等人。 等准备工作弄得差不多时,萧翌还要在走之前见一个人,才可安心离开北京。 沈嘉不用猜也知道萧翌想见的那人是谁,于是他带着萧翌再一次来到了那座奇奇怪怪的小院子里。 「陛下和沈大人来了,欢迎欢迎。」这一次是约翰亲自开门迎接他们,他笑着说道,「我猜着陛下近期一定再来这里,一直待在家中等你们的到来。」 「难道你会算命?」沈嘉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再来?」 要知道,他和萧翌已经很久很久未到此地了。 约翰摆手笑道:「不是我会算什么命,是我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听说陛下您亲自出了个考题,考问的是海禁相关。我猜陛下您是不是打算开海了?」 萧翌见约翰直爽,故而也不用隐瞒,开门见山道:「朕确有解除海禁的想法,只是如何实施,目前毫无头绪。」 「陛下来此,是想听听我的建议吗?」约翰问道。 「正是。」萧翌承认道,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约翰在外漂泊了多年,不仅来过大梁,还去过其他很多地方,定然是见多识广的。萧翌问他这个问题,倒是问在了约翰的心坎里。 第178页 「陛下问得好啊,对这一方面,我想要说的可多了。」约翰请陛下和沈嘉到餐厅坐下,「我们不如一边喝下午茶,一边聊一聊。」 「下午……茶?」沈嘉没有听说过,一脸好奇的问道,「什么是下午茶?」 「沈阁老待会尝尝就知道了。今天我请陛下和阁老喝点大梁没有的茶,吃点我自己做的点心。」约翰说着,就叫来小童,去厨房取吃的喝的。 没过多久,小童端来的稀罕的吃食,茶杯也不是他们平日喝茶的茶杯,点心也长得和他们见过的不一样。于是他们在约翰的指引下,尝了尝西式的茶点。 愉快的下午茶时间开始了,沈嘉和萧翌喝着奇怪的红茶,吃着好吃的甜点,并听着约翰讲述他对开海的一些见解和看法。 一下午很快过去了,沈嘉和萧翌听了约翰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临走前,沈嘉又厚着脸皮要了约翰翻译的书。约翰带来的书籍很多还未译好,只给了沈嘉一本《几何原本》。 当时他们都没想到,这一本书会流传开来,打开了国人认识外面世界的窗口,从而接触到所谓的「西学」。 作者有话说: 註:《几何原本》是中国最早翻译出版的西方科学书籍,打开了明朝知识界认识和了解「西学」的窗口,里面是关于欧洲数学和几何基础的总结和介绍。 第145章 少年游(一) 到了六月季夏之时,萧翌等人从京城启程,走水路去杭州。他们这次坐的船,依旧是上回那艘巨大的楼船。木棉、范大夫、杜涣、尉晗明等人早对船上的一切轻车熟路,只有第一次上船的沈嘉,东瞧瞧,西望望,像乡下人进城一样,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萧翌心道他真可爱,于是陪着沈嘉先去三楼看了他们住的地方。只见顶层风景独好,可以站在窗前瞭望远处风景。屋内摆放着书案、书架、软榻、长桌、矮几等等家具,日常所需的物品,也是应有尽有。 「天哪,真够奢华。」沈嘉啧啧称奇道,「如果可以,我都愿意一辈子住在船上了。」 「现在看着好,其实在船上住几天,就腻了。」 沈嘉才不信萧翌的话,反驳道:「不,我永远不腻。我家那里多是小渔船,最多能坐三四个人。要是能有这么好的船,住在上面看看风景,听听海浪声,多好啊。」 其实沈嘉小时候跟父亲出过海,打过鱼。那时候他也住在船上,可没有这般舒适的环境啊。 「好,那你就好好享受吧。」萧翌笑道。 当然了,沈嘉依旧是和陛下住在一起,同寝同食。旁边则是木棉的房间,以便能够听到陛下传唤,随叫随到。而杜涣和范大夫住二楼的两间房中,尉晗明和手下的锦衣卫们住在舱室。 看过三楼后,萧翌带沈嘉从顶层三楼到底部船舱转了个遍。等二人走累了,便来到甲板,吹着风,欣赏大江大河美好风光。 听到久违的浪涛声,沈嘉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他颇为感嘆的回忆道:「我很久没有坐船了,都忘了这种感受。微明,你为何选择了走水路?」 萧翌笑了笑,答道:「坐船虽然慢了点,但比走陆路舒服多了。」 马车颠簸,空间狭小,还得考虑每日的吃住问题,这给锦衣卫和木棉他们带来了很多麻烦。而现在一切吃穿用度,都可以在船上解决了。 「听杜涣说起过,你们那次就是在船上相遇的。」 萧翌点头,「本来是不打算放人上船的,可杜涣坚持,就让他上来了。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了,给你我牵线搭桥。要不是杜涣,我都不知道你来杭州了。」沈嘉说起此事,内心还是觉得委屈呢,居然要通过杜涣来得知萧翌的行踪。 「好好好,没有第一个告诉你,是我错了。」萧翌从善如流,「陈年旧事就翻篇吧。」 沈嘉也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了,顺水推舟道:「也行。不过以后关于你的任何事情,我必须第一个知道。」 萧翌笑笑,「好。」 到了晚膳时分,船上的厨娘早已做好了饭菜,经由木棉送上三楼。此时萧翌和沈嘉也从甲板上回来了,沈嘉正巧肚子饿了,看到饭菜迫不及待的坐下来吃。 萧翌在木棉的服侍下净了手,回头便见沈嘉已经开吃了。他现在在皇帝的面前越来越放肆,未经许可推门而入,皇帝没吃自己先吃,想干什么随心所欲,完全不当自己是臣属。 这种情形本应是罕见的,但萧翌、木棉,以及御前伺候的奴才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慢点吃。」萧翌笑了,「又没有人和你抢。」 沈嘉一边吃一边还急着辩解,「我、我出来一趟,心情好,胃口也好了。」 可萧翌的胃口一般,他的饭量还不如沈嘉一个文人的。沈嘉见他只吃了一碗饭,还以为他晕船,故而问道:「晕的话,让范大夫来瞧瞧?」 「我不晕船。」萧翌虽然是个北方人,但很快就适应了船上的生活,「第一次坐船去杭州时是有点晕,现在习惯了,已无大碍。」 「我们福建人,从小就下海捞鱼,可以说是从船上长大的。」沈嘉得意的说道,「小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先会了游泳。」 「瞎说吧?」萧翌不信。 沈嘉嘿嘿一笑,「稍微夸大了点,但我那里人人会水,绝不夸张。」 第179页 提到了自己的家乡,沈嘉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萧翌以前看过沈嘉的履歷,知道他乃福建建宁府崇安县人士。那个地方靠着海边,离萧翌太远太远,他从未去过,也不曾了解。 于是一顿饭下来,萧翌听着沈嘉兴致勃勃说起小时候下河捕鱼,划船溪水等等趣事,更加期待之后的旅程了。 二人吃罢晚膳后,木棉收拾完碗筷,悄无声息的退下了。萧翌打开了《几何原本》,坐在窗边学习。他最近迷上了西学,对于约翰的书籍爱不释手。 「之前看你读《孙子兵法》,现在又看《几何原本》,怎么没见过你读《论语》《大学》之类的书?」 沈嘉经常见萧翌闲来无事之时,手捧着兵书看得津津有味,反而那些四书五经,全都束之高阁了,故而有此一问。 萧翌抬眼看了眼沈嘉,表情颇为复杂。他想了半天,婉转的说道:「儒家经典虽然也很不错,但对我并不适用。有那功夫还不如读读道家经文。」 沈嘉想想也对,萧翌修道,自然会偏爱道家学说。然而他治国取才,则依旧是遵照儒家标准的。 「微明,西学和道家,哪个你更喜欢呢?」沈嘉又问道。 萧翌看了看手中的书,思索片刻道:「还是道家吧。」 「为何?」沈嘉追问,「庄子思想更深奥?」 萧翌闻言,表情又变得复杂了。他淡淡道:「《几何原本》这本书……我看得一知半解。」 万万没想到萧翌更爱道家,是因为没看懂西学。沈嘉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萧翌皱眉道:「笑什么笑,你以为你能看懂吗?」 「好好好,我不笑了。」沈嘉憋住笑,对萧翌道,「光读书,没有老师怎么能学懂?等我们回了京,请约翰来讲解一二吧。」 萧翌点头,同意了。 没过多久,萧翌看困了,先去休息了。沈嘉照顾陛下睡下后,自己则躺在一旁发呆。 夜已深,屋内没有一点人声,只有水声拍击着船体,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遍一遍的不厌其烦的重复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水上的夜晚,既寂静,又喧嚣。 今夜沈嘉罕见的失眠了,他听着海浪声,望向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想起了往事…… 他确实很久没回过家乡了,也刻意不提往事。和萧翌说的都是记忆里仅存的乐事,而那些被封存的悲伤的事情,他从来不讲。 自从父母去世,族人觉得沈嘉克父克母,便将他从族谱移出去,也不让他再入族学读书。后来,他遇见了姓万的老师,免费让他进私塾读书,才能继续学业。 可惜好人不长命,万老师在沈嘉当官没多久后,生了场大病,去世了。恰巧他不在家乡,都没法帮万老师的家人料理后事,只能写信安慰师母,顺便寄点钱过去。 然而对于自己的族人,沈嘉则没那么容忍大方了。在他中举后,族长想让他重入族谱,光宗耀祖,但沈嘉拒绝了。他不会忘记族人为了霸占自己家的田地,把他驱逐出门的那一刻。也不会忘记父亲去世后,族人如何刁难他们孤儿寡母的,害得母亲操劳过度,没熬过几年也跟着父亲去了。 这一切沈嘉一直记在心里,后来族长想要弥补一二,可惜,晚了。 第146章 少年游(二) 次日清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沈嘉失眠半夜,没睡太沉,早早就醒来了。他看枕边的萧翌还在睡,于是轻手轻脚的爬起身,悄无声息的穿戴好后,脚步轻快的离开三楼,去甲板上透透气了。 没想到大清早的,甲板上已经有人了。沈嘉走下去时,范大夫沖他招招手,「长青!」 「范大夫,起这么早?」沈嘉伸伸懒腰,打算舒展筋骨。 「我们大夫最注重养生了。长青,我一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你昨天晚上没睡好。」 沈嘉摸摸自己的脸,「很明显吗?」 「双眼无神,眼下泛黑。」范大夫的目光又从沈嘉的脸上转移到身上,「四肢无力,腰酸背痛。你们……要学会克制啊,过度的话,对身体不好。」 之前的话沈嘉还认真的当作医嘱听着,可最后一句,怎么听怎么不对劲。沈嘉无语的看了眼范大夫,也不想解释什么了。 就在这时,又有人从二楼下来了,他笑呵呵的打招唿道:「大哥,范兄,你们也在。」 「你也起得早啊。」沈嘉看向杜涣,只见他和自己有着同样的黑眼圈,看来也没休息好? 「杜兄恐怕已归心似箭,恨不能立马飞到杭州。」范大夫调侃道。 杜涣挠挠头,憨憨道:「确实有些兴奋,激动得半宿没睡着。」 「杜兄何必着急,离令正生产之日还早呢。」范大夫掐指算到,「估计得是九月初生产,我们的船要是走得快,可能半月就到了。」 而且如今才六月,离九月还远着呢。 可杜涣却等不及了,他闷闷道:「我都许久未见娘子,要不是大哥帮忙,恐怕还得在京城熬上数月,才能和娘子相见。」 「范大夫不懂,我理解你。」沈嘉表示深有同感。他当年在杭州时,和萧翌分别了一年多,那种相思之苦,他不愿再受了。 范大夫没想到自己被鄙视了,气唿唿道:「是我不懂,你俩聊吧,我走。」 「别别别。」沈嘉急忙拉住范大夫,抱歉道,「我错了,您别生气。」 第180页 范大夫这才停住脚步,勉为其难的留下来了。 可杜涣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偏要问范大夫,「范兄,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不成亲?」 范大夫一听这话就哽住了,他倔强道:「你以为我不成亲,是因为不想娶吗?还不是沈嘉你害的。」 「我?」沈嘉愣住了,关他什么事? 「你非要让我来京城,又非要让我留在陛下的身边,所以……」范大夫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所以我阴差阳错假扮道士,禁婚娶,这辈子都成不了亲了。」 「啊,我都忘了你对外宣称的是全真教道士了。」杜涣这才想起来,范大夫对外的身份。 虽然大家一口一个叫着范大夫、范神医的,但外面的那些大臣并不知道范瑀的真实身份。只有在萧翌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个秘密。 范大夫的这番话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沈嘉和杜涣彼此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安慰可怜的范大夫,啊不对,是范道长了。 楼船一帆风顺的行至沧州,萧翌命人将船停靠岸边,打算下船走走,顺便让锦衣卫给船补给。 上一回去杭州时,萧翌因无法行走,故而没在沿岸停靠游玩。这次萧翌的腿脚还算利索,便打算带着一行人下船,去沧州玩上一天。 大伙对萧翌的英明决定拍手称赞,除了可怜的杜涣。他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心道这般走走停停,不会真要到木槿生产时,他才能回到家吧? 沧州属北直隶河间府,萧翌以前从未来过此地。倒是沈嘉路过两三次,对当地的风俗和吃食有所了解。于是沈嘉担当起了领路人,带大家去吃当地名小吃——驴肉火烧。 在此的人,除了沈嘉,没人吃过驴肉火烧。范大夫好奇的问道:「驴肉我知道,火烧是什么?」 「是不是烤驴肉?」杜涣猜测道。 「不是了。」沈嘉扶额,「火烧是一种面饼,里面夹上驴肉,就叫驴肉火烧,也叫大火烧夹驴肉。」 杜涣和范大夫依旧一脸茫然,木棉却道:「我以前听御膳房的师傅们说过火烧,色泽金黄,外酥里绵,是不是?」 「正是。」沈嘉点头。 萧翌笑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去尝尝吧。」 驴肉火烧的小店不是很大,甚至可以说简陋,里面的客人也鱼龙混杂。尉晗明见状皱了皱眉头,但萧翌却示意他不必过度紧张,让锦衣卫在暗中守卫就行了。 沈嘉见到尉晗明现身,立马喊住他,「尉同知,干嘛老躲在暗处,进来一起吃吧。」 尉晗明没有立马答话,他抬头看了眼陛下,见陛下点头了,才敢进来一起用餐。 一群人挤在一张小桌子坐下,小二瞅见这么多衣着鲜亮的客人来了,心道又可以大赚一笔。他急忙赶来,殷勤问道:「各位客官,吃点什么?」 「你们家的驴肉火烧,拿三盘来。再来一大碗驴杂汤,三碟凉菜。」沈嘉财大气粗的点着菜。 「好嘞好嘞,您稍坐片刻,马上来。」小二笑眯眯的跑去后堂传菜了。 等菜的期间,沈嘉给大家讲起了驴肉火烧的故事,他摇头晃脑的说道:「相传宋朝时,漕河镇有两大帮派,分为漕帮和盐帮。漕帮以运粮为业,盐帮以运盐为业,两大帮派彼此看不对眼,于是时常大动干戈,最终以漕帮大胜收局。」 杜涣听了半天,问道:「这个故事和驴肉火烧有什么关系?」 沈嘉笑道:「稍安勿躁,我还没讲完呢。漕帮大胜之后,俘获盐帮驮货的毛驴无法处理,便宰杀炖煮,设庆功宴;再将肉夹在当地打制的火烧内吃,便是今日我们吃的驴肉火烧了。」 「原来如此啊。」杜涣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这个小吃还有一段传说。 然而这时,旁边的一桌客人却反驳道:「这位兄弟,你说得不对。」 「哦?」沈嘉转头看向邻桌,拱手道,「请教阁下,有何不对的地方?」 「那是保定的驴肉火烧,我们吃的是河间的驴肉火烧啊。」邻桌客人解释道,「那个叫漕河驴肉,和这家店里的不一样。」 「有何区别呢?」沈嘉虚心求教道。他虽然吃过驴肉火烧,听过几句传闻,但肯定不如当地人懂。 「保定的驴肉火烧是圆的,而河间的是长的。」邻桌客人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自己准备吃的驴肉火烧,「你们瞧,是不是?」 萧翌等人都没见过,定眼一看果真如此。 第147章 少年游(三) 「驴肉火烧来喽。」此时,小二也端着盘子,将菜和驴肉火烧放置桌上。 刚出炉的火烧外皮是淡淡的金黄色,里面夹着红色驴肉,色泽鲜艷,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慾。 「我们店打的火烧是方圆几里最棒的了。我们家的更加鼓,更加脆,更加香。」小二上完菜,还不忘吹嘘道。 「哦?」萧翌笑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一看你们就是外地来的,这火烧啊,要看色泽,不仅面上发黄,边上也要变成黄花色。」小二介绍道,「客官您吃一块就知道了。」 「微明,这家的确实不错,你快尝尝。」沈嘉拿起一个递给萧翌,一脸期待的看着他,仿佛像大狗狗在等主人表扬。 萧翌接过,吃了一口细细品味,片刻后道:「果然是皮脆肉香,好吃。」 第181页 得到了萧翌的表扬,沈嘉更得意了,笑呵呵的对大伙道:「大家也尝尝。」 于是众人不再客气,一人拿过一个啃起来,三大盘很快就分完了。 众人一边喝着驴杂汤,一边啃着火烧,一个个都吃得很香。尤其是范大夫,吃的最多了。他啃完一个又接着一个,看来是真饿了。 杜涣和木棉都斯斯文文的,一点一点掰着吃。尉晗明也三下五除二啃完一个,可能从军之人吃饭都很快吧。 沈嘉不由想起以前,萧翌和锦衣卫坐在小摊上,嗖嗖扒面的样子。然而这回,沈嘉都吃完两个驴肉火烧了,他转头一看,萧翌连一个还没吃完。 「你最近胃口不是很好,是不是病了?」沈嘉皱眉,最近几天萧翌不仅吃得慢,而且吃得少。 萧翌低声道:「没事,天热,吃得少而已。」 沈嘉闻言又找小二要了碗酸梅汤,递给萧翌降降暑。 酸梅汤不仅降暑,还可开胃。萧翌喝了几口,感觉好多了,拿起火烧继续吃。 吃饱喝足后,一行人离开了小店。杜涣和范大夫被街上的店铺所吸引,一个跑去珠宝店给木槿挑礼物了,一个去药材店找上好的草药给陛下配补药。而木棉和尉晗明则尽心尽责的跟着萧翌和沈嘉,一步也不离开。 萧翌见状,对二人道:「我和沈嘉去茶楼坐坐,你们想去哪里转,便去吧。」 木棉听了萧翌的话,知道他们想单独相处,不愿让人打扰,于是便道:「那奴婢去旁边的首饰铺子看看。」 「去吧。」萧翌挥挥手,「记得天黑前上船,否则船开了,你可就留这里了。」 木棉被逗乐了,捂嘴笑道:「奴婢知道了。」 木棉走后,尉晗明则有些担忧,不放心道:「属下和锦衣卫还是在茶楼外守着吧,万一再遇上杭州之事,如何是好。」 「也行。」萧翌同意了。 沈嘉拍拍尉晗明的肩膀,「辛苦你们了。」 等所有人都走后,沈嘉和萧翌去了二楼包间,他们一边喝茶,一边看窗外风景。 「每到一处新地方,我最喜欢的便是去当地的茶楼,听书听曲。」沈嘉想起自己刚入京城时,在说书人的口中,渐渐了解陛下。 可惜,现在看来,说书人的话,不一定准。 「巧了,我也喜欢来茶馆,但我不听书,只看人。」萧翌说着,偏头看向底下街市人来人往。 有叫卖的小摊贩,有带孩子的妇女,有醉醺醺的酒鬼,有穷酸的书生……在茶楼可以观察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百姓,不再是奏疏中冰冷冷的文字。 「怪不得你选座窗边。」沈嘉恍然大悟,这样才能更好的观察吧。 「其实我还算幸运的,不像歷代的皇帝,生于宫中,长于宫中,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皇宫,更无法亲眼去看过大梁的河山。」萧翌颇为感概的说道,「我十二岁就离开了北京,见识过了西北辽阔的草原,现在又可以和你去南边水乡看看。」 的确,很多皇帝只能从早朝上、奏摺中治理国家。这其中难保有粉饰太平,欺上瞒下的官员。于是皇帝根本无法真正了解民间疾苦,只能在奏疏中看到一片歌舞昇平。 一道宫墙,将内外阻隔。这到底是百姓之悲哀,还是帝王之悲哀?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沈嘉对萧翌说道,「你看,自变法后再无荒田,百姓们安居乐业,都是陛下的功劳。」 「沈阁老,你也学会拍马屁了?」萧翌惊奇道。 「这不是拍马屁,我说的话,发自肺腑,全是真心的。」 「好好好。」萧翌笑道,「长青,你知道朕为什么非要费尽心思,促成变法吗?」 「为何?」沈嘉问道。 这一点沈嘉一直未想通,他不明白萧翌那时候都无欲无求了,甚至命不久矣,为什么对变法如此执着。 「这……算是一种补偿吧。」萧翌看向远方,淡淡道,「是朕先掀起的战火,夺了大哥的天下,让百姓保受战乱之苦。若登基之后不再做点什么,在老百姓眼中,都是姓萧的,谁坐江山又有何分别?」 「若你没有起兵,或许百姓的生活会更惨。」沈嘉知道已废帝的能力,不足以治理这片大好河山,只会贪图享乐,毁了大梁朝。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朝代更迭,战火不断。兴亡之间,百姓最苦。 「若我……」萧翌顿了顿,没有将那个字眼说出口,含含煳煳道,「你一定要坚持变法,辅佐肃王,不可让新政毁于一旦。」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交代后事?沈嘉的双手捧着茶盘,微微颤抖着。他抬头看向萧翌,低声怒道:「你胡说什么!」 虽然范大夫拿到了寒毒配方,但如何解毒,依旧是一道坎。范大夫已经试过了很多种草药,却还没有新的进展。 然而,十年大限之期,越来越近了。 「长青,这一天总会到来。」萧翌看得倒是淡,「范大夫已经尽力了,我也不愿强求他。若真到了那一天,你可得好好的。」 沈嘉强忍住眼泪,生气道:「人定胜天,我不信邪。微明,你莫再说这种丧气话了。」 「好,我不说了。」萧翌点点茶杯,「喝茶,喝茶!」 第148章 少年游(四) 待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萧翌和沈嘉回到船上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楼船缓缓起航,在傍晚时分离开了沧州,向下一站出发。 第182页 落日余晖洒在水面上,仿佛给河水覆盖了一层金黄色的纱。船头甲板上,萧翌负手而立,望着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岸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嘉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的背影,也沉默不语。 他的脑子里还回想着刚才萧翌的话,看似是不经意间说的,但那些话令他心底不安。 或许,萧翌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支持不住了?或许,寒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了? 想到此,沈嘉的心情如落日般,沉入了湖底。 等晚饭过后,萧翌在房内看书,沈嘉则藉口出去吹吹风,熘去了范大夫的房间里。 范大夫正在整理自己新淘到的药材,一抬头看沈嘉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大唿道:「你怎么来了?」 「嘘,小点声,当然是找你有事。」沈嘉将房门关上,坐在范大夫旁边。 范大夫瞥了他一眼,「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呃……」沈嘉被噎了一下,「确实对你来说不是好事,我想问问,陛下的病情如何了?」 此言一出,范大夫脸就拉下来了。他此前被关在玉熙宫的丹房中,日日研究寒毒。现在好不容易出宫玩两天,还要被沈嘉拉住问东问西的。 这好比是学生下了学堂,本以为可以出去玩耍了,结果却被先生拦住考问课业一样难受啊。 「没配出来。」范大夫没好气的答道。 「不是有寒毒配方了吗?」沈嘉急切的问道。 「光有配方也没用啊,你可知要试多少种药材?」范大夫说到一半,重重嘆口气,「而且解药的药引难寻,要是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敢配。」 沈嘉皱眉,「什么药引?」 范大夫神神秘秘低声说道:「天山雪莲。」 果然是很难得的药引啊,沈嘉大惊道:「这个药,得去西瓯寻找吧。」 「是啊。」范大夫无奈道,「一般的雪莲不行,必须是在雪山峭壁中长出来的,并且要在花期时採摘,摘下后须在三日内入药方可有效。」 「所以,即使找到了,採下来从西北边境运到京城,已然失效?」沈嘉问道。 对此,范大夫早有对策,只听他说道:「等过段时间,我估计得亲自去一趟西北,只有在那里才能配出解药来。」 「可那边是西瓯的地界啊。」沈嘉头疼,「我们也去不了雪山,如何寻找?」 「得去边境找一找,问问有没有走私的药贩。我们用高价求购,肯定有人愿意卖。」 沈嘉未曾想到配制解药的过程如此麻烦,他急忙为自己的鲁莽道歉:「辛苦了,范大夫,你慢慢配,我不急了。」 「我也理解你的心。」范大夫说道,「他最近是不是食欲不振,精神不济?」 一提起此事,沈嘉就发愁,「是啊,吃也吃不了多少,而且瞌睡多,每晚很早就睡着了。」 「寒毒后期就是这样,你不用太过担心。」范大夫解释道,「嗜睡、乏力、无食慾,这些都是正常现象。」 「那我该怎么做?」沈嘉虚心求医。 「他想睡觉就让他睡,吃食方面,给他多做点他喜欢吃的。」 「我知道了,多谢范兄。」沈嘉将范大夫的话,一一牢记于心中。 等沈嘉和范大夫告别,匆匆回到三楼时,他一进门就发现萧翌靠在椅子上,头微微垂着,显然已进入了梦乡。 沈嘉见状,轻手轻脚的走过了,他抽走萧翌手中看了一半的《几何原本》,将书放回书架上。而后,他来到萧翌的身边,弯腰俯身,一手扶住萧翌的后背,一手穿过膝弯,想把萧翌抱去床上睡。 于是沈嘉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内心默喊:一、二、三,起! 起起起……起不来! 沈嘉憋的一口气泄了,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抱动,还把人弄醒了。 只见萧翌慢悠悠的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沈嘉靠近自己胸前的大脸。他揉揉眼睛,颇感疑惑的问了句,「朕怎么睡着了?」 「是啊,看来那本书太深奥了,一看就瞌睡了。」沈嘉笑着打趣道,心里却想起刚才范大夫说过的话。 果然,嗜睡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 萧翌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沈嘉弯腰的这个姿势,「你刚刚,是不是想抱我?」 「……」沈嘉立马尴尬的直起身,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你……可能抱不动我。」萧翌打量了一下沈嘉小身板,「还是我自己去床上睡吧。」 说罢,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脱了外衣便睡下了。 唯有沈嘉还站在原地,在内心纠结着那句话。他不由捏了捏自己的小臂,再捏捏自己的大臂内侧。好像,真的没什么肉。 难得是自己太瘦了吗?可是萧翌也不胖啊。为什么萧翌抱自己,轻轻松松;自己抱萧翌,纹丝不动? 这就是文人和武人的差异吗? 看来要多吃多锻鍊啊!沈嘉暗暗下定决心,以后每餐饭吃三碗,菜上大盘,并且从明天起,去找尉同知学习习武。不求练出什么绝世武功,只求把力气练出来! 经过这样一番锻鍊后,他就不信,自己还会抱不起来萧翌? 下一次,绝不能像今天这般丢人了! 第149章 少年游(五) 练功之事不可拖延,沈嘉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去找尉晗明学武去了。尉晗明上下打量着沈阁老的细胳膊细腿,一脸为难的委婉道:「沈阁老现在想学武啊,是不是……晚了点?」 第183页 「我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学武的年龄了,不过我也没打算练成什么武功,就想练点基本功,让自己壮实点,手上腿上能有力气。」 「哦,原来如此啊。」尉晗明恍然大悟,「那……先扎个马步?」 扎马步确实是习武之人必练的基本功,可以练腿力。沈嘉听后立马同意,他虚心求教:「怎么扎马步?」 「两腿分开,屈膝,像我这样,双拳紧握。」尉晗明一边示范,一边给沈嘉讲解。 沈嘉看了一次就学会了,自己在旁边跟着练习。尉晗明又细心的调整他的姿势,直到标准。 「学着也不难啊。」沈嘉还以为习武多难呢,没想到这么简单? 「对,阁老做得很好。」尉晗明淡淡道,「就这样,坚持一个时辰不要动。」 「什么,一个时辰?」沈嘉愣住了,他想收回刚刚说过的话。 「习武不难,难在坚持。」尉晗明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沈阁老,你第一次扎马步,要不时间减半?」 「那那那……好吧。」沈嘉很想说不用,但他的腿已经开始颤抖了,无法硬气的拒绝,只得妥协了。 沈嘉本以为自己至少能坚持半个时辰,没想到船一摇晃,只听「噗通」一声,沈嘉一屁股坐地上了。 算算时间,可能一炷香都没坚持到。 「沈阁老你没事吧。」尉晗明一脸愧疚的扶他起来,「船上不比平地,更难站稳。要不,还是等回京之后……」 「不,就要现在。」沈嘉这回决不妥协,「我继续,你不用劝我了。」 尉晗明本以为沈嘉是一时兴起,等坚持不下去时,自会打消习武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但他没想到沈嘉摔倒后毫不气馁,拍拍屁股又起来扎马步了。 原来,他是认真的啊。 「沈阁老,扎马步时心无旁骛,气沉丹田。」尉晗明现在也开始认真的教学了,「重心下移,逐渐蹲深。」 「好。」沈嘉按照尉晗明的提示,调整自己。 尉晗明点头道:「很好,慢慢来。现在先练习半柱香时间。」 「你刚刚说的是一个时辰?」沈嘉反问道。 「那是对锦衣卫的要求。」尉晗明笑道,「属下开了个玩笑,您不要介意。」 「……无、无妨。」沈嘉闻言长舒一口气,还好不是一个时辰,刚才差点被他吓退了。 沈嘉练武之事在船上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诸多锦衣卫路过沈嘉时,忍不住好奇的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堂堂阁老竟然在扎马步?更没想到指挥同知会在旁盯守,耐心的给他纠正姿势。 等熬完半炷香的功夫后,沈嘉直接累趴下了。要不是尉晗明扶了他一把,他估计得坐地上起不来了。尉晗明搀扶着沈嘉上到三楼,一路上还对他叮嘱道:「第一天,可能会感到大腿酸胀,捶一捶就好了。」 「多谢了。」沈嘉道谢后,让尉晗明送到门口就行了。 于是,萧翌便看到沈嘉一瘸一拐的进来了。 「你……怎么了?」萧翌奇道,刚才出去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副模样。 「我……扎了扎马步。」 「啥?」萧翌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听岔了。 沈嘉扶着桌子慢慢的坐下了,「扎马步啊,你们习武之人,不都练过吗?」 「你真去扎马步了?」萧翌笑道,「你一介文人,又不用舞刀弄枪,何必?」 「咳咳,我就是想随便练练。」沈嘉梗着脖子,应是不说出真正的理由。 但他心里的小九九,岂能瞒过皇帝的眼睛?萧翌略微一回想昨日之事,便猜到了他的心思。 看来,是男人该死的自尊在作怪了。抱不起来,很丢人吗? 好像……是有点。 萧翌忍着笑,没有拆穿沈嘉的心思。他转移话题道:「明天就要进山东了,你对那里可有了解?」 「山东啊,孔孟之乡,如雷贯耳。」沈嘉对武一窍不通,对文则津津乐道,「若我们能在六月中旬抵达济宁,可以去当地的书院转一转。运气好的话,还能听一次大儒讲学,收穫颇丰呢。」 「看来你去过?」萧翌问道。 「碰巧去听过一次。我那年进京赶考时,路过此地,还认识了一些学子,带我一起去听课。」沈嘉回忆起往昔,「当时我们去晚了,里面人山人海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们只能站在门口听。」 「如何盛况?」萧翌好奇道,「是谁在讲学?」 「一位姓吴的大儒,传闻说他曾为帝师。」沈嘉探究的看了眼萧翌,「或许,你认识。」 萧翌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吴仲抒?」 「正是此人。」沈嘉玩味道,「看来你真的认识?」 能不认识吗,萧翌他们兄弟三人,都听过吴仲抒讲课。但那时候,他和三弟年纪还小,吴仲抒主要是在给大哥教习学文。后来他去西北从军,不常回京,更是见不到这位吴老先生了。 如此说来,此人确实算是帝师了。只不过,是废帝的帝师。 「好,那我们就去听一次吴老的讲学。」萧翌一锤定音,决定在山东稍作停留。 第150章 少年游(六) 萧翌一行人在济宁下船,来到传说中的孔孟之乡。至圣孔子、亚圣孟子、復圣颜回、史家左丘明,皆出生于此。故而这里的书香气息更加浓郁,街上到处可以看到穿着青衫的读书人。 第184页 为了去听学时不太扎眼,萧翌等人也脱下华服,换上普通学子的青衫。而木棉则女扮男装,化身为一位俊俏的书生。 沈嘉看自家妹子,真是越看越欢喜。他调侃道:「谁家出了个这么俊俏的小哥啊。」 「大哥,别取笑我了。」木棉被说得不好意思。 「我说得是事实。」沈嘉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木棉的样貌一点都没变,还像当初那个小姑娘。」 沈嘉初见木棉时,乃是清嘉二年。那时候,她才二十三岁。如今五年过去了,她依旧像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萧翌在旁听他们兄妹俩的对话,看了眼木棉,果然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颇为感嘆道:「可惜,朕老了。」 「没有,哪里老了。」沈嘉急忙跑过到他身边,安慰道,「你也没怎么变啊。」 「大哥说的是。」木棉也道,「陛下容颜依旧,风华正茂。」 「你们啊,净捡好听的说,马屁功夫越来越精湛了。」萧翌笑道,「人不服老不行,我自己心里有数。」 沈嘉却想起范大夫说的「大限将至」这类话。或许,能够变老也是一种幸福吧。 「就算你老了,我也喜欢你。」沈嘉突然大胆的表白,把萧翌和木棉吓了一跳。 木棉脸一红,不动声色的快步向前走去,远离大哥和陛下,去找走在前面的范大夫和杜涣了。 而萧翌则看向沈嘉,故意问他,「等到那时候,我白髮苍苍,牙齿都没了,眼睛也看不清了,耳朵也背了,你还喜欢吗?」 「喜欢。」沈嘉坚定的点点头,「反正那时候我也老了,咱俩谁也别嫌弃谁。」 如果真有白头到老的那一天,他怎么会嫌弃萧翌,他感激上苍都来不及。 沈嘉他们很快就到了吴仲抒经常讲学的书院了,这一次他们赶在午时之前就到了,书院里冷冷清清的。沈嘉一问扫地的小厮,原来是下午未时才开始讲学。 「看来是来早了,要不我们吃完了午饭再过来?」范大夫提议道。 「吃完再来就占不上好位置了。」沈嘉对讲学盛况十分了解,他说道,「不如这样,你们去吃,我在门口茶摊小坐,给大家占座。」 「不吃饭可不行。」木棉担忧道,「不如奴婢去附近转转,买点吃食带过来。」 「也可。」萧翌点头道,「范大夫、子川、长青,你们跟着一起去,吃完了再回来。我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你不吃吗?」沈嘉问道。 「还不饿。」萧翌说的是实话。 「我也不饿,我陪你。」沈嘉说罢,望了一眼范大夫,脸上担忧不言而喻。 见沈嘉如此坚定,萧翌也不再说什么。范大夫则说道:「木棉,你给他们去带点清淡的。大热天的,吃太腻了不好。」 于是几个人又分开行动了,萧翌喝着凉茶,坐在路边看风景。 一旁坐着的沈嘉,捧着茶偷偷瞄了萧翌好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长青,你想说什么?」萧翌用余光就能感受到沈嘉的担心了。 「微明,你最近胃口越来越小了。」沈嘉还是说出来口。 「是吗?」萧翌落寞一笑,没有再解释什么。 他们俩现在都心知肚明,是寒毒引起的食欲不振,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没有任何办法。 没过多久,木棉带了些包子和糕点来了。她一路快走过来的,怀里的包子还还是热乎的。 「辛苦你了。」沈嘉连忙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先捧给萧翌吃。 萧翌拿了糕点,沈嘉则啃着包子。木棉左看右看,也挑了糕点。 于是有两人优雅的喝着茶,吃着糕点。唯一沈嘉一人,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着包子,一下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来某人又撒谎了,刚才嘴上说着不饿,实际上却一口一个小包子,没过一会儿就吃完了。看着沈嘉嘴角的残渣,萧翌好笑的递给他手帕,「擦擦嘴。」 沈嘉这才发现自己嘴上沾了东西,接过手帕不好意思的擦了擦。木棉在旁偷偷笑着,又问道:「大哥饱了吗,我再买点?」 「饱了饱了,倒是你们,这点糕点够吃么?」 「奴婢本来就吃得少。」木棉看向萧翌,忧心道,「主子最近也吃得少。」 「我也饱了。」萧翌又端起了茶杯,「喝茶吧。」 在萧翌他们喝茶期间,沈嘉又看到有几伙人来到书院门口,看里面没人,便也坐在茶摊上等待。一时间,茶摊老闆的生意好的不得了,他拿着大茶壶穿梭其中,给众人倒茶。 趁着老闆来给他们这桌倒茶时,沈嘉问道:「老闆,你生意红火啊。」 「一月一次,一月一次罢了。」老闆笑呵呵的说道,「还多亏了吴老先生选这里讲学啊。」 「原来,吴老先生是一月一讲啊。」萧翌立马就听出了重点,他笑道,「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可不。」茶老闆笑道,「吴老先生年岁大了,能一月来一次就不错了。客官你看看,来这里听学的,不仅仅是济宁的学子,还有从外地赶来的呢。」 「确实。你看我们,也是慕名而来的。」沈嘉想起以前,自己不也是外地来听学的学子么。 「看你们说的官话,就知不是本地人。」茶老闆乐呵呵道,「您吃着喝着,看样子还得等一阵子呢。」 第185页 又有客人来,茶老闆又忙去了。萧翌问沈嘉:「你算好的日子?」 「以前吴老先生是半月一讲,每月初一一次,十五一次。还好他取消了月初那一次,保留月中这回。否则,就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白跑也无妨,就当来济宁看看风景了。」萧翌并不在意,他本来就是武人出身,对文坛盛事不大热衷。 「可奴婢从未听过大儒讲学,很感兴趣呢。」一直没出声的木棉突然道,「不知这次,吴老先生要讲什么?」 「我帮你问问。」沈嘉当然也不知道,只好去隔壁桌请教一二,「敢问这次吴老先生,讲的是哪本书,哪段话?」 邻桌的学子听后,打量了沈嘉一眼,「你是从外地来的吧。这几个月,吴老先生一直在讲春闱时,沈阁老出的那几道题。今天,应该要讲殿试了,就是圣上出的那道,关于开海禁海的策题。」 沈嘉和萧翌闻言一哽,二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他们本以为会讲什么《孟子》《论语》等书,没想到吴老先生,居然在分析今科的试题。 听学听到自己头上的感觉,真够奇妙的。 第151章 少年游(七) 等了半个时辰左右,书院终于打开大门,放人进去了。与此同时,范大夫和杜涣也吃饱喝足回来了。他们进去书院一看,原来讲学安排在了院子里,正中的位置搭了个高台,上面摆放着桌椅。四周则摆满了凳子,看来是给前来听学的学子们准备的。 五个人找了个后排的位置,以萧翌为正中,在四周坐下。恰巧刚才和他们搭话的学子,又坐在了他们邻座。那人沖沈嘉点点头,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福建。」沈嘉没敢说京城,怕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福建好啊,乃是文曲星庇佑的地方,能出一个沈阁老。」那学子一脸羡慕。 沈嘉又被说的不好意思了,他摆手道:「哪里哪里,又不是出了个状元。」 说起状元,学子又道:「杭州也好,人杰地灵,出了个杜状元。」 「咳咳咳……」杜状元在旁听后,惊得岔气了。范大夫急忙顺顺他的背,拍一拍让他止咳。 杜涣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成为学子们标榜的对象了。 之前他在北京时,由于是皇城所在,随便碰到一个官,都比自己官大。至于状元的头衔,更是每三年出一个,早就不稀罕了。但在地方,状元郎却是被众人传颂,当成文曲星给供起来呢。 就在杜涣想入非非之时,吴老先生到了,一下子点燃了学子们激动的心情。 萧翌抬眼望去,只见吴仲抒比自己印象中的老了许多。以前的他穿着青色官袍,留着一缕美须,头髮也不像现在白髮苍苍。唯一没变的,大概是眼神吧。永远那么坚毅,永远宁折不弯。 他为帝师,本该有着光明的前途。可惜后来,吴仲抒和大哥因政见不合,师徒二人闹翻了。吴仲抒直接上疏辞官,就此远离京城,再也没有回去过。 萧翌和吴仲抒,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对于他和大哥之间的恩恩怨怨,都是道听途说的,具体是为了什么闹翻的,不是很清楚了。 在萧翌回想往事之时,吴老先生已准备就绪,开讲了。 「上回讲到沈阁老出的题,这次讲的是陛下出的殿试试题。」吴老先生颤颤巍巍的打开了一张薄纸,「陛下出题为开海还是禁海,先来看一下杜状元的答卷。」 状元、榜眼、探花等人的试卷,早已流传出去了。吴老先生当众开始讲解状元的卷子,一边读一边点评。而杜涣坐在下面,面红耳赤,左右摇摆,仿佛凳子上有根钉子一样。 尴尬,太尴尬了吧!这种当众点评——还是当着出题者和阅卷者二人的面——和公开处刑有什么区别? 范大夫听不懂什么之乎者也的,他只关注旁边坐着的杜涣,见他扭来扭去的,故意笑道:「杜兄,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虽然他也不知道厉害在哪里,反正就是厉害。 「你别在打趣我了。」杜涣的脸蛋红彤彤的,如同抹了胭脂,「我后悔死了,早知道要讲评我的卷子,我就不该来听学。」 「状元郎别不好意思。」范大夫低声道,「你看,连文坛大儒都表扬你写得好呢。」 杜涣:「……」 吴老先生终于把卷子读完了,他合起薄纸,抬头道:「这位杜状元的用词倒不是很华丽,但贵在条理清晰。他可能去过沿海地区,和海商打过交道吧。」 沈嘉听后,瞥了一眼杜涣,转头对萧翌悄声道:「吴老先生猜的真准。」 「看来,千里镜是从杜涣手里淘到的?」萧翌一下就猜出来了,「那位传教士,也是通过杜涣认识的?」 「嘿嘿嘿……」沈嘉露出一口白牙,傻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萧翌和沈嘉小声说话的时候,那边有学子问吴老先生:「请教先生,文采华丽不好吗,为什么反而是文采平平之人,得了状元?」 这是在质疑状元的水分了,杜涣听后脸更红了,不过这次是被激怒的。 「就是,杜状元的文章我没看出有什么出彩之处,是不是因为他是沈阁老的亲戚,才被点为状元的?」 「岂有此理。」沈嘉也坐不住了,对萧翌道,「子川的文章哪里不好,容他们这些人指指点点?」 第186页 「不要闹事!」萧翌用手按住沈嘉,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萧翌望向吴仲抒,想听听老先生有何高见。 只听吴老先生说道:「你们所说的文采璀璨华美,在我眼中,则是无病呻吟。现在江浙的文风越来越浮夸了,一个个比着用晦涩的成语、罕见的典故,来彰显自己学识渊博吗?」 吴老先生此言一出,在此的所有人都不作声了。学子们低着头,聆听吴老先生的教诲和批判。 「在我看来,状元郎的这篇文章,好就好在『文采平平』。那些用华丽词藻堆砌的垃圾,老夫我不屑一顾。倒是像这篇文章,虽文采并不出众,但语言精炼,言之有物,才是最难得的。」 吴老先生的一番话,说得杜涣都快哭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大儒称赞,更没想到吴老先生,能读懂自己的文章。 至于其他人,则面露愧色。尤其是之前质疑杜涣的学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萧翌听后也是面带笑容,转头低声对沈嘉道:「吴老先生,不愧是大师,一语中的。」 第152章 少年游(八) 点评完了状元郎的答卷后,吴老先生继续讲阅卷人的观点。一般殿试的卷子要十几名官员一起评判,倒也不是沈嘉说谁是状元,陛下就点谁是状元的。 吴老先生分析道:「状元的卷子是同意开海的,而榜眼是支持禁海的。今科阅卷的官员,倒是一碗水端的平。」 能够这般公然的批判官员,吴老先生算是为数不多的,耿直大胆之人了。 又有学生站起来,请教道:「敢问吴老先生,陛下点了杜涣为状元,是否意味着,陛下偏向于开海?」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有人替吴老先生答道,「这位仁兄没得到京中的消息吗,陛下已经同意沈阁老和杜状元南下,去沿海巡视了。」 之前提问的学生恍然大悟,拱手道:「多谢兄台解答,是我消息闭塞,受教了。」 吴老先生一直在台上看他们二人一问一答,这时才捋捋鬍鬚,缓缓说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种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出的考题贴合时政,不了解一些京中动态,将来在考场上如何答卷啊?」 「学生等受教。」在座的学子皆低声答道。 「嗯……」吴老先生满意的笑了笑,「虽说陛下已经同意开海,但此事还需筹划。在何处设置市舶司,设置几处市舶司,这些得等沈阁老回京后,才能知道。」 「学生有一问请教。」一名年轻学子站起来问道,「敢问吴老先生,您同意开海还是禁海?」 「我朝多年来一直施行海禁,还未出什么大乱子。禁海保守,开海冒进。但开海的好处,杜状元都一一列举了。不过到底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老夫可说不好啊。」 吴老先生毕竟老了,对开海不像年轻人那般抱有太大的信心。但他没有太过死板,没有反对开海,已经很不错了。 「自陛下登基后,先是变法,再是开海,治国方针与弘武、康平多有不同。」一学子说道,「从新政的成效看,开海应是利大于弊。」 所有人听后议论纷纷,而沈嘉则对萧翌笑道:「看来开海之事,在民间支持者众多,倒是朝中,反对之声甚嚣尘上。」 「只要内阁稳住,则无妨。」萧翌对那些虾兵蟹将的声音不屑一顾。而韩昌的态度,才是重中之重。 万幸的是,韩昌目前站在了开海这边。 讲学很快就结束了,萧翌等人起身,准备离开书院。正当他们出门时,有个小童突然叫住了萧翌,对他恭恭敬敬的说道:「这位先生,我家主人有请。」 「你家主人……」萧翌回头望向讲台,看吴老先生还坐在原处,远远的朝他点了点头。 沈嘉眉头一皱,低声问萧翌:「吴老先生认出你了?」 「不知道。」萧翌想了想,对众人道,「长青和我一起会一会老先生,其他人先去外面茶摊等候吧。」 范大夫、木棉和杜涣自然无异议,而沈嘉和萧翌跟着小童,去见吴老先生了。 此刻吴老先生已移到了后院一处僻静的茶室内,小童领他们入内后,便关门退下了。屋内只剩下了吴老先生、萧翌、沈嘉三人。 自萧翌进门后,吴老先生一直盯着他看,甚至没有客套一番请他们入座。众人一时无话,茶室只余小火煮水的「咕咕」声。 萧翌见状,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吴老先生请我来,有何事吗?「 吴老先生这才回过神,「啊,失礼了,二位贵客请坐。」 萧翌和沈嘉坐下,吴老先生给他们斟了两杯茶,「我看先生像我的一位故人,一时出神,见谅见谅。」 故人?萧翌和沈嘉对视一眼,这位故人,该不会是永文帝吧。 「吴老先生和这位故人,很久未见了吗?」萧翌试探道。 「确实好多年没有见过了。我和他算是师徒吧,曾教过他几年书。后来……」说到此,吴老先生长嘆一口气,「哎,后来他宠信娈童,荒废学业,我一气之下,就走了。」 沈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原来是因为永文帝宠信郭韶春,吴老先生看不过去,才弃官而去了。 「您现在是后悔了吗?」萧翌问道,「或许您留在他的身边,他能够改邪归正。」 第187页 「教不严,师之惰。他后来铸成大错,有我一半的罪过。」吴老先生一脸忏悔。 萧翌不忍心见他如此,安慰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吴老先生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然他罪大恶极,但毕竟曾是我的学生……」吴老先生低下头,似乎想问什么又不敢问。踌躇片刻后,吴老先生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他……他的尸身……」 「葬在京郊。」萧翌回道。 吴老先生抬起头,愣愣的看着萧翌,眼神复杂,「没想到你,你竟愿意……留他全尸。」 沈嘉明白,吴老先生早就认出了萧翌,只是没有明说。 二人打着哑谜,彼此心知肚明。 「逝者已矣,您请节哀。」萧翌站起身,对吴老先生道,「告辞了。」 说罢,萧翌领着沈嘉,离开了茶室。 「恭送……陛下。」吴老先生跪在榻上,冲着萧翌的背影叩首,久久没有起身。 回去的路上,萧翌一直没怎么说话,周遭气氛略显低沉。直到登上船后,沈嘉和萧翌独处一室时,他才将疑惑问出口。 「微明,你怎么了?」沈嘉握住萧翌的手,一脸担心。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萧翌淡淡道,「以前大哥也曾勤奋好学,是我们的榜样,那时候他对底下的几个弟弟都很好,我们兄弟一起读书,一起玩闹。」 「是吗?」沈嘉没想到皇室子孙也会像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嬉戏打闹。 「大哥那时候带着我们,把京城中大街小巷都转遍了。」萧翌笑道,「哪家有好吃的,哪个巷子有好玩的,哪个戏班子又来了新人,大哥都一清二楚的。」 萧翌回想起往事,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已经许久没想起小时候的趣事,也差点忘记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短暂又珍贵的兄弟情。 「可惜后来,他变了。」萧翌话锋一转,又说道,「而造成他变化的原因,是我。」 「因为你?」沈嘉不解道。 「我二十岁时,平定西瓯立下战功,回京后深得弘武帝圣心,一时间压过了大哥的风头。」萧翌解释道,「从那时起,我和大哥便渐行渐远,兄弟之间产生了隔阂。」 夺嫡,从那么久远的时候,就开始了。 「微明,都过去了。」沈嘉劝解道,「你也说了,逝者已矣,多想无益。」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萧翌望向窗外大好河山,心中一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153章 相见欢(一) 直到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之时,萧翌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浙江。 大船稳稳的行驶在大运河上,杜涣伫立船头,一副望穿秋水的样子,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家里。萧翌知他归家心切,同意他下船后先行一步。其余人则先找个落脚的客栈,放下行李后,再去杜府登门拜访。 于是踏上杭州地界后,一行人分为两队。杜涣带着木棉先去家里,而萧翌、沈嘉和范大夫则漫步在杭州的街头。 看着熟悉的街景,萧翌感嘆道:「这算是二游杭州了。」 「是啊。」沈嘉比萧翌更熟悉这里的一山一水,他毕竟曾为杭州的父母官。 「对了长青,你应该戴个面纱。」萧翌突然想起之前,沈嘉被老百姓围观的旧事了。 沈嘉连忙摆手道:「我都离开好几年了,谁还能记得我啊。」 结果他话音刚落,一小贩突然惊讶的叫道:「沈、沈、沈大人,您回来了。」 沈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道:「你认错人了」 随后,他一把拉住萧翌的手,匆匆忙忙的走去僻静的地方。 看来萧翌的担忧并无道理,然而沈嘉也不想大白天的戴个面纱。于是二人争论片刻后,各退一步,萧翌让范大夫去买个帷帽。 等范大夫买回来帷帽后,沈嘉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本以为范大夫会买一顶黑色的,很有江湖风的帷帽;没想到范大夫带回来的是一顶白色的,飘飘若仙的帷帽。 沈嘉皱着眉头把帷帽戴上,萧翌看了一眼,捂嘴乐了。 而范大夫更损,直接笑道:「真漂亮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姐,女扮男装,出来逛街呢。」 「你见过有我这么高挑的女子吗?」沈嘉翻了个白眼,他现在有理由怀疑,范大夫是故意买白色的,就是为了损他几句。 范大夫,真损友也。 杭州的客栈千千万,沈嘉选来选去,还是选择上一回萧翌住过的「有凤来仪」客栈了。那掌柜的记性好,看见范大夫和萧翌,一拍脑门道:「你们就是前几年来过的,沈大人的朋友吗?来来来,我让小二带你们去上房,沈大人的朋友,必须好好招待了。」 「多谢了。」萧翌瞥了眼沈嘉,说什么百姓不记得了,没想到连他们都沾了「沈大人」的光。 小二带他们去了三楼,刚才萧翌只要了两间房。他和沈嘉一间,范大夫独自一间。 可小二没有理解到位,他把沈嘉引到了单独一间房,站在门口还贴心的说道:「姑娘请,我们客栈的三楼只有两间上房,安静又安全,您放心。」 沈嘉:「……」 范大夫在旁憋着笑,忍俊不禁道:「多谢小哥,我们自己收拾,有事再找你。」 第188页 「好嘞。」小二说罢便退下了,心道谁家小姐还挺害羞,一句话都不说。 等小二走了,沈嘉回到萧翌的房间,抬手就掀了帷帽,「这劳什子玩意,我不戴了。」 萧翌笑道:「在杭州你必须戴,不如我让锦衣卫给你买顶新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可以。」 可问题是帷帽的问题吗?沈嘉愤愤道:「我哪里看着像姑娘了?」 「嗯……」萧翌上下打量着沈嘉,「可能是身板不够壮,稍微纤弱了点。」 沈嘉最听不得这话了,他哭丧着脸说道:「我跟着尉同知练了这么久的马步,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哪里久了?」萧翌忍不住笑了,沈嘉口中的「这么久」,也就是在船上的十来天吧。 「看来还得坚持。」沈嘉咬牙切齿的说着,他又问萧翌,「微明,锦衣卫住在哪里,我要去找尉同知练习。」 「尉晗明在船上还没下来,他得负责看守船上的东西,还要派人来这边护卫,忙得很。」萧翌说道,「你别烦人家,不如,我来教你吧。」 萧翌其实早就想教他了,只是沈嘉太过矜持,硬着强撑着没有向枕边人请教。萧翌理解沈嘉的自尊心,故而一直没有提。 现在萧翌主动提了,沈嘉便顺水推舟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可不是学着玩的,花拳绣腿我不可要,你得教点真东西。」 「知道了。」萧翌无奈的笑道。 皇帝亲自教习习武还要挑三拣四,这世上也只有沈嘉有这种待遇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杜涣这边,他带着木棉回到家中,刚一进门就被七大姑八大姨的包围了。 「哎呀,杜状元回来了。」某不知道叫什么的亲戚大声嚷嚷着,「快来看看,真是一表人才啊。」 「杜状元,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尿了我一裤子。」又有人问道。 「子川啊,不要中了状元就目中无人了。你三岁的时候来我家玩过,还住了两天呢。」 杜涣被一人一句说得脑壳疼,他只想去见妻子而已,怎么这么难啊? 还好这时候,杜老爷听说儿子回来了,便出来解围道:「傻小子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快快快,大家别站门口了,都进去聊吧。」 杜涣终于脱了身,他凑到老爹身边,纳闷道:「怎么回事,家里哪来这么多亲戚?」 「都是族里的人,三天两头来,想攀关系呗。」杜老爷小声的说道,「你这傻小子,回来也不知道来信说一声,我就派人去接你,从后门入了。」 感情现在他进家门,都得走后门了。 打发了烦人的亲戚后,沈老爷终于看见了后面跟着的木棉,他诧异的问杜涣:「咦,这不是你妻姐吗,她要来你怎么也不说?」 杜涣一脸莫名,「她来看木槿,有什么好说的。」 杜老爷对自己不通人情世故的儿子无语,他急忙跑去招待道:「没想到沈姑娘来了,你看我家中乱闹闹的,怠慢贵客了。」 「是我来得匆忙,打扰贵府了。」木棉不卑不亢的说道,「只是听闻妹妹怀孕了,心中欣喜,前来探望。」 「应该的,应该的,哪里算打扰了。我这就让丫鬟领你去内宅。」杜老爷看木棉谈吐有度,心道不愧是提督东厂的女官,这气势丝毫不输于那些杭州的大太监。 于是,杜涣和木棉终于可以去后院探望木槿了。而此时,木槿与杜涣已有五个多月未见面了。 第154章 相见欢(二) 杜涣到后院时,木槿和杜夫人正在一起,她们都没听到杜涣来了的风声,乍一相见真是又惊又喜。要不是碍着婆婆还在身边,小夫妻俩恐怕早就抱在一起了。 「儿啊,你怎么回来了?」杜夫人拉着杜涣坐下,又看到随之而来的木棉,惊唿道,「哎呀,沈姑娘也来了。」 「杜夫人安好?」木棉大大方方的问候了一声,又瞥了眼自家妹子。 只见木槿穿着宽松的袄裙,肚子处微微隆起。不过她面色红润,精神尚好,看来没少吃好吃的。 刚见到相公,又见到了姐姐,这惊喜来了一个又一个,木槿都不知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了。她忍住欣喜的泪水,喊姐姐快坐。 「姐,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木槿拉着木棉的胳膊,假意埋怨道。 「你都快要生产了,我能不来陪着你吗?」木棉说道,她又看向杜夫人,真心感谢道,「多亏杜夫人悉心照顾,我们姐妹对生育完全没有经验。」 「哪的话,应该的。」杜夫人看了看木棉和杜涣,「你们肯定有话要说,我前院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杜夫人慢走。」木棉起身说道。 等杜夫人走后,杜涣和木槿迫不及待的拉着手,二人四目相对,已经忘记屋里还有一个人呢。 「咳咳。」木棉咳嗽了一下,「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说,不过也不急在一时吧。等到了晚上,你们慢慢说。」 木槿回过神,问二人道:「你们怎么突然来杭州了,陛下同意了吗?」 「陛下不仅同意了,还跟着一起来了。」杜涣得意的说道,「还要你大哥,也来了。」 「什么,陛下和大哥都来了?」木槿大吃一惊,向外探了探头,「难得他们已经……来杜府了?」 「没有,他们先去找客栈了。」杜涣笑道,「我和姐姐急着见你,先来了。」 第189页 木棉坐下摸了摸妹妹的肚子,轻声问道:「你怎么样啊?听说女子怀孕会吐,吃不好睡不好的,你最近还好吗?」 「我的反应不算大,就是爱吃辣的。」木槿点了点自己的肚子,又问姐姐,「都说酸儿辣女,她应该是个女孩子吧。」 木棉欢喜道:「女孩子好啊,像你一样漂亮。」 「对对对,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喜欢。」杜涣也在一旁乐呵呵的说道。 木槿点了下杜涣的脑袋,「你敢不喜欢,信不信我打你?」 「好了,不要闹。」木棉无奈摇摇头,「都快要当娘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性?」 木槿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对了姐,我让人去把东边的房子收拾一下,你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吧。」杜涣提议道,「你们姐妹好久没见,正好住一个院里,好好叙叙旧。」 木棉却有些担忧,「我看杜府最近来往的客人多,我一个外人住这里,不好吧。」 「姐姐别理那些人,估计多是些打秋风、攀关系的亲戚。」杜涣摆摆手,不屑道,「让我爹打发了就是了,姐你不必担心。」 木槿也在旁撒娇道:「姐,别住客栈,来府里陪陪我吧。」 「好吧。」木棉耐不住二人相劝,只好对杜涣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 木棉会留宿杜府,萧翌早就猜到了,故而订房间时也没考虑她。直到晚饭时分,萧翌派了个锦衣卫打扮成小厮,去杜府给杜涣传个口信,告知他们客栈的地址,并说明日再登门拜访。 锦衣卫领命而去,沈嘉在旁听了全程,闲闲问道:「明日,我们几个都去?」 「对啊。」萧翌随口说道。 「我是木槿的大哥,范大夫和你,以什么身份去?」 「你的朋友啊。」萧翌理所当然的说道。 沈嘉也笑了,「怎么,不装侍卫头子了?」 原来沈嘉在这里设套呢?萧翌沖他翻了个白眼,「沈长青,你真是个小心眼,好记仇啊。」 沈嘉郁闷道:「当初你说是我的侍卫长,我都被你吓死了,还好没被拆穿。你看我像是请得起你这么『贵』的侍卫吗?」 萧翌打量了一下沈嘉,又看看自己穿着的华服,确实是从穿着到气质,都不太像。他笑问道:「那么长青,你看我装你的好友,像不像?」 「我一介书生,好友都是文人。你……」沈嘉摸着下巴,在萧翌身边来回踱步,「你……算了,就这样吧。」 萧翌无语,怎么感觉自己被深深的嫌弃了呢?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萧翌、沈嘉和范大夫,带上一堆礼物便去了杜府。这次杜府有准备,不像昨日那般,门里门外人来人往,一副乱糟糟的景象。 沈嘉刚下马车,就看见杜涣站在了门口。见他们来了,杜涣急忙迎上去,带大家先去正厅。 「爹,沈阁老他们来了。」杜涣还没进门,就兴奋的沖里面嚷嚷着。 听到声音后,沈老爷亲自出来迎接,客气的将几个人迎进了正厅。 「杜老爷,在下不请自来,打扰了。」沈嘉笑着拱手道。 杜老爷也回礼笑道:「沈阁老谦虚了,您能来是我的荣幸,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寒舍?沈嘉一路走来,看杜府装饰如此气派,一点也不像是「寒舍」啊。 「这二位是?」杜老爷看向沈嘉身边的两位,好奇的问道。 「这位是……是……」杜涣瞥了眼萧翌,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 「他们是我的朋友。」沈嘉接话道,「这位是萧兄,这位是范兄。」 「萧大人和范大人,二人也请坐。」虽然杜老爷不认识萧、范二人,但他们是阁老的朋友,肯定来头不小。故而称他们为「大人」,小心招待准没有错啦。 萧翌和范大夫听后没有说什么,假装自己是随行的官员了。他们客气的朝杜老爷拱拱手后,便入座了。 「犬子能回杭州一趟,是借了沈阁老的福吧。」杜老爷想了一夜就想通了,杜涣明明是去福建巡视的,怎么突然就在杭州停下来了。 沈嘉笑道:「正好路过,自然得过来看看。再说,我也好久没见妹妹了。」 「多谢沈阁老啊。」杜老爷说道,「我本以为涣儿得两三年不回家,要不是福建的差事,他估计还得困在京中。」 「也是皇恩浩荡,准了杜涣的差事。」沈嘉当着皇帝的面,吹着皇帝的马屁,腿却轻轻的碰了碰萧翌的腿,小动作不断。 「是啊是啊,这次科举能中状元,也是圣上恩德。」杜老爷跟着感恩戴德道。 杜涣的脸立马就红了,他碰碰爹爹的胳膊,要他别说了。 杜老爷瞭然,又问道:「不知沈阁老你们停留多久,我立马派人准备房间给你们住下?」 「别别别,我是男客,不方便。」沈嘉摆手道,「我们其实停不了多久,还有差事要办。」 「这样啊……」杜老爷的语气有些失落,他其实是想试探,自己儿子能留多久。 「不过……」沈嘉话锋一转,「杜涣和木棉,我想让他们留在这里陪伴木槿,直到她生产。」 这话不仅让杜涣欣喜,让杜老爷更是喜出望外。他激动的谢道:「多谢沈阁老体贴,可是陛下的差事……」 「差事有我们就行了。」沈嘉说罢看了一眼萧翌,这件事他们早就商量过,让杜涣留下陪陪木槿,不用跟去巡视了。 第190页 再说,有他们二人去福建办事,足矣。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 第155章 相见欢(三) 沈嘉与杜老爷又寒暄了一会儿,杜涣和木棉才扶着木槿,从内宅姗姗而来了。碍于杜老爷在场,他们没法向陛下行礼,只好口头问好,点头致意。 「快坐吧。」沈嘉站起来,给木槿让出一个位置。他站在木槿身边打量着她的肚子,没想到女人怀孕如此辛苦,行走左立都不大方便。而且木槿小小的身体,居然能承受这么大的重量? 「你大哥不远千里来看你,想必有很多话要说吧。」杜老爷和杜夫人一样体贴,他站起身道,「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等午饭时再来叫你们。」 「杜老爷还准备了饭菜?」沈嘉抱歉道,「真的打扰了,其实,我们看一眼木槿就好,不必如此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的。」杜老爷热情的说道,「沈阁老难得来一次,以前您在杭州当官时,也不让商家给您送礼摆宴。这次算家宴,沈阁老可别拒绝了。」 话说到这份上,沈嘉确实不好再拒绝,只好笑着接受了。 时隔数月,木槿没有再见过大哥和陛下,她想给陛下补上万福礼,还未起身便被沈嘉拦住,按在椅子上不让乱动。 萧翌也在旁说道:「咱不兴这些虚礼,心意到就行了。」 「陛下和大哥亲自来杭州探望,奴婢怎么受得起?」木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孩子也受不起。」 「我们是顺路,你别多想。」沈嘉故意歪曲了事实,安慰木槿道,「其实是我想回老家看看,厚着脸皮求着陛下,让我回福建转一圈。」 听到此言,萧翌抬眼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拆穿他,反而顺着说道:「是啊,而且朕也没去福建转过,就一道来了。」 「陛下和大哥就会哄我,昨天杜涣都交代了,是他想离京回家,才搞这一出的。」木槿说着瞪了杜涣一眼,「我在杭州挺好的,他回来只会添乱。」 「啊,那……我走?」杜涣挠挠头,信以为真了,竟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女人的话大多是反话,说「不要」的意思,其实是「需要」。再说哪个怀孕中的女子,不希望夫君陪伴在身侧呢? 「子川啊子川,正话反话都听不来吗?」沈嘉虽然没有和女子相处过,但他和萧翌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爱情中的那些反话,他都听得懂。 木槿气得偷偷踩了夫君一脚,杜涣还没反应过来,傻傻的看着妻子呢。 一时间,大家都笑了,欢乐的气氛充满了整个大厅。 午时刚到,就有婢女前来请他们去吃席。沈嘉本以为就在正厅摆一桌,大家随便吃一顿罢了。没想到杜老爷财大气粗,请他们去水榭边吃席。水榭对面有一个小戏台子,杜家养了个戏班,正好过来给他们助兴。 沈嘉不得不佩服,杜老爷不仅有钱,还懂享受。在水边小风吹着,小酒喝着,小戏听着……真是要多惬意,有多惬意了。 「沈阁老,请。」杜老爷乐呵呵道,「简陋了点,请不要介意。」 这还叫简陋啊?沈嘉急忙摆手,「哪里,杜老爷客气了。」 于是众人入席,杜老爷请沈嘉上座,自己坐沈嘉旁边。而萧翌算是唯一一次坐在了沈嘉下座,和杜涣相邻了。 至于范大夫和木棉,则坐在萧翌和杜涣的对面席位,木槿因怀有身孕,单独去后院吃专门为她准备的餐食,便没有来陪坐了。 杜涣战战兢兢的给萧翌斟酒,生怕怠慢了皇帝陛下。不过萧翌却对坐哪个位置毫不介意,偏头看着对面戏台咿咿呀呀的唱着,腔调低回婉转,悦耳动听就像江南人说话似的。 「这个唱腔没有听过。」萧翌问杜涣,「像崑山腔,又不是崑山腔。」 「萧兄耳朵真尖,这确实不是崑山腔,还夹着余姚腔、弋阳腔、海盐腔。我们叫它『水磨调』。」杜涣在旁兴致勃勃的介绍道,「听,是不是听着像水磨糯米粉一样细腻软糯?」 「确实。」萧翌又听了片刻,点头道,「这趟杭州没有白来,上次因养病,都没有去戏院听戏。」 「萧兄若有空,还可以听听我们这里的评话。」杜涣建议道,「茶楼里、酒肆中到处都有,或者让我爹,请人来府里弹唱?」 「不忙不忙,我们留不了太久。等木槿生了,我们从福建回来再听。」 「也好。」杜涣知道陛下日理万机,能抽空在杭州待两三天,已经很不错了。 另一桌,范大夫对听曲不感兴趣,但他对江南美食很感兴趣,一直在低头吃着。木棉心里惦记着妹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心思全然不在这里。 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戏曲也听了好几个,沈嘉便端起酒,对杜老爷说道:「杜老爷,我们明日就要离开杭州了,在此告辞。」 说罢,沈嘉率先干了这杯酒。 杜老爷知道他们贵人事多,便不再挽留,也端起酒杯道:「那我祝沈阁老和诸位大人,一帆风顺。」 杜老爷说完后,众人一同举杯,一饮而尽。 一顿宴席宾客尽欢,杭州之行也算圆满的结束了。 次日,萧翌、沈嘉、范大夫和一众锦衣卫登船起航,继续南下,前往福建。 第156章 忆故人(一) 第191页 随后的几天风平浪静,大船顺风顺水的往南前行,除了必要的补给之外,他们再没在沿岸多做停留。 于是萧翌和沈嘉二人每天起床后,武人看书,文人习武,让旁人看了感觉仿佛错位。在船上度过了一段简单无聊的日子后,大船终于来到了福建地界。 回到家乡后,本来旅途疲惫的沈嘉突然活了过来,他又开始拉着萧翌下船闲逛了。萧翌看了看他的脸,指了指衣架上的白色帷帽,「你现在今非昔比了,要不要戴个帷帽进城?」 沈嘉自然是万分抗拒的,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我弱冠之龄便离开了故乡,如今数年未归,样貌早已大改,他们大概认不出我了吧。」 「是吗,你年少时和现在长得不像吗?」萧翌没有见过十几岁的沈嘉,但他觉得人的相貌应该不会变化过大。 「不像。」为了不戴帷帽,沈嘉又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萧翌笑了笑,没有再强迫他。 一行人下船后先是去了建宁府,而沈嘉的家乡在崇安县沈家村,离此地还有一段距离。萧翌便让锦衣卫的人在当地置办了十几匹好马,每人一匹作为脚力。而且他们还要在福建四处巡视,没有马匹代步可不行。 范大夫的马术和沈嘉差不多,仅仅是能骑而已。于是萧翌和锦衣卫都没有骑快马,陪着他们慢悠悠的小跑在官道上,直到天黑了,他们才到达沈家村。 「就在这里了。」沈嘉坐在马背上,抬手指向前方。 萧翌顺着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有点点灯火,应该就是沈嘉住的村子了。 「不过我家许久未住人了,而且房子也小,住不了这么多人。」沈嘉看着诸多锦衣卫,有些犯难了。 萧翌瞭然,对所有人道:「就地扎营。」 想必这种小村落,恐怕也没什么客栈吧。 还好尉同知准备齐全,帐篷、干粮、水壶等野外生存必备品都带齐了。他们找了快空旷的地方后,就开始分工忙碌了。 有人负责搭帐篷,有人负责去捡柴火,有人负责打猎……就连范大夫,也在旁帮忙生火烧水。唯有萧翌和沈嘉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坐在河边……看星星。 「记得有一次,我和你也在野外宿营。」沈嘉想起了那次的经歷,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搭帐篷,什么都不会。」 「看出来了。」萧翌笑道,「所以我也没指望你搭把手。」 沈嘉回头看锦衣卫训练有素的搭好了帐篷,他不由贊道:「他们速度真快。」 「行军打仗,练出来的。」萧翌解释道,「我和魏漠那时候,在军营里什么都要学。不仅得会武功和骑射,还要学搭帐篷、生火煮饭,甚至还要会点医术。」 「你会医术?」沈嘉第一次听说。 萧翌摇头,「我只会处理外伤,包扎伤口,内伤医治则完全不会。」 沈嘉明白,战场上大多受的是外伤。他们学会后,若是受伤,可以为自己或同伴急救。 「原来你如此厉害,什么都会,一点也不像锦衣玉食的皇帝。」沈嘉感嘆道。 而他自己,不会搭帐篷,骑马又慢,练武只会扎马步,医术还是在杭州为官时学了点皮毛……真是什么都不如萧翌呢。 就在沈嘉沮丧时,范大夫过来叫他们二人用膳。荒郊野外的,锦衣卫打了兔子、山鸡等野味,正架在火上烤。 闻着阵阵烤肉的香气,沈嘉心中的沮丧瞬间消失了。他在京中一般不吃野味,故而捧着兔腿肉大口吃着。 萧翌在行军打仗时经常吃这些,此刻见沈嘉吃得香,便说道:「等以后闲了,我带你去秋猎。」 「好啊。」沈嘉笑道,「还没见识过你的马上功夫。」 沈嘉现在只看到萧翌耍剑,没有看过他的骑射水平到底如何。 萧翌爽朗一笑,「那就让你见识见识。」 吃饱喝足,众人收拾收拾后进帐篷睡了,外面只留下一个锦衣卫守夜。沈嘉和萧翌住在一个帐篷里,他看着帐篷顶久久没有入睡。 家乡就在眼前,他反而有些近乡情怯,不敢面对,不想面对。 萧翌自然听出沈嘉还没睡,他翻过身,在黑暗中问道:「怎么了?」 「我……」沈嘉担忧道,「我已经许多年没回家了,不知老宅子还在不在,我家还有一艘小渔船,恐怕早就被人抢走了。」 「你和宗亲……关系不好?」萧翌一下子就说出了重点。 沈嘉嘆了口气,「我早就被除名了。」 「凭什么?」 「他们觉得我克父克母,乃不祥之人。」 萧翌沉默许久,冷笑道:「恐怕都是藉口,他们想霸占你家田产吧。」 人总是贪婪的,即使是亲族,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你家看一看,究竟什么情形。」萧翌突然坐起身,「若等明天天亮了,村里人看见外面有人扎营,肯定猜到你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什么都看不到了。」 沈嘉已当官,成为阁老。他们沈氏宗亲,肯定不敢明目张胆的霸占沈嘉的宅子,表面上必会做得干干净净的。他们要想查清真相,只有这一晚的时间了。 第157章 忆故人(二) 二人说干就干,他们从帐篷里钻出来后,发现外面只有尉晗明一个人在此守夜,其余人都睡下了,正好利于外出行动。 第192页 看陛下和沈阁老要出去,尉晗明急忙跟上去道:「陛下,天黑路滑,让几个锦衣卫跟着吧。」 「我们本来就是偷偷熘进村的,人太多反而不好。」萧翌看了看尉晗明,「不如,就你一个人跟着去吧。」 「是啊。」沈嘉搭话道,「他们都睡了,何必再叫醒呢。没想到尉同知如此敬职,大晚上的还坚持在我们帐篷外守着。」 沈嘉心道幸好他和陛下没打算干什么,否则被人听到声音,可真尴尬死了。 见陛下和沈阁老都这样说,尉晗明只好认命,跟他们去村里了。 沈嘉离家多年,刚踏入沈家村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记忆中村头的大树更高大、更粗壮了,乡民们的房子也修得更结实、更漂亮了。 萧翌跟着沈嘉一路走马观花,见这里的房屋风格和北京的四合院略有不同。他们走的小道一旁是房屋,一旁是小河流,住在这里,一打开门就能看到河水。家家户户都有着小船,除了打渔,也可代步。 「我小时候经常在水里抓鱼。」沈嘉望着故乡的水,笑了笑道,「有时候小伙伴们比赛泅水,每次我都是第一。」 看沈嘉神奇的样子,萧翌仿佛能想像出他小时候得了第一时,得意又略带炫耀的笑容了。 「沈阁老水性不错吧。」尉晗明问道。 「还好,还好。」沈嘉突然谦虚了一下。 「其实,泅水也能够练出力量,不一定非要扎马步。」尉晗明又说道。 提起扎马步,沈嘉的脸就垮了。后来他跟着萧翌学武,被萧翌虐得受不住了。 要知道,萧翌可比尉晗明要严格多了。扎马步的时间延长了半个时辰,以及还学习了一些基础的拳法。 「尉同知言之有理,我现在可以每天游几里,就相当于扎马步了。」 「行了吧,沈阁老。」萧翌听不下去了,「请你注意你的身份,堂堂阁老,每天光着膀子去河里戏水?」 「呃……」沈嘉忘记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自由自在玩水的少年了。 尉晗明偷偷瞥了眼沈阁老,露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三人说着闲话,没过多久就到了沈家旧宅。沈嘉看正门没锁,大吃一惊,枉费他之前还翻箱倒柜找了半天钥匙,并千辛万苦的带回来。 萧翌直接推开了大门,和沈嘉一起走进去。只见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左面是半敞开的厨房,中间的正厅,右面应该是书房吧。 沈嘉惊讶的发现,正厅的门锁也消失了,他推开门,本以为里面灰尘堆积,一片狼藉。未曾想走进去一看,家里竟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沈嘉又去正厅旁的卧室一看,家具都被盖上一层白布,收拾很整齐,像是有人按时过来打扫。 「这是怎么回事?」沈嘉愣住了,「是谁进过我家,还好心的打扫?」 「恐怕是村里族长知道你要回来,才派人收拾的。」萧翌猜测道。 虽然沈嘉他们一行人低调的启程,一路上也没惊动官府,但京中的官员肯定知道阁老去了福建。而沈氏中或许有人和京中的官员认识,故而消息灵通,提前知道沈嘉要回来。 不过他们并不能算出沈嘉什么时候回来,但早做准备是没错的。 「看来我们今晚要一无所获了。」沈嘉嘆了口气。 「难得你希望看到你的祖宅被人霸占了,或者房子被拆了?」萧翌反问道。 「那倒没有。」沈嘉摸了摸客厅放的做桌,上面摆放着父母的灵位,「见家中一切安好,我也算放下悬着的心了。」 「长青,明日你把官服穿上,他们既然早有准备,我们也不能太仓促了。」萧翌说道,「你就大大方方摆出阁老的架子进村,看他们如何应对。」 「那你呢?」沈嘉问道,「以何身份?」 「锦衣卫。」萧翌转头又问道,「尉晗明,你的官服还有备用的吧。」 「有……还有两套换洗的。」尉晗明这才明白,皇帝又要装锦衣卫了。 「两位同知?」沈嘉笑道,「好吧,也就只能骗骗不熟悉官场的老百姓,否则一打听,就知道你是假的了。」 「要不臣换个身份,可以当个千户,或者百户也行。」尉晗明可不敢和皇帝陛下平起平坐啊。 「那太委屈你了。」沈嘉不忍心。 「不委屈,不委屈。」尉晗明急忙摆手,「臣明日就去找套千户的行头。」 萧翌点点头,忍俊不禁。 两个人又在祖宅里翻了翻,见一切都和沈嘉离开的时候差不多,便悄无声息的关上房门,退出去了。 尉晗明看村子里的人都睡了,没有什么危险,便先回去了。沈嘉则非要拉着萧翌,说去他童年时的「秘密小窝」探索一番。 萧翌愣了下,「你还有什么『秘密小窝』?」 「对啊,那时候我不想去学堂了,就逃学去『秘密小窝』,谁也找不到我。」 「你也有不想读书学习的时候吗?」萧翌表示十分惊奇。 「谁都有贪玩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吗?」沈嘉气唿唿道,「我八九岁时,最喜欢玩耍了,夫子讲课让人昏昏欲睡,我老是睡着。反正学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出去玩有意思。」 「哈哈哈。」萧翌放声大笑,「我以为你一直是个古板的小夫子,一天到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第193页 沈嘉脸微微红,拉着萧翌跑去了河边。他随意找了个船,跳了上去。 「你……」萧翌站在岸边没有动,「这是谁家的船?」 「管他谁家的,我们借用一下,又不是不还了。」沈嘉伸出手,「快下来,我扶着你。」 萧翌抓住沈嘉的手来到船里,只见小船比上次游西湖的船还小,两个人上船后,船下沉了一大截,差点翻了。 「微明你坐稳,我要划船了。」沈嘉说着,拿起桨顺着小河,往前划去。 第158章 忆故人(三) 月亮的倒影投在水面上,一会儿是半月形的,一会儿又被水波打碎了。夜风阵阵,尤其是在水上,更是凉爽。 沈嘉将船划至一处不起眼的石山旁,他停稳船后,拉萧翌上岸。萧翌左瞧瞧,右看看,好奇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秘密小窝』吗?」 「正是。」沈嘉如同献宝一样,殷勤的介绍道,「这里偏僻,没有几人发现山里面有个小洞。我小时候钻进洞里,门口盖上树叶,谁也找不到我。」 二人说着,便走到了洞口。萧翌定眼一看,果然很小,只够两个人躺着。 「来吧。」沈嘉拉着萧翌进去,「里面很凉快,还能看月亮星星。」 「挡住了吧。」萧翌不大相信。 「挡不住,不信你躺下看。」沈嘉说着,自己靠在石洞洞壁上,让萧翌枕在自己腿上看月亮。 果然,萧翌发现躺平便能看到一轮明月高悬天空,众星环绕。而沈嘉则看见月光从洞口洒入,映衬着萧翌的侧脸洁白无瑕。 「你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吗?」萧翌问道。 「对啊。」沈嘉点头。 萧翌若无其事的又问道:「你没有带其他人来过吗?」 「微明?」沈嘉终于回过味了,有些诧异的看着他,「怎么了,若我带了别人,你会吃醋吗?」 「你想多了。」萧翌偏头,闷闷道。 然而沈嘉却笑了,他知道萧翌最是嘴硬,明明是吃醋了,却不肯承认。 「没有别人,我只带你一个人来过。」沈嘉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不知道我们能在此停留多久,不过只要你来福建,这里也是你的『秘密小窝』了。」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萧翌笑道。他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月光照进了眼眸里。 沈嘉痴痴的看着萧翌,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吻他。萧翌一愣,也伸出手搂住沈嘉的脖子,二人在月光下拥吻。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偎依在洞中,听风声、水声、虫鸣声……直到天快要亮了,再不回去还船就会被发现。二人只好动身,原路返回。 等偷熘回了帐篷时,外面只有尉晗明一个人守着。看来,他没有泄露陛下的行踪,还尽心尽力的演好戏,守着空无一人的帐篷。 「辛苦了,尉同知。」沈嘉进帐篷前,对尉晗明说道。 「不辛苦。」尉晗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沈嘉,不愿多想他和陛下为什么单独相处这么久,二人又干了什么。 由于萧翌一夜未睡,现在困得要死,一躺下就进入了梦乡中。沈嘉知道萧翌如今嗜睡,故而没有在早饭时叫醒他,让他继续睡,睡得饱饱的。 好不容易等萧翌起来了,已是日上三竿。沈嘉一边伺候着萧翌穿衣,一边对他说道:「村里的人已经知道我来了,都站在村口候着呢。」 萧翌早就看到沈嘉换好了官服,他自己也穿上了锦衣卫同知的衣服,腰间配上绣春刀,一掀帘子,「沈阁老请。」 皇帝陛下亲自为大臣打帘,也就沈嘉能享受如此待遇了。 沈嘉咳嗽一声,急忙走出去,招唿所有锦衣卫和范大夫,收起帐篷,准备进村。范大夫打量着萧翌的穿着,拉过沈嘉偷偷道:「怎么,陛下不装你的好友了?」 「是啊。」沈嘉也小声说,「现在是锦衣卫同知大人了。」 「那不就成了你的侍卫头领吗?」范大夫笑道,「也只有你,能让陛下自降身份。」 这头范大夫拉着沈嘉说着悄悄话,那头尉同知带领手下,已经收拾妥当了。萧翌见状招唿二人,「上马,进村。」 「好嘞。」范大夫赶忙应道。 一行人浩浩荡荡骑行至沈家村,虽然没多远,但架子要摆足了。沈氏族长大老远就看见一堆锦衣卫簇拥着沈嘉,那架势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识过的。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平平无奇的穷小子,竟会有荣耀归乡的这一天。 然而他们没有时间感嘆,等沈嘉下马后,族长极其殷勤的凑了过来,用相熟的口吻说道:「长青啊,左盼右盼,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盼?沈嘉心中冷笑,恐怕盼他回来是假,怕他报復是真。 望着族长虚伪的嘴脸,沈嘉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沈嘉不理自己,族长为掩饰尴尬,他看向几位锦衣卫,拱拱手殷勤道:「各位锦衣卫大人,一路辛苦。」 萧翌瞥了眼,也没说话。尉同知则代为答话,冷冰冰道:「职责所在,应当的。」 尉同知说完,又没人说话了,一时间气氛有些冷。 旁边的亲族远远的站在一旁,一副想看又敢看的。毕竟沈嘉离家太久了,即使是儿时玩伴,也陌生很多了。 「那个……各位大人请进。」族长不得不硬着头皮调节气氛,他又对沈嘉道,「长青啊,你离家久了,你家院子我都让人定期打扫,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第194页 这一点,沈嘉半夜都知道了,并没露出惊喜之色,淡淡道:「多谢费心。」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罢了。」族长看情况也不再多言,赶忙在前带路,引诸位大人去沈嘉祖宅。 沈嘉跟着族长去了家中,发现家里热闹非凡。原来不仅村子口有人迎接,家里还坐着些沈氏长辈们。 见沈嘉进来了,他们这些长辈反而起身相迎,神态和族长一样殷勤。沈嘉看着几位叔伯苍老的面孔,一时感慨万千。 当年他爹去世,这些亲人可没一个人救济他们孤儿寡母,反而在惦记爹爹家产。可如今,却不得不巴结他这个被除了名的晚辈。 「长青,你可算回来了。」堂叔自来熟的笑道,「你还记得我吧?」 「当然记得。」沈嘉毕竟是小辈,将来还要在官场混。在以孝治天下的大梁朝,他也不好直接和亲人们闹翻了。 于是沈嘉便向几位伯叔倾身一礼,算是拜见。那些长辈反倒是不自在了,哪敢真受全礼,全都连连摆手,还一个劲的称赞他。 范大夫摸着下巴,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心道这场景哪里像是亲人重逢,简直还不如朋友间情真意切呢。 至于尉同知和其他锦衣卫,只负责保护陛下和沈大人安危,绝不理会沈氏之间的弯弯绕绕。 唯有萧翌在旁冷眼旁观,将所有人的表情都记在心中。到底谁心里有鬼,谁坦坦荡荡,他一眼就分辨出来了。 看来,沈氏一族的尔虞我诈,兄弟阋墙,一点也不亚于皇室的夺嫡之争。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作者有话说: 啊,良辰美景,气氛正好。奈何萧翌现在身子太弱,啥也做不了。(捶桌!!!) 第159章 忆故人(四) 族长和几位亲戚吹捧了好一阵子,见沈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后,终于识趣的告辞了。沈嘉也懒得和他们客气,连留下吃饭这类话都没说,便送他们出门。 等闲杂人等都散去后,沈嘉终于感到自在许多,可以不用再强颜欢笑了。 「你的亲戚真够烦人了。」范大夫快人快语,把众人的心里话率先说出口了。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没想到他们,还是那样……」沈嘉说了一半停了下来,将「势利」二字吞回肚中。 算是看在都姓沈的面子上,留最后一点的口德。 但大家都知道沈嘉想说什么,范大夫不愿再戳人伤疤,转移话题道:「长青,你家这么小,我们怎么住得下?」 「是啊。」萧翌也发愁,「虽说你家族长欢迎锦衣卫去村民家住,但毕竟不方便。」 沈嘉想了一晚上,已有了答案。他道:「我想着今天见完亲戚,祭拜父母过后,就去崇安县。那里有客栈,而且也方便巡行视察。」 「对哦,你们还有任务在身。」范大夫差点忘了这一茬。 萧翌也贊同道:「也好。时不我待,还是尽早去周边巡视吧。」 再者,留在这个虚伪的沈家村,徒增悲伤,有何意义? 三人一拍即合,吃过午饭后,范大夫和锦衣卫们在屋内休息,萧翌则陪着沈嘉,去他父母坟前祭拜。 萧翌和沈嘉都换了身素色的衣服,带上纸钱、蜡烛等祭拜用品。他们沈氏祖坟都在南边荒坡上,两个人避开人群,专挑小道,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 越是靠近祖坟,沈嘉越是担心,他已经十几年没来了。恐无人祭扫,坟茔杂草丛生。 然而二人到那边一看,坟墓整洁,墓碑也擦得干干净净。没想到沈氏族长如此上心,连这里都记得派人打扫了。 沈嘉跪在墓前,哽咽道:「我不孝,多年未曾祭拜双亲。今日短暂一祭,又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再回来了。」 沈嘉在京做官,家中有无嫡亲。福建老家的事情,他确实是分身乏术。 萧翌在旁安慰道:「祭祀不过是寄託哀思的一种方式,只要父母恩情常记心中,心意到了即可。」 沈嘉点点头,点了纸钱在坟前烧了。萧翌在旁跪下来,也准备插手烧纸叩拜。 「你可是皇帝啊,怎么能跪下?」沈嘉慌了,急忙拦住萧翌,想要扶起他。 萧翌拒绝搀扶,反而说道:「长青,我今日不是以皇帝身份来的,我是以你的……相公。」 沈嘉一听这话,手微微一顿,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回头看了眼父母的墓碑,低声道:「瞎说什么?」 「除了没有成亲,我们哪里不像是夫妻了?」萧翌反问道。 「但……我才是你的相公。」沈嘉瞪了眼萧翌,不服气的看着他。 「好吧。」萧翌无奈妥协了,在沈氏夫妇墓前,他给他们的儿子留点面子吧。 萧翌一心一意的烧着纸钱,沈嘉觉有些三心二意了。他望着萧翌的侧颜,心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一国之主如此相待。 即使是大梁皇后的母族,也从未有人得到过如此礼遇。毕竟哪朝哪代,都没有皇帝跪拜皇后父母的例子。 但沈嘉知道,他们之间相处时,萧翌并没有把自己看作皇帝。 他对沈嘉,从未有过仗势欺人,以权压人之举。 果然范大夫说的没错,只有他才能让萧翌自降身份,让二人处于一种平等的关系中,如同平民夫妻一样和谐相处。 第195页 两人烧完纸,又端端正正一起三叩首,仿佛真如夫妻那样,给父母跪拜。等沈嘉拉萧翌起身时,心中还有些恍惚。 没想到,他竟然愿意跪拜祭祀自己的父母。 回来的路上,沈嘉问道:「你最后在墓前,默念了什么?」 萧翌愣了愣,淡淡道:「对二老说,让他们放心,你在我这里很好。只不过……你们这一脉,恐怕要绝后了。」 「我不在乎。」沈嘉急忙道,「我想,我爹娘也不会在乎的。」 「其实,自从木槿怀孕后,我……」 沈嘉知道萧翌又要说什么,急忙堵住他的嘴,「我不需要孩子,你也别说什么拖累我这类的话,我不想听。」 萧翌移开沈嘉的手,「好了,都见过你父母了,我还能说什么。真不知道咱们俩,算不算是孽缘?」 「孽缘就孽缘,只要我和你能在一起,我就欢喜。」沈嘉坚决道。 萧翌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你在你父母墓前,念叨了什么?」 「我对他们说,我在京城一切都好,认了两个妹妹,还找到了良人。」沈嘉说着看了眼萧翌,继续道,「我请求爹娘在天上保佑你,健康长寿。」 真是朴素又简单的愿望,但对于萧翌来说,却是奢求。他淡淡道:「怎么不让他们保佑保佑你?」 「我现下就很好,没有什么可求的了。」沈嘉说道,「微明,我爹娘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在天上,一定会祝福我们的。」 说罢,他轻轻拉住了萧翌的手,萧翌没有挣扎,慢慢的回握住。 二人彼此早已心意相通,唯一能拆散他们的,只有寒毒。 沈嘉不由回忆起了庶人萧竖的话——寒毒,是世上最恶毒的毒药。 傍晚时分,萧翌一行人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族长得知后,一脸惋惜,拉着沈嘉的手恋恋不捨道:「这才刚来,怎么就要走啊。」 「我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沈嘉冷冰冰的说道。 一句公务在身,让族长再无挽留的余地。他只好讪讪道:「是啊,朝廷的差事要紧。要不……一家人吃个饭,再走吧?」 现在,族长承认他是沈氏的家人了,但沈嘉却道:「我已不在族谱之上,祭拜完父母,就算是一家人见过面了。」 在沈嘉的心中,所谓的一家人,是父亲母亲和他自己。 或许现在,还加上萧翌、木棉和木槿。 「呃……长青啊,你还在怨我?」族长尴尬道,「我也是被你的堂叔他们蒙蔽了,这才做出错误的决定。不过自你中举,我早就把你的名字,写回族谱了。」 「那我还要多谢您,准许我重入族谱了?」沈嘉讥讽一句,看旁边没什么人,便直言道,「我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往日恩恩怨怨,我也不想再提。但你们曾对我们孤儿寡母不理不睬,曾把我除名。那么,今后也别想借我的名号,在福建耀武扬威。」 沈嘉的话,令族长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他看着正当壮年的沈嘉,明白自己已无法像当年一样,将沈嘉随意揉搓捏扁了。 「我说你怎么突然回来,原来,是为了和我们一刀两断的。」族长终于褪下了虚伪的假面具,露出了真容,「沈长青,我们也不指望着你能庇佑沈氏,恩荫后代;只求你不要祸害家族就好。」 图穷匕见,这次算是把话彻彻底底的说清楚了,也把十几年的恩恩怨怨算清楚了。沈嘉听后也笑了,「放心,只要你们没错犯法之事,我不会无缘无故的为难你们。」 至于亲情,早已消散在岁月里,再觅不见…… 第160章 满江红(一) 天微微擦黑时,沈嘉带领着所有人,终于到达了崇安县。这里还算是较为繁华的县城,至少吃住的地方到处都有。见天色已晚,沈嘉便带他们随意找了个客栈,先安顿下来,凑合一晚。 连着两天骑马奔波,沈嘉感觉自己身子骨都快要被颠散架了。他一进房内,直接瘫在床上了。萧翌看他这副样子,取笑道:「你的武功白练了?」 「别提了,还说天天去泅水,结果这两天连马步都没扎。」沈嘉打着哈欠说道,前言不搭后语的又说道,「明日我们先去县衙,估计今晚当地的知县就知道我们的行踪了。」 「你沈阁老来福建,谁人不关注?」萧翌笑道,「而且我们一行人骑马过来,那么扎眼。」 「我还想去祭拜一下我的私塾老师,再去老师家拜访,也不知师娘好不好。」沈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声了。萧翌定眼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看来这两天忙忙碌碌的,是真累了。 不仅身累,心更累吧。 虽然萧翌没听到沈嘉和那位族长最后说了什么,但临别时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估计,是摊牌了。 这样也好,说清楚了,不用再挂着虚假的笑容,假惺惺的应付了。只不过在以宗族为重的大梁朝,沈嘉的行为,恐怕不会被大多数世人认可。 萧翌心疼沈嘉,微微嘆了口气,替他脱了鞋,又轻手轻脚的给他取了外衣,让他睡好。 第二日,沈嘉穿上官服,带着萧翌和锦衣卫去了县衙。而范大夫则留守在客栈,等他们回来。 然而当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衙门,却发现门口无人迎接。尉同知见状,立刻派人下马去敲门,敲了好一阵子,才有个当差的衙役开门,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第196页 沈嘉一皱眉头,问道:「你们知县大人呢?」 「您是?」衙役眯着眼瞅着沈嘉的官服好像是一品大员的服饰,顿时清醒了,磕磕绊绊道,「大大大大人,您您您恕罪恕罪。我们家大人去海边了,不在衙门里。」 知县不在县衙?沈嘉和萧翌对视一眼,二人颇感新奇。于是沈嘉又问道:「何时回来?」 「这不好说,要不这位大人您里面请,我这就派人去叫吴大人。」 「好。」沈嘉下马,带着众人登堂入室,去衙门大厅里喝茶了。 一路走来,沈嘉打量着县衙破旧又冷清,发现里面杂役很少,也没见到衙门的其他官员。那名衙役带他们去大堂后,又去后衙翻箱倒柜的找来一套茶具,端来给贵人们上茶。 沈嘉尝了一口,微微皱眉。这茶是陈年的,而且品质也不好。他纳闷道:「你们家大人,平日里就喝这个?」 「是。」衙役说道,「我们这里地方穷,怠慢了各位,见谅见谅。」 「算了,我们在这里坐会儿,你下去吧。」沈嘉放下茶杯,对他说道。 等衙役退下后,尉同知也识趣的带着锦衣卫去外面守候。沈嘉悄声对萧翌道:「这位吴县令,还真是个奇人啊。」 「你以前在这里读书时,父母官是这位吴知县吗?」萧翌问道。 「不是,以前那位贪腐,估计早就被罢官了。」沈嘉说道,「而这位新知县,要么我得罪过他,故意晾着我?要么,他是个刚直不阿的主儿?」 萧翌对此推测未置可否,端起陈茶津津有味的喝着,「此人,有点意思。」 二人干坐了半个多时辰,还没有等来吴知县。沈嘉闷闷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先去万老师家拜访,顺便还能打听打听吴知县的消息。」 可惜,他本以为吴知县会像自己家的亲戚一样,堵着他、监视他、巴结他。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搭理,或许都不知道内阁阁老来崇安县了。 绝,太绝了。沈嘉当上内阁次辅后,还是第一次吃到闭门羹。 不过他倒不在乎坐冷板凳,只是担心萧翌,故而内疚道:「微明,害你喝着冷茶,陪我干坐着。」 「无妨。」萧翌看向清茶,「这样的茶,我也是第一次喝,就当品尝人间百态了。」 两人又坐了一个时辰,这么苦涩的茶都喝光了,那位传说中的吴知县才姗姗来迟。 只见一位身穿布衣的黑瘦中年男人走入了正堂。他的裤脚挽起,脚踩草鞋,鞋上还沾着泥土,衣服也打湿了一大片。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农民。 直到那位衙役引着黑瘦男人过来,沈嘉才知道这位就是吴知县。 「久等了,您是前来巡视的沈阁老吧?您是……锦衣卫?」吴知县看到二人,开门见山的问道。 「他是锦衣卫同知大人。」沈嘉说罢,上下打量着吴知县,询问道,「您这身打扮,是去哪里了?」 「田里。」吴知县一边说着,一边从衙役端来的水盆里洗手,「今年的风调雨顺,稻子长得不错。」 吴知县絮絮叨叨的聊着地里收成,脸上露出了笑容。沈嘉在旁听着,心想此人如此自来熟,对自己毫无敌意,应该没仇吧。 沈嘉以前家里也种过水稻,他一算道:「秋天到了,确实是丰收的季节。」 「沈阁老回老家看过了吗?」吴知县如同拉家常般问道,「家中变化大不?」 「还……还好。」沈嘉服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赶忙转话题道,「之前没见过你,来崇安县多久了,以前在哪里当官?」 内阁事务多,沈嘉也不可能看过所有官员的资料,对这位吴知县确实不太了解。 「我来这里才一年,以前在湖广,算是平调。」吴知县说道,「以前的那位知县,因为《考成法》,被罢免了。」 「原来如此。」沈嘉转头和萧翌对视一眼,眉毛微微一挑。看吧,果然没有猜错,以前的那位被罢免了。 「沈阁老,我倒是挺佩服你的。《考成法》一出,多少贪官污吏被赶走了。」吴知县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才坐下来,一副要和沈嘉推心置腹深谈的样子。 感情不仅没仇,还是沈嘉的崇拜者? 只是这位崇拜者着实没眼色,连茶都不给续一杯。 可怜沈阁老,和对方聊了一堆变法,又谈了许久禁海之事。等他从衙门里出来,嗓子都哑了。 沈嘉一回到客栈就喝了两壶茶,苦着脸对萧翌道:「他不仅刚正不阿,还没心眼。」 「所以,他才会以你为榜样。」萧翌笑了笑,吴知县可不就是沈嘉的翻版吗? 这一路真是收穫颇丰,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奇人了。 第161章 满江红(二) 一夜过后,到了第二日,沈嘉打算去祭拜万老师。萧翌听后也要跟着去,沈嘉愣了愣,「带着好友去祭拜老师,这有点奇怪啊。」 「我是你的下属,负责阁老安危。」萧翌「从善如流」,立马转变了身份。 「别别别,担不起。」沈嘉摆手道,「我老师是个传统的人,看重『天地君亲师』,只要你别跪拜他就行了。否则他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好吧,我远远的看着你祭拜,不插手。」萧翌妥协,让了一步。 于是两个人商定好后,沈嘉便带着萧翌,提上礼物,先去万老师的家中拜访。 第197页 萧翌跟着沈嘉来到了一座朴素甚至低调的小院,大门虚掩着,门上的漆都掉落了,看上去破旧不堪。沈嘉皱了皱眉头,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有个小孩听见动静出来了。 那孩子看了看门外的两个陌生人,怯生生的问道:「你们是来找万老师的吗?」 「什么?」沈嘉大惊,「你说谁,万老师?」 「对啊。」小孩怕生,转头跑去正堂,一边跑一边沖里面喊,「万老师,有人找你。」 沈嘉和萧翌对视一眼,二人带着疑惑,也朝里面走去。萧翌心道,难不成这里还有第二个姓万的老师? 果然,有一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他望向来者,低声问道:「二位……找我何事?」 「你是……」沈嘉眯着眼打量此人片刻,迅速在大脑中搜索着,半晌才道,「你是万……万余?」 「沈家哥哥?」万余这时也认出来了沈嘉。 二人惊讶的看着彼此,激动不已。毕竟在沈嘉印象里,万余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没想到现在,他已长成一位英俊青年。 「快请坐,小杨,去倒茶。」万余吩咐小孩道。 几人步入房门,沈嘉才发现,这里摆了好几张桌子凳子,布置成书堂的样子。看来万老师的私塾后继有人,他的儿子替他继续办下去了。 「沈哥哥,你是回来祭祖的吗?」万余问道,「自从你考上进士后,可有好久未回来了。」 「是啊,这次来福建办差,顺道回家看看。」沈嘉回答道。 「这位也是一道办差的大人吗?」万余看向萧翌,也给他倒上茶,「大人请。」 「多谢。」萧翌淡淡道,算是默认了对方说的话。 「万余,你不是中了秀才吗,怎么没继续考?」沈嘉看万余的样子,一心投入了教育事业,反而对自己的前途漠不关心。 「考了,还不止考了一次,可惜啊没中举人。」万余嘆了口气,「可能我没有当官的命,不像你,当时中了解元,光宗耀祖。」 「我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你看其他人,不都得考上好几次?还有从二十多岁考到白髮苍苍的人,你怎么就放弃了?」 万余摇摇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料,当年父亲也说过,我没有读书的天赋。而且父亲去世后,家里一日不如一日,我也得养家餬口。」 「不是给你们寄钱了吗?」沈嘉心疼道,「不够再写信告诉我啊。」 「我们怎好意思张嘴向你要,再说了,你已经够照顾我们家的了。」万余说道,「要不是有了你寄来的钱,我置办学堂的家什都买不起。」 之前万老师教他们读书的学馆早就被其他人霸占了,于是万余把自家改造成私塾,扩大了正堂,桌椅板凳摆放得整整齐齐,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和其他书院没有什么差别。 若说差距,可能就是房屋外面看着破旧了点罢了。 「既然你已做了决定,我不劝了。对了,师娘呢?」沈嘉见私塾只有万余和一个小孩,再没见到其他人。 「娘去张大妈家了,孩子们来上课时,她一般就出去拱趴,不打扰大家学习。」 「你收了几个孩子?」沈嘉好奇的问道。 「十五个。」万余说道,「我们这里小,也招不来多少人。有钱人自己请老师在家教,普通人家就去族学。我这里束脩少,只能吸引几个穷人家的孩子。教的也很浅显简单,四书五经什么的,他们也不想学。」 「怎会如此?」沈嘉诧异道,「四书五经,科举必读啊。」 「沈哥哥你想多了,来这里的孩子,他们的家人也不指望能考上举人做官,甚至有些是贱籍,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万余嘆了口气,「我啊,也费了好多劲才劝动他们的父母,让孩子们能读点《三字经》这类书,能认字就成。」 「穷人才是最需要学习的。」萧翌突然开口道,「小万老师心善,教他们识点字,将来也不会被骗。」 万余闻言,略带惊讶的看着萧翌,「这位大人,您倒是了解民间疾苦。确实,孩子们认识字,将来能签个字,看个帐本,读个告示,也不会被骗了。」 沈嘉和万余又说了一阵子话后,孩子们陆陆续续的来了。万余去前面上课,沈嘉则和万余说了一声,去后面老师墓前拜一拜。 曾经的学生去祭拜老师倒没什么问题,但万余见萧翌也要跟着去,也是一愣。沈嘉无奈,只好解释道,他是来保护自己的锦衣卫大人。 「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失敬失敬。」万余对锦衣卫的名声略有耳闻,感觉一下子不如之前热情,看萧翌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警惕。 「他是好人,你不必怕。」沈嘉安抚道,「你去忙你的,我带他拜完后,就回去了。」 按照之前所说,萧翌远远的站在一旁看沈嘉祭拜,他看沈嘉跪在坟墓,低声念道许久后,才将纸钱烧了,叩头离开。 回来的路上,沈嘉情绪有些低落,他想起了往日,忍不住和萧翌诉说愁苦。 「万老师看我被族学赶出来了,就收了我为学生。」沈嘉轻声回忆道,「那时候我也没钱交束脩,他便不要我的钱,还让我在他家吃住,把我当成自己家的孩子一样疼。」 「如果没有他,你也不会继续学业吧。」萧翌问道。 第198页 「是啊。或去种地,或去打渔。」沈嘉也说道,「我当时都想好了,干我父亲的老本行。」 「幸好你没有,否则也遇不上我了。」萧翌感概道。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的神奇。要是走岔了一步,则会有截然不同的境遇。 沈嘉看着萧翌,也笑道:「幸好遇见了你。」 第162章 满江红(三) 随后的日子,二人终于开始干正事了。沈嘉要去沿海巡行视察,不得不和福建巡抚打交道。然而福建巡抚见过圣上,于是萧翌不便露面,只能让沈嘉一个人去巡抚衙门了。 另一方面,萧翌命尉晗明联繫驻守当地的锦衣卫,了解情况。 一切都井井有条的进行着,等沈嘉见过了福建巡抚和各县的知县后,他又打算动身去海边看看。但那边离海太近,时有倭寇扰民,故而沈嘉和尉同知不敢让陛下再往南涉险。万一有个好歹,无人担当得起。 沈嘉低声说道:「你在我身边,我还得担心你。尉同知也得分一半兵力,去保护你呢。」 「你嫌我是拖累?」萧翌笑了,反问道,「那你呢,你一介文人,去海边安全吗?」 「福建就是我的家乡,我熟悉这里的一切。」沈嘉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尉晗明,又说道,「而且有尉同知保护我,还有那么多锦衣卫跟着我,怎么会不安全?」 「连你都能去得,我为什么不能?」萧翌反驳道,「我会武功,不用你们保护。」 「别别别,海边不同陆地。再说,你会水吗?」 还真……不会。萧翌一下子被问住了,哑口无言。 「微明,你就在客栈等我们的消息,我们很快就回来的,又不深入。」沈嘉劝道,「你啊,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为重。」 要不是因为寒毒,即使不会水,他也敢到处闯荡。但萧翌知道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近更是动不动就瞌睡了。恐怕去了,还真成为拖累。 于是萧翌只好妥协,转头望向尉晗明,「你保护好沈阁老,看着他,不许他下海。如有必要,你们就去联繫谢弼将军。他抗倭多年,比锦衣卫有经验。」 大梁对外的防线,除了北边陆防,便是东南海防。魏漠驻守西北,而谢弼守着东南。于是百姓称二人为「北魏南谢」。 不过很明显,魏漠将军比谢弼将军的能力强很多。如今北边西瓯之乱暂平,然南边的倭寇却赶不净,杀不绝。他们总在浙江、福建沿海骚乱,东南百姓困扰不堪。大梁的开国皇帝下令海禁,便是为了提防倭寇。 可惜,禁越严而寇越盛,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恆满载而去。[1] 现在的倭寇比以前更加猖獗了,沈嘉即将踏入危险之地,萧翌自然是担心的。 「微明,何必麻烦谢将军,太兴师动众了吧。」沈嘉不乐意了。 萧翌瞪了他一眼,又问尉晗明:「听明白了吗?」 「臣遵旨。」尉晗明保证道,「决不让沈阁老涉险。」 萧翌这才稍微放下心,他对沈嘉淡淡道:「你给我平平安安的回来。」 沈嘉带着尉同知一队人走后,小小的客栈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了。还好有范大夫这个活宝,可以陪萧翌解闷,二人时而下棋,时而聊天,一起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这天范大夫过来,先给萧翌请平安脉。把完脉后,范大夫拿出纸笔,一边写一边询问萧翌:「陛下最近还嗜睡吗?」 萧翌摇头,「最近反而有点失眠了。」 「是因为担心沈兄吧。」范大夫瞭然,给陛下日常调理的药方里加了点安神的草药。 「他去海边,我哪能睡得安稳,恨不能跟过去。只是……」萧翌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能感觉到,大限之日越来越近了。」 「陛下,请你相信我。」范大夫放下毛笔,轻描淡写的说道,「之前陛下给的寒毒配方和那颗药丸,我已研究的差不多了,只是药引难寻罢了。」 「什么药引?」 「天山雪莲。」范大夫为陛下解释道,「产自雪域高原的悬崖之上,并且要在花期时採摘,摘下后须在三日内入药方可有效。」 「雪山在西瓯境内。」萧翌嘆了口气,「岂不是很麻烦。」 「可以去边关高价求购,总有人会卖的。」 「你也要去吧?」萧翌问道。 「我打算这趟结束,就去西瓯边境问问。」 萧翌却制止道:「那边也不太平,范大夫不要去冒险。我让锦衣卫去找,你在陕西境内等着。快马加鞭,三日能到。」 范大夫闻言感激道:「多谢陛下,不过锦衣卫不会看药材的好坏,还是我跟着去放心点。」 「既如此,麻烦你了。范兄,你也跟我几年了,若将来还是没配出,我也不怪你。」萧翌心平气和的交代着后事,仿佛说的与自己无关似的,「我唯一放下不下的,便是沈嘉。你是他的至交好友,可要劝着点。」 范大夫听后心里反而不是滋味,他保证道:「陛下放心,我竭尽所能,一定能配出解药。」 萧翌和范大夫在客栈等了十天,突然在某天夜里,一名锦衣卫在同僚的陪同下,慌慌张张的敲响了陛下的房门。萧翌披着外袍起身,看来者慌张的神情,以及狼狈不堪的样子,顿时心头产生一丝微妙的感应。 第199页 「怎么了?」萧翌强作镇定的问道,「你不是跟去沈阁老身边吗,难道出什么事了?」 「陛下。」锦衣卫急忙跪下,忏悔道,「属下无能,沈阁老被倭寇掳走了。」 「什么?」萧翌惊得站起身,「你们下海了?」 「没有下海。沈阁老和尉同知去泉州巡视时,倭寇突然进犯,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沈阁老和尉同知一起被抓,属下在同知大人的掩护下,逃出来报信。」锦衣卫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锦衣卫弄出的动静太大,隔壁的范大夫也听到了风声。他此刻走到门口,正巧听到沈嘉被掳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范大夫当场愣住,喃喃自语道,「倭寇怎么会突然来袭?」 萧翌皱眉道:「倭寇知道他们俘虏的人是谁吗?」 「好像知道。」前来报信的锦衣卫也不确定。 「谢弼将军可知此事?」 「知道了。」锦衣卫说道,「谢将军派属下先来报信,他正调兵遣将,准备出海。」 「让他先等等,不要冒然出战激怒敌人。」萧翌最担心的便是沈嘉的安危,要是人质被杀,就算胜了也是得不偿失。 「属下这就去传令。」锦衣卫说罢,先去军营传陛下谕旨。 「所有人即刻启程,去谢弼军营。」萧翌冷静的吩咐道,「再派名锦衣卫去京城,让魏漠带上火器,赶快过来。」 「是。」其余锦衣卫领命,匆忙下去准备了。 范大夫站在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还未回过神来。 怎么突然,就要和倭寇交锋了? 作者有话说: 注[1]:出自《论明初的海禁与朝贡贸易》,作者:李金明。 第163章 满江红(四) 与此同时,在海边的一艘战船上的一个小小的船舱里,有两个男人背对着背,被粗绳子绑在椅子上。他们双脚捆在一起,双手背后绑了个死扣,令人无法动弹。 而这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人,正是沈嘉和尉晗明。 自从他们在泉州遭遇倭寇突袭后,被抓来已有一天了。期间也有人过来问话,但由于语言不通,双方无法交流,便没再严刑拷问。倭寇那他们没办法,只得先把他们关在此处。值得庆幸的是,目前沈嘉和尉晗明,暂无生命危险。 只是,二人好久没有吃饭了,饿得慌。 「沈大人,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尉晗明又在忏悔,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无法自拔。 沈嘉却没有怪他,反而安慰道:「你本来是可以逃跑的,要不是因为我不会武功拖累了大家,你也不会被抓。还有那些锦衣卫兄弟们,也不会……牺牲。」 说到此,沈嘉神色黯淡。外界虽说锦衣卫个个武艺高强,但是由于倭寇太多,他们以一对十,肯定打不过。 「我们的使命就是保护大人您的安全。」尉晗明说道,「还好逃出去了一个,能有人去给陛下报信。估计现在,陛下已经收到消息了。」 一想到萧翌,沈嘉心情更加郁闷,反而嘆了口气,「我真不希望他来,这里如此危险,不想让他捲入其中。」 「大人放心,估计谢将军会跟着来,不会让陛下涉险。」尉晗明劝解道。 虽说谢弼将军有十万海军,但沈嘉却不敢抱有什么希望。毕竟他亲身经歷了一次倭寇袭击,才发现倭寇早已不是他小时候听说的那些无组织、无纪律的海上盗贼了。那些倭寇的船只装备齐全,有领头的人物,人数也从以往的几百人小队,变成了千余人。 没想到短短几年,倭寇已成气候。 「你看他们突然犯境,而且目标明确,就是沖我们来的。」沈嘉怀疑道,「我觉得,他们可能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尉晗明懊悔道:「大人您此次来福建,没有对外保密。看来倭寇也听到了风声,知道有大人物过来巡视。」 「但我的行程是保密的。」沈嘉对这个解释无法认可,他皱眉道,「下一程去何地,都是临时决定的,倭寇怎么会知道?」 「大人您的意思是……有内奸?」尉晗明诧异道。 沈嘉眉头深锁,看来不仅有内奸,而且内奸还混进了衙门里。 发现这一问题的不止是沈嘉,萧翌一到谢弼将军的军营后,立马让人排查内奸。分驻在福建的锦衣卫立马抓人,将那一日见过沈嘉,知道巡视路线的所有人,从上到下挨个审问。一时间人心惶惶,如临大敌。 锦衣卫的询问手段名不虚传,不出半日便有人招供,承认给倭寇头子王二递过消息。 萧翌看着供词,询问道:「王二是何来头?」 谢将军一直尽忠职守的护在陛下身边,此刻向陛下详细解释。原来,在此之前早有人勾结倭寇,里应外合,势力最大的一伙是以王二为首的。他本是福建贫民,海上干走私的勾当起家。永文年间,他的同伙被抓,于是王二直接另起炉灶,收拢海商,自立为船主。谢将军也曾多次围剿,但都没有成功。 后来,谢将军见王二不像其他倭寇那样残害沿海的百姓,于是便改剿杀为招安。王二也同意配合官兵,协助剷除了其他势力的海盗。但也因此,王二的势力越来越大,因为官方默许了他们的「走私」,甚至开了「私市」。 难怪传教士约翰能进入大梁,还能认识很多大梁的商人。 第200页 萧翌冷冷问道:「说了这么一大通,你的意思是?」 「臣觉得,不是王二。」谢将军分析道,「臣见过几次王二,他的诉求很简单,只求开海互市。反而是一些沿海士绅豪商,他们并不希望开海。」 「为何?」萧翌问道。 「若开海,我们瓷器茶叶可以平价卖出,而外面的稀罕物也可以毫无阻碍的流入大梁。而他们走私可卖高价,怎么会放弃这么大块的肥肉?」 「所以,你觉得掳走沈阁老的,是其他势力?」萧翌看着手中的供词,「而这些供词,是骗局?」 「是。」谢将军说道,「臣以为,可以派使者和王二谈一谈。若是他们,便问清条件,谈判放人。若不是,或许能通过他们了解到,是哪伙人挟持了沈阁老。」 「好,就按你说的做。」萧翌说道,「魏将军也很快过来了,到时候,若谈判不行,别怪朕不客气了。」 萧翌对谢将军的话是半信半疑的,而王二确实是关键所在。无论如何,都得派人去探一探情况。 一天一夜过去了,沈嘉又饿又渴,此时终于有一位中年男人进来了。 那人先让手下给沈嘉松绑,但没有理会尉同知。等沈嘉揉着酸痛的胳膊起身后,那人客客气气的用中原话说道:「沈阁老您受苦了。」 「你认识我?」沈嘉眯着眼,警惕的望着那个人。 「备了点酒菜,您先吃点。」来者不回答问题,反而为沈嘉摆上了饭菜。 四菜一汤,还有鱼,算是丰盛了。 但沈嘉根本不动筷子,他冷笑道:「阁下有何意图,不妨直说?」 「您怕我下毒吗?」那人笑了笑,自己拿了副碗筷,先吃了起来,「我要想杀你们,何必等到现在?」 「听你的口音,想必是大梁子民。掳走朝廷命官的罪名,应该很清楚。」 「我只不过是受人雇用,前来和阁老聊聊天。」那人喝了一口酒,又说道,「我们也不想为难您,只是希望您,放弃开海。」 「为什么?你家僱主又是谁?」沈嘉质问道。 「海盗猖獗,禁海不好吗?」 沈嘉笑了,「我第一次听海盗说,海盗猖獗。」 「我僱主不是海盗,他只不过是商人罢了。」 沈嘉恍然大悟,「我懂了,你的僱主通过走私,谋取暴利,当然不想朝廷开海了。」 「沈阁老,您何苦自讨苦吃?回京了就说觉得不合适开海,劝圣上放弃不就行了?」那人锲而不捨的劝道,「开海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若您此次能帮我们一把,我的僱主可以给您这个数。」 那人说罢,伸出五根手指。 「贿赂我?」沈嘉简直哭笑不得,他一直是刚正不阿的形象,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贿赂他。 「您觉得不够?」那人不了解沈嘉的脾性,还以为他嫌少了,故而又加了筹码,「以后沿海的生意,分您两成。」 「看来,确实是暴利啊。」沈嘉淡淡道,「如果我拒绝呢?」 「那也无妨,我们会杀了您。」来者用平淡的口吻,说着狠毒的话语,「您一死,皇上肯定震怒,开海不也告吹了?」 「但陛下会围剿倭寇,你们走私生意能好做?」沈嘉反问道,「这也是你们至今不敢杀我的原因吧。」 「沈阁老果然聪慧。」那人沖沈嘉拱拱手,「我们也不想闹得鱼死网破,沈阁老,咱们时间多的是,您吃好喝好,再仔细考虑考虑吧。」 说罢,那人叫来手下,将尉同知押走,只留下了沈嘉一个人。 虽然他没有再被捆绑,但以沈嘉一人之力,无法逃离这艘大船。捆不捆他,都无所谓了。 看来对方,已是胸有成竹。 第164章 满江红(五) 那个人走后,沈嘉独坐桌前,想了很久。直到饭菜都凉了,他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美食,沈嘉想了想,觉得那人说得对,他们没必须现在杀了自己。 于是他拿起筷子,挑了些菜就着饭吃了。毕竟,若以后发生什么事,自己还要积攒点力气,至少不能饿死。 而且他始终相信,萧翌会来救他的。 第二天,那个人又带着早饭来了。 「沈阁老昨夜睡得可好?」那人把饭菜放桌子上,顺带着也看见了沈嘉昨晚吃剩了的酒菜,「看来沈阁老是识时务之人,饭菜可还合胃口?」 沈嘉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懒得理会。 「沈阁老,我的僱主说了,答应多加一成。三成,不能再多了。」 沈嘉依旧没有作声,以不变应万变。 「沈阁老,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您别忘了,我们还抓了一个人。」 「我的朋友呢?」沈嘉终于开了金口,说了第一句话。 「您放心,我们也没为难他。」那人笑了笑,「只要您一句话,我就放了他。」 至于说什么话,沈嘉和那个人都心知肚明。 「看来,我是不得不答应了。」沈嘉坐起身,直视对方,「可我怎么能信你们这群盗贼之言?」 那个人见沈嘉如此轻易的答应了,面露鄙夷之色,口吻也不再恭敬,「您别一口一个盗贼的,我们也是讲诚信的。说起来,反而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更喜欢出尔反尔。」 「我说呢,你们怎么可能如此痛快的给我三成?」沈嘉也露出厌恶的神情,「你们是不是想让我签字画押什么的,给你们一个把柄?」 第201页 「还是沈阁老聪明啊。」那个人早就准备好了,拿出两张写满字的纸,「沈阁老,您看看。这是僱主立的字据,上面白纸黑字写清了分您三成。您签字画押,一人一份,谁也不会亏欠谁。」 「老道!」沈嘉不得不佩服这群走私的商人,真不愧是干着不要命的买卖,一个个都是老狐狸啊。 「过奖。」那个人给沈嘉递笔,催他画押。 「慢着。」沈嘉摆摆手,没有接,「先不急,我想问问,如果我回京后没有劝动皇帝,又如何是好?」 「那对不起了,这张字据可能会出现在御史大人的案上。」那个人捏起白纸一角,阴森森的笑道。 都察院监察百官,最爱鸡蛋里挑骨头了。要是这种明显的贪污罪证落在了都察院手中,沈嘉即使没有罪,也百口莫辩了。 「看来我不得不把事情给办妥了,还得办得漂漂亮亮的。」 「您也很上道。」那个人笑着再次递笔,「请!」 另一边,谢将军派去谈判的人已回来,据王二说,他没有掳走沈阁老,但他知道近日活动在福建沿海的倭寇头子是谁。他愿意帮助官服剿寇,解救沈阁老,希望能促进互市。 「陛下,这一次是招安此人的好机会啊。」谢将军支持与王二合作。 萧翌一边听谢弼禀报,一边用千里镜望向远方平静的海面。等谢弼说完,他收起千里镜,转头问道:「此人,可信吗?」 「王二的话可以相信。」谢弼和王二合作过,对他还是有几分信任的。 萧翌对此未置可否,又问道:「王二打算怎么帮忙?」 「他带人摸到敌后方,将沈阁老偷偷带回。」谢将军说道,「若王二猜的不错,应该是倭国的人,他们和浙江海商沆瀣一气,不好打。」 「朕知道了。」萧翌吩咐道,「等魏将军带着火器来了,你们出海从正面佯攻,王二带魏将军去救人。」 「是。」谢将军领命道。 「还有,这个叫王二的,不愿意上岸?」萧翌心道此人真够神秘的,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吧。 谢将军解释道:「他不敢上岸,一直在对面岛屿活动。」 「若他想投诚,必须卸甲上岸,手下水师全部归于朝廷。」萧翌冷漠道,「他几次三番上岸骚扰百姓,想要继续当土皇帝,在岛上享福,是不可能的。」 「臣明白。」谢将军拱手道。还好王二及其手下没有杀害过平民,并帮助过官府剿匪,算是功过相抵了。否则以陛下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人。 与此同时,沈嘉和贼寇还在斡旋。那名中年人拿着笔还等着沈嘉签字,但沈嘉却心知这字万万签不得。他再次找藉口推脱道:「对了,我还不知道和我合作的商人是谁呢?」 「沈阁老您是信不过我们?」那个人反问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画押,是不是傻了点?」沈嘉也反问道,「合作要有合作的诚意,名字可以不说,至少也得说一下在何处经商,做什么生意的?」 「好吧,」那个人退让了一步,「浙江茶商,您可以签字了吗?」 「我在杭州当过官,对浙江的商人也知道一些。」沈嘉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姓赵?」 此言一出,那个人脸色一变,一言不发的死死盯着沈嘉。 「看来是赵二爷的人了。」沈嘉在心里数来数去,最大的茶商不就是赵家吗?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通过走私获利的。 「您问来问去的,到底签不签?」 「签签签……」沈嘉无奈的接过笔,假装手抖,在纸上画坏了一笔,「哎呀,不好意思,恐怕得让你家老爷再写一张了。」 那名中年人这才回味过来,冷笑道:「看来您是不打算签了。好吧,来人,带上那位锦衣卫大人。」 「你想干什么?」沈嘉急忙起身,紧张的看着他。 「干什么,您待会儿就知道了。」那人皮笑肉不笑的答道。 第165章 满江红(六) 尉晗明被押来时,脸色苍白,两眼有着红血丝,看来他并没有沈嘉这么好的「待遇」,恐怕不吃不喝不睡已有两天了。 「尉同知。」沈嘉想上前,却被过来的两个倭寇死死压在凳子上。 「沈阁老,您好好坐着欣赏就成了。」那人残酷的笑了笑,让手下去拿鞭子,开始了虐打。 鞭子一下下的抽在尉晗明的身上,却痛在沈嘉心里。他眼见着尉晗明被鞭子抽出一道道血痕,却什么都做不了。 「沈阁老,签不签?」 「大人,不用管我。」尉晗明受刑之时,还分心盯着沈嘉这边。 「继续打。」那个人毫无怜悯之心,冷漠道,「我们的手段很多,不知道比起锦衣卫来,哪个更残忍?」 「大不了打死老子,老子绝不吭一声。」尉晗明是个硬汉,即使再痛也没喊出一声惨叫来。 那个人佩服道:「哎,看来还是锦衣卫更厉害,听说进了诏狱能脱一层皮,真是名不虚传啊。」 说罢,那个人挥了挥手,打发手下继续拷打,自己则转身离开了。 沈阁老被俘虏的第三天,魏漠终于从京城赶来了。他带来了神机营的火枪和火铳,弥补了战船上火器不足的问题。 开战在即,「南谢北魏」终于碰头,商量好了作战方案。萧翌一直在旁听着,没有插话。等他们商量好后,才最终敲板定了。 第202页 等谢将军下去布置后,魏漠擦除头上的汗,这会儿才能坐下,问问萧翌情况。 「沈嘉怎么和你分开了?」 「他不想让我去海边,担心有危险。」 魏漠点点头,「他还算贴心,只不过把自己搭进去了。」 「魏漠,我想跟着你们一起去营救。」萧翌想了半天,还是不放心。 「你别闹,我可顾不上你。」 「我认真的。」萧翌严肃的说道,「你忘了,以前我们也曾并肩作战。在西北战场上,到底谁照顾谁啊?」 说起往事,魏漠也笑了。毕竟在以前,的确是萧翌照顾自己多一点。 「你觉得谢将军会同意吗?」魏漠问道。 这一点萧翌早有打算,「他正面进攻,比你起航早。等大队人马走了,我当作小兵混进你队伍里。」 「哎,真拿你没办法。」魏漠表示头疼,「你啊,还真对沈嘉动真情了,连命都不顾了。」 他的命被寒毒吞噬,早就不在乎了。但萧翌可以不顾惜自己,却不想让沈嘉受到生命威胁。 魏将军知道好友的性格向来说一不二,只好同意了。 不到一天的时间,倭寇将尉晗明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皮,残忍手段令人髮指。沈嘉被人又捆到了椅子上,无法帮尉晗明疗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第一次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什么用都没有。 万幸尉晗明还有一口气在,没有昏迷。他反而安慰沈嘉,「我没事……我们……锦衣卫……受过训,能……扛过去……」 「你别说话了。」沈嘉见不得尉同知说一句话就吐口血,他急切道,「你不能再受刑了,我先签了字,不要拦我。」 「不……不可。」尉晗明虚弱的说道,「那是把柄……不能……留……」 「你的命更重要。」沈嘉定下决心,「大不了,鱼死网破。」 「看来沈阁老答应了。」门外一个声音传入,原来那位中年人并没有走远,估计是在隔壁偷听他们的对话呢。 沈嘉抬眼望去,冷漠道:「把纸拿来。」 「但您会心甘情愿为我们做事吗?」那个人刁难道,「我也看出来了,您是个认死理的书呆子吧,是戏文里宁愿撞死也要求得身后美名的愚蠢之人。」 「你又想怎样?」沈嘉心觉不妙。 「您可以走,他得留下。」那个人指了指尉晗明,「二位大人的感情,真深厚。我听着都要流泪了。」 沈嘉震惊,而尉晗明却道:「大人,你走吧。」 「我怎么知道,你们能保证他的安全?」沈嘉稳下心神,又问道。 「每月让他给您写封信如何?」那个人说道,「您再这样提要求,我们可先礼后兵了。」 说什么「先礼后兵」,仿佛刚才没有虐打似的。沈嘉冷笑道:「呸,你以为我会信?你们与倭贼串通,哪有诚信可言?」 「大人!」尉晗明担心的喊了一声,生怕沈嘉脾气上来,和对方硬碰硬。 可沈嘉到底没有学会服软,他冷笑一声道:「我知道我和尉大人无法离开了,来吧,大不了一死,我决不妥协。」 那个人磨破嘴皮子,没想到劝说多日全是白费功夫了。他顿时翻脸道:「来人,拿鞭子,我亲自给阁老松松筋骨。」 「大人!不要!」尉晗明痛唿。 沈嘉闭上眼,死死咬住嘴角,不想在敌人面前示弱。 那位中年人看着像幕僚文人,下手却狠戾。鞭子抽在沈嘉的身上,仿佛能将皮肉抽碎了。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被打死在这条船上时,突然外面传来炮火声。一时间,漆黑的夜晚被火光点亮。 「什么情况?」那位耀武扬威的中年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好、好、好像是,谢弼的人……」属下慌慌张张的跑来禀报。 「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是我们干的?」中年人也顾不上教训沈嘉了,急忙跑了出去。 「大人,是陛……来救我们了吗?」尉晗明激动道。 「是他。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沈嘉默默望向窗外,悲欣交集。 作者有话说: 已补齐,双更结束! 第166章 满江红(七) 子时,谢将军率先从正面进攻,打响了第一炮。随后,他们和倭寇在海上交战。对方船只众多,双方互搏,激起海浪万千。 在谢将军的掩护下,魏漠带着小队人马,乘坐小船从后方偷袭。还好倭寇主力被谢将军牵制住了,他们很顺利的潜入敌后方,杀了看守的人,找到了沈嘉和奄奄一息的尉同知。 「沈长青?」萧翌看见沈嘉被绑在椅子上,急忙过来给他松绑。 「微明,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沈嘉在看到萧翌的那一刻,终于放下心了。 「沈嘉,你怎么样?」萧翌一边帮他解开绳子,一边粗粗检查有没有外伤。还好,只有胸前的几处鞭伤,没有像尉晗明那样惨。 沈嘉摇摇头,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无妨。尉……尉同知他为了保护我……受刑严重。」 「魏漠会救他的,你放心吧,不要再说话了。」萧翌心疼的说道。 「好。」沈嘉倒在萧翌的怀里,终于可以放心的晕过去了。 而此时,魏漠和手下也解开了尉晗明的绳子。两个人扶着他,带他先出去了。 第203页 萧翌则弯腰抱起沈嘉,原路返回。 随后的事情,沈嘉再没参与。自从他被救回后,便陷入了昏迷之中。而尉晗明失血过多,又全身发热,差点没命了。还好有范神医在这里,急救了一晚上,替二人止血、包扎、上药,又用名贵汤药补身体。 沈嘉的伤势不重,睡了两天后就醒来了。尉晗明高烧已退,但身上的伤还没好。 刚清醒时,沈嘉立马询问守在一旁的萧翌,尉同知现在如何了。听到萧翌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了,才松了口气。 随后,他又问萧翌:「抓我们的人是浙江的海商,姓赵。对了,他还有个幕僚,一直在拷问我们。」 「船上的贼人都死了。」萧翌给沈嘉擦擦头上的汗,「不过我们拿到了他们逼你签字的字据,这就是证据。」 幸亏沈嘉没有在上面签字,还可以用。否则这个证据无法给海商定罪,反而会害了沈嘉自己。 「微明,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沈嘉纳闷道,「还有,魏将军怎么也来了。」 「你还病着,别操心了。总之,掳走你的倭寇已全部剿杀,至于海商通敌之事,还得回杭州处理。」 沈嘉点点头,看来,他们又要启程返回杭州了。 安抚完沈嘉后,萧翌替他盖上被子,从寝室出来。谢将军和魏将军在正厅等候,见陛下来了,急忙起身。 「那个王二,来了吗?」 「回陛下,王二已经登岸了。」谢将军回道,「不过他提了个要求,一定要见您一面。」 要不是谢弼透露给王二陛下也来了之事,那个狡猾的人不一定肯登岸呢。 「好,你去安排见一面。」萧翌同意了。 「臣遵旨。」 等谢弼下去后,魏将军才提出了异议,「陛下,太冒险了吧。」 「在谢将军的地盘上,你怕什么?」萧翌笑了笑, 「而且,只有王二一人知道朕的身份,其他盗匪并不知晓。」 「您让谢将军透露出去的?」 萧翌点头,「不这样,怎么能让此人上岸?」 「好吧,但我必须跟着你。」魏漠说道,「并且外面还要安排锦衣卫,以防万一。」 「可以。」萧翌同意了。 谢将军安排王二在离军营不远处的码头觐见陛下,王二孤身一人,陛下身边则跟着魏将军和谢将军,双方在码头旁停靠的船上会面。 萧翌等人先到,坐等王二前来。当王二进来时,萧翌微微一惊,本以为会是个粗鲁的土匪,没想到竟然穿着道袍,一身文士装扮。 谢将军搜了搜王二的身,见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才让他入内。 「拜见陛下。」王二还算懂礼节,跪下向萧翌行礼。 「平身。」萧翌淡淡道。 王二这才敢起身,微微抬头望向上方。但谢将军一声咳嗽,就打消了他窥探龙颜的念头。 看来这个盗匪,还是畏惧天威的。 「解救沈阁老一事上,你有功。」萧翌开门见山道,「听说你想促进互市,将功折罪?」 「陛下,小人早年家穷,迫不得已才会违反海禁。可是陛下,海边的百姓穷啊,我手下的弟兄,都是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 「穷就可以犯禁了吗?穷就可以通敌了吗?」萧翌反问道。 「陛下,我可从没有通过敌。而且,我也严禁手下上岸掠杀平民百姓。」王二吓得指天为誓,「若有虚言,天打雷噼。」 这一点,谢将军可以作证。他站出来替王二求情,「陛下,王二确实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他们大多是海上几股势力内斗,王二还替官服剿过倭寇。」 「罢了,朕可免你一死,但你必须要有诚意。」萧翌淡淡道,「上岸,投诚,可愿意?」 「小人愿意。」王二立马答应了。之前,谢将军早已将陛下的要求,全部告诉他了。 「王二,在海上,除了你这股势力,还有一股最大的势力,你可清楚?」萧翌又道。 「陛下说的是来自远方海岛的浪人吗?」王二问道。 「正是。」 王二摇摇头,「我对他们不太清楚,语言也不通。不过他们很兇狠,都是那边战乱逃亡海上的亡命之徒。」 「朕知道了。」萧翌高深莫测道,「谢弼,带他下去吧。」 等二人走后,萧翌和魏漠才从船上走下来。看着远方神秘又广阔的海面,萧翌淡淡道:「这片海域有太多暗藏的风险,甚至比来自西北的威胁更大,我们必须要加强海防了。」 之前在弘武帝时期,大梁过于看重西瓯,一心扑在了西北战场上。然而现在,西瓯势弱,反倒是东南沿海的局势,变化莫测。 「朕想在天津卫建立水师,打造战船。」萧翌嘆了口气,「只是费用……」 「陛下,可以减少神机营和西北的军费。」魏漠主动提出。 「西瓯也不得不防。」萧翌头疼道,「东南这边先开海互市,有王二带大批人马归顺,应该能维持几年的和平。至于我大梁水师,花上十年二十年,一定能成。」 魏漠太理解建立一支强军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以及时间。他同萧翌一起望向大海,只希望未来能如现在的海面一样,风平浪静。 第167章 谒金门(一)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萧翌、沈嘉、范大夫和尉同知,在魏将军和其手下的护卫下,乘船离开了福建,前往杭州。 第204页 经歷了这么多不幸之事后,终于有个好消息传来了。在九月初三晚上,木槿顺利诞下了一个小女婴。 听到这一消息,沈嘉是最激动的一个,他兴奋的从床上跳起来,差点牵扯到胸前还未好的鞭伤。 「你慢点。」萧翌一脸担忧,看他的眼神仿佛是看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宠溺又无奈。 萧翌从桌上拿起纱布和外伤药,走到沈嘉身边,「脱衣服。」 「哎呀。」沈嘉故意娇羞的捂住自己前襟,「虽说咱也算老夫老妻了,但青天白日的……不合适。」 无端被沈嘉调戏了一番,萧翌狠狠瞪了他一眼,直唿大名道:「沈嘉,仗着你受伤,又开始了?」 「嘿嘿嘿……」沈嘉一脸讨好的笑着,沖萧翌没脸没皮道,「微明,痛,轻一点。」 「闭嘴!」萧翌打了下沈嘉的手,直接扒开他的衣襟。要不是看在他受伤了,非要好好教训一下。 于是沈嘉不敢再调戏萧翌,乖乖脱下衣服坐好,让萧翌给自己涂药包扎。 修长的手指慢慢解开沈嘉胸前的绷带,又轻轻的给他涂上药膏。萧翌指尖薄茧触摸着沈嘉的肌肤,慢悠悠的打着转。伤口处长出了新肉,微微有些痒痒,被萧翌一摸后,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令他心神不定。 然而沈嘉却一动都不敢动,任由萧翌抹好药膏后,将自己上半身裹成粽子。 看着胸前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厚厚的白纱布,沈嘉纳闷道:「微明,你不是说自己会治外伤吗,怎么包扎的水平……」 萧翌闻言,又瞪了他一眼,「你要是嫌弃,我可以让范大夫来。」 「不不不,我意思是包扎的水平十分高超,非常棒。」沈嘉话锋一转,改吐槽为褒奖了。 听出沈嘉话里的言不由衷,萧翌翻了个白眼,「给你包扎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毛病怎么这么多,要不自己弄?」 「不敢,不敢。」能让皇帝屈尊降贵的给自己包扎,沈嘉哪敢再得寸进尺了。 萧翌越说越气,最后绑结的时候,狠狠的勒紧,打了个死结,疼得沈嘉发出了一声惨叫。 「啊啊啊,痛痛痛!」沈嘉鬼哭狼嚎的叫道,「谋杀亲夫啊!」 到杭州还有两三日的路程,这段时间对于沈嘉来说,可算是神仙般的日子。他仗着自己身上有伤,享受着皇帝陛下的贴心照顾。给他端茶倒水,餵吃餵喝,以及深夜里的服务。萧翌嘴上说着不愿意,但还是满足了沈嘉所有的要求。 等到了浙江地界后,沈嘉身上的伤全好了。而尉同知伤势更严重,治好了个七七八八。但他已经能下地行走,只是不能动武,恐怕伤口裂开。 于是,负责保护陛下和沈阁老的重任,则落到了魏将军的身上了。 「这次回杭州,我要好好查清楚,到底是谁在阻止开海。」沈嘉一想起之前的遭遇,心里窝火,恨不得把所有获取暴利的海商都抓起来。 「这事还需从长计议。」萧翌说道,「你下船后,去见一见杭州知府,和他一起查案。若有需要,就找杭州的锦衣卫。」 「我明白。只是我们目前只有物证,没有人证。可惜了,那几个人已经死了。」沈嘉痛心道。 「谁说我们没人证?」萧翌反问道,「之前在福建官衙里查出有人通倭,还栽赃嫁祸给了王二。此人,我已经命魏将军绑来,一同上杭州了。」 「我怎么不知道?」沈嘉大吃一惊。 「你养病中,我便没和你说。那人关在船舱,你当然不知道。」 「微明,还是你想的周全。」沈嘉摩拳擦掌道,「那么,人证物证俱全,我们可以抓人审问了。」 下船后,萧翌等人还是去了「有凤来仪」客栈住下,而沈嘉则迫不及待的和魏将军,带上人犯,一起去衙门见杭州知府。 如今的杭州知府姓许,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在任上还算兢兢业业,一直在杭州积极施行变法。 再次见到沈阁老,许知府急忙相迎。沈嘉也不多寒暄,将前因后果道出,请许知府配合拿人,顺带将犯人暂关在了监狱里,让衙役好好看管。 「竟然是赵家干的?」许知府听完后也是一惊,他捋了捋鬍鬚道,「我知道赵家在浙江开了很多店,但他们当家的,估计不在杭州。」 「没事,先抓了他们店铺的掌柜的,还有本家的人。赵家生意大,不可能放弃生意,逃跑不管。」 「沈阁老言之有理。」许知府又看向了魏漠,「既然魏将军也带了人,那就借您的手下一用,再加上我这里的衙役,应该能镇得住赵家的人。」 魏漠点头,同意了。 与此同时,木棉听闻沈嘉他们回来了,于是立刻动身,去了客栈见主子。 「陛下,」木棉小心的打量着萧翌,见他没有什么变化,才放下心,「听说福建那边出了事,奴婢可急死了。还好,陛下您安然无恙。」 「你在杜府,还知道福建的事?」萧翌笑道,「看来东厂的人,现在很听你的话。」 木棉的消息自然是从东厂探子口中得到的,她也不再隐瞒,「奴婢担忧陛下,让东厂的人暗中护卫着,有事及时回报。」 「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了。这次,是沈嘉和尉晗明遭了点罪,被倭寇给扣住了。」 「大哥他们能平安回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第205页 「对了,木槿如何了。」萧翌关心道。 「生产还算顺利,是个女婴。木槿第一次生孩子,有些虚,还在坐月子休养。妹夫高兴得很,过几天还要大摆筵席,给女儿庆祝满月。」 「好,甚好。」萧翌听到母女平安,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陛下,孩子满月宴,您来吗?」木棉邀请道,「杜涣和杜老爷,都盼着您和大哥能来呢。」 「那必须得去贺喜啊。」萧翌说道,「只希望沈嘉那边,能够尽快结案。」 第168章 谒金门(二) 有了人证物证,魏将军带着手下和衙役立刻出发,很快抓来了赵家分店的掌柜的和伙计,并抄了杭州赵家的府邸。但正如杭州知府所料,赵家当家做主的赵二爷,不在此地。 许知府连夜提审被抓来的人,但他们都是下面办事的,只会听从当家的命令,机密的事情一概不知。沈嘉和许知府拿这些人没辙,只能暂停审问,先关起来。 一夜过后,沈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客栈,萧翌正好起床了,问他事情办得如何了。 沈嘉摇头道:「我怀疑赵家当家的听到了什么风声,明明我们速度够快了,还是被他熘了。」 「很有可能此人和被杀的那个谋士经常通信,一旦二人失去联繫,那位当家人肯定心生怀疑,提前躲起来了。」萧翌分析道。 沈阁老和尉同知在海边被俘之事,萧翌让谢将军对外封口了。而且,海上这次小动乱并未登上邸报,按说消息应该还没传到杭州。 沈嘉一拳砸向桌面,愤愤道:「可恶,让他逃过一劫。」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萧翌安慰道,「让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去搜,杭州没有就在浙江搜,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人。」 锦衣卫和东厂的势力遍布各地,有这些暗探在,迟早能找到赵二爷。 「对了,木棉来过了,请你参加满月宴。」萧翌说道。 「好啊,那没几天了。」沈嘉怎么可能不答应,「等忙完了,我也正想见见我的外甥女,到时候咱俩一起去。」 萧翌笑笑,点了点头。 而此时的杜府,可是真真热闹非凡。家有喜事,不仅老爷夫人喜气洋洋的,连家里的下人们都面带红光。最近府中添了新主子,夫人给下人们的打赏都多了一倍。 而木槿还在月子中,不能出去乱走乱逛。不过有夫君和姐姐的陪伴,她坐月子也不算寂寞。 木棉见过陛下后,第二天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妹妹。木槿听后果然开心,「陛下和大哥,来得真及时。」 「不过大哥还有事要忙,一时半会没法过来看你。」木棉没有告诉沈嘉遇险之事,只是淡淡道,「陛下说了,等到孩子满月宴,他们抽空过来。」 木槿望向在小床里熟睡的女儿,点点她的小脸蛋,「你看你,多大的面子啊,连陛下都要来参加你的满月宴了。」 「对了,孩子的名字,你们想好了吗?」木棉问道。 「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小名叫暖暖。至于大名,我和杜涣商量过了,想请陛下赐名。」 「这样,甚好。暖暖能得陛下赐名,真是有福啊。」木棉不由想起陛下此生无子嗣的悲哀,心道如果有个孩子让他赐名,也算弥补了点遗憾吧。 木棉陪着妹妹说着闺房密话,而杜涣却被困在了前院,想脱身也脱不开。 这几日杜府来了很多「亲朋好友」,打着恭喜杜状元喜得贵子的名义,实则是想和杜府增进感情,傍上大腿,将来也来捞点好处。 毕竟全杭州的人都知道,杜涣现在是块香饽饽,既是状元,又是圣上身边的大红人,还和沈阁老攀上了亲。 人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心道全天下的好事,都让杜涣占尽了。 「杜状元,恭喜恭喜。」又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亲戚」,凑到杜涣的身边,拿出了一张银票,「一点小意思,给孩子的红包。」 「不可不可。」杜涣对此一概拒收,「心意到了就好了,不必破费。」 见杜涣软硬不吃,送礼的人只好作罢,讪讪道:「听说过几天,府上办满月宴?」 「什么宴不宴的,不过是家人小聚而已。」杜涣打消别人想来参加宴席的念头,否则他们杜府恐怕摆不下那么多酒席了。 「哦,这样啊。」那个人脸色更不好了,只好自嘲道,「看来我是吃不上杜府的宴了,听说沈阁老最近来杭州了,他应该会来吃席吧。」 「沈阁老日理万机,岂能为区区一孩子的满月宴耽误?」杜涣打定主意不让他们刺探出任何消息,冷漠道,「总之,我替孩子谢谢您的好意了。」 「呵呵,不、不用客气。」来人没送出礼去,还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离开了。 到了十月初三,杜府张灯结彩,为孩子办满月酒。而此时木槿刚出了月子,站在廊下看下人们忙忙碌碌的布置着。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木槿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养了一个月,还长胖了一点。 作为今日宴席主角之一,木槿穿了一件红色的袄裙,打扮的光彩照人。此时有婢女过来请示,并给她了来客名单。 木槿接过婢女写好的单子,看着上面要来的客人名单,第一眼就看见了沈嘉的大名。 虽说杜老爷说要小办,但嫡亲的亲戚和生意上的朋友却不得不请。于是那名单写了长长的一熘,即使一桌坐十个人,也得摆上几十桌了。 第206页 于是杜老爷将酒席摆在戏台那边,敞亮又宽阔,还能让客人一边听戏,一边吃菜。而女眷则去了内院,也有几桌人,全由杜夫人和木槿负责招待。 「沈阁老的朋友也要来的,座位安排的不够。」木槿在心里数着,陛下肯定要来,还有范大夫、尉同知,听说那位魏将军也在杭州,不知道会不会跟来凑热闹。 婢女听后急忙问道:「奴婢让人再加几个椅子?」 「不,你让人给沈阁老单独安排一桌,他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木槿点了点名单,「那一桌摆四五个席位,应该够了。」 「奴婢知道了。」婢女说罢,急忙跑去前院传话。 「不错啊,现在有点当家主母的气派了。」木棉不知从何处走来,看来刚刚在暗地里没少偷听。 「姐姐,别打趣我了。若说治理下人、主持内院,谁能比得上你啊。」木槿挽住木棉的胳膊,「谁不知道,你管事都管到了司礼监和东厂的头上。」 「都是陛下抬举,我不过是奉命行事。」木棉说道,「不过看你现在将后宅之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我也能放心了。」 「我在杭州可不光生孩子了,也学了点后院之事。」木槿说道,「原来主母如此难当,不仅操心后院,还要和妯娌处好关系。哎,我看着都累啊。」 木槿说的是她的婆婆,没想到杜夫人看似表面风光无限,出门有人抬轿,吃喝有人伺候,但背地里要处理好家事,勾心斗角的,心累啊。 「好好跟你婆母学吧,治理后宅也是一门学问。」 「知道了。」木槿有气无力的回道。 「今天你第一次操持家宴,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就有你累的了。」木棉点点妹妹的脑袋,「走了,估计大哥他们快来了,我们去前院看看。」 一想到陛下和大哥会来,木槿顿时又有干劲了。 第169章 谒金门(三) 沈嘉一行人在宴会开始前就到了,杜涣一直在大门外等着,见他们来了,忙上前迎接。 「大哥,你们来了。」杜涣看向沈嘉身后的几人,陛下、范大夫都是老熟人了,只有魏将军不太熟悉。 但杜涣毕竟在京中做官,就算没上去和魏将军搭过话,也是远远的见过面。他给陛下请过安后,便向魏漠抱拳,「魏将军大驾光临,下官荣幸之至。」 「我只是替尉同知来保护陛下的。」魏漠人如其名一样冷漠,「杜翰林不必客气。」 「呃,将军说的是,请、请进。」杜涣讪讪,赶忙领他们去戏台旁入座。 与此同时,木槿和木棉正在此地布置,见陛下他们来了,木槿笑开了花。 「陛……」木槿叫了一声,突然想起此处人多口杂,只好改口道,「萧公子、大哥,你们来了。」 「你没有看见我吗?」沈嘉身后的范大夫探出脑袋,故作委屈的问道。 「范大夫。」木槿闻言笑了笑,又看向魏漠,点头致意,「魏将军。」 魏漠对木槿不太熟悉,只知道她曾是御前宫女,有过点头之交。于是这次来,他也准备了礼物,算是一点心意。 木棉和木槿安排大家入座,杜涣的父母才招待完之前的客人,立马来沈嘉这桌打招唿。沈嘉代表一桌人表示贺喜之意,并送了厚礼。 于是一番应酬过后,客人们也来得差不多了,酒菜一一摆上桌,戏台上也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宴席正式开始了。 大家开始吃了起来,沈嘉才舒了一口气,给萧翌一边夹菜,一边在他耳边说:「杜家家大业大,这排场还真不赖。」 「都说江浙富裕,果不其然。」萧翌点评道,「杜家正经经商,都能集聚这么多财富。你调查的赵家,恐怕只多不少。」 提起此事,沈嘉就头疼。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赵二爷,案情陷入胶着状态,止步不前了。 「你说杜老爷,会不会知道点赵家的事?」沈嘉灵机一动,「他们都是杭州的商人,总得有些生意往来吧。」 「或许有可能。」萧翌点点头,「从杜府找找突破口,没准会有收穫。」 「那我们去找杜涣问问。」沈嘉是个实干派,立马想去找人了。 「你等等吧。」萧翌笑道,「先吃饭,别忘了这是杜涣孩子的满月宴,人家忙着呢。」 然而说曹操,曹操到。杜涣敬了一圈酒,又来到了沈嘉这桌。 「我们自己人,就不必喝了。」沈嘉说道,「你坐下,我正好有事问你。」 「啊?」杜涣一脸懵,被沈嘉强硬的拉过来了。 杜涣和沈嘉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萧翌则终于想起另一边坐着的魏漠了,和他碰了一杯。 喝完酒后,魏漠冷漠道:「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我和范大夫没啥说的,好无聊。」 「你可以听戏啊。」萧翌抬头看向戏台。他们的位置离戏台最近,看得最清楚。 「我又听不懂。」魏漠又举起酒杯,「酒也不行,淡出个鸟。」 萧翌扶额,「注意言辞。」 「你以前在西北不也一样,当了皇帝就端着了?」魏漠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萧翌被戳中软肋,他看了眼旁边正在说话的沈嘉,以及对面在听戏的范大夫,见二人注意力不在这里,便用手一捣魏漠的胳膊,「管得多。」 魏漠不甘示弱,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在桌子下面单手较劲,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交手几个回合。 第207页 要不是二位都是武功高强之人,这般动静肯定会碰到桌子椅子,发出响声。但他们明明眼睛望向前方,但手底下却很有分寸,没有碰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 「微明,」突然,沈嘉回头叫了萧翌一声,「子川说,木槿从奶娘身边把孩子抱回来了,他带我们去后院看看。」 「好啊,这就去。」萧翌一边答应着,一手死死抓住魏漠的手腕,让他不要乱动。 果然,沈嘉什么都没有发现。 「萧兄、大哥,请。」杜涣起身带路,沈嘉也跟着离开座位。 萧翌回头瞪了一眼魏漠,「乖乖在这里坐好。」 魏漠翻了个白眼,继续和范大夫坐着听戏了。 一般来说,男客不方便进内院,但有杜涣带着,沈嘉还是亲戚,自然可以畅通无阻。 沈嘉早就想见见小外甥女了,见木槿抱着孩子,立马上前逗逗小孩子的脸蛋。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们。 「这孩子,一点也不怕生。」沈嘉觉得可爱极了,问木槿道,「我能抱抱她吗?」 「当然可以。」木槿小心的把孩子放在沈嘉怀里,并在一旁提示,教他怎么抱小孩。 那孩子,换了人抱也没哭,依旧用大大的眼睛瞅着他。 看着怀里软绵绵的小孩,沈嘉兴奋的对萧翌道:「你快看她,她一直盯着我,是不是知道我是她舅舅啊。」 沈嘉抱着孩子,开心的给萧翌看。萧翌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孩子,他小心翼翼的伸出食指,碰了碰孩子的脸。 「她很乖,不哭的。」沈嘉将孩子递到萧翌的手中,「你也抱抱她。」 「可以吗?」萧翌看向木槿。 「陛下抱她,是她的福气。」木槿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会拒绝? 于是萧翌也学着沈嘉的样子,将女娃抱在自己的怀中。 果然,那孩子仿佛有灵性似的,不仅不哭,还冲着萧翌笑了。 「哇,暖暖笑了。」木槿笑道,「陛下和暖暖有缘,奴婢求陛下一个恩典,给孩子取个名吧。」 「取名?」萧翌看了眼杜涣和木槿,又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杜……杜菡如何?菡萏之菡。」 「菡是莲花的别称。」沈嘉贊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寓意极好啊。」 木槿和杜涣听后,哪里会不同意,欢欢喜喜的谢恩道:「多谢陛下赐名。」 「杜菡,暖暖。」萧翌轻轻的拍拍孩子的肩膀,将她抱在怀里微微摇晃。神情温柔的仿佛他才是孩子的父母,爱不释手,捨不得放下。 沈嘉见状,却想起萧翌此生都不会有孩子了,不知不觉落下了一滴泪。 木槿、杜涣看到后,吓得都不敢说话,急忙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萧翌转身,便见沈嘉脸颊挂泪,神情悲伤的看着自己。 「我……」沈嘉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由自主的哭了,他急忙找补道,「沙子进眼睛了。」 可他们在室内,哪有什么沙子,而萧翌怎么会不知沈嘉为何落泪?他将孩子还给木槿,自己伸手轻轻给沈嘉擦拭眼泪,对他说道:「人生总会有点遗憾,能遇到你,我已知足。」 至于其他的人和事,都不再重要了。 回去之后,沈嘉和萧翌谁也没再提子嗣之事,再说现在有了木槿的孩子。等孩子再大一点,木槿便会离开杭州,回到京城。到时候萧翌想抱抱小孩,还可以去杜府逗暖暖。 但子嗣可以没有,寒毒却不能不解。沈嘉后来又找范大夫询问情况,没想到范大夫却告诉他一个惊人的决定。 「我要去西北了。」范大夫突然对沈嘉说道。 「什么?」沈嘉听后愣了一下,「你要去西北,不和我们回京城了?」 「你不是担心陛下的身体吗?」范大夫反问道,「我说过,解药需要天山雪莲做药引。」 「可是,你不是说要在花期时摘采才有效果吗?」沈嘉问道,「我记得,天山雪莲的花期,好像已经过了吧。」 「不,我要的那种天山雪莲十分特殊,它的花期在冬季。」范大夫掐指算了算时间,「现在刚过十月,等我到了西北,时间正好。」 「那陛下呢,还有尉同知的伤,需要你照顾。」 范大夫却道:「尉同知身上的伤已大好了,至于陛下,寒毒大概会在过年前发作,你们按以前的方子熬药,让他服用即可。」 听范大夫已安排妥当,沈嘉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但他还觉得有些不安,「寒毒已到了晚期,陛下他最近也越来越没有精神了。我担心他……」 沈嘉说着说着,没敢说下去,但范大夫却是心知肚明。 「我这里有一颗药丸,是陛下给我用于研究解药的。」范大夫说着,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沈嘉,「这个药我查过了,服下后可压制寒毒几个时辰,但是反噬很大。万不得已时,不可用。」 「那你给我这个干什么?」沈嘉打开盒子,看着漆黑的药丸,不解道。 「以防万一嘛。」范大夫说道,「放心,我已研究出配合此药丸的方子,它类似麻沸散,可以缓解药丸带来的反噬。不会让人痛不欲生,只会陷入昏迷中。」 说罢,范大夫又拿出一张药方,递给了沈嘉,「记住,服下药丸后,必须在两个时辰内喝下汤药。」 第208页 看着药丸和药方,沈嘉心底的不安又被放大了,「范兄,你别吓我,这是何意啊?难不成,真会在这次毒发了?」 范大夫难得的收起来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对沈嘉严肃的说道:「不是这次,就是下次,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过长青你放心,若我研究出解药,会及时赶回来的。」 其余的,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第170章 谒金门(四) 范大夫要去西北寻药一事,萧翌也同意了,还让尉晗明跟着一起去,一路上负责保护范大夫。至于其他人,还需留在杭州,等沈嘉处理完赵家的案子。 还好杜涣的父母真的了解一些赵二爷的事,给沈嘉提供了重要的消息。案子终于有所进展,沈嘉、杜涣和许知府带上人,离开了杭州,去赵二爷藏身之地抓人了。 于是沈嘉一走便是好几天,萧翌和魏漠反而闲了下来,两好友在西北时就喜欢偷熘出兵营乱逛,这回他们又「狼狈为奸」,在杭州城里吃喝玩乐了。 未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沈嘉离开期间,竟然后院起火了。这日木棉突然赶来有凤来仪客栈,急慌慌的说道:「陛下,大事不好,京城的一些官员来杭州了,在知府衙门闹了起来,要见沈阁老。」 「京官来杭州干什么?」魏漠在旁听着,纳闷道。 木棉看了一眼陛下,战战兢兢道:「他们……他们知道了,陛下和沈阁老的……关系。」 此言一出,魏漠大惊,萧翌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断袖龙阳在大梁算是丑事,而且当事人还是当今圣上和内阁次辅,这件事一旦被人得知,定会掀起惊涛骇浪。 「怎么会,不是一直都很小心吗?」魏漠皱眉看向好友,「难不成,是你身边的人泄密?」 萧翌闻言看向木棉,木棉急忙跪下来,「陛下,御前侍候的,奴婢都一一查过,皆是忠心又嘴严的人,不会在外面胡说八道。」 「既然不是宫女太监泄密,莫不是锦衣卫?」 萧翌却摇摇头,「锦衣卫嘴更严,绝不可能是他们。」 而范大夫、杜涣、木槿等人,他们和陛下关系甚密,怎么会将此事传出去呢?至于沈嘉,总不会自己给自己惹麻烦吧。 「朕倒想起了一个人,但愿……不是他。」萧翌冷冷道,「走,我们去衙门看看。」 「陛下,」木棉慌了,急忙劝道,「府衙门前不仅有京官,还有当地的学子,乱闹闹的一片。陛下您的安危重要,不可去啊。」 「有魏漠在,怕什么?」萧翌反问道。 「陛下,」魏漠也皱着眉头,劝谏道,「您这不是,暴露了行踪吗?」 「朕早就料到了,自海战结束,早晚会暴露的。」萧翌淡淡道。 毕竟,魏漠突然从京城带着火器出来了,而且谢将军调兵要报内阁的,他其实没有权力擅自开战。 种种迹象,但凡有点脑子的人,肯定猜到是皇帝在背后主导一切了。 否则,那些京官不会千里迢迢赶来杭州闹事,他们只会在宫门口求见。 「他们明知沈嘉现在不在杭州,却还赖在衙门不走。看来想见的,不是沈嘉,是朕。」萧翌笑了笑,「那我们就去会一会他们吧。」 木棉和魏漠对视一眼,无法再劝,只好陪着陛下一起去了。 此刻在府衙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是当地学子,有的是看热闹的路人,而从京城来的京官,早已进入了衙门内,聚集在大堂闹事。 虽然,衙门里的差役早已说过无数遍了,沈阁老和许知府都不在此处。但他们一脸不信,一定要等沈嘉出来,讨个说法。 于是双方僵持,衙役也不敢拿京官老爷们怎么样,只能由着这些人坐在大堂上耗着了。 魏漠听完手下打探的消息后,亲自钻进马车向陛下禀报:「前来闹事的京官都是科道和都察院的小官,内阁和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无一人来。」 「看来他们还知道点分寸,脑子没有完全坏掉。」萧翌半是嘲讽,半是生气的说道。 「陛下,还是让我去劝说,你别出面了。」魏漠再次进谏,「都是些不明真相的小官,何必劳烦圣驾?实在不行,我派人把他们全抓回京得了。」 「是啊。」坐在车内伺候的木棉见机道,「奴婢也安排了东厂的人随时候命,若有需要,可助魏将军行事。」 他们二人都觉得,抓十几个四五品的小官,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可。」萧翌撩开车帘一角,看窗外人山人海,「你们别忘了,府衙外面还有学生请命。朕不怕京官闹事,只是担心这些学子受人蛊惑,反而坏事。」 杭州的学子远离京城,对京中局势并不了解。这会儿道听途说了一些传闻,便被有心之人煽动利用,沖在了第一线。 而利用他们的人,是不会管学子死活。只当他们是马前卒,挡箭牌。 萧翌顾及于此,便不想用强硬的手段,和学子起冲突。他们本是大梁未来的栋樑之材,萧翌也不愿让这些年轻人,白白损失在无用的小事中。 木棉闻言微微皱眉,「学生会反抗?」 「谁知道呢?」萧翌看向外面群情激奋的学子们,无奈道。 木棉和魏漠对视一眼,二人都眉头紧锁,不知道该如何劝陛下收回成命了。 第209页 「魏漠,前门看来是进不去了。」萧翌放下车帘,对魏漠道,「我们绕过去,走后门。」 「是。」魏漠再劝无效,只好领命下车,指挥所有人调头。 第171章 谒金门(五) 马车晃晃悠悠的驶向府衙后门,那里也站在几个衙役看守。见有外来的马车过来,立马拦了下来。 「府衙重地,不得擅闯。」为首的衙役拦车喊道。 「是我。」魏漠骑马从后方过来,对衙役道。 还好魏漠之前和这些衙役们打过照面,拦路的人立马让开,「原来是魏将军,您也听说了?」 「闹这么大动静,我能不知道吗?」魏漠皱眉道,「我见前面乱闹闹的,人越来越多了,要是拥挤踩踏出了事怎么办?」 「那些读书人认死理,小的们驱赶过,他们不走。」衙役对此也十分头疼,「沈阁老和许大人都不在,衙门里没个主事的,小的们不敢动。」 「现在主事的人来了。」魏漠说罢,翻身下马。而木棉则扶着萧翌已从马车上下来了。 衙役瞪大眼睛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贵人,心道此人竟然坐着马车,并能令魏将军和手下一旁扈从,这说明他比魏将军官大啊。 能比魏将军还厉害的人,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终于有个能主事的人来了,衙役们都心里有了底,急忙迎他们进入府衙。萧翌一边走,一边吩咐衙役,先让人去外面劝返学子们,但不能动粗。劝不走的就让他们站在衙门口,不要挡在路中央,妨碍过往的车马和路人。 衙役们见状,纷纷行动,一时间府衙内没剩几个人了。 至于坐在衙门里的官员,则需萧翌亲自会一会他们了。 魏漠和木棉一左一右站在萧翌身后,旁边是带刀的神机营,一个个威风凛凛,并不亚于锦衣卫。 「走。」萧翌说罢,抬脚向衙门正堂走去。 与此同时,衙役们一个个拿着水火棍走出府衙,站成两排将人群往路边赶。学子们哪有衙役的力气大,推推搡搡间硬是被逼退到大街两旁,让出了通道。 「不要在这里呆着,赶紧走。」为首的对学子们喊道,「否则以妨碍公务之罪,拿你们下狱。」 「有本事你抓我啊。」有不怕事的学子大喊道,「我们就想要一个真相,犯了哪条王法了?沈阁老龟缩在衙门里,不敢出来澄清吗?」 「说了多少遍了,沈阁老不在杭州。」衙役头疼道,「京城来的大人们都进去了,有你们学生娃子什么事?」 「我们怎么不能关心家国大事了?」领头的学子忽然大声质问道,「我们要真相,沈大人是不是狐媚惑主,蛊惑圣心,做下令人不耻之事?」 衙役刚想训斥,却被路人抢先一步。只听那人道:「你在胡说什么啊?」 「我哪有胡说,我们有证据。」学子大声嚷嚷着。 「我不信你的证据,我只信我的眼睛。」围观路人反驳道,「各位乡亲父老,沈大人来我们杭州当过一年知府,他是什么人,杭州百姓都知道。」 此人一说,其他老百姓也吩咐附和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沈大人在书院给我们讲变法。」 「沈大人是难得的好官,怎么可能是魅惑圣上之人?」 「就是,我们难道不相信沈大人吗?」 为首闹事的学子见舆论又向沈嘉那边倒去,顿时急了,「沈嘉升迁那么快,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次辅,你们难得不觉得奇怪吗?」 「他为百姓变法,一心为民,难得不该升迁吗?」路人质问道。 「你们学生不好好读书,在这里嫉妒沈大人干什么?」 带头的学子没想到舆情竟然不像他想像中那样,将沈嘉置于有口说不清的境地。反而现在是自己被倒打一耙,路人们开始怀疑学子们因为嫉妒,故意闹事。 其他被煽动的学子,此刻也开始动摇了。有人小声嘀咕道:「是不是我们搞错了?」 「是、是非公道,自有定论。」带头之人底气不足的沖路人说了句狠话后,他看了一眼紧闭的府衙大门,带着众学生狼狈离开了。 这场舆论战,他们输了。 而在府衙大堂上,自皇帝露面后,所有京官都有些吃惊,没想到陛下真的在杭州,更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替沈嘉出头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虽然京官心里不安,但还得按规矩行礼问安。 「平身。」皇帝淡淡叫起,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众臣拿捏不好陛下的心情,一时间竟然无人出头髮话。 「众卿家千里迢迢赶来杭州,想必有要事求见。」萧翌缓缓的扫过一个个低垂的脑袋壳,冷漠道,「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皇帝问话,不得不答。于是在此官位最高的右佥都御史无奈站出来,结结巴巴道:「陛下,您不在京城时,有流言传出。臣等、臣等过来,只不过是想肃清流言,以还沈、沈阁老清白。」 说什么「肃清流言」,说什么「还以清白」,他们这群人早就不相信沈嘉的清白了,何谈肃清? 「哦?」萧翌淡淡道,「是什么流言?」 「是……是一封摺子。」此人哆哆嗦嗦拿出奏摺,低头呈上。 木棉见状,急忙过起接过,递给陛下。 萧翌刚看了一眼,立马合上了。这份奏摺的内容他太熟悉了,即使过去了几年,他也能倒背如流。 第210页 此封奏摺,正是程尉廷当年弹劾沈嘉的密折。 第172章 谒金门(六) 萧翌「啪」的一下把摺子摔在了地上,吓得所有人噤声不语,更不敢乱动了。 「此乃密折,留中未发。」萧翌的眼神冷冰冰的扫视右佥都御史和其余众臣,「尔等从何得知?」 右佥都御史急忙跪在地上,「陛、陛下,这封摺子早已传遍京城,臣也不知源头从何处传出。」 萧翌又看向木棉,木棉也跪下道:「陛下,密折一直密封宫中,绝不会流传出去。」 「是吗?」萧翌想了想,「那就是草奏泄露了,魏将军。」 「臣在。」魏漠上前一步答道。 萧翌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冷冷的吩咐道:「查清此事。」 「臣遵旨。」魏漠拱手领旨。 「至于诸位,」皇帝扫视着那群低着头不敢言语的京官,「暂留府衙,配合调查。」 这就算是找了个藉口把人扣下来了,京官们敢怒不敢言,只能认栽。 萧翌说完,挥退所有人,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正堂,看着那本被他扔在地上的奏摺。 这封奏摺,除了他自己、沈嘉和陈公公看过外,也只有一个人知道密折内容。那人便是,书写密折之人了。 魏漠派人去了程尉廷的老家调查此事,而此时,在浙江某处小村庄里,沈嘉他们终于找到了匿藏许久的赵二爷。 「赵二爷,让我们好找啊。」沈嘉看着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人,面露嫌弃之色,「躲啊,你再躲啊,躲得过锦衣卫和东厂的耳目吗?」 「各位大人,我、我不过是回老家住几天而已,躲什么了?」赵二爷还是嘴硬,依旧不承认。 「赵二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俯首认罪吧。况且,你的同党已经招了,我手中还有你亲笔写下的物证。」沈嘉拿出那张纸,「你想让我签字画押,和你同流合污。可惜,棋差一招啊。」 「沈、沈阁老,我、我没有,我冤枉啊!」赵二爷死到临头,哪敢轻易认罪。要知道通敌之罪,抄家灭族,这罪名太大了。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沈嘉挥挥手,让人把赵二爷捆起来,打算押回杭州细细审问。 然而沈嘉现在并不知道,因程尉廷的密折流传了出去,此刻的杭州乱成一团了。带头起闹的学子一计不成,在幕后主使的引导下,又生一计。他们将程尉廷密折内容抄录多份,洒遍了杭州城。 一时间沈嘉积累的名声被毁,皇帝想压下来,奈何流言蜚语传得太快了,再加上有心人的引导,很难堵住悠悠众口。 由于萧翌身份暴露,没办法再住在有凤客栈了,木棉本想让陛下住进杜府,但萧翌不想麻烦杜家的人,思来想去,只能搬到府衙后院中。 再次来到这里时,萧翌发现后院的一景一物竟然没发生什么变动,他仿佛还能在这里看到沈嘉留下的影子。 「自从沈大人离开,这里没有人再住过。」前来引路的老僕人说道,「老朽记得陛下,以前沈大人带您来过后衙,您还吃过我做的面。」 听到这里,萧翌也想起来了,他问道:「原来是你啊老人家,这么些年,你一直在后衙干活?」 「对,老朽在这里干了半辈子了,没挪过地方。」老僕还是带着萧翌去了之前住过的房间,「这里是沈大人以前的房间,后来许大人当知府时,他有自己的宅院,便没住进来过。」 萧翌瞭然,也只有沈嘉这样没有娶妻生子的人,才会孤零零的住后衙凑合。 「陛下,您晚膳想用点什么,老朽让人去准备。」老僕低眉顺眼的问道。 「不必麻烦了,再吃一回你做的面食吧。」萧翌笑道。 「好嘞。」那名老僕乐呵呵的告辞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今世有机会给皇帝做面条吃。 而且,还是两次! 老僕下去之后,木棉走了进来。她刚从沈府搬出来,陪陛下在府衙住。虽然木槿不捨得姐姐走,但她也在杜府听到了一些关于大哥和陛下之事的闲言碎语,知道事情严重,便不再挽留了。 见木棉来了,萧翌揉揉眉心,开口问道:「木棉,你查到什么没?」 最近木棉也没闲着,一直让东厂的人暗中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已有一些线索了。她谨慎的答道:「回陛下,那些学生背后果然有人引导。奴婢觉得,幕后主使可能不是来闹事的京官,那些官员一直被关在偏院,不可能和外界通消息。」 「京官背后,定有主使。」萧翌说道,「这次他们兵分两路,要置沈嘉于死地啊。」 木棉听后,建议道:「陛下,不如将那个带头闹事的学生抓起来,让东厂审一审。」 「先不要打草惊蛇,派人盯紧他们就好。」萧翌又问,「程尉廷那边呢?」 「魏将军派去的人还没传信过来。」木棉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萧翌,斟酌道,「陛下,刚才衙役传来消息,赵家二爷已被抓住,不日……就要回来了。」 木棉没敢明说谁要回来,但萧翌和她都心知肚明。 「知道了。」萧翌胡乱点点头,只觉得心浮气躁。 「那……陛下……」木棉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萧翌一下子就明白木棉想要问什么,但他一时间也没想好该怎么办,只得说:「先、先别告诉沈嘉。」 第211页 「可是……」木棉担忧的看着陛下,这件事传得满城风雨,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啊。 人言可畏,等沈嘉一回到杭州,听到看到这些乱七八糟之事,不知会作何反应。 「我知道你的担心,你想写信提前通知他一声,让他心中有底。」萧翌嘆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可那次他看完程尉廷弹劾他的密折后,直接吐血昏迷了。朕不敢想像他这次会怎样,还是等他回来,我慢慢跟他说。」 陛下果然是心疼大哥的,即使到了这般田地,仍然想着独自承担,不愿告诉沈嘉真相。 只是这样一来,所有重担都压在陛下肩上,实在是太累了。 「奴婢明白了。」木棉怜悯的看了陛下一眼,缓缓退下了。 第173章 谒金门(七) 通往杭州的官道上,沈嘉、许知府和杜涣带领着手下,押着赵二爷,骑着马儿在官道上飞驰。沈嘉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回杭州,毕竟和萧翌分别数日,想得紧。 见次辅大人如此高兴,许知府也放松了很多,还开玩笑道:「沈阁老,您赶这么着急干什么,又没娇妻等着您,缓缓再走吧。」 杜涣听到后,也在旁打趣道:「许知府,您怎么知道沈阁老有没有娇妻啊?」 「沈阁老有没有我不清楚,但杜状元您肯定归心似箭,想回去见妻儿了吧。」许知府调侃完沈阁老,又开始调侃杜状元了。 「才没有呢,许大人莫要取笑在下了。」杜涣脸微微一红,怎么感觉他喜得千金之事,所有人都知道了呢。 沈嘉看前面有一个茶摊,于是勒马对后面的人道:「大伙辛苦了,在路边茶摊歇歇脚吧。」 终于能休息了,所有人都飞速下马,瘫坐在茶摊上,喝上一壶茶,感觉又活过来了。 「大哥喝点茶。」杜涣给他倒了一杯,玩笑道,「再有一日路程就到杭州了,大哥不用着急了。」 也不知沈嘉听没听进去杜涣的话,只见他双手捧着茶,两眼却看向外面,心里确实在想念他的「娇妻」呢。 不知离开的这些日子,微明过得好不好,每日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想自己呢? 「听说了吗,圣驾到知府衙门了。」邻桌的人闲谈的话语传入沈嘉的耳朵,吓得他差点没端稳茶杯。 一听到关于萧翌的事,心不在焉的沈嘉终于回过神来。他背对着他们低下头,不动声色的偷听着邻桌谈话。 「看来,那件事是真的了?」有人低声问道。 「程阁老的奏摺都传出来了,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另一人也小声说道,「而且那些京官和学子闹如此大的动静,没有真凭实据,他们敢吗?」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很崇敬沈大人呢。」有人嘆息道,「他在杭州时,做了多少好事啊,怎么去了京城就变了。」 「或许在他来杭州为官之前,就这样了呢。」有人偷笑道,「你看他,一不娶妻,二不纳妾,我以前还以为他洁身自好呢,没想到竟然是个断袖。」 沈嘉闻言,捏着茶杯的手指愈发使劲,指关节泛白,那架势仿佛要把杯子捏碎了。 他们知道了?杭州的百姓知道了?京城的官员知道了? 还有谁知道?京官怎么会来杭州?学生又是怎么回事? 那么,萧翌呢,他听到传言了吗?他会怎么做,又要和自己断绝关系吗? 沈嘉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本来的好心情瞬间被打破。他愣愣的抬头看着杜涣,而杜涣也是一脸震惊的样子,仿佛还没有消化刚刚听到的消息。 完了,彻底完了!沈嘉心底一颤,放下茶杯起身就走。 「大……」杜涣本想叫住沈嘉,又突然想起这里人多口杂,不想引人注目,只好将话咽回肚子里,不敢高声唤人。 他眼睁睁的看着沈嘉翻身上马,抛下了所有人,打马而去。 「杜状元,沈阁老怎么走了?」许知府坐在茶摊另一边,没有听到刚才的闲言碎语,一脸莫名的走过来问杜涣。 杜涣张了张口,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道:「许大人,我们有点急事赶着回去,押送人犯之事就交给您了。」 说罢,杜涣也慌慌张张的骑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然而此时,在杭州城内,关于沈嘉和陛下的传言甚嚣尘上,木棉让东厂的人去查流言从何而出,却查不到源头。 「现在不仅是杭州学子们卷进来了,老百姓也开始四下散播,大哥的官声降到了最低点。」木棉向陛下汇报导,「对方来势汹汹,为了打压大哥,甚至都不顾及陛下您的声誉了。」 如今,沈嘉被说成了狐媚惑主的佞臣;那么,萧翌自然就是宠信佞臣的昏君了。 木棉说罢,微微抬头看向陛下。只见陛下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一片。她知道陛下这两天一直没休息好,吃的也越来越少了。 毕竟,遇上这种事,谁能睡得好,吃得好呢? 然而萧翌对自己的名誉没什么担忧,他只觉得心寒。 没想到时隔多年,程尉廷竟然还不死心,又闹这一出。难道他不顾及和沈嘉的师徒之情,他真的想让沈嘉身败名裂吗? 萧翌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他本念着程尉廷多年追随自己,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当时便网开一面,没有下死手,放他回乡养老。他虽然不在朝廷当差了,但也算是功成身退,晚年含饴弄孙,有何不好的? 第212页 可这个人,明明谨慎了大半辈子,为什么突然发疯找死,往刀口上撞? 既如此,那就休怪他不再念君臣旧谊了。 就在这时,魏漠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他手拿着一封密信,对萧翌道:「陛下,有消息了。」 魏漠将信件交出,木棉上前接过,拆开递给陛下。萧翌一目十行看完后,手轻轻一松,信纸轻轻飘落在地上。 「陛下……」木棉愣了一下,她见陛下神色似悲似喜。 魏漠也纳闷了,他没看密信,不知上面写了什么。难道幕后主使真的是程尉廷?可陛下却没有大怒啊。若不是,陛下何故又面露悲伤?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后,萧翌终于开口道:「木棉,不是他,不是程老主使的。」 「那……是好事。」木棉小心翼翼的说道,「程老对陛下,还是忠心不二的。」 「程老自秦州便追随于朕,忠心耿耿辅佐朕十余载。」萧翌微微嘆息道,「草诏,追赠上柱国,赐谥文定。」 萧翌说到后半句时,木棉和魏漠都愣住了。没想到程老竟然……去世了。 怪不得,那封密折的内容会流传出来。估计是家人整理遗物时,翻出来了程老当时写的草稿。没想到会被有心之人看到,用来大做文章。 这是保守党的最后反扑,为此不惜惹怒陛下,不惜损伤陛下的名声。他们知道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机会整倒沈嘉了,故而借程老的草奏,将事情闹大。 第174章 谒金门(八) 另一边,沈嘉带着杜涣,二人快马加鞭,不眠不休,终于赶回了杭州城。他们刚到府衙门口,就看见衙门外又乌泱泱聚集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老百姓,有的是商贩……形形色色的人堵在门口,少数人是来闹事的,大多数则是看热闹的。 然而沈嘉的出现,则让这齣闹剧达到了高潮。所有人都望向沈嘉和杜涣,甚至有学子不怕被马蹄伤到,拦在了沈嘉马前。 「沈阁老您终于露面了!」来者语气不善道,高举着写有密折内容的纸,「敢问沈阁老,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学子就该好好读书,少管闲事。」沈嘉冷冷扫视了那个人一眼,看都没看那张破纸一眼,直接骑马越过。 那名书生愣在原地,甚至忘记拦住沈嘉的马儿,眼睁睁的放他离去。 其实不止书生惊呆了,百姓们也愣住了,连杜涣也愣住了。这可太不像沈嘉温和有礼的性格了。 可沈嘉现在被怒火燃烧,双手气得颤抖,没破口大骂已经不错了,也懒得和这群人周旋。 沈嘉骑马穿过人群,来到了大门口。早有衙役听到风声,将大门打开。沈嘉和杜涣下马,二人进去后,大门又被衙役紧紧关死,防止学生涌入。 然而当他走到衙门大堂,却见里面站满了京官。陛下坐在堂上,木棉和魏漠立于两旁,木棉手拿圣旨,正在宣读关于程老的那道诏书。 沈嘉站在门外,听到「谥号」「追封」等字眼后,顿时手脚冰凉。 他的老师,竟然去世了。 只听「吱呀」一声,沈嘉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门,发出声响。众人回头,皆大吃一惊。 沈阁老,竟然回来了? 萧翌抬眼看向门外的沈嘉,二人越过重重叠叠的人影,默默相视。沈嘉知道,自己再不可软弱,不能让萧翌一个人扛下所有事。 他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冠,随后大步朝萧翌走来。 「参见陛下。」沈嘉跪下行礼。 「参见陛下。」杜涣跪在沈嘉身后,跟着行礼。 萧翌见他面色不善,不知他想干什么,只好道:「平身。」 沈嘉起身后,却背对着陛下,面朝众位同僚,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们所说的那封奏摺,我早已看过了。如果你们只是为了求证此事而来,我可以告诉你们,程老所言全部属实。」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炸了。萧翌脸色苍白的盯着沈嘉的背影,心道你就这样承认了? 不要官声了,不要名誉了? 迎着同僚惊讶的眼神,沈嘉毫无畏惧,反而冷漠的质问道:「就为了一个小事,至于千里迢迢的过来吗?你们不理事了吗,耗在这里有何用?现在我已说清是真的,你们可以走了。」 众人直接被堵得哑口无言,还没想出如何反驳呢,却见沈嘉又转过身,质问道:「陛下,程老追封之事,您问过内阁吗?」 杜涣在旁目瞪口呆,心道大哥今天怎么了,像是吃错了药,逮谁咬谁。 「没有。」萧翌回道。追封以及定谥号,确实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不经内阁,何名为敕?[1]」沈嘉生气的说道,「陛下不如裁撤阁员,取缔内阁,臣等辞官还乡。」 沈嘉说罢,甩手转头就走。余下的众人,或震惊、或害怕,一个个都如同鸵鸟一样,低着头闷不出声。 就在龙颜震怒,众人沉默之时,魏漠突然笑出声。他算是看明白了,沈嘉这招转移矛盾,用的妙啊。 众人莫名其妙的看着魏将军,不知他为何发笑。 此时萧翌终于开口,对众人冷冷道:「所有京官,立刻启程回京,不得延误。若有不从者,也不用回京当官了。」 陛下终于採取了强硬的手段,然而这时无人敢说什么反对的话,他们只好无功而返。 第213页 等那些京官走后,木棉和杜涣对视一眼,她沖他摇摇头,暗示别多说话。于是,两个人也躬身告退,大堂只剩下了陛下和魏漠了。 魏漠找了个椅子坐下,依旧捂着嘴偷乐,那贱贱的笑容,令萧翌火大。 「笑笑笑,你还笑,你要气死我吗?」萧翌从桌子上的签筒里抽出一根令签,扔到魏漠身上。 「谁气的啊?你们两口子吵架,关我什么事,惯会倒打一耙的。」魏漠毫不害怕,笑着说道,「我现在啊,不得不承认沈嘉,确实厉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三寸不烂之舌吗?」 「厉害什么,不过是豁出去了。」萧翌还在生气呢,「他啊,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只在乎你,这就够了。」魏漠说道,「他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我就佩服他。」 「但是,他打乱了朕的布局。」萧翌皱了皱眉头,「本来程老已死,无人能证明奏摺内容的真假了。朕给程老追封赠谥,安抚官员,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现在……」 可现在,沈嘉自己承认了,再无挽回的可能。 萧翌闭上眼,感到心累。虽然他也很感动沈嘉能当众承认他们的关系,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沈嘉宁愿声名俱损,也要和你在一起。」魏漠感嘆道,「事已至此,就让沈嘉来处理吧。」 魏漠说得不错,沈嘉对萧翌知根知底,一下子就猜到萧翌想将事情压下来,以保全自己的名声。然而这些,也不是沈嘉想要的。 于是两个人陷入了冷战中,他们都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对方好,但彼此却不领情。 冷战一直持续到赵二爷之案结案,陛下登船启程,二人再没有说过话,也不住一间屋子。萧翌仍然住在三楼顶层,而沈嘉则跑去二楼,住在范大夫住过的那间屋子。 木棉和魏漠受这对小情侣的影响,被冻得冷飕飕。他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在船上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们万分羡慕杜涣和木槿了,这对小夫妻可以继续呆在杭州躲过一劫,直到孩子七八个月大的时候再回京城。 大船在诡异的气氛中驶向京城,中途萧翌再没下过船,其余人自然也无游山玩水的心情了。 要知道,京城还有一场大战,等着他们呢。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朝刘炜之。原句:「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意思是不经过凤阁(中书省)鸾台(门下省),怎么好意思叫圣旨呢? 第175章 水龙吟(一) 龙舟刚到通县,便见岸边站满了人。地方官在前一日就接到了消息,在此等候多时了。萧翌一行人下船后,知县早已备好了銮驾,供贵人们换乘。于是皇帝乘坐马车,木棉在内陪侍。其余人则全部骑马,浩浩荡荡向皇城而去。 望着远去队伍的背影,通县知县捋了捋小鬍鬚,对自己的心腹师爷说道:「你发现没,陛下和沈阁老一直没说话,氛围有点奇怪啊。」 「可能是……为了避嫌?」师爷小声猜测道。 「避什么嫌,他不是在杭州都承认了吗?」知县不由佩服道,「还是沈阁老胆子大,厉害啊。」 京城的传闻和杭州的传言还是有所区别的,在杭州,人们说的是沈嘉「狐媚惑主」,而在北京,人们给他定的罪名是「不敬君上」。 毕竟杭州的官员和百姓知道的内幕并不多,而在京城,尤其是经歷了永文之乱的臣民们,大多知道陛下不行。 于是,大伙都不用猜就知道,沈嘉和陛下,臣在上,君为下。所以一些官员对沈嘉的态度不是鄙视,而是震惊了。 走了大半天功夫,銮驾终于抵达京城,却未见有官员在城门口迎驾,唯有锦衣卫指挥使曹肃渊带着手下在此等待。 此刻锦衣卫已清空了百姓,护送陛下进宫。通往皇宫的路上,整个队伍都很压抑,除了马蹄声,几乎没有人说话。沈嘉跟随着队伍打马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心里却愈发不安。 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种种不寻常的迹象表明,京城的官员准备了一场鸿门宴等着他们呢。 要知道,那些一二品的大臣们,可不像之前四五品小官好打发。一场激烈的辩论必不可少,然而沈嘉绝不会退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沈嘉打起精神,策马向午门方向赶去。 等到了皇宫,沈嘉远远便看见午门前站了一排排的官员,皆是四品及四品以上的官员。他们就如同平日里上早朝时那样,穿着得体的官服,按照品阶高低站在正门前。等圣驾到时,所有人跪地行礼,山唿万岁。 官员们跪在御道,将宫门正好堵住了。沈嘉、魏漠等人见状,也不得不下马,侧身站在一旁,等陛下发话。 木棉替陛下打开车门,萧翌在马车内淡淡发话道:「平身。」 所有人却没有动,为首的韩昌直起身来,从袖筒里拿出一封奏摺,「臣韩昌有本要奏,臣弹劾沈嘉罔顾人伦、不敬君上,请陛下罢免沈嘉。」 韩昌话语刚落,其余人齐声附和道:「请陛下罢免沈嘉。」 来了,疾风暴雨还是来了。萧翌闭上眼,没有说话。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如今一直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来了。 木棉微微抬头看向陛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韩阁老的奏摺。 第214页 就在僵持之际,沈嘉突然站出来问道:「韩阁老,你弹劾我『不敬君上』是什么意思?」 韩昌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不屑,「有些话,沈阁老自己心里明白,非要让人把话说的那么清楚吗?」 韩昌说罢,其余人也都转头看向沈嘉,面露鄙夷之色。 眼前这些人,曾是一起共事的同僚。如今却因为他和萧翌的恋情,而对他横眉冷对。沈嘉只觉得滑稽可笑,他不过是爱上了皇帝,就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过错了吗? 「我敬爱君上,比你们任何人都敬爱陛下。」沈嘉毫不畏惧,手指着那群人,控诉道,「你们自己内心黑暗,才会看什么都觉得龌龊。」 「沈阁老请慎言。」韩昌皱眉道,「所谓『天地君亲师』,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沈阁老,您那不是敬爱,是亵渎。」 又有礼部的谭尚书叩首高唿道,「陛下,人伦纲常不容淆乱,陛下不能因偏爱沈嘉而至江山社稷于不顾。」 「阴阳交合才是正道,沈嘉身为次辅,却有违礼法。上行下效,断袖之风兴起,陛下何以治天下?」 「哈哈哈,我懂了。」沈嘉突然插话,惨笑道,「你们说了一堆大道理,只不过是想让他做个无欲无求的圣人罢了。」 「臣忠心耿耿,这些都是肺腑之言。」礼部尚书说道。 「忠心耿耿?」沈嘉厉声反驳道,「你说得好听,可看看你们的所作所为,跪在这里阻拦圣驾进宫,这就是你们的忠心吗?」 的确,此举确实有逼宫的嫌疑,可这些大臣却没这样想。他们认为即使手段激烈了点,只要心向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的,便是忠臣。 「沈阁老,我等是来劝谏。」韩昌答道,「这就是我们的忠心。」 「很好。」沈嘉冷漠道,「韩首辅在劝谏什么?您自己纳了不知多少房小妾了,却在这里劝陛下无欲无求?」 「你!」韩昌被刺痛,又气又惊。他没想到多日不见,沈嘉竟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也变得如此狠心。 「还有你们,一个个都是圣人吗?没有娶妻生子,没有情爱吗?」沈嘉质问道,「我与陛下在一起时,从未影响朝政,反而兢兢业业,助陛下将变法施行下去。既然无关大局,此等天子私事,至于苦苦相逼吗?」 「可你们两个男子,江山后代……」礼部尚书刚说了一半,却发现自己确实没有立场指责沈嘉什么。毕竟,陛下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无法生育,沈嘉根本没有耽误陛下的子嗣。 「断袖分桃自古就有,至于大梁朝的继承者,有肃王殿下在,不必你们操心了。」 「说到断袖,汉哀帝因董贤而失去江山,被后世唾骂。难道你也想如此,令圣上背负昏君骂名?」礼部尚书质问道。 「汉室被王莽篡夺,和董贤有什么关系?」沈嘉都被气笑了,「那些末代君王毫无建树,丢了江山,后世却归罪于他宠爱之人身上。就算我是女人又如何,妲己、褒姒不也被骂红颜祸水吗?」 年迈的礼部尚书又被怼得哑口无言,他们没想到沈嘉如此不知廉耻,竟然真在午门之下,在百官面前,与他们强行狡辩。 本以为用人数可以压下沈嘉,逼迫圣上。然而沈嘉却能舌战群雄,以一己之力打压百官,将局势扭转了过来。 他用自己的方式向萧翌证明,可以不必妥协,便能说服众臣。 萧翌在马车内听了半天,随后对木棉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或许这一次,沈嘉是对的。 第176章 水龙吟(二) 沈嘉用言语做为利刃,一字一句攻破了他们的层层铠甲,将他们逼得无话可说了。韩昌自知敌不过,有点想退却了。但那位礼部谭尚书,仗着自己年高德勛,竟然在午门前,如同市井小民一样不依不侥撒泼。 「沈嘉,你少在此诡辩。大梁礼法何在,天理何在?」礼部尚书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发疯一样的指着高大坚硬的宫门,「今日沈嘉不走,老臣宁愿撞死在午门前。」 此言一出,全场譁然。锦衣卫的曹指挥使用眼神暗示手下,戒备起来。而其他大臣则或真情、或假意的拉着老尚书,大哭大喊的劝他不要想不开。 「你们勿要拦我。沈嘉不走,天理难容。」礼部尚书指着沈嘉道,「你要是有点羞耻之心,就该辞官归乡。」 「凭什么我要走?」沈嘉没有被胡搅蛮缠的礼部尚书吓退,他反而更进一步,质问道,「说什么礼法、天道,难道我和陛下相爱,天要塌下来了吗?」 「你!」礼部尚书气得鬍鬚乱颤,「无耻至极,无耻至极!」 「谭尚书,你到底是为了陛下好,还是另有私心?」沈嘉步步紧逼,转头看向韩昌,「还有你,首辅大人,我走可以,但你们找到接替我变法之人了吗?」 「大梁人才济济,你何必给自己脸上贴金,没有你就不行了吗?」有人讥讽道。 沈嘉定眼一看,原来说大话的那个人并没有参与过变法。他冷笑道:「就算你不了解新政,也该读过书吧。《中庸》有云,『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诸位,你们可不要被保守派利用了。」 沈嘉说完,韩昌等人面面相觑。之前他们确实被礼部的人煽动了,再加上沈嘉和陛下之事太过骇人,他们便没有多想,就来宫门口跪谏。 第215页 在变法即将功成之时,就算是皇帝,也无法轻易罢黜沈嘉,撼动他的地位了。否则,牵一髮而动全身,恐怕新政会前功尽弃。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直白不过了。有些人听后恍然大悟,态度有所松动。韩昌率先起身,慢慢的走到御道一旁。首辅一表态,其余的一些支持变法之人也站了起来,低头退至一旁。 于是只剩下以礼部尚书为首的官员,还堵在宫门口。他们都看向谭尚书,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来您是要坚持了,谭尚书?」沈嘉问道。 礼部尚书道:「老夫在礼部干了多年,绝不允许你这样败坏道德之人站在朝堂上。今日我死也要阻止你。」 说罢,就要往大红色的宫门撞去。 还好锦衣卫的人早有准备,还没等谭尚书跑出几步,抢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胳膊,拦住了他。 可谭尚书发疯似的大喊大叫道:「你们拦得住一时,拦得住我一辈子吗?明日呢,后日呢,只要沈嘉在一天,我便会抗争到底。」 大梁朝的臣子不畏死,宁愿死谏以留清名。但沈嘉却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皱着眉头看向谭尚书。 没想到今日,他终于遇上了比自己还一根筋的人,突然觉得心好累。他有点理解萧翌之前面对固执的自己时,是何等心情了。 而这种上了岁数的文臣,打不得,骂不动,劝也劝不了,沈嘉确实束手无策了。 「放肆!」突然,一直冷眼旁观的陛下发话了。他被木棉搀扶着,从马车上走下来。 龙颜震怒,所有人哗啦啦的跪了一地。只有沈嘉和那位要寻死的谭尚书,还干站着。 木棉扶着陛下,走到了礼部尚书跟前。面对皇帝,谭尚书的眼神略有躲闪,不如之前理直气壮了。 「你要死,可以。不过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为何闹事,朕会让锦衣卫查抄你谭家,挨个审问你的家人。」 「陛下,老臣绝无二心,无人指使啊。」礼部尚书颤巍巍跪下来,痛心疾首道,「陛下,您真的要为了沈嘉,违背礼法,逼死忠臣吗?」 「朕念你年老,可以不计较你之前所作所为。不过你若执迷不悟……」萧翌顿了顿,「锦衣卫。」 「臣在。」曹肃渊起身走到陛下跟前。 「陛下,您以为老臣怕了锦衣卫?」谭尚书仿佛豁出去了,「是廷杖还是下狱,老臣都无所谓。可是陛下,您不能被小人蒙蔽啊。」 谭尚书一边说着,一边死死拽住陛下的衣摆,那喋喋不休的声音令萧翌头痛欲裂。 「好,那就传杖。」萧翌的耐心彻底没了,「就在午门行刑。」 曹肃渊闻言愣住了,没敢动。毕竟,皇帝一向待下温和,就算再生气,最多是下狱,从没让锦衣卫打过大臣。 更何况,就谭大人这把老骨头,估计没打几下,便会一命呜唿了。 「陛下,不可。」韩昌抢在锦衣卫动手前,急忙出声道,「清嘉一朝从未廷杖过大臣,您何必因谭尚书而破例,此举有损陛下圣名啊。」 「谭尚书年纪大了,经不得廷杖啊。」又有人说道。 「陛下,三思。」魏漠也觉得过了,跪下劝谏。 「求陛下饶谭尚书一命。」众臣齐声道。 所有人都在为礼部尚书求饶,只有沈嘉没有。他知道,萧翌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萧翌看向跪着的大臣们,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沈嘉。他气愤道:「你们、你们是要逼宫吗?他想要清名,朕便赐他一死,青史留名。」 「谭尚书被猪油蒙了心,他没有这个意思。」韩昌还在替礼部尚书找补。 「求陛下饶谭尚书一命。」 众人纷纷求饶,声音此起彼伏,令萧翌更加头疼了。他用手按住太阳穴,却觉得眼前人影憧憧,传来的声音从大变小,仿佛隔着层纱布,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率先发现萧翌异样的是沈嘉,他站在陛下身边,眼睁睁看到陛下突然流下鼻血,却不自知。 「陛下!」沈嘉见状大惊。 其余人也停下了求饶之声,抬头看向陛下,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 萧翌怔怔的看着沈嘉震惊的表情,感到什么从鼻子里流出来。他用手摸了一下,却看到满手鲜血。 随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77章 水龙吟(三) 眼见陛下突然昏倒,沈嘉眼疾手快的从后托住他,对其他人道:「快,传御辇,让太医去养心殿候着。」 其他大臣被眼前一幕吓得不敢乱说话,也不敢再阻拦陛下回宫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沈嘉一把抱起陛下,将他放到御辇上。 还好,沈嘉马步练习的不错,这一次终于抱得动陛下了。 萧翌被安置在御辇上,但他身体软软的,控制不住的要往下滑。沈嘉顾不得许多,也跟着坐在御辇上,让萧翌靠在自己的肩上。 「快走,开中门。」沈嘉下令道。 午门正中间的那道门打开,那是只有皇帝、皇后和一甲才能走的正门,而沈嘉却破例走了一遭。 可这一次,就连固执的谭尚书,也不敢说什么「有违礼法」了。 一路上,沈嘉可没心情坐在御辇上欣赏什么风景,他不停的给萧翌擦拭血迹,可鼻血仿佛流不尽似的,一直没停过。 这样可不行,止不住血的话,会死的。沈嘉深吸一口气,平息纷乱的心情。突然,他想到了范大夫离别时的叮嘱。 第216页 寒毒不在这次爆发,就在下次。难道,这就是范大夫所说的,「万不得已」的时刻? 而此时午门外,陷入混乱之中。魏漠和曹肃渊当机立断,控制住了所有在场的大臣,将他们请入禁宫。 至于木棉,则跑去太医院,亲自替陛下传太医了。 可惜啊,范大夫现在在西北呢,无法过来替陛下诊治。不知道太医院的那些御医们,是否有用。 御辇抵达养心殿,沈嘉弯腰抱起萧翌,快步走进寝宫。御前的奴才们见陛下满脸血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还好沈嘉冷静下来了,对所有人道:「快去拿干净的衣服,再烧点热水。」 「是。」秦公公应道。 等木棉带着太医来时,沈嘉已将萧翌安顿好,平躺在床上,鼻血暂时止住了。几个太医匆匆赶来,挨个上前替陛下把了把脉,却没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更别提对症下药了。 沈嘉让他们都下去,而后对木棉道:「为今之计,只好赌一赌了。范大夫给我一个药丸,说万不得已时,可救陛下一命。」 「那赶紧用药啊。」木棉焦急的说道。 「可是,会有反噬。」沈嘉掏出范大夫给的药方,「你亲自去太医院盯着配药,此汤药配上药丸一起服用才行。」 木棉接过药方,她看了看,迟疑道:「大哥,你确定,陛下这是寒毒发作?」 「我不确定,但我想赌一赌。」沈嘉看向木棉,「请你,相信我。」 毕竟,他们以往从未见过这种状况,寒毒最终发作时会怎样,谁也不清楚。 「好。」木棉一直都相信着大哥,拿着药方去抓药了。 木棉走后,魏漠和曹肃渊进来了。魏漠担心的看着萧翌,询问沈嘉,「陛下怎么样了?太医开药了吗?」 「太医没有用,我这有一颗药丸,可以一试。」沈嘉取出装药丸的盒子,打开给他们看。 魏漠看后没什么反应,曹肃渊却大吃一惊,这不就是他给陛下的药丸吗?他知道此药会有反噬,但看陛下现在的状况,不得不服用了。 「对了,外面怎么样了?」沈嘉才想起来那些闹事的大臣。 「已封闭宫门。」曹肃渊答道。 「那些官员呢?」沈嘉又问道。 曹肃渊和魏漠对视了一眼,魏漠替他答道:「锦衣卫让大臣们……先去内阁等候。」 说什么「等候」,实则是「软禁」。但沈嘉却没有反对,甚至下令道:「让他们不要和外界联繫,陛下发病一事,万万不可泄露。」 「是。」曹肃渊领命道。 「还有一事,劳烦曹指挥使接肃王殿下速来养心殿侍疾,我担心殿下的安危。」 帝王一旦有什么事,储君就会被人盯上。沈嘉打算先发制人,让肃王在养心殿住下,以保平安。 「我这就去。」曹肃渊说罢,赶忙离开了。 魏漠看着沈嘉将一切处理的井井有条,并非像自己想像的那样只会哭泣着急。他也跟着放下了悬着的心,不自知的开始听从沈嘉的指挥了。 果然,萧翌的眼光确实很毒,看人很有一套。沈嘉在最关键的时候,撑起了大局。 与此同时,文渊阁中。 韩昌端坐在首辅的位置上,脸色黑沉,一言不发。而在内阁聚集的大臣们,则互相推诿,最后将矛头指向了礼部尚书。 「谭尚书,不是我说,您劝谏也要有个度。」有人不满道,「您非寻死做什么,反而把陛下给气晕过去了。」 官员们并不清楚寒毒之事,一些人以为陛下是被气病了。 然而另一些人,则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却不敢在公开场合说出来,只能将疑惑压在心底。 韩昌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想起陛下总是在冬季罢朝,想起自己曾经看见陛下坐在轮椅上。结合之前的种种迹象,韩昌猜测,陛下可能从清嘉三年就病了。 如此一看,沈嘉肯定早就知道陛下的病情,只有自己和大臣们被瞒在鼓里。 「韩首辅,锦衣卫不放人,我们要待到何时啊?」有人询问韩昌,「难道要等陛下醒来,才让我们走?」 「陛下何时醒来呢?」又有官员问道,「养心殿那边,也没人传个消息。」 「现在没人能走出内阁打探消息,陛下的情况,只有沈嘉知道。」有人嘆了口气道,「我们文官,如今不得不依靠沈嘉了。」 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在午门闹这么一出,不仅没有除掉沈嘉,反而让他更上一层楼。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现在沈嘉才是文臣之首,韩昌反而沦为瞎子聋子了。 有些大臣同情的望向首辅大人,但韩昌似乎对自己被夺权一事毫无感知,反而问礼部尚书:「谭尚书,那封密折内容,你是从何得知?」 谭尚书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他下意识的瞟了眼站在旁边的某人,随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否认道:「我哪里知道,这封奏摺不是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吗?」 的确,程老的草奏,仿佛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而韩昌等人被奏摺内容吓到,又加上是恩师的手笔,便没有细想传播的源头。 但刚才谭尚书的小动作,让韩昌心中有了疑惑。他正想细问,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韩昌命人开门一看,原来是养心殿的秦公公过来。 第217页 「秦公公,可是有陛下的消息了?」有人迫不及待的问道。 而秦公公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走向韩昌,拱手道:「请韩首辅、徐阁老和马阁老到养心殿。」 「谁请?」韩昌明显觉得不对劲,陛下叫人不会用「请」。 「沈阁老。」秦公公实话实说。 在场的大臣们都沉默了,韩昌想了想片刻,对大伙道:「诸位不必担心,我和二位阁老去去就回。」 可所有人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他们知道韩首辅不过是在安慰大家。三位阁老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都还两说呢。 在去养心殿的路上,三位阁老的心情颇为沉重。徐睿忍不住问秦公公:「陛下怎么样了?」 「您去了就知道了。」秦公公一丝口风都不透漏。 徐睿闻言,和马韬对视一眼,二人都面露担忧,暗地里嘆了口气。而韩昌则目不斜视的走在最前方,没有瞎打听什么消息。 秦公公说得对,等见过沈嘉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第178章 水龙吟(四) 到了养心殿后,秦公公将他们引到西暖阁,而沈嘉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三人乍一见到沈嘉,神情颇为不自在,毕竟他们刚刚还在午门吵过一架。然而沈嘉现在没心情和他们掰扯,开门见山道:「感谢诸位跑一趟,沈某有要事相商。各位请坐。」 「陛下怎么样了?」韩昌坐定后,问道。 沈嘉闻言,实言道:「不大好。」 韩昌、徐睿和马韬大吃一惊,难道陛下真得了什么重症? 「你说有要事和我们商量,是什么?」韩昌又问道。 「先说简单的。」沈嘉冷静的说道,「程老病逝,想必内阁已知道了。陛下的意思是,追赠上柱国,谥文定。诸位若无异议,尽快拟旨吧。」 「我们当然无异议。」韩昌随手指派道,「这件事就交给马阁老办吧。」 马韬点头称是。 「第二件事,事关陛下的病情。」沈嘉神情严肃的说道,「事到如今,我不敢再瞒各位了。陛下之病,不是病,是毒。」 「什么?」马韬第一个站起来,激动道,「谁敢给陛下下毒?」 「是什么毒,可有解?」韩昌问道。 「陛下是何时中毒的?」徐睿也追问道。 沈嘉示意诸位稍安勿躁,挨个解答:「此毒名叫『寒毒』,暂无根治的解药。陛下中毒快十年了,是废帝当年在陛下去秦州时下的毒。如今毒性已压制不住,恐有性命之危。」 「怎么会?」韩昌愣了愣,「你的意思是,陛下可能渡不过这一劫?」 「如今,我只能赌一赌了。范道长留下了救命药丸,若成功,一切好说。若失败……」沈嘉顿了顿,看向面前的三人,「若失败,责任我担,但请你们保肃王登基。」 三位阁老脸色一变,他们本来因沈嘉和陛下的私情,对他颇有不满。但现在沈嘉敢作敢当的态度,让他们肃然起敬。 「沈阁老,是我错了,听信了谭尚书一面之词。」韩昌后悔道,「你怎么会是佞臣,你才是忠臣。」 沈嘉笑了笑,「虽然我们时而政见不同,但我知诸位都是忠臣。将肃王託付给三位,我也能放下心了,只求变法能够继续下去。」 「沈阁老,您言重了。」徐睿说道,「我就是为了变法而入阁的,您不必託付,我们也会如此做。」 「多谢了。」沈嘉深深一揖,随后直起身,「寒毒之事,请三位保密。等陛下病情稳定后,锦衣卫自会放各位同僚回家。不过在此之前,为防有变,还需大伙留在宫中。」 「我等明白。」韩昌答道。 「在此之前,就麻烦韩阁老安抚官员。」沈嘉说罢,转身打开房门,「诸位,随我去见陛下吧。」 此时在陛下寝殿外间,坐着一堆大佬。有锦衣卫曹指挥使,有神机营中军提督魏将军,还有提督东厂掌管批红的木棉。唯有司礼监掌印陈公公没有来,他还在宫外私宅养病,没有听到消息。 如今内阁的四位阁老来了,帝国权力中枢聚集一堂,一个个都面色沉重,无心寒暄。 见木棉回来了,沈嘉便问她,「汤药备好了吗?」 木棉答道:「奴婢亲自看着太医抓的药,已经带回来熬上了。」 「好。」沈嘉点点头,「那我先进去给陛下餵药丸。」 说罢,沈嘉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此生死一线之际,其余人自然无法再安坐。他们站在门外伸长脖子,隔着层层帷幔,看沈嘉走向龙床。 秦公公见沈嘉来了,便退到一旁。沈嘉坐在床边,掏出药丸,轻轻掰开萧翌的嘴,强塞进去。 可萧翌陷入昏迷,没有咽下去。沈嘉俯下身,嘴对嘴助他吞咽。 折腾了半天,药丸终于被顺利吞下。沈嘉擦擦鬓角的汗珠,静静的坐在萧翌身边,等待药效发挥作用。 这是最难熬的时刻,无论是对沈嘉,还是外间的人。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在心底暗暗祈祷,希望陛下快点醒来。 「微明,」沈嘉看着萧翌,握着他的手,轻声唿喊他的名字,「微明,说好的将来要带我去狩猎,你怎么能食言?我们还说过,要白头偕老,你忘了吗?」 沈嘉不知道萧翌能不能听见,他现在不敢停下来,怕自己胡思乱想,于是又絮絮叨叨的说道:「海禁还没有解除,变法尚未成功,你怎么能把烂摊子就这样扔给了肃王殿下,他还未及冠啊。微明,我知道你是有责任心的人,能不能再坚持一下,范大夫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肯定能配出解药,我相信他。」 第218页 说着说着,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沈嘉却没感觉到,依旧在唠唠叨叨,「微明啊,等你病好,你还要教我扎马步呢。我绝不叫苦叫累了,一定好好跟你学。」 门外的人隐隐约约听到沈嘉絮絮低语,一个个都沉默了。木棉瞬间红了眼眶,韩昌则嘆了一口气。他没想到沈嘉对陛下一片痴心,动了真情。 或许沈嘉的声音唤醒了萧翌,只见陛下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沈嘉,以及沈嘉脸颊上挂着的晶莹剔透的泪珠。 「微明,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沈嘉见萧翌醒来了,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他委屈巴巴的样子,真像个被主人抛弃又捡回来的小狗狗,可怜又可爱。 萧翌不由沖他笑了笑,温柔的伸手替他擦拭眼泪,调笑道:「真想拿个盆,看看一晚上能不能接满。」 听他还有力气调戏自己,沈嘉眼眶含泪,愣了一下,也笑了。 沈嘉正准备扶萧翌,却见他两手一撑自己坐起来了。没想到这个药丸如此厉害,让重病之人瞬间恢復,跟个没事人似的。 「我是怎么回来的?」萧翌看向四周,发现这里是养心殿。但他如同喝醉酒断片了似的,不记得发生了啥事。 「寒毒发作,你晕倒了。」沈嘉简明扼要的说道,「我餵你吃了范大夫给的药丸,现在……还需要喝汤药,以防反噬。」 萧翌一想便猜到是自己给范大夫的那颗,他又问道:「什么汤药?」 「范大夫配的药方,类似麻沸散,只不过会让你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之中。」沈嘉说道,「在此期间,请求陛下授予臣监国之权,代理朝政。」 「好。」萧翌想也没想就同意了,「你去叫他们进来吧。」 沈嘉点头,让小秦子去请人了。 等所有人聚集在陛下龙床前,萧翌将二十四方宝玺都交给了沈嘉,并许他监国之权。其余人震惊的看向沈嘉,陛下此举相当于把大梁的江山託付给了沈嘉。但沈嘉面不改色,连推辞之语都没说,理所当然的接旨了。 见沈嘉接下了重担,萧翌对众人道:「以后,所有事交给沈嘉全权处理,不必报朕。若无异议,你们下去吧。」 其他人自然不敢提出任何异议,一个个都下去了,最后只留下了沈嘉。他抚摸着「皇帝之宝」,问萧翌:「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萧翌摇摇头,「没有了,全靠你了。」 「全权信任我的感觉如何?」沈嘉问道。 「嗯……」萧翌装模作样的想了片刻,最后忍不住吐出两个字,「安逸。」 真是安逸啊,心头重担突然卸了下来,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虽然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但有沈嘉替他收拾,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也懒得管了。 「你真的不问我打算怎么做?」沈嘉纳闷的看着他,心道微明不是最爱操心吗? 「你随便吧。」萧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沈嘉道,「口渴了。」 本以为他会对自己有所担心,没想到放权之后,真当起了甩手掌柜,啥也不管了。于是沈嘉也笑了笑,放下玉玺,起身去给陛下倒茶。 看着沈嘉忙忙碌碌的背影,萧翌淡淡一笑,「你不生气了?」 「我哪有生气,明明是你在生气。」沈嘉嘴硬,死不承认,将茶递给他,「快喝。」 萧翌却不接,抬头看向沈嘉,吐出一字,「烫。」 「好,我替你吹一吹。」沈嘉没想到病了的萧翌,如此难伺候。 见沈嘉如此「任劳任怨」,萧翌觉得自己之前冷战受的气,算是弥补了一二。 「好了,不烫了,再吹就凉了。」沈嘉吹了半天,终于感觉水温适中了。 「我手疼。」萧翌又提出奇怪的要求,「你餵我。」 沈嘉闻言,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心道人病了后,怎会变得如此矫情? 「我哪里做错了,你直说嘛。」沈嘉认怂了。 「你凶我。」萧翌气唿唿道,「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下不了台,还敢威胁我说要辞官。」 「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沈嘉立马承认错误,做足姿态。 果然,欠的债要还回去的。曾经豪言壮语,如今追悔莫及。 听沈嘉语气诚恳,萧翌这才气消了。他终于肯接过茶,捧在手心慢悠悠的喝着。 就在这时,木棉端了一碗药进来,对二人道:「陛下、大哥,汤药熬好了。」 此药必须在两个时辰内服用,如今时间刚刚好。 虽然很想和萧翌再说说话,哪怕拌拌嘴也好。可惜,时间不等人。沈嘉起身接过药,对萧翌道:「喝药吧。」 第179章 水龙吟(五) 自从皇帝服药后,沈嘉打着肃王殿下的名义,开始施行监国权。第一件事就是安抚臣民,稳定民心。 由于萧翌陷入长时间的昏迷状态中,这件事再无法隐瞒了。沈嘉和诸位阁老商量,将陛下的病情半真半假的公布给大众。当然,寒毒之事必须隐瞒,所有知情人都被下了封口令。 第二件事,则是派锦衣卫去西北催促范大夫,无论配药成功与否,都必须尽快回来。 第三件事,则是派东厂和锦衣卫调查在午门跪谏的礼部谭尚书等人,他们煽动大臣们闹事,背后必有巨大的阴谋。 第219页 一时间,锦衣卫和东厂齐齐出动,搜查谭尚书等人家中。这些大臣的家人也遭了殃,挨个被带去诏狱问话。 可惜谭大人的党羽都被困在内阁中,无法与外界联繫。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家人被锦衣卫抓入了诏狱,更何况想办法搭救呢? 比起外面的热闹,宫内则安静了许多。肃王殿下一直待在养心殿读书,而沈嘉也每天晚上留宿在此,陪一陪萧翌。 虽然萧翌现在听不见、看不见,一直在昏睡中,但沈嘉依旧喜欢躺在床上和他唠嗑,说一说今日做了什么事。随后,他搂着萧翌,一同入睡。 只有紧紧将萧翌抱在怀中,听到挚爱之人的唿吸和心跳时,沈嘉才能切切实实感受到,他还活着。 陛下昏迷三四天后,尉同知带着范大夫,紧赶慢赶的终于从西北赶回来了。一见到范大夫,沈嘉紧绷多日的神经总算能放松了,急忙拉着他入养心殿给陛下诊脉。 范大夫闭眼把脉许久,终于收回手,又拔开陛下眼皮看了半天。 沈嘉在旁一直陪着,等范大夫看诊结束后,才心惊胆战的问他,「范兄,陛下的情况如何?」 「还好你及时用了我给你的药丸,救了陛下一命。否则等我回来,人早就凉了。」范大夫实话实说道。 听了范大夫这话,沈嘉顿感一阵后怕,吓得双腿都软了,差点站不住。还真是命悬一线,就差一点点,萧翌便会永远的离开人世了。 万幸的是,当时他赌对了,把微明从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 「我已经按你配的药方,给陛下服用了汤药。」沈嘉将这段时间的事情一一交代清楚,「陛下服下后一直昏睡中,没有醒过,还好还能餵进水和食物。木棉和我担心有什么忌口,也只敢餵他点米粥等清淡的吃食。」 范大夫欣慰的点点头,「你做得很好,现在我先施针,再配合熏药,唤醒陛下。等陛下醒后,我重新开几副药,给陛下续命。」 「续命?」沈嘉闻言一愣,「范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去西北没找到天山雪莲,没有配出解药吗?」 范大夫闻言眼神一黯,微微嘆道:「我和尉同知找了很多西瓯的商人,但能买到的天山雪莲寥寥无几。好不容易得到几朵,由于品质太差,配的药都失败了。」 失败了?范大夫的每一句话,如同重锤将沈嘉的希望一下下打碎。原来是他天真了,以为有了药方就能配出解药。 可那是寒毒,天下至毒之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化解呢? 沈嘉悲伤的看向躺在床上的萧翌,他不敢相信,失去微明之后的日子。 范大夫惭愧道:「长青,是我无能,配药失败了。不过,我可保陛下再活三年。只要在三年内找到品质上佳的天山雪莲,我一定能配出解药。」 「当真?」听了范兄的话,沈嘉在绝境之中,又一次燃起了希望。 「只不过,现在陛下的身体会很虚弱,刚开始双手双脚无力,只能坐在轮椅上。」范大夫解释道,「如今不似以前那样,只有冬天才会发病了。陛下全年都必须喝药,不可再动武,更不可太过操劳了。」 「那……他要一直坐在轮椅上吗?」沈嘉又问道。 范大夫皱眉道:「需要慢慢练习,腿部恢復力量后,便可摆脱轮椅了。」 「我明白了,多谢范兄,先为陛下施针吧。」沈嘉知道,范大夫已经尽力了,他不好再强求。哪怕最后没有成功,只能续命短短的三年,他都感激范大夫。 虽说陛下目前情况稳定,但施针依旧是一件关乎性命的大事。范大夫将闲杂人等都赶出了陛下的寝宫,只留沈嘉一人在旁帮忙。他净手焚香,备好参片等药物,并将长针消毒后,这才开始替陛下医治。 沈嘉替萧翌宽衣解带后,站在一旁紧张的盯着范大夫,看他取出长针,扎入穴位。在场的二人中,明明应该是范大夫压力最大,如今反而是沈嘉双手全是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好范大夫捏着针的手很稳,一下扎进去,又快又准。等施针结束后,范大夫收起长针,对沈嘉道:「好了。」 「他没醒。」沈嘉看萧翌一动不动的躺着,心中不安。 「等香炉燃尽,他就醒了。」范大夫指了指远处桌上的小香炉,「里面有我配制的草药,能够唤醒陛下。」 「知道了。」见范大夫如此冷静,沈嘉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范大夫离开时,已经快到子时了。木棉早已派人将养心殿偏殿打扫出来,让范大夫在此休息。毕竟陛下目前还未醒,木棉等人不敢冒险,只能强留范大夫在养心殿小住,直到陛下痊癒。 于是养心殿更加的热闹了,如今肃王殿下、木棉、范大夫都搬进了这里小住,而魏将军和曹指挥使则每日白天过来探望陛下。至于沈嘉,则直接住进了陛下的寝宫,日日和陛下同床共枕。 这段时间秦公公等内侍不需要人吩咐,一到深夜就自觉离开寝宫,将伺候陛下的任务全权交给了沈阁老,今夜也不例外。沈嘉给陛下擦拭身体,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便脱了鞋袜,躺到萧翌的身边。 沈嘉抱着萧翌,听着他的唿吸声,渐渐进入梦乡…… 到了第二天,沈嘉还处于迷煳的状态中,耳边听有人叫他,「长青……长青?」 第220页 「别吵。」沈嘉不耐烦的小声抱怨了一句,又闭上了眼睛。 正准备再睡个回笼觉时,沈嘉的心底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他强迫自己睁开眼,果然看见怀里的萧翌,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长青,醒了吗?」萧翌又问道。 「醒、醒了!」沈嘉傻傻的回了一句,突然兴奋的直起身,「微明,你醒了?」 「我早就醒了啊。」皇帝陛下一脸无辜的说道。 沈嘉又惊又喜,「你醒了为什么不叫我?」 「我叫你了。」萧翌冷静又客观的陈述事实。 沈嘉这才想起刚刚耳边的唿唤声,想来应该是萧翌在叫自己。他拍拍自己晕乎乎的脑子,终于彻底清醒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谢天谢地,总算过了这一关了。」沈嘉简直要喜极而泣了,他上下打量着萧翌,焦急的询问道,「微明,你怎么样,感觉哪里不适?我去叫范大夫过来。」 「长青,不必忙活了,我很好。」萧翌叫住沈嘉,「除了全身上下没有力气,双手双脚都动不了以外,其他一切都好。」 「这叫很好?」沈嘉皱眉,立马翻身下床,「微明你等着,我这就去请范大夫。」 第180章 水龙吟(六) 范大夫就住在养心殿偏殿,听到传唤很快就过来了。他替陛下把完脉后,开了个药方,让木棉去熬药了。此药方为续命的关键,必须每日早晚各服用一次,不可间断。 然后,范大夫又说了一堆忌口的食物,并要陛下多休息,少操心,安心养病。 沈嘉记下了一堆医嘱,又问范大夫,「他手脚都动不了,怎么办?」 「不必担心,你多给他捶捶腿,揉揉胳膊,帮助他尽快恢復吧。」范大夫一边收拾药匣子,一边叮嘱道,「忌口的东西不能碰,还有就是药不能断,否则……」 说到此,范大夫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沈嘉。那眼神,意味深长。 看来一旦断药,就有性命之危了。 沈嘉和范大夫皆心知肚明,萧翌在旁听着,问道:「否则如何?」 「没什么。」范大夫想要矇混过关。 但萧翌精明得很,怎么可能让他混过去。他又问道:「范大夫去西北,可有收穫?」 「这……」范大夫求助似的看了沈嘉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病人这个噩耗。 「天山雪莲品质不佳,配药失败了。」沈嘉知道瞒不过,故而替他答道,「目前范大夫可以保你三年性命,在此期间,我们再去西北寻找天山雪莲。」 萧翌闻言眼神有些黯淡,他沉默片刻,笑了笑,「我就知道,不会如此容易的。」 「微明,你别灰心,肯定能找到。」沈嘉仍然相信奇蹟。 「范大夫,辛苦你了。」萧翌淡淡道谢,「看来皆是天意,你不必自责。」 「陛下,我们还有时间的,以后每年冬季我都去西北,一定能找到最好的药引。」范大夫也劝道。 「范大夫不必太过费心费力,其实我早就看开了。如今变法已入正轨,我已无牵挂。」萧翌又偏头看向沈嘉,「长青,只要你和四弟相互配合,变法便不会半途而废。」 可沈嘉听不得萧翌这沮丧之语,他生气道:「我与肃王殿下没有和陛下的默契信任,变法已到收尾地步,牵一髮而动全身。若陛下中道崩殂,旧党虎视眈眈,势必捲土重来,故而变法只能在本朝本代完成。陛下若想大梁江山千秋万代,就请您保重身体。」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把范大夫吓得缩了缩肩膀,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心道沈嘉果然是一根筋,这些话也敢说,不怕惹怒陛下吗? 反而是萧翌听后无所谓的笑了笑,淡淡道:「千秋万代,不过唬人的。」 「是吗?」沈嘉眯着眼睛,语气不善道。他像是一只被踩住了尾巴,要炸毛的小狗。 眼见沈嘉又炸了,萧翌可不想再和他冷战,只好退让一步,安抚道:「不过,朕还没想过将祖宗打下的基业拱手让人。」 「这样才对,你配合范大夫,好好养病。」沈嘉的毛被捋顺了,自然气也消了。 范大夫近距离的围观了小两口「打情骂俏」,心情从最初紧张得要死,变成暴躁到想骂人。最后,他面无表情的离开了养心殿。 在范大夫看来,凡是不以分手为目的的吵架,都是打情骂俏! 陛下病情好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被关在内阁的大臣也终于可以回家了。不过陛下仍需修养,无法操持国事,于是在养病期间,依旧由沈嘉监国。 其实在萧翌醒来后,他便想问之前午门的事处理如何了。可沈嘉想起了范大夫的嘱咐,愣是一个字也不给萧翌透露。他还振振有词的说道:「你不说把玉玺都交给我了吗,现在是我在监国好不好,你不会忘了吧?」 「可朕是皇帝。」萧翌不服道。 「皇帝也不行。权力一旦让出,难以收回的。陛下御天下七年之久,竟然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沈嘉得意的说道,「你,现在给我安心休养。其他事情,不必操心。」 萧翌被怼得哑口无言,他好笑的看着沈嘉,心道这人怎么开始蹬鼻子上脸了?听听这嚣张的语气,和以前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于是在沈嘉的「强迫」下,萧翌只好放弃朝政,开始了无所事事的清闲日子。 第221页 与之相反,沈嘉则忙前忙后,每天早上给萧翌餵完药,便去内阁转一圈;处理完急事后,又抱着一堆奏摺去养心殿,一边批阅一边陪萧翌。 于是两人一个看奏摺,一个看《几何原本》,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由于萧翌双手没法动,沈嘉时不时的伸出手,帮他翻页。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半个月,萧翌把《几何原本》看完时,他的双手终于能动了。沈嘉便推着他去御花园散散心。 此时已经入冬了,御花园的花都凋谢了,树枝也光秃秃的。萧翌在养心殿憋了半个多月,心情低落很久了。见此情此景,萧翌闷闷道:「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年春花绽放。」 「你又在胡说什么?」沈嘉皱了皱眉头,「肯定能看到,还能看见后年的,大后年的。」 萧翌却道:「我这段时间在想,祖父生于禁宫,长于禁宫,一生顺风顺水,乃是太平天子。然而,祖父的庙号是武宗。」 「弘武帝多次打压西瓯,『武宗』这一庙号合情合理。」沈嘉推着轮椅,不明白萧翌为何提起这事了。 「我出身王府,长于边关。后来二度谋反,杀伯弒兄,将来的庙号可能是……仁宗?长青,你说,这多讽刺,多好笑啊。」说着,萧翌自个就先笑了起来。 然而沈嘉却没有笑,他的心中不是滋味,没想到萧翌现在,已经开始考虑庙号、立嗣等身后事了吗? 明明,他正值壮年,正是大展宏图之时。 明明,新政刚刚步入正轨,中兴之治即将开始。 明明,他和他才公布了二人的关系,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一起慢慢变老。 「微明,你乃是不得已谋反。」沈嘉开口劝道,「只要仁德爱民,社稷安稳,自然当得起一个『仁』字。」 「长青,」萧翌突然收敛了笑容,严肃道,「我是个好皇帝吗?」 「当然。」沈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就好。」萧翌点点头,露出坦然的神色,重复道,「那就好。」 第181章 水龙吟(七) 天色渐晚,沈嘉推着萧翌转了一圈后,就回养心殿了。等二人用过了晚膳,沈嘉替萧翌褪下厚厚的棉衣,将他抱到床上休息。如今,萧翌因在病中,人瘦了整整一圈,沈嘉抱他不用费多大力气了。 「长青,今天我还没有逛够,你就推我回来了。」萧翌表示不满,好不容易能出去转了,结果没逛多久就回来了。 「花都谢了有什么好看的?以前花开的时候,你怎么想不起来去御花园赏花?」沈嘉笑道。 毕竟,萧翌以前忙于政务,就算腿脚好的时候,也懒得去御花园走动。 「不如我们去西苑住吧,那边太液池可以赏鱼。」萧翌提议道。 沈嘉一脸严肃,「不行,范大夫说你最好不要移动。而且肃王他们都在养心殿,你一动,所有人都得跟着你动。」 「好吧。」萧翌郁闷道,「长青,我好无聊。」 「对了,有个好消息忘了说,木槿和杜涣马上进京了。」沈嘉乐呵呵的说道,「等他们回来了,进宫陪陪你。」 「那孩子呢,暖暖也跟着来了?」萧翌追问道。 「都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萧翌果然心情好了许多,随后又皱眉道:「可是,孩子那么小,他们应该等春暖花开时再带孩子北上。」 沈嘉替夫妻二人解释道:「他们听说了你的病情,担心极了,就顾不上许多了。」 「我生个病,让这么多人担心了。」萧翌自嘲的笑了笑,「其实我现在感觉很好,除了双腿动不了,也没什么病痛,和以前寒毒病发没什么区别。」 「什么没区别,你都快吓死我了。」沈嘉替萧翌盖上被子,自己也躺到床上了,「微明,等木槿和杜涣回来,我就让他们带上孩子来看你。如果你喜欢小孩子,就让暖暖住在宫里吧。」 「暖暖还小,离不开父母的。」 「让木槿也留在宫里。」沈嘉建议道,「我想她肯定也愿意。」 「那杜涣呢?」萧翌问道。 沈嘉如实道:「我这边还有一堆事,需要杜涣帮忙呢。他啊,哪有时间陪孩子?」 这次杜涣匆匆赶回来,其实是沈嘉主动叫他的。如今朝中派系不明,沈嘉不敢用不熟悉的人,只好辛苦杜涣了。 萧翌听到只言片语,便猜到外面局势不好。他不想让沈嘉再为自己操心,便故作不知,轻声道:「睡觉吧。」 三日后,杜涣、木槿抱着暖暖,跟着沈嘉来到了养心殿。木槿刚一看见陛下就红了眼眶,她低声道:「才多久没见吶,陛下怎么瘦了。」 「你胖了。」萧翌调侃了一句,「让我看看孩子。」 木槿听了,连忙抱着孩子上前。可惜现在萧翌双臂没有力气,他无法抱起小孩,只能看看。 「暖暖长得真快啊。」萧翌不由感慨道,「上回见她时,还是小小的一团。」 「小孩就是长得快,再过几个月就会说话、会走路了。」木槿说起自己的孩子,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果然,是当了母亲的人。萧翌和沈嘉敏锐的发现,几月不见,她也长大了。 「子川啊,我想借木槿和暖暖一个月,留在宫中陪陪陛下可好?」沈嘉询问道。 「当然好啊。」木槿没等丈夫回答,立马同意了。 第222页 杜涣也笑道:「我求之不得呢。暖暖好福气,刚出生没多久,就能来皇宫小住了。」 而此刻,小暖暖还在酣睡中,丝毫没听见几个大人在讨论自己。 木棉来时,正巧看见萧翌坐在轮椅上,和木槿一起逗逗小孩。她先向陛下行过礼后,便对妹妹道:「旅途劳顿,你和孩子都累了吧。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房间,你带着孩子先去休息吧。」 「是啊。」萧翌摸摸小孩的脸,「她睡得这么熟,恐怕累着了。」 「可奴婢好久没见到陛下了,想多陪陪您呢。」木槿撒娇的说道。 「来日方长,等你们休息好了,再过来。」萧翌拒绝了木槿的好意,他又对沈嘉道,「你也去忙吧。」 「那我带子川下去了,微明你歇息吧。」沈嘉说罢,和杜涣一起起身告辞。 等两拨人都离开后,萧翌拉了拉铃铛,在外间守候的曹指挥使,悄无声息的进来了。 原来,曹肃渊每日下午都会过来,此刻已等候多时了。 萧翌看到他后,单刀直入道:「除了让杜涣进京,沈嘉还打算调何人?」 「沈阁老本想调陕西知府黎大人,不过朝臣反对,说不合流程。」 「黎元裴,他和沈嘉交好。」萧翌还记得此人,「如今朝中,恐怕支持沈嘉的没几个人了。」 否则,沈嘉也不会想把远在千里的黎元裴调来了。 君臣二人沉默片刻,萧翌又问道:「谭尚书怎么样了?」 「一直被关在诏狱里,家人也拷问过了,一无所获。」曹肃渊答道。 这件事一直由锦衣卫负责审问,曹肃渊对此一清二楚。 「你没去查一查程老那边吗?」萧翌问道。 要知道,密折的草稿是由程老家人泄漏出去的,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就不好说了。 听到陛下的问话,曹肃渊难得面露迟疑之色,久久未答话,令萧翌好奇的打量着他。 「怎么了?」萧翌纳闷道。 「沈阁老已派锦衣卫去程老家乡,秘密搜查过程府了。」 「是吗?」这一点让萧翌有些意想不到,没想到沈嘉竟然敢查抄自己的老师的府邸。 「锦衣卫搜出了一些信件,和京城的官员有关。看来程老离京后,依旧和他的门生党羽私下联繫。」曹肃渊继续说道。 「我早就知道,程老失去首辅之位,不会甘心的。」萧翌落寞的一笑,「不过令我惊讶的是沈嘉,他最近执政,风格不似从前。」 「是啊。」曹肃渊也深有同感。就凭沈嘉在陛下昏迷时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将局势稳住。这份魄力,谁人不服? 「他现在,越来越像朕了。」萧翌总结道。 是什么,让一个耿直又执拗的一根筋,改变了自己原有的风格和主张? 他放下了耿直,放下了莽撞,用铁血手段压制住了所有心怀叵测之人。 可萧翌却不知这是好是坏,现在的沈嘉确实能在波诡云谲的政局中,保全自己和所在乎的人了,但他不再天真无邪。 第182章 水龙吟(八) 就在陛下和曹肃渊私下谈话之时,沈嘉也带着杜涣回到内阁,关起房门密谈。 沈嘉递过一张纸,上面写着很多京城的官员姓名,杜涣一脸莫名的问道:「大哥,这是什么?」 「这些是和程老私下联繫的官员名单。」沈嘉也不再绕弯,直言道,「我想,他们中间定有保守党的人,借着戳破陛下和我的关系,想要破坏新政。子川啊,我想把这些人,全抓起来。」 「全、全抓起来?」杜涣愣了一愣,没想到如此冷酷无情的话语,会从沈嘉口中说出。 「这一批人,应该是保守党最后的一批人了。」沈嘉的脸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神情,「只要抓住了他们,新政以后便会再无阻碍。」 「大哥,我觉得你想的太过简单了。这些人大多是三四品官员,抓他们会引起百官反抗。」杜涣看着手中的名单,面露担忧之色。 「我有监国之权,还有陛下做后盾,怕什么?」沈嘉反问道。 杜涣觉得沈嘉似乎有些变了,急忙劝道:「大哥你冷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我等不了了。」沈嘉突然暴躁,一下子站起身来,「当我看见陛下流血不止时,我才清楚的感知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就是之前太过心软,当断不断,才让保守党一而再、再而三的反扑。」 「你真的要用如此强硬的手段,将他们一网打尽吗?」杜涣问道,「这样确实能将保守党铲绝,但你会变成孤臣。」 「我早就是孤臣,我不在乎了。」沈嘉说道,「为了陛下,我愿意付出所有。」 「好,好吧。」杜涣被这话所感动,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大哥,我也会一直追随你,不会让你单枪匹马去独斗的。」 于是京城中,继谭尚书入狱事件后,又掀起了新的风波。这次大臣们发现,沈阁老抓的人全是曾经的程党。有程尉廷的亲友、学生、同年、同乡……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沈嘉突然翻起旧帐,在程老尸骨未寒之时。 而被抓的那些人,自己都不清楚犯了何罪。自从到了诏狱后,锦衣卫一遍遍询问着他们,是不是保守党。 有些人招了,有些人抵死不认。沈嘉拿着口供,让锦衣卫从招了的人口中再深挖,誓必将保守党一网打尽。 第223页 然而通信的这些人中,还有一人未抓,便是内阁首辅——韩昌。 沈嘉没有轻易动韩大人。一来,他毕竟是首辅,不可轻易入狱审问。二来,沈嘉和韩昌还是有过情谊的,不忍心让曾经的好友成为阶下囚。 但事关新政,沈嘉明面上放了韩昌一马,私下却不得不问问清楚。 这一日,内阁只有韩首辅和沈次辅二人,趁着无闲杂人等,沈嘉终于问起了正事。 只见沈嘉将从程府中找到的,那些年韩昌写给程老的信件,直接递给了他。随后,沈嘉一言不发的看着韩昌的脸色骤变。 韩昌看了眼信件,涨红着脸高声问道:「沈阁老,这些信件你从何得来的?难不成,你竟然查抄了老师的府邸?」 「这一点,韩首辅就不必操心了。」沈嘉冷静的说道。 「胡闹,简直胡闹。」韩昌将手中信件甩到桌子上,怒指沈嘉道,「你竟敢查抄前首辅大臣、上柱国的府邸?更何况,老师是陛下亲口赐谥文定的功臣,你眼里还有陛下吗?」 「正是因为担忧陛下的安危,我才必须查清程老密折是如何泄漏的。」沈嘉振振有词道,「请韩首辅配合调查。」 韩昌冷笑一声,「我只不过是关心老师,时常写信问候他老人家。怎么,师生之间都不能通信了吗?你要把我抓入诏狱审问吗?」 沈嘉也看过了韩昌寄给程老的信,和他本人所说的一致。但他依旧不放心,追问道:「除了这些信件,再无其他?」 「没有,都在这里了。」韩昌冷冷道,「既然你怀疑我,就让陛下免了我的官职吧。这个首辅当的有名无实,实在没意思得很,还不如让给你。」 韩昌果然心生退意了。其实自从陛下回宫后,他身为首辅却频频被沈嘉压上一头,连监国权都没得到半分。如今的韩昌处境尴尬,空有首辅头衔却无实权,坐在内阁形同摆设。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韩阁老,你比你的老师更聪明啊。」沈嘉没有劝他留下,反而道,「你可以上摺子辞官,我也无权干预。不过在此之前,请交代清楚和保守党有无干系。」 「我怎么可能是保守党,若我想阻拦新政,早在之前你提出『除冗滥』时,我就不会支持你,甚至还违背了老师的意愿。」韩昌说起那段时光,一时感慨道,「沈嘉,你变了。我那时怎么会想到,你我会到如此地步。」 沈嘉也没想到,竟然是自己,亲手斩断和韩昌最后一丝情谊。他们如今站着两边,互不信任、互相敌对。 果然,在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我再信你一次。」沈嘉退让了一步,「我也会向陛下请示,让你以吏部尚书致仕,安享晚年。」 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作为回报,韩昌也终于肯透露一条重要的信息:「沈长青,与其花心思在我身上,不如去查一查刑部尚书许文茂。」 「许尚书?」沈嘉确实忽略了这个人,虽然许文茂也是程老的学生,但他多年在刑部安分守己,没有出过什么大错。 「越是谨慎的人,藏得越深。」韩昌说道,「当年你我一起入阁时,曾有人传是你占了许文茂的位置。他这么多年没有升迁,你觉得他会心无怨念么?」 沈嘉恍然大悟,其实当年萧翌也问过他,是让韩昌入阁,还是选许文茂。其实,并非沈嘉占了许文茂的位置,而是韩昌啊。 不过这些陈年旧事早就过去了,还是让它继续埋没在尘土中,不必再翻出来了。 「多谢提醒,韩兄。」沈嘉沖他一揖,真诚的道谢,终于肯唤他一声「韩兄」了。 韩昌闻言眼中有泪,他又摸了摸自己坐了多年的椅子的把手,感慨道:「长青,以后这首辅的位置,交给你了。或许以前,你可能担不起首辅重任。现在看来,你跟着陛下学到了很多。行事作风,越来越像陛下当年。」 那时候萧翌谋反上位,用雷霆手段,压制群臣。登基后频频更换首辅、次辅,内阁多次人员变动;再后来撤换锦衣卫蒋指挥使,重用魏将军等人。每一次行动都是雷厉风行,无人可挡。 而如今,沈嘉整这么一出,和萧翌的作风实在太像了。 他,不愧是陛下亲手调教出来的人。 清嘉七年十二月廿二,韩昌上书乞骸骨,圣上多次挽留未果,赐玺书、金绮、楮币,给驿归。 清嘉八年正月初六,沈嘉取代韩昌正式成为首辅,属于他的时代真正来临了。 第183章 声声慢(一) 日子晃晃悠悠过去了,转眼间到了正月十五。沈嘉新官上任,忙得热火朝天,先是抓住了刑部尚书许文茂,送入诏狱严加审问;再是准备解除海禁,设置市舶司之事。由于很多大臣不了解沿海局势,沈嘉和杜涣便将此番巡视的过程详细写出,供官员们参考。 而内宫中,则清静许多。萧翌彻底放手朝政之事,每天读书、修道,以及陪暖暖玩耍。 如今暖暖会爬了,特别喜欢在宽大的龙床上爬来爬去。木槿木棉担心暖暖把陛下的被单弄脏,但萧翌本人毫不介意。他坐在床上用拨浪鼓逗暖暖,暖暖听到后,会根据声响爬到萧翌这边来。 暖暖缓慢的爬过来,流着口水沖萧翌笑。她的双眼盯着萧翌手中的拨浪鼓,伸出小胳膊想要够它。萧翌见状笑了笑,把拨浪鼓递给暖暖,顺便将她抱起来。如今他的手臂恢復力气了,可以抱动四个月大的孩子了。 第224页 只是他的双腿依旧无力,无法直立行走。沈嘉和木棉经常给他按一按腿,帮助恢復腿部的力气。 「暖暖现在跟陛下最亲了,倒是她爹,三天两头不着家,都不亲了。」木槿假装嘟着嘴,抱怨着说道。 萧翌却笑道:「这得怪你大哥,是他抓着你相公不放的。」 「奴婢知道大哥忙,相公能为大哥分忧,也算他有点用处了。」 「对了,司礼监和东厂那边,最近怎么样?」萧翌询问木棉。 木棉规规矩矩答道:「回陛下,一切都好。就是陈公公老不放心您,说要进宫来看看。」 「他自己都病着,还惦记着朕啊。」萧翌之前病危的事情,一直让人瞒着陈公公。直到最近,陈尽忠才知道。 「陛下,不如让陈公公进宫来见一面吧。」木棉提议道,「陈公公最近身体也好点了,可以出来走动。」 「也好。」萧翌点点头,他了解陈尽忠的性格,不看一眼恐难放心。 陈公公听闻陛下同意自己进宫后,便在次日迫不及待的去养心殿面圣了。而这一次,陈尽忠是被小太监抬着进来的。等到了养心殿门口,秦公公迎上去,掺着自己的师傅进了内殿。 许久未见陛下,乍一见面,看到龙颜憔悴,陈公公顿时鼻头一酸,颤颤巍巍的想要跪下行礼。 「免礼。」萧翌急忙制止住,对小秦子说道,「快,扶你师傅坐下。」 秦公公急忙搬来凳子,放在陛下龙床边。 「陛下,您怎么瘦了这么多。」陈公公抹了抹泪,「老奴前几天才得知陛下病了,听木棉说这次寒毒彻底发作,要不是有沈阁老和范大夫在,老奴就见不到陛下了。」 「你也老了,头髮全白了。」萧翌看着陈公公的头顶,淡淡道,「以前还说替你养老,如今这状况,也不知道我俩,谁会走在前面。」 「陛下不要这么说。」陈公公急忙道,「天子长命百岁,定能找到解药,化解寒毒。」 「尽忠啊,你是我身边老人了,算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萧翌感嘆道,「也只有和你,朕才能说说心里话啊。」 「陛下……」陈公公泪目了,哽咽道,「您想说什么,老奴听着呢。」 「范大夫说,我恐怕只剩三年时间了。」萧翌实话实说道,「将来要是能找到解药最好,要是没有,沈嘉……他怎么办。」 沈嘉如今看似站在了权力巅峰,是内阁首辅,但他根基不稳,在朝中没有几个亲信。 陈公公在宫中多年,自然也看得到这一层,他说道:「将来若是陛下……陛下崩,肃王继位后,定会善待自己的老师。」 还好萧翌提前埋了线,让肃王和沈嘉成为了师生关系,为他今后铺路。 「只是肃王还未及冠,朕担心他能不能担起重任。」 「肃王殿下就是胆子小点,老奴觉得,他自己个心里有主意。」陈尽忠道,「再说,肃王殿下今年十六了,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了。等娶了妻,就长大了。」 陈公公的话宽慰了萧翌,他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朕很早之前就开始锻鍊四弟,就是希望他早日成熟起来。」 「陛下深谋远虑,肃王殿下必会理解您的苦心,不负所托。」陈公公在旁应和道。 「还有司礼监和东厂。」萧翌看向陈尽忠,「目前有朕在上压制着,还有你在旁帮衬着,木棉这两年管的还算得心应手。只是,若朕不在了,木棉恐怕镇不住手下那些人。」 「陛下放心,老奴会尽全力帮她的。」陈公公表态道,「只是老奴这身体,恐怕也撑不了几年了,是时候退下来了。若木棉心再狠点,就好了。」 萧翌深以为然,「她啊,什么都好,就是心存妇人之仁,对下面的人管得太松了。」 木棉接手东厂后,一直用怀柔政策,对下面的人和和气气的,就算有人任务出了错,也没大发雷霆。而那些东厂番子主要是为皇家办事,木棉吩咐的事情多是为了陛下,于是他们对木棉也客客气气,按要求完成任务,但心底对她并不尊重。 现在木棉上面有陛下撑腰,说话有底气。若陛下驾崩了,她恐怕也再难在东厂和司礼监立足。 「陛下,您何必想太多呢。您能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木棉如是,沈阁老亦然。」陈公公劝解道,「不过老奴听到沈阁老最近倒是雷厉风行,将谭家、许家一网打尽。」 「让他折腾去吧,朕也懒得过问。」萧翌摇头笑道,「朕倒是很好奇,沈嘉能走到哪一步。」 「记得沈阁老刚到京城为官时,您还担心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直臣。现在看来,沈阁老是能臣啊。」 萧翌也想起来之前和陈公公说过的话,他笑道:「确实,沈嘉给我太多的惊喜了。」 谁能想到,一个从清水县来的七品芝麻官,会在波诡云谲的京城里,一步步爬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 只用了短短六年的时间,便达到了别人穷尽一生可能也达不到的高度。 但是,萧翌反而更加担心了。他在位时,可保沈嘉平安,若他不在呢? 登高跌重,亘古如斯。 第184章 声声慢(二) 陈公公陪着陛下闲话家常,聊了许久,直到晚上才离开。他出门时,在廊下正好撞见沈嘉。沈嘉关切的问候了两句,陈公公一边笑着回应着,一边抬头看向他。只见沈阁老浑身上下的气质都变了,眼神更加坚毅,有首辅大臣的风范了。 第225页 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陈公公深深嘆口气,自己早已老去,如今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沈嘉撩起门帘走进内殿,他取下披风抖了抖,便交给了秦公公。自己则搓着手,跑到火盆旁烤烤火。 萧翌坐在轮椅上,看沈嘉头髮上还有些白色,故而问道:「外面下雪了吗?」 「是啊,刚下一会儿,还好我走得快。」沈嘉一边说着,一边搓手哈气,看来是冻坏了。 「好想去外面走走,看看雪。」萧翌一脸嚮往的说道。 沈嘉却不同意,「别出门了,冷得很。」 「穿多点不就好了吗?」萧翌眼巴巴瞅着沈嘉,「等雪停了带我去外面转转吧,好久没看到雪了。」 「好吧,明天我带你出去。」沈嘉一看到萧翌期盼的眼神,心就软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秦公公带着小太监过来上菜布膳,沈嘉推着萧翌去外间用餐。等下人们走后,沈嘉才问道:「刚才看到陈公公,他怎么来了?」 「听说我病了,来看我。」萧翌吃着饭,随口答道。 「他年纪也大了,听木棉说,陈公公一直病着,在私宅卧床静养。」沈嘉夹菜给萧翌的碗中,「我记得陈公公还挂着司礼监掌印的衔,虽然现在不主事了,但依陈公公的性格,肯定还操着心。不如让他彻底退下来,安享晚年。」 虽然萧翌也有这个意思,但他没想到沈嘉说得如此直白。萧翌放下筷子,问道:「你想让谁接任?」 「木棉。」沈嘉理所当然的答道。 「掌印也称『内相』,位尊可比首辅。」萧翌看向沈嘉,「朕觉得木棉还需歷练。」 「木棉才能,不在我之下。」沈嘉由衷称赞道,「自你病后,木棉将内廷和东厂管得井井有条,没有出任何乱子。在外事上,也助我良多。」 萧翌看出来了,沈嘉开始布局了,终于学会在各个方面安排自己的棋子。他重新端起碗筷,淡淡道:「再等等吧,等木棉真正能担起内相的重任。」 等到了第二天晌午,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皑皑白雪堆积在路道边、屋檐上,将紫禁城装饰成了冰雪的世界。沈嘉答应过萧翌,于是便放下手中公务,腾出一下午时间陪他去御花园看雪。 木棉和沈嘉给萧翌穿上厚厚的棉服,又在他腿上盖上毯子,捂得严严实实了,才敢推他出门。木棉站在门口再三叮嘱大哥别玩太晚,沈嘉满口答应了,她才放下心,目送二人离去。 沈嘉推着萧翌去了后宫,虽然他是男子,但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和沈嘉的关系了,谁人敢阻拦?后宫中偶然碰见几个小宫女,她们看到沈嘉贴心照顾陛下的样子,眼里充满了羡慕。 女子大多感性,她们可不像那些死读书的官员们,只会讲一堆大道理。在后宫中,接受沈嘉和陛下相爱的人反而更多,她们没有任何鄙视和嫉妒,只有祝福。 没有哪个女子,不喜欢感人的爱情故事。她们在宫中本就寂寞,能够亲眼看到陛下和沈嘉幸福,也是一种幸事。 沈嘉推着萧翌来到后花园,他停下来问陛下:「微明,你会堆雪人吗?」 「不会。」萧翌反问道,「难道你会?」 「我会啊。」沈嘉终于又发现一项萧翌不会的东西,他得意的说道,「别看我是南方人,但我去陕西当县令时,也是见过雪的。我看那些孩子们最喜欢在下雪时堆雪人了,你怎么不会呢?」 「因为我们不堆雪人。」萧翌说道。 「那我给你堆一个。」沈嘉说干就干,找了个积雪多的地方,撩起袖子就开始了。 沈嘉双手触摸到冰冷的雪,感到一阵透心凉。不过为了微明,他不怕冷不怕累,从一个雪球滚起,一点点捏出一个小雪人。 最后,还用手指给雪人戳了两只眼睛,他又左右环顾,想找根树枝给雪人按上双手。 「沈阁老,这里有树枝啊。」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沈嘉扭头一看,原来是魏漠进宫了。 他刚去养心殿跑了个空,木棉告诉他陛下在御花园,魏漠才拿着令牌过来了。 「魏将军,你怎么来了?」沈嘉诧异道。 「听说你们在赏雪,我当然要来凑凑热闹了。」魏漠站在大树旁,贼兮兮的招招手,「沈阁老,这里有小树枝。」 「你拿过来啊。」沈嘉指使道。 「我又不是你的属下,凭什么?」魏漠不服气道。 沈嘉心中觉得有些怪怪的,他看向萧翌,却见萧翌毫无表示。 于是沈嘉便走向魏漠所在的那个大树,果然树下有很多细小的树枝,可能是被积雪压断的。 正当沈嘉弯腰细心的挑选树枝时,魏漠却悄悄的离开了。萧翌见状,已预知后事,忍着笑静观其变。 果然,当沈嘉直起腰时,突然头顶落下大雪,瞬间把他埋了。 「哈哈哈哈……」魏漠奸计得逞,大笑出声。原来是他用掌风击树,让树上积雪落下,把沈嘉给埋起来了。 萧翌见状也忍俊不禁,他的确不会堆雪人,因为在西北军营中,他和魏漠只会互相打雪仗,争胜负。他俩每次都弄得满头满身落雪,怎么会玩温和的堆雪人游戏呢? 等沈嘉狼狈的从雪堆里爬出来,他气唿唿的看向魏漠:「魏将军,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第226页 这一场「大雪」,把沈嘉弄得从头到脚都是雪花,连衣领里都无法避免。那感觉,仿佛大冬天的洗了个冷水澡,要多酸爽有多酸爽。 「岂敢岂敢,没有的事。」魏漠嘴上说着「不敢」,脸上却依旧笑嘻嘻的。 萧翌却在旁拆穿道:「他嫉妒。」 魏漠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狐狸,气急败坏道:「胡说,我嫉妒你们什么?」 说着,他随手捧起一堆雪,捏了个小雪球,作势要打萧翌。 可惜萧翌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无法避开。 沈嘉见状,立马扑到萧翌跟前,替他挡下了魏漠的攻击。 「魏将军,偷袭可不地道。」沈嘉不服气道。 「打雪仗就是要偷袭的,谁让你没经验,上当受骗了呢?」 沈嘉闻言一哽,他偷偷将手里捏好的雪球交给了萧翌,嘴上还在和魏漠辩论,「上回不算,我是新手。那么,魏将军,是不是我也可以偷袭你呢?」 「随便。」 沈嘉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突然伸出背在身后的双手。魏漠一惊,以为沈嘉要袭击自己,急忙躲闪。结果沈嘉手中并无雪球,给他来了个假动作。 而真正的袭击来自萧翌,他虽然腿上没力气,手上力气完全恢復了。于是,那个小小的雪球被萧翌用十分力气扔出,正巧砸在了魏漠的鼻樑上。 「你们……」魏漠捂着鼻子,感觉快被砸出鼻血了。真是可恶,又被小两口耍了! 沈嘉则得意洋洋道:「魏将军,打雪仗就是要偷袭的,谁让你没经验呢?」 听到自己的话被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魏漠无语了。 果然,还是要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185章 声声慢(三) 等这两个人闹够了,萧翌终于出声制止,让沈嘉先去换身衣服。否则这一趟出来玩,自己没事,反而让沈嘉冻病了,可如何使得? 而魏漠则接替沈嘉,继续推着陛下在后宫中走走。由于陛下患有腿疾,秦公公让人在各宫门的门槛上垫了木板,做个小缓坡方便轮椅进出。不过像假山石阶这种,木板也不顶用,坡度太过陡峭,担心把陛下摔下来。 于是这大大限制了萧翌的行动范围,他登不了高,只能困在园子里转转。 等沈嘉更完衣再过来时,他看见魏漠和陛下在后花园的亭子里,两个人似乎在争吵什么。 「怎么了?」沈嘉急忙跑过去,他才离开多久啊,怎么吵起来了。 魏漠扶额道:「你的陛下要上城楼看雪。」 「啊?」沈嘉也愣了一下,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合理吗? 「我就要。」萧翌病后性格越来越像小孩子了,蛮不讲理道,「今天我专门带了千里镜,可在低处什么都望不到。」 「好好好。」沈嘉像安慰孩子一样哄着萧翌,「微明,那我去让秦公公叫人抬御辇?」 「不,太兴师动众了。」萧翌笑了笑,「你背我嘛。」 「噗——」沈嘉还没说话,旁边的魏漠先笑出来声。 怪不得要闹着登城楼,感情在这里等着呢?陛下啊陛下,还能更幼稚点吗? 萧翌瞪了一眼魏漠,然后又用期待的眼神望向沈嘉。 「也……也不是不行。」沈嘉有些心虚,他现在刚能抱起陛下,但时间不宜过长。只是不知道背一个大男人上城楼,他能不能撑得住。 听沈嘉答应了,萧翌满意的笑了笑,魏漠在旁等着看好戏。沈嘉心底直打鼓,推着陛下往离御花园最近的玄武门[1]走去。 玄武门是紫禁城的北门,从城楼上能看到对面的万岁山[2],这时候山上的雪还未融化,正是观景好地方。沈嘉推着萧翌来到了玄武门,守宫门的将领见陛下来了,慌慌张张的前来迎驾。 萧翌淡淡叫起,让他们继续守卫。为首的将领见陛下似有登上城楼的意思,询问是否叫人抬上去。可陛下却笑而不语,反而回头看了眼沈阁老。 沈嘉咳嗽两声,逞强道:「不必,我伺候陛下就够了。」 将领点点头,愣愣的退后几步,回自己的岗位上去了。但沈嘉却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他却要和陛下举止亲昵,还得把人安安稳稳的背上去。 萧翌见沈嘉的脸渐渐变红,似笑非笑道:「怎么,之前在午门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这会儿害羞了?」 「哪、哪有!」沈嘉嘴硬,打死不承认。他转过身蹲下来,「上来吧。」 在魏漠的帮助下,沈嘉终于把萧翌背起来了。魏漠担心的看着沈阁老一步一抖的样子,再三询问道:「沈嘉,你行吗?」 「行!」沈嘉这回是被逼上梁山了,不行也得行。 否则这么多人看着呢,他多丢脸啊。 沈嘉一步步向上挪,萧翌却闭上眼睛十分的享受。这几个月沈嘉渐渐锻鍊得较为健壮,身上也有点肉了,不再像个一吹即倒的文弱书生。萧翌趴在沈嘉的背上,竟然产生了一种安全感。 他毫不担心沈嘉会一个不稳摔倒,因为萧翌相信沈嘉会保护好他,将他背上城楼。 于是在魏漠担忧的目光中,在其他守卫惊讶的神色下,沈嘉终于走完了这趟路。放下萧翌的时候,他的脸上全是汗,心里却轻松了许多。 「辛苦了,长青。」萧翌好心的替他擦擦汗。 第227页 可沈嘉顾不上擦什么汗,深怕萧翌站不稳,一直扶着他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此时,魏漠和守门将领抬着轮椅跟了上来,沈嘉扶萧翌坐下后,才推他去了城楼中间,那里正对着万岁山。 只见山上白雪皑皑,如梦似幻。萧翌见到此情此景,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站在了曾经去过的雪山脚下。 若有机会,他真想再去一次祁连山。 「陛下!」沈嘉的声音唤醒了萧翌,将千里镜递给他。 萧翌接过后,用千里镜望向对面,万岁山上的一棵树、一座亭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自己已经置身山中了。 「千里镜,真能看到千里之外吗?」魏漠从未见过此物,听到这个名字后,一万个不信。 之前沈嘉也不信,但现实让他大为震惊。他笑道:「千里说不上,百里没问题。」 萧翌听后,将千里镜递给魏漠,也说道:「确实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不信,你看看。」 魏漠第一次用这个奇怪的东西,还不会调。沈嘉帮他调好后,又教会他如何使用。魏漠一学就会,掌握技巧后,终于透过千里镜的镜片,看到了对面山上一树一木。 「果真,清晰。」魏漠吃惊道,「连山上的人都能看见,这个东西竟如此神奇?」 「我听约翰说过,还有比这东西更大的,能望见更远的地方。」沈嘉指了指上空,「比如,看天上的星辰。」 萧翌听后若有所思,魏漠则摸着千里镜爱不释手。他赞嘆道:「我倒不在意看什么星星,若这千里镜用在战场上,哪里有埋伏,便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果然是将门出身,魏将军首先想到了在战场上运用此物了。 萧翌点头道:「确实,我们若能知道此物如何制作就好了。」 「不知约翰是否知道如此制作。」沈嘉提议道,「陛下,不如将约翰请进宫中,给您讲解《几何原本》。」 「甚好。」萧翌最近正好闲来无事,有空听约翰讲课了。 见萧翌同意了,沈嘉又得寸进尺道:「只是约翰非官非宦,一个异国他乡的人,不方便在紫禁城行走。陛下,不如给他赐个官吧。」 这话言之有理,萧翌想了想,指着千里镜说道:「你不是说约翰能用千里镜看星辰吗,不如就去钦天监吧,替朕观测天象。」 「钦天监监副正好有空位,陛下圣明。」 听沈嘉这一通马屁,萧翌摇头笑道:「长青啊长青,你早就替约翰想好官职了,在这里装什么?」 没想到他的小把戏被陛下一眼就看穿了,沈嘉摸了摸鼻子,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作者有话说: [1]玄武门:取古代「四神」中的玄武,代表北方之意,后因避康熙皇帝玄烨名讳改名神武门。 [2]万岁山:即北京景山。明永乐年间,将开挖护城河的泥土堆积于此,砌成一座高大的土山,叫「万岁山」,又称大内的「镇山」,清初改称「景山」。 第186章 声声慢(四) 此时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堆在枝头和屋檐的积雪,仿若天地间又下起了一场雪,飘飘洒洒降落人间。沈嘉见起风了,立刻站到了萧翌跟前,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挡风。 萧翌笑了笑,心中微微感动,他看见微风掀起沈嘉的衣摆,而自己却没有受到一丝寒风。 「微明,你冷不冷?」沈嘉自己冻得不行,却还担心萧翌,他俯身握着萧翌的双手,想给他捂手。 「我不冷,你之前一直玩雪,你的手比我热不到哪去。」萧翌反替沈嘉暖手,并说道,「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这边沈嘉和萧翌卿卿我我,那边魏漠缩着肩冻得瑟瑟发抖。他听到萧翌终于说要回去了,第一个接话道:「好好好,赶紧的,冻死人了。」 沈嘉不满的看了一眼插话的魏漠,又低头温声对萧翌道:「我背你下去。」 「不了,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走楼梯也是同样的,你还是去叫御辇吧。」萧翌知道沈嘉累了,替他找了个理由。 「也好。」沈嘉也担心自己把萧翌摔了,他转头看向魏漠,「魏将军,麻烦你照顾陛下,我去去就回。」 等沈嘉走后,魏漠走过来,一脸莫名的问道:「你怎么把他支开了?」 「你今天进宫,想说什么?」萧翌反问道。毕竟,魏漠这个大忙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陪他玩雪,又在这里看他和沈嘉亲昵半天? 此话一出,魏漠果然愣了下,他挠挠头:「不愧是你,知我。」 「到底什么事?」萧翌追问道。 魏漠看了眼沈嘉离去的方向,又看向知交好友,犹豫片刻才道:「我……那个……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竟然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萧翌诧异,要知道魏漠向来心直口快,有啥说啥的。 「好吧。」魏漠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直说道,「沈嘉把尉晗明调去诏狱,帮他审问刑部尚书许文茂。据说从他口中问出了一堆名单,一下子将保守党一网打尽了。」 「哦。」萧翌淡淡道。 「哦?」魏漠吃惊于陛下的反应,「没了?难道,你早就知道此事了?」 萧翌抬头瞥眼,给魏漠一个眼神自己体会。 「好吧,暂且不说这事。刚刚沈嘉给人求官,是吧?」魏漠又问道。 第228页 「钦天监监副,六品官而已。」 「官职虽小,但钦天监占定吉凶,观测天象,预言国运。这个位置位卑权重,不可小觑啊。」魏漠苦口婆心的劝道,「陛下,如今沈嘉一人独大,您当真如此相信他吗?」 的确,保守党被一网打尽后,沈嘉开始在各个地方安排自己的人。从重用杜涣开始,再到木棉、尉晗明、约翰,从内宫到官场,慢慢建立自己的党羽。 「我懂你的担心,但他是沈嘉啊。」萧翌望向远方天际,「若是其他大臣,朕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只是沈嘉,我愿意相信他。他说过,以后要保护我。」 所以,沈嘉必须强大起来,他必须在朝中立足,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看来不用我提醒,陛下你早就知道了。」魏漠笑了笑,「既然如此,我也就当不知情吧,希望沈嘉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萧翌却笃定道:「他不会辜负的。」 到了晚上,沈嘉和萧翌在养心殿刚用罢晚膳,正准备休息时,秦公公进来,说肃王殿下求见。 这肃王殿下虽说一直住在养心殿偏殿,但他一般喜欢待在房内读书,无事不来陛下跟前打扰的。而萧翌知道自己弟弟的性格,不喜人多的地方,便由着他,免了日常请安和侍疾。 如今天色已晚,他来必是有什么事。萧翌看了一眼沈嘉,又对秦公公道:「叫他进来吧。」 「是。」秦公公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带着肃王殿下进入寝殿中。 萧翌一直在病中,很久未见过四弟了。果然十几岁的男孩个子长得很快,已经到沈嘉的肩膀了。 肃王怯怯的给陛下问安,萧翌叫他起身,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温柔的询问道:「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没什么急事。」肃王抬头看了眼陛下,又看看一旁的沈嘉,「臣弟本不该打扰的,就是看陛下下午出去,想来身体大好,过来问安。」 肃王对二哥的病情也和外面的大臣一样,只当是重病昏迷,不知是寒毒发作。沈嘉不想让肃王捲入上辈人的阴谋中,对寒毒之事一字未提。 萧翌笑道:「我现在好多了,就是腿上没力,无法行走。四弟,如果在养心殿住得不习惯,明日就搬回你母亲的殿中吧。」 「没有,这里很好。」肃王赶忙说道,「其实,臣弟今日有事问陛下,关于……」 肃王话说一半,脸一红,仿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沈嘉在旁鼓励道:「关于什么,不要怕,说出来,陛下替你作主。」 「今早去给母妃请安,母亲说过完年我就十六岁,该是议亲的年纪了。」肃王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他低着头问道,「而且臣弟长大了,也不好再住在后宫,母亲让臣弟来问陛下,有何旨意。」 原来是郭太妃让自己儿子来探探口风,毕竟肃王是嗣君,娶的正妻则是未来的皇后。她就算是肃王的母亲,也不敢专断。 故而,先让肃王来问陛下有何打算,有无合适的人选。 「不知不觉,你都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萧翌颇为感嘆道,「长青,看来是我老了。」 肃王闻言惴惴不安,沈嘉则笑道:「陛下哪里老了,我看啊,风华正茂。」 如今肃王也听到那些断袖分桃的风声,他再回味以前看到的,陛下和老师相处时的小互动,突然什么都懂了。 但肃王没有任何嫌弃厌恶,他只觉得羡慕。在宫中,能得一心人,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哪里会在意是男是女? 萧翌笑了笑,又问道:「你有什么喜欢的人吗?」 「没有。」肃王仿佛被吓了一跳,连连否认,「臣弟一心研习功课,从无这方面的心思。」 「怕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萧翌笑道,「娶妻乃人生大事,还需慎重。其实朕想让你自己选择,若你总是听从郭太妃或者朕的意思,选的妻子你自己不喜欢,将来夫妻不和,如何是好?」 这是肃王第一次听到娶妻可以不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愣愣的看着二哥,眼神中有些许困惑,「可是,臣弟没有什么喜欢的女子。我……我还是听陛下的吧。」 「你这个年纪,还未遇到命定之人,急什么?」萧翌说着,看向了沈嘉,「朕也是找了很久,才遇见了沈嘉。」 「咳咳咳……」沈嘉没想到萧翌竟然当着自己学生的面,对自己表达爱意。他也被弄得满身不自在,用咳嗽掩饰尴尬。 至于肃王,早就满脸通红了。 「不过,郭太妃说得也不无道理,你再和母妃同住一殿,确实不合规矩。不如先在宫外建府,搬出去独居。婚事则不着急,你慢慢找你的命定之人吧。」 「是。」肃王没想到自己可以出宫过日子了,还能自由选妻,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拱手行礼,深深一揖,「谢谢二哥。」 第187章 声声慢(五) 等肃王走后,沈嘉羡慕道:「你对弟弟真好啊,给他选择的自由。不过,郭太妃娘家早就落寞了,肃王在前朝没什么势力。微明,你真不打算让肃王和重臣联姻吗?」 要知道,皇宫中的人,就连皇帝恐怕也没什么婚姻自由。妃嫔要么来自民间採选,要么是朝中重臣的女儿。若臣子势力过大,皇帝的后宫有时候也会被控制。 第229页 还好,萧翌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用后宫来制衡前朝。否则即使他不举,那些臣子也会送女儿入宫,哪怕让她们在宫中当花架子。 所以,萧翌让肃王自己选择,便是难得的恩旨了。 「怕什么,即使他将来娶平民女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萧翌底气十足道,「萧家的江山,还不至于用后宫来维持。」 「也是。」沈嘉贊同道,「为了权力而娶不喜欢的女子,害人害己。而且我看得出肃王很聪明,不需要联姻。」 「我弟弟,当然聪明。」萧翌得意道,「而且,还有你这个师傅帮他,你就是他最大的势力了。」 「微明,你刚刚怎么突然……」沈嘉捂着脸,「当着肃王的面,多不好意思啊。」 萧翌听后偏头看他,逗他道:「明明是你先公开的,怎么会不好意思呢?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我们还藏着掖着干什么?」 说的好有道理啊!沈嘉张口欲辩,却无话可说。 是他小瞧了萧翌,论脸皮厚,自己怎么会是微明的对手? 正月过后,陛下下旨允许肃王出宫建府,并让工部的人将曾经的夔王翻新收拾一番,改建成了新的肃王府。这一举动,在朝中引起一阵波澜。肃王本应是去封地肃州,皇帝让他留在了京城,则说明肃王继位是板上钉钉的了。 在王府翻修之时,萧翌放肃王回他母妃那边了。再过没多久,他们就要母子分离,虽然肃王仍在京城,但他进宫探望母妃便不如以前方便了。 而杜涣也将开海的一些事整理清楚了,终于可以回家休息。木槿便带着暖暖向陛下告辞,离开了养心殿。 人一下子都走光了,养心殿静了下来。沈嘉怕萧翌寂寞,让约翰时常进宫讲学。如今的约翰新官上任,穿上了大梁的官袍,戴上大梁的官帽。但他独有的西方人的面容,仍让没见过世面的宫女和太监吓了一跳。 大家都在讨论说钦天监来了个怪人,有的人好奇的上前去搭讪,有的人则吓得远远跑开了。沈嘉得知后有些不好意思,而约翰早就对这些人的反应习以为常了,一点都不在意。 这两年约翰还翻译了《浑盖通宪图说》《同文算指》《火攻挈要》等书,这次一併带进宫给陛下讲解。萧翌很喜欢听这些新奇的知识,兴致勃勃坐在轮椅上看着约翰画图解题。除了讲课,约翰每次下课时还给陛下留下一道题,萧翌沉迷在几何和数学中,都茶不思饭不想了。 「微明,你又在做题,都不看我。」沈嘉从内阁回来后,发现萧翌对自己视而不见,一心伏案解题,什么都不管了。 「微明?」沈嘉又叫了一声,见他仍无反应,气得抽掉了他手中的笔。 这下萧翌终于有反应了,他抬头道:「别捣乱。」 「以后我不让约翰进宫了。」沈嘉气唿唿的威胁道。 「朕觉得几何这个东西很有趣,长青啊,你也应该学一学。」 沈嘉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那道题,看得他一头雾水。 萧翌就知道沈嘉看不懂,他笑道:「朕觉得,约翰他们的文化和我们完全不同,甚至比我们更实用些。若我大梁也能造出千里镜,还有那些稀奇东西就好了。」 「可读书人一直读的是四书五经,他们对《几何原本》提不起兴趣。」沈嘉如实说道。毕竟他自己也没看过这本书,要不是萧翌想看,他也不会主张翻译的。 「若想改变读书人的思想,除非改了科举考试的内容。」萧翌突然冒出一句大胆的想法。 「什么?读书人怎么可能答应,万万不可啊。」沈嘉大吃一惊,这直接动了立朝根基,他想都不敢想。 还是皇帝有魄力,总会有出人意料之语。只可惜,目光太过长远,反而被困在了当下。 「朕知道,当下想改科举乃是妄想,只能寄希望于后代了。」萧翌无奈道,「若两种文化能够融合,我们能取长补短就好了。在福建的所见所闻,让我不得不担心来自大海那边的威胁。」 萧翌离开福建时,就让谢将军抓紧时间练兵,并打算在天津卫新建海军。这件事沈嘉也是知道的,他说道:「内阁讨论过此事,另两位阁老觉得户部没钱,无法拨这么大一笔款。我和魏将军也在想办法,凑一凑钱。」 「或许早点开海互市,就能有钱了。」萧翌说道,「开海的事如何了?我听约翰说,内阁打算在浙江﹑福建、广东设立市舶司。」 沈嘉皱眉道:「微明,你又开始操心了。我让约翰过来讲学是给你解解闷的,不是来让你伤神的。海军啊,市舶司啊,这些事情交给我和魏将军就行了。」 「可我……」 「微明,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怎么养病啊?」沈嘉打断了萧翌的话,如今他略感后悔,早知道就不让约翰进宫了。 但沈嘉不知道,即使堵住了约翰,也防不住锦衣卫曹指挥使。在萧翌养病期间,曹肃渊私下一直给陛下通报外面的消息。他到底是自家人,心是向着堂弟的。 「知道了,我会好好养病的。」萧翌一本正经的保证道,「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劳心劳神了。」 「这还差不多。」沈嘉又问道,「今天药吃了吗?」 「木棉盯着呢,当然吃过了。」萧翌乖乖答道。 「很好。」沈嘉表示很满意,于是抱着萧翌去了床上,又给他按摩双腿,不让他再做题伤神了。 第230页 而萧翌则无语望天,没想到现在沈嘉比他爹还管得严,吃药、按摩、读书、听课,方方面面全都在沈嘉的管控之下了。 第188章 声声慢(六) 冬去春来,转眼间便到了三月。随着天气渐渐转暖,萧翌的病情也好了许多。在沈嘉坚持不懈的餵药和按摩中,他的双腿有了点力气,可以从轮椅上站起来了,但仍然无法行走。 范大夫复诊后,对萧翌和沈嘉道:「恭喜陛下,恢復的很好。现在可以拄着拐棍慢慢练习走路了。」 「练习走路?」沈嘉诧异道,「之前寒毒发作时,只要停药就可以行动自如了啊?」 「这次陛下大病一场,久卧在床,气血虚亏导致双腿无力,想要恢復行走需要好好练习。」范大夫解释道。 沈嘉恍然大悟,他知道最近萧翌瘦了很多。没想到双腿萎缩,竟会影响行走。 「那该如何练习,每天走多少步?」沈嘉追问道。 「当然是多多益善了。」范大夫说道,「不过现在也记不得,先用拐杖,慢慢走动,累了就歇歇。」 「好好好,多谢了。」沈嘉满口答应道,「我一定盯着他练习。」 萧翌无奈一笑,现在沈嘉比他自己还上心呢,除了每日盯着他喝药、按摩、上课,如今又要盯着他走路了。 到了第二天,沈嘉一大早起床,就要扶着萧翌走路。他们先在殿内转了两圈,萧翌久不沾地,一时无法适应,走得很慢。要不是沈嘉扶着,可能连这几步路都会摔倒。 「慢慢来吧。」沈嘉扶着他走到桌前,服侍他用早膳。 萧翌则觉得有些挫败了,曾经的他轻功卓绝,别说走路了,在房顶飞奔也不在话下。 可现在,他如同垂垂老矣的老人,连路都走不动了。 沈嘉见陛下闷闷不乐的扒拉着饭碗,只喝粥不吃菜,便知萧翌心里不痛快。他倒是不气馁,反而鼓励道:「微明,你恢復的很好了,都能下床了。我们慢慢来,不出三个月,你肯定能摆脱轮椅,行动自如。」 「你别安慰我了,我的身子自己清楚。」萧翌嘆道,「我总算能体会当年三弟自焚前的心情,恐怕早已毒病缠身,生无可恋了。」 「你别乱说话。」沈嘉严肃道,「萧竖是自找的,就算没有寒毒,他心中的仇恨也会杀了他自己。微明,你再坚持坚持,试一试吧。」 看沈嘉恳求的眼神,萧翌心生不忍,点头答应了。 试试吧,反正……也就三年。 他愿意陪着沈嘉,做最后的努力。无论结局如何,他都认了。 漫长的练习开始了,而復健总是伴随着巨大的痛苦。萧翌最开始在房间里扶着桌子走,到后来在院子里拿着拐棍走,一点一点的,越走越远。在这期间,沈嘉一直在旁鼓励他,就像是在鼓励小孩子学步。 然而大人学步比小孩难多了,因为小孩是主动的,而萧翌是被动的。每次在萧翌想放弃的时候,沈嘉好说歹说,连哄带骗,费尽口舌才能让皇帝陛下再多走几步。 沈嘉再次感嘆,病了的萧翌越来越矫情了。 这日,沈嘉扶着皇帝去御花园走路,毕竟春花开了,他想着微明看到那些绽放的花儿,心情好了便能多走几步。 可惜想像很美好,现实很残酷。萧翌走了几步,看到开得正盛的玉兰花,立在原地,移不开步子了。 「微明,前面还有桃花,更漂亮。」沈嘉引诱道。 「玉兰好啊,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萧翌细细观赏着,露出满足的笑容。 「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软驻年华。」沈嘉不甘示弱,吟了一首赞美桃花的诗。 「我啊,偏爱玉兰。」萧翌才不上当,直接坐在地上不走了。 「别找藉口了,你就是嫌累不想走。」沈嘉伸手想拉起萧翌,但萧翌用拐棍当武器,阻止沈嘉靠近自己。虽然他腿上没力气,但手上力气十足,挥舞着拐杖,令人眼花缭乱。 沈嘉自知是无法比过练过武的萧翌,他无奈道:「微明,再走两步,再走两步我们就回去。」 「不,我不。」萧翌又开始耍赖了。 「前面桃花开得正盛,错过可惜了。」沈嘉说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你光念前人的诗有什么用,你不是文人吗,自己作诗啊。」萧翌挑衅道。 沈嘉被说得一哽,他反问道:「我作出诗,你就继续走?」 「好啊好啊。」萧翌好久没再看见沈嘉写诗了,上一首诗还是他喝醉时,诗兴大发写出来的。 而那首诗,萧翌一直记在心里。 沈嘉抬头看向远方花海,负手来回踱步,在心中酝酿了。 萧翌见状笑了笑,用拐棍敲着地面,故意捣乱,「快说啊,给你七步的时间,否则我就不走了。」 「别吵别吵,我想出来了。」沈嘉说着吟出前两句,「天降皇图贵胄家,苦心孤诣虚年华。」 萧翌眯眼回味,催促道:「继续,后面呢?」 「一朝山河终在手,惟愿携手寄天涯。」念到最后一句,沈嘉笑吟吟的看向爱人,而萧翌反而脸红了。 没想到沈嘉会作首情诗,他心里很甜,嘴上却道:「你们文人的嘴是不是都这般甜,哄小姑娘一套一套的。」 「我才不哄小姑娘,我只哄你。」沈嘉的嘴如同抹了蜜,这句话比情诗还要甜。 第231页 萧翌故意瞪他一眼:「我可不吃你这套。文人的嘴,骗人的鬼。」 「反正我作好诗了,该你起身走路了。」沈嘉说罢,立马强硬的拽起萧翌。 可萧翌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不走,长青你押上韵了吗,我怎么觉得平仄不太对劲?这首不算,你再作一首。」 「快走快走!」沈嘉拉他。 「不走不走。」萧翌说着,又开始用拐棍打他了,然而沈嘉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拐杖的另一头。 两人各拽着拐杖的一头,僵持在原地,一个往外拉,一个往后退。然而现在萧翌站不稳,哪里是沈嘉的对手?一个踉跄,他的身子向前扑,被沈嘉拉到了怀里。 萧翌突然不敢动了,他抛下了拐棍,双手环住沈嘉的脖子,倚靠在他的身上。 一阵微风带着花瓣吹来,飘飘洒洒落在二人的发间,如同下了场花雨。 沈嘉紧紧搂住怀中的人,低头嗅了嗅他颈肩的百和香。 惟愿余生安好,携手天涯。 第189章 苏幕遮(一) 清嘉八年,清嘉帝採纳内阁首辅沈嘉的建议,取消海禁,并在浙江﹑福建、广东设立市舶司。 清嘉九年,清嘉帝在天津卫建立远洋巡防舰队,并开办水师学堂。 清嘉十年,在内阁首辅沈嘉的带领下,变法成效显着。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一切欣欣向荣。 除了,萧翌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衰败了。 两年内,范大夫往返于西北边境和京城,寻找上品天山雪莲。 然,未果。 眼见只剩最后一年时光了,沈嘉嘴上不说,心里确实着急的。而他也无法强迫范大夫,毕竟天山雪莲少见,绝品的更是稀有。他也派尉同知带着锦衣卫去西瓯,但依旧没有找到。 唯有萧翌十分淡定,他似乎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没有露出任何失望之色,也没有任何的期盼。 面对生死大事如此淡然,看来他修道修成功了。 这日沈嘉忙完公务,去养心殿一看空无一人。问了门口的小太监,才知道陛下去了御花园。 这两年萧翌可以摆脱轮椅,但依旧需要拄着拐棍慢行。沈嘉担心萧翌的腿,便急匆匆赶去了御花园。结果去了一看,他想多了。 只见在御花园中的亭子了围了一圈人,陛下做在石凳上,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听约翰讲故事。木棉、秦公公站在陛下身边,也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些小宫女和小太监,在亭子外站了一堆,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而约翰则坐在萧翌的对面,被众星拱月似的,讲得唾沫横飞,不亦说乎。 沈嘉纳闷了,心道有那么好听吗?之前宫里的人被约翰的长相吓到,一个个都避之不及。然而才两年的时间,约翰现在反而成为了宫女太监最喜欢的官员了。 「在讲什么呢?」沈嘉悄悄靠近一个站在最外面小太监,低声问道。 那个太监还沉迷在故事中,头也不回的答道:「约大人在说他来大梁时的所见所闻。」 「哦?」沈嘉奇道,「有什么新鲜事儿?」 「可新鲜了,那边的国家竟然有女王。你说女的能干什么,怎么能当王呢?」那个太监嘲讽道。 沈嘉听后不乐意了,「你看木棉不也是女子,不也很有能力吗?」 「木棉是因为有陛下撑腰,否则她在司礼监,根本立不了足。」 「胡说。」 「你才胡说。」那个太监终于肯转过身,正要争辩的时候,抬头一看跟自己搭话的人竟然是沈阁老,立马吓得跪下来了,「沈、沈阁老。」 里面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一个个回过头,向沈嘉行礼,并给首辅大人让出一条路。 沈嘉走进亭中,萧翌抬头看向他,「来了。」 「陛下。」沈嘉拱手施礼。 「坐。」萧翌说罢,又对约翰道,「你继续讲,让沈阁老也听听。」 约翰沖沈嘉微微点点头,又开始讲自己的航海游记了。 一个时辰后,约翰把从西到东的风俗讲了个遍,终于讲完了。萧翌拄着拐杖的起身,在沈嘉的搀扶下,离开亭子。一旁扎堆的宫女太监们连忙跪在道路两旁,恭送陛下。 看见之前的那个太监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沈嘉没再理会。轻视女子的人比比皆是,不光他一个。沈嘉心中感嘆,国朝何时才能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啊。 萧翌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被沈嘉拉着,慢慢往回走。木棉目送他们的背影,仿佛看见了多年后陛下和大哥白髮苍苍时的场景。 路上,萧翌依旧想着外面的世界,意犹未尽的对沈嘉说道:「听完约翰的故事,我又想出去转转了。」 自从上一次从福建回来,陛下再没出过远门,早就憋得慌了。 「微明,你想去哪里?」沈嘉问道。 萧翌看了看手中的拐杖,嘆了一口气,「哎,我还能去哪儿?我连宫里都走不动。」 「我可以背着你、扶着你,只有你想,我陪你去外面看看。」沈嘉说道,「微明,你是想去南边,还是东北?」 萧翌听后却摇头。 「你难道真要坐船去约翰说的那些国家看看,那会不会太远了,也不安全啊。」沈嘉皱眉道。 「你想多了。我啊,只想去西北。」萧翌怀念道,「如今,最想去的地方,反而是年少时长大的地方了。」 第232页 萧翌想起那年他刚到从军,第一次踏上西北这片土地上,看到这里偏僻、落后又荒芜,便对西北没有好感,只想逃离。 然而当他快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却发现自己念念不忘的地方,反而是这个给他带来伤痛,也让他成长的第二故乡。 他真想再去一次西北,再看一眼大漠黄沙。 萧翌刚和沈嘉提过西北没几天,边境那边便出了事。这日魏漠匆匆赶来养心殿求见,神秘兮兮的递给了萧翌一封信。 「谁写的信?」萧翌奇道。一般信件不会通过魏漠传递,除非…… 「还能是谁,此信来自西瓯。」魏漠说道,「你不想看?」 果然是他!萧翌现在想起这个人就头疼,他闭眼道:「不看,你替我看就行了。」 「行。」魏漠无奈摇摇头,替萧翌拆了信封,一目十行的快速阅览。 等他看完了信,脸色有些……微妙。他愣愣抬头,对萧翌道:「今年五月初六,西瓯王病逝了。」 「哦。」萧翌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丝毫没觉得惊讶。毕竟老西瓯王在病床上拖了好几年,早就无力回天。 「他两个儿子打起来了。」魏漠又说道。 「哦。」萧翌瞭然,西瓯的大王子和二王子一直在夺嫡,夺了那么多年了,不打起来才怪。 「大王子欧阳誉带领十万兵马,将二王子欧阳兴的五万兵马打得落花流水。」 「真惨。」萧翌终于睁开了眼睛,如同旁观者一样,事不关己的点评一下。 「二王子信上说,请求陛下……借兵。」 萧翌淡然的表情终于变了,不可置信道:「什么?他说什么?」 「借兵。」魏漠重复了一遍。 「欧阳兴怎么好意思开口呢?」萧翌拍着桌子骂道,「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魏漠早就料到陛下的反应,继续说道:「信中还说,大王子部打算侵扰我国边境,积攒军功,取得他们宗族支持。当然,这个消息不知真假,目前兵部和我父亲那并没听说西瓯来犯。」 然而萧翌知道,西瓯有这种传统,即使是新上位的西瓯王,若无军功,则无法服众。看来二王子欧阳兴的话,可能是真的。 「所以呢,欧阳兴他什么意思?」萧翌问道。 魏漠将信上说的内容总结了一下,简明扼要道:「二王子的意思是借兵给他,让他们从内部解决,绝不将战火烧到邻邦这边来。」 果然,够无耻的。萧翌听后,脸色严肃,沉默不语。 魏漠打量着陛下的神色,硬着头皮继续念信:「二王子信上还说,看在曾经一起……」 「朕早忘了。」萧翌粗暴的打断道,「我和他,不熟。」 「好吧。」魏漠摊手,「我这就去回信拒绝。」 说罢,魏漠转身,作势要走。 「回来!」萧翌突然把他叫住,揉揉眉间,嘆了口气,「罢了,事关边境安危,朕再想想。」 魏漠在心底偷笑,果然,萧翌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怎么会忍心看对方真的兵败身死?而且,西瓯的大王子一直仇恨大梁,与其让他继位,不如让愿意与大梁和平相处的二王子继位。 只不过,陛下和二王子欧阳兴私下的烂帐,什么时候能算清呢? 第190章 苏幕遮(二) 西瓯王病逝的消息,内阁也收到了,但沈嘉的消息比魏漠晚了一天。当他拿着边关急报匆匆跑到养心殿,向陛下禀报此事时,萧翌早已得知。他扫了一眼军报后,直接问道:「长青,大王子和二王子,你觉得谁当西瓯王更好?」 「我对西瓯局势并不清楚,这事还得问问魏将军和兵部。」沈嘉谨慎的答道。 「你也在清水县待了好几年,虽说离边境还远,但也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只言片语吧。」萧翌不信沈嘉真的不了解,「而且,我朝对西瓯一直时刻关注着,你在内阁真的毫不知情吗?」 见煳弄不过去了,沈嘉只好道:「我说的不一定对,甚至还不如你清楚西瓯的内幕呢。」 「说说呗。」萧翌追问道,「我想听。」 「好吧,那我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沈嘉分析道,「我听说西瓯大王子欧阳誉残暴残忍,对待下属非打即骂,且此人好大喜功,以前没少在边关挑事。」 萧翌点点头,表示认同此看法,并用眼神示意沈嘉继续说下去。 沈嘉接着说道:「而二王子欧阳兴因是女奴所生,从小不得老西瓯王所爱,一直被扔在军中放养。听说他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没闹出什么动静。」 「安分守己?」萧翌听后忍不住想笑,原来在外人眼里,欧阳兴竟然是安分守己之人啊。 「我说得也不一定对,都是我瞎琢磨的。」沈嘉郁闷道,「微明,你自己心里早有主意,干嘛还问我?」 「你说得对,比起好大喜功的大王子,朕也觉得欧阳兴继位更好。」萧翌嘆了口气,「不过现在欧阳兴被他大哥快逼到了绝境,你觉得他还能翻盘吗?」 「不知道。」沈嘉实话实说。 萧翌又问道:「我们要助他一臂之力吗?」 「怎么帮?」沈嘉诧异道,「他国内政,不好干涉吧。」 「要是,欧阳兴来信救助呢?」萧翌终于放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沈嘉震惊,「怎么会呢,内阁没收到什么信件啊?」 第233页 「欧阳兴给……」萧翌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没有说是给自己写的信,而是说,「他给魏将军私下来信了,说欧阳誉想侵扰我国边境,挣点军功。欧阳兴想向我朝借兵,阻拦大王子。长青,你觉得该不该借给他?」 「借兵?」沈嘉仍处于震惊之中,「此等大事,还请陛下召集内阁和兵部一起商议为好,臣不敢妄议。」 「现在是私下,畅所欲言,言者无罪。」萧翌鼓励道,「长青,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若他们只为夺嫡内斗,我们不必插手。可现在威胁到了大梁边境的安危,那我们就不能不管。」沈嘉委婉的表态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萧翌淡淡道,「长青啊,明日召集重臣来养心殿,一起来议一议。」 「臣,遵旨。」沈嘉一本正经的答道。 翌日,在养心殿西暖阁中,聚集了一群人。有内阁首辅沈嘉、次辅徐睿、阁老马韬,锦衣卫指挥使曹肃渊、同知尉晗明,神机营中军提督魏漠,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木棉,兵部尚书吴铭。 此时,西暖阁中的气氛有些压抑,诸位大人进来后,都没有寒暄的意图。他们一个个沉着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候陛下的到来。 在此之前,沈嘉已经将前情告知了在座的诸位。故而他们心里都在思考着,待会如何回答陛下的提问。 等陛下拄着拐杖,在秦公公的搀扶下进来后。所有人立马起身,向陛下行礼。 「诸位爱卿,平身。」萧翌说着,坐在了龙椅上,扫视了一眼所有人,「坐吧。」 「谢陛下。」沈嘉带头答道,随后所有人落座。 「自朕病后,许久未临朝视事。今日召诸位过来,想必你们都知道原因了。」萧翌单刀直入,开始正题,「西瓯向来是我朝边境之大患,今西瓯王崩,内部夺嫡之争愈烈。西瓯二王子向我朝借兵,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话音一落,众人彼此看了看对方,想等其他人先作答,探一探陛下的口风。 在所有人都沉默之际,曹指挥使第一个站起来了,对萧翌道:「回陛下,臣觉得不可借。西瓯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而且二王子欧阳兴所说犯境之事,边关暂无任何消息。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对于堂兄的这番话,萧翌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曹肃渊小时候是在祖父身边长大的,请的老师都是古板的大儒,学的也是些正统的儒家之道,故而底子里是个颇为老派而传统的人。 萧翌对此未置可否,又问其他人,「你们怎么看?」 尉晗明想了想,选择跟随曹指挥使,「臣也以为,不可借。」 「吴尚书呢?」萧翌点名道。 兵部吴尚书站起来,捋捋鬍鬚答道:「陛下,臣想起了假道灭虢的故事。谁知道这一次,西瓯两兄弟是不是在给我们演戏,故意做出夺嫡的样子,骗取我大梁兵马呢?」 西瓯向来狡诈,吴尚书说的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各位阁老,有何高见?」萧翌看向了前排坐着的三位阁老。 沈嘉暂未说话,用眼神示意另两位先答。徐睿见状,只好起身答道:「陛下,臣觉得这件事,还需请教魏将军的看法。毕竟我等不通军务,也不太清楚边关近况。」 魏漠一听战火引到自己身上了,立马说道:「臣一介武将,没什么看法,一切听从陛下的指令。」 这才是武将最安全的答案,挑不出一丝错来,但徐睿不得不在心里骂他一句滑头。 萧翌听了想笑,不过他早就猜到魏漠的答案了。从他在念信时一直偏袒对方的样子,还看不出吗? 内阁阁老马韬则道:「臣也觉得徐阁老说得对,应该让最了解边关近况的人说一说。不过,魏漠将军一直在京城,自然没什么看法。不如去询问驻守边境的魏篙老将军,西瓯是否有异动?」 魏篙老将军就是魏漠的爹,萧翌看了眼魏漠,点头道:「可。不过在魏老将军答覆之前,朕还想听听诸位爱卿的见解。」 见陛下一直刨根问底,煳弄不过去了,徐睿和马韬只好摆明立场。 徐次辅答道:「臣觉得,借兵风险太大,不可。」 「臣附议。」马韬拱手道。 「朕知道了,二位阁老请坐。」萧翌表情淡淡,令底下坐着的众臣猜不透陛下的想法。 「陛下,奴婢有不同的看法。」最后一排坐着的木棉,终于开口了,她站起来道,「奴婢觉得可以借西瓯兵,但我们是有条件的。」 「哦?说说看。」萧翌仿佛提起点兴趣了。 「若我朝助二王子顺利登基,他是不是该给我们进贡点什么?或者两国互市,再签下互不侵犯的条约等等。」木棉目前只想到了这些表面的,并没深入具体。 但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想出新的提案,已属难得。 「沈秉笔所言极是。」徐阁老不由贊道。 「对啊,若真要借兵,也不是白借的。」马阁老也表示认同。 没想到一个女子,竟然能有如此见地,怪不得能统领东厂和司礼监啊。众人对她这个小女子,更加赞许了。 「很好。」萧翌也称赞了她一句,又问沈嘉,「沈首辅呢?」 「臣觉得,若二王子欧阳兴所说属实,可以借兵。」沈嘉表明了立场,「当务之急,是询问魏老将军边关的情况,最好能让魏老将军进京一趟,当面商议此事。」 第234页 话音刚落,魏漠立马炸了,大唿出声,「不可!」 沈嘉奇道:「为何不可?」 「嗯……魏老将军走了的话,边关何人驻守?」魏漠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理由。 「还有魏源将军在。」沈嘉说道。 魏源是魏漠的大哥,也是魏老将军唯一的嫡子。 听到了魏源的名字,魏漠撇撇嘴,一脸不服气。但其他人都认为可行,一致同意了沈嘉的提议。 「行吧。」萧翌其实也想见见魏老将军,听听他的见解,于是一锤定音道,「内阁拟旨,召魏篙老将军进京。」 众人领命,只有魏漠心中郁郁。 他又要见老爹了! 第191章 苏幕遮(三) 魏漠的亲娘在战乱中失去了亲人,无依无靠之际遇见了魏篙,被其所救,收为妾室。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却在生魏漠的时候难产,生下孩子后就血崩而亡了。 算命先生曾说这孩子克父克母,故而魏漠从小被冷落,刚满十岁就被他爹扔进军营,让他跟着兵油子混。等他终于在军营站住了脚跟后,他爹又给他派了个任务——带新兵萧翌。 但他爹又不给他说明白萧翌的真实身份,着实把他给坑惨了。当魏漠自信满满的想给萧翌来个下马威,整治一下新兵蛋子时,没想到却被萧翌反教训了一顿,按在地上一顿捶,三天没起得来床。 魏漠躺在床上,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根本没想过萧翌是皇子皇孙,自幼请名师学武,他当然打不过了。 还好萧翌不是仗势欺人的皇室子弟,事后大度的原谅了魏漠,他们两个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后来,魏漠对萧翌心服口服,成了小跟班,什么事都听萧翌的。直到最后,跟着萧翌起兵谋反,与自己的家族恩断义绝。 这么多年下来,魏漠和他爹的关系,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相看两厌。 现在一听说魏老将军要来京城,魏漠立马拉下了脸,用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沈嘉的背影。 克星,沈嘉果然他的克星。明知他和他爹断绝了父子关系,却还叫人进京面谈?魏漠有理由怀疑沈嘉是故意的,要不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他差点就冲过去破口大骂了。 于是在离开养心殿的路上,沈嘉一直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他不由拢拢衣领,快步往内阁方向走去。 内阁拟好了圣旨后,发往西北还需好几天的路程。在此期间,曹肃渊和木棉也派出了密探,前往边关一探究竟。此番锦衣卫和东厂分头行动,互不干涉,就看谁的情报又快又准了。 事实证明,锦衣卫的速度更快,消息更准。而东厂落后一步,探查到的消息也很少。 萧翌看完两份密报,抬头望向下面站着的曹肃渊和木棉。他合上密报,先对曹肃渊道:「办得不错。」 「陛下谬赞。」曹肃渊不敢居功,「全赖弟兄们配合,才能查清楚。」 锦衣卫的密探已经深入到了西瓯内部,他们里应外合,这才看清了大王子的真面目。 原来,大王子真的打算秋天时进攻大梁,如今正在筹集粮草中。 「辛苦了,你下去吧。」萧翌淡淡道。 等曹肃渊退下后,木棉一个人站在养心殿大殿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 她日日见陛下,敏锐的感觉到了陛下的怒气。 「木棉,这次东厂的奏报,可比锦衣卫晚了半天。」萧翌将锦衣卫的密折交给木棉,「你再看看内容,一个含煳不清,一个条理分明,你让朕如何看待?」 「奴婢知错。」木棉赶紧跪下认错。 「东厂散漫,不是一天两天了。」萧翌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自你接管之后,姑息宽缓,妇人之仁。东厂番子见你好说话,拿着俸禄不干正事,只会混日子。」 「奴婢无能,监管不力。」木棉的眼眶慢慢变红了,「请陛下收回奴婢提督东厂之权。」 「这就打退堂鼓了,将烂摊子扔下不管了?」萧翌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心软,反而冷冷道,「东厂在你手中变成这个样子,你就有责任把它管理好。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内部整顿。」 木棉本以为陛下要罢了自己的权力,没想到他只是让自己整顿。她红着眼睛看向陛下,一直忍着的泪水滑落脸庞,她却顾不得擦拭,叩首感激道:「谢陛下信任,奴婢定不负陛下重託。」 看着木棉流下了眼泪,萧翌还是心软了。他从龙椅上慢慢走下来,扶起了木棉,递给她手帕,「朕知道,东厂的人因你是女子,不愿意听你的调遣。但朕不希望你也看轻自己,束手束脚,不敢管那些人。」 「奴婢明白了。」木棉擦干眼泪,又振作了起来,「奴婢一定不会让东厂再散漫下去。」 五月底,魏篙老将军接到圣旨,仅带了一队亲信,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当他抵达京城的时候,比魏漠当年入城时还受欢迎,男女老少都跑去凑热闹了。 只有魏漠不想去凑热闹,一个人待在府中。可惜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父子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再尴尬还是要见面的。 他一个人心不在焉的在院子里练刀法,时不时的抬头望向门外。魏漠估计他爹现在已经进宫面圣了,不知道和陛下谈的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僕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对魏漠道:「二少爷,宫里来人传口谕,让你立刻进宫。」 第235页 「现在?」魏漠愣了一下,萧翌这时候传他进宫干什么,至于这么着急吗? 但圣命不可违,魏漠换上官服,跟着传旨的公公进宫了。 到了养心殿西暖阁的时候,魏漠进去后发现里面早已坐满了人。沈嘉、曹肃渊一左一右坐着,而背对着他,正和陛下说话的人,则是许久不见的父亲——魏老将军。 陛下坐在上座,见魏漠来了,用眼神示意他随便坐。 魏漠见状悄无声息的坐在了沈嘉的旁边,跟着他们一起听自家老爹的长篇大论。 「欧阳誉和欧阳兴闹得动静很大,西瓯那边群龙无首,彻底乱了。」魏老将军禀报导,「目前西瓯宗族大多支持的是大王子欧阳誉,只有一部分新贵站在欧阳兴这边。」 「那么,欧阳誉成为下一任西瓯王的可能性极大?」萧翌询问道。 「确实。」魏老将军眉头深锁,「陛下,弘武四十年您和欧阳誉打过照面,那次老西瓯王统兵,欧阳誉为先锋,不知您对此人还有印象吗?」 魏老将军说得是萧翌二十岁在边境那一场大战,当年他平定西瓯,一战成名,被大梁的百姓称为「战神」。 「既然记得。」萧翌淡淡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这段往事许久没被说起过了。 「欧阳誉兇狠残忍且好大喜功,老臣觉得他若继位,很有可能再次对我朝边境发动进攻。」 萧翌未置可否,又问道:「边境有异动吗?」 「欧阳誉和欧阳兴,从他们王庭一直打到了祁连山脚下,再往东就要打到我朝西宁边境了。」 若以欧阳誉的性格,将他二弟逼到大梁边境,灭了欧阳兴的兵马后,再进军大梁也不是不可能的。 「看来欧阳誉的狼子野心不小。」萧翌冷冷一笑,「魏老将军,若他们真打到了西宁,我们边境军力如何,能防守吗?」 「西北边军二十万,防守没有问题。不过臣有一大胆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魏老将军迟疑道。 「请讲。」 「臣以为,如今二王子式微,我们不如找他合作,主动出击,用骑兵攻打西瓯的骑兵。」魏老将军说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有些吃惊。其实萧翌还未曾向魏老将军提起二王子借兵之事,他担心以老将军的固执恐怕不会同意。没想到,如今老将军反而自己提议与二王子合作了。 萧翌和沈嘉对视了一眼,又问魏老将军,「老将军觉得,谁可当此大任?」 「臣虽然想为国效力,可惜年老,有自知之明。骑兵最重要的是速度,老臣守城可以,但进攻反而不如犬子。」 「哦,老将军推荐的是长子魏源?」萧翌问道。 「非也。」魏老将军回头看了眼坐在边上不成器的儿子,「老臣推荐的是,不肖子魏漠。」 此言一出,不仅萧翌惊讶,魏漠更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什么毛病了。他刚刚没听错吧,自家老爹说的是「不肖子魏漠」? 父亲竟然认自己为儿子了,还认为他的骑兵可以一战?要知道,以往父亲对他只有贬低,无一句认可的话。 至于沈嘉和曹指挥使,则一脸好奇。不是说父子不和吗,现在看来好像挺和气的啊? 魏漠愣在当场,没有接话。魏老将军挑衅道:「不知,魏漠将军敢不敢去草原走一遭?」 「当然敢。」魏漠被老爹一激,立马站起来,主动请缨,「臣愿往,请陛下下旨。」 「魏漠将军的骑兵,放眼整个大梁,无人能敌。」萧翌笑道,「只是,魏将军深入草原,谁来镇守后方?」 「老臣请缨。」魏老将军中气十足的答道。 萧翌看着魏家两父子,欣慰道:「甚好,此战由魏老将军挂帅,魏漠为副将。西北就拜託二位了。」 御前会议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魏漠和魏老将军一言不发,并肩走出午门。他偏头看了眼许久未见的父亲,只见魏老将军两鬓白髮又增多了。由于一直在赶路,父亲的盔甲上沾染了些许灰尘,估计在面圣前并未注意到,还落在肩头。 魏漠很想伸手帮父亲擦干净,却忍耐住了。 直到出了宫门,魏老将军跨上马背,才对儿子道:「上马回家。」 「是,」魏漠看了眼老爹,却没好意思直接叫爹,而是叫了声,「父亲。」 魏老将军听到这声「父亲」,没有说话。但魏漠看到,老爹握马缰的右手微微颤了颤。 「走!」魏老将军一挥马鞭,打马而去。 第192章 苏幕遮(四) 以前京中府邸里只有魏漠这个二少爷,他在府里无法无天都没人敢管。可现在父亲回来了,魏漠只好老老实实做个人。每天卯时起床打拳,辰时吃饭,巳时看兵书,未时练刀法,直到酉时才能吃晚饭休息。 这是魏老将军从小给他们兄弟二人立下的规矩,在边关时魏漠一直遵守着。毕竟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他哪敢偷懒?偶尔有几次未完成任务,他的老父亲直接一顿鞭子,打得他起不来床。 后来他和父亲断绝关系,便彻底放飞自我,荒废了武艺。现在魏老将军一进家门就让他去演武场对练,魏漠一下子就傻了。 练武这件事,也是讲究熟能生巧的。每日练习的效果,和隔几日练习的效果,是绝然不同的。 或许外行人看不出来什么区别,但放在魏老将军这种武艺高超的人眼中,魏漠无处遁形。 第236页 于是他和老爹过了十几招,就被魏老将军打趴在地上了。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你这样,怎么上前线,怎么和西瓯对阵?」魏老将军怒道,「我就不应该推荐你,你大哥比你好百倍。」 魏漠就是见不得父亲拿自己和大哥比,他挣扎着爬起来,「我一定苦练,不会给您丢脸。」 「那就练吧。」魏老将军把刀甩给他,看在儿子年纪大了,没直接打他,只是冷冷道,「不到酉时,不许停。」 魏漠接过刀,在大太阳底下一招一式练武。他觉得脸有点发烫,不仅是因为天气太热,还觉得有点丢人。 为什么,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要被老爹罚? 与此同时,养心殿中。 沈嘉扶着萧翌缓缓回到寝殿,他想起之前关于魏漠和魏老将军的传言,好奇的问道:「大家都传魏漠将军乃家中庶子,不受父亲重视。可我看这次魏老将军推举了魏漠,而非魏源,将立功的机会给了庶子。难不成,传闻都是假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不怎么问他们家中事。」萧翌躺到榻上,想起一些往事,「刚认识魏漠那会儿,他确实不受重视。被父亲扔进军营,跟着兵油子混,像是个小兵匪。」 「我早就看出来了。」沈嘉笑道,「魏将军啊,确实不像什么名将之后,性子大大咧咧的,行事也很粗放。」 「不过魏老将军给他定了一堆规矩,每日习武学文不可间断。他虽然老爱顶撞他爹,却不敢不完成任务,否则定是一顿毒打。」萧翌想起魏漠挨打的惨样,不由笑道,「我当时还挺同情他,可他自己不长记性,有时贪玩忘了练武,自讨苦吃。后来我们发誓,一定要好好习武,争一口气。」 提及往事,萧翌不由感慨万分。 尤记那日红霞染红半边天,三个不受重视的庶出子,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天高地阔,荒无人烟,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们三个人,被遗忘的三个人。他们对着远处落日大声嘶吼着,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父辈看得起自己。 时隔多年,萧翌终于知道,原来祖父放他去边关从军,不是因为看轻他,反而是为他铺路。虽然对祖父的做法,萧翌至今无法认同。不过祖父已去,人死灯灭,他已然释怀了。然而另两位,还在各自的心魔中,苦苦挣扎着。 「我倒觉得魏老将军不是不重视魏漠,而是太重视了吧。」沈嘉推测道,「太过重视,才会要求严苛。若真漠视他,则会放任不管。」 「是这个理儿。」萧翌认同道,「可惜小时候不懂事,等长大后才知父母苦心。」 萧翌真心希望,魏漠这一次能和魏老将军好好谈谈心,打消自己的心魔。 由于边关局势不稳,魏老将军无法在京中长留。他和皇帝探讨过几次作战方针后,便打算启程回去了。而这一次,魏漠将军也跟着离开,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离京前,萧翌传召魏漠将军来养心殿,为他送行。 「我腿脚不便,无法去城门口送你了。」萧翌亲自为好友斟酒,「以前有战事时,都是我们俩一起出征。这一次,却要让你一个人去前线了。」 「陛下,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不用担心。」魏漠无所谓的说道,「再说,还有我爹呢。」 「看看,还得是上阵父子兵。」萧翌笑道,「你嘴上再不愿意,心里还是把魏老将军当作自己的后盾。」 「没有。」魏漠大口喝下酒,想遮掩什么,但他慌张躲闪的眼神,早已出卖了自己。 「你去边关后,立马找欧阳兴谈判,讲清我们的条件。」萧翌说起二王子,语气一下子变得很生硬,「互市、永不侵犯,这两点必不可少。记住,那个人狡诈,别被他花言巧语骗了。口头答应的全部不算数,一定让他白纸黑字写下来。」 「我懂我懂,我又不是不了解他。」魏漠不屑道,「你放心,我一定和他好好谈,争取让他给咱进贡几千头牛羊什么的。」 萧翌笑了,「他那么抠,能答应吗?我啊,不做梦了。对了,还有个东西给你。」 说罢,萧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了魏漠。 魏漠打开一看,竟然是千里镜。 「这是沈嘉送我的,现在转赠给你。」萧翌说道,「千里镜在你那里,更能发挥它的价值。」 千里镜能观察敌情,确实比留在萧翌身边有用多了。 「定情信物都交给我了,沈嘉不会生气吧?」魏漠嬉皮笑脸的调侃道。 「他不会生气的。」萧翌淡定的说道。 「那我不客气了。」魏漠收好东西,站起身拍拍好友的肩膀,「你啊,好好练习走路,早日摆脱这根破拐杖吧。」 「知道了。」萧翌也慢慢站起来,轻轻抱了抱魏漠,在他耳边叮嘱道,「刀剑无眼,你多保重。」 清嘉十年六月初六,魏老将军和魏漠正式出征。当他跟着父亲骑马走出京城大门时,回首再看向巍巍城楼,心中却有隐隐不安。 陛下的病情,边关的隐患,这些都令他无法安心。 可他什么都无法说出口,只得一挥鞭子,打马而去。 第193章 鹧鸪天(一) 魏篙和魏漠父子二人走后,紫禁城再次恢復了平静。除了偶尔内阁收到西北边境的军报外,朝廷中根本没有战争即将到来的紧张气氛。毕竟西北离京城太远了,而且知情的官员们都相信魏老将军,没有什么战役能难倒魏家军。 第237页 萧翌和沈嘉也不是很担心,每天照旧听课、修道、练习走路。经过两年多坚持不断的练习,萧翌现在走得比之前稳多了,但还是走不快。范大夫根据陛下的身体状况,每日给他布置任务,并让沈嘉盯着陛下,必须走够多少步。 监督陛下这种事,也就只有沈嘉能干了。因为萧翌,是一个不听话的病人。他时常动不动找理由不想走,或者走一半装可怜,说走不动了。 这个时候,沈嘉的固执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他严格的按照范大夫的要求,说走多少步,就走多少步,一步也不能少! 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偷懒! 这日萧翌围着御花园走了一圈,还差一点就够步数了。但萧翌走到了养心殿门口时,突然又耍脾气,坐门槛上不想走了。 沈嘉瞪大眼睛看着他,鼓励道:「微明,快起来,马上就到了。」 「我累了。」萧翌死也不起,双手托着下巴,「反正没几步了,今天就到这吧。」 「不可以。」沈嘉又开始较真了,「再坚持一下,还差几步,快点。」 「长青,你抱我回去吧。」萧翌故意装可怜,想要煳弄过去,「就几步路而已,没必要这么认真吧。」 沈嘉拒绝萧翌的不合理要求,他无视对方可怜巴巴的眼神,硬下心肠道:「不可以,必须自己走进殿中。」 萧翌瞬间变脸,生气道:「你真是一根筋,我已经走回来了。范大夫说的话是圣旨吗,少一步也不行吗?」 「对,少一步都不可以。」沈嘉动手拉他,口中命令道,「快起来!」 「哎……」萧翌嘆了口气,被他连拖带拽的赶进了养心殿中。自从生病后深感夫权旁落,沈嘉越来越霸道了! 回到殿中,萧翌坐在踏上一脸不满,无论沈嘉怎么逗他,他都拉着脸,浑身上下散发出三个字——不开心。 「微明,你今天真棒。」沈嘉像哄小孩一样哄他,「我知道你累了,要不我给你揉揉腿。」 「不用了。」萧翌拒绝道,「还有,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打一棍再给一颗糖吃?」 「我怎么敢,你想多了。」沈嘉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想难得不是小孩吗? 沈嘉曾去杜府看到过木槿陪她女儿学步。他惊讶的发现,教小孩子学步,都比陪萧翌练习走路要轻松。 看看人家暖暖,都已经会跑会跳了! 当然,这些心声是不能让萧翌听到的。否则以萧翌现在「敏感」的心思,知道后可能更不好好走路了。 「你要想给颗糖,也不是不行。」萧翌突然一本正经的要奖励,「我想出去转转。」 「你想去哪,西苑、杜府,还是我家?」沈嘉问道。 「我就只能去这三个地方吗,都看腻了。」萧翌提要求,「我要出京。」 「不行。」沈嘉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你腿脚不方便。」 「你把轮椅推上,我走走歇歇不就行了吗?」萧翌恳求道,「长青,六月正是出京游玩的好时光,我们不走远,去京郊转转。」 「六月多热啊,哪里算是好时光了?」沈嘉心道,你说三月踏青还情有可原。 「我就要去。」萧翌变脸如同六月里的天气那样快,「你不带我走,我让其他人带我出去。」 「好吧,但我有条件,你这两天好好练习,我才带你走。」 「行。」萧翌咬牙切齿的答应了。为了出城玩,他拼了! 到了六月中旬,在萧翌不断催促下,沈嘉看他表现还不错,终于同意带他去郊外游玩了。本来萧翌不想带随从,但沈嘉不放心,让尉同知带几个锦衣卫扈从。 沈嘉陪着萧翌先坐马车去郊外,到了预定的地方后,他扶着陛下下车,换上轮椅推他去河边。那里风景优美,流水潺潺,时有微风拂面,散去夏天的暑热。 「我找的地方还不错吧。」沈嘉得意的问道。 「凑合。」萧翌其实心里挺满意的,但嘴上却挑剔的很。 沈嘉一眼就看出了萧翌口是心非,他推着萧翌在河边走走,吹吹小风很是凉爽。 尉晗明则带着锦衣卫远远的跟在后面,给他们二人独处的空间,但又不会让陛下脱离自己的视线。 「微明,你对木棉说什么了?」沈嘉一边推着轮椅,一边问他,「我看木棉最近心情不太好,闷闷不乐的,每天都待在东厂,忙得很。」 「我骂了她几句,让她整顿东厂。」萧翌回答道。 「她一个女孩子,你怎么忍心骂她?」沈嘉心疼自己的妹子,抱怨了一句。 萧翌却不这样认为,他纠正道:「让她提督东厂的时候,我就没把她当作女孩子。既然她坐到了这个位置,就该担起应当的责任。」 「我懂你的意思了。」沈嘉点头道,「你想锻鍊她,就像当年锻鍊我一样。」 萧翌闻言愣了一下,没有答话。沈嘉继续道:「为什么你要锻鍊我们,怕自己撑不过,怕我们将来无依无靠吗?」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萧翌更是无话可说了。 「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这么容易被其他人打倒的。」沈嘉忍住心底的苦涩,故作无所谓的说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真的离开了我们。我和木棉也会撑下去,守护好肃王。」 他现在不再说什么「一定会找到解药的」,「你不会死」这类话了。比起虚无缥缈的祝愿,不如说些让实在的,能够让萧翌安心的话。 第238页 萧翌听后果然心情大好,指了指前方,「我们过桥,去对面看看。」 只见河上架了一座很简陋的小桥,是用木板搭成的,桥两边也没有任何护栏。沈嘉有些担心,萧翌却道:「怕什么,难不成你能把我推进河里?」 「那倒不至于。」沈嘉便小心翼翼的推着轮椅上桥,双眼盯着两边的轮子,双手紧紧握住轮椅把手,控制着方向。 结果他光顾着萧翌,没看自己的脚下,一不留神被石头绊了一跤,只听「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还好他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没忘记松开轮椅的把手,否则就把萧翌也一起带河里了。 第194章 鹧鸪天(二) 萧翌听到动静,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只见沈嘉正在水里手脚并用的扑腾呢。 他一边在水里扑腾,一边还笑着对萧翌说:「微明,没事,我没事。我福建的,不用救我。」 本来萧翌还挺担心的,一听这话,瞬间笑了。他看尉晗明带着锦衣卫慌慌张张的往这边跑来,正准备跳河营救呢。萧翌立马沖他们挥挥手,「不用管他。」 尉晗明闻言,脱衣服的动作停到了一半,一脸诧异的望向皇帝。可他又听皇帝对沈嘉喊道:「是吗,福建的了不起哦。」 「福建的就是了不起,不像你们北京的旱鸭子。」沈嘉一边回怼,一边泅水。此刻早没有刚掉下去时的慌乱了,他在小河中像一条鱼儿一样快速游动,仿佛在向萧翌炫耀自己游得又快又好。 萧翌见状气不打一边来,「那你别上来了,水里泡着吧。」 「别啊。」沈嘉嬉皮笑脸的游到了小桥边,伸手想抓住桥板爬上来。 但萧翌是不会给沈嘉这种机会的,他坐在轮椅上用拐棍敲打桥面,让沈嘉无处可抓。 「微明?!」沈嘉愣了愣,求饶道,「我错了,水里冷,你忍心吗?」 「大夏天的没事。」萧翌表示自己非常的忍心,「泡一泡脑子清醒点。」 萧翌说着,还挥挥手让锦衣卫都退后,不要去救沈阁老。 「微明!」沈嘉见萧翌无动于衷,连名带姓的喊他,「萧微明,萧翌!」 萧翌闹够了,才把拐棍伸给沈嘉手边,「你拽着上来。」 「真的吗?」沈嘉一脸狐疑的看着他,心道不会自己刚抓住拐棍,他就松手吧。 「我不逗你,快上来吧。」萧翌一脸真诚的说道。 沈嘉放下了戒心,打算再信任他一次。结果沈嘉正准备抓,萧翌收手,让他抓了个空。 果然就不能信他的鬼话。只见萧翌哈哈大笑,沈嘉一脸无语。 他的陛下,现在越来越幼稚了! 等沈嘉终于爬上来后,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如同淋湿的狗狗,可怜巴巴的看着萧翌。 可萧翌没有一丝同情,脸上还带着笑容,如同捣乱得逞的顽童一样。 倒是尉晗明还有点良心,急忙让其他锦衣卫捡树枝架火堆,给沈阁老烤烤火。 于是沈嘉脱下外袍晾着,只穿单衣坐在火堆旁,委屈的望向萧翌。 萧翌坐在轮椅上,还无所谓的说道:「你可以脱光上衣,反正大家都是男人,不要不好意思嘛。」 「斯文呢?」沈嘉裹紧自己仅剩的白色亵衣,「我才不呢。」 尉晗明一听这话,啥也不说立马离开了。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陛下的人,哪怕是个男人,也不是他们可以亵渎的。 「好了,他们都走了,现在没人看你了。」萧翌继续鼓吹,「快快快脱了吧,穿着多难受啊。」 「我不难受。」沈嘉打死不脱,还好现在是夏天,也不会感染风寒。 萧翌见状不再劝,忍着笑看着他,心想沈嘉虽然这些年变得处事圆滑了许多,但骨子里还是刻着读书人的古板与固执。在原则问题上,丝毫不退。 一根筋还是一根筋,这点是改不了的。 「等我衣服烤干了,我扶你下来走走。今天你还没练习走路呢,不可偷懒。」一根筋如是说道。 「知道知道,药不能停,练习不能断。」萧翌认命道。 过了一会儿,沈嘉摸着差不多干了,将外袍穿在身上,急吼吼的说道:「微明,我衣服干了,我们去河边走走。」 「等等,你头髮还没干呢。」萧翌又想耍赖了,「要不再烤烤。」 「不烤了。」沈嘉无所谓的抓了两把,甩甩头髮上的水。 「那我帮你擦擦。」萧翌示意让沈嘉蹲在自己跟前,抬头取下他的髮簪和发冠。 一头乌髮瞬间滑落,披在沈嘉的肩膀上。萧翌用手抚摸上黑髮,只觉得潮潮的。他用手帕吸了吸头髮上的水汽,然后用手指当作梳子,一下一下由上至下替沈嘉捋顺头髮,再盘到发顶,梳了一个简单又大气的髮髻。 沈嘉半蹲在地上,享受着萧翌难得一次的梳头服务,心里美滋滋的。当萧翌用髮簪固定好髮髻后,他拍拍沈嘉的肩膀,「可以了。」 「走,我扶你去练习。」沈嘉起身,扶着萧翌站起来。他双手紧紧拉住萧翌的胳膊,颇有点强制的意思,就怕皇帝陛下懒得不动。 「好吧,走走走。」萧翌无奈,只好撑着拐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 回宫的路上,沈嘉的衣服彻底干了。他整一整衣领,捋一捋头髮,假装没有发生掉水里这种丢人的事。但是,一切伪装都逃不过木棉的眼睛,她第一眼就发现不对了。 第239页 只听木棉说道:「大哥,你的衣服怎么皱巴巴的,还有头髮好像不是出门前的样式。」 沈嘉听后脸微微泛红,萧翌则在旁拆穿道:「他啊,突然想下河玩水,就成这般模样了。」 萧翌还算是给沈嘉留了一丝颜面,没说是掉进河里的。 下河玩水为什么衣服会皱,一看就是湿了又烤干的。但聪明又体贴的木棉没有揭穿这个谎言,也笑了笑道:「大哥……真会玩。」 听到木棉的话,沈嘉更是羞得想捂脸。为什么感觉,萧翌越解释,越奇怪了呢? 就在他们说说笑笑之时,锦衣卫曹指挥使突然闯入了殿内,一脸严肃。木棉心知曹肃渊一般不会这么没有规矩的乱闯内殿,定有什么急事禀报。 「怎么了?」萧翌也觉得奇怪,第一次看到自家堂兄会如此慌乱。 「陛下,刚接到的消息。」曹肃渊将一张纸递给萧翌,「是西瓯密探传来的,应是无误。」 木棉在旁听后,面红耳赤。没想到锦衣卫又抢先一步,而她管下的东厂却毫无动静。 至于内阁,则是消息最慢的。毕竟他们只能通过正规的渠道,由前方将领写奏摺禀报军情。 萧翌接过条子,匆匆打开。然而上面只写了短短的两行字:西北战场有变,魏老将军受伤。 第195章 鹧鸪天(三) 魏篙和魏漠是在六月初离开的京城,算起来他们应该刚走到西北。萧翌本以为战事没这么快开打,却在半个月后得知,魏老将军受伤了。 「怎么回事?」萧翌抬头问曹指挥使,并随手将纸条交给了沈嘉。 「据报,西瓯大王子欧阳誉绕过了祁连山,突然向西宁攻击。西宁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魏帅不幸……被流矢射中。」 魏篙老将军年纪大了,好多年不上前线了。没想到这一次,刚接到任务没多久,老将军竟然会受伤。 「魏帅伤势严重吗?」沈嘉问道。 「听说箭羽射中了右臂,目前魏帅能走能动,暂无大碍。」曹肃渊说道。 听曹肃渊这般回答,殿中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魏漠呢?」萧翌更担心好友的安危,「他……有没有事?」 「魏漠将军已带队进入了草原,暂不知他的消息。」曹肃渊答道。 一进草原确实如同大海捞针,失联是常有的事。萧翌深吸一口气,「派锦衣卫深入草原去找,一定要找到他。」 「是。」曹肃渊领命道。 此时,沈嘉已看完了条子,立马抓住了关键点,开口询问道:「欧阳誉为什么突然进攻我朝边境,是不是欧阳兴那边泄漏了消息。」 「不清楚。不过这次只有欧阳誉部进攻,并未发现欧阳兴部。」曹肃渊回道,「据探子报,此次欧阳誉只是小范围骚扰,打过一战后立马离开,毫不恋战。」 这是西瓯的一贯风格,他们的势力早就被弘武帝打散了,现在不敢和中原打持久战,只会抢了东西走人,像强盗一样。 「朕估计欧阳誉不会只攻击西宁。」萧翌当机立断道,「长青,立马拟旨给西北边防各州各县,进入备战状态,严防西瓯来袭。」 「臣遵旨。」沈嘉答道。 曹肃渊见状也问道:「陛下,可有旨意传给魏漠将军?」 「你只需派人找到他,告知他战况。」萧翌说道,「另外,朕许他临机专断之权。」 现在前方局势不明,萧翌无法下达命令。到底是选择信任二王子,和他合作;还是退回西宁,关门拒敌。这些,只能靠魏漠自己判断了。 等曹肃渊和木棉退下后,萧翌坐在龙椅上,依旧眉头紧锁。沈嘉走到他身后,体贴的给他按一按太阳穴,嘴上安慰道:「魏老将军身经百战,魏漠将军聪明机警,有他们父子二人在,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萧翌抬手按住了沈嘉的手,「我头不疼,我只是有些担心。西北的局势,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复杂。」 「臣请示陛下,户部现在需要调集粮草吗,或者先让兵部调兵增援?」沈嘉一本正经的问道。 「粮草还是要早点备下。」萧翌抬头问道,「长青,户部还有钱吗?」 「放心,军饷不是问题。」沈嘉冷静道,「自从开海后国库大增,户部能拿得出。只是,如果要增兵边境,从何处调兵?」 「朕还有神机营,可以一用。」萧翌早在多年前就做好了准备,「魏漠这些年练兵练的不错,他们可以直接上战场。」 「神机营有火器,或许是一支奇兵呢。」沈嘉也放下心来,「微明,难得你捨得,拿出了你的宝贝。」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再宝贝也得拿出来,在战场上见真章儿。」萧翌嘆了一口气,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捨不得。 不过现在,西北边防还没恶化到那一步,不至于让京城守军支援边关。 京城这边开始准备军粮,西北那边各州县接到圣旨,也加强了防范。西瓯大王子率部又突袭了边境几座小城,但他们都有防备,没有让西瓯占了什么便宜。 与此同时,深入草原的魏漠将军和二王子欧阳兴在祁连山碰面,两个人已谈过一轮,魏漠提出了借兵的条件。正当双方要讨价还价的时候,二王子突然接到欧阳誉袭击西宁的消息,立马告知了魏漠。 得知后方有变,魏漠顾不上继续谈判,急忙调转马头,赶回西宁。 第240页 在半路上,魏漠遇见了前来草原报信的锦衣卫小队。领头的锦衣卫千户见到魏漠将军,长舒一口气,激动道:「魏将军,可算找到你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魏漠急忙问道,「我听说欧阳誉率部进攻了西宁,可有此事?」 「是的。」锦衣卫千户答道,「目前,欧阳誉率兵从西宁往东,一路烧杀抢掠。魏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受了箭伤,伤在右臂。」 「什么?」魏漠大惊,「我爹的伤势严重吗?」 「我从西宁过来时,见到了魏帅,精神还挺足的。」千户说道,「还有一事,圣上说,许魏将军您临机专断权。」 魏漠闻言愣了一下,小声抱怨道:「他倒是会躲懒,把一切责任推给我了。」 西宁边城内,魏篙老将军一只手被吊着,坐在地图前看了许久。他用另一只还能动的左手,移动地图上的标记,思索着战略。 「魏帅,你还病着呢。」魏篙手下的副将走过来,劝说道,「军医说了,你得卧床休养。年纪大了,不比从前了。」 「老夫好得很。」魏篙还故意动了动伤着的右臂,「以前这点小伤,根本不用休息,带伤都能上战场。」 「那是你二十岁时。」副将无奈道,「你现在六十了,能和二十岁小伙比吗?」 「老张,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你放心吧。」魏篙不听劝,继续盯着地图,「魏漠这混小子也不知道在哪里,连信都不报,可别和欧阳誉正面对上啊。」 欧阳誉有十万大军,而魏漠这次是去和欧阳兴碰面商谈的,故而只带了一千人。 「魏帅,你嘴上骂着小儿子,心里还是担心的啊。」张副将乐呵呵的笑道,「锦衣卫千户出马,肯定能找到魏少将军。」 「魏源呢,到金城了没?」魏篙又操心道,「我让他守住西北门户,可别丢了。」 「据报,魏源将军已率兵抵达金城,还问您要不要派兵增援西宁。」 「现在西宁城危机已过,不用派兵了。」魏篙将军看着地图,皱眉道,「希望欧阳兴是真心向我朝求援,别和他哥串通一气,搞声东击西这一套。」 第196章 鹧鸪天(四) 边关战事紧急,而京中也不平静。内阁和户部在筹算军饷,兵部也一直盯紧前方战报。锦衣卫和东厂的暗探们来往于前线和京城传递消息,而身为皇帝的萧翌,则负责统揽全局。 这一日,约翰照例进宫给陛下讲课,他刚打开书本,却听陛下说:「约翰,今日朕想听你讲解《火攻挈要》这本书。」 约翰一愣,「陛下,这是关于火器的书籍。」 「朕知道。」萧翌手边正好放着这部书,他打开一页,「昨日朕看了看,里面写了很多种火器,看来西方的火器,比大梁的更厉害。」 「我们那边确实对火器运用更成熟些。」约翰道。 萧翌又问道:「你能翻译这本书,说明你对火器所有了解。约翰,你可愿意为我大梁打造一批新式火器?」 「这……」约翰犹豫片刻,「陛下,这涉及到数学、力学、冶铸等等学问,在大梁恐怕没有办法造出。」 「只要你懂得这些学问,再教给底下的工匠如何制作,不就行了吗?」萧翌有些不解,为什么约翰如此为难。 「陛下,新式火器不比一般的武器,稍有差错会死人的。就算是最底层的工匠,也需要经过一两年的训练,短时间内很难造出一批新火器。」约翰如实说道,「臣知道陛下您为边境担忧,不如让人从海外重金购得一批火器,即使是几门红衣大炮,或者十几杆鸟铳,在战场上便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有多大威力,能以一敌百吗?」萧翌不敢相信。 「何止啊,陛下。」约翰手舞足蹈的夸赞道,「它的威力大到您无法想像。」 听约翰如此笃定,萧翌信了他的话,「你可否联繫海外商人,替朕买回你说的那些火器。」 「以前臣游歷各国,确实结交了很多商人,臣可以一试。不过……」约翰皱眉道,「价格可能,很昂贵。」 萧翌不以为意,大方的一挥手,「钱不是问题,去问户部要。但是,东西一定要最新最好的。」 「陛下放心,臣眼睛尖得很,能分清好坏。」约翰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在大梁,没有人比约翰更懂火器了。萧翌满意的笑了笑,「还有,朕还是希望我大梁以后也能自己造出火器,等此仗结束了,我们慢慢研究。」 「好啊好啊。」约翰由衷贊道,「陛下,您真是一位开明的皇帝。」 从萧翌答应解除海禁的时候,约翰立马喜欢上了这位大梁皇帝。相信在他的统治下,大梁会更加开放、富裕、强大。 然而另一边,魏漠还未赶回西宁之时,魏篙老将军的伤势突然恶化,右臂抽筋且剧烈疼痛,到晚上时出现通气困难,汗流不止等症状。 等两日后魏漠赶到时,就看到自家老爹瘫在床上,双目紧闭,时不时的四肢颤抖。魏漠见状大惊,揪住一旁军医的衣领,「我爹怎么了,不是说小伤吗,怎么会这样?」 「少将军,你放开军医。」张副将红着双眼吼道,「魏帅,快不行了。」 「怎么会?」魏漠愣愣的松开了手,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小小箭伤而已,怎么会死?」 第241页 「魏帅的病,乃外伤受邪引起。」军医被放下来,喘了口气,才向魏漠解释道,「此乃金创痉,又叫破伤风。」 破伤风!魏漠不是不知道破伤风的厉害,但依旧怀着最后一丝丝希望,祈求着看向军医,「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求求你,快救救我爹啊。」 只见军医摇摇头,「要是最初清理伤口时,用火钳烫伤口,或许还能挽救。可一旦病发,则没得救了。」 魏漠一屁股坐在床榻上,一脸不敢置信。他看向父亲,见父亲唿吸困难,手还抽搐着,于是立马用自己的双手握紧父亲的手。 仿佛感知到儿子回来了,魏老将军竟然睁开了眼睛。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迴光返照。 魏老将军看着小儿子,口齿不太伶俐,断断续续道:「儿,你……你回来了……」 「爹。」魏漠瞬间留下了眼泪,喊出了这声爹。虽然他和他爹闹了很多年脾气了,但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爹爹会死。 「好、好……平安……就好。整军……再去……」魏老将军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儿子,「去、去打……西瓯……」 「爹,我会去替您復仇的。但是爹爹,我不能没有你啊,你得替我坐镇后方。」魏漠流着泪恳求道,「求求您,挺过去。」 「你……可以的。」魏老将军欣慰的笑了笑,在最后一刻,终于认可了小儿子。 说完这四个字,魏老将军的头一偏,彻底没气了。 魏篙老将军病逝的消息,很快传入京城,举国大惊。萧翌听到消息后,惊得毛笔掉到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老将军不是轻伤吗?」萧翌不敢相信的看向锦衣卫曹指挥使。 可曹肃渊一脸悲痛的说道:「据报是破伤风所致,这病在军中很常见,且无法救治。请陛下节哀。」 谁也没想到小小箭伤会要了命,萧翌摇头嘆息道:「魏老将军虽然对我很严厉,甚至当初不贊同我夺位,不过他毕竟是带我从军的长辈。魏老将军一心为国,忠心耿耿,是忠臣啊。」 回想起边关从军的日子,那时候他和魏漠总是惹老将军生气,然后一起被罚扎马步。看似严苛的规矩下,魏篙却从没有真正让萧翌伤筋动骨,更没有打骂过他。 尤其是在萧翌当年被西瓯虏走时,魏篙老将军不顾危险,亲自潜入草原寻找。虽说他是皇孙,魏篙不敢怠慢。但萧翌能看出来,魏篙对他的担心和关怀是真的。 可惜后来萧翌不顾魏老将军劝告,执意谋反,还带走了他的小儿子魏漠。魏篙被气的不轻,当场撂下狠话,要与魏漠断绝父子关系。 萧翌登基后,立马夺了魏老将军的帅印,命其退居后方,让魏漠掌管边军。萧翌为好友打抱不平,对老将军的偏心十分不满,故而他与老将军的关系,也渐渐淡了。 如今乍一听到魏老将军的噩耗,萧翌深深后悔,没有在魏老将军来京城的时候,和他好好的聊聊天、喝喝酒,化解当年的恩怨。 他们当时都以为来日方长,没想到却是最后一面了。 第197章 惜分飞(一) 魏篙老将军逝世后,内阁立马定下了谥号武毅。陛下看过草诏后,又加了一条,配享太庙,以郡王之礼厚葬。圣旨盖章后,即刻下发西北。 这是武将极其高的荣耀,也是陛下对魏家最大的安抚。 而此刻的西宁城中,军营中挂着白色的丧幡,士兵们也穿着白色的丧服。人人面目悲痛,瀰漫着压抑的气氛。 军中临时搭起了灵堂,魏漠跪在父亲的棺木前,默不作声。他已哭哑了嗓子,精疲力尽后,反而无悲无痛,像个木头人。 就在这时,灵堂外响起纷乱的马蹄声,闹哄哄的。有士兵前去阻拦,却被来者用马鞭抽翻在地。 魏漠回头,只见自家大哥披麻戴孝奔到棺椁前,跪在地上痛哭流泣。 魏源才得知父亲去世的噩耗,还好他就在金城,离得近,快马加鞭赶来哭丧了。 魏漠好久没见过自己的大哥了,乍一见面并没有任何欣喜之色,只觉得陌生。 等他哭够了,魏漠才淡淡说了句,「节哀顺变。」 「魏漠,你怎么在这儿?」魏源仿佛才瞅见自己的二弟,顿时冷笑一声,「你不配给父亲守灵,滚出去,父亲没你这个儿子。」 他的大哥果然没有任何长进啊。本以为随着年岁增长,大哥会沉稳些,没想到还是以前那样暴脾气。 「父亲已认我。」魏漠面无表情的说道。 「父亲已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呗。」魏源翻了个白眼,「可惜,我不认,魏家不认。」 魏漠一听这话,简直气笑了,「你什么时候代表魏家了?」 「我乃嫡长子,父亲去了,自然轮到我当家做主。」魏源高高在上的说道,「你算什么,一个小妾生的,也想认祖归宗?」 「我说你怎么巴巴的赶过来奔丧,原来如此。」魏漠算是看出来了,一语揭穿魏源的目的,「奔丧是假,夺权是真。魏源,你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家主之位?」 「你,大胆!」魏源抬手就想扇弟弟一巴掌,却被魏漠抓住了手腕。 「你以为谁都像你,稀罕魏家?」魏漠狠狠捏了捏大哥的手腕,才放开他,「我才不在乎魏家认不认我,只要父亲认我就够了。不过,家法之上还有军法。魏源将军,谁让你擅自离开金城?」 第242页 「你!」魏源一愣,看向父亲的灵位,「主帅去世,即使是普通将领,也应该过来弔唁。」 「如今边关情况危机,未有主帅调令,不可擅离职守。你看,除了你之外,其他城池的守将哪个过来了?」魏漠冷冷道,「魏源将军,你该当何罪?」 「主帅已死,哪有什么调令?」 「我乃陛下亲封的副将,且帅印在我手中,我的命令就是帅令。」魏漠高声道,「来人,拉出去,打三十军棍。」 「你敢!魏漠,你个庶子,竟敢打我?」 然而魏源唿声再高,魏漠的亲兵也不会理会。他们拖着魏源将军去外面,在校场上当众执行军法。 很多士兵听到风声,赶去校场观刑。他们没想到魏家老大老二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竟然在魏老将军尸骨未寒之际,在灵堂闹翻了。 另一边,魏老将军的下属张副将匆匆步入灵堂,他焦急劝道:「魏少将军,三十军棍得伤筋动骨,你们两兄弟何必闹这么僵,让外人看笑话呢?」 「我和魏家不和,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魏漠直视着父亲的灵位,冷漠道,「如今主帅去世,军心不稳。若有人趁机闹事,我们还怎么和西瓯较量?」 张副将恍然大悟,「您是杀鸡给猴看,要在军中立威?」 「正是。」魏漠一脸无辜的看向张副将,「张叔啊,我也不想在这时候,和大哥闹矛盾。谁叫他命不好,正巧撞上了呢?」 魏老将军逝世后,西北的重担落在了魏漠肩上。他上摺子给陛下,讲明西北近况,以及之前在祁连山,他和西瓯二王子谈判的详情。 奏摺很快抵达内阁,次辅徐睿看过后大吃一惊,偷偷瞥了一眼上座的沈嘉,然后将摺子递给了马韬。 马阁老一目十行的看完后也傻眼了,愁眉苦脸的盯着手中摺子。那封奏摺仿佛是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徐次辅用眼神示意,让他递给沈首辅。可马韬很怂,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敢。 「你们俩干什么呢?」沈嘉刚批过一封奏摺,抬头便看见这两位阁老挤眉弄眼搞小动作。 「没事。」马韬赶忙否认道。 可徐睿却说道:「马阁老那有封西北来的奏摺,还请您过目。」 「怎么不早给我。」沈嘉生气道,「快快拿来。」 马韬闻言只得站起来,磨磨蹭蹭的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把烫手的山芋递给沈嘉了。 随后,他赶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装模作样的打开奏摺批红,做鸵鸟状。 果然,没过多久,沈嘉把摺子摔在了桌子上,「荒谬,魏漠在胡闹什么?这摺子打回去,不许批红。」 马韬闻言身子一抖,不敢说话。 徐睿身为次辅,不得不劝道:「首辅大人,此乃西北军报,总得给陛下过目。内阁无权私扣,更不能打回去。」 沈嘉两眼通红的看着徐睿,「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认同魏漠的胡言乱语?」 「下官无法评判,还得请陛下定夺。」 「陛下定夺?」沈嘉已经猜到萧翌如果得知后,会作何反应了,他摇头道,「陛下身体不适,不能让他看到。」 「沈首辅,您这是因私废公!」徐睿终于硬气道,「我知道您和陛下……两情相悦,但此乃军国大事,您不能因为私情,而不顾西北战事。」 「是这个理。」一直不敢说话的马韬也看不下去了,「陛下身边还有锦衣卫和东厂,沈阁老,咱们就算截住了这封奏摺,也挡不住陛下的耳目。只不过是早几日,还是晚几日的区别,您何苦呢?」 「而且私扣军报,是抄家灭族之罪。沈阁老您仗着陛下宠爱,可以胡作非为。我们家中老老少少几百口人呢,不敢陪您干杀头的勾当。」徐睿毫不客气的说道,「这摺子您不递,我们也会帮您递上去。」 「行,那你们递上去吧。」沈嘉将摺子又抛给了徐睿,「徐阁老递摺子时,请告知陛下,我绝不同意。」 说罢,沈嘉拂袖而去。 第198章 惜分飞(二) 徐次辅带着马阁老去养心殿面圣,只留沈嘉一人焦急的在内阁等待着。他无心再批阅公文,放下笔在屋里来回踱步。还好,徐次辅他们没去多久便回来了。 「怎么样,陛下说什么?」沈嘉不等他们坐定喝口茶,立马噼头盖脸的问道。 「陛下说知道了。」徐睿答道。 「没了?」沈嘉皱眉,「你给陛下说,本官不同意了吗?」 「说了。」徐睿说道,「陛下就说了句『知道了』,没有再发话,让我们告退了。」 「是吗……」沈嘉心不在焉的坐下来,萧翌这是什么意思,他现在是越来越捉摸不透圣意了。 等到了晚上,沈嘉回到养心殿时,一进院门发现木棉竟然也在。她沖沈嘉一福礼,笑道:「陛下摆了酒宴,要和大哥喝两杯。」 「非节非年的,摆什么宴席啊?」沈嘉心中更加担忧,总有种要赴鸿门宴的错觉。 「大哥,进去就知道了。」木棉替他打开殿门,等沈嘉进去后,她便退下了。 进去后,沈嘉一眼就看见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二十四道菜。萧翌坐在桌旁,招唿道:「来了,坐吧。」 「怎么突然让御膳房做这么多菜,还有鱼有虾,你不是说非外宴不上这些吗?」 第243页 「没什么,就是想喝点酒。好酒自然要配好菜了。」萧翌说着,献宝似的对沈嘉道,「此乃鹤年贡酒,尝尝。」 沈嘉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品尝一口,「味道不错,醇甜回味悠长。不过微明,范大夫还没解了你的禁酒令吧。」 「此酒温和,而且是养生酒,可补肾助阳,培元固本。」萧翌解释道,「朕专门派人问过范大夫了,他说喝这种养生酒不仅没事,还对身体有益。」 「真的吗?」沈嘉低头嗅了嗅杯中之物,「竟有如此功效?」 「你不信去问范大夫。」萧翌说着,也微微抿了一口。 「虽说喝不醉,但也不能多饮。」沈嘉知道自己劝不住萧翌,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知道了。」萧翌又拿起筷子,「来,吃菜。」 虽说桌上有着山珍海味,而且是御膳房的大厨做的,但沈嘉却有些食不知味了。他心里埋着事儿,吃饭时也老惦记着。 他现在心浮气躁,不想再猜来猜去了,打算直接去问萧翌的想法。 只见沈嘉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后,开口问道:「微明,下午的摺子,你看到了?」 「对啊。」萧翌随口答道,仿佛对此事毫不在意。 「那你的意思是?」沈嘉憋了一肚子的话总算能问出来了。 萧翌见状也停下吃饭,正经答道:「魏漠说二王子同意和大梁互市,还承诺给我们五千头牛羊,何乐而不为呢?」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沈嘉皱眉,直说道,「魏将军请求御驾亲征,你怎么想的?」 果然问到正题了,萧翌放下筷子,「长青啊,魏漠说得不无道理。若非有人镇守后方,你让他怎么敢带兵深入草原?万一西宁城有什么事,他孤军在草原中只有死路一条。」 所谓兵马不动,粮草先行。魏漠的骑兵想追求速度,便不可能带很多粮草。故而西宁城是他的粮草储藏地,更是他的后援。一旦失守,不堪设想。 「他大哥魏源将军不是就在金城吗,让他去西宁不就行了吗?」沈嘉不解道。此时他还不知道,魏源已到西宁城,并被自己弟弟打了一顿。 「魏漠奏摺上也说了,不仅是魏源,军中将领都不合适。他们不熟悉魏漠的作战风格,没有默契,无法配合。」萧翌解释道。 「这都是藉口,自家兄弟,怎么就不能合作了?」沈嘉怒道。 萧翌却道:「魏漠和他大哥从小不和,后来朕助魏漠夺了帅印,他们兄弟的矛盾更大了。别说合作了,魏源不在背后捅自己弟弟刀子,就算不错了。」 「怎会闹到如此地步?」沈嘉又气又急,「我不管,微明,你不能去前线。」 「怎么,捨不得我?」萧翌故作玩笑道,「都老夫老妻的,怎么还腻歪?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是,我怕……」沈嘉说了一半,不敢再说下去。 他不怕分别,他怕萧翌在战场上受伤,更怕萧翌像上次那样突然发病,他怕一别即永别。 谁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沈嘉不敢赌。 「别怕,我戎武出身,之前两次谋反都是以少胜多,这次不算什么。」萧翌安抚道,「我就在西宁城内待着,不会有危险。」 「魏老将军也是在西宁城内受伤,死于破伤风。」沈嘉想想就感到害怕,「一个小小箭伤就能要人命,你让我如何放心?再说了,你的寒毒……」 「寒毒只是发作时会影响我,其余时间没有问题。」萧翌打断了他的话,「我是皇帝,只是部署,不会真上前线。就算上战场,多的是人保护。」 「你每次打仗,都是险之又险。刀剑无眼,谁管你是不是皇帝。」沈嘉气道,「还有你的汤药不能停,若非要去,就带我一起去。」 「你一介文人上什么战场,到时候还得派人照顾你。」萧翌不同意道,「况且,肃王还未及冠,你身为首辅,得留在京城监国。长青,朕也需要你替朕镇守后方啊,你在后方稳住朝局,我在前方才能安心。」 萧翌说的一切都毫无破绽,让人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可沈嘉就是不答应,他如同孩童般胡搅蛮缠,「萧微明,你休想,我不会放你离开我的视野。」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西北哪有那么恐怖?」萧翌失笑道,「要不我把范大夫也带上,他可以照顾我,给我熬药。而且他也能去西北找雪莲,或许这次就找到了呢。」 「你别骗我了,天山雪莲要在十月后开花,现在才七月初。」沈嘉没有被煳弄过去。 萧翌见状嘆了口气,诚恳道:「长青,我曾发动过两次内战,以至生灵涂炭,死伤无数,乃朕之罪。如今我得天下,这是我该担的责任。」 第199章 惜分飞(三) 沈嘉知道这是萧翌心中的刺,至今耿耿于怀。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看得萧翌有些担心。 可沈嘉一连喝了好几杯,直到喝得满脸通红,才停下来。他一向自诩有着三寸不烂之舌,辩论从来没有输过。可现在,沈嘉只觉得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热酒下肚后,沈嘉鼓起勇气对萧翌道:「你说得都对,特别合情合理,可你说服不了我。萧微明,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哪怕京城生变,你也不管了吗?哪怕肃王有危险,你也不顾了吗?」萧翌的口气也冷了下来,「沈嘉,以前的你忠君爱国,一心为公,家国道义能讲一大堆。怎么现在,就变了呢?」 第244页 「是啊,我变了。」沈嘉苦笑道,「萧翌,你就当我自私吧。」 说罢,他又一口气干了杯中酒。 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冷了,沈嘉和萧翌心情不好,没人再动那些美味佳肴。可惜了御厨们费心费力的做菜,没有被吃上几口。 两个人都只顾喝酒,萧翌喝的慢,而沈嘉喝的急,一杯连着一杯。等酒壶快空了时,萧翌终于看不下去了。 「别喝了!」萧翌抢走酒壶,不让他再倒酒。 虽说鹤年贡酒后劲不大,但也耐不住沈嘉这样,把酒当水一样一杯杯往肚里灌。再加上他心情不好,一下子就醉了。 「别拦我。」沈嘉伸手想去抢酒壶,却够不到。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长青!」萧翌急忙想扶起他,但他自己腿脚不好,怎么可能拽得起一个醉鬼? 于是沈嘉索性坐在了地上,抱着萧翌的腿,赖着不起了。 「你还好吗?」萧翌担心道。 沈嘉摇摇头,「难受,想吐。」 萧翌闻言急忙沖门外喊道:「来人。」 木棉和秦公公听到传唤,立马进来了。秦公公端着盂儿到沈嘉跟前,让他吐在里面。萧翌则轻轻给他拍背催吐,一脸担忧。 等沈嘉吐差不多了,木棉递给大哥一杯盐水,让他漱漱口。 「好点了吗?」萧翌弯下腰,一边用手帕替他擦嘴,一边温柔的问道。 沈嘉抬起头,满眼醉意的看着萧翌,「不好,我痛!」 「哪里痛?」萧翌听后一惊,生怕沈嘉得了什么病,「你先起来,地上凉。」 「我不起,我这里痛……」沈嘉摸上萧翌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萧翌一愣,只听沈嘉又道:「我心好痛啊,微明。我不想你死在西北,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说着说着,沈嘉流下了眼泪。 在皇帝面前说「死」字乃是大不敬之罪,秦公公在旁听到后心一紧,木棉听到后心里也不是滋味。 但萧翌没怪罪沈嘉乱说话,他嘆了口气,又用手帕替沈嘉擦干泪水,却无法给出任何承诺。 生死有命,即使是皇帝,也无法战胜天命。 「你不要死,陪着我好不好?」沈嘉彻底醉了,趴在萧翌的腿上,喃喃道。 萧翌无言以对,轻轻的抚摸他的头髮。 到了第二日午时,沈嘉才悠悠转醒。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撑着身子爬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萧翌竟然不在寝殿中。 等沈嘉自己穿好衣服后,走到外间发现秦公公和木棉也不在养心殿中。 「人呢?」沈嘉叫来一个小太监,「陛下去哪儿了?」 「陛下上朝去了。」小太监乖巧的答道。 「什么?」沈嘉一惊,萧翌取消早朝好久了,怎么突然上朝了。 最最重要的是,他身为首辅却没有人叫他起床,放任他在养心殿睡到了大中午。 「快快,给本官换朝服。」沈嘉说着,抬头要解自己身上的常服。 「沈首辅不必着急,陛下交代了,让您醒了先喝点醒酒汤,再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小太监按照陛下的吩咐一一说道,「而且现在午时已过,估计早朝该结束了。」 正说着,门外突然响起纷杂的脚步声。沈嘉抬眼一看,萧翌坐在御辇上被人抬进来,后面跟着的是木棉和秦公公。 圣驾迴銮,养心殿的宫女太监都跪下迎接,唯有沈嘉愣愣的站在原地。萧翌淡淡看了他一眼,在木棉的搀扶下回到了殿内坐下。他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了。 萧翌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衮服,头上戴的是翼善冠,胸前的龙纹张牙舞爪,令人感到天威赫赫,不敢直视。沈嘉很久没看见萧翌穿衮服的样子了,一时有些不适应,感觉他有些陌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长青,酒醒了吗?」萧翌的口吻一如平日一样温和,仿佛昨天那席酒宴上的争执,其实是沈嘉做的一场梦。 「醒了,我感觉好多了。」沈嘉隐瞒自己依旧头疼的事实,他好奇道,「微明,你怎么突然上早朝了,起床的时候怎么不叫醒我?」 「你昨晚喝的太多了,酒醉不醒,我就先走了。」萧翌从袖中拿出圣旨,「今日朝会,朕同众臣议了议西北军情。朕打算亲征,命你监国。这是圣旨。」 沈嘉没有伸手接旨,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萧翌,愤愤道:「不,我不接旨,昨天我说过了,我不同意。萧翌,你怎么能这样,为什么绕过我和朝臣商量?」 「我为什么不能直接面见朝臣?」萧翌的语气更淡了,「长青,你我之间,除了情分,还是君臣。」 「你现在跟我提君臣?」 「对,君为臣纲。」萧翌冷酷无情的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要以为得到了些许『雨露』,就忘记还有『雷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沈嘉被儒家的三纲五常压得哑口无言,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此乃由徐阁老拟旨,朕亲自盖印,早朝上文武百官皆已遵旨。」萧翌捏着圣旨问道,「沈嘉,你要……抗旨吗?」 果然是宴无好宴,酒无好酒。只是沈嘉没想到,萧翌会算计自己。估计在吃宴前,萧翌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若沈嘉能被说服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不能则灌醉他,在他清醒之前,将一切都干净利索的办好了。 第245页 或许那日,徐阁老在向陛下递摺子的时候,萧翌便让他暗中拟旨了。只有沈嘉一个人,傻傻的被蒙在鼓里。 不愧是萧翌,雷霆手段,一击必中,不给人一丝反抗的机会。沈嘉即使是首辅,也无法当众违背陛下的旨意。否则,便是和儒家作对,和纲常作对,和天下读书人作对。 「抗旨也没用,沈嘉,你拦不住我。」萧翌见沈嘉不说话,将圣旨放在桌子上,「朕是皇帝,无人敢违抗朕的旨意。今日过来,不是来同你商量,而是告知你。」 「告知?」沈嘉苦笑道,「陛下,原来你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想法。是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哪里能反抗陛下的圣旨?」 他竟然忘了,萧翌是怎样的人。百姓们都传言说陛下乃铁血帝王,干坤独断,无人能拂逆陛下的意愿。如今看来,这传言一点不假。 是他天真了,把病虎当作小猫,忘记了萧翌当初是怎么登上皇位的。 沈嘉苦笑着,缓缓跪下。他抬头看着萧翌的衣上的龙腾,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一字一顿的说道:「臣、遵旨。祝陛下……凯旋!」 作者有话说: 嘿嘿,本文也属于「不正常君臣关系」系列文,所以君臣虐梗,虽迟但到。(不是) 其实,萧翌和沈嘉是我笔下最甜的一对君臣啦。一点都不虐,信我! 第200章 惜分飞(四) 自从沈嘉接旨后,便搬出了养心殿,回到沈府住了。萧翌见状也没有挽留,两个人又开始了冷战,好几天都没见过面了。 于是木棉和秦公公陷入了尴尬之中,但事关国事,他们也不好劝说。 朝中忙忙碌碌在备战,皇帝要把神机营十万大军带走,军饷粮草必不可少。沈嘉嘴上虽然说着不同意,但不得不每日去户部,为大军后勤操劳。而萧翌也没闲着,去神机营巡阅了一番,回宫后立马叫来了范大夫看诊。 今日阅兵时,萧翌站得久了,双腿有些酸涩。范大夫撩起萧翌的裤腿,看见陛下双腿都肿了,急忙让他去榻上躺下,打开药匣子准备施针。 「陛下,有一点痛,您忍耐一下。」范大夫说罢,仔细的取出又粗又长的银针,扎进陛下腿上穴位。 长针没入血肉之躯,光看着就很痛。可萧翌隐忍不发,即使疼得额头上微微出了些汗,但他全程愣是没吭一声。 范大夫施针完毕,嘆了口气,「陛下,您这个样子,要是去战场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是沈嘉让你来劝我的吗?」萧翌抬眼问道。 「不是。」范大夫答道,「长青他是问过我,陛下您能不能骑马,腿有没有问题。我说长时间骑马肯定不行,最好是全程坐马车,上战场更是不可能的。但他没有阻拦,只是请求我跟去西北,照顾陛下您的病情。」 「哦。」萧翌心中嘆了口气,沈嘉到底还是妥协了,退让了一步。 但一步还是不够的。 「范大夫,兵贵神速,我此次是去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怎么可能一直坐马车?」萧翌说道,「虽说我不用去前线,不用亲自上阵杀敌,但还需在后方鼓舞士气。若将士们看到我连马都骑不了,怎么鼓舞士气,振奋人心?」 「陛下,您的病情您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您双腿无力,能控制住马儿吗?」范大夫皱眉道,「今天您就站了几个时辰,腿就肿成这样了。就算陛下您能勉强上马,骑得时间久了,也会摔下来。」 萧翌漠不关心的看了眼自己的双腿,抬手指了一下书架,「其实还有一个方法。范大夫,书架上有个匣子,你去取来。」 范大夫顺着萧翌手指的方向,取来了匣子。他打开后,发现居然是一颗药丸。 再仔细一看,是曾经救过陛下一命的那颗药丸。 「您不是……已经吃了吗?」范大夫诧异道,「怎么还有一颗。」 「本来就有两颗,这是最后一颗,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不会拿出来。」萧翌说道,「现在,交给您了。」 范大夫点点头,「确实,战场危险,此药丸在紧要关头可救陛下一命。」 「朕不指望它救命,朕知道此药丸还有一个用处,可以压抑寒毒,令人瞬间恢復力气,不必再用拐杖。」萧翌说着说着,便看到范大夫的脸色慢慢变黑。 「陛下,这会有反噬的。」范大夫拒绝道,「而且,这药丸只有一颗了。」 「当年萧竖吃了此药后,立马能走能动,还能烧了太庙。」萧翌早已有了主意,「我想让范兄帮忙,把药丸磨成粉,分为几份服用。不求痛苦全无,只求能顺利骑马,保证朕行军途中无碍即可。」 「不,这太危险,陛下不可。」范大夫拒绝道,「服用后,或许早上无事,晚上则会痛苦不堪。」 「我可以忍受。」萧翌坚持道。 「陛下……」范大夫不忍心,「您这样,我怎么向沈兄交代。」 「范兄啊,你也知道,若找不到雪莲,我就只剩几个月的时限了。」萧翌无奈道,「与其被困宫中,像个废人一样。不如趁着朕还能走动,平定边境战乱,给后世之君留个太平盛世。此战意义重大,若能和西瓯那边交好,可保两国百年太平。」 范大夫本就是西北的老百姓,怎么会不知道边境战乱之苦。他被萧翌说动了,深深拱手道:「陛下,我愿效犬马之劳。」 第246页 「多谢范兄。」萧翌最后吩咐道,「此事,不必告诉任何人,包括沈嘉。」 「是。」范大夫心中苦涩,但还是答应了萧翌的请求。他真不知道该心疼萧翌,还是心疼被蒙在鼓里的沈嘉。 距离出征之日越来越近了,而萧翌也不曾召沈嘉进宫。木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自然是知道陛下和大哥为何争吵,故而不知如何劝解。 似乎他们二人都有道理,都是对的。 这日木棉向萧翌禀报东厂之事,这段时间以来,东厂经过木棉的整顿,一扫以往的懒散,终于恢復了陈公公统领东厂时候的模样。萧翌看罢木棉递上的摺子,点头道:「很好,你做得很好。」 终于得到了陛下的认可,木棉欣喜万分,日日夜夜的努力总算有所回报了。 「陛下谬赞,都是陛下严厉训斥的结果。」木棉不敢居功,谦虚的说道。 「朕事后想来,确实苛责了你。」萧翌站起来,走向木棉,「其实妇人之仁,也没什么不好的。朝堂上,便可多一点人情味。」 木棉愣愣的看向陛下,似懂非懂。萧翌说道:「走,我们去外面转转。」 「夜已深,陛下。」木棉担心陛下的腿,夜深看不清路,万一磕到碰到如何是好。 「不是有你扶着朕吗?」萧翌才不管呢,拄着拐杖出了养心殿的门。 木棉扶着陛下在宫里散步,两人走走停停,萧翌走累了,随便找了处偏僻角落,坐在台阶上歇息。 「陛下,台阶上凉。」木棉说道,「奴婢去拿个垫子过来。」 「大夏天的,没事。」萧翌拉住木棉,「你也坐,我有话给你说。」 木棉无奈,和陛下并肩坐下。可萧翌没有交代什么话,而是看向前方。 那个方向,是奉天殿的方向。 「紫禁城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到了晚上,却觉得有些阴森。」萧翌淡淡说道,「朕有时候在想,当年是不是应该放你们姐妹自由,而不是带你们进紫禁城。」 「陛下,奴婢不后悔。」木棉答道,「能为陛下效力,是奴婢的荣幸。」 「木棉,我要出征了。」萧翌递给她一封圣旨,「此乃传位诏书,交由你保管。若朕在边关回不来了,你再交给沈嘉。」 「陛下!」木棉闻言大惊失色,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嘘,小声点。」萧翌仿佛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还有心情调侃木棉,「别把宫女太监召来,让他们看见木棉姑姑居然哭鼻子了。」 还好此处僻静,没什么人路过,木棉压抑的哭声没有人听见。 「不要哭了,木棉。」萧翌递给她手帕,「传位诏书我只能交付给你了,拜託你告诉他,让他好好辅佐肃王,好好活着。」 「陛下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大哥呢?」木棉哽咽的问道,「您马上就要走了,何必和大哥冷战,难道连最后一面……」 说着说着,木棉说不下去了。她不敢相信如果陛下真的无法回来,大哥会多么痛心和遗憾。 连留给彼此的最后一面,都是以争吵结束。 可萧翌却笑了,「与其在情浓时死,害他悲痛。不如趁早斩断孽缘……」 「不是孽缘,怎么会是孽缘?」木棉打断了萧翌的话,「陛下,您和大哥的这段情,何人不羡慕?」 「我不想再让他经歷像上次那种悲痛了。」萧翌说道,「若让他亲眼看到我死,他会崩溃的。」 当时萧翌从昏迷中醒来,看到沈嘉的泪水,心里隐隐作痛。但他依旧在逗沈嘉,说要给他用盆子接眼泪,假装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 那时萧翌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其实在想,若自己真的没有醒过来,沈嘉会怎样? 还好这一次,上天帮他找个理由,让他可以远远离开,自生自灭。 「木棉,答应我,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萧翌放平姿态,以朋友的身份对木棉说道,「看在我们认识这么久的份上,答应我,替我瞒着他。」 「奴、奴婢知道了。」木棉带着哭腔答应道,「我不会告诉他,我会做到的。」 清嘉十年,七月十四日,陛下亲征。沈嘉站在前排,看着萧翌身穿盔甲,腰间配着长剑「止戈」,站在高台上祭拜天地祖宗。 沈嘉作为文臣之首,按例要上台替陛下倒上壮行酒。他稳步走上高台,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 而萧翌站在上面,冷眼打量着他。几日未见,沈嘉仿佛瘦了一圈。 终于,他走到萧翌面前,两个人默默望向对方,都没有说话。秦公公端着托盘上前,上面已倒好了一杯美酒。 沈嘉拿起托盘上的酒杯,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有些沙哑的说道:「天佑大梁,国祚绵长,臣等祝陛下旗开得胜。」 萧翌接过沈嘉手中的美酒,盯着沈嘉的眼睛,也低声对他说了一句套话。随后,萧翌将壮行酒一饮而尽,大军正式出征。 沈嘉看着陛下打马走在最前面,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肯移开目光。他想起刚刚萧翌对他说的那句话,本不该在这种场合说的套话。 「愿尔恭谨,祝尔……顺遂。」 作者有话说: 第200章 ,把小情侣写分开了,啊这…… 但是,还是要庆祝本文两百章了,撒花花!!! 第201章 忆君王(一) 第247页 清嘉十年七月底,皇帝率军抵达边城。 西宁城一如往日那般矗立在大梁的西北边境,经过了一场战争的洗礼,它古老的城墙出现了裂痕,斑驳的红色城门更是狼藉不堪。城下的士兵搬着砖瓦和泥土,正在加急修筑城墙。 再次踏入这片土地上,萧翌感慨万千。他身穿铠甲,从容的登上了城楼,瞭望远方。在西宁的北边,是一片辽阔而又荒凉的草原。夕阳西下,草原上仿佛变成了一片金色海洋,那金黄的颜色一直瀰漫到了天边…… 「陛下。」一名男子沖皇帝行礼,打断他的思路。 而来者,正是魏漠。 「你来了。」萧翌转头看向好友,几月未见消瘦了许多,他嘆了口气,「节哀顺变。」 提起魏老将军,魏漠眼神一下子变得黯淡了许多,「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我真的克父克母。」 「别这样说。」 「以前我不在家的时候,爹爹他活得很好。」魏漠有些自责的说道,「结果我回到西北后,他竟然会被小小箭伤夺去性命。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萧翌拍拍好友肩膀,「不是的,你爹他希望你回家,他认你了。」 「是,唯一庆幸我和他最终相认了,否则我会一辈子带着这个遗憾。」 「你之前不是不信命吗?」萧翌问道,「一切还得向前看,魏老将军的仇,不能不报。」 对于魏漠而言,如今已经不仅仅是帮助西瓯二王子欧阳兴夺取王位了。欧阳誉挑衅大梁边境,这是国雠。杀害魏老将军,这是家恨。 与欧阳誉的这一场仗,不得不打了。 「我不会放过欧阳誉,感谢你过来帮我。」魏漠的目光移到萧翌的腿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赶过来了,你的腿什么时候好的,不仅摆脱拐杖了,竟然还能骑马了?」 「有范大夫在,他帮我调理了一番,勉强能走能动了。」萧翌含煳其词,不想告诉魏漠药丸的事情。 魏漠绕着萧翌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范大夫不愧为神医,那你的腿彻底好了?」 「只是靠吃药调理才有了一点力气,如今依旧不能久站。」萧翌没有将话说死,现在他全靠药丸撑着,一旦没药了,就会被打回原形。 「原来如此,那你还是在后方坐镇,别累着。对了,沈嘉他,没有拦你吗?」魏漠又问道。 萧翌无所谓的说道:「他拦不住我。」 「我知道你的病经不起折腾,可除了你,我已无可信任之人。」魏漠抱歉道,「劳陛下远征,沈嘉他肯定更加怨恨我了。」 「朕以为,你相信他。」萧翌打量着魏漠,这个指的「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陛下,战场上,臣怎敢轻信外人?」魏漠说道,「再说,您不是说过那人狡猾,我怕他再背叛我们一次。」 信任的破裂只需一次背叛,他们现在对欧阳兴的人品,不敢保证。 「你大哥呢?」萧翌又问道。 「爹爹下葬后,我把他赶回金城了。」魏漠冷漠无情的说道,「还好有你坐镇西宁,我就不怕他在金城给我捣乱。」 「我听说你把你大哥打了一顿?」萧翌皱眉道,「你们兄弟俩,也到这种地步了?」 「他不惹我,我自然不会招惹他。」魏漠提起自家大哥就来气,「他一上来就要和我争夺家主之位,那就休怪我不顾兄弟之情了。」 「等此战结束了,朕把他调到东南去。」萧翌捉摸道,「把你们俩分开,让他去谢将军手下练一练,将来替朕操练天津水师。」 「那我呢?」魏漠愣了一下,「你要把我留在这里?」 「当然了。」萧翌笑道,「魏家家主不待在西北,去哪里呢?」 从此之后,魏漠算真正的掌控魏家军,乃是名正言顺的魏家之主。 与此同时,京城内阁中。 沈嘉坐在首辅的位置上,埋头案牍,一言不发。 离萧翌出征已有小半月了,这段时间他除了睡觉吃饭,一心扑在了公务上。他不敢停下来,只能用繁琐的朝政麻痹自己。他怕一停下来,脑海中全是萧翌的影子,挥之不去。 他担心萧翌的身体能不能撑住,他担心萧翌的腿受不受得了。回想起萧翌在马背上的风姿,沈嘉眉头紧锁。 范大夫明明说过,骑马作战十分困难。他不知道萧翌用了什么办法,能够令双腿恢復正常,再展雄风。 但沈嘉明白,有得必有失,双腿能够行动自如,肯定会付出代价。可沈嘉恨自己无能,只能待在京城干等着前方的军报,什么都帮不了。 沈嘉猜测的不错,萧翌的腿痛并没有被治癒,只是被药物压制。早上可以行走、跑步,甚至骑马,但到了晚上,却是痛苦的开始。 在陛下的军帐外,有层层护卫看守着。然而在军帐中,只有陛下和范大夫二人。每到月上枝头之时,反噬便会来临。 范大夫用绳子将陛下双手双脚紧紧捆住,眼中露出不忍之色。已经半个月了,每天都是他守在陛下的身边,绑住他,防止他自伤。反噬的痛苦比想像中还要剧烈,萧翌会陷入混乱之中,用头撞击,用手自残,无法控制自己。 刚开始时,萧翌的症状较轻,还有些神智,没有真的伤到自己。过了一段时间后,萧翌向范大夫主动提出用绳子绑住自己,并清空了闲杂人员,不想让他们听到帐篷里的动静。 第248页 随着体内药性累积,反噬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到后来,不仅要绑住双手双脚,还要在口中塞上布条。看到陛下如此痛苦,范大夫实在是不忍心了,想劝他别用药了。但萧翌担心行军速度拖慢,便坚持服药。 今天,他们终于抵达了西宁,可以结束这种痛苦了。今夜,则是最后一次反噬。 范大夫拿着绳子在陛下手腕上比划着名,但萧翌手腕上都是勒痕,红肿不堪,有些地方甚至还磨破皮了,他实在无从下手。虽然白天他给陛下手腕脚踝上抹过药,但每夜的折磨令伤口反覆摩擦,总也好不了。 萧翌见状安慰道:「 范大夫你随便绑吧,一点擦伤而已,不碍事。」 「是。」范大夫嘆了口气,一边捆住萧翌,一边劝谏道,「陛下,明日开始,不要服药了。如今西瓯那边还未有什么动静,您歇一歇吧。」 「不服药的话,我是不是无法走动了?」萧翌虚弱的问道,「以后,只能依靠轮椅吗?」 「不会,此药除了反噬时疼痛难忍之外,不会对双腿有什么永久的损伤。」范大夫答道,「陛下,离开京城时您腿脚如何,现在依旧。」 「好,那就停药吧。」萧翌心里也清楚,那一颗药丸磨成的药粉已经剩下不多了,如今只能在紧要关头再服用。 当月亮升到正空时,范大夫心知,反噬的时辰到了。他看向床上被绑得死死的萧翌,默默背过身,不忍再看。 谁也不会知道,看似威风凛凛的陛下,手腕脚腕上全是绳子磨出的伤痕。更不会有人知道,每一夜陛下不得安睡,忍受着非人的折磨。 不久后,耳边传来了细微呻吟声。虽然他已用棉布塞口,防止萧翌疼痛难忍时咬伤舌头,但依旧止不住痛唿声微弱的传出。 那种疼痛不是平常人能忍受的,如同被刀凌迟,一片一片的割开血肉;又像是用重锤,砸遍全身骨头。范大夫想过用麻醉散抵抗反噬,但萧翌不让。那会让他陷入长时间的昏迷,更耽误行军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反噬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一个时辰后便会停止。范大夫默默计算着时间,只觉得度日如年。 一个时辰过后,萧翌衣衫尽湿,疲惫不堪的躺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范大夫赶忙给他松绑,再替他把脉。还好脉象平稳,这一关算度过了。 范大夫替他擦拭冷汗,换好衣服,便退下了。然而范大夫并不能歇息,他还要给陛下熬续命的汤药,明早再端给萧翌喝。 这场病,对病人和大夫而言,都是一场巨大的考验。 第202章 忆君王(二) 经过了一夜的休息,到了第二天早上,萧翌缓缓睁开双眼,感觉身上已恢復了些气力。他强撑着起床,撑着床沿缓慢的站起身,刚向前挪动了两步,只觉得力气不济,差点摔倒在地上了。 「陛下,」范大夫端着汤药进门,恰巧看到了这一幕,他又气又急道,「您快躺下歇息,不要乱走。」 说罢,范大夫放下药碗,打算先扶着萧翌坐回床上。 「果然,没有用药,这双腿感觉不像自己的。」萧翌无奈的用手锤了锤自己的大腿,「范大夫,你扶我去那边坐下,然后去叫魏漠过来商议军情。」 他刚到西宁,一切还未理清,哪里有时间休息? 「好吧。」范大夫知道,连沈嘉都劝不动萧翌,他能说什么呢? 当魏漠过来的时候,见萧翌正在喝药。而范大夫则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直到萧翌喝得一滴不剩,他才拿着碗离开军帐。 魏漠见状笑道:「沈嘉不在你跟前了,又派了一个人盯着你?」 「是啊,烦都烦死了。」萧翌忍不住抱怨道。 「我倒觉得很有必要。」魏漠这一次反而站在了克星沈嘉这边,「你啊,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这是续命的药,可不敢断。」 萧翌不耐烦的说道:「知道知道,有范大夫每天盯我喝药,怎么会忘呢?」 「陛下,你身体中的寒毒到底如何了?」魏漠不放心,又问道,「可千万别出什么闪失,到时候我无法向沈嘉交代。」 「一切安好,不必顾虑我。」萧翌含煳其词,一边说着一边看地图,「上次你和欧阳兴,是在祁连山脚下碰面的?」 说起正是,魏漠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本正经道:「欧阳兴被欧阳誉逼到祁连山后,就一直缩在此地。这里背靠雪山,易守难攻。而且欧阳兴对祁连山附近地势熟悉,就在此处安营扎寨了。」 「欧阳誉为什么突然放过了欧阳兴,反而进攻西宁?」萧翌又问道。 「我也正在调查此事,派了哨兵去草原抓了几个俘虏问话。」魏漠禀报导,「据那几个俘虏交代,由于今年西瓯天气恶劣,牛羊冻死了很多。我猜测欧阳誉应该是没粮草了,就跑来边境抢夺。」 「今年西北确实比往年冷得多。」萧翌也感受到了气候的异常,按理说七八月应该是草原上最热的时候,现在却突然降温了。士兵们都提前穿上了厚军服,萧翌也早早盖上了毛毯。 「估计十月就会下雪。」魏漠从小在西北长大,十分熟悉这里的环境和气候,「到时候大雪封路,仗就难打了。」 「欧阳誉想速战速决。」萧翌分析道,「而且他的粮草不多了。」 第249页 毕竟大冬天的马匹会掉膘,这对骑兵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再加上西瓯粮草不足,到了冬天,会更难过。 魏漠一听,瞬间理解萧翌的意思,他笑道:「而我们,可以拖死他们。」 二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仅可以从粮草上耗死欧阳誉,萧翌还有一个秘密武器没有亮出来。若真能拖上三个月,他的秘密武器便可以派上用场了。 萧翌对此战信心很足,他抬手捲起地图,对魏漠道:「你这次再去一趟草原,跟欧阳兴说,要想借兵,得先配合我们拖住欧阳誉,时不时骚扰欧阳誉部。等拖到十月或十一月时,我们前后夹击,定能一举获胜。」 「陛下,我们的粮草够么,能耗得起吗?」魏漠担忧道。毕竟打战,打得就是银子。 「放心,沈嘉说了,粮草足够。」萧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对沈嘉一直充满信心。 「好,那我即刻点兵,再去一趟草原。」魏漠知道,看来要打持久战了。 此时,京城中刚刚收到陛下抵达西宁的消息,徐阁老接到军报后,知道沈嘉心中担忧,立马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他。沈嘉匆匆看完军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陛下平安抵达,好事啊。」徐阁老乐呵呵的说道,「这是个好兆头,此战定能大获全胜。」 「那得看魏漠和西瓯的二王子谈的怎么样了。」沈嘉将奏摺紧紧捏在手中,仿佛像捏着平安符似的,能让他安心。如今萧翌到了西宁,有魏漠看着他,再加上范大夫盯着喝药,沈嘉不怕萧翌再作死了。 虽然他很讨厌魏漠,但不得不承认,在看管萧翌这方面,魏漠比范大夫更靠谱些。 「看军报上说,这是场持久战,户部的粮草能不能撑这么久?」徐阁老有些担忧。 但沈嘉兼着户部尚书之职,对户部了如指掌。他掐着指头算了算,「开海得来的银两差不多能撑两三个月,不过前段时间约翰要走了一大笔款,说是置办火器。现在这个大窟窿填不上,得催一催今年江浙地区的税收了。」 徐阁老皱了皱眉头,「沈首辅,要不要加税呢?」 「还是别了。」沈嘉想也不想就拒绝道,「陛下登基以来,从未加过税收。若弄得天下纷然,怨声载道,谁能担得起责任?」 「那沈首辅您尽快催税吧。」徐阁老提醒道,「军情如火,粮草可不敢耽误。我总觉得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咱多多备下些。」 「我明白的。」沈嘉说罢,便提笔磨墨,以监国名义下令,命江浙尽快交税了。 到了第二天,魏漠校场点兵,拨了一千人再探草原。萧翌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魏漠带着一千儿郎穿过西宁城城门,向远方神秘广袤的草原飞驰而去,渐渐消失在地平线。那些士兵年轻的面庞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就像多年前的自己。 可惜,萧翌已经没有那种心气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腿,现在他只是站了一小会儿,双腿就变得僵硬。没有药物的帮助下,他如同一个废物。 之前他执意服药,不仅是因为担心拖延行军速度,也想重温策马扬鞭的快意。若将来找不到天山雪莲,范大夫没有配出寒毒解药的话,恐怕这是他最后一次骑马,最后一次征战沙场了。 第203章 忆君王(三) 自从魏漠带兵去草原后,西宁城便清静了许多。有萧翌在此坐镇,魏漠的大哥魏源乖乖回到金城,没有任何动静。张副将则留守在此,平日里操练西宁的守军和神机营,并负责陛下的安危。 萧翌曾旁观过张副将练兵,对他十分满意。事后他召张副将入帐,见此人有些面熟,回忆片刻后才想起来,「朕记得你,你是魏老将军身边的副将。」 「是。」张副将拱手道。他低垂着头,不敢直视陛下的目光。 「为何如此拘谨?」萧翌挑眉,一脸疑惑。难道自己在边军心中是暴君吗? 「陛、陛下……」张副将突然跪倒在地,「臣、臣之前冒犯过陛下,陛下恕罪。」 「冒犯过朕?」萧翌对此毫无印象,不过他猜测,既然张副将一直追随在魏老将军身边,可能奉主帅之命,对他做过什么吧。 见皇帝毫无反应,仿佛真的不记得了。张副将也愣了一下,才说道:「以前魏帅将您接进军营,臣并不知您身份,还罚过您……」 「原来如此。」萧翌恍然大悟,顿时失笑道,「都是些陈年往事,我早忘了,你也不必耿耿于怀。朕年轻时,和魏漠干了许多违反军纪之事,受罚也是应该的。」 「陛下您、您真不记仇啊。」张副将担心了许久的事,居然轻轻松松解决了。他顿时老泪众横,「谢陛下……宽恕。」 「张将军请起。」萧翌亲自扶起他,「大敌当前,不必纠结于往事,西北还需你们这些老将军。」 张副将闻言,感激道:「多谢陛下信任,末将但凭陛下调遣。」 萧翌这次来边境,不仅是对敌,顺便来考察边将,提拔可用之才。毕竟,西北不能只靠魏漠一个人撑着。 其实魏漠不是帅才,而是将才。他向来喜欢用奇兵,独来独往,不受调遣,更没有培养自己的部下。况且魏漠与魏家闹了多年矛盾,对他爹手下的副将也不太熟悉,故而才会弄成今日之局面,他无法与其他副将在战场上配合,只能请皇帝亲自出马。 第250页 可萧翌能帮他一次,却帮不了他一生。魏漠若想在掌控西北,必须学会转变。如今萧翌在边关闲来无事,正好有时间帮他考察考察这些边将了。 数日后,魏漠派人传来了谈判的结果。萧翌打开军报,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原来,西瓯二王子自称军粮即将告罄,若想拖延三个月之久,需要大梁供给五万大军三个月的粮草。 看完后,萧翌陷入沉思。虽说前天沈嘉写摺子说已在催江浙地区交税,如今又要多五万人的口粮,不知道户部还能不能拿得出来。 不过此时乃一举剿灭欧阳誉部的大好时机,一旦错过,不知还要等多少年才能復仇。况且,若真让欧阳誉得了王位,他肯定会对大梁大肆侵扰,耗费的军粮要比现在多数十倍。 萧翌当机立断,对传信之人交代道:「告诉魏将军,大梁可以供给粮草,不过事后欧阳兴需再给大梁五千头牛羊,加上上一回承诺的,一共一万头。」 「是。」传信的人得到回覆,立马动身,返回草原。 萧翌又展开一张白纸,提笔向内阁下令,要求再追加三个月的粮草。 等内阁收到了萧翌的信后,沈嘉感觉自己的头顶又要秃了。前几天他好不容易催来了江浙的税收,补齐了军粮,如今又要再补。 沈嘉将信递给次辅徐睿,徐阁老看后也一脸无奈。他掰着指头算道:「沈首辅,湖广那边可以再凑凑,实在不行,四川、四川也富裕。」 「你咋不说还有陕西,还有河南呢?」沈嘉嘆道。 徐阁老也嘆道:「河南今年洪灾,收成肯定不好。陕西嘛,本来就穷,再催也催不出什么来。」 「还是你有先见之明,知道这点粮草是远远不够的。」沈嘉由衷佩服道。 徐阁老自谦道:「哪里哪里,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向来战事一起,粮草总是紧缺的,还是备足点,以防不测。」 沈嘉点点头,无奈道:「我看啊,先从湖广下手吧。」 可怜的沈首辅和徐次辅,不知又要掉多少根头髮了。 军情如火,沈嘉等户部官员不敢懈怠,从湖广、四川等地调粮,仅用了半个月就凑齐了粮草,立马派兵部的人送至边关。 到了八月下旬,军粮平安送达,而此时魏漠已经带着千人小队从草原上回来了。 「欧阳兴已经答应给我们一万头牛羊了。」魏漠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白纸黑字,我让他写下来了。」 萧翌接过,打开细细看了起来。他现在对欧阳兴此人十分警惕,不放过任何细节。 见纸上写明了牛羊数量,并说明三年内还清,信纸的末尾盖有欧阳兴的私印,应是做不了假,赖不了帐的。 「好,这东西我先收下了。」萧翌将纸叠好后揣入袖中,「粮草怎么运给他?你若带着十几车粮草深入草原,太过危险了。」 粮草辎重目标大,速度慢,若是魏漠在草原上遇见了欧阳誉的骑兵,他根本跑不过,更打不过十万大军。 恐怕到时候,会是人财两失。 「为保我们安全,这点欧阳兴也考虑到了。」魏漠说道,「若陛下答应供给粮草,他便率部从祁连山往西宁方向移动,到时候和我们汇合。」 「我看他是怕粮草被他大哥劫走,为保粮草安全,才愿意从祁连山出来吧。」萧翌忍不住道破真相。 「一半一半吧。」魏漠笑了笑,「其实是欧阳誉突然撤军回到了王庭,欧阳兴便想转移阵地,否则没有粮草,他要被困死在祁连山了。」 「欧阳誉为何突然回去了?」萧翌不解道,「消息可靠吗?」 「估计他从我朝边关没讨到便宜,粮草彻底耗尽,不得返回王庭。」魏漠分析道。 萧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很好,我们也可以歇息一段时间了。与欧阳兴在哪里汇合,你们定了吗?」 「草原局势多变,暂时没有定下具体地点。」魏漠解释道,「他们快到我朝边境时,会派人来西宁报信,到时候再商议碰头的地点。」 「好。」萧翌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一个字——等。」 第204章 忆君王(四) 萧翌亲笔写信给二王子,同意其所有要求,并催促他尽快动身前往大梁边境。魏漠找来熟悉草原地形的士兵,让他去给欧阳兴送信。 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了,转眼间已到九月,而欧阳兴那边却无半点消息。 「今年比往年冷得多啊。」范大夫裹紧自己的披风,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心中有些不安。 气温骤降,对萧翌的寒毒是致命的诱导。况且现在离三年大限越来越近了,他真担心陛下有个万一,他没法和沈嘉交代。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给萧翌续命三年了,除非找到天山雪莲,配出寒毒解药,否则萧翌恐怕无法度过这个冬天。 有这种担心的不光是范大夫,还要沈嘉和魏漠。可惜沈嘉远在京城,还不知道西北的气候变化。但魏漠已经意识到了,他发现萧翌最近又开始拄拐杖了,也不爱出帐篷,畏寒怕冷。 于是魏漠私下去找范大夫,询问医治办法。范大夫沉默许久,才道:「今年天气异常寒冷,雪莲花期可能会提前。」 「当真?」魏漠惊喜万分,「我这就派人去找。」 「魏将军莫要高兴太早,上等的天山雪莲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我和锦衣卫尉同知找了两年,一无所获。」范大夫毫不留情的给他浇了一盆凉水。 第251页 魏漠瞬间冷静了下来,他问道:「你们从哪里找的?」 「边境的各处私市,都找过了。」范大夫说道,「我们出高价询问西瓯的商贩,可惜他们都没有。」 私市其实就是走私,西瓯和大梁并未互市,双方买卖东西不易,没有人脉确实不好找。 「我听说上品雪莲长在雪山峭壁之中,是不是越是苦寒之地,品质越佳?」魏漠疑惑道。 「确实如此。」范大夫答道,「最好的雪莲便长在天山山脉,不易採摘,极其难得。」 魏漠追问道:「只能在天山上找吗?祁连山呢?」 「祁连山上或许也有,只是品质不敢保证。」范大夫答道。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去了两次祁连山了。」魏漠着急道,「实在不行我再去一趟,把祁连山上所有雪莲都采来,让你挑一朵最好的做药引。」 「万万不可啊,魏将军。」范大夫急忙摆手道,「且不说雪山难攀岩,雪莲又罕见,你就算带上百名士兵,也找不到。即使瞎猫碰上死耗子找到一朵,士兵随意採摘,破坏了药性便无用了。这类稀有的药物,还得由当地药农来采。再说了,花期应该在十月之后,您去的时候雪莲还未开花呢。」 魏漠没想到採药还有这么多的学问,他一拍脑袋,抱歉道:「是我鲁莽了。」 「将军也是为陛下的病情着急,关心则乱嘛。」范大夫表示十分理解。 「那我们怎么办,只能等药贩子?」魏漠问道。 范大夫无奈的点头道:「只能如此了。尉同知早就派锦衣卫在边境私市盯着,一有消息便会告诉我。」 「好吧。」魏漠紧锁眉头,却无任何办法。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天山雪莲的花期提前了,毒发的日子也提前了。刚过十月,萧翌突然发病,他如同上一次一样鼻血直流,昏迷不醒。 寒毒发作,陛下生死未卜,把范大夫和魏将军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还好之前剩下的一点药粉,范大夫用它吊住了萧翌的命。但这点药粉撑不了多久,寻找天山雪莲之事迫在眉睫。 看着躺在床上的好友,魏漠不淡定了,他对范大夫道:「我不管了,我要亲自去找。范大夫,你留守在此照顾陛下,一定一定……拖住他的命。」 「但我们没有时间了。」范大夫如实说道,「我拼了一身医术,只能保陛下一月无虞。」 「只有一个月吗?」魏漠先是震惊,随后认命般嘆了口气,「一月就一月,我一定在一个月内带着雪莲回来。」 范大夫却知道,或许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两年都没找到的雪莲,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内碰到?但此时范大夫也不再阻拦魏漠了,郑重说道:「将军去吧,我和陛下等你回来。」 即使希望渺茫,也总要试一试。 陛下陷入昏迷的消息被严密封锁着,只有近卫和范大夫等人知道。而军中的普通士兵,什么都不清楚。更何况千里之外的沈嘉,他只觉得心里闷得慌,但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反倒是木棉,率先得知陛下病危。她手下的东厂经过内部整顿后,终于发挥了作用,探听出了此等严密之事。 看着手中密报,木棉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掉下来,晕染了密报上的字迹。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临了,她拿出匣子里陛下出征前交给她的圣旨,上面写着肃王登基,沈嘉辅佐。 她多么希望陛下能够平安归来,而这个传位诏书则在陛下百年后才被拿出。 木棉思前想后,第一次违背了陛下的意愿。她将诏书藏于袖中,急急忙忙的赶往沈府。 沈府书房中,沈嘉看着桌上铺开的圣旨,耳边还迴响着木棉刚刚说的话。 陛下病危,寒毒发作,恐怕这次真的会生死两隔。 这些对于沈嘉来说,早已有过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的是,萧翌竟然如此决绝,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陛下真的说了,等他驾崩,才让你把圣旨交给我?」沈嘉不可置信的再问了一遍。 「陛下他不忍心大哥再受一遍伤。」木棉替萧翌解释道,「与其情浓时去,不如情薄时去;与其死在眼前,不如死在天边。」 「什么情浓情薄,全是胡说八道!」沈嘉气愤的站起身,将圣旨摔在桌上,「他又在自作主张,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大哥消气,您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木棉劝道,「我违背陛下旨意,告诉大哥这些,只希望你们能再见一面。现在走,或许还来得及。」 「对对,我们马上走。」沈嘉已是六神无主,他慌慌张张的往门外跑,突然撞到了一个人,他和那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大哥!」木棉听到动静,急忙跑过去查看。 原来,是肃王殿下到了。 「殿下,您没事吧。」沈嘉顾不上自己,急忙扶起肃王。 肃王摇摇头,默不作声的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木棉心下一惊,不知道肃王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她试探的问道:「肃王殿下来此,有何要事吗?」 「我……奏摺上有些问题看不懂,前来请教。」肃王抬头看向沈嘉,手中确实还握着一本奏摺。 最近肃王在学习批阅奏章,沈嘉让他有问题可以随时来府里问自己,故而下人们没有阻拦,直接放殿下进门了。 第252页 沈嘉也愣愣的看向肃王,他突然想到若自己这样走了,肃王怎么办,京城怎么办? 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间陷入静默之中。 这一回,反倒是肃王鼓起勇气,打破了僵局,他小声道:「我刚刚,听见木棉姑姑的话了。二哥他……中了什么毒?」 「是寒毒。」事到如今,沈嘉也不再瞒他了,「当年废帝疑心陛下,暗中下毒。你的三哥也是因受寒毒折磨,才自焚于太庙。」 乍一听家族秘史,肃王瞪大了眼睛,他愣神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原来……是这样。我从小就知道三位哥哥不和,没想到会成这样。」 「你当时年纪小,逃过夺嫡之争。你二哥也不想让你捲入这些纷争中,故而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告诉你真相。」沈嘉说道,「如今你长大了,将来还要继承皇位。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像萧竖那样,困于仇恨之中,最终毁掉自己。而是希望你能明辨是非,吸取前人教训,避免夺嫡悲剧再次发生。」 「我明白的,老师。」肃王含泪说道,「二哥危在旦夕,老师你快走吧。」 「那你……」沈嘉担忧的看向肃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师,我已经长大了,将来还要继承皇位。」肃王将沈嘉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他,「内阁还有徐次辅和马阁老,他们会帮助我的。老师,你放心去吧,我会担起监国重任。」 曾经内向又胆小的孩子,在这一刻突然长大了。沈嘉心中感动,又有些欣慰。他抬手拍了拍肃王的肩膀,眼眶瞬间红了。 「好孩子,大梁……拜託你了。」沈嘉说罢,深深沖肃王一揖。 第205章 寻瑶草(一) 沈嘉和木棉迅速收拾行李,连夜出京,前往边关。朝堂上肃王监国,陈公公拖着病体重掌东厂,再加上有曹指挥使坐镇锦衣卫,京城中暂无动盪,一切安好。 寂静宽阔的官道上,两名身穿短褐,头戴斗笠之人骑着骏马飞驰而过。此二人正是沈嘉和木棉,为了出行方便,他们一切从简,没有带任何随从,甚至连马车都免了。 木棉女扮男装,一手持马鞭,一手拉缰绳,骑得比沈嘉还快。她毕竟是从西北长大的,马上功夫不比男儿差。 他们二人一直赶路,黑白颠倒,昼夜不分。饿了随口啃点干粮,困了就随便找个客栈或破庙小憩。一路上两人也不说话,他们心里都在担心着萧翌的病情,压着事儿,只想快点赶到西宁。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宁城中,萧翌依旧昏睡着。此时距离他昏迷已有十日了,范大夫一直守在陛下的床前,一步都不敢离开。他用药粉吊着陛下的命,再配上自制的麻醉散,让萧翌陷入无知无识之中。如果魏漠没有找到解药,萧翌便会在睡梦中,无知无觉的死去。 这也是范大夫最后能为陛下做的了。 萧翌昏迷后的第十八天,西宁来了两名不速之客。只见沈嘉亮出官印,沉着脸闯入军营,直接进到陛下的军帐中。 范大夫乍一见沈嘉和木棉出现,觉得自己眼睛花了。明明他们瞒得很好,没有透露出半点消息,沈嘉和木棉是怎么知道的?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当沈嘉看到陛下还有唿吸时,提到嗓子眼的大石头总算落地,然后直接昏过去了。 「长青!」范大夫赶紧扶住他,把他也放到床上。他把了把脉,还好还好沈嘉只是累晕过去了。 「你们跑过来,用了多久?」范大夫问一旁的木棉。 木棉算了算,「八天。」 的确,沈嘉和木棉紧赶慢赶用了八日,要不是沈嘉骑术不佳,他们或许能更快些。 「沈姑娘,你也累了吧,让张副将给你安排单独的帐篷睡一觉吧。」范大夫说道,「长青估计更想睡在陛下身边,你放心,他们俩有我照顾。」 「多谢了。」木棉确实也有些体力不支,她不再推辞,打算先休息一会儿,才能有精力应对之后的事儿。 木棉和沈嘉足足睡了四个时辰,等他们醒来时,天都黑了。沈嘉晕乎乎的打量着四周,直到瞅见了身边的萧翌,才放下心来。 「你醒了,吃点面吧。」范大夫端了两碗面进帐,「沈姑娘也起来了,等她梳洗一番就过了吃饭。」 「我没有心情吃。」沈嘉拉着萧翌的手,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范大夫,陛下怎么样了?」 「你先吃,等木棉来了,我慢慢给你俩说。」范大夫强硬的拉沈嘉过来吃饭,「一路上肯定没吃好,都瘦了。」 沈嘉只得匆匆扒面,食不知味。木棉换了身干净的男装进来,她一名女子在军营不方便,对外装作是沈首辅的小厮。 人来齐了,范大夫便在他们吃饭时,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当沈嘉听到萧翌不顾自己的身体,非要用药骑马时,气得差点把碗给砸了。再听到萧翌只剩下十几天寿命,沈嘉又痛又急,泪流满面。 「或许魏漠能找到雪莲呢。」范大夫安慰道,「只要他找到了药材,我两日内就能配出解药。」 「其实我知道,希望渺茫。」沈嘉痛苦的揪着自己的头髮,「他就爱作死,他不应该来西北。」 「就算不来西北,也不过多延长几个月生命,还不如来此一搏。」木棉目光坚定的看着前方,「当年陛下是从西北起家,一路顺风顺水打进北京城,登基为帝。此乃龙兴之地,有上天庇佑,陛下定会安然无恙。」 第253页 原来木棉相信了天命,才默许了陛下出征西北的决定。 可如今已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他们也只能祈祷老天爷的垂怜了。 或许上天真的听到了他们的祈祷,或许是陛下命不该绝,离一月之期只剩三天的时候,魏漠竟然真的找到了雪莲,并带了一位西瓯药商,一同回到了西宁城。 听闻这个好消息,沈嘉、范大夫、木棉都跑过来围观,看着精美盒子里装着雪白色、晶莹剔透的花朵时,众人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传说中的雪莲花吗? 「范大夫,你验一验,这一朵算不算上品,能否作为药引?」沈嘉看不懂,心惊胆战的问道。 然而范大夫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小心翼翼的捧着盒子,如同看待稀世珍宝。他激动道:「是它,是绝佳的上品,我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品质的雪莲。」 见得到了范大夫的认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范大夫也不再废话,捧着盒子就去药房配解药了。还好他还有三天的时间,绰绰有余。 「多谢了,多谢魏将军。」沈嘉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现在他看到魏漠也不生气,更不记恨他带走陛下了。沈嘉死死的紧握住魏漠的手,恨不能直接上去给他个拥抱。 魏漠被沈嘉的热情吓到了,也顾不上问沈嘉和木棉啥时候来边关的了。他从沈嘉手中挣脱自己的手,指了指旁边站着的人,「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他吧。」 第206章 寻瑶草(二) 听到魏漠的话,沈嘉仿佛才看到进来的陌生人。他上下打量一番,见此人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浓眉大眼,鼻子高挺,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一看就不是大梁人。 「你是……西瓯人?」沈嘉根据面相推测道。 「正是。」那人点了点头。 「在下沈嘉,多谢您卖给我们雪莲。」沈嘉拱拱手,热情道,「快快请坐,敢问尊姓大名?」 「在下……杨兴。」那人也不再客气,大大咧咧的坐下来了。 沈嘉让木棉给客人倒茶,自己也坐在旁边,他又问道:「我知道天山雪莲价格不菲,尤其是此等上品。敢问杨兄,打算卖多少钱?」 「价钱嘛……」杨兴接过木棉递来的茶,细细的嗅了嗅,而后小尝一口,直贊道,「好茶,好茶。」 沈嘉一直在观察这个人,见他居然没有大口喝茶,有些吃惊的问道:「杨兄是懂茶之人啊,我还怕我们中原的茶,您喝不惯呢。」 「我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杨兴不屑道。 「我听杨兄官话说得很正宗。」沈嘉知道,西瓯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一般的西瓯牧民是不会说大梁官话的。 「我经常和你们大梁的商人打交道,当然说得好了。再说了,几百年来,西瓯和大梁百姓间互相通婚,汉字和汉话都已普及。」 「也是。」沈嘉信了这个理由,他又问道,「杨兄还没说价格呢,您放心,我们不会亏欠您的。」 「上品雪莲有市无价,很少有在私市出售的。」杨兴说道,「要不是听魏将军说,是你们大梁皇帝需要,我才不敢冒着杀头危险走私呢。」 「是是是,杨兄高义,我再次谢过。」沈嘉拱手道。毕竟现在是两国交战时期,而且还是给敌国皇帝送药。这已经不算是走私了,这直接是通敌。 「所以啊,我想见见你们皇帝,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杨兴笑眯眯的看着沈嘉,那眼神给人感觉不怀好意,就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沈嘉愣了愣,转头看向魏将军。只见魏漠表情古怪,但他什么话都没说。 「不是吧沈大人,连我这点小要求都无法答应吗?」杨兴见沈嘉迟迟不语,故做可怜道,「哎,我啊身份低贱,没有机会见到过什么贵人,就想开开眼界,你就满足我这点好奇心吧。」 「噗——」魏漠刚喝的一口茶,直接喷出来了。 沈嘉最后还是同意了,让杨兴去见陛下一面。但前提是陛下醒后再去拜见,现在还不行。 于是魏漠安排杨兴住在了军营,让人好生招待着。 等安顿好了杨兴后,沈嘉才拉住魏漠,连环炮似的问道:「那位大爷是你从哪遇到的,他到底是谁啊,为什么非要见陛下,不会像约翰那样想劝陛下开市吧?」 「你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个呢?」魏漠头都大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来边关了,陛下不是让你留京监国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先回到我的问题!」 「好吧。」沈嘉妥协了,「我听说陛下病危,就过来了。目前由肃王监国,京中无恙。」 「你怎么知道陛下病危?」魏漠记得临走前交代过张副将,不得把陛下的情况透漏出去。 沈嘉只好出卖了木棉,「东厂探子查到的。」 「原来如此。」魏漠气得一拍桌子,「是该好好查查我的兵了,连东厂的人都混进来了。」 「好了,该你说了。」沈嘉追问道,「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位杨大爷,我看他的样子,不像药贩子。」 「能找到上品的雪莲就不错了,你还要我查卖药的祖宗十八代?」魏漠反问道,「一般在私市卖东西的,哪个人敢自报家门?他身份作假又怎样,只要药是真的就行了。」 确实,私市卖东西都小心翼翼,谁不披个假身份,做个伪装呢? 第254页 「好吧,不过我不喜欢这个人,你派人盯紧他。」沈嘉警惕道。毕竟在战时,谁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敌国探子,借卖药之名打入内部? 总之,沈嘉觉得自己的预感不会错,他打第一眼见就不喜欢这位大爷,此人肯定有问题! 转眼间,两日过去了。在众人的期待下,范大夫终于配出了寒毒解药。沈嘉慎重的从范大夫手中接过药丸,小心翼翼的餵给陛下。所有人都焦急的等待着,成败在此一举。 沈嘉坐在陛下的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范大夫坐在床尾,也一直盯着陛下,生怕中途有什么意外发生。木棉和魏漠没地方坐了,只好站在床边,一步都不敢离去。房间里的人都神情紧张,除了坐在角落的杨兴。 他一边品着中原的好茶,一边闭目养神,心道这群人真是大惊小怪。他给的雪莲怎么可能出问题呢,只要那位大夫没有配错药,大梁的皇帝就能醒。 不知过了多久,解药总算起了作用。只见萧翌的手指动了一下,沈嘉立马感应到了。 「微明?」沈嘉不敢相信的看着他,小心唿唤道,「萧微明?」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等待着,果然没过多久,陛下缓缓睁开了双眼。 「长青……」萧翌醒来了,回应了爱人的唿唤。 第207章 寻瑶草(三) 这一次昏迷了一个月,萧翌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挚爱之人竟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他明明记得本来是打算独自赴死的,却没想到命运如此垂怜自己,让他醒来就能见到爱人和朋友。 「陛下,您总算醒来了。」范大夫含着喜悦的泪水,又告诉他一个好消息,「雪莲找到了,寒毒彻底解了。」 萧翌不敢置信的看着范大夫,努力撑着自己坐起来,果然他感到身子突然轻快了许多。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感觉充满了力量。 「陛下,您的腿没事了,手没事了,也能动用内力,再也不用吃药了。您现在可能觉得有些累,那是卧床太久身体虚了,多多锻鍊就能恢復。」范大夫高兴极了,毕竟他攻克了寒毒,解决了困扰数年的难题。 至于其他人,也是面露喜色,木棉差点喜极而泣了。陛下终于从生死关逃过一劫,从此不再受寒毒折磨。 「多谢你,范大夫。」萧翌反而比其他人冷静些,他感激道,「我真没想到,这毒能解。」 「是啊,你当然没想到,你来西北就是打算赴死的。」沈嘉见萧翌病好了,也不再担心了。于是立马松开他的手,打算翻旧帐了。 「长青,你不是在监国?」萧翌纳闷道,「你怎么会来此?」 只见沈嘉突然跪下来,从怀中掏出木棉给他的那封託孤诏书,双手高举着,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本正经道:「陛下所託,臣能力有限,担当不起,辅佐不了肃王殿下。臣今生今世,只做陛下的臣子,请陛下收回圣旨。」 这一出闹得大家尴尬极了,魏漠和范大夫都不知道萧翌私下託孤之事。而萧翌则抬眼看向木棉,吓得木棉赶忙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是吗?」萧翌没有拿回圣旨,平静的反驳道,「你忘了,你之前还是永文帝的臣子呢。」 这话把沈嘉堵得哑口无言了,他更加生气了,直接将圣旨扔到床上,扭头就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范大夫急忙道:「那个,陛下息怒,他就是一根筋,我去劝劝他。」 说罢,范大夫急忙跑出帐篷,去追沈嘉了。 至于木棉,则留在这里劝解萧翌,「陛下,您何苦拿话刺他。大哥他也是担心御体,才赶过来的。」 「我让你瞒着他,你就是这样瞒的?圣旨怎么到沈嘉手里了?」萧翌此时还在生木棉的气呢。 木棉闻言不敢再劝,低着头默不作声。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角落的人突然笑出声,众人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在军帐中呢。 「哈哈哈……」杨兴坐在旁边看了好久的好戏,乐不可支的笑道,「你的臣子好大的脾性呦。」 「你怎么在这里?」萧翌诧异的望着他。 杨兴这才起身,走到陛下床边,贱兮兮的沖他打招唿:「小羽,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呢?」 木棉吃惊的看着杨兴和陛下,心道这两人居然认识?知道内情的魏漠则无语望天。 而萧翌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冷漠道:「没有。」 眼见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了,魏漠以叙旧为由,让木棉先出去。于是帐内只剩下萧翌、魏漠和那位化名杨兴,本名叫欧阳兴的西瓯二王子。 欧阳兴一脸无辜的看向萧翌,「小羽,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萧翌一脸莫名。 一旁的魏漠解释道:「雪莲是二王子送来的。」 欧阳兴得意道:「小羽啊,你真是见外。不就是一朵雪莲嘛,咋不写信问我要呢?跟我这么客气干啥!」 「无功不受禄,我还不了解你吗?」萧翌没有被欧阳兴花言巧语所感动,他太了解这位二王子的脾性了。 果然,欧阳兴顺坡下驴,直言道:「还是小羽你懂我,那我也不客气了。你看,一万头牛羊是不是可以免了?」 魏漠听后默默翻了个白眼,他太过天真了,还以为欧阳兴真的白送给他一朵雪莲呢。 第255页 而萧翌早有准备,冷笑一声道:「不可能。」 「那减少一点?」欧阳兴哭穷道,「我被我大哥压着打,部落的牛羊都杀光了,哪里能凑够那么多。」 萧翌心道你要粮草是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还好有白纸黑字,不容他狡辩。 「八千头。」萧翌给出让步,只要了八千头牛羊。 「极品雪莲很珍贵的,你知道我派出去了多少药农和士兵,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找到这么一朵吗?」欧阳兴杀价杀得贼狠,直接道,「两千头,怎么样?」 魏漠听到这个价,都想撞墙了。 然而萧翌不动声色,继续喊道:「六千!」 「四千,不能再多了。」欧阳兴继续讨价还价,还振振有词道,「此雪莲的价值不止是药物了,它救了你的性命,相当于是挽救了大梁江山啊!」 「五千。」萧翌再退一步。 「成交!」欧阳兴一拍桌子,笑嘻嘻的答应了。 三个月粮草,算是白送给西瓯了。不过为了得到天山雪莲,也算值了。 不过这还不算完,萧翌以防万一,让魏漠给欧阳兴取来纸笔,白纸黑字写下来后,再把之前的一万头牛羊的欠条还给他。 欧阳兴见状郁闷道:「小羽你就这点不好,不信任我。你看,我像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像!」萧翌冷漠道。 「噗——」魏将军的一口茶又喷出来了。 「……」欧阳兴无语望天。 第208章 寻瑶草(四) 与此同时,在军营外面,范大夫好不容易找到了沈嘉,正苦口婆心的劝道:「你啊,犟什么,人没事就好了。别太在意瞒你骗你,他也是好心。」 「好心个屁。」沈嘉气得都爆粗口了,「他永远都如此专断。」 「哎呀,你们俩好好的,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别闹变扭。」范大夫开始和稀泥,「他是皇帝啊,专断些也是正常。你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皇帝陛下给你赔罪吧。」 「我一想到他……他那么对我,什么都瞒着我,我就生气。」沈嘉掰着指头细算萧翌恶行,「他用君臣纲常压我,还瞒着我吃那种反噬的药物,不让我知道他病危,还将遗诏交给木棉藏起来。」 「嗯,好像是有些过分了。」范大夫也不好替萧翌找补了,「那就晾他两天,让他反省反省自己的错误。」 「才两天?两个月还差不多。」沈嘉不服,硬气道,「这次萧翌他不服软,我绝不和他主动说话。」 范大夫听后忍不住想笑,心道兄弟我还不清楚你嘛,你确定你能憋住两个月? 「好好好,不说话就不说话。」范大夫哄着沈嘉,「走,我们先回军营,今天是个好日子,别拉着脸,就当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毕竟范大夫解了寒毒,乃是大功一件。沈嘉看在范大夫的面上,终于答应回去了。 当二人回到军营,就看木棉在陛下军帐外站着,并没有进去伺候。 「木棉,你怎么也出来了?」范大夫好奇道,难不成她被陛下给骂出来了? 「大哥、范大夫,你们总算回来了。」木棉带他们离开军帐门口,而后小声的问道,「大哥,那个西瓯商人是谁啊,怎么会和陛下认识?」 沈嘉听后大吃一惊,之前杨兴还说什么没见过贵人,想见见世面。看起来此人心机颇深,嘴里没一句实话。 「你就让药贩子留在帐篷里?万一他对陛下不利呢?」沈嘉担心道。 「里面还有魏将军呢,没事。」木棉赶忙解释道,生怕沈嘉直接闯进去,打断里面的密谈。 虽然,她也不清楚,陛下和一个药商有什么好谈的。 就在这时,密谈许久的魏漠和药贩子终于从帐篷里出来了。刚走出没两步,就看见沈嘉站在不远处,一脸铁青,冷冷的盯着他们。 魏漠暗道不好,想拉着欧阳兴快快离开此是非之地。但欧阳兴却抢先一步,走到沈嘉面前笑嘻嘻的打招唿。 「沈大人,我以为你走了呢。」欧阳兴来回打量着沈嘉,不知在想什么。 「你是什么人?」沈嘉懒得和他斡旋,直接问道。 「我啊……」欧阳兴的眼睛滴熘熘的乱转,笑着答道,「我是小羽的青梅竹马。」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大惊。范大夫和木棉心道又要坏事了,而魏漠更是恨不能堵住欧阳兴的这张臭嘴。 为防止沈嘉误会,魏漠只好站出来替他擦屁股,「咳咳咳……他的官话说的不好,他意思是一起玩大,是玩伴、兄弟、知交……」 眼见沈嘉的脸色越来越黑,魏漠一个头两个大,怎么越说越解释不清? 于是他只得沖欧阳兴抱怨道:「你不要乱用成语好不好?」 「我没乱用,难道不是吗?」欧阳兴嫌火烧得不够旺,又添了一把柴。 魏漠捂脸,他不想再擦屁股了。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旁观者都不敢说话,只见沈嘉和药商四目相对,快把对方身上盯出一个洞了。 终于,沈嘉冷笑了一声,对魏漠道:「魏将军不必解释了,我知道他是谁了。」 魏漠大吃一惊,难不成,沈嘉知道他是西瓯二王子了? 但这件事是最高的机密,为防军营中有心之人,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欧阳兴的真实身份。 第256页 欧阳兴却没有魏漠那般紧张,反而好奇道:「你认识我?」 「你是和陛下一起去祁连山的朋友。」沈嘉语气不善的说道。 西瓯人,和陛下一起玩大,还能在祁连山找到雪莲。种种巧合合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哦,你说这个啊……」还好不是知道欧阳兴的真实身份,魏漠刚松一口气,突然炸毛道,「等等,你和他背着我去了祁连山?」 欧阳兴一脸无辜的望着魏漠,「对,我和小羽去过,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魏漠一哽,再度吃瘪。 随后,欧阳兴饶有兴致的看向沈嘉,语气中带有一丝惊讶,「这是我和小羽之间的小秘密,你怎么会知道?」 沈嘉冷冷的看着他,没有答话。 很好,找了这么多年,传说中的「情敌」总算现身了! 如今沈嘉终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最后,范大夫拉着沈嘉,魏漠拉着欧阳兴,终于把这两人给分开了。否则,真怕他们直接在陛下军帐外面吵起来啊。 魏漠一边拉着欧阳兴,一边抱怨道:「你干嘛,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实话实说而已。」欧阳兴的好奇心极其旺盛,忍不住打听道,「魏漠,他和小羽是什么关系?」 「君臣关系。」魏漠没好气的说道。 「不太像。」欧阳兴才不信呢,他揣测道,「该不会是那种关系吧?」 「你,不要瞎想,就是单纯的君臣关系。」魏漠摸了摸鼻子,不想让欧阳兴知道内幕。 但这番解释,反而更加令人怀疑了。 「哦……」欧阳兴未置可否,一脸坏笑,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已近申时,萧翌又小憩了一会儿后,终于感觉体力恢復了一些。他从床上起身,见帐内只有木棉一个人在角落守着,正在煮水泡茶。 「陛下醒了?」木棉放下手中的活儿,服侍萧翌起身。 萧翌故意冷着脸问道:「你还敢在朕面前晃悠,不怕朕治你的罪?」 「都是奴婢的错,陛下要打要罚,奴婢认了。」木棉嘴上认着错,但脸上却带着笑容。如今陛下毒解,万事大吉,她心里美滋滋的,哪里怕陛下怪罪。 萧翌也不拆穿她的小心思,他问道:「其他人呢?」 「都下去歇息了。」木棉打量了几眼陛下,忍笑道,「陛下,您是在担心大哥吧。您放心,范大夫已经找到他了。」 「谁担心他?」萧翌一想到沈嘉当众怼自己,还让欧阳兴看了笑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消消火,您喝茶。」木棉把刚泡好的龙井端给萧翌。 萧翌接过茶杯小抿一口,细细品了品,「是宫里的贡茶?」 「是啊,陛下英明,喝一口就尝出来了。」木棉拍马屁道,「大哥担心军营中没好茶,特地从京城带来的。」 萧翌顿时将茶放桌上,「不喝。」 「陛下,」木棉劝道,「您就看在大哥千里迢迢不眠不休的份上,原谅他吧。他不是故意违背您的圣旨,也不是故意甩脸子。我们也不知道,杨兴是您的故人啊。」 「杨兴?」萧翌心道欧阳兴给自己取得化名,真够敷衍的。 「是啊。」木棉好奇道,「那个杨兴说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去过祁连山,是……」 「是什么?」萧翌一皱眉头,「别吞吞吐吐的。」 「是……青梅竹马。」木棉还是说出来了。 还好萧翌没有喝茶,否则也要喷出一口茶水。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木棉,「他真这么说?」 「对啊,他还是当着大哥的面说的。」木棉点点头,「大哥他,可生气了。」 萧翌扶额,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下完了,沈嘉又要吃醋了。 第209章 寻瑶草(五) 如今萧翌虽然重获新生,但他躺了一个月了,身体有些发虚,还得静养几日。于是他被困在帐篷中忧心忡忡,不仅为边关战事担忧,更发愁沈嘉。 本来沈嘉就够生气的了,再加上欧阳兴这根搅屎棍从中作乱,沈嘉这一次估计得气炸了。 没想到病好之后,面对的事情如此棘手。萧翌有时自暴自弃的想,还不如生病的日子过得舒心,那时候沈嘉会一直包容他,偏袒他。 正如萧翌猜想的那样,沈嘉现在气得要死。他很想冲到陛下面前问问清楚,但一想到他们还在冷战中,不愿主动开口说话,故而一忍再忍。 但沈嘉能忍,欧阳兴却是个爱挑事的。有事没事就出现在沈嘉面前,热情的打招唿。即使沈嘉懒得理他,他也会自顾自的找沈嘉聊天,说起和萧翌的往事。 沈嘉冷着脸,心道此人最爱胡说,不要信,都是假的。可惜欧阳兴半真半假的说着,还真让人误会重重。 「我和小羽最爱去塞外赛马,他年轻时骑术极佳,可惜他那时候身上鞭伤未好,就输给我了。」 沈嘉听后忍不住接茬道:「你怎么知道他身上的鞭伤。」 「啊,我当然知道了。」欧阳兴贱兮兮的笑道,「还是我帮他上药包扎的,怎么可能看不到呢?」 「谁打的他?」沈嘉追问道。 「我还以为他什么都告诉你了呢。」欧阳兴得意道,「那你知道他被俘虏过吗?」 「这事我当然知道。」沈嘉硬气道,他终于扳回一城。 第257页 欧阳兴撇撇嘴,「西瓯那时候对待大梁俘虏向来残忍,非打即骂,他的鞭伤就是这样来的。我那时候在俘虏营看到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羽,心下不忍,就买下他做奴隶。后来才知道他居然是皇孙,真是赚大了。」 沈嘉闻言瞪大眼睛,诧异道:「竟然是你救了他?」 「两次!」欧阳兴伸出两根指头,笑眯眯的补充道。 算是雪莲,可不是救了陛下两次吗? 沈嘉的醋罈子又翻了,心里酸酸的。没想到萧翌和杨兴还真是……有缘啊。 欧阳兴把沈嘉气得不轻,还敢来陛下的军帐中叙旧,而萧翌则给欧阳兴一个白眼。他从木棉和魏漠口中,早就知道了欧阳兴这两天的「丰功伟绩」。 但欧阳兴才不会怕萧翌呢,反而乐呵呵的说道:「小羽啊,你怎么把我俩之间的小秘密都告诉沈嘉了呢。」 「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小秘密。」萧翌冷漠道,「欧阳兴,你到底想怎样?」 「我是在帮你啊。」欧阳兴无辜道,「身为臣属,他竟敢对你大不敬。这要是放在我们西瓯,直接拖出去斩了!小羽你作为皇帝,必须好好治一治沈嘉,不能让他蹬鼻子上脸,否则君威何在?」 「我和他……不止是君臣。」 「是吗?」欧阳兴故作不知的问道,「那是什么关系呢?」 萧翌瞪了一眼欧阳兴,从他表情中早就看出此人是明知故问了。他直接承认道:「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正常的君臣关系。」 「哈哈哈,原来如此。」欧阳兴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了,他大笑道,「小羽啊,我真没看出来,你竟然喜欢男人?」 萧翌冷哼一声,「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与你何干?」 「也对。」欧阳兴点点头,「不过我还是觉得女人更好,更有味道。对了,我看你身边伺候的下人,眉清目秀的,是女扮男装吧?」 欧阳兴从见到木棉第一面时,就发现此人是女子了。不过那时候他以为木棉是沈嘉的侍女,后来才发现木棉的主子是萧翌啊。 但萧翌一眼就看穿了欧阳兴内心想法,他直接怼了回去,「你已有王妃和侧妃,别再祸害我身边的人了。再说了,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子,你娶不起,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小羽你真小气。」欧阳兴郁闷道,「我身边虽然有几个女人,但她们都不贴心。哎,可能这就是高处不胜寒,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 可萧翌却想到了沈嘉,还好有他,才不会让自己太过寂寞孤冷。 欧阳兴正感嘆呢,突然见萧翌出了神,嘴边不由自主的勾出一丝微笑。他惊讶道:「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 「当然。」萧翌回过神,浑身上下透出满满的幸福,「我此生只要一个沈嘉,就够了。」 「好,那我帮你追回沈嘉。」 「我谢谢你。」萧翌没好气的说道,「你别再插手,就算帮了我大忙了。」 正说着,魏漠过来了。当他撩起门帘进来时,看到欧阳兴也在这里,顿时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们两个人居然能心平气和的独处一室,真是罕见。」魏漠感嘆道。 欧阳兴一脸莫名,「这话说的,好像我和小羽绝交了似的。」 「难道不是吗?」魏漠真不知道,欧阳兴哪来的自信。 「为什么?」欧阳兴看向萧翌,「我哪里得罪过你?」 世上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萧翌则转过脸,懒得理他。 「之前有笔烂帐,一直没机会说清,现在你们可以当面对质了。」魏漠提议道。 「什么烂帐?」欧阳兴挠挠头,「我……欠的帐多了,你稍微给我个提示。」 魏漠也不想理他了,这人的脸皮是怎么炼成的,比城墙还要厚? 「好,我给你个提示。」萧翌气得开口道,「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好遥远啊,发生啥事了吗?」欧阳兴摸着下巴,回忆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这有啥好聊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吗?你带兵攻打西瓯,一战成名。之前结交时嘴上说的好听,最后却背信弃义。」 萧翌质问道:「谁背信弃义,你把话说清楚。」 「不是你吗?说什么绝不侵犯,维护两国和平,转头就进攻我们西瓯。」欧阳兴一脸无辜的说道。 萧翌和魏漠都愣了一下,原来一个人不仅可以厚颜无耻,还能倒打一耙。 魏漠看不下去了,怒道:「是你们西瓯先杀掠我大梁商队。」 「胡说,我们为啥要派人杀大梁商队?」欧阳兴反问道,「那时候小羽的祖父还在,我们干嘛要挑衅弘武帝?」 「为了钱呗。」魏漠冷冷道。 「胡扯,明明是你们进犯西瓯边境,我不得已反击。」欧阳兴也生气了,沖萧翌耸了耸肩,「反正你赢了,得了一个战神名号。好处你全占了,还要冤枉我背信弃义。」 「若不是你们先截杀商队,祖父也不会派我进攻西瓯。」萧翌怒道,「你以为我愿意打那一仗吗,还不是被你们逼的。」 「说的我很想和大梁打仗?」欧阳兴郁闷道,「看在咱俩结交一次的份上,我都没和你正面交锋,都是欧阳誉和我父亲打的。」 「那是因为你打不过,就跑去搬救兵了。」萧翌气道,「本来没想打大仗,都怪你。」 第258页 「我都没怪你无缘无故挑起战争,你反而怪我?」欧阳兴大骂道,「你,忘恩负义,背信弃义,倒打一耙!」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了,魏漠急忙道:「停停停,我感觉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大家都是好兄弟,坐下来慢慢说。」 但另外二人却不领情,齐声道:「谁和他是好兄弟?」 魏漠扶额,原来是自己打破了他们之前相对和谐的氛围,现在二人真吵起来了! 第210章 寻瑶草(六) 帐篷里突然硝烟四起,可怜的魏漠坐在角落,托着下巴听二人对骂。萧翌和欧阳兴都是行伍出身,可不像沈嘉那样文绉绉的讽刺,什么粗话都骂出来了,根本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等他们骂累了,魏漠终于找了个空隙,赶忙插话道:「大家喝口茶,润润嗓子。在此期间,你们先消消气,听一听我的分析。」 萧翌和欧阳兴暂时休战,轮到魏漠滔滔不绝的开讲。只听魏漠道:「陛下,有没有这种可能。当年是蒋骥手下的锦衣卫来报,说有商队被杀。再加上弘武帝的施压,你才不得不出征。如果,蒋骥是假传消息呢?」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萧翌捧着茶冷静了下来,「你继续说。」 「陛下当年只不过是庶出子,蒋骥他为什么会收你为徒?」魏漠分析道,「我推测,自你来西北从军后,蒋骥就被弘武帝派来监督并培养你。」 「蒋骥是谁?」欧阳兴好奇道,「我记得那年小羽你被抓后,有个很厉害的锦衣卫,把你从我手下带走了。他就是蒋骥吧?」 「是他。」萧翌说道,「后来我拜他为师,他传授我武艺。」 魏漠继续推测道:「而你是否能继承大统,弘武帝并不确定。所以弘武帝让蒋骥在边关挑起两国纷争,算是对你的测试。蒋骥对你了解甚深,知道你心忧边关百姓,懂得怎么挑起你的怒火。故而,他造出一起商贩被西瓯人杀害的惨案。」 萧翌捧着茶没有说话,欧阳兴听后啧啧道:「你们中原人心机真深,不就是夺嫡吗,弄得如此复杂干嘛,还把我西瓯牵扯进来。」 「陛下当年没想过夺嫡。」魏漠替萧翌辩解道。 「但小羽的师傅,他想啊。」欧阳兴一针见血的说道,「他肯定向弘武帝说过很多小羽的好话,并且费尽心思传授武艺,当然是指望着小羽出人头地,他才能从中得到好处。」 无利不起早,谁没一点私心呢,蒋骥收徒的动机确实不纯。 「况且啊,我觉得你们冤枉弘武帝了。」欧阳兴从另一角度推测道,「或许就是蒋骥自己做的主,背后没有人指使。否则以小羽庶出的身份,又没有军功傍身,他怎么会被他的祖父看重?」 魏漠一惊,这个推测也有一定的道理。事实到底如何,只有去问守皇陵的蒋骥本人了。 「好了,陈年旧事,不必再提。」萧翌揉揉眉头,对欧阳兴道,「这么多年,是我错怪了你,我给你赔罪。」 「好啊。」欧阳兴立马顺杆爬,「小羽你看剩下五千头牛羊,能不能抵消了?」 萧翌顿时改口道:「我想了想,还是不赔罪了,绝交吧。」 魏漠:「哈哈哈哈哈……」 欧阳兴:「……」 萧翌终于与欧阳兴将这段陈年往事说清楚了,但他还有一个更头疼的事儿,沈嘉那边还没有解决呢。 沈嘉现在都不来陛下的军帐,总是躲着萧翌,两个人自从那日吵架后,就没再见过面了。 还好有范大夫、木棉、魏漠等人,他们充当了陛下的耳目,帮萧翌关注着沈嘉的一举一动。 于是,两个人很巧的在城楼上偶遇了。 军营中生活寂寞,沈嘉一个人无聊,午后登上城楼瞭望远方。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一回头便看见了萧翌。 沈嘉一愣,下意识转身要走。却听萧翌突然道:「等等!」 沈嘉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他感到萧翌走到自己的身边,轻声道:「那天……我病煳涂了,乱说话。」 没想到身为帝王,萧翌竟然主动低头了。沈嘉转身看向他,眼中带有诧异之色。 「我没想到寒毒突然发作,吓到你了。」萧翌承认自己的错误,示弱道,「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沈嘉傲娇的哼了一声,「你总骗我。」 「我以后不骗你了。」 「好啊。」沈嘉问道,「那你实话实说,杨兴是什么人?」 萧翌老老实实的交代道:「他其实是西瓯二王子,欧阳兴。」 「竟然是他?」沈嘉恍然大悟,怪不得能找到上等的雪莲呢。 可沈嘉更纳闷了,他追问道:「你们一个是西瓯王子,一个是大梁皇孙,怎么会成为『青梅竹马』呢?」 青梅竹马这四个字,被沈嘉阴阳怪气的念了出来。 「长青,你别信他的话,他就爱胡说。我和他只是朋友,不是什么青梅竹马。」萧翌解释道,「可能是因为我和他都是次子庶出,故而同病相怜,一见如故。」 见萧翌着急辩解的样子,沈嘉心里一笑,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青梅竹马」的说辞。早就听说西瓯二王子纳了好几个侧妃了,怎么会是断袖呢? 「这点我信,不过还有一事……」沈嘉旧事重提,「陛下再解释一下,传位诏书是什么意思?」 第259页 萧翌顿时一哽,讨好的笑了笑,「战场兇险,以防万一。」 「你现在知道战场兇险了,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沈嘉还记得在那顿鸿门宴上,萧翌一本正经的打包票,说什么只在后方,不上战场,没有任何危险。 萧翌低头,默默挨训,没有再说话。 沈嘉气道:「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恨不得想打你一顿,在路上真的想打你。」 萧翌听木棉说,沈嘉一路上不眠不休,仅仅用了八天就从北京赶到了西宁。他顿时心疼了,将沈嘉的手握成拳,放到自己的胸口,「你打吧。」 「你!」沈嘉的手抵在萧翌的胸口,却迟迟没有砸下去。 「算了,我捨不得。」沈嘉放下拳头,偏头看向城外的大漠孤烟。 萧翌听后心中一喜,沈嘉到底心软,看来是原谅自己了。他握起沈嘉的手,陪他一起看向远方。 「当年那般想逃离此处,如今却怀念不已,只想再看西北一眼。」萧翌感嘆道,「长青,等打完仗,我们一起去祁连山看雪,好不好?」 沈嘉这才真正高兴起来,他点点头道:「好。」 第211章 定风波(一) 沈嘉和陛下的冷战总算结束了,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萧翌下令在中军大帐摆宴设席,一是犒劳大家多日的辛劳,二是给欧阳兴接风洗尘。 军中不比在宫里,没有御厨精心炮制的菜餚,也没有宫中珍藏多年的美酒。魏将军取来了西北常见的烈酒,再加上这里特色美食——烤全羊,便算是一顿宴席了。 沈嘉第一次在军帐中吃席,一脸新奇。军中的繁文缛节不多,大家都随意惯了。将桌子围成了一个圆形,也不分主次上下,大家都挨着坐。 萧翌的左手边坐着沈嘉,右手边坐着欧阳兴,再往右是挨着欧阳兴坐着的魏漠。范大夫和木棉则坐在靠门口的位置,他们都不是能喝得来酒的人,故而不凑上去了。 皇帝举杯,向在座诸位敬酒,感谢了范大夫配药、魏将军找药,以及欧阳兴送药。其他人也纷纷举杯,庆贺陛下痊癒,祝愿圣躬安康。 「最后,我重新介绍一下西瓯的客人。」萧翌拉起欧阳兴,对众人道,「这位并非西瓯药商,而是西瓯的二王子欧阳兴。」 沈嘉和魏漠早就知道,还算淡定。但范大夫和木棉则被吓倒了,瞪大眼睛看向欧阳兴。 「事急从权,不得已才对诸位有所隐瞒,我自罚一杯。」欧阳兴豪爽的干了一杯酒,而后笑眯眯的看向木棉。 木棉被欧阳兴盯得有些不爽,她偏过头,往门口方向移了移。 「你吓着我的侍女了。」萧翌对欧阳兴打什么主意心知肚明,他小声告诫道,「不要妄想了,你娶不到的。还有,你的化名也太敷衍了吧。」 「哪里敷衍了?」欧阳兴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不服气的反问道。 「欧阳兴,杨兴,去掉一个字就以为其他人猜不出来了?」 要不是沈嘉等人从未想过堂堂二王子会独自一人身闯大梁军营,其实应该早就猜到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了。 「这不是敷衍,这是传统。」欧阳兴振振有词道,「我的曾曾曾曾曾祖父欧阳振宇,你知道吧。」 「当然。」萧翌点头。他怎么会不知道六百年前,叱诧风云的西瓯王欧阳振宇呢? 「想当年,我曾曾曾曾曾祖父也去过中原,他伪装成了猎户,化名就叫做郑宇。」欧阳兴一本正经的讲诉道,脸上还带着崇拜之色。 萧翌听后差点笑出声,看来真的是欧阳家族的传统,几百年过去了,竟然没有变。不过这种「传统」,实在无法恭维。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热闹了起来。魏漠跑去和范大夫划拳喝酒,木棉专心吃着烤肉。 沈嘉为表示自己大人有大量,不再计较之前的小纠纷,于是主动朝欧阳兴端起酒杯,对他笑道:「二王子,我敬你一杯。咱们干了这杯酒,就算是解了恩怨。」 「还是沈大人肚量大,我听中原有句话讲,『宰相肚里能撑船。』沈大人你的肚子里能撑一大片草原啊。」 沈嘉被欧阳兴粗犷的比喻惊呆了,萧翌则哈哈大笑,「欧阳兴,你现在说中原话越来越熘了,能讲成语和俗语了。」 「讲的不好,见笑了。」欧阳兴举杯,又对沈嘉道,「我之前和你说的都是玩笑话,你可别当真啊。我先干为敬!」 欧阳兴说罢,仰头直接干了。 沈嘉随后也一口干了,他喝完后,好奇道:「二王子没有带任何随从侍卫,就敢独自一人跑来西宁城?」 萧翌指着欧阳兴笑道:「他从小胆子就大,以前也这样,一个人就敢来敌国地界,也不怕我把他骗进来杀。」 欧阳兴不以为然道:「小羽,你不是这样的人。」 「二王子怎么不带上你的五万大军,一起过来呢?」沈嘉问道。 「偷偷过来还带上大队人马,目标太大了。」欧阳兴虽然和欧阳誉暂时休战了,但他知道,自家大哥肯定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呢。 「你在这里呆着也不是长久之计,五万大军如今在何处?」萧翌也问道。 「大部队走得慢,估计还得有几天才能到西宁附近了。」欧阳兴说完,故作不舍,「小羽啊,你这就嫌弃我,要赶我走了?」 第260页 萧翌扶额,「你不要粮草了?赶紧清点完赶紧带走,你的士兵还等着吃饭呢。」 「今日宴席,不谈正事。」欧阳兴说道,「沈嘉你知道吗,你的陛下年轻时也挺轻狂的,单枪匹马闯西瓯呢。」 「是被俘……那次吗?」沈嘉话说一半,偷偷看了眼其他人。还好,范大夫和魏将军聊天呢,没有听到这边对话。 「对啊。」欧阳兴接话道,「要不是碰见了我,他小命就没了。」 萧翌立马纠正道:「就算没有你,蒋骥一直在暗中保护我,会来救我的。」 沈嘉想起欧阳兴那天说过的话,心疼道:「听说你被抽得奄奄一息。」 「什么奄奄一息,不要听他夸大其词。」萧翌握住沈嘉的手,「就几鞭子而已,没事的。」 欧阳兴见沈嘉和萧翌低头耳语,卿卿我我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咳嗽了几声,对萧翌道:「你当皇帝,我真是又喜又恨,若是你那草包哥哥还在位,我必能踏平中原了。」 「想什么美事呢?」萧翌反驳道,「中原人才济济,武有魏漠,文有沈嘉,你就别做梦了。」 看着萧翌如此意气风发,与自己以前认识的他判若两人。欧阳兴不禁问道:「你比小时候开朗多了,是因为当了皇帝吗?」 要知道,以前的萧翌郁郁不得志,他和欧阳兴、魏漠三人经常在西北喝着闷酒怨天怨地,一个骂祖父,一个骂大哥,一个骂老爹。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其中一人已经是大梁的皇帝陛下了。 萧翌瞥了他一眼,故作高深道:「你自己当了之后,就知道了。」 沈嘉替陛下斟酒,插话道:「陛下之前也没像今日这般开心,是因为病好了的缘故吧。」 「也不全是。」萧翌对沈嘉笑道,「因为……得了佳人。」 他与沈嘉和好如初,可不得高兴好一阵子吗? 沈嘉的脸微微一红,欧阳兴更是不想在听他们二人的情话,于是他端起酒杯对沈嘉道:「沈嘉,不知你的酒量如何,敢不敢和我拼酒?」 「怎么,这是大西北的传统吗?」沈嘉好奇道。 之前魏漠刚来京城时,也要和沈嘉拼酒,仿佛不喝尽兴,就不认他是自己人。 「当然了。你现在跟了小羽,就是我们西北人了,得按照西北的规矩来。」欧阳兴将小酒盅扔到一旁,对沈嘉道,「我们西北人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来,换大碗。」 欧阳兴非要和沈嘉拼酒,萧翌也不好阻拦,只好任由他们二人喝去了。果然,沈嘉的酒量和西北汉子是没法比的,十几碗烈酒下肚,就不行了。 沈嘉喝得醉醺醺的,靠在皇帝的肩头唿唿大睡。萧翌无奈一笑,拿起沈嘉的大碗,继续和欧阳兴拼酒。 欧阳兴此时也喝得微醉了,见状顿时大惊道:「什么意思,二对一?」 「对啊。」萧翌得意道,「你若找到佳人,也可二对二。」 欧阳兴:「……」 最终,萧翌和沈嘉二人把欧阳兴喝趴下了,酒宴在一片狼藉中结束。到了第二天,沈嘉捂着脑袋爬起来,已经是中午了。 还好这次宿醉醒来,萧翌并没有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而是和他一起躺在床上,一起睡到了大中午。沈嘉好久未和萧翌同床共枕了,此刻伸手抱住他,内心充满了幸福。 萧翌睁开眼看着他,回抱住怀里的人,「小懒虫,太阳晒到屁股上了,该起床了。」 「我不!」沈嘉不松手,「我想赖会床。」 冬季赖床是最舒服的时刻,虽然醒了,但被窝里暖暖的,还有萧翌陪着他,哪里捨得起床? 萧翌于是便顺着沈嘉的意思,也没有动。反正昨晚欧阳兴也喝高了,肯定比他们还醉得沉,范大夫和魏漠也喝了不少。除了木棉没喝酒,其余人都喝醉了,无人倖免。 「我昨天拼酒赢了输了?」沈嘉早就喝晕了,现在醒来还想追问结果。 「赢了。」萧翌哄着他,温柔道。 「真的吗?」沈嘉不信。 「真的。」萧翌一脸笃定,「不信你去问欧阳兴,他昨天啊,被喝到桌子底下了。」 听到欧阳兴比自己还惨,沈嘉终于开心了。他抱着萧翌拱来拱去,结果拱出事了。 沈嘉感觉到有什么顶着自己,他愣愣抬眼望向萧翌,结果却见萧翌一脸无辜的望着自己。 「微明……」沈嘉又惊又喜,「你是不是……行了?」 萧翌似笑非笑,「你想试试?」 「大白天的,不好吧。」沈嘉怂了。 萧翌笑道:「那晚上试试?」 沈嘉委委屈屈道:「可是……你骗了我。」 没想到翻旧帐还有此等用途,萧翌自知理亏,闭了闭眼,认命道:「行,以后还是你上。」 沈嘉得了便宜还卖乖,轻轻吻了一下萧翌的嘴唇,「今天晚上,我会好好表现的。」 第212章 定风波(二) 三日后,欧阳兴清点完粮草,召集西瓯士兵过来运粮。他和萧翌、魏漠也约定好,等到了十二月大雪纷飞之时,他们就从两面夹击,直攻王庭。 欧阳兴刚走没两日,萧翌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约翰从他的朋友手中淘来了几十桿鸟铳,千里迢迢的带到了边境。 这下神机营有了新型火器,取胜的希望大大增加了。萧翌带着沈嘉和魏漠一起参观,他拿起一桿鸟铳来回抚摸,对约翰道:「这一趟辛苦你了。」 第261页 「陛下所託,臣不敢耽搁。」约翰说道,「要不是红衣大炮太过沉重,不好运过来,臣还真想买几门呢。」 「草原上作战,大炮不如鸟铳好使。」萧翌对这些新武器爱不释手,「约翰,你还有一个任务,尽快教会士兵使用。」 「神机营以前用过手持的火铳,此物和它相似,上手应该不是很难。」魏漠在旁说道,「臣这就选出几十名精锐,让他们学习。」 「要快!」萧翌对魏漠和约翰道,「你们明日就开始练习,赶在十二月前熟悉此物。」 「是。」魏漠和约翰领命道。 「对了,约翰,朕也想学习此物。」萧翌总是对新鲜事物很感兴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也给朕留一桿,和你们一起练习。」 约翰还未答应呢,沈嘉率先阻拦道:「陛下,毕竟是火器,此物危险。」 「我以前也用过火器,会注意的。」萧翌执意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来校场旁观。」 如今萧翌寒毒已解,骑射练武都没有问题了。沈嘉一脸无奈,他再也管不住萧翌了。 到了第二天,魏漠将鸟铳发给精心挑选出的几十名神机营士兵,而约翰则开始讲解如何使用。萧翌和沈嘉立在一旁,和士兵们一起认真的听课。 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火绳,约翰耐心的示范了一遍,并挨个指点士兵们操作。萧翌对此十分感兴趣,亲自上手一步一步完成。 「这东西还挺复杂。」沈嘉在旁看了两三遍,才记下操作顺序。 「熟能生巧,多练习就记下了。」萧翌动手能力极强,已经成功的装好了。 所有人都装好后,魏漠分批让他们射击。他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先练习站在原地射固定靶子。 只见第一批士兵点燃火绳,瞄准发射,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中,全部脱靶了。 看到手下士兵如此丢人,魏漠见状摇了摇头,让第一批下去装弹药,换第二批上场。 而约翰则早已预料到了结果,他过来对萧翌道:「陛下,这很正常,一般人很少第一次能够射中。」 「是吗,我想下场试试。」萧翌提着鸟铳,已做好准备。 沈嘉惊道:「陛下,你可有把握,万一射不中呢?」 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要是也失手了,多丢面子啊。 可萧翌没有此等顾虑,他笑道:「那就再射一次,直到射中为止。」 只见萧翌沉稳的走到校场中央,举起鸟铳瞄准前方。随后,他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只听一声轻响,是弹丸中靶的声音。 或许萧翌是个天生的射手,即使是第一次使用鸟铳,也没有脱靶。虽说并未正中靶心,但已属难得。 「陛下威武,陛下威武!」在场的士兵们不由自主的欢唿着。有了陛下这次成功的示范,他们更加有信心了。 魏漠和约翰也赞嘆不已,纷纷朝萧翌祝贺。而沈嘉却站在场外一言不发,他已经看呆了。 看着萧翌潇洒的举起鸟铳,扣动扳机,仿佛在欣赏一副画。画中的男子相貌英俊,一举一动潇洒干练,气度不凡。 而这个男人,是他的骄傲,更是他一生的挚爱! 魏漠和约翰对士兵们循序渐进的训练着,从固定靶到移动靶,从靶移动到人移动。而萧翌学习新东西极快,已经掌握了如何用鸟铳射天上的鹰。故而后期他没有再跟着魏漠他们去校场射靶,而是带着沈嘉去草原上练习。 此时塞外的草都已经黄了,打马走在荒地上,只觉得冷风阵阵。天高云淡,远处一只雄鹰盘旋在上空。萧翌早就盯上了那只鹰,举起鸟铳瞄准远处,只听一声巨响,飞在空中的鹰坠落了。 「厉害!」沈嘉不由贊道,「微明,你才学习短短几日,就能射鹰了。」 「我觉得这东西比箭射得更远。」萧翌一边打马走向雄鹰坠落的之地,一边对沈嘉道,「只要掌握了鸟铳的用法,它比箭羽更容易射中。」 「原来如此。」沈嘉对于射猎不感兴趣,他只想学骑马。刚才他跟着萧翌在草原上骑了一圈,感觉自己快颠散架了。 萧翌见状纳闷道:「听范大夫说,你和木棉用了八天就从北京骑到了西宁,怎么现在骑不快了?」 「别提了,还不是你害的。」沈嘉说来就气,「我全凭一股气撑着,等到了西宁一看,大腿内侧都磨破了。」 「骑马不仅要靠腿部力量,还要懂得上身和马儿配合。」萧翌指点道,「你要观察马儿的速度,随着它的起伏,不要拧着它。你上我马背,我带你遛一圈,感受一下。」 沈嘉愣了一下,下马换骑萧翌的马儿,共乘一骑。只见萧翌在前,沈嘉坐在后面,他双手抓紧萧翌的腰带,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坐好了。」萧翌催动缰绳,马儿带着他们向草原深处跑去。 只觉得风唿唿从耳边吹过,沈嘉闭上眼睛,感受前所未有的速度,觉得紧张又刺激。于是抓腰带的双手变成环抱,整个人都贴在萧翌的后背上。 一圈遛完,萧翌捡回射落的雄鹰,挂在马前。而后他向沈嘉问道:「感觉怎么样?」 「好快,好爽。」 萧翌扶额,「没让你感受这个,让你感受我和马儿的配合呢。」 「哦。」沈嘉这才回过神,琢磨道,「你和马儿仿佛向是一体,身体随它一起起伏。」 第262页 「对。」萧翌贊道,「孺子可教,既然掌握了,多多练习就学会了。」 沈嘉也很开心,他终于明白如何骑快马,完成了自己的一大心愿。 第213章 定风波(三) 大战前夕,草原上下了一场大雪。雪花纷飞,将天地装扮成粉妆玉砌的世界。看着远方白茫茫一片,萧翌和魏漠心里清楚,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决战将至,欧阳兴的信使估计已在来的路上了。 魏漠将台点兵,选出神机营的五万人马,以及西宁两万骑兵。神机营除了新式鸟铳,旧式火器他们也带上了。而萧翌则带领剩下的士兵镇守西宁城,稳定后方,并要保障粮草运输。 十二月初二,欧阳兴信使抵达,定下了突袭的位置。事不宜迟,魏漠整军再入草原。萧翌再次登上城楼,目送大梁的将士们出征。 记得上回,萧翌也是站在这里,为魏漠和将士们送行。但那时候,他担心自己的身体是否能撑得住,担心魏漠的安危,还担心沈嘉。而现在有沈嘉陪着他一起送别将士,他不再对未来有所忧虑,可以放宽心了。 况且,萧翌相信,此战必胜! 之前他们和欧阳兴商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让欧阳兴先带五万兵马去王庭诱敌,假装战败,让欧阳誉率兵乘胜追击。此时,欧阳兴将欧阳誉部引到约定地点,魏漠在此设伏,二人前后夹击,全歼敌军。 大梁有了新式火器,无论欧阳誉带了多少人,他们定能获胜。 毕竟,武器所带来的差距是巨大的。约翰说的没错,新式火器是威力令人无法想像。 大军出征后,萧翌和沈嘉待在西宁无所事事,唯一的事情便是等待前方战报。 于是萧翌带着沈嘉在边关四处乱逛,不仅去了西宁城内大大小小角落,还游了草原,看了黄河。而沈嘉对萧翌成长的地方很好奇,总是问个不停。 「你和欧阳兴也去过这些地方吗?」沈嘉审问道。 萧翌笑了笑,「去过,怎么,你吃醋了?」 「对,我吃醋了。」沈嘉气鼓鼓的说道,「你从头开始说,到底和欧阳兴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相熟的,又是怎么闹翻的。」 「这事,说来话长了。」萧翌望向远方,「我和欧阳兴是在西瓯牢房中认识的,当时老西瓯王骚扰边境,抓住了好多大梁的士兵。他们对俘虏严刑拷打,我抵死不从,被抽晕了。等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一个小孩救了,那个人就是欧阳兴。」 沈嘉想起欧阳兴对自己提到过的往事,当年欧阳兴便救过萧翌一次。 「后来呢?」沈嘉追问道。 「后来,欧阳兴让我跟着他,当他的奴隶。我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强逼,估计想慢慢驯服。可惜这时欧阳兴自身难保,被赶出了王庭,发配到了祁连山。」 沈嘉恍然大悟,接话道:「于是,你和他去了祁连山?」 「是啊。」萧翌回想起往事,感嘆道,「那是我第一次来到祁连山脚下,看到雪山连绵不绝,美若仙境。顿感天地浩大,自身的烦恼如此渺小,故而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你、你不愿做欧阳兴的奴隶,宁死不屈,想要……自尽?」沈嘉大惊道。他不敢想像还是少年的萧翌,孤身一人在敌营里,受过怎样的屈辱和虐待。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一时难以接受这般打击,更无法以一人之力从西瓯逃回大梁。绝望之际想着若真被留在了西瓯当奴隶,还不如一死了之,以保全皇家的尊严。」萧翌淡淡道,「可惜我第一次自杀时,被欧阳兴发现了,他绑住我双手双脚,堵住我的嘴,防止我再次自杀。后来他猜出我身份和其他俘虏不同,便不再为难我做他的奴隶了。」 「于是,你们成了朋友?」沈嘉问道。 「我和欧阳兴算是同病相怜,他被自己的大哥排挤,发配偏远之地,而我也一样。」萧翌也是从京城被发配到了西北,他淡定的继续讲诉道,「直到他带我去看了祁连山之后,才算真正结交了。」 沈嘉没想到,雪山的故事如此复杂,也难怪萧翌对祁连山念念不忘了。 「还好蒋骥找到了我,将我带回了大梁。本以为和欧阳兴永不再见了,可欧阳兴又被他大哥排挤,从祁连山再度往南迁移,快到我朝边境了。」萧翌继续讲道,「我和他在边境的私市再次相遇,这时候魏漠也在,我们三个人便相熟了,经常在一起玩耍。」 沈嘉张大了嘴巴,「西瓯人和大梁人,可以随便来往吗?」 「非战时,看管不严。两国百姓经常私下来往,在私市买卖。」萧翌解释道,「大梁的百姓带着丝绸和茶叶,去换西瓯的珍贵药材和牛羊。」 「原来二十多年前,双方就以物换物了。」沈嘉摸了摸下巴,「等战争结束,欧阳兴掌权后,我们两国互市,便可以正大光明的买卖。」 「确实,他们的葡萄还不错。」萧翌说道,「欧阳兴经常带给我们吃,我和魏漠便送他上等的好茶。」 「后来为什么又闹翻了?」沈嘉记得刚开始时,萧翌对欧阳兴的态度很不好,甚至不想给他借兵。 说起此事,萧翌皱了皱眉头,「还不是弘武四十年那场大战闹得,而引发战争的,可能是一场误会。」 「误会?」 萧翌点点头,将魏漠的分析重复了一遍。沈嘉听后震惊又生气,没想到蒋骥如此自私自利,用数万人的生命,来为自己的仕途铺路。 第263页 「所以我讨厌战争。」沈嘉冷冷道,「蒋骥此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沈嘉一句话,定了蒋骥的生死,恐怕他无法继续在皇陵安度晚年了。 「你还记得朕的这把剑叫什么吗?」 「此剑名为『止戈』,它出鞘并非为了征伐,而是止戈。」沈嘉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错。 萧翌摸了摸腰间的配剑,「是啊,所以我希望,此战能结束两国之间的恩恩怨怨,保百年太平。」 清嘉十年,十二月十五,西瓯二王子和魏漠将军两面夹击,打败欧阳誉部。此战歼敌八万余,俘虏三千,西瓯大王子欧阳誉被魏漠所杀,西瓯宗族拥戴二王子欧阳兴为新西瓯王。 从此,西瓯与大梁结为兄弟之盟,两国互市,永不侵犯。 第214章 太平令(一) 数日后,魏漠带着大军得胜归来,萧翌和沈嘉等人立于城楼,翘首以盼。没过多久,众人便听到塞外马蹄声阵阵,如同急促又响亮的鼓点般振奋人心。只见远处马蹄捲起黄沙滚滚,遮天蔽日,声势浩大。 等到旌旗渐近,魏漠的大军浩浩荡荡来到城门口前,萧翌动身下城楼,亲自去迎接。沈嘉等人跟在陛下身后,近观君臣相得的感人场面。 魏漠率军下马跪拜,众将领齐刷刷的单膝跪地,三唿万岁。萧翌扶起魏漠,又对众将士说道:「诸位将士千里奔袭,辛苦了。」 「能为陛下效命,末将等不敢言苦。」魏漠中规中矩的说道。 此时沈嘉上前,取出早已拟好的圣旨,大声宣读。此战魏漠功不可没,加封安平侯,掌西北军权。 从此,魏漠可以在魏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了。 由于不是在京城,一切仪式从简,便取了告太庙太社、献俘等繁文缛节。大军直接进西宁城,在军营中开庆功宴。 萧翌在中军大帐设宴,帐中坐着的都是此次立下战功的将领,唯一的文臣便是沈嘉了。而外面大营里升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士兵们三五成团,聚在一起,随意坐在地上喝着烈酒,吃着烤羊肉。 「好热闹啊。」范大夫和木棉见状,也出来找了个篝火堆坐下。范大夫还好心的给木棉找了个石头,并取了垫子给她铺上。 「不必麻烦了。」木棉觉得不好意思,其他人都席地而坐,只有她搞特殊。 可范大夫却道:「女子不比男儿,受凉了对身体不好。你往火堆边坐着,暖暖手。」 如今西北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木棉确实挺冷的,于是她不再推脱,找个避风又暖和的地方坐着,吃着烤好的羊肉。 与此同时,中军帐中,皇帝陛下贺词结束,众人终于开始喝酒聊天吃饭了。萧翌又问了一些西瓯的情况,听说欧阳兴已经顺利登上王位,已经是正儿八经的西瓯王了。 「欧阳兴说,每一任新西瓯王都要去他们的祭祖圣地——阿苏拉桑塞——祭拜上天,顺便在那里举办祭火节,他邀请我们也去一起过节。」魏漠介绍道,「祭火节是西瓯特色,一般在腊月廿三。西瓯牧民会围着篝火跳舞,祭拜。还有祭火饭,听说很好吃。」 「听起来不错的样子。」沈嘉听后有些心动了,他从来没有去过西瓯,很想去那边看看。 萧翌却道:「祭火节相当于中原的过年,我们有自己的除夕节,干嘛和他们一起过?」 「不一样的,我们过除夕也不和他们同一天,不冲突啊。」魏漠劝道,「陛下,走吧,好不容易战乱平息了,难道不想去西瓯那边转一转吗?」 「可是……我离京太久,有些担心四弟。」 「这点你可以放心,肃王殿下长大了。」沈嘉自豪的说道,「他主动担起监国重任,这么久过去了,京城也没出什么乱子。」 「是啊,我记得肃王快及冠了吧,都长成大男人了,你别操心了。」魏漠也说道,「走吧走吧,朝政国事是干不完的,不如休息休息。」 萧翌不置可否,看向沈嘉。沈嘉问道:「那个阿什么塞的祭祖圣地,离西宁远吗?」 「是有点远,不过欧阳兴会派人来接我们的,不会迷路。」魏漠鼓动道,「沈嘉,你还没去过西瓯呢。」 「欧阳兴请了多少人,除了陛下、魏将军和我,还有谁?」沈嘉又问道。 「还有范大夫、木棉。」魏漠答道,「当然了,人是多多益善,你还想带谁去玩,都可以。」 「不如我问问范大夫他们吧。」沈嘉说着就要起身,「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去。」 「你坐着,我去问。」魏漠强硬的按住沈嘉的肩膀,急慌慌的跑出去找范大夫了。 看着魏漠的背影,萧翌摸摸下巴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从未见过他对某事如此上心,事出反常必有妖。」 「是吗?」沈嘉没看出什么来,随意道,「你想多了吧?」 而此时在外面,魏漠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缩在角落烤火的木棉和范大夫。他不由分说的把篝火旁的其他士兵都赶走,自己坐到了范大夫的身边。 「你是今天的主角,怎么出来了?」范大夫纳闷道。 「外面比里面热闹啊!」魏漠烤了烤手,说起正事,「欧阳兴请大家去西瓯玩,你俩去不去?」 「西瓯有什么好玩的,我才不去呢。」范大夫自顾自的吃着肉,表示自己对西瓯没什么兴趣。 第264页 魏漠又看向木棉,「沈姑娘,你呢?」 「我……我也懒得去。」木棉委婉道,「天太冷了,而且也没什么事,去干什么?」 「谁说没事,去喝喜酒啊。」魏漠道。 「喝谁的喜酒?」木棉一脸疑惑,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惊道,「难道是……陛下和大哥的?」 范大夫愣在当场,肉也不吃了,呆呆道:「什么?」 「聪明!」魏漠不再对他们有所隐瞒,实话实说道,「欧阳兴说了,西瓯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三纲五常。他们娶妻也不用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喜欢谁就主动追求。就算是两个男的在一起,也不会有人排斥。」 「真好啊。」木棉听着听着,有些羡慕了。 「陛下好不容易获得新生,怎么能再留有遗憾?」魏漠一股脑的说出来所有计划,「我们可以借着祭火节的名头,给陛下和沈嘉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宴。」 「太棒了。」木棉都听呆了,心道还是欧阳兴厉害,能想出这么多花样。 「还有,这件事要对陛下和沈嘉保密,到时候给他俩一个惊喜。」魏漠再次问道,「你俩,去不去?」 「去去去!」木棉如小鸡啄米般一个劲的点头。 范大夫也激动道:「我当然也要去,此等盛事,我怎么能不去参加呢?」 「可惜我妹妹和妹夫,没办法来观礼。」木棉颇为遗憾的说道。 「没事,回京后你讲给他们听。」范大夫转头迫不及待的又问魏漠,「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谁带路啊?你知道那什么圣地在哪里吗?」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木槿和杜涣结婚时,有读者留言想看沈嘉和萧翌大婚番外。 为什么是番外,放正文它不香吗?(*^__^*) 第215章 太平令(二) 这些问题魏漠早就想过了,他有条不紊的回答道:「我先带你们到祁连山,那段路我已熟悉了。等到了祁连山,欧阳兴会带人来接我们。到时候木棉姑娘和范大夫先去准备布置,我和欧阳兴拖住陛下和沈嘉。等到了腊月廿三,我再带他们过来。」 听到魏漠安排的井井有条,木棉和范大夫再无异议。木棉猜测这个点子估计是欧阳兴想到的,魏漠才没有这些花花肠子。 「我明白,一定把喜堂和新房布置的漂漂亮亮,把大婚办得热热闹闹的。」木棉激动万分,恨不得立马动身。 魏漠知道这姑娘办事靠谱,不再担心婚礼事宜。他最后叮嘱道:「记住,千万千万要保密。我这就去告诉陛下,你俩想去西瓯参加祭火节。」 木棉和范大夫一定下来,魏漠以少数服从多数为由,硬拉着萧翌和沈嘉去西瓯了。没想到正当他们准备行李时,约翰不知从何听到了风声,也跑来嚷嚷着说想去看看西瓯民俗。 于是,大部队来了一个外国人,变成六人组了。再加上保护陛下的护卫,大约有十几名。一行人扮作商队,浩浩荡荡的从西宁起程,先去祁连山。 听说欧阳兴带人在祁连山等他们,萧翌对这个决定十分满意。本来他就想带沈嘉去看雪山,正好顺路了。 沈嘉、木棉和范大夫是第一次踏出大梁国界,对西瓯的一切都很陌生。他们好奇的打量着四周,骑马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奔驰,别提多么兴奋了。尤其是木棉,快乐得仿佛要飞起来了,一个劲的甩着马鞭向前狂奔,还嫌大部队走得太慢了。 「她赶集呢?」沈嘉对自家妹子的举动不甚理解,「沿途的好风景不懂欣赏,光顾着跑马,她着什么急啊?」 魏漠听后不动声色的勾起嘴角,现在木棉姑娘一心扑在婚礼的准备上,哪有心思看风景? 「再往前是一片碧水湖泊,我们明早可以顺道去看一看。」萧翌对这里的地形也很熟悉,他提议道,「今晚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 「陛下……」木棉急不可耐,却被魏漠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怎么了?」萧翌见她欲言又止,不由问道。 「我……没事。」木棉耐下性子,又问道,「陛下、大哥你们晚饭想吃什么,我去准备。」 萧翌说道:「随便弄弄就好,在野外不必讲究。」 等木棉走后,沈嘉皱着眉头小声问萧翌,「她怎么了,毛毛躁躁的,像是被她妹妹附体了。」 「是吗?」萧翌笑道,「其实木棉刚来秦王府时,和她妹妹木槿的性格很像,爱说爱笑的。后来她跟着我进了宫,被规矩束缚,才变成了如今沉稳大气的木棉姑姑。」 「原来如此,没想到木棉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沈嘉躺下来看着天空,「是啊,草原上天地辽阔,的确让人心旷神怡,将心头的枷锁不知不觉的扔掉了。」 萧翌也跟着躺在草地上,头枕在了沈嘉的胳膊上,闭上眼睛享受清闲自在的时光。 在准备晚饭的时候,木棉拉着魏漠和范大夫叫到了火堆旁,一边熬羊羹汤,一边和他们小声讨论着。 「陛下这般磨磨唧唧,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到西瓯的祭祖圣地啊?」木棉现在快急死了,给她预留的准备时间不多了。 「没事没事,明天游完湖就快到祁连山了。」魏漠安慰木棉道,「欧阳兴托人来传信,说他也快到汇合之地了。到时候你和范大夫快马加鞭,不出两日就能抵达。」 「真的吗,你确定能赶上?」木棉掰着指头算日子,「喜宴要准备很多东西,我算来算去也就两天的功夫,根本不够啊。」 第265页 魏漠却道:「草原上的人结婚不像中原那么复杂,不需要三书六礼。再说了,两个男人之间,谁下聘,谁纳徵,谁还彩礼?」 木棉被问愣住了,这关系到谁娶谁嫁的问题。她闷闷道:「完了,更乱了,我搞不清楚了。」 「那就别搞清楚了。」范大夫老神在在道,「两个男子,哪里分得清谁娶谁嫁,他们俩都不分,我们分什么分,不是徒增尴尬吗?我觉得魏将军说得对,一切从简,不要在意太多的礼节。」 「对啊,婚礼其实是一种祝福,不必在意形式,我们那里结婚也很简单的。」突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把密谋的三个人吓了一大跳。 众人回头一看,竟然是约翰。 「你吓死我了。」木棉拍拍小胸脯,「约翰大人,你怎么来了,听到了多少?」 「我看你们都在这里,就过来了。我……什么都听到了。」约翰一脸无辜道。 魏漠扶额,他刚才讨论的太过投入,居然没有听见有人靠近,失策啊失策。 「既然约翰来了,就一起讨论吧。」范大夫直接拉人入伙,并对约翰强调道,「此事得瞒着陛下和沈嘉,你不可透露半句。」 「我知道了,你们在制造惊喜。」约翰一猜就猜中了。 「你刚刚说,你们国家的婚礼也很简单,可以和我们说说吗?」木棉问道。她现在需要大伙集思广益,为她创造灵感。 「我们那边是在教堂举办婚礼,由牧师主持。在亲朋好友的注目下,牧师会问新郎新娘几个问题,然后双方交换戒指,就算礼成了。」 「戒指!」木棉突然被触发了灵感,「戒指就像是定情信物,陛下和大哥,也可以交换定情信物。」 「他们不是交换过定情信物了吗?」魏漠淡淡道,「沈嘉送给陛下的千里镜,还在我这里呢。」 「沈嘉送的定情信物,为什么会在你这里?」木棉吃惊道。 范大夫和约翰也好奇的看着魏将军,心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纠缠吗? 魏漠知道大家误会了,嘆了口气道:「别想歪了,只是因为千里镜在战场上,很实用。谁让沈嘉将如此实用的东西,充当定情信物送出去了呢?」 众人:「……」 第216章 太平令(三) 「既然他们两人早就互相送过了定情信物,这一环节就算了吧。再说了,我们无法在几天内帮他们准备新的礼物。」范大夫说道,「我觉得约翰说的很对,婚礼其实是一种祝福,不必在意形式。只要他俩在我们的祝福下结为夫夫,就圆满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魏漠更加直接,「到时候抓住他们两人,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送进洞房就算完事了。」 「你们男人真是心大,成亲乃人生大事,你们如此敷衍,不太好吧。」木棉反对道,「还有,成亲的话,至少得要做上两套婚服吧。就算不用准备凤冠霞帔这些东西,两个新郎也得穿上正红色的新衣服。」 众人点点头,觉得木棉言之有理。范大夫道:「婚礼的服饰,是穿西瓯的衣服,还是咱们大梁的。」 「当然是咱们大梁的。」魏漠理所当然的说道。 「可他们是在西瓯举办婚宴。」范大夫道。 「地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约翰在旁出谋划策,「各地形式各不相同,你们到底要按哪种习俗办婚礼呢?」 「当然是按大梁。」魏漠道。 「那得要三书六礼。」范大夫反驳道。 「按照西瓯的吧,入乡随俗嘛。」约翰提议道。 木棉被吵得头都大了,她怒吼道:「停,太乱了,我已经晕了。」 其他人都停下来了,范大夫想了想,小声说道:「虽然我们现在不知道要什么,但我们已经知道不要什么了。不如反向排除,先定下不要什么。」 「首先,红盖头、红嫁衣等新娘用的东西,不必准备了。」木棉第一个说道。 众人脑补了一下沈嘉或者萧翌穿着凤冠霞帔的样子,纷纷感到一阵违和。于是,全员同意了。 「其次,他们二人都父母双亡,拜高堂这一步可以取消了。」魏漠建议道。 「那……拜天地呢?」木棉问道。 范大夫想了想,一拍大腿道:「别麻烦了,直接夫夫对拜就行了。」 对范大夫的提议,大家也一致同意了。 「合卺酒一定要喝。」魏漠对喝酒有着不一样的执着,对木棉叮嘱道,「这一步不能省。」 「明白。」木棉默默记在脑海中。 「西瓯那边的风俗,你们了解过吗?」约翰问道,「或许能两者结合,办出一场与众不同的婚礼。」 「约翰大人的想法果然和我们不一样。」木棉再次受到了启发,对魏将军道,「魏将军,你帮我打听打听西瓯的婚宴如何举行,毕竟客人除了我们,还有西瓯牧民。」 「这点欧阳兴肯定知道。」魏漠说道,「等他过来接我们时,我帮你问问。」 私下密谈暂时告一段落,木棉煮的羊羹汤也已经烧好了。她按耐住自己兴奋的表情,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声音,强装淡定的叫大哥和陛下过来吃饭。还好木棉的演技不错,沈嘉和萧翌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羊羹泡馍,乃是西北这边的一道美食。尤其是在大冬天的野外,将硬邦邦的干馍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泡进汤里让干馍吸收上羊汤的美味,吃进嘴里又软又香。 第266页 羊羹内还有大块的羊肉,木棉用特质的秘法祛除了肉质的腥味,咬一口羊肉又嫩又香。最后,再喝上一口热腾腾的羊汤,那滋味,快乐似神仙。 萧翌、沈嘉、魏漠和范大夫,有的本就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有的在陕西生活过好长一段时间,故而他们几个经常吃到此等美味。唯有第一次吃到羊羹泡馍约翰大人,一个劲的大唿小叫,直夸木棉的厨艺高超。 他一边吸熘吸熘的喝着汤,一边沖木棉竖起大拇指。等他吃完后,迫不及待的跑到木棉身边,求问此等美食的做法。 木棉被缠住了,只得给约翰细细讲解做羊羹泡馍的步骤,听得约翰云里雾里的,赶忙把秘方死记硬背下来。 其余人也都吃完了,三五成群结伴回到了各自的帐篷里。沈嘉自然和萧翌一个帐篷,范大夫和魏漠一个帐篷,而木棉、约翰则单独住一个帐篷。 沈嘉将衣服盖在被子上,增加了一层厚度。他哆哆嗦嗦的钻进被窝,死死抱紧萧翌。如今萧翌的身上再也没有那种常年的寒气了,反而热乎乎的,贼暖和。 两个人互相搂着对方,让沈嘉不由想起第一次和陛下一起住帐篷里的情景。那时候他们还未表明各自的心意,明明帐篷很小,反而离对方远远的。 「微明,早知道当初,我就应该狠狠抱紧你。谁能想到,一起睡在帐篷里好舒服啊。」沈嘉颇感后悔,当年错过了多少好事啊。 萧翌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一脸莫名,不过他还是搂紧了沈嘉,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手暖脚。 「今天晚上做饭时,他们几个都跑去木棉那里帮忙了。」沈嘉奇怪道,「总感觉咱俩被排挤了,明天我们也帮他们一起做饭搭帐篷吧。」 「算了吧,你会干什么?」萧翌嫌弃道,「他们可能是给我俩单独相处的机会,你可别破坏人家的苦心啊。」 「言之有理。」沈嘉被萧翌一提点就想通了,他打了个哈欠,懒懒道,「睡吧,明天还要出去玩呢。」 萧翌听着枕边人的唿吸声逐渐绵长,看来已经进入了梦乡。他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沈嘉还是那个天真单纯的人,自己说啥就信啥了,也没有发现其他几个人明明是在暗中谋划什么。 虽然萧翌一眼就看出其他人有事瞒着他和沈嘉,不过他相信朋友们不会害他们,故而放任不管,也不愿去探听其他人在商谈何事。 作者有话说: 年底事多,存稿又被我挥霍光了,婚礼剧情本不在大纲内,作者现在和剧中人一样一脸懵逼。 请假一周,让我捋一捋婚礼怎么办,我们2022年元旦见! 第217章 太平令(四) 一夜过后,众人都睡醒了,陆陆续续的从帐篷里钻出来。他们早就约好一起游湖,于是便将行李放在帐篷里,轻装简从骑马过去。至于带来的十几名护卫,则留守在这里。 这一次由萧翌带路,根据他的记忆,前面不远处便有一大片湖泊。当年他夏天时来过此地,只见水天一色,湖面如镜面一样,清澈透亮,将天空和白云映在湖水中。 而湖边景色依旧迷人,白色的山脉、绿色的草地、蓝色的湖水,三种颜色交错在一起,构成了世间绝美的风光。 果然,没等他们骑马走到湖边,沈嘉、木棉和约翰已被眼前的景象所惊艷。他们弃了马跑去湖边,木棉蹲下来不顾严寒伸出手摸了摸水面,随后惊唿道:「结冰了,水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这一消息让萧翌也惊喜万分,他从未在冬天时来过这边。他偏头对沈嘉道:「你运气好,赶上冬季结冰,我们可以去湖面上玩耍了。」 「我不太敢,会不会突然化了?」沈嘉一个南方人,还是有些担心。 「这种天气不会的,塞外冰天雪地,冰层结实得很。」萧翌说着,挥鞭策马,同先锋小队汇合了。 沈嘉也跑了过去,下马小心翼翼的用脚踩了踩冰面,的确如萧翌所言,非常的结实。 「快来快来。」萧翌招唿道,「你看范大夫和魏漠,已经去湖中央了。」 沈嘉抬眼一看,只见那两个人作滑冰状,在冰面上自由的旋转、漂移。而木棉也不甘示弱,她让约翰拉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的跟着约翰身后,在冰面上一点一点的往中心挪动。 「我也要那样。」沈嘉指了指木棉,对萧翌撒娇道,「你拉我。」 萧翌:「……」 于是萧翌拉着沈嘉,带着他在冰面上行走。而沈嘉如同一位老朽,步履蹒跚,颤颤巍巍,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 「你这样走,什么时候能走到中间?」萧翌突然加速,想拉着沈嘉跑起来。 结果沈嘉吓得哇哇大叫,把湖面上的栖息的鸟儿给惊飞了。 魏漠听到动静后,原路返回,来到了沈嘉身边。他看向沈嘉这般胆小,笑得直不起腰。 「沈长青,你怕什么啊。」魏漠边笑边喊道,「你学着我这样身体前倾着走,不会摔跤的。」 沈嘉依旧死死抓着萧翌的手,摇头道:「中间的湖面冰厚吗,别掉下去了。」 「大胆的往前走,根本不可能掉水里的,不信的话,看我跳一跳。」魏漠说着,就要在湖上蹦跶两下。 「别别别。」沈嘉赶忙阻止了魏漠疯狂的举动,「我信我信,已经不怕了。」 第267页 可他嘴上说着不怕,实际上依旧躲在萧翌身后不肯放手。魏漠和萧翌对视一眼,提议道:「你蹲下,我们拉你走。」 「啊?」沈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魏漠抓住另一只手,带着他望去走。 于是他乖乖的蹲下来,让魏漠和萧翌拉着自己滑行。刚开始时沈嘉还担心着,后来发现了滑行的快感,心也放飞了。 「快点,再快点!」沈嘉不由催促道,「驾、驾、驾!」 魏漠跑得气喘吁吁,他回头对沈嘉骂道:「别驾了,我又不是你的马!」 萧翌:「……」 冰面宽阔,几个人两两组队,人群一下子又散开了。还好萧翌之前说好了,让大家不要跑远,在视线范围内活动。否则万一一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也能立刻求救。 范大夫和魏漠两个人会滑冰,继续往前面跑。而约翰带着木棉,萧翌带着沈嘉,开始了一对一的教学。 「身体前倾,脚用力,眼睛看向前方。」萧翌调整着沈嘉的姿势,「不要怕,要不我推你一把。」 「不不不!」沈嘉感受到有一双大手放在自己的背后,吓得哇哇大叫,「等等,你别推,我自己滑。」 萧翌其实就是吓吓他而已,见状笑着放下了手,嘴上仍威胁道:「快滑,否则我推你了。」 另一边,约翰牵着木棉的手,在冰面转圈圈。她一边转圈一边观察着周围,见陛下带着沈嘉往岸边滑去,立刻停下来,对约翰道:「快,我们去找范大夫和魏将军。」 于是两个人往前面滑去,叫住了玩得正欢的二人。木棉一本正经道:「别玩了,我们还有正事呢。」 「什么正事啊?」魏漠玩得忘乎所以,哪里记得有什么正事。 木棉瞪了一眼魏漠,答道:「筹办喜宴啊。」 范大夫一听头都大了,他头疼到:「妹子你简直快走火入魔了,这么美丽的景色,这么好玩的地方,都无法吸引你吗?」 「我们是来玩的吗,范大夫,分清主次,没有时间了。」木棉急的快上火了,而这些男人,居然一个个逍遥快活的玩起来了。 「好好好,我们听你的。」魏漠也认怂了。 约翰提议道:「我觉得我们东一嘴,西一嘴的太乱了,婚礼需要一个总指挥,我看木棉姑娘办事心细又有魄力,可以来当这个总指挥。」 约翰的话令其他人恍然大悟,魏漠立马说道:「我同意!以后都听木棉姑娘的话,木棉姑娘说啥是啥,不许反驳。」 「好吧。」范大夫有气无力的应道。 木棉一脸严肃的接下重任,成为了这场婚宴的主办者。 远处,萧翌和沈嘉滑了一阵子后,突然发现自己越走越偏,快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了。 「他们怎么不见了,该不会出事吧?」沈嘉担心道,「我们得往中间去。」 于是两个人又调头往中间滑,结果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在滑冰,而是很诡异的聚在一起聊天。 萧翌和沈嘉站在远处望着他们,两个人也停止滑冰,抱着胳膊一脸无语。 「我感觉我们又被排挤了。」沈嘉过了很久后,开口说道。 「嗯,是的。」萧翌点点头。 「我感觉,木棉突然成为了他们的中心。」沈嘉观察了一阵后,又说道。 「嗯,确实。」萧翌又点点头。 「你不觉得奇怪吗?」沈嘉望向萧翌,这个人怎么如此淡定? 「不觉得。」萧翌笑了笑,拉住沈嘉的手,「走,别想太多了,我们滑冰去。」 萧翌一行人玩了一个上午,正准备回去吃午饭时,突然发现营地里来了很多不速之客。那些人身穿西瓯士卒服饰,骑着马儿带着骆驼,浩浩荡荡的过来了。 沈嘉顿时心中一紧,担心遇上欧阳誉残部。但萧翌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安慰沈嘉道:「别怕,估计是欧阳兴的人。」 果然,等大部队接近后,为首的正是欧阳兴。他骂骂咧咧的骑马过来,沖萧翌一顿抱怨,「我在祁连山左等右等,等不来你们。原来你们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我带他们去湖边逛逛。」萧翌好奇道,「不过,你着什么急啊?」 欧阳兴一哽,被问住了。木棉急忙替他回答道:「主人热情好客,期待咱们早点过去嘛。」 这个解释也不无道理,萧翌也不再刨根问底,其他知情人都松了一口气。 「对了,你带了……骆驼?」萧翌打量着他们带来的驼队,每个西瓯士兵都配了一匹马和一头骆驼,剩下无主的骆驼只有六头。 「我们要穿过沙漠,可不得用骆驼嘛。」欧阳兴说道。 萧翌从没去入过沙漠,魏漠之前攻打王庭时,也避开了沙漠地区。没想到去西瓯的祭祖圣地,居然不得不进入沙漠。 怪不得叫祖宗圣地,一般外来人确实无法过去。 「但是,我们人数超了。」魏漠点了点骆驼,又点了点自己的护卫,「这些护卫怎么办?」 「人去那么多干什么,我的士兵会保护你们的安全。」欧阳兴直接说道,「让你的兵都回去吧。」 「这……」魏漠回头看向陛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行吧,让他们原路返回。」萧翌一锤定音,做下了决定。 「微明,光我们六个人去吗?」沈嘉有些担心了。 第268页 萧翌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对欧阳兴半开玩笑的说道:「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全靠西瓯王庇护了。」 欧阳兴大手一挥,豪爽道:「没问题。」 第218章 太平令(五) 此时众人玩了一上午,一个个都飢肠辘辘。木棉又忙着为大伙做饭,午饭吃烤羊肉,也是此地的特色美食。 几个男人将羊肉切成块,找了一些树枝削光滑后串起来,然后放在火上烤。木棉又拿出来了自家独制的调理粉,一边烤一边洒在上头。 「这位……小哥,手艺不错啊。」欧阳兴饶有兴致的看着木棉,还很有礼貌的没有戳穿对方女扮男装。 木棉对这位西瓯二王子一直没什么好感,冷冰冰道:「哪里比得上你们的手抓羊肉。」 「小哥你吃过手抓羊肉啊,等你到我们的祖宗圣地,还有更好吃的请你品尝。」欧阳兴说着说着,屁股一点点的往木棉的身边移动。 木棉不动声色的起身坐到另一边,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谢谢西瓯王的热情款待。」 「不用这么客气,也别叫我西瓯王,太过生分了。」欧阳兴死皮赖脸道,「叫我欧阳兴就行了,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木棉拒绝告知。 「那我就叫你『小哥』如何?」欧阳兴丝毫没有被拒绝的尴尬之色。 木棉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此人。 木棉和欧阳兴的小插曲没有逃过众人的眼睛,沈嘉用胳膊肘子捣了捣萧翌,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油腻男人的求偶表演罢了。」萧翌毫不留情的吐槽道。 沈嘉听后差点笑出声,他忍住笑意又问道:「欧阳兴怎么时候看出木棉女扮男装的?」 「主要是木棉伪装的不够像,乍一看可能看不出来,但接触久了肯定能发现。」萧翌笑道,「你猜,张副将和朕身边的护卫们,看没看出来她是女子?」 「这个……」沈嘉摸着下巴思考了一瞬,「好吧,我承认伪装失败了。」 毕竟在军营时,张副将特意给木棉安排单独的帐篷居住,而其他护卫有意无意的避嫌,不怎么和木棉独处。 到了吃饭的时候,魏漠抓起一把肉串,跑到萧翌和沈嘉这边一起吃。他分给二人几串后,神神秘秘的说道:「欧阳兴看上木棉了?」 萧翌和沈嘉对视一眼,笑道:「确实如此。不过木棉可没看上他,我看他俩,不可能成。」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魏漠点点头道,「再说了,木棉姑娘在京城有家人和朋友,她怎么可能嫁到异国他乡呢?」 就在这时,范大夫也拿着烤串急匆匆跑过来了,他第一句话便说道:「你们看到了吗,欧阳兴喜欢上了木棉姑娘。」 「我们早就知道了。」魏漠淡定的说道。 「但你们没看到后续。」范大夫也坐下了,对大家道,「刚才欧阳兴要送木棉礼物,被木棉姑娘给拒绝了。」 「木棉在宫里,什么稀罕物没见过,哪里看得上欧阳兴送的东西啊。」沈嘉为自家妹子不受诱惑而骄傲。 魏漠则闲闲的在旁点评道:「这就是自以为是的男人,以为有钱有权便可将女子收入房中。」 沈嘉深以为然,语重心长道:「魏将军、范兄,你们可别学欧阳兴啊,那样是註定娶不到妻子的。不过呢,你们可以向我学习,你看我连陛下都追到手了。是不是啊,微明?」 「去!」两人异口同声道,并一起对着沈嘉翻了个白眼。 萧翌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沈嘉,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沖自己傻笑,身子后面仿佛长出了毛茸茸的大尾巴似的,一个劲的摇呀摇呀。 萧翌被沈嘉的傻样萌到了,不由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宠溺的笑了笑。 可怜的魏漠和范大夫,看到此情此景,顿觉手里的烤肉串不香了,纷纷逃离充满酸臭味的现场。 光天化日就开始卿卿我我,不厚道啊! 众人吃饱喝足,重新启程。魏漠先遣回了那十几名护卫,还好他们中有识路的人,不会走丢。其他人则一人分了一头骆驼,继续向西瓯的祖宗圣地前进。 由于驼队的加入,反而让众人的速度慢了下来。直到天快黑时,他们才走到祁连山附近。萧翌想起自己还要带沈嘉看雪山的承诺,便让大部队停下来,在此地过夜。 「你怎么又要过夜啊。」欧阳兴一脸不耐烦,「我们再走一段,过了祁连山,再走过沙漠,就到了。」 「我打算明日带沈嘉去祁连山玩,雪山美景怎么能不让他看看呢。」萧翌理直气壮道。 「祁连山有什么好看的,还非要带他去,我真不理解你们。」欧阳兴一脸嫌弃的说道。 萧翌却得意道:「等你有了佳人,自会理解的。」 说起佳人,欧阳兴眼珠一转,语气一下子变软了,「好,我同意给你和沈嘉一天的游山时间。不过呢,小羽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得到你的婢女?」 「你还不死心呢?」萧翌奇道。欧阳兴这种沾花惹草的性子,居然能耐得住寂寞,只追求一个人? 「我都帮你追回了沈嘉,你总该也帮帮我吧。」 此人果然厚脸皮啊,萧翌震惊道:「你什么时候帮我追回了沈嘉,请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第269页 「好吧,那你至少告诉我,她的名字吧。」欧阳兴嬉皮笑脸的问道。 得知欧阳兴搭讪一中午,连姓名都没套出来,萧翌一下子笑出声。欧阳兴冷眼看着萧翌哈哈大笑,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笑够了吗,差不多行了。」欧阳兴生气道,「快点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萧翌止住了笑声,故意气他,「你不是喜欢她吗,自己去问,别想从我口中套话。」 「你会后悔的,小羽,你一定会后悔的!」欧阳兴骂骂咧咧的走了。 翌日,天下起了小雪。虽然天寒地冻的,但阻挡不了沈嘉的热情。他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又敲了敲范大夫和魏漠的帐篷,喊他们起床。 「别吵了,别吵了。」范大夫被喊得不耐烦,窝在被窝里沖外面喊,「我不想去,只想睡觉。」 「我也是。」魏漠懒洋洋的声音也从帐篷里传出来。 沈嘉愣了愣,又跑去问木棉。却见木棉一直忙着烧火煮饭,口中不耐烦道:「你们去呗,我不喜欢下雪天出去玩,太冷了。」 「是吗?」沈嘉完全不信,昨日是谁在冰面上玩了许久,还不想回来的? 可木棉打定主意不走,沈嘉也没办法。 「约翰,你呢?」沈嘉见约翰从帐篷里出来了,急忙问道,「去祁连山吗?」 「祁连山,好地方啊。」约翰露出嚮往的神色,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话锋一转,「还是算了吧,你和陛下去就行了。」 「你怕打扰我们?」沈嘉的脸微微一红,摆摆手,「没关系的,我希望大家一起去。」 「我们等回来时再去看也行,现在时间不是紧迫嘛……」 沈嘉奇道:「离祭火节还有几日的时间,怎么会急迫?」 「约翰大人,早饭好了。」木棉突然喊道,「大哥,你和陛下也起来喝点粥,吃完再出去玩吧。」 于是一群人因种种原因,都推脱不去了,只剩下了沈嘉和萧翌。当然,沈嘉是不会去邀请欧阳兴的,直接无视了他。 萧翌听说只有他俩单独去时,反而很满意。他狼吞虎咽的喝完粥,拉着沈嘉就走了。 等他们二人走远后,木棉用铁勺敲了敲铁锅,大声吆喝道:「所有人快起床了,都来这里开会,继续讨论婚礼的筹备。」 众人:「……」 第219章 太平令(六) 范大夫和魏漠揉着眼睛从帐篷里钻出来了,他们昨天滑冰时,早就商量好了今日要开会。故而无论沈嘉多么热情的邀请,他们都默默按耐住想要出去玩的心,不得不听从木棉姑娘的话,谁让她是大家推举的领导者呢。 众人围坐在火堆旁,一边开会,一边喝粥。范大夫率先问道:「木棉姑娘,咱们今日要商量啥事?」 「婚服。」木棉说道,「别的事情可以暂时放放,婚服却是最重要的。今日我们就要定下婚服的样式,然后我和范大夫先去西瓯的那个什么祖宗圣地,争取几日内把婚服赶制出来。」 「几日内?」范大夫大惊,「木棉姑娘你也太厉害了吧。」 「我知道陛下和大哥的尺寸,到时候去那边买现场的红色衣服,再稍加修饰调整,便能在几日内完工。」木棉早有了想法,「只是,这里的衣服大多是西瓯的款式,不知能不能买到大梁的衣服。」 「当然能买到啊,木棉姑娘。」突然有个贱兮兮的声音响起。众人扭头一看,竟然是欧阳兴。 原来,欧阳兴本在帐篷里睡懒觉呢,结果被铁勺的敲击声吵醒了。 「你怎么来了?」木棉语气不善的问道。 「原来你叫木棉啊,哪个『木』,哪个『棉』?」欧阳兴不答反问。 没想到被欧阳兴偷听到了自己的姓名,木棉生气的沖他翻了个白眼,并送范大夫一记眼刀。 「好好好,我不问了。」欧阳兴厚着脸皮坐在木棉的身边,「你们在商量婚礼啊,怎么不叫上我呢?」 「叫你有何用?」木棉反问道。 欧阳兴不服气的说道:「你刚才不是想知道哪里有买大梁服饰的吗,你把尺寸告诉我,我派人帮你买。」 「好啊。」木棉竟然答应了,「我待会把尺寸写给你,你现在可以走了。」 其他人发出沉闷的笑声,还是头一次见欧阳兴在木棉这里吃瘪呢。 「木棉姑娘,这样可不好。」欧阳兴委屈道,「婚礼还是我提议的,你们这叫『卸磨杀驴』。」 「欧阳兴,不会用成语可以不说。」魏漠忍不住怼他一句,「不会讨女孩欢心,也可以不说话。」 魏漠早就看出欧阳兴的目的并不单纯,他打着讨论的名号,实际上是为了能和木棉姑娘多多接触,想要抱得美人归。可惜啊,木棉姑娘才不上当呢。 「我、我是认真的,我也想办好小羽和沈嘉的婚礼啊。」欧阳兴替自己强行辩解道,「大家都是朋友,力往一处使嘛,干嘛排外?再说了,你们的想法太过迂腐,总是被礼法束缚。不如让我加入讨论,或许我能启发你们呢。」 欧阳兴的想法确实天马行空,能想到他们想不到的地方。但木棉依旧冷冰冰的说道:「好啊,那你先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是,婚服可以做得简单些,不必太过华美。」欧阳兴说道,「否则你把婚服给小羽一看,他什么都猜到了。」 第270页 「他说得对啊。」范大夫皱眉道,「我们做好了婚服,又要怎么骗他俩穿上呢?」 「直接硬给他披上。」魏漠说道。 「古有宋太祖黄袍加身,今有清嘉帝红衣加身?」木棉郁闷道,「你们能不能想个合理的方法呢,强逼他俩穿婚服,怎么可能?」 沈嘉或许能被大家按住,但是萧翌就难了。他现在寒毒已解,乃是全盛之时,他们几个谁能压得住萧翌? 约翰突然说道:「我听过这段歷史,好像赵匡胤是喝醉了才被披上黄袍的。」 「胡说,赵匡胤肯定事前知道的,半推半就做做样子而已。」范大夫纠正道。 「等等,为什么突然讨论起歷史了?」木棉着急道,「你们的重点是不是歪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有办法。」突然,欧阳兴得意洋洋的开口道,「到了那天晚上,大家都穿上红衣服,我告诉小羽和沈嘉,这是祭火节的特色。反正,他们也不知道祭火节怎么过。」 「好主意!」魏漠一拍大腿,笑呵呵道,「行啊,还是你鬼点子多。不过你乱改祭火节的规矩,你的祖宗不会託梦骂你吗?」 欧阳兴无语,范大夫则笑道:「祭火节真是个好东西,哪里有漏洞,就往哪里搬。以后我们再有什么问题,就可以那祭火节做幌子了。」 「不过有个问题,我们乱编祭火节特色,会不会被拆穿?」木棉到底严谨,她质疑道,「陛下随便问一个当地的老百姓,就知道祭火节的习俗了。」 「木棉姑娘,你的顾虑是没有必要的,我们西瓯的牧民说的都是西瓯语,只有贵族才会学说汉语。所以你们放心,语言不通,无法交流。」 「是吗?」木棉看向欧阳兴,「你们贵族不参加祭火节吗?」 欧阳兴拍着胸脯保证道:「就算有族老参加也无妨,我会提前给他们打好招唿,绝不拆穿。」 「好,那就按你的说。麻烦你帮我们所有人都买一套红色的衣服,到时候一起穿。」木棉终于对欧阳兴另眼相看了,认可了他的提议。 与此同时,沈嘉和萧翌骑着马来到了祁连山脚下。这是沈嘉第一次近距离欣赏雪山之美,雪花纷飞,雪山上仿佛被云雾缭绕,仿若仙境…… 当年萧翌在养心殿,给他讲述祁连山时,他还无法想像有多美。现在亲眼见到,他如同萧翌一样,第一眼就爱上了如梦似幻的祁连山,立刻被眼前的美景所征服了。 「怪不得你会爱上西北,会爱上祁连山。」沈嘉感嘆道,「如今,我终于懂了。」 西北埋藏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人事,太多的美景……这一生能来一次西北,沈嘉已经心满意足了。 「美好的景色只能保存在记忆之中,我们註定无法久留。」萧翌轻声一嘆,握着沈嘉的手,「还好,现在和你一起看过雪山,便是存在了我们两个人的回忆里。」 这才是萧翌带沈嘉来的意义,弥补了沈嘉的遗憾,也弥补了自己的遗憾。 「微明,我想去山上看看。」沈嘉被雪山吸引,跃跃欲试。 可萧翌却阻止道:「不可以。」 「为什么?」 「雪山难爬,恐有危险,况且我们没有带爬山用的东西。」萧翌细心的劝道,「我们在山脚下看看就行了。」 沈嘉不由问道:「当年你和欧阳兴,也没爬上去过?」 又来了,沈嘉又开始吃醋了。萧翌扶额,无奈答道:「当然没有,想去雪山之巅,可不是一般人能爬上去的。身体不行的,没有技巧的,很容易遇到雪崩,埋葬此地。」 听到爬雪山如此危险,沈嘉终于放弃上山的念头了。他拉着萧翌的手,想了想道:「以后咱俩可以爬其他山,大梁中的三山五岳,我们都要去一趟。五湖四海,我们也要游个遍。对了,今年过年,我们回陕西吧。就在清水县过年,那里可好玩了。」 萧翌也正有此意,想去看一看沈嘉曾经当过县令的地方。他偏头看着沈嘉小嘴一张一合,听他畅想着未来,心中一动,不由低头落下一吻。 他愿意同沈嘉踏遍大好河山,直到垂垂老矣之时,两人聊起往昔,还能回忆起曾经一起看过的湖泊、草原、雪山、大海……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220章 太平令(七) 沈嘉和萧翌刚从雪山回来,却见木棉和范大夫正收拾好行李,一副要走的样子。沈嘉见状纳闷道:「怎么急着要走,不是说吃过午饭再启程吗?」 「我……那个……」木棉吞吞吐吐,突然捂着肚子,紧皱眉头道,「我身体不舒服,打算和范大夫先行一步,在祭祖圣地等你们。」 「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沈嘉一脸关切的上下打量着木棉,急慌慌的问道。 「呃,这个……」木棉卡壳半天,还未想出如何圆谎,不由看向范大夫求助,希望他赶紧随便说个病名,煳弄过去。 只见范大夫灵机一动,对沈嘉道:「女人家的事,你不要多问。」 木棉:「……」 可沈嘉依旧不太明白,竟然直接问道:「女人家有什么事?」 还好萧翌急忙开口,阻止他继续刨根问底。只听萧翌道:「沙漠难走,多找几个人护送你们吧。」 「小羽你放心,我派了我身边武功最好的护卫跟他们一同回去。」欧阳兴笑嘻嘻的从后方走来,献殷情的说道,「木棉姑娘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第271页 萧翌转头看向欧阳兴,诧异道:「你知道她的名字了?」 「当然了,木棉姑娘心软告诉我了。」 「胡说什么,明明是你自己偷听到的。」木棉生气道。 「好了,别斗嘴了,我们该走了。」范大夫扯了扯木棉的袖子,提醒她现在还是一位「虚弱的病人」,怎么有力气吵架呢? 「你们先走,我们随后就到。」沈嘉面带担忧的看向自家妹子,「好好修养,注意身体。」 「知道了。」木棉看了眼自家大哥,「其实你们也不必随后就到,可以慢慢……慢慢……慢慢走。」 沈嘉:「???」 等木棉、范大夫和护卫走后,沈嘉才问出内心的疑虑,「她到底是什么病啊,重不重,为什么不说呢?」 「我猜是女人家月事来了,肚子疼。」萧翌推测道。 听到原来是这个「病」,沈嘉的脸微微一红,抱歉道:「原来是这回事,怪不得木棉不好意思说,你怎么不早拦我。」 「我拦过了,是你自己非要问的。」萧翌一脸无辜。 沈嘉扶额,「怪我怪我,谁让我没经歷过呢。」 萧翌:「……」 没有木棉做午饭,众人只能吃点随便煮点肉汤,就着馕饼吃一顿了。等大伙吃饱喝足后,便收拾行李继续赶路。 走了大概三四个时辰,到了傍晚时分,大家终于看见了茫茫一片金色沙漠。于是所有人全部下马,换乘骆驼。 黄沙漫漫,一群人行走在沙坡上,除了西瓯人,萧翌、沈嘉、约翰和魏漠都是第一次骑骆驼,卡在两个驼峰之间,还挺有安全感的。不过骆驼比起马儿走得慢多了,还一颠一颠的,众人一下子还不太适应。 等大家学会操纵骆驼后,已经走到沙漠中间了。魏漠望了望无边无际的沙漠,顿时有些担心的问道:「这里左看右看都一个样,你们怎么判断方向?」 「怕什么,有骆驼啊。」欧阳兴毫不担心的说道,「你们中原有句成语叫,『老骆驼识路』,我们带上骆驼,就不会在沙漠里迷路了。」 「那叫老马识路。」魏漠嘲笑道,「你又乱用成语了。」 欧阳兴依旧胡搅蛮缠,非要成语新编。他强词夺理道:「小漠,入乡随俗懂不懂?在我们这就叫老骆驼识路。」 「好吧好吧,服了你了。」魏漠投降了。 萧翌也在旁听了许久,笑了笑道:「看来我要收回之前的话了。」 之前萧翌在宴会上,还夸欧阳兴成语用得好,有很大的进步呢。现在一看,原来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啊,用多了立马原形毕露,经不得夸。 到了晚上,沙漠气温骤降,众人便找了避风的地方准备生火过夜。沈嘉等人还是第一次在沙漠中过夜,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欧阳兴见状还故意吓唬他,「或许会有风暴,一吹几个时辰,能把人埋进沙子里。」 「啊,那怎么办?」沈嘉担忧道。 「没办法,看运气了。」欧阳兴继续吓唬他,「沙漠上危机重重,有些人走着走着,突然陷入了细沙里,越挣扎陷得越深,沙子从胸口埋没到了头顶,人就没了。」 沈嘉:「……」 「还有啊,我们西瓯有个传说,沙漠深处有个鬼城,里面有上百头恶鬼。」欧阳兴语气阴森森的讲述着,「他们到了夜晚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曾经有人误入里面,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沈嘉:「……」瑟瑟发抖。 「好了,你别吓他了。」萧翌一眼就看穿了欧阳兴的假话,他搂过沈嘉安慰道,「没有鬼城,也没有什么恶鬼,别相信他的话,都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沈嘉小声问道。 「你想啊,如果误入的人再也回不来,那大家是怎么知道鬼城的呢?」萧翌说着又瞪了一眼欧阳兴,「你的吓人伎俩还是如此幼稚,编的故事漏洞百出。」 谎话被拆穿后,欧阳兴依旧不死心的沖沈嘉道:「你爱信不信,神明保佑西瓯子民,我们就算误入也无妨,外来人可要小心点喽。」 说着,欧阳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沈嘉壮大胆子不屑道:「我才不怕呢。」 可到了后半夜,沈嘉听到帐篷外面唿唿的鸣沙声,又想起了欧阳兴的鬼故事,吓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捣了捣身边的萧翌,把枕边人也给闹醒了。 萧翌迷迷煳煳的睁开眼,听沈嘉小声的在他耳边问道:「微明,你想去解手吗?」 「……」萧翌愣了一下,如实道,「不想。」 「可是,我想……」 「那你去呗。」萧翌说完了,才后知后觉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陪你去?」 「嗯……」沈嘉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两个人从帐篷里钻出来,找了个偏僻地方方便。萧翌不由笑道:「长青,不至于吧,当年顶撞我时毫无畏惧,现在怎么被欧阳兴的三言两语吓成这样?」 「我从小最怕神神鬼鬼的东西,那些讲鬼怪的话本小说从不敢看。」沈嘉说道,「但其他的我不怕,而且你是明君,又不会真杀忠臣。」 萧翌郁闷道:「是吗,看来是我那时候太过温和了。」 沈嘉嘿嘿一笑,不答话。 「原来你不仅怕高,还怕鬼?」萧翌笑道,「我算是知道你的死穴在何处了。」 第272页 「你还怕水呢。」沈嘉回怼道。 「我不会水,但不怕水。而你居然还要人陪你出来……解手?」 沈嘉生气道:「还不是欧阳兴闹得,你的『青梅竹马』比魏漠还要招人烦!」 「不许再翻旧帐了!否则,我走了!」 「等一等!」沈嘉一听萧翌要抛下他一个人,急忙系上腰带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别走别走,我怕。」 萧翌倒没有真的走,他笑问道:「还翻旧帐吗?」 「不翻了。」沈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等他走出沙漠了,该翻还得翻。 「那……以后谁上谁下呢?」萧翌得寸进尺,又蠢蠢欲动了。 可沈嘉这回不干了,他愤愤道:「不是吧,君无戏言!」 「你真是一根筋。」萧翌无奈,但的确也不好反悔了。 「呦!」突然有个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吓得沈嘉立马缩进了萧翌的怀里。 等那个人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欧阳兴。 第221章 太平令(八) 只见欧阳兴一脸嫌弃的看着搂搂抱抱的两个人,啧啧道:「你们两个够野的,虽然我也很喜欢幕天席地,干点有趣的事情。但这里是沙漠啊,全是沙子,你们真是太不讲究了。」 沈嘉顿时脸红了,松开抱萧翌的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欧阳兴的目光,投向了沈嘉系得松松垮垮的腰带上。 可沈嘉更不想说,萧翌是来陪他解手的,那样不止是尴尬了,还丢人。 「欧阳兴,我们干什么与你无关。」萧翌适时的站出来解围,「还有,你又乱用成语了。幕天席地指的是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故而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欧阳兴:「……」现在是纠正成语用法的时候吗? 沈嘉整理好衣装,无视欧阳兴看戏的眼神,挺直腰板离开此地。等他们走远后,沈嘉再次对萧翌道:「我说的没错吧,你的『青梅竹马』,比魏漠还烦人。我讨厌他!」 「后半句没错。」萧翌非常有耐心的再次纠正道,「但他不是我的青梅竹马,请你也不要乱用成语!」 沈嘉:「……」 一夜过后,众人再度启程,穿过茫茫沙漠,便来到了传说中的西瓯祭祖圣地。 「欢迎来到阿苏拉桑塞!」欧阳兴以主人的姿态,得瑟的招唿大伙,「这里是我西瓯千百年来的祭祖圣地,而你们是第一批来此地的汉人。」 「我不是汉人!」约翰举手,提出了异议。 「而且,我们也不是第一批来此地的汉人。」萧翌也质疑道,「我没记错的话,六百年前,李大将军曾率兵横扫草原,攻破了你们的祖宗圣地。」 此乃欧阳家族百年耻辱史,欧阳兴的脸立马拉下来了,郁闷道:「小羽你真扫兴,能不提这段歷史吗?再说了,那是他运气好,若没有邵相暗中配合,他能这么顺利的潜入后方吗?」 「确实,将相合心,才能百战不殆。」萧翌看向自己身边的将相,希望沈嘉和魏漠也能如先辈那般,共创盛世。 沈嘉立马听懂了萧翌的意思,他看了魏漠一眼,冷漠道:「我也想啊,可惜某些人不配合。」 然而魏漠听后,依旧吊儿郎当的样子,不情不愿的对沈嘉道:「好,我以后不欺负你,也不开你玩笑了。」 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可能指望魏漠口中有一句好话?沈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看在萧翌的面子上,不与此人计较了。 见状,萧翌无奈的摇摇头,又问欧阳兴:「你们的祭火节有什么习俗吗?到时候我们需要注意什么?」 他们既然来了,自然要入乡随俗,提前问清楚,免得犯了什么忌讳。 然而这个问题,却把欧阳兴给问住了。天知道他们的祭火节被木棉给改成了什么样子。虽说身为西瓯人,欧阳兴也搞不清祭火节到底有什么「习俗」了。 「哈哈哈,小羽啊,你这个问题是个好问题。」欧阳兴哼哼唧唧了半天,最后无奈道,「未定……」 萧翌:「???」 一到阿苏拉桑塞,众人明显感受到西瓯牧民对他们新王的崇敬,一路上经常碰到西瓯民众对欧阳兴行礼问安。虽然他们都是用西瓯语交流,其他人一个字都没听懂,但也能看出来欧阳兴深受人民爱戴。 到了祖宗圣地,放眼望去全是大大小小的帐篷。木棉和范大夫听说陛下他们来了,急忙跑出来迎接。当众人看见身穿红色大长裙、头戴西瓯族帽子的木棉出来时,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被惊艷到了。 「木棉姑娘,你穿这身太美了。」魏漠不由贊道。 欧阳兴则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体贴的询问道:「木棉姑娘,喜欢我替你准备的衣服吗?」 「还……还行吧,多谢西瓯王。」木棉矜持道。本来她不想平白无故接受欧阳兴的礼物的,谁让西瓯的裙子太漂亮了呢。 沈嘉和萧翌则对视一眼,心道欧阳兴追女人的手段够厉害的,挺懂对症下药。 「对了,你们也有新衣服。」木棉适时的抛出这一话题,「祭火节大家都要穿红色的衣服,我已经为各位备好了,明日过节你们一定要穿上。」 「啥,还有这种要求?」沈嘉愣住了,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民俗啊? 第273页 木棉瞥了一眼魏漠,魏漠立马接茬道:「穿,我一定穿。入乡随俗嘛,沈嘉你也一定要穿上。」 「好吧。」沈嘉无奈答应,心道一群人都穿红色,也太奇怪了吧。 到了晚上,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范大夫不知抽什么疯,突然说要和沈嘉抵足夜谈,生拉硬拽的把他拽进自己的帐篷里睡觉。而欧阳兴和魏漠则钻进了萧翌的帐篷,藉口说三个人好久没一起喝酒了,今夜要痛饮一番。 于是小两口被迫分居,莫名其妙的和自己的兄弟过夜了。 约翰被这顿操作看呆了,他不解道:「木棉姑娘,为什么你非要让他们分开住?」 「我们大梁的习俗,婚前夫妻二人不能见面的。」木棉解释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婚礼前,他们都不能见面。」 「可是……」约翰摸了摸下巴,「他们早就见过面了啊。」 不仅见过了,什么都干过了,除了没结婚。 「嗯……」木棉颇为惆怅道,「所以就意思一下,只分开一天而已。」 约翰:「……」大梁的习俗,他也看不懂了。 第222章 殿前欢(一) 腊月廿三,正是冬季最冷的日子,西瓯牧民会聚在一起,围着篝火吃着热饭,跳舞祭拜,感激上苍给他们带来了火和热。 于是,祭火的传统被祖祖辈辈传了下来,如今成为了西瓯最重要的一个节日。 一大早,西瓯的牧民就在祭祀地点燃起了篝火,上面架了口大锅,杀了三只羊,准备煮祭火饭。 所谓的「祭火饭」,要先用羊胸骨熬煮成肉汤,必须得煮上半天的时间,将骨头熬得酥酥脆脆。等汤熬好后,再将煮好的胸骨肉捞出来,并从肉汤上面撇取少量的浮油盛于器皿中。然后往锅里下糜米或大米,熬成稠粥,便大功告成。 据说以前西瓯牧民贫穷,只有在祭火节的时候,才能分到这么一碗夹杂着一点肉汤的稠粥,沾一沾肉味。 不过今年新西瓯王也要参与祭火节,于是锅内比以往多放了些羊肉,肉质鲜美,老远就闻到了香味了。 沈嘉便是被帐外的肉香给馋醒了,他和范大夫钻出帐篷,看到西瓯牧民在煮汤。 「这是在干什么?」沈嘉好奇道。 「在煮祭火饭,到了晚上大家都能分到一碗。」范大夫解释道。他来这里早两天,对西瓯民俗也有所了解。 「祭火节什么时候开始?」沈嘉咽了咽口水,有些期待了。 「晚上才开始,不过我们黄昏就要准备了。」 「黄昏?」沈嘉问道,「我们要准备什么?」 「啊,没什么。」范大夫高深莫测的笑了笑,拍拍沈嘉的肩膀,「你就等着晚上……过节。」 沈嘉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感觉你们最近一个个都神神叨叨的,昨天你也不正常,非拉着我彻夜长谈,结果没谈两句你先睡着了。」 「哈哈哈哈哈……」范大夫尴尬的一笑,「主要是没啥好聊的。」 沈嘉更加郁闷了,「咱俩相识多年了,竟然没有聊天话题?」 「没事,你和陛下有话题聊就行了。」范大夫看着沈嘉,一脸欣慰,眼神中充满了慈爱,仿佛是一位老父亲在看即将出嫁的儿子。 等等,为什么是出嫁,而不是娶妻呢? 自从陛下痊癒后,范大夫又开始分不清谁上谁下了。 与此同时,在陛下的帐篷中,欧阳兴和魏漠都起床了,唯有萧翌还在睡觉。因为昨晚欧阳兴和魏漠二人联起手来,合伙灌醉了陛下,给他们今日的行动又争取到了一早上的时间。 于是欧阳兴和魏漠赶忙起床,一大早就去木棉帐篷里做最后的部署。 现在木棉的帐篷已布置成了喜房,红色的被子,红色的床单,红色的桌布,满眼都是一片红火。还好沈嘉和萧翌不会随意进入木棉的帐篷,否则一眼就被看穿了。 「这是两套喜服,你们负责给陛下和大哥穿上。」木棉一一交代着,「这些是你们的衣服,来不及订做,尺寸有大有小,你们互相试穿看看。」 魏漠展开喜服一看,是两套样式一模一样的正红色大梁传统婚服,领口衣袖处针脚细密,几处刺绣栩栩如生。 魏漠看到后不由惊讶道:「木棉姑娘,你的手真巧。」 「还好有几位西瓯的绣娘来帮忙,这才赶制出来。」木棉谦虚道。 而后,魏漠又打开了他们的红色衣服,却发现居然是西瓯服饰。 「为什么是西瓯的?」魏漠诧异道。 木棉抱歉道:「实在是找不到了,大梁的衣服只有在两国边境地区才有卖的。陛下和沈嘉的婚服,也是专门找人订做的。真是抱歉,你们只能凑合一下了。」 「小漠,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嘛。」欧阳兴在旁解围道,「难道你这么嫌弃我们西瓯的服饰吗?」 「行吧。」魏漠勉为其难的接受了,「木棉姑娘,难为你了。」 到了中午,范大夫、魏漠和约翰一起试穿了自己的衣服,大小还算合适。他们的衣服比起婚服,颜色偏暗红色,衣服上的花纹也很简单,不会喧宾夺主,夺了沈嘉和萧翌的风头。 等他们的衣服搞定后,魏漠开始头疼如何让陛下换衣服了。 「婚服的样式也太明显了,我们骗骗沈嘉还行,陛下肯定能看出来。」魏漠发愁道。 第274页 范大夫深以为然,「所以要到最后一刻,才让他们换衣服吗?」 「木棉不是说了吗,先举行大婚仪式,再过祭火节。」魏漠说道,「毕竟大梁的习俗是黄昏时分出嫁,而祭火节晚上才开始。」 「好吧,那让他们穿衣服,这种艰巨的任务……」范大夫说罢,看了看在场的两人。 魏漠一脸严肃道:「我不能保证能哄得了陛下。」 「我来我来。」此时约翰突然主动请缨,「陛下那边我来负责,沈大人由你们来骗他穿上吧。」 「你……你行吗?」魏漠不确定的望向约翰。 然而约翰则信心满满的说道:「放心,陛下肯定听我的话,他最爱听我讲课了。」 这是一回事吗?魏漠一脸懵,然而范大夫却立刻将烫手的山芋抛了出去,将婚服递给约翰:「多谢约翰大人,成败在此一举,全靠你了。」 陛下的难题扔出去了后,只剩下如何忽悠沈嘉了。到了下午,魏漠和范大夫带上婚服去找新郎,当沈嘉看见这两人身上穿的新衣服,惊喜道:「不错嘛,西瓯的衣服挺好看的。」 「你也有好看的衣服。」魏漠将衣服交给沈嘉,「来,快试试。」 沈嘉兴奋的接过,打开后却愣住了。魏漠和范大夫顿时紧张万分,互相对望一眼,都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只听沈嘉道:「怎么是大梁的官服啊?我也想穿西瓯的衣服过节呢。」 果然,这个二傻子没有认出这套是婚服。 范大夫长舒一口气,乱编道:「因为其他衣服尺寸不合适,你只能穿……官服了。」 「是吗?」沈嘉抖了抖衣服,比了一下尺寸,「这套确实合我身,仿佛是量身定做的。」 魏漠内心憋着笑,脸上冷漠道:「别婆婆妈妈的,有的穿就不错了,快点换上给我们看看。」 第223章 殿前欢(二) 酉时三刻,外面突然响起了鼓乐,几名浓妆艷抹的女子伴着鼓点,跳起了西瓯的民族舞蹈。这是草原上举办婚礼时才会有的节目,一下子将附近的牧民吸引过来,跟着凑热闹。 这时欧阳兴命人已布置好了婚礼现场,以篝火堆为中心,摆放了一圈矮桌,桌上放有羊肉牛肉和各种吃食,以及西北人必不可少的青稞酒。每逢草原上逢年过节,或者有人办婚事,都得拉来几十罈子青稞酒待客。 草原上没有什么尊卑讲究,来者都是客,牧民们随意落座。他们说着西瓯的方言,甚至不清楚是谁家结婚,但依旧带着祝福在此观礼。 舞女们已跳完了一支舞,又换上草原汉子打鼓助兴。吉时将近,木棉见现场布置得差不多了,又急急忙忙拉来约翰,问道:「怎么样,陛下穿上婚服了吗?」 「穿了穿了,可好看了。」约翰完成一大任务,心情也很激动。 「陛下有说什么吗?」木棉又问道。 「啊,说什么?」约翰抓抓自己的后脑勺,眼神困惑,「他没说什么,然后我就走了。」 木棉一哽,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时间紧迫,她拿出一张纸交给约翰,「这是我才写完的,司仪的任务就交给大人您了。只需按照上面写的内容照本宣科,一定要背熟它。」 约翰打开白纸,看着长长一熘说辞,一脸为难道:「背背背……背熟?不,我记不下来的。木棉姑娘……」 结果他一抬头,发现木棉已经走远了。 现在木棉分身乏术,找完约翰后又风风火火的冲进沈嘉的帐篷,她看到沈嘉已穿好婚服,刚松了一口气,结果看到魏漠居然还呆着这里,火又冒起来了。 「魏将军你在这边干什么,快去那边啊。」 「啊?」魏漠被训懵了,茫然的看向木棉。 「啊什么啊,你是哪家的人,自己想想清楚。」木棉碍着有沈嘉在场,不敢明说。 还好魏漠聪明,一下子就想明白自己是娘家人了,立马站起来道:「我错了,我这就去那边。」 等魏漠走后,沈嘉依旧一头雾水,抬头问妹子:「什么这边那边,这家那家的,你们在说什么啊?」 「大哥,这些事情你就别管了,你把帽子戴好后,我和范大夫一起送你出门。」 沈嘉更不懂了,诧异道:「送我出什么门?」 「好了,别问了。」木棉微笑着,拿起红色礼帽递给大哥。 沈嘉接过帽子,左看右看,「这一看就是仿制的官帽,太假了吧。」 「是啊是啊,别挑剔了,快戴上。」木棉也忍不住想笑了,原来她家大哥是真的傻。 等一切收拾妥当后,外面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沈嘉至今未察觉有什么问题,纳闷道:「祭火节开始了?」 「对的对的,我们走吧。」木棉和范大夫一左一右,陪着沈嘉出去了。 刚一出帐篷,沈嘉发现外面聚满了人群,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但这不是最奇怪的,奇怪的是所有人都沖自己欢唿着,微笑着,沖他喊着听不懂的西瓯话。 见人群朝自己挥手,沈嘉也一脸莫名的沖他们挥挥手。他一边挥手一边纳闷道:「为什么他们朝我挥手?」 「因为你长得好看。」木棉敷衍道。 「是吗?」沈嘉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路上,沈嘉浑浑噩噩的跟着木棉和范大夫,终于抵达指定地点。这时候他发现约翰也站在这里,冲着他拍手微笑。 第275页 「什么情况?」沈嘉现在再看不出来,就真成傻子了。 这时约翰再次高声道:「欢迎新人萧翌。」 沈嘉听到这句话后,不敢置信的看向前方。只见萧翌在欧阳兴和魏漠的陪伴下,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周遭杂乱的人群被隐去,欢唿声沦为背景音,此刻沈嘉的眼中只有萧翌一人,天地间仿佛只剩对视的二人。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正好落在萧翌的发间,映衬得整个人都发亮了。他面带微笑,款款走来,如同一束光照进了沈嘉的生命里。 他和他都是一身红色的乌纱圆领婚服,明明是一样的款式,但沈嘉觉得萧翌穿在身上更加光鲜照人,令他移不开双眼。 见到另一位新人也是男子,人群中的欢唿声更大了,一个个兴奋的仿佛要叫破喉咙。木棉这时候才真正感受到西瓯民风开放,不会在意新人的性别。 沈嘉听到周遭的欢唿声,看到好友们的微笑,也感动得流下了泪水。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经歷洞房花烛夜,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穿上大红喜服,一辈子都无法听到这么多人的祝福。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够让他圆了这场梦。 真是如梦如幻,梦中都不一定有这么多的惊喜。 等萧翌走近后,他轻轻抬手,替沈嘉抹去了眼角的泪珠。 「怎么,哭了呢?」萧翌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笑着调侃他。 沈嘉吸吸鼻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算太早,但也不算晚。」萧翌笑了笑,「你真没看出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啊,还真没有。」沈嘉不好意思的也笑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仿照大梁的官服做的,就没想那么多。」 的确,大梁庶民女子出嫁时可享属于命妇衣装凤冠霞帔,庶人男子亲迎时可着九品官服。故而婚服和官服还挺相似,一时认错情有可原。[1] 「杜涣成亲的时候,你也没注意?」萧翌又问道。 沈嘉挠挠头,「我只记得木槿的嫁衣很漂亮。」 萧翌心道沈嘉真是又傻又可爱,他靠近他的身旁,轻轻拉起他的手。 二人十指相扣,婚礼正式开始。 约翰作为司仪,上前一步。他清了清嗓子,面朝宾客,开口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可惜,话刚起了个头,约翰突然卡壳,下面啥词来着。 站在一旁的木棉:「……」 站在一旁的范大夫:「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站在一旁的魏漠:「我也有同感。」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约翰想了半天,憋出两句话后,终于放弃了,他粗暴果断的开启下一环节,「两姓良缘今朝会,恭请新人同拜堂。」 木棉扶额,是她失误了,竟然忘记约翰是个外国人,就不该指望他能记住一长串文绉绉的句子。 还好下面西瓯牧民一个字也听不懂,根本没发现司仪出错了,只知道一个劲的鼓掌欢唿。 萧翌和沈嘉见状,也差点笑出了声。不过他们不会在意约翰记不住词,能有这场婚礼,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今日的婚礼,可能是最好笑,最不合常理的;但也会是最有趣,最难以忘怀的。 「一拜天地。」约翰高声道。 萧翌和沈嘉面向大梁的方向,弯腰拱手一揖。 魏漠看到这里,小声问旁边的木棉:「不是说不拜天地和高堂?」 木棉望天,「我怎么知道,你问约翰去。」 「二拜……」约翰又卡了壳,还好他灵机一动,转了个弯,「二拜宾客。」 萧翌和沈嘉也愣了一下,向前来的陌生客人拱手揖礼。 「夫夫对拜。」约翰擦擦头上的汗,还好快结束了。 只见沈嘉和萧翌面对面站好,他们看向对方,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 在亲朋好友和陌生人的瞩目下,在天高地广的大草原上,两个人向对方互相行礼,完成这最重要的一拜。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皆老。 作者有话说: 注[1]:参照明朝婚礼服饰。 第224章 殿前欢(三) 看到萧翌和沈嘉拜堂成亲,亲眼见证这一幕,木棉已经快哭了。 魏漠也有些捨不得,心中竟然有种嫁女儿的惆怅感。 更何况从最初一直看到现在的范大夫,他回想起萧翌和沈嘉一路走来的艰辛,眼眶微微发红。 「礼成,送入洞房!」只有约翰最高兴了,他终于完成司仪这项艰巨的任务了。 沈嘉听后惊讶道:「还有洞房?」 「当然有,陛下、大哥,这边请。」木棉说罢,引着新人进了洞房。 传说中的洞房,其实是在帐篷里。在外面看似普普通通的帐篷,进去后却发现别有洞天。放眼望去铺天盖地全是一片红色的海洋,可见木棉为布置洞房费了多少心思。 木棉将两位新人引到矮桌前,萧翌和沈嘉面对面跪坐,桌上放有两个葫芦瓢,用红绳绑在一起。 魏漠热情的给新人斟了满满一大瓢酒,木棉端给二人,笑道:「请新人饮下合卺酒,从此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沈嘉看着满满一大瓢酒,心道西北人真实在,合卺酒还倒这么多。 然而当他端起喝下第一口后,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 第276页 「咳咳咳……」沈嘉忍不住咳出声,抱怨道,「好辣。」 萧翌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放慢了喝酒的速度。 等沈嘉喝完合卺酒,脸都涨红了。还好萧翌酒量不错,看上去像没事人一样。 魏漠笑道:「沈嘉啊,你要好好锻鍊你的酒量了。」 沈嘉扶额道:「是你准备的酒吧?」 「进咱们西北的门,就得干了最烈最辣的合卺酒。」魏漠算是默认了。 木棉此刻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魏漠非要保留喝合卺酒,原来是故意整大哥的。 不过婚礼还未结束,木棉懒得和魏漠计较,她继续道:「最后是结髮礼。请新人互相绞一缕对方的头髮。」 范大夫此刻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有一把剪刀。沈嘉先替萧翌从鬓角处剪下一缕头髮,随后萧翌再替沈嘉剪髮。 最后,由木棉将二人的头髮绑在一起,放入锦囊。她看向萧翌和沈嘉,笑道:「结髮为夫夫,恩爱两不疑。礼成!」 其余人见状,都鼓起掌来。 婚礼在一片祝福声中落下帷幕,篝火盛会即将开始。 此时天已经黑了,外面的牧民自发的挽起手,在篝火堆前跳起了舞。这对新人又被大家拉出来,一起过西瓯祭火节。 一路走来时,总有淳朴的西瓯牧民向萧翌和沈嘉道贺,虽然他们都没听懂对方说什么,但也能从动作和表情猜出一二了。沈嘉也一一拱手还礼,用汉语对他们道谢。 欧阳兴给他们留了一桌,招唿他们坐下吃肉喝酒。木棉、范大夫和魏漠,则去篝火边跳舞了。 「沈嘉,怎么样?开心吗,意外吗,感动吗?」欧阳兴得意洋洋的说道,「是我出的主意,不错吧。」 「谢谢。」沈嘉现在对欧阳兴刮目相看,暂时不讨厌对方了。 「不用客气,我还有一份大礼送给你们,就当是给你们的新婚祝福。」欧阳兴说罢,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 「一张纸?」沈嘉愣了,这算什么大礼? 萧翌好奇的接过来,就着火光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欠条。 「五千头牛羊,三年后给你。」欧阳兴大手一挥,一副霸气的样子。 萧翌笑道:「真难得,你竟然不抠门了。」 「小羽啊,你可别再外面乱传说我抠门了。」欧阳兴郁闷道,「我现在好歹也是西瓯王了,富裕多了。」 萧翌笑了笑,看来之前那场大战,欧阳兴收穫颇丰啊。 「说到礼物,我也有东西给你。」范大夫跳舞跳到一半,又折回来了。 沈嘉诧异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什么礼物啊?」 「来来来,在我帐篷里。」范大夫拉着沈嘉起身,随他去帐篷里了。 等二人走后,一旁的欧阳兴摸着下巴对萧翌道:「送个礼而已,为什么感觉他俩鬼鬼祟祟的?小羽啊,成亲后拿出大丈夫的气势,好好管教,否则就翻天了。」 「噗——」萧翌一口酒喷出,「你想多了。」 二人正聊天呢,木棉也凑到陛下跟前,邀请他一起跳舞。可萧翌却摆摆手,「不了,你们去吧,我看着你们跳。」 「大哥呢,怎么不见了?」木棉左右环顾,竟然没有看到沈嘉。 欧阳兴笑道:「你大哥他有秘密了,背着小羽收私房钱。」 「你可真会想像。」萧翌无奈的摇摇头。 「木棉姑娘,为什么不邀请我跳舞呢?」欧阳兴捂着胸口,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的西瓯舞跳得可好了。」 「真的吗?」木棉满脸狐疑的望着他,心中一万个不相信。 「走,我给你跳一段。」欧阳兴放下酒杯站起身,和木棉一起去跳舞了。 再说另一边,在范大夫的帐篷里,沈嘉见他取出一个匣子,里面装有两个白色的瓷瓶。 「这是啥?」沈嘉好奇道。 范大夫神秘兮兮的凑近沈嘉,「当然是好东西了,送给你们做新婚贺礼。」 沈嘉随意取出一个瓶子,打开瓶塞嗅了嗅。一股闻到熟悉的药香飘了出来,他心中立马警惕,「该不会是……」 「啊,你拿错了,这瓶药膏给陛下用的,与你无关。」范大夫又拿出另一瓶递给沈嘉,「这一瓶才是你用的,我多年研制的药酒,保持持久,一夜七次不是梦!」 果然范大夫送的礼物都如此与众不同,沈嘉被惊呆了。他不由问道:「范兄啊,是不是陛下寒毒解了,最近太无聊了?怎么你又开始研究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还不是为了你们的性福吗?」范大夫语重心长道。 沈嘉扶额,「呃,感谢你如此关心我们的婚后生活,不过这些礼物还是请收回吧,不用药物,我们也可以很幸福。」 「但是……」范大夫拿出装药膏的瓶子,「药酒你不需要,药膏总需要吧。难不成你随身携带了药膏,还是你们今晚不洞房了?」 沈嘉:「……」 最后,沈嘉红着脸从范大夫的帐篷里出来,怀里揣着一个瓷瓶。 第225章 殿前欢(四) 外面的祭火节已近尾声,围着篝火跳舞的人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其余人则开始分享祭火饭了。煮一天的羊胸骨汤味道鲜美浓郁,让人闻着就流口水了。 「长青,快来吃祭火饭。」萧翌笑着招唿道,「对了,范大夫送了什么?」 第277页 「啊,他……」沈嘉吞吞吐吐道,「他……他的礼物太过『贵重』,我拒绝了。」 「人家的好意嘛,拒绝不太好吧。」 沈嘉皱眉,「也不算……全拒绝,半拒绝、半拒绝而已。」 萧翌转头看向沈嘉,心道欧阳兴的话好像有些道理,成亲后的男人,果然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欧阳兴呢?」沈嘉发现,这傢伙竟然消失了。 萧翌随手指了指篝火方向,「他和木棉跳舞呢。」 篝火堆旁,欧阳兴扭动着腰,搔首弄姿,极其夸张的跳着西瓯舞蹈。而木棉则跟着西瓯姑娘的舞步,也在翩翩起舞,没一会儿她就学会了。 只见木棉穿着西瓯红色的长裙,旋转时,她的裙摆像花儿一样绽放。火光照在她的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了。 欧阳兴看着她,早就忘记了跳舞,痴痴的站在原地,已经呆了。 木棉一舞结束,围观的人都鼓起掌。木棉沖观众微微一笑,随后挑衅的看向欧阳兴,问道:「怎么样,我比你跳得好吧。」 「美轮美奂,姑娘的舞姿是我见过最美的。」欧阳兴一边鼓掌,一边夸赞道。 「哼,花言巧语。」木棉批评道。 虽说欧阳兴说话总是不正经,但哄小姑娘的话术一套一套的。还好木棉已经过了小姑娘的年纪了,不会再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到。 欧阳兴不以为然,躬身一礼,「我能请这位美丽的姑娘,一起跳支双人舞吗?」 「不愿意。」木棉拒绝道。 「那……」欧阳兴想了想,拉起她的手,「我们去和大家跳篝火舞,总行了吧?」 木棉还未说话,就被欧阳兴拉进了跳篝火舞的人群中,人们见西瓯王来了,自觉地给他们让出空位。欧阳兴和木棉一起和其他人手拉手跳舞,围着篝火踩着舞步转圈。 跳舞的时候,木棉听见身边的牧民和她说了几句西瓯话,于是她好奇的问欧阳兴:「他们在说什么?」 「夸你漂亮,问你是哪里人。」 「你帮我告诉他们,谢谢他们的夸奖,我是大梁人。」 「好。」欧阳兴说完,又用西瓯话帮木棉翻译转达。 「对了,你们西瓯民众,对今天的婚礼怎么看?」木棉最好奇的便是这个问题了。 欧阳兴笑道:「都说好啊,还祝福新人白头偕老呢。」 木棉满意的笑了,然后又问道,「为什么今天来的客人这么多,难道他们知道陛下和大哥的身份?」 「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新人是我的朋友。」欧阳兴低头看向木棉,「我们西瓯人很热情的,对待朋友就像你们中原说的,『不亦什么乎。』」 「那句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木棉笑着补充道,「你的大梁官话,有待提高。」 木棉和欧阳兴又跳了两三支舞,终于跳累了,准备去吃祭火饭。而此时,范大夫、魏漠和约翰也回来了,正笑眯眯的看着二人。 「回来了,跳得开心吗?」范大夫一脸慈祥的问道。 「开心,很开心。」欧阳兴立刻接道。 木棉的脸微微一红,急忙解释道:「范大夫你又瞎想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魏漠却贱兮兮道:「我和约翰都看见了,木棉姑娘一舞动天下。」 「对啊对啊,可好看了。」约翰也跟着起闹道。 「吃你们的祭火饭吧。」木棉气唿唿道,「还有约翰大人,我还没顾上找你的麻烦呢。您记了半天,就背了四句话?」 「呃,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什么舞,没看见!」约翰立马改口,默默低头扒饭,做鸵鸟状。 众人:「……」 其他人都在打趣木棉和欧阳兴,只有沈嘉不开心,对着萧翌闷闷不乐的说道:「我妹子才不嫁给欧阳兴,我看这个人,不行。」 「你这是……还吃醋呢?」萧翌笑问道。 「不是,我是以男人的眼光来评价,没有夹杂任何个人恩怨。」沈嘉冷静道,「他一看就花心,木棉嫁给他会吃亏的。」 萧翌承认道:「他确实挺花心,不过谁知道木棉是不是一个意外?罢了,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他们的事了。木棉有自己的想法,不必替她做出选择。」 沈嘉点点头,也选择旁观,不再置喙。 到了深夜,祭火节终于结束了,众人三三两两的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有些人已经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的。还好沈嘉为了今晚的洞房花烛夜,一直很克制,只喝了合卺酒,拒绝了欧阳兴等人的灌酒。 可当他和萧翌回到了布置喜庆的洞房,看着红色的床单和被褥,一个劲的傻笑。 萧翌纳闷道:「你没喝几杯酒,怎么就醉了吗?」 「嘿嘿嘿,我高兴,仿佛在云里飘着。」沈嘉明显是喜疯了。 「原来你是后知后觉啊。」萧翌也笑道,「在人前看着还挺正常的,一回来就傻了。」 「微明,我真的好开心。」沈嘉一直傻乐着,「这辈子没有这般开心过,你快掐掐我,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好啊。」萧翌凑近,作势要掐他,结果却突然将沈嘉扑倒在床上,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说: 本文还剩2w字左右,预计一月底二月初完结。收尾期间更新时间不定,大家可以囤一囤,过年的时候看。 第278页 第226章 殿前欢(五) 这一吻如同点燃了战火,一发而不可收拾。萧翌主动进攻,沈嘉反应慢了半拍,回过神后终于开始回击。两个人在喜床上滚做一团,快要吻得窒息了。 突然,沈嘉只觉得嘴角微微一疼,没想到萧翌竟然咬了他一口。 「你偷袭!」沈嘉锤了萧翌一下。 「疼么?」萧翌明知故问道。 沈嘉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气道:「你来试试?」 「疼就对了。」萧翌一笑,「看吧,不是在做梦。」 「萧微明,你!」沈嘉有口说不出,气得将萧翌压在身下,「待会有你受的。」 说罢,他拿出了范大夫送的「终极武器」,打开瓷瓶后展示给萧翌看。萧翌哑然,这味道一闻就知道是范大夫配制的药膏,原来这瓶药膏就是传说中秘密的新婚贺礼啊。 果然,很符合范大夫的行事风格。 沈嘉笑眯眯的靠近萧翌,一点点的将他逼到墙角,露出得逞的笑容。 正当他准备更进一步时,萧翌突然道:「等等!」 「怎么了?」 「都已经成亲了,为什么还要按照结婚前的旧规矩?」萧翌建议道,「不如我们打一架,重新定下规矩?」 「比武?亏你想的出来,你咋不说比文呢?」沈嘉傲娇道,「君无戏言,我是不会给你比试的机会,别妄想了。」 萧翌欲哭无泪,果然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一夜过后,沈嘉神清气爽的从帐篷里出来,而萧翌还在卧床休养。范大夫和魏漠看到这一幕后,一个得意洋洋,一个唉声嘆气。 得意洋洋的范大夫伸出手,沖魏漠道:「快,给钱,我赌赢了。」 「怎么会这样呢?」魏漠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解毒了吗?」 「说明沈嘉还是技高一筹啊。」范大夫一脸欣慰,「不错,没有丢我的脸。」 原来之前他俩打赌陛下和沈嘉现在谁上谁下,怪不得范大夫会如此关心沈嘉的性福,还要为他送药送酒。 「哎。」魏漠暗嘆一口气,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了范大夫。 「小漠,小范,你们在聊什么呢?」欧阳兴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 魏漠收起银子,「没聊什么。」 「今日你们有什么安排啊?」欧阳兴问道。现在萧翌和沈嘉婚也结了,一桩大事完成后,好像突然闲了下来。 范大夫掰了掰指头算算时间,「腊月廿四了,快过年了,我们也得启程回大梁了。」 「啊,这样啊……」欧阳兴闻言一脸不舍。当然,他对这两位大男人没什么不舍的,他主要是捨不得木棉姑娘。 好不容易昨夜能和木棉姑娘聊天跳舞,她也没有排斥自己。现在告诉欧阳兴木棉要走了,如同在快要煮沸的热水中,浇了一盆凉水。 美色当前,怎能不趁热打铁?欧阳兴当机立断道:「我、我也要去!」 「去哪?」范大夫一脸懵。 「和你们一起去大梁,过年!」欧阳兴举起双手,兴奋道。 魏漠和范大夫二人一脸冷漠,就差在脸上写上三个大字「不欢迎」了! 「你也要来和我们过年?」沈嘉走来,正好听到了欧阳兴的话,便凑了过来。 「是啊。」 沈嘉更好奇了,「你怎么知道我和微明要去清水县过年?」 欧阳兴当然不知道了,他眼珠乱转,开始胡扯,「对啊,我就想去看看清水县。那个……木棉姑娘也是和你们一起过年吗?」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沈嘉翻了个白眼,「不知道。」 「我知道,她肯定和你们一起啊。」欧阳兴笃定道,「沈嘉啊,我都替你们办了一场婚礼了,你不会不想请我去大梁过年吧?」 确实不太想,但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沈嘉闷闷道:「不过清水县穷,没什么好吃好喝的招待你。」 「没事没事,只要有姑娘就成。」 众人:「!!!」 欧阳兴立马轻轻扇了一下自己的这张臭嘴,「别误会,我意思是,我只爱木棉姑娘,有她就够了。」 「不信!」其他三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见沈嘉同意他去了,欧阳兴立刻招唿大家,打算收拾行李上路。沈嘉却突然想起某事,阻拦道:「你也太着急了吧,离过年还有好几天,我们明天再走。」 「为什么啊?」欧阳兴不解道。 「我们往回走,又要穿过沙漠。」 「是啊,怎么了?」欧阳兴依旧不解。 「那个骆驼它,癫的很。」 欧阳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上下打量起沈嘉,盯着不该盯着的位置勐看。 「看什么看?」沈嘉被欧阳兴无礼的目光惹怒了。 「你……屁股疼?」欧阳兴直白的问道。 「胡说!」沈嘉立马捂住自己的屁股,否认了。 欧阳兴眼神一闪,微微张大了嘴巴,「难道是……小羽他……」 「咳咳咳!」沈嘉假装咳嗽了几声,扭头走了。 「小漠,小漠漠!」欧阳兴如同得到了什么惊天情报,激动的沖魏漠说道,「天哪,你知道吗,原来我想错了,小羽他竟然……」 「我早就知道了。」魏漠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欧阳兴瞪大眼睛,「什么,你知道了?我的天啊,这谁能猜到啊,我竟然是娘家人?」 第279页 看着欧阳兴难以置信的表情,魏漠闷声笑了笑,刚才输钱的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萧翌直到中午才醒来,起床后感觉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了。昨夜沈嘉兇勐的像小老虎,令他腰酸背痛。正在这时,沈嘉端着午饭进来了。 「微明,你醒了。」沈嘉将托盘放在桌上,想扶萧翌起来吃饭,却被他拒绝了。 「我没事。」萧翌自己走到饭桌前坐下,只见桌上只有一碗面,面上搁了几片菜叶。清汤寡水的,连一片肉都没有。 沈嘉立马解释道:「范大夫说让你吃点清淡的,比较好。」 萧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默默拿起筷子吃面。 沈嘉又道:「欧阳兴说他想跟着我们回清水县。」 「他去清水县干什么?」萧翌纳闷道。 「说是想和我们一起过年。」 萧翌对自己的损友太过了解,立马猜到了欧阳兴心中真正想法,他笑道:「他哪是想和我们过年,他是想和木棉过年吧。」 「我就知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所以,咱们让他去吗?」沈嘉问道。 萧翌略带疑惑的看向沈嘉,一般这种情况沈嘉早就反对欧阳兴跟着去了,今日不知为何,他却问自己的意见? 「你答应他了?」萧翌一猜就中。 「嗯……我没好意思拒绝。」沈嘉心虚了摸了摸鼻子。 萧翌笑道:「算了,让他去吧,反正他也不一定能追到木棉。」 等萧翌修养一日后,几个人再度启程,从西瓯返回大梁。他们穿过沙漠,走过草原,又回到了西宁。 再一次回到这里,萧翌和沈嘉都感慨万千,仿佛他们已经离开了许久似的。如今二人的身份早已转变,从未婚变成已婚夫夫了,有一种回娘家……的感觉? 「新婚夫妻成亲三日后归宁,咱们这算回门吗?」沈嘉笑问道。 「不算吧。」萧翌摇头道,「那应该回京城。」 沈嘉却不以为然,「可是这里是你成长的地方,难道不算『娘家』吗?」 萧翌无奈一笑,「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第227章 殿前欢(六) 经过几天的赶路,大家一路上风餐露宿,都有些疲惫了。如今终于回到了军营中,可以有大帐篷住,有大锅饭吃。于是一行人暂时住在了这里,打算休整休整,再启程去清水县。 虽然沈嘉说这次回西宁算作归宁,但萧翌和沈嘉毕竟不能四处说他们成亲了。于是张副将等人全部不知情,沈嘉内心的喜悦只能憋着,无法分享。 还好该知道的朋友都知道了,弥补了沈嘉心中的遗憾。 「这次回来打算去秦州看看吗?」沈嘉问道,「还是直接去清水县?」 「秦州啊。」萧翌闻言微微一嘆,「那是我的伤心之地,去那干嘛。」 当年,萧翌受永文帝忌惮,被他大哥从京城赶到了秦州,还中了寒毒。那里确实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地方。 沈嘉默默的握住萧翌的双手,语气温柔道:「没事,那就去清水县。我在那里干了好多年呢,清水县也算是我的第二故乡了。」 萧翌曾经去过一次清水县,就是和沈嘉初遇的那一回。他在脑海里回忆片刻,「我记得清水县是个很贫苦的地方,土地干涸,仿佛是不毛之地。你被贬到那里做官,辛苦了。」 「我不苦,百姓才苦。」沈嘉同情道,「初到清水县,确实被当地的穷苦所震惊。不仅贫苦,还落后,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后来我想办法从山脚往山顶修了一条大道,终于可以走马车了,农民们想下山卖自家种的菜,可以拉上满满一牛车,也不用人背菜筐走陡峭的小道下山了。」 萧翌瞭然,「我当年就是走的你修的那条路,坐马车上山的。后来看山上风景不错,就在山上买了个小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若没有路,你也不会上山,我也不能碰见你了。」沈嘉感嘆道,「没想到最后造福的是自己。」 萧翌也笑了,「你也造福了一方百姓,他们会永远感激你的。」 木棉抵达西宁城后,终于能和东厂的人通上消息了。果然,东厂探子一来就交给木棉一封信,打开一看得知还有几位不速之客正往西北方向赶来,说是要过来凑凑热闹。 于是木棉立马让东厂的人传信,让他们不必来西宁城,直接去清水县,最后在那里汇合。与此同时,约翰向众人告别,说他要提前回京城了。他们西方人不过年,便不去清水县凑热闹了。 虽说减了约翰一人,但京城那边的人一来,又多了几个人一起过年,木棉开始头疼到时候能不能住下这么些人。还好以前萧翌住过的小院还在,打扫一下就能住人。但沈嘉肯定是「无家可归」了,他当县令时一直住县衙,调任后自然不能再居住了。 木棉将心底疑虑告诉给大哥,可沈嘉却满不在乎的说道:「不必担心住不下,大不了去乡亲们那里借住。到清水县就像到我家里一样,你只管玩就好,其他交给我。」 「看来大哥早有准备,早说嘛,那就交给你了。」木棉笑了笑,也当起了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了。 萧翌等人在这里住了两天,临行前的最后一晚,萧翌、欧阳兴和魏漠三人骑马来到了少年时经常去的大草原上。他们看着天边太阳渐渐落入地平线下,余霞照在大地上,仿佛铺上一层金沙。 第280页 看着眼前绚丽的霞光,三人不由回想起曾经也是在这里,也是这个时候,他们对着夕阳立下的誓言。 欧阳兴曾发誓,要出人头地,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魏漠曾发誓,要让老爹看得起自己。 而萧翌也曾发誓,要重回京城,离开这块荒芜的地方。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曾经不被重视的三个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欧阳兴已从大哥手中夺回王位,魏漠也得到了父亲的认可,而萧翌同样离开了西北,回到北京城,成为天下的主人。 三人的梦想已经实现,如今,他们又兜兜转转,再次重聚在此处了。 萧翌骑在马上遥望远方的草原,出声问道:「你们的心结,解了吗?」 「心结啊……」魏漠闻言笑了笑,「解了,早在我父亲认我的那一刻,就解开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太晚了。 「你呢?」萧翌回头问欧阳兴。 欧阳兴打马骑到萧翌身边,他皱着眉头看向天边红云,「按理说,当我登上王位之时,应该就解开了,可我现在却觉得空虚。小羽啊,你说的对,等坐上了这个位置,才懂得其中滋味。」 萧翌和欧阳兴相视一笑,不必多言便能懂得对方。唯有魏漠,在内心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从今日起,我们抛却过往,放下执念,只看明天。」萧翌说道。 「好啊,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我也不和那些以前追随我大哥的大臣们计较了。」欧阳兴大手一挥,潇洒的说道。他现在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往日的那些恩恩怨怨了。 可魏漠却道:「我可以不再恨我大哥,等以后他去了天津练兵,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涉。」 「好,你放心,无诏他不可离开天津卫,我让你们老死不相往来。」萧翌拍了拍魏漠的肩膀,调侃道。 「那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魏漠反问道。 萧翌听后一摊手,玩笑道:「我还能怎么办,被你们操办了婚事,以后就只能和沈嘉凑合着过日子呗。」 欧阳兴听后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要那鞭子打他,嘴上还骂道:「小羽啊,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要是觉得嫁的不满意,我们西瓯那边,是允许改嫁的。」 「就是就是,说得像强迫了你似的。」魏漠也起闹道,「信不信我这就给沈嘉告密,说你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萧翌哪敢辩解,一甩马鞭,骑着马儿向草原深处逃跑。而欧阳兴和魏漠紧随其后,穷追不捨。三兄弟在草原上打打闹闹,笑声迴荡在天地间。 他们三人再不会被困在过去,终于走出了自己心中的牢笼。 从此海阔天空,潇洒人间。 第228章 清平乐(一) 直到腊月二十九的这一天,一行人总算赶在除夕夜前,抵达了清水县。 正如沈嘉所言,来到清水县,便到了他的地盘上。虽然沈嘉离开这里快有十年了,但这里的百姓依旧记得他。刚一上山,就被山上的农户们认出,立马有人高声喊着:「沈大人来了!」 于是,本来清清静静的山道上突然涌出了许多人,他们从村子里、田野中跑出来,只为了见沈嘉一面。 「真的是沈大人,我以为张家的又骗人呢。」有人跑过来,揉揉眼睛,不可置信的说道。 「没骗没骗,这次真的是沈大人回来了。」有人乐得脸上开了花。 「沈大人,我们可算把您盼回来了。」老村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过来,高兴的朝他打招唿。 沈嘉下了马车,一一向村民们问好,没想到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欧阳兴直接看呆了,捅了捅萧翌的胳膊,「你的沈大人,很受欢迎啊。」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萧翌的脸上也有了光,骄傲道,「他替百姓修路,百姓当然念着他的好。」 「原来如此。」欧阳兴看了看脚下的路,「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上到山顶呢?」 放眼望去,前面的山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将萧翌一行人的马车堵得死死的,一动也动不了。萧翌沖欧阳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没法阻止当地人的热情。 沈嘉站在人群中,大声向大伙道:「天冷,大家快回去吧。」 「沈大人,这是我家鸡蛋,您拿上吧。」有一位热情的妇人提着一篮子鸡蛋,非要塞到沈嘉手里。 其他人见状,也有样学样,有的人送馒头,有的人送白菜,还有的人送猪肉。 沈嘉见状连连摆手,正气凛然道:「谢谢,大家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些礼物我不能收。」 可百姓们依旧硬塞给他,塞不到手里就塞马车里。 沈嘉急忙想阻止,结果回头一看,欧阳兴正在啃馒头。 欧阳兴一边咬着馒头,一边替自己辩解道:「我饿了。」 就知道这货不是个省心的,只会拖后腿。沈嘉顿觉脸上无光,尴尬道:「……这篮子馒头是谁送的,我付钱。」 收了馒头,就不得不收下花卷,结果越收越多,东西都堆满了马车。沈嘉也不问价钱了,硬塞给村长一袋银子,让给大伙分了。 当东西堆满所有马车后,老百姓总算让开了路。众人终于突破重围,来到了山顶小院。那里,曾是萧翌住过的地方。 沈嘉率先下车,推开小院的大门后,只见小院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并没有无人居住的破败。沈嘉正感到奇怪呢,突然见里面走出两个人,过来迎接大伙。 第281页 「木槿,杜涣!」沈嘉乐呆了,「你们怎么来了?」 「来过年啊。」木槿理所当然的控诉自家大哥,「大哥,你们结婚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害的我都错过吃喜酒了。」 沈嘉憨憨一笑,「这可怪不到我头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成亲呢。」 「啥?你是新郎你不知道自己的婚礼?」木槿一愣,她只是从姐姐的信上得知了沈嘉和陛下已拜堂成亲了,但她并不知道婚礼的全过程。 而婚礼的盛况,可不是只言片语能说的清,起码得讲上个三天三夜呢。 「好了好了,进屋说话吧。」杜涣适时的站出来,招唿道,「外面冷,大家上炕暖和暖和。」 「看我,高兴的都忘了。」木槿一拍脑袋,「你们先坐,我去倒茶。」 「别忙活了,妹子。」随后进来的范大夫拦住她,开口道,「我们没时间喝茶,还得搬行李呢。」 「你们带了很多东西吗?」木槿好奇道。 只见陛下、魏漠和一个不认识的陌生男子从门外走来,三人一手挎一个篮子,里面装的却是鸡蛋、生肉、蔬菜、面食等吃的东西。 木槿直接看愣了,怎么现在陛下已经穷到自带吃食的地步了吗? 沈嘉挠挠头,解释道:「呵呵呵,老百姓实在太热情了,没办法不得不收下。」 等行李都卸下马车后,大家终于可以坐在炕上,喝上一口热茶了。 见木槿和杜涣也在这里,萧翌等人也很惊奇。而木槿却笑道:「不止我们,我把女儿也带来了。」 「暖暖也来了?」沈嘉好奇的东张西望,「好久不见她了,她人呢?」 「去田边玩去了。」 沈嘉更吃惊了,「你让三四岁的小孩子,一个人出去玩?」 「当然不是一个人。」木槿捂嘴笑道,「肃王殿下带着她呢。」 「肃王也来了。」沈嘉偏头看向萧翌,却见萧翌也是一脸震惊,同样毫不知情。 「肃王殿下担心陛下您的身体,非要过来看看。」杜涣替肃王解释完,又一本正经的请罪道,「臣未经陛下同意,私自带肃王出京城,望陛下恕罪。」 「无妨。」萧翌笑了笑,「我只是没想到四弟会来西北。」 毕竟肃王从小到大一直在京城呆着,从没有出过远门。再加上他性格内向,总窝在屋内,不爱走动,跟陛下的感情也算不上亲厚。 谁能想到,这一次肃王会千里迢迢的来西北,找二哥过年。 可肃王一走,朝中无人监国了。沈嘉担忧道:「杜涣,朝中如何?」 「如今边事平息,京城自然一切安稳。」杜涣缓缓道来,「陛下病危之时,京城有驾崩的传言,甚至还有人鼓动肃王殿下提前登基。」 说到此,杜涣抬头看了眼陛下,内心忐忑。而沈嘉更是怒不可遏,要不是萧翌在旁边,他都要破口大骂这群乱臣贼子了。 还好皇帝的脸上并无怒意,只是淡淡道:「你继续说。」 「肃王殿下当机立断,派锦衣卫查清谣言,抓捕意图谋反之人。随后,殿下安抚朝臣,并去太庙为陛下祈福,绝无半点谋权篡位之心。」 沈嘉听后微微松了口气,感概道:「肃王做得漂亮,没有辜负陛下的教养之恩。陛下期待的兄弟情,终究实现了。」 萧翌也笑了,这么多年的悉心培养,是值得的。 第229章 清平乐(二) 「对了,这位是谁啊?」见气氛变得有些严肃,木槿转移话题,好奇的看着欧阳兴。这个男人自从进门后,如同狗皮膏药似的贴在她姐姐身边,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 欧阳兴见有人问他话,忙理了理头髮,郑重的自我介绍道:「你是木棉的妹妹吧,我听人提起过你。我是欧阳兴,幸会幸会。」 新西瓯王欧阳兴的名字,木槿早就听人说过。她顿时吃惊道:「你就是西瓯王?」 「哈哈哈,妹妹你大客气了,叫我名字就行了。」 为什么堂堂西瓯王竟然会来到中原过年,还一个劲的缠着姐姐?木槿突然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很多趣事,什么都不明白了。 木棉一看妹妹的表情,就猜到她内心所想了。她只好含煳道:「这又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等我回头慢慢和你说。」 众人赶了一天路,都累了。木槿早已替大家将客房打扫干净,木棉分好房间后,大家依次上楼休息。唯有沈嘉和萧翌说要出去走走,打算看一看曾经呆过的地方。 两个出了门后,不约而同的往某处山崖走去。前几日这边下了一场雪,田上白雪皑皑,仿佛盖了层厚厚的白被子。萧翌和沈嘉十指相扣,在田埂上缓缓走着,来到了他们初遇的地方。 「你还记得这里?」沈嘉有些好奇。 萧翌也奇道:「以前在山上住的时候,每天都会独自一人来这里呆一下午。倒是你,居然还记得住?」 「在清水县,没有我不认识的地方。」沈嘉又问道,「微明,那时候你为什么每天都来悬崖边上,不危险吗?」 「因为在这里,可以俯瞰山脚。」萧翌淡淡道。 沈嘉往下一望,能看清下方的河流和村庄。果然这边视野开阔,风景独好。 原来萧翌当年只是来看风景的,并没有自杀的念头。沈嘉一想到自己当初冲动行事,如同一个莽撞的傻小子,顿时脸红了。 第282页 「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子?」 可萧翌却道:「不,你是个好人。」 「真的?」沈嘉心道,这不会是安慰他的假话吧? 「看见有人轻生就赶来阻止,而非漠不关心。倒是我,当年对你太过冷漠了。」 「当时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人锦衣玉食还想不开。」沈嘉握紧萧翌的手,「后来我才明白,你有多苦。是我,不懂。」 「寒毒已解,都过去了。」萧翌轻描淡写的说道,将多年的苦难一笔勾销。 「微明,如果时光能倒流,重来一次的话,我不会再鲁莽,会和你好好沟通。」沈嘉畅想着并不存在的过去,「或许我会提前几年认识你,我早点带你去范大夫那里看病,你就不必受太多罪了。」 「可我觉得,现在刚刚好。」萧翌笑着,拉着沈嘉继续乱转。 当他们准备往回走时,突然看见前面有人在堆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肃王带着暖暖在玩雪。 只见肃王蹲在暖暖身边,正在给雪人装扮。而暖暖则在一旁用胖乎乎的肉手轻轻拍着雪人,一不小心拍重了,在雪人身上留下了小手印。 虽然有暖暖这个小捣蛋鬼帮倒忙,但肃王并未生气,依旧很有耐心的修復雪人。最后插上树枝,画上眼睛。 等大功告成,暖暖看到雪人后,拍着手咯咯直乐。而肃王则抱着暖暖站起身,笑着逗她玩儿。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萧翌几个月没见自家弟弟,看见他又长高了一截。他颇为感慨道:「四弟长大了,都会带孩子了。」 「微明你看,他们俩像不像兄妹?」沈嘉笑问道。 萧翌旁观了一阵,点头道:「确实很像。反倒是我和他在一起时,仿佛差了一辈。」 「那是你太严肃了,他见你像是老鼠见了猫。」 萧翌两眼一瞪,「你说啥?」 「看吧,你瞪眼最吓人了。」沈嘉纠正道,「你们现在不在紫禁城内了,你别当他是肃王,你也不是皇帝。你们就是普通的兄弟,不必对他太严了。」 萧翌对其他人都很温和,唯有对自家四弟严格要求。他以前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过去,一直严厉的按照储君要求教导四弟。如今寒毒已解,柳暗花明,而肃王也已长大懂事,成为一位合格的储君了。 于是萧翌点点头,「知道了,我们带他俩回家吧。」 萧翌和沈嘉从后方突然出现,暖暖倒没有被吓着,反倒是肃王被吓了一跳。他直接愣在原地,突然想要向二哥行礼,却发现怀里还抱着孩子呢。 「在外面,不必行礼。」萧翌淡淡道。 沈嘉补充道:「也不必遵守什么规矩,你想玩就玩。」 「师父……二哥……」肃王一时紧张,磕磕绊绊道,「我不该擅自出京。」 明明之前很想念二哥和师父的,明明肚子里有一堆话想说的。可一见到人,就说不出口了。 「没事,出京看看也挺好的。」沈嘉一边说着话,一边用胳膊偷偷捣了捣萧翌。 萧翌会意,立马放松面部表情,语气温和道:「我听说你在京城的事了,做得不错。」 说罢,萧翌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而肃王则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吓得差点把怀里暖暖扔掉。 「好了,有什么话回去说,天寒地冻的,快走吧。」沈嘉说着从肃王怀里接过暖暖,又低头问她,「暖暖,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谁啊?」 「舅舅。」暖暖年纪虽小,人认得可清楚了。 「哎。」沈嘉答应了一声,乐呵呵的抱着外甥女先走了。 于是留下萧翌和萧翎这对兄弟,两人面面相觑,仿佛除了政事之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最后还是萧翌打破了诡异的沉默,淡淡道:「走吧。」 两兄弟并肩默默往回走,一时间只剩下风声。 沈嘉在前面回头看了眼他们二人,深深感到心累。肃王的胆子什么时候才能练起来,萧翌和肃王这两人,什么时候才能像亲兄弟一样熟络呢? 第230章 清平乐(三) 第二天便到了大年三十,乃是辞旧迎新的大日子。众人一大早就起来了,积极主动的收拾着房间。贴窗花,写对联,挂灯笼……在木棉的指挥下,大伙将这个临时的家布置的十分喜庆,一下子就有了年味。 但布置好房子还不够,还得准备年夜饭,这可难倒了一群远庖厨的大老爷们。木棉见状也不难为大家,略微改了改传统的年夜饭必备菜餚,对所有人道:「大家第一次在外过年,咱就不讲究太多了。硬菜我和木槿准备几个,主食就吃饺子吧。」 「吃饺子好啊。」沈嘉举双手贊同,「正好昨天村长送了猪肉,张婶送了白菜,可以吃顿猪肉白菜馅饺子了。」 「可以,就它了。」木棉同意道,「那么……会包饺子的人都有谁?」 此言一出,除了木棉和木槿,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顾无言,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这种结果木棉早已料到了,果然不能指望这群男人会包饺子啊。 木棉叉腰道:「我和妹妹只有两双手,不可能又做菜又包饺子,你们必须出份力。」 「我愿意学习,木棉你来教我包饺子吧。」欧阳兴第一个自荐道。 「我其实看过别人包饺子,会一点点。」沈嘉也说道。 第283页 「我可以切菜剁肉。」范大夫左思右想,终于想到能干的活了。 「我能和面。」魏漠最后说道。 木棉很喜欢大家这种积极干活的态度,她点头道:「很好,那就分工合作。」 于是,范大夫去剁肉,杜涣在切大白菜。魏漠力气大,和面的任务交给了他,而欧阳兴则跟着木棉学习如何擀饺子皮。 沈嘉和萧翌负责最后包饺子,目前暂时无事,在大堂带着暖暖玩。 「好久没这么多人一起过年了,以前都是一个人过,孤零零的。」萧翌看着大家在厨房忙忙碌碌的样子,一时感慨万千。以前过年都是在宫里,虽然紫禁城很大,但也太过冷清了。 沈嘉一边逗着暖暖,一边反驳道:「我难道没陪你一起过年吗,你不会忘了吧。」 「你说那次啊。」萧翌皮笑肉不笑的看了眼沈嘉,「怎么会忘,毕竟是咱俩第一次……」 「咳咳咳!」沈嘉赶忙咳嗽了几声,打断萧翌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小孩子在呢,别乱说话。」 萧翌看着沈嘉脸都红了,似笑非笑的逗他道:「我以为你忘了呢。」 「以后我都陪你过年,还可以叫大家进宫一起过年,保证能热热闹闹的,把气氛烘托起来。」 「这是个好提议,朕准了。」 沈嘉瞪了萧翌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肃王,「殿下,你以前也没和一群人一块过年吧。」 肃王乖巧的点点头,「以前只有我和母妃过年守岁,确实很冷清。而且还要守宫里的规矩,都不能好好玩。」 「今年可以好好玩,田野乡间,你想去哪里都可。」沈嘉发话道。 「真的吗?」肃王两眼放光,又小心翼翼的看向二哥。 萧翌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沈嘉说着,将暖暖交给肃王,「你带妹妹出去玩吧,等包好饺子了,我再叫你们回来吃饭。」 「知道了。」肃王听后,兴高采烈的拉着暖暖出门玩去了。 「妹妹?」萧翌耳朵尖,立马纠错道,「辈分错了吧?」 「啊,好像是哦,那该叫啥呢?」沈嘉想了半天,最后大手一挥,「不管了,辈分乱就乱吧,不必在意!」 平白无故被降了一辈的萧翌:「……我在意,你就是故意的。」 沈嘉哈哈大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等范大夫和杜涣剁完肉和菜,木槿帮忙拌馅调味后,那边的饺子皮也擀好了。萧翌和沈嘉洗干净手,在木棉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包饺子。 只见木棉一双巧手轻轻一捏,一掐,一包,一个小巧玲珑的饺子就包好了。 沈嘉和萧翌面面相觑,刚刚木棉干了什么,怎么就包好了呢? 「看懂了吗?」木棉贴心的询问道。 两个人眼神茫然的摇了摇头。 木棉心中嘆了一口气,嘴上依旧很有耐心的说道:「我放慢速度,再示范一遍。」 于是,一遍、两遍、三遍……到了不知道第几遍的时候,沈嘉和萧翌总算包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饺子。虽然样子是难看了点,但毕竟没有破皮,能吃就行了。 木棉就知道不能对他们有过高的要求,只好装做眼瞎,鼓励道:「很好,就这样包,我去忙其他事了。」 等木棉走后,萧翌颇感沮丧,「我觉得学习鸟铳都比包饺子容易,木棉怎么就包得又好又快的呢?」 沈嘉表示深有同感,「我也觉得包饺子比背书写文章难多了。」 「看来我找到了咱俩都不擅长的事情了。」萧翌苦中作乐的调侃道。 沈嘉一脸严肃,「不行,我一定要学会包饺子。以后我每天练习包饺子,给你吃。」 萧翌听后本来一阵感动,可当他看到沈嘉包的东倒西歪的饺子后,感动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可不必,还是你自己吃吧。」萧翌看着饺子的外形,已无食慾了。 沈嘉:「……」被嫌弃了。 第231章 清平乐(四)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晚饭总算做好了。由于没准备太多的食材,木棉只做了几道家常菜。有肉片炖豆腐、四喜丸子、叫花鸡等等美食,再加上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饺子,看起来终于像桌年夜饭了。 虽说饺子的形状每一个都不一样,也不太像元宝形。但毕竟是西北统帅魏漠和的面,新西瓯王欧阳兴擀的皮,神医范瑀和状元郎杜涣剁的馅,皇帝陛下和内阁首辅亲手包的饺子。 小小的饺子经过了这么多大人物的手,虽然外貌难看了些,却是相当的很值钱了。 饭菜摆上桌后,木槿又不知从哪拿来了一壶酒。她笑嘻嘻的说道:「我想着过年怎么能不喝点酒呢,就从隔壁邻居那边用肉换了一壶他们农家自己酿的米酒,虽然不如宫中的好喝,味道却很甘甜。」 出门在外,萧翌自然不会讲究这些,「有酒就不错了,除了暖暖,都满上。」 肃王闻言瞪大眼睛看着二哥,却听二哥对他道:「四弟也大了,男子汉要学会喝酒。」 「不过,殿下只能喝一杯,而且要用小酒盅。」沈嘉说着,只给肃王倒了一点点酒。 当然,其他人都用的是大碗喝酒,此乃西北传统。故而木槿和木棉两小女子也不甘示弱,给自己倒上半碗酒。 众人的酒满上后,都看向了主座的萧翌。萧翌看向在座的这些知己故交,都有着数年的交情了,故而他随意道:「别看我,没啥祝酒词,直接开喝吧。」 第284页 「小羽就是好爽,不整虚的。」欧阳兴站起来,大大咧咧道,「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除了女人和孩子,都给我干了!」 其余人见状,纷纷起身碰杯,一口气都干了,而木棉的酒量竟然还不错,也一口喝完了半碗。 「别看不起女人,我也干了。」木棉亮了亮碗底,不服输的看向欧阳兴。 「厉害厉害,我喜欢。」欧阳兴趁机拍马屁道。 木棉放下酒碗,白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吃菜吃菜。」沈嘉招唿着众人,自己拿起筷子给萧翌夹了一个饺子。 萧翌看着这个奇形怪状的样子,一时有些难以下口。他看了眼沈嘉,只觉得这傢伙的笑容里,带着些许……幸灾乐祸? 于是萧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拿起筷子给沈嘉夹了个饺子,「长青,你也吃。」 所有人都望向他俩,等着谁来吃第一口,仿佛这两人是替大伙试菜的。沈嘉盯着碗里的饺子,如临大敌,最后在大伙期盼眼神中,夹起来咬了一口。 众人默默望着沈嘉,观察着他的表情。但凡他露出一点点痛苦的神色,这盘饺子别说是皇帝包的,天王老子包的也不碰。 万幸的是,沈嘉品味了片刻,惊喜道:「好吃,馅料不咸不淡,调得刚刚好。就是饺子皮略微厚了点,不过不影响口感。」 还好,能吃。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一个个开始动筷子吃饺子了。 欧阳兴夹了个大的,吃完后自夸道:「我觉得皮薄肉多,非常好吃,就是饺子形状难看了点。」 说罢,他还得意洋洋的看了眼沈嘉,报了刚才沈嘉挖苦之仇。 「西瓯那边没有饺子吧,说的你好像吃过饺子似的。」沈嘉立马反击道。 「没吃过猪肉,难道没见过猪跑?」欧阳兴回怼道。 于是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在饭桌上展开了展开了一场大辩论,仿佛两只斗鸡,谁也不服谁。 其他人完全没有劝架的念头,只想看热闹。他们都放下碗筷,饶有兴致的观战着,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萧翌扶额,果然这两个人天生不对付,他给二人碗里各夹了一只饺子,「吃饭都堵不住你们俩的嘴吗?」 就在这时,肃王突然「哎呀」叫了一声,只见他吐出了一枚铜币。 「恭喜肃王殿下吃到了饺子里的铜币,是个好兆头。」木棉笑着祝贺道。 欧阳兴纳闷道:「这是什么习俗?」 「吃到钱币,表示新的一年财源广进。」魏漠给欧阳兴解释道。 肃王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笑了笑,小心的将铜币擦干净,放进了袖口里。 这是他第一次在民间过年,没想到运气如此好,得到了新年的祝福。 临近子夜时分,正是新旧年交替之刻。外面家家户户放起了炮竹,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年夜饭也到了尾声,桌上杯盘狼藉,难看的饺子也被众人吃了个精光。萧翌让肃王带着暖暖去外面放鞭炮,其余人要么聊天谈心,要么划拳喝酒。 萧翌坐在炕上喝着酒,看着范大夫和魏漠正在划拳,木槿和杜涣嗑瓜子聊天,而欧阳兴一个劲的凑到木棉身边,想要引起美人的注意。可惜木棉面无表情,毫不理会。 见状萧翌笑了笑,看向身边的沈嘉。如今自己结婚成家有了归属,找到了心上人,他开始操心木棉了。 「希望明年是个好年。」沈嘉不知萧翌在想什么,凑过来和他碰酒,「来,干杯。」 「你今天还没喝够?」萧翌笑问道。 沈嘉得意道:「米酒不算酒,不醉。」 「米酒后劲大,小心你明天起不来床。」萧翌提醒道。 「那我们就一起睡到日上三竿。」沈嘉如同西北汉子一样,豪爽的畅饮了一大碗,喝得一滴也不剩,「微明,你也喝。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第232章 清平乐(五) 就在沈嘉和萧翌打情骂俏的时候,木棉端着托盘出了房间,欧阳兴立马起身跟了过去。萧翌眉毛一挑,指了指门外。沈嘉立马心领神会,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于是沈嘉和萧翌也悄悄离开,然后悄悄跟着木棉和欧阳兴的身后,眼睁睁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厨房。 「我看木棉的表情,好像不太高兴。」萧翌惆怅道,「走,跟过去看一看。」 沈嘉却拉了他一把,担心道:「微明,咱俩这样好吗,算不算偷窥?」 萧翌诱导道:「欧阳兴可是个油嘴滑舌的人,你也见识过了。难道你不担心你的妹妹被男人骗?」 沈嘉摸摸下巴,内心交战片刻后,点头道:「言之有理,我们去看看。」 于是两个人偷偷摸摸的靠近了厨房的窗户,沈嘉用手指点开窗户纸,扣出一个不大不小的两个洞。 只见厨房内,木棉正在洗碗干活,欧阳兴拿了个抹布装模作样的擦着桌子,眼睛却一直盯着木棉的背影。 「你真的要回去吗?」欧阳兴语气有些可怜兮兮的,「你看我们这天高地阔,不比北京好一万倍?考虑考虑,留下来嘛。」 「我妹妹在北京,我大哥在北京,陛下也在北京。我留在这里做什么?」木棉没好气的回怼道。 「做我的王妃。」欧阳兴心直口快,憋了许久的话还是说出来了。 第285页 虽然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欧阳兴对木棉有那个意思,但木棉本人毫无表示,众人也装作不知道。可现在,欧阳兴却把窗户纸给捅开了。 「哇塞,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求亲了?」有一个声音突然从沈嘉背后传来。 沈嘉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后面齐刷刷蹲了一堆听墙角的。范大夫、魏漠、木槿、杜涣,他们都来了。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沈嘉小声质问道。 范大夫白了他一眼,「你和陛下偷偷熘走,以为大家看不见吗?」 魏漠也吐槽道:「有情况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大家一起凑凑热闹嘛。」 「就是。」木槿抱怨道,「我姐的终身大事,怎么不通知我呢?」 沈嘉:「……」 众人小声聊天的这会儿,里面的情况也飞速进展着。只听木棉说道:「您已经有王妃了。」 「我可以休了她。」欧阳兴含情脉脉的说道,「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木棉闻言,毫无感动之色,反而紧蹙眉头,质问道:「您的王妃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被自己的夫君休妻?」 「我和她是父王定下的婚约,我根本不喜欢她。」欧阳兴说道,「恨只恨我与姑娘你相遇太晚,若早一些就好了。」 「可谁知道您的喜欢能有多久呢?」木棉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反问道,「今天您说喜欢我,可明天呢,后天呢?若我真嫁给您,成为您的王妃。谁能知道以后会不会您又遇见了其他姑娘,将我休了呢?」 「我……」欧阳兴一时语塞,说不出半句话来。 「西瓯王,您已经有自己的妻妾了,何必再来招惹我呢?」木棉非常冷静的拒绝道,「我此生已绝了嫁人的念头,只想为大梁、为陛下做些事。」 说罢,她转身朝门口走来。打开门后,看到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 木棉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大家,径直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徒留一脸无奈的欧阳兴,和面面相觑的一群旁观者。 本以为能看到皆大欢喜的画面,没想到确实这样的结局,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欧阳兴失魂落魄的从厨房走出来时,魏漠竟然没有嘲讽他,反而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淡淡的嘆了口气。 萧翌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是所有人中最淡定的。他冷静的发话道:「大家回吧。」 到了大堂后,几个人眼睁睁看着欧阳兴失魂落魄的抱着一壶酒回屋了,可没有人能劝得了他一句话。如今,此时两名当事人都不在,范大夫率先开口道:「这可如何是好,木棉姑娘也太倔了。」 「你之前不是不看好木棉和欧阳兴吗?」沈嘉反问道。 范大夫笑了笑,「人总是有改观的,我看他对木棉姑娘挺上心的,嫁给他也不错。」 以前大家都不太喜欢欧阳兴,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现在慢慢接受了他。 「我倒觉得木棉姑娘她说的有点道理。」魏漠说道,「你们不太了解欧阳兴的性子,他总是见一个爱一个,年轻的时候,就爱招惹小姑娘。」 沈嘉深以为然,「就是,我妹子不能嫁给这种招蜂引蝶之人。」 「可是,木棉都说今生不嫁人了。」范大夫说道,「她也太决绝了。」 「姐姐有姐姐的考量,无论她做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姐姐这一边。」木槿发话道。 杜涣妇唱夫随,立马点头道:「我也站木棉这边。」 「好了,我们讨论再多也没用,这是木棉和欧阳兴自己的事。」萧翌发话道,「如何处理,还得看他们自己的意愿。」 「是啊,大家别担心了,待会还跨年守岁呢。」沈嘉招唿道,「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别让他俩再次尴尬了。」 于是众人将此事暂时放下,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新年伊始,黑夜中燃起了绚丽多彩的烟花,而此时肃王也带着暖暖回来了。只见暖暖手中拿着烟花棒,兴奋的挥舞着。 木槿和杜涣从肃王手中接过孩子,并替暖暖谢谢殿下送的烟花。而其他人也拿起烟花棒点燃,在院中追逐、玩耍。 萧翌站在门口,抬头仰望天空,只见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的在高空绽放,五颜六色,让人目不暇接。只一剎那的时间,它们已燃尽一生,消失在黑夜里。 「微明,新年快乐!」沈嘉从后面环住萧翌,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祝福道。 萧翌听到耳边传来的真诚的祝福,看着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玩着闹着……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比得过此时此刻,这种平淡而又宁静的幸福。 他微微偏头,对沈嘉淡淡笑了笑,「新年快乐,长青!」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书里比现实中提前几天过年了,祝他们新年快乐! ps:大概还有四五章完结,下一章跳时间线。 第233章 终章(一) 一年后,清嘉十一年春,正值三年一度外察之时。 经过近十年的变法,如今的大梁吏治清明,海晏河清,颇显盛世气象。此次外察评为中、上等的官员人数,比清嘉二年翻了几倍,《考成法》的成效终于体现出来了。 萧翌翻看着官员的履歷,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他转头笑道:「长青,你的故交此次外察表现十分优异。」 第286页 「故交,谁呀?」沈嘉一时没反应过来,纳闷道,「杜涣吗?」 前不久,杜涣刚接受了内阁的调任,带着妻儿离开了北京,前往广东任市舶司提举一职。虽说只不过是小小五品官,却掌观着海外贸易查禁、课植等事。与商贩打交道,正是杜涣最拿手的。 沈嘉调杜涣去管市舶司时,便相信他能够在广东干出一番大事,能够让大梁的国库日益充盈。可他才去了几个月,难不成已做出成绩? 「猜错了,不是他。」萧翌笑道,「虽说杜涣这次也不错,评为中等。但这位乃是上等,朕打算召他回京、入阁。」 「入阁?」沈嘉一惊,现在内阁只有三人,的确需要填补新人了。只不过沈嘉百思不得其解,这位能够有资格入阁,又是自己故交之人,到底是谁。 萧翌见他想了半天没猜出来,便不再为难他,揭晓了答案:「是陕西知府黎元裴。」 「黎兄啊。」沈嘉恍然大悟,欣喜道,「我好久没和他见面了,没想到当年京中一别,还能再叙。」 「说起来去年去清水县时,看那边百姓能送你肉和蛋,就知道他们日子过的不错。」萧翌摸着厚厚的官员考核册子,感慨道,「陕西这些年在黎元裴的治理下,确实比以往富裕多了。」 这样良心的父母官,确实有资格入阁理事。 除了召黎元裴入京外,陛下同时还下旨让十几位考评优异的官员进京面圣。沈嘉想起自己与萧翌爱情的开端,便是源于清嘉二年的那次面圣。否则以他当年的品级,不知多少年才能升官,多少年才能调入京城。 可自从那次之后,陛下很多年再未召外官进京。果然他和他乃是上天註定,机缘巧合。 「想什么呢?」萧翌出声打断了沈嘉的遐想,偏头看他。 沈嘉笑了笑,「在想清嘉二年,那时候你为什么突然召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外官入京呢?」 「这事啊……」萧翌回想起往昔,笑道,「那年外察的成绩其实很难看,只有少数人得了上等。朕看到官场如此腐败混乱,已有变法的想法,故而需要些能干的新人进入朝堂。」 「于是,你就把评为上等的官员都召入京?」 萧翌看着他,但笑不语。 谁能想到,不仅收穫了能干的变法官员,还能收穫爱情。 黎元裴进京的时候,沈嘉专程去城门口迎他。自从清嘉五年黎元裴调任陕西后,沈嘉已经有六年没见过好友了。那时候他去黎府替好友送行,没想到一别经年,如今终于等来了重逢的这一天。 沈嘉在城门口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可算看见了黎府的马车。作为陕西的知府,黎元裴依旧很低调,只带了几名随从,坐着马车入京了。 「黎兄。」沈嘉主动唤他,当街拦住了知府大人的马车。 黎元裴掀起车帘一看,大吃一惊,「沈兄!」 沈嘉朝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好久不见了。」 「沈兄快上车来。」黎元裴打开车门,亲手扶他进来。二人坐定后,彼此相看,含泪不语。 「黎兄,这次回京可是有件大好事等着你呢,哭什么?」沈嘉调侃了一句,打破车内沉闷的气氛。 黎元裴擦擦泪,感慨道:「我没想到你会来城门口等我,如今你可是堂堂首辅……」 「别别别,可别这么说,都生分了。」沈嘉不满的打断了他的话,「黎兄啊,无论过去多少年,我们的身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永远记得咱俩在六科共事的情分。」 那时候二人都是小小科官,沈嘉刚入京,人生地不熟的,全靠黎元裴好心的提点。此等恩情,无以为报。 「沈兄啊,虽然我身在陕西,可没少听你在京城的故事呢。」黎元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八卦之心蠢蠢欲动,「听说你和陛下……你们两个……那个了?」 黎元裴说着,还伸出手用两拇指相互顶一顶,脸上露出色色的表情。 沈嘉咳嗽一声,不自然的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沈兄,你胆子真够大的,当年我都没看出来。」黎元裴又问道,「是从什么时候……」 「大概是……清嘉三年吧。」沈嘉含煳道。 「居然这么早,沈兄你瞒得我好苦啊。」黎元裴作势锤了他一拳,「那年听说了陛下和你的事情后,我吓了一跳,完全不敢相信。后来你和陛下都没有否认,韩兄又离开了内阁……」 提及韩昌,沈嘉脸色一暗,吓得黎大人也不敢继续说话了。 谁都知道,当年韩昌是被沈嘉逼走的。 「我……对不起韩兄,不知道他在家乡过的可好?」 「挺好的。」黎大人安慰道,「如今他在家里读书写字,含饴弄孙。偶尔和我通几封信,聊聊风流之事。」 沈嘉听后便放宽心了,笑道:「韩兄依旧如此风流,不知又纳了几房小妾。」 「哎,毕竟老了,哪来的精力啊。」黎大人也笑道,「况且孙子都有好几个了,哪有空纳小妾啊。」 说话间,车子快到了宫门口。沈嘉看向窗外,想起那年他从杭州回来时,韩兄和黎兄还叫他一起喝酒,替他接风洗尘。 可如今,三人已少了一人了。 马车在宫门口前停了下来,沈嘉带着黎大人领了牙牌。再次踏在紫禁城的地砖上,黎元裴看到阔别已久的红墙金瓦,感嘆时光匆匆,转瞬即逝。 第287页 沈嘉在前面边走边说道:「黎兄若暂无落脚的地方,可以来我家小住。等明日早朝后,陛下会下旨召见。到时候,就定了。」 「定了?」黎大人一头雾水,定什么了。 可是沈嘉只笑了笑,不透一丝丝口风。 黎大人见问不出什么,只好转话题道:「陛下现在开始上早朝了?」 要知道,清嘉帝可是多年不朝,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 沈嘉点点头,「自陛下病癒后,恢復了每日的早朝,无法再像之前一般躲懒了。」 「也就你敢说陛下躲懒。」黎大人笑道,「这次召见,有多少人?」 「十几个,都是今次外察上等之人。」沈嘉拱手道,「黎大人,恭喜恭喜,陛下对你的政绩赞不绝口呢。」 「哪比得上你沈兄呢?」黎大人笑道,「你可是陪着陛下平了边境战事,还和西瓯定下和平互市等条约。」 「多亏陛下圣明,我其实……没做什么。」沈嘉自己说着都不好意思了,谁让萧翌不想让官员们知道他和西瓯王早就认识,硬把和谈的功劳按在了沈嘉的头上。 于是民间的传言越传越离谱了,说什么首辅沈嘉临危不惧,独闯敌营,和欧阳兴见面密谈,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对方。这才有了这次边境的大胜,以及今后百年的和平。 沈嘉一下子变成了大英雄,官声达到了顶峰,如今谁也不敢对他和陛下的恋情说三道四了。 第234章 终章(二) 到了第二天,萧翌如同清嘉二年一样,下了早朝后,在养心殿见外官。 然而与那年不同的是,陛下的身边有了首辅沈嘉,二人一起去接见来自各州各县的官员们。 皇帝换下了上朝时的朝服,穿上一身道袍,坐在龙椅上。而沈嘉则坐在旁边,陪陛下一起考察大梁未来的栋樑之材。 只见底下的外官们战战兢兢的坐在凳子上,一个个都低着头,颇为拘束。看见他们,沈嘉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曾几何时,沈嘉也像他们一样,紧张又兴奋的等待着陛下的召见。而现在,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转身一变成为了陪同陛下考察官员的内阁首辅。 陛下挨个叫人过来,亲切询问着地方上的事。被叫到的官员上前小心应对,默默猜测着圣上的喜好,不敢乱说话。唯有第一排的黎元裴不算太过紧张,毕竟他是京官外放,早已了解今上的习性。 轮到黎元裴了答话了,陛下叫他过来后,淡淡问道:「陕西去年收成如何?」 「回陛下,去年是个丰收年,比起前两年翻了一番。」黎元裴回道。 皇帝点点头,看向黎元裴,又问道:「黎爱卿在陕西,好像已有五六年了吧。」 「回陛下,正是。」黎元裴小心应道。 「陕西土改进展如何?」 「多亏陛下推行『一条鞭法』,这才使得陕西那些大地主将霸占的田产吐出来,分给了没有土地的农民。」黎元裴巧妙的拍着马屁,「如今陕西家家有田,户户有粮,老百姓都感激陛下的圣恩。」 「几年不见,黎爱卿的嘴变得越来越甜了。」萧翌说罢,偏头看了眼沈嘉,仿佛在说看看人家多么圆滑,你咋还是一根筋呢? 沈嘉看懂了萧翌眼神里的含义,一时气闷,气唿唿的转过头不理他。 还好底下的人不敢抬头,没看到沈阁老和陛下的小动作,否则会被这两人的幼稚惊呆吧。 见罢外官后,萧翌让他们暂时回去,静候旨意。与此同时,沈嘉和吏部尚书也开始商量这批官员的安置问题。除了黎元裴是陛下钦点入阁之外,其他人的职位还未定下。吏部需要查看哪里有空缺,再根据官员的履歷安排合适的人选。 等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三日后。沈嘉来养心殿将官员调任的摺子递交给陛下,萧翌看都没看,直接批红,并对沈嘉说道:「你办事,我放心。」 这是君臣二人多年共事培养出来的默契与信任,萧翌给予沈嘉极大的权力,沈嘉回报萧翌吏治的清明。 「朝中对黎元裴入阁,大家有何说法?」萧翌又问道。 「都说陛下慧眼识人,吏部的官员考察陕西时,也夸赞那边变化极大,焕然一新。」沈嘉如实道。 「黎元裴倒是不负朕望,其实你在外察之前,就猜到你的故交是上等了吧。」 沈嘉点点头,「倒不是我猜的,而是听到看到的。且不说去年我们在清水县的所见所闻,就这两个月,范大夫在信中也提到过陕西的变化。」 「是吗?」萧翌酸酸道,「范大夫走了也有一年了,竟然一封信都没给朕写,该不会忘了我吧。」 「他给我写,就是给你写。」沈嘉不知道萧翌吃哪门子醋,「再说了,他每封信里都问及你的身体状况呢。」 说起范大夫,去年在清水县和大家一起过完年后,他便向陛下和沈嘉请辞了。那时候萧翌寒毒已经完全解除,且恢復的非常好,故而再也不需要范大夫时刻待命,寸步不离的跟在陛下身边了。 再说了,范大夫本就是西北人,却远离故乡被困在京中多年。如今万事大吉,自然要还他自由了。 于是萧翌和沈嘉没有挽留他,只是叮嘱他多多来信,有空多来京城玩儿。后来在范大夫的信中,沈嘉得知他在清水县开了家医馆,听说来医馆这里看病的人络绎不绝,范神医之名远扬四方。 第288页 而魏漠在清水县和他们过完年后,也向大伙告别,返回西宁戍守边关。自从魏漠的哥哥被调到了天津卫后,西北就是他一人说了算,再无人找他的麻烦了。魏漠拼搏多年,终于从父辈手中接过重担,能够扛起保卫国家,保卫西北的责任了。 至于欧阳兴,他刚刚登上王位,西瓯还有一堆事情待他处理。于是欧阳兴消沉了两三天后,又重新振作起来,独自离开,回西瓯去了。 只是可怜了木棉,表面上看着仿佛没什么事,但她回京后总是落落寡欢,也不爱和人说话。当初看似无情的拒绝了,实际上对她内心还是造成了一些影响。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沈嘉看着妹子每天都不开心,却不敢问,甚至不敢提欧阳兴的名字,因为他不知道木棉对欧阳兴到底是什么感觉。 如果欧阳兴没有娶过王妃,她会不会就同意了欧阳兴的求亲呢?若他们能早十年相识,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相爱,会不会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结局?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没有如果。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平安顺遂。 第235章 终章(三) 不过这一年也有一件大喜事,肃王的亲事定下来了。这门亲事并非萧翌或郭太妃指婚的,而是那次在去陕西的路上,肃王碰到了一位姑娘,对她一见钟情。 肃王殿下倒也沉得住气,一直没表露出什么,直到过完年回京后,他靠自己的力量,百般打听到姑娘的消息。两个人飞鸽传书偷偷联繫了许久,都快要私定终身了,肃王才将这事告诉给了自己的老师——沈嘉。 沈嘉听到后大吃一惊,没想到肃王平日里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做起事来却沉稳冷静。他本以为肃王这种内向不爱说话的性格,是不可能靠自己认识什么女孩子的。结果,是他小瞧了人家啊。 肃王抬头看着老师,等着他的回覆。沈嘉见肃王单纯的双眼,觉得极具有欺骗性。 看看人家,人小鬼大,心里的主意可多了。 「老师,你不同意?」肃王忍不住问道。 沈嘉说道:「虽说她是商家女,不过我朝本就规定,后宫妃嫔可採选民间女子,商家女自然包括在内。」 肃王最担心的就是二人身份差距过大,一直不敢向母妃与皇兄坦白。但沈嘉的这番话,将肃王的疑虑打消,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那我这就去和陛下说?」肃王问道。 「等一等,我陪殿下一起去吧。」沈嘉说罢,穿上朝服,带着肃王进宫面圣。 一路上,沈嘉又问了问肃王关于那个女孩的事儿,肃王一一如实说了。原来那姑娘姓喻,名绾晴,刚过及笄的年纪。她本是陕西秦安人,从小跟着父亲经商,走南闯北见识多了,一点也不像那种养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宦小姐。 「我走进了他们家的小商铺时,绾晴正巧在替她爹爹看铺子,她热情的招待了我们,叽叽喳喳的推荐她家东西,嘴巴特别能说。我不知道怎么的,就买了好多小玩意。」肃王说着说着,脸微微一红,「后来快要离开时,我壮着胆子问了她的闺名。她也不怕生,直接告诉我了。」 「哦……」沈嘉玩味的看着自己的徒弟,笑了笑,「肃王殿下在追女孩子的时候,胆子很大呢。」 毕竟,在礼教森严的大梁,女子的芳名可不能随随便便的外人,更何况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男子。 肃王被说的不好意思了,低头不敢看自己的老师。沈嘉又问:「你后来和她通信,她父母知道吗?」 「知道一点,不过我没告诉他们我的身份。」 「那位姑娘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肃王默默的点点头。 沈嘉皱眉,这就有些难办了,万一那位姑娘不愿意嫁入宫中呢。要知道肃王的未婚妻,就是未来大梁的皇后娘娘啊。 「这样,我们一步一步来。」沈嘉建议道,「先说服你二哥和郭太妃,然后再向喻姑娘坦白你的身份。如果人家姑娘不愿意进宫,肃王殿下不可强求。」 「我懂。」肃王乖巧的点点头,「总要让她心甘情愿才行,否则绾晴和我以后都不会快乐。」 沈嘉和肃王在马车里聊了一路,抵达养心殿时,他已经对这个名叫喻绾晴的小姑娘有了一定的了解。当肃王在陛下面前,磕磕绊绊的讲完了一切后,萧翌和沈嘉的反应一样,也是又惊又喜。 「哦……」萧翌抬头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沈嘉,按下万千思绪,只对四弟说了句,「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肃王不知道二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一时有些忐忑,他不安的看向老师,并没有立马请安告退。 沈嘉见状,上前揽着肃王的肩膀,一边送他出门,一边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陛下没办法当场答覆你。你给他一点时间考量,我会在旁帮你说话的。」 「那……就拜託老师了。」肃王拱手一揖,见沈嘉答应了,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将此事第一个告知沈嘉,便是笃定老师必然会站在自己这边。 现在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啊。 沈嘉送走了肃王,回到养心殿,见萧翌皱着眉头,仿佛有些不乐意这门亲事。 「怎么了?」沈嘉不解道,「你是不是觉得女方出身不高,是商贾之后?」 第289页 「我倒不是嫌弃她的出身,只是……」萧翌迟疑道,「我听四弟的描述,那女子似乎性格过于活泼,而皇后应该端庄大气,更好一点。」 沈嘉却有不同的见解,他摇摇头,「我觉得挺好的,和肃王正好互补。否则夫妻俩都是闷葫芦,日子过得该多无聊啊。」 「是吗?」萧翌对此持怀疑的态度。 「微明,你之前不是答应了肃王,让他自己挑心上人吗?」沈嘉替自己徒弟争辩道,「君无戏言啊,现在肃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你可别做拆人姻缘的恶人。」 「放心,若那位喻姑娘愿意进宫,我定会为他俩赐婚。不过郭太妃那里……」 的确,郭太妃可不像陛下这般开明,不知是否愿意自己的儿子娶小门小户的商家之女。 「郭太妃那边,只能靠肃王自己说了。」沈嘉说道,「若肃王连自己母亲都无法说服,将来怎么办大事呢?」 萧翌闻言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一味偏袒自己的徒儿,想让我直接下旨赐婚呢。」 沈嘉解释道:「我倒觉得这一关算是对他的考验,我们就袖手旁观,看他如何解决。若肃王连母妃都无法说服,将来就算喻姑娘嫁进来了,婆媳关系肯定处理不好。肃王夹在中间,以后的日子更难过。」 萧翌恍然大悟道:「你倒是想得远。」 沈嘉继续说道:「那当然了,不仅有第一关,还有第二关呢。」 「哦?」萧翌好奇道,「第二关是什么?」 「我隐隐觉得喻姑娘生性爱自由,不一定想进宫为后。这第二关,就看肃王如何说服喻姑娘了。」 萧翌对此深有体会,点头道:「是啊,荣华富贵看似美好,实际上也是一层枷锁。」 「所以第二关,就看他们的爱情是否坚贞。」沈嘉笑眯眯的总结道。 「我总觉得你想看戏。」萧翌一眼看穿沈嘉内心的想法。 「这都被你发现了。」沈嘉挠挠头,憨憨一笑,「我确实想看一看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能不能克服重重难关,娶回心上人。」 萧翌淡淡道:「朕也想看看,大梁未来的继承人,到底会如何做。」 第236章 终章(全文完) 没想到肃王的能力,远远超出沈嘉和萧翌的意料。他不知用什么办法,说服郭太妃答应先见喻姑娘一面,再做定夺。安抚完母妃这边后,肃王又向陛下告假,请求出宫去陕西,亲自去接心上人。 萧翌当然不会故意为难自己的弟弟,十分通情达理,大笔一挥准奏了。 自从肃王离京后,沈嘉一直在算日子,推测他走到了何处,担心他能不能劝动喻姑娘。但萧翌作为兄长,却一点也不担心弟弟的终身大事,反而笑沈嘉操心太多。 只见萧翌靠在榻上,漫不经心的翻着书,闲闲道:「担心他做什么,这小子现在很有主见。」 沈嘉闻言,若有所思,「确实,我真没想到郭太妃这么快就妥协了,同意见喻姑娘一面。」 「郭太妃入宫晚,就只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当然对四弟倍加宠爱了。」萧翌分析道,「我本担心郭太妃正值壮年,将来四弟继位后可能会干政。现在看来,四弟倒是摸清了自己母亲的性情,哄人一套一套的。」 「我看郭太妃没有太大的野心,而且她的娘家也都是安分守己之人。」沈嘉说道,「外戚这块肃王殿下能控制好了,朝廷上就不会出什么大事。」 而那位喻姑娘并非官宦之家出身,即使她嫁入皇室,她的父兄也不会和朝堂扯上什么关系了。 这样,正好绝了外戚之患,萧翌可以放心的将江山託付给四弟,再无后顾之忧了。 一个月后,肃王带着喻绾晴抵达京城,二人未回王府歇息,便匆匆进宫觐见陛下。然而此时萧翌还在上朝,故而肃王先带她去了后宫,拜见母亲。 等萧翌下朝回来时,发现木棉和几个宫女站在廊下谈笑,连陛下走近都未察觉。 可萧翌并没有打断她们,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木棉一直心事重重的,难得露出这般开心的笑容。 「陛下!」终于,有宫女发现了萧翌,吓得急忙行礼。 「平身,都下去吧。」萧翌对那些宫女说道,只留下了木棉一人。 等宫女们离开后,他笑着看向木棉,「难得今天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吗?」 「喻姑娘进宫了。」木棉将从几个宫女口中听到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肃王殿下见陛下您不在,就带她先去拜见太妃。听说那姑娘可会说话了,把郭太妃逗得直乐。才见了一面,郭太妃就把自己最喜欢的玉镯子赏给她了。」 「是吗?」萧翌笑道,「怪不得肃王一定要让郭太妃见她一面,原来如此。」 「等喻姑娘将来嫁进来了,后宫中必会多几分热闹。」木棉捂着嘴笑道。有这么一个活泼的女子,肯定能让平静的后宫充满了乐趣。 萧翌听后也很欣慰,前朝后宫焕然一新,欣欣向荣。 午饭后,萧翌和沈嘉在养心殿,见到了肃王和喻绾晴。果然如肃王所言,喻姑娘是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虽说喻绾晴是第一次见到皇帝,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对答时毫不怯场,侃侃而谈。 不过喻姑娘并非是初生毛犊不怕虎,她反而是个头脑灵活,聪明又懂事的姑娘。喻绾晴十分清楚自己面对的是天下之主,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会说。 第290页 直到下午,肃王才带着喻绾晴离开养心殿。萧翌事后问沈嘉:「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果然是商贾之女,聪明得很。」 「是啊,二人确实般配。」萧翌现在完全贊同这门亲事了,「四弟每次来我这里时,总是很紧张,和他聊不了几句话。但这一次他被喻姑娘带着,反而放松下来,话也多了。」 看来夫妻互补,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等肃王及冠了,我们就把所有政务扔给他,退位让贤,寄情山水。」萧翌突然说道。 「什么?」沈嘉愣了愣,「你打算要禅让皇位,捨得吗?」 「我非圣贤,无法做到无欲无求。」萧翌实话实说道,「确实有些捨不得,但我更捨不得你。」 「这不冲突。」沈嘉不理解,现在并没有人敢反对他们在一起了,维持现状不好吗? 萧翌却道:「既然我们成亲了,就不应该再维持君臣关系了。我们应该是平等的,而非上下级。」 「你对我一直很平等,我与你同吃同住,没什么差别啊。」沈嘉丝毫没觉得自己被压制,他们明明是平等相处的。 可萧翌却看得更加深远,他说道:「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实际上君权相权彼此牵制,天然对立。文官们阻止你我相爱,并非真的反对断袖之癖,而是担心首辅大臣投向皇帝这边,他们便失去和皇权相抗衡的能力了。」 君权一旦放大,于国于民,并不是什么好事。 沈嘉顿时被点醒了,佩服道:「你说得对,是我想的浅了。」 「我也是因为那件事,才慢慢想通的。」萧翌突然提起往事,抱歉道,「当年我最大的错误,是不该用皇权压你。长青,我不想因为君臣关系,再一次破坏我们的感情。」 若以后再发生什么争执,萧翌势强,沈嘉势弱,结局会和上一次一样,沈嘉只能臣服。 况且沈嘉深受三纲五常的毒害,他无法反抗君权,跳出这个框。那么,只能是萧翌主动放弃一切,不再当皇帝。 「可是……你是个好皇帝。」沈嘉替百姓感到可惜。 萧翌听后笑了笑,「四弟将来会成为一位比我更好的皇帝。」 「会吗?」 「怎么,对你的徒弟没信心吗?」萧翌反问道。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自然支持你。」沈嘉于是也彻底放下,不再纠结,开始畅想着未来,「那我们按照约定好的,游遍五湖四海,踏遍大江南北。」 这是当年他们在雪山下的约定,没想到能够提前实现了。 萧翌宠溺的看着他,柔声道:「好,都听你的。」 天下、江山固然美好,但我只想要你! 清嘉十二年六月,清嘉帝为肃王萧翎举行冠礼,正式册立其为皇太弟,居东宫。 清嘉十二年十月,清嘉帝宣布禅让帝位,群臣大惊,上奏劝阻,然帝不为所动。 清嘉十二年十二月,清嘉帝正式退位,新帝尊其为太上皇,仍居养心殿。同月,内阁首辅沈嘉上书乞骸骨,辞去所有官职。 尾声 冬去春来,万物復甦,正是踏青游玩的好季节。为了能体会一下「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壮志,沈嘉计划了多日,终于把他们出宫游玩的第一站选在了泰山。 这一日,两个人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开始爬山,只为了能够站在山顶,迎接日出。 「长青,你行不行啊?」萧翌穿着一身短打,非常轻松的走在前面开路。这点山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沈嘉爬到半山腰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等一等,容我缓一缓。」沈嘉弯着腰,用双手撑着自己膝盖,想要找个大石头坐下歇一歇。 「再等天就要亮了。」萧翌不让他坐,强硬道,「一鼓作气,不许歇息。」 「微明,你体力好,我比不过你,真的不行了。」沈嘉发现自从寒毒解了之后,萧翌吃饭、走路、骑马都比自己快。而他在萧翌眼中,越来越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 萧翌闻言,并没有嘲笑他,反而向沈嘉伸出手,眼角含笑道:「来,我拉你一把。」 沈嘉抬眼,将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迎着徐徐升起的朝阳,二人双手紧紧相握,并肩向山巅走去。他们一起看遍山河,一起经歷风雨,一起从壮年走到暮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