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天明》 第一章 半梦半醒 第一章 半梦半醒 苏一一捧着卷书,用手肘推开门出来,微红着脸慵懒的伸伸腰,然后仰头看着天上。 除却一轮太阳的点缀,湛蓝的天空只有几朵柔软的白云在互相撕咬纠缠着。 她猜想今天会很晴朗,是个可以执行自己计划的日子。 微微的秋风吹来,她闻出了其中淡淡的桑椹香。回头看眼檀木琴旁愣神的兄长,苏一一轻轻合上门,一路小跑去到院里的桑树下。 很轻易便找出了一个适合看书的位置,她找了一些桑叶铺好,拢拢淡青色的裙边就背靠着树坐下来。 光芒从桑叶间隙穿过,一缕缕与桑叶的倒影一同显现在书页上,正好像极了书里所写神态各异的妖精。 苏一一一页页的翻着,她的目光时不时的飘忽不定,像是心不在焉但又是在用心的看着。 这书她早看过无数次了,早已了然于心。 书中写的是父亲年轻时的一些经历,他去过很远的地方,其中不乏有怪力乱神。 因为是父亲所书,她对其中所书种种神奇深信不疑并且有着向往。 有时她脑海里也会烧起一场惊天的大火。苏一一记不起那是何时的记忆了,她唯一清楚那火的盛大,是族里那些大人们做不到的。 更别提还有位曾患怪病的兄长… 树干有些坚硬,苏一一微微偏斜着身子让自己舒适些,抬起头刚好能看到兄长的房间。 桑树旁就是兄长的房间。 每到夜幕降临时,兄长都会泄露出些许痛苦挣扎的神情。 也许是病未痊愈,想来对此他已经控制过了,但那神情总是会不经意的显露。 每每这时,他要沉思少许,之后才步履缓慢走回他自己屋内。 从院子到住处这仅仅几步的路程,还需神情紧张的抬头看看天空,不知在瞧些什么。 再之后,除却一扇黄昏下昏暗的门户,苏一一就只能看到桑树旁那无论春夏秋冬都在敞开的窗户了。 是在迎接或是期待什么会从那扇窗户进去吗?时常失眠的苏一一出门来,每次看见那扇窗,脑海里总会自然而然的冒出这个念头。 联想到山里那些有关兄长云素的流言蜚语,她难免好奇。 可每当她试探或是问询时,云素都是浑然不知的样子。即便问过母亲父亲,二位回话也仅仅两字怕黑,她觉着略有些牵强。 于是苏一一有了自己的计划。 母亲和父亲都去县里了,走时父亲还表现出少有的急切,不知是在筹备着什么。 既然是计划,当然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平日里她与云素关系极为亲近,因此她料定就算闹出怎样怎样的事,云素也不会怪罪她。 四处看了看,苏一一放下书卷,小心推了推云素屋门,随着短促的嘎吱声响起,屋内丝丝缕缕的幽暗从她推开的缝隙中扩散出来。 发出的门声并不响亮,但在她听来极为刺耳,她连忙匆匆离远,靠在主屋外再度紧张的左右张望。 听到屋里云素琴声仍在,并未被惊到,她又蹑手蹑脚的走近。 门前,苏一一轻轻吐着气,看着幽暗的屋内。 她从前当然进去过,此时却觉得里面安静的可怕,心里不由有了退却的念头。 并且这不符合书上的礼数。犹豫再三,余光瞥见那扇记忆里鲜少关上的窗户,她有了退与不退间的两全。 苏一一匆匆合上门槛间的缝隙,重新回到桑树后。 树干与窗的距离大概有两丈宽,右侧的桑树枝高高扬起沐浴日光,左侧则弯下腰来,半边扯着树干,半边依靠在屋顶的房檐上。 屋檐的阴影中,苏一一探出头来,一滴昨夜雨后尚存的晶莹剔透的水滴打在她脸上,她看向树上,想着那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踮着脚跳了跳,伸长着手攀上一支腰肢大小的桑树枝,先试了试,一用力身子就上树去了。 还没等她站稳脚跟,一个黑影猛地从密叶中窜出来,吓得苏一一惊呼一声掉下树去。 她看向那只从树上跳到房檐又跳出院外的野猫,恼火的龇了龇牙,揉着背爬起身来。 “你要是想吃了,早先我摘过一些,在屋里。”从主屋出来的云素看看树上悬挂的粒粒成熟桑椹,又看看灰溜溜的妹妹,猜道。 那张略有些苍白的脸上有着一双生来漆黑占了十之八九的眼睛,苏一一看着他糊里糊涂的问说:“哪里?” “说了屋里。”云素重复道。 “凶什么?”苏一一忽然想到了搪塞他的理由说:“这不是看哥哥在屋里练琴,不想打扰么。” “不弹了?” “没有谱子,琴只是琴,况且那是母亲的宝贝,还是要少碰。” “屋里听到声。” 看她就要走,云素赶紧拉住她,在她背上按来按去,一边取笑说:“原以为是又摔了什么东西,没成想是把自己摔了。” 苏一一朝着头顶的树枝努努嘴,说道:“没有很高,况且哥哥的医术…” 他自顾自的诊断过后,面无表情的说:“学了许久了,也不能放着不用,看样子确实是没有摔伤你。” “别告诉我哥哥还挺失望。”苏一一看他神情,以为他暗恼自身医术无用武之地,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说。 “哪里。” 云素用手指捏了捏她的脸说:“父亲母亲不在,你就安分些,你知道咱家在山里有许多闲话的。” “我总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你吧?” “知道了,清楚了。”苏一一重重的点着头,说完就带着自己的诸多心思垂头走了。 云素不多揣摩她心思,看到树下遗落的书卷,略微取笑一声,捡起带回主屋。 这会儿他也无心再去弹什么琴了,小心收好母亲的檀木琴,又把书放在一旁的木架上,之后便望着天色愣神。 直至夜色将临,他神情又一次变得凝重挣扎。 云素抿抿干涩的嘴唇,知道时间到了,他吹灭主屋的火,推门出去。 天边的墨色蔓延,浓浓黑雾中屋外原本崎岖不平的路面好像突然平整了,他眯着眼努力看清周遭。 苏一一点燃的烛光飘出屋,云素总算看清楚了,他仰起头试图捕捉月的踪迹。 很幸运,那轮月也随着天色的转变缓缓升起撒下月华。 天幕彻底换了色彩,回到自己房里的云素先是去到窗边,确认了如若没有云朵的阻拦,月光能顺利的从窗外桑叶间照进屋内。 之后他熟络的紧蹙着眉躺下,闭上眼,黑色如潮水涌来。 眉面不自觉涌现挣扎痛苦的神情。 这种神情并不让人喜欢,但这是深深的刻在他骨子里,在那病重的一年中,他几乎无时不刻不是这种神情。 云素确实恐惧着一些事情,恐惧步入那些没有形色的梦。 在很早之前他就醒悟,终究不能使这份恐惧长久。他希望自己能安心舒适一些,需要解脱。 于是他常开一扇窗,若有光亮在,他当然分得清现实虚妄。 云素睁开眼,极为仔细又认真的看着月光与桑树倒影投射进屋中的怪物,将它记在心里。 之后垂眉闭目。 这举动实行的极其缓慢,他总觉着这样子那些东西就能来的慢一些。 然而在他闭上眼的一刻,黑色的天骤然砸了下来。 黑色的地陷也紧跟着落下去了。 弯月洒下的皎洁不吝啬不偏倚的穿过天空照拂小院。 意识的海洋中,黑色巨口将他一口吞下。 在那口中,有张牙舞爪的人影扑过来。 它踩在冰冷的水潭上,还会响起一道道连绵不绝的水声。 除此之外,除了黑色,还是黑色。 寻不到出路,难见得清明。 而这空白,一望无际。 它赶了很久的路才来到近前,友好的向他伸出手,把他引入其中。 黑色又不像是黑色了,他跟着人影走,脑海中闪过一些记忆里的碎片,它们揉捏成混乱,再随着眼前的场景慢慢变得模糊。 桑叶中探出一个脑袋,她从窗户中看去,床榻上云素平静的躺着。这与她预想的有所差别,她觉着云素许是已经睡下了,略感无趣。 模糊的不止是黑色,他的意识也跟着模糊,忘记了思想。 他突然听到一阵清晰的脚步,总算发现自己正在步入空白。 巨大的不安与恐惧袭来,他恐惧却再也回不去方才月下,胸腔中涌出一股力量,云素猛地睁开眼睛。 窗外,月被云朵遮蔽。 冷静下来,没有月光是常有的事,从苏醒到如今,他理应有旁的法子。 于是他开始听,用耳朵去捕捉周遭一切响动,这些响动除了那儿也有的水声外,无一不是贴近真实的。 如此夜以继日,他的听力当然会比旁人好上些许。 清晰听到屋檐上延绵的猫叫,有桑叶被风吹动的簌簌声,还有一些人声。 他用力的眨着眼,希望这样让自己清醒一些。 云素辨认出其中一个近距离的呼吸是苏一一,但在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很陌生的脚步。 他听过许多的脚步声,不管是动物的还是人的,此时他却辨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的脚步。 诸多脚步中,对于人的云素当然最是了解,它的行走节奏与人一致,但有些奇怪。 奇怪就奇怪在它太轻了,并非是那种鬼鬼祟祟小心翼翼的轻。 细细听去,大概只有踮着脚走路才会是那样子,若是偶尔也就罢了,但它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踮着脚走。 云素瞬时汗毛倒立彻底清醒,他屏息凝视,轻轻下了床榻,摸起门口的柴刀,再缓缓移步窗边。 听起来,那东西是在院里行走,并且走的不算快。 他先找上窗外树旁的苏一一。 “噤声。” 云素迅速从窗台探出手捂住她那正欲惊呼的嘴。 第二章 假如有两个父亲 第二章假如有两个父亲 云素猜想苏一一应该明白此时的状况了,但从她的反应来看,她见到的情景与自己所判断的恐怕有着不小分歧。 这间屋子的门与主屋遥遥相对,两扇门之间便是整个小院的正中央。 而这唯一的一扇窗则是朝向院门那侧的院墙,只是因为桑树的遮挡,他不能透过窗看到院里的模样。 得益于父亲是个书生的关系,兄妹俩自幼习文,自然识字。 云朵移开了,月光照在院里,云素看她那还有些惊喜的神情,实在捉摸不透,在她手上写着。 “你看到什么?” “哥哥猜猜?”她以为云素是在玩什么游戏,便学着他在手上回写道。 云素顿时无言,再度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用力的捏了她手腕一下作为教训。 紧接着他便得到了来自牙齿与虎口刺痛的回应,云素挣脱被她咬住的手,挑着眉又写:“严肃点。” 他问:“看到什么?” 苏一一看着他,很是无奈的样子,写:“哥哥自个开门看看可好?” “不能开门,会把它惊到。”云素再写。 她感受着掌心的话,面露奇怪与疑惑,从树后探头仔细的看了眼院子里的人,认真的回头写道:“哥哥什么时候比我还怕爹了?” 云素重新细细的听那脚步,无比确认那并非自己听过无数遍的父亲,认真的写道:“不是父亲。” “哥哥莫要说笑,现在可正夜深呢。”苏一一同样认真的写。 云素摇摇头,他听到开门的声响,辨认出那是主屋的方向,紧接着那个奇怪的脚步就从泥土上出现在木板上。 “跟着我。” 他在苏一一手上写下这话,随后一边用心听着那脚步声,一边小心翼翼的翻出窗户。 云素看着月下那扇打开着幽暗宛如深渊的门,里头清晰落在耳中的脚步更让他不安。 他迅速脱下鞋,并且伸出手指了指泥土地,苏一一立即了然照做,两人悄无声息的跑出院子。 院外,云素回头看向这个住了十多年的地方,突然觉着很是陌生,回忆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确实是第一次在深夜这样看这个院子。 风一吹,那桑叶又开始簌簌作响。 云素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挥着手臂往某个方向扔去,然后带着苏一一奋力朝相反的方向奔跑。 “好了,好了…” 苏一一喘着气拽了拽云素的袖子让他停下,歇了一会儿说道:“哥哥可否考虑给个缘由?” “它要是追出来,说不定会追错了。”他对自己扔石头的行为解释。 “不是这个。” 云素没有亲眼看见那个东西,他想了想,迅速的说道:“你说那是父亲,母亲与父亲一同去的,母亲人在何处?” “许是有急事?”苏一一偏着头说。 云素又问:“归家不慌不乱,不点烛火?” 苏一一答话:“许是不愿打扰我们安睡?” 云素不知她是真的这样想还是在逗弄自己,耐心的说:“你不觉着,不急与不慌不乱这两个词相较甚远吗?” “原来如此…” 苏一一低下头沉思起来,半响后极为笃定的说道:“想到了!” “定是爹外出学到仙术了!” 云素凝视了她数息时间后,一言不发转过头去继续盯着桑树的方向。 “会变化…” 她许是觉得这个答案确实有些荒唐,挠了挠头继续思考起来。 不一会儿,苏一一突然出声,她惶恐不安的说:“一定是鬼!” 云素闻言沉默良久,回头向着她认真的说:“你是天才。” “嘻嘻。” 苏一一开心的笑起来,说道:“这样的话,那现下该往哪里去?” “依你所言,它是父亲的模样,那么它来这很有可能与父亲有关。” “我想回去看一眼。” 云素看着远处那颗在黑夜里摇晃如鬼魅般的桑树,说道:“它如有变化之能,要害你我,何必多此一举?但若是关乎父亲的重要事,可不能耽误。” 话毕,云素不容置疑的吩咐她说:“你留在这里。” “哥哥自己去可行?” 苏一一看看周围,有些担忧的说:“娘说你怕黑来着。” “你帮不上我。” 抬头看看尚未退却的月亮,云素又想起些东西,接着说:“如若我天亮未归,你去找族里人,他们虽然不待见我,对你却还算亲善的。” 皎洁的月光下,路面还是能看清十之八九的,林中不断传出的虫鸣让云素不用分心辨认现实与梦境。 用力的挥了挥手上的柴刀,划过空气发出的浑厚声音让人安心了不少。 院子外有风吹过来,感到寒冷的云素忽然想到也许不久之后兄妹俩就会染上风寒。 他在院外听了有一会儿了,没听见有什么奇怪的响动。 也许是离开了吧。意识到现在好像不是该想着风寒的时候,云素走进院里去。 在他走过门槛的一瞬,一阵极冷的风吹来,他不自觉抖抖身子,蹑手蹑脚的向主屋走去。 刚迈出一步,那个奇怪的脚步唐突又清晰的落在云素耳中。 他身子瞬间紧绷动弹不得,心脏突突狂跳像要跳出胸膛来。 清楚自己是胆怯了,云素感到些许羞耻。抿了抿嘴唇,轻吐着气,身子没有先前那么僵硬了,又抬腿往主屋走去。 每走一步,它便跟着走一步。 几步下来,始终有道风不停吹到云素背上。 很小很小的风,却是极冷无比。 云素微着偏头,余光处的月光下,桑叶纹丝未动。 但风还在吹。 冷愈来愈近。 他总算确定这股风的源头离他很近,就像是书里的女鬼贴在他脖颈处吹气一般。 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后,云素就越发觉得它就是这么做的。 不去揣摩这是否是某种恶趣味,想来想去,山里是出现过一些妖怪,也许它会是其中之一。 他还是很信任苏一一的,知道自己回过头去看到的恐怕真会是父亲的脸。 这张脸想来会有些许僵硬,说不定瞧起来还挺瘆人,云素想着便准备回过身去。 来时他便想好了措辞,此刻转身过去,眼中看到的与预想中的相差无几。 也许是天色的关系,它背对着月,低着头望着云素,那张与云寻一般无二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在阴影中显得极为灰白。 云素凝了凝神,眨眨眼说道:“父亲几时回来的?” 第三章 找妹妹 第三章找妹妹 它凝望了云素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张开嘴说道:“有一会儿了,方才出去了?” “出去了。” 云素答它,随即便问说:“母亲呢?” 闻言它看着云素手里的柴刀,突然意味难明的笑笑,说道:“县里还有事,她放心不下你俩,所以让我先回了。” “素儿拿着刀做什么?” 云素随口回话道:“父亲不在家中,夜也深了,心里难免惶恐,拿着安稳些。” “好好拿着,随我来。” 听不出它话里是否蕴含着什么意味。望着它行走的身影,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步伐,云素觉得它不会发出那样与地面没有任何摩擦的点地脚步声。 直至它消失在院里,云素才放下手里的柴刀,刚放下就记起先前的话,又拿起跟着它走进主屋。 云素知道它在此之前已经进过主屋了,这会儿屋里漆黑一片,浓浓黑雾中模糊透出一个人影。 它静静的坐在右边,凭着白日里的记忆,那有张木桌。云素摸着墙走,在它对面坐下。 “我给你俩带了件东西。” “父亲是不是忘了什么?” 它与云素几乎同时出声,它先停下来,率先问道:“忘了什么?” “太黑了,要点灯的。” 云素说着从桌下的间隙中摸出烛台放在桌上,又去屋外拿过还未烧尽的木炭点燃。 火苗飘起,顿时出现一片闪烁的光亮。虽说仍然有地方处在朦胧的黑雾里,但对面那张面孔能看得清晰了。 红红的火光照在它脸上,似乎让它多了点血色。 云素看着它认真的说:“想知道父亲是否安好。” 它摸摸自己脸,‘云寻’就完好无损的坐在这里,它想到云素问的不是这个。 思索自己是哪里露出的破绽,不久后它微微一笑说:“尚且安好。” 它把尚且两字咬字咬的极重,让云素听起来有警告的意味。 “我给你俩带了东西。”它重新催促着云素说道:“快去唤苏一一一声。” 云素拒绝说:“她不在家,先前出去就是寻她的。” “所以才让你去唤她。” “不听话的孩子。”刚说完它扭头看看屋外,脸上挤出无奈,起身说:“罢了,夜深了,我与你一道去寻。” “你在前头。” 它不等云素出声,托起烛台示意他接过并继续说:“要快些,你母亲还在县里。” 不管这是不是它的又一次威胁,眼下云素别无选择,一只手接过烛台一只手不忘拿着柴刀,就这样走出屋去。 走出小院,云素不看旁处,刚要某个朝不是苏一一的方向走去,它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 “错了。” 云素转过身,看见它四处望望,最终体态僵硬的抬起手臂指指苏一一的方向,说道:“走这边。” 他举高着烛台转向,烛光能照亮前方不短的路程,且在黑夜中尤其显眼。 或许之前的悄然逃走都是在它的注视下,它停留在家里,是料定了自己会回来。 希望苏一一不是特别笨,远远望见烛光会做出反应。 云素一边想着一边缓步行走,突然发现自己听不到那种奇怪的脚尖点地声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平日里的脚步声。 再走了一段,他还是听出了其中细微的区别,不管路面平坦还是崎岖,它脚步都是一个模样。 很明显它模仿的并不熟练,至于它这么做的目地,现下云素所能推测的,只有它口中那个给自己和苏一一带的东西。 “好了。” 它将云素的思绪拉回现实,命令道:“你就在这叫唤两声。” 望着眼前与苏一一分开的地点,云素没有犹豫,深吸口气扯开嗓子大喊道:“苏一一!爹找你来了!” 呼喊过后,他红着脸内心紧张的看着四周那些烛光到不了的地方,生怕苏一一从其中某处跑出来。 半响过去,不见苏一一的踪迹。 要么她早就离开了,要么她察觉了喊话的含义,云素略感庆幸。 生性内敛,他极少如此大呼小叫,更反常的是,自苏醒后他便一直唤的云寻父亲。 云素回头看着它,它很快就有了下一步指令,说道:“我们自己找的太慢,去与别人说说。” “谁?” 它看着不远处的林子说:“当然是能让更多人寻找苏一一的人。” 云素跟着它的目光看去,月下林中一个建筑若隐若现,他听说那儿是族长的居所。 当然不是听父亲说的,云家与族中少有往来,关于族长等人的名讳云寻更是只字未曾提过。这不仅仅是因为云素幼时染病引起的非议所致。 初时云寻还在外游历读书,一封家书把他召回鸢山,他带着苏静归家,家中等他的只有两具冰冷的发臭身体。 死于‘人祸’便染上了那些人的祸,不能入祠堂。 有人这么说,于是其他人也这么说。 与族人争执无果,云寻将二老就地掩埋,牌位供奉家中。 屋漏偏逢连夜雨,即后云素降世,怪病缠身。因此在这鸢山里,那祸便成了真祸。 云素心想那儿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处,鸢山曾有妖,自然有能人。若族长身侧人都不能解决它,恐怕… 不再往下想了,给自己留些希望。 他稍稍摇头,往林中去,边走边低声说道:“天色如此,族长早已入眠,何必叨扰人家。” “妹妹丢了,你不急不躁。” 它意味难明的耻笑道:“我替你担忧,你反倒说我的不是,的确是个好兄长。” 云素无言以对,左思右想,它那怎会是担忧。若无图谋它怎会到此处?若无顾虑又怎要化作他人模样? 所图若是父亲母亲,它清楚人在县里,怎会这时来这走这一遭?所图若是自己,何必四处寻苏一一? 这十有八九与苏一一有关。 每走一步,云素神色便愈冷,不知不觉间,他已步入林中。 不知过去多久,手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他下意识一松手。哐当一声,低头只看见几缕火星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不见踪迹。 原来是灯油流到了手上,云素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到了林中庭院。 第四章 又是哭又是闹 第四章又是哭又是闹 “就算他不被深夜叫醒所恼,恐怕也不愿帮我们。”云素说。 “倒也无需他帮,在这里闹一闹就好。”它自信满满的想好了所有的后续,自己走上前,边走边说与云素解释说道:“她要是在好人家,好人听闻会送她回来。” “要是在恶棍家里…” 它忽然止住一下,继续说:“不希望她在恶棍家里,素儿应该山里有个叫乞椿的。” 听到这话云素泛起疑惑,他不确定它是否是在暗示些什么。 他与乞椿有过交集,但没人知道。 那人应该是山里所有有子女的人都厌恶的,他能活到如今也只是因为族中主管祭祀的鸢乞九是他的长辈。 很多很多年以前,云素正是从他手中抢来的苏一一。而乞椿对此并不知情,他更不会怀疑到一个小孩身上。 他对于孩子有一些特殊的癖好,苏一一应该是他当时的下一个目标。 那时田野里有哭泣声,吵得云素极为心烦。他寻声而去,直到看见乞椿焦急赶来的身影,他才将苏一一藏起来之后带回家中。 事后,没有人寻丢失的女儿,乞椿也没有动静,苏一一就留在了云家。 “她要不在谁家,知道了也十有八九会自个回来。” 话毕它自己上去敲门,院里的狗开始狂吠,它心满意足的退回来。 再过一会儿,屋子亮起一道道火光,一个男人半开门露出头来。 外面黑漆漆的,他拿出火把照了照,幽暗中突然冒出一大一小两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猛地一激灵,随即恼火的嘀咕了一句,脑海里回想眼前两张脸属于何人。 不多久他记起来了,却不说话。 ‘云寻’朝他挥挥手,说道:“有事找齐族长。” “什么事?”男人闷闷的说。 “我女儿丢了。” 男人拿着火把走出门,看看云素又看看它,说道:“过会儿我和主家说。” ‘云寻’恳请他说:“只怕晚了就来不及了。” “主家乏了,等他醒了我和他说,你听明白了?”男人提着嗓子,仍然说道。 “稍等。” 它小跑回来,嬉笑着问道:“素儿会哭会闹么?” 云素知道它将要做什么了,脸色一红,木木的摇头说道:“苏一一会。” 它笑容逐渐变得戏腻,大手搭在云素肩头说:“她会无用,要你会。总不能让为父在这又哭又闹吧?” 云素面露难色说:“我…” “扭扭捏捏。”‘云寻’不再表演,凶狠起来说道:“你依我,今夜无事。你不依,明日黄纸遍地。” 它神情又变得轻松写意,放在云素肩上那只手却开始用力。 云素觉得它几乎要将自己的肩膀捏碎,至少如果它想,应该很轻松。 他看看那个门前的人,那人一脸疲倦无奈,显然没发现它的异常,不能看破又怎能除妖。 咬着牙挣脱,过了一会儿肩膀的麻木才变成疼痛。 就着肩上疼痛,他再不顾羞耻什么的,跑去族长门前,猛地倒地,爬在地上放声大哭。 “恨我年少…恨我年少!无剑无矛。” 云素埋着头边哭边喊道:“眼看妹妹不见,恐就要被妖怪恶人抓走,却只能求于他人,何其无用!” “听说山里有妖怪,何止模样凶恶,食人又食牲畜,唯独不食东西。” “空有一身力,白日躲躲藏藏不见踪迹,夜里却现身与孩童大显神威。” 云素把大显神威说得极其清晰,继续大声嘲讽道:“真真可笑,真真可怜!” “更别提…” ‘云寻’黑着脸打断他,从牙齿中挤出几个字说道:“素儿你好好说。” “我那可怜的妹妹啊!可怜啊…” 一个青年睡眼朦胧的走出来,终止这出闹剧,问道:“平三,这是哪儿人啊?真吵闹。” “少族长。”平三恶狠狠的瞪了云素一行,说道:“是山下的云家。” “什么事?” ‘云寻’笑脸上去说:“想在山里找个人,我这属实说不上话。” 少族长温和的笑着说:“你找那人是在我家?” “也许不是。” “那你来这?山就在这你去找啊!”他脸色骤变,怒斥道。 “有理,有理…那我便自个找了。”‘云寻’朝云素使着眼色,却看他始终视若无睹,心底暗骂一声,自己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喊来。 这声响可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云素看见四周的鸟雀腾飞,树叶哗哗响,接着各家的狗开始狂吠。 不一会儿,四处一个个打着火把的疲倦身影陆续赶来。 有不少人来了,它还是哭喊着,目光从来人中走过,寻找苏一一的身影。 族长齐细水早被闹醒,他站在阁楼上,不动声色的望着院外。 人愈来愈多,少族长齐垂江再不能忍受了,他随手拿起门后的粗壮木柴递给平三,对‘云寻’说:“你再不走,我就要赶人了。” 四周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有人认出他,劝说道:“诚寻啊,别喊了,别喊了。” “你女儿不见了也和我等无关呐。” 见‘云寻’不为所动,齐垂江伸手推了平三一把,授意他上前去。 平三咬咬牙,闭着眼睛用力打向‘云寻’。睁开眼,却见‘云寻’毫发无损,他又打一下,依旧不中。 这让他看起来滑稽极了,本就睡不好觉的他有些恼火,决定舍去怜悯,放开手脚。 云素摸了摸那把带着的柴刀,认真看着平三打下的木柴。 他继续打出几下,每下都像是竭尽全力,带着一道道风声,看起来野蛮又具有力量。 若是打中一下,恐怕少不了头破血流加上声满含痛苦的惨叫。 这当然少不了平日里看家护院时驯服那些逃跑牲畜的练习。倒是‘云寻’,人们只知道他读过些书,却不知是个处变不惊之人。 它显得极其随意,平三的每下它都仿佛机缘巧合般的躲开。 好似运气,又像是两个时空的人。 喊声,风声。 它喊它的,他打他的,各不牵连。 云素顿感麻烦,若平三都碰不到它,自己又该如何让它显形。 它不愿在山里表露真身,必然有其顾虑,自己若想解此难,需从此处入手。 只是,该如何做? 他偏头沉思,突然听到某处传来一道不易察觉的熟悉哈切声。 云素瞪大了眼睛,随后便看见某颗树上便跃下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冲他笑笑。 “哥哥怎么在这?” 第五章 拔刀,看书 第五章拔刀,看书 顷刻间烦恼一扫而空,云素心中满是惊喜。 苏一一不见踪迹,他当然有些担忧,除此之外还有更让他惊喜的事。在看见苏一一的瞬间,他忽然想到个或许可行的法子。 云素忘了应答她,苏一一直呼其名道:“云素?” 听言,旁观人群中总算跑出人来止住平三,说道:“人这不回来了。” 早有人看腻了,挥着手中火把招呼着说:“大家散了吧,散了吧。” 眼看众人就要散去,云素怎么会错过,此刻族中大半人都在,无疑是戳破‘云寻’的良机。 “一一快过来。”‘云寻’停止哭喊,朝苏一一走去。 云素急忙跟上,一把将苏一一揽在身后。 “各位!”他大喝道。 一道道目光朝他投来,他能感觉到其中一道最为灼热。 云素抬起头,用眼里的冷漠回应。 那道目光逐渐变化,先是惊讶又是迟疑,最后它将目光移动到云素手中的柴刀上,又迅速回到云素脸上,剩的全是平淡,只有深处藏着戏腻与嘲讽。 他清楚它的意思。 它什么也不打算做。 正是什么也不做,这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蔑视。 自己只有这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柴刀,更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怎么能阻拦它呢? 也许连出刀的勇气都没有,它当然应该随意悠然。 只是,何必要阻拦你? 云素双眼变得炯炯有神,漆黑的瞳孔中像是有星辰闪烁。 他抬起刀,转身,砍下。 不需要用多少的力,也不需要落在它身上,更不需要任何的技巧。 他要做的仅仅是掌控好紧握刀柄的手,好让它随时可以停下或是偏离原本的轨迹。 这可能连砍柴都算不上利索的一刀,却也足够。 “哥!” 他听到苏一一惊恐的尖叫,下一刻那刀刃却是实实在在的砍在‘云寻’手上。 它自然毫发无损。 这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它会毫不犹豫的接下这刀。 这短暂的时间哪里容它思索,仅仅是四周围绕的火光闪了闪,它的手便突兀的出现在苏一一头顶。 “这倒是始料未及。” ‘云寻’看着云素做此评价,最后给予他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化作沉烟无影无踪。 苏一一虚惊一场,埋怨说:“你吓到我了。” “回家吧。” 疲倦如江水般滚滚袭来,他懒得对谁解释什么,仅仅是为今夜牵连的人们略表歉意说:“叨扰各位叔叔伯伯了。” 无心去看他们神色各异的脸,云素急忙拉着苏一一往家去。 “去了哪?” “想去找爹娘来着,山下有狼嚎,不敢去。” “之后呢?” “想找族长帮忙,你说让等天明,太困了,睡着了。”苏一一揉揉眼睛说。 云素对此保持怀疑,接着说:“它寻你来的。” “不是你?” “它替你挡刀了。” “哦…”苏一一再度埋怨说:“原来那些书上就写着如何如何对妹妹动刀了。” 云素无力与她扯皮,问道:“你认得它?” “不认得。” “当真?” “怎么不真?” “…” 苏一一合上小院的门说:“要是它再来怎么办?” 云素摇摇头一言不发。她看见院里的桑树,想起自己原本的念头,又问道:“你不怕黑吗?” 云素知道她为什么会深夜出现在树下了,直接了当的回说:“我会怕空白的黑。” “胡言乱语。”想了许久,对他的话苏一一实在摸不着头脑,嘀咕着回屋去了。 次日,兄妹俩毕恭毕敬的给偏房里的牌位续上香火。 “看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来了。” 云素说着回到主屋,随手取了卷书坐下,手在翻着,目光却心不在焉的落在窗外。 苏一一坐在对面它曾经做过的位置,一样望向窗外问道:“爹娘几时回来呀?” “大概明日?”云素模糊的说:“也许是明日的明日…不清楚。” 他总算把头低下,看见了书中的内容。 书上只有寥寥几字,他觉得奇怪,皱着眉细看去,书上仅仅五个字。 天与地。 先与后。 还有人。 短短五字,云素却无法一次读完,无论他看见其中哪一个,呼吸便会不由自主的艰难起来。 那是一种无形的势压迫而来,越是抗拒便越是明显。他试着顺从,念头随之遁入恍惚。 它们无一不是极好的字迹,云素挪不开眼,尽管他没有赏字的习惯,此刻也不得不去赏了。 他从头来过,逐个看去。 天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天,目光放在其中一笔一划上,念头再次没入半梦半醒的迷雾中。 确实有些东西在影响自己,云素急忙清醒过来。他讨厌这种意识不受掌控的感觉,又看看其它字,皆是如此。 如此僵持不可取,他不确定苏一一会不会发现异常。云素决定更顺从一些,让自己的心思渡过那片迷雾地界。 他换了方法,小心的沉入迷雾。 走过恍惚浓雾,云素果然步入了新的地界。 若先前称得上奇怪,那么这一段便是普通,再普通不过的普通。 他在家里,手上拿着卷书,苏一一百无聊赖的趴在桌上。 云素微笑着垂下头,他本来就只是在看一卷书,在看一个字。 没有恍惚没有势,唯一与其它书不同的是,他只能从天看到地。 接着看。 记得那是个先字。 那会是什么情景呢?云素听到房檐上猫的绵延叫声。他忽然记起自从沉入这卷书,就再未听到声响了。 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但不可置否的是,这里多了生气。 声息愈来愈多,风吹树的,火烧柴的…自然也包括苏一一无趣指尖敲打桌面的。 到后了。 似乎不缺些什么了。 这段路如今称得上美妙,云素开始期待。 过去许久,这里仍然。 直到一片桑叶被风吹下,然后飘在房檐上的野猫跟前,它想上前去看却脚下一滑,尖叫一声轻巧落地。 惊扰了苏一一,她推开门跑出去。 云素豁然开朗。 风不会一直吹,柴会燃烧殆尽,苏一一当然不会一直无趣。 时光不停滞,总有变化。 余下一个人。 这段路快要到尽头,他心里有些许惆怅。 它什么也没说,这就是它要告诉云素的。 云素放下书卷,看见苏一一从门外回来,她跑过来拿起桌上的书卷,说道:“兄长看什么看得这般入神?” “兄长…” 云素愣了愣,随即看看自己,他似乎知道‘人’的含义了。 云素发自肺腑的欢笑,望着眼前的世界,他能明确感知到一些翻开那卷书之前不曾感受到的东西。 他想了想,随手在半空画出一笔将其宣泄。 第六章 山中像(上) 第六章山中像(上) “神神叨叨。” 苏一一嘀咕一句,好奇的看向那卷书。 “不可!” 看此情形,云素脸色骤变,连忙上前阻止,可是为时已晚,苏一一已沉浸其中。 他从之前的种种感触中脱身,记起家里从未有过这样的书。 云素暗怪自己疏忽,这应该是昨夜那个东西带来的,折腾这么一大圈,它还是达到了目地。 那卷书,或者说一道引子更为贴切。它在前面放饵,后面着力,直至你走到路的尽头。 它很霸道,着眼便不得不跟随。 云素上前,想要强行从苏一一手中夺过那卷书,指尖到了书前却停滞不前。 犹豫再三,他还是收回了手。 他不确定强行打断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自己走过这路,如今还算得上舒畅。云素选择让苏一一走完。 时间过的很快,苏一一心里说不出欢喜,笑着醒来。 云素迅速夺过她手里的书,认真的问道:“你还好吗?” “好的不得了。” 苏一一围着云素开心的转着圈,看得出她真的很开心,她问:“这书是哪里来的?真是奇妙。” 云素略微放松,他不作回答,又翻开手里的书观看。这次书上的字再没有奇妙的魔力,仅仅是寻常的五个字而已。 苏一一看他半天不应,转着转着停下了,伸手便要抢书,云素将她手打回。 她吃痛,捂着手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问说:“就是问问哪里来的书。” 云素简洁明了的说:“昨夜,它带来的。” 苏一一总算明白为何明明是这般美妙的体验兄长却如此严肃了。她收下心,在一旁坐好。 沉默很久之后,苏一一小心翼翼的看着云素,开口说道:“糟了。” 云素仍然一言不发,她又说:“糟了,糟了。” 她心底平淡得很,脸上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嘟囔道:“我们会死亡吗?” “…” 苏一一接着自问自答:“哥哥不用说,我知道,人都会死的。” “可惜了我这个美人胚子…” 眼看她就要收不住了,云素总算出声。他把书先自己收好,无可奈何的说:“既来之,则安之。至少今日不会死。” 苏一一还是喋喋不休,说道:“今日不死,那明日呢?况且明日过了还有明日。” 云素被她吵的脑子嗡嗡作响,立刻做下决断,他面色坚毅不容拒绝的说:“如今我与你一样,你先别去管。我先捉摸,我先探探路你再来。” 他说完仅一转眼的时间人就不见了,苏一一清楚他说的是那些翻开书前不曾拥有的东西。 她瞳孔中流过一条长河,伸出手指从其中捻出一滴河水放在掌中,水滴就变成了火。 那火在手心燃烧,感觉不到灼热。苏一一走到阴影处,用它点起烛台,手掌与烛台的巨大倒影在脚下成型。 轻轻吹了吹,它们一样闪烁,一样明亮,摇摇欲坠。 这是什么呢? 从那条书中路走过之后,云素时时刻刻都能感知到它。 事已至此,怎么也回不到翻开书之前了。 比起无所事事,静静等待昨夜来人想要的结果发生。他想要了解并且掌控它,这是更好的法子。 无需多想,云素能立即从其获得一个梦寐以求的好处。 那着实是他梦寐以求的。 若他无时无刻不在感知,那么在黑夜里,便无需什么月光、什么声音,再无需任何事物来帮他确保与这片天地存在联系。 有好自然有坏,他知道祸福相依的道理。从此,他若想保持听觉的灵敏,得自己特意练习了。 云素走出小院,迎面吹来微凉秋风,他听到一些笑声,目光自然而然被田地里的孩童吸引。 他们手上拿的仅仅是根杂草或是一支带着露水的柳叶,只是在那里相互打来打去,笑得却那般让人动容。 这些笑声肆无忌惮的在田野里流转,不经意间被云素捕捉。 他忽然想到处走走。 十多年来,他首回做这样的事。在此前,他不想主动去听到某些因他而起的非议。 云素清楚,就算他不曾患病,祖母不曾染‘祸’,在这样的地方,他不去牧牛割草,却整日在家读书,本就是一种奇怪。 因此除却是与父亲去县里私塾的日子,他常常是闭门不出。 他记得连离家最近的屋子是刘氏的,那是父亲幼时的玩伴。云素从记忆里找出方向走远了看,在数十丈外找到了那间屋子。 云素单单看了看,接着便顺着田埂路走进山里去。 那些个嬉闹的孩童把自己禁锢在田埂边,为的是不去踩坏田地里即将秋收的作物。 看见云素走过,有个孩童认出他,突然间他们如临大敌,沉寂下来并聚拢在一起,成一副同舟共济的模样。 之后胆怯又好奇的目光变作武器,一个接一个从那个小圈子里射出,威胁着那个面生的人。 直至他走开,孩子们才心有余悸的开始议论纷纷。 “那是谁呀?” “嘘。”男孩做了个手势。 他见无人回答,自豪无比的跳出来,挺着胸脯说:“是…” 略作停顿,他想到个更惊人的词语,斩钉截铁的说道:“是妖魔!” 男孩拉住他不打算惹事,他看看走远的云素,一把甩开男孩,站往高处说:“许多人看见他还用刀砍自家妹妹!” 听到周围的惊呼,他开心极了,小声说:“不会想那刀落在身上吧?” 云素再度听到后头的笑声,先前感受到的纯真无邪荡然无存。心里暗讽自己自寻烦恼,继续漫无目的走着。 秋过便是冬,这时齐垂江已经在准备冬祭事宜了,他骑着牛,用竹竿赶着羊出山进城去。 看见有人下了田埂路进山,齐垂江远远认出来人。迎面遇上,云素往左他往左,云素往右他往右。 来人停下脚步,他望着那人一言不发,甚至连头都不曾抬起,顿感无趣。 “云素?” 他开口叫了一声,那人总算抬头看他。齐垂江手掌向着云素用力打在牛背上,黄牛叫唤,他笑问道:“妹妹又丢了?” 云素看了他几息,习惯性的眨眨眼,应他说:“你说哪里有妹妹?” 对于他的答非所问,齐垂江轻蔑一笑,又问说:“我是问你那会飞天的爹呢?” “族长竟要上天?” 云素惊为天人,噗嗤一笑说道:“闻所未闻。” 第七章 山中像(下) 第七章山中像(下) “要上天的话…” 云素仰着头想了一会儿,摇着头说道:“好难的一件事,愿族长早日得偿所愿。” “云素!” 云素不想再摆弄这口舌功夫,打算绕过羊群,又被齐垂江叫住。 他回身,凝视着齐垂江。齐垂江盯着他很久,想到祠堂他心里就没了恼怒,用竹竿指着他说:“你不干净。” “你好脏,好臭,好让人恶心。” 齐垂江记得云老太的名字,用命令的语气说:“胡雀脏,你尤其脏。你与你那不知哪里捡来脏妹妹从未下过地。” “整日抱着书装作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好脏好让人恶心。” “他日有人问你家在何处,你休要提这。好好记下,怕你脏了此地雪。”他拍拍黄牛,驱赶着羊群离去。 云素沉默了很久,抿抿嘴唇挺了挺背继续走往山里。 这是他首次自己走进山里,然而山里早已有他数之不尽的传闻。 他路过某个小院,院里酒香四溢,大大的木桶里装着屋子主人珍藏的酒。堂中几个老汉交杯换盏,笑声不绝大。 “昨个夜里的事,听了没?” “听啥?我就在场,那娃疯了,又砍自家妹,又砍自家爹的。” “谁?” “山底下那家呀!” “哎哟哟,你是没见砍的那个血哟,都溅我脸上了。你瞧瞧,我这都还有。” “当初我就说那娃儿不能留,你看你看,果然出事了。” “就是说,哪找那么巧的事,胡雀刚没他就出生了。” “…” 云素不想再听了,他走进林中,听到林子里有悦耳歌声。他听不清词,寻着歌声去,见到一位歌唱的少女。 那里有棵桃树,树下放着竹篮,她坐在树上,耷拉着脑袋,嘴里哼着不知名歌谣。 “春才至,外人来。” “人说道,道祸人。” “祸成山,山成火。” 她一心一意的歌唱,根本没注意云素到来。他随意坐在桃树下,数着竹篮里各式各样的草认真倾听。 “火长燃,怨长鸣。” “这儿鸣,那儿鸣。” “怎以昼夜息?” 少女轻叹息,接着悠悠唱道:“可怜云家子。” “一梦过春夏,一病渡秋冬。” “人奇人怪,鸟雀不惊。” “何诉由头…” “由头…”她闭着眼,实在想不起来之后的词,又叹一声下了树。 直至少女走到竹篮边,才发现云素的存在。想着刚才无人时的放肆歌声都被一字不落的听去,似乎就连脸上的红云里也写满了难堪。 云素默不作声,僵持很久后她垂着头伸出手说:“篮子。” 云素想将竹篮给她,提起时那重量超乎他预计。他望着眼前那单单一只纤细的手,还是照她说的拎了过去,同时出声称赞道:“好听的。” 她果然承接不住,云素早有准备扶好竹篮,少女总算抬起头看他,他回以凝望。 几息过去,云素确认了她不认得自己,明知故问说:“那云家子是哪里人呀?” “谢谢。”她是同时开的口,听到问话,不假思索的指着云素来时的方向给了回答:“听说住那边山下头。” 少女背上竹篮,唯恐他好奇让自个带路,紧跟着就说:“我没去过。” “这是谁的曲?”云素不阻止她离开,问出最后的问题。 她回头,对这个初见便有许多问题的陌生人有了些许警惕。云素不失礼貌的微微欠身,说道:“听着悦耳动人,想听听后头的。” “我从林老先生那里听来的,其它就一概不知喽。”少女急匆匆小跑着离开。 鸢山偏僻少有读书人,父亲作为其中之一,其它的几位云素自然听说过,少女话里的林老先生也在其中。 他回想鸢山全貌,确定了走过这片林子,再往山腰走走,就是那人的住处了。 比起云寻,他的地位可要高得多,他心情好时会教孩童念书,人人都会称他一声老先生。 云素一边想一边前进,快到时他就听到孩童的读书声,读书声中夹杂着一个咳嗽声。 走近了看,那是一个小院。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先生住的不是族长家那样的大院子,甚至比自己家还要小许多。 仅仅是这点小事他可没有脸去叨扰,单单就在墙外听着。 听着听着他听到一个脚步声,一个人鬼鬼祟祟的爬在墙头,嘴里含糊不清的念着什么东西,双眼紧紧的看着屋里。 云素认出了他,是那个族长家的护卫平三。 看着他脸上的种种姿态,云素不自觉想到了那个和他一样对着孩童做出这样神情的男人。 他闭上眼仔细听着,确认他念的是书、确认他渴望的是书本而非稚嫩的孩童后才放心离去。 … “咦,回来了。” 苏一一明显已经等待了一段时间,她一脸神秘的问:“去哪了?” “山里逛了逛。” 苏一一还是神秘兮兮的模样盯着他。 她这怎么会是在关心自己去哪了的样子。云素比她稍高些,她略施心机的阻挡没了用处。 目光越过她的脑后,零零散散的马蹄印通向主屋,屋子敞着门桌上堆积着一些东西。 云素猜到是父亲回来了,随意的问她说:“你怎么了?” “没怎么呀。”她还是想藏一会儿,说道:“天呐,你去山里了?没怎样?” “该怎样?他们就该日日不停歇的说?坐着说,站着说,天明说,天黑也说。”云素难得动怒,诸多怨气一股脑的倾诉:“就连坐树上偷闲也要说。” “许是只消把我说死就再不饥饿了,把我说死就再无烦恼、再没忧愁了。” 转瞬他又意识到这气不能撒在苏一一身上,幽幽怨怨的说道:“他人说我,与我何干?” 苏一一极为严肃,点头认可他说:“你心岿然不动。” “你心才岿然不动。” 云素总觉着她突然的严肃中藏着浅浅戏腻,说道:“这些破事听都不想去听,他们有自己的事情,不会把心力放我身上的。” “不过是一些事情找不到原因,我成那原因了。到如今,多的也只是成为午后的闲谈趣事。” “说来说去,没人告诉他们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苏一一拍着手,称赞说道:“果然是兄长,开口便是长篇大论。那兄长这是要开书院吗?自己教教他们?” “要开的话…钱可是难事,不过我可以去偷去抢!”她说。 尽管知道她可能是在戏弄自己,云素还是脸色一红,他说:“我自己就是坏的,还怎么教?” 他趁着苏一一分神,连忙走进屋里,看着桌上的东西问道:“父亲回来了?” 听到这话,一下子苏一一就泄了气,有气无力的应答一声。 “人?” “还马去了。”苏一一盯着桌上云寻带回的东西,问道:“昨天的事我没提过,哥哥要怎么和爹说?” “我想先听父亲说,他可能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就算他一概不知,还马这趟也会知道了。” 说到这云素忽然笑起来,他说:“我与你说呀,方才我出去,外头都说我果然疯了,还提刀追着你砍。” 他夹着嗓子用一种难听的语调说:“哎呀呀,那血洒的。” 苏一一被他逗笑,接着她无比认真,一脸庄重的站起身说:“我亲眼所见,确实是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 “素儿,一一。”云寻人还没到,他那明显带着着急的喘息喊话声就从院外传进来。 第八章 做的第一个梦 第八章做的第一个梦 云素将她拉起来推出门去,说道:“你去吧,什么也别提。” “爹。” 苏一一喜笑颜开,多日以来她早有想念,并且这段时日里,云素的厨艺她实在想不出任何可以称赞的地方。 之前匆匆回来匆匆出去,她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现在她迫不及待的问说:“这么久爹去哪了?” 云寻回来时就已经看到她安然无恙,此行路上听到的传闻他觉着荒诞无比,但还是要见到云素问问。 “你哥呢?” 尽管不满意他的答非所问,苏一一仍旧老实的指指云素方向说:“屋里。” 云寻火急火燎的进屋,看到云素的神情姿态,他更加确信外头传言的虚假。 “外面?” “外面怎么了?” “你动刀砍一一了?” “砍了。” 云素随意回他一句,云寻摸不透他意思,又问说:“砍了?” “砍了。” “砍在哪?” “头顶。”云素补充一句:“用的炉子旁那刀。” 云寻哑然,随即怒道:“那她还能好好的在外面?” 看他模样,云素猜测他没有其它隐瞒,直接了当说:“没砍到,夜里有妖怪,原来是想砍它。” “但是妖怪砍到了。” “妖怪?” “还是个会变化的妖怪。”云素想了想,简单总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说道:“夜里家里进了妖怪,我在族长家砍了它一刀,它走了。” “就这些。” “你俩没事就好。”云寻听得糊里糊涂的,他一扫刚才怒火,笑呵呵的说:“你猜为父去哪了。” 云素对此没有多少好奇,况且他清楚父亲会自己忍不住说出来的,于是说:“你说过,出去了。” 苏一一不知何时趴在门边,探出半个身子听着。 云寻招呼她进来,看她摇头拒绝就不再搭理,自顾自的说:“我这趟呀,不仅去了乌离,还去了更远的地方。” 他眼睛一闪一闪的不说下去了,又是在等着云素问。 这与苏一一如出一辙的神情,总让云素觉着门口那个姑娘才是和他血脉相连的。 “去了哪里呀?”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苏一一开口问了。 云寻脱口而出:“咏离。” “咏离…”苏一一眼睛逐渐蒙上一层天边的云雾,她带着某种期待的问道:“有多远呀?” 他转过上半身,兴奋的和苏一一说:“我几乎是昼夜不停的赶了几日才到。” 她对此着实好奇,问说:“爹为什么去那呢?” 说到这处,云寻的沮丧肉眼可见。失败不值得炫耀,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苏一一说:“我是想去买一卷书。” “哪怕看一看也好。”他话语中带着深深的遗憾。 “书?”苏一一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兄长身上那卷。 云素吃着桑葚,捻起一粒打向她。她明白其中的提醒,捡起又打了回去,正好苏母回来,怪道:“一一不能乱扔东西。” “他们是都疯了。”苏静一进屋就说:“越说越离奇,素素疯了?瞧着是他们疯了才对。” “一一你说是吧?” 苏一一慢吞吞的答道:“说不准没疯…” 曾经云素病重云寻意志不坚定时是她力排众议将云素留了下来,苏静怎么可能喜欢这个模糊两可的回答,不容反驳的说道:“什么说不准?他们就是疯了!” “母亲。”云素打断她,给了确切的回复说:“他们所说,有半数是真的。” 之后他就赶紧拉回正题,问云寻说:“父亲说的什么书?” 他像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思索良久才回答说:“是一卷…一卷仙人写的书。” “父亲这是何必呢?”听到这个词,云素充满担忧的看向苏一一,他当然知道她很是喜欢云寻写的那书,不动声色的劝道:“常常提这些虚妄。” “素儿啊。” 云寻不赞同,他带着无比的信念劝说他:“你自小聪慧,既然昨夜就有妖来,你何不反着想,怎会没有仙人呢?” 云素始终看着苏一一,悄然做下某个决定,戳破少女的幻想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他收回目光说:“父亲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并非不信有仙人,只是仙人仙人,听着就虚幻缥缈,岂会是人人能触及的。” “仅仅靠父亲在县里教书的酬劳,能让我们在家安心读书已是不易。” 他说完这话,自个都不敢去看到苏一一的反应,只是把这话听到心里的,又何止苏一一一人。 苏静给他使着眼色,云寻的沉默也因为这些话拉长了很多。云素总算知道父亲千里迢迢去咏离的目地了。 “素儿…” 他竭力在子女面前保持着刚强的模样,却也难免挤出几滴泪,他抬着头,刚说一句就咳嗽一声。 云寻接着咳了一会儿才说:“本来是想就算散尽家财,只要能拿来一卷。” “哪怕是看看,我将其记下十之六七…”到这他又不说了,许久后才说:“我想为你俩求个前程。” “你俩学成之后我也能理直气壮的和他们理论理论!” 纵使生性内敛,云素也见不得这副情形,他习惯性的抿抿嘴缓和内心的温暖情绪说:“究竟是卷什么书?” “仙人有别。” 云寻努力找着适宜的词,他说:“那是仙人特意为此写的书,可以开灵智,可以明镜心。” 云素继续说:“想知道那书的样貌。” “这我倒是远远看过一眼。” “我想看看。” 云素找出纸笔砚台,放在云寻面前。 他很快画好。仅仅一眼云素就认出它,这书他与苏一一都看过,现在它与云寻近在咫尺,就在云素身上。 苏一一早已在近前,同样看到这副画。她哪里还有半点难过,攥紧了衣角死死盯着桌上的画。 “仙人有别。” 云素一把夺过桌上墨迹未干的画,饶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说道:“父亲是说读了这书就能逾越其中沟壑?” 苏一一识趣的不发一言。云寻毫不犹豫的给予他肯定的答复。 “这也是云里雾里的。” 云素放回画,看到黄昏的余晖已经跑进屋来,即是到了该做准备的时辰又是觉着疲倦。 心想这一日未免也太多事了,他随意留下句话就要回自己屋里。 苏一一追上他,急切的低声问道:“那书的事怎么办?” 云素摇摇头摆脱她说:“我不知道,好累了,明日再说吧。” 他关上房门,坐在窗前。 那天被晚霞披上一层黄色衣裳,它自己在海上照着镜子,同样为耳畔的云朵挂上一些黄色首饰作为衣裳的点缀,再稍稍整理了睡前的姿态,它悄然入睡。 以往他也是如此欣赏黄昏的景色,然后起身去到几丈外的床上,或安然或惴惴不安或煎熬的入梦。 他就在这儿闭上眼,黑色如期而至,它还是一望无际,蕴藏着绝望的空白,云素却首次感觉到巨大的心安。 恍惚间水声又起。 他照旧捕捉外界种种声音来确保可以时刻脱离这黑色,然而这已经是多此一举。 有一种联系始终牵引着他,无时无刻。 再遥望,黑色从未如此的遥远。 本就不曾踏入,又怎要去时刻忧心醒不过来? 云素睁开眼,无比美好的甜甜笑着。 他清楚自己该起身了,床上应该比这要柔软些,他却不想去,又想起今日尚未读书,依然不想去,他怪罪自己的懒惰,还是一动不动。 他几乎要被自己逗笑了。这一切得益于那卷书,他与这人间多了某种可以感知的联系。 他就这样在窗边入睡,做了生平第一个美梦。 第九章 人世间的修行(一) 第九章人世间的修行(一) 清晨时候,贪图安睡的云素被窗外喧哗吵醒,他呆呆的原地坐了一会儿,双臂才缓缓恢复知觉,接着他站起身伸展全身的酸痛顺便把目光投向窗外。 桑树下停着辆柳木轿子,轿头插着几支柳枝,小县少有的丝绸经过裁剪加上一些布料作为帘子。 把它带到这的几个壮汉正在院墙下的阴影处扇着风吃着桑椹歇息,还有两个年轻的女子在主屋外等候轿子的主人。 在鸢山这可不多见,更别说出现在这里这个算不上华丽又传闻不断的小院了。 他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苏一一。云素小声问她:“谁来了?” 她看了一眼主屋,满不在乎的说:“不认得,是个老妇人。”说完她迫切又问:“书呢?书呢?” 云素看她近乎魔怔的模样,蹙着眉随意回答:“烧了。” “烧了?” 苏一一为此彻夜不眠,她呆了呆,拽着他袖子重复问说:“你说烧了?” 云素不管她,自顾自的接水洗漱过后看她还在门前,说道:“我要出去。” 她毅然决然的拦在门前说:“不把书给我就不让你出去。” “好。”云素转身在屋里翻找,最终找给她一片火烧后的书页说道:“给你。” 苏一一接过残页,看着上头模糊的天字她傻了眼,一下子坐在地上,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云素无奈,但凡苏一一仔细一些就能认出那是他自己的笔迹。他把她拉起来,劝说道:“你已经看过一遍了,莫哭,有外人在。” “还有,你出去的次数多,好好想想,来的是谁。” 苏一一欲哭无泪,带着哭腔说:“是族里的婆婆。” “好了,你要信我,那书看一次就无用了。”云素苦口婆心的说:“是哪个婆婆?” “可是爹娘都还没看到。” 苏一一向来对云素的话深信不疑,她为此感到惋惜,擦擦眼说:“就每次下雪的时候许多人往山上赶,领头的那个婆婆。” “是她,她亲自来…” 因为乞椿与苏一一的事,云素当然听说过他这位族中主管祭祀的姐姐。 不久后,他看到两个女子从屋里搀扶着一个消瘦的老妇出来,一直将她送到轿子里。 她俩招呼一声,院外的几个壮汉就匆匆跑进院里来,他们喝了一声共同卖力的将其抬起。 云寻跟出来相送,送了不远他就回头往家赶,一回到家他第一时间找了云素苏一一到主屋来。 多年的纠葛就要结束,他肉眼可见的高兴和满足,开口就直奔主题说:“提前准备,今年的冬祭你俩也要去。” “为什么?” “好。” 云寻回答苏一一的问题说道:“你不想成为鸢山人吗?老神婆说只要去了你和你哥哥就能进祠堂。” 他脸上泛起怀念,目光落在右侧的墙壁,落在墙后母亲的牌位上,问道:“你俩不想成为鸢山人吗?” “你不想?”云寻目光仍然停留在墙上,问苏一一。 她不回答,只是脑袋微微摇了摇。 他转头看过来,又问云素说:“你不想?” 云素不自觉想起昨日的事,心里难过,他看向窗外,今日没有人在那田地里玩耍,他轻轻笑说:“无关紧要的事。” 他收敛了笑容,接着说:“父亲想我去我就去。” 就算是云寻,对于子嗣的心思他也常常祝摸不透,他指正云素话中错处说道:“你这话是把责任推给我了,你在不在乎不说,我不想让人时常指着你背说这说那。” “而且祖辈们都在那个屋子里,你的祖父祖母何尝不想和他们的爹娘在一起,这是尽孝。” 话已至此,兄妹俩再不能有任何多余话语,云素说:“我会去的,什么时候?” 比起之前的单单一个好或是自己让他去,云寻更满意这个回答,而当他听到时间的问题,脑海里出现年少时沿着大雪上山的画面。 他指着外面说:“你们时常看看外头,头回下雪的时候就是了。” 直至午后,云素坐在树下,目光看得遥远仍在思索。 苏一一以为他还在思考雪什么时候落下,她惦记着烧书的事,报复的奚落他说道:“最少还有几十日,哥哥平日里波澜不惊,今日这么着急?” 云素当然知道她言语间的脾气是哪来的,他暂时没空管她的成仙美梦,也懒得与她说自己想的什么,说道:“那可是大事,自然要着急。” 他匆匆离开,离开前万分郑重的嘱咐苏一一什么也不能做。 云素不进山,在附近的河边找了个清净地方,望着水流继续沉思。 上次的刀不会伤到它,尽管山里有它顾忌的,但在自己家里它可以肆无忌惮,它却再没来过,没出现过踪迹,这证明它已经达到了目地。 它的目地不言而喻,让苏一一看到那卷书,那也正是它口中为自己和苏一一带的东西。 云素一直将书带在身上,他这会儿拿出来左看看右看看、倒着看正着看。不管他怎么看,除却那一次,其它时候书只是书字只是字。 恰恰父亲远去求书,恰恰它就来了,恰恰带来一卷一模一样的书。它的确有很大可能是那卷千金难求的仙书。 云素收回它,他也想依苏一一说的,把这卷书呈现在父亲面前,让他少些遗憾惋叹。 只是他心里有疑虑。 若它想送一卷仙书,何必费这些周折。它变化的模样足以以假乱真,它嘴中那些素儿一一叫得那般顺口,它定然对云家有很多了解。 所以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这是真是假是好是坏,又怎能去祸害别人,这也是他对苏一一千叮咛万嘱咐的原因。 仅仅一日,苏一一就几乎疯魔了,那样子让他清楚这书的事万万拖不得了。他必须尽快探探路,必须是在苏一一之前。 仅有的方向是从父亲那处听来的仙书,而苏一一也必然觉着这是真的仙书,既然是探路,他当然得往这条路去。 仙人,仙人… 那些书中书写的仙人样子过于需要想象力,他选择相对真实的、离他近些的仙人。 云寻有时会带他去县里,买些东西吃些东西,听听戏什么的。 每次匆匆来匆匆去,虽说没见过县里的仙人,但每当他一进城,目光就会被城墙下的雕像吸引。 那应该也是位仙人。 他高高仰着头彰显着他的骄傲与才能,手里的长剑遥遥指向目之所及的远方,北风吹来扬起他的发丝与衣摆。 他身后常有人跪拜,徐徐升起的烟雾将他环绕。 每次看去,他都身处云雾间。 他应该是用手里的剑宣泄仙力的。云素这样想着,弯下腰在河边捡起一根木棍。 然后他要开始调动‘仙力’。如何调动这种问题他不用思考,既然是感知到的,当然要用心念。 云素看着清澈的水面,看着水下的石子,他能感知到那儿的‘仙力’。 他沉下心,念头顺着河水下潜,一直到石子那儿。 到了那儿,他先是与‘仙力’打着招呼,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跟着他就不管不顾的上了手,又是拖又是拽又是背的。 过了河水,过了水面上那些小小的波澜,他累死累活的带着石子的‘仙力’到了木棍身上。 云素拿起木棍打在水上,水面是有些普普通通的水花出来。他不满意,又捡起一根木棍打下去。 在对两者造成的水花大小做了对比之后,他断定并无差别。继续去感知,石子那的‘仙力’还在那,木棍仅仅是木棍。 他用心念重新强迫那‘仙力’走一遭,而当他不再引导时,它就会回去。 云素明白了问题的出处。木棍不能留住它,或者说它不情愿。 这种强迫人的事情真是让人为难,他又不能时时刻刻拖着它,如果是那样子恐怕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心力交瘁而死。 思来想去,还是回到那卷书。 云素把书拿出来,将石子的‘仙力’往书上引,它果然能容纳。他再次看向水中,这次石子只是石子了。 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剥夺了石子的某种东西。 云素不确定这是否是正确的道路。 不论别的,若仙人以此修行,那人间仙人有多少?‘仙力’又剩多少? 自己想的过于远了。眼下要想的事情,总不能拿着这卷仙书招摇过市、拿着这仙书砸人,甚至都不能把书摔到地上试试其中‘仙力’之威。 他重新在河里找了有‘仙力’的石头,把它捞起来打在地上。那石头翻滚几圈停下,除了石头边缘的磨损它几乎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仙力’的的确确在石头上,但石头仍然只是石头。 云素收好书卷又陷入沉思,不多久他就有了新的大胆想法。 既然它不情愿,那就让它情愿。 让它成为自己的,或是让自己成为它的同类。 事实上云素刚刚在做的就属于前者,现在他打算做后者。 云素计划舍弃自己右手食指上的指甲,他从落叶上找到新的‘仙力’,一路牵引着它来到指尖,然后将其与指甲融合。 看着自己的手,他心里生出一些异样。 指甲是指甲,‘仙力’是‘仙力’。指甲仅仅是容器,这仍然是在走让它归于自己的路。 他忽然意识到这样是行不通的。 要成为它,需要先了解它的形成,还需自己归于无,然后将自己用它形成的方式再生。 云素兴奋起来,立刻要去实行这荒唐想法。 他又从草上找到‘仙力’,正要过去,却听到一个身后有个熟悉又奇怪的脚步,跟着那草突然长高,伸长了脖子朝他冲了过来。 第十章 人世间的修行(二) 第十章人世间的修行(二) 抬起手正要阻挡,草又瞬间恢复原样了,云素觉着脑袋昏沉沉的,强撑着与想要不分离的眼皮作斗争,紧接着天就黑了。 天再亮的时候,云素第一时间感受到后脑与脖颈的不适。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默不作声,不清楚它是否打算再演一场戏。 若不是昏迷前听到的脚步,就凭她现在这副空前绝后的美丽模样,云素只怕会把它当成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尽管如此,云素也觉着真正的仙子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那些夹杂着淡淡青色的发丝没有遮住她眼角的泪痣,她像是用莲花做的眼睛,其中投射出审视的目光看向云素,说道:“你看的够久了,这样盯着一个女子看,难道先生没教你什么是礼?” 云素不再看她,他从那道审视中感受到不喜,他理所应当回应不善说道:“这里没有学堂,没有书院,哪里来的先生?” “原来如此。” 这就说的通了,她联系起之前所见,时时带着的温柔神态下有着藏不住的悲悯,说道:“怪不得这般荒谬,能修行却不好好修行,一心只想着捉摸一步登天的法子。” “什么修行?什么一步登天?” 这些话的杀伤力远没有山里的某些话强,但那眼里的悲悯着实让人恼火,同时他也对女子的那些情绪感到疑惑。 他有些怀疑她并非那只妖,但他也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个脚步,说道:“姑娘从哪里来的?初见就要对我口诛笔伐,这难道就是你的礼?” 仙子拿起地上那卷云素遗落的书,想用力扔在他身上又怕伤到书,她缓缓走过去把书放在他身侧,看向四周的山野叹道:“山清水秀。” 她转头看着云素,眼里的悲悯更甚,说道:“怕是耗尽整村或是整族的心血才为你求来的这卷书。” 云素感到讽刺,他发自内心的笑笑,收好那卷书问道:“什么书?” 他笑的她话里的族人和村里人,落在仙子耳里就成了他对别人的付出不屑一顾。 她快要克制不住怒火,脱口而出说:“圣人传道三千你不知道?” “不知道。”云素老实说。 “拿着圣人的书却说不认识。这书能在你身上,你在这山里应该颇…颇受宠爱,离这最近的乌离你去过?”她本来想说颇有资质,但眼下她觉着宠爱这个词更适合云素。 云素答道:“当然。” 想起那人,她心里有疑惑,正因他昨夜做了个梦,她才来此南方。 或许连她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神色自然而然的变得恭敬,说道:“城墙下的像,就是圣人。” “料想姑娘这等人,不会在背后敲人闷棍吧。”云素揉了揉脖子,站起来看着她说。 “我来南方,途经此地,被山里跃动的息吸引,发现那是个弹丸之地稀罕的修行少年。” “我停下来看,他没有一点山野该有的朴实憨厚,倒像个好高骛远的蠢货,不好好修行,还想把自己与息融合。” 她略有懊恼的说道:“我不该阻拦你,让你一步步走下去,好成为一副绝佳的灵丹妙药。” 云素总算知道她哪来的情绪了,他感到些后怕,认可她对自己蠢货的‘赞誉’,若非她说明他不会想起来自己遗漏的最重要的东西。 如果他真成功了,那他就成了和那颗石子一样的‘仙气’了。 “谢谢姑娘救我。” 云素十分感谢她的指点,他还注意到她话里的息字,提醒她说:“姑娘都说了,我是这里罕见的修行少年,若我是不懂修行呢?” “既然姑娘觉着我不思进取,还望不吝赐教,以免绝了这鸢山上下的期望。” 她不做言语,片刻后种种情绪淡了下去,她意识到也许是对圣人的尊敬加重了对这三千卷书之一拥有者的苛刻。 仙子仔细的看他,开口说道:“你看起来不想渴求修行的样子。” 云素眨眨眼,向她作揖说:“要是不渴求,又怎会险些误入歧途,还请仙子教我如何修行。” “感知,并非感知息,感知这人间,这天地。” “它是叫息?” “没错,息,生息。” “感知之后呢?” “直到你有自己的领悟,有了一方净土,能容纳生息,你就知初了。” “知初…知初之后呢?” “果真好高骛远。” “…”云素朝着远去的仙子喊道:“我该到何处去寻那一方净土?” “你这处。”远远飘来她好听的回答声音。 他接着喊道:“你还没说你是从哪里来的!”这次没有应答,云素再看不到她的踪影了。 一路出了鸢山,她又想起那道将她引来的息。 她一路向南,在这接近最南边的山峦感知到活跃的息,那是只有修行者身上才有那样的息。 一片从不起浪的海域上突然出现一朵浪花,它微不足道却也能把看海的人的目光吸引。 她原以为这可能正是圣人要她找的,走到近前她又觉得那是云素用圣人的书弄出的,并且他过于弱小了。 还要再南一些,再难一些。 第十一章 他和他的剑 第十一章他和他的剑 云素斟酌良久,最后直接走进主屋,当着六双眼睛的面把仙书放在桌上,静静看着三人闲聊。 他属实不想将两人牵扯进来,但这件事又很可能与云寻求书有关,以两人的年纪与阅历,日后若是因此出事相信他们也能有其自己的决断。 “素儿。” 云寻瞥了那书一眼,总觉着有些眼熟,但他实在无法将云素和千里之外的仙书联系起来。 苏静也点头示意,只有苏一一看到桌上的书,眼睛不停在云素和书上打转,又是气恼又是渴望。 “父亲母亲。” 云素不管她,沉默一会儿直接了当说道:“我这有卷仙书要不要看?” 苏静想都没想,幼年被母亲逼着学那些医术时她就很是头疼,说道:“什么仙书人书的,不看不看。” “父亲。” 他郑重的看向云寻,把书推过去说道:“这真是仙书。” 从苏一一和云素的模样来看,这不是玩笑,他顿时没有半点开心,而是紧皱着眉问:“哪来的?” 云素大概能猜到他在忧心什么,属实说道:“好像是上次来的妖怪留下的。” “你看了?” “看了。” 苏一一连忙插上话说:“我…我也看了!” 他看了苏一一一眼,想了很久后说:“收好,不要让人知道。” 云素想圆他的念想,再次问道:“父亲不看吗?” 他仍然沉迷在担忧的情绪里,摇摇头说:“我这年纪,哪还有什么成仙梦。” “…” 直到许久以后,那双充满恼火与执着的眼睛仍在盯着他,云素终于忍不住,说道:“怎么?你这眼神,要弑兄?” “把书给我。” “你非得要书?” “给我!” “原因?” 苏一一认真的想了很久,答道:“我不能说,不…我说不来。” 云素同样非常认真的说道:“这关系重要,你还小,我不能给。” 他想要对把书占为己有的自私做弥补,急忙接着说:“我刚刚出去,好像是遇到仙人了,她教我修行了。” 他将仙人说的一股脑说出来,苏一一断定这是他为了自己不胡闹编造的,说道:“哥哥故事讲的真好。” 云素问道:“你不信?” 她自顾自的张开手掌,再从四周捻出一缕缕息,放在掌心揉了揉,一团火出现在手上。 苏一一把那团火放在云素眼前摇来摇去,说道:“你猜猜看。” 云素实在想不明白其中关联,明明他听到那妖怪又来了,醒来看到的又不像妖怪。明明他和苏一一同时看的书,却又有不同的变化。 他只好问说:“你知初了?” “知初?是哥哥新编写的词吗?” 苏一一的言不由衷已经写在脸上了,她连连赞同说道:“是呀是呀,我昨天才看的书,今天就知初了,可能再过两天我就能上天把太阳摘下来了。” “…” 云素蹙着眉,他刚才糊里糊涂,但苏一一这么一说他顿时就想到了。 比起自己,那妖怪明显更在意苏一一。 它对苏一一有图谋,而达成这图谋的重要前提是看到那卷仙书。自己与苏一一同样看了那卷书,却有不同,难道它图谋的正是苏一一这种不同? 他暂时狠不下心用那卷不知好坏的书去找旁人验证是否人人不同。现在回想,方才让父亲看那卷书的举动也有些大胆。 心想许是被那副太过美丽的模样迷住了。云素苦恼无比,又一次对苏一一告诫道:“真的不能胡闹,试想谁会无缘无故把一卷千金难求的仙书送到你家里。” 还有紧接着就要到来的冬祭,这一个接一个,他感到紧迫与危险。 思来想去,真的不能拿书砸人,那未免太奢侈了。 云素在家里转了转,除了灶房里的,没有任何可以称作兵器的。 他索性直接跑进屋里说:“我要铁。” 云寻正在斟酌着一些事,他问说:“家里没铁,你要铁?” 云素说道:“我要一小截。” “好。”他也不多问就答应下来,在云素即将迈出门前,突然叫住他,指着那些架子上的书问道:“你都读完了吗?” 云素疑惑的答道:“没有,还剩不少。” 云寻走到那些书前,留念的说:“等下你把里面读完的、读熟的找出来。” 那些书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木架上,云素问他:“父亲这是?” 云寻一卷卷翻过去,说道:“要把那些卖掉。” “可是一一她还没…” 云寻下定了心,把期望的目光放在他身上,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道:“她一个女儿家读不读都一样,既然有那卷书,你就要去成为仙人。” “还有别学那些医术,也别动你娘的琴了。我和她说了,那琴也一并卖掉。过了冬祭,我就带你去县里,找一个懂得那些东西的先生,让他教你。” “现在去的话,我怕山里这些人又要说成什么高人上门除妖了。” 云素感到难过,他还未弹过一个曲子,还未治过一个人,仅仅只是看过那些医书上的字,听过每根弦的音。 更让他难过的是,父亲喜欢的书,母亲喜欢的琴,通通要为了自己去往新的方向割舍,而这个方向又是如此的不真实。 原本长兄如父的责任下他又背上一层叫做期望的东西。 花了很长时间,云寻才给他找来一小块铁。 他再次找到云寻,拜托他去一趟铁匠铺,云寻回来的时候,他得到一块小巧的剑刃。 他拿起墙角的柴刀,轻轻松松的弄下院里一截桑木。 他浑然化身一个画师在树枝上作画,不多久,一柄不算好看的小剑就现世了。 现在他有剑了。 他拿着这柄一尺左右的短剑在手里试了试,左刺一下、右刺一下,最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一个落剑点。 突然,云素想起了很多东西,想起了某个地方,想起了那人说的净土。 垂上双目,纵使薄薄的眼皮不能彻底遮盖这无穷无尽的光芒,却也只剩下微不可见的浅浅光晕。 光晕之间,他细细的寻找,仍然能找出那片黑色。 我一直都有一个目标的。 在开始修行之后,他就深切明白了什么叫做距离产生美。 云素对它不再恐惧,他微微笑起,一剑刺出。 第十二章 初雪 第十二章初雪 破境。 仙人的修行会有着一个个关隘,比起其他刚开始修行的人,云素似乎不需要任何的积累就遇上了这个难题。 他找遍了自己的肉身,找遍了自己的心灵,只在记忆中找到一个符合仙子描述的地方。 只是那称不上净土,更像是深渊。 从苏醒后他就再未曾步入过那片地方,他深深恐惧着那样的空白。 那里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 在那里他没有任何思任何想,更不可能有找寻本我的念头,只有空白,因此苏醒后有了本我的他才恐惧。 现在他一剑剑刺向黑暗。 他仅仅一刺、一挑、一劈、一点… 他都是闭着眼睛,落剑都是在那片黑暗。 在苏一一看来,她的哥哥许是被仙书弄得魔怔了。 有时他还会走几步、换个朝向,继续打向身侧的某一处空白。 苏一一不知道他在试图做些什么,问他他也是置若罔闻。 偏偏他还是照旧会读书,苏一一实在是搞不懂他的性子,觉着他可能是生自己气了,就识趣的不再过问。 一剑两剑三剑… 从秋到冬,一剑又一剑,简单又固执。 直到鸢山初雪来了。 雪花零零散散的飘落,还没来得及将鸢山染成一只纯白的鸟,仅仅是点缀了它的额头与翅膀。 那些雪落下,就落在他眼前、落在脸上。 云素第一次感觉到山里人话中的雪的洁白与美丽,那是一种美好的期望,他的剑同样第一次有了不同。 家里可没有剑法给他,甚至连最基础剑式都没有人教,他能做的只有这样用刺用劈用点去戳破那片黑色。 这段时间里数之不尽的出剑,终于在这雪下的一刻涌现出意味难明的感觉。 那是无数普通中的一点惊艳,是灵光乍现,是顿悟。 他已经向那片黑色刺出,清楚若是顺其自然下去他恐怕会的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剑术。 云素却选择了另一个方向,他只是刺出,他要留住这种感觉。 留住这惊艳本身,留住这念。 良久,雪花悄然跑上他的眉梢肩头。 他稍稍抖抖身子,抖抖剑,静静看着那片被他戳出的一抹洁白的黑色。 他已然知初。 云素看着那片与从前不一样的黑色,他走不进去,那光芒太小太小。 在他身后,云寻迎着小雪走出门来,一股前所未有的郑重气息包裹着他。 有关冬祭的准备他早就做好。此时他手里捧着木盆,盆里有着香火,遥遥看着不远处逐渐变洁白的山。 云寻记得要先是要去祠堂祭祀先祖,然后再上山。 尽管很久没去了,但是他还记得路,他带着云素俩往山另一边的大房子走去,一路上脑海里想着该如何缓和族里关系的措辞。 云素跟在他和苏一一身后,他摸着右手袖子里的小剑,沉迷在即将面见那些个族人的茫然中。 还在路上时,就有许多路边人的目光看着他了。 他不喜欢任何或好或坏的心思落在身上,这刻他讨厌起自己那些细腻的心思,垂着头始终盯着路面逐渐增多的雪。 这种煎熬直到他看见那座鸢山最大的屋子时停止,他好奇的看着远处敞开的大木门,堂内隐隐约约有着人走来走去,有许多议论的声音远远传到外头来。 他跟着云寻走近,声音戛然而止。 许多目光齐齐的聚集在祠堂外的三人,有个老者疑惑的说:“咦~这是哪家的娃儿,怎面生得很?” 旁边的老汉跟着说:“我也瞧着面生,怕是走错路了。” 不管他们是否真的不知,这些话这些目光都是种阻碍,云素很不自在,但云寻显然不在乎。 他带着两个子女从人群中走过,直直走向正在一排排牌位前拜服的老人。 “族长。” “来了。” 齐细水慢慢的直起身子,转过身来,苍老的面容上出现和蔼的笑容,深深的说:“诚寻啊!” “没想到这么久不见,你竟然还能找到祠堂在哪,祖宗在哪。” “不易啊,不易啊!” 这话语半是感慨,半是对这一家往昔的不喜。云寻听了很不舒服,他僵着脸说道:“不敢忘。” “不敢忘好,不敢忘好。” 齐细水颇为满意的点着头,拉着云寻走到祠堂中央,介绍道:“这位啊,就是老云家那出过远门、有见识的娃。” 他指着先前出声的老汉说:“小时候你还抱过他呢。” “原来是诚寻啊。” 族长提醒,老汉终于记起来,眯着眼看着云寻说:“多少年了,你可算舍得来了,原以为怕是我老死了你也不会来这看上一眼。” 云寻无话可说,只能闷声闷气的唤了声:“叔伯。” 老汉重重拍拍他的肩,不应答。 齐细水则接着向云寻问起云素和苏一一来,问道:“俩孩子呢?” 逝去的已然逝去,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才重要。 云寻将子女拉上前,示意道:“叫族长。” 苏一一本就对这些不在乎,有关云家的事在她身上更是牵扯的少,她乖乖说道:“族长。” “你是苏一一。” 齐细水满意的点点头,他对云素迟疑的缘由心领神会,温和的说道:“云素…小素!” “你还认得族长爷爷吗?” 云素对这个第一次相见的就好像很是亲昵的族长感觉些许不适,他觉得不应该让这个温和的人冷场,但他实在张不开双唇。 他只好抬起头,用自己漆黑的眼睛看向他,看到他眼里有许多神采,不知都各自代表着什么心思。 齐细水顺着这道目光看过去,万分称赞的说:“你们瞧瞧这双眼睛。” “这就非常人模样呀,必成大器、必成大器啊。” “祸…” 人群中跑出一道声音,不清楚是谁人开的口,却是无比清楚的传到众人耳中。 云寻紧张的看向族长,他此行愿来最大的原因正是因为众人口中‘祸’,这个牵扯了自己母亲自己孩子的‘祸’。 “什么祸,瞎说胡说!” 齐细水厉声呵斥,说道:“胡雀确实死的污秽,但诚寻侄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那会儿小素还没生下来,要不是你们这些破嘴,现在他应该叫着你们叔叔伯伯!” “诶,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他们都这么说。” 他挤出人群,据理力争:“那些人不见了,然后整个族里就他一个人出生是那样的,他还是胡雀的孙子,要是祸没在他身上,他怎么会…” “是啊,族长。”又有一个人要出来,他应该在族中有非凡地位,人们纷纷给他让路,他问说:“今天这是他们要来的,还是您让他们来的?” “要是平日里也就随他了,今天是什么场合?是冬祭!这可关系着明年一年的收成。” “这族里有多少人要吃饭?我们要不要活了?别人可以,但是他…事关那些,这险冒不得!” 他说的牵扯到整个族群,涉及到自己,人们再也不能沉默,一个接一个从看客变成参与者,他们出声要制止族长的冒险。 “今天是鸢女让他们来的。” 面对他们,族长只是简单的说了这么一句。 随后他才像是生气了,拍下板大声说道:“要是你们谁再敢胡言…从前诚寻心善不管便也作罢。” “以后我却是不准!” “至于粮食…要是因为他明年收成不好,来找我挑粮。” 在这宗族重地,他这番震耳欲聋的发言当然很有效果,一些人想要反驳的话也都默契的吞进肚里。 最重要的事,这是鸢女的旨意。 云素看得出他们的神情中还是有着许多难以变通的意见,他感到厌烦与无力,垂下头不想去管。 齐细水继续变得和蔼可亲,浑然一个领家爷爷的模样,对云素和苏一一说:“小素和一一多大了?” “十四了。” 先前的话明显让苏一一对他心生好感,她越发轻松随意了,还未等兄长出声就应答他。 “十四了,该进族谱了。” 齐细水颔首说道:“冬祭回来,我亲自为你俩在祖籍上添上一笔。” “族长…” 他这话让更多的声音出现了,他听着一个又一个起来发声,仅仅双眼一瞪又通通被压下去。 云寻一样是大惊失色,别说云素了,就是苏一一作为外姓进族谱本就困难,更何况是族长亲自执笔。 这在鸢山可是莫大的殊荣,他连忙对子女说:“快谢谢族长。” 云素苏一一依着他的话做。 族长哈哈笑着,笑的很是开心。 听到齐细水提及冬祭,老神婆看了眼外面纷飞的雪,它们零零散散的飞进大门来。 晨时来的雪,到如今门边已然堆起一层薄薄的雪白。 她杵着拐杖站起身,佝偻的模样在一群中年男人中显得极为突兀,无比缓慢的声线同样突兀。 “时辰将至,上山。” 第十三章 冬祭时 第十三章冬祭时 鸢鸟一样的山上,一群人聚拢在一起。 他们护着胸前微弱的火苗,举着硕大的灰白布条,一步一步踩着白雪,走过微微垂头的柳木,听着吱呀吱呀的踩雪声,往鸢鸟的眼睛去。 很快,他们抵达时,雪还未止。 几根坍塌的巨大石柱便是鸢山的眼睛,上面有着前人雕刻的遗留。 不知何人的刀工,更不知从哪来。 它们一根依靠一根,姿态像是睡在父亲肩头的孩子。 背面深埋地下,正面白雪覆盖,近看去,宛然一颗颗无瑕美玉。 紧跟着从另一边上来许多人,他们大多怀里抱着干枯的木柴,其中领头的青年是族长家的长子齐垂江。 他匆匆跑过来,从云寻手里拿过祭词。 族长接过看了一会儿,便用胸前保护的火苗点燃摆放石柱前的柴火,待火势足够大时,他扬起那些巨大的布条扔进火中。 熊熊的火燃烧,布条被路过的冬风扯来扯去,如一个跌进火中的人挣扎着、痛苦着,伸出灰白的双手挥舞着试图逃脱。 它不愿死去,被烧的蜷缩着还不停发出凄厉的呼嚎。 雪还在下,把鸢山上的人和树都染成白发。 他们那冻得苍白的脸加上身上不算好看的旧衣裳,落在云素眼中倒与未落入火中时的灰白布条有几分相似。 火焰即将熄灭之时,族长在最完美的玉前俯身跪下,虔诚的面孔陷入雪中。 他陷入,又仰起。 再陷入,再仰起。 他聆听雪的声音。 然后口中振振有词。 齐垂江握着祭词,一字一字的念出口来。 “知元二十有二…” “有户九十余七…” “上祭白雪,下祭鸢土。” “奉与罗裳,呈与美玉。” 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此前云素从未见过的严肃庄重,就连苏一一抓着他袖子的力度也大了许多。 云素用眼神给其安抚,随后便继续看向石柱跟前,他明白接下来的程序会是重中之重。 一个中年人抬上美丽绸缎,另一个抬上精美玉石。 这些东西来自遥远的地方,是用族里储备的食物和钱财千里迢迢换来的。 他们将其恭敬放在石柱上堆积的雪中。 老神婆的女儿搀扶着她慢慢的走过去,她卷起袖子,露出苍老的手腕伏在石柱上的雪上。 一手抚摸绸缎,一手抚摸玉石,却极为小心着不沾上下方一点雪。 渐渐的,绸缎和玉石下沉。 明明那下方的雪没有一丝融化或是移动的痕迹,玉石绸缎却还是在那冰冷的雪上下沉。 像是要沉入另一个世界。 不多久,它们彻底沉没。 老神婆抬起冻得麻木的手臂,转过身,迎接她的是后方一个个投来的严肃庄重期待的目光。 她仰头看着雪花许久,最后面无表情的点头。 顿时,惊喜声席卷而来。 人们欢呼雀跃。 就连之前在祠堂出言阻拦他加入的人也在笑着和云寻说:“鸢女收了祭品,下一年就会风调雨顺喽。” 不过下刻他看清眼前是何人后他又变成略显难堪的冷漠。 生性使然,云素不会加入欢呼的行列,苏一一或许感到新奇,但也是一言不发。 老神婆同样没有,她被那天树上歌唱的少女搀扶着回到原处坐下,目光深邃又满是思虑的看着还跪拜在石柱前的齐细水。 雪终于停了,那个跪拜的身影缓缓起身。 齐细水的脸上满是霜雪,他背对着众人,迎着那轮即将升起的冬日。 “我听到冰雪的哀声。” 冬日播撒温暖,他转身,喉咙中发出的声音洪亮又具有浓浓生气,哪里还有半分祠堂里的迟暮老人模样。 老神婆面色凝重的看着他。 齐细水挽起冰冷的袖子,细细擦过脸上每一寸霜雪。 伴随着轻微的麻木与刺痛,他继续开口。 “最开始,那只是一团炽热的火。” “后来,它一点点变大,融化冰雪,焚化草木,将整个鸢山烧成天地中的一缕缕尘埃。” “它不愿熄灭。” 他放下衣袖,伸手拍打着身上的雪。 “我明白,这是鸢女的法旨。” 齐细水混浊危险的目光一一扫过人群里的每一张面孔。 老神婆突然起身,她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也许是在她首次去往云家的那天。 她用一种极其不敬的眼神盯着族长,嘴中发出与平日里相差甚远的嘶哑又急促的声音,直呼其名道:“齐细水!” 齐细水闻声看向她,目光不在她身上停留。 最终,他落目一位少年。 霎时,一股强烈的不安从云素心底升起。 他急忙拉起离他最近的苏一一,随即就要离开此地。 齐细水仍然在说,那祠堂的温和像是从没出现过,他的语气再度转变,变得比之四周冰雪还要冷冽。 他并没有撒谎,让云家来那的确是鸢女的旨意,不然他怎会突然让鸢乞九去那院子里。 现在他聆听到鸢女的第二个旨意,他庆幸这旨意正合心意,斩钉截铁的说:“鸢女有命,驱散遗祸!” 第十四章 雪上的血 第十四章雪上的血 还未等这道比寒风还要冷冽的声音传遍四周,几个壮硕的青年早已经拦在了云素身后的退路上,还有一些从他身前赶来。 领头的是族长的儿子齐垂江,也许是在齐细水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悄无声息过来的。 那时带有‘鸢女’的句子还不曾从齐细水口中吐出。 他早有计划。 云素看着拿着棍棒紧逼而来的齐垂江,瞬间明白过来,这不会是族长父子此刻才忽然生出的想法。 从何时开始呢? 他扭头看看鸢乞九。 在那之前。 他低下头看看地上的雪,握了握袖中的小剑。 还要更早一些。 云素松开苏一一手臂,嘱咐她说道:“把父亲带走,走远些。” “哥哥…” 苏一一张开她的手掌,就要露出来火焰来,说道:“我能帮你的。” 云素压下她的手,也压灭那将出的火焰,摇摇头说道:“就你这样的火,能把他们一个个烧死吗?” “你不能的。” 齐垂江越来越近,他说:“我是祸,你可不是。” “去把父亲带走,告诉他我是仙人,而母亲还在家中。”云素简短不容置疑的说:“他知道孰轻孰重,你也应该知道孰轻孰重,听话。” 他推开她,紧紧抓住袖里小剑。 为了勘破那层黑色的壁垒,他常常练常常削,就连夜里也都带着,却从未想过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他对眼前大多数人没有感情,这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趁着其余的人还在对齐细水的话愣神不解疑惑,苏一一快速寻到不远处同样不解的父亲。 “爹,我们快走!” 云寻回过神来,他看着不远处的儿子攥紧了拳头不愿走,说道:“齐细水…生为人父,怎能走?怎能…” “哥哥是仙人。” “您不是。”苏一一连忙打断他说道:“而且,娘还在家里。” 这转变实在仓促,看见其他人还是愣在原地,齐细水再度口齿用力的重复一遍。 “鸢女之命!” 他们总算跑动起身来,有什么拿什么,不管是棍棒还是石子泥土。 他们跑动着,一圈圈围拢过来,要包围云素和苏一一两人。 云素站在雪上,头顶是冬日暖阳,他挺直腰杆朗声呵道:“各位叔叔伯伯,可莫寻错了人,我才是祸!” 周围人闻声想了想,齐齐涌向他。 齐细水见状,开口又要说,老神婆走到他面前,冷冷说道:“齐细水,不是鸢女法旨么?法旨你也要改?” 他莫名笑了一下,不再言说。 四面八方,都是人,他们逐渐成为一个圈子,光线丝丝缕缕的从他们间挤进来。 如果从天上看下来,白色的地面,灰色的圈,圈心的点,倒像是鸢鸟的另外一只眼睛。 云素不是很情愿做这个不明不白的‘祸’,更不打算主动去落实,所以在第一根棍棒落下来之前,他不打算出剑。 他只有与意识博弈的经验,没有与人打斗的技巧。 况且他清楚,如果说这些人还在犹犹豫豫,那一旦用那些力量伤了眼前这群普通人的性命,那么眼前的就会是完完全全的敌人。 但他又怎会束手就擒。 在不确定是为了驱逐,或是他的性命,又或是为了他身上的某一样东西…在确定他们的目的之前,他实在不愿冒着被人架在火上烧烤的风险。 待苏一一与父亲离远了之后,云素总算动了。 而他一动,齐垂江也动了。 做为族长的儿子,他非常清楚如何引导这些族人。 早在老神婆去到云家之时,齐垂江就知道要面对的可能是个刚入门的仙人。 他心中对仙人的恐惧根深蒂固,乡亲们都在说那是不好的,那是坏的,幼时他也见过那些人的所作所为。 如今他作为族长的儿子,齐垂江必须自己做出这个表率,他必须突破这个恐惧。 齐垂江咬咬牙,手里的木棒率先重重砸向这个仙人少年。 果不其然,那根粗壮树干做成的木棒,在即将接触云素身体的瞬间,被一道细小的微光分成两半。 他刚建立的防线立即崩溃,恐惧顿时更加汹涌的爆发,他指着那分裂的树干歇斯底里的大叫道:“看呐!” “他果然是祸!” “看他!看他!这是祸才有的!” 齐垂江像是疯了一样,大喊大叫道:“不能放过,不能放过!” “他不仅是祸还是仙人!” “今日要是让他走了,日后他会回来复仇的!会回来的!” “这可不能动了仁慈,休要忘记曾经你们也是仁慈待人,最后呢?” “就连他的祖母也因那些人死了,再想想那些人,鸢山来了多少祸乱。” 齐垂江声泪俱下,哭嚎道:“先是不知多少人被吃了。” “再后来那场烧了几天几夜的火,璃村几十户人家无一幸免。就连我那可怜的妹子,也都烧的尸骨无存。”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大声斥责大声哭诉,说道:“鸢山里没人读书,就他读书!” 他明明知道林老先生,但此刻哪里顾得上真真假假,他不停的说着斥责着引导着。 “人人都下地就他不下地!” “人人都没病就他有病!” “人人都和那些人没因没果了,就他、就他还有牵连!” “看看族里的这些孩子,谁像他一样?谁像他一样整日闷不做声?谁像他一样有病?” “就连最纯真的孩子都怕他都说他是!那些孩子懂什么?那是天性!天性都说他是!” “他就是祸!他就是!” “就只有他了!就剩他一个了!” “以前说了不信,如今连鸢女都称他是祸了,你们谁还敢说他无辜?” “谁还敢说他与此无瓜无葛?” “这是连孩子都知道的事!你们作为大人为何就不懂呢?就非要等到那祸到你们身上?就非要让你们的兄弟姐妹也被烧死才知道后悔?” 他说的感人至深,尤其他脸上那一颗颗大滴大滴滚落的泪珠真是叫人动容。 如果云素不是站在他手指指着的那一方,大概就是云素自己,也会被他感动。 可惜他终究是在齐垂江对面,甚至其他人的棍棒石头也都一一举起,指着他。 许多许多祸,很吵很吵。 云素无力反驳也无心反驳,更找不出如他所说一般鸢女传达的重要有力证据,他说的事他都听闻却不知详细。 也许那只是齐细水杜撰出的,但也同样比他这个‘祸’说的话更有力量。 齐垂江见人们虽然举起了手里的武器,却依然无人出手,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奋力朝云素砸去。 石头砸在云素头上,在生息的庇护下没有造成伤害只是擦破了皮。 它从云素额头弹落,在地上分成几块之后又滚了几圈。 “今天,就算我死在这,也要替鸢女替鸢山除去你这祸!”他义正言辞,连跪带爬的去捡起那分裂的石子,攥在手机又狠狠扔出。 这一下,石子落如倾盆雨。 又是愤怒,又是悲哀。 愤怒的是迎面来的铺天盖地的石头棍棒。 悲哀的是这无知与愚昧。 更可笑的是,他们甚至连鸢女存在与否都不确定。 归根结底,不是因为出生时那段别人不曾有的漫长黑夜,不是这抹与别人不同的异色。 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这么做罢了。 只是,你何必做的这么冠冕堂皇?何必非要把我打在尘埃中? 越发吵闹了。 袖里的剑总算完全见了天日。 云素拔出小剑,一剑削碎半空先到来的石头,同时左手伸出,用极快的速度一把抓来身边向他出手的人。 就算只是刚刚领悟,在那些力量下,小剑也变得锋利坚不可摧。 随即他就藏身那人身后,任由剩下那数之不尽的石头砸到他身上。 顿时,凄厉的惨叫传到他耳中。 鲜血流淌到那人后背,他顿生不忍。 他立即抹去仁慈,让那黏糊糊的血流淌到他手上。 但这不能护他全部,尽管身前人身形壮硕,一些石头棍棒还是砸到云素肩上、背后。 云素哪里还能顾及这些身体上的痛楚,他紧紧抿着唇忍下,想着如何节省体内那些逐渐消逝的力量。 虽然他现在是修行者,区别于凡人,但不管是出剑,还是牢牢控制住身前壮汉都需要耗费那些力量。 初入修行,他没有那么多的力量可以浪费。 他有了初步的计划,听着身前人的凄厉惨叫往齐垂江那处狂奔而去。 齐垂江看见那个迅速逼近的血肉模糊的壮汉,心里恐惧横生,昔日对仙人的恐惧被唤醒。 他再不多看,一个慌不择路的转身撞倒身后的人,踉跄的逃跑。 这再次引起一部分骚乱。 云素如一头逃出囚笼的猛兽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微光在人群中闪烁,那是他肆意的剑光。 木棒、石头、手臂。 一剑又一剑,只要靠近的他都一一斩下。 残肢与断臂齐飞,血花与雪花齐飞。 云素要杀些人,至少要伤些人。 他要让他们害怕退缩,这样能少出剑,少流血。 但这事与愿违。 人们团结一心,在出手时就已经是相信了齐垂江、相信了鸢女,更是决定了不会给他归来报复的机会。 好在始终是有人害怕了,那位少族长的逃走让这只鸢鸟的另一只眼睛打开了一个缺口。 云素一路砍一路奔跑。 雪又开始下了,树杈上的鸟儿抖抖身上的雪花,静静望着远处的喧嚣。 而在远处雪花下。 鲜血流淌,云素的,他们的。 惨叫呐喊,他们的,齐垂江的。 他在前面拼命的跑。 他在后面疯狂的追,再后面是汹涌滔天的杀意。 第十五章 歌唱 第十五章歌唱 齐细水看着惊惶失措跑来的儿子和后面汹涌的人流,他阴沉着脸心里痛骂,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既然围捕已经出现一道缺口,那么就不能再指望这仅仅百来个凡人留下一个仙人。 更别说这个缺口是出现在自己儿子身上,怨不得任何人。 好在,还有另一手准备。 傍晚,他听着院外一片女人的哭声无比厌烦,随即该安抚的安抚,该放粮的放粮。 一个又一个进来的扛走堆在院里的粮食,终于哭声小了下去。 待人走的差不多,天也黑了下来,又进来一对夫妇。 男的扶着一只手,躲在女的身后。 妇人开口咄咄逼人说:“哎,族长啊。” “你说这祸害可真是闹人,你们这么多人没拿下他不说,我家男人这手还伤了…” “行了行了。” 齐细水不耐烦的打断她,也懒得去追究他手上那明显区别于仙人剑伤的伤。 妇人连忙上去扛起一袋粮,嬉皮笑脸的说:“那族长,我俩这就走了啊。” 她说完就自顾自的拉着自家男人走了。 出了院子齐细水还隐约能听到他们的嘀咕争执声。 他倚靠在院里长椅上,仰头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 云素表现出的力量更让他坚定了夺取那卷书的意志,本来师出无名动不得,如今鸢女授意师出有名,还是出了意外。 偏偏漏洞是在齐垂江。 听着屋里传来的响动,他再度恼火儿子的胆怯。 好在,他本就对此不抱希望,他还有别的准备。 在这片夜色笼罩的鸢鸟羽翼下,你在哪里呢? 云素漆黑的眼睛在这同样漆黑的夜里却显得极为明亮。 他藏身一个土坡后,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棵桑树下的屋舍。 那儿没有灯火,没有声息。 只有寂静的黑暗笼罩。 自他冲出围捕后就第一时间赶往此处,可他找不到苏一一,更找不到云寻和苏静。 云素至今还藏匿在这是因为他的一些猜测需要被证明。 到现在,齐细水依然没有派人到这来寻他,甚至没有派人堵住出鸢山的路。 他如若能这般轻易的放自己走,又何须在冬祭上演这么一出。他是势在必得,料定自己不会走。 这手中的筹码,应该正是苏一一和父母。 云素起身,那些在山上消失殆尽的力量总算恢复,他朝着那颗枫树小心翼翼的前进。 黑色笼罩时,他听力远超常人。 是因为从前需要捕捉周遭丝丝缕缕的声音来确定自己位于这方天地。 他早就闭上眼睛细细听过,虽然听不到那儿有什么埋伏,但依然决定要谨慎一些。 每走几步他便停下来仔细听一听,很久之后他才抵达那个熟悉的地方。 云素看着眼前了无声息的地方,心里百般惆怅。 远远传来女人的哭声,是他伤了的人的家里人。 如今鸢山的白日已没有他容身之处,唯有这黑夜,反倒给予他眷恋。 他不敢点起灯火,竖起食指,一道道光晕盘旋在指尖,像是微弱星光。借着这抹星光他在屋里四处探查着。 床榻、装衣物的匣子,就连院里的木柴,它们的凌乱无一不在像云素透露着一个信息。 有人在寻找。 这个人不会是苏一一,更不会是云寻苏静。 对于苏一一来说,重要的是成为仙人,如今她已经在这条路上了。 对于云寻来说,重要的是书,而对于苏静…如果有重要的东西,应该是那把琴而已。 檀木琴同样被人动过,它与书都还去卖。 从它未曾复原的样子就知道不是母亲的手笔,它还静静躺在那儿。 从齐垂江早有准备的围捕来看,族长…不,齐细水的目地绝不是当时突然出现的鸢女法旨。 寻找的恐怕就是齐细水想要的。 总之,他没有找到那东西。 否则苏一一等人该出现踪迹了,不管是她们的尸体还是活人,更别说还要以此来威胁自己不能从鸢山离去。 是呀,不在她们身上,不在家中,不就只能在自己身上了吗? 云素勉强的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卷书来。 指尖星光的照耀下,夜风一页页的吹动着,书页上好看的五个字闪闪发光。 星光占不到的地方,浓浓黑雾中极美的女子徐步走来。 她先是某个仙子的模样,后来又变成云寻,最终成为一只浑身白雪的鸢鸟。 云素撑起上身靠近去看,可当指尖星光接近时,它又变作同屋外夜色一般朦胧的黑雾。 “鸢女…” 他长舒口气,疲倦随意的平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下全身各处的酸疼如潮水般涌来。 静静看着黑雾密布的房梁,什么也不去想,一动不动的,像是一个木偶。 就这样大概半个时辰过去,云素才强迫自己爬起来。 短暂的休息后他有了计划,趁着夜色前行,他要去找那个除齐细水外和鸢女牵连最多的老妇人。 平日里应该多外出的。 云素脑海里出现这个念头,他躲躲藏藏的走了许久,始终找不到老妇人的住处。 他轻手轻脚从林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听,想要去山的另一边。 “山上的仙子哟…” 他忽然清醒,循声走去。 “雪上的花儿…” “漫天的飘飘悠悠…” “山上的仙子…” “漫山的百灵声声…” “赠我绫罗善舞…” “赠我喜笑颜开…” “…” 还是少女在歌唱。 她还是坐在树上,不同的是树下没有了装满草的竹篮,她也没有了那会儿歌唱时的专心,反而伸着脖子东张西望着。 云素清楚的记得祭祀时她曾跟在鸢乞九身侧,在用自己的听力确认了除却这位深夜歌唱的少女之外没有任何人之后,云素走了过去。 她跳下树,在黑夜仔细的确认来人。 “别人都在哭,就你在唱。” “你…”云素说道:“我有问题要问姑娘。” “你总算来了。” 听到声音她总算确认了是谁,她庆幸的说:“姥姥说你耳朵好,唱了这么久你都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有问题可别问我,我什么也不清楚。” “我在等你,你要和我走吗?” 他听觉的事情可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能在这鸢山如此的无所不知的,也只有那位鸢女了,恐怕一切都在它的计划中。 鸢女… 云素问她:“去哪里?” “我家。” 第十六章 拨云见月 第十六章拨云见月 少女朝着某个方向小跑着,这林子里的路她熟透了,就算是在黑夜里她也来去自如。 她会时不时的停下来,让身后的少年能跟上。她一路将他带回家里,让他见到了鸢乞九。 往日这个时候鸢乞九已经睡下了,她躺在躺椅上,睁开困乏的眼睛,说道:“来了。” 云素沉默着,她看了眼少女,抬抬头说道:“我孙女,鸢惜子。” 云素开口说:“鸢惜子姑娘。” 鸢乞九开始赶人,缓慢的声音里充斥着不可反驳,说道:“夜深了,惜子先去歇着吧。” 鸢惜子离开,她又看向云素,指了指外头东边的屋,问道:“屋里还有地方,你今个累了,也歇会儿?” 云素无心睡眠,婉拒的同时切入正题说:“您老找我来,总不是让我来休息的。” “你白日伤了多少人你可知道?” “记不清了。” “山里多少人想打死你你可知道?” “看样子您这一家不想。” 她沉沉叹说:“你实不该伤人。以后在这鸢山人的眼里,你的的确确是祸了。” 云素无力与她争辩,轻点着头说道:“我应该束手就擒。” 鸢乞九当然看得出他的怨气,她审视着云素,喉咙里发出意味难明的呵呵笑笑说:“你的所有不满,所有烦恼,在你苏醒时就已经给了你弥补了。” 她紧着提醒道:“欠的总要还的。在那些个医师都手足无措的情景下,莫非你觉得你身子骨好到能自己醒来?” 是你把我救醒…那是一时兴起还是一个延续至今十四年的计划?我夜夜煎熬的度过这十四年,如今好不容易脱离却又落入另一个煎熬。那书是否也是你带来的? 云素望着她,望着她身后烛光影子里的鸢女,心里百味杂陈。他抿了抿嘴问道:“还有呢?” “你害怕自己与这个世界断了联系,害怕睡下后再也醒不来,所以你把你的耳朵锻炼得极好。” 她用极其缓慢的话语说着旧事,随意问道:“你记性好,应该记得,捡到你妹妹那天,是白天还是黑天?” 一一果然也在其中…云素记得那是个晴朗的日子,他继续问说:“是白天,还有呢?” “山里曾经来过一些仙人,那时的他们,在这没有仙人的山里,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你祖母胡雀也加入其中。” “后来外头传来有关他们不好的消息,他们一个个的消失成了逃避,也就坐实了那些消息。” 这道因果从祖母一直延伸到自己身上,云素不免好奇,问说:“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说要让人人都能成仙人。”鸢乞九平平淡淡的说出这话。 身上的那卷书已经够遥远了,她的话听起来更是遥远,云素说:“看样子他们失败了。” “是啊…只是在他们不见后,许多人才清醒过来,发现那些事有多愚蠢。” “哪怕外界的传闻再多,那也终究是传闻,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让山里人如此记恨?” 听到这话,她脑海里出现白日里包含着云素的一幕幕,说道:“仙人,你应该了解一些了。对于寻常人来说,要走仙路,最难的莫过于初那一关。” 云素不认可她的话,说道:“寻常人最难的,难道不是那一卷千金难求的书吗?” 她愣了愣神,随后挤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说道:“你说的对,这是很难,现在想起来,就连他们都好像疏漏了这一点。” 鸢乞九摇摇头,继续说:“但就算没有那卷书,也还有很多的法子。在那些之后,最难的是知初,那实实在在需要一些机缘。” 那幅带着陈旧痕迹描绘着这个雪白的山画逐渐在云素眼前展开,他说:“您是说,他们为了能让所有人都逾越那所谓的知初,做了某些事?” 她依旧平淡的说着,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说道:“有的人说用大力去破,有的人说日日诵经滋润精神去破,还有的人说走不通就换条路走…” “不管是那种,他们都需要一些不曾知初、甚至是不曾接触过修行的人来执行想法。” 那道又拖又慢的声音到这戛然而止,云素沉默很久后缓缓说道:“他们消失以后,那些人如何了?” “一样消失了,消失在泥土里。” “…” 云素看向屋外那些堆积的雪,说道:“知初多难?我不明白,我感觉我恍恍惚惚的就知初了。” “如果我说,你生下来时的那场病才是你的知初呢?” 望着整个人像是被冰雪冻住的云素,鸢乞九知道他明白了。她动手搅搅身侧炉子里的炭火好让火接着烧,一边搅一边说道:“你生而知初,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这座山算得上一片净土。” 她整个人瞬间变得极为严肃,说道:“穷点也好,受饿受冷也好,至少他们还有条命。” “我有时候会带着惜子出去,外面对那些人的抵触已经到了一种几乎是禁忌的地步。” “这与我有何干?” 从这晚的一段段话中,云素相信她不会认可那些关于自己的传闻。 “你父亲对你的教养已经决定了你和你妹妹终究要离开的,而在你们离开之后,你们身上的某些特殊势必会得到一些注视。” 她深沉的凝视着云素说:“你白日里看见了,哪怕是你这样刚刚顿悟的他们都险些承受不住。” “你们的无能要我来承担?”他有一些恼怒,但其余大部分的还是无力。 “不能因为你一家的特殊搭上这一座山的人。”鸢乞九问他:“孰轻?孰重?” “就算什么也不谈,鸢山唤你苏醒,这是你应该还的恩情。” 云素又问她:“那卷书呢?那只妖呢?” 短暂的寂静后,他得到答案。 “鸢山不能一直等到你们主动离开那天,那不知是何时何月,眼下圣人传道正是个好机会。” “鸢女观察过你们一家,这其中书放在你身上是最合适的。只有你这过了知初的,会在看了书后迅速拥有自保的能力。” “我清楚了。” “所以。”云素紧紧闭上疲倦的眼睛,那儿传来一阵疼痛,他揉了揉好不容易才睁开眼,问道:“这片山究竟有没有鸢女?” “若有,有几位?” 第十七章 入瓮 第十七章入瓮 “你想到了。”她意有所指。 “齐细水太想要那卷书了。” 云素想清楚了许多,他别有用心的组织了语言,缓缓说道:“我原来不明白,现在我似乎明白了,这山里有的人胆怯有的人不胆怯。” 而鸢乞九那一闪而过的羞愧神色,则帮助他确认了齐细水的目地。 她逃避,齐细水选择面对。 而只要得到这卷书,就可能拥有面对的力量。这书不是齐细水送到自己身上的,齐细水必然是自己拿到书之后才得知书的存在的。 至于他如何得知的…能从鸢乞九这里泄密的,除却鸢惜子可能只有那乞椿了。 若是没有昨日里的一切,让他在这两方去做选择,他恐怕会选择齐细水的一方。只是这一切已经发生,苏一一等人还不知去向。 云素仍然有许多疑问,说道:“您还没告诉我,这山里究竟有没有鸢女。” “族人们需要有期望和盼望,族长需要名正言顺,一些不幸的事,也要有宣泄的对象。” 说到这,她看着云素似笑非笑的说:“这你倒是替鸢女分担了不少。” 立刻她就没了任何表情,继续说道:“鸢女和我们,就像外面的老天和人。” 这段话听着听着,鸢女的形象变得愈加模糊,云素的某些思绪动摇,蹙些眉说:“仅仅是信念?” “它存在,且只有一个。” 鸢乞九话音落下,模糊瞬间清晰。 “它在哪边?” “原来是在这边。”她说:“现在…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了。” “不久前,山里来了个仙人。”云素提起那个仙子。 对那人鸢乞九心有余悸,说道:“引她进来对鸢山来说是个大胆的举动。但要是没人教你,你独自摸索,要摸索到什么时候去?” 窗外天已经快亮了,她扭头看看,说道:“你该走了。” “我还有许多疑问。” “我年纪大了,也乏了,只记得这些了。”她就要赶人了。 云素连忙问道:“苏一一她们呢?” 鸢乞九摇摇头,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自顾自的灭了炉子,随后就闭上眼睡去。 才关上门,一阵风迎面扑来,他感受到初冬寒风的深切关怀,云素有些怀念背后屋里的暖和,但现在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他把手放在怀里,低着头在蒙蒙亮的雪地里行走。他朝着出山的方向去,一路上小心翼翼,直到快要走上那条通往乌离的平坦大道时才停下。 云素仔细的观察着四周,没有人阻拦,他走上大道,走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人拦着他离开。 他转身回去,寻找其它离开的路。他把自己知道的一条条去看了,发现齐细水没有特意派人看守。 也许是齐细水放弃了,也许是他确定自己不会离开,对他的大费周章,云素更偏向后者。 能让齐细水有如此把握的,应该就是苏静几人了。 云素沉默的看着那座林子里高高探出头的宅院,片刻后他放松下来。 既然是这样,他能安心的休息了。 … “爹,这都两天了,一点踪影没有,你说他会不会…” 族长的院子里,齐垂江这样问。 “会什么?” 齐细水冷哼一声,他同样心里烦闷斥道:“会逃走?还是会饿死?” “不会!” 他无比断定的自问自答,说道:“他在山上能让亲人先走,自己独揽一切,这会儿又会不顾亲人安危了?” “他父亲从小让他读书、教他圣贤道理,我相信他是学到一些的。” “我反倒担心他不够聪明。” 齐细水忧虑不已的说:“我是最怕他以为苏一一带着云寻苏静撇下他自己出鸢山去了。” 齐垂江若有所思说:“那…便不管了?” “当然要管。”他无意识的答。 “晚些你去族里各系,传个消息说云家几个被抓到,放进柳林了。” 两日里,齐细水已经有了对策,认真嘱咐道:“记着要多找几个善谈的给他们说说。” “是。” 齐垂江应下正要动身,他又说:“还有一件事。” “您说。” “鸢乞九最近有什么动向?” 齐垂江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一会儿之后他才记起这是老神婆的名字。 “没有,还是以往模样,整日闭门不出。” “那…乞椿和鸢惜子呢?” 听到这个名字,齐垂江下意识的想起一个邋遢男人的样子,同时心里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厌恶,说道:“最近他倒是没生什么事。” “哎。” 齐细水重重叹息,遥看着远方说道:“在我死之前,我也必须为鸢山、为我的族人们把这个畜牲除掉。” “还有那个祸,那卷书。” “祸?” 齐垂江不解,他原以为那只是个师出无名的借口。 “我是真的看到了啊…” 齐细水佝偻着背,身子激动的颤抖起来,说道:“我真的看到了!鸢山的火,雪的哀嚎…” 齐垂江被他吓到了,瞪大眼睛看着他说:“爹…” “我没事,只是我是族长,我要为族人负责。” “就这次吧。”他有了算计,说道:“鸢乞九对那个祸像是有怜悯、有回护。” “就这次!”他斩钉截铁。 “不管是乞椿,还是祸…” “他不是喜欢那些年龄幼小的孩子吗,苏一一正是十四,想来正和他意。” “夜间请他来我这喝酒,然后把他送去柳林,以此逼迫那只祸现身。” “酒里会有毒,但是他不会是毒死,会是死在祸手里。” 齐垂江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了,他接上话说:“这样子,鸢乞九就只能站在我们这边了。” “一举三得。” … 云素的脸上满是灰色的泥垢,是他自己摸上去的,身上也零零散散的是,浑然一个回到家会被打的贪玩孩童。 他靠着树闭着眼,听着不远处人家院里的酒席上的说笑声。 他们的孩子即将出世,却恰好遇上‘祸’闹事,因此办了这样一场宴席来冲喜。 宴会上有许多的声音,太过嘈杂,他花了很久才听清并且确认‘柳林’还有‘苏一一’的一个个字眼。 这突然间传遍各村的消息,明显是在请他入笼了。 那就去吧。 不管她是否真的在那儿,都得去。 就傍晚的时候去。 云素随意做下决定,自从那日过后,他就常常在山里各处游荡,也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地方。柳林…那是鸢山脚下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林子。 其内多为柳木,它们相互依靠着生长,一颗颗矗立在一条溪流的两侧。它的特殊在于,那正是那些人还在时选择的住址。 他们消失,鸢山人当然寻找过,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儿。 只是人去楼空,走前他们顺带还捞走了族里的大部分粮食。有人饿极了,掘地三尺,人们听闻纷纷在他们的痕迹上效仿。 果不其然,柳林那儿挖出了东西。 那应该是一座坟墓,主人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王公贵爵,有许多的财富。 族长封锁着一切风声,他带人先去了一趟,族人们又去一趟,之后又有年轻人们偷偷摸摸的去,如此便彻底空了。 再之后就是某个要将族里的孩子都拐走的男人,被抓住之后无处放逐,就扔到那空坟里自生自灭。 这是云素能知道的所有。 理清了所有,他现在便动身,他需要先查看林中路线,还要把那卷书藏好。 他背上一把柴刀,小剑总归只有一把,之后跑到附近高山上,从上往下看整个柳林的局势。 那像一个斧子。 坟上密集的地方是它的斧刃,溪流是它有些曲折的斧柄。 它的出路太多,也就是说只要出了那座坟,就再没能阻拦他的。 除了…父母。 他是仙人,如今的鸢山,他几乎畅通无阻,但是云寻和苏静只是寻常人,哪怕一点小伤都是危险的。 云素认真记下那片林子的样貌,随后便从其中一个入口步入林中。 林中没有什么人,准确的说是云素一路走去没有听到什么人声。 这几日的躲避探查,让他熟练的掌握了这项听,尽管听不了多远,说不上如何神妙,却仍然帮了他很大的忙。 不多久,就到了那块柳木密集的地方。 柳条相互纠缠在一起,共同在寒风的呼号下摇曳,它们的躯干在风中坚若磐石。 到这光线已经进不来多少了,眼前昏暗的地方袒露着前人走出的路。 云素不急着往那去,他拿起背上的柴刀,从另一边一刀一刀劈出一条新路来。 他一边听着一边开路,直到这条路足够深,几乎看不见从遮天蔽日的树干中渗透的光亮时,他才返回原处。 又斩下一些枝条,对自己劈出的那条路做了遮掩,唯独在上边的部分故意弄的极为松散。 做好这一切,云素才将目光投到那条之前便在的‘正路’上。 他靠着一颗树呆呆的坐着,看着柳条间隙间的天色,很久后才揉揉眼睛步入其中。 昏暗的小路上,每一脚下去都有浅浅的泥浆扬起,脚印太多并且杂乱能说明近期还有很多人来过。 柳树成为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物,它们身上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最昏暗的、目不能及的位置看着云素。 都还未看见路尽头的坟冢,其内的鬼魂就似乎跑了出来,迎接这个将到的宾客。 云素突然想起,这条小路的尽头是座坟,它有其原本的主人。 主家呢? 第十八章 坟前 第十八章睡美人 这是一条逐渐向下的路,有且只有一个方向,它很是深邃看不清尽头。 密不透风的柳叶与枝干间,阳光进不来,雪也不进来。 走到现在,云素彻底看不见前路了。 空气虽然还没变得稀薄,但不管是两侧高高的泥土,还是那些一根根冒出土来的粗大根茎,都表示它距离地面有段距离了。 不是呼吸的原因,在这种环境下,就算是意志坚定的人恐怕也会感到压抑,云素摸着黑前行,此时此刻他不想把生息浪费在照亮这种事上。 继续走了很久,他才看见前方的黑暗中隐隐冒出几缕飘摇的火光。 到了。 他细细捕捉周围的动静,慢慢逼近火光,没有多余声音落入他耳中。 走到差不多的距离,他才看清那火的样貌,那是一个石门上的两个火把。 靠近了看,那儿原本是两盏灯台,原来的灯油早已消失殆尽,火把取而代之。 火把表示不久前有人来过,这会儿门前没人,他走近了看。 要么这扇门隔音很好,要么门里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听不到门里一丝一毫的响动。 巨大石门的周围被柳树根茎牢牢包裹,它们紧紧吸附着这座建筑,似乎这是比土壤更具有吸引力的东西。 整体看起来活脱脱像一个重建。 门上有许多他看不懂的纹理,其中一些作为线条组成了画,那应该蕴藏某种含义,他只能隐约看出其中一部分。 那是一个极其奇怪的人以一种熟睡的姿势躺在半空,她一只手拉着天,一只手拉着地。 在她背后,是一群肩上空空如也的人用双手托着自己的脑袋,那些凝固在脑袋上的面孔看起来有千百种模样,但他们独独少了一种。 是不甘。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手托着自己的头颅,再用自己头颅托着支撑着她在半空的酣睡身子。 这些完全说得上恐怖,却还是说不上空中熟睡的人给他感觉的奇怪。 云素死死地盯着她,实在是想不出那是哪里奇怪。 这些纹理形成的画栩栩如生,从体态服饰上看,那是一个女人。 他忍不住再靠近一些,好让他更为仔细地观察,很久之后,云素确认那个女人正是在熟睡。 她闭着眼,姣好的面容看着无比的宁静与安详,似乎下一刻就要醒了又好像永远不会醒来。 不对! 云素汗毛倒立,瞬间退出几步远。 我怎么会认为她是在熟睡! 他无比谨慎地盯着那扇门,若不是苏一一等人在门里,他恨不得立马离去。 云素终于发现那是哪里奇怪了,比起其它纹理的完完全全冰冷死物气息,她给人一种活物的感觉。 定了定神,再次靠近去看。 没错,她是活的! 石门上熟睡的人并未苏醒,云素连忙退到远些的地方。 这里有很多很多人来过,他们不可能不曾看见,可是,这扇门还在这里,依然有人时不时从这里进出。 难道只有仙人才能感觉到她的生命? 云素摇摇头,他清楚眼下他不该想这扇石门,而是石门后的事。 他还记得这是个坟,只是这门不像画上墓门的模样。 也许上面那处会有一个前人铸造的开门机关,但有那个纹路中沉睡的女人在,他不太敢轻举妄动。 想来想去,只好让别人来开门了。 云素开始顺着一条条如蛇般的根茎往上爬,直到到达一个足够高的地方。 他藏身两棵几乎纠缠成一体的柳树中间,目不转睛看着下方小路。 林外的天光完全被柳树阻拦,这里的高处无一不是个设伏的好地方,从路上抬头看上来,除了黑色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 可惜齐细水并没有在这儿为云素设伏的打算,要不然就不用等了。 他垂上眼睛,双耳听到的越发细腻,静待那位开门的人来。 冬的寒冷在这阳光触及不到的地方表现得更加明显,云素抿干涩的嘴唇,拢了拢衣衫。 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黑色包裹着他,躲藏的两个相依的柳树好像流露出一些暖和。 他感觉周围隐隐变得朦胧,听到的声音也有些混乱了。 云素睁开眼,使劲地摇了摇头抹去这些困意,突然一道声音传入他耳中。 “真是冷…” 那是个中年人,他弯着身举着火把一步一往慢吞吞地走着。 这说话声让他瞬间无比清醒。 并非熟悉,而是深刻。他在鸢乞九家没见到他,现在却见到了。 至今为止刚好一个十年。 十年一个轮回么? 乞椿来这的目的不言而喻,能引起他兴奋的恐怕就那一件事,而他此时的声音中就带着这样的兴奋。 乞椿一个人拿着火把走在下方黑暗的小路上,面对坟墓的恐惧,他回味着来时在族长家中饮的好茶,那大概是他喝过最好的茶。 当他回味过后,就开始自己给自己增加抵御黑暗的勇气。 “没事的,没事的…” “祸的亲人,这是大功一件!” 听到这些,云素已经能猜到那个允许他来此处的人对他说了些什么。 难道,他们恨自己恨到连苏一一都不打算放过了吗? 还不到如此地步。 也许,是为了逼自己现身。 可是晨时才散播的消息,如果自己没听到,如果苏一一不是仙人,岂不是… 就如此的急不可耐?而且就算自己现身,你们也不一定能留住吧。 至少能确认苏一一在这了。云素冷冷的看着乞椿举着火把从自己下方走过,他跟着悄无声息的下到乞椿头顶大概四丈的地方。 那是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望着乞椿东张西望地朝前走,自己则放缓呼吸慢慢抓着根茎移动。 乞椿在石门面前停下脚步,他先是胆怯地张望四周,随后趴在门上,大声呼唤门后的人。 “我是乞椿!” 他等不到门内的回应,又连连拍着门唤了几声道:“族长让我来的,开门呐!” 苦等无果,乞椿手都拍疼了,他停驻门前思考,不久后放下火把,双手在门上摸索起来。 他依着族长教他的,从起伏的石面上摸到一个较为特殊的凸起与凹陷,双手各自抓向一处,之后一起用力。 伴随着一阵巨石摩擦地面的轰隆声,凸起和凹陷同时变得平整,石门应声而启。 乞椿拿起放在墙边的火把,先伸头进门里看看门后的景象,随后才试探着步入其中。 在他进去的一瞬,石门上方密密麻麻的柳树根茎中,一道黑影从中跳出,他轻巧地落地。 顾不得去看门上的睡美人有何变化,在石门蒋闭之际闪入其中。 第十九章 上身 第十九章上身 进入石门后,这座坟才初现一些坟墓该有的样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它大概有三丈宽,两人多高,尽头不知通向何处。 虽然这里早已被来往的鸢山人搜刮一空,但甬道上还是留下了许多痕迹。 两侧粉碎成粉末的瓷器,未彻底腐烂的尸体瘫倒在墙边,还有更早前死在机关下已经变成白骨的人。 在进来的一瞬,他就明白这里压根无需留下埋伏,如果他寻不到出路,齐细水完全能将他活生生困死在这。 也就是说,很可能苏一一压根不在此处,就连乞椿也可能是被哄骗来的,根本就是他们用来为自己开门的。 乞椿还在前头摸索着走着,云素此刻无比希望他是个聪明人。 这样的话那些人骗不了他,那么苏一一也许就真的在这。 至于自己的生死,云素不是很担心,哪怕仅仅是齐细水,他想要那卷书就不会让自己这么死去。 云素望了望不远处的乞椿。 他不能跟的太近,尽管黑暗里很容易躲藏,但乞椿害怕得一惊一乍样子实在不是很好潜藏跟随。 云素弯下身子看,蛛网下白骨空洞的眼框被一支铁箭洞穿。 铁箭锈迹斑斑,铁同样值些钱,它留在这很有可能是因为身上蕴含某种剧毒。 他是很想要这种小巧的利器的,不过不足以用生命做代价。 眼角的余光里乞椿不动了,他趴在地上,对着一个什么东西不停跪拜,嘴里不停说着叫人啼笑皆非的话。 他颤抖着身子,死死的低着头看着那里,不知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他祈求着一切能想到的人。 “鸢女保佑,婶婶保佑,老天爷保佑,二大爷保证…” 乞椿不想去看面前的东西,却始终挪不开眼,带着哭腔说道:“这次来我是为族里除祸害来的。” “千万别找我,千万别找我啊!” 云素看不清他在朝什么东西跪拜,他潜入黑暗里,慢慢靠近过去。 还没等他走出几步,乞椿突然大叫一声,甩着火把狂奔起来。 瞧见那火星子四起,云素哪里还能顾及去看清他拜的是什么,连忙追了上去。 乞椿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他不断挥舞着火把像是在拍打什么东西,另一只手则用力掰扯着自己的脑袋。 这一幕诡异无比,明明在那凌乱的火光中,他身边空无一人,他却拼了命的在挣脱某种东西。 他不断的喊叫着,叫声在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不断回响。 乞椿一直跑一直发出惊恐的尖叫,直到他慌张磕到什么东西猛地摔倒。 他手忙脚乱的爬起,用手里的火把看了一眼脚边令他摔倒的东西,大叫一声之后直挺挺的倒下去。 云素喘息了一会儿,他手握柴刀上前去,不再躲藏了。 刚迈出一步,乞椿忽然诡异的挺起上半身,直直的看着他。 眼神灰白又满是死寂,再加上跌倒磕破的满是鲜血的额头。 云素被他看得汗毛倒立,他眨眨眼,手里的柴刀抓的更紧了,同时另一只手也抓上了小剑。 乞椿张开嘴,断断续续的问说:“今夕是何年?” 也许是脑子摔坏了,云素疑惑的看着他心想,随后认真的回答他说:“知元历二十二年了。” “知元…” 他猛地起身,斥道:“胡说!” 云素再一次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他脑子糊里糊涂,抓紧柴刀的手到了背后,表情无奈的组织语言说:“不曾胡说,确是如此!” 乞椿僵硬的上下轻晃着头,他审视着云素,半响后说:“你身上有味道,哪来的?” “的确有段时间没清理了。”云素闻了闻自己邋遢的衣衫,说道。 乞椿摇了摇头表示他说的并非那个,他耸着鼻子,靠近云素嗅了嗅说:“如此浓烈的气味,你怎么还在这?而且你这念…更是有岁月的味道。” 如果眼前之人不是在装疯卖傻的话,那么现在的乞椿恐怕不是先前的乞椿了,这倒像极了那些书里的鬼怪故事。 云素对他所说一概不通,索性直接问他道:“我不在这,我该在哪里?” “你又何故在这?” 乞椿闻言无比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云素顿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除了那一眼,乞椿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他转头盯着黑暗中的不知处,继续说道:“我在这等个人。” “等谁?” 云素实在不解,乞椿的变化发生太快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他觉着是自己愚蠢了。 就算是不去想齐细水把自己放到这里来的用意,在这曾经属于那些人的地方,他也不应该轻易踏足。 只是在他探查到的信息中,听到族人都能安然无恙的进进出出,也听到有一些机关,却不曾听到还有这种事。 他还在深思。乞椿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回头死死的看着云素,空洞的眼眶里盛放出异人的色彩。 乞椿压下心头的不解震撼等等情绪,他对云素说道:“你,跟我走。” 云素问他:“你的人,不等了?” 乞椿的目光像是要把云素拖入其中,说道:“或许我已经等到了。” 乞椿不说话了,朝着甬道前方走去,先前的火把被遗留在他摔倒处。 云素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下他还是希望能在这里找到苏一一。 待他走开,火把下露出一具白骨,云素看清它破碎的眼框中赫然插着一支锈迹斑斑的铁箭。 他回头看,身后还是一条躲藏在黑暗中的甬道,仍然看不清尽头。 云素走到白骨旁,他看到不远处的乞椿停下了。 如若这具白骨是初入门后的白骨,那么乞椿现在停留的位置,明显就是他之前跪拜的位置。 是仙人的术吗? “过来。” 乞椿背对着云素,看着面前地上的东西说。 云素背好柴刀,拿起火把,谨慎的向他靠近。 闪烁火光下,他总算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是一滩水。 它几乎光滑得、平整又清澈得是一面镜子了,若不是边缘部分有水的流动波纹,他哪里能看出这是一滩水。 此时的乞椿沉默的面对着水。 他的脸出现在水中,水中他双眼紧闭着,甬道里他双眼灰白。 乞椿转头看向云素,水中双眼紧闭的他也跟着转头把目光放在云素身上,他与水中人同时冰冷发声。 “拿掉你的火。” 他们一个落到耳中一个落到脑海,云素乖乖把火扔到一旁,他又转头看着水,在这黑暗中水里人的轮廓却清晰无比。 虽看不清他的全貌,但可以肯定的是,水中那个高大的轮廓,绝非身侧的乞椿。 “到你了,这是入口。” 这次乞椿不容许他犹豫或是拒绝了,他爆发出绝对超过乞椿本身的力量,将云素强行拉至水中。 水中出现一个人影,那是个少年的轮廓,他与云素轮廓一样,却又好像完全不同。 望着水中这位黑色的少年,云素下意识忘记了呼吸,那是一种极度遥远又亲近的感觉。 遥远在于他不属于眼前的水中,他来自另一面黑暗,那他曾经深深恐惧的记忆里。 亲近在于云素脑海中许多的记忆都属于他,他对此无比抗拒,并非是抗拒回想那段记忆,而是抗拒在回想之后陷入是‘云素’赢了苏醒成为了自己,还是他赢了成为了自己的难题中。 第二十章 宴会 第二十章宴会 看着水里和云素一模一样的轮廓,乞椿对自己之前的判断更加确信,但他仍有不解,原因是云素那弱小的修为。 他感受着自己此刻比之云素更为羸弱的身躯,重重的叹气,说道:“进去吧。” 他已经别无选择,这么多年来,少年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仙人,下一个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他不能再等了。 一股巨力背后袭来,云素来不及反应就失足跌入水中。 那浅浅的一滩水他以这种力度下去的结果应该会是一脸血,可当他跌落时,那些水迅速凝聚将他包裹。 他像是跌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海,这深邃的感觉仅仅一刹。 下一刻他重新看见光亮,眼睛能看清楚时,面前的哪里还是什么坟冢! 云素置身一个敞开的大殿门前。 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四处玉器琳琅满目,桌上美食美酒更是数不胜数。 一个个人围坐桌前,其中美丽的少女,英俊的少年,风韵的女子和深邃的长者比比皆是。 他们吃着喝着说着笑着,乞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 应该说,是那个水里的高大轮廓。 “走吧。” 男子不多说一言,带着他进殿去。 云素恍惚不已,在男子的推拉下茫然的落座,殿内生机勃勃的气氛更是让他恍如隔世。 直到身旁的少女端起杯美酒送到他唇边,他才记起这是座坟墓。 这一切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少女笑盈盈的看着他,云素抿起微笑婉拒,看她失落的模样甚至心里生出丝丝不忍。 “公子这双眼睛真是勾人。” 少女好奇的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满桌的美妙,竟都牵不动公子凡心么?” 云素很不想骗她,取巧的答道:“你说食与饮是美妙,那不食与不饮又何尝不是?” “奇怪的道理。” 少女不再强求他,自顾自的饮酒。 “时至今日,我才把他带来。” 引他来的男子举杯,引导着众人看向他说道:“但他总算来了,这就值得庆贺。” 他移步云素身旁,将他拉起,对着众人说道:“他学了我们人间的法,更是能在这念境下依然保持原本躯壳的模样。” “他的念,很了不得。” “如此弱小,才入初境,怎会是他?” 一位女子很是不解,她很是不能接受等来的是个知初的修行者,说道:“你说他不曾变化的模样,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弱小,连初境都不曾稳固的。” “若非你提及,我甚至都没注意到他。”睡眼惺忪的老人只看了他一眼,摇头继续沉睡,说道:“太弱了。” “他确确实实知初。” 面对众人的质疑不屑,男子直接了然的说:“不明白吗?他知初,但他坐在这里。” “他有些不一样。” 人们齐齐沉默,少女看着云素放下酒杯不再饮,老人也重新睁开眼好好的看他,沉默很久后再次开口说道:“但是纸生你也说了,他只是知初。” “境界…” 姜纸生问他们说:“你们生下来就是仙人?” 老人说道:“没人给他时间。” 他的话像是一个重锤,重重的锤在所有人内心。 “等了很久很久,我们何尝有时间?” 姜纸生当然知道他的顾虑,他同样无奈,苦笑着说道:“他身上有那位很浓重的味道,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浓烈的。” “这说明它也选择了他。” “更何况,说境界,境界境界。我等主念,息辅之,拿境说事本末倒置了。” 不清楚他是真这么觉得还是在自欺欺人,但众人心里都清楚,他们等的足够久了。 没人再反驳他了。 少女又开始自顾自的喝着,她似乎永远喝不完永远不会醉。 气氛无比的沉重,姜纸生安抚众人说道:“今日应该高兴。” “因为我们相聚的源头。” 他沉重的长吐出气说道:“结束了。” 霎时,交谈、咀嚼、杯盏的碰撞与沉重,它们一起泯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剧烈的目光。 男子一一与那些投来的目光对视,他看了一圈,挺直了背大喊道:“结束了!” “许多年前,她预知南有它将临。我等因此千里迢迢来这蛮夷边界,可惜寻了一年又一年始终一无所获。” “到那人下界,搅动风云,我等自愿割下颈上物,在此念盛之地以念长存。” “如今。” 男子热泪滚烫的说道:“可以结束了。” 云素身旁的少女同样难掩激动,眼角不自觉滴下颗颗泪珠,低语说:“结束了…” 男子坚定的说道:“我们即将解脱!” 那些泪珠一部分掉到云素手臂上化作了雾,云素始终沉默着,听着、看着他们,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少年人。” 姜纸生眼含泪水的望着云素,说道:“在我们离去前,我们会竭尽所能的教你。” 云素仍然沉默。 姜纸生继续诚恳的说:“我们的毕生所学,会为你铺路。” “到这边来。” 他还是沉默。 “少年人。” “少年人…” 老人皱着眉看着不为所动云素,不耐烦的说道:“少年!” 云素看看老人,看看身侧的少女,又看看那个女人,最后看看姜纸生,始终沉默的他终于开口,他平平淡淡的说道:“我不乐意。” “什么?”老人觉着是自己听错了。 云素一字一顿的大声说道:“我说,我不乐意!” 听到这句话,女子冷冷的盯着他说道:“你知道自己在拒绝什么吗?” 云素摇摇头,平静如水的说道:“我知道你们有多么多么强大,我也知道这会对我有多么多大大的帮助。” “这或许是什么什么千载难逢的机缘,但是…” 他的情绪总算泄露了一些,冷冷的说道:“我不乐意!” 姜纸生安抚住众人,深深的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没问过我愿不愿意。”云素望着他们,缓慢又清晰的吐出这个答案。 这答案让所有人沉默,直到一个声音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哥哥。” 殿门打开的一刻,他猛地起身。 门开了。 殿外缓缓走进来一个少女,浑然不惧齐聚她身的目光。 她确实是这样的,有时怯生生,有时肆无忌惮,有时像个疯子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她先是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随后便乖巧的在兄长旁边落座。 “你不意外么?” 苏一一扯了扯他袖子,问说。 云素面无表情看向她,反问道:“意外什么?” 苏一一看看周围的人,说道:“意外我在这里。” “我本就是寻你来的。”云素摇摇头,问说:“你不意外么?” “意外什么?”苏一一愣了愣,说出同样的话来。 云素认真的看着她,说道:“当然是意外我在这里。”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苏一一随意的说着,她牵起云素的手,一路走到大殿正中。 她高高举着自己另一只手,举到眉前,一束亮眼的火光从她手背浮现。 众人齐齐看去,炽热的目光聚集在那束火光上。 苏一一对云素轻声说:“他们认识你了吗?” “没有。” 云素蹙着眉头看那束火,他从这个妹妹身上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问道:“你喜欢这样么?” “记得你教过我,不喜欢不代表是错的。”苏一一撒下那束火光,对着众人说道:“这位,是我的哥哥。” 云素感觉到她身上一种意味难明的气息正在逐渐觉醒。 “也是,朱雀的兄长。” “我想,他们更想认识你。” “我当然知道。” “但是,我亲爱的兄长,这出戏,是为你我二人准备的。” 苏一一话音未落,飘落的火光中一只鸟雀破茧而出,它满身火红,在火光中沐浴。 众人上前观望它,男子说道:“还很弱小。” “您还未醒。” “因为我尚未知初。” 那个老人皱着眉说:“以您的资质,不该在知初门前。” “有人将我的过去藏在深雪下。” 苏一一偏头看看云素此时神情,说道:“直到数月前,哥哥带了一卷书给我。” “我不清楚她是谁。” 现在他知道鸢山那些消失的人去了哪里,他知道了苏一一是哪里有不同。 这还是在谁的计划中。 云素感到疲倦,若不是她提及,那已经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说:“我不关心这些。” “我来这,只是想带你回…” 说着他又想起外面的糟心事,继续说道:“是想带你…还有父亲母亲,离开鸢山的。” “娘在齐细水那里,我因此入了这坟冢,爹一样被带走了。” “我会和你一起了结这些事。” “我也会和哥哥走的。”苏一一说:“但在此之前,他们等了我这么久,我需要给他们一个结束。” “而且。” 她凝视着四处的烛台,看向它们即将燃烧殆尽的灯油,轻声说:“这场梦,快要醒了。” 第二十一章 从天而降的责任 第二十一章从天而降的责任 “是梦吗?” 云素实在分不清眼前事物的真假。 他为了找苏一一进了一个坟,坟里有个东西占据了乞椿的身体,这个东西又逼着他参加了一场宴会。 一场坟墓里的宴会。 他看向周围的人,一个又一个,想着也许这些人的背后是一张张狰狞恐怖的鬼脸,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害怕,对苏一一说道:“你向他们介绍了我,何不向我说说他们呢?” 苏一一拉着他坐下来,微笑着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要你知无不言。”云素心里有气,甩开她的手说道。 女子见到他的举动,不喜的说道:“真是无礼。” 云素看着她头上夺目的发钗,说道:“先说她吧。” “九苍玉箫学宫宫主之女玉婉。” 在地图上,九苍是个离乌离很远的地方,也要比乌离大得多,云素又指指老人问道:“他呢?” “黑阙朴茫老人。”苏一一说这句话时,老人的脸上涌现骄傲。 “这位呢?”他看向姜纸生问道。 苏一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答道:“白阙宫主次子。” “听起来个个无比尊贵。” 云素不想去想那些听起来非常遥远的地方,他看向饮酒的少女,问道:“她呢?” “诗绪。”少女放下酒杯,笑吟吟的望着云素替苏一一答道:“没什么身份没什么地位。” “他们属于人世间。” 云素不过如此的说道:“听起来是个门派。” “是为同一个方向而前进的人。”他的话听起来过于随意,生怕周围人暴起,苏一一赶忙纠正他说。 想起鸢乞九的话,云素说道:“为了人人能成仙?” “不。”苏一一否定他,极为认真的说道:“是为了公平。” 望着苏一一的神情,云素很怀疑她是否是被洗脑了,而关于她话中的伟大理想,从这些人先前的话上,云素可从未看出。 他微微讽刺道:“倒是我眼拙了。您呢?朱雀是什么样的、尤其尊贵的身份?” 玉婉实在忍不住,她看不得他一个知初境的仙人屡次对朱雀不敬,斥道:“你真是放肆!” 云素拍手称赞道:“好一个公平。” 苏一一看出了他的情绪,问道:“哥哥是在生我的气?” “哪里的事。” 云素不依不饶的说:“您如此不一般,何苦折磨我与父亲母亲,稍稍挥下您的小手,什么齐细水什么鸢女,不都是土鸡瓦狗。” “哥哥莫要折煞我。”苏一一眨眨眼睛,试探的说道:“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 “不可!”玉婉急忙说。 云素看向玉婉,对她脸上对苏一一的担忧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怎么每次都是你?” “您…我来说吧。” 姜纸生看着苏一一,他看得出两个关系非同一般,知道她不想说出那个要求,他诚恳的弯下身对云素说道:“我们希望你,在之后的时间里,能保护大人,直到她可以现世的那刻。” “我好像说过许多次了。” 云素仍然拒绝他说:“我不乐意。” 玉婉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不会同意,冷嘲热讽道:“你这做哥哥的,看起来眉清目秀,真看不出内里长了个狼心狗肺。” 云素忍无可忍,问苏一一说:“我可以打她吗?” “可以,只是在这里你打不过她。” 苏一一无比认真的思考他这个无聊的问题,最后十分确定的说道:“我可以打,她不会还手。” 说完她又一句跟着一句的说道:“不过打人是允许的吗?” “会不会打伤?” “她长的美丽我舍不得打。” “要不哥哥还是打我吧。” “…” 对苏一一云素哪里下得去手,他无可奈何的说:“她是我妹妹,我自会照顾好她。” 他看向玉婉,再看向姜纸生,冷声说道:“但是我不乐意掺和你们的事!” 说完他看着苏一一,严肃的说道:“和我走。” “我不能,还有事情。”苏一一说。 就在这时,诗绪手中的酒杯碎了。 玉婉头顶的发簪也渐渐淡去,朴茫老人睡意全无,他从座位处起身说道:“纸生,这是怎么了?” 姜纸生看着自己淡去的手,答道:“是外面的躯壳出问题了。” 黯然与解脱同时在他脸上呈现,姜纸生深沉的望向苏一一说道:“没时间了,我们该离去了。许多事,要靠您自己去了解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玉婉一把抓住云素,恶狠狠的说道:“记得你承诺的!” 从云素见到他开始,朴茫老人第一次表现出一个老人的迟暮意味,低语道:“总算可以好好的睡去了…” 诗绪看着手中破碎的玉杯,那上面不知有什么美丽的事物,她就那样痴痴的看着呢喃道:“究竟…几时能醉呢?” “少年人。” 姜纸生深深的看着云素说道:“告诉我,告诉他们你的名字。” 看着他们的模样,云素心里难免沉重,说道:“云素。” “云素。” 姜纸生细细咀嚼这个名字,此时他整个身子只余下那张面孔尚未淡去,他微笑着说道:“朱雀,就拜托你了。” 这重大的责任用这短短一句话交付在云素身上时,整个大殿也在一股无声的强风中化作团迷雾逐渐远去,而那些面孔,也只便做雾里的寥寥灯火。 “诗绪,玉婉,朴茫,姜纸生…” 在飓风的撕扯中,云素只觉得大脑一阵又一阵的作痛,待他缓过神来时,他正坐在那潭水前。 这是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明明上一刻还在那条漫长的甬道,下一刻就到了宴会上。明明上一刻宾客满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下一刻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听到咳嗽声,寻声看去,是乞椿。 远处的火把还未熄灭,在那火光覆盖的一角,他正在哪里蜷缩着。 他疯狂颤抖着身子,发出巨大的呕吐声,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夹杂着鲜血从他嘴里倾泻而出,再流淌到地面。 一股浓烈刺鼻的酸臭味向四周传开,比起之前的一切,这可就真实多了。 云素紧蹙着眉头看过去,看到那具黑影抖动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他强忍着恶心绕过那些有各种颜色的东西,缓缓靠近那个黑影,在火光的阴影下,云素还是看清那张同样被呕吐物沾满了的青灰色的脸。 乞椿也同样看到了他,他好像疑惑的思考了一下,然后指向头顶声嘶力竭的说道:“看!有鬼!” “我知道有鬼。” 听到这句话,云素明白他变回原来的乞椿了,他不为所动,他强行拉过乞椿一只还算干净的手腕,问说:“你怎会在此?” 很明显,乞椿没有回答他的打算,失望在他眼里一闪而过,随后就彻底成为濒死的灰暗。 云素需要他有这个打算,他通过简单的诊断确定一些事情之后,就拿过背上的柴刀在他咽喉上跃跃欲试。 想了不久,云素还是收回了柴刀,对乞椿说:“你好像快死了。” 乞椿依旧闷不作声。 云素只好继续试图打开他的口舌,说道:“那人让你来时你就已经死了,即便如此你也没有丝毫不甘怨恨吗?” “对族中有愧,算是尽点力。”乞椿终于出声,满是落寞。 “尽力…” 云素实在无法理解,他沉默不久问道:“对一个舞勺之年的女孩下手,就是你的赎罪吗?” 乞椿听不懂他说的舞勺之年,但也大概能懂其中意思,说道:“尽力是替族里除祸的尽力。” 云素冷讽他说:“你也有脸提族里,人人都想杀你。” 这句话让乞椿眼里有了少许神采,他用力的挺直背望着云素,满是污垢的脸上透露出不屑的神情说:“很多人不想杀我,不像你。就算再不济,我也不至于与你为伍。” 云素沉默了很久,说道:“然而你与我,都不曾见过几回。” “但我还是族里人!” 他的咆哮很是嘶哑,突然扑向云素,脖颈撞向云素手中的柴刀。 顿时,大片大片的鲜血喷涌而出。 乞椿无力的趴在云素身上,用极度嫌弃与恶心的眼神盯着他,用仅剩的气力断断续续的说:“比起…你,我还…算是…死…死得其所。” 云素推开他,身上却已被他的鲜血与污垢染了八九。 他坐在那咧嘴笑着看着云素,身子缓慢的挪动,他笑的是那般得意,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鲜血不断从他脖颈的骇人伤口处一下又一下的涌出。 不多久,他像是找到了舒适的位置,身子停下了,笑容也停下了。 乞椿与墓室内其它东西成为一体了,气氛愈发的沉重了,尽管这件事到如今都是莫名其妙的。 云素甚至还没问出当初他是从哪里偷来的苏一一,只清楚他那仅剩的骄傲从何而来,不想再看那具抽搐着的逐渐冰凉的身体。 他起身继续在墓道里走着。 再一次走过那个被铁箭洞穿的白骨之后,眼前的不再是永无止境的甬道。 那是一个向下的台阶,尽头有片角落里闪着火光,走进了云素才发现那是一个倾斜的火把。 它正烧着什么东西,有时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再离近一点就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如果再近一点,就能看见火光里透着的模样是个人,他像是怕冷一样紧紧的蜷缩着,只有一只黑黝黝的手搭在台阶上渴望抓住什么,样子恐怖极了。 云素胃里一阵不适,在一侧紧贴着石墙的地方有些衣服的残骸,他勉强能认出那是鸢山人穿的。 想来他就是乞椿门外呼唤的。 台阶的尽头是一间空荡荡的墓室,很大但里面被来往的人搜刮的空空如也,只有正中侧躺着一副枯骨。 它原本应该不睡在那里,是本来的睡处也被人搬走了。 云素进去转了一圈并没有收获,他最后看向尸体的手,自己刚走过那个最后的台阶。 如果他不是自焚,那是谁把他烧死的呢? 火… 火! 云素猛地睁大眼睛,他扯开喉咙大声喊道:“苏一一!” 喊声在墓道中回响,没过多久那最后一层台阶从其中分开,露出一个通道,苏一一端着手心的火缓缓走出。 她揉揉脑袋,懒懒的说道:“别吵,再把人吵醒了怎么办?” “不是梦。” 云素瞬间感觉心中一堵,问她说:“还会醒吗?” “一般不会。” 苏一一朝他招招手,说道:“这里连个坐处都没有,跟我来。” 第二十二章 谈谈 第二十二章谈谈 苏一一一脸坏笑地提醒他说:“他们都在那里,别被吓到了。” 两人走了不久就到了它说的地方。 这里堆满了尸骨,它们都有移动的痕迹,被人随意地堆积在两侧。 无一例外的是,它们的身子都与头骨分离,而在那头骨之下脖颈之上,只有一个个恐怖瘆人的平滑切口。 苏一一悠闲地坐在尸骨的中央,像是它们簇拥着她,从石台上的空缺来看,那儿原本应该有一具棺椁。 她身前同样放着一个头骨,离头骨不远的地方有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以为哥哥怕黑还会是个胆小鬼呢。”苏一一伸了伸懒腰,有些失望地打了个哈欠回头说:“还算不错。” 云素懒得理她,他原以为她天真烂漫,现在他却觉着她与元女有着某种联系,问道:“这一切是什么时候的事?” “出生便在了吧。”苏一一以为他的问的朱雀答道。 既然她错会了,云素就继续问道:“所以在这个世上诞生,是会伴随一些东西的?” “是在说哥哥的怪病?” 苏一一难得说出这么有深意的话来回答他:“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带着一些东西来的么?” “身份地位种种,你并不特别。哥哥只不过是走在另外的路上,不为正自然为邪,唤你声祸不为过。” 云素看着身侧的骸骨走近她说:“他们说我,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无关,只是如今不一样了。” 苏一一赶忙止住他,他身上那股夹杂着血腥味的气味实在难闻,她努力不做出嫌弃的神情说道:“停,真的很难闻,不能再过来了。” 云素突然说:“乞椿死在外面了。” “看样子是他带你进来的。” 苏一一可惜地摇了摇头,说道:“要是哥哥自己进来的,我们或许就能有出路了。” 云素看不出她是否撒谎,心想也许她真的不清楚,又问她:“朱雀是什么?” “不清楚。” 苏一一随口说道:“他们说我是朱雀,那我便是喽。这白捡的地位,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他们说我很有天赋,一种修行上的天赋。”她补充道。 接着她掩着鼻,仔细辨认地上血污里的人,最后隐隐将其认了出来,问说:“另外,哥哥是不是忘了说有关乞椿的事?” “他怎么死了?” “你既然知道他的名字,应该知道他有不少的…”云素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词语,说道:“不少的事迹。” “在他来之前,你在这儿的消息就被散布出去了,一为逼我现身,二是让别人也知道你在这。” “然后让他来,还要为了他在这的必然死亡提前做好准备。最后呈现来的模样,别人怎么看?”云素冷笑一声,反问说。 随即他就自问自答说:“既能让他死,又能让族人同仇敌忾,何乐不为呢?他的秉性很多人清楚,族人大概会猜测他意图对你下手反被我杀死。” “他死了。”苏一一还是有疑惑,说道:“族人更可能会拍手称快吧。” 云素问她:“那他怎还能活到今日呢?” 苏一一总算听了个明白,她努力回忆那个名字,不久后惊呼出生。 “鸢乞九!” 说话的同时她好像兴奋得要跳起来了一样,虽说这答案不值得让人高兴,但看着她的样子云素还是忍俊不禁。 “是个大麻烦呢。”苏一一嘀咕道。 “尚未可知。”想起那日元七九的模样,云素有些捉摸不透。 “所以,我们现在该如何?” “等。” 身上味道愈发难闻,现在无处也无心去清理身上的污垢,在苏一些许嫌弃的目光下,云素悠悠然地四处观望起来。 他把目光一个个看向那些各式各样的尸骨。它们之间确实有一些明显区别于人模样的骨骼,料想是某种野兽,但更能体现‘各式各样’的是它们的神情。 是的,作为腐化了皮肉的冰冷死寂的头骨,在那空洞的眼眶中看上去竟然隐隐有着情绪流露。 云素警告她说:“这里的事…你要知道分寸。” 苏一点点头,她看看四周百无聊赖地说:“要等多久呢?” 云素想着外面乞丐的尸体,说道:“很快。” 这里看不到天色,他也没有多余心力去一点点地数着时间。仙人与寻常人是有很多不同,他觉着过了很多天,却只感到浅浅一点的饥饿。 但苏一一却明显快要坚持不住了,她脑海里时不时的冒出外面那具发臭的尸体,想着那是有多干净有多新鲜,眼里流露着克制与欲望的纠缠。 云素明白过来,这区别是因为他已经知道。 这段时间里,他在墓室里四处寻找着出口,趴在墙上听着那里有特殊的响动,用了种种的法子,但至今一无所获。 云素不由得去思考齐细水迟迟不来的目的,他也怀疑过是否是自己的猜测出了问道,也许齐细水本来就仅仅是想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他还是相信齐细水是要那卷书而不是要自己死,若是自己死去齐细水没有把握找到那卷书。 看着苏一一的样子,他隐隐明白了其中意图,如果自己没有知初,大概也会和苏一一一样。 也就是说,齐细水究竟知不知晓自己的境界?若在他眼里自己是个寻常的刚刚入门的仙人,那么这样的消耗确实可行。 顺着这个猜测紧跟着的就是另一个问题,齐细水该如何准确得知自己与苏一一的状况? 云素坐下来,沉默地看着地面。 要么他身边还有一个仙人,要么在这墓室里还有一双眼睛。 他身心微寒,闭上眼细细聆听寻找。 一如既往的静。 忽然他听到挪动的声音,是苏一一忍不住了。 “我…饿。” “你真要吃?” “趁我…我现在…还有吃的力气。” “要不,你将他们叫醒吧。” “叫不醒,耍你玩呢。”她有气无力地说:“我都快把自己饿死了,哪里有那么厉害…现在的我呀,全仰仗哥哥了。” “可是他身上有毒,再撑一会儿,我带你出去。” 云素不想这些了,他起身找到附近的某一堵石墙。 他站在石墙前,手里握着小剑,想着这一剑下去墙是完好无损还是会带着整座坟倒塌将两人掩埋。 亦或者他的力量刚好能破开这堵墙影响不到整个墓室的结构,并且能一面面刚好下去直到重见天日为止。 云素心中回味着那抹最初时自己强留下的意味,正当他犹豫时,某一颗头骨肉眼可见地动了。 他以为是苏一一,闭上眼不想去管,紧接着他便听到来自地下的声音。 那个骨头和它下面的石板被那股来自下方的力量顶开,那道藏在他头颅下的入口总算暴露,先是火光冒出来,跟着就是齐细水苍老的脸。 他探出头环视一圈,苏一一虚弱的模样令他满意,而当看到云素时,眼里的满意瞬时无影无踪。 要想在此时佯装成虚弱的样子已然来不及,在齐细水惊讶狐疑之际,云素用出自己最快的速度,掌上缠绕生息要将齐细水从那个洞口中提出来。 看着那张脸,云素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的怒火不去宣泄在齐细水的脑袋上,一掌直取他位于洞口处的胸膛。 他的手穿过洞口温暖的火把,畅通无阻地进入火光下方阴影里,还没看清洞口的模样,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其中涌出来。 它夹杂着浓浓冰冷的意味,以一种压迫的方式袭向云素。 齐细水定下心,当即改变了原先主意。他抓住胸前的手,脸上洋溢着与那气息极为不合的温和笑容起来,说道:“谈谈?” “不谈。”云素挣脱那只手,挣脱那股气息。 齐细水扔下火把,双手撑着身子爬上来,冰冷气息的主人也跟着上来,藏身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他指指乞椿,又指指苏一一,又问说:“谈谈?” “不谈!” “孩子心性。”他嘲笑道。 云素也不恼,他时时警惕着齐细水身后的人,说道:“你应该先谈谈。” “现在也为时不晚。”齐细水还在笑,说道:“不能再晚了。” “…” 齐细水说完便狗着身子从洞里拿出吃的扔给云素。 云素放在手里掂了掂,随后打开查看,张口问道:“下毒了?” 齐细水诚恳地说:“没有。” 云素想起乞椿发臭的身体,说道:“没有乞椿是怎么死的?” 齐细水笑容越发灿烂,如果他看到那具身体如今的模样,应该会更让他开心,他说:“乞椿死有余辜。” 在仔细查看之后,云素将吃的扔给苏一一,向齐细水问说:“谈什么?” 齐细水收起笑容,无比认真地说:“把东西给我,你们可以离开。” “你是说吃的么?”云素露出埋怨的神色,说道:“她都快饿死了,怎么能给你?” 听着他的答话,齐细水愣了一会儿,面色泛起冷意说道:“装傻充愣。” 云素直入正题说:“我父亲母亲在哪?” “东西。”他讨要。 “什么东西?” 齐细水压下心里逐渐升起的怒火,说道:“让你成为仙人的东西。” 云素笑了笑,看着他身后一直躲藏在阴影里的人,说道:“你身后不就有一位仙人?你不去找他要,跑来找我?” “况且我不是仙人,我是祸、是妖。” “在这样的境况下,给她吃的、与你谈,我觉得我已经给了足够的诚意。”齐细水盯着云素,他阴下脸来命令般的问道:“你给不给?” “你的诚意?” 云素风轻云淡的摇摇头,说道:“远远不够。事已至此,你若有把握,何须和我谈?” “你若没把握,我又何须惧你?” 齐细水耻笑道:“到底是个孩子。我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会亲自来。” 云素看看他的身后人,又看看他,耐人寻味的说:“你确定,依靠你身后那鬼鬼祟祟的人,你能安然无恙?” 他弯下腰,拿起墙边的柴刀,一步步朝他走去。 “你真的确定?” 云素凝视着他步步逼近,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环绕着他,每走一步便长一分,它逐渐庞大最后令人窒息。 齐细水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他不由自主的想要后退,身后的人却牢牢抓住了他的肩膀,跟着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低语。 “这是你选的地方。” 他骤然醒悟,话中带给他的某种巨大自信瞬间涌出充斥着胸腔。他看着云素,脸上的神情写着无可救药,说道:“你还来得及。” “你也还来得及。” 云素仍然走到他面前,将这话一字一顿的还给他。 第二十三章 书与剑,冷与剑 第二十三章书与剑,冷与剑 “你不给,那我就亲自取。” “一一。” 那人与云素同时出声同时出手。 那掷地有声的声音中蕴含着虚弱的浓浓气感,在学过医术的云素听起来,许是经年累月的毛病。 云素左手挥着刀,锈迹斑斑的刀刃在火光中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精准又直接的劈向齐细水脖颈。 看着这粗鲁不带半点优雅却又足具力量的一刀,齐细水并无明显的畏惧,在他还没露出更多的情绪之前,身后刀带过的风吹得火焰摇曳的倒影中窜出一本厚厚的书。 仅仅是看着厚重,它的行动极其迅速,似乎从那倒影里带出了一条浓黑的线,这其中书页不动分毫,火仅仅闪动一下,书与黑线就沉沉的与柴刀碰撞在一起! 它打到刀尖上,黑线也跟着抵达刀尖,其中夹杂的力量变成一条裂缝快速在刀身的斑驳间蔓延,然后就来到刀柄,刀刃碎裂,那刀柄也碎裂,再跟着来到掌握刀的手掌,它还不停歇,来到他手臂,来到他肩膀! 一声沉闷的声响在云素脑中炸响,下一刻除了麻木他再无法在左手上感受到任何感觉。 方才作为试探的一刀他只用了少量生息,但就算是这样也让云素清楚了自己与对方生息掌控间的差距。 这是他面对的第一个仙人,他无法准确判断对方的境界,他只觉着那股力量庞大。 这关乎的不单单是他,还有苏一一与他的父母,由不得云素有分毫松懈。 好在他的手并未同那柄柴刀一样寸寸崩裂,他是知初,生息护住了他的血与骨,在那刀刃的碎片七七八八的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叮叮的声响前,他的右手紧紧一握。 再然后,袖口中飘出一抹银色,那银色极其微弱,只在衣袖间一闪而过。 而在它闪烁时,云素像是喝醉了的样子,裹着一些生息跌跌撞撞的往前去,用那看起来与强壮沾不上边的身子重重撞在那卷书上。 接着他转身抬手,拔剑向前。 于是身躯成了一堵墙,阻碍着书与书的主人。 在墙一边的火光里,锋芒尽露。 阴影中的人总算露出来他的真容,本就苍白憔悴的脸在阴暗里显得更虚弱,此时嘛上面正带着一些惊慌。 望着那剑,那人,他想要收回书但书在墙的那一边,哪里还有先前的自如,他慌忙后退,那书猛地撞在身体化作的墙上! 又是一声闷响,一道猛烈的冲击打在墙上,零零散散的东西从上面飘落,可能是衣衫也可能是鲜血。 云素踉跄着,他借着这股推力向前,小剑再往前。 那人脸色更白了,看起来是个中年人,边退边撒泼般的叫道:“你…你会死的!” “你会先死的。” 云素强行压下喉头传来的不适,勉强的张开口,其中传出的模糊微小的声音在这儿有若惊雷,清晰的打在他脑海里。 “齐细水!!” 剑尖近在咫尺,他又一次撕扯着喉咙大叫。 但就算是愚笨的人,从听到云素呼唤到如今,也会有所行动了。应该是吃好了,但她那副悠哉悠哉的懒散模样仍然容易让人恼火。 她望着齐细水,掌心燃起的火焰看起来与火把上的火一般无二。 落在齐细水的眼里却是特殊无比,他瞪大了眼,他记得在在冬祭时、在那雪中的梦境里,他见过同样感觉的火。 头一次,他对鸢女的旨意感到了迷茫。 眼前的迷茫早被火光驱散,心里的迷茫也并没有持续太久。不是为了鸢女,是为了族人、为了鸢山整个族群,他必须要得到那卷书。 他扔下火把奔跑,咚咚咚的声音在黑暗里惹出喧闹。 喧闹中有着剑刃嗡鸣。 云素紧握着的剑刺下,漆黑的剑身裹着着生息化成的锋锐银芒,直直刺向他额头。 既然精妙不如你,那就无需精妙。 他用力的刺,直接了当的刺,毫不在意背后厚书的刺。 这刻,生息尽散。 剑鸣隐隐大过了齐细水与苏一一的跑动声,它回荡在墓室里。 剑刃有生息,剑下是两只竭力阻拦的手,同样带着生息。 剑上是云素,他用出自身最大的力量往下压,那只刚刚恢复知觉的左手也被他放在剑柄上。 当他与对方的生息尽出的瞬间,云素从对方的生息中感受到了与自己的不同,那是质的不同。 这样一个需要靠食物去削弱对方的人,要么他以为自己并非知初,要么他对知初并不了解。 这刻,云素确认了他并非知初。 他左手用力压着剑柄,右手带着小剑一寸寸的往下刺,整个人高高直起压在比他高许多的中年人身上,从远处望去他像是跳了起来。 对于身下腰杆快要被折断的人,他主动开口说:“躲躲藏藏的老鼠,既然想要书,何至于这般无力?” 中年人嘶哑的低吼着,他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与生息去操控云素身后那卷书,他只能盼着齐细水快些。 背后在疼,左手也在疼,云素接着讽刺他说:“为了知初,你这生息练的比我精细得多。” “可是我已经知初了,你却只能不断精进着你的生息,看你这样子病的比我当时还重,还能活几年?” “没多久了吧,嗯?” 他的剑再下一寸,忽闪忽闪的火光中,鲜血从中年人屈辱的脸上手上溢出,再流在剑上,流过脸颊流过胸膛。 “生息终有尽时,你还能撑多久呢?” “齐细…水!” 他话音刚落,墓室传来一整剧烈的震动,在那人头堆积的地方,一颗颗骷髅滚落,一个棺椁无声无息的凭空出现在石台上。 它的的确确是凭空出现的,在此之前云素已经四处翻过看过,没有捕捉到它的任何踪迹。 它出现的瞬间,中年人肉眼可见的欢喜起来,他的欢喜刚落在脸上,还是无声无息,棺椁打开了一道缝隙,那儿似乎有个无形的漩涡,疯狂吸取着这座坟墓里的每一丝生息。 云素感到不妙,如果只是这样他还不至于担心。哪怕所有人都变成肉体凡胎,他也有信心打败眼前这个病怏怏的家伙,可不止是生息的消逝,在它消逝时,一股冰冷的气息取而代之。 他在齐细水刚来时也感受到这股冰冷,此刻更是浓烈。 中年人欢喜没持续多久就变成了得意,冰冷的意味就以他为中心散出,像是飘落的雪花,他为天,整个墓室为地,一点点的落满。 当它侵袭到事物时,又会变成一条缓慢爬行的难缠的毒蛇,一寸寸攀附上小剑,一寸寸攀附上云素。 连呼吸都渐渐变得困难,云素用力一脚踹向中年人,借力往后退去。 “哪怕我没有知初,可这只有知初才能明悟的韵我已经获得,你才修行了多久,我修行了多久?” 中年人任由他退后,他移步不远处的入口处,说道:“没有了生息,没有了境界,你怎么胜我?” 他心里的嫉妒再也隐藏不住,沉着脸说:“你只是运气好,得到了那卷书。” 韵么?修行时间么? 云素心有所感,他找到苏一一,她正在棺椁边嘀咕着说:“我真没用。” “我知道你没用,连个老人都看不住。”云素随口说道,他看看齐细水,发现已经跑到了中年人身边。 云素这会儿的无视在他眼里就成了蔑视,他怒不可揭的说:“我不知道,你这仅靠着运气知初的废物,是怎么能蔑视我的!” 他的话像是有某种魔力,在那种魔力的引导下,墓室里所有的冰冷有了唯一的目标。 这成百上千条冰冷组成的毒蛇齐齐蠕动着爬向云素,它们目光形成的寒冷早已先一步到来,之前的一切与长年不曾知初积累的怨气在这刻彻底爆发! “谢谢你教我。” 感受着那些即将到来,即将冻住自己的皮,自己的血肉与生机的毒蛇,云素再度持着剑向前。 “你说岁月,你说机缘,你说境界。” “你可知我究竟煎熬了多久才得来的这知初,才得来的这幸运。” 想起那段漫长的空白与黑暗,这墓室里的寒冷似乎也感觉不到了,那之后就是初雪时候那道自己留下的感觉。 那抹万千平凡中的不凡。 云素平静的出声,平静的向前,挥出那平静的一剑。 那些毒蛇躁动,它们一条又一条静悄悄的攀附上小剑,又一条条静悄悄的坠落,执着却又无力。 当云素走到他身前时,墓室里已经没有了寒冷。 “你输了。” 剑尖指着他,云素冷漠的看着他。 他凄凉的笑着,说道:“我没有输,我们不可能输,整个鸢山的族群不止只有我们俩人,过一会儿他们就会来。” “哪怕他们是凡人,但是现在的你,现在虚弱的你,他们一人一个石头也能砸死你。” 听着他的话,望着那个幽暗的出口,云素说道:“这的确很麻烦。” “那就公平一些。” 云素的剑不再指着中年人,而是指向入口,然后一剑斩下。 望着那口幽暗被碎石掩埋,他微笑着说:“现在,我们公平了。” 第二十四章 棺椁 第二十四章棺椁 云素就地坐下来恢复体力,他看向脸上有着许多种色彩的齐细水问道:“你猜,在你的那些族人砸开这条道的时候,我能不能见一个斩一个?” 他的剑又指向中年人说道:“你又如何呢?现在只有你我四人了。” 中年人本就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见不到一丝血色,见他沉默不语,云素捡起那卷厚厚的书,又问他说:“山里可没有多少读书的,哪一位?” 他仍然不说,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看得出你命不久矣,我想想…” 云素认真的想了想,围着他转了一圈问道:“你应该开始修行不少时间了,为什么想要书?” 听到书,他的脸总算有了变化,眼里有着隐藏不住的不甘与渴望。 那日的冬祭不见他,也不知道齐细水许给他什么,至少他渴望那卷书,不需要知道他为什么渴望,只要他渴望就足够了。 “你不是说我必然会输吗?” 他的话回荡在耳畔,云素笑了笑,他收回小剑,把厚书放在中年人身前风轻云淡的说道:“我的书借你,你跟随我,如何?” 他看看齐细水又看看云素犹豫不定,又听见云素不冷不热的说:“那书,终究是在我身上。” 他狠狠咬牙,把腮帮子弄得酸疼才下定决心,接过自己的书问道:“什么时候借我?” “我离开鸢山的时候。” 云素还是想知道他的身份,问他:“尊姓大名?” “林柳文。”说出名字的时候,他似乎有着羞愧的低下了头。 云素很疑惑他的羞愧,他在脑海里摸索不久就找到了这个名字,在有关的记忆清晰时才明白林柳文的羞愧。 “那歌谣,出自你手?” “是?”他愈发羞愧了。 “第一次见,以为是个老先生。” 云素听说过,很早之前有个外来的先生来到鸢山,他住在山腰,独自一人教想学字的孩童识字,久而久之他就成鸢山人了。 从那些歌词里,他听出林柳文并不认可族人对于自己祸害的定论。 如此的话,冬祭那天他没来的缘故隐隐找到了。 云素感觉自己恢复了一些,他起身走向齐细水,走着说着:“我很好奇,在这鸢山,鸢女是否真的全知全能?若它全知全能,为何不告诉你我已然知初?” “你。” 面对这个族中的长者主事人,云素换了种方式拉拢他说:“你要那卷书,是为了鸢女,还是为了鸢山?” “我一个人得了书,整个鸢山都差点翻一遍,你得了书,一个族得了书,鸢山有能力守得住?” “就算你藏着偷摸着,藏到族人们都成为仙人的那一天,会不会有别的仙人疑惑,他会不会好奇猜测这些仙人是哪里来的?” “哪怕真的能一直掩盖,要是哪天有仙人路过呢?这个是路过那个是路过,要是路过的仙人里有人进山呢?” 云素每说一句,他就更坚定一些,他声音震耳欲聋的说:“你说的对,所以才要拿到那卷书,为族人们博一个希望!如果鸢山一直这样,不说仙人妖怪,一些山匪都难以抵挡。” 说完他哀伤的喃喃自语道:“不能永远都弱小,不能永远靠人庇护。我已经老了,他们还小,不能永远在恐慌中活着…” 云素不想接纳他的这些情绪,摇摇头再问说:“我在问你,你是为了鸢山,还是为了鸢女?” 面对这个问题,齐细水不假思索的回答他说:“你错了,鸢女就是鸢山。” 看看那具打开的棺椁,云素慢声问道:“那么鸢女是怎么做的呢?” “这儿是你选的还是它选的?” “它为什么不告诉你我已然知初?” 云素再次问出这个问题,他知道齐细水依然不会作答,于是他走到那个棺椁边。 “不管这儿是不是它选的地,哪怕它不是全知全能,它也会知道我的境界,那是更早之前的事。” “而它明明知道我的境界,却不告诉你们,只有一个可能。” 林柳文下意识的问他说:“什么可能?” “它要的就是你们输。” “之后…”云素顺着推论下去,他仔细的看着棺椁,说道:“之后你们就必然会借用这个。” 这一连串的抨击下来,齐细水看起来很是烦躁,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比起我们,这可能才是它的目地。”他看着棺椁上那条被打开的缝隙,捉摸着是要把它合上还是彻底把它推开。 “它要你们来,自己却不来。” 云素一锤定音的说:“它有顾虑。” “族长。”他把族长两字咬字咬得格外重重,扭头看向齐细水微讽说道:“说说吧,这是什么?” 现如今,齐细水发现自己好像渐渐去到了他的一边,说道:“族里发现这里的时候看到了这些头骨。” “他们远比你强大,就算是皮肉也不是凡铁可以伤的。” “但是他们却整整其其、没有血迹的死在了这里,所以大家伙都猜测这里一定有可以对付仙人的东西。” 云素刚张开口,他就接着说:“不是互相残杀。” “因为我们挖到这里的时候…”面对记忆里的画面,齐细水很是不想回忆,他艰难的说道:“还有一个仙人活着。” “那是一个胆小的姑娘,有的人记得她,曾经见到她,知道她刚开始修行没多久…” 他突然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我们杀死了她。” “当我试探的用第一个石头打向她的时候,她没有用那些…那些仙气抵挡。” “后来第二个第三个,大家发现她没有了仙气,一个个都大胆了,最后活活的用石头打死了她。” 齐细水脑海里出现一段凄厉的叫声,他的目光放在墓室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那儿一会儿有一个美丽的少女,一会儿又成了一摊血与泥土混合的散发着怪味的东西。 他缓了很久才接着说:“大家都好奇她的仙气去哪了,于是我们找到了这个。” 齐细水也走到棺椁前,恐惧又好奇的看向那道裂缝,说道:“在林老先生的帮助下,大家确认了它有让仙人失去仙气的法术。” 云素问他说:“所以你也不知道它是什么?” 他点点头说道:“与那些人有关,大家都不敢过多的掺和。” “好了,几位。” 云素小心的看着那副棺椁,说道:“在族长大人闷死在这里之前,做个决定吧。” “合上它,还是打开它。” 第二十五鸢女的计划 第二十五章鸢女的 他的话让齐细水感到深深的不安,那是他十多年都不曾有人触碰的东西,他忌讳的急匆匆走开,走得远远的才大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云素指着头顶黝黑石层外的鸢山天,说道:“鸢女顾忌它,那我就要带走它。” “你疯了!” 远处的他几欲抓狂,大叫道:“连鸢女都不想沾染,你还想把它带走?你真疯了!” “打搅已故之人的清净的确很不礼貌。”云素虽然是在问他们,内心却早早做下选择。 那道裂缝总是使人忍不住看过去,吸纳生息的同时似乎也吸纳着灵魂,他避开那道像是深不见底的裂缝,绕到一旁,小心翼翼抓住棺椁冰凉的一角,生怕触动什么机关。 抓稳之后他用力一推,棺盖与棺身紧紧合拢的瞬间生息回来了,云素又能感觉到它们在慢慢滋生,这令人安心。 接下来,他就要思考如何将这个庞然大物带出去了。 苏一一贴心的给云素递来火把,他在那里拿着火把转来转去,苏一一则是开心的纠集着林柳文跃跃欲试。 齐细水顿时觉得这一天是无比的荒唐。 “哥哥,真要搬走吗?”苏一一又一次表现出了她对奇怪东西奇怪的兴奋,她磨拳擦脚的挡住云素视线说道。 云素推开她,理所当然的说:“不想一直被人掌控着,要让它有所顾忌。” “可…” 也许是苏一一不管何情何景都跳脱的模样让林柳文融入了其中,他小声的提醒道:“如果鸢女就是要你带走它呢?” 一看到他和他背着的书,云素就感觉自己后背隐隐作痛。 林柳文一语点出了关键问题,鸢女费尽心思的让几人看见棺椁,一定不会是只想让他们看见。 而对云素自己来说,就算他安然无恙的把棺椁带出去,也许出了这地鸢女就不顾忌了。 “那样子的话,就更简单了。” 云素看着棺椁说道:“如若鸢女是要我们带走它,那我们就一定能带走它。” 远处听到声的齐细水很是无言,看样子眼前一群人是非动那口棺不可。 云素沉思过后,转头看向苏一一说道:“先试试。” 要是别人被他这样看着可能会很不自在,苏一一不同,她兴趣大起的问道:“哥哥打算怎么试?” “嗯…假设鸢女不清楚我有那道…”他停顿了一下,想起林柳文的那个称呼继续说道:“那道韵。” “它不是无所不知吗?” “除非它知道我心里的事。” “后面呢?” “按照它的预想推论下去,我没有韵,赢不了林柳文,齐细水又对它这般忌讳,林柳文只想要那卷书,所以…” 几人齐齐看向她。 苏一一顿时明悟,她兴奋的问道:“先用我试,是要我用火烧还是怎样?” 手里的火又出来了,她跑到棺椁下方的石台上躲着看着棺椁的底面说道:“你看它像是木头做的,就用火烧一下怎么样?” 听她提起,云素这才注意到棺椁的构造。 它大概有五丈那么长,通体黑色,通身雕刻着不知名的纹理,摸起来像是木头,但看不出是什么木头。 它也冰冰凉凉,比之林柳文的韵要冷了许多许多,手指才在上面停驻一会儿就感觉像是深入骨髓。 在火光下,能从外面看到里面小棺模糊的轮廓,再里面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深邃的、勾人心魄的黑色。 他总觉得这黑色在哪里见过。 齐细水的惊恐叫声又一次响起将云素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苏一一已经在烤着棺椁下方了,云素赶紧拉开她。 他死死的盯着棺椁,好一阵心惊胆战,生怕下面飘出一阵浓烟或是里面埋葬的东西掀棺而起。 很久过去棺椁还是没有异动,他长呼口气,然后他就感到身后传来热浪,云素赶忙扑灭身上和苏一一手里的火。 他恼火的命令道:“你!在这里好好待着。” “不能用火烤,可是我没其它的呀。”苏一一认真的想着,很快她就想到了那名为‘朱雀’的东西,惊喜出声道:“记起来了!” 云素恶狠狠的止住她说:“不许说。” “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还能怎么试?”苏一一满是无趣的坐在地上,懒散的揉着脸说道:“就哥哥和我这娇嫩模样,又不是举得动,搬得出去。” 看看她又看看棺椁,云素有了新念头,说道:“不动了。” 苏一一追问说:“你不是要带走它吗?” “不了。”云素解释说:“既然棺在这里它顾忌,就把棺留在这里。” 齐细水总算把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 云素指指苏一一说道:“你也留在这里。” 见她不解,云素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的身份不一样,在这里你可能比外面安全,并且如果它真是要你把棺椁带出去,你就在这作为一个后手。” 他嘱咐完又看见一旁休息的林柳文,说道:“劳烦林先生留在这里保护好我妹妹,我回来时会把书给你。” 林柳文点点头应承下来,问他说:“要是你回不来呢?” “我要是回不来,一一会把书给你。” 云素说完直直的走向齐细水,一剑斩开他身后那堵住洞口的碎石,随后用剑指着他说道:“有劳族长陪我走一趟,去把我父母带回来。” “请。” “哥哥!” 苏一一叫住他,小手指着漆黑的棺椁说:“为什么你自己不试试?” “如果你猜错了呢?” “如果鸢女计划里是你赢了呢?” “难道你没发现吗?” 云素用剑尖抵住齐细水的后背,偏过头问她说:“发现什么?” “你的眼睛!” 苏一一扒拉着自己的眼睛,看起来很好笑的说:“你的眼睛也是这个颜色!” 真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云素总算记起在哪里见过这抹黑色,在小溪里,在水池里,在别人的眼睛里。 短暂的呆滞之后,他顶着又开始惊慌的齐细水回到棺椁边。 他细细的看着那副漆黑的棺椁,随后沉默的看向苏一一期待的目光。 云素的心思凝固在她眼里的期待上,这刻他心里有些难过,他实在不愿意往那样的方向猜,可是苏一一的行为让他不得不去那么猜。 第二十六章 见天日 第二十六章见天日 思索良久,云素望着苏一一淡淡的说道:“我不开。” 苏一一内心大失所望,她失望的表情仅是一闪而过,她举着火把走到三人中间,蹦蹦跳跳的说道:“既然哥哥还没想好,我有个更好的计划。” “你说。” 云素好奇以她那别致的性格会有什么样的法子,他挣脱被棺椁吸走的目光,打算好好的听着,然而苏一一接下来的话让他大吃一惊。 “既然鸢女顾忌棺材在这,那我们就在这,让林先生出去传给鸢山人消息,拿爹娘来换老头。” 苏一一对自己的计谋自信满满,拍着胸脯说道:“他们来了之后。” 她略作停顿,摸索着捡起那把柴刀的残骸,她挥舞着刀柄说道:“就杀,来一个杀一个!” “就在这杀!可劲儿杀!杀到鸢女现身!”她拿着刀柄似乎正在砍着那一个个人头,说道:“杀到它不得不在这里现身!” “然后,我们再用这棺材对付它。”苏一一笑着仰着头,用那只空着的手拍拍棺椁说。 齐细水内心涌出一阵恶寒,他连忙说道:“不行!不行!这不能…” “闭嘴。” “之前倒没发现你还是个狠心人。”云素打断他,认真的想了一会儿说道:“但是你从何得知它在不在乎鸢山的人呢?” “是啊!是啊!”齐细水连忙附和。 “所以!” 苏一一的话给了他灵感,云素漆黑的眼睛里像是流出星星来,他斩钉截铁的说:“你哥哥我呀,有个新想法!” “是这样…” 说着他放开齐细水,齐细水反应很快,云素放开他的一瞬,他探着身子试探了一两步就狂奔而去。 结果可想而知,哪怕他把此生所有的力气都放在年迈身躯的腿脚下,也依然跑不过知初境的仙人。 小剑安安静静的降临,准确无误的插在洞口处,云素拍了拍他的肩头,对着他回过来的头微笑着说道:“族长这么着急是做什么?” “你还有东西没带走呢。” “什么…什么东西?”齐细水擦擦额头,颤颤巍巍的问道。 云素在身上上下摸索了一会儿,最后摸出一卷平平无奇的书,他抖抖上面的灰,双手呈给他说道:“你要的仙书。” 看着他脸颊上的浅浅笑容,齐细水总觉得毛骨悚然,他下意识的拒绝道:“我不要了,不要了。” “哥哥!” 苏一一认真的跑过来,指责道:“这种大事,你还在这嬉皮笑脸,你看你把人都吓到了。” “族长不信我家兄长,总该信我了吧。”她露出自己能露出的最认真的表情说道:“这真是仙书。” “我可以作证。” 云素也是认真的说。 望着苏一一的样子,他更害怕了,说道:“不要了,真不要了…” 林柳文看不下去了,他看着那书内心蠢蠢欲动,说道:“他不要,给我如何?” “好呀好呀。”苏一一抢着说。 云素也同意说:“那就给林先生吧。” 说完他就把书扔下,自顾自的带着苏一一爬进那个洞口。 开始很小,后面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走了许久才见到外面透进来的阳光。 苏一一高举双手准备迎接阳光,她感叹道:“出来了。” “哥哥的计划呢?”她还是有些顾虑,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的争取道:“要不还用我的?” “不告诉你。” “行得通吗?” “也许行不通。” 又提起她的想法,也许是因为那个所谓的‘朱雀’,对苏一一的性子他第一次感到不安,云素蹙起眉说道:“你有几条命?你能杀多少?又要杀多少?” “你真要当个魔头?” “祸害哥哥有个魔头妹妹,那不是挺合适的吗?”苏一一嘀咕道。 “我们去找父母。” 看不出她心里所想,云素说道:“然后离开鸢山。” “离开…” 苏一一突然停到了洞口处,放下双手看看身后又看看外头,她抚摸着石壁,似乎正坐在小院里抚摸着那颗桑树,神情依然漫不经心的问道:“离开去哪里呢?” “哪里都好。”云素想现在就已经很累了,他不想想之后。 苏一一心不在焉的问说:“鸢女能让我们离开吗?” “很简单。” 云素拉了拉她,拉回她飘走的魂说:“我们带着父母走,它愿不愿意让我们离开,到时自有分晓。” “它要是不愿意呢?你能打过它吗?”她又问道:“打不过该怎么办?” 云素坦然的说:“我们本来就任人宰割,那卷书也是它带来的。” “它要想杀我们,何至于到如今。在我们身上,有除却性命之外它想要的。” “你要拿我们的生命做赌注吗?”苏一一还在问。 “不!” 云素深沉的望着身后远处两个行走的轮廓,说道:“如果它仅仅有求,我会帮它。如果它是要我们的命,那我就要它的命!” 尽头是条向上的小路,出口被一块块木板掩盖,阳光从木板的缝隙里照进来。 敲了敲木板,又推了推,没有反应。 云素只好一拳把它砸了个破烂,再然后他就看到齐垂江惊愕的脸。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云素先出来,和他的父亲一样,他反应同样很快,当然结果也一样。 他慌不择路,最后狼狈的坐在地上,云素弯着腰看着他惊恐的样子,脑海里出现那天他进山时相遇的画面,别有意味的问道:“齐少族长,你怎么了?” 云素伸出手说道:“请起,帮个忙。” 苏一一见状,懒得说话直接上去费力的拖起他。 “我爹娘在哪?” “我不知道…” 苏一一看向云素,说道:“哥哥,他说他不知道,我杀了他吧。” “要不就在这?”苏一一试着拖着他走了一会儿,最后小脸憋得通红,喘着气说:“他真的好重。” 齐垂江猛地翻身,挣脱苏一一又要跑,云素一把抓住他肩膀,他感觉肩上像是多了一块巨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扭动着身子却撼动不了那块巨石分毫。 云素将他拉过身来,问道:“我妹妹有些不太礼貌,我来问你,我父母在哪里?” 肩上那块巨石越来越重,他吃痛急忙喊道:“放手!放手我带你去找云寻!” 第二十七章 横对百夫指(一) 第二十七章横对百夫指(一) “我爹呢?”他强忍着肩上传来的阵阵剧痛开口,颤抖声音里充满担忧和恐惧的问说。 “后头。” 云素老实回答他,放开紧抓着他肩膀的手说:“有劳少族长带路。” 肩头的巨石松懈,齐垂江拼命挣扎着往后头看去,他才看了一眼,脖颈处就传来冰冷的感觉。 小剑贴在他的脖颈上,只需稍微动一动,他的头应该就再也回不去了,云素仍然彬彬有礼的说道:“有劳。” 在比之巨石的碾压更有力的威胁下,齐垂江满心惊恐的回过头去老实带路,云素跟着他,苏一一跟着云素。 这里还是在柳林,只是柳树没有墓室大门那里那么密集,他跟着齐垂江在摇头晃脑的柳条下走了没一会儿,便看到远处的山头出现黑压压的百十号人。 “哥哥。”苏一一举起小手遥遥指着那片气势磅礴的乌云,有一丝丝忧愁的问道:“怎么过去?” “走过去。” 越走越近了,云素依稀辨认出其中几张熟悉的脸,看着前头颓丧的齐垂江,他沉默了很久说道:“他们从来嫌弃我。” “谁拦,我杀谁。” 继续走在这林间的小路上,他快要走出柳林了,在鸢山的鸢鸟影子下,他又认出那群人中的一个,然后是两个,三个… 无一例外,他们个个脸上带着或多或少的愤懑,或是因为被挟持一脸屈辱的少族长,或是那日冬祭流的血,又或是从十多年前积累至今的仇与怨。 在那些充满情绪的眼神变成的狂风骤雨吹打下,他的心摇摇欲坠。 云素不再去看,他紧紧闭上眼睛,听着那些充满恶意的窃窃私语,再睁眼时,他的心屹然不动。 他望着路上的滚来滚去的石子与柳叶,若无旁人的走着。 一个少年义愤填膺的跑出来,拦住了他,举起了刀。 “放开少族长!” 云素抬头看着少年,那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年龄的脸上写满了稚嫩与活力,那是他时时羡慕着的活力。 云素双眼的幽夜里射出炽热强光,看着少年的刀看着他的嘴看着他眉眼上的黄土,最后落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上,双唇微启说道:“请让。” 在那道目光下,刀好像重了许多,那声音虽小却更具有力量,少年的手摇摇晃晃,心也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刀就掉在了地上,他低下头羞愧的跑进人群。 一个愤怒的妇人冲出人群捡起了少年掉落的刀,站在了他原本站的位置上。 愤怒使她看起来极为狰狞,她甩着手臂嘶声厉喝:“你伤了我男人的手!” 云素看着她举着刀的手,刀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令人心悸的光泽,他平静如水的问道:“你家里可还有人?我把你的手也伤了,你男人该如何?你孩子又该如何?” 僵持与思虑仅仅几息,她与她的愤怒应声而退。 她之后,一个老人佝偻着背站出来,他拿着刀坚定的眼是团火,洒脱的说道:“我年岁大了,老父老母都没了,膝下也没有娃娃。” “就是死在这,俺也甘愿嘞。” 云素很是疑惑的问他说:“我与你有仇怨?” “啥仇啥怨?” 他好好的想,老实的摆摆手说道:“莫有。” 云素又问他说:“我打过你家羊?踩过你家地?摘过你家果子?” 老人连连摇头说:“莫有莫有。” 云素突然暴怒,怒斥道:“因为你我无冤无仇,所以你就用刀指着我?” 他步步紧逼,老人像是失了重心般步步后退,最后摔倒在人群里。 人们连忙扶住他,其中一只手松开他的背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刀。 他先是从人群中挤出健硕的肩膀,最后整个人才出现在云素跟前,是个粗犷的中年人,他拿着刀说:“我和你无仇无怨。家里有女人孩子,死这了有小姨照顾。” 云素仔细的审视着他,想从他健硕的身躯上看出他所想,问道:“你为什么来这?” “为鸢山除祸,还鸢山太平!”他不敢多说,趁着自己此刻无比坚定的信念举起刀就砍。 云素随手抓过齐垂江挡在身前,壮汉的刀闪来闪去左右落不下,他就这样抓着齐垂江向前走。 壮汉跟着后退,人们一个个去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来,齐垂江恐惧的抽动着,在他背后,云素轻声问他道:“杀了我就能得太平?” 紧跟着他的声音大了很多,怒问道:“杀了我你还会不会饿?山匪会不会饿?野狼野狗会不会饿?” “能太平吗?” “我问你能太平吗!” 他的厉声质问犹如晴天霹雳,冲过齐垂江吵人的慌张尖叫在壮汉脑中炸响。 壮汉默默走到旁边,他的心应声倒下,他的刀也倒下。 云素从齐垂江背后露出身形,温文尔雅的捡起他的刀,再拎着齐垂江缓步向前,像走在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山路上。 在一个个目光的注视下,他走到人群中央,迎接他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看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许久,云素想起那个一切开始的夜晚,那个奇怪‘父亲’,还有那个族长家门前的看门人。 想起他大概是这山里唯一一个与鸢女交过手的人,云素突然笑了起来。 看见他的笑,平三心头涌生万般羞怒,半生以来这大概是他最值得骄傲、也是他最有可能扬名的时候,想到这他心里滋生无限勇气。 “两语三言,竟惑人心。” 他张开口唾沫星子横飞,指着云素痛骂道:“小小年纪,一身的妖气害人害己!你还说你不是祸!” “倒是好一双慧眼,是从哪里看出我一身妖气的?”云素低头看自己,左看看右看看百思不得其解。 “鸢女说的,你是祸!”他毫不含糊的给出答案。 提到了鸢女,更让他多了百倍的勇气,平三挺直了腰杆说:“冬祭那会儿,不止我,族长见了,所有人都见了!” “你见到鸢女了?” 云素问他说:“你亲眼见了?” “我当然…”意识到不对,一眨眼的脸红他连忙改口,说道:“族长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第二十八章 横对百夫指(二) 第二十八章横对百夫指(二) 听了先前的话,平三深切感觉到了那言语中蕴藏的奇怪魔法,他内心时时警醒着自己别被对方蛊惑。 他不敢让云素再说,斩钉截铁的放下定论,说道:“族长说你是,你就是!” 身份吗? 云素对此感到些许的无能为力,他莫名的笑笑,说道:“既然如此…” “少族长。”他用小剑挑着齐垂江的衣领将他高高扬起,转着圈让人群清楚的看到他。 云素朗声问道:“你与他们好好说说,他说的祸,我是也不是?” “不是啊…不是…” 失重让齐垂江恐惧到了极点,他僵硬在空中不敢有丝毫忤逆云素的举动,连说话都沉闷的像是从胸膛中发出的,生怕一个不慎下方的小剑就将他洞穿。 然而身为少族长的齐垂江被做出这一举动对于鸢山族人的他们来说,无疑是巨大的羞辱。 “放开…放开少族长!” “大家别怕!一起杀了他!” “…” 他们齐齐愤怒,云素无所畏惧的晃动起手中小剑,在齐垂江的恐惧中对着吵闹的众人说:“请静下来。” 随后他看向怒不可遏的平三,用另只手握着的刀指指头顶的齐垂江说道:“如今少族长替我澄清了,你看如何?” “你真该死…” 平三看着羞耻的齐垂江,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屈辱,愤怒与对除祸勇士荣誉的渴望推动了他的勇气,他倾尽一切的向着云素出刀。 “他只有一个人!杀他身后那个女娃!”他第一个出手,明确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的他同时鼓舞着其他人出刀。 有了人带头,先死的先伤的至少不会是自己,其他人一个跟一个的用出手里的刀,手里的农具。 大概是提到苏一一,又或许是今日说了太多的话,面对那些个来势汹汹的刀,云素不再只专于言语。 大概从此以后,在这鸢山自己祸的名头就算是彻底落实了。 望着眼前这些人,云素接受了这一现实,他那双与生俱来的冷漠眼睛里倾吐出骇人的寒光,缓缓说道:“我希望你们这群白痴!这群白痴清楚一点,我费着力气带着你们的少族长,与你们说这些…” 他说着,抬了抬左手手腕,袖子里的滚滚生息跑出几许到左手,再跑到他手握的刀上。 平三出刀,他也出刀。 以刀止刀,以战止战。 为了避开小剑上岌岌可危的齐垂江,平三从侧边劈过来,云素也不想让齐垂江死在这,他同样从侧边打回去。 仙人与凡人的碰撞,结果不言而喻。 刀与刀相撞,接触时仙人的刀只是轻轻一震,凡人的刀就像是受到了难以承受的痛苦挣扎着从平三手里脱落。 刀掉在地上,并未像平常失手脱离时还会跳动着反抗几下。 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着它,压到它身下的石头上,石头成了粉末。 它继续压着刀与刀下齑粉牢牢粘在泥土上,刀疯狂颤抖着崩出裂纹,始终惊不起一点波澜,直到那股力被泥土下的泥土消融化解,才归于平静。 他的刀掉了,他也没有刀了。 但云素还不能停下,因为还有其它的刀。 一声刺耳的嗡鸣,像是凄厉的哀嚎,有柄刀飞出去了,是苏一一的那个方向。 不管伤到多少人也好,不管是什么名声也好。 还没等听到血肉引发的更凄厉哀嚎响起,云素抓过右手剑上悬挂的齐垂江,猛地甩向平三。 那些因痛苦发出的声音总算出来了,云素走向平三,继续说道:“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怕死,不是因为我怕你们…” 在两人还没从剧烈的震荡中反应过来之前,他长舒口气走上去,抓起齐垂江再次狠狠的砸向平三。 此起彼伏的痛苦哀嚎中,云素拖起两人继续走在冬日冰凉的土地上,边走边说道:“我是怕你们这群白痴死,怕你们这群白痴又哭天喊地,整天叫唤个不停。” 再无人敢拦他,人们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魔鬼,他拖着两人带着苏一一安然无恙的走出人群,一条血痕跟着他延伸到不同于柳林干净地面的雪地上。 离人群不远的地方,林柳文背着仿佛痴傻了的齐细水跟来。 注意到后方人群传来的骚动,云素看向雪白的鸢山晃晃齐垂江让他清醒,问道:“想好了说,是在哪里?” 齐垂江忍着浑身疼痛,抬起手臂筋疲力竭的指出一个方向,云素扔下两人,带着苏一一奔向鸢山里。 听着嘎吱嘎吱的雪声,赶了不多久的路,他总算到了齐垂江指的地方。 “到了。” 苏一一看向门口看守的两个男人,问道:“爹娘会在里面吗?” “不清楚。” 云素这时不想走任何猜测,他径直走过去。 守卫的男人拿起长矛警惕着他,驱赶道:“小娃娃去一边玩,这里不是玩的地方。” 云素没想到时至今日鸢山还有人不认识自己,他认真的指着屋子问男人说:“里面是什么?” 男人吓唬他说:“是吃人的东西!” “吃人的东西?” 还不等云素回答,听到声的苏一一就满脸好奇的扒开他冲上前来,她一句接着一句不停的问:“是什么吃人的东西?” “能吃多少人?” “你们两个会不会不够吃?” “要是吃不饱怎么办?” “要是为难的话…” 她浅浅想了一下,拉过云素热情的将他推往前头说道:“我做主,可以把哥哥给它吃!” 男人实在理不清她在说着什么,他感觉大脑一片茫然,呆呆的看着苏一一。 注意到他的目光,苏一一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她连连摇头说道:“我不行的,我不是人,不能吃。” 另一个人实在看不下去这幅奇怪的画面了,他拿着长矛过来,驱赶道:“哪来的疯丫头,去别地耍疯去!” “对了!” 好像是生怕他不信自己说的是真的,苏一一很努力的解释说:“我家哥哥是仙人,一定很好吃的!” “她说的是真的。” 云素拨开长矛,说道:“我是仙人,让我进去。” 第二十九章 雪 第二十九章雪 看两人并没有当真的意向,云素随手削断他们的长矛,看着他们惊恐的脸问道:“现在如何?若是你们还不让路,我只能砍向别处了。” 望着瞬息时间手中只剩下的握把,两人很快就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就是那个人们口中祸,想起那些流传的杀人不眨眼的传闻。 他们生怕自己变得跟那柄长矛一样,不敢多说一言慌乱逃走。 云素正要在两人的跑动声中走进眼前屋子,苏一一却拉住了他,自己跑上前去说道:“哥哥稍候,万一有危险,先让我去!” 云素下意识的问她:“要是你进去,出了事该怎么办?” “为兄长伤,我义不容辞!为兄长死,我虽死无憾!做妹妹的,怎么能让哥哥冲在前头!”她故作出的满腔热血看起来颇为滑稽。 云素看着她那张脸上的种种神情,内心感觉不到好笑反而又一次不由自主的难过起来。 他想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又是打算做到什么程度,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云素看着那扇狭小的木门被苏一一轻易打开,随后她慷慨赴死般的走进去,走的极为缓慢,不知是在思考还是真的担心屋里的陷阱埋伏。 仅仅过去几个眨眼的时间,苏一一就走出来了,站在门口的娇躯恰恰遮住了进去屋里的目光,脸上写满了难过与失望的摇着头。 云素闭上眼内心长长叹着气,很久之后睁开眼,望向山下那群远远跟着自己的人说道:“走吧,下山。” “可恨啊!可恨!一定是被骗了!” 苏一一愤怒的挥起她的拳头打在半空比做打在齐垂江身上,确信无比的说:“那齐垂江和他爹一个样子,看起来就不老实,要不我还是回去把他杀了!” 自从第一次觉得她在欺骗自己后,这个念头就刻在心上挥之不去了,它无时无刻不在往外蹦,云素意味深长的说:“我更希望仅仅是他在骗我。” “连杀了都不让你满意吗?” 似乎是又在下雪了,苏一一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嘀咕道:“真是难伺候。” 她跟上他往人群的另一个方向下山,人群看见他们动了也继续跟着。 云素走过自家的小院,未曾进去。来到去往乌离的官道,他停留在路旁,他能看到前方的不远处有一个村落的影子。 苏一一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次,眷恋的看那个小院和院里的桑树越来越远,问道:“哥哥,我们不管爹娘了吗?” 云素迈开腿不急不慢的继续走,缓缓说道:“不管它有再多的计划,再多的图谋,终究是在你我身上,只需我们离开,父亲母亲自然就安全了。” “那是鸢女,那些族人呢?” 苏一一跟上他,不甘心的在他身侧劝说他留下道:“你伤了那么多的人,他们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在的时候他们打不过你还会考量考量,你走了,那些愤怒和怨气不会撒在爹娘身上吗?” 云素停下脚步看向她,苏一一看到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漠,仿佛这才是这双黑色应该有的神色。 他疑惑的问道:“那与我何干?” 他眼里的疑惑很是真实,若那是假的,那云素就是她见过的演技最好的人。 苏一一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眼看着他走上官道,看着他踩上比山地要平整许多的路面上的浅浅积雪。 她突然看见了什么,叫住云素摇摇指着来时的山上说道:“哥哥,那里。” 云素回过头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是在那座鸢鸟一样的山上,在它雪白翅膀与天空的连接处,两个黑点出现在那里。 忽然的一眼看去,会觉得那里只应该有雪白,黑点的出现是一个瑕疵,尽管微小却是无法让人忽视。 那里离云素很远很远,以寻常人哪怕是知初的仙人,他们的眼睛是无法清晰看到那里事物的。 但在某种力量的驱动下,那两个黑点清楚无比的落入云素眼中,连他们穿的什么衣服,脸上是什么神情都清晰可见。 他们是两个活生生的人,是一对夫妇,一个叫苏静,一个叫云寻。 自从冬祭那日后,这是第一次相见…不对,只是见。 他沉默的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去。 “云素!” 苏一一紧紧拉住他,她不允许他离开,直呼其名问道:“你真就铁石心肠,真就不管不顾?” 云素慢慢的拉开她,平静的说道:“我说的很清楚了,他们会没事的。” 苏一一指向后头的一群人,恼火的说道:“他们怎会没事?” “因为他们不仅仅是我的父亲母亲,还是你的爹娘。” “好妹妹,你?要不要与我一道走?” 她回答不出,云素少见的抿起一抹微笑,说道:“原来我是不用问这个的。” 他继续走着,天上突然下起了雪,云素抬起头看去,只有寥寥几片。 云素回到经年前,回到那段尚未醒来的时光,落在他脸上的雪一如那日他尸体般倒在雪中沾满他脸的雪。 他想像蛇虫、老鼠在身上衣衫内爬过穿梭的滋味。 品味着心有余悸。 是苏醒的那日,苏静将他放在鸢山上的时候,他闭着眼睛,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暮夜的星光照下,蚊虫在他额上停留,毒蛇嘶嘶叫着爬进衣襟,爬过一个个毛孔。 老鼠接着进了来,随后风吹起石子打在一旁,惊了它一跳。 它疯狂逃窜,就在胸膛上。 云彩遮住了今夜的星辰,沧沧白雪替代天光,将云素吞没。 鸢山一股清风起了。 清风迎着天光,竹林中的鸟儿生了鸣叫,然后溪水里的鱼撞破冰面。 冰碎融成水,裹挟清风而去。 恰恰闻了那鸟儿的声。 清风就停了下来。 水滴垂在雪上,成了人形。 天光为她披上罗裳。 她足下是云彩,巧笑嫣然兮。 罗裳拂面容,片片雪花化却,汇聚蜿蜒涧流。 声声汩汩,既后奔腾。 云素倚在湿润芊芊青草之上,听那奔腾入界。 第三十章 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一) 第三十章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一) 寥寥几片的雪落地了,他听到一个奇怪又熟悉的脚步声,他举起的头低下,看着对面绝美的人说道:“许久不见。” 说着他躬身一拜,是为了苏醒之恩。 “于你而言或是过了许久。” 鸢钟灵冰眸看着山间白雪逐渐融化的模样,看着鸢鸟的其中一只翅膀,那里长满了纤弱却坚毅得扎人手心的青草,她曾经在那里将眼前的少年唤醒,时至今日已有十三年。 这十三年对于某些不幸的人来说已是一生,她却说:“于我而言只是这山上树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如此往复十三回而已。” 她与上一次现身的模样截然不同,云素还是第一眼就确认了她,也许是太美了,见她就理所应当的的觉得这才是她本来面貌。 “终究花开谢过。”他再次躬身一拜。 鸢钟灵不记得自己对他有别的恩情,好奇的问他说:“这一拜是因何?” 云素极为认真的望着她,属实说道:“我今天见了你,心中又得一韵,欢喜不已,理应需得礼敬致谢。” 鸢钟灵讶异他的悟性,好奇的问道:“你真就聪慧至此?我尚且不知己身所为何道,你怎会知?” “知与不知并非在名,所以就此刻而言,你存在,它就存在了。我只知我看到它,便得了道。” “父亲带回来许多书,我记着其中一卷上面写着有个叫胭脂的仙人,她看到花开所以悟道。” “现在我也在看一朵花开。” 他眼中迷雾尽散往昔浮现,喃喃说:“而且,我似乎得它许久了,只是今日才记起。” 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呢?皎白的月,雨夜的雷,吃人的蛇,发声的猫,摇曳的树…身前的生灵。 鸢钟灵提起拖在雪上的裙摆,款款走上前来,稍稍弯下身与云素齐高,轻歪着头问他说:“所以,你打算如何谢我?单单两拜可不足够。” 云素看着她走近,看着她美丽眼睛里的白雪问道:“你要如何?” 比起村里各家各户闲暇说的那些笑话,这个问题似乎更好笑些,她很是好看的笑起来,笑里有着堂而皇之的恶意说道:“看看你身后的小雀,我要她死。” 云素回过头看去,比之这座偌大的鸢山苏一一的确很小很小,他没有丝毫犹豫回过头来说:“你不想杀她。” 鸢钟灵轻轻摇头说道:“我想。” 云素不相信她的话,接着说:“那卷书是你带来的。” “嗯。”鸢钟灵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说道:“那时不想,现在想。” 若是她狡辩说谎云素仍然会不信,但她承认了下来,这让云素捉摸不定,他抱着些许侥幸的问道:“为什么你自己不动手?” “我喜欢你的眼睛,喜欢这样的黑中一点白,时常想着这雪上是否也要加上一点污垢。”她把裙角上的灰尘给他看,说道:“因为这点喜欢,在你离开前,给你还清因果的机会。” 云素沉默的看着她,许久之后开口说道:“我做不来,换一个吧。” 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回答,脸上的笑容在说完时就没了恶意,满满的空灵取而代之。 “好。” 鸢钟灵轻松答应下来,她简单想了一下,看向云素袖口的银光平静如水的说:“把我杀了。” 说着自己的生死,她却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还好心的提醒道:“就算你现在不动手,当我杀你身后人时,你还是会出手的。” “我…” 看到云素沉浸的艰难选择中,她脸上的平静突然全部变作戏谑说道:“而且,以你的修为,除了看着也只能哭嚎了。哭泣的话…你记性不差,应该没忘记上次教你的吧?” 他曾经在某个夜晚见过这种戏谑,那时她还只是藏在眼里,现在她特意给云素看,是在告诉云素,她根本不打算让云素杀死苏一一,她只是想看个笑话。 云素心里微怒,僵着脸说道:“这不好玩。” “怎么不好玩?” 她看着云素脸上的愤怒嗤嗤笑着说道:“你看看你自己,这山里哪里有人像你这般有趣。” “他们只会跪着,求着我做些他们力不可及的事,然后用一些他们以为我喜欢的东西抚平内心的亏欠,谁又会像你一样对我有这种哪怕只是愤怒的神情?” “好笑的是,我什么也没有做,只需在他们祭拜时给些回应,好事发生了他们会以为是因为我,坏事发生了…” 她眼含深意的说道:“是你。” 听着她话里对后头那些族人毫不掩饰的蔑视,云素感觉到悲哀,他勾下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雪。 感受手心的冰凉,想着她的心应该要比这更凉些,云素对她说:“他们尊敬你,把你当做神明,是种对希望的盼望,哪怕不是你,还会有别的。至于我,这么多年来,我依然活的好好的。” “在他们眼里,连这雪都是纯净无比的,似我这种祸,是不配沾染的。” “现在看来,这雪远没有看起来这么白。”他把手心的一团雪扔下,然后狠狠的踩上一脚。 云素抬起脚,又左右撵上几脚。 鸢钟灵并没有像云素预料的恼怒起来,她笑的更开心了,看着少年脸上的倔强笑道:“我更加喜欢你了。” “他们这般对你,你还帮着说话,就你这菩萨心肠,比起那卷圣人的书,或许该给你一卷僧侣的经文,说不准你念上一天就成了佛了。” “你信吗?现在你我去到他们面前,我不用说任何话,只要你敢对我出手,他们自己会打死你。” 云素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很不理解鸢钟灵的心思,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何非要我对你出手?” “你不需要明白。” 山间吹来一道清风吹起云素,短短几息他就与鸢钟灵就移步人群跟前。 这山上从未出现过这么美丽的人,她像是从故事里画里走出来的,人们齐齐看向她,她身后浮现整座鸢山,无论山川无论花鸟。 平三指着她激动的大叫道:“鸢女!是鸢女!” “鸢女…” “您是…” “这…” 林柳文看着这神迹,沉寂的心死灰复燃,热泪盈眶的跪下,他的头深深埋在雪里,说道:“拜见鸢女!” 鸢钟灵没有回应,她看着眼前一个个跪着的人再次笑出声,抬起云素藏着小剑的那只手说道:“云素,你看。” 不等云素做出回应,林柳文激动的抬起头望向她,流着泪水说道:“伟大的、无所不能的鸢女,我终于见到你了,我愿意付出一切,只求您可以让我知初。” 那天云素真的把那卷书给他了,很显然那卷书并不能让他知初,但他如今见到了新的希望。 “可以。” 鸢钟灵不曾看他一眼就应承下来,她看向身边的带着雪花的草地,那雪忽的起火,她说:“那火里,有你要的知初。” 林柳文赶忙起身,奋不顾身的跑进去,如同飞蛾扑火般扑向那团名为希望的火。 那火越烧越大,飘出浓浓尘烟与臭味,同时传出的还有凄厉的惨叫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焚烧声,他却不肯跑出一步,直到最后彻底没了声响。 再然后,雪上的火熄灭了,完好无损的草地上多了一具蜷缩着的尸体。 人们匍匐在地上,甚至从未抬起头,他们心底偷偷猜测那些呛人的浓烟、那些令人心悸的惨叫的原因,对其深深恐惧,头更低了。 云素沉默的望着那具尸体很久,问道:“为什么?” “你怒了?” 见他这副模样,鸢钟灵肉眼可见的欣喜起来,极具耐心的解释说:“我不喜欢他。” “他老是教那些娃娃念这个、念那个,我怕他再教下去,以后他们就不会跪着了。” 她话语轻巧的像是杀死一只蚂蚁说道:“你可看清楚了,是他杀死了自己。” “我没有问你为什么杀他。” 黑色与灰色的尘埃包裹着林柳文,那本厚厚的书也没有留下残骸来,他的脸扭曲又好像看得见留下的执着,手掌并拢粘在胸前,那儿也有一卷书,是云素给他的。 林柳文生前最后一句话久久缠绕在他耳边,云素与他没有多少情谊,但他至少是鸢山少有的不说他祸的人。 云素看着她的双目,指着那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老先生’说道:“我问你,为什么骗他?” 第三十一章 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二) 第三十一章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二) 鸢钟灵好好的思索了很久,给出他答案说:“这样更有趣些。” 云素沉默的望着林柳文紧紧怀抱着的书,许久之后他走上前去,费力的从他焦黑双手的怀抱中拽出那卷书。 知初…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林柳文死死抓住的是它。 他痛苦的哀嚎依然缭绕在脑海里,云素用手打掉书上的灰,把它放在阳光下看了又看,想从其中看出这是什么样的魔力,又是什么样的执念。 不管怎么看,云素始终看不出其中奥妙,放下书问说:“仅仅是为了有趣?” 听到问话她怀疑了一会儿,很快就对自己给出的答案确定了下来,反问他说:“他心甘情愿,不是吗?” 跪了许久的平三内心庆幸着云素没有伤到他的腿,他想要活动下疼痛的肩膀却又惶恐着鸢女,他才稍稍把头抬起一点,一眼就看到那个骇人的尸体,头又吓的低了回去。 平三的心在那间私塾外挣扎了很久,他鼓起勇气,大声的向鸢钟灵问道:“鸢女大人,林老先生是怎么死的?” “抬起头来,你们都抬起头来。” 鸢钟灵宛如九天之上的仙女,温柔的看着平三慌张的眼睛说道:“他是为了成仙,你也要像他一样吗?” 平三连连摇头,再次把头低了下去。 她走过平三身边、昏迷的齐细水身边、走过人群,不管痛不痛,不管刀伤剑伤摔伤打伤… 鸢钟灵仅仅撒下一把露水,飘落几片雪花,疼痛不再,而那些伤口滋生血肉,除却断手断腿的,无一不在复原。 她走回云素身侧,倾听着他们的感激,温柔的朝他们问道:“你们呢?你们想成仙吗?” “不…” “不不不…” 人们一个个摇头,多年前他们也曾听到过这个问题,如今更是坚信。 她心满意足的看向云素,说道:“你瞧,他们也都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你欺骗了他,却还要拿出自己的高风亮节来说这是心甘情愿的…你无所不能?你无所不能会害怕一个病入膏肓的教书先生?你如此不在乎他们,又如此害怕他们不跪你?你不止害怕外面的世界,你甚至还怕眼前的人… 云素突然问道:“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花吗?” 她望向远方百云边辽阔的天际答道:“这天下如此之大,也许有,也许没有。” 云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蔑一笑说道:“这天下如此之大,你出去过吗?” 听到这话,鸢钟灵看着他皱起眉梢,短暂之后她又归于空灵平静,说道:“这儿是我的家,我为何要走?” “对了,他们叫你祸。” 跪拜的人群再度映入眼帘,她像想起了什么,看着那个山脚的小院子问道:“你呢,你有家吗?” 想着不远处的苏一一,山上的云寻苏静,还有那个院子与园里的桑树,对这些带给他温暖的人云素鲜少的得意骄傲起来,笑容满面的说道:“当然有。” 鸢钟灵不喜欢他脸上的得意,她手指高高抬起指向那个小院,小院里的所有房屋轰然倒塌,组成墙壁的泥土齐齐倒下,裹着屋顶的木与屋里的书与琴与一切成为一条奔腾的黄色河流。 河流粗暴的扫过地上的花与草流向桑树将其淹没,直至它的根部连带出更加潮湿的黄土,桑叶与桑椹在河流中通通粉碎没入泥土,一切再无生机她才停歇。 看着世上再无那个院子,她称心如意的甜甜笑着说:“现在没有了。” 在她的意念下,这幅画面一如山上父母般清晰的落入云素眼中,云素心里涌生难以抑制的悲伤难过,但他不乐意让鸢钟灵如意。 所以他反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的前仰后合极为夸张,以此来遮盖那些难过。 这笑声不算难听,落在鸢钟灵耳里却刺耳无比,她的眉梢又皱起。 云素不敢提及父母,更不敢对他们表现出丝毫眷恋,害怕眼前这个疯子做出方才一样的事来。 但他清楚她不敢杀苏一一,简洁明了的告诉她为什么发笑,说道:“苏一一还在那,你毁掉的,不过一堆黄土罢了。” 他又笑起来,讽刺道:“我没想到,您的家,仅仅是一堆黄土。” “不对,你还有你的这些…。” 云素看向跪着的人群,嘴里重重的吐出两个字。 “奴仆。” 鸢钟灵冷冷的看着他,捻着晶莹剔透的指尖说:“我不仅可以毁了那个院子,我还可以把她杀了。” “包括山上那两个凡人。” 一股无形的庞大压力伴随着她悦耳的声音一点点落下,当她说完整句话时云素已经像是坠入粘稠泥潭。 整座鸢山的意志向他倒来,在鸢钟灵目光下压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又精准无误的控制着不让他倒下。 云素艰难的撑开双唇说道:“你敢吗?他们可不仅仅是凡人,他们是朱雀的爹娘。况且你是否忘记了上一次,我是怎么逼退你的?” 她本来就很美丽很动人了,当她露出自信的神情时,云素相信若是她换种方式站在眼前,自己也会迷上她的笑容。 鸢钟灵自信的说:“我当然记得,只是朱雀离此处百丈,而这百丈,你寸步难行。” 她的自信出现时,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顿时无影无踪。 云素擦擦脸上的汗水,无比认真的欣赏着她一颦一笑都很是好看的脸,手指悄无声息的攀上了袖中小剑的剑柄。 他说道:“你好像记错了,上次逼退你的,可不是苏一一。” 她收起笑容,一脸的疑惑。 云素继续说:“是我。” “你不是要我对你出手吗?” 他耳中环绕着低不可闻的嗡嗡剑鸣,小剑似乎也急不可耐。 “我同意了。” 感觉到他剧增的战意,这支箭已在弦上蓄势待发,鸢钟灵好奇的问道:“你的剑,你的意韵,有名字吗?” “剑的话。” 若非她提及,云素还从未想过名字的事,这会儿他略微想了想,想到林柳文的私塾就停下,说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他大概也为这座山留了些玫瑰,就叫余香了。” 他的话鸢钟灵未曾听过,那朵名为玫瑰的话她也不曾见过,问说:“玫瑰?” 云素回想些脑海中深藏的记忆,解释说:“一种身上有刺的、红色的花,山上没有,远一些的地方应该有。” “意的话,惊鸿。”他只想叫这个名字。 “那道下雪时候的意?” 对他那日做出的选择鸢钟灵深感可惜,她摇摇头说道:“你本可以不止惊鸿。” “我喜欢那种忽然一道光刺破黑夜的感觉,那真的足够勾人心魄,喜欢那种突然,喜欢那样的惊鸿一瞥。” 云素想起那场突然的雪,说道:“所以我舍弃了它的延伸,仅仅把它本身留下来了。” 鸢钟灵接着问他:“还有一道呢?” 第三十二章 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三) 第三十二章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三) 云素看向她,这一道源自她身上源自鸢山万物,自然得问她本人,他问说:“你有名字吗?” “鸢钟灵,好听吗?” “钟灵敏秀,这是那年山上唱大戏在戏台上听来的。”她说出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像一个做了好事期待夸奖的年幼孩子般看向云素。 云素由衷的赞美她说:“好听的。” “那这一道就叫做钟灵。”他做下定夺。 “还有一件事。” 他从袖子里抽出余香,感受着不知它还是手臂的颤动,他牢牢握着剑柄,品味着这股与大山为敌的恐惧与兴奋交织的奇怪情绪,极为认真的看着鸢钟灵问道:“你心甘情愿?” 鸢钟灵望着眼前随手就可以揉捏成粉末的短剑,依然温柔的笑着说:“心甘情愿。” 脚下的是鸢山,她是整座鸢山的灵,在这里她有着绝对的自信与实力。 云素浅浅的笑道:“好。” 看着这抹山间少年身上再寻常不过的腼腆羞涩笑容,鸢钟灵突然生出强烈的不妙。 整座鸢山浮现在鸢钟灵身后,鸟雀声溪流声风声响彻天地。 她的纤纤玉手从山中卷起一缕清风,极其温柔拍向云素。 那只手看起来像雪一样洁白,拍落时也如同半空飘落的雪花,处处透着轻巧与柔软。 面对这无比温柔的一击,云素双目骤然一紧如临大敌,他不再克制,全身的生息与战意轰然爆发。 仅仅是生息不够,就算是搭上他的全部也远远不够,云素深深清楚与鸢钟灵的巨大差距。 但他本就没打算向着鸢钟灵出手,她要他向她出剑他就是不向她出剑,他不想让她如意,无论如何也不想。 他知道鸢钟灵害怕什么,不是苏一一,不是他自己,她害怕的是目光,害怕鸢山以外投来比她更强大的目光。 她并非如她自己所说般希望云素杀死她,一个一心寻死之人不会害怕那么多,不会害怕那个教书先生,不会担心别人不跪她,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想要不想要。 鸢钟灵像个随心所欲的疯子,云素猜不出鸢的目地,但是他只需要知道她害怕什么就够了。 她可以在鸢山撒下数之不尽的冰雪来掩盖这座山里的一切,但她不能掩盖天空、掩盖整个人间。 云素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一次付出全部换取在这片雪中惊起波澜的机会,不管那会有多短暂。 而这机会,有且只有一次。 于是知初时的那道韵从剑尖宣泄变作黑芒,方才明悟的意游走在手心活灵活现像个生命,剑出时掌也出。 并不沉重,并不巨大,他要的就是惊鸿,惊鸿一瞥,来自鸢山以外群山的惊鸿一瞥! 一剑惊鸿。 一掌钟灵。 一掌一剑一知初,毫无保留。 他的所有,通通朝向比他高上许多的鸢钟灵和她身后庞大无比的鸢山,准确的说,是那片更高的、更大的、唯一不属于鸢山的湛蓝天空! 这些刺不破那片笼罩整片人间的天空,它仅仅是在那副浩瀚无垠画卷西南的一角上描绘出极其微弱的一笔。 不管再如何微弱,再如何的不起眼,他只要写出这一笔。 在云素描出这一笔时,鸢钟灵温柔的手掌已然抵达他肩头。 她的手柔软无比,像是春天里山间吹过的清风,过去许多年的春天的傍晚里,云素也会常常去到屋外吹着那样舒服的风。 现在不是春天,但是他又吹到了,是在与掌心接触的那一小会儿,隔着衣衫他都能感觉到那是什么样的温柔,紧跟着那股温柔就爆发出他从未感受过的巨大力量。 在那股温柔的力量下,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发出一声闷哼,他的双臂就齐齐断裂,整个人像是一只大雨中失去翅膀的鸟儿被狂风撕扯着飞出。 云素迅速飞过跪拜人群的头顶,重重砸在河边的石头上。 他的脸瞬间变得比树上的雪还要白,看着走来的鸢钟灵、看着她脸上温柔随意不再,云素自然而然的想要咧嘴笑出来,他刚一张口,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 鸢钟灵冷冷的看着他,她有着与她自信相配的强大力量,出手时她无比确认眼前这个弱小的知初仙人不能伤到自己一丝一毫。 所以她任由这意这生息去往自身,她无比清楚那剑到达自己好看的衣裳时就会寸寸断裂,她甚至还想要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她以为那剑那掌是朝着她去的,她根本没想过要拦下那不是去往鸢山的一剑一掌。 “云素。” 石头割开衣衫再深深嵌入云素背后,鲜血从那个缺口中流出,一条条的流往地面融化地上薄薄的雪。 鸢钟灵美目里流转的不再是清澈的空灵而是真真切切的愤怒,说道:“如此微小,你以为世上真有人无趣到整日盯着这片天空?” 背后骨头撕裂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但是看着她怒不可歇的样子,云素却是忍不住的得意,他喘息着说:“本来我不确定的,你现在的样子告诉我的确是有这样无聊的人。” 他只想倾尽一切在天空上描绘一笔,就算有余力,他也没想过阻拦这一掌,更别说没有可能拦住。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能杀我吗?那口棺还在柳林放着呢。” 云素相信鸢钟灵不会杀自己,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只能相信。他曾经见过与林柳文身上一样的火,是在柳林的那座坟墓里,她在自己之前进过那个坟墓,见过苏一一了。 云素不知道苏一一在谋划着什么,但肯定与自己与鸢钟灵有关,他放肆的嘲笑着鸢钟灵,说道:“现在你无处可躲了。” “你心甘情愿。”他不忘补上一句。 鸢钟灵愤怒的一掌拍在云素胸膛,将他胸口的骨头与身下的石头一同拍得粉碎,她盯着云素说:“你觉得,你把我逼到如今地步,我还会在意那口棺吗?” 云素埋怨自己的一时之气,嘀咕说:“明明已经把那卷书给过齐细水了…” “什么?” 鸢钟灵听清楚了,但她不懂那与此时此刻有什么关联。 他像是耳聋了,继续自顾自的懊恼说:“我本来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等他把那卷书传下去就好的…” “你真是好美丽呀,林柳文和我说,我不能赢你来着…” 天空似乎多了许多种色彩,云素想要看清那是什么,他眯起眼仔细看去,发现不仅是天空,四周都多了许多色彩,甚至跑到了鸢钟灵脸上。 他知道这是因为血流的太多自身意识在模糊了,接着他的这种知道也开始模糊,嘴里含糊不清的说:“还有多久呢?你应该还能活很久很久,可是又会怎么活着呢…” 这些话鸢钟灵听的清清楚楚,她这种天地与人心念结合所生的生灵世间少有,就算是有更强大的仙人降临,必然也不会杀死她的,只是在那之后… “连这时候都不忘记威胁我,你果真是祸。”她化作一阵风,带着生死未卜的云素消失。 这阵风又吹起苏一一,一路吹过雪山,最后停在柳林。 “你这位好哥哥,可真是不同凡响。” 鸢钟灵心里的怒火没有因为那两掌消除,看着他脸上残留的嘲讽笑容,她实在恼火得很,一挥袖又把云素重重摔在树上。 她问苏一一说:“他知道比起我,你才是那个众矢之的吗?” “别打了,再打就死了。” 苏一一连忙跑到树下抱起云素,指着他凹陷的胸膛说道:“你打的,你治好。” 鸢钟灵气极而笑,她望着远处的云端说道:“这皮肉伤好治,他惹出的乱子可不好治。” “有什么不好治的。” 苏一一凑到云素嘴边,听到他的呼吸减弱了一些,焦急的说道:“就算不是今朝,我们早晚也是要暴露在世间的,而且这不是正合你意吗?” 鸢钟灵皱起眉梢问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乱说。”苏一一急的快要哭出来了说道:“你先把他治好!真是要死了!” 鸢钟灵极其不情愿的走过去,险些忍不住再给那个面带嘲讽微笑的主人来上一拳,她不想再看见那个微笑,闭着眼朝着云素撒下一把雪。 云素的呼吸逐渐平缓,周身的伤口也在雪的魔力下一一滋生血肉。 苏一一这才安心,长舒着气怪罪鸢钟灵说:“你说你逼他那么紧做什么,我就算了,你还拿爹娘威胁他,你还把林柳文杀了。” 鸢钟灵无可奈何的说:“不逼紧些,他怎么会愤怒?怎么会对我出剑?只怕是胆子都吓破了,连拿剑的勇气都没有。” “他愤怒了,你如意了?”苏一一反问她说。 “我不想再提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蠢。”苏一一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她更奇特的脑子,她说:“你能谋算这些,却想不明白这么个简单的道理。” “在鸢山人面前死,和在世人面前死,哪一个让人信服?” 第三十三章 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四) 第三十三章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四) “若是你可以随意杀我,这一掌我应该已经死了,我记得…柳林的地下放着一口棺。” 在提及自己意韵的时候,云素清楚听到鸢钟灵说的是那道下雪时候的意,在下雪时她就知道自己有那道意了,也就是说在她的计划里,那日坟里胜出的是自己。 他想着自己究竟有何能耐,究竟为何非他不可,想着想着他觉着这样的念头是否有些自恋。 云素感到好笑,他紧紧绷着脸咬着牙要把自己从石头上拔出来,挣扎了很久还是挣脱不出。 他不再尝试了,静静的躺在石头上,感受着鲜血与力气从身体里流失,似乎接受了自己山穷水尽的事实。 现在他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苏一一,他相信鸢钟灵不会杀自己,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只能相信。 云素曾经见过与林柳文身上燃烧的相似的火,是在柳林的那座坟墓里,他原本以为那是苏一一做的,直到林柳文死的时候才明白。 她在自己之前进过那个坟墓,见过苏一一了。 云素不知道苏一一在谋划着什么,但肯定与自己与鸢钟灵有关,现在他还有些说话的力气,他放肆的嘲笑着鸢钟灵说道:“现在你无处可躲了。” “你心甘情愿。”他不忘特意补上一句与她同样的话。 这句话极为刺耳,尤其是在她可以轻易揉捏云素却还是不能得偿所愿的时候。 此时的鸢钟灵本就怒火满腔,听了这话哪里还忍得住,她一掌狠狠拍在云素胸膛,将他胸口的骨头与身下的石头一同拍得粉碎。 她冷冷的盯着云素说:“你觉得,你把我逼到如此地步,我还会在意那口棺吗?” 鸢钟灵的话再次确认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他笑道:“我还是没死,你还是在意。” 脑子开始晕乎乎的,云素不自觉埋怨起自己的一时之气来,嘀咕说:“明明已经把那卷书给过齐细水了…” “什么?” 鸢钟灵听清楚他的话了,但她不明白那与此时此刻有什么关联。 他像是耳聋了,继续自顾自的懊恼说:“我本来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等他把那卷书传下去就好的…” “你真是好美丽好美丽,林柳文和我说,我不能赢你来着…” 天空似乎多了许多种色彩,云素想要看清那是什么,他眯起眼仔细看去,发现不仅是天空,四周都多了许多色彩,甚至跑到了鸢钟灵脸上。 他知道这是因为血流的太多自身意识在模糊了,接着他的这种知道也开始模糊,嘴里含糊不清的说:“还有多久呢?你应该还能活很久很久,可是又会怎么活着呢…” 这些话鸢钟灵听的清清楚楚,她这种天地与人心念结合所生的生灵世间少有,就算是有更强大的仙人降临,必然也不会杀死她的,只是在那之后… “连这时候都不忘记威胁我,你果真是祸。”她化作一阵风,带着生死未卜的云素消失。 这阵风又吹起苏一一,一路吹过雪山,最后停在柳林。 “你这位好哥哥,可真是不同凡响!” 鸢钟灵心里的怒火没有因为那两掌消除,看着他脸上残留的嘲讽笑容,她实在恼火得很,一挥袖又把云素重重摔在树上。 她问苏一一说:“他知道比起我,你才是那个众矢之的吗?” “别打了,再打就死了。” 苏一一连忙跑到树下抱起云素,指着他凹陷的胸膛说道:“你打的,你治好。” 鸢钟灵气极而笑,她望着远处的云端说道:“这皮肉伤好治,他惹出的乱子可不好治。” “有什么不好治的。” 苏一一凑到云素嘴边,听到他的呼吸减弱了一些,焦急的说道:“就算不是今朝,我们早晚也是要暴露在世间的,而且这不是正合你意吗?” 鸢钟灵皱起眉梢问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乱说。” 苏一一急的快要哭出来了说道:“你先把他治好!真是要死了!” 鸢钟灵极其不情愿的走过去,险些忍不住再给那个面带嘲讽微笑的主人来上一拳,她不想再看见那个微笑,闭着眼朝着云素撒下一把雪。 云素的呼吸逐渐平缓,周身的伤口也在雪的魔力下一一滋生血肉。 苏一一这才安心,长舒着气怪罪鸢钟灵说:“你说你逼他那么紧做什么,你逼着他和族人为敌、和鸢山为敌、和你为敌。” “你还威胁他,拿我做威胁也就罢了,你还拿爹娘威胁他,你甚至把林柳文那般杀了。” 鸢钟灵无可奈何的说:“不逼紧些,他怎么与我为敌?他不与我为敌,怎么杀我?他不愤怒,怎么有勇气向我出剑?只怕是胆子都吓破了,连拿剑的勇气都没有。” “他愤怒了,你称心如意了?”苏一一反问她说。 她的确没有如意,恼火的说道:“我不想再提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蠢。”苏一一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她更奇特的脑子,她眨巴着眼说:“你能谋算这些,却想不明白这么个简单的道理。” “在鸢山人面前死,和在世人面前死,哪一个让人信服?” 鸢钟灵沉默了,苏一一看不见那人还有多久到,问道:“她还有多久到?” 鸢钟灵望着云边以极快速度赶来的倩影,说道:“很快。” 苏一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不到来人的踪迹,忧心忡忡的问道:“打得过吗?” “唐晚晴,清净圣人的弟子。” 圣人弟子的身份在这玄知国过于贵重,上一次能让她来又让她不加猜疑的离去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鸢钟灵很是苦恼的说道:“打不过不麻烦,打过了才麻烦。” “唐晚晴…是她的名字吗?死在她手里,应该能令世人信服了吧。”苏一一有自己的盘算,她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鸢钟灵说:“你误了我十多载,该偿还我。” 鸢钟灵不想承认自己的胆怯,她说道:“但我也保护了你十多载,若非我将你埋在鸢山的雪下,也许你早已经被人找到,早已经死了。” “你并非为了保护我,你仅仅是不敢杀死一只朱雀,又害怕朱雀的存在将人吸引来发现你的存在。” “而且你偷了我的一些东西。” 苏一一看到过她的火焰,她用极为冰冷的言语戳破她内心,再直接了当的提出要求说道:“我不想成为一只笼子里的鸟儿,让她以为你是杀死了我才成为的你。” 鸢钟灵沉默很久后答应了她,她仍有顾虑说道:“可是就算我做的再怎么真,鸢山始终在这里,只要我活着我的意韵终究会有残留。” 苏一一挽起衣袖,无比缓慢的擦去云素脸上血污,每擦一点心里的愧疚就多一分。 她缓缓说道:“你别忘记,哥哥学了你的意,他的钟灵意,也是如此。” “他每天夜里,都在亲近着鸢山的树呀,鸟呀,猫呀,风呀,打雷下雨呀,月光呀…这可是他悟了十多年才得到的。” “只要他活着,只要你死的够真,只要他在那位圣人弟子的眼里出现,就没人会怀疑你。” “只是…他本来不用管这些的。” 鸢钟灵突然说道:“她到鸢山了。” “我爹娘呢?”苏一一放下云素,将弄脏的袖子挽到后头说道。 “送出去了。”鸢山又开始下雪,零零散散的撒到山上各处,鸢钟灵托起云素往柳林深处去说道:“我带他去墓里。” 苏一一最后看一眼这鸢山的雪将它深深记下,随后往柳林的另一个方向离开。 “爹,鸢女回来了。” 齐垂江看着官道上走来的美丽女子,赶紧呼唤沉浸在生息奇妙中的齐细水。 比起鸢女,来人的面上也常常挂着细水般的温柔,但更多的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齐细水只看一眼就分辨出来,他低声说道:“不是鸢女,鸢女比她俊俏,还比她温柔。” 说完他才发觉自己的大胆,竟然议论起了鸢女的姿容。 经过此前种种,齐垂江对云素的恨意早已不仅仅‘祸’,听到父亲的话他大喜过望说道:“不是正好!鸢女好像和祸有纠葛,也许她可以帮我们除掉那个祸害!” 他连忙跪下,招呼着族人朝来人跪下,大呼道:“仙子!” 上一次来的时候未曾下雪,只顾着看那个不思进取的少年,连这山也没有认真的看看,唐晚晴用手掌接下一些雪花仔细看了看,向着地上跪拜她的人们开口问道:“你们在跪什么?” 齐垂江大胆开口回答她说:“跪您。” “我与你们第一次相见。”她有些好奇的问道:“跪我做什么?” 人们看着她的模样,无论是谁都会下意识的相信她一定是个仙子。 “因为您是仙人。” 唐晚晴的悲天悯人像是与生俱来的,她不由得难过起这群人的奴性,想着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那少年的好高骛远也不算奇怪了。 唐晚晴找到这群人里唯一有着生息的齐细水,也是唯一没有朝她跪下的,她指着那具在寒冬中已经没有了温度的身体问说:“这是什么火?” 也许是他看了那卷书能感知到生息的缘故,那些个从前远在天边的东西好像近了很多。 更让他坚定信念的是鸢女的话,齐细水从书中醒来时听到了,她杀了族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她不想让族人们识字,不想让族人们成仙,她想让族人们永远这样下去,永远做个她思想里的奴隶。 尤其是此刻唐晚晴眼里流露的怜悯,齐细水不再犹豫,他用力挺直了常常佝偻的背斩钉截铁的说道:“是鸢女的火。” 第三十四章 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五) 第三十四章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五) “鸢女?” 应该是他们供养的仙人吧。 唐晚晴走到那具尸身旁,她触摸着尸身下的那些灰烬,从其中感知到了她寻找许久的气息。 她挥挥手将这死在朱雀火焰下的可怜人埋葬,看着跪下的人默默摇了摇头,一边看着鸢山的花草树木一边往山里去。 “仙子,仙子!” 齐垂江正要起身追赶,却被齐细水拦了下来,他怒斥道:“你不要命了?她动动手指怕是十个你都不够死!” 做了这么多的事情,齐垂江不想就此放弃,他想争取父亲的意愿说道:“那个祸就随他去了?” 齐细水抬起手用力一巴掌将他扇飞,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到底是想为族里除祸还是想杀人?”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不成气候的东西。”他又是唾弃又是关心,齐细水拉起齐垂江,吩咐道:“顾不上那个祸了,赶紧去召集族人带上家眷财产离开鸢山。” “鸢山不能待了。” 他心一紧,这对他来说是个比祸还要重要无数倍的消息,他期盼的看向齐细水说道:“离开?我不想离开!” “爹,咱家的宅子咱家的地是最多的最大的,养的牛羊也是最壮的最肥的,咱们说话他们也是会听的,离了鸢山,这些可都没有了!” 见他不为所动,齐垂江眼睛四处看着,看到族人们时他就找到了救星,连忙说道:“您问问乡亲们,他们必然也是不愿意的!” 不等齐细水发话,他自己跑上去大声问道:“乡亲们,离开鸢山,你们愿意不愿意?” “少族长,你说什么?” 人们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愿意听清,齐细水沉默的看着族人,替他说道:“乡亲们,离开鸢山吧。” “离开?”他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摆摆手不耐烦的说道:“离开什么离开,我家的牛还没喂。” 有人取笑齐细水,玩味的说道:“族长,你不会是怕了那祸了吧?” “族长,我一家老小都在鸢山,这笑话可不能乱说的。”他郑重其事说道。 邻里附和他说道:“是呀,祖祖辈辈都在,都快一辈子了。” 好心的人斟酌着他的神情,安慰他说道:“没事的族长,有鸢女在,那祸就一个小娃娃,不用怕的。” “…” 听到这些齐垂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心里开心,也跟着劝说道:“爹你看,大家都不愿意走。” 望着自己的儿子看着这一切,齐细水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他忽的跪坐下来,老泪纵横说道:“是我…是我害了你们…” “…” 平三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一言不发自己回家去了,他到家,没有妻儿要嘱咐也没有家财要带走,收拾了半天,只收拾了一些衣物,他心里空落落的背起行囊。 不知不觉,他走到那间林柳文的私塾旁,他从窗子里看进去,发现空无一人他偷偷从窗子里爬进去,胆战心惊的拿了桌上一卷书就跑。 他一直一直跑,直到跑出了鸢山。 平三大汗淋漓的撑着膝歇息,突然一股热浪从背后袭来将他推倒在地,他灰头土脸的扭头看去,火红侵占了他瞳孔,他看到整个鸢山融化在火海中。 山与山的土,溪与溪的水,树与花与草与叶,猪与羊与牛与马,最后是人与人的造物,火烧起来时它们前仆后继,一个接着一个,不停歇的奔赴火海。 愈演愈烈的火红中,雪白的鸢鸟展翅高飞,然后它的翅膀也燃起了火,之后是另一只翅膀,再然后是脑袋是尾翼。 它似乎不疼不痛,又或许是它发出的哀鸣也被燃烧在了火海。 平三泪流满面,听不到也看不到。 滚滚浓烟推开云朵,白天黑了一半。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影子飞出火海,飞出浓烟,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的奔跑起来。 他一直仰着头死死盯着天上的影子,连滚带爬的追逐,嘴里发出无声的呐喊。 “鸢女!鸢女…” 摔倒他就爬,爬不动了就滚。 他一直追一直追,直到再也动不了分毫,他的头仍然痴傻的抬着,在失去意识前的恍惚中,他看到那个影子摇摇晃晃,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那是从火起后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也是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声音。 平三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深坑,他坚信鸢女从天上掉了下来,那道巨响就是她掉下来发出的。 很久之后他找到了巨响的出处,在离乌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林子里,是一口棺椁。 它压倒许多树木,将地面压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最后停在沟壑尽头树根部的泥土上。 平三注意到棺椁的侧边靠着一个人,他一动不动,也许是昏过去了,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却被那紧闭双目时耳力极好的人发觉。 “鸢女,鸢女饶命…”他感觉到后颈的凉意与杀机,恳求道。 “你好。”那人低声说。 平三听到那人的声音,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祸从火海里逃出来,他瞪大了双眼说道:“是你!” 云素疲倦的睁开眼,他偏过头看向身侧昏死的唐晚晴,尽管她在这场足以令一切知初境仙人粉身碎骨的跌落中护住了他,但如此程度的撞击还是让他深受重创。 若非先前的伤被鸢钟灵悉数治好,恐怕他已经去见那个叫阎王的神仙了。 现在仅仅这个扭头的动作就让他疼痛不已,他不想再疼索性就这么别扭着头看着唐晚晴,云素无力多说废话直接问道:“我不认识路,这是哪里?” 平三这一路上浑浑噩噩,哪里知道这是何处,他眼睛四处转了转说道:“我不知道。” “不能动。” 云素用剑在他背上轻点了两下,哄骗他说:“我给你下了法术,不想死的话你去看看这是哪里回来与我说。” “快去吧。”他收回余香,闭上眼休息时不忘放开耳朵。 见到平三的时候他还是很开心的。 他被漫山遍野的火焰烫醒,醒来时看见唐晚晴他就知道自己成功了,世上真有一个无聊又强大的人在盯着南方的天空。 只是这后果…苏一一、父亲母亲、齐细水、齐垂江、鸢乞九、鸢惜子…在那样的火海中,会有几人生还? 苏一一是朱雀…她与鸢钟灵筹划着一个计划,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死。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越远越沉重,直到平三回来的声响将他拉回现实。 平三擦着满头的汗水跑来说道:“这里是白树林,离县城很近了。” 云素不记得白树林是哪里,问他说:“县城是在哪个方向?” 他惴惴不安的指出一个方向。 云素打发他说道:“好了,你的术解了。” 他恢复了一些,强忍疼痛扶着棺椁站起来,看着棺椁坠落留下的痕迹,知道此处不能久留。 云素搬不动这口棺,只能找些树叶泥土来遮挡,只是这里的痕迹太过显眼,短时间里根本不可能藏好。 他对此无能为力,鸢山造成的动静太大,此时此刻但凡有一位不怀好意的知初境仙人降临,他与唐晚晴都可能会命丧于此。 他杵着一根结实的木头,用肩膀撑着唐晚晴按照平三所指的方向缓慢离开。 等到离那口棺足够远,远到不会将两人与棺椁牵扯起来时,云素才把唐晚晴放下休息,一闭上眼又听到有人的响动,寻声看去发现平三鬼鬼祟祟的躲在不远处一棵树后。 看起来跟了一路了,云素不想管他,他需要等到唐晚晴苏醒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走向。 他就这么等啊等啊,等了几天两夜唐晚晴依旧没有醒来,他试着用自幼学的凡人的医术去诊断,当然是没有结果。 还好她的呼吸始终平稳,看着月色下她眼角的泪痣,云素心想是否所有修行的女子都是像她与鸢钟灵那般美丽的。 他正想着过了这晚就带着她去别处,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边来,那是县城的方向。 云素把余香擦拭后收回袖中,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他很庆幸这把剑在上次并未丢失。 他听到那些马蹄声消失了,很快就变成了从四面八方来,他们很明显是发现了自己,正在周围转着圈子。 他听到咻的一声,一支箭钉在他跟前的地面,紧接着那群骑马的人就到了。 到十五丈的距离时,首领的马头对准了云素,提起了速直直朝云素冲来,直到一丈才突然一拉栓绳将马停下,马蹄溅起许多灰尘在云素身上。 看着云素没有受到惊吓他脸上顿生失望,仰了仰头和身后人说道:“这灰溜溜的不会是个傻子吧?” 月色下他们蒙着面,一个个裸露出的脸上或是手臂有着骇人伤口的疤痕,听到首领的话他们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野蛮与张狂。 这大概是哪座山的山匪,云素不做声,他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这里杂草丛生,又看了看几丈外人走出来的干净道路,确认自己并未拦住路。 “不会说话,没长舌头?” 首领把大刀递给手下,环抱着手弯腰在马背上,玩味的望着云素问道:“是个傻子?” 云素认真的打量着他,确定他身上没有半点生息后放下心来。 那位首领身后的人注意到了昏睡的唐晚晴,眼睛一亮惊讶说道:“好俏的女子!” 首领对云素觉着无趣,冷漠的发出命令说道:“杀了。” 第三十五章 只需我站在那 第三十五章只需我站在那 “你们是去哪里的?” 始终沉默的云素终于开口,看着首领来时的方向问道。 “原来不是哑巴。” 首领感到有趣,他抬起手打断手下杀人的动作,指了指远处说道:“我们去那里。” 在夜色下,那儿的天依旧透着火红,鸢山还没熄灭的火焰烧到了其它地方,滚滚浓烟不停的飘到半空。 “去那里拿些钱喝酒。” 云素又问他:“那你为什么停在这里呢?” 他回答说:“停在这里杀你。” 云素偏过头看向他身后,他细数了一下总共有七匹马儿,七个蒙着面的人与长刀与长弓,他看向背弓的人,把藏着剑的手背在身后问道:“你从哪里来的?要是死了的话,总得知道是死在谁手里的。” “不是哑巴,倒是个真的傻子。” 提及身份,首领暴露在口罩外的眼睛瞬间变得警惕,他不动声色的扭了扭手指,射箭的山匪眼睛敏锐看到了指令,撘箭筋弦紧绷一箭射出! 幸好云素听到风声,侧身惊险的躲过羽箭,那箭擦过他的脖颈留下一道血痕,牢牢的钉死在他原先身后的树上,他只要再慢分毫,洞穿的就是他的脖颈了。 云素浑身一震,这一刻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 这是真正的杀人技,绝非法师斗法般你一招我一式,没有丝毫的拖沓与犹豫,简单又直接,每一次出手就是索命! 对于战斗,他有新的感悟。 首领目光一凛,少年能反应过来让他意外,但这绝不是终点,在他讶异时,一箭未中的射箭山匪再拉起弓弦,又是咻咻两声,两支羽箭齐发,划破夜空射向云素! 在那名处在队伍最后的山匪撘箭的时候,其余的山匪开始驾着马儿跑动,羽箭从他们跑动的间隙中窜出,六个剽悍的身影手握长刀驾着马儿劈来! 那箭之迅捷云素来不及拔剑,他向前弓腰险之又险躲过那两道致命的箭拔出余香,双腿一蹬地面身子像鱼儿般扑出又像鱼儿般翻腾一剑横斩在来临的长刀上! 紧接着左手突然伸出,将临近长刀受力脱手的山匪拽下马背的同时将自己拉起,右手持剑下探狠狠刺出!剑尖由下而上洞穿其胸膛。 他握剑的虎口一松微抬山匪,再猛地一拍被鲜血染红剑柄,余香如一道红色闪电般破开山匪胸膛从其中射出!割破另一个山匪的咽喉。 山匪身下的马儿嘶嚎着狂奔,云素也开始奔跑,他推着手中死亡的山匪上前,用他的尸体挡住马背上挥来的另一把长刀,随后五指攥拳狠狠轰击在马身上! 受击的马匹失去平衡翻倒压住身上山匪,借着这股来自马身的反震云素连退几步躲过侧边袭来的寒光,他一把抓住那只尚未收回的手,止住自己倒退身形转身肘与肩同时用力,将山匪摔下。 溅起的呛人尘烟中,云素还没放开山匪的手,他一脚踩向山匪脑袋,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夺过山匪手里的刀,侧握长刀一刀破开身后袭来山匪的腰间。 然后双手紧握细长刀柄一蹬马身,借势腾空而起,刀光乍现,在首领惊骇的目光中,长刀劈碎他横在胸前的刀与刀后的脖颈。 顷刻间,除了那名射箭的山匪,无一人生还。 射箭的山匪也不射箭了,他看出了少年身上有属于仙人的气味,他打算拉动缰绳逃跑,那马却先他一步疯狂的甩动起来。 他被甩下,心如死灰的坐在地上看去,马还在甩动,在它背上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把刀。 不知是鲜血还是汗水的原因,云素感觉浑身湿漉漉的,他走到最后的山匪面前,望着那些尸首面无表情说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你们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你们。我想知道我杀的是什么人。” 看着他对生命了无希望的脸,云素找回余香指了指他死去的同伴说道:“我还是会杀了你的,但是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会逼你,那样会比他们痛上许多。” 恐惧在山匪脸上短暂停留,随后又变成悍不畏死的样子,他抓起背后箭袋里的羽箭捅入自己心脏。 云素任由他死去,他在每个山匪身上翻找,想要找到能代表他们的身份的东西,最后甚至连钱囊都没找到,只在那些武器上找到一个杨的刻字。 “杨家?”云素感到意外,嘀咕道:“不是山匪?也许是抢来的。” “哪里有个杨家?” 他对不远处地上的那把弓感到可惜,若没有这样的刻字,就可以把它带走了。 长的美丽也并非全是好事。 记起刚刚山匪的话,望着唐晚晴沉睡的脸,云素做了个大胆的举动。 他找到附近的溪水,抓起一把又一把潮湿的泥土,往这位圣人弟子的脸蛋上抹去。 开始云素还有些碍于男女之间的拘谨小心,涂着涂着就没了踪迹,甚至乎还觉着泥土涂抹出来的妆容别有一番韵味。 正当他打算再往她脸上补一些浅颜色土壤完善自己作品的时候,那双眼睛毫无预兆的睁开了。 这大概是他从出生到如今最尴尬的时刻,满地的尸体鲜血,头顶的月光,一双莲花般的美丽眉眼与其中的疑惑迷茫,一个浑身鲜血手里捧着潮湿泥土的少年与他的佳作。 “你醒啦。” 云素有些心虚,他把沾满泥土的手背在身后,习惯性的眨眨眼抿起一抹浅笑说道:“在给你做妆容。” 唐晚晴摸着脸颊上未干的泥土,令人意外的没有当即提着刀给云素来上几刀,她只是呆滞了一会儿,也不清理就起身寻找棺椁的踪迹,找不到就张口问道:“那口棺呢?” “我搬不动就放那里了。” 尽管她有她的心思,云素还是要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说道:“我看你生的美丽,别人也看你生的美丽,不知道你几时会醒过来,不想来个人看见你就和我打一架。” “带我去。” “好。” 云素带着她一路折返去往白树林,她走了一会儿问道:“后面跟着的是谁?” 他这才想起后头一直跟着的平三说道:“是那座山里的人。” “…” 唐晚晴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座山,她看着云素月下平淡如水的脸,想着这张青涩的脸下面藏着何等悲痛。 云素不知道她的心思,仅仅是觉得这样的沉默同样有些尴尬说道:“上一次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唐晚晴。” “知初以后是什么?”云素突然问她。 “迟晓。”唐晚晴这才从此前种种情绪中脱离,她注意到云素已然知初,记得几个月前相见时他才是个初入修行无知少年,她些许惊讶说道:“你知初了。” “不是什么歪门邪道,也没有好高骛远。”云素记仇的故意说起她当时的话倜傥说道:“是真真切切的知初。” “当初那些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难为情又诚恳的吐出三个字说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从圣人弟子的嘴中说出的荒唐程度无异于迟晓境的仙人走路把自己摔死。 尽管云素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这回答还是在他意料之外,他呆了呆说道:“我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也许是出于内心的愧疚,唐晚晴愿意和他说下去问道:“什么样的人?” 云素停下来,认真的看着她说道:“看起来很远,听起来更远的人。” 唐晚晴听不懂他的话。 云素又闲散的走起来,边走边随意的解释道:“我在想着县里胭脂铺旁面摊的面很好吃,想着苏一一爱吃的糖要三文钱,想着书里写的悲欢怎那么动人,想着何时能拿到第一张琴谱,想着惜子的歌声真好听…” “苏一一与父亲却老是与我说着这个仙人那个仙人…仿若两个天地。” “这些真的很远,很远很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唐晚晴的头渐渐低下,她不敢看身侧的少年,她与鸢钟灵造成了那场火,烧死了他的家园、他的族人家人。 她内心涌出难以抑制的愧疚悲伤说道:“她们…” 云素是感觉到她与上次相见时不同,但实在不清楚是哪里的问题,对于苏一一她们他不敢深想,只是保留一个美好的期望答道:“不知道在哪里。” “…” 走了许久,他们终于到了,看着那处火光林立,唐晚晴皱了皱眉,云素说道:“被人找到了。” 他赶忙解释道:“当时唐姑娘还在昏睡,若是我停留在这里,说不准就死掉了。你看起来身份非同一般,这些小角色,唐姑娘应该能应对吧。” 尽管有些生气,但她也理解云素所做所为,那的确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她更不想把气撒在这个刚刚失去家园的少年身上,同意他的说辞说道:“我的身份可能有用。” 云素放下心来问说:“那你有牌子什么的吗?” “什么牌子?”唐晚晴不解。 “就那种…”云素给她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描述说道:“那种一掏出来,所有人都为你放声尖叫的那种牌子。” 她仔细的想了一会儿轻摇着头说道:“我没有。” “那别人怎么知道你是你自己?”云素挑起眉问她。 唐晚晴一脸认真的说出在别人听来无比自恋的话说道:“一般,只需我站在那儿,他们就知道是我了。” 云素仔细的审视着她,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已经凝固的泥土上,他压住嘴边的笑意说道:“莫要说笑,我就不知。” 她同样很认真的上下打量云素,最后收回目光淡淡说道:“你孤陋寡闻。” 第三十六章 因为你孤陋寡闻 第三十六章因为你孤陋寡闻 云素哑口无言,他憋了半天,最后只是呆呆的指着那些林中飘摇的火光说道:“那你站那里去,看看他们认不认得你。” 唐晚晴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理所当然的说道:“现在当然行不通了。” 云素以为她的理所应当是源自那些‘妆容’,他从白日走过的记忆里找出溪水的位置指给她说道:“那里有条小溪,可以洗干净脸再去。” 她摇着头说道:“不行的。” 云素看不出她的心思,奇奇怪怪的说道:“你…是要我帮你漱洗?” “按理说,你弄的理应你来,但是…”她没有理睬这冒犯的说辞,还是不去说道:“洗干净了也是不行的。” “为何?” “在…”即将提及鸢山时唐晚晴急忙改口,她生怕云素触景伤情,细致的跟他解释道:“我受了伤,他们人太多我怕打不过他们,那样哪怕他们认出我,偷偷把我打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的。” 云素无可奈何的说道:“我就在这里睁大了眼睛看着,你安心尽管去,他们打死你我是知道的。” 比起鸢钟灵善变的温柔,唐晚晴的温柔极具耐心,就算是云素接连说了这样大胆的话语她还是温温和和的解释道:“重要的不是我死了有没有人知道来为我报仇,是我这样的人白白死在这里很可惜。” 她揽了揽裙边坐在树叶上说道:“你我从长计议吧。” 想着小小的乌离应该不会有这么多知初境迟晓境的仙人,于是云素有了对策说道:“我弄出点动静把人引走一些,唐姑娘进去把棺椁扛走。” “你问过我两次,我也都告诉你名字了。”唐晚晴说道:“唐姑娘唐姑娘的,听着不好听。” 云素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他自顾自的稍稍计划了一下脱身路线说道:“那晚晴姑娘,我去了。” 她阻止云素说道:“你不可以去,就算没人在那,现在我也搬不动。” 云素不明白,问道:“这又是为何?莫非你什么境什么境的仙子搬不动这区区一口小棺?” 唐晚晴越发觉得他愚笨了,歪着头疑惑道:“刚刚和你说过了我受伤了,而且正是因为搬它受的伤,还有什么是什么境什么境?” 云素发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是与鸢钟灵相争受的伤,问道:“搬它还能受伤?晚晴姑娘不是境界很高很高吗?” “强行搬自己搬不动的东西,当然会受伤。境界的话…我只是通明。” 云素没有想到那口棺会是她也摆弄不得的程度,想想鸢钟灵也在意他就更迷茫了。 他接着问道:“原来是这样…你说只是通明?通明很弱吗?所以你知道那口棺是什么东西?” 出于鸢山那场火的原因,她对云素格外的和颜悦色说道:“通明在迟晓之后,朝夕之前。至于它…是连我也不知道的故事,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与人世间有关,所以就算不好搬,我也要搬走它。” 出于苏一一的缘故,云素不得不去了解那个名为‘人世间’的组织,现在正是个机会,他佯装漠不关心的问道:“人世间是什么?朝夕是什么?” “人世间就是人世间。”提到人世间唐晚晴突然变得无比严肃,她郑重的告诫云素说道:“我要提醒你,不能与人世间有太多的牵扯。” 云素问她:“为什么?” 想起那些个波及整个人间的人,她心中各种心绪交加,最后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因为,他们站在了人间的对面。” “想让所有人都成仙,就是站在人间的对面么…”想起那座坟墓与墓里那些执念,云素情不自禁的低声说道。 唐晚晴捕捉到了他的低语,眼睛与眼角泪痣扬起,这张脸一下子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说道:“我没想到,就连像你这样孤陋寡闻的人,也会有牵扯。也难怪,这棺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可以也必须要告诉你,仅仅是你说的这条,就是人间不容许的。” 云素见到她眼里很多次出现怜悯,觉着唐晚晴一定会支持这样的想法,眼下她却恰恰相反。 他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为什么?” 她隐隐从云素的眼中瞧出他的心思,慢斯条理的说道:“并非说谁仁善谁宽容谁自私,又或是牵扯到了谁与谁的利益。究其原因是这天地间的生息有限。” “它不足以让人间每个人都知初,远远不足,更别说之后的迟晓通明…” “我明白了,这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云素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道:“要是换种修行方式呢?” “你是指把自己练成灵丹妙药、把自己练成生息让别人修行的那种?”唐晚晴这话含着倜傥。 她跟着说道:“既然前人已经铺好了路,又有多少人愿意自己走一条险象环生的路呢?” “也就是说,如今的人间,每多出一个仙人,天地生息就会少一些。”对她的调侃云素也不恼,从泥土的间隙中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那圣人传书此举,岂不是…” “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唐晚晴直接了的说出他没说出的话,她忧心忡忡的看向北方一座巨大的城池说道:“老师传道有段时日了,这会儿各国使臣应该都已入京了。” “京城…”云素在父亲说起的故事里听到过那个玄知最中央、最繁华的城池,他看向更南与更北的天边问道:“人间有几国?” “北有虚尘,西临空衍。”她微抬起头点点北面的天,又点点西边的天说道。 云素则是望向鸢山以南,他说:“我曾经站在鸢山的山顶看到过比咏离更南边的地方走过巨大的影子,那是?” 听到他的描述,唐晚晴脑海里出现一只犄角像是龙牙的巨兽,说道:“那是西蛮与西蛮的荒兽。” “在南方,为何叫西蛮?”云素不解。 唐晚晴解释说:“那是因为他们才是原来的空衍,被如今的空衍驱逐至此。” 一幅囊括整个天地的画卷在云素眼前的云朵上展开,他深吸口气,问出最重要的问题说道:“这人间四方,玄知国力,位列第几?” “虚尘与西蛮居末尾,玄次之,空衍最盛。”她平静如水的说出人间大势,说完就露出骄傲的样子特意对云素说道:“不管国力几何,有一点…” “我玄知,是正统!” 云素第一次看见她的骄傲,这种骄傲的模样尤其很可爱,他不想这骄傲落空,所以继续问道:“何为正统?” “龙庭在玄,朝天伺也在玄,这就是正统!” “所以眼下,此时此刻。” 她的温柔尽散,望着林子里的火光起身不容质疑的说道:“这口棺决不能暴露在世人面前!” “不然我玄知,将会背上一个和人世间同流合污的罪名。届时大军压境,就不仅仅是你我还有这一个咏离郡的事情了。” 云素顿时感到肩上背了一座大山,他沉默很久后缓缓说道:“你还没说朝夕是什么。” “通明之后,朝夕之前。” “长生又是什么?” “长生是境界。” “境界是什么?你叫圣人老师,你究竟是哪家的小姐?家中是不是颇有银钱?” “境界就是境界。还有我不是哪家的小姐,家中也没有堆积如山的银钱。我是圣人的弟子。” “圣人的弟子,很厉害吗?” “不知道,和我打过的都说我很厉害。” “明明你先前说你只是通明。” “通明也很厉害。” “都有谁和你打过?” “大大小小…有很多很多。” “说说?” 她一一数来说道:“公主、道主、丹主、器主、净人大师…” “为何我一位都没听闻过。” “你孤陋寡闻。” “…” “上次相见时你连圣人都不知,你真是孤陋寡闻。” “你这么厉害你打不过林子里这些人?” “都说了我受伤了。”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咏离吗?” “为了一只雀儿。” “什么样的雀儿?” “一只玩火的雀儿。” “不曾见过,不曾听过。” “你孤陋寡闻。” “…”“你的伤几时能好?” “也许几日,也许一季,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孤陋寡闻。” “…” 云素活动了一下肩头,揉了揉疲倦的眼睛问道:“那现在,晚晴姑娘有计划吗?” “有。” 她抬起小手,指着林子里走动的人影说道:“先知道是什么人要抢这口棺。” 第三十七章 做个土匪 第三十七章做个土匪 云素问她说:“你去我去?” “我这个样子过去,恐怕会被人当成妖孽打,清洗了又过于美丽,太容易引人注目。”唐晚晴略微思量,用他无法拒绝的理由说道:“所以你去。” “我这满身的鲜血…” 云素似乎已经习惯她并不自知的自恋,他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话锋一转肯定的说道:“满身的血!” “晚晴姑娘稍等,我去去就回。” 他匆匆跑回山匪的尸体处,把身材最小的山匪衣服扒下,又扒了一套较为完整的,之后捡起地上的刀再把射箭山匪的弓背在背上。 以往从鸢山去县里时也是借马骑着去的,他会骑马,只是眼前这匹马儿明显有些倔强。 别的马儿都跑了,就它留在这里,高高撅着脑袋提着马蹄看着云素哼哼唧唧的从鼻孔里喷着热气。 云素看了很久,终于确认那是一个极度不悦的眼神。他看向它身上的浅浅凹陷,总算看出是那匹被他用拳打翻的马,也正是它把它上一任主人压死的。 他好像知道了它为何不悦,他觉得有趣,把刀架在它脖颈厚厚的鬓毛上,一踩马身跃上马背。 云素按着浅灰色的马头,感觉到手心传来抗拒的力量,他把刀放在它眼前晃了晃问道:“好马儿俊马儿乖马儿,走不走?” “你要是走,就哼一声,要是不走,我了结了你再寻一匹。” 手掌下传来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哼哼,云素摸了摸马头带上山匪的口罩,学着他们那样的笑容对身下极不情愿的灰马咧嘴笑道:“待会儿可别停。要是停了,我死不死难说,你死可是一定的。” 银光一闪,他看了眼刀柄上刻着的杨字,横过刀用刀柄拍下马头,拢拢宽大的衣服再一拉缰绳,灰马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怪异的长嚎,疾驰而出。 那片叫做白树林的小坡上,平三还在躲着发着呆,唐晚晴还是坐在小坡树下的树叶上,目光宁静的望着林内。 月色渐渐褪去,一只只扇着翅膀的白色小小飞虫从林中飞出,它们数量太多太多,以至于遮盖了林中火把的光,将整个树林都染上一层浅浅白色。 见到这一幕,唐晚晴下意识的觉得若是眼前的树林有名字,应该叫做白树林。可惜她暂时没有欣赏景色的心思,她的心思全放在离去的少年身上。 云素离开有段时间了,走时话也只说了一半,她在想他是否是临阵脱逃了。 他看起来白白净净,一口一个姑娘斯斯文文像个书生。 她想着是否是自己说的那些人世间的、那些关乎整个玄知的话吓到他了,她心里有些庆幸有些放松有些失落。 不卷进来对他来说的确是件好事,是一个平平无奇知初修行者做出的理智决定,这是她庆幸的,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在这世界他应该能活的很好。 她也不用时时在他面前顾及着那场火所以放松,可是云素欺骗了她,唐晚晴难免有些失落。 唐晚晴感受着那个鸢钟灵为她量身制作的鸟笼,那是鸢山生灵一声声的啼鸣编织而成,笼子有个缺口,她从缺口中捞出未曾被束缚的一丝丝生息。 又静静的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看到少年的踪迹,她轻轻叹了气打算不等了。 她从凌乱树叶上起来,款款走下小坡。 突然听到马蹄声,尽管她以为是听错了,尽管他走时没骑马,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头,看向小坡。 大概过了几息,一道浅色的闪电从小坡上奔来,它掠过小坡停在唐晚晴跟前。 那双漆黑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她,他把另一套衣服扔下,口罩下发出声音说道:“除了脸蛋,你的裙子也很惹眼,披在外头。” 唐晚晴接过那黑乎乎的衣服,看着云素出现心里没了失落,生出些许开心。 待唐晚晴准备好,他举了举那把弓问道:“会箭术吗?” “自然会。”说着她自然而然的伸出手准备接下那把弓。 云素疑惑的说道:“谁说是给你了?让你教我。” 唐晚晴小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一甩衣袖说道:“不教!” 云素看看灰马又问她道:“会骑术吗?” 她不知道云素想做什么,老实说道:“幼时都乘的马车,后来自己比马儿快。” 云素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说你不会?” 看着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唐晚晴顿生火气,急忙郑重的纠正说道:“不是不会,是我不需要会。” “那就我来。” 他把弓给唐晚晴,自己坐上前头,拍了拍身后说道:“天快亮了,上来。” 方才云素远远看到她下山了,他偏过头对身后的仙子做出来迟的解释说道:“我耳朵有时很好很好,方才在周围转着圈子试了有一会儿,发现不灵了。” “还以为你逃走了。” “无处可去,往哪里逃?” “帮帮玄…”他依然不熟悉这片土地所属的名字,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道:“帮帮玄知也帮帮你,想让你这位圣人弟子也帮帮我。” “想我帮你什么?” “找几个人。” 唐晚晴猜想他是要找那座山里的人,她不觉得在那样的火里,有人能生存下来。若非是她的保护,恐怕就连云素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让她来找我。” “要是…不在人世了呢?”她并非有心要掐灭少年的希望。 既然人世间在世上的份量这么重,那么作为人世间寻找了许多年的朱雀,想来也绝非常人,云素很有信心的说道:“她不会那么容易死。” 唐晚晴沉默,眼里流露出怜悯与悲伤,问道:“现在要去做什么?” “比起上次你好像变了许多。”云素随口说道。 他摸摸身上的黑衣服,刀柄点点白树林说:“现在用别人的身份去林子里抢个人出来,然后就知道是谁要抢这口棺了。” “你去我去的,不如一起去。” “以前要人,往往都是去这家、去那家要。抢人?像是土匪才会做的事。” 唐晚晴并非不情愿,仅仅是习惯的说了许多,她说:“主要是我们这样子不像土匪,土匪哪里会有这样统一的兵器和衣裳,这是种标志。” “土匪土匪,他们通常都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落草为寇,很少有敢把这样的标志明目张胆的放在身上的。你能毫发无损的杀死他们,也说明了他们不是那种强大到不顾及这些的人。” “我懒得管这些,我们现在。” 耳边马儿嘶鸣,云素斜握长刀说道:“就是抢人的土匪。” 第三十八章 初见术法 第三十八章初见术法 “就这样直直闯进去?也许我们该用较为温和的法子。”她又说道。 云素感觉她每时每刻都处在一种说不出的犹豫中,调侃道:“你可以好好整理下仪容,然后优雅大方的走过去,问他们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深夜在这里。” 唐晚晴认真的想了说道:“行不通的,虽然还没见过,但他们应该不是笨蛋。” 云素又给出她建议说道:“那你快些写一封书信给圣人,让他稍稍动动手指处理了这些人。” 唐晚晴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成说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既然是圣人,当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如今肯定更多了,轻易动不得。” 云素深感无奈,他接着说:“你千里迢迢来找那只雀,难道就你自己?” 她说道:“那只雀也无比重要,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 云素也想知道有关朱雀的事,问她说:“究竟有多少?” “就我与老师。” “…” 云素自认为在苏一一嘴皮子十数年的磨砺下,他已经足够有耐心,但是很显然这位圣人弟子同样非比寻常。 他觉着大脑隐隐作痛,直接了当的说道:“你到底去不去?” “还是去。”她说。 云素本来可去可不去,他原以为那只是群趁火打劫的山匪,听了唐晚晴的话才有了别的猜疑。 那群人明显是向着鸢山的火去的。 他坚定了用那群人的身份去闯这边树林,此举一是为了帮助唐晚晴,二是让这些人去查会比他自己查要快得多。 “好马儿,走!” 他一拍马背,灰马收到他的指令,它像是也受够了磨砺,正要仰头发出一声英姿勃发的嘶吼然后撒腿狂奔,云素却按下它的头,说道:“闭嘴!” 它埋怨的哼哼两声,冲入林中。 “等一等。” “不等。”云素虽然这样说,却还是把马儿停下。 她说:“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何事?” “你的名字。” “云素。” 一听是这个,他甩下一句,不再停留,驾着灰马冲入正在翩翩起舞的白色飞虫环绕的林中。 “坐稳了。” 月光与白虫将林子点亮,一颗颗树间闪烁着火光,马儿飞速的奔跑,云素目光也飞速在林中游走,他挑选了火光其中一个前往说道:“张弓。” “看见的第一个,不管是谁。” “要是打不过呢?” “那就第二个。” 交谈间,两人一马已经冲到第一人前,少年早已听到马蹄声,长剑横于胸前做出防守姿态。 云素提醒时唐晚晴已经张弓搭箭,那马蹄声愈来愈近。 人未至,箭先至。 噗的一声,它从茂密的丛中飞出,准之又准的命中他胸前。 他的手与他的剑颤抖,少年退了足足五丈才逼退箭枝传来的力量,箭枝才落地,灰马就从丛中一跃而出,一脚踩在他跟前。 “知初境。” 唐晚晴低声说。 “就他了。” 灰马落地并未停顿,它还在跑,云素一手紧抱马头,一手持刀下腰,刀尖朝天用刀柄打在那人肩头。 那人吃痛,长剑从手中落地。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身后出现无名虚影,人动影也动,接着一掌拍出。 “身身造化法。” 唐晚晴轻易辨认出他所使术法,出声提醒云素道。 云素不懂所谓术法,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面对未知的东西他不敢大意,属于鸢山的钟灵意韵凝练于掌心,同样一掌拍出。 这一掌拍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他记起身后的是唐晚晴,而自己的道来自鸢钟灵。 然而意已凝,掌已出。 掌与掌对。 意韵与术法对。 知初与知初对。 “这样子,你讨不了好。” 她刚说完,掌间已出胜负。 那虚影上一刻有如山如海般威势,下一刻从掌间缠上云素,如蛆附骨。 她手心按住云素后背,牢牢抵住那股从他手掌一路侵蚀他五脏六腑的虚影。 术法之中本就有意韵,那是仙人将自己的意韵加之剑招、加之刀招种种所成。 唐晚晴果然一眼看出云素意韵,同时也看出他的不足。这意韵是他自己所悟,理应比这不知传了多少代术法中残缺的意韵更加强大,只不过他好像不清楚该如何去用。 对自己与鸢钟灵的恩怨她单单内心一动眼睛一眨,她的眼界非常人所及,更是与鸢钟灵真正交手过,她继续出声指点云素说:“这道意韵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一座山的人夜以继日祭祀所生。它来自众生心念,自然该用于心念,而非拳脚。” “如果你还是不懂,想想你是如何得道!”她字字珠玑,每一句都好像让人如痴如醉。 云素憬然有悟,他把自己当做鸢山众生…不对,他就是鸢山众生! 然后观想。 一座山逐渐将他笼罩,山中风雪声与百兽齐鸣,一个云素记忆中的人缓缓走出,最开始她体态模糊,每多走一步,她便多清晰一分。 “虽然孤陋寡闻,一无所知。”唐晚晴凝神看着山中来人,感觉到那道樊笼有些松动,夸赞道:“但还算有悟性。” “你们是何人?” 少年看出不对,他怒斥时心中低语。 嗡的一声,地上长剑骤然冲天,剑中似有人影乍现,他随手捉下雷海雷霆放于剑中,以迅雷之势刺向云素眉心。 “天公剑术。”她低语。 这又是一道术法。 唐晚晴感到意外,在这样的地方知初境已经罕见,更别说学得两道术法的知初境,若是名不见经传的术法也就罢了,但这接连两道术法连她都认得,且都有一些名气。 要么是她与云素的运气不好,第一个就找上了这些人当中最出色的,要么这事并非她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她拇指与食指捻起脑后一缕青丝将其弹出,一如另一把长剑般朝少年剑光飞去。 与剑尖即将相撞时,发丝忽然改变轨迹,它变得柔顺,缠绕上剑身,一层层牢牢束缚住剑中雷霆。 看着少年,唐晚晴温柔的答道:“我们是好人。” 第三十九章 天公剑,钟灵法 第三十九天公剑,钟灵法 少年与剑之间的联系被这缕发丝隔断,他想要控制自己的剑飞回,但不管他怎么驱使怎么呼唤,那剑始终停留在半空。 而在剑指的方向,云素脑后的鸢山中,那里的天空飘着风雪,她踩着白雪走出。 她仍旧一脸的温柔,看着这张脸云素知道她的笑她的恼也都会是鸢钟灵的模样,她身上散发的也是鸢钟灵的气息,但她绝非鸢钟灵。 云素目送她缓缓走近,他观想出了一个不是鸢钟灵的鸢钟灵。 这个鸢钟灵不知能停留在这世间多久,但很显然不是用来观赏的。 “你不算笨,就是真的过于孤陋寡闻,以后多看些书还有得救。” 唐晚晴松开那柄剑,她只是想帮云素把这道术法完成,这本就是他二人的交手,此刻还给他。 “恭喜你,创出了自己的术法。”她由衷的贺喜说道:“这是很难做到的事。” 云素脸上没有欣喜,他望着空中的剑说道:“他的剑不一般。” 哪怕悟出了真正的钟灵,哪怕掌握了超越从前的力量,云素也不敢小觑少年与他的剑。 他来不及为自己开心,云素看到那柄指向自己的长剑中有雷海,雷海中有比雷海更高大的背影,背影手里有雷霆。 黑是黑了点,但眼睛的确是好眼睛。唐晚晴心想,她指着西方说:“西边有雷海,海上有个人自命天公,这是他的剑。” 少年自身本就非凡,他从唐晚晴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无视,心里又是愤怒又是羞耻。 这倒是怪不得唐晚晴,她并非有意为之,对于圣人弟子来说,知初境并不足以放在她的视野里。 见到唐晚晴说出他剑的来历,少年冷冷说道:“既然你知道天公,那你就不应该放开我的剑,更不该小看于我!” 剑上缠绕的发丝消失,他重新感觉到剑的存在,有唐晚晴在他不再保留,随即猛地一挥手,剑与雷海脱离,雷海中天公背影抓住雷霆,愤怒的劈向云素!劈向他身后那座山! 这是雷怒! 天公之怒! 与此同时,半空那把脱离雷海的长剑以一化二,再化三。 “这又是什么?”云素问。 唐晚晴看着飘飞的剑光问道:“你知道咏离郡为何叫咏离吗?” 云素也看过许多书,虽然都不涉及仙人,但至少这他是知道的,说道:“因为有条江叫咏离。” 唐晚晴接着说道:“那条江从九苍来,江的尽头连接西蛮的荒芜,那儿只生长着唯一的草木,是一簇柳絮。” “你瞧那剑瞧那剑光。”她去过那里,荒芜与茂盛的分界的一簇柳絮在她眼里是无比的浪漫,她手指卷着耳边发丝痴痴的说道:“像不像柳絮?” 一柄朝东一柄朝西一柄朝天。 剑与剑飞舞,在云素二人周身交错交织,明明无风却好像风起,剑光就在那风中飘荡好似春天里飘飞的柳絮,一道接一道织成一道剑笼。 剑笼中,云素退无可退,柳絮剑光封死了他周遭一切退路,并且在逐渐聚拢。 他感到压力,想起那些‘山匪’朝唐晚晴问道:“鸢山之外的普通人很强,是不是鸢山以外的仙人也和他一样,都这么强?” 唐晚晴收回那些憧憬,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最后淡淡说道:“比起我,他很弱。” 云素已经习惯她这种看不出自恋的自恋,他没空调侃她,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剑笼,很快在密密麻麻的剑光中捉到一缕飘得慢些的,猛地一拳打向剑上。 这剑之锐利,接触瞬间便突破他护在指上的生息在指背留下血痕,这仅仅一缕,后面还有无数缕。 而他打在剑上的拳,被吹飞柳絮柔软的风层层卸去力量,变成了鸡蛋与石头的碰撞。 唐晚晴觉着那只手快要在剑笼中被搅得血肉模糊,而云素观想出的鸢钟灵正在与雷霆对峙,另只手贸然进去无疑也是一样的后果。 看着剑笼中的手,外面的少年脸上有莫名笑容,那缕剑光正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 唐晚晴觉得云素此刻已经无计可施了,作为他的同伙她当然不会只是看着。 正当她打算出手时,突然,云素脑后的鸢山中凭空出现一把长剑! 那长剑的样式与少年的剑一般无二,她顿时明白过来,这也是钟灵。 “聪明!” 这是她没想到的,她以为云素也想不到,结果显而易见,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意韵原先是鸢钟灵,如今鸢钟灵生死不知,现在钟灵是他的,只是他的! 云素可以观想出一个鸢钟灵,当然也可以观想出一柄长剑一柄长刀,他从脑后风雪中拔出长剑,一剑刺向剑笼! 他的手借此脱离,但想用区区一把长剑破开剑笼实在太难,于是鸢山里又多了刀。 不只是一把,它还在增长,两把,三把,四把… 数了数总共六把,正是山匪的刀。 他可没有六只手,也没有学过少年那样的以息御剑。 所以,他就观想了六只手。 意韵并非永无止境,他的心力有限,若是一直这样观想下去必然会心力交瘁而死。 观想出鸢钟灵已然很难,再加上这些已经是目前的极限,云素脑后的鸢山已经在摇摇欲坠,雪也不再飘下。 此刻,柳絮剑笼内,六只手六把刀。 剑笼封住的只有前后左右与天空,他跃下灰马,选取了最薄弱的下方。 六把刀一柄剑同时劈下!就劈在剑笼与泥土的交界处。 剑笼外的少年脸色微变,那名为身身造化法的术法再现,于之前不同的是那倒影此刻化身一只猿猴。 它咆哮着挥舞着巨大夸张的双臂,在少年挥拳时它也挥拳,砸落时它也砸落。 那拳头挥起来时遮天蔽日,明明只有几丈高,却似乎要比整个白树林大。 唐晚晴以为他要砸到剑笼中,把自己与云素砸个稀烂,她做好准备,就连云素也是这么以为的。 出乎唐晚晴的意料,它朝着鸢钟灵去了,双拳挥起猛地砸在鸢钟灵身上! 她不能再纠缠雷霆。 身身造化法不如天公剑,而只要云素身死,鸢钟灵自然可解。 雷霆转而来至剑笼,悍然劈下! 第四十章 什么都不懂,但能治病 第四十章什么都不懂,但能治病 当鸢钟灵从鸢山里走出时唐晚晴就已经放下心来,她确信云素这道术法能拦住这道雷霆,至于其它的她就能轻松解决。 她从未想过对雷霆防范,所以当这道雷真正降临时,她面色骤然一变。 “云素!” 唐晚晴并非担心自己,再不济她也不会死在一个知初手里,她担心的是云素。 她相信没有人能从自己与鸢钟灵造成的那场火中逃出,云素与平三可能是鸢山唯二的幸存者。 平三并未修行且年岁已大,如今这道雷霆下,这鸢山唯一的仙人唯一的火种就要湮灭了。 仅是一刹,雷霆就轰入剑笼。 云素无力再观想,脑后那片鸢山没有阻拦雷霆片刻,像一幅虚幻的画轻易湮灭在雷光中。 鸢山湮灭时,大脑像是被一记重锤用力砸下又用手撕成两半,他观想出的手与刀与剑无影无踪。 而在此之前,他挥出刀光使得剑笼破碎。 雷霆降临时,他还有一道意,一柄剑。 余香从袖口割出,袖口却好像完好无损。 紧跟着,剑光肆虐! 唐晚晴见过这股剑意,就在不久前,它曾出现在南方这片无比宁静的天空上,她正是被其引来鸢山。 也许是遗忘了疏漏了,也许是云素一直在她眼里都很弱小很无知的样子…她没想过,这会是云素的剑。 但这就是云素的剑。 这才是他的第一个术法。 哪怕在雷霆之中,这剑一样惊艳。 这,就是惊鸿! 少年对此难以接受,他失魂落魄的甩着袖子说道:“这是天公的剑,这是天公的剑啊!” 唐晚晴眼中又出现怜悯,开口说道:“你自己说了,那是天公的。” “他呢?”少年不服气,看向云素。 唐晚晴认真的看看云素,想要重新认识他,最后说道:“那是他自己的。” 云素趴在马身上,他停顿这歇了一会儿,带疼痛舒缓些许后爬上马匹,挺直了背尽量不让少年看出自己力竭,低声对唐晚晴说道:“再来人,我打不过。” 他又问道:“带走他?” “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唐晚晴看了眼他收回袖中的余香,发现那只是一柄凡铁做的剑,说道:“若你还有骑马的力气,就走。” 少年叫住他,问道:“你可敢留下名字?” 云素不想停留不想理他,拍拍灰马离开。 “尝经。” 他心有不甘,朝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大声喊道:“你好好记下这个名字!有天我会找到你!” … “尝经?” 云素驾着马儿,在风声中问她说:“和你想的那个人一样吗?” 唐晚晴说道:“记得我说的咏离江尽头的柳絮吗?” “当然。” 她眼中有一幅荒漠与绿洲接壤的唯美画面,说道:“不久前我去过那里,那儿存在着一些人,其中有位出色的少年叫做诗尝经。” 她越是说,云素就越是想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他问道:“便是他么?” “他会柳絮剑。”唐晚晴肯定的说道:“而且他还会天公剑,应该是了。” 想了许久,云素实在想不出那会是怎样一簇柳絮,问道:“那儿离这里多远?” 她垂下头看着灰马慢吞吞的步伐,说道:“要是骑着这样的马,大概要走很久。” 灰马似乎听懂了她的挑衅,它突然提速狂奔起来。 云素抓起它的鬓毛让它安分点,它这才慢下来,他接着问道:“很久?” “是指用走的话,恐怕需要半载。”唐晚晴稍稍估量了一下说道。 他说出来时的目地问道:“既然如此之远,他为什么会来这呢?还如此之巧,刚刚好在鸢山起火时。” 也许是累了,又许是想起那个算计自己的鸢钟灵,云素整个人死气沉沉的,他心里自语。 难道还没结束… “第一个就这么强,哪怕一个个打都得打好久,总不能真的靠打。” 云素赶紧逃脱出那股情绪,他觉得自己那只陷入剑笼的手还有些酥酥麻麻,问道:“如今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晚晴姑娘有法子么?” 唐晚晴看着他,目光变得有些微妙说道:“在刚刚之前,我都是走一步算一步,看到你的意韵之后,我就有法子了。” “什么法子?”云素问她。 “你。” 她细长的指尖点点云素,然后点点自己眉心说道:“你治好我的伤。” “然后我们去把棺抢回来,再把知道的都处理。”她说。 “以为你更喜欢救人。” 虽然学过医,但那用来治个摔伤都费劲,云素不觉得自己能治好她的伤,说道:“只是若这伤连你都无能为力,我如何能治?” “我没说我治不了。” 唐晚晴不承认他的误会,这是对她的小觑,解释道:“它死前给我设了个难题。” “要解一道题,要么我足够强大能直接将其根源抹除,要么我懂得它,懂得自然能有解。” “它?” 云素已经在她跟前把鸢钟灵从鸢山中观想出来了,索性不再遮掩,问道:“它死了?” “死了。” “真死了?” “我杀的,死了。” 他有些不能接受,难道它与苏一一计划的本就是它自身的死亡?难道自己真的破局?若真逼到她死的地步,她怎会在乎那口棺?自己又怎会还活着? 不通,不通!它绝没有死。唐晚晴不止来过鸢山一次,它能欺骗唐晚晴一次,当然也能欺骗她两次。 云素追问道:“你为何杀它?” “它杀了我要找的东西还想杀了我,所以我就杀了它。” “那只雀儿?” “我再也不可能找到它了,所以告诉你也无妨。”不知回去之后怎样告诉老师,想着也许老师已经知道,唐晚晴幽幽叹息说:“那是朱雀。” 云素没有及时做出惊讶的表情,唐晚晴也不意外,每句话都要解释哪怕是她都觉着麻烦,她无可奈何的说道:“你真的什么也不懂,真的好孤陋寡闻。” “我知道那必然又是什么超凡的东西。”既然已经往鸢钟灵没死的方向想去,云素就不可能相信朱雀也死了,他问道:“这与我能治你的病有何关系?” “刚刚说的两种解题方法,都需要时间,但是刚刚我发现一件事。” 她不确定的看着云素,然后慢慢抬起手指放在唇边,说道:“你好像懂。” 第四十一章 初境 第四十一章初境 走得足够远了,这里也是个坡,而且足够高还能看到那个林子。云素下马,问她道:“晚晴姑娘打算怎么治?” “这地方好。”她找了干净的地方做好,盯着远处的白树林说道:“你养好意韵再治。” 夜色渐渐褪去,天彻底亮时林中也没了火光,唐晚晴一直目不斜视的看着,那口棺暂时没有从林中搬出。 以往这个时候他在那个小院里,静静看着山里早起劳作的人,尽管那些人不会搭理他,尽管前一晚的黑暗很难熬很漫长,至少天明后他是心静的。 有人说鸢山是天上神女不小心掉下来的纸鸢,不知烧了她的纸鸢,她会不会愤怒的降下天罚… 他很想会鸢山看一看,只是眼下并非很好的时机,那样大的火可比他刺在天上的一剑惹眼,必然会吸引许多人。 甚至不清楚火焰有没有彻底熄灭。 想着想着,他忽然记起有个人被遗忘,自己与唐晚晴冲进林中时平三还在某棵树下打着瞌睡。 云素不再想了,那道雷劈碎了他的所有观想所有心念,他本就头痛无比,越想越是头痛,必须得好好的睡一觉。 他扭头看向唐晚晴,又看向灰马,想着有堂堂圣人弟子在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他安心睡下,脑海里却不断来回响着唐晚晴的话。 她这几日说了太多的话。 棺材、境界、圣人、人世间、玄知、柳絮、治病… 治病… … “治病。” 眼看天色又要亮了,唐晚晴赶紧叫醒云素说道:“醒来给我治病。” “你不仅什么都不懂,你还好懒,还不好学。”她看着天色,略有些嫌弃的说道:“怪不得会孤陋寡闻。” 云素朦胧的睁开眼,呆呆的盯着地上一片树叶看了很久,久到唐晚晴以为他痴傻掉了他才慢吞吞的扭过头来说道:“你好不像圣女。” “我不是圣女,是圣人弟子。” 她埋怨的说:“你再睡再睡,这林子里多一个人我就得多处理一个。” “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若真到必要的时刻…”云素只是平常的看着她什么也没流露,唐晚晴就开始极力解释道:“它真的不能暴露在世人面前。” “先治病。” 她双手平放在眉心,然后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朝两边一撕。 一轮浅浅的光晕被她从眉心撕出来,接着又是一轮。 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痛苦,这应该不是一件磨人的事,唐晚晴不再撕了,拉起他的衣袖说道:“随我来。” 说是走,却一步未动,她是将云素的念头拉入了光晕。 云素与她行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中,一座巨大的鸟笼锁住了天与地,这鸟笼是鸢鸟的模样。 在笼的缝隙中看,锁住的有太阳,还有贯穿南北的溪流,溪水中的一朵莲花也被锁住。 云素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惊叹的问她说道:“这里哪里?” “这是我的初境。”唐晚晴忽然大感疑惑,奇怪的看向他问道:“你竟然不知道初境?” 云素还是第一次看她如此意外,他心里稍稍不安,试探的问道:“晚晴姑娘是说我应该知道?” “你那会儿问我什么是知初。” 唐晚晴很是不能理解,云素明明已经知初,她说:“我告诉你,只要开出自己的一方净土,就是知初。” 她连着追问:“你不知初境,你是如何知初?” 她像是正义之士看见十恶不赦魔头的样子,云素慌急了,连忙说道:“晚晴姑娘误会了,我有初境,只是不知是叫这个名字。” 他说的不是事实,他压根进不去自己的初境,但这理由很符合他‘孤陋寡闻’的设定,所以唐晚晴很容易就相信了。 在她褪去疑惑的时候,云素忍不住问道:“世上所有人的初境都一样吗?” 不仅是在修行上的资质,唐晚晴对自己的容貌也有深刻认知,她骄傲的说:“我和你不一样,和别人也不一样,初境当然也会不一样。” 云素想起自己那片黑夜,平静的问道:“如果有人进不去他的初境,会怎样?” “知初知初,是知与初。” 唐晚晴说:“知是一回事,初是另一回事,知道并非就能做到。” 她并不笨,眼含深意的望着云素说道:“如果这个人进不去初境却又极其幸运的迈入知初…那他的意韵,他的生息,永远只能停留在知初。” “他进不去初境,就无处养息,无处养意韵。” 唐晚晴心中猜测,最后将这归咎于云素几月就知初的机缘,不着痕迹的提醒云素说道:“如果强行养在身上,不管是多强壮的身体,都会把自己撑爆的。” “除了身上,除了初境。”云素问她说道:“还能养到别处么?” “我是说。” 他指指云朵的西边,外界的那儿有个还没落下的太阳,又指指地下,云素记得他正在一个山坡上,说道:“就养在这。” “就养在这天地。” “少年常常会有妄想。”她摇摇头走去鸟笼中。 那儿有个火烧出来的缺口,是整个鸟笼唯一的疏漏。 两人沿着溪水走,云素低身看去,就连溪里的水也被锁在笼里,里面还有轮圆月。 他走过缺口时,心灵像是被炙烤。 “是朱雀火烧出来的。”唐晚晴抚摸着缺口上的温度,说道:“这也是它的一部分。” “它将朱雀吞入腹中,却又无福消受,最后就连这笼子也烧开了一个口。” 这是她认定朱雀死去的原因。 她在感叹,也在忧愁。 感叹着鸢钟灵的存在,想着它诞生是否也有朱雀的参与。忧愁着朱雀的死去,死去又会给清净给玄知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她用手掌捞起溪里的水,再将手掌敷在缺口上,直到云素的心灵感觉不到火热才放手。 是有关妹妹的事,云素也多看了一会儿,一缕火悄无声息的从缺口脱离,烧到了他的脑海中。 他顿时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鸢钟灵无福消受才留下的缺口!哪里是留给唐晚晴的!分明是留给自己的! 第四十二章 瞎羊聋羊怪山羊(上) 第四十二章瞎羊聋羊怪山羊(上) 那火一直烧呀烧,最后在心中烧出一片火海来,苏一一在火海中蹦蹦跳跳。 她头也不抬的说:“看起来仙子很相信哥哥呢。” “你果然还活着。”云素怪罪她,内心满是庆幸欢喜。 唐晚晴一直不停的和他说朱雀死了朱雀死了,他不可能不动摇,在心里说道:“她让我帮她,又是打架又是治病的,还说玄知要怎么怎么了,好麻烦。” 这仅仅是此前苏一一某一时刻的残留,她听不见云素的话。 她手掌里有着和初境内一模一样却小小的鸟笼,苏一一说道:“说是给唐晚晴做的笼子,其实是给你做的。” “鸢钟灵隐匿,如今只有你懂其中道理,只要笼子一日不除,她便会护你一日。” 云素不明白鸢钟灵这么做的原因,苏一一似乎知道他的疑惑,解释道:“鸢山的气味会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在它消失前,只有你活着,它才能悄无声息的活着。” 唐晚晴果然被它欺骗。 他这样想着,唐晚晴正和他走去莲花那处。 苏一一掌心的鸟笼变成一只火红的翎羽,她说:“这个缺口是我送给你的。哪怕笼子坏了它也会在,它是神圣的残留,会成为她日后破境的最大阻碍。” “她身份不一般,会是哥哥直上青云的好助力。”她甩着胳膊将翎羽朝云素用力扔出,气喘吁吁的说道:“该如何,全凭哥哥一人决断。” “至于妹妹我。” 她不开心的说道:“现在一一我过于弱小了,出现只能别人笼里的鸟儿,让我再躲会儿吧。” “还有那口棺。”苏一一总算提及。 她说道:“鸢钟灵说你生而知初。” “你在初生时就能知初,你的心灵比别人坚韧。” “人世间的人们另辟蹊径修炼心灵,它的禁制也无关修为只关乎心灵,所以我与她都觉着在鸢山这些人里,你最有可能打开。” 她对于之前的一切做出解释,说道:“对于鸢女来说,这是个巨大的隐患。它可以死亡却不能逃离,因为鸢山在这,它就是鸢山,所以这口棺必须要离开。” 尽管不在她与鸢钟灵的计划中,但苏一一依然对他战胜鸢女而感到骄傲,赞赏的说道:“你可是捅破了鸢山的天空呀!” “你还引来了唐晚晴,她会带这口棺离开的。” “爹娘我会照看好。”这是心田的火海熄灭前,苏一一的最后一句话。 那只翎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怀中,云素伸手握住它,它紧紧连接那个缺口,只要他愿意,被溪水浇灭的火又会重新燃起。 他沉默的看着唐晚晴,两人已经走到莲边。 那是一株青色的并蒂莲,一头连着太阳,一头连着月亮。 “老师带我上山时,后山的莲花刚好开了。”唐晚晴温柔的抚摸着花瓣说道:“所以我在这也种了一株,它就是我的知初。” 它的根被牢笼锁住,她说:“你也是知初,治好它。” “可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治。” 云素这么说着蹲下来,观察着根上的锁链,不一会儿他就起身说道:“我治不好。” 她不解问道:“为何?” “因为我孤陋寡闻。”他认真的对唐晚晴说。这句话不是在讽刺她,是真的因为孤陋寡闻而治不好。 这是鸢钟灵自己力量做的笼子,它来自鸢山人联想鸢山的怪异与憧憬美好而生。鸢山人大多没去过外面,因此它的力量大部分也局限于鸢山。 这难就难在,就算是鸢山,云素也没常常进山看过。 “可以治一部分但是治不全。”云素想到一个人,说道:“还要找一个人。” 他紧接着说:“就是前两日跟着我们的那个人。” 唐晚晴不觉得他在戏耍自己,但同样不觉得平三会对治伤这件事有帮助,问道:“那个凡人?” “我比他懂钟灵,他比我懂鸢山。”云素一锤定音。 两人离开初境,望着黄昏下的咏离郡,唐晚晴茫然的问道:“该怎么找?” “这边有人拦着,他回不去。” 云素说的白树林,他看着其它三个方向说道:“选一个?” 她一个个说:“这边是去西蛮,这边是乌离,这边是咏离。” 西蛮那边茫茫大山,看起来了无人烟,至于乌离咏离… 云素说道:“他不曾修行脚力不快,你咏离,我乌离。” “我脚力快?”她如今也没有多少修为。 云素牵过灰马,把缰绳放她手里说道:“你骑马,我跑着去。” “找到他之后,你可有把握治好?” 云素老实的说:“没有把握。” 她看看白树林里的棺椁,又看看那两个方向,拍板说道:“去县里。” “不治了?”云素问。 “病要治,棺材也要抢,等找到又治好不知要到几时去。” “况且你都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治好。去县里借人,让别人帮忙找。”她上马,着急的说道:“你好麻烦,好多问题,快走!” “…” 她先找了条河把自身清洗干净,然后才与云素去到县里。 “你的存在让我很担心乌离会有多少孤陋寡闻的人,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车驾来证明我的身份。” “是我懒散时出行用的。” 她仔细的描述说道:“拉车的要是三只怪山羊。它们一只没有耳朵能目视千里,一只没有眼睛能迅捷如风,一只没有鼻子有搬山之力。” “浅灰色的毛。”唐晚晴指指灰马说道:“与它差不多的颜色。车厢是白兰木的,车顶是白玉做的,帘子要最好的宝石,最好是从祖玉来的宝石…” 说了很久不见云素有反应,唐晚晴很担心他是否笨到连这些也记不住,问道:“你听清楚了吗?” “晚晴姑娘是在与我说?”云素又一次感到这世界的荒谬,无波无澜的说道:“我还以为是在和上天说。可是我家境贫寒,没有钱。” “不用钱,用你脑子。” 唐晚晴对他好无奈好无奈,说道:“你好笨,用脑子想一个出来。” 云素同样对她很无奈,他无数次想说她的不是想说回去,可是他不曾学过骂人,说道:“我好笨,这样好的车驾根本想不出来。” “又是迅捷如风,又是目视千里,又是搬山之力…我真是好笨好笨。” 第四十三章 瞎羊聋羊怪山羊(下) 第四十三章瞎羊聋羊怪山羊(下) 春天里的某日,一辆奇怪的车架出现在了乌离县。 有许多人上去围观,乌离人倒也不是没见过奇怪的事物,只是这车架真的太过奇怪了。 拉车的是一只灰色的山羊,它瞎了只眼没有鼻子还少了只耳朵。它走路的姿态别扭极了的,看起来随时会摔倒的样子,很让人担心这样一只山羊是否能拉动车厢。 驾车的是一个看起来昏昏欲睡的少年,他盘着腿靠着白色的车厢。 车厢看起来挺正常,车顶是不知名白玉做的,帘子也看起来很是华贵。唯有细看才能看到不同,上面的纹路不知出自哪位大师的雕工,一笔一划尽显别致。 在车的后面,跟着一只同样别致的灰马,它好趾高气扬的样子,撅着头面对一个个投来的目光。 也许是阳光太过强烈,车内唐晚晴的脸似乎黑了许多。 她深深嫌弃云素的杰作。 车内空空如也,甚至连个座椅都没有,她低头看去,四个车轮孤零零的滚着。连那车窗也是假的,除了有一个小口能看到外面,是打不开的。 她想要出去也是出不去的,那帘子坚如磐石,别说是风了,就连她去推都是推不开的。 唐晚晴越想越是羞耻,她好歹也是清净的仙人是圣人门下,此刻生气的一跺脚,车就剧烈晃动起来。 她吓了一跳,偷偷从窗台看去,才发现是路面不平导致。 听着少年的问路声,她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搞砸,心里想着好歹也是少年的心血,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到了。 云素下车,他清了清嗓子,在众目睽睽下走到县长府门前,对门前的护院说道:“上宗来人。” 护院眯起眼睛看着那辆奇怪的车驾,问道:“哪个上宗?” 云素横身挡住他的视线,说道:“清净。” “烦…”他急忙把请字憋进肚里,努力装出一个纨绔子弟的姿态,说道:“这是圣人弟子的车驾!” “清净圣人弟子!唐晚晴到访!” 护院狐疑不定,说道:“老爷公子都不在,带人灭火去了。” “谁在让谁来!” 云素猛地一挥衣袖,斥声说道:“是要圣人弟子在这大街上等他不成?” 他心念一动,帘子打开,唐晚晴猜他是不是脑子想不下去了。 她也不借此泄愤,双手放在腰间款款走出,云素则像个仆人一样低着身跑上去,搀扶着她的手臂直到她踩在地面。 她下车,再然后车驾烟消云散。 围观的人们惊叹,能将这样的东西瞬间收走,一定非常人。 护院见状也不再犹豫,急忙跑进院里。 唐晚晴低声对他提醒道:“你是书童,不是仆人,而且我的人哪里会像这样要把鼻孔撅到天上去。” “想着这样显得晚晴姑娘高贵。” 云素岔开话问道:“我的车如何?可还稳当?” “稳当得紧。尤其是那只羊…” 她狠狠的吐出心里怨气说道:“太丑!” “我养的羊不长这样。”她补上一刀说:“我家羊可美了。” 从她的描述里,云素实在想不出那是怎样一种美丽。 不久后,一位妇人在护院的带领下走出府门。 虽然乌离小,但作为乌离主人的妻室,她眼力也有一些,不着痕迹的打量,轻易看出唐晚晴衣裙并非乌离的绸缎,乌离没有这么好的绸缎。 她问说:“来人可是上宗仙人?” 人间五上宗,玄知有二,一山一湖。 清净山在京都,丹心洞在天湖。 不想云素又扯些什么奇怪的事情,唐晚晴自己开口说道:“清净圣人座下,唐晚晴。” “可有清净信物?”妇人的嘴角看起来有着经年累月的刻薄,说道:“圣人信物也可。” “我听下人说,上人是从一羊车上下来的…”下人还与她说门口有个趾高气扬的小子,她不曾说出来,小心翼翼的用余光看向两人身后。 那里空空如也。她瞅着云素身上的衣服,料子一看就差了许多,像是些乡野之物。 这种人的确最容易出现在突然攀附上贵人的贱民身上,以为引个路牵个车就算是抱上了大腿有了身份,以为自己能在台面上说话了,殊不知只是被人当成猪驴使。 她像是闻到了某种难闻的气味,掩着鼻继续说道:“羊车?大概是乡间那种拉污秽之物的…” 害怕冒犯到唐晚晴,她又急忙解释道:“倒不是不信上人,只是这乌离小,许多年不曾见过上宗仙人了。” 唐晚晴只对她的无知感到可怜,她又一次怜悯的看向这方天地,说道:“来的匆忙,不曾带在身上。” “这样…”妇人的目光逐渐大胆。 唐晚晴对此早有准备,那辆车更多的作用是吸引城中的目光,她如今修为不再,只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才能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她看着西边说道:“我听闻西门那处有老师的像。” 以往进城,云素都是和父亲从西门进的那儿更近,这回是因为南门集市更多,人更多些。 妇人不敢怠慢,说道:“我引上人去。” 西门那里较为冷清严肃,只有各家庙里的香火飘出庙来,这其中最盛的一个便是那尊圣人像。 它是石头做的,是最最最普通的石头,手里握着柄不知哪片山上随意砍下的梧桐木做的剑。 而它的双眼透过城门,遥遥落在落在门外的远方。 它就立在城门前,禁受风吹雨打。 看着那尊有着明显岁月痕迹的石像,唐晚晴恭恭敬敬的行礼,她对云素轻声说道:“玄知的每一尊像,是老师的每一双眼睛。” “他永远在望着远方的敌人。” 云素这才注意到那双栩栩如生的眼望着的是西蛮,他不由得肃然起敬,问道:“这样的像,有多少尊?” “大道有三千,便有三千尊。” 她走到那尊石像跟前,石像只比她高出几尺。 唐晚晴摸着石像的手,将全部的事情从心里告知圣人,在她的呼唤下,石像的手动了,梧桐剑从圣人像手中掉落。 唐晚晴双手接过那柄剑,她提着梧桐剑对妇人问道:“这是否能证明我上宗身份?” 剑落时妇人就已经跪下,真正确认后她才觉着胆战心惊,急忙说道:“杨义音之妻田清娘见过上人!” 杨? 云素顿时想起那兵器上的刻字,心想这人应该就是此处县长了。 唐晚晴问她道:“这里归杨以音管?” 田清娘生怕那把剑会落到自己头上,不敢骗她说道:“是。” “差人去讲。” 唐晚晴轻而易举的说出自己做出的惊天壮举,她说:“火是我放的,山是我烧的,让人回来,我有事找。” 第四十四章 杨的刀 第四十四章杨的刀 差人去了鸢山之后,田清娘恭敬将两人引入府内。 她没有看轻过唐晚晴,她一直看轻的是云素,此刻总算问道:“这位是?” “是我的书童。” 想着也许是因为刚才府门前的事,唐晚晴说道:“小童顽劣,不必理他。” “书童…”田清娘偷瞄了一眼云素的衣着,下意识的想要掩鼻,她连忙将这个极具侮辱意味的行为克制下来,岔开话问道:“上人来乌离,所为何事?” “为了你好,也为了乌离好。”唐晚晴温柔的警告她说道:“田夫人别问太多就是最好的。” 田清娘乖乖闭上嘴,她将两人引入后院等待。 不多久,闻讯骑着快马赶来的县长杨以音和他的子嗣杨释就到了府门前。 杨释瞅着院外的灰马,尤其是看着它那桀骜不驯的眼神嘀咕道:“这便是上宗仙人的坐骑吗?好像在哪里见过…” “上宗仙人?” “什么上宗!什么仙人!”杨以音恼火踹了一下灰马,说道:“现在多少人找我要钱?不管是烧到的还是没烧到的。她一把火倒是烧的轻松了,她要不是上宗仙人…我这乌离的大狱里倒是冷清!” “老爷…”下人低声提醒。 杨以音看向院里,更加大声的喊道:“就是圣人亲自做的,我也要论论他的罪!” 田清楚赶紧跑出来捂住他的嘴,心惊胆战的看着后院说道:“舌头不想要了,命还要不要?” 他看着妻子的神情,连忙收起声音问道:“真是上宗仙人?” “地位还不小。” 田清娘用惊讶的语气说道:“她把梧桐剑都拔下来了。” “上宗仙人怎么会来这,还跑去那种地方放了一把火。”杨以音觉得奇怪,乌离本就够偏够远,鸢山自然更远了,他说:“快引我去见。” 田清娘边走边问他说:“那里怎样了?” “活着的死了的,都烧的差不多了。”他甩下这么一句,匆匆走着。 云素听着屋外的脚步,说道:“来了。” “你对乌离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 唐晚晴懒得再说他孤陋寡闻了,她重重叹息说道:“走一步看一步。” 杨以音在门外说道:“上人,杨以音求见。” “你少说话,少做事。可以给我丢人,但不能给清净丢人。”唐晚晴对云素说。 她嫌弃他在府门外的作为,拿上那梧桐剑推门出去问道:“你便是这乌离县长?” “是。”杨以音说。 在路上她就准备好了说辞,直接说道:“我在乌离丢了东西,要劳烦你帮忙找回来。” “不敢说劳烦。”他看了一眼梧桐剑,不敢问是丢了什么,问道:“上人的东西,丢在哪了?” “这边几里外,有片白色的树林,我东西就丢那林子里。”境界又分初实末三层,她看出杨以音是的迟晓初境修行者,说道:“你多领些人和我去。” 他看不透唐晚晴虚实,尽管不懂以她的身份为何还要自己出手,但还是依她说的把府里能调动的人都集结起来。 “公子。”云素还是记着那个杨的刻字,他找上了杨释问道:“这县里可有什么有名的锻造兵器的地?” “我自家在城东倒是有个铺子,做工还算不错。”杨释好奇的看着这个上人的书童问道:“公子缺兵器?” 他爽朗的拔出自己腰间佩剑,说道:“我这剑可借公子一用。” 云素看到他剑上并没有刻字,拒绝他说:“我有兵器,只是缺了一角。” 杨释大感疑惑,上宗人的灵器要修也轮不到这乌离。疑惑归疑惑,他当即唤来一棵女子形状的柳树,说道:“水柳,带这位公子去城里逛逛。” 云素好奇的看向跑来的那叫做水柳的柳树。它走到近前,端起自己的根与根下一个盛满泥土和水的大盆,用力扣在背上。 做完这些,水柳也上下打量着他问道:“这是哪来的公子?” “上宗来的。”注意到云素的目光,杨释笑着与水柳说:“花掉的,都记在杨府上。” 它整个脑袋是树冠的部分,柳条缠绕变作的眼睛看着云素张了张口,又看向杨释。杨释立马会意,介绍说道:“云素,云公子。” 水柳说:“云公子。” “水柳姑娘…”云素实在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应答一声就走到唐晚晴身边,低声说道:“我要出去一会儿。” 唐晚晴偏头看看水柳,心里暗自说着果然不好学,说道:“你是去玩耍的,我不能等你。” “是正事,不是玩耍。”云素郑重的说道:“你若不愿等,那你先去,我会赶上来。” “多谢杨公子了。”他又对杨释说。 说完他不管唐晚晴等不等,直接跟着水柳出府去了。 “好酒在这边,好戏在那边,坊市是在那边。”水柳经常随着自家公子出去,她一处处指着说着,问道:“云公子要去哪?” “水柳姑娘。”云素说道:“我需要修理修理兵刃,想去杨家的铺子看看,是在哪里?” 水柳噗嗤笑出声来,在前头引着路说道:“云公子可真有意思,把一棵柳树叫做姑娘。” 云素跟着她走过城南,说道:“不曾见过这样的柳树,不知该叫些什么。” “就姑娘好。” 她欢喜又好奇的说道:“听说公子是从京城的上宗来的。” 云素不太会骗人,只好说道:“你还是从天地来的呢。” “公子真会夸人。”她扶正背后的大盆不让泥土掉出来,说道:“我原来也该是姑娘,后土娘娘给祖奶奶下了咒,她的每个孩子出生都会是这个样子。” 云素不知道什么后土娘娘也无意提及她的伤心事,他不再说话,只是四处看着街景。 很快就到了杨家的铺面前,掌柜看见水柳欢天喜地的跑出来迎接,看见是云素后有些失望,问道:“少爷今天没来?” 水柳说:“少爷有事要忙。” “还说是少爷来查账了。”他说完又跑回铺子里,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来说:“快到日子了,你既然来了,走时顺着帮我把账本带过去。” 她给云素让出道来,说道:“这是云素云公子,少爷的朋友。” “店家。”云素直接问道:“我想看看成品。” 水柳亲自带来的人他可不能怠慢,快步将云素引入较为安静的楼内二层,从木架上推出一堆兵器,说道:“店里就这些最为宝贵。” 上面都闪着耀眼的光泽,云素一柄柄看过,并未在上面找到杨的刻字,他问:“就这些了么?” 这些已经是乌离最好的宝剑宝刀了,上面都诞生了凡物不曾有的灵气,随便拿几柄出去都能换县里几栋楼,就算是在整个咏离也算得上中上品质。 想着少爷的朋友也不会是俗人,店家也释然,问他说:“公子是想找什么样的?” “我见过一柄刀,刀上有个杨字。”云素问他:“乌离还有别的杨家么?” “乌离杨家无数,但有名的就这一个。”店家一听就知道那是什么刀,作为杨家的一份子,他骄傲的说道:“公子要找的刀,的确在这个杨家有。” “那是杨府养的三百甲士,他们的兵器上都刻着一个杨字。” 云素斟酌着问道:“这些刀,会遗失么?” “绝无可能。” “刀在人在。那是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命。”店家干净利落的回答道:“刀丢了,没了名字也没了命。” 他紧接着问:“公子想要那种刀?既然是少爷的朋友…我可以为您打造一把。” “多谢店家,只是那刀太好,我恐怕无福消受。” 云素委婉拒绝了店家,他在一层的打铁声中下了楼,急匆匆的和水柳说:“我的马在城南。” 这段时日云素也对唐晚晴了解许多,她温柔磨叽又犹豫,却并非嘴硬心软的人,她很直接,既然说不会等就是不会等。云素问水柳道:“城南太远,城东可有快马?” 水柳稍作思考,就回答说:“快马没有快驴有,在冬家的马市,就在城东。” “冬家?快驴?”想着那一定很贵,云素连忙说清楚道:“我身上没带多少钱财。” 水柳笑话他这个还要考量钱财的上宗仙人,说道:“冬家大小姐与少爷有婚约,两家如今是一家,公子用不着钱。” 第四十五章 他的女儿喜欢酒 第四十五章他的女儿喜欢酒 乌离城东有棵枯树,树上常常站着只乌鸦,水柳说那就是乌离的乌。离那棵枯树三十三丈的地方有个院子,那就是冬家。 上任县长是冬家的,杨以音是上任县长的学生,然后冬家大小姐与杨以音之子杨释喜结连理,乌离局势便稳固如山。 水柳没带他去马市,而是直接去冬家院里请来一只快驴。 与寻常驴不同,它有三头马那么大。一副懒散的样子,眯着眼盯着两人。望着这奇怪的驴,云素问她说:“这快驴…如何使?” “它叫足铃。” 看着他的茫然,水柳想他就像那刚进城的村夫,拍拍驴头笑吟吟说道:“公子且上去,我教公子。” 云素坐上去之后,这懒散的驴才来了一些精神,水柳递给他一个铃铛,说道:“是往前方去公子就摇一下,然后…左二右三后四,要是想让它停,公子就用力砸它头上。” “多谢水柳姑娘。”他的确比较着急,算了算方向摇起铃铛。 听到铃声足铃摇晃些身子,忽然又长出四只脚,像只巨大的蜈蚣般迅速移动起来。 眨眼时间,它便蹿出了东门,然后再一路窜去白树林。 铃声时不时的响起,足铃不停的跑,它速度的确很快,在黑压压的队伍去到白树林前赶到了。 云素用力将铃铛砸在它头上,它像是被捏住了命脉一样突然静止了,除了眼睛以外一动不动。 他无心探索足铃的奇妙,下来不着痕迹的偷看人群手里的兵刃,他没找到,哪怕是一把那些属于杨家甲士的兵刃他都没看到。 云素走到人群最前头找到唐晚晴。看着她脸上浅浅的意外神情,他想着她应该又是觉得自己逃走了,说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唐晚晴遮住自身眉心,心念将他拖入初境,问道:“是何事?” 云素说起杨家说道:“他们可能不简单。” 唐晚晴有些意外他是要说这个,但对云素说的事却是毫不在意的说道:“我知道。” “林子里的是有几十位仙人的队伍,若他们能从咏离江尽头悄无声息的绕到这乌离,那他们就能绕至西蛮前的烁海关。” “一个小小的县长,一个小小的迟晓初境。”她摇着头说:“他怎么敢有如此大的疏忽?” 他没想到这个,但是既然唐晚晴早已瞧出杨以音的不对,云素不明白她为何又要匆匆出城。 他不解的问说:“你应该待在城里,城里人多,没人敢对你动手。” “嗯…” 唐晚晴以为他也想到了,不曾想他只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她内心泛起一丝波澜,对生死仍然毫不在意的说:“知道我受伤的,仅你而已。” 她指尖放在唇边,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好奇的看着云素说道:“除非是你要杀我。” “你杀不了我。”唐晚晴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说:“没进城前你杀不死,现在有老师的剑,你更杀不死了。” “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我受了伤。”她温柔的安慰云素说道:“在外面,我依然强大。” “而且,想杀死一个圣人的亲传弟子,那要付出非比寻常的代价。” 她眼里流露怜悯,为那时的乌离感到担心说道:“这一座小县城的人头,远远不够杀的。” 云素这才明白她进城不是为了她自身的安危,他发现自己不止一次小看了这个圣人弟子,就像她总以为自己会逃走一样。 他重新正视这位温柔磨叽的姑娘,问道:“那你进城是?” “我觉着你说的很对,我并非魔女不到必要的时候,不能全杀了。”她酝酿的计划对云素毫不掩饰,说道:“我想到了另一个方法,人世间的棺不能暴露,但圣人弟子的棺可以。” 唐晚晴挥手将云素赶出初境,说道:“现在,我们是去拿回我的东西。” 带着杨家众人重新上路,她注意到云素骑着的足铃,越看越觉得好看,忍不住称赞道:“和我在一起,你学到很多,就连审美都提升了许多。” 低头望着足铃那怎么也称不上好看的样子,云素哑然片刻后说道:“有理。” 接连翻了几座山,一行人来到白树林前。 白日里火光不再,那些白色的飞虫也不知所踪,许是变成了树皮又可能潜入了地底,这片林子不再特别,恢复了一个林子该有的样子。 唐晚晴下马来,看着昨夜云素与诗尝经打斗的地方,对杨以音说道:“差人下去,让领头的出来。” 在杨以音领着人下去的间隙里,她好奇的走到足铃身边,看着它像是静止了的模样感叹道:“这里竟然还有如此美丽的动物。” 她无意识的看向驴背上的云素,当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睛时,她忽然问道:“你昨夜遮的是脸还是眼睛?” “脸。” 云素才想起昨晚自己似乎要把眼睛也一并蒙上,不过那已经无所谓了。 他沉默的盯着从坡上走下去的杨以音,这位县长在唐晚晴跟前听话极了,但他的修为境界远在自己之上。 而他已经得知昨夜借用的便是杨府的甲士身份,只需杨以音回来,便能以此推测杨府是否与林中势力有联系。 他看着唐晚晴手里的梧桐剑,小声问道:“现在的你…我是说有了这柄剑,你打得过这位县长么?” 云素对圣人剑的质疑在唐晚晴听来简直像是羞辱,她虽然原谅他的无知无礼但仍然不想回答,脸上的骄傲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但愿如此。 他这样想着,很快杨以音就回来了,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老者。 老者佝偻着身子,肩上扛着一节柳絮,柳絮短短的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却扛的很艰难。 在老者之后,诗尝经目光越过老者的背落在山坡,寻找着那位上宗仙人。 记起唐晚晴的话,在瞳孔中仅有的几点眼白旁云素又动用一些些心力观想出几缕白光,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寻常一些。 这效果很好,诗尝经的目光匆匆扫过,他并未注意到云素,而是直勾勾的看向唐晚晴说道:“上人。” “尝经,作木先生。” 唐晚晴稍稍回应了他一下,就向着老者说道:“上次你问我南下是否见到你的女儿,我不曾留意,这次归去时我留意了。我去了每个酒窑酒馆酒楼,不曾见到你说的那个时时端着酒盏的少女。” 因为对失去意识的恐惧根深蒂固,所以云素不饮酒,听着唐晚晴的话,他想起自己见过的唯一一个好像极其喜欢饮酒的少女。 是在鸢山的一个墓里,好像叫作… 诗绪! 他精神一震。 诗尝经,诗绪… 诗作木放下肩上柳絮,朝唐晚晴行了一礼,说道:“上人费心了。” “我的女儿已经找到。”他脸上出现不知是哭是笑的神情,幽幽望着白树林说道:“就在其中。” “恭喜先生。” 唐晚晴也像是了却一件心事,她发自内心的恭喜,然后说道:“我有件东西掉在林子里了,不知先生可曾看见?” 她接着说:“是一口棺椁,黑色的。” 诗作木眼中闪过异色,随即重新扛起柳絮,回答道:“我看见了。” 唐晚晴说道:“那还请先生将东西还我。” 诗作木摇着头说道:“上人来晚了。就在前夜,那口棺不见了,两个蒙面的匪徒夺走了它。” 他接着指向诗尝经说:“尝经曾与那两人相争,只恨其学艺不精,不曾守住上人至宝。” 诗尝经从身后取出几把一模一样的长刀和一把弓,那晚他找了足足一夜,总算是找到了云素杀人的地方。 再之后他们的人就去了县里,杨府有甲士五百算不得什么秘密。 他看着杨以音,意有所指说道:“这些,便是那日夜里匪徒所持兵器。据我所知,在这乌离,只有杨县长府里养的甲士带着这样的刀。” 杨以音弯下身看向那个刻字,随后拿起一柄掂量掂量,紧锁着眉头想着自家甲士怎会在这。 这些事一查便知,他不敢欺瞒说道:“确是我杨家兵刃。” 杨释望着那刀那弓,双目一瞪猛地转头看向云素,他总算知道府前的灰马为何如此眼熟。 唐晚晴与云素会心一笑,紧跟着她的笑容就变成了满满温柔的笑,她提起梧桐剑指向诗作木,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严从她身上爆发说道:“骗我?先生胆子好大好大!” 诗尝经根本无法将唐晚晴与前夜里的匪徒关联在一起,诗作木自然更不会了,他说:“信与不信,在与不在,还请上人与我进林一看。” 唐晚晴正要去,云素拉住她。 云素记得那口棺有些特殊的能力,他低头闻了闻身上是否还有诗绪撒上的美酒味道,不合时宜的开口问道:“作木先生,您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诗作木认真的看着云素,他确定与云素素未谋面,而他的女儿失踪有关人世间更不可能与这上宗来人有关,回答道:“我的女儿叫做诗绪。” “她喜欢饮酒?”云素又问。 诗作木回答道:“很喜欢。” 云素不管唐晚晴投来的询问目光,说道:“我想见见诗绪。” 第四十六章 两朵莲花 第四十六章两朵莲花 诗作木应答下来说道:“小女就在林中,公子可随我前去。” 唐晚晴心想他总不会在这种时候起了攀附贵女的心思,就听云素说道:“贵女真就如此尊贵?要上人去迎她?” 她顿时打消了自己刚才的心思,顺着云素自己的心意说道:“要是她不愿意,在这儿也能见。” 他仍然说:“小女身体不适,难以行走。” “不需要她走。” 唐晚晴双手提起梧桐剑,一剑斩向树林。 离乌离几里的地方有个小坡,坡上有一棵歪歪扭扭的树,坡下有很多歪歪扭扭的树。 坡上的树已经长出春天的绿叶,坡下的树还没长出,光秃秃的树皮里沉睡着一只只白色飞虫,它们需要休息,好让到夜晚时能翩翩起舞。 树下有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人,他们来自咏离江尽头,不畏寒冷不畏背后树缝中的飞虫,他们中间有排最歪的树,某天一个棺椁从天而降把它们砸成了这副模样。 那口棺原来在那,云素知道,唐晚晴不用知道。 他以为那场火后,鸢山的一切会尘埃落定,现在才知道还有口棺,才知道那次诗绪往他身上撒了一杯酒。 诗绪怎会在这?作木为何要欺骗?他为何要这口棺?这一剑下去,若是棺不在难道他比之唐晚晴更强大? 要搬动棺,还有一种可能。 这棺是人世间的东西。 在挥剑的瞬间,云素脑海中冒出无数念头,他看着梧桐剑斩落,看着林子中的树倒了。 它们都只倒了一半,一个极其整齐平滑的切口将它们与自己的下半身分离。 这一剑本不该止步于此,它应该连同它的根部一同斩落才对,是一根柳絮挡在了剑下。 诗作文双手撑着柔弱的柳絮与柳絮上的梧桐剑,他看着唐晚晴的脸说道:“上人好霸道。你这一剑下去,莫说小女,只怕我这些门徒都要死去不少。” 那半截倒下的树像是被剥夺了某种东西,没了重量没了生机,成群结队的摔倒时激不起哪怕一丝丝的尘土,然后无声无息化成了尘埃。 一只只白色飞虫挣脱着飞出,它们生的希望残存在已死的身躯中扇动着翅膀。 云素抓住飞上山坡的一只,它活灵活现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在掌心变成粉末前依然灵动。 “你不过迟晓。” 唐晚晴不再看诗作木一眼,目光放在白树林中,尽管它干净了许多,但还是不能一览无遗。 “作木先生,你拦不住。” 她对虫子的怜悯被更大的怜悯所取代,说道:“你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然后好好的带着你的女儿你这些优秀的后辈回去咏离江,去守着那株柳絮。你还可以守很多年,你可以不用在这。” “没有那株柳絮了。” 诗作木微笑着看着唐晚晴说道:“它枯死了,是我将它的根部拔了出来,变成了如今模样。” “上人要找的东西,不在我这,我仅仅想带走女儿,上人何必苦苦相逼。” 唐晚晴摇摇头,忽然极其冷漠的看着他说道:“要是我的东西不在,那时才真要苦苦相逼。” 她指尖一弹剑柄,手中黯淡无光的梧桐剑凌空而起,然后变成一道刺眼的闪电,骤然下刺。 剑上与之树木飞虫如出一辙的气味直逼柳絮,那是死气,断绝生机的死气,生死之间的死气。 那株无根的柳絮离开了咏离江依然保留着生命的气息,此刻在诗作木的手中越发绿意盎然。 死气扑面而来,它枯萎了一截,又生长出了一截。 诗作木脚踩着一条大江,源源不断的江水与生机从其中喷涌。 它本就生长在生死之间,一边是西蛮的荒芜,一边是玄知的江水与泥土。 “可惜了这株柳絮。” 唐晚晴感叹这可与老师灵剑相持的天地神物,说道:“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诱惑,能让你狠下心让它枯萎,能让你拔下它。” 若是从前他定然会心痛至极乃至道心崩溃,如今他却毫不怜惜毫无懊恼,有的只是毅然与决然。 他淡然说道:“纵使它再好,若为了我的女儿,便不可惜。” 唐晚晴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只是要棺。” 玄知圣人三千道身,各持一口梧桐剑。 如今她这位圣人弟子拿着一口,在玄知与玄知圣人是否与人世间有瓜葛上还要再加上一条圣人的颜面。 “棺不在这。” 他一口咬定,又将祸水东引说道:“有两个人带走了它。上人与其这般逼我,不妨问问身边人。” 唐晚晴常常怜悯,在这世间自然常常感到无可救药,这一次也一样。她沉默很久后问道:“那两人蒙面?” “是。”诗作木回答。 她又问:“一人持刀一人持弓?” “是。” “骑着一匹灰马?” “…”诗作木对此并不清楚,他看向诗尝经,诗尝经说道:“是。” 唐晚晴不再问了,她看向云素,眼中莲花含苞待放。 她眼中有莲花,初境中也有莲花,此刻那些束缚着莲花的铁链突然崩裂,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她在告诉云素,不必藏了。 下一剑,只需下一剑。 鸢钟灵与唐晚晴比拼时云素昏死过去了,他只在迷迷糊糊间感受到那股炽热,现在是他第一次见识人间强大仙人的战斗。 作为一个知初境仙人,一个初入修行的修行者,这是莫大的机缘与荣幸。 云素有所悟,也有迷茫,眼前一切与他在山匪身上学来的几乎是背道而驰。他说不来谁好谁坏,随即他就想明白一件事,他根本就不用选。 无论何种手段,都是为了胜利,也只为胜利。 看到唐晚晴眼里的莲花之后,他撤去眼里遮掩漆黑的观想,走上前去从堆积在地上的长刀中拿出某个夜里用过的一柄。 他持长刀看向诗作木,又看向诗尝经,替唐晚晴接着问道:“他拿了几把刀?” 诗尝经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精神大震。 “一把。” “灰马我放在杨府门口了。”云素自己回答,望着他摇摇头说道:“可是,那夜我的确没带走那口棺。” 诗尝经拔出鞘中长剑,内心战意狂升说道:“不曾想,仅仅相隔两日,你我又再相见。” “如今。”云素看着他手里长剑,问道:“你还是要说,是我带走了那口棺么?” 另一人是谁不言而喻,就算他再无法将眼前美丽高洁的唐晚晴与那夜的匪徒联系起来,但事实就是事实。 少年就站在他面前。 他此番北上,首先是为了寻找诗绪,其次便是为了与咏离江以外的仙人交手。咏离江尽头那里很安静,也很无趣。 他们守着那株柳絮,也被困于柳絮。如今柳絮枯萎,自然也得自在。 诗尝经凝视着云素说道:“上一次,我输给你。” “她说那是因为你用的是你的东西,而我,用的是别人的剑别人的意。” “我险些道心崩溃,族里的仙人不少,收藏的术法有也很多很多,我学了太多,我的剑受了太多浇灌,每当我挥剑时,那些剑招剑式剑意就会自己出现在脑海。” “我已经再难,再难…” 他无比的难过低沉,随之而来无比的激昂说道:“我承认,你的剑、你的那座山很亮眼。” “但我不服。”诗尝经剑指云素,说道:“请赐教!” 云素认真的看了他一会儿,心想若是此时认输大概会被误以为自己在羞辱他,可自己真的没打算把精力浪费在这无意义的比拼上。 他转头看向诗作木,缓缓说道:“我还是想见见诗绪。” 他明知这种无视同样可能是羞辱,但他不想再去管少年的气盛,为诗尝经想一次已经很麻烦了。云素接着说道:“那夜的匪徒没带走那口棺。” “因为我就是那夜的匪徒。” 没人会愚蠢到去开口问他同伙是谁,他们都清楚,那位同伙此刻正提着一柄梧桐剑,就站在他们眼前。 唐晚晴不再多言,她向前迈出一步。 诗作木很清楚,这一步他必须退,若他不退,他可能会死。 他只是沉默的回头看了一眼林中,持着柳絮一步不退。 莲花盛开。 花瓣一片接着一片。 梧桐剑下,一朵并蒂莲,一生一死,彼此相伴。 诗作木皱起眉头看着唐晚晴,方才剑下只是死,如今死中有生,生中有死。他郑重的说道:“这才是圣人的生死之间。” “生死之间是老师的。”唐晚晴望向远方的清净,说道:“我看不了那么远那么深奥,但我也种了一朵。” “一半好,一半坏。” 她眼中又开一朵莲。 整片林中的树开始生长,树干越长越高,树叶越长越密,果子越长越红,之后死就来了,直至果子落地,直至树叶腐烂。 然后小树又长,躯干又长,树叶又长。 这道生死之间同样笼罩着诗作木,哪怕在柳絮的干预下,他的背依然愈来愈低,白发愈来愈多。 他老的不能动了,老的站不住了,又突然变回婴儿,又重新生长。 剥夺岁月对任何东西来说都是一件残忍的事,比如林中的树木飞虫,尤其是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诗作木看到就连柳絮也在缓慢枯萎老去,他一把抓住柳絮,迟晓末境的修为随着咏离江水喷发,强行将自己的岁月在这生死之间停留。 然后柳絮做剑,柳絮剑出。 第四十七章 柳絮纷飞,花开花落 第四十七章柳絮纷飞,花开花落 莲花温柔,柳絮温柔。 温柔又残忍。 剥夺岁月应该是世间最残忍的事了,而这柳絮剑虽不及莲花,却一样残忍,恐怕任何血肉触碰到那轻飘飘的剑光都会被随意优雅的切开。 它就这样飘呀飘,在咏离江的浪涛中。 柳絮纷飞,花开花落。 双眼中那朵好与坏的莲花接踵而至,一面刻着唐晚晴的怜悯,一面刻着她的冷漠。 白阙宫的人全被杀死时她刻上了坏的一瓣,圣人将她从死人堆里带走的时候又刻上了好的一瓣。 等到了清净莲池,她看一眼莲花悟道,于是花开并蒂,一半好一半坏。 梧桐与柳絮咏离江水对峙,唐晚晴扬手一指点出,好与坏的莲在她指尖绽放,花瓣瓣瓣分离,在指尖回旋起舞,然后洞穿一道道柳絮剑光,瓣瓣如流光刺入他的初境。 圣人问生死问岁月,她说自己不如她的老师,她只问好坏、问人心! 花瓣将诗作木满是柳絮的初境搅得天翻地覆,他苍白着脸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去,柳絮枯萎大半。 他退了一步,纷飞的柳絮剑光有了缺口。梧桐剑下,他接连退了无数步,节节败退。 每退一步诗作木便苍老一分。 他一路退下山坡,退到林前,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撒在林前。 诗尝经没空去讨伐云素对他的‘羞辱’,他飞身上前一剑刺向唐晚晴,柳絮又飞,然而才入其身侧三丈,那剑那柳絮便老化腐朽。 他不甘心,再次举剑刺去,这次却连三丈都没入,剑就化成了粉末。 还是不甘。天公剑出现,诗尝经一拳轰去!以拳为剑,拳音与雷音作响,他怒吼着再次轰入三丈之内。 唐晚晴始终不曾看他一眼,他的拳他的手指开始变老,面对岁月的侵蚀,他的双眼依然没有畏惧,心念身身造化,身后虚影显现,另一只手猛然轰出! 他再入一丈。 唐晚晴总算看他一眼,眼里又有怜悯,劝说道:“现在退去,你的手还能治好。” 她不忍又不解的说道:“你们这样做,显得我好像一个罪大恶极的恶人,但是我只是要找回我带来的棺。我将它带来,如今我将它带走,我没有过错。” 眼见诗尝经听不进去,她实在不想葬送热血少年的前程,收起指尖莲花,反手一掌将其掀飞。 诗作木得以喘息,他回头深深看一眼林中,扔下几乎彻底枯萎的柳絮,再度拦在唐晚晴跟前。 看着眼前油尽灯枯却还是一副毅然决然样子的人,唐晚晴问道:“你就这么想要那口棺?” “我也只是想要我的女儿。”他说。 “你先是想诱我进林,之后又欺骗我。我来找回我的东西,你找你的女儿,这本是一件两不想干的事。”她始终想不明白,说道:“为什么?” 诗作木沉默,望着他的神情唐晚晴好像想到了什么,她突然说道:“因为,你的女儿与那口棺有关!” 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废话,是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 她要找那口棺,他不让她找。 如此简单明了,她却愚笨到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惋叹说道:“我竟然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 而在这之后紧接而来的,就是一个会有更大麻烦的念头。 她无比清楚,无比确认,那口棺是人世间的棺。 在云素看来,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以人世间目前与天下为敌的局势,哪怕他带走了棺也不敢伸张,而对唐晚晴来说,棺不在清净圣人与玄知也就没了隐患。 显然他还是低估了两者间的矛盾,在唐晚晴戳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两方就已经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对于诗作木来说,让唐晚晴这位圣人弟子离开,危险的不仅仅是他的生命,还有整个族群。哪怕唐晚晴的怜悯之心真的能连人世间都能施予,他也不能冒着如此之大的代价放走她。 而若要云素在这两者间选择一个,他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唐晚晴的一方。 她教他修行,算半个老师,将他从鸢山的火海救出,算半个恩人。 尽管这位圣人弟子极其自恋,但这妨碍不了什么。 云素走下小坡,他看见林前剑拔弩张,感觉到的杀意远比先前浓重。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 “公子”那个端着酒杯的少女正在林中,她刚刚完成了某件事,开口轻声呼唤说道:“云公子。” 这声音他在某个坟墓中听到过,他顿感不妙。 若是诗绪从鸢山坟墓中的沉睡中醒来并且来到这里,那么知道唐晚晴受伤的便不只有鸢钟灵与自己。 他一把抓住唐晚晴的手腕,边跑边说道:“我们该走了。” 在云素听到诗绪的呼唤时,唐晚晴同时感知到了林中气息,它正在复苏。 她在懊恼,又是在解释的说道:“那株柳絮终究是件至宝,短时间内我没能斩破它。” 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说一句没关系,他问道:“你还能出几剑?” “一剑。” 话音刚落,唐晚晴忽然停住,她猛地挣脱云素的手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然后转身,一剑斩向破空而来的杯盏。 做完这一切,她说:“现在一剑也没有了。” 身后诗绪走出林中,她与云素在坟中相见时差别极大,若是从容颜上看,可以说完完全全是两个人,但是云素还是能确认这就是她。 她在坡下,云素在坡上,距离不算很远,他能清晰闻到那股酒香。 杯盏碎了,美酒撒了一地,溢出扑鼻的酒香,她嗔怪道:“不饮就不饮,何苦浪费了这美酒。” 她望着坡上正要逃走的云素,朗声问道:“云公子不是要见我吗?现在怎又走的如此着急?” 云素骑上足铃,他摇动铃铛,头也不回的回答道:“方才想,现在不想了。诗姑娘可真是个妙人,当初一副面孔,如今又是另一副面孔。” 她伸出手卷起狂风,从十几丈之外抓向唐晚晴,说道:“云公子想走可以,她可不能走。” 脑后手掌卷起的狂风将至,云素一按胯下驴背,跃起转身拔剑一剑刺出,刺向风中那只虚无的手掌。 初一相逢,他握住余香的右手便感受到狂风中难以阻拦的力量,那里面好像有只巨手,巨手手心有道难言的强大漩涡,剑尖与其相逢时,它便牢牢吸住余香,使其挣脱不出,其中的力量揉捏挤压,更是要将其搅得粉碎。 这绝非知初能匹敌的力量,云素心念一动,左手中凝现一柄长刀,他扬起手,惊鸿意裹挟着刀刃,然后猛地一刀劈向那狂风中的手掌! 惊鸿是种意,而非剑意。 他可一剑惊鸿,当然也能一刀惊鸿。 与此同时,他眼中出现白雪,钟灵意尽显,鸢山中下起了雪,雪下鸢钟灵款款走出。 望着那个熟悉的人影,栩栩如生的样子就好像那真是她亲自来了,无论是气息还是姿态。 诗绪大惊失色,很久后才分辨出那只是云素的术法,说道:“你竟然学了它的法。” 她起身追去,对云素说道:“你不该站在她那边。” 云素一刀劈碎那团狂风,长刀烟消云散,他收回余香看着鸢钟灵与诗绪纠缠在一起,呼声回道:“诗姑娘,你错了,我从来只站在自己这边。” 他快速摇着铃铛,想让足铃快些、再快些。 唐晚晴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带着丝丝的热气,她说:“我知道你与她相识的。” 她思绪乱作一团,小声说道:“你也是那座山的人,你还学会了那东西的意,甚至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晕倒在那口棺旁。我都想到了,都在情理之中。” 云素不清楚她在想什么,说道:“你不会这种时候还要和我炫耀你的聪慧,炫耀你的无所不知吧。” 她当然不是想说这个,沉默片刻说道:“等这件事结束,你就随我回清净。” “京都有很多更好的你不曾见过的东西,清净山里有很多书,有很好的老师,他们可以把你教得极好。” “几时才算是结束呢?” 他暂时给不了唐晚晴回复,他回头望向与鸢钟灵纠缠的诗绪,眼看着她就要追上来,云素说道:“至少不是现在,她速度好快。” 他看着诗绪踏过鸢山,粉碎白雪。大脑瞬间像是被大刀砍了一刀,云素下意识抓紧足铃身上的绒毛来抵御这股刺痛,说道:“她的境界也很高。” “出了鸢山我才知道,这世上仙人多如牛毛。他们好像个个家财万贯,买得起那卷价值千金的书。” 唐晚晴解释道:“金钱对仙人来说本就是如泥土一般的东西,而且贵自然有贵的道理,你用圣人的书上路与用路旁随便一个庙宇里的书上路会有很大不同。” “这是起点,当然也是根基。”她详细的说道:“而且书里已经灌输了老师的一些道理,哪怕是对寻常人而言,把这样的东西带在身上,知初的几率都要大上不少。” “但是我似乎谁也打不过。” 云素看向后方紧追不舍的身影,尽管足铃很快,但在诗绪跟前还是逊色不少,他微微蹙眉说道:“这样早晚会被追上。” 第四十八章 千杯酒,千柄剑 第四十八章千杯酒,千柄剑 唐晚晴看到他的目光走向杨以音等人,开口说道:“来时虽然有很多人,但是看客只是看客,他一个小小的县长,哪边都开罪不起,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幸运,袖手旁观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件事还是有许多疑点。” 云素轻揉着头缓解疼痛。他与唐晚晴原来都以为有问题的杨家,现在看来杨家与柳絮一族并没有牵连。 如此的话,杀死的那几人是怎么回事?还有柳絮一族是如何绕过乌离县长的眼睛来到这的? 云素觉得那位县长的眼睛看起来明亮,他的夫人更是个刁钻之人,他的境界也是迟晓,应该不会真的连如此多的仙人进入乌离地界都发现不了。 “云公子,你们走不掉的。” 远处传来喊声,云素回头看去,诗绪从袖中掏出杯盏,她倒下一杯酒,酒水平稳的流淌将她托到半空,她踩着酒水一步步奔来,说道:“公子总不能背叛你的妹妹。” 他懒得应答,也不再想那些让他本就疼痛的大脑雪上加霜的问题,本来他就只有一个目地,把唐晚晴带离此处,而在她说出要带他进京时,这个目的便更加明确了。 “抓住我,别让我跌倒。” 他相信既然唐晚晴能如此自恋,想来她那聪慧的大脑能选出一个不错的方向。所以他闭上眼,将铃铛与性命一同交给了唐晚晴,随后尽情倾听。 他在足铃背上站稳了,要用自身的一切优势,斩断要落在足铃身上的一切事物。 他听到铃铛声,听到唐晚晴的呼吸声,听到奔跑的驴蹄声,听到后头诗绪罗裙裙摆在风中的摆动声,听到杯盏从她手中抛出的破空声。 而就在那风声即将抵达时,云素拔剑,然后弯身由下而上一剑挑去。 在方才初次碰撞中,他便意识到与这样一位力量境界都远高于自己的人去硬碰硬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 而他要做的也并非是如唐晚晴一般击碎它,仅仅只是改变它的轨迹,让其偏离足铃与足铃背上的两人就好。 那是一个翠绿色的玉杯,当初云素就觉得它好看,如今它周身还环绕了一层同样翠绿的流光,这样就更加好看了。 它平稳的从诗绪手中飞出,再到云素耳旁,不过须臾。这途中它不倾洒一滴酒水,直到云素的剑尖触碰到它的底部。 云素曾无数次刺向身侧同一个地方,他把自己的准头练得极其完美。 纵使这玉杯也很重,但这轻巧落在侧边的一挑也让玉杯杯口上扬,其内美酒压到杯尾。 在挑这个动作之后,他并未停手,因为在这个角度下去,它必然会重重落到足铃身上,然后将足铃与其背上的人砸翻。 所以云素持剑顺势而上,将这股力量大部分解去的同时再用力一拍。 它带着其内醇香的美酒滑向一侧,直到落地前,它依然一滴不漏。 这是他想出的最能节省力气的方式。云素又听到风声,他在足铃宽广的背上来回挪动。唐晚晴一只手摇着铃铛让足铃奔向某处,一只手时刻准备抓住他的腿。 风声接连,他接连出剑。 叮叮叮叮!剑光随着他的身姿闪烁,一剑斩、一剑挑、一剑打、一剑刺…每一剑的命中都极其刁钻又有效。 几息过后,几个玉杯落地。云素已经大汗淋漓,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双手依然紧紧握着余香,认真的听着周遭一切动向。 “你真的好弱小。” 诗绪仍然踩着美酒聚成的云朵在追,她凝视着云素说道:“你是那位的兄长,我本不愿意杀你甚至不愿伤你。奈何你站在了她的那边,她是圣人弟子,我不准你带着她走出乌离。” “哪怕今日将你打残打废,打死!” 她站在酒上,稍微挥挥衣袖,朝云素抛出千杯酒。很多人都知道她千杯不醉,实际上又何止千杯! 耳中听来的风声太多太多,云素睁开眼不再听了,这番情景听力已然无用。 他知道自己无处可避无处可逃,哪怕是其中一杯打中,都不是他这副肉身所能承受的。 密密麻麻的翠绿玉杯几乎遮盖了云素视野里整片天空,每一杯中都有美酒,酒水在阳光下反射出异样的色彩,每一个玉杯都裹着翠绿色流光。 美丽极了,实在美丽极了。 像是在下一场翠绿色的雨。 对一个爱酒的人来说,此情此景绝对算得上仙境,而对于足铃背上的两人来说,这场雨无比危险。 很美很危险。 面对这种威胁生命的危险,足铃不害怕,仍旧在听着铃声奔跑,唐晚晴不怕,仍旧在摇着铃铛。 云素郑重的看着这场即将来临的倾盆大雨,漆黑的眼中看不见任何恐惧与慌乱,他同样不怕,因为这是自小面对恐惧就养成的习惯。 既然躲不掉,便不去躲。 这绝非见不到一丝希望之后的听天由命,他不想死,至少此刻还不想。 云素的双脚在足铃背上牢牢扎根,彻底静下来之后他发觉头也没那么疼了。 他看着一个个玉杯划破天空,看着其中闪烁着的耀眼光泽。 一柄只有剑尖的剑…应该说是只有拇指大小的剑尖极其突兀的出现在他脑后,紧接着又是一柄,然后再一柄、再一柄,再一柄! 一柄又一柄的剑出现在他脑后,每一柄都只有手指大小,它们杂乱无章的放着,只有剑指处是整齐划一的,都是遥遥朝着飞来的玉杯。 千杯酒,千柄剑。 这就是他要做的,不想躲了不想避了,将先前精打细算省下来的心力与生息通通释放。 此时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就连那双本就漆黑如墨的眼睛都更黯淡了几分,尽管如此他依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就站在翠绿色的大雨前,尽情挥洒着自己的思想。 而在观想之外,每一缕生息握着一柄剑,他将自己本就稀少的生息拆成无数份,变成无数只握剑的手。 唐晚晴充满担忧的看着满天飞剑,同样也看着少年,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无关紧要的那句带他入京的话才让他做到这种地步。 她摇着铃铛说道:“你这样做,在此之后,你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恢复心力。若是这些剑全碎了,那就相当于一千颗针扎穿你的大脑还要去用力的搅一搅。” “疼痛是次要的,我很怕你把自己弄成一个傻子。” 也许是出于信任云素,也可能唐晚晴只是想看看他的选择。无论如何,她把这种听起来就让人牙根发酸的事描述得如此详细,这实在很容易让人产生退缩的想法。 但显然云素并非那种人,他始终面无表情,面对精神上的折磨与痛苦他很有经验,有气无力的微讽说道:“若是我拦不住这许多的酒杯,你应该就没有之后了。” 话语间,好像这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唐晚晴沉默的看着他,最后温柔的说道:“哪怕你伤得再重,我也会找人治好你。” 他嘴角轻轻泛起一抹微笑,手指稍动,第一柄剑好像突然有了生命,围着他旋转飞舞。 然后是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 一缕生息一指剑,千缕生息千指剑。 他长了千只手,要接住这千杯酒。 天空好像打响了一道无声无形的雷,雷响时翠绿的大雨从诗绪手中洒出,与狂风一路毫不留情毫不偏袒的落下,一滴又一滴铺满了整条道路的上空。 在这场欲要吞没一切的翠色大雨下方,燕子并未察觉仍然高飞,蚂蚁不曾察觉仍然筑巢。但有人已经打造好了伞,伞下有位少年有个仙子还有头怪驴。 在雨滴哗啦啦坠落时,少年的双目与呼吸骤然一紧,他张开了自己做的伞。 脑海中忽然传来剧烈的沉重感,随着小剑碰撞响起的叮叮声,一个个银色剑尖与生息相接组成的伞骨在狂风中缓缓张开,像一条巨大的蜈蚣伸展着身躯。 它拖动着伞面上的剑旋转,然后聚拢。 云素站在足铃身上,撑开了一把巨大的伞,像是抬起一片银色的天,又像是一朵银色的、正在绽放的花。 花开时,天亮时,伞开时,第一滴雨就落了。 玉杯从半空落下,沉甸甸的砸在伞上,与小剑的相碰首先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组成伞的每一柄小剑环环先扣,但玉杯其中蕴含的力量超过每一柄小剑,所以在碰撞它并未应声破碎,而是依靠着其中的力量将与它接触的部分压得凹陷下去。 仅仅是凹陷不够消除这股力量。 冲击的力量以这块凹陷为中心朝着周围伞面寸寸蔓延,翠绿色彩的包裹下它在伞面中越陷越深。 它每进一寸,云素就能多听到一个声音,伞面就多一丝裂缝,他的双手、他的脑袋就会疼一分。 而它本身,也为此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与伞的碰撞好似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每进一点,就失去一点色泽与生气。 直到它彻底没力了,周身彻底没了翠绿色彩,它这才罢休、才没有任何声音、任何生气的弹出伞面。 当它落地的那一刻,好像就连它跌倒时洒出的美酒,也不是那么香醇诱人了。 一柄剑挡不住一个玉杯,但千柄可以。 然而雨并非只有一滴,玉杯也不是只有一个。它一个紧跟着一个打来,在上一个还不曾被伞面消解弹出,下一个便已然到来。 第四十九章 忽然之间 第四十九章忽然之间 直到这时,云素才意识到,这并非大雨,而是暴雨。 暴雨常常会与狂风为伴,此刻也一样。雨是诗绪卷起的雨,风也是诗绪卷起的风。 驴背上伞下狂风大作,将他吹打得颠来倒去,但他的双腿始终坚固,唐晚晴抓住他,他抓住伞。 他双手撑着伞骨,伞骨撑着伞面,伞面上暴雨倾盆。 一声声玉与铁的碰撞在天地间来回交响,他不停的想不停的想,补上伞面被砸碎的一柄柄剑和一条条裂缝一个个窟窿。 直到他疼的视线里的事物开始狰狞扭曲、疼到脑子再也想不了什么东西。暴雨下的银色伞面被打得千疮百孔,他依然在撑,用他的手与伞骨去撑。 天空里雨变了形状,在诗绪的心念下,剩下的所有玉杯组成了一条直线,像是一柄长剑,又像是一道雷霆。 诗尝经会天公剑,她也会。 雨不再下了。 远处田地里劳作的人们不由自主的扔下手里农具,他们齐齐看着远处,以为是天上的神发怒了,才会在这晴空万里的天空降下这样一道翠绿雷霆。 这是诗绪必须要结束一切的杀招! 雷霆下,伞显得那般渺小。 所以雷落时,伞骨碎了。 一块巨石砸向一株小草,一只脚踩向一只蚂蚁… 无论在谁看来,小草注定折腰没入泥土,蚂蚁必然在鞋底下变得稀烂…这是一件必然的事情,所以它理所应当的碎了。 先是最顶上的粉碎烟消云散,后来一条裂缝直冲握住伞柄的少年手掌,在组成伞柄的其余小剑消散之前。 云素知道自己此刻正是那株小草那只蚂蚁,出手前他就知道,出手后更清楚的知道,但他还是不想退。 他本不用为唐晚晴付出至此。 在鸢钟灵十多年的算计下,在鸢山十多年指责下,他虽未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但内心也长出了足够多的沉默与压抑。 幸好是捡到了一个活泼的妹妹还有家里藏着足够多的书。 每每他看书看到谁为谁牺牲这种光明正义的事情时,他都会看向窗外劳作的人,在看了很久后无比确定危难降临时他不会站在那些人的身前。 曾经他一度认为这种牺牲是件很无趣的事,若是能改变结果也就罢了,若是什么也改变不了,那就是愚蠢。 但刚刚他忽然就想站出来了,他那么想的就那么做了,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他觉得她的骄傲自恋颇为有趣,脾气性格也与鸢山里的人有很大不同。他首次在苏一一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了轻松与快乐,所以他想站在这。 而想…仅仅想就足够了。 在他白得吓人的脸上有张非常红的嘴唇,他双手双腿止不住的颤抖,双眼混浊脑袋疼得麻木,他浑浑噩噩仍然竭力保持清醒。 再没有什么事物能依靠时,修长手指下意识的攀上余香微凉剑柄。他的一尺小剑还能握得稳当,他还能现在这。 一道黑色剑光从余香剑身喷发,余香短短剑刃的银色比之这幽夜黑芒就像是他的眼睛,也像是他那无边无际的恐怖梦境。 黑中一点白,普通中的一点不普通,某时某刻的灵光乍现,惊鸿。 惊鸿之后,他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没力了,他把双手按在胸膛之上,剑指上苍,手握着剑,胸膛中的骨头撑着剑柄。 要是手撑不住了,就用胸膛。 没有人注意到。 雨停的时候,铃声也停了。 诗绪没注意到,田野里的人们没注意到,就连云素自己也没注意到。 小草虽然折了腰,但它的根深藏土里。蚂蚁虽然渺小,但也许正因为那鞋太大、鞋底的缝隙太大而得以逃生。 唐晚晴停下铃铛,当然不是手摇铃摇得累了想歇会儿,也不是觉得难逃便不逃了。 她停下,是不需要逃了。 她抓住少年,她就是少年的根,而要是这从天而降鞋底的缝隙太小,她便要为他打烂这双鞋。 唐晚晴抬起头望着天空说道:“我养着三只很好看的羊。” “它们一只没有耳朵能目视千里,一只没有眼睛能迅捷如风,一只没有鼻子却有搬山之力。” 这不是死前对过往岁月的怀念,而是她养的羊快到了。 “它们都是怪羊,但是真的很美。” 这段旅途比她预料的要漫长得多,她看向远处遮住云朵的山头,惆怅的说道:“我在借老师剑的时候,请求老师帮忙把我的羊放了出来。” 此时,翠绿雷霆才刚刚落到伞柄,那柄小剑还不曾烟消云散,裂缝还未开始蔓延,少年的唇还没有那么红,余香惊鸿还不曾出,撑伞的手还不曾放在胸膛上。 黑芒乍现环绕余香时,她忽得起身,一把将云素揽在身后。 在她眼中,少年虽然很弱小但是在先前撑伞的一刻,他无比高大无比强大。但是救人本该是她喜欢做的事,她对此感到一些羞愧。 她揽过云素,无比自信且平静的等待着雷霆降下。这自信来源于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山头,三只羊从高山上奔来。 没有耳朵的那只骑着没有鼻子的那只,没有眼睛的那只跑的最快,它在最前头拖着另外两只,一路卷起数不尽的尘土。 三只怪羊从百里之外拉起一条横跨天地的灰色长线,出现在唐晚晴面前时,最远处山头的尘土还不曾落下。 惊鸿刚从剑出,唐晚晴刚挽过云素。 羊已经到了。 它将尘土同样带到了足铃脚下,在其还未飞扬阻碍人们的视野前,没有鼻子的怪羊抬起了头上盘踞的长角,像是寻常山羊生气时冲向牧羊人一样,猛地顶向头顶袭来的雷霆! 雷霆刚与淡灰色的长角相逢便突然死去,它好像从未出现过,逝去得悄无声息却又极为突然。 而那雷光遮盖下的玉杯尚在。 没有雷霆该有的惊天动地的声响与威势,也没有让人眼睛都睁不开的渲染色彩。 就是一山只羊用自己的角顶穿了一些杯子。无需任何技巧。 然后,尘埃落定。 那只揽住云素的手臂很软很软,他闻到手臂上好闻的香气,各处的不适好像没那么不适了。 恍惚间他看到几只山羊,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奇怪的幻觉,迷迷糊糊的说道:“你的羊,果真好美。” 听着他的话,唐晚晴忍不住骄傲的扬起嘴角,三只羊也懂人言,学着她高仰着头咧嘴笑。 足铃身侧又下了一场雨,是一场小雨,玉杯碎片淅淅沥沥的落下。 “先别睡。” 唐晚晴看向云素,除了脸色白了一些嘴唇红了一些与黯淡的双眸,他身上看不出半点伤口,但他的气息却在慢慢流失。 她明白这伤是落在他的心念处,在那双漆黑的眼睛彻底失去光亮前,唐晚晴将他强行拖入初境。 初境中,她才看到他的心念千疮百孔,浑身遍布着整齐划一的伤口,每个伤口都只有指尖大小,骇人无比。若是细数去,会发现不多不少正好千个。 正是他观想出的千柄剑破碎造成。这些伤口虽并未流出鲜血,但唐晚晴能明确感觉到他的某些重要东西正在遗失。 她一把将他从鸟笼的缝隙中推入小溪,用自己的意韵温养他的心念。 安顿好云素之后,唐晚晴遥遥望向诗绪说道:“似方才那般的术,你还有几道?” 诗绪一挽衣袖,手里又有一杯,她一口饮下,回味无穷的说道:“只要我想,那就数之不尽。” “人世间的余孽。” 她凝起双目,仔细又认真的审视着绿罗裙少女,同时在脑海不断寻找自己在山里的哪卷书、哪一幅画上见过她。 “你修为不低,不应该籍籍无名,我一定见过你或是听说过你。”唐晚晴横坐上那只没有眼睛的山羊,温柔的摸着它的头说道:“小羊,真是好久不见。” 随后她指使那只没有耳朵的羊说道:“小小羊,看好他。你眼睛好,看到哪个坏人来,你要赶紧背着他走。” 小小羊用羊角轻轻推着云素,它从未见过这个少年,疑惑的叫了几声。 “他是我的…我的书童!” 唐晚晴牵过没有鼻子山羊的缰绳,捏捏它的角夸赞说道:“小小小羊刚刚真是厉害,我们走!” 小羊一摇尾巴,又卷起一路尘土。灰尘太大,唐晚晴睫毛落下还未扬起,她便来到百丈外的诗绪身侧。 她抹掉鼻头染上的灰尘,问诗绪道:“你是谁?” “凭借几只不伦不类…” 诗绪停顿了一下,她打量着两只有残缺的山羊,刚刚的一切她当然见到,说道:“破破烂烂的山羊,你就敢离我如此之近。” “尽管它们一只力气很大,一只跑的很快,但是羊就是羊,牲畜与人的最大不同就在于…” 她一把抓向肩上的虚空,很远之外小坡下枯萎的柳絮冲天而起,刺破白云而来。 诗绪一只手握住枯萎柳絮的根部,柳絮焕发新生,她端坐在美酒上,另一只罗裙下裸露的玉臂撑着下颚,微笑着说道:“在于它根本不懂意韵。” 第五十章 痴 第五十章痴 诗绪看着她,饶有意味的说道:“你不该为了一时之气回来,堂堂圣人弟子清净门徒,以你的心性竟然做出了这样不智的决定。” 她望向远处的另一只羊说道:“不知是过于自信还是受到了他的影响。无论如何,现在你真的走不掉了。” “刚刚你应该离开的,那时它还没来,你还能离开。现在…就不行了。” 她话音落下,远方乌离县冬家门前的枯树动了,是枯树的枯枝动了。 乌离县里的人都知道,上面经常站着一只乌鸦,人们每次经过庭院时,无论是有意无意的朝枯树看去,乌鸦都会静静的站在那。 春夏看去它在那,秋冬看去它在那,这年它在那,那年它也在那。 它从不发出乌鸦的难听叫声,如果不靠得特别特别近去看,大概都会认为那是某个有着鬼斧神工技艺的师父造就的一座雕像,可只要认真的看它一眼,就会下意识的觉得它活着。 今日过后,整个乌离曾对此好奇想要求真的人都会得到答案,他们会知道它为什么总是站在那里。 它在等待,等待一个人苏醒。 那个人在很多年前长眠于棺中。 那口棺很黑,很黑很黑。 乌鸦展翅,它身上没有堆积经年累月的灰尘,冬府的下人会好心常常给它打理,也会拿个小破碗喂它稻谷与水。 它对种种视而不见,唯独只受用下人为它清理羽毛时的小心翼翼。 它就站在枯树上,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春离成了乌离。 如今它等到了,褪下一身黑羽展翅高飞,露出了它原本翠绿色的羽翼。像是穿上了一件绿罗裙,那是与诗绪如出一辙的翠绿。 它飞起时忍不住轻声啼鸣,长久未发声发出的难听嘶嘶鸣叫好似恶魔低语响彻整个乌离的天地,原来它不是乌鸦。 而它褪下的黑色羽毛一片片被风吹往乌离各处,一片如小船般悠悠荡着云朵湖水飘去白树林,它很快落地扎根,吸纳那些倒下的死去的只剩半截的残肢。 再跟着看去,有片羽毛被狂风卷着迅速落到咏离江尽头,陷入那原来的柳絮未曾枯萎时半尺旁的淤泥中。 还有一片去了火后的鸢山,这次它自己掀起风,一股从山下深埋檀木琴的破败小院拂过,一股从山顶的鸢鸟翅膀吹起,还有一股吹去柳林的地下。 风儿从下到上从南到北,卷起满山灰烬,它飘去其中,于茫茫灰烬中生长。 鸢山假死的生灵又变成火后幸存的灰头土脸的鸟儿从不知处飞出,它歪着头矗立灰溜溜的枝头,朝着漫无边际的天空望去。 它看到三束翠绿色的光晕从羽毛扎根处轻盈飘出,有若九天之上的仙子织衣,三只羽毛是那长针,长长的翠绿织线划过天空留下白色痕迹,最终于小坡下相会。 冬家院前飞出的鸟来到小坡。 诗绪看了它一眼,很是惋惜的看着唐晚晴说道:“花了很久才为你织好的衣裳,瞧瞧可还合身。” 唐晚晴揉着小羊的脑袋,抬头欣赏着天空交织的翠绿与白,她由心而发的觉得美丽,问道:“好合适好好看的衣裳,从何时就开始织了?” “你几时第一次见他?” 她看到唐晚晴眼中莲花忽然绽放又迅速黯淡,讽笑道:“原来,他还有很多事没告诉你。” “其实这衣服他倒也不知。” 那只翠绿小鸟在两人头顶盘旋鸣叫,诗绪看着它,手中的柳絮重新焕发活性,说道:“他以为那是个胆小生灵为了活着从而杀死自己的故事,实际上每个故事中又何止只有一个故事。” “这本就是一群人的故事。” 她捻来咏离江里的一滴江水,那滴水忽的变成小小的浪涛拍打在她脸上,她看到自己赤脚站在江边潮湿的泥土上,诗作木正对着她笑。 她感觉身上湿漉漉的难受极了,在众人大惊失色的神情下恼怒的踹向江边摇摇晃晃的始作俑者。 觉得还不够解气,在大片大片的制止声中她一把抓向柳絮,她看到柳絮比自己高出很多,仍在在江边大摇大摆的摇晃,好像在嘲笑她。 她生气的抓住了它,然后就得到了它。 她越长越高,也穿上了鞋,这时有个人从北方来,他长途跋涉驾着马车来的,每次到来都会带上许多好东西,诗作木会拿些东西给他,他也会心满意足的留下一些东西,其中就有那装在罐中令人沉醉的水。 满月的夜里她偷偷跑去地窖将它找到了了出来,然后浅浅的尝了一口,发现这是比江水露水还有婶婶娘的酒还要好喝的东西,她忍不住贪心,喝了一口又一口,直到妹妹将她从地窖里抬出来时,她还依依不舍的抿着唇、倒着已空的酒罐。 她望着一脸奇怪之色的诗作木,指着酒罐问道:“父亲,这是什么?” “酒。”诗作木说道。 她听到这个简短又清晰的字,之后她找了很多很多的酒,不管是装在桶里的还是罐子里的,尝了许多许多,可是再没尝到那样的味道。 等那个人再来时,她强行克制住内心的欲望与激动,杵着下巴好像毫不在意的朝他问道:“带了些什么?” 她这样问,目光却克制不住的偷偷在他带来的东西上游走寻找,他拍着手里的宝贝说道:“很多很多。” 她从那些货物中找到了那个罐子,她一直记得,一步上去指着它说道:“我要这个。” 她知道换东西需要自己也付出,于是抓过江边的柳絮说道:“他们说这个很好,我拿这个和你换。” 他仅仅看了一眼就放弃,颇有些遗憾的说道:“这东西我可带不走,送你了。” 春去春又来,那人每次来时都是冬天,都会在给她带一罐酒,她开始一口气喝后来珍惜着一点点一滴滴喝,但是被等待拉长的时间实在磨人。 有次他不再来了,来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一席绿罗裙,肩上站着一只翠绿色羽毛的鸟儿。 “他呢?”她朝着女人背后张望。 女人微笑着说道:“他死去了,但是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女人拿出一个罐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笑着说道:“如果你和我走,会有很多很多罐子,会有怎么喝也喝不完的酒。” 她愣愣的看着女人,问说:“我能有足够的时间喝完么?” 女人温柔的将肩上小鸟捧在手心,她看着它飞去飞远,随后与少女一同往北跨过山川,来到一座极其偏僻正在下雪的山。 “我们在等一个人。”女人看着地上厚厚的雪想了很久,说道:“它不一定会是一个人,但找到它需要你的帮忙。” 她跟着女人到这,看着这鸢鸟模样的山峰,最后听到她说:“在这里,你会有数不尽的美酒,数不尽的时间。” 她当然如愿以偿,是在绿罗裙女人躺入那口漆黑的棺椁之后。 女人一只手撑开棺盖,上身趴在棺壁上探出头来,对外面拜服的人说道:“外面不能呆了,但是山上的事还不能泄露,她的梦没有出错,我们也不畏死亡不畏争斗,只是我们还需要等下去。” “需要静静的等下去。” “这很漫长,而等待会让时间变得更加漫长。”她稍稍整理了自己的罗裙,伸出手轻轻揉了揉诗绪的脑袋说:“虽然很枯燥,但是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话及这处,女人忽然很是难过,这不仅仅是因为生死离别,还有一些关于少女的选择,她认真的看着少女,再次问道:“你真的想要?” “想要。”少女不假思索。 “你会得偿所愿。” 女人合上棺盖沉沉睡去,她心中的初笼罩整座坟墓,待所有人的身体成为空洞的躯壳后,将所有人拉入这片天地。 如她所言,少女得偿所愿。 一杯又一杯,她有了喝不完的酒,还有用不完的时间去喝,甚至有砸不完的精巧玉器,而且没有人会打扰她,她能一直喝一直喝。 欣喜、欣喜,沉醉、沉醉。 少女总算知道为什么始终找不到与其一样的酒,原来这酒是她酿造的,是用她的心意酿造的。 心满意足。 … 山上的族长带着儿子与他的护院摸索着走进墓来,他开始胆战心惊,抖着双腿小心翼翼的摸向每一具身体,然后开始碰,最后双手举起石头把每一具砸得稀烂。 有些砸不烂的就用练用火烧慢慢磨,然后他开始从血污中扒东西,搬东西,搬不动就让儿子护院搬,儿子护院搬不动就让亲戚搬,然后是亲戚的亲戚… 他搬空了所有,直到只剩下那口黑色的棺,才看到火光照不到的阴暗处还有一个小姑娘在看着他,他毛骨悚然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呈现世间,于是恶向胆边生,把她也变成了一坨稀烂的臭妮。 … 她一直喝一直喝,有天她看到女人的天地中燃起了一缕火。她突然停下,忽然清醒,少女总算明白女人沉睡前的目光其中蕴含的意思。 她喝不完,幸好她有无数的时间去喝。 第五十一章 裁缝,好衣裳 第五十一章裁缝,好衣裳 她瞧见鸢山的天空零零散散的下起了雪,那雪愈下愈大,那寒意透彻人的骨髓,扑灭了那场滚烫的火并将其深深掩埋。 她自此再没见过火。 一切又静了下来,她下意识的抬起手中玉杯,下意识的仰头,下意识的任由那美酒流入喉头,然后下意识的回味。 一次次仰头回味,少女也有偶尔没拿住玉杯玉杯摔碎惊醒的时候,每每那时她都会惘然。 她会难过的发现,此前她已经喝了足够多的酒,她吃了女人足够多的意韵,她已经成为了足够多的女人。 哪怕这方天地湮灭再无任何色彩,哪怕等的人已经等到,哪怕其余的人通通逝去,她依然还有时间,还有无止境的时间去喝无止境的酒。 … 又是一年冬天,她没有看到男人驾着马车的幻影在这方天地中出现,而是看天空再次燃起了火,那火光微弱一闪而过,她忽的停下又清醒。 这一刻,她想到了什么。 空洞的眼中有了色彩,她站起身扒着天上烧出来的缺口,贪婪的闻着这个从远方来的清香气息,直到它消失走远,她仍旧死死按住动荡的心田恋恋不舍。 “这不快乐。”她说。 … 很快,火又燃了起来,这次它久久不熄,她慢步朝着火走过去,听到火中的雀问她道:“这是哪里?” 她记起女人与别人说的那些话,和雀儿说道:“人世间。” … 酒宴上,她飘忽着双眼将玉杯递到少年唇边,少年不接,她又装作满脸醉意的将酒水撒在他身上。 少年走出墓穴见到外面的白日时,墓中的天地彻底湮灭。 混沌中少女重新开出一片白天,这里只有她,她依然有数不尽的酒,而远在千里之外,江边生长的柳絮身上忽然散出浅浅酒香。 被白雪掩盖的它很浅很浅,不管诗作木怎么用心闻,还是找鼻子最灵敏的人来闻,都只能闻到在浅浅方向,他毫不犹豫一把拽下那株摇曳的柳絮,举族向北… … 少年举剑向天时,她撒在少年陈旧衣裳上的美酒终于与那惊鸿一剑一同刺破鸢山白雪的掩埋。 酒香从枯萎的柳絮身上散出,一路飘过山川河流,飘往铺满白雪的山。 这时,圣人的弟子刚从江的尽头归来,她一路好心替人打听寻找,在某处酒馆中她看到刺破天空的剑光… 于此同时,那株死气沉沉的柳絮上突然浓郁的活性与酒香,诗作木看向那片快要火起的山,他终于找到了消失许多许多年的女儿,提剑赶往… 他们走后,乌离县城里某个府邸中突然窜出一队黑色人马,他们其中一个骑着灰马。持长刀又持长弓,在夜色的掩护下奔袭,游走在山川中,杀死遇到的所有人。 … 今天大概不适合农作,又是打雷又是刮风下雨。远处农民愣愣的抬着头望着翠绿色天空心想道。 诗绪回忆着这一切,眼中有着深深的难过与惘然,她低头望着自己此刻的身躯与这件绿罗裙,无比难过的说道:“你不认得我,其实我也不认得我。” “我喝了足够多的她,所以我能从她的身体中醒来,自然也能打开她的棺。她在柳絮选择我的时候也选了我,这很陌生很奇怪又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翠绿小鸟像对女人一样亲昵的蹭着她的罗裙,诗绪学着女人的模样用双手捧起它,她看向火后的鸢山说道:“这只青鸟本是为另一只鸟儿所留。” “人世间有巫,能通天地。旁人或许看不出它的存在,她必然能一眼看出。对于那样的东西她也好奇有怜爱万物生灵之心,但又不得不防备身后事所以留下了青鸟。” “在她长眠之前,那只鸟儿一直变作小女儿的模样时时跟随,在她长眠之后,那里就是它唯一不敢涉足的地方。” 诗绪放飞青鸟朝天一抓,抓下满天青罗说道:“如今它再无威胁,所以我用于你身。” 面对这一切唐晚晴并不慌乱,她静静等诗绪回忆完说完,这期间她不断摆弄手里的梧桐剑,似乎想要找个合适的姿势,然后她才慢悠悠的说道:“刚刚他让我走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糊里糊涂的跟他走了。” “原来…我与它斗时,除了他,你也在场。”她总算找到舒坦合适的握剑姿势,觉着一只手力气不太够,她就双手握着梧桐剑。 她大声说:“小羊,小小羊!” 在诗绪全神贯注在两只山羊身上时,唐晚晴明目张胆的举起梧桐剑,像一个村妇用棒子打老鼠野狗般的猛地打到她头上! 没错不是刺或者斩,而是打。 无礼又粗鲁,这没有对她造成丝毫伤害的击打却极具侮辱性,诗绪傻傻的愣住了,直到头顶青鸟鸣叫她才反应过来露出短暂怒容。 唐晚晴淡淡的看着她,拍了拍小羊说道:“我回来只为一件事。” “你打了我的书童,我要打回来。” 又一阵风尘起,她逃离此地。 诗绪怒容消去,她望着唐晚晴的背影摸了摸被打的地方,离开这尘世很久,这样的感觉她竟然也想挽留品味。 “罗衣已成,哪怕你的羊再快,也逃不出这一县之地。”她丝毫不担心唐晚晴能逃走,垂头拨弄着手中青罗说道:“这,是我的方寸。” 把足铃丢弃时唐晚晴感到很可惜,她的确觉得这只驴很美,她与云素一同骑在小羊身上,背着梧桐剑,手中的缰绳拖着小小羊和小小小羊。 她直直跑入乌离县,发现罗衣的绿翠丝线早已盖过老师的像,她离石像仅半尺,半尺之间是罗衣丝线。 而她与圣人间这半尺,有若天与地,很短又很远,不可逾越。 她看到圣人的目光依然遥遥望向西蛮,不管怎样她总得试试,于是让小小羊去撞那丝线,它听话的竖起羊角撞了一下又一下,丝线却纹丝未动。 哪怕它继续撞,撞得头破血流也只是让丝线上多出一些浅浅的印子。唐晚晴有些不忍了,连忙说道:“好了,好了。” 她揉着小小羊鲜血淋漓的角,望着缚住整个乌离的罗衣,对这一切难免苦恼,说道:“看起来她说的是真的,这衣裳的确很好,也很难挣脱。” 再想下去,她可能就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了,唐晚晴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急忙打散这些令人丧气的念头,拍拍小羊又去往别处。 乌离不大,最南不过鸢山,最北不过乌离县城外二里,咏离江横跨东西。 鸢山再南再翻几座山就是荒无人烟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土地,那里不是西蛮,没有人想去西蛮时会浪费大量的时间物资与精力接连绕道几县从乌离走。 所以唐晚晴在高处一览乌离全貌后,选择先去乌离最北的地方。 这件衣裳若要遮下整个乌离,哪怕乌离再偏僻再人烟稀少,也会是很大的一个动静。 她要去接壤的地方,看看来往的人。 小羊很快,尽管带着她与其余的几个拖累依然很快,眨眼时间它就跑到了乌离以外二里。 在唐晚晴的眼里,一条条丝线缚住了所有来往的道路,她看到有行人若无其事的走进衣裳中,若无其事的与同伴交谈着,就连背上竹笼里的货物都毫发无损。 她让小羊走慢些,像个寻常牧羊人一样骑着羊走过去,突然问道:“二位可带伞了?” 才说完她便抬手指着小坡上方的天空说道:“刚刚打了好大的雷,不带伞可能不成。” 两人茫然的看着她和她三只奇怪的羊一言不发,目光不断在她身后打量,静等着她下一刻从身后拿出很多很多的伞。 唐晚晴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她转身看去并未看到什么,又说道:“难道二位方才没看到没听到?” 其中一个看她无所作为,想着她应该是掏不出什么来了,疑惑的开口说道:“你这丫头卖伞又不带伞,真是奇怪。” “再说这万里无云的,正适合赶路,你却说要打雷又要下雨,把咱当傻子。” 他指着自己眼中没有一朵云彩的晴朗天空,然后又看向她身后一动不动的云素,生气的说道:“那少年郎,莫非是你从哪里拐来的?” “你瞧瞧你生得也蛮好,还养好了几只肥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快把那少年放下来和我去官府,还能改!” 她清楚在他们眼里乌离有一副不一样的情景,她心里不甘心,最后解释一声说道:“刚刚真的有雷,但是可能不会下雨。” 说完她就骑着小羊跑了。 她开始贴着北边的丝线跑,从北跑到南,从西跑到东。 等她再次回到先前询问的地方,确认了这衣裳是一件好衣裳,做出它的人也是个绝妙的裁缝,每根丝线严丝合缝,牢牢锁住乌离,牢牢穿在她身上。 绝妙而非好,因为这衣裳虽然好看,但却要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唐晚晴看了一眼云素,她还是不想就这样简单潦草的去死,她再次骑着小羊上路。 第五十二章 和江走,和溪走 第五十二章和江走,和溪走 她从北向南走,另一个方向。 这次她自己走。 她走的很慢,一只手牵着羊,一只手拿着梧桐剑朝着每个走过的地方戳来戳去,还要让皮糙肉厚的小小羊继续去顶这件衣裳的丝线。 一路走一路戳,在咏离江旁湿漉漉的泥土上留下一排细密漫长的脚印。 她很注重随时保持优雅的姿态,哪怕是这种时候她依然不去溅起太多淤泥染脏裙摆,她绕过上次来时的留下的羊蹄印,梧桐剑一次次戳在丝线上。 每多走一步、每绕过一个湿漉漉的浅坑,每抬起酸疼的手戳一次,她心中坚定的壁垒就会坍塌一分。 唐晚晴突然停了下来,她看向来时的路与未尽的路,她知道若这条未尽之路走到尽头之时,也就是这衣裳勒她最紧的时候。 那时,她会确认这件衣裳真的无处可逃,无法可破,甚至连一个稍稍薄弱的点都不存在。 她望向自己来时避开的那些肮脏淤泥,重新扬起梧桐剑走了回去。 她要再走一遍。 … 巫能通天地。 女人虽不是人世间的巫,但也是其最亲近之人的其中之一。她能一眼看出鸢钟灵存在于鸢山,特意为此留下的青鸟当然不会连遮蔽天机都做不到。 诗绪让青鸟飞高,当一切似乎尘埃落定时她才记起某些人某些事。 她不自觉看向背后远处的小坡,她能清楚看到小坡上的人也在看着她,离开时她不是这副模样而上面的人也并非那副模样。 那些记忆从未从脑海抹去只是被深深埋葬,每当她沉醉时就会从脑海中蹦出幻化一层层似曾相识的画面组成梦境,久远而又清晰。 诗作木来到诗绪身前,看着她千言万语堆积心头也说不出什么。他找到了一个并非她女儿的女儿,用记忆中和蔼的声音呼唤道:“绪…绪绪。” “爹…” 她不看他回了一声,又突然想起那个驾着马车来江边的男人,那是她的起点。她不知有心无心的提起说道:“您知道那是酒。” 诗作木沉默的看着她这个身体,当看到她的容颜时习惯性的将身子低下一些,最后说道:“那时的人世间还没有走上举世不容的道路,她的传承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是呀,我也很喜欢。” 诗绪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发现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她说:“我从不知道喜欢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没有人教过我这些。” 诗作木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又想再说些,他只好招呼诗尝经过来。 诗绪本只想随意看一眼诗尝经,她对这些天资如何如何的天才提不起任何兴趣,而当她看到这张脸时她双眉忽然凝起又渐渐放下。 她发现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算来算去,她在部族时他应该还太小甚至未曾出世,这说不通。 诗作木看出她的疑惑,说道:“你随她去后,我沿着江边出来寻找你,在江边某处找到一辆马车。马已经死了,车厢上靠着一具尸体,我在车上捡到了他。” “他依然给你带了酒。”他取出一个陈旧的罐子,这些年他将其保存得极好。 哪怕其中的酒水是女人的意韵,如今也已经不剩多少,诗绪不假思索的接过一饮而尽,眼角的泪水不知觉间滴入罐中。 她问说:“你叫什么?” 诗尝经脸上依然有着不服气,按着受伤的手说道:“诗尝经。” “她是个好人,没有伤你根基。” 诗绪看着他的脸上的神情说道:“至于那少年,你打不过他是因为他意韵远超于你。” 她看到他的神色瞬间黯淡下去,宽慰他说道:“但是他的修为他的生息不如你。哪怕他依然要与我背道而行,最后我也会留下他的性命,让你日后自己去赢他。” 诗尝经看向天上盘旋的青鸟,问道:“他在哪里?” … 云素沉默的望着那抹遥远的空白与黑暗,曾经恐惧时他想逃离,如今不再恐惧他又想走入其中。 他从中得到的乐趣大概只有体悟意韵时得到的那些安静的感觉。所以他不是因为喜欢,而是需要。 不管是为了谁还是为了自己,他都需要去修行。否则有天他得知了苏一一等人的消息,这天地间的距离也不是他能轻易跨越的。 有人说他是得了好大的病,有人说那不是病,是因为他比别人更特别,他生而知初。如今又有人告诉他的知初可能只是知… 唐晚晴所言种种他都认真的听了。他有自己的判断,他无比确认,这就是他的初。 他确定自己知初,这点每个见过他的人都如此确定。 他曾经从那里出来过,是鸢钟灵将他捞出,她那在空白中的随意一点也成了后来刺破夜色惊鸿意的基石。 然而现在他却怎么也走不进去,无论东南西北,无论奔跑行走还是去爬去滚,他与它的距离永远遥远永远一样。 不多不少,就只在他能看到它的距离。 云素不再尝试,这并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他在唐晚晴的初境中,外界的一切他都知晓,他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唐晚晴死去。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溪水中的莲,然后便是千疮百孔的自己。 云素松了口气,这并非最坏的结果。 他没有失去一些什么,仅仅是多了一些伤口,痛了一些。 他以观想作剑,剑碎时,他的意韵先崩,然后便是心念。 这与那些御剑的仙人被斩断其中联系受创有着很大相似,不同的便是他御的剑也是由他的心念幻化。 如果他想要好看一点,完全可以去某个打铁铺子仔细看看其中纹理装饰等等,然后等下一次再观想出来。如果不算浪费掉的心念的话,那样的确会很好看。 鸢钟灵是他目前能观想出的最简单最了解的也是最强大的。因为本身她的存在就很简单。鸢山人觉得她存在,所以她就存在。 这条溪水中满满当当装着唐晚晴的修为与意韵,哪怕他拿不走一点、仅仅是其中感受对他的来说也是很好的伤药与滋补。 他从溪水中站起来,望着头顶偌大的鸟笼。就算唐晚晴死时他能无妨,他也不可能心安理得的让她死。 他走出小溪,沿着小溪一路走。 她沿着江,他沿着溪。 江很长,溪也很长。 江在衣裳的笼中,溪也在笼中。 云素看着这座笼子,他从其中看到很多记忆里的东西。这鸟笼本就是一座鸢山,是一座真正的鸢山。 不同于他观想中鸢钟灵走出的那座山。他虽然在鸢山生活了很久,但许多事物从未真正见过了解过。 他只知道它的整体样子与其中的一部分,他不清楚谁的家在哪,谁家刚娶了亲,谁家的牛羊最好配种,谁家的儿子刚长大… 这就是解题的难点。 鸢钟灵用整个鸢山做了这样一个笼,不仅仅是因为她与鸢山牵连过深,更是要让他去解这个笼。 这世上除了她就只有他懂钟灵,并且鸢山存活的人很少,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唐晚晴就不得不照顾保护他,她也能借此等到鸢山的气息散去。 而今事情却反了过来,唐晚晴不但不能用她那圣人弟子的身份对他照拂一二,甚至还要他去帮忙去拼命。 他走着走着,天上下起了雪。 他抬头看去,一片片雪花落在他脸上,落在他的鼻尖眉梢,他感到一丝寒冷又低头看向地面,看见雪花一点点落在溪水中。 它先是融化,然后愈来愈多变成一片片薄冰,直至冻住了整块溪水。 透过水镜般的薄冰,他清楚的看到溪水中种着一朵莲花。 第一次进来时,唐晚晴说过这是她的初,也是无论她从哪个方向看云素最有可能治好的地方。 云素摸向那块薄冰,初境中的太阳依然高悬,阳光夹杂雪花一起降落。在这本该暖暖的能够让人心情舒适的冬日下,他却只能感觉到冰雪中极致的冷。 他挥拳一拳砸向冰面,冰面纹丝未动,他转身朝天抓来一把雪,感受着掌心短暂的温度流失,他又开始砸。 一拳紧接一拳,看起来浅浅的一层冰面终于在他的拳下破裂。 在破碎的瞬间,他来不及停歇,双手直接深入溪中,抓住那朵在寒冬中瑟瑟发抖的莲。 如他预料的一般,在他的双手打碎冰面探入冰下时,雪下的冰面再次冻结,它很快很快,像是从未破碎过,只是原本平静清澈的冰面中多了一双手臂。 他的手臂被牢牢冻住难以动弹,只有手腕与手掌搅动着冰下的水与莲。 云素了解鸢山的雪,初雪时会有一群人上山,他们的脚踩在雪上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们会跪在雪上,跪在巨大的石柱前,聆听雪的呼声。 他双脚朝着冰面猛地一踩,听到轻轻的一声,冰面又碎。于此同时水下突然也下起了雪,那雪的飘摇对溪水视若无睹,一片片如鹅毛般洁白。 然后雪再融,霜再凝。 第五十三章 度衣,过溪,上山解夏春秋题 第五十三章度衣,过溪,上山解夏春秋题 咏离江边,唐晚晴已经走过大半,她始终一无所获,浪头伴着逐渐升起的沮丧与绝望将她打湿。 她抬出梧桐剑再次刺向丝线,仅仅简单的一举一戳,这个动作她已经进行了无数次,这一次她却突然失误了,将梧桐剑戳在了江边潮湿的泥土里。 她不是累了也不是彻底绝望了,而是在她的初境里,她看到一朵莲花重新绽放。 她脸上涌现喜悦,连老师的剑也忘了拔出。这次莲花的绽开,她没有付出任何的代价,她这才从罗衣纠缠的苦恼中想起她的初境中还有位少年。 她知道,少年醒了,并且他做到了。 第一题,解了。 他看到初境的天空中雪不再飘落,溪上冰霜不再凝,阳光重新温暖。 云素驱散自己飘下的雪,打碎自己霜雪凝的冰。他看到溪水重新泛起波澜而非一潭死水,将那朵莲重新从水中捧出水面。 他看见唐晚晴远远的站在笼外,朝她问道:“感觉如何?” “你做的很好。”她目光忍不住偏向云素身上的伤,摇摇头说道:“可是若只是知初,也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你而已。” “你常说自己如何如何厉害,如今却拿出自己与我相论…” 云素笑了笑,怕她听不清向她大声说道:“我会努力治好你的!” 唐晚晴身上已经沾了很多淤泥,她拔出泥中的梧桐剑,用洁白的袖子将剑身擦干净后,继续沿着江边走。 她继续走,他也继续走。 他微微抚摸了那株并蒂莲,继续沿着小溪走。 走过鸢山的冬,就到了春夏秋。 他不知道这初境里是否有四季更替,他看见溪水之下有轮月白云之上有轮日,想着若是有日月更替,那时间应该也存在。 他走到一半被拦住了路,溪水贯穿南北,它从一座山上流过,又从山川背后的另一边流下。 他怎么看都看不清山中花草树木,它像是置身水中,每当他认真去看时,就会有一个无聊的人将一颗巨石丢进湖水里,然后激起一层层涟漪遮住了水中情景。 云素找不到其他前路,无奈只好慢慢上山。 刚步入山中,山间便起一缕温柔的春风从竹林吹来迷雾,马上这些迷雾就笼罩整个山峰。 他用手指揉揉眼依旧看不清楚,耳畔听到雷声响。他仰头看去,才发现迷雾并不囊括天空。天穹之上,夏日的雷鸣齐聚,暴雨将至。 他拂不去眼中云雾,只看到天穹雷海之上太阳之下一座白色道宫在云海中隐隐作现,身侧的某棵桃树枝叶枯黄已现秋意摇摇欲坠,山腰竹林绿意突破灰白迷雾染出绿色。 没有视野不如没有颜色,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如何面对没有颜色的空白。 他垂上双目,从雷声风声的吵闹中,他分辨出哗啦啦的水流声。 听着声走,才走一步雷霆骤然轰下。 云素没有去躲,因为那道雷霆很轻易就能听出太远太远,并非是劈向他来的。 他睁开眼看见那道雷霆去往山巅,看见巨响后雷光在山巅肆虐,看见山巅楼宇的倒影与雷光纠缠,他顿时明白过来。 这并非唐晚晴的春夏秋,而是鸢山的春夏秋。 这就是锁住这座山的题。 他闭上眼继续听着溪水声缓步上山,又一声遥远的雷响,然后大雨开始下,狂风开始吹,绿叶秋叶哗哗响。 雨中风中,春风吹来的迷雾仍然,竹林的春意仍然,山脚桃树的秋意仍然。 云素不再走了,随意坐在山路上。 他要在此解开这道夏的题。 大滴大滴的雨落下,还夹杂着一些碎冰滚落,雨水在地上大小不一的浅坑中汇集,再由下一波满溢出来的雨水一同从浅窄山路上倾斜到山下。 洪水碾过山路上的一切,只是碾过,它没有也不能摧毁山上的任何事物。 小草被雨水压得难以抬头却不折腰,树木被冲刷得倾斜的夸张亦不断裂,石子在洪流中被拍打得疯狂摇晃却不随它一同流去冲去。 在那些高些的地方,燕雀被狂风裹住难以展翅,树上的果实与叶在吹打中好像随时要落。 洪水与骤风从他身旁冲过耳边吹过,他就静静的坐在那里,好像置身事外与一切无关,当然也包括天上不断作响的雷霆。 鸢山的霜雪冻住了小溪他便用自己同源同意的霜雪取而代之,以此破冬雪。 在这山间的夏中,大雨压住了小草,洪水禁锢了木石,骤风锁住了枝叶鸟雀。而雷,它不管几时都在,所以有时落在山巅有时落在山间。 他一手捧起洪水,一手接住雨水。 他看见洪水中有人在烈日下擦着汗水,雨中有人双手遮着头在田埂上奔跑。 他听到骤风中有人在绝望恐惧的呐喊。 他睁眼看去,看见骤风中央有场火,火中有人哀嚎,他看到齐垂江哭喊着跪在黑乎乎的山地前唤着妹妹,看到慌乱的妇人抱错了邻舍刚出生的女婴将其悲愤丢弃,看到烧得浑身黢黑的人挣扎跑出。 云素深沉的看向那刚出生的女婴,他轻易认出了自己的妹妹。他不外出不进山,是从父亲母亲的嘴里听说过这场火。 在那场冬祭里,这也是他罪状的一项。在齐垂江对他的控诉中,也提到过他那被烧死的妹妹。 这风题很简单,他不用经历也能猜到。 这是朱雀降世的火,以鸢钟灵的胆小,她必然不会任由它烧得很大,不会大到引人注意。 它会很小,小到… 一场小雨足矣。 云素挥袖卷起半空几许雨滴,将其泼入风中泼入火上。 嗤嗤,嗤嗤… 火熄了,骤风停了。 他微笑着看鸟雀小心的避着雨滴飞走,看着枝叶的癫狂摇摆变成了上下点头。 他走向田埂上坐着擦拭汗水的人,走向山路上急匆匆奔跑避雨的人,走入自己的鸢山中。 阳光很烈,院子里桑树被苏一一常常浇灌生长得极好,它很高很大,茂密的树冠也能为院里自己与自己的苏一一玩耍腾出一片阴凉。 再走两步,树旁、窗前,他在读书。 看过一页,翻过一页。 阳光正好。 读累了他就会合上书卷不发一言静静看看窗外的人和事。看着田埂上的男人带着孩子歇息,然后歇息好了劳作,看着女人送来的水。 继续看书。 夜时,雨时。 聪明的人早早收好了农具带着子女回家,他则来到每日最艰难痛苦的时候。 听着雷响,听着雨落。 这些将代替月光成为他走出空白抓住现实的事物,他沉默的躺在床榻上,正要入睡。 慌乱的男人跑到院门的檐下避雨,某些深深扎根的想法使他极其嫌弃这个院子与院子里的人,他在屋檐下蹲着缩着身子左顾右盼,在雨水的寒冷之外他更怕碰到周围任何事物沾上晦气。 云素起身。 一碗井水,一个屋檐。 雨停,水消。 接着登山。 … 唐晚晴已经走过江水的路途,尽管她走得很慢很慢,且每一下都用梧桐剑去试探、都去用力戳在那丝线上,最后她事无巨细还是一无所获。 这件包裹整个乌离的衣裳每一缕丝线都一样坚固不差分毫,若有不同,可能只有那三支羽毛的扎根处会更坚固一些。 她麻木的抬起头看看四周,感觉到一些属于迟晓的力量在体内复苏,她双眸忽的一闪,心头生出大片大片的希望,抬脚继续朝南走。 … 在诗绪掌中翠绿罗衣的方寸间,她从咏离江的浪花间看到唐晚晴身上有朵莲花盛开。 她的目光很长一段时间都放在南边的山上,若这个局会有变数,最可能破局的当然会是头顶青鸟本该留给的人。 她不曾看到南边的山上有任何一只鸟一只动物或者一片雪花离开。尽管她想不明白,但是就这样让唐晚晴修为恢复逃走并不是她能接受的事。 那只没有眼睛的羊很快,快到她在彻底继承女人之前也很难抓到它,那只没有鼻子的力气很大,此地除了她也没有人可以拦住那样的力气。 至于那只没有耳朵的羊…诗绪暂时看不出它有何神通,但想来也绝对不俗。 青鸟在这里盘旋凝望着鸢山,她踩着酒水前行。只需她抓住那三只羊,凭借诗作木等人的境界修为,唐晚晴可杀。 … “咩…” 那处小坡的人动时,一直观望的小小羊终于开口叫了一声。 “她来了。” 唐晚晴闻声头也不抬,她拍拍抬起蹄子跃跃欲试的小羊,低语一声继续找寻这件衣裳的破绽。 诗绪无声无息的来到唐晚晴身后,她看着她弯下腰,看着她肮脏的衣裙挑着眉说道:“我以为你才知初,原来你已有迟晓之力。” 她气息微紧胸腔微紧手指微紧朝两人三羊一把抓去,手指落处抓的不是唐晚晴。 下一刻,她五根细嫩洁白的手指牢牢杵在那些翠绿的衣裳丝线上,丝线的坚硬让她手指微微泛疼,而唐晚晴已经骑着她的三只羊在很远之外。 诗绪知道自己被耍了,一转身就要离去,却并未出现在她想要的位置,她依然在原地,长发微垂发现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个浅坑。 浅坑里有几个不算很圆的小小泥丸,她看到自己陷入浅坑中,被其内一个个泥丸推来推去。 她姣好的容颜上出现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讽刺的说道:“看来你到这乌离被束缚了一次又一次,对这样的术法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悟。” 她随意一脚踩碎这小巧的泥丸阵法,乘酒云而去。 … 第五十四章 春天里读书 第五十四章春天里读书 天穹之下云端之上白色的宫阙依然在白云中若隐若现,而宫阙之下的乌云在雨停风消时已经几乎彻底溃散,仅仅只剩几道孤零零的雷从不知处飞出,执着的轰击着山顶楼宇。 山上。 云素已经走过山脚的风雨来到山腰的竹林前,他听着哗啦啦的溪水声穿过一片片浓雾走进那片绿意盎然的竹林,一眼看清楚此间的翠绿。 竹林密集,林中有石桌,有书楼。 春风从林内吹来浓雾。 这是一道春的题。 他走入这片看似浓雾源头的竹林中,浓雾反而没那么大了,变成了浅浅的一层薄雾。 跨过一根根密集交错的竹子,他小心的不去踩到那些刚出头的春笋。心想应该是自己走错了路,所以才走得如此费劲。 来到林中,他从袖中摸出一块干净的灰布来,对着书楼前沾满露水的石桌石凳擦来擦去。 擦了很久很久,它们还是从来时一样湿漉沾满竹叶滴下的露水,云素便也不擦了,直接坐了上去。 除了浅雾里,他没有感觉到桌上凳上传来湿润,着眼看着四周的安宁与清净,这样的氛围环境让他身心极其舒适。 书楼,竹林,清晨微风。 缺点什么呢? 云素想起自己怎么会一眼以为这小楼是书楼,他本来也看不到楼内仔细,闭上眼仔细去闻,原来是浅雾与露水夹杂的清香中透着浅浅书香。 他摸了摸鼻头睫毛湿润,确定了缺的是一卷书还有个看书的人。 云素走入书楼,也不多看别的什么,随手从竹架上无数书卷中取出一卷,然后坐回到石凳上。 这书面上无字,翻开其中书页也无一字,有的只是一个个人在某处说着一句句话。他看那人举止似曾相识,认真去看。 “祸!” 他猛地合上书卷,短暂时间后确定了这声清晰愤怒的指责来自书中。 云素再次翻开这卷书,看着书里的妇人在仰着头叉着腰哀怨着头顶那片热很热的天,嘴里埋怨道:“那祸没生下来前,这天哪有这么热!他们说的果然是真的。” 他又看向某家屋外偷闲的男人,看见男人躺在阴霾处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数着院里的鸡,数着数着他就发现不对了,立刻怒斥道:“谁偷了我的鸡!要是被我抓到…我就把你…” 男人说着侮辱肮脏的话,看到院里污秽之物下的脚印时说:“我家里可从来没来过狼,怎么会?” 他绞尽脑汁的想,很久之后总算想出一个答案,愤怒又无可奈何的说道:“昨晚上,我好像路过那家…怪不得!怪不得!” 山的另一边,有人因他争论。 孩童气鼓鼓的瞪着女人说道:“林老先生说非…非礼勿言!” “非礼勿言?什么非礼勿言?事实就要说出来!不说要是让不知情的人受伤害怎么办?瞧你这样,你再去几次,还不得连地也不下了?那以后你怎么过活?” 母亲揪着他的耳朵,听着他大喊着疼怒骂道:“你接着说说。若他不是,他怎么不敢出来见人,怎么不为自己解释?” … 云素沉默的合上书卷,目光看向浅雾中的书楼,看向刚刚楼里竹架上见过的无数卷书。 露水又打湿了睫毛,他看到书架前突然站着个美丽的女人,他看着她那双空灵的眼睛,看着她嘴角的温柔中带着戏谑的微笑,看着她脚下洁白的雪。 你就这么无趣?就非要在这种安静的地方还要设这么一道肮脏的题给我?你明明知道这些都是你弄出来的,你明明知道是我替你背了这所有不好事情的怨气,你明明知道这些都与我无关,到如今你还要拿出来恶心我!莫非你以为我不敢看下去? 他心头涌出愤怒,面上不起风波的朝她微讽笑笑,随后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再度认真的看起书来。 … 傍晚,乌离县城。 她这次仍然从人流最多的南门进城,唐晚晴骑着羊,时不时偏头看着后面紧跟而来的诗绪。 诗绪同样望着不远处街道上的唐晚晴,她看看四周密集的凡人,忍不住嘲笑道:“你莫非以为靠这座城的凡人能护住你?且不问他们是否愿意,你不觉得这看起来就自己很蠢了吗?” “人世间以人自居,又怎么会做出用一座城杀我的事呢?”唐晚晴看起来正悠然自得的逛着集市,随意的朝她说道:“况且它日老师陛下怪罪下来,死的又何止这一座城?” “老师的目光虽然看向很远的地方,但总归是立身这城中的。你猜猜,若这座城有异动,他会不会突然扭过头看穿你这件破衣裳。” 她温柔的笑着说道:“你再猜猜,他会不会隔着千万里一指头戳死你。” 诗绪瞳孔微缩,她皱着眉看向城西矗立的高大石像,少顷后突然说道:“你的羊是从清净跑出来的。它完全可以带上一些人,但是没有。若非你过于狂妄自大,那么想必此时的京都,并不平静。” “原来堂堂圣人弟子也会哄人。” 哪怕这是在她的局中,但是面对圣人的弟子她还是保持足够的谨慎。因为不清楚唐晚晴的打算,所以在进城时她就如唐晚晴一般像个闲散富人一般走着。 此时她正认真盯着唐晚晴的脸,小腿边充满精致纹理的裙摆忽然无风自动,其中一条悄无声息的飘出如她脑后莫名时候掉落的一缕青丝。 她抬手扬袖,抛出怀中一杯酒,酒水倾洒。 于此同时,抬起的手的手指朝着唐晚晴重重一指点出。 抬手后抬指前,她已然来到唐晚晴一尺前,那一缕裙摆上脱离的丝线缠上她指尖。 抬指后,指尖已至唐晚晴眉心。 在她后方,玉杯刚刚倾斜,美酒刚从温凉的杯口中滑出。 丝如针,针如剑。 一指凝,一剑出。 这是那位女人剑法之一,青罗。 唐晚晴不是很蠢,能成为圣人的弟子当然不仅仅只是凭借运气,从说出谎言到谎言被戳破,从始至终她那张桃花莲花并存的精致小脸上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该有的羞恼与愤怒。 原因只有一个,这一切理所当然。 既然一切早有打算,那她自然就不可能慢诗绪一步。 所以当那只即便过了很多很多年仍然如美玉一般的手指落下时,迎接它的并非是唐晚晴的眉心,而是梧桐剑那宽阔朴素的剑身。 叮! 这声音听起来,好像她不是刺在一柄木剑上,而是刺到了一块千锤百炼的钢铁上。 事实上,当梧桐剑其中的力量挥霍一空时,它能剩下的,也就只是一块无比无比坚硬的木头。 指尖处,梧桐剑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纹,然后扩大、延伸,直到再无可延伸之处时,梧桐剑寸寸碎裂。 在唐晚晴拿着它戳了无数次衣裳后,又在诗绪这玉杯美酒为饵、裙摆细丝为杀机的一指之下仍然不曾彻底碎成齑粉…证明了一件事,它真的很坚硬。 也证明了另一件事,那只手指会很疼。 看到诗绪费尽心机的一剑并未如意,唐晚晴噗呲笑出声来,嘲笑说道:“只是没看出来你脾气如此之大,你与它才见几面,竟然就有了如此大的仇怨。” 说完她又骑着羊跑去。 “好歹也是圣人剑的其中之一,你竟然把它当一块砖石用!”她怒不可歇,裙上万千纹理与她的怒气一同飘出。 唐晚晴朝着身后被激怒的人留下一句话,说道:“我不如你,你被一块砖石挡住了。” 两人在城南追逐,一路横冲直撞,从城南追去城北。而此时,城东的冬家府里,一个少女骑着马匹带领着冬家所有的实力走出。 而在城南杨府,诗绪刚刚追着小羊从院外的街上飞驰而过,护院惊吓的跑进院里,院里水柳与田清娘正等着老爷少爷回归。 在那双惊恐担忧眼睛的衬托下田清娘刻薄的嘴唇也好像没那么刻薄了。如今城里的动静太大,几乎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她意识到,这并非她可以掌控的。 所以直到收到在冬家安插的探子拼死送来的消息,知道冬家也动了,她才开始发布命令。 田清娘向来对那冬家别有戒心,在她眼里,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把县长这样一个位置让给别人。于是她立即找出杨以音走前留下的令牌,命令水柳与管家叫来三百甲士。 水柳带着黑压压的甲士占满了杨府外宽阔的街道,田清娘接过她呈上的令牌,看着她背后的大盆数落说道:“这种时候你还背着这盆慢悠悠的去慢悠悠的来,办事不力,小心我扣你两月清水。” 水柳在委屈的扒拉柳叶时,她又偏头问向管家道:“有多少人?” 管家一个个快速精准的数好,回答说道:“三百,一个不少。” 田清娘满意点点头,瞅向水柳说道:“你在家里候着,老爷回来就说咱们帮忙去了。要是疏忽了,我再扣你一个月的土。” 话毕,她高举着令牌在三百黑黝黝的甲士跟前,丝毫不惧他们手中的长刀于眼中的杀气,反而暗自挑剔起他们盔甲缝隙中露出的衣衫布料,命令道:“我们走!” 第五十五章 天快黑了 第五十五章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 太阳渐渐从走过一片片云层从天空中退下,月亮渐渐从盛开莲花下的溪水倒影中爬过一颗颗石头升起。 乌离县城内本就闭门不出的人更加锁紧了房门,大人们不断嘱咐着屋内顽皮毫不劳累疲倦的孩童,同时还要在门槛上加上几条坚固的木桩,好像外面街道上传来的声响是比豺狼虎豹还要恐怖的东西。 城中有些地方点起了灯火。 在城里最好的酒楼中,一个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挑起灯笼。在满玉楼灯火照得到的地方,一个人赶着羊群穿梭在巷道,一个人在她身后不停追赶。 而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冬家与杨家两支人马在昏暗中潜行移动。 山上竹林,楼中的书卷少了一卷又一卷,少年脑海里多了一句又一句的说话声,睫毛上发丝中多了一滴又一滴的露水,他越来越看不清书里的人。 这一切都说明一件事。 天要黑了。 然而他还没有看完。 乌离那些闲散的仙人已经齐聚城内城外,看着城内的两位大人物各自在黄昏中找好了适合观赏的位置,准备欣赏这场乌离少有的盛况。 一位老人穿着一身浑身油腻的脏衣服慢吞吞的从乌离北面走来,他轻轻拨开衣裳的丝线,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这件乌离的衣裳,最后失望的摇着头低声说道:“这衣裳做的竟还不如从前了?” 他走向小坡半空盘旋的青鸟。 满玉楼上,姑娘们簇拥着一位富贵中年人走上二层,他笑着拒绝所有姑娘,只留下一个,拿着酒杯对那个剩下的姑娘问道:“你可认得那两人?” “一个是上宗仙人,一个…”这位姑娘显然早已打听过巷间两人的事,说道:“此间十年,不曾见过。” 中年人不知满不满意她的回答,脸上笑容从未落下,接着问道:“还有一个呢?” 姑娘不解的问道:“还有一个?” 他指着奔跑的羊群,目光穿过黄昏的街景落在那只缺耳山羊背上的人影,催着她说道:“就在那位上宗仙人身后呀。你好好瞧瞧,在另一只羊的背上,还驮着一个人。” 听到这话,姑娘忽然拿起手绢掩着嘴偷笑。她以为自己忽略了某个重要的存在,哪里想到是那个上宗仙人的书童,说道:“那人呀,是上宗仙人随行的书童。” “自身修为低得可怜,却拿着自家主子的身份在杨府门前耀武扬威。不尘公子作为这乌离第一人,若是把注意力放在这样的人身上,沐儿都替您觉得不值。” “她可不是普通的上宗仙人,这位可是圣人弟子。”终不尘轻轻刮了刮沐儿姑娘的鼻尖说道:“据说这位从清净那座圣地下山时,并未带任何一人随行。” “这少年呀,可不是什么书童。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引路人,毕竟这位圣人弟子可是带着他跑了一路了。” “还有她…” 终不尘双目严峻的看向诗绪,他那把桌上的刀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竟然在微微颤抖,他略有些苦恼的说道:“圣人弟子已经是世间少有的人物,而她却能占尽上风。” “我看不透她的修为,甚至看不透她那身衣裙,再看看这满天的丝线,我这乌离第一人,在今夜却显得如此可笑。” … “人力有时穷,更何况是只羊。” 诗绪抬手,一剑柳絮从她手中斩落。她说:“总会有跑不动的时候。” 唐晚晴安稳的坐在小羊身上,她没有去看小小小羊的长角与那柳絮剑撞在一起,而是看着傍晚空无一人的街景,随口说道:“你也会有跑不动的时候。” “你的羊养得是很好。” 诗绪并不生气于她的屡次无视,反而隐隐看穿她的心思说道:“所以你带着我在这城中兜兜转转,又是在等待什么呢?” 唐晚晴下意识的看了身后云素一眼,她看到少年还在林中楼前读书。 记得少年信誓旦旦说的要治好她的话,她不做言语,而是再次在黄昏的掩护下从手心撒下几个铜钱在街面。在此前,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很多次。 经过精确的计算,只需再过一个巷道。 这是她选的战场,因为在这整个乌离,这座城生息最盛,最宜布阵。 “咩。” 小小羊又一次叫了,在这之前它也叫了许多次,它告诉唐晚晴城中还有人在奔跑,而且是很多人。 “咩咩!” 它这次叫的很急切,因为那些人很快就要到了,就在跟前。 “咩!” 它看着前方,又叫了一声。 它叫的很响,唐晚晴看到了那些人。 冬家大小姐带着整个冬家的队伍拦在她前方的巷道中,人群占据了巷道的每一个地方。 在人群前方,她骑着赤红的马,拖着漆黑的长枪。 天已经黑了。 “刚刚小羊跑过某个府邸时,我看到府前有棵树,上面的牌匾上写着冬府两字。” 唐晚晴仔细的回想,她实在想不出她会是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朗声问道:“我想不出来。这位好妹妹,你为什么来?” “我不想嫁,父亲也不想让我嫁,可是他们想让我嫁,所以我必须得嫁。父亲不想让位,可是他们想让他让,所以他必须得让。” 冬家大小姐冬生雪的声音冰冷满含杀意,手里长枪与地面砖石的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滋滋声,说道:“杀了你,整个乌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代价如果有人承担的话会少去许多。” 唐晚晴好奇的看着这个马背上的女子,看看她娇小的身躯里是否真的藏着这样为千万人死的大义,问道:“你来担?” “你似乎错会了。”她摇摇头看向不远处漆黑巷子的三百甲士,眼中没有半分大义只有满满幽怨,说道:“不是我来担,是别人来担。” “而如果他们和我一样不想担…我想让他们担,他们就必须得担!” 诗绪没有盯着唐晚晴,而是冷冽的看着那只对她威胁最大的没有鼻子的羊,惋惜的声线中满满当当装着讽刺,说道:“看样子,你不能再接着跑了。” 唐晚晴从羊背上下来,割下一段缰绳将云素牢牢绑在自己背上。她要把后背的诗绪留给三只山羊,为了不让小羊们太过碍手碍脚,她不能把云素留在那里。 她迎面朝冬生雪慢步走去。 “我是很狼狈的跑了很久,但你们似乎忘记了一点…” 她的声音温柔又冷漠的响遍整个巷子。 “在这期间,我的伤好了不少。” 冬生雪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忽然壮大,她扬起长枪对身后百位早就在冬府准备很久的武士发出冰冷的号令道:“杀死她!” 夜色下,乌离县城里的某个巷道中,在冬府大小姐与夜风一样冷冽的号令下,武士们展开了第一波攻势。 叮。 刀柄处悬挂的小巧铃铛只发出了干脆的一声,整柄大刀便从一个个武士高举的手中飞出,数柄擦得雪亮的刀刃划破巷子里的夜空。 单手抛刀时,这几位灰色宽大衣袍下露出的手臂看起来无比干瘦。大刀不是匕首,没有那么好扔,寻常人真要去抛出如此稳当又具有力量与杀机的一刀,只能是甩或者是本身就具有非比寻常的力量。 而这几位干瘦的武士显然不在此列,他们能如此轻松的扔出这么远、这么直,却没有半点意韵生息,反而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武夫,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也是仙人,一些修体的仙人。 仙人也有不同,有人修心有人修剑有人修刀有人修阵,他们可以去修很多东西,但很少有人修体。 这并非极难或是需要什么特别的天分才能练成的极强之道,而是只有在意韵修行上没有半点天资才会去选择的无奈之路。 他们用生息去打磨自己的骨头血肉,然后像炼铁一样将其炼成这样干瘦却极具力量的姿态。 面对这十多把恐怖的大刀,唐晚晴只觉得他们可怜,除此之外她没有半点情绪变化,她行走的速度依旧,只在大刀来临要将她劈得血花四溅时抬了抬手。 她抬手时仅仅轻轻一扇,像是扇走一只烦人的苍蝇蚊子。 在十数名武士惊骇的目光中,那只沾满灰色淤泥袖子下洁白纤细的手并未在雪亮骇人的大刀下四分五裂,而是在那只微微弯曲的手指蓄力伸直与刀刃接触时,巨大的刀刃被手指压得深陷下去,然后整柄大刀像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石子被她扇飞,再极轻又极速的飞出巷子高墙。 她就这样在行走中随意的抬手扇了几下,扇走了十几柄大刀。 比起她的武士,冬生雪面不改色,她已清楚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仙人,一段时间以前,她身处通明境。 在这十几柄飞刀简单的试探下,她一声令下,百名凶悍的武士一拥而上。 他们一个接一个,手握大刀从巷道里冲出。 山上。 天已经黑了,月光不足以让少年继续看清书中的人,他无可奈何。 第五十六章 夜色中 第五十六章夜色中 山上。 不管是这里还是外面的世界,天都已经彻底黑了,云端之上白色宫阙的瓦片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雷声依然时不时的在山顶响,而垂落山间竹林的月光不足以在穿过浅雾后还能让少年继续看清书中的人。 他对此感到无可奈何,直到月色降临时他才意识到步入竹林之后他就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溪水声了,这代表他无法用最简单的办法直接跳过这道春题去解之后的题。 而小楼里的书还剩下许多许多,多到哪怕他没日没夜、一刻不停的看,也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无论怎么计算,这都是唐晚晴无法为他争取到的时间。 当一切无计可施时,他开始深想,深思鸢钟灵是否真要他看完这所有的书。 再刚看完几卷时他就已经冷静下来,他觉得比起鸢钟灵单纯想要以此玩弄他获得某种与她脸上戏谑表情一样的乐趣,更可能是要让他理解鸢山人的思想。 可是这楼中书真的太多太多,十多年间的事他怎么可能一天看完,更别说此刻已然天黑无法再看。 他想不出东西来,但不想什么也不做。他想要在雾中点出一盏油灯继续看,然而刚出现火光,那些竹叶上的露水就立马将它浇灭。 无灯无火无月光,如何看书?成千上万卷,又如何看得完? 他在唐晚晴的初境以内,唐晚晴所看到的听到的他自然能知晓。 唐晚晴与诗绪交手时他尽力保持平静,面对书中那些指责与侮辱时他尽力跳过言语本身去理解言语背后的思想,好让自己心如止水。 如今却不成了,因为他确定这的确是件无法做到的事。 他终究不能一目十行乃至一目千行,眼下他再也压抑不住心里诸多烦恼,脱口而出说道:“看书?看什么书!看再多又有何用?等我看完她都已经死了!那我看了还有何用?在这之后又有多少题?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我去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是他们去看而是要我去看?” “明明整片山里就我看得最多!你现在还让我去看!为什么你不让他们去看?明明是你胆小!是你害怕!如果你不那么胆小,如果你能教教他们哪怕只是让林柳文那样的人多一点,而不是把所有好事坏事都怪在你我身上,他们又怎会到如今地步?” “…” 很快他就冷静下来,因为外面还有人在等着他,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撒气上,望着云中的月亮说道:“这题,究竟该怎么解?” … 乌离县城。 夜色下,离唐晚晴很近的另一条巷道中,田清娘与杨府的三百甲士已然到来,管家对眼前这无比棘手的事做不出判断,问她说:“我们应该帮谁?” 她来得不够快,因为一路上她都在思考立场与能从其中获得多少利润,所以并未听到刚才巷中的谈话。 此刻她走上高处,看着巷子里杀声震天的人回答道:“当然谁赢帮谁,要是自己都打不赢的话,帮她还能捞着什么好。” 巷道中,诗绪面对三只羊并未出手,她不想与几只羊分个你死我活然后被唐晚晴逃去。 唐晚晴在等待某人将她治好,她也在等待,不是等待巷子里的结果,而是等待一个时机。 不得不承认这三只山羊的存在的确是世间少有,她难以就这样直接抓到,所以她需要一个机会。 在虎视眈眈的三只山羊后方。 凶悍的武士挥舞着大刀挥砍,唐晚晴背着云素,她在向前走,脚步不停,每次出手都打退一名靠近的武士。 武士双手持刀跃起扑来,她左手拨开刀面,右手五指攥拳一拳正中他面门,将他尖叫着的脸凝固住生生打进胸腔,将其身体与其之后的人打去几丈外。 然后收拳手肘狠狠一肘打穿右边武士坚硬的腹部,响彻巷道的惨叫声中她一把抓住其手中掉落大刀的刀背,就这样握着大刀刀背用出迟晓之力从右到左一刀割破左侧武士腿上的布料,同时割过其中被凝练得扭曲的骨头血肉。 她眨眨眼中的血雾,拖着刀继续走。 又走了短短几步,人愈来愈多,她多次出手。期间不知一掌拍飞几人脑袋,不知一脚踢碎几人胸膛,又不知一刀劈下几条手臂几条腿,只知道血水越来越多,每次喷涌时都往她身上背上溅去。 她仍然在走,仍然在杀。 而冬生雪仍然坐在马上不动分毫,她很有耐心,宁愿这些人死光死绝她也要以此消耗唐晚晴的生息体力。 厮杀声中,唐晚晴看向前方再度杀来的无数灰袍武士,此时身后左右没有活着的武士,她停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停下。 也是她第一次双手握刀。 她眼中不再是对这些为了修行另辟蹊径之人的怜悯,而是一朵莲花。 当那朵莲花将要盛开时,她双手握刀微微侧身,然后猛地将大刀甩了出去。 嗡! 大刀脱手瞬间刮起一阵强风,下一刻它便精准的来到武士跟前,像是切豆腐一般割开他的喉咙与他身后之人的脑袋。 在这之后,大刀不再往前,它刀锋一转,又割过几人干瘦的身子。 然后回旋。 此时两名武士的血还不曾涌出,再之后的人正要举起大刀朝前,冬生雪正看着那柄从她手中离开的大刀皱起眉。 而唐晚晴飘起的裙摆还未落下。 人群中,花正绽放。 一朵刀花。 它瓣瓣盛开时,无数刀光从刀身飘出,有若一朵花的花瓣被风卷起,然后飘往四周。 然而这并非那些山上湖间美丽的花朵,而是朵刀花,所以它散出的不可能是花瓣与花香,只会是刀光与血气! 唐晚晴冰冷的看着那朵人群中盛开的花,看着飞舞的刀光花瓣割起一个又一个人头与手脚身躯,她再度迈步前行,说道:“不知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可怜人,也不知你对他们许诺了些什么,能让他们如此的不惜命。” 花开时,前方无数武士。 花谢时,除了冬生雪,她的前方没剩下一个站着的人。 她踩过那些残破不堪的身体,没让背上的云素受到一点伤害,她对马背上的冬生雪说道:“但是境界的差距,并非人数可以弥补的。” 冬生雪看向那些支零破碎的身体,绝望于他们竟然连一炷香都没撑过。她握紧了长枪也握住了自己那颗下意识萌生退意的心,认真看着她脸上的温柔说道:“我想试试。” 满玉楼二层,终不尘身后那把桌上的刀开始更加剧烈的颤抖,好似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要从其中出来一般。沐儿听到声响望向那把刀,回头看着他紧皱着的眉说道:“你想去了?” 她话音刚落,桌上的刀咻的一声飞来,终不尘接过自己的刀于刀中的意,望着巷道里的女子说道:“我也很想试试。” … 乌离城外,正在赶往城内的诗尝经等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一个脏兮兮的老头若无旁人的走过来,像个地痞无赖般一屁股坐在了城门前。 他按下身旁人要出鞘的剑,上前去打算搀扶起老人说道:“老人家,还请让道。” “你们一群大小伙子,还要我一个老人家让道?”老人眼睛都懒得抬的样子,他一脸舒坦的躺在城门外的泥土上,抬起一只眼睛稍稍打量了这群人,摇摇头说道:“就你们,真给人世间丢人。” 他打断诗尝经震惊的目光与暂时失语的嘴唇,说道:“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还知道这地还有一只人世间的残留,只不过此刻都快被那女娃杀绝了。” 说着说着老人胡须上下抖动,哈哈大笑说道:“以你们的修为,除了那个迟晓境界的老头,结果都差不了多少,你们还去城里做什么?” 听他一语道破,诗尝经也不再隐瞒遮掩,果断说道:“去找一个人,抓几只羊,然后杀死她。” “抓羊?” 听到这话,老人瞬间提起了巨大的兴趣,他搓搓手随地抓起一把泥土,直起上半身,脏兮兮的脸上懒惰舒坦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郑重与认真,说道:“白阙宫遗留下来的羊,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抓羊好呀,抓羊!” 他用那只空手朝诗尝经勾勾手,开心的说道:“过来过来,你快过来。” 老人用脏袖子挽住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悄悄问道:“你真要抓羊?” 诗尝经从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微皱着眉思考一会儿,回答道:“要抓。” “好好好!好呀!” 老人喜笑颜开,一把抓住他的手,将另一只手中的泥巴塞在他手里,然后将他手指并拢,说道:“握好了握住了,你自己去抓不到。” 老人点点诗尝经的手,对他眼里的荒诞和疑惑还以极端的认真。老人一脸期待的说道:“用这个,那就抓得到!” 不等诗尝经回答老人就急不可耐的站起来走到一边给他让出路来,催着他进城说道:“别在这呆着了!快去,快去!快去抓羊!” 第五十七章 花与蛇与虫与凤 第五十七章花与蛇与虫与凤 “你真的很想。” 她看了一眼那柄漆黑的长枪,望着冬生雪坚毅的目光说道:“我初来此地时,只看见一片贫瘠与一位不求上进的少年,现在我远不如初来的时候,却看到这片地方多出了很多很多色彩。” “我发现有些东西真的很有趣。” 唐晚晴抬眼看向巷道房檐上的终不尘,看看他眼里的战意与手中精巧的刀,好奇的说道:“你家境不错的样子,修为境界在这乌离算得上凤毛麟角,你也与人世间无关,更不是为了杀我而来,你眼中也无怨无恨。” 终不尘脸上出现一抹苦笑,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跳出来逼她战上一场是种很无赖的事情,回答道:“如果您走出了这条巷子,大概再也不会看我一眼,更别说与我打上一场。” “你不去找她,而是来找我,你觉得自己不可能赢她却可能赢我。” 唐晚晴抬头看看夜空中那件衣裳,说道:“如果你们两个都想打架的话…我不能给你们那么多时间,你们一起来吧。” 终不尘望着她背上的少年,好心的问道:“您要放下他吗?你刚刚杀死这些人也损耗了一些生息。” “无需。” 唐晚晴拨开额头遮住眼睛的秀发,眼中尽是漠然,她平静的说道:“出刀。” “得罪。” 终不尘擦拭着他那柄本来就很干净的刀,在充斥着少许歉意与大量战意的罪字落下时,他一脚蹬碎屋顶瓦片,整个人如夜猫般敏捷蹬着墙壁落地。 在他轻巧的从屋顶落到巷道留下的无数残影中,只有他那柄精巧的刀在夜色里是亮眼且清晰的。 这也就导致巷子里出现一个很奇特的画面。 他的影子还停留在墙上,而他那擦得极其干净的刀尖已经在唐晚晴眼前。 对于反应稍慢的人来说,这一刀绝对是致命的一刀,而对于反应很快的人,这一刀同样难以防范,他以此杀了很多人,所谓的乌离第一人在很多时候也是得益于这一刀的存在。 对于此刻与他一样身处迟晓初境的唐晚晴来说,此刀同样是难以避开的,所以她不去避,而是去接去抓! 既然躲不掉,那么唐晚晴就不去躲,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在那刀尖刺入自己身体之前,打退或杀死刀的主人。 对于别人来说,以终不尘如此之快出刀的速度,想要在刀尖命中之前保持冷静还要抓住他很难很难。 然而唐晚晴根本不用去找终不尘在哪,哪怕他把自己的腿脚修炼得再快,但这时刀就在眼前,他必然手握长刀,在长刀之后。 但是她的手没有刀长,所以她先是往后退了一步,延长了她与刀之间的距离。 后退的同时,她抬起了修长的腿,在刀尖割过她眉前因后退而飘起的发丝将要刺入她眉心时,那只抬起的腿已然踢在长刀之后终不尘的腹部。 终不尘闷哼一声,他面色微微一变,退了一步。 唐晚晴微微一笑,再进一步。 这一步退去,主动成了被动,他便无法在瞬间收回自己的刀。 显然唐晚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闻到内心的花香,手心生息涌动浅蓝色花瓣从交错的指尖显化,她稍动手指,朝终不尘的长刀打出一朵浅蓝色莲花。 掌心莲。 打的是刀,而非人。 她要逼终不尘在弃刀与不弃之间做出选择。 这是终不尘温养很多年的刀,其中已经倾注不少他的意韵,无论弃与不弃,对他而言都会是一次巨大的损失。 这一刻,一直坐在马背上观望的冬生雪知道自己该动了,她家马市里养着足铃那样的驴,此刻胯下的红色战马当然也不会是凡物。 冬生雪与终不尘不同,终不尘求战,而作为人世间一部分的她,只求胜只求唐晚晴死。 她面上只剩冰冷的肃杀,左手扯着缰绳的手指动了动,红马微低下头,两耳之间忽的长出一只漆黑的长角,马蹄下方燃起火焰。她再扯缰绳,火焰在巷道跳跃闪烁,红马飞奔而去。 奔跑的红马背上她高举右手,将紧握的漆黑长枪如长矛一般抛出! 她在浓稠的黑夜里扔出了一颗漆黑的流星,在莲花打碎那柄长刀之前。 她也在逼唐晚晴。 退或不退? 不退。 唐晚晴给出了她的答案,因为退这一步的代价她在终不尘身上见到了。 因此当漆黑的长枪破空飞来时,莲花依然要打在终不尘的长刀上,而这颗黑色的流星,她还有一只手。 她以极快的速度探出手,精准的抓住枪尖后一寸的枪柄,手指与虎口同时发力牢牢扼住枪中的力量。 接着她手臂与肩膀发力,将长枪枪柄在前,枪尖在后重新朝着那匹踏火奔来的快马抛了回去。 此刻,莲花已经到了。 终不尘立刻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既然他必须得失去一些什么,那么他也不会让唐晚晴什么也不付出。 他并未弃刀,而是左手更加握紧了刀柄。 当花香飘来,浅蓝色花瓣撞在雪亮的刀刃上时,他眼里的诸多色彩骤然一暗,紧接着他右手扬起猛地一拍刀背,长刀震动,在马蹄点燃的闪烁火光下,雪亮如镜的刀刃与刀柄连接处的缝隙中突然窜出一条紫色小蛇。 小蛇嘶嘶的吐着信子,无时无刻不在向人透露着危险的气息。它攀上唐晚晴手臂,张开了嘴露出其蕴含剧毒的尖牙,然后一口咬下! 手在扔枪,自然不能再挡。 但是唐晚晴并非只有一朵花,在初境那条横跨天地的溪水中,两朵花,一支根,花开并蒂。 所以,另一朵花开了。 这花开在她眼中,她看向手臂上的小蛇,花瓣就飘去了小蛇的脑海。 小蛇心中没有好与坏,它只有一个意识,那就是听从终不尘的念头咬死一切他想要杀死的人,所以当那朵花瓣飘进它眼前时,它与终不尘之间的联系突然有了短暂的断开。 它忽然花了眼,尖牙也在离唐晚晴手臂皮肤一指处停了下来。 感知不到与小蛇之间联系的终不尘脸色巨变,小蛇是他花了无数时间与心血培养,就连它身上的毒都是他花费重金炼制,那是足以杀死所有迟晓以下仙人的毒。他将它藏于刀中,是他最强大的杀招之一。 对于唐晚晴来说,这短短一刹已经足够。她吹飞肩上僵硬的小蛇,玉手轻收再推一掌打散终不尘刀上生息将其击退,转身就与巷道中那道闪烁奔来的火焰碰撞在一起。 骑马飞速冲来的冬生雪与唐晚晴相撞时,红马就像是撞在了一块铜墙铁壁上,所有助跑与红马本身力量带来冲击一瞬间戛然而止,然后一丝不剩的反震到她自己身上。 她急忙调息止住这股冲击,红马还在倾尽全力的蹬着蹄子。在它头顶处,唐晚晴一只手紧紧抓住那只漆黑灼热的长角,不让它再进分毫,另一只手则是死死抱住它的脖子,随后肩肘胸膛同时用力一扭! 只听见厚厚皮毛下一道轻微的骨头碎裂的沉闷声音在巷道中响起,连一声痛苦的哀嚎都没有,那两只大眼沉进不知名的深渊,蹄上四团闪烁的火焰就再也燃不起来。 看着眼神空洞,身躯逐渐冰凉的战马,冬生雪呆滞住了,比起先前那些连下人都比不上的武士,这匹堪比知初仙人的红马是她从小的玩伴与好友。 战斗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冬生雪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点。她口中发出一声绵长的悲鸣,强行抑制住心中悲痛,手中长枪如她胸腔中的愤怒般怒吼尖啸,一条漆黑长虫伴随着她倾泄出的知初实境生息盘于枪尖。 她托起长枪,不留余力的一枪捅出! 在红马之侧,终不尘心中同样不甘。他是乌离第一人,用的刀就是乌离第一刀,他不愿意就这样败走。 唐晚晴第一朵蓝色的莲一直在长刀前切割旋转,他双手握住沉重的刀柄,斩破一切的刀意在心头涌动。 他像一个每家每户中经常看到的砍柴男人,有些木柴坚硬,需要坐在长凳上双手握刀用力去劈。眼下刀上的莲花也坚硬,他普通的双手握刀普通的由上而下用力劈砍! 世人只知君子爱剑,其实君子也爱刀。 君子三刀之一,俗人刀。 君子不只是糜衣媮食衣衫飘飘,那家中砍柴烧火的俗人也能是君子。 他爆发出一股远超先前的巨力,双手挥着长刀劈向刀刃上一根叫做莲花的木柴,他将其劈开一个豁口,劈烂豁口处一瓣瓣花瓣。 刀刃在莲花豁口中微微上扬,他稍稍抬手抬刀,闷哼一声劈出第二刀! 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 刀刃再入莲花一寸。 在冬生雪愤怒的将她那柄漆黑长枪捅入自己胸口前,唐晚晴双手抓住了长枪与枪尖长虫的脖颈。 她很轻易就能问出长虫之中属于人世间的散发的恶心气味,这是人世间的枪法,再加上冬生雪心头那抹极致的愤怒已经是堪比迟晓的一枪,所以光凭手掌上的力量肯定是不够的。 并蒂莲已开,山下再无其它。 唐晚晴轻吟,初境内清净山山脚的鸟雀与她的声调齐鸣,它们展翅高飞直上云霄,盘旋在天穹之下的白色宫阙四周等待着、迎接着。 一只盘踞在宫阙之中的凤鸟如仙鹤一般走出,它高傲的扬着头,骄傲的样子与唐晚晴某时某刻如出一辙,它伸长的脖子细长如蛇,飞过天空立身弯月之上,一爪将月下黑夜撕开! 初境之外,枪上漆黑长虫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般拼命蠕动,所有人都以为它在进攻要去撕咬,只有冬生雪能感觉到,它不是在进攻,而是逃跑。 不管是什么意向,唐晚晴都不愿意它挣脱,她骄傲的目光与身姿一如初境之中月上凤鸟,按在枪尖的指尖朝着两边一撕,撕开蠕动的长虫,撕开漆黑的长枪,撕开枪柄上的紧抓的手与之后的手臂,撕开巷道中的黑夜。 第五十八章 捉羊 第五十八章捉羊 “凤。” 巷道后方诗绪看着整个身体与漆黑长枪一同在唐晚晴手中分成两半的冬生雪,她又想清楚了一些事说道:“所以圣人是让你来找朱雀。若非那山上多了一只鸟,恐怕你早已经带走朱雀回了清净。” 待凤鸟骄傲的飞回白色宫阙时,生息意韵都已经失去大半,唐晚晴眼里的莲花好像开得没之前那么美了,她脸色变得有些白但骄傲仍在。 她不去理诗绪,对终不尘说道:“如果你能斩出第三刀,或许你能伤我,只是你选择了这样的时候出刀,你就不可能挥出这第三刀了。” 她用最温柔的言语浇灭他身上最后的战意,说道:“君子刀,我在西蛮人身上见过。” 她收回那朵破损半边的掌心莲,看着终不尘失魂落魄的从来时的方向离开,巷道里除了满地的肢体与鲜血外,只剩下后方一直不动声色的诗绪。 唐晚晴疲倦的走出巷道,在巷道口悄无声息的撒下几个铜钱,当城中星光闪烁时,她的阵法已经完成。转身正要呼唤三只山羊离开,却远远看到诗绪脸上出现了一抹异样神色。 那绝不是看到那道悄然布下的阵法完成的惊讶,更不可能是唐晚晴对她的无视所产生的愤怒。 唐晚晴只从那道目光中看到一种情绪。 放松。 一种做了很久很久的事情终于结束的放松。 她的胸腔猝然绷紧,目光向下移了一点。小小小羊低着头举着角朝着诗绪,小羊在巷道灰色的石板上摩擦着蹄子,小小羊双目始终盯着女人危险的裙角,三只羊都在专心防备诗绪。 小小羊自然没空再去看别的地方。 她的目光上移,诗绪是看向她身后的。 不是云素。 她像是跌入极寒深渊,回头看去,诗尝经正站在那里。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团土,他不惜浪费身体里的全部生息也要最快赶到,紧张与狂奔累出的汗水打湿了他手心一部分泥土,他对那个莫名其妙老头说得神乎其神的话半信半疑,却也将这看起来极其可笑的至宝死死攥住。 此时他的五指张开,一团湿了一半的路旁再普通不过的泥土从他肮脏的五指间抛出。 初境中云雾依然,看到方才云端之上凤鸟撕开黑夜与云霞一幕的山间沉思少年总算明悟。 他猛地抓着手里温凉的书卷说道:“我想到了!” 他顾不得满身让人难受的露水,像那只凤鸟般起身一把撕烂那卷书。 鸢山人不读书。 他如愿驱散了山间浓雾,他破了竹林书楼,他终于再次听到溪水声,他解开这道春题了,但是唐晚晴并不开心。 她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紧张与郑重,眼中莲花再度盛开,山脚百鸟齐鸣,山腰竹叶遮天,她挥洒所有意韵生息,要去拦下那团危险的泥土。 “不…” 半湿的泥土从诗尝经手中飞出,穿过那朵圣洁莲花,穿过骄傲凤鸟,穿过温柔竹叶,穿过她的手掌与掌中生息,穿过巷道里寂静满是血腥的夜色,直直打在三只山羊身上。 “不许!” 她看到三只山羊的一根根柔软的羊毛忽然泛黄然后坚硬凝固,羊毛之后是粗糙的皮,皮之后是血肉,血肉之后到羊角,然后是尾巴。 她清楚的看到三只山羊正要朝她鸣叫,清楚的看到那团湿润的泥土将其塑成相连的一整个冰冷石头。 初境中风起云涌地动山摇,她背上的云素忽的睁眼,他冷着眼冷着心,清楚唐晚晴此刻再无半点冷静思考的能力,就着自己与她栓牢的缰绳后背用力强行背起没有半点余力的唐晚晴开始奔跑。 他听到耳畔低泣,感受到背上的挣扎与脖颈上蚂蚁般酥痒的青丝,袖中银色一闪,一剑斩向诗尝经。 为了以最快速度到来,诗尝经没有了半点生息,他下意识的抬手去挡,余香深深砍入他手中。 云素奔跑中反握余香一剑横斩,不管中与不中,剑身黑芒毕露,他斩下的瞬间收臂挥剑再斩。 惊鸿。 黑芒与余香剑锋从诗尝经手心划过,从手之后脖颈的划过,云素持短剑跑过,诗尝经的手与脖颈之间的出现一条直线。 这条直线变宽变得深红,云素仍在奔跑,他不去看身后那颗僵直身体上缓缓滑落的脑袋,只听到唐晚晴牙缝中挤出悲伤痛苦又充满恨意的呢喃。 “黄石…” 那大概是那团泥土的主人,仅凭一团泥土就将三只那样的羊变成了石头,那该有多强大… 云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因为身后同样有一股强大的气息正在壮大喷发。 是诗绪。 当山羊不再,唐晚晴生息耗尽,只剩下一个知初境仙人的时候,这就是再合适不过的时机。 只是此刻,她的气息也没有了半点先前的从容和平静,只有暴虐与杀意,因为云素刚刚杀死了一个人。 诗绪很生气,无比无比生气。 她弯下腰伸着双手,小心的接下那颗脑袋,唯恐它掉落在地,她双手捧着那颗脑袋用美酒保持住了他断绝生命前最后一刻的神情,然后将他挂在了腰间。 她与诗尝经并没有多少感情,她仅仅想留住这张熟悉遥远的脸。 诗绪仔细温柔的望着这颗酒水包裹着的脑袋,她认真的看向那双无神的瞳孔与脖颈处惊心动魄的光滑切口。 若非是他,这张脸会很生动。 她幽冷平静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怒火与杀意,眼中尽是怒火杀意。她望着阵外逐渐远去少年说道:“云素。我保证你会死在她之前,我保证你的脑袋下也会有这样一个伤口。” … 高处,管家问她说道:“夫人,这算谁赢?” 田清娘看着巷道里冬生雪的尸体,开心又怅然的说道:“今后乌离,我一家做主。” … 少年在夜色中奔跑着,他听到北门那儿有很多人的声音,他避开那些人背着唐晚晴跑到南门,路过只剩水柳等候的杨府时灰马还在院前,它被水柳喂得很饱,看见云素时眼神突然一变,正要躲进府内就被云素强行抓来。 云素背着失魂落魄的唐晚晴跃上马背,和它说道:“拼命跑。” 他把余香剑锋上的血腥气放在它鼻子前嗅嗅,然而用剑刃蹭蹭这只胆小马匹脖颈处的绒毛,与上次一般平淡的说道:“慢一点,我就杀了你。” 他一扬缰绳,灰马果然像是疯了一般跑出,它极大幅度的扭动身躯上的肌肉,与其说为了跑得更快,不如说是为了甩下身上讨厌的少年。 云素将唐晚晴与自己绑紧了一些,生怕她在缅怀悲伤中一个不慎掉下去。此刻他已经选好了唯一的去处,在他撕开那卷书之后,要去往秋时,他总算想起一件事。 山就在那里,出题的人也在那里。 哪怕那山被烧过,出题的人不再。 要彻底治好她的伤,不一定要找到鸢山火后还活着的人,而且此时也没有时间去找。 鸢钟灵费尽心机,最后成功让唐晚晴‘杀死’自己,他此去几乎没有一点可能让鸢钟灵现身帮他,哪怕如此,他也要去试试,因为这是如今唯一的希望。 他扭头看向乌离城中唐晚晴布下的阵,她逃走的时候在很多巷道里都扔下了铜钱,现在那些铜钱组成了夜空中的星光,一束束从铜钱中散出,与罗衣之上的星辰交相辉映,照亮整座乌离城。 这也是她选择在临近夜晚来至乌离的原因,星斗星辰星光。 天穹之上有星辰,天穹之下是罗衣,罗衣之下是乌离,乌离群山之间有星光,星光笼罩着乌离城,诗绪身处城中。 她身处星光融汇的天地中,除了清澈温柔的星光再无旁物,然而每一点温柔的光泽都是在炙烤她这具身体的皮肤与血肉,而当她找到每一束星光源泉并且踩碎那枚铜钱时,那股炙烤就会更加刺骨。 诗绪知道这是唐晚晴特意为自己选的阵,她在特别的地点特别的时间选了一座特别的阵。 她从别人的身体里复生,其本质已与妖魔无异,这样一道净妖净魔的星光大阵,对她能造成最大程度的限制与伤害。 诗绪清楚的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强韧,更不会在此刻的心境下还去顾忌会受到多少伤害,她以最快的速度游走在城中的星光里。 而在远处一边逃走一边回头看去的云素眼里,那座城里的星光在一束束亮起又瞬间熄灭。 他内心深处对那些温柔亲和的星光有种莫名排斥,想着这应该是因为有个要杀他的人正在那些星光里。他不确定能否在星光彻底熄灭前抵达鸢山,现在只能让灰马跑快些再快些。 “云素。”唐晚晴突然说。 他听不出耳后传来的轻语中有任何要下去与人拼命的冲动,立即说道:“你来,往鸢山去,我继续治伤。不会骑马抱紧它别被甩下来就行。” 云素特意说给灰马听,说道:“它跑错一点方向就杀了它,再去找那只足铃。” 第五十九章 还是它 第五十九章还是它 他割断捆绑两人的缰绳,随后盯着唐晚晴眉心看了很久,她的双眼却只盯着他。 云素转而看向她眼中深处的忧伤,想了想开口说道:“请问晚晴姑娘,你不把门打开,我该如何进去?” “我有点不想要你治了。” 唐晚晴想要看他,却又怕他那双敏锐的漆黑眼睛看出什么来,索性习惯性高傲的抬起头来遮掩一切,说道:“你离开吧,走远点躲起来。” 云素望着她光滑脖颈旁飘扬的发丝说道:“如果你的理由仅仅是不想我治,作为医师,我会考虑患者的意见。” “那座阵拦不了她太久,我以为有小羊在,以为能一直拖下去,没想到黄石道人也来了。” 唐晚晴摇着头说道:“因为我,你全族人都死了。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无关,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你可以把要找的人告诉我,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帮你找到你要找的人。” 云素认真的看向她闪躲的眼睛,突然说道:“你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么?” 他看到她眼里的忧伤中冲出大量疑惑奇怪,说道:“我只是觉着,说这种话的时候应该挑一下时间地点。如果是在我杀死诗尝经之前,如果是在去小坡之前,哪怕是在天上没有这件衣裳前你说出来,我都会很感动,然后在你牺牲后怀念你。” “而现在…”云素冷淡又直接的打碎她的期望说道:“你觉得我与她有一些关系,所以她不会连我一同杀了。事实上我与她之间,并非你所想的邻居同盟朋友爱人,仅仅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我需要去到那座山里,然后治好你。比起要你帮忙找人了,我更想要活着,虽然活着是很难,但我不想什么也不做就死在这里。” 一番说辞后,他成功说动唐晚晴那颗骄傲的心,看到唐晚晴的目光不再那么回避,云素才问起那个第二次从她口中听到的名字,说道:“黄石道人是谁?” “除了人世间,这片天地曾经还有两方仙人隐士,一方黄天,一方后土。”唐晚晴很不愿想起那些白阙宫里的记忆,但还是解释说道:“他便是后土来的道人。” “他不能出手,以他朝夕境的修为,一旦出手,必会惊扰到老师。”想起巷道里那团泥土,她难过的闭上双目说道:“而且,他的目的已经达成,那并非是我。” 他看向那座城中一道道黯淡的星光,说道:“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要面对的,还是只有诗绪。” “面对她已经很难。”她说。 “再难也要面对。”云素看向她发丝间的眉心,说道:“但是有一点,我没学过如何撬门。” 话音落下,唐晚晴发间散出光明,他沿着小溪再度步入山中。 他已经解过春夏冬三题,毫无疑问,山中还剩一道秋题。 秋。 记得书上说那是萧瑟之意。他一进山就在山脚看到了那棵长着枯叶的桃树。 这应该是一部分秋。 没有了浓雾,他不用再去听着溪水声上山,山间种着桑树的地方有许多曲曲折折的山道,他随意找了一条走着走着却走进了竹林中。 他迅速折返,换了一条走。 等他再次出现在竹林时,他已经找不到先前从竹林离开的路,这次,他在身旁的竹上做下记号。 云素回头,再换一条。 他再次走入竹林,这一次他还是找不到先前来时的两条道路,就连自己做的记号也无影无踪。 他再走,这次他远远看到了小道的尽头通往竹林。 云素回到种着许多桑树的分叉口,他盘坐在地,四根小剑在肩上显现,随后飞速冲入余下四条山道中。 他感知着自己观想出的小剑在山间林间来回飞行,最后齐聚山腰的位置一同湮灭。 确认了每条山路都只能抵达山腰竹林,云素回到山脚唯一能看见秋意的桃树。 它的叶枯黄,枝与树干也枯黄,风中摇曳枯叶簌簌落。它很黄很枯很迟暮,枝上桃叶在微风中落了又生,生了又落。 他看着那几片零散可怜的枯叶落地消融之后又从枝上长出,然后飘落,然后又长出,又飘落。 云素曾在唐晚晴用梧桐剑施展出生死之间时看到过这样的往复。 这份考题,究竟是要考这份萧瑟迟暮之意,还是要考这叶间轮回往复?又或是,要让这颗桃树重新开花结果? 一个个来吧。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忆。 鸢山坟中,濒死之际想要杀他以此洗刷罪孽的乞椿。鸢山坟外,一个又一个拿着农具劈向他的老人。晚年一心只想抢夺仙书让族人成仙的齐细水,雪上被活活烧死仍然怀抱仙书的林柳文… 小院里,他在桌前递上仙书时,父亲黯然神伤的推脱言辞。 当他把自身的情绪彻底脱出,他很轻易就能看出他们的共同之处。 那些人老了,但仍然还想做一些事。 老人想为鸢山除害,乞椿想杀他立功,齐细水为族人的未来,林柳文为知初。 至于云寻。 他喜欢书,他又将书卖尽。他自知自己成不了仙,他又整天和苏一一谈仙论道,还奔赴千里去求仙书。他想进祠堂,也想让爹娘子女洗脱那些坏名声… 他想做的太多太多。 云素停止思念与回忆,他带着这抹缠绕心间的秋意摸向那棵桃树,轻声问道:“不知这些迟暮晚秋,可够?” 他温柔的抚摸着桃树,它不再摇曳,秋叶却还在落,还在生。 “其实,这之间已经有往复轮回了。” 他轻声说给桃树听,桃树依靠着他好像也想听。他缓缓说道:“他不是为自己杀我,他不是为自己求那卷书,他也不是为自己抢那卷书…” “他为了他,他又为了他。你叶落叶又生,天地间春去春又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往复?何尝不是一种轮回?” 云素看到树上秋叶不再落不再生,他看到山里秋意散去,收回了手继续说道:“在鸢山的故事里,我很少看到有人只为自己。走过冬春夏题,我一直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设下这些题去让我明白什么理解什么。 桃树亲切的蹭着他,秋叶的枯黄如风沙般缓缓退去,又被不知处的风吹直云素身体。 初境里,他千疮百孔的身体早已被前几题的意韵滋养修复,因此他才能那般顺畅的一剑杀了诗尝经。 鸢钟灵的意源自鸢山人从无中看到她,云素的钟灵则是看到鸢山人看到她。 一个无中生有,一个从有中生有。 因此他只能观想出脑海里存在的事物,而不可能凭空再想出鸢钟灵那样一个生灵出来。 两者同源,却又不尽相似。 鸢钟灵是有,他也是有。 他的伤是钟灵意尽损受的伤,所以这些鸢钟灵留下的意韵当然是他最好的伤药与补药。 他能清楚的感知到,只要他彻底解开这道束缚唐晚晴的笼子,这里数之不尽源自鸢钟灵的意韵就足以让他的钟灵意再上一个台阶。 “现在,我想明白你是为什么了。” 他面无表情的接着说道:“尽管这样的结局很让人难过,尽管我都理解都清楚,但这并不能改变我的想法。” 此刻他本应该体悟这山中风雨,享受这源自鸢钟灵的意以及自己意韵的提升,但是他却突然打断了解除秋题之后的给予。 “因为这不公平!” 云素松开的手掌忽然又抓住了桃树,说道:“因为他要杀的是我,他要抢的人是我,他的刀尖指着我,他要除去的邪魔妖祸是我!” “而你,鸢钟灵。你从来自私胆小,不是一个会理解能明白他们的人,并非你不愿,而是你不能。” 这一刻,云素发现了一些什么,猛地抓紧掌心想要逃脱的桃树说道:“因为他们在想你的时候把你想得太高太高。” “你依然在算计我。” 他听到耳边桃树挣扎中的哀嚎与狰狞,听到头顶雷声愤怒的轰鸣。 “但我不会成为你,更不会去成为他们那样只会膜拜你的奴隶。” 云素五指用力,一把捏碎桃树。 桃树碎了并未一点点落地而是如先前的秋意一般被风吹去不知处。 远在鸢山的某只鸟雀皱起了眉,它满是顾虑的看了一眼乌离天空中盘旋的那只青鸟,又看向某匹正在奔赴来的马,自语道:“看来你不想选我给你的路,你总是那么喜欢让人不尽人意。” 它在远方挥翅,天上雷霆怒不可歇。 “雷么?我也学会了一些。” 他掌心凝出一柄长剑,剑上雷霆缭绕。 白树林时,小坡时,足铃身上时。 他双臂一震,手上青筋暴起,背后出现浩瀚雷海,整个初境内的钟灵意韵被他抓来凝作雷霆附在剑上。 云素振臂一挥,长剑直冲云霄。 鸢山上的小鸟看着那片雷海,它看到其中虽然雷霆沸腾但空空如也,嘲笑道:“我以为你短短时间会有多大长进,原来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它抬手,然后落下。 降下云霄神雷。 第六十章 又哄我 第六十章又哄我 鸢山里,站在树上的鸟儿很自信,因为它从来都掌控着少年的一切。 它随意挥翅,鸟笼中晴朗天空忽然涌出一阵乌云,乌云中雷声鸣动,紫光雷霆朝着袭来的长剑轰然降下。它突然的来,突然的落,像是鸢山每个雨夜里突然炸响的雷霆。 其威让人光是远远看着就忍不住站悚,其声震耳欲聋,其势必将粉碎一切阻碍。 那些雷声未绝,那道紫白雷光未尽,山间平添一缕紫白色彩,仅仅一瞬,雷霆便结结实实的劈在云素身上。 此处并非云素肉身,是他的心念,所以他只是闷哼一声咳出一团不存在的血。他没有去做任何阻挡,任由这道雷霆轰在身上,因为这里的钟灵意足够多,他确定自己不会把自己玩死。 他的身体忽的暗了变得模糊了,受伤紧绷忍受痛苦的脸上却夹杂着一抹浅浅的莫名得意笑容。 云素笑了,鸢山上自信的小鸟却怒了。 因为有一个东西不见了。 一柄长剑。 它身上同样雷霆缭绕。 但在鸢钟灵降下雷霆的那一瞬间,雷霆如掠过一片山间云雾般撕碎了它。 那哪里是什么天公剑,分明是少年抽空多想出的一柄最普通不过的凡剑。 第一次鸢山中,第二次离开鸢山的官道前,这是它第三次被少年欺骗了。鸢钟灵忍不住的愤怒与羞耻说道:“云素,你又哄我!” 云素自然知道自己学的天公剑只得其形不得其意,因为他不可能观想出那位端坐在西方雷海里的天公。 如今,他的心灵深深切切的忍受了这一道雷,他充分感知体会了这道雷霆之中的意韵,尽管这或许不如那位天公,但也足够填补他雷海中空缺的位置。 他重新伸开手,呼唤着这方天地里所有的钟灵意韵,浩瀚雷海又一次在他身后浮现,他看那海中紫色浪花起伏,伸手从中捞出一道雷霆。 长剑之上还有雷霆,是与先前不一样的雷霆。 他扬身像投掷长矛一般猛然朝天投出长剑,剑尖紫光直取那方乌云,直取那方始终轰击山顶楼宇的雷海。 鸢山上,愤怒的小鸟双臂齐齐扬起然后落下,无数道紫光遍布云霄,随后悍然轰下! 雷声贯彻天地,云素依然不做任何抵挡,他静静看着自己的剑刺破天穹,静静看着那些紫色雷霆从视线最远端拉出一道白光,他就静静的站着看着,既不张扬自大的张开双臂迎接,也不胆小的双手抱头鼠窜。 这本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场小雨。 他抛出一条线,天穹降下无数线。 两者相逢,不管是从威势还是数量去看,那根从地向天的线必然毁灭,这本该是一件毫无意外的事。 然而愤怒却让鸢钟灵再次忘记了一件事,第一次她能伤到云素是因为他对那雷中意韵半点不通,可如今他已尽得其中意。 就好像这天地之间的钟灵。 两者同源。 两滴一样的水相遇只会有一个结果。 交汇相融。 那条由地往天去的线与天上来的线相触相逢,然后天上的线少了一根,地上去的线还是只有一根。 余下的雷霆,通通轰击在云素身上。 而他的神情自始至终平静空灵,紫光将他漆黑的瞳孔填满,他身躯雷霆环绕,模糊的身体逐渐凝实,他沐浴在雷霆中,尽情吸纳着其中的意韵。 而他的雷剑,仍在向上。 遥远的鸢山上,鸢钟灵怒视着雷光中的少年,她并不敢在唐晚晴初境中暴露真身让自己从前所做毁于一旦,因此她只能动用囚笼之内的力量。 她手掌掀起四季,凝聚笼中雪霜风雨雾雷,扬起那抹云素最熟悉不过的戏谑温柔微笑说道:“我竟从没看出你会是这般无耻的人。既然你想要,那我就让你吸个够!” 唐晚晴看着初境中的景象,那些风雪重新吹过小溪,冰霜再度冻结莲花,暴雨拍打着山脚的花草鸟雀,竹林中重新涌出浓雾,甚至比之前更汹涌,更剧烈。 她那些原以为已经治好的伤又被牢牢锁住,她转头望向远处即将彻底熄灭的星光,说道:“另一种治病方式吗?可为何…又或许,先前只是治标不治本,如今才是真正的治根。” 她担心的看着身后少年,看着他紧绷着的脸说道:“我早说让你不要治了,让你去跑远些躲好了。如今这副情景,就连我都无能为力,你又如何拦得住治得好。” 山下霜雪,山脚风雨洪流,山腰浓雾,桃上枯叶,云中雷霆,齐聚于此。 云素沉默的望着这一场好不壮阔的四季交叠,心中期待与不安交错起伏。 他面不改色的看着这场风暴来临。期待是因为他早早就为它们选好了一个合适的去处,不安是因为那个地方一直很让他害怕抗拒。 那个地方很黑而且很空,他现在走不进去,但是他曾经出不来的时候,鸢钟灵把它撕开过。 现在他有许多理由需要进去。 所以,他又骗了鸢钟灵一次。 本来他只是眼睛有些黑,现在眉心也有些黑。这点黑很模糊又很深,与他白皙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四季交叠时,洪水狂风的阴影下,那抹黑色就更深了。 洪水从山上滚来,大雨从天上泼来,风从山下裹来纯净霜雪,浓雾从林中涌来,有人还在从云霄上丢下雷霆,他身旁就是迟暮的秋。 它们从四方来,好似巨人张开了他的巨大手指捏住了山脚一只蚂蚁。 他的每根指头都有其不同的威能,冲刷,拍打,寒冷,迷失,轰击,消逝,若他不曾悟道钟灵意韵,此刻早已身死道消。 被巨手抓住,这只渺小的蚂蚁并不抗拒,它张开了长在额头上的黑色巨口,在浓雾中忽实忽虚像是开口闭口,疯狂吞吃着雨水雷霆霜雪… 乌离城中最后的星光已经熄灭,整座城池全然没入黑夜的怀抱,一道青影从城中飞出,以其最快的速度追赶着奔跑在群山间去往鸢山的灰色马儿。 山脚少年额头那抹虚实之间往来的幽色落在唐晚晴眼中时,她莫名觉得少年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她看向身后的云素肉身眉心,那里并没有出现一样的幽色。 记得少年初入初境时问她的那些话,心里某些猜测出现,她忍不住伸手朝那处摸去。 当温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时,她忽的收回了手,少顷过后她再次伸出手指,这次放在那里很长时间。 她什么也感觉不到,某种猜测在她心里愈来愈大,直到她记起自己此刻没有半点修为,她收回手指轻松的笑了起来,又是在嘲笑自己不知何时出现的笨拙与紧张。 也许有人记得,顷刻以前,这只蚂蚁曾朝天空抛出一柄长剑。 此刻它没入白色宫阙下的那片乌云中,云中浪潮将它淹没,它在海中飘荡如鱼儿一般翻滚,每一次翻滚都使身上缭绕的紫光壮大一分。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他处在风暴中心,看着这些意韵逐渐变少。 这些东西被他眉心的黑色通通吞下,如海水般涌入他与黑色之间的距离,然而他将这些海水都填了进去,他在海水中扑腾着向前,他与黑色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不管他怎么努力的往前游去往前填,黑色都始终遥远。 看着身后钟灵意韵形成的海水,他终于明白一点。他并非一直在原地踏步,而是他动它也动。 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看到掌中那片黑色出现,鸢钟灵并不害怕退却,反而讽刺嘲笑他的大胆与张狂,说道:“你生而知初的确我将你从梦寐中唤醒,但是难道你以为你自己逃不出就觉得那很强?你真的蠢到认为一个知初仙人的初境能容下如此多的意韵?今日,我非要让你吃点苦头。” 她凝聚笼中所有意韵,排山倒海般齐齐倾泄在山脚那只黑色的蚂蚁身上! 云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此刻双目冷漠又坚毅,只有一个念头。 既然不能渡过,那就刺破。 初雪时他刺破黑夜悟出惊鸿得以知初,鸢山上他刺破天空得以破局。 他从来都是这么做的。 他一手抓来大雨洪水做剑身,一手抓着桃树做剑柄,张口吸来冰霜做剑身锋利,唤来浓雾凝其形。 他穿过洪水浓雾朝云霄看去,云中正在他心念下侵蚀同化雷霆的雷剑突然停住,在雷海的翻滚飘荡中复苏。 它发出一声尖啸,携紫光从天而降。 一剑为形,一剑为神。 云素一手握住形,一手紧抓神,雷光四季交错在他左右手间。 唐晚晴紧紧抱着灰马,看不懂他想做什么,低语道:“是在锻炼自己对意韵的掌控?还是要做一柄用来打破笼子的利器?可是你确定你能掌控得了如此多的意韵吗?” 鸢钟灵也在看,但是她不需要看懂,因为她非常清楚一件事,初雪时她亲眼见证他知初,而仅仅知初的初境,不足以容纳这些力量。 云素不喜欢咆哮,但是此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不顾一切的从他胸腔中冲出来,他两只手臂的青筋一根根凸起,抓着两柄剑与双手合一,低吼道:“不管你还有多少。” “请!来!” 第六十一章 治不好的病 第六十一章治不好的病 云素双手握着这柄融合了笼内种种意韵的剑,他伸长了双臂,剑尖直指他眉心虚实之间的黑色天地,在后续汹涌钟灵意韵来临时猛地刺下! “为何?云素…”看着他这一系列的举动,唐晚晴实在不懂。 你说你要治伤,治着治着你还把先前治好的又给弄了回去,你说你要解题,你先去被雷劈然后又拿剑去刺向自己,你把我这初境里弄得天翻地覆,难不成就是为了自杀?还是你觉得我太过难过,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来让我开心?你真的很奇怪很奇怪。 她不曾看到,在那蕴含了诸多庞大色彩的剑尖处,一点小到像是云素眨眼不经意间掉落睫毛般的黑色一闪而过。 它于剑尖一同刺向那片遥远的天地,与初雪时院中挥剑的少年如出一辙。 惊鸿。 少年双手死死压着长剑,在他用尽浑身气力的低吼声中,长剑一寸寸刺入眉心那方黑色中。 在他的视野里,那片遥远空白的黑色中出现一点白,很小很小的一点,如果不非常非常仔细的去看,大概会以为那是力竭时的眼花。 他正要起身前往,激动又不安的心瞬间冰冻。 他又一次刺破了它。 但他与它的距离依旧。 云素心灰意冷,松开双手任由只剩剑柄在外的长剑插在眉心,任由那些笼内这些汹涌的钟灵意不断从剑柄涌入。 他并不清楚,此时此刻,并非鸢钟灵自身愿意与不愿意了。 当他将剑插入那方天地时,鸢钟灵就再也掌控不了笼内的意韵了,他在黑色中刺出了一个点,其中好像有数之不尽饿了无数年的恶鬼凶禽,它们终于看到了食物。 开始它们以为那是幻觉,短暂之后就开始失去理智的撕咬争抢。 它们撕开剑身,还未咀嚼,就拼尽一切的吞下另一口,哪怕其中的种种味道再令人欲罢不能,它们也没有时间去品味,它们疯狂的吃疯狂的吃,吃了剑身吃了意韵,最后将再外的剑柄也拖入吃了。 它们还想吃,但是没有东西吃了,于是把那个白点也吃进了肚中。 云素听不到吞咽声与嘶吼声,在他为初境微微叹息落下的时间里,这方笼里的所有钟灵意韵已经荡然无存。 鸢山上,鸢钟灵再无半分先前的愤怒与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心惊胆战,她惊疑不定的盯着远方少年空荡荡的眉心,说道:“难道,一语成谶…” 初境内,唐晚晴再感觉不到属于鸢钟灵一丝一毫的意韵,她体内迟晓境界的力量正在迅速恢复,当她止步迟晓巅峰眼中又开出莲花时,望向远处的诗绪内心已经满是杀意。 她已恢复到迟晓巅峰,但不管是她还是云素都能感觉到,这片初境还有东西在被束缚着不曾解封。 是在那山巅。 云素并未忘记他来时的目的,他很快就从失望茫然的情绪中逃出。 初境内已经看不见那座牢笼,只有那道朱雀烧出的缺口还在那里,他游遍初境内山川河流,始终不曾找到那道束缚唐晚晴通明的绳索在哪。 他找不到上山的路无奈醒来,直接问道:“你最后的伤在哪里?” 唐晚晴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凝视着他空无一物的眉心,平静又蕴含幽冷的问道:“如此多的意韵,哪怕你与它同源,但你是如何做到将其吸得一丝不剩?” “你不是一个被整个族群寄予厚望的天才少年对吗?你的那卷书是怎么得来?同行很久我从未见你对你逝去的族人表现出悲伤难过,要么你过于冷血要么他们根本不是你的族人,那天引我来的剑是你刺出的,你为什么要引我来?” 她的语气愈来愈冷,问题愈来愈多,云素始终沉默。 直到她问完,云素还只是认真的听着始终沉默,好像这些都是与他无关的事情,她无可奈何恼火的说道:“你这副样子很容易让人生气。” 云素说道:“我很认真的在听。” 唐晚晴说道:“你没有回答。” “我不想答。” 云素摇着头说道:“我记得你是来找朱雀的。最后一道伤在哪里?” 唐晚晴的确是为了寻找朱雀而去的,她看着云素的神情,明白此时无论怎么追问他都是不会回答的。她遥遥指向远方奔来的诗绪,冷冷的说道:“那里。” 她补充说道:“我与你在白树林外商议时,和你说过了我搬那口棺时受了伤,你忘记了。” 终究还是要正面面对。云素深深记得那件绿色罗裙抛出玉杯之中的恐怖气息,蹙着眉问道:“所以其实这最后一道伤口用不着我治。那如今你打得过她吗?” “三成。” 面对那个身体,唐晚晴不想也不能再高傲,说道:“那具身体很强大,只因她刚刚醒来不曾完全将其融会贯通,所以才需要天上这件衣裳困住这一县之地,所以我们才存活至今。再加上,她还有那株柳絮,也许只有两成。” 云素思虑片刻后说道:“那我们还是要去鸢山,如果那片火没有真的烧掉一切,如果我能找到她原来的身体,也许能加一些胜算。就是不知,她是否也算到了这一点。” “若你真能寻到,我是有一些术法可以用来限制她从而增加不少胜算。”唐晚晴不看好他的想法,说道:“只是她走出白树林时就已经补好了柳絮,这一路上包括城里时候,她不曾动用。” “她想到了。” 云素听出她话里含义,那株柳絮恐怕此时就在鸢山,他不颓丧反而双目愈发坚定说道:“这证明她的确顾虑惧怕,去鸢山。” 唐晚晴看向那座原来白色变成灰色鸢鸟模样的山说道:“若你猜错了,恐怕到时她手持柳絮会更强。” 记着初境中的一切,云素说道:“那就变得比她更强。” 此时灰马已经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恐怖的杀意,不用云素威胁,它已经在拼命的跑。 只是它再竭力再怕死的跑,终究比不上一个强大仙人。 云素遥望诗绪,这方天地被强行穿上了一件衣裳,他无处可逃,而从其澎湃的杀意上他想不出除打败她杀死她以外任何的逃生可能。 惊鸿,钟灵,方才初境之中的雷剑,还有知初能掌控的些许生息,还有什么? 他脑子飞速转动,当身上再无任何手段时,他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削弱诗绪的体力生息意韵,说道:“她以如此速度追赶,会不会劳累疲倦?她从那座阵中走出,会不会受伤消耗生息意韵?哪怕让她多追一会儿,多消耗一些力量。” 说完他便立即闭目调息。 两人一马在群山中奔驰,蹄印愈来愈多,灰马的喘息愈来愈烈,奔跑得愈来愈慢,鸢山愈来愈近,身后杀意酒香愈来愈浓,天色愈来愈明。 突然,他听到耳畔裙摆飘扬声。 云素闻到浓浓的灰尘味同时闻到浓浓的酒香,他看到鸢山近在眼前,灰马快要跑不动了,唐晚晴从冥想中站起来了。 她沾满泥沟的长裙飘扬,目光幽冷的穿过天地明暗交换的天色直视着云素身后,直视着敌人。 灰马停了,并非它跑不动了,而是有人压得它不能再跑了。 它喊着疼却连张口吼叫都很难做到,四肢被某种力量压的弯折,跪在同样被鸢山火焰波及却不见一丝灰烬的土地上。 这里离鸢山还有四百丈。 在那四百丈处,只有焦枯土块的土地中,一株柳絮扎根。 此刻,拂晓将至。 云素下马。 他并未回头看一眼满含杀意的诗绪或理会一下蓄势待发的唐晚晴,在脚尖落地的一刹,他整个身子不顾一切的朝着鸢山飞奔而去。 他不发一言毫不犹豫的逃跑不仅让灰马与唐晚晴没有反应过来,就连诗绪也短暂的失神,随即愤怒的开口说道:“我以为你们二人情深意切,以为你会再一次挡在她身前。” “懦夫!” 她本来未同限制灰马一般限制云素,因为在看了先前种种之后,她以为他会为唐晚晴正大光明的慷慨死去。 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可能小看了少年藏在清秀面容下的无耻。 诗绪手指朝着云素张开伸直,一股莫名的意味从她掌心朝着云素迅速蔓延,地上石头突然陷进土中,石边侥幸逃过火焰的小草突然从直立变得紧贴地面。 奔跑的云素刚跑出几丈,眼前的地面鸢山忽然凝固模糊,他看见山峰慢慢倾倒地面慢慢升起。 不是山倒了,而是他要倒了,不是他的心恐惧得要倒,而是在不知觉间他的腿与躯干快要变成灰马那样子了。 他甚至还未察觉到疼痛,正要动用钟灵意韵抵御,眼前却始终天旋地转,大脑也被压迫得一片混乱无法观想,他快速从浑噩中反应过来,这是诗绪找到了他钟灵意的破解方法。 既然你喜欢想,那就不让你想。 诗绪不会再让他使出与那日相似的术法来做出任何反抗。她朝向云素的洁白手指一合,周围浓郁的生息瞬间稀薄,土中石头碎成齑粉,小草被一把无形的利刃一丝丝切开。 云素胸腔里的心像是被那只洁白的手抚摸着把玩着,只等背后那阵断绝生息粉碎石头切割草木的风吹到,然后就在诗绪的手心变成与它们一样的无数块。 第六十二章 火烧起来,烧进了眼 第六十二章火烧起来,烧进了眼 此时风还未到。 云素还是小看了境界之间的差距。 上一次,诗绪并不想杀他,所以他还有很多时间去思考如何反抗如何应对。 现在他意识到,如果诗绪想杀死自己,那真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并不是第一次作为蚂蚁面对巨人。 眼中黑芒闪过,在惊鸿之意的释放下,压得他难以呼吸的巨掌中出现了一线极小的缝隙,他右手在这线缝隙中稍动,袖中那根束着余香的短绳解开,黑芒与剑尖一同划过手心,他握住剑身滑出之后的剑柄,反手一剑刺向身后! 惊鸿。 在这一剑之后,他明显感觉到那线缝隙更大了一些,他能浅浅喘息了,腿也能动了,他向前再迈一丈,剑上紫光取代黑芒,依旧不转身再次刺出一剑。 缝隙更大了,他再往前走出一步,脑子忽然放松,一整座与眼前截然不同的鸢山落地。 他看得清眼前灰蒙蒙的鸢山了,总算能大口呼吸了,那股近在咫尺的危险微风也变得远了一些。 诗绪见过那道黑色的异样剑光,但从未见过那道紫色雷霆,看到那座鸢山凭空出现砸在他身后,她指尖抓出的风变得有些缓慢,手中抓住那颗心脏也要脱手而去。 她说道:“天公剑?同样是雷,但不是天公的雷。怪不得诗尝经会输给你,你在意韵之道的天赋,胜他太多。只是你的生息太弱太弱。” 望着云素钟灵意韵中走出的女人,她说:“你用尽一切,能多活一息?还是两息?” 事实上,哪怕唐晚晴反应再慢,以她如今迟晓巅峰的修为不可能再被诗绪死死压制,一息时间已经足够她反应过来并且出手了。 直到现在她依然冷眼旁观,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是要借诗绪之手试一试云素还有什么隐藏。 一丈。 两丈。 三丈,四丈。 离鸢山,还有三百八十八丈,他又一次走不动了。 在大脑又一次的混乱模糊中,云素清楚感觉到观想出的鸢山在一瞬间湮灭后带来的强烈空白感。 与此同时,那股极度危险的微风忽然提速忽然贴近。 他听到浑身各处骨骼被挤压传来的咔咔声,身后的微风停下了,诗绪指尖暧昧的挑起云素下巴。 看着他脸色发青发白,痛苦的紧蹙着眉紧咬着牙那双眼睛却还是无波无澜,她有些愤怒的说道:“我想把你变得和他一个样子。” 她双手怀抱着云素脖颈,身上散发的并非在棺中躺了许久的腐朽味道而是酒香夹杂着淡淡桂花香,她像一个深深迷恋丈夫的女子温柔的捧着云素的脸搂着他的脖颈。 只是云素感受到的并非爱意,只有彻骨的寒冷。 诗绪按着他的脑袋缓缓下落,越过这具让人浮想联翩的身体落到腰间悬挂着的脑袋。云素看清了那颗脑袋的样子,木然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睛里停留在惊喜与恐惧之间。 惊喜在于他终于能与云素再战一场,恐惧在于他知道自己必然会死于云素挥出的那一剑。 此时此刻,云素自然无心去欣赏这番另类美丽景色,他感觉到摩擦着自己脖颈的那双手冰冷又僵硬,犹如一柄锋利的长刀,他的视线渐渐升起,重新回到诗绪姣好的容颜上。 她的眼中尽是怜惜与欣赏,看的并非云素,而是一件美好的作品,这件作品会比她腰上挂着的要更生动更完美。她看到云素眼里依然没有恐惧,好奇的问道:“为什么你还是不怕?是离死亡不够近吗?” “那就再近一些好了。” 她附在云素耳边轻声说着,目光在少年的脖颈上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一直摸索的手指也停下。 在那冰冷锐利的指尖停下时,云素总算从心底产生出一些绝望与悲伤,他并未算错什么,如若唐晚晴出手撑过这几百丈,他就能去到鸢山。那里有数之不尽的钟灵意韵,他能动用初境中的钟灵,只要鸢钟灵不现身,他当然也能动用山中的钟灵。 这就是他必须要去鸢山的理由。 他唯一算错的,仅仅是信任这一个情绪。云素感觉到脖颈被人用手指慢慢划开,心里黑暗的深处流露鸢山四季雷霆,它们丝丝缕缕交织成一个鸟笼。 诗绪指尖划得很平滑很平滑,看起来好像比之她腰间的头颅还要平滑一些。 她又一次停下来认真的盯着云素的眼睛,她只看到浓烈失望还是看不到有任何恐惧,无奈的说道:“看来你真的不怕死。也好,有时不完美会比完美更加美丽。” “云公子,我会将你保存好带给你的妹妹的。”她十指抓进云素脖颈的切口中,要生生拔下他的头颅。 一旁的唐晚晴望着两人紧皱着眉头,她亲眼看见过那片黑色,深深察觉到那片黑色的能力,然而此刻那片黑色依然未出,她突然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若那并非云素本身的能力… 她双眼一凝又忽的放松,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所见。 诗绪颇有些感慨的说道:“我说过你会死在她之前。现在还请云公子下九幽去,去和他再战一场!” 她紧扣云素脖颈的十指猛地往上一拔! 云素心中的笼忽然停下。 他还能感觉到胸口处的温暖,他的头还未离开身体,他还没死。 因为他想起来胸口那里有什么,那里有一只羽毛,朱雀的羽毛。 是苏一一留给他,藏在唐晚晴初境之中的。 在那只羽毛散发出温暖的火焰时,云素突然感觉不到压力,诗绪突然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这具身体是为了等待朱雀,等待当然不是为了杀死朱雀。 火焰烧开少年胸前的粗布从胸口烧出,烧到诗绪眼中,他来不及去想其中前因后果,更来不及去制止脖颈上的鲜血与疼痛,眼中黑芒又现,反手紧紧抱住诗绪,放于背后的手高高上抬,掌中紧握的余香狠狠刺向诗绪心脏! 惊鸿一直是他最具杀伤力的一剑,然而余香的剑尖与黑芒才与诗绪胸口衣裳接触时就寸寸断裂。尽管受挫,但他并不打算放过这绝妙的时机,钟灵意韵一动,无数把剑突然出现,刺向她周身各处,鼻子耳朵咽喉眼睛胸膛腰身腿脚… 叮~ 它们在云素的心念控制下同时出现同时命中她的肌肤、然后同时发声,像是一根细针刺在极其坚硬的大石上,甚至未曾在那些洁白的皮肤上出现一抹白痕就曲折断裂。 他听到细针的叮之中有一道微不可闻的噗。 有若某个女子忍俊不禁时的发声,他清楚这是眼前这尊坚固的磐石身上有个地方被他刺破。 云素眼中涌出四季,他能解题自然能出题,掌心笼织成,一掌拍在诗绪后背将其束缚,同时抬起在她胸前受创震碎震退的断剑,寻声而去重重刺进她那已经被剑洞穿的空洞眼眶! 从第一次抬剑到第二次抬剑。 一气呵成。 她麻木灰暗的眼睛中闪出一点光泽,是那个属于诗绪的灵魂从这具身体里短暂走失后又找了回来。 看见她流着鲜血的木然眼里重新焕发色彩,云素果断舍弃断裂的余香,他不会蠢到认为这点创伤能让一个如此强大的仙人陨命或是无法应对一个知初,他双腿朝着她腰间用力一蹬借力朝鸢山退去。 他需要破开她的肉身是因为那道笼锁住的不是肉身而是境界,他并不清楚以他的意韵做出的笼能束缚住她多久,但必须要在这段时间里拉近他与鸢山的距离。 三百八十八丈。 以他如今境界,最快需要十息。 他从半空落地,脚落处唐突的浮现一只手掌,那只手抓住他的脚踝然后猛地将他朝鸢山甩出。 一息。 从跑到飞,还需六息。 他感觉到身子的失重,正要往下坠去,脚下又出现一只手将他甩出。 与此同时,他掌心的四季笼粉碎,其中束缚的少女走出。 他毕竟不是鸢钟灵,解题的人也并非知初,她无需去体会去解出答案,她只需伸出手一根根将其中意韵拆开捏碎。 四息。 他此刻应该在诗绪力量的压迫下慢下来甚至直接坠落,但是诗绪没有朝他出手。 因为这并非他与诗绪之间的战争。 一直观望的唐晚晴出手了,哪怕她再有自己的打算,再想知道云素的秘密顺便消耗诗绪,面临着如此之好的时机,她绝不能错过。 她看着云素胸口突然烧起的火,看着他刺穿诗绪眼睛流出的那抹鲜血,明白过来此刻的诗绪一定是有了一些变化。 那双眼睛刚刚亮起,她迅速取代了云素之前的位置,看着诗绪的双眼中莲花盛开,一朵好一朵坏。 她不去找这具身体的破绽,而是直接沿用了这道眼睛的破绽,将两朵莲从诗绪眼中的伤口打入。 然后她握住诗绪眼球上的余香,属于迟晓浑厚如大山的生息在她掌心凝聚。 她提剑,山起。 剑落,山倒。 这时,三息已过。 笼破。 罗裙飘扬,诗绪眼中重现光明。 第六十三章 黎明几里,光明百丈 第六十三章黎明几里,光明百丈 有了活人神色后她第一件做的事就是闭上眼睛,挤出了眼里鲜血的同时用眼睑夹碎了余香剩下的半个剑身,随后右手微微后收五指并拢一掌轰向唐晚晴腹部! 唐晚晴没想到她的身躯会强悍到如此地步,仅仅眨眼就能将剑连同剑上生息夹碎,那眼前这看似不带任何术法的一掌若是命中,她必然也会受损。她果断舍弃余香之上的攻势,以掌中大山拍下,以掌还掌。 掌与掌对,大山与大山相撞。 不管是肉身本身的力量还是境界,此刻她都不如诗绪,所以这一掌相拼,唐晚晴知道自己必然吃亏,而她若想胜,必须要做出一些选择。 诗绪眼中朱雀火与余香造成的伤口还在,唐晚晴打入其中的莲也并未被她连同血水一起挤出。 她心念一动,两朵好坏莲在诗绪眼中爆开。 诗绪紧闭的眼中青色与红色交相辉映,她顿了一下,她的掌也顿了一下。 这一顿之间,唐晚晴另只手悄然抬起,抬起另一座生息大山朝着诗绪悍然砸下! 一对一不成,二对一就能成。 三掌相撞,诗绪掌下,属于唐晚晴的两座生息大山无声溃散,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倒退数步,唐晚晴做出选择得到的利益是取得先机。 既然得了先机,唐晚晴便不能放过,她优雅的身姿在诗绪周身闪动,掌拳肘膝。一而再,再而三。招招攻向要害。 诗绪睁开红黑的眼睛,接连出手抵挡,突然有一掌结结实实的落在她身上,并非她躲不开,而是她不愿再躲不愿再挡。 朱雀火突然烧出,烧到她眼里让云素逃脱,她心里也生出了火。 怒火。 这具身体很强,在失去它原来主人的意志后变得很蠢,蠢到仅仅凭借一丝朱雀气息一缕朱雀火一只朱雀翎羽就将云素误认为是朱雀。 诗绪凭借这具身体的强大硬接了唐晚晴这一掌,她脸色略白心中低吟,一杯酒出现在她手中,美酒滑落拉长静止,诗绪握着酒杯如握长剑剑柄,剑上雷光四溢,脑后雷海浪潮起伏,一剑斩向唐晚晴!斩开鸢山黎明几里。 天公剑! 鸢山的天提前亮了。 斩开黎明的剑光与天光一同散到了云素漆黑眼里,他能感知雷声那里生息意韵的汹涌浩瀚。 他借着天光看向鸢山前的柳絮,那将会是他最大的阻碍。 此时,离鸢山还有两息。 雷声中,凤鸣嘹亮。 山下百鸟相迎,凤从白色宫阙飞至九天,唐晚晴的意也随它去到九天,她眼里浮现与凤一同的高傲,双手撕开雷霆,凤爪从雷光中探出,抓住诗绪的酒水剑。 她手指一用力,杯碎剑碎水洒。 美如玉的指尖从倾洒的美酒探出,带着傲慢与不屑,直取她脖颈。 这是源自那座宫阙的术,哪怕这具身体再强也不能不谨慎,但诗绪仅是看着她的高傲微微皱眉并未后退或是避开。 她头上忽的长出一角,面容模糊化成一只雕脸,手腕曲折有若雕嘴般张开发出婴儿的哭啼,死死扼住唐晚晴双手,腕上蛊雕啃向唐晚晴指尖凤利爪。 身身造化法,化蛊雕。 蛊雕虽不及凤,但是她只要限制其一会儿就够了,因为杯碎后洒下的酒水才到腰间还未落地。 水洒成流,流再分,成丝。 不知处吹来风,吹得水丝飘荡,丝丝缕缕有若柳絮。 它在风中看起来温柔又柔软,被吹得回转之后,一丝丝变得更细更尖锐,泛着瘆人的锋利寒意,无声无息的刺向唐晚晴后脑。 柳絮剑。 “好生阴险。” 唐晚晴清楚感知到脑后生息的细微变化,她看着诗绪脸上蛊雕栩栩如生的面容,她的双手被其死死咬住,无法挣脱便无法躲避。 退,她在它来临前挣脱不开蛊雕的撕咬,反而让自己从主动变为被动,那会更快被脑后的那些东西贯穿。不进不退,只不过是被贯穿的时间延后一些。 她只有一个选择,不能退只能进。 山下溪水中有莲,山脚有鸟雀,山腰有竹林书楼。 如今花开鸟纷飞,凤鸣月夜晚。 有个高大男人迈着悠闲稳健的步子从小楼中走出,他手里握着楼中一卷书边走边读,他突然停下像是学堂里某个严肃古板的先生看见了贪睡的学生,手腕一甩将手里书卷打下,书卷从唐晚晴眉心的光晕中打出,沉沉的打在蛊雕嘴上。 蛊雕被那卷厚厚的书打中,身形都快要被其打散,见它疼得龇牙咧嘴,唐晚晴眼里哪里还有什么高傲或是温柔,她趁势手背用力向上一撞撞碎它的牙,然后掰烂它的尖嘴,随即双手恶狠狠的掏向诗绪胸脯! 势要撕开她的胸膛!掏出骨头血肉间那颗跳动的心脏! 望着唐晚晴这副搏命之势,诗绪清楚,这是她最后的手段了。 初明的鸢山前,太阳未显光明就已撒满在春日清冷空气里,无数条锋利至极的水丝在唐晚晴脑后的风中奔袭,在她身后,凤身张着双翼携着她向前。 而在她身前,诗绪身子半斜乘风倒退。 在胸前那双恐怖的利爪下,诗绪的发丝在退,她的身形在退,腰间悬挂的脑袋在退。 唯有她身上那件绿罗裙不退。 柔顺细致的裙摆从她如玉的小腿间穿过,其上翠绿色纹理又一次活了过来,条条脱离长裙如长蛇般蠕动爬行。 这是这具身体原来主人除青罗剑之外的术,在诗绪能看见的记忆里,很多年之前女子去后土的道场游历,是从后土娘娘身上学来。 这道术,名为褪。 褪非蜕,没有进化没有升华没有破茧成蝶,仅仅是褪去。 正因如此,那位女子才能在死后将一身修为保留在躯体中而非随着意识的消散归还天地。 褪去一件脏衣裳,洗好之后又穿上,这就是褪。 随着那条罗裙裙上翠绿纹理的褪去,那些属于诗绪的生息意韵连同生命气息都在极速下降,而在那些如蛇般四散去的纹理上,属于诗绪的气息与酒香愈发浓郁。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间,诗绪那具没有气息的身体忽然在半空停了下来,唐晚晴清楚,她指尖落处即将开膛破肚、即将要杀死的,是一个死人。 而在她杀死眼前这个死人之后,那些褪去的纹理会重新找来一颗心脏,重新补好洗好这件‘衣裳’,然后穿上。 也许就是用的她的心脏。 届时,她会死,她会死而复生。 此时的唐晚晴眼里,万事万物似乎已然成了灰色。她甚至不想再去落下手指,哪怕云素真的找到了诗绪原来的身体也无济于事,双手落下后、凤消逝后她就山穷水尽,再加上后脑事物的重创,哪里还有余力去应对诗绪,恐怕就连诗绪之后的诗作木等人她也无法应对。 她心灰意冷,陷入深层的绝望里。 她想停了,脑后的水丝却不会停。 在她闭上眼睛垂下双手时,在脑后水丝将至时,一道喊声传到她耳中。 云素前两息就到了,他站在鸢山边际那株柳絮前,用之后的一息时间通过生息将自己声音清晰的穿过两人之间几百丈的距离落到唐晚晴耳中。 唐晚晴只听到三个字。 “砍倒它。” 三个字,一贯的平静简短又有力,那沉默与平静仿佛他生而带来。她突然从这股自信的话语中生出莫名且巨大的信心,当她确认这股信心的来源时她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好像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唐晚晴缓缓下落的手与她跌落谷底的心忽然升起。 诗绪能一剑劈开黎明几里,她不可能撕不开这百丈光明。 诗绪的身体连同脸上的神情在半空僵硬停止,然后随着发丝与恢复平静的裙摆一起下落。 在诗绪毫无生气的瞳孔里,唐晚晴的身影愈来愈高愈来愈大,很快这双眼睛被脏裙包裹着的柳腰填满,唐晚晴纤细的十指从诗绪肩上穿过,深深抠进她与柳絮间的这百丈天地。 九天之上凤在宫阙之侧傲游长鸣,她长袖下的双手抓牢了眼前这百丈天地,抓牢了其中除却云素外的生息乃至每一株草木。 接着,长袖一震,她用力一撕! 她撕开百丈光明,将这百丈天地里的草木生灵通通撕碎。 黑夜与腥气一瞬间填满了云素整个眼睛与鼻腔,不是哪只兔子哪只长蛇被撕碎后传来的,而是他跟前的那株柳絮。 他看着它在摇晃中突然静止然后在黑夜来临时突然分开,很多很多的鲜血从它分开两面的一侧涌出。 黑夜一瞬,光明又一次洒满鸢山前的大地。 鲜红的血用喷泉般喷出落在地面的缝隙形成一条条水流流去。从气味还是色泽上,云素确定那是人类的血。 一株柳絮流出了人的鲜血,百丈之后如蛇般绕着唐晚晴游走观望的翠绿纹理发出了一声哀嚎。 云素顾不得那么多,没有了柳絮的阻碍,他一步跨过跟前满地鲜血,踩到鸢山的土地上。 一道目光朝他投来。 他回望过去,一只鸟站在焦树上。 第六十四章 说要再戳一个窟窿 第六十四章说要再戳一个窟窿 诗绪是个很聪明很仔细很谨慎的人。 在云素初入坟时她就想好了借尸还魂的精细计划内容,并且准备好了在事后如何杀死唐晚晴平复动荡的乌离。 她占据的身体沉睡在那口棺中被唐晚晴抬着从鸢山飞出,所以她清楚唐晚晴是如何受的伤,也清楚她必然不能彻底治好自己的伤,那么她苏醒,必然能打赢这位受伤的圣人弟子。 她唤来诗作木,用人世间潜藏在乌离的部分冬家,去制约杨家让整个咏离江尽头部族里的百名仙人悄无声息来至乌离。她再唤醒冬府前的青鸟,让其紧盯着鸢山上的另一只鸟儿。最后用一件衣裳封锁了乌离,瞒住了圣人在世间的眼睛。 最后死而复生,杀死圣人弟子。 她计划了一切,算到了一切,并且成功让这位圣人弟子步入山穷水尽之后的殒命边缘。 唯独… 她没去想怎么了结云素,这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但不是最后一个。除了少年的弱小以外,还因为他有个朱雀的妹妹在人世间。所以她才会临时起意把柳絮留在鸢山,而不是带在身上,因为她清楚云素知道她原来肉身所在之处。 她还犯了一个最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就是傲慢,甚至超出唐晚晴傲慢的傲慢。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在小坡时,她并没在云素做出选择之后第一时间杀死这只在她眼里微不足道的蚂蚁。在刚刚,她抓住了他,也没有一剑直接刺穿他的心脏。哪怕是在云素未抵达鸢山之前,她都不认为他有什么扭转战局的能力。 因为她的一次次傲慢,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唐晚晴并没有剥开她的肉身而是选择了相信云素,那些纹路回归腿边裙摆,诗绪重新在那具身穿绿罗裙的身体里醒来。 柳絮与她一体,相当于她的手足,如今柳絮被这般野蛮的撕开,她当然也不会好过。 她冷着脸,血红的双眼没有放在被柳絮剑刺中后脑奄奄一息的唐晚晴身上,而是看向三百丈之外的少年。 她能清楚感知到少年还是知初,但有却有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不同,这种不同到那株分开的柳絮处戛然而止。她不敢贸然前往,而是一挥袖卷起唐晚晴在远处冷冷的朝他说道:“你要是不出来,我就杀了她。” 望着仍未昏去仍在用种种情绪掺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唐晚晴一会儿,云素确认自己暂时还无法看着她死去而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于是平静如水的对诗绪说道:“你杀了她,我就更不可能出来。” 诗绪眉头一皱,说道:“我可以杀了她然后离开。” 云素同样眉头微蹙,说道:“我会在鸢山找到你的身体然后将它送上清净。” 诗绪沉默了,云素也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放下唐晚晴缓缓开口说道:“谈谈?” 云素问道:“怎么谈?” 诗绪远远的看着他,说道:“用她换我的身体。” “可以。” 云素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她的要求,说道:“你过来。” 诗绪一动不动,只有那满是血污的眼睛转了转说道:“你出来。”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再度沉默。 诗绪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笑着说道:“云公子可真是无趣。既然你不来我也不想去,那你可要接好了!” 她用衣袖抡起唐晚晴,扔向鸢山。 鸢山一朵云稳稳的接过唐晚晴,将她缓缓送至云素身侧。诗绪见状心神微震,她可不是仅仅扔出了唐晚晴,其中的力量绝不是一个知初能承担的,而天空上的青鸟告诉她鸢钟灵并未出手,这证明云素不是在虚张声势。 山间风一吹,云素去到柳林坟中。 作为人世间曾经的根基,它果然在火中存留了下来。 外面除了枯土只剩下难闻的焦味,不说曾经数不胜数的柳树就连草地也烧得干干净净,而那座深陷地中的大门完好无损,上面的女人依然在沉睡。 它敞开着,云素走入门去到坟中。他闻过每一具枯骨,很快就闻到了那股美酒的奇异气息。 他将诗绪的身子从枯骨堆中挖出,又一阵风将他吹至山前。 云素站在山前说道:“这是你的。” 他将诗绪的身体扔出鸢山,指了指鸢山中心那只裹挟满山灰烬的翎羽,说道:“那也是你的,你要一起带走。” “不行。” 诗绪收好自己的过去身体,摇头说道:“没了那里,这件衣裳就不完整了,到时圣人像看过来,我可无法应对。” 鸢钟灵局限于鸢山,她的钟灵意当然也只限于鸢山,只要诗绪不靠近云素便无法将她杀死。他思虑片刻说道:“你带着你的人,离开乌离。” 诗绪不回答他,而是将矛头指向他说道:“比起谈我的去留,我更好奇你这样的状态能维持多久。” 云素说道:“你可以在这里等很久。” 他并不着急,低身将唐晚晴翻过身毫不温柔的抽出深深插入她大脑里的水剑,然后用钟灵意封住了她后脑一柄柄水剑拔出后留下的窟窿与血。 唐晚晴感受着后脑一阵阵剧烈的疼痛,清楚这大概是少年的报复心作祟,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的说道:“小肚鸡肠。” 云素恼火顿起,他立即想把她丢出鸢山或是再捅她一剑,然而最后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野蛮有力了,说道:“晚晴姑娘说得有理。要是我的剑还在,我就自己戳你一剑了。” 唐晚晴的头部伤成这样依然不死足以证明其身躯的强悍,云素与她不同,他没有任何强大的生息温养身躯,有的只是数之不尽的钟灵意韵,通过鸢山的万事万物挥发意韵。 如若诗绪也这样捅他肉身一剑,他必死无疑。 所以他要的是诗绪离开,而不是冒着可能会死的风险与其拼死拼活,更别说还有鸢钟灵这个变数,她仅仅是看了一眼就将整座山的钟灵交予了他,这很不寻常。 诗绪很显然不想被他三言两语就将自己长久做的一切打算落空,她揽揽裙边就在土上坐了下来,随手取出玉杯就仰头喝了起来。 几杯过后,她头也不回的问道:“云公子与我共饮否?” “问了也白问。”诗绪耻笑道:“好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竟然不会饮酒,都不如我幼时养的狗。” 云素看不穿她的打算,他并不打算轻举妄动,回道:“素不善酒,诗姑娘不妨去问问腰间的诗尝经,也许他喜欢。” “问了。” 诗绪有些愤怒,但也还在笑着说道:“你要不出来,他说想让你也挂在这里,好一起饮。” “对了,刚刚你可是差点死了。” 她话锋一转,继续挑衅说道:“你二人可真是情意浓浓,一个撒下一个跑,一个看着一个死。” “过奖。”这种言语攻击对他来说最无用的东西,云素面不改色的说道:“我与她可远比不上你和你那腰间的脑袋,死了你都要给他挂那晃着。有没有把脑浆摇得均匀可口?摇好了你是否要变出个好看的杯子来装了喝了好让你俩一生一世在一起?” 诗绪眼中压制不住的杀意映在玉杯里,说道:“云公子好毒的一张嘴。” “姑娘过奖了。” 云素微笑着感谢她说道:“素不善言辞。” 他接着疑惑的问道:“诗绪姑娘还坐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这地是你家的?还是这山是你家的?你堵在别人家门口,开口就是一通骂,你有没有点礼数教养?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就只学会饮酒?” “你再坐下去饮下去,也许京城那边事情了结,圣人腾出手来发现找不到他的弟子了,那你不是插翅难逃了?” 诗绪强行压下心里的怒火,说道:“那就瞧瞧是京城那里的事先了结,还是你先变回虫子。” 你既然如此自信,那我怎么能不让你慌一慌。你既然在等,我总不能一直让你这么等下去让你如愿。云素望着她心想,说道:“如果我在这里再把这里的天戳一个洞,会如何?” 诗绪像是听到了一个无比荒唐的事情,她被刚入喉的酒水呛得连连咳嗽,嘲笑着说道:“这衣裳就算是寻常通明仙人来都要费好大一番力气,你?你真以为自己有一些机遇就世间无敌了?” “你难道是打算把我笑死在这里?你要真想,可以试试。” 云素望向那支翎羽扎根的灰烬,忽然笑了笑说道:“我若破了你这衣裳,你就此离开,如何?” 诗绪突然收住笑容,认真严肃的凝望着他并非玩笑的神情,她很快就重新笑出声,这笑声越来越大她说道:“你?就你?” 她笑得快要喘不上气来,连忙拍着胸脯平复着里头的气息说道:“好好好…那你若破不开呢?” 她并非在真正的问他,话里依然是在挑逗。对她的耻笑贬低,云素并不恼火,淡淡说道:“破不开,我离开这座山。” 诗绪甚至都懒得去听他的什么承诺,她再饮下手中一杯,目光始终看酒不看他。她没必要去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多费心力,甩着手随意说道:“去吧去吧。” 为何你们一个个都如此高傲? 云素仔细看着她的神情。 是修为?是境界? 第六十五章 变化 第六十五章变化 云素看向那只被灰尘包裹的翎羽,抬腿上山。 翎羽扎根的那些灰烬是从鸢山烧出来的,它们同样是鸢山的万事万物,他并非没有可能掌控那些灰烬然后斩断那支没有灰烬提供养分的脆弱翎羽。 他远远看到诗作木等人已经到了,看到了那百位仙人脸上的怒火。这同样是个巨大的麻烦,只需他一出山或是山中钟灵消亡殆尽,大概会被那些难以抑制的愤怒撕成无数块。 因诗尝经生而带来的不俗天赋,族里的各种术法资源都倾注其身,所以他死了对诗作木乃至整个族群都是巨大的损失。更别说诗作木养了他十数年,早已将其视为己出。 诗尝经被云素杀死,最难过的莫过于诗作木,现在最想杀死云素的也莫过于他。 他悲痛的望着诗绪腰间安安静静的头颅,那张熟悉的脸上哪里还有半点生气活力。 诗绪眯着眼,指着山上的云素说道:“他杀的。” 诗作木问她说道:“你不救他?” 诗绪捧起诗尝经的头,将那道剑伤展示给众人看,说道:“他死的太快,死的太绝,我无法救治。” 诗作木看着那道切口,颤抖的脸颊下有些着滔天之怒,他又问诗绪说道:“你不帮他报仇?” 在所有人看来,她不可能杀不死仅仅知初的云素,然而事实就是至今诗绪的确没能将他杀死。她即是无奈又是羞耻的说道:“他身上有些特殊的东西,我无法用这具身体杀死他,他不出那座山来,我也杀不了那个圣人弟子。” “我在这里等着你来,就是要把这个决定交给你。” 诗绪朝他缓缓说道:“圣人弟子的事情我已经有了对策,本来将她杀死将所有埋在这乌离是最好最简单的方法,现在她死不了,我想到别的法子一样可以让玄知无暇顾及,让你们有隐藏逃离的时间。” 她接着说道:“至于要不要拿着全族人的生死去杀他,要你们自行决断。” 柳絮一族的少女仰着头望向山上的云素,问道:“他要去做什么?” 诗绪回答道:“他和我作赌,要撕烂这件衣裳。” 少女闻着他在山前留下的生息痕迹,问道:“他才知初,可能吗?” “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诗绪望着云素上山,断然说道:“他很显然用的是这座山的力量,而这衣裳原本就是用来束缚这座山的神。所以他此去,除了让自己死的更快之外得不到任何东西。” “赌注是什么?”诗作木问道。 诗绪随意答道:“若他没能撕开,他就自己出山来。” 她接着说道:“如若是我,输了我也不会因为一句话就出来送死,所以这个决定还要你们来做。” “他,要不要杀?” 看着她运筹帷幄的样子,诗作木问道:“你有法子?” “人世间有一座大阵。” 诗绪手指沾上杯中酒水,用指尖在地上画起画卷,边画边说道:“也是一道神术。” “他把巫作出变化,为人世间拟出这道术。它同样以人为基,通天上道理。” 她画出人,又画出天。 “但是与巫不同,人并不高,他不能伸出手就摸到天,所以需要有很多人在他下方,一个和一个托起他。” 她总算画好,若是云素在这,会发现她画了一幅与柳林坟墓大门上相似的画。 那像许多个众字叠在一起,下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撑起上面的人,最后托起那个最上方的人去到天空。 这道神术听起来很简单很直接,但诗绪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问明显是在告诉他,这道神术的施展需要有人付出代价。诗作木自然先想到下方的人,看着那幅画皱着眉问道:“下面的人会如何?” 诗绪轻描淡写的说道:“以凡人之力施天人之术当然要付出代价。若是凡人,没有生息可用,用的只能是力气与生命,若是仙人,可以用修为。” 诗作木迟疑了,他看向身边一位位对诗尝经的死愤怒至极的少年少女,瞬间从愤怒的顶端走下。 他想着这样的买卖到底值不值,又问诗绪道:“你呢?” 诗绪阴冷的望着山上云素,语气坚决果断的说道:“我说过,我要他死在圣人弟子之前!要将他头颅与他一模一样的割下!” 远处,还有黑压压的人马在来,那就是要举起她的人。 在诗作木来之前她就做好了自己的决定,冬家利用冬生雪与杨释的关系接近甲士,再用人世间的术法换掉了大部分灰色盔甲笼罩着的人。 这些本是留在杀死唐晚晴之后掌控乌离用的。她抓起地皮与地皮上的画,按在自己的脸上,将整幅画印上五官。 她腾云驾雾飞身而去,半坐在云霄上,朝着山上的少年喊道:“云素!” 云素从细密呛人的尘埃中看向她,看着她脸上的画卷问道:“你后悔了?” 她露出微笑,画上的人被她扬起的嘴角挤作一团,摆摆手说道:“没有,你快去吧。” 云素不理解她这无意义的举动,他看向四周,看到那些围拢过来的人。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眼下他要么撕开头顶这件衣裳逼诗绪离开,要么让诗绪进山来与其斗个你死我活。 他是可以选择与她拖时间,只是他自己也不确定在鸢钟灵不出现的情况下,山里这些经年累月留下的钟灵意何时会消耗殆尽。 周围愈来愈多的人,加上鸢钟灵毫不阻拦抗拒就让他接手钟灵意的举动让他感到紧迫,他下意识的想去尽快解决这件事情。 而最快最直接的方法,无疑就是撕开这件衣裳。 如果有可能的话,云素并不介意让那些充满高傲蔑视的脸上出现一些惊讶懊恼的神情。但实际上,如果她不是从小就习惯了带着嚣张跋扈的神情行事,那么她越蔑视便代表这件事越不可能。 不管有多不可能,云素不是个喜欢什么也不做的人。他挥手抓过一把灰尘,放在手心揉捏,他能感觉到其中变化后的钟灵意。 他闭目盘坐在翎羽跟前,吹来山间风卷起堆积成小山的灰尘。 诗绪清晰感受到那处的变化,她承认云素有些本事,但不慌乱不惊讶。 诗绪依然蔑视云素,因为她非常确认凭钟灵不能破开衣裳,说道:“你费尽心机来到这又能如何?几只羊救你一次,朱雀救你一次,现在那只鸟又救你一次。” 她说:“你的运气很好,但你还是要死。” “你本来还可以死得慢一点,你甚至可以不用死。”诗绪压制着内心愤怒嘴里戏谑的说道:“但你非要着急死,你死了她也要死。你悔是不悔?如果你那时不那么选你可以好好活着。” 说着她语气越发的激烈,说道:“如果我想杀你,在那片树林时你就已经死了!我告诉你,在你死了之后,我会完完整整的把你的头颅送给你妹妹,我很想看到那时她会是什么神情。” 她真的很愤怒,所以她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诗绪忽然神情一转笑起来,笑着看着他,像是坐在某个戏台下的客人,悠闲的说道:“也好,看看你这只猴子如何在台上表演。” 诗作木一直望着山上的一切,他活了很长时间,无法为一个死人去舍弃周围活着的族人,哪怕是一个在他心里有着重要地位的死人。 但他心里的愤怒一点不比诗绪少,开口说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那位少女对云素依然是好奇大于仇怨,问道:“知初始终是知初,哪怕他有幸得了莫大的机缘,他那具脆弱的身体又如何能将这些力量尽数挥使出去?” 她眯起眼认真的望,初境中的生息泛起一层层波澜。 某个握剑男人听到了刚才诗绪与族长的对话,他内心感到不安,问道:“我们还在等什么?” 身边人回答他说道:“等着他失败,等着她杀死他,我们再一起冲进去把那个圣人弟子砍成几块。” “她必须死。”他站出来,为其他退缩的人说明事情利害,说道:“因为她发现了我们。如今乌离彻底大乱已经付出了代价。若她回去,此刻的玄知不会容纳人世间,清净更不会。” 说清楚事情利害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也紧张,接着说道:“我们不会等太久的。他才知初,他必然失败!” 山上的风以云素为中心愈吹愈大,形成一个偌大的灰色龙卷。 耳畔风声呼嚎,他还在认真感知着这些变化过的钟灵,感知过后,再用此时如臂挥使的鸢山将漫天灰尘一阵阵卷入风中融进意中钟灵。当他自身与鸢钟灵与灰烬三种钟灵相会相通时,云素眼中忽然涌出喜色。 在他喜色紧跟的心意挥使下,无色风吹起的灰色尘埃忽然出现了细微变化。 龙卷一角的灰色火后残留微微变了颜色。单单用肉眼去看,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变化,若是用生息去仔细感知分辨,就会发现残留还是残留,但是上面多了一个气息。 它本来肮脏却纯洁,这个气息沾染了它也玷污了它,将它落在了尘世里。 这就是它变的颜色。 山间树梢上,观望的小鸟眼睛一闪,双臂满意的一扇。 云上,诗绪正欲张开继续出声嘲讽的双唇一顿。 她在山里的坟里待了很久,她与云素交过许多次手。 在时间的流动下,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此刻风卷起了灰,灰变了。 第六十六章 钟灵的一二三 第六十六章钟灵的一二三 鸢钟灵的钟灵诞生于鸢山作用于鸢山,所以鸢山是她的生息,山里人的想是她的意韵。 因此她在鸢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对于云素,诗绪对他钟灵的印象只有一个。 造化。 创造演化。 本来世上只有一个钟灵,那天雪下鸢鸟显化有了第二个,现在有了第三个。 这第三个无主,所以它如那日云素所感溪水石上生息般纯净,所以那只翎羽才能不做任何事就差使它。 如今它变了被人沾染了。 有个钟灵不敢出,玷污它的当然只会是另一个钟灵。 整个鸢山都属于鸢钟灵,所以鸢钟灵明白这点。诗绪感知的足够远足够细,所以她也明白这点。 云素双手一呼再掀起狂风,然后用这狂风,将自身的钟灵意韵一同卷入头顶龙卷中。 她微微一怔,双唇继续分开,笑问道:“你这,是不想活了,想把自己炼了吗?” “有人这么说过。” 云素下意识的回道,如诗绪所见,他要用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将其降伏。 他往狂风中又掀起几阵狂风,将所有的火后尘埃从翎羽周边卷来,再卷入狂风中心在风中就本渺小的残留每一分每一毫都搅动、撕扯得更渺小。 接着聚拢,凝结。 最后,风中只剩下第三钟灵化成的一颗手指大小石子。 他用这种蛮横不讲道理的法子将这世间第三份钟灵凝炼成最小的模样,然后吐出自己心海剩余的钟灵,在风中紧挨着尘埃钟灵的地方用这世间第二份钟灵凝出一朵道花。 山上的一只鸟对这两个东西眼热无比,它强行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与欲望。若此间没有这许多人,哪怕只是没有那个还在乌离城中走动的黄石道人,它都会毫不犹豫的现身强行夺了这两份于她而言有着致命诱惑的机缘。 它的强大与修为在它首次在世间出现时就已经固定,毫无疑问,若是此刻吞食了这两份钟灵,它很有可能破开这层生而带来的禁锢。 奈何它从来就是个胆小的生灵,修为自由与生命做一对比,它毫不犹豫选了后者。它与人世间有着某种默契,与后土却没有。 它深深忌惮着那位后土来的黄石道人。 它有顾虑云素可没有。他今天都好像不能活过去了,又怎么会去想明天之后的事。 诗绪冷冷的笑着说道:“做的再多,再去争取,再去拼命,终究徒劳无功。” 云素看了看山下的唐晚晴,又回头看了诗绪一眼,想着过往记忆中那些值得留恋的种种思绪,眼里漆黑的死水中涌出坚毅的汹涌浪花。 “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他心念如丝奔去各处牵来山上半数钟灵,化作无数长剑环绕护身。 诗绪看着他脸上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自己想要的恐惧神情,心中百般不爽,接着说道:“我连你做什么的机会都不会给。” 云素停了一下,又唤来另一半鸢山钟灵变作长刀盘旋。 他说道:“谢谢。” 接着他高举手朝风一挥。 诗绪还要说话,她的牙缝中似乎要挤出血来说道:“我不是那只鸟,我可不需要你活着。哪怕你最后破开了这件衣裳,我也会挑选大概几息的时间用来杀死你。” 云素停了下来,问她说道:“所以不管我能不能破开,我都会死?” 诗绪内心又有了一丝丝的期待,她仔细的看着他脸上任何变化,问道:“你后悔吗?” 她紧接着说道:“后悔也无用,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云素认真的望着她没发一言,从那些语气姿态中他知道诗绪并非虚言,她一定会杀死自己,只不过比起自己的死她似乎更想要自己的绝望恐惧。 云素看向周围钟灵变化的刀光剑雨,心里彻底变了打算,他抿了抿嘴唇轻蔑的朝她笑了笑。 笑容之后,他感知到她那突然间暴动的生息,明白自己这个举动远比言语更具有嘲讽意味。 她越不冷静,他就越满意。 云素知道她在等,这个等可能是时机也可能是某个人,他决定要让她更不冷静一些,好让她不再等,好让自己获胜的可能大一些。他扬起手掀飞半空钟灵道花,使其撞向那颗第三钟灵凝练的石。 指尖风吹到花上,那花在空中绽开,瓣往四处去,如漫天箭雨离弦而出,齐齐射向那颗石头。 一片片花瓣落在石上,爆发出某种吸力紧紧包裹住石子。待所有花瓣落下,层层裹住石子后,云素一把抓来半空石子,张嘴连同花瓣一起吞入腹中。 只要他能炼化这份钟灵,不仅能最大程度的削弱翎羽,也能使自身的钟灵蜕变。 如果一定会死,云素一定尽力会在死前让她付出代价,哪怕是蚊子叮咬般微小的代价。更别说此刻他还有希望。 初一入腹,第三钟灵凝练的石子感知到生灵吸纳后独有的生息气息忽然复苏,它从那些凝聚灰烬的余温中烧出火,在云素腹中发出剧烈的炽热。 但在云素第二钟灵层层花瓣的包裹下,他只从腹中感觉到温热。 与此同时,他的花瓣也在一片片起火,火烧一片接着一片,火烧后,花瓣也变成灰烬。 此时此刻,要么他炼化它,要么它烧死他。 在鸢山护佑下他安然入定。 衣裳还在,但是位于鸢山的一角忽的变淡了,矗立山上这只翎羽在织线的动作中停了下来,因为它没了线,就连那些织好的也要被抽走。 诗绪见到他的无视、见到他大胆危险却最直接有效的举动,说道:“莫非你真不惧死?” “你为何不惧呢?你的意韵天赋怎会如此之高?我真的很好奇,你这颗脑袋里到底装着些什么。我想要看看。” 她挺起身子触碰云端,腰间脑袋摇摇晃晃,指尖拨开云雾,发下神术号令,云朵遮盖下的甲士露出真容。 她可不是跑上来好让云素能够仔细欣赏自身傲人容颜身姿的,目地还是为了隐藏这道神术,好让它在最佳的时机释放出世间最绚烂的色彩。 此刻,时机已到。 “你迫不及待,我却之不恭!” 唇齿张合间,她脸上眉目脸颊纹理蠕动,不知是由心而生的神情带动纹理还是那道神术已经使出。 在它蠕动时,云下几百甲士长啸。 啸声中,绿罗裙上纹理也蠕动,诗绪再次用出褪。 裙上纹理一路游到云素从鸢山扔出的白骨上,她毫无阻碍的从白骨中醒来。 她醒来,眉目才微微一动,全身堆砌的骨头就要散架变成飞灰。诗绪倒出酒水当作血肉,骨头上透明的双唇上下张动发出声音,说道:“她的身体不能杀你,那我便用自己的身体杀你!” 她望着天穹一步迈出,踩着那些人的头顶身躯穿过洁白云雾一步登天。 一个人不够高,一个接一个,就能触碰到那层天穹。 她一步之后,云下甲士没了声息。 再走一步,从天穹入山。 入定的云素突然打断冥想睁开眼,眼里溢出浓重沉重与喜悦。 他成功让诗绪入了山为自己博得了机会,但这也代表他必须要与这位人世间的强大仙人正面战上一场了。 胸口的朱雀羽压制着腹中正是被朱雀火烧出的第三钟灵,这就是他会毫不犹豫吞下这钟灵的原因。 他心中有钟灵意,胸前有这只朱雀羽。 面对这朱雀火烧出来的第三钟灵,他没理由会被轻易的烧死。 云素沉默的望着那个愤怒恐怖气息包裹中美酒皮囊下白骨那双空洞的眼睛。他既要破开这件衣裳又要在之后活下来,这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哄她进山,然后在被她杀死前杀死她。 他握住身侧长剑起身。 诗绪进山了,云素本来可以用山中力量周旋消耗,但此刻却不得不正面应对,因为她并未朝云素走来。 她要走去唐晚晴身前。 云素走到唐晚晴身前。 诗绪看看唐晚晴,自信中带着嘲讽的朝云素笑道:“她在这,你就无处可逃。” 唐晚晴认真再认真的提醒云素说道:“她用了那道神术,她通明了。” 云素诧异问道:“才是通明?” 诗绪替唐晚晴说道:“你不应该说才,你应该担忧并且小心。” 云素并非诧异她表现出的力量是否大于或者小于他脑海中的通明境界,而是他想起一件事,说道:“她从前通明,没赢了这山。你如今通明,山如今在我手中。如此说来,我应该赢你。” 唐晚晴突然插嘴说道:“你说的从前,是我赢了。” 诗绪说道:“我非她,你非山。” 云素眯起眼看她,他感觉到她那股来自天穹比之前还要强大的气息,说道:“其实你与我的仇怨还远远不到如今地步。” 她走来,说道:“我想杀你。” 云素说道:“我不想死。” 诗绪充斥着怒火的脸色中突显一点异样,说道:“有的人只有察觉到死亡真正来到的时候,才会露出本来面目。你总算是怕了,这样很好,但还不够。” 云素看着这张曾经在坟墓里见过的脸,漠然的摇摇头说道:“和你说话是为了让我有时间思考,并且让你没时间思考。” 诗绪脸上的愤怒多了,异样少了。她停下脚步,天上游动的云骤然一停,山间汹涌的气息骤然一顿。 天色忽然乌云密布暗了下来,她微抬右手双指,一道极度危险的气息突然刺入云素心间。 她透明血肉与骨头组成的细长手指点出,昏暗天穹上一道刺眼的光彩刺开乌云。 第六十七章 惊鸿 第六十七章惊鸿 她抬指,乌云来。 她落指,乌云开。 刺开天穹那片遮天蔽日的乌云的是一道紫光,它一路奔袭倏忽而至,其发出的浩大声势在后头追。 遥望天穹紫光,云素心头一紧,他下意识抬剑,同时另一道紫光从剑身闪出。 雷声在心头响,乌云在山间飘。 云素眉眼与内心同时一沉,他双手握紧了鸢山钟灵剑的剑柄,不是因为紧张,而是这一刻这柄长剑忽然变得极其沉重,像是有千万斤。 在确定无法轻易扬起这柄剑时,他只好吹来山间风,鼓动草木河流,再之后他双臂青筋爆起,用力挥起了长剑,挥起了整个鸢山。 以整个鸢山作剑,从云中斩出神雷。 极其闪耀的紫光从云中刺来,从云中刺去,照亮了整件衣裳下的天空。 鸢山的天空通通沐浴在诗绪指尖刺出的剑光雷光中,就连乌离县城的天空也无法避免,在那座鸢鸟模样的山丘上同样有一方雷海。 云素站在山上枯草上唐晚晴跟前,此刻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衣衫与发丝在山峰裹来的狂风中飞舞。他以第一钟灵为臂,挥起了鸢钟灵这个叫做鸢山的生息。 他以鸢山作剑,朝那指尖天穹斩出了一剑。 地回应天。 出剑后,不停。 这是他的天地。 诗绪脚下的是鸢山。 所以天地两道雷霆紫光接触时,诗绪双腿旁的泥土突然分开凝聚,几柄石头剑由下而上用刁钻的角度刺向她双腿。 闪烁的紫光中,她眼角出现脚下锋利石剑灰色倒影,眼眉自信平淡不起波澜,微一踮脚腾空而起。 石剑在身下追,下一刻就成了在身后追。 剑身拉长拉远。 石剑剑尖之前,诗绪凌空一步踏至云素身前,千里之外的咏离江尽头吹来一抹微风,吹起她流动着的发丝,如剑提起。 微风好像也变得极其锋利,吹到云素脸上他感觉到深深刺痛,似乎只要他再停留一刹,这风就要在少年的脸上留下一条条痕迹,更别提她脑后那些微风吹起的柳絮、提起的剑刃。 此时,雷声刚到。 在天穹传来轰鸣的短暂失聪中,他双腿沉沉往后一撮,随后脚尖向前离地,在她脑后柳絮剑光要成形之时,云素不退反进,他整个身子扑向诗绪,将她撞向身后石剑剑尖。 微风吹过,在他脸上与钟灵意划出火花,云素双手紧紧锁住诗绪,身子前倾的同时张开了口,吐出一丝鸢山的草吐出气息凝聚的一柄剑。 诗绪身前是剑,身后也是剑。 云素眼中射出白点,白点延伸变成白芒,在漆黑的瞳孔中显得极为突兀又惊艳,这白芒从他眼中飘过鼻尖落到剑上,便是惊鸿。 不管是石剑还是观想出的剑,它们都很普通,都应该难以破开诗绪这层流动的美酒皮囊,所以他果断用出一直以来最强的一剑。 他还是在逼她选。 选择将柳絮剑刺向自己,选择刺向自己之后被刺,又或是选择别的。 然而对于诗绪来说,这道选择题并没有那么难做,她甚至不用去算到底哪柄剑哪道意会另对方或是自己的受伤更重,因为她还有一具身体,哪怕这具身体的骨头碎成了粉末,只要那些纹理还在,她还是可以穿上山外那件新衣裳。 所以她只会选择刺出去。 咏离江的微风中,她脑后发丝缕缕飘起,透明的发丝愈加温柔纤细锋利,风一吹它们便以极快的速度循着风的方向刺向云素脖颈。 她这么选,云素却不能这么选。 若是同境,他当然有勇气去以伤换伤。但哪怕他现在站在鸢山上,借用了鸢钟灵的意韵生息,哪怕他没有了之前那般弱小,但他的躯体始终还是知初的躯体。 他是要逼她选然后一进再进,他一向如此战斗,正如他所说。 让自己有时间思考,让对方没时间思考。 耳边听到风声,云素双目微缩,脖子微侧咬着剑刺向诗绪脑后吹来的柳絮,从远处来看,他像是咬在了诗绪的脖颈上。 她脖颈上从凝聚后始终平静流动的酒水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湍急,她突然明白了这道意韵的含义。 她不再高傲了,因为她从其中清楚感觉到了其中惊艳,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到了危险,因为这是鸢山的草而非云素自身知初的生息,因为这是用鸢山的生息使出的惊鸿,她如今真正体会到了这道意韵。 哪怕是她,也不能再藐视。 云素此刻应该感到开心,因为鸢钟灵说过如若那日他顺着这感觉走下去,他可能会领悟更好的东西。但是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对于云素来说,某一瞬间的欢喜或是某一瞬间的惊艳和感悟都是非常好的东西。 这些东西,像是一潭死水中突然激起的波澜。 现在诗绪证明了这点,那么今日他若活下去,这剑惊鸿,会惊艳更多人的眼。 惊鸿迎上了这些温柔凌厉的剑光,它没有同诗绪预想的那般一碰就碎,甚至出乎了云素自己的预料。 他原来只是想让它拖延几息好让自己能够拉开距离,他看着白芒与剑尖一同刺入微风中,落到发丝上时剑才微微一顿。 它仅仅一顿,发丝骤然一顿。 它将微风柳絮视若无物,抛弃身后遗忘眼前,不管不顾将一切视若无物,一剑刺下在透明发丝中尽情绽放铅华,刺得微风乱吹水流动荡柳絮四散。 云素也一顿,但他现在没空欢喜畅想未来,这一顿、一剑之后,刺开柳絮传来的余威使得他再不能感觉到自己嘴唇与舌头的存在。 他的身体还是太弱小,惊鸿一剑的威力让他果断放弃抽身离去的想法,抽动着脸不知自己有没有彻底吐出小草吐出剑,在那道延伸而来石剑即将刺向诗绪后背时,云素缠住诗绪的身体一松一转。 他的目光随着身子的转动落到石剑上,惊鸿意从石剑上喷发,他缠着诗绪的身子如一条水蛇般在松弛的一刻绕至她脑后,双手抱着她的头狠狠撞向石剑! 突然,水流得慢了。 诗绪已经见识过惊鸿的威势,它能刺开柳絮当然也能刺开身上酒水。所以她不能让再让身后带着惊鸿意的石剑轻易刺开自己的皮肤,再刺入骨头中。 她的惊讶不解让云素有时间转身用出惊鸿,而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时间。 她的这具身体在无数时间的消磨下同样变得很弱,但是这副美酒化成的皮囊并不弱小。 诗绪的心意让酒水流得慢了,同时也让背后锁住她的云素慢了下来。 他要锁住诗绪,身体必然会和她紧紧贴近。所以当水流出现变化的时候,他的身体是第一个连带着出现变化的。 他像是陷入了泥潭中,难以动弹,至少他无法在石剑刺来时松开缠住诗绪的手脚。而在水流慢下来的时候,诗绪的身体朝右后方倾了倾。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刚好让原来能避开石剑的云素重新出现在剑尖之前。 石剑终究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洞穿诗绪的皮与骨,而诗绪此刻的举动很明显在告诉他。 要么你连自己也一起洞穿,要么就收了这些把戏。 收与不收的选择对云素来说算不上麻烦,更加麻烦的是无论他收与不收,诗绪都会在下一刻做出她的选择。 下一刻已经到了。 云素眼里的事物变宽阔了,变小了。 他没有长高,所以是他的脚离开鸢山了。 这就是诗绪做出的选择,从交手中,她隐约猜到了云素是如何将属于鸢钟灵的意韵如臂挥使且能安然无恙的。 因为他用的不仅不是自己的意韵,就连生息也不是自己的生息。 所以她让云素离开了鸢山。 离开之后,他依然是知初。 水流从湍急变成汹涌,小小的溪流中似乎激起了惊涛骇浪,浪涛将云素的四肢吞没,在那浪涛声响起时,诗绪发现自己的后背湿了一片。 这是应该的,人死了当然会流血,然而她却皱起了眉头,因为她发现后背湿得不多。 然后她变得轻松了。 再然后她的后背与胸口空空如也。 石剑从她后心刺入,它本来应该从她的脖颈处刺进去,因为她先前的动作才到了胸口,石剑惊鸿入体,破开汹涌河流破开残旧骨骼又破开胸前的皮囊将她洞穿。 美酒从剑身入体时就开始喷发,只不过皮肉太结实,导致剑刺入时与皮肉贴得太紧,所以只能从石头剑身的灰色缝隙中流出。 它缓缓流到地面,诗绪当然感觉不到疼痛,只能感觉到美酒流失后的空虚。紧接着她听到少年急促的喘息声,然后又一柄剑从她后背刺入。 少年不想给她杀死自己的机会,他指尖稍动,又一剑。 山风一吹,再一剑。 小草微摇晃,还是一剑。 直到胸腔里再无惊鸿意可用,云素才走到她身前,他堵着肩膀的剑伤沉默的看着被自己捅成筛子的诗绪。 诗绪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云素不想回答她,她看到他肩上被石剑捅出的豁口,继续问道:“死亡将来的时候,也许你会有玉石俱焚的魄力,但那时你已不在这座山上,你究竟如何做到的?” 第六十八章 不一样的笼锁不一样的人 第六十八章不一样的笼锁不一样的人 她的整个躯体都被惊鸿洞穿,酒水流失一空,她无法动弹,也感觉不到疼痛威胁不到生死,唯一遗憾的是她输了,输给一个知初,所以她不甘心。 震惊之余,诗绪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追问道:“你的意全在剑上,没有它的生息你连这层皮囊都破不开,更别提你自身那微弱的生息,你到底如何挣脱?” 她说着,云素脸色惨白的脸突然变得通红,然后他张开口吐出一团火来。 那不是火,是第三钟灵的火。 “原来如此。” 她空洞的骨头中发出笑声,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安心了,你稍等,我去去就回。” “你走不了了。”云素终于开口。 他说话时。 春去秋来。 花开花谢。 微风与寒风交错,晴朗的天空飘起了雪,一道道藤条从风中吹出,吹过春夏秋冬后在雪上筑成鸟笼,将她锁住。 鸢钟灵能以此锁住唐晚晴,同是通明境,同是鸢山的意韵与生息,云素深知这借来的力量与鸢钟灵本身有着很大差距,所以他在此之前捅了她很多剑。 在她受了如此之重的伤之后,云素不相信这道笼锁还不住她。 而从那具骸骨面部细微的变化中,云素确认自己锁住了她。 鸢钟灵锁住的是唐晚晴的境界,而诗绪本身的境界早流逝在时间里,此时的她没有境界,所有力量都来自于喝下去的人世间女人心灵酿造的美酒,再通过女人保存在棺中的身体释放。 此刻她将身子留在了山外,用神术调动山外甲士的生息,而这道神术同样通过她的心灵得以施展。所以此刻的她只有心灵里女人的意韵,所以云素也只能锁住她的心灵。 她的不安在确认无法用出褪后变成惊慌又变成惊恐,最后回归平静。 诗绪与唐晚晴这些在远方被称为天上人的仙人不同,唐晚晴不沾凡尘,就连眼里怜悯也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宽恕与救赎意味。 她不懂这些俗世,所以才会被鸢钟灵锁住,所以才会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但是诗绪懂。 她看着心中那道鸟笼,平静的说道:“你最多能锁住我四日。而在这期间,以你的境界,你弱小到连杀死我都做不到,并且你需要去全心全意的掌控那道意,所以你什么也做不了。” 云素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四日后,四季笼再也锁不住她。 在那一刻,他完全脱离了鸢山无法再动用鸢钟灵的力量,仅凭他自身的生息恐怕诗绪会像在鸢山外一般看他一眼就让他无法动弹然后屈辱的死去,他又如何去挣脱一位通明仙人的掌控? 因为诗绪忘记了一点,他根本无须挣脱,他的身体被束缚,但他还能思考。所以在她打算轻而易举的用酒中力量杀死云素时,云素思考了。 他思考出一柄剑,然后与石剑接触。 再然后,石剑惊鸿洞穿了他的肩膀,也洞穿了他肩膀之后诗绪的胸膛。 这也代表着,他吞下的第三钟灵,在他自身钟灵撤开的瞬间,再没有任何压制缓和它,它从那柄剑的缝隙中窜出,一把火烧尽那些残余花瓣,在他的腹中尽情绽放。 他的心灵随着风吹一瞬间走过整片鸢山。看到了鸢山的四周,看到了那个和诗绪一同看穿他如何挥使鸢山钟灵意的少女,看到了震惊的柳絮一脉仙人与死去半数的杨府甲士。 最后他停留在那位少女身上。 因为少女也在看着他,两道目光隔着山间几里枯焦田野相遇。 他能感觉到她也知初,同时感觉到她知道他知初,甚至仿佛已经被其看穿了内心深处。单单从眼力来说,清晰的目视几里对于两个知初境界的人来说,就已经是很不寻常的事。 哪怕他能一眼看尽鸢山全貌,但她始终是在山外,所以他无法将她的眉眼口鼻甚至连毛孔都看得如此清楚。 这代表… 是她想让自己看清楚她。 让对方看清楚当然是想要让对方记住,记住当然不是为了今天再见而是今后再见。她长得极其普通融入人群可能要找很久才能找到,而之后的事情也证明了这一点。 在这一眼之后,她走入人群,云素就再也找寻不见。 他收回目光与脑海里的疑惑,认真的看着诗绪,身上与山间能调动的钟灵已经去往腹中压制那躁动第三钟灵。 云素开口说道:“现在你动不了,我也不动不了,但有人能动。我做不了的事有人会去做,哪怕她也杀不了你,但她完全可以将这些山外的人通通杀死。” 诗绪知道他说的是谁,她骸骨的面貌越发狰狞心思越发凝重,云素接着说道:“你无法离开,她便是乌离第一。” “四天,能做很多事。” 他望着天边说道:“比如将你外面那具空空如也的身体搬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你清楚的,他们拦不住这位圣人弟子。” 诗绪说道:“这里就这么大,一眼就能望到边。” 云素不急不慢的接着说:“再怎么小也需要时间,不知你这道术,能否撑到那时?又或者赌一赌杨以音能否在这四日内,让他养的那些甲士重回门下?你至少应该明白,这次失败之后,只要我还在这山上,你便再也杀不了我。” 诗绪沉默了。 半响之后,她说道:“解开你的术法,我就此离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接受了无法杀死云素这件事,开始了失意之后的谈判。 云素摇摇头,他没有力量去强制执行这个约定,更无法因为仅仅一句话就相信她会离开。他抬起头看着天上那件衣裳说道:“你脱了这件衣裳,我解开笼。” 诗绪怒火突然生出,断然拒绝说道:“脱了这件衣裳,我还如何离开?” 云素略作思考说道:“这件衣裳不可能穿在这一辈子,在你原来打算杀死她时也一样,所以你有办法。你可以让他们先走。” “你把她留在乌离。” 诗绪偏头看了一眼还沉沦在自己输给少年的惊讶中的唐晚晴,又回头看着云素说道:“你把她娶了也好,杀了也好,关着也好,无论如何把她留在乌离。” “我年纪太小还不到娶亲的年纪,再说这是要两情相悦的事。而你让我杀了她?要是要杀我早就杀了,又何苦到如今。至于把她强行留在乌离…” 云素对唐晚晴的去留表示无可奈何说道:“我才知初,我做不到。我只明白一件事,我不能让你若无其事的离开。他们在追你,你就没时间回来杀我了。” 她不发一言,目光久久停留在云素胸口,像在思考,又像是在威胁云素什么。 云素明白她是在看那只翎羽,也明白她是在威胁什么。 此间有事她知他知它知她不。唐晚晴看见了那团从胸口飘出的火,她心里自然是有了无数猜测,但猜测始终只是猜测,而诗绪一旦在此刻捅破,事情就会麻烦很多。 不管是鸢钟灵的算计还是朱雀的生死。 尽管这些都是在算计云素的条件下达成的,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能愤怒放纵的撕开这一切。 他习惯性的眨了眨眼睛准备说一些唯心的话。云素压下身体里的滚烫,缓缓说道:“人世间还容得下你,你还自由。” 云素选择的词语很准确并且很入人心。自由两字对于她就是这无数年岁月里的最大渴望,大于一切包括生死。 在他这两字落下后,鸢山恢复了大火后该有的寂静。 唐晚晴不知在想着什么,云素一心压住身体里的第三钟灵,诗绪则始终保持着她的沉默。 这种寂静没有持续很久,云素的脸色没有那么白的时候,山下的人就开始陆续的离去了。 离去时许多人都不忘朝这座鸢鸟模样的山野吐出几句肮脏污秽的话语,好用来消化心中的那些愤怒与不甘。 这些咏离江尽头飘来的柳絮飘走后,神术散去,那些杨府养的甲士还能喘息的已经没有了多少,他们脱离了人世间的术随着杨以音离去。 对于杨以音来说,这几日发生的事无异于天降横祸。乌离第二家冬家是人世间在暗河里的脉络,就连他这些甲士里也都不知不觉间的被替换了大半、死去了大半。 现在乌离局势大变,而他也清楚头顶这件衣裳会在不久后解开。到时若他无法处理好这些事情,恐怕就连他杨家也难逃横祸。纵使他心里有千万般埋怨,又怎么可能去找一个圣人弟子或是一个人世间的强大仙人寻仇? 那些人光是沾上就有千百种麻烦了。 此时此刻,鸢山外再没有任何一人。 山外的人走了,到了山里的人走了。 诗绪望着族人远去,回头第二次认真的记下少年,第一次是在那座坟中。她心里已经没有了轻蔑,而是遗憾。 遗憾于未能杀死云素,未能杀死那位圣人弟子。她开口,轻柔唤道:“云素。” 云素看向她,她接着记下那双眼睛。 第六十九章 要好好活着 第六十九章要好好活着 那语气轻柔像是深情恋人的呼唤,若非那具骷髅里看不出目光,大概还能看到她蕴含极其不舍的双眸。 她朝着天空招手,招来青鸟,乌离天空的衣裳丝丝缕缕褪去。诗绪看着云素,极其轻柔的说道:“好好活着。” 衣裳褪了,她心中笼散了。 然后诗绪也走了。 好好活着这四个字充满了期许与担忧,她希望云素能活到下次再见的时候,好让她杀死。但不管怎么看,以他那知初的修为境界,离开了鸢山在任何地方都是足以令人担忧的。 哪怕是在鸢山,这些鸢钟灵留下的意韵,也会有消逝殆尽的时候。 云素重新闭上双目专心吸纳第三钟灵。山里还有人没走,他与她还有许多的事情未结。既然很多,便不急于这一时。 他再度醒来的时候,鸢山的气味已经没有那么难闻,乌离的天没有了那么压抑,露出了真正天空的模样。 体内的第三钟灵在翎羽与另外两道钟灵的帮助下,毫无意外的被他消化。他心情随着自己意韵的提升、天空云朵的变化变得极好,扭头便看到唐晚晴恬静的坐在身侧。 她不知何时换了一套衣裙,淡青色的衣裙加上她的怜悯温柔将她衬托得好似不在人间。 看着云素,她眼里的高傲变成了对此段路途的追忆与惘然。她追忆,代表她要离开了,同时也代表她是自己一个人离开。 瞧着云素半天不出声并且也没有出声的打算,唐晚晴自顾自的说道:“我出去过了。” “我将一些事告诉了老师,这里毕竟太远,清净的人要一日才会到来,也就是明日。我还与杨县长说了一些话,交代了他一些事。我要找的人大概是找不到了,你要找的人我可能帮不了你了。” 她接着说道:“我在满玉楼等你。” 唐晚晴自信悠然的走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急匆匆回来认真的对云素说道:“我有钱!” 前一刻在鸢山上无所不能,下一刻就要考虑身上的钱够不够去楼里吃上几个好菜,这实在过于不真实。 云素看着她的匆忙,心想这或许是她唯一以为自己会拒绝邀请的理由。以她的身份境界,出现这样的惊慌不免让人感到些好笑,好笑的同时又感到一些难过。 他难过的是信任这件事对他很重要,但似乎对她不重要。他理解这种不重要但并不接受甚至有些埋怨想捅她一刀,因为他的脖子还在疼,因为诗绪的指尖真的让他离死亡很近。 尽管如此,云素依然没有拒绝她,因为除去信任他还能在她身上感受到快乐,这同样重要。他说:“我不会饮酒的,稍下去。” 目送着唐晚晴离开,他开始找寻鸢钟灵的踪迹。 他去到曾经的小院,寻找着那棵没了踪影的桑树,寻找着那些夜晚的猫叫鸟鸣,寻找着那些月光,寻找着那些雷雨晚风。 事到如今,他多懂了很多事。 每个夜晚的恐惧中,这些事物总会一个换着一个的到来。 他以此聆听感知天地,以此驱散心中的黑暗空白,以此牢牢抓紧这个世界,以此活下去,以此钟灵。 他原来以为鸢钟灵再无所不能也不会包括这些或许出生在它诞生前的事物,直到他掌控鸢山的那一刻。 云素才知道除了在鸢钟灵跟前的那刺天一剑,所有的事都在它的掌控中。 小院里到处都是它,它却不在小院里。 他又去了林子里田野里山上。 鸢山到处是它,云素却怎么也找不到它。 云素闻不到半点它的气息,它像是彻底死了,只有那同属一脉的钟灵在告诉他它还存在。 他沉默的望着这座山,然后沉默的离开。它在他的瞳孔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完整。 傍晚,他兜兜转转来到满玉楼前,被护卫拦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已经破烂至极,怎么看也算不上得体。 鸢山的风雨洗涤了他的肉体精神,但没有补好那些刀剑割除的缺口。除了干净没有令人掩鼻的臭味之外,他看起来和乞丐没有什么区别。 云素无可奈何的退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一身衣裳,护卫才恭敬的请他进楼。 这是乌离最好的酒楼,他第一次来这里,他本来想着它应该如往昔记忆那般闹腾华贵,进楼之后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他清楚这是因为二楼坐着那位上宗仙人。云素上楼。 唐晚晴看着他的穿着,一眼看穿钟灵底下的残破,她想起自己也让他做过类似的事,难掩笑意的说道:“你被当成乞丐了。” 云素落座,他偏头看向楼下楼前,想着门口那人的嫌弃无奈说道:“他看我的眼神,更像是怕我给你这位大人物丢人。” 两人相望对笑,相望无言。 满玉楼里,除了上菜的后厨做菜的,就只有他与她两人。 云素端起桌上她在听见楼外动静就倒好已经温凉的茶水,微微饮了一口。然后说道:“你几时走?” 唐晚晴同时说道:“我要离开这里了。” 她温柔的笑着饮下一杯酒,美酒入喉淹没胸腔里的情绪,说道:“我把这里包下来了,你与我的谈话他们听不见也不敢去听。” 云素轻嗅着她杯中酒香,说道:“如此说来,我又要回答你的许多问题。” 唐晚晴说道:“你不想回答。” 云素眼神飘过她的鼻尖,看着她眼里温柔中的高傲淡淡说道:“我不想回答你还可以拿着我去算,自己算数又不是很好,算着算着又把我算死。” “小肚鸡肠,鼠目寸光。” 唐晚晴听得出他平静语气里的浓厚埋怨,从怀中扔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给他,说道:“没有生死之间的磨砺,你怎么成长?难道整日整年的坐在山里一直修一直修就能得道了?” 云素接过她的赔礼,那是一小截黑色的木头,让人忍不住沉浸在那抹黑夜中。这个黑乎乎很冷很冷的东西对他来说有些眼熟,他想了有一会儿才想起在哪里见过。 他蹙着眉疑惑的看向唐晚晴。唐晚晴很满意他的疑惑,温柔的笑中冒出一抹得意说道:“那具身体不在那口棺里,我当然搬得动了。这几日里我没日没夜的敲打,才弄下来这么一小块。你的剑因为我断了,那我就还你一柄更好的。” 唐晚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而且这柄剑做出来,一定和你很配。” 说完她忽然一愣,心中又起了某种猜疑。云素见状连忙打断她的思绪,说道:“这哪里像是剑?没有剑刃没有剑身没有剑柄…除了尖一点之外,和剑哪里有半分关系?” 黑木头和余香差不多长短差不多大小,应该是唐晚晴特意选取的结果。木头的一端极其尖锐,不像是人打磨的,倒像是被人粗鲁的将其从棺椁上扯下来留下的痕迹。 在黑木头的另一端,还有她指尖用力留下的痕迹。 唐晚晴很快就打消了这次的疑惑,那口棺属于人世间,若云素属于人世间,又怎么会与诗绪打生打死?而只要他与人世间无关,有再多的秘密都在人间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她看着黑木头说道:“你好笨好笨。尖的那边不就是剑尖?那另一边当然就是剑柄了。” 作为请客的主人,又是天上人,她的请客当然不会是仅仅请喝茶。 很快,整个满玉楼能点到的菜都出现在了桌上。她说道:“不清楚你喜欢吃些什么,又想着你或许大多都没吃过,而且你什么也不懂,活下去都可能很难,享受就更难了,所以能点的都点了。” 她说话一贯直接毫不顾忌。云素习惯了她的高傲不在意她话里的贬低,平静的说道:“口腹之欲而已。” 云素将黑木头收入袖口中,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她看着他夹起的一道菜说道:“这道菜叫做离水鱼。江水里生息汹涌,里头的每条鱼都被生息拍打得极具韧性,那些最后还能活下来的当然颇有滋味。” “对修行也有益处。” 她期待的看着他将鱼肉咽下,将一盘像是某种果子的东西推至他面前,说道:“杨府送来的,那几颗怪柳树结的果。一年结不了几颗,半数都在这了。也算得上稀有。” 云素还沉浸在那道离水鱼带来的美妙感觉中,不解的问道:“虽然需要做些表面功夫。但他应该极其怨你才是,怎么还会送让你都觉得稀有的礼。” 唐晚晴理所当然的说道:“虽然是给他带了一些麻烦,但也帮他除了很多隐患。本来这城里有两家,现在只有他一家,他的确应该谢谢我。” 她接着推上来两个相接的玉盘,说道:“这两道菜,一道叫百转,一道叫做千回。用材虽然普通,但是极其考究厨师的刀法。” 云素看着盘中那块被雕刻千百次的肉,一时间也没有打破完美事物的下口欲望,他注意到她期待的目光,说道:“即是如此美味,你为何不吃?” 唐晚晴依然满是期待的看着他,说道:“到了我这种境界,吃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再重要。” 第七十章 哪哪都是狼窝 第七十章哪哪都是狼窝 云素重新思量她眼里的浓厚期待,夹起一块百转的菜,细细品味了一番之后简洁直接的夸赞道:“人间美味。” 他看到她眼里的期待通通变成笑意,风轻云淡的问道:“我尝的,不会是晚晴姑娘的手艺吧?” 唐晚晴得意的说道:“我往江下去想看看他们走到哪去了,人没看到顺路捞了几条鱼上来。这道千回百转…山上也有几卷写刀的书,我读过。” 杯酒入喉,鱼肉下肚。 得意骄傲隐退下去,愤怒不满仇怨便接替着涌了上来。她脸色泛红,以她的境界,俗世里的酒又怎么能让她沉醉,她喝来喝去想体悟的是另一个喜欢饮酒女子的心境。喝了许多许多之后她发现,原来诗绪早已不喜欢喝酒,只是习惯而已。 唐晚晴突然说道:“人世间的人要杀,我的羊也要找回来。” 她的语气极度平静,平静到甚至有些不像平静。云素想问她羊是否活着,但感觉此刻怎么开口都不合时宜,索性沉默。 唐晚晴接着说道:“我从小养大的羊,我当然知道生死。现在找不到,以后再找。现在打不过,以后能打过。” “对吗?” 云素吃下杨府柳树结的果,感觉着它在腹中融化带来的暖意生息,突然听到她这不知是在问何人的问话。想着三只羊对她真的很重要,想着这个时候她或许需要一些信心,认真对她的说道:“那是自然。” 她高傲的看着他说道:“我可没有问你。” 他看着她眼里的高傲说道:“我可没有答你。” 唐晚晴说道:“从一开始,你好像就对我不似他人。” 她对这种区别感到疑惑,也对此感到开心。云素知道她说的不似是什么,解释说道:“我连你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见到一个人,而我自己也是一个人,所以人与我说话我便与人说话,与人交换,人让我舒心开心我便帮人。” “你果然是因为孤陋寡闻。” 唐晚晴发自内心的笑起来,在两人的对视中忽然一指点在云素眉心。 在她出手的瞬间云素便下意识的躲去,却躲不过境界远超于他的这跟指头。 他感觉到眉心微凉,心海微凉。随后他没了笑容,唐晚晴也没了笑容。 随后沉默。 再沉默。 唐晚晴说道:“你有初境。” 云素说道:“我有。” 唐晚晴接着说:“你走不进去。” 云素蹙眉问:“你怎知我走不进去?” 想起他的那些问题,唐晚晴脸上泛起的红通通退却,她目光清明的说道:“原来,你就是你口中的那个幸运知初却又不幸只能知初的人。” 云素说道:“我不是。” “我不能带你上清净了。” 她苦恼中带着些惋惜说道:“我本来答应你要带你去京城,是要给你找个好先生教你修行的。现在只能食言了。” 马上她就放松下来,因为很多的疑惑已经随着那一指一道解开。唐晚晴说道:“我要离开了。” 云素不懂她,问道:“现在?” “此时此刻。” 她说完,提上淡青色的裙摆转身离去。 云素看着她下楼,听到她脚下与木板碰撞发出的声响,看着她走到楼门口,看着她又想起一件事,看着她开口,然后温柔缓缓的说道:“好好活着。” 楼外开始下雨。 云素没有想起她不需要伞,而是想起她可能没有带伞,于是她的手心里凭空出现了一把伞。 她没停,撑开伞。 春雨不是很大,这片地方在这几日里来过很多次乌云,却一次雨都不曾落下,如今外头阳光明媚,却反而落下了小雨。 云素不知觉闭上了眼,听着好听宁静的雨滴声,不知觉间,他也断了与伞的联系。 此时此刻,他才想起她最后说了什么。 好好活着。 诗绪也对他说过这话。 区别在于一个下次再见一个也许再也不见。 云素在很多时候都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在山里的小时候,在冬祭的时候,在此时此刻。虽然他早已猜到那句承诺会落空,虽然哪怕她提起他也会有很大可能拒绝,但真正落空的时候他整个人也是空落落的。 就这样听了一下雨声,发了一会儿呆。 他看着桌上的菜突然觉得好没胃口,突然好不开心。他想着自己应该想些什么,比如她怎么如此走的突然。 想来想去他只能想到他的尽头是知初,而她如今已经通明。很遥远,如他当初在小院里顶撞父亲说仙人时说的遥远。 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因为她的离去而不开心而失落而难过,但他没有任何想要追上去的打算。 他自然而然的沉浸在雨声中,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这份离别的难过,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自己可能只能知初的事情。 他本来觉得修行遥远,仙人遥远。修行这件事对他本来就不重要,修行到哪里对他当然也不重要。 只在某些时刻,他才会想去修行。 刺天时,解题时。 雨停时,少年撤去身上的钟灵,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出了满玉楼。 出了满玉楼,云素一时没了去处,他漫无目的的边走边想着。应该先去弄一套新衣?还是回鸢山?还是去哪里做做看看? 他记起唐晚晴说清净人明日就到。为了避免出现什么麻烦的事,他打算先离开乌离再说。 云素出了城,看到乌离城不远处的草地上有片灰色的影子。 他越走越近,越近越觉得那片影子曾出现在记忆中。 当听到它啃食到满腹昂着头发出满意的叫声时,云素愣了愣。 想着那会儿没空管它,它竟然没被那些人世间的人乱刀砍死用来泄愤,还一路跑到了这处。云素脸上露出浅浅的笑,落在发现他的灰马眼中,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坏。 它撒腿就跑。 云素正打算追,发现它虽然一直在跑,却始终在那片草地上。 再然后,他看见自己也站在草地上了。 他看向四周,这片草地很大非常大,一眼望不到边。 他继续望,望见这片草地上,只有草和地。 除了高处的草坡上坐着的老人。 老人随意的坐在那里盯着云素看,浑身脏兮兮,衣服如云素一般残破但比云素的要脏得多。老人坐在那里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那里比较高看得远。 他张口吐出唾沫星子说道:“我一个糟老头子,你看我干啥?” 云素回问道:“那前辈看我做什么?” 老人挤着眼角皱纹,笑眯眯的说道:“我在问你。” 云素回答说道:“因为您看我,所以我看您。” 他看到老人皱眉不满这个答案于是云素自己也皱眉。他微微一想,才醒悟是自己答的不够好,甚至可以说特别糟糕。 他重新说道:“我想看便看。” 他看到老人脸上的皱眉不满变成了满意欣慰,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肮脏的老人微抬起手朝他扔出了一团泥土,肮脏泥土飞过草地的同时撕开草地,并非它容不下草地而是草地容不下它。 那道撕裂的光彩刚刚落到云素眼中便刺瞎了他的双眼,随后泥土打到他脸上又封住了他的耳口鼻,封住了听与闻与说。 老人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他说:“你现在再想想再瞧瞧。” 在刚才乃至现在,云素没感觉到周围有任何生息波动便入了他的天地中,从那团曾经在巷道见过的类似泥土上他猜到了老人是谁。 他不明白黄石道人找上自己是要做些什么。 这句再瞧瞧听起来并非是冒犯之后的愤怒,反而带了一些诱导的味道。此刻他所见所听所闻与更早时候那片使他恐惧的天地,几乎一模一样。 几乎只是几乎,还是有许多差别,比如脚下踩着的是草地,比如指尖相触时还有感觉… 因为这些差别,所以他并不恐惧。不能说不能看不能听不能闻,他便找不到黄石道人在哪,既然都找不到,又如何去睁开眼看? 云素还能想。 他想看便看。 在这份想落到实处时,他的眼睛又恢复了清明。 准确的说,是他意韵中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再准确一点,他在意韵中长了一只眼。 当他睁开这只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是瞎了,而是泥土打在他脸上,将那条痕迹拉到了他脚下。泥土在他脸上停下,痕迹刚刚好到他脚下停止。 它虽然是泥土的痕迹泥土的倒影,但太快,甚至比泥土本身还快。 所以它先到,泥土才到。 所以云素先瞎,再聋再哑。 他站在倒影中。 泥土本身并不特殊,若是云素能动,大概用手就能将它从脸上扣下。但它的影子却极其特殊,就连草地撕开后天上落下的光都无法落在其中。 看不到光,当然看不到他。 而云素如今身在其中。 他从意韵长的眼,当然看的也是意韵。他看到三块石头在活动,看到了阴影的起点与尽头。 当他看到黄石道人时,黄石道人满意的笑了。 云素听到他粗犷的笑声,看见他张开嘴露出灰乎乎的牙齿说道:“你聪明。” 第七十一章 洗净(一) 第七十一章洗净(一) 聪明,耳聪目明。 这描述的确很符合他对云素考验所得出的结论。黄石道人将那道阴影踩入草地中,坐上那三块石头,说道:“上路。” 云素看着那三块石头,它们长得很像羊,只不过一个没有耳朵一个没有鼻子一个没有眼睛。他来不及多想,问道:“去哪里?” 黄石道人说道:“去后土。” 实际上他并未容许云素拒绝或者同意。在他想让少年说话时少年才有说话的力气。 老人的话音落下,云素脚踩的草地忽然消失。他站在泥地上,草地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再抬眼看去,他已经来到黄石道人跟前。 黄石道人弯下腰抓起一把雨后黄泥,一掌拍在他胸膛,掌下云素胸前衣衫疯狂震动却不破碎,他整个皮肉血骨随之震动。在震动停止后,黄泥与阴影已经被道人打入云素心脏中。 听着他的心还在跳,黄石道人笑呵呵的说道:“这块泥巴老头子我可是为你挑了好久。” 接着他颇为烦恼的说道:“要想保住你这虫子一样的命又要让你到该死的时候才去死,实在是很麻烦。” 他抬起抓痒的某根手指,随意一指点向云素胸膛。 云素看见眼前的天地一顿,他的身体在那根指头下也一顿,然后他听到一道清脆的响声在脑海中响起。 有东西碎了。 是他的骨头碎了,除头骨外所有的骨头。 无数道清脆的声响在他体内各处响起。因为那根指头太强,那些骨头又碎得太快,所以根本分不清是哪个先碎的。 云素忽然失去了知觉,紧接着便感受到极致的痛楚。 一瞬间的巨大痛苦几乎让他昏死过去,血水溢满了他的双目却不曾流出,因为在那些骨头碎裂的一瞬间,充满粘性的黄泥就将身体全部封住。 他不能痛苦的发出喊声,因为老人不让他出声。 他不能昏厥,因为老人还有话要说。 “你的身体太弱太弱,根基太差太差,应该是没有吃过啥宝贝。要是这般弱,要你也无用。” 黄石道人越发的恼火,他垂手一划,指尖划破三块山羊石头的后背。 一条血线随着他的手指延伸。他放在嘴中品了品味道,真是好一番滋味。心中对它此刻的用处越发觉着可惜,对云素便越发的恼火。 “这可是白阙宫的羊!白阙宫的羊!你知道这羊有多珍贵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的心思才抓到的吗?我一路从清净跟到这里!废了好大力气!你知道要把这些血要花多少宝贝才能养回来吗!” 他愤怒不已,又一指点下。 云素浑身皮肉碎裂。 羊血随着他的指尖汇成小溪,从云素身上尚未干枯的黄泥中流入。云素的血随着他的指尖汇成河流,喷涌着却流不下分毫。 望着云素血红的双目慢慢木然死寂,黄石道人急忙在破破烂烂的身上摸索,很快摸出了一块黄色的玉石。他再次牵动手指,风一动便打碎云素左胸,再将玉石吹入其中用黄泥补好血窟窿。 看到他眼里的木然依然木然,但死寂已经消失。黄石道人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老头子我年纪大了,记性不是很好。但你聪明,年纪轻,所以你可得记好了。” 黄石道人自顾自的说道:“玄知公主与西蛮二公子结亲,聘礼是后土娘娘留下的道音。这道音后土的门徒能听,西蛮的人能听,宫里的人也能听。” 他极度认真的盯着云素,说道:“我要你去替我听。听着了你也许能活,听不着你就一定死掉。” 黄石道人用黄泥补好三块石头,骑着石头载着云素朝远方去。 很久之后,云素的血已不再流,骨头也在黄泥的缝合中重新长好。黄石道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指甲大小的肉来,撕开云素身体强行塞入胃中。 这块肉在他的胃里蠕动挣扎,在玉石的镇压下才得以消化。 他的血肉重新生长出来,再过去很久,眼神也从木然恢复清明。他双唇可以张开了,舌头也不再凝固。他可以开口说话了,因为黄石道人想着他或许有很多问题要问。 等了许久,黄石道人没有听到任何问题,于是自己解释说道:“后土娘娘离去时在人间留下五道道音,贯通人间除羽化之外四境。这是第四道,是最动听却也是最难听的一道。” 云素眼中流露疑惑,他从未听过羽化这个境界。 “长生。” 黄石道人看出他的疑惑,细细说道:“知初迟晓通明朝夕长生是人世间的修行,也是如今人间的修行。人间之长生,后土之羽化,黄天之自在。其中知与初始终如一。娘娘第四道道音,便是初。” “好听和难听。难听是因为很多人上路很久。更有些人走得太远,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他们想听也听不懂,就像大人听不懂娃儿的语言。而对那些刚上路,甚至未曾上路的娃儿来说,它就是世界最动听乐曲,前路最明亮的明灯。” 黄石道人目光变得深邃,他停留在云素眼中,说道:“除了开悟时候那卷清净,你身上未曾有任何经文道理的味道。你就是娃儿,最合适的娃儿。” “我远远的瞧见你在山上呼风唤雨,远远瞧见这个羸弱的知初是如何战胜人世间的小女子。” “你应当是悟到了某位前贤的意,然后用他留在人间的意去打自己的架。”提及此事,他忍不住夸赞道:“若这世上只有知初一境,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必然会是天下第一。” 云素突然说道:“然而世上不只有知初。” 黄石道人粉碎了他全身骨头血肉又将其重铸,对他的一切已经了如指掌,其中自然包括他与他初境的联系。 他并不清楚云素走不进去,他只看到两个毫无关系的事物,那是完完全全没有半点相似的两个人。 黄石道人推断说道:“你应该是先初再知,在你知道的时候,初就已经在那了。你极其幸运又极其倒霉,你的意韵不受初限制,但没有初境,你的肉体无法容纳足够可以散发意韵的生息。” “比之那些无法知初的可怜人更加倒霉。他们没有可以创造,但你有。” 云素依然对修行无感,但此时胸膛中却有一股怒气与倔强要冲出,说道:“不过是再加一个毁掉的步骤。” 黄石道人看穿他的怒气,玩味的说道:“那要先把你自己杀喽。这种事清净解不了,那几片天上也解不了,后土和黄天也解不了,只有一个地方可解。” 他意有所指的说道:“那个人世间的小女子。” 云素听懂了他的意思。依黄石道人的判断,若要入初,有一个方法他已经见过了。他此时境地,就像是一个人要夺走另一个人的初境。 上一个这么做并且成功的,是诗绪。 人世间有解。 黄石道人呵呵笑着说道:“清净的人不屑做这种事。对那个清净的女娃来说,她不带你离开是在给你机会。而对我来说,你知初便是最好你便是第一。” 他笑得很开心,他对云素在意韵上的天赋很满意。云素却只从那笑容中感受到凶险的寒冷。 唐晚晴说他朝夕,早已过了知初。云素说道:“你应该已经走了很远。” 黄石道人眼里出现很多幅画面,其中唯有那道羽化最为夺目亮眼,他惆怅渴望的说道:“我花了很多时间去走四境。走得越远,年纪越大,便越觉得从前很多时候走得不够好。特别不好。” “于是我又花了很多时间回头,去很多的地方抓了许多动物拔了许多草,补好了许多走错的路。补的越多,错的越多,因为有些事永远补不了。” “你喝了羊血,吃了太岁。身子骨更好了,能养更多生息了。”黄石道人平淡的说道:“第四道音里有卷往生,是你要听到的。” 他骑着羊石头走过乌离,到南山前的茶摊坐下,要了两杯茶继续说道:“我瞧着你在山上用的法,与白落上人的朝思暮想相似。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学的便是朝思暮想。” 一杯茶送到云素胸前,黄石道人示意他饮下,云素仰头间看见云中有人脚踩着人间走过。黄石道人说道:“清净的人都这个模子,清高得很,怎么看都是一股虚情假意的味道。” 他忽然挑着眉打量着云素说道:“和她待久了,你怎么也沾了这么一股味道。现在你是我门下第七学徒,后土门徒,怎么能有这股味。” 黄石道人骑着羊石头继续上路,过了南山过了流云又过了红角,最后骑着羊石头进了缨长。 缨长的樱树花常开,樱树下的酒是玄知南方最好的酒。 黄石道人带着云素进城,他朝店家甩下银钱,弯腰拔起院前一棵樱树,从树下挖出坛酒,仰头便喝了起来。 喝了一半,他用手擦去胸口流出的酒,放在嘴里又舔了一舔,将酒坛扔云素说道:“喝酒。” 云素似乎猜到了他要如何洗掉自己身上的清净气味,他接过酒坛微蹙眉头试探的说道:“不善饮。” 黄石道人不喜说道:“不会喝酒,算什么男人。” 第七十二章 洗净(二) 第七十二章洗净(二) 黄石道人回味的咂了咂嘴,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骄傲说道:“我三岁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如今。你再看看你,一身清净味,一股子穷酸书生气。给我喝酒!” 云素看着坛口那团道人特意留下的粘稠口水,坛子晃动间,它甚至还在往下滑动。 眼看它就要滑到坛里,云素蹙着眉忍着心头恶心仰头隔空将酒从半空倒下。酒水从坛中到唇边,流淌出如小溪一般清澈秀气的轨迹,不撒一滴在身上,不触一点坛口,酒水入口还未尝出滋味便用生息化去。 黄石道人看到他的举动,心疼的痛骂道:“那可是坛好酒!你这和喝水又有什么区别?糟践东西!” 黄石道人恨铁不成钢,他骑上羊石头时还在可惜,一路上骂骂咧咧离开缨长,然后在北面山野的小溪边停留。他从石头上跳下来后就消失不见,不久后手里拎着两只羊回来。 他将羊随手扔给云素,吩咐道:“扒了皮洗干净,然后用火烤了。酒不会喝,肉总会吃了吧?” 云素因为不想体会失去意识的感觉所以不饮酒,吃肉自然是可以的。他乖乖生火,将羊扒皮再用溪水清洗架在火上烤。 黄石道人翘着腿,认真闻着那香味。等着它愈来愈烈,说道:“你身上有两个东西,那根鸟毛我看不出,应该就是清净那女娃下山要找的东西留下的。那根黑乎乎的木头…” 他耸了耸鼻子,闻到飘来的烤羊香味已经来到某种峰值,急忙开口说道:“好了好了,刚刚好!再过就不好了!” 云素急忙扑灭柴火,将整只烤羊送上去。黄石道人不知从哪里抓来一把调料撒在烤羊上,拽下一只羊腿大口啃下摆着手说道:“你也吃,你也吃。” 云素用刀尖撕下羊背一块,如平时一般随意的咬下一口,还未来得及品味便被扔来的羊骨打在头上。 黄石道人满是油渍的嘴唇被气得颤抖着,怒骂道:“肉怎么是这么吃的!大口吃!大口吃!整只去啃!你是哪里的大家闺秀不成!” 云素无可奈何,只好依着他的话去做。他已经把嘴张得很大,姿态也已经很粗鲁,尽力去打破那些优雅的习惯,但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黄石道人觉得他几乎无药可救了,撕下另一只烤羊的羊腿骑着羊石头走了,说道:“把那只也吃了。” 云素摸了摸身下的羊石头,他能感知到其中怪羊的生机。想着唐晚晴说要找羊,不知何时才能把这三只羊找回去。 黄石道人吃着羊腿说道:“你应该会骂人。” 云素说道:“耳濡目染,会一些。” 黄石道人松了口气,觉得他也并非无药可救,随手扔出吃剩下的羊骨打在他腿上,将他双腿腿骨打成碎块,轻描淡写的说道:“骂我。” 他说了骂我之后却没有第一时间让云素能够开口,大概过了几息才放开了云素身上的束缚。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加上之前的一切,云素再也不管什么儒文礼节,将脑海里所有能想到的污言秽语通通汇集到唇边,破口大骂道:“你个疯老头!我*你*,你**是不是脑子里都是*!我…” 黄石道人满意的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语句,静静等他发泄完之后笑着说道:“你那根黑木头有些意思,用来打人的确不错。但你实在是有些弱,有了这根木头你还是弱。到了后土你要做的就是活着听到道音。所以打不过要知道跑。” 他担心的说道:“一定要活着听到道音,还要活着回来。” 骂完之后,云素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样的感觉上一次是在面对诗绪千杯酒时。他看着道人的担忧,感受着心脏因为那团黄泥造成的轻微堵塞。 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一道选择题。他问道:“我要面对的是什么?” 黄石道人说道:“刚才说过,许多人已经走了很远,想听也听不懂,所以你要面对的还是知初。” 云素思虑片刻说道:“你说我能知初第一。若只是知初,那么这件事情好像不是很难。” 道人说道:“你在我门下,应该叫我师父。你有潜力知初第一,但你还不是知初第一,又或许在你修到知初第一时,别人已经逾越知初到了第二境。” 道人问道:“小知初,你叫什么?” 云素说道:“云素。” 道人想起他可能不知道自己,说道:“黄石,黄石道人。” 云素看了看自己碎裂的腿,又去望向羊石头背上的黄石道人。他的目光逐渐大胆,如前辈和您那样的称呼再未从他口中对道人说出。自他如道人愿开始洗去清净味道之后,他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变化。 鸢山上鸢钟灵化身鸟雀看了他一眼就将满山钟灵拱手相让,他当时不明白,后来也只是猜测它在怕什么。 现在他知道它在怕什么了。黄石道人不管是修为还是奇怪的秉性都值得让人恐惧,哪怕云素最擅长便是面对恐惧,面对他那些突然间的出手,依然会紧张无措。 究其原因,这是无法预料去做些准备的,哪怕他的生息意韵时时刻刻通通附在身上做甲衣,道人仍然能随时随地的一指将他点成碎末。 他并不清楚,此刻胸膛里那团泥土不知何时会突然暴走,然后将他心脏碾成碎块,就如同身上的骨头般。 但现在不同了。 云素先前愤怒而不是无措。因为他确定了一件事,在他听到所谓的后土道音之前,在他到该死的时间之前,黄石道人一定不会让他死。 … 缨长的花香酒香已经飘去远方,黄石道人在落川停下。 云素读过父亲的许多书,虽然都是些老书俗书,其中虽然没有仙人也没有什么黄天后土,但人间地理还是有一些的。这毕竟是人的人间。 书上说落川分割南北。 黄石道人望着远方汹涌江水里的高塔倒影说道:“身上的味道好洗,心里的味道可难。看你的样子,根深蒂固怕是洗不净了。” 四下无人,他跳进江河中,清洗着身上的污垢。 他挥着手用力搓着肩背,泥垢被江水冲到下游去,说道:“清净位于五上宗之一,其中自然是有许多道理真意。若是单单论修行,身心清净不是坏事甚至是件让人梦寐以求的妙事。但是人活着有很多种修行,大道也不止清净。” 他很快洗完,乘着羊石头带云素过江,看着江水中那些拍打在石头上的浪花,拉着云素一同看去说道:“你瞧这江水,它就很凉很有意思。” 他的声音从浪声中传来,云素看着那些浪涛,感受着手边被江水打湿的衣袖,说道:“活着本身就是修行。要是你不想被江水打湿,完全可以将它劈开。你甚至不用入江过河。” 黄石道人继续说道:“你很弱,那个清净的女娃应该也说过你很弱,可知你为何弱?” 云素随口说出他认为必将正确的答案说道:“因为我境界不高。” 黄石道人摇着头叹道:“除了那些个出生就超凡的神圣,谁的境界不是自己一步一步修出来的?你的弱,在于你不懂。” 云素确实不懂他所说的不懂,不解说道:“我打赢过别的知初。” 黄石道人说道:“那是因为他们也弱,他们也不懂。一只看见过天空的蚂蚁当然能赢别的蚂蚁。放眼整个乌离,除了你那卷清净,谁又能再找出一盏像样的引路灯来?不懂很重要,明白自己不懂更重要。” 此前云素一直以为唐晚晴口中的孤陋寡闻是调侃他对上宗人的不敬畏,如今被道人推翻论证他有些不甘心自己真的一无所知,说道:“那个柳絮一脉的人,别人叫他天才,好像叫做…诗尝经。” 黄石道人说道:“他不懂人,你不懂仙。所以他兴奋的找到你以为能再和你痛痛快快的打一架,然后骄傲的把你赢了,却被你那潦草的一剑杀了。” 被人拿虫子做比喻已经是很多次了,云素并不会对此有所恼怒。他沉默下来,从道人的话中品到了些什么,自语说道:“书上说过,学而知不足,不足而知学。” 黄石道人捞起一怀江水,又问道:“你用清净入道,可懂修行?可懂生息?” 云素回忆着那天差点将自己炼化的摸索,指尖掠过脚畔初春冰凉的江水说道:“修行便是养意养息。而生息,石上有,江水也有。” 黄石道人接着问他说:“如何养息?” 这个问题不需要去做任何思虑,云素立即答道:“在初境中养。” 黄石道人又问道:“所有仙人都在初境中养。我问你,清净如何养?” 云素突然间沉默了,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那个词对于清净对于唐晚晴来说极其不好听,甚至是种侮辱。他如实说出那日鸢山看息的感觉,说道:“掠夺。” 听到他的回答,黄石道人大笑起来。他笑得比浪涛声还大,比江水还壮阔。他笑得越发像个疯子,说道:“原来你才是最会骂人的那个。真是好毒的嘴!好大的胆子!那是奉献!” 第七十三章 入世 第七十三章入世 云素知道他在说何为清净的虚情假意,但内心还是希望这个奉献有些别的意思,接着问道:“你说奉献,不是心甘情愿又怎么称得上奉献呢?” 黄石道人解释说道:“以石子草木小道养天地大道,养出一方大天地,有朝一日那方天地在这人间落下,其中处处是长生。所以是奉献。” 他对此有着说不尽的鄙夷,说道:“听起来好像是件很不错的事,只不过这世上又有多少长生?不过就是为了让修行这件事听起来美丽一些、理所应当一些罢了。” 云素平平淡淡的说道:“听起来的确好没意思。她与我说过,人间不能容人世间是因为世上生息有限。这件事无法改变,便代表后土与黄天同样需要掠夺养息,既然如此,让它好听一些好看一些又有何不可?” 道人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擅长自欺欺人。” 云素问道:“这人间有多少长生呢?” 黄石道人说道:“人间有五上宗,在台面上的就有五长生,五片天上天。” 他接着嘱咐道:“过了落川就是过了你那处贫瘠,要记得外面的人是叫他们天上人,你也该这么叫。” 他骑着羊过江,继续往北走,说道:“现在你懂了清净的修行,但还是很弱,所以还要去懂后土修行。” 过了落川江,又过青玉墨玉两郡。 云素只知道清净在京城,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他已经跟着黄石道人走了玄知大半,但前路好像仍然遥遥无期。只好问道:“后土在哪?” 黄石道人望着远处的高塔,说道:“先去九苍。” 云素随着他看向高耸入云的塔尖,问道:“那里就有后土的修行?” 道人淡淡说道:“你头顶的就是天,脚下的就是土,面前的就是人。不管是哪一边,在哪里都能修行。去那里会让你懂得更快,顺便去那块儿给你换身衣裳。” 这一路上,困了就睡,饿了就吃,渴了就喝,路一直在走。 入了九苍,城里兜兜转转又走过几个大街小巷,换了身新衣裳,看着没那么像乞丐了。 看了台上招亲的青春少女,听了书院里的活力读书声,望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云素突然发现自己就连人间也觉得遥远,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融入其中,不自觉陷入莫名的思绪。 黄石道人非常不喜欢他这副神情,打断他思绪说道:“你常用剑,我看过你有两道剑术,一道应该学的天公的剑,另一道无招无式在心意间随意便能用出,应该是你的另一意韵,除此之外你还用过一道束缚的术。” 他自然是看过鸢山那一战的,所以云素对他用轻松平常的语气说出自己全部手段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因为哪怕黄石道人对他一概不知,云素再挑选一个最好的时机,然后用出自己浑身手段,最后的结果也是只有失败。 既然他敢教,那他就敢学。 云素问道:“你说我像是学的朝思暮想,那是什么?” 道人再次提醒说道:“不是你,是师父。” “朝思暮想。” 他读得很慢,好像在细细的品味,最后又是无奈又是耻笑的说道:“朝思暮想,白日里想夜里也想,光是听起来就是一耳朵扭扭捏捏的味道。白落上人的术也是这样扭扭捏捏。” “你…”云素在他凶恶目光中僵硬的改口,不然下一刻不知身上哪里的骨头就要碎去,说道:“师父,怎么个扭捏法?” 黄石理所应当的说道:“你全心全意的想了半天才想出来怎么打架,这怎么不扭捏?恐怕在你还没想出来就被人一刀捅死了。你的意韵也一样,虽然你不用想那么久。况且,面对一个人时你能全心全意尽情施展,要是人很多呢?” 黄石道人轻易道出钟灵的破解之法。钟灵的一切基于想,而诗绪不让他去想,黄石道人让他来不及想。 道人甚至推测出了另外的弊端,想的少越极致,想的越多越弱。 云素突然想到接下诗绪千杯酒时的画面,那日密集的玉杯几乎布满天空与一千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说:“我觉得师父说的不对,面对许多人时为何不能一心一意?” 黄石好奇问他道:“你如何一心一意?” 云素回答道:“我心我意皆在我身,哪里不能一心?哪里不能一意?” 黄石明白了,笑道:“好一只乌龟。” 云素感到无可奈何,说道:“既然师父把它说得如此一无是处,又何必让我去学它,为了给师父丢脸吗?” 黄石道人不明白他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说道:“你既然有了自己的道理又何必再去学别人?让你用这层身份是让你活得简单一些。” 他说回那道扭扭捏捏的术,说道:“若只是一个人,朝思暮想算得上一无是处。但就连我这门外汉都明白这些弊端,他们又怎会不知?所以学此术的仙人大都拥有许多侍从。” 云素明白过来,说道:“既然我学的是这朝思暮想,那么我的确是需要一些侍从。” 黄石道人牵着羊石头,带着他走进一家客栈,路上低声骂道:“别太不要脸。为了洗你身上这股味道老头子我花了多少银钱。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给你找一个装模作样的就知足了,你还想要一些。” 分别前,他吩咐小厮给云素送去笔墨纸砚,说道:“朝思暮想必须一心一意,所以施展时的对象通常是某副画卷或者某个物件。你自己画。” 他最后说道:“画好就去庙会。” 云素望着他离开,在他离开视线的一瞬,目光转向胸膛内心脏旁沉寂的黄泥,那时湿润的黄泥如今已经凝固,牢牢粘着他心脏,像是心脏自己长出来似的。 他很清晰的感觉到黄泥心脏的链接,这种感觉让他确定,哪怕他在保证自己不死的情况下把自己开膛破肚后伸手进去,也不可能在心脏完好的情况下将黄泥撕扯下来。 更别说这不是一团普通的黄泥,是黄石道人的术,光用手怎么想都是撕不下来的。 云素听到小厮敲响了房门,看着他低着头走进来将那些作画的东西放在桌上之后就要告退。 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生息气味,云素叫住了他,问道:“庙会几时开始?” 小厮答道:“三日后。” 云素指着窗外又问道:“那是什么塔?” 面对这个相邻几郡几乎无人不知的问题,小厮迟疑了一会儿,立即说道:“碧游。” 望着他佝偻的身子里满是胆战心惊的样子,云素不再留他。 他看向桌上的笔墨。 朝思暮想,想什么,便画什么。 他有钟灵,所以黄石道人没有教他关于朝思暮想的任何道理。 只是因为钟灵,他可以想很多,多到就算日夜不眠的画上几天几夜也不可能画得完整清楚。 看着桌沿铜镜中的黑眸少年,云素开始动笔。 朝思暮想需要一心一意,他不久前说过自己也可以一心一意。 夜深时候,他将镜中少年的画像画好。 墨迹未干,屋里四处洋溢着浓厚的墨香,从窗外射进的月光里,云素认真的看着画上自己。他左看看右看看,始终觉得哪里不够好。 不是对画工不满意,他自小读书,对笔墨足够熟练。作画虽然算不上乘,但绝对说不上丑陋。 他想来想去,确定自己不能想出一个自己去打架。 云素一把撕碎墨迹未干的画卷。 月落月升,再落再升。 听着外头的嘈杂,云素将做好的画卷收入另一只袖中。 在小厮的恭送中出了客栈,初晨的微光撒在房梁街面,本来冷清的街上已经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比刚入城时所见要热闹的多得多。 人流的去向统一,喧闹的源头也大都统一。去的说的,通通是那座碧游塔。 仙人乘着流云木舟从云中掠过,贵人驾着车架宝器从头顶驶过。大街上人流过于拥挤,两侧叫卖声呼喊声催促声叫骂声连绵不绝。 云素从客栈出来走入人群,汇成人流中的一滴水,流向碧游。 他的师父黄石道人带着他来九苍,让他学习后土修行,还要去找一位朝思暮想的侍,还要让他去庙会。 他在拥挤的人群中行走,走了很久很久才看到那座高塔。 塔上云雾缭绕经声缭绕,塔中烛火通明,塔前后土老道人开坛讲道。 云素听着道音走过庙宇,来到碧游塔下,四处看来看去并未找到黄石道人的身影,索性不再去找在坛下落座。他认真听着坛上道人说道,学起后土的修行。 坛上老道人说完天说地,说完地又说人,说了人接着说仙,说生又说死,说了轮回还要去说因果。他说的越久,坛下人便越多。人越多,老道人的声音越绵长,云素便听得入神。 不知从何处悄然飘来黄石道人苍老的声音,从坛上老道人洪亮道音中飘出,飘进云素耳朵里。 他淡然说道:“这一路上我教你喝酒吃肉骂人,教了你很多,但是你始终无法入世。既然你仙气飘飘无法入世,无法把脚踩在地上落入尘土里,那我就帮你入世。” 第七十四章 看破 第七十四章看破 云素顿感不妙。 因为他的怀中突然多了一件东西,感觉像是一块玉盘。 老道人还在坛上讲,他张口讲出声音,其中携带的道理已到某种极致。 他还在坛下,抬着头听讲。 他是靠感觉的,因为他无法低头无法伸手。身上不知何时沾了一层看不见的黄泥,黄泥本来湿润,出现刹时便干枯凝固将他定在坛下。 此刻他应该离开想要离开却无法离开。 坛上洪亮道音在登峰造极之后归于平静,老道人端坐台上,平静如水的说道:“清净圣人传道迎来玄知与西蛮喜结连理,我后土送上娘娘第四道音以作玄知聘礼,恰值碧游庙会各家学子齐聚于此,本该是皆大欢喜良辰美景。” 老道人环视坛下云上众人,说道:“不曾想昨夜院里来了贼,打了护院的狗,吃了台上供奉,烧了师弟头发,拔了院里鸡毛,还摸了女弟子屁股,甚至偷走了老道的宝贝玉盘。” 他身后香火遮盖处,点烛的女弟子忽然脸红如霞,万没有想到老师会将这等羞人的事不加遮掩的说出来。 塔尖的云雾是云雾但又不仅仅是云雾,不管是仙人还是凡人在九苍朝它看去都是高,云雾与烛光从塔中透出落到下方庙宇,这层高便落到了人的脚下。 对凡人来说,碧游就是九苍最高,不管朝着碧游怎么走怎么跑,它始终一样高,云雾烛光始终在那。 此为高山。 所以能听到老道人道音,能走过庙宇来到这里的大多都已踏上仙路。有的在坛下听,有的在云上听,云上端坐的仙人出声笑道:“敢偷如尘观主的宝贝,真是好大胆的贼。” 如尘道人接着说道:“那贼人还留下字迹,说自己的徒儿今日会来这塔前听我讲道。” 他双眼缓慢走过坛上云上,问道:“不知此时可曾到来?” 一瞬间,云素感觉头顶身侧有无数道目光掠过自己。他心中愈发不安,身上黄泥依旧,他依然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张开唇舌。 玉盘出现时,如尘道人就已经感知到丢失的玉盘就在塔前就在咫尺。尽管他感知被阻碍,无法准确判断是在落座的哪位仙人身上,但已经解除到了他与玉盘长久相伴留在其中的心念。 他微叹一声说道:“既然你不愿出来,那我只好请你出来了。” 如尘心念动了,玉盘也动了。 它被贼人偷走,如今在贼人弟子的怀中,本来沉寂静静散发着紫金色彩的美丽玉盘忽然一震。 光滑玉润的盘边一动,沉寂中涌出了另一种沉寂。 金色的沉寂。 这些金色宝光来自玉盘本身,若是任由它飞出,在它飞出时人群之中就会多出许多血淋淋的碎块。而在那玉盘正中就会多出一颗脑袋,然后像是酒馆小厮上菜那般奉上高坛。 周身黄泥不知觉间退却。这是黄石道人留给他的时间。 眼看玉盘散出的耀眼金色宝光就要把胸口割开,云素来不及思考,他身子一僵手臂一紧钟灵一动,袖中黑木头从手腕滑至胸口,一片粘稠绵长的黑夜从中散出,遮住那片金色宝光。 看着胸膛处依然是黯淡灰色布衣,云素冷汗直流。他与黑木头第一次相遇时就见识过它的非凡,此刻见起效后他并未停止动作,因为玉盘还在躁动,他继续调动着细微生息将另一侧的朱雀翎羽压了上去。 羽毛压着黑木头,黑木头压着玉盘。 火光压着黑夜,黑夜压着金光。 如尘道人皱起眉头,他那缕寄托在玉盘上的念头虽然尚在并未分离,却在那片黑夜中迷失找不到归路。 宝光黯淡,他再次俯视云上坛下众人,就算坛比云低,他依然是俯视。这次他的目光走得极慢,似乎要从每个人的脸上将其内心剥开看个透彻。 他看了很久,沉默的收回目光。 云上车架里的女子抬起手臂,她掀开珠帘探出头来,左右望了望微笑说道:“这老的胆大妄为,这小的却胆小如鼠。既然他不敢露头,如尘观主又何必低身去与老鼠计较?” 如尘观主摇了摇头,说道:“点墨小姐并非我后土弟子,不懂得后土的道理。既然是老鼠,那便是害虫。我后土修行讲究身在人间脚踩大地,对于不好的事情,当然应该做到除恶务尽。” 点墨轻声说道:“观主怒了。” 帘外侍女不解,问她说道:“以如尘观主的身份境界,不该如此没有心胸才对。” 点墨给她解释说道:“他是观主,不是塔主。玉盘不重要,吃了的供奉还有那只鸡那只狗那个女弟子都不重要。但是他的道观就在碧游塔后头,颜面重要,很重要。” 侍女恍然大悟,说道:“抓不到老的,总不能连小的也奈何不了。这真的有些丢人。” 点墨宠溺的揉了揉侍女脑袋,目光开始四处游走,寻找着谁才是那只老鼠。她非常清楚,很快这只老鼠就会被如尘找出。 那缕玉盘上的心念被遮蔽在黑夜中,如尘虽然收不回它,但那片黑夜的主人也没有足够斩断它的力量。 他沉寂的双眼一暗,玉盘上那缕心念随之湮灭。 他亲自斩了那缕心念,代表着他舍弃了玉盘。 然而舍弃了玉盘不代表他舍弃了颜面。 在夜色彻底笼罩双目时,他的双眼忽然光芒大作。 与此同时,云素怀中玉盘忽然变得滚烫,金色宝光再度从玉盘射出融入黑夜,那炽热几乎要将他胸口的血肉烤烂烧熟,金色宝光愈演愈烈,丝丝缕缕化作纯净光芒,光芒纯净却无比耀眼。 一轮太阳就这样出现在黑夜里,它愈来愈热愈来愈大,射出的光芒在黑夜中扩散将同样的黑夜的大地填满。它没有选择刺开或是逃离那片夜色,而是要在其中炸开。 云素明白黑夜将再也遮掩不住这轮太阳,朱雀翎羽或许可以,却怎么也无法护住他在太阳另一侧的肉体。他迅速伸出手臂探入怀中将玉盘抓住,手指从黑夜中捞起那轮太阳,然后挥起朝着头顶猛地将太阳抛出! 一轮太阳在他手中现世,无数光芒从他掌心扩散接着朝半空升起,玉盘旋转着升空,在刺眼纯净的光芒下悄然崩裂。 一轮太阳从人群中诞生,拖着无限光芒升起,然后无声炸开。 光芒与炽热散满了碧游塔,塔上缭绕的云雾忽然活了过来,坠下抓住高坛那轮太阳,塔中黄色烛光大盛驱散光芒。 下一瞬,钟灵意显,云素消失无踪。 侍女蹲在云上用手拨开云朵看向下方,她看来看去,实在找不到扔出太阳那人,问道:“跑了?好快。” 点墨的目光落到混乱的人群某处,说道:“注意姿态。他无处可逃。” 云下烛光与阳光交错,遮天蔽日。如尘的目光却能透过坛上种种色彩准确落在人群之中的少年身上,说道:“你能藏住身型样貌,甚至能藏住气息,却藏不住我的东西。” 云素低头看了看右手手心的灼伤,掌心传来灼烧后的疼痛。这是如尘观主留下的伤口,他的确变化不了观想不了,不发一言从混乱的人群中退去。 如尘观主说道:“既然来,何必走?” 洪亮道音之下,他眼中光芒盛开,如两轮太阳。道袍无风而扬,他从坛上缓缓起身,两轮太阳从坛上缓缓升起。 他朝前迈出一步。 光芒大放。 太阳播撒光芒,无边亦无量。 纯净的光芒遮过烛光云素播撒在碧游塔前的每个人身上,云素身上如是。 紧接着,太阳犹在,光芒却骤减,只余下照在少年身上那束。 在围观的人看来,他身上那道光束极其纯净圣洁,由高坛而降再从他头顶照下,将他衬托得像个从天而降的神子。 然而这不是某种福泽,只有他知道这光芒的滋味,他的钟灵在纯净光芒的照耀下净化消解变成最普通的念头,钟灵之后就连血肉也在光芒下净化、消解。 没了钟灵之后,云素露出本来面目。光芒照在他身上,从皮肤的每个毛孔中照进身体,将他整个人从内而外净化。 连他那双本来漆黑如墨的眼睛都盛满光芒。在那双眼中的世界,太阳依然耀眼,光芒依然无边无量。 这方天地里都是光明,并非如尘观主真的在举手投足间就创造出了这样一个天地,他做的仅仅是朝云素撒下了光明。 就像云素无法用钟灵变化手心那道烧出的伤口一样,光明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眼中,在巨大的境界差距下,他无法看破无法挣脱,只好沉沦光明。 但他还有一只眼。 与黄石道人初见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此刻他才明白初见时黄石道人为何要说出那番话,在巨大的境界差距下,他甚至连看一眼真实的世界都做不到。 他的衣服完好无损,身体却在被光明净化,若非那块太岁肉与几只羊的血,他恐怕早就在光芒下变作这世界最纯净的一抹生息。 云素睁开那道钟灵之眼,他看到光明之中还有两种颜色,于是伸手抓向光明天地里的冰凉黑夜,握住那个指甲扣出的剑柄。 他由下而上拔剑,在黑木头斩过头顶将光芒隔绝的瞬间挣脱而出。 云素双目重新归于漆黑。如尘看着他手里的黑木头,对于先前玉盘心念的迷失有了结论,说道:“偷了我的东西,就要还回来。” 第七十五章 讲道理 第七十五章讲道理 云素看着高坛上那两轮太阳,原来照射着他的那束纯净光芒随着他的挣脱落到石板上。尽管这道光明不管是用看还是去感知都圣洁无比,却任谁也不想被其选中,纷纷四散开来。 云素脚步不停,他高举着黑木头像是撑着片小小的夜色,他走在这条光明的道路上,迅速的朝外面的庙宇走去,同时对如尘的话反问说道:“我几时偷过你的东西?” 如尘看着他,两轮太阳转动,光明河流从他眼中流出如瀑布般垂落到云素身后。 面对一个知初境仙人,他本来可以不发一言的随意将其杀死。只是昨夜那位贼人能在他与师弟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做出那些事情,那么这只老鼠作为他的弟子,这件事就不能那么随意。 如尘说道:“方才众目睽睽之下人赃并获,你如何狡辩?” 纯净的光明瀑布在他身后无声坠落,虽是瀑布却更像是天堑。虽然光明却给人带来绝望。 黑木头很短很短,撑开的黑夜始终太小。云素将黑木头放下,同时放下紧蹙很久的眉头。这件事实在很难说清楚。就算说清楚,又会有多少人会相信?若这样的诬陷就是所谓入世,又该如何去修? 他实在想不明白黄石与后土,直接了当说道:“先前有东西要炸,所以我将其扔了出去。但这与我是否偷了你的东西有何干系?” 如尘声若洪雷震人心魄,说道:“因为,你扔的是我的东西!” 云素毫不畏惧高坛之上那股威势,说道:“就算我扔的是你的东西,那也可能是我地上捡到、别人强塞给我的。我几时到过你院里?或是我吃过你供奉的好肉好酒?打过你院里狗?还是我烧过你师弟头发?摸过你弟子?” 他接着说道:“当然,若是观主要说以我的修为境界能做到这些事,我自然是无法反驳的。” 在场的人都能感知到他挥剑所散发的属于知初境界的生息。如尘皱起眉头,说道:“偷东西的人与你有关。” 这是在场所有人包括云素自己都认为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极度的平静,语气同样坦然如常,回问他说道:“你如何证明与我有关?” 如尘自然而然的说道:“若与你无关,你为何要逃?”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也是最白痴的道理。因为这压根算不上任何强有力的证据,云素理所应当的说道:“有人要杀我,我当然要逃。有人杀你,你逃是不逃?” 车上观望的点墨忍不住开口说道:“好一个无赖。” 侍女被小姐教训得蹲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撑着腰望去,望着他的眼睛和他的剑,嘀咕道:“好一只又黑又臭的老鼠。” 云素表现出的冷静与无赖已经很让她们吃惊,然而如尘接下来说的话语却更让她们难以理解。 他先是点点头认可了云素的道理,然后说出自己的道理:“若我该死,那我便不逃。” 云素愣了片刻,他并非没有听过这样的道理,相反,在他一些久远的记忆里,与其类似道理不计其数。但他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精神理念会出现在坛上,因为自他苏醒之后,就从未见过发生过作用的规矩。 不管是小的宗族礼法,还是大的宗族礼法。 此刻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是有规矩哦,不由得从胸腔里多吐出些气,朗声问道:“怎么才算该死?怎么算不该死?该死不该死由谁来定?谁定了又算得了数?” 这场单方面的讯问不知何时多了些论辩的味道。云素提出的问题不算很难,如尘简短坚定的说道:“虫子有害,那它就该死。” 云素问道:“谁来决定它有害?谁又来决定谁是虫子?” 如尘说道:“大家都觉得虫子有害,那它当然有害。大家都觉得你是虫子,那你当然就是虫子。” 云素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想来想去最后想到远方那座鸢鸟样貌的山。他深深感受到一股莫大的讽刺,冷笑一声说道:“什么狗屁道理。” 如尘沉默了,云素却不打算沉默,因为他心里有怒,所以他抬起腿朝坛上走去。他看向两轮太阳,边走边问道:“我算不算大家,你又算不算大家?” 如尘看向他,答道:“当然算。” 云素步履坚定缓慢,继续问道:“我说你该死,那你该不该死?” 如尘沉默。 云素继续上前,掷地有声问道:“我说你是虫子,你又是否是虫子?” 如尘看着他步步紧逼,说道:“大家即是众生,你在众生之中,但不能代表众生。” 云素问他:“谁来代表众生?” 如尘看看人群又看看天地,觉得这两个答案都不好,于是又一次沉默。 他答不出便轮到他来答,面对这无数双天上地下的眼睛,其中不乏威胁恐吓意味。但是云素依然在走,他依然要开口说话,说道:“我不知道谁来代表众生。但我至少可以确认一件事,这个人,不会是你。” 如尘先是羞愧,随后便是愤怒。他双目圆睁,毫不退却的直视云素,因为他同样非常确定这个人不是云素。 所有人都明白并且认可他的意思,云素自然也从坛上那两轮已经不那么明亮的太阳中看出了如尘的意思,但这不是他要说的重点。 他笑了笑说道:“我当然知道我不是这个人。但既然这个人不是你…” 云素停下了双唇同时停下了脚步,不是他没理可说了,而是他想要把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如尘观主用道理狠狠击倒撕碎。 他觉得站着能使自己脊梁与胸腔传来的力量更坚定,所以他牢牢站住了,朝坛上说道:“那你凭什么,来定谁该死?你凭什么,来定谁是虫子?” 云素嘲笑他说道:“莫不是对错是非都一并被昨夜的贼偷去了?” 如尘又一次沉默了,这次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所有人都清楚他在这场辩难中输得很彻底。 点墨轻叹,闪烁的目光放在云素身上说道:“他实在不该和他讲道理。” 她解释给带着疑惑心思的纯洁侍女听,说道:“他本来必胜无疑,是他自己给了那少年赢的机会。” 侍女说道:“记得寒露大人说过,后土是世上少有的可以讲道理的地方,总不能没有道理的想杀就杀。” 点墨摇摇头,继续教给她一些东西说道:“世上任何地方都讲道理,只是这些道理各不相同。后土的道理讲究土在脚下踩在人世里,所以才让人看起来不那么没有道理。但终究讲的也是后土自己的道理。” 侍女听得晕晕乎乎的,点墨望着另外的云霞之上,说道:“这里是后土,所以他作为后土大德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没有道理的草草杀了,但是此处又不止只有后土的人。” 看着眼前那两轮高尚明亮的太阳黯淡下去,在如尘身后的女弟子看不下去了,跑上坛怒斥道:“一嘴的歪理。” 她拔出腰间剑,说道:“就算你与贼人无关,就算玉盘是你捡到,但玉盘如今损毁,这便与你脱不了干系。” 云素看着她手中的剑,问她:“你又是谁?” 女弟子说道:“后土弟子慕霞。” 云素说道:“你说玉盘损毁与我有关,难不成玉盘是我毁掉的?” 他像是听到了某种荒唐的事,实际上这玉盘若是一个知初毁掉的那么这件事的确很荒唐。云素低下脑袋认真的看了看自己,疑惑的问道:“我何德何能?” 在云素自己看来,他只不过平静如水的诉说自身弱小,和无赖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还有些知耻而后勇的味道。而在别人看来,他越平静便越是无赖越不要脸皮颜面。 女弟子抬起长剑,质问他说道:“若你问心无愧,初时老师找你出来时,你为何不来?若你那时出来,又何止于毁去玉盘?” 云素仍然理所应当的说道:“观主找的是偷东西的贼,我不曾偷过,我为何要来?” 慕霞哑然,内心气急却又无可奈何,她咬着唇怒而上前挥剑,说道:“我要向你挑战!” 云素用指尖按下眉前的锋利剑尖,摇头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不与你战。” 舟上仙人实在看不下去这番无聊的闹剧,差使着童子下舟去。 童子下舟来,赤着脚走在坛上,面无表情的对如尘低声转述道:“公子说了,一个知初而已。不管是也不是,抓起来也就是了。” 他紧跟着说道:“公子还说了,要是实在为难,就放人离开。” 云上刚刚开过口的仙人吐出一只纸鹤,那纸鹤飞来飞去最终落到如尘另外一个弟子手中,弟子瞧着那纸鹤实在好看,他好奇打开看了一眼。一眼之后,他就匆匆将纸张送到如尘手中。 云上的仙人在纸上说道:“观主要是不便,晚辈可以代劳。观主不能杀,但总有人能杀。” 在场许多人都明白这位如尘观主如今进退两难,这些人大多在云上。 若云素是贼人弟子,在贼人的修为下他能抓能打但不能轻易杀。若云素与贼人无关,在这样的境地师出无名他还是不能随意杀,甚至连抓都不能抓。 如尘无奈之际将纸张还给弟子,弟子又将纸张折了飞回云端,云上仙人打开一看。 上面写道:“有劳陈先生。” 陈明月要第二次张口了,他一开口就特意让自己的声音传遍碧游。 他是笑着说的,这样说道:“这位小公子可真是不凡,凭借着知初修为竟能从如尘观主的道术中逃出,想必是这根木头帮了公子许多,不知这是件什么宝贝?” 他温和的话音落到仙人耳畔,同时点燃心头欲望,无数道目光从云素身上转移到云素手中黑木。 那些炽热目光几乎要将手里的黑木头点燃,云素清楚他言语之中的恶毒。厌恶的内心促使他抬起头朝云上看去。云素淡淡的回应道:“公子过誉了,这不是什么宝贝,一块棺材板的边角料而已。” 第七十六章 陈明月的道理 第七十六章陈明月的道理 陈明月斜坐在白云上,自信的笑着说道:“我觉得公子说的不对,再烂的棺材板有如此作用那也是宝物。但是人就不同了,有的人是人,有的人是仙,而有的人就是猪狗、是虫子。 他半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味着某些美食的滋味,说道:“若是人仙也就罢了,而若是只不自知的畜牲,哪怕它再如何的努力拼命,在主人们看来也只是在奋力展示自身的丰满肥硕,最终也只有在被烧熟了放在餐桌上时才会有短暂的荣耀。” 他拨开坐下的浅色云雾,让世人看到他身上那件代表天上人身份的衣裳,以此证明他有资格对一个知初说出这话。 陈明月的笑容始终温和,语气始终平和平淡,说道:“于我而言,一个人是不是虫子这件事很好定义。我能随意捏死你,你自然便是虫子。你虽然入了知初,得到那么一点点的天地感悟,那也只是一只健硕些的猪狗,一只肥硕些的虫子。” 若非如尘观主,他哪里会与一个知初境的虫子说这么些话,讲这么些道理。 云素感受着那股来自云霞之上的无形压迫,看到他想用那件衣裳来证明他的骄傲与自信,不免感到好笑。因为他根本不清楚那件衣裳代表着什么,更何况那件衣裳还远没有诗绪织的那件好看。 他一边好笑自己的无知,一边好笑此时此地只有自己清楚的滑稽气氛。 陈明月看着云素始终沉默,认为云素已经被那些犀利言语准确的击垮了道心。他本应该骄傲满意的拨回云雾遮住他这件衣裳的神秘,但是他却不喜的挑了挑眉,因为这不是他开口的目地。 陈明月挑着眉望着他,继续鼓动着他情绪说道:“你不用过于愤怒或是自卑,认清你的地位和身份,认清你该得到的现实,这对你日后的修行有很多好处。” 听着这安慰语气中的浓烈嘲讽意味,侍女对陈明月这位天上人很失望,她无聊的望着坛下少年说道:“以他先前的无耻程度,仅凭这些话怎么又会激怒他?” 她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的画面。如果他真的足够无耻或是足够惜命,那么他应该会笑着应承下来甚至还会躬身感谢,然后再满脸无所谓的离开。 陈明月似乎也看到了那副画面,他不会允许那副画面出现。 在他的驱使下,座下云霞缓缓往坛上飘去,他的声音也渐渐宏大遥远变得清晰尖锐,说道:“作为猪狗,你却看见了我,那么你就算是一只看见过天空的猪狗,所以你至少应该知道自己的本分。在这里,你不应该站着,应该跪着。” 他的目光渐渐从云素身上落到其手中的黑木头,说道:“另外,你手中那根棺材板,我很喜欢。” 如尘始终觉得颜面是件很重要的事,因此以他的修为境界面对仅仅是知初的云素,他没有颜面去说出这样的话。 而陈明月可以,因为这就是他的道理。 碧游前的很多人都清楚如尘观主在讲道理这件事上输给了云素,如尘丢了很大的颜面,而碧游刚好是个讲道理的地方,所以如尘没有道理能够杀他。 陈明月不是后土的人,但他想从观主那里得到一些什么,所以他要用自己的道理替如成杀他。他这么做的原因,关于不久之后那道后土娘娘的第四道音。 确切的说,来到这里的人,几乎都是为了那道不久之后响彻人间的天籁之音。但这道音只有后土与西蛮与皇宫的人能听,所以他这个天上人来这,自然是想要一个能听的身份。 他甚至为此,将随时随地能入迟晓的修为强行压在了知初。 点墨来自那座皇宫,她不需要做这件事,舟上那人不屑做这件事。因此在场最有身份地位并且能做到这件事的云上三仙中,只有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陈明月看着他,如尘看着他,侍女看着他,点墨看着他,就连舟上高傲的仙人眼角的余光也不自觉放在了他身上。 大家似乎都在等着云素打破沉默,然后跪在地上,或谦卑或哭泣或祈求或笑脸相迎的说出很多话,再双手高举献出那根黑乎乎的木头,好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 但云素没有笑出来没有哭出来更没有跪下,哪怕他自小听过再多的污言秽语,哪怕之前的氛围再好笑,哪怕陈明月那件衣裳所代表的身份再高,在听了这些话后他也只会有一个神情。 云素只是看着他,然后平静的结束了这段无比长久的沉默,说道:“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他话语如他的神情一般平静,他平静的说出来,平静的打破所有期待戏谑与平静,平静的撕开此间所有预想。 对于那个爱看热闹的侍女来说,这是一件很意外又很让她满意的事,因为她又有热闹可看了。因为就算再多的人觉得他非常无耻,但他真的没有那么无耻。 他在如尘面前理所当然的承认自己弱小并且将这作反击的工具不是因为无耻,是因为他真的很弱。 他知道自己真的很弱小。 苏一一觉得他极度内敛极度漠然极度自私,鸢钟灵觉得他极度倔强总会让人不尽人意,唐晚晴觉得他聪明的同时又无比蠢笨,诗绪与碧游前的人同样觉得他很无耻。 若是把这些人聚起来让她们以此争论,大概也争论不出什么一致的结果,最后只能说那是一朵多变的云。 只有云素自己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面对那些指着他鼻子说着一个个祸的族人时,他能风轻云淡,甚至以此总结些道理来教育苏一一。 而一旦他们拿着石子棍棒刀兵挥来要落到他身上时,他就会像冬祭那天一样,挥起袖中短剑砍出一条血路。 因为他们说是他们的事,而石头砸到了云素身上,打疼了他,那便是云素的事。 陈明月要他的东西,同样是他的事。 某些时候,他是会在要命还是要东西这样的大事小事之间做出选择,但无论是陈明月身上那件让他引以为傲的衣裳,还是他那道尤其深厚的知初气息,都没有给云素任何要去做这个选择的念头。 陈明月同样感到意外,但并非是意外云素的抗拒,而是意外云素抗拒时仅仅是平静没有半分畏惧,所以他甚至有些愤怒。 尽管愤怒,但他没有任何愤怒的样子,而是平静又细致的对少年解释说道:“这是你的东西,但是我想要你便得给我。你不想跪,我想让你跪下你便得跪下。因为你是猪狗,我是主人。” 这就是他的道理。 因为我比你强,所以我是主人,你是猪狗。 你不想战,我想让你战,你就得战。 你不想死,我想让你死,你就得死。 这个道理让云素感觉格外亲近,仿佛这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样子。他面无表情的说道:“公子可曾想过,你也是某人可以随意捏死的一只虫子?只不过这只猪狗更健硕,这只虫子更肥硕。” 陈明月说道:“也许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但至少这个人不会是你。” 云素觉得这番话很耳熟,突然发现他竟然是把自己要对他说的话给提前说了出来,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陈明月来到坛上,他冰冷的看着云素说道:“跪下,然后把东西给我。” 云素无奈的说道:“看来你是一只耳朵不太好的猪狗。我说过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陈明月说道:“那么你会死。” 云素说道:“人总会死。但我会活得很好,不会在这里死,更不会被你杀死。” 陈明月说道:“我会让你活的不那么好。人会死,仙不会。所以你会死,我不会。” 云素说道:“没必要把你不是人这件事说的这么清楚。” 这句话一语双关,加上两人先前的对话,更让人明白了其中的羞辱意味。 陈明月脸色微寒,说道:“你刚才说,有人要杀你,所以你逃?” 云素说道:“是。” 陈明月说道:“庙会之后,碧游之外,我杀你。” 碧游塔前有许多人,其中不缺乏善于攻心或是谋划的人物。他们与点墨一样,大概都能猜到以如尘的身份,为何会与一个知初讲道理。 陈明月也在其中,所以说的是杀他在庙会之后碧游之外。云素虽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猜,但说了这么多的话让他知道这里至少是个可以讲道理的地方。 他被他眼里的一只虫子以同样的方法羞辱了回来,所以他很生气。而云素很乐意让他更生气,所以他以一种非常不耐烦的语气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先出去候着吧。” 陈明月的确很生气,所以他满身杀机的从坛上俯下身子说道:“你让我现在就想杀了你。” 点墨透过帘子望着坛上坛下的两人,看了许久她确定云素是个有趣的人,她望着云素落在陈明月衣衫上没有半分波动的目光,没有去想他是否拥有的更高贵的身份,而是想到了另外一种荒唐可笑的可能。 这个可能随着二人谈话的进行在她心里越来越大,她终于确定然后忍不住的笑起来,然后笑得花枝乱颤。 第七十七章 一剑惊鸿 第七十七章一剑惊鸿 点墨不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所以侍女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何突然发笑。但对她来说,眼前的热闹确实很大很好看,所以她也笑了起来。 云素看着他,缓缓说道:“你是在挑战我么?” 挑战这个词让陈明月更为不喜,但他没有回绝,说道:“我打败你然后杀死你,这只是我单方面的事情,算不上战更算不上挑战。当然如果你敢接下的话,可以算作挑战,好让你死得不那么耻辱。” 眼看这方土坛就要变成二人的厮杀地点,慕霞不乐意了,她剑指云素说道:“为何你与他战不与我战?” 云素再一次用指尖拨开她的剑,说道:“因为我有些生气,想和他战。” 既然这一战避无可避,那么云素就不介意让他愤怒,让他傲慢,让他忍无可忍,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不那么好过。哪怕最后还是陈明月赢,云素也要让他极其凄惨的赢,曾经面对鸢钟灵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那时他不能赢,于是选择拉着它一起输,更何况现在,他与陈明月同是知初,并非必败。 他朝陈明月,问道:“时间地点?” 陈明月说道:“此时,此地。” 他走下云霞,躬身向如尘观主行礼,说道:“借观主宝地一用。” 如尘观主微微颔首示意说道:“公子请用。” 他带着弟子走下高坛,将高坛留给陈明月一人,陈明月朝云素说道:“上来。” 云素慢慢走上高坛,陈明月看着他风轻云淡的说道:“我叫陈明月,清净弟子。” 陈明月说完便等着云素报上家门,却见他看着自己始终沉默,他生气自己实在不该给这只虫子最后的尊重,气笑道:“出手吧。” 他话音刚落,云素剑尖已经抵在他胸前,出手便是惊鸿。 云素甚至不去想,他以极快的速度将最强的一剑刺出,这一剑之疾之利让黑木头在云素手中看起来像一缕黑色的细丝,这细丝刺破陈明月胸前的生息,直逼其心脏! 陈明月看见他竟丝毫没有谦让的出剑,暗叹此人果然无耻,他并不认为这看似寻常的一剑能耐他如何,所以陈明月依然骄傲面色依然风轻云淡。 剑出时他如此,剑落时他也如此。 剑破衣衫时,他脸色骤变。 陈明月知道黑木头很短,所以云素的剑很短,他必然能在惊鸿洞穿心脏之前抓住那只握剑的手,心中念动清净法,然后他便这么做了。 尽管他很傲慢,但云素并没有期望能利用他的傲慢一剑将他杀死,所以陈明月出手时,他另只手也出手了。 他指尖作剑,思绪稍动牵来九天雷霆,一剑天公刺向陈明月那只即将抓住他持剑的手的手。 他手落,他剑落。 扑哧一声,雷霆绕着指尖将他手背洞穿,陈明月手一痛,云素握住黑木头的手腕压力就一松,于是手臂再次握着黑木头往前一伸一刺! 陈明月全身修为骤然爆开,他眼里忽然长出明月,身上披上一层惨白月光,这月光从他手臂散出将云素手指震出,同时一掌拍向胸前黑木,将黑木击退。 他拖着受伤的手臂,眼里的明月变成满月愤怒的看着云素,怒斥道:“无耻!” 云素端详着他身上的月光,平静如水的说道:“是你让我出手的,现在又说我无耻?” 若他一开始就用出这道术,云素又怎么可能让他受伤。 陈明月怒不可遏,说道:“堂堂天公,浩然正气之剑,怎么会让你这种人学去?还让你用成了这种样子!” 云上侍女非常不解,她也不认为那带着浩然威势的剑法会落到这样无耻的一个人身上,问道:“那是天公剑?” 点墨摇了摇头,指尖凝出雷光说道:“天公的剑是势与威,而他的剑,明显倾向利与快,他大概认识过一位会天公剑的人,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样一道雷,再用天公剑的方式劈下。” 她继续说道:“他的雷是人间的雷,没有一分浩然。而他最开始的那一剑,很忽然。” 这个忽然当然不是指陈明月的傲慢疏忽,侍女不解的问道:“什么叫做很忽然?” 点墨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汇,说道:“就是很忽然,很惊艳,大概…像是顿悟的样子。” 侍女丝毫看不出那剑与惊艳沾了边,点墨重新端详着云素,说道:“他一连两剑都如此直接利落,平日里,他大概也是这么个直接利落的人。” 侍女撇撇嘴说道:“小姐直接说他是个没有头脑的白痴不就好了。” 点墨被她逗笑,越发好奇的看着少年说道:“不是这么个直接。就好比他刚刚拒绝如尘观主弟子的时候,那场对决在他看来没有一丝好处,所以他觉着自己应该拒绝,既是应该,自然无需羞耻,所以无耻。” 侍女愣住,随后说道:“又比如刚刚这两剑。” 陈明月纵身而起,身上的月光在坛上留下惨白阴影。 云素脸上还存留着些许懊恼,在别人看来,他伤了陈明月,本该是开心的。他懊恼的是他本来不止可以伤了陈明月,还能一剑杀了他。 他说他是清净的,云素自然而然的想到唐晚晴,下意识的以为他的骄傲就是她的那种骄傲,所以云素断定自己这一剑没有丝毫可能杀了他。 他万万没有想到陈明月竟然是真的愚蠢,真的蠢到对这一剑不去做丝毫防护。 因为他比他想的要蠢,所以他恼。 陈明月也很恼,因为他比他想的要强。他携着满身月光,从地而起,从云中过,再从天而降,如一轮夜空中高悬的明月忽然坠下! 他跃起时,月光洒满了高坛,云素眼中一片惨白。 他在刚刚才明白为何这些乌离之外的仙人都喜欢用这种一叶障目的把戏,在境界低微的人眼里,他们的天地就是如此庞大,连看一眼天地的真实都是奢侈。 一个在天外,一个在天内。 唐晚晴无法以境界压人是因为她整个天地都被鸢钟灵锁住,诗绪无法动用是因为她不会,更是因为她并未完全融合那方天地。 一天在一天之上,而一方天地的最高就是那片天。 这就是境界。 陈明月未入迟晓,是因为他不想迟晓而非不能迟晓,他自然能做到以境界压人。 好在黄石道人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云素睁开钟灵之眼,看到那轮明月包裹中下坠的虚影。 他横握黑木,调动着周身生息朝那团虚影一剑斩去。 陈明月已经吃过一次亏,他不可能再轻视云素的剑,他知道云素有手段破开如尘观主的光明自然也能破开自己的月色。他知道又去做了,想法只有一个。 以云素那点只能养在身上、少得可怜的生息,在量上是绝对不可能与陈明月相比的,所以他会比陈明月更快竭力,而他应对的越多,便会更快竭力。 陈明月从云中落,看到那迎面而来的剑光,长衫在风中抖动,双臂同时往后一缩从月光中抓来清泉,再借着下坠的力量与速度双手并拢开花将清泉送出! 明月落,月中泉涌。 那泉水清澈喷涌时浩大磅礴,水流从他并拢如花的掌心喷涌,从天而降撒下四方,他要以大势压人,而云素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那么他就只能在挥出这一剑后,眼睁睁的看着剑上生息在泉水的冲刷拍打中消失殆尽,然后看着身上的生息消逝,然后就是肉体的消逝,又或是临时收剑,让剑上的生息保留好让这段冲刷的时间拉长一些。 而当他手中的泉水也消失殆尽彻底停止喷涌时,坛上只会留下一根黑木头,一支赤红羽毛。 至少在生息的深厚上,陈明月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明白云素的生息不如他,云素自然也明白。 泉水将他包裹,他无处可逃,但他的面色平静,甚至带着欣喜,他欣喜的是他又抓到了之前放走的机会。 上一次如此密布的无处可逃,是诗绪甩出千杯酒的时候,她的做法是将千杯酒洒出,最后齐齐归于一处。 她撒下巨网,然后将巨网归于一处。 她将面聚成点。 而此刻,陈明月只是网。 只是面。 看着那些密集的水流,听着那些喧哗的水声,云素斩出的剑未收,仅仅是停顿了一下。他发现陈明月就算吃了亏,认真了一些但依旧是个高傲的白痴,或者他真的以为自己连破开他分散之后的泉水都做不到。 他停顿,用来聚集身上剑上所有的生息意韵在漆黑并不锋利的剑刃上。 他要以点破面。 他挥剑,斩开头顶清泉。 陈明月还在下落,速度比之先前却慢了许多,他本该一气呵成的落地将云素碾碎,但却在半空慢了下来。 他未停,不是因为那剑过于坚硬。 他依然下落,不是因为那剑忽然变得坚硬但没那么坚硬他可以破开。 是因为那剑过于锋利。 剑破开了水。 泉水从他的双手流出流到高坛从高坛流下,而云素举着剑一步不动,整个人在剑下完好无损,只有衣角与发梢在泉水的冲刷中变成极小的碎片流到坛下。 他看着他越来越近,泉水以黑木头剑刃的两侧分开又合拢。 泉水分,水流与剑刃的缝隙中,云素看到他还有一丈。 泉水合,他还有半丈。 泉水再分,他已到剑前。 然后剑落,水落,他也落。 一剑惊鸿。 第七十八章 人的道理,仙人的规矩 第七十八章人的道理,仙人的规矩 直到水流彻底消失之前,陈明月看见云素依然选择挥剑、看见他的平静,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轻蔑上。 那时云素就站在剑下,站在月下水下。 他看到第一滴水清脆的砸在黑木头上又破碎溅起时,心里第一次起了轻微的慌意。 再看到云素手里握着的漆黑剑锋挥出,看到剑锋旋转在沉甸甸的水流中切出断崖,看到黑木头最终平静又牢固的落在掌下时,他恐惧,却已经来不及收起轻蔑,因为他从天上下来,已是一去不回之势。 惊鸿与剑锋如一道天堑,陈明月落到那道天堑上,剑锋斩破了他身上的月光,斩掉月光之后的清泉,又斩掉清泉之后的手指,最后停止在他的咽喉。 在剑锋即将割断陈明月的喉咙时,云素面无表情的伸手,猛地将他从头顶扯了下来! 此时天上无月,地上无水。 此时云素手中有剑,坛上有剑。 陈明月惊恐又庆幸的看着贴着他脖颈的黑木头,此刻他的生命不停的在对他发出警告,他脸色忽的煞白,慌不择路的往后退去。 他退一步,云素便向前一步,剑尖便往前一步,他的手指血流不止,随着他的后退滴落在清泉才洗刷过的土上。陈明月强压心头恐惧骄傲,用仅剩的理智说道:“你不敢杀我。” 若要杀他确实很麻烦,云素摇摇头,指正他说道:“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意。你好像身份不一般,就这么杀了你会有很多麻烦。” 得到了他确定的答案,陈明月就不再那么恐惧,也不再将注意力全放在喉咙前的剑刃上,理所应当的说道:“我是清净弟子。” 云素问他说道:“清净有多少弟子?若你是无关紧要的那个,杀了倒也无妨。” 点墨带着侍女从云上缓缓走下,好奇的看着云素,微笑着解释道:“清净圣人有三千大道,弟子有三千余一。” 三千大道所以三千弟子,这很好理解,云素想着唐晚晴是否会是那个多出来的一,好奇的问道:“谁是那个一?” 点墨记忆中不自觉出现一位女子的画面,说道:“圣人首徒,唐晚晴。” 从陈明月与唐晚晴之间的骄傲差距来看,这个答案不算很意外,他看着点墨与她身后那个用奇怪目光看他的侍女,问道:“姑娘是从哪里来?” 点墨指了指远方那座皇宫,说道:“朝天伺,点墨。” 想着他连清净服饰都不认得,大概也不知道什么朝天伺,说道:“那里有座皇宫,宫中有掌国运算天象者,其朝天子,所属便是朝天伺。” 看见他微微点头,点墨笑着说道:“他已经输了,公子既然不打算杀他,那还是把他放下吧。” 云素想了想,看着陈明月那副高傲自信对自己一脸蔑视的样子,便忍不住想心一横就把手里的剑砍下去,说道:“可是他好像不认为自己输了。” 此刻云素着实有些两难,杀了他万一清净发怒后患无穷,不杀了他,看他愤怒满是恨意的样子恐怕同样后患无穷。 他不是故意把这位清净的天上人打落尘埃,明明是陈明月要与他战,要杀他,如今却要把这个难题丢给他。杀又杀不得,放又当不得,这实在麻烦。 陈明月感受着喉头上黑木头传来的凉意,连忙说道:“我一时大意才败于你手,你放开我,再来战过。” 云素认真的问他说道:“这次不论生死?” 陈明月眼中流露出浓烈的羞耻与恨意,他本该轻轻松松的将他杀死,如今境地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他不明白为何一连两次都被其轻易的威胁生命。 百般后悔中,最令他后悔的无意是开始时的大意,而此刻云素的话正好给了他后悔的机会,不论生死的词语也正合他意,他必须要杀死云素才能洗刷这份由一只猪狗带来的耻辱,当即寒声说道:“不论生死!” 云素看向点墨,微微施礼说道:“还请点墨姑娘为证。” 今日这后土讲道的圣洁地方必然会出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而在这之后,要么清净的报复让这里血流成河,要么这个有趣的无名小辈就此消失在世间。 点墨不认为这一个承诺就能改变些什么,若他真的杀了陈明月,清净或许碍于颜面不会出手,但还有一个陈家,她心头微叹说道:“我愿为证。” 云素看了眼黑木头,认真问他说道:“这次,你准备好了吗?” 陈明月咬着牙,说道:“好了!” 云素闻言收剑,与此同时陈明月面色忽然变得狰狞,他忽然缩起手臂,光秃秃的四根手指聚拢月光生息,再出时已然成拳,在云素未彻底收剑之前一拳打出! 坛上黄土纷飞,他的生息所剩不多,此刻通通聚集拳上,整条手臂满是月光,带着其独数的莫名清冷气息,如幽影般砸向云素胸膛! 云素还在收剑,冷漠的等着这一拳落下,他的心念早在问出那个关于准备的问题时就开始观想,一柄剑突然又突然的出现在他的胸前,剑身正正好挡住拳头月光去路,还有一柄剑出现在他另一只手中。 在他拳落时,他握剑,然后出剑。 抬手挥剑,一颗人头落下。 热闹的开头已经震惊了很多人,而这庄热闹的结尾更是让所有人震惊,坛下人一个个开始后退。 他们要赶紧离那土坛远远的,哪怕那具尸体上残留的月光很想让人去看,哪怕那少年再如何让人震惊,他们也不敢去看,生怕迁怒。 直到退的远远的,他们才敢看去。 侍女捂住了嘴,这本来是庄好看的热闹,此时却变成了天大的热闹。 若此刻死的是云素,那么这庄热闹会在一句句对陈明月的恭维中结束,但偏偏,死的是陈明月。 就连那云上另一位仙人,也将目光投下土坛。 陈明月的脸色停留在狰狞与惊讶之间,这抹神色随着他的身体与震起的黄土一起落下,然后与身体分隔两处。 而云素胸前的剑也被他临死前的拳头砸碎消散,那股清冷的意被长剑吸收了不少,尽管如此,却也有几分落在云素体内,这股巨力也将他轰至几丈之外。 云素通体冰凉,白着脸紧紧捂着月光在体内的震荡,那一剑之后,他不再看那具尸身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云素的钟灵无法直接在陈明月脖颈上演化,否则别说不用吃他这一拳就能把他杀死,更可以在所有不做防备的人的脖颈上忽然凝现,然后将他们忽然杀死。 这是因为只要是仙人,那么都会有他自身的天地,而陈明月那方天地的境界比云素高,他的意无法悄无声息的绕开陈明月的意与生息抵达那里。 杀了他后患无穷,不杀他同样后患无穷,若单单是做这个选择,那么云素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 可惜他穿着那件衣裳,有着那些麻烦的身份。 云素觉得后土是个可以讲道理的地方,所以他这么选了,然后与陈明月立下约定,再光明正大的杀死他,理所应当的杀死他。 他已经反应很快,就连人群还未后退时他便已经动身,但一道光明从天而降将他笼罩。 云素回头看去,如尘观主缓缓走上高坛,步履间掀起坛上灰尘,从尘中捞出太阳,映照在他头顶。 云素隔着高坛百丈凝望着他,说道:“刚刚他说过了,点墨姑娘也可以作证。这一战,不论生死。” 如尘观主说道:“你与他的不论生死不归我后土管,但你在我后土的地界杀了人,污了这道坛,便不能这么轻易的走了。” 他抬手,落手。 云素头顶的太阳从西边落下,光明倾斜将他压下,压入光明与阴影的夹角中。 陈明月死在了这里,死在他的道坛上,此事因他而起,陈明月为他出手,陈家清净不可能不向他索要交代,而云素自然而然便是他要准备的交代,若再让云素就此离去,那这事情对他来说,也就变得很大了。 如尘平静的说道:“在我后土,杀人便是有罪,在道坛上杀人,污了清净,这便是罪无可恕。” 上次的光明是连同他的肉体与生息一同净化,这次的光明仅仅是净化他全身上下的所有生息,云素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要废掉自己的修为然后交给陈明月的身后人处置。 云素讽刺说道:“我还以为后土是个讲规矩的地方,现在才明白所谓规矩也都是人定来约束人的,他说他是仙人,那么自然也就是约束我的了。” 他莫名的笑了笑,问如尘说道:“我有些好奇,若死的是我,那他在这坛上杀人,是否有罪?” 如尘皱起眉头,今日他不是第一次被这位少年用言语噎住,甚至很多年他都未曾如此不堪过。此时他不免好奇他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师承何处?心里打算好了将其擒下之后,要好好盘问。 他接着微微压下手掌。 本来温柔纯净的光明忽然变得极重,黑木头在光明下完好无损,但这股压力却将他举着黑木头举着黑夜阻挡光明的手臂压碎。 第七十九章 碧游塔,玉青观 第七十九章碧游塔,玉青观 紧接着光明开始开始窜进他的肩膀、他的胸膛,窜进他体内各处,将他身体各处的骨头接二连三粉碎,然后再继续穿梭游荡,摧毁着一切能摧毁的东西。 光明在摧毁,而那块他吃下的太岁肉在生长,那些白阙宫的羊血也在守护着他的内脏,最重要的是,光明始终没有照进黄泥里,没有照到心脏。 此时他整个人从内而外的透着光明,云素七窍流血,整个脸上流满了鲜血,衣衫也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看起来凄惨无比。 少年闭上眼死死咬着牙齿不愿臣服,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举起黑夜,便将黑夜放在了肩膀上,侧着躺在土坛上,躲入冰凉的黑夜中。 这又是一个意外,如尘感觉到自己的光明在他体内遇到了一重又一重的阻碍,他微沉下脸,内心再次怒了,他就要这样杀死云素,事后再将尸身作为给陈家清净的交代。 他再一次抬起那只如光明般洁白纯净的手,然后朝着云素,重重落下! 光明下尘土飞扬,本来完整的道坛一部分在光明照射下沉陷,接着一个个破碎的石块从下陷中飞起,里头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但少年已经不在土坛上。 他全身已经不剩几块完好无损的东西,整个人被嵌入土坛中。 坛上,尘埃落定。 点墨惋惜的扭头回去,打算立刻带着侍女回到车架,不忍再去看这个有意思的人会得到如何凄惨的下场。 侍女却拉了拉她的手表示不愿,她微微嗔怒偏头看去,发现如尘的脸不知何时变得更难看了。 杀一个知初不会浪费他多少生息,所以这不可能是因为生息消耗过多,只能是因为这个知初太难杀。 她感知到光明那处涌出另一股汹涌的意韵。 少年无力凄惨的躺在光明下,艰难的眨了眨眼睛,无数事物在他睫毛上的血雾中闪过,下一刻那些事物出现在光明下。 他没有用仅剩的思绪去试图破开光明,而是在尽情的倾洒意韵。 他在竭尽全力的倾洒钟灵。 难道他觉得就这样失去修为有些羞耻,所以干脆自己用光?可他用的那是什么法?还是说这道光明已经将他压疯了?还是说这是某种神术的前奏? 如尘看不懂他,点墨看不懂他。 事实上没人能看懂他为什么这么做,若是云素猜错了某人的心思,那么他这么做的确就是他已经疯了。 在这巨大的境界差距下,他已经无计可施,眉心那不知属于何人的初境在光明的抚摸净化碾压中没有出现任何波动,没有像上次一般将光明吞噬殆尽,而如尘也不是诗绪,朱雀翎羽在他看来就只是一只坚硬些的羽毛,与黑木头一般。 现在,他就只能去赌这最后的不算法子的法子。 那日黄石道人让他今日带着钟灵意来,让他来找一位侍,他来了又给他丢下这么口黑锅。 他坚信,黄石不可能千里迢迢就是为了让他死在这里。 就这样,一件又一件的事物随着他的思绪诞生,又在光明下毁灭。 剑生,剑灭。 刀生,刀灭。 雪生,雪灭。 雷生,雷灭。 林子里飞出一只只相同的鸟,淹没在光明的长河中。 山里走来一个个人,他们身上毫无修为毫无思想就是一个个行尸走肉,就连如何过河都不懂就被光明的浪花打落光明。 形似鸟雀的山峰两翼忽然起了火,那火从房屋中烧出,从哭泣声中烧出最后被光明的纯净抚平了情绪扑灭了火。 山间一股风吹来春夏秋冬,在他身旁织成了笼却无法遮住光明。 他一直想一直想,眼前事物走得越来越快,走得越快便越模糊。 很久之后,他再想不出任何的事物,就连眼前的血雾也变得模糊,想着自己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当云素将一切能做的都做了之后,他发现自己面对死亡好像不那么恐惧也不那么难过,除了对妹妹与父亲母亲的思念以外,更多的竟然是轻松。 土坛之后,光明之后,如尘之后,高塔的烛光从云雾中照出,照在云素头顶的光明之上,于是光明不那么冷漠纯净了,变得暖和了许多。 云素体内的生息不再消散,失去了光明的压制,太岁开始无比疯狂的生长,与那些伤势牵制,死死将他的命吊在生死之间的临界点。 青衣道人从高塔中走出,踩着地上的烛光缓缓走到土坛,对如尘观主稍稍欠身作同门之礼,叹着气说道:“师兄,放下吧。” 如尘观主不愿意就此作罢,说道:“我的玉盘碎了也就罢了,但今日放走他,陈明月的事如何交代?” 道人摇摇头,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说道:“不是放下他,是放下这里。” 如尘沉默,道人看了眼石块中鲜血淋漓的少年说道:“师父走后这么多年,师兄的修为始终一寸未进,难道师兄自己就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道人接着说道:“你我师出同门,你是师兄,我是师弟,所以师父把稍次的碧游交给了我,把最好的玉青交给了你,若没有她,这里本应该叫玉青观,而不该却叫碧游塔。” 他苦口婆心的劝说说道:“你心里极其的不舒服,你怎么想怎么想都觉得这不应该,所以你处处和我比,你想着有一天,这里还要叫做玉青观,所以哪怕今天是碧游的庙会,你也要来这里开坛讲道。” 道人甩着拂尘将云素从土块中捞出,将他放在坛上,说道:“难道,你没看出他刚刚用的是什么法?还是你真的愚蠢不懂?” 他说:“曾经你与我争,无论做什么我都由着你,我让你来这里讲道,让你在碧游各处说着你的道理,但如今你为了和我争这点可怜的颜面,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帮着外人用后土的道理,来欺辱后土的弟子!” “那我就不得不管!” 如尘观主愤怒挥着衣袖,怒而挥指指向云素怒气腾腾的说道:“就算他是后土的弟子!就算他用的是朝思暮想!那我昨夜观中所受屈辱,便不算屈辱了?” 道人怒斥道:“你今日报的,究竟是昨夜贼人羞辱之仇!还是这些年你不如我之仇!” 如尘脸色惨白不发一言,道人见状也消了怒气,叹息着说道:“师兄啊,师兄!该放下了。” 说完这些,道人不再看他那心头正有万千思绪的师兄,用拂尘卷起云素,走入塔中。 这个有趣的无耻之人不会死了,点墨先前的惋惜一扫而空,她若有所思的自语道:“原来,他是后土的人,可是他是如何做到将朝思暮想用得也如此干净利落的?他想的什么?” 塔内。 烛火飘摇,将塔内照成一片橙黄色。道人将云素放下,在他跟前盘膝坐下,抖抖手中拂尘,几缕白丝落下,将他通体光明的身子变换成烛光的颜色。 等到他体内的光明彻底去除,能够感知生息归入体内自发治疗伤势时,道人才悠悠收了拂尘,开口说道:“你是黄石的弟子。” 云素想着他会接着说下去,所以不急着开口,用生息感知着体内的伤势。 道人面色奇怪的说道:“我那师兄昨夜观里的事,恐怕也都是他做的。又要有不被师兄发现的修为,又要有这种小孩子般的恶作剧的道心,这种人在后土寥寥无几。” 他盘坐时如一块磐石,目光是那样的厚重与深沉。这样的目光落到云素身上,让他深深感到沉重的压力。 道人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他一直在塔内看着云素在塔前的举动,看见他在临死时尽情挥洒的意韵,明白他打的就是有人会来救他的心思,而这个心思,应该与黄石昨夜玉青观大闹有关。 而这个救云素的人,一定会是他。因为只有他,才知道云素身体里有什么,又吃过什么。 道人望向塔尖空空如也的祭坛,那里曾经放着一个极其珍贵的东西,说道:“黄石,是否给你吃过一块肉?” 云素隐隐猜到了什么,万一他不是黄石的好友,而是来讨债的…他简洁的说道:“吃过。” 他有些幽怨的说道:“那是我的东西,他说他要重走来时路,补全曾经那些残缺不足,我不给,他硬生生抢去的。” 道人从头到脚看了少年周身,好像透过血污衣衫皮肉将他的一切都看得透彻,说道:“你不用害怕什么。很奇怪,你拿着人世间的东西,身上还有清净的书,还学了白落上人的朝思暮想,他竟然还有肚量还有胆量还有兴趣收你这么个徒弟。” 他想不明白,说道:“甚至还把那块肉给你吃了。不过既然你是后土门徒,与那清净小辈的争斗又是有约定在先,还有个朝天伺的见证人,那么我自然有气量保你在这碧游无忧。” 云素很想和他说黄石可没那个肚量,他实实在在是被威胁的,但最后还是将这话咽进腹里,在不清楚世事之前,他不想将一切全盘托出。他只好说道:“多谢上人。” 第八十章 你好 第八十章你好 听着他由衷的谢意,道人呵呵笑道:“你不用谢我,若非他是我师兄,若非碧游玉青之争,若非是在这碧游生事,若非恰恰好是碧游庙会,否则你不会这么惨。所以我救你,是在还自己的因果。” 他有些欣赏的看着云素,说道:“而且,若你要是早些用出朝思暮想,要是你早些被他打得体无完肤露出那块肉,也就不用受这罪了。” 这抹欣赏停留在他知初的境界上,道人平淡的说道:“今日之事,倘若你要找个人怪,别去怪黄石,也别去怪如尘师兄,更别去怪陈明月去怪我,你要去怪自己。” 他的语气平淡绵长充满着某种诱惑力,他在教给云素一些属于这个世界而非单单属于后土的道理,说道:“明明是他说不过你,然而你却无力去将这道理落实,因此现在躺在这里的是你。你无力去证明对错,他却可以,那么他自然对,你自然错。” 道人的话很是引人深思,云素从中感觉到了某种来自修行的警示紧迫,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在想护住唐晚晴时,在想打赢鸢钟灵时。 但他仍旧无法生起丝毫热血之类的情绪,因为他的尽头只能知初,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那个贼人的弟子,哪怕这是被迫,他依然是站在偷东西的那一方,错的那一方。 哪怕他也可以去找诗绪,但比起教他如何入初境,诗绪恐怕更愿意杀他。 这是一件一眼可以望穿尽头,并且尽头并不美好的事。 云素脸上那抹始终存在的浅浅阴郁此刻似乎放大了许多,沉默很久之后,那抹阴郁依然浅浅的浮在眉眼嘴角,他的脸色在烛光下好像红润了许多,对道人说道:“云素受教了。” 他的初境有古怪这件事他已经知道很久,他却从未停过脚步,因为他非常确认一件事,至少不能停在现在。 既然他是碧游之主,云素索性直接对他说出此行目地说道:“师父让我来庙会,是让我找个侍从。” 道人起身,晃着拂尘在塔内左看右看,似乎没找到想找的东西,便要离开,离开前回头对云素说道:“这会儿,庙会都结束了。不过塔里本来还有几位玉箫学宫的小友来学道,他们刚刚去庙会了,应该快回了,到时你问问他们。” 他走后,云素望见塔尖的红光,想着外头的一团乱,还有等下他说的那些人。 如尘的光明让他的身体几乎完全毁掉,而那块太岁肉也在光明的净化压迫下彻底融化在他体内,与他的身体完全融为一体。 他能感觉到,他的肉身更强了,这也代表等他伤好的时候,体内能容纳更多生息了。 唐晚晴说初境分初实末,此前他一直在初,在黄石一通胡乱改造下到了实,现在已经到了实满。 他平躺着不去牵动周身那些疼痛让自己好受一些,开始闭目养息,不久之后,他隐隐约约听到塔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跟前,少女蹲下身来好奇的看着凄惨无比的云素,说道:“才出去一会儿,这怎么就多了具尸体?” 她伸手指试探的戳了戳,发现他还有温度,肯定的说道:“还是具新鲜的尸体!” 云素心里头阵阵无语,他忽的睁开眼,想要吓一吓她。她却看着他那粘着粘稠鲜血的双眼,惊讶的说道:“还是一具会睁眼的新鲜尸体!” 她的同伴拉住她,无奈的说道:“这位公子还活着。” 她的同伴对云素谦声说道:“在下玉言道,这是我家妹妹玉萝袖,先前失礼,还望公子海涵。” 云素微微晃头表示无妨,说道:“在下云素。二位从庙会来?” 玉萝袖好奇的说道:“我们从玉箫学宫来,不过刚刚的确去了庙会,听到这里似乎出了好大的事,所以就回来了。你在躺着做什么?地上很凉的,而且我们站着,你却躺着,好生无礼。” 她仔细的看着云素,看着他身上的伤势,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你就是那个好大的事!” 云素连表情都不想做,微动嘴唇说道:“是我。身上有伤,很疼所以不想起来,玉姑娘见谅,敢问刚刚庙会上,是否有人在寻找学朝思暮想的后土门徒?” 玉萝袖双眼向不知处看出,似乎在想着什么,随即说道:“刚刚大街上是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在找,但是小先生要先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我才告诉你。” “小先生?” 这个称呼比之那些祸害虫子好听得多得多,云素很是喜欢,平静如水的迅速说道:“刚刚在外头和一个老头讲道理,讲着讲着有个人从云上跳下来要和我打架,打输了又不服气,就被我一剑砍了。” 玉萝袖愣了愣,外面的动静可真的很大,她不信的说道:“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就这样?” 云素无比肯定的说道:“我的确就做了这些事。” 玉萝袖有些懊恼,她本来不喜欢听如尘絮絮叨叨的讲道才让兄长一起去了庙会,哪里能想到会错过这些事,说道:“说的这么轻松,那你怎么还伤成这样?” 云素说道:“老头觉得在很多人面前说不过我很丢人,就随手扔了个太阳砸我。” 听着他的讲述玉言道眉头逐渐升高,一个扔太阳的老头,一个从云上跳下来的人,那不就是…他瞳孔忽然放大,然后一脸震惊的盯着云素。 云素没有注意他的神色,看向玉萝袖说道:“庙会上那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呢?” 玉萝袖说道:“她找来找去找了许久,最后找不到人就走了。” 云素有些着急的问她道:“走哪里去了?” 玉萝袖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这里动静这么大,若是我,我就会来这里问问,她应该也会走到这里来了吧。” 云素静下心来。 既然如此他只需要躺在这里等着她找到自己就好了,不过自己闹出如此大的事情,她是否还有勇气来找?想着想着他又想起她们说的玉箫学宫,这个地方在鸢山的坟墓里他也听过,是在那个咄咄逼人的女子玉婉身上。 听到她二人也姓玉,于是他问道:“玉箫学宫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叫我小先生?” 玉萝袖打量着他,说道:“学宫自然就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至于你嘛?看起来就像个白白嫩嫩的先生,闻起来有一股书生气,洗干净了大概更斯文。” 云素一时无言,他不直起腰去看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灰头土脸有多狼狈,说道:“真是好眼力,这样子你都看得出来。” 玉言道悄悄止住妹妹与他打算喋喋不休的对话,怕她惹上祸事,便拉着她对云素作揖说道:“这次来了有些久了,宫里怕是会有事端,便先告辞了。” 玉萝袖懂他的意思,负着只手弯腰朝躺在地上的他挥挥手说道:“我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你哦,小先生。” 歪着头看着他们离去,云素看向塔尖的隔层,不自觉的想着她到底什么时候来,又想着她怎么还没有来,想着她是否进得来这碧游塔,想着玉萝袖说的白白净净会是什么模样。 他发现自己的好奇心似乎大了许多,觉得自己想的太多,就不再想,就这样躺着冥想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一个白白净净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少女从玉萝袖来时的方向走来。 庙会上遇到的那个女孩子过于活泼跳脱,她很怀疑这扇门就是她忘记关上的,否则她大概找不到他,她径直朝着地上躺着的少年走去。 她很轻易就能确认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因为此时的整个塔内,年长的道人们在塔上几层入定,小道士们在扫着石头台阶续着那些即将熄灭的烛火,偶尔路过他时也不去看他,专心做些各自的事。 只有他极其特殊的躺在那里,与整个碧游塔格格不入。 她慢慢的走过去,不紧不慢,然后就在他旁边坐下。 她坐着,他躺着。 他等着她来,她来了却发现他迷迷糊糊的并未发现自己来,于是她等着他发现自己来。 很久之后,云素睁开眼,看见了她。 她的目光宁静,脸上有着一种并非受伤或是什么难受造成的苍白,这自然而然的苍白脸庞上有着一双微黛眼眉,一张脸看起来并不会让人觉得惊艳,但却很是好看。 两个人都见了对方却都很安静,记得这样相顾无言的场景在与唐晚晴初见时也有过,区别在于她是以为他不会说话,而她知道他会说话。 他知道她会来,她知道他在这里所以往这里来。 云素很喜欢这种不用说却懂得的感觉,不仅是因为他平日里喜欢安静,更是因为这能让他在这个世界找到慰藉并且由衷的感到开心,而她脸上偶尔闪过与他相似的浅浅阴郁更让他觉着欢喜。 又过去很久,云素眨了眨眼睛,主动开口说道:“你好。” 你好? 这是个不太常见的称呼,白绫看着他粘着粘糊糊鲜血的睫毛用力的闪了闪,说道:“你好。” 第八十一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第八十一章金风玉露一相逢 玄知京城旁的高山上。 她看着墙角的桃花,心思不知飘去了何处。 她已经回来有一段时间了,而在这段时间里,她常常出现这样的神思。那神思里有仇怨,有怀念,有烦躁,有很多很多东西,这些是下山前没有的。 京城虽好,清净虽好,但没有人会突然跑来把她养了很久的羊抢走,更没人会像那少年一样孤陋寡闻对她没大没小毫无敬畏之心。 现在羊没了,她也没将少年带回来,朱雀也没带回来,就带回来了一口棺材。 乌离的事情没有暴露,其余几方拿不出玄知与人世间有牵扯的证据,而圣人传道的事情在玄知与西蛮的共同努力下按了下来,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玄知的公主需要远嫁西蛮,还有那道后土娘娘的第四道音。 至于朱雀,她回来时发现老师似乎早知道她不能带回朱雀。 既然这些事都已经不用她去想,那她就自然而然的很想那些曾经在院里游荡的咩咩叫声,而每当她想起小羊们时就会想起丢羊时的少年。 与他同行,他展露了很多出色的地方,在她看来,他其中最出色的地方不是解题也不是在鸢山之上败诗绪,而是对诗尝经的那一剑。 那一剑,很普通很利落,造成那样的效果甚至还有点趁人之危,但就是莫名的觉得好看,配得上他给自己意韵取的那个名字。 再往后想,就是说不出的烦躁。 她把他留在那里,看似违背承诺,实际上却是给他机会让他去找人世间好破开他那奇怪的初境。 她一向喜欢悲天悯人。 而烦躁的根本是她如此做,那么日后便有可能与他为敌,尽管他破开初境的概率很小,继续相遇的概率也很小。 但在今天送来的书信上,这种概率忽然变得很大,很大很大。 她那位来自清水郡的陈师弟死在了碧游,他是清水陈家的小公子,家境与师承让他行事一向傲慢,而他只学会了清净的骄傲却未学会清净为什么骄傲,所以他突然的死亡并不让她意外。 让她意外且觉得麻烦的是,信上所述,杀死这位陈家小公子的人会朝思暮想,有一双漆黑的眼睛,知初境界,手握一根短短的黑木头为剑。 碧游距离乌离岂止千里万里,且不论他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玄知最南来到玄知北,别人都以为他那是朝思暮想,她却非常明白那压根与后土的白落上人无关。 他连清净人世间甚至连境界都不清楚,又怎么可能是后土的人? 然而事实就放在她身旁的书信上,他的的确确在后土把陈明月杀死了。 自后土第四道音的消息传出,不只玄知,其他几国的目光都会放在后土,现在碧游事发,整个人间不知会有多少人收到这个消息,不知有多少人在揣测着他的身份,找着他来自何方。 死的是清净的弟子,不出意外,清净也会出面。 你是怎么跑这么远的?怎么杀死他的?看你不是一副喜欢杀人的样子,怎么一杀就恰恰好把他杀了?你半点背景身份没有怎么敢杀他?你为什么要杀他?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自己出这个面,所以她还在烦。 … 清水郡。 男子背着道剑面无表情的拢着手从陈家大院走出,这座城属于俗世的那部分依然热闹喧哗,属于仙人的那部分却忽然变得无比安静。 一切都是因为那则连夜从九苍碧游传来的消息。 陈明月被人杀死了。 以清净的骄傲他们不愿去听这第四道音,所以这次陈明月更多是代替陈家去的。而现在他死了,就需要换个人去。 因此,他这次去不仅要听那道第四道音,还要去杀一个人。 他双手拢着放在长袖里,慢慢走过城中寂静的部分,走出清水,然后走向后土。 … 此次事件的主人公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在碧游的高塔里修养。这座塔里的人境界很高,塔也很高,任凭外界的纷扰再大,也到不了塔内。 自从玉箫学宫的人走后,这座塔里便只有两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外人。 道人们不去管他们,两个人也都很安静,让这座塔看起来似乎还和从前一般。那块太岁肉的确很珍贵,短短几日就让他可以在塔内正常的行走。 他在塔内走,走到哪里白绫便跟到哪里。云素突然想起自己还未问过她的名字,也没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开口说道:“我叫云素。” 白绫说道:“白绫。” 云素看着楼上那些碧游的藏书,随口说道:“百灵鸟的灵?” 白绫摇摇头说道:“三尺白绫的绫。”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寓意,云素想着她要么还有另外的名字,要么这就是她那抹阴郁的来源。他看着这张柔弱的脸,提醒她说道:“我在外面惹了一些事。” 白绫说道:“我知道。” 云素说道:“虽然我不是有意招惹他,也不是我非要与他打,但我的的确确杀了他。” 白绫说道:“我知道。” 云素认真的看着她,继续说道:“他是清净弟子,并且好像还有别的身份,真的很麻烦,很大的麻烦。” 他似乎在劝导自己离去,是自己这副样子让他觉得怜惜,还是觉得自己会帮不上他的忙?白绫说道:“我知道。” 她接着说道:“我还知道你用的不是朝思暮想。” 钟灵与朝思暮想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云素不意外有人会看出来,但是没想到这个人会这么快出现,并且还会是她,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白绫想了想,说道:“朝思暮想是先思形,再想意,这样意才有容身之处。而你用的法,是先思意,再想形。这两者的区别大概就是,朝思暮想想的是别人的意,而你想的是自己的意。” 云素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白绫淡淡的说道:“我还知道你用的剑是人世间的东西。” 看着她脸上始终如一的平静,还有她眼中的倔强,云素发现自己好像越发喜欢她了,说道:“既然你都知道,那你还来。” 白绫轻轻的说道:“知道了,所以才来,不知道我就不来了。” 她也会觉得烦忧,眉头微微的挤在一起,说道:“你杀的不仅是清净的弟子,还是清水郡的小公子。” 云素问她道:“我不知道清水郡。” 白绫细声说道:“清水是北方很大的一个郡城,当今的老太爷是上一任玄知宰相。这位老太爷虽然修为不算顶尖,但在人脉上却是少有人及。” 云素微思片刻,说道:“那位点墨姑娘也来自宫里,她好像对我有欣赏之意,若他要动用宫里的关系杀我,应该可以请她帮衬一二。” 白绫点点头,目光掠过浅白的衣袂说道:“以清净的骄傲,同辈之间的事,只会由同辈解决。” 她看着衣袂下的脚尖,展开推论说道:“所以你要面对的,很大可能只有两种人。第一个自然就是陈家的人,还有就是觊觎你那根黑木头的人。” 云素习惯性的沉默下来思考,她并没抬头看到他的神情以为他是害怕了,安慰他说道:“我会帮你的。” 她说这句话时很认真很坚定,云素心中微暖,转念一想这一切都是黄石计划好的,暖意立即无影无踪,说道:“黄石让你来的。” 她偏了偏头找了另外的角度看衣袂,嘴里轻声说道:“不是。” 云素大感意外,问她说道:“黄石是谁?” 她微微一想,回答他说道:“似乎是某个后土大德。” 她的神情看不出有说谎的痕迹,云素接着问她说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她淡淡的看向塔外,说道:“因为所有人都在说你会朝思暮想。” 云素看着她柔弱苍白的侧脸,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白绫抬起头看他那双黑色的眼睛,认真的说道:“他们不知道就好了。我知初未满,想进后土宫,也想听一听后土娘娘的第四道音有多好听,朝思暮想的近侍是后土认可的身份。你帮我,我帮你。” 在她看来这是一件很公平的事,云素认可并且喜欢这种公平,问道:“你会怎么帮我?” 她先是看了看他袖里的黑光,接着散发出自己知初末境的气息,说道:“我学过一些东西,有我在,那它便不会被人看出是人世间的东西。若你要打架,我也可以一起。” 云素依然对她有疑惑,问道:“这世上应该有不少会朝思暮想的人,你为何选我这么个假的。” 白绫睫毛微垂,轻声说道:“就是要假的才好,那样你就不会当我是真的侍了。” 云素又一次沉默。短短几句话,他对她的观感变了又变,最后回归到初见时的欢喜,他觉得她真是个至今为止遇到的最有趣的人。 于是他微微低头,朝她作揖说道:“有劳白姑娘。” 白绫看着他,浅浅一笑回礼说道:“有劳云公子。” 第八十二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八十二章便胜却人间无数 守着烛台的小道士不问世事,他不知道塔外的事,只知道塔内多了两位奇怪的客人,看见这一直安静的两人此时终于说起话来,目视烛火背对他们说道:“师父说了,若二位在这儿呆得无聊,可以上去看看。” 云素说道:“多谢。” 他与白绫走上碧游塔的二层。 这里放着整个碧游的藏书,带他入塔的道人坐在正中看着书卷,听到他的步伐声开口说道:“既是黄石的学生,也是后土的门徒,这些书,想看便看看。” 云素朝他作揖,说道:“还不知前辈名讳。” 道人说道:“如烟。” 这个名字光是听起来的话不像道人,倒是像某个深陷红尘的女子,云素不多揣测,尊敬的说道:“见过如烟上人。” 如烟道人抬头看了眼他,也看到了他身旁的白绫,他的目光忽然停滞在她身上,疑惑在其中一闪而过,对云素问道:“这位姑娘,就是你要找的侍?” 因为有先前的约定,但二人又需要这个身份,所以云素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取巧的转了个弯说道:“她的确是我来此要找的人。” 白绫见状,也是作揖说道:“白绫见过如烟上人。” 如烟道人颔首看着她说道:“你虽不是我后土中人,但成了他的近侍,也算与我后土有缘。若想看,也可一起看看。” 他指指头顶的三层,说道:“上一层的是仙人的书,这一层则是凡人的书。” 此次来九苍,黄石交代他的,除了找一位侍,还有就是要学学后土的修行,云素没有忘记,他来时便看到如烟在看这一层的书,不解的问道:“上人为何在这看这些凡人的书?” 他笑着指点道:“黄天在天地,后土自然就在人间,既然要学人间,看些人间的书有何不好?而且上面那些书,这么多年已经读完读透了。” 如烟起身拿着书卷看了二人很久,对云素说道:“如果是你的话,我建议你先去看上层的仙人书。” 他又看向白绫,眉头不经意间皱起又放下,说道:“若是这位白姑娘…我看不透姑娘属于哪方,不过姑娘身上的气息比他还要杂乱,也许该适合先看看这一层的人间书。” 白绫说道:“我也想和他一样,先看看上层的。” 如烟点点头说道:“也好,也好。” 他坐回原处,慢悠悠的提醒两人说道:“生息可以书载,但离了初境便会流逝,所以不能传,那么自然只能传意,因此仙人的书都是其意韵书写,这意韵有大有小,两位切记量力而行。” 云素与白绫道谢后又上层塔,这一层堆放的书卷比刚刚那层少了许多,一排排用屏风隔开,屏风上面各自标注了一二三四。 云素看着那些屏风上的数字,越往后书籍越少,猜测说道:“一二三四?大概便是后土的境界了。” 白绫直直去到二的屏风后,拿起一卷翻看起来,纤细手指拨开书页的一瞬间,那些字眼便如小蛇般活了过来,弯弯扭扭的爬行着扭曲着,她努力想要去看清楚,然后视野全被扭曲的字眼填满,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看她脸色忽然变得比原来还白,摇摇晃晃就要倒,云素急忙扶住她,她靠着云素的手,双眼盯着书瞪得吓人,仍旧倔强的要看着那卷书,直到将其中一个字眼记清楚,她才合上了书卷。 看着她的样子,云素莫名的有些触动、有些不忍,将她扶在长椅上,好心的劝她说道:“你要是事事如此行事,那我大概明白你的脸为何这么白,原来你不是生来就这么白的。” 白绫只是轻轻摇着头,并未向他解释什么。 云素微微蹙起眉,拿过她手上的书,在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时就翻开。书里的字眼极其整齐规整,像极了其中书写的刀法那般一丝不苟。 他看得津津有味很快看完,觉得学刀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合上书然后看向白绫有些疑惑的目光。 云素跟她说起书里的内容,说道:“这卷写的是一式刀。” 说完他才意识到她的疑惑源自何处,他的境界不如她,既然不如那她不能看的他理应也不能看,可他偏偏看进去了。 如烟说过,这些书都是意韵书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的意韵已经到了第二境。 但是意韵生息相辅相成,他的境界明明确确才知初,这有可能么? 这一刻,云素似乎懂了黄石为何会选他,并且为何会说他能知初第一了。 他无法入初,这实在是一件很倒霉很倒霉的事,偏偏幸运的是他早已知初,所以虽然他的生息无处可养无法破境,但意韵可以,因为它不需要在初境中养。 云素无法回应她的疑惑目光,她大概猜到了些什么,也不嫉妒更不羡慕,就连疑惑的目光也在短短时间后就消退。 白绫只是伸了伸手,轻轻的说道:“书还我。” 云素不是很想给她,虽然相识几日,但他非常确认这卷书给她之后她还是会继续看,他有些无奈的说道:“你还要看?” 白绫看穿他的心思,直接了却他的念头说道:“你不给我,这里还有别的书可看,你总不能全拿了去。区别在于你手里那卷我已经看过一个字了,再去看别的我又要多看一个字,又要多受些苦。” 云素只好还给她,说道:“修行总不能一撮而就。” 白绫虽然认可他的看法,但也有自己的思想,说道:“修行是不能一撮而就。但很多时候,高境界的一丝领悟,是低境界修行许多年都无法比拟的。” 云素反驳她说道:“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东西,而且既然如此,你怎不去看三四?” 白绫有些遗憾的看向三四的屏风,说道:“我是需要修行,同时也需要活着。二里我能看懂一个字,哪怕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有一天也能看完,而那三四里的我也许仅仅一眼就承受不住了。” 她坚定的对云素说道:“我学到了,那自然就是我的东西。” 云素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最后无话可说又闭上了嘴,转身就去到一的屏风后。 白绫看到他的去处,手指揉着眉心缓解脑袋里的混浊,带着些许无奈的对他说道:“你已经到了二境,不要置气。” 云素没有因为与她置气才来到一境,他四处看着,找着一境里的书说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懂了一去登二,而我是连一也一知半解,而且可能永远只能在一。” 他的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怎么忧郁,说道:“不出意外的话,我在一的时间会是别人的很多很多倍,所以我会有很多时间去各处求学,然后把一里的所有事物都做到极致。” 云素说道:“不仅是在这里。” 白绫沉默的看着他,她似乎明白了他为何知初却能看懂第二境的书,也明白他为什么不去看第二境的书。 生息与意韵相辅相成,放在初境中便是天与地的关系,养息便是养变化养生长,因此只有息才能有无数的变化去宣泄仙人各不相同的意与术,因为其生长才能宣泄从小到大横跨五境的意。 他的息有变化,却无法生长。 云素也忽然沉默下来,这对他来说应该是个很重要的秘密,他自认为是个善于隐藏的人,此刻却下意识的对她说了出来,也许他真的有些置气,又或者是些别的原因。 除了被人看出来,他第一次主动对人提及这个秘密。 沉默半晌,似乎是她的无视让他觉得这个秘密似乎也不算秘密,他突然恼火羞耻起来,恶狠狠对白绫说道:“你要是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他说话时,白绫一直在用手撑着沉重的脑袋看书,记着书上那些折磨人的字眼,随意的说道:“知道了。” 云素气急,他发现自己在某些方面好像终于遇到了对手。白绫头也不抬的轻声说道:“要是你真的终其一生只能知初,那你就不用怕什么,不用藏什么了,就算你跑到大街上到处说,也没人会在意。因为这是一个知初的秘密。” 云素恼火瞬间荡然无存,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她在用最直白的话语宽慰他,他平静简短的说道:“的确。” 两人的谈话就此终止,他平静悠然的看他的第一境,她难受折磨的登她的第二境。 绣花的屏风前,书页与手指翻动的间隙,云素看到她垂了许多次头,脸色也是白了又白。 时间久了,暮色已至,云素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她,这时如烟道人切合时宜的端着吃食上来。云素有些开心,连忙接过他手中盘,说道:“上人何至于此?” 如烟笑着说道:“本该是徒弟们的活,只不过我想来看看你们看得如何了,就让他们各自歇着去了。” 他看了看两人,又看看那些翻过的书说道:“离后土宫开启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这里书很多,两位也不用急于一时,慢慢看就是。” 第八十三章 观塔中书,谈此间意 第八十三章观塔中书,谈此间意 云素和白绫虽然都是耐得住性子的人,他们能看书一直看很久,但总不能吃住都在这里。 小道士不知何时将他原来躺的地方清扫干净,夜晚来临时,小道士将他们带入了碧游塔一层中的客房,这次云素没忘记问问他的名字。 如梭小道士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边走边宽慰云素说道:“二位在这安心住下,师父说了,只要你们不离开碧游,再多的麻烦也找不进来。” 他领到客房,又细心的用火折子点上烛台,云素对他道谢说道:“有劳小师傅。” 如梭摆摆手离去。 目送他离去之后,云素偏头看向那位脸色苍白的邻居,此时少女的柔弱全然变成了虚弱,他想和她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说道:“晚安。” 白绫没什么精神了,本来轻的声音听起来更轻了,说道:“晚安。” 每次临睡前,云素总会不自觉寻找窗台,寻找月光。 他没有找到月光,只找到红红的烛光,这几天他已经躺了很长时间,所以此时躺下毫无睡意,于是他开始想事,心思自然而然的飘到了最近的那位邻居身上。 白绫? 的确很白,就是有些不太吉利。 想完白绫,他又开始想苏一一想父亲母亲…想了好的就开始想一些不好的事,想那位陈明月,想黄石,想心脏旁的黄泥,想自己的修行。 想着想着,这些想法慢慢交织在一起,最后聚拢成一个糊里糊涂的线团,他悄然入睡。 同样的窗台同样的烛光中,大雾忽的推开门户冲了进来,将她裹入灰蒙蒙的残破屋舍里,她看到屋里悬挂着一个女人。 女人的头几乎垂到了肚子里,下巴深深的陷进了胸腔。 那张腐烂的脸变作脓水再有如熬了许久的浓汤般滑下,与胸腔处的皮肉粘合在了一起。 一条满是灰尘的白绫从她脖颈处穿过,深深的嵌入脖颈的同时牢固的挂在了高高的红木房梁上。 蛆虫从那张脸上爬过,一部分顺着白绫爬上了房梁,啃食着梁上的木屑。 另一部分爬进了那些散发着剧烈恶臭的残余血肉中,还有一部分则是寻上了她身上发霉的衣物。 此刻她应该闻到一些浓烈难闻的味道,但是她没有。 暗处躲着的小姑娘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牢固的绳拴着的女人突然掉了下来。 白绫飘在地上,无声无息。 女人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余下的满目尘埃。 白绫手撑着床铺爬起身来,脖颈处的酸痛和昏沉的脑袋让她觉得那条白绫此刻似乎缠在了自己身上。 此时天已经亮了,身体的不适明显是昨日强行阅那中书卷的缘故。 凌乱的秀发散落,发丝紧贴着脖颈处冰凉的肌肤,像是女子尸身上那些蛆虫穿过了无数岁月与路途爬到了身上。 白绫伸手摸了摸脑后,发现自己平日里用来系发的白色发绳不知所踪,微蹙起眉头思索,最后从窗户看向外面洁白干净的路面。 敲门声传来,白绫迅速简单的处理了脑后青丝,开门望去,正是邻舍那位双目漆黑的少年。 云素瞄了瞄她那尚有些凌乱的秀发,眨了眨眼睛将捡到的发绳还给她,微微笑着说道:“早安。” 她轻声说道:“早安。” 读书两日。 读书十四日。 他日日苦读,她也日日苦读。 他读得很轻松,她读得很艰难,所以他有空看她。 他看着她吐了几次血,看着她蹙了多少下眉,看着她的头垂了多少下,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白,看着她越来越虚弱,而他每每露出想要劝她的目光时,都会被她的倔强制止。 读书三十三日。 云素站在她身前拦住她,不容拒绝的说道:“你不能再去了,要去也只能与我一起看看一境的书。” 白绫看着他的坚定,从中看到了另外一种倔强。她承认眼前的少年在很多地方与自己一样,所以她也愿意与他亲近,可是很多只是很多,还是有一些地方不一样的。 她少有的放下了眼底的倔强,坐在门前的长凳上,微垂着头看向地上的石子,对他说道:“若是可以,我也想不去,可是不去怎么行呢?” 眼见她终于要说说自己的事了,云素急忙追问道:“为什么不去不行?” 白绫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两人的区别在哪里,浅浅的笑着问他说道:“你为了什么活着?又为了什么修行?” 云素确实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此刻他不想不答,反问道:“为什么非要为某件事某个人活着?修行为什么非要为了什么才去修行?” 白绫看不出这是否真是他内心的答案,说道:“你看起来不像是喜欢修行的人。” 云素说道:“我可以修行所以我修行,这件事没有喜欢不喜欢。” 白绫手肘放在膝盖上,杵着下巴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道:“所以你哪怕明知自己脱离第一境很难,依然在每日养息养意,所以你说自己无法破境时是那么那么的平静。你只是担心这个秘密本身,而不是担心自己能否破境。” 云素沉默了,他这种关心的倔强让白绫感到温暖,她知道他短时间内不会再阻拦自己了,于是起身说道:“破不破境,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因为你没有为什么,但我有这种为什么。” 云素看着她走上台阶,不甘心的说道:“可是这样会很难。” 白绫没有回头,平静的说道:“一些事,很难就不去做了么?” 云素怔住了。这个道理他早早明白并且同样这么做过,可是现在他却成了阻拦她这么做的人。 一些事,哪怕很难,也要去做。 读书五十九日。 离后土宫开启的时间愈来愈近了,而如烟道人出塔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因为外头与云素有关的那些事,他经常会看到如烟道人露出忧虑的神情,时间久了他便觉得亏欠道人越来越多。 而这半个月以来,塔内始终保持清净,如梭依旧看着烛火,白绫依旧夜以继日的读书,而云素一直是与她一起看,但从那日以后他并未再阻止她登塔。 虽然他内心依然有着这个念头,且随着她的憔悴加深越来越强烈,但他怎么也无法开口,因为白绫那日述说的道理深深说服了他。 但这件事仍然有不对的地方。 比如她吐血的次数增多,垂头按揉眉心的次数也增多等等。 她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然而事实并没有她说的话语那么直接顺畅。所以云素再一次看着她放下了手里的书,走到她对岸坐下。 他微微想了想,看着她手里拿着的那卷洛水,开口问道:“好看么?” 听到这话,白绫书页上的手顿了顿,她知道云素可能要说些什么,而且有很大可能又是试图阻止她继续看书,但她没想到云素开口说的是这话,回答道:“好看。” 云素明知故问的说道:“好看那你眉头皱那么紧做什么?” 这话有些故意没事找事的意思,白绫闻言松了松眉说道:“虽然过程不那么好受,但这段时间以来,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境界有很多提升,这就值得。” 云素批评她说道:“用一些苦楚去换取修为的提升当然值得,可是若是用生命去换,那便不值。” 他接着说道:“常人修为的提升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对你来说可能是为了更快的达到你的为什么,但至少要活着才能完成你的为什么。” 白绫没有回答他,云素斟酌许久后,抿了抿嘴对她说:“就算是田里的牛也需要休息的。” 白绫眼睫轻闪,不看书了,而是看看他说道:“命很重要。我清楚的,你见我吐血,见我愁容满面,可你几时见我昏死过?” 云素很认真很认真的对她说道:“有分寸是件好事,但我学过些医,知道你现在比这书页还脆弱,恐怕风一吹就会倒。你可以接着看,但是现在先停一会儿,歇歇。” 白绫不再与他争执了,而是落目塔外风景,茫然的问说:“今时几年?” 云素知道自己说动她了,答道:“今日过后,就是知元二十五年的夏。” 几个月相伴时光,白绫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自己与他时不时的争论,她不讨厌这种习惯,甚至还有些喜欢看到这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她微叹一声合上书,轻声说道:“走吧。” 云素愣了愣问道:“去哪里?” 白绫有些不舍的看向屏风后那些未曾看完的书卷,这里几乎蕴含了整个九苍的知识,她平静的说道:“这些天,你的心思都不在书上,你不想拖累如烟上人,不想拖累碧游,想要离开了,不是么?” 生怕她误会些什么,云素摇了摇头,很直接的说道:“我的确不想你再这么没日没夜的看下去了,很不想很不想。生怕自己哪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你死在了这里。” 白绫不介意他话语的直接,朝他微微一笑,说道:“有些时候,我也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活着的确很重要。” 第八十四章 错过了一整个春天 第八十四章错过了一整个春天 今年是玄知二十五年,在玄知的年历上,今天过去便是春天过去,夏天就开始了。 在这个春天里,玄知发生了很多事,这些事其中许多都是上一个冬天发生的事的延续。 碧游的庙会已经结束很久了,整个碧游却依然热闹非凡,甚至比庙会时还要热闹。几方人马齐聚碧游,等待着后土宫开启的同时不停派出人马打听着那座高塔内的消息。 很显然,他们除了知道射出塔外烛光的会在每日的什么时辰熄灭以外,什么消息也没得到。 庙会事件之后,陈家就开始不停的对如烟施压,虽然一直没有获得成效,但也让如烟的神色越来越难看,让这座塔内本来安静祥和的气氛变得越发沉重。 这些人齐聚在这,除却后土娘娘第四道音之外,无疑是因为那位杀死陈家小公子的凶手,此时此刻就在塔中。 透过窗台,能看到塔外的一些风景,还能看到塔外的人群,云素很清楚这些时日里塔外的人多了多少。如烟对他有恩,这座塔也让他的感觉很好,所以他不愿意连累碧游更不愿意连累如烟与如梭。 因此他现在伤养好了,就想要离开。 他同样不想连累白绫,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想在离开前再劝劝她要珍爱生命,奈何她心思细腻,看破了他。 她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在她放下书,用留恋不舍的目光看向那堆剩下的书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若她是黄石安排的那么云素会很心安理得,偏偏她说不是,也许她也是个骗子,但至少此刻云素还没发现她是骗子。好在她同样有所求,虽然在云素看来她所求与她冒的风险不成正比,但这能让他对她的陪同稍微心安理得那么一些。 进塔时云素伤痕累累,出塔时伤势已经痊愈甚至生息意韵有了提升,并且他还要带着一个人离开。 至于如何离开,他做好了打算。 他是要离开而不是要去送死,况且此次身边多了白绫,他可以让自己死却无权也不愿意让她死,所以他要比平时想得更多。 那位玉箫学宫的活泼少女常常会从某条不为人知的通道里跑进碧游,那日白绫就是这么进来的。 云素不太擅长应对分别的场景,更不想道人为难却还要温和的笑着做出挽留的姿态,所以未曾向如烟和小道士道别,悄无声息的与白绫从暗道离开碧游。 二人离开之后,直到傍晚,如梭在楼上找不到他们,又去到一层敲了敲客房门,半天没有回声,他用力的推开客房,才发现二人已经离开。 他匆匆提着灯笼去到二层,着急的说道:“师父师父,他们不见了!” 如烟笑话他的慌张,说道:“他们自己离开了。” 那两位虽然也很安静,但总算是让这枯燥乏味的地方多了许多生气,如梭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急忙问道:“走哪里去了?” 无论如何,云素的主动离去的的确确让他轻松了很多,如烟也并未违背温和自己许下的承诺,笑着说道:“天高地远,我又从何而知?” 如烟本就欣赏这个黄石新收的弟子,此刻更觉着好了,于是决定再帮他们一把,挥着手把如梭小道士招呼到近前,附耳说道:“这几日一切依旧,三日之后,再请各位客人入塔一游。” 黄昏的河流流淌在九苍的街面上,云素用钟灵包裹着自己,与白绫若无其事的行走在大街上的黄昏中。 两人已经这样走了很久了,白绫总算忍不住心里的无数个疑问,主动问他道:“你在做什么?” 云素问她说:“你走不动了?我在打听消息。” 白绫忧心忡忡的说道:“不是走不动了,你这样肆无忌惮,要是被人看出来怎么办?而且你不去问,不去看,就一直四处逛,又能得到什么消息?” 云素听着那些人流之中的议论声,说道:“我可以听。” 白绫这才明白过来,目光移到他的耳朵上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这一路上,云素始终用着钟灵意,不仅是用来隐藏身形,还为了用那只钟灵之眼。他用来看意韵,好让自己避开那些意韵浓郁的地方,否则若是有个三境四境的仙人把他看出来,那麻烦就很大了。 他徐徐道来说道:“他们说的大多是俗事,比如城西的大财主家出了个败家儿子,城东买烧饼的男人最近生意火热想要纳妾了,还有什么楼子的酒菜…” 云素掏出自己的银钱,在一个即将收摊的摊主上买了地瓜,递给白绫说道:“街坊们说了,他家的地瓜最好吃。” 白绫有些茫然,云素直接塞她手里,提醒说道:“有些许烫的。这些事情虽然没用,但也听到了一些有用的事情,比如玉箫学宫的位置。” 看着她拿了一会儿便开始小口小口的吃起来,云素接着说道:“灯下黑的确是一个还算不错的躲藏方法,不过我们还要去后土宫,所以还是需要去找几位仙人,因为一些事终究只有仙人才知道。” 两人在街上兜兜转转,总算在城北找到了玉箫学宫。 白绫清洗着手指上的残留,看着学宫洁白的院墙,说道:“玉萝袖姑娘的确像个好心人,而且也很好说话的样子,不过你怎么就一定确定她会冒着这样的风险帮你?” 记起坟中那个与自己极其不对付的女人,还有她脑袋上的发钗,云素看向那扇红木大门说道:“我认得他们宫主的女儿。若我猜得不错,她应该失踪很久了。” 他低头看看身上,他现在有两个东西,一个是一根黑木头,另一个是一支赤红翎羽,两个都与人世间有关。 这会儿学子们都已经回去了,云素敲响了红木门,想着稍下见到她时自己应该掏出哪一个。 过了一会儿,红木门开了,她果然从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疑惑的看向门外两人。 那日的事情过于大,所以那日的一切玉萝袖都记得很清楚,她很快就认出白绫那张柔弱的脸,对她说道:“你找的人在碧游塔,不在学宫里。” 云素收回钟灵露出本来面目,说道:“是我。” 玉萝袖顿时大惊,猛地一把把门关上,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打开,这次只探出半个脑袋,看着云素的眼睛轻声问道:“小先生为何来这里?” 云素摸出朱雀翎羽,想着他们既然与人世间有关,应该知道了人世间找到朱雀的消息,说道:“找你们帮忙来了。” 玉萝袖盯着那根羽毛看了又看,扒着门框无奈的说道:“这根羽毛是很好看,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就用这个哄我?一只羽毛就想让我跟你们一起满大街逃跑?” 白绫忍不住笑起来,云素有些尴尬,他收好朱雀羽,又拿出那根黑木头,在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前摇了摇,说道:“你再看看这个。” 她眼睛一亮,整个脑袋从门缝中挤出来,惊讶的说道:“这个这个!就是你用来砍陈明月的东西!” 云素无可奈何说道:“我不是用这个杀他的,是用的朝思暮想,你好好看看你认得不认得。” 玉萝袖好好的看,最后摇着头说道:“不认得。” 云素有些无助的看向白绫,正好看到她忍俊不禁的嘲笑模样,恼火的扭头看向玉萝袖说道:“玉婉你总认得了吧,就是那个头上经常顶着个很惹眼发钗的女人,听说还是你们玉箫学宫宫主的女儿。” 玉萝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松了口气说道:“原来你是要找姑姑,小先生稍等,我这去叫她。” 她说完一把把门关上急匆匆跑进学宫里,白绫看见云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意识到这件事情在她不知觉间出现了一些巨大的变故,收起了对他的取笑,静静的看着他。 云素看到她的眼睛里的宁静,也平静下来,微笑着对她说道:“你说她,等下带来的会是这学宫里的厉害仙人,还是她的姑姑。” 白绫并不是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不过她觉得此刻他好像很需要自己去问,于是轻声问他说道:“前者会怎样,后者会怎样?” 云素想了想,说道:“若是前者,我们可能要和人打架了,不过我有法子能让他们收手,不至于打生打死。若是后者,她就一定会帮我们了,当然前提是她带来的人,真的是我说的那人。” 他接着说道:“我现在能确认的是,我说的人,已经死了。” 白绫一时间没有理顺他的话,等她理顺并且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才明白为何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比起玉萝袖带人来抓云素,白绫则更倾向玉萝袖是个热心活泼的少女,她是真的去请了她的姑姑,蹙着眉说道:“她很有可能会带一个死人过来。” 云素对玉萝袖的感官和她相差无几,他摇着头,双眼微缩凝视着红木门,静静听着门后是否有脚步声靠近,认真的对她说道:“她很有可能会带一个活人过来。” 第八十五章 夏夜 第八十五章夏夜 玉萝袖在前头自顾自的走着,玉婉抬头看看天色,夜色从天边拉来月光,已经铺满了九苍,她问道:“这么晚了,你为何非把我拉出来?” 玉萝袖说道:“有人要找你。” 玉婉本以为是她又有了什么新东西要让自己去看,不曾想却是这事,她停下了脚步轻斥道:“站住。” 玉萝袖回头疑惑的看向她,玉婉扶正发间的钗子,没好气的说道:“有人找我你就拉着我来,那要是坏人怎么办?” 玉萝袖想着云素白绫的样子,怎么也和她心目中对坏人描述的凶神恶煞沾上边,说道:“坏人?那正好杀了不就好了。我见过他两次了,不像坏人,两个都长得清秀得呐。” 玉婉微恼说道:“还是两个?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玉萝袖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说道:“主要是其中一个有些麻烦,不哄走就更麻烦了。” 她转身过去继续慢悠悠的走,玉婉追上去问道:“来的是谁呀?” 玉萝袖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道:“碧游事件的主人公。姑姑怎么会跟他认识?” 玉婉有些惊讶,思索着说道:“碧游塔前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他,都想着看一眼这位胆大包天凶手的真面目,谁能想到他竟然悄无声息的来了这里。” 关于他怎么绕过塔前那些人来到这里的,玉萝袖只要一想,就会很顺畅的想到一些和自己有关的猜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说道:“可能是碧游塔内,有条不为人知的道路。” 玉婉自然知道她与玉言道经常会遛去碧游,睁大了眼睛说道:“是你…” 玉萝袖连忙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我那日真是忘了关门了…” 玉婉可不会信她含糊其辞的话,但是从话中她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始末,那位胆大包天的后土弟子从玉萝袖留下的小道里离开了碧游,最后来到了这里。 不过他为何要见自己?还是说仅仅只是个让玉萝袖开门的借口?若是如此的话,那这丫头未免也太好骗了。 玉婉无奈的看着前方摇头晃脑左看右看的玉萝袖,作为其长辈,她的确有责任替她出面解决掉这个麻烦。 玉萝袖先是打开门的一小节看了一眼,发现云素还在门外,开口问道:“小先生是好人还是坏人?” 云素想了想,这一路上他害死过不少人,那些人中有好有坏,于是认真的说道:“坏人。” 玉萝袖不屑的撇了撇嘴,说道:“坏人怎么会说自己是坏人。你要找的人我给你带来了,你说真话,为什么找她?” 难道她真的带来了一个活的玉婉?云素心里生出有些犹豫,属实说道:“想看看她是否安好,要是她安好,也许她会认得我的几件东西。” 二人的谈话声一清二楚的落到玉婉耳中,她在红门后想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没听过这个声线,拉开门现身说道:“我不认得这位公子。” 夜色下玉萝袖提着灯笼,云素从火光中仔细的看着她的脸,还有她头顶的发簪。 她与玉婉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头上发簪的色泽也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她没有玉婉一触就炸的脾气,也没有那抹对坟中长时间日复一日岁月的不厌烦。 云素直截了当说道:“姑娘认得人世间拿?” 三个人的目光齐齐聚在他身上,她们都清楚他说的是哪个人世间。这三个字在九苍虽然还没有到谈及色变的地步,但毫无疑问,它在哪里都是极其危险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一个自顾不暇的凶手突然在夜里上门,开口就和你说人世间,这真的是件很危险的事。 玉婉定了定神,说道:“世上所有仙人,应该都认得。” 云素要说的不仅是人世间,他摇着头说道:“世上很多人都认得人世间,但是其中的一些名字,应该只有你认得。” 他把记忆拉回那个冬天,拉回鸢山柳林下那个坟墓,将自己记得的名字一一道来说道:“白阙宫次子纸生,黑阙宫朴茫老人,咏离江柳絮一族诗绪…还有很多人的名字,我没来得及去问。” 玉婉皱着眉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不曾听过,更不认得。我记得传闻里,你是个后土弟子,现在却说了一堆人世间的事,你就不怕我就地把你拿下?” 云素蹙了蹙眉,当即告退说道:“既然姑娘不认得,那便是我认错人了,就此别过。” 话毕,他便以极快的速度拉着白绫消失在夜色中,留下红木大门前两人面面相觑。 白绫也看不懂他,云素在夜色中奔袭,迅速说道:“刚刚,还有一个人。” 就在刚刚,他从钟灵之眼中,看到有道意韵在附近,它在玉箫学宫中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消失。 其出现的频率,恰好符合他谈及那些名字的时候。 白绫沉默的抬头看看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道风从她耳畔掠过把她拉回现实,她微偏头看,发现云素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臂,手中的东西从浅白衣袖变成一把弓,一支箭。 少年忽然停步,搭箭,转身,拉弦,弓至半月,然后一箭射出! 这些时日里,白绫看书,他也看书,并且他看得比白绫快得多,不知在碧游三层看了多少一境的术,其中自然不乏刀枪剑戟等等的术法。 此时他又看到那抹意以极快的速度奔来,于是想弓拉弓,拉的是知初之弓,射的是知初之箭。 嗖的一声,箭支离弦,然后停滞。 然后碎裂。 在云素停步拉弓时,他并未停步,箭出时,他已到近前。 云素射出的箭支结结实实的射在他身上,射出他身穿玉箫学宫学子服饰的身形,他右手握住腰间剑柄,抽剑出剑,一剑横斩斩掉还在前行的箭支,随后提臂提剑狠狠下劈! 一往无前,一力降十会。 他用剑,却是以刀术劈向白绫。 云素在碧游的藏书中见过与其一样的刀术,此刻他脑海里飘过三个名字,玉罗袖、玉言道,还有如梭。名字是三个,念头只有一个。 云素最早发现了他,一直对他防备。所以他这一剑斩的是白绫,若云素不去救他极有可能一击得手,若云素去救那他则避无可避。 长弓无声而散,云素指尖抚上袖中冰凉黑木上的指头印,衣袂浮动间剑从袖出,他由下而上提斩,以同样的刀法相反的方向劈向长剑! 同样的刀术,能分出胜负的自然只能是生息与剑本身。 剑与剑初一相逢,云素就明白自己的生息不如他,好在得益于黑木头特殊的材质,他并未在这场交锋中逊色多少。 剑锋相触,相退。 他退,再出剑。 他握着长剑的手臂一转,擦得雪亮的剑身在夜色中盘旋,月光与银白相触,在他撩剑时相融,在剑身下滑时拉长延伸,接着剑指云素一剑刺出! 剑尖拉着月光刺破黑夜,在长街上拉出一个残月。 同样是月色,他的月色却与陈明月的月色不同,陈明月的是面,而他用出的是线。他在银白长线的开头,而云素站在这条长线的终点。 而在云素看来,这是点。 他大概问过那日在场的许多人,打听过很多次,然后将自己与陈明月的对决完完整整的还原,他明白陈明月是如何输的,于是将其修正,再在此刻用出他自认为无懈可击的一剑。 看着他刺来的剑,云素面色平静,剑锋上的银白月光照在他脸上加上那双麻木漆黑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鬼一般。 他一把将白绫揽在身后,冷漠的看着胸前剑锋,随即收剑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开始后退。 他退入黑夜中,一退再退。 剑锋月光步步紧逼。 眼看着这条线已经拉得足够长,其上生息意韵已经没有那么浓郁,云素突然止步,目光一冷,虎口一紧挥起短剑便要斩断这条长线! 他看出云素意图,原本在夜色中行云流水的身姿忽然极其不顺畅的一停,剑锋一停月光一停,强行收剑收意让他体内气息大乱,嘴角溢血,剑锋一转将整条月光撩起,尽收剑尖之上。 他抬手擦去嘴角鲜血,努力安抚着体内那些混乱的气息,他不得不感慨眼前的少年的的确确有些本事。若自己这一剑真的刺出,恐怕结局与那位陈明月没有任何区别。 他心有余悸的看着云素手中正欲挥出的黑木头,缓缓往后退去。他意识到若要真正与云素为敌,需要小心再小心,否则哪怕是一丁点的破绽,都会成为对方极其恐怖的杀意。 他并未第一时间解决掉两人中的一个,一对二,他再没有任何把握,所以他收好剑,收好剑上月光在街头停留,远远的说道:“云公子,果真不是个俗人。” 云素并未收剑,他走向前去,看着眼前的少年说道:“过奖,实际上我连做个俗人都做不来。我不太明白,玉公子为何要来?” 玉言道先是彬彬有礼的对自己的出手道歉,接着说道:“姑姑与舍妹对云公子说的事不感兴趣,我却很感兴趣。顺便也想试试,传闻中能以实杀满,甚至杀的还是清净弟子的人究竟有何手段。” 第八十六章 每年都走丢的人 第八十六章每年都走丢的人 见到云素收起了那根让人不安的黑木头,玉言道才暗自松了口气,从街头远远的走上前来,微微弯身做出请的姿态说道:“一些事还是隐秘些好,两位请随我来。” 云素随着玉言道走,白绫则是微垂着头跟着他走。 他时不时用余光看向白绫,她本来一切安好,但自从某刻开始她就好像陷入了某种难以摆脱的情绪之中,哪怕到此刻她仍然心不在焉。 他暗自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发现她除了偶尔抬头看看夜空,其余时间目光全部停留在了自己身上。 那种目光不是喜欢不是愤怒又或是其它的什么,它既深邃又宁静,像是在解一道极其晦涩难懂的数科题,又像是在做一个完美无瑕的计划。 云素开始回忆自己今日都做了什么,带她跑出了碧游,带她逛了街,还请她吃了地瓜,去了玉箫学宫… 他通过时间与她当时的状态一一排除之后,最后将她的异常锁定到自己对玉婉提及那些人世间名字的时候。 云素记得她说过,她能帮自己掩盖黑木头上属于人世间的气息,种种联系起来,很难让人不去朝她来自人世间那方面想。 是我说的那些名字里有你认识的人?还是这又牵扯到你的那个为什么?或者你是个白痴?明知我带着人世间的东西还来找我时没有想到我会和人世间有关?你不可能想不到,那你现在又是在盘算什么? 他不确定又不想挑明了去问她心底的秘密,于是心思一转轻声说道:“你不用忧心什么,若有一日陈家清净找到我,而我又打不过的话,你只管与我撇开关系,自己走自己的就是。” 白绫看着他抿起一抹浅笑,摇了摇头表示她并非害怕了。 不管她是否来自人世间,此时云素都很想让她脱离这种情绪,于是他又故作埋怨的说道:“那你方才不帮我?我要是没拦住那一剑怎么办?我要是死了怎么办?我死了你还怎么去后土宫?” 他这猝不及防的语气转变又一次让白绫呆滞了一会儿,很久之后她想好了,认真的说道:“下次打架的时候,我先去,你躲我身后。” 这大概是她心里那把天秤测出最公平的法子,云素心想。他认真的答应她说道:“好。” 玉言道听着身后两人的窃窃私语,自然而然的猜测他们是否在绸缪着什么对付自己的计划,他侧耳去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若他知道,大概会羞怒的痛骂这两个极其无聊的人。 他越想越是汗毛倒立,在前头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总觉得后背会被突然插进一把刀。 很快他就从城北来到了城东,这里有他一座隐秘的私人宅邸,他将二人迎进府内。 玉言道点上烛台,坐在堂中正面看着两人总算安心了一些,说道:“方才宫门前的话,我模糊的听了一些,似乎是云公子认得我姑姑,姑姑却不认得云公子。” 看见云素的迟疑戒备,他颇为无奈的打消他的疑虑说道:“以萝袖的性子,我要是不常常看着她,恐怕会出不少乱子。” 想起那个扒着门框的少女,这个理由的确很容易让人认可,云素直接朝他问道:“玉公子想要什么?” 玉言道不着急,先回问道:“云公子想要什么?” 碧游塔前重重围堵,九苍的各个出入口自然也少不了陈家的人,以陈家的权势,他们精湛的碟子或许渗透不了碧游,但渗透九苍的各方却很容易。 现在距离陈明月死亡的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足够陈家在九苍洒满自己的眼线了。 云素简洁的说道:“一些只有仙人才知道的消息,一条不为人知的离开九苍的道路。” 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玉言道,玉言道说出自己所求说道:“我需要二位帮忙,找出学宫里的那个姑姑是真,还是假。” 云素说道:“方才宫门外,一直都是我的片面之词,实际上事情的真实样貌我自己也不清楚,玉公子这就信了?” 玉言道说道:“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交易。最后不管二位能不能找出真相,九苍与玉箫都不会有任何变故,区别仅仅是你们找到,这场交易成功,你们没找到,这场交易失败。” 他从府邸的隐秘处找出一卷卷宗,放在桌上说道:“这里面有桩案子,与姑姑有关,你也许需要。” 云素看着那份卷宗上标注的久远时间,没有伸手去接,说道:“我能确认的是,现在确实有两个你的姑姑,若学宫里那个是假的,那么她能在你玉家潜伏如此之久,想必至少也是某个大家族的人。” 他缓缓说道:“我要是真的帮你把她找了出来,肯定又要得罪某一方,而你仅仅是给我提供一条出城的路。这份交易怎么看,我都很吃亏。” 玉言道起身沏茶,水流哗哗声中他背对着云素说道:“若云公子真的能找出来真相,那么你会得到我玉家的支持,至少会得到我个人的支持。” 他说这些话时极其随意极其自信,因为他有自信的实力,玉家作为九苍俗世与修行界共同的第一大家,所掌管的可不仅仅是一座玉箫学宫。 云素说道:“还不知玉公子的真实身份,官居何职。” 玉言道无比潇洒的说道:“我身为玉家如今的长子,虽未在朝中有一官半职,不过我许的诺,我说过的话,在这九苍还是算数的。” 他告诫说道:“我需要提醒你,你只有三天时间,碧游已经传出话,三日之后会请九苍诸家进塔一游,届时全九苍都会知道你已经离开,不管是办案还是离开,都会难上很多。” 他将沏好的茶水放在云素跟前,问道:“如何?云公子想好了吗?” 云素与白绫对视一眼,在得到她无所谓的目光后拿过桌上卷宗,说道:“这案子,我接了。” 玉言道哈哈笑道:“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这件事还是有很多麻烦的地方,云素皱着眉说道:“虽然此刻他们都以为我还在塔中,不过这案子毕竟涉及到修行界,以我的身份仍然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不知玉公子是否能为此提供一些便利?” 玉言道做事周全,当然也考虑到了这点,说道:“这座府邸是我私下所购,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二位可放心住下。” 他说:“这期间没人会来打扰二位,另外明日一早我会派一位玉家的人来,云公子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不懂,需要他做什么,都可以让他去做。” 玉言道严肃的朝云素作揖,说道:“这事便拜托二位了,三日后再见。” 云素还礼说道:“三日后再见。” 目送着玉言道离开,他伸出手指翻开卷宗。 书页上首先写着与玉婉有关的这庄案子的时间地点,其余各处都有着玉言道的标注,看起来在云素到来之前,玉言道就已经在调查玉婉了,而且调查持续了很长时间。 其中的内容,是一桩多人失踪案。 他在红红的烛光下细致认真的去看,很快看完,然后沉默的将卷宗递给白绫,开始思索。 白绫翻开卷宗,上面有着一个个殷红的字眼,像是久远的鲜血溅在上面干枯之后留下的痕迹,而那些痕迹,则是描述着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消失。 知元十四年春,城北刘食失踪。 知元十五年秋,城北王四失踪。 知元十六年春,城北李玛曲失踪。 知元十七年夏,城西何忘…十八年冬,城东张安…十九年冬,城南李目语…二十年秋,城南李副涛… 知元二一年…知元二二年… 猩红的字眼戛然而止,再之后便是寻常的墨迹,描写着这些失踪的人回家。刘食在两日之后回家,王四在一日之后回家,李玛曲两日…何忘…张安… 在整卷卷宗的最后,一个名字被特别独立出来留到了最后。 通过字迹,可以看出这是玉言道后来才加上去的,他从府衙中带出了这宗迷迷糊糊结案的失踪案的卷宗,然后将她写在了上面。 知元六年春,玉婉。 在这个名字上没有写她回家的时间,只写了其失踪的时间。 云素沉思着说道:“春夏秋冬上找不出规律,失踪人的位置同样没有规律,但似乎在十四年之后,他们便遵循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规律,一年失踪一个。” 白绫接上他的话头说道:“只有玉婉没有遵循这个规律,她是在十四年前失踪的。” 云素指头轻轻敲打着桌面,说道:“去年我初见她时,她的修为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现在想想,那时她的境界至少迟晓末以上。” 他想着红木宫门前与玉婉的相见,说道:“刚才相见,她却好像毫无修为的样子,若她是她,那她的修为哪去了?” 白绫深深觉得这真是一件麻烦的事,她想先让他去想,等他想不出来自己再去想,于是问他说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云素说道:“先睡觉,然后搞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失踪,失踪的时间里又去了哪里。” 第八十七章 上天关的门与窗 第八十七章上天关的门与窗 夏日的夜晚本就燥热,再加上脑海里那些时不时往外蹦的许多个疑问,让云素更加难以入眠,他在床铺上辗转反侧,索性就由着那些念头一个接一个的跳出来。 他迷迷糊糊的游离在那些念头中,他闻到柳絮田地里的酒香,是诗绪半醉半醒的甜甜笑着将酒杯递在他唇边,他一边说着自己的道理婉拒她,一边将目光挪向那位发丝中插着发簪的女人。 他看着自己恼火的在与妹妹争论时紧紧盯着自己的玉婉,每当他对朱雀有一丁点的不敬与冒犯,她就会像一颗炸弹一样炸开,她很生气觉得他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自知,因为她是个很注重尊卑长幼的人。 他咄咄逼人的将朱雀压到角落,看着玉婉气愤不已的起身朝他走来,走到他跟前时又站在了夜色下红木宫门前,玉萝袖提着灯笼,而她脸上的愤怒变成了温和智慧。 她与她试图相容,却怎么也无法相容,那张一样的脸便越来越狰狞,然后整座坟墓突然翻转,整块红木大门从天上掉下,云素猛地惊醒,发现天已经亮了。 云素洗漱过后匆匆回到大堂,继续琢磨着桌上那卷卷宗。 既然是案子,并且已经结案,那么犯人去哪了?而且在现在的世界里,莫说一日不回家,就算几天几夜不回家也都是极其正常的事,官府只会让你去青楼里找找是不是哪个醉鬼,又或是偷了家里的地契在哪个赌坊里赌。以这样的环境制度,怎么可能将一日不见的便列为失踪? 加上玉婉,这份名单上一共有十人。 云素不了解他们,无法推论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若这是有人特意为之,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失踪期间是否失去了些什么,无法以此推敲那人为何这么做。 白绫早早醒来,她带着吃的从府外回来,给了一份给云素。 云素接过,一言不发的吃着思考着。 不多久,府里又进来了一个人,是玉言道最信任的亲卫常十六,他就是玉言道给云素安排的帮手。 常十六朝二人行礼说道:“见过云公子。同在一个屋檐下,少爷对她有任何举动都会很明显,所以很多事只能由我们这些下属去做。” 云素将嘴里的食物慢慢嚼细咽下,随后说道:“我明白,我现在需要一张九苍城的细致地图,还想要知道卷宗上这十个人的具体信息。” 常十六告退说道:“属下这就去办。” 常十六能成为玉家大公子的亲卫,自然是个做事很有效率的人,他很快就把名单与地图送到府内。 这份名单很详细,不仅囊括了除玉婉之外九个人在九苍详细的住址,还有是否是朝天伺记录在册的仙人,是否曾触犯玄知律而被记录在册等等。 玉婉在玉家同样有玉言道相匹配的地位,其中没有她的资料很正常,不过云素还是有些惊讶于他的迅速,说道:“如此详细的资料,就算提前准备也要很久才对。” 常十六说道:“少爷之前也在追寻这桩案子,找了许多人,也备了不少资料。” 原来玉言道发觉玉婉不对的时间比卷宗上的还要久。云素问道:“玉公子是何时开始调查她的?” 常十六说道:“那位玉婉小姐知元六年回来,回来时一身修为散尽,任谁都会觉得不对。只不过这么些年她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久而久之就连公子也不再怀疑她,谁曾想云公子来了。” 云素说道:“我明白了。” 常十六退下,云素拿起笔墨在地图上描绘起来,将他找来的那些信息一一标注。 他将常十六找到的信息扔给垂头看着衣袂出神的白绫,出声说道:“绫,查案比发呆有意思,看地板不如看我,我长得比地板好看。” 白绫轻声纠正他说道:“我没在看地板。” 云素将九个人的位置与时间在地图上标注好,最后再将玉婉的位置点下,他退后将视野拉远放大,仔细的看向整张地图。 白绫看着那些信息说道:“在他们的供述中,他们仅仅是在城中走动,做着平日里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说自己什么也没失去,甚至连自己失踪了都不知道,这该如何查起?” 云素摇了摇头说道:“他们不可能什么也没失去,他们至少都失去了一个东西,而且还是同一个东西。” 白绫看向他,也看向那张地图,她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他们到底丢了什么,问道:“是什么?” 云素说道:“时间。” 他接着说:“不要忘记了,这不仅仅是一桩俗世里的失踪案,它同样是在修行界里。” 仙人们都有各种手段,其中不乏有学识渊博的能人,他们能将某一时间发生的事情通过相同境界的生息与其相同术从而将现场大致还原。 只是修行界很少有案子需要办理,因为除了各大圣地本身的规矩,各国的律法基本上只对凡人有用,虽然玄知有朝天伺这样监管玄知仙人的组织,用来维持修行界的基本秩序,但其力量最多也只能管控迟晓,且无法插手各地各家族之间的事。 而且每年仙人非正常死亡的次数也远远大于凡人,且大多都是死在某个密地,又或者是在挑战中身死。 若这牵扯到时间,那么这将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因为在如今除却后土黄天人间通用的修行境界中,只有到了朝夕境日月开始轮转之后,才能掌控一丝丝时间的力量。 白绫蹙眉说道:“你是说,这其实是一桩盗窃案?而且偷的是时间。” 云素一向对修行境界孤陋寡闻,看见她此刻无比凝重的神情,不由问道:“是什么境界才能有这种力量?” 白绫说道:“你知道在如今五片上天出现之前,人间只有黄天后土人世间三大圣地吧。” 云素有些尴尬的说道:“其实,就连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是很懂。” 看着他罕见的露出窘迫神情,白绫心里感到好笑,索性就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耐心的教给他说道:“黄天是所有仙人修行的先行者,他们最开始和你一样,对所有都一无所知,只能通过天地生息运行的规律去修行。” 云素坐下来,认真的听着她讲。她娓娓说道:“这种修行使得他们极其依赖天地,又因为天地本身就是一种大势,所以他们动起手来常常威势无边无际。这种修行虽好,但他们的境界越高,对天地的依赖也就越大。” 对修行界的历史白绫略感惆怅,说道:“有一天他们踏出某一步,彻底掌控天地间某一个规则之后,就会被天地吞噬,成为这道规则的之一。因为一个人的意志再大,也无法与天地自然的意志比拟。” 云素想起黄石的话语,说道:“所以黄天最后一境,是自在。” 白绫点点头,说道:“你也没你说的那么一无所知。他们之间有一些人接受不了这种未来,也不甘心止步,于是离开黄天,再将自身境界全部毁掉,一切重新开始。” 她接着说道:“这一次,他们摒弃天地,专修天地之间。他们看日月看山川看万物,将其一个个画在初境中,再各自总结其中的道理变成意与术。” “可是天地之间也有难处,落到天地之间便再难逾越天地。所以后土最后一境,羽化。” 此行要去的便是后土第一人后土娘娘留下的道藏,所以她用力的咬着这两个字。而云素第一时间想起了诗绪那道褪,问道:“褪去旧身,破茧成虫?” 白绫看向他,心底再次怀疑他的一无所知,说道:“没错,褪去天地之间,超脱天地之外。” 她说了黄天说了后土,接下来要说的当然就是人世间,她这次却不说了,而是问云素说道:“你真不懂?” 云素认真的说道:“是有一些人告诉过我一些东西,但我从未到任何地方求学过,对仙人的所有事都是一知半解。” 白绫问他说道:“那你的那些术那些意呢?” 云素无奈的说道:“我从来只有意,没有术,唯一用过的两道术也都是别人用的时候看到了学到的,而且我的意,都是我自己悟的。” 白绫还是不信,继续问他道:“那你那些打架时的念头呢?我看过你和玉言道交手,那绝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该有的应对姿态。” 云素属实说道:“那不是打架是杀人,打架只需要胜负,而杀人是需要对方死。我离开家的时候遇到一群匪徒,他们就很擅长杀人,我仗着修为和他们打了一架之后就学会了怎么杀人。” 白绫看着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道:“一道不通,万道皆通。看来你在生息一道上无法进步,实在是上天做的一件很公平的事。” 云素感觉她的深深无语,说道:“你不会是想说,上天给我关了一扇门,却给我打开了无数道窗吧。” 他平静的说道:“可惜这扇门是庭院的门,留给我的是里屋的窗。哪怕我再聪慧,再有悟性,别人也能一指头把我戳死。” 他不仅平静的说着现在的困境,更平静的说着以后的麻烦,说道:“而在这之后,哪怕我那颇有天赋的意韵之道在某日成长为一座大山,它也会压得我那微弱的生息喘不过气来,甚至无法发出一声与之同调的惨叫。” 第八十八章 偷时间的贼 第八十八章偷时间的贼 白绫看着他的平静,分不清他的平静是与上一次一样的平静,还是他只会在暗地里流露一些别样情绪。她本身就有一些压抑所以她知道这样会很不开心很不舒服,因此当这种压抑出现在云素身上时,她就很不乐意。 她想要让他有那么一点少年该有的活力热血,于是故意与他用一样平静的语气微讽说道:“若是我的话,哪怕它将门和窗都锁死,我也会把整座院子拆了,又或是自己把它们通通撬开。” 云素认可的点了点头,认真的说道:“接受命运,然后改变命运,我不如你。” 白绫见自己的话对他没有半点成效,恼怒的脱口而出说道:“你明明都知道!” 这个知道并非先前那些对修行的知道,这是云素与她相遇以来她第一次表现的这么生气。 云素察觉到她的异常,不明白的是自己刚刚明明在夸她,他仔细的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白绫深深吸着气平静下来,没好气的说道:“没什么,就是被一个聪明的榆木疙瘩气到了,我接着说人世间。” 云素看着她现在的样子与她这些奇奇怪怪的情绪,莫名的觉得可爱,憋着笑容说道:“你说。” 白绫恼火的不想再看他,转头看着桌上的地图说道:“黄天修天地被天地束缚所以想要自在,后土修天地之间却自建樊笼所以想要羽化,后来者觉得它们的道路都好却又不够好,于是人世间出现了。” 她说起人世间时眼睛深处有不为人知的异动,说道:“人世间将天地纳入初境,然后自己站在天地之间,修一个人间。” 她细细的说道:“对人来说,问道最难便是岁月,所以人世间有长生。而在长生之前,知初、迟晓、通明、朝夕,它们虽然每一境的突破都会增加寿元,但只有到了朝夕,日月开始轮转,初境中有春去秋来,才能掌握一些些岁月的力量。” 云素指出她话中不通之处,说道:“你都说到了岁月,那后土黄天当初思考修行时,难道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白绫说道:“因为后土黄天修行的第一人,都是先天神圣。” 她奇怪的看向云素胸口说道:“玉箫学宫大门前,你拿出来的是朱雀羽,我还以为你懂神圣。” 听到她提及朱雀翎羽,云素瞬间明白了何为神圣,想到她知道翎羽又知道这些,他终于忍不住要知道她从哪里来,认真的问她说道:“你真不是哪家的大小姐?不是哪家的弟子?” 白绫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云素满脸不信的说道:“骗子。” 他说回案子说道:“你担心的是作案的人会是一位朝夕境界的仙人,这些人中有不少凡人,那种境界的仙人,怎么会去偷一个凡人的时间?而且,这是偷,不是抢。” 偷和抢,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仙人有仙人的骄傲,莫说是朝夕境那样强大的仙人,哪怕是随便一个迟晓知初境界的仙人,应该都会为偷取一个凡人的东西感到耻辱。 就算他们想要,也只会是抢。 云素在心中将推论总结整理,然后说道:“要么他虚弱得可怜又在这城中无法露面所以才只能偷,要么他就不是一个朝夕,这两种可能对我们都是好事,而且我们的任务仅仅是找出玉婉背后的真相,之后的事交给玉家就好了。” 白绫好像没听到那句骗子,又可能她压根不在乎,若无其事的问他说道:“接下来怎么做?” 云素看向府外等着他下一步指令的常十六,说道:“不管他是谁,他偷时间说明他需要时间,而拥有这样的手段不可能是个凡人,先去查查九苍修行界那些风烛残年或是重病在身、命不久矣的仙人。” 他拿起桌上的九苍地图,说道:“修行界的事我们不方便,就辛苦辛苦这位玉家大公子的人了,我们去另外的地方。” 云素吩咐好常十六,就和白绫出了门。 他用钟灵遮掩着自己的样貌,一一去到那些人失踪的地点。 他对白绫解释道:“那些人的家境简单,该调查的玉言道早已调查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们再去左问又问可能也得不出什么结果,而且我不太擅长应对那些家长里短。” 白绫冷不丁的说道:“原来除了生息,还有你不通的道理。” 云素不懂她怎么又奇奇怪怪的,随口说道:“实际上我有很多东西想懂却又不懂,比如你。” 听着他这无意识的话,白绫低下头看着衣袂藏住苍白脸上明显的浅红。她感觉到云素已经停下,微抬头偷瞄看见他正弯着腰盯着一口井说道:“这里就是刘食失踪的地方,他是个凡人,是卷宗上除玉婉以外第一个失踪的人。” 白绫走上前去,看着井中清澈见底的水听见他说:“玉家的消息里说了,他每天都要背着满满一背篓白菜从这里去到街上叫卖,因为白菜没别人的家的甜,所以通常一背篓就能卖上一整天。” 云素不再看井,而是在这条人迹罕至的巷道里来回走动,摸着四周的墙壁说道:“那日他从这里走过,他自己说的是他依然去了原来的摊位,依然卖着一筐白菜,而其他人却说他那日未曾去过,他是第二日去的。” 他颇为犯难的说道:“时间无法复原重现,只能从地点入手。然而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里变化了多少我们也全然不知。” 白绫认真的看看水井,怎么也看不出端倪,问他说道:“所以,你是要跳下去吗?” 云素摇了摇头说道:“我可没有见坑就跳的习惯。你要是有,想跳你就跳,我帮你看着。” 白绫顿时觉得自己被他耍了,恼火的说道:“你不跳,那你一直盯着它看做什么?” 云素指了指周围的墙壁,这里一眼看去干净无比,说道:“除了这口井,这里还有别的值得看的东西吗?” 他说:“走吧,去下一处。” 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二人从城东到城西,从城西到城北又去到城南,最后回到城东,将卷宗上写的所有凡人消失的地方都仔细的看了一遍,又按照他们消失的路线一一走过了一遍。 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与那些人一样失踪。 很久之后,白绫有气无力的推开府门,慢慢走进空荡荡的玉家府邸里,云素紧着她进府,手里拿着那张填了许多标注的地图在看。 她落座下来,杵着下巴在府邸的安静中看着他欲言又止。云素看着地图突然说道:“你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一语惊醒梦中人。 白绫知道自己今日的情绪的确多了很多,哪怕到此时,她还是有些不想让云素知道他说对了,便假装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轻声说道:“什么?” 云素将地图给她,说道:“我是说,我实在看不出他们消失的地方有何关联,你呢?” 白绫看着地图上的笔迹沉思少顷,说道:“我也看不出什么,不过既然玉婉是那个唯一不同的,也许我们可以直接从玉婉入手。” 云素眼睛一亮说道:“玉婉要是那么好查,也就轮不到我们了。不过你提醒了我,若玉婉根本就不是这些人里的那个不同,在知元十四年到知元六年之间,还有人失踪呢?” 他的思路一下子被打开了,在堂中来回走动说道:“而且,若学宫中的玉婉是假,她在这玉家呆了如此之久,是为了什么?” 云素喋喋不休的说道:“若她是为了权势,天下哪一方最想要玉家的权势?若她是为了某个宝贝,玉家的哪个宝贝最惹眼?若她仅仅是为了能得到玉婉本身该有的一切,那么曾经是谁与玉婉亲近并且羡慕或嫉妒她?若她…” 白绫脑袋嗡嗡作响,她沉默的看着他说出无数疑问,吐出无数个若,很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打断他的一切有可能说道:“我们…还是先查失踪案吧。” 云素拍板说道:“查,当然要查!常十六!” 常十六刚刚从玉府查那些命在旦夕急需时间的修行者们回来,一只脚才迈进府门就听到云素的呼唤,急忙上去说道:“云公子。” 云素看着他焦头烂额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再使唤他,只好说道:“你先去歇息好了。” 他将常十六打发走,随后翻看着那些他找到的消息。常十六果然没有给他找出一个生命垂危的朝夕境来,云素微微安心。 在玉家能找到的消息里,从知元六年开始到如今,在这些年里染上重病的,被人下毒的,老的不能动的,又或是与人交战受重伤命在旦夕的仙人,除了已经死去的,一共只有十九人。 而在知元六年就命在旦夕的,只有一人活到如今。他在那一年与人交手之后便重伤不愈。 云素看着那个名字。 王宰。 迟晓境界,白玉街六十七巷。 他偏头看向那张好看的苍白小脸,认真的问道:“一个重伤的迟晓,要是待会儿打起来的话,你打得过么?” “…” 他问道:“打不过?没事,打不过跑。” 她不确定的说道:“没打过,我不清楚。” 第八十九章 二十四节气阵 第八十九章二十四节气阵 此时正是阳光最热烈的时候,也是街面上最热闹的时候。 白玉街六十七巷最好的胭脂铺里。 白绫低头看着那些价钱昂贵的胭脂水粉,铺子的女主人一边夸赞着她的肤色,一边挤眉弄眼的试图让她将柜面上的买走一些,云素则是默不作声的跟着她在胭脂铺里闲逛,目光时不时的看向一个男人。 他的意韵已经迟晓,又在碧游塔中博览群书,想瞒过这位虚弱的迟晓境仙人,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不久之后,两人在胭脂铺老板鄙夷幽怨的目光中走出,白绫看着那位踉跄走远的男人,问云素说道:“是他么?” 云素撤去周身钟灵意说道:“他有迟晓的气息,应该是他。不过他这堂堂迟晓境仙人也混得太惨了一些,而且他买胭脂做什么?是要送给谁?” 白绫懒得搭理他。 云素也不接着自讨没趣,他跟上王宰,白绫跟上他。 两人停留在王家门前,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做,像这样的事情,云素自然是想等到夜里再行事,可惜他只有三日时间,所以这个念头提出的瞬间便被白绫果断否决。 “怎么做?” 面对着王家的门,想起那个男人行走时让人看着就觉着可怜的体态,云素不免有些尴尬,左右为难的与白绫说道:“我们与他无冤无仇的,难道就这么冲进去草草的把他打一顿,问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白绫白了他一眼,扬起手敲响王家木门,才敲了一下年久失修的木门便嘎吱嘎吱的自己打开了,她直愣愣的走进去说道:“你不是坏人吗?” 她点醒了他,云素立即抹去这些心思,自然而然的恢复往日里的平静冷漠神情,指尖贴着黑木头随时准备拔剑,紧跟着白绫小心翼翼的走进王家。 他听到屋内王宰传出的剧烈咳嗽声,还有一个女人心痛的哭泣声。从那些心痛的轻泣中,云素大概明白了他买的胭脂是送给谁的。 王宰安抚着妻子,说道:“来的是玉家的人,不用担心,你好好呆着。” 他扶着门框走出屋门,打量着院中两人说道:“家里实在寒酸,没有什么好招待两位的,两位想问些什么就在这问吧。” 云素看着他好像随时要瘫软在地的样子,问他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找你是想问些什么,而不是想抢些什么?” 王宰又咳嗽起来,颤抖着身子勉强的笑着说道:“早些时候,玉家找了我。这才不到半天,二位便上门了,想着以玉家的身份,还不屑抢我一个废人的东西。再说了,我这里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二位看得上的?” 白绫极其直接平静的说道:“我们想知道,从知元六年到如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王宰看着虚弱的自己,又看看破败的自家院子,苦涩的说道:“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云素沉默了,他朝王宰作揖致歉说道:“多有叨扰,还望海涵。” 他拉起白绫的衣袖,在她疑惑警惕的目光中拉着她走出王家,然后将房门仔仔细细的还原。 在将房门还原成与二人来时一模一样之后,云素才沉沉的闭上双目又睁开,满面愁思的低声说道:“白绫,我犯错了。” 在胭脂铺里看到他的第一眼,云素就下意识的觉得那个偷时间的人不会是他,此时进院以后更加确定这一点。 不是他身上那种可怜的感觉让他做出这样的判断,而是王宰虽然虚弱但却并不对时间饥渴。 他会细心的为妻子挑选胭脂,院子虽然破败却干净,烟囱里也会飘在火焰,他在享受着余下的时间,而非绞尽脑汁的想去续命。 云素尝试着把自己代入那个偷时间的人,他本来以为那人会是个命不久矣急需时间的人,现在看到王宰,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大错特错。 他错的,恰恰好就是没有在王宰身上看到的饥渴二字。 命不久矣的人往往对时间都会很饥渴,而那些失踪人员极其固定的一年一次,一次一日或是两日三日…似这样有大规律却没有小规律的频率,怎么想都与饥渴二字无关。 看到白绫还是有些不解,云素解释说道:“他的没有饥渴是接受,若是将一颗能够治好他的灵丹妙药放在他跟前,他一样会很饥渴,而他的没有饥渴,更像是无关紧要。” 白绫轻嗯一声,随后平静说道:“我们回去吧。” 云素抬头望向九苍云层中高塔的倒影,问她说道:“回哪里去?” 白绫看向不远处的胭脂铺,说道:“刚刚胭脂铺子里的老板娘与我说,有东西能让我的脸看起来不这么白。” … 你需要时间做什么呢?在我寻找你的时候,你是否也在暗处看见有人发现了你做了什么,你是否发现了有人在寻找你? 云素看着街面缝隙里的石子,闻着身畔少女清香心想。 除却那几位五境之上的仙人,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不需要时间。 若是按照这个方向去找,莫说三日,就是三十日,三年,三十年…也许永远也找不到那个真正偷走时间的人。 他决定换个方向去想。 你是如何偷走时间的? 在除却他是个朝夕境仙人的可能之后,云素第一时间想到了仙人那些神妙无穷的术。 这么多年过去,若是术,现场恐怕早已没有半点残留。 趁着夜色未至,他急匆匆回到玉言道的府邸,拿起那张地图再次去往那些人失踪的地方。 白绫知道他一定又是想到了什么,安静的跟着他回府出府。 这一次云素不仅用肉眼去看,更是用那只钟灵之眼去看。 他用意看意。 他明明双目漆黑此时那么的明亮,他在十四年春刘食失踪的水井边看,在井中平静的水底中看到一缕意。 他懂四季,所以能从这缕意中闻到春风,他顺着这缕意这抹春风走,走到了知元十六年春的李曲玛失踪的街面。 他追着春风走过街面,来到了二十一年春朱语失踪的院外,走过灰蒙蒙的院墙,他来到一处池塘。 这是常十六没有给他找到的地方,春风到这已经绝迹,他明白过来这里就是玉婉失踪的地方。 知元六年春。 这缕意还在走,他从池塘边起身,顺着池塘里的鱼儿游到十七年夏何忘的失踪酒馆。 酒香飘到一处破庙,这里同样是玉家卷宗上未曾提及的地方,庙里佛像残破却庄重威严,意从它的双目射出,照射到阴暗恶臭阴沟里。 阴沟里翻找食物的老鼠被他炽热的目光吓到,带着那抹意跑到城东的官府石狮上。 此时夏尽。 云素小心的走过官府,来到十五年秋王四失踪的赌坊,里头灯火通明怒骂声笑声不觉,他顺着这些声音走,就是二十年秋失踪的李副涛。 他在家中失踪,此时喝醉了酒正在家中打骂着孩子,女人在旁低声抽泣,意从女人的哭声中走过,来到一座凶宅的后院。 云素追着它走,他拨开跟前的蛛网,看见它从孤坟上走过。 他预感到这缕意快要尽头,于是加快了脚步开始奔跑,跑过十八年冬的张安,跑过十九年冬的李自语,最终止步二二年冬的青楼外。 这也是个胆小鬼。 云素想起另一个胆小鬼,他停下脚步,忽然嘲笑起来。 他追着它走了一路,发现它一直游离在九苍边缘,去的尽是那些人迹罕至或是热闹非凡的地方,它没有半点敢入修行界,更别说碧游玉箫学宫那些地方。 白绫一直静悄悄的跟着他,他扭头看着那张夜下白皙柔弱的脸蛋说道:“我想,我应该明白了。” 白绫静静的看着他,不发一言。 他想要去拉她的衣袖,恍惚间却碰到她柔软的手指,他脸一红手一收歪着头在青楼对岸的河边坐下。 他自顾自的在夜色下磨墨提笔,拿出地图又在上面牵线画图。 白绫在他身边坐下,云素边低头画边对她说道:“我不懂这是什么,但这应该也是术。” 他手指快速点过地图上的各个地方,说道:“之前我们只关心了年,再加上还有一些失踪的人并未记录在册,所以我们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白绫看着地图上的笔迹说道:“四季?” 云素点了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说道:“不仅是四季。十四年春,十六年春,二十一年春,六年春…立春,雨水,惊蛰,春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语气却是那么的平静又清澈,指尖带着白绫走过地图上的各个位置,走过四季,走过二十四节气。 “十七年夏…立夏,小满,芒种,夏至…” “十五年秋,二十年秋…立秋,处暑,白露,秋分…” “十八年冬,十六年冬,二十二年冬…立冬,小雪,大雪,冬至…” 白绫看向他此时明亮如月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如雪,突然说道:“这是阵!” 哪怕两人再是如何如何安静压抑的性子,此刻也觉着胸膛中忽然生出了数之不尽的浩然大气,一股热血从脑海涌出流向全身,再随着心念在整个九苍的散开齐齐喷向天穹。 有个人,用四季二十四节气在这九苍施下如此之大的阵偷取时间,并且这么多年未曾被人发现。 第九十章 满心欢喜 第九十章满心欢喜 地图上的大阵还没描绘完整,他只找寻了十一节气,十一个春夏秋冬,还有十三个未去找。 白绫将地图还给他,看着他两条剑眉间黑夜中明亮的月,平静的说道:“你还有路未曾走完。” 云素望着她睫毛间纯净清河里的雪,内心的某种情绪在这一刻无限放大,他喜欢听她轻柔的声线,喜欢她那与外表的柔弱格格不入的倔强,喜欢她的宁静与公平,更喜欢她那些要撬门撬窗的打算。 碧游塔内初次相见时,他就喜欢她,并且他无比清楚的知道自己对她的喜欢。 他确认这就是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于是河边月下,他在灯火通明的青楼对岸,迎着亮晶晶的河面鼓起勇气朝她伸出手,轻声邀请她说道:“路漫漫其修远兮,我想与你一起,一起走。” 白绫宁静的心海里在这一刻突然掀起一阵紧跟一阵的汹涌浪花,这些浪花暗自存在了很久,在这一刻全然爆发,在她心田翻江倒海搅得她内心天翻地覆,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白皙的脸上浮出一抹浅红,这次她没有垂头遮掩些什么,神情仍然宁静又认真的看着他。 她看了他很久很久,然后甜甜一笑牵住了他的手。 依然安静。 云素知道她有秘密,而且可能有很多,他喜欢她的安静此刻却紧张着她的安静,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握住了他的手,他以为她在顾虑些什么,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有与我说。” 白绫心里头忍不住忐忑,说话时语气却调侃又随意说道:“是有很多,而且都是一些很麻烦很麻烦的事,比你在碧游做的事都要麻烦。云公子要是怕了,现在还来得及。” 云素这才注意到掌中多出的柔软,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愿松开,以同样调侃的语气说道:“我如今孤家寡人一个,而且本身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加上些许也无关紧要,就是不知白姑娘怕是不怕。” 白绫同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无所谓的说道:“我要怕什么呢?怕朱雀?怕陈家?怕你和人世间的瓜葛?还是怕你以后只能知初?怕你无权无势?还是怕你喜欢上别的女子?” 她的不怕让云素满心欢喜,他笑着说道:“现在我多了一个破开初境的理由,多了一个你说的为什么。你说的很多,有些事哪怕再难,也是要去做的。” 白绫满脸满意欣慰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孺子可教。” 他总算是变了,白绫很喜欢很喜欢,她很开心他这种变化。 她又变了一些,云素很喜欢很喜欢,他很喜欢她这种开心。 他牵着他的满心欢喜沿着河水继续走。 她拿着地图,他拿着笔墨。他与她走过热闹的酒馆,走过孤寂的孤坟,走过女子们的嬉笑声,走过男儿们的爽朗声,走过莲叶,走过枯树… 池塘的红色鱼儿看见有人走过,它浮上水面吐着泡泡,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却知他们欢喜。 他与她走过九苍的夜,走过九苍的时间,用一条条淳厚却清秀的黑线描绘九苍,描绘着这环绕整个九苍城的二十四节气大阵。 他从十一巷的水井旁提笔,环绕九苍一圈之后,在碧游塔之外停笔。 最后一个节气未来,它要在这个二十三年的冬天才来。 而它的落点就在碧游之中。 云素与白绫坐在碧游外的高处,他抚着坐下的石墙沉默的看着不远处那座高塔,很久之后开口说道:“我从未想过,会找到这里。” 那日他为了不连累碧游从而离开碧游,如今两日不到却又找回了碧游。他注意到白绫还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淡漠神情,说道:“这似乎和我们来时的想法不同。” 白绫突然说道:“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云素问她。 白绫看着他,奇怪的说道:“我发现有个人有时极其聪明,有时却又极其白痴,你说他是不是很奇怪?” 云素听出她又在取笑自己,但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她肆无忌惮的嘲笑他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说出来真的很好笑。” 她笑着说道:“有个天才竟然在担心一个朝夕境仙人会布下这样的阵法来偷时间,而且偷的,还是凡人的时间。更好笑的是,这个天才在不久之前才刚刚排除了这种可能。” 云素急忙问她说道:“如烟上人,是朝夕境?” 白绫理所当然的说道:“不然他怎么能凭一己之力,帮你挡住如此之多的麻烦?以后土的说法,他的的确确是个第四境的仙人,也就是人间的朝夕。” 她算了算说道:“那日在塔外和你论道的如尘观主,应该是通明,也就是后土第三境。” 不是他,会是谁呢? 碧游塔内只有如烟,如梭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小道士,而且这终究还是牵扯到了碧游。 想着想着,云素跃下石墙。 白绫看到他依然愁思不减,无奈的说道:“你真的好笨好笨,你替玉家查的,不是这座阵,是玉婉。” 这句好笨好笨让云素莫名的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不过她确实又一语将他点醒,这个偷时间的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知道玉婉是如何失踪的了。 可是要让这个大阵启动,要到冬天,而且此时离冬天还有很久,至少明天不会是冬天。 他愁思刚落又起,说道:“我不懂阵。” 白绫今天心情极好,所以她坐在墙头时都在晃悠着小脚,低着眼眉看向云素说道:“我懂一些。而且,我觉得你也懂。” 云素看着她搭在墙沿的黑发,不自觉想着她待会可能又要将发绳弄掉,问她说道:“我不曾学过,怎么懂?” 白绫拿起地图给他看,指着上面的线条说道:“你都画出来了,你不懂谁懂?你找到了它,画出了它,弄清楚了它的理,你还不懂?” “这世间一切术是息。” 她继续耐心的教着云素说道:“一切理,是意。一切术,一切阵都是法。而以意运息,以理运术,便是法。” 云素觉着眼前这个世界又清晰了一些,他离那些身在云里雾里的所谓仙人们又近了一些,他衷心的说道:“谢白姑娘教我。” 她浅浅一笑,跃下墙头。 云素捡起她遗落在墙边的发绳,追上她轻巧的身影。 云素回到玉府,看见她正在堂中等着自己,听见她用极轻的声线偏着头说道:“晚安。” 她说完就转身,头也不回的去到自己房间。 然后一夜无眠。 这一夜,云素睁眼是她闭眼也是她,似乎除了那些修行后无时无刻与他保持联系的生息,他多了一些东西,能够对抗那些源自空白的恐惧。 毫无疑问,今日是他苏醒至今最快乐的日子,他能清晰感知到这一日里的所有情绪,因为这是一种与从前任何时候都完全不同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的诞生让他深深欢喜,同时也让他深深恐惧。 天色才蒙蒙亮,他便急匆匆的从房间里出来,心中无比期待的想要与那位脸色苍白的少女相见,最后两人在府中大堂相遇。 两人各自看出了对面眼中的情绪,那些相见时不由自主涌出的欢喜与一夜无眠的疲倦幽怨,明白了对方与自己一样度过了一个怎样难熬的夜晚。 而罪魁祸首,显然便是对面那人。 云素庆幸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妄,他眨了眨眼睛对她说道:“九苍城很大,那么大的阵,以我的生息去布,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加上你的也一样,哪怕把我和你都累死,也无法将其布出。” 白绫昨夜罕见的没有在恍惚间见到那个吊在梁上的女人,脑后披散贴着脖颈的发丝也没让她再想起那些恶心的虫子。她静静看着他的举动,静静的听着他说。 “我想布一个小的阵,只需你我二人进入就好,这样会省事许多。”云素说着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把昨夜捡到发绳给她,提着剑在地上作画。 他眼中流露鸢山四季,生息从指尖溢出,他用鸢山四季在地上牵线,走动时不忘解释给白绫说道:“我打算用我的四季去布阵。我之前只用它编成笼子锁过一个女人,不太熟练,可能会出错。” 白绫束好脑后青丝,随口说道:“在你剑柄上留下指印的那位?” 云素整个人突然停顿了一下,说道:“不是那个,是一个人世间的疯女人。总之按你昨夜说的,理有了,术也有了,那么也许能成。” 他散去指尖生息心中意,一个小型的二十四节气阵在玉府成型。 “成了。” 云素欣喜的望着小阵,阵中生息正随着四季二十四节气缓缓交织流动,说道:“我你瞧,我似乎做出来了。” 白绫弯下腰看了看他布下的阵微微蹙眉,又偏头看了看他,她没有感知到九苍的天与地有任何波动。要么他失败了,要么他的阵与九苍的阵没有任何关系。 云素看她神情不对,打住自己心中想要往阵中跳的冲动,猜测着说道:“要是错了的话,许是位置不对?” 第九十一章 在秋天迎来冬夜 第九十一章在秋天迎来冬夜 玉罗袖在学宫里实在呆的无聊,那位小先生糊里糊涂的来糊里糊涂的走,然后没有再来。 偏偏原来整日有多少多少事宜的兄长突然清闲了下来,现在什么也不做,就整日呆在学宫里。 她觉着他就是在遵循家中长辈的意愿在看着自己。 难道我就这么不靠谱吗?她实在无语。 最近她不被允许去碧游,而她每次想到碧游外头那些呆呆傻傻还一脸期待的仙人们,总是想冲出去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嘲笑他们,然后再告诉他们凶手早就不在塔里了。 她闲得无聊,又不想去找哥哥,就跑去后院找了姑姑。 姑姑刚好也有一些烦心事,瞧见她刚好来,就在闲聊间不经意和玉萝袖说道:“上次你说的小先生我昨个好像又瞧见了。” 想着那两人估计早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玉罗袖不信她的话,趴在桂树上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树叶说道:“在哪里?” 玉婉好像仔细的想了一想,随后附耳和她说道:“好像是和你哥哥在一起。他们好像在计划着什么,这真真假假的,我也说不上来。” “姑姑好会哄人。只是哥哥现在就在学宫里,又不是在外头。”她嘟着嘴不满的说。 玉婉温婉一笑,哄着她说道:“你傻呀,他要看着你当然不能是自己去了,他那个小侍卫,就叫常十六那个。” 她抬起手指引着玉萝袖朝整个学宫内一瞧,说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好久没见他了。” 玉萝袖看着学宫四处,眼里闪出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嘀咕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 满叶街十四巷。 不管出于什么心思,这个时间小贼都很不情愿将阵布进修行界,这也让云素从中得到了不少便利,否则以他杀死陈明月如此大的事情,理清这道阵会比现在麻烦很多很多。 他蹲在玉婉消失的池塘边,看着里头的鱼儿在荷叶间窜来窜去。 他沉思着说道:“在这里布阵的话,应该就对得上了。” 白绫看着池水里的层层波澜,抬头看看天空有些担忧的说道:“地点是对上了,时间呢?” “我又不是神仙。” 云素指尖沾了点池塘水,随后便在池塘边画起阵理来说道:“先试试好了。” 他废了老半天劲,又在池塘边布下一道阵,阵布好的第一时间,他不看阵而是将目光投向白绫,猜测她这会儿又要仰头看看天色,然后再不急不缓的说出自己对事件看法。 “如何?” 云素问她时好奇的看着她,看见她果真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蹙着眉略感麻烦的说道:“还是没有。” 云素不知道这天能看出什么,不过她说没有,他也不太敢就这么草草的入阵。他若有所思的说道:“应该是我用的理不对,我的四季说到底还是鸢山的四季,又不是这九苍的四季。” 白绫淡淡的说道:“既然无法重现,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往未来推做不到,那就往过去推。” 她还是觉得问题出在时间,于是她提起纤细食指,沾了池塘水在云素布下的阵法最开头的立春之前再添一笔,然后将阵法最末尾的大寒抹去。 整个二十四节气阵在她指下开始混乱的运转,然后全然崩塌,除此之外阵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目睹了这一切的云素却是精神大震。 阵的崩塌是因为她只用了指尖去描,并未动用四季或是生息去描,但她说的意思已经表达得足够明显。 往未来推做不到,那就往过去推,将此刻变成未来。 若将立春往前推,那么此时的立春就变成了雨水,而末尾的大寒就变成了小寒。那么今年冬天将要失踪的人就变成了曾经消失过的人。 若再往前推。 他抓住这一缕思绪,指尖沾水,开始在地上不停的画着纹理。 推过冬,推过秋,推过夏。 推到春。 推到春末,推到谷雨。 云素停下指尖四季,因为这就是玉婉失踪的时间。 白绫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觉着他这样子是很好看但是可能又会是一场空,不冷不热的说道:“虽然有解,但她消失的时间在很久之前。我们要抹掉的,要补上的,几乎是在布和他一样的大阵了。” “不对,不对。” 云素连连摇着头,说出自己的想法说道:“我们要做的,仅仅是补全这最后的一道,然后让整个大阵运转起来,再去推它很多很多下。” 他将池塘边的小二十四节气阵重新布好,然后伸手挥出四季把大寒往前一推,大寒还是那个大寒,却到了小寒的位置,而它原本的位置则变成了立春。 他再把大寒往前一推,大寒到了冬至,立春到了小寒,雨水到了大寒,之后节气同样如此运作。 “四季是一个循环。” 云素漆黑的双眼紧紧看着池塘小阵中的大寒位置,若将其放大放在九苍的大阵中,那就是今年冬天要出现的那件失踪案。 如今那里还是未来,所以那里空缺。 他平静的说道:“冬去春来,秋去冬来。无论是修行界还是在俗界,人间都是这么运行的。否则种子发不了芽就会被冻死或是晒其,蛇不知道何时冬眠,你也不知道今天是否要添些衣服出门。” 白绫垂头看了自己今天的衣着,并不华贵或是破旧,一袭青衣干净简单洁白,她觉得还算不错,说道:“境界越高的仙人,越不怕冷。” 他习惯性的压着内心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热情,平静如水的说道:“重要的不是仙人怕不怕冷,而是整个人间在时间的流动下是有一个基本稳定的规律的。” 他点过阵中各处,说道:“而我们顺着这缕意走尽了九苍俗界,只找到二十三节气,而他们消失在春夏秋冬的时间,甚至不符合节气的运转规律。” “所以。” 云素笃定极了,说道:“要么是因为这大阵未成,所以这四季循环未成,要么他就不是个天才!” 白绫看着他蹲在地上埋头做出这个无比自信的结论,不懂他为何会这么说。 九苍可不是什么偏远小县城,玉家也不是什么小家小户,玉言道虽然境界才知初满,但他的学识还有谋略在同龄人中都少有人及。 而能在玉家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的在九苍布下这样的大阵,并且成功偷走了包括玉婉在内二十三人的光阴,而且很有可能这个人就藏在碧游,就在如烟上人那些弟子中。 玉家老祖宗也是朝夕境,就算不提大阵本身,他能在两个朝夕境的目光下做出这种事,还算不上天才? 难道,你发现有人好像比你聪明,所以心生嫉妒了? “他是个天才中的天才。” 云素快要压不住内心深处那些莫名的兴奋了,他的语气有些发抖,尽量用最直接简单最快速的话语解释说道:“若它的运转不是按照二十四节气的规律来,就很可能是他仅仅用了二十四节气来画阵,运作时用的却是另一套稳定时间的刻度。” 白绫总算是听懂了他的长篇大论,她淡淡的说道:“那我还是觉得你比较天才一些。因为世上没有别的人间,这仅仅只是个阵,阵里可没有蛇,没有农夫,也没有人怕冷需要添衣服。” 她像是有种神奇的魔法能让人瞬间平静,又或是极其擅长把冷水泼到最关键的位置。 云素突然真正的平静了下来。 这的确只是个阵,不需要维持相对稳定的四季流转。 也就是说,做阵的人压根无需去找什么另一稳定的时间,这二十四节气阵是刻画时间之阵,而非刻画的整个人间或是哪一方水土。 仅仅是完成这个阵,那么他只需画好阵理,让其运转即可。 此处正是玉婉失踪的地方,他不需要去到别处,正要动手时突然抬头期待的看向白绫。 他像是在等待自己做些什么,白绫实在不懂自己此时在他的思想里应该去做什么,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云素无奈的说道:“你不算一卦么?” 白绫想了半天,总算想到他说的算卦是什么,她憋着笑意仰头看了看天色,他还未动手,天地怎么可能提前有任何波动。她浅笑着说道:“算了算,这次或许可行。” 云素说道:“那我开始了。你过来一些,这次的阵可能有些大。” 他不忘招呼着白绫过来,心中编织着鸢山四季,随后四季成笼通过生息的变化凝于掌心。 他将笼中春夏秋的藤条去除,独留一个冬的空架子,又将大寒之前节气的线条一个个挑出抹去。 做好这些,他的掌心只剩下大寒。 白绫好奇的看着他手中这抹寒色,不管是时间还是地点,此时此刻似乎与来时没有多大区别,问道:“就在这里吗?” 云素斩钉截铁的说道:“实际上我也推测不出大寒会在哪里,大寒来临时又会是哪个人失踪。但是我知道它是大寒,知道它之前二十三节气如何运作,那么我就可以自己来决定大寒在哪里。” “这一年的未来,我来定。” 他平静的说着,体内生息全然爆发。 在无人的池塘边,在秋天迎来冬夜。 第九十二章 入春(一) 第九十二章入春(一) 九苍满叶街那抹忽然出现的冬夜很浅,要是不用心去看,几乎看不到那里与平时有何不同。 但有些人的心本来就在那里,所以对他们来说,那里的动静再怎么轻,那里的冬夜再怎么浅,都会显得很是唐突。 最近玉言道一直呆在学宫中,几乎是寸步不离的盯着后院里的女人,为的就是不让她有任何机会,去干扰到九苍城中那两位查案的可能。 为了她能安安稳稳呆在学宫三日,他特意推掉了一身玉家事务,甚至没有去常常看着玉罗袖,以至于连自家妹妹何时离开的学宫都不清楚。 他看到那本来气定神闲的女人此时不知为何忽然紧张起来,明白一定是那位云公子查到了什么。 玉言道在看她,玉婉则是在看池塘那里的冬夜,而他也在看池塘那里。 他看那里,是因为他知道那里有座阵。 并且他知道,一旦这座大阵彻底塑成,那么此时九苍中的所有仙人,都会看向那里,然后奔向那里。 这么多年来,除了他以外,那座阵从未被人发觉,一直安安静静的放在九苍。而只要过了这个冬天,这座阵就会彻底活过来,与九苍的四季彻底融合,自那以后就再无任何与九苍无关的生息波动,再无被人发现的可能。 他点过无数烛台沉稳至极的手竟然有些颤抖,并非恐惧,而是激动。 他等了这一日等了二十三年,一直以为需要等到冬天才能做成这件事,却不曾想有人似乎找到了另一种驱动大阵的法子。 他看着烛台,从闪烁的火中看到无数个人像,内心不停的催促着、祈祷着,祈祷着他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捧着火,去到下一个烛台。 云素也想快,他每挥洒一些生息去在阵中演化大寒,就感觉自己是在推动些什么影响极大的东西。 他很想尽快结束,但实在快不起来。 他催动自己全身所有的生息去演变这大寒,试图补上这二十四节气大阵的最后一个节气。然而哪怕他倾尽全身之力,也才将冬夜遮住池塘一半。 紧急关头,白绫突然上前说道:“用我的。” 她看着云素眉心飘下冬雪,雪花落到他手心,将他迎入初境中。 这还是云素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初境,不管是帮唐晚晴治病时所见,还是在各地有关仙人初境的描述中,无一例外都是初境中有天地,而天地中有人间。 这里也有天地,也有人间。 这里天雪白,地雪白,人间也雪白。 雪白尽头,天与地相连。 云素与她并肩坐在人间最高的雪山之上,遥望这方天地之远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初境。” 白绫风轻云淡的说道:“初境不管对哪个仙人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地方。因为仙人生息在其中随意韵变成人间种种,你看了就相当于知道了她的一切术一切法,你见过几个人的初境?” 云素这才意识到一位仙人对自己敞开初境代表着什么。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信任,而眼前这方好像与别人不一样的天地,自然代表着比别人更多更坚定的信任。 他极其喜欢这种被信任的感觉,轻笑着回答她说道:“我只见过一个人的初境,她的初境里天地分明,有高山有流水有日月有莲花,还有书香与百鸟。” 白绫觉着他说的可能是个女子,她看看自己这方冰天雪地,除了白什么也没有,显得孤寂无趣极了。在这种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对比中,她的脸色悄然黯淡下去。 “这里和你一样好看。” 她心头一甜,听到身畔的他无比坚定的说道:“虽然看久了可能会眼花,不过真的很好看。有朝一日,我也要造化一个这样的初境。” 不知他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就这么草率的说出了自己没有初境的秘密,没有初境却能知初这个秘密,可比无法破境重要的多得多。 白绫听到他的话,终于确认他是为何无法破境迟晓。 云素随意的按照她的公平做完了秘密的交换,随后将目光从雪上移到她同样雪白的脸颊上,温柔的说道:“我们继续吧。” 两人心意相合,他以他的意动她的息,继续描绘大寒,迎来冬夜。 池塘里的冬夜变得越来越绵长,湖面寸寸被霜寒冻住。荷叶明明长得很好,这明明不是冬,水下鱼儿非常不解,它惊恐的撞击着冰面,在池中乱窜。 它在荷叶间窜了很久,总算在水面找到了一条缝隙,它从缝隙里跳出,想看看那两个怪物到底想做什么。 它看到冬夜不再变得更加漫长,微微安下心,这样的冰面顶多一日便能融化。它看到两个罪魁祸首在池塘边停了下来,不再施展他们那些妖术,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如今大阵就差最后一笔,在描绘这一笔之前,云素必须要将之前挥泄一空的生息回复圆满。 他将生息恢复圆满,再次无比郑重对白绫的说道:“要是等下我弄出的动静太大,你只管跑就是了。” 白绫对他的话感到无奈,说道:“你为何一遇事总想着让我跑?我境界心性哪里不如你了?况且我连你剑上人世间的气息都能遮掩,说不准也能遮住这大阵的气息。” 云素理所应当的说道:“不跑能怎么办?打不过当然只能跑了,活着总归是重要的。你遮住了好说,要遮不住怎么办?这种事当然应该先想想后果。” 他平日里做事处处优雅得体,让人觉着舒服极了,有时候说的话却让人怎么听怎么觉着无耻,偏偏他在说这些话时也很有礼数,而且说的又让人无处反驳。 你怎么就这么妙?怎么就这么让人忍不住心动?白绫学着他那平静又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我要是遮不住,就说明它比你的剑还厉害,那我就不管你了。” 云素调侃她道:“话虽这么说,但你这么直接的说出来,也太让人寒心了。” 白绫不想搭理他这话,突然想起一些事又问他说道:“你说了我,那你自己呢?” 云素平静的说道:“我搞出的乱子,当然是要等你脱身之后,才去想自己的事。” “所以要是这次动静真的很大,你最好跑快些。” 他看着池塘中的仅差一丝便能补全的大寒,此时他似乎感觉到包裹整个九苍外围的二十四节气大阵,竟然充满了某种渴望,在自发的催促他。 他不确定这是否是他自己内心的渴望。 二人体内生息此刻已经恢复圆满。只需他这凝聚大寒的一指落下,这个大阵就会圆满,就会开始转动。 “你可万万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认真再认真的看了白绫一眼,然后朝着池塘沉沉一指点下! 指尖大寒游到池中,补全了二十四节气,补全了本该很久之后才来了冬夜。 大寒圆满,鱼儿在池塘最后那抹冬夜来临前焦急的窜入水中,它以为这冬天会很漫长很煎熬,却不曾想它会如此短暂。 上一刻才寒冬,下一刻便春来。 云素推动着大阵,推动着大寒往前。 一次,池塘里,大寒成了立春。 两次,立春成了雨水。 三次,雨水变惊蛰。 四次,惊蛰过后春分。 五次,清明。 他沉沉的推动最后一次。 谷雨。 云素沉默的看着池中景色,沉默的看着这座圆满的二十四节气大阵,他看到鱼儿舒服的在水中游荡嬉戏。 它很舒服,他却很不舒服。 在这临行前,他回想起这一整件事,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本来仅仅是想离开乌离,却被黄石抓了去一阵捣鼓,本来仅仅是为了找个侍,又被他强行入世,本来仅仅为了一条出城的路,仅仅是调查一个玉家小姐的真实身份,如今却要把整个九苍扯入其中。 除了遇见白绫遇见如烟这几件事,其它的事实在很难让人觉着舒服。 九苍是玉家的九苍,这件事是玉家大公子请他去做,最后事情再大再小都会有玉家顶着,但对他来说,他本就是为了躲避众人的目光找上玉家,如今做的事却又是在吸引目光。 而他却不得不去做这件事。 因为三日将至,因为这可以让他得到玉家的支持,也许不用再去躲避陈家。更重要的是,在这座时间大阵中,他极有可能消失在这世间,能够短暂的消失在黄石的掌控下。 “我先进去。”他感受着心脏旁那团枯泥说。 他正要起身入阵,白绫却牢牢拉住了他,某种恐惧使得她怎么也不愿放开他的手腕,极其慎重的说道:“一起进去。这阵里流淌的,可不是什么春日里温凉的池水,而是时间。一个不慎,你永远在昨日,我永远在今日,这何止天人永隔。” 云素手臂被她抓得疼痛,明白其中悄无声息的巨大恐惧,握住了她的手说道:“那你就无法在外头帮我遮掩这些奇奇怪怪的波动了,要记得再跑快些。” “好,我一定不管你。”白绫答应他。 云素牵着她,往池塘走去。 先入阵,然后入春。 第九十三章 入春(二) 第九十三章入春(二) 一抹冬夜从池塘的水中飘出,然后与其它几巷冬天接壤,再与九苍四处暗藏着的春夏秋相会,最后在理与理的交织间包裹住整个九苍。 当这座二十四节气大阵彻底运转起来时,九苍修行界有无数目光落到冬夜的起点。 满玉街。 九苍的四季在这一刻同时在城中出现,这些只有仙人才能感知到的意韵游走在九苍各个巷道中。玉婉嗅着春意款款从学宫走出,玉言道紧跟着她离开学宫。 而碧游塔中的他手一颤,面前的烛台突然倒塌。 他看着那些从烛台缓缓流在台阶上的热油,没有如以往失误时焦急的拿起抹布去擦拭。 他才起身,如烟道人的声音在塔中响起,温和的对他说道:“如梭,你替碧游去看看。” 如尘观主走出碧游,率先来到满玉街的池塘边。 他看着池塘里的四季更替皱起了眉,他深深怀疑是自己的感觉错了,他竟然从这抹春意上感知到了那个知初的气息。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一直盯着那座塔,那人明明在塔中从未离开,就算他已经离开,又如何能做出这样的动静。 “这好像是它的阵。” 他寻声看去,看见身穿绫罗绸缎的男人不知何时来到的池边,叉着腰看着池水若有所思。 如尘观主恭敬的朝他行礼,说道:“这点小事,竟还惹得玉城主亲自来了。” 这阵出现在九苍中,且存在的时间不短,首当其冲要出面的便是他。玉子亭此时披头散发,撩了撩发丝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小阵,也不是什么小事。” 他撸起袖子伸手下水,捻起一缕阵理放在眼前仔细看着,说道:“这应该是黄天的阵。” 玉子亭拉下衣袖就地坐下,说道:“我九苍有黄天宾客,马上来。” 他说:“其他几位也快到了。” 一个女人弯着腰盯着巷道中的春意行走,她顺着另一处的阵理过来,从巷道中缓缓走到池塘,看着玉子亭说道:“这的确是它留下的痕迹。” 她朝如尘观主作揖说道:“黄天,青霄。” “后土,如尘。”如尘还礼。 男人抱着剑从房檐上现身,坐在房檐看着池边几人说道:“最近九苍可真是热闹。” 望着阵中冬夜里那抹似曾相识的幽暗,如尘皱着眉冷不丁的说道:“这些热闹,或许还都是一个人惹出来的。” 如梭境界不及他们,走了不少的弯路姗姗来迟,朝着几位躬身行礼说道:“如梭见过各位师叔师伯。” 男人来自陈家,近期一直被碧游百般阻拦,此刻见如烟未曾亲自前来,便出言冷嘲热讽说道:“碧游真是好大的架子,阻拦我陈家不说,这事关九苍之事,竟只来了一位小辈。” 如梭说道:“碧游事多,塔内又没有多少弟子,师父分身乏术,只好让我来了。” 如尘问他说道:“杀死陈明月的凶手,此刻是否还在塔中?” 此时还未到三日之期,他却突然提及,很难让人不去将眼下之事与离开的两人联系起来。如梭实在没料到会是如此,低头谦声说道:“师伯见谅,平日里弟子一心只点烛问道,实在不知塔外之事。” 如尘观主看着他冷笑一声,说道:“那就是不在了。” 陈家男子正要趁机发难,街上又来两人。两人一前一后,朝着玉子亭行礼说道。 “兄长。” “父亲。” 玉子亭很意外他二人来得如此之快,他还没来得及问话就看见玉萝袖紧跟着来了,她从另一个巷子跑出来,是玉言道私宅的方向,在她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与惊恐的常十六。 他知道这是玉言道最信任的手下,顿时明白过来,今日之事恐怕与玉家脱不了干系。 玉子亭看了眼玉言道,玉家很多事他都交给了玉言道去管,招呼玉萝袖过来问道:“你哥哥做了什么?” 玉萝袖看向玉家之外的几人,不发一言。玉言道替她回答道:“我做的,只是一些家事。” 玉子亭看向玉婉,深沉的说道:“既是家事,那便家里再说。” 青霄突然说道:“它留下这东西,是想在九苍做什么?” 比起那个才知初的凶手,此事显然更加重要。陈家人看着大阵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要是你都不懂,我等自然就更不懂了。不过这既然是你黄天所属,是进是不进,还得问问你。” 青霄说道:“几位若想进,也不是我一人拦得住的。” 说完她便率先入阵。 陈家人看着她的背影一笑,步入阵中。 如尘比这两位多知道一些,他知道那位凶手很有可能也在其中,朝着玉子亭行礼后入阵。 “师命在身,不敢怠慢,弟子先去了。”如梭朝玉子亭躬身,缓缓后退入阵。 玉婉看向池中四季,她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闻的惊慌,说道:“兄长,我想去。” 玉子亭点点头示意同意,玉言道看见她去了,也着急着想跟着去说道:“孩儿也想去。” 玉子亭没有第一时间同意,说道:“这件事若是你做的,你要担。” 玉言道说道:“孩儿明白。” “去吧。” 看见兄长都入阵了,玉萝袖拉着玉子亭的手,撒娇的说道:“父亲总不能独独留我一人在此吧。” 她一把拉过满脸恐慌的常十六,说道:“父亲想知道什么,问他好了,他什么都知道哩。” 她撒手,头也不回的跳入阵中。 云素牵着白绫的手,漫无目的行走在玄知二十三年的九苍城中。 他听着那位路人不耐烦的说着年月。本以为他来到的是玄知六年春天的池塘边,不曾想他只是来到了二十三的春天。 他默默想着为何会出错。 这次被偷走时间的就是他与白绫,替代的是二十三年冬天即将消失的人。 他是用大寒往前推,所以阵中不会多一个春,也不会少点一个冬,又因为他将大寒推到了谷雨,所以他与白绫从谷雨出来。 地点对了,季节对了,可惜年份不对。 除了这些,他心中还有些别的疑问,对白绫说道:“这里是九苍的过去,不知若我拨动这里的事,是否会影响到如今的九苍。” 白绫摇了摇头说道:“若能影响,那么在你我入阵时,九苍就已经被影响了,又或者,正因为此时的我们入阵,刚才的我们才会入阵。” 云素一时间听不懂她话中道理,白绫看着路旁与九苍现在不同的酒楼赌坊,解释说道:“过去的事影响现在,而现在就是未来的过去。若你真的做过些什么,在你做出杀死陈明月那种大事的时候,他们应该认出你才对。” 说着说着她突然停了下来,偏头迟疑的看着云素用钟灵变化后的模样说道:“除非,他们记忆中的你,是你现在的模样。” “有人入阵了。”云素突然说道。 如今的二十四节气阵中,有一节是他所补,他自然能感知到大阵之中的变化。 云素感知着那些气息,接着说道:“除了如尘,玉家的人,有一个应该是碧游的人,还有两位我不认得。” “你想怎么做?”白绫问他。 想起碧游塔前那些温暖的光明,云素冷漠的说道:“我想怎么做不重要,他们想怎么做才重要。若他们想对我或是你做些什么,我会试着去做一件很大胆的事。” 他的平静异常极端,甚至不像平静的说:“试试把他们永远留在过去。” 这些人若不入阵,随便挑出一个恐怕都不是他能应付的,可他们入了阵,而这大阵,如今有一部分在他手中,那么这件事尽管大胆,却是有可能。 云素牵着她继续走。 仅仅过去一个夏日,九苍并不会有多大变化,而身后那些人越来越近,云素走在街上,望着九苍各处春色说道:“他们快追上来了。” 白绫忧愁的看向后方远处,问他说道:“你想出来了么?” 云素微微点头,说道:“这里再怎么真,毕竟也只是一座阵,之前的二十三节也只是阵的一环,且都是发生已经固定的事。” 他蹲下身,在众人奇怪疑惑的目光中在地上用手指画着一个个环,画着说着。 “若我在阵中去推节气,这一个个环会转却还会是环本身,也就还是那些节气本身。而我们此时已经在阵中,所以我们会从一个环,到另外一个环。” “除非…” 他说出自己的担忧说道:“除非这二十四个节是二十四个世界,而非二十四个节组成唯一一个世界。” “你真是…” 白绫不懂他的脑子到底是什么组成,这颗脑子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再一次出声提醒他说道:“你瞧瞧这个世界,好好瞧瞧。” 云素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我看了一路了,是很好看,和你同游也很有趣。” 白绫无奈的说道:“好看是好看,但是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农夫,有蛇,地里的种子才刚刚种下,冬天的时候还会有人怕冷。” 第九十四章 入春(三) 第九十四章入春(三) 云素由衷夸赞她说道:“我真是愚笨了,还是你聪明一些。” 他遥望后方来人,有些担忧的说道:“希望碧游那位,哪怕不与我同道,也莫要与我为敌。” 阵中大寒的这部分是他,他不确认那位认不出的碧游故人是否也拥有这座阵的一部分。若他有,那么当云素推动阵中大寒时,他也会懂得云素是如何让这座大阵运转的。 他运转意韵,在阵中推动大寒。 “阵又动了。” 青霄观察着这个曾经的世界,说道:“他已经离开这里了。” 如尘观主一步踏至两人曾经待过的地方,感知着街上那些残余的意韵波动,有些惊讶的说道:“竟真是他。” 他不由得感叹说道:“几个月以前横空出世就杀了陈家公子,如今人人都以为他躲在碧游不敢露头,却不曾想他又弄出了这一桩大事。” 青霄对几个月前的事略有耳闻,知道那凶手仅仅只是一个知初。从那会儿到如今总共不过几个月时间,几个月时间一个知初就找出了此阵并且学会了此阵的阵理,其在意与理上的天赋,实在有些让人惊讶。 陈家人问道:“当真是他?” 如尘说道:“当真是他。” 陈家人对他积怨颇深,自然一听就听出了如尘口中说的是谁。他对不用再去碧游施压而感到轻松开心,朝着青霄说道:“这既是黄天的手笔,他一个后土弟子都懂,想来青霄先生不至于无计可施。” 青霄听出他话里激将之意,说道:“这是你陈家的恩怨,与我无关。” 如梭独自来到了城北春日里的某个水井旁,他感知着大阵的波动,瞬间懂得了该如何运转大阵,不由的低声赞叹道:“云师弟真乃神人也。” 玉子亭双手撑着膝盖,俯身看着整个大阵看着整个九苍。他不想入阵,比起能在黄天的遗留中得到什么好处,他更在乎黄天为什么要把这座阵留在九苍。 他看得入神,脑海里一个接一个想法在天翻地覆,一个面若桃花的女子从街上款款走来,拉回他的思绪说道:“玉城主。” 看着她眼里独有的莲花与怜悯,玉子亭认出了她,他对她的到来感到疑惑。 虽说陈明月来自清净,但以清净的骄傲,根本不会插手这种打架斗狠之事,何况他此次是为陈家来后土,清净更不会为了他出面,更别说让圣人首席弟子亲自前来。 唐晚晴做出了决定,带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私心前来,她对玉城主微微低头示意,问他说道:“都是些谁入阵了?” 玉子亭微微俯身还礼,说道:“刚刚进去的有碧游弟子,如尘观主,黄天青霄先生,陈家陈落月,还有我玉家的几个小辈。” 这人未免太多了些,且都代表着各方势力。唐晚晴凝着桃目,又问他说道:“是他们哪一位,弄出的这阵?” 玉子亭看了眼身后事发至今仍然惶恐不已的常十六,笑道:“弄出这事的人也在阵中,不过不在他们之间,我对此也很好奇。” 唐晚晴眼里的莲花投向池中,别人看不出那抹大寒是何人所留,就连如尘也只能从生息上推测,她却对其无比熟悉无比清楚。 她心里感到强烈的奇怪又震惊,短短时间他从乌离来到这里再杀死陈明月已经很荒唐了,现在他明明躲在碧游,怎么又会弄出如此之大的一个阵?而且他明明不懂阵。 她温柔的问道:“是谁?” 常十六已经把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他,对自己儿子与那位知初做出的事,玉子亭心中也满是震惊,说道:“有很大可能,此人正是几个月之前杀死陈明月的那位知初。” 当这个答案真正确定下来的时候,心中奇怪震惊种种全然成了疑惑。她辞别玉子亭,只身入阵。 二十二年冬天,云素坐在青楼对岸,望着楼里出楼就失踪的女子,他感觉到有朵熟悉的桃花入阵。 种种情绪交织,最后变成了他脸上的木然,云素说道:“又有人入阵了,是清净圣人的弟子。” 白绫看着他的神色,心底了涌出莫名不安,问道:“唐晚晴?” 云素说道:“是她。” 白绫轻声说道:“你对别人都认不出,唯独对她却认得清楚,你不认得清净的衣裳,却认得圣人弟子,大概是与你身上的清净法有关。” 她记起那日月下湖边,说道:“那日,你就是在这里说了那些话,不过那日远没有今日这么冷。” “那日仓促唐突,甚至不曾说喜欢。” 云素看着那名失踪的青楼女子重新出现,转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今日我重新说过,我对你,很喜欢。” “既然这里的冬天很冷,那便去个不冷的地方。”他再次推动大寒。 二十一年春。 他看着眼前爬满藤蔓的院墙,对身后少女问道:“还冷么?” 白绫红着脸愣愣的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今日过后你平安无事,我再与你好好说说我的喜欢。” 云素说道:“好。” 少年少女之间朦胧的情愫无疑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可惜二人都清楚此时并不是什么适合风花雪月的时候。 云素看到有人爬上墙头又消失不见,知道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继续推动大阵。 二十年秋。 “你要找什么?”白绫问他。 李副涛鬼鬼祟祟的从街那头跑来,他以极快的速度偷了包子铺老板的钱囊,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速度感到骄傲便被人绊倒。 云素默默收回横在路旁的黑木头,看着包子铺老板从空空如也的地上疑惑的捡起钱囊,说道:“找一个解脱之法。” 十九年冬。 李自语满脸愁容的从学堂走出,他带着刚得到的沉重学资压力跑到好友家门前,打算敲门时又放下了手,然后在重重叹息中消失。 不是他。 云素在读书声中继续推。 十八年冬。 张安是消失之人里少有的几位仙人之一,因此云素特地在此停留了好一会儿。 他看见张安纠集了一批信徒,除了招摇撞骗什么也不做,就连消失也是在行骗至一半时消失的。 在他回来之后,那女人恐怕更会信他无穷无尽的神妙了。 云素不去管,再往前推。 十七年夏。 这个在九苍不大不小酒馆里,夏何忘正一杯一杯的饮着酒,云素拉着白绫在邻桌入座。 白绫浅浅饮下一杯,他却不饮。云素看着她的脸听着夏何忘边喝边嘀咕,说道:“要是咱家那个也这么懂事就好了,酒不让喝,赌坊也不让去,那我弄这么多钱做甚?做甚!” 云素带着白绫离开。 十六年春。 李曲玛也是位修行者,他刚从九苍某个小家族的院门走出就失踪。 十五年秋。 云素在人群中看着王四像是疯了一样,他在赌坊里三两下就将身上钱财输掉,又打算掏出房契地契做抵押。 想起玉家给出的信息里,他在输了这一场后妻子就一病不起在半年后不治而亡,云素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劝阻一二,却发现王四已经不在赌桌上。 他暗自庆幸自己不用再去管这些烦心事,抹去这些心思往前推。 十四年春。 阵中节气已经近半。 在外界,两人已经来过这个水井很多次了。 白绫看着背着一背篓白菜的刘食从巷子里走过,静静的看着他消失在水井旁说道:“你找到了吗?” “没有。” 云素沉默,说道:“身后那些人我尚能利用这座阵周旋,但一个朝夕境的囚笼,我实在想不出如何解脱。” 他默默看了这个世界很久,从那些消失的人里发现了某种规律。 这里由二十四个人的一日或是两日时间组成,除却属于他的第二十三年,这里的每一年,都是在别人的时间里。 在这些人里,有仙人有凡人。 他从胸口那块似乎再没有任何气息的泥块上可以确认,至少在别人的时间里,黄石无法掌控它。 云素低头看看胸口说道:“我可以去尽情的猜测计算,但我甚至不敢去对其采取一些真正意义上的行动,因为它离我的心脏实在太近。” 他不得不想到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哪怕他拿到那卷往生,黄石是否会允许世上有另外的往生?又或者在此之前,他这条无关紧要的虫子,是否值得黄石去特意做一个有钥匙的囚笼? 云素平静的说道:“他给了我为他找寻往生卷的时间,而在这件事完成之后,他可能从未想过放我自由,这团泥土的作用仅仅是确定我死亡时间的毒药,而非一座有钥匙囚笼。” 若真到那时,若真到无法解脱,那么他还有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也是他最擅长的方法。 他望向自己时间里那朵桃花,突然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人世间的人要杀,我的羊也要找。 云素平静如水的说道:“我的命我要,他的命我也要。” 以知初杀朝夕,这件事不管在谁看来都会很荒唐很滑稽,其中可不是用孩童与猛虎就能比喻的差距。 偏偏这时候作为旁听者的白绫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好笑,通通是沉重与认真,因为这种荒唐与滑稽,很有可能就是他必须要去做的事。 她看着他沉默的拨开阵中十四年的春。 第九十五章 入春(四) 第九十五章入春(四) 在这之后的几年很是索然无味。 他看得越多,想得越多,便越是沉默。 对于白绫来说,她看见他比他看见她早得多得多,她只是在某天做了个与往日不同的梦,于是寻着梦找去了那片山野,看见了鸢山之乱。 她比唐晚晴多知道一些,在唐晚晴还在乌离时她在乌离之外,所以她知道后土宫要开始的消息。 她甚至看不见那件衣裳,但她还是走了进去。 她看到鸢山山顶的一战,知道了他的钟灵,同时猜到了那位黄石道人捉了羊后还一直留在乌离是为了等谁,由此推测出事关后土娘娘第四道音。 于是她便提前离开,提前抵达碧游。 她知道黄石必然会选择这里,他也必然会在这里找寻侍,因为只有碧游没有朝思暮想的传人,只有在这里他才不会被识破顺利的进入后土宫。 她知道一切,所以这对她来说本应该是一段轻松愉快的旅程。 她单单没有想到的也是没有去想的便是喜欢,自己对他的喜欢会是那么的热烈,会是那么的一发不可收拾。 她会自然而然的多去考虑一个人,多去担忧一个人,所以这段旅程就会变得麻烦起来。 但她觉着这样的麻烦很好,因为这很让她开心。 因为存在本身,就值得让人欢喜。 她看着他沉默,于是自己也沉默。 他还是在看着这个世界,但却陷入某种极深的思考之中,再没有半分闲情雅致去欣赏这个世界的人与事。 就这样,沉闷的几个节气过去,他突然开口说道:“有人懂了。” 白绫感知到阵又动了,不过这次不是出自云素的手笔。 云素不清楚是碧游的人在动大阵,还是那些人之中有人懂了,他继续推动大阵说道:“我们快一些好了。” 又一年。 再一年。 知元六年春。 他看着坐在池塘边的女子,她是除云素之外唯一一个既在阵中,又被阵偷走时间的人。云素看不出她是曾经的她还是阵中的她,上前作揖说道:“玉姑娘。” 玉婉等了他许久,说道:“云公子总算来了。” 玉婉毫不遮掩她来自现在,云素索性也挑明一切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了玉公子,要把真正的玉婉找出来,他会为此助我对抗陈家。” 玉婉看向池中,望着自己那张温婉的容颜说道:“我就在这里。” 云素看向跟前与玄知二十三年大不相同的池塘,此时的这里还没有那么破旧,春天里花草秀丽,鸟语花香。 他赏着这春意说道:“两个玉婉,总有一个是假的。自你那日在此处消失之后,修为便没了半分,而其他失踪的人却没有你这般遭遇。” 云素猜测着说道:“我见过的玉婉,身上的确有不浅的修为。我想,是否是真正的玉婉在这段时间里随着人世间去了,而你这位假的,则趁机钻了这个足够富贵一身的空子。” “她在知元六年失踪,至今有十七年,我如今年满十六。至少在时间上,是对得上的。”他回忆着鸢山那场宴会与那个暴躁的女子说道。 玉婉取下了发钗,深深的看着他,许久之后突然说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 云素沉默的望着她,蹙着眉试图理解她这句话的含义。 是被拆穿秘密后的羞耻不甘?还是被自己突然到来毁掉美好期望的愤怒? 她微笑着讽刺说道:“你说,玉家知不知道她与人世间有关?你说,别家又知不知道她与人世间有关?” 她话中用的她,已经承认了她自身是假的那个,但她却对此毫不畏惧,毫不担心会失去富贵又或是玉家找她算总账。 她说的很清楚了,脸上微笑中的讽刺也极其到位。 人世间在如今是一个臭到不能再臭的名声,但在很久之前,人世间还没有如此举世不容,那时玉婉就已经属于人世间。包括玉家在内,很多人都清楚这一点了。 也就是说,她的存在,是玉家默许,甚至可能正是玉家为了摆脱与人世间的关系而创造出来。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更让人放心的了。 云素不冷不热的说道:“至少玉言道不知道。” “罗袖也不知道。” 她极其讽刺的补充说道:“所以要是你想通过这件事威胁我,好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的话,我除了能给予你的愚蠢最大程度嘲笑之外,什么也给不了你。” 玉婉看着云素镇定自若的神情,自然而然的去想他还有什么后手,接着说道:“你不要以为自己知道了玉家的秘密,就想拿着这个秘密去威胁玉家,好讨得一些权利地位。” 她冰冷至极的说道:“若你那么做,那你不仅是个蠢货,还是个会死得很惨的蠢货。一个是毫无背景身份的知初,一个是庞大的玉家,世人会信谁的话?” “哪怕玉家就是随口说说想要杀你,都不用玉家出手,九苍就会有数不胜数的人去杀了你!然后借此攀附玉家。” 她是个凡人,面对此时可以轻易杀死她的云素却能做到如此平静,甚至还毫不吝啬言语的嘲讽着他,激怒着他。足以见得,玉家在选这个替身时,并非草草在人群中拉一个外貌相似的就好。 听着她嘲讽的话语,云素有些失望的说道:“我本来想打听些消息,想着要是你认得那些物件,就顺便问问你知不知道我妹妹的事。” 他平静的说道:“至于你的这些秘密,我从来都不关心,这仅仅是我与玉言道的一个交易罢了,哪怕这件事的最后看起来会这么的滑稽,相信以他的身份地位品格,他会履行这份承诺的。” 玉婉看着他依然毫无波澜,放肆的大声笑道:“能找到这里,驱动此阵,你在意韵上的天赋的确很高,但你的天赋再高,也只是一个知初。” 她笑着说道:“你如今知道了玉家少数人才能知道秘密,玉家不杀你足以称得上仁善,莫非你以为,玉家会为了一个知初与陈家为敌?” 她握着玉钗,缓缓从池塘边起身,悠然说道:“我要是你,就趁那些人还未到来,赶紧带着她离去,莫要让别人为你的自作聪明付出代价。” 云素不为所动,依然坐在池边。 他望着阵中正在前来的那些人,说道:“在来后土之前,我以为约定的履行,靠的是双方的德行。” “直到我与陈明月立下约定,在约定之中合理的杀了他之后。” 云素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才意识到仅仅靠自身德行约束的约定,不过是空话白话废话。约定真正重要的是,在对方不愿意履行约定的时候,立下约定的人有没有能力让他去履行。” “在阵外,我或许没有那个能力。但此时此刻,你玉家就在阵中。” 他语气没有变化,姿态也没有变化。玉婉却突然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她皱起眉头说道:“你如果真的那么做了,不仅是你,任何与你亲善的人,都会死得很惨。” 一直以来,云素对玉家的观感都还不错。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我不想这么做,所以我很希望你们不会让我产生去这么做的念头,也很希望他是个德行兼备的好人。” 他拾来木棍,在池边在玉婉面前堆叠起来,说道:“要把它搭起来很难,要让它坍塌却很容易。” 云素没有理会她眼里的不解,随手将堆积木棍下方的其中一根抽出,其余木棍一根接一根哗啦啦的滚落,全然崩裂。 直到此刻,玉婉才懂得了他的意思。他说:“请玉姑娘相信,我的确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云素告辞。” 云素觉得她应该懂了,既然她与玉家不对立,等玉言道来到这里的时候,她会让他懂的。 至于这里,没有什么需要看的了。 他原来以为这座大阵的秘密,会与她修为消失的秘密有联系,直到现在,云素确认她本身就没有修为,她的失踪可能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巧合。 与别人一样的巧合。 他去往下一年。 玄知五年里,失踪的人依然只是与另外几位一样的巧合。 白绫问道:“他们到哪里了?” “三十日之后。”云素推动大阵说道。 四年。 三年。 二年。 一年。 玄知元年。 云素看着这方世界最开始的样子,说道:“这里就是最开始的一年了。要是这里再找不出什么,那就说明这座阵的存在,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有意思。” 比起这座阵有没有意思,白绫更在意别的事,问道:“你想到法子了吗?” 她着急着问道:“你打算怎么以知初杀朝夕?这种光是听起来就极其离谱的事,可不是随便想想就能成的。” 云素说道:“那关系到我以后的死活,可是现在我连能否活过今日都不清楚,当然要先想现在,再想以后。” 见到他没有半点着急,白绫气恼的问道:“那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云素朝深处走去,说道:“走完这段路。” 第九十六章 天上掉下个白先生(一) 第九十六章天上掉下个白先生(一) 云素看着远处那座偌大的宫殿,突然呆在了原地,很久之后说道:“我来过这里。” “这里应该不是九苍了。” 他在鸢山的某个夜晚,跳入了某个溪流中,在那里他见过与之一模一样的宫殿。 区别在于,当初的那座宫殿在那方初境意韵的流逝下显得朦胧又残缺,眼前的这座,完好又清晰。 他远远看到宫殿顶端上刻着三个字。 白阙宫。 难道这又与人世间有关?怎么哪里都有人世间?云素心想。 白绫遥遥望着那块牌匾,说道:“据说在玄知元年之前,世上只有天地人三地,那会儿,世间的权利都在三地,不在皇权。” “白阙宫就是三地之一。” 云素说道:“你是说,这里就相当于当今玄知京都?” 白绫点点头,听见他嘀咕说道:“那几只羊好像也是白阙宫里的。” 羊? 这里哪里里有羊?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迈步朝着白阙宫走去。 两人走了几步,突然听到热烈的人声。 云素望向白阙宫那处,那里本来寂静,现在忽然人声鼎沸。 有人驾着羊车从后头过来,路过他时停了下来。 “怎会是她?” 车上的男人轻疑一声,唤了车夫停下,掀开帘子问道:“二位要到哪里去?” 云素一心只顾着着拉车的那三只怪羊,下意识的说道:“往远方去。” 男人觉得他这回答颇有意思,哈哈笑道:“要是远方是前方,我倒是可以带二位一程。” 云素回过神来,连忙作揖谢道:“有劳先生了。” 驾车的车夫嘟囔着说道:“一个人是一个人的钱,三个人可是三个人的钱。” “好好好。”男人笑呵呵的应下他。 上车之后,他一直在想着拉车的那几只极其眼熟的怪羊,很久之后总算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这几只羊,我瞧着倒是长得极美,不知是些什么羊?” 白绫看着他一脸真诚的夸赞,脸蛋轻微的抽搐了起来。那几只羊,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腿,一只没有鼻子,她怎么看都看不出哪里美丽,甚至极美。 男人又被他逗笑,说道:“我这羊,这么多年了,老实说丑的很多,怕我境界不敢说真话又不想说谎话说一般的也有不少,阿谀奉承说好看的也有一些,却没有一个像公子这般认真的说好看。” 云素说道:“先生过奖,素实在是好奇。” 男人看向车外的羊,平和的说道:“自家养的,前不久才生了三只小崽子。” 男人身侧有盆并蒂莲,他打量着云素与白绫,深感疑惑的问道:“二位如今是何境界?我自问有些眼力,怎会半点瞧不出来。” 云素回答说道:“修行尚浅,仅仅知初。” “知初?” 男人心中惊讶至极,瞬间懂得了些什么。当今世上只有五境,可没有什么知初,但他的脑海里将第一境命名知初,在与那些人讨论的时候,他觉得初不够,于是又加了一个知。 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两个字说出去,此时此刻却提前从这少年口中说了出来,再加上少年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气息,他大概猜到了少年来自哪里。 男人好奇的看着两人,说道:“原来公子来自远方。怪不得我在这里如此之久,却从没见过二位,怪不得瞧着二位身上的修行法很是眼熟,却怎么也认不出来。” 云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说道:“知初便是第一境。” 他问男人说道:“先生此行是要去哪?” 男人看看车外渐行渐近的宫殿,随意的说道:“去那座宫里呗。” 他的语气平淡中甚至有些生厌,说道:“那里有很多人想要我死,我顺着他们的心,如着他们的意,去那里死一死就好了。” “请恕素冒昧。” 云素接着问道:“他们…为什么想要先生死?” 男人一脸奇怪的看着两人,最后落目白绫身上,对云素说道:“你身侧这位姑娘,应该知道才对。” 白绫仔细的看了看他,最后沉默的摇了摇头。 可能是不会被人称颂,可难道后世,都已经没人骂我了? “真是奇怪。” 男人想不明白,说道:“我是白清净。” 云素说道:“白先生。” 白清净看到两人依然神情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或是震惊,更加确定自己已经被人遗忘,瞬间垂头丧气了起来。 他摸着莲花一声又一声的轻叹,发现两人依然没有反应,叹着叹着声音愈来愈大。 云素想不出他怎么了,明明自己行过礼数了,随意的说道:“先生姓白?她刚好也姓白。” 白绫偏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道:“先生见谅,他病了,整齐胡言乱语的,我不姓白。” “病了?” 白清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怪不得我看这位公子眉宇间满是愁云,就连心窍处也灰蒙蒙。” 云素明白了她的用意,笑了笑说道:“我这哪里是病,分明是诅咒。她似乎也病了,先生也帮她瞧瞧?” 白清净不叹息了,认真的看着云素说道:“她的病不用瞧,我都知道,只要她日后选对了,一切都好。只是你的…” 他犯难的挑起眉来说道:“你这诅咒,可着实有些麻烦。” 云素说道:“还望先生教我。” 他细细说道:“这施术的人,应该是后土修为第四境的人,虽然不是现在的术,但好好想一想,去掉诅咒也没什么难的。难的地方在于,在用出能够去掉诅咒力量的时候,这股力量会把你撑死。” 白清净发出无奈的叹息,说道:“你才第一境,你无论如何都是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的,这就是解咒最难的地方。” 云素回忆着黄石,说道:“他在下咒时也说,想要保住我的命很麻烦,我原以为仅仅是在嘲讽我修为太过低微,原来还有这么个意思。” 白清净问道:“他是如何成功保住你姓命下咒的?” “给我吃了一块肉,喝了一些血。”想起拉车的那些羊,云素眨了眨眼睛,他不好意思说得太过清楚。 他接着说道:“那块肉本来还剩一些,前些日子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就自己消化掉了。” 白绫望着平静的云素,脸色更加白了,她瞬间懂得了那块太岁肉的用处,那就是黄石留给他的钥匙。她着急的问道:“先生也没法子么?” 白清净从她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了两人的关系,说道:“我当然有法子。你们把那个下咒的人带来,我把他打一顿或是杀了,咒自然也就解了。” 他好笑的说道:“他都不急,你却急了。不用担心,他应该有自己的对策。” 白绫看着云素的平静,顿时好气好气,冷笑一声说道:“他的对策,和先生一样。” 白清净问道:“公子莫非是哪方大家的人?家里有什么境界高深的长辈?” 云素说道:“不是。” 他又问:“身怀重宝,能请人出手?” 云素说:“不是。” 他来了兴致,说道:“那你怎么杀?” 云素认真的回答说道:“找几个亲朋好友,还有一些和他有仇的,和他们一起杀。” “是个好法子。” 白清净夸赞了他,然后一脸忧伤的说道:“他们也是这么杀我的。” “…” 云素似乎懂得了他不放在生死之上的唉声叹气,说道:“先生想要讲讲?” 白清净眼睛一亮,仍然故作唉声叹气的说道:“一个境界有一个境界的眼界,按理说,以你的境界,知道这些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既然你有好奇心,我们也有缘相见,那我就讲讲!” 云素从他的话语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云他深感这个男人的有趣,说道:“先生请讲。”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他一开口,稀里糊涂的说了一大堆。 “你说,这个人间公平一些有什么不好?就非要把别人当成狗把自己当成神才能开心?难道我一见面就要让你跪下,就要把你炼成生息吃掉?” 他的确有能力做到这件事,云素顿时毛骨悚然,指尖暗自摸上了剑柄。 白清净烦闷的说道:“难道只是因为我们先修行,我们就是神仙了,我们就把生息牢牢看住攥在手里带到棺材里,不让后世的人修行了?” “还不忘把是自己从人里捞出来,深深的区分人与仙这两个字,一个个自以为仙。” “要是单单修行这件事也就罢了,毕竟修行这种事讲究天分,也不是人人都能修行的。偏偏修行就是人间最大的事,它不仅代表修行本身,还影响到了生活里的事。” “我想让大家都能修行有什么不好?难道看着那些和我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就因为不能修行,跟只狗一样跪着心里还自以为豪的时候我会很开心?” 他深深叹息抱怨着,问云素说道:“公子以为呢?” 对他的问话云素深感麻烦,他隐隐听出了这位白清净与人世间有关,一个不慎就要被拉下水,说道:“这种事我实在没资格去评判对错。不过先生说了,修行这件事讲天分,那就让天去定谁能修行好了。” 第九十七章 天上掉下个白先生(二) 第九十七章天上掉下个白先生(二) “小七也和我这么说过。” 白清净抚着莲花,叹息说道:“可这件事的重点不是谁能修行,也不是修行这件事本身。” 他想了一想说道:“就好比,有人给你下了诅咒,他第四境,你第一境,你却也想化掉诅咒。” 云素看了眼白绫,说道:“其实,我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去,很多人都会以为这是在白日做梦。” 白清净笑道:“但是你还是想去做。” 云素无可奈何的说道:“实际上,我不想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又或是活得太幸福想给自己找什么不痛快,是我不这么做,不去提前做些打算,它哪天一炸我就死了。” 白清净看他没懂,着急的晃着手说道:“不是这个!是那个…那个…” 白绫突然说道:“对于他来说,先生举的例子的确不太贴切,不过我听懂了一些。先生想说的,是可能。” 白清净猛地一拍双手,开心的笑道:“是可能,确切的说,是希望。” “对于很多人来说,修行这件事重点不在于修行本身,往往是境界的提升带来更多的力量,以及与这力量相对的利益。” 云素蹙着眉说道:“曾经有个人和我说过,有多大力量获得多少尊重,从而获得多少利益,这其实也是一种公平。说出来怕先生笑我庸俗,我其实也认可这种公平。” 白清净无言,对白绫说道:“姑娘,他看起来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却真的好笨好笨,日后你可得好好教教他。” 白绫笑出声来,她在这件事上毫不犹豫的站在白清净的一方,说道:“先生见笑了,我会的。” 白清净接着说道:“若这是俗,那么我其实也是与你一样的俗人,我也认可这种公平,可我已经说了,这不是修行的事,是可能与希望的事。” 他骄傲的说道:“我想让所有人,都有可能获得力量,都有可能获得利益。” 云素恍然大悟,震惊的说道:“原来人世间,原来先生,你们是想让所有人都能修行!而不是所有人都去修行!” 白清净满是欣慰的看着他,说道:“他们想不想修行关我何事?难道我还要把生息一个个喂到嘴里去?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机会,一个可能与希望,不至于让他们才出生就一辈子只能当一条狗。” “就算他们出生的时候是一条狗,我也想要他们有一个能变成人的可能。” 云素沉默,然后说道:“先生此举,无异于引火烧身,而且会是一场举世大火。” 白清净很开心又有人懂他了,而且是一次有了两个,他笑着指指车外的白阙宫,说道:“现在这火已经烧起来了,就等着我去呢。而且,我也点燃了一场火,那会是熊熊大火。” 世上有着死得其所这样的词语,自然也会有这样认为的人。 毫无疑问,白清净就是这样的人。 他对自己的生死漫不经心,一旦说起他那些理念就会眉飞色舞恨不得跳到车顶去说,他在意自己的事是否做成大于在意生死。 所以看到这两位突然出现,可能是来自未来的人,他很想知道自己是否完成了理念。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同时也惧怕这个答案,因为这个答案若是未成,那么他的一切可能都成了没有可能,这对他而言是极其残忍的。 在那些谈论理念的兴奋都过去后,他的内心自然而然就面临了这个问题。 终于,他忍不住像发出了疑问。 云素不忍心说出真相,又不愿欺骗他,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白绫。 白绫与他对视一眼,然后认真又认真的对白清净说道:“似他这般笨的人都能修行,甚至还能做些旁人看起来绝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先生你说,这算不算成功?” 白清净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车驾来到白阙。 车夫粗鲁的掀开帘子,对白清净说道:“里头的路我不熟,就送到这里了。” 白清净从身上摸出银钱给他,说道:“虽说是三个人,但他们二位都是半路上车,两个人好了。” 车夫撇着嘴说道:“说好的,三个就是三个。” 白清净不容拒绝的说道:“你这本来就是一趟,就两个,你要不要。” “行吧行吧。”车夫拿过钱,撇着嘴走远。 白清净笑着看那车夫走远,对云白二人说道:“宫里的路,二位可还愿同行?” 云素看向白绫,在她同意之后说道:“相信以先生的境界,要是出了什么事,护住我二人不是什么难事。” 白清净笑道:“你既然知道我身上有熊熊大火,还有胆子与我同行,我自然不会让你平白无故的受灾受难。” 他拿出两个面具,面具没有五官一黑一白,拿给二人说道:“不过二位境界还是太低,还是别轻易被人认出的好,这是小五小四唱戏时用的,比这位小公子的变化之术好用。” 云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用着钟灵意,他撤去钟灵露出真容接过面具说道:“谢过白先生。” “好一双眼睛。”白清净看着他的双目,称赞道。 云素正要带上黑色面具,却被白绫一把抢过带上,她骄傲的说道:“我已经很白了。” 云素笑了笑,带上白面具。 白清净掀开帘子呼唤怪羊,说道:“羊儿,咱们进城!” 车外传来一声声惊呼。 “瞧!是白先生的车架!” “白先生。” “白先生,白先生。” “…” 白清净掀开帘子笑着回着招呼。此时又有车架进宫,那些热情的人一个个忽然变得神情严峻,急忙拉着身侧人跪下。 车架上的人探出头来,行礼说道:“白主。” 白清净不想理他,他也不自讨没趣,看了地上的人们一眼,满意的驾车离去。 云素注意到白清净看那辆车架时,脸上毫不遮掩的嫌弃,出声说道:“比起这些跪在地上的人,先生好像更瞧不起接受跪的人。” 白清净摇头说道:“你说错了。他们跪下,是在表示内心最高的崇敬,而接受跪的人,值得他们如此崇敬庄重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过人的能力,所以没什么瞧不起的。” “我瞧不起的,是那些需要让别人跪下才能获得信心的人。” 他不屑的说道:“要是同境也就罢了,偏偏一个还算有些修为的仙人,去找些凡人耀武扬威。这就好像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人,跑到孩子群里去让他们跪下,真的很丢人。” 云素望着远去的车架,问道:“刚刚过去的,是何人车架?” 白清净越想越觉着晦气,摆摆手说道:“黄天九个儿子中的一个,景霄。” 车架进了白阙宫,立即就有身披银色盔甲的仙将前来迎接。 在仙将的引路下,羊车一路上畅通无阻,欢呼声迎接声不绝于耳,最后在白阙偏殿停下。 云素撩起帘子望着车外热情的人,好奇的说道:“明明有很多人想杀先生,先生却好像来了自己家一般。” 白清净生气的说道:“我看起来像是什么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的魔头吗?” 车停了,他抱着莲花推门下车,拍了拍身上灰尘说道:“终究只是些想法不同的人,又不是什么杀子之仇夺妻之恨,哪里来的那么多愤怒,那么多的怨气。” 神将迎着白清净,看着从车上下来的两位生人,说道:“这二位是?” “新收的两个学子。” 白清净随意的点点云素白绫,说道:“小黑,小白。” 云素作揖说道:“将军。” 神将示意无需多礼,说道:“三位随我来。” 神将说道:“宫里变了很多,先生这么多年没来,这次一定多逛逛。” 白清净说道:“不久前才来过。” “哦。” 神将疑惑的说道:“先生几时来过,我竟不知。” 白清净无奈的说道:“就在不久前,还是你迎我入的宫,和这次一样。你应该不记得。” 神将讪讪的笑笑,引着三人走过高高的白玉宫墙,说道:“海沙脑子糊涂,确实是不记得了。” 白清净指指远处的殿宇说道:“藏书楼。” 他回头指着来时路上的大殿说道:“观星台。” “那里,议事大殿。” “那里,紫霄那小子的地方。” “那里…” 这些话本该用一种比较尊重的语气从海沙仙将口中说出,现在却被白清净随意至极的一个个说出。他走过一个个大殿,一个个讲给海沙仙将听。 最后他口干舌燥懒得说了,打发海沙说道:“宫里的路我都熟,你不用管我了,忙你的去吧。” 海沙正打算告退,白清净说道:“你是不是还有东西没给我?” 海沙被他弄得糊里糊涂,白清净无奈的指指远处大殿,瞧着那些有进有出的侍女们提醒他说道:“那里,明日宴会的帖子,紫霄给你了,说让你拿给我。” 他恍然大悟猛拍银甲,急忙将帖子从怀中拿出说道:“先生真是天人,什么都知道,幸亏先生提醒。” 白清净竖起三根手指,说道:“这回是三个人,要三份。” 海沙告辞说道:“稍后送到府上。” 第九十八章 与你说,听你说 第九十八章与你说,听你说 白绫结束日复一日的养息养意,从那片冰天雪地里醒来,看向窗边望月发呆的少年,突然说道:“云素。” 云素将目光从月上移到她的脸上,疑惑的问道:“怎么了?小黑。” 白绫浅浅的笑着,莫名的摇了摇头。 这两个称呼明明简单无聊此时又莫名的很有意思,很久之后她又开口说道:“小白云,你说这里,究竟是不是过去?” 云素猜测她是否被这里的真实弄得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立刻用不容拒绝的口气否定说道:“这里是阵中,是在九苍,是在阵中二十四节气的第一节,而且二十天以后还有一群人正在赶来。” 白绫说道:“白日里你才说三十日,现在又说是二十日。” 云素解释给她听,说道:“阵里的时间,就是那些人失去的一日两日,我说的三十日二十日都是这么算的。” 他悠悠说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永远无法改变。所以你要是动了什么心思,想救些什么人,或是改变些什么…” 白绫有些黯淡的说道:“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云素突然说道:“我可以陪你试试。” 白绫深深的望着他,说出自己的原因道:“他说他知道我身上的病,我很想知道这是什么病,又该去做些什么选择。” “你没病。”云素立即打断她说道。 他接着说道:“以他的境界修为,这个世上能杀他的人少之又少,或者你见过一群蚂蚁啃死大象的?而且,我与你,仅仅知初,我们改变不了什么的。” 白绫认真的说道:“你虽然知初,但是不仅想着怎么应对二十日后的那些远超你的仙人,还要想着对付一个朝夕境的人,而且我见过蚂蚁啃垮大树的。我们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劝他晚些去死,多听听他讲故事,你觉得如何?” 云素说道:“你们都在说,我很笨很笨。既然我是个白痴,那么一个白痴做些痴心妄想的打算,这是很合理的事。” 他看着白绫恼火的说道:“我一直在劝你不要做和我一样的白痴,遇到危险要知道逃跑,你怎么好像不太听劝的样子。” 白绫学着他,极其理所应当的说道:“我若不是个白痴,怎会喜欢另一个白痴呢?” 云素故作惊讶的说道:“这世上,大概没人和你一样把自己是白痴这件事说得这么骄傲。” 白绫指着他说道:“这不就有一个。” 云素笑着,摇着头笑着。 她想了想,又说道:“白痴,你多大了?” 云素记得自己在池塘前与玉婉说过了,她也听到了,明白她又是在逗自己,说道:“白痴二号,你多大了?” 她骄傲的扬了扬头,说道:“十七,我不介意你叫我姐姐。” “你可以叫我哥哥。”他不服气的说。 白绫吃吃的笑道:“刚听到你说你十六的时候,我很意外很意外,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头子呢。” 他知道她在说自己的性子,说道:“胡言乱语。” 白绫调侃他的说道:“整日愁眉苦脸,沉默不语,又喜欢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哪里有个热血少年的样子?不就是个老头子。” 云素看着她说道:“你不也一样。” 她说:“我是有原因的。” 他说:“我也是有原因的。” “你先说,我再说。”云素说道。 白绫宁静下来,一脸无关紧要的说道:“你一睁眼就看到尸体,你什么都不懂,从此以后睁开眼是尸体,闭上眼还是尸体,而且还是具很臭很恶心的尸体,偏偏你又能感觉到她就是你最亲近最亲近的人。” 她脸上的无关紧要哪里能掩盖住眼底的落寞,轻声说道:“死了就死了,还要给你留了一堆你完全不懂的东西,你又不能不去学,所以我真的开心不起来。” 云素静静的听着她讲,等她说完之后说道:“我一睁眼就在和人打架,打了好久好久总算打赢了,刚醒过来就一堆人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一个个都想把你放在火上烤。” 白绫轻易的想出法子,说道:“谁说你的不是,你说回去打回去不就好了。” 云素平静的说道:“这件事最让人难过的地方就在于,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知道他们只是蠢只是愚,然而这思想根深蒂固,你无法去教他们,也无力去教他们。” “一个人说的话,如何比得上一个神的话?”他继续说:“所以最后我让那个神与我一起输。而且我的命现在还在别人手里,这样的事,实在很难让人开心得起来。” 白绫沉默,然后问道:“你和谁打的架?” “和我自己。” 云素追忆着那抹遥远的空白说道:“最后是我赢了,所以我成了我。他们说我只是病了一年,可我打赢他之后,脑海里多了很多记忆,那些记忆不止一年。” 白绫有些担心的看着他,云素明白她在担心什么,说道:“我很清楚我是谁,我是云素,我是我,这也就是我明明知初却无法入初境的原因。” “知初,知初。” 他无奈的说道:“我先初,才知。” 白绫缓缓起身坐在他对桌,有些不安的垂着头轻声说道:“其实,我骗了你。” 云素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不叫白绫。” 她皱了皱眉,说道:“不是这个。而且我就叫白绫。” 云素不信,说道:“不可能。你的爹娘不可能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她点着头说道:“我没有名字,这是我自己取的。” 云素明白了过来,说道:“那我知道,你不单单是为了进后土宫找上我。” 白绫睁了睁眼,嗔怪说道:“你都猜到了,那你还装作信我的样子。” 他说道:“那天玉箫学宫前,你好笨好笨,我一说那些名字你就露馅了。” “原来如此。” 白绫回忆着那间屋子里的日子,说道:“那是那个女人留下的东西里提到的名字。” 云素说道:“我在等你打算什么时候与我说,看起来,现在时候到了。” 她认真的看着他说道:“我梦到过你。” 云素认真的看着她,几息之后说道:“骗子。” 白绫指尖洋溢生息,在桌上画着说道:“当然不是仅仅有你了,我梦到一只鸟雀,你就在那只鸟雀的旁边。”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云素胸口,说道:“那根羽毛。” “所以我就找你去了。” 她把其余的事情全说出来,说道:“然后看见你…” 埋葬在柳林的那些人也是追着一个梦来,只是那个梦在很久很久之前,不可能是她。 云素静静的听着她说完,才开口说道:“那你找我之前,在做什么?” 白绫沉默很久,看向头顶的房梁说道:“和她呆在一起。” 云素看着她的目光,隐隐懂得了白绫二字从何而来,说道:“你与我说,我想听。” 她心生些许愧疚的说道:“她留下很多,我学了很多很多年,在去找你之前一直在她那里弄那些她留下的东西,全部学完读完之后才去找你的。其实我还没读完就梦到你了,要是我早些去把你带走,你也就不会被黄石下咒了。” 云素安慰她说道:“你也打不过他,况且那时候的你,不一定会喜欢我。” 白绫趴在双臂上,甜甜的笑着看着他,说道:“我记得你说你还有个妹妹。” 想起苏一一,云素不免有些想念,惆怅看向翎羽的说道:“小时候地里捡的,一个很疯的丫头。” 她说:“就是那只朱雀么?” 她紧接着装作很是害怕的说道:“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怕你杀了我。” 云素被她逗得羞红了脸,轻斥说道:“你真无趣。” 白绫笑得很开心,说道:“她如今在哪里?” “我不清楚。” 云素望着窗外远方,他只能望见高高的白玉宫墙在月下显得越发透彻,说道:“我说了我,那你家中呢?” 她看着他,本该出现的落寞忽的一扫而空,说道:“想想我真是可怜,家里呀,竟然只有个白痴。” 云素内心大震,一时间千言万语再难说出,只能在内心默默许下某些承诺。她倒一脸的满不在乎,紧跟着问道:“你家里其他人呢?” 云素平静的说道:“父亲母亲都被妹妹带走了,除此之外就只有个白痴二号。” 她笑得更甜了,他说道:“我还有问题。” “你说。”她说。 云素记起她的日日苦读,把自己读得几乎肝肠寸断的样子,说道:“那日塔中,你和我说你的为什么。” 白绫想了有一会儿,找到了合适的措辞说道:“她留给我的东西,常常给我一种很强烈的危机感,我想在某些事情到来之前,有足够的力量去应对它。” “我不如你。”云素衷心的说道。 白绫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自然。” 云素好好的重新看她,说道:“你变了许多。” 白绫轻哼一声,说道:“从你身上学到许多,我很喜欢我这种变化。要是你不喜欢,我也是不会改的。” 云素有些可惜的说道:“那你要失望了,我很喜欢你这种变化。” “所以,若你需要个为什么。” 她很认真的说道:“哪怕是为了不让我变回去,为了不让我接着吐血,你也要好好活着。像是找一个朝夕麻烦这种事情,你真的要好好想,好好想。” 第九十九章 歌舞升平 第九十九章歌舞升平 云素不是个话多的人,她也不是。可偏偏他与那位姑娘聊了一夜,他本来还想着留些话以后再说的,却发现这话好像是怎么也说不完的样子。 于是天亮了。 天亮之后,许多并不那么美好的事也随着夜色的褪去一一到来。 “他们大概,今日夜里就会到。” 云素带上白面具,没有对此感到忧愁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翻看着那两封海沙仙将连夜添置席位重写送来的帖子,说道:“现在他们到了十日之后了,不过有白先生在,我们是不用急着离去。” 白绫细细梳理着发丝,带着黑面具从殿里出来,听到他的话,看向他脸上的空白说道:“有这两个面具在,只要你不出手,不去暴露你的意韵,他们应该没那么容易认出你。” 听着她的话,云素默默摇了摇头。 两人谈话间,白清净背着手从殿外悠哉悠哉的走过,看见两人已经醒来,打着招呼说道:“两位看起来精神不错的样子。” “白先生。” 云素作揖行礼,然后举起一张帖子问道:“这是什么?” 白清净看向不远处的宫殿,叹息着说道:“这个呀,是黄天每年都要举行的家宴。这次是在紫霄宫,虽说是家宴,但它大概是觉着我今年过后就要死了,日后再也见不到了,便请我去了。” 说着说着,他捂着额头很是无奈的说道:“只是我这去了,定然又要听一堆无聊至极的废话,这很是无趣。所以两位随我一起去,如何?” 云素哪里有什么拒绝他的念头,说道:“先生要我们去,我们去就是了。” 他接着看看自己又看看白绫,问道:“只是这去赴宴,是否需要带些礼物?又或是穿着打扮得体一些?” “这是它请我,我还需要带什么礼物?” 白清净很想知道这一次多了这两位后来人,路途是否会有趣一些。他喜笑颜开的说道:“快快上路吧。” 云素跟着他走过一扇扇宫墙,白清净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三人很快便到了紫霄宫。 望着殿顶的紫霄二字,云素朝着殿外侍女递上三人帖子,随后在侍女的引领下入宫。 走过长廊,再走过几个雕龙玉柱就到了正殿,殿内景霄已经入座,见到来人,他笑着起身迎接道:“白先生。” 白清净还是不想搭理他,他尴尬的呆在原地,紫霄见状,轻笑了笑出来打圆场说道:“许久不见了,白先生。” 白清净摇了摇头说道:“我倒是不久前才见过你。” 紫霄的确很久没有见他,对他的话摸不着头脑,这时候琅霄扔下手里的笔墨,从坐席上起身,跑到白清净跟前急切抓着他手臂问道:“不知白先生,这么些年不见,可将这人世间的境界划分出了?” 比起对景霄毫不遮掩的厌恶,白清净很喜欢琅霄,他笑着拍拍他的手说道:“不急不急,这境界一事事关重要,人齐了再说也不迟。” 紫霄说道:“境界一事,我等也很想知道,先生说说?” 白清净还是拒绝,说道:“这是你黄天的家宴,我来这已经不妥,怎么还说这些喧宾夺主?你二人要是想听,等这宴会结束,来我宫里细说。” 紫琅二人不再逼他,请他入座。 景霄看向云白二人,与白清净有关的所有消息里,都未曾提到他曾带人前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此行是赴死来的,人世间的人改变不了这一点,也不想亲眼见证他的死去。 他在宫门前就已经见过二人,虽说白清净平日里不管对仙人还是对凡人都很亲善,但对两个仅仅第一境的仙人,就如此亲近,还驾车同游,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最重要的事,白清净此行是一定要死的。这件事不仅关乎黄天,还关乎世上所有仙人,任何的变数,都不能有。 “二位是?”他问。 景霄语气里隐隐有着压人逼迫之势,显然是在对白清净的无视表示不满。白清净端详着桌上杯盏,随意的开口替两人拆招说道:“路上相识的两位朋友。” 轮到云素自己时,他朝殿中几位行士子礼说道:“白见过诸位上仙。” 听到他自称自己白,白绫学着他行礼说道:“黑见过诸位上仙。” 紫霄能看透两人境界,却看不透那两张面具之后的样貌神韵,他伸出手微笑着说道:“来者皆是客,两位不必多礼,入座罢。” 云素携着白绫入座,紧跟着黄天九子的其余几位陆续赶来,待碧霄入座之后,宴会便正式开始。 歌舞升平,美酒佳肴纷纷上桌。 白清净扫视诸座,发现这一次果然与之前几次不同,这次的家宴中九子少了一人,他开口问道:“怎不见青霄?” 紫霄看着那个空席,无奈的说道:“她突然就不见了,我让宫里人四处去找,找了整个白阙宫也没找到,实在不知她是到哪里去了,索性便不等她了。” 白清净终于确认这一次会与之前几次有很大不同,他饮着白阙宫里最好的美酒,吃着最鲜美的肉,好奇的目光不停落在云白二人身上。 他感叹将其带来真是个正确的觉得,越发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对于云素来说,这一切的确无聊。 他没有心思去看殿中那些美人们美轮美奂的歌舞,也不想饮这些光是闻着就让人欲罢不能的美酒,更不清楚殿中其它几位是谁谁谁,也不想去品味那些拿腔作调的话语中又包含着何种试探权术。 唯一有趣的可能,可能就是这些食物确实很好吃。 他对此感到深深的无奈,他读书又学琴四艺也算通了二,平日里举止也算优雅,却好像怎么也融不进这些‘大雅之堂’。 白绫倒是看歌舞看得入神,还低声与云素议论说道:“你觉得她们跳得好看么?”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却是从她嘴里问出来,又是问的云素,那就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想着她是否也很无聊,所以想找个借口逗弄一下自己,轻声回道:“哪里有你好看。” 白绫挑了挑眉,明白他错会了,略感好笑的说道:“谢谢。不过我是说她们的舞姿。” 云素这才用心去看,他看到舞女长袖间流转的生息,于是寻着生息去看,越看越看得入神。 琴声悠扬,长袖飘荡。 他看完一段,下意识的将其所有流转轨迹汇总,心里无聊荡然无存,突然间睁大了眼。 这哪里是什么舞,分明是术! 他反应过来。这可是白阙宫,又不是人世间的地方,哪里可能有凡人,这些他以为是凡人的舞女,还有那些宫外的侍女们,一个个可都是他看不穿境界的仙人。 他从舞中看到一只既熟悉又陌生的鸟雀姿态,轻声与白绫说道:“朱雀。” 白绫点点头说道:“上一个是青龙。她们舞中,有四象。” 白清净看到他们从舞中看出了什么,一边欣赏着舞姿,一边开口感叹说道:“四象虽好,却始终缺一。” 紫霄闻言,惊讶的说道:“先生还懂天象?” 他笑笑说道:“天地道理虽然黄天最懂,但我也不至于一概不知。” 待舞曲结束舞女退下,白清净才悠然起身,以杯中美酒做长袖,舞出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 他独独捻出那只浴火鸟雀,遗憾的说道:“这四象可称神妙,只是东西北三象皆已现世,有形又有神,唯独南方一象,有形无神。” 云素知道他是在说给自己二人听,内心感激之余,竖耳认真的听着。 他笑着抹去青龙朱雀白虎三象,用杯盏接起玄武,提点云素二人说道:“若是我,既然这四象缺了一角,无法完整,既然有了如此之大的一个缺口,那我索性不要其它三象,专修一象。” 他举杯一口饮下,说道:“如此,虽不称神妙,也可称奇妙。” 白清净在四起的掌声中落座。紫霄称赞道:“先生真是个妙人!” 云素满是尊敬与感激看向白清净,正不知该如何感谢他时,见他温和朝自己端起了杯盏,然后一口饮下。 算上柳林的那一次,他也参与过两次这种宴会了,也看懂了美酒是他们之间的某种交流方式。在内心情绪的驱使下,这次面对白清净的邀请,他不再犹豫。 云素端起玉盏,一口饮尽盏中酒。 辛辣入喉,接着迅速回甘。这一回云素未用生息化去酒意,算得上他平生第一次饮酒,他不自觉的蹙起眉,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那滋味便流逝一空。 白绫听懂了白清净话中含义,轻声问道:“你打算学哪一象?” 这个问题对别人来说或许很难选择,但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小孩子都能做对的选择题,因为那缺少的四象之一南方象,正是他的妹妹。 云素说道:“我学四象,学神妙。” 白绫以为他又突然变笨了没听懂白清净的话,又听他低声说道:“你别忘了,我有个妹妹,你也去学四象。” 就在这时,宫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侍女,哒哒哒的脚步声中穿插着她喘息的说话声。 “青霄公子…找到了!” 第一百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第一百章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这不是黄天第一次举行家宴,像这样的温馨却不乏庄重的场合,青霄本就不是个懒散懈怠的人,更不会因为一些琐事缺席。 此刻见到侍女长面目慌张语调混乱,紫霄更加好奇她去了哪里。 紫霄连忙说道:“快让她进来。” 紫霄宫宫门外的青砖上,不仅有青霄一人在等着侍女回来,与她同行的还有如尘和陈落月。她们三人先到,玉家几人刚刚才入白阙。 而在白阙宫外头,更远处峡谷中央的大道上,唐晚晴正弯身看着地上,疑惑的观察着几只羊留在道路上的一颗颗黑黑东西。 “琅霄哥哥在阵术上的天赋可谓无人能及,如今更是位列清净六主之一。等下在宫里见到他,自然就能知道此阵是因何而立。” 故地重游,青霄本来深深惆怅遗憾,在说起这些话时语气依然忍不住的骄傲。她们黄天九子,无一不是在修行上极具天赋之人,又或者说,他们就是黄天修行境界里最高的几座山峰。 陈落月在紫霄宫外四处走动着,打量着白阙各处内心暗暗称奇。这里还是以前的白阙,虽然此时它在外界已经没落损毁,但在那个时候,这里毫无疑问就是仙人的圣地。 他摸着白玉墙说道:“这阵,都说是那个知初搞出的动静,可走了多日也未曾见到有个什么知初,莫非他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通天本事?又或是偷偷绕过我等出阵去了?” 青霄虽然不愿参与陈家与某人的恩怨,但也很想知道找出这阵的人在哪里,又是何模样。除此之外,对于陈家之人她也要给几分薄面,微酌着说道:“至今为止,还未有人离阵,自上次这里的最后一次拨动之后,他再没有拨动阵。” “想来此时此刻,他就在这白阙宫中。”面对这一切,如尘倒像个看客,行事言辞很是坦然自若。 他淡然说道:“只需他出手,我便能认出他。只可惜那日师兄拦我,我未曾杀死他,但我也几乎用光明将他全身修为洗去,哪怕他如今能把伤养好,一些痕迹还是会在。” “青霄公子。” 大侍女已经差人添置好其余两人席位,她低着头匆匆从紫霄宫中跑出,躬身邀请说道:“几位久等了,紫霄公子请您入宫。” 一行人入宫,迈入紫霄宫时,如尘与陈落月不自觉收起了身上的骄傲。陈家很大,玉青观很高,却远不及过去的白阙。 大侍女引着三人行走在宫中云霞间,犹如走在真正仙境。 “见过几位哥哥姐姐,见过白先生。” “见过几位公子,见过白先生。” 三人依次行礼然后落座,目光在殿内诸座上逐个游动,最后齐齐停留在角落的两个知初身上。 在青霄的记忆里,这场宴会里不该有这两人,那么其身份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来了。”白绫低声与他说道。 “这个挺好吃的。” 云素不想去看青霄邻座对他虎视眈眈的两人,随手拿起玉盘中一个小巧玲珑的果子,鬼使神差的递到白绫唇边。 看着她很是无奈的吃下之后,他才缓缓说道:“既来之,则安之。” 这副面具有用,却遮不住他的境界。他知道对面的几人认出了他,毕竟能坐在这里,恰好又是知初的,能有几个? 如今宴上又多三人,白清净饮酒之余目光不停的在看青霄三人与云白二人身上转动,他明显感觉到这次的青霄与之前几次不同。青霄三人则是在看云素,三人目光或好奇或疑惑或富有杀意。 此次宴会的正主隐隐从紫霄落到了云素身上,殿中气氛忽然莫名的怪异起来。 紫霄也觉着青霄似乎哪里不对,他看来看去看不出来,便朝青霄开口,打破殿中略显诡异的安静问道:“妹妹这是去哪里了?这二位又是何人?” 听到紫霄的问话,青霄从怀中拿出一卷阵图,她在二十三年花了很长时间才将这座大阵画出。但她还是不懂阵理,她之所以能驱动大阵,是因为她找到了除去阵理之外的另一种理。 进阵几人中,她最懂黄天。云素是寻着意韵最终通阵理,而她寻的,是黄天的气息。 “方才见到一座颇为有趣的阵,心头好奇难忍,便去看了,顺便也接了几个朋友。” 她拿着阵图徐步走至琅霄座前,把桌上杯盏玉器推开,将阵图摊开放在琅霄面前说道:“琅霄哥哥给我瞧瞧?” “青霄妹妹竟然也学起阵来了?” 琅霄笑着拿起青霄所画二十四节气阵图,低眼细看去,原本松弛的眉目渐渐聚拢。他看了很久,松开眉头说道:“我虽不曾见过父用过此阵,但是这的确是它的手笔,青霄妹妹从何处找来?” “琅霄哥哥莫问,我也不知它是哪里来的。”青霄望着他认真的问道:“不知哥哥可曾看出什么?” 其它几位公子听到青霄所言与黄天有关,神情或多或少的都有所变化,一个接一个立即起身,随后走向琅霄座前。 琅霄看向桌前神色各异的几位公子,说道:“这阵中理,虽然看起来麻烦繁琐,实际上却简单无比,因为它只有一个作用,夺取时间。” “父…” 青霄想起黄天,心生恐慌不安的追问说道:“它早已自在,时间对它来说早已不再有用,它为何要夺取时间?” 琅霄将阵图还给她,摇头说道:“父不需要时间,这时间,自然是为别人讨的,这阵,自然也是为别人布的。其中或是有什么交易,又或是有什么情分,父的事情,你我哪里能够知道。” “青霄妹妹,这阵究竟从何而来?” 景霄阴沉着脸,死死的盯着桌上阵图询问,像是看到了某种令他这种第四境仙人都极其恐惧的事。 丹霄眼底的恐惧仅此于他,极其严肃的望着其它几位公子,他首次在宴会上张口说道:“父已经自在。” “父的确自在。”神霄坚定平静的说道。 大霄强行压下内心悸动,他是那件事的始作俑者,此刻他内心的恐惧最大。他双眼寒冷的看向其他几位公子,不容分说说道:“父,自在!” “我想,有一人应该知道这阵从何而来。” 在黄天九子望着阵图心惊胆战时,如尘的声音突兀的出现在殿中,他双眼始终看着云素,此时先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身上,然后让这些目光随着陈落月缓缓起身而移动。 他负着剑,走向对面。 他停步云素座前,连带着其余人的目光落到云素身上。陈落月双手按在桌上目光幽冷满含杀意的看着云素,唇缝中吐出冰冷的字眼说道:“你还要躲到几时?” “几位公子。” 如尘观主很合陈落月心意的起身,朝着几位公子行礼说道:“据我所知,此阵乃是此子找出,他最应该知道。” 此时此刻,同样的审视同样的询问同样的目光,与那日碧游塔前,何其相似。 云素看了陈落月与如尘一眼,默不作声。 白清净偏坐着,撑着脑袋看着。 这二人随着白清净来,紫霄自然先望向白清净,看到他面无波澜甚至有些看戏神色的样子实在看不透他内心所想,在内心的权衡下,紫霄挪目如尘陈落月二人,问道:“还不知阁下是?” “后土,如尘。”如尘说。 陈落月转身行礼,说道:“玄知陈家,陈落月。” 紫霄再次落目云素空白的脸,短暂停顿后移开,用询问的目光朝白清净看去,说道:“白先生。” 白清净微笑着看向陈落月,终于开口说道:“听起来,小白与这位陈公子有恩怨。” 陈落月说道:“杀弟之仇。” 他偏头看向云素,温和的问道:“你为何杀他?” 云素看着白清净,平静的说道:“他要杀我,所以我杀他。” 他又问道:“不共戴天?” 陈落月背后剑鞘发出剑鸣,说道:“不共戴天!” 他还在问:“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陈落月杀意滔天。 白清净端着杯盏,泯着唇边美酒摇了摇头,说道:“看来,只有一战可了。” 陈落月很满意他给出的方案,说道:“先生说一战,那便一战。” “小白呢?”他问。 “先生。” 他能用毁掉大阵的方式,将包括陈落月在内的所有人留在阵中,却无法利用大阵来胜过他。云素很是无奈的说道:“这境界差距,实在很大。” “一对三,的确不太公平。但这有何难?”白清净随意的一笑,朝云素挥了挥手说道:“你过来。” 白绫有些忧心扯了扯他衣角,云素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和她表现得太过亲密,没有理会她起身走向白清净。 白清净笑着说道:“境界这种东西,可有可无。” 他极其潇洒饮下酒,极其潇洒的抬手,说着比极其潇洒还要潇洒的话,然后一指沉沉的点向云素眉心。 云素隐隐猜到这一指落下之后,自己的身体会发生什么,他蹙起眉头。若是换成别人,这一指恐怕会是天大的福泽,他的境界也许会随着这洁白指尖的落下,从知初一路攀升到与陈落月一般的通明。 但他非常清楚,这一指的结果,一定会与白清净想的不同。 因为,他初境未开。 第一百零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二) 第一百零一章人生若只如初见(二) 白清净潇洒的一指落下,落在面具上,落在少年空空如也的眉心。他指尖先是一顿,眉头紧跟着一挑,然后疑惑,再然后,眼中涌出难以抑制的喜色。 他此刻身在紫霄宫,所以这强烈的喜色仅仅停留一秒便被他收回。 在白清净指下,云素很准确的捕捉到了他眼中的喜,但他自身的眉梢却越皱越紧。 他的潇洒落空,他本该尴尬才对。 但他喜,而云素知道他为何喜。 白清净一直想让所有人都能修行,但原来的修行方法始终讲究天分讲究命数,那么这件事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寻找新的修行方法。而云素,他不入初境却能修行,这本身就是另一种修行方法。 白清净因此而喜,云素因此而苦。 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若将来有一日,他真的破境迟晓,岂不是代表着他真的走出了另一条路。 届时,他岂不是被迫成为了另一个白清净?白清净仅仅是想做却无法做到,而他却真的做了出来,那眼下白阙宫中这些对白清净的杀意,岂不是要多上千倍百倍落到他身上? 他知道白清净在喜什么,白清净自然也能看出他在苦什么。 白清净觉得云素也许会对此犹豫,但云素最后绝对只会做出继续这一个选择,因为角落那位带着黑面具的少女,一定会选择站在他思想的这一边。 他偏头看看安静的少女,又看看苦恼的云素,脸上出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某些事似乎早已注定。 “把你的剑给我。” 他没有初境,而他的肉体也承受不住如此多的生息。白清净低头看向他袖口的幽光,压下心头欢喜晃着杯盏淡然的问道:”你几剑能胜他?” “三剑。” 云素松开袖中短绳,将黑木头取出呈给他,认真的竖起三根手指说道:“三剑就好。” 白绫虽然动用自身妙术遮住了黑木头的气息,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它来自何处,但白清净仅仅一眼就将其认出。他记得这东西应该被小二带走寻找朱雀去了,此时又出现在少年身上。 他对少年身上这份命运的巧妙安排感到莫大的有趣,看着云素点着头笑着说道:“那就三剑。” 他一指点在剑尖,一指点在剑身,一指点在剑柄。 三指过后,白清净潇洒的扬了扬手,他不去看陈落月一眼,只是张张嘴对着少年用吩咐的语气说道:“去吧,只准胜,不准败。” 以后的事还在以后,当然应该先做现在的事。如今他与陈家的恩怨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陈落月必然会杀他,而他要是不想死,自然只能杀了陈落月。 此时此刻,无疑是良机。 “有劳先生。” 云素心中涌出滔天杀意,他先是恭敬的谢过白清净,随后伸手握住黑木头的残缺处,在与冰凉剑柄接触的瞬间,一股属于通明的生息在剑内喷发,在剑刃上流淌,流淌过他的指尖流到他的心田。 他心中的意,也随浪涛海啸通明。 云素五指紧扣剑柄,缓缓走向陈落月。 他说三剑,是因为他只会三剑。 “三剑是吗?” 被一个知初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对他而言绝对算得上一种强烈的羞辱。陈落月同样竖起三根手指,冰冷的说道:“我一剑足矣。” 云素望着他眼底的骄傲与杀意,心海中的意剑中的息随着他缓慢前行的步伐已到封顶,他微讽说道:“三剑胜你或许很难,但三剑杀你,也许没有那么难。” 陈落月发出一声浅浅的冷笑,身后道剑骤然出鞘。 剑刃刺破长空的凄厉剑鸣中,他扬手一把握住半空翻腾的道剑,浑身修为在指尖聚拢的一刻悍然爆发。 剑出鞘时直冲九天弯月,握剑时手过云端挑起弯月,出剑时月落星稀一切黯淡。 而他眼中,寒月凌空,大放月华。 他握剑,一剑斩下! 整个紫霄宫内的生息似乎随着这一剑的落下而彻底断绝,宫里可见的色彩也好像被那由上而下的剑锋斩成黯淡的灰色,让人感到窒息。 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陈落月将陈明月如何身死调查得无比清楚。他甚至知道弟弟死时流了多少血,那些血又染红了几块土砖,而云素这位杀人凶手出了几剑。 他很清楚陈明月是吃了傲慢的亏,有前车之鉴,他自然不可能再吃。面对云素说的三剑,他有自己的骄傲说出只需一剑,那么,这就绝对是他最强的一剑。 这一剑,必将杀意无穷。 他的杀意从清水郡开始养,之后过千山万水,于碧游前的等待中壮大,在二十四节气阵的追寻中达到顶峰,最后在这紫霄宫,终于喷发。 月在前头,高贵华丽。 剑在后头,冷冰沉寂。 那在阴影里的剑,才是致命的杀招。 面对这月前月后汹涌的杀意,滔天的剑气,云素习惯性的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木然。 他说了,三剑可杀陈落月。 要三剑必杀他,否则便是他死。 月起时,云素右手握剑,左手忽然朝着身后空无一物的大殿捞去。 指尖以极快的速度没入虚无间的雷海,在那紫光缭绕雷声轰鸣间,云素捞起一道雷霆,附于剑身。 第一剑,天公剑。 他从未真正学过天公剑,更未看过天公的浩然磅礴,虽说他破了二十四节气大阵,见识了白清净与他的理念,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鸿鹄豪情,但性格使然,他还是更喜欢雷的另一面。 所以这剑,极快,极迅,极干净利落! 月落时,雷霆紫光缭绕剑身,云素手臂微转骤然出剑一刺,收臂出臂见惊鸿之意顺势而起,于心头起再于指尖流出,决然之势刺破剑身雷光缭绕的漆黑漫漫长夜,现于剑尖。 直去那遮天月华。 第二剑,惊鸿。 这一剑很简单,极利,极锐,极锋! “他要输了。” 如尘见过云素全部手段,在他那日光明下,云素不可能有半点藏拙,他知道云素只剩下朝思暮想一种手段。 实际上,在外界几个月的猜测中,对他观想的是哪一幅画卷,又或是哪一方圣人,都有了初步的推断。那日他的变化好像无穷无尽,而能变化如此之多事物的,只有那一副众生相。 包括陈落月在内,在场之人除却白绫,只要是了解过那一战的,都在猜朝思暮想会是他的三剑之一。 在如尘看来,如今三剑已现两剑,尽管他的剑极快极锋,却终究只是惊鸿一现。 两剑合一,能破月也能破月后剑,但只能破其一便匆匆消逝。而他没有将朝思暮想作为第一剑,而是第三剑,将会是他此生做出的最蠢的决定。 恐怕他还没来得及想,就已经被陈落月斩成两瓣。哪怕他提前想了出来,他也只会是多撑几息之后再死去。因为那一幅众生相虽然变化万千妙用无穷,但其意并不专一使得每一式变化都不够极致,绝不可能挡住这月后剑。 无论怎么看,结局都已注定。如尘摇摇头推翻自己先前的话,改口淡然的说道:“他要死了。” 白绫也对云素感到深深担忧,同时暗自埋怨着他的说话不算话。在两人关于公平的其中一项约定中,这一次本该是她去的。 哪怕她知道他所用并非朝思暮想,知道他的钟灵无需准备时间,她内心依然无比恐惧。她很担心云素那最无攻杀意的钟灵,能否接住陈落月最具杀气的月后剑。 白清净望着陈落月出剑,又望着云素出剑,他并不担心云素会输,反而笑起来疑惑好奇的问紫霄说道:“宫里可是哪里着火了?瞧着好热好热好大的火,你们再听,是哪里飞来的鸟雀,真是好悦耳的鸟叫。” 宫里起火了。 当那只鸟雀从火中高傲展翅时,如尘忽然间瞳孔地震,然后全身绽放无量光明,整个人从光明中走出,一步踏至殿中。 白清净看了他一眼。 无量变有量。 光明尽散。 他笑吟吟的说道:“后土最讲规矩,你此时出手,很不合规矩。” 他话音落下,就连黄天九子也都惊讶的看向云素,他们看的是少年剑上的火,火中的雀。 青霄看着云素,低语说道:“怪不得能找出这大阵…” 月将落时,他的第三剑总算出了。 第三剑,四象。 先是惊鸿冲破月色,火光点燃落月后的寂灭黯淡朱雀从中展翅飞出,然后他心中平静坚定的杀意与白虎一同跑出,白虎之后玄武,玄武之后青龙。 此时此刻,这世上大概只有他能使出这一剑,只有他既学了四象,又带着那一只朱雀羽。 黑剑刺入落月,他以雷霆之速刺月,以惊鸿之利破月。 惊鸿很利却很短暂。 如如尘观主所料那般,惊鸿之后云素整个人沉入月光中,末梢四象直直面向那抹寂灭中的幽寒剑光,那滔天杀意。 月落后寂灭天空里的星宿齐齐发出耀眼光芒,四象齐出,定下这混乱朦胧寂灭里的四方。 这一剑,极正! 陈落月藏在月后不知处的滔天杀意杀意与剑锋在满天星光中原形毕露,那柄道剑顿时如困囚笼难以进步,只能发出一声声好似哀嚎的鸣叫。 此时,月落星不稀。 而陈落月,在这星宿中无处可藏。 云素心中的杀意随着黑剑从西方宫中杀出。 他无处可逃。 第一百零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三) 第一百零二章人生若只如初见(三) “白先生。” 看着星宿中一追一逃的两柄剑,如尘焦急得满头大汗。陈明月的死本就和他有不少关系,若陈落月此时再死,陈家三子死其二,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此时被白清净一道目光限制得无能为力,只能用近乎祈求的语气恳请他说道:“白先生,这可是玄知上任丞相家的大公子,轻易杀不得。这知初在后土就已经杀一个,犯下了滔天大祸,此时若再杀一个,那后果莫说他,就是…” 他突然意识到此时白清净带领下的人世间还不是那副模样,急忙闭上了嘴。 白清净没听说过什么陈家,更不会在乎什么玄知丞相,笑着反问他说道:“陈家的人杀不得,我的人便杀得了?只准他杀他,却不准他杀他,这听起来,可不太公平。” 如尘见求他无果,转头看向青霄,恳请她说道:“青霄公子,还请救救陈落月!” 青霄看着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的拒绝了他说道:“他们二位有约在先,况且这是私怨,我不宜插手。” 若非陈家身份,以她第四境的修为,就连看都不会看这初入通明的陈落月一眼,更别说此刻是以白清净做比,这根本就是个没有可比性的选择。 月落后的星宿中。 少年漆黑的剑开始从西方宫随白虎的肃杀中杀出,一路追着陈落月慌不择路的跑进东方宫,他刚入青龙星宿,听到龙啸又开始疯狂逃跑,在苍龙飞腾之影抵达前狼狈逃窜。 他匆匆忙逃进北方宫,小心翼翼的提防着那柄随时可能出现的黑剑,还未来得及喘息片刻,便见眼前出现了无数副龟甲卦象,他顺着卦象一个个看去,发现它们齐齐指向一个去处。 死。 他心中惊恐至极,回头一看一条长蛇不知何时攀附上了身子,张口便要朝他脖颈咬下。 他猛地伸手死死捏住蛇头,另只手匆忙胡乱挥剑斩蛇,从北方宫跑出,跑入南方宫。 南方宫较为残破,甚至连殿顶都没有,火光冲破了殿顶,而在那火海之中,云素等候他多时。 他端坐在宫殿之中朱雀羽翼之下,目光透过这焚天大火,落在陈落月枯焦的身体之上。 他看着陈落月从西跑到东,又从东到北,最后从北到南,此时终于相见,云素开口问他说道:“你死以后,谁会再来?” 看着南方宫的残破,陈落月眼里泛起对生命的渴望,他头刚一往前倾,突然滑落。 陈落月费力的低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身体几乎全被火焰烧焦,此刻他烧得通红的双手正捧着自己的脑袋,而脖颈上的景象更是恐怖至极,在火的残留下,隐隐能看到与陈明月一般无二的缺口。 他意识到结局已定,怨恨恶毒的看着云素,从紧紧并拢的唇齿间吐出一句话。 这像是临死前怨恨的诅咒,又像是窥见了少年某种迹象的嘲弄。 “我死以后,无穷无尽。” 云素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溜出,脱离了四象,不安的蹙着眉问道:“你做了什么?” 待那个东西飞出白阙宫,怨恨使得他开始尽情畅享,脑海里涌现少年的各种死法,看云素的目光也如同在看一具尸体,那幅画面中少年无论什么结局都让他极其舒心,对其的怨恨此刻通通化成了得意。 陈落月得意张开嘴喷着血,哈哈大笑说道:“人世间的余孽,一定会被追杀的极惨,极惨极惨。” 他说完开心气绝,云素也瞬间宽下心。 且不说他不属于人世间,就算他真的属于人世间,谁又会去费尽心思的追杀一个知初?若他陈家是想要个理所应当的名义,倒是或许还有些用。 他不发一言,在陈落月复杂的目光中,缓缓走出南方宫。 三剑合一杀陈落月,云素收剑。 此时,月落星稀。 他在袖口处重新束好黑木头,朝白清净躬身作揖说道:“先生,我胜了。” 白清净眯着眼,教训他说道:“三剑胜一剑,胜之不武,便不算胜。” 云素说道:“先生说得有理。” 他仅仅是杀了他,而非胜了他。 在白清净的主持下,在二人说出一剑三剑的口头话语时,这场本该是厮杀的对决,就隐隐变成了某种擂台上的公平争斗。在这样的争斗下,他说了三,那么在某些地方,就已经输了。 他自认为自己并非什么君子,所以他很坦诚的承认了这一点。而且在他看来,比起输赢,生死当然更重要。 他可以输,却不能死。 白清净的话,与其说是教训,可那语气听起来,分明是欣赏更多些。看着那具烧焦的身体,甚至连鲜血也都快烧干涸了,如尘观主面如死灰。陈明月死了,陈落月也死,而且又一次与他有关。 他不安的望着白清净,脑海里突然想起师兄那日在碧游前说的话,内心突然涌出莫大的懊悔。可木已成舟,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此时他哪里还敢在此逗留,生怕那知初又借白清净三剑,连忙告退离去。 他离去之后,紫霄命人进来。待侍女收拾好殿中狼藉,他才缓缓开口说道:“此刻私怨已了,不知小白公子,可否为我等解释解释,这阵的来处去处。” 云素向白清净投去目光,在他也很好奇的目光下开口回答说道:“我所知,也不过青霄公子所知。我追寻一宗失踪案找到此阵,侥幸懂得了阵中阵理,才将此阵开启。” 他如实说道:“至于阵为何在,为何立,我实在不知。” 几位公子并未怀疑他的话,甚至对他比初来时淡漠了许多。他的修为的的确确才知初,根本不可能了解到黄天之高的事,而他所用四象中那座南方宫的残破,显然也是朱雀未曾现实的缘故。 此刻他们自然懂得了白清净先前为何提起四象,而在他提醒过后少年依然去学四象,更显得他的贪得无厌与愚蠢。 云素显然不是个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他回去座上,迎面飘来的又是一股冷意。 这股冷意明显掺杂了一些恼火。他想了想,总算明白为什么,轻声对白绫说道:“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仇,又不是什么街头打架,下次你再出手好了。” “…” 在这以后,白清净自然没了什么饮酒吃肉论道的兴趣,他一双眼睛除了眨眼几乎就是看着云素内心,极力压制着内心的兴奋不在这紫霄宫表露。 直到宴会结束,作为宴会真正主人的黄天依然没有露面,在云素的提问下,白清净才说出黄天已死的真相。 他走出紫霄宫很远很远,在宫墙偏僻的角落猛地拉住云素,一双眼睛射出炽热的光彩,那模样像是要将他生生吞吃一般。白清净十分激动的说道:“我当你老师!如何?” 白清净这话背后的心思云素心知肚明,他婉拒说道:“我可能,没有能接住先生期望的能力与心意。” “胡说,胡说!” 他无比确定的说道:“能力可能暂时没有,心意也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你,绝对是要做那件事的!也绝对是要做我弟子的!” “做那件事,又不代表一定要站在所有仙人的对立面。”云素拉着白绫连连后退,无奈的说道:“先不说我压根没有多少可能成功,就算我成功了,难道我就必须高调的站出来挨打吗?我再想想。” 白清净生气抓住他,不让他走,瞪着眼说道:“还想还想!我都快死了,到时候就算你想也没人教你了。就算不为自己,也为别人想想,你要是不能破境,那她怎么办?” 云素不担心这点。白绫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她果然开口说道:“先生,他的选择,我想让他自己做,还请不要用我来威胁他。相信某一日我做选择的时候,他也不会拦着我的。” 白清净看向云素面具下的眼睛,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过去未来,冷笑着说道:“若他现在不这么选,那么将来在你选的时候,他一定会拦着你,说不准还要为此和你打生打死。此时逼他,也是在为你们好。” “确切的说,你有得选,他反倒没得选。”他望向云素袖口幽光,说道:“你装得很好,那南方宫破得就连我也险些看不出真假,可是你那只朱雀,到底还是真朱雀。” 在命运的安排下,一切犹豫选择都有些苍白无力。他松开云素说道:“所以就算不提她,只提朱雀,你也没得选。” 白清净认出了那根黑木头,又见他在明明听到自己教诲后还依然选择去学四象,若不是他真的是个好高骛远贪得无厌的蠢货,自然只能是他找到了朱雀。 他接着说道:“你不可能一直逃下去,不可能想一直做老鼠虫子,不可能一直将命放在别人手中,所以你必须要去做这件事,做不到你就死。” “很无奈吧。”白清净信誓旦旦的抱着手,靠在宫墙上望着云素空白的脸,悠悠然说道:“但是这呀,就是你的命。” 第一百零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四) 第一百零三章人生若只如初见(四) 毫无疑问,苏一一已经彻彻底底的走上了人世间的道路,她当时走得是那般毅然决然,甚至就连心里头那些打算都不想与最亲近的兄长诉说,唯独在唐晚晴初境的牢笼中给他留了一根朱雀翎羽。 她会在路上越走越远,不管是在理念的路上还是在修行的路上。 这大概也就是她的命。 而云素自己,正如白绫那日塔中所言,他没有为什么所以他并不在乎。 在遇到黄石之前,除了在某些生命垂危的时候云素会渴望力量来解决敌人,其它时候他根本不在乎修行这件事,自然也不会闲着没事去想些炼死自己的法子。 哪怕在遇到黄石之后,除了需要修行去破开这要命的诅咒,他尽管奋力修行,却也依然没多少兴趣。 甚至就连他无法入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认为这是很公平的一件事。在那段时间里,他一直觉着既然他对修行无感,那么他无法破境才是合理的。 所以苏一一会面对什么,会需要什么帮助,这个问题他可以不用去想,毕竟想了也无用,因为他帮不上她的忙,到最后他与苏一一的境界终究是一个地一个天。 一个知初的力量几乎左右不了任何人,大概也就只能左右左右俗界的事情。既然左右不了,那么便不去多费心思。 可现在他遇到白绫了,生命这件事突然从茫然麻木变得极具色彩了起来,变得让人开心让人欢喜,而且是很欢喜很欢喜。所有内心深处对这种欢喜延续的浓烈渴望促使他想要修行了,想要破境了,那么他自然就需要想了。 需要变成了想要,那么这件事就变得很重要。 而现在,白清净总算将这件事毫不遮掩的挑了出来,逼他直面所谓的命定。 云素没有什么反骨,也没有逆天的想法,更不会说一大段慷慨激昂的道理来拒绝白清净只为讨一口气。若他真的需要去做什么选择,不管站在什么角度,他都会如白清净说的一般选。 这种选择,完完全全出自他自身的情绪。 这件事唯独让人很不舒服的一点,还是这种无可奈何的既定,它实在让人感到无力和压抑。 云素很想问白清净说,这种叫做命的既定,是否也违背了他想让一切有可能的初衷。 白清净见他沉默不语,似乎已经接受了一切,温和的笑着说道:“看你出剑,剑剑干净利落,现在怎这般扭捏?我一个将死之人,可真没多少时间等你了,到时你选了却又什么都没学去,岂不是又让我落下骂名?” 云素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他也不拖延,干净利落的上前,认真恭敬的对这个半老的男人行拜师礼,沉沉的开口说道:“老师。” 白清净微笑着扶他起来,说道:“看你的样子,以为你至少还要墨迹一两日。” 云素平静的回答说道:“既然没得选,那就早些做准备好了。” “你还不算太笨。” 除却境界实在太低,这个弟子好像不管在什么事情上都让他很是称心如意。他偏头望向白绫,说道:“他选好了,那你呢?” 白绫想着他可能是要提及自己的命数,又可能是要问些什么再听听自己会做什么选择,正垂头思索着,又听他长叹着气问道:“她死了?” 闻言她先是一顿,接着面具下的脸瞬间变得煞白,脑海里的所有思考在顷刻间断绝,她下意识猛地的抓住云素手臂,眼里不断闪出同一副灰白画面。 她望着那个死去的女人,虽白清净未曾指名道姓的点出,她依然莫名的认为他是在说她。很久之后她才松开了手,轻声说道:“死了,死了很久了,灰都落满了,尸骨都化了,肉都被虫子吃光了…” 云素被她抓得生疼,在那只手尚未落下的时候反抓住她柔软的小手,听到白清净有些许难过的说道:“她或许死得太快没时间教你,也可能是有自己的一点心思…不过既然他都入了我门下,那你和他一样,也做我的弟子如何?” 白绫并没有云素那般多的念头,更何况此时唯一在乎的心上人已经入了他门下,她自然乐意继续与他同心同门同道。 她同样恭敬的行拜师礼,尊称道:“老师。” 今日对白清净而言,无疑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在临死之际多收了两个弟子本就让人欢喜,最重要的是,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切可能的可能。 面对这一切,白清净很是满意的笑了,然后负着手满意的离去,他这满怀希望的笑声越笑越大,最后传遍了整个白阙。 紫霄宫里的九位公子听到这笑声,除却青霄外,八位公子都瞬间面色一紧如临大敌。 在青霄的记忆里,白清净已经死了,所以她不在乎他在这里做任何事,因为结局已经注定。而在其余的八位眼中,白清净发出这般笑声,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黄天死后,后土也销声匿迹,当今世上,再没人能堂堂正正的杀死这位人世间的圣人。所以他这一回是自己来,自己去死。 他愿意去死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当时他找不到任何让一切有可能出现的可能,而现在,他那响彻云霄的笑声中可是满含希望与可能。 紫霄立即找来那位最信任的侍女长,吩咐道:“白先生这些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看了些什么,你赶紧一一去查,越仔细越好。” 他目送侍女长匆匆离去,目光冰冷的看向其它几位公子。 八位公子眼里,不约而同的露出杀意。 他们什么都可以给白清净,女人财富权利…唯独一件东西不能给他,决不能给。 希望。 … 白清净走远了,云素拉火仍旧有些茫然的白绫,跟着男人高大的背影走去,同时低声与她说道:“现在好了,你真成人世间的人了。” 白绫被他一语逗醒,学着他调侃的语气说道:“现在好了,你也成了人世间的人,出去就等着一起被世人唾弃,一起下地狱吧。” 云素淡然说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 白清净懒得理会后方两人的嘀咕,随意说道:“黄天有九个儿子,我也就收了九个学生,现在你是第十个,那小黑便是你的十一师妹。” 云素朝她调侃说道:“小黑师妹。” 白绫淡淡回他说道:“见过,小白师兄。” 一想起自己之前那些与人世间的纠葛,云素就觉着麻烦无比,他问白清净说道:“敢问老师,我那些未曾谋面的师兄师姐中,可曾有一个喜欢穿绿色罗裙的?” 白清净一听就听出来他说的是谁,笑着说道:“那是你的二师姐,之前她带着一些去南方寻找朱雀去了,你的剑就是她的东西,朱雀也与你有关,你应该是见过她了。” 云素蹙了蹙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没见过她…应该是见过她的传人。” “你做了什么?” 他听出这个十弟子语气不太对劲,心想以云素的修为还能活着见到他,那么就算对小二有所冒犯也不至于到极其严重的地步。他猜测说道:“难不成那剑是你偷的?所以上面还有用力时留下的指甲印。” 云素犹犹豫豫的说道:“不是,是一点小小的…不共戴天之仇。” 白绫突然开口拆他的台,以此报刚刚他在辈分上的调侃之意,说道:“我见过他在山上和二师姐的传人打架,而且他打赢了,还把二师姐的传人打跑了。” 小二找的传人境界竟也这般不堪?白清净不信的挑了挑眉,在墙边圆凳坐下,温和的说道:“自她去后,我也许久不曾见她回信,这些日子里也是颇为想念。把你俩知道的事情,说给我听听。” 云素开始回忆,却猛然发现,从那个冬天开始,到现在竟然才过去半年!然而这半年却让他好像过了几十年那么久。自从那夜鸢钟灵的到来,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涌来,似乎永远不会休止。 云素沉默着回想,将其中关乎某些人的极少一部分抹去,然后将剩下的全然告知白清净。 他看着老师的神情在自己的诉说中变了又变,在听完整个故事之后,白清净才一脸无语的看着他,无奈的开口说道:“你和小二的传人…你们小辈的事情,小辈自己解决。” “所以,这里是个阵。”他紧接着提及此事,对他来说这件事很重要。 云素想起紫霄宫中白清净那跨越境界的神妙三指,还有那位真真切切被他杀死的陈落月,此时就连他也有些难以分辨此地是何处又是真是假。 他只好茫然的说道:“至少我与小黑师妹,是从一个阵来到此处的。” “黄天的阵…” 白清净思索片刻,忽然一脸神秘的笑着说道:“那我知道他是为谁夺取时间,又是为谁设下此阵了。” 一张满是黑雾的脸和一张朦胧的白脸在听到他的话后齐齐抬起目视那张得意的脸,只见他骄傲的说道:“在这里,除了我,谁还有资格让他如此费心?” 第一百零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五) 第一百零四章人生若只如初见(五) “老师说的在理。” 要是换作别人在这,看他一脸骄傲的说出这种话,可能会放肆的嘲笑他的自恋与无知。 可云白二人已经见过他的三指神通,也见过他的身份地位,更见过黄天九子对其的尊敬礼数,此时听来,反而觉得这个可能确实最大。 这二十四节气大阵终究是云素找出来的,他不可能对此一点不好奇,眸中出现疑惑朝白清净问道:“既然黄天是为了老师布阵,那老师可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或是想图谋些什么?” “我也想不明白。” 白清净理着之前的几次死亡,晃了晃脑袋说道:“在时间上看,那会儿我尸体都凉透了,他一个死人还能图我这另一个死人什么?这种算计来算计去的事情实在无趣。我一个要死的人,随他去了,还是先弄弄你身上的事。” 白阙宫的白玉宫墙在晚时被黄昏照得如同琥珀一般,三人在这美丽的短暂路途之后,就来到白清净住处。 白清净先是去折腾了一下后院的三只怪羊,然后慢慢悠悠的在殿厅主位上坐下,一边斟茶一边思考着某个难题。 他喝着上乘的茶水,清洗着喉咙里那些残余的酒香,咂了咂嘴说道:“修行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想着他是否要考考自己这些时间里,有没有在他身上学到什么,云素认真的想了之后答道:“老师说了,修行是一种获得力量的途径,有了力量便能获得公平获得利益获得权利获得…修行本身,就是一种让所有人所有事都有可能的事,但这件事,只有少数人能做。” 云素的这个回答很合白清净心意,他清楚的明白了他想要,而在他刚才行拜师礼的时候,也代表着他会竭力去破开初境。 而白清净,会竭力助力他促成此事,哪怕他最后会失败,又或是成功后因胆小怕事不愿外传,白清净也是要去做的。 他就是要证明这个可能存在。 白清净望着他,认真的思考着说道:“你的身子,我刚刚也看了一会儿。你的初境完全封闭,其模样大小也非寻常知初可比,对此你可有什么想说?” 看着那片遥远又近在咫尺的空白天地,云素想起那些已经远去的恐惧,平静的说道:“我曾经深陷其中不知多久,后来被人从其中捞出,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步入过。有一次,我试图用它的力量再次破开那方天地。” 然而他至今依旧无法入初,白清净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淡淡的说道:“你失败了。” “不对。” 云素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成功了。” 白清净闻言惊讶的看着他,看见他面具下露出无奈的神情,接着说道:“我又一次借助它的力量撕出了一片口子,可那次我还是没能走进去,再之后,哪怕是它的力量,也无法再次破开那片天地了。” 白清净没有对他的失败感到失望,而是急切的追问道:“你为何没能走进去?” “是距离。” 云素不知该怎么和他描述当时的感觉,想了很长时间才说道:“就像是境界与境界之间的距离。” “老师请看。” 他观想出一支沾满墨汁的笔,在平整洁净的地上描出两条黑色平行的线,指指一条又指指另一条,说道:“我永远在这边,而它永远在这边,我不管怎么走都是沿着这条线走,所以它离我很近又遥远。” 云素注意到白清净看着两条黑线的沉思目光从平视渐渐到了斜视,连忙说道:“这只是个比方,也许我说的不是很精确,老师莫怪。” 白清净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又变回直视,他很有兴趣的看了云素一眼,然后拿过他手里的笔说道:“依你这么说,那它的力量就是单单在上面的线捅了窟窿。” 关于云素的事白绫总会忍不住心生好奇,她悄悄走过来看看师兄和老师在议论些什么,刚好看到白清净提笔在上面的线上描出一个缺口。 他思考着说道:“你看到了缺口,很近很近,但你却走不进去,有意思有意思。” “其实我也有一些想法。” 云素蹙着眉望着两条线之间很短又很远的距离,提出建议说道:“我遇见过当世另一位圣人的弟子,她也看过我的状况,她对此产生的想法很有意思,是关于那位二师姐的传人。” 白清净和白绫同时将目光投向他,白绫听出他是在说唐晚晴,听他继续说道:“我见二师姐的传人,几乎完整的继承了二师姐的修为境界包括初境那方偌大的天地。请问老师,人世间是否有这样一个进入别人初境的方法,也许我可以一试。” 白清净有些不太看好这个想法,摇着头说道:“要是那个人自身不同意呢?人世间没有这样恶毒的法,小二在后土那女人身边学过一段时间,她用的法应该与后土的羽化有关,这个法子最重要的是,小二必然是自愿对她的传人敞开初境。” 云素想起诗绪所用之褪,明白了一些什么,褪去旧衣裳褪去旧身和褪去初境。他略感麻烦的感叹说道:“这修行,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白清净笑呵呵的看着他空白的眉心,安抚他说道:“既然你那位故人都破开初境,想来为师也能。” “让为师试试。”他兴冲冲的说。 “小十一!”他轻呵一声,白绫立即识趣的化作一抹黑影离开此地,等到她跑得足够远,还未等云素有所应答,白清净就扬起手,然后一指重重点在他眉心。 这次并不潇洒,而是朴实又沉重。 他指头落在云素眉心,指尖上的光泽透过面具沉沉点在那片空白黑夜里。 那张空白的面具发出极其难听的扭曲声,在眉心位置出现一个凹陷,再然后,云素如一块石子般飞出。 轰隆一声,他重重砸在宫中玉柱上,接着整个宫殿应声倒塌。 侍女的惊呼声伴着各种玉器的破裂声响起,白绫急忙从废墟里将奄奄一息的云素挖出,看见身上没有一丝灰尘的白清净很是尴尬的咳嗽一声,收回停留在半空的手指。 他这用力的一指并未破开那片黑夜,而是险些将那片天地直接碾碎。 他背着手看向地上零零散散的碎玉,第一次语气中的没有多少底气的说道:“为师不太了解小十的身体,力道有些不太准确,等小十伤好了再试试。照顾好你师兄,为师还有些事,便先行离去了。” 白清净身形一隐消失无踪,白绫无奈的背起云素返回住处。 云素闻着她身上的香气,贪图着她后背的柔软,断断续续的说道:“和老师说,我与它还是两条线,还是进不去的。” 塔里的时候,她经常吐血吐得难以行走,都是云素用钟灵拖着她走,现在又反了过来。白绫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应下他,又听云素迷迷糊糊的说道:“有些事再难,也是要去做的。” 侍女长匆匆穿过紫霄宫中的云雾,在紫霄的示意下,恭敬的一一朝几位公子行礼说道:“白先生这些时间里,都与那两位公子在一起。据见过的人说,是在路上遇到的。” 她将白清净都吃了什么干了什么调查得一清二楚做成了册子呈了上去,接着说道:“至于刚刚那边的动静,听耳朵灵敏的侍女们讲,是白先生在试试什么东西,也许是术。” 侍女长有些迟疑的说道:“还有,她们听到,那两位公子,好像称呼白先生…老师。” 几位公子听到这话,脸色不约而同的一变,就连青霄此时都动容。 那两位知初,黑脸那位她不曾知晓,可白脸少年她却了解一些。那人要修为没修为,要身份没身份,唯独有些在意韵上的天赋,可这远不能够成为白清净弟子的资格。 她大感疑惑时,紫霄已经想好了侍女长接下来要做的事。 白清净的九个学生,人世间的九位君子,此时都在人间各处,绝不可能变成两个知初伴随白清净左右。大霄出言定下其它几位公子的心,说道:“两个知初,翻不了天。” 神霄则是望向一直沉默的碧霄,说道:“碧霄哥哥,从境界上看,的的确确只是两个知初,你略施小术算一算如何?” 刚才的殿上,在云素以四象施剑术斩杀陈落月时,碧霄就已经试图做过此事,然而他无法透过那两副面具看穿二人命理,更无法以此推测未来可能的轨迹。 碧霄极其善算,能算天时能算地利,此时却轻摇着头表示自己对此事无能为力,说道:“有四君子五君子那两个面具在,我看不透,也算不出。” 在这种黄天重大事件的决策上,八位公子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同一人的眉宇间。 玉霄拨弄着琅霄座前阵盘,搅动着其中节气四季,商谈时他并未抬头而是始终看着阵中变化,直到宫中无声,他看着阵盘的眉梢微微上挑,才平静的开口说道:“静观其变。” 这平静中充满威严,一锤定音。 第一百零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六) 第一百零五章人生若只如初见(六) 白清净的一指让云素在床榻上躺了好些时日,这幸好是他再没分寸也至少不会害自己学生的性命,也幸好这是点在初境里,若是结结实实的点在身上,恐怕先炸开的,会是他的脑袋。 如此之快就养好当然也多亏了白阙宫里的妙药,哪怕伤势痊愈之后,云素也一直觉着脑袋昏昏沉沉的,那张白面具上的凹陷也再未复原。 他舒适的躺在殿外暖和阳光下,静静看着不远处冥想中的白绫,望着她那张紧闭双目的惨白小脸,正恍惚入迷时,一道影子在阳光下照得有些闭眼的石板上闪过。 他找这影子去,看见白清净悄无声息的来到殿外,在殿门口露出半个身子,一脸激动的朝他招了招手。 云素一只手放在眉梢遮着阳光悄悄走出殿,白清净一脸期待的小声说道:“为师想了很久。”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强装镇定的咳嗽一声,关心的问道:“伤养得如何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在走流程。云素眨了眨眼睛,说道:“老师想到什么法子,直说好了。” “两个。” 他朝云素竖起两根手指,对自己的想法很是满意的说道:“我想到两个法子。” “笔。” 云素立刻在掌心观想笔墨出来,他拿过笔,点了点墨汁在地上又画出两条平行的黑线。 他画得可比云素那日笔直多了,想来是在这些日子里钻研了不少,白清净兴奋的和他说道:“你看你看,你说自己只能顺着这条线走,说这是两个世界,像是境界与境界之间。” “这其实很简单。” 白清净又拿过云素手中墨汁,往上面的线一泼,然后一丝不苟的描绘起来。 他长袖舞动,在地上书写一笔又一笔,线还是两条,而上面的线却宽了很多,他指着两线之间逐渐缩小的距离,催促着说道:“再来点墨。” 云素急忙观想,他一把拿过又开始泼,泼着描着上面的线越来越大,两条线越来越近,直到两条融会成为一条。 看着眼前这条如街面一般宽大无比的黑线,白清净期待的望着云素,挺起胸脯说道:“你看如何?” 云素沉默的望着黑线,陷入某种数科问题中,又听到他自顾自的啧啧称奇,颇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不能让你十一师妹一起过来看看为师的杰作,不然她又要怪我。” 白清净见云素沉默着半晌不曾应答,点醒他说道:“你那日自己说的,这只是个例子,总之,若是能将那方初境弄得足够大,你自然不用走也能步入。” 一个矮子再怎么矮,往他脚下一直放石头也能摸到山顶。他现在离乌离很远,但若是乌离变得足够大,那么就算他站在原地不动,也能出现在乌离之中。 云素沉默是因为这个法子还是有很多问题,最直接的一个,当这个初境撑得足够大的时候,会不会直接将他碾碎?乌离变大之后,会不会连同他脚下的土地一起吞没? 若是换过来想,他变成那个摸山顶的矮子,当他足够高的时候,初境是否还容得下他? 是用蚂蚁来背大象,还是用大象来背蚂蚁还要认其做主人? 云素问他说:“初境有边际么?” “初境的边际,自然便是境界。” 白清净猜测着他的顾虑,将心头的兴奋止了又止,说道:“羽化自在长生,其中自然无量。所以为师,一定能让你的初境足够大,大到你一步就能踏入。” 云素看向脚下爬过的蚂蚁,认真的和他说道:“它足够大,我却依然很小,和一只虫子一样小。” 白清净明白过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很是认真的许下承诺说道:“为师在,你会无忧。” 看着他那坚定的眸子中甚至有些恳请之意,云素不忍心拒绝这个对他很好的师父,强压着内心恐惧面上平静如水的说道:“老师想做,去做便是了。” 他的恐惧并非来源于初境会大到将他碾碎,而是恐惧这件事会一帆风顺,但是最后醒来的,是否还是他?他是否在那次失败之后就彻底死去?又或者,这次他是否还能打赢? “老师稍等。” 做出决定后,云素第一时间用极轻的脚步跑进殿内,然后蹲在冥想的白绫跟前,细心再细心的记下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耳她的白,再匆匆跑出闭上双目沉入黑夜。 他毫无保留的朝白清净敞开自己眉心间的空白,平静的对他说道:“请老师出手。” 白清净沉默的看着他跑进去跑出来,自然看出了这个学生近乎诀别的姿态之中隐藏的巨大恐惧,在内心强烈的纠结犹豫之中,他最后还是做出了决定。 白清净眸子里泛起愧疚的浪潮,唇中吐出一声长叹,缓缓抬起右手,以极慢的速度拍在云素内心,然后打在那片空白,打入云素初境。 在上一次草率的试探之后,他已经摸清这方天地所能承受的极限,也摸清了大概什么程度的力量能撕开这方天地又不至于其崩塌毁灭。 他的手掌宽厚与他的脾气一般温和,身上的气息变了又变了,他终于撕开那方天地的一角。 他察觉到其中瞬间喷涌出的无数饥渴欲望,在那些欲望中,他感知到了与云素那道变化之意的同源气息,突然明白了为何云素口中的它在第二次撕开后,就再不能撕开。 它已经吃饱了。 白清净毫不在意的一笑,又扬起手一掌落下。 这方天地中有两个一,也是两个有。 惊鸿与钟灵。 初境中的空早已经成了有。 这一掌之下,白清净的修为境界一一展开。 知初,迟晓,通明,朝夕,长生。 云素望着那只巨手抚摸把玩着那方天地,像是在玩弄一个孩子的玩具。在这场生息变化的洪流中,白清净开口说道:“用出你的四象,然后用心看。” 心动,四象出。 胸口处的朱雀羽忽然无比滚烫,远方等待后土宫开启的朱雀感知到这一切,不由思念起那处的兄长。四象拉车,在那些汹涌疯狂的渴望中,白清净乘着这辆车架缓缓驶入天地。 他挥舞着手臂,神情激昂的驱使着四象,定下这方天地的正。 青龙东,朱雀南,白虎西,玄武北。 四象居四方,随后四象齐鸣,四座宫殿重重的砸在这片黑夜里,如四根撑天之柱牢牢矗立。 初。 一段极其漫长的黑夜之后,白清净端坐南方宫顶结束了他的思考。他手里凭空出现一根极长的钓绳,一甩手将吊钩甩进宫底龙穴之中,再一甩手钓出一轮太阳。 他单只手拖着太阳,悠闲的踩着高空零散的朵朵云霞,缓缓走往西方宫。 他走到云中,阳光随着太阳的拖动撒了一路。 迟晓。 白清净停步在云霞里,睁着眼睛不停端正着太阳的方位,在找到确定的位置之后,用钓绳将太阳拴在了这方天地的最高处,使其能最大限度的将阳光撒到人间。 但这还不足以通明。 他挥使着钟灵造化出他的人间,然后匆匆跑去,点起房檐的一个个灯笼,桌台上的一束束烛光,荒地里的一簇簇篝火,他走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彻底照亮那些阴暗处。 万家灯火就是他的通明。 看到自己满意的通明之后,他又踩着房顶的瓦片跑去天上,抓起那跟缠绕在天涯的钓绳,继续去往西方宫。 他将太阳扔入西方宫的井中,又急匆匆跑回东方宫,再找一根钓绳从龙穴中钓出一轮弯月,然后像是放羊一般扯着月亮,去往西方宫。 到了西方宫,白清净将两根钓绳拴在一起,然后跑去天涯,撸起袖子挥着手臂用力甩着钓绳两端的日与月。 他站在天涯,将日月猛地朝海角甩出。 日月开始轮转。 朝夕。 对任何仙人来说,这都绝对算得上一场空前绝后的机缘,不单单是这样一个眨眼便从知初到朝夕的境界,更重要的是其中关于境界本身的道理。 云素在初境之外的黑夜里,怔怔的望着他一系列的举动,望着自己的钟灵意在他手中用的是那般神妙,望着他如何迈过境界与境界之间的隔阂,望着这方初境越来越大,境界越来越高,距离愈来愈近。 而他愈来愈小,是那般的微不足道。 “小十!” 白清净坐在天地最高处,坐在日月天地之间,朝他朗声唤道:“看懂了吗?” 云素心潮澎湃,躬身作揖说道:“老师,我看懂了。” 他温和的笑着说道:“以后我不在了,要记着教给你小师妹。” 他已经说过很多次死亡了,每次都是这般无关紧要的语气,唯独这一次,云素心里泛起心酸悲伤。他隔着咫尺天涯遥望着白清净,问他道:“既是长生,又何来死?” 白清净闻言哈哈大笑,说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教给你的,何谓人世间的长生。” “小十,你可听仔细了!” 他并未冲入人世里那最接近永恒的天与地,而是一步走入人间。 第一百零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七) 第一百零六章人生若只如初见(七) 他整个人,就像是那方初境里不管昼夜最亮的一盏明灯。 而这盏明灯,此时只为云素一人照亮。 白清净慢悠悠的走到一家铁匠铺,听着铺子主人那对父子此起彼伏的打铁声,看着铺子后院女人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儿,扇着热气说道:“他教给他,他教给他,他再教给他,长此以往,算不算长生?” 这与云素理解中的长生有很大区别,他以为长生是个体生命状态上的长生,而此时白清净却在和他说理念上的长生,在和他说传承。 云素蹙眉答道:“或许…算。” 他摇头一笑,一步踏至九苍碧游,走上二层,翻着一卷卷书,说道:“刚刚说的是凡人的长生,你和小十一在这待过一段时间,对这些书怎么看?” 云素说道:“他们留下自己的术,留下术中意,被别人学去,意长存术也长存,当然能算长生。” “你还是在答凡人的长生。” 白清净淡然一笑,说道:“术若以这种方式传承,是好事也是坏事,是后来者最上好的机缘,也是一个最阴险的陷阱。” 他拿起一卷书,随意的翻阅起来,说道:“载术便是载生息变化,要使这种变化长久存在,那么要载术便要留下意,你再去学,便要理解接纳其意。倘若他的意过于庞大,你的意又过于微弱,合上书之后你会如何?” 云素心头突然涌出莫大的恐惧,他庆幸着自己当时无数次试图制止白绫,同时思考着这种意念斗争与自己即将面对的那种有何分别。 他不再平静,迫切的问道:“白…师妹她曾经越境强读,是否会有隐患?” 白清净安抚他说道:“要是别人或许有些麻烦,要是她的话,你就多虑了。她有那个女人的传承,别的意再大,还能大过她?” “老师说的话好生吓人。” 云素松下心,却仍然心灰意冷的说道:“依您这么说,外头那些仙人里,不知有多少脑袋里装着的是死去之人的意。就算老师最后成功让所有人都能修行,只要有高境仙人不想死,在临死前随便留下那么一点意…” “先行者越来越多,后来者越来越少,届时全是先行者,哪里还有什么可能可言?” “要是这么说,的确很恐怖。” 看着书中微弱无比的意,白清净放下书卷,走出碧游说道:“可是这世上又有几个长生?他们的意也并不完整,充其量只是让某些好高骛远之徒变成傻子罢了。” 他随意说道:“至于同境之间,相信本心本意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不就好了?小孩子都能懂的道理。” 云素的目光随着他走出碧游,走出九苍,直往北方去。 他隐隐听懂了他说的长生,但心头依然有太多太多疑惑,而眼前这方天地,一直在变大变近。 “这样做这样的传承的确能很久很久,但依然有尽时,所以还是不能算作真长生。” 白清净说着回到北方天上,抓起那根仍在旋转的钓绳,挥着手以极快的速度甩动起日月,使这方天地之内的朝夕快速流转。 很久之后,他像是甩得累了,又可能是到了该到的时间,他松开钓绳再一次跑去人间。 此时铁匠铺已经换了陈设换了人家,那位打铁的爷孙三代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织布的姑娘。 白清净又去到碧游看,塔中一些书卷早已损毁,其中意也已经消散一空,他满是遗憾的说道:“哪里有什么真自在真羽化真长生?” 听完他的话,云素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说道:“老师,长生我似乎懂了,你说自在与羽化也有真假,这是为何?” 他淡然的解释中有些耻笑之意,说道:“为了自在而自在如何自在?褪去旧身换新身新身自然也就成了旧身。” 白清净脸上流露从未有过的认真,说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六境。” 天地中的日月光辉,浅浅的站在云素脸上,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映射出无边无际的色彩。 云素对这色彩怦然心动,他不自觉的伸出手,似乎已经能触摸到这方世界,这时的它已经不再空白,也没有那些充满欲望的疯狂怪物,一切好像是那般美好。 只需他进入其中,就只要这么抬起腿朝前走一步,就再无需争斗再无需努力再无需修行,他就是朝夕。 他就能杀黄石,就能杀陈家。 于他而言,这就是一种强烈且无法克制的欲望,而白清净是他的老师,这样的一份惊世机缘绝不会有任何的副作用。 他没有丝毫理由拒绝也没有打算拒绝,然而他并不开心,因为白清净,也已经等待这一天太久太久。 白清净此时深沉又认真,丝毫没有了此前的悠闲洒脱。这位少年的出现,带给他的,可不仅仅是理想上的希望,还是境界上的希望。 “他中有我而非我。” 他缓缓开口说道:“无限变化,无限可能,才是真无量,才是真长生。” “这,便是第六境。” 他话音落下,人间的万家灯火齐齐点亮,闪烁的火光穿过房檐窗台在夜空中与日月交相辉映,似乎在谱写一首曼妙的乐章,又像是在诉说什么渴望什么。 这灯火照在白清净身上,他深陷剧烈的大火之中,而他的双目如炬,身形如一堵牢不可摧的城墙,瞳中炬火热烈坚定牢牢压住满天日月灯火,再穿过千万里人间照在黑夜里的少年身上。 白清净深深的望着云素与他之间的幽暗沟壑,它已经小的不能再小,与天地间的万丈光明相比好似一粒尘埃。他伸出手邀请少年说道:“徒儿,入界吧。” 一座又一座的大山随着他炽热的目光、他的话语、这些日月光辉万家灯火接连砸重重在云素身上,这无限的可能是白清净无限的希望,而这希望压得他难以呼吸。 他心头那股倔强涌出,身子依然与他一般直,他的脸他的双目仍然直面这炬火。 他一言不发,然后抬腿。 入界。 云素走到这片天地里,踩到地面,脚下带来的感觉与唐晚晴初境中白绫初境中的一般无二。 他远远看到白清净眼里的失望与颓丧,内心莫名的揪紧,他急忙抹去心头这些情绪恢复往日冷漠平静的样子,明白这一次还是失败了。 他没有同自己预想的那般与那个东西再打上至关重要的一架,然后再决定谁醒来,也没有同白清净预料的一步成为朝夕境的仙人。他没有感觉到什么庞大宏伟的力量随着他腿脚的迈入涌进他的身体。 在天穹与大地连接的四方,四象透露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钟灵与惊鸿也似乎变了一种模样。 他中有我而非我。 云素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他望向白清净脸上的黯然,千言万语顿时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他鼓起心气朝着白清净开口呼唤道:“老师。” 白清净心如死灰的抬起头木然的看向他,他摇着头轻声说道:“这里,已经算是老师的初境了。” 他作揖告退,将此处留给这个备受打击的男人。 白清净沉默着离去,离去时仍然失望却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思考。于他而言,这大概只是家常便饭里最奢华的一餐,他已经经历过这样的失望无数次。 而他对弟子的期望落空,云素没有对这场机缘的失去而失望,反而莫名的感到轻松,他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情绪有些羞耻。回到殿中时,发现白绫还在冥想。 他蹲在她跟前,张了张口想和她说些话,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打扰她。 “好看么?” 白绫忽的睁开了眼睛,问道。 云素认真的说道:“好看的。” 白绫看他没有出现说谎时眨眼睛的习惯,自个闪了闪清澈的眼睛,心里微甜又问道:“方才,你做什么去了?” 云素平静如水的说道:“因为什么也没能做到,所以让人失望了。” 从异样他的平静中白绫听出了一些事情,安慰说道:“这种事要是这么简单,还会轮到你去做?老师又何必等到现在?” “你错会了。” 云素伸出手指揉了揉她的脸,在白雪上揉出一抹红意,让她看起来健康一点才接着说道:“我可以接受自己的失败,却很难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因为我的失败而失败。” “你忘记了?你是个坏人。” 她摸摸自己微烫的脸,说完继续补充道:“你不能反悔不能反驳,因为这是你自己说的。既然是坏人,那么这种事就留给好人去想吧。” “好。”云素抿起一抹微笑说道。 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闻到一抹熟悉的桃花香,脸色微动,连忙示意白绫将面具带上。 那人从墙角走来,两指间捏着墙角侍女未曾清理干净的羊毛轻嗅着,从大开的门户间瞅见殿里的熟人,忽的停下了脚步。 她脸上没有露出有丝毫意外的神情,款款走上前来对他说道:“许久不见。” 注意到她的目光从自己身上走到白绫身上,又想起她那些对人世间的敌意,云素缓缓移步遮住她的视线,平静的说道:“许久不见。” 第一百零七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八) 第一百零七章人生若只如初见(八) 说是许久,可细想来,也仅仅过了一个春天。 她的语气还是如鸢山一般温柔,目中温养的莲花依然泛着怜悯的光泽。 而看到他此刻满是防备之意的举动,她心头突显惨淡,便遵循着他的意将放在少女身上的目光直直停留在他身上,不外露分毫,随手在墙头放下羊毛,然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让我很失望。” 云素面色平静如水,内心暗自斟酌着她这句话。是失望自己不去找人世间而是来到了后土?还是失望自己眉心至今仍然空空如也?又或是失望自己杀了她的陈师弟? 最后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向来就是个让人失望的人。” “你或许真的是个蠢货。” 那日她不愿意浪费老师的心血与玄知即将为此举付出的代价,所以在找不到朱雀之后仍然停留在鸢山教云素修行。 今日她名义上是为了陈明月的事前来,暗地里却是为了某人,她横跨玄知万里,此刻听到他的话语是那般的无耻且毫无心气,万般思绪顷刻间全然变成愤怒。 她冷冷说道:“或许你对我的离开有怨气,对我的毁诺有恨,但这怎么也不该成为你报复清净的动力。” “你是有多不自量力?又是有多蠢?” 唐晚晴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或者你以为,靠着你我之间的那点情分,就能将此事一了了之?你以为你杀的谁?还以为那只是一个马匪山匪?以为那只是个人世间的余孽?你想杀就杀?” 云素听出她话中埋怨气味,突然明白过来以她这般骄傲的性子,为何会来此。 这阵才开启多久,清净就算在九苍有眼线此时恐怕才得到消息,她自然不能是为此而来,而陈明月死于同境,显然不值得她这么一个骄傲的圣人弟子前来,那就只剩下一个原因。 这是几个猜测中最不切实际的一个猜测,几乎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清净圣人弟子,为了一个毫无背景甚至无法入初的知初,不远万里从清净来到九苍。 然而她的的确确来了,而她既然愿意来,也就代表她有很大可能愿意帮着自己杀死黄石,在加上她本身与黄石的恩怨,那么这件事就基本尘埃落定。 云素不想去猜她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前来,又是打算做些什么。他将白绫遮挡的严实一些,眼里涌出复杂色彩,看着她脸上那朵略微愤怒的桃花说道:“你本不用来。” “我只是很好奇,你是如何来到碧游,又是如何来到这里。” 云素的回答让唐晚晴否定了内心对他一些极其不耻的猜测,她重新恢复温柔骄傲的神情。 她骄傲的说道:“后土宫即将开启,你突然以一个朝思暮想的后土弟子身份出现在碧游,一出手便杀了个清净弟子,又一转身弄出这么一座阵,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否有人在布置着什么。” 这里不在黄石的监管之下,而她将会是云素除掉诅咒计划中的重要帮手,并且她与黄石也有恩怨,索性与她坦白说道:“乌离里,能有几个后土仙人?其中又有几个有能力在短时间辗转数郡?” 她被一语点醒,瞳中摇曳的莲花叶停驻,然后爆发出一股浓烈的杀意。 云素拂去这些杀意,接着说道:“那日鸢山之上的一战,又有多少人在看着?” 他连续发出一大团的疑惑给她说道:“若这是一场计划,那么从更早开始,清净圣人在散下那万卷书时,是否预料到了玄知会采取这样的方式了结此事?他是否预料到了后土宫的开启?是否又是真的只想普渡世人?” 他的话还有他的举动都很大胆,其中充斥着对圣人的怀疑,这种怀疑毫无疑问是种不敬,而听这话的人正是那位圣人的亲传弟子。 唐晚晴不喜的皱起眉头,很久以后又释然的放下,淡然说道:“要是别人敢在我面前说出如此不敬的话,我可能会直接一剑砍了他,要是你的话…我只会觉得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孤陋寡闻。” 这就是她觉得他有趣的地方。她一直觉得他无知,而他因为无知所以无惧。 到了时间,后院的羊就准时饿了,然后发出一声声绵长带着催促意味的啼叫。自从白清净的宅子被他一指摧毁之后,三只羊就羊到了云白二人这里。 唐晚晴听到这羊叫,捻起放在墙头的羊毛,寻着声去后院,云素带着白绫跟上她的步伐。 看着三只眼熟却与鸢山那三只不同的羊,唐晚晴扔下羊毛,有些失落的问他说道:“黄石想让你从后土宫里得到什么?” “一卷书。” 云素不确定的说道:“也许是一道术,总之是在后土娘娘的第四道音里,他说那是往生。” 在清净的记载中,那是一道可以单单重修某一境界的术。她顿时明白黄石那想要知初圆满而后羽化的意图,又问道:“代价是什么?” “代价就是我死在乌离,或者是死在后土宫之后,而只要我为他得到那卷书,那么我就可以死在后土宫出来之后。”云素望向她放在墙头的羊毛,说道:“既然你来了,不妨请晚晴姑娘帮我瞧瞧。” 唐晚晴又一次看向白绫,问他说道:“我为何要帮你?” 她根深蒂固的骄傲使得她需要一个借口,云素便给她一个借口。他平静的说道:“我见过你的羊了,它们还活着。当然,你也有选择不的权利,选择在他迈出那一步之后,再去复仇。” 唐晚晴才猛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他的算计之后,她心头微恼突然伸手抓向他。 一道目光随着她的手落到心脏上的泥块上,云素反应不及,微微挑眉说道:“这是你第二次这么做了。” “无药可救。” 她一眼看出其最致命的地方,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云素,摇着头说道:“无药可救,除非杀了他。” 云素平静的接受,然后点点头提醒她说道:“这也许,也是你此生唯一能杀他的机会,当然,如果你的羊对你没那么重要的话。” “知初杀朝夕?” 唐晚晴看向白绫脸上的黑色面具,从她的体态上看得出那是个少女,她微笑着对云素说道:“你总是喜欢痴心妄想,就好像你那些养息的想法。” 从两人的对话中,白绫听出了她正是那位清净圣人的弟子,更重要的是,她明显听出了这位圣人弟子对云素话语中藏着的异样情绪。 白绫心中出现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对比与警惕,直视她那道审视中带着异样的目光,看着她那种绝美的脸,然后轻轻推开阻拦在两人之间的云素。 云素无可奈何的对她说道:“鸢山之上,我赢过通明。况且有些事确实很难,但我不去做的话,我便要死,这由不得我不去做些痴心妄想的计划。” 唐晚晴还在看着白绫,温柔的说道:“你很喜欢借别人的力量,而现在,你又要借她的力量。只是,一个知初两个知初的,面对那朝夕又有何区别?” 云素不是很想明白她为何单单提及白绫,极其认真的与她说明说道:“陈明月,我杀的,陈落月,也是我杀的,黄石的诅咒,也只在我身上。” 紧接着他微讽说道:“而且,通明杀羽化与知初杀朝夕,到底是谁在痴心妄想?又是谁更不自量力一些?” 她说:“他终究未曾羽化。” 他说:“你不会等到他羽化后再杀。” 唐晚晴看出他那划分界限的话中蕴含的恐惧,朝他莫名的笑笑说道:“这里是白先生在白阙宫的宅邸?” “他的宅邸几日前被他毁掉了。” 她的羊是白阙宫的羊还是白清净的羊,她自然和白阙宫有关系的,至于自己与白清净走动亲近的事,在这几日里大概已经传遍了白阙,她知道也不奇怪。 云素看看他花重金买下的宅邸,说道:“这里是他前两日重新买的。” 唐晚晴打量着宅子说道:“看起来现在这里归你管,可还有空房?” 白清净买下这宅邸之后确实就将宅邸全然扔给了云素,整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云素莫名挑了挑眉,问白绫说道:“府中可还有空房?” 白绫终于开口说道:“有。” 云素悄悄松气,说道:“府里可没有侍女伺候你,许多事你要自己做了。” 她顺着云素所指的方向款款走去,裙摆微微扬起,背对着二人说道:“不需要的。” 白绫望着她优雅的背影优雅的步伐,那张绝美的脸深深印在她脑海里,她突然由衷的说道:“她好生美丽。” 云素蹙着眉看着她,她又认真的夸赞说道:“好生温柔,好生高贵,好生优雅。” “真的。” 他静静听着白绫突然间溢出的忧伤,听着她说道:“我不如她,好像哪里都不如她。” 面对唐晚晴这样一个人,云素实在不知该怎么宽慰她,但还是无比认真的说道:“她是她,你是你。” “我想到法子了。” 她突然满意的浅笑起来,眼低的弧光让云素发现自己又被她戏耍了,不由得微恼。她眼中白雪透出明锐的月光,得意的说道:“一个绝妙的,让你入初的法子。” 第一百零八章 死贫道不死道友 第一百零八章死贫道不死道友 白绫终究没将她想到的东西告诉云素,而云素也并未去追问,只当这又是她另一个用来戏耍自己的念头。 至于他的初境,被白清净造化之后始终停留在他的脑海。他没有为失去成为朝夕境仙人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而懊悔,只是在偶尔闭目时,看见这方天地中的万家灯火,看着那些与曾经空白强烈恐惧形成的反差,深陷恍惚茫然中。 至于白清净,他又一次人间消失,没人能找到他是在哪里思考着如何让这个弟子入初。 阵中的光阴是过去的,阵外的光阴是现在的。阵外不知年月,而在阵内,距离白清净赴死的时间已经很近很近。 时间越近,白阙宫内便越沉默悲伤,不知是谁先领的头,家家户户门前陆续挂上了白条柳枝。 唐晚晴看着那些白条柳枝闲逛着从殿外回来,温柔的摸着羊想念着自己的羊,好似随意闲聊的与一旁喂羊少年说道:“白先生马上就要死了。” 云素喂羊的手在空中一停,然后沉默的朝院里扔下昂贵草料,说道:“只要他不想死,谁又能杀得了他?” 尽管白清净身死的事已经成为定局成为历史,唐晚晴还是想他这个孤陋寡闻的人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说道:“要是白先生不想死,恐怕整个人间都会因此大乱。” “我还是不能理解,谁能杀得了老…” 他快要说错话,急忙改口说道:“谁能杀得了白先生?” “他自己。” 谈及他,就连唐晚晴这等骄傲的人,眼中也会流露些许敬仰说道:“曾经人间三位圣人,黄天已死后土隐匿,他当然只能是天下第一。既然是天下第一,那么能杀他的,当然也只能是他自己。” 感觉到他的沉默,唐晚晴突然收回放在羊背上的手,皱起眉头望向他说道:“我知道你和你的那位侍与白先生亲近,也知道以你的境界压根做不了任何事,但由于你是个喜欢不自量力的傻子,我还是想提醒你…” “不要去做任何事。”她无比严肃的说道:“想都不要去想。” 云素没有反驳她什么,唐晚晴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道:“这和杀黄石,和杀诗绪都不同,这是件已经过去、是已经注定的事,是说哪怕你再费力费心,你也什么都不能改变。” 唐晚晴说的话他都明白,就连白清净那些理想他都不想接下分毫,他也根本理不清这人间的哪边是对,哪边又是错。 他非常清楚哪怕自己想去做,也做不了什么,但此时听着唐晚晴说出这种话,本就因为那些白条柳枝不开心的他,单单就很想把这话反驳回去。 于是云素鬼使神差的打破沉默,淡淡说道:“总比什么也不做好。” 要是白绫在这里,也许心境会有不同,但她大概也会与他说出一样的话。 唐晚晴无法从他平静淡漠的脸上看出什么心绪,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倔种。” “过奖。” 云素随意应付她,接着说道:“你还是没说,白先生为何愿意杀死自己。” 唐晚晴眼里流露怜悯,说道:“他能随意杀死仙人,仙人能随意杀死凡人,他在乎凡人,但仙人并不在乎仙人。” 她看着云素,有些迟疑的说道:“所以,白先生必输,自然必死。” 所以这座宫阙里的所有人都尊敬他,同时所有人都想他死。 听完这些,短时间内云素已经不想再和她聊下去了,带上白面具转身离去。 白清净嘴里叼着根柳条,突然从墙角窜出逮住正欲离去的云素,悄声问道:“府里是有新客人呀?” 云素深深看着这位老师,在他疑惑的目光下老实说道:“是弟子的朋友,后世圣人的弟子。” 闻言白清净眼前一亮,说道:“后世圣人?我去见见。” 临去前他将身后不远处等候的两人交给云素,低声诉苦说道:“为师想找个知初先研究研究,却发现这宫里知初属实少得可怜,仅有的几个身份上还都有些麻烦,实在很浪费时间。” 白清净叮嘱他说道:“这两位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你可不能让他们跑了。” 云素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走向那两位熟人。看到这两人的出现,他猜测白清净并非单单因为宫中知初难找才将二人带来。 想着圣人身侧的人,定然不会是凡人。玉言道拉住跳脱的妹妹,生怕她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恭敬的朝他作揖说道:“公子。” 云素还礼,说道:“除了碧游那位,两位来的是最晚的。” “小先生!” 玉萝袖听出他的声音,立即喜笑颜开,有些埋怨的说道:“总算找到你了。” 看见她云素总是忍不住想起苏一一,谦声说道:“一路上陈家紧紧跟随,实在不敢怠慢。” 玉家不属于黄天,玉家兄妹更不懂得阵理,那位碧游之人至今未曾露面,青霄也未与其同行。云素对他二人的到来感到疑惑,问道:“不知二位,是如何破阵前来?” 玉言道笑着解释说道:“此阵如今分隔四份,一份在云公子,一份在青霄先生,一份在不知处,还有一份是在我姑姑那里。” 他说道:“以她之理,用我之息,可动此阵。” 云素说道:“公子见过你姑姑了。” “我已尽知。”他说。 云素不确定他是否愿意遵守诺言,也不想去问他,因为此刻这已经不重要。他想起陈落月临死前做的事,突然明白过来名正言顺四个字还有什么用处。 玉家可以帮他,却不能去帮一个人世间的仙人。 玉言道看他心事重重,以为他还在担忧陈家的事,依着临行前父亲的教导,拍着胸脯对他保证说道:“那日的交易,依然作数。” 云素料想他还不知陈落月那只飞到阵外的纸鹤,他笑了笑说道:“我想知道,后土宫几日开启。” 玉萝袖掰着指头,默默数着日子,数好说道:“刚好三十日之后开启,然后四十日琼公主出嫁,四十一日离京。” 云素记下这些个日子,随后将两人带入府中侧室。 他想着总算讨得清闲,刚走两步,又被主室窗台探出的黑脸唤过去。 自从唐晚晴来之后,白绫就始终带着面具,她双手撑着窗台轻声问他说道:“是玉家公子玉家小姐来了?” “不是。” 云素趴在窗台上看着她,懒懒的说道:“仇家上门来了,你快些跑。” 一见到他,白绫就常常忍不住笑,她面具下的清澈双眼闪着,脸上浅笑着用的却是担忧的语气,使得她看起来又是一副逗弄云素的模样,说道:“你把陈明月杀了不说,现在又把陈落月杀了,这下玉家还怎么帮你。” 云素风轻云淡的说道:“除非他胆大包天,不然谁敢帮人世间的人?” 她恢复宁静,看着面具下的云素说道:“你能在碧游把鼎鼎大名的如尘观主说得哑口无言,还怕说不过一个陈家?” 云素无可奈何的说道:“重点是陈家的话有人信,一个知初的话没人会信。就算我不是人世间的人,他说我是,那我就是了。” “若是这般。” 白绫看向三只羊的方向,轻声说道:“那你岂不是有了一个全人间最大的靠山?一个敢与整个人间仙人作对的靠山,好像还是比一个无门无派的知初好。” 云素懒得理她,说道:“人世间的身份我倒是不担心,毕竟我现在的身份还是黄石弟子,他要论先去和黄石论去和后土论。” 她突然极其认真的看向云素,说道:“老师快死了。” 云素沉默了一会儿,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老师已经死了。” 她还是在一脸认真的看着他,眼里流露出那抹消失了许久却始终存在的倔强。 云素内心微叹一声,平静的说道:“我与他们说,与你说,我都只会说只要老师不想死,没人能杀死他。” “现在我要对你多说一句。” 他说道:“只要我还在,只要我尚未入初,老师便不会想死。” “你们似乎都看不到这一点。” 云素对此很是疑惑,他对唐晚晴等人看不到这一点很是乐意,对同样看不懂的白绫说明说道:“在我这缕希望真的成为希望之前,他就算死,也不会安生的死。” “所以与其担心他的死活,不如担心担心我的死活。” 云素听着城里的寂静,蹙起眉头看向周围阳光的阴影处,在这些漂浮的白条悲伤中阴影中似乎藏着无数极其危险的刀剑,说道:“现在若是我死了,老师才会真的想死。” 白绫明白了过来,这白阙中,可能随便一人就能杀了他,她不免担心的看向羊圈那处,说道:“老师想到这一点了么?” 云素不做言语,白清净和白绫是他此时最信任的两个人,但就连他也忍不住去怀疑老师是否想到了这点,又或是他也在算计着什么。 他缓缓说道:“即是老师,连我这个白痴都想到了,他当然是想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想 第一百零九章想 自从白清净这位过去的圣人,与唐晚晴这位现在圣人的弟子进行一场秘密的谈话之后,云素总感觉唐晚晴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多了很多东西。 他唯独庆幸的是这些东西里找不到什么莫名情愫,否则这块府邸也要被拆了。 除了这件事,还有很多事难以预料。 比如云素本来以为白清净现身是想到了新的法子,可已经几日过去他始终未曾提及。他仅仅是一脸悠闲的教着弟子修行,又或是跑去与唐晚晴玉家兄妹闲聊,再抽空逗逗羊养养莲花,顺便在这府邸的门缝里也插上白条柳枝。 玉家兄妹和唐晚晴都很喜欢和他闲聊,每每谈话结束总是觉得受益匪浅。 等到云素自己忍不住了,带着小师妹跑去问他,他又满是考校的样子,等着弟子先说。 云素不觉得以他的性子,会日夜不眠的想不出法子所以便不想了,更不觉得他会因此就放弃,试探的说道:“许是老师想出的新法子,需要时间?” 白清净随意说道:“对了一半。” 白绫突然轻声说道:“老师想让…十师兄自己做这件事?” 她每次称呼师兄时,总是会夹杂一些不服气。白清净拍了拍手,称赞她说道:“聪慧!你师兄可真是哪哪都不如你。” 云素不理睬这话里意味,他不懂再问,白清净解释说道:“世上哪来那么多长生羽化自在?就算我帮你做成了这件事,其余的人去哪里找一个我?” “其实,我想让一个人修行,是很简单的事。”对于想清楚这件事,然后想到要将自己的毕生期望全然交给云素他也很是无奈,尽管白清净很喜欢这个弟子,但其的修为实在太过可怜,走在路上都可能被别人断剑打死的那种。 最最无奈的是,他哪怕将一个朝夕的初境放在他跟前,他也接纳不了。 白清净详细的与他说明说道:“没有初境我就给他造一个初境,不能在体内修就在体外修,长生之力也足够长久,这都很简单很简单。” “只是这样做很无用。” 他满脸认真的握了握云素的手,极其庄重严肃的说道:“只有徒儿你自己做到的,才可能是最适合其余人的!所以为师不能再帮你了,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 云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哑然很久之后平静摇头说道:“就连老师这样的人都要去死,弟子仅仅一个知初,又能做到些什么呢?” “我的确很担心你的修为,但我从不担心你的内心会让你做出什么荒唐选择,甚至于为师有一些地方还不如你。” 白清净看着他脸上的平静淡漠,露出温和笑容说道:“你借我三剑杀陈落月,三剑皆极,就连你脸上这抹平静也极,你真的极得古怪。所以你只会有两个选择,要么死在这条路上,要么完成这件事。” 他放下莲花站起身,在屋内翻翻找找,找出一卷书来,拿给云素说道:“这是为师这些时日里汇总的,关于知初这一境界的感悟。” 白清净是定下人世间境界的人物,他所归纳的境界感悟自然是最接近境界本身的。 “谢老师。” 云素行礼接过。他浅浅翻了翻,发现其中不仅包含人世间,还包含了后土黄天的初。 在知初看知初是一番风景,在长生看知初又是另一种风景,更别说他已经走到长生尽头。 这份礼属实有些重,云素心田里涌出股温暖的水流,再次恭敬的起身谢过。 他一如既往只是温和笑笑,转头对白绫说道:“至于你…我想了很久,实在不知该教你些什么。” “说是道理,你已经有了自己所认定的道理,我不敢误你。说是境界,我已经全然教给了他,以后你十师兄会教给你。至于宝物,我只身前来,除了羊儿花儿什么也没带着。” 那个女人的东西,就是连他都感到麻烦,他揉揉眉头的愁思说道:“想来想去,我只好把她的东西给你了,望你别怪为师偏心你师兄。” 白绫本不在乎这些,她本来只是想追着女人的东西去后土宫看看,看看有没有那个女人更多的东西,后来云素存在的重要性大过了后土宫,甚至隐隐大过了那个女人。 她已经很久不做令人难以挣脱的噩梦了,现在她只是单单喜欢现在府邸里的温馨,这师徒三人间的氛围。 一个聪明却木讷的白痴,一个快要死了还整日悠哉悠哉的年轻老头,想想就很有意思。 白阙宫为白清净身死准备的高台快要建好,此刻听着他话中似乎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白绫认真的说道:“老师莫要说胡话。” 他已经很多次提及那个女人,事关白绫云素很想趁势问起,却又不知该怎么问才不算唐突冒犯,于是问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想到她,白清净望着白绫身上属于她的一部分的影子,乐呵呵的笑道:“她有一次做了一个梦,在那之后她就喜欢上了做梦,常常一有空就睡觉说着心归天地的奇怪话,然后睡醒梦到一些很神奇的事情,就兴冲冲的带上一堆人去找。” 他也觉得她某种天赋上的不可思议,感叹说道:“最神奇的是,她还真的常常能找到她梦里的东西。” 听到这话,白绫偏头看看云素,她也做过一个梦。 云素也很疑惑,接着问他:“她为何会有这种能力呢?” 白清净缓缓说道:“养息就是养变化,养生长。” 云素很多次听到这句话了,每次听都会得到不一样的感触。 他脸上重现少年时的羞涩笑颜,眼里有着浅浅爱慕失落占据的追忆,接着说道:“哪一朵花长成什么样子,我又从何得知呢?不过我也好奇她是怎么长成的这样特别一束花的,她却总是故作神秘的不告诉我,逼得急了,往往只负着手装作老先生的样子,说着什么巫能通天地的话。” 巫能通天地。 白绫望向心底天地相连的初境,走到最高的雪山上用锋利的尖刀将山峰雕刻成这句话的模样。 她无论怎么去绞尽脑汁的幻想,都只能闻到恶臭只能感觉到压抑灰暗,她真的想不出来,真的无法将悬挂记忆房梁深处那具腐烂死气沉沉的尸体,与他话中那个听起来就很有活力很惹人喜欢的人联系起来。 白清净看向云素,眼中略显悲伤,温和的对二人说道:“她做的最后一个梦,便是一只雀。” 他带着歉意的对白绫说道:“她总是比我看得远,我不想打乱她可能留下的某种谋划,所以你的所有选择,也都需要你自己去做。” “不过我已经教了你师兄很多东西。” 白清净示意她伸手,随后将云素的手拉起与其重重合在一起,说道:“我想,他会帮你。” 两人沉默时,外头的高台搭建好。 仙子们穿白衣飘然去往高台上,踮起脚轻盈跃动着,携手跳起夹杂欢送意韵的舞蹈,袖口绫纱交错间白阙长欢亭中最好的乐师端坐台上一角,满是茧子的指尖拨弄着琴弦,拨弄着整座宫的悲欢,将悲拨弄到喜,弹奏起欢快的乐曲。 这琴音传遍白阙每个巷道每个墙角每个府邸,洗掉宫中每一寸寂静每一分悲伤。 一个接一个的仙人听着琴声从府邸走出,缠着门缝墙边的白条,别着柳枝走向宫中某座府邸。 在那座府邸的后院里,今日的三只羊格外暴躁不安,许是它们也感觉到了什么,唐晚晴用以前安抚另外几只羊的法子好不容易才将其安抚下来,牵着三只羊走到院中。 九公子安排的送行队伍已经提前到了府门外,几位侍女恭敬的低着头站在府外等候。唐晚晴沉默着压制着心底的悲伤,动作却仍旧一丝不苟,她的手有些僵硬将缰绳拴上车架便静静等在一旁。 她很想不去想,不去动心底那些大胆至极的念头,她是清净圣人弟子,要想得比云白二人多得多,做一件事牵扯的也会多得多。 她很克制甚至动用清净的静心法去克制,但心中无时无刻不在产生的怀疑总是如浪潮将她吞没,让她久久不能清净,她总是会想起白先生手里那株并蒂莲花。 一株很眼熟很好看的莲花。 玉萝袖从墙角探出头,一想到那个有意思的圣人就要死去,还是在这种欢快的曲子中,她也忍不住的难过同时生气那个乐师不懂时宜,问兄长道:“我们要去吗?” 玉言道说道:“去送送白先生。” 他严厉的警告玉萝袖说道:“至于你,只能看,不能说不能动不能想。” “万万不能!” 作为这件事的真正中心人物,白清净仍然无悲无喜,他闭上眼倾心听着府外欢快的琴声,称赞说道:“这曲中意皆是悲,却用喜的韵律弹了出来,不愧是黄天第一乐师。” 他温和对两位沉默寡言的弟子说道:“不用去想,明日再见。” 他整理整理衣衫,然后起身离去。白绫抱起莲花跟着他,云素最后出府,沉沉锁上府门。 第一百一十章 长生(一) 第一百一十章长生(一) “云素。” 白清净已经率先上车,云素临上车前,唐晚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云素回头看她脸上那抹莫名的神情,她的一反常态已经持续了很久,他以为这位圣人弟子又要说很多很多不要自不量力之类的话,但她最后欲言又止,仅仅是那朵瞳孔里在暴风中凌乱的莲花闪了又闪。 她虽然说话温柔又细支,但行事从不是个扭捏的人,只是云素此时实在是没什么心思去对其理解然后做出一些猜测,此时他全心全意的沉在了白清净刚才的话中。 “不用去想,明日再相见。” 这短短几个字让他脑海里一阵阵的风起云涌,他思考着魂不守舍的上车,让一旁的人都觉着他是因为白清净的死太过悲伤才会如此。 上车之后,白清净掀起帘子,朝着前方大道上别着柳枝站在两侧的仙人一一微笑示意。 侍女在车前引路,大道通明。 一声声或不舍或悲伤或欢喜或平淡的呼唤从两侧传出,跑进车窗然后从三人耳畔掠过,那一句句白先生让车内的氛围愈发沉重。 可仔细看去,除了那个紧紧抱着莲花盆的沉默少女有些难过,其余两位…一个悠哉悠哉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个面色平静眉头有时蹙起不知在思考什么,哪里有半点难过的样子。 云素看着白清净想了很久,扭头瞧了瞧车外两侧的人群,突然微微一笑开口朝白清净问道:“明日,我在哪里等您呢?” 白清净看向他,眼里流露惊讶。 回想起来,他只在与海沙神将的聊天中提及自己来过此地熟悉白阙,但未曾与任何人提及自己已经死过。他想了一想说道:“在那日上车处就好。” 白阙宫外两里,云素记得那里,他点点头又问他说道:“似这样的桥段,老师经历过几次了?” 白清净颇为好奇的望着他,说道:“我也记不清了,仅凭着长生的残留想起一些零散的画面,不过为师可以肯定,这就是最特别的一次。” 云素看看已经脱离悲伤情绪白绫,问他说:“因为我与师妹的到来?” 白清净大大方方的承认下来,他难止心头好奇,问他说道:“我本不想道明,想看看为何会如此,也想看看这一次你等出现的这种特殊会让结局有何不同,不曾想还是被徒儿你看了出来,你是如何猜出?” “老师说了不用而非不要。” 云素平静的语调中夹杂着些许惭愧之意,说道:“徒儿自小心思敏感,就连老师那句安抚师妹的明日再相见也惹得徒儿遐想。再加上这些时日里,我常常恐慌常常担忧,生怕哪里来个仙人一剑把我捅死。” 他再看看远处那座高台,说道:“我一直以为是老师心里有什么万全之策,又或是想以徒儿做饵想引某人上钩,再不济也一定是老师修为顶天,不管发生什么都能来得及。” 白绫知道他是为什么恐慌为什么担忧,也知道他这段时间精神绷得极紧,她觉得老师也应该知道,静静的听着他说。 “徒儿真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简单。” 云素无奈的笑着说道:“原来老师是觉得自己死了还会活过来。” 他觉着这件事真的深深好笑又无力,说道:“所以哪怕是遇见徒儿这个可能之后,老师依然觉得死是件无关紧要的事,而只要老师死了,徒儿是不是老师的可能这件事,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毕竟他们也还在猜疑之中,他们最看重的,终究还是老师的死。”云素说道:“老师有没有想过,若这次就是尽头呢?” “笨小十啊,笨小十。” 白清净同样对此感到无力,被挑明之后他也不能再去用掩耳盗铃让自己保持悠哉悠哉的心境,他难过的说道:“你莫非忘记了,为师已经死了。” 云素闭上眼睛,倾听着那些车轴声,车后女子的叹息声,车前羊的悲鸣,大道两侧的哀叹歌颂,台上欢快琴声。 “师妹问过我很多次。” 云素强迫自己静下来,看向白绫手中那盆莲花摇摇头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也分不清,但毫无疑问的是,这里是在阵中。而这个阵,是在玄知二十三年被我找到,也就是现在。” “所以,老师现在还活着。” 他面无表情的说道:“老师也说了,黄天不会算计一个死去的人。” 白清净沉默,许久之后开口说道:“我若活着,这世间怎会安宁?” 云素笑了笑,理所应当的说道:“我一出生就被定义成祸,而师妹也和我说过,既然我是个坏人,那么那些事就留给好人去想。所以这些话这些事让我来说让我来做,自然再合适不过。” “老师有能力让一切来得及,我没有那个能力,所以我只能提前做些准备。” 他望向白绫眼中的白雪,牢牢抓住她的手以此告诉她自己的不允许,说道:“我很难不去猜想,在老师用剑刺向自己时,师妹会不会比老师先出现在那柄剑的剑尖之前。” 他从未像此时此刻一般理解唐晚晴,理解她对自己那些不厌其烦的劝诫,就算自己告诉了白绫很多很多次白清净已经死去,她恐怕还是会去做一些不自量力的事。 “她很像是这样的白痴。” 云素死死抓住白绫的手,生怕她离去生怕她做出某种大胆的决定。他无可奈何的看向白清净,几乎是祈求的说道:“所以不管是为了白绫,还是为了老师,我都很希望,若老师能不去死,活着也许会更好。” “笨小十,笨小十一。” 白清净看着他,眼眶忍不住的湿润,嘴里却好像无比生气的骂他说道:“为师已经教过你什么是长生,你为什么还是不懂?要是不能从过去到现在,那还叫什么狗屁长生!长生可不管过去不管现在不管未来,你以为什么是长生?你以为什么能杀死长生?” 他透过紫金的车底,望向不知处那道从过去的自己手中刺来的长生之剑,黯淡的说道:“杀死为师的,正是那无数年前为师自己刺出的一剑。” 长生。 这就是长生。 白清净的话像是道比天公剑的雷还厉害的神雷,其中虚假的愤怒就是无数道雷霆组成的雷海,它重重劈在了云素脑海,将他劈得肝肠寸断,他双唇之间依然存留缝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他无法想象老师此时面对那道长生的绝望,更懊恼自己是将这绝望挑出的人。 愧疚如大海般将他吞没,无力的浪花把他在海中打得翻来覆去。 他抓白绫抓得更紧了。 只听到外头琴声清晰了,听到车轴变得慢了,听到人声多了,听到那个清净女子的叹息声没了。 九位公子从高台走下,紫霄在车外发出恭请声。 白清净伸手不舍的摸了摸白绫抱着的莲花,又温柔摸了摸两个失魂落魄弟子的头,温和的笑着说道:“别再想了。” 他想起那日自己在弟子与理念之间做出的选择,心头突然很是不忍,看向云素说道:“你总是想得太多,所以你笨。为师从未想过让你接下我的理念,要是怕了,你就躲得远远的。” 他转头看向白绫,将一支发钗给她说道:“这是她的东西,你带着它就能得到她在人世间留下的东西。一些事,要是选不出来,就不要选了,和他一起躲远些。” 云素扑通一声跪在青灰色的车底上,手指依然紧紧扣着白绫,不知觉间炽热泪珠从他脸上滚轮,落在青灰色木板上打出圆圆的黑色,沉声说道:“老师!” 白清净心头一紧,不忍再看两个弟子的模样,怒骂说道:“白痴!你果然不如你师妹。” “老师!” 白绫同样跪下,微微别过头不想让两人看到眼角湿润,无声的哽咽着。 他同样骂道:“你也是白痴!起来!” 两人起身,白清净生气的看着他们说道:“哭什么?他们都在笑,看那台上的舞多好看,听那琴声多好听,就你二人在这哭。” “师兄抓疼我了。”白绫回答道。 云素沉默不语。 白清净最后一次望着他们,然后记下这两个来自未来的弟子的样子,转身下车去了。 羊儿还在悲鸣,它与它与它共同嘶吼着,挣脱开缰绳又被唐晚晴牢牢抓住。 九位公子迎接着白清净的脚步逐渐远去,他朝周围所有仙人温和的笑着接受死亡,所有人朝他微笑着逼他死亡。 云素掀开帘子,朝那处看去。 琴声正到高潮,悲伤的意以最欢快的调响彻白阙,仙子们舞蹈的律动在这一刻与琴音相会,同样到达了某种顶峰。 他走上高台,俯瞰众生。 众生仰望他。 曲终,人散,那柄长生之剑终于到来。 那剑从无数年前的白清净手中刺出,转瞬杀到玄知元年的高台将他洞穿,然后玄知一年,玄知二年,玄知三年… 他的长生剑,正在杀死他的长生。 一年又一年。 一年再一年。 突然间,有风动,有花香。 第一百一十一章 长生(二) 第一百一十一章长生(二) 包括云素在内,白阙宫中所有仙人,无论境界高低,在白清净登台之后,都能看到那柄从过去白清净手中凝现的长生剑,那柄剑握在他的手中,由上而下洞穿他的胸口、洞穿他的心脏,再洞穿古今无数个白清净。 他们的身体乃至心灵,无一不被其中的长生之意震慑得颤抖。 而当这柄带着老师熟悉气息的长生剑落到云素眼里时,这股最亲近的长生意落到他心田时,他才彻底接受这个早已存在的事实,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人能救得了白清净,包括他自己。 长生无关过去现在未来。 他的死也无关过去现在未来。 这就是长生。 只要他不想死,没人能杀死他,可是他已经想死过了。 车前羊后的桃花香飘来,钻进了云素鼻孔,刺激着他的鼻腔,让他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悲伤,停止了绝望,停止了一切。 他依然下意识牢牢的抓着白绫的手,抓得她好疼好疼,他不允许她动弹分毫离开分毫,心中那早已编织好的四季笼也随时准备锁住她。 直到花香来。 他闻过那花香,识得那朵微风吹来的桃花。 疏忽间,这些时日内的无数个她出现在他跟前,投给他无数个复杂难言的目光,这些目光化成了丝丝缕缕蚕丝,被她那些烦不胜烦的劝说声织成了名为疑惑的衣裳,再严丝合缝穿在了他的心灵上。 他无法理解,真的无法理解。 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会是她? 花香之后,车前那一缕清风飘起,云素望着那清风之上高台,脑海中涌出惊涛骇浪,汹涌恐怖的浪花将他的思想意识打得七零八落连疑惑也没了半分,白色面具下漆黑的双眼一片茫然。 她的速度太快,他的境界太低,只能看到那缕清风。 那已经超越了一个通明该有的速度,她离去时花香依然残留在车前,她牵着的缰绳依然停留半空,而她的身影已然来到白清净身前,来到那柄一连洞穿阵中二十三年的长生之剑前。 今年是二十三年,是最后一年。 她搭乘清风去,留下一地桃花香,就这样在所有人都来不及的时候站到了最后一年之前,站到了白清净之前。 万千思绪,数不尽多少疑惑的茫然大海中,一条小鱼脱颖而出,它在云素心田变大再变大,风卷残云般吞没其它念头,翻身席卷着浪涛牢牢占据他的一切思想。 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结束这一切。 在那柄剑未曾洞穿二十三年之前。 在那柄剑未曾洞穿她的胸口之前! 挽回什么向来很难,毁掉什么向来很容易。 在场无数仙人之中,数他的修为最低,就连白绫的境界也比他高上许多,他无法去救任何人无力去救任何人,更来不及去救。 但他可以将这一切停留在这里。 无论是这座堂皇富丽的白阙宫,还是那几位境界高深的黄天公子,又或是台上那些个美艳不可方物的仙子,亦或者那位最好的乐手与他最好的琴音。 这些人,这些羊,这些叹息,这些欢快…他要将它们,通通停留在这里。 他来不及再去看一眼白清净。 他这么想,然后就这么做了。 在他拨动节气的一瞬间,三个念头同时出现在二十四节气的阵理中,一个庞大一个微弱一个似乎气绝,三个人都在看着他,三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心思,却没有一个前来阻止他。 因为他们也来不及。 只在弹指一挥间。 云素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毁掉自己的二十三年冬,轻而易举的让这个世界支离破碎。 白阙宫那些白玉宫墙在正午的阳光下融化汇成一条白金色的长江,那些雕龙画凤的玉柱成了江中一朵朵浪花,玉霄宫里的云雾从斑斓浪花中跑出像条小船,载着月亮与长江尽头太阳交相辉映。 仙人们带着最后时刻存留的神情,一个个从粼粼碧波的江水中飘出,他们来不及惊恐,那番拥挤的场景让他们像是无比惊恐,像是在拼了命的登上这艘月亮船。 白金色江水中无声的碧色浪花拍打在船身,打湿了云雾化去船的一角同时化去停留在欢喜容颜的仙人,而跑到那些甲板上的、月亮边的,则像是咏离江岸上的细沙,被冲上来的浪花一一抚平。 许多沙砾之中,那些平静的仙人是浪花最难拍打的沙砾,他们境界通常都很高,在世界支离破碎之前还来得及做出一些表情,发出一些恐惧的惊叹。 浪花需要几次的拍打才能抚平这些强壮的沙粒,常常是一朵未落一朵又起,残余与新生在甲板上堆叠融合,然后再慢慢消散在缓缓下陷的惨白月光里。 直到他们也被抚平,载着月亮的船全然沉没,月亮沉入水底溅起新的浪花,碧玉沾上几许惨白的新鲜浪花继续翻滚,汹涌的撞在仙子起舞时甩出长袖上,再与那剑落曲也落的尾声相会,席卷白阙宫中最高的高台,将那长生剑停留,将那长生人也停留。 止步桃花花落前,止步莲花绽放前。 这支离破碎,悄无声息。 云素站在江外,望着立足江水尽头的唐晚晴,他的指尖已经刺入了白绫的肌肤,一抹殷红从指尖流到掌心。 他没有感觉到粘稠,白绫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只是难过,然后茫然,然后清醒。 她清楚的感觉到天地生息的变化,清楚的感觉到了旧天的远去新天的到来,所以她清醒。 他只是平静,一种于他而言根深蒂固如影随形的情绪,一种淡漠到极致的平静。 他那方在白清净手下天翻地覆的初境中,跑出残留的最后一抹长生,留在了黑白两副面具上,使得其不在江水之中。 再然后,一缕阳光从另一个世界天穹照下,穿过同样支离破碎远去的江水,直直照在了他身上。 这一缕光明只落在他身上。 再然后,从内而外,光明无量。 他不喜欢悲伤感慨也没有可以去悲伤感慨的时间。除却脸上的面具与其余几个器物,他体内体外的一切,如那时在那座碧游塔前一般,又一次被那耀眼的光明洗礼,净化。 在那光明之中,响起了代表审判的声音,那般洪亮不知是何等的大义凛然,有若滚滚天雷,响彻云霄。 “孽畜!” 江河与江河中的万般色彩在云素瞳孔中缩小远去,最后凝聚成那方空白夜色里唯一的光点。 他松开白绫手的同时用力将她推远,以最快的速度撑起黑木,在光明中撑起一角漆黑阴影,然后尽可能的将身子躲藏在狭小的阴暗里,艰难的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池塘与池塘旁的如尘。 “你可真是好大胆!我以为,你会在这座阵里,一直躲到后土宫开启。”如尘望着他脸上的面具,尽管阵已经不在,阵中往昔也已经不在,他仍然深深恐惧着阵内那位无视境界的圣人。 他单单就这么困着云素又不敢动他分毫,打起万分精神看向池塘里残破的二十四阵,直到确定白清净已死,确定云素孤身一人,确定他好像没有了任何助力,确定他的确已经死到临头,他才开始暗自感叹起世事无常。 如尘看着他的知初,嘲讽他说道:“没有那位白先生,你是否还能向天再借三剑?” 云素看了一眼一动不动好像失了心魄的唐晚晴,暗骂她那骄傲强大的修为境界下,心境怎就如此白痴如此软弱。 他讽刺的想笑又不想浪费力气只是微微动着嘴角,勉强的开口说道:“我是这么打算的,奈何这世上白痴实在太多。” “父亲!” 见此情形,玉言道先前白阙宫中拍着胸脯打着包票许下的承诺,连忙求助玉子亭。 玉子亭同样想起入阵时与他说的话,然而他很快在两者之间做出了选择,仅仅望着儿子默默摇了摇头,然后将那只陈落月死前传出白阙的纸鹤给他。 玉言道接过看了看,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却被玉子亭用严肃又纠结的目光呵住。 玉言道心里天人交战,先前承诺时的信誓旦旦此时全然成了羞耻,变成一块块石头打在了他的脸上心上。 云素脸上的面具虽说是人世间的东西,但后土弟子得到使用也算不上什么证据,至于与白清净亲近,在场诸位大半皆与其亲近,同样算不上证据。 他理着思绪,紧紧咬着牙,依然试图履行这份约定,然后开口说道:“世人皆知他会朝思暮想,是后土弟子,又如何会与人世间有关?” 如尘叹息着,似乎也很是惋惜的说道:“玉公子有所不知,人世间之中有不少弟子,都是从各圣地叛逃而去,所以他身上有后土的法不足为怪。” “若公子要实证。” 他痛心疾首的抬起手,怒目圆睁的指着阴暗里的云素,说道:“我便是证据!是我亲眼所见!他借着人世间的力,杀了陈家大公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见光明 第一百一十二章我见光明 话及此处,这座残破的大阵边,无论是在实力还是在道理上,他都已经完全占了上风。他靠着那只纸鹤抓住了名为大义凛然的东西,带着人世间对立面的无数仙人给予他的勇气,在这一群境界同样高深的仙人里掌控了局面。 这群人中可是有朝夕有第四境有圣人弟子,如尘不免有些骄傲,他放起无量光明压迫着那方阴暗,正气凛然的说道:“我身为后土十二座之一,玉青观观主,有能力也有责任替后土清理门户!” 他回头,又像个长辈般严肃的告诫玉言道说道:“玉公子,此子能言善辩,万万不可被其蒙骗。” 玉言道的执意出言也并非没有效果,他让如尘感到云素那几乎已经确定的死似乎又出现了那么一点不确定。 于是他重新认真的看向众人。 看到玉子亭用更加冷冽的目光再次制止了包括玉言道在内的玉家几人,他才满意的重新含起微笑,转头又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画着金凤的车架上,之后是池塘边依然沉默静止的唐晚晴,包括那个带着黑面具不动声色的知初。 尽管她的修为也才知初不足为惧,他也不能放过哪怕一丝可以让云素生还的机会。至于唐晚晴,身为清净门徒、玄知正道领袖清净圣人的亲传弟子,不出手已经算是她生了副慈悲心肠。 而车里坐着的那位琼公主的义妹,虽说她对云素有欣赏,也是当时武斗的见证者,但这桩牵扯到人世间的事,她或许有心,但怎么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知初将皇室或是将朝天伺牵扯在内。 点墨确实就在车内,九苍出了这样的事朝天伺不可能不前来,她看着池塘边的光暗,一个劲的与侍女叹息。 侍女也有些惋惜,不知是在惋惜热闹的结束还是惋惜阴影里的无耻少年,说道:“据说这里也是他弄出来的,倒真是个奇人。” 人世间的名头实在太大,哪怕这是假,点墨也不敢贸然站队。她望向带着黑面具的人,在玉家的情报里那是他的侍,她在车中提笔写字,有些惭愧无奈的说道:“可惜我们是代表朝天伺在这里。他死以后,我们保护好他的侍吧。” “说起来,你的运气倒是极好。” 如尘想不出他能如何生还,彻彻底底的安下心,摇着头感叹说道:“你本该死在几个月之前,却侥幸让你活到了如今,可惜这里不是碧游,也没人能再借你三剑。” “我原以为如烟上人说醒你了。” 云素本来不想与他多说,奈何他的姿态属实让人生气。 初识时尽管在黄石的算计下被迫为敌,但这位如尘观主还能说出一些让他惊讶的道理,而后的每次见面如尘的言行一日不如一日,一次比一次让人觉得讽刺。 他是如烟的师兄,然而比起如烟这个师弟,无论境界德行,他都差得太多太多。 云素看着他周身的光明,越发觉得讽刺,冷冷的说道:“面子对你到底是有多重要?或者你觉得你一个后土前辈、修行大德,处处帮着陈家欺辱一个晚辈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更好笑的是,你不觉得羞耻也就罢了,反而在这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说什么自己是后土十二座,你说后土会不会为你这个十二座之一去拍陈家的马屁而感到羞耻?你的弟子又会不会为你感到羞耻?你所用之光明会不会羞耻?” “你哪里来的颜面?” 云素语气里有着毫不遮掩的厌恶嫌弃,用词更是不给这位最好面子的观主留半点情面,说道:“你哪里还有半分颜面!” “还是你怕陈家因为陈明月的事找你麻烦?那你怕不怕那位在你观中肆无忌惮的人找你麻烦?你有没有想过后土之中有多少人能在你那观中来去自如?有没有想过为何那贼人会说我是他弟子?” 他寒声说道:“你就不怕下次丢的不是玉盘,而是你脖颈上的脑袋?我奉劝你一句,早些脱身,早些滚回你的观里当你的观主!” 如尘已经在第三境里走得足够深,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的来去自如,自然很有可能是一位第四境的仙人。他一一数过后土的第四境,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个。 但不管是哪一个,都足矣让他恐惧。 如尘是又羞又怒,又惊又怕。 “听着别人说一个知初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鼎鼎大名的如尘观主说得哑口无言,我本来是不信的。” 陈家的两位公子都已经死去,又都死在九苍死在同一个人手里,其下属都已做鸟兽散,然而这等仇怨不可能就此了结,在那张纸鹤传到陈家所属在九苍的驿馆,谁也不敢耽搁半分立即将消息传回清水郡。 有了人世间的名头,陈家便不用顾忌什么朝中的对手又或是什么俗世里的敌对家族,因为无论哪方势力,谁都不敢与人世间站在一起。 老太爷在悲痛中动用他上任丞相的人脉,请来无数杀手,又放出悬赏昭告玄知,打着除魔又报杀子之仇这种再正义不过的名义,让无数人短短数日就到达九苍。 他来得最快,因为他境界最高,离得也最近,更重要的是,许多比他高比他近的不愿意来。 陈落月死在阵中,如尘又灰头土脸的逃出池塘,他哪里还敢贸然入阵,只能等在阵外。 如今阵破,自然不可能缺少了他陈家。 而眼前这个知初,正是此时九苍最鲜美的一块肥肉,因为其修为低微谁都可以吃,而只要谁吃了,谁就能得到陈家一份无比厚重的报酬。 这哪里是什么杀人凶手,明明是一份硕大无比的机缘! “如今一见,才知观主为何说不过你。”若董冷眼看着这块就放在他嘴边的肥肉,此刻就差他张口将其吃下去,他就能得到陈家所保证的。 他语气淡淡然,虽说是站在陈家一方,却让人听着有些主持公道的意味,说道:“观主光明正义,身份尊贵,行事作风需得顾及后土颜面,说道理自然也说得处处磊落大气,他心中装着后土,自然也就说不过你这心中只装着自己的无耻之徒。” “观主心里有天下,有后土,有玉青观,所以他说不过你。” 若董怒目圆睁看着云素,怒声斥道:“时至今日,你竟仍然丝毫不知羞耻,还敢出言威胁观主!恐吓自己圣地的长辈!你这哪里是辩难,分明是信口雌黄!分明是在蛊惑人心!” 若董环顾四周,寻找着他那位在玉青观来去自如的师父,他当然没能找到,就算黄石真的在这,只要他不现身,他也不可能找到。 既然没能在此时找到,那么就算他真有那么一位师父,也来不及。 “若你真有那么一位师父,碧游前怎么不出手救你?现在又怎么不出手救你?恐怕你或许只是在机缘巧合下与其有什么交涉,现在死到临头,情急之下编织出这样一个谎言。” 这块肥肉已经到了他嘴边,他不可能让别人抢了去。若董寒声说道:“我可未曾听闻,后土哪位四境前辈,有一个你这么弱的弟子!你好荒唐!” 后土的第四境寥寥无几,那几位无一不名声在外,如尘阴着脸仔细在记忆中找寻,的确不曾找到有哪一位新收了一个知初做弟子。如此想来,那么若董所言的可能,的确更大了些。 然而那夜的确有人在他观中来去自如,回想起来那人所做之事不伤人也不图财,倒是颇有挑衅意味。他突然觉得这件事确实值得细想,他阴着脸始终有些不放心,不敢去赌自己的脑袋,决定让若董去做这个出头鸟。 如尘沉着脸,看向若董缓缓开口说道:“后土之中,的确没有一位四境前辈收了一位知初弟子。况且,哪怕真是哪一位前辈的弟子,只要入了人世间,就一样该杀,一样可杀。” 得到了如尘的肯定,若董信心大增,面露杀意问云素说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云素躲在剑下沉默良久,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为人世间的身份反驳,因为他的确已经是白清净的第十弟子。好在他只在白清净与白绫跟前喊过老师,所以现在他在世人眼中,还是更可能是一位后土弟子。 而那只纸鹤,在人们眼中,则更像是为了杀他而找出的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再加上鼎鼎大名的如尘观主为证,这个借口便成了事实。 他不担心此事,因为黄石还想他进入后土宫,那么这个事实就不会成为事实。此时多家齐聚,无疑是他最好的现身时机,也是他最好为云素正身的契机。 云素不明白他为何还不现身,难道他就真的那么自信,一点也不好奇不担心自己这个消失多日的弟子去了哪里?自己在碧游已经彻底入世,已经懂得了后土的道理与修行,他还在算计什么?还要自己做到什么?这件事已经闹得很大,难道他就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抱青山 第一百一十三章我抱青山 望着如尘若董两位三境强者,云素并没有露出半点慌张与绝望,哪怕今日他真的猜错了黄石心思,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死在了这里,他相信唐晚晴看在两人之间的情份上,也会替他保护好白绫。 他唯一有些担心的,是白绫挣脱开他的四季笼,然后做出一些让人来不及挽回的事。 云素面无表情的朝众人开口,也是说给白绫听,简洁直接的坦白说道:“黄石道人让我唤他师父。今日若有人想杀我,那么他会死。” 云素平静的说完,面具下的眉间那方初境蠢蠢欲动,白清净留下的意韵火苗流淌在他如黑夜般漆黑的眼中,他极其认真的告诫两人说道:“若你们真的要那么做,今日这里,至少会死一个人。” 这番话要是从一个境界高深或是有强大背景的人嘴里说出来,那么会让人肃然起敬然后提起百般谨慎,偏偏说这话的人只是一个知初,而且这个知初此时的境地并不是很好,那么场面就会变得有些滑稽,哪怕他说的是真话,也一样滑稽。 若董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感受到这股滑稽氛围的人,他看着云素突然夸张的笑了起来,说道:“你说的很对,今日这里的确会死一个人。” 听着少年那番镇定自若的话语,如尘没有与若董一般放松警惕,他不自觉想到紫霄宫中那三剑。他听说过黄石,也知道以那位前辈的性子,的确是后土几人中最有可能做出这种赖皮事的人选。 他眼里光明不动声色的散了散,身子很自然的默默往后退了两步,看向远方时脸上露出切合时宜的一丝麻烦神情,继续悄然煽动着若董的欲望说道:“若董道友,陈家来了多少人?其余人等是否快要到了?” 他与云素间的仇怨已不可化解,更别说此时放过云素就是又一次承认他输了。 他可是鼎鼎大名的如尘观主,却几次三番输给一个知初,他如何能再去打自己的脸?如何能接受这样的耻辱?尤其是在几方势力的注视下。 若董听着他的话看看远方,他在这已经等了有段时日,其余人的确快要到来。 他自然不愿让别人分走到嘴的肥肉,心中杀意涌动,理所应当的说道:“人世间之人,天下皆可杀!既然我来了,又何须他人出手,我倒是很想看看,这区区一个知初,如何有本事伤我。” 若董一步迈进青山绿水,再一步从山走出,迈至漫天光明下,身后高大青山中的绿荫将光明遮住,让如尘的光明看起来像一轮即将西落的太阳。 而在绿荫的阴霾下,光明中的阴影尚在。阴影中的白色面具很是显眼,云素依然很平静,像一个酷热夏日树下乘凉的书生,他平静的看着若董反手从身后绿意中拔起青山一脚,然后挥着手臂推起青山,朝着自己重重砸来! 很简单直接的一击。 带着那股浓厚的恒古长久的自然生命意味,他推动时手臂是那般简单粗鲁像个普通的汉子挥舞着锄头,它倒下时摧枯拉朽因为山倒应该摧枯拉朽,肉眼看起来是那般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这一击,莫说一个知初,就是通明来都会觉得棘手。若董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他所修之青山绿水在黄天之中号称最近自然。 自然最近永恒,他当然也最近永恒。 眼看云素即将被青山压碎,压成一团让人不忍注目的惨状,从此以后就要再也无法相见,白绫哪里还能够冷静。 哪怕她也觉得他猜得很有可能是正确的,可万一他猜错了呢? 她哪里敢去赌这个万一。 白绫不顾一切的挣脱着洁白天地里的四季囚笼,她能通天地生息,再加上碧游中博览群书,白清净的指点,哪里还是什么一般知初,若是寻常的知初笼定然锁不住她,偏偏他就是用的天地道理锁的她。 当无力变成现实,就连尽心尽力都无法去做,许多思绪也就成了怨恨,她怨恨着他依然不讲公平不讲道理。 而一旁看似沉浸在世界消亡惘然中的唐晚晴眼里,那一簇簇熊熊怒火已然到达极致,她同样流露恨意杀意,不过是另一种。 然莲花想开但未开。 作为青山下的当事人,云素却依然沉默着冷眼相看,他仅仅是凝了凝双目将眉心朝着那座倾倒的青山抬高一些,做足了某种准备。 直到光明彻底被甩到青山之后,太阳彻底西落,青山彻底笼罩他的天空他的光明他的瞳孔。 青山倒了,他在青山下,天便好像塌了。 云素心头暗恼黄石心肠之狠辣,他不能再等下去再赌下去,否则真要成为一滩稀得不能再稀的血泥,他撑着黑木从山下大了无数倍的阴影中起身。 然后放下黑木。 他没有逃跑,也没有打算逃跑更没有能力用出超过通明的极速去逃出这方青山绿水。 青山要倒时,天要塌时,他只是闭上了眼睛沉入了初境,然后张开双臂,朝青山放开了怀抱,再然后紧紧抱住了青山,同时抱住了抓着青山的若董! 一只蚂蚁抱着一只大象。 一个人抱着一座山。 而他白色面具下,眉心的空白里流出一些生息,然后流出一些色彩。 紧接着,青山倒了,天塌了。 那个世界毁灭得干干净净,但长生依然是长生,白清净用他的长生留下了许多东西,其中有一支发钗一卷书两张面具,还有他脑海里那一方堪比朝夕境仙人的初境。 现在白清净已经死了,而他留在云素初境中的一切不像面具与其它几件东西,它没有长生意的流转在阵破之后就开始一点一滴的流逝,人间里那些家家户户的灯火,早已熄灭不知多少。 看着眼前老师留下的东西,想着自己又要靠它去度过此劫,他内心的悲痛愧疚再也压制不住涌上心头,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云素眼角滚落,落到万家灯火之中。 在一个必死之人和一个未死之人之间,他选择了后者,选择了在老师杀死自己之前亲手杀死了老师,救下来唐晚晴。 世上许多足够理智冷漠的人恐怕都会做出与其一样的选择,但毫无疑问,这始终是件极其悲痛的事情。 而他此时要做的,便是在这刻,将老师留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通通释放。 那一轮悬挂在天涯海角的日月率先脱钩,像是被人抡了起来,旋转着飞出初境,飞向青山。 被甩在后头的钓绳跳来跳去,拖着人间万家灯火,灯火又拖着草木山川。 它们在空中闪烁,在风中飘摇。 它横跨四境,最后止步长生之前。 因为这方初境只能到长生之前。 这团火在池塘边的所有人眼里燃烧,它延绵万里,长久不熄,渐渐盖住了他们瞳孔中的恒古青山绿意,压过了头顶的光明纯净。 再然后咔嚓一声,像是有柴断了。 青山很大,人间更大。 通明很高,朝夕更高。 他的自然最近永恒,然而白清净已然长生,已然永恒。 所以人间抱青山,青山灭。 朝夕抱通明,通明绝。 长生抱自然,自然不自然。 云素抱若董,若董气绝。 蚂蚁抱死了大象,人抱塌了青山。 他悲伤的目送着那些人间灯火远去,拂去眼角泪水也拂去若董所化的尘埃,强行回归习惯的冷漠,开口说道:“我说过了,若真那么做,那么有人会死。” 云素望向暗藏惊恐之色的如尘,大着胆子缓缓迈步朝他走去,望着他光明的双眼流露毫不保留的杀意,面上依然平静如水的说道:“观主猜猜看,这样的术,白先生为我留了几道。” 这一刻,无论是云素面上的平静眼里的杀意,还是那座在少年怀抱里顷刻间荡然无存的青山,亦或是那些若董身死尚未消散的尘埃,都让如尘身心俱寒。 他当然能认出那是白清净的遗留,却认不出云素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遗留,他无比恐惧自己会像陈落月若董一般死在白清净的手段下。 会像若董死得那般轻易,就连哀嚎惊恐都无法发出。 而少年越平静,他便越信以为真。 恐惧从他的心胆涌出,随着云素面无表情的步步逼近逐渐放大,吞噬了他的五脏六腑,包括他眼里尽散的光明甚至是他极其在意的那份体面。 看着如尘一脸阴沉的带着他的光明远去,云素自然不可能自不量力的再去追。 他靠着一副心胆吓走了如尘,内心暗暗松着气,转身朝其余诸位身份尊贵的仙人作揖。 震惊的侍女搀扶着同样震惊的点墨从车上下来,刚刚尘埃落定时,车厢内的笔墨被点墨晃动的手撒了一地。点墨此时下车,朝着云素微微欠身,表示自己方才的无能为力。 云素默默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陈家后续的人就要到来,黄石仍旧没有现身,他可没有第二式这样的术去应对下一个通明,拉起白绫就要离去。 玉家没有道理去留他,点墨有意去留却因为身份无法留他。 黄天的青霄显然更在意那座残阵与阵里的事,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停在唐晚晴身上,此时终于开口问道:“方才姑娘阵中所为,是否代表了圣人的立场?” 黄天,玉家,朝天伺,几处目光都放在这位清净圣人弟子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见青莲 第一百一十四章我见青莲 云素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这时的唐晚晴好像终于被青霄从惘然中叫醒,她提起水中的裙摆开始移步走出池塘,压下此前心头诸念,用她那温柔的语调说道:“方才所为,皆是晚晴一人所想。想着与长生相遇机缘难得,一时意起,便想亲自体会体会何谓长生。” 都说唐晚晴是清净圣人三千大道中的那个一,为了求道做出这样的事也算是个合理的解释。 她打消众人疑虑,转头看向正欲离开的云素,双手并拢胸前摊开掌心,微低头吹出口气,从掌心吹出一朵莲花旋转着飞跃池塘,横在云素去路之前。 直到她出手,其余几位这才想起,她最初是为何来此。她是代表清净前来,而那位陈明月,不仅是清水郡陈家人,更是位清净弟子。 云素微微蹙起眉头,至今他依然想不明白她方才为何会突然冲上台去替白清净挡剑,她与白清净的交流不多情谊远不能到此,更不相信她那段时日里那么多异样的眼光仅仅是为了求道。 此刻见她沉默良久后总算出手,然而一出手就是拦住了自己的去路,云素更是不解,他不知她是否只是想在这些人面前做个样子,还是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与自己有关。 云素不知那日她与白清净谈了些什么,他沉默片刻,认真的对她说道:“刚刚阵中白阙台上,是我救了你,你应该清楚我为此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唐晚晴眼神复杂的望着他,点了点头认可了自己对他有亏欠,温柔的开口说道:“我的事是我的事,但清净的事是清净的事,总要分开来算的。” 云素笑了笑,看向身后那朵盘旋的莲花问道:“那现在,是算你的事还是清净的事?” 她收起面上温柔,除却认真外不漏一丝一毫情绪,说道:“算我与清净的事。” 听着她突然变认真的语气,云素心里一紧,她可不是白绫,不会闲来无事逗弄他,她何其骄傲,向来一便是一二便是二。云素观察着她的神情,同样认真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要带你回清净。” 话音刚落,唐晚晴突然出手,扬起手时掌中开出莲花,以最快的速度一掌重重打在云素胸膛! 云素来不及反应,更没想过她真的会出手,他的胸膛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巨力从她手心传来再由莲花扩散在他周身各处。云素整个身子像石子般倒飞出去,沉沉砸在身后盘旋的柔软莲花上,最后深陷花瓣包裹中。 他的后背没传来什么撕心裂肺的疼痛,四肢也被那莲花扩散的震荡震得麻木无比,只有胸口像是被一座小山沉沉砸中难以呼吸,恢复知觉的一刻他胸口一堵喉头一甜脸色骤然一白,然后哇的一声喷出大口大口鲜血。 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与身畔莲花花瓣,唐晚晴随手从花瓣中把他揪出,然后拎起云素,如拎小鸡一般将其拎走。 满玉街的人们注视着这一切,表情各不相同,有疑惑有冷漠还有惋惜。 点墨就在惋惜着,少年先杀陈明月再杀陈落月又杀若董,以一个知初做到这种事,就算他借了谁谁谁的力才做到这一切,也算得上一个天才,若他今日不死,整个九苍都会知道这位知初的事迹。 满玉街里除了白绫,谁又能猜到这位知初竟然还与圣人弟子有联系?而此时唐晚晴出手,在他们眼中,云素这个杀死清净弟子的凶手,自然逃无可逃。 府中相处过一段时间,从白绫自己的感觉上来说,她不相信唐晚晴真会对云素如此狠心,况且就在不久之前,云素才救过她的命,她顾不得先前对云素的怨怪,追出满玉街去。 她这一掌看似毫不留情面,狠之又狠,实则选取的力量角度处处恰到好处,让云素吐血又不至于重伤。 若非如此,他胸膛怎还会完好无损,恐怕都已经能从前胸看到后背了。 云素最能清楚感受到这一掌其中意味,他回味过来其中善意,等到离开了巷道池塘,他才擦去嘴角鲜血继续出声问道:“你方才,为什么要上台去?” 唐晚晴沉默不语。 云素想了想,借机宣泄着自己的不满说道:“你骗得了他们,又如何能骗我?是你告诉我的,人要有自知之明。你不会以为凭你一个通明,能替他挡下长生的剑?以为你自己能救下他?那可是个长生!你好愚蠢。” 她还是不做言语。 云素沉默了好一会儿,继续说道:“你这么拎着我算怎么回事?” 她停下脚步,望着手里的云素想了一想,觉得似乎的确是不太优雅,于是动着指尖用莲叶编织出一个笼子,伸出手问道:“那这个如何?” 云素随意走进笼子,原地坐下说道:“总比拎着好。” 唐晚晴合上笼子等待着白绫赶来,让她跟在身后,说道:“他身上麻烦多,你暂时没什么麻烦,就不必进去了。” 白绫就已经猜到了她的用意,所以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唐晚晴不出手,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他打得吐血,不把他关进笼子里,恐怕云素连九苍都走不出去,毕竟他真的没有第二式那样的术了。 唐晚晴喜欢她的聪慧与安静,抬起一只手,凭空拖着笼子继续行走,对笼子里的人说道:“乌离冬天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烦人。” 云素听出她在讽刺自己话多,暗讽回去说道:“人总会变,现在另一个冬天都快来了,况且许多事情若我不开口去问,她们又不会自己说出来。” 唐晚晴脸上那朵绝美桃花的两个枝头上扬了扬,她听出他话中嘲讽含义,直截了当说道:“刚刚黄石来过。他应该是对我用了那道抓我的羊时用的术,我一时难以破开。” 以她的骄傲,似这种误解本不屑于去解释什么,更不会在乎她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本应该如上次在乌离一般什么也不解释道别之后直接离去,但看在云素毁掉二十四节气阵相救的份上,她便破例一回解释给他听。 云素沉默了下来,很久之后想明白一切,明白她之前为何会冷眼旁观那般之久,看看头顶青色的莲叶说道:“他是想逼我,看看我是否在这段消失的时日里获得了什么手段。” 他无奈的说道:“他成功了,毕竟我的命对我的重要程度远大于对他的重要程度。” 知道云素与唐晚晴关系的人寥寥无几,他在其中。黄石看到唐晚晴来了,也就知道了她为何而来,自然也能猜到她一定会救云素,所以困住她让她无法出手,好逼出云素是否有隐藏手段。 云素很怀疑,若自己没有白清净在那方初境的残留,也许会真的死在那里。 云素没有再追问她为何去救白清净,对白绫说道:“将面具取下,不然这一黑一白难免牵扯到你。” 白绫看了他一眼,视若无睹。 云素不再劝她,又问唐晚晴说道:“方才满玉街,除却那位碧游之人,其余人都在,你可见到他去了何处?” 唐晚晴并未见到他说的那位碧游之人,猜测说道:“要么他死在了阵里,要么他早已离开。” 毁掉四季之时,云素明确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他不觉得他会死在阵中,那可是他谋划已久的东西。 云素实在想不出那人会去哪里,而阵里的事也与他再无瓜葛,便不再去想。 唐晚晴一路拖着莲花囚笼走过九苍各地,毫不遮掩甚至有些招摇过市,她想让所有人知道,陈家要杀的人,已经被她这个圣人弟子带走。 陈明月是清净弟子,她是清净除圣人外最高的话事人,自然有这个权利。 听着笼外不断传来的好奇声惊呼声,还有些以为是哪个恶贯满盈的恶人被拉来游街示众的嫌弃声,多少束好奇气愤厌恶的目光从这个莲花笼上扫过。 云素抬起手接过笼外扔来的鸡蛋,观想出火直接烤了吃了,问她说道:“你这般招摇做法,最后你如何脱身?难道你还能背叛师门不成?或者你真要把我带上清净去让你那些师兄弟们审判审判?” “我不用脱身的。” 唐晚晴温柔怜悯的望向路旁一个个朝笼内扔着白菜鸡蛋义愤填膺的人,说道:“我明明和你说了,清净是清净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 云素品味了她的话好一会儿,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不可思议的说道:“你真要带我回清净?你疯掉了?” 唐晚晴觉得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笨,耐心温柔的教他说道:“救你是还你恩情。救你和带你回清净,本身就不冲突。这种两全法,有什么不好的呢?” “对你倒是两全了。” 云素恼火的说道:“且不说我杀了圣人三千弟子之一,还有现在我那些人世间的传闻,就说我现在命还在别人手里,怎么能和你回清净?”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看世间 第一百一十五章我看世间 唐晚晴自然而然的说道:“所以他不可能让我带你回清净呀!” 这一日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云素此刻觉着自己的思维堵塞无比,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浆糊。 好在唐晚晴虽说骄傲却也温柔,并没有对他这个榆木疙瘩有丝毫的不耐烦,温柔无比的讲解道:“白先生无法解你诅咒,是因为白阙中没有像太岁那样可以活死人生白骨的奇物,无法护住你的性命,而他若是用长生去续你的命,就相当于将大山塞进一只蚂蚁的肚子里,所以哪怕他近乎无所不能,却帮不了你。” 白清净无法做到的事,清净却能做到。唐晚晴不免骄傲的望向远方不知处高山,缓缓说道:“但是清净有这样的奇物。更重要的是世人都清楚清净有这样的奇物。” 云素漆黑的双瞳一闪,顿时明白了这个决策的绝妙之处,说道:“至少黄石是知道的。” 唐晚晴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所以,他只能在我抵达清净之前现身把你带走。” 云素沉思片刻,又问她说道:“你如何断定清净圣人一定愿意救我?” 唐晚晴突然很嫌弃的看着他,她以为他懂了,说道:“老师会不会救你不重要,对黄石来说,你死或者你逃很重要,所以他一定不会让你到达清净。” “而只要他现身救你,那么所有你关乎人世间的传闻都会不攻自破,甚至陈家都会因此心生忌惮,因为第四境,实在是一只很大的大腿。” “你别忘了,他刚刚来过了,所以你对他真的很重要。”她伸手拍了拍莲花笼,将笼子的顶部打开,更方便外人注意到云素,说道:“这一路上,你就自己丢些颜面吧。” 唐晚晴觉着一直抬着手很费力,又去玉府借了一辆极其惹眼的车架,拒绝了玉府的挽留又请了只小妖做车夫,然后将莲花笼拴在车架后头。 玉家兄妹前来送别,云素先是挥手打散玉言道的歉意,又望向趴在笼子边一脸好奇的玉萝袖说道:“萝袖姑娘。” 玉萝袖看着莲花笼啧啧称奇,口无遮拦的问道:“小先生,你怎么待在笼子里?” 云素想了想,说道:“外头热,里头凉。” 玉萝袖看了看不热甚至有些阴沉的天色,想了一会儿说道:“小先生怕热?后土宫开启的时候都冬天了,那时候天就不热了,届时你就不用呆在笼子里了。” 云素说道:“的确是冬天好一些。” 玉萝袖又问道:“小先生怎么总是和人打架?” 云素抬起手指了指笼子,还有那些地上菜叶蛋液,无奈的说道:“这就是乱与人打架的下场。” 玉萝袖品味着他的话,摇头晃脑的摆摆手说道:“小先生再见。” 云素同样朝她挥了挥手说道:“再见。” 唐晚晴驾车远去。 车厢里,白绫心里的四季笼早已不在,她斟酌片刻,张开双唇轻声说道:“黄石道人,他为何非要将事情弄得如此之大呢?” 洁白若雪的脸上细眉微微并拢表达着她一团乱麻的内心,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垂着头看着衣角上的暗色纹路说道:“他与我说过,他原本身上清净味太重,所以黄石才在碧游弄出那么多事,好让他彻底入世,修后土道理。” 她十分不解的说道:“可时至今日,他早已彻底入世,事情已经闹得足够大,黄石为何还不现身呢?近些时日,发现姑娘见多识广好生厉害,可否为我解惑?” 唐晚晴听着车外鸡蛋砸到囚笼碎裂的声音,略微想了一会儿,随后温柔的问道:“你觉得,清净与后土的关系如何?” 白绫闻言了然一切,微微欠身说道:“多些姑娘指点迷津。” 黄石说到底还是后土的仙人,并且在后土的地位极高,尽管他做事不讲规矩不要脸皮,但在一些事上他始终会为后土的利益做考虑。 似唐晚晴这种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清净的人,他自然乐意放任她去救云素,放任她与云素与人世间牵扯愈来愈深。至于云素得罪了多少人,积累了多少麻烦,都不重要,因为诅咒爆发时他总是要死的,什么恩怨自然也就与后土了无瓜葛。 在这番背景下,唐晚晴驾车招摇过九苍的算计又填增了一些别的意味。 “他不如你。” “我不如你。” 两个声音一个温柔称赞一个平静中带着些许羞愧,几乎同时出现在车厢中。 注意到唐晚晴讶异审视然后逐渐变得坦然的目光,黑色面具下白绫微红着脸,连忙叉开话题说道:“他只是偶尔很笨,许多时候并不笨,甚至聪慧得厉害。” 唐晚晴微微笑笑未去细想,无论年龄眼界还是境界修为,她都与她差距太大,这样的比对毫无悬念又没什么意思。 这一路上她只看出她有些聪颖,从未见过她出手,再加上她脸上那副源自白清净座下四五君子的面具,就让她的宁静看起来有些特别。 云素在她面前做过很多让人意外的事,所以他带上那副白面具唐晚晴不觉着奇怪。望着她脸上的黑面具,唐晚晴不由的好奇问道:“想去后土宫的人那么多,他为什么独独选了你?” “实际上,是我选了他的时候他也恰好选了我。”白绫轻声反问她说道:“只是选这个字听着总有些不公平,若是非要个为什么,这世上知初也不少,姑娘怎就恰恰与他交好?” 唐晚晴摇摇头,缓声说道:“命这种东西,的确难说清楚。” 这次白绫没有什么对比心作祟,单单是由心而发,她浅浅笑着说道:“命这个字,写在纸上也不过寥寥几笔。” 唐晚晴突然发现,这个姑娘除了聪慧,似乎还有些未曾浮于水面的优点。 云素不清楚她们在车内的闲聊,他望着路旁神色各异的人群,端正了坐姿然后观想出一柄大伞,在莲花笼内撑开阻拦着那些从大街小巷扔来的越来越多的烂菜叶,然后开始冥想。 既然唐晚晴有了她非常不错的计划,那么他只需要安安静静的坐在笼子里等着这个计划实现就好了。 料想黄石就算再肆无忌惮,应该也不敢对唐晚晴明目张胆的做些什么,毕竟清净圣人也已经长生。 至于车里的另一位姑娘,在很多时候,越不显眼越弱小反而越安全。 九苍玉家最大,但不只有玉家,上车之后,唐晚晴便一副观山揽月的模样,驾着车从玉府走过玉家学宫来到碧游。 在云素离开之后的三日,如烟便差人请了各家入塔一游,许多人都是为了那个藏匿塔中的凶手去的,进塔发现那凶手早已偷偷离去,除却心里震惊疑惑关于游塔本事这件事也就少了很多乐趣。 尽管如此,也还有许多仙人想好好瞧瞧这位后土第四境的宝地。 所以当唐晚晴驾车拉着杀人凶手驶入碧游时,不知多少消息灵通的仙人早已知道那块想想让人垂涎欲滴的肥肉,竟然是落到了这位圣人弟子手中。 他们都很痛心可惜,因为以这位圣人弟子高贵骄傲,断然是不屑去吃这块肥肉的。而陈明月死后清净长久的沉默,也代表了在清净看来,这位弟子的死去并不那么重要,事到如今再去回想,发现之后唐晚晴突然下山实在离奇古怪,不禁让人猜测是否与满玉街的动静有关。 人们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唐晚晴会是因为一个知初下山,所以他们只能感叹那位圣人怎就这般无所不知?竟然早早预料到了此事,派了这位最得意的弟子下山。 车驾驶入碧游,这里已经没有了多少凡人,不会再有什么鸡蛋烂菜,云素化去大伞,看着许多人围了上来。 在靠近车架前,一一恭敬的对这位天上人中的天上人行礼,然后才开始观察车里那块肥肉。 看来看去,除了那张面具有些特殊,的的确确就是个知初。 他们越发懊悔,懊悔没有抢先一步抓到这块肥肉,车架在众人的簇拥下驶入碧游塔,无人敢拦。 如此尊贵的客人如烟道人自然要亲自出来迎接,在与其进行一番毫无乐趣可言的客套话之后,他才微微弯下腰奇怪的看向笼子里的云素。 面对这位满是善意前辈,云素没有了多少坦然自若,有些尴尬的在笼里作揖行礼说道:“前辈。” 如烟奇怪的看着他脸上面具,说道:“你把陈落月,还有若董杀了?” 云素点点头,老实说道:“在那座阵里有些机遇,借了另一位前辈的力量才做成。” 如烟复杂的看着他,从话中理出一些东西,面上夹杂些许亏欠的说道:“我那师兄,恐怕又找了你不少麻烦。你杀了陈落月又杀了若董,他最先却独独活到了如今,他不懂,我替他谢过你。” 云素急忙说道:“前辈说笑了。” “你的那位侍呢?”他又问道。 云素看看车厢说道:“她很好,在车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见方寸 第一百一十六章我见方寸 车内的白绫早已听到了如烟的声音,她与云素在塔中初相时,对这座塔当然有些美好的记忆。 故地重游,时间虽短却好像物是人非,此刻终于听到二人的交谈声中牵扯到了自己,她才伸出手指拨开彩色珠链,从珠子碰撞的间隙中弯身走下车来,朝如烟恭敬的行礼说道:“上人。” 云素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的不辞而别,又从笼内传出声音,他含着歉意说道:“上次走的匆忙,未曾向上人告别,上人莫怪。” 如烟看着她脸上的黑面具,同样猜不到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只看到他们两位能在这种境地下依然心如止水,瞳孔中流露些许欣赏之色。 他含笑摇摇头表示无妨,思衬片刻后,当着唐晚晴与塔中诸位仙人的面朝他问道:“你出了这种事,你师父黄石却不现身,是到哪里去了?” 如烟再欣赏他,也不可能强抢,这毕竟是清净陈家与云素之间的事。 他此时当着这些人的面提及黄石,并直接了当的说出了这位后土第四境正是云素的师父,想着以此让唐晚晴做事多思量几分,也让在场的所有仙人都去掂量掂量,其中善意已经很重。 如烟同样是第四境,连他都说了是,那这事还能有假不成?如此一来,这位如烟上人初见就能为其挡下陈家攻势,其中藏着的意味似乎多了些不同。 塔中众人神色不一,他们望着莲花笼,疑惑警惕或是不屑一顾,还有些人恍然大悟,像是发现了某种极其重大的秘密,心想难道那位后土第四境真的有这么一个知初弟子? 云素听出他的善意,心底深深感激,朝他微微躬身回话说道:“师父做事向来不走寻常路,自上次让弟子来了这碧游之后就没了踪影,实在不知师父去了何处。” 云素要杀的是黄石,那不仅是后土之人,还是后土真正意义上的顶梁柱,若某日他真有机会杀他,后土也不会让他成功,所以他不想同为后土之人的如烟牵扯太多,于是在笼里朝四处看来看去。 看到碧游一切如旧,他想起那位阵中的碧游人,开口岔开话说道:“上人何不请婉晴姑娘登塔一游?” 唐晚晴的身份何其尊贵,如烟的确不能怠慢,召来弟子看护好车架,伸出手便邀请她登塔一游。 既然是云素提起,想着他又有什么心思,唐晚晴自然不会拒绝,微微牵动手指,莲花花瓣齐齐并拢将云素包裹成虫茧一般,只露出他脸上那张黑色的面具,然后牵着花径拖着他登塔。 云素在白绫帮助下别扭的转动着脑袋,看向那位闻声前来的弟子。 这弟子他虽然见过但并不熟悉,以往诸多事物如烟都交由如梭去做,此时看到烛台那儿空空如也,顿时明白了是谁去了满玉街。 他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如梭师兄呢?” 如烟就算再不问世事,碧游中也有许多仙人,他当然听到了满玉街的事,听到以后又去问,最后彻底弄清楚那动静正是刚离开碧游不久的云素做出。 而此刻入阵之人皆已出阵,唯独自己的弟子没了踪影,他也颇为疑惑,望向那些灯台说道:“前些日子我让他去满玉街了,如今尚未归来。我听弟子们说,那里的动静还是你弄出来的。” “师兄还活着。”除了这句话云素给不了他任何答案。 如烟对自己的弟子很放心,笑笑不做言语。 先前唐晚晴听到如烟提及黄石,心里也在思量着那些云素不曾对她提起的部分,想着为何如烟会对这个知初这般之好,而关于黄石的那部分她不可能不敢兴趣。 见两人都陷入沉默,唐晚晴提起裙摆走上台阶,恰合时宜的出声说道:“都说后土是修人间修规矩,塔内布置在婉晴看来也的确颇有规矩方寸。婉晴来了九苍有些时日,听说了不久前玉青观失窃一事,据说正是此子师父所为。” 她望着那些一丝不苟的烛台,看着几乎没有一缕灰尘的台阶,缓缓说道:“上人方才说他的师父是黄石道人,对于这一位婉晴也有所耳闻,清净的许多长辈说他行事作风不拘小节,难道这也是一种规矩?” 顾及后土碧游的面子,尽管她与黄石之间有仇怨,也尽量在如烟面前用词委婉一些。实际上,她乌离丢了羊后回清净的第一时间,就将黄石在世间所做之事调查得七七八八,其所做为何止是不拘小节。 清净在玄知的份量很大很大,然而就连清净能得到的那些消息中,也没有关于碧游的一部分。 “世间有阴有阳,有光明有黑暗,有正有反,有善有恶。”如烟听着台阶上的哒哒声,微笑着说道:“有守规矩自然也就有不守规矩,若是看得再远一些,有正有反本身就是最大的规矩。” “修行之道本身不论善恶,然而用之于人时就要论一论了。” 唐晚晴看见过碧游的高山流水,听懂并且认可他的道理,但在这道理之外她同样有自己的理会,她温柔的说道:“好永远比坏要好,而这人间毕竟是光明的人间,也是正义的人间。” “上人站得足够高目光足够远,所以觉着有正有反是道法自然,婉晴苦修多年才迈入通明,看得不如上人那般远,只觉得规矩应当是一种约束明示,让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记起黄石那些用笔墨写在清净纸上血淋淋的事迹,山川河流中那朵关于好坏的莲花缓缓绽放。 她可以在很多事情上委婉,但在自己的修行之上,她向来骄傲不可一世,自认不弱于任何人,坚定的说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子,不仅在容貌涵养上远胜他人,在修行境界上不仅是清净圣人亲传弟子,更有着玄知最年轻的通明之称,被誉为最有可能成圣的人选之一,其道理远非常人可比。 听她一席话,如烟顿时明白她为何会有可能成圣。在后土的修行里,规矩二字最重也最难逾越,而她话语间竟然隐隐有了逾越规矩的道理,称赞道:“不愧是玄知最年轻的通明。” 唐晚晴温柔笑道:“上人过誉了。” 一行人继续登塔,走到了那两层堆放书卷的地方,这里道藏书籍虽多,却也只是后土诸多宝地之一,远不及清净书楼之丰富,唐晚晴对此没什么兴致。 但这两层还是有些东西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发现修行书籍那一层没有多少痕迹,反而俗世书籍中却有许多翻动痕迹。 她走入俗世那一层,看到案上书页上的字眼,眼睛一亮惊讶问道:“是空衍书仙的书?” 空衍有能人,虽未入修行,却以笔墨动人间,世人赞誉其书中仙。 如烟说道:“正是。” 他感叹着书中奇妙,说道:“虽说是些俗世书,但也写出了有许多道理,也很有趣。” 云素自幼读书,虽说始终呆在鸢山不知何为空衍何为仙人,但对那位书仙自然也有所耳闻,他的父亲云寻就对其推崇备至。只是修行之后他就很少读俗世里的书了,想着自己上次来过此处竟然没将其认出,不由汗颜。 书仙的书清净也有,唐晚晴也看过一些,虽说有趣有理,却终究难以迈进仙人的世界,她略微逛了逛便来到了更高处云白二人不曾来过的地点。 云雾从塔外渗透进来,让这里的烛光看起来缥缈模糊极了,烛光云雾环绕着一个祭坛,而祭坛上空空如也。 如烟带着一行人走入云雾烛光间,看了眼云素,介绍说道:“这里原本放着一块神圣的残余,可惜被黄石偷走了。” 他挑起拂尘拨开云雾,缓缓说道:“姑娘先前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凡人有凡人的方圆,仙人有仙人的方圆。” “俗世的方圆里,皇帝为极。而在后土的方圆里,是以羽化为极,之前四境身上沾了太多尘埃太多规矩,所以要褪旧身换新身。而黄石行事不讲规矩甚至不讲道义不要颜面,恰恰便后土所需要的。” 他说话时一如平日里平淡亲和,没有半分骄傲或是想要驳倒唐晚晴的意思,像是是在阐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如此平静,却让云素三人几乎同一时间面色变得极其凝重。 云素不清楚他是否还有助自己之心在故意抬高黄石在后土的地位,至少他与唐晚晴与白绫,都更相信如烟所言仅仅是有一说一的阐述。 因为他们都懂何为后土的羽化。 杀黄石这件事突然从痴心妄想变成了痴心妄想中的痴心妄想,而且比起云素,这件事对唐晚晴的影响会更深,因为她不仅代表她自己,她的一举一动还代表着清净。 云素知道杀他很难,却不知道会这么难,他知道他的地位很高,却不知道竟有如此之高。 唐晚晴的凝重疏忽间成了怜悯,婉婉叹息说道:“若这样一个不守规矩没有底线的人羽化,那么世间还会有规矩么?还会有底线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观后土 第一百一十七章我观后土 “那时的人间会不会因此大乱?让一个不懂规矩的人去成为规矩的制定者,谁能为这个决定负责?谁又去为以后的人间负责?” 她这话说得可谓是直言不讳,甚至可以说是有很大的不敬,而她面对的又是另一个后土第四境,让人忍不住为她捏一把冷汗。 如烟就算再亲和,终究是后土的人。他胸膛中向来有足够气量,也听闻过这位圣人弟子生了颗悲天悯人之心,所以只是不失儒雅的笑笑说道:“世间的每个人,都有向上攀登的权利。” 唐晚晴看向云素脸上的面具,平淡的回应说道:“人世间也这么想。” 在彻底明白后土的立场之后,她已经在心底钉死了要杀黄石,哪怕是付出任何代价。她不可能让黄石羽化,更不敢让其羽化。此时见后土明知却仍然对其这般容忍放纵,哪里还想用半点迂回的词语,句句毫不留情直戳痛处。 唐晚晴对碧游仍然保留着一丝侥幸,说起黄石的事试图打动如烟。 她缓缓说道:“我在清净见过黄石前辈的事迹,他二十岁之前都在后土一户修行人家为奴为仆。” “据说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个车夫,在老主人家拉了一辈子车,他怎么也不敢想自己的孩子能成为老主人家那样的人,所以直到黄石二十岁之后的某日,他才偶然间感知到了生息。” 她在三人面前,将所知的黄石所做的一切事娓娓道来。 “比起一个二十岁仍旧无所事事的儿子,他的父亲自然更相信那位无所不能的主子。” “他也已经早早为黄石选好了出路,是比车夫要轻松一些的门房,而那位主子也不想失去这么一个壮硕的奴隶,毕竟奴隶还能生奴隶,所以在老父亲提出儿子身上的修行疑惑时候,他大发慈悲的点化了老父亲。” 不提贵族间的联姻,生育本身这件事在俗世不可能轻易当作利益去计算,因为时间成本太大,但仙人比凡人活得久,那么这个成本便会被大大缩小。 听着她说的故事,云素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问她说道:“他是如何点化的?” “他什么都没去做,只是苦口婆心的劝那位老父亲不要让儿子异想天开,因为那时的黄石,是不可能得到什么像是书籍的东西让他开悟的,因为他除了一身自幼拉车练出的力气,甚至都没有什么能让人算计的地方。” 说到这里,唐晚晴饶有意味的看向云素。开悟需要引子,就像是圣人所书那卷清净。那一层朦胧是天地对于生息本身的保护,否则就算再有天赋也无法养息,因为他不在它的世界里。 而引子,在修行界也是极为珍贵的东西,谁也不想分走自己一分生息,夺走自己一分破境可能。 她接着说道:“不仅如此,他还亲自为黄石找了一门亲事,是邻府的一个侍女。” “在老父亲眼里,仙人亲自出面,这可是天大的恩泽,自然很是乐意,新人敬酒时也是先让敬的主人,再敬的天地然后最后敬的老父亲。” “只是主人高贵,喝不得他们的酒,他自己带了仙人该喝的酒。” 听到这里,云素已经明白黄石如何开悟。黄石好酒,还逼他喝过酒,他开始好奇黄石开悟之后会做什么。 他的眉头已经蹙起,因为那一定不是什么平和的事。 “黄石很痴迷喝酒,第一次的感知也因为是仆人匆忙中打碎了主人的酒杯,那酒水溅到了他嘴里,刺破了那么一点点朦胧。” “这次是整整一杯,他本来还想收起来一滴一滴的省着喝兑水喝,然而才第一口,他就彻底清醒,清醒了封尘二十多年的感知。” 说到这里,唐晚晴眼里多了些怜悯神色停顿一下,继续说道:“他一口饮尽,然后在新婚之夜,他先是杀了老父亲,又掐死了新婚妻子,找出了她出入邻府的牌子。” “随后在深夜带着牌子潜入邻府,用刚刚学会的生息杀死了熟睡中没有修行资质的邻府小姐,再死街上的打更人,脱下新衣套在尸体上放在洞房中,放了一把火然后潜逃。” “再之后,两家相争死伤无数,黄石自此步入修行。” 云素静静等着她说下去,他不认为单单这件事,能让唐晚晴以为如烟会以此动摇。哪怕他真的以此动摇,后土又不只如烟一个四境,云素实在不知她此时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突然想起她对诗作木也是这般,顿时明白了那抹怜悯中附带的某种渴望。 在她遇到的很多人里,露出的许多次怜悯里,她大概很希望有人是有药可救的? 云素轻轻摇摇头。不知她这样的怜悯心灰意冷了多少次,他只知道她会一直心灰意冷下去。许多事许多人毕竟立场不同,那么相对应的对错也就不同,她的固执大概也是别人眼里的无药可救。 事实上,如烟露出的神情始终浅淡若无,不管是讶异还是惋惜最后都回归烛光般平和。 他带着几人继续走着,在唐晚晴停下的时间里,捋着拂尘感慨说道:“人间并非谁都生下来就如婉晴姑娘般富贵,也不是谁都有极好运气在谷底时能有贵人相助。许多时候,人都是自己救自己。” 他说完这些,停下脚步看向唐晚晴,带着些许好奇的问道:“或者婉晴姑娘认为,在这个故事里,最后主人家获胜才是正确的?” 唐晚晴摇摇头说道:“如上人所言,一切皆是道法自然,所以我看不到对错也看不到输赢,只看到故事中侍女与小姐的无辜。” 如烟看着她眼里的怜悯,不觉着这位圣人弟子走到如今,手上会没有多余的鲜血。哪怕她真的没有,只要她以此来论,那么毫无疑问这个光明正义为主的世界没人能以此来说过她,于是提起拂尘继续登楼。 “黄石道人行事不讲规矩,没有底线,他自然也就不在乎名声,所以清净才能得到这些消息,但有些故事里,终究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他不喜欢炫耀,自然也不会遇人就大张旗鼓的说出来。” 唐晚晴继续诉说着黄石的故事。 “他二十岁修行,三十岁才知初,五十岁总算步入第二境。在修行天份上看,他整个人如他的名字一般,就是顽石一块。” 她正值芳华,却已经通明,比起黄石可谓是天才中的天才,当然有资格说这话。 云素很不明白。知命之年才第二境,黄石如今年不过百,他是如何在这四十年内连破第三第四两大境界的?按时间上算,黄石五十岁时,正值人世间璀璨落幕的最后时刻。 “那年,人世间的圣人白清净白先生在白阙宫亡故,世间再无圣人,修行界局势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各地趁势而起,同一时间对人世间进行了剿灭。” “那时人世间所拥有的道藏财宝在修行界最为丰富,黄石也加入其中,想要分得一些东西好迈入第三境,在与玄知西海驻军剿灭西海龙穴之后,他也的确得到了一些东西。” 这世上不仅有人,还有妖。 就算是不修行的人,身上也会有生长变化,鸢山就有很多不通变化灵智也未开,依靠吞食人体血肉变化修行的小妖,不过都已被云素二师姐与后来的鸢女鸢钟灵一一除去。 记起乌离杨府中的柳树,还有塔下那只拉车的小妖,又想起黄石又是抓羊又是偷肉的,云素隐隐猜到了他是如何修行。他猜想那东西大概不会是什么死物,即是龙穴,那么肯定与龙有关。 可是仅凭他第二境的力量,又如何能分到这样的东西?难道他又设计将在场之人都杀了,自己独吞了一切? 事关黄石云素有必要了解清楚,问她说道:“是什么样的生灵能让他脱胎换骨?” “一条龙。” 唐晚晴说道:“确切的说,是一条尚未成龙的龙。” “自从黄天现世开辟了黄天修行,妖的修行便与人落了千丈百丈。大多数妖又一身是宝,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便需要学习人的修行,人世间的理念自然是其最好的结盟对象,所以常常会有人妖联姻的桥段。” “西海龙穴被剿灭,与其联姻的西海吴氏早早听到风声让其下儿女潜逃。黄石料定其中必然会有想回龙穴者,他早早蹲伏并且抓到了吴氏与龙穴最亲近的小儿子。” “顺着这个小儿子,他又抓到了其余六个子女,再将这些龙女龙子一一提炼再…之后,他终于入第三境。” 唐晚晴又一次停顿,话中隐晦描述的某些桥段云素等人自然听得出来。 如烟沉默片刻,说道:“人世间所想必然与世上所有仙人为敌,不仅是后土更有婉晴姑娘所处清净。既是敌人,将其所有用来增长我方境界修为,未尝不可。” 他毫不犹豫的站在人世间以外仙人的立场上,但这与他开头所说的所有人又有不通之处。 云素不觉得他会是那种为了谈话中的输赢乱讲乱说的人,自己又想不清楚,索性面带惭愧直接开口问他。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见相似 第一百一十八章我见相似 如烟望向整座塔内的烛光,微笑着反问他说道:“在思考个人的处境之前,是否应该先思考整个人间的处境?” 他指着碧游的台阶,目光长远看的是整个碧游塔,问的也是整个碧游,对云素问道:“是这座碧游塔重要,还是这些烛光重要?” 他以烛光比做人,把碧游比做人间。 这又回到那个恒古无解的难题,也是人世间与仙人们最大的矛盾点,世上生息有限。 要他们活,便不能要他们活。 世上很少人知道白清净要的只是一种有可能,但是世上所有人都知道若所有人都能修行那么生息便不够分。如烟将自己的想法说得很清楚,比起任何一个人的公平,他更在意整个人间的稳定。 云素沉默下来,白绫却不打算沉默,在登塔后第一次开口,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浅细清晰又不刺耳,问如烟说道:“这座塔是否很好?” 如烟好好想了一想,回答说道:“算得上一方世外之地,可讨一分清净。” 白绫脸上的黑夜里透着红红烛光,又问他说:“那比之九苍如何?” 如烟坦然说道:“碧游只能容纳少数人的清净,而九苍却可以圆满很多人的清净,碧游与九苍比,像是水滴比之江河,蚂蚁比之苍蝇,星火比之皓月。” 白绫浅浅笑起,说道:“那为何不将碧游毁掉,再建一个九苍?” “看来你二人此行收获良多。” 如烟说完这话就转头看向唐晚晴,缓缓说道:“对婉晴姑娘而言,让黄石这样一个人去冲击羽化,是后土不负责任的行为。对后土乃至对整个世间而言,让人世间去做那些事,也是一种极其冒险的行为。” 他摇头说道:“人世间的白圣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人能为此负责。” 唐晚晴同样摇着头,屈膝蹲下身伸出手指着一缕烛光,说道:“这是人。” 她起身,指着一片烛光说道:“这是后土。” “这是人间。”她又抬头指指塔尖,然后认真看着如烟,用与如烟同样的话术问他说道:“在考虑一片烛光的处境之前,是否应该先考虑碧游塔的处境?在考虑后土的处境之前,是否要先去想想整个人间的处境?” “后土同样没有人能为黄石羽化负责,但你们仍然在允许。” 唐晚晴内心觉得这一切很让人感到无力,碧游一行要杀黄石突然从私事变成了大事,但她脸上仍然温柔又平静的说道:“人世间要做的时候,有黄天有后土有整个人间去阻止,那么后土要做的时候,也会有人来阻止的。” “是清净圣人?” 如烟看着她眼里的莲花还有她的通明之境,笑笑摇摇头问道:“还是你?” 唐晚晴看着他,最温柔的语气中透出最坚定的信念,说道:“至少婉晴会去。” 如烟没并有说什么境界差距的话去打击她,而是偏头看向烛光,慢声说道:“就你方才所言,还不足以证明有这种发展的可能。” 唐晚晴提起裙摆绕过烛光云雾徐步走向祭坛,她先是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玉盘,然后扭头看向云素说道:“黄石在这偷走了一块太岁。” “他可不止偷走了一块太岁。” 她常年夹杂怜悯的眉宇间突然飘出一抹厌恶,语气也罕见的不再温柔,而是骄傲与不屑。 “三境之后,西海龙穴的一波猩红浪潮,一夜血雨竟让他这块顽石,彻彻底底成了黄石。不知是否是那场雨太大,亦或是那些浪花打在岸边时太过显眼,竟让他心窍皆通,一夜之间先后悟了泥石两种道理。” “他最不讲道理最不讲规矩,偏偏悟了最坚固最不懂变通的石。”唐晚晴脸上出现一抹淡淡对命数的嘲讽,脑海里响起车内与白绫的谈话,说道:“命这种事情,也是最没规矩最不讲道理。” “他吃了龙肉喝了龙血还把龙骨熬汤喝了,身体早已强于先前不止百倍,而境界短时间已经再难逾越,于是他追寻力量的方向,便从生息变成了肉身。” “他辗转各地,杀了无数妖,靠着自己一夜顿悟变得异于常人的天赋进入各地各宗,或偷或骗或抢或杀,不知造就了多少杀孽,做出了多少让人不忍注目的惨状。他得到很多天才地宝,然后将自己的身体打造成另一块坚不可摧的顽石。” “他非常明白,当身体这块顽石也变成黄石的时候,他便能入四境。” 一天还比一天高,高一个境就能压死人,这可不是站在高处随便跳一跳就能逾越的,往往需要莫大的悟性与机缘,很显然,这时的黄石已经有了这样的悟性眼光,他只是需要一个机缘。 说到这里,唐晚晴突然满脸嘲弄的望向祭台,抬起手抚平着胸口那颗躁动的心,说道:“清净找到了一个很少人知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很少人知道很少人敢提,但我想上人应该是知道的。” 她看向如烟,似乎也在为这个秘密背后的事所震惊,温柔的声线微微颤抖说道:“我也是偶然间在丹室发现了它在清净的牌位,我清净的丹主,竟然是太岁神圣除黄石外,唯一一位生还的弟子!” 如烟上人的面色猝然一变,因为就连他也不清楚这件事始末,只清楚一些旁枝末梢,以他对黄石的了解,这件事的确是他有可能做得出来的。 如烟一变再变,让云素清楚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他自幼便与朱雀神圣呆在一起,尽管神圣并非人,但他对神圣的概念早已固定成为一个有着特殊天赋的人类,此时听到并且确定自己吃下的是太岁神圣的肉,而且还是黄石师父的肉,苏一一调皮可爱的脸出现在眼前,一股浓烈的恶心从胸膛冒出。 想到他杀了自己的师父,还来这里偷走了碎块,这股恶心便更浓烈了。 他想着白清净也是被自己杀死,另一股猛烈的情绪从脑海喷发,与内心那股一起再起的恶心融合在一起。 看到他在颤抖,白绫瞬间懂得了他为何会如此,伸手按在了他的脖颈处,冰凉的小手止住了他的颤抖止住了一切思想。这一次云素没有再去猜测,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直接朝唐晚晴问道:“他杀了自己的老师?” “他不敢那么做。” 唐晚晴脸上的嘲弄更甚,说道:“他一贯只会偷只会骗只会抢,大概那位老父亲和那位老主人早已是他心底挥之不去的另一种规矩,他又怎么敢对一个境界比他高的神圣动手?只能暗自觊觎着,等着太岁死的那天。” “太岁死在了人世间六君子逝去的余威中,身体被打得四分五裂,处处占满了六君子的断绝意味再也不能生生不息。而黄石所做的,仅仅是在太岁死后,杀死那些有可能抢走太岁遗留的师兄弟们。” “很显然,这一次他成功了,但并没有完全成功,让我那位前辈逃到了清净。” 云白二人清楚捕捉到了她所说的六君子,那应该是他们的六师兄。 二师姐死在了鸢山,如今听到六师兄也已经死了,一股时光交错的不真实感将两人冲刷,然而眼前碧游的灯火云雾尽管缥缈也是那般真实。一想到之后不知还要听到多少这样的消息,恍惚茫然就变成了某种不知名情绪堵在心口。 毫无疑问,那位太岁神圣就是黄石那道破四境的机缘。 “上人说他没有异于常人的运气,我却是觉得他运气极好,极受上天庇佑,降下这一道道机缘让他走到了如今,甚至已经是要触摸羽化的门槛了。” 唐晚晴望着云素,感叹道:“而现在,他的又一道机缘又要到来。” 话及此处,如烟想明白了许多事。他此前对云素与黄石间就有过很多猜测,包括他的心性天分乃至于他那些可能与人世间之间的关系,想着是什么会让其动了心思收云素为徒。 他当然也有想过后土宫,毕竟云素来此就是为了后土宫,但实在想不出后土宫里有什么是黄石想要的,只能把猜测放在后土宫之后的事上。 如今通过唐晚晴他才真正确定下来。 为何黄石会在这么个时节,如此突然的收云素这么一个知初为徒,又为何会狠下心把那块太岁残余喂给他吃。 黄石的确想要靠着云素在后土宫得到些什么,并且能让他付出太岁残余这种代价的,只有可能关于羽化。 如烟不得不承认唐晚晴确实说动了他,因为黄石的确很有可能让整个人间逐渐稳定的局势变得再度混乱,然而后土多一个羽化,对于后土来说绝对算得上一件好事。 他很犹豫很纠结,从心而说他当然更偏向后土的一方,但这与他在乎大势的道理相悖。而且就算他有心,后土无羽化,谁又能去阻止黄石? 感受到那些一次次游走在身上或审视或猜疑的目光,云素知道这位如烟上人想清楚了一切,他不知道他想到哪一步,但希望他能想得更深一些。 比如以黄石的性子,如何会真心实意的收一个弟子? 他面具下的脸变得有些痛苦。他并非希望如烟站在他的一边,而是希望他自己猜到这一切,这样云素在对黄石对后土出手的时候,依然能理所应当。 第一百一十九章 霓华喝茶谈玄知 第一百一十九章霓华喝茶谈玄知 在两种强烈的纠结犹豫之中,如烟选择了最多人会做的一个选择,也是最普通的一个选择。 不作为。 若是一个坚定站在后土一方的人,此时必然会果断出手拿下唐晚晴,再救下云素好让黄石的计划能够继续下去。若是站在人间大局的一方,必然会联合已经有这个念头的唐晚晴,想尽一切办法去杀死黄石或是阻止黄石。 想阻止黄石羽化,又不想将与后土的关系弄得太死,这样的办法云素很轻易就能想到,一个就摆在几人眼前的法子。 在后土宫即将开启的时候,把自己杀死,黄石所谋自然落空。 他不觉得如烟会想不到这点,所以他很庆幸如烟到现在仍然保留着极高的道德观念,他没有对云素或是唐晚晴表露一丝杀意,仅仅是捋了捋拂尘,然后笑笑不发一言带着众人继续游塔。 黄石的故事说完,唐晚晴也得偿所愿的在如烟的情绪变化上找到了她想要的有药可救,游塔这件事在云素眼里变得很没意思,在她眼里却变得很有意思。 白绫自从上一次出言后便再未出声,始终静静跟在几人身后,只有在云素一个人能见到的那双纯净眼眉闪烁间,看得出她时不时在思考着什么。 游塔结束,唐晚晴驾车离开碧游,云素两人向如烟辞别。 如烟也不再担心云素这个后辈的安危,若他只是黄石的弟子,那么黄石是很有可能放任他死去,既然他不仅是黄石弟子还带着黄石羽化的希望,那么在唐晚晴抵达清净之前黄石必然会出手将其救下。 唐晚晴从车窗探出脑袋,长发如瀑布般顺滑流下再在风中流淌如海浪,她朝车后莲花笼里的云素说道:“这一趟碧游之行,收获许多。” “关于黄石,恐怕任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会是后土羽化的希望,要杀他突然变得难上加难。”她认真的看着云素,问道:“你还是想杀他?” 云素无可奈何的说道:“世上难道还有另一块太岁肉让我吃?难道我还有得选?” 唐晚晴将怜悯的目光放在他身上,说道:“太岁肉恐怕是没有了,不过其它护命的天材地宝也还有,可惜是不可能给你一个知初吃的,那样太浪费了。看样子,你的确没得选。” 云素平静的承认下来,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许异样,说道:“你却还有得选。” 唐晚晴骄傲的甩了甩头发,温柔的说道:“我已经选过了。” 她回到车内,望向安安静静望着窗外出神的白绫,说道:“你牵扯的最少也最无辜,你也有得选。” 白绫有些诧异她会把这个问题问向自己,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不算很难,她眼角的浅浅忧郁变成欢喜,极其轻巧随意的说道:“我选了他,自然就与他一般没得选。” 唐晚晴隐隐懂得了为何云素会在短短时间里就倾心于她,悠悠叹息说道:“原来都是些喜欢做白痴的人。” 九苍几方,除了如尘的玉青观唐晚晴都已经驾车去过,而在是否去玉青观的问题上,云素明确给了唐晚晴否定的答案。 他刚杀了若董又将如尘吓走,此时突然变成一副阶下囚的模样去,除了能再次见到如尘那束假装光明的光明,还有他那些莫名其妙冠冕堂皇幸灾乐祸的话语外,他什么东西都得不到。 车架缓缓驶出了九苍,驶向了清净。 几人在九苍四处游荡的这些时日,唐晚晴擒住云素的消息早已传到了清水郡。 肥肉落到了天上人手里,那些为了陈家许诺而来的杀手自然不敢再有任何心思,陈家的杀手队伍也就变成了一支擅长咬文嚼字的交涉队伍,他们很希望云素在经过清净问责之后还能活着,活着转交给陈家然后死在陈家。 毕竟陈家为他闹得如此之大,损兵折将就连陈家大公子也死了,几乎惊动了整个玄知,最后却被唐晚晴轻易得手,而且她还不屑去要那些悬赏,这件事怎么听都很丢人。 一个陈家面对圣人当然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圣人想杀就杀了,哪里会顾及什么陈家的颜面,陈家也不敢说什么,所以他们只能快马加鞭,在唐晚晴抵达清净之前去和这位圣人弟子讲道理。 陈家的队伍连夜赶路昼夜不息,跋山涉水到了霓华,在霓华郡的一个傍晚等到了这位圣人弟子的车架。 唐晚晴从车窗看到长长队伍里陈家的旗帜,还有那辆停在旗帜旁的真龙宝銮,立刻懂得了陈家为何找上自己,又为何会独独选在霓华郡。 玄知只有一人的车架能用真龙做纹理,而在不知年前三皇子知夜立下功劳之后,这辆车架便被玄知皇帝赏赐给了他。此刻知夜就在霓华,他驾着这车前来又如此明目张胆的站在了陈家的一边,其中意味实在很耐人寻味。 玄知皇帝膝下有三个儿女,其中以公主琼在朝堂的呼声最高,无论修行境界还是在治国理政上,她都远远优于大皇子昼与三皇子夜。 奈何其是个女儿身,皇位未来自然只能落到昼夜两位皇子身上。如此一来,那位皇帝这次能做出让琼公主出嫁的决定,其中恐怕掺杂了这两位皇子不少的心思。 这位夜皇子出现在这里,不管他是想借用陈家的力量与昼皇子在太子之位上争上一争,还是有些什么别的心思,只要他与清净作对,那都不会是什么很好的决定。 唐晚晴很明白这一点,若没有那辆真龙宝銮,她只需继续驾车前行,谁敢拦车她警告再拦她只管杀便是。但皇室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她带着温柔微笑继续驾车,驶到宝銮处才停下车架。 “婉晴姑娘。” 宝銮内传来夜皇子的呼唤,唐晚晴拨开珠链,微笑说道:“婉晴见过三皇子。” 面对皇权,身为圣人弟子唐晚晴自然有着别人不曾有的特权,知夜尽管对她面对皇权依然骄傲有所不满,却也无法说些什么,同样微笑着说道:“听闻婉晴姑娘要路过此处,想着你我也是许久不见,我便过来看看。” 只是来看看又何必动用这辆车架?又何必恰恰好停到陈家旗帜旁? 唐晚晴这么想但没有这么说,面含歉意的说道:“师命在身,恕婉晴不能久留。” “无妨,一杯茶的时间足矣。” 话毕,知夜的亲卫便在路边的茶摊点了三杯茶。 见婉拒无效,唐晚晴无奈下车,望着一脸惶恐不安甚至端茶的手指都在颤抖的茶摊老板,看了眼桌上的三杯茶,又望了望不请自来正欲行礼的陈家老四,认真的问老板说道:“这茶,多少钱一杯?” 知夜与她之间的两杯茶她可以给皇室面子去喝,但陈家与知夜与她之间的三杯茶,她便不能喝。 见到自己都如此作为,唐晚晴仍然如此不给面子,知夜微微挑眉,随后将威严的目光放在茶摊老板身上。茶摊老板见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这茶摊,本就是三皇子的,可不敢要钱。” “我初来霓华时口渴极了,便下车喝了他一杯茶,之后又喝了几杯觉得属实不错,便掏钱将整个茶摊买了下来。”知夜端起茶杯自己喝了一口,笑着称赞说道:“婉晴姑娘喝喝看,真不比霓裳楼里的差,权当我做客请姑娘了。” 霓裳楼是霓华最好的青楼,也是玄知最好的青楼,其中有位姑娘之美传遍玄知。知夜拿此与那楼中做比,无疑有夸大之嫌,也是知夜又一次舍下颜面。 唐晚晴仍然婉拒,温柔笑着说道:“即是三皇子的店,那便更要付钱了,不然婉晴可不敢喝。” 知夜脸上的笑容一僵,挥手让陈家老四退下,他继续笑着,语气却一转从热情变成了感慨,直入正题说道:“琼姐,马上就要出嫁去往西蛮了。” 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圣人弟子与琼公主走得极近,琼公主出嫁的决定自然也是唐晚晴最不喜。这位三皇子不可能不清楚,他此时提起,颇有几分热情无果后的恼怒意味。 除了这种意味,她相信这与他出现在这里有关系,说道:“在修行与处理世事上,琼公主都天分惊人,哪怕她到了西蛮,也不会碌碌无为。” “那终究是离开了玄知。” 知夜笑着摇头说道:“到那时,那些个朝中大臣,便不能再以琼姐修行如何如何了得,哪里做得如何如何好,在选择立场这方面做理由。” 听懂他的意思,唐晚晴缓缓收起笑容,淡淡的说道:“婉晴一心问道,不问世事更不理朝政。” 知夜望向莲花笼,反问她说道:“婉晴姑娘出现在这里,怎么还能算不问世事呢?世人都在贪图着那块肥肉的鲜美,又或是想着他的胆大包天,怎么就没人去想,为何清净圣人会应允婉晴姑娘参与此事呢?” 他接着说道:“比起朝中那些大臣,我与大哥更在意黄天后土,还有两方上天的态度。” 第一百二十章 此一时彼一时,可作同一时 第一百二十章,此一时彼一时,可作同一时 “就像我那位死在碧游的陈家师弟,他的去向只能代表自己或是陈家,并不能代表清净。” “他死了,却还要清净给他收拾烂摊子。”唐晚晴无奈的微笑着说道:“婉晴也一样,所做所为只能代表自己的态度,并不能代表清净或是老师的态度。” 知夜看着她的眼睛,看着这位清净未来的接班人,似乎没有感觉到手中端了很久热茶的滚烫,问她说道:“那婉晴姑娘的态度是什么?” 唐晚晴回看他的眼睛,认真的回答说道:“若是要在陛下的子嗣之间做选择,婉晴的选择向来只有一个。” “看来我应该在琼姐出嫁之后,再来问你。”知夜当然清楚她那只有一个的选择是在指谁,内心暗叹她的冥顽不灵,摇头说道:“有些选择,选的时间越晚价值便会越低,玄知可不止只有一方上天。” “真正的瑰宝不会因为时间而流失价值,而世间也只有一个清净。”唐晚晴皱起眉梢,对他拿清净去换算价值的不尊重很是不喜,认真的说道:“而且我的选择无关时间。” 她接着望向远方,淡淡说道:“你来找我,那想必大皇子的亲卫已经到了丹心,只是不知他是否已经说动了丹心。” 黄天后土的势力不止在玄知,而玄知只有清净丹心两方上天,清净不出,那么只要大皇子说动了丹心,眼前的三皇子便再无任何争夺那座龙椅的可能。 “大哥说不动丹心。” 知夜在大皇子身边的眼线早已向他通禀了这件事,对此他颇具信心,丝毫没有顾虑丹心会站队任何一方的样子,他一口饮尽热茶,然后将茶杯猛地摔到地上,起身冷冷说道:“可惜。” 唐晚晴看向地上的碎片,在桌上放下银钱转身驾车离去。 陈家老四看向远去的车架,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知夜心烦意乱的遣散了手下,只留陈家老四一人,他望着那辆车架,手掌重重拍着宝銮,听着沉闷的声音冷冷说道:“她连我这位皇子,连父皇的面子都不给,又怎么会在乎陈家的面子?” “不过我倒有个法子。” 他看向陈家老四,微笑着说道:“她说的对,清净只有一个,去清净的路也只有一天。要想保住你陈家的体面,只需在她抵达清净之前,亲自动手把那笼子里知初杀了。” 劫杀清净车驾?先不论世间谁有这样的勇气,单单说唐晚晴的修为,就足矣让太多仙人胆寒。 知夜看出他的顾虑,走到桌边,将最后那杯茶水端起递给他,安慰说道:“事后只需找一个陈家旁系的小辈顶罪,再配上一些义愤填膺让人热泪盈眶的说辞,谁又能说些什么呢?” 陈家老四内心蠢蠢欲动,这的确是此刻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他小心的试探说道:“三皇子觉着,我该如何做最好?” “母亲姓陈,姑姑也姓陈,我也算半个陈家人,自然会帮你。”知夜拉过他的脑袋,指着远方说道:“这地点呀,最好是选在京都之前,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陈家老四闻言连忙拿来地图,知夜看着地图想了很久,最后指尖重重点在大秋崖上,说道:“就选这,她必过,且藏人好藏。恰好我有一位好友就在此处隐居,稍后我修书一封,他也能帮帮你的忙。” 他正欲离去做些准备,知夜拉住他,极其慎重认真的警告他说道:“记住了,只准杀那个知初,其余人万不能动!” 陈家老四带着陈家队伍匆忙离去,他们一刻也不能耽搁,必须赶在唐晚晴之前抵达大秋崖设下埋伏。 知夜回到宝銮,让侍女呈上笔墨,他立即修书一封让侍卫快马加鞭送到大秋崖,随后静静的坐着,用眼中锋利的弧光切割着桌上银钱,直到将其在脑海里切成碎块他才收回目光。 他并非因为唐晚晴的骄傲而愤怒,也并非为了拉拢陈家而去做的这件事,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边一定也有大皇子的人。而在得知自己亲自前来堵截唐晚晴之后,他也一定会派人在路上拦下唐晚晴。 至于那个知初会不会死,又会死在哪里,死在谁手里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劫杀本身。 劫杀清净车架的罪名,哪怕是放在皇子身上,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车架驶出霓华,白绫依然一副茫然出神的样子,唐晚晴想了许久,最终决定自己应该找个人聊聊天。 陈家因为他来的,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唐晚晴伸手握住窗边的藤条,用力一拉将莲花笼拉到车窗边。 车身一阵剧烈的晃动,小妖满头大汗的将车身稳住,她撩开车窗看向刚从茫然中被自己拽回来的云素,问他说道:“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云素想着那条真龙纹理,说道:“瞧年纪,应该不是当今玄知的皇帝陛下。” 唐晚晴有些诧异他的一无所知,问道:“你没听?” 云素平静的说道:“太远了,听不到。” 唐晚晴耐心的介绍说道:“玄知皇帝现在有三个子女,分别为大皇子昼,公主琼,三皇子夜。刚刚坐真龙车架的,就是玄知的三皇子知夜。” “没有二皇子?”云素问她。 唐晚晴随意将皇室的某段秘闻说出,她说道:“人世间倒台时,二皇子牵连人世间,欲起兵谋反,被陛下赐死。全府上下死得干干净净,就连看门的狗都没放过。” 云素蹙了蹙眉,心想这人世间还真是人间哪里都有关系,就连皇宫也能扯上这么大的联系,说道:“这宫廷里的事情,我实在不懂。” 唐晚晴点点头,温柔的说道:“我知道你孤陋寡闻,不过这三皇子是与陈家一道来的,所以我说给你听,因为你现在需要懂了。” 云素远远望见知夜摔杯子,此时又见唐晚晴言语间丝毫不顾忌皇室颜面的模样,顿时明白了他为何会不要黄石礼仪恼火到摔杯子。他狐疑的看着她说道:“这位三皇子,好像是冲你来的。” 唐晚晴先是大大方方承认,然后理所当然的说道:“但是陈家,毫无疑问是冲你来的。” 云素无奈笑笑,问她说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唐晚晴迅速简短的将先前与知夜的谈话全盘托出。 云素听完,满眼狐疑的望向霓华郡方向。他不关心两位皇子间的谋略算计,只关心陈家,问唐晚晴说道:“他们如此大张旗鼓的来,隔着几里地都能闻到对我的杀意,现在就这么简单的走了?那陈家可是连一句话都没与你说。” 唐晚晴倒是对此很放心,满不在乎的说道:“在他们看来,你已经是一个必死之人,颜面固然重要,但是谁又会为了颜面与清净撕破脸?” 她看看车内车外三人,更不在乎了,说道:“况且就算他们真的想做些什么,也只能对你下手,而你在后土宫结束之前又很难死,所以哪怕他们做的再多,最后对我们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云素笑了笑,说道:“话是这么说,但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在想什么?” 他看向面具下出神的白绫,开口拉回她思绪说道:“别忘记我嘱咐过你的,该撇清关系撇清关系,该跑就跑。” 见白绫瞅了他一眼仍旧一言不发无动于衷,云素转头望向唐晚晴,说道:“素有一事相求。” 唐晚晴立即赶在他开口之前,寡淡的说道:“你现在是囚犯,没有谈条件的资格,而且我很忙,不会帮你看着谁的。” “不是这个。” 云素看了眼白绫尴尬的笑笑,解释说道:“要杀人,总不能真去用鸡蛋碰石头。” 唐晚晴惊讶自己竟然猜错了他的小心思,重新认真起来,好好问他说道:“你有什么法子?” 他在鸢山打赢了同样境界远超他的诗绪,虽说他现在境界依旧低的可怜,许多事说很多遍也迷迷糊糊,但他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出的智慧,还是很让唐晚晴信任的。 云素看看四周山地官道甚至天空,心里不免有些顾虑,不知此刻黄石是否就在暗处观察着车架。白绫一眼看出他的顾虑,突然开口说道:“他不在。” 唐晚晴有些惊讶的看向她,以黄石的境界若想藏身就连她也要废很大心思才能找出。 云素清楚她又在暗地里用了那道看天色的术,宽下心缓缓说道:“白阙碧游一行,不仅让我清楚了黄石在后土的重要性,更懂得了杀一个人未必需要用剑去刺用刀去砍。” 他问车上两位说道:“是知初与四境的差距大,还是四境与长生的差距大?” 这个问题确实很难回答,对仙人来说,境界越高越难逾越,所需要的机缘悟性何止成倍数增长,其中力量的差距更是巨大。 “此一时彼一时,可作同一时。” 既然她们答不出来,那么说明这两件事至少可以说是差不多的,云素平静认真的说道:“那么他们能逼死老…白先生,那我为何不能逼死黄石?”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用刀砍,不用剑削 第一百二十一章不用刀砍,不用剑削 唐晚晴以为他是想出了什么好的能发挥作用的法子,不曾想是个这样异想天开的法子。她顿时对云素大失所望,因为包括她在内很多人都清楚,白清净与黄石在道德层面压根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她认为云素一定也明白,却见他依然对此抱有信心,便想将他拉回正轨,解释说道:“他们能逼死白先生,是因为他在乎凡人所以他愿意死,但黄石…他怎会在乎?以他的品性,恐怕后土之人死光他都不会在乎。” 云素很清楚逼死白清净的法子不可能在他身上奏效,他不想去谈论黄石的品性如何,在很多地方他与黄石更像是一种人,这样的法子逼不死黄石同样逼不死他,这也是白清净会把希望交给云素的重要原因,因为在面对类似这样的选择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 “你错了。” 看她错会了自己,云素摇摇头平静的说道:“逼死白先生只是千万法子中的一个法子,重要的是世人想他死,而人们真正想杀他的原因,并非是如烟所说的后果太严重没人去承担,那终究只是少数人才有的想法。” “他的死…” 望着记忆中那个消逝在河流里的男人,云素的目光有些冰冷有些落寞,面无表情说道:“是因为他的理念一旦达成,会瓜分太多人的利益,如今黄石要羽化,他一旦成功,那么人间平衡的局面就会被打破。” “那时拥有了羽化的后土怎还会安分居于现状?黄石一跃成为世间最高的石头又怎会安分?既然他们想上位,又必然会牵扯到其它几地的利益。” 云素继续说道:“从前他们来不及,他们没有足够的修为去杀死白先生,所以只能逼白先生让白先生自己去死,而黄石此时尚未羽化,世间还有别的四境,他们还来得及。” 他感受着心脏旁的泥块,瞳孔里射出冷漠的黑夜,语气依然平静如水说道:“这是一道必死之计。” “哪怕以利益为名头的出手不合世间规矩,以他在尘世诸多行径,一个人要想杀他,要想找个光明正义的出手理由并不是难。”云素想起唐晚晴说过的故事,满是讽刺的说道。 拉车的小妖听不见几人谈话更不敢去听,车内的两人沉默下来,四周突然安静无比,只剩下滚动的车轴声与疾驰的马蹄声,从他开口时唐晚晴就一直紧紧的看着他,那目光中本来的失望不再,许多震惊取而代之。 她很轻易理解了他所说的一切,内心的震惊难以言喻,当震惊缓缓褪去,她才意识到此种手段竟然出自这样一个光从外表看还有些脆弱的少年,而他在去年冬天时也仅仅是山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 那时的他什么也不懂,拿着卷清净却不懂修行,还要自己去教,现在他却坐在牢中,用平静的语气轻而易举就定下杀四境之计。 听着他那平静中还有些对世事无奈悲伤的语气,唐晚晴眼里流露一丝郑重一丝恐惧。 他的无奈与浅浅难过落在唐晚晴眼中,有种魔头玩弄人心时的得意嘲讽意味,落到白绫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那些两人间关于好坏的话中不仅有玩笑安慰,还有对世事许多无奈的嘲讽,他才刚刚杀了白清净,现在又要杀自己名义上的另一个师父,这种无奈无疑又多了许多。 白绫一样在沉默的看着他,听着他说,望着他身上那抹独属于自己眼里的孤单,心里一切思绪慢慢变成柔和,很久之后她将双手从膝盖上抬起,扶正他脸上倾斜的面具,再好好端详他一番,然后略有些骄傲的轻声说道:“我说过了,他只是偶尔很笨。” 云素此时如此直白的说出了这些让人忍不住心生恐惧敬畏的话语,唐晚晴却看她好像对其越陷越深,暗叹其聪慧安静的性子怎就生了这副贪图男女之情的脑子。 无药可救化作莲花中的怜悯的落到两人身上,唐晚晴缓缓开口问云素说道:“你刚说你有一事相求。” “这法子还有些问题。” 云素同样伸手扶正她脑袋上的发钗,思衬片刻对唐晚晴说道:“比如如何将他要羽化的事实弄得举世皆知,并且让世人相信他真的要羽化。” “我想了一下,最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我以黄石弟子的身份,在后土宫中将事情闹得足够大,行事足够张扬惹眼。” 他认真的看向唐晚晴说道:“所以还望婉晴姑娘,能将与后土宫有关的一切,告知云素。” 唐晚晴轻易答应下他,看着车外的风景说道:“关于后土宫,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许多。” 云素抬眼看了眼白绫这位自己朝思暮想仙人名义上的侍,然后将所知通通告知唐晚晴。 “我知道黄天与后土娘娘都是神圣,也知道后土的修行,知道这是后土第四道音,知道此次后土宫只有知初能进,也只有后土仙人与西蛮仙人皇室仙人能进…” “于你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后土宫里都会有谁是你的对手。” 唐晚晴听完,举头看着车顶思考少顷后说道:“能进后土宫的远不止你刚才说的那些,无论是后土还是黄天亦或是人世间,他们都不仅只在玄知。” 她意有所指的望向云素,说道:“你应该也有所了解,后土娘娘第四道音,是作为琼公主出嫁的聘礼,同时也是作为老师做的那件事对其他几国影响的代价。” 三地的修行理念涵盖整个人间,影响怎么可能仅仅是玄知,必然会是整个人间,在人世间倒台之前,整个人间的权利并非在皇权,而是在三地。 白阙碧游一行,云素对清净圣人传道一事有了新的理解,对几国的影响知道更深,继续问道:“除此之外呢?” “道音是后土娘娘留给人间的礼物,人间有五境便有五道,将其所理解的全部修行通通蕴含其中,三国西蛮各有一道。” 她脸上重新挂起温柔笑容,大概这抹温柔也是她的习惯?云素习惯性的这样想着。听到她缓缓问道:“我想,你应该以为这五道道音各境有各境的限制,是因为后土娘娘想挑选合适的仙人?” 云素点点头,又有些疑惑的说道:“黄石说,是因为他境界太高所以他听不懂,还说了,除却知初以外的人都听不懂。” “这就好像他给你下的诅咒。”她解释说道:“要想下咒很简单,要想保住你的命也很简单,但想下咒的同时还保住你的命就很难。” “想让人们听到很简单,想让人听懂也很简单,但想要听到的同时听懂就很难。” 唐晚晴感慨说道:“那可是一位羽化神圣的道音呀,单单一个音节就足矣让人领悟长久。所以娘娘为此设下一道道禁制,不是挑选,而是保护。” 闻言云素突然心思一动,想到了某个小姑娘,眼睛一亮问道:“神圣的道音,神圣是否听得懂?” 这是个很白痴的问题,唐晚晴都懒得回答他,不过还是耐心的说道:“我的话你能否听得懂?你要是听得懂,那神圣能否听得懂神圣的话?” “所以。” 他紧跟着问道:“我在后土宫遇见的,除却各国各地仙人,还会有神圣?” 唐晚晴白了他一眼,慢悠悠说道:“虽然神圣能听懂,但境界与境界间的界限还在,除非有另一位神圣在境界上超过后土娘娘。所以你不必为此担心,当今世上,可没有一位知初神圣。” 云素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位神圣知初,他也确实很想念那只朱雀,不自觉抿起微笑。 她接着说道:“你虽没有初境可容纳生息,但黄石喂你吃下的那块太岁也让你的身体可以容纳知初实境的生息,再加上你这位侍,在后土宫你怎么也不会太过狼狈。” 生怕云素懈怠,唐晚晴严肃的告诫他说道:“你的一切算计全依托你能听到那卷往生,若你听不到那卷往生,不仅黄石的算计落空,你我的算计也会落空。” 一巴掌之后又喂他一颗糖,唐晚晴温柔的说道:“既然黄石能将希望放在你身上,说明以他的眼界来看,你很有可能能听到那卷往生,况且这件事怎么看都比杀四境简单。” 云素不知如何回话,只好沉默。 为了方便世人注意到这辆车架,唐晚晴一直让小妖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在官道上行驶。 这样的行进方式,自然能让所有想找到她的人轻易找到这辆车架。 莲花笼一阵剧烈的颠簸,云素从冥想中睁开眼睛,看见车架在一座巨大的山崖下停了下来。 车架前停着一辆牛车,有个男人翻身从牛车里跳下,抓起一把鲜草就往牛嘴里喂。 牛嘴喷了他一手口水,他拿出一块手绢仔细的擦了擦双手,然后朝着车里的人儿担忧的喊话说道:“婉晴姑娘!这大秋崖刚下过雨,不好走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见青莲 第一百二十二章我见青莲 云素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这时的唐晚晴好像终于被青霄从惘然中叫醒,她提起散落水中的裙摆开始移步走出池塘,压下此前心头诸念,用她那温柔的语调说道:“方才所为,皆是晚晴一人所想。想着与长生相遇机缘难得,一时意起,便想亲自体会体会何谓长生。” 都说唐晚晴是清净圣人三千大道中的那个一,为了求道做出这样的事也算是个合理的解释。 她打消众人疑虑,转头看向正欲离开的云素,双手并拢胸前摊开掌心,微低头吹出口气,从掌心吹出一朵莲花旋转着飞跃池塘,横在云素去路之前。 直到她出手,其余几位这才想起,她最初是为何来此。她是代表清净前来,而那位陈明月,不仅是清水郡陈家人,更是位清净弟子。 云素微微蹙起眉头,至今他依然想不明白她方才为何会突然冲上台去替白清净挡剑,她与白清净的交流不多情谊远不能到此,更不相信她那段时日里那么多异样的眼光仅仅是为了求道。 此刻见她沉默良久后总算出手,然而一出手就是拦住了自己的去路,云素更是不解,他不知她是否只是想在这些人面前做个样子,还是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与自己有关。 云素不知那日她与白清净谈了些什么,他沉默片刻,认真的对她说道:“刚刚阵中白阙台上,是我救了你,你应该清楚我为此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唐晚晴眼神复杂的望着他,点了点头认可了自己对他有亏欠,温柔的开口说道:“我的事是我的事,但清净的事是清净的事,总要分开来算的。” 云素笑了笑,看向身后那朵盘旋的莲花问道:“那现在,是算你的事还是清净的事?” 她收起面上温柔,除却认真外不漏一丝一毫情绪,说道:“算我与清净的事。” 听着她突然变认真的语气,云素心里一紧,她可不是白绫,不会闲来无事逗弄他,她何其骄傲,向来一便是一二便是二。云素观察着她的神情,同样认真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要带你回清净。” 话音刚落,唐晚晴突然出手,扬起手时掌中开出莲花,以最快的速度一掌重重打在云素胸膛! 云素来不及反应,更没想过她真的会出手,他的胸膛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巨力从她手心传来再由莲花扩散在他周身各处。云素整个身子像石子般倒飞出去,沉沉砸在身后盘旋的柔软莲花上,最后深陷花瓣包裹中。 他的后背没传来什么撕心裂肺的疼痛,四肢也被那莲花扩散的震荡震得麻木无比,只有胸口像是被一座小山沉沉砸中难以呼吸,恢复知觉的一刻他胸口一堵喉头一甜脸色骤然一白,然后哇的一声喷出大口大口鲜血。 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与身畔莲花花瓣,唐晚晴随手从花瓣中把他揪出,然后拎起云素,如拎小鸡一般将其拎走。 满玉街的人们注视着这一切,表情各不相同,有疑惑有冷漠还有惋惜。 点墨就在惋惜着,少年先杀陈明月再杀陈落月又杀若董,以一个知初做到这种事,就算他借了谁谁谁的力才做到这一切,也算得上一个天才,若他今日不死,整个九苍都会知道这位知初的事迹。 满玉街里除了白绫,谁又能猜到这位知初竟然还与圣人弟子有联系?而此时唐晚晴出手,在他们眼中,云素这个杀死清净弟子的凶手,自然逃无可逃。 府中相处过一段时间,从白绫自己的感觉上来说,她不相信唐晚晴真会对云素如此狠心,况且就在不久之前,云素才救过她的命,她顾不得先前对云素的怨怪,追出满玉街去。 她这一掌看似毫不留情面,狠之又狠,实则选取的力量角度处处恰到好处,让云素吐血又不至于重伤。 若非如此,他胸膛怎还会完好无损,恐怕都已经能从前胸看到后背了。 云素最能清楚感受到这一掌其中意味,他回味过来其中善意,等到离开了巷道池塘,他才擦去嘴角鲜血继续出声问道:“你方才,为什么要上台去?” 唐晚晴沉默不语。 云素想了想,借机宣泄着自己的不满说道:“你骗得了他们,又如何能骗我?是你告诉我的,人要有自知之明。你不会以为凭你一个通明,能替他挡下长生的剑?以为你自己能救下他?那可是个长生!你好愚蠢。” 她还是不做言语。 云素沉默了好一会儿,继续说道:“你这么拎着我算怎么回事?” 她停下脚步,望着手里的云素想了一想,觉得似乎的确是不太优雅,于是动着指尖用莲叶编织出一个笼子,伸出手问道:“那这个如何?” 云素随意走进笼子,原地坐下说道:“总比拎着好。” 唐晚晴合上笼子等待着白绫赶来,让她跟在身后,说道:“他身上麻烦多,你暂时没什么麻烦,就不必进去了。” 白绫就已经猜到了她的用意,所以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唐晚晴不出手,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他打得吐血,不把他关进笼子里,恐怕云素连九苍都走不出去,毕竟他真的没有第二式那样的术了。 唐晚晴喜欢她的聪慧与安静,抬起一只手,凭空拖着笼子继续行走,对笼子里的人说道:“乌离冬天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烦人。” 云素听出她在讽刺自己话多,暗讽回去说道:“人总会变,现在另一个冬天都快来了,况且许多事情若我不开口去问,她们又不会自己说出来。” 唐晚晴脸上那朵绝美桃花的两个枝头上扬了扬,她听出他话中嘲讽含义,直截了当说道:“刚刚黄石来过。他应该是对我用了那道抓我的羊时用的术,我一时难以破开。” 以她的骄傲,似这种误解本不屑于去解释什么,更不会在乎她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本应该如上次在乌离一般什么也不解释道别之后直接离去,但看在云素毁掉二十四节气阵相救的份上,她便破例一回解释给他听。 云素沉默了下来,很久之后想明白一切,明白她之前为何会冷眼旁观那般之久,看看头顶青色的莲叶说道:“他是想逼我,看看我是否在这段消失的时日里获得了什么手段。” 他无奈的说道:“他成功了,毕竟我的命对我的重要程度远大于对他的重要程度。” 知道云素与唐晚晴关系的人寥寥无几,他在其中。黄石看到唐晚晴来了,也就知道了她为何而来,自然也能猜到她一定会救云素,所以困住她让她无法出手,好逼出云素是否有隐藏手段。 云素很怀疑,若自己没有白清净在那方初境的残留,也许会真的死在那里。 云素没有再追问她为何去救白清净,对白绫说道:“将面具取下,不然这一黑一白难免牵扯到你。” 白绫看了他一眼,视若无睹。 云素不再劝她,又问唐晚晴说道:“方才满玉街,除却那位碧游之人,其余人都在,你可见到他去了何处?” 唐晚晴并未见到他说的那位碧游之人,猜测说道:“要么他死在了阵里,要么他早已离开。” 毁掉四季之时,云素明确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他不觉得他会死在阵中,那可是他谋划已久的东西。 云素实在想不出那人会去哪里,而阵里的事也与他再无瓜葛,便不再去想。 唐晚晴一路拖着莲花囚笼走过九苍各地,毫不遮掩甚至有些招摇过市,她想让所有人知道,陈家要杀的人,已经被她这个圣人弟子带走。 陈明月是清净弟子,她是清净除圣人外最高的话事人,自然有这个权利。 听着笼外不断传来的好奇声惊呼声,还有些以为是哪个恶贯满盈的恶人被拉来游街示众的嫌弃声,多少束好奇气愤厌恶的目光从这个莲花笼上扫过。 云素抬起手接过笼外扔来的鸡蛋,观想出火直接烤了吃了,问她说道:“你这般招摇做法,最后你如何脱身?难道你还能背叛师门不成?或者你真要把我带上清净去让你那些师兄弟们审判审判?” “我不用脱身的。” 唐晚晴温柔怜悯的望向路旁一个个朝笼内扔着白菜鸡蛋义愤填膺的人,说道:“我明明和你说了,清净是清净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 云素品味了她的话好一会儿,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不可思议的说道:“你真要带我回清净?你疯掉了?” 唐晚晴觉得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笨,耐心温柔的教他说道:“救你是还你恩情。救你和带你回清净,本身就不冲突,这种两全法,有什么不好的呢?” “对你倒是两全了。” 云素恼火的说道:“且不说我杀了圣人三千弟子之一,还有现在我那些人世间的传闻,就说我现在命还在别人手里,怎么能和你回清净?” 唐晚晴自然而然的说道:“所以他不可能让我带你回清净呀!” 这一日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云素此刻觉着自己的思维堵塞无比,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浆糊。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见世间 第一百二十三章我见世间 好在唐晚晴虽说骄傲却也温柔,并没有对他这个榆木疙瘩有丝毫的不耐烦,温柔无比的讲解道:“白先生无法解你诅咒,是因为白阙中没有像太岁那样可以活死人生白骨的奇物,无法护住你的性命,而他若是用长生去续你的命,就相当于将大山塞进一只蚂蚁的肚子里,所以哪怕他近乎无所不能,却帮不了你。” 白清净无法做到的事,清净却能做到。唐晚晴不免骄傲的望向远方不知处高山,缓缓说道:“但是清净有这样的奇物。更重要的是世人都清楚清净有这样的奇物。” 云素漆黑的双瞳一闪,顿时明白了这个决策的绝妙之处,说道:“至少黄石是知道的。” 唐晚晴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所以,他只能在我抵达清净之前现身把你带走。” 云素沉思片刻,又问她说道:“你如何断定清净圣人一定愿意救我?” 唐晚晴突然很嫌弃的看着他,她以为他懂了,说道:“老师会不会救你不重要,对黄石来说,你死或者你逃很重要,所以他一定不会让你到达清净。” “而只要他现身救你,那么所有你关乎人世间的传闻都会不攻自破,甚至陈家都会因此心生忌惮,因为第四境,实在是一只很大的大腿。” “你别忘了,他刚刚来过了,所以你对他真的很重要。”她伸手拍了拍莲花笼,将笼子的顶部打开,更方便外人注意到云素,说道:“这一路上,你就自己丢些颜面吧。” 唐晚晴觉着一直抬着手很费力,又去玉府借了一辆极其惹眼的车架,拒绝了玉府的挽留又请了只小妖做车夫,然后将莲花笼拴在车架后头。 玉家兄妹前来送别,云素先是挥手打散玉言道的歉意,又望向扒在笼子边一脸好奇的玉萝袖说道:“萝袖姑娘。” 玉萝袖看着莲花笼啧啧称奇,口无遮拦的问道:“小先生,你怎么待在笼子里?” 云素想了想,说道:“外头热,里头凉。” 玉萝袖看了看不热甚至有些阴沉的天色,想了一会儿说道:“小先生怕热?后土宫开启的时候都冬天了,那时候天就不热了,届时你就不用呆在笼子里了。” 云素说道:“的确是冬天好一些。” 玉萝袖又问道:“小先生怎么总是和人打架?” 云素抬起手指了指笼子,还有那些地上菜叶蛋液,无奈的说道:“这就是乱与人打架的下场。” 玉萝袖品味着他的话,摇头晃脑的摆摆手说道:“小先生再见。” 云素同样朝她挥了挥手说道:“再见。” 唐晚晴驾车远去。 车厢里,白绫心里的四季笼早已不在,她斟酌片刻,张开双唇轻声说道:“黄石道人,他为何非要将事情弄得如此之大呢?” 洁白若雪的脸上细眉微微并拢表达着她一团乱麻的内心,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垂着头看着衣角上的暗色纹路说道:“他与我说过,他原本身上清净味太重,所以黄石才在碧游弄出那么多事,好让他彻底入世,修后土道理。” 她十分不解的说道:“可时至今日,他早已彻底入世,事情已经闹得足够大,黄石为何还不现身呢?近些时日,发现姑娘见多识广好生厉害,可否为我解惑?” 唐晚晴听着车外鸡蛋砸到囚笼碎裂的声音,略微想了一会儿,随后温柔的问道:“你觉得,清净与后土的关系如何?” 白绫闻言了然一切,微微欠身说道:“多些姑娘指点迷津。” 黄石说到底还是后土的仙人,并且在后土的地位极高,尽管他做事不讲规矩不要脸皮,但在一些事上他始终会为后土的利益做考虑。 似唐晚晴这种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清净的人,他自然乐意放任她去救云素,放任她与云素与人世间牵扯愈来愈深。至于云素得罪了多少人,积累了多少麻烦,都不重要,因为诅咒爆发时他总是要死的,什么恩怨自然也就与后土了无瓜葛。 在这番背景下,唐晚晴驾车招摇过九苍的算计又填增了一些别的意味。 “他不如你。” “我不如你。” 两个声音一个温柔称赞一个平静中带着些许羞愧,几乎同时出现在车厢中。 注意到唐晚晴讶异审视然后逐渐变得坦然的目光,黑色面具下白绫微红着脸,连忙叉开话题说道:“他只是偶尔很笨,许多时候并不笨,甚至聪慧得厉害。” 唐晚晴微微笑笑未去细想,无论年龄眼界还是境界修为,她都与她差距太大,这样的比对毫无悬念又没什么意思。 这一路上她只看出她有些聪颖,从未见过她出手,再加上她脸上那副源自白清净座下四五君子的面具,就让她的宁静看起来有些特别。 云素在她面前做过很多让人意外的事,所以他带上那副白面具唐晚晴不觉着奇怪。望着她脸上的黑面具,唐晚晴不由的好奇问道:“想去后土宫的人那么多,他为什么独独选了你?” “实际上,是我选了他的时候他也恰好选了我。”白绫轻声反问她说道:“只是选这个字听着总有些不公平,若是非要个为什么,这世上知初也不少,姑娘怎就恰恰与他交好?” 唐晚晴摇摇头,缓声说道:“命这种东西,的确难说清楚。” 这次白绫没有什么对比心作祟,单单是由心而发,她浅浅笑着说道:“命这个字,写在纸上也不过寥寥几笔。” 唐晚晴突然发现,这个姑娘除了聪慧,似乎还有些未曾浮于水面的优点。 云素不清楚她们在车内的闲聊,他望着路旁神色各异的人群,端正了坐姿然后观想出一柄大伞,在莲花笼内撑开阻拦着那些从大街小巷扔来的越来越多的烂菜叶,然后开始冥想。 既然唐晚晴有了她非常不错的计划,那么他只需要安安静静的坐在笼子里等着这个计划实现就好了。 料想黄石就算再肆无忌惮,应该也不敢对唐晚晴明目张胆的做些什么,毕竟清净圣人也已经长生。 至于车里的另一位姑娘,在很多时候,越不显眼越弱小反而越安全。 九苍玉家最大,但不只有玉家,上车之后,唐晚晴便一副观山揽月的模样,驾着车从玉府走过玉家学宫来到碧游。 在云素离开之后的三日,如烟便差人请了各家入塔一游,许多人都是为了那个藏匿塔中的凶手去的,进塔发现那凶手早已偷偷离去,除却心里震惊疑惑关于游塔本事这件事也就少了很多乐趣。 尽管如此,也还有许多仙人想好好瞧瞧这位后土第四境的宝地。 所以当唐晚晴驾车拉着杀人凶手驶入碧游时,不知多少消息灵通的仙人早已知道那块想想让人垂涎欲滴肥肉,竟然是落到了这位圣人弟子手中。 他们都很痛心可惜,因为以这位圣人弟子高贵骄傲,断然是不屑去吃这块肥肉的。而陈明月死后清净长久的沉默,也代表了在清净看来,这位弟子的死去并不那么重要,事到如今再去回想,发现之后唐晚晴突然下山实在离奇古怪,不禁让人猜测是否与满玉街的动静有关。 人们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唐晚晴会是因为一个知初下山,所以他们只能感叹那位圣人怎就这般无所不知?竟然早早预料到了此事,派了这位最得意的弟子下山。 车驾驶入碧游,这里已经没有了多少凡人,不会再有什么鸡蛋烂菜,云素化去大伞,看着许多人围了上来。 在靠近车架前,一一恭敬的对这位天上人中的天上人行礼,然后才开始观察车里那块肥肉。 看来看去,除了那张面具有些特殊,的的确确就是个知初。 他们越发懊悔,懊悔没有抢先一步抓到这块肥肉,车架在众人的簇拥下驶入碧游塔,无人敢拦。 如此尊贵的客人如烟道人自然要亲自出来迎接,在与其进行一番毫无乐趣可言的客套话之后,他才微微弯下腰奇怪的看向笼子里的云素。 面对这位满是善意前辈,云素没有了多少坦然自若,有些尴尬的在笼里作揖行礼说道:“前辈。” 如烟奇怪的看着他脸上面具,说道:“你把陈落月,还有若董杀了?” 云素点点头,老实说道:“在那座阵里有些机遇,借了另一位前辈的力量才做成。” 如烟复杂的看着他,从话中理出一些东西,面上夹杂些许亏欠的说道:“我那师兄,恐怕又找了你不少麻烦。你杀了陈落月又杀了若董,他最先却独独活到了如今,他不懂,我替他谢过你。” 云素急忙说道:“前辈说笑了。” “你的那位侍呢?”他又问道。 云素看看车厢说道:“她很好,在车里。” 车内的白绫早已听到了如烟的声音,她与云素在塔中初相时,对这座塔当然有些美好的记忆。 故地重游,时间虽短却好像物是人非,此刻终于听到二人的交谈声中牵扯到了自己,她才伸出手指拨开彩色珠链,从珠子碰撞的间隙中弯身走下车来,朝如烟恭敬的行礼说道:“上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见方寸 第一百二十四章我见方寸 云素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的不辞而别,又从笼内传出声音,他含着歉意说道:“上次走得匆忙,未曾向上人告别,上人莫怪。” 如烟看着她脸上的黑面具,同样猜不到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只看到他们两位能在这种境地下依然心如止水,瞳孔中流露些许欣赏之色。 他含笑摇摇头表示无妨,思衬片刻后,当着唐晚晴与塔中诸位仙人的面朝他问道:“你出了这种事,你师父黄石却不现身,是到哪里去了?” 如烟再欣赏他,也不可能强抢,这毕竟是清净陈家与云素之间的事。 他此时当着这些人的面提及黄石,并直接了当的说出了这位后土第四境正是云素的师父,想着以此让唐晚晴做事多思量几分,也让在场的所有仙人都去掂量掂量,其中善意已经很重。 如烟同样是第四境,连他都说了是,那这事还能有假不成?如此一来,这位如烟上人初见就能为其挡下陈家攻势,其中藏着的意味似乎多了些不同。 塔中众人神色不一,他们望着莲花笼,疑惑警惕或是不屑一顾,还有些人恍然大悟,像是发现了某种极其重大的秘密,心想难道那位后土第四境真的有这么一个知初弟子? 云素听出他的善意,心底深深感激,朝他微微躬身回话说道:“师父做事向来不走寻常路,自上次让弟子来了这碧游之后就没了踪影,实在不知师父去了何处。” 云素要杀的是黄石,那不仅是后土之人,还是后土真正意义上的顶梁柱,若某日他真有机会杀他,后土也不会让他成功,所以他不想同为后土之人的如烟牵扯太多,于是在笼里朝四处看来看去。 看到碧游一切如旧,他想起那位阵中的碧游人,开口岔开话说道:“上人何不请婉晴姑娘登塔一游?” 唐晚晴的身份何其尊贵,如烟的确不能怠慢,召来弟子看护好车驾,伸出手便邀请她登塔一游。 既然是云素提起,想着他又有什么心思,唐晚晴自然不会拒绝,微微牵动手指,莲花花瓣齐齐并拢将云素包裹成虫茧一般,只露出他脸上那张黑色的面具,然后牵着花径拖着他登塔。 云素在白绫帮助下别扭的转动着脑袋,看向那位闻声前来的弟子。 这弟子他虽然见过但并不熟悉,以往诸多事物如烟都交由如梭去做,此时看到烛台那儿空空如也,顿时明白了是谁去了满玉街。 他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如梭师兄呢?” 如烟就算再不问世事,碧游中也有许多仙人,他当然听到了满玉街的事,听到以后又去问,最后彻底弄清楚那动静正是刚离开碧游不久的云素做出。 而此刻入阵之人皆已出阵,唯独自己的弟子没了踪影,他也颇为疑惑,望向那些灯台说道:“前些日子我让他去满玉街了,如今尚未归来。我听弟子们说,那里的动静还是你弄出来的。” “师兄还活着。”除了这句话云素给不了他任何答案。 如烟对自己的弟子很放心,笑笑不作言语。 先前唐晚晴听到如烟提及黄石,心里也在思量着那些云素不曾对她提起的部分,想着为何如烟会对这个知初这般之好,而关于黄石的那部分她不可能不敢兴趣。 见两人都陷入沉默,唐晚晴提起裙摆走上台阶,恰合时宜的出声说道:“都说后土是修人间修规矩,塔内布置在婉晴看来也的确颇有规矩方寸。婉晴来了九苍有些时日,听说了不久前玉青观失窃一事,据说正是此子师父所为。” 她望着那些一丝不苟的烛台,看着几乎没有一缕灰尘的台阶,缓缓说道:“上人方才说他的师父是黄石道人,对于这一位婉晴也有所耳闻,清净的许多长辈说他行事作风不拘小节,难道这也是一种规矩?” 顾及后土碧游的面子,尽管她与黄石之间有仇怨,也尽量在如烟面前用词委婉一些。实际上,她乌离丢了羊后回清净的第一时间,就将黄石在世间所做之事调查得七七八八,其所做为何止是不拘小节。 清净在玄知的份量很大很大,然而就连清净能得到的那些消息中,也没有关于碧游的一部分。 “世间有阴有阳,有光明有黑暗,有正有反,有善有恶。”如烟听着台阶上的哒哒声,微笑着说道:“有守规矩自然也就有不守规矩,若是看得再远一些,有正有反本身就是最大的规矩。” “修行之道本身不论善恶,然而用之于人时就要论一论了。” 唐晚晴看见过碧游的高山流水,听懂并且认可他的道理,但在这道理之外她同样有自己的理会,她温柔的说道:“好永远比坏要好,而这人间毕竟是光明的人间,也是正义的人间。” “上人站得足够高目光足够远,所以觉着有正有反是道法自然,婉晴苦修多年才迈入通明,看得不如上人那般远,只觉得规矩应当是一种约束明示,让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记起黄石那些用笔墨写在清净纸上血淋淋的事迹,山川河流中那朵关于好坏的莲花缓缓绽放。 她可以在很多事情上委婉,但在自己的修行之上,她向来骄傲不可一世,自认不弱于任何人,坚定的说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子,不仅在容貌涵养上远胜他人,在修行境界上不仅是清净圣人亲传弟子,更有着玄知最年轻的通明之称,被誉为最有可能成圣的人选之一,其道理远非常人可比。 听她一席话,如烟顿时明白她为何会有可能成圣。在后土的修行里,规矩二字最重也最难逾越,而她话语间竟然隐隐有了逾越规矩的道理,称赞道:“不愧是玄知最年轻的通明。” 唐晚晴温柔笑道:“上人过誉了。” 一行人继续登塔,走到了那两层堆放书卷的地方,这里道藏书籍虽多,却也只是后土诸多宝地之一,远不及清净书楼之丰富,唐晚晴对此没什么兴致。 但这两层还是有些东西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发现修行书籍那一层没有多少痕迹,反而俗世书籍中却有许多翻动痕迹。 她走入俗世那一层,看到案上书页上的字眼,眼睛一亮惊讶问道:“是空衍书仙的书?” 空衍有能人,虽未入修行,却以笔墨动人间,世人赞誉其书中仙。 如烟说道:“正是。” 他感叹着书中奇妙,说道:“虽说是些俗世书,但也写出了有许多道理,也很有趣。” 云素自幼读书,虽说始终呆在鸢山不知何为空衍何为仙人,但对那位书仙自然也有所耳闻,他的父亲云寻就对其推崇备至。只是修行之后他就很少读俗世里的书了,想着自己上次来过此处竟然没将其认出,不由汗颜。 书仙的书清净也有,唐晚晴也看过一些,虽说有趣有理,却终究难以迈进仙人的世界,她略微逛了逛便来到了更高处云白二人不曾来过的地点。 云雾从塔外渗透进来,让这里的烛光看起来缥缈模糊极了,烛光云雾环绕着一个祭坛,而祭坛上空空如也。 如烟带着一行人走入云雾烛光间,看了眼云素,介绍说道:“这里原本放着一块神圣的残余,可惜被黄石偷走了。” 他挑起拂尘拨开云雾,缓缓说道:“姑娘先前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凡人有凡人的方圆,仙人有仙人的方圆。” “俗世的方圆里,皇帝为极。而在后土的方圆里,是以羽化为极,之前四境身上沾了太多尘埃太多规矩,所以要褪旧身换新身。而黄石行事不讲规矩甚至不讲道义不要颜面,恰恰便后土所需要的。” 他说话时一如平日里平淡亲和,没有半分骄傲或是想要驳倒唐晚晴的意思,像是是在阐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如此平静,却让云素三人几乎同一时间面色变得极其凝重。 云素不清楚他是否还有助自己之心在故意抬高黄石在后土的地位,至少他与唐晚晴与白绫,都更相信如烟所言仅仅是有一说一的阐述。 因为他们都懂何为后土的羽化。 杀黄石这件事突然从痴心妄想变成了痴心妄想中的痴心妄想,而且比起云素,这件事对唐晚晴的影响会更深,因为她不仅代表她自己,她的一举一动还代表着清净。 云素知道杀他很难,却不知道会这么难,他知道他的地位很高,却不知道竟有如此之高。 唐晚晴脸上的凝重疏忽间变成了怜悯悲哀,婉婉叹息说道:“若这样一个不守规矩没有底线的人羽化,那么日后的世间还会有规矩么?后土还会有底线么?” “那时的人间会不会因此大乱?让一个不懂规矩的人去成为规矩的制定者,谁能为这个决定负责?谁又去为以后的人间负责?” 她这话说得可谓是直言不讳,甚至可以说是有很大的不敬,而她面对的又是另一个后土第四境,让人忍不住为她捏一把冷汗。 如烟就算再亲和,终究是后土的人。他胸膛中向来有足够气量,也听闻过这位圣人弟子生了颗悲天悯人之心,所以只是不失儒雅的笑笑说道:“世间的每个人,都有向上攀登的权利。” 唐晚晴看向云素脸上的面具,平淡的回应说道:“人世间也这么想。” 在彻底明白后土的立场之后,她已经在心底钉死了要杀黄石,哪怕是付出任何代价。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见后土 第一百二十五章我见后土 她不可能让黄石羽化,更不敢让其羽化。此时见后土明知却仍然对其这般容忍放纵,哪里还想用半点迂回的词语,句句毫不留情直戳痛处。 唐晚晴对碧游仍然保留着一丝侥幸,说起黄石的事试图打动如烟。 她缓缓说道:“我在清净见过黄石前辈的事迹,他二十岁之前都在后土一户修行人家为奴为仆。” “据说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个车夫,在老主人家拉了一辈子车,他怎么也不敢想自己的孩子能成为老主人家那样的人,所以直到黄石二十岁之后的某日,他才偶然间感知到了生息。” 她在三人面前,将所知的黄石所做的一切事娓娓道来。 “比起一个二十岁仍旧无所事事的儿子,他的父亲自然更相信那位无所不能的主子。” “他也已经早早为黄石选好了出路,是比车夫要轻松一些的门房,而那位主子也不想失去这么一个壮硕的奴隶,毕竟奴隶还能生奴隶,所以在老父亲提出儿子身上的修行疑惑时候,他大发慈悲的点化了老父亲。” 不提贵族间的联姻,生育本身这件事在俗世不可能轻易当作利益去计算,因为时间成本太大,但仙人比凡人活得久,那么这个成本便会被大大缩小。 听着她说的故事,云素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问她说道:“他是如何点化的?” “他什么都没去做,只是苦口婆心的劝那位老父亲不要让儿子异想天开,因为那时的黄石,是不可能得到什么像是书籍的东西让他开悟的,因为他除了一身自幼拉车练出的力气,甚至都没有什么能让人算计的地方。” 说到这里,唐晚晴饶有意味的看向云素。开悟需要引子,就像是圣人所书那卷清净。那一层朦胧是天地对于生息本身的保护,否则就算再有天赋也无法养息,因为他不在它的世界里。 而引子,在修行界也是极为珍贵的东西,谁也不想分走自己一分生息,夺走自己一分破境可能。 她接着说道:“不仅如此,他还亲自为黄石找了一门亲事,是邻府的一个侍女。” “在老父亲眼里,仙人亲自出面,这可是天大的恩泽,自然很是乐意,新人敬酒时也是先让敬的主人,再敬的天地然后最后敬的老父亲。” “只是主人高贵,喝不得他们的酒,他自己带了仙人该喝的酒。” 听到这里,云素已经明白黄石如何开悟。黄石好酒,还逼他喝过酒,他开始好奇黄石开悟之后会做什么。 他的眉头已经蹙起,因为那一定不是什么平和的事。 “黄石很痴迷喝酒,第一次的感知也因为是仆人匆忙中打碎了主人的酒杯,那酒水溅到了他嘴里,刺破了那么一点点朦胧。” “这次是整整一杯,他本来还想收起来一滴一滴的省着喝兑水喝,然而才第一口,他就彻底清醒,清醒了封尘二十多年的感知。” 说到这里,唐晚晴眼里多了些怜悯神色停顿一下,继续说道:“他一口饮尽,然后在新婚之夜,他先是杀了老父亲,又掐死了新婚妻子,找出了她出入邻府的牌子。” “随后在深夜带着牌子潜入邻府,用刚刚学会的生息杀死了熟睡中没有修行资质的邻府小姐,再死街上的打更人,脱下新衣套在尸体上放在洞房中,放了一把火然后潜逃。” “再之后,两家相争死伤无数,黄石自此步入修行。” 云素静静等着她说下去,他不认为单单这件事,能让唐晚晴以为如烟会以此动摇。哪怕他真的以此动摇,后土又不只如烟一个四境,云素实在不知她此时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突然想起她对诗作木也是这般,顿时明白了那抹怜悯中附带的某种渴望。 在她遇到的很多人里,露出的许多次怜悯里,她大概很希望有人是有药可救的? 云素轻轻摇摇头。不知她这样的怜悯心灰意冷了多少次,他只知道她会一直心灰意冷下去。许多事许多人毕竟立场不同,那么相对应的对错也就不同,她的固执大概也是别人眼里的无药可救。 事实上,如烟露出的神情始终浅淡若无,不管是讶异还是惋惜最后都回归烛光般平和。 他带着几人继续走着,在唐晚晴停下的时间里,捋着拂尘感慨说道:“人间并非谁都生下来就如婉晴姑娘般富贵,也不是谁都有极好运气在谷底时能有贵人相助。许多时候,人都是自己救自己。” 他说完这些,停下脚步看向唐晚晴,带着些许好奇的问道:“或者婉晴姑娘认为,在这个故事里,最后主人家获胜才是正确的?” 唐晚晴摇摇头说道:“如上人所言,一切皆是道法自然,所以我看不到对错也看不到输赢,只看到故事中侍女与小姐的无辜。” 如烟看着她眼里的怜悯,不觉着这位圣人弟子走到如今,手上会没有多余的鲜血。哪怕她真的没有,只要她以此来论,那么毫无疑问这个光明正义为主的世界没人能以此来说过她,于是提起拂尘继续登楼。 “黄石道人行事不讲规矩,没有底线,他自然也就不在乎名声,所以清净才能得到这些消息,但有些故事里,终究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他不喜欢炫耀,自然也不会遇人就大张旗鼓的说出来。” 唐晚晴继续诉说着黄石的故事。 “他二十岁修行,三十岁才知初,五十岁总算步入第二境。在修行天分上看,他整个人如他的名字一般,就是顽石一块。” 她正值芳华,却已经通明,比起黄石可谓是天才中的天才,当然有资格说这话。 云素很不明白。知命之年才第二境,黄石如今年不过百,他是如何在这四十年内连破第三第四两大境界的?按时间上算,黄石五十岁时,正值人世间璀璨落幕的最后时刻。 “那年,人世间的圣人白清净白先生在白阙宫亡故,世间再无圣人,修行界局势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各地趁势而起,同一时间对人世间进行了剿灭。” “那时人世间所拥有的道藏财宝在修行界最为丰富,黄石也加入其中,想要分得一些东西好迈入第三境,在与玄知西海驻军剿灭西海龙穴之后,他也的确得到了一些东西。” 这世上不仅有人,还有妖。 就算是不修行的人,身上也会有生长变化,鸢山就有很多不通变化灵智也未开,依靠吞食人体血肉变化修行的小妖,不过都已被云素二师姐与后来的鸢女鸢钟灵一一除去。 记起乌离杨府中的柳树,还有塔下那只拉车的小妖,又想起黄石又是抓羊又是偷肉的,云素隐隐猜到了他是如何修行。他猜想那东西大概不会是什么死物,即是龙穴,那么肯定与龙有关。 可是仅凭他第二境的力量,又如何能分到这样的东西?难道他又设计将在场之人都杀了,自己独吞了一切? 事关黄石云素有必要了解清楚,问她说道:“是什么样的生灵能让他脱胎换骨?” “一条龙。” 唐晚晴说道:“确切的说,是一条尚未成龙的龙。” “自从黄天现世开辟了黄天修行,妖的修行便与人落了千丈百丈。大多数妖又一身是宝,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便需要学习人的修行,人世间的理念自然是其最好的结盟对象,所以常常会有人妖联姻的桥段。” “西海龙穴被剿灭,与其联姻的西海吴氏早早听到风声让家中儿女潜逃。黄石的战功分得了三龙的角,三龙又与吴氏小儿子亲近,那小儿子重情重义,黄石料定其中必然会有想回去看看的,他早早蹲伏并且利用龙角抓到了这位小儿子。” “这个小儿子受不了他的折磨摧残,又让他抓到了其余六个子女,在将这些龙女龙子一一提炼再…之后,他终于入第三境。” 唐晚晴又一次停顿,话中某些隐晦桥段,她实在无法用优雅的语句去描述,她不说云素等人自然也听得出来十之八九。 听着她的话,如烟沉默片刻说道:“人世间所想必然与世上所有仙人为敌,不仅是后土更有婉晴姑娘所处清净。既是敌人,将其所有用来增长我方境界修为,未尝不可。” 他方才说着人人都能攀登的道理,那是与白清净理念相近的道理,但这次他又毫不犹豫的站在人世间以外仙人的立场上,前后反差实在太大。 云素不觉得如烟会是那种为了谈话中的输赢乱讲乱说的人,自己又想不清楚,索性面带惭愧直接开口问他。 如烟望向整座塔内的烛光,微笑着反问他说道:“在思考个人的处境之前,是否应该先思考整个人间的处境?” 他指着碧游的台阶,目光长远看的是整个碧游塔,问的也是整个碧游,对云素问道:“是这座碧游塔重要,还是这些烛光重要?” 他以烛光比做人,把碧游比做人间。 这又回到那个恒古无解的难题,也是人世间与仙人们最大的矛盾点,世上生息有限。 要他们活,便不能要他们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见相似 第一百二十六章我见相似 世上很少人知道白清净要的只是一种有可能,但是世上所有人都知道若所有人都能修行那么生息便不够分。如烟将自己的想法说得很清楚,比起任何一个人的公平,他更在意整个人间的稳定。 云素沉默下来,白绫却不打算沉默,在登塔后第一次开口,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浅细清晰又不刺耳,问如烟说道:“这座塔是否很好?” 如烟好好想了一想,回答说道:“算得上一方世外之地,可讨一分清净。” 白绫脸上的黑夜里透着红红烛光,又问他说:“那比之九苍如何?” 如烟坦然说道:“碧游只能容纳少数人的清净,而九苍却可以圆满很多人的清净,碧游与九苍比,像是水滴比之江河,蚂蚁比之苍蝇,星火比之皓月。” 白绫浅浅笑起,说道:“那为何不将碧游毁掉,再建一个九苍?” “看来你二人此行收获良多。” 如烟说完这话就转头看向唐晚晴,缓缓说道:“对婉晴姑娘而言,让黄石这样一个人去冲击羽化,是后土不负责任的行为。对后土乃至对整个世间而言,让人世间去做那些事,也是一种极其冒险的行为。” 他摇头说道:“人世间的白圣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人能为此负责。” 唐晚晴同样摇着头,屈膝蹲下身伸出手指着一缕烛光,说道:“这是人。” 她起身,指着一片烛光说道:“这是后土。” “这是人间。”她又抬头指指塔尖,然后认真看着如烟,用与如烟同样的话术问他说道:“在考虑一片烛光的处境之前,是否应该先考虑碧游塔的处境?在考虑后土的处境之前,是否要先去想想整个人间的处境?” “后土同样没有人能为黄石羽化负责,但你们仍然在允许。” 唐晚晴内心觉得这一切很让人感到无力,碧游一行要杀黄石突然从私事变成了大事,但她脸上仍然温柔又平静的说道:“人世间要做的时候,有黄天有后土有整个人间去阻止,那么后土要做的时候,也会有人来阻止的。” “是清净圣人?” 如烟看着她眼里的莲花还有她的通明之境,笑笑摇摇头问道:“还是你?” 唐晚晴看着他,最温柔的语气中透出最坚定的信念,说道:“至少婉晴会去。” 如烟没并有说什么境界差距的话去打击她,而是偏头看向烛光,慢声说道:“就你方才所言,还不足以证明有这种发展的可能。” 唐晚晴提起裙摆绕过烛光云雾徐步走向祭坛,她先是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玉盘,然后扭头看向云素说道:“黄石在这偷走了一块太岁。” “他可不止偷走了一块太岁。” 她常年夹杂怜悯的眉宇间突然飘出一抹厌恶,语气也罕见的不再温柔,而是骄傲与不屑。 “三境之后,西海龙穴的一波猩红浪潮,一夜血雨竟让他这块顽石,彻彻底底成了黄石。不知是否是那场雨太大,亦或是那些浪花打在岸边时太过显眼,竟让他心窍皆通,一夜之间先后悟了泥石两种道理。” “他最不讲道理最不讲规矩,偏偏悟了最坚固最不懂变通的石。”唐晚晴脸上出现一抹淡淡对命数的嘲讽,脑海里响起车内与白绫的谈话,说道:“命这种事情,也是最没规矩最不讲道理。” “他吃了龙肉喝了龙血还把龙骨熬汤喝了,身体早已强于先前不知百倍,而境界短时间已经再难逾越,于是他追寻力量的方向,便从生息变成了肉身。” “他辗转各地,杀了无数妖,靠着自己一夜顿悟变得异于常人的天赋进入各地各宗,或偷或骗或抢或杀,不知造就了多少杀孽,做出了多少让人不忍注目的惨状。他得到很多天才地宝,然后将自己的身体打造成另一块坚不可摧的顽石。” “他非常明白,当身体这块顽石也变成黄石的时候,他便能入四境。” 一天还比一天高,高一个境就能压死人,这可不是站在高处随便跳一跳就能逾越的,往往需要莫大的悟性与机缘,很显然,这时的黄石已经有了这样的悟性眼光,他只是需要一个机缘。 说到这里,唐晚晴突然满脸嘲弄的望向祭台,抬起手抚平着胸口那颗躁动的心,说道:“清净找到了一个很少人知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很少人知道很少人敢提,但我想上人应该是知道的。” 她看向如烟,似乎也在为这个秘密背后的事所震惊,温柔的声线微微颤抖说道:“我也是偶然间在丹室发现了它在清净的牌位,我清净的丹主,竟然是太岁神圣除黄石外,唯一一位生还的弟子。” 如烟上人的面色猝然一变,因为就连他也不清楚这件事始末,只清楚一些旁枝末梢,以他对黄石的了解,这件事的确是他有可能做得出来的。 如烟一变再变,让云素清楚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他自幼便与朱雀神圣呆在一起,尽管神圣并非人,但他对神圣的概念早已固定成为一个有着特殊天赋的人类,此时听到并且确定自己吃下的是太岁神圣的肉,而且还是黄石师父的肉,苏一一调皮可爱的脸出现在眼前,一股浓烈的恶心从胸膛冒出。 想到他杀了自己的师父,还来这里偷走了碎块,这股恶心便更浓烈了。 他想着白清净也是被自己停留在这么中,另一股猛烈的情绪从脑海喷发,与内心那股一起再起的恶心融合在一起。 看到他在颤抖,白绫瞬间懂得了他为何会如此,伸手按在了他的脖颈处,冰凉的小手止住了他的颤抖止住了一切思想。这一次云素没有再去猜测,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直接朝唐晚晴问道:“他杀了自己的老师?” “他不敢那么做。” 唐晚晴脸上的嘲弄更甚,说道:“他一贯只会偷只会骗只会抢,大概那位老父亲和那位老主人早已是他心底挥之不去的另一种规矩,他又怎么敢对一个境界比他高的神圣动手?只能暗自觊觎着,等着太岁死的那天。” “太岁死在了人世间六君子逝去的余威中,身体被打得四分五裂,处处占满了六君子的断绝意味再也不能生生不息。而黄石所做的,仅仅是在太岁死后,杀死那些有可能抢走太岁遗留的师兄弟们。” “很显然,这一次他成功了,但并没有完全成功,让我那位前辈逃到了清净。” 云白二人清楚捕捉到了她所说的六君子,那应该是他们的六师兄。 二师姐死在了鸢山,如今听到六师兄也已经死了,一股时光交错的不真实感将两人冲刷,然而眼前碧游的灯火云雾尽管缥缈也是那般真实。一想到之后不知还要听到多少这样的消息,恍惚茫然就变成了某种不知名情绪堵在心口。 毫无疑问,那位太岁神圣就是黄石那道破四境的机缘。 “上人说他没有异于常人的运气,我却是觉得他运气极好,极受上天庇佑,降下这一道道机缘让他走到了如今,甚至已经是要触摸羽化的门槛了。” 唐晚晴望着云素,感叹道:“而现在,他的又一道机缘又要到来。” 话及此处,如烟想明白了许多事。他此前对云素与黄石间就有过很多猜测,包括他的心性天分乃至于他那些可能与人世间之间的关系,想着是什么会让其动了心思收云素为徒。 他当然也有想过后土宫,毕竟云素来此就是为了后土宫,但实在想不出后土宫里有什么是黄石想要的,只能把猜测放在后土宫之后的事上。 如今通过唐晚晴他才真正确定下来。 黄石的确想要靠着云素在后土宫得到些什么,并且让那个什么助他羽化。 如烟不得不承认唐晚晴确实说动了他,因为黄石的确很有可能让整个人间逐渐稳定的局势变得再度混乱,然而后土多一个羽化,对于后土来说绝对算得上一件好事。 他很犹豫很纠结,从心而说他当然更偏向后土的一方,但这与他在乎大势的道理相悖。而且就算他有心,后土无羽化,谁又能去阻止黄石? 感受到那些一次次游走在身上或审视或猜疑的目光,云素知道这位如烟上人想清楚了一切,他不知道他想到哪一步,但希望他能想得更深一些。 比如以黄石的性子,如何会真心实意的收一个弟子? 他面具下的脸变得有些痛苦。他并非希望如烟站在他的一边,而是希望他自己猜到这一切,这样云素在对黄石对后土出手的时候,依然能理所应当。 在两种强烈的纠结犹豫之中,如烟选择了最多人会做的一个选择,也是最普通的一个选择。 不作为。 若是一个坚定站在后土一方的人,此时必然会果断出手拿下唐晚晴,再救下云素好让黄石的计划能够继续下去。 若是站在人间大局的一方,必然会联合已经有这个念头的唐晚晴,想尽一切办法去杀死黄石或是阻止黄石。 想阻止黄石羽化,又不想将与后土的关系弄得太死,这样的办法云素很轻易就能想到,一个就摆在几人眼前的法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霓华小停 第一百二十七章霓华小停 在后土宫即将开启的时候,把自己杀死,黄石所谋自然落空。 他不觉得如烟会想不到这点,所以他很庆幸如烟到现在仍然保留着极高的道德观念,他没有对云素或是唐晚晴表露一丝杀意,仅仅是捋了捋拂尘,然后笑笑不发一言带着众人继续游塔。 黄石的故事说完,唐晚晴也得偿所愿的在如烟的情绪变化上找到了她想要的有药可救,游塔这件事在云素眼里变得很没意思,在她眼里却变得很有意思。 白绫自从上一次出言后便再未出声,始终静静跟在几人身后,只有在云素一个人能见到的那双纯净眼眉闪烁间,看得出她时不时在思考着什么。 游塔结束,唐晚晴驾车离开碧游,云素两人向如烟辞别。 如烟也不再担心云素这个后辈的安危,若他只是黄石的弟子,那么黄石是很有可能放任他死去,既然他不仅是黄石弟子还带着黄石羽化的希望,那么在唐晚晴抵达清净之前黄石必然会出手将其救下。 唐晚晴从车窗探出脑袋,长发如瀑布般顺滑流下再在风中流淌如海浪,她朝车后莲花笼里的云素说道:“这一趟碧游之行,收获许多。” “关于黄石,恐怕任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会是后土羽化的希望,要杀他突然变得难上加难。”她认真的看着云素,问道:“你还是想杀他?” 云素无可奈何的说道:“世上难道还有另一块太岁肉让我吃?难道我还有得选?” 唐晚晴将怜悯的目光放在他身上,说道:“太岁肉恐怕是没有了,不过其它护命的天材地宝也还有,可惜是不可能给你一个知初吃的,那样太浪费了。看样子,你的确没得选。” 云素平静的承认下来,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许异样,说道:“你却还有得选。” 唐晚晴骄傲的甩了甩头发,温柔的说道:“我已经选过了。” 她回到车内,望向安安静静望着窗外出神的白绫,说道:“你牵扯的最少也最无辜,你也有得选。” 白绫有些诧异她会把这个问题问向自己,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不算很难,她眼角的浅浅忧郁变成欢喜,极其轻巧随意的说道:“我选了他,自然就与他一般没得选。” 唐晚晴隐隐懂得了为何云素会在短短时间里就倾心于她,悠悠叹息说道:“原来都是些喜欢做白痴的人。” 九苍几方,除了如尘的玉青观唐晚晴都已经驾车去过,而在是否去玉青观的问题上,云素明确给了唐晚晴否定的答案。 他刚杀了若董又将如尘吓走,此时突然变成一副阶下囚的模样去,除了能再次见到如尘那束假装光明的光明,还有他那些莫名其妙冠冕堂皇幸灾乐祸的话语外,他什么东西都得不到。 车驾缓缓驶出了九苍,驶向了清净。 几人在九苍四处游荡的这些时日,唐晚晴擒住云素的消息早已传到了清水郡。 肥肉落到了天上人手里,那些为了陈家许诺而来的杀手自然不敢再有任何心思,陈家的杀手队伍也就变成了一支擅长咬文嚼字的交涉队伍,他们很希望云素在经过清净问责之后还能活着,活着转交给陈家然后死在陈家。 毕竟陈家为他闹得如此之大,损兵折将就连陈家大公子也死了,几乎惊动了整个玄知,最后却被唐晚晴轻易得手,而且她还不屑去要那些悬赏,这件事怎么听都很丢人。 一个陈家面对圣人当然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圣人想杀就杀了,哪里会顾及什么陈家的颜面,陈家也不敢说什么,所以他们只能快马加鞭,在唐晚晴抵达清净之前去和这位圣人弟子讲道理。 陈家的队伍连夜赶路昼夜不息,跋山涉水到了霓华,在霓华郡的一个傍晚等到了这位圣人弟子的车架。 唐晚晴从车窗看到长长队伍里陈家的旗帜,还有那辆停在旗帜旁的真龙宝銮,立刻懂得了陈家为何找上自己,又为何会独独选在霓华郡。 玄知只有一人的车架能用真龙做纹理,而在不知年前三皇子知夜立下功劳之后,这辆车驾便被玄知皇帝赏赐给了他。此刻知夜就在霓华,他驾着这车前来又如此明目张胆的站在了陈家的一边,其中意味实在很耐人寻味。 玄知皇帝膝下有三个儿女,其中以公主琼在朝堂的呼声最高,无论修行境界还是在治国理政上,她都远远优于大皇子昼与三皇子夜。 奈何其是个女儿身,皇位未来自然只能落到昼夜两位皇子身上。如此一来,那位皇帝这次能做出让琼公主出嫁的决定,其中恐怕掺杂了这两位皇子不少的心思。 这位夜皇子出现在这里,不管他是想借用陈家的力量与昼皇子在太子之位上争上一争,还是有些什么别的心思,只要他与清净作对,那都不会是什么很好的决定。 唐晚晴很明白这一点,若没有那辆真龙宝銮,她只需继续驾车前行,谁敢拦车她警告再拦她只管杀便是。但皇室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她带着温柔微笑继续驾车,驶到宝銮处才停下车架。 “婉晴姑娘。” 宝銮内传来夜皇子的呼唤,唐晚晴拨开珠链,微笑说道:“婉晴见过三皇子。” 面对皇权,身为圣人弟子唐晚晴自然有着别人不曾有的特权,知夜尽管对她面对皇权依然骄傲有所不满,却也无法说些什么,同样微笑着说道:“听闻婉晴姑娘要路过此处,想着你我也是许久不见,我便过来看看。” 只是来看看又何必动用这辆车驾?又何必恰恰好停到陈家旗帜旁? 唐晚晴这么想但没有这么说,面含歉意的说道:“师命在身,恕婉晴不能久留。” “无妨,一杯茶的时间足矣。” 话毕,知夜的亲卫便在路边的茶摊点了三杯茶。 见婉拒无效,唐晚晴无奈下车,望着一脸惶恐不安甚至端茶的手指都在颤抖的茶摊老板,看了眼桌上的三杯茶,又望了望不请自来正欲行礼的陈家老四,认真的问老板说道:“这茶,多少钱?” 知夜与她之间的两杯茶她可以给皇室面子去喝,但陈家与知夜与她之间的三杯茶,她便不能喝。 见到自己都如此作为,唐晚晴仍然如此不给面子,知夜微微挑眉,随后将威严的目光放在茶摊老板身上。茶摊老板见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这茶摊,本就是三皇子的,可不敢要钱。” “我初来霓华时口渴极了,便下车喝了他一杯茶,之后又喝了几杯觉得属实不错,便掏钱将整个茶摊买了下来。”知夜端起茶杯自己喝了一口,笑着称赞说道:“婉晴姑娘喝喝看,真不比霓裳楼里的差,权当我做客请姑娘了。” 霓裳楼是霓华最好的茶楼,也是玄知最好的茶楼,其中有位大师之美誉传遍玄知。知夜拿此与那楼中做比,无疑有夸大之嫌,也是知夜又一次舍下颜面。 唐晚晴仍然婉拒,温柔笑着说道:“即是三皇子的店,那便更要付钱了,不然婉晴可不敢喝。” 知夜脸上的笑容一僵,挥手让陈家老四退下,他继续笑着,语气却一转从热情变成了感慨,直入正题说道:“琼姐,马上就要出嫁去往西蛮了。” 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圣人弟子与琼公主走得极近,琼公主出嫁的决定自然也是唐晚晴最不喜。这位三皇子不可能不清楚,他此时提起,颇有几分热情无果后的恼怒意味。 除了这种意味,她相信这与他出现在这里有关系,说道:“在修行与处理世事上,琼公主都天分惊人,哪怕她到了西蛮,也不会碌碌无为。” “那终究是离开了玄知。” 知夜笑着摇头说道:“到那时,那些个朝中大臣,便不能再以琼姐修行如何如何了得,哪里做得如何如何好,在选择立场这方面做理由。” 听懂他的意思,唐晚晴缓缓收起笑容,淡淡的说道:“婉晴一心问道,不问世事更不理朝政。” 知夜望向莲花笼,反问她说道:“婉晴姑娘出现在这里,怎么还能算不问世事呢?世人都在贪图着那块肥肉的鲜美,又或是想着他的胆大包天,怎么就没人去想,为何清净圣人会应允婉晴姑娘参与此事呢?” 他接着说道:“比起朝中那些大臣,我与大哥更在意黄天后土,还有两方上天的态度。” “就像我那位死在碧游的陈家师弟,他的去向只能代表自己或是陈家,并不能代表清净。” “他死了,却还要清净给他收拾烂摊子。”唐晚晴无奈的微笑着说道:“婉晴也一样,所作所为只能代表自己的态度,并不能代表清净或是老师的态度。” 知夜看着她的眼睛,看着这位清净未来的接班人,似乎没有感觉到手中端了很久热茶的滚烫,问她说道:“那婉晴姑娘的态度是什么?” 唐晚晴回看他的眼睛,认真的回答说道:“若是要在陛下的子嗣之间做选择,婉晴的选择向来只有一个。” 第一百二十八章 此一时彼一时,可作同一时 第一百二十八章此一时彼一时,可作同一时 “看来我应该在琼姐出嫁之后,再来问你。”知夜当然清楚她那只有一个的选择是在指谁,内心暗叹她的冥顽不灵,摇头说道:“有些选择,选的时间越晚价值便会越低,玄知可不止只有一方上天。” “真正的瑰宝不会因为时间而流失价值,而世间也只有一个清净。”唐晚晴皱起眉梢,对他拿清净去换算价值的不尊重很是不喜,认真的说道:“而且我的选择无关时间。” 她接着望向远方,淡淡说道:“你来找我,那想必大皇子的亲卫已经到了丹心,只是不知他是否已经说动了丹心。” 黄天后土的势力不止在玄知,而玄知只有清净丹心两方上天,清净不出,那么只要大皇子说动了丹心,眼前的三皇子便再无任何争夺那座龙椅的可能。 “大哥说不动丹心。” 知夜在大皇子身边的眼线早已向他通禀了这件事,对此他颇具信心,丝毫没有顾虑丹心会站队任何一方的样子,他一口饮尽热茶,然后将茶杯猛地摔到地上,起身冷冷说道:“可惜。” 唐晚晴看向地上的碎片,在桌上放下银钱转身驾车离去。 陈家老四看向远去的车架,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知夜心烦意乱的遣散了手下,只留陈家老四一人,他望着那辆车架,手掌重重拍着宝銮,听着沉闷的声音冷冷说道:“她连我这位皇子,连父皇的面子都不给,又怎么会在乎陈家的面子?” “不过我倒有个法子。” 他看向陈家老四,微笑着说道:“她说的对,清净只有一个,去清净的路也只有一条。要想保住你陈家的体面,只需在她抵达清净之前,亲自动手把那笼子里知初杀了。” 劫杀清净车驾?先不论世间谁有这样的勇气,单单说唐晚晴的修为,就足矣让太多仙人胆寒。 知夜看出他的顾虑,走到桌边,将最后那杯茶水端起递给他,抚慰说道:“事后只需找一个陈家旁系的小辈顶罪,再配上一些义愤填膺让人热泪盈眶的说辞,谁又能说些什么呢?” 陈家老四内心蠢蠢欲动,这的确是此刻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他小心的试探说道:“三皇子觉着,我该如何做最好?” “母亲姓陈,姑姑也姓陈,我也算半个陈家人,自然会帮你。”知夜拉过他的脑袋,指着远方说道:“这地点呀,最好是选在京都之前,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陈家老四闻言连忙拿来地图,知夜看着地图想了很久,最后指尖重重点在大秋崖上,说道:“就选这,她必过,且藏人好藏。恰好我有一位好友就在此处隐居,稍后我修书一封,他也能帮帮你的忙。” 他正欲离去做些准备,知夜拉住他,极其慎重认真的警告他说道:“记住了,只准杀那个知初,其余人万不能动!” 陈家老四带着陈家队伍匆忙离去,他们一刻也不能耽搁,必须赶在唐晚晴之前抵达大秋崖设下埋伏。 知夜回到宝銮,让侍女呈上笔墨,他立即修书一封让侍卫快马加鞭送到大秋崖,随后静静的坐着,用眼中锋利的弧光切割着桌上银钱,直到将其在脑海里切成碎块他才收回目光。 他并非因为唐晚晴的骄傲而愤怒,也并非为了拉拢陈家而去做的这件事,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边一定也有大皇子的人。而在得知自己亲自前来堵截唐晚晴之后,他也一定会派人在路上拦下唐晚晴。 至于那个知初会不会死,又会死在哪里,死在谁手里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劫杀本身。 劫杀清净车架的罪名,哪怕是放在皇子身上,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车架驶出霓华,白绫依然一副茫然出神的样子,唐晚晴想了许久,最终决定自己应该找个人聊聊天。 陈家因为他来的,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唐晚晴伸手握住窗边的藤条,用力一拉将莲花笼拉到车窗边。 车身一阵剧烈的晃动,小妖满头大汗的将车身稳住,她撩开车窗看向刚从茫然中被自己拽回来的云素,问他说道:“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云素想着那条真龙纹理,说道:“瞧年纪,应该不是当今玄知的皇帝陛下。” 唐晚晴有些诧异他的一无所知,问道:“你没听?” 云素平静的说道:“太远了,听不到。” 唐晚晴耐心的介绍说道:“玄知皇帝现在有三个子女,分别为大皇子昼,公主琼,三皇子夜。刚刚坐真龙车架的,就是玄知的三皇子知夜。” “没有二皇子?”云素问她。 唐晚晴随意将皇室的某段秘闻说出,她说道:“人世间倒台时,二皇子牵连人世间,欲起兵助人世间,被陛下赐死。全府上下死得干干净净,就连看门的狗都没放过。” 云素蹙了蹙眉,心想这人世间还真是人间哪里都有关系,就连皇宫也能扯上这么大的联系,说道:“这宫廷里的事情,我实在不懂。” 唐晚晴点点头,温柔的说道:“我知道你孤陋寡闻,不过这三皇子是与陈家一道来的,所以我说给你听,因为你现在需要懂了。” 云素远远望见知夜摔杯子,此时又见唐晚晴言语间丝毫不顾及皇室颜面的模样,顿时明白了他为何会不要黄石礼仪恼火到摔杯子。他狐疑的看着她说道:“这位三皇子,好像是冲你来的。” 唐晚晴先是大大方方承认,然后理所当然的说道:“但是陈家,毫无疑问是冲你来的。” 云素无奈笑笑,问她说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唐晚晴迅速简短的将先前与知夜的谈话全盘托出。 云素听完,满眼狐疑的望向霓华郡方向。他不关心两位皇子间的谋略算计,只关心陈家,问唐晚晴说道:“他们如此大张旗鼓的来,隔着几里地都能闻到对我的杀意,现在就这么简单的走了?那陈家可是连一句话都没与你说。” 唐晚晴倒是对此很放心,满不在乎的说道:“在他们看来,你已经是一个必死之人,颜面固然重要,但是谁又会为了颜面与清净撕破脸?” 她看看车内车外三人,更不在乎了,说道:“况且就算他们真的想做些什么,也只能对你下手,而你在后土宫结束之前又很难死,所以哪怕他们做得再多,最后对我们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云素笑了笑,说道:“话是这么说,但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在想什么?” 他看向面具下出神的白绫,开口拉回她思绪说道:“别忘记我嘱咐过你的,该撇清关系撇清关系,该跑就跑。” 见白绫瞅了他一眼仍旧一言不发无动于衷,云素转头望向唐晚晴,说道:“素有一事相求。” 唐晚晴立即赶在他开口之前,寡淡的说道:“你现在是囚犯,没有谈条件的资格,而且我很忙,不会帮你看着谁的。” “不是这个。” 云素看了眼白绫尴尬的笑笑,解释说道:“要杀人,总不能真去用鸡蛋碰石头。” 唐晚晴惊讶自己竟然猜错了他的小心思,重新认真起来,好好问他说道:“你有什么法子?” 他在鸢山打赢了同样境界远超他的诗绪,虽说他现在境界依旧低的可怜,许多事说很多遍也迷迷糊糊,但他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出的智慧,还是很让唐晚晴信任的。 云素看看四周山地官道甚至天空,心里不免有些顾虑,不知此刻黄石是否就在暗处观察着车架。白绫一眼看出他的顾虑,突然开口说道:“他不在。” 唐晚晴有些惊讶的看向她,以黄石的境界若想藏身就连她也要废很大心思才能找出。 云素清楚她又在暗地里用了那道看天色的术,宽下心缓缓说道:“白阙碧游一行,不仅让我清楚了黄石在后土的重要性,更懂得了杀一个人未必需要用剑去刺用刀去砍。” 他问车上两位说道:“是知初与四境的差距大,还是四境与长生的差距大?” 这个问题确实很难回答,对仙人来说,境界越高越难逾越,所需要的机缘悟性何止成倍数增长,其中力量的差距更是巨大。 既然她们答不出来,那么说明这两件事至少可以说是差不多的,云素平静认真的说道:“那么他们能逼死老…白先生,那我为何不能逼死黄石?” 唐晚晴以为他是想出了什么好的能发挥作用的法子,不曾想是个这样异想天开的法子。她顿时对云素大失所望,因为包括她在内很多人都清楚,白清净与黄石在道德层面压根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她认为云素一定也明白,却见他依然对此抱有信心,便想将他拉回正轨,解释说道:“他们能逼死白先生,是因为他在乎凡人在乎世人所以他愿意死,但黄石…他怎会在乎?以他的品性,恐怕后土之人死光他都不会在乎。” 云素很清楚逼死白清净的法子不可能在他身上奏效。 他不想去谈论黄石的品性如何,在很多地方他与黄石更像是一种人,这样的法子逼不死黄石同样逼不死他,这也是白清净会把希望交给云素的重要原因,因为在面对类似这样的选择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用刀砍,不用剑削 第一百二十九章不用刀砍,不用剑削 “你错了。” 看她错会了自己,云素摇摇头平静的说道:“逼死白先生只是千万法子中的一个法子,重要的是世人想他死,而人们真正想杀他的原因,并非是如烟所说的后果太严重没人去承担,那终究只是少数人才有的想法。” “他的死…” 望着记忆中那个消逝在河流里的男人,云素的目光有些冰冷有些落寞,面无表情说道:“是因为他的理念一旦达成,会瓜分太多人的利益,如今黄石要羽化,他一旦成功,那么人间平衡的局面就会被打破。” “那时拥有了羽化的后土怎还会安分居于现状?黄石一跃成为世间最高的石头又怎会安分?既然他们想上位,又必然会牵扯到其它几地的利益。” 云素继续说道:“从前他们来不及,他们没有足够的修为去杀死白先生,所以只能逼白先生让白先生自己去死,而黄石此时尚未羽化,世间还有别的四境,他们还来得及。” 他感受着心脏旁的泥块,瞳孔里射出冷漠的黑夜,语气依然平静如水说道:“这是一道必死之计。” “哪怕以利益为名头的出手不合世间规矩,以他在尘世诸多行径,一个人要想杀他,要想找个光明正义的出手理由并不是难。”云素想起唐晚晴说过的故事,满是讽刺的说道。 拉车的小妖听不见几人谈话更不敢去听,车内的两人沉默下来,四周突然安静无比,只剩下滚动的车轴声与疾驰的马蹄声,从他开口时唐晚晴就一直紧紧的看着他,那目光中本来的失望不再,许多震惊取而代之。 她很轻易理解了他所说的一切,内心的震惊难以言喻,当震惊缓缓褪去,她才意识到此种手段竟然出自这样一个光从外表看还有些脆弱的少年,而他在去年冬天时也仅仅是山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 那时的他什么也不懂,拿着卷清净却不懂修行,还要自己去教,现在他却坐在牢中,用平静的语气轻而易举就定下杀四境之计。 听着他那平静中还有些对世事无奈悲伤的语气,唐晚晴眼里流露一丝郑重一丝恐惧。 他的无奈与浅浅难过落在唐晚晴眼中,有种魔头玩弄人心时的得意嘲讽意味,落到白绫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那些两人间关于好坏的话中不仅有玩笑安慰,还有对世事许多无奈的嘲讽,他才刚刚斩断了阵中的白清净,现在又要杀自己名义上的另一个师父,这种无奈无疑又多了许多。 白绫一样在沉默的看着他,听着他说,望着他身上那抹独属于自己眼里的孤单,心里一切思绪慢慢变成柔和,很久之后她将双手从膝盖上抬起,扶正他脸上倾斜的面具,再好好端详他一番,然后略有些骄傲的轻声说道:“我说过了,他只是偶尔很笨。” 云素此时如此直白的说出了这些让人忍不住心生恐惧敬畏的话语,唐晚晴却看她好像对其越陷越深,暗叹其聪慧安静的性子怎就生了这副贪图男女之情的脑子。 无药可救化作莲花中的怜悯的落到两人身上,唐晚晴缓缓开口问云素说道:“你刚说你有一事相求。” “这法子还有些问题。” 云素同样伸手扶正她脑袋上的发钗,思忖片刻对唐晚晴说道:“比如如何将他要羽化的事实弄得举世皆知,并且让世人相信他真的要羽化。” “我想了一下,最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我以黄石弟子的身份,在后土宫中将事情闹得足够大,行事足够张扬惹眼。” 他认真的看向唐晚晴说道:“所以还望婉晴姑娘,能将与后土宫有关的一切,告知云素。” 唐晚晴轻易答应下他,看着车外的风景说道:“关于后土宫,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许多。” 云素抬眼看了眼白绫这位自己朝思暮想仙人名义上的侍,然后将所知通通告知唐晚晴。 “我知道黄天与后土娘娘都是神圣,也知道后土的修行,知道这是后土第四道音,知道此次后土宫只有知初能进,也只有后土仙人与西蛮仙人皇室仙人能进…” “于你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后土宫里都会有谁是你的对手。” 唐晚晴听完,举头看着车顶思考少顷后说道:“能进后土宫的远不止你刚才说的那些,无论是后土还是黄天亦或是人世间,他们都不仅只在玄知。” 她意有所指的望向云素,说道:“你应该也有所了解,后土娘娘第四道音,是作为琼公主出嫁的聘礼,同时也是作为老师做的那件事对其他几国影响的代价。” 三地的修行理念涵盖整个人间,影响怎么可能仅仅是玄知,必然会是整个人间,在人世间倒台之前,整个人间的权利并非在皇权,而是在三地。 白阙碧游一行,云素对清净圣人传道一事有了新的理解,对几国的影响知道更深,继续问道:“除此之外呢?” “道音是后土娘娘留给人间的礼物,人间有五境便有五道,将其所理解的全部修行通通蕴含其中,三国西蛮各有一道。” 她脸上重新挂起温柔笑容,大概这抹温柔也是她的习惯?云素习惯性的这样想着。听到她缓缓问道:“我想,你应该以为这五道道音各境有各境的限制,是因为后土娘娘想挑选合适的仙人?” 云素点点头,又有些疑惑的说道:“黄石说,是因为他境界太高所以他听不懂,还说了,除却知初以外的人都听不懂。” “这就好像他给你下的诅咒。”她解释说道:“要想下咒很简单,要想保住你的命也很简单,但想下咒的同时还保住你的命就很难。” “想让人们听到很简单,想让人听懂也很简单,但想要听到的同时听懂就很难。” 唐晚晴感慨说道:“那可是一位羽化神圣的道音呀,单单一个音节就足矣让人领悟长久。所以娘娘为此设下一道道禁制,不是挑选,而是保护。” 闻言云素突然心思一动,想到了某个小姑娘,眼睛一亮问道:“神圣的道音,神圣是否听得懂?” 这是个很白痴的问题,唐晚晴都懒得回答他,不过还是耐心的说道:“我的话你能否听得懂?你要是听得懂,那神圣能否听得懂神圣的话?” “所以。” 他紧跟着问道:“我在后土宫遇见的,除却各国各地仙人,还会有神圣?” 唐晚晴白了他一眼,慢悠悠说道:“虽然神圣能听懂,但境界与境界间的界限还在,除非有另一位神圣在境界上超过后土娘娘。所以你不必为此担心,当今世上,可没有一位知初神圣。” 云素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位神圣知初,他也确实很想念那只朱雀,不自觉抿起微笑。 她接着说道:“你虽没有初境可容纳生息,但黄石喂你吃下的那块太岁也让你的身体可以容纳知初实境的生息,再加上你这位侍,在后土宫你怎么也不会太过狼狈。” 生怕云素懈怠,唐晚晴严肃的告诫他说道:“你的一切算计全依托你能听到那卷往生,若你听不到那卷往生,不仅黄石的算计落空,你我的算计也会落空。” 一巴掌之后又喂他一颗糖,唐晚晴温柔的说道:“既然黄石能将希望放在你身上,说明以他的眼界来看,你很有可能能听到那卷往生,况且这件事怎么看都比杀四境简单。” 云素不知如何回话,只好沉默。 为了方便世人注意到这辆车架,唐晚晴一直让小妖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在官道上行驶。 这样的行进方式,自然能让所有想找到她的人轻易找到这辆车架。 莲花笼一阵剧烈的颠簸,云素从冥想中睁开眼睛,看见车架在一座巨大的山崖下停了下来。 车架前停着一辆牛车,有个男人翻身从牛车里跳下,抓起一把鲜草就往牛嘴里喂。 牛嘴喷了他一手口水,他拿出一块手绢仔细的擦了擦双手,然后朝着车里的人儿担忧的喊话说道:“婉晴姑娘!这大秋崖刚下过雨,不好走啊!” 云素细看他,发现他举止相貌虽然一副山野村夫的样子,衣着却华丽鲜艳,那牛与牛身后的车也都干净精致无比,哪里又有个真正山野村夫的模样? 想着不知又是哪一家的公子,又不知冲自己来的还是冲唐晚晴来的。 男人在喊话之后四处乱看,最后停留在莲花笼里,与云素隔着面具对视一眼后笑笑又看向车架。 唐晚晴也被他极大的嗓门从冥想中叫醒,挑起眉头的同时挑起了帘子,她朝那满脸憨厚笑容的人看了看,最后认出他是大皇子的门客徐知礼。 三皇子来时已经与她说清了琼公主出嫁后玄知的局势,他想要争取清净的立场,那位大皇子并非白痴,能想起丹心当然也不会忘记清净。 除了皇帝与琼公主,她不打算站在任何一边,她不觉得能代表大皇子来做如此重要之事的徐知礼,消息会如此闭塞,他应该已经得知了自己与三皇子的不欢而散。 这位门客不曾在京都或是在朝中展露一点头角,唐晚晴能认出他也是因为他这牛这车放在京都太过惹人注目,她不太明白大皇子昼为何会让他只身来此。 第一百三十章 今夜过后 第一百三十章今夜过后 她拉下帘子略微想了一想,又将帘子拉了上去回话说道:“我这车好,九苍玉府的车,不怕泥的。” “再好的车,不怕泥总怕滚石。” 他指指头顶高高山崖,一脸惊恐的说道:“这么高的崖,真的挺危险的。” 唐晚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山石再危险难道还能威胁到自己? 她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迷,亦或是在提醒着什么,但此地距离清净已经足够近,而黄石尚未露面,她也有些好奇这位大皇子打算做些什么,便隔着车窗朝他温柔的笑笑问道:“那你觉得,我该如何?” “此时天色渐晚。” 徐知礼仰着头好像在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他苦苦思索许久,然后指指山崖的另一头说道:“那里有几户人家,不妨歇息一晚再走?” “确实有些晚了。” 她答应的轻巧程度让所有人意外,话毕她就微笑着拉上了帘子,徐知礼呆在车下想了很久,想了无数个可能才确定她那抹笑容真的是答应了而不是在暗指什么,憨憨的吆喝一声然后驾着牛车在前引路。 听着黄牛的叫声,唐晚晴从帘子的缝隙里望着清净涵盖玄知八百里的倒影。 她想的就是很轻巧很简单,大秋崖已经是京都以外最适合出手的地方,再过几里,就到了清净这方天上涵盖的地域,那时不仅有清净还会有朝天伺,谁还敢再去劫清净的车架?就是四境也不能,因为那在长生之下。 而眼下,又多了一个大皇子这样的见证者在,那么这场精心为黄石准备的劫囚,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很快一辆牛车一辆马车到了徐知礼所说的几户人家,他看向窗口的珠帘,憨厚的笑着说道:“我拿了点大皇子赏的银钱,让他们去城里买地买房去了,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唐晚晴看着他,实在分不清他脸上的憨厚是真是假,直接问道:“大皇子是否有话让你说给我听?” 徐知礼仔细的想着,在许多可能中选择了他认为最好的那个,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大皇子是让我带了话,不过我听说三皇子亲自和姑娘说说得连杯子都摔了,想着我说了也没用,就不替殿下讨姑娘厌恶了。” “那你还留我在这里?” 他好像一直在思考,在唐晚晴认识的人里,笼子里的少年就是最爱想事的人,而徐知礼比他夸张得多,他似乎就是一点小事都要去想很久,她有些费解问他说道:“你为什么留我?” “刚才我没有说吗?” 徐知礼突然有些疑惑还有些紧张,开始努力的回想思考,想着想着他甚至有些恐惧,直到确认自己已经说过了,才接着憨厚的笑着说道:“天气不好,路滑,崖上有落石,看起来很危险。” “仅此而已?”唐晚晴有些不信,又问道。 “除了这些凡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对您造成伤害。”徐知礼望向远方清净京都,说道:“几天以前的霓华,在您和三皇子并不融洽的谈话之后,陈家紧跟着您的车架离开了霓华。” 他又在想,想好之后说道:“按您与陈家的速度来看,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超过您的车架。” 唐晚晴听出他的意思,她的用语非常直接不留情面,说道:“三皇子不会这么蠢,陈家好歹也出过一个宰相,同样不会这么蠢。” 若三皇子真的一气之下安排了一场对自己的劫杀,那么他不仅会失去清净的支持,更会彻底与那皇位无缘。而陈家,只怕会从杀子之仇变成灭族之仇。 徐知礼望向莲花笼,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依您之言,我也不觉得三皇子殿下会犯这样的糊涂。我在大秋崖想了几天几夜,最可能的就是他们想劫杀的并非是您,而是另有其人。” 他? 唐晚晴望向莲花笼,没有丝毫担忧,反倒对那些下此计策的人泛起些许怜悯,摇摇头不做言语。 就算不是劫杀自己,劫杀清净车架也是很大的名头,哪怕陈家真有如此之大的胆子,在这样的时间里,谁能从黄石手里把云素杀死?谁又舍得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更别说云素是黄石弟子的身份至今没有得到证实。 这场博弈,无论怎么看,这一次陈家依然是要输的。 徐知礼看着她脸上的随意笑容,内心不停猜测又不停推翻猜测,在他不清楚两人关系的情况下,只能将其定为这个囚犯对清净并不重要,而清净却可以以陈家出手的名头里获利。 既然主人公都不在乎,那他自然也不会去多管闲事,他此行目地是为了拉拢大皇子与唐晚晴之间的关系,比起三皇子的摔杯立场,他如此作为结果显然好了不止一点。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还要留在大秋崖,若是能帮到唐晚晴几分拿到些人情,那么这次他的任务便算圆满完成。 而且包括他在内,几个人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劫清净车架?谁给陈家的胆子? 陈家老太爷虽说是丞相也仅仅是上一代丞相,那时的玄知被牢牢压在三地之下,这个丞相自然比不上当今丞相,其能动用的关系也极其有限,在那些关系里敢与清净作对的更是寥寥无几。 难道他想赌清净不会为了一个知初死磕到底?难道陈家的颜面重要,清净的颜面就不重要? 排除陈家之后,那么就只剩下三皇子一个可能。 徐知礼可以确认的是,三皇子不是个蠢货,那么他给予陈家勇气这件事就很耐人寻味了。 他是个看起来很笨,实际上也很笨的人,所以他思考问题的方式是一个个将那些可能排除,最后理出一个最好最合适的方向。 云素已经从唐晚晴口中得知了一切,比起他们,笼子里的他要去多想一些关于黄石的问题,似这种避无可避的计策,黄石会如何应对? 在他的角度来看,唐晚晴必然不会害死自己,那么他会不会压根就不打算露面,而是打算让自己自个想法子脱身?但他没有理由再隐藏下去了,许多事情都已经累积到了一个顶点,等待爆发的一刻,而此时的大秋崖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最好的现身时机。 雨后的山崖弥漫着一层浅浅的雾气,从淡青花瓣缝隙里看去,那座大秋崖高得可怕,一侧光滑得可怕,像是被人用刀削出来的一般。 此时此刻,在那里不知藏着多少杀机。 他看了山崖一会儿,然后沉默中闭目养神,将耳朵放开,静待夜晚降临。 今夜是唐晚晴给他们的时机,也是给黄石给所有人的一个时机。 今夜过后,雾散天明。 白绫认真望着浅雾里隐隐若现的山崖,这辆车上的人除了唐晚晴和那只小妖都爱想事。 白清净离去前将那句话告诉了她,她也就懂得了,那些在云素眼里像是占卜算命的术是什么,她能最清晰的感知到天地间生息的波动。 巫能通天地。 这种感知来自天地,并非来自她本身。 因此她才能感知到黄石的到来或是离去,比起别的生息,在黄石没有特意去隐藏到极致的时候,他身上的生息哪怕仅仅一丝一毫,也像是一轮耀眼的太阳。 她从前便这样常常看着某一处出神,白清净点明之后她就更喜欢看了,想着那个女人是否也喜欢这样看着某一处出神。 她也才知初,不可能一眼望尽人间,也不可能将崖上风光尽收眼底。她只能看到这些从山崖飘到山底的雾气中有和别的雾气不一样变化、不一样的生息。 她吸了一些雾气,擦擦鼻尖的潮湿紧紧盯着那座莲花笼。 今夜过后,天明血雾不散。 山崖之上,男子负着手,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暗藏饥渴的目光穿过层层云雾落到莲花笼里,身后女子恭恭敬敬的抱着长琴,女子身后,陈家一行人持刀持剑持弓,杀意震天。 今夜过后,天明血雾散。 如若天边那轮浅淡的月也像他初境中一样,是被一条长长吊绳拴着,那么当它缓缓从浅雾中升起时,一定也有个高大伟岸的人站在天涯或是海角,将另一端的太阳甩到人间背面。 山下的所有人都清楚今夜一定会有一番腥风血雨,然而每个人都显得平常极了,有人还在喂那头好像怎么也吃不饱的牛,有人觉得周折劳顿是该好好歇息一下,入屋倒头就睡不管不顾,有人一言不发安静的趴在窗台,只顾着仰着小脸吹凉凉晚风。 牛叫虫鸣马嘶,除了没有听到人与人的交谈外,这似乎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夜晚。 云素睁开双眼,望着月亮从山崖的浅雾中升起。淡薄月光星光从雾中穿过照在山下,然后与不远处入睡房屋外的火光融会,风一吹,那火光闪来闪去,让山崖一面看起来忽明忽暗。 他偏头看向那个双手撑着下颚,整个带着黑面具的脸没入暗处的宁静吹风少女,想象似她那般让晚风吹过脖颈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个车厢离唐晚晴的房屋最近,离莲花笼又足够远,应该是现在整个大秋崖最安全的地方,他不是很担心会有暗处射来的利箭误伤到她。 他看到少女面具下那双清澈双眼也在看着他,便悄然挺止了背,又抬了抬脸上在夜色中极其显眼的白色面具,好让那些暗处即将离弦而来的箭能找对方向。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弹琴,射箭,步步快 第一百三十一章弹琴,射箭,步步快(一) 山崖下的前夜就在这平常又索然无味的气氛中度过,唐晚晴屋外的火堆熄了,徐知礼的牛也吃饱了,他还贴心的去把拉车的马也喂了,驾车的小妖也在熄灭尚有温度的火堆旁入睡。 云素望着月亮缓缓升高越过大秋崖,再看它缓缓移入云层中,整个大秋崖就这么又平常又忽然的暗了下来。 他看到视野里出现一抹模糊的灰白,下意识以为是雾气在睫毛上凝成了露珠,正闪着睫毛时回想起来自己正带着面具,而那抹白色越发明显越发清晰。 此时雾已尽散,男人身穿一袭白衣,就在那大秋崖最高处席地而坐,身前草地放着长琴,修长长满茧子的手掌抚摸着温凉琴面。 山上风大,吹得他白衣黑发在崖上飘摇,在崖上飞舞。月恰恰好从云中游出,洁白月光撒下,他在月光中,与月相依相伴,好似鬼魅幽灵。 云素在山下莲花笼中,透过面具仰视着他衣裳飘荡的白,他在山巅,俯视着他脸上平静的白。 他放空心神,心无旁骛,将周遭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交给身后女子,只将琴放心海。 朝思暮想。 当世界没有声音的时候,自然而然会产生第一个声音。 香风轻轻从后头扑来,还是夜风。 指尖最后一次拂过琴面,接着在同样洁白无瑕的琴面上一顿。 他不曾看向笼子里的白,却知道他要动了。 于是他先动了。 这世界很静,但不该如此静。 所以指勾弦。 然后,拨。 “叮。” 琴音未至,夜风未至。 云素眼中,那座本来极其光滑的山崖忽然在洁白月色中拦腰折断!他瞳孔一缩,以最快的速度握住黑木头,接着黑茫在袖口一闪,手腕忽的一凉。 他才出剑,还来不及朝他出剑。 他已经听到琴音。 因为男人太快,真的太快,并非他落指的速度太快或是琴音传递的速度太快,而是他要比他快。 帘侧少女不再宁静吹着夜风,浅雾褪去时坚毅取而代之。她长袖轻摆,眉眼观指,柔荑玉手上扬,一滴水渍浮现在她眼中雪上,随着视线渗过黑色面具在指尖凝现。 树微摇,珠链紧接着树摇,它才上摆,还未下落与其它玉珠碰撞发出清脆声音,水渍便化作汹涌河流,在少女发丝飞舞时从指尖点出,再趟过上扬的珠链,压过摇摆的树叶,于月色中奔腾,落于高崖之上。 这江河虽是从她指尖点出,却好像是从天上来,又好像是从山石峭壁中喷出。 这是她在碧游中看的最后一卷书。 洛水。 她在碧游那般苦读,让云素常常担忧着她的性命,收获的又怎会只有吐血?她在意韵上早已提升太多太多,而此时她以洛水御水,再施巫术借天地为势,最终将这江河从指尖点出,从天上地下倒灌至大秋崖,威力又岂是知初可比? 他比他快,然而她比他快。 他比云素快是因为云素看见他比他看见云素要晚,而在他看见云素之前,她就已经看见了他,所以她会比他快。 所以水会比琴音先到。 这是她在云素面前的第一次出手,其中或许夹杂了云素对之前几次说好让她出手却反悔的埋怨,又或许她真的过于担心少年安危,竟然一出手便是如此磅礴的一击。 在白绫看来,在如尘陈落月若董接连几位出手都没能将云素杀死之后,陈家对其不可能再有任何一点傲慢或是大意,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一击,必然是绝杀一击,再加上此时黄石并未到来,她哪里还敢有所保留。 清澈江河与那琴声浅浅波纹才相触时,白绫就感知到波纹中那股深厚迟晓气息,她心生诧异又有些庆幸,因为这是至今为止替陈家出手最弱的一个,然而就算迟晓也比知初高太多。 波纹犹如一柄巨大无比的利刃,被透明的巨人用力挥舞着从山崖削下,削在那条从天而来的江河之中,江河正倒映着九天之上的月光,让那利刃削下时将月光一同劈开,劈成与高崖一侧相似的两半银白色瀑布。 月下高山白衣江河长琴,这画面看起来虽美听起来也很美,但确切来说,那琴音波纹与江河的交锋,更像是菜板上的菜刀与萝卜。 波纹直接简单粗鲁的一刀削下,就将那方天上之水削成两半,仅疏忽间便从天上削到了地下。 尽管波纹也被江水冲散不少,但一样能破开这地下之水。 而在山崖之上,男人一音落下,根本无需思考,第二音接踵而至。 “铮~铮。” 琴音忽的从锋锐变成温婉,犹如细雨连绵,直逼锋刃之下地下水。 见到洛水从天而降,云素不可能还没有反应过来,江河倒映的满天月光将大秋崖彻底照亮,他没有着急出剑,将山巅两人尽收眼底,看到醉心弹琴的男人与一旁持剑守护的女人,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术法。 而白绫如此果断急切的出手,也让他猜测白绫的那道术并未看到黄石在此。 他没空去猜想修行朝思暮想的仙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没空去猜黄石去了哪里,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要打破弹琴人的观想。 可这崖上崖下看似只有百丈,但在那琴音与那女人的守护下,又怎会是能轻易逾越的? 他是比他慢,但在他拔出琴音时,他也已握住了剑。 在琴音大刀砍尽天上水时,云素心头涌出钟灵意,温养在体内的生息随钟灵造化于他手心。 他咬住黑木,手握长弓利箭,平静深邃的瞳孔凝视百丈之上的高崖缥缈白衣,扬手抬弓从分裂的袖口露出小臂,后退半步臂上青筋崩起,他在莲花笼中张弓搭箭,再朝着高崖一箭射出! 一箭过后,他未停,指尖连续勾弦松弦,又接连朝不同方向射出两箭。一箭射去不远处熄灭的篝火后有人不知真睡假睡的房屋,一箭则是射去大刀与地下水交锋的漩涡中。 崖上女人没有去关心脚下江河琴音的交锋,她不觉得白绫那条近乎迟晓的江河能突破早已第二境的琴音,而那位房屋中的圣人弟子自有旁人去管,所以她始终只将目光放在笼里云素身上。 转眼间,云素已开三次弓,接连射出三支利箭,其中两箭掀起旋风卷起沿途水滴直冲山,但她依然立足男人身后负剑一动未动,只有脸上出现一丝疑惑眉头上扬了扬。 从那轨迹来看,一箭会落到琴音波纹,一箭则会落到脚底的山石上,但没有一箭会落到男人身上。 一箭落在江水中,直直迎上了从天上劈到地下的大刀,为那奔腾江水争得一丝喘息时间,同时射去琴音的部分锋利。 女人还是看不懂云素想做什么。 第三箭还未落,云素听着第二箭落地的房屋传来什么东西倒塌的响声,再度紧握疯狂振动的弓身拉出第四弓,生息附着双手将弓拉得如满月一般。 这一次,他的箭尖指向了男人。 第三箭落在崖下山石时,他松开指尖。 利箭破空而去。 第二声琴音到。 他很怕唐晚晴又像在鸢山之前上次一般,过于相信她自身判断将自己的性命算计进去,所以他一箭提醒她,一箭化去白绫之险,再一箭射在那山崖上。 为了让琴音传遍整个大秋崖,让云素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男人选取了那么一个最高的位置,但这也让云素有了接近他的手段。 最高,常常最险。 所以他在将第四箭射向男人之后,在将女人的心思利用箭支骗到男人身上之后,第五次拉开了弓。 当第四支利箭冲破云霄,变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即将冲上山崖将醉心弹琴的男人洞穿时,女人终于出剑了。 她凝视着飞箭,随后伸手握住脑后剑柄,旋身的同时将长剑从剑鞘抽出,踮起脚在月下与剑锋划出一个半弧,借用身子甩动的力量极其朴实无华的一剑斩下! 箭支在剑下以一种极其顺畅的姿态一分为二,她这一剑的方寸,从那分裂的箭支上看,无论长短无论粗细,都精确到了极点。 而云素等的就是她出剑的一刻。 虽然她还有第二只手可以挥剑,但她已经没有第二柄剑可以用了,更没有第二份心思去关注山崖本身。 这就是朝思暮想的最大弊端,不仅自身需要一心一意才能施为,就连侍也要一心一意去守护。 于是她出剑时,他松弦。 弓弦嗡鸣。 第五箭。 箭支离弦而出,刮起一阵飓风将云素发丝连同衣衫吹起,他的身体依旧深深扎根青色花瓣上,面具下的脸在箭支离弦的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手指手掌微微颤抖落下的长弓也随之散去。 这一箭与之前几箭都不同,他在其中倾注了完整的迟晓意韵。 在鸢山吞吃了那份第三钟灵,又在之后几地修行,他的意韵在碧游便已然迟晓,而他迟晓的意韵作用在他体内知初的生息上,自然是一种巨大的负担。 他射这第五箭的举动可谓大胆,因为男人的第二音在第四箭射出时就已经拨出,哪怕他的箭再快,也无法在那道第二温柔之音杀死自己之前抵达,更无法射穿山石打断他的观想。 但他依然这么做,这么选了。 因为弹琴的人有侍,他也有侍。 弹琴人将性命交给了身后女人,他也将性命交给车厢里的少女。 「第一卷写完,停更一段时间改改前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弹琴,射箭,步步快(二) 第一百三十二章弹琴,射箭,步步快(二) 他只有这一箭将弹琴人打落山崖的机会,因为他很清楚白绫与其在境界上的差距,所以不管是对他还是对白绫,这一箭都至关重要。 本来熄灭的篝火被崖间突然吹起的风吹散黑灰吹出点点火星,篝火一旁的房屋里,唐晚晴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她从床榻上起身,随意的转身避开那支从笼中射来射塌土墙的利箭。 她并未因为这支箭里附带的浓烈不信任不敬而生气,自她认识他的首日,她从未见过他对自己这个圣人弟子有过任何敬意,她对此已然习惯甚至觉着有些有趣,微微弯腰从云素箭支射塌的石墙角落走出。 月华从山崖间隙中撒在她身上,她沐浴在月华中,看了一眼躲在墙角恐惧抖动着身体的小妖,又看了看崖上两人,最后落目不远处的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那里有人,在等她。 她双手平摊放在小腹前,优雅的迈着步子走出月华照耀下,波纹斩过地下水反映出的月光照在她常常泛起温柔的绝美脸庞上,箭支撩起的大风将她裙摆吹起微微一角。 她走过崖间,走向崖边阴影,每走一步,眼底莲花便绽放一分。 走着走着,她却突然停下,看向另外的方向,她眼里的花瓣有一瓣被那火光染成火焰的红色,她疑惑的望着少女身上腾飞的鸟雀,又扭头将这疑惑带给少年。 她听说过少年在杀死陈落月用的就是四象之术,在白阙宫里的人口中那只是一副残缺的四象,她原来也以为那仅仅是一副残缺的四象,此时见白绫用出四象,尽管那朱雀看起来依然残缺,但她这位与朱雀火焰亲密接触过的人,又怎会认不出其中真正朱雀意味? 她只能将这归咎云素,因为在乌离云素为她治伤时,他取走了她初境中朱雀留下的火光。 她停步,阴影里的人走出阴影。 同一副风景,在两个人看来会是两种不一样的感觉。 紫霄宫中,白绫与云素同时看的那场舞,他与他同时看的那番舞中四象,同时学的四象,在那之后云素也将朱雀羽借给了她。 在云素看来,那是四方天地之正,所以他的四象学到极正。而在白绫看来,那是天地四方之镇,所以她学到的四象是镇。 在云素听到第一声琴音在耳畔落下,拉弓射箭却不做出任何阻拦琴声的举动时,她就明白了他是把命放在自己手里。 她比他快,那么以她的倔强固执,她会一直比他快。 所以第二声琴音才从男人指尖拨出时,她又一次比他快的出手。 珠链凌乱垂落碰撞,黑色面具下苍白小脸上细眉挤作一团,她收回窗外那根点出洛水江河的手指,一只手拔下头顶发簪的同时另一种手在胸脯前以极快的速度舞动,在帘外窗外捏出四象。 所谓镇,重要的当然是势与威。 她的威虽不足,势却无边无际。 巫能通天地,人的势如何能与天地比? 崖上有人在弹琴,而在崖上之上,在那云霞之上月牙之畔,有星光闪烁,在那星光之后,是浩荡青天。 弹琴之人的第一音弹的是锋,第二音弹的是柔。 她要以大势镇柔。 以四象镇四方,镇这场琴音春雨。 星光照耀的车厢下,她目光坚毅又沉静,手腕两指微弯,将指间别着的檀木发簪甩向窗外,它如利箭般从珠链缝隙刺出,再穿过车前四象,与星月交错,即后如雀之翔,如龙之腾,直上秋崖。 它比少年射出的第四箭更快,恰恰遇上箭支江河与第一音交锋的末尾,从乱飞的水渍中窜出,簪子锋锐的一头像是一只凶虎,以一种凶悍野蛮的姿态前进,刹那洞穿第一声残留在崖间余波,再如蛇般与第二音春雨之柔纠缠在一起。 星光遍野。 琴音肆虐。 少年第四箭到。 “铮~叮。” 第三音,雨歇,风起树微摇。 这是转是旋。 女人出剑。 她紧紧望着那处,脸色越来越白目光却越来越坚毅,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初境内飞快流逝的生息,她按在窗台的指尖猛地往里一扣,初境中冰雪尽散。 天上星光骤然一暗,崖间生息骤然一绝。 崖间龙腾虎啸。 她细眉再紧,双眼一凝,车窗突然碎裂,木屑从眼角划过。 镇! 女人剑下,在半空分成两半的箭支从男人衣畔掉落,他依然醉心洁白长琴醉心琴声,捻弦的指尖在第三音之后并未再如先前一般细致入微,而是双手关节一弯齐齐朝着琴面朝着崖下猛然拨出! “铮、铮、铮!” 第四音紧接第三音。 以柔转烈! 这从来就是一首曲子,而非几个单独的音节。 那些第一音利刃的残余齐齐一震,随后狂风呼号,卷起崖间无数利刃,龟蛇缠绕中的春天小雨摇身一变挣脱镇压。 暴雨倾盆。 云素张开双唇,握住口中掉落的黑木头,平静冷漠的望着如雨滴般从崖上坠下的波纹,整个大秋崖在他眼中像是被那些利刃切成了无数块,它们先先后后落下,切割那些依然固执阻拦的江水残余,在崖间拉出一片片锋利的水镜。 在那些水镜中,崖上女人的面色突变凝重,出剑之后才收一半又出剑,而利箭已然到了崖下。 第五箭到了。 万千水镜之后,利箭从云间穿过,在少年从第三箭撞击山石得来的反馈中,精准无误的从第三箭射出的小小缺口中刺进,再从精妙的角度刺穿另一头的坚硬山石,将崖顶两人所处一丈之地切割。 箭支继续飞去天空,崖尖一丈开始平移,接着翻转。 看着飞过头顶的箭支,女人出剑才发现来不及,想出手抓住什么时,山崖又已经开始从山巅掉落,她心一横在半空一手拉住下坠男人同时另一只手一剑深深刺入山石,指尖紧紧握住剑柄抓住男人吊在大秋崖崖壁。 长琴即将离指而去,万千水镜顿时幻灭,男人迅速回神发现自己已不在山巅已不在月华之下,伸手一把抓住长琴,同时指尖想要抚上琴面,弯身下行想要再续前音。 这次车厢内的少女本应该还是比他快,而她的性子怎么想也不会让她退缩半分,所以她本该在第四音出来之前再次出手,但她慢了些许,因为她看到了那支破空而去的第五箭。 此时崖间水镜不在四象还在,琴音不在发簪还在,她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于是鸟又翔。 初境里没有了生息,她肉身里还有一些生息,发簪破空而去时,那支融汇四象之镇的檀木簪忽然散去南北东三象,只留西方象中的虎。 少女的嘴角早已流出了血,流过黑色面具与雪白脖颈,最后流在素衣上堆积在某一角落,她的神情依然坚毅倔强,将全身生息倾注那支凶虎利爪尖牙之中。 发簪在崖间飞扑而去,明明檀木簪很细很小很脆,却好像庞然大物般将途中坠落山石轻松撞为齑粉,齑粉刚成还未飘散,在男人手指碰到琴弦拨音之前,发簪从灰色齑粉扑出,带着绝对凶杀镇慑,狠狠撞向男人手掌! 在那簪子即将撞碎他的手掌之前,女人松开了握剑的手,一把拉回了他的手另只手将他揽入怀中。 于是发簪险之又险的从他弹琴的手边撞过,在那手边擦出一条血痕,再之后便是撞烂了男人长琴,再狠狠撞在山崖上,碎石乱飞间,两人一琴双双从崖上坠落。 男人抱住了琴,女人抱住了男人。 两人一琴沉沉砸在崖底。 云素看准时机,从莲花笼大开的天窗跳出,意韵化身天公伸手从身后黑海捞来雷霆,携电光以雷霆之速刺出一剑天公,刺向坠落的两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执剑之执 第一百三十三章执剑之执 他出剑速度如此之快,出剑时机挑选得如此精准,又是以如此力道的一剑刺出,哪怕是最深厚迟晓也躲避不及。 显然女人很清楚这一点,她看见眼角飞过的电光,来不及去躲,怀里的男人更来不及去躲,坠落的速度太快,她更来不及去做一些接招的准备,所以她只是做了一个取舍,顺便让云素也去做一个取舍。 崖顶与随着碎石飞落的长剑在她眼前飞速流逝,狂风在耳侧呼号,男人的白色长衣被这风拖得极长,他们在崖间坠落,像是一朵绽放的洁白花朵。 她来不及痛苦来不及悲伤,双手抱紧了男人,用最简单最快速的手段,在落地之前将能调动的所有生息堆积在后背,然后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将那些积蓄在后背的生息通通爆开! 巨大的响声与反震以她与地面接触的后背为中心朝四周扩散,在这收与不收的选择中,云素依然冷漠果断平静。 作为敌人,女人在生死之间所表现出的果断冷静是他平生所见,他从这样的选择中看出了一抹与自己性子的相似,这也让他心生一丝敬意。 在念头飘起的同时,云素已然在进与不进间做出了抉择。这是一个第二境的所有生息爆开产生的力量,尽管这股力量大部分都被其作用到高崖坠落的防护上,但也足矣让任何一个二境以下没有做出防护手段的仙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然而云素不但没有去对这股冲击做出丝毫防护,他吃过太岁肉喝过怪羊精血,身体都能容纳知初实境的生息,早已比寻常知初强上许多,反而在冲击风暴来临时手持黑剑朝两人再进一步,然后天公为意,一剑刺出! 雷声轰鸣。 巨大的尘烟与碎石顿时将三人包裹,云素紫光缭绕的剑尖从碎石尘烟中窜出,与那些从女人后背飞出的血肉破布相逢错过,无比利落的直刺女人血肉模糊的后背,直刺后背之后的那颗心脏。 他落剑的同时,那股反震也如潮水般将他吞没,想要将他推远吹飞,那冲击太过汹涌他反抗不得,但他不乐意,于是心再冷眼再冷意再绝,惊鸿之意从剑锋倾泄。 极利,极绝。 他一阵耳鸣,并未被这场冲击卷走冲去,反而再进一步,将那小剑再往前刺一刺。 他算好了那颗心脏所处的角度,握剑的手也并未在这巨大的震波中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尽管那些震波在身体上的摧残很瘆人,但他仍然冷漠毫不恐惧,只需这剑落下,那么她必死,他也会重伤。 而他这惊鸿,必然会让这一剑落下。 哪怕他死。 就在这时,一根青草从崖间不知处飞出,落于浓浓尘烟中,经过数不清的算计才描绘出的路线让它恰恰好打在剑锋的一侧,将漆黑如夜的剑尖从女人后心打到了女人肩头。 剑锋不停,入肩,血光乍现。 再然后,云素便化作一块风暴中央的碎石,与那断臂一同被狂风卷起,再齐齐飞出。 惊鸿一现。 猪圈里的猪早已被村民带走,徐知礼一边安抚着惊恐的黄牛,一边收回扔草的手,地上的草地流满了他思考时流下的汗水,他真的想不出来为何同为大皇子门客的听雨声会出现在这里。 是财富?是女人?还是仕途?还是什么修行宝术?又或者他本就是三皇子暗藏在大皇子身边的碟子? 他此前一直不曾出手,也是在想别的事,在想那个囚犯到底对唐晚晴重不重要,在想唐晚晴是想他被杀死还是不想,在想在陈明月死亡的这件事上本该与陈家站在一起的清净,是否真的会为了谁杀死凶犯而与陈家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从汗水打湿的大片草地可以看出来,这个问题他也很难想清楚,在这些问题都想不清楚的时候,有个问题能轻易想清楚。 一个知初的死可能重要也可能不重要,但是大皇子肯定想要此时的听雨声活着,所以沉静许久的他突然在夜色中出手,打断了云素对女人的致命一击。 大秋崖还在暗处的人不会只有他一个,崖上坡上的陈家老四冷眼望着崖下一切,看到听雨声未曾杀死云素时他暗叹一声,看到云素未曾杀死听雨声时他又暗叹一声。 眼下看见云素与听雨声打得两败俱伤,他没有再叹,这也算一个好的结果。他叫来身后蒙面的陈家队伍打算清理残局,冷声吩咐说道:“三皇子说了,下面的人,除了清净的那两个女人还有那只小妖以外,都要杀!” 说完他听着身后轻微响动,沉默的闭上双眼。 此间事了,不仅崖下的人要死,这些人也是要死的,而他不能在唐晚晴面前露面,就算世上都清楚这是陈家做的,他也不能真的在唐晚晴面前露面,除非他能连同唐晚晴一并杀了。 很显然,这并不能。 等到陈家老四再睁开眼时,身后已然空无一人。 那条藏于黑夜里的队伍以极快的速度在山崖上的阴影里移动奔跑,除了手里那些锋利雪亮的刀剑偶尔能看到一些浅淡的反光以外,没人能注意到他们。 而此时崖下动静如此之大,在场之人都已现身,谁又会特意去盯着山崖之上?谁又能去发觉这里还有这么一支队伍?就这样,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去往崖下。 这绵延漫长的夜色不仅在大秋崖。 大秋崖一里之外,黄石依然是浑身脏兮兮的样子,一边拿着破酒壶喝着酒一边骂骂咧咧的朝大秋崖走着。 他仰起头喝下壶中最后一口,咂咂嘴回味回味然后将酒壶摔到地上碎了一口,想着那小知初应该也坚持不了多久,黄石再次恼火他弄出的这么多事,极其污秽的朝着高崖骂了一句,然后加快了速度赶去。 黄石的速度很快,眨眼便走到了真正入大秋崖之前的官道上,他望见官道一旁蹲着个女子,不知在地上看着什么,眯着眼朝她望去放慢了脚步继续走着。 黄石走近了,认出了女人成熟秀气的脸,他不自觉皱起眉头,这可是黄天九子之一,就连他这样离羽化仅仅一步之遥的人都不能忽视。 他记着自己平生几乎与其没有任何交集,那么她只能是因为那个小知初来此。 他听说云素与其在那座阵中有过交集,便将疑惑恍惚的目光望向她,青霄拍拍双手望望大秋崖,站起身来看着他开口缓缓说道:“我不是陈家请来的,也不是那里任何一个请来的。我不放心他,所以跟来看看。” 从唐晚晴离开九苍,青霄就一直暗自跟在那辆车架之后,她不敢跟得太近,因为车上还有位修行资质极高的唐晚晴。她远远见到唐晚晴与三皇子的谈话并不关心,见到云素与唐晚晴之间并不像仇敌的举动同样不关心。 但她很在乎白清净那日在白阙宫发出的笑声,而云素在九苍做了太多的事,所以她很担心云素是否就是那个让白清净有希望的原因,所以她很关心云素死或不死的事。 哪怕白清净已经不在,哪怕人世间已经倒台,但人世间终究没有彻底死光,所以她不可能让这抹有可能继续存在。 她与黄石不同,黄天的修行本就倚仗天地,再加上境界上的差距,只需她不离的太近,那么不管是唐晚晴的修为还是白绫的术都很难发现她的存在。 在满玉街她听到云素说黄石是他的老师时,她仅仅当作耳旁风,此时见到竟然真是黄石,她也有些惊讶有些庆幸的说道:“他在那阵旁说是你,没想到真的是你。幸好我来了。” “很多年前人世间几位君子死的死伤的伤,后土也遭清算没留下几位,唯独黄天的九位公子无一伤残。”黄石还是不明白她为何来此,却明白了她话语的幸好,嘲讽说道:“我还以为,几位公子会永远躲着,一辈子不会出世了。” 对此青霄只淡然说道:“顺应天命,趋吉避凶,自然能活得不错。” “狗屎天命。” 天命也是规矩,不过是比世间规矩更大的规矩。面对规矩黄石向来不屑,他忍不住骂了一声,然后朝她吐了口浓稠的唾沫,毫不顾忌的说道:“黄天姓黄,老子也姓黄,那老子说的话是不是也是天命?” “你在这装得比清净那伙人还道貌岸然,你等下是不是还要说杀我那弟子也是顺应天命?” 青霄皱着眉弯身擦去鞋尖上的浓痰,听着那些用词压着心头怒火,冷冷说道:“他与白清净有关系。” “世上有多少人和他没关系?” 黄石听到这话,突然气笑,挥着手赶人说道:“赶紧走,别拦着我路。就算他是白清净转世,现在那小子也不能死,谁要他死,我就砍了谁!” “老子不让他死,这就是老子的天命!”他冷冷的盯着青霄说道。 青霄说道:“他不死,我不放心。”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他好像很生气 第一百三十四章他好像很生气 看着她这毫不动摇的心思,黄石眼球咕噜咕噜的转着,内心迅速权衡利弊,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嘿嘿朝她笑道:“你要是想他死,不用你杀他,他现在不能死,但是两个月之后,他自己就死了。” 两个月之后? 这个时间算起来,正是后土宫结束不久。 青霄听说过他的大名,但此时听到这话从他嘴里还有些得意的说出,望着他的目光中还是出现些许鄙夷。她懂了云素是为谁去的碧游,也懂了这位臭名昭着的黄石道人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对两人间的师徒关系也有了别样猜测。 他是有说谎话的可能,但青霄不认为此时此刻他说的是谎话,她只是仍然对白清净的事不敢有丝毫懈怠,所以淡漠的拒绝说道:“变数太多,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做很多事,若他真的是我想的那般,那么这些时日可以让人世间找他很多次。” 黄石好好的打量着她,认真问她道:“你非要和我老头子动手?” 青霄摇摇头望向大秋崖,目光里没有担忧顾虑,她对陈家的部署还算满意,也相信陈家会得到想要的结果,说道:“我不打算和你动手,我只是要你不动手。” “就算我不去,那里也有个极其厉害的小女娃。”黄石随她目光看去,一脸神秘凑近青霄低声说道:“我那徒儿,可是与其有些不为人知的深厚情谊。” 黄石的神秘笑容里还有着不少暧昧,不知是否是他故意做出,这让青霄很难不去将两人往男女之间最深厚的一种情谊想。 她对此是有些意外有些疑惑,以唐晚晴的身份境界竟然会看得上这么一个知初?不过这也对唐晚晴在白阙宫的奇怪举动有了新的解释。 “清净圣人身怀三千大道。” 陈家的计策里自然不会忘了唐晚晴,青霄仍然沉稳说道:“作为三千的一,她在当世有着数不尽令人艳羡的名头,会有不少后辈对其感兴趣。” 黄石继续说道:“她可是所有后辈中最有天赋,最出色的那个。” “与我一样。” 青霄淡然说道:“只需要她不出手。” 黄石竖起耳朵仔细的朝大秋崖听去,伸出舌头舔着唇边残留的酒渍说道:“刚刚老头子我还能听到一些刺耳的琴声,现在琴声停了,我还以为是老了耳朵不好了,现在看来,是我那弟子又一次做了一些让人意外的事。” 青霄顺着夜色看去,始终沉稳的脸色随着他越来越得意的话音缓缓变动。 夜色走得太远,远到脱离了她的目光所至,一直延伸到大秋崖的崖壁上,然后被那柄卡在崖壁上长剑剑身反射出的月光阻断。 地上溅起的飞石砸在剑旁光滑崖壁上碎去,并未对崖壁造成一丝伤害,顺着它来时的方向去看,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碎石飞起,其中还夹杂着灰色红色混合的破布。 其中一块飞向大秋崖一侧的唐晚晴,在其一丈之外被其生息所化花瓣无声搅碎。 她踩在莲花中央,望着对面的人,美若桃花的脸颊微微耷拉着,开口说道:“我不认得你。” 并非因为对面之人让她觉着太过麻烦所以不开心,而是不远处那几人打架的动静太过吵人,还有就是这些飘到近前要扑在干净衣裙上的灰尘。 她对男人又很直接又很温柔的劝说道:“我很厉害你打不过我的,所以你最好还是快快离开,现在还是来得及的,毕竟劫清净车驾的名头也不小。” 男人说道:“帮师兄报仇,应该算一个合适的理由。” 唐晚晴问道:“哪一个是你师兄?” “若董。” 男人朝其恭敬行礼,自报家门说道:“黄天,非董。景霄是我的老师,也是若董的老师。” 唐晚晴点点头,正欲动手又突然想起某件事,认真的问他说道:“若你今日也很倒霉死在了这里,以后的某一日,是否还会有一个似董跑出来?” 非董羞愧一笑,说道:“若是死在您手里,自然没人会跑出来。” 唐晚晴不明白这是因为地位还是因为境界,非董接着说道:“但师兄是死在一个知初手里。这件事固然让人难以接受,但若是那知初真的靠自己做到也没人会说什么,让我们不能接受的是,他是借用白圣人的术杀了师兄。” “白圣人与老师在很多时候都不能走在一起,原因是老师觉得,既然在修行境界上有五境,在朝廷中有品级,这些都是利于尘世里的事,那么在人身上这种等级,也应该仔细的分一分。” “但白圣人却好像觉得被人尊崇是一件很丢人的事。”非董显然对此也非常不解,但他没有在此时问出,说道:“而我的老师很喜欢被人尊崇。” 听到这话,唐晚晴不由得皱起眉头,她与白清净也有过不少接触,当然知道他话语中对白清净理念的不对之处。 自发的尊崇与逼迫人去尊崇从来都是两件事,以清净的骄傲,她同样不屑去逼迫那些凡人见到她时要去做一些以额触地的动作,来表示对她的尊崇。 唐晚晴缓缓说道:“单在境界上来说,境界高的人,自然受到尊崇。” 非董一喜,像是找到知音一般,接着与她探讨说道:“您也这么觉得?” 唐晚晴摇摇头,说道:“我说的是自然。” “尽管我不需要别人的尊崇来当作认可,但不得不说尊崇的确算得上一种认可。”她怜悯的看着他,说道:“这本来是一件可以让人骄傲的事,但若我反过来,去逼着人尊崇,让自然不自然,那么这就成了一种自卑。” 唐晚晴看着他,感叹说道:“这样很可怜。” 非董有些生气,却也笑笑不予理会,说道:“境界高的人,拥有许多力量,他们可以决定许多事。” 唐晚晴没法反驳这句话,非董接着说道:“所以在我和老师和师兄看来,以我们的境界去杀那个知初,是件可以随意决定并且想做就应该的事,而在白圣人眼里这不应该。” “老师在听到师兄是死在白圣人术下消息的时候,他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反而开心极了,高兴的在府中喝了三天三夜的酒。” 非董热泪盈眶,强压着激动说道:“因为那位白圣人,似乎做了一件和我们一样的事,一件曾经他很不齿的事,他似乎承认了我们的道理。” “所以老师让我来此只做一件事。” 非董看向崖间尘烟,从中找着带着白面具的身影,无比认真的说道:“把那个知初杀死。因为师兄想杀他,他应该死,白圣人想杀师兄,师兄应该死,那么现在老师想杀他,他也应该死。” 唐晚晴温柔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对无药可救之人特有的冷漠,说道:“依你的道理,我不想他死,那么他就不应该死。” “我知道我打不过您。” 非董收回放在某个石块一角的目光,谨慎严峻的看着她,说道:“但我不会让您有机会插手那边的事。” 白绫拖着沉重的身子从车厢中走出,顺着刚刚记下某人飞出的方向找到那块石头,再将石块下满身血污的云素挖出。她望着他身上的伤势,有些难过还有些气恼的怪罪说道:“你非要捅那一剑做什么?” 云素脸上多了很多情绪,包括疼痛与方才一剑落空的遗憾,与刚刚战斗时表现出的极度冷漠平静判若两人,同样恼火的和她说道:“她们都要杀我了,我还不能捅她一剑?” “你是捅了,但你没捅中。” 崖间尘烟滚滚散去,白绫担忧的望着紧紧抱着近乎气绝女人沉默的听雨声,四周的生息都开始朝他的方向疯狂流动,攥紧了云素沾满血污的衣角说道:“他好像很生气。” 云素看向崖间一男一女,又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势,全身都是粘糊糊的血污,血水将肌肤与衣衫还有泥土粘在一起,微微一动一扯就是一阵剥皮般的疼痛。 他一边调整着生息,一边尽可能的恢复着体力,冷冷的说道:“我都不认识他,是他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言不发就想要杀我,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怎么次次都把我弄得好像千夫所指?” “难道我不该生气?” 云素看着白绫面具后白得如鬼一般恐怖的脸色,说道:“我也很生气。” 听雨声将身上仍然干净的白衣撕下半面,铺在地上,然后好好的放下女人。他起身,转头望向云素脸上的空白,面色中不仅有些浓郁愤怒还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说道:“你让我很失望。” 云素有些疑惑,但更多的还是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恼怒。 听雨声怒不可遏的说道:“为什么有了那卷众生相,你还是不愿意专心修行,还要去学另外的术!你根本不懂朝思暮想!” 听着他愤怒的话语,白绫做好了与其拼命的准备,无奈的对云素说道:“他生气,可是要杀人的。” 云素在地面摸索着,然后从不远处的土块下拾起自己的剑,挽起袖子擦了擦,平静的说道:“我生气,也是要杀人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应该不应该 第一百三十五章应该不应该 他生气,所以他要杀人。 难道我不该生气? 难道我不会生气? 的确很没道理,的确很不公平。 白绫望着白面具下同样脸色苍白的云素,宁静清澈的眼里流淌出绚烂星河。 云素蹙紧了眉头,仔细望着听雨声脸上种种情绪,陷入某种习惯性的浅思中,尤其是他那抹对于自己身上那卷本就不存在的《众生相》的嫉妒愤恨。 云素的确很生气,所以既然他说他很失望,那么他会让听雨声连失望都做不到。 少顷之后,他抿起一抹微笑,咬了咬牙忍着周身疼痛从粘糊糊的身上翻出一幅画卷来,高举着画卷在听雨声能清楚看见的地方摇了摇,高声朝他问道:“你很想要这个?” 听雨声愤恨通红的双眼从他身上挪开,挪到画卷上时全然变换,渴望灼热取而代之,眼眸吞吐的火焰似乎要隔着两人中间十数丈距离将整张画卷烧掉。 云素望着他的目光所至,又看着手中朝自己一面空空如也的画卷,内心感到巨大的讽刺。 他的琴被白绫毁了,侍也重伤垂危,根本无法再用朝思暮想。 而他也不曾修行别的术,所以对于此刻的听雨声来说,最有可能选择并且获胜的手段便是越过这短短距离扑到两人跟前,靠着体内浑厚的二境生息,用最原始的厮杀手段将两人咬死打死或者掐死。 他的侍不仅是他的侍,此时伤成那般,他怎能不生气?然而他还在等,因为他也清楚他无术可用,但云素白绫还有术可用。 这就是云素最让他愤怒的地方,明明他得到了那幅画卷,明明他学会了朝思暮想,却还要去学别的术,他根本无法一心一意,根本不懂朝思暮想,就连他的侍也完全不通一心一意,完全不懂如何去做一个侍。 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得到了那卷画,得到了那卷他奢望的观想物,他怎能不气?怎能不去感叹上天不公? 云素还是在朝着他微微笑着,他将另一手随意的放在画卷另一端,然后双手在半空稍一用力扯动,轻易的将那幅画卷撕成两半,他再伸手抓住那两半,在听雨声面前将其撕了又撕。 那撕扯的声音在崖间格外响亮清晰,纸张破碎的画面更是清晰极了。 白绫担忧的看着他的举动,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会将听雨声的愤怒拉到极致。 云素撕完之后,又将所有碎纸聚集在手心,揉作一团稍稍用力朝听雨声抛去,朗声说道:“你喜欢,送你了。” 这一刻,听雨声心底那根绷紧的弦断了,愤怒的浪涛冲破了他心田最后一片净土,彻底占据了他的脑海吞噬了他的理智。他双眼红得吓人,不想再等着陈家的人出手了。 他整个人就要不顾一切的冲出,有人却死死的拉住了他。 猪圈里靠在黄牛旁草地上的徐知礼内心重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心攥了许久满是汗液的青草。云素深感可惜,缓缓在白绫身侧坐下,知道想以此计杀他无望。崖上陈家老四同样深深可惜,若听雨声这么死了,那倒会简单许多。 听雨声手臂挣了又挣发现怎么也挣脱不开,低头看去是奄奄一息的女人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拉住了他,她极其困难的用残存意识朝他晃着脑袋。 “轻秋…” 他望着轻秋一侧空空如也的手臂,更加愤怒,怒吼说道:“他不配!” 他怒吼的再大声,那只手也死死的拽住并且想用最后的气力把他拉到身后,轻秋的意识已经模糊,完全是长久为侍的习惯让她无意识做出这样的举动。 云素没有去感叹品味两人此时上演的感人桥段,他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听雨声身上,而是看向唐晚晴的方向。 他还是想不出黄石去了哪里,也想不出救听雨声的人会是谁。 不过眼下听雨声已经输了,并且在这样的境地下那女人还死死的拉住他,说明他自身真的已经没有了别的手段,但是崖边依然还有人还在纠缠着唐晚晴,他们自然不可能是为了唐晚晴而来的,这只能说明这柄针对他的长刀尚未完全落下。 尽管那刀身还未从大秋崖彻底显露,但云素明白那一定会如听雨声的琴音一般锋利,心底已经有了些许黯然。 他与白绫都近乎油尽灯枯,唐晚晴又被人拖住,黄石不知所踪,若他也是被人拖住,那么今日他很可能真的要命绝于此。 云素握紧了剑就这么茫然的坐着,剑柄冰冷刺骨的触感让他手指冰凉,但并未让他的心有一丝波动。 他看了看白绫,看着她眼底的宁静淡然,没有再对白绫说些什么跑呀逃呀之类的话,也没有去想她的宁静是否是因为她还藏着什么隐秘手段,更不觉得她会蠢到看不清局势。 排除许多种可能之后,云素平静空洞的瞳孔里泛起许多光彩,眼角撩起一抹月牙,欢喜着世上竟然有人真的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他轻轻哼着某人记忆里的小曲,等待着刀锋落下的一刻。 白绫很疑惑他为什么突然开心,而且是比从前许多时候都要开心,按理说此刻死到临头,他应该比沉默更加沉默才对。 不过既然他开心,那她也开心。 不知名的欢快曲调从少年鼻腔喉咙哼出徘徊在两人耳畔,虽不悦耳却也不难听,白绫认真的听着。而那柄潜藏在黑夜里的刀,此时已然到了崖底,它由很多双充满杀气的眼睛和很多双手,还有手中握着的很多刀剑组成。 这柄长刀从崖顶迅速到了崖底,之后并未直直挥刀朝少年砍去,而是先是在黑暗中弯曲将刀柄刀尖首尾相连。 人们手握雪亮刀剑在黑暗中移动,最终呈圆形将崖底几人环绕,然后将剑身平放胸前,再整齐划一的抬腿迈出一步,将身形刀剑彻底暴露在夜色下。 刀身剑身一般洁白雪亮,齐齐倒映着月光,在崖底拉出一个月环,生息在他们体内涌动颠覆着初境里的山河日月,他们抽动着脸颊蠕动着嘴唇倾吐着生息,伴随着那些艰涩的音节从唇舌间吐出,一道道月光突兀的在夜空降临,洒满月环中。 月光降下时,又有人悄无声息往后退去,整个身子随着退步的退后缓缓下沉,脚步停止时彻底陷入沉默的夜色中,随后虔诚的朝前方拜服在地,将上方明亮的圆在地面拉成有四角黑夜的方。 此为天圆地方。 天光如华盖般坠落,将整个大秋崖覆盖照亮,地如棋盘,将大秋崖底部的几人包含。 以其宏大,隔绝一切,包容一切。 看到陈家人出手时,听雨声本来埋怨其出手之晚却也高兴极了,想着云素总算要死去,他的愤怒总算能得到倾泄。 而当看到这道术连同自己也包含在内时,喜色还来不及褪去便僵硬在脸上,再与愤怒一同化成扭曲狰狞的面容。 听雨声残破的白衣在崖底飘荡,先前崖巅鬼魅谪仙现在疯狂成魔,他朝崖尖怒吼道:“陈三岁!知夜!” 似这样的事情,三皇子自然不可能亲自出面,陈家老四听到他的怒吼,没有回话,只有脸上出现的淡淡讽刺嘲笑表示回应。 他目视着下方已经做成的术,抚摸着从他身侧流过的月光,内心流淌出可惜的心绪。 这术法是他亲自所教,这队伍也是他亲自培养,他对其中每个人都熟络,如今却要将其一同葬送在此,他很可惜很心痛。 在他的心痛中,刀出鞘了。 大秋崖的崖顶依然是黑夜,但崖间却是从黑夜变成了白日,人群从黑白分明的天地边缘脱离,踩在依然是黑夜的地上,长刀也从中间分开,分成两股清洗的洪流,一股朝向南,一股朝向北。 云素望着那两道从黑夜里滚来的洪流,知道了另一边那个蠢货被人算计了,既然如此,那么那个方才出手救下他的人,此时反而会成为帮他破局的助力。 他喉咙中的歌谣不停,眉眼间欢喜不停,冷漠平静习惯性的从心田冲出,他从地上起身,一手握黑色短剑一手握柔软手掌。 似这等障眼法,他最是不惧。 钟灵之眼睁开,他看见滚滚来的意韵洪流中奔跑的人,还有人们手中挥舞的刀剑。 他没有尝试用惊鸿去破开这道术所化之囚笼,因为就算他用所剩无几的生息去破,真的侥幸将其破开,在那之后当这些刀挥下来时,他一样是死。 所以他选择将剩下的生息,用来杀人。 他杀的人越多,他与白绫活下来的可能自然越大。 又或者,他只要杀到唐晚晴破开那人的阻碍到来,他只要杀到黄石现身。 不会有别的念头,也不能有别的念头。 杀就好了。 他冷漠的哼着欢快的歌。 于是刀出时,剑也出。 雪亮的刀锋从地面的黑夜中窜出,漆黑的剑锋从地上的白日里斩下。 一轮满月从地下挑起,一轮残日从天上坠下。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从来如一,从来绝 第一百三十六章从来如一,从来绝 发现夜色中那些锋利瘆人的寒光虽多,却并未有一缕冲向自己,白绫意识到这天圆地方中只有自己不是他们的目标。 她松开云素手掌不去耽误他的心思,退到一旁,调理着生息的同时,默默的数着大地里有多少把刀,那刀又有多大。 很快她心里就有了一个大概的数字,又将目光望向听雨声的那一边。 那处同样打得火热,徐知礼不知从哪里牵着牛走出来,挥着半尺长短的纤弱青草与雪亮刀剑交锋,替听雨声阻拦着一波又一波攻势。 她凝重的抬头看看天色,云素不懂阵术她却懂得许多,这道名为天圆地方的术在女人那卷关于世间阵术的书中,可称第五,有着人间最无量之称。 对云素来说是哪怕将其破开,他无力杀人也会死所以选择杀人,对她来说单单其天之高其地之远就难以触碰。 阵最难在理,这阵的阵理却很简单,就连三岁小孩都会。 只是要将虚无缥缈的空想落到实处,还要像现在这般用生息呈现在眼前何其之难?更何况这是天与地之类的事物。 要想布此等术,要用的何止自身之力,还要天地之力,还要前贤之力,那日九苍满玉街,云素能布那二十四节气阵,不仅是因为他只是填补其中一环,更是因为那一环本就在那里。 眼前的,不仅仅是个囚笼,其术之理更是以新天盖旧天以新地换旧地。 巫能通天地,可这哪里还是原来的天地?甚至这方天地完全就是虚假的?难道真要靠着初境里那点可怜的生息和他一样去杀人?还是靠他自己把人全杀光? 自己尚且还有初境,他连初境都没有,此时这般厮杀,身体各处动荡无比,就算他能分心,又如何去将生息纳入其中? 看着他那些不管不顾的出招,那剑锋起落间平静到极致的利落。 白绫发现了一件很难说明的事。他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己要死的未来,就是想着在死之前多杀几个。 她有些生气,因为她不愿意接受。 很快,她想出了唯一的破阵之法。 是与云素一样的法子。 杀人。 只能杀人。 其天无量高,其地无量远,但施阵之人却有量,而其就在阵中。 杀一人,这天便低一分,这地便小一寸。 这些人中,大多修为只在知初,他们本是来商谈的,仅仅是作为陈三岁的护卫队存在,碍于陈家的名头平日里也鲜少有机会出手,在杀人这件事上自然也比不上云素的干脆利落,否则也就用不着听雨声弹琴。 而在徐知礼出现之后,队伍里仅有的三个迟晓,两个分去了徐知礼那方。 而仅剩的那个迟晓,每每出手都让云素难以应对。 以其迟晓之境,面对虽有迟晓之意却只有知初残破之息的云素,自然摧枯拉朽,所以天地初化时满月与残日的相逢,不久便以残日陨落告终。 大秋崖再度响起悠扬琴声,同为大皇子门客的徐知礼成了听雨声新的侍,他以发丝做琴弦,开始思与想开始弹琴。 云素被这道从夜色中劈出的满月劈得连连后退手臂发麻,他麻木的手掌紧握着短剑却已经只能感觉到剑柄上极浅的冰凉,白绫松手的同时他双手握剑借那股上劈的力退步后仰再砍,将原来的残日拉成满日,满是血色的身子如一条血红巨蟒般折起,猛地朝满月劈下! 然后,有东西崩了。 他的剑是人世间二君子的东西,就连唐晚晴也奈何不得,自然不可能碎在这里。 陈家队伍在二首领带领下挥出的刀比知初强上太多,满月在满日的轰击下与其一同消退,但刀还在,所以他仍然谨慎,甚至有喜。 只能是握剑的手断了。 云素彻底感觉不到手了,他仅仅是轻呵着的小曲微微停顿消失,在疼痛还没冲破麻木来临之前,他看到夜色中二首领脸上飘出的喜,于是他冷漠的目光中也跑出喜,小曲续上,钟灵意化为手也续上那柄即将与手臂一同下坠的黑剑,朝黑夜里的人群挥剑再斩! 二首领尚未完全倾泄的喜瞬间变成惊恐,此前外界种种传闻再加上刚刚观望的崖间少年与听雨声一战,他早已对其防范谨慎到了极点,甚至在内心深处有了让人羞愧的不安恐惧。 狮子搏兔,用全力可以说是种尊敬认可,然而狮子恐惧兔,这就会让人羞愧了,因此在少年手臂断裂时二首领才会忍不住流露喜色。 他以为自己对其已经足够谨慎,却没想到云素竟然疯狂麻木到了如此地步。 他不仅对对手冷漠疯狂,对自己也冷漠疯狂,二首领内心暗骂其的疯狂决然,黑剑落下时他在前方,他不能躲只能接,他身后还有九人,他躲得开,身后九个知初却躲不开。 尽管他感叹少年的心性,但那剑上的力量看起来依然很微不足道,二首领身子微退横握长剑,先沉下再上扬一剑斩出! 如同笔尖沾墨般将雪亮的剑融入黑夜,再将一抹夜色从地面拉起,提出一笔浓厚凌厉的竖,写字般随意挥剑将两人间的白日一分为二,以扇形由下而上斩去,斩在钟灵与钟灵握住的黑剑上! 除却力量境界,云素在其他方面占尽优势,最大的优势便是恐惧与不恐惧。 他不清楚自己还能挥出多少剑,但那一定不会很多,所以他的每一剑,都必须要有意义。 眼看钟灵就要碎去,黑木头就要坠落,那一笔一画就要破剑而来,他舍弃了短剑短剑依然下落,手臂疼痛传来时心头钟灵再显,一只手一柄长剑在他身侧凭空出现,在二首领出剑时提笔时猛然斩向他的身后! 一抹比云素身上要鲜艳得多的血色在剑落时突破天的白地的黑,急促亮眼突兀的浮现在几人眼边,接着化成喷泉,从二首领身后喷涌而出。 笔在喷泉中落下,短剑也在喷泉中落下,笔落后二首领愤怒再起,短剑落地后不起,云素向前迈步而去,有人惊恐出声,而他迈步转身时再出钟灵一剑!在笔再落之前又砍出一抹血色。 转瞬之间他再杀一人,而二首领再反应不及,那剑起剑落剑转也在他杀两人之后总算到来,尽管他转得太急尽管云素已经用钟灵护好后背,也仅仅让他再慢了分毫,让云素能够调整一下身形,险之又险的让那剑尖从后心错过。 然其虽未伤及命门,却也一剑砍在他的后背,砍破破损凌乱衣衫砍开太岁肉凝练生长出的肉,深深砍入体内。 这一剑之下,云素的歌谣又停,他微顿一下依然冷漠依然在哼唱,而那歌声在别人听起来却很是模糊,在配上他此刻的面貌与眼里的冷漠显得渗人极了。 他出了两剑杀了两人已经符合了他的预期,此时他整个人已然陷入乱刀乱剑之中,而那些不经杀戮的知初,在他连杀两人之后,也已经从震惊恐惧悲痛化成疯狂。 七人疯狂朝他出剑出刀,无数寒光从眼角掠过,无数风声剑鸣在耳畔回响。 刀从天上来。 剑从地下来。 刀剑从四方来,从黑夜天明来。 无论四面八方无论天明还是黑夜,刀光剑影如一张巨网将他牢牢笼罩。 云素想不出怎么才能避开这一击,他仍然冷漠决然到了极致。 既然避不开,那就不避。 无剑无手无钟灵。 还有四象。 所以四象从体内飞奔而出。 龙东,雀南,虎西,龟蛇北。 四象去往天地四方,居于四方,立于四方,正天地四方。 天地之正。 这方天地何其虚假?瞧瞧那天上的光明何其浅淡虚幻?那地上的黑夜又何其沉闷压抑?自然不正。 于是这方号称最无量的天圆地方突然一震,天地猝然颠倒变换,紧接着地成了圆,天成了方,黑夜成了光明,光明取代黑夜。 而那些刺破黑夜光明四方的剑,同样变换,同样一停。 场间二十二布阵之人气息一乱。 琴音激烈的响。 少年抢来了时间。 一息也好,两息也好。 还有时间,那他便还能杀人。 最后的惊鸿意与生息从躯体倾泄,他像一只濒死的猛虎朝前扑出,狠狠扑在其中一方的男人上!那惊鸿之绝然扑碎了他的剑,扑碎了他的皮与肉与骨,也在天罗地网中扑出了一道缺口。 他沐浴在血流中,有他的也有他们的。网破时,他并未从大网鲜红的缺口中逃出,因为一息两息都已过去,因为天地之正仍然还在天地中,哪怕黑白巅峰,哪怕天地变换,天地依然在这里。 而他依然逃不出这方天地。 同样的选择。 鸢山上如一,如今也如一。 既然逃不掉,那便不去逃。 既然要输,那便一起输。 凭什么要我输?凭什么你不能输? 凭什么要我死?凭什么你不能死? 曲子到了末尾,也到了最高昂的阶段,他死死咬住死亡在光明里的男人破碎尖锐的手骨,抬头时猛地将其从皮肉中拽出,然后在夜色中回身回头,狠狠扎进另一人的脖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有一心,有一意 第一百三十七章有一心,有一意 望着天圆地方中的一切,尤其是那位所有人都在关注的少年,看着他如何从被动变成主动,如何从被杀变成杀人,非董心里有种难言的情绪,对其的疯狂冷漠极其惊讶,朝唐晚晴说道:“这样的手段方式,似乎有失人道。” “何谓人道?” 唐晚晴温柔平静的说道:“行为还是选择?有人要杀他他当然想杀回去,正因为他的心里有这样一个选择,并且他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才能活到如今。包括你的师兄若董,还有陈家那几个,才会死在他手中。” “这样的人…” 非董很惊讶唐晚晴会给出这样的话语,摇着头说道:“仙人高洁于人,清净之仙更是清雅孤傲,而此人近乎灭情绝性,连人道都不懂,他对自身尚且如此,对他人又会如何?” 他接着说道:“幸好他会死在这里,否则日后,必会成为人间祸患。” 他看到云素杀死第一人,又看着白绫的动作,问道:“哪怕她找出了破阵之法,可他还能坚持多久?他还能活多久?” “你又能拦我多久?”唐晚晴问他。 非董在身前绽放的莲花侧用生息画下纹理线条,用其中术意做层层界限将她与自己隔开,他就站在她面前,却如同相隔三道天堑,他谦逊的笑着说道:“自然会比他要久。” “我可以保证,若他真的死了,至少你也会死。”唐晚晴看着地上的纹理收起笑容,认真的对他说道:“况且她还带着和他一样的面具,或者你以为,什么样的人都能上我的车?” 看着她的神情,非董不知是否是自己触及到了她的骄傲,还是那少年真的对她很重要,不过能得到圣人弟子的认真,那么对他而言,就是一件值得满意骄傲的事。 他不觉得那样一个同样不剩多少生息的知初能改变什么局势,更觉得这是她动摇人心的顽劣计策。非董朝她伸出手,微微躬身说道:“请。” 看着身前那三处绝壁天堑,唐晚晴暗叹其无药可救,一步迈出,好与花之花开在心头,踩过绝壁之间的秩序规则乃至高贵庸俗。 这股绝然疯狂同样落到大秋崖之外。 青霄望着秋崖那剑术之绝之狠,思索片刻后看向黄石,有些疑惑的说道:“我以为你对他只是利用,所以这才是你收他为徒的理由?” 黄石望着挥剑少年,由衷的称赞道:“我的确很喜欢他这股疯狂,与我颇有几分相似,但许多地方仍然有着很大不同。” 青霄有些不解,黄石接着兴奋阴冷的说道:“所以在他完成我要他完成的事之后,他一定不能活。学我的可以活,像我的,不能活。” 闻言青霄内心深深忌惮,眼前之人的道德败坏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不一样的风景。她说道:“可他活不过今夜。” “今夜都快过了。” 黄石指着黎明将至的天色,哈哈嘲笑她说道:“你难道看不出,那是四君子,五君子的面具?你都能一路跟随,难道那遍布世间的人世间,消息会阻塞到如此地步?你为白圣人来杀他,难道人世间会不在意白圣人?” 青霄突然间心神大乱。自己知道其重要性难道人世间会不知道?难道九苍会干净到一个人世间也没有?自己能跟来难道人世间不能跟来? 她沉默许久感知四周许久,最后一无所获定下心神,愤怒的说道:“用这种把戏骗我,你真好不知耻!” “你怎么就确定你没找到他们就不曾到来呢?你又怎么确定我来了后土没有其他人会来呢?”黄石嘲讽她说道:“我不知耻世人皆知,你知耻你仗着你那四境修为来杀一个知初?黄天清净,一丘之貉!” 青霄平静的说道:“为天下,为世人,我愿意当这个无耻。” “他们来与不来都与我无关,他们来了他自然能活,他们没来他当然会死,我只需看住你,这件事便也与你无关。” 她望着大秋崖的天色开始颠倒变换,那股变换之意中的决然已然到了一种极致,她说道:“他都要死了,但他们还是没来。” 说到这里,她对黄石被戳破后仍然不紧不慢感到疑惑,此时此刻,刀剑已经扬了又扬,局外之人不可能还有机会,能破局的自然只能是局内之人。 她望着崖中的一切,看着云素冲入包围,思辰少顷后将目光放在听雨声徐知礼二人身上,很是突然的说道:“三皇子自然想到了大皇子的人在这,而且哪怕他们活了下来,那学朝思暮想的人,也不会让他活。” 闻言黄石哈哈大笑起来,他将目光放在带着黑面具少女身上,黄泥在他手中转动,继续嘲讽她说道:“什么大皇子三皇子的?我明明都说了,那是四五君子的面具!他一张脸,怎么能带两个面具?” 他看她,是因为她动了。 她终于动了。 一张脸怎么能带两个面具? 一个凡夫俗子怎么能上清净圣人弟子的车架? 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为什么会被白清净看中?为何能与唐晚晴在九苍招摇同游?为何能得到唐晚晴的认可?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的性子让某些人觉得不错? 天圆地方中她始终忍耐着,等待着。 等待着给那最具威胁的迟晓之人致命一击,所以不管是少年手臂骨碎时,还是那利剑深入其血肉时,又或是其疯狂时,她都始终隐忍不动声色。 而当天地颠倒变换,黑夜变成光明时,她不再等。 大秋崖依然天黑,所以光明与黑夜颠倒,这是天地之正,不管是此方天地还是大秋崖之外的天地,它都是正。 他以正通了两方天地。 同是四象,既然他能通,为什么她不能通? 她眉眼极其缓慢的抖动着,脸上的黑面具随着生息的先沉默再喷发开始颤抖,四象从其指尖凝现。 她朝着少年的方向抬起手,在他拔出那根手骨,在他将手骨插入某人喉咙时,眉眼一凝,颤抖的面具突然沉寂如同死物,她的手指沉沉点出! 天地之镇。 镇同一种动荡,镇同一种不平。 她以镇通两方天地。 与之前正强行纠正的紊乱搅动不同,刚刚变换的天地在这刻突然瞬间平静稳定,所有布阵之人胸膛内一阵堵塞,急之又急的气息再次一乱一堵一喷。 于是一息两息变成了三息四息。 两人两次四象,不仅为自己争取了四息,也为听雨声两人争取了四息,既有如此良机,听雨声当然不可能错过。 因徐知礼毫不懂得为侍之道,尽管他想得很多却也让他先前的观想常常很轻易便被大首领三首领打断,拨出的琴音也断断续续难听至极。 如今四息,他彻底入思入想。 琴音再响。 而另一处的乐曲已经结束,接受死亡绝望又将其化成淡然平静的云素将骨刺刺入一人喉咙,他没有将其拔出,因为在他刺入时那些剑已经扬起,已经到了半空,已经要落下。 没有预想中的无数剑光将他洞穿。 血从骨刺的缺口中喷出,喷到他的嘴角,在喷入他的鼻腔中。 他的脖颈上突然多出一双温凉的手,少女轻柔难过的话语飘到耳畔,抱住他的脑袋抱住他的后背脖颈竭力往后拖去,她拔出他的脑袋和嘴里的骨刺,洁白的额头贴着他的后脑,柔软的语气轻松推翻疯狂与冷漠筑成的城墙,沉沉飘进其脑海再重重落到其心头。 “那日在白阙宫里,我说过的。” 云素的眼眸从茫然空洞渐渐清晰,眼里的黑夜与夜中一点光明也逐渐从血雾里变得纯净透明。 “我想到了。” 她的声调多了些骄傲得意还有许多难过。 那日她确实如此说过。 一朵雪花从她的初境飘到了他的心里。 满玉街时,她也这么做过,她说他的没有了就用她的,可是先前一战她损耗的生息比他要多得多,此时用出这四象之镇后她初境中雪花消融一空同样一无所有,如何还能用她的呢? 先前绝然惊鸿之意充斥心头,已经到了极点,他早已不记得她还在术中,更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松开了她的手,此时想起,他哪里还能那般绝然?就连周身的痛苦也都变得清晰真实,眼前那些血雾也从原本的清晰变成模糊,一切遥远突然近在咫尺,一切惘然如梦似幻突然真真切切。 想到了,可是想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是从那时步入初境还是从这时步入初境,境界与境界又有什么不同?难道他还能短短几日便从知初迈入迟晓? “老师说我多了些什么。” 他不再平静,痛苦悲伤化作水滴洗去睫毛血雾,冷漠被柔软取而代之,与之前判若两人。 雪花落于心田之后。 他对周围的一切感觉越发清晰,一股奇怪的感觉充斥着他的脑海心灵。 像是那日初入修行一般,不过比起清净修行中的诱惑掠夺,这更像是一种沟通交流然后愿意。 “他没说你少了些什么。” 剑与刀在半空停顿,鲜血却接着喷涌,他还没被她拉走一步,这很短很短的时间就已经过去,琴音掀起狂风暴雨的篇章,它们继续落下。 “用它的。” 巫能通天地。 天地之正两息,天地之镇又两息。 两息之后又两息。 以他之意,动她之心,拨天地之息!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以一意,动一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以一意,动一心 狂风骤雨般的琴音传到他耳中时,白绫双手从浅白长袖中探出,手指穿过他脖颈两侧,最后是落在他的胸前合在了一起,指尖紧紧的交错,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宁静浑然是另一番风景。 她紧紧抱着他的脑袋,心灵紧紧贴着他心灵,在那几柄刀剑从空中或斩落或刺出时,轻声在他耳边说出锋刃来临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会让你死的。” 在云素过往对那些书中画中传说中男女故事的印象里,这句话通常是男人对女人说的,此刻却反了过来。 他听出那宁静浅淡的语调中藏着浅浅恐惧与浓浓坚定,漆黑又清澈的双目望着那一柄柄刀剑下落逼近,冷漠与温柔在眼底沉默的完成交换交错。 那片看不见的清澈雪花从她光洁眉心里的洁白初境飘出,再从黑色面具与秀气下颚结合的缝隙落下,飘到云素脖颈便迅速融化成水,随后在其内心再度凝结,一直飘飘摇摇的落到那心田最深处,心与心相连使得他与她相连。 然后与她那传承自某个女人的术相连。 而在与她的术相连之后,云素发现自己终于短暂的得到了一个初境,那是世间最大的一方初境,其中有着世间最繁多的变化生长,有着世间最庞大宽阔的生息。 他的意,以白绫的术为媒介,通过四象抵达了天地。 此刻,天地就是他的初境。 曾几何时他对唐晚晴说过,养息何必养在初境何不养在这天地,而在那个小坡上,唐晚晴曾放肆嘲笑他的大言不惭。 此时此刻,竟然成真。 刀起刀落在两个四象搅动之下也不过几息,裁落时恰恰与白绫轻快的语速相接,不快一分不慢一分。 紧接着,与他心灵迟晓意韵相配的生息从天地四方滚滚涌来,似跑似飞似走,无论多高无论多远,在他意显时都会赶来变化,在他意落时都会落下。 他有钟灵。 他有无数观想。 他有无数造化。 大秋崖便有了无数变化。 于是剑对剑,刀对刀,迟晓对迟晓。 剑一一落,一一散。 刀一一落,一一散。 锋芒与火花在夜色中乍现,铁器碰撞的叮当声响哪怕是在激烈的琴声中也极为清晰。 望着这突然生出的迟晓生息,二首领不服不信更不能接受,他觉得这无比荒唐。哪怕少年真的悟性极佳,此时突然破境,又如何能短时间吸纳如此之多的生息?不吸纳不温养如何能让生息为其所用? 他将目光放在云素身后的白绫身上,他想不明白云素为何会如此,但他想得明白云素是因为她如此。 一声奇怪的尖叫迅速从他喉咙发出,代表着某种含义落到其余几人耳中。 接着他爆喝一声,长剑离手而去,长鸣飞旋,生息成丝般从其手心四散出,丝丝缕缕攀上长剑灰色剑柄,在其飞旋时猛地拉直,以生息成丝御剑,以一种神鬼莫测的轨迹再度出剑! 在听雨声两人跟前的两位迟晓听到这叫声,突然停下与琴音的对抗,夜色下的脸坚毅又愤怒,在硬抗听雨声徐知礼术法的同时双手捏诀,长剑脱手在坠地之前飞起,嗖的一声破空而去! 一瞬间,三位迟晓还有剩下十五位迟晓纷纷扔下手中兵器,天圆地方间响起许多沉闷的怒哼,以生息御剑御刀而去。 它们每一柄的轨迹都极难捕捉预料,就算是眼力最好的人对生息感知最为细腻的人,能看清一柄,又如何能看清十八柄? 而且这十八柄还相逢交错,又让这轨迹变得不可捕捉。 最重要的是,其中有几柄就在眼前。 他与二首领仅仅一步之遥,这样的剑法若是从远处来,那么能很容易破解阻拦,他只需要像那日对黄石说的一般,一心一意做个滴水不漏乌龟就好。 偏偏他太近,只需眨眼间的思量便会被其捅出无数个窟窿,二首领如此出剑,就算他看出轨迹他也来不及阻拦,更别说二首领随时还可能变阵。 他身上的伤重得不能再重,整个身体极其凄惨,虽有了迟晓生息能够挥洒意韵,又如何能再受一剑? 云素双腿一蹬背着白绫往后退去,同时双眼一凝,四象从他心里跑出,跑到眼里的黑夜四方,各自立下一座宫阙点亮一方星辰。 他目光如炬。 无论避无论拦无论攻总需要先看清楚。 这剑术是单纯对天地生息的精细操控所化而非意韵,几乎所有仙人都会这样的技艺去操控飞剑,但生息越远越浅,剑好不容易到了敌人面前却没什么杀伤力就只能引人发笑。 所以既能让其飞得如此迅捷,又能让其保持该有的杀伤力,这样的精妙技艺实在少见,钟灵之眼自然是看不清楚的,于是他用四象去看。 先有东南西北才能定下哪一边是正,哪一边是反,他将自己的四象天地之正倒着推导些许,再以此去看,虽然还是看不清眼前乱舞长剑流动的轨迹,却能看见其出剑与落剑时的方位。 出剑时形最虚,落剑时形最实。 出剑落剑间便是虚实之间。 他的身形极速倒退,长剑极速跟近,他与剑愈来愈近,星光从他眼里冲出,再透过白色面具落于两眼之间的剑尖之前,生息变化间成了另一柄长剑的剑尖。 下一刻,横跨百丈的飞剑飞刀如流光般从夜空刺来,少年观想在眉眼间的剑瞬间破碎,二首领的剑则是顿了一顿依然刺出。 它一顿,云素背着白绫再次一退。 与此同时,数柄刀剑从他意中跑出再在他身侧出现,精确凝现在二首领身旁几位知初的刀剑落点处,钉钉钉钉像是打铁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他借此再退。 他再退再退,跟前洒满天光的泥地中突兀长出一棵桑树,数道流光从粗大的树干刺进,又一头扎进小院里,云素从院门跑出,流光从院墙刺来。 他去到山石之后,流光从山石刺出,再刺进白雪,只在钟灵中留下一个个孔洞。 这就是钟灵意比之朝思暮想的好处与坏处,他不用去一心一意,却也造化不出本身就携带莫大威力的事物。 能造形,不能造意,当然无法与那流光媲美。 他还在退,而二首领的剑突然又突然的从黑夜中刺来,他脑后浮现一片雷海,下意识的动用手臂去捞雷去挥剑,两侧耷拉着的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但身侧的刀剑被钟灵的手一一握住。 雷光浩荡,云素一手握雷一手握剑,有若天公现世,他用钟灵造形,再赋予其天公剑之意,以天雷之速一剑横斩出! 剑退,他再退。 流光从钟灵造化鸢山追来。 他正要再退,要一直退到一直拖到徐知礼二人杀死另外两位迟晓。 就算他有了如此之大的初境,有了与之意韵相配的迟晓生息,他也只是迟晓,面对三个迟晓十数知初的合攻依然有些吃力。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更让人无奈的事,仔细数来,此地要杀他的又何止这些人,单单那位听雨声,在见他死灰复燃之后,在见所有的剑刺破云霄而去都指向他时,他也默契的停止了弹琴。 白绫疲倦虚弱的维持着术法,这术法虽然用不上生息,但对她的心力有着不小的消耗,她望着这一切,对他的处境也感到很是无力,好在听雨声为了自身的安危并没有浪费生息去落井下石。 她对他轻声说道:“任何阵,再难再难,只要布阵之人就在阵中,那么就会有一个最简单的破阵之法。” “杀人便能破阵。” 她搂着他,嗅着他身上的血腥气耸了耸秀鼻,许多剑影从她身畔掠过又被钟灵阻拦,她调整着视野望着四方说道:“你已经杀了四人,这方天地也不再遥远广袤有了缺口,你懂方位的,看眼前的时候也看远一些。” 说完她低头看看云素用生息锁住的骇人剑伤,说道:“而且你现在的身体很糟,不能拖的。” 经她提醒,云素这才想起现在的局面与之前有着非常之大的不同。 之前他破阵,哪怕破开也无力去逃因此选择杀人,而现在他只需破开阵,就能用这股迟晓之力逃离。 他将眼里的四象从看剑变成看天圆地方里的剑,他看到在这方天地的东方有一道缺口,那些从真正天地涌来的生息许多都是从其灌入,让云素很轻易就能将其找到。 这是破局之策,但首要的还是摆脱这些飞剑飞刀。 他在天圆地方的北边突然止步,回身时又出两剑天公与那些飞剑碰撞在一起,雷光火光间他开始转向。 此刻云素已经与他们拉开了很多丈的距离,也在一心一意做个严严实实的乌龟,只是他还背着白绫,那么这个乌龟就会变大,要想的地方就会变多,速度也会变慢。 他的速度变慢,剑的速度却变快。 在他转向的时候,剩下的十八位布阵之人全都清楚了他的意图。 又是布阵又是耍剑耍刀,他们的生息都已消耗大半,若让少年就此离阵而去,想再追上便是天方夜谭。 陈家队伍里的十八位仙人在此刻达成了从未有过的杀意与决心,他们不再去管是否还有余力杀听雨声,而是同时散尽生息将胜负通通寄于那些流光之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迟晓 第一百三十九章迟晓 一缕又一缕的流光突然停下它们那些难辨轨迹的飞舞,在许多声声嘶力竭的低吼中齐齐朝天而去,汇合在一起成了银河。它起始于四方,汇于九霄云外聚于天地最东,由东向西流去! 云素用钟灵拾起自己的剑。 他背对着这黑夜里的银河狂奔,踩在遍布天光的地上,眼角余光都已被其彻底照亮,它以极快的速度流向他,还在吞噬他眼里的其它的色彩。 白绫望着这集结所有人力量的术,两只眼皮沉得不能再沉,内心飘出许多绝望,轻声问道:“你还有什么不曾展露的术吗?” 这银河之广似乎比天地还甚,因其包罗万象太过广袤宏大,因其无穷所以无处可避无处可躲。 云素看着余光里的银河,似这样的术法理应如陈明月的术一般,越大越广袤生息意韵越分散才是,然而不管是这方天地之无量还是这条银河之无穷,似乎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用钟灵紧紧握住黑剑,说道:“有,但是只能用来锁人。” 想起他在满玉街锁住自己的四季,白绫一阵无语。 此时此刻,若他身上有任何东西能阻拦这要命的一术,那么绝对只能是黑剑之坚,只能是惊鸿之利。 少年积蓄着最后的惊鸿之意,在银河即将吞没他的时候忽然停步,然后转身。 他整个人沉寂在黑夜里,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在银河奔来的同时抬剑由上而下一剑斩出!剑锋斩向那条银河,带着他所有积蓄所有能爆发的惊鸿意韵。 银河在剑下分开。 银河依然流淌。 然后地黑了。 天地颠倒之后,天黑了地也黑了。 是有人来了。 他的脚太大,他以四境之大去破宏大,腿才抬起时就已经遮蔽了天地,让日月无光,落下时就踩碎了天地,还踩碎了那条流淌在天地之外的银河。 绚烂广袤的银河就在他脚下简单粗鲁毫无美感的破碎,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崖间。 他不仅踩碎了术,还踩死了人。 黄石走到了大秋崖。 天亮了。 晨曦来临的时候,青霄正呆立在大秋崖之外,望着大秋崖中的黄石,目光满是震惊。她才明白,原来他想走,她并不能拦住。 她不由自主的将其脚下的人换成自己,越换越发现其的恐怖,震惊着他的境界究竟到了如此程度。 原来他是在挑时候。 “师父可真会挑时候。” 云素闻着扑面而来的酒气,与天地的联系一断,那一剑之后不仅是他,白绫也已经坚持不住。他没有了半点力气,整个身子就这么撑着白绫瘫软了下去,只有胸膛里的心脏在怦怦跳动。 他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死死咬着小剑杵着地撑起了半个身子,深沉的望着来人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这一夜过于漫长,大秋崖的很多人都在等着黄石现身,但他始终不现身,等来等去等到了这样的一个时机。 云素本来以为他是被谁拖住了,但此时见他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哪里有半点刚刚突破阻碍的急切。 不过既然他来了,那么他就不会死了。 大秋崖的很多人都心如死灰,他们也都明白这一点,他们不可能在这样一个四境的手里杀死云素,哪怕整个陈家倾巢而出,也做不到这件事。 黄石笑呵呵的解释说道:“你我多日不见,老头子胆子小,总要知道乖徒儿你是不是结交了什么好友,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厉害宝贝。” 云素对他的理由有些不能接受,说道:“我以为在满玉街,师父就已经知道徒儿一无所有了。” 直到现在人世间依然没有出现,黄石才彻彻底底相信了云素毫无保留,说道:“我本来也是那么想,可刚刚来的路上遇到一人,我才发觉原来你可能还有什么东西藏着,所以便等了一等。” “现在你是真的没有了。”他说。 云素冷冷说道:“那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万一我还是有呢?” “养伤也需要时间。” 黄石说道:“这一术之后,你就真的死了,哪怕活了下来也要伤及根本,你已经伤得很重了,再伤后土宫开启之前你就养不好了。” 说完黄石望着他脸上的面具,淡淡说道:“将这东西取下吧,既然我来了,你当然就不是人世间弟子,而是后土门徒。” 自从对他的过往有了了解之后,他在云素眼里就与之前有了很大的区别。云素不是很想将白绫的任何东西暴露在他面前,说道:“这只是件宝物,难道世上有人会觉得,黄石的弟子没资格用人世间的宝物?” 黄石莫名的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也不再逼迫他做这些无聊的事,说道:“该去后土宫了。” “什么时候?” 云素看了眼唐晚晴与她身前跪着吐血的人,顿时明白那处发生了什么,可他依然不认得那是谁。他一边想一边问黄石说道:“后土宫什么时候开启?” “现在。” 等待许久的机缘就要到来,他就要成为后土唯一一个羽化,每每想起,他都难以平复心头的激动。 黄石重重的闭上双目,指着天空说道:“你听,它已经开启了。” 云素抬头看去。 夜色渐去。 当黑夜彻底褪去时,一道悠扬长久的钟声随着光明一同洒满人间各处,落到每一个人仙人耳中。 于此同时,一座宫阙凭空出现在云端。 云素内心动荡不已,他曾经猜测过后土宫的无数开启方式,大到似这般亮丽堂皇的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小到各地派人一一传达。 令他动荡的不是那座云雾间若隐若现的后土宫,而是那位后土娘娘传达这条消息的方式,它竟然能如此精确的将钟声传达在每个仙人耳中,也包括自己这些后来者。 这说明,它很有可能是通过生息来传播的,也就是说,它应该已经接触到了生息的最源头。 黄石看向那道落在碧游的阶梯,捏出许多泥块修补着云素的伤口又粗鲁的将他手臂里的碎骨一一拼凑连接,稳定好云素他继续说道:“走吧。” 云素感受着黄泥在体内的变化,面具下的脸随着其每一次变动变得极其沉重。 上一次在乌离时黄石也这么做过,那时他还没有将杀这位第四境放在心头,此刻重新体会其中的变化修补之意,他发现黄石一定会是一个极难杀死的人。 无论是他的肉身,还是他的境界,他都强到了某种极点。 或许是因为此处离清净太近,黄石没有牵着石羊来,他也看向唐晚晴,看了她很久很久,因为其流露的杀意太过浓烈。 她在修行上的天赋举世皆知,黄石很想就在这里把她杀了以绝后患,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在他羽化之前,他还不能真正的随心所欲,因为清净圣人仍然能很简单的捏死他。 两人间的这股杀意终究没有在此处爆发,黄石用黄泥捏出几头残缺的龙,带着云素骑着龙离开了此地。 直到黄石走远走到再也看不见,唐晚晴终于回过神来,她望着天上的宫阙与那些金黄色的阶梯,最后落在宫阙旁那道孤零零的光束上。 她的双眼越睁越大,她突然记起与云素在路上时的交流。 “当今世上,可没有一个知初神圣。” 原来世上还有一个知初神圣。 从她下山寻找朱雀开始,无数与云素的记忆在脑海里来回转动被其拆解。 原来它没死。 原来你骗我。 今夜云素给了她太多惊讶。 她粉碎了非董给她画的天堑离去。 如她所料的一般,只要黄石露面,那么陈家的一切计谋都会不攻自破,不管是他们的人脉力量,还是那些关于人世间的传言。 大秋崖还活着的人,无一不在庆幸着那只脚没有将他们一起踩死。 在青霄看来,黄石已经表露了对云素足够的杀意,既然他一定会杀云素,那么她也只能等着他杀,这对她来说是个无奈但可以接受的结果。 而对于陈三岁来说,这是个绝对无法接受的结果。 他没能杀了云素,还把所有人折损在了黄石脚下,甚至连三皇子的安排都没能完成,让听雨声出手后依然安稳的活着。 在崖上连绵不绝的怒吼声中,今夜终于过去了。 云素听不到那怒吼,他正在飞速前往碧游的路上。 这几头残缺的龙身,是代表黄石在后土身份的坐骑,能作为黄石的弟子坐在此处在别人眼里毫无疑问是一种荣耀,后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取代他好讨得一些前辈的修行感悟。 然而在碧游听过黄石故事的云素,看着几具残缺的龙身,心头实在提不起半分骄傲。 他看了很久,始终无法看出这几头龙与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区别,看着看着他越发坐立难安,直到黄石又开口将他思绪拉走。 黄石突然开口,说道:“我和人说了,后土宫之后就要把你杀了。” “拦你的人?” 听到他这突然直白的话,云素内心没有什么波动,问道:“是谁?” 黄石不答,又看向白绫说道:“确切的说,是把你们杀了。” 这一路上,除了先前大秋崖中,白绫始终没有做出任何惹眼的举动,云素不明白为何有她,说道:“我想,不管那人是谁,在她的要求里应该都只有我。而且,师父不像是一个会遵守诺言的人。” “是我想杀。” 黄石很直接的说道:“因为我杀了你,她一定会为你报仇。” 第一章 登场 第一章登场 云素隔在他与白绫之间,两道各不相同的目光从他肩头交错,最后齐齐落在他身上,尤其是面具下宁静目光深处的情绪,一股巨大的无奈感涌上心头,他沉默着别过头,望了一会儿远去的大秋崖,又落目黄石身上。 无奈不是无力,至少在白绫这件事上,他早做好了打算。她的来是无法预料的,但是她的去可以决定。不管黄石是要杀自己还是要杀白绫,时间肯定都不会是现在。 白绫已经在大秋崖表露了很多东西,这不在他的计算之内,但对于此时无疑是好事,黄石不是瞎子,他当然清楚有她的存在,那么自己在后土宫中争得那卷《往生》的可能会大上许多。 所以云素暂时不用担心白绫的安危。 而只要在后土宫与苏一一重逢,通过她与人世间牵上线,以白绫那道术的重要性以及她与那个女人的关系,最多再把师妹的身份捅出去,云素相信人世间不会不管,他就能轻松把白绫送出这个局内。 而黄石没有另外一块太岁残余,就算他有他也不会舍得用于此处,所以他无法将与云素身上相同的术作用在白绫身上,或许他还有些别的手段,但比起那些,他选择的方法会更轻松更简单,杀死一只蚂蚁不用费力去布置陷阱,会如大秋崖间那些人的死法一般。 云素能在后土宫找到苏一一,他无奈的只是自己死之后,她恐怕真会那么做,甚至苏一一恐怕也会这么做。 所以在此时听完他要杀自己与白绫的话,云素只是平淡中带着点苦涩的说道:“你在此时就如此肯定的定下我的死亡,我又怎么还会全心全意的帮你呢?” “若你能让我彻底无所顾忌,那么你就不用死,她自然也就不用死。”黄石望着天穹中的那缕透着火红的光线,自然认出了那是什么。 “我并非什么喜欢杀人的魔头。”他不知在想着什么,眼底的色彩变了又变,说道:“此时的我处处受制,所以我只能答应她,但你若能带来我要的,让我能够真正的随心所欲,那么任何人的任何要求就都是狗屁,任何威胁都不算威胁。” 这种散发希望的说辞打动不了云素,反而让少年从这好像他也很无奈的语气中感到深深讽刺。 这龙背远不如灰马来得舒适,它也不会抬起头露出一些高傲或者献媚的好笑目光,远方的某个店家女儿大概也和自己一样想杀他,清净圣人的弟子还想找回她的羊。 云素将杀意愤怒与那些谋算通通压在心底,只留下浓浓无可奈何在唇舌间,伴着平静的语气吐出说道:“我似乎没得选。” “徒儿,不要怪我。”黄石很满意他在深深无可奈何之后表示接受的回答,但仍旧反驳他的话说道:“至少在有可能和没可能之间,你还是有得选的。” 现在没有太岁,云素不知羽化是否有能力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前提下去除诅咒,更不知道黄石是否真的能羽化成功,更不清楚在他成功之后,他是否真的愿意去这么做,又或者,自己是否值得他这么做。 除却他们之间的种种仇怨,单单去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人不会费尽心机去杀一只蚂蚁,一个人也不会浪费力气去救一只蚂蚁,这样的概率怎么想都小得可怜,所以云素绝不会去做这种侥幸。 但他很认可黄石的这句话,在有可能和没可能之间,他的确还有得选。 路上黄石没话要交代,只是看着南方,白绫耗费太多心力累了不想说,也是望着南方,恢复安静之后,云素同样将目光望向那一缕透过云彩直至远方的火光,它的落点还是在南方。 白绫靠近了云素,和他一样,那是她梦中有过的气息。 村庄里有人在看,山上也有人在看,宫殿里有人在看,烛火旁有人在看… 在这黎明之时,火光突兀的贯穿天地。 就这么突然又平静的。 钟声在耳旁慢慢远去之后,那只新生的神圣,终于以这样的姿态暴露在世人面前。 火光的落点是一片延绵的山脉,那里正下着小雨,苏一一正打着伞走在山林中,她紧紧的看着头顶的伞,直到那缕光线透过头顶的乌云透过林间的绿叶,再透过黄色的伞面落到少女体内,原本甜美平静的面庞瞬间变得一团乱麻。 她想要胡乱的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又习惯性的摒弃多余心思,强行镇定下来,这是她这段时日养成的习惯。 她同样听到那钟声,看到那宫阙,一种类似同类的呼唤从钟声中传来,然后她的生息就开始燃烧。 像是一个成人引领着一个孩童。 这个成人是人间神圣成就最高的两位之一,它的引领自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苏一一实在没想到自己会是因此暴露在这世间。 还有很多人都看到了光束,他们比其余的人更早知道朱雀的存在,从各地风风火火的前来,冒着风雨站在林中,目光同样死死的望着那缕光束。 沉默很久后,他们开始说话。 “伞也遮不住,还要不要去?” “君子的伞自然遮不住后土娘娘的羽化,既然已经现世,自然要去。” “谁和她去?” 穿着绿罗裙的女人靠着树望着苏一一,端着玉杯在雨中摇摇晃晃,最后掺着雨水饮了进去。 比起别人眼里占据多数的顾虑担忧色彩,她的眼里多了很多的奇怪神秘,收起玉杯负着手走向苏一一,说道:“我去。” 其余人看了她一眼,很奇怪她为何会突然主动请缨,不过并没有发出什么反对怀疑的声音,主事的男人也很快就同意了这事,举起雨伞,朝天挥挥手扫去风雨,顺便遮住一些千万里之外来的目光。 “九苍那里最近出了许多事。” 尽管明白女人已经逝去,但他对女人的容颜仍然有着刻在骨子里的尊敬,想了想微低着头对她说道:“消息里说那里出现了白圣人的踪迹。数日之前,七君子已经动身去往那里,朱雀虽然现世,尚还没人知晓她与人世间有关,也可从碧游入后土,届时与他一同行事便是。” 男人说道:“事不宜迟。” 诗绪看着苏一一,缓缓的微笑起来,嘴角与眼角弯曲的角度看不出这笑容有任何虚假,关切的问她说道:“神女可还要带些什么?” 其与兄长的矛盾,苏一一也知道一些,她自己与她的相处一直处于一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状态中,此时对她的突然请缨同样感到奇怪。 不过这其中凡人一辈子也走不到的距离,她实在很难将乌离与九苍联系起来,更无法将兄长与九苍的动静产生任何联系。 既然这与云素无关,诗绪的部族也与人世间绑在了一起,她不可能做出什么背弃人世间的事,苏一一自然不会对她产生什么抵触的情绪,默默摇了摇头。 诗绪拿过雨伞抓来云霞,两人撑着伞驾云远去。 坐在云端,看着脚下的世界迅速远去,头顶的红色光明随着她的移动挪开男人的遮蔽,随着她在天地间极速移动。 她渐渐接受了它的存在,内心真正的不再慌乱,开始思考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实际上,在鸢山得知自己朱雀身份时候,她就已经想过会有今日,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既然今日来了,她也要彻彻底底的降临人间诸地眼中,一个问题就在她脑海里缓缓浮现。 怎么样的出场方式才让人满意呢? 骑着残龙去往碧游的一行人很是沉默,身下的残龙只是个被黄石保养极好的身体,不可能发出一丁点的喘息声呼吸声,沉默中云素在养伤的同时,一样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还来不及去想白绫的术,也来不及去想有关初境的事。 无论是为了自己与白绫的性命,还是为了达成谋划之事的便利,他都需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是黄石的弟子,还需要让人们知道,他进后土宫是为了黄石的羽化。 这些龙身可以作为黄石身份的证明,他坐在上方不用做任何事就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而陈家还有三皇子大皇子,在他们的人马将大秋崖的消息带回去之后,也会成为他身份宣传的助力。 当下的难点,就是如何让更多人知道,黄石要羽化。 白绫也在思考。 思考她在大秋崖中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那道术又会不会被人认出? 她看着云素,落在他脸上的白雾时,脑海里一瞬间又跑出无数个念头。 那道术她学了这么多年毫无疑问已经将其彻底学会,可为何她无法与云素一般直接于天地挥使?仍旧需要将生息养在初境,仍旧需要收为己有才能挥使? 老师说过了自己多了些什么。有这道术,那么就不该有初境,要是本就有初境,又何必花费如此之久的时间再去学这道术? 她的心神早已寄托在那片冰天雪地,这道术对她而言,只是一些感知,一些静心,一些浩瀚,似乎失去了一些像云素那般本该有的效用。 要么是女人强行让自己多了一个初境,要么是她强行让自己学会这道术,不管是哪一种,女人都不应该做这种前后矛盾的事才对。 除非,这件事同样是无可奈何的。 在白清净的眼里,自己会这道术是很理所当然的,那么他所说的多出来的东西指的只会是初境。 比起那道术,白绫同样觉得被强行的,会是那方初境。 那么这件事的时间关系,又值得一番深思了。而那些有关云素的梦境,是否与其有着联系? 悬挂在头顶的女人似乎多了一些生气,多了一些跳脱的样子以及难以捉摸的狡猾,白绫散了散越陷越深的心思,将事情拉回眼前散去的云霞。 阵中与白清净的交流里,她意识到这道术与人世间牵连极深,并且并非脸上这两张面具一般能轻易解决关系的事物。 至少黄石没有认出。 她想着这是否是因为自己多了初境的缘故,又或者这个认不出,就是女人强求的目地,而且就算黄石认出,在后土宫结束之前,就算她想将一切公诸于众,黄石也是不允许的。 在拿到那卷往生之前,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只能是云素朝思暮想的侍。 残龙吞云吐雾,很快就飞过了霓华的天空。 三皇子还是习惯在晨时来到这茶摊喝上一壶茶,他悠然自得的细细品味着,等待着大秋崖的回信,无意间仰头时看见头顶飞过的残龙,细细看去,看到那张白面具时目光凝滞了许久。 云素也在龙背上微低下身看他,远远看到他脸上浮现一抹和善的微笑,甚至端起了茶杯邀请他下来一聚。 云素朝他摆了摆已经可以动弹的手婉拒。这一夜,大秋崖来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他都能读懂心思,唯独这位三皇子,他实在很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横插一手。 直到残龙飞远,三皇子面色才流露一些惊疑,他收起脸上笑容,又等了许久,贴身的老仆人急匆匆回来,将一个残破的琴架双手献上。 知夜伸出手指摸了摸冰凉的琴,有些不满意送来的仅仅是听雨声的琴而非他的人头,既然连少年都还活着,那么听雨声自然不可能死。 他有些责备意味的对老仆人说道:“后土的黄石道人刚刚过去了。” 老仆人毕恭毕敬的说道:“那少年是在九苍的几位大人面前说过是黄石的弟子,只是那时候他快死了黄石道人都没有出现,所以没人相信。” “皇兄真是命好。” 知夜感叹遗憾许久。很多人都知道他在霓华和唐晚晴的谈话并不愉快,但包括唐晚晴在内,世人没人会觉得他真的是个蠢货,更不会觉得他会蠢到为了陈家去劫清净的车架。 正因为没人会这么觉得,所以他就这么去做,更是让大皇子的人替他做。如此一来,再加上大秋崖那些真真切切的证据,那么这桩事情就完全变成了大皇子做的,为了嫁祸于他劫的车驾。 遗憾过后他又开心的笑道:“不过怎么说,他都出过手了。皇兄那门客虽然活着,还有洗清嫌疑辩解的余地,但毕竟他真的做了,怎么样都是可以给他带来不少麻烦的。” 第二章 入宫前的准备 第二章入宫前的准备 这世间有很大一部分权重还在修行各地,其中有很多仙人向来不关心朝堂上的事,那些事太过浪费精力,总会拖累些修行,玄知朝堂号称收录天下仙人的朝天伺自然也管不到他们,但之间总归会有碰撞摩擦,这时候就需要一些站在中间的人费些脑筋了。 几日间侍女抓了不知道多少只灵鸟,给点墨送去了不知道多少书信。时常听她发出惊讶的喊声,这一次的惊讶声最大,侍女捂住了双耳,等到她消停才去询问。 点墨快步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折子,迅速上了后院停了许久的车驾,侍女跟了上去,在车夫的鞭打声中望着车外的街道,疑惑的说道:“不是去南门吗?” “不去南门,去碧游。” 点墨也在望着窗外,只不过望的是天上,望来望去一时还找不到那邋遢道人的踪迹,说道:“南门就让那些大人物先去吧,我们去也没有地方可以站会儿坐会儿,而且我们要见的不只是神圣,神圣会到碧游去,他也会到碧游。” 见他当然是因为那个邋遢道人,只是侍女怎么想都觉得,比起清净那个道人也不过如此。 … 黄石道人看起来很是邋遢,大多时候都是躺着,手脚怎么舒服怎么放,不管是土地还是泥潭还是卧榻,礼这个字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但这种邋遢并非懒惰,也不是随性而为的随意,而是对某些不成文规矩的践踏。 他每次都看似随意的来随意的离开,实际上都计算了很多,大秋崖看似随意的来,将云素逼得弹尽粮绝,而这从大秋崖随意的离开,云素不知道他是否也是算准时间了,打算去做某件事。 车马大小的残龙很多地方都是被拆解又拼接起来的,那些恐怖的刀口以及缝合的针线肉眼可见,它原来应该还要比这大上很多很多。 离九苍越来越近,按现在的速度来看,入后土宫之前,黄石的确还有时间去做一些事,他那些灌入云素体内的粘稠泥土正在快速干涸,撕扯着他那些刀口剑伤里的血肉快速缝合生长。 至于白绫,刀剑并未落在她身上,损耗的是心力最多,只要短时间内不再让她那般施术,也无大碍。 不再为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徒增烦恼,云素远远望着九苍那座高塔,这里还看不到九苍的大地,但已经能看到那座高塔,塔内的无数烛光从塔内照出,映在云雾上,在清晨蓝白交错的天空里独独升出一片晚霞。 晚霞的另一边,九天宫阙照出的火光摇曳在天空中,同样朝着高塔以极快的速度靠近,这份本该是同为神圣给予的特殊机遇,此时却成了苏一一头上的一只烦人透顶的天眼。 那只翎羽还在自己身上,不知她知不知道自己也在九苍,黄石不知道她与自己的关系,世人不知道她已经入了人世间,那么她此时同样选择从九苍入宫,是否是因为人世间已经知道了那座阵里的事? 世人都知道了世上还有这样一只神圣,届时南门人山人海,不会只有后土的人,恐怕还会来些不曾听闻的大人们。 而自己在阵外摇身一变,从杀人凶手变成人世间,这一回转必然又会从人世间变成后土,彻底将后土弟子的身份坐实,大数的麻烦也会通通止步黄石第四境修为之前。 想到这,他不得不暗自夸赞某人一句。 唐晚晴真是使得一出好计谋。 她逼得黄石不得不现身,让云素彻底安全,也让陈家让所有贪图陈家许诺来杀云素的人满盘皆输。包括那个弹琴的朝思暮想,还有阻拦唐晚晴那个不知为何而来的仙人。 他突然又想起唐晚晴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欺骗了她。 她还是会为了几只羊来杀黄石,只是… 难得片刻清净,竟然还是在黄石身侧,云素感到一些难过,他不想难过,便开始回想最近的事,将面孔一个个数过,忽然发现自己忘了一个人。 青霄。 那时阵中在场之人,陈落月已死,同为后土,有黄石在从身份地位还是从修为上,他都不用惧怕如尘,而有玉婉在玉家兄妹和玉家不会轻易卷入。 只剩青霄和如梭。 云素懂人世间的道理,也懂一些后土的道理,唯独这黄天… 黄石突然说道:“你现在只需要想一件事,就是如何在后土宫中保全性命得到往生。” “我闹了这么多事情,还将事情闹得这么大,这下还是从清净的囚车里跑出来的,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放在我身上。”云素确实想得太多想得头疼,他望着天上的宫阙,又开始想着它能通过生息的方式将钟声响彻人间,那自己这不是后土的后土弟子,岂不是一眼就被里里外外看得通透? 他对此难免有些顾虑,对黄石问说:“这样的境地,我还是要继续装成朝思暮想吗?我是说,如此多的眼睛,我还能那么轻易的混过去吗?” “你要是混不过去,当日你就死了。”黄石双指从龙背夹出一缕黄色的光芒,好像春日的太阳,将其照在云素身上,笑眯眯的说道:“你看,感召认可了你。” 云素在乌离之外也被他这么照过,黄石收回光芒,解释说道:“这说明你身上,就有后土的法,而且足够浓郁。” 他说自己身上有后土的法,这句话很好理解,毕竟与白绫在后土读了那么多书,但在乌离之时,自己就有了后土的法,那就有些头疼了,那卷《清净》是人世间的法,而人世间先后参杂了后土黄天,有不奇怪,但都不够浓郁。 除了清净的引,惊鸿是他自己悟出,天公剑四季笼只是术,四象来得太晚,并且应该归属黄天,一一排除之后,他能想到的只有钟灵。 可这钟灵是来源于鸢钟灵,难道鸢钟灵会与后土有关?他还记起二师姐从后土学了很多东西,还与鸢钟灵有过不少纠葛,难道是因为这个? 云素想不清楚,又望向白绫,说道:“那她呢?” 黄石知道他二人在后土修行了几个月,但那并不能作为白绫侍的凭证,他早早想好了云素要用这个身份,又让他去找侍,当然对此早有准备。 他随意的从怀中拿出一条红线扔给云素,说道:“我不在这段时间,总不会是干等着你入世,这是我从白落弟子那里拿来的。” “白落当初自己用的,是挺好好用的。”他双手比划着教云素说道:“你裁下一截给她,她有了你的后土气味,就能进去了。” “拿?” 云素摸着红绳,眉头渐渐蹙起,看着上面干枯但明显未上年月的血迹,不知道他又杀了谁或是伤了谁,说道:“我的身份既然是白落上人的传承,既是人家的弟子,师父又何必做成这般地步?” “你怕什么?”黄石很无奈的说道:“我好声好气的问他要,他不给我还能怎么办?我这不都是为了你,放心好了,老头子我处理得很彻底,在你从后土宫出来之前,没人会知道的。” 云素沉默的将未沾血迹的一部分裁给白绫,将剩下的部分缠在手腕上,发现长度不够,他固执的勒了又勒,最后突然停顿,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这次他没有望向黄石,只是直愣愣的望着手腕。 黄石见状想了一会儿,又从怀里掏出一截来,扔给他傻傻的笑着说道:“年纪大了,忘了拿的时候断了一点。” 云素沉默的将两截绑上,才将将缠在手腕上,又看向白绫也是刚刚够的手腕,他当真是拿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如同他只取那个钱囊一样。 黄石朝他的手努努嘴,提醒他说道:“你拿袖子遮着些,别进去被人看到了,我倒是不怕,主要你麻烦。” 他拉下衣袖,皮肉不动的说道:“有劳师父关心。” “傻小子。” 黄石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我好歹也是你师父,以后见了你的师兄师姐,你也要记得像现在这般乖巧,他们可不比我直来直去,一个个心肠歹毒得很。” “…” 火光从南方的云霞飞来,大概是会从南入九苍郡,而云素刚刚从北边的清净归去,看黄石的模样也没有打算去看看朱雀,恐怕他会直直从城北去往碧游。 许多仙人此时应该齐聚城南等待着朱雀,这倒是替他分走了许多目光,云素看看胸口的翎羽,他不想错过这种众目睽睽的机会,却又想起黄石那些有关各种生灵的传闻,生怕苏一一会落得羊和身下龙的下场。 看着身下的残龙,他连忙打消用翎羽让苏一一转向的想法,一转念又奇怪起黄石为何不对其好奇。 云素越想越多,黄石能盗取作为师父的太岁肉,还能得罪清净不远万里追羊,怎会不对这位年轻又看起来没有任何势力依附的神圣起心思? 难道他觉得那卷《往生》一定能助他羽化?还是…他早已经做好准备? 朱雀出现得很突然,他就算心里有了打算,此时也还没来得及去做。 云素就这么想着,随着龙影落入九苍。 黄石并没有第一时间往碧游去,他真是有事情要去做的,先在城中停下,然后跑去某个酒楼买了酒,还带了一张地图回来。 他一边喝酒一边用酒水打湿手指在图纸上面点来点去,最后啪的一声按在龙背上,咕咚咕咚的吞咽着酒水,龇牙咧嘴的对云素说道:“碧游,玉青,玉箫,或者玉子亭的府门,你选一个。” 这些地方都是九苍仙人的权利聚集之处,云素不懂他为什么要自己选,说道:“选什么?” 黄石想把酒递给他想让他一起痛饮,看到他平静的神情又觉得一阵无趣收了回来,说道:“先带你露露面,否则入宫后,一个个消息不灵通,还想着一见你就拿着你的脑袋去陈家领赏。” 见云素半天没有选出来,以为他是想了火光那里,想着他倒也不笨,那里此时应该仙人最多,黄石直接开口说道:“那里就别想着去了,人太多,太麻烦。” 云素唯恐他所谓的露脸是一些很血腥很奇怪的法子,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只能将手指点在玉青上,说道:“事情的开始到底是你去偷了人家东西,如尘与你我的事,总要有个结果。” “是拿。” 黄石非常不喜他的用词,并非不喜欢污名,而是不喜欢他不尊敬,说道:“我只是没告诉他罢了,以老头子我的身份修为,哪怕把观连根拔了,也用不着告诉他。” 他坐上残龙,驱使着泥土往玉青去,云素说道:“如尘此时恐怕也去看了,如果他没去,就在观里,你会杀了他吗?” 黄石知道那块太岁肉是在如尘手下消化掉的,在他看来,云素应该不知道那太岁肉关乎什么。他脸上出现一抹值得细细品嚼的笑容,品味着手中美酒,慢声说道:“我毕竟是后土的人。” 云素望着手腕上的红线,心想红线的主人也应该是后土的人。 如尘带着人出去了,观里就剩下慕霞看管,她背着道剑在观外清扫着落叶,将每一处都扫得一尘不染,想着师父回来时看到能对此夸赞她几句。 自从陈落月死后,师父的脸色就一日比一日糟糕,直到那个人被清净仙人带走,好像也带走了师父的一切烦恼,而师父临行前脸色变得比之前还要糟糕。她想着那个该死的人必然是死定了,就算没死也最好永远不要回九苍来,一回头就看到了有几个人往道观来。 她看着那两个黑白分明的面具,脑海里闪出一些画面,似乎在谁的嘴里听过,一时半会没能想出来,她看看别的地方,一眼把那条残龙认出。 对别人或许不认得,对最能代表后土几位四境仙人的器物,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更别说上次师父回来之后,就急着找过这位前辈的踪迹。 云素看她没认出自己,又看看空荡荡的道观,对黄石说道:“如尘不在,而且这里也没有多少人可以做看客。” “他在一样,不在也一样,反而不在更省事一些。”黄石一副事事了然于心的模样,说道:“我们进去之后,自会有人来的做看客。” 第三章 清算 第三章清算 黄石斜靠在残龙背上,弹了下那根仅剩的龙须,残龙从云朵中猛地砸下,随后直直从地上游过去,到达玉青观门前的时候,观前原本平整干净的地面已经是一片狼藉。 一条巨大的裂缝跟在龙的断尾之后,他满身酒气的指指头顶玉青观三个字,朝一旁挪了挪身子,对慕霞说道:“以后这地方不叫玉青,弟子们都遣散了,你就别走了,我不久住,之后这里还是要交给你的,等会儿记得帮我把牌子换了。” “前辈!” 慕霞朝他行弟子礼低下头去,她很奇怪他这首次见面就熟络的语气,她最多只是听闻过一些他臭不可闻的名声,没有半点关于他的和蔼。 认出他的时候就想过这位道人会不要后土前辈颜面,恐怕会讨要一些观中物件,万万没想到这位四境仙人一来就是要将玉青连根拔起。 如尘在后土有一些地位,与碧游的如烟上人还是师兄弟,而他竟然丝毫不顾及两者的面子,看着观前碎石横飞的道路,慕霞不知道玉青哪里得罪了他,哪里还顾得上扑面而来的酒气,万分着急的报出身份说道:“我师父是后土十二座之一,也是碧游如烟上人的师兄,还望前辈看在同为后土…” “我知道,我知道…好好好。” 黄石的话让她心一凉,慕霞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那张干燥如土的脸慢慢从龙背俯下,这次他将嘴角残留的酒水在残龙干涸满是裂纹的背上蹭了干净,极其温柔的开口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要是不想换,就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去一边歇会儿,等如尘回来再让他去换。” 慕霞内心涌上一股无力,无助的目光扫遍四周,留下的弟子里以她为长,就不去看观里了,那张黑脸漠不关心,那张白脸则在黄石身上停留良久,最后扭过来看着自己。 她能感觉到其中有束和黄石温和截然不同的目光,要令人不自在得多,接着便听到那白脸面对着黄石,云雾里传出他的说话声说道:“既是露脸,我是不是要把面具拿下来?” 黄石微微点头,那白脸便从龙背上跳下,伸出手当着她的面把脸上的云雾拉下。 慕霞看清楚他的脸,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扫帚也掉在了地上。 她突然想清楚师父最近的低落情绪从哪里来,他竟然从清净的囚车里走了出来,因何出来的不必再想,看着龙背上的黄石,因何而来也不用再想,面对四境,她的内心一片绝望。 慕霞绝望中,听到那少年又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师父难道比不上什么后土十二座?他让你歇着,你好好歇着就是了,这里的事,你不想处理也行,赶紧走,有人会处理。” 看到她不为所动,云素蹙起了眉头。按照他对黄石的了解,这位在最讲规矩的后土却最不讲规矩的四境仙人,做出这种强抢别人地盘的事是很合理很平常的,但怎么都不应该对慕霞做出这般姿态。 他也许会假装温和,但云素从没见他像现在这般过于柔和,而且还是对一个女子。 若他那颗干涸的心里还存有一些道德,那么此刻这般作态不会是出自对女儿或者是对晚辈对血亲的情感,因为那天入观的夜里,他不止偷了玉盘,还摸了慕霞身上的一些东西。 这里毕竟与如烟上人有关,而且是他自己要来的,除了与他有仇怨的如尘,云素不想让无关的人遭受一些不该遭受的苦难。 慕霞沉默着,回头看了观里的师弟们,猛地一咬牙抽出了背上长剑,剑尖直指着云素,剑锋凌厉,那张双唇更是凌厉正义,怒气腾腾的说道:“你竟然活着,竟然敢来这里!今日就算师父不在,我也有剑,我必杀你在观前!” 黄石直了直身子,乐呵呵的看着慕霞拔剑,似乎很满意她的作法,云素看她没有听懂,觉得她脑海里大概只有屈辱愤怒,想让她清醒一些,说道:“你的师父不在,我的师父可真真切切就在这里,所以就算现在你师父在,你和他都杀不了我。” 她不由分说,挥剑就往云素身上砍,那剑离得黄石远远的,黄石还是佯装去躲,还乐得他哈哈大笑。 云素则小心躲过,她一击落空又挥剑朝他砍去,地上宽阔,但云素不是来打架杀人的,他不想再避,只好指尖附着生息弹开她的剑锋。 “你别忘记了。” 他望着门后的玉青观,继续认认真真的提醒她说道:“那夜你的师父如尘也在,师父一样在这观中如入无人之境,或者你当真以为,那夜之事是我做的?” “事到如今,你还在羞辱我玉青观!” 慕霞脑海里不只有屈辱愤怒,还有师父这些时日里从未停过的愁眉苦脸,眼下能解决此事的就在这里,就算他说破了天,也没有收剑的道理。 她一字一句的说道:“上一次你不与我战,说的也算有理有据,但这一次你又自己上门来,言语毫无规矩礼数,便由不得你轻易走了。” 眼前这一行人,老的开口就要拿人地方,一字一句好像都是戏弄戏耍,那笑声更是刺耳至极。小的句句戳在痛处好似羞辱,才抬头又看到云素脸上的平静漠然,真是好一个目中无人,这心里实在是羞耻实在是恼火。 又记起从前之事,偷东西的是他们,欺负人的也是他们,如今还要来霸占观里… 就算不为师父,就算他是四境,就算她只是个玉青弟子,就算要死在这里,她也不会退,这剑,必须要出! 慕霞咬着下唇绷紧着脸,握紧被云素弹开的剑,虎口一用力止住剑锋的抖动嗡鸣,再一剑直指跟前云素,于此同时另一只手背在挺直的背上,手指在身后朝着太阳一弯,指尖勾来与如尘一般纯净的阳光。 她双眼里的情绪从愤怒屈辱变成数之不尽的恭敬,看清记下云素位置,负着手抬着剑刺向云素的同时折下腰,长剑寸寸被她的手抬起,而她的背寸寸弯下,剑身与她笔直弯曲的上身形成一条笔直的长线。 直到那剑那身弯得与观前坑坑洼洼的地面一般平行,一轮太阳从慕霞背上升起,带着耀眼的光明从剑锋折射而出,与剑尖一同刺向云素。 她的术学的时候烦琐,主要是烦琐在要有足够多的姿态去表达恭敬,而在她足够多的练习之后,肉眼看来也不过出剑的时候弯了下腰。 原来她不是听不懂,她是来拼命的。 在修行界,还是在这样的地方,比起如尘她似乎简单正直得过头了,又或者心里装着的满满都是光明。 云素多次提及黄石是他师父,且此刻就在一旁,她怎么可能杀死自己,恐怕连伤都做不到。 她不怕死,云素却怕她被自己害死。 他觉得那光明纯净得有些刺眼,不去看也不去管她朝自己刺来的剑,他需要将她的道心打碎,好让她失魂落魄的离开去找如尘,偏过头直接对黄石说道:“直接让她离开去找如尘不就好了?这牌子非要换的话,我上去换就是了。” “你又不是这的主人,你换能代表什么?”黄石被他从某种愉悦的情绪中拉回来,不满的骂了他一句,远远的用手指温柔的拨开刺向云素的光明,又将阳光按回原处,对慕霞说道:“既然你不想好好歇着,我也不为难你,你去找你师父如何?” “你让他赶紧回来,最好多带些人回来。” 他还说:“放心好了,老头子我向来心善,不会拿他怎样的。” 黄石的随意一拨没有击溃她的道心,他身为四境,巨大境界修为下这本就是应该得到的结果,光明被黄石一指按回剑身,他没有直接将其按碎,是不想她受伤。 等到黄石又随意的收回了手指,慕霞再次朝云素一拜! 贴在后背的指尖聚拢,用力打在剑柄上,长剑从她背上飞出,剑上被按成一点的光明聚在了剑尖,眨眼便到了云素眼前。 然后,那光明便刺到了同样突然出现的黑暗上。 颤抖,鸣叫。 接着气绝。 慕霞的嘴唇被她咬出了血,血还未滴在地上,气绝的剑刚要坠落,她再次朝着云素一拜! 气绝的长剑焕发青春,光明从剑上往云素播撒,好像它才是太阳。 惊鸿划破眼底夜色,凝于云素指尖,他握着他手指的剑,猛地一指落在黑木头剑身,点在剑身之后的长剑剑尖! 他不仅用了惊鸿,还用了一些钟灵,尤其是钟灵那已经迟晓的意韵,他不加削减的将其通通用出,这一指几乎掏空了他身上所有的知初生息,他还是要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看着黑木头之后的光明寸寸崩裂。 其中的长剑也寸寸崩裂。 直到光明彻底散去,慕霞的道心也成了心底的一堆碎片,他才平静的看着慕霞,从牙缝里挤出个冰冷的字眼。 “滚。” 慕霞遍布光明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失魂落魄的跑了出去。 黄石给了云素一个带着杀意的目光,亲自把地上的碎剑捡了起来,用泥土粘上给人送了去,慕霞根本不知道剑已经被送了回来,无知觉的拿着剑一路上跑得跌跌撞撞,好在没忘记骑上观外养着的蟒蛇去,否则以她的修为,跑个几天几夜都找不到如尘。 第二日,如尘铁青着脸出现在碧游之外。 以往他每次来这里,想的都是要比碧游高一头,身上都是些仙风道骨高深莫测,身后常常跟着一堆的后土晚辈,这回不仅满是赶路的风尘,整个人也都没了任何的仙人之风。 他拿着弟子的剑在塔中找到如烟,难堪的唤出了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叫过的称呼。 “师弟。” 如烟放下了书卷,看向他手里的剑,尤其是看剑锋上那一点慕霞无心去擦的淡淡黄土,明白因果已经来了,暗叹一声说道:“师兄。” 如尘看向桌上那卷书,对他的世外之心有些佩服也有些嫉妒,说道:“师弟果然不会离开碧游,去看什么神圣。” 碧游玉青有不少关系,那里的事如烟也知道一些,这位师兄恐怕没有颜面提起眼下的事,他便替他说道:“当日行事之时,你就应该想到如今。” “他境界是很高,名声也很大,整个后土也因为他的修为在很多事上为他让步。”如尘不满。 云素一次次的死里逃生,一次次的闹下更大的事,也让如尘一次次的后悔当日,然事已至此,他已经无能为力。 此时一眼回望过去,猛然发现自己乃至整个玉青观,竟然都只是黄石为了他那个弟子才故意牵扯其中,如今他又亲自上了门,还将自己的弟子赶了出来,这是何等的屈辱? 世上难有后悔药,他正大光明的生起气来,回问如烟说道:“这件事,本是他先入我观里偷了东西,又羞辱了我整个道观,难道我不应该那么做?” 如烟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也知道偷东西羞辱你的是他,又怎能因为碧游玉青之事迁怒于旁人?” “这一对师徒,谁会比谁无辜?”楼下的弟子此时仍旧是面如死灰,如尘心里头痛惜,说道:“难道他一个四境,会是突然兴起从哪里听到了我的玉盘?还是我观里的狗比别家的可恶?他难道就那么无辜?” “师弟这些年只顾清修,难道真就半点世事不沾?半点世事不懂?” “纵使如此,师弟莫要忘了,你这碧游也并非置身事外。”如尘看向下方的烛台,烛光那里有了别人守护,但不是他的小弟子,说道:“如梭师侄,至今了无音讯,那阵也许也是黄石让他弄出来的,否则他一个知初,凭什么?” “黄石是为了谁做这些事,是为了谁羞辱我玉青,你怎会想不明白?他难道真就无辜?” 如梭入阵已经过了很久,他也暗自出塔去满玉街寻过,也问过一些相关的人,一无所获之后难免有了一些弟子死在阵中的想法。 碧游与黄石或许有些牵扯,但如梭真真是没有半点关系,如烟听出他这话分明是想将自己拉下水。 他没有去谈论如梭,仍旧说道:“若你仅仅是出于羞辱偷窃之事,事关公道规矩,我断不会插手。但你是吗?是也不是,自己心里应该有些分寸。” 黄石利用的,正是颜面二字。如尘想清楚这点,脸还是一阵阵的疼着,苦涩的说道:“今日我来见师弟,不是来讨论此事对错的。” 他的视线从塔外弥漫的烛光飘出,沉重的落在几里之外的玉青,说道:“不管我有没有懊悔,此时此刻,那黄石就在我观里,哪怕不是为了我,也为了九苍这一系后土门徒,还望师兄随我走一趟。” 如烟如尘是师兄弟,碧游玉青当然也是一脉,在二人先师逝去后才成了两脉,这位师兄的话说成了这样,于情于理他是应该走这一趟。 如尘并不知道黄石是为了什么做下这些,如烟却是一清二楚,此番前去,除了是为了后土的门徒,他也想去看看这位许久未见即将羽化的仙人。 看看他是否该让黄石羽化。 虽然一直在这看书,但自从唐晚晴上次游塔之后,如烟的心就始终定不下来,起身将桌上的书卷放回架上,说道:“我去问问,那块太岁肉的事。” 第四章 得天独厚 第四章得天独厚 如尘回来得比云素预料的要晚一些,不知道他是否见到了朱雀,也不知道黄石是否算到了他的晚,等到看见如尘身后拿着拂尘的人,云素知道了他为什么会晚了一些,同时知道了黄石的确算计到了这点。 一个玉青的人太少,如尘也不可能自己回来受辱,他能找的只有那座高塔,黄石想要的也是那高塔里的人。 上一次游塔,唐晚晴的话语似乎让他的心有了波动,这一次黄石如此欺压他的师弟,尽管他的到来并不在云素的预想中,但若是能因此让如烟看清黄石,让他的立场有所变动,自然是他愿意看见的。 云素匆匆从观里出来,上前朝他作揖行礼。 如烟并未着急回应他,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再看看眼前空空荡荡的玉青,最后望向脚下的裂缝碎石,长长惋叹一声,才对他问道:“这里住得可还舒坦?” 云素看到他眼里浓厚的失望,才记起他只知道自己是黄石的弟子,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黄石的弟子。 就算他知道,没了黄石弟子的这层身份,只怕连让他看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无论是眼下情景,还是从前世事,自然都不会是黄石一人所为,也不会是黄石一个人的想法,包括先前九苍所有事所有算计,这些都与云素有关。 一瞬间,云素受不住他这份沉重的失望,低下了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在心底竖起祸害恶人的身份抹去这些杂念,微微抬起头,请他入观说道:“师父在里面。” 如烟没有入观,而是放下拂尘蹲下身子,将碎石一块块的从地上捡起,然后一块块的填入裂缝中。 云素又把头低了下去,身子又一次动弹不得,又是那粘稠的泥土,从心脏旁流了出来,一点点流满全身。 黄石的意思他懂,这路是黄石毁坏的,他作为黄石的弟子,此时若去修自己师父毁坏的路,很不合适。 他看着如烟一块块的填好,随后拿起拂尘慢慢走入观中,如尘没有选择在此时朝他发难,只是看了他一眼将光明收了回去,慕霞看着上方还不曾改变的三字,将蛇关好也入了观中。 “这么多年不来你这了,这里竟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如烟看着观内的像,还有像前不久前残留的香火,挽着拂尘将香火续上,落目一侧与他手中相似的拂尘。 他取过来好好看看怀念怀念,上面并未如他预想般落满灰尘,如烟又好好放了回去,感叹说道:“我以为你会连师父都忘了。” “你我之争,与师父无关。” 如尘说道:“授业之恩,莫不敢忘。” “去见见黄石吧。”如烟继续往观里走去。 白绫看着如烟的背影,从门后某处出来,问云素说道:“他们会打起来吗?” 看着几人深入观中,云素回头望向天边停驻的火光,心想她应该到了,说道:“黄石师父一向肆无忌惮,若是他目地之中的事,他恐怕什么都做得出来,但他来这只是为了让我露脸,如烟同为四境,他应该无心去闹。” 在他看火时,白绫突然伸出手一把将他拉开,被拽回身时目光看见一尊石像从观里飞出,猛地砸穿观门,和观门一起四分五裂的落到一旁。 “小心些,到底还是打起来了。”白绫挑起眉梢,提醒他说道:“这毕竟是两个四境,他们要是不想收敛,恐怕我们一不小心死这了。” 尘土散去之后,云素对着砸出的深坑蹲下,要是结结实实的挨着一下,哪怕是他的身躯比寻常知初坚韧也有极大可能会死掉,不过以四境的修为,普通的石像应该在与生息接触时就碎成齑粉才对。 他没在观里见过这像,但是在碎块中看到了黄泥,回味过来这是黄石的术,再回头看火时,又猛然发现火已经不在南方,四处看去,火光无影无踪。 不清楚火光失踪是否是后土宫的作用,也不明白黄石为什么要打这一架,苏一一离开鸢山时就已经入了人世间,她很重要,不会是独自前来。 此时去也赶不到,云素觉得自己是否太多疑了,黄石毕竟还在这里,索性便先断了和苏一一有关的念头,和白绫小心翼翼的往观里走去。 毫无疑问这是观摩黄石道法的好时机,观里四周的房屋许多都还完好,只是在那些本该是阴暗的角落里都溢满了光明,还如水流般一点点流出。 深处纯净光明最浓郁处有透着些温和的烛光,时不时有碎石砖瓦从烛光中往天上飞,还乱七八糟的往四边飞,落在地上却刚好堵住一点点流出的光明。 仔细一看那都是黄石的黄泥捏成,不止是有像,他跨过被打断的树,捡起树枝去碰了碰那块龙形的黄泥,黄泥已经干涸更是在某种力量上碎成几块,但用生息刺上去时仍旧坚固无比。 他绕过光明继续往里头走,看到慕霞着急的等在养丹房外,已经没有了之前失魂落魄的样子。 从养丹房开始,一切又变了另一种模样,先前无处不在的光明只能在角落出现,房屋一切完好,安静的诡异,只有从每个窗户中透出的闪烁烛光提醒着这里许多的危险。 云素从养丹房过去,又在墙角看到一只另外的龙,他望着被烛光拖拽着的石头。 刚想与白绫说,又想起这里已经不在阵内,闭上嘴自个心想起来。 他捏出的每一块石头看起来都顽固极了,行事也和花哨沾不上半点关系,捏造的恐怕也不止是形状那么简单。 想着他那些往事,云素继续仔细看着慢慢往里走,生怕错过一些什么,他又看到许多模样的石头瘫倒在路旁,直到走到道观尽头,仍旧没有看见黄石如烟。 只有如尘呆坐在石头上,身上哪还有半点光明,就连眼中也只剩烛光,死死的盯着天空。 云素觉得奇怪,便跟着他往天上看去,头顶真是好一个蓝天白云,若非黄石在此,他当真想好好赏赏,而太阳之下的后土宫,一如往常。 白绫也望向天空,从她的神情来看,她看到的恐怕并非这片蓝天,云素认真的想了想,想到境界上的一天比一天高,睁开钟灵之眼,还没等他抬头看天,就看到周围一切通通变了色彩。 他紧紧蹙着眉头,不敢相信一个人的身上能有如此之多的术。 云素拉着白绫一步步退回去,她依然在看天空,而他在看别的。 他看到活的羊,看到活的龙,看到活的太岁,看到已经凝固却又在流淌的黄泥… 他回到养丹房,继续一点点看着往回走,走到观门处发现观门不知所踪,他只好和如尘白绫一样抬起头看天。 天上的,哪里还是什么蓝天白云? 黄天修行天地,后土修行人间,人世间在天地人间里修行人。 脚下的,哪里还是什么玉青观? 此时此地,分明是在黄石如烟的人间中。 天还在那里,只是一片红一片灰。 他们却不在观中。 烛光里的红尘,泥流中的万象。 地上的争斗仍在持续,烛光泥流依旧纠缠不清一时间难分胜负,他说理而他不说理,他守规矩而他不守规矩,本就说不清高地,但在天上的争斗中,泥流渐渐压过了烛光。 明明它与它差不多,就算修为上有差距,红尘也不会比万象弱到哪里去,然而却成了一边倒的局势,云素看过每一个被泥流淹没的烛火,实在看不懂为什么如烟会输。 白绫始终看着天空的脑袋突然低下,宁静清澈的双眼看着云素,面具下的脸上有了许多许多的绝望,沉默许久后幽叹一声,说道:“有的人运气常常很好,总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得天独厚。” 云素恍然大悟。 那烛光红尘中满满都是苦难无奈,而那滚滚泥流中总是有着绝处逢生,如烟输的是天意,而黄石赢的,难道真的只是天意? 白绫有那道术的存在,对天地的感知非常人可比,从白绫脸上的绝望中,这份天意好像并非他理解的运气好这么简单。 如烟输了,对云素而言并非什么坏事,至少他让他看到了黄石所修的人间。 这些打算的开头本就是绝望,所以云素此时并不绝望,静静看着红尘泥流消退,风轻云淡的说道:“修行天地的黄天都已经死了,他还得什么天?独什么厚?” 他望着如烟如尘慕霞从观中走出,如烟上人手中的拂尘一半都染上了黄泥,身上也有不少,脸色也苍白如雪,路过云素时停顿片刻,摇了摇头继续离去。 云素朝他躬身作揖,抬头时看到如烟又在观前停了下来,并非因为他而是一个匆忙从观外跑来的碧游弟子,弟子神情极其惊讶极其着急,伴着喘息声朝他说道:“朱雀不见了。” 听到声音的云素脑海猛地一震,眼底的平静荡然无存,回头看向观中的黄石。 一定是他。 他怎么可能不出手? 他怎么会没有目地的与如烟交手? 恐怕在他从酒馆拿出那张地图的时候,就想好了这一切,在知道如尘一定会去找如烟之前,他还知道自己一定会选玉青。 掳走一位神圣岂是那般容易的?就算他有这份力量,能够越过所有人的阻拦,但其余几方乃至后土见到是他,都必然会对此不满,而不远处这位同是后土四境之人,还包括自己如尘等人,竟然都在不知不觉成了他脱身之证。 云素脑海里一阵阵翻天覆地,面无表情的朝黄石走去,走近了看见他同样平淡的面庞,看着他那破碎的衣衫以及衣衫上的白须。 白须被风吹下来一根,云素伸出手掌去接那轻飘飘掉下来的一根,接着整只手连带整个人都被白须沉沉压到地上。 它压的不重,没把地上压出一个坑来,也没将云素的手掌压成粉碎,仍旧是轻飘飘的,风一吹还在他的手掌滚动,但云素捧着这根轻飘飘的白须,整个身子就是沉重无比,像是四肢都灌满了成千上万的石头,太重太无力,怎么都爬不起来。 黄石捻起他手掌的那根白须,看着满头大汗爬起来的云素,说道:“他的红尘太重,将别人避之不及的规矩成千百倍的加在身上,求一个红尘中的拿起,莫说你才知初,他日你入境朝夕,也不好随便去接。” “碧游塔里的烛台确实一丝不苟。”云素喘息着说道:“那师父这招,应该叫…瞒天过海?” 黄石低头看向他,将身上白须也拂去,眼底的平淡慢慢变成惊讶,接着通通变成杀意,最后化作随意淡然,说道:“徒儿果真聪明。” 如烟几人闻讯匆匆远去,云素望着他们没有朝南门离开,黄石也并没有强行让如尘留下去换那块牌子,但那些放在慕霞身上的目光依然奇怪。 在得到确定的答案后,他反而更加平静了,事已至此,对方就在跟前,他也急不得,擦去额头脖颈的汗水,继续试探黄石说道:“师父那日说自己走得太多便错得太多,所以需要那卷往生来让自己改掉错的地方好去圆满,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走,再去增加错的概率?” “对于仙人来说,那的确已经是圆满。”对一个死人没必要有太多的杀意,他的聪明只是让他本就要死的性命多加一些认真,黄石说道:“但从生命本身来看,那远远不是,那只是人的圆满。” 云素有些听不懂,只隐约听出来他带走苏一一这件事好像无关羽化。 “徒儿,这生命,可不是境界可以弥补的东西。”他弯腰往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又吐上一些唾沫,打湿之后捏出三只猪来,看着它们在地上惊恐的逃窜啃食,淡淡的手指将它们碾碎。 黄石一抬腿又踩到几只蚂蚁,抬起脚示意云素去看它们。 观里的生息充裕,这几只蚂蚁长得很是粗壮,云素看到它们扭动着四肢挣扎,最后又被黄石碾死,他不由得联想起大秋崖的那一脚。 黄石要他看的不是修为的差距,而是生命的差距,说道:“动物和人的差距,人和神圣的差距,动物力气再大再通人性仍旧不懂意韵,哪怕是那些大山里的妖,也只能用生息去温养体魄,境界再高活得再久的人仍旧是人,这和境界没有半分关系,只和生命本身有关。” 第五章 激,闹 第五章激,闹 “师父这随口一说就是天大的想法。” 云素想了一想,随后朝他泼出冷水说道:“只是这抓住神圣…或者吃掉神圣,难道就能完成生命的蜕变成为神圣?未免过于简单了一些。” 他面上云淡风轻的应答着,甚至言语间还有一些微讽,其实心里已经重重上了心,黄石似乎在说一件比羽化还要大的事。 这个想法很大很大,同时代表着很难很难,涉及之广,包含了人间所有生灵,也许还会有天上的。 在遇到的所有人里,包括修为最高的白清净在内,未曾有人提出过这么大的念头,大到从黄石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觉得这是他随口一说的玩笑或敷衍,哪怕他是四境。 黄石同意他的想法,说道:“你吃了太岁的肉,你也没能成为太岁,最多只是在你的角度去品尝它的味道,但那并不代表它自己吃来也是那样的味道,真要如你所说去吃了,那可真是暴遣天物。” 他好像是认真的。云素心想,蹙起眉头说道:“那师父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世人不知道苏一一与人世间有关,包括黄石在内,他应当不知道两人之间关系。料想后土宫如此之大的事,哪怕苏一一真的是独自前来,如今她失了踪迹,人世间是会急的 黄石行事向来肆无忌惮,而且很难去判断他下一步会做些什么,苏一一被这样一个人带走,云素实在很难安心,但此时他只能做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黄石不想回答他,望向观外碎掉的道观门,说道:“你是我座下弟子的还有这玉青观发生的事,还要一点时间才能让那些仙人们都知道,这里是我的地盘了,你现在去把门修好,把路打平,顺便把牌子也换掉。” 已经打赢了,如尘已经走了,所以他现在能换了,也能代表了,他也需要去找人救人。云素利索的朝观外去,问他说道:“要换成什么字?” 等了一会儿身后的黄石还没回应,他也不想再去问他,只想快些打平路换好门,远远看到观外慢慢走来一个人,走近了看见那也是黄石。 观外来的黄石停在门前,对他说道:“换成泥石。” 话音落下,他自己就成了一个个的泥石,静静在地上过一会儿又流成了刻着泥石的牌子,干涸之后云素才把它抬起。 他抡着锤子一锤一锤的打在如烟填好石头的地上,随后又去将先前残留的门彻底打碎,清理干净后又去观里找别的门换上。 关于苏一一的这件事肯定是不能靠自己的,这和黄石需要他活着他可以去计划无关,他一个人做不到这些,肯定是要找人世间帮忙的。 以修为境界来看,最有可能和黄石相比的应该就是云素的几位师兄姐,而在他的听闻里,二师姐死了,一身修为通通留给了诗绪,有个师兄也死了,想来就算人世间的几位君子死的死伤的伤,但不可能一个都没能活到如今。 朱雀对人世间的重要性之大,值得二师姐以那样的方式延续自身天地好停留在鸢山,当然也值得别的师兄姐上心。 只是,他该如何让人世间知道,朱雀是被黄石带走的。 不可能满大街去说的,说了恐怕也没人会信,而且黄石现在大概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 这可真是一件麻烦的事。 外面现在肯定热闹极了,这里反而清净了下来,只有他叮叮当当的装门声。 云素从阵里出来的时候带着另外师兄的面具,相信人世间知道这件事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他被黄石带回的消息他们应该已经得知,在这里等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比起自己,他们肯定更优先寻找朱雀,也不太可能把自己和朱雀失踪这件事联系在一起,这样一来便也不能靠等。 云素很快将门装好,再和白绫抬着那块刻着泥石的牌子挂在道观最上头订好,急匆匆跑回观里朝着正在喝酒的黄石喊道:“地打平了,门修好了,牌子也挂上了,我要出去走走。” “走走也好,用老头子弟子的身份去露露脸。”黄石望望天上的后土宫,提醒他说道:“记得早点回来,回来就该入宫了。” “好。” 他应答一声,带上白面具向白绫说道:“和我出去走走。” 少年少女从玉青观走出,一个少年从某个水井爬出来。 他看看水井看看一旁的院墙,认出了这是在阵的哪里,随后慢条斯理的清理了身上的淤泥,再望着头顶悬着的后土宫,想想稍后回碧游怎么应答师父这消失的时间,又怎么承受师父责罚。 这实在是很无奈的事,后土宫的钟声也响彻他的脑海,他早想出来,可那位人世间的仙人一直在看着这座阵。如梭很确定他一定看出了什么东西,他直接一直躲在阵中不敢出来,现在那仙人总算有事情离开,他只能趁此时出来。 在离水井很远的一个街巷,穿着绿罗裙的女人抵达满玉街,她坐在了紧闭铺门前的台阶上,目光在池塘边的仙人中走动,七君子离去之时总算感受到了阵的变动,他要去找朱雀,那么她便要来这里,寻找那位变动阵的人。 … 白绫看着云素的脚步,有时会看看别的地方,他的脚步看不出着急,也看不出慌乱。说的走走竟然真的只是走走,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黄石和他的对话有一些被白绫听入耳中,她知道那尊失踪的神圣正是他的妹妹,断定他此时的走走一定是心里有什么算盘。 玉青之外的场景和云素所想的一样,朱雀的现世引得无数仙人去看,朱雀的失踪更让仙人瞩目惊讶,遇到几个一无所获率先归来的仙人,那口中讨论的也都是神圣以及神圣为何失踪。 云素走了很久,才听到有人谈起玉青观被人强占的事,又走了许久,才听到有人说强占的是黄石,还与碧游的如烟上人打了一架,再走了许久,才有人满是不确定的认出自己是黄石的弟子。 这件事传播的可真古怪,近的地方听不到,如此远的地方倒是传得沸沸扬扬。 难道黄石那具身体从观外回来的时候,就把传播的事也做了?云素想不清楚,但他知道这消息知道的人越多,黄石在朱雀一事上便更能洗脱干系。 从朱雀现世到黄石悄无声息的出手,他一直跟着黄石赶路,没有时间去做什么准备,此时也没有时间去等着人世间找来,只能自己去找人世间。 他不懂人世间都藏身在哪,但满玉街应该是个适合找人世间的好地方。 街上大致还与原来一般,只是多了许多修为各异的仙人,二十四节气阵已经被他毁掉一部分无法再运转,但其属于黄天又惹得九苍四境仙人齐聚的名声不可能就此沉入水下。 求道学术的也好,单纯好奇的也好,又或是想将这街道独占的,大多都趴在那池塘前。 饥渴的目光吞吃着池塘里的每一寸砖瓦,想要遇到一个机遇,得到一些非凡的上天馈赠,玉家也不对此阻拦,确切的说是不需要阻拦,在前几位四境仔细勘察之后,哪里还能剩下什么机缘。 当日在场并无人世间之人,阵中有关人世间白圣人的消息传出,人世间一定会有人来满玉街。 这里的仙人比其它地方要多,但肯定不如九苍南边那里,其中大多也是对阵的事有所了解才会来,了解的部分里,自然不会遗漏带着黑白面具的两人。 大秋崖的消息应该没有黄石残龙飞得快,玉青观的事也还没传到这里,在最新的消息里,罪魁祸首应该在连杀陈家两位公子后,被清净的圣人弟子抢先所有人一步抓回清净。 此时此刻,这个罪魁祸首出现在了这里。一个知初怎么可能从清净的牢笼里逃脱?若不是他自己逃脱,难道清净会把他放了?还是谁去劫了清净的车驾? 陈家所允诺的可还没收回,看着这么大一块肥肉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总会是有些痒痒的,不过在真正打算出手的时候,还是需要想一想的,在事情没有明了之前,大概没有蠢货会直直的冲上去。 以往这样的情景,云素都会选择视而不见,除非真的有人冲上来,现在他却一如反常,一个个去与那些含义各异的目光接触。 他走得慢,面具下的双眼边走边一一看着,想要从那些目光落在他脸上时候的神情去分辨清楚,谁会是那个人世间来的人,或者他还没来又或者他已经走了。 其实这完完全全就是个拼运气的方法,一个挺无可奈何的选择,比起其它地方,在这里遇到人世间的几率会比其它地方大很多。 云素也不知道自己算运气好还是不好,因为他好像的确找到了一个人世间,只是那个人世间不比别的人世间。 这种不比可能仅仅是对他个人而言,云素犯难的摸了摸鼻头,望着街尾那个穿着绿罗裙的女人,她也看见了他,只是停顿便将目光挪走。 云素看着她慢慢走近,然后很突然的对白绫说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酒香?” 白绫也认出了身侧女子那一身绿色的罗裙,此时她的脸上带了面纱,而那股特殊的酒香虽说比之前浅淡了一些,在这几丈的距离里还是闻得出的。 诗绪本来只是望望他的面具,此时此刻比起面具的事朱雀的事还有其他的事更为重要,她陪同朱雀前来,最主要的就是保证朱雀的安全,以她往常的手段,往苏一一身上洒些酒水留些痕迹是很正常的事,可惜这次她什么都闻不到。 七君子寻着这座阵来到九苍,对于这座阵是如何来的,人世间当然也知道一些,别人或许不知道那罪魁祸首所握的黑木头是什么,她却猜得出来。 诗绪不是寻着苏一一来这的,她既然闻不到酒香,苏一一便交给了七君子去寻,她来这里是找人的。 云素朝她招了招手,说道:“许久不见。” 诗绪望着他空白的面孔,她要找的人不是他,说道:“虽然我现在没有多少时间杀你,但你非要在此刻讨个死,我不介意浪费一些微不足道的时间。” “与上次一样,你仍旧杀不了我。” 云素招手后顺便拿下脸上面具,平平淡淡的说道:“你已经没有别的身体,只要那气息还在我这里,你的身体就做不到这样的事。” “那不过是新生婴儿睁眼看到接生稳婆时的错觉,如果我不能杀你,我怎么可能会来?”诗绪指尖捻着杯口,说道:“云公子,这里可没有圣人弟子,也没有那座山。” “你可以试试。” 云素重新将面具带上,然后张开了双臂,望向满玉街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眼睛,朗声说道:“你们都可以试试。” “陈家对我的悬赏,至今还在,相信不久之后,它还会往上翻上一番。” “诗姑娘。”挑起了满玉街的悸动之后,云素重新看向诗绪,面无表情的说道:“别忘了诗尝经,他死得很不值很草率,他是柳絮一族的天才,若非是我他大概会活得很好。” “也想想你的父亲,你的族人,他们应该也想杀我,只是他们最后只能灰溜溜的从鸢山逃走。” “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他面色一转,认真的对她说道:“请你,试试杀死我。” 诗绪本来没那么愤怒,至少还可以压下,将杀死他这件事排在朱雀的失踪之后,也排在大阵之后,此刻心头的怒火却猛地腾起,无论如何难以压制。 尤其在他面无表情说出诗尝经的时候,更在他认真说试试的时候。 她指尖的杯盏突然崩裂,锋利的碎片与酒水一同从指缝流过,没有在她手上留下一点伤痕,只在她扬手时与心头愤怒一齐奔腾,再与手掌一齐由下逆流而上,碎片太沉落于掌心指缝酒水之后,只能与那扬手卷起的罗裙一般的青色衣袖一起。 那青袖好像也不止是青袖,主要是些许扬手时卷在袖间的微风,吹着落后的碎片摇摇晃晃,如风中柳絮。 第六章 师兄,师父,师侄 第六章师兄,师父,师侄 她胸膛里本来就对云素有不少杀意愤怒,云素不知道她的事并非是找苏一一,就算知道他也要她忘却所有的事,先朝自己出手。 黄石在,他不能说出口,所以只能让她更加愤怒,否则她坐在这里想几天几夜、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朱雀被劫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既然她有了这样的愤怒,并且已然出手,那么这一下必然会是真真切切的全力,而且这具身体她已经适应有段时间,其中生息意韵也会比鸢山那会儿要大得多。 其实不管是从前的她还是现在适应了身体的她,这一下只要落在云素身上他都会死,但他很清楚它不会落下。 区别仅仅在于黄石出手的方式,云素沉默的望着泥土从脑后飞出来,又飞往诗绪,黄石不可能现在还抱有试探他底牌的意思,那泥土也理所当然的挡住了她的剑她的江水。 “眼熟吗?” 云素看着诗绪碎片上的泥土,暗示她也去看。 仅仅是这样不可能从黄石手里把苏一一救出来,诗绪仍旧没到朝夕,他不觉得人世间会不愿意为朱雀派出一个朝夕,也不觉得有二师姐的传承在身,她面对黄石会如自己一般脆弱不堪一击。 还不够,还不够。 云素需要她愤怒到对黄石也出手,然后被黄石打得要人到满玉街来,继续平静的对她说道:“我说过你杀不了我。” 他看了眼周围刚想在诗绪带领下动手又突然停下的人,缓缓带上面具。 黄石慢步从街头走来,仙人们只有少数认出了他,从人群中退到两侧,店家从门缝中看着他们。 黄石嘴角还有正在低落的酒水,他一张口便落在地上去了,训斥云素说道:“我让你出来露脸,没让你到处给我惹事,我也不会每次都来的这么及时。” “我一直很相信师父对我的关心程度,只是大秋崖的消息要多久才能落到这些人耳中?”云素佯装对此只能无奈叹息的样子,说道:“我不多闹一闹,你不多救一救,恐怕我死了他们都还不知道我是你弟子。” “南门不能去,这里人也挺多的。” 黄石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怎么品都觉得他说得确实在理,环视一圈周围的仙人,想了一会儿说道:“那老头子就跟着你,你趁现在使劲闹。” “有劳师父。”云素说。 诗绪是看到了那些泥土,也如他愿记起那些从诗尝经手里扔出的泥土,她的目光刚从云素挪到黄石身上,又被云素叫了回去。 他唤着她说道:“诗姑娘?” “你应该还有别的手段,再试试吧?” 云素怕她因为黄石的境界产生退却之意,抬起头看看天上的宫阙,认真的语气里夹杂些许遗憾惆怅的说道:“我马上就要去后土宫了,你现在不出手,我这一去,日后你可能真的没机会杀我了。” 他朝满玉街的其他仙人抬抬头,继续挑动她的愤怒说道:“要是怕了,也可以叫上他们一起。” 诗尝经的死黄石也脱不了干系,诗绪咬着牙,没有如他说的把心思放在那些仙人身上,说道:“一个后土四境,你当真觉得他能保下你?” “你再如何的气恼,说再多的话,事实就是如此。”感觉到她对黄石的杀意,云素莫名笑了笑,这回是真的由心而笑,说道:“你大可试试,杀了我也杀了他。” “那就试试!” 诗绪眼里激起一阵雷光,下一刻雷光忽然在泥石中沉寂,扬起的柳絮发丝也沉寂重如坚石无法飘扬,只有绿色衣裙上的纹仍在游动,游动成无数条细蛇。 黄石认出她就是那个与云素在鸢山一战的仙人,也认出那道似乎是后土的术,而且那应该是离后土娘娘最近的部分仙人才会的术。 他没有因此留手,反而因为她人世间的身份动了杀心,自己这徒儿脸上可还带着人世间君子的面具,难免不会与人世间有关系,借此以他的名头杀了这女子,也算断了祸患。 黄石在心头捏出黄泥,生息就在他手里变成黄泥,又从他手中离开飞向诗绪,普通随意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一如那夜从诗尝经手中飞出的黄泥。 逝去的二师姐至少应该是个可以和黄石比较的人物,这具身体至少不会在这块泥土上破碎。 云素不担心诗绪的死活,毕竟诗绪这具身体对人世间同样意义重大,他一心想着在黄石打死她之前,人世间的其他人何时会来,又会从哪里来。 黄泥柳絮天公各种术交错之时,他漫不经心的四处看着,忽然在裁缝铺房顶的瓦片上看到一个坐着的男人。 黄泥出现之时,感受到那股艰涩气息的仙人,哪里还有一个留在街上,除了他。 男人长得一般,是那种到处可见的一般,他似乎认得云素,正微笑的看着他,看到他看过来的时候,张着嘴吐出三个没有声音的字眼。 云素蹙着眉头仔细辨认着他的双唇,最终在他从房顶消失来到诗绪身前时候,将那三个字辨认出来。 “小师弟。” 他竟然知道!难道是老师用长生之力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还是说他已经得知了阵里发生的事? 这不知道是自己的几师兄,但他应该就是自己要等的那个人世间的朝夕。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带走朱雀应该是黄石自己的手段,若是他出了手,那么他必然留下了自己的什么痕迹。 诗绪或许修为不够就算有也看不穿,但这位师兄同位四境朝夕,应该是够了,云素很希望这位师兄,能在与黄石交手的时候,从黄石的术法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好勘破这件事。 否则,他只能凭借着黄石暂时不能杀自己的底气,就这么直接的告诉他了。 男人只靠着一双手就接住了那块黄泥,黄石已经是后土四境尽头,所以这不代表他接下的很轻松,只能是那双手中有着足以与其匹敌的力量。 “人世间的七君子。” 黄石认出这个长得极为普通的男人。 七君子将那泥土握在手中揉搓,搓成一个很小的泥丸捻在指尖,然后又从怀中拿出另一个泥丸,在眼前两相对比说道:“二师姐走的早,你认得我却认不得她,倒也不怪。” 听到这话,黄石惊讶的望向诗绪,认真的各处看去最后停在那件绿罗裙上,说道:“裙子倒是好看,只不过人世间的二君子就算存活于世,应该也不是这等修为这等面貌。” 经过对比之后,七君子心里有了定论,收好泥丸说道:“我知道你在九苍,也知道你很有可能做这件事,只怪那时你正与那碧游主人打得热火朝天,谁都不会觉得是你。” 黄石暗叹一声,别人不知道云素与朱雀的关系,他在唐晚晴之后来,当然也不会知道,就算他知道云素身上有一根羽毛,他又哪里知道那是朱雀的羽毛? 此时被七君子看破,只能怪罪云素之晦气,以及今日这运气实在太差。 七君子不由分说,冷冷说道:“放人。” 黄石只是被他看破,他不觉得同为四境,自己会不敌这七君子,哪怕他将此事捅出去弄得自己举世皆敌,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处理掉那只朱雀,到那时又能如何?心及此处他忍不住咧嘴一笑。 他总是这样子笑,嘴角要咧得老大,眼里还要带着肆无忌惮的癫狂,放纵的神情还带着一些讽刺,这次的嘴角刚咧开,一条泥流就从天而降。 黄石在笑声中成泥流流去,泥流直直的滑下,落地就干涸成了一块块的,彻底落在地上的时候,一条泥龙赫然成型。 然后肆虐。 无论如何,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在这里找到了人世间,让心头的计划得以成功,也让苏一一有了一些生还的可能。 云素刚松了口气,泥龙落地就将他震得摇来晃去。 满玉街的地面在土黄色龙身下寸寸崩裂,整个街面和它也和他一起颠来倒去,他连忙站住身形,刚要动身离开就看到了泥龙一侧飞来的剑光。 想来七君子就算不敌黄石,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简单的脱身,如此一来,本来在黄石庇佑下的云素,突然想起自己好像疏漏了什么。 他成功挑起她的愤怒,又该如何化去这份愤怒? 这位七君子虽是自己的师兄,可毕竟对自己的立场未明,难道要靠他救下自己? 化身泥流的黄石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若他独自一人,他确实能在这世间的很大程度上肆无忌惮,事实上在云素之前他的确也是这么做的,这对他而言已经是种习惯。 想得很多时间很快,黄石的习惯并未包括他在内,剑光飘飘飖飖在尘烟中被春风吹来,绿罗裙仅仅在尘烟中露出一角,诗绪已经持剑绕龙身而来。 泥龙停止了毫无规律逻辑的扭动,街面大小的身子绕着七君子开始极速盘旋,也将诗绪卷在其中,唯独留下云素两人。 诗绪目光愤怒至极至底成了与杀意交融的幽寒,发丝裙摆身形通通淹呗没在龙卷的尘烟中,只有一双手仍旧从尘烟中出来落在云素漆黑的眼中,然后是她的脸。 两指间夹着的发丝是柄利剑,风中飘摇的是它,未曾被泥龙卷动分毫的也是它,它飘它的它卷它的,这份手段云素曾在唐晚晴身上见过,但这不会是清净。 无论如何,诗绪的的确确越过了黄石泥龙的阻碍,握着剑从尘土中刺了出来。 随着发丝的刺出,云素周围的生息突然断绝,世界一如鸢山前百丈那日般昏暗下来,那只大手又一次抓住了他的心脏,与此同时发丝也与她的酒香一同来到身后。 两次极其深入真切的体会,也让云素有些品味过来,这的确不是清净的清净,她也根本没有避开黄石的泥龙,她所做的,仅仅是将自己拖入了她的术中。 天地昏暗下来的一刻,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挤在胸膛,窒息并非溺水般的窒息,而是一种断一种挤一种压一种闷,胸膛里有不知道多少中不快不平,想要喷发却只能堵在胸膛。 他心烦意乱,尚且还能理清一些模糊的事情,但想要想某个东西用出钟灵也断不可能,他只能将脑袋抬起,在窒息时发丝还未到来时,将幽暗的目光望向远方,毫不犹豫的使出四象。 他以为这会如大秋崖那次一样,强行将这个世界纠正,哪怕凭他的修为做不到那样,至少也会让诗绪的术在某些地方错乱,有一些喘息的余地,哪怕是有一丝真正天地的感知,不曾想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她的世界本就是真正的世界,正哪里还能纠正? 只闻到酒香从脑后劈天盖地的扑来,还有狂风尘土,直到诗绪从尘烟中彻底显出身形,狂风尘土猛地一顿,再一转成了清新微风,她洁白指尖中间的就是微风,夹着微风中飘摇发丝猛地朝云素脖颈落下! 黄石也顾不得思量诗绪脱身之术的奇妙,此时此刻他断不能让云素死在这里,只好做出一些取舍,泥龙盘旋至半空骤然一散,他舍弃了龙卷中心的七君子,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庞大泥流压垮房顶朝四方喷涌。 泥流从头顶倒灌而来,吞没了房梁木柱,也包括那些房子里的东西,还有一些刚刚掀起的碎块,唯独避开了云素二人,从他背后大约半寸的地方将一切切割,如一条瀑布,不过它更平整更锋利像是打磨出来的石头。 也将诗绪吞没。 至少是在剑落之前,此番顾头不顾尾的作为,黄石清楚自己可能会被七君子所伤,不过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世上还有什么比羽化重要? 泥流将诗绪淹没,他冷冷的望着泥流中那身依旧显眼的绿罗裙,心里有了势必要诗绪命丧于此的心思,泥流就成了石头,很大一块石头。 最普通最顽固的石头。 他的道理向来最没规矩,最没道理,此时却用出这么一个最顽固的石头。 第七章 风吹雨打的石头呀 第七章风吹雨打的石头呀 没人会小看这块石头,但泥流凝固成石头需要时间,尽管黄石能让这段时间变得很快很快,快到几乎不存在,但总归是有的,再加上泥龙化去变作泥流的时间,诗绪还是来得及做一些事。 尽管不是将剑刺入云素脖颈的事,她实在感到可惜,她还来不及在身子上做些动作,只能心动,用心念让裙摆上的纹理扭动起来。 它是条小蛇,弯弯曲曲的活了过来,然后爬出那件裙子,再飞过几丈的尘土。 在石头成为石头之前,它从缝隙中爬了出来了,在石头成为石头之后,它还是握着那根被泥流拦腰折断的发丝,发丝仍旧锋利,它还是有着那杀意。 褪。 仍旧刺下! 发丝刺破少年的肌肤,血光乍现。 白绫眼角飘过血光,她并没有出手,并非她觉得自己敌不过诗绪所以选择放弃,她也没有落入诗绪的术中,她之所以静静的看着,是有人出手了。 七君子并没有趁着这个时间向黄石下手,要死在诗绪手下的,好歹是老师逝去多年之后又新收的弟子,虽然这个小师弟看起来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修为也是差劲极了,好像还爱惹事,但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也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而且黄石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世上还是有些人知道的,七君子就在其中。 他的六师兄死在太岁与其他人的围攻下,而那太岁就是这黄石的师父,他活得够久,对这看起来苍老,修行年月却比他要少许多的后土仙人可有不少的了解。 以黄石的秉性,若只是他一人,以他肆无忌惮的性子,想要从他手里抢回朱雀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然而他竟然舍得自己负伤也要保住云素的性命,且已经几次为云素分心。 那么黄石就会输,他也该输。 诗绪剑下的这位小师弟,能在朱雀这件事上,可以有不一样的作用。 这本来是二师姐传人和他的私怨,还有些犹豫的,一到这就必须得救了,七君子迈开腿,像是村夫走路般,一步迈过这几丈尘土的距离,又像个行人似的走在纹与发丝之前,抬起手一只手卷走了发丝与纹,一只手则是卷起了云素白绫。 卷着云素的手只在转过身去就停了,带着云素停在尘土之外,卷着发丝的手却不停,再一卷连同衣袖一起卷动,同时卷动着天地中的生息,朝着尘土内的黄石探去。 泥流凝固成石头,尘土还散落四周,那是满玉街的街面被打碎飞起的尘土,也开始围着他的手卷动。 发丝被他的手掌和衣袖在掌心卷作一团,跟着他的手掌深入灰蒙蒙尘土中,尘土顷刻间荡然无存,只留街面那一块硕大的顽石,七君子接着扬手落手,猛地打在顽石上! 普通,自然的一拳。 那块石头只是石头,可又不止是石头,它在这个世界无处不在,又受尽无数年的风吹雨打,可见顽固。 黄石四境满的名声在外,七君子也不觉得自己能如此轻易打碎这块顽石,只是这个小师弟要救,这个二师姐的传人也不能放任不管。 这位二师姐的传人可比小师弟要厉害得多,自己一个人不能轻易破开,加上她或许可以,所以他只是将石头打得凹陷,打得变了形状。 然后再扬起手,再打一拳。 和他的容貌一般简单普通的两拳下去,石头虽说没有一丝碎屑飞起,却快要被他打得分开,纹和发丝也被他从裂缝打入其中,又迅速爬回那件绿罗裙。 这具身体比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得多,黄石心想难道她真是人世间的二君子? 见事不成,他索性直接化去那颗顽固石头,真身从泥流中显现,回身一把从泥流中抓来黄泥,指尖抓住黄泥时就成了菜刀,他的神情乃至姿态都如屠夫般疯狂,猛地朝诗绪砍下! 云素的钟灵只能造物不能造意,他这普通的柴刀中却是有实实在在的意,就在他那人间的无数术中。 这也是他的石头。 那些石头上无数年的风吹雨打。 云素努力抬高头,穿过七君子的肩头匆匆看了一眼,他似乎看到了鸢山铺子里的屠夫在挥刀,乌离的屠夫在挥刀,人间的屠夫在挥刀。 他只能看一眼,虽然这一眼可以记得很清楚记得很久,但确实是下一刻他就被人扯走,是自己的七师兄。 不过七君子此时可完全没有一副师兄该有的样子,他抓起云素,这次是另一只手握住了五指,紧紧顶着云素的小腹,下刻便要将云素打得粉身碎骨,对黄石说道:“做个交易,你这一刀砍下去,我这一拳也会落在他身上。” 菜刀不甘愿的停在了菜板前,接着猛地砍下! 它砍在诗绪脑袋旁的一寸处,随后成了泥流,泥流流尽,黄石眼里没有了疯狂,还有不少愤怒。 七君子望着诗绪不甘心的压下对云素的杀意,慢慢从满玉街退走,拎起云素,继续对黄石说道:“再做个交易,你放了神圣,我放了他。” 黄石完全没有如何处理眼前这种事的经验,他的肆无忌惮是建立在他的不关心不在乎上的,这也是云素落在七君子手上,他会落入下风,局面会变成这样的最大原因。 若他一人,他断不会输,这般输了他实在恼火,然而此时后土宫之行在即,确实是不能让云素死在这里,两者之间他也能分得出轻重,唯独是这种无法肆无忌惮无法毫无顾忌,被人抓住命根的感觉实在让人无奈又生气。 那一刀他很想砍在诗绪身上,也想砍到云素身上。但他不能砍下去,只能叹息今日怎会如此之倒霉。 叹息中,泥流从满玉街外的巷道冲来,也将朱雀冲入街巷。 黄石铁青着脸,看了眼周围,在那般泥流下,哪里还有仙人敢停留?回头看着泥流中的少女,心里难免对其失之交臂感到可惜。 他冷飕飕的说道:“谁能想到人世间还会有神圣?还是这么一个刚刚降世的神圣。” “放人。” 他看向七君子,冷嘲热讽说道:“堂堂人世间七君子,身负君子之名,有脸面做出这种胁弟子威胁之举,应当不会再去做什么出尔反尔的事。” 七君子仔细看看泥流从朱雀身上一点点的流下,直到没有半点泥土,确认其无恙后才放开云素两人,说道:“这里的事情算是了了,你劫人的账可还要算算。” “是要好好算算。” 黄石带着云素两人从泥流中隐去,他的声音还停留在满玉街,对七君子说道:“不过不是现在。你已经在这漏了面,应该先想想你人世间如何留得下这神圣,又如何护得住它!” “老头子会来找你的,也会来找那只神圣。” 七君子听着他这威胁的话语,没有继续出手留下黄石,他还有别的事要忙。尽管朱雀找了回来,但还是坏了事。 一尊无门无派的神圣可以值得每一个地方花大价钱招揽,而一尊有门有派的神圣,只会值得各地将其扼杀在摇篮中,更别提这个门是人世间。 哪怕将满玉街所有人杀了都无济于事,那黄石还有几位弟子在九苍,他就算现在去杀,也无法在消息散出前全部杀死,不久前他们就开始散播黄石与如烟在玉青一战之事,想必以他的性子,消息里还会多上朱雀与人世间的关系。 他往空无一人的池塘走去,目光在荷叶上走过,薄冰瞬间冻结了水面,鱼儿惊恐的望着他,他先在大寒中寻找,随后一个个倒推回去,最后出现在一个水井旁,看着地上的淤泥长叹一声。 流出街巷的泥流中,泥流渐渐流去高处变成泥龙飞入云层,云素沉默的坐在黄石背后,不敢去看那只渐行渐远的朱雀,生怕黄石怀疑一些什么,毕竟这位师父可是知道他身上有一只羽毛的,他只在临走时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发现她虽然变了很多,但还是有许多记忆里的熟悉。 这里当然不是相认的好地方,也不是好时机,后土宫里才是。自己带着这面具也不知道她认不认得出来,好在自己运气还算不错,总算是找到了人世间,还把她救了出来,好在她安然无恙。 有七师兄在,至少她在进后土宫之前,应该会很安全。 浅浅怀念之后,他这难以抑制的浓烈思念散去,暂时忘却的绝望一瞬间填满心头,回过身去,抬都抬得费力,去看向那座闪着清澈光明的后土宫。 离开那座宫之后,就要死了。 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其它念头都没有了。实际上他今日已经几次命在旦夕,但都没有此时此刻的感觉,一种平静至极的感觉,但又不是他习惯里的平静。 他不知道黄石方才应对七君子用出了几分力,但肯定不会是全部,而仅仅最后的那一刀就让他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念头。 他好像就躺在那鲜血淋漓的菜板上,被屠夫按住了手脚,等着那沾满肉沫血水的菜刀落下。这并非是恐惧,而是在极其平静的心态下,以各种角度分析出的不可能应对的绝望。 不得不说白绫在很多地方说的话都很对,他的确应该对黄石有更多的愤怒。 有些时候平静不敢做的事,愤怒敢去做。 云素收回落在后土宫的目光,看了一眼黄石这把难以捉摸的菜刀,又扭头看回去,在满玉街的方向看到那抹冲天而去的火光,真是好大火,撩得那云朵也一燃一燃的,真是好生热烈好生肆意。 也许是离后土娘娘的气息太近了,又也许先前被黄石压迫造成的,所以它才比之前要热烈得多。 “好可惜。” 但若是遮住这火能如此简单,人世间恐怕自己就会做了,不知黄石是如何做到的,云素回过头来,平静的说道:“那可是位年幼的神圣,眼下就这么放她走了,下次再有这样的时机,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 他的话里有着恰到好处的可惜,但这种时候这种话无论怎么说,只要是从他口里说出来,都难免惹人生气。 黄石本来愤怒,听到这话果然更愤怒了,神圣是因为他丢的,打架也是因为他输的。 他手里的酒壶有了一些裂缝,他显然不能在此刻打伤他或是打死他。黄石喝下满满一口酒,望着后土宫,靠着喉咙处的辛辣,强忍着就在这里将他粉身碎骨的冲动,冷冷的说道:“徒儿更重要。” 云素低下头说道:“徒儿羞愧,心底懊恼着,因为徒儿,师父之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黄石看出来他并不羞愧,但也看不出来他想做什么,说道:“等你出来,等我羽化,机会随时会有。” 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事已至此,那就让那只孱弱的神圣就放在人世间,七君子想保它他就帮人世间保它,在人世间总好过在清净在丹心,毕竟如今的人世间可没有五境。 所以哪怕七君子不做什么,他也不会将朱雀陷入危险之中,他清楚与人世间扯上关系是件很危险的事,在九苍的几个弟子,都只负责宣扬云素的事。 只要他羽化,人世间便可去。 修行的圆满真真切切就在眼前的后土宫里,只要云素带来那卷《往生》,只要补好他那腐烂了二十几年的初,这块石头就会达到完美,到那时,自然也就无需等待什么,只要他想,随时都是机会。 看他尽管愤怒,但还有一些说话的意向,至少在有关后土宫的事上,他应该还是会知无不言的。云素有些欣喜,继续说道:“这火光如此热烈,还带着后土娘娘的气息,师父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能将其盖住,人世间做不到的事情,师父却做到了。” 黄石说道:“神圣的气息怎会是那么好压制的?娘娘用神圣点燃这只神圣,当然只能用神圣去压下这神圣。” 云素突然一顿,紧蹙着眉头看着黄石。 他这话说的真古怪,还有他捉朱雀的目地,难道他也是神圣?他怎么可能是神圣。还是他已经摸到一些神圣的路子?甚至他可能已经有了一些神圣的样子。还是,他还有另外的神圣? 他的话最好是别的意思。 第八章 一些长得好的草 第八章一些长得好的草 云素想放下眉头几次都放不下,好不容易放下去,说道:“这只神圣到这里来,肯定也是要进后土宫的,师父在这外面把人抓了,得罪了人家,之后在里头,我只怕不会好过。” “你如今知初实,我也看了她,她是知初满。”这确实是个麻烦,黄石看着他,不耐烦的嘬了嘬嘴说道:“再加上人家是神圣,你一届凡胎肉体,中间是有不小差距,但你知初实的生息通通是这身子骨里,太岁也不是白吃的,只要你离的近点,生息节省些用,跟她贴身去打,她应该死的比你快。” 云素无语,他这话说的属实有些敷衍,若是论生息在哪,任何仙人都可以把生息从初境调在身子上,不过他的身子确实要比常人强大一些,这也的确是他的一些获胜的资本。 黄石也知道这话和没说一样,又指指白绫说道:“你这个侍,那日在大秋崖用了一道术,我见了,似乎是让你有更多的生息用,后土宫里都是知初,你生息比别人多,此行会有大用处。” 他还夸赞说道:“在女人上,你倒是有些运气。” 他奇怪的目光不太像只是说白绫的意思,云素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说下去,想起一些之前的疏漏疑惑,问他说道:“这个侍是我自己找的,你原来给我准备的侍在哪?” “你见过她了。” 黄石眼里出现某个单纯率真的少女,特别是她心里那些灿烂的太阳,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说道:“怕你心智不够坚定,扛不住如尘的术法,那一旦疼到皮肉上,只怕会将你我之事一股脑的说出去,又或者你实在太笨,想不出用朝思暮想让如烟救你,就找了他的小弟子做个后手。” “她好像不认得你,也完全不像个会任人摆布的人。”云素还有句话没说,黄石也不像一个会用什么温和法子的人,而且黄石对慕霞的样子,恐怕不只是想让她做他的侍那么简单。 他为自己接下来的大胆暗自吸了口气,突然说道:“你喜欢她?” 白绫被他话语中的大胆猛惊了一跳。无论身份境界地位乃至年岁,黄石都与慕霞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她实在不知道他哪里得出来的结论,并且还将这个结论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而且看起来他也知道自己言语中的大胆。 听到这话的黄石顿了一下,并未发怒生气,只是越发觉得他和自己太像,所以他才会懂自己那么多的想法,突然有些可惜他的死亡,他死之后又哪里去找这么个知心的人,意味深长的说道:“到底是我选的徒儿。” “老头子见过不少人。” 他望着下方空空如也、已经变成泥石的玉青观,说道:“这会儿回头一看,竟然没有多少和如尘的小弟子一样,那是根在襁褓里诞生的草,从头到脚都长着光明,很有意思不是吗?” 那根草曾为了如尘朝他多次拔剑,如果单单看她个人,的确长得很光明很单纯,然而比起呵护那根草继续生长继续光明,让其从头到脚的摧毁的举动,更符合黄石的性子一些。 不过这种事毕竟特殊,也许他的做法也会因此变得特殊,就像那个钱囊,这次他并没有直接去拿。 可这世上应该不止这一棵草,他已经如此年岁,也不会只见过这一棵,怎会偏偏选这一棵? 或许他选则侍也是随心所欲,看到谁就选谁的,否则就是跑人观里看到的时候才想上的,或者他们之前见过,那时候就有了那份心思,所以才选择了她做原来的侍。 那又到底是慕霞见过他,还是他见过慕霞,又或者互相见过? 云素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总之,要么他在说谎话,要么他还有话没说。 他的话和黄石的话已经连接惊了白绫几次,云素还要说惊人的话,他还想知道一些事,但不是因为好奇。 所以白绫在刚平复下来担忧心思的时候又听他风轻云淡的开口了,云素说道:“是很有意思,让人觉得惊讶奇怪,只是这样的草,恐怕不会长在师父这样的土上。” 白绫真想一脚把他踢下云去,让他摔死也好过被黄石折磨死。他当真是不会说半分好话,还是说真的觉得黄石不会杀他所以肆无忌惮到了这种地步? 她有想到他是在套话,可是谁套话是这么套的? 黄石的脸色果然骤然一变,他可能也在强压着内心的怒火,手里的酒壶彻底崩碎落在泥龙背上,最终没有把他从云端踹下去,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嘲笑他的荒唐,说道:“不是我这样的土?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土,才会长出这样的草?” “如烟那样的土吗!” 他笑容猛地一转,冷冷的说道:“你别忘了,这根草,是如尘那样的土里长出来的!” 他果然有话没说,此番话里隐隐带着不少的讽刺,云素记下他对于此事巨大的波动,平静的说道:“徒儿只是在提醒师父,有些事,强求不得。若去强求,即便得到,那草也就不是那草了。” 黄石不用去想一个死人是否真的是在提醒自己,他当然不会对慕霞用什么不温和的手段,即便那符合世上的规矩教条,但他就是不想。 他想撕烂世上所有教条规矩,然而在某些规矩上他还是想去遵守,感觉到这一点的他十分恼火无奈,心中堵塞了不少。 黄石觉得是该好好的提醒这个让人讨厌的徒儿了,说道:“你现在应该想想怎么从后土宫里把《往生》带出来,否则日后,你不会有时间去想这些了。” 无话再说,泥龙到了碧游外停下,其余的车驾祥云也都是如此,后土宫的道路就在碧游,那是后土娘娘的天地,这是后土仙人对于娘娘的尊敬,哪怕是黄石也遵守了这一规矩。 下了泥龙,这会儿再往天上望,后土宫的位置离碧游还是和大秋崖一样远。 只是再望望别的地方,就在塔顶最显眼的地方,那些通红的烛光里,隐隐约约有一些台阶,是从天上搭了下来。 它应该是刚好透过那些红霞,而非必要从红霞里过,台阶看起来像是云朵,贴近了看也是模糊隐约的,踩上去好像都不太稳当的样子。 稳不稳当的问题应该没有仙人会去考虑,还在碧游外就看见有人往上面爬,步子走的着急,爬了一路也没见掉下来,快爬到头了,反到自己下来了。 “总算到了,什么时候去?” 云素跟着他往碧游里面走,碧游比上次要热闹,一次庙会后土宫消息刚传出,一次游塔是他闹的,这次后土宫的路已经出来,理应是最热闹的一次。 一眼望去,除了一些后土仙人,朝天伺仙人,应该还有些别的仙人。 朝天伺点墨小姐的车架就停在不远处,云素还认得她和她的小侍女,自庙会那日,第三个云上的仙人就没了踪影,此时也总算再次露面,还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仙人。 他没能看到与陈明月一样的衣裳,清净应该不会再来,或者说他们本就不该来,不过唐晚晴还是会来的,她要来杀黄石,还要来找朱雀,就是不清楚是现在来还是之后来。 点墨小姐的侍女眼睛一向充满好奇,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很多人喜欢四处望,她尤其喜欢,是她先看到的他,这时候黄石已经停了下来。 “不着急,歇一会儿,让他们先。” 黄石就停在上次如尘讲道的土坛上,他此时似乎气已经消了,语重心长的对他说道:“你进去之后啊,脑子要灵光些,打不过就跑,那些术呀也省着点用,反正就盯着往生,拿到了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就算得罪再多人也不怕,只要你活着拿着《往生》出来,师父肯定不会让人动你。” 很暖心的一些话,一个老人一个师父说出来的,但首先要忘却这个老人这个师父是黄石。 可惜他忘不掉,那么暖心就成了某种讽刺,云素轻轻笑笑应下,看着点墨从车上下来,大秋崖的事她恐怕都知道了,最关心的应该是几个皇子那部分的事。 那部分的事,云素自己也想听一些。她看起来更端庄了,应该说是对他的态度更认真了一些,侍女可能是被她说过了,眼里还是有好奇,只是收敛了许多。 这种事不用说的太仔细,自然是身边这位后土四境的作用。 “见了很多次,每次都是匆匆一过,云公子只怕记不起我了。” 点墨先给黄石行礼,之后才眼含异样的看着云素说道:“其实几个月前在这里,没人觉得你会摆脱如尘观主,不久前在满玉街,你被清净带走的时候,也没人会觉得你会出现在这里。” 从霓华到大秋崖,那座皇宫早已经不是云素映像中远在天边模糊至极的事物,这位宫里来的仙人也多了些别的意味。 “点墨。” 云素对些她认真清晰的读出这两字,说道:“你恐怕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你还是帮了我许多。” “公子竟然还记得。”有这位后土四境在,点墨不好说一些不算好听的词语,面带着惊讶,还有一些合适的笑意说道:“那日坛上坛下,不知道多少人猜你是哪里来的,谁又会是那位去玉青观里的。” “只怪你这来的太突然,一出场就惹如此大的事,事后各方去查,发现不管是后土还是宫里,都没有半分你的消息。” 点墨悄悄忘了黄石一眼,他当然也在她的猜测中,只是的确找不出一点消息。 想着以他的境界修为,又何必这般戏耍身后弟子和如尘,完完全全就是在过家家,还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众人耍的团团转,一起陪着他闹,骂不得说不得,只能在内心暗自无语。 “这下,总算是露出真面目了。”她尽量让这话说出来没那么古怪。 若非唐晚晴用计逼黄石出来,直到此时他都不知道会不会现身,在这一点上云素同样无语,点墨又对云素说道:“我那里有些后土宫里的消息,你或许会感兴趣。” 云素看向黄石,在他的同意下带着白绫前往她的车驾。 “这就是那位在大秋崖大放异彩的侍?”点墨望着侍女从车里翻出一个小折子,拿过来看看又给了云素,说道:“宫里动静很大,清净那边反而没什么动静。” 云素点点头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接着说道:“他在我身上留了东西,要说些悄悄话的话,在哪说应该都是一样的。” 折子上写着一些名字,墨迹摸起来还有些潮湿,应该是她自己不久前才抄写的,上面有一些与名字有关的消息,甚至还有其他几国后土仙人的消息,还有一些西蛮的消息。 黄石说的,这一次是玄知与西蛮的联姻,玄知皇宫和玄知后土还有西蛮的仙人理所应当能进,其他几国的后土仙人能进,便是作为圣人传书的代价。 这折子里密密麻麻那么多字眼,应该是费了不少心思。 “你知道我是从清净的囚车里跑出来的,而且还是被劫出来的,在此之前还惹了陈家。” 云素对她的举动有些惊讶,还有些不解,说道:“当初坛上满玉街都能算是好心,但这些事之后你还帮我,我不觉得黄石的份量能和清净相比。” “如果不需要比呢?” 既然已经开始,点墨也不会去管黄石有没有在听,微笑起来说道:“从你身上,的确找不出一点消息,想将这些联系起来也很难,但当你的师父出现的时候,消息就多了起来。” “带走你的是圣人弟子唐晚晴,她和琼公主走的近,经常会来宫里坐坐,有时候也会带着她的几只羊。” “几个月以前,她的羊失踪了,还是几个月以前,有人看到过黄石骑着几只羊,在那几个月之后,他从唐晚晴的车架里劫走了你。” 第九章 大秋崖吹来的风 第九章大秋崖吹来的风 她对自己有些恩情,云素觉得还是该和她说清楚一些,合上折子说道:“圣人弟子的羊失踪了,师父身边多了几只羊,消息里应该说了师父多的几只比起它们在清净的时候,要丑陋一些。” “其实想想也是可以想出来的。”云素看向脚下的土坛,说道:“若我真的和清净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关系,那日我就不会认不出陈明月身上的衣裳。” “姑娘应该还记得,那天我是问清楚才杀他的。”他将折子递给她,说道:“所以哪怕师父和唐晚晴有什么联系,也恐怕是一些仇怨,这些东西我才看了一点,收回去倒也不晚。” 点墨没有接过折子,任他再怎么说,清净车驾在离京城如此之近的地方被劫,却至今始终保持沉默,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值得深思的。 云素只好又拿回折子,说道:“清净没有动静,那说说宫里的事吧。” 他望着折子上某个修行朝思暮想的后土仙人,说道:“那天夜里来了很多人,有个叫徐知礼,还有个朝思暮想的仙人弹琴的。” “弹琴的是听雨声。” 闻言点墨面上出现一些困难,并非是这事不能对云素说,只是这件事她也不太看得懂,说道:“徐知礼听雨声都是昼皇子的门客,但昼皇子没道理去得罪清净,若这是夜皇子所为,很多人都知道他和唐晚晴聊的并不愉快,他应该不会那么蠢。” 云素说道:“听雨声还活着,没人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 点墨摇摇头说道:“他的说辞很有意思,查证过后也的确是事实,他是去找你身上那卷众生相的。” 他身上有众生相这件事很多人都在猜测,云素接着说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陈家也在霓华停留过一段时间,还有一个仙人,我不认识。” “你不会不知道陈家多想杀你。” 点墨示意他看向别的地方,离台阶很近的地方,一个少年站在那里,锋利的目光已经盯了云素很久。 云素早就看见了他,折子上也写了他,他从少年背上的剑认出了他,是陈家的小儿子,平静说道:“事到如今他们还想杀我的话,需要考虑一下我师父的存在。所以大秋崖的事,最后是什么结论?” 点墨回答说道:“陈家想杀你,听雨声想得到你的术法。” 云素等了她一会儿,发现她确实没话要说了,说道:“就只有这样的结论,还能算是动静大?” “大秋崖是只有这样。”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两位皇子对唐晚晴约谈的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终归只能在心里,最后也只是定了个昼皇子管教不力的罪。” 云素说道:“对他们来说,别人怎么看不重要,要看清净怎么看。” “所以清净的沉默很奇妙。”她说。 清净的沉默除了唐晚晴的作用,应该还有些别的。 云素揉了揉额头,望向通往天上的阶梯,问点墨说道:“后土宫你也要去?” “我代表朝天伺来的,自然要去。”她望向云素,提醒他说道:“忘记了一个人,那日也在大秋崖,非董。” “非董?”云素想着大秋崖拦住唐晚晴的仙人,又想起另外的一个人,说道:“和若董有关?” 点墨点点头说道:“是师兄弟,应该是为了帮若董报仇去杀你的,是黄天的仙人,似乎还是黄天景霄公子的弟子,再多的事情…” 想起如今的朝天伺伺主碧霄,她无奈的说道:“黄天这些年已经渐渐隐出尘世,确实没有了别的消息。” 死了一个陈明月来了这么多的人,果然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云素突然很无奈很疲倦。 见他没有说话的心思了,点墨也不着急进宫,重新上了车去,在帘子里笑着对他说道:“后土宫再会。” 云素作揖,说道:“后土宫再会。” 他走了几步,又匆匆回来,朝车子里说道:“我还有事想找你帮忙。” 侍女撩开车帘,云素莫名摇摇头对点墨说道:“帮忙的事之后再说,你去后土宫做什么?” 点墨说道:“求仙问道。” 她突然想起他师徒二人闹这么多的事,刚好是在这样的时间里,问他说道:“你是去做什么的?” 云素随意说道:“我去找点东西,好让师父羽化。” 他说完就走了,点墨后知后觉的从窗台探出头来,着急的问他说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侍女小声的提醒说道:“他好像说,他的师父要羽化。” “羽化…” 他拿着折子边走边看,坐到黄石身边时还在看,黄石瞄了一眼,说道:“没说过,你小子是挺有桃花运的,这几个女娃,对你都挺上心。” 云素解释说道:“那位圣人弟子教我修行,算是半个师父半个朋友。” 自己与几个人的关系他都知道,不必多加隐瞒什么,他说:“至于这位点墨姑娘,她是从宫里来的人物,想必在识人断数上有很多经验,师父是后土四境,在我这个弟子身上压注也就是压在师父身上,宫里的人应该很擅长做这种事。” 黄石的目光落在白绫面具上,云素淡然回应道:“她一个死人而已。” 黄石笑着说道:“徒儿不必如此灰心,师父我不是什么好杀之人,没有师徒这层关系,你也算帮了我的忙,只要你拿着《往生》出来,老头子没有道理杀你。” 哪怕真如他所说,他没有道理杀自己,真的没有一丝念头,但他也没有道理去找一些保住自己躯壳的器物,没有道理去费这份力,所以云素仍旧只有一个选择。 他心里这么想,表面还是要假装同意的,心想他的手掌应该伸不进后土宫里,在那里应该和那座阵里一样,会自由一些。 云素将折子里的内容看完,又拿给白绫,看向黄石说道:“师父好歹是后土四境,应该对后土的仙人有不少了解,除了活命拿术,我还要注意什么?” 他重申说道:“具体的说,是要注意谁?” “你也知道我是后土的四境,怎么可能在后土没有一点地位?任何后土的仙人看在我的面子上,都要对你客气几分,这区区知初,听了你是我的弟子,只怕都争着来当你的跟班。” 说完黄石胡乱的四处看了一眼,晃晃脑袋嫌弃的对他说道:“你好歹有点志气,怕这个怕那个的,你有什么好怕的?你到底怕个什么?” “…” 木舟离碧游塔外那些台阶最近,童子用手遮着烛光望着那道火光,通红的脸变浅了一些,说道:“公子在后土学习的这段时间,错过了不少事情。” “他是黄石的弟子,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仙人自始至终没有看那火光一眼,摇着头说道:“错过这些并不可惜,那只神圣也好,他杀了多少人惹出多少的事也好,都不如这座宫重要。” “半年时间,我已经知道了和这座宫有关的很多事情,此次后土宫之行,必然圆满。”他走下舟船。 童子说道:“我送公子。” 仙人揉揉童子的脑袋,芙蓉般的脸上出现一抹柔和的笑容,说道:“等我回来。” 那些先前上去,又自己下来的几乎已经走了干净,他不是第一个走上台阶的,但只有他走上台阶之后,能入宫的仙人仿佛才真正开始登天。 折子里写了他的名字陌芙,是位真正的后土仙人,云素有些不懂这个真正是什么意思,在黄石的解释下他才明白。 就像现在的人世间,世间大多数人的修行都是人世间的修行,但只有一些人才是人世间,后土黄天也一样,两地的修行传承至今,人间几乎处处有弟子门徒,在这样的境地下,保证一些核心传承的完整性就变得很有必要。 后土保存这些东西的那个地方也叫后土宫,云素看向黄石,问道:“师父也是后土宫仙人?” 看着那位仙人,黄石说道:“我天资不够,顽石一块,当然不是。” 他的话听不出惭愧,只有满满的讽刺,当这块顽石彻底破开的时候,他恐怕会更得意更讽刺。 站在坛上仰着头往天上望去,只能看到陌芙越走越远,最后成为一个黑点在红霞中,直到那个黑点也消失在天穹,又一道钟声响起。 那是后土宫的钟声,通过生息响彻在脑海。 钟声中,宫门缓缓打开,一道洁白至极的光明从缝隙中射出,如剑光直直的将天地分成两半,也将人间的红霞分成两半,露出那原来是和光明同样洁白的台阶。 他进去了。 陈家小公子同样对即将到来的神圣不感兴趣,不过他在入宫之前还有些话要对云素说。 折子上也写了他的名字,走到近前的时候,云素才发现他眼里的锋利不比他两位哥哥一样充满杀意,那锋利只是锋利,刀剑一般的锋利。 陈宁是外房生的,与两个兄长没有什么情谊,家中产业轮不到他,入清净轮不到他,入后土宫求道本来也轮不到他,陈明月死后没人来只能是他,所以在这件事上他其实还要感谢云素。 他虽然没什么愤怒杀意,但毕竟是家里人,报仇还是要报的,所以他到了跟前,眼里锋利少了一点审视多了一点,说道:“你杀了家里挺多人,还有很多帮手,在外面家里实在是没办法了,让我务必在后土宫杀你。” 对他的直接云素有些惊讶,回答说道:“我本来不想杀那么多人。” 他刚说完,一些尘土从云素脚下的土坛聚集,成拇指大的泥丸临空飞起,以迅雷之势飞向陈宁。 被天穹那条光明分散的一缕烛光跑了下来,照在陈宁身前,让那要命的泥丸在烛光中慢慢分开,再变成一点又一点的粉末落在土坛上。 “后土宫里没有那么多人帮你,你要小心一些。”陈宁看着那零零散散烛光下的尘土,对黄石的突然出手生出莫大的恐惧,匆匆离去说道:“我在后土宫等你。” 如烟上人和陈家没什么关系,否则他不会帮自己去得罪碧游,此时出手应该只是因为这里是碧游,而黄石是有脸面在这时对陈宁下杀手的。 问题在于他为什么选择陈宁。 放眼望去,此地太多太多知初,其中对自己有杀意的肯定不止一个陈宁,黄石都没有出手,此时他出手,恐怕是在他眼里,自己敌不过这陈宁,甚至会在后土宫死在他手里。 云素渐渐蹙起眉头,说道:“师父还是应该和我说说这些后土的仙人。” 黄石说道:“我说了嘛,不用怕。” “刚刚师父自己怕了。”云素说道。 对他话语中的怕之一字黄石恼火起来,骂道:“别的后土仙人都会顾忌我的身份,他当着我的面,还这般明目张胆的想杀你,他敢这么做,心里肯定有很大底气,怎么还能容他?我可是好心帮你,不要不识好歹!” 他当真没有人要说了,云素没有心思与他争吵,他目送着陈宁入宫,再过去一会儿,台阶上又没有了人,仙人们又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他们几乎是一致的望着那火光,都是在等着看那只先前没有看到的朱雀,云素不在此列,看向黄石说道:“我该去了。” 黄石脸上的怒火已然不在,变成了厚重的期盼,就这么沉默的看着他很久。 他很担心很担心,担心的当然是那卷往生和云素的能力,对于绝大部分后土的仙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羽化更重要,而他此生最重要之事落在了云素身上,此去若带不回那卷往生,后土娘娘没有留下第二道初,而他也不知该去哪里修补那二十多年的初。 他对云素说:“早去早回。” 云素沉默的看着他,平静的说道:“我会回来的,只是可能会晚一些。” 他说完就走,走到碧游塔前,路上只停顿了一下回应点墨的招手,她肯定是要先看看朱雀的,之后才在众多后土仙人的目光下踩上洁白的台阶,脚才落下还没试试是否走得稳当,塔里就慢悠悠走出来一个人。 第十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十章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走得慢悠悠,脸上身上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挨骂模样,想必是才挨到一场痛骂,心底在庆幸师父的慈悲,只是禁足,而且禁足的惩戒是落在了后土宫之后。 如梭刚出塔讨一口松气就看见那位帮了他大忙的师弟,本应该好好谢谢他的,但是一想到他那尴尬的身份,两个师父间才刚刚打过,师伯更是对他恨之入骨,现在师父又还在后头塔里,说不出等会儿禁足就到后土宫前了。 他就合了合已经准备大声呼唤的嘴,快步跑到烛光照不到的阴霾处,从阴霾里伸出手来,朝云素小声唤道:“云师弟。” “师兄?” 云素也意外会在这里看见他,想了想便也了然。他也是知初,后土宫开启他要是活着也得出来了,便跟着他走了过去,然后在阴影里停下来。 云素愣愣的看了如梭一会儿,知道他的一些事如烟并不知道,想了一会儿实在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一些事他心知肚明他也知道他心知肚明,他便只是朝如梭微笑了笑,朝着天空的宫阙伸出手邀请说道:“师兄,可要同行?” 如梭深深的看着他,眼底的意味要比云素眼里的深长得多,关于那座阵他知道的比云素要多,意味里可不只有云素替他提前开启大阵的感谢。 那是黄天的阵,其中有着黄天自在前的算计,若是后土人世间的还好,他们修行的都是人间,但那是已经自在的黄天,修的是天地,那他的算计便已经可以说是天意。 他自己都是被天意安排在阵外的,该为阵做出奉献的二十四个人也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本来整个大阵就缺那最后一人,等着那人冬天的时候来。 而那座阵的结局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现在还不是冬天,那个人也不是云素,但云素却自己补上了这个位置,确切的说是强行占据了那个位置,那么应该落在那个在冬天来人身上的因果缘分,就落到了云素身上。 如梭看出这个师弟对黄天并不了解,他好像只觉得那就只是个阵,只感慨这些修行至深仙人的精妙造诣,他想去提醒知会,然而他若开口告诉了云素,那么他自己便也从阵外到了阵中。 他哪里敢入天意的算计,沉默的看了云素很久,最后无比认真的朝云素躬身。 然后再连连摇头摆手,止住云素带着浓重疑惑的目光,抬头望着远处的火光,如梭脸上有着好奇兴趣,微笑着说道:“师弟日后若有事需要帮忙,可来找我,至于这后土宫,我还要等一会儿,看看那尊神圣,师弟先行。” 他这些举动这些感谢应该都是那座阵有关,云素想不到细致的地方,也没有打算让他帮什么,他本来也想和他一起看看朱雀,主要是再看看他,无意间看到塔内如烟的影子,突然又羞于停在这离碧游塔很近的地方,难以在那失望的目光下停留,只好垂着头朝他作揖说道:“师兄再会。” 如梭回礼说道:“师弟再会。” 少年转身,登天路。 说是踩在台阶上,实际上在那门打开的时候,就已经是踩在了光明里,那些门缝里照出的光明无比清澈,难以言明的纯净,非要去说清楚,只能从直觉上。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这片天地的第一缕光明。 只有那一缕,才会这般干净。 他越走越高,整个人也慢慢融入了光明里,云素周身被光明穿透,包括每一个毛孔每一缕发丝,也包括周身每一丝生息每一个术法每一个念头。 有这样的光明在,无法藏住任何事物,所以能进去的就能进去,不能进去的会自己下去。 光明透过他毫无停留的落在他身后的台阶上,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消失在了世间,只有白绫通过手腕上的红绳知道,他就在跟前。 她跟着云素走的,连同脸上的面具也一起落入了光明中,只不过笼罩她的光明是从红绳中出来的,而红绳里的光明又是门缝里的光明照过云素手腕时的残留。 两人走在光明中,压根看不到少年在土坛上想过的红霞,从始至终只有冷漠纯净的光明,区别只在多少,直到眼前的天空也彻底成为光明。 光明忽然变得刺眼起来,云素实在看不下去就下意识低下了头,看到了脚下灰蒙蒙的地面。 他再抬头,原来刺眼的是个太阳。 他已经进了后土宫,后土宫并非一座宫阙,就此刻看来,这应该是方天地。 这里有花有树有草没有其他人,白绫还在一旁并未走散,从两人手腕红绳上慢了半拍才融入阳光的光明来看,应该是它的作用。 再看心窍,黄泥如阵中一般死寂。 云素无比的畅快,愉悦的呼吸着,想要大喊一声却又想起白绫还在一旁不好意思,这时他听到白绫开始喊了。 她朝着远方喊道:“你自由啦!” 白绫喊的小声,刚刚好够他听到的声音,但是却是张大了嘴好像喊得声嘶力竭,云素脸色一红,随后立即端正起来。 他可从未忘却碧游相遇时她所说的目地,也不好意思看她的脸,知道那脸上此时应该有着些许得意欢喜,就看着眼前花田,认真的对她问道:“几个月前就一直在说的后土宫,现在终于进来了,你要找她的东西,知道要去哪里吗?” 她也开心着这短暂的自由,也不怪罪他此时煞风景。拿出白清净给她的发簪,那只木簪现在有些不一样,光明刚刚也穿透了檀木,却没有和红绳上的光明一起散却,只是变小了许多,聚在发簪尖锐的一头。 哪怕阳光如此热烈,它的洁白依然显眼。白绫将它拿起平平放在眼前,那光点就成了一缕没有尽头的光线,贯穿了天地,分割了天地。 而在云素眼里,只有那一个光点,她只是在看着簪子出神,大概是因为想到了那个对她很重要的女人。 她出神得够了,将簪子放在掌心,望着光线所指的地方。 “是那里。” 白绫用手指给他看,话语中全然是悠远的宁静,说道:“没有什么比天地更长久,哪怕她死了,这抹与天地的联系依然存在,也依然记得她。” “找到之后呢?” 云素总是喜欢想,想之前和想之后,他知道这件事对她意义重大,有方向也是个好事,所以他觉得她在上路之前,应该先想想这个问题,否则到了那里,找到了东西之后,她恐怕会没了方向。 “眼下都还没找到,你就在想找到之后的事啦?”这次她走在前头,避着地上的花草走的。 她还说:“你可不像那么乐观的人。” 这里看起来很久没有人来了,花草长了许多,还长得乱极了,白绫不去踩,绕着远路,语气轻飘飘的和他说:“找到之后去治你身上的病,然后我再找下一个,你可能会有别的事,我可以帮你做完那些事,然后再自己去找。” 云素跟着她的路线走,同样不去碰地上的花草,他听着她这话说得好无私,又觉得她有意无意的把自己隔了开来,不满意的说道:“你只说帮我,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帮你找这些东西呢?” “为什么要问你呢?” 刚刚的花草长得还算浅,还有路走,之后的就是密密麻麻的花丛,实在是绕不过去了,她只好用双手扒开花丛,从中跳了过去,一边说:“你本来就在这里,难道我问了你,你就不会帮我了吗?” 云素停下来一想,发觉自己好像又被她耍了,抬头看见从花丛中穿过的轻盈身影,再想了一想,发现她除了自由的喜悦以外,好像还是故意如此逗弄自己,好让自己脱离面对黄石的沉重,否则她应该会宁静许多才对。 他只有欢喜没有多少羞恼,但也装出一些羞恼,快速追上她说道:“你走得如此之快,前面要是有人你都不知道,而且你要是不想踩这些花草,用些生息不就好了?” “连黄石都说了,生息要省着用。” 她摸了摸那些花草,又弯下腰摸了摸泥土,一副你懂什么的模样说:“这不是原来那方天地了,好在这方天地的主人已经逝去,否则我怎么也无法用出那道术。” “这又不是大秋崖那些人组的假天地,我哪里有能力破开后土娘娘的天地?”白绫继续走着,解释说道:“它们没有主人,既然她的术能在这里作用,我肯定也要试试的,不然你我活命都难。” “不过这种事当然要先和它们说说谈谈,一见面就踩上去,人家哪里还愿意帮你我的忙?” 她提到活命,云素自然而然的抹去眼前的喜悦欢乐,回到原来该有的平静样子。 “你这道术真是奇妙。” 他看着白绫又往树靠去,那日大秋崖的感觉让他有些怀念,说道:“我从未听过有人能不养息就能用息,若她也是这么养的,老师认得她,他应该是听说过的,但他为什么不用这样的法子去完成他的想法呢?” “他没有去做当然是因为做不到。”云素自己反应过来这个白痴的问题,说道:“这与我曾经的想法很符合,把息养在原来的天地,如果我能知道这个术是如何达成的,那么也许就能破境迟晓了。” “实际上,就算你懂了你也做不到。”白绫不是很想泼他的冷水,但肯定不能让他走错路浪费时间,对他说:“就像每个人的初境都是他自己的,向来只能有一个念头,否则便是谁的也不听,把息养在天地,同样只能有一个念头。” 云素略微一想,说道:“那应该要念头足够庞大,足够近。” “你说的还是初境,那在仙人身上的,都是仙人自己的。”白绫说道:“这天地又不是你的,它有自己的意志,你要用它的东西当然只能和它沟通,然后它再去驱使生息。” 她认真的说道:“所以无论远近大小,它都只能听一个人说话。” 白清净没有做到的事,他当然也做不到,这很好理解,云素难免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无所谓的笑笑,说道:“所以现在它只听得到你一个人说话?” 白绫点点头,还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将话头吞下去一半,认真的对他说:“有一天,我会把它给你的,它就会听你说话了。” 云素看得出来她有话没说出来,但就单单她要把术交给他这件事来说,这道术从那个女人交给她的时候并不那么简单。 “我不想要你的术,也不需要。” 他真的不想要她的术,也不需要别人对自己牺牲什么,非常不屑的对白绫说:“而且这不符合老师对我的期望,他想让我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最好不要有那么一天,你也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 她看着云素,宁静的说道:“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云素见她暗藏心思想要一意独行的模样,忍不住恼火起来,说道:“我不明白你告诉我呀,我就在这里。” 白绫看着他,先是他眉心的空白然后才是他,眼里的情绪要比他多得多,多到让他看不清楚,说道:“有些东西,也许本来就该是你的。” 云素想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本该是自己的,想着她现在脑子里大概是些宿命的论题,冷笑一声说道:“荒谬!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生来就该有的,别忘了你说的,上天没有门窗你就撬门撬窗。” 他和她说的不是一件事,他这会儿应该听不进去,其实这个猜测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还缺乏一些证据,索性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只是慢慢走出了花丛,又在这很长一片的花丛外坐下。 坐在高处,这会儿看回去,漫无边际的花草平摊在地面上,只有两人走过的路线在花草上成了弯弯曲曲的线条,风一吹如海面般泛起层层波澜,线条就成了扩散的波纹,最后再将那花香层层卷到鼻子里。 她看着这画面入了神,轻声说道:“我们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去。” 第十一章 花不能坏,草不能坏 第十一章花不能坏,草不能坏 本来还想问她什么的,看到她那几缕被风吹过脸颊的发丝,便问不出口了,站在一旁一起望着这些花草。 这股宁静持续了很久很久,真想就这么宁静下去,她便说道:“我好了。” “这花密成这般,外头也不好找的,若是喜欢便再看看,还有时间的。”云素没有调侃她,是真这么觉得。 白绫摇着头站起来,说道:“看好了,术也好了。” 原来她不止是在看花,只是在摆弄术的同时去看花,真是令人惭愧,云素做不到她这般一边沉醉一边清醒,只是怪罪自己方才明明已经压住了这些令人沉醉的东西,却仍旧失去了面对世事应有的警惕。 穿过这片花丛花了他们一些时间,到了现在,要进后土宫的人,应该都已经来到了这片天地,有她的术在,至少在后土宫里活命这件事上,会轻松许多。 惭愧过后,云素知道必须要对后土宫的事再认真一些了,他也无奈的接受自己舍不下眼前这份欢乐喜悦的事实,内心万分纠结难受,极其罕见的冷不下眼静不下心来,突然长呼一口气要做个了断,对白绫说道:“你等一等。” “之前的画卷我在大秋崖撕了。”他动动钟灵意,手里出现笔墨纸砚。 “为了气他撕的。” 他将纸张放好,磨着墨动起笔来,解释说道:“这里挺好看的,我想把它画下来,而且在他们眼里,我还是学朝思暮想的仙人,身上带着一张画卷,也许会有用。” 没有阻挠他的理由,他嘴里重复重点说的朝思暮想当然是他真正心思的掩饰,为什么他会突然这样白绫也是心知肚明的。 当真正冷静下来的时候,都知道面对黄石这样的仙人,他几乎已经是必死,很多可能也都成了自欺欺人,无论两人能不能接受,他们都很清楚,眼下这段后土宫的旅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他的最后一程。 看着他一笔一笔的在纸上画着,那细致的,总觉得他在故意拖慢时间,永远也不想将这画画完,白绫轻笑起来,说道:“你还会画画呢。” “琴棋书画都会一些。”听着她故作的惊讶,云素明知道她在调皮却还是忍不住得意,微笑着说道:“小时候家里不用我下地,也没人叫我做些什么,一直都是在家里读书,有很多时间学这些,不过都是自己照着书本里学的。” “我知道的。”她说:“画完花,给我也画一张吧。” 自己的一切她都知道,云素微笑劈来,他当然乐意,说道:“我技艺不精,要是不满意,你可不能怪我。” 她摇摇头,云素画着花,画完了花又去画她,直到把她也画完,画得比花要细致得多,从发丝到脸上那抹宁静,以及那白如雪的肌肤。 “画完就该走了。”他一边画一边悄悄对自己说。 哪怕落笔再慢,画得再慢,总归是会画完的,他哪怕不舍也没有花去太多时间,将画好的画卷给她看,得到了她非常肯定的答复。 “画得真的很好。” 她细细看着画卷,好像那真的是某个最好的画师画出来的东西,两张都认认真真的看完了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将画卷还给他说:“这两张你都自己留着。” 云素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还是把画收好,自己主动提出会让人不开心的话头,望着远处说道:“我们在这里呆的时间有些长了,是时候走了。” “你把自己忘了。”她又摇摇头说:“再给自己也画一张吧。” “也要好好的画。”白绫无比严肃的说道:“我不会画才让你画的,虽然是你自己给自己画,但是是给我的,要好好画。” 云素沉默了一下,随后微笑着点下头。 “还不错。” 她对云素本身的画像评价就低了些,可能是因为他是对着镜子画的,又可能是因为心里总觉得他对他自己的一些事不会太上心。 尽管处处觉得他这幅画特别不如那两幅,白绫还是开心的把画收了起来。 云素望向远方,感知着心窍旁的黄泥。他已经让碧游清净还有宫里知道了黄石即将羽化,碧游主人是唐晚晴告知的,自然不会怀疑,相信点墨也会相信,之后面对黄石的许多安排也要提上日程了。 白绫刚刚画画时拿下了面具,此时要上路了又想带上,云素看着她的脸,她抹了些在九苍买的胭脂,没有之前那么白了,突然对她说道:“我在碧游里里外外都露过脸,你可没有,他们不认识你,只认识你这面具。” 白绫停了一下,回答他说道:“别人可不认得我,只认得你和你的侍,我带不带都是一样的,除非我不跟着你,否则旁人认出了你,就会觉得我就是那个侍。” “这里面都是知初,应该看不透我的术。”他暂时不打算太过招摇,用钟灵在脸上做了些变化,尤其是眼睛的地方,满意的看向方才画画没有化去的镜子,说道:“这样,你再把面具收了,就没人认得我们了。” 他把镜子化去,又跑到上面,用生息鼓动着风,将两人走过拨开的花草吹了回去,再将停留的地方也用如此方法清理,好在没把墨弄在地上。 看起来与原来一般,一扭头又听到指责声。 “你在做什么?” 是个男孩,他气鼓鼓的从石头上翻过来,不开心的对云素说道:“这些是我种的花,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一些,但不要乱弄我的花!” “那我还你一颗糖好了。” 云素望着这片完好无损的花丛,从怀里准备给苏一一的糖里挑出一颗,拿在手里。 看着男孩目光落在糖上,慢慢变得好奇,他不信的说道:“你一个小孩子,才多大?怎么可能种出这么多的花?是在骗人。” 男孩应该不是从宫外来的,宫外来人的生息可不像他一般时刻坦露着。以后土娘娘的修为,这方天地应该已经是一片真正的天地,理应有一些生命,包括花草树木,也包括人。 “这就是我种的!” 他说着就气鼓鼓的跑到云素身后,看到了花丛完好无损,脸嗡的一下就红了,羞愧的蹲了下去,也不好意思看云素,只是小声的说道:“真的是我自己种的,你想要吗?我可以送你一些。” “我不要花。” 云素也蹲了下去,将糖放在他手中说道:“我迷路了才到这里来,想要你告诉我这里哪里。” 尽管想要男孩还是将糖还了回去,拢了拢身上不算宽厚的衣服,好像天气突然变得很冷很冷,望着远方心惊胆战的说道:“还好你只是迷路走到了这里,再往北走就是幽都,那里没什么人了,就连星星也没有,找不到方向,而且还能冷死人。” 之前是在这茫茫花丛里,离了花丛就往别处看去了,竟然忘了看花丛之后,这花丛太大,这里看不到后面,男孩看出了他的意图,拉着他跑到更高的地方。 “你瞧。” 男孩指着花丛后,花丛之后的土地之后好像有片海,在看不到海水尽头的地方,隐隐约约能看到黑夜,一方无边无际的黑夜,他说道:“那里就是幽都。” “你想去那里吗?那里是死人在的地方。”他怕云素打的就是这个念头,连忙说:“去不了的,还没到那里就很冷很冷了,真的能冷死人。” “我不去那里。”云素望了花丛之后,那里的土地虽然也有绿色,却很单薄荒芜,最后重新看向脚下这一片显得很突兀的花丛,说道:“我也想种花,你是怎么种的,可以教教我吗?” 男孩有些得意的说道:“我就是自己一朵花一朵花的种的。” 云素夸赞他说:“你真厉害。” “我的确想要一朵花,不过不是这些,是一朵种给我的花。”他微笑着问男孩说:“你能给我也种一朵吗?” 男孩眼神闪躲了一下,说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家里没种子了。” “族里也没有了。”他又说。 “真可惜。”云素遗憾的说,他没有拆穿他,继续说道:“你还没说这是哪里,我还等着回家呢。” “这里是朔归。”男孩好奇的看着他的衣裳,许多地方都和他身上的有很大不同,问他说道:“你家是哪里的?这里平时都没人会来,你怎么会迷路到这里来?” 云素问白绫说:“我们要去哪里?” 白绫指给他看,云素望着白绫手指方向的山岭,对男孩说:“我家就是那里。” “天呐…”男孩望着那座山,被他的话惊得合不拢嘴,说道:“你到底是怎么迷路到这里的呀?” 在九苍经历了很多事情,此时回到大山里,让云素倍感亲切放松,特别是山里那些常年存在的清新,还有随处可见的绿意,以及这些鸟叫,都让他想起某座山。 尽管那里也没有多好,但至少他把门窗关起来,一闷头就在书前躲一天,不用和谁说话也不用想什么,很安静。 他用一个神秘的笑容作为回答,彻底点燃了这个男孩的好奇心。 “那里一天的时间可到不了,而且现在天已经晚了。”男孩看着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嘴里含着糖,想着怎么把他带回家,说道:“你可以去我家里住一晚。” 这片天地不止有他们两个外来人,说不准还会有别人从这里出来,云素看着他的样子,提醒他说道:“才说两句话,你就把我往家里带,要是我是坏人怎么办?” “我见过坏人,他们不这么说话。”男孩张牙舞爪的演绎起来,脸上出现一抹怪异的笑容,说道:“他们会问你多大了,冷不冷呀,吃了没有…这样的问题。” 云素以为他要说一些凶神恶煞的话,没有想到是这样的话,蹙起眉头说道:“可是好人也会这么说话,你怎么分得清谁好谁坏呢?” 男孩被他问住了,他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半天说道:“反正…反正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一听就能听出来。” 云素想着那可能是某种威胁的语气,戏弄他说道:“不会是谁给你糖,谁就是好人吧。” “不是的。”男孩又红了脸。 “你自己一个人在家么?”他说。 男孩说:“姐姐也在。” 他又问说:“爹娘呢?” “成仙了。” 男孩说这话的时候骄傲极了,骄傲中也难免有些落寞,但他还是得意的和他说道:“以前年年都能出仙人,后来好多年都出不了,去年,我爹娘都成仙了!” 云素看出他的落寞,说道:“成了仙人,就不能回来了么?” “仙人永隔。”他奇怪的望向云素,说道:“当然回不来了。” 不知道这又是谁给他编织的谎言,又或者那不是云素所认为的仙人。 男孩身上有很浓郁很纯净的生息气味,若以云素自己的定义算,哪怕男孩不懂修行,但他身上自己有了如此浓郁的生息,只要给他一个引,打破那层天地对于生息的保护,男孩就已经是仙人了。 他只有一卷《清净》,但那是清净的法,除此之外他没有引可以传,哪怕是传这卷清净,也要想一想会带来什么后果,毕竟,很可能不止是他身上有生息。 男孩对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自己在外面惹了很多麻烦,名字肯定也被他们知道了,自己肯定是要离开这里的,若是离开之后云素两个字从男孩嘴里传出,不知道会给他和他的姐姐带来什么麻烦。 云素心想着,决定对他撒一个谎,说道:“我姓白,叫白初。” “姐姐呢?”男孩又说。 白绫说道:“我也姓白,叫白末。” 云素问他说道:“你叫什么呢?你的姐姐又叫什么?” 男孩老实回答说道:“我叫宁春生,姐姐叫宁夏长。” 云素又给他一些糖,宁春生满心欢喜却又不好意思的接过来,指着山下的镇子说道:“我家就在那里。” 要翻一座山才能去到那片花丛,虽然他有生息但根本不会用生息,除非他一直在伪装,否则这路途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些吃力,云素问道:“你每天都要去那里吗?” “每天都要去。” 宁春生说道:“去看看那些花草,不被别人破坏。” 第十二章 又要成仙 第十二章又要成仙 这可能只是一个孩子因某刻升起的执念,单单是执念并不牵涉什么更重要的事,但云素初来乍到,还是想更了解这个世界这个地方,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去吗?” 朔秋收很无奈,但也为能揽下这个责任荣幸,说道:“他们都有事,都不想去,所以我就去了。” 他又问:“花坏了会有什么后果呢?” “花不能坏,草也不能坏。” 朔秋收很认真很认真的说道:“花坏了草坏了,寒冷就从山的那边吹过来了,这里也就呆不了人了,还说会有人死,那就也成幽都了。” 他说的后果很严重,但他还说了只有他一个人会去看着,要么他在骗人,要么这就是个传说。 云素问道:“花坏过吗?” “没有。”朔秋收庆幸的说道:“要是坏过,你就见不到我了,而且还会被冷死。” 朔秋收给他说了一个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预言,但那更像是一个传说,就像每个山里都有的传说一样,比如长得像鸢鸟的山就是天上仙子的纸鸢落了下来。 云素能理解朔秋收对于这个预言的认真,也能理解这里其他人的不认真,这样的话在几代人平稳时间的消磨后,也许只有孩子和疯子会认真。 对他而言,那仅仅是远方要仔细看才能看到的一个黑点,甚至不如那片海引起的好奇心大。 他还没见过海的样子,但应该不是那个样子,这里定然是不会久留的,他还是要打听这些看似无用的事,是要了解这个世界,也是为了那个孩子。 朔归包含了大大小小许多个镇子,镇子又包含了村子,这个村子位置偏僻,一个很老的人管理着这里。 对于那个传说,平常他们会一起鼓励着朔秋收的认真,热衷于让他每天翻山,还会为此给出一些报酬,不是因为他们信了,只是对仙人家属的一些特别待遇,以及对无父无母孩童的怜悯。 既然是传说,那么云素也就把心放在别的地方。银两还能在这方天地作为货币,若这世界每个人都和他们一样,没有真正的仙人,那么银两能有大用处。 先用些钱财朝村里的人家买了一些他们干净的衣裳,换上之后,除了两人的肤色都要白上一些,整体看起来和村里人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忘记朔秋收身上的纯净生息,那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的,而那与生息息息有关的仙人,在村长提起朔秋收的爹娘时流露的神情也满满是羡慕,好像在这些人看来,他们真的是成仙去了。 这样的想法也延伸到云素身上,村长觉得眼前的两人,也都是追着去年有人成仙的消息来的,说迷路了只是哄骗孩子的把戏,毕竟谁会相信有人能迷路如此之远? 而且村子里很多年没有外人来,准确的说是云素这样彻彻底底的外人,与镇子经常还是有流通的,所以当云素两人出现在村里时,难免怪异难免惹人好奇怀疑。 云素也好借坡下驴说到仙人,在老村长还没收起对朔秋收爹娘羡慕神情的时候,他又恰合适宜问道:“要怎么才能成仙呢?” “要天时,地利,人和!” 老村长一字一顿的说着,低头看了看他,一脸失望的摇摇头说道:“人家这去年才成的仙,那多年积攒的仙缘都没了,今年肯定是没这个福分了。你要是真想成仙,过几年再来。” 云素佯装不乐意的说道:“您说的可真含糊,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您只看了一眼,我哪里就不天时地利人和了?” “那人家成仙的时候,那光啊给山都遮住了,天都黑不下来!”老村长杵着拐杖出门来,怼怼天空说道:“你自己瞧瞧,你一来,这天都快黑了。” “这一看去,天时地利就没了!”他还怼怼云素的肩头,说道:“你再看看你,才多大年纪,人和也不好,这事急不得强求不得,过几年你再来。” 云素听了他的话,只笑了笑说道:“谁说我没有天时地利人和的。” “您要说光,我不久之前还见了不少光,现在都还在呢。”他就是从一片望之不尽的光明里来的,听他说起光明便对白绫说道:“这光又不止是天上有,这地上也有的…你的簪子。” 云素拿过簪子,将它凑在老村长眼睛前,手指着那尖锐处的光明,说道:“您好好看看,这是不是光?那仙人的光又是不是这样的光?” 他看着老村长的眼睛盯着那光,然后慢慢收缩,心里也慢慢有了定论。先前不会想到朔秋收爹娘所谓的成仙与这光有关系,现在知道了与其有关,这问题就有些复杂了。 对云素来说也是好事,这光明也留在白绫要去的地方,能在这时候了解清楚再好不过。 听到老村长手里的拐杖掉在地上,嘴里还惊讶的说道:“还真是这光,就是小了些。” “都是光,还分什么大小?既然光在这里,我出现在这里,上一次成仙的人也是在这里。”云素把簪子还给白绫,又把他的拐杖捡起来,平静的说道:“这算不算天时地利人和?” 老村长毫不犹豫的点头说道:“算。” 云素说道:“既然算,那您是否可以为我指指路,我该如何成仙?” “成仙不能在这里。” 仙人对他们而言真的是个很大的荣誉,方才老村长只是眼里的羡慕,可能是时间冲淡了一些东西,他此时的激动尤为明显。 他死死的看着云素,拿过拐杖的手还在颤抖,语气也不太稳的说道:“要去镇里,镇里有块大石头,大祭司看管着,那石头能让有仙缘的人成仙。” “是只有光吗?声音呢?”云素提醒他说道:“就像钟声。” 他回答说道:“镇子里没有钟,村子里也没有。” 云素望向远处的镇子,那和白绫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方向,说道:“我找不到路去,要是您能给我张地图,我身上倒还有些银两。” 老村长没要他的钱,对他来说,若是还有一两个仙人从这个村子里出去,那对村子里十几户人家来说,是很好的事,这个地方也会因此受到更多关注,还说着衣裳的钱也给他退回去。 云素当然是拒绝了,村里没有地图,镇子里有,给他找了个带路去镇子,去了镇子再自己去找地图。 出门之前,他又想到一件事,问老村长说道:“这附近,可是有山匪土匪?还是有什么恶人?” 老村长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云素也就没有追问,白绫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眼里出现一些担忧。 比起眼睛里的,心里的可要多得多,不是担心做这些事浪费时间,毕竟一无所知匆匆离开了之后四处乱窜也很浪费时间,她是担忧他的想法,或者说他的想事情的方法。 他向来心思细腻,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目光一个动作就能理会心思,但此时好像细腻的过头了。 那只是个孩子,说出来的话也许是假的,就像他说那花草是他种的一样,可能只是那糖果好吃。白绫不想阻拦他的好心,只是在担心他要是每件事都去想这么细,那可太麻烦了。 那孩子,看起来过得还算开心。白绫这么想着,决定去替他想一些事,开口说道:“想知道的话,不如去问他姐姐。” 她对自己的想法解释说道:“如果朔秋收听到的真是那样的话,如果那真的是个坏人,如果这村里的人真的照顾着这对姐弟,那么说这话的坏人,就不是个出现在明面上的坏人。” 云素被朔秋收拉走了,向朔冬藏讨要谜底的事情就交给了白绫。 听着回荡在村子里的惨烈猪叫,白绫知道他被叫去做什么了,心底一阵好笑,等着一头肥硕的猪被拖过门前,她才看向朔冬藏,直截了当地说道:“他挺喜欢你弟弟的,家里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吗?” 朔冬藏直截了当说道:“没有。” “外面很多东西,好像不是村里的东西。”白绫看向屋外地上的字帖,说道:“小到像别人占了你们墙角一样的事,大到像寻找你们父母一样的事,都没有吗?” “他们成仙了,那是福报,都去天上了,还非要把他们拉下来做什么呢?” 朔冬藏拾起地上沾了灰尘的字帖,不满对外头和云素拉扯的弟弟碎了一口,将字帖身上的灰弄干净,然后整整齐齐的放好,说道:“我经常去镇上,明天也是我带你们去。这些东西,都是镇子上带来的,我也经常带些山里的东西去镇上,卖一些再买一些,以此讨些活路。” “白姑娘白公子都是去成仙的,我也想跟着去看看,成仙是什么样子。” 她好像真的没有,白绫将这事暂时放在一边,她始终想不通这里的成仙是什么样子,至少那不会单单是传引,否则他们应该还能回得来,朔冬藏所谓的想看看,其中可能带有的思念亲人的心思能想得到。 但这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他们都对那两个字的态度都一样,极其信任极其崇拜。 朔冬藏同样是村子里的人,白绫不好去妄自做一些推断,话语中带着一些模糊的提醒说道:“可能我与他成不了仙,可能成仙很难,很不简单。” “就看看。”朔冬藏说。 那些凄厉的惨叫停了,男人女人把猪赶回了笼子,然后云素朔秋收才灰头土脸的回来。 那是村里很高的礼节,也是最好的招待,通常只有除夕的时候才有,云素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这些热心的人,朔秋收脸上还带着一些浅浅的遗憾,是对那些肥美的鲜肉。 “嘿!” 朔秋收摆着手叫着云素,遗憾只在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拉着云素去到墙角,面色纠结羞怯,有了勇气悄声对他说道:“我和你做个交换好不好?” 云素说道:“你说。” 朔秋收认真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喜欢花?” 云素对花这种事物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所以他迟疑了一下。 朔秋收看到他的迟疑,他还没有遮掩情绪的习惯,脸上不自觉露出失落,云素看到他的失落,平静的说道:“有时候喜欢。” “那现在喜不喜欢?”他抓到一点希望,继续说道:“早些时候,你说想要一朵给你种的花。” 云素眨了眨眼睛,说道:“喜欢的。” “那我给你种一朵。”朔秋收开心的笑着,说道:“大家都说你要去镇上成仙,等你成了仙,能不能帮我找找爹娘,然后提醒他们一下,他们还有个儿子,还有个女儿。” 他还极其认真的说道:“你不要说得太明显,就小小的提醒一下就好,要是他们记不得就算了。” 云素沉默着,他可不敢随意应下这浓重的期望,认真的说道:“我可能成不了仙。” 朔秋收重新说道:“如果你成了仙。” “…” 天还没亮得彻底,只能朦朦胧胧看到山路,树木还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黑影。 要是走得急,一不小心就被路边杂草绊倒,磕磕跘跘的一路到山下去,摔得重点可就一辈子下不了床了,朔冬藏在前头走着,她已经算是村子里路最熟的,尽管着急却也都慢慢走着。 朔秋收还怕如此太早把云素叫醒惹得他生气,正要敲门就看到他从外头回来,早已经醒了。 已经翻了半个山,他还在举着火把一路相送,踩着石头跳过小溪,火把打到了石头旁的树,惊得鸟雀在山中飞舞尖叫。 这些画面,特别是这朦胧的天色,四周树木变成的鬼怪,一片片好像藏着无数秘密的丛林黑影,头顶鸟叫水畔虫鸣,一个接一个把云素拉回往昔的日子里。 只有脚下这些相似又不同的山路提醒着他,还有就是朔秋收脸上对他毫不隐藏的期望信任,尤其让人清醒。 他紧紧盯着云素,好像已经在暗自计划着什么,脑海里已经有了很多团圆才会有的画面,傻笑了一整夜,笑声偶尔会传到云素耳朵里,现在也在傻笑着。 第十三章 缘 第十三章缘 “石头。” 前面有块石头,就在男孩脚跟前,云素提醒他说道:“脚下,很尖的石头。” “那石头很大,应该有小山那么大,黑乎乎的远了看跟幽都似的,就在镇子中心放着,再走点路就能看到了。” 朔冬藏也在说着石头,不过是一块另外的石头,她不知道弟弟和云素做了什么交易,也没有傻笑,但她的脑子也乱了一整夜。 与朔秋收不同,去年的时候她已有十七,对世事都有了一些了解,爹娘成仙时她虽然也没在场,事后也是从大祭司口中得知成仙,那漫山遍野的光明也足以证明他们已经离去。 看着弟弟已经走走停停,杵着膝盖走不动了,就让他停了下来,嘱咐几句让他回家小心,直到下了山,还能看到朔秋收在后面的山头挺着,朝几人奋力的招着手摇着火把。 她对即将要去的地方也有不少期盼,还有很多对亲人的思念,更有着说不尽的不解埋怨。她清楚记得爹娘是去化去仙缘的,而不是去成仙的。 朔冬藏走在路上,话比昨日多了不少,絮絮叨叨的和两人说道:“听说那石头是成仙必要的,自从有人看到它在那里,就没有人搬动过它,整个镇子也是围着它建的,映像里,只有大祭司能让它动一动。” “其实大祭司平常时候也动不了它分毫,只有那些有仙缘的人出现,比如你们,带着那些特别的光去镇子里,才能用那些光动一动它。” “然后它里面也会有光透出来,然后人就成仙了。” 朔冬藏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去年我没有去,之前也没有去过,这些都是他们说的,但是我去过镇子里,那块石头真的很大很大,如果不是仙人,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挪动它。” “大祭司也不是仙人。”她补充说。 她此刻应该很紧张很兴奋,也许走路太快的原因,说话也喘着气。 望着渐亮的天光,树也越来越少,眼见周围的房屋越来越多,云素想着要是再不和她搭话,她应该就说不下去了,说道:“整个朔归,有仙人吗?” 这个描述不是很准确,他继续说道:“或者说,那种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的人,就像搬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跑得很快,或者是一些别的。” 朔冬藏听懂他的话,还是说道:“这个地方没有仙人。” 这个地方没有仙人不算奇怪,仙人毕竟不是满大街走的,云素又问更奇怪的事情说:“朔归之外呢?” “没有。” 朔冬藏回答得非常果断且无比坚决,说道:“这个问题,不管是在朔归还是在哪里,任何人都只会给你一个答案,这个世界容不下仙人,所以这个世界没有仙人。” 她突然好坚决好认定,如果她只是在镇子和村子之间往来,做些买卖的生意,是什么给了她将世界也如此认定的信心? 她想看看成仙,恐怕也想成仙,至少非常想知道成仙到底是什么,对这两字的理会应该很多很多,至少比村子里其他人要多。 云素相信她出于爹娘的原因会对此有很多了解,但仍旧不理解她的笃定,毕竟她看起来不像个坐井观天的人。 他继续说道:“世界如此之大,仙人也只是人,就算他脾气暴躁喜欢权利,要几座城也好,要多少人也好,反正他就那么大,对天地来说一样只是蚂蚁,怎会容不下一个仙人?” 朔冬藏有多渴望彻彻底底知道成仙二字,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云素的疑问回答说道:“这个世界很小,一座城都给不了。而且你没见过仙人,又怎么知道仙人对于天地是只蚂蚁?” “没有人见过仙人,但我们都见过天地。”她望向天空,用手掌遮住眼睛,好像这黎明很刺眼,说道:“有人成仙的时候,这个地方就会恐惧,天地也会恐惧,哪怕是在村子里,躲在山上躲在床下,或者是在地窖里,都能看到它的恐惧。” 她看的是天空,云素也看的是天空,但他只能看到黎明的微光,从她遮住眼睛的举动去猜测那可能与太阳有关,毕竟他手里的仙缘并不刺眼,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朔冬藏不会忘记那样的场面,一点一滴的描述说道:“无边无际的光明洒满世界,洒满每一个角落,穿透每一个事物,疯狂的找寻着有可能的遗漏,清洗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生命。” “所以它要把人送走,所以它不让人回来。”她很难过的说。 云白二人也见过她所描述的漫无边际的光明,但那同样不刺眼,白绫看云素在想别的事,自己开口问她说道:“那光明,很刺眼吗?” 朔冬藏思考措辞过后,一字一顿的说道:“那光明和它一样恐惧。” 她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画面能描述,感觉很难,除非有人能亲临她记忆里的画面,不是她不能说,而是她只能这么描述自己的感觉。 她说的不是愤怒,也不是生气,而是恐惧。对这个两个字的理解大概没有多少人在云素之上,若朔冬藏说的是真的,天地怎么会恐惧一个小小的仙人呢? 他有些怀疑那是朔冬藏的错觉。 书卷上说过天地不仁,天地应该对任何事物都冷眼相看,虽说这是在后土娘娘的天地里,她已经逝去不知多久,这里或许还有她的念头在维持天地运转,但那真的能做到让她能如此笃定的程度? 面对天地,白绫的术给出答案应该更真实准确一些,云素给她投去询问目光的时候,她也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感觉。 夜里他还问过睡不着的朔秋收很多事,其中也包括他们的父母,既然达成了那个约定,那么朔秋收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他,在他的回答里,成仙的两人都只是普通的村里人,平日没有任何的养息行为。 这个仙人可能压根不是他理解中的仙人,那么以他所理解的仙人去做任何推论都没有任何意义。 要先去镇子看看再说。 此去还有些别的目的,他来后土宫,并非是来处理这些镇子里或是村里的事的,问仙是为了那些光,问那些光是为了后土宫本身以及那个女人在此地的遗留。 除此之外还有更要紧的事。他并非一个人入的后土宫,而从他入后土宫到如今,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他还没有听到哪里有另外仙人的消息,这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事。 仙人对于人来说很少,而知初仙人对于仙人来说很多,单拎出后土一系来也是很多,他们不可能每一个都如此低调。他很希望镇子上能听到有关他们的消息,哪怕一点点。 否则,要么这个世界太大,他真的很幸运或倒霉,真的很不巧别人都刚刚好去到了别的地方。 要么,他与白绫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来错了地方。 翻过了一座山,还远远没有到镇子,他已经看到了朔冬藏口中与成仙密不可分的石头,那块所谓的大石头,还有石头旁密集的房屋。 石头的确是有小山那么大,也的确很黑,若是在石头的一侧,恐怕半片天空永远都是黑夜,所以那些房屋都与石头保持着一些距离,还好它也足够宽壮,否则整日整夜都要担心它有一天会倒下,那无疑是末日。 整个镇子像是石缝里长出的花草,虽然它看起来并没有缝隙,它没有之前翻的山那么高大,所以在村子里看不到它。 云素觉得它不应该用石头来命名,虽然它的确是个石头,但它作为一个石头,未免太过方正了一些,那是种不应该在风吹雨打这类作用下的方正。 应该有人雕刻过它,不过人应该做不到,如果非要去做,至少要具备大量时间大量铁器还有无数的耐心,除非是让很多人一起去雕刻。 单凭一个村或几个村的人口,肯定是不能在短时间做成的。 而当云素真正触碰到石头的时候,先前的想法又被他否定了。 它真的太坚硬了。 至少以云素目前的剑术,无论惊鸿天公,应该都刺不动它分毫,就算只是看到石头那毫无缝隙光滑如镜的表面,都会连刺的想法都不会有,哪怕是去预想,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的,只会有剑被折断而它始终如一的画面。 它没有被雕刻过的痕迹,如果这是块石头,如果它身上的痕迹来自于世界,那需要多大的雨水或是江河,又需要经过多少的时间去冲刷… “你的仙缘呢?” 他的思绪被冷冷的声音打断,说话的雨大祭司是个中年男人,还是在镇上行医的大夫,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王铁匠铺子里问诊,火炉子热得他满头大汗,说清楚来路后他也不拖延阻碍,迅速诊了病开了方子就带两人来到了石头前。 雨大夫生来就是一张冷脸,自打他来到镇上,直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这张脸好像都是冷着的。 他不觉得北边的村子里会有能遮住那光线的东西,而他在云素两人身上看不到一点光。 他内心虽然已经有些怀疑,那双严肃的眼睛还是耐心的好好打量着云素,找不出来才开口问道:“我怎么看不到你身上的仙缘?” 云素将簪子给他看,他好好看了一会儿,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摸索出一把锋利的小刀,然后看着云素的手说道:“你要手指还是脚趾?” 这张脸上实在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气,当然也分辨不出其它的心思,云素抬了抬手指,认真的说道:“手指还是脚趾,有什么区别吗?” “手指就是手指,脚趾就是脚趾。”雨大夫看了眼簪子,说道:“你不是要成仙?就这点仙缘,最多只够一根手指或者脚趾成仙,你自己选。” 他揽揽袖口,说道:“与其到时老天给你切了,不如我现在给你切了,我这有药,还不那么疼。” 白绫看他们一个好像真想切,一个好像真在挑选的样子,急忙收回簪子问道:“最好还是整个人都成仙,那是要多少的仙缘?” “肯定不是这么多。” 雨大夫表情没有变化,语气里有明显的嫌弃,说道:“这一点点仙缘,要是仙人真在这里,也就是偷听了他和旁人说一句话的程度,当然仙人不会在这里。” 他看看白绫又看看云素,发现云素打的确实不是让指头成仙的主意,最后挑着眉头看向朔冬藏,说道:“你没告诉他们?” 朔冬藏脸上的茫然给了他答案,雨大夫解释说道:“旁人成仙的时候,那光彩连这石头都能照成白的。你们这,怕是手指都只能是个小指头,好歹也要把自己照成白的。” “得到了光明,再来这里,然后才能成仙。”他提前说道:“即是缘,当然强求不得,我当然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否则我自己就成仙了。” 这样的结论的确让朔冬藏大失所望,所以她立刻从满怀期许变得面如死灰,当即就不发一言愣愣的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估计等她弄好镇子上的事回到家里,大概也会让朔秋收大失所望,不过那个孩子应该还会满心期许的每天认真看着那些花草,直到等到下一个可能成仙的人出现,再用他最喜欢的东西去交换。 云素只对此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着想他这会儿是不是正在种花,种子找到没有,知道之后是不是就不种了…昨夜他清楚的说明了自己可能无法成仙,立即将这些多愁善感抛之脑后。 他很清楚他不是来此广施善行的,此时他更需要去找张对这个世界描绘得足够精细的地图,顺便找找有没有其他仙人的踪迹。 雨大夫理应是最好的人选,他也刚好没有别的病人着急要去。 作为镇子上的大祭司,他要做的事除了四处治病,就是开年的时候在这石头旁祭祀,还有就是帮类似于眼前的人变成所谓的仙人,此时也算闲暇。 第十四章 栅栏 第十四章栅栏 许多年里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微小的仙缘。从前只要有仙缘出现,必然是遮天蔽日的,除了这块石头,没有什么是它不能穿过的,在这簪子上还如此微小的还是头一遭,他必然要上心。 少年没打算去藏,对他很直接的表现出了很多疑惑,雨大夫上了心,当然愿意去回答一二,毕竟以云素的年纪,却又如此一无所知的人,在这个地方很少很少,但他的样子,看起来又不像个傻子。 “成仙有什么好?” 不过他的问题怎么听都很像一个傻子才能说出口的问题,其它问题还能忍一忍,对这个问题雨大夫实在是忍无可忍。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云素,只能难以置信的反问说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见到云素仍然满是疑惑,雨大夫哪里知道他疑惑的是这地方人对成仙两字的憧憬,实际上只要他自己想一想,这两字、这样的问题就算放在外头,别人通常也是这样的反应。 雨大夫想了半天,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借用那些书上的字眼来说:“仙人仙人,能翻天覆地,能改天换地,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单凭这些就足够有诱惑力了。” 他觉得这少年虽然满身的茫然,但谈吐间有不少书卷气,应该读过一些书,虽然不知道北边那个村子里有什么书可读,但他至少是能听懂自己话的。 然而确认少年听清楚之后、理解之后,他似乎还是对此一无所动,很缺乏对仙人的渴望,从来时他便如此,拒绝时他甚至不比陪同的宁夏长失落。 思来想去,可能他并非自愿,又可能是有一些别的事影响了他。 雨大夫有自己的心思,既然他身上有这样的仙缘,那么他就必须让云素有渴望,让他再去找仙缘。 内心里他很鄙夷云素竟然在仙道上做这样的犹豫,不管那是什么样的事。他想不出那是因为什么样的事,重新审视起云素。 少年的衣裳是村里的,有些陈旧衣摆处还有一些补丁,整体看起来还算合身,脸色红润但隐隐透着些经年累月苍白,应该是曾经得过重病。 这还说得过去,但随行的少女看起来比他还要白,两人的行为举止也不像村里的人,这样的一行人若是真的生活在村子里,就算行事再低调也应该惹人注目才对,他经常去那个村子里出诊,记忆里没有这个少年。 宁夏长提及了他的来处,雨大夫也自己看出了他不是村子里来的,也许都不是镇子上来的,甚至可能都不是朔归的人,他曾在那座城里住了很久,一样没有他们这样的人。 那是种感觉,他们似乎没有灵性。 雨大夫并不知道那是因为生息,他只知道这份云素带来的仙缘,多少有些古怪。 雨大夫仰起头,将内心的起伏一点点压下去,目光慢慢走远,走了很久才能望到远方的朔归城,它也黑乎乎的,那是它的城墙,和眼前这块石头一样黝黑一样庞大,面对它就像在面对一片没有星月的黑夜。 不管从这个地方的哪个方向走,尽头都是那片海,海上都是这样的黑夜,朔归就像一座囚笼。 在这样的地方,怎能不让人不甘?成仙便是离去的唯一希望,朔归没有人知道成仙之后会去哪里,又是生是死,只知道成仙就会从这里消失。 云素身上有这份所谓的仙缘,他既然有了这一点,又是从外面来的,那么他也许会有更多,也许…他就是仙人。 雨大夫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是找着仙缘来着的,那么他就不可能放任云素就此放弃,对他劝说道:“这个地方没那么好,最高的山一眼就能看到头,最大的地方就是朔归,最远就是幽都了。” “就算是财泥街那个腿脚不利索,一天只能走几丈路的老丈,不用骑马慢走快走也能走到,朔归再远就是海,没有那么远,也就几座山的样子。” “无论往哪里走,都是幽都。”那张冷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绝望,说道:“这里无论是刚出生的婴儿,还是年迈的老人,只要在高处抬起头一看,都能看到此生的尽头。” “想要离开,只能成仙!”他斩钉截铁的对云素说:“你既然已经有了仙缘,又还年轻,那就该多去找找,碰碰运气也好,总好过虚度光阴。” “去看看世界吧。” 雨大夫说道:“别生在这里,也死在这里。” 雨大夫在和他说成仙的目的是自由,黎明翻山的时候,宁夏长说成仙的时候天地会恐惧。 宁家姐弟对于去年那对成仙的夫妇目的很明确,雨大夫看起来…就像他真的觉得自己是来成仙的一样,还有宁夏长离开时表现出的果断,他应该是个做事很直接并且值得她信任的人。 有这样的分歧也许是因为去年的那对夫妇并不想成仙,但仍然成了仙。 雨大夫在随后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他只说他们不想成仙,云素便认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想到了这些好像也没什么用,还不如他说的任何一个方向的尽头都是海有用,想着这里可能是个岛。 他说对了一点,如果这里真的要成仙才能离开,那么云素是得到处看看。 “海之前有花吗?” 他的目光落在远方的丘陵,那里还有仙缘,是某个人留下的,也是白绫此行的目的,说道:“很多很多的花,种类很繁杂,和草长在一起,草也很多很多。” 雨大夫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说道:“只有北边村子后面的山上有很多花,那里传说我也听过,甚至在别的地方听过,只是这里又和幽都有什么分别?”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它能来得再早一些,不管那是多冷。”他的脸比往常要冷多了,也许他觉得现在就置身那样的寒冷中,说道:“至少会有很多不同。” 云素沉默着,他能理会雨大夫的心境,若真如他所说,这里也算得上一个牢笼,和曾经鸢山一样的牢笼,区别只在于这里的栅栏更直接,抬头一看就能看到。 他沉默之后又平静的问道:“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来镇子上吗?” 他现在又像一个脱了官服的衙役,雨大夫回答说道:“没有。” 他又问:“附近村子里呢?” “也没有。”他回答得很快,但看不出有丝毫撒谎的痕迹,完完全全是对事情一清二楚才有的笃定,说道:“像你这么多问题的,更没有。” “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 雨大夫觉得自己也还年轻还有时间,当上这个大祭司也多多少少是因为这离成仙最近,看向白绫指缝里的发簪,还有那仔细看才能看到的清澈光明,问道:“你这样的仙缘,我从未见过,可能这个地方也没有一个人见过,是哪里来的?” 他好像是对光有渴望,但更多的是疑惑不解,云素蹙着眉头,没有回答他,只是说道:“是哪里有问题?除了它太微小。” “太平静了。” 他没有回答雨大夫便更加猜疑,他对云素的问题突然噎住,想了很久才想到合适的措辞,说道:“它应该再激动一点才像。” “之前我也看见那些遮天蔽日的光,这一缕是它们剩下来的。”他也和宁夏长一样,在说天地的情绪了,云素试想着那样充满情绪的光明和天地,给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之后又问道:“这个地方,有仙人吗?” “这个世界容不下仙人。”他果然给出了和宁夏长一样的答案。 云素换个方向问他说道:“你知道生息吗?” 雨大夫说道:“医书上有。” 医书上的确有,别的书上也有,云素突然记起自身也在母亲的教导下学过一些浅薄医术,读过一些医书,怀念的同时也有了粗略的判断。 … … 要重新理会一个世界,真的有太多麻烦,有太多不明白需要去了解,好在这个世界在很多地方和原来的世界一致,比如文化,比如方向,比如语言。 这个地方如雨大夫说的一般渺小,他花了一些时间去走镇子的每条街每个巷,去找了很多人证实了这点。当然,除非有人能让每个人都撒谎,并且他们撒谎的水平都一致。 镇子只是普通的镇子,有着几个巷道几个街道,他们每个人身上仍旧有着生息,镇子上只有雨大夫一个大夫,周边几里的村子,不管大病小病也都靠着他这一个大夫。 镇子的地图在钱泥巷裁缝铺门前的躺椅上就能买到,老师傅赤着脚悠闲的躺在上面,地图是从一边的门缝里掏出来的,一掏出来那门就开始咯吱咯吱的叫。 他拍拍上面的蛛网灰尘,看着云素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纸不好墨也不好,虽然做工粗糙也足够全面足够细致,是一个老师傅年轻时候出去一个月再回来,他一路上用笔描了又描写了又写,就靠着这一趟远路吃了十多年的饭。 老师傅看他不放心,又给他多次确保了地图的精确性。 正午的阳光下,云素一只手拿着有些透光的地图,一只手牵着马出了镇子,对镇子与丘陵的距离轻微估算了一下,指着地图下方的丘陵对白绫说道:“我们要去的就是这里。” “太灵。” 白绫目光从纸上扫过,点点头回应了他,她只在乎那个丘陵和女人有什么关系,女人在那里又留下了什么,并不在乎那是丘陵还是草原,也不在乎那叫什么。 确定了路线,估算了时间,云素收好地图,利索的一跃上马,正正身子说道:“要是这个地方真的没有仙人,也没有和我们一样从外面来的仙人,这样我们出现在这里就很奇怪了,她无疑是个仙人,她在这里就显得更奇怪了。” “再走走看看。” 他坐在马背上,抓起缰绳望向远方的天空,无论是哪个方向,好像都能隐隐约约看到成为黑点的幽都,如果不往这方面想,它更像是山尖一棵突出的树木,又或是远方飞过的鸟儿。 “如果之后还是找不到别人,那么我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又该如何从这里离去,也需要好好想想了。” 云素有些不爽的说道:“怎么老是和笼子扯上关系。” 白绫望着丘陵,看到她也在丘陵的草地上,这次她没有悬着,而是直直站着,但是她站得太直还是像在空中,那脸也还是死灰的白。 手指不自觉的抓紧了马背上的绒毛,沉默很久才将目光从女人身上挪开,放在起伏的丘陵上。 怎么来的问题她已经在想,如果真如他所说,入后土宫的其它仙人都去了别处,而这里有女人,也唯独她和他来到这里,那么两人为何会如此特殊来到这里,答案恐怕也在自己和她身上。 只要到了那里,很多事都会有答案。 她相信云素也能想到。 到底还是拖累了人家。 自从对某些事有了猜测之后,白绫本就对他有他不知道的愧疚,此时脸更白了些,过了很久才从灰白恢复成雪白。 她看向面色平静正骑着灰色的马兜着圈子等待着自己的云素,灰白浅红各半的双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宁静的脸微微一变,看起来还是宁静但多了许多狡猾,明亮如雪的眼睛又转了一转,白绫突然叫他说道:“云素。” 她好像对他的举动很不满,怪罪他说道:“你要走就走,要停就停,一直在这里转来转去做什么?转得我头晕。” 云素停了下来,灰马也仰起了脖子,嘴里传出闷闷的哼唧声,似乎是在认同她的话。 他本来想要将马头按下去,看到它灰色的皮毛又收了手,轻轻拍了拍马头不让它作怪,然后别过头看向她,接着再认真的对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一垂头继续看向马蹄下乱飞的石子木屑,继续慢悠悠的兜着圈子。 “我不转你也晕。” 云素嘴里传出的话语不比白绫,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说道:“少想些事情,反正到了那里一切都清楚了,但我们至少要先到那里,我等人时间可不等人。你要是非得想,路上也可以想的。” 第十五章 打草 第十五章打草 太灵只是一片丘陵,路过它的商人从车窗中匆匆看它一眼是丘陵,坐在田边歇息的农夫认真看它也是那两个字,就算他不认得那是什么意思,各处的大祭司在高处平淡如水的扫过它也只是丘陵。 哪怕是朔归城里那位横在所有大祭司头上的人仙,他偶尔闲暇走上城头,又或是得到什么消息,将目光放在这片狭小的世界上,慢慢走过丘陵时,也只能看到丘陵。 他的目光顺着丘陵一点点的往北边的镇子挪动,没有找到两个正在移动的黑点,低头看向手里的书信。 信中没有该有的问候,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话语,还有一些询问,最重要的是其中的一句。 “已找到成仙之法。” 书信是加急送来的,飞鸟带着信落到城中,信使第一时间认出了那只特别的鸟,解开了绳子将信送了过来,途中片刻不敢停,现在还能听到他在墙下的喘息声。 书信中简短的语句让人仙眼前一次次浮现那张讨人厌的冷脸,他可从来不会开玩笑,更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鸟是他临行前人仙送给他的,他最清楚它的速度,从他所在的北面镇子上飞出,到这最久不过一日,而就算是朔归城里最好的马,片刻不停的跑,从镇子到那片丘陵也需要三日,他们不可能已经到了。 他遣走信使,又叫来这个地方的将军,望着起伏连绵的丘陵,吩咐说道:“派人在城里找一找,附近的村子里也找找,再吩咐各镇的祭司,找一找驻地里的白姓人家。要从里面找两个人出来,一男一女,男的叫白初,女的叫白末,年岁都不大。” “可能是假名字,要是有人在城里听过,就是不久前从城里离开了,之后是去了北朔那个镇子。” 蹄寸衫是这个地方最高军事长官,实际上除了下面几个他任命的校尉,这个地方也没有别的长官,他是这个地方的将军,人仙便是这个地方的皇帝。 蹄寸衫对人仙也有如面对皇帝一般的敬重惶恐,他稍稍抬起一点头望向北边的镇子,将他的话如圣旨般分毫不差的记下,崇敬的问道:“找到之后呢?” “能找得到的话,就把他们带过来,活的。” 人仙走在城墙上,高大的身型穿着黑袍,在低着头跟随的蹄寸衫眼里,一如一片黑夜,他边走边说道:“不过应该找不到他们,各处多找几遍,找的时候别太大动作,会打草惊蛇,找不到就回来,回来的时候告诉每个营一声,一个人都不能少,做好准备,等我命令。” 前面的还好,无论是联系各镇子,还是在城里的搜索行动,虽然这样规模的找两个人出现的极少,但也是有的,联想着先前着急送来的书信,想着他也许是在帮谁的忙。 但是需要动用兵卒,这就让护卫心猛地一惊,他尝试着向人仙再确认一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匆匆退去,不知道要找的人是惹了什么天大的祸事。 这个地方很小,没有可以与朔归作对的势力,那四面高大的城墙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更别提这位最接近仙的人,除了偶尔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流寇,需要朔归城出兵去围剿,其它事情从未动用过一兵一卒,更别说像今日这般打算倾巢而出。 常年没有战争,营里少不了吃喝玩乐,骏马一个个养得倒是壮硕,他拿起墙角的长矛,看着许久没有染过鲜血没有经过打磨的矛尖,一把推开营房的门。 远远看着营房外蹄寸衫对校尉的骂声,等到他走入城中,人仙才停下脚步,在城头席地而坐,望着北边的镇子和那片丘陵中间,等着蹄寸衫回来。 雨大夫今天不在镇子里,昨日他就去到北面的村子里出诊,今天他还要去一次,算好信应该送到了,等到中午的时间再去一趟,给那人的儿子也看看病,村子里拿药不方便,他还要从镇子里拿些,顺便给人带过去。 昨夜下了小雨,山路上全是淤泥,紧赶慢赶总算到了村子,他将手指搭在男孩的脉上,一个个的问道:“有没有吃东西?多大了?冷不冷…” 问清楚之后,朝屋子主人留下药,收了比药应该要卖的价钱少上一些的钱,然后离开了这里。 他又去往村子另一个地方,扶在木头门框上,鞋子踩在门槛上刮着上山粘上的泥,问屋前认真看着字帖的宁夏长说道:“有再来过吗?” 宁夏长摇摇头,他看了屋子一圈,看到不远处正蹲在地上,用手挖着土好像埋些什么东西的宁春生,手指着很远之外的丘陵,继续问宁夏长说道:“他真的是要去那的吗?” “他从那里来,还要回那里去。” 她对大祭司很是信任,或者是只要是镇子附近的人,都会对这个治病救人还助人成仙的大祭司有着几乎绝对的信任,宁夏长毫无保留的说道:“他是这么说的。” 大祭司知道人们对他的信任,点点头没有怀疑,看着她手里的字帖说道:“看完再来找我取。” 路过专心挖土的宁春生身边,看到他朝土里撒下某种种子,然后又将土聚拢,使劲用手将土壤按紧,他突然开口提醒说道:“太紧了,活不了。” 宁春生被他吓了一跳,猛地从地上跳起,看清楚是他后更害怕了,连忙跑开。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如果是个年岁大些的,雨大夫可能会起疑他是否看到了什么,但那只是个孩子,这里也不止这一个怕生的孩子。 又四处走了走,才不紧不慢的回到镇子上,这会儿天都快黑了,站在高处望着远方的城池,两日过去,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快到太灵了,回信也应该从朔归城发出了。 又过了一日,他们应该已经到太灵了,雨大夫看到飞鸟从石头上面飞回来,跳起来抓住它取下信封,拆开来半躺在躺椅上慢慢看着,摇晃着的躺椅停了下来,他站起身来,那张冷脸慢慢绷紧,再猛地抬头望向城墙。 “人不见了。” 从书信到来已经有了两日,人仙就在城墙上坐了两人,早先蹄寸衫已经对他回禀了让雨大夫失望的消息,并将它写成书信飞了回去,这次他上来是因为天上好像要下雨。 城里最大的雨伞也不够完全遮住人仙的身体,只能在一旁搭好棚子然后告退。人仙叫住他,吩咐说道:“再找一日。” 他已经不单单只去看北面镇子到太灵的路途,对各个方向的路途都有关注,却始终没有看到两人两马的踪迹。 雨大夫应该已经收到回信了,低头看向军营内整齐划一的士卒,从昨日开始,他们就突然变得尤其有纪律,蹄寸衫警告了他们,不用他特意去说,这位将军也认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与他预想的一样,他们应该找不到人,蹄寸衫不敢对此事疏忽,明知会是这个结果但还是让蹄寸衫去找了,他要的就是一个结果,找不到也好找得到也罢。 现在这个结果有了,找不到人,也找不到从哪里来。 这笼子般的地方就这么大,人不会消失,所以找不到人不重要,找不到人从哪里来才重要。 人仙的目光望向天边的幽都。他们既然能来,不排除他们有某种不为人知离去的手段,但他们不会来这就是为了离去,他们有需要找到的东西,应该就在那太灵。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已经找到了悄无声息想要的东西,甚至已经带着那东西离去。 如果是这样,就很无可奈何了。 人仙强压下内心对这种可能的预想,他还是在城墙上不动声色的坐着,本不该对任何事物产生期盼的他罕见的开始期盼,期盼着他们没有离去,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否则,他可能再没有成仙的机会。 又过去一日,他还在这里坐着,看着仍然没有找到人前来回禀的蹄寸衫,对他下达了新命令说道:“不用找了,领五百兵,去太灵。” 已经找了三日,如此之多的人寻找,最后也只在北边镇子上找到些踪迹,蹄寸衫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猜疑,尤其当他看到人仙好像也有些乱了。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几夜,看了几夜,昨日他也没去搭建的棚子里避雨,他太认真了。蹄寸衫内心忍不住的恐慌,斗胆问道:“您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人?” 人仙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面前表现得的确有些失态,但这属实是没办法的事,很多迹象证明,他们并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只有仙人能离开这里,换而言之,也只有仙人能从外面进来。 他语气里有些无奈的说道:“仙人。” 三日的搜寻,如果他们还在这里,那么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再找下去也不会找到任何东西,只能用些别的手段了。 望着从南门出城的队伍,他们第一次如此整齐森严,人仙满意的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句话。 “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云素突然对白绫来了这么一句,与他相遇的这半年里,他是会很突然的说出一些与当前事物跳跃幅度很大的话语,这种时候常常是他想到了什么东西。 他这可不是自言自语,这种时候,不去问他,他或许能憋一会儿,但最迟到开始做事的时候就会自己一清二楚的解释出来,主动问当然更好,他会更高兴一些。 白绫看向脚下的小草,说道:“这里的草很浅,蹲下去也打不到,更没有蛇。” 云素望向不远处的城墙,又望向北边,这里地势较矮,看不到那块巨大的黑石头,说道:“这个地方有很多草,还有很多蛇躲在草里,一不小心就会爬出来咬我一口。” 他看着白绫的脸,她脸上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肤色早已被尘土打成灰色的,又加上了一些雀斑,那眉毛也变长变宽了一些,再加点别的,这张脸就变得不是白绫了。 白绫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感觉脑袋沉了许多,她看到他的脸也开始变了,又听到他无奈的说道:“我本来觉得很快就能离开,这里又都是凡人,我虽然只是知初,但对此多少也能应付应付,不用去遮掩太多,不曾想还是惹祸上身。” “是那个雨大夫?”白绫说。 云素满意的看着水潭中的自己,钟灵的造化这般用,对于仙人来说很容易从生息层面识破,但凡人来说当然是绰绰有余的。 他又在脑袋上变出些头发来,说道:“我们总共没见过多少人,总归是那个镇子或者村子里的人。” 白绫望着不远处的朔归城,一个人想杀死一个知初仙人很难,十个人也很难,百个人可以,千个人当然能把这个知初仙人踩成烂泥,而这个地方不只有千个人,也许有万个,十万个… 要识破这些并不难,对于两人来说,他们没有直接从镇子往太灵去,只是因为还要四处打探是否有其他仙人的踪迹,而昨日从朔归城里发出的命令带起的动作很大,哪怕它再小心翼翼,如此统一迅速,始终是太大。 城里的搜查还算紧密谨慎,外面镇子村子里的搜查…不管是搜查方法还是掩饰方法,就显得有些拙略了。 靠着这张写满困苦疲劳的黄脸,很轻松的在兵卒嫌弃的目光下入了朔归城,直到又稍稍换了脸在驿站住下,白绫还是没有理解他所说的打草惊蛇。 他或许没懂自己没理解的是方法,而不是这个词语的意思,白绫补上话语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这座城里也有很多动作。”云素望向远处的宫殿,说道:“能动用如此之大的力量,能让这个地方如此之齐心的人,想来只有那位人仙大人了。” “据说他是这个地方最接近仙的人,他还没有成仙,我哪怕打不过,应该也不至于太狼狈,如今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我打算过几日进这人仙宫看看。”他想着进去之后的细节处,继续对白绫说道:“主要是给他们去提个醒。” 这个客栈这个房间也是经过云素挑选的,窗子的一边能看到那座人仙宫,另一边能看到城墙下的兵卒。 白绫就坐在另一边,眼睛望着那面高大的城墙,它最少有百丈高,单单是站在上面恐怕都需要一些心胆,传闻中是惧怕幽都才建立起这样的城墙,先贤花了几十年才将它建成如今这副模样,这样的墙也许真的能挡住幽都的寒冷。 她又望向墙下待命的铁骑,那似乎是下一批去往太灵的兵卒,看他们数量不少,放松了一些说道:“过几日去吗?那宫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就算他们不曾养息养意,但至少也会有武艺,你也会流血。” “加上你,我的钟灵就要分走一些。”他听出白绫想要同行的意思,摇摇头安抚说道:“这对我不利,况且我不是去打架的,他们都是些凡人,不用担心什么。这一趟进去,是去让他们担心的。” “打一打,惊一惊。” 云素也望向那些兵卒,他们走得越多那人仙宫里便越空虚,平静的说道:“让他们懂分寸,知进退,望而却步。” 第十六章 惊蛇 第十六章惊蛇 朔归下了整整三日的小雨,铺子的生意不是很好,家里的婆娘已经在耳边抱怨了整整一日,他只好来铺子里看看工人,顺便躲躲。 眼下刚好来了一个出手阔气的客人,要求还挺怪,说是要打一些笼子,还要用黑一些的铁,最好和幽都一样黑,真是个麻烦的客人。 好在朔归并不禁止私下锻造铁器,他给的价钱也比普通的笼子要高几倍,幽都那样黑的铁没有,但是比平常的铁黑一些的还是有的,他给的价钱就算是全是那样的铁也绰绰有余,这个铺子里虽然不多,但是去城里其它铺子里也能凑得齐。 这些都好说,但他还要求要快,这就有些为难人了。 那个铁可不好练呀,陆宝平看他穿得普通年纪不大,但是一副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样子,像是哪个府里偏房的子弟,恐怕根本不了解这炉子上的事。 还是用铁去打笼子,打出来也不知道做什么用的,要是害了人还要惹上麻烦,平索性一甩手不干了,还省得去其它铺子费尽口舌的求人拿东西。 云素离那滚烫的炉子远一些,站在铺子门口吹吹裹着小雨来的冷风,看出他的为难对陆宝平说道:“那劳烦师傅给我都打成铁棍就是了,丑一点大小偏差一点也无所谓,要是没那么黑的铁,普通的铁也行的,我也好带,之后我再自己弄好了。” 他当然也不是散财童子,说道:“不过价钱,就要少一些了。” 说是少一些,其实也完全够了,还能赚不少,陆宝平问道:“我多问一句,客人打这笼子干什么?” 云素老实说道:“抓蛇。” 蛇?谁家抓蛇要用铁笼子? 听说人仙大人经常去的那朔风楼里好像就有一道蛇羹,远近闻名宝贵至极,只怕只有那家才舍得用铁笼子抓蛇。最近城里动荡,不少富贵人家都去那里商议事情,需求想必也多了,陆宝平还时常听伙计吹嘘那有多么多么好,收起对少年羡慕的目光,接下了这份生意。 几个时辰之后,少年拖着一口布袋站在路边,等着骑兵从街面掠过出城门去,他看着那些马蹄下的水花,慢悠悠的拖着布袋走过街面,去到对面的铺面。 少年进店后一句话闲话不说,也不看店里的什么东西,用手擦擦额头的水滴,很直接简短对柜台上的李三总说道:“我要一些墨。” 天色已晚,快到了关铺子的时候,李三总被铺子外的冷风一吹,打了个冷颤,抬了抬犯困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平常的问道:“您要多少?” 云素慢慢松开手,布袋慢慢的落在地上,他看了一眼铺子大致的范围,微微盘算一下说道:“差不多可以将这里都染成黑色的量。” 不知道是哪里跑出来的,心里真是半点谱没有,那是墨可不是外面街上的水。生意是做不成了,被他的话惊了一跳,李三总困意没了内心生出恼火,眯着眼看着他一脸认真,坏笑起来,摇摇头说道:“铺子里没有那么多。” “哪里还有呢?”云素问道。 李三总打着哈欠抬起手臂,指着远处的人仙宫,喜欢舞文弄墨的毕竟是少数,比起陆宝平,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打瞌睡看热闹,最近城里的气氛很严肃,尤其是那里。 之前乱闯的只是驱逐,这几日变成了仗打,已经打死了几个好奇的,那仗上的血至今还未被雨水冲刷干净,他笑着对少年说道:“看见那个大房子了吗?人仙大人在里面,他老人家喜欢武又喜欢文,人仙宫里有很多的墨,还有不少好玩的,你要多少都有。” 这倒是省事了,毕竟拎这些铁已经很费力气了。云素道谢一声拎起布袋离开。 他拎着布袋走在街道上,把布袋拎得高一些,不让它沾到街面的水,不然弄得到处都是水渍不好。 云素的目光时不时的看向人仙宫门前的守卫,他们站得很直很高很壮,想着明日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进那宫里。 人仙将如此多的兵卒派往太灵,可以断定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就是太灵,应该是从那个村子里得知的。 套话的时候他是对宁春生说过是从太灵迷路来的,包括老村长在内其他人都是通过宁春生的嘴转达的,就算是宁春生本身,自己对他说的有关太灵的话也不多。 连自己和白绫都不知道太灵有什么,他当然也不会知道,除非他早已经把那里的东西找了出来。 人仙可真是天真,对一个孩子的话如此信任。更可能的是他不得不信,因为这大概是他多年以来得到的唯一离开机会,半点可能不允许错过。 前几日没见太灵有动静,而他放着太灵,在找寻自己几日后放弃了找寻,转而派兵去往太灵,此举毫无疑问是在逼自己现身。 对白绫来说,比起女人留下的东西是什么宝物,她更希望女人留下的是一些书信一些记载,好让她对某些事情更明白一些,那样的东西对事情之外的人通常没有什么用,所以就算那里有兵卒安营扎寨,她也不着急。 而对于云素来说,那里的东西更不重要了。他离开镇子在发现有人在找寻自己之后,已经在城外的各个地方等了三日,他到了朔归看见兵列去往太灵之后,还要再等三日。 若在兵士抵达太灵当日便进宫,便是在告诉那位人仙,云素的确在意太灵,同时也是在告诉人仙,他敌不过太灵前的几百兵士,否则他便直接去太灵而非入宫了。 所以他在朔归城中等这几日,是在等这位人仙觉得自己并不在乎太灵。 今日人仙第二次派兵往太灵去,是一个信号,代表人仙的心思有了一些转变,这还不够,他还需要另一个信号。 三日连绵的小雨让街面上多了一层浅浅的积水,他避让着还是不可避免的让裤脚湿了,回到客栈将布袋放下,坐在炉子旁开始生火,还常常看向那宫门。 直到一匹快马从北城门窜进,几日里他已经来过几次,每次都溅起一连串的污水,一头撞进人仙宫中,他才收回目光。 快马撞进仙宫,将消息送到肖校尉手中,随后又迅速出了城,肖校尉顶着小雨从高台爬上城墙,朝亭子下快要烧光的火盆里填了些炭火,对人仙禀报说道:“太灵那里,已经开始找了。” 人仙微微点头,肖校尉还是没退下,犹豫片刻后吞吞吐吐的说道:“已经下了几日的雨,仰小姐…有些担心您。” 人仙有些动容,目光挪在人仙宫中的某处宅子,说道:“最后一日。” 云素在火炉旁烘烤着身上湿漉漉的衣裳,想着报信的来了,白绫应该也快回来了,看到她身上也有不少雨,进门就一身的寒气,也将她拉到火旁。 等她歇歇,云素才开口问道:“开始了?” 白绫对着他点点头,云素脸上出现一抹浅浅的微笑,将她脸上的钟灵化去,她带来了第二个信号。 她说道:“太灵那边,人仙已经让人开始找寻我们要找的东西了。” “明日我便进去。” 云素还说道:“这里太小,并且封禁了很多年,如果我是他,有很浓郁的想要成仙的意向,那么这里的任何地方我都会一点点的搜查,去得到哪怕一点点的仙缘,因为这地方确实很小,他有这样的权利,可以这么做。” “你是说他此举还是在逼你?还是对你无可奈何之后真正的在寻找东西?”白绫摇摇头说道:“人家无疑是知道我们要去那里的,恐怕是一边逼你,一边自己再找一遍,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所以是明日。” 他提醒白绫说道:“说这些是要清楚一点,他有可能曾经就找过那里,并且一无所获,那么这次很有可能同样一无所获。所以不要他随便拿个东西说是太灵挖出来的,就去相信。” “如此多的人,一日时间足够把太灵翻个天翻地覆了。”云素拎过布袋,将里头的铁棍倒出来,心里头数着数说道:“届时若他是真找,那么已经是找完了,再想以此来逼我是行不通了。” “所以要么他从太灵把兵撤回来,彻彻底底的放弃此事,你我去太灵然后离开这里,我们与他相安无事,若他仍旧不撤,那就是假找,又或是没找到还在假装找,试图继续逼我,那我便进宫。” 他得到了一个数字,摆弄着铁棍,又说起自己得来的消息说道:“听说那人仙有九尺高,在武术上颇有造诣,那日领兵出城去的那位蹄将军也不如他,文墨上更是才华横溢,是这个地方真正离仙最近的人。” “名字叫个人子。”云素将目光放在窗外的城墙上,说道:“据说,这个人子,已经在城墙上站了几日,淋了几日的雨。” 白绫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这些的,也不知道这些铁棍是用来做什么的,既然他已经想好了做了决定,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便对他的法子补充说道:“还有一个可能。” “不管怎么说,那里可是真有东西的。”她拿起簪子,看向簪子尖的光点,问道:“他要是运气太好,真找到了,我们又该如何?” 云素不担心这点,尽管他觉得人子不会找到,还是平静的对白绫解释说道:“无论他是否找到,我们都无从得知,一切始终是看他撤不撤兵。” 他将水壶放在炉子上,说道:“实际上,从他做出的选择是先找我们而非先找东西来看,他在那里恐怕是真找不到东西的。” 白绫轻轻摇摇头,将簪子别入发中走到窗边,望向细雨绵绵的城墙之上,那里有个亭子,还有个黑影在亭子旁矗立着,说道:“这些都只是你的推论,他既然如此执着,你又怎能心存侥幸?” 她说得很有道理,人子不知道还要在墙上站多久。云素望着城墙上的高大背影,沉默了很久,将呜呜叫的水壶拎下,分析着所有的可能说道:“若他找到了不撤兵,便是还想着抓我,很有可能是那东西不能让他成仙。” “这样我还是要进人仙宫的,没有什么区别,主要是撤兵的举动。” 他蹙着眉头说道:“我们不知道他是找到了撤兵还是无可奈何了撤兵,这就只能你去太灵,我进宫。若他找到了,我便拿他去换。” “反正怎么看,我都是要进宫的。”云素有些无奈的将壶子里的水倒入杯中,说起闲话说道:“这地比刚进城那里的好。” “是的。” 白绫说道:“能看见他,比不能看见他要安心得多。” 云素说道:“终归只是个凡人。” 白绫知道这是他在安慰自己,他脑子里压根不可能有什么仙人凡人之类的歧视,对他来说这两个词语只是在分别一个人是否能挥使生息,只是这个人子,真的能当成寻常凡人看待吗? 这一夜她都怀着这样的忧虑,直到第二日在城外的山丘上看到太灵的兵列回来时,这忧虑更重了。 先前的马匹早已放归山林,云素从城里出来时牵着一匹黑马,将缰绳放在她手里,说道:“去吧,一路小心。” “你也。” 白绫不知道说什么,凝视着他说道:“千万小心。” 云素点点头,在阳光下目送她离去,回到城里回到住处,将房屋清扫干净,结了这几日的房钱,拎着布袋往人仙宫走去。 他路过昨日的铺子门口,被门口晒太阳的李三总叫住。 “嘿,你不是要去找墨吗?什么时候去呀?”李三总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布袋,他瞧着他提起来挺轻的,以为是个空袋子用来装墨的,嘿嘿笑着说道:“你就打算拿这个装呀?” “这袋子挺顺手的。” 云素朝他提了提布袋,随后朝人仙宫抬了抬头,说道:“这就去找了。” 李三总问道:“你这,打算怎么进去?那侍卫可凶。” 云素指着宫门,说道:“门就在那里,还能怎么进去?当然推门进去。” 他说完便要走,李三总喊着说道:“路上还有雨水,慢点走,记得多拿点啊,还能送我点。” 第十七章 地利(一) 第十七章地利 侍卫眼看着布衣少年一点点朝人仙宫靠近,他这几日打死的人比前面几十年都要多,心里已经有了很多不安,夜里常常被满是惨叫的噩梦惊醒。他将枪架在少年跟前作为警告,喝道:“后退!” 少年微微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侍卫举枪大步上前,再次大声喝道:“滚开!” 云素停下了步子,手指一松,布袋沉沉砸在宫门前没有积水的青石板上,叮叮当当的响,系着口子的绳子一松,露出里面铁棍的一截。 侍卫双眼一缩,比起那丁点怜悯,人仙宫当然更重要,手里握着的枪身往后一收再往上一仰,朝着少年的脖颈压去,喝道:“拿下!” 云素扬起双指,再一落将整把枪截成两段,他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枪头,望着宫墙之后城墙上的人影,将枪头还给满脸错愕的侍卫,说道:“告诉人子,有人从北边来,他找很久了。” 侍卫当然知道最近整个朔归都在找人,而且至今一无所获,从宫里那些侍女传出的风声里,还提到许多仙人的字眼,他心头一惊,拿过枪头稀里糊涂的朝宫里跑去,一边的护卫也跟着他去。 宫门前已经没有了人,云素一个人静静在青石板上等着,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他四处看着,注意到李三总已经离开了铺子,跟在了不远处,此时还在看着自己,脸上同样有些错愕,云素朝他抿起一抹微笑。 他可是亲眼看着那枪是怎么断成两节,被少年的微笑猛地惊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水里,在少年的疑惑中跑远。 等他没了踪影,云素只好望向高处,看见侍卫已经到了城墙上,而人子在侍卫的诉说中已经低下了头,在看着宫门前的自己,那目光不晓得有多炽热,接着动起他的身子,还踉跄了一下,大概是站的久了,几日里第一次下了城墙。 人子这位人仙比他想象的要好相处得多,他很高大,要想直视他必须要抬起头的,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温和,双腿间的步子孔武有力,谈吐间反而像个儒生。 人子一只手放在胸前,经常偏头看看少年,从常常转变的目光来看,应该是在思考。他长得高走得快,还怕少年跟不上,特意放慢些脚步,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接过他手里的布袋,侍卫说里面是铁,看他单薄的样子,帮他省些力也好。 他还满是幸运满足的说道:“我可是在城墙上等了公子好久,都以为你不会来了,已经回仙界去了。” 云素看向排着队低着头正在迅速出宫的侍女侍卫,拒绝了他要帮忙拎布袋的意思,同时自己加快的步子,说道:“你是等了我很久,但你在等我不代表我就要来,我并未允诺过你什么,不能拿这个来说事情。” 相见之后他的每一个举动,似乎都是在表达善意,云素不理解的说道:“你这几日的举措,不像在等人,像是要抓人杀人吃人。” “不这样做,白公子又怎会愿意来此与我相见?”人子身边没有一个人,整个宫里也没有,一个侍女侍卫都没有。 他在表达自己的诚意,也是只想自己和这个仙人谈些私密的话,说道:“白公子刚刚自己都说了。只是等你,你并不会来。” “一个仙人怎会因为一个人有一些需求就停下脚步,然后好心的去帮他的忙?这地方虽小,可也有不少人,就算有这善心,也帮不过来的。” 他望着云素的脸,这张脸与想象中的仙人差别有些大,他看得很是仔细,是在看面相,但只能看到云里雾里,料想应该少年在脸上用了些仙法。 人子对云素表现出一些歉意,说道:“白公子看起来,并不像是这般菩萨心肠的人,若我不这么做,公子此时应该真回仙界去了。” 云素扣心自问,若人子不这么做,他的确会如人子所说,但这终究是在强迫,说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是菩萨心肠,就算我来了此处,你又能做些什么?” “重要的是你的确来了。” 人子停步书楼前,示意云素在亭子里落座,他在对岸跟着落座,桌上有棋盘,一边有他在下城墙时就让侍女快速备好的热茶热酒,他提起玉壶,问道:“天冷,喝些热酒,去去寒气?” 云素说道:“我不善饮酒。” “那便饮茶。” 人子为他斟茶,先饮下自己杯中一口热酒,说道:“我会一些卜算之术,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否露出真容,我替公子看上一看。” 云素散去钟灵,说道:“请。” 人子看到少年眉头时,心说好一对锋利的眉,看到少年漆黑如墨的双眼时,猛地一惊,像是看到那了无波澜死海上的幽都,看到脸颊嘴唇时候,突然如沐春风,配上皮肤透出的些许惨白,好生温柔,与锋利寂寥的眉眼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最后看整张脸,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云素极少接触这些事物,不管是鸢山里的神婆还是朔归的祭司,都没有这样的本领,只有在紫霄宫里看玄武像的时候,看出一些来。 白绫去太灵需要时间,朔归的军队回来也需要时间,既然人子不着急,他当然也不会急。他看着脸色变来变去的人子,心里难免好奇,问道:“看得如何?” 人子认真的说道:“一处处看,处处卓越非凡,令人惊艳,只怕任何一处挑出来,都会是其中翘楚。”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会吹嘘的人。”云素饮了一口茶,已经凉了一些,他不会品,只是如喝苦涩一些的水一般,说道:“但你说得太过夸张。” “一处处看,分开看,的确是这样的。”人子看着他笑了笑,有些可惜的说道:“若是合在一起看,那就有得说了。” 云素下意识想要蹙眉,又有些不服气人子那看穿一切的样子,成了心如止水的模样,说道:“请赐教。” “剑锋虽利,看似无坚不摧,却陷棉绸泥潭,看看泥潭边的桃花吧,桃花虽美,却又长在幽都,与朔归太远,说得清净,却又细雨绵绵,春风徐徐,柔得花叶一个个欠身折腰,好不巧,又一剑斩了干净。” 人子摇着头,痛心疾首的说道:“一个碍着一个,好不快活,好不自在!”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开始了争。云素本来想要说胡言乱语,一下子又想到真要如此说,那么这一局就输得太过彻底,他承认自己输了,摇摇头平静说道:“你说的很对,但我不信命。” 听着他的回话,他连现在的说话都是不快活的,人子笑而不语,似乎将他一切心思都看在眼中,挽起长袍将手伸向桌上棋盘,说道:“棋道,公子可懂?” 云素微微蹙眉,回答说道:“略懂一二。” 人子放在棋盘上的手朝着少年一翻,说道:“上一局是我先,这一局,公子先请。” 云素看了他一眼,慢慢将蹙起的眉头放下,笑了笑说道:“不曾想人仙大人还会骗人,这一局,分明还是你先的。” 他随意戳破他的话术,说着话手指已经捻着白棋,先在棋盘上落子。 人子的脸一僵,发觉自己的心思竟然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看穿。除了书卷传闻里,他第一次看见仙人,但是这个仙人看起来普通极了,他心有不甘,又或者说,他在这个世界最接近仙人,处处都做到了极好的地步,他不服气,要和他比一比,争一争。 先争的是他,要看相的是他,要下棋的也是他,他当然是先。 人子羞愧起来,抬起手落下黑子。 半柱香时间不到,云素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这个结果不出乎两人意料,出乎人子意料的是,他的略懂一二竟然真的只是一二,他输得太惨。 人子一口气将杯中酒饮尽,只觉得好生畅快,看着云素仍旧面静如水,不紧不慢的喝着茶水,一下子胸口的气好像又被掐住了,实在憋屈,忍不住开口笑问道:“公子莫非藏拙?” “棋,我不如你。”云素平静的说完,平静的饮着,饮完之后,人子便请他再起身。 没走几步就进了书楼,书楼二层,人子走到一层正中的书台前,对云素说道:“这一层藏书,一共一万四千五百六十三卷。” 云素有些惊讶楼中藏书的量,朔归不大,要集齐如此之多的书不知道要追溯到多久之前,除非什么书他都用来滥竽充数,他拿起一卷,翻了翻看了看放下,又拿起一卷,立刻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这卷《小池记》他看过,记得是在空衍广为流传的《德论》中的第四十九篇。 这应该是外界的书,他想不清楚为何在这里,认为只是个巧合,放下这书,没过多久又找到一卷《望舒》,是《德论》第六十七篇。 云素离开书架,走向等待他的人子,站在书台前,还是人子在对岸,书台上凌乱的放着人子的书贴。 他看着其中一副,抄写的正是那篇《小池记》,人子将它放在正中位置,那应该是他最满意的一副,尤其是看那笔锋处,他本不想第一眼就从笔锋看,奈何其太显眼太桀骜,整篇书贴看起来就像一头受困囚牢的真龙,而那桀骜的笔锋,真是那龙爪。 人子眼里生出与文中一样的悲愤桀骜,说道:“无边大海受限于一小池,堂堂真龙却困于街巷水井之中,又好比日行千里之马落在那屠夫手里,何其有眼无珠?何其无可奈何?” 趁他观赏的时候,人子从台下拿出砚台,又拿起玉匣子里的墨块,倒出些清水,平整的在砚上磨着,一边磨一边问道:“不知书之一道,公子可懂?” 只需一眼,云素就清楚这一道已经不需要再比,他仍旧会和棋道一般输得一塌糊涂。看着人子手里的墨块和砚上的墨汁,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袋,将布袋放在书台前,回答说道:“略懂一二。” 这个回答人子在不久前听过了,他看出云素对于自己最优秀字迹的惭愧,有些得意有些好笑还有些愤怒,他还是要这位仙人写一写比一比,于是说道:“白公子这次,可不能再藏拙了。” 云素能听出他想要看自己输的样子,他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交易,说道:“写完之后,我要一些墨,可能要得有点多。” 人子说道:“当然可以。” “我还没说要多少。”他说。 人子笑着将笔纸,还有磨好的墨推到云素面前,说道:“只要我有的,白公子都可以拿走。用区区一些墨,来换仙人的一幅字,当然是值得的。” “过奖了。” 云素抿起一抹腼腆的微笑,随后低下头提起笔在纸上写起字来,这台上可是难得的好笔好墨好纸,他自然不愿浪费,写得极其认真,当真是平生最认真的一次,写的是另一篇,与空衍《德论》同名的《行知》里的第五十七篇《鱼跃》。 与人子囚中之龙不同,他写得虽认真,然而一笔一划落在纸上都随意平淡,常常停下来思考,好像是在想文章的内容,接着落笔仍旧随意,最终一篇《鱼跃》落在人子眼前。 鲤鱼跃龙门,过而成龙。 他的停顿哪里是记不清了,分明是那阻拦无数鲤鱼的龙门。 人子以为他会和棋道一般输得极其凄惨,到底还是落了空,他虽然还是输了,但更多的只是输在写得字不够好,而书又不只是写字。 “这万卷书里,没有这一篇。”人子拿起他的书帖,说道:“要是公子愿意,就将此篇送我如何?” “你要喜欢,拿去便是。”云素想着那位后土娘娘,解释说道:“这一篇是二十年前出的,那时候,它应该已经不在了。” “而且。”他看着桌上那篇《小池记》,说道:“这地方应该不缺这样的故事。若那井里的龙一心只看着井口大的天,自然是看不到水底的事的。” 第十八章 地利(二) 第十八章地利(二) “那是水井而非沧海,生在巷道荒山而非广袤天地,真龙只有屈着脑袋,盘踞着才能被锁在其中,但凡稍稍一动身子,便是整个水井底世界的天翻地覆,而它只是蹭了蹭身上的痒痒。在水井里,想伸展一下脖子都不成。” 人子不知道他说不在的是谁,他也更关心后面的话,非常不理解的说道:“以公子所言,只想着看这方寸之地,连天都不愿意去看,头都不敢抬一抬,又如何能跃龙门?如何能断枷锁?只是做些异想天开的梦罢了,又或是弄些掩耳盗铃的手段安慰自己。” 他的语气变得犀利了许多,云素还是平静的说道:“跃龙门前,不能只看门,也要先看清身边的水流是否大到会把鱼冲走,断枷锁前,不能只看枷锁,也要弄清楚枷锁有多坚硬,要多利的刀才能斩断。” “昨日我去街上转悠,看到兵士们出城,再之后他们出现在了太灵,开始挖掘寻找,而今日,他们便回来了。” 说到这时,他恰合适宜的笑笑,学的是鸢钟灵那种戏谑的笑,不过没有那么浓郁,说道:“想来这条井里的真龙,是从水底找到了什么东西,但这东西,它从前并未发现,就在它身下的水里。” 云素对人子问道:“对这条井中真龙而言,这是否算得上一种羞辱?” 人子首次沉默了。从见到这个仙人开始,几番相争下来,他可从未赢过,现在总算赢了,却是在口舌上,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呀? “若能找到,自然是份羞辱。” 沉默一会儿后他也对着云素笑笑,不过只是平常的笑,从书台下将所有装着墨块的玉盒取出,说道:“答应你的。” 云素见他并未如愿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略有些遗憾,微微一笑只从台上取走一些墨,然后拉开布袋胡乱的扔在布袋里,听着玉盒与铁棍碰撞的声音,对人子微微躬身说道:“多谢。” 人子看向书楼二层,说道:“上去看看吧,上面是画。” 云素随他上去,望着满层的画作,将布袋放下,看着其中一副问道:“下一个是不是琴?” “看来公子果然还懂音律,”人子笑道:“不知画艺如何?琴艺如何?” “略懂一二。”今日他第三次说出这句话。 人子知道他会这么说,说的大概率也是真的,但他还是要比比看看,要一点一点认认真真的证实下来,证实出到底他凭什么是仙人,而他只能在井里。 他看到云素在角落的一幅画前停留许久,自己也看向那幅画,人子记得这幅画,很久之前的画了,他还没成为人仙的时候就在了。是他广收朔归书画时,从某家后院的鸡窝里找到的。 秋转冬天冷,脏兮兮的只露出半团看不出是画甚至看不出是纸,半截还在土里,主人家在上面堆了杂草当鸡窝。 画技还不如人子,一眼就能看出作画之人在画时的潦草,但好歹还能看得清楚画的是个男人,并且能看清楚男人的面貌,不过包括主人家在内,村子里都没人知道男人是谁,找到后就在这角落放着。 云素认得画上的男人,人子想要和他争,但他自己可没有和人子争的心思,问他说道:“你还是想要我画?” 人子点点头承认下来,在一处空白画板前就地坐了下来,这楼里的地当然不可能是脏的,否则侍女侍卫们是要掉脑袋的。 他笑着对云素说道:“方才楼下,公子所写是今朝,比的却是我的昨日,我虽小胜,但深感不够尽兴,还有些胜之不武。这会儿作画,我画一幅,你也画一幅,同在今朝比,如何?” “楼下的时候,是一幅字换墨。”云素才将目光从男人身上离开,没心思去品味他刚刚话里夹杂的各种情绪,说道:“我画一幅,也换一幅,可好?” “自然好。” 人子当然知道他要的是哪一幅,他虽然想争,主要争的是天地道理公平,再不济也不至于在一幅寻常的画上刁难他,于礼不符。 他问:“即是作画,自然需要个意向名头,公子擅长画什么?” 云素拿起笔,想着还好之前画了两幅,否则不知生疏成什么模样,到时被人当成敷衍蔑视还不好说清楚,说道:“幼时只爱画花草山水,最近画过人,若是论技艺,花草画得好一些。” “那便花草。”人子拍板定案。 云素看着他从地上爬起,一溜烟去到楼下,随后抱着一盆花上来,开口说道:“那我岂不是占了人仙大人便宜?” 人子将花放在两人中间,笑着说道:“白公子有所不知,这朔归的人,长达几十年才会换一轮,腻得很,这山水也都还是那山水,只有这花草,常常在换,所以我也最擅画花草。” 即同是今朝,同是花草,自然不会再有鲤鱼对囚龙,人子率先提笔。 落笔如细丝,以小观大,近观远取,以动观静。 盆里的花只有一枝,是朵牵牛花,人子率先提笔,率先落笔,率先收笔。 画了一盆牵牛花。 云素只是坐在原来的位置,静静的画着,提笔的时候眼里不止有那盆花,像那吹进来的风,吹起来的画卷,通通过眼。落笔时又想着一些花草的心事,比如风吹进来的时候,它该想什么。 他也只画了盆里的一枝花。 人子等了他很久,看他终于停笔,慢慢走到他身后将整幅画一看,空有神而无形,单论技艺,恐怕只能和镇子上的画师比一比,还难说能否比得过,笑着说道:“白公子还是在藏拙。” 云素放下笔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臂,看着画着白清净的那幅画说道:“不知这幅画,可算归我了?” 人子将画给他,看他没有丝毫波动的样子,这次倒没把画胡乱扔布袋里,而是仔仔细细的收在怀里,接着又看了一会儿楼中的画。 眼看云素马上就要拎着布袋下楼去了,人子连忙问道:“白公子不想看看我的画?” 云素说道:“看也好,不看也好。” 人子春风满面。 “这好琴呀,都在朝露那里,就算是我去,平时也是借着用的。” 他双手一拉,将书楼门闭上,解释说道:“我在这是人仙,说直白些就是朔归的土皇帝,他们便给我推举了个土皇后,仰朝露,朔归城仰家的大小姐,最喜琴,音律之道胜我良多。” 云素说道:“我与她比?” “还是与我比。” 人子不好意思的笑着说道:“只是琴在她那里,这回公子要是看上了哪把琴,我可不好做主了。” 只有朝露宫里的侍女还未撤走,不过也都在宫里不敢离宫半步。侍女被人举着爬上宫墙,探出个脑袋,看到两个人边说边朝朝霞宫走来,一个黑衣黑袍高大无比,一个粗布麻衣,还拎着个布袋。 人子别过头之际,她从墙上下来,急匆匆的去禀报仰小姐。 就算整个朔归的人都当人子是皇帝,当仰朝露是皇后,但人子虽自比真龙,却也不敢轻易应下这个名号,况且在如此之小的地方当个皇帝,他实在是觉得有些自欺欺人,所以只能是人仙大人,仰小姐。 听着侍女说两人去了两人经常去下棋的亭子,还去了书楼,在书楼待了一个半时辰才出来,如今又朝着这里来了,一路上还有说有笑,仰朝露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她收起杵着下巴的手,展颜一笑想明白两人来这里做什么,招招手吩咐侍女说道:“把我的宝琴,都抬上来吧。” “我的那些谱子也要带上来!”仰朝露朝着奔跑的侍女呼喊道,然后一路小跑到朝露宫门前,把宫门打开,动作和人子如出一辙,只不过她的手没那么长,只能将朝露宫宫门打开一点。 女子长得明媚,笑起来好看极了,站在宫门前的样子可真是笑魇如花,云素平淡的看了她一眼,自己也不自觉扬扬嘴角微笑起来,一偏头看到人子也在笑着,忽然生出先前几次失败都不曾有过的失落。 对此云素已经承认过了,是在人子看相的时候,只是此时被两人的笑容激了出来,他的确羡慕人子和仰朝露这样的笑容,想到这些时脸上微笑也变成了平静,问道:“仰小姐?” “朝露应该已经为我们备好琴了。” 人子点点头说道:“公子请。” 仰朝露招呼着侍女将琴台摆放在合适的位置。她有些不相信从外面来的仙人是这么普通的模样,毕竟是从外面来的,不过想想朔归成仙的也有不少都是如此,也就理解了。 她专心挑着琴谱,先让两人自己先看看琴台,精挑细选出了十本。 仰朝露双手捧着琴谱,一股脑的放在云素所选的琴台前,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她连忙惋惜的腰身拾起,似乎是挑选废了很多力气有些累了,所以把手杵在腰上。 她笑着说道:“我这好琴有十座,曲子太多,生怕仙人看了取笑,我便自己先挑挑拣拣,挑了十曲还算不错的出来,仙人是客人,先选。” 看着云素似乎没去挑,只是随手拿了一本,目光放在他所选的琴台上,选的也是十座琴中最差的,仰朝露不由得怀疑起仙人的眼光琴艺来。 人子看到她的样子,也看到他所选的琴台,明白她在暗自奇怪什么,开口替她也是替自己问道:“白公子在音律上的造诣如何?” 云素将琴谱放在一旁,手指慢慢摸着琴面,摸起来应该也是檀木,虽然造型不同,但这是十把琴中与家里的檀木琴最像的一把,他认真的回答说道:“略懂一二。” 人子本想一本本挑选着琴谱,想起他也没挑便随手拿起一本,听到他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回答突然开怀大笑,这回他想问清楚了,又接着问道:“公子所学音律,究竟是到了何种地步?” “能看懂。” 云素轻轻勾勾弦,觉得太紧,想了想又说道:“也许还能弹。” 他说完便询问仰朝露是否能松松弦,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调整着琴弦。 人子有些不相信他的回答,他仍旧不想胜之不武,看着云素的举动说道:“若公子用着不顺手,我这一台琴是十台中最好,可与公子换换。” 他又勾勾琴弦,先弹出一个音,闭目放宽耳朵细细听去,又弹出几个,满意了之后睁开眼睛说道:“这琴就好。” 云素这才翻开琴谱,看到曲名《陷阵》,人子也在看着琴谱,他曾经就看过了,现在看着还是津津有味,说道:“这曲风华,在朝露收藏的众多谱子中,可入前三之列,其律主在美、优、雅、气,公子所选之陷阵,便要单调许多了。” 他看完琴谱,有些担忧的看向云素,认真的问道:“真不换换?” “最好的琴,并非是适合我的琴。最好的曲,我未必能会其意,未必能弹其律。”云素慢慢记着谱子,手指摸着琴面上的七根弦,随着曲子在脑海中奏响,他眼里的黑夜中渗出锋利,说道:“这曲很好。” 他将整篇曲谱牢牢记下,那曲子也在脑海里响了无数遍,手指也过了无数次弦,他对身前的一切都已经足够熟悉,看着等待他许久的人子,说道:“如此一来,在熟字上,人仙大人便也不占什么便宜了。” “记下来和让它响起,是两件事,我还是占了些便宜的。”人子惭愧的说道:“我甚至希望你能再弹上一弹,时间还有很多。” “不必了,开始吧。” 这是云素即将弹奏的第一首曲子,如他的剑一般,家里也没有曲子给他弹,他经常弹,却只对这些基础的音节熟悉,不过这也熟悉到了某种高深的地步。 如他积蓄十六年刺出的第一剑便成了惊鸿,同样十六年里弹的琴,也是时候释放了。 眼里的锋芒已经到了极致,如曲中人子所言单调的意境达成了某种一致。 云素勾起弦。 “我先。” 第十九章 天时(一) 第十九章天时(一) 云素刚刚勾弦的时候就在想,第一次弹一首曲子需要以什么样姿态?又或是需要什么心情? 他很快有了答案,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剑一样,只需要忘却这些就好。 想弹就弹。 他随意的闭上眼睛,随意的勾弦。 这看起来很随意,但这随意并不凌乱,反而很静,很慢斯条理,很循规蹈矩。 勾弦时是静。 松弦。 静开始爆发。 草原上,趁着夜色行军,将身子还有刀剑藏在深草中。 他看不到他们的神情,也听不到除琴音外别的声音,但他无比相信这是他们自己静了,因为这第一音足够完美。 接下来,是要将第一音的静和爆发都归成第二音的静。 这一曲,可以绵延可以停顿,但开始了就不会停。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上。 他再拨弦,快了一些。 箭离弦而出,草中露出刀光剑光,骏马嘶鸣,蹄声剑啸响彻云霄。 真尖锐,真锋利。 冲阵。 刀剑还未相交,仍旧只是前奏,只是拔刀的部分,那刀光从鞘中出来,人马从草原冲出来。 之后就要更麻烦一点了,这次要把前两音都归为静,并且前一音太锋利,要暂时收敛一些,但要随着骏马的奔跑、刀剑出鞘的速度变化,变得更利、更刺、更决。 这一音拉长了一些。 拔刀,拔剑。 蓄势。 绵延骤停,心窍骤紧。 刀已出鞘,剑已出鞘。 音很促,很短,很急。 然后出剑!出刀! 剑很利,刀很快。 云素的手指忽的变更快。 一音接着一音。 一剑接着一剑。 一刀接着一刀。 陷阵。 曲终之后,云素还未睁眼,仰朝露觉得意犹未尽,由衷的对人子说道:“这曲,他弹得可比我好。” “也比我好。” 仰朝露没有担忧他会输,人子也不觉得自己会输,因为他知道仰朝露还有话没说,他自己说道:“但他好像收不住剑,亦或者他从未想过收剑,他太决,决得过分,这是他此曲弹得比你我好的原因,也是他弹不好的原因。” 云素自己也知道这点,他相信自己还是会在琴艺上输给人子,区别可能只在于比起其它几次,这次输得会少一些,但他自己对这一曲很满意。 不,是特别满意。 十六年里每日弹的琴积蓄至今,总算得以宣泄,而且是以这一曲与他心头意韵相合的《陷阵》宣泄,真是好酣畅漓淋,让他心中的决与利与绝更决更利更绝。 缓和好内心这些汹涌的意,云素将平静目光望向人子,他的手已经在琴上放了很久,那也是双修长的手,手下的不是木琴,琴面像是玉做的,琴弦也不像普通的琴弦,从云素的角度看去,那弦竟然泛着水光,一层层在人子指下起伏如潮汐。 仰朝露说那琴叫碧海潮生。 输是毫不意外的事,他是第一次弹曲,而人子已经弹了无数次。 如人子所说,在这一点上,他吃了很多的亏,但这是人子需要考虑的,而非他要考虑的,因为要争的是他。 此时的云素,仅仅是作为一个合格的听客坐在这里,他望着人子和他手下的琴,心里有些莫名的感觉。 《陷阵》和这檀木琴适合他,而这碧海潮生,还有这位高大的人子,可不正合那曲《风华》? 比起自己,眼前这位人仙大人,似乎更占尽老村长所说的天时地利人和。 人子的手指开始动了。 他的袍子比手指先动,应该是风吹的,毕竟人子坐的位置更靠门一些。 然后是发丝,最后他的手指才动。 第一音,就像风。 仰朝露就坐在他身旁,一个不会干扰到他的位置,她歪着头吹着微风,听着这弦音,开心的捂着嘴,无声笑了起来,他也弹的比她好了,不用说,是听了前一曲感悟的。 云素从中听到一些熟悉的意味,明白了一些,笑笑不理会单单听曲去,听着这微风般的前奏,还带着一些风吹不动的沉闷,比如他随风起的发丝长袍,琴前却稳重如山的手指身躯。 这是真龙还在井中,好马未遇明主,风华尚未风华,确实让人恼火。 云素喜欢听擅长听,所以他在熟悉谱与琴之后闭着眼睛弹,而人子是睁着眼睛弹的,第一音刚从琴台传出,若微风吹遍朝霞宫时,人子正双眼炯炯有神的望向他呢,接着开怀一笑。 云素知道他在笑什么,也知道这就是下面的音律。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如他所弹,云素正是他要等的风云。 这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如鱼得水。 风云已起。 他已成龙。 再如蛟龙入海。 一曲风华之后,胜负已定。 曲中他已成龙,何其尽情挥洒着自己的才能,何其璀璨风华。 但现在他还没有成龙,他好像痴迷的回味着,但眼睛里又无比清醒,还在看着云素,只因那风云还未吹来。 云素做完一个听客人该做的事,包括直白的赞美与鼓掌,随后平静的对仰朝露说起自己的事说道:“这陷阵曲我已记在心里,只怕是忘不掉了,日后有机会,还想再弹,不知仰小姐,是否会介意我弹给旁人听?” 仰朝露微笑着摇摇头,她当然不是什么吝啬之人,也没有什么求仙问道之心,喜欢的只有琴和人子。至于这些琴艺上的事,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哪里弹的不如云素,那和单纯的琴艺无关,只和心意有关,所以没有什么好请教的。 云素朝她作揖谢过,心安理得的将琴谱记下,一回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的目光望向宫外,慢慢的也走了出去,看相、下棋、写字、作画、弹琴之后,天的确该黑了,他是正午进的宫,算算时间,再过不久,那些从太灵回来的兵卒应该就到了,白绫也就应该到太灵了。 看着这位仙人出了朝露宫,仰朝露松了口气,用柔软的语气劝人子说道:“这好说歹说是位仙人,说不清脾气好是不好,你该让就让些余地,不然仙人生起气来,是福是祸可不好说。” 说完她又好奇的问道:“你赢了仙人多少?” 人子说道:“五次。” 仰朝露又惊讶又是崇拜,开心的笑着,眼里满是星星,头上的发冠也叮叮当当的想着,又问道:“他呢?” 说到这里,人子甚至有些怀疑他并非仙人,但他的确是从外面来的,而且身上的确有一些仙人该有的东西,比如胜负似乎不挂于心的心境,回答说道:“他一次未胜。” 仰朝露惊讶的张大了嘴,云素好歹是仙人,他终归是个凡人,即是仙人,又怎会一处都比不过凡人? “他输了不生气。” 人子不想按着她的意思行事,说道:“我也不怕他生气,惶惶恐恐如何能成仙?如何能得道?不能觉得我就比他低了,既然他输我如此之多,我自然更不怕他,他既然来了,我还要比下去。” 仰朝露问道:“接下来你要和他比什么?” “武艺。” 各种传闻都说,仙人可只手翻天、只手覆地、只手倒海,当真要和他比这武艺时,人子总算有了一些紧张,他将武艺放在最后做比,也是心中恐惧作怪,望着宫门处那具好似书生的身体,不知道其中隐藏着怎样的伟力。 他望向天空,也看到天色已晚,还说道:“除了武艺,我与他还有一件事在比,那是最开始比的事,到如今已经比了几日,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那才是最重要的比较。” “诶,那刀剑无眼,对手又是仙人,点到为止。”快出宫前,仰朝露缩着手小跑着出来,担心的嘱咐着他,抬头看看天色,好像还要接着下雨的样子,吸了吸冷气帮他把方才在宫里散开的黑袍系好,说道:“夜里冷。” 人子看看宫外衣衫单薄的云素,又变了心意,自己将绳结解开说道:“他不觉得冷。” “他是仙人,你又不是。”仰朝露劝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要面子?假装不冷?我都冷死了,况且你在那墙上站了几天,雨都没停过。” 说不动他,她心思一动,干脆自己跑回宫里,又拿了件衣袍出来,说道:“你给他也带一件不就是了。” 人子才任由她将绳子系好,他挽着袍子,发现袍子是仰朝露的,朝露宫里也有他的袍子,顿时有些不太想给云素,想想自己的他恐怕也觉得大。 终究还是暗自不情愿的将袍子给了云素,说道:“朔归的城墙挡得住幽都,但挡不住幽都吹来的风,尤其是夜里,很冷很冷。” 袍子上的香气让云素蹙起眉,他看着人子悬着的手,先作揖谢过,将袍子接过但只是拿在手里并未披上,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人子看向远处,说道:“这人仙宫连着军营,那里此时也没人,去那吧。” 比了文艺,要比武艺了。 云素心知肚明,他有些懊恼就该让人子的手僵在那里,主要是不披着袍子实在碍手,关键是拿着不好拎布袋了,那布袋又脏,给袍子弄脏了也不好,索性快步跑回朝露宫将袍子从门缝中还了回去。 “是我忘记了,白公子是仙人,又怎会惧怕寒冷?”人子看着他的举动,看着他像个凡人般慢慢跑回来,有些满意,悄悄又将绳子解开。 等他回来,去军营还有些路,人子终于提及他最想要的东西说道:“仙人是什么样的?” 这风确实冷,一下子好像到了从春日到了冬日,村子里还没这样的感觉,他下意识的望向天边的幽都,纵使在黑夜里,它也显得要浓稠黑暗得多。 “有许多是我这样的。” 云素收回目光看看人子,他黑色的袍子还是和方才弹琴时一样,并未系紧,走起来就四处透着风,但他好像也不觉得冷,回答说道:“人仙大人一定觉得,仙人该有高尚的品德,无数技艺的精通,还要有武道的极致,方可为仙人。” 朔归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是从外面来的,而非从里面出去的,所以他一定会和那些回不来的人不同,他应该不会是如宁春生父母那样走运的,应该是个真正的仙人才是。 于是他和云素比,每比一次每赢一次便见识一次他的寻常,心中对于天地的不平便多一分。 “那的确才该是仙人。” 云素心里的确是这么觉得的,但事实不是,他平静的说道:“但我不是那样的仙人,就是对于人仙大人所认为的仙人二字,也远远不够的。” 还有些事情没有比完,人子不会那么早下定论,但他好像一副自己错会了什么的意思。人子看着他身上的布衣,唯恐自己是不是真有什么天大的误会,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问道:“白公子是从外面来的?” “是从外面来的。”他说。 人子长长舒气,笑着说道:“那便是仙人了。” 他说:“只有仙人能跨越幽都。” 云素无言以对,他继续解释说道:“我所认为的仙人要比公子说的低上许多,无论品德、各种技艺还是武艺,只需要一项达到常人不能及的地步,我觉得他便能当仙人。” “那还要仙缘做什么?”云素直接将事实对他的说出来:“实际上,在外面的世界,能否成仙,与品德、技艺、武艺都无关,与这里一般,只和所谓的仙缘有关。” 这样令人无奈的结论人子自己就得出过无数次,他也无奈绝望过许多次,是从朔归很多成仙的人身上,哪怕如今是从一个仙人口中说出,他也对此没有多少波动。 因为仙人就在眼前,所有答案他会自己论证。 而在仙缘二字身上,人子想起了许多事,书信上说他也有仙缘是在簪子上,不过很少很少只有指头大一点,并且仙人应该是两个,他疑惑的说道:“不曾在白公子身上看到仙缘。” 云素感知着周身的生息,说道:“既然我是从外面来的,那我仙缘当然也是不一样的。” 第二十章 天时(二) 第二十章天时(二) 他还很认真的说道:“你想要的仙缘,那样遮天蔽日的光明,我这里没有。” 人子相信他所说的,但仍旧不为所动。因为他并非想要他身上那点指头大的仙缘,而是想要知道他因何成仙、凭何成仙,以他所想去争,正是一种论证的方式,当然,若争到最后,云素当真是一处不能取胜,人子也只能接受那个最让人心中不平的事实。 缘。 营里同样没有了兵卒,但还留了一些马在马廊,云素一个个的看看挑挑,吃的都是上好的草料,身子也壮,从马廊中牵了一匹灰马出来。 它不比当初那头倔犟,温顺得紧。 人子也选好马,又把他请到帐里,从各个架子上取来他的宝弓,一一放在云素眼前,看得人眼花缭乱,金的银的铁的木的比比皆是,云素一一抬了一下,发现除了那把木弓,其它的都太重,那木弓重量也比寻常弓重上几倍。 哪怕他的身体比凡人强上许多,但想要拉满那些金的银的,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也不多挑,把那柳木弓拿了起来。 想着人子是要和自己比御和射了,即是比较,那自然应该公平公正。御还好,骑马驾车之类的,幼时进城回乡来回跑,之后乌离九苍到处走动,他也算骑得熟练,称得上略懂一二。 但是射… 他相信那些弓人子都能拉开,他自己也拉过许多次弓,射过一些箭,且都射得挺好,不过那都是从碧游塔里学的箭术,都是要用到生息的,并且还要加上他灵敏的耳朵,以及对对方生息的感知,才能射出了那些看似是箭术大家射出的箭。 此时不用生息不去感知,单论射箭技艺,他大概连略懂一二都说不出口。 云素站在账外,把布袋放在一旁的架子上,骑上灰马对着天上的幽都张了张手里的柳木弓,随后身子手臂一转一压,目光一凝,手指一松,朝着军营外的的柳树射了一箭,骑着马近了看,发现箭射中了树,但是与他所瞄准的地方还是有不少偏差。 他不满意,又张弓,这一次拉成了满月,箭尖指着远处另外一棵柳树,闭上了眼睛,仔细听了听是否有风,又是从哪来,再吹了吹看看力度如何,随后微调箭尖所指。 松弦。 还是歪了些,不过已经好了许多。 云素把箭从树上拔下来,看了看歪的幅度,心里有了大约的计算,再次拉弓,松弦。 中了。 人子骑着黑马慢慢从营内追来,他在路上的两棵书前停顿了两次,第一次的时候,他觉得他的力气比看起来要大,会输得比前几次惨,第二次的时候,他觉得他会输的好一点。 这是第三次,人子下马看着那枝深入树干的箭,心里已经没有了输赢,只觉得他的进步太快。 他像会射箭又好像不会的样子,选择的是柳木弓,那是百年的一棵大柳树,虽然好但比不上其它几把几经锤炼的,人子知道那是最轻的,他有些怀疑云素是否正是因为别的太重才选了它。 人子自己拿的是最重的最喜欢的一把,挑选的黑马也是他自个养的,能轻松担起这弓的重量。 人子望向远处的城门,从东城门到军营的地方没有任何建筑,还是一片未经发现的山林样子,只有在前方有一条从军营直通东门的宽阔道路,路旁有灯台,侍卫撤走前倒上了足够的油点上了火,此时还有不少,整条路闪着零碎的火光,足以照亮道路。 东门是专为人仙宫开的,他平时就喜欢在这里纵马射箭,说道:“此处离营百丈,再往西去五百丈便出了城,就以这西门到营六百丈比御,途中柳树十七棵,桃树四棵,杨树五棵,你我御马途中,各出二十六箭射树干往上第一根树枝,以此比射,如何?” 云素没有什么异议,驾着灰马与人子一并朝东门去,人子在风中朝他呼喊道:“白公子,这次想要什么?” 云素很快就想到想要的,问他说道:“你的箭术,是否也是这朔归最好?” 人子以为他想要弓,本想着忍着心痛赠他一把也好,但好像他不要弓,回答说道:“除了白公子没比过,朔归使箭之人,属我最好。” 他说道:“教我一个时辰的弓。” “为仙人师?” 人子一扬鞭,黑马迅速与灰马拉开距离,风中传来他的声音说道:“荣幸之至。” 等云素到了东城门外,人子已经在这等了有一会儿,他们同时从第三箭处出发,到这其实御艺已无需再比,胜负已经分出。不管马好马坏,还是技艺上的分别,这位仙人终归是落后的。 人子看着姗姗来迟的云素,看不出他是否认真在比,是否尽力尽心,包括之前的许多次,他只有偶尔会露出敬佩的样子,其余时候都无法从这张平静的脸上找出迹象,但对失败能保持如此平静,本身就是种迹象。 人子内心多了一些失望,还有一些生气,这在他内心担忧的武艺上,他似乎也只是略懂一二,再想到他先前所说学箭之话,他好像已经自己认输,如此看来,射艺也无需再比。 他坐在马上,压住内心骚动的情绪,慢慢将背上银弓取下,过程中就变回了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心意。 人子对云素仍不死心,若云素当真没尽心,他也早早准备好后手。 他没有问云素御与射如何,他知道会得到什么答案,只是说道:“回去就要一口气回去了,现在歇一歇,六百丈,二十六箭,要一次比完,相信公子有这份力气,不知白公子可曾将途中树的位置记下?” 那些树不用记得太仔细,都在路边灯台旁,离火光最近,一眼看去许多个倒影,一数刚好就是那二十六棵,不多不少,云素说道:“记下了。” 他没问是否把树枝也记下,就算记也只能记个大体位置,那第一根树枝有大有小,风一吹都不知道还在不在。 两人同行,一黑一灰两个影子从东门窜入城中,一路毫无停顿,马儿在奔跑中很快分出胜负,那箭枝也是。 黑马背上的人子每次张开那把巨大的银弓,都像是拉开了一轮月,他的黑袍在风中狂舞,剪枝也如月光,每当月满时,就朝灯台旁的树上撒出一束,飞速而至,接着飞入林中,一切无声无息也看不出停顿。 只有他身后才来的云素知道,他每次掠过树,那火就一惊,影子就闪来闪去,本就在树冠阴影下难看清楚的树枝,便更难看清楚,更别说人子每过一棵树,树上就要轻飘飘的掉下一根树枝来,那么这第一根树枝就又变了。 云素的眼睛非比常人的敏锐,是幼时读完书弹完琴练完剑无事可做时,通过窗看蚊虫飞鸟花草,还有与人厮杀时练就出来的。 他常常做出以一点破绽破整局的事情,这一点九苍玉家的公子深有体会,这就需要无比的洞察力,在射箭时一样通用,胸膛里还有一颗无论何时都是平静的心,更能让他在飞驰的马背上以及树枝掉落之后将树看得清楚,所以他能找到第二个第一根树枝。 他张开弓,松开弦,第一个第一根树枝落地前,第二个第一根树枝也从树上飘落。 再张弓,再松弦,他所射树枝飘落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人子射落的那根。 又一次张弓的时候,只能看到下一棵树的树枝还在空中。 拉弓。 松弦。 如此重复,他没有心思看人子和他胯下的黑马,一心只在御马和射箭上,但他能从掉落的树枝上知道人子和他的马正在越来越快,伴随着的,当然也是人子拉弓射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于是他也快。 马是追不上了,箭可不一定。 这匹灰马最多就是这样的速度,无论怎么鞭打都改变不了,况且他也不想鞭打,所以他提升的是射箭的速度。 云素开始连续张两弓。 树与树隔的不远,又是驾着马飞奔去的,本来一箭和一箭的间隔已经很短,云素选的是柳木弓,以他的躯体,在很短时间内连续张两弓很容易,箭上力量也足够射下树枝。 但比起人子云素这就算是取巧了,人子拿的银弓极重,所能积蓄的力量极大,而他每弓都拉至满月,却能将如此庞大的力量都仅仅聚在箭上,让其力不外泄,每一箭射中,都只是射下树枝来。 而且黑马更快,给他的间隔时间更短,每每张弓松弦,箭枝刚出下一棵树便快要到了,他便又要张弓,然而他每箭都在精确无误,虽说占了以往就常常在此处射箭的便宜,却也足以展示他的弓术。 灰马追不上黑马,但云素的箭追上了人子的箭。 速度追上了,准度也能勉强追上,但技艺终归是差得远了,人子张弓无论多大力,都是只射树枝,云素张弓也只射树枝,但哪里会管是否会把别的东西也射倒。 连射二十六箭,几乎毫无喘息的余地,不用半分生息,就算是云素这具可与知初仙人相比的身体,手臂也有了阵阵不适。 人子还是如兵营时一般,没有任何劳累的样子,他从马上下来,慢慢走过一棵棵树,接着火光从断落的树枝上看到了云素是如何射箭,以及先后射箭时的变化,他惊讶云素的弓术短时间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问道:“公子学弓几载?” 云素算算碧游学术的时间,说道:“学过几个月。” 人子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他不是从未学过,那只能算是有天赋。 他将断落的树枝一一拾起,箭枝也从林中找来,一同堆在在东门外,说道:“射与御,公子又输了。” 云素抬起头望向天空,天仍然漆黑着,一转头对人子说道:“大人应该还有别的要比,事不宜迟,现在便教我箭吧。” … 蹄寸衫依着命令赶了一整天的路,从未停歇,此时终于看到朔归的城门了,一眯眼看到山丘上的人影,挥着手里的火把让身后的部队停下,自己上去面见。 来的是仰小姐宫里的侍女,蹄寸衫认得她,他不在时,人仙的旨意一向是由她传达的,侍女对蹄寸衫说道:“人仙大人的命令是,在没有新的命令到来之前,你和他们都只能到这里。” 找到东西后,人仙让所有兵卒都回来,不留一个在太灵,此时又让他们等在城外,蹄寸衫望向朔归城,开始担忧起人子,说道:“仙人进宫了?” 侍女点点头,蹄寸衫下意识低头看看怀里的东西,随后立刻抱紧了双手,也抱紧了怀里那个从太灵找到的东西,又问道:“大人的旨意什么时候来?” 侍女说道:“大人说,若天亮之前没有旨意来,天亮时蹄将军立刻率军进城。” 真到那时,人仙应当是已经发不了旨意,他面对的是个仙人,是何结局可想而知,蹄寸衫深深皱着眉头,继续问道:“进城之后?可还有指示?” 侍女清清楚楚的说道:“诛仙。” 蹄寸衫心里一惊,这几日他就没睡过好觉,自从人子告诉他要面对的敌人是仙人之后,他就时常恐慌着要去做这件事,此时他真真切切的听到这两字,身子一抖,手也松了下,东西从盔甲的缝隙里掉了出来,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侍女眼尖,看到了那个半截还在草里的东西,是个白色的小瓷瓶,她接着吩咐蹄寸衫说道:“若在城里找不到人仙大人,仙人最好也是要活的,如果实在不行死了,那么尸体也不要毁坏,交给北边朔风镇子上的大夫,大夫姓雨,生得一张冷脸,他知道该怎么做。” 她看着蹄寸衫急忙想要把瓷瓶捡起,突然又停了下来,侍女去帮他捡,一弯腰看到了瓶口,也停了下来,紧接着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侍女看到瓶子里有一只人的眼睛。 像是在仔细观察,从里面观察外面。 蹄寸衫连忙用布把瓶口捂住,又紧紧抱在了怀里。 第二十一章 人和(一) 第二十一章人和(一) 人子觉得云素是个很好的学生,许多事情都是一点就通,他教了云素一个时辰的箭术,在箭术上,他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人子与云素师生之缘准时在一个时辰之后了结,那名侍女已经从城外回来,人子看到她出现在朝霞宫门前,身上穿了一身的白,那代表蹄将军就在城外,还从太灵带回了仙人的东西。 当他成为人仙的时候,整个朔归他都仔细翻找过,人子很确定曾经的那里没有东西,所以他几日都没有派人搜寻,只是在打草惊蛇,惊云素这条仙蛇。 人子惊了云素这么多天,他都没有出现,当他迟迟才来的时候,人子并不确定他是因何而来,是被自己惊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而既然太灵那里真的找到了东西,不管是因为什么找到的,那么此前一切掩饰勾心斗角都没了作用,眼前这位仙人入宫的意图已经无比明显,他就是为了那个东西来的。 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无论那是什么东西,对他来说都不如一个活生生的仙人来得有价值,所以这个算盘还是要打在云素身上。 人子很有耐心,但不能用于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毕竟这世上可比的事情太多,此时蹄将军已经回来,他手里有了一些这个仙人想要的东西,所以他要更直接一点、快速一点,问道:“白公子还会些什么。” 云素找回了布袋,又拎在了手上,想了想回答说道:“说不上会,只能说堪用,能用的东西很多,有数、刀、剑…” 这些大概也都只是略懂一二,人子说道:“为什么不直接说说公子最会的呢?” “武艺上的话…”云素摸了摸袖口,这衣裳的袖口太紧,包的很严实不容易被人发现袖口的剑,但也不好拿出来,说道:“我常常使剑。” 人子有些不信,并非不信他会剑,而是不信他的回答的最好,问道:“当真剑最好?” “当真。”云素认真说道。 “最后比一次剑!”他说。 他突然急了起来,云素看着人子的背影远去,盘算着时间,他在城里看这人仙宫看了几日,看见信使骑着马在太灵与朔归之间往来,若是以那信使的速度,他们应该在两个时辰前就到了。 人子在等,他又何尝不是在等。 算上从太灵回来朔归的并非一个人,恐怕要拖慢许多时间,但应该也差不多了。 他在营帐外坐了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天空,北边的镇子去太灵要三日,从朔归去则只要半日,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那里有什么可以让两人离开的仙缘,并且白绫要找的东西还在,那么按照与白绫的约定,她此时应该是太灵的镇子上。 太灵那里当然也有人,云素还记得消息里那个镇子上的大祭司是个年轻女人,开门的责任是她已经成仙的姐姐留给她的,此时此刻,云素应该会在夜里看到漫山遍野的光明。 但云素没有看到,一点也没有。 要么东西不在那里,要么那里没有仙缘,要么她耽搁了。 无论是哪个都很麻烦,区别只在麻烦和大麻烦,云素低下脑袋,打开布袋看着里面的铁棍墨块,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什么,钻进了身后营帐,在案上找到了砚台。 砚台还是就放在这里,毕竟是别人的东西,等下看能否借着用用,不然干脆就在铁棍上磨墨。 若他没有得到东西,云素就是来打草惊蛇的,吓唬他让他知进退放弃此事,而他现在得到了东西,那么他不仅要惊蛇,还要抓蛇。此时的迹象,无疑是偏向后者。 对于人子这样的人,他会恐惧的不是幽都,也不会是死亡,而是自由对于他没有半分希望。 就像他的画他的琴他的书他的字,这样的日子大概让他苦不堪言,空有一身本事一身天赋,却只能被锁在笼中。 他手里就带着一个笼子。 人子抱着剑匣回来,里头都是他珍藏的好剑。他也好剑,知道仙人最会剑,以此做最后一争他可开心了,打开剑匣,一柄柄拿了出来,说给云素听。 “这次白公子可要用心选,用心比!” 他拿起其中一柄长剑随意挥了几下,说道:“这剑又轻又利的,挥剑如云,见血如烟,便叫云烟。” “这剑公子别看着像个胚子…”人子又拿起另一柄粗糙丑陋的剑,指着上面的凸起凹陷说道:“它其实才是最精细的,你看这些地方,这些可也都是剑,可脱十柄小剑,叫个脱胎。” “这一柄啊,叫空。”人子拿起那柄看起来最普通的剑,在火光下挥来挥去,云素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他看出云素的疑惑,笑着解释说道:“没看见才是对的,它用材比较特殊,十几年我才将它凑齐,无色无芒。” 说着他又挥剑,云素才看到那火光独独没有照在它身上。 “这一柄,独善。你拿起来看看,是不是很奇怪?”他指着其中的一柄。 独善被他草草略过,人子又指那一柄短剑,上面好像满是鱼鳞,说道:“这柄,沉鱼…” “…” 人子一柄柄和云素介绍,随后望向云素问道:“公子看好哪一柄?” 他还笑着补充说道:“看好的便可作为这一比的交换,白公子最善使剑,想来是不用我再教的。” 云素的目光在沉鱼和脱胎之间摇摆,脱胎可分十柄小剑,而沉鱼本身就是小剑,符合他的习惯,以及以往所使剑术。 但他已经有了一柄短剑了,而且是根特别结实的黑木头,除了听到这些名字也想给它取个名字外,实在没有别的想法。 他想了很久,最后拿起那柄独善。 它看起来远没有其它几柄那么特殊,就像一柄最寻常的长剑。 好在也是一柄真正的剑。 方才人子让他拿他没拿,这时候拿起,心中出现一种怪异的感觉。 重了点。 还没到很夸张的地步,但它的确比它看起来的样子重了许多。 人子看出他的疑惑,暗想这位仙人只怕时运不济,选琴选谱选弓选剑都是选了最差的,前几次或许有仙人看不上眼的疑虑,这次他可是看着云素的眼睛在脱胎沉鱼上就没停过,这仙人应该真是喜欢剑的,是在认认真真的挑剑的。 如今只能怪方才自己说的时候,他不听着话拿起来看看问问,说道:“这柄不是我打的,村子里的人自己打的。” 他一副好笑又悲天悯人的样子,说道:“他们哪里懂得什么锻造?又懂得什么金雕玉啄?更不懂什么是剑,只知道剑是长这样,是两面开刃的,还要千锤百炼的,又不清楚该用多少份量,只是在村口弄了口大炉子,生着大火,然后什么觉得好的、觉得像的东西都往炉子里扔,再就是所谓高深的智者一顿指导,力气大的汉子再一顿乱锤,一直锤了几十年,最后就打成了这样。” 云素决定下来,用袖子擦着独善的剑锋,微笑着说道:“既然大人不喜欢它,那我便选它,正好君子不夺人所好。” 人子说道:“我满天下找剑的时候,那些村民自己送上来的,几个人抬着,连续赶了几天几夜才送到朔归,又过了半个月蹄将军才放在我桌上。” “你看它。”人子朝独善努努嘴,有些可怜的说道:“规规矩矩,方方正正,明明那么重,却装成这副轻巧的模样,只为挤进我这匣子里,到底还是要到别处去的,可不可怜?好不好笑?” 云素向来不喜欢笑,此时勉强笑起来恐怕会被他当成嘲讽,索性不去管他。 这柄独善虽重,也只是重那么几分,在他手里也如一般长剑轻松挥使,他稍微适应适应,便有了种举重若轻的感觉,是从剑本身来的,它本来就有举重若轻的能力,心里对其有了些许喜欢,朝人子认真的躬身作揖,以谢送剑之恩。 礼数过后,人子拿起那柄云烟,握住剑柄将剑身一翻,说道:“我知道公子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宫门前一指便将侍卫吓个半死,立马就跑回家去说不再来了,这一次比剑,不知公子是否会真正的尽力。” “你说的那是仙术,与剑术有关,但离不开仙字。”两人之间的算计归算计,他此时既然坦诚相待,云素当然不会对他隐瞒,这是礼的一部分,说道:“你不懂仙,我便不用仙,先前所有比较,我都尽了全力,此次比剑,也会如此。” 只论剑术,不论生息意韵,他的剑可要比弓好得多。 人子满意的笑着。仙术当然是要成仙之后才去想的术,他要比的当然是他未成仙时,既然他说了是剑术最好,那么也只能比剑术,也只能在剑上尽心。 “公子请。” “大人请。” 人子正对着他倒退三丈,手里的云烟始终不动,不动分毫,而他每退一分,眼里的剑意便多一分,直到他停步,云烟还是丝毫未动,不是它的位置,而是它自己,这柄剑似乎是落入一头巨龙的爪中。 巨龙未动它分毫,而它只是在其手中,身与魄就被死死震住,其本身如烟如云的轻利,也变得沉重起来。 云素没有去看人子,握着独善望着天空,他背对着人子走了三丈,随后平静的转身,独善在他手里对着地面慢慢打着圈圈,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人子身上时,清淡的目光忽然变得浓稠。 独善猛地一震,从少年掌心传来的力量传遍剑身,他眼里的平静还在,但平静得忘不见尽头,更像是一种顽固一种偏执,极其锋利。 两人同时握剑躬身,同时作揖。 云素看着那柄云烟,看着人子踱步,自然看到了那被压的喘不过气来的剑,他的力量在射箭时就已经展现,那绝对可以比自己这副躯体相比,甚至还要过之。 此时他在看剑,想着若真如人子所说,这云烟主轻主利,那么他如此使剑,就不该选它,应该选另外一柄。 毫无疑问的是,这场争,他绝对不会故意放水,也绝对不会选错。 人子突然停下步子,往后一撮用力一蹬脚下青石,青石碎裂,他跃上长空,跳跃力也非常人可比,单手持剑,扬剑已经破开夜空黑云从半空猛地朝云素劈来,似乎一剑开了黑夜,劈云劈云素,用的都是绝对力量的霸道,一如他握剑时候。 但云素不信。 不信这个长得儒雅,技艺处处精妙的人在剑上会只会直接霸道,否则,他真不该选云烟。 云素在看着他,人子当然也在看着云素,这一剑又是破云又是劈人的,听起来麻烦实际就只是一头猛虎忽然从远处扑了过来,不用生息想躲过可不容易,但云素很平静的看到那把劈下的云烟,所以他能选取了一个适合卸力的角度出剑。 从人子张弓时来看,他应该做不到一剑将他的剑挑飞,终归还是要吃些力的,所以他先一跃朝后朝上,将独善平平往上一抬,在人子剑落之时,用剑背重重拍在云烟上,使其剑上霸道通通往地上去。 云素有想到他这一刀会有变数,却没想到这变数还是霸道,在独善与云烟先前劈云一刀的双重力量下,人子竟然生生靠握住剑柄的一只手就止住了坠落的两柄剑。 他整个人坠落在了云素先前的位置,脸上神情还是那般儒雅随和,好像只是简单的进行了一次跳跃,只有脚下青石的裂缝才能得知他止住了如何的力量。 止住当然不是尽头,云素仍在剑上用力,云烟在独善的剑锋下一撮一让,在云素剑下巨大力量中迅速划开,挂起的火星中彻底错开独善的剑锋,由下而上再次出剑!劈出剑的同时带去一阵劲风,一样是霸道。 人子劈剑的时候,云素心一横,右手握着独善再次平平往上往右一抬,左手朝着独善剑面猛地拍下!抬剑的同时松开五指松开剑柄,眼睛在看着独善在空中平平滑轮如一方水面,快要倾斜还未翻转,又一次精确出现在云烟上方,而人子所握云烟正往上劈来,云素右手一翻朝着独善剑脊用力一拍! 一只手可拦不住他的霸道,那便两只。 独善瞬间坠下,牢牢压在云烟剑面,人子吃不住剑面之力,一松手一低手将云烟往前一推,独善下面原来的铜墙铁壁一空,云烟滑轮时又往前一刺,剑尖从独善剑刃下消失又飞起,只离云素分毫,他不看那刺来的剑尖,再一抬手再一压剑! 第二十二章 人和(二) 第二十二章人和(二) 在剑尖刺穿他身上哪里之前,云素将那剑尖也压了下去,化解了这一次险恶,不同于之前的持续压力,这一次他要更迅速一些,更突然一些,还要更用力一下,否则刺不到他的脸也得刺到他的身子,而他这么拍下便立即松手,这更像是打。 独善与云烟剑尖相碰,云烟被打的往地上掉去,而独善剑上的力一松又借云烟一弹,还在空中,他再以极快的速度伸手抓向剑柄,这个位置对他来说还算顺手,五指握紧独善那木剑柄,定住独善动荡的剑身,朝着人子直直横斩过去,要打醒人子想轻易接剑的痴人说梦。 要接云烟,便要受这一剑,不接云烟,他一鼓作气,只怕再无机会。 人子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并不慌乱,因为云素用了两只手,但他还有一只手,他此前只用一只手劈云一只手劈风,往前刺时也用的是那只手,一次之后他便再将手下探,是另外一只,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云烟,在云素斩来时迅速将云烟往上提起,是直直的,像提起了一条河流,挡在了云素的剑刃前。 砍在云烟的剑脊上,没有砍动它分毫,云素手掌有些麻木,他双手握剑,一收又是一剑砍了过去。 人子往后倒退去,云素还要再砍,人子便也双手握剑,只是这样提着剑实在不好挥砍,只能负气再接一剑。 他这次接剑,云素明显感觉自己砍动这块磐石了,而他明明换成了双手,应该更砍不动才对,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借力了,这才收力,果不其然,人子借这剑之力倒退数丈,双手因为故意吃这一剑已经有些麻木僵硬,一松剑一接剑,将云烟翻转回来。 人子动动麻木的手指又绷了绷手臂,这才恢复一些知觉,他也与蹄寸衫比过力,但都没有如今的感觉,称赞他说道:“白公子看着弱不禁风,这手上力气却不少。” “吃了一些怪东西弄的。” 云素将剑放下,说道:“力气上,我不如大人。” “再来!” 比起之前几争毫无悬念的输赢,这可就要尽兴多了,人子提剑而去,他还是如先前一般握剑,这次是一步步走过去,甚至要比之前更重更稳更霸道。 他那高大的身形就足够给人压迫感了,那剑比起他真就像在一头龙的爪子里,胆小些的在战场上遇到他,恐怕会扔下剑甩头就跑。 云素擅长以静制动,尤其是在这种看不透对方剑术的时候,他握紧了剑,静静看着人子走来。 他身上的生息原来就比仰朝露那些人浓郁,此时随着他的行走,竟然隐约有了攀升之势。 云素不得不去想,以他在各个地方的天资,是否有可能自己悟出成仙之法。 人子很快走来了,靠近了也步子不停,出手就是一剑直刺,云素后退去,他往前追仍旧直刺,步子比他要大得多,眼见无法再躲,云素只好出剑。 两剑相接之时,剑上霸道忽的一空,人子剑锋忽的一转,化刺为削,一剑接一剑,好似层层堆叠的云彩,好生轻浮。 云素心够冷够静,能将他出的每一剑都看在眼中,他在人子每一剑削来时都出剑挡住,渐渐的,他眼睛还看得清楚,但手已经跟不上。 这云彩可不比天上云彩那般,看起来又柔又绵,它可利极了,轻轻一扫就在云素手腕落出一道血色,要知道他的身体可不比常人,乌离的杨家公子用尽力气也无法刺开他的皮肉,而人子这随意一扫就见了血光。 虽说他把生息都尽量收入体内没有在皮肉上,但毕竟是吃了太岁的,作为一个凡人千百剑中的一剑,这也已经很利了,只要给他时间,他完全能以此杀死一个知初仙人。 而且人子出剑太快,若不用生息不用天公雷之速,云素是追不上他出剑速度的,但这并非是无法可解,就像射箭时候,只需要抢个时间,但那是射树,这剑确实砍在他身上,云素还需要把抢下的那剑落在身上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 于是在人子再出剑的时候,他忽然不去拦了,而是不管那一剑,直直握着独善刺向人子,接着他手上再多出了一条血线,那一剑也直刺人子面门,人子一惊,也不可再削云,收剑去拦,云素可不会依饶,一转剑错过他的拦落在他手上,也出划一条血线。 人子知道这层层剥削的削云剑已经被他看穿,所以才他会知道那一剑是落在手上且是这剑术中的障眼之剑,再用削云已无意义。 他果然是最会剑,虽说至今不见他用出任何剑术,用的都是最基础的剑式,但无论哪一式,他都很会挑时机,并且使得几乎完美,而且他这胡乱出剑的速度,已经快要追上他剑术的速度。 他哪里能想到这是因为云素的确不会任何与仙无关的剑术,只觉得眼前的仙人,一定会是个能尽兴的对手,哪怕云素不是仙人,他也很希望朔归有这么个对手。 先前被云素骗了手上受了他一剑,也只是一条血线,深浅有度,和自己落在他手上的很是相似,他应该是收了力,并且带了些以牙还牙的意思。 云素已经抢来了时间,那他就要让这时间永远在人子之前,否则他的剑还会被人子追上,他一转剑柄,剑光从黑袍前飞起,刚落手背一剑,又是一剑往手背划去,人子还是退步一斩去拦,他故技重施,再一转人子斩了个空,独善却落在他另一只手上。 还是一条血线。 独善划过他的手还是不停,直直从他的手背往上提去,人子佯装再拦,实际剑刃未曾一同去往,等着他真正剑落处,然而独善真往上提去了,衣衫随剑刃破开,手臂处又是一道血线。 云素永远在上一剑,而人子永远在下一剑。 人子黑衣上渗着血,他不觉得手臂疼,也没有被云素戏耍而产生丝毫羞耻,只觉得真的很有意思,眉眼间更加兴奋起来。 人子知道他的快,那与自己的出剑速度快不同,他是快在提前与主动二词,多半是眼里那些平静的功劳,要破他的快也简单,用与他同样的法子就是了。 不过他所使的并非剑术,没有半分规律可寻,那就只能去赌,赌他惜不惜命、怕不怕疼。 云素果然不停,化出血色之后又是一提一刺,人子这一次不再想去拦,反而任由那剑落在自己身上,右手也是一退一递,朝着他出剑。 噗噗两声,两人的肩膀同时被剑刺入。 见到血光,人子皱起眉头,停顿了一下,而云素刺入之后并未停手,那张脸也是始终木着静着,似乎没有任何知觉,他本可以一掌拍在剑柄上,让独善深深穿过人子的身体,却只是将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拍退的同样握住剑柄,将独善拔出。 人子的云烟还插在云素肩膀上。 人子想不明白,愣愣的看着肩上的伤,想了很久,最后恍然大悟,一个劲的点着头说道:“仙人自然是不畏死的。” 云素咬着牙慢慢将深入身体的云烟拔下,又将云烟给他扔了过去,听着云烟叮叮当当的磕磕跘跘声,也在望着肩膀。 他的剑伤可比人子肩膀上的要深,在剑术上,终究还是人子赢了,但若是拼命,一定会是他赢。 云素撕下衣角一条,又去到清水边,处理着肩上伤口,此番比剑已经有了结论,他还是不如人子,便不再收敛生息,让其在肩膀伤口处滋生活性,回答他说道:“不畏死方能不死,不惜命方能成活。” 人子作揖,衷心说道:“受教了。” “你我仙人之争,至今公子全败。”人子望向天空,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说道:“如今还有一争。” 云素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争,将伤口处理好之后,也将独善在水中清洗干净,问道:“此剑的鞘呢?” 人子将目光放在剑匣上,云素会意,用布将独善包起,背在背上重新提起沉甸甸的布袋,说道:“你要成仙,要蛟龙入海,我帮不了你。” 人子已经清楚,眼前这个仙人,在文与武之上,恐怕没有一处是能比过自己的,心头情绪已经去到低谷。 这成仙,恐怕真的只能是在缘之一字上,他内心有千万个凭什么,巨大的学识修养让他把这些都控制在儒雅的神情之下,此时此刻,也许只能用那些雨大夫的法子。 他不太喜欢他的法子,也不喜欢那张冷脸,那样的人对人对仙都太淡漠,像是在看一只动物,实际上雨大夫也的确把他们当成了动物,所以他让雨大夫离开了朔归。 眼前的仙人也有一种淡漠,但他还把自己当成人,相信他这平静之下,也还有一些汹涌的情绪。 对于雨大夫而言,想成仙是件很简单的事,只需要知道仙和人有什么不同,人子也是这么想的,但他所选的方向是在外物,如文如武如德,而雨大夫选的则是在生命本身。 格物致知。 人子无比坚定的说道:“若公子帮不了我,那我想不出这地方还有谁能帮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毕竟恐怕真的没有别的仙人来到这里,若这次的特殊是因为白绫的术,那么以后可能也不会有。 云素是会有一些善心,但总是在理智下面的,否则他就将身上那卷《清净》给宁春生了。 与那日对宁春生的顾虑一样,不过更多了一些。这里不会无缘无故多出来一个牢笼,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唯一的方向就是那个女人来过这里,那么这很有可能就在她的某些事情中,贸然传法可能会坏了更大的事,而且《清净》并不是他的法,他没有资格。 云素想了想,最后问他说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帮你?” 人子说道:“把你自己给我。” 他的德行应该和他的武艺等等一样高,但他说出这句话是很平静很理直气壮,云素没有动怒,而是疑惑,认真的问他说道:“你不觉得,这对我不太公平吗?” 人子摇摇头说道:“公子成了仙,对我又公平吗?” 云素笑了,他竟然找不出任何反驳他这句话的话语,无奈的笑了,随后收起笑容,很直接的说道:“我不愿意。” “蹄将军已经从太灵回来了。” 人子捡起那柄云烟,将其擦拭干净,放回剑匣,然后将那剑匣抱起,说道:“方才比剑,我只用了一柄云烟,还有几柄,其实我也会,此时城外兵马一千,其中还有三百铁骑,方才马廊,公子应该看到了,那些马都很壮。” 他说着看着云素的肩膀手背,几个地方都被云素用干净的布包住了,布上隐隐透着深红的血,人子对此很开心,因为这个仙人并非无所不能,说道:“公子虽是仙人,但也会流血,也需要止血,否则也会血流尽而死,不是吗?” 云素摇摇头说道:“我可以走。” 人子摇摇头说道:“公子不会走。” 云素看着他脸上的认真,明白过来,问他说道:“太灵那里,你找到了什么?” “说来奇怪,之前我几次搜罗朔归,何止是那里,每一处都搜了干净,始终找不到一些仙人的东西。” 人子不解的说道:“我险些错过,而公子出现之后,蹄将军竟然真的在那里找到了东西。” 他可惜的说道:“只是可惜没有找到仙缘。” “我相信上天不会对谁有偏颇。”人子从怀中掏出一些东西,拨弄几下后看着它们开心的笑起,说道:“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卦象上说这是吉卦,此时天时地利人和皆齐,一去想,公子分明正是这上天赠与我的生路…是赠给整个朔归的礼物。” 云素一松手将布袋扔在地上,然后直接坐在布袋上,看着他笑听着他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得好生奇怪,仔细看去,带着许多的戏谑,说道:“人仙大人是说,这一争,我还是输了?” 第二十三章 我不和 第二十三章我不和 人子正在看着他脸上的笑,思考很久后说道:“那个仙人不重要,我只需要一个仙人就够了。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她,当然最好是你,毕竟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他也是男人,性别上的偏差最好不要有,否则对比出了错,很麻烦。” 这个对比自然不会是先前那种比较,云素大概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对比,所以人子才会说需要的是自己,那需要的是自己的身体。云素没有和他说自己的后手是白绫,但他那么认为就随他去了,让他多点担心总是好的,问道:“他是雨大夫?” 人子点点头,说道:“他是雨姨从外面带回来的,跟的雨姨姓,父亲治病是遇到的她,喜欢上了就带回家去,让雨姨做了小妾,他一直不喜欢我这个弟弟,毕竟是从外面来的,身上没有人家的血,而且他总会想很多要很多,那些比一个庶出应该有的要多。” 云素笑了笑,说道:“现在他想要我了。” “医术上,我不如他,公子给他,我很放心,他会把公子拆解得很好,格到每个不起眼的地方。” 人子很相信雨大夫,说道:“找到公子与我们的不同,当然也就找出了成仙之道。” 宁春生的父母可是在雨大夫的祭祀下成仙的,云素不太愿意往那个方向想,但他们好像真的做得出来,说道:“你想成仙,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些从此地成仙的人呢?” “我看了。”人子简短的说。 云素心一寒,说道:“他做了?” 人子沉默。 云素沉默。 问来问去的好人坏人中,当然会有大夫。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他觉得自己歇得够了,也不能再歇了,将座下的布袋拉起来,一松绳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的倒出来,然后将布袋叠好收好,说道:“你直接问我,我告诉你不就是了?” 从进宫开始他就拎着这布袋,人子看见过里面有铁棍,但没想到有这么多,而且至今,他都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他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忘了这件事。 这事等下再问,人子先问道:“敢问仙人,这人与仙,有何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的。” 云素不加隐瞒,仔细解释给他听说道:“和你得出的结论一样,无论德行还是其他,都与人没有半分不同,有的只有物质上的不同,仙人会多出一个东西,然后用这一样多出的东西,来让仙人的所有东西都与人有不同。” “至少我可以确定一点。” 他看着人子,拿起地上的铁棍,一根根拼凑起来,平静的说道:“就算我每一根手指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每一滴血都被他看个通透,你们也不会找到任何不同。” 云素将目光放在天上,想着这处后土娘娘的世界,想了一想说道:“我的修为不够,许多事情无法长久,所以你还要想办法保存我的意识,否则在我没有意识的时候,我身上一切关于仙的事物都会作云烟散,你们可能最多会看到一些雾,那也会很浅很浅,我想你们应该做不到这一步的。” 他望向自己的身子,又想到一些别的,提醒人子说道:“我的身子可能比较难切,主要不是硬,是粘,好像会长一样,你这些剑我不知道能不能切得开。” “…” 他要做的事,在鸢山有人做过了,所以云素才会如此肯定。区别在于人世间知道一切,并且是想让别人成仙,而雨大夫是真正的一无所知,所进行的事情必然要更仔细…更不为人道。 云素拿掉手上的布条,上面已经不再流血,摸了摸那条线,感到一点起伏,摇摇头看着人子怀里的剑匣,估量了一下说道:“应该可以。” 方才几剑都破开了他的皮肉,与一些练武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从最直接的情感上人子觉得他没有骗自己,但从理智上,人子无法相信他的话。 这或许只是他无可奈何的临终感言,在保存他意识的这件事上,确实是个难点,人子会与雨大夫说的,他应该会尽力去做,而人子,此时只有悲悯无奈与沉默。 沉默很久之后,他看着云素还在摆弄那些铁棍,像是好友聊天般的开口,问道:“你摆弄这些铁棍做什么呢?” 云素看出他眼里的可怜之意,想着是否是因为之前输得太多,还是自己表现得太过无辜,又或是那些书里悲天悯人的教条所致,竟然让他对一个仙人一个敌人产生了怜悯。 “做笼子,打草惊蛇。” 他拼好一半,手里冒出了火,开始烧铁,对人子问道:“太灵那有个镇子,从你们找到东西的地方,到那里一般需要多久?那里的大祭司你认识吗?她晚上睡得沉吗?叫得醒吗?” 人子看着他手里的火焰,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浅浅回想一下,说道:“仰家有些人在那里,仰抚水在那里,幼时常常和朝露相伴,是朝露的表妹,我不知道东西是在哪里找到的,但太灵不大,去哪里怎么都不会久,最久用走不过一个时辰,她自小觉少,睡得浅,也叫得醒。” 他对朔归的哪里都非常清楚,应该错不了,云素微叹一口气,白绫的确是没找到仙缘,他开口又朝铁笼吹出寒气,将链接好的铁笼凝结,等到把整个铁笼都装好,又把盖子盖上,对人子伸出手做出请的姿态。 人子随着他的意看向笼子,这笼子很大,应该关不下普通人,但关自己却非常合适,看向那个盖子说道:“这笼子如此显眼,怎么惊得了蛇?而且既然是打草惊蛇,不把笼子打开,就算惊了蛇,蛇又如何进去?” 云素想着他应该不会再借自己砚台了,就拿着墨块在铁棍上磨了起来,平静的说道:“当然不止是吓唬他了,还要把他抓进来。” 人子摸着铁笼,只是普通的铁,他有些不解的问道:“既然您有这样的手段,又何必拎着它走一路呢?” 云素无奈的回答说道:“本来想着惊一惊就走,等着我走后,他会去城里查这笼子哪里来的,好让它查出我已经在城里呆了几日来,让它知道我一直在看着它的算计,本来也是用来让它怕的。” 人子觉得自己不会恐惧,毕竟他早已把自己的生死也安排在了其中,所以他很无所谓,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仙人,这会儿朝霞宫的人应该也已经走空,仰朝露不会有事,整个人仙宫里,只会有一人一仙。 如果这里有人死,也只能是他。 “可是公子走不了了。” 人子对云素说道:“将他们遣走,是因为您可能会愤怒,跟着我久了,我不想他们白白丢了性命,走之前我吩咐过了,哪怕我死在这里,蹄将军也不能放过你,毕竟朔归这个笼子,关的不止有我一个人,此事也从来都非我一人之事。” “死很简单呐,眼睛一闭好像一切事都过去了,的确是很轻松的,但我说的是抓。”云素顺手从旁边抓来水,兑好墨,一点点涂在铁笼上,把它涂得和幽都一样黑,风轻云淡的说道:“我本来只是想让这条蛇知进退,懂分寸,如今不得已,我得让他永生永世都呆在这笼子里。” 他慢慢涂完,又吹来夏日的大风将墨吹干,指着更黑更浓稠的笼子对人子说道:“你看,它里头像不像朔归?它像不像幽都里的朔归?” “还是有些不像。”云素自己回答说道:“这条蛇应该见不到一点缝隙一点光彩才对。” 他想起了某件事,望向东城门的方向,又说道:“我听说前几日宫门前仗死的人,还有之前死在这人仙宫里头外头的,都被拖着丢在北海里去了,出东门走不了多久就到,确实也方便,那海也暗,抓了蛇丢进去应该也差不多。” 望着那笼子,人子有些难以呼吸,说不出话来,至少无法对这个问题给出回答。云素看着他的样子,嘲笑他说道:“你看,这不就惊到蛇了。” 他忽然不笑了,静了下来,目光幽暗如幽都,平静的说道:“接下来就是抓蛇了。” 人子瞬间汗毛倒立,抱着剑匣往后头的林子退去,云素看着他后退,钟灵意微动,手中有了一把长弓,他接着张弓搭箭拉弦,箭尖对准了人子,他再松弦。 还得多谢他的教导,准头和力度都控制得极好,没有散去人子腿上的钟灵,云素手中的弓消散,他一只手拖着铁笼朝被箭枝钉在地上的人子走去。 箭的一头钻进了青石中,一头穿透了他腿上的黑衣还是他的腿,人子抓着箭枝,猛地将箭从青石缝中拔出,再一拨手打开剑匣。 人子终于知道仙与人的差别,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将剑匣背在背上,一把握住匣中那柄脱胎,人子这一次是双手握剑,十指扣住剑柄上的十缕丝线,握着剑猛地朝云素斩去。 脱胎在空中脱胎。 黑木头这次出来的慢些,袖口紧了些,他也这柄剑想了个名字,主要是看它跟幽都一样黑,那就叫它通幽。 云素一只手拖着铁笼,一只手抓住了通幽剑柄,一步步朝人子走去,生息也在他的手里成了丝线,他随便一抛,通幽破空而去,在生息的阻拦牵扯下在他周身盘旋。 于是只叮叮当当的响,脱胎那凌乱至极不知凶险在何处的剑术,便和那些脱出的小剑去到了青石上,在缭绕的黑色剑光中,通幽的速度与力道正在慢慢降低,云素再次张弓,这次箭尖对准的是他的手。 他松弦。 箭枝从通幽缝隙中射出。 看着那慢慢靠近飞舞黑剑中射出的利芒,人子哪里还敢把其当成普通箭枝,松开脱胎丝线,一扭头一转身拔出匣中云烟,朝着利芒一剑削去。 实际上那就是普通箭枝,他削下了箭枝,心头一喜,又抬剑削去,又是削云剑,看起来是削下一层层云,实际是他极快的剑,朝着黑剑层层削去。 他削到了通幽,也削动了通幽,接着他睁大了眼睛,看到云素背后的雷光,眼睛也迅速被雷光装满,在他还没削出下一次的时候,雷光与剑光从云层穿出,一剑洞穿他的手臂。 他比他快了。 单单是剑。 人子还有一只手,他抓起沉鱼,刚要拔出… 另一只手也被洞穿。 是一柄凭空出现的剑。 “别再挣扎了,我没有什么折磨人的嗜好。”云素一把将漆黑的大笼子拉到身前,将盖子掀开,再猛地抬起朝人子罩下。 抓到蛇了。 云素将盖子合上,将人子肩膀上的通幽拔出,又将钟灵化去,再用生息堵上他的各处伤口,不要血再留,对他说道:“我去找雨大夫,你说他很会治病,医术极高,让他给你治伤,治好之后让他和你呆在一起。” 人子倒在笼子里的时候是恐惧的、绝望的,很突然的,他心底的恐惧荡然无存,求生的意志也没了,求死的一样没,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肩膀处的仙迹。 他肩上的血还在流,却怎么也无法从伤口中流出来,他知道那里有仙人的东西,但看不见那是什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这就是云素忽然从一个人变成仙的东西,从感觉上来说,好像并不陌生。 这就是他没有云素却有的东西,人和仙的区别,显然不是那些光明。 人子多想得到它,多想脱离这牢笼,此时它就在眼前,虽然看不到,但它的确在,他只有一个念头。 云素不会让他死,看他倒下时副心如死灰的样子以为他是要寻死了,时刻防备着他的身体各处,见他突然动了,立即举起了通幽剑,突然又停住了。 人子确实动了,但不像是寻死,他好像突然疯了,歪着头一口咬在自己的肩膀上,就咬在那剑伤处,如猛兽般撕咬着,将那黑衣撕烂,将肩膀也撕烂,目光癫狂,面庞狰狞。 云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是想吞掉自己的生息,他也的确吃掉了自己的生息,云素从没有听过有人能通过吞吃别人的生息而破境,更别说人子从没上路。 他的生息能在人子的肚子里保留一段时间,不会被人子消化,之后就会烟消云散重归天地,而他又需要重新从天地引来新的生息。 除非是长生,或是羽化自在,才能让生息长长久久,这样境界的仙人,生息离了初,就算再久也不会散去天地,当然也不需要从天地里补。 云素不担心那些生息会引起怎样的反应,能给人子带来一些别的可能,他想得够细,天无绝人之路人有绝人之路。 他是要拿人子去换东西的,结果如何取决于人子自己,但这位人仙,好像已经铁了心要拿他的身体他的一切,他拖着笼子往宫外走去。 走着走着,云素突然停下,将目光投向笼子里,人子将他的生息都吃完了,此时躺在笼子里,双眼迷离着,正在回味那些生息的味道。 他尝不出任何味道,但就是觉得美味。 世上最美的味道。 云素目光里有些疑惑,因为他的生息消失了,是应该消失的,但不应该是在人子肚子里。 当真天时地利人和? 我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