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万岁!》 第一章 奔跑 唐贞观年间,太原府。 临近官道的密林山坡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扎着并蒂双髻的少女。 少女十三四岁,上身是淡蓝色的半臂短衫,下头是粉色发白的细花襦裙,花儿一样的娇嫩,与这人迹罕至的荒山景色格格不入。 两个观察员化作了两个光点,绕着她转了一周。 武柔只觉得耀眼的光点从她的眼前一晃而过,好像太阳出了重影一般,她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往高处望了过去。 画面有一瞬间的定格。 少女脸色苍白,细长平缓的眉眼并不算出彩,但是挺直窄细的鼻梁,还有那天生红润的樱桃小口,组合在一起时,就像是白色宣纸上模糊的美人图,眉眼不清,一眼惊艳。 —— “哎,你看看她,嘴唇干裂双眼无神,被你折磨的多惨啊,你怎么不把时间线再往前拉拉?这样下去,她不还是得跟人同归于尽吗?” “你定位准你来啊!那进度条压缩的信息那么多,再往前拉档就没了,能把人救回来不就行了!”另一个光点暴躁地跳了两下。 “哎,行吧……奈何我也喜欢这一版的高宗,颜值气质太能打了,舍不得他重置……我看看,她这是听说了刘老头要来她家拜访,于是就从田庄逃了出来,回家找他求救,结果还没到家门口,他就上了马车走了,于是她一路追着马车追到这里,马上就到岸边了。” —— 武柔一边扒拉着荒草枯枝,一边向上攀爬,抓着的草根断了,她就又滑了下来,泥土哗啦啦啦地往下掉。 她早已经跑脱了力,已经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跑了多远的路,几乎手脚并用,身上脸上全是灰土的脏污,衣裙也被刮破了,到处都是撕扯的破口,一只绣鞋上也破了个洞,洇着些血污。 当她终于手脚并用爬上了山坡,可以看向远处的官道时,扶着身旁的一棵老槐树狠狠地喘了几口气。 她扶着树干的手都是抖的。 槐树上粗粝的树皮纹路刺着她的手,可是她已经感觉不到了,因为纤细的手指上满是血口子,干涸或者新鲜的血水混着着枯叶和泥污,早已经麻木。 官道顺着山峦的起伏,一路蜿蜒向东,却没有一个人影。 她很瘦,下午灼热的阳光将她的背影包裹在了里头,纤细的腰肢似乎能被阳光扎透了似的羸弱。 一阵风吹过,卷着她的衣裙和发丝飞舞,绝望和凄凉的气氛蔓延了开来…… —— 光点1绕到了她的眼前,见她瘦弱的脸在晃动的树荫下苍白至极,眼神越发的绝望幽暗,如同深不见的深渊,急得说道: “哎呀,我的乖乖太可怜了!你别急啊,一会儿那刘老头就过来了,哎,刘老头在哪儿墨迹呢?!怎么还没来?!” “估计是路上又看见什么热闹了,耽搁了时间。那老头你还不知道他,有个行侠仗义的心,一把年纪没个正形,看见啥热闹都往上凑!”光点2不屑地说。 “真是的,出了城门还能碰见热闹吗?马车跑的那么快,武姐生怕追不上了,翻山越岭的想要拦在他前头,早知道这样,还爬什么山坡?直接一路追等他停啊。” —— 她还是迟了……要是跑的再快一点儿就好了。 静立的武柔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任由绝望淹没了自己。 突然,扶着树干的她痛哭出声,不甘和悔恨压弯了她的腰,呜咽的声音嘶哑而压抑,大颗的眼泪砸到了地上: “呜呜……呜呜呜……” —— “别哭了乖乖,你抬头看看,看看马车!”光点1焦急地上下晃动着。 —— 武柔似乎有了感应一般,真的抬头看了过去。 弯曲的道路上,一辆马车出现了,就在她的前面的官道上! 她双眸一震,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突然就爆发出了不似这副身体的力量,发足朝着马车继续狂奔而去。 襦裙被枯树枝挂住了,她双手拽着自己的裙子,拼命要扯断了布料也要跑,却被带出来断裂的树枝刮在了腿上。 已经脱水的树枝像是刀子一样锋利,霎时便划破了她的皮肉,小腿顿时血流如注。 可是她依旧不管,咬了咬牙,似乎那伤痛和流血都不是自己的一样,依旧朝着马车的方向追了过去…… 而那两个光点,也掠过了山林丘岸,朝着马车飞了过去…… …… 那辆马车慢悠悠地在官道上走着,悠闲又孤单。发蓝的青铜顶子,宽大的雨檐,年轻的车夫时不时地挥舞一下马鞭,灰白色的帘布随着颠簸晃动着。 突然车厢里头传来一声轻叹,年轻的车夫眼睛往后瞥了瞥,问道: “国公爷,为何叹气?” 里头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感叹地说: “我老了,当年一同谋划太原起兵的人,除了陛下跟我,其余的人老的老死的死,也没有几个故人可探,就只能去坟头上上上香,叫我怎么能不感怀?” 车夫似乎有些不忍心,于是语气轻松地搭话道: “听说这次您去探望的应国公姓武,他的继室夫人当年还是高祖皇帝给指的婚呢,是真的吗?” 五十多岁的刘弘基似乎来了兴致,打开了车门凑了过来。 他头上戴着幞帽,帽檐的鬓角下头露出了些许花白的头发,可是那张脸上含笑,眉目疏阔,随性洒脱,带着些侠义之气,气质显得年轻很多,一点儿也没有大唐辅国大将军的架子。 —— 两个光点像是空气中虚幻的影子,在刘弘基的身旁上下跳动。 光点1抱怨道: “你怎么才过来?别聊天了,你俩抬头往旁边的山坡上看看啊,有人在追你呢!” 光点往外飞了飞,向车里的人指引位置。 视野上方,武柔在山林间穿梭的身影时隐时现,还朝着他们的方向招手喊叫,可是声音传到这里太小了,要集中注意才能听到。 —— 刘弘基揉了揉眼睛,顿了顿,惊恐地嘟囔道: “难道真老了,我怎么感觉有点儿眼花……” “什么?” “没事,”随即他抱着胳膊,将顾虑抛在了脑后,笑着说: “当然是真的,他那个夫人也是个奇人,姓杨,本是隋朝宗室之女。 大唐立国之后,多少人求娶,她都不愿意。说那些人都觉得她是亡国之女,一边贪图她的身份高贵,一边又轻视她。 所以她立志要找个真心待她的郎君,硬是熬到了四十多岁都没成婚。 那个时候,武大哥先是失去了两个儿子,后来原配夫人又因病去世。我们都是一同起兵的功臣,就数他多灾多难,过的不顺。 先皇感念他忠心勤勉,说一定要给他找门好亲事,就找了杨氏。” 车夫听闻,耿直地问: “啊?她当时都四十多岁了,为何还是门好亲事?” —— “别聊武姐她妈妈了!哎……” —— 谁知刘弘基也“哎”了一声,靠着车厢的壁上,说道: “你不知……世人有多看重门第。当年武大哥是木材商人起家,虽然后来因为拥立有功,做了尚书,算的上是位高权重,可依旧有很多人因为他的出身看不起他。 他要娶妻,又是继室,高门大户肯定都不愿意,只能娶那些小门小户的。可小门小户的女子,又何尝不是委屈了他?” —— “刘老头,我知道你怀念武姐她爸爸,可你武大哥的宝贝女儿就在山上跑呢!你以前不是还见过她一面吗?快看看啊!”光点1明显是武则天的粉丝,一直很焦急。 而光点2,恐怕就是黑粉了,他不耐烦地说: “你急什么?她现在又死不了。一会儿就能碰见了催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谁让你设置让她死,你要不这么设置她能吃这么多苦?” “我不设置她也得吃苦,只是程度轻重的问题,ai只是顺势而为,让她在合理的进程中死去了而已。” “……要不是途中随意更改设置会导致时间线崩盘,我就设置让他们在武家门口碰上了!” —— 刘弘基脸上出现了怀念的神色,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年轻的时候,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和事,犹如昨日,历历在目。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先皇心疼他的处境,于是四处命人举荐,就找到了杨氏头上。 那杨氏身份高贵,却不看门第只求真心,而武大哥已有子嗣,不求继室传宗接代,那年龄就不是问题。 而且他又感念杨氏屈尊下嫁,对她甚是尊重,两人堪堪是绝配。事实上,他们成婚后确实感情和睦,是为一段佳话。 当年我去他家做过客,看他们夫妻两个腻歪,还经常拿这个取笑他,说他是老树开花。” 年轻的车夫听了也高兴,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那他们后来有孩子吗?” “有,听说是生了三个女郎,只是这次去,一个也没见着。” “啊?为什么?” 刘弘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抬着眼睛琢磨着说: “听武家的长子说,杨氏在田庄养病,三个女儿守在床前日夜侍奉,不便归家。” “哦……” “嗨,说起来那杨氏跟我们也不生分,我应该去田庄看看她,可是武大哥不在了,我再去不合适。”刘弘基话里不无遗憾。 他内心里头却真的觉得自己老了。 年纪大了,就爱回忆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人,总觉得心里头有些遗憾,所以奏请皇帝致仕隐退,想要走走从前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再见见老熟人。 可惜陛下没答应,封了他个“辅国大将军”的名头,特许初一十五上朝,就让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了。 于是他请假到了太原府,逛了逛,又去给武大哥上了上坟,去他家看了看。 车夫抬眼瞧了一眼日头,突然余光就瞧见高处的树林里头有个人影在晃动,顿时紧张了起来,说道: “国公爷,前头的树林子里头不安静,不会是遇见劫道的了吧?” —— 两个光点本来死里死气的趴在车门边上,认命地听他们聊了半天,突然就活了,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终于看见了!” —— 第二章 请求 刘弘基听闻,也从车厢里头伸了脑袋往外看,疏阔洒脱的眉眼顿时凌厉了起来。 他仔细观察了两眼,抹了一把胡子说道: “不是劫道的,一个女子罢了,看给你吓得。” 只是山岸上头丛林密布,一个女子在里头逃命似的跑,着实有些奇怪。 他正这么想着,就见那女子已经跑到了岸边上,她朝他们这边儿望了望。 风吹着她破碎的衣裙乱舞,看不清表情的脸上似乎透着穷途末路的癫狂,然后不要命似的,从上头跳了下来…… …… …… 武柔咬牙从两层楼高的山岸上跳了下来,正好落在了马车的前头。 年轻的车夫和马车里头的刘弘基都惊了,以为是有人追杀她,纷纷往山岸上看了过去。 可是山林上丛草安静,没有半分有人的迹象。 再回过头,只见那名狼狈的少女捂着自己的腿,咬着已经出血了的嘴唇,挣扎着就行了个跪拜大礼,朝着马车高声说道: “小女应国公武士彟与杨氏之女武柔,拜请夔国公,请夔国公看在与我耶娘往日故交的情分上,救我们母女四人一命。” 刘弘基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瞳孔不由地一缩。 若不是真的被逼到了绝路上,如何能这般不要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就为了挡在他的马车前头。 刘弘基连忙从马车上下来,一边朝着她走了过来,一边问道: “你说你是武士彟的女儿?杨氏不是在田庄住着在养病吗?” 武柔抬起了脸,泫然欲泣。 刘弘基这才看清了她的长相,确实有些似曾相识。 那本是极好的面相,脸庞透着柔若无骨的丰润,然而却瘦脱了相,沾满了脏污汗水,瞧着甚是可怜。尤其是她的眼神带着坚毅,泪眼朦胧的看着人的时候,又可怜,又让人起敬。 就听她回说: “自从我阿耶去世之后,我那两个兄长便将我们赶到了田庄上,那田庄早已经废弃了,只剩下几间屋舍。 兄长因为我母亲身份比他们的阿娘身份高贵,心中早有怨恨,阿耶去世之后,更是将我们母女四人当做奴仆对待,每日缺衣少食不说,还时常来田庄故意欺辱我们。 已经快两年了,来日无望……我阿娘生了病都没有药医治。长兄说,要生生等我阿娘熬死,再将我们姐妹许出去给人当妾,作践我们。……我们无人可依,又无处可去……” 武柔极为心痛,语句都不连贯,说着说着哭得又狠了些,已经伤痕累累的双手抓着地面,眼泪里都带着绝望,她接着说道: “昨日听说夔国公要前来拜祭我阿耶,是我阿耶故人。阿娘又说,您素有侠义之心,所以我拼了命从田庄跑了出来,一路追到此处,求夔国公救我们一救!” 说着,她就深深的拜了下去,双手扶地,额头抵在了土地上。” 刘弘基很是震惊。 可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大家族妻妾子女之间多有嫌隙。家主去世之后,继承家业、当家做主的多为长子长孙。 当年长孙皇后兄妹也是在他们阿耶过世之后,被异母兄长赶出家门,幸而被舅父好心收留,才不至于流落荒野。 杨氏虽然出身不低,可是她如今已经五十多岁,哪里还有娘家可依,带着自己的女儿无处可去,只能生生受着。 刘弘基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惨烈”少女,心中不忍,说道: “我虽有心帮你们,可我毕竟是外人,不便干预你们的家事……” 武柔突然扬起了脸来,激动地说道: “我知道,大人没有名义带我们走,可是这天底下有一个人可以救我们出苦海,还能让我家兄长说不出话来。” 刘弘基正在疑惑,就见武柔又郑重地拜了下去,说道: “请夔国公替我向陛下举荐,让我入宫!只要我成了陛下的女人,兄长他们心有忌惮,便再也不敢轻慢我们,到时我要用陛下的名义,带着我的阿娘和妹妹们,离开太原武家,回长安!” 刘弘基顿时惊住了,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这小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是真敢想啊。 当今陛下乃是贤明圣主,又与长孙皇后感情深厚。自从皇后去了之后,他虽然难过消沉,但从来没有做过从民间搜罗美女的事情。 任他如何想,也没有将办法想到这头上去。 刘弘基微微苦了脸,犹豫地说道: “丫头,我给你些银钱,你拿回去给你母亲治病吧。以后看能不能寻一门好亲事,脱离了你兄长……” “我自己和妹妹们可以嫁出去,可我阿娘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他们作践死! 别说兄长不可能让我们嫁的好,便是我挖空了心思嫁得好,也没有哪家会允许我带着阿娘一起生活的,没有这个道理! 国公,不是我痴心妄想非要攀这个高枝。若我是个男儿,定然会努力读书入朝为官,让我阿娘还有我的妹妹们过上好日子。 可我不是,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她说着眼泪汹涌而出,瞬间便又沾满了脸庞,带着绝望嘶吼着说: “如若这条路走不通,那我只能带着阿娘和妹妹们去死了!” —— “她说的是真的,要相信她,快答应她!”光点1激动地吼叫。 “赶紧的,毁灭吧,为什么不能快进到她作死的那一刻,赶紧做点小改,将这毒妇救起来拉倒了。”光点2说。 “不许你这么说她!想快进你倒是快进啊!我也不愿意看武姐受苦。” “你来,我怕拉过了,重新加载又要耗费许多时间。” —— 刘弘基看着她那满身的伤痕,瞳孔一缩。 刚刚她从岸上往下跳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是一种绝望之下的豪勇,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郎,对自己真够狠的。 刘弘基迟疑了一瞬,坦然说道: “我可以为你递个话,可是能不能成,全凭陛下心意,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武柔立时感激的笑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泪,又俯身拜了下去,说: “只要夔国公能帮我这个忙就好,成不成小女子都认了!” —— “我来就我来,一点点儿而已,大不了再回头……” “最好别回头了,再看一遍真的要吐了,我急着看新鲜的。” “……” “好了,看看这是哪儿?” —— 一片白光之后,周围的景色越发的清晰了起来。 两个虚幻的光点在空中绕了两圈,日暮黄昏,已经是傍晚了。 眼前是一排柳树,柳树后头破败的大门,是武家的田庄。 而武柔就站在柳树的后头,扶着树,看着大门的方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樱桃似的红唇更红了,也衬得脸色越发的苍白脆弱。 她看着大门,清丽细长的眼睛氤氲出了些许水汽,但是低下了头、再抬起眼来时,就不见了。 —— “这是刚回家啊武姐……呜呜呜呜,还得受三个月的苦,没事,等你进了宫就好了。”光点1很是心疼,又绕着武柔好几圈。 “哎……你看着吧,到点儿了叫我。”光点2说罢就消失了。 —— 武柔拖着一身的伤回到了家。 姑且称之为家吧。 她从小生活的家在城中,可是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回去,只剩下这个田庄可以栖身。 田庄是武家的产业,从外头看还是可以的,巨大的院落原先住着庄子里头的农户许多人,后来全被他大哥给赶走了。 美其名曰是留个清净给阿娘养病,其实就是为了欺辱她们的时候不会被人看见。 第三章 跑了怎么又回来了? 武柔此时腿上的伤口疼,腰也疼,浑身都疼。 腰是先前从山岸上往下跳的时候伤到的,她当时差点以为自己要瘫了,半天都动不了。 好在没事。 夔国公临走时给了她些银两,让车夫将她送到了医馆,她看了伤,又给阿娘抓了些药。 她不敢让那两个畜生哥哥知道她去找了人帮忙,要不然肯定会恼羞成怒,再加倍折磨她们。所以拒绝了车夫要送她回来的好意,一路慢慢走了回来。 —— “嗯,ai这个新功能真的挺好的,快进了之后,还能以心声的方式,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大致讲一遍,省得有时候不清楚,还得不停地回档,浪费时间。进度条真的很难拖。” —— 眼见着到了门口的时候,她歇了歇,抱紧怀中的药,忍着腰间的剧痛站直了身体,装作无事的样子往回走。 刚刚准备敲门,院门突然间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看见武柔有一瞬间的惊讶,好像没有想到她会出现一样。 她扶着门没让开,阴阳怪气地说道: “呦,元姑娘跑了怎么又回来了?这是终于知道人间疾苦,出去只能上街要饭了?” 武柔一把将她扶着门的胳膊给推了开来,咬着牙忍着痛,挺直了腰杆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 “我是应国公家的元姑娘,这么好的出身我跑什么?我只是去给我阿娘寻药去了。” 那妇人脸色黑了一瞬,打量着武柔的背影没有吭声。 她回来的时候已经重新梳洗过头脸,可是没有换衣服。 衣服太花钱了,她要留着夔国公给的银钱给阿娘买药。 所以她知道,自己一身的狼狈,都被这个仆妇看在了眼睛里,还不知要揣测些什么出来。 果然,就听她开口带着讥讽说道: “寻药?你哪里的钱买药?元姑娘不会是用自己的身子换钱去了吧?……看看你这一身,活像被人强了一样了?您是应国公府的元姑娘,母亲又是前隋皇族,这么高贵的身份却做这等下贱事,那不是有辱门风吗?” 她将“下贱”两个字嚼地那么狠,生怕不够清楚。 —— “你们真的不知死活啊,敢得罪我们武姐!”光点1愤愤不平。 —— “我辱不辱的用不着你一个使唤仆妇操心。”武柔平静地说,“你大可以告诉我那两个兄长让他们高兴。” 那仆妇惊疑地打量着她,没吭声。 这个仆妇姓吴,叫吴三娘,是武家养的奴婢,从前是她大哥院子里头的管事仆妇,也是前任武家主母相里氏的陪嫁,最是忠心。 如今就守着这田庄监视她们,不让外人来,也不让人出去。 如此反常的情况,其实武家的亲朋好友都能猜到是武家的两个儿子苛待继母和妹妹们。 可是奈何杨氏年纪大了,没有一个可以倚仗的娘家,又只生了三个女儿,断没有出头的日子。 所以都对这种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的没有几个人会来田庄探望她们。 就好像武士彟死了之后,她们就是几只可以抛弃的丧家犬一样,早就让人遗忘了。 ……快两年了。 突然后头宅院跑出来了两个小姑娘,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与武柔都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 十三岁的名叫武顺,十岁的名叫武温。是武柔的两个亲妹妹。 两个人一见武柔回来了,都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二姑娘武顺哭着说道: “阿姐,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自己走了不管我们了,要是没有你我们怎么办?” 三姑娘武温倒是没有哭,直接焦急地告状道: “长姐,他们又拿了许多衣物让咱们洗,今天不洗完就不给吃饭,阿娘病着,还得洗衣服。” 武柔一听,直接将手里的药包给了武温,说道: “你去将这药煎了,煎好了给阿娘喝,衣服我跟你二姐两个人洗。” 说着就直接往后院走了过去,二姑娘武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像是个跟脚的雏鸭子似的,紧紧地跟在武柔的身后,亦步亦趋。 —— 原本追着武柔的光点,绕到了武顺的脸上,上下跳了两下,说: “我最讨厌你了!我还记得上一档,你姐姐腰疼的厉害,怕自己残了入不了宫,就嘱咐让你代替她去,结果你哭哭啼啼不敢应,说她蛮横霸道,连你的人生都敢安排了,竟要让你嫁给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毁了你一生。 好家伙,只有别人照顾你的份儿,你是一点儿贡献都不想出啊!哼!还不如武温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呢!” —— 武温看了看手里的药,又扭过头看一眼吴三娘,眼神甚是诧异。 自从阿娘生了病,除了头一次请了郎中来开了药,后来就再也没有给买过药。 任她们姐妹提了多少回,求了多少回,哪回吴三娘都说忘了,下次再说。 大哥武元庆上次来,更是直言不讳地说阿娘这是小病,不用治。 还翻了陈年旧账,恶狠狠地说当年他亲娘相里氏病了,都没有人在意,他们阿耶一眼都没有回来瞧过,凭什么她杨氏就这么大的脸,一点儿小病就这么兴师动众? 就凭她姓杨,是前隋的皇室?一个亡国皇室,她算个屁的尊贵,阿耶瞧得起她,他们兄弟可瞧不起。 然后对着阿娘和她们姐妹一顿侮辱,恨不得将她们当狗屎一样踩在脚下,话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今日怎么还送了药来? 不可能这么好心。 —— “哎,我错了,咱们武温只是心宽,不是傻子。” —— “长姐,这药哪里来的?”武温连忙问。 已经走到了墙边的武柔连头都没有回,高声回道: “路上打劫抢来的!” 武温听闻愣了一瞬,随即飞快地跑走,去厨房给她阿娘煎药去了。 …… …… 一进后宅的院子,就看见她阿娘站在水井旁边,费力的往上摇水桶。 她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即便是生的好看,前些年保养的好,这一年多也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了。 一身的粗布衣裳,头上枯黄的发髻夹带着白发,脸色透着不吉利的干黄,因为受苦,双眼无神,只是低着头在极力的支撑着。 而吴三娘手下的那些人围了一圈,站在那些脏衣物和水盆后头,就这么看着她。 武柔的眼泪差点就下来了,她快步走过去将自己阿娘扒开,说: “阿娘,你去一边儿歇着,我来。” 挂水桶的摇柄松了,井绳“嗖嗖”地一阵响动,“咚”地一声落到了水里。 武柔忍着腰痛,咬了咬牙,往水井里看了一眼,接过了摇柄就使劲往上摇。 杨氏感觉头有些晕,身子被推开之后不自觉地晃了晃,见自己的大女儿回来了,先是一愣,接着便惊慌道: “柔儿,他们又打你了?!” 武柔因为使劲,腰疼的闷哼了一声,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一边打水,一边说道: “没有,我翻墙逃跑的时候摔的。” 杨氏听闻,看着自己女儿这满身的伤很是心疼,眼泪很快涌了上来,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悲伤地喃喃说道: “你跑什么……又能跑到哪儿去?挨一挨,你们总归要嫁人的,嫁了人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就好了。” 第四章 不太正经的提议 武柔并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可是武家兄弟怎么可能让她们嫁得好呢? 那两个畜生大哥就想折磨着她们取乐。 就好像但凡她们多吃一些苦,多受一些欺辱,就是为他们的母亲相里氏多报些仇。 呵呵…… 最好的结果就是死了,她想,晚死不如早死。 要不然以后会有好事等着她们吗? 她们去给人做妾,或是给狠毒之人做妻,那也是换个地方煎熬受苦,跟现在有什么区别? 想她从前过得是什么日子? 阿耶最喜欢她,夸她聪慧,总是说她比那两个大哥好多了,要是男儿定能光宗耀祖。 那两个畜生大哥在阿耶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的时候,她在读书,她在骑马,活得肆意安稳,像个小祖宗。 而现在呢?以后呢?…… 心高气傲的她如今想起“以后”这两个字就发怵,就绝望。 如此痛苦煎熬的日子,她都怀疑自己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犯贱吗? 不,她只是不甘心!她的人生本不该是这个凄惨的结局的。 —— “对!你不是!你以后要当中国历史上唯一个正统女皇帝的!武姐加油!” —— 阿耶临去时,明明已经安排好了后事,嘱咐好了给阿娘的体面,给她们姐妹多少嫁妆。 可是等阿耶一咽气,什么都作废了。 如今武元庆是家主,家主高兴给你就给你,不高兴给你,就可以让你连饭都吃不上。 想起自己从前那天真无知的日子,她恨不得回去狠狠给自己两巴掌! 早知道如今会是这样,她定然要趁着阿耶在,为自己谋一个比武家更高贵的婚事,早早嫁了,让武家兄弟忌惮。 而不是想着像阿娘一样,一定要找个真心相爱的人! 相爱又怎样?屁用没有!她阿娘就是最好的例子! —— “哎,不能这么说,你娘其实……她这一辈也挺好的,就除了没有个儿子,你爹又死在了她前头,要不然她这一辈子很幸福啊。” —— 杨氏期期艾艾,武柔阴沉着脸没有吭声。 二姑娘武顺将杨氏扶到了一旁,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蹲在了灌满了水的水盆边,搓洗着床单衣物。 “阿顺,别哭了,哭得我心烦。”武柔有气无力地说,看似已经认命了。 吴三娘这个时候从前头走了过来,应和着说道: “是啊,有什么好哭的,还当自己是贵人姑娘呢?” 她眼光一瞟,盯着武柔的表情,见她规规矩矩地干着活儿,跟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不甘愿的样子,就说道: “哼,要怪就怪你们命不好,啧啧,你们娘那么大的年纪,一连生了三个都是丫头片子,但凡有一个是带把儿的,如今也不是这副光景,……我们夫人是死的早,可是肚子争气,这叫有后福。” 杨氏被气哭了,跟二妹武顺的哭声混在了一片。 武柔没吭声,全当没有听见,手上依旧不停地干着活儿。 她现在没有心情跟人拌嘴,她想要赶紧将活儿干完。 只有干完了,他们才会将今天的做饭的食材留下,他们才能安生。 “我饿得慌……”武顺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哭着说。 武柔咬了咬牙,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她这个妹妹虽然只比自己小一岁,可是天生就娇弱爱哭,经不住事情。 “洗完了就能吃饭了。”武柔用平稳的声音劝她说。 吴三娘冷笑了一声,说道: “谁说今天还有饭吃呢?你跑了出去,大爷大发雷霆,说今天不给你们饭了。” 武柔瞬间僵在了那里,瞪着吴三娘一瞬不瞬。 吴三娘被瞧的不自在,刻薄的眼睛睁大了些,说: “你瞪我干什么?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听话啊。家主不是说了,你们乖乖听话就有饭吃,不听话就没饭吃,你忘了?” 是,她没有忘。 她永远都忘不了。 一开始她们被赶到田庄的时候,不是没反抗过。 尤其是她反抗的最厉害,指责、谩骂,逃跑去官府告状,换来的只有被打,被捆起来扔在柴房里头挨饿。 而她的状告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没有证据。而且县官也不想管,除非死了人,否则这就是家务事。 真可悲,这是家务事…… ……挨饿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挨饿可以磨掉一个国公府姑娘的骄傲和脾气,甘愿被自己家的奴婢欺辱,然后如他所愿,低下自己倔强的头颅,做一个听话的狗。 ……快两年了,这种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如果长安不能送来她想要的结果,她也不准备这么继续忍受下去了。 三个月。 三个月是她给自己,给所有人一个最后的期限。 武柔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半合着眼睛收敛了眼底的冷漠,接着干起了自己的活儿。 —— “呜呜呜……我们武姐小时候那么活泼开朗,现在都被折磨的有反社会的苗头了……” —— …… …… 刘弘基受人所托,路上不敢耽搁,直接回了长安,然后就进宫去见了皇帝。 到的时候正赶上皇帝送走吐蕃的使者,脾气十分的不好。 刘弘基规规矩矩地陪坐在软榻边儿上,看着榻上的皇帝盘腿坐在案几后头,一边冷笑着拆着吐蕃的国书,一边发牢骚: “吐蕃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得知朕要送公主去吐谷浑和亲,就也跑来要,还一点儿都不客气。 真是笑话了!吐谷浑是咱们打服了的,如今是我大唐的属国,那慕容小子是我大唐的河源郡王,我送人送东西助他稳定基业我乐意!他吐蕃算是哪根葱?也敢派人直接上来管我要?简直是欠收拾!” 刘弘基没有吭声,就在一旁乖乖地听着,用眼睛打量着他。 如今的皇帝已经四十有七了,幞帽下的白发也没有比他少多少。 他留着一把漂亮的胡须,儒雅大气的国字脸,鹰眉凤目,一生气起来威风凛凛,笑起来又文雅随性。 此时他盘腿坐在桌案前,低着头看着文书,身上穿着淡黄色的宽松常服,很随意,衬得他高大英武的身躯既威严又亲和。 想当初皇帝首倡太原起兵的时候,也才十六七岁,有多少人就是冲着他这通身的气派就盲目追随他的。 一眨眼间,三十年过去了…… 经历过战场厮杀、朝堂争斗,他们曾经匡扶江山社稷、造福黎民百姓的抱负算是初步达成了,眼前的人也从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变成了一个…… 他还没有在心里想出来一个合适的词儿,皇帝就觉察到了他的目光。 “你为何这么看着朕?”皇帝抬起了头,奇怪地盯着刘弘基问。 —— “他觉得你胖了,没有以前帅了陛下!快打他!” —— 刘弘基眨了眨眼睛,利落爽朗地说: “没事,就是想起陛下从前的样子了……” 皇帝还没有说话,他又“嘶”了一声,透着犹豫,隔着桌案往皇帝的跟前凑了凑,小声地说道: “二郎……我有个……有个不太正经的提议,你且听一听。” 第五章 大哥教你 皇帝听闻,顿时笑出了声。 许久都没有听这位叫他“二郎”了,尤其是他登基之后。 想当年他年纪小,在家排行老二,身边的朋友都亲切地唤他“二郎”,即便是他做秦王的时候也一样。 但是做了皇帝之后,曾经的朋友们都恪守君臣之礼,很少有人这么唤他了。 这么一叫,突然就唤起了从前他们并肩作战的许多回忆,让皇帝倍感亲切。 皇帝心想,看来这位是撂挑子养老之后,又恢复了曾经那随意洒脱的性子,倒是没有从前那么拘谨了。 “呵……不正经的提议?说来听听,我看看到底有多不正经。”皇帝笑着说,刚刚的坏脾气一扫而空。 他将自己盘着的腿支起了一条,一只手肘搭在膝盖上,威严气质依旧不减,但又多了些洒脱,凤眸闪着愉悦的光亮,等着刘弘基说话。 “是这样的……我去太原的时候,顺道去应国公武士彟的坟上上了柱香,见他的长女武柔生的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你可能会喜欢。” 皇帝愣住了,没想到确实挺不正经的…… “她长得像皇后?”皇帝脱口问。 刘弘基将长孙皇后那张温柔娴静的脸,和武柔那可怜又倔强的脸摆在了一块,想了想,诚实地说: “……那倒没有。” 皇帝诧异地又笑了出来,说: “没有你闹得是哪出?我都多大年纪了,早没了贪图美色的心。再说了,后宫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 “陛下!你后宫的美人虽然多,但是绝对没有女帝这一款的,快收她进来!” —— 刘弘基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是想到当时武柔那不要命的惨烈模样,他还是想试一试,于是腆着脸说: “那……陛下能不能看在应国公往日的功绩上,勉为其难,收她一个?” 皇帝这回不说话了。 武士彟是当初太原起兵的元谋功臣,后来做过尚书,又调任几个州郡的都督,治理期间政绩斐然,是个做实事的干练之臣。 更难得的是,他为官清正,不管是对高祖还是对他,都忠心耿耿,是个忠义之士。 皇帝一向善待功臣,更何况应国公也才去了不到两年,他更不可能忘了。 “你寻常不会如此,到底为了什么?”皇帝抬了眼睛直接问。 “其实,是这么回事……” 刘弘基这才将在应国公府上的见闻,还有路上如何碰到的武柔,以及两人之间的对话都讲给了皇帝听。末了说了一句: “我也知道,如此要求颇有些儿戏,且不知天高地厚。可是见那姑娘那样,实在是不忍心不管她,所以就接受了所托,代求陛下试一试。” 皇帝听得仔细,颇有些兴趣地说道: “呵,这么说来,那姑娘倒也是个人物,女郎里头性子这么烈的可不多,对自己够狠。” 刘弘基见皇帝的表情松动了,问: “那……陛下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皇帝很是干脆地说,“到底是小事一桩,能帮人为什么不帮?大不了听魏征几句唠叨罢了。” 说起魏征的时候,皇帝虽说是“大不了”,脸色还是几不可见的僵硬了。 —— “嘿嘿,我知道,魏征肯定要因为你这‘好色’的苗头,狠狠的教育你一顿,陛下一定要挺住!”光点落在了皇帝的手上,像是个谄媚的小狗。 —— 他收了腿坐好,腰背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说: “回头朕让内侍去传旨,接她进宫,你在长安城里给杨氏寻一处住宅,将她们母女都接过来。” 刘弘基很是欢喜,满眼都是钦佩敬慕的光亮,从软榻边上起来,对着皇帝躬身道: “谢陛下,陛下仁德宽厚,万民之福。” 皇帝笑了,随意地说道: “少拍马屁了,吃过饭了吗?陪朕一起吃个饭。” …… …… 太原府,武家田庄。 三个月,说过去也就过去了,武柔数着日子一天天的煎熬,没到的时候盼着快点,到了之后没看见长安的回复,就又期盼着能慢一点儿。 就这么又多挨了四五天,眼见着绝望了,他那两个大哥,武家兄弟来了。 武元庆和武元爽两个当院放置了两把胡床,坐在那儿跟观刑一样,看着她们给相里氏上香。 今日是相里氏的忌日。 自从阿耶武士彟过世之后,一到相里氏的忌日,武家兄弟就到田庄来,加倍的折辱她们。 —— “啊,就是这里!上一档武姐就死在这里!老二快来!” “来了来了。”光点2出现,绕着光点1转了两圈。 —— “杨氏,趴低一点儿!让你给我母亲磕头辱没了你吗?贱人!”武元爽冲着她们喊。 杨氏身子抖了一下,还没有反应,就被仆妇按着肩头压了下去,头直接磕在了地上,“咚”地一声轻响,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明明当初对这两个继子还算好的,为何会记恨她到这种地步? 武柔跪在杨氏的身后,将这一切全看在了眼里。她手里举着香,心中恨意滔天,却望着上头相里氏的牌位面无表情,眼底冰冷一片。 ……然后,规规矩矩地跟着磕了下去。 —— “我的妈呀,怒气值已经集满了这是……”光点1落在了武柔的肩头,虚幻的光影像是萤火虫一样忽明忽暗。 “你干嘛?” “害怕……” —— 身后,大哥武元庆还在阴阳怪气: “这田庄,原来是我母亲的陪嫁,要不是因为她,哪有你们现在的容身之处,还不赶紧谢谢我娘的大恩?!” 她们只得又磕了几个,跟着小声应和:“谢主母大恩。” 期间夹杂着武顺呜咽委屈的哭声。 “哭什么?!委屈了?!给我跪着爬出来!”武元爽暴怒。 武顺跪着扭过了头,凄凄惨惨地喊了一声: “二哥……” 武元爽扭过了头没搭理她。 “哼,爬呀。”武元庆冷笑,轻声说。 他比武柔大了十多岁,比武元爽大了五六岁,现在已经三十多了,自然没有老二武元爽那么不稳重,说话不见动怒,总是轻声细语的,但是论狠毒,一点儿也没有少过。 “我去爬。”武柔拦住了哭泣的二姑娘武顺,直接跪着膝行爬了出去。 她爬的很快,一点儿也不见有屈辱的样子,到了武家兄弟跟前,规规矩矩地跪好了,喊了一声: “大哥,二哥。” 武元爽看着武柔低着的头顶,迟疑了一瞬,似乎觉得好没意思,于是叫骂了一声,抬脚踹在了她的肩膀上,将她踢翻在地。 然后就看见了她那张冷漠的脸,虽然不见屈辱,但是冷漠至极,像是藏了冰一样。 兄弟俩都有些心惊害怕,再想起她从前天真无邪、肆意爱笑的样子,更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种让人摸不清的心慌。 武元庆从胡床上坐直了身子,又往前倾了倾身,盯着她冷笑了一声,说: “阿柔,大哥教你,若是想要示弱,好歹这表情也要管一管,你冷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给谁看呢?” 第六章 你……下毒了? 武柔跪好了,双手按在地上,低着头说道: “没有不情愿,大哥的母亲,也算是我的母亲,我们祭奠她都是应该的。只是我的阿娘病了,实在是笑不出来。况且这样的日子也不该嬉笑。” 武家兄弟对视了一眼,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武元庆冷笑着说: “别以为你伶牙俐齿,就能哄了人。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可是能耐了,上次跑出去不知道从哪儿弄的钱,让善春堂每隔三天就给你送次药。病了?现在恐怕早就好了吧?” 武柔低着头沉默了一瞬,说道: “多谢大哥和二哥宽容,没有将药没收,要不然我阿娘现在恐怕病得厉害了。大哥二哥是孝子,肯定能明白我的心思,我总不能任由生身母亲病了不管,迫不得已才跑出去的。” 他们估计是真的不想杨氏死的太快,或者怕惹上人命官司。 再加上她对吴三娘威逼利诱,说如果杨氏死了武家兄弟肯定会把她推出去,而奴婢害死主人会被杀头的。 所以后来对药的事情,他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计较,好歹让杨氏将药都吃了。 见武柔这么说,反而让武家兄弟不知道作何反应了。 这个时候,奴婢送了茶水过来。 武柔直接扭过了身,从奴婢的手里将托盘抢了过来,跪着举到了武元庆的眼前,恭敬地说道: “大哥喝茶。” 武元庆见状,十分受用的叹了一口气,似乎看见武柔这样就舒坦的不行。 他从托盘里头接过了茶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武柔又将茶水奉给了武元爽,依旧很恭敬,说: “二哥喝茶。” 屋子里头,剩下的母女三个扭过头偷偷地看着武柔这样,心中五味杂陈,心酸不已。 曾经的武柔是多么的倔强和骄傲,护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们,跟武家兄弟争论,跟那些仆妇们对抗。 现如今她依旧护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们,只是用这种卑微到尘土里的法子…… 武柔将托盘收在了手中,低着头说道: “大哥二哥,今日是武家主母的忌日,既然要诚心祭奠,全套规矩不能少了,我跟妹妹们亲自做几个贡品供上吧,你们来时也没带。正好快晌午了,大哥二哥留下来吃个饭,尝尝妹妹们的手艺。” 正经的忌日自然由自己的妻妾在武家的大宅里做,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羞辱人的,当然什么都没带。 武元爽听闻,挑着眉笑着说道: “不容易啊,咱们家元姑娘连饭都会做了。” “以前不懂事,本来都是做妹妹的该做的。” 武元庆和武元爽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得意的笑容,就这么答应了。 …… 饭后,众人都在午休。 武柔举着火把,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灼热的火光带起了风,在空中热烈的扭动,连带着她耳边的发丝都在动,但是她的目光却如万年寒潭一样冰冷,一点儿温度都没有。 时间突然静止。 —— “啊,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上一档武姐点了火,将田庄都烧干了,宫里的传旨太监才来!快申请加剧情,拖一拖时间!……武姐,咱们杀人可以干脆,自杀不行啊,拖一拖总是有转机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在弄着呢,别晃了。申请加多少?要是太过分崩了逻辑,时间线就完了。” “……两,两分钟不过分吧?” “……行吧。” —— 时间再次开始,举着火把的武柔扭过了头,思索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又将火把塞回了厨房的火灶里头。 夏天的天气炎热,武家两兄弟自然不愿意顶着日头那么老远的回去,于是都休息在了田庄里。 武柔站在了门口,看了看因为困顿而睡在门口的小厮,抬脚从他的腿边迈了过去,推开了门。 这田庄已经破败,没有几个能住人的屋子,于是武元庆和武元爽都睡在这里。 老二武元爽睡在外间的矮榻上,老大武元庆睡在里间的床上。 —— “对啊对啊,烧死他们之前,至少说说话啊,叙叙旧啊,让他们死个明白么!” —— 四处一片安静,跟死了一样。 武柔站在武元爽的面前看了看,像是看一头死猪似的,清丽的眼神中透着冷,然后就转身往里间去找武元庆了。 她站在床前,垂眸看着武元庆熟睡的脸,眼神中翻滚着恨意,身子都颤抖了起来,然后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他狠狠地呼了一个耳光。 “啪”地一声响,武柔手都疼了。 可是武元庆只是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好似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可是他的脸上明明已经红肿了。 武柔还是不解恨,忍着自己扇疼的手,朝着武元庆左右开弓,又甩了四五个耳光子。 因为经常挨饿,她瘦弱不堪,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最后晃了晃身子差点倒下,扶着床边儿才稳住了。 因为恨意、因为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武元庆这才彻底醒了过来,一把抓住武柔按在床边儿的手: “你……!” 他刚想将武柔甩出去,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没有力气!浑身像是塞了棉花一样软! 武柔掀着眼皮子冷笑,轻易地就将他的手给拽了下来。即便武元庆的手比她的壮实一倍,即便她的手腕细弱不堪,似乎能被他握断了。 “你……你下了毒?”武元庆一边挣扎着要起来,一边说。 可是只是徒劳而已,他累得浑身冒汗,却连扭个头都费劲。 “什么毒啊大哥,我去哪儿弄毒去啊,这是麻沸散。”武柔笑着说,清丽的眉眼温柔又干净,还带着些疲累和虚弱,甚是惹人怜爱。 “来人啊……二弟……元爽……你醒醒。”武元庆惊恐至极,拼了命地喊叫,可是声音却像是在噩梦中一样,嘶哑绵软,轻声细语。 武柔往后看了一眼武元爽的位置,似乎有些担心。 但是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依旧是死一样的安静。 武柔放了心,顺势在床边坐了下来,她像是累极了,歪着头看着武元庆说道: “别喊了,混在饭里大家都吃了。那可是麻沸散啊,吃了之后,活生生将人肚子刨开都不会动的。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从哪儿弄了那么多麻沸散?……我从善春堂买的啊。” 她凄惨又可怜的笑了笑,接着说道: “那天我站在山岸上,看着下头的官道,心想就这么跳下去,不死也要半残,怕的要死。 可我还是一咬牙就跳下去了。因为我实在不想这么活着了,真不如死了算了……” 她说着,清丽的眼睛中生出了绝望的死气来。 过了一会儿,那股子绝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惬意,只听她接着说: “我当时还以为老天爷眷顾我呢,我没有死也没有残,只是伤了腰,疼得根本就走不了路。 到了善春堂,坐堂的大夫知道我再不能出去了,可怜我,一连给我开了一个月的麻沸散,让我止疼用。” 武柔用手指捏着比了一小点,说: “我当时只吃了那么一点儿,就能走路了。心想,这可真是个好东西。于是后来我再也没舍得吃,全留下了等着给你们用呢。” —— “哎,我有点儿担心,加的这剧情,她把武家老大叫醒了,烧一半没烧死,她岂不是个死罪,那还不是死吗?” “……不会吧!只要咱们拖到她没点火不就行了。法律论迹不论心。总不能她还没干呢,就罚她吧。” —— 第七章 怎么会躺在地上? 武元庆拽着武柔的胳膊,始终挣扎着要起来,恐惧使他拼劲了全力,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呜咽的吼声,双眼通红。 武柔见他威胁不到自己,便也不管他了,望着房顶兀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这件事情我谁都没告诉过……本来我也没想杀你们,毕竟够不着没法子。 我就想,既然活着我决定不了自己的活法,死我总能做自己的主吧?于是就想挑一个好日子,带着阿娘,和妹妹们一起死。” 武元庆听闻彻底震惊了,惊恐地望着她,连挣扎都忘了。 她的语气是那么的平静,让人不寒而栗。 “可巧了,有了麻沸散……我当时夜晚躺在床上,疼得整晚整晚的都睡不着觉,多少次都想取出来吃一点儿,可是一想到能杀了你们报仇,我就再也不想吃了……” 武元庆恐惧的连瞳孔都在发抖,他颤颤巍巍地说道: “阿柔,我错了,大哥错了,以后再也不欺辱你们了……你想啊,我和元爽要是死在这儿,官府肯定会查的,到时候你们姐妹连带着杨氏,都脱不了干系。杀人要偿命的,咱们谁也好不了,啊。” 武柔扭过头来笑了,笑得轻松惬意,很是好看,说: “是好不了啊,可谁说我想好了?……既然要走到这一步,我自然会想到后果。你放心,等一会儿我放一把火,你和二哥,还有满院子的随从仆妇,我阿娘和妹妹们,包括我,咱们都死在一起,干干净净的。” 武元庆觉得心脏被重锤锤了一下,头皮发麻,几乎停了呼吸。 只见她俯下了身子,盯着他的眼睛说: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大哥二哥那么孝顺,一会儿说不定还能看见相里氏来接你们呢。” 说罢,她张狂得意地笑了笑,透着些阴狠,就起身往外走。 武元庆大惊,死亡的恐惧使他崩溃了,哭喊着说道: “呜呜呜……阿柔……阿柔……大哥求你了,我知道错了,阿柔!” 他从床上挣扎着滚到了地上,泪水糊了满脸,像是一个无助弱小的孩子,哪还有先前气定神仙,折辱她们的得意样子。 武柔把着门缝,看着这样的他,心里头终于痛快了。 —— “遭了遭了,她又要去点火了!那传旨的太监还没来吗?” “还差一点儿!” “再加剧情,再加一点儿啊!点了不就做实纵火罪了么?” “等等……好了,又加了两分钟,不会崩了吧……” —— 门口的小厮靠着墙,依旧在熟睡,满院子的仆妇随从都在睡,恐怕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中了麻沸散,只当自己睡得沉。 这样很好,死的时候不会觉得痛苦。 她的母亲和妹妹们也不会觉得痛苦,会在睡梦中就这么过去,就此脱离苦海。 不是挺好的么? 武柔面无表情,像是已经离了魂了一样,她走到了柴房,费力的将剩下的柴禾一捆一捆的往外堆,往每个房间的门口都放了一垛。 —— “……” “这剧情很合理吧,加点儿柴禾好烧啊,应该不至于崩盘吧。”光点1小声地问。 “……我不知道,她一回搬一垛,两分钟在时间线里差不多快半个时辰了,搬得够仔细的,还顺带着检查人醒了没有。” —— 武柔抱着最后一垛柴禾走过前院的时候,突然大门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咚……” 她僵在了原地,看着大门的方向没有动。 她身后是那些中了麻沸散不能动弹的人,还有每个房间门口放置的柴禾堆…… 她不敢开门。 “咚咚……咚咚……”又是一阵敲门声,像是敲在她的心上,她的心也跟着剧烈地狂跳。 田庄一般不会有人来,善春堂的药也早就已经送完了,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 武柔想到了一种可能,心头一动,瞳孔微缩。就听见外头的人喊道: “有人吗?开门……圣旨到了!” 怀里的柴禾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门外是她的希望,她盼了三个月的希望,现在终于来了!可是现在怎么开门?! 武柔一脚将柴禾踢到了一边,快速地在脑海中盘算了一圈。 既然有希望她就不想死了。那么就得去接圣旨。 可是大哥已经知道她动了杀心,现在满院子的人都瘫在那里,如果现在开门,必然会让人察觉出不对来。 要不现在先将那些柴禾搬回去? 可是现在不开门,传旨的人走了怎么办?等她大哥犯过劲儿来,她还有没有命去接圣旨都得两说。 这个时候,后院传来了一声竹竿倒地的声音。 武柔扭过头一看,见他大哥武元庆已经挣扎着到了前头,虚软的扶着墙头喘着气,咬牙切齿,又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她。 不行,她一定要赌一把! 她猛地回过了头,往大门处走了几步,就听见门外的人在商议: “不是说你们家主和元姑娘都在这田庄里吗?怎么没人应门?” 武家的管家慌张地笑了笑,回说: “回圣使,可能正在午休,没听见,嘿嘿……嘿嘿……” “都什么时候了,咱都起来干活了,你们家的人还睡呢?”圣使阴阳怪气地说,声音很是不满。 管家似乎也急了,上来就使足了劲儿拍门,喊道: “快开门!!快开门啊!都睡死了吗?!” 武元庆听到了大门外的声音,虚浮晕眩的眼睛顿时亮了,紧走了两步之后,“噗通”一下倒在了地上,朝着大门外伸出了手,喊道: “救命……救命……” 声音不大,不知道外头听到没有。 武柔咬了咬牙,走上前去打开了大门…… 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门外的人都安静了。 管家没有想到开门的会是元姑娘武柔,因为她是被软禁的。 而来传圣旨的内侍也有些愣怔。 因为她太瘦了,满头的虚汗,再加上那漂亮清丽的眉目,更显得可怜,是那种令人心疼的可怜。 现在在圣主治下许多年,到处粮食充足,就连街上的乞丐都没有这么瘦的,这应国公才过世了不到两年,不至于连奴仆的饭都供不起吧? 武柔在他们惊异的注视之下,退到了一旁,直接跪下说道: “草民应国公府元姑娘武柔,见过圣使。” 那宫中内侍听闻更加的惊异,一边夸过门槛,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姑娘一身粗布衣裙,瘦得都脱相了,这就是陛下说的,“国色天香”,“艳名远播”的应国公的元姑娘……吗? 这个时候武家的管家也发现了躺在墙角的武元庆了,他连忙跑了过去,喊道: “家主,家主你怎么了?!怎么躺在这里?” 内侍往声音处看了一眼,心想这家人着实透着奇怪,看来陛下下旨招这女子进宫,恐怕不单单是因为美色这么简单…… 他本着客气的心思,问了一句: “这就是现在武家的家主武元庆?” 管家一边扶着他过来,一边殷勤地应道:“是。” “怎么会躺在地上?” 第八章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武元庆脸肿得跟猪头一样,但是他不知道。 麻沸散的劲儿还没完全过,他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轻松里。 有外人在,管家也不敢多问。搀扶着他跪到了皇帝内侍的跟前。 武元庆看了一眼跪着的武柔,没有吭声。 圣旨还能是为了什么,肯定是给他官做。凭着阿耶的功绩,他可以靠门荫入仕,这时间圣旨也该来了。 他私心里不想在皇帝的内侍面前挑破的,因为不管什么丑事,张扬到陛下跟前都不好。 若是陛下对他们的印象差了,就堵住了他的仕途。 再说他现在得救了,没了性命之忧,账以后可以慢慢算…… 内侍见他心虚不吭声,扫了他们一眼,倨傲地抬着下巴,公事公办地说道: “既然武家的家主和元姑娘都在,那咱就宣读圣旨了。” 他说着从身上挂着的背囊中,掏出了一个金色镌花的信筒,当着他们的面拧开了红色的漆封,从中掏出了一卷黄色丝绢做的卷轴来,很是熟练地撑开说道: “武元爽、武柔听宣。” “草民在。” “上谕:朕听闻武士彟之长女武柔,天生丽质,姿仪出众,特招进宫侍奉御前。武家应全力照料其成行,不得推诿拦阻。钦此。” 内侍念完之后,武元庆彻底傻眼了。 当他听说圣旨还要求元姑娘在场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了,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这个妹妹虽然算是美的,可是远没有美到能传到陛下耳朵里好嘛!! 更何况当今圣主,怎么可能是个网罗美女的色鬼!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见她低着头,脸上出现了明显放松的表情,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 不知道她是如何得了这等运势,可是绝对不能让她就此翻身!要不然他以后还能有活路吗?! 武元庆着急得疯了,脱口而出道: “圣使!!!她不能进宫!刚刚她还想一把火烧死我们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生身母亲和妹妹们,此女之狠毒,难以言表,请圣使三思!” 内侍一听,有些悚然地看向了旁边跪着的少女,少女瘦弱白皙,看着弱不经风,纤细的脖子像是一只小鹿一样柔软。 他怎么也想不出这样可怜的十四岁少女,会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然后就听武柔声音委屈地说道: “大哥莫不是睡魔怔了,我能进宫侍奉陛下,是我们武家的福气。你又何必如此阻拦呢?” “不是!圣使,我说得都是真的!都是真的,现在全院子的人都还中了麻沸散睡着起不来呢。她决不能进宫去!”武元庆像是有些疯魔了。 他可是头一次听说,杀人用麻沸散的。 皇帝的内侍皱了皱眉,鼻尖上都出现了些褶子,有些嫌弃,又好像觉得麻烦,他看着武元庆说道: “武家主,咱也只是个听令传旨的,做不了主。有什么事情,你回头进长安城找陛下请旨,跟我可说不着啊。” 武元庆听闻,整个跌坐在地上,看向了旁边的武柔,表情像是天塌了一般。 —— 光点2:“各个门前的柴禾没人问,会不会是个bug?” 光点1:“别管了,时间线在继续走,没崩就行。” —— 安置好传旨的内侍,整个武家愁云惨淡的,就连她阿娘都垂着脑袋默不吭声。 阿娘和二妹武顺都把她当做主心骨,她要进宫,她们顿时就没了安全感。 当然,也不全是。 “长姐,你以后就成了皇帝的嫔妃了,那岂不是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了?”三姑娘武温兴奋地说。 武柔看着自己的三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轻松地笑了。 她们三个姐妹性格迥异。这两年来,她低下骄傲的头颅忍辱负重,二妹武顺凄凄惨惨哭哭啼啼,三妹武温就像是一棵小草,坚韧而懵懂,好像并不知道难过。 要说起来,她更喜欢三妹,这种直面悲惨的乐观,令她敬佩不已。 但凡她多像武温一点儿,多看开一些,都不能打算着去死。 武家两兄弟就坐在一旁,武元庆垂头丧气地跟自己的二弟对视了一眼。 现在人都醒了,但大家都以为自己午休睡得沉罢了。 他将先前武柔打算烧死所有人的事情告诉武元爽,元爽死活不信。 他争辩起来,武元爽就说她一定是吓唬他的,绝不可能。 平时那么护着母亲和妹妹的人,怎么可能那么狠,连带着她们也烧死? 那岂不是个疯子? 武元庆心说:如今这个疯子就要扶摇直上,成为大唐皇帝的女人了…… 只有他知道武柔的真面目,他满心忧惧,不知道这个疯子以后会怎么对付他们兄弟。 “咳咳……阿柔……咱们……咱们毕竟是亲兄妹……”武元庆声音不自然地说。 武柔立时打断了他,冷笑着说道: “大哥放心,如若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上,我怎么会出此下策?只要以后我们过得好,我绝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 出此下策?旁人都以为是指招了圣旨来治他们,只有他知道指的是杀人、同归于尽。 武元庆抬头看着武柔的脸,看了许久,想要从她那张清丽消瘦的脸上看出真心来。 武柔也看着他,一双眼睛淡淡的,眨也不眨,时间长了就显得温婉无害,特别认真。 武元庆咬了咬牙,越发的不能信她,可是不信又能怎么样呢? 圣旨已经宣了,现在再杀人岂不是自寻死路? “哈哈……对,你说得对,以后……以后到了长安若是有需要,尽管派人跟大哥说,我和你二哥一定会帮你的。”武元庆笑声都透着干瘪。 武柔哂笑了一下,拿眼睛扫了一下他们兄弟两个,语气温婉地说: “现在就有事情请大哥和二哥帮忙呢。你也听圣使说了,要让我阿娘和妹妹们都搬到长安去住。 你想必也猜得到,没错,我将你不敬继母的事情告了御状了,而且还告成了。这一回,大哥肯定愿意将我阿娘的那一分体己给她了?” 杨氏听闻,猛地抬起来头,期待的望向了武元庆。 她们没有家产就没有生存来源,即便到了长安也活不了,若是能将她应得的那一份给她,她们就自由了! “那当然,呵呵……”武元庆强笑着说,烧心一样难受。 “还有她们三个的嫁妆!”杨氏急忙说。 武元爽听到这里,立时便站了起来,指着杨氏就要开口唾骂。武元庆一把将他拉住了。 “大哥,你至于吗?就她这个样,进了宫就一定能得宠吗?指不定去了就被轰出来,她们要什么都给?那把家产全都给她们吧!天底下就没有这般道理……”他顿了顿,伸着脖子瞪着眼睛补充说, “皇帝来了也一样!不能不讲道理!” 武元庆脸色发黑,却笑着,看着前头的地面,客客气气地说道: “这……你们搬去长安住,我不反对。但是不能分家啊。自古也没有未出嫁的姑娘分家产出去的道理。杨氏……哦不,母亲那一份自是要给的。嫁妆得等你们出嫁的时候置办,这是规矩。” 他说着,终于抬了眼皮子,有些不自在地看着武柔,商量着说: “再说了,你也不想咱家这点儿事儿闹的人尽皆知吧?回头进了宫,被人当做没有娘家没有后台的孤寡女子,那别人不得欺负你?……宫里头不比外头,一不小心就要了命了。” 杨氏眼睛直了,看着武柔满是担忧。 —— 光点2:“杨氏怎么不高兴,她们现在扬眉吐气了呀。” 光点1:“杨氏经典场面,武姐进宫前她还哭呢,以她的想法很正常啊,明明在家等一等,说不定就能等到一个合意的夫君。 这一下给折腾到李世民手里了,李世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谁能想到她后来还能嫁给李世民他儿子?正常看武姐就是年纪轻轻折了姻缘,一辈子无望了。 杨氏将婚姻幸福看得很重,要不然她也不能等到四十岁才结婚。” 光点2:“好吧。” 第九章 入宫前的忐忑 武柔皱了皱眉头,心想只要我在宫中能站稳脚跟,不怕你们以后不对阿娘和妹妹们好,于是就说道: “大哥说得是。那……该给我的嫁妆,折合成钱让我带进宫打点用,大哥总不会拒绝吧?以后我若是得了宠,大哥不也有好处吗?” 武元庆心中一百个不愿意,巴不得她死在宫里,面上却笑着说道: “那是自然……回头我让人多兑几个小面额的兑票,你用起来也方便。” 武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意盈盈的握手躬身,行礼道: “多谢大哥。” 长安、新宅。 武柔摸了摸自己消瘦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传召的内侍看着她,皱着鼻子说道: “元姑娘,你这还是得再养一养,至少得有个正常人的摸样才行,要不然众人就该想了,您这是欺君呢,还是咱们陛下眼光不行……” 武柔连忙摇了摇头,摸样很是惊慌,还带着委屈,她从窄袖里头掏了五张兑票出来,递到了内侍的手里,说道: “我知道圣使是为了我好,我都听您的。让圣使操心了,这些您拿着,别嫌少。” 内侍低头一看,算起来足有三十斤铜钱。 他一个月的月俸也才两斤多一点儿…… 这姑娘可真够舍得的,明明都已经被饿成这样了,刚刚得了钱而已…… 他想,能在太原使得法子让陛下救她,定然是个人物。 抬头再看武柔那张稚嫩的脸透着急切,还盯着他的表情看,他就抬了一下眉头,伸手将三张又给她塞了回去,说道: “元姑娘给多了,咱就是跑个腿儿而已,当不得这许多赏钱,一张就老足够了。再过一个月,我就来接你。” 武柔望着他,内心感动,将人默默地记在了心里,眸光盈泪似的说道: “多谢圣使照应。” …… …… 传旨内侍说,这长安城的院子是陛下出钱,夔国公派人选的,虽然不大,但是地段僻静安全,足以让几个女流安身立命。 自从得了陛下传召进宫的圣旨,武柔就一直想去当面谢谢夔国公大恩,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见着。 正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才进宫,她便早早送了拜帖去,期望夔国公,能应允见她一回。 当时拜帖送去的时候,夔国公不在家,好像又去哪儿游历了。 就这样一直等她进宫前两天,才收到了信儿,邀请她去府上见面。 夔国公站在院子里,依旧是穿着寻常百姓家的圆领常服,眉眼疏阔,带着些侠义之气。 武柔一见到夔国公刘弘基的面,就干脆的跪地行了大礼,拜首道: “多谢夔国公仗义相助,我们几个弱质女流才脱离了苦海,此等大恩,武柔没齿难忘。” 她跪的是那样的结实,额头都磕在了石板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夔国公不由地想起了她当时从山岸上跳下来的情景,也是这般的决绝和干脆。 似乎这个少女有着与长相不符的烈性,不管是求救还是谢恩,都是浓烈决然,不留余地的样子。 夔国公连忙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说道: “这算什么恩,不过是传个话罢了,你该谢陛下才是。” 武柔轻轻擦了一些眼角的湿润,说道: “都要谢的,等进宫了之后见了陛下,再谢。” 武柔仰起脸来,笑了笑,真诚地说道: “……夔国公觉得是小事一桩,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关乎性命的大事,若不是您相助,陛下如何知道我去? ……这大恩我是一定会记得的,只恨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国公爷什么也不缺,想报恩,也不知道从哪儿使得力气。只带了些浅薄财物送过来,聊表心意,请国公爷不要嫌弃。” 夔国公直接挥手道: “都拿回去,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长安居大不易,生活上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你留给你母亲她们安家吧,你也说了,我什么都不缺。” 武柔还要说什么,夔国公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身走了起来,态度很是坚决。 他毕竟是长辈,又是身居高位的人,虽然一直很随意爽朗,显得好亲近,但是摆手之后一背手,看着他的背影,武柔便再也兴不起反驳他的心思了。 武柔微微歪了一下头,稍微思忖了一下,追上去恭顺地说道: “那……那就听国公的。” 刘弘基便又笑了。 武柔跟在刘弘基身后一点儿的位置,规规矩矩地走着,就像是父女一样。 院子里头的景色不错,偶尔有树丛的阴凉遮在人身上,可是她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有什么闲话是夔国公这样的人愿意听的?他们也不熟…… 武柔想起当今陛下也是大她许多岁的人,心中不由地有些忐忑。 说实话,谁不想有一个年轻俊朗的夫君呢? 从前想起自己的姻缘,绝对没有想过会嫁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人,陛下能当她的阿耶了,连个闲话都没得说。 她思忖着这些,年轻稚嫩的脸上犯了些红润,问: “不知道夔国公是怎么跟陛下说的,我听那圣旨,心中有些发慌,怕……怕陛下见了我之后会失望。” “哈哈哈哈哈……”夔国公爽朗的笑了出来,说,“这你不用担心,我实话实说罢了。陛下心知应国公在世,肯定不愿意自己的爱妻和女儿这般煎熬度日,所以应了你的请求。” 他又打量了武柔几眼,见她比之当时见时气色好了许多,脸庞也圆润了些,本就是青春年少的,自然当得起“美”字,说道: “你放心吧,陛下向来宽容,后宫女子只要不生事,都可以安稳度日。” 武柔安心了一些,没有想好再说什么,就听夔国公说道: “我知道你定然对你那两个兄长心中有恨意。但是……” 他没有但是下去,听话音是在斟酌字句,让她放弃针对他们,武柔清丽的眼睛一抬,不经意间露出了些戾气来,但是很快便消失了。 她谦逊地低下了头,温顺又诚恳地说道: “夔国公是我的恩人,有话但说无妨,小女子愿意听。” —— 光点1:“呜呜呜……武姐终于恢复了点儿以前的样子了,她才十四岁啊。刘老头是个好人,虽然好管闲事也是个毛病,但是没有他管闲事,武姐也不能脱离苦海。” 光点2:“哎……看样子不会崩了,以后就能放心观察了。” 第十章 劝告 夔国公叹了口气,说道: “那我就直说了……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家人有嫌隙,自然各有各的委屈。陛下虽然是陛下,能帮你们好好度日,但不一定愿意帮你处置武家兄弟,因为根本说不清。 再者,他们毕竟是武大哥仅剩的两个儿子,武家传嗣之人,看在武大哥生前的功绩上,本该多加照顾的。 若真要按照‘不睦’论罪,从族谱中除名,那谁来传宗接代?恐怕武大哥泉下有知也不会安稳。” 武柔咬了咬唇,这些她能不知道吗? 阿耶死后,她受得那些欺辱,吃得那些苦,从根上说不就是因为她们姐妹是女流,比不得武家兄弟身份重要吗? 但女儿也有女儿的活法。 不能继承家产、不能考科举、不能行商做官,但是她可以嫁人,嫁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凭夫贵。 谁也别想欺辱她,将她随随便便踩在脚下! 武柔轻叹了一口气,恭顺地低着头道: “夔国公说得是,请国公爷放心。其实我早就不想跟大哥二哥计较了。武柔所求不多,只要我阿娘和妹妹们过得好就行。 ……他们毕竟是我的亲大哥,计较来计较去,亏的还不都是我们武家。” 夔国公见她神色松弛,少女的声音清脆,像是黄鹂一样好听,不像是违心的话,他欣慰地叹了口气,说道: “元姑娘大气,委屈你了。” …… …… 武柔以为进宫就能将见到皇帝了,其实并没有,她被安置在掖庭宫中,教习规矩和礼仪。 掖庭宫是宫女和宦官们住的地方,她从西门入,南边就是内侍省,每天都有一个小宦官跟着她,监督照顾她入宫后的一切事宜。 “太极宫的西边是这掖庭宫,东边挨着的就是东宫。东宫是太子及其妻眷和属官居住的地方。 姑娘是陛下特招进宫的,以后主要就在太极宫住。只熟悉太极宫的布局就行,省得乱跑惹了事端。” 那小宦官姓曲,年纪不大,顶多只有十二三岁,话很多,但是很稳重,从不说废话,给人一种公事公办的干练感。 想当初她塞给他兑票,他只是瞄了一眼便推开了,说道: “咱年纪小,收不得。” 武柔当时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收钱跟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后来才明白,估计是官位小的意思,不敢收。 “这是千步廊。” 刚刚出了掖庭宫,内侍小曲就跟她介绍,一边走一边跟她解释: “宫女内侍们值宿回来、早起换班都要从这里过,所以后宫里就属这里来往人最多。若是宫中有宴会,那些俳优、歌伎乐伎也会从这里出来,更是热闹。” 武柔看了看左右,说是“廊”,但是宽阔至极,八辆马车都排得下。 当然,跟远处那些巨大巍峨的宫殿比,此处确实算是“廊”了。 身旁时不时地有宫女们从掖庭宫的大门出来,结队而过,穿着一样的红白相间的衣裙,一样的发饰,垂眸敛首,静穆而美丽。 人多是人多,但是跟热闹一点儿也不沾边。到处都透着天家威严的迹象,武柔不由地有些紧张。 过了千步廊之后,宫室和布景眼见着便多了起来,令人眼花缭乱。 “你记住,咱们陛下不喜欢瞧人奴颜婢膝的丑样子,所以平常躬身行手礼就行了。对着陛下是这样,见了各宫的妃嫔更是如此。 一会儿若是遇见了哪位娘娘,停下来让到一旁,俯首低头,行手礼。别因为仪仗和排场威严就吓到了,动不动就跪地磕头,那便是失了态了。” 武柔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心想恐怕是往年经常有新人这般,才会得了这个嘱咐。 她连忙应了一声:“我记得了。” 每过一处院落和宫舍,小曲都会认真地跟她解说: “从这个门过去,那里头是承庆殿,从前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曾在这里住过,太子殿下也是在这里降生的,现在无人居住,无事不要过去。” 武柔望了过去,见茂密的树林间,青瓦飞檐若隐若现,连了好大一片。 之后又过了一流水曲桥。 “这里头是公主院和百福殿,是皇子和皇女们成年之前的居所。” “这是孔子庙。” “这是……” 皇宫比她想象中的大,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走路。 一眼瞧过去,远处高大的殿宇错落有致,好像一眼望不到头。 “曲内侍……这些都要记住吗?这楼阁殿宇这么多,我走一遍都累得眼晕,记不住不会误事吧?” 小曲扭过了头看着她,微微笑了笑: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这条路上算是宽敞殿宇少的,再往北,往玄武门那边走才是正经的内苑,亭台楼阁更是多,山川流水,景色也好,让人眼花缭乱的。 不过没关系,记不住也正常,带你来,就是先大致知道知道什么地方不能乱闯,免得坏了规矩。” 武柔松了一口气。 又走了许久,他们在一处明显独立的宫殿前停了下来,那殿宇比周边的宫殿都要高一些,三层的飞檐青瓦,气象庄严。 “这是甘露殿,是陛下正经的寝殿,宫人妃嫔没有诏令不得乱闯,若是以后陛下招姑娘临幸,就是往这里来。不过陛下平时不住在这里。” 小曲说着转了个身,指着院墙后头的另外一个殿宇的屋顶,说道: “看见那个与甘露殿差不多高的殿宇了吗?那是两仪殿,是太极宫的正中央的位置,比甘露殿更宽广,每回宫中有大型的宴会,都在那里举办,不过这里毕竟是后宫,一般来得都是皇亲国戚,李姓宗室,还有亲近大臣。” 武柔有些惊讶,说: “……我还以为后宫绝不会有外臣进来。” 小曲认真地说: “平时是不会,不过咱们陛下不爱拘束,有时候喜欢邀请大臣宗亲们热闹热闹,毕竟这里是后宫,是他自己家,比前朝随便些。” 武柔的内心,被“是他自己家”这几个字击中了,突突跳了几下,滚烫至极。 如此巨大宏伟的宫殿群,会是一个人的“自己家”,从前想都不敢想。 武柔头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了皇权的厚重。 “两仪殿再往南,过两道宫墙,就是前朝的地方——太极殿,那是陛下上朝的地方。每到初一、十五大朝会,或者各种册封大典,大宴群臣,都在那里。 这你知道就可以了,后宫女子过不去,两仪门便是后宫与前朝的界限,也不允许后宫女子过去。” 他们站的位置根本看不到太极殿,但是听着小曲的话,她不由地心驰神往,心想那不知道那又是怎样一番壮丽庄严的景象。 要是能去瞧一瞧就好了。 正在这个时候,小曲往旁边让了一下,双手握在身前,俯首低下了头。 武柔下意识地就跟着照做了,站在他的身边,头都没敢抬。 一队仪仗宫婢从他们的不远处走过,武柔只能看见那些宫女摆动的衣摆和鞋履…… —— 光点2难得的激动:“太极宫足有260多个足球场那么大!太宏伟太壮观了!” 光点1:“……是挺宏伟的,可是全模拟现实进展好慢啊,男女主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第十一章 他是谁? 人都走远了之后,武柔才敢抬头看了过去。 簇拥的人群中,只能看见一个梳着云鬓的年轻女子的背影。 她坐在四人抬的轿撵上,轿顶子绣着绿色的盘花牡丹,削肩鹅颈,瘦不露骨,青纱暗纹的披帛松松垮垮地挽在身上,随着微风轻轻飘动,随着仪仗队伍拐过宫墙不见了。 武柔刚想问一问那是谁,就见一个宫女从墙角处又拐了出来,朝着他们招了招手。 武柔愣住了,不敢动。 小曲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无声地张嘴说了一个“我?”字,见那个宫女点头,他便对着武柔说道: “武姑娘,你先在此处等我,千万不要乱走,若是有人查问,不要怕,将鱼符亮出来给人看看就行了。” 武柔乖顺地点了点头。 小曲快步走了,眼见着跟着那个宫女拐过了墙角,看那个样子,应该是刚刚过去的那位宫妃有话要问他。 头上的阳光有些烈,她抬手遮了遮,就躲到了旁边的阴凉里头。 路边长着一人高的花丛,像是蔷薇,但是又比蔷薇的花朵饱满好看一些,绿叶红花开得正盛,蔓延了一路,在烈日下留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凉。 她看着远处的墙角正在发呆,突然听见了一个人小声说: “过来。”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微微带着喘息,似乎有些焦急。 武柔吓了一个哆嗦,明明四下无人,那声音却听着很近,她不由地看向了旁边的花丛,心想:不会是这花成了精,在跟她说话? “你动一动啊,我够不着。”那声音又在说,干净清纯的少年嗓音,温柔又着急,硬是让人听出了心动的感觉来。 武柔不由地因为自己的臆想脸红了,她循着声音找了过去,终于在蹲下身的时候,透过藤蔓的缝隙,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即便有花丛遮挡着视线,武柔也能确定对面是个漂亮的孩子,他就在花墙的对面,趴在地上,伸长了胳膊够一只黑猫。 那只黑猫正好面对着她,下半身卡在了藤蔓的缝隙中,不知道已经卡了多久了,动也不动,叫也不知道叫,就那么盘在那里,痛苦地眯着眼睛。 那少年看见武柔的那一瞬,有些惊慌,本来就明亮的眼睛似有星光划过,像是做错了事情一样,僵在了那里。 武柔对着他笑了笑,说道: “我帮你,我胳膊比你长一些,你等我。” 她说罢便站起了身,拎着裙子左右看了看花墙的长度,找了一个离得最近的间隔,跑了过去。 花墙的对面,少年已经站直了身体,看着猫的位置没有吭声。 武柔只看到了他一个侧脸,便直接提了裙子趴在了地上,去扒花丛。 其实外头的距离更短一些,可惜看不到绞着猫的位置,武柔使足了劲儿,才将那绊着的藤条给分了开了,将黑猫拽了出来。 “给你。”她拎着黑猫的颈后皮,递给了少年。 少年用双手接过黑猫抱在了怀里,动作温柔又熟练。 明明他比自己低一个头,明明他还是个孩子,可是那专注又沉静的模样,让他像一个照顾幼儿的大人似的,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气质。 武柔不由自主地笑了,问: “这是你的猫?” 少年的额头上有细细的薄汗,健康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嗯”了一下,随手检查着猫身上的伤。 许是牵动了它的疼处,刚刚还安静如死的小猫,突然伸出了利爪,在少年的手背上抓出了一道血痕。 武柔顿时就黑了脸,皱着眉头说道: “猫这畜生从来不知道感恩,你该剪光了它的指甲再养。” 少年悠地抬起了眼睛,看了武柔一眼,那目光带着贵气,恰到好处的表达了自己的不认同,说: “利爪乃是它的生存根本,剪光了岂不是断了它自主谋生之路?” 他说着,低头又小心地将猫换了个姿势抱着,温柔地说: “……宠物,自是因为喜爱才养的,若是为了自己便利就伤害它,还不如不养。” 可是它伤害你了呀。 武柔的心受了触动,不知道为何她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受苦时一直在想的那个问题: 为何女子没有独立谋生的出路?但凡有一条,她和母亲妹妹们就不用寄人篱下,也不至于被欺辱到那个地步。 我们又是谁养的宠物,被剪去了利爪,只能靠乞食而活? 此时武柔才真正的去观察这个少年,并在心中问:他是谁? 看样子他也就十岁左右,身材颀长匀称,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端庄沉静之感,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举手投足之间自带贵气。 他有一头过于漆黑浓密的头发,在头顶绑了一个沉重的单髻,许是不好打理,两指宽的发带缠绕了许多层,月白色的发带尾端就垂在脑后,长到肩背,随着风轻轻飘动,竟有种贞静之美。 这种词本应该用在女人身上,但不知为何用在他身上并不觉得突兀。 或许就是因为他那一头头发太好看了吧,武柔想。 他一直低头看着猫,眉目清隽,温柔内敛,而站在那里的身姿,更像一个鹤子仙童,静静地立在那里供人跪拜。 武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令人心动的孩子。 即便是前头有小曲打底,让她对宫中之人的成熟度有了预期,可眼前这个孩子不仅仅是成熟,还有一丝谪仙之姿。 武柔在心中揣测:能出现在这后宫之中,无非就是皇子皇孙,或者是进宫来的李氏的宗亲。 他无人跟随,穿着得圆领长袍虽然看着很贵,但是肩膀上有一处细小的补丁,虽然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是皇子皇孙总不至于穿打补丁的衣服…… “晋王殿下。” ……吧?! 回来的小曲一声喊,让武柔顿时惊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就赶紧跟着小曲一样躬身行礼。 晋王她知道,小曲跟她说了,皇子中排行第九,今年十岁,是长孙皇后所出第三子,当今太子殿下的胞弟。 “她是新招进宫的武姑娘,还不懂规矩,没有冲撞了殿下吧?”小曲替她宽解。 晋王李善听闻,抬眸又打量了武柔一眼,似有了然,沉静地说: “没有,她帮我救了铃铛。” 铃铛想必就是他怀中抱着的黑猫了。 “那就好,奴婢今日带她来太极宫里认几个殿宇,恰巧碰见了充容娘娘问话,就耽搁了一会儿。” 小曲说着就抬起了眼睛,见他只是一个人,便问道: “殿下身边为何无人伺候,要不要奴婢去叫几个人过来?” “不用了,刚刚遣了他们去找猫,一会儿就寻过来了,你们忙去吧。”李善嗓音虽然带着稚气,但是上位者不容质疑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少。 “是。”小曲应了,后退了两步,给武柔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走。武柔有样学样,连忙跟了过去。 李善看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背影,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 刚刚自己趴在地上的样子被人看见了,好尴尬……不过那人也趴了,想来不是个特别讲究的,应该不会觉得他人前失仪吧? ———— 武柔将挽在臂弯上的披帛往腰上一系,就趴在了地上,将胳膊伸到了花丛里,从晋王李善的视角看,正好能看见她高高撅起的屁股。 真尴尬…… 想起自己刚刚也是这般摸样,他难堪地将脑袋扭到了一旁。 光点1在李善发红的脸庞前绕了一圈,笑得光都快不亮了:“哈哈哈哈哈……咱们高宗陛下脸皮子太薄了,可爱死了!好想逗他……” 光点2:他那叫做……克己复礼,隐忍,懂吗? 光点1:哈哈哈哈哈…… 第十二章 为何? 她依旧跟着小曲身后在走路,听着他讲解路上的殿宇,但是武柔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个孩子的样子。 她满腹的好奇,尤其是他肩上的补丁。 终于,她还是问出了口: “曲内侍,为何晋王殿下穿着有补丁的衣服?” 小曲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奇怪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了,还会提起晋王的话题。 但是他依旧回答了,很认真地想了想,说: “听闻晋王殿下最像文德皇后,文德皇后从来朴素节俭,虽然贵为皇后,但是所取皆为所需,晋王殿下从小耳濡目染,许是受了影响。” 武柔不说话了,相反她皱了皱眉头,心想一件衣服罢了,连平常富家子弟都不穿打补丁的衣服,何况他是大唐的嫡出皇子,不觉得有失体面吗? 如此故作姿态,难免浮于表面,显得虚伪。 她不由地心想,好好的一个孩子,这是被人教坏了吧? 可是这话她不敢说,文德皇后是长孙皇后的谥号,她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大唐的一个传奇,足以跟大唐皇帝陛下并肩的传奇。 “再往前那一片,就是立政殿和武德殿,过了武德殿的宫墙,就是东宫,太极宫的东面就到头了。咱们就不用过去了。 现如今陛下常住立政殿,晋王和晋阳公主被陛下带在身边养育。陛下平时也会在武德殿理政,接见太子和亲近大臣。所以这一带防卫尤其森严,若是擅闯,可是会被乱棍打死的。” 武柔听闻瞳孔晃动了一下,小心谨慎地问道: “……听曲内侍的话音,似乎真的有人因为这个,被打死过?” 小曲扭过头睁圆了眼睛,说道: “那自然是真的,从前有个宫女,因为得了一次宠幸,就有些狂妄骄纵,硬闯立政殿非要见陛下,当场就被打死了。姑娘也不要学那些没分寸的,咱们陛下不喜欢。” 武柔立时抿紧了唇,这跟她以为的不一样。 在宫外的时候,她听说当今陛下是文武全才,赫赫战功、广言纳谏,几乎是一手创建了今日的大唐,文臣们喜欢他,武将们尊敬他,甚至连番邦都有不少景仰他的人。 后来,陛下又答应了她的请求,纳她入后宫,想必是个心善宽厚之人,再联系刚刚小曲的介绍,他随性热情、喜欢热闹,那说明是个随和的。 不喜欢旁人卑躬屈膝,那想必是喜欢有骨气的人,也不喜作践别人…… 可是,那个宫女只因为擅闯就被打死了吗?还是有过夫妻之实的女人? 武柔突然间就不明白了,陛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好在,老天没有让她揣着疑问揣测很久,就让她亲眼见到了真人。 …… …… 甘露殿。 这是她第一次被皇帝传召侍寝。 甘露殿中有一个巨大的活水汤池,放满了水之后满室的水雾和熏香气,配上四周的玉石雕花和瑞兽,就像是仙境一样。 她被女官指引着,被宫女们服侍着沐浴更衣,甚至连头发都用熏香仔细地熏干了,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被带到了皇帝的面前。 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武柔从汤池里出来之后昏昏沉沉的,脸都红透了,穿上宽松的寝衣往皇帝的面前一站,小腿肚子又开始冷得发抖。 皇帝穿着黄色的寝衣,衣襟松松夸夸的,靠在床头上,就着床头的灯光看书。 她一进来,宫人们就都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守在了阁间的门口。 她看着皇帝陛下那威严的气势,思忖着到底是直接下跪还是躬身行礼,哪种能更得他的欢心,哪一种又不会惹他厌烦。 就这么怔忪间,皇帝松了手里的书册,朝着她望了过来。 十四岁的姑娘,脸上还带着少年人才有的稚气和丰润,红润的脸庞,紧张的眼神,都透着青涩,像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花骨朵很娇嫩,很美好,总是诱人的。 可是他已经年近五十,见过的花儿各种各样,什么都经历过了,流走的岁月终归带走了许多东西。 尤其是那些表面肤浅的东西,现在只有更加深刻的东西才能打动他。 “过来坐。”皇帝的眼中毫无波澜,随意地拍了拍身旁的床榻,语气温柔,像是召唤一个小孩子。 武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僵住了,像是一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好在皇帝并没有追究她的失礼,他比她想象中更加的温柔耐心,这让武柔忐忑的心放松了不少。 要不然她满脑子都是那个被打死的宫女…… 武柔强自镇定,将心中那股要与陌生人做亲密事的不适感压了下去,乖乖地坐了过去,离皇帝按在床上的手掌,还有一个人那么远。 皇帝在仔细地看她,她不敢与之直视,只能尽量坐直了身子,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他的反应。 她只觉得满室繁华,可是又影影绰绰的藏在黑暗里看不清,临近床榻的只有两盏灯,正好可以让人看清彼此的长相和表情。 皇帝鹰眉凤目,又带着些儒雅的文气,身材有些发福,但依旧丰神俊朗,除了鬓角那几丝白发,并不见老态。 武柔不由地将晋王拉出来与他比较。 晋王的眉眼还是有些像他的,可是晋王殿下是那种,眼见着就能看出善良和温柔的气质,而这位陛下,一看就不好惹。 虽然他很英俊,一点儿也不凶神恶煞。 “你应该像你阿娘多一些,如果朕没记错的话。”皇帝随口问。 武柔这才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的凤眸中平淡如水,于是侧了一下身子,将膝盖尽可能朝着皇帝的方向,低着头老实地回道: “是,回陛下。我们三姐妹的长相都与阿娘相仿,我那两个兄长,倒像我阿耶多一些。” 皇帝听闻摸了一下眉头,说: “朕有些好奇,如果,我没有答应你的请求,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好过。 武柔抬眸看了皇帝一眼,那一刻她的眼神中有委屈,也有绝望,随即很快又垂了眼睑,说: “还能怎么样,若实在熬不下去,只能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皇帝沉默了一瞬,看着她往后撤了撤身子。 武柔弄不清他这是表示怀疑,还是震惊,总之,她很紧张。直觉告诉她,皇帝不喜欢她这个回答。 “那朕再问你,如果你以后有机会报复他们,你会怎么做?” 武柔瞬间抬起了眼睛,复仇的亮光一闪而过。 她在心中说道:当然是“以其之道,还之彼身。”将昔日我们所受的苦楚千百倍地还给他们! 可是她想起了进宫前夔国公跟她说过的话。 ……武家兄弟是一对畜生,可是他们的血不脏,为了疼爱她的阿耶,为了武家,如果必须要留他们一条命,那留便留了! “不计较了。”武柔咬了一下嘴唇,偏过头掩饰掉了自己的不甘心,声音清脆犹如黄鹂,稚嫩的嗓音似乎天然带着软弱善良的感觉。 “为何?”皇帝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立马追问了起来。 ———— 皇帝仔细地打量着武柔的样子,在心中说:我喜欢眉眼好看的,这姑娘眼睛平淡,烟雾似的说不清,况且也太年轻了,只比小九大四岁。 光点1在他的眼前乱飞,激动地喊道: “陛下!她就是小九的媳妇儿啊!别看了别看了!千万不能动心啊!” 第十三章 为什么跪着? 武柔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是迫不得已的,她不甘心,若是还要编排一些良善的话,她怕自己会气得立时吐出来。 所以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老实地说道: “他们是我的血亲,是阿耶的儿子,武家要靠他们传宗接代……只能这样了。” 皇帝听闻,轻笑了一下,说道: “当年皇后也是如此,我一定要惩治她那个异母兄弟,她拦着非不许,怕世人说她恃宠行恶,报复族亲。 我知道,其实她怕名声有损是为了我,怕我落得一个公报私仇,有失公允的形象。 当时我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她总是提醒我说,我的所言所行万民瞩目,当为表率……但说到底,还是她自己能放得下。” 皇帝说起长孙皇后的时候,眼睛在回忆,眉目都透着温柔。 武柔这才敢直直地看他。 她这才意识到,不管这个男人多有权势,看着多么高不可攀,也只是一个寻常的人罢了,有血有肉,也会伤心。 “你们女人就是心软……若是朕的话,朕可做不到那么大度。”皇帝哂笑了一声,表情中透着些杀伐的味道,自信又从容。 武柔在心中想:不得不说,皇帝陛下真的很有魅力。 这时,他突然回过头来看了武柔一眼,又说: “不过心软也有心软的好处,可称之为大度。若不是皇后时常拦着,朕这脾气,可得不了胸怀大度的贤名。” 他说完了,伸出手指指了一下旁边的长榻,抬起的凤眸离那浓密的长眉更近了。 他的眉目本就漆黑深邃,这样一来就好似笼罩了一层阴影,更显得眸光锋利如刀,似乎带着狠,不容质疑地说: “你去那边睡吧,朕要休息了,明日还有朝会,不聊了。” 他说着就要去散床幔。 武柔吓得立马从床边儿上站了起来,殷勤地将自己这一头的帷幔也替他取了下来。 帷幔上方吊着一排细铃,随着纱幔轻柔撒开的动静,发出了一阵“叮铃铃”清脆的响声。 这声音像是一种信号,掌灯的宫女提着一个八角宫灯,推开门,从阁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床头的那两盏灯压灭了,动作轻柔又仔细,像是在暗夜里跳舞的精灵,几乎没有一点儿响声。 甚至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低着头看也没看武柔一眼。 她走了,连带着她带着的光也离开了,然后停在了阁门外头,留下了一片令人瞌睡的昏黄。 武柔紧张地不知所措,看着皇帝的背影,僵直着站了一瞬,才听话地走到了长榻旁,躺了下去。 …… 皇帝很快就睡着了,安静的寝殿中能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可是武柔却一夜都没有合眼。 侍寝临幸,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在昏暗的烛光中,不停地想自己到底哪里犯了错。 是她没有及时行礼吗?还是她表现的太胆怯?还是说她的回答触怒了他? 武柔不禁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最后的对话上,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复盘。 皇帝说了,若是他自己的话,绝对不会这么大度。那说明她的回答确实不合他的心意。 难道她当时应该恶狠狠地将心里话说出来吗? 不,当初的圣旨上没有提一句对武家兄弟的惩罚,刚刚问她的时候,也说得是“如果”。 如果他真想治罪,便不会这么问了。 武柔又想了想当时皇帝的表情。 他提到皇后的时候,表情明明是怀念的,带着浓厚的温情,又怎么会讨厌皇后曾经的所做所为呢? 武柔一肚子乱麻,各种猜测,硬生生的等天快亮了,才品出是怎么回事: 皇帝自己是不喜欢大度、以德抱怨,但是不妨碍他喜欢大度的人啊! 或许,他让自己睡长榻,并不是因为厌弃她,只是单纯的……不想与她有肌肤之亲而已。 她不够美…… 武柔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可这怎么办?难道真的如那个畜生二哥所说,她一进宫就会被厌弃,再落到他们手里?! 再次跌回泥潭的恐慌让武柔心跳如鼓,她猛地从长榻上坐了起来。 夏日的天光亮的早,室内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她看着床上皇帝的背影,在心中不停地说: 皇帝不喜欢她,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面见的机会!一定还有可以努力的地方,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 “陛下,要起吗?”阁间外头突然传来了女官的询问声。 武柔扭过头一看,雕花纱衣的巨大门扇上,映着两个宫女跪坐的影子,朝着里头微微躬身。 她们在外头守了一夜,许是被自己坐起的身影惊动了! 武柔连忙从长榻上下来,朝着皇帝的方向跪了下来。 她心想:求人哪有不下跪的,大不了跪得好看一些! 皇帝果然醒了。 他起身,撩了床幔扫到身后,坐在了床榻边儿上,低着头半天没有吭声。 他还处在刚醒的懵怔中,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长榻边儿,跪着的一个女子身影。 青色的天光中,女子直身跪着,带着倔强和不服输的傲气,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恍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思忖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谁,于是一边拾了脚踏上的软靴往脚上套,一边问: “为什么跪着?” 武柔这才俯身下拜,说道: “陛下,若是您不喜欢柔儿,就让柔儿在宫中做一个女官吧,我会当做报恩一样,竭尽全力服侍您的,请千万不要将柔儿逐出宫去。 虽然现在阿娘和妹妹们都在长安,可是我们在长安没有产业,每月都需从太原府往这里送。 我那两个兄长,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才对我母亲如此恭顺的,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不得陛下欢心,被赶出了宫去。我们便是羊入虎口,再也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陛下,您救了我们……武柔感激莫名,还请陛下……”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带着些颇有兴味的笑意,说: “谁说朕要将你逐出宫去了?” 武柔猛地抬起了头,湿润的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亮。 —— 光点1落在了武柔的鬓角上,见她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睛,感叹道:“看给我武姐吓得……孩子还小啊。太宗陛下也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封才人,你倒是睡觉之前告诉她啊!” 光点2:“你有意见?咱们太宗陛下圣主,是皇帝,他爱怎么滴怎么滴,还得顾及你一个小丫头的心情?” 光点1:“脑残粉!” 光点2:“你不脑残粉?!你家武姐还什么都不是呢,天下就得围着她转了?!” 两个光点打了起来。 武柔:一直盯着外头的灯光看,眼睛都看出花来了,还五光十色的…… 第十四章 没才人? 皇帝看着她说: “朕不碰你,是因为确实没多大兴趣。可是无论如何朕的后宫都养得起一个女人,朕既然答应了会帮你,自然会帮到底。” 他已经穿好了软靴,从床榻边上站了起来,然后便顿住了,因为他发现这句话说得有点满。 于是他伸出了一根手指,点着虚空处给自己注解: “当然,这个‘帮到底’不包括让朕献身。虽然后宫的嫔妃众多,收揽在身边的理由也各种各样,可是能同床共枕生下子嗣的,那都是朕喜欢的。我可从来不愿委屈自己。” 武柔听闻,表情有些可见的扭曲……我有那么差么?怎么就委屈了? 不对,“献身”是个什么鬼,这是大唐圣主该说出来的话吗? 这位陛下……好像有点不太正经。 “来人。”皇帝喊了一声。 守在阁间外的宫女们便推开了门,鱼贯走了进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服侍皇帝洗漱穿衣。 那些宫女真的训练有素,轻手轻脚,动作又温柔优雅,都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连看都不看武柔一眼,好像她是隐形的一样。 “去让内侍省拟旨,武士彟之女武柔,深得朕心,封五品才人……哦,最好再赐个号……叫什么好呢?” 皇帝一边伸着胳膊让人穿衣,一边用眼睛打量着武柔。 武柔已经傻眼了,微微张着嘴,模样显得有些不太聪明。 他摇了摇头,对旁边替他封腰带的女官说道: “就赐号‘媚’吧……妖媚惑主的媚。” “是。”女官轻声地应了一声,用眼尾扫了武柔一眼。 那一瞬,武柔觉得,虽然满屋子的宫女依旧在干自己的事,但空气突然静了。 她们都不动声色地偷偷往她这里看。 武柔觉得脸皮子发烧,全身都被那些审视的目光灼得不自在。 “放心了吧?朕为了帮你,这牺牲可大了,从此这耽于美色的名声算是打出去了。” 皇帝虽然是自我调笑,但是并没有笑,他的表情很平淡,就像是完成了一件小事之后,给自己的总结。 可这足以让武柔感激莫名。 “谢陛下隆恩!”她连忙叩首。 她时刻记得皇帝不喜欢奴颜婢膝,所以拜的时候尽量端庄,让自己留有风骨。 “嗯,起来吧。”皇帝转了身,又对女官说道,“让她住在昭庆殿,由徐惠教她。” …… …… 昭庆殿在甘露殿的北方,要过一条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因为深入内苑,地方太大,当时小曲并没有带她去过。 可是她记得小曲说过,后宫嫔妃的住所,离陛下越近的地方,说明越得宠。 因为陛下会经常去看她,近些方便。 而昭庆殿,已经算是近的了。说明它的主人徐惠很得陛下的喜爱。 徐惠是谁? 武柔被带到昭庆殿之后,才知道她是正二品的充容。 充容这个位分只有一位,那就说明眼前这个人,就是那天小曲带着她认识宫殿时,路上碰见的那位。 “见过充容娘娘。”武柔躬身,行手礼。 可是没有人回应。 武柔等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掀了掀眼皮子。 座上的人顶多十八九岁,眉目寡淡,未施脂粉,长相并不出众,但是白皙的皮肤为她寡淡的长相增添了些许通透感。 再加上削肩鹅颈,瘦不露骨,有一种弱柳扶风的感觉。 武柔相信,若是在汉代,她一定很受追捧,因为传说中的西子便是这般的气质。 可是现如今大唐崇尚的是健康大气的美人,像这种略显病态的,会被说没有福气。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她瘦成那样,传旨的内侍让她养一养再进宫,那真是为了她好。 后来也没有再见过那位,也不知道他平时在哪儿当值。 徐充容一边听着身边的宫女跟她咬耳朵,一边用眼尾打量着武柔。 听完了之后,她微微偏了一下头,有些高傲,但是更多的是疑惑,问: “内侍省拟的圣旨呢?拿来我看看。” 武柔以为是跟她要,刚要张口,她身旁的那位女官便说道: “还没有送来,今日是大朝会,圣旨要等傍晚陛下批过,可能明日才会送来。是张宝林带着她来的,不会有错,娘娘还是先给武才人安排住所吧。” 徐充容没有应,而是对着武柔说: “抬起头。” 徐惠的声音很平稳,不知道是习惯还是刻意的,跟她的长相一样寡淡冷漠。 武柔听话的抬起了头,目光示弱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睛,让自己看着三步之内的地面,以表恭顺。 又是一阵沉默……根本不知道徐充容在想什么。 “你读过书吗?”她问。 “回娘娘,读过,但不多,大部分词句都会解,写文章、做诗都不行。”武柔回答地很诚实。 徐充容明显松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女官说: “将西凉阁分给她。” “是。” “按照规矩,五品才人须有四名宫婢供日常驱使,你是应国公的嫡女,想必带有自己家的奴婢进宫,还缺几个?” 武柔僵住了,暗自咬了咬牙。 从前跟着她的使唤奴婢,奶娘,都被她那个畜生兄长给卖了出去,生死不知,再也找不着了…… 想起这些她是真的恨啊,真的恨不得杀了那两个人。 “怎么不说话?”徐充容皱了皱眉头,寡淡的眉眼透着些厌烦。 “回娘娘,阿柔是一个人进宫的,并没有带奴婢。” 徐充容眼中的不屑和厌烦更加的明显了,教训她说道: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怎么半天才回?既然陛下将你交由我教导,那便是要重用你,不准备随便塞在哪个偏殿里充数。可是你连回个话都这么迟钝,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重用?辜负? 这听着好像不是…… 也许是武柔的表情太过明显,长相寡淡的徐充容挑了挑眉,鄙夷之色更重,说: “怎么?你不会以为陛下的后宫就只管以色侍人,再也没别的用处了吧?” 武柔连忙低下了头,恭敬地说; “阿柔不懂,请娘娘教我。” 徐充容抬了下巴,神色倨傲,有条不紊地说道: “皇后为国母,与陛下同尊,有辅佐陛下,教导皇子皇女德行的职责,是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四妃为夫人,正一品,坐而论礼,平时不涉庶务,主要辅佐皇后处理后宫纠纷龌龊,定处置之法。 九嫔为妾,正二品,负责教导管理后宫诸人四德,四德即所谓‘言、容、工、行’,也就是言行举止,容貌装扮,不可逾规不可狂悖,最重要的就是教导二十七世妇践行庶务。 二十七世妇,从三品到五品,有婕妤、美人、才人三阶,负责的是宫中丧事、祭祀、宴会这些大事的庶务。 八十一御妻,从六品到八品,有宝林、御女、采女三阶,负责的是陛下晨起、燕寝、守夜诸事,是为宫中最低级的嫔妾。” 她说完,拿眼睛又高傲地觑了武柔一眼,说道: “听明白了么,武才人?陛下后宫之数未满,算上那些番邦进供的摆设,总共也才二十多人。世妇三阶现下也只有五位,武才人责任重大,不够聪明可是不行的。” “记得了,多谢充容娘娘教诲,武柔以后一定勤加学习,不辜负陛下和娘娘厚望。” 武柔低着头,觉得脸颊有些烧。 她是真的不知道当个才人这么复杂,一会儿回去恐怕得拿笔记下来,不懂的还是得找个可靠的好心人问一问。 问谁呢? 这位充容娘娘明显对她有敌意,不好多问。要是能找个可靠的人问一问就好了。 她进宫之后接触的人不多,掖庭宫照顾她的小曲不知道懂不懂这些,要是能问一问那位传旨的内侍就好了,只知道他也姓徐,就是不知道平时住在哪里。 …… …… 许是入宫之后,她的运气又变好了,想什么来什么。第二天来给她正式宣旨的太监,便是那位老熟人——徐内侍。 “圣使,怎么是你?咱们又见面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武柔的惊喜溢于言表。 徐内侍也笑了,没有胡须的脸庞有些发福,笑起来甚是面善,说道: “听闻要给武才人宣旨,咱主动抢了差事来的。”徐内侍说着就对着武柔躬身行礼,“恭喜武才人,苦尽甘来。” 武柔连忙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心想,现在确实算是吧,能留在宫中,就算是从火坑里跳出来了。 刚要张嘴问些什么,就听他又懊悔了补充了一句: “不对,陛下特意赐了号,该是叫‘媚才人’才是。” 武柔的脸颊忍不住抽了一下,虽然说陛下是好心,要极力彰显她多么得宠,可是这个号,叫起来真的……好羞耻。 而且,听着像是“没才人”,又加上了一层尴尬…… “额,这个……能还叫武才人吗?”武柔满眼希冀地问。 “哎~”徐内侍的表情直乐,明显在看笑话,说,“陛下赐的号,怎么能不用呢?” 武柔听闻,连带着心都拧巴了起来,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她只能将这个闹心劲儿给撇了下去: “那算了……圣使,我在宫中封了才人,武家会知道吗?” “当然会知道了,宫中会去太原本家送贺帖和赏赐,就跟前朝那些封了官的会去家里头宣旨一样的。” 武柔听了之后,脸上笑意明显更加的放松了,说: “那就好,总能安生一阵了。” 她又问: “请教圣使,陛下让充容娘娘教我,可是她好像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 光点1:“woc,当个嫔妃这么多事儿?跟打工人也没区别么,真没想到,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光点2:“我觉得是真的,古代迎来送往,祭祀、节庆规矩多,小门小户自己亲自动手,大门户的主母使唤人动手,没道理皇宫里办事那么大规模,没人管,都吃干饭。” 光点1:“那宫里不都有礼官么,还有那些太监宫女们?不应该都是他们干?” 光点2:“太监宫女的身份都是奴婢,大多数都是贱籍,良人很少。他们只能是服侍主人的角色,听使唤辅助可以,却做不了主。也不可能让他们做主,要不然尊卑秩序就乱套了。” 第十五章 三天还少吗? “这你尽管放心。咱们陛下喜欢有才华、聪慧的女子,但凡这宫中得宠的,没有一个是糊涂的。徐充容是因才学入的宫,自是有些傲气,但是断不会误了自己的差事。” 武柔听闻,重复了一句: “因才学入的宫?” 徐内侍将装圣旨金筒的背囊调到了身后的位置,耐心地说道: “对啊,她跟你一样,也是特旨招进宫的,不过才人你是因为美貌,她是因为才学,八岁时便会做诗,轰动一时。 她当年也是十四岁时进的宫,也是先做的才人,前年才升的充容,深受陛下喜爱。如今还受韦贵妃之命,教导公主们学识。” 武柔听闻,顿时觉得自卑了起来,再想起当时徐充容那鄙视她的眼神,好像都没有那么讨厌了。 她确实是……比不过。 不过,如果陛下是喜欢有才华的女子,那她就还有机会。 因为人的容貌无法改变,但是才学却是可以通过后天努力得到的。 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跟徐惠一样,位列正二品的九嫔之一就好。 当时她专门问过小曲,什么位分能招家人进宫。说只要到了正二品,就能福荫家里,到时就可以让那两个畜生兄长进宫来,跪在她的脚下跟她磕头谢恩。 她不是男儿,传不了家做不了主又如何?等她成了正二品的嫔,武家的家主也得跪在她的脚下,看她的脸色听她的话! 武柔打定了主意,抬眼又问: “那圣使……后宫女子去哪儿可以借到书?” “弘文殿啊,后宫有个弘文殿,就在太极宫的东北角,里头的复制了大部分弘文馆的书籍,弘文馆你知道吗?” 武柔点了点头,弘文馆的雏形是文学馆,是陛下潜龙之时,为了招揽天下名士所创,宰相房玄龄和杜如晦就是那个时候被招揽的。 后来陛下即位,便在太极宫设立了弘文馆,听说整理了天下藏书。 武柔不用考科举,又是一介女流,都知道弘文馆是大唐最有文化的地方,里头任职的人是最有学识的人,连带着里头教授的学徒,都是皇亲国戚、功臣之子中最聪慧的。 “嗯,后宫也有个弘文殿,正好与朝堂前头的弘文馆相对,是当初文德皇后主持修建的,为的就是让后宫嫔妃和公主们,也方便研习阅读。才人若是想看,直接去看,或者派个人去借都可以。” 徐内侍似乎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又嘱咐了一句: “挑闲暇时看,小心别耽误了自己的差事就行。” 武柔的眼睛都亮了,那可是弘文馆的藏书啊……就别说她们这些寻常女子了,就是外头那些考科举的举子们,他们也没有机会去弘文馆看书。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比那些举子们都幸运! 她对长孙皇后之景仰,突然间无比高涨,心中觉得,长孙皇后真不愧“文德”二字。 当初她还觉得她让自己孩子穿打补丁的衣服,过于虚伪来着,呸呸呸! 绝不可能! “那太好了!那弘文殿是谁在管理,也是很有学问的人吗?!”武柔问。 “那倒没有,这里到底是搬运前头弘文馆的书籍,又不用人校对修书,要什么学问? 只有几个内侍省的小内侍整理搬运,有破损丢失的,就去前头换个新的。 从前自然是皇后在管理,时不时地去抽检巡视一番,后来皇后离世,按理说就落到了韦贵妃的头上,但是韦贵妃不爱管这些。现在么……” 徐内侍顿了顿,抬着眼睛想了想说: “我听说,是晋王殿下在管。” “晋王殿下?” 武柔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了那个孩子的样子:一头过于浓密的墨发,脑后绑了一个沉重的单髻,气质温柔又端庄,如同鹤子仙童一般,抱着猫用眼尾斜觑着她。 “嗯……你可能觉得一个王爷管后宫之事有点突兀,其实也不是正经的他要管。 年幼的皇子们按理说都在孔子庙启蒙,到了十二岁以后再去国子监读书。 咱们陛下心疼殿下,将他带在身旁亲自教导。孔子庙他是不去了,陛下又忙,他就经常借书自学。 他本是能去前头弘文馆看书的,但因心疼自己妹妹晋阳公主,时常在后宫带着她,所以就去弘文殿多一些。 他去得多,看见书籍哪里不妥帖了,就嘱咐几句,查漏补缺的,慢慢就成了他在管了。” 为了带妹妹?嗯,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武柔听得入迷,转身去找了五张兑票出来,一边双手递给徐内侍,一边高兴地笑着说: “圣使真是我的贵人,要是没有你我去哪儿知道这些,你都拿着吧,都拿着我心里高兴。” 徐内侍照例将四张都还了回去,自己留了一张,说道: “咱讨个彩头就行,沾沾武才人的喜气。再说了这些算什么,都是宫里人心里头该清楚的事情,只要不乱说编排,心里头清楚才好做差事。” 武柔笑着点了点头,很是遗憾地说道: “我要是能经常见着圣使便好了,也有个能说话的人。” “那见咱确实不易。”徐内侍骄傲似地说,“咱是专门替陛下传旨的人,不是赏便是罚,一个人头上哪里有那么多起伏?再说了平时守着陛下轮值,也没空乱跑。” 武柔心里头清楚,这是徐内侍让她不要想着找他的意思,不管是真不方便还是假不方便,她都很感激。 她无权无势的一个小人物,进宫之前受自己家兄长虐待,进宫之后也遭了不少冷漠和白眼,这些才是常态。 徐内侍愿意提点她,还不图她的钱财,已经很不容易了。 当然,小曲那种公事公办的也不错,至少不会难为她。 武柔一边送着徐内侍往外走,一边叹了口气说道: “哎……我就是想着,有什么办法能讨得充容娘娘欢心呢?” 徐内侍安慰她说: “一心做好自己的差事就行,咱们陛下治下,最赏识能人。这一点,不论前头朝堂还是后宫,都差不多。” 说罢他就走了。 武柔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然不语。 这是第三次见这位传旨的宦官了。虽然是宦官,但许是代表的是天家脸面,读圣旨的时候字正腔圆,很有气派。 在加上他走路带风,背着圣旨金筒的时候,胸膛挺得鼓鼓的,颇有一种干练爽快的傲气。 甚至这股傲气都能盖过他那张略显发福圆润的脸,多出几分英俊来。 武柔想,他或许是从自己的经历出发,对陛下格外的有信心,才这般说的。 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世上最怕人力不可为。若人力可达,便皆是希望。 …… …… 徐惠扔给了她一大堆的名单,全是长安城各府命妇的人名和丈夫官职爵位,连带着她们之间的亲属关系,祖籍出身,足有一本书那么厚,让武柔去背。 她心里头觉得这就是在为难她,有这么一本册子,若是要用拿出来查查便是了,为何要背的。 可是她没敢直接吭声,徐惠本来就瞧不上她,说出来只会雪上加霜。 谁知她刚这么想,就听徐惠冷漠地说道: “你别以为我是在故意为难你,虽然说这些东西都有记载,可是真到了用时,哪有时间让你去照着册子翻找? 宫中不比凡间,不管是宴请番邦使节,还是节庆祭祀,都是达官贵人云集来往的大场面,办起来极耗心力,敷衍不得。这些人际关系,命妇等级,什么场合谁该来谁不该来,不都是你该了解的吗?” 武柔低着头,露出了一截小鹿一样柔软的后颈,乖声应了: “是。” 她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容易情绪上脸了,怎么徐惠总是能搭上她心里的话? “给你……三天的时间吧,到时候我会抽查提问。” 武柔捏了捏那一指厚的册子,一咬牙,低着头又应了一声: “是。” 她才不会说自己背不来,虽然自己在背诵一事上真的不擅长,但是为了让徐惠改观,硬着头皮也要将这个事情做成了。 “要不要给媚才人多些时间,娘娘您聪慧,看书过目不忘,寻常人等哪里能比得了您呢。”徐惠的女官说,带着些笑意。 武柔怀疑,她说这些不是为了替她求情,纯粹就是为了炫耀她家主子的脑子,顺带踩一下她这个靠美色上位的傻瓜…… “三天还少么?”徐惠语气不悦,“我这已经是留足了时间的,要我说一天就得了。我说的是抽查,又不用她逐条背诵。” “不必了娘娘,阿柔做得来。”武柔赶紧说,稚嫩的声音犹如黄鹂,透着乖顺可爱。 徐充容看着武柔沉默了一瞬,脸色明显好了许多,撂了一句“去吧。”就让她离开了。 她很忙,除了教授公主们学习,自己也要读书做诗写文章,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去自己管着的那几个世妇、御女的住处去看看,监管她们的日常生活。 每天的时间都很满,哪有时间只看着她一个? —— 光点2:“哎,我记得当时设置的武柔性格之一是毒舌,她哪里毒舌了?ai出bug了,将这属性忘了?” 光点1:“你傻吗?以她现在的身份,在宫里毒舌?你想让她跟谁杠?怎么也得等她有了凭恃,敢放心说话的时候才能毒舌吧。” 光点2:“说得也是……不过我看她现在挺乖的,我觉得这女人有点儿精分,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儿,能信她曾经纵火烧全家?” 光点1:“哎,反正这些都是史书上记载过的属性,ai再通过大事件推演出来的。不过目前来看我能理解,人的性格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巨大的压力面前,适应、转变都是有可能的。 相比在武家的那两年,她现在相当于脱离苦海到了天堂了,性子自然也就缓和了。” 第十六章 我来找书 武柔领了册子回来,就看见西凉阁里头多了四个宫女。 四个宫婢本来还在四处忙活打扫,看见她回来了,连忙规规矩矩地站成了一排,俯首行礼。 为首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胡女,看样子得有二十多岁了,低头说道: “我们是内侍省分配过来的宫婢,负责伺候媚才人的饮食起居。” 武柔先是被那她那一头金色的头发晃到了眼睛,后来又被她那一声“媚才人”激起了鸡皮疙瘩,愣了一瞬,嘴上都磕巴了: “啊……我就是。” “奴婢叫阿瑟斯,她们都叫我阿思。今年二十一了,九品女官。”胡女说。 后头站着的几个年纪小的,也跟着出来介绍自己: “奴婢叫彩衣,今年十三岁,入宫不到一年。” “我们也是,我叫三春,她叫四秋,我们是姐妹。”第三个姑娘颇为活泼,指了指身后的人,笑嘻嘻地说。 武柔这才发现,后头这两个是长得相仿,穿着一样的宫衣,更像是双胞胎。 “没有规矩。”阿瑟斯转过了头,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瞪了那两个姐妹一眼,“好好答话。” 那两个姑娘连忙收敛了笑容,又上前了一步,行着手礼道: “奴婢叫三春,今年十三岁了,是新入宫的初阶宫女。” “奴婢叫四秋,今年十一岁了,也是新入宫的初阶宫女。” 武柔看着她们两个,就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妹妹,不由地脸上的笑容就大了些,说道: “三春,四秋,这名字好记,不用那么拘谨,我比你们大,将我当姐姐就成。” 她们听了之后,果然又笑了起来,三春说: “才人生得真好看,怪不得陛下宠爱您,后宫就没有一个才人有赐号的,您是头一个。” 武柔脸上不由地尴尬了一瞬,在心中对自己说,不管多尴尬,要习惯要习惯……转而看向了旁边的彩衣。 彩衣很害羞的样子,头低得厉害些,只能看见她发际线上一层细软的绒毛,绒毛下头藏了一颗小黑痣。 “彩衣,你是哪儿的人啊?”武柔尽量温柔地问。 “奴婢是并州人。” “那咱们是同乡了,我家在太原府。” 彩衣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武柔一眼,眼睛有些发亮,带着惊喜,又很快低下了头,脸都红了,小声地说: “是。” 武柔又看向了那个阿……阿瑟斯? 她年纪比武柔大,自然也比武柔高许多,虽然低着头,也比武柔高了一节。 金色的头发梳着宫女统一的发髻,垂着的蓝眼睛跟宝石一样。 九品女官,衣着跟初阶宫女一个配色,只是襦裙的裙带上绣了缠枝草的花纹,也更加的宽一些。 她见武柔在看她,明显整个人都僵直了些,武柔就问: “宫里胡人毕竟不多见,阿瑟斯,你是哪儿人?” “奴婢高昌人,在突厥生活,六年前突厥战败,奴婢作为突厥俘虏没入掖庭宫为奴。” 突厥啊……如雷贯耳。 她听阿耶讲过,突厥以前叫柔然,后来又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与唐朝的关系可谓一波三折。 高祖起兵的时候,曾经跟东突厥合作过,可后来交好的国王崩了,弟弟即位,就又打了起来。 打到什么地步呢? 陛下刚登基那会儿,她才四五岁,跟阿耶在豫州住。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带着大军入侵并州老家,抢夺人口十多万,很是惨烈。 阿耶说,当时许多人反对陛下登基,反叛的人多,所以到处都在用兵,一下子让颉利可汗乘虚而入,打到了长安边儿上,幸而陛下亲率大军在阵前对峙,威逼利诱才将他给吓跑了。 阿耶每每说起时,恨得咬牙切齿,又笃定陛下肯定不能吃了这个亏,定然要找回来。 果然,六年前,陛下遣了大将出征,一举将东突厥给灭了,突厥王颉利可汗被生擒。 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突厥王吓得直拍马屁,说陛下是天下所有番邦的共主,奉陛下为‘天可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屁拍的太好,陛下没有杀他,现在在长安城做大将军呢。 连突厥的王都被撸了来做大将军,有几个突厥的女人在宫里做宫女,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 “高昌……在哪儿?都跟你一样金发碧眼吗?”武柔问。 “高昌是个西域小国,与突厥接壤,也不全是奴婢这样的,也有黑头发的人。”阿瑟斯恭顺地说。 武柔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笑了,说:“好看。” 阿瑟斯身子眼见着又僵了一分。 然后她又退后了几步,打量着这几个人认真地说: “真奇怪,明明今天第一次见你们,我却觉得都喜欢,好像已经很熟了一般,我想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我也跟你们介绍介绍我自己,我今年十四岁,家里人都叫我阿柔。刚入宫不到三个月。 虽然家境不错,但是却也吃过苦,没有那么讲究,所以你们大可以放轻松。 至于性子,阿耶常说我有些男子气,有担当心肠硬,虽然名字叫阿柔,可是内心却不像寻常女子一般柔软。 我觉得我不是不柔软,我对自己人明明很好的,只是特别记恨背叛。我给了旁人一处好,不还回来也就罢了,敢伤我,我绝不会轻易算了。” 武柔年轻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戾气,又转而说道: “所以,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忠心,笨一点随便一点儿都没关系,要想我所想,急我所急。只要你们真心对我好,我也会护着你们,绝不会让你们跟着我吃苦的。” 她说着转身走到了一旁,找了一斤铜钱的小额兑票,一人发了一张,相当于两百文。 而九品宫女一个月的月奉是五十文,新入宫的初阶宫女是没有钱拿的。 “这是见面礼,你们每个人我都喜欢,所以都一样,以后我每得了赏赐,都会分你们一些。到时在按照品阶或者功劳给。” 一开始她不想给的太多。 阿耶说过,由少到多是恩赏,由多到少就是惩罚了,不论一开始多的时候多离谱,后来少的时候多合适,都不能给底下人越过越回去的错觉。 她一边发着,一边又补充道: “当然,若是家里有什么困难,缺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四个人阿瑟斯和彩衣没有什么大反应,一个是谨慎,一个是害羞。 后头站着的三春、四秋毕竟年纪小,接过了钱之后高兴地道谢: “谢谢媚才人赏赐。” 武柔感觉自己的脚都不自觉地磕了一下。 不管听多少次,真的适应不了这个称呼啊。 武柔扶了一下额头:“那个……叫我才人就行,不要加那个媚字。” “好,谢谢才人赏赐。”两个人齐声说。 …… …… 武柔没日没夜地背了三天的名册,终于在徐充容的审查下过了关。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顶着黑眼圈看徐充容的时候,徐充容不仅仅看她的鄙夷神色少了,而且还露出了可怜她的眼神。 然后……又扔给她一个书单,让她去弘文殿找书看。 还是老样子,要抽查,只不过这一次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 武柔一看,都是些祭祀礼仪,皇室葬礼的等级典章、制度等等…… 她头皮都快麻了,虽然寻常人家也有祭祀,丧葬规矩,作为当家主母自然要学要管,但是绝没有这么大的规模,这么多规矩。 她从前以为后宫嫔妃们只管争宠就好了,结果她这五品的嫔妃,跟女官也没有什么区别。 尤其是……皇帝陛下还不喜欢她。 武柔让阿瑟斯带着自己到了弘文殿,在满室的藏书中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一个熟人的身影…… 晋王。 当时正值晌午,弘文殿里几乎没有人,外头的蝉声叫得撕心裂肺。 隔着一排书架,武柔只能看见他半个肩头,背对着她,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依旧绑着沉重的单髻,只是束发的绑带变成了黄色。 武柔正在怀疑是不是他,他便转过了身来,伸手将手里的书册塞进了间格里,然后一抬眼看见武柔,又愣住了。 他似乎看见她总是很惊讶。 “见过晋王殿下。”武柔笑眯眯地,像是逗孩子一样,“晋王殿下怎么总像是做错了事情被抓到一样?” 李善垂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抬了眼睛直视着她,沉静地说: “武才人,尊卑有别,你跟本王说话是不是太随便了些?我虽然年纪小,可不是你弟弟。” 武柔听闻,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小了,眉眼都失望了,低下了头。 她没吭声,垂头丧气地往外走,李善正好也往外走,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层层的书籍,书架上高高矮矮的书册遮挡了视线,偶尔能在空隙间瞥见对方的影子。 李善瞥了她一眼,见她刚刚还很活泼,此时一下子变得伤感至极,就想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 然后就听见武柔小声嘟囔说: “我没有弟弟,我要是真有一个你这样的弟弟就好了。” 她本没有指望晋王会搭话,是真的对自己说的。 如果她有一个像晋王一样,一看就不是凡俗的弟弟,武家的亲戚们怎么敢不管她们呢? 说不定还会巴结着给她们好处,想着雪中送炭,等哪一天他飞黄腾达了好得一份回报。 “你来这里做什么?”李善突然问,声音依旧沉静,但是比刚才温柔了很多。 “我来找书,充容娘娘给了我一个书单,让我读,说是要抽查。”武柔赶紧说,只是不敢像逗孩子一样嬉皮笑脸了。 —— “我们也是,我叫三春,她叫四秋,我们是姐妹。”第三个姑娘颇为活泼,指了指身后的人,笑嘻嘻地说。 光点1激动地缠着光点2: “快来快来,三春四秋太适合我们了,我们去附身,亲自感受一下武姐的魅力!” 光点2: “附什么身啊,站在她们肩膀上不照样?” “不一样不一样,视觉不一样,五觉都不一样!” “……那好吧,别干预人物动作和台词,容易崩。” 光点消失。 那两个姑娘连忙收敛了笑容,又上前了一步…… 第十七章 晋王殿下好说话 两个人正好在书架的尽头相遇。晋王李善顺手将她手里的书单接了过来,看了两眼说道: “都在那边儿,跟我来。” 他在前头走,武柔乖乖地在后头跟着,虽然她比他高,但是落后了三四步,又故作乖顺,倒像是一个听话的小孩子。 晋王的好心,又助长了武柔的胆子,她主动说道: “前两天充容娘娘让我背了好多命妇名册,背得我头晕眼花的,要不是因为差事需要,我还以为她故意刁难我呢。” 李善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意味不明,过了一会儿才说: “她确实有些刁难你的意思,名册不用背,大致了解一些就行了,因为爵位经常变动,背了也没用。” “啊?”武柔脚步一顿,她多少能猜到点,但是从别人口中证实了,还是心情不爽。 晋王走进了一排书架,仰着头,目光从一册册的书脊上滑过,一边找一边说: “不过你不必介怀,她大约是想考验你,既然已经过了考验,以后她就不会为难你了。” 武柔默默地跟了过去,问道: “殿下为何会知道?” “猜的,徐充容有才华,性子高傲,但是并不自大盲目。她极为爱慕我父皇,估计是听闻你以美色受封,心里头有些不舒服,所以故意刁难你一二。 但你若是没有她想的那么浅薄,她自然也不会再为难你。” 武柔突然有些自卑,懊恼地说: “我怕真是有些浅薄……以前在宫外,我阿耶经常夸我,我就以为我挺好的。可是自从进了宫,见到的都是能人,感觉各个都比我强。” 她又看了一眼晋王的身影,似有羡慕,补充说: “好比徐充容,人家八岁就会做诗了,还过目不忘……我阿耶估计是个没见识的,就知道哄我。” 晋王李善眼睛依旧扫着书架,随口说道: “才跟才不一样,有的人出口成章,有的人务实能干,你阿耶武士彟是个能吏,实干善政,他夸你,当是夸你机敏有决断,能做成事情。” “殿下知道我阿耶?!”武柔很是惊喜,往前又走了几步,离他近了些。 晋王又找到了一本,依旧温柔端庄地递给了她,说: “当然,听我父皇说的。当年……” 晋王迟疑了一瞬,随即微微低下了头, 那一瞬,好像整个书库都跟着他悲伤了起来。 他接着说: “当年……母后病重,听闻你阿耶也病了,父皇跟我说起过他,还从长安派了御医去……他们是同一年病逝的,所以我记得清楚。” 武柔的声音也跟着沉重了,低着头说: “……我也记得。”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都沉浸在了自己的悲伤里。弘文殿里静悄悄的。 突然,殿门响了,发出了一声悠长轻缓的“吱呀”声。 武柔扭过头,正好可以看见门的位置,但是没有看见人。 “没人,许是风刮的。”她说。 殿里的沉默被打破了,刚刚的沉重也一扫而空,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晋王又走了几步,随手将书单上剩下的两本书都抽了出来,双手放到了武柔怀里的书上,说: “找完了,去吧。” 武柔转身就要走,突然又转过了身,问: “殿下,陛下给的封号一定要用吗?不用行不行?” 李善说: “一个称呼罢了,能区分就行,我父皇他没有那么霸道,不会别人没用他给的名儿,他就要治人的罪。” 武柔这才高兴了起来,清丽平缓的眉眼都笑弯了,说道: “谢谢殿下。” 武柔抱着书走过了几排书架,绕过了案几到了门口,才看见殿门上倚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娃娃。 女娃娃咬着手指,头上绑着两个圆揪髻,穿着简单的斜襟单衣,粉色的单衣盖住了膝盖,下头穿着宽松的灯笼裤子,粉色的虎头鞋,用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武柔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化了,刚想开口问:你是谁啊? 就看见门外头,跟着她过来的阿瑟斯恭敬地俯身低着头,抬眼看她的时候神色有些紧张。 武柔顿时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她怎么忘了自己是在皇宫里。 皇帝的后宫里出现个小娃娃,肯定非富即贵,说不定又是哪个公主。 她抱着书,本来就耷拉着的肩膀又往下垂了垂,刚跨过门槛,就看见门外的墙边上,站了一溜宫女,都跟阿瑟斯同样的姿态。 她将手里的书递给了阿瑟斯,阿瑟斯趁机小声提醒她: “这就是晋阳公主。” 武柔丝滑的转过身,毫无破绽的对着小娃娃躬身,行手礼,道: “见过晋阳公主。” 好像她从一开始就认识,就准备腾出了手来行礼似的。 “免礼。”小娃娃站直了,松了咬手指的手,奶声奶气地说,依旧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 正经的小娃娃更可爱了。 武柔实在忍不住脸上慈爱的笑容,看着小娃娃不肯走。 “公主是来找晋王殿下的么?怎么不进去?” “嗯……大人说话的时候,不能随便打扰,这是礼貌。”小奶娃说,神情很是认真。 武柔不由地心想:是不是长孙皇后的孩子都这么可爱,长得好看,性子还好,早熟又聪慧。 “你是谁?以前没见过。”她歪着头问,又开始不自觉地咬手指了。 武柔刚要回答,晋王李善就从里头走了过来,温柔又端庄地将她的手拉了下来,说: “犀子,你又咬手指了。” 晋王公主赶紧将自己的手藏在了背后,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拉起了他的手,仰着脸说: “九哥哥,我不睡了,我想去看玉豆。咱们一起去看玉豆吧。” 她只到晋王的胸口,两个明明都是孩子,可是晋王却像是大人一样,牵着她的手,温柔地说: “现在还不行,贵妃娘娘可能还在午休,咱们不便打扰她,一会儿再去,行吗?” “嗯……行。”小娃娃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了。 “先陪哥哥去殿里看会儿书,我讲故事给你听。”他说着拉着晋阳公主往里头走。 临走时,他扭过头看了武柔一眼,眉眼柔顺,似乎有些歉意,但是那歉意也是高贵的,不甚明显。 武柔看着他的样子,不知道为何,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小曲的一句话。 他说,晋王殿下是最像文德皇后的人。 如果长孙皇后是他这样的,那她想,她能理解皇帝陛下为什么那么爱她了。 要是长孙皇后还在世,她肯定也很爱她。 那样高贵温柔,像神仙一样的女子,谁能不爱呢? 回去的路上,武柔不停地想象着长孙皇后的样子,到了最后好像真的见过了她一样,越想越亲切。 她自觉很神奇,低着头走路都不看,甚至一脚磕在了楼梯上。 跟着她的阿瑟斯赶紧提醒道: “小心!” 她抱着书本,没有手,只能斜着肩膀往武柔跟前靠了靠,胡人女子骨架宽些,她又比武柔高一头,挡在武柔的背后,让人甚有安全感。 “多谢。”武柔不好意思,笑着说。 “才人在想什么,这么入迷?”她不看她,眼神躲闪似有担忧,问。 “没什……”武柔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很是奇怪,问: “你怎么了?似有话说?” 阿瑟斯低着头,挣扎了一会儿,才说道: “才人说过,只要真心为了你好,笨一点儿办错了事情也无妨,才人是不会怪罪的。” 武柔听闻,转过身正色道:“是,我说的。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她正好站在了三阶台阶上,终于比阿瑟斯高了一些。 阿瑟斯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有些发白,她将身子弯的更厉害了些,说道: “才人,您是陛下的女人,还是得小心些,刚刚您看晋王殿下的眼神……不太寻常,若是被别人知道了,恐怕会引来一场灾祸。” 武柔楞了一瞬,随即捂着嘴“咯咯”笑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的。 自从阿耶去世之后,她许久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你想什么呢?他还是个孩子。是,我是喜欢他。我还喜欢晋阳公主呢……哪个大人看见乖巧可爱的孩子不会喜欢?哈哈哈哈……” 阿瑟斯身子越发的僵硬了,似乎头上都要冒出汗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武柔的那句“喜欢他”吓的,还是因为揣测错了主子的心思,而感到恐慌。 武柔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 “阿瑟斯,别紧张。谢谢你的提醒,我很感激,一会儿回去赏你。” 阿瑟斯这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抱着书的身子也舒展了些,跟在了武柔的身后。 “对了,玉豆是谁?”武柔突然想了起来。 “玉豆是小公主的小名,文德皇后去世的时候,小公主才两岁,怕福气大了压岁寿,所以没有封号,只有一个小名。现在由韦贵妃负责抚养。” “哦,对,我想起来了,文德皇后育有三子四女,那两位公主已经嫁人,宫里年幼的,应当还有两位。” 她又笑着问: “文德皇后的孩子都那么可爱吗?其余的我都还没见过,你见过吗?” 阿瑟斯听闻,想了想说: “见过……长相?……奴婢不敢妄议主人们的长相。” “算了,我不问你了,下次我直接问晋王殿下,晋王殿下好说话。” —— 晋王殿下低下了头,那一瞬整个书库都跟着悲伤了起来。 光点1在空中激动地到处乱窜,说: “啊啊啊啊……我们高宗陛下随便一站就是一幅画,天青色的袍子太适合他了,你看啊你看啊,还有武姐,武姐也很漂亮,两人往这儿一站,这光影这构图,我血槽要空了,快截图快截图。” 光点2听话的截图去了,暂停了的时间线,一切静止,只有他们在空气中到处飞舞: “你到底是爱他们的灵魂还是肉体?” “爱灵魂更爱肉体!” “不要脸。” 第十八章 陛下喜欢她? 接下来的一个月,武柔除了早上去给这座昭庆殿位分最高的女人请安,就是埋首苦读,从早上到晚上,书案上做笔记的纸张都写掉了一沓。 没办法,律法典章里头还有许多生僻字不知道是何解释,后来她又去借了一本字词释义,做笔记,照着释义才读懂了…… 那些天,很安静。 陛下再也没有找过她,徐充容知道她在好好读书,也没再过问过。 于是每天早上一睁眼,彩衣去厨房领取她的饮食,三春四秋就在屋子里打扫洗涮,而阿瑟斯则跟着她,开窗、研墨、打扇。 到了晚上,不知不觉地就点了灯,彩衣准备好了沐浴的汤水,她就去洗,洗完了之后,再回到了书案前苦读,直到宫城里夜禁的鼓声响起,她才上床睡觉。 前两年在家时,那早起入夜都有人刁难,动不动就挨打挨骂,做苦力吃不饱的日子,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她侧躺着,头上枕着凉枕,身上盖着的是一条棉麻被单。 床榻的边上放着一块消暑用的大冰坨,阿瑟斯就隔着冰块替她打着扇子,微微凉风就送了过来,甚是惬意。 阿瑟斯说,本来五品的才人是没有解暑的冰块的,但是已经入了秋,冰库里头冰块够用,徐充容就允许她们这些低阶的嫔妃用了。 “阿瑟斯……我以前听说的,那些后宫故事里头,有争宠杀子,下毒诬陷,还有抢风头的戏码多得是。可是进了宫之后,什么风声也没听到过,是我位份不够接触不到吗?” 阿瑟斯低了头,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 “不是吧,据奴婢所知,越是位份高的娘娘们,尤其是四妃之间都挺和睦的,她们都有各自的子嗣,也没有争宠的传闻。相反惹出事端的,都是些低阶的嫔妾御女们,争风吃醋,也有掉了命的。” 武柔惊讶了一瞬,突然想起了小曲说过的那个,擅闯武德殿被打死的宫女。 “哦……那真是奇怪了,我位份也不高,也没有人找我麻烦。” 徐充容的为难,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为难了,有人催你学习催你上进,这种为难越多越好。 “有人找的……”阿瑟斯说。 “什么?”武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阿瑟斯抬眼看了武柔一眼,又垂了下去,说道: “才人不知道罢了,才人侍寝头一天,就被陛下赐了封号,还是以貌美闻名。 大家都知道,陛下从来都喜欢有才华的女子,才人是破天荒的头一个。所以在后宫里头很是轰动,很多人都想见才人一面,除了四妃。” 武柔脸红了红,这封号,估计只有少数人知道怎么回事。 “四妃?……是啊,四妃我一个都没见过呢。充容娘娘说,只有九嫔才有资格觐见请安,我们这些世妇,归九嫔管。” “嗯,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奴婢不是说这个,四妃身份高贵,她们若是好奇才人,找过去见见都很正常,但是她们没有一个好奇的。 除了她们,宫中嫔妃都曾经派人来打听过,只不过是偷偷地,在外头打听,没有直接找过来。” “为什么?”武柔问,从床榻上支起了半个身子。 她不觉得四妃不好奇她有什么好奇怪的,一个小人物罢了,只是其他人不敢来就很奇怪。 “因为充容娘娘严厉,脾气不好,除了四妃,她谁的面子都不给,宫里人都怕她,才人住在她的殿里,他们来都得先见过充容娘娘,所以不敢来。” 武柔想起了徐充容那张寡淡白皙,又不施粉黛的脸,确实给人一种疏离冷漠的感觉。 而且,她真的很高傲……不过人家有资格高傲。 武柔又躺了回去,说道: “怕她做什么呢。她只是严厉,又不苛待人。如果她愿意,别说冰块了,我连块儿凉席都摊不上。可是她虽然鄙视我,用度上却从未短缺,说明她是个好人。” 比武家那两个畜生大哥对她好多了。 阿瑟斯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摇了摇头,说: “九嫔就四位,其余三个也就意思意思,不好管事,基本上负责监管后宫四德的,就她一个,她除了不去四妃,还有其余三位二品嫔的殿里,其余的她都要时不时地去巡视。 如果有什么她不满意的,就会罚人抄书,抄《女则》前四卷,宫婢们私底下流传着一句笑话,说,路过充容娘娘轿撵的狗,都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的。” “噗……”武柔捂着嘴笑出了声。 夜已经深了,笑声大一点儿就显得尖锐,她连忙用另一只手也捂着。 虽然宫殿很大,徐充容居住的寝阁离她这里也远,但是她就是怕她知道。 不知道为何,她现在觉得徐充容越发的可爱了。 …… …… 一个月期限过去了。 武柔读的那些书,都放在了徐充容的桌案上,徐充容手中拿着一本,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掀了一页,问: “缌麻亲,指什么?” “为五服最轻者,凡本宗为高祖父母,曾伯叔祖父母,族伯叔父母,族兄弟及未嫁族姊妹,外姓中为表兄弟,岳父母等,均服之。” 估计是没什么可问了,问的这最后一个问题,只是最基本的概念。 武柔站在那里,见她依旧穿了一身绿衣,只是颜色重些,偏墨色,头上的发髻跟她人一样单薄,只簪了两根玉簪,也是墨玉,衬得她的皮肤越发的白皙通透,似乎在夏日里也冰凉清爽。 武柔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词:冰肌玉骨。 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她越发的喜欢徐惠了,于是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 “充容娘娘,我读过你的诗,真的很好。” 徐惠听闻,随手将手里的书册放下,寡淡的眉目看向了她,看不清喜怒: “哪一首?” “《拟小山篇》,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 武柔清脆的声音如同黄鹂,押韵的诗被她背出来,像是唱歌一样好听。 徐惠似乎被她的声音韵律而打动,眸光微晃,随即说道: “这是我还是孩子时写的,算不得好。” 武柔看着她冷漠的脸,一时间不知道她这是炫耀自夸,还是自贬打她的脸,她看着徐惠没吭声,心想: 充容娘娘,您这个脾气是怎么得了陛下的宠爱的?陛下竟会因为爱才,大度至此? 徐惠看着她,说道: “你这个表情,好似在说,我脾气如此古怪,陛下怎么受得了。” 武柔顿时震惊成灰,身子都抖了一下,随即捂着自己的脸,惊恐地说: “我……我……娘娘会读心术吗?!” 徐惠突然间就笑了出来,觑着她,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她似乎觉得笑让她浑身不自在,于是立马又将笑容敛了,恢复了她往日冷漠的模样,说: “我不会读心术,只是旁人都是这么想的。” 武柔似乎从她的话语中品出了些许落寞来,但是她不敢确定,毕竟徐惠是那样的高傲,于是一时间这个话不知道怎么接。 可是徐惠却说话了,她十分的认真,说: “其实我也一样,我始终想不明白,陛下为何这么喜欢你。” 武柔心中惴惴,最终决定跟她说实话: “陛下不喜欢我,他只是为了帮我罢了。” 谁知徐惠却摇了摇头,说道: “你不懂,至尊之喜,可挟风动。他若是明说了喜欢哪一款砚台,天下人便会趋之若鹜,竭尽全力的为他献上。到时候番邦四海,不论商旅士人,还是贩夫走卒,不管是否自愿,都会为此生生死死。 原本天下都知道陛下爱才爱德,甚至他纳入后宫的女人,都是在才德上闻名出众之人,包括我。 当年我入宫,便是因为那一首《拟小山篇》流传甚广的缘故。所以如今天下诗文兴盛,就连女子也以读书诗礼为荣,更别说前头的朝堂了。 可你,让陛下有了好色之名。” 徐惠说着,脸上渐渐有了失望的神色,声音也低了许多,说: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他能这么做,一定很喜欢你。” “陛下他真的不……” 武柔刚说了一半,徐惠便打断了她,说道: “喜欢不仅仅只有男女之爱,或许你在其他地方打动了他,也未可知。” 武柔彻底愣住了。 这是她从未想到的事情。 突然间,她脑海中就浮现了那天,皇帝伸着胳膊,由宫人服侍着他穿天子冕服时,平淡地对她说: “……我这好色的名头算是打出去了。” 当时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或者她觉得这是个大事,但是没有真切的意识到有多大的影响。 现在她不禁问,陛下是因为什么,才愿意帮她的呢? 喜欢她?她到底何处值得一个明君这样喜欢? —— 光点1:“我觉得,这个徐惠有些不太对,她不会真的跟咱们一样,看人有心声,还带字幕吧?” 光点2:“我也觉得邪门……肯定有bug!你说会不会ai自己有偏好,给徐惠开了挂了?” 光点1的光亮忽明忽暗,像是变虚弱了一般,在徐惠的眼前说: “不知道……我突然觉得没有安全感。” 第十九章 这是朝廷的态度 皇帝喜欢她什么,武柔一直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如果能弄明白的话,她再努力一把,岂不是能早日坐上正二品嫔的位置? 可是,谁能解惑呢? 皇帝的面她是见不到了,她也不想做那个乱闯被打死的宫女。 那……只有晋王了。 晋王被陛下带在身边抚养,上一次见面她就发现了,晋王殿下知道的很多,而且他是王爷,说话也没有底下宫人那么多顾忌。 只要他肯告诉你。 武柔本来想着,带点什么东西去哄着那个孩子,多套他些话。可是后来一想,他一个王爷,还是深受陛下喜欢的,能稀罕她什么东西?于是就放弃了。 然后,她就安安生生地每日都去弘文殿守株待兔。 晋王一进殿门,武柔就看见他了。 不管见他多少次,总是能被他那一头浓密的墨发吸引,被束带绑着的沉重发髻垂在脑后,配上他那似乎用线笔勾勒出的五官,沉静温柔的气质,总是给人一种画中仙童落下凡尘的感觉。 “你们要想看书就看,不想看就别处歇着,不用跟着了。”晋王李善站在门槛里头,跟外头的人说。 武柔没有看见外头的人,只能看见晋王微微上抬的视线,还有门外男子的应答声。 听声音,有内侍太监有侍卫,该是没有宫女。 他那模样好像天生就能跟人拉开距离似的,连跟着他的人,似乎都习惯在五步之外,武柔在殿内,硬是连个帽檐儿都没看见。 殿外的人明显散了。 晋王一转过头,就看见武柔笑着朝他走了过来,躬身行礼道: “才人武柔,见过晋王殿下。” 李善见她笑得开心,瞳孔微缩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开心,本就疏离的气质越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理她,直接从武柔的身边走了过去。 武柔有些懵,自顾追了上去,保持在五步之外,厚脸皮的笑着问: “殿下,上次你还帮我找书呢,这一回怎么突然又不理我了?我这一回可没失了规矩,老老实实地见了礼了。” 晋王李善没有回头,一边穿过书架找着书籍,一边说道: “见过礼了,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武柔顿时语塞了,她怀疑晋王知道自己在等他…… 正在这个时候,晋王停了下来,眼睛看着书架的高处,矜贵的伸手够了一下,没够着。 他刚要张嘴喊人,武柔就立马狗腿地走了过去,说道: “殿下,我来!是这个吗?” 武柔比他高了一个头,伸手恰好能够到。她转过身,见晋王已经后退了几步,正好与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他神色平静,又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颇有一种我不想,但是我勉为其难接受了你的好意的感觉。 武柔谄媚的将书双手奉上,决定趁热打铁,弓着腰说道: “殿下,其实,武柔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殿下。” 李善接过了书,看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往桌案那边儿走。 武柔连忙跟了过去,依旧是五步的距离。 然后就见他撩了衣摆坐下之后,问: “你先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会这个时候来的。” “殿下怎么知道我在等你?” “瞧见我来了,脸都快笑出花来了。”李善看着书说,语气似有嘲讽。 武柔听闻,咬了咬唇,心想自己恐怕确实要练一练脸上的表情,藏藏心思。 就好比晋王殿下就藏的挺好的,一个十岁小孩,看着比谁都要深沉。 武柔索性老实回道: “猜的,上回看见殿下照顾晋阳公主的样子,该是平时你带着她的时间多。 晋阳公主才五六岁吧,正是粘人的时候,殿下想必平时脱不开身,只有等公主午休的时候,才能来弘文殿看看书。所以,我就日日来碰一碰。” 她说的没错。 李善看着书的眼睛微微抖动,又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惊异。 武柔得意地笑了,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 那双浅淡清丽的眉眼,像是染上了一层晨露,亮晶晶的,瞬间便多了几分灵动。配上那樱桃似的红唇,有一种朝露花开的感觉。 李善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李丽质,她也是这样自信开朗的模样,想必武柔以前在家的时候,武士彟真的挺宠她的。 “你问吧。”李善收回了目光,沉静地说。 “嗯……是这样的。充容娘娘教我,‘至尊之喜可挟风动’,说陛下为了招我进宫,牺牲了名誉,有很多不好的影响,是吗?”武柔看着晋王的表情,问。 晋王李善头也没有抬,翻了一页书,说: “是。” “那陛下为什么这么做?”武柔立马问。 晋王愣住了,眼神徐徐上抬,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天,他和犀子妹妹陪着父皇吃饭,父皇看着他们突然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知道,父皇是又想起母后了。 “哎,我想起你们那个舅舅就生气!”父皇突然说。 能令他生气的舅舅,自然不可能是长孙无忌,而是母后的异母兄长长孙志。 他拿着帕子擦了擦嘴,将筷子放在了箸架上,恭敬地问: “父皇为何突然想起了他?” “今日刘弘基进宫,跟我讲武士彟的那两个儿子,在家欺负继母妹妹们。我就想起你母后来了,当初要不是高家有眼光有道义,你们母后就得跟着哥哥在大街上流浪,两个孩子,住哪儿,吃什么?……那时候世道那么乱,还能不能有命在都难说。” 皇帝李世民说着,直接将擦嘴的帕子摔在了案几上,“啪”地一声响,说: “那长孙志是想害了你母后的命!可恨你母后心慈大度,跪地拦着,非不让我处置他!” 旁边的晋阳公主吓得一个哆嗦,嘴里咬的青菜都掉了下来。 李善不动声色地伸手,将她下巴上沾着的菜叶子给拈掉了,又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同时,他眼睛却看着自己的父皇,平静又若无其事地问: “这不是过去了很久的事情了么……” 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尽量不让人察觉,他连身子都没动。 皇帝见他一本正经地替自己的妹妹遮掩尴尬,就想笑,勾了勾嘴角,暴怒的脾气也下去了,说: “……就是想起了,不舒服。所以我答应了刘弘基,召武家元姑娘进宫,算是救她们一回。” 晋王李善听闻,垂眸想了一瞬,好奇地问: “父皇,为什么不立个律法,惩治那些人?” “有啊,怎么没有?”皇帝说,“当初你舅舅就参与了,我们能想不到这一处吗?可是你要知道,律法是底线,管不了道德。 律法能规定,若遗弃亲眷,要受杖责,徒刑,但是管不了他们在家如何相处。难道你要派官差一直看着他们生活,不能吧?” 晋王摇了摇头。 皇帝又叹了口气,说: “律法管不了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大唐律规定,夫妻同体,夫不得殴妻,伤残都有相应的惩罚,但是很少有人告官,为什么呢?” 皇帝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晋王李善,李善垂眸思索了一瞬,说: “儿臣不知。” “因为女子要依靠夫家生活,如果告官,夫家定然记恨,大了休妻,小了受虐待更甚,与她大约没有好处。” “那既然没有好处,为何还要立此法呢?” “这是态度,是朝廷的态度,只要有人告,就有朝廷律法撑腰。虽然细节不可控,但可以带动风向。好的风向,其影响比惩治一两例罪案,要大多了。” …… “晋王殿下,晋王殿下?”武柔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不得不出声提醒。 李善从回忆中回转了过来,看着武柔的脸,说: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武柔心说,我总不能跟你一个孩子直说,要钻空子讨你阿耶的欢心吧,“……我觉得心中不安,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李善收回了目光,似乎有些不耐,声音有些凉,说: “这与我父皇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不必挂心。” …… …… 武柔没有得到有用的答案。 只得出一个结论:晋王那个小孩儿,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说话。 估计上次说那么多,只是他觉得,关于徐充容的事情,透露出来也无所谓。 她觉得有些丧气,又有些怀疑徐充容的判断了。 “你总是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徐充容问,躺在摇椅上的她半垂着眸子,手中拿着团扇,身后还有两个打扇的宫女。 这些日子她们经常一起在外头乘凉。 徐惠估计是看中她的嗓子了,就喜欢挑个风景好的地方,挑个诗歌骈赋,让她读给她听。 中间歇息喝茶的时候,武柔端着茶碗,看着徐充容的样子,清丽的眸子都快盯出花儿来了。 “充容娘娘……我有一个问题实在是好奇。” “问。”她依旧没有睁眼。 “嗯……”武柔尽量想着不冒犯天家的措辞,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被陛下招进宫来,会怎么样呢?我听说你们家,兄弟姐妹和睦,阿耶也很宠爱你。” 徐惠听懂了,她是在问:你有没有后悔进宫来。 武柔进宫已经有小半年了,半年间,陛下经常在白天召见她,晚上侍寝的事情,却几乎没有。 武柔肯定也能看得出来,陛下对她的宠爱,更多的是厚待,而不是男女之情。 所以才有此一问。 —— 光点1:“他为什么不告诉她?” 光点2:“你忘了宫中好多女人都想模仿长孙皇后,以得到李世民的恩宠?她们学她穿衣打扮学她走路说话。 甚至还有人试图以长孙皇后的形象照顾他和晋阳公主。他跟着陛下见到的太多了,自然对此深恶痛绝。 他能直接告诉武姐,你之所以得救是因为经历与长孙皇后相仿?” 光点1:“啊,确实,我想起来了,上一档因为没有武姐,高宗皇帝的线很细致,天天看那些戏码,我都快恶心死了! 心疼小九,他八岁没了娘,还要看那些人模仿他娘,处处勾他的伤心又恶心他!” 光点2:“不是上一档,是这一档,你都说了他八岁丧母,他现在十岁,武姐线刚刚加入,那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啊!对啊!”光点1绕着晋王李善来回跳动,“想起那些就心疼小九,呜呜呜……” 第二十章 你懂什么? “你胆子是真的大,这是给点颜料就准备开染坊了?”徐充容睁开了眼睛,寡淡的五官很冷,眼尾瞧着她,冷漠的表情让人的腿肚子抽筋。 武柔已经摸清了她的脾气,所以也不甚害怕,就那么对着她,耍赖似地笑了笑。 徐惠抬起拿着团扇的手,轻轻地挥了挥,说: “其余人退下。” 话音刚落,伺候她的那些宫女便躬身行礼,一句不吭地退走了。 连带着跟着武柔的阿瑟斯。 “怎么,你这是后悔进宫了?”徐惠问。 武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脸上出现了些狠劲儿,坚定地说: “我没有。娘娘不知道,我家里两个兄长虐待我阿娘,欺辱我们姐妹,进宫的机会是我拼了命求来的,是我能拥有的最好的选择。” 徐惠见她变了脸,年轻稚嫩的脸庞,违和地带着煞气,她愣了一瞬,说: “你急什么,我就是问问。” 武柔这才意识到自己激动了。 一提起她那两个兄长,她就忍不住激动。于是连忙又将笑容拾了起来,带着少女的天真,说道: “哎呀,娘娘跟我不一样,我喜欢娘娘,忍不住就替娘娘觉得可惜,要是在宫外的话……” 徐惠微微勾起了唇角,嘲笑似地问: “在宫外怎么了?” “……凭娘娘的身份,依旧能过得尊贵,还能有一个年轻帅气,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武柔说得很认真,甚至脸上真的带上了惋惜的神色。 她们在一个宫殿住着,相处日久,武柔自然瞧得出来。 就如晋王殿下对徐惠的评价一样,她极为爱慕皇帝陛下。 平时高傲冷漠的人,一听皇帝陛下传召,眼睛就会像星星一样明亮,脸上带着不知是欣喜还是害羞的红晕,微微勾着唇角,连声音都会暖上三分。 就如同冰河入了春一样。 若是听闻陛下招了谁侍寝,尤其是新人,她就会皱起眉头,满脸的不耐,打听她为人如何,相貌如何。 她依旧很高傲,很冷漠,只是那时的失落和嫉妒,怎么也掩饰不住。 徐惠听了武柔的话,却直接反问道: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当今陛下更加让人如意的郎君吗?” 武柔看着她,认真仔细地想了想,说: “……陛下自是天下第一人,可是他年纪大了,而且他不是最喜欢文德皇后么?” 徐惠高傲地仰着下巴,收回了目光,手中的团扇轻轻地晃着,说道: “那也只怪我生不逢时,我生,君已老。陛下有什么错?” 她说着,将团扇换了手,眼睛望着树荫之上的天空,声音越发的空灵,问: “你有什么抱负吗?” “抱负?”武柔愣了一瞬。 抱负这个词,通常用在男人的身上,女儿家是不需要的。所以她以前从未想过。 可若是现在问她。 她的瞳孔晃了晃,她想当上二品的嫔。如果这种庸俗的野心,也能称之为抱负的话。 “嗯……人有了抱负,并为之努力,就有了目标,人生就不会浑浑噩噩。即便是目标不能达成,在过程中也会获得充实感和满足感。 不管是男儿还是女郎,只要是人都需要内心的满足感,就跟人要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所以即便是女人,也需要怀有抱负……这是文德皇后在《女则》中说的。” “《女则》?”武柔睁大了眼睛,女则是长孙皇后所作,“我读了女则,但是里面都是些历史上有名女子的列传,教女子明得失,以史为鉴,以正自身的,没记得有这个啊。” 徐惠又在嘲笑她了,微微勾着唇角说: “你看得那是删减过的《女则》,真正的《女则》,在四妃和九嫔之间传播。” “为什么要删减?”武柔蹙了眉头,“是因为陛下不喜欢吗?” 徐惠听她这样怀疑皇帝,猛地从椅子上凉椅上坐了起来,蹙着眉头怒斥道: “你才见过陛下几回?不许如此揣测他!” 武柔见她真动了怒,连忙低下了头,从旁边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 “阿柔错了,请娘娘责罚。” 徐惠用寡淡的眉眼,冷漠地瞧了她一会儿,又高傲地躺了回去,也不让她坐了,而是娓娓说道: “《女则》本来就是皇后娘娘写来,用以自警和教导宫妃的,有些话过于冷静和理智。 她在世时,不曾让陛下看过。后来她过世之后,陛下看到了,捧着书痛哭流涕,赞誉有加,于是下令刊印,天下发行,自然是全卷。 可是书的内容发出去,是世人自己觉得里头内容大不妥,说皇后是天下第一奇女子,有些话她用得,寻常女子用不得,自行删减了好几版。” “比如什么呢?寻常女子不能有抱负?”武柔微微歪了头。 虽然她也不曾有过,但是不妨碍她觉得不公平。 徐充容冷笑了一声,看着天空中说: “诸如此类的吧,她还说过,女子若是囿于情爱,就跟男子耽于美色一样,都成不了大气候。” 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 武柔沉浸在震惊之中。 在她的脑海里,从未谋面,气度相貌与晋王殿下颇为相似的长孙皇后,在此时除了神仙一样温柔大度的形象,更加多了几分神圣之气,像是一尊天神一样宏伟。 而徐惠,则沉浸在自我贬低和嘲讽之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是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这辈子都成不了她。” 武柔从幻境中晃过神来,咬了咬唇,小声温柔地安慰她: “娘娘为何这么说……你也挺好的。” 徐惠拿眼尾瞟她,冷笑道: “哼,连你都可怜我了,我还能有什么大气候。” 她不等武柔回应,直接收回了目光,说: “扯远了……当初我在家时,并不知道抱负为何物,只是喜欢识字读书,与兄弟姐妹们攀比较量。 我擅长此道,从小便远超常人,所以我获得了无与伦比的自信和快乐。可是随着年龄渐长,我知道了男子读书能考功名,能做官,女子读书,只是陶冶情操,为自己增添一份隐形的嫁妆时,我读书的快乐消失了。” 她顿了顿,冷漠寡淡的脸色多了些失望的灰,好像当时的心情又吞噬了她,后来她的瞳孔一动,又接着说: “那时候,家里人要为我议亲,自然要抬我的身价,于是我阿耶,将我从前的诗作都拿出来,几乎见人就说。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陛下读了我的《拟小山篇》,知道是我年幼时所做,甚为惊喜,于是专门下旨褒奖我家,赏了我许多财物,然后出了一题,让我再作一首。” 武柔听得入神,自来熟地又坐了回去,急忙问: “娘娘作的哪一首?” “我没作。”徐惠面色冷漠,十分利落地说,似乎在赌气。 武柔傻眼了。 然后就听徐惠说道: “代替诗作,我写了封信,信上问他。为何女子不能考科举做官?我一直比家中兄长强,到头来却无人承认。既然无人承认,都当我是闹着玩,那我以后就不争这个强了,我不会。” 武柔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地嘟囔说道: “娘娘……真这么说了?” “是,传旨的内侍看着我写的,因为陛下出的是限时的考题,当我将写好的纸张递给他时,我阿耶,包括那圣使脸色都变了。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谁敢欺君隐瞒?于是圣使原封不动的带了回去,而我阿耶则带着全家,不吃不喝的等着宫里责罚。” 徐惠扭过头来,脸色上又是那般冰河入了春的感觉,冷漠冰冷都消散了,语气柔和暖如三春,问: “你猜陛下回了我什么?” 武柔看着她的表情,知道如果只是单纯的恕了罪,她万万不会这样,于是老实地摇了摇头,回道: “阿柔猜不出来。” 徐惠勾起了唇角,笑着说道: “他说,朕虽然不能扭转乾坤,让你入朝为官,但是却可以允你伴驾左右,随时谏言。弘文馆里的书籍任你阅读,若学有所成,有济世之才,朕必从谏如流,到时你的功绩不输官员,来否?” 武柔听闻,心神剧震,她似乎看到了那个不太正经的皇帝,执笔肆意写下了这些话,他自信从容,胸怀广阔的气度,让人心悦不已,甘愿臣服。 徐惠满意地看着武柔的反应,寡淡的眉眼中都带着笑,带着柔情和仰慕,说: “你说是不是,天下难道还有比他更好的男子吗?他……” 徐惠顿了顿,眸光闪烁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用语言形容,最后才说; “……全了我的抱负,即便当时我只是一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甚至无足轻重。” 武柔低下了头,胸腔内似有一股气流在激荡。 她似乎突然间就明白了,那令人津津乐道,受天下人景仰的大唐帝后,是为何让人喜爱的,他们原来是这样的人。 不,应该说,他们果然是这样的人啊…… 徐惠拿团扇遮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眼尾依旧很高傲地觑着她,问: “怎么了?若换做是你,你难道不会爱慕陛下吗?还笑话我么?” “我没有笑话娘娘!”武柔连忙说,然后表情认真地又补了一句,“……我懂了。” 徐惠又笑了,但是露在外头的眼睛却越发的冷了起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张口又成了冰: “你懂什么了?难道真的因为我的故事,你就像我一样爱慕陛下了吗?” 第二十一章 晋王的梦境 武柔敏锐地接收到了她的变化,汗毛都竖了起来,说道: “……比起陛下,阿柔更爱慕皇后娘娘。” 徐惠听闻,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真心地笑了,嘲笑她说: “爱慕皇后娘娘……你见过她么,你就爱慕她,小丫头懂什么是爱慕?” 那一刻,武柔脑海里出现了晋王的样子。 她是没见过皇后,可是听人说晋王殿下最像她,于是在她心里,长孙皇后便比晋王还要可爱可敬百倍。 尤其是今天听说了《女则》里头的那些话,真是令人敬佩不已。 “没见过……但心向往之。娘娘,文德皇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啊?”武柔撒娇似地问。 徐惠放下了团扇,眼睛又穿过了树荫的缝隙,看向了天空,声音空灵地说: “她啊……是一个让人嫉妒,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的人。” …… …… 武德殿。 夜色已经降临,皇帝的寝阁内,几个宫女鱼贯而入,踩着轻柔的步子,悄无声息地将各处的灯都点了起来,有些昏暗的室内顿时灯火通明,各种金器铜器还有瓷器的物件,都因为反光,使室内更加的繁华耀眼。 皇帝盘腿坐在矮榻上,将手中的奏章推到了一旁,伸出一条僵硬的腿活动活动。 便看见了旁边正在做课业的晋王李善。 这是他与皇后最小的儿子,也最是像她。 众人都说,他将孩子收在自己身边抚养,是对他们的宠爱,其实,他只不过是想要时刻看到他们,给自己空旷的心内,一点儿安慰罢了。 “小九,还没做完呢?快点写,写完了赶紧去睡觉。”皇帝微笑着催促他。 端坐于桌案前,正在奋笔疾书的李善听闻,手中的笔立时便晃动的更快了些,嘴中应道: “就快写完了,父皇。” 果然,话音刚落没多久,他就将笔放了下来,吹了吹未干的墨汁,抬手将三幅一臂长的纸页拉了出来,整理好,送到了皇帝的手上。 皇帝拿到手里展开之后,侧身就着灯光查看,从头到尾扫了一眼,然后看向了末尾,点头说道: “这回并州的税收算的不错,比上一回有条理多了,至少不能让家臣诓骗了去。” 他说着,将这一幅纸给掀了下去,放到了一旁,然后将第二页和三页大致看了看。 第二页是今日的社论题目,第三页是今日的读书心得。 社论连一半儿纸都没有写完,读书心得倒是满的。 皇帝皱了皱眉头,看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说道: “小九,你知道阿耶给你出社论题目是做什么的么?” 晋王李善恭敬地回道: “是为了以后向太子哥哥谏言,辅佐他治理朝政的。” “嗯,你这不是很清楚?那你这社论写得要死不活,就好像再说,哦,我说了,你爱听不听的样子,怎么能算谏言呢?” 皇帝又将自己的腿给收了回来,伸手将晋王拉到了自己身旁坐下,晃着他的胳膊说: “写谏言得有胜负欲啊,阿耶不是给你看过魏征的谏言书了,那好家伙恨不得唾沫星子喷朕脸上。你自己都不积极,怎么说服看的人?” 皇帝很着急,恨不能直接给他转个性。 可晋王李善垂着眼睛,偶尔抬眼看自己的父皇一眼,那眼神还是沉静中透着委屈,似乎很是无奈。 倒显得他这个大人在无理取闹似的。 皇帝无语了,凌厉地鹰眉一挑,威严更重了些,语气却是无奈地,说: “算了,没有胜负欲就没有吧,以后守着自己的封地,保一方平安,安安乐乐地过一辈子也挺好。” 晋王没有大反应,但是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照顾晋阳公主的奶娘过来了,远远地站在隔间走廊的门边上,朗声说道: “陛下,公主突然又醒了,睡不着,说要找晋王殿下说话。” 皇帝无奈地一挥手,说: “去吧。” 晋王规规矩矩地站起来,朝着皇帝行礼告退,这才跟着奶娘走了。 穿过走廊,三四个内室,到了晋王公主的寝阁,就看见妹妹躺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等着他。 他自然地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仪态端庄安静,一点儿也没有孩子的样子。 初成少年的身量,却有着大人一样的责任感,使得他在旁人眼中总有一种强大安定的气场。 对于晋阳公主更加不例外。 她伸手拉住了哥哥的手,说道: “九哥哥,我梦到母后了。她像以前一样,拉着我的手,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 灯光中,晋王的眉眼有一瞬间的伤感,瞳孔似有水光,却温柔地笑着问: “你还记得?” “……好像跟真的一样。”晋阳公主轻声说,表情似乎觉得很神奇。 晋王更加地难过了,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滑落了下来,却丝毫没有声音,问: “要哥哥给犀子讲故事吗?” 晋阳公主摇了摇头,说: “哥哥亲我额头一下,我就睡着了。” 晋王听闻,就学着母后曾经在时做的那样,俯下身轻轻地在年幼的孩子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拉着她的手,不说话了。 寝阁里十分安静,奶娘和守夜的宫女就站在屋内,一起等着晋阳公主入睡。 直到屋子里传来了孩子清浅的呼吸声,他才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又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才起身走了。 …… 当天夜晚,熟睡中的晋王睫毛轻轻地抖动着,漆黑浓密的头发铺在枕上,有一种贞静美好的感觉,越发的令人心疼。 一个虚幻的光点围绕着他的脸庞忽明忽亮,像是在抚摸他一般。 突然光点2出现了,说: “你怎么在这里,上一档高宗线咱们都看过了,因为太难过,不是说好了这一回只看有武姐参与的线吗?” 光点1说: “哎呀,实在是心疼他,就忍不住来看几眼,你看他好像做噩梦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做噩梦?”光点2也好奇了,上一档他们也没有看过高宗的梦境。 于是说道: “好吧,不过梦境一般都是混乱无序的,应该看不出什么来。” 画面一转,他们便已经进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好像是长孙皇后生前居住的立政殿,却没有光,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子煎药的味道。 一个女子坐在梳妆台前,披散的头发柔顺的束在脑后,身上穿着白色的寝衣,那白色在黑暗中那么的刺眼,像是在发着冷光。 长孙皇后生前最后那一段时光,因为病痛折磨下不了床,几乎一直是这样的打扮。 就是不知道为何梦到的明明是自己的母亲,怎么会是这么冰冷阴森的感觉。 两个光点正因为画面所诧异,就听见身后一个孩童希冀的喊声: “阿娘……母后?” 光点转了视角,才发现晋王李善就站在屏风的旁边,身量还没到屏风的一半高,大大的眼睛,稚嫩的跟晋阳公主一般的年纪。 光点1诧异了,问道: “怎么回事?长孙皇后生病时候他明明都八岁了,怎么这么小?难道是咱们搞错了?是更早的某一回皇后生病的时候?” 光点2说: “不对,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明明就是后来的事情,估计是梦境扭曲了。” 光点2话音刚落,听见了叫声的皇后便转过了头来。 脂粉扑红了的脸颊,画的黑漆漆的蚕眉,猩红的嘴唇煞白的脸,在黑暗中像是恶鬼一样。 “我艹!我想起来啦,这不是皇后!”光点1突然惊叫了出来。 整个梦境都震了一下,像是地震一般,景象晃动着。 立在那里的幼童,微微歪着头,瞳孔因为过度震惊,像是散了魂一样呆滞着。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无法接受自己的母后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那鬼一样的女子看着晋王,面含春色,脸越发像是猴子屁股一样红,羞涩地说道: “晋王殿下也觉得奴婢像皇后娘娘是么?以后我给你当母亲好不好?” 晋王依旧愣在那里,没有吭声,像是魇住了一般。 那女子的形象越发的清晰诡异起来,周围的黑暗越发的浓郁,空气都冷了几分,像是地狱一样。 光点2也跟着咒骂了一句: “我艹,我也想起来了,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当时皇后去世没多久,他还处在整日哭泣不舍的阶段,一个宫女穿着皇后的衣服,在这儿准备勾引皇帝,被他碰见了。 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他的冲击挺大的,没想到这么大。这画面要维持多久,我艹太吓人了。” 突然,一声威严的暴喝响起: “拖出去!杖毙!” 这声音太熟悉了,是皇帝李世民的声音,可是画面里却没有他的影子。 只有那一片黑暗中,那个夸张的涂脂抹粉的宫女,表情扭曲的跪倒在地上,挣扎着说道: “陛下,你不是说过我有点像皇后娘娘么?!你看看我,您不能杀我!您不能杀我啊! 啊啊啊!……我还没成为皇后,没成为这天低下最尊贵的女人!还没有得到陛下的宠爱,你们不能动我!……陛下,奴婢错了!奴婢错了!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饶了我罢!” 那女子满脸的脂粉,在谄媚和疯狂的情绪之下,在黑暗的背景中被放大到了极致,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诞感,令人作呕。 画面终于渐渐地淡了下来,消散了。 两个光点又重新回到了梦境之外的位置。 晋王李善醒了,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没有光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像个孩子那样翻了个身,蜷缩着,轻轻吐了三个字: “……真恶心。” 声音没有起伏,却难掩最深的厌恶。 第二十二章 晋王的黑猫 黑暗中,光点1呜呜地哭出了声,说道: “肯定会这样的,当时他多想念皇后啊,乍一看,还以为自己亲妈回来了,正高兴呢,结果是这么大的反差,以至于到现在还做噩梦呢,可见这件事情对他的震撼有多大。” 光点2叹了口气,说道: “哎……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对于体面和冷静有种近乎洁癖的执着了。 那宫女就是他最厌恶的模样啊——因为对权贵的渴望,癫狂、扭曲、丑态百出。” 光点1也说: “对啊,难怪他对权势那么抵触,上一档他太佛系了,要不是觉得对大唐有责任,他估计连皇位都能让给别人。 可惜,一边觉得厌恶一边勉力坚持,最后他积郁成疾,寿数短不说,他一死大唐就崩了…… 也不知道这一回有武姐的加入,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光点2说道: “……迄今为止,他俩统共就见过三次,后来就一直躲着不见了,能有什么影响?不会这几年一直这样,直到太宗死吧?” “那不可能吧……不可能……” …… …… 而这个时候,武柔也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自己的阿耶。 阿耶武士彟像是生前一样,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盘腿坐在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在钓鱼。 她在梦中已经忘了他不在了这件事,就像某个寻常的日子一样,心情愉悦又安逸,走到了他的背后站定,然后往河里扔了一颗石子。 阿耶没有回头,淡定地将鱼线又扯了回来,嘴上装样子斥责她: “你看你,刚要上钩了又被你给吓跑了!” “阿耶怎么知道是我?”武柔笑着问,挨着他旁边坐了下来。 她身上穿着男子的翻领胡服,小靴子往身前一盘,河面波光粼粼,阳光照在身上温度刚刚好。 “除了你还有别人敢做这事儿?” “嘿嘿。”武柔得意地笑了,“那怪谁,谁让阿耶最疼我。” “嗯……你最近过的好吧?”阿耶看着湖面,突然问。 武柔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只能看见斗笠下半张侧脸,慈祥又忧愁,一直拿着鱼竿,看着河面。 武柔也跟着忧愁了起来,说道: “哎……陛下是个好人,知道我和阿娘妹妹们受欺负,就把我接进宫里去了。他把我安排在徐充容的宫殿里,徐充容严厉,旁人也不敢来找我的麻烦。除了没有在家的时候自由,过得充实安逸,都挺好的,我很满足。” 阿耶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 “高祖和当今陛下都是好人,可惜,陛下比我小不了几岁,你还小,万一哪一天他要是不在了,你怎么办?” 武柔的心“咯噔”了一下,思索着怎么办的时候,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心脏还在焦虑中快速的搏动。 如果说,她这辈子有什么心病,就是阿耶的去世,兄长们的刁难,让她对稳定的生活没了安全感。 她有一种感觉,从前阿耶在时,那种安逸和稳定是偷的,因为不属于她,所以阿耶一去世,她就被打回了原型。 现在,在宫中的安逸和稳定也是偷的,也不属于她,属于的是皇帝陛下,所以等陛下一去世,她就又会被打回原型。 从前阿耶在时,她不懂,以为她是武柔,那就是她的日子,所以心安理得,又茫然不知的突然掉进了坑里。 现在她明白了,她怎么能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掉一次坑呢? 她想,最近太安逸了,她懈怠了,差点就忘了这一恐怖,所以借着梦境,她的心提醒了她。 武柔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今日又是阿瑟斯在守夜,她就趴在她的床榻边上,一只手还拿着扇子,脸枕在胳膊上,发髻歪散了些,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着些白。 感觉到武柔动了,她立时便醒了过来,下意识地就开始摇扇子,迷迷糊糊地说: “才人怎么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不是。”武柔轻声地说。 阿瑟斯就没吭声了,她似乎很困,手上打着扇子,但是意识都已经瞟远了。 两人都沉默着,四处一片安静。 “阿瑟斯,如果陛下不在了,我会去哪儿呢?”武柔轻声问。 阿瑟斯还在迷糊,听了这个问题,愣了一瞬,似乎下意识难以回答,所以强行将魂魄叫了回来,彻底醒了,她抬头看着武柔,有些惊异。 武柔又问了一遍: “如果陛下殡天了,我这样的人会怎么安排?” 阿瑟斯听出了武柔声音里头的焦虑,想了想耐心地回道: “高祖皇帝不是三年前驾崩的么,我听说,有一部分人被派去守陵,还有一部分,是去皇家寺庙出家,大多都是没有子嗣的。 有子嗣的好多都跟着孩子出宫去了,皇子里好多人封了王,到各州做刺史,最不济的也有私产。才人还年轻,以后定然会有个一儿半女的。” 武柔听了之后,更加地焦虑了,低着头,很久都没有说话。 阿瑟斯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又悄悄地补充道: “奴婢听说……陛下登基时不是曾经颁布过诏书,能生育的寡妇都得再嫁么? 有人说那些没有子嗣的嫔御,丧期满了之后,就可以让家里人领回去以寻常女子身份再嫁。 所以即便才人没有子嗣,也没有那么可怕,到时候让你家里人将你领回去不就行了。” 家人两个字,让武柔更加的不安。 到时候她的家人是谁?阿娘做不了主,不还是落到武家兄弟手里。 况且,她要是以后做尼姑再也不回家也就罢了,可阿娘没了凭恃怎么过日子? 不,她绝对不能再让武家兄弟骑在她们头上,让他们得意! 武柔焦虑地咬着自己的手指。 …… …… 升九嫔算什么?她要打通所有能面圣的路,给自己制造生孩子的机会。 自从这个目标设定了之后,她看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她看着徐惠——徐充容是陛下经常召见的人,如果跟她走得近,或许就能多见几次皇帝的面。 虽然,徐惠嫉妒一切接近皇帝的人,不可能让她有这个机会,但是万一呢? 不能放弃任何可能! “充容娘娘,这是我亲手炮制的清茶,请娘娘尝尝。”武柔举着茶盘乖巧地说。 徐惠一边伸手,一边用眼尾瞧着她,说: “怎么突然跟打了鸡血一样?” 武柔心中一动,刚以为自己表情又暴露了,就从茶水中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天爷的!徐惠肯定会读心术! “娘娘为何这么说,阿柔一直这样啊。”她故作疑惑地问,死不承认。 徐惠接过茶盏冷哼了一声,嘲讽她说道: “你再装,你眼睛珠子里头都快燃火苗了,怎么?有求于我?” 这承认了还能了得?若是醋坛子打翻了,说不定以后就只能困在西凉阁里抄书了! “没有,充容娘娘是我的贵人,阿柔决定以后一直这样侍奉娘娘。”武柔斩钉截铁地说。 徐充容冷笑不语。 ……她在去弘文殿的路上碰见了萧宝林,萧宝林向她见礼。 她想到的是,萧宝林是御女,经常为陛下守夜,万一她能跟陛下提一嘴,让陛下想起自己这个人呢? 虽然自己侍寝的那一夜已经见识过了,御女都是人形灯柱,无声鬼魅,根本就没有跟皇帝寒暄的资格。 可是,万一呢?她绝对不能放弃任何可能。 于是和颜悦色地跟萧宝林聊了几句,还踮起脚尖,帮年纪比她长的萧宝林正了正头上的宫花,并且告诉她最近几日,充容娘娘可能去各个嫔御寝居巡视的消息。 萧宝林高高兴兴地走了。 ……她看到了一只黑猫。 那是晋王的黑猫,晋王跟陛下住在一起,接近他等于能接近陛下,并且弄清楚陛下的喜好。 黑猫,是通往陛下身边最近的路。 于是,她立马蹲了下来,将从路边折了一根茅草,绑上自己的红发带,对着黑猫一阵挥舞。 没有一只猫会拒绝飞舞的红色线头。 即便它是晋王半放养的小野猫。 阿瑟斯看着她这样,紧张地四处张望,幸好现在正值晌午,除了路边值班的侍卫,几乎没有人。 更何况她们正在假山的后头。可是…… “才人!你逗弄它做什么,你看它脖子上带着的铜铃,那是晋王殿下的猫,万一它出了什么事情,到时候怪到你头上怎么办?” “它不是晋王殿下的猫,我还不理它呢!晋王殿下一般什么时候会找它?”武柔盯着那只靠近的黑猫,问。 “不知道,应该想起来就会寻吧,那猫有时候也会自己回立政殿去。时间长了见不着,晋王殿下就会派人到处找。” 立政殿是皇后娘娘从前居住的寝宫,现在半封闭了。 黑猫跟随着红丝带的挥舞左右扑,跟被勾了魂儿一样不能自拔,武柔看准时机,一把抓住了它的后颈皮,将它提溜了起来。 “快快,包起来!”武柔将自己的披帛扯了下来,朝着阿瑟斯挥舞。 “才人!”阿瑟斯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直接吓得僵在了那里。 “快啊,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阿瑟斯听闻,连忙接过了她的披帛,手忙脚乱地对着猫一顿裹缠,然后哆哆嗦嗦地抱在了怀里。 “才人!”她压低了声音,快要哭了似的,“您胆子太大了,抓晋王的猫做什么?” 武柔舒了一口气,说: “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不会害它,就是想对它好,走,回西凉阁去。” 武柔拉着阿瑟斯往回走。 阿瑟斯不仅仅觉得自己在偷东西,因为偷得是晋王殿下的猫,她有种谋反的错觉,吓得真个人都恍惚了,腿脚发软,几乎无意识地跟武柔回到了西凉阁。 大门一关。 西凉阁剩下的那三个宫婢也都沉默了。 第二十三章 还不是入了我的套? 武柔将猫放在了箱子里,上头拿晒花茶的笸箩一盖,就隔着笸箩窟窿,看着里头的黑猫张牙舞爪的扑腾。 她将那红色的丝带挥舞两下,被关在里头的黑猫就龇牙咧嘴的冲她叫。 武柔逗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一抬头,就看见那四个宫婢都面如土色,忧心忡忡。 就是没有一个人吭声。 武柔笑了一下,稚嫩的脸带着天真,似在撒娇,安慰她们说: “看你们吓得,我知道我胆子大了些,可我也不是莽撞不知轻重。 它毕竟是一只猫,我囚禁的又不是晋王殿下本人。再说了,即便晋王殿下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都说他心慈良善,总不能我找他的猫玩了一会儿,他就要我的命吧?” “那才人藏了这猫要干什么啊?”阿瑟斯脸色没有好到哪里去,战战兢兢地问。 武柔看着猫沉默了一会儿,神情有些焦虑,说: “我有些事情要问他,可是他身份尊贵,又跟陛下在一起住,他要不想见人,谁还能打扰了他不成?等过两天他要是开始找猫了,我就把猫给他送过去,这两天把猫照顾好。” “是,可是……就怕就怕被人知道了。” “知道了就知道了,大不了晋王殿下或者充容娘娘教训我一顿,又是多大的事情。”武柔无所谓地说。 彩衣吞吞吐吐地说道: “……才人真的很……,奴婢若是打翻个盘子,都害怕的不行。” 三春四秋也不好受,焦急地说道: “那……那晋王殿下赶紧找猫吧,最好咱们现在就把它送走。” “是啊,这猫会叫啊,万一充容娘娘来巡视怎么办,啊……我心跳的厉害。” …… …… 晋王殿下能缺什么? 作为一名小小的才人,能巴结他的,恐怕也就一张能聊天的嘴了。 当武柔抱着猫出现在晋王的面前时,十岁的晋王抬着眼瞧着她,眼睛里头是洞悉了一切的厌烦。 虽然他是个鹤子仙童,温和沉静的脸上,连厌烦的情绪都不明显。 “听说殿下在找猫……铃铛正好在我的院子里,我就给殿下抱来了。”武柔硬着头皮说。 晋王冷着一张脸,应了一声“多谢”,就让身边跟着的侍卫去将猫给接过来。 中间隔了八步那么远。 明显不想跟她多接触。 按理说她就应该走了,可是好不容易才见了面,她又怎么甘心就这么走? 于是转眼便对着晋王笑了出来,娇俏地问: “晋王殿下这是烦我了,不知道武柔上次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晋王殿下厌烦。殿下尽管说,我道歉,我改。” 晋王微微皱了皱眉头,抱着猫查看了一番,语气温和地说道: “没什么,只是武才人所求,我帮不了。” 武柔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心想宫中都是人精,即便是一个孩子,那眼睛也毒得很。 如果要想跟晋王拉进关系,恐怕只能抓住他心软仁厚的特点,靠巧言令色说谎话,恐怕是不行了。 武柔脑子转的飞快,在心中更改自己定好的策略,想着说什么才能翻盘,然后眼睛就又落到了晋王李善的肩膀上。 他今日又穿了那件打补丁的衣服,沉重的单髻垂在脑后,一指宽的发带缠了好几圈,也没挡住浓密的头发松散,几缕发丝粘着汗水落在脸颊上,健康的肤色……是一种别样的漂亮。 他的身后不远处是皇宫内苑的马场,马场的旁边,听说是一个巨大的马球场地,陛下和皇室宗亲们都喜欢打马球,时不时地还会举行比赛。 武柔猜想,像晋王殿下这么克己复礼,规矩沉静的孩子,能让他一头汗头发散乱的见人,恐怕是因为刚刚去打马球去了。 就跟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这件打补丁的衣服,恐怕是打马球专用的衣服。 武柔心思百转千回,实际上也只是一瞬,她的瞳孔微缩,认真又可怜地说: “殿下怎么会帮不了我呢?我从太原府过来,到了宫内没有亲人朋友,什么都不懂,是殿下主动为我解的惑,武柔心中自然感激。 也就殿下身份尊贵,人又心慈仁善,敢与我解惑一二,我要是问旁人,旁人不仅觉得我傻,还会觉得我冒犯了天家不敢回答。 所以我心中有了疑惑,自然就想起了殿下来。” 晋王李善抱着猫,见猫咪一切正常,因为是白天,懒洋洋地卧在他的怀里打盹,他便松了口气,抬眼看着武柔直直地说道: “……如果是关于我母后的事情,无可奉告。关于我父皇的事情,也无可奉告。” 武柔微微咬了咬樱桃似的红唇,直接说: “我不问他们,我问殿下的事情。” 晋王抱着猫将要转身,听了这个话身子顿了一下,又仪态端庄的转了回来。 虽然他脸上依旧还有疏离和排斥的感觉,但是似乎又掺杂了些误解之后的愧疚。 他微微地扬了下巴,明明是倨傲的动作,却让他做出了承认错误的坦诚之姿,说: “你问吧。” 武柔清丽朦胧的眸子闪过了一丝亮光,说道: “武柔有一件事情不明,挂心很久了。殿下身为天潢贵胄,又是陛下宠爱的嫡子,自有天家的体面要照顾,为何要穿打补丁的衣服? 要知道平常富户都不穿打补丁的了。若是为了节俭,节俭到这个份儿上,是否有沽名钓誉之嫌?” 其实她心中已经不觉得是沽名钓誉了,入宫以来,她听了许多关于长孙皇后的事情,心中对她的印象极好,即便是她不理解省这一点儿有何用,但是却再也不质疑她的初心。 可是如今为了跟晋王套上话,攀上交情,她甚至还将话说得绝了些。 果然,此问话一出,连晋王身后跟着的侍卫,都觉得她大胆了,用震惊且愤怒的眼神望着她。 晋王望着武柔眸光闪动,见她神色坦然的与他对视,他心中的抵触反而小了,徐徐说道: “你所看到的这件衣服,是一品王爵品秩之常服,虽然不起眼,但是上头的花纹没有一处是印染而来。 腾云的白是银线,翻滚的波涛是蓝雀的鸟羽,袖口的滚边是金丝,等等……光是衣服的材料,不仅仅是昂贵,而且稀有。 一名熟练的织工,一天可以织就麻丝原布半尺,而这种衣服的布料,因为经纬复杂,丝线纤细,用特制的织机,一天充其量也就得一指。 更别提上织机之前,这些丝线成形时所花费的人力物力了。 母后曾经说过,身为皇室,为了尊卑有序,有些东西不得不用,但是在此基础上,应当尽量节俭。因为即便是节俭了,也比寻常富户奢侈。” 晋王说着用眼尾又看了武柔一眼,好像是专门反驳她说“寻常富户都不穿打补丁的衣服”这一言论。 虽然他是个孩子,可是这沉静的眼神瞟过来的时候,武柔还是被打击到了。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躬身行礼道: “武柔懂了,谢殿下赐教。请殿下恕罪。” 晋王说道: “武才人,如果是此类问题,我可以解惑,省得你私自揣测,误入歧途。以后……” 他顿了顿,因为他看见武柔欣喜地抬起了的脸。 那是一种类似于终于得逞了的笑容。 ……只是类似于,但是他不能确定。 她生的一双平缓清丽的眉眼,甚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意味,可是她却有一个略显刻薄的窄细鼻梁,和一个饱满又艳丽的殷桃小嘴。 很是矛盾但又莫名和谐的凑成了一张美丽的脸,将脱俗和功利各掺了一半。 晋王心想,这可能是她的一个策略,从他口中继续探得母后和父皇相处细节的策略。 可是即便是真的,他也不能容忍,旁人那样误解自己阿娘的品行和智慧。 他低下了眉眼,微微皱起的眉头闪过一丝厌倦,像是妥协了一般说道: “如果再有疑问,可以去弘文殿寻我。” 说罢,他就抱着猫转身走了,带走了跟着他的宦官和内侍们。 武柔直起了身子,也转身走了。 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的灿烂,在心中得意的说道: “嘿!毕竟是个孩子,比我小四岁呢,再成熟聪慧又怎么样,还不是入了我的套?” —— 光点1: “噗哈哈哈……这两人真有意思,咱们武姐不愧是武姐,拿捏起人来,捏的死死的,咱们高宗陛下看来不是她的对手啊。哈哈哈哈……” 光点2: “我艹……古代贵族专属定制奢侈品果然是奢侈品啊,哪是现在的奢侈品能比的?也不知道那衣服穿在身上什么感觉,真想魂穿一下高宗,感受一下他的补丁衣服。哎你说,他要是不穿了,把那衣服前摆剪下来一块,能卖多少钱?” 光点1: “你醒一醒,财迷什么?虽然说场景十分真实,但是毕竟是虚幻的,带不到现实里来!” 光点2: “那……那织机在哪儿,咱们能不能穿过去学习一下,现实里咱们也造一块试试?” 光点1剧烈地跳动起来,拼命地踩光点2,说道: “你疯了吧,你想拔哪个鸟的羽毛做衣裳?再说了好多鸟现在早就灭绝了,不可能复制的出来。哈喇子收一收,看看就得了! 人家长孙皇后和高宗都知道节俭,你作为新时代进步青年,却痴迷奢侈品,品行竟然不如几千年前的古人,丢人不丢人?” 光点2:“哎……我错了。” 第二十四章 第一个差事。 就在武柔盘算着如何再找一些高明的问题,去跟晋王拉近感情,让他放下戒心的时候。她迎来了进宫之后,第一件正经的差事。 徐充容将一本章册递到了她的手里,说道: “在中秋之前,贵妃娘娘要邀请在京的命妇们进宫赏菊,这是要求,你看着办。” 武柔连忙恭敬地将章册接了过来,打开一看,说是要遍请长安权贵主母,但是宴会规模要限制在二十人以内。 而且时间只有一个上午,从早上辰时到午时两个时辰的时间,还要提供餐食酒水。 武柔顿时懵了,抬眼问道: “娘娘,遍请长安权贵的主母,但宴会规模只有二十个人?这点儿时间也不可能是流水席啊,这可能么?” 徐充容瞟了她一眼,问道: “当初让你背的命妇名册,你可还记得?” 武柔瞳孔晃动了一下,连忙低着头回道: “还记得一些。” 徐充容点了点头,夸赞她说道: “我就欣赏你的踏实,从来不说大话。说实话那东西熟悉即可,没必要背的,当时我就是看你有些不顺眼,故意为难你罢了。” 武柔对着徐充容笑了笑,心说晋王殿下早就告诉我了。 徐惠一边端着茶碗,一边用冷漠的眼神瞧着她,见她好像早就明白似的,但是丝毫不在乎,心下对她的好感就又多了些,说: “那我就提点你一二,你背过那名册,自然是知道那些人的出身来历,家族之间的联系错综复杂,即便是没有家族联系的,也有各自交好的人。 而且她们的父亲或者兄弟,夫君或者儿子,都跟随陛下多年,彼此之间又有联姻的…… 总之,你就想办法从这些关系中,挑选出人际关系覆盖的广的,又有话语权的二十人。请了她们,就算请了长安命妇所有人。” 武柔看着徐惠的眼睛,瞳孔微微地晃动,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过了一会儿问: “那……那能请贵妃娘娘拟个名单出来么?长安城里头尊贵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万一漏了哪个,不是得罪人吗?真的让我来选?” 徐充容高傲地扬了下巴,责怪道: “你不选,难道要让贵妃娘娘费神?那要你有何用?” 武柔乖顺地低下了头,应了声:“是。” 徐充容见她极为紧张,于是说道: “那名单你先拟来,我给你把把关,然后再送给贵妃娘娘定夺,一次不行就两次,总之到时候得罪人也是贵妃娘娘得罪人,又不能怪到你头上。” 武柔听闻,在心中“嗯?”了一声,心想也是啊。 重要的不是名单,而是宴会举办的时候绝对不能出差错,到时候一旦出错,那就是她这个负责统筹的人的问题了。 武柔根据之前背过的典章,和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脑海中从查黄历选日子,然后下谕帖,到宴会选址,从哪个门入…… 越想越细,越想越觉得头大,中秋节前头,恐怕能选的日子不多,时间十分的紧迫。 她这是第一次领差事,要是办砸了怎么办? 于是她捏着手里的章册,又小心翼翼地问: “娘娘,其他四位才人是不是会跟我一起?” 徐惠放下了茶碗,冷淡地说: “这么长时间了,其他四位你都见过么?” 武柔想了想说: “……我按照娘娘的安排,一直在学习背书,没有时间去拜访,去弘文殿的路上倒是遇见过王才人,其他人不曾见过。” “嗯,其余四位,其中两位是波斯国进供的美女,语言不通,就是个花瓶摆设,自然不可能帮得了你,陛下册封她们为才人,就只当是给波斯国的脸面。 另外两位,一个是王才人,一个是杨才人。你要是能说得动她们帮你,你就去找。” 武柔听闻,疑惑地歪了歪头,抬眼问道: “娘娘不能下令让她们帮我吗?” 不会又是故意为难我吧? 徐惠冷笑了一声,冷漠寡淡的表情鄙视地看着武柔一眼,说: “我可不是故意为难你,你刚刚做了才人,又教了你那么长时间,自然得试试你经不经用。 我说过了,陛下让你住在我的殿里,自然对你期以厚望,只是一个二十个人的赏花宴罢了,用得着都上场么?” 武柔觉得自己都快心梗了,明明她就没有那么明显的表情,这徐惠是怎么每一次都猜中她心中所想的? “娘娘放心,柔儿定然不负陛下和娘娘期望,将宴会办好。”武柔连忙低头表忠心。 …… …… 接下来的几天里,武柔几乎废寝忘食,整天到处奔波,将宴会的日子、地址还有赏菊的路线,到宴会餐品用具,复核了一遍又一遍,连钦天监她都派人跑了好几趟,确认那几天的天气。 终于,她将写好的章程给徐惠看,徐惠点头通过了,只等交给了内侍省,到时候让那些宫女宦官们按照流程办事。 但是唯独那个宴会的名单,怎么都不能过。 每一次都让改,每一次都不满意。 徐充容为人高傲,不满意的时候也十分的冷硬干脆,就扔给了武柔两个字: “重拟。” 武柔看着徐惠那一次比一次冷漠的面容,心里头越发的没底。 于是,她想到了晋王。 即便晋王不能帮她什么忙,她也想跟晋王抱怨几句,就当是找话题拉近关系了。 烦他烦得多了,难保他不会跟他阿耶,咱们的皇帝陛下唠叨几句。 说不定皇帝想起她来,再招她侍寝呢对吧? 不要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武柔对自己说。 晋王依旧会在晌午大家午休的时候来看书,只不过来的日子碰运气。 武柔拿着那本厚厚的命妇名册,天天往弘文殿里头去,一边揪着头发拟名单,一边等他。 终于,在守了三天之后,晋王来了。 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武柔,站在了门口,用一副警惕的模样看着她。 看那个样子,虽然他答应了她以后有问题可以问他,但是他其实内心并不怎么情愿。 武柔赶紧上前见礼,也不虚话,直接焦急地说道: “晋王殿下,我真的有急事请教你。” 她直接将自己的差事说了,晋王李善就站在门口听的,听完了之后,晋王的脸色才缓了下来,似乎松了一口气,才往里头走。 弘文殿是仿着前头弘文馆造的,上下两层,藏着二十多万卷的书籍,气象宏大。 人走进去就跟掉进了书海一样。 武柔跟晋王保持着五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了二楼,在书架的间隔间,走走停停。 武柔不由地心想,头一次能隔着书架碰见他看书,真的是挺有缘分的。 “殿下,是不是你也不知道?也是,晋王殿下是王爷,自然不懂后宫宴请这些庶务……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遍请,还非得限制在二十个人的……感觉是在故意为难人。 太极宫这么大,又不是没有地方,如果真的要遍请,人数多点儿又能怎么样?” 晋王没有看她,这才说了话了: “后宫宴请,尤其是请命妇们进宫的宴会,都不会是简单的吃喝玩乐,必然是有话要说。 准确地说,是替我父皇传达他的旨意,只不过这旨意不方便写下来。 限制在二十个人以内,又要遍请,自然是因为这旨意隐晦,但是又需要经过她们的口,广为传播的。” 武柔愣住了,因为这实在是超出了她的预想,她眼珠子转了转,消化掉了这个新奇的观点,然后又问: “殿下,难道你知道这旨意是什么么?” 晋王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厚厚的典籍抱在了怀里,用眼尾淡淡地觑了她一眼。 那模样分明是知道的。 武柔心中狂喜。 是啊,他跟在陛下身边,父子两个肯定也经常聊天,他肯定是知道的。 刚想问问到底是什么,她也好对症下药。 就听晋王说道: “我不知道……只是猜测罢了,你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去拟名单。” 武柔心中张扬的嘴角又放了下来,失望地低下了头,“哦”了一声。 晋王见她这样,又有些心软,于是迟疑着又补充了一句: “你可以试着以嫁娶婚事的方向去拟,各个家族中,总有几个喜欢给人张罗婚事的,还有德高望重,能做主小辈婚事的人,都可以算在内。” 武柔一听,顿时眼睛亮了。 这是她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方向,试一试说不定就能过呢? 她高兴地笑了,对着晋王郑重地躬身行礼,就转身跑下了楼。去抱着她的命妇册子,专心的拟名单去了。 然后,他们就一个在楼上看书,一个在楼下忙碌,再也没有互相打扰过。 晋王下楼的时候,见武柔还在专心的翻册子,一边翻,还一边在纸张上记着什么。 他远远地大致看了几眼,似乎是在整理那些命妇们成亲之时的作媒之人。 婚姻大事,做媒之人的身份,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两夫妻的尊荣和人际往来,所以那册子上都有标注。 这确实是一个聪明的法子,能给这些人做媒人的,必然不会是普通人。 晋王看着武柔忙碌的背影,在心中又松了一口气,心说,这恐怕真是一个做实事的人,跟那些贪图权贵争宠的丑陋之人不一样。 —— 光电1听了晋王的心声,捂着脸说: “啊……不是啊,她确实想争宠来着,她想勾引你爸爸生孩子,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幸而武姐做事认真,没有暴露自己的目的。 可是以后万一暴露了怎么办?高宗陛下那么讨厌那种人……啊!这俩人是怎么过到一起去的?” 第二十五章 韦贵妃 韦贵妃是四妃之首。 自从长孙皇后过世之后,陛下没有再立皇后,这韦贵妃就成了后宫之中最尊贵的女人。 她邀请人到后宫内苑赏花,对被邀请的人来说,那自然是莫大的尊荣,所以收到贵妃谕帖的那些人,纷纷盛装打扮,早早的来到了玄武门门口,等待着进宫。 玄武门是太极宫的北门,离皇宫内苑最近,离前头太极殿的明堂最远,算是整个皇宫的后门。 武柔就带着几个女官站在内门,看着外头那些命妇从华丽的马车上下来,或年轻或年长的,由接引的宦官们由外门引进了宫门。 “诸位夫人,在下是才人武柔,负责此次赏花宴的流程。这是阿柔第一次领了差事,若有怠慢之处,请夫人们多多见谅,多指点指点阿柔。” 武柔对着这些一品到三品的命妇,恭敬地行礼。 她年纪小,黄鹂一样的声音,很是惹人怜爱。 众命妇看着她,眼神中多有打量,尤其是她的外貌,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是想必她这个“媚才人”的名头很响,都传到了宫外去。 以至于大家都很好奇,能让一向爱才爱德的圣人皇帝,突然大肆褒奖的美色,到底是何模样。 此时的武柔已经比在宫外时丰润了很多,脸颊上的肉匀称了,眼神中没了绝望的黑,越发的如烟似雾,在加上她的艳丽的红唇,又低着头,温顺的垂着眉眼,就好像是画中的人。 一个三品的郡夫人笑着说道; “媚才人生的好相貌,怪不得陛下喜欢呢。” 她的语气活泼,意有所指,又带了点调戏小辈的爽利,使得那二十个命妇都纷纷笑了起来。 又有比之年长的夫人笑着教育她: “连陛下的女人你也敢调戏,小心人家一吹枕头风,将你的三品郡夫人给撸了。” 转而就和颜悦色地对着武柔说道: “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一张嘴爽快,连文德皇后在世时,她都能狂上两句。” 武柔本来就在她们因为“媚”这个封号的揣测中羞红了脸。怎么可能在意这些? 一个十四岁未经人事的姑娘,已经成了众人心中那个,可以在床笫间让圣主神魂颠倒的存在了。 她心虚,她亏得慌,她实在是配不上这个名头。 “不敢,阿柔为各位夫人引路。”武柔压制住众人的打量和揣测,逼着自己成熟稳重,踏实可靠。 …… …… 赏花宴自然设在室外,两排的水廊长亭内摆上了席位。 众人一落座,正好可以看见周围的景色,如同身在花海中一般,还不会被太阳所晒。 然后,韦贵妃便带着仪仗来了。 那是武柔第一次见韦贵妃,远远地就看见两排宫婢,簇拥着一黄色轿撵而来。 宫中仪仗,天子皇后同尊,九数为最大,其次品阶的服侍宫婢人数依次递减。 贵妃为四妃之首,仪仗为八位,两排,一共十六人。 有人执长扇,执香炉,执净手……宫婢衣裙缥缈,井然有序,像是天上的仙家开路一般。 众人见状,纷纷侍立两旁,列队相迎。 武柔站在了一旁靠后的位置,与那些宫人女官们站在一起,低下了头,躬身行礼,没敢细看。 “贵妃驾到~”内侍宦官高声提醒,便也是众人回应的信号。 “恭迎贵妃尊驾。”众人齐声道。 韦贵妃从轿撵中于人搀扶而出,落座主位之后,轻声说: “免礼,坐吧。” 她的声音不高,内侍官宦便又按照规矩转述了一遍,众人才坐下了。 武柔这才敢抬起眼睛看向韦贵妃,观察她的模样。 韦贵妃虽然身材有些发福,但是身量很高,并不显得臃肿,精致而恰到好处的妆容,更显得雍容华贵。 或许是宫中长孙皇后提倡节俭,后宫嫔妃少见有钗簪满头的,都是以小巧精致为主。 所以武柔进宫以来,就一直以发带结发固定,从未戴过发簪,就怕超过了品级比她高的人去。 此时见韦贵妃头上也只有两个扇形的金簪,配以鲜花佐之,她心中更坚定了自己不得以妆容张扬的想法。 “贵妃娘娘越来越年轻了。”刚刚在外头调戏武柔的郡夫人先开了口。 她一出声,气氛立即便活跃了起来,又有好几个应和的。 韦贵妃精致的眉眼看了过来,脸上露出了慈爱的微笑,说道: “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孙子都好大了,哪里还会年轻,你们就会哄着我高兴。” 她的声音软软和和,语调平缓,似乎带着春风般的暖意,让人听了心里不由地生出许多的亲近之感。 众人又是一阵认真的夸赞之词,像是老朋友一般,透着随意,笑声阵阵。 幸好人数不多,也不觉得烦乱。 就听韦贵妃接着说道: “你们一大早就来了,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辛苦了,咱们先喝喝茶,聊聊天,一会儿我再引着你们去园子里头逛逛,前几日我发现有一株并蒂紫菊,养的真好,让你们也稀罕稀罕。” 她端着茶碗饮水,明明雍容华贵,话里却透着小小的得意,而且还是因为一株花,引得众人莞尔。 “哈哈哈……娘娘不是不爱张罗这些?以前我们几个想进宫见见您都没机会。”一名侍中的夫人问。 韦贵妃听闻,神色果然倦怠了些,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说道: “以前都是皇后张罗这些,我本就懒,她去了,我就更加没有兴致了。” 这个话一出,气氛便陡然哀伤了起来,似乎都陷入了对皇后的怀念和哀切之中。 武柔观察着她们的反应……虽然皇后在她的心中地位很高,但是见这些人多半都是诚心哀悼,心中依旧很是惊讶。 尤其是韦贵妃,她似乎……真的很伤心。 就见韦贵妃勾起一个回忆似的微笑,说道: “当年,她刚登后位不久,曾经举行过一场游春宴,年纪轻的恐怕不清楚,那个时候咱们几个老的都年轻,一起穿行在花丛之中,皇后娘娘就坐在凉亭下小憩,微笑着看着咱们,作了那首诗。” 此间年纪最长的,头发有些花白的太师夫人笑着接了她的话: “我记得,取名叫《春游曲》 上苑桃花朝日明, 兰闺艳妾动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 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 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逺借问, 出众风流旧有名。” 武柔听了这最后一句,脑海中不由地就浮现出了旧日众人游宴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的她们一定都很年轻,朝气蓬勃,出众风流,旧有名。 武柔不由地就笑了,为这样的诗句所感染。 韦贵妃从回忆中转了过来,眸光微动,笑着说道: “各位都是如今各个家族里头活跃的能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前几日,陛下看了高士廉奉上的《氏族志》,心情不大好。耗时两年,榜上第一的还是崔氏,陛下问为何,他们回说众望所归。 陛下便心酸地跟我念叨,大唐开国制定的《氏族志》,跟随他打江山、治理江山的那些功臣们的姓氏排不上名号,反而让无甚贡献的老氏族们排头里,他真是替那些功臣们委屈。” 此话一出,众命妇中有惊讶的,有动容的,都一齐沉默了。 一名大将军的夫人小声地说道: “陛下是圣人天子,爱护老臣,臣妾等心中感激莫名,但是奈何崔、王、郑、卢这些家族,传承日久,声名远播,哪里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能比的。” 韦贵妃见众命妇都低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摸样,娓娓说道: “你们自知陛下心疼老臣,就更加不该妄自菲薄。陛下跟随高祖起义以来,冲锋陷阵,结交各路英豪,才得以匡扶天下,抚平四处纷乱暴政。 这期间,你们的父亲兄弟,夫君儿子,哪个不是实打实拼出来的英才?难道还比不上崔、卢、郑、王那几家的虚名? 他们家里头要是能出几个心怀天下的人才,早就被陛下笼络在侧,何至于如今朝中没有这几姓的高官?” 众人听闻,有几个人脸色隐晦,互相看了看,没有吭声。 其实那几家没有人做了高官,也有几桩秘闻。一是玄武门之变,当今陛下铲除了自己的亲哥哥,自然也就将那些拥护李建成的人赶出了朝堂的核心。 韦贵妃好像早就预料到了她们心中所想,接着说道: “陛下心怀宽大,不要说阵营不同了……只要是才德兼备之人,即便是仇敌,他都有胆量和胸怀纳入帐中。 我就举个咱们妇人都知道的例子,那阴德妃,她的父亲阴将军,为了报隋朝提携之恩,明知不敌,为了要保隋朝国运,连李家的祖坟都刨了。 最后他以忠心,战死殉国。女眷没入奴籍受苦。 当时陛下钦佩他的德行和坚持,便将他唯一的女儿阴氏纳入秦王府照顾。 刨祖坟这么大的仇怨,陛下都能不在意,可见只要真是有才有德之人,他都不会拒之门外。 之所以拒了,那就说明,有些人恐怕徒有虚名,自有高明的人取而代之。” 第二十六章 寡妇来着? 阴德妃?她竟然是这样的来历吗? 站在后排的武柔静静地听着,心中十分的震惊。 陛下的后宫真的是…… “娘娘说得对,天下谁人不知道陛下求贤若渴,那崔氏闻名天下,就是因为历朝历代都出贤达,可惜在咱们大唐,名臣有房相杜相,那崔姓可不见人影。”有命妇出声讨论。 “这倒是真的。”又有人应和。 韦贵妃轻声“嗯”了一声,接着说道: “他们能历朝历代出贤达,那是因为他们家族世代以诗书传家,又握着进朝堂的举荐门路,旁人可没这机会。 可是自北魏以来,这民间读书的人多了,自然要公平竞争。 天下人何其多?他们几姓又不是真的天生贵种,血统高贵,自然显不出他们的能耐了。” 众人听了之后,沉吟思索不出声。 那个活泼的三品郡夫人突然冷笑了一声,对着韦贵妃说道: “听了娘娘这话,我这心里头可是舒服多了。前些日子,这蒋国公的小儿子要娶妻,不知怎么看上了崔姓姑娘,专门托我去说和。 我也知道四姓之人互相通婚,瞧不起旁的。可是听闻那崔姓姑娘家里是个小旁系,无官无职的,就只是在洛阳有几分薄产罢了。 那蒋国公的父亲可是大唐开国的功臣名将,天下闻名,祖上更是从北周时就显赫于朝堂,德行名声又好。 我想着无论如何娶一个崔姓小旁支的姑娘,也不算高攀。于是就专程去了洛阳一趟。” 她说着脸上的表情冷笑更甚,似是恨极了,说道: “谁知我一个三品的诰命,到了他家好说歹说,他们话倒是说的客气,就是咬着蒋国公家姓屈突,不是汉人血统,怕辱了祖宗清誉死不松口。 我当时还没觉得有什么,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 那蒋国公家可是一等一的公爵,替陛下镇守洛阳,忠心耿耿。到了他的嘴里,就跟血不干净似的。 就好像只要是姓崔的,不管相貌品行如何,就天然比旁人高一等似的,真叫人不舒服!” 又有人说: “他们啊,别管直系旁支,有没有功名,这自视清高的调调可是一脉相承。你别说姓屈突了,我这姓李的去了,不照样得吃一套瞧不起?” 武柔听闻,抬眼瞧了过去,见是李氏宗亲的一位王妃说话,心中不免有些惊骇。 不知道她这是附和韦贵妃之词,还是真是有此类事情发生过。 那四姓之门难道真的就如此清高,连皇族的面子都不给吗? 韦贵妃此时柔柔地开口说道: “他们倒不敢瞧不起李氏皇亲,不过就是酸罢了。陛下广纳贤才,不论出身不论血统,断了他们四姓门阀垄断朝纲的路,不过是想在那儿端着自抬身价罢了。 他们端着就端着了,陛下胸怀大度,也不会因为一两个没本事的自诩清高就降罪于他们。 可是咱们万万不能自轻自贱,以自己实打实的富贵功勋,去抬他们的虚名。我听说许多考了功名的读书人,做了官,反而要花重金去求取四姓高门的姻缘,就为了让自己的出身好听?” 其实何止那些寒门出身的读书人,这些到场的都是在嫁娶之事上活跃的人,家族里头谁家想攀四姓高门的名声,谁自己心里头都清楚。 于是一时间许多人都低下了头,感觉韦贵妃在映射自己,互相看看羞红了脸。 就听韦贵妃接着说道: “这当真是糊涂了,分不清首尾始末。他们怎么不知道,既然已经入了朝堂,自己便已然是贵了,怎么还去捧无功无名之人的冷脸? 这倒好了,大唐明明寒门士子人才济济,功名显赫,反倒让那四姓之门的名声比前隋还要响亮了。” “贵妃娘娘教训的是,我等谨记于心。”头发花白的国夫人引了头,其余人纷纷垂首应和。 赏花宴自然主要还是赏花,韦贵妃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揭了过去,后头就真就是一些家常故事,然后带着二十个命妇,一边闲聊,一边将皇宫后花苑的景色逛了逛。 武柔一直随侍在一旁,看着有哪位脏了鞋子衣裙,便赶紧上去询问,帮着解决一些突发的小事。 就这样,这一场赏花宴终于散了,她绷着的神经也松了下来。 武柔亲力亲为,又送了命妇们出了宫门,回来准备看着宫婢们,将赏花宴的残局收拾干净,就惊讶地看见韦贵妃的仪仗还没走。 她坐在蜿蜒的长廊中央,身后是摆开的贵妃仪仗,身处于灿烂的花海中,一身贵妃服饰明亮又华贵。 明明是富贵至极的热闹画面,她的神情却是落寞的,摇摇地举着酒杯,朝着空中敬了一杯酒,说: “长孙姐姐,又是一年秋天……敬你。” 她似乎是已经醉了,歪在矮榻席位上,脸上泛着微微的红色,双眼朦胧,雍容华贵的脸上满是怅然。 武柔犹豫了一瞬,慢慢地走了过去,又站在了刚才伺候的位置,规矩地低着头没说话。 韦贵妃自然不可避免的瞧见了她,冲着她招了招手。 武柔抬眼瞧见了,走近了侍立在她的身前,见她脸上带着微醺的笑意,这才确定,她是真的醉了。 “我都看见了,武才人这差事做的不错,踏实肯干又有决断,小小年纪很难得,陛下给你一个“媚”的称号,着实有些欺负人了。”韦贵妃说。 武柔连忙将头低的狠了些,用黄鹂一样的声音解释道: “陛下所赐,是阿柔所求,皆是为了震慑家中两位兄长罢了,阿柔并不委屈。” 韦贵妃听闻,看着武柔沉默了一会儿,眸光晃动,似乎在用剩下的清醒意志分析武柔的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柔的“嗯”了一声,说道: “那倒是可惜了,为了一时长短,反倒断了你的升迁之路。” 武柔眸光一震,猛地抬起了头,震惊地问: “为何?”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眼神似有凌冽的光亮,急切地求一个明白。 韦贵妃看着她突然笑了,依旧是长辈看小辈的那种慈爱,摇了摇头说道: “小丫头,你这野心都写在脸上了……记住,有野心可以,但是一定要藏起来,因为男人不喜欢有野心的女人,那会让他们感到有威胁,然后竖起浑身的尖刺,将你当做竞争对手。” 她笑着又侧过脸去,用手轻掩着嘴,饮了一口酒水,补充说道: “这可是皇后娘娘说的,她的话你可一定要听。因为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她更聪明,更通透的女人了。” 武柔震惊了,皇后的名言若是这样,那话里透着对皇帝的欺瞒和不敬……皇帝陛下知道吗? 韦贵妃真是醉了……这种话也敢说。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希望听到答案,怎么就断了她的升迁之路了? 她还没有以能力出众让皇帝欣赏,也没有靠争宠生子,母凭子贵,她什么都没开始呢! 但是武柔不敢放肆催促她,只是用一双眼睛期待的望着她。 韦贵妃放下了琥珀色的酒杯,抬手支着额头靠在了身前的案几上,说: “你想知道为什么?……‘媚’这个称号可不好,你以此为开端出了名,以后但凡你升迁一次,就等于昭示天下陛下变了,变得贪图美色,昏庸无道。 陛下是何许人,他心里头定然明镜似的,自然就不会再让你升迁了……” 武柔的脸色唰的白了,心中闷闷地痛着。 她做梦都想将武家兄弟踩在脚下,让他们偿还自己所受过的屈辱,现在韦贵妃的话,等于断了她的梦。 但是她很快她又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即便是升迁不了,自己要是能生一个儿子,儿子封了王,那效果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可能需要花费的时间更久而已……还需要很多运气。 她努力的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脸色也好了许多。 韦贵妃一直看着她,微醺的眼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感叹地说道: “年轻真好……我都不记得自己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心情也忘了。” 跟在韦贵妃身旁的女官,似乎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担心了,躬身凑到了她的身旁,轻声问道: “娘娘……您醉了,要不奴婢们扶您回去歇息?” 韦贵妃抬着朦胧的眼睛瞧了她一眼,眼神并不多凌厉,那女官却规矩地低头,退了下去,依旧无声地侍立在一旁。 然后,韦贵妃对着武柔轻缓地说道: “差事做得好,可以要个赏赐,说罢,你想要什么?” 武柔在心中叫嚣着:我想要一个封王的儿子!可惜贵妃您不是陛下,您给不了啊! 她眸光晃动着,心思急转,想着贵妃醉了,多套她些话也好,于是开口说道: “阿柔不要什么赏赐,求……求贵妃娘娘讲一件关于文德皇后的故事吧。” 陛下最喜欢文德皇后,她要争宠生孩子,自然要跟文德皇后接近才行。 韦贵妃微醺的眼睛亮了一瞬,似乎有些惊异,然后便开心的笑了,说道: “咱们还真是投缘,行啊……这些话,平时我还真不知道跟谁说呢。” 她支着脸颊的手指优雅又雍容的按了按鬓角,望着远处的花海回忆着,说: “……那我就讲讲,我见她的第一面吧。 那时候,我夫君因为反抗隋朝战死,我孀居在家……” —— 光点1:“啊!!韦贵妃竟然是个寡妇来着,咱们太宗陛下的后宫真的是…… 他是有集卡片的爱好吗? 文武百官什么样的都有,后宫里的女人也都这么传奇?!” 第二十七章 陛下知道吗? 不仅仅是观察员,连武柔都被韦贵妃的开头给震到了。 韦贵妃竟然是一个寡妇,她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那时候我每日里都很忧郁。因为我在襁褓中之时,父亲就过世了,继承隋朝郧国公爵位的,是我的叔父。 我从小被叔父婶婶抚养长大,他们虽然待我很好,但终归隔着一层,我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 后来终于成了亲,觉得有了自己的家,结果没有几年,夫君又死了,留下了一个襁褓中的女儿。 我不禁想,是不是自己是天煞孤星,总是克死至亲,命里福薄。” 武柔听到此处,看着她雍容华贵的气度,心说:若是如今看,谁能说韦贵妃是命里福薄呢? 韦贵妃又喝了一口酒,眸光中似乎倒映了这苑中的花海,回到了从前年少时的岁月。 那时候她也才十七罢了,明明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已经觉得生命无光。 就是这个时候,她遇到了长孙皇后。 “那时的皇后还是秦王妃,时年二十岁。一身广袖蓝袍,素雅高华,头戴披巾,似有观音之相,出现在我叔父家中。 那时候也是秋天,我在室内照顾孩子,房门窗户大开着……” 当年十七岁的韦珪跪坐在窗前,看着酣睡的孩子,一双眼睛呆愣无神,毫无生气,就听见外头一阵莺娇燕软的吵闹声。 她扭过头一看,就见自己的几个堂妹,迎着一个陌生女子进了后院里来。 那女子穿着极为朴素,乍一看,像是个出家的道姑似的,尤其是头上钗环细小,用一块蓝色的披巾遮住了头发。 但是看她背影甚为端庄雅致,堂姐妹们对她也是恭敬礼遇,就又觉得不像是寻常的道姑。 正在揣测她到底是谁的时候,一行人转过了回廊,正好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于是她便看见了那女子的正脸。 女子也看见了她,似乎对自己无意间窥察到屋内之人感到抱歉,于是对着她微微颔首,垂眸微笑。 若是观音在人间有相,就当是那样了。韦珪不由地心想。 “那是我堂姐韦珪,孀居在家,孩子还小,日日哭闹离不开人。”堂妹介绍她说。 那女子垂眸一抬,礼貌的再也没有往屋内看过,只是娴静地微笑着,跟着她们往里头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堂姐妹们送她出去,又经过了她的屋前,韦珪不由地又抬头看向了她。 女子便对着她笑了,在那张相貌及其与观音相仿的脸上,笑容似乎也带着悲悯众生的慈爱。 韦珪被她吸引,心突突地跳,抬手捂了半张脸,本来毫无生气的眼神突然有了光亮,惊讶又希冀地看着她。 她很难说出口她当时那荒唐的想法,但是却真觉得长孙皇后是观音化作了女身,在人间行走,有缘来点拨她的苦厄。 观音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客气的摈退了堂妹们的陪伴,独自一人来到了她的门前,轻声细语地说: “在下是秦王妃长孙明吾,今年二十,虚长你几岁,方便与韦妹妹说几句话吗?” 韦珪听闻,眸光晃动,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惊讶,连忙起身去迎,行礼道: “见过秦王妃,在下韦珪,今年十七岁……不知是贵客,怠慢了,请进。” 还是秦王妃的长孙皇后进了屋子,大致打量了一眼周围,见小孩子就睡在地上的方榻上,周围摆了一圈的书籍。 韦珪有些尴尬,连忙将书籍收拾了收拾,堆到另一旁,给秦王妃腾出了地方,歉意地说道: “孩子经常哭闹……没有时间收拾。” 她一脸的疲惫,本是一潭死水,只因为这个女子来了,才强打起的精神。 “为何不交给奶娘照顾?”秦王妃问,声音温柔,关心溢于言表。 韦珪这回没有说话,只是侧着脸看着熟睡中的幼童,神色哀戚。 她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从何说起,此时的她正处在怀疑人生,自我厌弃之中。 孩子……好像是她的累赘,又是牵绊,就这么看着度日,才会好过一些吧。 秦王妃没有责怪她的无礼,只是温柔的看着她,似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伤心,并且体贴的没有多问,戳她的痛处,而是直接说道: “韦家要与秦王府联手,我此番来是为了联姻之事挑人的,韦妹妹若是没有别的选择,随我入秦王府如何?” 她这个话一出,韦珪便惊到了,转而看着眼前这个观音一样的人,一时间想不出从哪儿开口。 秦王妃见她依旧不说话,就接着说道: “我知道,韦妹妹颇有才名,又是上任郧国公嫡出,身份尊贵,给人做妾有些委屈你了。但是既然是联姻,自当实话告知。 我夫君现如今被陛下封为天策上将,天策上将这个名头是陛下想出来的,因为已经是封无可封,功高无人能比。 他威胁到了太子的地位,太子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终有一日要分个高低,到那时,即便是妾,也是无人能及的尊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韦珪听闻,红了脸,低着头缓缓地说: “秦王妃羞煞我了,我一个孀居的寡妇,旁人都说我命硬克亲,怎么可能去嫌弃别人,更何况是秦王。我倒是好奇,为何是我?我那几个堂姐妹年轻貌美……” 秦王妃打断了她的话,温柔地问: “韦妹妹觉得,后宅女子,真的除了传宗接代,就没别的作用了么?” 韦珪愣愣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秦王妃便接着说道: “做旁人的妻妾或许只有传宗接代这一用处,可是做秦王的妻妾,却能有更大的作用。以后韦家与秦王府联姻,还需要你以韦家亲眷的身份,在后宅游走,替秦王笼络人心,刺探他们的口风。 韦家在洛阳城的人脉广阔,文武两界皆有威望,是我比不了的,而秦王本人,也有不方便出面的时候,所以才需要你。 至于为何是你……你身份尊贵,又有才名,做起说客来,自然比年纪小的更有说服力,还有就是……” 秦王妃轻轻拉过了韦珪的手,微笑着说: “你就当咱们投缘吧。他说了让我替他选一个合适的人选,由我做主,那我自然要选一个我喜欢的。” 她的笑容依旧带着某种能治愈伤痛似的温柔,眼神中是看透一切的悲悯。 韦珪那时觉得,她真的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菩萨,只是隐晦的化作了一个人身罢了。 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巧,有人需要她,有人丝毫不嫌弃她的克亲命? “你……你为自己的夫君纳妾,难道不……不伤心难过吗?”韦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于是问道。 秦王妃听闻,眸光闪了一瞬,像是平静的湖水突然激起了波澜,但是很快那波澜就平了,她从容的笑着说: “你几时见过男人为情爱难过的?他们忙着争天下、争权利,女人只是争夺的一个注脚罢了。 既然如此,女子也可以学他们啊。专心的帮着他们争夺天下争夺权利,将情情爱爱的全放在一边。这样怎么可能会难过呢?” 韦珪看着她,眉眼都耷拉了下来,说道: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呢?女子的尊荣富贵全靠夫君的宠爱而来,他若是不看重你看重了别人,到时你就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害怕么?” 秦王妃松了她的手,放置在自己的身前,端庄优雅,温柔又坚定地说: “如果真有那一天也没关系,至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活的安心坦荡,从未为此忧心难过、惶惶不安过。 换句话说,难道你担心难过,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人心最是难测,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对你的怜爱上……爱会少怜会淡,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既如此,何不如放过自己?” …… 那明明是一个很寻常的午后,初见长孙皇后的那一眼,也不过就是无心抬首,恰巧看到了她罢了。 可是后来许多年后,她成了大唐尊贵的韦贵妃,皇后也去世了,她却时常时常的想起当时的那一幕: 二十岁的长孙皇后头戴披巾,身穿广袖蓝袍,微微侧着身子看了过来,冲着她温柔又悲悯的一笑。 韦贵妃氤氲酒醉的眼光含泪,看着花海中回忆说: “……是她救了我,当时我都想着要怎么死了干净了。她突然出现了,说了那些话,我钻着的牛角尖,突然就破了口,露出了光亮来。 是她给了我一个活路,还给了我这样一个未来……” 武柔听得入迷,尤其是听到长孙皇后的话时,更是震惊不已。 那是什么样清醒又强大的心性啊? 从前她听传闻,只知道长孙皇后品行高洁,与皇帝陛下伉俪情深,现在听了韦贵妃诉说的内情。 简直整个颠覆了她对皇后深情的印象…… 武柔趁着韦贵妃醉酒,轻轻地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陛下……他知道文德皇后是这样的心思吗?” 韦贵妃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看热闹很舒心似的,说: “他知道啊……咱们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连她的心思都察觉不到呢。所以她活着的时候,他就追着她的心思,生怕她失望不高兴……她去了,他更追的厉害了。” 第二十八章 晋王殿下会怕吗? 那天的夜晚,武柔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是一株牵牛花,在土地上蔓延生长,视线只有贴近地面的那一点儿。 她觉得很恐惧,很恐慌,总觉得会有一只大脚踩在她的身上,所以一直努力仰着头,搜寻任何可以爬到高处的东西。 可是她遇到的总是低矮的小树枝,刚刚离了地面一点儿,树枝就没了。 又或者,好不容易碰见一根高耸的棍子,还没有爬到一半,棍子就倒了…… 就这样,她整个晚上,都在重复重复的,怀着满心的恐惧,在地上不停地搜寻、攀爬、希望、失望…… 一直到梦醒,她都没有找到一棵让她远离地面,获得安全感的大树。 醒来之后,她难过极了。 再想起长孙皇后的那些话,她不禁思索,为什么她会不害怕被抛弃? 世上真的有这么无畏的人吗? 后来她想,长孙皇后一直是幸运的。 长孙皇后虽然年幼丧父,被兄长赶出了家门,但是舅父家愿意收留她们,好好善待。 后来她又不费吹灰之力,直接做了圣主的正妻,即便是从来没有抱过期望,但是她依旧获得了陛下的挚爱,从生到死,后宫其他女子的分量从来没有超过她去。 她……幸运的从未在攀爬的枝头跌落过。 如果,她跟自己一样,曾经真的被人碾在脚底下,细细地品尝过跌落深渊的痛苦,她还能那么坚定从容地说,自己不害怕吗? 她不信,她武柔真的不信。 …… …… 弘文殿里,武柔怔怔的看着晋王的侧脸,许久都没有动。 正在看书的晋王,终于忍不住这恼人的视线,扭过头来,说: “武才人,你这目光是不是太放肆了?当本王是杂耍的猴子一直盯着看?” 他的语气依旧沉静,只是因为不耐扯了嘴角,透露出了他的不屑和恼恨。 这对咱们少年老成,端庄沉静的晋王殿下来说,已经算是很严重的情绪波动了。 武柔眸光晃了晃,连忙低下了头,说: “我只是从贵妃娘娘那儿听到了一些事情,对皇后娘娘十分的景仰。听闻殿下是最像她的人……我没见过她,就总想着她会是什么样子。” 晋王的脸色这才松了下来。 他们分别坐在两张桌案旁,中间隔着空间,距离不远也不近,刚刚好五步远。 弘文殿是长孙皇后主持修建的,除了大片的藏书,还在挨着前门的地方放置了桌案席位,方便人可以在此休息阅读。 后宫里头尊卑有序,是礼节也是规矩,即便李家这位皇帝豪放不拘小节,轮上摆席位的事情,也还是得论论格局和尊卑。 所以当时放这些案几的时候,怎么放,放几个,高位几阶?真是让那些工匠伤透了脑筋。 后来还是长孙皇后发话:所有人在学识里都是学生,哪有高低贵贱?在大堂正中间挂一孔子画像即可。 所以,桌案摆了一圈,成回字形,无头无尾。 然后在后头书海和桌案的中间修了一道影壁,两侧接着雕花窗棂,摆着绿植花瓶,中间就挂着一幅巨幅的孔子画像。 晋王和武柔就坐在这回字形的案几旁,稍微错了开些,也算是相对而坐,两个人的表情能瞧的一清二楚。 今日中午殿里依旧人少,偶尔有一两个值守的宦官,一趟又一趟的整理搬书,像是无知无觉一样,只管闭着眼睛干自己的活儿。 沉默了许久之后,晋王少年人的清爽嗓音响了起来,又带着疏离和厌恶的感觉: “我说过了,关于我母后和父皇的事情,我不愿讲,你也不必旁敲侧击地问。” 武柔滞了一下,心想她现在没想再探听皇后娘娘的事情了,说得是真话。 那独属于长孙皇后的尊荣和宠爱,是时事是运气,是二十多年与当今陛下并肩而行,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当然,她那闪耀的灵魂弧光,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塑造而成。 这根本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模仿得了的。 世上再无长孙皇后,也没有机会再有第二个长孙皇后。 可是晋王不知为何,对于旁人的探听极为敏感,这是又戳到他的厌恶之处了。 “殿下,武柔说得是真话,没有旁的意思……倒是有一件事情请教殿下。贵妃在赏花宴上提到了《氏族志》,看那个话音,是陛下不喜四姓氏族的排名,警示朝中权贵不要去捧他们的位置,《氏族志》一个排名罢了,有这么重要吗?” 晋王直接答道: “当然重要,但是一两句说不清楚。” 武柔已经对升迁没了期盼,一下子没了目标,整个人就显得迷茫松懈起来。 她说: “左右我现在无事,殿下就跟我讲一讲吧?就当……就当复习功课了?” 晋王想了想,看着眼前的书,开口说道: “首先,隋朝启用科举制以前,朝廷选官一直是举荐制,那些门阀氏族掌控了官员选拔的渠道。 许多人趋之若鹜,就是为了能当官,依靠他们举荐当了官之后,又会回馈给门阀世家财富利益,受其牵制、影响。 权利的来源,是人。 那么多官员将氏族门阀奉为犀首,等于分了一部分皇权,甚至在特殊时期,门阀可以掌控朝堂走势,改朝换代。 魏晋之后,受五胡乱华的影响,氏族门阀的权利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北魏建立之后,为了维护统治,促进民族融合,更是大力推广汉化。 但汉化的一大功绩,就是大范围普及了诗书礼仪,让氏族门阀之外的人也学到了知识,《三字经》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到如今,寒门士子多如牛毛,不乏有才之士,再加上科举制的实施,氏族门阀对朝堂的影响已经大不如从前。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名声太久太响亮,即便没有官位爵位,他们在读书人眼里也是贵族,是一份难以企及的荣耀。 我父皇启用人才从不看出身血统,有才就用。等于刨了氏族门阀的根基,阻了他们的复兴之路,早就成了对头。 可是现如今,父皇派人编修《氏族志》,排在前头的依旧是四姓氏族,足以证明他们在民间的威望远超朝廷。 他选出来的寒门士子,却反过来去向四姓门阀朝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更重要的是,长此以往下去,不利于皇权稳定。” 武柔静静地听着,又问: “那……既然这么严重,为何不……为何不使些更厉害的手段,让贵妃娘娘请长安城的命妇,还是主姻缘的人来进宫说两句话,真的会有用吗?” 晋王李善这才抬起了眼睛,用好学的眼神望着武柔,问道: “更厉害的手段?……比如?” 突然被晋王问到,武柔的眼珠子偏到了一旁,手上牵着自己的彩色披帛,有些紧张地在胸前绞了两圈,思索着说: “我不知道啊……比如……比如找个由头杀了他们?” 晋王的眸光明显震了一下,像是精心雕刻出来的唇微微张着,半晌摇了摇头,说: “你怎么那么大的杀心?” 武柔连忙将绞着的披帛放了下来,心虚的低下了头,生怕让晋王发现她内心住着的鬼怪。 晋王倒是没有再往深处计较,而是回过了头,看着自己眼前摊开的书籍,接着说道: “随意杀个奴婢,都会造成恐慌,更别说杀那些声誉久远的门阀氏族了。我父皇乃是圣主明君,又不是好杀的暴君,怎么能如此随意? 而且,嫁娶之事,看着事小。其实关系到两个家族的利益联合。 别看平时大家都客客气气,好像不计较彼此家门的贵贱等级,真到联姻的时候,就会暴露出内心衡量来,计较的一清二楚,一点儿也做不了假。 越是门第高,利益大的家族,越是如此。 所以如今四姓门阀声誉大涨,也是因为权贵们想与之联姻的太多,无形中抬了他们的身份。 只要放出风声,让那些当朝的权贵们能放弃联姻四姓,那对他们的声誉自然有很大的影响。” 武柔听着,再联合当初贵妃在赏花宴上说得那些话,很多事情便通透了,觉得好有道理,忍不住说道: “殿下知道的真多,我就没有想过这些……” 晋王明显身子僵了一下,耳根子就红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 “大多都是我父皇教的,算不得什么。” 武柔看着他的侧脸,突然间又生出了许多艳羡来。 有阿耶真好。 她的阿耶在世时,也会时常的教她一些道理,虽然不是国事,但也总有一些对人对事的智慧。 即便当时对她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可是他走了之后,她能忍得了武家兄弟的欺辱,进宫之后又乖顺小心,勉强算得上左右逢源,全是因为阿耶教导的缘故。 想到阿耶去世之后自己的遭遇,武柔又忍不住心酸惆怅,鬼使神差地问: “晋王殿下会怕吗?” 晋王李善奇怪地转过头,就看见武柔用一双迷蒙凄惘的眼神看着他。 她平日总是很活泼,胆子也大,今日真的很反常。 “怕什么?”晋王李善语气又温柔了些,问。 “怕……突然间有一天,因为失去了依靠,自己的日子天翻地覆?” 第二十九章 你心情好多了? 晋王将目光收回来,不说话了。 说实话武柔这个问题连接着上下看,属实有些大逆不道。 他失去依靠?不就是咒我父皇死么? 可是这个罪名太大,他也不想因为旁人一句话就喊打喊杀,况且他能感觉到,武柔更多的是感伤自己,跟他没什么关系。 果然,就听见武柔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说: “……我也觉得我这问题很傻。殿下怕什么呢?虽然年纪小,但是已经是王爷了。阿耶是皇帝,哥哥是太子,舅舅是长孙无忌。殿下的日子要想翻天覆地,恐怕得整个天下先翻了。 ……只有我这种小女子才会怕。” 武柔眼睛凄惘地看着虚空处,喃喃地说: “最近我总在想,女子是没有家的。父母家也不是自己家,是娘家。成亲之后丈夫家也不是自己家,是夫家。 父母去世,自己就有可能被赶出去。丈夫死了,还是有可能被赶出去……女子为何不能有个自己家呢?” 武柔朦胧的眼睛看向了晋王,真心地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晋王毕竟也是一个孩子,他不曾想过这样的问题,更不可能知道答案。于是一下子梗住了。 武柔见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从席位上起身,规规矩矩地向着他躬身行礼,沉默地告退了。 …… …… “你最近怎么又跟泄了气似的?”徐充容看着武柔,寡淡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惊讶。 武柔正蹲着身子替她奉茶,听闻收回了手,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脸,说: “没有吧……阿柔不是一直如此么?” 徐惠高傲地冷笑了一声,说: “小丫头到底是年轻,心思飘忽不定,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不高兴,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若是心情好,说不定能帮你解决呢。” 我想升官,我想生个孩子。充容娘娘祝我一臂之力吧! 武柔在心中呐喊。 可是她万万不能说,而且徐惠肯定不会帮她的……她自己都没孩子呢,说出来怕不是立马挨一顿打。 但是怎么也不能错过徐惠想要帮她的机会,于是眼珠子转了转,说道: “进宫许久了……没有跟宫外通过信儿,不知道我母亲和妹妹们过的怎么样了……” “这还不简单,宫里低阶嫔妃不能与外头通信,可是二品的嫔可以啊,你有信儿我可以让我的家人替你传。准备说些什么?”徐充容说着这些的时候,仰着下巴语气傲慢,但是一点儿也不惹人厌烦。 武柔不由地牵起了嘴角,想了想说: “……没什么,就是想告诉母亲,趁着我在宫里还有些受宠的名头,赶紧为妹妹们寻一个靠谱的亲事。 我恐怕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是至少母亲和妹妹们过得好一些,省得再受那两个兄长的欺负。” “靠谱?什么样的才算靠谱?……你年纪不大,还操心你妹妹们的亲事呢?你母亲又不是没有主意的人,你不说她不知道?” 徐惠的语气总是没有客气的时候,这时候再加上反讽,更显得带着责备。 武柔脸色一红,连忙说: “不是……不是我想做我阿娘的主。娘娘不知道,我母亲对婚姻,更看重两情相悦。这一点,到我进宫之时都从未变过,我担心她们想不通,错过了这次的机会。 以后若是时间长了,兄长知道我在宫中根本就入不了陛下的眼,他们还会欺负母亲。” 她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徐惠或多或少的知道点儿武柔的家事,对她也很同情。 听了这话之后,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说: “这可不容易……你兄长袭了应国公的爵位,虽然这爵位只是虚衔没有实权,到底清贵。 你自己进宫服侍陛下能唬住他们,你的妹妹们得嫁给谁才能有用?况且,也不是想嫁就能嫁的。 你父亲到底是木材商人出身,你那两个兄长……没有才名也没有中科举,可见本事平平,前途不显。若是正经的联姻,这条件在长安城的勋贵眼里可不够看的。 或者说……你希望你的妹妹们凭着姿色,去给谁家做妾?” 武柔一直听着,心里越来越沉,但到最后她连忙摆手道: “不不不……妾的身份低人一等,寻常人家的妾那都是奴婢出身的人才做的,总不能耽误了妹妹们一辈子。” “那你要怎么办呢?”徐充容问。 武柔低着头,回答不出来了。 她是想着让妹妹攀个高枝,找个凭恃,可是找谁呢? 徐充容见她为难,可怜见的,于是想了想说道: “也不是没办法……俗话说的好,宰相门前三品官,有时候这小人物里头也有能镇住人的。你若是有门路,就往各个王府的亲信跟前使使劲儿。” 武柔一听抬起了头,眼睛亮了,在心里头细细地衡量。 然后就听徐惠高傲地仰着下巴,替她分析: “各王府的亲信,他们虽然位份不高,但是有天家皇子的照拂,来往亲密有交情,又说得上话。 到时候若是结了亲,因为身份低,反倒没有那么多讲究,能时常的回娘家看看,若是碰见你们兄长苛待,也能让王爷帮着递两句教训。” 武柔听闻点了点头,高兴地说: “……而且,我现在就在宫里,能接触到各位娘娘和王爷们,若是能找到哪个娘娘垂怜开恩,做主给王爷的亲信手下指个婚,不比让我阿娘在外头打听求人强?” 她越说越觉得有希望,高兴地捧着自己的披帛捂着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徐惠,满是感激: “谢谢娘娘点拨……自我进宫以来,跟着娘娘真是受益匪浅,从没有一日虚度过。” 徐惠听她这样说,冷漠高傲的脸终是忍不住笑了一下,浅淡的很,但很快就收敛了笑容道: “你不嫌弃我脾气差就行。” 她用眼尾又瞧了武柔一眼,上下打量,似是赞赏: “说实话,宫中像你这么识好歹的人可不多。她们都怕我,觉得我爱好揽权,每天挑毛捡刺的,在她们的头顶作威作福。” 武柔认真地回道: “娘娘只是做事情认真,根本就不是她们以为的那样!” 徐惠听闻又笑了一下,寡淡冷漠的眉眼多了许多柔和。 …… …… 论找人拖关系,那第一首选肯定是晋王了。 晋王殿下的哥哥是太子,如果能做太子殿下亲信的正妻,以后若是太子即位,说不定能做个宰相夫人呢? 当时徐惠有一句话提醒了她,位高不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是能时常回家去看看。 要不然位高又怎么样? 就好比她,做了陛下的世妇,但是出不了宫,也通不了信。 全靠以后未知的前途震慑。 若是武家兄弟关起门来,苛待她阿娘。她们又总是见不到面,谁又能知道? 知道又怎样?岂不是鞭长莫及? 武柔打定了主意,就又去弘文殿守株待兔,等晋王。 自从上一次见面,武柔自顾自地撂下了几句话就走了,让晋王颇有一种被嫌弃的感觉。 于是这一回见了她,就打算装不认识,不搭理,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是武柔却像是失了忆一样,又满脸堆笑的迎了过去,明明比他高一头,却显得比他更像个小孩子,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糖一样满眼放光。 晋王感觉有些不妙。 “晋王殿下最近经常来啊……真巧,咱们又碰见了。”武柔谄媚地说。 晋王李善心里头“咯噔”了一下,生怕武柔觉得自己在特意等她。 虽然说,他心里头确实是有一点儿这个念头。 都怪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说得那些话,那么可怜…… 今日见,倒又没事了。 “最近要跟吐蕃打仗……我没事好奇,要看关于吐蕃的文献。”晋王绷着脸说。 武柔愣住了,这她真没听说过,追在晋王的身后问: “又要打仗了?为什么?吐蕃在……在大唐的西南面吧?” 晋王松了一口气,见她没有怀疑自己这个借口。于是一边装着找书一边说: “吐蕃先前以求唐公主和亲为由,要人要东西,被我父皇回绝了。后来就记恨上了,派兵侵犯我大唐国土,父皇收到了战报,自然要打回去。” “……那要打很久吗?”武柔担心地问。 晋王想了想说: “应该不会太久,我父皇征战多年,手下兵多将广,论实力,大唐从未惧过任何人。” “说得也是。”武柔彻底放了心,她从小就听着大唐的传奇长大的,她阿耶是从龙之功,与有荣焉,经常爱讲这些。 晋王侧过了身子,看了武柔一眼,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你心情好些了?”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爽,温和中又带着一点儿青涩和尴尬。 武柔听闻,眸光一闪,看着晋王似有泪光,笑了笑说: “多谢晋王殿下记挂,我好多了。” 不管什么时候,被人真诚的担忧和记挂,心里头都会是暖的。 更何况,晋王端庄沉静,像是鹤子仙童似的,天然有一种温和强大的错觉。 被他担忧,就好像受了神仙眷顾一般,治愈效果也翻了好多倍。 她越发的理解当时韦贵妃第一次见皇后娘娘的感觉了。 即便是自欺欺人,自己的臆想居多,但是心中宽慰,被治愈的感觉不是假的。 第三十章 太子 晋王李善静了一瞬,又说: “如果能让你好受些,我自然也有害怕的东西,权势和地位并不能治愈一切。” 武柔听闻愣了一瞬,随即露出了一个假笑,在心里说,我当然知道不能治愈一切,可是能治愈大部分。 晋王殿下你当然会有权势和地位不能疗愈的痛苦,可那与被人践踏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果然,仙童是无法和凡人共情的,他只会怜悯。 李善偏过了头,见武柔只是笑,并没有走心的样子,还不如刚刚他问那一句好些了么,她的反应好呢。 他有些挫败,垂着的眼睫毛轻轻地扇了两下,说: “我知道你有事情找我,说吧。” 武柔这才卸了假笑,笑得越发真诚,且谄媚了些,绕到了晋王的另一侧,隔了三步远的距离,看着他的侧脸说道: “我想给我妹妹寻一个亲事……” 然后她就将自己的打算还有想法说了。 晋王听过了之后,抬眼看向了武柔,眼睛里头全是诧异,他眸光闪动了一会儿,说: “你觉得我好说话,问我问题,我还能理解。你一个小小的才人,竟然托我找太子哥哥,给你妹妹做媒,嫁给他的亲信?……难道是因为我年纪小,所以你觉得我好哄好利用吗?” 武柔听闻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抬了眼睛望着天上,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但是很快她就掐着自己的披帛,有些谄媚的笑着说: “殿下误会了,我这个人,心里头一向没有这根弦儿,只因为但凡有可能的事情,我都不会放弃去试,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呢?……要不然我也不会身在太原,让陛下出手救了我啊。” 晋王自然知道武柔是怎么来的,父皇都跟他说过……然后,他就更无语了。 武柔见他说不出话来,便歪着头,尽量跟晋王的视线平行,看着他的脸色希冀地问: “那殿下……愿意帮我么?” 晋王抱着书低着头不看她,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是漂亮的侧脸还有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都透着些苦恼。 武柔耐心等着,终于等到他开口说: “我可以替你说,但是成不成的不负责。” 武柔立时便高兴了起来,平缓柔和的眉眼带着盈盈的笑,她端庄地站直了身子,又躬身行礼下拜: “谢殿下,殿下最好了。” “但是最近时机不对,要打吐蕃,父皇和太子哥哥每天都很忙,可能要打完仗了再说。” “好,我不急,殿下答应过了,我就放心了。” …… …… 转眼到了十一月,仅仅两个月,吐蕃就被赶出了边境,甚至连吐谷浑的领地都吐了出来,俯首称臣。 这仗赢得干净利落,皇帝出了心中的这口恶气,神清气爽,大宴群臣,又给满朝文武放了几天假期,不用上朝。 晋王觉得这时机挺好,就挑着一天上午,从武德殿的南门出发离开了后宫,经过了前朝的弘文馆,过通训门到了东宫。 那时候太子李承乾正在寝宫的院子里头练剑,天上飘飘洒洒的下了一点儿小雪。 晋王李善披着毛茸茸的斗篷站在廊下,见他在雪中飞跃腾挪,手中长剑寒光闪烁,头上雾气蒸腾,矫健的身姿就像是飞仙下了山一样。 他很想拍手叫两声好,可又怕打扰了他习武,断了这样豪情干云的意象。 太子哥哥比他大了九岁,十九岁的年纪,正是青春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 更何况他从八岁就开始做太子,十二岁开始上朝听讼,十五岁开始就时不时地负责监国理政,不仅是父皇,朝堂内外都对他赞赏有加。 在晋王李善的眼里,太子哥哥李承乾,浑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太子转身看见了晋王,立即便收了剑招,立在了飘雪之中,对他招了招手。 他的眉目更像皇帝,同样的鹰眉凤目,只是比皇帝少了一丝文气,或许是因为年纪还轻,骨相也更加的立体锋利一些,英气逼人,一看就不好惹。 晋王走下了台阶,走到了太子跟前站定,规矩地躬身行礼: “见过太子。” 太子李承乾见他披着斗篷,走来的这几步端庄优雅,再配上他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墨发,漂亮的脸庞,越发觉得他像个姑娘,于是不满地伸手拍了他胳膊一下: “说了多少次了,亲兄弟不用这么客气,叫大哥。” 他这一下使了劲儿,晋王李善被拍的晃了一下。 但是他却很高兴,沉静的脸上带了笑意,虽然依旧很克制,眼睛里头却全是倾慕的光亮,应了声: “大哥。” 李承乾也笑了,笑容不大,但是带着些爽朗的豪气,他一边接过了侍女递的帕子擦汗,一边打量着他,问: “小九,最近武艺练得怎么样?” 晋王回道: “还行,每天辰时练一个时辰。” 李承乾听闻,直接将侍女将要拿走的剑又夺了回来,朝着晋王一扔,说道: “武一套看看。” 晋王李善连忙抬手去抓剑柄,抓是抓住了,可是那剑颇沉,足有二十斤重,坠得他手腕崴了一下,连忙用另一只手一起抓。 他披着厚实的斗篷,一蹲身像是一个雪团子似的。 太子一见,立马跑了过来,将那剑夺了,焦急地说道: “呦呦,大哥错了,忘了这剑沉了,你还小持不动,你手怎么样?” 他颇紧张,低着头拿着弟弟细弱的手腕翻看,捏了捏骨头。 “没事,大哥放心,小九哪有那么脆弱。”晋王心中发暖,微笑着说。 太子却松了他的手笑了,说道: “我看你就是挺脆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娘呢。武艺好好练,那可是咱们李家的家学本事。” 太子说罢,提着剑就往里头走,晋王紧随其后。一大一小,一个穿着薄衫,一个披着御寒的斗篷,很快就进了殿阁中。 太子一边走,一边接着说: “没事你就多来东宫走动走动,别整天窝在后宫里头。后宫里头女子多,咱们父皇又忙顾不上你,难免养的你娇气。男儿这么娇气不好。” 晋王李善听闻,微微低了头,应了声“是。” 他那一声“是”,声音很轻,透着失落,在加上他平时本来就乖,这一应,让太子的心都跟着抖了一下,有些心疼。 太子李承乾脚步一顿,转过了身,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叹了口气说道: “大哥不是嫌弃你……只怪阿娘去的早,你小小年纪太懂事,在后宫还要照看两个年幼的妹妹,大哥……是心疼你。” 晋王抬起了头,眼睛里头闪着温柔的光亮,沉静地说: “我知道,大哥。武艺我会好好练的,绝不让大哥失望。” 李承乾看着他的表情,心想:这个弟弟太早熟了,比他这个大人还像大人。 他又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发顶,手重还是使了劲儿,揉的晋王头都晃了晃。 他一松开,晋王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感觉发带没松,才安心放下了手。 太子见他这样更想笑,“噗嗤”一声说道: “咱们父皇都没有你讲究,也不知是随了谁。说罢,找我什么事儿?” 两个人入了席,相对而坐。 晋王就将武柔托付的事情说了。期间太子明显不怎么将这事情当回事,但是他依旧耐心地看着自己弟弟,静静地听他说完了。 “嗯……那个武才人,你欠了她什么人情?” 晋王眼睛直直的,脑海中扫了一遍往事,心想:帮我够了猫算不算人情?可是说出来实在是显得幼稚。 “没有……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怜,想帮一把。” 太子坐直了身子,有些着急地说: “你就是太善良了,谁的苦你都能理解一二,觉得他们可怜。所以那些人才会顺杆爬。要换个人,你觉得她还敢张这个嘴吗?” 晋王偏了一下头,沉静的脸庞静了一瞬,认真地说: “或许吧,但她是为了家中母亲着想,孝心可嘉,而且所求合理,并不是痴心妄想的贪心之辈。所以我才应了。大哥看着办,若是为难就算了……” 太子单手支着脸颊,撇着嘴笑,无奈地看着他说: “小九……你这随缘的性子真是……你不会真的是菩萨转世吧?行了,我看看,看看手下哪个还没有娶妻的,若是有人愿意,我就给你个信儿。” “多谢大哥。”晋王行礼道。 …… …… 武柔知道太子应了,本来还很高兴,这边儿托了徐充容的人给母亲通信儿,就开始静静地等消息。 可是,还没有等到宫外母亲的回应呢,太子这边就派了内侍告知了晋王,说武家的二姑娘不愿意。 晋王转告她时说,听语气,似乎闹得很不愉快,让她断了这个念头。 武柔都懵了,她不好麻烦晋王再去找太子究根问底,想人家一储君,天天都忙着国家大事,看在自己亲弟弟的面子上才应了这等小事,她要是再去烦人,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于是就朝着徐充容撒娇,又是甜言蜜语又是软磨硬泡,终于通过她的人,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 晋王:“……你觉得我好欺负?” 武柔:无语望天 光点1:“噗……这俩人真逗。哎,人呢?观察员2号跑哪儿去了?” 光点2闪了出来:“要打吐蕃了,我去太宗那边看打仗了……嘿嘿。” 光点1急了:“你别乱跑啊!这里头每一个画面都极尽真实,信息量那么大,你乱跑回头咱们存储空间不够,看不到结局啊。别忘了这个时间线的主角是谁!” 第三十一章 一年以后…… 太子那边对于这个晋王这个弟弟肯定很看重,他答应了没有多久,太子府詹事就去了她们母女在长安安家的宅院。 太子府詹事是个什么职位?相当于太子的管家,大小事务都能过手,甚至还能领兵,是真正的太子亲信。 太子肯定也看重他,定然不会下令让他成亲,自然要先见过面,由他自愿。 于是他就自报了家门,说明了来意,想要见一见武家的二姑娘,十三岁的武顺。 结果两人见是见了,太子府詹事见武顺生的美貌,性子又温顺,直接当场便表示愿意了。 但是武顺却嫌弃人家生的不好看,年纪大。 她自然没有敢当着人的面儿说这些,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借口,反正当时太子詹事没领略到。 最后还是客客气气地送人走了。 人送走了之后,武顺就跟杨氏哭诉说不愿意,说是自己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随便这么定了。 杨氏本来对婚姻的态度就坚定,她也不赞成让女儿攀富贵,跟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当初武柔进宫的时候,她都觉得武柔毁了自己的婚姻大事,愧疚不已哭哭啼啼。 那可是皇帝,是圣主,她都觉得不是好的。 现在的太子府詹事又算个什么呢?只要女儿不喜欢,肯定不行。 后来她让徐充容的人带信儿跟武柔说,自己一把年纪了,好日子过够了,你们想着自己就行,不必为她考虑,更不必为了她,随意定终身。 她们当时这么想的,也没有通知武柔,就准备想着法子推拒。 那太子府詹事办事利索,自己满意,当时也没有看出武顺拒绝他的意思,于是直接就派人下了聘书,然后就被明晃晃的拒绝了。 这也就算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个难推拒,难找理由。 最后找的拒绝理由竟然是:不想与有胡人血统的人成亲! 没错,太子府詹事,是胡汉混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 武柔听到这里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是什么敷衍又侮辱人的理由啊?! 谁不知道隋朝皇室虽然姓杨,但是隋高祖皇帝的皇后姓独孤,也是个胡人血统。 你武家姑娘揣着一半儿前隋宗室的血统,搁这儿嫌弃谁? 再说了,只要是北方人,从北魏鲜卑人统一北方开始,到东西魏,到北周,到隋,到大唐,但凡是祖上有权势的汉人家族,有几个没有跟胡人权贵联过姻,带些胡人血统的? 还有那些复姓的,改了汉姓的,虽然现在看着都跟汉人无甚区别,族谱的根上都是胡人。 比如已经过世的长孙皇后,太子的亲生母亲,那便是鲜卑血统…… 她都能想象出太子听说了武家拒绝的理由后,有多无语,多鄙视。 当时武柔是站在徐惠的身边听的这些消息,她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充容转过头看向了武柔,寡淡的眉眼上下审视了她一眼,说: “你们家的女眷似乎除了你也没个靠谱的……我看还是算了吧,这话都放出去了,武家姑娘要找人,估计得找崔、卢、郑、王四姓家的人了,只有他们那些自视血统高贵的,才配得上你家。” 武柔低着头,脸已经红的像是烧炭。她连忙走了出来,躬身道: “我阿娘她们定然不是那个意思……肯定是因为实在找不出推拒的理由了,才想得这昏招。” 前段时间韦贵妃才传达过对四姓门阀的不满,今日她们家就跟四姓一个志向了。 幸亏她们就是几个“无知妇孺”,如今也没有亲眷在朝中做官,要不然这一番话,还不知要连累成什么样子。 而且,太子没有找她的事情,已经很宽宏大量了…… 徐惠扬了下巴,用高傲的声音说: “不管是怎么想的,反正是不适合你再操心了,你为了尽孝试也试了,是她们没有那个命,接不住,还是算了。 反正以后我也不会替你带信儿传消息了,大家都消停消停。” 武柔低着头,闭了闭眼睛。 果然,指望别人永远都指望不上,关键还是得靠自己。 没关系,她现在也才十四,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总有机会的。 …… …… 贞观十三年,武柔十五岁。 一年以来,她让自己以徐充容和韦贵妃为标准,除了勤勤恳恳地做好自己的差事,就是读书习字。 知道皇帝陛下喜欢王羲之的行书,就天天临摹练习。 这一日,她正在西凉阁里临摹字帖,阿瑟斯捂着脸回来了。 她抬眼一看,见她一脸的丧气,捂着脸低着头,像是偷了东西一样瑟缩,于是便问道: “不是让你去内侍省,给小曲内侍送谢礼了么,怎么回来这个样子?” 阿瑟斯抬了蓝色的眼睛看了武柔一眼,没吭声。 说实话盯着她那蓝眼珠子,很难分辨出来她什么情绪,只能觉得她犹豫。 “你将手放下来,难道谁还打你了不……”武柔那个“成”字还没落下,就见阿瑟斯松开了手,露出了里头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子。 她皮肤本来就白,还不是中原人的那种红润的白,而是冷灰色的惨白,挨了那一个巴掌印子都红肿了,尤其的触目惊心。 武柔顿时就惊了,她在宫中这么久,托了徐充容的福,还没哪个人找过她的麻烦,别说打她的人了,撑死了也就是对着她翻个白眼,爱答不理。 难道是因为徐充容随驾去了洛阳行宫,所以她们觉得可以找茬了? “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啊!哑巴了?”武柔平缓柔和的眉眼怒到了一起,露出了几分戾气。 阿瑟斯身子僵了一下,低着头说道: “……奴婢回来的路上碰见了王才人,她说……突厥人都是忘恩负义的卑劣之徒,看见奴婢就来气,顺手就打了我一巴掌。 奴婢请罪问她,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王才人?她说几日前一个突厥王族,随驾做侍卫中郎将的,在行宫行刺陛下,被擒杀了。说我们明明是丧家之犬,被陛下厚待收留,还不知道感恩,果然一脉相承都不是好东西……” 实际上突厥人反复无常,确实很出名。 阿瑟斯说着就哭了,她哭起来都僵着身子,光流眼泪没声音,也没动静,只是惊慌地问: “……才人,奴婢会不会被连坐治罪?可是奴婢也不认识那个行刺的突厥人啊,而且奴婢是高昌人种,只是在突厥出生罢了。” 武柔头一次听说皇帝被行刺了,心脏突突跳了一下,但是一想,消息能传到后宫里来,还这么安静,应该是没什么大事。 她平复了一下自己受的惊吓,说: “放心,你又不是他亲戚,大唐律没有那么连坐的。要是那么连,同是汉人谋反的那么多,汉人都得死光了。” 阿瑟斯听闻,似乎心安了不少,但是依旧心事重重的。 武柔见她这个样子,都替她觉得委屈。 好好的走路上,什么错没犯,就挨了一巴掌、受了一顿羞辱! 怎么也不能这么算了。 “走,我去帮你打回来出气!”武柔说。 阿瑟斯一听就吓到了,见她要走,上前两步就拽住了她的胳膊,说: “她……奴婢……是突厥人犯了错,她打奴婢在情理之中……还是算了吧,闹大了怎么办?” 武柔撒开了她的手,说: “你是我的人,跟了我就不能无缘无故的受委屈。” 说着她眸光一转,用眼尾瞪着她,问: “再说谋反的突厥人又不是你,你错在哪儿?!怎么就在情理之中了?!” 阿瑟斯说不出来。 武柔黄鹂似的声音冷笑了一声,颇有些徐惠徐充容的神韵,盯着她的眼睛说: “没吭声挺好,你但凡再辩解两句,我就再也不管你这事了,以后受欺负挨打都自己受着。 我可不想一心替人出头,结果人家不领情,还觉得我多管闲事。” 阿瑟斯立马双手端抱在身前,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拦了。 武柔抬步就往外走,阿瑟斯紧跟其后。 两个人出了门,一路往王才人住着的地方走。 可是走到一半儿,武柔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以前宫婢们在宫中行走,路过的时候除了低头行礼,就是低头走路,主打的就是一个寂静无声,无知无觉。 可是今日,那些宫婢们跟她行礼之时,总是有人用警惕和厌恶的眼神多看阿瑟斯几眼。 阿瑟斯那一头金色的头发实在是太显眼了,经过突厥人谋反那一事,恐怕不管是不是突厥人,只要明显看着是胡人,在宫中都会受到排挤。 想到此处,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看着已经路过的宫婢队伍,说: “不行,过去扇王才人的婢女一巴掌,只是出了气,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以后她们该针对你还是针对你。 这事情得找徐充容做主,惩治王才人,好好立立规矩才行。” 阿瑟斯一听,因为紧张而僵直的身子明显松懈了下来,说: “那咱们先回去吧,等充容娘娘回来再说。” 武柔听闻,用眼睛瞟了一眼阿瑟斯,见她脸上的巴掌印子依旧很明显,说道: “等她回来你脸都好了,哪有还有证据,哪里还有凄惨?……告状要趁热乎的,省得她抵赖。” “那怎么办?” “咱们直接去找韦贵妃去。”武柔说着就换了方向。 她现在又不是刚进宫的时候,韦贵妃因为那个“媚”的御赐称号对她有偏见,懒得瞧见她。 如今经过一年的努力,她现在在韦贵妃的心里,可是难得沉得住气、踏实能干,还不想着靠爬龙床一步登天的年轻人。 ……虽然她心里头确实很想,但是现实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第三十二章 绣像 韦贵妃的住在安仁殿,那里离皇子和公主们住的地方很近,也方便那些年幼的皇子和公主们,到贵妃宫中请安。 请安的时候,贵妃会问问他们饮食起居的情况,学习进度,观察他们的德行品性,适时的进行教导。 以前这都是皇后负责的事情,现在都落在了韦贵妃的身上。 有一回武柔到安仁殿请示的时候,正好碰见三位年幼的皇子和几位公主出去。 当时韦贵妃还跟她感叹说,从前皇后对其他嫔妃的子女都视如己出,不分彼此,她比不上…… 武柔到了安仁殿外求见,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里头出来了一位女官引着她进去。 这一次,竟然没有领着她到主殿去,而是拐了好几个弯,上了二楼,停在了一个耳房门口。 “娘娘,武才人来了。”宫女隔着门请示。 “进来吧。”里头传来韦贵妃柔和的声音。 房门被推开,武柔打眼一瞧,耳房很小,一眼便是全部,一张桌案,一个矮榻,韦贵妃就侧身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一个半人高的绣架。 窗户跟房间比,显得很大,明亮的阳光正好可以照进整个房间,韦贵妃沐浴其中,一身贵妃品秩的常服衣裙,裙摆逶迤在地上,整个人好像会发光一样。 明亮的光辉中,韦贵妃抬起了手臂,朝着她招了招手。 武柔便规规矩矩地走了进去。站在了她的身前。 离得近了,才看见绣架子上隐约绣着的是一个人像。 她正在好奇,就听韦贵妃说: “你不是一直说,想看看皇后长什么样子么?你过来看。” 武柔听闻,眼睛亮了一瞬,慢慢走到了韦贵妃的身后,才看到了那幅绣像的正面。 绣像还没有绣完,但是轮廓完整的描摹在绣布上。 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幅观音像。 观音脸型丰润柔美,一身纤肥合度的体态,穿着广袖汉制大衫,浓密沉重的发髻上,额角的两朵小金花固定了一块蓝色的披巾,盖住了脑后的头发,一直垂到了半腰上。 五官脸庞还是墨色,并没有绣上一针一线,但是她微微垂眸,嘴角带着的那一点儿微笑似有歉意,又似乎是对世俗的宽容。 要说她与真正的观音像有何不同,恐怕就是那侧身而立的姿仪,自有一番傲骨风流在,让她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武柔愣愣地看了许久,不自觉地就要流下泪来。 不是因为她终于看到了长孙皇后的肖像而激动,而是这幅画画得那么传神,似乎蕴含了所有作画人的情感,只是瞧着,便能感觉到对画中人浓重的喜爱和怀念。 这喜爱越沉重,怀念就越令人心痛。 韦贵妃抬手轻轻抚摸着画上人的脸庞,苦恼地说道: “我画功不行,反反复复地画了许多,才将记忆中的画面还原了一点儿,可惜还是有些生硬,画不出她的神韵来。” 她许久都没有等来武柔的回应,于是扭过头看她,就见武柔眼睛直直的,眼泪从眼眶滚落了下来,她顿时便愣住了,问: “你怎么还哭了?” 武柔赶紧将眼泪擦了,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娘娘已经画的很好了,我一看,也跟着爱上了画里的人,想她此时不在了,就忍不住难过。” 韦贵妃听闻,精致的眉眼中多了些许的雾气,可是她的怀念早已经变的沉重,像惊涛骇浪过后,坠下来的泥沙,再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起伏,只是顽固地存在着罢了。 雾气很快散了,她欣慰又慈爱的笑着,问: “找我什么事情?” 武柔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躬身说道: “娘娘,听说陛下在行宫遭遇行刺,刺客是突厥人的王族,是真的吗?” 韦贵妃听闻回过了头,看着外头的景色,轻蔑地说道;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你放心,什么事情也没有,不过就是几个脑子不清楚的宵小之辈,连蝼蚁都不如。” 此时的韦贵妃依旧语调很温和,但是语气里头却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和自信。 好像比徐充容还要骄傲。 只听她接着说: “别说他们根本就近不了陛下的身了,就算是近了身,就凭陛下常年征战,冲锋陷阵的身手,那几个酒囊饭袋根本就伤不了他。” 武柔不由地勾起了唇角,但是很快压制了下来,用黄鹂般清脆的声音说: “阿柔倒不是担心陛下,只是今日王才人以这个为由头,在路上打了我的女官一巴掌,说她是突厥人,所以看她不顺眼。 现在阿瑟斯脸上还肿着巴掌印呢,娘娘可以传人来瞧瞧,真是气人…… 突厥人怎么了?也不是所有突厥人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阿瑟斯跟着我谨慎尽责,从来就没有犯过错,不该受此羞辱,望娘娘替我们主持公道,裁决此事。” 韦贵妃听完了,回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武柔一眼,似乎很不赞同。 武柔心脏立时便“咚咚”地跳了起来,可是她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有错,按照她对韦贵妃的了解,不应该有什么错才对。 过了一会儿,韦贵妃说道: “你我投缘,我就提点你几句,女官也是官,以后出了事情,这下结论的话,千万不要走到陛下前头去。” 武柔有些懵,可怜又乖巧的摇了摇头,说: “阿柔不明白。” “万一陛下说,突厥人都是忘恩负义之辈,要将他们都赶出去呢?到时候你这一番言论打算怎么办?” 武柔被震了,她眸光闪了闪,傻眼又结巴地说: “他……他会吗?……陛下不是明君圣主么,应该不会这么……” 韦贵妃轻轻笑了笑,打断了她说: “他是明君圣主不假,可谁也不是天生下来就是明君圣主。 咱们这位陛下是武将出身,性格暴躁,喜战好杀,若不是他存了一个开创太平盛世,造福天下百姓的志向,他都不能静下心来读那么多书。 也就是他有这份心,能听得进去劝,要不然一不合他的心意就被杀被贬的人,恐怕要多很多。 你记着,以后有什么事情,能在他下了结论之后,心情好的时候劝谏,可千万不要将结论下在他头里去,要不然他那个脾气,容易记恨你。” “是……谢娘娘指点。”武柔听话应了,又失望地说,“那……那王才人打了阿瑟斯的事情难道就这么算了?” 韦贵妃诧异地说: “那怎么算了呢?她无缘无故地殴打你的女官,挑起后宫争端,算是德行有失,自是该罚她。 我派人去问她话,如果事实确是如此,罚她跪半天,怎么样?” 武柔一听明白了,虽然不能因为突厥人的事情,说她有错,但是可以从别的事情上惩治。 只要不提突厥人这一茬就行。 她立马高兴了,又说了一句: “谢贵妃娘娘提点。” …… …… 没过几天,陛下从行宫回来了,晋王自然也就跟着回来了。 她去弘文殿碰见了他之后,忍不住就好奇地多问了几句关于刺杀的事情。 谁知晋王无奈地说: “能有什么动静,他一共就纠结了四十几个人,结果被行宫门口的二十几个卫士反杀。 等他谋反的消息传到父皇耳朵里头的时候,他都已经跑了……等父皇发了火,他就被追上杀了。 我就睡了个觉而已……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脑子似乎不太好使。” 武柔听了笑出了声,又问: “那他们为什么要谋反啊……总得有个理由吧。” 晋王想了想说: “根据抓着的俘虏说,是因为结杜率久未升迁,心生怨恨。 他本来是突利可汗的弟弟。当年突利可汗在东突厥遭到劼利可汗的排挤,呆不下去,自请入唐。 我父皇与他有些交情,最主要的是当时已经有灭东突厥的计划,需要熟悉内情的帮手,于是就答应了。 后来东突厥被灭,他们的领土入了大唐疆域划了几个州,父皇还派他去做了一个州的刺史。 他的弟弟结杜率我平时也没有留意过,不过想来本事不济,野心不小,还不是觉得自己是突厥的王族,却在大唐只能当一个侍卫中郎将,委屈他了。” 晋王顿了顿,又感叹般地补充了一句: “野心,使人智短欲昏。要不然也不至于勾结了四十几个本族人,就敢谋反。” 武柔怔怔地看着晋王的侧脸,有些心虚,总觉得他说中了自己。 于是在心里头暗暗提醒自己,千万别哪一天着急昏了头,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正在此时,弘文殿外突然来了一个太监,问门口的侍卫说: “武才人可在里面?” 武柔听见了声音扭过头一看,就见是陛下身边的传旨的徐内侍……她的老熟人了。 立马高兴地站了起来,迎过去说道: “徐圣使,我在这里。” 徐内侍踏进了门槛,见前头的那一圈案几间,还坐着晋王,便笑着说道: “武才人,陛下召见。正好晋王殿下也在,一起同去吧。” 晋王李善这才从案几间站了起来,诧异地问: “父皇找我跟武才人一起去?” “是。”徐内侍躬身,笑着说。 晋王沉静的脸庞多了几丝疑惑,看了武柔一眼,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跟武才人能有什么事情掺和在一起。 武柔也很惊讶…… 她还以为自己终于因为踏实肯干,得到了陛下的喜欢,要招她…… 嗯……既然是叫儿子一起,那肯定不是这么回事。 不管什么,去了不就知道了。 武柔默默地跟在了晋王的身后,跟随传旨的徐内侍,去了武德殿。 这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踏入武德殿…… 第三十三章 陛下召见 武德殿并不大,相比甘露殿来更是不值一提,但是地方小了,更有人生活的气息。 武柔一进去,低着头用余光打量的那几眼,心中便冒出了一个想法: 不管太极宫有多大,皇帝到底是一个人,居住所需也不过就是一间屋子一张床罢了。 皇帝支着一只腿,另外一只腿盘着,手里翻阅着奏章,略显文气的脸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很是不悦。 自从第一次侍寝之后,她只在路上远远的见过皇帝几回,距离现在面对面的召见,已经一年过去了。 皇帝依旧是老样子,相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因为他的不悦,让武柔感受了压顶的威严。 再加上韦贵妃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武柔跟在晋王五步远的位置,大气都不敢出,想着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才被召过来? 难道是因为她没有规矩,走的跟晋王殿下太近了? 这一年来,她确实经常跟晋王聊天,甚至有时候还会聊怎么照顾妹妹……甚至因为接触的多,连带着跟晋阳公主都熟了。 可是晋王还是个孩子,他们平时说话都隔着五步远,能有什么错? 她正这么想着,七岁的晋阳公主就从偏殿的侧门跑了出来,惊喜地道: “武才人!你怎么会来这里?” 武柔看见晋阳公主就喜欢,脸上不由地就露出了笑容。 她的声音终于惊动了专注的皇帝。皇帝看了她们一眼,晋阳公主就跟心领神会一样,依依不舍地又回到偏殿里去了。 只是小小地她扒着门,乖巧的一直看着外头,那双圆圆的大眼睛亮闪闪的,带着笑意。 “父皇。”晋王恭敬又规矩地躬身行礼。 武柔赶紧收回了偷瞄的目光,也跟着行礼道: “武柔见过陛下。” 皇帝将手里的奏章放下,扫视了他们一眼,直接公事公办地说道: “叫你们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委派。前年定下的要和吐谷浑和亲,如今和亲的人员和物资都准备妥当,就差一个公主。 朕膝下适龄的公主就那么两三个,都不堪大用,再说了以后说不定还要与吐蕃和亲,朕哪有那么多女儿可嫁?所以准备从李姓宗室里头选一个册封公主。 这是大唐第一次与外邦和亲,又是吐谷浑,自然非常重要……” 他顿了顿,突然问低着头的武柔道: “吐谷浑为什么重要,你知道吗?” 武柔微微抬了眼睛,看着太宗严肃又期待的表情,心中焦急地呐喊: 我学习了那么多就是准备在关键时刻能显摆一二,让你觉得我好的。 可是我学的是书法,学的是四书五经……我没想到还要学外国的东西啊! 晋王扭过头瞄了她一眼,就看见她耷拉着眉眼,一脸的委屈可怜相,只是眼睛里冒着不甘的光亮,像团火苗一样…… 皇帝见状,些微地叹了口气,转而抬手指了一下旁边的晋王,说: “你不知道很正常,小九,你给她解释解释,为什么吐谷浑重要。” 晋王便侧过身子,看着武柔温柔又耐心地解释道: “吐谷浑位于长安以西大约一千八百里,和大唐与吐蕃接壤,是通往西域各国的要道。 陛下制定的一条富国强兵的策略,就是保持西域商路畅通,互通有无。以大唐的丝绸和瓷器等,换取西域的马匹、火油等物,所以它的稳定及其重要。 皇帝听闻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虽然吐谷浑如今是大唐的附属国,但是国力衰弱,国内政局不稳,朕派公主和亲,一来是为了做大唐的耳目,二来是代表大唐的支持,如果能帮助吐谷浑稳定政局,那便更好。 所以这人选,不能当个女人选,得当个使节选。” 武柔听闻,心中莫名激荡,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于是连忙点头应道: “阿柔知道了,请陛下吩咐。” 皇帝垂下了眼睛,随手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子,似在思索,随即又放在了支起的膝盖上,点了一下手说: “既然知道了,你们就看着办,人选自愿便可,如果宗室里头选不出来,让人入个宗籍也无妨。” 他说着又指了指晋王李善,说道: “小九今年过了六月,就十二岁了,照规矩,亲王十五岁便可以出宫建府,你可以让大家以为,是宫中有意为晋王物色王妃人选,办一场游会将适龄的女子都集中起来,省得有些人得了消息,躲着藏着不来。” 武柔和晋王对视了一眼,晋王沉静的脸微微偏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但是什么都没说。 皇帝见他这个样子有些想笑,干咳了一下,故意板着脸说: “小九,好好配合!……宫中像你们这么大年纪的人不多。年轻人之间更有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选个合适的人出来。” “儿臣遵旨。”晋王恭敬地躬身行礼道。 “去吧。” 这个时候,一直在一旁看着的晋阳公主出声了,稚嫩的童音透着乖巧,问: “父皇,是不是聊完政事了,我可以带着武才人去看看我的蝴蝶吗?” 皇帝转过头看向了公主,又看了武柔一眼,随即对着晋阳公主招了招手让她过去,问: “你很喜欢她?” 晋阳公主想了想之后,乖巧地点了头。 皇帝少有的露出了慈爱的表情,语音都温柔了许多,又问: “为什么?” 晋阳公主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武柔抬眼瞧着皇帝探究的模样,觉得自己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虽然她没有做什么哄骗晋阳公主的事情,但是她心里目的不纯是真的。 实在是心虚,好像下一刻皇帝就要察觉她的野心,然后将她打出去。 思索了半天的晋阳公主说道: “嗯……她胆子大,敢牵我的手,摸我的脸,还会跟我玩。” 此话一出,皇帝愣了一瞬,然后就笑出了声,问: “……这算是什么理由?” 晋阳公主说道: “……别人都不敢,那天朝阳姐姐说了,她不敢挨着我,万一我生了病,她会受连累。” 皇帝一下子便明白了。 晋阳公主身体不太好,又是他最疼爱的女儿,那些人……恐怕真的不敢跟她玩。 想到此处,皇帝看着年幼乖巧的女儿,看着她那与长孙皇后相似的眉眼,心里头一阵心疼,险些落下泪来。 他伸出手臂,给了孩子一个结实的拥抱,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松开了她,说: “去吧……武才人,你跟着她去。” 武柔低着头应了声“是”,就被晋阳公主拉着进了她的寝阁。 一路上遇见的宫女虽然都低着头,但是从身影上就能感受到她们的惊讶。 武柔心里头高兴极了,她努力了这么久,终于有一条路能走通了不是吗? 看刚刚皇帝陛下的样子,他心疼自己的女儿,说不定就会时常允许她到武德殿来! 晋阳公主拉着她的手,指着屋子里头的一盆花说: “你快看,我养的蝴蝶!” 武柔怎么看也没看见蝴蝶在哪儿,于是弯着腰与她的视线齐平,问: “……在哪儿呢?公主,我怎么看不见?” 晋阳公主拽着她到了跟前,指着一个花枝,小声地说; “在这里……我怕吵到它,动都不敢动,要不然早就带它出去给你看了。” 她趴在放花的桌案上,旁边就是窗户,孩童圆润的脸庞就枕在胳膊上,眼神清澈。 武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枝丫上吊着一个丑丑的小茧子。 武柔只看了一眼,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又移到了晋阳公主的脸上,看着她那微微抿着的嘴巴,认真又专注的看着茧房,好像能看到一个新奇的世界一样。 她心里头不由地一疼。 懂事又安静的孩子总是让人心疼的,尤其是她这么小就没了阿娘,跟在那样一个忙碌、又威严的阿耶身边,不知道会不会觉得拘谨难过。 但是肯定很寂寞。 “蝴蝶的茧原来是这样啊,它什么时候会出来?”武柔捂着嘴轻声问,生怕自己气息大了,吹动了茧房。 “不知道……已经三天了。”晋阳公主压着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这个时候晋王也过来了,但是他在门口站着静静地看着她们,没有出声。 十一岁的少年,虽然脸庞稚嫩,身量也不高,但因为沉静端庄,又聪慧内敛,总是有一种大人的感觉,还是高不可攀的那种。 武柔突然想起来,当年皇后娘娘过世,他也是晋阳公主差不多的年纪,听说他一直哭,哭了好几天。 可是现在看他,已经想象不出他作为幼童痛哭流涕的样子了。 晋王将目光从妹妹的身上移开,就正好对上了武柔的视线,他突然觉得心中一暖。 还没有理明白那目光是什么意思呢,妹妹晋阳公主就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腰问: “哥哥……你去书库有没有找到记载,我的蝴蝶到底几日出来?” 晋阳李善微微摇了摇头,温柔地说道: “书里没有这种记载,但是有丝蚕破茧的,或许七天左右吧,你不要着急。” “好吧,我再等等……”晋阳公主遗憾地说。 晋王摸了摸她的发顶,说: “犀子,到时辰该习字了,哥哥出去跟武才人商量些事情,你自己先做功课,行吗?” 第三十四章 魏王 晋阳公主回过头看了武柔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不舍,但是最后还是乖顺地“嗯”了一声,很坚定。 然后就自己带着奶娘和宫女走了。 估计是习字有专门的学堂和书房,就在更里头的位置。 “跟我来,从这边儿走。”晋王说罢,就先抬步走在了前头。 武柔跟在他的身后,穿过了几处走廊,见花窗上印出的影子散落在屋内,落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移动忽大忽小,好似时光流转,无声飞逝。 武柔心中受了触动,突然开口问道: “殿下可曾想过,自己以后的王妃,会是什么样的?” 晋王边走边侧过身看了她一眼,清爽的少年嗓音带着通透,说: “皇子和公主的婚事,向来有诸般考虑,不是拉拢便是施恩,容不得自己太多的选择。 当初城阳姐姐出降,母后就曾说过,人选是谁无甚重要,重要的是婚后经营。若是经营的好,冤家也会变佳偶。经营的不好,情深也会成怨侣。” 武柔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反正皇家选亲,选的人肯定都不会太离谱,这个时候,如何相处,才是最重要的。 武柔又看了晋王一眼,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束成沉重的单髻,束发的发带余下两条,两指宽,规规矩矩地垂了下来,落在肩背上,让他端庄沉静的气质,又添了一点儿洒脱。 她认真地说: “殿下以后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晋王微微侧过头,勾着唇角轻轻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客气她的夸奖,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出了武德殿,大殿外头阳光正好,守在门口的侍卫见是他,躬身行礼,问道: “殿下,要不要通知您的随侍过来?” 晋王的随侍,包括一个小宦官,两个带刀侍卫,年纪都不大。刚刚随着他们觐见陛下,就留在了正门口,没有跟过来。 “不用了,我就在院子中走一走。”晋王说。 “是。” 武柔自然不识路,就一直跟在晋王身后五步远的距离,走到了旁边的花圃之中,停在了两株花树之下。 武德殿周围没有太多遮挡视线的造景,简洁大气,站在这里就能看见正门前头的场地,甚至这两株花树,都显得遗世独立、而孤单。 但是,正好能给两人留下一片阴凉。 晋王站在树干前,阳光撒了一半在他肩上,他却再也不动了,而是侧身问: “关于父皇交代的差事,你有什么想法?” 武柔正好站在浓密的树荫下,凉影斑驳,她低头想了想说: “首先,这姑娘身体得好,最好有些武艺在身,要不然那么远,局势又混乱,恐怕不长久。若是去了一年人就没了,陛下要靠和亲稳定吐谷浑的策略岂不是白费了?” “自当如此。”晋王李善认同的点头,说,“这一点倒是不难,长安城中多的是骑射俱佳的贵族女郎,宗室之中也有不少靠习武强身健体的。举办一场打马球的赛事,或许就可以拣选出来。” 武柔偏了一下头,问: “长安城中的贵族女郎,都会打马球吗?” “差不多……”晋王说,微微低了一下头,似乎在思索,“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多,主要是男子在打。 后来太子哥哥选妃,母后通过办诗会,选了三位才情出众的姑娘,分别是韦氏、苏氏、燕氏,后来实在是难以抉择,便通过一场马球比赛最终选了苏氏。” 武柔听到“韦”这个字的时候,耳朵都竖了起来。 她知道韦贵妃的家族在大唐意味着什么,于是眼睛偏了一下,问: “韦氏……不会是?” “对,韦氏是韦贵妃的侄女,燕氏是燕贤妃的族亲,这两家家学渊源,培养的女郎都十分出色。”晋王说。 他在心里没有说的是,当初之所以选了秘书丞的长女苏氏,恐怕也是怕外戚坐大的缘故。 这两家族已经有女子在后宫身居高位,到了太子这一代要是还有人,且做了原配,未来的皇后,恐怕会影响朝堂稳固。 “反正自从太子选妃之后,长安城中的贵女们就以会打马球为荣,渐渐会的人就多了,以至于现在每年的皇家秋猎,马球比赛成了重头戏,男子比完之后,女子就会上场,能持续一天,场面十分热闹。” 武柔听闻,脑海中似乎都已经浮现出人群攒动,激动高呼的场面了,不由地艳羡不已。 可惜,她只是一个才人,宫外秋猎赛事举办,也不需要后宫插手,她还没有见到过。 “真好,那就在后宫中办一场马球比赛,有过往章程办起来倒是不难,难的是……”她说着看了晋王一眼,“怎么跟那些参加比赛的女郎说呢。” 晋王听闻,沉静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儿为难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说: “你给我设置一个合适的时机,宣讲我来做。但是具体的人选还是得你来。 说实话……不管是宗室女,还是其他贵族女郎,生活都不会差,让她们自愿舍弃长安的一切,远嫁异国他乡…… 我认为很难。我想不出什么样的说辞能说动她们。” 话音落了之后,两个人都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突然,不远处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两人齐齐抬头一看,就看见四人抬的轿撵到了近前。 轿撵没有仪仗,上头坐的也不是宫里一二品的嫔妃,而是一个身材发圆的年轻人。 他生的一张菩萨脸型,有点双下巴,看起来很温和亲善。明明五官端正,只是因为胖,那双凤眼成了一条缝,眼尾还有些吊梢,看起来有些促狭。 武柔正在想,看这与皇帝相似的程度,该是哪个儿子?就听旁边晋王喊道: “四哥。” 原来是魏王,长孙皇后的二儿子,太子的弟弟,晋王的哥哥。 他只比太子小一岁,比晋王大了八岁,中间出生的是长乐公主,城阳公主。 武柔连忙低头见礼,道: “见过魏王殿下。” 魏王在轿撵上“嘿嘿”笑了两声,也不让人落撵,他又瞄了武柔一眼,问道: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晋王看着他平静回道:“父皇交代了武才人差事,命我协助,我们商量商量。” 魏王有些疑惑,眼缝里头的瞳仁又晃到了武柔的身上,说: “哦……这位就是武才人啊,……后宫什么事情还需要皇子协助啊?真是奇怪。” 他像是自言自语,语气也很温和,但是武柔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猜疑的感觉,从一开始就好像是在恶意揣测什么。 这让武柔内心十分不爽快。一个当哥哥的,对着晋王那样温和守礼的孩子,心里头在放什么龌龊的狗臭屁?! “回魏王殿下,是宴会的事情。”武柔低着头,恭敬又十分简短地回了一声,不太想搭理他。 但是晋王好像也不热情。 “四哥,注意身体,抬轿撵的人都累得满头大汗,快去吧,说不定父皇在等你。” 魏王这才着急起来,挥着圆胖的胳膊说道: “啊对,快快,掉头去正殿。” 魏王走了。 武柔看着远处的人影,心中满是疑惑,问道: “晋王殿下,魏王殿下为何能乘轿撵?宫中不是除了陛下,太子,还有一二品的嫔妃,出行之时有仪仗,乘轿撵,其他人都不能坐的吗?” “凡事都有例外,那是父皇赐的。我四哥喜文,文章书法都很好,就是不爱动,所以身体胖了些。 每次他从宫外进宫来,都累得一身的汗,父皇心疼他,所以赐了轿撵。”晋王说。 这叫胖了些吗?胖的眼睛都快没了! 武柔见晋王言语间依旧温和,还替魏王找体面,很想问问他:你刚才没看出来你哥怎么想你吗? 可是看着晋王沉静的侧脸,清澈干净的眼睛,心想还是算了吧,他还小,跟他说这些凭白污了他。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晋王听得懂。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懂旁人的隐晦意思,感觉不到恶意呢? 他只是懒得计较罢了。 这个四哥,虽然是嫡出,但是小时候过继给了叔父家,后来才要回来的。 已经被抛弃过一次的孩子,难免心里头有些创伤,心思敏感。 从他记事起,这个四哥,就一直跟太子哥哥争,太子之位他争不动,就想法设法的争父皇的宠爱和看重。 知道父皇爱才,他就拼命的学习,拉拢有才之士,编书修纂写文章,颇有些才名。 再加上父皇确实对他心有愧疚,存了特殊照顾的心思,所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都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也不知道为何还不满足。 时不时地就要阴阳怪气的找他的不足,找太子哥哥的不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好的,是最不该被舍弃的那一个。 一开始晋王也生气,每次遭了质疑,还会为自己辩解几句。 后来他就懒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又不需要在父皇跟前争宠,又不想当太子的,在乎这些做什么? 武柔见晋王一直望着魏王离开的背影,许久都没有动,似乎在想些什么,于是提醒他说道: “殿下……有没有关于吐谷浑的书籍,我想看看了解一二,回头跟那些女郎讲的时候,才能有的放矢。” 第三十五章 课业 晋王这才醒过了神,说: “正好前段时间,父皇让我做的课业是有关吐谷浑的,回头整理一下,让人给你送去。” “那谢谢殿下了。”武柔笑着说,“那我回去等着。” 若是往常,晋王此时肯定会轻轻地“嗯”一声,算是默许,可是奇怪的是他这次没出声。 武柔正在奇怪,晋王又看了武柔一眼,微微低下了头,用眼尾瞧着她,像是不好意思似地说: “先别走,再聊一会儿吧。” 这是武柔第一次见到晋王这样,少年清爽的嗓音带了一点儿温软,像是撒娇一样。 一直像是一个大人一样的他,沉静端庄、克己复礼。除了初见时,趴在地上够猫的样子,再也没有见过他像个孩子。 而且因为身量小,所以看人的时候经常微微抬着下巴,更像是孤傲不可攀一般,带着贵气和仙童般的疏离感。 此时他突然一这样,武柔顿时觉得心都快化了……下意识地就将他跟小小的晋阳公主联系到了一起。 短暂的惊讶之后,武柔见心里头的喜欢溢于言表,笑得跟个小太阳似的,说: “好啊……殿下想聊什么?” 红晕顺着脸颊烧到了耳根子,晋王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他早已经不习惯撒娇了,母后过世之后,他就成了年幼妹妹依恋的大人,当意识到自己刚刚,像是跟大人撒娇一样说了那些话,他就羞耻的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也……也没什么想聊的。”他轻微吐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半懊悔地说:“就是不想现在进去,但是一个人站在外头,又显得傻气。” 武柔“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连忙抬手用袖子遮住了嘴。 晋王脸色更红了,甚至眼睛里头又露出了些许惊慌的模样。他看着武柔问: “你笑什么?” “我一直以为殿下身体里头住着个大人的灵魂,现在看还有些不适应了……”武柔虽然这样说,但是笑眯眯地眼睛里头冒着亮光,全是喜欢的颜色。 晋王的窘迫稍微缓解了些,将目光移开了。 武柔便主动找了话题,说: “殿下是不是不喜欢魏王殿下,你们相处的不好吗?” 晋王李善眸光转了一下,用眼尾觑着她,说: “知道为什么晋阳说你胆子大么?若是别人,万不敢这么问,打听位尊者的隐私,还得罪人。” 武柔故作骄傲的扬了下巴,神态活泼地说: “那我还有更大胆的话呢。我也不喜欢魏王。” 晋王见她那个模样,好似天不怕地不怕似的骄傲,鲜活的耀人眼睛,于是问: “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话告诉别人?” 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笑得很轻松。 武柔观察着他的表情,笃定似地问: “殿下会吗?” 晋王摇了摇头,像是否认,又像是无奈,他抬手扶了一下身旁的树干,看着远处的风景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是不太喜欢他……相比他,我跟太子哥哥更亲近一些。” “那殿下为何不表现出来?反而处处的替他说话?你是做弟弟的,你有适当任性的权利,想来陛下也不会因为这个怪你。” “你不知道……他其实也不容易,我听母后讲,当年叔父李元霸十六岁战死,没有子嗣。 父皇跟他关系很好,于是悲痛之下,主动提议将自己的孩子过继一个给他继承香火。 当时他们的考虑,是孩子年幼不记得事情,就不会太伤心,于是就将当时五岁的四哥给过了过去。 虽然四哥一过去,就继承了叔父李元霸的越王之位,多少眼睛看着也没有人敢苛待他,可谁知他记得清楚,只觉得耶娘不要他了,整日哭泣闹着要回家,后来直接就哭病了,差点就死了过去。 祖父一看,实在是不行。不能刚折了一个儿子,又要折个孙子,于是下旨又将四哥要了回来,改西凉王的一个孩子过继。” 晋王顿了顿,似乎有些心酸地说: “从那以后,他就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战战兢兢地,动不动就问父皇和母后,是不是他做错了,又不要他了。” 武柔不由地被晋王的语气所感染,似乎自己真的看见了一个小孩子,抬着一双战战兢兢的眼睛,这么问自己的父母。 恐怕没有哪个正常的父母,会无动于衷吧。 晋王微微歪了一下头,脑后束发的飘带随着他的动作随到了肩上,说: “其实他那些争宠的心思,我们都知道,父皇知道,太子哥哥也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会不忍心苛责他什么,更别说我了。” 武柔听到此处,诧异地问: “为什么更别说你了?殿下怎么了?……陛下和太子比他年长,是父兄,你比他小那么多,还要顾着他一个大人的心情? 我承认,他小时候的事情的确很可怜,可是现在这么大的人了,却还要做弟弟的让着他,真是没有长进!” 她想到刚刚魏王用龌龊的心思揣测他们的样子,越想越气。 侮辱她她倒是没有什么感觉,眼见着晋王李善被侮辱了,真是跟炸了锅似的难受。 果然晋王也觉得奇怪,诧异地问: “……你怎么比我还生气?” 武柔喘平了几口气,想了想说道: “哎……我感觉你就像是我弟弟。做长姐习惯了,见不得小的被欺负!” “哈哈哈哈哈……”晋王笑出了声来,是真正的笑出了声来。 武柔觉得晋王的笑点很奇怪,但是见他开心,心里头也高兴,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问: “你笑什么?” “没事,就是觉得你跟我长姐长乐公主真的很像。”他说着还勾起手指擦了一下眼泪,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我好久没见她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差了辈了。按照凡间规矩的话,你算是我的姨娘,以后这种话不要说了。” 武柔脸皮子紧了一下,不自在地努嘴道: “我这也就私下里跟殿下说说,殿下又不会害我……别处我也不敢。”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儿话,眼见着魏王从正殿大门出来了,才分开。 …… …… 武柔回到了西凉阁还没有多久,晋王的随侍就将吐谷浑的资料送过来了。 她听晋王说是皇帝布置给他的课业,想着顶多也就两页纸。 谁知当那宦官直接抱着一个小臂粗的卷筒,还有一摞书籍。 武柔直接就傻眼了。 那小内侍见武柔是这样的反应,于是解释说道: “这卷筒里头放的是晋王殿下写的课业,还有一张大唐邦国舆图,这些书籍殿下说了,如果看课业总结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在书里找到细节,课业后头那张纸上有出处明细。” “啊,好好,辛苦内侍了。”武柔接过了那卷筒,其余的都让彩衣给接了过来。 她抱着沉重的卷筒,晃过神之后,连忙说: “阿瑟斯,去取我的体己,拿张兑票给内侍。” 那小内侍一听,连忙笑着摆手,往后退了好几步,说道: “可不敢可不敢,让晋王殿下知道了我就不能跟着他了,才人还是收着吧,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说着他就躬身朝着武柔行了个礼,转身逃也似地跑了。 三春四秋见状,赶紧将武柔摆在案几上的书法字帖都收了起来,腾了地方给她放东西。 书籍放好了,她才抱着卷筒坐在了案几后头,将盖子打开一看,果然里头塞的满满当当。 她将那些纸掏出来,往桌上一放,还是震惊了。 晋王天天写课业的纸张原来都不是按照书页纸算的,而是按半幅纸算的。听说只有科举考试的时候,才会用这么大的一张纸。 而这么长的纸,晋王写了一沓,数一数得有二十多张,怪不得卷起来这么沉呢! 武柔不由地伸手摸了摸上头那整齐、漂亮的小楷字体,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说: “我的乖乖……原来做王爷课业这么重的吗?” 旁边围观的阿瑟斯也跟着感叹了一声,说: “这字真好看,比才人练得字好看。” 她不识字,只是觉得这规整的小字,白纸黑字的排了那么大一片,整整齐齐地甚是养眼。 武柔白了她一眼,说: “你不懂,楷书是好看,可是写起来太费劲,行书洒脱些,也省劲,主要是陛下喜欢……不过我怀疑陛下就是嫌批奏章太麻烦,所以才喜欢行书的。” 这个时候三春端了茶水来,武柔赶紧赶她: “不喝不喝,拿远一点儿,万一弄脏了晋王的字就不好了。都不要打扰我,我要看书了……” 她说着,就挨着第一行字看了过去。 仔细看了之后才发现,这些课业可能不是一天完成的,而是分了好几个课题。 其中包括吐谷浑的地理位置,主要城市的作用,历史渊源、生活习性,人口数量和兵力部署,还有所出物产,国内王权现状,甚至还包括和周边国家的关系等等。 总之十分的全面。 武柔看第一遍的时候,许多都看不明白,只记得吐谷浑王族姓慕容,也是鲜卑人,是北魏时期迁出去的,算是跟大唐同宗。 那地方盛产一种强壮的马匹,叫青海骢。而且他们还善长制造武器。 最令武柔印象最深刻的是,当最后一个课题,题目是如何彻底稳定吐谷浑乱象时,晋王做了一堆反面论述,其中包括突厥又包括吐蕃的……具体写得那些她也不是很懂。 只记得最后一行字:建议直接纳入大唐国土,设置都护府,派唐军驻扎。 武柔看见的时候都愣了一瞬。 ……他原来不支持和亲吗? 这样冷硬又具有侵略感,平淡的写着灭人国的话,跟晋王那温和又沉静的气质,实在是相差甚远。 他?……我还以为他是老好人的类型呢。 武柔在心里嘀咕。 第三十六章 玩笑 四天之后,马球赛的邀请帖便从宫中发出,送到宫外许多贵戚大臣和李姓宗室的家中。 只要是年纪十三到十六岁的未婚的女郎,不论嫡庶都有了。 邀请帖自然是以韦贵妃的名义下的,之前圣上早已经跟韦贵妃打过招呼,贵妃亲自写了帖文。 贴文上自然没有明说是为了和亲吐谷浑选人,而是说近日天气甚好,邀请年轻姑娘们进宫打马球,热闹热闹。 最后来了一句,最终胜利的球队,会与晋王殿下在宫中的马球队一决胜负。 当时武柔见贴文写得这样隐晦,还有些不放心,毕竟和亲是个苦差事,人来多一点儿,也能多一点儿可能。 韦贵妃却淡淡地说: “你放心吧,长安城里头的大家族都是人精,这种暗示已经足够了。再明说那可就是欺骗了,皇室的信誉还是要的。” 武柔咬了咬唇,又问: “那……那要不要将未婚的大臣宗室子弟也叫来些,这样诱惑会大一些,姑娘们或许更积极呢。” 韦贵妃听闻,像是看一个无知小童似的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 “对那些小姑娘们来说,如今可没有比晋王殿下更大的诱惑了。” 当时她还领略不到…… 等马球赛当天,莺莺燕燕的贵族少女们乌泱泱的进了宫,她才真正明白了。 为了给那些女郎们提供观看和休息的地方,邀请帖发出之前,武柔就算好了人数,让工部围绕着马球场造了一圈的临时凉亭。 凉亭底座高八尺,四柱支撑,顶盖铺瓦,四角飘纱。每亭可容纳十人,十步距离一个,坐的满满当当。 武柔扮成了小宫女的样子,随着侍奉茶水点心的宫婢队伍,在凉亭间走动,偷偷观察这些女郎。 比赛还没有开始,姑娘们紧张又兴奋,武柔拎着食盒摆放茶点,就听她们在那儿讨论: “哎,你说咱们是不是还是穿胡服比较好啊,襦裙万一影响发挥,输了怎么办呢?” “别了吧,不都商量好了么,穿胡服戴帽子跟个男人一样,就算你赢了,晋王殿下一看人丑的不能看,那你赢不也是白赢了?” “就是啊……贵妃叫咱们进宫来,不就是想让他自己先看看么,好看才是主要的。” 一个姑娘捂着嘴笑着说: “反正我要穿裙子,今日的妆容我让婢女研究了好几天,早上梳妆就用了一个时辰,不能白费了。” 又有一个说: “对对对……万一晋王殿下看上了呢,即便是做不了正妻,做妾我也知足了,哈哈哈……” 她笑得极为张狂,声音都带着春心荡漾。 武柔一边收拾着食盒,一边忍不住抬眼看了那女子一眼。 按理说宫婢不该这样的,不论贵人们说什么,都应当装作听不见,主打的就是一个无声无息,没有存在感。 可是武柔那一抬眼,也许透着些嫌弃和寒凉,恰巧被那女郎看见。 那女子直接便竖了眉头,怒道: “看什么?!宫里的婢女这么没规矩?!你们管事的人呢!叫来我要告状!” 跟着武柔一起进来的几个宫女,自然知道武柔自己就是管事的人,听闻都将头低得更狠了些,没有行动,也没有出声。 武柔心思急转,想着自己才刚刚开始,千万不能就这么暴露了,于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找着化解的法子。 “贵人恕罪,奴婢是看见贵人的裙子上有处脏污,正想着要不要告知贵人,才抬眼瞧您的。”武柔半蹲着身子,姿态恭敬,手上扶着食盒说。 那女子竖着的眉头松了点,问:“在哪儿呢?!” 武柔没有抬头,伸手指了指她的放在腰间的披帛。 女子低头一看,果然有一处染的尘土,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原来不是在笑话她。再加上武柔低眉顺眼的,好似刚刚真的是个误会。 于是她伸手拍掉,再也没有刁难。 武柔见没事了,这才拎了食盒,又随在了那些宫女队伍里头走下了凉亭的阶梯,往尚食局去。 凉亭的飘纱随着风轻轻的抖动着,影影绰绰地罩着里头的人,一方面是为了防些尘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隔绝视线,所以除了正前方开着,三面皆闭着。 武柔故意设计,将后头的那一面飘纱挂了厚布,紧紧的定死在柱子上,所以跟屏风似的,根本就看不到后头的景象。 宫婢们按照事先规定好的路线,送茶水的靠右,走在靠近凉亭背面的位置。 送完了回去的队伍,也靠右,走的是插着标旗,划定界限的那一边。 两队宫女在凉亭后头来来往往,互不干涉,静穆美丽,井然有序。 武柔跟在离开的宫女队伍里,走着就碰见了对面迎过来的队伍,她伸手一拦,将领队的人拦下。 被拦下的宫女诧异地抬眼,先是觉得眼熟,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督办宴会的武才人。 她虽然不明白武才人为何要穿得跟她们一样,但是下意识地就开始要躬身行礼。 武柔连忙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唇:“嘘,别说话。” 然后就冲那个拎着食盒的宫女招手,说: “你的食盒给我,咱们换一下位置。” 宫女们行礼的姿势做了一半,又连忙听话地站直了身子,然后迷茫地看着她。 武柔不管那些,直接走了过去,主动将对方的食盒抢了过来,将自己的塞到她的手上,然后还推了她一把,让她到自己的队伍里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生怕浪费了时间。 “走!”她下令说。 于是两方停止的宫婢队伍又动了起来,擦肩而过。 那个被换了食盒的宫女,还没到地方呢,又被迫跟着人回去了,她偷偷地扭过头看了随着队伍的武柔一眼,满头的问号。 武柔跟着新队伍进了下一个凉亭,里头的女郎也在聊天: “……晋王殿下肯定不会出藩的,魏王那么大岁数了,不照样还在长安么,当今陛下对嫡出的孩子,总是格外心疼些。” 另外一个说: “确实,韦贵妃那么尊贵的地位,她的儿子越王不早早的就被支出去了?八岁就出藩,还是那么远的地方……好似生怕他在长安久呆似的。若是按照晋王的年纪,他现在也该走了。” “……我听我阿耶说,晋王殿下更像文德皇后一些,生的比太子殿下还好看呢。” 隔着两个位置的姑娘很是感兴趣,伸了头问: “你阿耶见过他?” “嗯……有一回陛下在武德殿召见,他在陛下身旁见过,说晋王端庄沉静,性子温和,很聪慧。” “我也听我阿娘说了,晋王殿下性子可好了。……谁要是能嫁给他,不用跟着出藩离开长安不说,婚后肯定不会受他的气。” 年轻的姑娘声音清脆,透着些娇软和稚嫩,像是小猫一样可爱。 武柔垂下了眼帘,默默地收拾着食盒,心想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韦贵妃那样说呢…… 从各个方面考虑,晋王恐怕都是除了太子之外,最好的夫君人选了。 就这样,她如法炮制,几乎走遍了所有凉亭。 最后,她跟着送茶水的宫女,进了主位的阁楼。 晋王李善就在里头。 二层的阁楼有一排开窗,窗户打开就能看见外头,但是此刻窗户关着,只留了中间一扇,像是寻常透气一样。 晋王侧着身子站在窗前,看着下头已经开始的马球比赛,女郎们惊叫欢呼的声音时不时地传进来,投入又兴奋。 武柔一进门就看见了晋王的侧脸,浓密的头发绑成了脑后一个沉重的单髻,发髻的顶端窝成了弯儿,微微垂着,在阳光下反射着健康的光泽。再配上那二指宽束发的绑带,真是有一种贞静婉约的美。 如果哪个姑娘有这么一头柔顺又浓密的头发,估计睡觉都得笑醒。 “你看得怎么样?可有合适的人选?”晋王知道她来,直接转过头来问。 武柔瞳孔晃动,很快掩饰掉了自己的失神,说: “……没有,她们都在想着怎么嫁给你呢。实在看不出有哪个愿意远嫁吐谷浑。” 她说完,就发现自己话里似乎带着酸气,自己都惊到了。 晋王也察觉到了,怔怔地看着她。 武柔尴尬极了,她咬了咬唇,眉眼一耷拉,看着就有些可怜起来,心想: 只要我脸皮够厚,就没有化解不了的尴尬! 于是她十分自然地走了过去,依旧在离晋王五步远的距离站定,扒着窗格看着窗户外头,很是随意地说: “哎……想来我跟她们也是同一个年纪,若是我阿耶还在,或许我也有机会在下头坐着呢。” “你想在下头坐着?”晋王也想化解尴尬,顺嘴搭话而已,可是搭完他就后悔了。 他不想听答案,不感兴趣,不要说。 “嗯……”武柔扭过头看了晋王一眼,见他虽然面目沉静的看着窗外,但是耳朵根子已经红了。 她心中突然就愉悦起来,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笑着说: “那当然了,谁家女儿不想有个好姻缘?她们都说,晋王殿下可是最好的选择呢。” 果然,晋王耳根子处的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脸上,他恼恨似地瞪了武柔一眼,说: “胡说八道什么?别以为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可以嘴上不规矩,我照样可以治你的罪!” “我开玩笑的啊,殿下怎么不经逗?”武柔立马睁着眼睛澄清,语气十分坚定,无懈可击。 可说完了之后,她的内心就涌上来了一股难言的酸涩。 好像晋王的责难是一把小刀子,割在了她的心上。 但是很快,这股酸涩就被她强悍的意志抛在了脑后,再也没有半点破绽。 晋王没有再说话。 他需要时间平复自己被搅动的心绪,更懊悔自己轻易地就被人的玩笑逗红了脸。 好像他心里盼着是真的一样,显得他心思龌龊……这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 于是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再开口,沉默地看着下头的比赛。 第三十七章 她是谁? 比赛已经进行到一半儿了,不能打的早就淘汰了出去,现在在场上的都是很擅长的。 场地中间,姑娘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持着球杆,绕着地上的一个小球四处追逐截杀,场面激烈。 她们有的人穿着胡服男装,英姿飒爽,有的穿着半臂襦裙,鲜艳的裙摆散落在马背上,随着移动,像是一朵游曳的花。 马匹的嘶鸣声,球棍相击的清脆声,还有女郎们互相配合的呼喊声响成了一片,都一起传到了上头来。 怪不得大家都说,马球比赛是最像战场厮杀的样子。 突然,一个穿着胡服的女郎挥舞着球杆杀出了重围,俯身冲刺,胯下的马匹像是不要命似的,追着滚动的小球跑,只见她举起高高抬了胳膊,一个回杆,“嗒”地一声脆响,球便拔地而起,飞上了空中。 场面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着球的轨迹。 就见那球飞过了拦截人的头顶,飞了半个场地,直直朝着球门而去…… 球进了!……小球擦着门框入了门,顿时欢声雷动,四处都是叫好声。 武柔惊讶地说: “她力气好大,竟然能将球击的这么远,还中了。” 晋王却声音冷冷地说: “你懂什么,马球高度不能高过马腿,要不然极易伤人,她这一下犯规了。” “四郎!四郎!!你是最棒的!不输男儿!”有女子的声音一骑绝尘,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武柔都惊了,轻轻推开了挡视线的窗户,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白衣,头上戴着白纱幕离的姑娘,扒着凉亭的柱子,蹦跶地正欢,再也没有比她更兴奋的人了。 武柔再看向场中,进了球的那个姑娘,本来是将球杆懒懒地扛在肩上的,听了这声呼喊,便高举着球杆振臂炫耀,调转着马头得意地转了一个圈儿。 那架势,活像一个刚刚斩了敌人首级的将军。 武柔想了想自己刚刚到处查探时的记忆,好像没见过她。 应该是她去时,那人正在场上比赛,恰好错过了。 “她是谁?”武柔不禁地问。 晋王也被场上的女郎吸引了注意力,说: “燕贵妃的宗亲。” 武柔听着熟悉的形容,突然想到了在哪儿听过,问: “不会是那个……” “是。犯规的那个就是燕贤妃的宗亲,燕氏,带幕离的是韦贵妃的侄女,这两人自从太子选妃落选之后,就有些疯。” 武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很烦她们,这对晋王这样一个人温和的人,可是不常见。 她想了想问: “太子选妃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吧?她们到现在都还没成亲?” “根据大唐律令,女子十六岁必须结婚,今年燕氏应该刚过了十六,韦贵妃的侄女比她还大一些,但是她划伤了自己的脸,说要当道姑,还在跟家中拉扯……” 武柔听闻都惊了,惊讶地扭过头来看着晋王,又伸头看了看下头。 只见那胡服姑娘已经从场上下来了,走到了幕离姑娘身前,她们站在一处说话,幕离姑娘不停地拍手说着什么,好像比自己赢了都要高兴。 武柔微微耷拉了眉眼,突然伤感起来,戚戚然地说: “最后一年了……如果她要是想要在最后关头搏一搏,赢得殿下青睐,为自己争个好的出路。谁知这一切只是个幌子呢。” 谁知晋王抬手将开着的窗户推了一下,“啪”地一声合上了,烦躁地说道: “你想多了,她们两个可不会因为这个来,纯粹就是为了发疯来的。” 虽然他面色沉静,可是那推窗户的力气可不小啊。 这么大的反应? 武柔眼睛都睁大了些,心想那两人到底做了什么了,能让晋王殿下这么抵触? 很快她这个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赛场上,两方阵营相对而立。 一方是晋王在宫中的马球队,里头大多都是年纪轻的侍卫和小宦官。 而另一方,则是刚刚经过一系列比拼,脱颖而出的几位姑娘,领头的就是胡服姑娘燕氏女郎。 燕女郎今年十六了,身材颀长丰满,同样梳着男子的单髻,举止大方洒脱,眉目甚美,自然要比将将十二岁的晋王看着更有气势。 晋王手里持着球杆垂在身侧,直直地坐在马背上,似乎有些拘谨,看着对面负责开球的燕氏女郎,微微蹙着眉头。 “晋王殿下,你苦着脸做什么?!我来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可不是逼你娶我的。我还看不上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孩儿!”燕氏女郎在马背上大喊,一点儿也不客气。 晋王微微仰着下巴,不悦地说: “我知道,不用你说,开始吧!” 两人驱马上前,站在场地中央,将马球杆戳在了地上,正好将小球夹在中间,一左一右,蓄势待发。 “咚”地一声铜锣响,两人几乎同时挥杆,但是晋王手臂抬起的弧度很小,先一步将小球打了出去,小球瞬间就钻过了马腿,朝着对面的阵营而去。 瞬间所有人都动了,场面很快就激烈了起来,奔腾的马蹄和挥舞的球杆,时不时地带起地上的灰土,随着风卷而上,黄色的烟尘弥漫。 武柔在场地外头聚精会神的看着,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晋王打马球。 本以为他平时那么端庄安静,应该是不喜欢激烈的运动的,但是显然不是。 他打球的时候神情专注,每一个经过他的球,他都竭力争取,从来没有放弃倦怠过。 只不过他的争取看起来依旧不急不躁,透着冷静和风度。 烟尘中,只见他伙在一群年纪比他大的人群里头,时不时地俯身击打,或者策马奔驰,明明身量不大,但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随风飘起的发带,都格外的显眼。 小球被打在了一姑娘的马腿上,马匹痛得嘶鸣一声,瘸着就往后退。 正在此时,晋王和燕女郎一同追着弹出来的小球飞奔而至,正好到了武柔的面前。 “咚”地两声球杆相撞,两人为了抢球,便像是执长剑一样,互相拼杀了起来。 最后还是燕女郎挥杆震飞了晋王的阻挠,长臂一挥,俯冲着就将球击飞了出去。 武柔正好站在栅栏外,只觉得她球杆带起了风,令人气息一滞,紧接着就是漂移而来的马屁股撞上了栅栏,“咣”地一声巨响。 吓得武柔连忙后退,看着已经崴出土的围栏心惊不已。 幸而燕女郎的马只是转弯儿太急了,有些刹不住,要不然按照这马的冲劲,她此时说不定已经飞了…… 球飞走了,两个人自然就像是风一样又跟了过去,荡起了一阵烟尘,好像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武柔看着场上英姿飒爽的燕女郎,心中又是敬佩又是艳羡,突然,她歪了头想着:或许……她可以担当重任呢? 毕竟是经过长孙皇后认可的才华,再经过刚刚,她明显比晋王更喜欢冒险,更加的有冲劲儿。 …… …… 比赛结束了,武柔也重新换上了符合才人品阶的服饰,腰间佩戴好鱼符袋,出现在了那些女郎面前。 这两队是女子间最后角逐胜负的两队人。 这场马球比赛,就是为了选出那些能赢了的姑娘的。 马球想要打好并不容易,能在那么多人之间脱颖而出,说明至少能吃苦,身体健康,胆子大,反应敏捷。 而这些,是和亲人选最基本的条件。 “见过武才人。”众女对着武柔躬身行礼。 她们虽然都出身权贵宗亲,但是到底都是一些没有出嫁的姑娘家,没有品级诰命在身,对武柔这个宫中五品,自然还是要行礼的。 武柔身后带着一队宫婢,伸手对着那些姑娘们道: “请诸位跟着她们去旁边的偏殿更衣洗漱,稍后请上阁楼二层,晋王殿下有话说跟诸位说。” 她笑意盈盈的,仪态端庄,语气和缓,虽然年纪跟在场的姑娘们都差不多,但是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气度。 众女安安稳稳地应了声是,就各自跟着服侍她们的宫婢走了。 戴着幕离的韦氏路过武柔身边时,却顿住了脚步,突然掀开了幕离看着武柔,震惊地道: “哎?!你不是当时那个送茶水的宫女吗……” 武柔瞳孔一缩,没有吭声。 因为她看见了韦氏的脸。 晋王说,那是她自己划花的。 可是不知她当时到底下了多大的狠心,才会留下那么深的一条伤疤,几乎将半侧脸都贯穿了。 韦氏见武柔的表情呆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幕离又撒了下来,歉意地说: “啊,对不住武才人,吓到你了。” 武柔回过了神来,连忙说道: “没事……没事。” 这个时候落在最后的燕女郎也过来了,她诧异地看了武柔一眼,又伸手拍了韦氏姑娘的肩膀一下,似是安慰,说: “你不是要去贵妃宫中请安么?还呆在这儿干什么?” “哦,我这就去。”说罢,韦氏便一步三回头的转身走了。 武柔收回了目光,与燕女郎对视。双方眼睛里头都是好奇和疑问。 “武才人……” “我听……” 两人同时出口,又闭了嘴。 燕女郎笑了一下,躬身行礼道: “武才人先说。” 第三十八章 以后他娶我 武柔心下轻松了下来,一边引着她往偏殿走,一边问道: “我刚刚听韦家姑娘一直唤你四郎。” 燕女郎听闻,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像是挥尘土似的挥了一下手臂,说: “都是玩笑话,当时我们两个落选,就开玩笑说,以后两个人一起过得了,我当夫君,她当娘子,于是她就开始唤我四郎。” 武柔又看了她一眼,感叹般地说: “……你们关系竟然这么好,我还以为为了太子选妃,你们定会是死对头呢。” “选的时候肯定是对头啊,但是后来我们两个不是同病相连,都输给了苏氏么,那还呛个什么?” 武柔笑了,突然想到了韦氏脸上的伤,那样的令人心惊,于是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韦姑娘的伤……” 燕女郎微微叹了口气,垂着眉眼直接说道: “她的事情我不便说,以后才人自己问她吧。” 武柔顿时觉得这位燕女郎哪里都好,长得好性子也体贴,怎么也想不通她能跟晋王有什么过节。 晋王也不像是小肚鸡肠记恨人的啊。 “那……我换个问题。我见晋王殿下跟燕姑娘好像有些过结,我特别好奇是因为什么,这个能说吗?” 燕女郎一听这个,就捂着嘴笑了,她飞快地看了武柔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那年我落选的时候,晋王殿下才七岁,看见我蹲在花丛旁边哭,就安慰我说,以后他娶我,让我不要哭了。 我当时心情不好,毫不客气地怼了他一顿,说他小孩儿一个懂个屁。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 后来长乐公主就经常拿着这件事情逗他,以至于他现在一看见我,就跟看见了那一顿骂似的,从来没有好脸色。” 武柔惊呆了,微微张着嘴看着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燕女郎问,“哪个地方让你这么震惊?” 武柔合了自己的嘴巴,眼神晃动了一下说: “都……都挺震惊的,晋王殿下他……端庄守礼从不逾矩,竟然还能说出那种……随便的话来吗?” 燕女郎毫不客气地说: “……他也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就这个样子,小时候他还算活泼,越大脸皮子越薄,这两年越发的能装了。” 武柔:“……” 破案了,终于知道晋王为何是那个表情了。一个那么在乎体面的人,三番五次的被人扒脸,任谁都不能有好脸色吧。 即便是那个万年沉静如水的晋王。 燕女郎见武柔不再吭声,于是便开始问她的问题: “刚刚听韦七的意思,武才人扮做了茶水宫女,为什么?” 武柔顿了一下,想着直接问她的意向,又觉得太生硬,万一被拒绝了很难再继续下去,于是想了想说道: “我想仔细地看看各位,具体的等上了阁楼,让晋王殿下说罢。” 燕女郎恍然道: “哦……你是为了替晋王看看那些姑娘们私下里的样子?要我说他急什么呢,才十二岁,过个两三年都不迟啊。” 武柔听闻,微笑着轻轻晃了晃头,说: “等一会儿姑娘就知道了。” …… …… 阁楼上早就准备了两排的席位,门扇大开,香炉鲜花环绕,桌案和酒水餐点一应俱全。 最后赢了的那两队姑娘们洗漱完毕之后,由各自负责的宫女引路进入,落座席间。 主位是留给晋王的,晋王还没入席,这些人刚刚比完赛,又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少不得激动,笑声阵阵,顿时冷清的阁楼便热闹了起来。 “哎……你们知道么,这世上还有个流鬼国,派了使节不远万里来大唐朝奉,陛下刚给他封了个官儿做。” “流鬼国,怎么还有用鬼字做国名的?奇奇怪怪。”旁边的姑娘一边小口的咬着糕点,一边用袖子遮着嘴问。 “哎……你不懂,他们自己肯定不用这个词,这词儿是咱们起的,估计就是那人长的奇怪,像个鬼似的,音译过来便是这样。” 另一边的席间,有人小声地问: “哎……若真是选妃,贵妃为何不来呢?总不可能让晋王殿下自己做主。” “那可说不准,晋王殿下毕竟不是太子,他的王妃以后又不会是国母,干系不大,就冲着陛下对晋王的偏爱,让他娶自己喜欢的也未尝不可。” “可是……十二岁也太小了。咱们这一圈儿人都比他大。即便是先定下,两年后才完婚,十四岁也显得仓促了……太子他都是十五才开始选妃的,急什么呢?” “你这么一说,倒真是……虽然没有明说,但如果不是为了选妃,那为何单单让晋王裹在咱们这些女孩儿堆里?” 那被问的女孩儿听闻,眸光转了一瞬,端着酒杯倾了身子过去,说: “我听说……” “晋王到……”宦官先行入了席,一声高喊,打断了所有人的私语声,阁楼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姑娘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起身,站在席位之上,恭敬端庄的等待着,静穆而又美丽,跟刚刚那活泼吵闹的样子,判若两人。 武柔跟着晋王身后,穿过了一众姑娘们,踏上了上头的主位,晋王落座席间,她就侍立在一旁。一瞥眼,就能看见右手间排在第一个的燕女郎。 “各位姐姐坐吧。”晋王端庄地抬了一下手,端的是稳重贵气。 只是少年清爽的声音,再配上这台词,多少有些奶气,引得众女又是一阵娇笑,拿眼睛偷偷地瞄他。 今日要见宾客,晋王自然不可能穿有补丁的衣服,而是一件宝蓝色的新衣,上头的花纹流光溢彩,依旧盖不过去他容貌的清俊出尘,还有那一头好看的墨发。 刚刚马球赛场上,不是尘土飞扬,就是离得远看不清,现在好好都坐在这里看得清了。众人心中都不由地感叹,传闻果然不虚。 都说太子更像陛下一些,陛下便是那出了名儿的脾气不好,吃不得亏。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要不是当初文德皇后时时劝谏,还不知道要处死多少人。 可若是晋王殿下性子随了皇后,又生的这般相貌,这般姿仪,又受陛下眷顾疼爱,如若不是非要当未来国母,那可是女儿家最好的归宿了。 “……殿下这一声姐姐,叫的我心头痒痒。”有一个大胆的姑娘说,眼睛灼灼,脸颊红红的。 “呸……不要脸。”又有姑娘笑着啐她。 武柔心说,这长安城的贵族小姐们当真放的开,这当众便调戏上了…… 她想当自己无知无觉,但是奈何实在忍不住,于是脖子没动,瞥了眼睛去看晋王,只见他耳朵根子都红了,轻轻地抿着唇,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怒的。 他似乎早已经下定了决心直奔主题,于是也没有搭理这茬,直接问: “各位姐姐对吐谷浑有多少了解?” 这话一出,先前那些个对此次马球赛多有猜测的,便沉默了。 武柔眸光扫过,观察着她们的反应,发现其中那三四个李姓宗亲最是敏感,应该是觉得和亲人选会从她们之中出,所以越发的抗拒。 其中一个姑娘不自然地笑着,回道: “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武柔不由失望地想,看她们这回避的表情,估计真的指望不上了。 “就是啊……我就是来凑个热闹,不知道殿下要考教这些,早知道进宫之前就准备准备了。”另外一个李氏姑娘不情不愿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先前调戏晋王的那个姑娘说,“我听说,吐谷浑也是鲜卑人,但是还保留着以前的习俗,阿耶过世,儿子娶继母。这若是哥哥娶弟媳,弟弟纳嫂子我还能接受,这儿子娶继母实在是忍不了。 听说陛下为和亲吐谷浑选公主呢,选了半年了,也不知道和亲的人选是谁,若是去了之后,运气不好,嫁完了父亲再嫁儿子,想想就够难受的。” “是啊。”众女纷纷点头。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要是我,还不如死了呢,真尴尬。”又有人说。 这话一出,那四个李姓姑娘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更黑了。 武柔脸色也黑了,这样一个开头,真是不太妙。 她转而看了燕女郎一眼,见她一直沉默的喝酒,不参与也没反应。 不过也是,谁都以为会选陛下的女儿或者李氏宗亲,怎么也选不到她们的头上,自然无所谓。 晋王此时娓娓开口道: “不管外人看着多么荒诞,之所以能成为习俗,那必然是符合他们的实际情况,不得已才这样。 吐谷浑不比大唐,土地贫瘠,畜牧为主,为了那一点儿土地牲畜,经常互相打杀劫掠,女子更是众人争夺的财物,妻继母,妻寡嫂,妻弟媳,既是继承直系亲族的财产,也是对失去依靠女子的照顾。” 有人想了想说: “……可是继母养着不就成了,为何还要娶了?” “这跟大唐规定女子十六岁必须结婚,四十五岁以下寡妇,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鼓励二婚是一个道理。都是为了增长人口。” 一阵沉默。 刚刚还活跃的气氛,一下子冷了许多,好像是被晋王怼的。 武柔见状,微微躬身,对着晋王说道: “……真是奇怪,殿下这么一说,好像听着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众人听到,算是解了围。 —— 光点1:“噗……没想到咱们高宗还能有求婚被拒的黑历史……” 第三十九章 都别跟我抢 晋王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因为武柔站着,他坐着,两人离得又只有两步远,他这一抬眼,还得仰着脖子。 眼睛睁那么大,显得惊讶又懵懂,孩子似的可爱。 武柔不由地笑了。 他忽地垂了眼睛,收回了目光,像是感谢一样。又对着众人说道: “所谓入乡随俗,重要的就是尊重,若是和亲到了吐谷浑,代表的就是大唐的态度。若因为不理解,就对吐谷浑的习俗指手画脚,甚至是笑话看不起,这违背了大唐支持稳定吐谷浑的初衷,不利于和亲政策。” 晋王说得这么明白,再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就傻了。 于是许多人又将目光投到了那四个李氏宗亲姑娘的身上。 可见大家都默认定然是她们其中之一了。 一个李氏姑娘被看得心惊,对着众人出口道: “都看着我做什么,又不一定是我去!” 晋王适时地接话,温和地说道: “确实,父皇说了,和亲人选一定要自愿。吐谷浑地理位置重要,和许多国家相邻来往,是大唐通往西域各国的要道。 去的人不仅仅要习惯当地风俗,吃得了苦,更主要的是要有才能依托大唐的威势,帮助慕容氏稳定政局,保证商路畅通。 再往细了说,更是要弘扬大唐国威,彰显吐谷浑和大唐的紧密联系,震慑周边宵小不要乱动刀兵。这些很难,非自愿无才者都担当不起。” 他这个话音一落,坐在第一排的燕女郎终于抬了眼睛,眸中闪着莫名的光亮,她出声道: “听殿下这意思,好像今日组织这场球赛,为的就是挑选和亲的人选,那么……不仅仅是李姓宗亲,甚至连我们,也在候选之列了?” 晋王直视着她,直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微微扬了下巴,认真地回道: “对,正是如此。” 话音一落,阁楼内顿时喧闹了起来,惊慌失措,甚至感到荒诞的众女纷纷讨论起来。 只有那先前四个李氏姑娘,微微松了一口气,看表情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晋王自然也注意到了她们的反应,微微摇了摇头说: “按理说,这种差事,该是李姓宗室担当,但是人选的才能与意志要比血缘姓氏重要。 诸位若是有自愿前往的,大唐给于一品公主的荣耀,吐谷浑国后之位,直属侍卫亲兵一千,各种工匠、农耕人才、大量财物资源,保障其在吐谷浑的尊严和地位。”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声。 过了一会儿,一个武将的女儿小声说道: “晋王殿下说笑了。哪会有人自愿去呢?公主的荣耀虽然尊贵,可是咱们能进的宫中来,就都是家境殷实,不缺那些个财帛地位的人。 我听我爹说,吐谷浑现在国力衰微,谁也打不过,以前受西突厥控制,杀咱们的人断咱们商路,陛下大怒,这才下旨征伐,成了大唐的属国。 可属国的身份又不能增加他的国力,该弱还是弱,万一哪一天,西突厥或者吐蕃要打它,大唐鞭长莫及,这和亲公主可是会掉命的。” 晋王想了想说: “陛下说了,和亲公主职责视为大唐使节,为大唐耳目,代表大唐尊严,我会奏请陛下,赐予调兵信物,关键时候可以向大唐边境守军求援。”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声。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腼腆地接话道: “既是如此,有唐军做后盾,人选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还是从李姓宗亲里头选吧,人家毕竟要娶的是公主,即便不是陛下所出,好歹也得姓李吧。” 那几个李姓姑娘听闻,脊背都僵直了,其中一个神色不悦地说道: “没听殿下刚才说,重要的是才能么?我们虽然姓李,但是平心而论,比不得各位姐妹许多。” 又有人冷笑反驳道: “这位姐姐可是说笑了,咱们几个都是人,哪有谁比谁差上许多,身为皇室宗亲,和亲自是你们应当承担的责任,怎么还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推呢?” 眼见着就要吵起来,武柔见状连忙上前了一步,说道: “诸位听我说两句。” 她说着扫视了在场的众人一眼,见大家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才用黄鹂似的清脆声音说道: “说实话,接了这个差事许久了,陛下说我年纪与各位相仿,自是更理解彼此心中的想法,所以谈起话来才方便。 于是我也自问过,如果是我,我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自愿抛弃现有的安逸,往异国他乡去呢?” 她顿了顿,微微低下了头,抓着臂上的披帛抬起了胳膊,手指抵在嘴边,思索着,似乎很是纠结苦恼的样子。 众人都看着她,期待着她后头要说什么。 “……后来我想到了一点儿,若说去吐谷浑万般苦千般难,唯一一个能吸引我的地方,恐怕就是可以创下一番事业,以后青史留名。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第一位和亲公主,又被赋予如此重任,这对女子来说,是多么难得的一个机会,各位心里头定然清楚。” 此话一出,许多人的眼睛都亮了一瞬,瞳孔晃动。 青史留名啊,事业啊……那是男人们才有的机会。 女子当真就不想有事业吗?不想成为光辉的那一笔,被载入史册为后人铭记吗? 是个人都会想的吧。 只是她们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在坐的各位,顶多也就是成为谁的发妻,谁的母亲,如果夫君和儿子足够争气,才会被捎带着提上一句,成为某个光辉人物的注脚。 若是能成为另一个王昭君,又有何不可呢?” 燕女郎被打动了,她的眸光如水,看着面前的酒杯许久都没有动,随即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直接站起来说道: “我去吧。我愿意去。” 武柔听闻,惊喜地看着她,随即又担心地耷拉下了眉眼,似同情又似可怜,问; “燕女郎当真想好了?可以再仔细想想,不急着下决定。” 燕女郎看了她一眼,又见晋王也是惊讶地微微张了嘴,于是才从容地解释道: “其实……这没什么好想的。既然今日在座的都是平辈,咱们也都认识,我就说些从来不曾说过的事情。” 她顿了顿,从桌上又将那杯酒端了起来,抬臂遮嘴,仰着头一饮而尽,姿势优美,又带着孤注一掷的豪迈。 饮罢,她捏着空酒杯,微微侧了身子,看着众女说道: “你们都知道,我是燕家的人。燕氏在朝有官员大大小小足有七人,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他们也有女儿,却单单将我这个六品小官的女儿接到了长安,尽心培养,你们觉得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燕姐姐容貌才智上佳啊,这我们可是有目共睹的。难道还有别的原因?”有人搭话问。 “有!”燕女郎笑着说,“当年族中找了老道士给姑娘们算命,道士说我有国母之相,这才是他们选我的原因。 燕氏家族所有人都对我寄以厚望,包括我自己。这么多年来,我不论学什么都拼劲全力力争第一。结果呢?太子选妃落选了……哈哈哈……” 她说着似乎连眼泪就要笑出来了,苦涩至极,说: “不怕你们笑话,落选之前,我可是一直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像文德皇后一样成为一代贤后,受天下景仰。 ……我当时失望极了,怎么都不相信是这么一个结果,于是想着或许能当太子的妾呢?于是就进宫去跟皇后娘娘自荐求情。 我当时都还记得文德皇后摇头的表情,她看着我,慈悲的脸上满是歉意,就是不允。 我急了,一定要问皇后娘娘,为何我不能入东宫侍奉?她跟我说:对不住了丫头,因为你姓燕,牵累了你。” 燕女郎说着话,明明表情笑着,却哭着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哽咽地说; “我当时心想,说什么命中注定,原来命中早就注定我与太子无缘,那我这么多年在干什么?到底为了什么坚持了这么久?……这辈子岂不是个笑话么?” 她扬了脸望着天,似乎想要止住奔流的眼泪,平静自己的心痛,尽量用无所谓地语气说: “哎……当时真的,哭了好多天好多天,眼睛都快哭瞎了。” 武柔看了晋王一眼,见晋王垂下了眼眸,微微蹙着眉头似有不忍,心想:这恐怕就是当时晋王向她许婚的背景了。 他当时年幼心善,见不得她伤心痛苦,可他不知燕女郎当时的痛苦,怎么可能会因为他的一句娶她,而被治愈呢? 所以才会受了燕女郎一顿臭骂啊…… 场中的很多女子,见燕女郎这样,都感同身受一般,偷偷地抹着眼泪。 而她却已经放下了: “嗨!你说这不是巧了么,我今年十六了,按照大唐令,必须婚嫁,正找不到嫁给谁合适呢,这不是机会来了么?” 她抬手擦了自己的眼泪,颇为豪爽自嘲地说: “都不要跟我抢,吐谷浑的国母也是国母,那道士的话许是应验在这儿了!……好歹让我这么多年的辛苦所得,有个用武之地。” 第四十章 燕贤妃 宴会散了,晋王和武柔带着燕女郎面圣,陛下留下燕女郎问话。 晋王和武柔就在武德殿外等候消息。 还是那两棵孤零零的树,还是树下同样的位置,晋王站在树前,武柔离了他五步远。 后来武柔一直琢磨自己为何一直习惯离他五步远,可能是因为这个距离,正好能弥补两人身高差距,是晋王不用仰头看她的距离。 那些跟着他的侍卫也总是离他五步远,好像离的近了,就会欺了他身上的光,显得亵渎而造次。 两人等的无聊,晋王突然看了一眼武柔,说: “我倒是没有想到,女子也有建功立业的心,多亏了你了,若是我还真不知怎么劝。” 武柔用眼尾瞧着他,用黄鹂似的声音骄傲地说: “当然有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所以大家平时都想不起来。女子也是人,但凡是人,谁不想有所成就,谁又愿意一辈子庸庸碌碌呢。” 晋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武柔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事业”来,于是问道: “殿下,这回差事办妥了,陛下会有赏赐吗?” 晋王沉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温柔地问: “你想要赏赐?放心,即便是父皇不赏,我送你一些。” 武柔听闻,低着头喃喃地说: “……我不是想要财帛。” 晋王看着她这难言羞涩的样子,眸光闪了一瞬,心里头突然就生起了一股恶气来。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移开了目光看着远处的天空,微微抿紧了唇,平复了好一阵,才让自己语气平和地说: “你若是想要我父皇的宠幸,那恐怕要失望了。公事是公事,私情是私情,他又不会因为你公事办的好,就拿自己赏你。” 听起来十分的刻薄。 武柔的脸一下子红了,看了晋王一会儿,支支吾吾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殿下的嘴巴这么毒?” 晋王李善没有吭声,只是看了远处一会儿,直接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武柔感觉到了他的不悦,看着他倔强的背影一阵无语。 她作为皇帝的世妇,有这种想法很过分吗? 这个时候燕女郎正好从大殿里头出来,和晋王正好在门口碰上,说了几句话,晋王侧身看了武柔这边儿一眼,就进去了。 燕女郎微微笑了笑,自己朝着这边儿走了过来。 武柔立马关心地问: “怎么样?陛下跟女郎聊了什么?” 燕女郎在她的身前站定,说道: “没事,就是问问我怎么想的,怕我受委屈。” 她看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一下又说: “……陛下知道我在太子选妃时受了委屈,所以不太想让我去,说要考虑考虑……” “啊……这样啊。”武柔仔细地观察了她的表情一会儿,又问: “那女郎自己呢?” 燕女郎扬起了头,很是坚定地说: “我当然是打定了主意想去啊,难不成还接着做白日梦?我想要当国母,又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万人叩拜,主要还不是想要一个可以施展所长,造福天下的机会。 ……女人又不能当官,想要接近权利中心,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国大国小,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武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 “我明白女郎的心思。” 燕女郎笑了出来,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武柔闪着光,说: “我知道,在宴席上听武才人说出那些话,我就知道。我也相信,武才人定然也是有一番抱负的。” 武柔觉得燕女郎的眼睛太干净太明亮,照得她自惭形秽,浑身发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吭声。 她进宫可不是为了造福天下百姓来着,她就是想要权势滔天,万人叩拜,再也没有人能将她踩在脚下。 这么一比,自己可真是肤浅又势力,卑劣得紧,还让燕女郎误以为自己跟她一样有大义。 哎……真丢人。 …… …… 三天以后,燕贤妃突然派人来,让她去见她。 燕贤妃她见的不多,也就是在宫中中秋宴和年夜宴上,见过那么两回。 听说她性子孤僻,不好与人来往,跟韦贵妃也不亲近,但是在宫中,是除了韦贵妃之外,唯二被陛下看重的嫔妃。 武柔跟在女官的身后,进了延嘉殿的院门,刚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了里头传来了一声怒喝: “她落选,是你们野心太大不得逞,怎么是她的错?!” 隐约听见有人搭了一句什么,声音很轻听不清,但是感觉是一个年长男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 然后就听燕贤妃又是一顿斥责: “让她嫁给魏王?你当陛下是个睁眼瞎,瞧不出你们那点儿小心思?!陛下是疼爱魏王不假,但是他绝不会废太子改立魏王。 我警告你们,咱们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对你好时掏心掏肺,他对你不好时,灭你九族都不会眨眼。你今日敢明目张胆的去支持魏王,你信不信改天就能连累燕家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引着武柔的女官似乎也觉得不妥,扭过头看了武柔一眼,脚下更快了些,裙摆翻飞,然后她们就听见了另外那个年长者的回应: “不是支持魏王,就是图个万一。四娘咱们家培养了多少年,论相貌,论才学本事,皆是人中翘楚,总不能白白送到番邦去,你不是也很疼她吗?……实在不行,晋王也可以,娘娘再跟陛下吹吹枕头风,好好说一说。” 燕贤妃不答。他又说: “陛下对老臣们一向宽容……攀个亲而已,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声音无奈又着急。 燕贤妃的声音又高了一分,大声呵斥道: “伯父你真是老糊涂了!是不是陛下时常宽待你们,你们就忘了他的脾气手段了?他对自己的亲兄弟都下得去手,姓燕的又算哪根葱?” 燕贤妃的声音中气十足,响亮至极,走得近了,感觉整个大殿都在震动。 引领武柔的宫女终于到了近前,高声喊道: “娘娘,武才人引来了,就在殿外。” 她声音高昂,尾音上挑,一听就是为了提醒里头的人的。 大殿里头眼见着沉默了一阵。然后就听燕贤妃用威严的语气说道: “伯父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不一会儿,里头的人出来了,武柔微微低着头,看不见人脸,只能瞧见那人穿着一身武官朝服,腰间佩着三品的金鱼袋,于是连忙躬身行礼。 那人也没理她们,脚步不停,直接跟着内侍官走了。 武柔这才敢抬起头看了一眼,也只能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者背影。 “你来了。”声音在近旁响起。 武柔连忙回过神来,对着出来的燕贤妃行礼,黄鹂般的声音乖声道: “见过贤妃娘娘。” “嗯……”燕贤妃应了一声,问:“你都听见了?” 武柔低着头拘着手,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地回道: “听……听到了一点儿,没听清楚……” 她也想骗说自己没听见,可惜这阵仗太大,要说没听见鬼都不信! 燕贤妃从她的身旁走过,直接往院子里头去了。 武柔赶紧恭敬地跟上。 燕贤妃穿了一身橙色的翻领胡服,梳着简单的女子发髻,头上没有钗环,身材丰满,个子不高。 相比较韦贵妃的雍容大气,她更像是一个少女年长了,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是依旧保持着少女圆圆的脸型,和肆意的骄纵感。 她一直带着她绕到了院子后头。后头有一座凉亭,凉亭里头的石桌上还放着一把长剑。 燕贤妃自己先坐了下来,将剑挪了一下位置,然后威严爽快地伸手指着旁边的石凳,道: “你也坐。” 武柔直觉跟这样的人相处,不该推辞,于是直接乖顺地道了一声谢,就坐了下去。 燕贤妃朝着身后抬起了手,身后的女官将一块巾子递给了她,她就一边拿着布巾子擦拭着长剑的剑鞘,一边说: “你都听见了也没关系,我这里没有什么不能对外言说的东西,陛下也都知道。我们燕家代表的是前隋的一部分武官,韦贵妃的韦氏代表的是前隋的一部分文官,我们两个都是陛下收拢人脉势力的纽带,也是替他约束提点这些势力的话事人。” 武柔听闻,心中一惊,将头又低得狠了些。 她知道这些话她搭不上嘴,索性就当一个听话的哑巴,维持着恭敬的,洗耳恭听的姿态。 就听燕贤妃继续说道: “男人们野心太大,永远不知道知足,我那伯父还总是怪我不懂得为燕家谋划,哼……殊不知要不是我,就冲着燕家这作死的心思,早就被陛下清理了。” 她抬眼看了武柔一眼,见她一直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于是便转了话题,说: “今日叫你前来,就是问一问那日宫中马球赛的情况。 四娘说她自愿和亲吐谷浑,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愿意多说。 自从太子选妃她落选之后,燕家怪罪她,外头的人也经常取笑她,她自己心高气傲,自尊心受不了,所以行事越发的疯癫,我怕她是听不得旁人的冷言讥讽,一时激愤,头昏了才做的决定。” 四娘,说得就是燕女郎。 女子闺名不外传,尤其是待嫁的姑娘,通常都是以姓氏加排行称呼。 武柔听闻愣了一瞬,突然想到当日好像是有那么几句风言风语,有几个贵女曾在私下里说燕女郎这么大年纪了,还做梦想做晋王妃,属实是痴心妄想。 “回娘娘,当日,好像是有些风言风语,可是我观燕女郎并不是一时兴起,那天……” 第四十一章 奴婢不回去 武柔将那天在宴会上,他们讨论时的情形大致跟燕贤妃说了。尤其是燕女郎哭着说的那些肺腑之言,还有后来在武德殿殿外,她说得那些话。 燕贤妃默默地听着,最后剑也不擦了,而是就那么握在手中,若有所思一般。 后来武柔说完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将长剑拔了出来。 那剑鞘雕刻的花纹美丽,但是好像有些年头了,握手的地方有些磨损不清。 她拔了一半,锋利坚硬的剑刃摩擦着剑鞘的空腔,发出一阵嘶鸣,里头剑刃雪白,隐隐能看到上头经常打磨的划痕。 燕贤妃看着剑刃,喃喃地说: “原来是求个用武之地啊……” 她的眸光跟剑刃的锋芒交相辉映,亮如星辰,又坚定地接了一句: “确实该当如此。” 说着就又将剑刃合了回去。 武柔看着她这样好看又爽利的架势,于是开口问道: “娘娘会武艺?” 燕贤妃将剑放了下来,伸手摸了一下剑身,似乎十分的眷恋,又带着可惜,说道: “后宫女子的花拳绣腿罢了,算不得会。” 她身后跟着的女官突然开了口,说道: “娘娘过于谦虚了,以前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有一回遇刺,还是娘娘救的呢。” 那语气里满是骄傲。 燕贤妃扭过头瞪了她一眼。 武柔十分的艳羡,忍不住笑开了花,微微偏了偏头说道: “娘娘这么厉害?……那日我看燕女郎好像也会,她在马上拿着球棍跟晋王殿下过招,还打赢了呢,真是英姿飒爽。燕家的女子是不是都要学一些?” 燕贤妃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燕氏是鲜卑人,从魏到周朝,再到隋朝,一直有人在朝中领兵打仗,身居高位,武艺乃是家传的本事,自然要竭力传承。 武艺跟学问不一样,极其依赖天赋,同样的招式,有天赋的人和普通人练出来是两回事,威力自然也不同。 学问可以记在书上,只要后世之人认字,即便是断了代,也能拾起来。 但是武艺不行,不是画在纸上几个图片就能说得清的,需得人一代一代的亲身传授。 为了不让燕家的武学因为人的天赋差异而丢失,燕家的孩童,不管男女都会教招式,日日苦练。 如果幸运的能出一两个有天赋之人,就会带着燕家的其他人精进武艺,保持传承。 比如我阿耶,他因为祖父获罪于隋朝,根本就没有机会做官,而且走的是文路,习武天赋一般。 但是他依旧按照家训,将武艺招式练了出来,然后又一板一眼的传给了我们。 我天赋还行,小有所成,可惜,我是个女人,做不了武将,也就在后宫里无聊动几下,全当强身健体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遗憾,说道: “所以我十分懂四娘的心思,这世上,能给女子发挥才能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武柔看着她的侧脸,见她神情萧索地望着外头,也跟着难过了起来,喃喃地唤了一声: “娘娘……” 谁知燕贤妃听了这个话,回过神来看她,见武柔耷拉着眉眼,少女的脸庞稚嫩,本来就平缓清丽的眉眼这么一耷拉,更显得凄楚可怜。 她飒然一笑,有些无语地说道: “别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惨。 别看我现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但在当年我可是咱们陛下的贴身女侍卫,跟着他出入过军营打过仗的。” 她说着又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一边伸手按在剑上,一边望着远处的景色说: “咱们陛下是明君圣主,跟着他的人,不论男女,他都能发现其才能,给人一个施展的机会。 耿直的有耿直之用,狡猾的有狡猾之所。 即便是后宫的女人,他也没有单纯的将人看做一个生孩子的工具,而是尊重我们每一个人的才能和德行。 我敢说,古往今来,再也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君主,我们能赶上这个时候,遇见他,是万分之万的幸事。” 武柔也因为她的话,忍不住心潮澎湃。 燕贤妃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对于四娘也是如此。……先前我还觉得她命不好,替她可惜,现在看来,陛下要用人,这不正好么?” 她神情高兴极了,跟刚刚武柔来时,那几乎震塌了大殿的愤怒截然不同。 武柔不由地也跟着高兴起来,应道: “娘娘说得极是!” 似乎因为有燕贤妃的力挺,燕女郎和亲吐谷浑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过了几天之后,按照陛下的安排,她先是离开了燕家,悄无声息的过继到了李氏一个宗亲的名下,入了李氏宗籍。 然后就被册封为弘化公主,寓意弘扬教化之意,住进了长乐公主府,等待着明年开春之后,送嫁吐谷浑。 这一段时间,武柔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时常想起燕女郎的样子,想着她说过的那些话,想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 想着这么大一件事情,对于她而言,又是一次命运的翻天覆地,她会害怕忐忑吗?她会不会有后悔的时候。 …… …… 燕女郎获封弘化公主一个月之后。 暑气渐浓,武柔想起来自己头一年进宫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她就又开始焦虑起来。 这一天,宫里的内侍省突然出了诏令,要所将有东突厥的奴婢都集合起来,送回突厥领地生活。 阿瑟斯也在其中。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内侍省的小宦官来通知,让阿瑟斯去掖庭宫收拾东西的时候,所有人的都是懵的。 “这是为什么啊?”武柔焦急地问小宦官。 “咱也不知道,听说是因为前段时间突厥人在行宫行刺陛下的事情。” 阿瑟斯本来吓得僵在那里,一听这个话,立马跪在了武柔的面前,拉着她的披帛哭着喊道: “才人……奴婢不回去,奴婢在突厥什么都没有,跟那些人也都不认识,奴婢想留在大唐,求求才人救救我,才人救救我啊。” 她仰着头,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和恐慌,死死抓着武柔的衣服,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浑身发抖。 武柔心思急转,眸光闪动,安抚她说道: “你别着急,我去问问,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宦官见状,斜着眼睛劝说道: “哎呀,谁都知道大唐好,都不想走呢。可这是陛下的诏令,赶紧去掖庭宫集合吧,去晚了宫里的侍卫就会来拖你,到时候还不是连累武才人。” 小宦官说完就走了。 阿瑟斯跌坐在了地上,脸上还挂着泪,却再也没有了声音。 武柔快速地说道: “阿瑟斯,你先别急,你是高昌人种,又不是纯正的突厥人,我去找……我去找晋王问问,肯定还有回旋的余地,你等我回来。” 说着抬脚就跑了出去。 …… …… 武德殿,没有陛下诏令不得靠近。 若是不开眼的去那儿叨扰,不必禀报陛下,侍卫们就会将人打一顿拖走。 好在前些日子她也曾经被陛下召见过,又跟晋王同进同出过,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武才人,你来干什么?可有诏令?”站岗的侍卫们一斜长枪,正好挡住了她,面色冷漠地问。 武柔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擦了一下头上的汗水,将发丝捋好,然后两手置于身前,端庄且郑重地说: “晋王殿下在吗?我有急事求见。” 那侍卫迟疑了一瞬,嘴唇动了动,看着武柔没吭声。 她见有戏,眉眼又耷拉了下来,清丽平缓的眉眼透着急切和可怜,直视着他哀求道: “请替我传个话吧,晋王殿下肯定愿意见我的,真的有急事。” 侍卫冷漠的脸这才动了,扭过头跟旁边另外一个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人就往里头去了。 武柔看着那人进去的背影,焦急地等着,想着晋王会不会闹脾气不来呢,上一次分开之后,他好像有些不高兴,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 正在忐忑间,就见那侍卫带着一个接引官宦出来了,那宦官她见过,是陛下身边的人。 武柔心头一惊,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会惊动了陛下? 她以前从来没有找过晋王,都只是恰巧在弘文殿碰见了而已,这一回要求人,直接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找晋王,是不是不合规矩? 她毕竟是陛下的嫔妃,而晋王……经过上次马球赛的事情,说明他都已经到了可以选王妃的年纪了,她再将人当孩子,是不是不太合适? “武才人,陛下传你过去。”接引的宦官说。 “好。”武柔应了一声,强自镇定地跟着去了。 这样也好。 直接求见陛下她怕见不到,现在如果能见到,当面替阿瑟斯求个机会,岂不是更好? 武柔进了内阁一看,皇帝和晋王正好在一起。 皇帝手里拿了一大幅纸张,上头满满当当地写了字,晋王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他的身旁。 那纸张武柔之前见过,晋王送给她参考学习的课业,就是这个样子。 看来是皇帝正在检查晋王的功课。 “才人武柔,参见陛下,见过晋王。”武柔躬身行礼道。 第四十二章 不是还有我呢么? 皇帝将手上的纸张一放,对着武柔笑了笑,说: “听说你有急事要找晋王,朕这才想起来,上一回替朕物色和亲人选的差事,你做得不错,有功当赏,就是最近忙忘了。 现在朕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皇帝神色和蔼可亲,相比上一次见面,似乎心情颇好,深邃凌厉的眉目都带着慈祥。 武柔听闻,心脏砰砰狂跳。 她早就设想这样的场面,想过如何才能利用这次机会,让自己离目标更近一步,于是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尽量不动声色地,将早就计划好的话说了出来: “谢陛下,如果有可能,武柔想跟在陛下身边,做一个侍奉笔墨的女官,多长些见识,学些东西。” 此话一出,皇帝和晋王都一起看向了她。沉默中,那眼神像是看穿了一切似的,要在她身上灼个洞出来。 只不过皇帝的眼神带着点儿无奈,而晋王……用眼尾凉凉的瞧着她,那高不可攀的姿态,再配上这样的眼神,当真是鄙视意味十足。 虽然他并没有显示出多少鄙视的神情来。 武柔连忙将头低得更狠了些。 皇帝终于开了口,悠悠地说道: “你五品才人不是做得好好的么,跟着朕的女官,需得轮值早起,很辛苦,比不得你跟着徐惠料理宫中庶务自由。” 武柔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情愿,但是这是她努力了多久的机会,不能放弃,于是鼓起勇气又说道: “充容娘娘安排的差事我也会做,不会耽误的。阿柔……仰慕陛下,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侍奉御前……阿柔不求别的,能多见见陛下的面就行。” 她的声音都有些抖,脸色一阵白又一阵烧,心中虚慌至极。 她既害怕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够真诚,打动不了皇帝,让她看出了自己心中的功利,又觉得当众这样剖白爱慕,很丢人。 果然,皇帝又不说话了。 她不敢抬头,不知道皇帝什么表情,也不想知道晋王什么表情。 她总觉得,晋王那疏离温和的气质,露出鄙视人的表情,会更让人难堪。 “你找晋王什么事情?”皇帝突然转了话题。 武柔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给阿瑟斯求情的,刚才太过激动,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她猛地抬起了头,焦急地说: “阿柔其实是来找陛下的,但是怕陛下不于召见,于是就想求见晋王殿下,让他帮我求情。 陛下,我的女官阿瑟斯是突厥人,今日内侍省突然派人来说,要将她赶出宫中,送回突厥生活。 陛下,她虽然是突厥人,但是确实高昌人种,她为人拘谨守规矩,从来没有犯过错,求陛下开恩,让她留下吧,她不想离开大唐。” 皇帝听闻轻轻地笑了一声,像是冷笑一样,又不像,让人摸不清,只听他说: “朕知道肯定有不想离开大唐,但是经过突厥人行刺一事,后头许多朝臣都跟朕反映,说突厥人在洛阳不安稳,融入不了大唐的生活,还经常生事。 以前朕还不信,可是后来他们都准备杀我了,朕再不信岂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顿了顿,鹰眉一挑,深邃的凤眸更加锋利,不见愤怒,却令人害怕,说: “突厥人从来反复无常,不知感恩,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有个别几个规矩的又能怎么样? 不愿意走也得走,反正朕没那个耐心再施恩,让他们都回自己的老家祸害同族去!” 武柔脑海中浮现出阿瑟斯哭着苦求她的样子,她实在是觉得不将她保下来,就辜负了她对自己的信任,于是平缓清丽的眉目耷拉着,尽量可怜巴巴,哀求说: “陛下,能不能看在阿柔的功劳上,免了她这一个,她是高昌人种,虽是突厥籍,可跟那些白眼狼总是不一样的。” 皇帝抬眸瞄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似乎觉得很有趣,说: “你倒是挺贪心啊,一个功劳想要两个好处。这样吧,只能求一件事情,你看是要到朕身边当个女官呢,还是将你那个阿瑟斯留下来。” “当然是……”武柔将即将说出口的答案给硬噎了回去,因为拐的太厉害,嘴唇哆嗦了一下,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皇帝依旧是那种玩味的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而站在他身旁的晋王,则用眼尾觑着她,像看一个傻子似的。 武柔直觉自己若是回答要当女官,就中了这两人的下怀,会被他们看不起,于是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当然是将阿瑟斯留下来,反正陛下好像,也不乐意让阿柔侍奉。” 她声音像是黄鹂一样,稚嫩而绵软,带着撒娇的意味,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恰到好处的十分讨喜。 晋王看着她瞳孔缩了一下,似乎越发的痛恨了。 “哈哈哈哈哈……这可是你说的,朕允了,以后可不要后悔。”皇帝大笑出声,抬手指挥了一个内侍宦官去内侍省传旨意。 …… 出了武德殿的武柔,一直平静地走着,直到离大殿远了,她才扶着墙壁站了下来,狠狠地用大拇指戳自己的心口,后悔不已。 这是她努力了多久,才盼到的一个机会,就这么没了……没了?! “哈!没事没事……我一个做主人的,大话说出去了说会罩着她们,结果底下人头一次求我,我就不顶用,以后还怎么维持做主人的尊严! 再说了,我的事情以后还有机会,但是阿瑟斯的机会就这一次,不亏,一点儿也不亏……” 她一边懊悔地戳着心口,都快把皮戳破了,一边儿不停地安慰自己,用各种理由压制自己内心的不平。 等她回到西凉阁的时候,见阿瑟斯不在。 这才知道,她走了之后,阿瑟斯怕连累她,已经主动往掖庭宫去了,临走之前抱着三春四秋和彩衣,哭了好一阵儿。 “怎么样了啊才人,阿思能留下来吗?”三春四秋围着她问,彩衣则用期待的圆眼睛看着她。 武柔深深的叹了口气,那表情颓丧至极,就跟吃了一斤秤砣,被她吐到了地上似的。 众人刚刚心下一沉,就听她说:“成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几个宫女都懵了,愣怔在当地反应不过来。 彩衣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 “才人,奴婢有些没听懂,是成了?还是没成?阿思能留下来了?” 她们都习惯了叫阿瑟斯叫阿思,只有她坚持叫人家原名。 武柔肯定地点头,说:“是啊。”然后就一屁股跌坐在了案几后头,看着眼前习字的书帖,眼神都是飘的。 三春四秋对视了一眼,问: “那才人怎么不高兴,这表情跟这话对不上啊。” “是啊……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陛下处罚才人了?……降了品级?!!”三春猜到后头,猛的一拔声音,就差吓得喊出来了。 “没有没有,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武柔顿了顿,仰头望天,想要找一个合适的词儿来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哎,我跟陛下用一个功劳换的,就好像我千辛万苦爬到了山顶,本来能拜师呢,结果山顶上的人赏了我一个铜板,说,这一回不算,你重新来过吧……” 武柔有一种郁闷到吐血的感觉,现在能高兴得起来就奇了怪了。 但是三春四秋她们,互相看了看却笑了出来,看着武柔眼睛里头亮晶晶的。 谁不喜欢这么一个有担当负责任的主人呢?她做到了她的承诺——跟着她绝对不会受委屈的。 …… …… 阿瑟斯回来了。 可是还没有到两个月呢,宫里就流传出了消息,说高昌国被灭了,彻底并入了大唐的领土,并设置了安西都护府。 经历过一次被驱逐的危险,阿瑟斯变成了惊弓之鸟,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就有些寝食难安。 她可是高昌人种。 “才人……这一回,不会又突然有什么新的旨意,要将奴婢赶走吧?”阿瑟斯正在替她泡茶,跪坐在旁边,一边拿着茶壶倒水,一边忧心忡忡地问。 武柔伏在案几上,手中执笔,整理后宫中秋宴的事宜章程,听闻笑了一下,说: “哪有那么多的突然,别怕啊,你又不是高昌国的人,怎么会那么倒霉,什么事情都能牵到你。” 阿瑟斯明显还是不放心,但是没有再吭声。 武柔在沾墨的瞬间抬眸,就看见阿瑟斯握着茶壶手柄的手,捏的死紧,坐着的姿势也十分的僵硬,再往上看,她低着头,那双蓝色的眼睛虚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武柔翻手将笔放在了笔架上,说道: “嗯……要不这样吧,我去问问晋王,替你求个心安。” 说着就要起身,阿瑟斯赶紧伸手拉住了她,神色愧疚地说: “不用了,才人不是说晋王殿下最近对你有些厌恶么,就别去为了奴婢惹他了。奴婢知道自己多余想这么多,可就是忍不住担心…… 最近发生的变故太多了,都是以前没有过的,突然驱逐突厥人出境是,设立安西都护府也是……以前大唐攻打哪个番邦,从不要人家土地,这可是头一回。” 她忧心忡忡的,末尾声音又高了些,察觉自己太过激动了,于是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说: “大事奴婢也不懂,就是总怕陛下突然一个圣旨将我赶出去,奴婢想在长安,想等年纪大了之后被放出去,过安稳的日子。” 她紧张地掐着自己的手,低着头肩膀缩着,身子微微颤抖,拘谨地活像一个随时都会被抛弃的可怜虫。 武柔懂得这种心情,十分没有安全感的、控制不住的焦虑。 只不过她没有阿瑟斯表现的这么明显,她只有在梦里,回忆起武元庆一脚踹在她肩膀上时,才会紧张到发抖。 想到这里,她难过地咬了一下嘴唇,伸手抱住了阿瑟斯,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语气坚定地安抚她说: “别怕,不是还有我呢么?” 第四十三章 你为何生气了? 晋王这个时候在哪儿她不知道,但是晋阳公主这个时候有可能在哪儿,她很清楚。 内苑靠近凌烟阁的位置,有一座滴水的山石瀑布,瀑布旁边是一片花园空地,空地上有凉亭,还有秋千。 在这个季节,正好是地上花草繁茂,树上结了果实的时候,最近晋阳公主时常在这个时候去荡秋千。 武柔将阿瑟斯留在了西凉阁,带着三春想着去内苑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见晋王。 谁知一绕过影壁花墙,就看见晋王在推着晋阳公主荡秋千,那些伺候的侍卫宫女们,在远处的树荫下站了一溜,恭敬又静穆。 凉荫斑驳,风一吹过,宫婢们的红色裙带和粉色的群摆轻轻飘动,像是花园里头的人像摆设似的,诡异的很好看。 晋王今日又穿了那件带补丁的圆领袍,但是他长了身量,相比当初刚见他时,那件衣服眼见着贴身了些,衣摆的高度也往上提了许多。 可是即便是这样,也并不显得拮据小气,而是另外一种俊朗。 鹤子仙童一般的人,好像就是披块破布,都比旁人好看些。 他推着秋千上的晋阳公主,脸上带着沉静的笑意,墨发浓密,头上的发带时不时地被风吹到了前头,擦过他健康白皙的脸颊,温柔缱绻,就好像那风也喜爱他似的,偷偷通过发带抚摸着他的脸。 晋阳公主望着蓝天,因为晃动的景物咯咯的笑着,一转头,就看见一个眉目和缓,红唇鲜艳的少女对着她笑。 才人品阶的衣衫不算华贵,但是衣料的花色多彩艳丽,她站在绿色的花墙旁边,就像是画里的人似的。 “武才人!武姐姐来啦!”晋阳公主激动地喊了一声,就要从秋千上下去。 晋王李善赶紧伸手拉住了秋千的绳索,死死地控住,生怕摔了她。 扭头就看见武柔端庄的走了过来见礼: “见过晋王,见过公主。” 晋王沉静的脸透着冷漠,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应了礼,然后就对着晋阳公主说道: “犀子,别乱喊,她是父皇的嫔妃,不能做你姐姐,你乱叫会害了她。” 他的语气那么温柔,话里又这么体贴,武柔心里头不禁一暖。 他脸上那么冷漠,可是话里一点儿听不出来啊,甚至还很让人心动。 武柔心想,这也不能怪她多想。 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和声音惹得人心里痒痒,就好像勾人的花妖似的。 晋阳公主捂着嘴,认错道; “我知道了,以后不了……” 然后就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拉着武柔的手问: “武才人,你今天可以陪我玩了吗?” “嗯,今天没事了,专门来找公主玩了。”武柔笑着说。 虽然她不是专门来找她的,但是是真心的喜欢她,一看见她就觉得心柔软的要化开了。 她对自己的那两个亲妹妹都没有这么喜欢。 晋阳公主梳着两个团髻,一边儿发上别了一朵小花,娇嫩可爱,晃着她的手说道: “正好正好,我让哥哥教我打马球,他说我年纪太小了,拿不动马球棍,就给我造了个新游戏,可好玩了,我教你!” “好啊。” 几刻之后,武柔手里举着那缩小版的马球棍,笑出了声。 真实的马球棍,高过马背,而且为了防止击打的时候断掉,用的是浸泡处理过的硬木,确实沉得很。 而这个缩小版,就是一个如意痒痒挠那么大,细的两个指头都能捏着举起来,还做得挺精细。 他们三个一人一个坐榻,并排坐在了草地上,公主在中间,她和晋王在两旁。 武柔举着手里的“痒痒挠”,偏过脸笑着问晋王: “这是殿下想出来的?” 晋王李善不搭理她,只管盘着腿看着前头,自己手里还捏着一个,就垂在坐榻边儿上,认命一般任由武柔嘲笑。 不过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沉静端庄的表情很紧绷,连耳朵都泛红了。 武柔发现之后,笑得越发厉害了些。 “是啊。”中间的晋阳公主盘腿坐着,小小的一团,扭过头解释道,“哥哥亲自画了图,命内侍省给我做的。我还让父皇陪我玩过呢,可惜他太忙了。” 她说罢,招了招手,一个小宫女就抱着一个木制锦盒跪倒了她的身边,打开了盖子推到了她的眼前。 武柔打眼一瞧,原来是一盒子的琉璃珠子,色彩缤纷,流光溢彩,个个都有小鸡蛋那么大,在阳光下折射着明亮的弧光。 晋阳公主随手挑了五个,放在了自己的手边,说: “一个人分五个。一会儿往那边的圆圈里打,谁能一次性中了,谁就赢了。” 他们每个人前头,都有内侍铲掉草的一个小坑,十步开外,想中并不容易。 小宫女抱着盒子,呈到了晋王跟前,晋王也不瞧,随手抓了一把,放在了矮榻边儿的草地上。 轮到武柔挑的时候,她拿起一个,举在阳光下看了看,不由地感叹了一声: “这琉璃珠做得真好看,比玉石通透,花纹艳丽多变,让人看不够。” “你要是喜欢,多挑几个送你。”晋阳公主奶声奶气的,却十分的豪爽大方。 武柔笑了,一边捡了几个自己喜欢的,一边说: “我不要,我一个人拿走了有什么意思?不如放在一起,跟公主一起玩儿啊。” 晋阳公主听闻,开心地笑了。 “哥哥,你先来。”她转过头说。 晋王就随手拿了一个琉璃珠子,往地上一放,要死不活地用那“痒痒挠”推了一下。 自然是没进,琉璃珠子走了一半儿就停下了。 晋阳公主见状,不满地对着他鼓了鼓腮帮子,晋王全当没看见。也不吭声。 “该我了。”她又扭过来脸对着武柔兴奋地笑了一下,随即认真又小心翼翼地用“痒痒挠”击打了一下琉璃珠子。 那架势,颇有些打马球的意思。 可是越认真越好笑……只见那珠子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就偏了位置,将旁边晋王的珠子都撞跑了。 “啊……”晋阳公主傻眼。 “哈哈哈哈哈哈……”武柔放肆地笑出了声。 晋王终于忍不住侧目,有些诧异地瞧着她。 武柔说:“公主你这还不如晋王殿下那一推呢,亏我那么期待。” “你来你来,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就会笑话我。”晋阳公主嘴上埋怨着,脸上却是笑着的,那双大眼睛弯弯的,很是开心。 武柔做势撸了一把袖子,露出了腕子上的玉镯,葱白的手腕纤细又丰润,握着“痒痒挠”歪在矮榻上,学着晋阳公主的样子,将那琉璃珠子打了出去。 三个人齐齐看着那颗滚动的彩珠,眼见着它直直地朝着那圆坑而去,然后……滚过了目标,越来越远。 “哎……驶过劲儿了。”武柔望着珠子懊悔地说。 “哈哈哈哈……让你笑话我,我可比你离得近,你这都飞出去多远了?”晋阳公主挤兑她。 “哼……至少我没打偏啊。”武柔仰着下巴甚是骄傲,比之晋阳公主这个孩子都要幼稚。 “不行,咱们换换位置,肯定你那里比较平的缘故。” 说着她就挤了过来,武柔望了晋王一眼,见他有些尴尬地收回了目光,但是也没反对,于是就让开了位置,换坐到了他的旁边。 这距离算是很近了,两个方形坐榻之间,只有半步远。 两个人的衣摆和裙摆都散在坐榻边上,更显得近。 以前可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不知道是不是心虚的缘故,她总觉得晋王这端庄沉静的气质,好像自带了一层可远观不可近前的屏障,离得近了,真的觉得欺得慌,浑身不自在。 宫女们去捡琉璃球了。 武柔有一搭没一搭跟他凑近乎: “殿下,听闻高昌国灭了,并入大唐国土,这以前从未有过,不知陛下可有其他的打算?我那个女官是高昌人种,被吓怕了。” 晋王沉默着,但是扛不住武柔一直看着他,于是冷漠地说: “放心,有事也不会跟宫女搀上关系。” “哦……”武柔全当他的不待见是假象,又笑眯眯地问: “我想起了殿下写得关于吐谷浑的策论,就说要并入大唐国土,这回不会也有殿下的功劳吧?我还以为殿下这样的性子,不喜欢打仗呢。” 晋王微微皱了皱眉头,依旧固执地不看她,说: “我喜不喜欢和该不该做是两回事。陛下要的策论是问我该怎么做,又不是问我喜欢什么。” 他语气依旧带着自己特有的,温和缓慢的调子,却明显透着不耐烦。 “哦……那为什么一定要灭国,并入大唐的国土呢?”武柔又问,还故意用了学生请教先生,谦虚幼稚的语气。 晋王不想理她,没吭声。 他不由地在心中感叹武柔的厚脸皮,这要是搁旁人,早就臊的不吭声了,就她能当做什么都领略不到。 “哥哥……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对武才人这么大意见?”晋阳公主突然伸了头问。 果然,连个孩子都察觉到了。 晋王李善很轻的冷笑了一声,不疾不徐地说: “哼……我只是不喜欢急功近利之人罢了,你知道她来找你是真心想跟你玩儿,还是想往父皇身边凑呢。” 武柔一下子脸就红了,臊得说不出话来。 晋阳公主听闻,却瞄了一眼武柔,奇怪地说: “即便她想往父皇身边凑也是正常的啊,谁不想跟父皇亲近啊? 那些异母的哥哥姐姐们,因为没有咱们嫡出的几个跟父皇亲近,就心生嫉恨,你都不在意,还劝我要谅解……徐充容也总想往父皇身边凑啊,你不是也不在意。为何武才人这样,你就生气了?” 第四十四章 要不你帮帮我? 此话一出,晋王愣住了,瞳孔震动,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武柔也愣住了,恍然大悟一般,随即激动地拉住了晋阳公主的手,佯装哭泣似地说道: “公主,谢谢你~,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嘿嘿……”晋阳公主高兴地直笑,像是受了极大的夸奖似的,腼腆又可爱。 宫女们将地上的琉璃珠都捡了起来,清理了前头的场地,晋王郁闷地又打了一个出去。 珠子咕噜噜地在草地上滚了好远,直到停在了圆坑的边儿上,就差一点儿。 他突然语气无奈地说: “大约是太熟了。本来我也可以不在意,眼不见为净罢了……可她偏偏总是在我眼前晃悠。” 在他眼前晃悠的武柔,此刻就坐在他旁边,然后扭过头又看向了另一侧的晋阳公主。 公主果然很给力,直接顶他说: “人家明明是来找我玩儿的,哥哥不愿意看见她,可以走啊,怎么总是阴阳怪气地不给人好脸色?” 武柔拉着自己的披帛捂住了嘴,强忍着没有笑出声,不得不说真的好爽啊。 她是不敢直接这么怼晋王,但是奈何亲妹妹可以怼哥哥啊。 晋王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知是被噎的还是气的,他前倾了身子,视线绕过了中间的武柔,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心痛地说: “犀子,你刚才还说舍不得哥哥,现在就赶我走了?……你怎么能向着外人呢?小没良心。” 晋阳公主的大眼睛晃了一下,随即从自己的坐榻上跑了下来,绕晋王身边,蹭着坐榻的边儿,拉着他的胳膊,模样端庄,像是一个小大人似的哄他: “哥哥不要伤心,犀子说笑的。只是你明天就要跟着父皇上朝了,我一个人在后宫多无聊啊,总得找一个人陪我玩儿,你把武才人气走了,我找谁去啊。” 武柔好奇地看着这兄妹俩,发现晋阳公主带着晋王那种端庄又温柔的神韵,挨着哄他的样子,就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稀奇。 晋王见她这样,果然笑了,无奈似的叹了一口气,用眼神指了一下远处的宫女们,说: “这么多人陪你都不行吗?” 晋阳公主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宫女,又指了指晋王,再指武柔,一边指,一边解说: “奴婢,亲人,朋友。” 晋王叹了一口气,随即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似有心疼,说: “你该找同龄人做朋友。” 晋阳公主鼓了一下腮帮子,不满地说: “找朝阳吗?我养的蝴蝶都被她捏死了,还非要说是不小心的,我又不傻。父皇说了,嫡庶有别,不让我再理她。” 她说着又用大眼睛故意斜着他,说: “你明明都知道,为何还这样说,哥哥不是也没有同龄人的朋友,所以才经常跟武才人说话吗?” 晋王不说话了,沉静端庄,面色平静,可是耳朵根子又泛了红。 武柔在一旁看着,心情颇好,拉着披帛掩着嘴,笑着说道: “能与两位殿下做朋友,阿柔荣幸之至。当然这里头主要功劳在我,这宫中想要巴结两位殿下的人何其多,但是都没有那个胆子,好在我胆子大脸皮厚,嫌弃我我也不走。” 她得了晋阳公主的支持,心里头突然就放开了,索性在明面上死皮赖脸。 惹得晋阳公主一阵“咯咯”直笑。 晋王无奈,沉默了一会儿,认命地抬了一下手中的“痒痒挠”,说: “该你了。” 就这样,三个人又热热闹闹地玩了一会儿,晋阳公主的随侍宫女突然走了过来,说: “公主,时辰到了,该喝药了。” 晋阳公主倒是听话,直接就站了起来,对着晋王端庄地行礼道: “哥哥,我去喝药了,你们玩吧。” “嗯,去吧。”晋王应了一声。 武柔也起身相送,临走时,晋阳公主依依不舍地看了她几眼,才带着人走了。 她身体弱,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用药调理,武柔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大家都习惯了。 晋阳公主带走了许多宫女,河边很快就只剩下了晋王的两个侍卫,还有武柔带来的三春,一下子显得空寂了许多。 武柔主动搭话道: “……以前我总觉得殿下独来独往的,还以为是错觉,原来真是如此。” 晋王眼睛瞄了她一眼,似乎还是不太想理她,但是又找不到不理的理由,于是依旧用温柔淡然的语气回道: “宫中同龄人本来就不多,再者你也知道,父皇对待我们几个嫡出偏心的厉害,引得旁人嫉恨也是正常的,关系不可能太好。” “那殿下总是躲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害你。”武柔不服气地问。 晋王没有看她,抿了抿唇似乎在平静自己的情绪,然后无奈地说: “我是真讨厌有野心的人,尤其是为了荣华富贵费尽心机的女人。” 武柔知道他在说自己,忍不住用眼角斜了他两眼,说: “真的有人会没有野心吗?我看殿下的课业做得刻苦,每天都跟考状元似的,打马球习武也很用功,难道你就一点儿野心也没有,甘于平庸?” 晋王此时才突然扭过头来看着她,目光坚定地说: “对,我没有。我安于自己的位置,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我刻苦是因为父皇说了,太子哥哥做了皇帝之后,能依靠的人不多,我是他的亲兄弟,关键时候要替他出谋划策,要替他带兵上战场。 为什么人一定要有野心?如果每个人都安于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本分,这天下也不会有这么多纷争,早就太平了。” 武柔愣了一瞬,看着晋王认真诚恳的表情,着实有些意外。 在她的心里,作为一个皇子,肯定会有些争皇位的心思的,他之所以不争,肯定是因为太子珠玉在前,他半被迫的妥协了,认命了而已。 没想到他竟是真的……无欲无求的菩萨类型。 倒真跟他的气质长相很配。 这难道就是旁人说得,相由心生? 武柔收回了惊讶的目光,用眼尾瞧着晋王身前的草地,说道: “殿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位置正好合适。那旁人呢?有的人德不配位,有的人位置低了,难道也不让人争一争?” “谁的位置低了?你吗?你觉得自己的德行该在什么位置上?”晋王毫不客气地反问,语气依旧温和,但是依旧掩饰不了其中的讥讽。 武柔拉着披帛掩着嘴,半娇羞的样子,但是一双眼睛却灼灼似火,毫不退让。 她微微挑了挑眉,说: “当今陛下啊,陛下当初的位置低了,他若是不争,现在还不知道哪个德不配位的占着皇帝的位置,祸害天下呢。” 晋王李善怎么没有想到武柔在这儿等着他,他噎了一下,随即不悦地扭过头去,闷闷地说: “我说你呢,你扯我父皇做什么?” “咱们不是说野心呢么?殿下如此心性,说实话阿柔十分的佩服,但是殿下自己不食人间烟火,总也不能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不吃饭吧?” 武柔破罐子破摔一样,将披帛放了下来,坦然地说: “没错,我就是费尽心机的想要陛下的宠幸,想要生一个孩子。可我这点儿野心算不得什么吧,不过就是为了自己以后的日子做个谋划罢了。” 她瞄了晋王一眼,在他震惊不耻地眸光中,又补充了一句: “我若是处在殿下这个位置上,那我也不慌。” 晋王皱着眉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手里握着一颗琉璃珠子,焦躁地转动着。 即便嘴上没有道理可讲,内心的厌恶却是真的。 他不喜欢,真的不喜欢武柔是这样的人。 他抬手支着额头,甚至觉得气闷的有些头疼。 武柔见他不说话,就以为他终于“醒悟”了,动摇了,于是微微往他那边儿凑了凑身子,说: “殿下,要不你帮帮我?” 不管多少次,晋王都会被武柔的厚脸皮和大胆的请求给震惊到,他在胳膊的缝隙侧过脸来,望着她瞳孔震动。 武柔一脸的无辜,还很意外。 “做梦吧你。”少年晋王咬牙切齿地丢下了一句,起身走了,那背影还有些倔哼哼的。 武柔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头很不是滋味的撇了撇嘴,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不愿意就不愿意,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 光点1:“噗哈哈哈……我怎么看,高宗都像是被武姐给整破防了,哈哈哈,走路的姿势都没有以前从容了。哎,你说,他不会是现在就喜欢上武姐了吧?” 光点2:“不可能,他才刚刚过了十二岁的生日,小孩一个知道什么是喜欢?” 光点1:“小孩儿就不知道喜欢了?再说古代人均寿命那么短,他又这么聪慧早熟,跟个大人似的,也有可能啊。” 光点2: “……反正我看着不像,但是武姐就很有意思了,她反正是一看见高宗就两眼放光,心声也全是喜欢,太明显了。” 光点1:“谁看见高宗不两眼放光?你不是?那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一定都是爱情吗?” 光点2:“嘶……好像也有道理。” 第四十五章 我想阿娘了。 三天之后,武柔和另外两个才人,王才人和萧才人一起在两仪殿中,挑选审查中秋宴会的助兴节目。 上一年的中秋宴,因为还在打仗,从简了。 到了今年,和亲吐谷浑的人选定了,吐蕃也被打服了,高昌也并入了大唐,一切都很顺利,陛下心情大好,所以准备大办热闹一番。 要大办,需要办的事情就多了,于是由徐充容授意,三个平时办事的才人就聚到了一起,一起督办宴会的施行。 教坊司的乐伎们在两仪殿专用的侧道上拍了一排,男男女女,从钟到鼓,什么乐器都有,身前的乐谱摆了很厚一沓纸,每一个上前表演节目需要伴奏的,都是他们演奏声乐。 中间的两个波斯女子随着鼓点跳的热烈,一身露骨的红衣,飘起的头巾和裙摆,雪白的皮肤,灿烂的笑容,都很吸引人。 武柔惊讶地看完了,然后问身边的两个人: “王才人、萧才人,你们觉得这个怎么样?陛下会喜欢吗?” 王才人没吭声,萧才人尴尬地笑着说: “我们都听武才人的。” 武柔审视了她们的表情一眼,没有接话。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由民间故事改编的鬼面戏演完了,虽然都是男人演的,但是扮演女子的那个,鬼面画的俗气,肢体表现造作下流。 说实话,故事看起来确实引人发笑,但是放在两仪殿的宴会上,就不知道合不合适了。 武柔便又问: “这个两位怎么看?” 王才人依旧冷着脸不吭声,萧才人依旧还是刚才那一句: “我们都听武才人的。” 那语气极为委曲求全,就跟她是个恶霸一样。 武柔劝自己平心静气,想着差事最重要,于是耐着性子,虚心求教道: “我知道陛下喜欢诗歌,尤其是名家朗朗上口的新作,谱写成的曲子他肯定喜欢。再者刚刚那几位舞剑的,刚柔并齐,神行兼备,陛下肯定也喜欢。 其余的这些胡人舞蹈,还有这民间俗气的故事,我却摸不准了。 两位都比我年长,陪伴陛下的时间也长,还请两位费心指点一二,咱们合力做的差事,怎么能只听我一个人的呢?” 她话说完,萧才人好像被打动了,没有吭声反对。王才人却开了尊口,冷嘲热讽地说: “那可不敢,虽然我们入宫早,但是挡不住武才人会讨人欢心,除了陛下,这后宫有权利的人物,哪个不喜欢武才人你呢? 想当初,我就是打了那突厥人宫婢一巴掌,就被罚跪了一下午,此时我等还敢有什么意见?自然是没话可说。” 王才人长得面相乖巧,五官精致,说话时也不见表情刻薄,但她专门将陛下点了出来,将这讽刺效果拉了十成十,正好踩在了武柔的痛点上。 武柔眼神恨的想打她,但是抿了抿唇却笑了,稚嫩的脸带着天真活泼,说: “没想到王才人还挺记仇的,可是贵妃惩罚你是有理有据,你不服气可以找陛下告状啊。 我反正是不得陛下的欢心,想必王才人定然比我强,陛下肯定会替你出气的。” “你!”王才人脸色黑了,气得地瞪了一眼武柔,却说不出话来。 她是从侍奉御女升上来的,最是知道陛下的脾气。 他最讨厌后宫女人争宠的那些伎俩。 别说将这种事情告状了,就是在陛下面前嚼舌根子说后宫哪个的不好,都会被陛下嫌弃。 她去告韦贵妃的状,那不是找死吗? 萧才人见两人怼上了,劝和说道: “算了,别吵了,要是被充容娘娘知道,咱们几个还不得各挨五十大板,这么忙谁经得住罚抄写?……我觉得刚刚那个……改一两句词儿,也可以,挺有意思的。王才人你说是不是?” 王才人翻了个白眼,又不说话了。 站在武柔身后的阿瑟斯偷偷斜了她一眼,心里头爽快极了。 正在这个时候,两仪殿外头来了内侍官,走近了一看,正是徐内侍。 他焦急地穿过了大殿中央,走到了武柔近前,先是对着几位才人行了礼,然后对武柔说道: “武才人,你快去看看吧,晋阳公主在寝宫里哭了,要见你。” 武柔听闻一惊,连忙问: “她怎么了?” 徐内侍皱着眉头说: “没人知道怎么了……许是心情不好,就想见你。陛下和晋王都在朝堂上,现下过不来。刚刚已经派人请示过了,陛下允了你出入武德殿,赶快跟我走吧。” 武柔转过头看了一眼大殿里头的等待表演的人群,对萧才人说道: “萧姐姐,王才人,你们两个先看着定,这是咱们三个的差事,办不好谁能脱得了干系?我先去看看。” 说罢就跟着徐内侍出去了,阿瑟斯紧随其后。徒留那两个人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王才人不愤地甩了一下披帛,瘪着嘴说道: “她可真行!连晋阳公主都巴结上了!这宫里就没有她不讨好的人。” 萧才人劝她:“你知道还跟她对着干,少说两句吧。” …… 武柔跟着徐内侍到了晋阳公主居住的寝阁,还没有走近里头,就听见里头传来了公主稚嫩的哭声,哭得肝肠寸断的,还有其他宫人哄劝的声音,乱糟糟的一片。 她跨过了门槛紧走了几步,声音焦急地问: “公主,怎么了?” 她一出声,围着公主的宫人就都散开了,就见她头发凌乱的趴在床榻的边儿上,扭过了头,眼睛和嘴都哭红肿了,一脸的泪水,要多可怜就多可怜。 “武才人,你来了。”她说着就跑了过来,像是当初抱晋王一样,抱住了她的腰,哭着说道: “呜呜呜……我想阿娘了,我想阿娘了……” 武柔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她轻轻地摸着晋阳公主的头,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背,温柔地问: “公主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了?跟我说说?” 晋阳公主抬起了头,一边哭着一边说: “哥哥不在身边了我好难过。哥哥说阿娘虽然不在了,但是他可以代替阿娘陪着我…… 以前,他会像阿娘一样给我梳头,像阿娘一样给我讲故事,还会像阿娘一样在睡前亲亲额头,还会经常陪着我玩儿…… 现在他要跟着父皇上朝,武德殿里就留我一个人……我好孤单,我想阿娘了……呜呜呜……” 武柔听得难过,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哭,若是没有幼年失去至亲的经历,可能不会懂,但是武柔听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感同身受。 亲人去世,不仅仅是生活中缺失了一个人,而是那个人的音容笑貌,曾经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曾经给与过的温暖和依靠,会时常时常的出现在你的眼前,提醒你得不到,却异常贪恋的痛苦。 而聪慧早熟的晋王,同样失去了至亲的他,肯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所以他才会学着文德皇后的样子,体贴的照顾着自己年幼的妹妹。 武柔不由心酸地想:当年他不也才八岁么? “别哭了,我陪着你,啊……慢慢会好的。再说晋王殿下又不是一直不回来了,一会儿你见着他了,多抱抱他不就好了?” 晋阳公主只是不停地哭,好像长时间压抑的难过再也止不住了一样。 武柔只好蹲下身,抱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一直等到她哭累了为止。 …… 皇帝和晋王一下了朝堂就来了这里,而这个时候晋阳公主已经哭累了睡着了。 武柔见礼之后就退到了一旁。 “你可知她为什么哭?”皇帝坐在床榻边儿上,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问。 他身上还穿着上大朝会的冕服,头上冠冕的玉藻彩珠遮了半张面孔,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缝隙间那深邃威严的眉目。 武柔低着头,恭敬地回道: “公主说,是乍一下跟晋王殿下分开不习惯,有些想自己的母亲了。” 晋王听闻,就走上了前去,跪在了床榻边上,伸手握住了妹妹的手。 他今日穿得很正式,红色的圆领朝服,胸前身后都绣着繁复的团纹,沉重的发髻上束了金冠,往常那清隽疏离的气质,多了几分人间的富贵,显得有些陌生。 可即便是跪下的时候,也不减他的端庄和沉静。 他突然抬头看向了皇帝,温柔的眉目透着担忧,说: “父皇……” 可是他还没有说完,皇帝就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不行!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做,总不能陪在她身边一辈子,小孩子总得有长大的一天。” 他话说得冷硬,自觉得太过严厉了,又缓和了语气说道: “你妹妹从小懂事,她伤心却没有哭着喊着要你回来,就说明她心里头知道轻重,你莫要再惯着她,她都已经七岁了,放心吧。” 随即他也不等晋王再说什么,转而对着武柔说道: “武才人,晋阳公主喜欢你,你以后就多陪陪她。” “是。”武柔连忙躬身应了声。 皇帝转身见晋王还在哪儿跪着,便严厉地出声道: “小九,别在这儿待着了,去东宫找你太子哥哥领差事去!顺便也跟他说一声你妹妹没事。”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宽大的皇帝冕服一闪而过,丝毫不见犹豫。 晋王将妹妹的手放了下来,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不舍和愧疚,但是最终他还是听话的站了起来,路过武柔身边时,没有看她,但是却温柔地说: “麻烦你多照顾她。” 说罢他也走了。 父子两个来看晋阳公主不到一刻钟,转眼就又离开了。 殿阁内突然静了下来,越发显得冷清。 武柔看着晋阳公主沉睡的、哭肿了的脸,心疼地皱了皱眉头。 第四十六章 韦七娘 皇帝下了令,武柔的差事自然以照顾晋阳公主为重,中秋节的宴会就交给了其余那两个才人督办。 这反正也是武柔想要的,毕竟可以近距离的接近皇帝,总比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的情况要好。 可是谁知,情况并不像她想得那样。 皇帝很忙,不是见大臣商量事情,就是看奏章,也就吃饭的时候,或者休息的时候,才会叫晋阳公主到近前。 而这些时候,大多都不需要武柔在场。 她是可以自由出入武德殿了,也能多看皇帝两眼,但是基本跟皇帝说不上话。 “武才人,你跟我一起去贵妃娘娘那儿看玉豆吧?”晋阳公主突然抬头说。 武柔正看着远处的大殿发呆,听闻恍过了神儿,问: “去看小公主?……那你……这课业怎么办呢?” 晋阳公主鼓了鼓腮帮子,说: “我回来再写,你不是也觉得无聊么?”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歉意地垂下了眼睛说: “我怕你不喜欢跟我在一处,时间长了就不理我了。” 武柔心里头一跳,心知晋阳公主聪慧,定是觉察到她的失望了,所以才会这样,于是连忙说: “怎么会?……只是公主在做功课,我坐着确实有些无聊,回头我去弘文殿找几本书看,陪着你一起用功。” 晋阳公主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就是并不说话。 武柔顿了顿,积极地说:“那咱们就去贵妃那里吧。” “好啊!”晋阳公主开心了。 …… …… 到那儿的时候,恰巧徐充容和韦家七娘都在。 韦七娘依旧带着白色的幕离,见是晋阳公主来了,就连忙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晋阳公主见礼。 然后又客气地对着武柔行礼,打了招呼。 可是晋阳公主却直接看着徐充容,心虚地往武柔身边靠了一步。 果然徐充容见状,便站了起来,寡淡的眉眼倨傲地觑着她,问: “公主的课业做完了么?” 徐充容是领了韦贵妃的命令,负责教导公主们学识的人,她一向严厉,孩子们都怕她。 “我想来这儿看看玉豆,一会儿就回去。”晋阳公主伸手牵着武柔的手,小声乖巧地说。 韦贵妃微微笑了笑,温柔和缓地说: “犀子一向乖巧自觉,徐充容不必这么逼她,放心吧。” 徐惠听闻,只能恭敬地对着韦贵妃应了一声“是。” 韦贵妃扭过头对着身旁的宫女轻声嘱咐道: “去让奶娘将小公主带过来。” 徐惠见晋阳公主看着她神情紧张,想必也不想自己在这儿,她看了武柔一眼,又对着韦贵妃请示道: “娘娘,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 徐惠带着自己的人款款走了,晋阳公主立时便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自在了许多。 等她们都落了座,武柔便说: “公主不必这么害怕充容娘娘,其实她人挺好的,就是脸色严肃些罢了。” 晋阳公主撇了一下嘴,说道: “我知道……但是她不喜欢我,还总是拿眼睛缝儿看人。” 韦七娘听了便遮着嘴笑了,韦贵妃也笑着说道: “这有才学的人,性子难免倨傲,她倒不是不喜欢公主,我们晋阳公主这般可爱,有谁会不喜欢呢?” 晋阳公主明显不买账,小声肯定地说: “她真的不喜欢我,我能感觉得到。” 武柔正在诧异,不知道晋阳公主为何这样说,就听韦贵妃叹了一口气,说道: “年轻人,情感难免太过炽烈,喜欢什么就恨不得将精力全耗在上头,徐惠算是好的了。”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旁边的韦七娘,又补了一句: “不像某些人,连爱惜自己都做不到。” “娘娘怎么又牵到我身上?”韦七娘撒娇般地说。 武柔本来还在思忖韦贵妃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心想难道是说,徐充容因为太喜欢陛下,所以讨厌晋阳公主吗? 然后听到韦七接了话就惊了,她扭过头探查似的看向了韦七。 韦七倒是一点儿也不遮掩,直接问晋阳公主说: “公主,太子殿下最近还好吗?” 那声音是那么的娇羞绵软,任谁都能听出她的情意来。 晋阳公主想了想,认真地回道: “嗯……许是挺好的吧,太子哥哥很忙,偶尔来了也是跟父皇商量事情,我见不到他几面。” 带着幕离的韦七娘,明显低下了头,失望地“哦”了一声。 这个时候,正好奶娘带着小公主来了。 小公主玉豆今年四岁多了,眉眼与晋阳公主有几分相似,见了人怯生生的,依偎在韦贵妃身边,也不说话。 文德皇后去的那年,她还在襁褓之中,需要人费神照顾,皇帝即便想带在身边也顾不上,于是就将她托付给了韦贵妃养育。 所以现在对于她来说,韦贵妃就像她的亲生母亲一样,对晋王和晋阳公主这两个血亲,反倒没有那么热络。 小公主见生,但是晋阳公主却不在乎,她主动靠近了她,拉着她的小手,用大人一般地口气,像模像样地问: “玉豆,这几天过得好吗?有没有想姐姐?” 屋子里头的人见状都不禁莞尔,武柔更是拉着披帛笑出了声。 她那模样,明显就是学晋王的,果然是晋王带出来的孩子。 “你们笑什么?……哥哥说了,他照顾我,我就要照顾妹妹。”晋阳公主天真地说。 韦七娘笑着搭话道: “不是笑话公主,我只是想起了晋王殿下来了,四郎经常说晋王殿下好装大人,就跟那菩萨座下的童子似的,带着生人勿近的仙气儿,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公主学他的样子,倒是可爱得紧。” 韦贵妃侧目,给了她一个雍容华贵的白眼,说: “怎么说话呢,没有规矩。晋王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韦七毫不在意,虽然带着幕离,也能看出她扬了下巴歪了头,肆意骄傲地说: “怕什么,我现在又不用费劲心思的去争太子妃了,要什么贤德好名声?马上就要出家做道姑的人,所谓无欲则刚。 再说了陛下和晋王也不能因为我说两句话,就杀了我的头。” 韦贵妃无奈了,微微叹了一口气,有些说不出话来。 武柔见状,正好也好奇燕四娘的近况,于是便开口将已经冷了的场面捞了回来: “韦姑娘,弘化公主现在如何了?我也不能出宫,总是惦记她。” “哎……她呀,是彻底将吐谷浑当做了自己未来的家了,每天都在看关于吐谷浑的书籍,打探消息,还将吐谷浑的使节叫进公主府聊天。 我去找她,她都顾不上搭理我了。” 韦贵妃顺手将小公主头上的绒发给抚平了,略有不满地说: “你就该跟她学学,但凡有她十分之一的事业心,你也做不出自毁容貌的事情来。 自己糊涂了,还扯旁人后腿。” “姑姑!”韦七晃着身子,撒娇般地说: “你又小看我,我也不是单纯为了太子才会这般,我就是气不过家里的胁迫。 他们为了让我当太子妃,压着我学这学那,整天给我灌输以后要做国母怎样怎样。 我信了,结果呢?一见我选不上了,转头就想将我卖给别人。 当我是个货物?是个毛驴?说掉头就掉头?” 武柔听着她的话音,大约能猜到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许是韦七姑娘当初不愿意,家里头逼着她去争太子妃之位,后来她因为爱慕太子,自己想争了,却因为没有选上,又被家里强迫嫁给别人。 一个痛失所爱的少女,再加上长久以来积压的不满,爆发之下自残毁了自己的脸。 不过看她现在这洒然的态度,倒也不像是后悔了。 果然就听韦贵妃淡淡地说; “随你怎么说,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成。” 韦七立时便回道: “当然不会后悔,我绝不会将就,嫁不了太子就再也不会嫁给别人。韦氏这么大一个家族,竟然容不下我一口饭,那我就去当道姑。” 武柔听闻,不知道是该感慨她的任性,还是佩服她的勇气。问道: “……姑娘已经定了么,真就去做道姑?” 韦七看着她说道: “已经定了,找了长安城西山上的一座小道观,我去了只需安心过我的日子,看看书打打坐,不比随便嫁个人好? 只等来年开春,送四郎离开长安,我就去住。” 韦贵妃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也不要总是气韦家如何对不起你,我那堂哥还是疼你的,要不是韦家资助那道观,你一个从小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去了还得洒扫孝敬,你当做道姑真就那么容易?” 韦七姑娘撇了撇嘴,小声地说道: “那还不是因为怕丢人?我要不是划破了脸,实在是寻不到好姻缘,嫁不出去了。他们才不会这么好心呢。” 正在这个时候,小公主玉豆突然哭了起来,幼童的声音尖锐,犹如魔音一般。 晋阳公主手里举着一大颗东珠,手足无措地说: “怎么哭了,我也没干什么啊。我看她一直盯着我的鞋看,我就将东珠拽下来送她,怎么就哭了呢?” 众人顺着她的话一看,这才发现晋阳公主的一只鞋子已经破了,上头镶着的东珠被生拽了下来,线头都凌乱的露在外头。 韦贵妃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 “傻孩子,她怕是喜欢你的鞋,结果你把鞋给毁了,她伤心了。” 说罢她又捧着小公主的脸,慈爱地问: “是不是啊玉豆……你喜欢这鞋子?等你长到姐姐这么大就能穿了。你现在还小,缀这么大的东珠容易绊脚。” 玉豆的哭声小了一些,但还是止不住。 晋阳公主见状,可可爱爱地又蹲了下去,将东珠按在自己鞋上,说: “那我安回去好了……玉豆你看,鞋子又好了。” 玉豆扭过脸一看,果然就不哭了,抽抽噎噎地看着她。 第四十七章 送嫁 从贵妃那里回去的时候,晋阳公主有些疑惑地问: “武才人,你说……为什么玉豆跟我不亲呢,她都不跟我说话。” 武柔想了想,安慰她说道: “小公主年纪还小呢,这么大的孩子记不住事情,也记不住人,如果不是天天在眼前,她过两天就忘了。” 晋阳公主听闻,高兴地说: “哦……原来是这样吗?怪不得她每次见我都跟见生人一样,那我每天……” 她说着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像是要将肺腑咳出来。 身后跟着的女官和宫女们立时便慌了,端着茶水,拿着帕子的就赶紧靠了过来,倒了水让她润喉咙,又是递着帕子让她擦嘴。 “公主,天气凉了,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要是让陛下知道了,该怪罪奴婢们了。”女官恭敬地低声劝说。 说着还看了武柔一眼,似乎想让武柔也说句话。 从前武柔只是听说晋阳公主身体不好,但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现在见这样的架势,也有些吓到了,于是赶紧问道: “公主,要不要紧?” 晋阳公主捂着帕子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气,七岁多的孩子,咳得眼睛泪汪汪的,望着天使劲儿喘气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却说: “没事……就是天气一凉,就容易咳嗽,容易喘,回去呆着就好了。” 跟着晋阳公主的宫女们,除了女官,手里没有一个是闲着的,伺候着她喝了水,擦了嘴,又有人上前,将一件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 一切忙碌完了之后,晋阳公主抬起手来牵住了武柔的手,低着头没有说话。 武柔感觉到她柔软娇嫩的小手窝在自己手心里,好像是在依恋她的温暖一样。 同时也感受到了她的失落。 走了一会儿之后,她终于问: “公主这病不好治吗?” 晋阳公主说: “哥哥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不好治。阿娘也有这样的病症。” 武柔脚下一顿,紧张地捏住了她的手不动了,望着她的眼睛有些惊慌。 所有人都知道,文德皇后就是因为旧疾复发去世的,如果说她跟长孙皇后是一样的病症,岂不是同样很危险? “你怎么了?”晋阳公主扬起头来问。 武柔眸光晃动了一下,尽量让自己平静了下来,笑着说道: “没事,咱们赶紧回去吧。公主要是想见小公主,让贵妃带着她来武德殿不也一样?” “诶?也是……”晋阳公主高兴了,眼睛笑得跟小月牙一样。 …… …… 贞观十四年二月,武柔十六岁。 弘化公主出降吐谷浑,作为大唐第一位和亲的公主,临行时,皇帝亲自送至长安城外,场面盛大,满城皆知。 晋阳公主吵着要去看,连带着武柔也带了过去,这是武柔入宫之后,第一次离开了太极宫,站在了宫城外头。 她牵着晋阳公主的手,站在皇帝的身后,另一边靠前的位置,就是太子,魏王,还有晋王。 城门口,红毡铺路,及其宽阔平直的道路两旁,百姓云集,都在远远地围观这一盛况。 他们站在门口,等着弘化公主从车驾上下来拜别皇帝的间隙。 魏王李泰掏出了帕子,擦了擦头上冒出来的汗水,往前头一步,凑在了皇帝和太子之间,站在了华盖的阴凉之下,问: “父皇,为何非要亲自相送?公主出嫁,还是出降属国,这么隆重不合规矩。” 皇帝侧目看了他一眼,见他满头都是汗,估计是站得久的累得,于是浓密的鹰眉一挑,不悦地说道: “你看看你这个身体,不是说了你可以不必来,非要跟来就老老实实地看着!” 魏王立马听闻,嘴角立马就耷拉了下来。 他轻轻地蹙着眉头,眉尾垂着,再配上他那一双小眼睛,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当然,声音也是。 他见皇帝不搭理他,于是扭过头对着太子,祈求般地唤了一声: “大哥……” 太子用眼尾瞧了他一眼,看着前头的景象笑着说: “太平盛世,能舍弃了安逸富贵,主动请缨去吐谷浑那种地方涉险,即便是个女人,也算的上是个英雄。 你还不知道父皇,他待忠臣良将从来不讲规矩,都是怎么高兴怎么来。” 太子语气轻松,直视着前方目光炯炯有神,笑容自信又从容。 皇帝听了他的话,也跟着笑了出来,佯装斥责道: “就你懂,还敢当着你耶耶我的面儿编排起我来了?” 太子却一点儿也不害怕,而是笑着问道: “难道儿臣说错了?” 皇帝背着手,笑着说道: “没说错……欣赏以示重视是其一,其二是吐蕃也求尚公主求了好几回了,朕准备答应。 他那儿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情况也不简单,要想再来第二个燕四娘,朕就得给这第一个足够的尊荣。” 武柔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父子几个说话,发现太子跟晋王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晋王太规矩太拘谨了,在皇帝跟前总是安静且端庄的,像是一尊高贵的童子神像,又像是一个时刻准备听命令的士兵。 但是太子……太子不仅仅容貌与皇帝更加的接近,那股自信和从容的气度也很像。 只是他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有一种耀眼灼目的感觉。 他们两个相处更随便,更像是好朋友。 而魏王李泰……武柔不由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他就是一个时刻看人眼色的可怜虫。 当然,他只看皇帝和太子的脸色,旁人的脸色他肯定是不屑于看的。 正在这个时候,弘化公主……以前的燕女郎从公主的车驾上下来,终于走到了皇帝的面前,冲着皇帝躬身行礼。 她头上戴着沉重又华丽的金凤冠,黑发压鬓,妆容精致富贵,一身待嫁的绿衣霞披,广袖垂地,衣裙曳尾,华丽而庄重。 再配上她那丰腴大气的面容,自信的气度,款款走来时,当真有一种母仪天下的气质。 武柔抓着披帛,微微搭在嘴边笑了出来,这一刻,她彻底不再替燕女郎可惜,觉得她会后悔了。 如果不能做大唐的国母,她也该做一国之母,这样才能配得上她。 如果真是随便嫁了朝中哪个权贵,那才是辱没了她呢。 皇帝上前一步,轻轻地托了她的手臂,不让她拜下去,用郑重又儒雅的声音说道: “吐谷浑的事情,就辛苦你了,朕给你的符节收好,另一半我已经命人送到了鄯城边境,如若有变,他们可随时出兵助你,你要妥善利用。” “是,四娘记住了。”燕女郎语气恭敬,眼神坚毅。 皇帝看着她似有不忍,迟疑了一瞬,又对着身旁的太子嘱咐道: “承乾,你记着,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即便是吐谷浑没了,也要保证弘化公主的安全。” 太子此时也收敛了笑容,对着皇帝躬身行礼,郑重地应道: “儿臣谨记。” 燕女郎听闻,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差点儿就落下了泪来,她后退了一步,郑重又端庄的朝着皇帝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抬着袖子说道: “陛下,儿臣李氏四娘,祝陛下福寿延绵,祝大唐国运昌隆,千秋万代……儿臣去了。” 她的语气是那样的真诚。 在场的众人看着她,都隐隐有了泪水,没有人说话。 她起身又看了送行的众人一眼,像是最后看一眼自己熟悉的亲人一般,眼含不舍,却断然转身离去。 送亲队伍中的号角声“呜呜”响起,公主随行的仪仗奏乐,锣鼓开道,大唐的旌旗飘扬,几千人的队伍簇拥着公主车驾,浩浩荡荡地离去。 武柔随行皇帝的仪仗转身的时候,远远地看见百姓的人群中,有一个带着白色幕离的女子,骑在马背上,执着地追着车驾而去…… 出了长安十里亭,她们私下里肯定有机会好好告别一番的吧? 毕竟此去一分别,余生恐怕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 …… 转眼到了四月,武柔依旧可以自由出入武德殿,跟晋阳公主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可是在得宠这条路上,却依旧没有进展。 陛下真的就当她是一个女官,一个女儿似的人,根本就没有将她当妇人。 不仅如此,当初的王才人因为上一年的中秋宴,侍寝了一回就有了身孕,每每扶着肚子从武柔身边走过的时候,那神情就跟得胜了的公鸡似的! “噗……呵呵呵……”徐惠听了武柔抱怨的话,忍不住矜持地笑出了声,说: “我不知道你的嘴巴也这么毒……公鸡,倒是活灵活现的。” 徐惠也酸,扯着帕子在手里缴了两圈,寡淡的眉眼眯了眯,语气颇为讽刺。 武柔虽然没有她那么的爱慕陛下,但是如今一直不得宠,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了。 她一边给徐惠捏着腿,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很快低头抵在了她的腿上,抓心挠肺地说: “娘娘也赶紧有个身孕吧,替我出一出这口恶气!” 徐惠听闻,失落的垂了眼眸,白皙的皮肤似乎又苍白了些,说: “我身体瘦弱……陛下不喜欢我这样的,可惜天生体质便是如此,又不能改。” 第四十八章 驯马和用人。 武柔惊讶地抬头,看着徐惠惊讶地问: “娘娘何出此言啊?陛下去行宫时常要你伴驾,平时也常常召见,陛下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 徐惠看着武柔笑了,就好像在嘲笑她傻,她勾着唇角轻轻笑了笑,说: “你不也是时常被陛下召见么,你觉得她喜欢你吗?” 武柔语塞,也一瞬间顿悟了什么,惊讶地看着徐惠不说话了。 “你看你那个傻样子。”徐充容取笑她,“有这么震惊吗?你自己看看后宫里的这些女人。 除了你我这两个特殊缘由召进宫的,其余的哪个不是五官明艳,面若银盘,身材丰腴饱满,瞧着就像是人间富贵花似的?那王才人不也是这样?” 武柔愣住了,转而想了想韦贵妃,又想了想燕贤妃。 她们两个虽然性格迥异,身高差异也很大,韦贵妃有些高,雍容华贵,燕贤妃个子小,带着些英气,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们两个都属于丰满又明艳的类型。 “是吧?”徐惠见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翻了个倨傲的白眼,又补充道: “咱们两个的眉眼都太寡淡了,你比我强一些,嘴唇红润,瞧着气色好些,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武柔顿时感觉自己被判了死刑,前途一片昏暗,她在脑海中挣扎着,突然激动地说: “文德皇后不这样啊!我在贵妃娘娘那儿看过她的画像,在加上大家都说晋王最像她,那她那模样,分明就是清心寡欲的仙界菩萨,怎么可能是人间富贵花呢?” 徐惠听闻,脸上淡淡的笑容没了,眸子深沉起来,低声说: “她不一样,她在陛下的心中是不一样的,陛下爱的又不是她的色相,爱的是她那个人,所以她高矮胖瘦都无所谓。” 她顿了顿,双眼迷离,又怅惘地说: “这也是我还抱着希望的原因……可是获得他的爱多难啊,他可以敬重你欣赏你,唯独爱只对着那一个人。 你或许不知道,皇后在时,陛下恨不得将自己有的都分享给她,她的家人她的孩子,他都恨不得捧上天去。 是皇后娘娘深明大义,一直拦着他才得以是现在这个局面。可即便是这样,他对待皇后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还是天壤之别。” 徐惠说着,神情满是向往,寡淡的脸撇了撇嘴角,带着些酸气。 武柔颓然的放下了手,只觉得一切都跟她无关了,随口搭话道: “陛下也太任性了,一国之君怎么能这样呢?得亏他爱的是文德皇后这样的人,他若要爱个褒姒那样的,这天下还不都得扬了?” 徐惠听闻,高傲凛然地看了过来,冷笑一声说: “这话就不对了,他任性自然是因为他有任性的资格。这天下自愿追随他、仰慕他的人不知凡几,他身边更是没有缺过美人。 你当没有褒姒那样的人往他身边凑吗?可他是明君,是圣主,自然不可能喜欢褒姒那样的女人,也只会爱慕文德皇后这样德才兼备的女人。” 武柔见徐惠生气翻脸了,赶紧低头说道: “娘娘说得是……是阿柔愚钝。”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确实挺有道理的。 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选择,一手创立了大唐的明君圣主,怎么可能选择空有皮囊的女人呢? 徐惠听了之后,表情就松了下来,她白了一眼武柔,又说: “皇后去了之后,有许多女人曾经梦想着成为皇后的替代品,模仿她的妆容,学她的气质和穿着,全被陛下惩治了,甚至还杖杀了好几个。 我知道,你一直想得到陛下的宠爱,想升品级。我难得与你投缘,所以给你提个醒: 不要妄图去模仿文德皇后,她在陛下心中是不一样的。所有模仿对她都是一种亵渎。 陛下生了气,杀起人来可从不手软,你不要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 武柔听闻,心中一阵感动,扬起头来看着徐惠。 可是徐惠扭过了脸,高傲的并不看她,似乎说了那些话,让她很不好意思似的。 武柔笑了,又开始给她捏腿,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咱们陛下当真有眼光,看重的娘娘们各个人美心善,尤其是充容娘娘,自从阿柔进宫以来,帮了我好多回了。” 徐惠听闻虽然没有看她,但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着没声,但是身子却笑晃了。 过了一会儿,她用眼尾瞥了她一眼,又语重心长地说: “武才人,你就做自己就好,你有你的长处,陛下也能看得见。别着急,总有一天,陛下会给你升品级的。” …… …… 做自己? 武柔看着远处骑在马背上奔驰的皇帝,思绪飘到了那天的对话上。 她正在思忖真正的自己到底什么样,是否真的有吸引男人的优点的时候。 皇帝骑着的那匹白马就疯狂地甩起了蹄子,仰头长嘶,奋力地想把人从自己背上撂下去。 周围的侍卫见状,连忙奔跑着朝着马匹围了过去,还没有到跟前,皇帝就已经顺着倾斜的马背,翻身溜了下来,拽着缰绳使劲儿的往下拉。 他靴子蹬着地面,蹭起了一阵尘土,跟那不听话的骏马较起了劲儿。 皇帝已经四十一岁了,但是依旧身手矫健,硬是拽着那马儿低了头,才随手甩了缰绳,扔给了身旁的侍卫们,自己朝着这边儿走了过来。 他的背后,几个年轻的侍卫们依旧手忙脚乱地,拽着马儿较着劲儿,想要将马儿拖回来。 武柔看着他一身明黄常服,潇洒行来的身影,真的能想象出他当年做秦王时,在阵前冲锋陷阵的威武样子。 他是世人崇拜的神话,文武双全的一代明君,多少文人志士仰慕追随。他见过的风景,遇见过的困难,摞起来比她的命都长。 那么,她一个十六岁,没有什么大见识的女子,到底哪一点儿能让他倾心,甚至忽略掉这相貌上的不合心意呢? “武才人,你说那白马为什么不愿意让父皇骑啊?怎么也训不好,父皇说训好了就带我遛弯,都等了一个多月了,还是不行。” 晋阳公主头上戴着遮挡风沙的帷帽,跟武柔还有晋王站在马场的栅栏外,失望地说。 那匹白马是吐蕃求亲使臣进供的财物之一,长得十分的神俊,皇帝喜欢,公主见了也喜欢,非要想骑。 皇帝就答应她,等训服了之后,就带着她在宫里四处遛一遛。 今日皇帝觉得大约可以了,专门带着晋阳公主来马场等候,结果骑了还没有两圈,不知道那马又发什么疯,又不听话了。 “或许……越是好马越是有些傲气吧。”武柔解释说。 晋阳公主听闻,苦着脸仰头说道: “怎么这话这么熟?……反正不管动物还是人,但凡好的都有臭脾气呗?……这不对,比如哥哥就顶好,他就没有臭脾气。” 武柔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斜了眼睛看了一旁的晋王一眼,今日晋王又是平常的样子,头上只有发带,没有戴冠,温柔内敛,端庄沉静。 他看着远处走过来的皇帝,声音温和地说: “犀子,将你哥哥跟马比作一块儿,可有良心?” 这个时候皇帝到了近前,从栅栏里头拐了出来,恰巧侍卫们拽着那匹白马也过来了。 皇帝抬手挡掉了宫女递过来的盥洗巾子,招手让旁边司马监的马官过来,从他的手里拿了马饲料,一手拽着马的缰绳,一手喂它吃东西,不悦地说: “这马倔劲儿真够大的……犀子,估计你是骑不成了,这马性子不稳,带你太危险。” 晋阳公主很失望,声音绵软的喊了一声:“父皇……” 皇帝扭过头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似乎立马就心软了。 然后他无奈地皱了皱眉,那凌厉又黑漆的鹰眉一皱,威严和杀气便盖过了他的文气,说: “那怎么办?能用的法子都用过了。” 武柔看着那马漂亮的外表,油光发亮的皮毛,想了想说: “陛下对它还是太好了,要我说,鞭子铁刺刀子,挨个用一遍,总有让它屈服的时候。” 皇帝正抬手喜爱的抚摸着那马的头,听了这话扭过脸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武柔,微笑着说: “要真按你说的来,这骏马可就不骏了,未免太过可惜。” “阿柔觉得不可惜……它再骏,不给人骑,那不是跟没有一样么?” 皇帝听闻,拍着马脸笑出了声,颇为赞赏地说道: “你说得有道理,取舍果断,不愧是武士彟的女儿,你要是个男儿郎,朕高低得赏你个官儿做做。” 武柔听闻,喜滋滋地低下了头。 晋王听了她的话之后,便一直侧目看着她,眼神恰到好处的不赞同,此时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声音温和地说: “世上可供人骑的马那么多,为何非得折磨的它也一样?武才人身为一个女子,未免性子太过霸道,有失宽厚。” 武柔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刚抬起眼睛,想着怎么反驳。 皇帝就看了晋王一眼,淡淡地说: “小九,像你一样太宽厚了也不行啊。你就是太善良了,容易让人捏住短处。 这驯马和用人一样,得恩威并施,刚柔并济,皮鞭抽得,精料也得喂。 若只是严苛刚硬,驯来的恐怕都是谄媚平庸之辈,难得良驹骏马,名臣良将。 可若是只有宽容仁慈,便容易纵容狂悖奸佞,滋生不臣、谋逆之举……你们两个的性子各有利弊,彼此匀一匀才正好。” 他拍了拍那白马的额头,顿了顿又说道: “太子我不担心,他甚合我心意。你性子宽厚,日后辅佐他要适当劝谏,不可过于执着于宽厚仁慈,兄弟之间再因此生了嫌隙。” 晋王听闻,微微思索了一二,便认真地俯首行礼道: “是,父皇,儿臣谨记。” 第四十九章 没有人不心痛 晋阳公主看了看左右,开口怯生生地问: “父皇……那这个马到底怎么办?真的骑不了吗?它长得那么好看,我也舍不得让它挨刀子。” 皇帝摸了摸白马的鬃毛,叹息了一口气说道: “这样吧,让它配种去吧,等生了小的,挑个又好看脾气又温顺的给你骑,也要不了多久。小马驹也更适合你。” 晋阳公主听闻,立时便高兴了,拍着手说道: “对啊,那我等它生了小马再来,挑一个最漂亮的,将它从小养到大,那就是我一个人的。” 皇帝听闻笑得很是开心,意有所指地说: “不愧是我的女儿,悟性就是高,走,咱们回去吃饭去。” 他说着就拍了拍手,接过了宫女递过来的盥洗巾子擦了擦手,朝着晋阳公主一伸,晋阳公主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了皇帝的手中。 父女两个手牵着手,欢欢喜喜地走在了前头,连带着跟着皇帝的御撵队伍,还有侍奉的宫女内侍们,收拾了各自掌管的东西,连忙井然有序地跟了过去。 武柔和晋王落在了后头一点儿,她朝着晋王挑衅又骄傲地瞧了一眼,很是得意。 此时的晋王还是比武柔低半个头,但是两人离了四五步的距离,他只是微微扬了下巴,轻描淡写地用眼尾扫了武柔一眼,就让人感受到了轻蔑和不屑来。 仙童鄙视人,那对于人来说,都算是祥瑞照身,是另一种眷顾。 所以武柔生不出厌恶之心,只觉得自己被他看低了,脸皮子上有些挂不住。 于是她嘴犟道: “怎么了?……明明刚刚陛下夸我了,教训了殿下,怎么?不服气?” 晋王用少年清爽的嗓音,温柔轻缓地说: “我不是不服气,只是看你得了我父皇的夸奖,喜滋滋的样子,似乎想得有点儿多。他刚夸奖你,是将你当人才,可没将你当嫔妃。” 说罢他就先一步走了。 明明他没有翻白眼,但是武柔就是莫名的感受到了白眼的杀伤力,差点吐出血来…… …… …… 又一日,难得无事清闲,太子和晋王各组了一队人马,在马球场打发时间。 武柔和晋阳公主站在旁边观景台的二楼,扒着阁楼的窗户往下看。 下头两队人马穿什么样色衣服的都有,有穿侍卫轻甲的,有穿宦官服的,在马场上奔驰争夺,全凭手执球杆的颜色来区别敌我。 其中就属太子那一身明黄服饰,还有晋王那一头过于好看的发髻瞩目。 这两人正在赛马奔驰,争夺正处在激烈之时。 “哥哥!加油啊!”晋阳公主激动地朝下头喊。 飞扬的尘土中,太子追着球先一步领先,挥杆将球传给了队友,只见那小球快速地在人群中飞了几折,就进了晋王这一方的网中。 晋王又输了一球。 太子扛着球杆朝上头望了过来,就看见妹妹撇嘴失望的表情,便笑着喊道: “犀子,你也太偏心了,只给你九哥哥加油,不给我加油?我不是你亲哥吗?” 晋阳公主鼓了鼓腮帮子,扒着窗户大声地回道: “太子哥哥都已经这么厉害了,不用我加油也能赢!” 太子听闻笑容越发灿烂了,他立体深邃的五官笑起来是那样的自信而浓烈,说: “大哥比小九大了九岁,能赢他是自然的,我们打着玩,你不用太着急。” 晋王一手拎着球杆,一手牵着缰绳,缓缓策马走到了太子的身旁,与他立在一起,那姿仪依旧透着安静沉稳的气质,也朝晋阳公主喊道: “太子哥哥在教我打球,不必在意分数。” 晋阳公主听闻,不高兴地歪着头,没有吭声。 下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夺。 “哥哥脾气也太好了,被太子哥哥压着打,他也不着急,你看……还傻呵呵地擦汗呢。”晋阳公主不满地说。 武柔捂着披帛笑出了声,说: “他哪里傻呵呵了?晋王殿下可露不出傻呵呵的表情……公主就那么想他赢?下头两位不都是你的亲哥哥?” 晋阳公主似乎无法反驳,她手里抓着胸前的衣带绞了绞,乖巧又心虚地说了一句: “……谁输得多我希望谁赢。” 突然,太子那一身明黄的身影从糟乱的人马中冲了出来,往一旁的栅栏旁移动。 守在外头伺候的宫女和官宦,本来列队站着,见状都警觉了起来,一个小宦官跑着去替他牵马,宫女们则赶紧准备净手的帕子和水。 太子坐在马背上微微前倾着身子,好像有些不舒服,等宦官接过了缰绳,他翻身下马的时候,突然脚一崴,差点跌下来。 这一下可吓坏了众人,有许多人惊呼出声,众人哗啦啦地就围了过去。 站在阁楼上看着下头的武柔,更是将这人群剧烈的动静看得清楚,问: “公主,你看太子是不是受伤了?刚刚没看见他受伤啊?” 晋阳公主说: “我也没看见啊,应该不是。” 她说着就往下跑,武柔连忙跟了过去。 而人群之中,晋王李善第一时间策马跑了过去,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他见太子撑着膝盖,躬身站在那儿许久都没有起身,便问: “大哥,你怎么了?” 太子这才站直了身子,脸色有些沉重,但是却笑着安慰他道: “没事,最近总是觉得脚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晋王听闻微微皱了皱眉头,说: “可让太医瞧过了?” “没有……脚麻还叫太医,未免太娇气了。”他说着爽快地挥了一下手,说,“没事,我先回去歇一歇,你们玩吧。” 说着他就抬了脚步,然后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 …… 武德殿内。 几个太医站在皇帝面前,在皇帝疑问焦虑的表情中,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说话啊,这么多人瞧了半天,结论呢?”皇帝的声音还有耐心,有意安抚几个太医的情绪,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太医直接在他面前跪了下来,羞愧地说: “臣无能,太子殿下的右腿,毫无外伤痕迹,实在是查不出缘由,不知如何下手诊治。” 皇帝的眸光凌冽了一瞬,但是没有吭声,而是看向了另外一个。 那个太医也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跪,让他心下一凉。 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喜欢看人卑躬屈膝,动不动就跪地磕头。 这太医一跪,就说明事情大了。 果然,就听这个人说:“臣也查不出来。” 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剩下的三四个太医全跪了下来,说他们无能。 皇帝整个人都愣住了,看着这些个太医的头顶,过了好一会儿才厉声问道: “怎么会查不出来呢?好好的一个人,什么外伤都没受,突然脚就没知觉了,总该有个缘由!” 几个太医互相对视了几眼,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回道: “陛下……许是有什么缘由伤到了经脉,不是因为外伤,也不是因为毒,就有可能与前些年,殿下生的那场大病有关。 当时情况危急,太子殿下高烧昏迷许久,许是那时候落下了遗症,到现在发了出来。” 一提到那场病,皇帝就心惊胆战,当时药石难治,他连将和尚道士都请来,念经做法事祈福的事情都做了! “放屁!太子自从那以后,身体一直康健明明好的了!”皇帝忍不住怒喝。 这个时候太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说道: “父皇,不必着急,只是脚麻而已,说不定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呢?” 皇帝转过了头,见太子面带微笑,语气又故意轻描淡写,知道他是在为那些太医求情,于是稍微熄了怒火,扭过头来认真地问: “可有法子医治?” “我们试一试,针灸搭配汤药,慢慢地真会好起来也说不定。” 皇帝松了一口气,晋王听闻也安心了许多。 这个时候,即便是心里头有些忐忑不安,但是他们还是相信太子会好的。 毕竟那么健康的一个人,这点小毛病,定能扛过去的。 可谁知,一个月之后,太子的脚依旧没有任何进展,甚至到了影响行走的地步。 …… 大朝会上,文武大臣列队朝堂之上,太子扶着腿,一瘸一拐的走向自己的位置,他的每一步,都走在了众人的心上。 皇帝更是像被踩了心似的难受,他微微侧了脸撇开了目光,看着朝堂之下,维持着冷硬的威严,才没有露出在意来。 自从太子患了足疾之后,皇帝就另外加了一把椅子,允许他坐着听朝会。 一开始他的脚还不太严重,只是微微有些影响,在太子的勉力维持下,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可是渐渐地,他的病症一天比一天严重,众人眼见着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挺拔青年,变成了现在这样,连走路都维持不了体面的跛子。 不心痛是假的。 没有人会不心痛。 太子咬了咬牙,感受到众人目光的他,头一次知道了自卑的煎熬,可是他的骄傲和自尊,使他无法容忍自己有这种情绪。 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站直了身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踏出正常的一步,结果……抬脚就歪倒了。 一直望着大哥的晋王,连忙上去扶住了他,强忍着要夺目而出的眼泪,淡淡地说: “大哥,今天天气不好,走多了脚疼吧?我扶你。” 太子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眸光沉重,没有吭声,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走过去落了座…… 第五十章 走吧,别扫兴 下了朝堂之后,晋王扶着太子出了太极殿。 皇帝就在太极殿的后门等着他们。 见太子跛着脚出来,他冕旒下的神色一痛,上前两步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儿子的手臂,神情沉重地说: “承乾,这两日你先不要上朝了,专心治病,我听太医说,一定要多走一走才能好,你跟着理政,总是坐着的时间多,耽误病情。” 当他说到“不要上朝”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儿子手臂上传来的震颤。 想到太子一向自信爽朗,“敏感”这个词何时跟他扯上过关系?他的心就又痛了一分。 于是皇帝不动声色地又补充了一句: “你放心,即便是治不好也没事。该打的仗,阿耶都已经替你打完了,接下来你的任务主要就是文治,你只需知人善任便可,腿脚不方便又有什么要紧?” 太子扬起了头,挺直了胸膛吐出了一口郁气,故意用爽朗的笑容说道: “阿耶放心,我会努力治病的。不过就是一点儿小毛病而已,生死难关都挺过来了,我还怕这些?” 皇帝听了他的话,看着他故作坚强的笑容,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伸出手来给了太子一个结实的拥抱,拍着他的背道: “好儿子!不愧是朕认定的储君。” 皇帝怕自己的眼泪落下来,松开他之后,头也没有转的就走了,走得那么仓皇,挥手道: “小九,送你太子哥哥回东宫,多陪他说说话,朕还有事就不去了。” 晋王连忙冲着皇帝的背影躬身行礼道: “是,父皇。” 皇帝的仪仗走远了。 太子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始终都没有勇气迈出脚步。 现在他每走一步路,都在令自己难堪。 晋王李善就默默地在一旁陪着他,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同太阳一般耀眼夺目的大哥啊,为什么会这样? 他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替他受了这个病! 至少他不是大唐的储君,也没有承担过众人的期望,更不曾有过多么耀眼的过去,他要是瘸了,会比太子好承受多了! 越想越难过,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太子听见了动静转过了头,就看见自己弟弟抬着袖子擦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越哭越厉害,最后直接用袖子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他声音压抑,低低的抽噎着,好似每一声喘息都带着痛苦。 太子沉重的眉眼渐渐地露出了柔软,伸手将他的捂脸的袖子拽了下来,笑着说: “你看你哭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瘸了呢。” 晋王不说话,哭得更厉害了。 太子今年二十一岁,身材高大俊朗,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头,他艰难地挪了半个身子,让自己面对着他,抬手擦了他的眼泪,调笑般地说: “小九,你今年多大了?自从母后过世那一回,你就再也没有这么哭过了,平时像个小大人一样,现在怎么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 太子见他依旧哭得伤心,根本止不住,于是眉头一凛,佯装怒气道: “……你大哥我又没有死。” 晋王被惊到了,猛地扬起了脸来,清隽的眉目梨花带雨似的,带着倔强说: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大哥长命百岁!” 他垂了一下眉眼,似乎想通了什么,抬手将眼泪都抹了去,又恢复了那端庄沉静的模样,说: “大哥说得对,与性命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值当哭。” 太子苦笑了一声,随即慈爱的抬手,像往常一样揉了揉他的发顶,说: “傻子。” …… …… 太子不再上朝,每天都会大量的练习走路,曾经他多么刻苦的练功,如今他就用同样的意志练习正常的步行。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他的脚依旧没有任何起色,甚至眼见着肌肉都萎缩了下来,变了形。 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会好的,他对自己说。 直到有一次,他走过一座石桥,看见桥下自己那歪歪倒到的身影,脑海中自己曾经一万次从这里过,一万次都挺拔如松的身影突然浮现,在湖面上掠过。 那一瞬间,他终于崩溃了,扶着石桥痛哭出声。 他完了,他想……时命不予,老天不公。 …… 晋王日日都会去东宫陪他,陪他一起走路,陪着他处理一些政务,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精神一日日的萎靡下去。 从笑着安慰开导他这个弟弟,到双眼无神,再也看不见他这个人…… 晋王穿过了殿门,见里头都是教坊司的俳优,跳舞弹唱的乱做一团。 明明该是欢快的场景,却硬是有一种颓废忧愁之感。 他愣在当地不动了,眼看着那些跳舞的舞姬从他的身旁环绕而过,舞袖翻飞,像是不知疲惫一样。 太子坐在大殿之上,手里拎着酒壶,眼神望着外头,却幽暗无光,时不时拍一下手,叫一声好。 “大哥……大哥……” 晋王站在纷乱的舞姬间,叫了好几声,太子都没有理他。 他心痛的无以复加,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也没有再流下来。 因为他知道,他的太子哥哥再也不会哄他了。 于是,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抬手躬身行礼道: “太子殿下,臣弟有谏言要说!” 他的语调依旧温柔轻缓,但是却带着不容人忽视的坚定。 太子眸光晃了一瞬,看着晋王的身影抿了抿唇,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 他什么话都不想听……什么道理他不明白? 可是晋王依旧执着,声音又提高了一倍: “太子殿下!臣弟有谏言要说!” 他声音中带了怒气,还有痛苦,震得整个大殿内的人都扭过头来看他,丝竹声,飞舞的衣袖一下子都停了。 太子这才懒洋洋地出声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大哥我心情不好,看点儿歌舞罢了……你走吧,别扫兴。”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郁。 “你们都退下!”晋王垂眸,对那些舞姬说,明明语调温和,但是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像冰一样冷。 “都退下,都走。”跟着太子的随侍宦官见太子没出声,连忙挥舞着衣袖,将大殿里头的闲杂人等都清空了。 晋王看着座上的太子,含着泪问: “大哥,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依旧是储君,父皇说了你即便是治不好也依旧是储君!你作为储君兢兢业业十多年,从未如此荒唐过。” 太子疲惫颓废的目光看着他,似乎有水光在转,他拿着酒壶微微前倾了身子,声音嘶哑地问; “小九……你真的信吗?大唐会用一个跛子做储君?是皇子们都死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了嘛?” 他不等晋王说话,愤怒地又接着说道: “即便是只剩下我一个皇子了也不可能!大唐那么多大臣,各个都是英雄都是人才,他们会容忍一个跛子做他们的储君,皇帝?!……绝不可能!” 他喊脱了力气,双目通红地又跌坐了回去,喃喃地说道: “不必再说了,你大哥我又不是傻子,说什么都没用,我完了……你让我找些乐子,高兴高兴成吗?……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活了。” 晋王含泪看着他,见他颓废的坐在座上,仰头喝着酒,酒水顺着嘴角流到了下巴上。 本来英俊的面容,续着胡茬,黑眼圈浓重,与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人剜出来了,高声说道: “怎么不可能?大哥,你不是一般的皇子,你协助父皇理政多年,朝野内外声望那么高,这天下有几个人能比得过你去?!除了你还有谁配做父皇的继承者?” 他缓了缓,痛苦地皱眉道: “……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了,自暴自弃扔人短处。我知道,你心里头苦,你所承受的痛苦没有人能分担,没有人知道滋味。可是臣弟求你了,能不能不倒下?能不能迈过这个坎儿?” 他声音带了哭腔: “父皇不是说了么,文治之君知人善任便可,只要你还像从前一样,有谁会不服气?不会的。” 太子看着晋王,眼睛中渐渐燃起了一丝希望。 …… …… “父皇……你不会因为太子哥哥脚出了问题,就另立别人的,对吧?”晋王祈求般地问。 皇帝听闻,痛苦的皱着眉头,摔了手中的奏章,恼怒地说: “立谁?他是我培养多年的储君,甚合我心意,除了他我能立谁?!” 晋王吓得眼皮子哆嗦了一下,随即连忙跪了下来,拱手道: “那请陛下恢复太子上朝议政吧。他不会养好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怀疑父皇已经弃了他,会一蹶不振的!” 皇帝听闻,痛苦地扶额低下了头,放在案几上的手,紧紧地捏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武柔跟晋阳公主就站在偏殿的门外,担心地看着他们。 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露出这么痛苦的神色来。 过了一会儿,皇帝声音低沉地说: “小九……阿耶不是不想让他上朝,只是一看见他现在的样子,朕心里头就难受……真的难受。老天爷为何要这样……” 他说着,眼泪就大颗大颗的落在了案几上,“啪嗒”地砸在奏章上。 他连忙伸手将奏章推开,抬手将眼泪抹了,四十多岁的人,伸手抹眼泪的模样都透着狼狈。 武柔和晋阳公主看见这一幕,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晋王哭着说道: “儿臣知道,父皇……儿臣也很难过,可是他现在需要人的肯定,尤其是父皇的肯定。你若是不看他,他怎么能扛过这么大的打击?” 第五十一章 人为的? 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点头说道: “你说得对。” 他沉思了一会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身旁的宦官说道: “去传太子过来,就说朕有话跟他说。” 宦官去了东宫,晋王就退了出来,到了晋阳公主的寝阁。 三个人坐在一处,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晋阳公主问: “哥哥,太子哥哥没事吧?” 晋王笑了笑,温柔地说: “没事的,放心吧。” 晋阳公主沉默着低下了头,表情明显不相信,气氛越发的沉重起来。 武柔晋阳公主旁边坐着,被这样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来气,终于还是开口说道: “太子殿下……” 她抿了抿唇,后头的话没有明说,只是停顿都能让人感觉到遗憾,又接着说: “可是你们这样自欺欺人又有什么用呢?晋王殿下这样也就罢了,没想到陛下也这样……” 她的声音似黄鹂一般动听,平静又小声的说着这些话,甚至动听的有些催人入眠。 可是晋王却突然生出了一股恨意来,他清隽的眉目猛地瞪了过去,清爽的嗓音低沉了许多,缓缓道: “你又知道什么?!” 武柔心头跳了一下,没想到一向平和的晋王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让人害怕。 可是细看之下,又发现他的心痛大过于恨别人,于是这害怕又变成了心疼。 武柔有了勇气,学着他温和的语气,说: “我知道除了太子,嫡出的还有两位皇子,并且四妃膝下都有一个优秀的儿子。 我还知道,自从太子足疾严重之后,后宫书信变得频繁了,全是之藩各地的皇子询问后宫的书信。 陛下的寿诞马上就要到了,但时候所有皇子都会回长安祝寿……没有人是瞎子,大家心里头都会比较。 即便是陛下偏心太子,大家心里头也会想,又不是没有健全的皇子了,何必呢?” 晋王直视着她,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他就立马说: “父皇已经下旨取消了今年的寿诞,不许他们回长安。” 他眼睛里头有倔强的泪光在闪动,说: “在你们的眼睛里头,或许是个健全的皇子,面上看得过去就可以做大唐的储君,实则荒谬至极。 你也见过我做功课的那些文章,像那样的辛苦,太子比我多一倍,并且已经坚持了十多年。他所学到的东西,是任何一个皇子能取代的吗?” 晋王不等武柔说话,便坚定地说: “不能。如果不在乎大唐基业,可以随便选个人。可我父皇当年一定要做皇帝,不仅仅是为了权势,他还有泽被苍生、开创盛世的抱负,这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不是他一代明君就能完成的。” 晋王缓了缓,收回了目光,将自己的情绪尽量平复了下来,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你当一个好皇帝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 他跟我说过,他年少时,只擅长武艺,连字都写不好,书读得也少,空有一腔抱负什么都不懂。最初是我母后教他读书,后来是听召集来的那些人才辩论争吵,渐渐才增长了见识。 甚至他做了皇帝之后,也一直在读书,在听取旁人的意见,从来没有懈怠过。 他说,身为贵族子弟,没有种过地,没有当过县郡小吏,甚至没有饿过肚子,如何能知道治理民生从哪儿下手?还不都是到处听人讲,多读书,日积月累积攒而来的认识?” 武柔默默地听着,心中知道这并不假。 印象中皇帝只要有空闲,大多时候都在读书,在跟人交谈。 人都说他爱热闹,但是一年到头举行宴饮的次数并不多,只是每次规模都大一些,跟亲近的朝臣联络感情罢了。 然后就听晋王接着说道: “父皇立了太子之后,就没有考虑过其他的皇子,甚至连我四哥,他也没有过多的接触过朝政大事。 我之所以能跟着上朝听政,是因为父皇知道我对权利没有野心,想培养我做太子的帮手。 你说他偏心也好,没有远见也罢,但是太子这么多年跟随父皇处理政务,积攒下来的经验见识、声望,不是任何一个皇子能比得了的。” 他微微扬了下巴,清隽的眉目透着厌恶: “也就只有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才会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朝中的大臣们,不会认为谁有资格取代我大哥。” 他语气很笃定,但是眸光却不确定的闪了一下,又加了一句: “只要他还像以前一样……天底下健全的人多了,有什么稀罕的?” 房间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晋阳公主看了看他们两个,又低下了头,也跟着愁云惨雾。 武柔又说: “即便如此,即便殿下没有野心,可是挡不住别人有。太子殿下从前是个完美的储君,现在突然有了这么大一个可供人攻击的短处,人心必然不稳。 为此,说不定以后会陷在无休无止的争夺纷乱之中。 殿下说得对,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做储君的,但是与其深陷泥潭苦苦挣扎,不若重新选个人,从头培养。陛下春秋鼎盛,还有时间不是么?” 武柔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是毫无感情。 晋王仰着下巴,用眼角觑着她,更确切地说是在瞪她,很快就氤氲出了泪水。 他在心里呐喊: 即便你说得都是对的,那太子哥哥怎么办?! 他突然间落了残疾,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现在这样,还要将他从太子之位赶下去,是准备要他的命吗? ……他什么错事都没做,为什么要受如此对待?! 晋王收回了目光,眼泪一瞬间奔流而出,他连忙低头伸手捂住了脸,再也不说话了。 武柔见惯了他温柔内敛,疏离冷淡的模样。如今他这样,她不自觉地也跟着难过,伸出手去想要拍拍他的背,但是手抬了一下,就又收了回来。 好在坐在中间的晋阳公主出了声,轻轻地拽着他的胳膊,小声地说: “哥哥……别伤心了,你不是说会没事的么?犀子也觉得会没事的。” …… 皇帝招来了太子,父子两个具体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皇帝抱着太子,两父子痛哭了一场。 后来皇帝就下旨,让魏征做了太子太师,又指了一大堆有实力的文武大臣入了东宫辅佐他。 这一下众人都知道,即便是太子生了足疾不良于行,有失皇家体面,但是皇帝依旧准备力挺太子,绝对不会废了太子重立储君。 表面上,一切都归于平静,但是实际上,却依旧暗潮汹涌。 …… …… 立政殿就武德殿的隔壁,从前是皇后居住的寝宫,后来皇后过世之后,皇帝居住了一段时间,就彻底搬了出来。平时封着,时不时地去看看。 立政殿里的西墙脚下,有一个小窝,是黑猫铃铛的家。 晋王时不时地会去放些食物喂喂它,如果运气好碰见它恰巧在,就会抱一抱,顺便让宫中的兽医给它驱驱虫,洗洗澡什么的。 这个时候晋王就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自从奉命照顾陪伴晋阳公主之后,她跟着他们去看过那黑猫铃铛几次。 许是因为武柔抓过它,每次它见了武柔都会张了粉红色的小嘴“喵呜”一声,露着尖牙,伸出利爪想要挠她。 尤其是晋王在的时候。 晋王不在了它反而安生,见了她就躲,反正自从上一次将它当见晋王的借口,抓了那么一回,后来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近它的身。 每当铃铛对着武柔“凶”的时候,武柔都会尴尬的一笑,欲盖弥彰地说自己没做什么。 然后晋王都会凉凉地看她一眼,那眼神分明是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说出来罢了。 这一日,晋王照例来立政殿给铃铛投喂吃食,结果发现那猫碗一动都没动,甚至连窝都没有回来过。 他就立马派人去宫里四处问,四处寻找。 猫野性,经常溜达到别处,好几天不回家都是常有的事情,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一个小宦官,抱着将死的铃铛给晋王送过来的时候…… 晋王傻了,他看着黑猫背上那穿透而过的窟窿,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那窟窿箭矢那么粗,正好从猫的背部穿过,与它那小小的身子相比,像是隧道一样深邃可怖,露着红肉和骨头,却没有血。 铃铛的小肚子还在一呼一吸的动着,它微微眯着眼睛,躺在一块宦官服饰的蓝布上,张着嘴痛苦的喘息。 安静无声地承受着折磨…… “怎么会这样?”武柔看着心惊,这明显活不成了。 送它来的小宦官看了武柔一眼,又看向了晋王,见晋王双眼盯着黑猫,站在那里像是怔住了,根本看不出喜怒来。 他连忙又低下了头,说道: “具体怎么回事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是在东宫西墙的墙根儿下找到它的,当时它身边有一根拇指粗的树枝子,一头削尖了,沾了血就扔在旁边,奴婢就将猫给晋王殿下抱过来了。” 晋王听闻,瞳孔缩了一下,猛地看向了那小宦官,但是很快他又将目光收了回来,咬着牙抿着唇,微微仰着下巴,没说话。 “人为的?……谁会做这种事情,跟一只猫过不去?”武柔问。 她是随口问的,并不指望听到什么回答,可是谁曾想,那小宦官却接话了…… 第五十二章 我不在乎 “奴婢抱着猫回来的路上,听见两个路过的内侍说……说太子最近性情大变,看什么都不顺眼,许是……” “够了!”晋王突然厉声喝止,少年人温和的脾性一变,身边跟着他的那些内侍和侍卫们都忍不住侧目,心惊胆战的。 只见晋王微微仰着下巴,似乎极力的压制着自己的愤怒,冷声说道: “你去自去内侍省领罚,告诉总管大监,你在宫中造谣生事,凭他处置!” 那小宦官一听,吓得立马跪了下来,哭喊着说道: “晋王殿下,冤枉啊,这不是奴婢说得,是听路过的两个小宦官说的,小的只是怕殿下好奇,如实转述而已。求殿下开恩,饶了奴婢吧……” 晋王微微皱了皱眉头,转了半个身子,似乎很疲惫厌倦似的,不看他,声音平和但是冰冷地说: “我不想说第二遍,如果你不去,我就转告陛下,让他处置。” 此话一出,那小宦官吓得立马就丢了魂似的,瞳孔乱飞,连声应着: “奴婢这就去,奴婢这就去……” 说着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连滚带爬的跑了。 武柔这才明白了,这小宦官之所以敢在晋王殿下跟前说太子的不是,不外乎就是觉得他宽厚心软,不会有大事。 看来确实没有大事,至少比让陛下知道,要便宜多了。 晋王这才又转过了身,看着地上的黑猫,眉眼都露出了悲伤来,浓稠地像是化不开的雾。 跟随他的侍卫轻声请示: “殿下,要不然……埋了吧,这么大一个窟窿肯定是活不成了。” 晋王蹲下了身,伸手想要抚摸它,但是又怕碰疼了它,哆嗦着手又缩了回来,声音难过地说: “……但是它还喘气呢,说不定还能治好呢,一会儿等兽医来了,让他看看。” 不一会儿兽医官来了,蹲在地上将铃铛抓起来看了看,叹了口气说: “不行了,虽然没有伤到内脏,可是这么大的窟窿根本愈合不了,只会慢慢溃烂生蛆,还是早点儿给它个痛快吧。” 晋王蹲在旁边,看着铃铛,眸子闪着泪光,就是没有吭声。 兽医官见他没有指示,便告退走了。 “杀了吧。”晋王说。 侍卫听闻,就抽了配刀上前,挥刀便准备砍。 可是看着铃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转了一下,湿润可怜地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又犹豫了,连忙伸手拦住,焦急地说: “等等!或许能出现奇迹呢,让兽医回来,治一治试试。” 侍卫的动作便僵在了那里,再也不敢动了。 武柔见晋王的手都是抖的,他眸光闪动,一瞬不瞬地看着铃铛,好像多看几眼就能将它看活似的,便说: “殿下,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你也知道,它绝对活不成了。带着这么大的伤口煎熬到死,杀了它才是仁慈的。再说晋阳公主要是看见它这副惨样子,又该难过好几天了。” 晋王动摇的眸光又暗淡了下来,看着铃铛痛苦喘息的样子,抿紧了唇一动不动。 侍卫举着刀僵在那里,见晋王犹豫不定,他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求救似的又看向了武柔。 “殿下,如果实在是不忍心,就交给他们处理,别看了。”武柔劝他说。 晋王听了这话,眸光闪了闪,侧了身子转身想走,但是始终舍不得移开目光,神情凄楚。 那侍卫见状,收了刀说道: “殿下,要不就留着它等咽气吧,您这样我也不敢,万一回头您再后悔了,想起是我动的刀,看我不顺眼了怎么办?我还想永远跟着殿下呢。” 武柔瞥了他一眼,无语地抿了抿唇,伸手道: “把刀给我。” 侍卫手握着刀柄,看了晋王一眼,见他没有反应,便抽刀出来,倒转了刀柄递给了她。 武柔一手拎着刀,扭过头来看着晋王的眼睛,说: “不忍心就别看。” 说着就用另外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再回头时,一刀戳在了铃铛的脖子上。 下手是那样的狠,甚至扎透了土地,一点儿余地也没有给自己留。 她连鸡都没杀过,她也怕自己犹豫下不了手,所以想也没想的就戳过去了。 然后她松了刀,松了捂着晋王眼睛的手,转身就走,生怕自己看见铃铛的惨样子,自己心里会难过。 晋王微微侧着身子站在原地,垂着眼睛,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地上那块蓝布,蓝布上小小的黑猫尸体,还有那把插在它脖子上的刀。 突然间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的荒诞,让人心生厌倦,又有些放弃过后的轻松。 是啊,放弃。 只要狠下心丢得起,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伤害他。 他转身走了,跟在武柔身后五六步的距离。可是走着走着,他就突然哭了出来。 武柔听见了他压抑的哭声,就转过了头,然后就看见他将脸侧了过去,面对着墙壁,隐忍着想要忍住,却始终阻挡不了崩溃而下的泪水。 武柔见状,眼睛不由地也跟着湿润了,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那么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晋王抬手矜贵地抹了一下眼泪,姿仪依旧完美优雅。 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似乎在缓解心中的疲惫和疼痛,强撑着为自己解释说: “我不是单单因为一只猫难过……最近让人难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侧着头,眼尾发红,浓密的墨发衬得面如冠玉,沉重的发髻下垂着的两条发带,随着风轻轻地飘着,显得脆弱又坚强。 武柔的心猛跳了一下,觉得难过,咬牙说: “我一定将此事禀报贵妃娘娘,请她查清楚,到底是谁胆敢伤害殿下养得猫,非揪出来替殿下报仇不可!” “不必查了。”他厌倦地说。 武柔皱了皱眉,上前了一步问道: “难道殿下是怕查出来真是太子殿下……” “不可能!”晋王立时便打断了她,并且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我大哥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即便他心中不痛快,也绝不会朝一只猫泄愤。更何况那只猫还是我养得。” 武柔见他这么坚定,又问: “既然你相信他,那为什么不查?” “查什么……无外乎就是哪个兄弟想要上位,挑拨离间的把戏,觉得父皇心疼我,要是我去向父皇哭诉,肯定能破除父皇对太子哥哥的偏爱。”晋王淡淡地,眸光里头全是明了之后的无趣和厌倦。 武柔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说道: “那岂不是更得查了,查出来是谁,就可以帮太子殿下啊。” “打压别人帮不了他,能帮他的只有他自己!只要他能迈过这个坎儿,跟以前一样。这些给觊觎太子之位的人才会消停,要不然除了一个还有一个。从前这些人,哪个被他放在眼里过?!” 晋阳似乎很生气,他红着眼睛,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又加了一句: “跟他们计较,是太子哥哥的耻辱!” 武柔睁大了眼睛,她不理解,过了一会儿又问: “难道就这么算了?……殿下你真的甘心?那个人杀了你的铃铛。” 晋王又收拾了端庄沉静的模样,从武柔的身边擦肩而过,冰冷地说: “一只猫而已,我不在乎。” …… …… 又是一年八月。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吐谷浑的丞相不满其国为大唐附属,阴谋刺杀弘化公主,并准备掳掠吐谷浑国主送往吐蕃,想以此挑拨大唐和吐蕃的关系,谋求吐谷浑脱离大唐。 结果被弘化公主察觉,带着亲兵杀出重围,并将吐谷浑国主护送到了大唐边境鄯城。 不仅如此,弘化公主用陛下给与的符节,请求鄯城都尉席买君出兵镇压叛乱。 她让自己的夫君,吐谷浑国王呆在大唐以保平安,自己随军出征,带领唐军精准的找到叛军所在行帐,使得唐军仅以一千二百人的骑兵,就快速地解决了叛军,平定了吐谷浑内乱。 消息传回长安,皇帝大喜,对弘化公主和席买君大加赞赏,并专门遣了亲信大臣,带着补充给公主的人马和资财,前往吐谷浑慰问。 经此一事,大唐弘化公主声名远播,更是让吐蕃坚定了求娶大唐公主的愿望,又送来了五千黄金和大量财物,以表诚意。 中秋宫宴上,吐蕃使臣满面笑容地对着皇帝说: “……大唐人杰地灵,连大唐的公主也是文武双全,胆识过人。我吐蕃国国主一心想要娶一位大唐公主为妻,其他的女人他谁也看不上,求天可汗就答应了吧。” 其实皇帝早就想答应了,只是吐蕃地域广阔,实力尚可,一旦反复,大唐没有吞并其的打算,那就是纯打脸解不了气了。 他可忍受不了自己吃了亏,却讨不回来这种事情。 皇帝微笑着说道: “以前朕不答应,是因为吐蕃路途遥远,地势又高,听说中原人去了,很容易喘不上起来,难以适应。朕心疼大唐子民,所以才一再推拒。 可是既然贵国上表多次,锲而不舍,并且为了迎接公主,准备在吐蕃建一座宫城。如此诚意,朕要是再不答应,岂不是太过不近人情?” 第五十三章 中秋宴 吐蕃使臣听了之后,激动地行礼道: “多谢天可汗垂怜!此消息一经传回国内,国主定然欣喜若狂,感激不尽。我们早已望眼欲穿,不知道公主何时能够启程?” 皇帝听闻,抬了袖子思索了一瞬,说道: “不急,公主人选还是得慎重,朕一定会为吐蕃国王选一个优秀的王妃。你可以送信回去告诉松赞干布,让他安心等待,不会耗费太长时间的。” “多谢天可汗!”吐蕃使臣激动的神情溢于言表,回到席位上之后,端起酒杯就饮了一口,哈哈大笑。 武柔见他这个样子,想笑,偷偷地低着头忍住了。 她跟萧才人共同主持宴会,一人站在大殿主位的一边,监管着宴会进行的过程,若是哪里有纰漏,也好当场协调解决。 她的位置就在了晋王和太子席位之间的后头,晋王一侧脸,正好看见她在那儿低头偷笑,便白了她一眼。 武柔便连忙抬起了头,装作无事发生一样,认真地看着观察着宴会上的情况。 中秋宴本来算是家宴,意在团圆,一般不会邀请外臣。 所以在宫中的嫔妃和皇子公主们,都会出席,聚在一起观看表演,然后在月色正浓时,一起步行至大殿之外的观景台上,赏月外加做诗。 每到那个时候,皇帝都会出题,比如加某个字,或者指定四言句或者五言句,众人做诗一首,朗诵品鉴,做得好的,就会赏赐财物,以作奖励。 宫里的嫔妃和皇子皇女们,不管水平怎么样,基本的押韵都做得到,有时候即便胡诌两句,也甚有意思,所以都很积极,没有不敢开口的。 今年因为邀请了各国使臣……其实主要是邀请吐蕃使臣进宫,给他一个答应和亲的契机,顺带将各国使臣邀请进了宫。 所以做诗的环节没了,将宴会节目的规模和数量增加了。 两仪殿殿内纵向宽敞广阔,分为前廷和后廷两部分,前廷地势略高,是皇帝和嫔妃们,还有皇子公主们的位置。 皇帝坐在正中主位,座下皇子公主们坐左侧,嫔妃们坐在右侧,中间的空廷上是一大幅波斯国进供的地毯,色彩花纹艳丽,在灯火通明的照射下,正好作为节目表演的舞台。 离皇帝稍远的大殿后半段,是后廷,地势低了三阶,是大臣们的位置,根据品阶排位席次。 今日后廷处坐着各国使臣,还有几个通译和鸿胪寺的几个官员作陪,大约两百人左右。 为了保证观看效果,所有的节目,都一式两份,最好的在前廷的地毯上,次一点儿的就放在后廷。 地板上漆画着阴阳两仪的太极图案,就是节目的舞台位置。 而两仪殿后廷中,总共有三处这样的图案,间隔相等一字排开,若是坐满了宾客,节目就需要一式四份同时表演,想来场面也及其壮观。 此时场中正在表演舞蹈,十二名壮年男子,身穿短衣长裤,身上挂着巨大的鼓面,围成了一个圆圈。 他们面朝外头,一边转圈表演,一边敲打着壮丽的节奏,动作豪放,整齐化一,配合着他们的唱和声,气势极壮,感觉整个大殿都在与之共鸣。 突然一个轻盈的身影从擂鼓的队形中飞跃了出来,在空中犹如鸿雁,衣带飘飞,跳了个满弓一字马。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持着长剑舞了出来。 从武柔的位置看,只见前头廷的两个圆,都突然同时飞跃出了一个矫健轻盈的身影,像是复刻一般干净利落,引得大殿中人一阵屏息,她甚是满意。 当初排练之时,她可是强迫教坊司费了不少功夫。 只见擂鼓的队形快速散开,排成了两列,以鼓点唱和助兴,像是鼓励一般,场中的剑舞激烈而欢快,又不失柔美。刚柔并济,阴阳相左,甚是好看。 武柔正看得出神,突然感觉到身旁有人过来,她转眼一看,原来是皇帝身边值班的小宦官,到了武柔跟前小声说道: “武才人,陛下让你过去。” 武柔看了座上一眼,看皇帝一身明黄的圆领常服,头戴黑色的幞头,正在悠闲的看着下头的表演。 他端起酒杯放在唇前饮了一口,眉目舒展,似有微醺,并不像是有纰漏要问责她的样子。 于是她赶紧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跟着宦官走了过去,停在了御座之下。 皇帝见她过来了,就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去。 皇帝座上并无旁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她近前,这番殊荣又让她想得有些多了,武柔将头低得更狠了些,轻手轻脚地踏上了御阶…… 她也不敢站的比坐着的皇帝高,于是便顺势跪坐在了他的脚边。 晋王在下头看见她那一副佯装乖顺,喜滋滋的模样,就不悦地皱了皱眉,然后便将目光移开了。 皇帝单手靠着身前的案几,微微歪了身子,小声地问: “上次你跟小九一起探查那些适龄女子的时候,里头有没有李氏宗亲可堪大用?” 武柔确实没有想到皇帝是要问这个…… 她下意识地抬头,又看了坐在后廷首位的吐蕃使臣一眼,回道: “有是有,有两位县主,还有两位庶出的李氏姑娘,都挺好的,但是上一次她们并不愿意去和亲。” 皇帝听闻,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 “吐蕃朝政稳定,除了生活不适应,也不用冒太大的风险,这一次朕想,还是要用李姓宗室的人比较好。要不然朝中该以为朕偏私自己族亲,什么苦差事都让别人去。 朕就不信,这么大一个宗室,就选不出一个像弘化公主一样,有志向又有胆量的女子。” 武柔应了一声“是”,仰着脸乖巧地问: “……陛下需要阿柔怎么做?” 这时候,场中的节目表演完了,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叫好和鼓掌声。 皇帝瞄了场中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她说道: “明日你拟个名单出来,只过了一年而已,婚嫁也不会太快,将你认为可用的人挑出来,朕到时候选一个。” “是,阿柔知道了。”武柔抱着手应了声。 “好,下去吧……”皇帝随意地说,然后便坐直了身子。 武柔看了皇帝一眼,见他认真的看着场中接下来的节目,丝毫没有对她有什么青睐和想法的样子,不禁有些失望。 在她离去起身时,抬眼间,就看见对面坐着的嫔妃,有好几个都看着她这里。 今日四妃都在,除了韦贵妃,燕贤妃,还有阴德妃,杨淑妃……当然徐充容也在。 徐惠见她看了过来,便高傲地移开了目光……似乎又醋上了,但是为了维持体面和自尊,又竭力的遮掩着。 武柔发现,四妃估计是年纪都长,涵养气度都很从容,从来没有将醋意放在脸上过…… 虽然她不确定她们到底有没有。 反而其他那些跟她一样,品阶低的嫔妾和世妇们,总是不经意地露出母狼一样的幽森目光,像是旁人抢了她的肉一样。 武柔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要像四妃学习,一定不能将这些争宠的心思放在脸上,也太蠢了…… …… 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站着,刚站了一会儿,一个女官就过来请示,说百济国的使臣请示,想要一盘十锦秋,缠人得狠。 武柔顺着百济国的位置看了过去,就看见那百济使臣之首,伸着脖子望着这边,一副翘首以盼的样子。 十锦秋,就是秋季十种水果的拼盘,估计那百济地小,土地贫瘠,总共也没有多少水果能吃的,所以看见宫女端着十锦秋路过,觉得稀罕,特别想尝一尝。 可是宴会上,并不是所有人的菜品都是一样的,皇帝有皇帝品级的菜品。 嫔妃和皇子公主们,也都有符合她们身份品级的菜品,更别提臣子了。 武柔思索了一瞬,对着宫女说道: “你去跟他说,十锦秋其中有几样水果是贡品,数量稀少,只有皇室才能品尝,陛下没有另赏,官员是吃不到的。 他若是喜欢,可以将他桌上的荷花盏,再添两样水果送过去。” “是。”女官领了命令走了,从众人身后的廊道饶了一圈,走到了百济使臣的身旁。 武柔见女官恭敬有礼地将话说了,那百济使臣先是一愣,然后立马露出了欢喜的样子,疯狂点头,便知道这个事情算是了结了。 武柔收回了目光,心想:年前陛下才册封了百济国王,这百济使臣是新来的,没有见过世面,见什么都稀奇。 “武才人,你站累了吧?过来坐。”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突然说。 武柔顺着声音望了过去,见晋阳公主拍着她身旁的席位,一双眼睛又大又可爱,笑着招呼她。 武柔笑着摇了摇头,她有差事在身,怎么能混在晋阳公主身旁坐下呢? “快来吧。”晋阳公主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说,“你陪我说说话。” 她见武柔依旧不肯,领悟到是规矩不允,于是连忙招呼了身后伺候自己的女官,指使着她去请示皇帝。 皇帝听了宦官请示,往这边儿望了一眼,冲着武柔点了点头。 武柔这才安心地坐了过去。 第五十四章 殿下真好看 晋王和晋阳公主的席位是挨着的,武柔往中间一坐,一扭头就看见晋王那冷漠的侧脸,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武柔明知故问,故意逗他:“……殿下脸色怎么又黑了?” 晋阳公主前倾了身子,看了看晋王,转而对着武柔说道: “没事,哥哥总是这样,动不动就不爱理人了。” 晋王听闻,转过头来微微冷笑了一下,神色不显,反而带着云淡风轻的感觉,但是嘲讽意味一点儿不减,说: “我可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不搭理人,自然是有的人做了我厌恶的事情。我又不爱与人计较,不搭理也有错了?” 晋阳公主对着他谄媚的笑了笑,说: “哥哥没错,嘿嘿……” 刚哄完话音还没有落下呢,就又对武柔说: “你别管他,他不爱搭理你好几回了,不总是转头就忘?……你尝尝这个,这个可好吃了。” 武柔看着晋阳公主那双笑眯眯的大眼睛,觉得她可爱极了,直接便伸手抱住了她,亲昵又眷恋地蹭着她的头发,说: “哎呀,我们晋阳公主怎么这么惹人疼,真希望我以后能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 晋王听闻,侧目看了过来,一双眼睛盯着武柔,闪着冷冽的光。 晋阳公主感受着武柔的拥抱,被爱包裹着的安全感,让她觉得温暖的想流泪,好像真的又回到了小时候,被阿娘抱着似的。 她扬起了头,看了看武柔的表情,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那你以后有了女儿,还会这么喜欢我么?” 武柔看着她那双担忧的眼睛,心都快化了,抱着她十分肯定地说道: “会!没有人可以取代公主在我心中的位置。再说了……你父皇又不喜欢我,说不定我这辈子都没有孩子,不用担心,啊。” 晋阳公主听闻就笑了,开心地说道: “没事……你要是没有孩子,我就给你当孩子。” “犀子!胡说什么呢?!”晋王怒了,清隽的眉头紧紧的皱着,凤眼的双眼皮都比平时深了些。 说完,他快速地瞄了一眼座上的皇帝,生怕自己声音大了惊动了谁,好在场中正在奏乐演奏,没人注意这里。 那一刻,武柔突然想,啊,他平时温和的时候,比较像长孙皇后,带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相,这一怒起来,表情倒是更像陛下了。 晋阳公主可爱的绷紧了嘴,像是做错了事情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没敢吭声。 武柔见僵持不下,于是便眨了眨眼睛,想转移话题,说: “殿下……武柔有一事不明,刚刚为何那吐蕃使臣那么高兴,就跟他自己要迎娶公主一样。” 晋王不满地斜了她一眼,又看向了自己的妹妹,见晋阳公主靠在武柔身边,委屈巴巴的可怜相,他又心软了,觉得自己刚刚太凶了。不太好。 于是他吐了一口气,瞄了武柔一眼,又收回了目光,看着场中淡淡地说: “他都在长安城两年多了,这两年什么事情不干,就专门找各种机会,求父皇答应和亲的事情。 他要是再做不成,吐蕃国主就该治他无能的罪了。你说他高兴不高兴?” 这个时候晋阳公主激动地插话道: “我知道我知道,有一回我听一个大臣跟父皇说,鸿胪寺的人都跟他混熟了,见他每天到处找人给父皇递话,就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大唐的女子做妻子,省得他在长安城里呆的心焦。 他还不愿意,说自己家国主还没有娶妻呢,他也决不能娶。父皇当时还夸他,说他意志坚定,有恒心毅力。” 晋王见妹妹这么开心,无奈地笑了一下。 正在此时,场中间的节目演完了,乐奴们拿着琵琶退场,百济的使臣突然从座位上走了上来,站在了前廷的台阶下,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朗声说道: “陛下,听闻陛下武艺超群,是大唐的战神,外臣听过陛下许多传说,实在是仰慕不已,恨不得早生几年,在大唐追随陛下,也好亲眼看见陛下的英姿。” 那百济使臣很年轻,笑起来有一种天真的愚蠢,但是奈何皮相可以,即便是拍马屁,也不会让人厌烦。 皇帝笑了笑,很是自然的接了他这一顿马屁,平淡地说: “朕确实有些本事,但是战神算不上。我大唐武艺高超,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很多,都不算什么。” 百济使臣听闻,又躬身行礼道: “陛下,外臣斗胆有个请求,外臣终于见到陛下真人了,就想目睹一下陛下武功的风采。 听闻太子殿下武艺也很不俗,深得陛下真传,外臣就想,能不能请太子殿下屈尊,跟我们百济的高手切磋一下,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热闹的宴会突然安静了……众人都看向了皇帝旁边的太子,露出了悲悯、同情、讳莫如深的表情。 一直沉郁的太子,骤然见众人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放在那只伤腿膝盖上的手,骤然攥紧,捏的衣服都皱成了一团,目光森森地看着百济使臣。 百济使臣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了,他见皇帝的凌冽的鹰眉飞起,凤眸越发的深邃,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不说话。 他便感受到了一种即将灭顶的危机,连忙跪地,哆嗦地问: “怎……么了?……外臣刚来,什么都不懂,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原谅。” 皇帝深邃的目光扫了一下场上,被扫到的官员和使臣,都不自觉心头一凛,只听他怒气沉沉地问: “是谁怂恿你这么说的?” “谁……谁?……没……没有人。”百济使臣眼见着头上有了汗,整个人开始哆嗦,说话都结巴了。 晋王担心地看向太子,见太子嘴唇紧抿,隐忍地咬着牙,虽然他的表情很强硬,但是眸光却不安的闪动着。 晋王觉得心头一酸,心想:这件事情一定要过去,就不能将此视为忌讳,视为错误。 要正视它,忽视它、习惯它!甚至是某一天,他能拿自己的伤脚开玩笑,才算是真正的过去了! 想到此处,一向不会主动争取什么的晋王,突然从席位上站了起来,用温和平淡的语气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太子哥哥最近生了病,身体不舒服,就由我来替他如何?我的武功是太子教的,虽然不及他万一,但是给你们瞧瞧热闹够了。” 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大殿内压抑紧张的气氛一下子便松了下来。 百济使臣早就瞧见了这位好看的少年,此时见他站了起来,清隽的五官,浓密漆黑的头发,微微仰着下巴说话的时候,高贵又温柔,顿时像是得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声说道: “谢谢……谢谢晋王殿下。” 皇帝凌厉深邃的眉目又渐渐地舒展了下来,他扭过脸来看了太子一眼,见太子的神情也很平静。 他欣慰地看了晋王一眼,无奈地抬手示意开始。 内侍官连忙差人去取了两柄练习用的木剑来,分别递给了晋王和那百济使臣的高手。 百济使臣的高手也是年轻人,但是他毕竟是成年人,晋王跟他站在一块,就跟个孩子似的。 不对,他还没有满十四岁,本来就是个孩子! 武柔见他持着剑,虽然依旧是端庄沉静的模样,犹如得道的仙童似的,气势丝毫不输人,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小声地问: “晋王殿下能行吗?……对方比他大那么多。” 晋阳公主似乎也有些紧张,她认真地想了想,说道: “我哥哥不管学什么都很认真,只是平时不爱显摆罢了……” 她顿了顿,像是给自己增加信心似地说: “父皇还夸过他。” 此时场上已经开始了,那百济高手似乎见晋王年纪小,又是王爷,有些不敢出手。 他第一手轻飘飘地挥了过去,中规中矩的一剑,谁知晋王看着温和内敛,出剑阻挡时,用了全力,反手一抽,“噌”地一声将对方的剑挑开了,长臂一指便刺了过去,吓得百济高手连忙后退一步,转攻为守。 他再也不敢大意,招式眼见着就使上了力气,如临大敌般与晋王过招。 两人你来我往,时有攻防交换,各站上风。 只是晋王招式灵动,头上束发的发带随着身姿飘逸,有一种游刃有余的美感。 而对面的百济高手,则招式简单,蛮横粗鲁,看着力沉霸道,却次次都能被晋王用巧劲儿化开。 百济高手眼见着急了,出招都喊出了声来,晋王侧身躲过了他的劈砍,一手拍在了他的手腕上,将攻势推开,一手将剑架在了他的颈项间。 他看了百济高手一眼,见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刚才那么上头了,于是缓缓收回了手掌和长剑,温和沉静地说: “切磋罢了,不必当真,多谢壮士相让。” 百济使臣中连忙有人翻译给他听。 百济高手听闻,羞红了脸,但是却心悦诚服地低了头,向晋王行了一礼。 众人都鼓起了掌来叫好。 晋王什么话都没说,将木剑直接交给了过来的宦官,从容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间坐下,由宫女服侍着净手。 武柔看着他平静温和的侧脸,喜欢的心“碰碰”地跳,一双眼睛因为兴奋水光盈盈。 她一边鼓掌,一边大胆地对着晋王说道: “殿下真好看,同龄人中,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了!” 第五十五章 永远不会背叛你 晋王听闻,骤然望向了她,耳朵根子都红了,刚想呵斥,就听晋阳也拍着手兴奋地说: “就是就是,哥哥最好看了。” 他一下子就又觉得这话好像也没什么,震惊紧张的神情一下子便又松了下来,接过净手的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没吭声。 武柔兴奋地说: “哎……我还以为百济虽然小,但好歹也是一国,他们的高手定然不俗,这么一看也不过如此么。” 晋王认真地解释说: “不是,其实他实力不错,只是来来回回就那么三招,一开始因为轻敌没赢,就失了先机。再加上小国尔,面对大唐多少有些底气不足,打起来畏手畏脚的,才会让我赢了。” 武柔听闻,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说得认真,不像是自谦之词,心中又多了些好奇和佩服。 明明比自己只小了四岁,心性怎么这么稳?这是怎么养出来的? 难道只是因为太聪明了么? 皇帝见自己的小儿子比赢了,自然也觉得面上有光,但是他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微微笑了笑,就招手示意,宴会继续。 奏乐热闹之声又起。 太子则落寞的举起了酒杯,看着酒杯里自己的影子,是那样的憔悴萧瑟,不由地黯然神伤。 从前的自己,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他已经死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他惆怅地一饮而尽,看着场中的热烈而妖娆的歌舞,视线渐渐地模糊了。 坐在太子身后的魏王李泰,趁着没人注意,往前头凑了凑,伸出了头去看太子的表情。 他只比太子小一岁,但是因为肥胖,倒是显得比太子老了许多。 他将脸突然凑到了太子的眼前,用天真的表情仔细地观察着他。 太子仅瞧他一眼,就能从他那天真的掩饰下,看出幸灾乐祸来,他习惯了忍让这个可怜弟弟的小心思,于是抿了唇,不看他,冷淡地问: “做什么?” 魏王一下子笑了,很开心似的,轻声说: “大哥,你觉不觉得小九变了?从前他可从来不爱出风头。” 太子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一下,微微一震,随即扭过头来,凌厉的眼神如刀,呵斥道: “关你什么事?!滚!” 魏王听闻,顿时笑模样便绷不住了,露出了受伤的阴沉来,死死地盯着太子,似要靠看,讨回公道一般。 太子不理他,愤怒地望着场中,眼睫毛剧烈地抖动着。从前的他,可从来不会因为李泰这种阴阳怪气的话而生气。 现在他怒了,他生气了,明知道他是在挑拨离间,却依然控制不了心中的恐慌,这一认知更让他对自己感到失望。 这失望如此的浓稠而沉重,让他世界一片黑暗,不知活着的意义在哪儿。 魏王却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痛苦,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带着嘲讽的意味,一边往后退回自己的位置,一边嘀咕道: “冲我发什么火啊……” …… 宴会过后,后宫的诸人都从两仪殿的后门回宫。 众人都知道太子足疾不便,为了不让他觉得难堪,默认了他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所以早早的皇帝和嫔妃们都走了。 到最后了就剩下了文德皇后的几个亲生子女。 太子在太子妃苏氏的搀扶之下,慢悠悠地走到了轿撵旁,刚刚落座。后头魏王的轿撵就过来了。 当时晋王就站在太子轿撵的旁边,武柔领着晋阳公主,站在轿撵的另一边。 魏王拍了拍轿撵的外面,示意停下,然后就伸出头来对着太子说: “大哥,我先走了。还要出宫,路途远着呢。” 太子理了一下衣摆,“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他转而就对着晋王说道: “小九,今日真是在各国使臣面前露了脸了,我是不爱动,你太子哥哥是动不了了,以后咱们大唐的脸面,可全靠你了。” 说罢就拍着轿撵,示意要走。 晋王心头一紧,刚要说些什么,他就已经被人抬着走远了。 太子因为那句“动不了”了,心中像是被戳了一剑一样疼,旁边跟他坐在一起太子妃苏氏,便声音低低地啜泣了起来 曾经像是望着天一样,爱慕他的发妻,如今每日愁云惨淡,动不动就看着他哭泣,就好像他的存在本身,对她就是一种折磨似的。 嫁给了一个残疾,太凄惨太后悔了是吧? 他心头一阵火起:“哭什么?!滚下去!” 太子妃吓得一哆嗦,她早就不敢跟他说话了,现在她只要露出点儿在意他残疾的表情,就能点燃他的怒火。 明明只是心疼他而已,为何还要受这种待遇? 太子妃含着泪咬了咬唇,听话的从轿撵上下来,默默地站在了晋阳公主的身旁。 晋王看着暴怒的太子,看着委屈的嫂嫂,心痛,着急,又感到绝望和无力。 他的大哥……他景仰的大哥,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太子的仪仗动了,晋王他们都跟在了太子轿撵的旁边走着,明明宫女太监那么多人,硬是安静的压抑,谁都不敢说话。 等到了武德殿附近的时候,太子要过武德殿去东宫,即将要分开,晋王终于还是仰着脸说: “大哥……我说过,以后你不能做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你信我,我绝对不会背叛你。” 不远处的武德殿灯火通明,跟太子仪仗里头的灯光混着,照在晋王的脸上,隐隐能看见他那张殷切的脸,清隽的面孔脆弱而又殷切,仰望着他。 太子在心里头悲伤的想:小九从来没有变过,小小年纪温柔内敛,又懂得照顾身边的人,今日要不是为了他,他怎么会去出头呢? 变得是他啊,是他自己知道自己废物了,自卑了不安了,所以看谁都像是敌人了…… 可是,他的脚治不好了,怎么回到过去呢? 太子望着晋王,深邃立体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暗的光,让人看不出他是愤怒还是悲伤,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抬手示意仪仗继续行进,就走了。 武柔牵着晋阳公主的手,走到了晋王的身旁站定,见晋王望着远去的太子仪仗,身影都透着难过,不知道说什么好。 晋阳公主小声地说道: “哥哥……太子哥哥变得好凶啊。” 晋王这才低下了头,伸手摸了摸公主的头,就像是曾经太子经常对他做的那样,温柔地说: “太子哥哥生病了,病得很难受,他不是故意的。” “那他会一直这样吗?”晋阳公主又问。 晋王李善沉默了,牵着晋阳公主的手,一边走一边低头沉思,许久都没有说话。 …… …… 十月的时候,王才人生的女儿已经四个月大了,皇帝下旨给她升了位份,由王才人变成了王婕妤。 虽然依旧是世妇级别,但是人家是三品,她是五品,再见时,武柔就该对着她躬身行礼了。 虽然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这让武柔十分的气馁。 这日,晋阳公主在做功课,她就拿着一本书陪在旁边看,一页放在眼前许久都没有翻过去,反而发起了呆。 突然守在门外的宫人禀报,说是华阳县主求见。 晋阳公主听闻都愣了,说: “县主?我不认识啊。” 武柔连忙笑着说道: “以后就是公主了,陛下已经定了她和亲吐蕃,估计这几日就下诏书。” 晋阳公主一听,放下了手中的笔,大人模样的点了点头,说: “哦~,那便是大唐的功臣了,快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华阳县主就跟着宫人进来,对着晋阳公主行了礼,就要对着武柔行礼。 武柔连忙将她的胳膊托了起来,笑着说: “可不敢当,你很快就是公主了,怎么能拜我这个五品呢?” 华阳县主羞涩又腼腆的笑了,她望了晋阳公主一眼,说道: “其实我今日来,主要是听闻武才人在此处,有些话想对你说。” 晋阳公主听闻,笑着说道: “我就说么,我跟姐姐也不熟,那你们说罢,我就在一旁听着。” 她说着就托起了腮,可爱的趴在了案几上,用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她们。 华阳县主不似燕四娘那般豪爽,相反,她生的珠圆玉润,笑起来文静又腼腆: “武才人,自从上一次马球赛之后,我一直很后悔,和亲吐谷浑的时候,我没有自荐,并且极力的推拒,给你添了麻烦了。” 武柔听闻,脑海中转了一下,想起当时确实就是她领头拒绝的,并且不是一般的抗拒。 她心里头觉得惊讶,一个人竟然前后反差这么大,也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于是笑着说: “县主过于客气了,哪里添了麻烦,都是差事应该做的。” 华阳县主笑着说道: “我谢你,是谢你说了那句话,要不然我都忘了,我小时候也曾有过名留青史,建功立业的心的,只是因为身为女子没有门路,渐渐地就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她说完十分感叹地将目光放在了别处,说: “我若是没有想起来,估计要等到老死时,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机会,得悔死。” 武柔笑着搭话道: “哪里会有这么严重?” 华阳县主却摇了摇头,认真地说: “对我来说真的很严重……我小时候知道自己不能建功立业时,真的失望了许久。后来我为了适应,刻意的就忘了。 虽然忘了,可是我讨厌后来的自己,刻薄自私,与人争些鸡毛蒜皮。高兴了也没有那么高兴,不高兴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 华阳县主看着武柔,眼睛里头有光,拉着她的手说: “可是我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目标,我很开心……谢谢你。” 武柔突然很羡慕她,眼睛里头有感动,真心地为她高兴,笑着说道: “真好……我若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武才人不是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么?若不然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武柔愣住了。 ……她真的是那样的人么? 第五十六章 咱们互相照顾 她真的没有资格想那么多。 从前想着如何摆脱武家兄弟的欺凌,现在想着怎么获得皇帝的青睐,说白了她对自己的未来就一个要求,不要受人欺负就行了。 建功立业什么的……谁给她这个机会呢? “……如果我也能跟她们一样,能去和亲就好了。”晚上,武柔跟晋阳公主躺在一起,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几天皇帝和晋王都很忙,又因为太子那里经常会有一些流言飞出来,不管是皇帝还是朝臣,因为太子的事情,经常有争执,武德殿里每天气氛都很压抑。 晋阳公主跟在皇帝身边,也跟着难受。于是请示了之后,让武柔直接留宿在公主的寝阁里,她们也好说说话。 晋阳公主平躺着,两个人的脑袋挨在一起,她听了之后,惊讶地抬头问: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武柔感叹般地说: “你看,背井离乡虽然是一件苦差事,但是会受封公主啊,有地位又有财产,关键背靠大唐的国运,他们也不敢欺负大唐的公主。” 晋阳公主眼睛睁大了,问: “你在宫里受谁欺负了?告诉我,我替你出气,不行我就告诉父皇,缠着他让他帮你出气。” 武柔听闻心里头一暖,拉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的摩挲着,惆怅地说: “哎……现在是没有人欺负我,保不齐以后会有啊。” “以后?……为什么以后会有?”晋阳公主十分不理解。 “我要是没有孩子,又一直是个才人,以后就是去守灵或者去寺庙当尼姑的命,到那时候还不是谁都能踩一脚?”武柔轻声说。 晋阳公主听闻,直接在黑暗中坐了起来,晃着她的手说: “你还有我啊,有我在怎么可能让人欺负你呢?……我现在九岁了,等我十二岁以后,就可以出去建府了,到时候我跟父皇请示,让我带你出去,你跟着我。” 武柔听闻,看着晋阳公主眸光闪动,没有说话。 晋阳公主以为她觉得自己不顶事,于是连忙解释说: “你别看我年纪比你小。我很有钱的,我从四岁开始就有实封,不像其他的公主,只领了个称号,领宫中俸禄过日子。我有封地,每年的税收都存着呢,不比我哥哥的钱少。 以后出了宫,我能让你过得比现在还阔绰呢。 而且父皇又这么疼我,以后有谁欺负你我不能替你出头?除非你违法犯罪,但你又不是那样的人,我肯定能保得住你。” 武柔见她这么小,却反过来对着她这个十七岁的大人说这些,心里头暖洋洋的,甚至比旁人直接将钱仍在她的眼前,都让她感到窝心。 自从她阿耶死后,哪里还有人这样庇护过她?两个哥哥欺负她,家里的母亲和妹妹们不顶事,还需要她费心思照拂。 她情不自禁地坐了起来,将晋阳公主抱在了怀里,感受着她柔软的身躯,像是抱着一块珍宝似的,小声地说: “公主真好……怎么会这么好呢?” “嘿嘿。”晋阳公主能听出她语气里头的感动,于是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也不算什么,这些都是我有的,不过分你一些罢了。” 武柔抱着她,一边用手摩挲着她的背,一边亲昵的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说: “很了不起了,有多少人自己有的都不够,非要抢别人的,更别提分享了,我那两个哥哥不就是么?” 她说着松开了晋阳公主,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捏着她的手指,低落地说: “那……万一公主哪一天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为什么会不喜欢?你会有一天变得不喜欢我?”晋阳公主睁大了眼睛,震惊地问。 武柔抬手理了理她散乱的头发,慈爱地笑着说: “说不准啊,即便是血亲,也有相互讨厌,相互仇恨的可能,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晋王公主认真地思索着,跪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一副苦恼的样子,然后她想到了什么,激动地说: “哦,我父皇说过,如果不知道该相信谁,就选择相信一个人的人品,一个人的品性是很难改变的。你相信我的人品么? 我要是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欢你了,也依旧会将你安置妥当,不会让你受欺辱,你相信吗?” 武柔目光泛着水光,眼睛一转,蕴含的眼泪便转了一圈,差点落下来,她想了想,很认真地说: “……嗯……信!公主是个可爱的人,很善良。当初你养的蝴蝶被朝阳公主掐死了,你都没有追究她,在我看来,你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呢。” 提起那只她眼巴巴地盼了许久的蝴蝶,小姑娘像个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说道: “哎,我当时被气死了,她还死活不承认……我想报仇来着,但是哥哥说,她这么做,是因为我们得到的太多了,她得到的太少了,所以心生嫉恨。 他还说,能恨得偷偷掐死我的蝴蝶,就说明她已经够可怜了,那我们得到这么多的人,就让她一点儿,不要再从她那儿夺走什么东西了。” 晋阳公主可爱的歪了歪脑袋,说: “我想了想也是……只是一只蝴蝶罢了,我要是告诉父皇,父皇肯定会狠狠地打她一顿,然后削减她的日常用度。她本来也没有多少。那她岂不是会更可怜,更恨我?” 武柔心生感慨,很温柔地笑着说道: “所以说,公主和晋王殿下,都是难得的好人啊,一般人只会在意自己失去了什么,不会去想旁人失去了什么。好比我,我就没有那么好心,我会恨,会报复……” 武柔想起了武家兄弟,想起了自己当时举着的火把,心中的恨就像那火光一样亮了起来,熊熊燃烧着。 她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她曾经因为绝望和恨,想拉着所有人陪葬。 黑暗中,武柔的声音透着冷意,眼神幽暗的光亮,让晋阳公主心惊,她小心翼翼地问: “那……那,如果是我做错了事情,你也会报复我么?” 这话一问,武柔便愣住了,她看着晋阳公主,心中的恨意像是潮水一般快速退去。 扪心自问之后,她肯定地说: “不会。” 晋阳公主高兴地扑到了她的怀里,说: “我就知道,哈哈哈……你看你不也是个好人?别担心了,以后我照顾你,我们互相照顾。” 武柔抱着她,在心中想:个别她在意的人,她确实会包容许多……没有理由,就是不想。 或许这说明,她还不算是个坏透了的人,是吧? …… …… 正睡到半夜的时候,寝阁突然糟乱了起来,武柔连忙坐起了身,就看见窗户外头灯影晃动,似乎有人在焦急地走动。 她以为是走水了,赶紧将晋阳公主叫醒了。 谁知晋阳公主刚揉了揉眼睛坐起来,阁间外头值夜的宫女就快步走了进来,声音是轻的,却透着疑惑和慌张,说: “公主,东宫那边儿,太子妃派了人过来,说陛下要杀了太子,请公主快过去劝劝,晋王殿下已经起身赶过去了。” 武柔和晋阳公主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谁都很懵,晋阳公主说: “你听错了吧……父皇怎么可能杀太子哥哥呢?” 宫女恭敬地躬着身子,同样疑惑地说: “奴婢也不知道,是太子妃身边的女官说得,哭着说得,求公主一定要去。” 晋阳公主一听,脑子虽然是懵的,但是身体已经爬下了床,身子晃了晃,说: “武才人,你跟我一起去吧。” “好。” 两个人简单的穿了衣服,头发都没梳,披着头蓬就出了门,一路上宫女打着灯笼,脚步飞快。 等到了东宫太子的正殿外头,还没有进去呢,就看见外头跪了好多人,都是太子府的宫女和宦官,还有皇帝带过来的人…… 乌泱泱地在黑夜里跪了一地,被殿外的灯火一照,跟鬼影一样,寂静无声。 武柔捏紧了晋阳公主的手,带着她快步上了台阶。 跟着她们的宫女一看,也很有眼色的停在了外头,跟着跪在了地上,压低了脑袋,装无知无觉的死人。 ……大门开着,里头灯火熄灭了好几处,一片亮一片不亮的,甚至还有倒地燃烧的灯盏。 武柔刚刚跨过门槛儿,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怎么回事呢,一股子血腥味掺杂着烛火熏香,还有酒臭的味道就扑了过来。 她鼻息一窒,才看清里头满地的尸体,皇帝手持一把剑,指着跪着的太子,而晋王则跪在地上,抱着皇帝的腿哭泣。 武柔连忙捂着晋阳公主的眼睛,一把将她拉了出来,闪到了门外。 鼻子间的血腥味儿让她干呕了几声,她连忙扶着晋阳公主的肩膀,紧张地问: “公主,吓到没有?” 晋阳公主摇了摇头,懵懂地说: “怎么了?我什么都没看清呢……” 武柔舒了一口气,拉着她靠在了门边儿上,说: “没看清楚更好……咱们不进去了,就在这儿劝。” 只听得里头传出了皇帝压抑而又愤怒的声音,说: “诬陷?我亲眼瞧见了如何叫诬陷?!你让你大哥自己说,他刚刚都做了什么!” 太子的声音死气沉沉,破罐子破摔地说: “……我做了什么?不就是被男人捧着残疾的脚亲了一口,父皇定然早就想废了我,这个借口也合适,我有断袖之癖,废了我吧。” 皇帝听闻,看着太子的头顶,眼泪都下来了,哭喊着怒斥道: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怎么能变成这样呢李承乾!!!” 第五十七章 最后一次机会 这个时候,太子妃苏氏的声音响了起来。刚刚没看清,估计是在那些凌乱的尸体堆里,哪儿跪着呢: “父皇……呜呜呜……绝不是您想得那样,我们都有孩子了,您的孙子李象,还是您给起的名字呢!” 晋王也连忙说: “对啊,父皇,太子哥哥是因为太过于苦闷了,才稍有放纵,言行让人抓住了短处。他本心绝对不想这样的,您就看在他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的份儿上,饶了他这一回。” 他说着转过头来看着太子,焦急地喊道: “大哥!你快认个错。” 太子的身子晃了晃,整个人都弥漫着一股子凄惘绝望的味道,他看了看周围这地狱一般的场景,眼泪“吧嗒”落了下来,然后便越哭越凶。 皇帝见他这个样子,心中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又变成了心疼,心中一阵纠痛。 他举着长剑的手颤抖着收了回来,垂在了身侧。 在太子的哭声中,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看着他亲自杀出来的修罗场,难过痛心地问: “你究竟怎样才能迈过这个坎儿呢?我让魏征做你的老师,让那么多文武大臣到你身边辅佐你理政,还不足以告诉你,朕不会另立太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太子扬起了头,立体凌厉的五官,早已哭成了凄惨的样子: “……儿臣害怕什么?害怕别人看我的目光,害怕他们脸上的失望,害怕他们强装不在意! 父皇……你是看不见么?他们脸上都写着几个字:为什么大唐的太子非得是个瘸子?为什么不换人?!” “我看见了!可是我李世民的儿子,朕寄以厚望的太子,竟是如此懦弱,如此处理问题的吗?!……找了一堆奴婢,在东宫宴饮偷欢,让人半夜告到我那里,说你豢养男宠?! 你太好了!你这样做,那些人就看得起你了,就知道朕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当太子了?!啊!?” 他说着,又激动地将手里的剑提了起来,指着太子激动地说: “李承乾!你这是拿你亲耶的脸当抹布,踩在地上蹭,让天下人都看看,李世民是个昏君,有眼无珠一意孤行,竟然选了这样一个太子!” 皇帝的声音里头带着恨意,是那样的浓烈且炙热,似乎恨不得将整个大殿都灭了。 没有人会不害怕他的怒火,尤其是这大殿里还躺了这么多尸体的时候。 晋王李善连忙伸出手去,竭力地按住了皇帝拿剑的手,他自己也是抖的,声音温和地说: “父皇……他也不想的,大哥从前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将心比心,任谁遭此境遇,都不会一点儿毛病都不出,您多给他一点儿过渡的时间,以后一定会好的。” 他的声音像是一股温暖平静的温泉,将皇帝的怒火一下子冲和掉了好多。 太子听了皇帝的话,也后悔了,他缓缓低下了头,半是解释半是认错地说: “父皇……我只是想喘口气,没别的意思……我叫这几个人陪我,是因为只有他们,才不会在意我的伤腿,依旧用仰慕的目光看我。” 谁知他这么一解释,本来已经怒气消减的皇帝,顿时又炸了起来,吼道: “你是大唐的太子,以后是大唐的皇帝,受万国来朝,你用得着去几个卑贱的奴婢眼中找尊重吗?!李承乾,你太令我失望了!” 这是皇帝第一次对着太子说出失望的话来。 真的是第一次。 所有人都怔住了,太子也像是被刺了一样的抬起了头,惊慌地看着他。 大殿内一片安静,像是等待落下的屠刀一样。 这个时候,大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清脆又疑问地喊了一声: “父皇?……武才人不让我看,你们到底怎么了?” 晋阳公主稚嫩的声音让皇帝醒了过来,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有废太子的心思的。 一个人心性毁了,比身体上的残疾更可怕。大唐不能交到一个如此自卑的太子手里。 可是,晋阳公主的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他想到了这几个孩子的娘,想到了自己的发妻长孙皇后,就想……再给太子一次机会吧。 他将剑扔在了地上,声音温和地说: “承乾,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知道你阿耶我多疼你。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即便我能等得起你,大唐却等不起你。再若有下一次……” 他话没有说完,长久的停顿着,眼睛里头泪光闪烁,终是抬步走了。 晋王呆在原地松了一口气,见对面的太子低着头跪着,他迟疑了一会儿,转而对着躲在角落里的太子妃苏氏说: “嫂嫂,麻烦你照顾大哥了。”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大殿。 刚迈出大殿的门槛,一扭头,就看见武柔牵着晋阳公主站在门边儿上。 他与之对视,眸光转了一瞬,似乎觉得有些丢人,连忙将目光移开了,用余光看着她,轻声说: “多谢你照顾犀子。” 灯光下,他一头墨发松散,发髻早就睡歪了,来时太过匆忙,没有打理。 刚刚因为惊吓,脸上挂着泪,脸色有些惨白,此时又尴尬地泛了红。 武柔俯身行礼道:“都是应该的,殿下。” 她面无表情,声音毫无波澜地说。 宫中的宫婢内侍,都是这么要求和训练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撞见主人秘辛的时候,让他觉得你是一个木头,无知无觉,然后才能少些尴尬多些安全感。 主子有安全感,奴婢的小命才安全。 晋王瞄了她一眼,局促的目光果然放松了许多,他看向了懵懂的晋阳公主,说道: “咱们回去吧。” 他们走了,连带着带来的宫婢也一起离开,东宫前头跪着的那么多人一下子就少了许多,显得有些凄慌寂寥。 走远了之后,武柔扭过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东宫的宦官和侍卫们,快速地抬着一具具的尸体往外送。 人数很多,看尸体的服饰,除了教坊司的,还有不少宫女和宦官。 皇帝这一通乱杀,估计除了太子,里头没有一个活口了。也难怪太子妃苏氏吓成那样…… 圣主明君,生起起来,几乎跟暴君没什么区别。 …… …… 第二天,韦贵妃领了皇帝的命令,清查了一遍后宫诸人,赐死了一个二品的昭仪,杖杀了几个宫女内侍。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处打听,人心惶惶的,然后韦贵妃将所有嫔妃都聚在了安仁殿,将事情讲了出来: “昨日,陛下宿在甘露殿,东宫的内侍来诬告太子夜间饮酒,对陛下口出不敬,崔昭仪在一旁扇风点火。 后来查明,崔昭仪早有预谋,阴谋挑拨陛下和太子的关系。陛下亲自下旨,赐了自缢,参与其内的宫女太监全部杖杀。” 韦贵妃温柔和缓的语气透着无情的森冷,她抬头扫了一眼后宫诸人,不管是番邦的美人,还是家族显赫的嫔妃,都害怕地低下了头。 武柔心里“咯噔”了一下,生怕下一刻,韦贵妃就会下令杀了她灭口。 毕竟昨日东宫发生的事情,她都看见了也听见了…… 就听韦贵妃抬了声音说: “我知道,太子身体抱养之后,不仅是宫外大臣们心思活络,这后宫内膝下有皇子的,也多少有些动摇,或许想着,太子若是废了,就能轮到自己的儿子。” 她很轻地冷笑了一声,极尽嘲讽地说: “你们也不参详参详,我也有儿子,我身为贵妃都不做这个梦,你们是凭什么敢动这个心思的? 皇后膝下有三子,即便是太子废了,也断然轮不到你们的儿子上位。这种事情四妃都很清楚,也就是你们这些低阶的嫔妾心里头不明白。 今日索性就挑开了明说,如果以后再有此事发生,这崔昭仪就是下场。” 在场的嫔妃们都将头压得更低了些,有的人还吓得打了寒噤。 韦贵妃雍容华贵的收回了目光,缓和了语气,又像是好心规劝一样,温柔地说: “你们能和家里说上话的,也劝劝宫外的大臣们,都收收心,不要再打太子的主意。 陛下这些年的脾气是比年轻的时候好了许多,可不代表触碰了他的逆鳞,不会被抄家灭门。 各位都该珍惜眼前的荣华富贵,不要因为贪心,害了一大家子。” “是。” “是。” 嫔妃们断断续续的齐声应诺,除了其余三妃神情还算淡定,感觉其他人都吓得一头冷汗。 武柔也不例外。 韦贵妃训斥罢众人之后,其他人都回去了,单单将武柔给留了下来。 武柔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生怕给自己惹了祸事。 韦贵妃看了她一会儿,公事公办地嘱咐她说: “最近宫里不太平,你在晋阳公主那里,离陛下近,看见什么了听见什么了,都不要到处去传,小心惹祸上身。” “是。”武柔乖顺地应了。 “还有,也不要受旁人的蛊惑,就掺和到大位传嗣的事情里头去。废立之事,陛下心中自有定论,不要自作聪明做些有的没的。 平时多做事,少说话,才是平安长久之道,明白吗?” 武柔抬眼看了韦贵妃一眼,心中感激,连忙说: “阿柔知道了,谢贵妃娘娘提点,阿柔一定谨记在心。” 第五十八章 谁的心情又能好呢? 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太子似乎比以前安稳了许多,没有再做什么深夜宴饮,自暴自弃的事情。 一日,皇帝陪着两个孩子吃饭,武柔因为晋阳公主坚持,坐在了晋阳公主旁边。 皇帝似有心事,一直默不吭声地吃着,突然抬眼看向了武柔。 武柔感觉到视线,一抬眼,就看见了皇帝深邃的双眸上斜,凌厉的鹰眉微挑,不善地瞧着她。 武柔顿时心头一凌,捏着筷子的手都抖了一下,她的心脏砰砰直跳,眨了眨眼睛,然后从容地给晋阳公主夹了一下菜,就放下了筷箸,从席位上站了起来,俯首低眉。 晋阳公主见她突然站起来了,还觉得诧异,扭过头一看自己父皇的表情,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看向了晋王,见自己哥哥也很惊讶,于是就放下了筷箸,等着听皇帝说话。 皇帝扫了一眼,见两个孩子都吓得不敢吃饭了,于是凌厉的眉目缓和了些,温声道: “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眼巴巴的看着我。” 晋阳公主和晋王对视了一眼,乖乖地又将筷子给捏了起来,只是哪还有心思吃呢,装样子罢了。 就听皇帝对着武柔说: “……那日在东宫大殿外,你都听到什么了?” 武柔心脏几乎要蹦到嗓子眼,心想,皇帝这是终于还是嫌她碍眼,所以要灭口了么? 武柔脑子快速的转动着:说谎肯定不能骗过皇帝,那怎么说才不让他将自己当回事呢? “启禀陛下,那日我拉着晋阳公主站在外头,断断续续地听见了些陛下训斥太子的几句话,太子声音小一些,没听清。”武柔说。 皇帝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甚至还翻了一个白眼,手里百无聊赖地夹着菜,没有接话。 他似乎又在想什么,心情甚是烦躁。 这个时候晋王李善温柔又小心地问: “父皇,怎么了?” 皇帝吐了一口闷气,说: “没什么……就是一想起太子的名声,心里头不痛快,以后他要是……” 要怎么样,他没有说出来,但是任谁都能听出担忧来。 晋王眸光一转,顿时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于是看了武柔一眼,说: “父皇,武才人也不是糊涂的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心里头有分寸,这一点儿还是可信的。” 皇帝听闻没有搭话。 他也明白武柔不至于那么蠢,可是一想到太子的那些所作所为,以后都会烙在他的身上,伴随一生,他就闹心不已。 一个皇帝,身体残疾就已经是地狱一般的开局了,再加上他前段时间做得那些糊涂事…… 以后若想服众,那得付出多少努力才能抹平这些缺陷? 他越想越难过,好好的一个太子,突然天降横祸成了这个样子!随手便将擦嘴的巾子甩在了案几上: “你们吃吧。” 说罢就起身走了。 两个孩子连忙起身相送,晋王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饭桌,见上头几乎就没动几下,不由地露出了担心的神情。 皇帝到了外头的隔间看奏章,他们就在里头吃饭。 不一会儿就听见皇帝问起居郎: “你最近写了些什么,能给朕看看么?” 起居郎是跟随皇帝身边,记录皇帝言行的官职,除了皇帝在与后宫相处时,他不在一旁,几乎是天天跟着皇帝的人。 他笔下记录的东西,会编成皇帝起居注,日后更会载入史册。 听了这个话,起居郎褚遂良是惊讶的,在他的印象中,大唐这位英明圣主十分自信,从来不会操心他自己的言行记录,颇有些你随便写,我肯定是最好的皇帝那种感觉。 今日这话,倒是透着心虚了? “陛下……是要臣改什么东西么?”褚遂良斟酌了半天,小心地问。 这一问,实在是扎心。 皇帝顿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迟疑了一瞬,又问: “朕就是想知道……那天夜里,朕杀了东宫里几个奴婢,你是怎么写的。” 褚遂良躬着身子低着头,恭敬地说: “自然是照实写的。” 皇帝听闻,微微皱了眉头,冷笑道: “照实写?后宫半夜,你又不在跟前,什么都不知道是怎么照实写的?” 褚遂良说道: “臣根据陛下下旨的记录,抄录了原因,如实简单的陈述了一句,并无细节,所以……应不存在谬误。” 皇帝心想:那就应该只写了太子奢靡享乐,言语无状,没有写他狎戏男宠的事情。 这算好得了。 褚遂良见皇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秉持着替皇帝解忧的忠心,他又问: “陛下是担心……杀了那奴婢十三人,与圣明有亏?” 皇帝听闻,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本来文气的脸,因为凌厉的鹰眉挑着,一股子狠绝的煞气,说道: “哼!朕连弑兄夺位的事情都不怕人知道,更何况是几个奴籍贱婢?!不让看就不看了!” 偏殿隔间内的几个人听到了这里,都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心中起了一阵寒颤。 即便是自己的父皇,即便是父皇对他们这几个子女颇多偏爱,晋王也不得不承认,皇帝是令人敬畏的,他高兴时,令人尊敬,他不高兴时,令人畏惧。 晋王看了一眼食不下咽的武柔一眼,轻声说道: “吃吧。” …… …… 来年二月,武柔迈入了十八岁。 自从晋阳公主说,以后让她跟着她的时候,她就安心了许多,没有从前那么焦虑了。 况且皇帝那一时愤起就杀一地人的脾气,她真的害怕了,也不敢再往前硬凑。 当初主动请缨的李姓宗室,华阳县主被正式册封为文成公主,和亲吐蕃。 皇帝照样带着人亲自送到了长安城门外。 只不过这一回晋阳公主和武柔都没有去,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场景。 晋王回来的时候,身上落了一层的雪,站在隔间的外头,又是扫雪又是烤火,宫女打着香炉绕着他的周身一通忙活,就是不进来。 晋阳公主着急了,要听他讲文成公主出降的盛况呢,便让武柔去催。 武柔一掀开厚厚的帘子,就看见晋王站在门口擦头发,他听见动静侧身对上了视线,又赶紧收了回来,沉默地接着做自己的“事业”。 好像真的是一件需要全神贯注去做的要紧事情似的。 此时晋王已经和武柔差不多高了,气质依旧沉静内敛,端庄守礼,但是也更加的沉默了,尤其是对着武柔的时候。 自从太子生了足疾之后,他就很忙,如果晋阳公主见不到他,那她就见不到。 两个人比以前生分了许多。 她时常觉得尴尬,有时候甚至都想不起来几年前,他们总是在弘文殿见面时,说了那许多话是一个怎样的情形。 “殿下……公主催你进去。”武柔轻声说。 “等一会儿,她身体不好,等我驱驱身上的寒气。”晋王一边擦头一边说,声音温柔,只是变声之后,带了一点儿沙哑。 每次他一开口,武柔就觉得自己的心是一把琴弦,随着他的声音震动,起一层沙粒子,酥酥麻麻的。 提着铜壶香炉的宫女,绕着他的周身,一圈又一圈地转。 他身前是炭盆,身侧是一个端着干净巾子的宫女,双手举着托盘,像是一个无知无觉地托盘架子似的,上头放了好几块。 武柔看了一会儿,就过去将那托盘上的布巾子拿了一块,在手里摊开了,放在炭盆旁边烤。 一边烤,她一边说: “用热手巾盖在头上,会舒服一些。” 炭盆的火光红彤彤的,照的两个人都一身红光,静谧又温暖,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晋阳公主在里头喊: “怎么都不进来了?哥哥,你再不进来我就出去了!” “马上就来。”晋王连忙应了一声,随手将武柔递给他的巾子抓了过去,两人的手指有一瞬间的碰触。 晋王转身时进去时,用眼尾扫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悦还是警惕,总之让武柔的心猛跳了一下。 他进了屋,将温热的手巾捂在了头上的湿发上,驱走了些凉意,心里都生了暖。 晋阳公主笑话他: “哥哥,你怎么比姑娘家都要讲究,在外头忙了这么久?” 晋王直接坐在了她身旁的凳子上,将巾子又翻了个面儿,擦着头发说: “小没良心的,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因为沾了寒气怕你受凉。你今天怎么样?还胸闷吗?” 晋阳公主笑着说: “好多了,哥哥,你快跟我说一说,怎么样?是跟一年前弘化公主出降时是一样的吗?” 晋王笑了笑,娓娓说道: “吐蕃毕竟不是大唐属国,且实力尚可,给的东西自然要比吐谷浑多一些,送亲的队伍更长一些。 不过今日下了小雪,出来围观的百姓不多,没有那时热闹,没什么好看的。” 武柔跟着晋王进来了,听闻搭话道: “下了雪,天气冷,路上不好走,恐怕文成公主要吃苦了。” 晋王看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说: “这也是意外罢了,反正马上就要开春了,总不会有大雪,路上会越走越顺的。” 晋阳公主想了想,又担心地问: “今日太子哥哥去了么?” “他没去,我跟你四哥都去了。” 说起太子来,众人就觉得心情沉重,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说话。 只不过一年罢了,彼时弘化公主出降,太子与皇帝谈笑风声,性子爽朗又自信,两人像是朋友一样。 如今父子两个互相猜忌,言语小心,太子自己也变得敏感多疑,气质阴沉。 眼见着这些发生的人,谁的心情又能好呢? 第五十九章 你是什么立场? 晋王收拾了心情,又温柔地问: “犀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晋阳公主鼓了鼓腮帮子,叹了口气说: “没什么想问的了,哥哥一句话就给概括了,我还能问什么呀。” 晋王笑了笑,转而说道: “要是真觉得无聊,等天气好了,让长乐姐姐进宫,带你去宫外逛一逛。” “真的么?!”晋阳公主开心地眼睛都睁大了,但是很快她的表情就又蔫了下来,说: “哥哥你说了也不算啊,父皇是不会同意的。” 晋王笑着说道: “我替你求情,你今年都十岁了,过了十二就能出去建府了,父皇也不能圈你一辈子,只要你平时小心,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行。” 晋阳公主顿时又开心了起来,满口应道: “好好好,我平时真的很小心了。到时候我要武才人跟我一起出去!哥哥跟父皇求情的时候,记得带上武才人。” 晋王脸上出现了为难的神情,他没有看武柔,而是微微侧了一下脸,用余光扫了一下身后,然后对着妹妹温和地劝解道: “她虽然是个才人,但也是父皇的妃嫔,除非伴驾,否则是不能随意出宫去的。” 晋阳公主听闻,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晋王手里的布巾子都跟着甩了起来: “哎呀……求求情么,求情还不行么?” 武柔见晋王微微低着头,头上绑着的发带都落到了脖子上,似乎实在是为难,于是她主动说道: “没事公主,我不愿意出去玩,在宫里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到那时,你跟长乐公主也是难得见面,姐妹两个合该好好说些话,带上我也不方便。” 晋阳公主这才失望地收了手,不吭声了。 晋王站起了身,将巾子抓在手里轻轻地拉了一下,似乎有些愧疚似的,迟疑了一会儿说: “那我走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说罢,他转了身,径直路过了武柔的身边,看也没有看她,到了外间之后,随手将巾子递给了前来伺候的宫女,披上斗篷就离开了。 …… …… 武德殿正殿内,晋王将今日份的功课交给了皇帝。 恰巧辅佐太子的一名官员来告状,说道: “陛下,您嘱咐我们在一旁多多规劝太子,可是他现在根本听不进一句谏言,更有甚者,还故意反着来,老臣无能,特来请罪。” 皇帝听闻抬眼瞄了他一眼,浓密的鹰眉之下,凤眸闪过一丝不悦,随即他将奏章放到了一旁,和颜悦色说: “杜大人这话就严重了,他不听是他的问题,怎么能治你的罪,就是不知道承乾犯了何错,让大人气成这样?” 杜正论说道: “他在东宫加盖了一间屋舍,室内摆设多有奢靡之相,刘大人就劝谏了一句为君者不可贪图享乐,太子便怒了,直接将一件瓷瓶砸在了刘大人的脚边儿,碎渣滓乱飞,吓得刘大人浑身发抖,匍匐在地上。 还有,陛下可知道他将那屋舍做什么用?写了牌位用来供奉那些……那些被陛下杀了的罪奴。 他是太子啊,太子可以祭天祭父母祭祖宗,怎么能给那些奴籍之人供奉?不仅失了身份不说,还伤心垂泪,实在是荒谬。 老臣们哪里还敢说话,眼看着太子越来越行事乖张,实在是有负陛下所托,请陛下降罪,杀了老臣吧!” 杜正伦说得涕泗横流,最后直接伏在地上,痛心疾首,只求一死的样子。 晋王一直侧目听着,本来不敢私自插话,可是他这般表演,让本来就因为那件事心存芥蒂的皇帝,一下子神情便狠厉了起来。 眼见着父皇就要大怒,他连忙从一旁走到了案几下头,站在了杜正伦的前头,堪堪挡了他半个身子,隔绝了皇帝的视线。 他躬身行礼,殷切地说道: “父皇,这些事情儿臣都在一旁,且也知道。杜大人有些关键之处没有说。 那屋舍是父皇批准建了的,房间内的摆设也都是东宫职权之内,应分之属,没有半点儿逾越。 当时刘大人确实劝了太子不应享乐,但是他出口成章便是一篇骈文,字字夸大言过,甚至将太子比作秦二世。 太子哥哥只不过在东宫内盖了一座屋舍而已,又不是建了一座阿房宫,他听了如何不气?” 杜正伦听闻,震惊地连忙抬起了头,看着晋王的背影,说道: “晋王殿下,自古劝谏都是防微杜渐,若是真等他建了阿房宫,岂不是已经晚了? 那我等更该以死谢罪了。 更何况他建那屋舍是为了什么?!他若不是……对陛下心有怨怼,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晋王微微侧了一下脸,用眼尾不悦地觑了他一眼,又直视着皇帝的眼睛,说道: “父皇,太子哥哥心里头清楚,那些死去的奴婢错在谗言媚主,祸乱储君以谋私利。 但大错还是在他自己的头上,是他自己助长了那些人的心思。所以心生愧疚,日日做噩梦,所以才命人供奉了牌位,时不时地让宫人上香祭拜,他自己只是去那儿坐坐而已,并没有亲自祭祀。” 晋王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皇帝的表情,见皇帝的神情渐渐的缓和了下来,这才转而侧了身子,用眼尾觑着跪在地上的杜正伦,说道: “我也不是说几位大人有错,只是大人们为了纠正太子,谏言心切,未免有时候言辞太过激烈了些。而且,有些事情你们没有机会亲眼看见,难免意料错了。 我知道,太子哥哥的脾气是没有以前好了,但是他伤了腿,从前可以持长剑,飞跃腾挪的人,如今出入都得坐撵,走路都得让人搀扶。 试想,将心比心,若是这种事情放在各位大人身上,你们会不会烦闷伤心?还会不会跟现在一样,心宽平和毫无变化?” 杜正伦听闻,哑口无言,他委屈地看了皇帝一眼,可是皇帝却移开了目光,不知道什么意思,反正没有看他。 晋王这才往左了一步,退了回去,温柔又恳切地说: “还请大人们对太子哥哥有些耐心,他正在适应,现在已经很好了,以后肯定会更好的。” “陛下!”杜正伦眼见着不妙,连忙出声喊道,“太子并不是简单的脾气差了些,那是与从前天差地别啊,老臣虽然明白他的苦,看在眼里也十分痛心。 可是他是大唐的储君,是大唐的未来。 现在他是一句劝谏的话都听不得,即便是老臣说,是陛下命我等劝谏他,他都敢摔东西,如此……” 大逆不道几个字还没有出口。 “谁让你将朕搬出来压他的?!”皇帝突然怒吼了一声。吓得晋王和杜正伦同时哆嗦了一下。 杜正伦看着皇帝,脸色“唰”地白了,满是惊恐。 皇帝指着他说道: “你自己谏言水平不行,让他听不进去,就抬出朕来逼他屈服。如果需要压着他认错,朕需要你吗?! 朕派你们过去,是为了彰显朕对他的器重,是让你们用自己的经验和学识,帮助他纠错改正,以后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你倒好,听这意思,是早就觉得他不配当一个储君,左右看他不顺眼,巴不得他明日就犯个谋逆之罪,让朕将他废了是吧?!” 杜正伦连忙伏地叩首,含着泪高呼道: “陛下……臣冤枉啊……臣决……” 皇帝立马打断了他的话,拔高了声音质问道:“你敢说你没有?!” 杜正伦哆嗦了一下,伏在地上再也不敢吭声了。 皇帝这才收回了手指,皱着眉头急促的喘着气,瞪着杜正伦,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恢复了文气的模样,声音缓和地说道: “念你一片忠心,全是为了大唐考虑,这次就算了。只是你不适合再跟在太子左右辅佐他,回家收拾收拾,等朕的圣旨,离开长安去做刺史吧。” 杜正伦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弯着腰躬身行礼道: “谢陛下隆恩,臣……知道错了。” “去吧。”皇帝平静地说。 …… 杜正伦走了之后,皇帝看了看旁边的晋王,见他神色不稳,似乎心有余悸,于是温声问: “小九,阿耶吓着你了?” 晋王连忙躬身行礼道: “没有,父皇,只是没有想到……” 皇帝立马接了他的话:“只是没有想到朕会贬了他的官儿?” 晋王沉默地点了点头。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 “你啊,心里头什么都明白,就是这心地太过仁善,你是不是觉得,他既然为了大唐着想,训斥一顿让他知道错了,就算了?” 晋王抿了抿唇,垂着眼眸又点了点头。 皇帝深邃的凤眸斜了一下,表达了不满和不认同,说: “是人都有立场,若是细说起来,就连这作奸犯科之人,都能有一二能让人理解的苦衷。你能看清楚他们心里头想得什么,为何这么做,这是好事。 但是看清了之后,若是只起了同理心,什么都不做,那便是白搭了你的那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他顿了顿,一手搭在了膝盖上,一边左倾了身子,耐心地问: “我问你,你是什么立场?” 晋王眸光一闪,抬了眼睛坚定地看向了自己的父皇,说: “我想帮太子哥哥。” 皇帝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一字一句地说: “时刻记住你的立场,但凡能帮助你达成这一目的,你就去做。别人的立场和想法,利用也好,忽略也罢,都得为你的立场让路!” 第六十章 魏王来吐吐苦水 后来晋王想了想,相比训斥,降职外放确实更能让那些老臣,意识到皇帝维护太子的决心。 这对于太子哥哥此时时刻被人挑刺的境况,会改善很多。 又过了几日,有一天,魏王李泰进宫了,他拿着主持编撰好的《括地志》给皇帝看,皇帝收下之后,就转道儿来看看晋阳公主。 他根据宫人的指引,兜兜转转地转到了内苑后头的瀑布,找到了她们。 那时武柔正在推着晋阳公主玩秋千,远远的晋阳公主就看见乘坐轿撵来人的魏王,停下来念叨着; “四哥哥来找我么?” 武柔也看见了,轿撵青色的顶子正绕过了树丛往这边儿来。 他肥胖的身影时不时的在树林间闪现,看见她们的时候,还抱以微笑地看过来,招了招手,神情有些急切,肯定是来找她们的。 武柔见晋阳公主的脸在阳光下皱成了一团,不知道是太阳耀了眼睛,还是心情不好,于是问道: “怎么了公主?” 晋阳公主皱着眉头说: “没什么,就是不喜欢跟四哥哥说话,他心思太多了,说一句话不顺心,他就不高兴了,不高兴也不明说,笑眯眯地在那儿腹诽。 我跟他道歉吧,他又假装大度,嘴里没有一句实在的。 跟这样的人相处,实在是太费神了,我不喜欢。可是他是我亲四哥,又不能说什么。” 武柔听了之后,微微扬了下巴自告奋勇地说: “没事,我帮公主应付。无非就是多夸他几句,捧着他罢了。捧着他,他肯定不能不高兴。” 正说着话,魏王李泰的轿撵就过来了,他从轿撵上下来,走到了晋阳公主的身边,笑眯眯地说道: “犀子,玩秋千呢?好玩吗?” 晋阳公主心说她又不是三岁孩子,来这儿玩就是为了个休息,难道还是贪玩么。于是她直接站了起来,乖巧地对着魏王行礼道: “见过四哥哥,四哥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魏王却意味不明地瞄了武柔一眼,武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醒悟过来之后,连忙说道: “哦,殿下是有什么话要说,不方便我听?我这就走远一些。” 魏王却连忙抬着手臂往下按了按手,招呼她说道: “不是不是,武才人误会了。我就是来看看犀子而已,一会儿就走,哪有什么要紧的话说。” 武柔听了这话便站住了,看着他微微偏了下脑袋,有些搞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魏王似乎觉得站得累了,扭着屁股看了看左右,似乎要找个地方坐,跟着他的人十分的机警,立马将抱着的一块坐席铺在了地上。 魏王顺势盘腿一坐,正好坐在了晋阳公主身前,晋阳公主见状,也只好又坐在了秋千上。 伺候公主的宫人依旧站在远处,给魏王抬轿撵的人离得也不近,所以秋千这里就只有他们三个,还有两棵遮阴的大树。 魏王胖成一条缝隙的眼睛望着晋阳公主,说: “我知道,犀子不喜欢四哥哥,喜欢你九哥哥晋王,对吧?” 晋阳公主听闻,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睛没有吭声。她比魏王小了不止一轮,说话聊天总是觉得尴尬。 要是直接承认,他肯定又会生气,撒谎她又撒不真,于是就只能沉默了。 武柔在一旁笑着解围,说: “公主毕竟跟晋王殿下呆的时间长,平时更熟络一些。其实都是亲哥哥,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魏王殿下时常进宫来,陪公主说说话,公主肯定高兴。” 魏王看了她一眼,笑容更加大了一些,说: “那是啊,毕竟血浓于水,我看着犀子天然就觉得亲呢。想必犀子对我也是一样。” 武柔清丽的眉眼闪了一下,心中略微有些惊讶。 从前她也不是没有遇见过魏王,他经常进宫,不管是宴席上还是路上,她见到的魏王都是眼高于顶,从来不屑于搭理她这个小小的才人的。 今日过于热情了些。 然后就听魏王叹了一口气,说: “哎……只是最近心情不好,想找亲人说说话,可有些话跟父皇又不方便说,又找不到合适的,只能找你这个小妹了。” 晋阳公主一听,便担心地问: “四哥哥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魏王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头吐得又矮了一截,看着面前的草地说: “也不是我遇见了什么事情,自从大哥患了足疾之后,这脾气一天比一天差。跟他正常的说句话,他都要发脾气让我滚。 我也就罢了,小九那人多乖多会照顾人啊,他跟大哥说话,也会被大哥呵斥,完了还得温言软语地跟他解释,哄着他。 妹妹你在后宫里头,你不知道,我去东宫可见过好几回,小九在太子手下帮忙做事,那尽是受气了,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晋阳公主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微微睁圆了眼睛,说: “九哥哥从来没有说过他受气的事情啊……” 魏王看着她问: “你觉得小九真得受气了,他会让人知道吗?” 晋阳公主抬着眼睛想了想……确实想象不出晋王向人告状的样子。 印象里头的哥哥,总是温柔且沉静的,即便是他心里头有苦楚,也像是一个大人似的,默默地抗过去了。 于是晋阳公主老实地摇了摇头,开始真得担心了。 而武柔,在一旁垂着眼睛,伸手替公主扶着秋千的绳索,一直装作默不在意,可是心里头却响起了警钟…… 这走向,好像不对啊。 魏王看着晋阳公主的表情,细长的眼睛缝里头闪过了一丝得逞的喜悦,然后伤怀感慨地说: “最近,我总是想起以前的日子,以前,大哥虽然是太子,可是对咱们这些弟弟妹妹从来没有架子,兄弟之间多和睦。 现在呢?话也不敢说了,我跟小九抱怨几句吧,小九也跟我急,说我不理解大哥,不让着他……” 魏王说着激动地拍了拍手心,皱着眉宇说: “这哪是咱们几个让着他的事情啊,他是太子啊,怎么轮得到咱们这些臣子让着他,只求他能给咱们个好脸色,日子不难过罢了。” 晋阳公主忧愁地皱起了眉头,神情很是伤感难过。 魏王顿了顿,像是无意似地说: “犀子,说实在的,你喜欢小九,我也喜欢,我最近总是在想,与其让大哥做这个太子,不如让小九来做,至少……大家都能喘口气。” 晋阳公主听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慌张,嘴唇动了两下,结结巴巴地说: “四哥哥……这……那个……” 武柔皱了一下眉头,又很快地松了开来,抬头说道: “魏王殿下……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谁不知道陛下的脾气,但凡提过让陛下改立太子的,不是被骂就是被贬。你跟晋阳公主说这些,让她怎么办?” 魏王愁苦地耷拉着眉眼,胖胖的脸看起来相当的无害可怜,无奈地说: “我就是知道,这不才没地方说去呢么,专门跑来来跟你们吐吐苦水。” 他说着又对着武柔说道: “武才人,你不能去告我的状吧?我妹妹我知道,她绝不会害我。” 武柔轻轻地笑了笑,艳丽的红唇抿成了月牙的弧度,说: “怎么会呢,我疯了才会去陛下跟前嚼舌根,陛下最讨厌后宫女子这样了。” 魏王夸张地松了一口气,对着武柔竖了竖大拇指,说: “聪明……哎,咱们就私下里说,就论现在,是不是小九比大哥合适?……啊,犀子你说呢?” 他说着又将目光转向了晋阳公主,一连声地追问: “你不是特别喜欢你九哥哥么?你不觉得他才适合当太子吗?” 晋阳公主用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为难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不断期待的目光下,才开口说: “我觉得九哥哥自然也好,可是太子哥哥是父皇定的……” 武柔心里头“咯噔”了一下,打断了晋阳公主的话,说道: “公主,谁当太子可不是咱们能置喙的,贵妃娘娘就曾教导过后宫诸人,处在这个时候,一定要少说话,省得惹祸上身。 公主也是后宫女眷,也要小心一些才是。” 晋阳公主立时便松了一口气,点着脚尖轻轻地蹬了几下地面,苦恼地说: “四哥哥,咱们还是别说这个了吧。你心里头难过,跟我唠叨就算了,做什么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我什么都不懂……” 魏王的嘴角眼见着就撇了下来,程度不明显,但是他胖,任谁都能看出他不高兴了。 尤其是对武柔不高兴。 他仰着头,盯着武柔看,意味深长地说: “武才人,你不是也很喜欢晋王么,心里头向着他,就帮帮忙,趁着什么时候父皇高兴了,劝劝父皇,让小九当太子不好么?” 武柔的眼睑微微地颤了一下,清丽的眉眼闪过一丝阴狠,说: “殿下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我也喜欢晋王殿下?” 谁知魏王却挺直了胸膛,仰着脸一副得意的模样,笑着讥讽道: “怎么了?你作为我父皇后宫的嫔妃,作为长辈,喜欢晋王又有什么不可的么?……武才人莫非是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了?” 武柔心里头一堵,但是面上却没有显出来,立马便反驳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听魏王殿下的口气,还以为您是指我对晋王殿下有私情呢?是武柔多心了,竟然将魏王殿下想成了心思龌龊,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边骂得爽,还一边躬身低头,朝着魏王赔罪。 魏王李泰看着她,因为抬着头,眼睛朝上瞪着,更显得阴蛰。 他就那么看着武柔行礼,看着她的头顶,看着她的表情,一路追着她的眼睛,想要对视给她一个威慑。 可是武柔就是不看他,扶着秋千的绳索,依偎在晋阳公主身旁,看着晋阳公主。 第六十一章 赏赐和上限 晋阳公主看了魏王一眼,怯生生地唤了他一声: “四哥哥……” 魏王听闻,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又换上了笑眯眯的样子,大度地说: “没事……犀子,为了小九,刚刚四哥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我走了。” 说罢他就起身,走过去上了轿撵。伺候他的人赶紧小跑着过来,将铺地的席位一收,几个人哼哧哼哧地抬着他走了。 晋阳公主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了,才扭过头问: “你不是说你会哄着他说话么?” 武才人听闻一滞,咬着嘴唇愤愤地说: “实在是忍不了了,公主,你觉得他刚刚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晋阳公主想了想说: “他想让我劝父皇,让九哥哥做太子。” 武柔说: “才不是呢,他是想借你的口,告太子的状,让皇帝废了太子。太子被废之后,可不一定是立晋王。 你想想,他与太子只差一岁,晋阳年纪小,而且与他相比,晋王殿下除了心善的名声,又一心支持太子殿下,可没有什么支持的势力。 不像他,因为备受皇帝关爱,手下笼络了那么多文人,又颇有才名,他觉得太子被废,最大可能是他取而代之,所以才来鼓动你的。” 晋阳公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担心地问: “那……要是我九哥哥真的受太子哥哥的欺负了怎么办?” 武柔反问她: “即便是真的,你觉得晋王殿下会希望你去跟皇帝告状么?” 晋阳公主很快摇了摇头,肯定地说: “不会,九哥哥很喜欢太子哥哥,从小就喜欢,就跟我喜欢他一样,他不会希望太子哥哥受伤害的。” “那就是了,你别上了魏王的套,跟晋王殿下站到相反的立场上去了,他会伤心的。” 晋阳公主一听,心下顿时安稳了,重重地“嗯!”了一声。 …… …… 《括地志》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它囊括了大唐十道三百五十八州的地理,是一本舆图志,也是各州地理风俗,物产人物,山川古迹,和神话传说的详细介绍,全书五百五十卷。 五百五十卷什么概念,用牛车整整拉了两车。 接下来的那几日,皇帝只要是闲暇时,便在翻看这部书,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这天,正值午饭时,尚食局的内侍和宫女们正在忙碌着布置餐桌,上菜。 武柔和晋阳公主,还有晋王,都规规矩矩地坐在皇帝的坐席下头,等着开饭呢。 就见捧着书本的皇帝突然“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还兴奋地拍了一下大腿。 几个人面面相觑,转而看向了皇帝。 皇帝直接侧了身子,戳着书本对着晋王高兴地说道: “你看写到这温泉,还提了一句朕曾经去泡过,哈哈哈哈哈……这种事情他都能打听的出来,你四哥真是下了苦功夫了。” 晋王听闻,微微抿了抿唇笑了,声音温和地问: “哪儿的温泉?” 皇帝摸了摸下巴的胡子,一边看着书一边跟他解释: “山南道荆州的温泉,在一个名叫窦村的山窝里,很小不起眼,形状像是个月牙,这书里画得挺对,大小也差不多。 那时我带着大军在附近打仗,打的谁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累了好几天,一直焦灼不下。 我跟当地的村民聊天,听说两军交战的前线,有一处温泉,只不过在山上,于是就非要去泡一泡。 刘弘基见死活拦不住,就被迫跟着我一块儿去了。那泡的一个舒服啊,下山的时候碰见了敌军的斥候。哎,正好抓了个舌头,哈哈哈哈哈……” 皇帝说起以前的事情,深邃的凤眼里头都闪着灼灼的光亮,十分的耀眼,任谁都能看出他的高兴来。 连看着他高兴的人,也忍不住地跟着他一起高兴。殿阁里许多人都露出了笑容来,包括武柔。 宫女们将菜品都布置好了,退了出去,皇帝将书本放到了一旁,对着身旁的内侍官说道: “去,传朕旨意,赏魏王四等。” 四等指的是四等赏赐,宫中赏赐也都是有等级的,包含两百匹绢,三等金银瓷器各一份。 皇帝下令赏赐的时候,不必细说赏哪些东西,只要说出等级来,自有内侍去传旨,户部守国库的官员按照等级配选出库,交给内侍们,并登记在册。 轮值的内侍官听了旨意,就去安排将皇帝的口谕拟成圣旨,实施去了。 晋王扭过头看了内侍一眼,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吭声。 武柔坐在晋王的对面,见他微微侧着脸,头上束发的绑带搭在肩头上,垂着眼脸看着面前的菜品,就是没动筷子。 虽然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是武柔就是看出了他眉目间带出来的纠结。 于是她看了皇帝一眼,淡淡的询问道: “晋王殿下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这个话一出,正在捧着书本的皇帝,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移开了书本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 晋王淡淡地看了武柔一眼,似有无奈又似是释然,他在案几后头微微前倾了身子,恭敬地说道: “父皇……我在想,刚刚是这个月父皇第几次赏赐四哥了。虽然记不清,但是似乎有个七八回,赏赐等级不一,若是加起来,恐怕已经超过了太子一个月的俸禄规格。这时节……不知道朝臣们会怎么想。” 皇帝听闻,明显愣了一下,他捋着胡子思索了一番,最后懊恼地说: “朕是高兴过头了,竟将这关节给忘了!” 武柔再看向晋王的时候,不由地心中惊异:她也在旁边,也看见皇帝赏赐好几回了,却没有想到这个关节上去。 晋王真是心细。 自从晋王李善提了醒之后,皇帝明显又被愁住了,他也不看书了,一边吃着饭,一边耷拉个脸,一句话也不说。 等到快吃完了,才说道: “再去传旨,让太子午休过后,过来一趟。” …… …… 午休过后太子过来了。 武柔和晋阳公主都很好奇会怎么样,于是两个人都躲在了隔间的门后头看着。 反正晋阳公主从小就这么干,武柔陪着她站在那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父皇。”太子站在那里行礼,神情恭敬。 他比以前瘦了许多,本来就立体的五官轮廓,显得越发凶煞起来。 因为足疾,他一边儿的肩膀微微地倾斜,有些站不正,虽然衣着还是从前的衣着,可是却没有了从前的朝气,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阴郁。 皇帝看着他这样,不由地眼神发痛,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笑着哄他说道: “承乾,阿耶要跟你认个错,你四弟主持编纂的《括地志》,极为详实,朕看着有趣,高兴了就赏他一回,不知不觉地就有些赏过了。 这样,以后你的用度不限,国库任你支取,如何?” 魏王不断受赏的事情,其实太子早就知道了,他听着皇帝的话,咬了咬牙,瘦出颌骨的腮帮子明显鼓了鼓,心中不悦。 但是他再也没有以前的自信,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于是恭顺地说道: “四弟做得好,父皇赏赐他是应该的,儿臣毫无怨言。太子用度支取没有上限不合规矩,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将他的所有表现都看在了眼里,心中钝痛,深邃的凤眼都沉了一分,但是他很快便认真地说道: “你是储君,这天下以后都是你的,更何况是国库?怎么不合规矩?这事情不必争论了,明日朕会在朝堂上公布,断了某些人的臆想。” 太子李承乾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但是很快他就又低下了头,诚恳又认真地说: “谢父皇。” …… 晋王送太子回去,太子的仪仗排开,伺候的宫女内侍,还有侍卫们都排成了两排,拱卫着太子的轿撵,气势很足。 而晋王就跟在太子轿撵的旁边,一边走,两人一边说着话。 “小九,你说在父皇的心中,现在是不是李泰比我好了?”太子阴着脸,声音透着冷。 “怎么可能呢?父皇的性子大哥还不知道么?兴头上哪里会想那么多,随心所欲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让魏征时刻的提醒他。 那《括地志》确实编的好,总能勾起父皇年轻时走南闯北,四处打仗时的见闻。 他怀念那个时候,再加上大唐十道三百五十八个州,有多少都是他亲自打下来的。 再看那其中增长的人口,田亩数,还有那修出来的灌溉渠,堤坝,粮仓,哪一项不是他这么多年勤政治理的结果。自然看了高兴。” 晋王顿了顿,转而又抬头对着太子,微笑着认真地说: “大哥,这里头也有你的功劳。” 太子眸光一闪,心中的深深地受了触动,是啊……他八岁就做了太子,十二岁开始听讼,十五岁时开始就开始监国,领具体的差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下令修的灌溉渠,堤坝,新建的储备粮仓,哪一项他没有见证过,参与过。 “这里头也有你的功劳。” 太子在心中不停地咀嚼着这句话,泪水在心中缓缓的流过,滚烫又慰帖。 他眸光闪动,扬了脸阻止了即将奔流而出的眼泪,缓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不说我都忘了……现在哪儿还有人记得这些啊,他们就只知道盯着我的腿看,嫌我碍眼。” 晋王看了他一眼,心中焦急地想:这都过去多久了,大哥你为什么还不能释怀? 可是这话,他说不出口,谁也没有经历他的痛苦,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走不出来呢? 可是他真的着急啊……这样下去…… 第六十二章 朝廷的威严何在? 晋王不敢再往下想了,他依旧温柔又体贴地劝他: “怎么会忘呢?大哥想想,如果他们真的觉得大哥不行,肯定早就上表让父皇重新考虑太子人选了。尤其是魏征,他什么话不敢说? 可是你看,虽然那些朝臣们可能有时会抱怨,但是……大多还是理解大哥的,并不认为你自身有什么错。” 晋王温柔和缓的声音语调,似乎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极为有说服力,最后他还无比认真地加了一句: “他们都在等你。” 太子侧过脸,见晋王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浓密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绑了一个沉重的单髻,有种温柔又贞静的美丽。 这让他想起了他们的母亲长孙氏。 他声音惆怅的,怀念似地说: “小九……你真的很好,脾气秉性越来越像母后了。你跟她一样,温柔又强大,总是能让身边的人安心下来,变得平和,有力量。” 晋王抬起头来,对着他微微笑了笑,像是一个吃了糖的孩子似的,没有说话。 …… …… 太子用度的事情解决了之后,皇帝似乎就放了心,又沉静在了《括地志》之中,当他看到有趣和稀奇的地方,还总想招魏王来问问。 后来为了他问的时候方便,便直接让魏王住了进来。 于是等到吃饭的时候,除了晋王、公主和武柔他们三个,又多了一个魏王进来。 晋王不知道什么感觉,反正晋阳公主和武柔看着他挺尴尬挺别扭的…… 这一天吃饭的时候,皇帝不知道在《括地志》里看到了什么,突然放下了书本,说: “隋朝时赋役繁重,民间多有以自残之法躲避徭役,兵役的。现如今隋已灭亡二十余载,大唐人口大增,赋役较轻,怎么还有人不惜以自残逃避,还形成了‘福手村’? 晋阳公主奇怪地问: “父皇,福寿村是什么意思?那里的人都很长寿么?” 皇帝还没有说话,魏王便笑眯眯地替她解释道: “不是那个福寿,是福手,手臂的手。有些人为了躲避徭役,不惜自断一手,俗称福手。” “啊?!”晋阳公主捂着自己的胳膊,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胳膊没有了,神情惊恐。 皇帝白了魏王一眼,埋怨道: “你跟她解释那么清楚做什么,回头她晚上又要做噩梦。” 魏王连忙笑着赔礼道: “我错了、我错了,犀子妹妹忘了我刚说得话吧。” 皇帝收回了白眼,将书本放在了一旁,疑惑地问他: “老四,这村子确实属实么?以前朕能理解,毕竟徭役繁重,隋炀帝时,又是修大运河,又是打仗的,又是修宫殿,日程催的紧,时常一个人十八岁去服徭役,死在路上都没有回来的时候。 可是如今这又是为何?朕自登基以来,已经吸取前朝教训,竭力避开种种。 虽然兴修水利,也建过几个行宫,可是都是避开农时,一个人最多服役三个月,而且登记在册,避免重征。这已经很轻了……怎么还有人不惜自残呢?!” 皇帝越说越气,最后都已经气得喊出来了,好像自己一片苦心全喂了狗似的,十分地不愤。 在场的人明显呼吸都变轻了,连伺候在旁的宫女和内侍们,都不由地垂下了眼睛,头低得更狠了,生怕自己闹出动静,招了皇帝的怒火。 魏王用胖胖的手挠了另外一只手一下,紧张地眨了眨眼睛,在皇帝的逼视之下,他终于说道: “可能是因为消息闭塞,成了一种默认的风俗吧。不过,父皇不要生气,也有可能是征集的消息有谬误,回头我派人再去实地校验一番。” 皇帝看他这个表情,这个语气,就知道他说是实地校验,实际上就是打算按照他的喜好更改详情。 他心中不悦,心想我是真的的关心实情,你却想着哄我高兴,这不是耽误事情么?! 可是不高兴归不高兴,他也没有说什么。 本来这个儿子就自卑,从来做什么都奔着讨好他的意思,又可怜又让人无奈。 谁让自己当初将他过继出去,让孩子心里受了创了呢? 自己的儿子自己担待。 于是,他沉着脸没有吭声,转而将眼神在殿阁里转了一圈,问: “你们觉得呢?这事情有没有道理?是真的么?” 武柔和晋阳公主对视了一眼,晋阳公主说: “我也理解不了……断了手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想太子哥哥……” 她截住了话,抿了抿嘴,没有继续往下说。 可是谁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落下残疾是多大的打击,太子就是一个例子。 在一阵沉默之后,她接着说道: “……他们为了躲避三个月的活儿,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皇帝又用疑问地目光看向了武柔。 武柔认真地想了想,说道: “启禀陛下,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在并州老家就听说过一个例子,当地一位商贾家里有个独子,体弱多病,其父担心儿子死在徭役期上,便狠心断了他三根手指。” 皇帝听闻冷笑了一声,说道: “他就不怕自己儿子死在失血过多,伤口发炎上?!” 武柔拉着披帛遮了一下下巴,乖顺地垂首道: “阿柔不知道他们心中具体是如何衡量的,不过这个例子是真的,是我阿耶认识的人,听他说的。” 皇帝没好气地说: “除了武士彟,这世上的商贾就没有一个好东西!皆是投机取巧,自私自利之辈!” 武柔听了,感觉好像被夸了,又好像被骂了,浑身不自在,屁股都有些坐不住。 皇帝转而看向了晋王,问: “小九,你说呢?!” 晋王早已经在心中思量了许久,立时便开口说道: “也不是没有可能。四哥说,可能是诏令不通,形成了风俗也有很道理。 隋朝灭亡也才二十多年,经历过那断繁重赋役的时期,还活着的人大有人在,他们心中,对服徭役的恐惧早已经深入骨髓。 而且他们现在大多都是祖父母或者父母辈的人,对朝廷不信任的认知会以长传幼,又对自家孩子有掌控权,替他们做决定,控制他们的行动,也在情理之中。” 此话一出,魏王、武柔、晋阳公主都惊讶地看着晋王。 这确实是他们都不曾想到的角度,而且是很有可能的。 皇帝仰着脸想了想之后,暗自咒骂了一句,说道: “罢了,若真是这样,那只能怪隋炀帝急功近利害了他们,跟朕的治理没有关系!” 这样他心里头还舒服多了呢! 可是说归说,该解决的还是要解决。 接下来的几天,朝堂上就派人做了实地调查,将各地青壮年自残的现象大致统计了出来。 消息像是雪花一样,变成了奏章传到了长安城。 朝堂上议论纷纷,都惊讶于此种现象的数量,远超他们的想象。 在如何杜绝这一现象上,各抒己见,有人说要在各处张贴告示,重申修养生息的政策,让民众们明白自断肢体躲避三个月的徭役不划算。 也有人说,这种宣传毫无用处,就应该发现一例,加重惩罚,以示惩戒的。 在探讨的时候,太子坐在皇帝的下首旁,一言不发,浑身都带了刺一样难受。 当皇帝问他意见的时候,满朝文武都看向了太子。 太子在众人的目光下,不自觉地将伤足往后收了一下,。 他感知到了自己内心的胆怯心虚之后,又产生了深深地自我厌恶和痛恨,甚至那些人目光里头的含义,都让他觉得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他看着阶下,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皇帝微微皱了眉头,冕旒下的玉藻轻轻晃动,又叫了一句: “太子!” 太子醒悟了过来,冲着皇帝的位置微微前倾了身子,低下了头,半晌才说道: “儿臣觉得……儿臣不知。” 他的声音是那般的艰涩。即便没有抬头,他也能感受到皇帝对他的失望,朝臣们对他的失望。 皇帝只好又问向了晋王: “小九,你说,你觉得该如何办好?!” 晋王担心地望着太子,清隽的眉目间满是忧愁,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 “父皇……儿臣觉得,还是以宣传为主,惩戒恐怕只会加大他们的恐慌,对朝廷的印象更加的恐惧。” 皇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直接怒骂道: “放屁!他们恐惧的是前朝的朝廷,是我大唐的朝廷么?减轻赋税徭役已经是施恩,现在连施恩都不领情,还要接着纵容,朝廷的威严何在?! 传旨尚书省修改律法,以后但凡出现自残以躲避徭役的人,赋税加倍,徭役照旧!那些人为了逃徭役才自残身体,想必也不会让自己行动不了,重活干不了就干轻的! 朕就不信,此令一出,那些人自残再也没有好处,他们还会接着执迷不悟!” 朝堂上,晋王陡然挨了这一骂,吓得一个哆嗦,抿了抿唇,眼泪都快下来了。 说实话,自打他记事以来,从来没有挨过父皇的训斥,他自己谨言慎行,克己复礼是一方面,父皇觉得他心性善良,格外疼他也是一方面。 他忍着眼泪,默默地退了回来,稍微思索了一番,就明白了。 即便是他所答不对,父皇往常也不会这么生气,这一回父皇这怒火……恐怕还有一半是因为太子。 第六十三章 田猎 太子,在一步步的消耗众人对他的期望,消耗往日的那些辉煌和功绩。 这样下去,即便他们愿意等,又能等他多久呢? 晋王觉得自己也忧郁了,被一团浓浓的绝望包裹,看不见前路。 四月,皇帝出行宫举行田猎。 田猎,就是去田地山林间,打猎,为的就是不让野兽太多,糟践了这一年的庄稼。 所以一般都在田地旁边的丘陵山地间穿梭。 今年晋阳公主身体康健,也要跟着去。所以除了随行的徐充容,武柔也跟着去了。 一路上旌旗摇曳,军队随行,专擅长骑射的“百骑”卫队,在前头开路,拱卫着皇帝的御撵前行。 队伍中,晋阳公主的马车内,武柔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往外头看了过去。 正好看见几个侍卫骑着马,赶着一群猎狗从旁经过。足有二十多只,什么颜色的都有。 一只狗突然从队伍里头奔了出去,兴奋地撒着蹄子就往旁边的山坡上跑。被人一声呼哨声就给叫了回来。 武柔奇怪地往那只狗冲过去的地方看,原来是绿色的草地间,有一只灰色的兔子蹦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而另一边,晋阳公主也高兴地说: “武才人你看,骆驼,豹子,还有老鹰!” 武柔听闻扭过了头,连忙凑到了她的头边上,往窗户外头看了过去。 湛蓝的天上,朵朵白云,一个只灰色的老鹰在不远处的天空上展翅盘旋,时不时地歪了脑袋,看着下头的。 天空下头,内侍宫女们带着仪仗物什走在车旁,远处一点儿是扛着旌旗的外围骑兵。 再远一点儿,有几个人带着一队骆驼走过。 那些骆驼身上驮着沉重家具,帐篷什么的,被人驱赶着往前,一路小跑。 有几只还侧着脸用那大眼睛往这儿瞧了一眼。 武柔笑着说道: “这骆驼的眼睛,眼睫毛是真的长啊,看一次就忍不住感叹一次。” 晋阳公主激动地指着远方说: “你往哪儿看,看豹子!我以前只远远地在笼子里头见过,还没见过在广阔的天地间奔跑的豹子呢,真好看!” 武柔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只见远处,人都小了许多的地方,几个驯兽师在骑在马背上奔驰,手上拉着绳索,带着几只猎豹。 它们身材不大,但是却异常的矫健,跑起来像是飞起的流线一样美丽。 武柔从它们的身上感受到了自由的快乐,那种突然被释放了之后的喜悦,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的感觉到,自己这是出宫了。 “哥哥!”晋阳公主伸出了头去,朝着后头招了招手。 武柔也连忙扒着车窗往后头看去,可是马车正好颠簸了一下,正好晃得她磕在了窗户框上,疼得她一阵惊呼,捂着头又缩了回去。 晋阳公主回头来问:“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武柔眼泪都快出来了,松开了手举在眼前看了看,说: “没事,没破皮。” 这个时候,晋王骑着马过来了,出现了在车窗处。 不知道是不是武柔心虚产生了错觉,她觉得晋王用那双清隽的眉眼,斜觑着她在取笑她。 但是细看又好像没什么…… 晋阳公主又激动地扒了过去,伸出脑袋说道: “哥哥……这些动物怎么都赶着往前头跑了?!撒了欢儿一样,真好玩儿!” 晋王温柔地说; “前头快到了,要赶过去提前布置场地,将猎狗什么的,都先圈起来,吃完饭再安排打猎……快坐回去吧,小心像某人一样碰到了头。” 武柔猛地抬了眼睛看向了他,确实从他的唇边看到了一丝笑意。 好吧,确实是在笑话她。 晋王今日穿了一身红褐色的圆领袍,胸前是亲王特有的团文图案,他带了黑色的幞头帽子,脑后那幞头的绑带随着风起不断的飘动着,自有一种潇洒灵逸的味道。 天上的老鹰越飞越低,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啼鸣。 晋王便朝着天空,伸出了一只手臂。 他本来就生的清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此时扬起了头,朝着天伸出了手时,便像是对天邀约一样,姿仪赏心悦目,令人有无限遐想。 武柔心想,即便是此时天上下来一位仙女,握住他的手,她都不奇怪。 正在幻想呢,那只鹰就扑棱棱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还抖掉了一根羽毛。 那鹰展翼极大,足有晋王的一只胳膊长,它停落的时候,差点一翅膀扇在晋王的脸上。 吓得晋王偏过了头,高举着胳膊,闭着眼睛屏息才躲了过去,凌乱又狼狈。 仙人之姿?……是她想多了。 “哈哈哈哈……”武柔无情地笑出了声,用披帛遮着嘴,只露着一双眼睛,灼灼地看着晋王,笑得花枝乱颤。 晋王睁开了眼睛,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的眸色深了几许,脸色就渐渐地红了,然后就收回了目光,稳住了胳膊上的鹰,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 晋阳公主也笑了,说: “哥哥,你头上沾了点儿羽毛,把头伸过来我帮你摘掉。” 晋王脸色越发红得像是熟了的虾一样,他的眼睫毛轻轻地抖动了两下,便拉着马的缰绳,往马车跟前靠了靠,矜贵地低下了头。 晋阳公主伸出了胳膊去够,武柔就还在一旁笑,见晋王抬着眼睛瞪她,似乎很不满,便说: “怎么了?我可跟某些人不一样,我笑话人,必须光明正大的笑,哈哈哈……” 晋阳公主将他头上站着的细羽绒给摘了下来,伸手就搡了武柔一下,笑着说: “你别笑话他了,我哥哥脸皮薄。” “谁让他刚刚笑话我了?” 晋阳公主还替晋王解释,说: “瞎说,我哥哥才不会取笑人呢,你定是看错了。” “好好好,我看错了。”武柔笑着敷衍道。 晋王用眼尾瞧了武柔一眼,神色不明,他踢了踢马肚子,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举着他的鹰,往前头去了。 “哥哥……你让我摸摸那只鹰呀!”晋阳公主连忙喊他。 可是他连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 …… 随行除了皇室宗亲,还有很多贵族子弟,女郎虽然不多,但是也有穿着胡服跟着去打猎的。 往常打猎,太子都会带着自己的那些伴读,跑出去好远,配合着围猎驱赶的侍卫,总是能拔得头筹。 可是自从他足疾犯了之后,一只脚使不上力气,平时骑马虽然没有问题,但是马奔腾起来,容易踩不住马镫子,从马背上掉下来。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皇帝也不允许他再像往常一样,带着人呼啦啦地到处去追逐猎物。 所以他现在,主要就是带着人,骑着马出来散散心,若是碰上了猎物,就举弓射射,没有就当春游了。 皇帝怕他难过,除了那些伴读,武柔带着晋阳公主,还有晋王李善,都跟在了他的队伍里头,在田野间,慢慢地前行。 一行人声势浩大,但是却透着压抑。 太子扭过头来看了看身后,见跟着他的几个伴读,隐隐都有些不满的躁郁之气。 他不是不能理解,一个个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又不像他是个残废,结果因为他,在这儿像是跟着老妪搬家似的。 如果他是其中之一,他恐怕也会厌倦不耐烦,即便是从前感情多么好…… 于是太子黯然地收回了目光,跟着身旁的太监嘱咐道: “去传我令,让他们都散开打猎去吧,我与晋王和公主有些体己话说,不必陪着了。” 太监领了命令,扯着嗓子到后头传话去了,很快跟着那些人,便各自结了队,像是鸟群一样,骑着马散了开去。 人群中,有着欢快又肆意的欢呼声…… 太子看着他们的快速略过的身影,喉头滚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神中沉寂如死水一般。 他现在连伤心都觉得麻木,心里头只有空虚无助,眼眶都不会红了。 晋王看了身后的武柔她们一眼。 她们都是头一次出来打猎,即便是溜达着四处看看,都觉得新奇有趣,两个人共乘一匹马,时不时地还交头接耳的聊些什么。 晋王刚刚将头转了过来,太子就对着他笑了笑,说: “你要是无聊,也散着去吧,不必跟着我,我现在就只能跟妇人孩子一起,看看风景了,耽误你玩儿。” 晋王温柔地笑了笑,真诚地说: “大哥说笑了,你还不知道我么,我不爱打猎。” 太子脸上的神情这才活泛了些许,望着远处的风景说: “确实,我都快忘了这茬了,印象里你就跟着出来过一回,结果见着什么都觉得可爱,不舍得杀,非要活捉回去养。后来母后去世,你一直陪着犀子,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晋王李善也笑了,眸光闪着怀念的光亮,说: “有一年,大哥还亲手抓了一只小老虎给我玩,比猫大不了多少……可惜后来被养死了。” 座下的马匹悠闲的踱着步子,忆起了往昔,太子脸上的笑容维持了好久,像是温水一样,安静又温和。 半晌,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轻轻地皱了皱眉头,说: “如今是不可能了……有时候我在想,既然已经是个废人了,何必还赖在太子的位置上强撑呢?可是转念又一想,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若是没了太子的尊荣,我他娘的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语气是那样的平静,却令人心痛不已。 “什么也不是”……这对于一个曾经意气风发,骄傲耀眼的一国储君来说,是最恶毒的诅咒。 “大哥……”晋王难过的唤了他一声,想劝他几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第六十四章 挑衅 跟在他们身后的武柔和晋阳公主都听到了太子的话,晋阳公主难过地看了武柔一眼,也不说话了。 武柔心中觉得憋闷,思索了一番,扬声说道: “太子殿下,您还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即便是不完美了又怎么样?您是太子,以后又是皇帝,站在人间至高位置之上,还要看别人眼色?岂不是白搭了这番尊荣和权利?” 太子惊讶于武柔这一番气势,他诧异地扭过头看了她一眼。 一直以来,这个武才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柔美乖巧的形象,除了一直照顾晋阳公主之外,他对她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他又上下打量了武柔一眼,似乎头一次认识她一样,然后就收回了目光,轻声说道: “你不懂……权利,是一座由人堆积的浮屠塔,站在塔尖的人,必须由千千万万的人支持,没有了他们的支持,说从塔尖上掉下来就掉下来了。” 他顿了顿又说: “我敬佩你的豪情,可是许多事情,不是以自己的豪情万丈,就可以改变的。” 武柔微微歪了歪头,说: “可是殿下现在的问题,不是无人支持,而是怕无人支持,陛下一个人的支持可抵千万,再加上晋王,还有一直追随殿下的那些朝臣,你完全可以不将这担心放在心上。 若我是殿下,谁若是再看我的脚,觉得我不配位,我就将他的眼睛挖出来,让他难受,而不是让我自己难受!” 太子身子震了一下,拉着缰绳站住了,晋王侧过脸来,不赞同地盯着武柔看,清隽的眉眼皱了皱,说道: “太子身份特殊,若是按照你说得那样做,岂不是会被人诟病成性情残暴?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你知道吗?” 武柔不甘示弱,回嘴道: “陛下都说过了,一味的仁慈不是好事。既然是反对太子的人,那就是敌人,是反贼,残暴一点儿怎么了? 再者,我也只是举个例子,劝太子殿下不要伤感自责罢了,他又没犯什么错,只是得了一场病而已,怎么还要看人眼色?……让别人难受,也总好过他让自己难受吧?” 晋王看向了太子,见太子陷入了沉思之中,刚刚那阴郁的气质消散了许多,眸子中有了些许激烈的光亮。他便不说话了。 对,只要他不再自责感伤,比什么都强。 武柔最后的这句话,迎合了他希望太子好的迫切,无比戳中了他。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武柔问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举起手来拍了拍,说道: “说得对,反正我觉得提气,太子哥哥高兴最重要。” 晋王李善有些无语,用奇怪的眼神又看了武柔一眼,心想怎么连犀子都受了她的影响? …… …… 狩猎时间到了的时候,太子的伴读们都回来了,大家在回程的必经之路上碰到了一起。 太子与他们有说有笑地,讨论着打来的猎物,听着他们说打猎的经过。 这个时候,魏王带着他的人过来了。 魏王一向重文,骑射不佳,再说他这个身材,以前也是四处溜达看风景的水平。 此时他带着人,从后头赶了上来,身后的随从侍卫的马背上,背了几只小型猎物,还有几只野猪。 他用那双胖成缝的眼睛,一路上打量着太子的伴读队伍过来,到了太子跟前之后,笑着问: “大哥,收成怎么样?” 太子用马鞭指了指身后,说: “你不是看到了么,就这些。” “我是问大哥你自己打了多少?”魏王李泰直勾勾地看着太子,似有逼迫之意。 刚刚还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冰冷起来。 太子咬了咬腮帮子,瘦出下颌骨的皮肉鼓了一下,似是在吞咽什么痛苦似的,他转过头来,也同样用直勾勾的眼神望着他,嗤笑了一声,说: “我一个没有,你呢?” 魏王的眸光晃了晃,似乎感觉太子哪里不一样了,他心虚了一瞬,但是马上就又鼓起了勇气,说: “我也没有……” 他故意用轻蔑又嘲讽的语气补了一句: “可我一直都是这样啊,从前太子殿下还总是嘲笑我,说我四肢不勤,教育我要多习武,多练练骑射。但是你看你现在,还不是跟我一样?” 这句话有多扎心,即便是旁听的人都感觉到了愤怒。 他说罢就走了,驱赶着马走在了太子的前头,晋阳公主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 “四哥哥你这是什么话?!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嘲笑你了?!” 魏王李泰没有回头,也有可能他那身子太胖了,坐在马背上转不过来,远远地说: “嘲没嘲笑他心里知道。” 跟着太子的几个伴读也都黑了脸,其中一个是户部尚书的嫡子,他看了一眼晋王,又对着太子说道: “殿下……这一段时间,陛下将魏王殿下留在武德殿,他又不是像晋王殿下一样没成年,都已经成家有府邸了,却总是留在宫里,住在陛下的身边。别人会怎么想,魏王他自己怎么想? ……我看他想得多了,想他从前在您跟前是什么态度,现在又是什么态度?!” 太子阴沉着脸没吭声。 晋王在一旁连忙解释道: “父皇没想那么多,他喜欢那册《括地志》,经常有些疑问要问两句,所以才将四哥留在了宫里。过一段时间,他将《括地志》差不多翻完了,肯定就让四哥回去了。” “陛下时常不会想太多,但是挡不住旁人想得多啊!”户部尚书的嫡子说着扭过头,对着身后的人群喊道: “魏叔玉!你觉得呢?” 武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见人群中间有一个不起眼的少年举起手,示意自己在。 他跟晋王差不多大,太子的伴读们大多都是二十岁朝上,他伙在里头,不显眼也变得显眼了。 魏叔玉见众人都看着他,于是连忙说道: “我回家之后,会跟祖父说这个事情的。” 太子扭过头看了魏叔玉一眼,轻声安抚他说: “魏大人身体不适,在家养病,就不要麻烦他了。” 另外一个伴读不赞同,说: “不麻烦魏征魏大人,谁来说动陛下?也就魏大人开口,陛下才会觉得事情严重,要不然,就连晋王都觉得没什么,陛下只会觉得咱们小题大做。” 武柔这才明白,怪不得这魏叔玉年纪这么小,也成了太子的伴读,敢情是因为魏征最近做了太子太师之后,这魏征的孙子魏叔玉才进的东宫。 “我不是……”晋王本来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一想还是算了。 他主张等父皇自己放四哥出宫……确实跟他们说得也差不离。 可眼见着四哥对太子越发的不恭敬,确实不能不管,要不然兄弟间的感情只会越来越差。 太子这回没说话,阴沉着脸算是默认了。 …… …… 打猎过后的第二天,会有马球赛,在外头的马球赛,参与的人数和规模,都会比在宫中多得多,跟着出来的年轻男女大多都会参加。 往常,这第一场,都是由太子来开球的。 今年就由晋王代替太子开球。 看台上,武柔跟晋阳公主坐在一起,看着晋王挥舞着球杆,将球打出去之后,里头的两队人像是风一样追了过去。 晋王就溜到了赛场边退了出来。 武柔见赛场之上,还有不少胡人掺杂其中,大家都缠在一起,球在场中四处游走,基本上就没有落地的时候,场面之激烈,远超宫内她所见过的比赛。 她的心神都被吸引了过去,片刻都不敢离开。 突然,耳边儿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 “哼……现在只要但凡需要太子出面的地方,都由小九代劳了,那直接让小九当太子不好么?” 是魏王的声音。 武柔瞳孔一缩,转过头向上方看了过去。 御座之上,皇帝坐着,长孙无忌就站在他的身边,两人聊得专注,皇帝时不时地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边。 但是坐在皇帝左下手边的太子,明显是听到了魏王的话,手上端着酒杯,眼神望着前方,捏得手指节都发白了,眼神幽幽的,闪着隐藏的恨意。 武柔顺着太子的目光寻了过去,正好落在了走回来的晋王身上。 她突然觉得有些紧张,于是偷偷地用胳膊推了晋阳公主一下,使了使眼色。 晋阳公主也觉得这气氛不对,但是又不知道怎么缓和,她苦着脸小声地说: “你推我我也没办法啊……” 这个时候,晋王从下头拾阶而上,走到了御座之前站定,先是对着皇帝行了礼,然后又对着太子行了礼,最后温和的对着皇帝身旁的长孙无忌,喊了一声舅舅,算是打了招呼。 长孙无忌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眼中有欣慰,万般感慨地说: “眼见着晋王殿下也长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这话应该是接着与皇帝聊天的内容,对着皇帝说得。 他一看就是文人的样子,有几分傲气的风骨,但是身材极为瘦弱,又高挑,在大唐这样崇尚健硕的审美氛围下,他就像是一直参加辟谷,准备修仙得道的道士似的。 武柔在心里头腹诽,要说外甥像舅,晋王和这长孙无忌,还真有点气质相像,只不过晋王是天生的仙胎,长孙无忌是后天修仙的道人。 这个时候,突然“啪”地一声响,太子手里捏着的瓷器杯子破了,酒水撒了他一手。 众人,甚至是皇帝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太子攥着剩余的瓷器碎片,血水和酒水混在了一起,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往下滴答,他恶狠狠地瞪着晋王,怒道: “你刚刚唤我什么?大哥?……现在连你也不把我当回事了是么?!” 第六十五章 咱们是亲兄弟吧? 晋王看着太子彻底怔住了,太子从来没有这么对过他,突然态度这般急转之下,他就跟当头受了一棒似的,半天都无法相信,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他。 皇帝见太子这样都不高兴了,刚刚还愉悦的表情,立马阴沉了起来,对着太子说道: “叫你大哥怎么了?你难道不是他大哥?你现在还有做大哥的样子吗?!” 太子也不看皇帝,只是死盯着晋王,眸子中闪着雪光,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父皇这话就不对了,君臣有别,我是储君,从前让他们随便叫,那是我慈恩大气,如今我不想他们叫了,就不能叫!这是规矩,父皇就是让礼部的官员来辩,也没有错!” 皇帝顿时心中一堵,凌厉的鹰眉竖起,刚想要开口训斥,胳膊袖子就被长孙无忌拽住了。 就听长孙无忌小声地劝他说: “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太子声望本就受损,这应有的尊荣就是该给的,他现在也需要这些。陛下若是有气,私下里再去教他。” 正在这个时候,晋王似乎也缓过了神来,他抬了手,恭敬地对着太子又行了一遍礼,喊道: “见过太子殿下。” 魏王斜着眼睛看着太子,没有吭声,嘴角却噙了一丝冷笑。 太子没有再说话,伺候太子的宫人连忙上前去,给太子处理手上的伤口,包扎。 晋王则规规矩矩地回到了席位间,他排在了魏王和晋阳公主之间。 他神色黯然地坐下来之后,魏王微微侧了侧身子,刚要对着晋王说些什么。 武柔偷偷碰了一下晋阳公主,晋阳公主就心领神会,连忙将晋王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喊道: “哥哥,你看我头上的这朵簪花,好看吗?” 晋王侧过了脸,仔细去看她手指的地方,正好远离了魏王,魏王不方便说话,只好又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晋阳公主压低了声音,说道: “哥哥,你别在太子哥哥的眼皮子底下和四哥说话了,太子哥哥会不高兴的。 刚刚他故意说,只要需要太子的地方,都有你代劳了,直接让你当太子好了,这话被太子哥哥听见了,才这么生气的。” 晋王一怔,随即眉眼间的悲伤和不悦便蔓延了开来,他止住了自己想扭过头立马质问魏王的冲动,突然对着晋阳公主笑了出来,那笑容温柔到凄凉,用正常的声音说: “好看,犀子戴什么都好看。” 武柔觉得,晋王的笑容刺到了她的眼睛,连带着心都跟着一痛一痛的。 她眸子闪过一丝雪光,心想:这两个哥哥相争,都拿着他在中间拉扯折磨做什么?明着打起来啊!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亲自下场,带着朝中的武将,大多都是四十岁朝上,祖父辈儿的人,去打马球去了。 那些人都是皇帝的老伙伴了,各个身经百战,打起来不似年轻人那般的跳脱,但是争夺起来很有杀伐肃然之气,所有人都看直了眼睛,跟着场中的变化而发出欢呼声,时不时地鼓掌喝彩。 太子早就离场了,准备去行宫休息,晋王趁机追了过去,见他被众人簇拥着,刚想开口喊大哥,立马又改了口: “太子殿下。” 太子扭过头看见他,神色有一瞬间的柔软,但是很快他就化作了不耐烦,他冲着晋王喊道: “你来做什么?!以后不用你再跟着我了!稍后我会禀报父皇,再也不用你来东宫做事!” 晋王顿住了脚,眉眼间露出了痛苦和茫然的神色,说: “因为什么?……大哥,你不信我?” “信什么?信皇权之下有亲情,信你没有丝毫夺位的心思?!你问问他们信吗?”太子指了指身后跟随他的那些宫人和属官们。 晋王眸光扫了一下众人的表情,心瞬间凉了一片,可是比起他们,他更在意太子的态度。 太子不该这样怀疑他的,他的大哥也不会这样想他的,没有道理。 “难道就因为四哥的一句话吗?”晋王温声问,“太子殿下从前,绝不会因为旁人的两句话,就起猜忌。” 太子咬着牙,他偏了一下脑袋,随即怒吼道: “是!我让你失望了!现在连你也有资格嫌弃我了?!你给我滚!” 说着,他就将手里的马鞭砸了出去,那鞭子在空中甩开,晋王伸出胳膊抵挡,鞭子的尾端还是刮到了他的脸,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将手放下来时,额头上已经出了血。 太子见状,抓着缰绳的手紧了一下,眸光震动,差点就要翻身下马去看他。 可是他忍住了,只是眼神中还是透露出了惊慌。 他不忍心,可是不能不忍心! “滚!听到没有!”他又大声喊了一句。 晋王脸色苍白,低下头身子晃了晃,黯然地转身离开了。 …… 他的脸上受了伤,内心也难受到了极点,没有心情再去编个谎话应付人,于是只能带着自己的侍卫们,转了方向,往另一边儿无人的山坡上走。 跟着他的一个侍卫悄声问: “殿下,要不要叫医官过来,给你处理处理伤?” 他们不敢在晋王面前说太子半个“不”字,凡是说的,都会被晋王视为别有用心,挑拨离间,给驱逐走。 所以他们即便在他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心中愤懑,替他觉得不值,也不敢有任何表态,只能问他治不治伤。 晋王垂头丧气地往地上一坐,看着远处的湖面和天空,说: “不用,我自己呆一会儿。”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晋王坐在那儿,一想到一向亲厚的大哥,突然这么对他,他就难过的要死,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流,几乎痛哭出声。 就这样不知道哭了多久,身后突然响起了侍卫们向魏王行礼的声音,他连忙将眼泪给擦干净了,随手从地上拽了一根草叶子捏在手里。 魏王走到了他的身旁,一屁股坐下来的时候,晋王都感觉身旁松软的土地都陷进去了一点儿。 他扭过头来,直接去掰晋王的脸,说: “哎呀呀!额头怎么破了?” 晋王直接将他的手给推了开来,语气依旧是温和的,但是却带着些凉意,说道: “四哥是听见风声来的,何必装得这么惊讶呢?” 魏王举着胖胖的手,尴尬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 “小九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哥哥心疼你,才专门跑来安慰你的,怎么这个态度呢?” 晋王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埋怨,有通透,说道: “咱们兄弟谁也不是傻子,四哥要是觉得我年纪小,看着好骗的话,还是算了吧。” 魏王无趣地撇了撇嘴,说道: “谁说你是傻子了?……父皇经常夸你呢。可是你这个心啊,太过于善良,甚至是善良到有些迂腐。你自己说,太子现在还配做太子么?你不能因为跟他感情好,就将大唐的未来托付在这么一个人手里。” 晋王直接打断了他,问: “那托付给谁,你么?” 魏王在晋王那双清澈又洞悉一切的眼神下,心虚了,他支支吾吾地说: “那……我……我虽然现在不比太子差多少,但是我觉得,你更适合。” 晋王冷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魏王的不坦诚。 魏王看着他的侧脸,试探似地问: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做大唐的皇帝么?” “我没有。”晋王几乎立刻就回答了。 魏王用眼尾怀疑的看着他,嘲讽说: “你这话就不诚实了,是个男人怎么会不想做皇帝呢?富有天下,人间至尊。” 晋王怒了,一向清隽温和的脸上,出现了些许扭曲的神色,对着魏王说道: “当皇帝,看各种各样的人口是心非,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在我跟前演,然后为了些权利,争得头破血流,像个跳梁小丑?!” 他恶狠狠地咬了两个字:“恶心。” 魏王霎时便黑了脸,瞪着自己这个弟弟的眼神,像是刀子一样锋利,但是很快他就又松了下来,用安抚小孩儿的语气说: “你还是太小,孩子气,等你长大一些就知道了。你当你大哥就不演了?他不也是一样?他从前对你好,对我好,那是因为在他心里,咱们就是个废物,他看不起咱们。 现在你看,原形毕露了吧?他都将你的头打破了,因为什么?他就是见不得别人比他强!” 晋王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嘴角牵起了些嘲笑的意味,语调温和寻常地说: “你又将我当傻子了……是他见不得别人比他强,还是四哥你见不得他比你强?” 魏王十分冤屈地喊了一声,胖胖的脸上,眉眼都耷拉了下来,透着无辜和憨厚,他语重心长地说: “你是因为跟他感情深,被他迷了眼睛了,你都被他打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清醒嗯?那你说,他为什么打你?是不是你比他强了?” 晋王想要反驳,但是他也想不通,于是抬起双手,轻轻地蹭着鬓角,像抱着头一样,姿仪端庄优美,又有无限的惆怅,不说话了。 魏王见劝说的效果差不多了,于是小声说道: “你得空得劝一劝父皇,父皇一直偏心老大,总觉得太子是他最好的儿子,可现在太子都成这样了,他还老是抱着老思想不放手,不是个事儿。” 晋王眼泪又落了下来,他失望地扭过头看着自己的哥哥,问: “四哥,咱们几个是亲兄弟,是同一个阿娘肚子里头生出来的吧?” 第六十六章 本性如此 魏王愣了一瞬,似乎是想起了长孙皇后,他算计的心思停滞了一下,然后肯定地答应道: “是啊……怎么不是呢?” 晋王流着泪问;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对大哥步步紧逼呢?……他病了呀,失去了健康的身体,成了残疾,已经够惨得了,现在你还要夺走他的身份?你是想要他的命吗? 我特别想问,他何时得罪了你么?还是说他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嗯?” 魏王看着弟弟流泪的脸,有一瞬间的动摇,他觉得他那张清心寡欲的脸,哭起来更令人揪心,就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半晌,他眸光晃了晃,移开了目光,冰冷地说道: “我这也是为了大唐好。” 晋王缓了缓心中的痛苦,他抬手将脸颊上的泪擦了,说: “即便是你为了大唐好,看在他从前对咱们一向宽容亲厚的份上,你等朝臣们上表,或者等他自己提出退让储君之位,总之,你不能逼他。” 魏王想了想,嗤笑了一声,说: “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他如果失去一切,至少至亲没有落井下石。四哥,你给他留一点儿生的希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晋王说。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眼中的情分,在魏王眼中,全是被太子耀眼的光芒,衬托出来的黑暗,是他自卑、怯懦,时刻担心被抛弃的恐慌。 哪儿来的情分呢? …… …… 田猎回宫之后,太子跟皇帝大闹了一场,坚决不让晋王再去东宫领差事。 于是晋王明显闲了下来,跟晋阳公主在一起的时间就长了。 武柔也能经常见到他。 一天,下雨过后,天空如洗,外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万物生长的田野香味。 晋王,公主,武柔,三个人就坐在了内苑后头的一座山丘上,排成一排,看着远处高低起伏的宫殿,聊着天,吃着小点心。 这里地势较高。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 宫殿的青瓦一片又一片,隐在绿色的园林树木,花墙草地里,衬在蓝天白云之下,就好像一副广阔又壮丽的画一样。 不远处的石桥上,一队粉色衣裙的低阶宫女列队走过,静穆而美丽,桥下的湖面在阳光闪着粼粼波光,像星星一样点缀在人身上,梦境一般。 晋阳公主捏着一小块糕点,举在脸庞,舔掉了嘴角的一点儿糕点渣,看着远处的景色说: “宫里的景色是很好,但是比宫外还是差一点热闹,长乐姐姐和城阳姐姐带我去了好多地方呢。有好多好吃好玩的,宫里都没有,你们要是能一起去就好了。” 晋王隔着妹妹与武柔对视了一眼,又很快移开了,温声说: “有机会再说吧。我也不能随意出去。” 武柔笑着说: “公主从小就生在宫里,看惯了奢华壮丽,所以才觉得民间稀奇。我可是从民间进来的,我觉得皇宫更好。” 晋阳公主笑了笑说: “可能吧,反正总是呆在宫里也无趣,统共也就那些人……而且大多还是木头人,摆设。等我以后出宫建府,我要天天上街去玩。”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而问晋王,说: “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出宫去呢?四哥在宫外都有府邸,还有好大一座园子,父皇提没提给你建府邸?” 晋王想了想,说: “没有提过……你知道父皇的心思,母后去世之后,他一直觉得寂寞,不想咱们离开他,他不说,我也不好提。” 武柔伸了头问: “那殿下自己想出去住么?” 晋王移开了目光,看着远处的风景,很是平和认真地说: “我都可以,没什么愿不愿意。”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远,缥缈又空荡,眼睛里似乎装下了一整个世界,是与生俱来的淡泊。 武柔忍不住笑了,看着他眼睛里头有光,转而对晋阳公主说: “公主,我就没有见过你九哥哥这样的人,衬得咱们真是俗人一个。” 晋阳公主笑了出来,大眼睛红色的小嘴,笑得傻傻的,举着糕点说: “我也没有见过哥哥这样的人,哈哈哈哈……” 晋王李善扭过头,就看见自己的妹妹和武柔对视着,笑得花枝乱颤,他的眸光又温柔了几许,脸颊上泛上了几许红色。 过了一会儿,他说: “大约会出去的,我估摸着就这一两年吧,或许会跟你一起。” “真的么?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玩啊。”晋阳公主睁大了眼睛说。 晋王眉宇间又浮现出了些许惆怅,说: “太子哥哥的处境不太稳当,若是往常,四哥住在宫里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众人只会以为父皇率性而为而已。现在不同了,他但凡对四哥多好一些,朝臣中就会以为父皇有废立之心。 父皇心里头很清楚,所以魏大人一说让四哥回去住,父皇也就答应了。若是以前可没有那么容易。你像以前也有人劝他少拨给四哥些地,你看他放在心上过么?” 晋阳公主点了点头,转而对着武柔说: “这倒是真的,你不知道,这一回我出宫,两个姐姐还跟我抱怨呢,说四哥的园子都赶上行宫了,父皇虽然疼她们,顶多也就多给些嫁妆,皇子就是皇子,跟公主不一样……” 晋王听闻,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胳膊,认真地劝导她说: “别乱说话,回头万一让人听见了乱传。” 晋阳公主仰着脸说:“那不怕,姐姐们当着父皇的面儿也敢说这个话呀,被人听去就听去了。” 晋王摇了摇头,说:“平时还是要谨言慎行的好,人心都会变的,做决定难免有看心情的时候,父皇也不例外。 难保有一天,他生了气,看两个姐姐不顺眼,然后又想起了自己曾经饶过的这些怨言,越想越气愤,然后狠狠地治她们一回。” 武柔听了之后,又伸了头诧异地看了他两眼,说: “晋王殿下从小在父母的恩宠里长大,又没人欺负过你,你是怎么养成这样拘谨的性子的?” 晋王眸光一闪,移开目光轻笑了一下,声音和缓地说: “嗯……听说武才人是吃过苦的,很是受欺负过,但你进宫之后不也依旧胆大包天,时不时地有惊人之语。可见,本性如此,而且难改。” 武柔觉得有些无辜,询问晋阳公主说: “我什么时候胆大包天了?公主,我行为很大胆吗?没有吧?” 晋阳公主笑了起来,说: “你在哥哥眼里肯定很大胆呀,哥哥跟我抱怨很多呢,说你一个小小的才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就罢了,知道了之后还总是将他当弟弟看,一直上来套近乎……” 晋王赶紧伸出了一只手臂,反手捂住了晋阳公主的嘴,耳根子发红,惹得晋阳公主“咯咯”地笑,只是笑声被他的手捂着,有些闷闷的。 武柔用眼睛瞟了一眼晋王,见他依旧端庄沉静,即便是着急到要捂人嘴,都坐直了上身,只是一只胳膊平举着伸了出去,姿势煞是好看。 晋王被自己的妹妹当面“背刺”,他在武柔的注视下,尴尬地低了一下头,然后慢慢地移开了手臂,说: “总之……预测等过了十五岁,朝臣们就会上表让我出宫,到时候父皇多半会答应的。” 晋阳公主高兴地说: “到时候我请求父皇,让我将武才人带出去,到时候咱们三个人还能在一起。” 晋王想了想,点头说道: “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在这个时候,一名伺候皇帝的内侍宦官从远处跑了过来,他们在高处正好能看见那宦官着急忙慌的样子。 在宫中,尤其是高阶的内侍女官,都要求处变不惊,像是这样跑起来,定是出了大事了。 一时间几个人都不说话了,就看着那内侍从底下跑了上来,然后对着他们行礼,喘匀了气息说道: “殿下,公主,魏王殿下在宫外遇刺了,生死不知,刚刚陛下已经带着太医赶过去了,让带话两位也赶紧过去。” 三个人都惊了。 “遇刺?!是谁干的?”晋王震惊地问。 内侍宦官苦着脸说道: “听魏王府禀报的人说,刺客当街做的,一击就跑了,没查出来是谁。” 晋王眸光转了一瞬,说道: “犀子,走,咱们先去看看。” 说罢就先一步走了下去。 他们两个人先后离开了,武柔在山坡上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 …… 魏王是受刺了,但是远不到生死不知的地步。 太医跟过去诊治的时候,回禀皇帝说,刺客用的是短匕首,魏王又过于肥胖,那刀只划破了魏王抵挡的胳膊,刺入了他的胸口位置,但是连骨头都没有伤到,算是皮外伤。 听了这个话,皇帝松了一口气,然后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尴尬,半晌说道: “没事就好,没想到他这一身肉还有救命的时候。” 晋王到的时候,听说四哥没事了,就跟皇帝一起,在外间听保护魏王的侍卫们细说详情。 “你们怎么做的侍卫?不仅让歹人近了身,还让人跑了?”皇帝凌厉地问。 第六十七章 饶了他吧 跪在地上的侍卫队长,冤屈地说道: “陛下,实在是事出有因,全因那刺客是个拿着书本的女子。她戴着个幕离,当街拦下了魏王殿下的马车,说是仰慕魏王殿下的才学,请求殿下在她买的《括地志》上,留下一句墨宝。 她当时连笔墨都准备好了,身材又单薄,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报了坊间姓名,谁也没有想到是个刺客,魏王殿下也没有想到。 我等本来职责所在,将那女子拦在了侍卫队形的外头,是魏王殿下自己出来,说不必大惊小怪,要亲自给那女子提诗。 结果,那女子趁着魏王殿下提字的当口,从袖口中掏出了一把匕首,一刺便走。那女子轻功极高,又特意选好了地方,踩着二楼的晾衣绳,就直接跳上房顶,翻了楼顶,跳到了隔壁街的另外一坊间。 我们情急之下,怕再有歹人袭击,一边护送殿下回来,一边分派人去追,就没有追到……” 皇帝沉思了一会儿,心知按照如此来说,侍卫们一切应对都很妥当,并没有失职的地方。 怪就怪他这个儿子,自卑心重,时刻想要证明自己,结果被人当街拍了马屁,就忘乎所以了,更重要的是,他四肢不勤,相当的迟钝,连在一个女子手里自保都做不到。 到头来还是靠自己那一身肉盾,被动挡了,算他命大。 可是……这刺客将魏王的脾气秉性,性格弱点都掐的如此准,恐怕是极为熟悉他的人。 会是谁呢? “去查,从那些接触魏王的门客查起。”皇帝下了令。 魏王李泰有才名,门下招揽了一大批文人,那《括地志》就是魏王主持,由许多门客共同编纂的书籍。 魏王的伤包扎好了,皇帝就领着晋王和晋阳公主两个进去看他。 一进门,魏王就哭了出来,凄惨地喊道: “父皇……儿臣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呜呜呜……” 他确实受了苦,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头上都是虚汗,连眼神都是惊恐的,看来惊吓不小。 皇帝心疼地拉着他的手,说: “行了,太医都说你是皮肉伤,好生养着,等查出来是谁要害你,阿耶替你报仇。” 魏王的细长眼睛瞄了晋王一眼,死死地抓着皇帝的手,惊慌地说: “我知道是谁害我,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谁?”皇帝问。 “是大哥,大哥最近最是恨我,他见不得父皇对我好,刺客肯定是他派过来的。”魏王哭着说。 皇帝一下子愣住了,看着魏王眼神闪着幽光,不辨喜怒,过了一会儿才温和地安抚他说道: “你瞎想什么?太子怎么会杀你呢?就算他心中不满,也不会到想要杀你的地步!说句不好听的,他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他杀你有什么好处?” 魏王感觉到了皇帝的凉意,眼神震惊的闪了一瞬,然后便委屈地痛哭了出来,说道: “他怕父皇将皇位传给我呀。父皇,不是儿臣瞎想,我平时为人小心,哪有仇家,也就是最近跟大哥恩怨多。父皇……你一定要救我呀,我不想死!” 晋王一直听着他的话,心中慌乱,此时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四哥!你最近一直四处劝说拉拢,意图提议废掉太子,连我和犀子两个都没有放过。现在你又说他刺杀你? 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情况下,你状告太子如此大罪,你怎么敢呢?……我现在尤其怀疑,这场刺杀就是你的苦肉计,用来栽赃陷害的!” “呜呜呜……小九!你太过分了!你就是跟太子一伙儿的。你跟他亲,可我不是你哥吗?我也是你亲哥啊,你说这种话?!父皇,你救救我,我不想死。”魏王哭得撕心裂肺,使劲儿拽着皇帝的手,将头磕在了他的手背上。 二十二岁的人了,哭成这样实在不像是作伪。晋王心里头有一瞬间的怀疑,于是更加的慌了。 难道太子哥哥,真的会做这种事情么? 皇帝一直阴沉着脸不吭声,他抬手摸了摸魏王的后背,安抚他说道: “没有查出来证据的时候,不要瞎想。你放心,只要查出来,不管是谁,朕都会给你一个交代。还有小九,你也是,怎么能这么说你四哥呢? 没有证据胡乱指控,可不像你。你四哥受了伤,需要静养,你给他道个歉。” 晋王听闻,羞愧地脸红了一瞬,随即低头认错道: “父皇教训的是。” 说完,他又端庄的对着魏王行礼,温声说道: “四哥,刚刚是我的错,是我一时心急,胡乱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魏王只是哭,没有理他。 自始至终,太子都没有来看他。 皇帝知道他们两个关系紧张,所以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暗地里一直关注魏王被刺的真相,时不时地就让人回禀一下调查的进度。 可是,结果还没有出来,甚至连凶手的影子也没有找到。 长安城中,猜测太子刺杀魏王的传言,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了。 许多人都已经开始相信这个事情确实是太子做的,即便是没有证据。 晋王曾有一次甚至想当面向太子求证,问他。 这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因为当你想这么问的时候,就说明你在心里头也怀疑是太子做的。 他那么支持太子的一个人,相信太子人品的一个人,也开始动摇了、怀疑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太子也在这样的怀疑中,越发的阴郁,脾气暴躁。 朝堂,在皇帝的强压控制之下,表面平静,实则暗流翻涌。 …… 贞观十七年,晋王十五岁,武柔二十一岁。 这一年,魏征病逝,太子谋反。 当皇帝令人将太子带到身边的时候质问的时候,神情是痛心且无奈的,只是淡淡地唤了一句: “承乾。” 那一声唤,是洞悉一切的失望,是放弃。 此时,一直支持太子的皇帝,终于放弃了他。 李承乾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望着自己的阿耶,浑身颤抖,许久之后崩溃地嘶吼道: “既然父皇早就知道了一切,为何不早些废了我?!一定要看我的笑话吗?!看我像个蝼蚁一样,在你的手心里头挣扎奔波,焦虑的乱转?!” 当时晋王也在,皇帝扭过头看了晋王一眼,见晋王始终处于震惊和茫然之中,看着太子回不过神来。 他便回过了头,沉重地说道: “承乾……阿耶不是想要看你的笑话,是真的除了你,选不出合适的继承人,你明白么?朕甚至希望,你的谋反真的能够成功。” 太子震惊无比的看着他。 “你别这样看着我……“皇帝说,“你父皇我也是靠兵变夺得的皇位,我对兵变没有那么大的抵触。甚至我觉得,只要你能成功,就说明朝堂上支持你的人是大多数。那么你就是一个众望所归的太子,一个合格的储君。” 他说着深邃的双目盈满了眼泪,望着自己曾经最信任最宠爱的儿子,痛苦地说: “不仅仅是你在做梦,朕也在做梦。希望即便你身体有些残缺,依旧可以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 如今,这梦是彻底的破碎了。你什么还没有做,刚有了谋反的计划,你身边的侍卫就出卖了你,甚至连太子府詹事都不跟你一条心,朕招他来质问,刚开个口,他就什么都招了……承乾,你失了人心了,……你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太子整个人都僵住了,许久之后,痛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我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我如何走到这一步的?……父皇,您不是都看见了么?自从我身体落了残疾,我连呼吸都是错的! 明明是李泰他自己设计了一场刺杀,栽赃陷害于我,可是所有朝臣都觉得是我做的!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们想让我滚下太子之位,恨不得所有的错都是我做的?!” 太子激动地指着地面,瘦弱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说: “但凡他们想一想我李承乾的为人,我的才智,就不可能将我想得这么愚蠢!我杀他李泰一个做什么?杀了他还有那么多皇子呢,哪个不是身体康健,与我有一争之力?! 我李承乾是脚瘸了,不是脑子瘸了! 我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兵变直接登位,断了那些人的心思!可惜,父皇您的光芒太过耀眼了,即便是那些想支持我的人,都觉得我是蜉蝣撼树,异想天开。 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等着所有人将错堆在我的头上,对我的印象越来越差,离心离德。另一条路就是以强压手段,逼得所有人承认我的正统。我只能选择第二条路!” 他又痛苦地喊了一句: “我只能选择第二条路,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想的!” 皇帝看着他,无声地流着眼泪,痛惜地低下了头。 晋王见他亲口承认了一切,终于缓过了神来,眼泪夺眶而出,颓然地跪在了地上,喃喃地喊了一句: “大哥……” 李承乾看着自己的弟弟,脸上出现了释然和愧疚的神色,他说道: “小九,大哥不是故意要赶你,要伤你的。谋反是死罪,我不能牵累你,迫不得已才会那样。我本来打算,如果能够成功,我顶多杀了李泰,你和父皇我是绝对不会伤害的。 可惜……罢了……我努力过,挣扎过,失败了……我不后悔。” 晋王李善痛苦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悲吼,转而跪着膝行到皇帝的跟前,祈求般地问: “阿耶!你不会杀了太子哥哥的吧?!太子哥哥他不是……他不是……” 他慌乱地说不出辩解的话,只好直接哭着喊道: “……求求你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第六十八章 儿臣猜的 皇帝双目含泪,说: “放心,朕说要保太子一命,没有人会不答应。” 太子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对于他来说,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相比与之前的战战兢兢,愤怒和不甘,如今他反倒是释然了,说道: “父皇不必保我,按照律法行事便可。” 皇帝听闻,看着太子泪流不止,文气的脸因为悲痛扭曲着,说: “阿耶疼了你多少年?你曾是我最看好的太子,你若是死了,如同剜我心头之肉,无论如何你得活着。” …… …… 事实证明,皇帝的话是对的,他要保太子一命,那些跟着他的大臣们,会想尽办法替他完成这一心愿。 之后,太子幽禁、被贬为庶民,力挺太子谋反的人,包括城阳公主的驸马杜荷——杜如晦的嫡子被定罪处斩,跟随皇帝南征北战多年,战功赫赫的侯君集也被定罪处斩。 一场血洗,覆盖了亲情友情,唯独将太子保了下来。 城阳公主跪在武德殿内,哭诉道: “父皇,大哥是您的儿子,女儿便不是您的女儿吗?既然大哥都能饶他一命,杜郎只是从犯,为何不能从轻发落?” 短短几天之内,皇帝鬓边的白发又白了一半儿,眼角许多皱纹,眼尾时常红肿着,眼见着苍老了许多。 可是他听了城阳公主的话,鹰眉凌厉,深邃的眉目透着威严,怒斥道: “保太子一命是我的私心,是朕拿着多年的君臣情义换的,若是不严惩他们,以后律法何以为继?以后再有造反之事如何惩治?!” 城阳公主被吓到了,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她又鼓起了些许勇气,佝偻着身子,拉着他的衣袖,哭着祈求道: “父皇……看在您外孙还小的份儿上,心疼心疼女儿吧,多少留他一命。” “不行!”皇帝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她的手,说,“以后朕自会再为你寻一良人,比那杜荷好上千倍。” 他对着身后伺候的女官说道: “将公主送回去!” 话音刚落,那名女官便带了一个人上前,几乎是拖着,将悲痛欲绝的城阳公主架出去的。 殿阁内安静了几许。 晋王一直跟在皇帝的身后,看着皇帝萧索的背影,他刚刚泪眼模糊地喊了一声“父皇”,就被皇帝制止了。 只见皇帝侧了身子,声音严厉地问: “是大唐的江山重要,还是你姐姐的心情重要?” 晋王沉默了,低着头清隽的眉眼满是疲惫,过了许久才认命地回道: “大唐的江山重要。” “那你还说什么?朕不信你这点儿轻重都看不出来。”皇帝低声说。 晋王无声地流下了两行眼泪,他觉得心神俱疲,只想躲得远远的,于是小声地请示说: “父皇……我想去陪着犀子,想……” 皇帝直接否决了他的意图,说: “犀子她是个女儿,她可以伤心躲起来,可以窝在寝阁里几天不出门,你能跟她一样吗?” 皇帝咬了咬牙,随即红着眼睛说: “你阿耶我难道不伤心?我还在这儿扛着,你一个当儿子的躲得远远的,孝顺吗你?!” 晋王听闻,这才听话的认了错,垂头丧气地不吭声了。 他们在等魏王李泰进宫。 这几日给太子及其党羽定罪,废太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立谁当太子就成了朝臣们的心病,在心中暗自衡量猜测。 谁都没有明说,但是谁都在等皇帝的意思。 在众人的猜测中,魏王李泰是最有可能的。他与太子年纪相仿,又是皇后所出,颇有才名,深受皇帝喜爱。 除了他身材迂笨,性格有些阴晴不定外,似乎没别的缺点了。 “儿臣拜见父皇。”魏王李泰躬身行礼道。 皇帝观察着他的表情,沉默了许久。 他能看出这个儿子虽然强装作悲痛的样子,但是内里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飞扬跋扈,好似被压迫了许久,突然间扬眉吐气了一般。 “李泰,今日就咱们父子三人在场,起居郎也不在。你跟朕说实话,那刺伤你的刺客,是不是你安排的?”皇帝突然问。 皇帝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魏王敏感的心思一下子就知道皇帝对他的不悦了,他低着头,细长的眼睛剧烈的眨了眨,连头都没敢抬,说道: “父皇明鉴,明明是废太子为了脱罪而寻的托词,父皇怎么能相信呢?儿臣冤枉啊。” 皇帝深邃的眸光一闪,似寒潭照水,问: “你如何得知是太子告你的状?就不能是朕自己存了疑心,相问你一二?” 魏王听闻,吓得身子抖了一瞬,将头低得更狠了一些,支支吾吾地说: “儿臣……猜的。” 皇帝听闻扬了头,看着大殿的屋顶彩画,十分怅然地重复了一遍: “‘猜的’?……一个刺杀你的人,你就这么肯定他不能认罪,一定会诬陷你么?这是不是说明,你早知道他是冤枉的?” 魏王吓得连忙跪在了地上,仰着脸,耷拉着眉眼,胖胖的脸上是最无辜可怜的表情,冤屈地喊: “父皇,儿臣真是胡乱猜得,儿臣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谁使苦肉计能下手这么狠,往心口上栽刀?父皇怎么能这么怀疑儿臣呢?” 皇帝看着自己的儿子,直直地看着他,直看得他眸光闪烁,又垂下了眼睛,躲开了与他的对视。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说道: “罢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重要。今日召你来,就是要跟你说一说心里话。你知道,朕从前除了承乾,从未想过立别人的心思吧?” 魏王听皇帝语气温和,不打算往深处追究,他顿时心中大定。 但是皇帝的问题他却迟疑了一瞬,才附和着说: “知道。” 皇帝不满地翻了一下白眼,转而问身后的晋王道: “小九,你知道朕这个心思么?” 晋王温声回道: “知道。” “如何知道的?” “父皇从小就教育我,要好好学习功课,以后好辅佐大哥,并且时常跟我讲大哥可能会有什么疏漏,教我怎么谏言……父皇一切准备都是针对大哥本人的性子而定,而非储君的身份。” 晋王温和沉静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像是一股平静和缓的河流,透着坚定和厚重。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指着魏王说道: “类似的话,我对你四哥也说过,可是看样子,你四哥全当了耳边风,一点儿没往心里去,甚至刚刚还犹豫了。” 魏王冷汗都下来了,他觉得有些不妙,但是又猜不到皇帝的心思。 皇帝在案几后头,微微前倾了身子,看着魏王接着说道: “你知道,为何朕从来没有考虑过你们两个么?……你,性子偏执,能察言观色,但是心胸狭窄,妒贤嫉能。若你当了皇帝,朝堂上恐怕只有庸才谗言媚主,贤才良将根本得不到重用。” 魏王猛地抬起了头,往前膝行了两步,恳切地说: “儿臣能改,只要父皇肯教我,儿臣一定能改!” 皇帝伸手制止了他说话: “你听我说完……你九弟,虽然天资聪慧,很有大局观,但是性子太过平和良善,毫无竞争意识,所以遇事容易优柔寡断。他做忠臣辅佐明主最好不过,但是作为皇帝,多少缺了些狠厉的手段,容易掣肘于人。 我说得这些,都是你们的性格缺陷,所谓本性难移,这些东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听到这里,魏王看了一眼皇帝身旁的晋王,见晋王一直垂着眼眸,好像皇帝说得这些东西,他都毫不关心一样,于是迫切地说: “我能改!父皇。小九说过,他不想做皇帝。但是我想,我想向父皇证明,我不比大哥差,我以后一定会用尽全力,做一个好皇帝的!” 皇帝却直接无情地说道: “不,我想选小九。” 魏王一怔,如有一盆凉水兜头而下,震惊地问:“为什么?” 一直站在皇帝身侧,身心俱疲灵魂出走的晋王也猛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 只见皇帝认真地说: “因为,相比你,我那些老伙计,会更喜欢小九。” 魏王整个人都震颤了一下,看着自己的阿耶,眼中闪着无比受伤的光亮,过了一会儿,他哭着说: “阿耶……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讨喜么?小时候你就把我送了人……我到底哪儿错了?哪儿不好?!这么多年来,我为了讨你的欢心,你期望我做到的事情,我哪一件没做到?!” 皇帝直接怒吼着对他说: “正因为你时刻想着讨好我,我才说你不行!一个时刻想着讨好人的人,他心性不全,没有主心骨!朝中大臣们各个都是人精,你那些心思,那些伎俩,在他们眼中根本就无所遁形。 你让他们如何喜欢你、支持你?!你在他们眼中只会是个装模做样的小丑!……我不反对你耍手段,不反对你说谎,可是那都得建立在你能瞒得过别人的基础之上。 在这一点儿上,太子和小九就比你强的多,太子敢于承认自己所做所为,他敢作敢当,胸怀坦荡。小九良善中直,仁慈宽厚。这些都是人人喜欢的特征。 做皇帝最重要的是能拢得住人心,拢得住朝臣,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 魏王早已经哭得泪流满面,他看着皇帝不吭声,像是被自己的亲人抛弃了一般,有着无限的委屈。 皇帝眼尾红了,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说道: “儿子……阿耶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后。你小的时候,是我自作主张地将你过继了出去,才导致你性子如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弥补,除了没有让你接触朝政,没有让你继承皇位的心思,能给的阿耶都给了。 可是这么多年,没有用,你还是这般性子,没变过。你让朕怎么相信,你当了太子之后,就能改了呢?” 第六十九章 臣等愿意 魏王脸上挂着泪,眸光剧烈地闪动着,满是不甘和恐慌,他一连说道: “父皇……我错了,我承认是我陷害的大哥,我只是为了大唐的未来着想,太心急了而已。我现在就改还不成么?我也可以仁慈宽厚,我也可以敢作敢当,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任性么? 小九年纪还小,我比他年长八岁,我比他有声望有才名,朝中支持我的人,民间支持我的人都很多,并不是父皇想得那样我没有人支持。 无论怎么算,我都比小九强啊。父皇要是实在偏爱他,大不了以后我杀了自己的儿子,传位给他不就行了么?” 晋王听到此处,心中一凌,眉间瞬间起了一层冰,他斜着眼睛,用震惊且嫌恶的眼神看向了自己的四哥,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皇帝也愣住了,看着魏王的脸表情一言难尽,他收回了手,低下了头缓了半晌,说道: “知道了,你先去,朕去跟几位大臣商量商量,看他们的意见如何。” 说罢,他对着内侍宦官使了个眼神,说: “先带魏王下去休息。” 内侍宦官立马低声应了,对着魏王行了礼,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带走了。 魏王走了之后,皇帝又是许久都没有说话。 还是晋王先开了口,说道: “父皇,既然我和四哥都不合适,就选其他庶出的兄长吧。” 皇帝扭过头,对着晋王苦涩地笑了,说: “……庶出的那几个,朕没有上过心,连脾性如何都不了解,你让朕怎么放心将天下交给他们?更何况,我不愿意……小九,朕只能靠你了。” 晋王见皇帝表情认真,顿时慌了。 在他自己心中,他一直是个按部就班,跟在皇帝和太子身后混日子的孩子,突然间皇帝让他上前头挑大梁,就感觉天空都低了,堪堪压在他的头顶上,立马就要掉下来…… “父皇,我……我真的不想当皇帝,你让别人当吧,我不行。”晋王几乎要哭出来。 他一向端庄平和的气质都崩了,甚至还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满身都是拒绝。 皇帝深邃的眉目顿时凌厉了起来,怒斥道: “你心中还有没有忠孝两字?朕说只能靠你了,你身为臣子身为儿子,临阵退缩只想着自己安逸,就是不忠不孝!” 晋王整个人都被吓住了,眸光闪烁浑身紧绷,看着皇帝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不忠不孝的帽子,对于一向克己复礼,注重德行的晋王来说,果然比什么都管用。 他也才十五岁罢了。 皇帝不由地在心中感慨。 十五岁,在宫中生活简单,又喜欢随遇而安,没见过大风浪,亦没有吃过人间疾苦,即便平时再表现的端庄稳重,沉静内敛,内心也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皇帝又换了温和的语气,哀叹似地又重复了一句: “朕只能靠你了,小九。” 晋王浑浑噩噩地不敢吭声。 皇帝又像是劝说,又像是解释似地说: “一会儿,朕会召集朝中重臣们来两仪殿,商议立谁做太子,你跟着去,在旁边儿看着,朕不可能独断专行,若是他们大多数人都不同意,那就罢了,行吗?” 晋王听闻,好像找到了一丝喘息之机,紧绷的身体这才松懈了许多。 …… …… 两仪殿,凡是朝中重臣都来了,中书省,尚书省,文武二十多位大臣们立在两仪殿中。 皇帝带着晋王李善从两仪殿的后门入,站在直通大殿宝座的入口处,皇帝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对着晋王嘱咐道: “一会儿你好好看着,看支持魏王的都有谁,记在心里。” 说罢,他才面色沉重地走了进去。 他往座上一坐,宦官引导,下头那些大臣们先是一通行礼,山呼万岁。 皇帝还没有开口,就开始掏出帕子抹眼泪。 他这几日形容老了许多,被大殿中这金碧辉煌的色调一衬,黑色的幞头帽子,金色的龙袍,都更显得他脸色灰暗,鬓边的白发灼眼。 这些心腹大臣们都担心起他的身体来。 长孙无忌先是温声劝他道: “陛下,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生病,大唐的江山社稷还要仰仗陛下呐。” 他一出声,下头的老大臣们,也跟着应和起来,人人都仰着脸望着皇帝,眼神紧张,似有担忧。 皇帝逡巡了大臣们一眼,将帕子又收到了袖口里,他偏了一下头,似是叹气,又似吐苦的,重重地“嗨”了一声,说道: “今日早些时候,我招魏王李泰进宫,将事情都弄明白了,太子谋反确实与他在暗中逼迫、挑衅,脱不开关系,这细节朕就不说了,说出来徒增各位笑话。 是朕教子无方,行事光顾着自己高兴,让魏王有了夺位的心思,……我的承乾啊,想起这些,朕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说着,越发哭得伤心,最后懊悔的整个文气威严的脸都扭曲了,然后突然走下了宝座,奔着站岗侍卫的配剑就去了,赌气地说: “我不活了!” 一众大臣们都被他吓坏了,连忙上前去拦着他。按住他要往外拔剑的手让他松开。 那配剑的侍卫整个脸色都白了,裹在大臣和皇帝的包围中,僵直着身子,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皇帝,一动也不敢动。 晋王也看傻眼了。 他知道自己的父皇有时候没有个正形,尤其是在这些老臣跟前的时候,十分地不讲究。 因为这些老臣,都是他做秦王时就一直跟着的,年岁一般都比他大,他们私下里感情要好,说话随便都已经习惯了。 可是当众要自杀这事儿,他还真的没做过。四十多岁的人了,闹得跟一个小孩儿似的,还要这些胡子都白了的大臣们去拦他。 众人将他拽开,长孙无忌果然气恼地说他: “陛下!你自己刚刚还反省自己行事随意,现在就又犯这毛病!……陛下儿子那么多,废太子不堪重任,重新立一个多加培养就是了,何至于天塌了一般?” “是啊!陛下心中可有人选,说出来咱们商议商议。”兵部尚书李绩,殷切地望着他说。 皇帝这才好像平复了心情一般,站在人群中,喘平了气说道: “要不就传给魏王吧,他那么想当皇帝,连以后会杀了自己的儿子传位给小九的话都说出来了,还能怎么着? 我就这三个嫡子,已经折了一个了,这剩下的两个,我要是立了小九,魏王肯定不高兴,回头再生事端。” 几个大臣听闻,面色都有震惊和惧意,面面相觑。 众人交流了一下眼色,明显还是将主意落在了长孙无忌的身上,让他出口相劝。 长孙无忌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魏王他,真这么说得?以后杀子传给晋王殿下?” “是啊。”皇帝毫不在意地应了,“他跪在地上,拉着我的袖子,哭着跟我保证了。” 长孙无忌脸色越发沉了些,拱手劝说道: “陛下,杀子传弟这种事情,不说他能不能真的做到,即便是他遵守诺言做了,那也是一阵血雨腥风,乱了传嗣规矩,搅得朝堂不得安宁。” 此时兼职谏议大夫的褚遂良也开口了,提醒道: “陛下,您若是有意让魏王继位,就不该再露出属意晋王殿下的意思来,现在冲着魏王这句话,他以后若是做了皇帝,为了保自己儿子一脉,无论如何也不能留着晋王殿下的性命了。” 他说着抬眼看向了皇帝,低沉了声音提醒道: “这可与陛下想要息事宁人,保全爱子的初衷不符啊。” 皇帝听闻,看向褚遂良的时候,眼神一震,在心中默默地对褚遂良赞赏了一番。 然后,他像是才将将恍然大悟一样,走出了人群包围,在一旁踱步绕圈子。 又猛然地转过了身子说道: “那……只有立晋王了,小九心地纯善,绝不会伤害他两个兄长。可是小九他年纪太小,虽然跟着太子做过一段时间政事,但是也无甚出彩之处,怕是不能服众。 到时候,魏王与之相争,他争不过怎么办?” 皇帝为难地对着众心腹大臣一摊手,将问题抛了出去。 长孙无忌听闻,立马拱手行礼,跪在地上说道: “陛下,臣愿意全力辅佐晋王,祝他立事、巩固太子之位。至于魏王殿下,从前魏王可以与废太子相争,是因为废太子自身不褒,陛下对魏王又多加宠爱,以至于迷了一些朝臣的眼,会错了陛下的意思。 以后若是陛下能泾渭分明,按照规矩,将魏王派出去之藩镇守,那些曾经支持魏王的朝臣,自然就散了。” “你说得对。” 皇帝深思熟虑般,应了一声,然后深邃的凤眸扫了一眼其余众臣,眸光凌厉如出窍的利刃,冒着雪光。 众人立马心领神会,纷纷跪下跟随说道: “臣等亦愿祝晋王立事,巩固太子之位。” “臣也愿意拥护晋王做太子。” “臣也愿意。” 虽然有先后,言辞不齐,但是几息之间,在光彩夺目的两仪殿内,二十多位文武重臣,全都跪在了地上,一心拥护晋王李善为太子,无一人反对。 愣在宝座旁边的晋王,此时看着地上的朝臣们,恐慌无措,直直地立在那里,像是被定了身一样。 第七十章 帝王心术 皇帝扭过了头,他的脸一半儿在光亮处,一半儿在暗处,深邃的凤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沉重光亮,对晋王说道: “小九,阿耶知道你不想做皇帝,但奈何你舅舅和一众朝臣,都拥护你做太子。今后,你就是大唐的太子了。” 你就是大唐的太子了……这句话令晋王李善无比的恐慌不安。 曾经的太子哥哥,是他心中所有对于太子的印象,他光芒耀眼的过去,还有他失意的控诉和眼泪,都一一在他的眼前闪过。 这些和“大唐”这个象征着天下的重任压了过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渺小而又无能的小船,被强行撒在了大海上,强迫它直面凶险未知的前途。 命运的悲怆,维系大唐天下的重责,全都混合在一起,在他的脑海中翻涌。 终于,在一众朝臣期许的目光中,晋王哭出了声,眼泪模糊了双眼,什么都看不清了。 …… 他哭了许久…… 朝臣们都面面相觑的走了,或许在他们心中,他难堪大任,他莫名其妙,甚至是胸无大志。 可是这些他都没心思管了,只管坐在两仪殿的台阶上哭。 皇帝将所有人都遣走了,就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陪着他。 等他哭够了,皇帝从袖口中又将那块手帕掏了出来,反过来折了折,替他擦眼泪,温声问: “哭够了没?” 晋王抽噎着没吭声,他双手无意识地放在膝盖上,像是一个乖巧又无助的孩童。 皇帝叹了口气,望着他说道: “阿耶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了,你一向没有野心,给你点儿任务你就按部就班,不给你你是一点儿都不想往前走。现在就好比逼着和尚吃肉,逼着兔子赛鹰。 可是阿耶相信你心里头明白,你要是不当这个太子,你和你大哥都活不成。” 他声音压低了,透着急迫和嘶哑,抓着晋王的手使劲儿晃了晃,又说: “阿耶不想看你们互相残杀,想你们都好好的。要不然九泉之下,我跟你们母后没法儿交代!” 晋王身子一震,心中触动,半晌,他扭过头说: “可是……我害怕啊父皇,大唐的基业毁在我手里怎么办?……我这性子改不了。” 皇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神飘向了远处,感慨地说道: “放心,这几个老哥哥,尤其是你舅舅,看在我的面子上,总会保着你的。 你这一代不会有什么大事,关键在下一代,你好好培养一个太子,照着你阿耶我这样、照着你大哥的样子培养,就行了。” “……那若是培养不出来呢?”晋王惊慌地问。 皇帝深邃的眸光深了几许,犹如幽暗危险的丛林,过了一会儿,他的眼中才有了些轻松的光亮,洒脱地说道: “那就没办法了……朕管天管地,管不了儿孙争不争气。若实在没有,那就说明咱们老李家气数如此,不强求。” 他顿了顿,又说: “我只知道,我选你,已经是稳固朝堂最好的选择了。你刚刚也看到了,以你舅舅为首,他们根本就不考虑庶出的皇子,大势如此,逆着来必将是一场动荡血腥。 你阿耶我苦心经营了一辈子了,不想将这大好局面,毁在夺嫡传嗣上。” 晋王听得心中沉重,又抽噎了一下,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皇帝有心要教他,于是耐心地问: “还记得阿耶刚进殿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么?你可看出来,有几个是支持你四哥的?” 晋王将心中的不安撇到了一边,强行让自己冷静,仔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说: “我看着,舅舅长孙无忌,好像一开始有支持四哥的意思,后来听说四哥要杀子,就改了主意了,兵部尚书李绩应该是没有想法,跟着父皇的意思走。其余的人……几个文臣稍有疑虑,具体如何想得没看出来。” 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 “确实如此,你四哥素有才名,又十分看重文人,这么多年拉拢了许多有才之士,文臣肯定更偏向他一些。 武将,不会喜欢他这四肢不勤的模样,尤其是李绩,以前一直在并州替你管着并州做长史,不在长安,对你四哥不了解也不关心。以后在军事上,你大可以仰仗他。 你舅舅,其实你们兄弟两个谁做太子,对于他来说都没区别……” 他顿了顿,又问: “你觉得你四哥为何没得人心?” “他太狠了,虎毒尚不食子,他的话令人心惧。”晋王李善说。 可是皇帝却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这么简单,重点不是他狠……就如我前头所说,你的性子太过良善,于做皇帝上有弊端。当一个合格的皇帝,如果只有善良,是个好人,是远远不够的。 这一点儿,朝堂上的这些重臣们,没有一个是不明白的。但为什么他们宁可选你呢?” 晋王垂下了眼眸,思索着没有吭声。 就听皇帝娓娓解释道: “他狠得理由不够充分。他为了一己私利,想要当太子,便要杀自己无辜的儿子,狠得太没道义,没有人会希望在一个暴虐无道的人手下做臣子,太危险了。 我举个例子,我们宰杀牛羊,为了饱腹为了祭祀,不管杀多少,都没有人会觉得残忍。 可如果为了取乐,就为了看它们流血哀嚎,即便只是杀一只,也会让人觉得此人嗜血残暴。 这就是做皇帝需要把握的分寸,很多时候,残忍的手段是必须的,但是必须要建立在道义之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用兵要站在道义上,杀亲夺位,也要站在道义上。” 皇帝的眸光似一汪幽深不见底的汪滩,潭底藏着冷血的巨蟒,说: “就如同当年,我杀了兄长李建成,夺了他的太子之位,可如今没有一人敢说我不该做,为什么? 其实在当初,我心里早就清楚,我与他根本就没有共存的可能,迟早要分个胜负。可是我从没有说过要害他的话,也没有做过刺杀他的打算。 相反,我一忍再忍,极尽恭顺,甚至劝解跟着我的人也跟着忍,当时你舅舅都被李建成的人当面欺辱,事情闹得极大,我都没有半句怨言。 一直等到李建成先动了杀心,实在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的时候,由众人之口再三劝说,才有了玄武门之变。” 皇帝用手指了指地下,加重语气说道: “杀兄的事情我做了,夺位的事情我也做了,可是没有人觉得我残忍,也没有人觉得我薄情寡义,这就是区别。” “还有,”皇帝看着晋王,接着说道: “君臣之间,七分真三分假,大事上,要放低姿态,虚心听取谏言,多询问群臣的意见,你可知是为什么?” 晋王用平和的语气回道: “因为只有多听多问,多方吸取意见,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探听群臣们的真实想法。这对于皇帝来说,很重要。 要不然他们可以在你面前恭顺,背后却生二心,甚至谋反。你又没有天眼,不可能实时监视,事事清楚。所以更需要让他们不设防,对你说实话。 一个独断专权,不听人劝的皇帝,是听不到实话的。 所以,即便是你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也要试探地去问他们,让他们替你拿主意。 今日立太子的事情,便是如此。 在这个过程中,你才能看清楚他们是何心思,跟你是不是一条心。 而且,你还能更好的识人选才,跟着你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时刻被需要被重视,情感上与你绑在一起,越发地增进忠心。懂么?” 晋王看着自己的父皇,已经傻了,只剩下一双震动的眼珠子,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以前父皇虽然经常教他,但是都是具体的事务、基本的道理,像是现在这样的——帝王心术,还是第一次。 他此时才明白,原来皇帝平时那些看起来随意的行为,其实暗地里都有深意。 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艰涩地问: “父皇……父皇每次行事之前,都要想这么多,不觉得累么?” 皇帝轻轻地笑了一下,轻松地说道: “怎么会呢?这些都是日积月累的人生经验,一开始的时候,意识到怎么做有好处,想改,确实是刻意的多一些,但是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他说着,目光飘远了些,似乎又想起了一些往事,说: “其实我本性也不是多么宽容的人,自信到甚至有些刚愎自用,脾气也暴躁,不愿意听人说教。 多亏了你母后时常在一旁提点,我才知道了自己的毛病。后来,我就有意的将一些喜欢谏言的,敢挑战我权威的人放在身边。 在大事上,我自己心里头也有根绷紧的弦儿,经常自行矫正,就成了习惯。但小事上觉得不碍事,就多随了本性行事,随意很多。 所以,魏征就曾说过,我大事上宽容,小事上多刻薄计较,就是这个原因。 ……没有谁是完美的,你的问题不大,只要时刻记得自己的性格弱点,以后大事决策上,多思量是不是太过宽容了,有意识地下手重一些,就错不了多少。” 第七十一章 钥匙 贞观十七年,十五岁的晋王被册封为皇太子,告祭宗庙。 废太子李承乾被贬为庶民,流放黔州。 魏王降封为顺阳郡王,迁出长安,留居均州,无诏令不得入。 诏书上的几句话,现实里便是人仰马翻的动荡。 后宫里,长安城里,东宫里,人员升降,有来有往,搬家的入住的,东宫要重新布置,内侍省忙的脚不沾地,武柔也没有多少时间能待在武德殿里。 大家都在忙,处在旋涡中心的晋阳公主,就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人,在动荡中不安,沉默着,惊恐着,晚上睡不着觉。 这一天,半夜里她突然惊醒,看见武柔躺在她的身边,稍微松了一口气,又往她身边蹭了蹭,扒着她的胳膊不松手。 像是抓着一根浮木似的,松了手就会从水面沉下去。 武柔被箍得醒了,她下意识地拍了拍晋阳公主的后背,问: “怎么了?” 十一岁的晋阳公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九哥哥做了太子了,以后就不能跟着我一起出宫了。那我出去建府,估计很长很长时间才能见他一回。” “……你说,万一以后我的驸马要是也被父皇杀了怎么办?要不然我一辈子不成亲了?” “你不在的那几天,我做梦梦到了母后在的时候,过中秋节了,几个哥哥姐姐都在一处,四哥哥做了一首诗,真好听,大家都对着他鼓掌,父皇和母后还对视了一眼,眼睛里头都是欣慰。” “也不知道太子哥哥,怎么样了。自从他被幽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以后再也不是太子了……是庶民了,再也不是我的大哥,也进不了皇宫,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晋阳公主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 武柔听着她的话,不由地也跟着她心酸流泪,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只能使劲儿搂着她说: “公主,没事,等你出宫建府的时候,咱们就自由多了,咱们不成亲不要驸马,然后自己带着人,去黔州去看太……去看你大哥,一路上咱们游山玩水,说着笑着就到了,没有那么难。 还有,不是还有我呢么,你九哥哥要做大事,陪不了你我陪你。” 晋阳公主眨了眨眼睛,抬了头说: “你也不能总陪我啊,你们都要做大事……我想要我的兔子。” 武柔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起精神问: “兔子?什么兔子?” “那一年的中秋节,大哥送了我一个咬着桂花枝的兔子,做得可逼真了,软软的,毛绒绒的,眼睛是红色的宝石,皮毛雪白,桂花是金枝白玉做的,后来桂花枝掉了,我就不玩了。你去帮我找来。” 武柔觉得脑子有些不好使了,她迷迷糊糊地想了想,问: “……去哪儿找呢?” 晋阳公主直接从床榻上跑了下去,光着脚走到了自己那一排首饰盒前头,翻翻找找了半天,终于从其中一个的暗格里头摸出了一把钥匙,塞给了武柔说: “这是哥哥给我的钥匙,我以前的那些玩具,不要了的他都给我收着呢,说那些都是回忆,要好好存着。 箱子就在哥哥的卧房里,他有一个专门放旧物的箱子。哥哥念旧着呢,那些东西司宝库又不收,他又怕父皇看见了让他扔,就藏在自己卧房的床榻下头,你去帮我找出来。悄悄地别让别人知道,要是有人问,就说替我找帕子去了。” 武柔接过了钥匙,握在手里看了看,铜色的钥匙在黑暗里泛着一点点的光,似乎带着温暖。 她穿上了衣服,举着宫灯就去了。 武德殿有许多房间和殿阁,在里头殿阁和殿阁之间是通着的,从晋阳公主的卧房往前走,过两个殿阁,就是从前晋王的寝阁。 现在他是太子了,要搬到东宫去住,这地方虽然还留着他做晋王时的东西,但是已经没有人住了。 半夜,哪儿都是静悄悄地,除了殿阁外头站岗的侍卫们,里头几乎没有人。 武柔轻手轻脚地,举着宫灯,走过了走廊,到了晋王寝阁外头的时候,发现门是开着的。 她心头一惊,以为是进了手脚不干净的宫女内侍,于是就用手捂着灯光,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的,走了进去。 外间没有人,她转过了屏风到了卧房,就看见旁边的矮榻上,平平整整地铺着一件明黄色的太子服。 武柔连忙松了挡灯光的手,光亮远了,就看见晋王李善,只穿了件白色的里衣,用手肘垫着脑袋,小心翼翼地似乎是怕睡乱了头发,就那么侧身蜷缩着,睡在榻上。 他似乎很是疲惫,眼睛下头有一层深红色的阴影。 十五岁的男子,脸上刚刚有了一些棱角,但是不太明显,平和舒展的眉眼,细长的眼睫毛乖巧温柔的合着,透着可爱。 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宿在东宫么,怎么一个人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猫似的,蜷在这里? 武柔一下子愣住了,就这么举着灯看着床榻上的人,不知道是该出声,还是扭头就走。 最终,她还是止不住好奇,轻声喊道: “殿下……太子殿下?” 睡梦中的李善迷迷糊糊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了武柔举着宫灯,脸庞在黑暗和灯光的映照中有一种静谧的美丽。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黑暗中的人影。 她的出现让他觉得安心,又猛然惊觉到了危险的意味。 她怎么会在自己的床边?! 李善猛然间便清醒了,他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拉住被子盖住身体,可是一摸什么都没有。 是啊,他偷偷地回来休息,因为怕被宫人发现多嘴多舌,连被子都没盖! “你怎么在这里?!”李善局促地拽着自己的里衣上摆,又怕被她发现了意图,尽量不动声色地往下拽,脸都红了。 武柔也有些尴尬,她一手拿着宫灯,另一只手朝着李善徐徐伸出,摊开了手心说道: “公主让我来帮她找一只兔子,说是在晋……在太子殿下的旧物箱里。” 李善看着她,半晌才徐徐松了一口气,随即低下了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衬得肤白发亮,天然带着一股亮眼的光晕似的,他头上的紫金冠和黄色的发带越发的明显,庄重,贵气……跟他这一身简单的白色里衣格格不入。 他也朝着武柔伸出了手,闷声说: “钥匙给我。” 武柔乖乖地上前了两步,将钥匙轻轻地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李善感受到了钥匙上她身上的余温,像是被烫了一样,手紧了一下,然后便握在了手里,从床榻上翻身下来,背对着武柔,蹲在地上,将床榻下的一个箱子拖了出来。 武柔怕他看不清,于是又上前了两步,站在他的身后,微微前倾了身体,替他照着光。 “咔哒”一声,钥匙转进了铜锁,机簧开了。 在安静又幽暗的室内,很是响亮。 武柔看着李善不停地在箱子里头翻找,她突然觉得自己跟他的距离很近,是心理上的亲近,不像是从前隔了四五步的对望,也不是面对面客气着,一个疏离的眼神瞟过来,互相猜测对方心思,而是真正成了自己人的那种亲近。 这种亲近让她欣喜,很开心。 她当时没觉得这是因为喜欢他,而只是觉得,凭着李善这种可远观不可近前的气质,当他允许你走近他,就会产生一种莫大的成就感。 “殿下怎么会睡在这里?小心着凉。”武柔都没发现自己语气异常的温柔。 李善心里颤了一下,然后提醒自己说,这是因为她小声说话,音量太低产生的错觉。 他一只手扶在箱子上,很是轻微地吐了一口郁气,说: “在东宫睡不着,东宫里头的一切都让我不自在。看到那些,总能让我想起大哥……想起我占据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心里就难过得要死。” 他随意地说着,终于将那只小兔子给搜了出来,那兔子正好有成人手掌那么大,活灵活现的,只是微微张着嘴,有些奇怪。 他拿在手里看了两眼,似乎这兔子也让他伤心似的,一扬手递给了武柔,说道: “好好清洗,放在阳光下晒一晒再给犀子玩。” “是。”武柔接过了兔子,李善便起了身,他一转身,正好与武柔面对面,两人相对而立,呼吸相闻。 武柔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脏突突地跳了两下,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为了掩饰尴尬,笑着说道: “……不知不觉地,殿下都快比我高了。” 黑暗中,李善垂下了眼帘,眉宇间一丝痛苦纠结的情绪一闪而过,他没答话,而是直接从武柔身边走了过去,到矮榻的位置,将自己的那件明黄色的太子朝服拾了起来,往身上套。 武柔能感觉到,他又变得疏离冷漠了,好像她刚刚说错了话,可是思虑一番,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殿下要是住在东宫不舒服,为什么不直接跟陛下说,让你回来住?” 李善一边背对着武柔整理衣服,一边儿说: “这是规矩,总要习惯的,时间长了就好了。每三天的大朝会,我会与父皇一起上朝,在早来等他的空档,在这儿小憩一会儿就行。” 武柔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李善整理好了衣服,要走了,才发现自己手里还一直攥着那枚钥匙,红色的细绳一直勾在他的小手指上。 他扭过头看了武柔一眼,迟疑着,最后将钥匙放在了矮榻的边儿上,说: “钥匙放在这里了,记得带走。” 说罢他就出去了。 第七十二章 参见太子 武柔走过去,将那枚钥匙随手拾起来,就连忙到了外头,就见李善一身明黄的身影,穿过了殿阁内的走廊,往偏殿的侧门去了。 不一会儿,外头亮起了灯,人影交错,忽明忽暗的,武柔将灯放在地上,走到了窗户处往殿外看。 殿外太子的仪仗一直等在外头,在黑暗中安静的站着,本来只有几展零星的灯火,因为李善出去了,便星星点点的都亮了起来,在青黑色的天幕中亮了两排,整整齐齐地正好笼罩了太子仪仗的队前和队尾。 “咚……咚……” 叫起的晨钟响了,再远一点的地方,又有一排更长的队伍亮起了灯,武柔知道那是皇帝的仪仗,说明皇帝要起身上朝了。 …… …… 第二天,武柔和晋阳公主刚刚起床收拾的时候,外头宫女来报,说东宫的宫婢前来传信。 平时如果有话说,一般都是李善亲自过来,自己亲口说,毕竟跟晋阳公主之间,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 像今日这种需要宫婢传信的时候很少,而且还在这么早的时候更是不寻常了。 晋阳公主连忙叫了人进来。 东宫的宫婢恭敬地说: “公主,今日庶人李承乾要正式离京,太子殿下已经在早朝前,于陛下请示要去城门外相送,陛下已经准了。 太子殿下说,如果公主也想去,就赶在早朝结束之前,换好寻常衣物,将太子以前做晋王时,无纹饰的常服也带上一件,在玄武门外等他,若是晚了,可能就见不到了。” 她说完,又抬头看了武柔一眼,说: “因为要骑马,太子殿下特意嘱咐,让公主穿厚实一些,让武才人带着去。” 晋阳公主一听,将怀里的小兔子又抱紧了些,说道: “我去我去!快快,换衣服,穿厚些,宫里不准骑马,走到玄武门要好久的!” 武柔听闻,连忙跟着宫女一通忙活。 两个人带了幕离和保暖的披风,连宫婢仪仗也来不及带,就一路疾走,往玄武门外赶,生怕去的晚了,耽误了见面。 早朝上朝的时候有定时,下朝的时间就不一定了。 万一太子李善下朝早了,他为了赶时间,很可能抛下她们自己先去。 就这样,两个人紧赶慢赶地到了玄武门。 玄武门外早已经等了一辆马车,一队便装骑兵,两匹空马。那骑兵的领队武柔见过,就是李善做晋王时的贴身侍卫,叫燕未。 燕未见她们来了,先是对着公主和她分别躬身行了礼,说: “太子还未到,请两位先到马车上等一等。” 话音还未落,他就伸了脖子朝她们的身后望了过去,说: “来了。” 武柔循声转过了身,就看见远处的一队仪仗,急匆匆地往这里过来了。 领头的内侍官手里搭着浮尘,脚下疾走,就差要离地了。带着那仪仗的宫女和侍卫们,都小跑了起来。 太子李善坐在轿撵之上,金冠束发,一身明黄,稍显年轻稚嫩的脸庞,平淡的肃着脸,就好像天生就该这么众星捧月似的。 仪仗还未到跟前,玄武门侍卫们就连忙齐齐躬身行礼,口中高呼: “参见太子。” 李善没有功夫管他们,直接从轿撵上下来,他明显很急,但也只是行走的动作加快了,衣摆翻飞,依旧不见一丝慌张,只是很利落。 侍卫队的燕未出来时,就已经将陛下的旨意和一切都通知妥当。玄武门的侍卫自然不会阻拦。 李善径直路过,轻抬了一下手,说了一句:“免礼”,就穿过了宽厚高大的城门,将整个仪仗都留在了城门之内。 他直接问:“犀子,我的衣服带了么?”声音依旧温柔平和。 武柔连忙将包裹递给了他,他垂着眼睛随手接过,就转身上了马车。 等再出来时,头上的头冠去了,一身月白的织锦圆领。 虽然衣服上一点儿代表身份的花纹都没有,但是那丝绸的光泽和厚度,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价值不菲。 再配上他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沉重温隽的发髻,武柔只觉得眼前一亮。 当事人自是不觉得有什么,他一心赶时间,下了马车之后,就走到了空着的马匹前,一撩衣摆翻身上了马。 回头一看,见武柔带着晋阳公主,两个人还呆愣的站在那里,头上的幕离掀了一半儿,怔怔地看着他。 “带着犀子上马啊,快。”他温和地催促。 武柔这才拉了晋阳公主的手,将她带到了他身后的那匹马的旁边,先将晋阳公主抱了上去,自己上马坐在后头抱住了她,手里握紧了缰绳,说: “好了,走吧。” 李善点了一下头,二十多人的骑兵便齐齐上了马背,在前头开路,后头跟随,将他们保护在中间,一行人往长安城外去了。 玄武门在整个长安城的最北面,远离长安城郭,附近有驻兵卫,百姓也不多,一路上畅通无阻。 他们快马加鞭的赶路,终于在一处山坡下的凉亭处,见到了正准备离开的前太子李承乾。 李承乾又瘦了许多,形容枯槁,胡子潦草的爬满了下巴,退去了太子的身份,被逐出了皇族。 他如今一贫如洗,只有两辆马车,载着从前他看都不会看的,垃圾一样的生活所需的必须品,身旁跟着发妻苏氏,还有年幼的儿子。 丧家之犬,不过如此了。 曾经前呼后拥的太子,还没有那些“护送”他到流放之地的骑兵差役门排场。 “参见太子殿下。”押送他的差役队长突然单膝跪下,抱拳高呼。 很快那队差役就跪了一地。 李承乾的身子条件反射一般,朝着他门看了过去。却发现他拜得不是自己,而是身后的某处。 李承乾露出了凄惨的笑容,一边自嘲,一边下了马车,往身后看了过去。 他从八岁当太子,已经快二十年了,这太子的名号,早已经成了他的名字了,刻入骨血一般,一时间还真的适应不过来。 看不管适应不适应,这名字,都已经是别人的了。 他朝着下马而来的弟弟招了招手,眼睛里头是松散的光亮。 李善走到了李承乾的跟前站定,眷恋地端详着他的脸庞,缉拿他如今衣着寒酸,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两辆简陋的马车,几个木头箱子,瞬间眼泪就下来了,哽咽地喊了一声: “大哥。” 李承乾看了一眼他的身后,见晋阳公主也来了,怀里抱着一只仿真的毛绒兔子,好像是自己哪一年送她的礼物。 但是她看着他,却像是不认识了一样,眼神中透着惊恐,依偎在武才人的身边,不敢上前。 李承乾笑了笑,透着凄凉,对弟弟说: “我现在这副样子,跟鬼一样吧?看给犀子吓得,都不认识了。” 晋王听闻,忍不住痛哭出声,然后就开始当街解腰带,扒扣子,脱自己的衣服。 李承乾吓了一跳,自己这个弟弟一向注重形象,行走坐卧端庄重礼,像这种当街脱衣服,已经是发疯一样的症状了。 “你干什么?!”李承乾按着他的手问。 李善手上不依不饶地解着,哭着说: “大哥不该穿成这样,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 李承乾手上使了劲儿,动了些怒气说: “别胡闹了,我是戴罪之身,是流放,你这是要害我么?” 其实他已经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了,更不会在意自己再有什么罪名,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弟弟受人非议。 果然,李善不再脱了,只是失了力气一般,清隽的眉眼被泪水浸满了,哭得越发凄惨。 李承乾脸上带着安抚似的笑意,一边替他将扣子给系上,整理好衣襟,一边嘱咐他说: “你现在是太子了,太子不好当,要比平时更小心,不要让人抓了把柄。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不要生病……大唐的江山就靠你了。” 他的话是那样的轻松,但是语气却那样苦涩,几个字的嘱咐,全是血泪一样的过往。 李善早已经泣不成声,猛地抱住了他,痛哭着,一遍又一遍地喊道: “大哥,大哥……” 李承乾被拥抱着,感受着自己亲弟弟身上的温暖,他的眼泪落在自己的脖子上,滚烫。 他依旧笑着,但是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他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像是往常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说: “好了好了,小九,你现在都跟我一般高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哭个不停,你当你还八岁呢?” 李善又使劲儿抱了抱他,这才松开了,擦了眼泪认真地说: “大哥。你放心,等过一段时间,我就想办法将你调回来,在长安城买一处宅子,绝不让你受苦。” 李承乾听闻,脸上露出了苦涩来,深沉地看着他说: “小九,对我来说,在长安城呆着,才是受苦。若是有可能,我想忘掉长安的一切,永远都不再回来。” 李善眸光闪动着……他知道他说得是真的,他也理解他,所以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要走了。”李承乾又蛮横地揉了揉他的发顶,随手对着不远处的晋阳公主说: “犀子,大哥走了。” 说罢,他就转过了身,跛着脚走了两步,上了马车,坐在了驾车的车夫身旁,又伸出了头,朝着他们挥了挥手: “回去吧。” 负责押送的差役队长看了李善一眼,见他没有说话,于是就上前一步,抱拳说道: “太子,路上我们会好好照顾的,放心吧。” 李善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说: “刘大人,一定要照顾好他,拜托了。” 第七十三章 她不想活了? 差役将身子低得更狠了些,重重地应了声“是。”反身上了马,带着车队走了。 马车真的走了,只能看见李承乾坐在车厢旁边,露出的半个肩膀和脚。 晋阳公主这才觉得恐慌了,她抱着兔子上前了两步,哭着冲着李承乾喊道: “太子哥哥,我会跟武才人去看你的!” 李承乾没有回应,好似没听见一般,随着马车,越来越远了…… …… …… 回去的时候李善情绪低落,又不用赶路,终于能喘口气慢慢走。 武柔带着晋阳公主,跟李善两匹马并肩而行。 晋阳公主还沉浸在李承乾变得那么陌生的震撼之中,怀里抱着那只小兔子,怔怔地发着呆,乱七八糟的想着事情。 武柔扭过头看了李善一眼,见他依旧眼睑下有着沉重的阴影,再加上刚刚哭过,垂着眼睛整个人都没有精神。 于是她没话找话,想转移一下这兄妹俩的注意力,便说: “太子殿下是不是依旧睡不好吗?殿下若是不好提,就让公主说,请陛下允许你还住在武德殿。” 果然,这一说,晋阳公主也看了过来,仔细地看着李善的眼睛,说: “是啊,我去找父皇说。” 李善轻轻摇了摇头,说: “不用,父皇已经够闹心了,我这点儿小事都克服不了,还要给他添麻烦,就太不孝顺了。” 武柔说道: “休息不好可不是小事,时间长了你病倒了,岂不是更大的麻烦,再说陛下也不会因为你睡不好就训斥你不孝顺。” 晋阳公主现在对于“病”这个字有了极深的恐惧,他们的大哥不就是因为一场病,丢了太子之位不说,被贬为庶人,变得陌生的可怕,还被驱逐出了长安么。 她连忙说道: “武才人说得对,哥哥一定要照顾好身体,千万不能生病,不能离开我到别处去!回头我就跟父皇说,我就说是我不开心,一定要你住在武德殿,能早晚见面。” 李善虚弱地笑了笑,说: “那不合规矩……你要是想试一试就试试吧,我没有资格任性,但是我们犀子有,大不了就是父皇不答应罢了,他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你失望。” 武柔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和勉强,过了一会儿,小声地说: “太子殿下这么不喜欢做太子么?换个角度想,手里握着权利,就会更安全更有尊严,不是么?” 李善扭过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眸光闪动着,思索着试着理解她,过了一会儿他说: “以我的身份,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缺少的,我从小从未感觉到不安全,或者不被尊重过,所以这些对我没有吸引力。 相反,太子的责任更让我觉得不安。因为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每天都很恐慌,怕自己搞砸了一切,成了大唐的罪人。” 他顿了顿,声音嘶哑,带着些哽咽,说: “而我不想做大唐的罪人,一点儿也不想……” 武柔清丽的眸子闪了闪,满是疑惑,眼角单眼尾双的眼睛睨着他,好似天生带着教训人的味道,说: “殿下为何这般妄自菲薄?我就觉得你挺好的,文能文,武能武,虽然肯定不及陛下,但是也是凤毛麟角,极为难得的人物了。 说实话,天下也找不出陛下第二来。没有第二,那你就是最好的。” 李善看了她一眼,虽然心里头并不认同她的话,但是好像真的轻松了许多,心口一松,他转移了话题,客套地问: “你最近在忙什么,犀子说很少见到你。” 武柔听了这个问话,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震,随即她深深地看了李善的侧脸一眼,说: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最近宫里的小宴会多了,经常有宫外的贵人进宫来,找贵妃娘娘,还有另外几位娘娘说话,哪都需要人操持,就忙碌了一些。” 太子疑惑地说: “后宫最近出了什么事情么?……好像除了远在齐州的齐王谋反,可能会牵累阴德妃,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吧?” 说起来齐王谋反这个事情,其实也是一件大事,可是他跟太子谋反的事情发生在前后脚,众人就没有那么关注了他。 武柔身在后宫,所有听来的消息也就是齐王李佑,是齐州都督,不知为何杀了自己的长史,在齐州自立,又将齐州百姓都强征入城,准备据齐州城顽抗。 陛下收到消息,就写了一封信去骂了他一顿,昭告天下说他不忠不孝,愚不可及。然后就派了刑部尚书,集结了齐州附近的几个州府的军队去平叛。 齐州的百姓根本不支持他,结果根本就没有开打,他就被抓了回来。 现在已经在押解回长安城的路上了。 武柔收回了思绪,淡淡地说: “不是因为这个事情,是因为太子殿下还没有选妃,她们都想通过娘娘们探探陛下的口风,顺便带着待嫁的姑娘,在贵妃娘娘跟前露露脸,想让娘娘支持一二。” 李善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自己。他尴尬地移开了目光没有说话。 武柔见他这样矜持,沉静内敛的样子,就十分地想逗他,说: “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去跟贵妃娘娘说一说,让她替你好好挑一挑。” 李善看着道路前方,脸色悠地红了,他微微地皱眉,眼神飞快地看了武柔一眼,又收了回去,说: “我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无所谓。” 武柔心里头突然觉得有些怅然,她收起了调笑的心思,认真地说: “确实,殿下这样也挺好的,喜欢有什么用?喜欢也不能当饭吃,只要一心想着自己该做的,就什么烦恼都没有。” 后来这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又落了下来。 晋阳公主根本就不明白这两个人在聊些什么,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 …… …… 皇帝正在武德殿批奏章,可是明显脾气不佳,他手里持着朱批毛笔,正准备沾朱砂墨,伸手却跟打墨女官的手碰到了一起。 皇帝抬眼一瞧,是个生面孔不说,那女官还不知死活地冲着他妩媚一笑,皇帝顿时便皱了眉头。 他收回了手,对着旁边值班内侍宦官不悦地说道: “内侍省眼珠子都瞎了,安排这么个东西侍奉笔墨。” 他的话音刚落。 那名宫女和内侍宦官对视了一眼,都惊恐了起来,宫女连忙退到了御座之下,跪了下来,双手伏地瑟瑟发抖。 那内侍官则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 “回陛下,原先那两位侍墨女官都病了,一时情急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临时找了陛下的御女顶了过来,还以为她会有分寸……奴婢们确实眼瞎了,这就通知内侍省换个靠谱的过来。” 说着他就准备退走,皇帝听闻烦躁地喝止道: “不用了!去偏殿将武才人叫过来。还有,将这个不知死活的杖责三十,再也不要让朕看见她!” “陛下……”那名原为御女的女官凄惨可怜地喊了一声,内侍官连忙招来了两个小太监,一边将她往外拖,一边捂住了她的嘴。 殿内又安静了下来,但是皇帝的心情依旧很烦躁,举着笔皱着眉头似乎写不下去。 过了一会儿,武柔随着传旨的徐内侍来了。 徐内侍自然将缘由都提前告诉了她,于是武柔一到,就安安静静走到了砚台旁站定,随时观察着皇帝笔墨上的需求,不需要她动,她就一动也不动。 她刚刚就位不久,外头就通传,说阴德妃来了。 殷德妃也快四十岁了,但却保养的极好,额头饱满,五官明艳,平日里在那一众嫔妃里,也是极为亮眼的,可是她今日却失了光彩,整个人都有一种濒死的苍白。 她失魂落魄地进了殿中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 “阴氏,见过陛下。” 皇帝连头没有抬,看着奏章,凉凉地说道: “嗯,去见过老五了?” 殷德妃华服在身,本来应该十分贵气的,但是她却佝偻着背,像是个八十岁的老妪一样,用同样凉凉的声音说: “见过了,多谢陛下隆恩,还让我亲眼看着我儿咽气,怪好的。” 武柔眉头都跳了一下,这殷德妃平时话少,说话确实一直是半温不火的调调,可是这一句“怪好的”任谁都能听出是嘲讽吧? 果然,皇帝听闻,提笔的手一顿,直接在奏章上压出了一个浓墨的红点子出来。 他移开了笔,额头上的青筋跳动,武柔连忙说道: “陛下,我为你沾了多余的墨。” 说着就拿出了帕子来,将那朱批上残余的朱砂墨,小心翼翼地给沾了去,又立马退回了一旁,当个无知无觉的柱子。 皇帝没有理她,而是直接对着殷德妃说道: “朕听你的意思,你还有怨言?你养出来个不忠不孝的好儿子,朕让你去见最后一面本就是恩德了,还想怎么样?!” 殷德妃听闻,软软地往地上一坐,像是脱力了一样,她垂着眼睛,依旧是半死不活的调子,说: “这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统共也没在我身边几年,陛下要是在意他好坏,早些年就应该多带在身边教一教。 哦,带在身边教,估计也是个不忠不孝的,废太子不也谋反了么?可见,跟教没多大关系,跟血脉有关系。” 武柔震惊了,满殿的宫女和宦官们都惊了。 这殷德妃,是不想活了啊。 第七十四章 暴躁的皇帝 皇帝手里的毛笔“咔嚓”一下折了,朱砂墨的点子像是血点一样,溅得哪都是。 暴怒的气息从皇帝的身上无声的蔓延了出来,整个殿阁内都充斥着压抑的气氛,宫女宦官们,都屏息低头,生怕自己的呼吸声高了惹到了注意。 武柔有些慌,在后头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自己该动还是不该动。 她正在挣扎犹豫,皇帝看着面前被毁的奏章,先忍不住了。 他“啧”了一声,一手抓在上头,双手一撕,又硬又厚的奏章封面,被他暴力地揉成了团,连带着笔也团了进去,朝着阴德妃甩了过去。 硬纸团砸在了阴德妃的脸上,她只是闭着眼睛偏了一下脑袋,下巴都没有低一点儿。 皇帝怒道: “你非要这么戳朕的心窝子吗?!就只有你难受?!” 阴德妃听闻,眼珠子这才转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皇帝,失望地问: “陛下也会难受?陛下执意要杀我儿,我还以为陛下无所谓呢。” “他谋反啊,朕不杀他全天下都不答应!……我没给过他机会么?他从一开始就不安分,朕又是写信警告,又是派人去教他,结果呢! 他把朕派去的长史杀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人,又蠢又狂妄,留他在世上有何用!” 阴德妃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听见皇帝这么说他们的儿子,她的心像是被万千刀俎扎透了一样的疼,她平静的脸上终于流下了眼泪,激动地说: “他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都是因为你偏心太过,他才走到这一步的!同样都是喜好游猎,废太子李承乾做了,是英武不凡,我儿做了,就是骄奢好杀,不知人间疾苦。 同样是结交民间人士,李泰做了,你就出钱划地的鼓励,我儿做了,就是亲近奸佞,有不臣之心? 同样是谋反,他李承乾就可以流放,我儿就必须得死……” 阴德妃像是崩溃了一样,哭着喊道: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或许在你心中,皇后姐姐所出不管怎样都是珍宝,可我的儿子也不该是草芥,不该是草芥!” 皇帝似乎也被她这样的疯给吓到了,震惊地看着她,半晌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你要是真想死,就直说,朕成全你!” 这个时候,殿门外值守的小内侍走了上前,战战兢兢地禀报道: “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皇帝深邃的凤眼瞟了一眼,冷声说: “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韦贵妃匆匆进来了,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哭泣的阴德妃,对着皇帝说道: “陛下,阴妃妹妹从来规矩自守,如今不管如何无状,都是因为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缘故,望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宽宥她一些。” 皇帝肃着一张脸,没有接她这个话茬,而是问道: “贵妃,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偏私太过,所以哪个儿子谋反,都是朕的错?!” 韦贵妃神情僵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皇帝这怒火,能延伸到她的身上,于是她偏了偏脸,温和缓缓地说道: “陛下,阴妃妹妹现在说什么,肯定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太伤心罢了。” 谁知阴德妃根本不领情,抢话说; “谁说我不是有心的?我忍了一辈子了,儿子都忍没了我还忍什么?……贵妃姐姐不同样是受害者,论才名,你的儿子李慎从小聪慧,通文史,比李泰差在了哪儿? 他生怕李慎名声出头,被朝臣们看见,早早就将他遣到封地去了。而李泰呢?那么大年纪了还留在长安,宠着捧着!后来可好了,让李泰有了夺位之心,逼得太子谋反,这不怪他自己怪谁?!” 武柔吓得腿肚子都在抖,她偷偷地看了一眼皇帝表情,只见皇帝侧脸阴恻恻地盯着阴德妃,幞头帽下,腮帮子咬得起伏,眼含泪光,似乎恨得快要哭了,又好似委屈地快要哭了。 武柔真怕皇帝下一刻就拎了侍卫的刀将阴德妃砍了,然后盛怒之下,再一刀划拉了她。 而韦贵妃听着她跟连珠炮似的一通剖白,心脏吓得“咚咚”地跳,差点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阴妃的家里人早在当年李世民攻打洛阳的时候,就被杀没了,她现在孑然一身,大不了就掉个脑袋。 她韦珪可是外头还有韦氏一族的亲眷,要是被陛下怀疑她有反心,连带着她儿子还有韦氏大小都得遭殃。 韦贵妃的眼睛已经气得红了,雍容华贵的姿仪都有点儿崩,她伸手指着她说道: “我就多余为你说话!要不是看你失孤可怜,我今日就不该来!你口口声声说陛下偏私,可是自古嫡庶有别,从上到下,从皇室到百姓,除非嫡出的太不成器,要不然谁会将功夫下在庶出的孩子身上。 后宫女子最重要的就是找准自己的位置,你要是找得准,那里有这么多的委屈?我问你,你儿子身为庶出,陛下是不给他封地了,还是缺了他身为皇子的权柄? 他凭什么事事跟皇后的孩子比?到头来辜负皇恩,不服管教,甚至据城谋反,杀了他亏么?” 阴妃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心中只觉得替自己儿子委屈不甘,气愤不已,却一时说不出反驳话来。 韦贵妃直接对着皇帝躬身行礼道: “陛下……阴妃妹妹还是知道道理的,只是伤心糊涂了口不择言,臣妾以为,将她降了位份稍作惩戒就好,您看行么?” 皇帝心里头舒服多了,心说韦贵妃不愧是他最倚重的说客,相比外头的朝臣,不差多少,于是点了点头,瞪了阴德妃一眼,说道: “贵妃负责拟诏书吧,将她降为嫔,找个偏远的宫殿住着,朕再不想看见她!” 韦贵妃听闻,款款躬身应了声“是”。打了个眼色,跟着她的两个女官就连忙上前,将阴德妃给扶了起来,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 皇帝双手扶在案几上,看着清净的大殿,郁色更深。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愧疚,似乎有些伤心,然后就低下了头准备接着批阅奏章,可是一看眼前是空的,这才想起来奏章已经被他给撕吧扔了。 武柔一直偷偷地观察着皇帝的表情,见皇帝的眼神往地上瞟了过去,她就连忙下了台阶,走了过去,将那奏章拾了起来。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低着头,一点一点儿的将那奏章展开,到了皇帝跟前的时候,抬了眼睛小声地请示说: “陛下,已经不能用了,阿柔替您再誊抄一份吧?” 皇帝看了她一眼,点头默认了,随手从案头的另一边,拿了一个空白奏章本给她。 武柔恭恭敬敬地接过,从始至终不敢有其余心思,不敢有一丝怠慢,做事去了。 …… …… 又过了半个月,皇帝留了太子李善在武德殿吃饭,身旁作陪的依旧还有晋阳公主、武柔。 皇帝最近一直很忙,而且脾气很暴躁。 有一回,起居郎褚遂良提了一嘴说,魏征活着的时候,曾将自己说过的谏言都整理成册,主动交给了褚遂良,让褚遂良录入皇帝的起居注。 皇帝听了就受了伤,觉得魏征是在沽名钓誉,从前那种种做派,都是为了踩着他名留青史。 他好似忘了魏征活着的时候,他们一同共事多少年,多少应该有些信任,而是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被骗了。 还觉得当初因为魏征身故,他傻不拉几地哭了那许多眼泪,都是被魏征愚弄的证据。 他越想越不甘心,于是直接下令,让人将自己为魏征写的那块生平墓碑,给推倒了砸烂了。因为上头写得全是夸赞魏征的赞词,他觉得讽刺至极。 身为太子的李善曾经劝过他,说父皇你信任了魏征一辈子,魏征去了之后,你却怀疑他,多少有些打自己的脸,让人看笑话。 结果皇帝直接就怒了,将一直宠爱的小儿子狠骂了一顿,说他行事软弱,有什么资格教他。 李善自己没觉得有什么,自己的阿耶心情不好,骂他几句出出气都在情理之中,他也不放在心上。 可是看见这一幕的晋阳公主却很害怕,不敢在皇帝跟前乱说话,更别提前些日子,她说要向皇帝求情,让她九哥哥继续宿在武德殿的事情了。 于是这一天吃饭,皇帝情绪低落、闷不吭声的想着什么,谁也不敢说话的时候。 李善手里拿着筷子,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瞌睡。 他本也不想睡,可是挡不住疲倦,下意识地就坐直了身体,手里捏着筷子,手肘自然的压在案几边儿上。 因为垂着的眼睫毛盖住了眼睛,睫毛浓密漆黑,就好像还留了一条眼缝,微眯着向下看似的。 他身后伺候他的内侍官都没发现有问题。 武柔本来也没有发现,只是眼见他维持着一个动作许久都没有动,头还点了一下的时候,才觉察了端倪。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心事重重的没有发现,就在案几下头轻轻地推了一下晋阳公主,给她使了个眼色。 晋阳公主顺着她的眼色看了过去,就看见自己的哥哥,姿态十分端庄的定在了那里,一身太子常服贵气逼人,然后小鸡啄米似地点了一下头。 她瞬间心疼不已,于是看了一眼皇帝,酝酿着怎么开口…… 正在犹豫呢,皇帝就抬了眼睛,朝着太子李善看了过去,晋阳公主连忙提醒道: “哥哥。” 这一叫,本来就处于混沌紧张状态的李善,顿时扬起了脸,清爽中带有磁性的嗓音,含糊的“嗯?”了一声,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刚刚迷糊过去了。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头,鹰眉飞起,深邃的凤眼又凌厉了几分,不悦地说: “晚上不睡觉么?朕都没有累趴下,你年纪轻轻地怎么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 第七十五章 确实不太像 李善连忙将筷子放了下来,起身行礼道: “父皇,是儿臣失礼了,这几日政务确实没那么多,就是晚上浅眠,没睡好。” 皇帝的神情这才缓和了许多,他自己也心神不宁,总是睡不踏实,于是安抚他说: “不行就让太医给你开个安眠的方子。” “是。”李善躬身应了,转身又回到了席位上,拿起筷子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还有些迷糊。 晋阳公主看自己的哥哥实在是憔悴可怜,他自从做了太子,那眼睛下头的青影就没消过。 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 “父皇……能不能让哥哥回来住啊,我想时常看见他,明年我就要出宫建府了,以后见的时候就更少了。” 皇帝听闻愣了一瞬,似乎没有想到这么快,这个女儿也要离开他了。过了一会儿,他眸光闪动着温柔的光亮,感叹地说: “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望着虚空处,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了筷箸,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说: “年纪大了,最近总是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年轻的时候身边那么多人,熙熙攘攘,从来不知道寂寞为何物。现在呢?……” 他说着又顿了顿,扫视了殿内一眼,看了看在身边的两个孩子,又想起了远在外地的李承乾和李泰。他颇有些心酸地说: “自从你们母后去世之后,总感觉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朝堂上的那些老伙计,一个个的,死的死,老的老,也没有几个熟悉面孔了。回到后宫……亲近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皇帝的性格一向爽朗,他开心的时候,大家会跟着他开心,他生气的时候,大家都会觉得害怕,甚至他伤心地哭了,都有一种酣畅爽快的感觉。 说白了,他这性子跟“矫情”从不沾边儿。 可是如今,他鬓边生了白发,神情低落,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却有一种英雄迟暮,秋风瑟瑟的悲怆感,让人心疼。 大唐的传奇,人人景仰的明君圣主,四夷臣服的天可汗李世民,怎么会是让人心疼的那个呢? 李善看着自己的阿耶,眼泪不由地盈了眼眶,却不知道说什么能够安慰他。 武柔小声地说道: “陛下……要不要办场宴会,热闹热闹?” 皇帝从喉咙里“嗬”了一声,疲惫消沉的眉眼又飞扬了几许,说: “那是朕看你们热闹,岂不是更寂寞。” 他转而看着李善说: “反正那殿阁空着,时常有人打扫,你想住就住,白天东宫不要空着就行,免得朝臣们又说朕太过随心所欲,思虑不深。” 李善松了一口气,低头应了,晋阳公主也十分的开心。 …… …… 皇帝或许是真的寂寞了,后来接连好几天,都在武德殿接见朝臣,甚至将致仕在家,赋闲养老的,也都叫了过来,有了空闲就回忆往昔,聊闲篇。 那几日武德殿很热闹,皇帝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后来不知道怎么聊着聊着,就说要给几位跟着他开创大唐基业的功臣们画像,找个宫殿挂起来。 下旨之后,就请了将作大匠阎立本,到各个府邸去给二十四位功臣绘图。 那些已经去世了的,阎立本本身也是从秦王府出来的,自然都认识,就让他凭着记忆画了。 半年之后,二十四功臣图,就挂在了太极宫后宫内苑的凌烟阁里,有专门的人看管打理,随时供人观看。 这一日,韦贵妃带着后宫的嫔妃们二十多个人,去凌烟阁观画。 一进门,就是一座迎门画壁,上头有皇帝的亲笔题词,将几位功臣的功绩生平,人品性格,都做了总结,大加赞扬了一通。 进到里头,挂画都有半人那么高,面北挂了三层,从外到内,按照功勋程度排列,越往里越重要。 搭配着陛下喜欢的骏马图,奔腾云海的壁画,都使得这凌烟阁内气象恢弘,庄严神圣。 在这样神圣的气氛中,武柔跟在徐惠徐充容的身后,依次看着那些气度不凡的画像,看着画像下头,那些详细的传奇事迹,耀眼的功勋,不由地心潮澎湃。 她忍不住喃喃了一句: “要是我也有这样的机会,挂在这里就好了。” 二十几个嫔妃,虽然都在讨论,但是说话的声音很小,武柔这一番情感丰富的感叹,因为太过清晰,几乎让所有人都听到了。 纷纷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韦贵妃笑了,觑着她说道: “你倒是有志气,但身为女子就别想了,连皇后都不在这里,其他人就更别说了。” 自从殷德妃降成了嫔之后,燕贤妃,就升了德妃。 燕德妃站在了一排武将画像的前头,念着上头的名字: “屈突通,尉迟敬德,李靖,刘弘基……如果我是个男的,说不定这里头也能有我一席之地呢。 可惜,轮不到女人领兵打仗……” 韦贵妃雍容华贵的瞟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满,缓缓地说: “我说文德皇后,你就说你自己……皇后辅助陛下大业功成,不管前朝还是后宫,无不心悦诚服,你怎么跟她比?” 武柔一直觉得韦贵妃和燕德妃两人,似乎是有些芥蒂的,但是她一直没有证据,只是感觉。 现如今真的证实了…… 她站在徐惠的身后,眼睛不停地瞄着两位,偷偷地往徐惠身后又靠了靠,小声说: “娘娘,怎么办,要不要劝一劝?” 徐惠哪儿都没有动,只是嘴皮子掀了掀,小声回道: “劝什么,都是有脸面的,吵不起来。” 果然,燕德妃转过了身子,她虽然没有韦贵妃身量高,但是自带一股洒脱的英气,她看着韦贵妃哂笑道: “我也没说我比得过皇后娘娘,看你急得……我这不是做梦呢么。”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 “咱们也是跟着陛下一步步过来的,也曾出过力,只是做得好,成了四妃,没成了前朝的官员。如果咱们是个男的,说不定也能出将入相呢。” 韦贵妃不说话了,所有人都看着这墙壁上恢弘的事迹,沉默了。 韦贵妃声音轻轻地说: “我是知足了……因为遇见了皇后和陛下,我也曾施展过平生所学,为大唐的建立出过力,立过功,只不过不会写入史册,后世之人不会知道罢了。但总比真的一辈子碌碌无为要强。” 燕德妃听闻,又有些嘲讽她的意思,觑着她说道: “韦妃姐姐从来大气,想得开,要不然也不会如此受陛下器重。” 韦贵妃听闻,大度的笑着说道: “行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从文之人,在后宫照样能给陛下谏言,能有诗篇传世。你是从武之人,除非战场上男人不够用了,否则轮不到你施展。你心里头的遗憾,自然比我重。” 燕德妃听闻,眸光闪烁,似乎很受触动,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她丰润的红唇抿在了一处,倔强地将眼泪又咽了回去,指着墙上的画像,用诙谐调皮的语气说道: “说实在的,这画像是挺好看,就是不太像。” 此话一出,一众嫔妃都笑了起来,杨淑妃笑着说她; “也就只有你敢说这个话了,阎大匠要是知道你这评语,估计都能气得跳起来。” “我说错了?”燕德妃反问道,眼睛在人群里逡巡了一遍,想要找个认同她的人。 可是在这后宫里头,文采出众的很多,如韦贵妃,徐充容……不是擅长诗文,就是擅长作画,人家那品味肯定不能跟她一样。 后宫里习武的嫔妃就她一个,而且剩下的也都胆小不敢说话。 她眼光扫了一圈,终于将武柔这个显眼的给挑了出来,说: “武才人,你胆子大,你老实说,是不是画得不像?” 武柔心说她这“媚”字称号简直是一生耻辱,燕德妃这是挑了一圈,终于挑出她这个没文化的了。 武柔这么想着,却乖巧地伸了脖子,往墙上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说道: “……夔国公刘弘基我认得,他胡子没有这么多,确实不太像。” 那确实不太像…… 众人又是一阵欢笑声。 徐充容扭过头来也笑话她,寡淡的眉眼露出了些许揶揄,说: “牛嚼牡丹,人像最重要的是神似,神形兼备是神作,有形无神是下品。” 武柔低着头笑,小声说: “娘娘就笑话我,你去笑话燕德妃去啊。” …… …… 十月,宫里很多人都生病了。 一开始是几个值班的宫人病倒了,就连陛下身边都缺了得用的人。武柔跟在身边,做笔墨女官好几天。 再然后,就是两个年幼的皇女夭折了,其中就包括当初跟武柔有过恩怨的王婕妤,她生的女儿。 本来这些都没什么,毕竟是一直也没有怎么见过,没有感情,武柔听了顶多觉得惋惜,日子该过还是照样过。 以往宫里有了类似的情况,自有一套隔离诊治,防止传染的流程。 可是……一直就有喘症的晋阳公主,也病了。 武德殿的寝阁内,皇帝守在晋阳公主的床边,小心地问太医道: “怎么样?是被染了么?” 太医头上似乎有了冷汗,但是强自冷静地躬身行礼,说: “是……” 皇帝心中“咯噔”了一下,心怀侥幸地说: “是不是诊治错了,你再看看。朕的武德殿里,生了病的根本就进不来!” 太医将头低得更狠了些,本想直接回答,但是身子晃了晃,听话地又去诊治了一遍,才说: “确实是的,其余人或许身上带了病,但是不显,晋阳公主体弱,病症便发了出来,陛下,安排公主移住别处吧,太医署会竭尽全力诊治的。” 第七十六章 殿门 武柔一直守在床边,看着晋阳公主虚弱的脸,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大家,她揪心地疼,转过头说道: “去哪儿?陛下,让我跟着去。” 皇帝明显有些慌,他说了一句; “搬去立政殿……”又改口道: “不,不用搬,就在这儿呆着,朕年纪一大把了怕什么,她守在我身边,我时常看见能放心一些。” 太医明显很是头疼,低声提醒道: “陛下,年纪大、体弱的人也容易感染,您这里大臣们来来往往,如果不隔离,恐怕朝中大臣们也会有危险。” 皇帝愣住了,看着太医眸光纠结地闪动着,过了一会儿,说: “那就去立政殿。” “立政殿就在隔壁院子,离陛下这里还是太近了。” 皇帝怒吼了一声: “就去立政殿!具体怎么防治是你们的事情,朕的女儿不能离朕远了!” 太医头上的冷汗彻底下来了,躬身应了声“是。” 然后又说道: “如果是这样,那立政殿就得彻底隔离了,在公主好以前,尽量减少人员往来,还请陛下应允。” 皇帝焦躁地看着床榻上的公主,挥手道: “我知道,朕没有那么糊涂!” 皇帝想要往前走,看看晋阳公主,但是太医连忙喊了一声“陛下”,伸手拦住了他。 他不满地瞪了太医一眼,但是太医只管低着头装没看见,手依旧伸着。 正在这个时候,太子从东宫赶了过来,刚一进隔间的门,就冲着皇帝行了个礼,说: “父皇,听说犀子病了。” 说罢,他就往床边去,这下皇帝伸手拦住了他,没好气地说道: “你就站在这儿看!” 太子李善震惊地看着他,平和的眉眼透着惊慌,说: “父皇,我没事……我都已经十五了。” 皇帝鹰眉竖起,深邃的丹凤眼越发的深邃,怒道: “你大哥二十多还生病呢!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让朕指望谁去?!” 说罢,皇帝深深地又看了一眼晋阳公主,晋阳公主也看着他,他眼睛瞬间就红了。 晋阳公主声音已经哑了,见自己的阿耶和哥哥都这么难过,她还懂事的安慰他们说: “没事……父皇,哥哥,过几天我就好了,就像以前一样。” 武柔听闻,眼泪都下来了。 “犀子……”太子李善还要说什么。被皇帝一把拉了出去。 皇帝一边转身一边声音难过地说: “走吧,咱们都别在这儿。” …… …… 晋阳公主被隔离在了立政殿,身边除了伺候她的宫女们还有武柔,还有一名医官,再也没有了别人。 平时一日三餐都由外头送过来,他们就都困在立政殿里,不出去,也不让旁的人进来。 前几天,武柔时不时地还能跟晋阳公主说说话,到了第四天的时候,晋阳公主就起了烧,迷迷糊糊地,醒了就哭着说自己难受,要见哥哥和阿耶。 武柔握着她的手,心疼地不得了,虽然知道不可能让太子过来,但还是让外头守着的人,去向皇帝禀报了情况。 外头下了雪,大片雪花簌簌地往下飘,武柔站在闭着的殿门前,看着外头的情景: 两个宫中侍卫穿着厚实的斗篷,守在殿门外的回廊上,因为久站风吹,肩膀上落了一层白。 她心中的苦闷似乎不知道跟谁说了,就对着那两个背影问: “这两天,外头的情形好些了么?……陛下和太子会来么?” 那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似乎没想到武柔还在门口,一名侍卫转过了身子,躬身行礼道: “不太好,前天,宫里已经闭了早朝,非紧急公务,外臣不让进来。太子殿下被陛下下旨,困在了偏殿寝阁,不让出来走动了。” 武柔心中一紧,问: “太子也生病了?” 那名侍卫愣了一瞬,然后老实地说: “没听说,应该是没有。” 正在这个时候,院门外似乎起了一阵骚乱,明黄色的太子服饰在院门处闪了进来,紧跟着他的还有几个侍卫,看着像是皇帝身边的人,伸手拦着说道: “太子殿下,陛下有令,你不能进去,只能在门前说几句话。” 武柔为了看清楚一些,推着殿门发出了声响,只见他戴着一件青色的龙纹刺绣的斗篷。 斗篷的兜帽下,平缓柔和的眉目带着愁绪,明明是少年人,却憔悴了许多,下巴带着青色的胡茬,眼尾都是红的。 他没有睡好,来之前为了求皇帝准许,定然是哭过了,武柔想。 太子李善听见了动静,又上前了一步,那些侍卫们也不敢对他不敬,于是直接跪在了地上,说道: “太子,不能再上前了,否则我等只能一死谢罪。” 外头的雪很大,四五个人围着他跪了一地,他低着头看着他们,眉头轻轻蹙着,喉头哽咽着滚动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武柔看着他的身影,似乎在不安中找到了一点儿依靠,连忙说道: “太子,你来了就好了,我去将公主请到门口来,让她听听你的声音。” 武柔说完就跑了,转到了里头,找到沉睡的晋阳公主: “公主,你醒醒,你的九哥哥来了,就在门外头,我们去见见他好吗?外头下了雪,他可能呆不了多久,咱们去见一眼就回来。” 晋阳公主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声音小的像是蚊蝇一般,艰难地喘着气说: “外面……下雪了?可是……我起不来。” 武柔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她清丽的眉眼带着坚毅,咬了咬牙说道: “我背着你去。” 她说罢抬头看了一眼医官,那医官神色凄慌焦虑,迟疑了一瞬,还是点头答应了。 “快,搭把手,给公主穿衣服,扶我背上盖严实了。”武柔说,其余女官宫女连忙忙碌了起来。 武柔背着晋阳公主到了殿门前,让她的头紧挨着门缝,说: “太子,公主来了。” 门缝上有些许的冷风吹进来,迷迷糊糊的晋阳公主睁开了眼睛,只能看见门扇上的窗格,她小声地问: “哥哥在哪儿呢?看不见。” 武柔着急了,转身问医官:“能开门么?就开一下,就看一眼。” 医官苦着脸说道: “她发着烧,不能开,外头风雪这么大,会加重病情的!” “犀子……哥哥来了,你好些了吗?你一定要好好的,哥哥等你出来,咱们一起出宫去玩。” 李善根本就看不见门扇里头的情况,只能在焦急中,尽量大了声音,让里头的人听见。 晋阳公主听闻,扬起了头,仔细地又看了一眼眼前,还是只能看见洁白的窗户纸,还有殿门的门框,她抽噎了一下,哭着说道: “哥哥……以后恐怕犀子都不能去了……哥哥,我好难受,我不想死。” 她的声音那么小,外头根本就听不见,却全落在了武柔的耳朵里,她瞬间泪流满面,哭出了声来。 “医官!你实话跟我说,公主能不能好了?”武柔厉声质问。 医官记得满头都是汗,眼泪都快下来了,摆着手说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武柔心中一沉,看着肩膀上犀子的侧脸,小声地说: “公主,今日我让你见了太子,你以后就不能说这样的丧气话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否则武才人就没命了知道吗?” 晋阳公主昏昏沉沉地,纤长浓密的眼睫毛抖了抖,只是喊了一句; “哥哥……” 武柔心中一痛,心想无论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这个愿望,于是一脚朝着殿门踹了过去。 殿门没上锁,只是用一条锁链绊着,武柔使足了劲儿一踹,外头沉重的锁链瞬间哗啦啦扯开了,掉在了地上。 外头看守的侍卫们一惊,回过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武柔背着公主,立在门口的样子。 殿内温暖的气息一涌,瞬间又被凌冽的风雪灌了进去,吹得武柔的裙摆飘动,她背上的人,斗篷上的白毛如波浪一般翻滚。 太子李善也被这样一幕震住了,瞳孔微缩,忘记了反应。 武柔迎着风雪,脸上还挂着泪,神情却无比的坚决,她看着立在台阶下的太子,说: “公主!看到了么?!” 晋阳公主艰难地从她的肩膀上扬起了头,从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哥哥。 阿娘去世之后,哥哥就一直照顾她,延续着阿娘照顾她的习惯,在她的心里,哥哥是她最亲近的人,他身上有的温暖,跟阿娘一样,是已经故去的阿娘的影子。 “哥哥……”晋阳公主眷恋地朝着李善伸出了手,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李善看着妹妹憔悴惨白的脸,心痛不已,再也不能自持理智,他猛地推开了拦着他的侍卫,就要冲过去。 侍卫们惊慌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门口守着的侍卫也连忙站到了中间。 所有的一切,在武柔眼里都成了慢动作一般。 在这些放慢的画面里,是晋阳公主伸出的那只瘦小稚嫩的手。 武柔咬了牙,先一步转了身,背着晋阳公主离开了,就如她踹门时一般的决绝。 殿门被再度关上,太子李善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看着合着的殿门,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喊道: “犀子!” 他伤心极了,站在雪地里哭出了声,可是再也没有人回来,皇帝身边的侍卫说道: “殿下……回去吧。” 第七十七章 已经晚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武德殿,武德殿内,皇帝依旧在处理公务,案几上放着依旧不少于平日的奏章。 他抬眼看了一眼儿子,问道: “犀子好些了么?” 声音很疲惫,但是依旧威严、冷静 李善站在台阶下,微微低着头,突然忍不住哭了出来,问: “阿耶……要是犀子妹妹就这么没了,最后关头咱们谁也没在她身边,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皇帝听闻,像是忍受不住痛苦一样,手扶着案几的两边,微微躬了身子,肩背都佝偻了许多,然后他又直了起来,冷声说道: “是会后悔,可是没有让疾病扩散,让咱们两个都生病暴毙,朝堂大乱后悔!你记着,你现在是太子了,不能总想着自己的心情,自己的痛苦,要多想想这天下的黎民百姓如何能安稳,大唐的基业如何能延续!” 李善听闻,肩膀微微颤抖着,过了一会儿,突然压抑地哭着说: “做太子……太痛苦了。” 皇帝听闻,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满,又有些着急,但是最后却只有一句: “阿耶知道,道理你都明白,你还年轻,习惯了就好。” …… …… 武柔将晋阳公主背了回来,又伺候着喝了药,她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睡,睡到了天黑。 外头还在下着雪,殿内上了灯,但感觉都比往日要更黑一些。 武柔守着炭盆旁边,靠在床榻边,时不时地就湿了毛巾,替晋阳公主降温,此时已经累得睡着了。 旁边的宫女看了看时辰,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她,小声地提醒她要不要去休息。 武柔从迷糊中醒了过来,连忙就去看晋阳公主的脸色,见她皱着眉头,睡得并不安稳。 她怕她做噩梦难受,便小声地喊她: “公主……公主……” 晋阳公主渐渐松了眉头,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声若蚊蝇地说: “武才人,我今日见到哥哥了,不是在做梦吧?” 武柔笑了,带着欣喜的语气,小声地说: “是真的,我背你去的,你忘了?……你还答应了我一定要好起来。” 晋阳公主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苍白的嘴唇勾起了月牙似的弧度,露出了一点点儿贝齿,甜甜地笑着说: “那太好了,我还梦见哥哥给我讲故事了,语调跟母后一样,讲完了还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亲了亲我的额头……原来是真的。” 武柔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硬了,心知她这是烧糊涂了,还在说胡话,她心酸地低了一下头,看着她可爱的大眼睛,温柔又小声地问: “公主,我陪着你不好么?武才人陪着你啊……太子殿下有事情忙,我陪着你。” “我想你们两个都陪着我……嘿嘿……”晋阳公主撒娇似地说。 “太子说了,等你完全好了,咱们就一起出宫去玩。武才人可等着这一天呢,公主可不能耽误了我出宫去的机会。” 晋阳公主笑着合上了眼睛,似乎是说了几句话之后,累极了。 武柔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旁边,眼眶发红,痴痴地看着她,在心里头不停地祈求神佛保佑,一定要让她好起来。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父皇什么时候来呢,我有话要跟他说。”晋阳公主突然说,眼睛依旧是闭着的。 武柔想了想,说: “明日吧,今天太晚了,已经半夜了。” 晋阳公主的小手使劲儿地握了她两下,然后气息不稳地说: “武才人……以后要是……别人欺负你怎么……我食言了……不作数。” 武柔听闻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她双手握着晋阳公主的手,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声音,故作轻松地说: “就是啊,公主要是不好,我怎么办?所以公主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嗯?” “武才人……” “嗯?” “我好害怕……天好黑……” 武柔哭着抱着她,说道: “没事,有我在呢,我陪着你呢,不怕,啊。” 晋阳公主睁开了一点点儿眼缝,视线像看着她,又不像是看着她,说: “我好像看见母后了……” 武柔听闻,整个身子都震了一下,然后再也忍不住痛地哭出了声。 她是经历过亲人去世的,当初她阿耶武士彟在临终前,就说看见了已经故去的人,之后没多久就咽了气。 她顿时恐慌了起来,一边招手去让人去唤医官,一边哭着对着宫女喊道: “去,赶紧去通知陛下和太子,让他们来看看晋阳公主,让他们来看看晋阳公主!” 立政殿的殿阁里,整个的乱了起来。 武柔就跪在床榻前,死死地抓着晋阳公主的手,大声地对着她喊道: “公主!你打起精神来!你看着我!别睡!咱们说好了,你要带着我出宫去建府,咱们还要去看你大哥,咱们要一路游山玩水,玩到黔州去。 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好玩的好吃的,你还没有见过呢!你还这么小,你不能死!” 可是晋阳公主再也没有了反应,不管是医官扎针,还是切穴位,还是武柔拼命地喊她,她都静静地躺着,眉目松弛,几乎没了呼吸。 不一会儿,皇帝一个人过来了。 他只穿了一件寝衣,发髻都是松散的,外头裹了一件裘皮斗篷,就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进了殿阁之后,他先是站在远离床榻五步远的距离愣住了,见医官束手无策地站着,武柔趴在床榻边儿哭,而自己的女儿面色平静地躺着,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床榻上,像是一个单薄的纸娃娃似的。 “她……她怎么样了?”皇帝艰涩地问。 医官连忙跪在了地上,抖着身子回道: “已经……已经几乎摸不到脉搏了。陛下恕罪!臣已经尽了力了,实在是公主先天体弱,回天乏术。” 说罢他就连着在地上磕头。 皇帝耳朵“嗡”地响了一下,感觉整个天都在旋转,武柔的哭声也变得朦胧起来,他脚步蹒跚地走了过去,坐在了床榻边,轻轻地唤了一声: “犀子……阿耶来看你来了。” 晋阳公主没有任何反应。 皇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脸,等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一下子便哭了出来,伸手将女儿抱了起来,死死地搂在怀里,嚎啕大哭。 …… …… 晋阳公主殁了,死在了十一岁的年纪。 她临终时,皇帝看了她最后一眼,抱着她一直哭到了天明,本来医官们要劝他离开立政殿,远离疫病传染的风险。 但是谁也不敢吭声,因为悲痛之下的皇帝,将太子李善困在了武德殿的偏殿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让他出来过。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心里是清楚的,他清楚有风险,但是他不在乎了。此时谁要是敢劝他,他可能真的要杀人的。 立政殿里停灵七日,七日,武柔都守在棺椁前。 她哭得眼睛都肿了,舍不得离开半步,不管白天黑夜都在棺椁旁,做梦都希望晋阳公主能活过来。 到第三天的晚上,突然太子身旁的侍卫燕未,偷偷到了立政殿来找她,说太子要见她。 武柔整个人已经恍惚了,她靠在棺椁的停案旁,听了这个话之后,看了燕未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太子殿下被陛下下旨,困在武德殿里出不来,他快疯了,一直吵着要出来见晋阳公主,而且他不相信晋阳公主已经殁了。 武才人,我们快拦不住了,再这么下去,违抗圣旨的罪名可大可小。请武才人跟我去一趟,就隔着窗户说几句话,劝劝他。” 武柔的眸子这才晃了晃,她扶着停案站了起来,扒着棺椁的边儿往里头看了看,见烛光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依旧端庄祥和的躺着,再也不会笑,也不会说话了。 她失望地脸色又白了几分,站在灯火香烛间愣怔了好一会儿,才一声不吭地往外走了。 武德殿就在立政殿的隔壁,出了院子,再进一个院子就是。 现在武德殿的防卫全是东宫的侍卫在做。 只有少几个固定守卫武德殿的在这里,其余全跟着皇帝去了立政殿了。所以武柔很容易就进了武德殿的大门,跟着燕未走到了一处殿门的窗户外头。 外头的雪还没有完全化开,人站在外头一张嘴便冒着热气,武柔艰难地开口,喊了一声: “殿下。” 可是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哭哑了,嘶哑的声音几乎像是蚊蝇一般,她自己都怔住了。 燕未也怔住了,但是他很快便替她传达道: “太子殿下,武才人来了。” 就听见里头有东西翻到的声音,还有几个侍卫阻拦的声音。 “殿下,殿下……” “我不开窗,让我过去!” 李善从侍卫们的阻拦里冲到了殿内的回廊外,看着外头模糊的身影,殿外的人侧身站着,仪态端庄平静,并不像是伤心的样子。 他心里的侥幸便又浓了几分,问: “武才人……犀子没事吧?要是有事的话,父皇怎么会不放我出去呢?” 武柔沉默了一会儿,才偏过了头,望着里头说: “陛下将自己困在立政殿里隔离,还有三天才能出来,你们两个,总得留一个保险的。” 李善一听她这嘶哑的声音,顿时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世界突然安静了,万籁俱寂。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扒着窗棂,痛苦地低吼道: “放我出去!你去跟陛下说我要出去!!让我见见她,让我见见我妹妹!” 里头的侍卫们连忙拽住了他,劝道: “殿下……已经晚了,已经晚了!” 第七十八章 内忧外患 武柔看着剧烈晃动的窗棂,似乎已经看见了李善的痛苦和挣扎,她眨了眨眼睛,可是再也没有眼泪可哭,而是用嘶哑着声音说道: “陛下将自己困在立政殿的寝阁里,宫人时常能听见他的哭声,几位娘娘想来劝他,他都没见。” 李善听了之后,就不动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别人的痛苦总是很容易进了他的心,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他心中对于父皇这样固执独断的怨恨就少了许多。 可是,失去妹妹的心痛越发的深刻了,一点点儿的烧着他的心,哭声都疼了起来。 武柔是疼过了,她看着远处房檐撒上的雪,站在窗外陪着他,用嘶哑的喉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当年我阿耶去的时候,临终前,他跟我说,我是个大人了,以后要照顾阿娘和妹妹们,伤心归伤心,可是伤心完了,要扛起责任,好好过日子。 当时我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伤心。后来,我们被送到了田庄,被下人们欺负,有一天,我发现阿娘背地里偷偷地哭的时候,我才明白了,她老了,照顾不了我了,也没人照顾我了。 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了阿耶的话,才知道,啊,原来是这个意思,轮到我长大,照顾别人了。” 武柔声音透着飘忽,语速很慢,带着惆怅和疲惫。李善在房间内的哭声渐渐的平稳了下来。 他本来就是一个责任心很重的人,从小懂事又隐忍,武柔的话,让他暂时从痛苦中脱了出来,被迫坚强。 他用额头轻轻地靠在窗户上,眼泪无声地往下落。 过了一会儿,他忍着内心的难过,尽量平静地问: “犀子……走的时候,难受吗?” 武柔想起了晋阳公主跟她说得那些话,那些画面,她心里刺痛了一下,低下了头,声音平直地说: “公主后来清醒的时候,知道见到殿下不是做梦,是真的时候,她高兴的笑了。” 李善听闻,眼泪越发的汹涌,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却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忍着,才没让自己崩溃。 等再开口的时候,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嘶哑又温柔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代替我们,陪着她。” …… …… 贞观十八年,武柔二十岁。 原本的二十岁,她应该跟随晋阳公主出宫,受她的庇护过另外一种生活。 可是晋阳公主殁了。 现在的二十岁,武柔正式成了皇帝的侍墨女官,整日跟随在他的左右。 因为已经故去的晋阳公主,她很受宠,又不是那种受宠。 于是在武柔平静了几年之后,她未来的命运,再一次的回到了无儿无女,守皇陵或者当尼姑的正轨上。 二月。 武柔垂眸站在皇帝的身后,看着皇帝写国书给高句丽,他的行书潇洒又霸道,文辞简练犀利。 新罗联合高句丽,阻拦了百济朝贡大唐的道路,百济派了使臣来大唐求援。 皇帝一边写国书警告高句丽安分守己,不要互相攻伐,一边跟一旁的太子李善闲聊,说道: “朕跟他们客气的商量,大约高句丽也不听话,从隋朝时他们就不安分,时常犯境,大唐要想安稳,就不能任由他做大。这仗迟早要打,到时候你负责监国,朕要带兵亲征。” 太子李善听闻,顿时愣住了,连忙劝说道: “父皇……为何一定要御驾亲征?高句丽路途遥远,又是苦寒之地,您得小心自己的身体,派人去不行么?” “高句丽易守难攻,不好打……现如今能带兵的元帅,老的老死的死,朕不放心。”他放下了笔,又看了李善一眼,说: “趁着我还能动,将需要打的仗都打完,你舅舅说得一句话很对,我创业,你守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只要顺应天道时事,将该做的都做了,不怕李唐江山不稳妥。” 李善抿了抿唇,彻底闭了嘴。 从来打仗都关乎国运,赢了怎么都好,输了,难免劳民伤财,朝政动荡。他是没有信心去做,也没有那个争强好胜的心。如果留给他去做,指不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这一点儿,父皇心里头比谁都清楚,他是在替他的未来奔波辛苦,为大唐稳定辛苦。 想到这里,李善愧疚地低下了头,为自己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而感到疲惫和难过。 武柔抬眼瞄了一眼,就明白了李善心中所想,她趁着替皇帝将国书移到一边晾干的时候,诚恳地问: “陛下,当年您下旨让我和当时还是晋王的太子殿下,一起为和亲吐谷浑选人,我借了太子殿下的功课,尤其记得清楚,他写得一篇策论里,主张灭其国,纳了其领土入大唐,这可跟殿下平时的性子不符,阿柔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皇帝听闻,用颇为欣慰的眼光看了李善一眼,说: “他心里什么不明白,就是懒得争,不忍心做。” 武柔清丽的眉眼又看了一眼李善,李善也恰好与她对视,武柔似乎用眼神得意地说: 你看,陛下不是觉得你不行,你也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不堪。 李善平缓无波的眉眼悠地垂了下来,避开了她的视线。 武柔又问: “阿柔斗胆,陛下为何一定要管那些番邦小国呢?管好咱们大唐自己的地儿不就好了么?” 皇帝诧异地看了武柔一眼,见她诚恳的眼睛里满是求知欲,他本来想训斥她,但是想到她当初照顾犀子的情分,又转了念头,说: “你可知,历朝历代,一直都有的外忧内患,是哪些?” 武柔想了想说: “外忧,自然就是屡屡有番邦侵犯边境,尤其是现在北边突厥的地方,从古至今,变换着各种名字,这个来了,那个又走,但是无一例外的都想入侵中原领土,抢东西。 内患么,水灾,旱灾,蝗灾,叛乱割据,也是每个朝代都会出现的现象。” 皇帝听闻,又用诧异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说道: “不错,看来是好好的读书了,不是从前让徐惠取笑你的时候了。” 武柔听闻,顿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 “充容娘娘还向陛下告我的状呢?” 皇帝笑了出来,但是没有接她这个话。转而对着太子李善问: “小九,你跟她解释解释,对于外患,你的策略是什么。” 第七十九章 嫉妒 李善垂了一下眼眸,认真地回道: “周边蛮夷选择入侵的根由,是以命博命,抢夺生存资源。如果能让资源正常互通,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战争。 最现实的例子,便是春秋战国时期,围绕中原地区,各国进行了长达五百多年的战乱,但是当秦统一六国之后,中华大地从大汉朝开始,便时常以百年和平为主,少有内乱发生。 我认为其原因,是因为秦朝统一了道路,度量衡和文字,让各地资源可以有效互通,增加了黎民百姓战胜天灾的可能。 具体的策略,就是之后每朝每代,面对天灾之时,如何调粮赈灾,便是维持社稷稳定的主要挑战。 我大唐在各州修建灌溉水渠、建常平仓储粮,丰年时朝廷收粮囤积,欠收时调粮赈灾,平抑物价,便是为此。 所以我主张,如果国力允许,应该将边陲小国,尤其是自身治理不良,容易战乱的国家,以武力收入大唐国土,调剂资源,共抗风险,以此来解决外患。 当然,他们如果放弃入侵抢夺的想法,主动靠拢大唐,通过朝贡互换互补资源,那是最好不过了。 可是事实是,大多数国家,尤其是像突厥、高句丽这种,时常想得还是扩张领土,入主中原,取而代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皇帝听闻,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转而问武柔: “听懂了么?” 武柔低了头,端庄有礼,姿态谦逊,说: “懂了,听了太子的话,极为受教。” 皇帝又对着李善说道: “其实让他们靠拢,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那得大唐的国力强盛到一定的程度,让他们生不出抵抗之心才行。 朕现在打仗,就是为了这些。 蛮夷小国,常常畏威而不怀德,知小礼而无大义。跟他们道理讲再多都没用,听不懂,非得打一顿才能清醒,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坏。” 他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打开了一个奏章,说道: “趁着开国之初,武力昌隆,国运强盛,先将这些周边国家揍个遍,立立威,以后至少可以安稳百十年,要不然迟早是个麻烦。 你舅舅不懂朕的心,总是劝我不要管那些小国的事端,其实我哪是想管闲事,那不都是他们跟大唐叫板,不听话才打的么?” 他拿着朱批的毛笔,指了指旁边那张写好的国书说道: “你们看着吧,等朕的国书一到,那高句丽肯定不听话,正好有理由揍它!” …… …… 天气又暖和了,晋阳公主不在了,武柔自然也没有理由继续宿在武德殿。 她又回到了西凉阁,负责伺候她的阿瑟斯,还有打扫西凉阁的那几个,都很高兴她回来。 可是武柔却高兴不起来了。 每当她侍墨女官的活儿不值班的时候,她就会到从前晋阳公主时常呆的地方,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一天,她抱着晋阳公主送给她的那一盒琉璃珠子,又坐到了秋千旁边,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溪流瀑布发呆。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善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出现在了她的身旁,她仰头看了一眼,阳光从他的背后打过来,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竟然将阳光挡的结实。 她便在心里头感叹: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当初那个鹤子仙童一般的小晋王,已经这么高大了…… “我也想在这儿呆一会儿,不妨碍你吧?”李善声音温柔地问。 武柔这才猛然反应了过来,连忙抱着琉璃盒子站了起来,躬身道: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言重了,我正要回去呢。” 李善明显愣了一瞬,看着她的头顶,微微侧了侧脸,似乎有些不悦。 可是他不说话,武柔也不敢直接就走,于是就那么固执地低着头。 过了好一会儿,李善才开口,声音平直地说: “生分了,以前你可并不是这样对我的。” 武柔抿了抿嘴,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心跳都露了一拍,李善说话的语气太随和了,声音又像是震动的琴弦似的,撩拨的人心起粒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从他平直的话语里,听出了撒娇的意味。 武柔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李善已经不看她了,径直坐在了秋千的另一边。 因为从前他们三个经常来,便固定在秋千两旁摆了玉床,晋阳公主坐在秋千上,他们两个就坐在秋千的两旁。 刚刚武柔来时,已经让阿瑟斯带了垫子,放在了玉床上,正好他可以坐下。 除了中间空荡的秋千,好像跟从前一样。 武柔看着他那英俊柔和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琉璃盒子又坐下了。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就那么坐了很久。 周围只有起风的声音,还有头顶树叶的沙沙声。 突然,李善说: “我总是能听到犀子说笑的声音。呵……我都已经记不清当初,母后去世时,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只觉得犀子没了,心疼,撕心裂肺的。” 他微微偏了偏头,像是感慨又像是无力似地说: “……还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办公事过日子。父皇常说,你还年轻,以后习惯了就好了。你说能习惯么?” 武柔微微摇了摇头,淡然地说: “习惯不了,但是总能忘记的吧,殿下不是说了,都已经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也是一样,我等着忘记。” 李善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提醒她: “经常来这儿呆着还怎么忘记?” 武柔依旧没看他,十分坚定地说: “你不懂,经常来这儿,经常想,想得多了,心就疼得麻木了。等什么时候想起她来时,心麻木的不再疼了,就是忘记了。” 李善听闻,眸光闪动,笑了一声感叹地说: “你可真狠,对自己都这么狠。要是对敌人,还不得赶尽杀绝?” 武柔这才扭过头来,清丽的眉眼理所当然地说: “对啊,对敌人不狠,就是对自己的亏欠。我觉得没什么好回避的,殿下该多像我学一学。” “学不来,没意思……再说了我也没什么敌人。”李善真诚地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松弛。 他说得是真话,武柔很羡慕。 有的人命好便是这般,连太子之位都是别人捧到他的手上,他还不乐意接。 武柔再想到自己未卜的前途,她折腾了这么久,连个九嫔都混不上,她就难过,嫉妒的发疯。 于是她用眼睛斜着他,说: “殿下没有敌人,是因为敌人都被陛下挡着呢,你迟早要自己面对。” 第八十章 是她想多了吧? 李善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说: “你说得对,其实当父皇说他要御驾亲征的时候,我就很紧张,我怕我监国做不好差事,让他失望,让大臣们失望。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不想干了,可我若是不干了……不管新上任的是哪个哥哥,为了维持皇权稳定,我们这几个嫡出,都活不了。” 李善顿了顿,疲惫地说: “我是不想争也不想斗,可是我也不想死。现在是被架在这个位置上,要么死,要么就端着……” 武柔斜着眼睛看着秋千另一侧的他,依旧是一头令人羡慕的乌发,眉目沉静,随意的坐在那里,也浑身散发着一股平和宽容,与世无争的仙气儿。 他要是去当道士,肯定能得道成仙,却在人间当了太子,格格不入。 武柔在心里吐槽,真的是饿的饿死,撑得撑死,要是我们两个的命换一换多好? 他这样的性格,做才人就安安生生的做事,以后去守陵还是去当尼姑,肯定没有任何的怨言,还如鱼得水。 而我这样的人要是太子,我肯定斗志满满,每天都能兴奋地睡不着觉,盼着睁眼。 “哎……”武柔想着这些,就叹了一口气出来,满是无奈。 李善微微侧了脸,用眼角看着她,很是疑虑,心觉地她肯定在心中腹诽了不少,而且还是十分不敬的,要不按照她的性格和胆子,肯定就说出来了,不能只憋着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说出来。”李善很是好奇,“恕你无罪。” “你恕不了。”武柔马上说。 李善听闻,清亮平和的眉眼闪过了一丝迷雾,说: “那我就更好奇了,到底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的声音温和,透着舒缓的懒,又像是震动的琴弦一样有余音似的,让她的心起了一层沙粒子。 武柔看着他的脸,认真的眼睛,意志又不坚定了,于是她想了想,从抱着的琉璃盒子里,捡了两颗琉璃珠子出来。 两个人看着琉璃珠子,神情都暗了一瞬,因为闪过的回忆而染上了难过。 武柔将那颗蓝色的琉璃珠子往草地上一按,说: “这个是你。” 然后又将红色的那颗,放在了自己的身旁,说: “这个是我。” 她前倾着身子,抓着两个琉璃球豪放地一换位置,指着它们说: “这样多好,谁都没烦恼。” 李善看着草地上的那两个琉璃珠子,眸光闪动,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了她什么意思。 他慢慢地抬起眼睛来,用如水的眸光扫量着她的眉眼,好像头一次认识她似的,惊叹般地说: “你可真敢想……这世上的成规旧律,在你心里是不是都是摆设?” 武柔不看他,将两个琉璃球又捡了回来,放进盒子里抱着,耍赖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太子殿下领悟的,不一定就是我真实的意思。” “呵。”李善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盯着她的侧脸又看了一会儿,才收回了目光。 他们两个现在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陛下身边排班的侍墨女官,虽然时常见面,但是像以前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闲聊的机会极少了。 不像从前晋阳公主在的时候。 少了晋阳公主,好似连相处的气氛都变得尴尬起来,说了几句话就没了下文。 李善感觉自己贪恋这样的机会,又觉得浑身不自在。 临走时,他侧着身子犹豫着,一直盯着武柔怀里的琉璃盒子看,好久才说了一句: “给我一颗,可以吗?” 武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盒子,说: “当然可以……殿下想要哪个?” 李善微微张了张嘴,想说随便来着,但是临出声的时候又改了主意,说: “红的那个。” 红的有很多,淡红黑红,带彩的红,每个琉璃珠子里头都是一幅画,没有一个是相同的。武柔指着盒子问: “这个?” 李善没有吭声,武柔就上前一步,将盒子举在了他的眼前,说: “你自己挑吧。” 李善连眉眼都没有抬,随手将那颗刚刚武柔摆在地上,代表她的红珠子给拿了起来。 他似乎怕武柔误会,举着珠子说: “你是我潜在的敌人,我拿回去警醒自己。” 话说完,他在武柔惊讶的眼神中,才发觉自己多此一举,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意识到他拿的是那一颗。 瞬间他的脸颊就红了,他抓着珠子,故作镇定地转身就走。 武柔看着他的背影,愣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心里劝自己说,是她想多了吧? 怎么可能呢? …… …… 那天晚上,李善做了一个梦,梦里混乱不堪,相当的冗长。 一会儿是朝臣们在朝堂上争吵,一会儿是父皇在考教他的功课,再一会儿,就是他和晋阳公主还有武柔,在一起说话,玩琉璃珠子。 最后一个梦,是武柔跟他说:你现在没有敌人,是因为陛下在前头给你挡着,你迟早要自己面对,然后就看见她拿着两个琉璃球一换位置。 紧接着画面一转,他的眼睛被武柔遮住了,他一眨眼,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睫毛刮在了她的手心上,鼻梁上挨着她的皮肤,细细软软的触感。 她的手一移开,地上是他养的那只黑猫铃铛,还有那把没入土地,贯穿了它脖子的长剑。 比心疼、难过更鲜明的感觉是——残忍。令人想吐。 李善突然一下子醒了,睁开眼睛之后,他看着头上的床帐顶子,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外头的天色还黑着,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个梦做得比没有睡都累。 幸好今日不用上早朝,要不然他顶着疲惫去站一早上,定然又会被朝臣们议论。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下了床,随手将放在高几上的那颗琉璃球拿在了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就那么站在黑暗中,发着呆。 山川图的屏风挡了他半个身体,隔间外头守夜的宫女,守着的宫灯有微弱的光亮透进来,正好能照在他的手上,琉璃珠子有了些微反光,里头的红色,像血一般流动。 他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哪有一个当皇帝的,会厌恶自己手里的生杀大权,抬不起杀戮的剑呢? 他可以仁慈,但不能不残忍。 可是现在他被架在这个位置上。既然做了太子,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尽全力做好,才是一个成熟理智的人该做的事情。 所以,该怎么样,才能弥补自己这个缺陷呢? 李善看着琉璃珠子里头流动的鲜红,厌恶地轻轻皱了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八十一章 临咽气的可怜 李善跟在皇帝身边,日常学习处理政务。 所有的奏章分三类。 第一类,前头按照陛下的旨意拟旨,需要盖印的,包括后宫位份升降,前朝官员的官职变迁,还有一些宴会支取用度上的批准。 这些奏章大部分皇帝看一眼,写个准字,盖个印就好。 第二类,就是各地都督,刺史呈上来的各地日常奏报,番邦国书。 这些东西是朝廷掌控整个大唐和周边番邦现况的,内容非常之多,从民生、经济到军事布局,还有一些官员对于同僚的举报,对改善当地现状的谏言。 这些是需要尚书省自行处理之后,筛选总结,将重要的奏报和议题,呈给皇帝处理的。 第三类,就是朝廷根据国运民生情况的反馈,准备做一些重大的改革或者举措的,需要上大朝会商议的议题。 这种都是提前皇帝在朝堂上提过,将议题布置下去,先让朝廷官员们各抒己见,先行发表见解的奏章。 这些奏章为了说服皇帝采纳自己的建议,往往有大量的统计数据,又是引章据典又是押韵的骈赋行文,基本就没有薄的,看起来十分的耗费时间。 李善身份太子,跟随皇帝学习处理的,主要就是第三类,在皇帝处理前两类的时候,他在一旁先将第三类看完,然后给皇帝写一份自己的决断奏章。 奏章的内容,从因为谁谁的谏言,自己又是从哪里考量做出的决断,都要写清楚。 等皇帝自己看完了之后,再将他的这一份看看,看是否符合自己的预期。 大部分时候,李善的决策都很符合皇帝的预期,欣慰地夸奖他两句。 “高句丽不够硬气,先前不顾朕的劝告,说朕多管闲事一意孤行的时候,难道想不到会有今日? 现在我大唐连船都造好了,粮草也都提前集结到边境了,他派使臣来朝贡求和?早干什么去了?!” 皇帝一边看着奏章一边不满地嘟囔,浓黑的鹰眉皱了起来,文气的脸便多了几分凶狠。 昨日他将高句丽派来使臣直接扣押了,见都没见。国书倒是递了上来,朝中的风向便又有些变化。 他抬眼瞧了一旁的太子李善一眼,说: “小九,朝中是不是又有许多人劝朕放弃讨伐高句丽?” 太子李善连忙放下了手中正在研读的奏章,恭敬地说道: “倒也不是很多,主要是舅舅长孙无忌和一些文臣在劝。武将大部分都支持。” 皇帝“嗯”了一声,说: “倒是在意料之中,你呢?你支持还是不支持?” 太子李善听闻,瞧了一直在皇帝身旁,整理分类奏章的武柔一眼,垂下了眼睛说道: “私心里,自然是不希望父皇去,御驾亲征到底路途遥远太辛苦,况且儿臣对监国没有太多信心……公心上……” 皇帝偏了偏脑袋,一只手伏在案几的边儿上,无所谓地说: “朕知道你孝顺,但是以后私心就不必说了,也不必想,你只管考虑公心为上,接着说……” 李善柔和的唇角抿了抿,垂眸说道: “将作大监阎立德,专门设计建造的战船两百多艘,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船只寿命有限,而且先前那些调动兵力,征集的粮草,都是损耗,这情形,属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不然这一回,便是亏了。 况且,那高句丽见风使舵,言出不随,狡猾多变,这一回退兵不打,没让他们吃到苦头,等大唐放弃讨伐,他们很有可能又会卷土重来,继续在朝鲜半岛上吞并百济和新罗。” 皇帝点了点头,说: “你这不是想得挺明白的么?那你还犹豫什么,看你神情刚刚还不情不愿的?” 李善微微低下了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李善缓缓说道: “父皇……很多时候,心里头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自己愿不愿意做,愿不愿意付出行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儿臣心里头惰性深,遇事就想随缘,得过且过。这毛病恐怕改不了了。所以,想请父皇为儿臣挑选一个果敢的亲王在旁辅佐,就像从前,父皇教育我辅佐大哥一样。” 皇帝听到李善提到了老大李承乾,明显整个人就落寞了下来,眉眼间明显带着伤心。 他看着案几上堆放的奏章,似乎因为心乱,眼神都开始无处安放了。 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左右,见左右有打扇宫女,还有负责茶水的内侍官,人有些多。 于是挥手道: “你们先出去,让朕和太子自己说会儿话。” 听了这个话,宫女内侍们就规规矩矩地起身,往外头退,武柔也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要跟着退出去。却被皇帝拦住了,说: “武才人你留下,你走了谁研墨?” 武柔连忙站住了,一双前单后双,像是一朵半开的鸢尾花的眼睛,不停地在太子和皇帝之间打量,透着惊慌和紧张。 皇帝见她这样,从喉咙里冷哼了一声,说: “你看你那个样子,不该你知道的,你知道的还少么?……你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呆着,管好你的嘴,不要让朕有机会杀了你。” “是。”武柔连忙低头应了,乖顺地又移动了回去,将自己当个干活的傀儡机器。 皇帝便扭过了头,对着李善认真地说: “这个事情,朕早就想过,可是身边人,尤其是分了你权利的人,人选一定要慎重,一定要足够的值得信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说: “你像你阿耶我,我信任倚重的人是很多,文武百官,能用的人我绝不怀疑,当然,但凡让我发现了背叛谋逆,我处理起来也绝不会手软。 但是,在一些重大的事情上,朕能完全依靠、托付的人,就你舅舅长孙无忌一个。这里头有你母后的原因,也有我们从少年时,一直形影不离走到现在,感情深厚的原因。” 皇帝说到这里,问太子李善道: “你呢?……你能完全信任、依靠的人,是谁呢?” 太子李善听闻,愣住了,脑子里一时间有短暂的空白。 他完全信任依靠的人,他从小在父皇身旁长大,经常接触的人,就只有父皇、犀子、还有…… 他心里头突然冒出的武柔的名字,伴随着一阵难言的酸楚,然后被他很快的抛了出去,回说: “……大哥。” 第八十二章 他觉得自己完了 他这个回答,显然全在皇帝的意料之中,皇帝微微前倾了身子,声音又放低了些,皱着眉头,有些心痛似地说: “你大哥可惜了小九!……朕不忍心让他剩下的一辈子,就在黔州那贫瘠之地做庶民!等过几年,或者等朕死的时候,凭着朕将要咽气了的可怜,再任性一回,下旨将他调回长安,恢复皇子的身份辅佐你。 你们兄弟感情深,他定然不会谋你的权,危害大唐的稳定,这样你们兄弟只是换了换位置,那当初朕的心血也没有白费,不是吗?” 皇帝压低了声音说完,就用一双期盼认可的眼神看着李善。 李善微微张了嘴,惊讶地看着皇帝,尤其是当皇帝说,凭着自己将要咽气的可怜,再任性一回的时候…… 怎么说,他这个父皇,这个皇帝……这位明君圣主,就是有这么点“没正形”的气魄在身上的。 李善眼睛瞟向了一旁,见武柔也惊住了,偷偷地斜着眼尾,看着皇帝的方向。 皇帝顺着太子李善的目光看了过去,武柔就连忙收回了目光,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将晾干墨的奏章,又收了一份放好。 “你总是看她做什么?”皇帝不满地问,“她敢说出去朕就砍了她。” 武柔听闻,手都哆嗦了一下,觉得后脖颈子有些凉。 李善听闻,眸光闪了一瞬,认真地回道: “如果真能将大哥招回来,就再好不过了,就是怕……怕朝臣们不答应。” 皇帝倒是对自己这个法子很自信,“嗤”了一声说道: “朕辛苦了一辈子了,临死的时候,要是这点儿交情都要不来,那我岂不是白活了?!你放心,你大哥本就有多年理政的贤名在,只不过后来……” 皇帝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是连讲都不忍心讲,岔开了话题说: “反正,朝臣们都明白……就看你怎么找理由运作了。” …… …… 五月,皇帝御驾亲征离开了长安,留太子监国。 当时武柔还以为自己作为侍墨宫女要跟着去。 去的时候路途遥远,如果自己伴随在皇帝左右,日夜都在一个车驾里,说不定自己也有可能受宠幸,得个一儿半女的。 虽然在她心里头,皇帝给她的感觉更多的是威严还有恐惧,并不是很愿意有肌肤之亲。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想到这种事情,就不由自主的会想起太子李善的脸来。 阿瑟斯说得对,从前她就喜欢李善喜欢的不得了,当时虽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当他是一个,不管是长相还是声音,都十分戳她心窝的弟弟。 可是眼见着这么一个弟弟,长得比她高了,长相和声音更加的戳她了,她的心真的控制不住的总是胡思乱想。 明明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碰到的人啊。 武柔将自己内心这股子求而不得的心酸给咽了下去,全心的做这心理建设,计划着以后怎么在路上,找机会勾引皇帝,自荐枕席,然后生一个李善的弟弟。 她这边破罐子破摔,一股子视死如归的勇气。 结果,皇帝没带宫女,只带着徐惠妃走了…… 他当时跟韦贵妃说什么,哦……行军打仗,不宜累赘,徐惠年轻,路上起居有她一个人照顾就行了。 武柔顿时在心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郁气: 皇帝当初说他在女人这个事儿上,一点儿都不会委屈自己。当真是真的,他不喜欢的人,连他的床边儿都别想靠近。 防的真严实,一点儿机会都不给她留! “你叹什么气?”正在看奏章的李善突然出声问。 他没有抬头,依然眼睛盯着桌案上的奏章看,沉静的侧脸温和宽容,声音都是缓的。 皇帝御驾亲征,朝政由太子监国。 从前皇帝看得那一大堆奏章,全交到了太子的手里。 武柔这个侍墨女官的职位,本来就是在武德殿辅佐皇帝批阅奏章的。 现在她依旧干着同样的活儿,只不过对象换成了太子而已。 “我叹出气了么?……没有吧?”武柔惊讶了。 李善这才抬起头来看她,打量着她的神情,眸光闪了闪,唇角带着笑意说: “你那叹气声都吵到我了,还不承认?” 武柔闭了抵赖的嘴,默默地将分拣好的奏章,挪了一摞放在他的手边,说: “……没什么,就是就是……陛下没有带我去,有些遗憾罢了。” 李善听闻,瞳孔微微缩了一下,面容平静地扭过了头,接着看眼前的奏章。 可是怎么看都看不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 “怎么了?侍奉我让你很难受?” 他的声音很平静,很轻,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武柔却莫名的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受伤来。 武柔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但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不禁在心里头哀嚎,心说:武柔啊武柔,估计是你年纪大了,春心荡漾,现在听人家正常说话,都能幻想出不一样的感情来了? 你醒醒吧,人家才十六岁,你二十岁的年纪,要搁寻常人家,你生的孩子都能翻花绳了! 武柔摆出了一个温柔的笑脸,不管李善能不能瞧得见,反正她尽量笑着说: “怎么会呢?太子殿下说笑了。但我毕竟是陛下的嫔妃,更希望侍奉陛下左右,不是正常的么?” 垂着脸看奏章的李善,明显愣了一瞬,他目光怔怔地落在了某处,似乎才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呆了许久,然后脸色渐渐地白了。 他偏过了眼睛,微微用眼尾瞧着武柔的位置,见她扭过身子,拿出了朱砂墨的盒子,正准备添墨。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仿佛厌恶、愧疚、惊慌的情绪,随即恨意地咬了一下下唇,声音平静地说: “我给你放半天假,换旁人来值班吧。” 武柔捧着盒子愣住了,但是见李善收回了目光,神情很是坚定,辨不出喜怒来。 有人能给她放假,还不好么? 于是她听话的站了起来,躬身行礼,然后告退了。 武柔姿仪美丽,步幅很美,走得很快。 她在心里警告自己说,觊觎年轻貌美,气质温润,又彬彬有礼的太子殿下,不是病,但是如果没有分寸露出来,就是大病了。 要命的大病,得治。 而李善抬眼看见她消失在门口的屏风后,苦恼地扶着额头,露出了痛苦自责的神情。 他觉得自己完了…… 第八十三章 五个姑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的感觉变得这么别扭的? 李善努力地想着,是从犀子去世之后,还是更早以前?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她离自己太近了,不像其他宫人一样,不曾谈心也不曾靠近过。 她不一样。 她是那个曾经替他救了猫的人,又在弘文殿追着他,胆大包天地问问题的人,后来她是犀子最喜欢的朋友,现在又是父皇的侍墨宫女…… 她离自己太近了,他的生活里到处都有她的存在,而且还是绕开了地位尊卑,直戳他内心的那一部分。 而且,她还是个好看又有趣的女子,在所有人都提醒他,他马上要娶妻的氛围里,他对身边最亲近的、又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有些奇怪的念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对吧? 李善在心中对自己的进行一番自省,终于将自己喜欢上一个后宫嫔妃的罪恶感给压了下去。 他努力平复了心情,对自己说,以后只要娶了妻,换一个女人离他近一点儿,自然就好了。 …… …… 皇后不在了,韦贵妃便是事实上的后宫之主,像是太子的婚事嫁娶,需要后宫妇人打听人品德行的事情,就落在了韦贵妃的头上。 经过大半年的各种观察打探,最终选定了五个合适的姑娘人选。 这一天,韦贵妃将人都请到了宫里来,没有叫她们的阿娘家长,只是举行了一个小型宴会来说说话。 宴会就在韦贵妃居住的安仁殿举行。 最近太子李善撇了她作为侍墨女官的差事,不让她近前伺候了。她有了闲,就继续被韦贵妃委派了安排宴会的差事。 按照她平常的老习惯,为了确保宴会不出岔子,她依旧去宫门口接人,这一回她们要从掖庭宫那边过来。 所以她将安仁殿里头的事情都布置好了之后,就步行去掖庭宫的东门去了。 因为宴会小,动用的宫人不多,武柔也没有带辅助的女官,一个人走在这诺达的太极宫里,并不起眼。 可是等她到了门口的时候,却没有接到人,一问宫门的守卫才知道,她们早到了,早就往安仁殿去了。 武柔听闻很是意外,说: “没有接引宫女或者是内侍,你们就让她们这么在宫里乱走么?” 守门的侍卫也被吓到了,怕担责任,冤枉地对着武柔行礼道: “请武才人恕罪,她们来过宫里几回了,前两次也没有人来接,都是主持宴会的王婕妤允许的,我们才依例行事。” 武柔听闻,微微皱了皱眉,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晋阳公主去了的那次疫病,王婕妤的女儿也没了。她莫名地对王婕妤有了些同病相怜,没有了责怪她的心。 可是来时并没有碰见人,她们跑去哪儿了? 武柔一边觉得怪异,一边儿顺着路,到处的找。 终于,在去安仁殿路边的一处花园里,远远地看见了几个坐在一处,衣着华丽的女子。 虽然武柔也不曾见过她们,但是都是十四五的姑娘,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除了是她们也没别人了。 看那个样子,似乎觉得今日的太阳太晒,几个人又觉得时间还早,就在这里暂时歇歇脚。 武柔刚刚将笑容挂在脸上,准备拐进了树林去接她们的时候,就听见她们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武才人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说不定是身子骨弱,怀不上龙嗣。” 武柔眸光一闪,便立时站住了脚步,躲在了树林的后头。 只见五个姑娘,三个坐在凉亭里,两个站在凉亭的一侧边角上往外看,都轻轻地摇着扇子,赶着凉。 刚刚说话的,就是坐在凉亭角落里的那个,穿得一身嫩黄色的花裳,坐姿很是随便,前额留着两捋调皮的碎发,被扇子的风打得一晃一晃的。 坐在凉亭里头的三个人都比较规矩,她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笑了笑说: “那可不是,我听她们说,武才人不得陛下的欢心,从来就没有侍寝过。” 刚刚的黄衫女子说: “怎么可能呢?她没有侍寝,那武媚的称号是从哪儿来的?而且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宿在武德殿,陛下若是不宠她,为何对她这么好?” 那三个坐在亭子中间的女子似乎关系特别好,另外一个笑着说: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不可否认的是,那武才人可是颇有些博宠的手段的,贵妃娘娘和燕德妃娘娘都很喜欢她,已经故去的晋阳公主也很喜欢她。 就连太子殿下,听说都对她另眼相看。几位若是想要博得太子殿下的青睐,一会儿多观察观察她的行事做派,或者问一问取取经,说不定能多些胜算呢。” 黄衫女子听闻,扭过头来,诧异地看了她们一会儿,突然问: “刘姐姐真是好心,还教我们几个争太子妃呢,这好处教给我们了,你怎么办?” 姓刘的姑娘听自己被嘲讽了,脸色不悦了一瞬,但很快又平和了下来。 她摇着扇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实话说吧,我可不想争这个太子妃,可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一直坐在亭子另一个角落的姑娘,她背对着武柔,看不清容貌,但是这里头就数她穿得最低调,一身苏青色,好奇地出声问: “为什么?太子殿下……哪里不合你心意么?” 刘姑娘说道: “太子殿下自然是从容貌从脾气都无可挑剔,可是不安稳啊。你们想当初废太子选妃的时候,那时候人人都挤破了脑袋去争。 韦家的和燕家的那个,一个远嫁藩国和亲,一个入了道观,世人都羡慕苏氏的富贵命。结果呢? 现在就数苏氏最惨,凭白被连累的去了那偏远的山沟沟里做了庶民。” 众人都有些唏嘘,沉默了一瞬之后,三个中的一个用团扇拍了她一下,压低了声音说: “你说什么胡话,这话是随便说的么?被有心人听了去,一会儿去贵妃娘娘告状,准没有你好果子吃。” 刘姑娘当真是不怕,翻了个白眼侧了侧身子,说: “我说得是实话啊……难道你们不怕么?” 苏青色的姑娘又说: “怎么可能呢?你想多了,陛下与文德皇后感情甚笃,他对她的孩子本来就偏爱许多,再怎么样,也不会绕过太子殿下去立别人了。” 第八十四章 议论 “那废太子也不是陛下愿意废的啊,太子不是好当的,一旦跌下来,那废太子的下场都算是好的了……想一想上一辈的那位,孩子都被杀干净了。” 武柔听她们这话越聊越离谱,怕一会儿被过路的宫人听到,又生事端。 于是她扭头往回又走了几步,到了树林外头的大路上,找了个能露脸的地方,冲着里头高声喊道: “是刚刚入宫的几位姑娘吗?” 那黄衫子的姑娘先看到了武柔,立马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与另外几个人说着什么。 武柔眼见着她们那个表情,似乎在揣测她的身份,然后就排成了一排,从里头施施然然地走了出来。 都是长安官员家的女子,虽然肯定不是那几个已经出了宫妃的显贵氏族,但也是五品以上的官宦女郎,她们愿意体面时,那肯定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她们眼神中明显在打量武柔的穿着,因为武柔时常穿得朴素,头饰也少,她们似乎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眼神在恭敬和高傲间徘徊。 最后眼睛都落在了她腰间的金鱼袋上,那犹疑的脸色才安定了下来。 武柔面带笑容的看着她们靠近,等她们在她的面前停下时,她笑了笑说: “我就是武才人,来接你们去安仁殿。” 五个姑娘听闻,都抬起了手,对着她盈盈行礼,说: “见过武才人。” 武柔点了点头,她如今已经二十岁了,看这些年轻稚嫩的姑娘们,就跟看当初刚进宫的自己一般,心中颇多感慨,说: “跟我走吧,外头太阳大,到了安仁殿,有宫婢伺候,还有解暑的凉饮,就会舒服多了。” 五个人应了声是,就跟在了她身后,往安仁殿去了。 太极宫很大,即便安仁殿离掖庭宫的东门很近,也足够让人走上好一阵子了。 武柔能感觉到几个年轻姑娘一直在她的身后,用眼神偷偷地打量她,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了说话。 那位苏青色衫子的女子上前了两步,又稍稍落后了武柔半步,温柔又甜美地对着她笑了笑,说: “武才人,你真好看。” 武柔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若银盘,唇红齿白的,很有富贵相,于是笑着回道: “姑娘才好看呢。” 那姑娘腼腆的一笑,微微摇了摇头,说: “武才人可是被陛下赐号“媚”的人,足以说明一切,陛下可从未这么夸过别的女人。” 虽然她是夸她的,但是她硬是听出了讽刺的意思,武柔瞅了她一眼,但是看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喜欢和艳羡的模样。 她又觉得是自己有心病,所以才会觉得她是在讽刺罢了。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喜爱有才华的女子,这个“媚”字称号,怎么看都像是一种讽刺。 好像她就是一个色相很好,但是脑袋空空的人似的。 ……简直是一生之耻。 “姑娘姓什么?”武柔问。 “我姓王,在家排行为二,才人唤我二娘便好。”她说。 武柔笑着说道: “王姑娘,你别想着法儿的夸我了,一会儿想着怎么多跟太子殿下说几句话,夸夸他才是正理。” “太子殿下今日会来吗?”王姑娘明显很激动,眼睛都冒光了。 身后跟着的其余几位姑娘明显也都活跃了起来,发出了些许的惊呼声和兴奋声。 武柔不由地扭过头看了一眼,发现先前在亭子里说自己不愿意嫁给太子的刘姑娘,激动的表情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少。 武柔笑了笑没说话,只是领路的脚步又快了些。 …… …… 武柔接完了姑娘们,就去亲自请韦贵妃赴宴,两个人从二层阁楼下来的时候,韦贵妃问她: “刚刚见了那几个姑娘,你觉得哪个好?” 武柔听闻诧异地抬了一下眼,又笑着说道: “娘娘问我做什么?又不是给我选妃,您该问太子殿下啊。” 韦贵妃拉了一下披帛,一边走一边笑着回道: “就你贫嘴,当然不是给你选的……只是她们在我跟前,一定藏着掖着瞧不真,所以要听听底下人的意见。” 武柔微微偏了偏头,认真地回道: “阿柔去接她们的时候,倒是在远处偷偷观察了几眼,那刘家的姑娘说她不想嫁给太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王家姑娘倒是很喜欢太子的样子,最是积极。其余几位没看出来怎么样。 反正这几位姑娘,无论从样貌还是才学,肯定都是好的。凭阿柔的这点儿本事,也就只能看出来这点儿东西了。” 韦贵妃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笑得雍容华贵,赞赏地说: “说了又好像没说,有内容又不得罪人……你这个人看着拙,事实上精明的很。” 武柔听闻,笑容也跟着大了些,拍马屁道: “都是娘娘教得好。” 谁知道韦贵妃突然问: “你这么精明的人,到底是怎么得罪了太子了,让他那么个宽容平和的人,将你从武德殿赶了出来?” 武柔心里头“咯噔”了一下,有些慌乱地眨了眨眼睛,说: “阿柔……也不是很分明。我就说了句,遗憾没有跟着陛下御驾亲征的话,他就……就给我放了假,再也没有让我近前侍奉过。” 武柔总觉得当时太子的样子,像是在醋她。她虽然觉得肯定是自己多心了,异想天开的犯的毛病。 但是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还是怕被韦贵妃也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思。 谁知道韦贵妃却点了点头,说道: “那就难怪了。咱们太子心善,好替人着想,你这么说,他以为你不愿意侍奉他,当然就让你走了。” 武柔听闻,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有些遗憾,说: “哦……原来如此,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韦贵妃叹了一口气,说: “我知道,但是男人怎么会理解身为女子的难处?一会儿你去请他时候,解释几句,还回武德殿去吧。 后宫里头的人都会见风使舵胡乱猜测,好好的你突然被赶出来,大家都会以为是你犯了大错了。 本来没有的事情,因为空白,会越想越离谱,凭白的会多许多流言蜚语,不利于后宫的安宁。” 武柔听闻,额上的冷汗都下来了。她没听见旁人议论她什么,哦,今天倒是听了半句,说她不会生育,好像跟太子也没关系。 但是韦贵妃那里肯定有什么风言风语了,所以她才会这么提点她。 “是。”武柔连忙乖顺地应了。在心中忐忑地想: 她被太子赶出来的事情,也不知道能议论些什么出来…… 第八十五章 韦贵妃有请 太子监国。 太子李善每次从太极殿的后宫出去的时候,都会在门口的位置站一会儿,手里拿着那颗红色的琉璃珠子,看着外头的场景。 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大殿高高的天花板上,雕花彩绘的龙腾祥云的吊顶,各种鲜艳的色彩铺陈了整个大殿,一直延伸到了远处,像是极尽了天下的财富和贵气。 身着紫色绯色的官员站立在朝堂的两侧,越是前头的,年纪越大,胡子花白,黑色的幞头帽子,布满皱纹的脸,身姿挺拔,神色肃然。 这些人都曾经历过人生的大风大浪,刀尖上锻炼出来的泰然气度。 他们跟随着父皇建立了大唐的基业,自有一番属于自己的骄傲和自信,即便是为人臣,也不会让人生出丝毫轻视之心。 而他呢?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从一出生,就在这深宫里,不曾为大唐流过血,立过功,顶了天的人生大事,不过就是身边的人生离死别,是再平凡不过的人生体验。 但是这样的他,现在是大唐的太子,是这些人未来的皇帝,是掌控这些人的性命,甚至整个大唐命运的人。 每每想到此处,他都会脊背发紧,头皮发麻,生起一股虚无荒谬的感觉,只想转身就走,接着躲在自己舒适的领域里,做一个只需要读读书,吃喝玩乐过日子,不需要负担成败的小角色。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颗琉璃珠子,珠子里的红色,依旧像是流动的鲜血一样,有一种活跃且残忍的美丽。 假装自己像别人一样吧,野心勃勃,对大权在握欣喜若狂、精神抖擞。 他伸手将琉璃珠子递给了身边的内侍,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走向了大殿内的御座之下。 御座三阶,天子位非天子不能登,太子监国居二阶之上,布置一案几,供临时听政。 他在众人的行礼声中,在案几下落座,开始了三天一次的大朝会。 只是他做了许久的建设,鼓起的野心勃勃,在朝臣中的眼中,依旧是稚嫩且沉静的,甚至还带了一点点儿,不明显的厌弃。 等下了朝之后,他从御阶下走下来,拐进了后宫,问身边的内侍: “孤今日言行可有不当之处?” 内侍听闻,立马恭敬地回道: “太子殿下颇有王者之风,朝臣们无不敬服。” 李善一听,就是知道他是在拍马屁,眉眼间有明显的失望,不知道为何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武柔的脸庞来。 若是问她,她定然会说实话的,不会藏着掖着,他想。 他矜贵的伸出了手,微微叹了一口气,喃喃道: “算了,指望你们能说什么实话呢……” 内侍官连忙将手里保管的琉璃珠子,双手捧着递到了他的手上,一边递,一边还在竭力地证明: “太子殿下,奴婢说得真是实话啊。” 李善也不管他,将珠子往背后一握,径直走了。 …… 午休过后,李善正在看着皇帝给他写的信,信件上都是些寻常话语,告诉他所经过的山川风貌,和一些令他兴奋的小事。 一个御驾亲征的皇帝,心态如何的轻松自信,从这些信件上可见一般。 李善总是很钦佩自己父皇的这一点,好像不论什么事情,到他那里都轻而易举一般。 正在在心中感叹,内侍官进来说: “太子殿下,武才人求见。” 李善听闻,抬眸看了一眼案几边儿摆放的琉璃珠子,便面无表情地回道: “不见。” 果断的几乎到了无情的地步。 内侍官只好又禀报了一次,说: “武才人说,如果殿下不见,就告知殿下,是韦贵妃派她来,请殿下去安仁殿一趟,有要紧事要征询殿下的意见。” 李善听闻,捏着笔的手怔了一瞬,然后放下了笔,就往外走。 武柔就等在大殿门口,他出了门,正好就落在了武柔的眼里。她连忙低下了头,态度恭敬。 因为几天没见,他望着她的神色,还多了一丝冷漠和厌恶…… 呵……说不定就是因为他长大了,突然间觉得她一直以来,表现的喜欢太过明显,令他觉得不适了,才将她赶跑了。 李善径直走到了自己的轿撵前,一句话都没跟她说,然后上了轿撵,仪仗起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安仁殿去。 武柔安安稳稳地跟在他的轿撵旁边,实在忍不住了,才偷偷抬眼看了左上一眼。 谁知李善也恰好在看她,只是他坐得高,侧目往下瞧过来的时候,垂着的眼缝,天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和蔑视。 她连忙将目光又收了回来,恭敬地低着头。 哦,她都忘了,这位从十岁起就有一种通透平和的观世感,轻飘飘的一个眼神,都会让人觉得自惭形秽。 但是她看过他哭泣的眼泪之后,觉得他有了人味儿,这种感觉就淡了。 现在他又拾起来了,在五天不见之后。 “韦贵妃找孤什么事?”李善冷淡地问。 孤?……这个自称,还真是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啊,冷风飕飕的。 “贵妃娘娘甄选了几位太子妃的合适人选,说还是要殿下喜欢才好,让殿下亲眼去瞧瞧,说几句话。”武柔恭敬地说。 李善看着她露出的细白颈子,心中一阵烦躁,他本想说不去了,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 看看吧,说不定自己会对哪个姑娘一见钟情,然后就彻底将此时这荒诞的情愫视为笑话了。 早一日解脱,也好过煎熬下去。 …… …… 武柔跟着太子进入宫殿的时候,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一阵欢声笑语,但是那五个姑娘无不坐的规规矩矩地,端庄雅致,仪态姿容都无可挑剔。 内侍官通报来人,打断了她们的欢笑声,所有人都望了过来,几个姑娘眼中同时闪过了惊艳外加羞涩的亮光,很快便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 “见过太子。” 李善失望地垂了眸。 他刚打眼一瞧,几个姑娘虽然长得各有春秋,容貌上佳,甚至都有一种贵气福相,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动心的。 他这么想着,本就温和沉静的脸上,立马便多了些清冷来。 韦贵妃算是瞧着他从小长大的,这些刚入宫的小女孩儿们,瞧不出他心里所想,她确实瞧的一清二楚。 她往武柔那儿瞧了一眼。再加上那些不像话的流言蜚语,她就更担心了。 于是她直接走了过去,小声地对着李善说道: “太子殿下,你跟我来,咱们私底下说几句话。” 第八十六章 出题 李善便跟着去了。 留下了武柔和几个姑娘们,姑娘们眼见着都兴奋了许多,但是碍于体面,有的笑着有的肃着脸,都看着太子李善远去的背影,坐着没动。 韦贵妃将他拽到了屏风后头的隔间内,透过屏风看了一眼外头影影绰绰的人影,小声地问: “我见太子,好像对那几个姑娘不满意?” “没有,”他轻微地吐了一口郁气,说,“都挺好的,全凭父皇和贵妃娘娘做主。” 韦贵妃微微侧了脸,不信任地用眼角斜他,说: “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什么样的?毕竟以后是你的发妻,以后要日日相对。你跟你那两个哥哥又不一样。 你大哥洒脱,成亲时见那苏氏娴静美貌,便没有不高兴的。你四哥呢,他最会哭叫委屈,选妃的时候,拐弯抹角的提意见,那是一点儿亏都没让自己吃。” 她顿了顿,抬手像是一个慈母一样,理了一下他肩膀的袖子,瞧着他说: “你不一样,你最隐忍,有不开心的事情总是自己硬扛着,不给旁人添麻烦。娘娘我心疼你,一定要给你选个合心意的。” 李善微微抿了抿嘴唇,心中有些感动。 他平时跟贵妃来往并不多,但是他们几个兄弟都知道,若是后宫里有哪个嫔妃,是除了母后对他们最好的,那便是韦贵妃了。 要不然,他最小的妹妹玉豆。也不会托付给她抚养。 “我……”李善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不自觉地穿过了屏风,落在了外头的武柔身上。 韦贵妃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眸光闪了一瞬,有些紧张,然后便很快松了下来,她慈爱地轻笑着说: “你性子闷,要不选一个像武才人那样,胆子大敢说话的?” 李善猛地扭过头来看着韦贵妃,一脸的震惊,脸色“唰”地白了。 韦贵妃见他这样,心中更是确定了,微笑着说道: “这有什么的,你长大了,十六岁了,正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这个时候最容易突然喜欢上身边的人。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喜欢过教我们的年轻夫子呢。” 李善看着韦贵妃,眸光剧烈的闪动着,震惊的脸色渐渐的缓和了下来,露出了悲伤一般的神情。 他很羞愧,因为那个人是父皇后宫的嫔妃,即便是名义上的,也足够失德了。 而他最拿的出手的就是他的德行。 他微微低下了头,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韦贵妃接着说道: “武才人自有她的可爱之处,我也喜欢啊,这有什么的呢?等你以后接触的女子多了,就知道这世上,各式各样优秀的人,都有令人心悦的地方,区别只在于,你事实上与哪个在一起。 我之所以不怕这些挑明了说,是因为我相信殿下行事有分寸,绝不会做出什么不规矩的事情来。 那你只是心里喜欢某个人,又有什么呢?不丢人,你在心里将这看做平常,总有一天就会淡了的。” 李善听闻,看着屏风外,微微松了一口气,诚挚地说: “谢娘娘提点,我……我知道了。” 韦贵妃欣慰地笑了,又执着地问了一句: “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喜欢活泼的还是娴静的?那几位家世出身,文采都是经过你父皇许可的,哪个都可以。” 李善沉默了一会儿,他心里觉得,他喜欢武柔,不是因为色相,毕竟他见她第一面时,也不觉得多惊艳。 也不是因为性格,毕竟一开始,他也曾嫌弃过她的大胆。 只是后来,相处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她在他心里落在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上,所以才觉得她尤其的令他挂怀。 “我能……出去给她们出个题么?”李善问。 韦贵妃笑了,慈爱地说: “自是当然,来……” 她说罢,先一步出去了,气度雍容,神情慈爱,太子李善紧跟其后。 到了外头之后,李善又不自觉地看了武柔一眼,武柔一直低着头躲着他的目光。 于是他便将目光放在了几个姑娘身上。 几个姑娘落落大方,一一上前见礼: “民女鸿胪寺少卿刘泰之女,刘氏。”那个说不愿意嫁做太子妃的姑娘说,羞的脸红红的。 李善点了点头。 “民女是兵部侍郎柳仕的外甥女,王氏,父亲是亳州刺史,与殿下的姑祖母是叔表亲。”那位身着苏青色,最为低调,但是也最是积极的王二娘说。 李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明显对她这低调的穿着很赞赏。 武柔在一旁看着,几乎立时便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在心里腹诽道: 说不定人家姑娘是打听够了你的喜好,故意这么穿博好感呢。 “大理寺丞之孙女,萧云。”黄色衣衫姑娘说。 她是唯一个自报名字的,从始至终,一直直勾勾的看着李善,眼神大胆,丝毫不带羞怯,大方又贪婪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民女是户部侍郎崔景之女,崔氏。” “民女是弘文馆学士卢鼎茂的侄女,卢氏。” 另外两个人最是中规中矩,也是话最少,最让人记不住特点的。 李善听过之后,心里头明白,父皇给他选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跟那些传统的世家大族有些关系。 从来这些世家大族,都有自己的关系网,门生故旧互相牵扯,在朝廷官员中就能形成一股足以颠覆朝堂的力量。 自汉以来,皇权和官宦世家就一直在角力,皇权拢得住这些人,朝堂就稳固,拢不住,朝廷就倒了。 虽然魏晋以来,这些汉族氏族的势力被击打的飘零了许多,但是到了大唐还是一个尾大不掉的尴尬境地。 父皇是怕自己手段不够强硬,镇不住这些人,所以就改为联姻拉拢了么? “孤出一个题,烦请几位姑娘写一个字作答。” 他话音刚落,武柔立时便招来了布置宴会的女官,去将几套笔墨拿了过来,放在几个姑娘的眼前。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李善问道: “假如孤有一心爱之物,日日不离身,大臣们谏言,说孤玩物丧志,不该如此。孤觉得深以为然,但是自己又十分不舍得,于是请你帮我处理此物,你会怎么做?” 几个姑娘听闻,面面相觑,一人出声问道: “只能一个字吗?” 李善肯定地点了点头,沉静地说:“对,一个字。” 第八十七章 又不一定是她。 武柔在他是身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几个姑娘想了想,纷纷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大字,又端庄地将笔放在了笔架上。 案几比较低,李善站着往前走了几步,便能看见上头的字,他大致扫了一眼,有写“藏”的,有写“瞒”的,有写“劝”的,还有写“谏”的,只有王氏一个写的“毁”。 李善看着那个干净的“毁”字,又抬眼看了一眼王氏,似乎有些意外,冷笑了一声说: “直接毁了?你也不怕我心中不满,厌弃你?” 王氏听闻,瞬间羞红了脸,甜甜地笑了,圆圆的脸庞,露出了两个小虎牙的尖尖,说: “殿下都说了是深以为然,那民女自然是忠心不二,替殿下分忧了。” 李善侧了一下脸,垂眸似在思索,随即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转身走了。 留下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只有王氏喜滋滋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似乎有些得意,还朝着武柔笑了一下。 武柔很是客气的回了一个笑容。 按理说,王氏这么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一张圆圆的脸,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甜甜地惹人爱,该是很讨人喜欢才对。 可是武柔看着她心里却十分堵得慌,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自己垂眸反思了一会儿,终于得出了结论:她这是酸了醋了,觉得李善那个人就该跟自己一个亲近。 可他现在要娶妻了,跟别人亲近了,她心里火烧一样的难受,可不是看见个讨喜的小女孩儿,都不喜欢么? 这么没出息的反应,当真是丢脸。 想到这里,她再抬眸时,脸上的笑容便又刻意大了几分。 输人不输阵,管它心里怎么酸,面儿上绝对不能露出来! 这边儿韦贵妃追着李善出去,问道: “殿下怎么走了?你还没有说你属意哪个呢?” 李善微微皱了皱眉头,说:“容我再想一想,再给娘娘答复。” 其实他哪个都不想选。 刚刚的测试,只是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便是王氏的回答是他想要的,看着王氏那般自信的模样,他也觉得不高兴。 同样的答案,不一样的人来回答,还是不一样的。 武柔刺了他的猫时,就没有让他觉得讨厌。 为什么? 李善满心都是郁气,在心中告诫自己,自己喜欢不喜欢的不重要,要考虑该不该做。 他正这么想着呢,就听见韦贵妃对着身后的女官说道: “去,让武才人出来,替我送送太子。” 李善顿时觉得一头冷水泼了下来,给他打了个激灵,他眸光剧烈地闪动了一下,不敢多说,只是喊了一声以示阻拦: “娘娘!” 韦贵妃安抚似的抬起了手,雍容华贵地做了一个按压的手势,说: “放平常心,看多了就淡了。” …… …… 回去的路上,太子李善依旧坐在轿撵上,武柔跟在仪仗的旁边,一路上李善微微皱着眉头,明显有些烦躁。 他不懂韦贵妃那般笃定的“会淡了”从哪儿来,他们不就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太长,他才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了么?! 他就是拿着块儿石头,拿时间长了都不舍得扔,更何况是个人呢? 韦贵妃这是哪里的歪理,非要将他跟武柔凑一块儿? 他正懊恼,就听武柔小声地问: “殿下,能让我回武德殿继续做侍奉女官吗?今日贵妃娘娘提点了我两句,说我这莫名其妙的被逐出来,会有许多风言风语,不利于后宫安定。” 李善的心突突跳了两下。 他突然想到,今日韦贵妃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就是因为宫中有了些不该有的言论,所以她才会挑明了,警告他两句呢? 如果韦贵妃都知道了,会不会宫里很多人,都知道了他的龌龊心思? 他越想越害怕,但是脸上却没有显示出来。 他目光沉静又警惕地瞥了武柔一眼,问: “什么风言风语?” 武柔也愣住了,老实地说: “我也不知道,贵妃娘娘说,就是因为殿下太任性了,没有理由,才会让他们乱想,编些理由出来。我觉得娘娘说得有道理。 阿柔没有犯错,只是想偷个懒,被殿下体谅着放了个假……可旁人可不这么想。殿下还是让我回去吧。” 李善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懊悔自己确实是做了多余的事情,所以才显得奇怪了。他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注意行为举止,说: “你的职位本来就是陛下的意思,等陛下回来,你自然要回来接着做,当然你现在既然这么想回来,那就回来吧。” 武柔一边走一边微笑着应道: “谢太子。” …… …… 几个姑娘一起出了宫门,路上走着走着,刘氏突然哭了出来。 其余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问她怎么了。 只见她哭唧唧地抹着眼泪,说道: “我肯定是选不上太子妃了,心里头难过,早知道我也上点心了。” 崔氏和卢氏都转过头来笑她,说: “你前头还说做太子妃不安稳,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也好安稳的过日子,怎么现在突然哭上了。” 刘氏撇了一下嘴,十分诚实地说道: “那我先前也不知道太子生的这么好啊,若是长成他那样,整天看着心情都好,冒冒险怎么了?” 几个姑娘都捂着嘴笑了起来,崔氏指着她的鼻尖说: “看你这点儿出息,为了美色连命都不要了。” 卢氏手指比在唇边,嘘了一声,说: “再说就不敬了,别说了。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命,咱们是没那个福气了。” 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一直走在一旁的王氏一眼。 王氏甜甜地笑了一下,躲开了视线。 这个时候,一直默不吭声的萧云说: “又不一定是她,你们看她做什么?是个人都知道,毁人心爱之物,虽然他心里头明白道理,依旧会存了芥蒂的。夫妻之间,尤其是太子那样的身份,他心中若是对你有了芥蒂,日子可就难过了。 当初我阿娘为了逼着我学琴,砸了我做的瓷偶,我虽然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但我现在想起来心中依旧怨她。” 她惊慌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似乎是因为气愤,说完了才发现自己这些话不该说。 毕竟淘土烧制瓷器的活儿,都是身份低贱的人才做的。 好在其他人似有同情,也没有嘲笑她。 第八十八章 到底哪儿错了? 刘氏擦了擦自己脸上残存的些许湿润,有些阴阳怪气地说: “那谁知道呢。咱们寻常人都知道这些道理,唯独王姑娘不拘一格,信心满满地认为殿下一定会喜欢她的答案。 而且奇了怪了,殿下当真就唯独多看了她两眼,咱们是一句话都没问呢。” 王氏抿着唇笑的甜甜的,有些意味深长,说: “几位都别多想了,殿下只是问了我话,又没说喜欢,说不定她就是喜欢萧姑娘的‘谏’字呢,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崔氏和卢氏对视了一眼,卢氏笑着说道: “若是王妹妹中了,以后可要多想着我们一些,多多来往才是,我们可都指望着你呢。” 王氏听闻笑地越发的甜了,说: “姐姐们可真会说笑,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不要乱说。” …… …… 八月,北方天气渐冷,陛下东征高句丽连下十座城池,但是与他自己设定的目标,让高句丽彻底称臣服输,相差甚远。 天冷上冻的时候,对唐军攻城尤其的不利,只能遗憾回旋。 路上,伴驾的徐惠写了一篇上疏谏言,皇帝很欣赏,附着于传回长安给太子的书信中,让其代为转交韦贵妃,与后宫内传颂表彰,然后放置在前朝那些大臣们的奏章上疏中,一并留存。 当时太子李善看了两眼,便伸手将那上疏递给了武柔,让她给韦贵妃送去,并说明陛下的旨意。 武柔拿在手里,看着上面娟秀美丽的字迹,不由地念出来了几句: “……东戍辽海,西讨昆丘,士马罢耗,漕饷漂没。捐有尽之农,趋无穷之壑;图未获之众,丧已成之军。故地广者,非常安之术也;人劳者,为易乱之符也。” 她年少时的声音本就如黄鹂一般,现在年岁长了,多了几丝成熟温隽,但是念起句子来,依旧很悦耳。 李善不由地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了目光,专心于眼前的奏章。 当然,跟徐惠徐充容这满腹的才华,写出的这锦绣文章也脱不开关系。 可是武柔念完了之后,她疑惑地皱了皱眉,说: “充容娘娘这文章写得真好啊,可是……太子,陛下才刚回还,他自己也说,这仗打的不痛快,颇为失望。他就不怕天下子民也这么想么?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大肆宣扬徐充容的文章,这不是在鼓励别人骂他劳民伤财么?” 李善听闻,眸光闪了一瞬,没有看她,而是说道: “父皇便是这样的人,他若是做错了事情,是不怕承认的。” 武柔更是难以理解了,当初他们父子讨论到底该不该讨伐高句丽的时候,她可是在一旁听了全程。 当时他们父子两个,都觉得讨伐高句丽是对的。 于是她睁大了眼睛,夸张地问道: “陛下如今觉得,自己打高句丽,打错了?” 李善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但是他依旧很平静,用最平常的语气说: “若是打赢了,那自然说明决策是对的。但是打的不如预期,那便证明是哪儿出错了,倒也用不着嘴硬。” 武柔突然觉得,这父子俩都挺心大的,这么大的事情,自己打自己的脸,一点儿都不带含糊的。 她依旧觉得不太甘心,她微微侧了眼睛,又太子李善的跟前靠了靠,问: “那到底哪儿错了?” 太子李善感觉到一道影子欺了过来,他的心砰砰跳了两下,立时便像见了洪水猛兽一样,坐直了身子,冷漠地说: “你挡着孤的光了,离远一点儿。” 武柔看了一眼案几,连忙跪着往旁边退了退,乖乖地离案几上的砚台方位又远了一些。 太子明显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伏在案几上,娓娓解释道: “高句丽阻拦百济朝贡,大唐出兵教训它没错,可是错在高估了唐军的实力,强攻城池,耗时太久。 这一点,出兵之前,父皇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至于大臣们想没想到,是不是因为顾及他的心情,所以没有竭力劝谏,不得而知。 父皇曾在信中说,若是魏征在的话,一定能劝得他多谨慎一些,或许就不需要受这个憋屈。” 武柔听闻,思索了一瞬,说: “我还是不能理解,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心里头知道便好了,为何一定要宣扬出去,授人以柄,陛下就不怕世人拿这件事情诋毁他?” 太子李善微微扬了扬下巴,有些矜傲地说: “诋毁?因为一次战场失利?父皇常年征战,又不是没有吃过败仗,但是结果呢? 大唐的大半个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这么多年治理之下,民生富庶,人口翻倍,他是人人称颂的明君圣主,可不会因为这一场战场失利,便被抹去了这些事实。” 他见武柔微微低着头,一副受教的模样,于是转了用平常的语气说: “当然,父皇这么做,可能也有另外一层意思。自从魏征去世之后,谏言他过失的人明显没有了。 有一天在朝堂上,父皇曾主动问朝臣们,他可有哪里做得不妥。结果大臣们都说他没有不好,几尽逼问之下,才有一个人,说他最近赏罚大多凭心情喜好,不是凭功过,改了这个就没什么了。 他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大的赏赐,无非是跟谁聊的开心了,赏了些小财,无伤大雅的。这谏言肯定不如他预期。 经过高句丽的事情之后,父皇定是觉得朝臣们都看他的脸色闭嘴了,谏言都谏不到点子上,所以这次像徐充容这么犀利的上疏,他才要大肆赞扬、赏赐,以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他们以后放心说实话。” 武柔听了之后,这才恍然地点了点头,还不忘望着太子的侧脸,眼睛满是欣赏倾慕的亮光,真心地夸他道: “不愧是太子殿下,看事情就是透彻,比我强太多了。” 李善看着她,瞳孔微缩,像是警惕一般眸光闪了闪,就见武柔无心一般,从旁边站了起来,将那份徐充容的上疏卷好,说: “我这就给贵妃娘娘送去。” 李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苦恼般地轻轻皱了皱眉头,很快又松了开来,接着看他的奏章去了。 第八十九章 无法触摸的背影 做了太子之后,李善就很少去后宫的弘文殿里去看书了,但凡有需要都会差人去取。 这一日,因为奏章上有人提到了一个生僻的周朝典故,那人说得与他记忆中的有出入,于是就派了内侍去弘文殿替他找书过来印证。 结果凭着记忆,让那内侍小宦官跑了几次腿,拿到的书都不是。 他有些着急,武柔刚提议说: “殿下,如若不然,让我去吧。” 李善瞄了她一眼,有些烦躁,但是语气依旧是温和的,说: “还是孤自己去吧,派了几次人都找不到,估计是孤记错了位置,我自己去翻更合适一些。”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武柔连忙跟了过去。 弘文殿他许久没来了,太子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停在弘文殿的门口,里头的人,不管是看书的还是负责书库的内侍,都纷纷跑了出来,躬身行礼。 他站在弘文殿的门口,看着这熟悉的殿门,再看着陌生的令人别扭的场景,他愣了一瞬,随即便沉静温和地说: “我来找书看看,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管我。” 可是他话是这样说,但是旁人又怎么敢呢? 从前他这气质就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生人勿近的感觉,旁人很少敢往他的跟前凑,如今这地位,更是令人生畏。 于是他前脚刚踏进了弘文殿的门,后脚那些人便跑了个干净,连打扫收书的内侍都自觉站在了门口,排成了一排不进来了。 只有武柔胆子大,只想着要帮他找书,没人说什么,她就一路跟在他的身后,上了弘文殿的二楼。 那些个先前跑腿来找书,结果都没找到的内侍们,见太子殿下明显不耐,更不敢上前去惹眼。 正好武柔跟进去,他们也乐在躲在外头等着。 于是偌大的弘文殿,只有他们两个人。 武柔跟着太子李善在一排一排的书架中走过,不由地就想起了当初她头一次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走在前头,领着她去找的典籍。 只不过当时他身量还小,十岁孩子的模样,墨发浓密,鹤子仙童一般,比她矮了一头。 现如今,还是墨发浓密,头上依旧是二指宽的发带束着,不戴冠也不没戴幞帽,发带的尾部垂在腰际上。 可是他变得比她高了许多,长身玉立,宽肩细腰,垂在身后的发带,越发衬得身姿挺拔,龙章凤姿了。 武柔正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却突然在一排书架前停了下来,侧过了脸。 健康的肤色,曲线优美的侧脸,微微抬着头,露出了好看的下颌线还有隆起的喉结,看着书架上头的标识。 武柔连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垂下了眼睛。 “你找这一排。”他并没有发现武柔的心思,随意指了指身后,自己就进去找书去了。 周朝,是早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周天子时期,经过一千多年的动荡,留存下来的传说、史料、书籍并不多,搜集了全天下的书籍整理出来,统共也就这两排罢了。 期间还夹杂着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些书籍的作为补充。 武柔背对着他,按照他说得记忆中可能的书籍名字,挨着一个个的找。他也在自己那一排找。 武柔找完了之后,越是没有发现他提过的名字,便转过了身。 李善背对着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很仔细。 时间太长了,他不记得到底是具体在哪本书里看过,只能看见一个可疑的书本,就在内容里头搜寻,可是在内容里搜寻,肯定得耗费不少时间。 他好像完全沉浸在了书本的世界里,全然不知道武柔已经停了下来,就在他的背后看着他。 两排书架间隔有两步半,他们中间的距离只有两步,武柔看着他的背影,或许是因为这周围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还有眼前沉迷不知境况的人,她突然从心中生出了些幻想来。 幻想着她并不是武士彟的女儿,而是那五个姑娘中的一个,在韦贵妃的安仁殿里第一次见他,露出了惊艳又羞涩的笑容,然后就正常的成亲成为夫妻,拥抱他,拥有他。 武柔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地就抬起了手来,隔空去够他的发带,想象着自己亲手将他明黄色发带的尾端,揽在手里,细细地用手指捻着上头绣着的描金龙纹。 那一刻,武柔眼中有着热切渴望的光亮,她深知自己从未如此分明的渴望过一个人,因为这个人不仅仅有她渴望的权利,甚至连人都是她想要的。 他对自己来说,是最完美最想要的那个。 可惜……与她无缘。 终是幻想罢了。 武柔想到这里,眉眼间突然不可抑制的绝望,哀戚起来。 她不可能是别人,她是武士彟的女儿武柔,十四岁就进宫做了当今陛下的嫔妃……这辈子都不会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李善正在仔细的看着书本,可是找完了也没有,他失望地抬起眼睛,刚想将书本合上放在原处,就怔住了。 因为他从书架的铜制铭牌上,看到了背后的武柔。 那铭牌很小,只有半个手掌宽,但是打磨的光可鉴人,上头用红漆写了字,用以区分书籍。 武柔的身影和表情,正好就映在了那铭牌上,小小的,但是清晰可见。 他看见她朝着他的背后伸出了手,看见了她那双前单后双,眼尾像是半开的凤尾花一样的眼睛,时常带着怨恨和倔强似的眼睛,先是痴迷,然后很快便露出了哀婉无力的表情。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武柔,若是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是傻子了! 太子李善僵直着身子,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再也不敢动,心脏“咚咚”直跳,他托着书本的手,手指使劲掐着书脊,一动不动地看着铜制铭牌里的她,痛苦地抿紧了唇。 但是很快,他的震惊,心动、纠结、痛楚、绝望,统统都化作了一缕灰败的愁雾,他像是虚脱了一样,松了紧皱的眉头,似乎心中的酸楚和难过,都因为太过激烈而离他远去。 他又恢复了平常那样沉静温和的模样,似那无情无欲的仙人,常年维持着不识人间烟火的平静和孤寂。 他垂下了眉眼,慢慢地松开了掐着书脊动手,慢慢地合上了书本,像是寻常一样,抬手将书本塞到了头顶的架子上,装作丝毫不知情地问: “找到了么?” 他不知,自己一开口,声音是那般的艰涩,跟受了风寒一般。 第九十章 噩耗 武柔听见了声音,立马便从幻想中醒悟了过来,放下了自己魔怔的手,有些结巴地说: “找到了……不,没有,没找到。” 太子李善没有问她为什么惊慌,为什么结巴,只是一只手还维持着抓着那本书的姿势,深深地低下了头,似是很累,很无力一般沉默了许久。 半晌他说: “算了,不找了,我去找前头弘文馆的学士们问问,你先回去吧。” 说罢,他头也没回,径直走了出去,脚步不停地下了楼,好像但凡多犹豫一瞬,他就会被内心不该有的龌龊吞没一样。 前朝的弘文馆,不是后宫女子能去的地方。 武柔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有动。 …… …… 刚入九月,皇帝的御驾终于到了长安。 太子李善带着文武百官,走朱雀大街,去外城的明德门去迎接。 远远御驾出现,队伍中旌旗摇曳,红色的底子上,大唐的字样就在风中飞扬招展。 东征高句丽,大多征调的是东北附近几个州府的府兵,调用之后,自然由各个都督带回了各自的州府。 皇帝从京城带走的羽林军卫并不算多。 即便是这样,从战场上下来的军队,风尘仆仆好似带着铁血的味道,同样令人震撼。 恭迎圣驾的钟罄之声响起,皇帝从御驾上下来,依旧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许久不见,李善突然间发现,自己的父皇好像比记忆中老了许多。 他正在惊讶,一边在心中担心他的身体,一边躬身行礼,结果刚刚弯下了腰,就被皇帝来了一个熊抱,说: “小九,阿耶想死你了!” 如果这个熊抱是给他的大哥的,那按照大哥从前那样洒脱又自信的性子,肯定会大大方方的回抱回去,两个人像是兄弟一样拍拍后背相视而笑。 这种场景他从前见过许多次了,每次都很开心,很欣慰。 可是轮到他自己就有些尴尬了。 他虽然很高兴,但是他从小不苟言笑,不够活泼也不够明朗,端庄有礼就是他行为举止的代名词。 这一下在文武百官的众目睽睽之下,被阿耶这么一抱,他就像是一个小鸡被老鹰抱住了似的,有些拘谨的可笑。 皇帝松开了他,见他眼神里明显不自在,他也不由地觉得失望起来,他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小了些,但是依旧很慈爱。 他伸手按着李善的肩膀,叹了口气,说: “让阿耶看看,长高了没有。” 李善眼睛微微湿润了些,认真地说: “儿臣也很想念父皇……父皇走了半年,儿臣即便是长了也看不出来啊。” 皇帝听闻,松了按着他肩膀的手,看着他身后来迎接他的文武百官,笑着说道:“诸位辛苦了。” 大臣们纷纷笑着,躬身齐声回道: “陛下辛苦。”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浓密的鹰眉,深邃的眉眼都透着随和和文气,他似乎想起了此次御驾亲征的战果,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 “朕也老了,不似当年,不服老不行啊。好在太子监国半年,事事妥帖,在各位的辅佐之下,未有差错,大唐后继有人了,朕甚为欣慰。” 长孙无忌连忙笑着说道: “太子温厚勤勉,虚心明达,朝臣们都觉得,陛下选择的储君不会错,陛下圣明。” 皇帝听闻,眸光里闪过了喜悦的光亮,伸手拉过了太子,两个人一起并肩往御驾上去,准备一同回宫去。 皇帝的御驾宽敞无比,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上了车驾,皇帝问他: “小九,阿耶也不担心其他的了,前些天朕写信与贵妃闲话,她说你迟迟决定不了太子妃的人选,是为何?” 太子李善听闻,脑海中闪过了武柔冲着他遥遥伸手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但是很快就被他赶了出去,说: “儿臣没有想法,都可以,请父皇和贵妃娘娘决断吧。”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 “我跟你母后感情深厚,就也希望你们兄弟也能跟我们一样,尤其是你,你太乖了,我怕你娶个不喜欢的,日日煎熬。” 皇帝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明显很是担心。 太子李善想了想,心中父皇对他的心意,为了让他安心,于是便说道: “那便王氏吧,她性子果决,能弥补儿臣一二。” 皇帝听闻想了想,好像觉得儿子这个回答,跟他预想的方向不一样,但是也没有说什么,说: “那行吧,回去就让贵妃张罗下聘,明年开春就娶进宫来。” 太子李善脸色白了一瞬,悠地垂下了眉眼,但是很快,这种情绪就被他赶了出去。 他将话题转到了他关心的,皇帝的身体上,父子两个聊别的去了。 …… …… 十月,黔州传来噩耗,废太子李承乾,死了。 他们全家,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从长安一路风尘仆仆的到了黔州,住在了当地安排的小院子里。 如果说,路上天大地大,到处都是处在深宫的太子不曾见过的景象,他还有几分依恋。 那到了黔州,在那处偏僻破小的庶民院子住下的时候,李承乾的世界,就开始快速地坍塌了。 他出生在太极宫的承乾殿,八岁做了太子,父慈母爱,从小前呼后拥尊贵无比,那处凄凉的小院子,即便已经比真正的贫穷人家好了太多,对于他来说,依旧是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光明璀璨、气势恢宏,万国来朝,那里有着大唐强盛的所有体现。 一个世界,偏僻荒凉,到处灰扑扑的,寂寥……还是寂寥。 很多次,他从从前那已经习惯了的,瑰丽无比的梦境中醒来,时常会怀疑自己的一切,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生在长安,是不是有一个那么伟大的父皇,是不是真的曾经是个天下都报以期望的太子。 所有的一切,真的就像是一场瑰丽的梦一样。 他没有阿耶,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现在只是梦醒了罢了。 他本就是一个一无所有,而且还身患残疾的人。 于是他,在忧郁中,安安静静地死去了。 消息由当地的刺史上奏,随着奏章送到了长安城,战战兢兢地送到了皇帝的案几上,皇帝看着那奏章上的字迹愣了许久,都无法相信是真的。 第九十一章 梦魇 当时李善就在旁边,见他愣住了,直接走到旁边,将那奏章拿了起来,仔细地看。 上头短短的几行字,最后一个“忧郁而死”戳痛了他的眼睛。 他拿着奏章手都在抖,对皇帝说: “父皇……或许,或许是弄错了,咱们再问问。” 皇帝却像是失了魂一样,眼神是虚的,许久都没有吭声,突然间就一头栽倒在了案几上。 “父皇,父皇……快传太医、快传太医!”李善将皇帝托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惊慌地喊着,一只手上还无意识地捏着那个奏章。 到了半夜,皇帝突然醒了,龙床两侧的宫灯闪着幽暗的光。 他一睁眼,就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身上穿着明黄的太子服饰,头上戴着金冠,沉默不语。 皇帝看他的背影很熟悉,明显就是自己的儿子李承乾。 当时不知怎么的,他已经忘了自己的长子已经不是太子了,忘了儿子已经身死的消息,好像李承乾此时坐在他的床边,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长久以来的思念,让他心里只有一种又见亲人,得以完成心愿的满足感,安心、欣慰,暖洋洋的。 高兴之余,深深的愧疚让他痛楚不已,他伸出了手,去够了够儿子的背影,哽咽地说: “儿啊,是父皇对不起你,是父皇没有保护好你,让你生了病。呜呜呜……” 他说到最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那背影终于扭过了头来,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不清,等他看清楚了之后,却发现不是李承乾,而是他的大哥李建成! 李建成与他是亲兄弟,五官相像,只是眉骨更高,脸颊无肉,透着一股子戾气。皇帝早都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此时却发现,承乾的脸好像与他更像,他有些分不清了,甚至为此感到惊讶和迷茫…… 黑暗中,李建成一双眼睛闪着仇恨的光亮,阴狠地对他说: “老二,你活该!当初你杀了我一家,夺了我的皇位,老天爷要报应你!你看着吧,你的那些儿子女儿,一个都活不了!” 皇帝吓得整个人抖了一下,一股子凉意从脚底涌到了头皮,浑身发麻,他猛地坐起来,怒吼道: “给我滚!” 然后便睁开了眼睛。 梦里他用尽了全力的那一声喊,他既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喊出多大的声响,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话而已。 此时的寝阁里灯火通明,他的小儿子李善就跪在他的床边守着,听见了动静之后,连忙扬起脸来看他,双目通红,温声问: “父皇,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皇帝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左右,见都是熟悉的面孔,太医、韦贵妃,内侍宦官……他连忙握住了李善的手,哭着说道: “小九,你可不能有事,阿耶就指望你了。” 李善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明明已经告诫自己,以后他就是大人了,是父皇的依靠,但是见皇帝用害怕的眼神,颤抖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泪流不止。 印象中一直强大的阿耶,突然间就老了,像是一个孩子似的,会害怕,会反过来向他哭诉,他的心像是被拧干了一样的难受。 他连忙起身抱住了皇帝,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像是一个可靠强大的大人似的,安慰他说: “阿耶,没事,有我在呢,还有我在。” 武柔就站在韦贵妃的身后,看着这一幕,不禁也跟着流下泪来,可是除了感动,她内心还有更深层的恐惧。 皇帝昏迷了的这半天,好似让她直面了自己以后将要面对的一切。 她的人生,她的命运,都会在皇帝驾崩之后,拐到另一个节点上。 在那里,她很可能会继续遭受武家兄弟的冷嘲热讽,会继续被他们迫害,比进宫之前,更凄惨更难过。 那她当初拼命奔跑,挣来的这人生转机,岂不是白费了吗? 她不甘心。 …… …… 皇帝醒了之后,伤心至极,不理政务不上朝,朝政都交给了太子料理。 武柔将最后一本批阅的奏章,从太子李善的面前拿走的时候,李善看着空了的案几,神情麻木,整个人都透着疲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下,今日的奏章没有了,您能歇一会儿了。”武柔轻声提醒他。 李善眼睛也没有抬,过了一会儿突然小声地说: “我想去看看大哥……能去吗?” 武柔抬眼,见他沉浸在悲伤里,平静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更令人心痛。 但是她依旧用无情的语气回道: “不能去,黔州太远了,这里离不开殿下。”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好所有的奏章,交给了内侍官,就要告退离开武德殿。 李善没有抬眼睛,依旧看着面前的案几,轻声说: “先别走,陪我坐一会儿。” 温柔的声音里,好似带着些可怜的祈求,正准备转身的武柔,一下子便顿住了脚。 她站在原地,任由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转过了身,依旧走到了自己侍墨女官的位置上,跪坐在他的旁边。 她很听话,说让陪着,就安安静静地陪着,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抬眼看他。 过了一会儿,李善好似痛极了似的吐出了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但是他只是眼红着,并没有哭,说: “这几日我时常想着那奏章上的字,说大哥是忧郁而死。” 他顿了顿,哽咽地声音沉重地又重复了一遍: “……忧郁而死。他是多么难过呢?要是我当初,能时常给他写写信,将父皇要招他回来的意思,写信告诉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武柔听闻,被李善自责伤心的语气所感染,心中一阵阵的发疼,冷静地说: “太子殿下,错不在你,是他的命,太苦了。” 李善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了眼睛,看着远处的虚空,疑问地重复: “命?……是啊,他要是不生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的眼神渐渐的起了一层雾,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和幻想之中,那是他最希望的场景。 可是那层雾气很快便消散了,他回到了现实中。 现实残酷且冰冷,他痛苦的用双手扶住了额头,说: “命?……真不知道谁的命更惨了。死去的人或许解脱了,无知无觉,活着的人一点一点儿的体验着失去的痛苦。 先是母后,再是犀子、大哥…… 佛曰: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这话真是一点儿都不假,还不如死了好。” 武柔听他这样说,吓得眉头跳了一下,连忙抬眼去瞧他的表情。 第九十二章 哭诉 他竟是认真的! 这次李承乾去世,皇帝突然就晕倒了,他作为太子,一下子接到了噩耗,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处在了极度的恐慌之中。 他倒是没有当初犀子去世时,那般大的反应了,相反,他行事很成熟,很得体。 甚至在皇帝昏倒之后,所有人都像是天塌了一般的时候,他肩负起了一个国家主人的重任。 太医诊断皇帝并无大碍,他马上就下了诏令安抚了一众朝臣,让他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然后他自己则守在了皇帝的身边,一直等到他醒过来。 家国,孝道,他一项都没有落下,是前朝后宫的人心仰仗,没有人会觉得他脆弱,不经事。 武柔也以为他已经克服了所有的厌倦,适应了。今日才发现,他只是能忍罢了。 忍得太好,骗过了所有人。 “殿下怎么能这么想呢?……你拥有的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权利地位,才华相貌,哪一样不令人嫉妒的发狂,如果连你都这么想,别人该怎么活呢?”武柔有些激动地说。 李善听闻,微微偏过了头,眼睛从扶着额头的手臂间,露出了些许眼尾,他冷漠地瞧着她,说: “最好的东西?权利地位我不想要,才华相貌我也不觉得多了不起。如果能用这些东西换他们回来,我愿意全交出去。” “可是他们回不来了,你拥有了他们拥有不了的东西,就该万分珍惜,不应该是这副样子!这样才算有良心!” 武柔越说越气愤,她直起了身子,指着远处晋阳公主生前居住的方向,说: “如果晋阳公主泉下有知,听你说这样丧气的话,她该多生气?!她一直想出宫去住,去玩,去看看民间广阔的天地,可是她死了,她没机会了! 你有机会你却说你想死?!!” 李善听闻,一直冰冷死寂的眸光,渐渐地亮了起来,他怔怔地看着武柔,泪水慢慢的从他眼眶中氤氲出来,然后化作了一颗颗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从脸颊上滚落。 武柔也哭了…… 他们就那样对视着,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最后叹息般地说。 …… …… 皇帝一连好长时间不上朝,他明显受了巨大的打击,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好像突然愧疚了起来,想起了李建成,想起了一同被杀的三弟李元吉。 李建成,他突然下旨将他追封了太子,谥号为“隐”,并替他提升了墓葬的规格,同时下令将李建成的一个遗腹子,封了郡王。 李元吉也被追封成了巢王,连同他家仅剩下的女眷,李元吉的妻子被封了巢王妃,女儿也都封了县主,并将自己当时最年幼的,一个庶出的小皇子李明,过继给了巢王妃为子,作为延续李元吉一脉的香火, 一直以来,从来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甚至都不屑于在史书记载上遮掩的皇帝,突然做了这么多事情,所有人都觉得,他好像心虚了,后悔了…… 这一天,皇帝带着人,去常年供奉文德皇后的皇家寺庙上香。 武柔作为皇帝仪仗里的侍墨女官,自然也跟着去了。 到了寺庙之后,方丈带着皇帝,进行完常规的上香仪式之后,皇帝就将所有人都赶出了大殿,说自己要跟皇后说一会儿话。 武柔跟当时的起居郎褚遂良,就都站在了殿门外。 大殿内,皇帝看着墙壁上文德皇后的画像,还有下头供奉的长孙氏的牌位,委屈地哭出了声,说: “娘子……你是不是怪我?怪我没有照顾好孩子?老大和犀子都没了……呜呜呜呜……你说我一大把年纪了,还好好的活着,他们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没了呢? 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大哥来找我,他满脸的怨气,说咱们的孩子去的早,都是因为我杀了自己的兄弟,遭了报应! 你说,是因为这个吗?真的是因为这个吗?!……你当时最清楚,这江山是我打下来的,一开始我也没有想杀他,是他一直想要我的命!我难道就该什么都不做,被他杀了才算是好的吗?!” 皇帝越说越伤心,坐在蒲团上,盘着腿,看着眼前的牌位,看着发妻的名字,呜呜地哭着说: “我不服!我不服!老天爷凭什么这么罚我?!朕即位以来,兢兢业业,大唐日新月异,百姓安居乐业,天下都称我为天可汗,称我为明君圣主!我就不信他李建成做了皇帝,能比我好! 呜呜呜……我造福了天下黎民,这么大的功德,难道还抵不过我杀兄夺位的罪过吗?!” 他说着,痛苦的弯下了腰,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明黄色的皇帝常服,黑色幞头帽子下,是几乎白透了的白发。 他像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老人,凄惨的伤心地哭诉着,说: “娘子,你为什么去的那么早……孩子们走的那么早。我是不是真的错了?都怪我……都怪我,是不是都是因为我,李建成冤魂不散,才将你们害了?!” 皇帝说着,突然咬牙切齿了起来,鹰眉凤目闪着凌厉的冷光,说: “他活着卑鄙无耻,死了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他要是恨我,直接冲我来啊,为什么要冲着你们去!怕我再杀他一回?!” 但很快,他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娘子,他说咱们的孩子,他一个都不放过,你要是在那边儿能见到他,你跟他说,让他找我来,直接找我来! 这一次我绝对不还手,我命给他!让他解气!呜呜呜……一定要让他放过小九,老四、玉豆、长乐和城阳也不能有事,都不能再有事了。” 皇帝在大殿里哭了许久,激动之时,声音便从大殿内传了出来,站在外头武柔,还有起居郎褚遂良,都不禁感怀难过。 终于,皇帝从里头出来了,他一边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泪,一边迈出了门槛。 虽然他又恢复了平时威严的模样,但是明显感觉到外头的人情绪反应不太对。 于是他思忖了一瞬,冷声问: “我刚刚在大殿里说得话,你们都听到了?” 目光扫到褚遂良,褚遂良躬身行礼道; “听到了些声音,不真切。” 目光扫到武柔,武柔连忙低下了头,不吭声,一副心虚的模样。 第九十三章 一个字也不准提 看见她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立时便黑了脸。 他转而看着褚遂良说: “刚刚我说的话,听见就听见了,不许往起居注里记。” 褚遂良躬着身子,迟疑了一瞬,刚想说什么呢,皇帝深邃的凤眸就深邃了起来,说: “一个字也不准提!朕刚才心情不好,跟皇后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胡说的当不得准!即便是再来一次,那李建成和李元吉朕也照样杀得!” 他语气很重,那样的坚定、不容质疑,如同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大将,与刚刚在大殿内哭诉的老人判若两人。 他似乎怕褚遂良不将他的话当回事,鹰眉一凌,深邃的凤眸闪着雪光,瞪着他说: “你若是敢记一个字,朕就砍了你!” 说罢便下了台阶扬长而去,将褚遂良应的那声“是”狠狠地甩在了后面。 …… …… 贞观十九年,武柔二十一岁,李善十七岁。 这一年四月,李善迎娶王氏为太子妃,婚仪在东宫举行。 太子十七,太子妃王氏十五,两人般配至极。 那一天婚礼仪式之后,两仪殿和东宫都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甚至是长安城里都放了烟花,普天同庆。 人与人的命运就是这般不同,她不想让自己在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上纠结,徒增伤感,于是拼命地忙碌,拼命地让自己忘记,内心那股无限的失落和空虚。 当武柔正在两仪殿里,带着女官奔波游走的时候,太子正在东宫,与自己的新婚妻子喝交杯酒。 太子婚服沿袭周礼,黑色红配,意为天地玄昏,太子服饰黑色多,太子妃红色多。 两个人进了殿阁,外头那一层大披已经去了,但依旧宽袍大袖的,极尽奢华。 当他揽着袖子将杯中的酒水喝下去的时候,两个人宽大的袍袖纠缠在一起,好似真的情义绵绵一般。 实际上,不过就见过一面的关系罢了。 这让一向内敛端庄,不爱与人过分亲近的太子李善,很不自在。 可是太子妃王氏明显比他高兴,当他将酒杯放下来的时候,太子妃便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圆圆的脸,笑着露出了两侧的虎牙尖尖,问: “太子殿下,你愿意让我喊你什么?九郎还是太子?” 太子李善看了看自己的手,默默地松开了捏着杯子的手势,不动声色地从她的指尖抽了出来,客气地说: “都行,随你的心意。” 王氏眼睛瞄了一下他收回的手,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大了,好似刚刚的那一杯,已经醉了似的。 她用一只手仪态优美的托了腮,看着李善两只眼睛闪着渴慕的光亮,亮得惊人,笑着问: “那我喜欢唤你太子……我的太子殿下,你说话,一直都这么温柔么?” 李善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眼神平静又带着些审视的味道,似乎希望多看她几眼,就能多些感情似的,回道: “我说话一直都是这样。” “嗯……你的声音也好听,又这么温柔款款的,听得我心里头实在是喜欢……喜欢的不得了。”王氏天真活泼,又十分的坦诚。 李善对自己说,她也不错,至少不像是心机深沉的人,或许时间长了感情自然就会好了。 “殿下觉得我怎么样?”王氏突然直接问。 李善眸光闪了一瞬,淡淡地说: “挺好的。” 王氏见他表情很平淡,撇了撇嘴不甘心地又问: “哪里挺好的?是长相?还是脾性?” 李善有些厌倦这个问题,他转而移开了目光,看着旁边的地砖,依旧温柔有礼地回道: “都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哪有人娶了新妇不高兴的?”王氏不依不饶地,托着腮,支着案几,又往李善的身边靠了靠。 李善心里痛了一下,脸色越发的失落,不自觉地就往后撤了撤身子,似乎不太喜欢她的靠近。 这下太子妃王氏真的不高兴了,她的眉眼皱了起来,一双眼睛闪着亮光,盯着太子李善的脸,见他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似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 “太子殿下这样子,看着简直比玄奘法师还像个和尚。” 李善的眼睫毛垂了下来,思忖着自己这样确实不应该,便说: “对不住……我不太习惯。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会尽力改的。” 王氏一听便高兴了,马上又去牵他的手。 李善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但是强迫自己忍住了,放着没动。 王氏见他这样温柔,关键是生的这样好看,肤色健康白皙一头的墨发,垂下的眉眼宽和又端庄,更难得的是还这么乖,还知道认错。 她心中大喜过望,不自觉地就拽着他的手说: “那殿下,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夫妻一体,以后有什么事情,咱们有商有量的,不藏心事,好不好?” 这也符合李善心中理想夫妻的模样,就如同他的父皇和母后一般,所以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王氏见状,欣喜地朝着李善伸出了另外一只手,说: “那既然这样,那殿下就将自己的宝贝交出来吧。” 李善看着她伸出的手掌,有些懵,望着她问: “什么宝贝?” 王氏微微不赞同的扬了扬脸,用眼尾瞧着他说: “当然是那颗,殿下时常带在身边的琉璃珠子呀。” 李善的瞳孔一缩,看着王氏立时便僵住了身子,神情也从刚才的失落平淡,变得警觉起来,轻声问: “你怎么知道?” 王氏见他这样,便收回了手,笑着说道: “殿下忘了,我们的婚事,去年就定下了,我是太子妃,想知道太子殿下的习惯和喜好,那不是很正常的么?太子妃问,东宫自然好多人愿意告诉我呀。” 李善听闻,偏过了脸,微微抿了抿唇,说: “那是我妹妹犀子的东西,我留着做个纪念,你要它做什么?” “我替殿下保管,晋阳公主的东西,自然得好好收着,殿下若是想看了,我就拿出来给殿下瞧瞧。” 王氏很坚持,就如同她刚刚问的问题一样,不依不饶地,这让李善觉得很不舒服。 他不由地皱了皱眉头,说: “不用了,我自己拿着方便。” 王氏眸光一转,露出了些许意味深长的表情,与她平时表现的天真活泼大相径庭。 当然,此时李善垂着眼睛,并没有看到。 第九十四章 话里有话 只听她遗憾地说: “殿下……妾有些失望啊,刚刚还说夫妻一体呢。如果是我,殿下即便是要我的命,我也给得。 如今妾只是想要替殿下保管一个小东西而已,又不是不还给殿下了,殿下就这般不信任我? ……是不是,那琉璃珠子,还有什么妾不知道的含义?” 妾是贱称,大唐正妻便是妻,与妾有天壤之别的身份差距,正妻一般都不会自称妾,她这般自称,是一时情趣,也是将自己放在了尘土里,极度放低了姿态。 李善听着她一番话,像是自己内心的龌龊被人捉住一般羞愧。 他带着那一颗琉璃珠子,不单单是思念妹妹那么简单,那里头还有武柔…… 这件事情即便是没有人知道,即便只是他装在心里,也足够背德的了。 他确实不应该。 尤其是现在娶了妻之后,更应该抛弃杂念和遗憾,认真地经营夫妻之间的感情。 他的心,在“咚咚”地跳,跳得很快,尤其是在他纠结和挣扎的时候,“舍不得”这几个字,尤其的让他焦躁。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起身,走到了殿阁的外头,向着外头守着的内侍官伸出了手,说: “珠子。” 内侍官就是他的一个移动口袋,听了这个话,哪儿还有不明白的,直接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青色的绣线荷包,双手举着递到了太子李善的手里。 李善拿着荷包转身又回到了殿阁里,在手里攥了一下,便放在了王氏的眼前,说: “这个就是,你好好收着。” 王氏笑得喜滋滋地,将那荷包拿在手里,拽开了抽绳,将琉璃珠子取了出来,拿在手里,对着烛光看了看。 里头鲜红的红色,像是会流动的血一样,鲜艳又魅惑,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说: “果然是宫里做的东西,像是活的一般,看多了勾人心神。” 她说完了,还笑着看了太子李善一眼,眼角的含义似乎意味深长。 李善心中一动,觉得她似乎意有所指,但是又不能确定。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心想: 或许是自己心虚有鬼,想多了。 王氏在李善的目光下,纤长白嫩的手指轻轻地捏着,将那比鸡蛋大的珠子又装进了荷包里,说: “殿下当时选妃时出的题,我会时刻记得的,如果哪一天,殿下真是打心里知道什么事情做错了,或者觉得玩物丧志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替殿下处理干净的。” 李善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更多了。 总是觉得她话里有话,但是他没有证据。 …… 那一天晚上,过得十分的煎熬。 他不喜欢跟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也不想跟一个只见了一面,而且还感觉阴阳怪气的女人做肌肤之亲。 尤其是他心中有喜欢的人,总是忍不住幻想,如果跟她成亲的话,该是怎样一种安心满足的心情。 现实和幻想的巨大落差,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兴致。 一开始两个人躺在床上,他没动王氏也没动,不知道熬了多久,王氏突然小声说道: “殿下觉得妾,太丑了?” “不是。”他老实地说,声音平静而温柔,但是在无人发现的黑暗中,他皱着眉,满是纠结和痛苦。 “那为什么……这样呢?如果明日没有落红,旁人就会猜测,是不是殿下身体有恙,或者是妾在家举止不端。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引起轰动了吧? 毕竟,殿下是太子,而我,是太子妃。”王氏缓缓地说,条理清楚,没有一丝窘迫。 李善僵住了,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可是身体依旧不想动,他想逃。 甚至思维开始乱散了出去:他想到自己失去的亲人,想到那繁重又负担巨大的储君责任,想着自己现在从一睁开眼睛,就没有一件令他高兴的事情。 想到他现在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权掌控,他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倦。 厌倦活着这件事情,厌倦活着的一切。 可是他又不能死……他没有资格任性,死了,或者撂挑子不干,就是最大的任性。 他从来没有任性过,他做不来。 王氏可以清楚的听见他的呼吸声,那样的短,明显没有睡着,她便小心翼翼地侧了侧身子,凑到了他的耳边,说: “殿下没说话,就是默认不反对了?” 李善还是没有动。 她凑着昏暗的光线,隐约可以看见他高挺的鼻梁,睁着眼睛的睫毛是那样的长,轻轻地抖动着,她心痒难耐地凑了过去,不断地亲着他的脸颊,耳垂,还有脖子…… 李善绝望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他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武柔的样子,得不到的绝望和禁忌般的幻想,在他的脑海中不停的翻滚、撕裂着,于是一转身便朝着身边的人欺了过去。 黑暗中,王氏发出了一声得逞的惊呼,带着欣喜无比的叹息…… …… …… 没有皇后,韦贵妃便是长辈。 第二天一早,太子妃带着宫人,从东宫入,给韦贵妃请安。 平时太子妃自然不用天天来给贵妃请安,这是新妇头一天,后宫的嫔妃们都聚在了一起,算是借着机会熟悉熟悉面孔。 当然,武柔跟在徐惠徐充容身后也去了安仁殿。 王氏带着人来时,圆圆的脸像是施了胭脂一样,带着娇羞可爱,跟四妃都客气的见了礼,然后就落了座,正常的闲聊起来。 韦贵妃心情也好,一改平时人多时雍容华贵的气质,端着茶碗取笑她道: “看太子妃这神情,昨日新婚之夜,定然过得极好了。” 后宫许多人都笑了起来,看着太子妃一脸的揶揄。 武柔没有抬眼,她站在徐惠妃的身后,心中酸涩,实在笑不出来。 不苦着脸不着相,已经是最大的努力了。 王氏正好在斜对面,将武柔的表情全看在了眼里,于是关心地问: “武才人脸色怎么这么差?是身体不舒服么?” 武柔眼睛忽悠了一下,抬眼就看见了王氏那扬眉吐气,志得意满的样子。 她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微微眯了眯眼睛,刚想回话。 韦贵妃便笑着替她说了: “别管她……昨日两仪殿宫宴,她跑前跑后的张罗,平时还要在陛下跟前值班侍墨,是累着了。” 她又对着武柔温柔地说: “一会儿这里没了事情,你就回去休息吧,这两日陛下也不理政,得了咱们太子妃的福气,整个朝堂都放假,你也能好好睡几天懒觉。” 第九十五章 能不能教我一二 武柔微微躬身,应了声“是。”依旧没有抬眼,倒真像是一副困顿的样子。 王氏见状便甜甜地笑了,好像忘了这一回事似的,转向了韦贵妃说道: “娘娘,我给你们看一个好东西。” 她说着,就冲着身后跟着的宫婢伸出了手来,那宫婢将一个青色的绣线荷包拿了出来,递到她的手上。 王氏喜滋滋地打开,从里头将那枚红色的琉璃珠子取了出来,说道: “你看,这是太子殿下时常拿在手里的东西,昨日在东宫,我一问他要,他就给我了。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殿下更温柔体贴的夫君了。” 武柔悠地抬眼,就看见她拿着琉璃珠子一副炫耀得意的模样,还专门挑衅似的瞧了她一眼。 武柔顿时觉得眉间一疼,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翻滚。 这王氏绝对是故意的! 她和太子走得近,但是绝对没有什么逾矩的举动,这王氏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风言风语,在这儿演给她看! 韦贵妃看着那珠子笑了笑,淡淡地说: “那琉璃珠子是晋阳公主的遗物,太子很宝贝,能给了你确实难得,说明他信任你。 太子妃,你可不要辜负了他的信任,像这样拿着这东西到处走,万一磕碎了就不好了。” 韦贵妃依旧是雍容华贵的模样,声音也依旧是温柔和缓的语调,但是熟悉她的人,还是能感觉到她此时的不寻常。 因为她说话的语速比平时更慢了,语气显得更加的恳切,全然没了一开始的轻松。 一下子后宫的诸人都静默了些许,微笑着垂眸低眼,都不吭声了。 宫中老人都知道,从长孙皇后在世时,后宫就忌讳争风吃醋,生怕后宫女子闲了没事做,互相掐,便在后宫复刻了一个弘文馆。 长孙皇后在世时,总是时不时地带着后宫女子去看书,看完了还让大家一起讨论,做诗写文章。 她时常说,书海是无穷大的世界,多看书,就会心胸开阔,人也会变得包容宽和,多读书总是没错的。 到了韦贵妃执掌后宫的时期,韦贵妃倒是没有那个心思组织着后妃们去读书了,你们爱读不读。 但是有一点,平时不能在争宠这件事上,互相攀比,互相炫耀。 你今日得了陛下的宠了,得了陛下赏赐的东西了,你就老老实实地低调做人,聚在一起闲聊时,尽量避开这些话题。 省得惹了其他人不快,再生出许多事端来。 如果说话阴阳怪气,拈酸吃醋的话,韦贵妃的处置也简单,一次两次是提醒警告,三次就是降位夺薪水之资了。 只要不是四妃九嫔,低下这些婕妤美人才人的世妇、御女品阶,代理后宫的韦贵妃完全有资格自行处置,皇帝根本就不会过问,也不会管的。 在场的都是人精,这王氏这般炫耀的模样,谁能看不出来呢? 虽然说太子妃不是陛下的后宫,她们管不着,但是按照后宫一贯以来的风气,此等作风实在是上不得台面,让人笑话了。 所以韦贵妃的态度,才会变了的。 王氏也能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对,她连忙将琉璃珠子收了起来,谦虚地应道: “贵妃娘娘教训的是,我这就收起来。” ……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太子妃很聪明的不再提她和太子的事情,而是转而说了些民间的新鲜故事和见闻,说些民间风貌。 宫中女子都很少能出宫去,她说得又都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自然大家都爱听,很是其乐融融了一番。 后来她先离开回了东宫,韦贵妃就对着后宫诸人最近的人和事情点评了一番,顺便将太子大婚时期,辛苦有功劳的几位都做了夸奖和赏赐。 武柔自然也在其中。 那些赏赐是早已经出库准备好的,安仁宫的宫女和内侍们,会将赏赐当着众人的面儿唱和一二,亮出来让大家知道。 然后就会交给各个宫殿的宫女,让他们领回去。 武柔只带了阿瑟斯一个出来,人手也不够,于是徐充容就将她的宫婢支使了几个出来,替她拿东西。 徐充容自己还留在安仁殿内,跟韦贵妃谈论些诗词上的事情。 这边儿武柔刚出了安仁殿不久,就碰见了一个小宫女,对她说,太子妃在旁边的凉亭里等她,有话说。 武柔根本就不想去。 在她心里,虽然酸王氏命好,但是她要走的路又不跟她挤,她是多闲了才会在她那儿浪费力气? 可是人家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她一个小小的五品才人,自然是没有不去的道理。 于是示意阿瑟斯带着宫女们先行回去送赏赐,她自己去。 阿瑟斯一直觉得武柔跟太子不寻常,虽然两个人都很规矩。但她明白太子妃这是要针对武柔,有些担心地看了她一会儿,不想走。 武柔说: “怕什么?她虽然是太子妃,但是管不了陛下的后宫,能把我怎么样?耍嘴皮子她都不一定能赢了我。” 太子妃的宫婢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武柔,见武柔直勾勾地看着她,很快又低下了头。 阿瑟斯这才带着人走了。 武柔跟着那名宫婢到了附近的凉亭里。 远远地就瞧见太子妃王氏站在凉亭里头,对着她笑,笑容十分的甜。 武柔在她的笑容之下,一步步的上了台阶,面无表情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见过太子妃,不知道太子妃唤我来有什么事情。” 王氏一直不放过武柔的表情,似乎十分享受她这份“不快乐”,上前亲热的拉住了她的手说: “姐姐……” 武柔立马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 “太子妃这叫法不合规矩。” 王氏尴尬了一瞬,立马又笑了起来: “咱们私下里说话,我瞧武才人亲近,随意一些也好啊。我当初头一次见武才人的时候,不就说过了,我觉得姐姐长得真好看,不愧是陛下亲赐“媚”号的人, 听说陛下私下里都唤你“媚娘”,那寻常女子实在是比不上呢。” 武柔听得直想骂粗口,陛下唤我媚娘?我怎么不知道? 她垂了眼睛,掩饰掉了自己心中的不耐,又抬起眼来公事公办地问: “太子妃别夸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找我。” 王氏羞涩地抿了抿唇,拉着她的胳膊就是不松手,十分不见外地说道: “我就是觉得姐姐必定不是寻常人,能不能教我一二?” 第九十六章 还有没有天理了? “教你什么?”武柔警惕地直接问。 王氏笑着,凑近了她的耳朵,小声又缓缓地说道: “当然是教我怎么,勾引太子啊……” 她说话的口气吹到了她的皮肤上,像是毒舌的信子一样吐在她皮肤,武柔顿时心头一紧,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连带着头发都竖了起来。 她震惊地看向了王氏。 只见王氏已经远离了她的耳朵,依旧用甜甜地笑容看着她。 武柔瞳孔一缩,心脏咚咚直跳。 原来人家的十四岁,并不比自己的十四岁查到哪里。 “太子妃刚刚入宫,是不是想得有些太多了?你知道你这样说,会给太子殿下招多大的灾祸么?”武柔的情绪不见起伏,只是略微带了些冷。 她锋利清晰的眼角,显得目光锐利如刀。 王氏微微抬了一下眉头,很是诧异地说: “原来武才人知道会给殿下招来祸事啊?……我还以为武才人不懂得呢。” 她说着扫了一下周围,见只有亭子外头守着她的宫女,目光所及再也没有其他人。 她便再也不装了,直接松开了武柔的胳膊,慢慢转过了身子,声音冷傲地说: “既然你懂得,为什么还要做那些让人怀疑的事情呢?你再怎么勾引他,也不可能从陛下的才人,变成太子的人。相反,只会招来杀身之祸,还会连累殿下太子之位不稳。” 武柔微微皱了皱眉头,冷笑道: “太子妃真好笑,你到底有什么证据,要这么质问我?” 王氏听闻,有些不耐地转过了头,身上的华服披帛都甩了个圈,稚嫩脸高高仰着下巴,不悦地说: “武才人何必嘴硬呢?宫里早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要不然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来就是警告你,不要再有不合规矩的举动,挡了殿下继承大位的路。 要不然,我作为太子妃,有的是办法除掉你!” 说罢,她恶狠狠地瞪了武柔一眼,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武柔站在凉亭里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清丽的眉眼燃着怨恨的血光,许久都没有动。 她最恨别人欺辱她! 那个时候,她满心都是疯狂的念头: 她想真的去勾引太子,然后故意被别人捉奸当场。她要轰轰烈烈地占了她的夫君不说,还要用淫乱后宫的罪名,将李善拖下太子之位,连带着让王氏去当庶民或者守活寡! 她要让她从太子妃的位置上失去所有,让她哭! 武柔想着这些,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了下来。 她那双好似天生含着怨恨的眉眼,耷拉了下来的时候,尤其显得的楚楚可怜。 算了吧,她对自己说。 这么做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她还想活呢,她想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这么做除了将自己作死,再没别的好了。为了王氏这么个东西,不值当的。 她微微低下了头,抚了抚自己臂上的披帛,刚刚一阵大风吹过来,几乎要将披帛吹跑了。 然后她便提着自己的裙摆,一步步地缓缓下了凉亭的台阶,回昭庆殿去了。 春天到了,路上的花树都发了芽,吐着鲜嫩的绿色。 武柔一个人施施然的走在其中,心想: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去跟王氏置气,她需要的是一个孩子。 …… …… 五天之后,皇帝要正常办公,武柔便又跟从前一样,进了武德殿排班做侍墨女官。 当然,又见到了太子李善。 但是她现在也没有心思去想自己的爱慕之心了,她迫切地需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可怎么办? 她依旧没有忘记,这侍墨的差事之所以轮到她,就是因为皇帝厌恶在做公事的时候,旁边的女官不安分。 所以她一直很规矩,没有做些奇怪的举动,没有抛奇怪的媚眼,一心只想着做事,这才得了皇帝的青睐和信任。 她不能抛弃自己的优势。 她更不敢趁机勾引皇帝,怕自己直接被打到翻不了身。 真个朝堂都放了假,积压了五天的奏章很多,这还是被尚书省筛选过的。 皇帝为了赶紧清理完积压的差事,中午饭都没有时间吃,就让宫女送了些茶水和糕点过来,直接就着看奏章的案几吃了两口。 皇帝一边吃糕点,一看看奏章,手拿着糕点不方便,就使了个眼色,让武柔替他翻页。 武柔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神,总是适时地在皇帝将要开口的时候,将奏章翻过去。 突然,武柔饿的肚子叫了一下,在安静的殿阁里那么想。 连一直专心于奏章的太子都惊动了,抬起眼来看着他。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轻笑出声,将手边的糕点盘子推了一下,说: “不用翻了,你也吃点儿吧。” 他扫了一眼远处堆积的奏章,说: “还有这么多,今天都看完,还不知道到什么时辰去了。” 武柔也不矫情,不好意思地轻声应了一声“是”,便伸手接过旁边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捏起了糕点,一只手捏着,另外一只手捧着,规规矩矩地吃了起来。 皇帝见她这乖巧的模样,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慈爱的笑容。 武柔眼睫毛眨了眨,心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机会,便直接小心翼翼地问: “陛下……阿柔进宫这么多年了,今年都二十一岁了。” 她这个话一出,在左下手看奏章的太子李善,不自觉地就被牵动了心神,他依旧低着头,可奏章上的内容,再也看不下去了。 皇帝没有看她,翘着小指头给奏章翻了个页,随意地笑着说: “你二十一了?……嗯,怎么?跟老头子我比年纪大呢?” 武柔乖巧地摇了摇头,小声地问: “阿柔是想问……什么时候能升一升位份啊?进宫的时候就是才人,现在还是才人……” 她之所以敢这么问,是因为从韦贵妃还有燕德妃的受宠来看,这位陛下肯定是喜欢真诚直接的人。 果然,皇帝直接笑了出来,转过头来看着她说: “丫头,你忘了你怎么进宫的了?你就只是占了一个名分罢了,还要升位份?对其他嫔妃公平吗?还有没有天理了?” 武柔心中失望,脸上便夸张地表现了出来,说: “啊……可是我还是做了许多事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有功不赏,不也不公平么。” 最后一句,几乎是小声地撒娇了。 第九十七章 莽撞的可爱 皇帝依旧没看她,直接回道: “你的功劳,哪一回没赏你?若是缺了,就说明贵妃执掌后宫,职责有失。” 武柔低下了头,老实地说: “贵妃娘娘是赏了……” “那不就是了。哪里不公平了?”皇帝很是随意地问。 武柔沉默了,她的胆子还没有大到,能当着皇帝的面儿,说他死了之后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快将手里的糕点吃完了,才默默地嘀咕了一句: “钱财是好,可是换不来地位啊。” 皇帝听闻,一边用帕子擦着手,一边扭过来看她,凤眸中闪着惊异的光亮,问: “听你这话,宫里还有人敢欺负你?谁啊?” 武柔见皇帝搭了她的话,心中一喜,但是后头的话怎么说呢? 她下意识地就看了太子李善一眼。 真的就是下意识的。 因为最近只有太子妃王氏欺负过她。 想来更是不忿,自从她进宫以来,皇帝后宫那么多女人,她都没受过什么气,却被一个刚进宫的小丫头给气着了。 皇帝自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扭过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问: “你看他做什么?太子欺负你?” 武柔眉头一跳,连忙说道: “不是……是……是太子妃。” 太子李善听闻,顿时扬起了头来,一脸的惊讶。 皇帝更是诧异了,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还会有纠葛,说: “是不是误会了?她才刚十五岁,你都二十多了,能担待就多担待一些。” 武柔的心“咚咚”直跳,觉得这话题很危险,但若是不说出什么可信服的话来,恐怕会给皇帝落下乱嚼舌根子的印象。 她需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武柔微微低着头,强迫自己喘匀了气,平静下来,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前几天,太子妃到安仁宫请安,把我叫出去单独说话,她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风言风语,觉得我勾引太子,专门教训了我一番就走了。” 武柔说着咬了嘴唇,红着脸颊,一半儿是羞的,一半儿是气的,说: “我当时都傻了,愣在那儿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我想了好几天,无非就是因为阿柔进宫以来,得了陛下的赐号,但是却一直没升位份,也没生孩子。 我又总是在武德殿,与陛下和太子在一处的时间长,宫里某些人就开始胡思乱想,觉得我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人。” 她说着,抬起了头,用一双灼灼地眼睛直视着皇帝,哀怨地说: “陛下,阿柔多冤枉啊,您知道我平时是怎么做事的,哪有太子妃说得那样。所以……所以……” 她顿了顿,羞红了脸颊,然后鼓起了所有的勇气,闭着眼睛说: “我想做陛下真正的嫔妃,给陛下生个孩子!” 她因为激动,声音是那般的大,就连殿阁里忙碌的宫女和内侍都惊动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看了过去。 整个大殿为之一静。 太子李善看着她,见她仰着头,细弱的脖颈像是一只小鹿,跪坐在皇帝面前祈求的样子,他的眉眼一痛,眸色灰暗了下来,连忙低下了头。 皇帝本来听到太子妃的胡话,表情还有些黑,到后来被武柔这一嗓子喊,顿时笑出了声来。 他慈爱地摸了摸武柔的头,感慨地说: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连莽撞都显得可爱……为了这点儿事儿不至于生气……还想了好几天?” 然后皇帝收回了手,脸色微沉着说道: “朕相信你也不敢随便编排太子妃……有些离谱的传言也正常,宫里又不是仙境,大多都是些获罪的奴婢,总有些糊涂的乱传闲话。” 皇帝说着又对太子说道: “小九,旁人不知道深浅的乱说,太子妃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能随便听信呢?当初择选的时候,朕看她乖巧懂事,又通文墨。现在看来,还是得多教。 你回去多说说她,不行,就让她晨昏两次去安仁宫请安,让贵妃教她。” 太子李善听闻连忙起身站了起来,躬身应“是。” 此时他心里头混沌沌的一片,被武柔那翻话吓的、被王氏的行径气的、因为武柔伤心的,都有,于是脸上更加的迷茫麻木了。 皇帝说他: “太子妃做错了事情,又不是你。她年轻,刚入宫,做错事情说错话都很正常,重要的是长点儿心,知错就改……不是什么大事。” “是。”太子应了声,又坐了回去。 武柔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皇帝。 发现皇帝又看起了奏章,根本就不提给她升位份、生孩子的事情了。 她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皇帝这是不愿意…… 他让太子李善教训一顿太子妃,就算是将这事情了结了。 于是武柔失望地垂了眼睛,不再说什么,又开始专心的做事了。 如果这个办法不行,只能再想其他的办法。 …… …… 这一天一直忙到了天黑,太子李善才坐着轿撵回到了东宫。 路上人抬的轿撵很稳,他睁着眼睛看着前头移动的人群,再远处亮着灯光的宫殿,因为太过疲惫,差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他甚至累到已经不想跟王氏说些什么了。 当听到王氏找过武柔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王氏的天真和诚恳都是装的,他觉得不对劲儿的那些事情,也都不是错觉。 这是他们大婚第六天,他就已经不愿意理这个人了。 是的,不愿意理。 生气吵架都嫌亲密,不愿意理她,才是自己现在最真实的感受。 轿撵在东宫门前停下,他刚刚站起来,王氏就从里头迎了出来,笑着说: “太子殿下辛苦了,我亲手做了好些菜,却总也等不到殿下回来。” 李善没有说话,垂着眼睛看也没有看她一眼,直接掠过她身旁,就往里头去了。 王氏觉得不对劲儿,脸上的笑容也僵了,然后乖顺地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跟到了放着饭菜的桌边。 李善扫了一眼那些菜品,神情恹恹地说: “让其他人都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王氏扭过头对着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便将所有人都带走了,顺便将外头的殿门关上。 “怎么了殿下,是出什么事情了么?”王氏小心翼翼地问。 李善这才直视着他,那双宽和平静的眉眼,像是洞悉一切一般,轻声问: “你找过武才人了,说她勾引我?” 王氏顿时愣住了,眸光看着李善剧烈的抖动了几下,像是被抓了现行一样慌乱。 但是很快她便调节了过来,仰着下巴,理直气壮地笑着问: “武才人还敢跟殿下告状呢?……我只是试探试探她,没想到她倒是真的不把殿下当外人呢。” 第九十八章 没脾气,有主意 李善垂下了眼睛,眉眼的疲惫又多了几分,平静地陈述道: “她不是向我告状,她向父皇告了状了。父皇说,让我回来教教你,身为太子妃要知道什么话能信,什么话不能信。” 这一回太子妃就不仅仅是惊慌了,而是恐惧。 她眸子里闪着惊惧的光,整个人都站不直了,皱着眉头看着李善的表情,似乎在分辨他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 过了一会儿,她怒道: “你骗我!她做了这等丑事,怎么可能在父皇面前说?!她怎么有胆子提?!父皇知道了你会这么平静?!你难道不害怕吗?” 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大,厉声呵气的,李善觉得耳朵都“嗡”地响了一下。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氏,惊异于一个人怎么可以会有这么大的差距,生气也不至于从一个甜美可爱的女孩,变成一个发疯的母夜叉吧? 他皱了皱眉,依旧用平时温柔的语气,缓缓反问道: “我们有什么丑事?她被冤枉了,为什么不能提?” 王氏这一下子愣住了,她突然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真的听错了消息,误解了李善和武柔的关系。 但是她很快就将这一疑虑打消了。 因为她是打听了太子李善的所有喜好,并且成功的做了太子妃的。 如果消息都是错的。那她根本就不会获得他的钦点,进宫来! 她冷笑了一声,说: “太子殿下心里头如何想得,还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么?你们之间绝对不单纯,你敢说,不是么?” 她上前了一步,紧紧地盯着李善的眼睛,逼问道: “人都说太子殿下克己复礼,端庄文静,品性高洁,你能以你的品性发誓,说不是么?” 李善悠地垂了一下眼睛,又很快抬了起来,坚定地说: “不是。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半点儿逾规之举。” 王氏意外至极,皱着眉头不停地扫视着太子的眼睛,但发现他的眼睛是那样的坦然和平静,她最后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慌乱地不说话了。 李善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似乎是累得,又似乎是无奈,看着那些菜说道: “辛苦你做这么多,但是我没胃口,你自己吃吧。今晚我去别处睡。” 说罢他转身就走。 王氏连忙叫住了他,祈求般地说道: “殿下,我知道错了。我是……我是怕她影响了你的前途,才去找她的,全是为了你好。殿下,咱们是夫妻,你就饶了妾这一回吧。” 李善站住了脚。 王氏欣喜地就要往前,就听李善背对着她说道: “如果只是单纯的犯错,我自然会饶你。 可是,我讨厌别人将我当傻子……你或许知道我脾气好,不会轻易与人置气,但是我脾气好,不代表没主意。 从大婚第一天,你就想法设法的想控制我、拿捏我,当时我以为你只是脾性使然,如今看,都是有预谋的。” 他说着顿了顿,明黄色的太子服饰,背后的龙纹盘踞,在烛光下泛着金光,显得背影高大又耀眼,他温声说: “你找错了人……我不会跟你争执,也不会苛待你。只是咱们以后少见面吧……我不乐意。” 说罢,他就抬步离开了。 王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头一凉,但是她当时还不怎么将李善的话放在心上。 毕竟她是太子妃,夫妻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呢。 吵个架罢了,总有和好的一天。 …… …… 太子大婚之后不久,太子就又以方便帮皇帝处理公务为由,又回到了武德殿。 自从长子李承乾去世之后,皇帝明显越发的依赖这个小儿子。 儿子说自己想住武德殿,他也乐意让儿子守着他。 因为此事,朝中还有不少人曾经上疏,谏言皇帝不要宠子太过,太子都已经成婚了,还天天捆在身边,不合常理。 皇帝想听来着。 但是太子殿下自己将那些奏章捡了出来,挨个的一一回复,说自己为了国事为了孝道,主动请求留在父皇身边,方便处理公事照顾他,有错吗? 没错,谁也说不出他有错来。 于是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太子妃王氏一开始,还端着架子,不曾管过太子,可是一晃眼半年了。 半年里,他们统共就匆匆见了两面,还是因为家宴,夫妻两个必须一同出席。 ……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同房过。 王氏这才知道了,太子是不轻易生气,可是生起起来,绝对是最决绝的! 一点儿机会都不给她留! 她这才慌了,主动往武德殿跑,时不时地就给他送东西,天凉了送衣服,天热了送冷饮,送荷包,送暖炉。 每一次太子都让人收了,可是没有一次得过他的好脸色。 这一天,她带着人,拿着披风,早早地等在了太子下朝回来的路上。 远远地瞧见太子的仪仗过来了,她就上前拦在了轿撵前。太子的仪仗自然不敢对太子妃不敬,连忙停了下来。 这一回王氏还没有说话,太子李善就冷漠地招了手,示意内侍去接东西。 内侍去旁边的女官手里接了。 可是太子妃却不让开,仰着脸直噔噔地瞧着李善,质问道: “殿下,这么久了,气也该消了吧?” 太子李善冷漠地看着她,轻声说道: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太子妃这么聪慧,不该听不懂人话……让开。” 太子妃固执地还是不让,望着轿撵上的李善,几乎要哭出来。 太子李善瞧也不瞧,对着旁边的内侍官缓缓说: “这么宽的路,能让一个女人挡了道?” 内侍官一听,连忙指挥着抬轿撵的人往旁边拐,生生将太子妃绕了过去。 十五岁的王氏,看着走远的太子仪仗,终于忍不住哭了。 旁边的女官忍不住劝她: “太子妃,快别哭了。刚刚殿下在时,你哭了也好啊。现在哭,白白伤了身子。” 正在此时,武柔带着阿瑟斯从另一边过来了,看样子是要去武德殿当差。 王氏看见她,立马背过了身去,一边哭,一边将脸上的眼泪抹了。 将将赶到武柔到了近前,向她行礼的时候,王氏转过了身,咬牙切齿地说: “武才人好手段,我们夫妻现在成了这样,你满意了吧?” 武柔瞄了她一眼,冷淡地说: “我没想跟你斗,当初向陛下告状,也不是为了针对你。太子妃,你好好的当你的太子妃,总是招惹我做什么?” 第九十九章 儿臣知错了 王氏看着她,突然又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可怜巴巴地说: “从前是我错了,我给姐姐道个歉,你帮我劝劝太子吧。” 武柔冷笑了一声,说: “我跟太子什么关系,哪有资格劝他?” 王氏心里恨得咬牙,可是一想到太子这么冷落自己,她实在受不了,就将恨忍了下去。 她温柔小心地说: “姐姐……” 在武柔警示的眼神下,立马又乖顺地改了口: “武才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刚进宫半年,自然比不得武才人与太子殿下相处的时间长,有友谊情分,就帮帮我吧。 我连长乐公主都求了,连韦贵妃处也求过,可是她们说了都不管用,实在是没办法了。” 武柔垂了一下眼睛,心想也没必要跟未来的皇后闹得太僵,于是认真地说: “殿下心善,你多求他,多说些好话比求别人强,求别人去劝他,他只会觉得你搬了人强迫他低头,心里更不高兴了。” 王氏看着武柔愣了一瞬,似乎没有想到武柔会真心帮她。 她之所以求武柔去劝太子,无非是本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想法,通过武柔的嘴,让太子知道她道歉了,她真的知错了。 她有些尴尬地牵了一下嘴角,本来就年轻稚嫩的脸,眼睛微微上抬,露出了依靠大人的孺慕神情: “可是太子都不愿意见我,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好不容易见一回,身边乌泱泱的都是人。当着外人的面,我也不好失了体面。” 武柔叹了口气,说: “具体怎么办得看你自己,我只是说个建议。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整个朝廷休假,太子也会闲几天,到时候你们相处的机会会多一些。” 她说着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太子妃的臂弯里抽出来,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道: “太子妃,我还要去武德殿当差,先行告退。” 说罢就带着阿瑟思走了。 …… 武柔一进武德殿,就看见太子正在给皇帝捶背。 她脚步顿了一下,才默默行了礼,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皇帝今年五十多岁了,东征高丽劳累了一番,又适逢儿子去世的噩耗,晕倒之后身体明显大不如前,总是觉得不舒服。 太医院时常配着汤药调理,但是并不见好。 刚刚小内侍官宦给他捶背,他嫌弃人家使不上劲儿,太子李善就主动替了小宦官,有模有样的给他捶了起来。 父子两个一边捶背一边闲聊,除了那一身尊贵非凡的明黄服饰,还有案几前头堆得那许多奏章,倒是跟普通父子无甚区别。 皇帝指了指背后的一处,太子就将手移了过去,捶得“咚咚”作响。 不怪人家小内侍不顶用,搁旁人也没人敢这么“打”皇帝。 皇帝感叹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哎,人到底是老了。什么毛病都能有,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舒服。” 太子抿了抿唇没有吭声,垂着眉眼似乎很是悲伤,手上默默又换了个位置,捶得更全了一点儿。 皇帝看了一眼旁边的武柔,似乎觉得没有必要避讳,便说: “小九……你大哥不在了,朕想着,从你那些庶出的兄弟里,选一个合适的人帮你,你觉得谁合适?” 太子李善听闻,顿了一下,抬了眉眼想了想,说: “儿臣不知道,儿臣自小在宫中,几位兄长出去的早,都不怎么熟。”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论信任,我觉得选韦贵妃的儿子合适,贵妃对你母后一向敬重。绝不会允许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只是贵妃的身份太特殊了,仅次于皇后,他的儿子若是离权利太近,恐怕会让一些朝臣起拥立的歹心。” 皇帝的声音有些发愁,太子李善甚至从中听出了些许凌冽来。 他太知道自己阿耶的手段和决心了,他但凡想做的事情,总有法子做成的。 如果他真的打定了主意,要重用韦贵妃的儿子,那么韦贵妃的地位就很难保了。 太子心中一动,连忙说道: “他跟我同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性子差不多,都很安静。恐怕不能为儿臣补缺。” 皇帝听闻点了点头,说: “也是,也不能光瞧忠心,若论果敢……吴王恪比较像我,可是他……” 皇帝顿了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他排行老二,有志气,当年就不太服气你大哥做太子。你大哥病了的那段时间,他给朕递的折子都频繁了,从表功的到请安的,生怕朕想不起他。” 他说着扭过头看了太子一眼,接着说: “你记不记得?当时他还给他母妃写信,让他母妃多劝劝朕,被朕发现了端倪,写了一通折子斥责了他一顿,他这才安生了。 你说他这样有野心的人,能全心全意地帮你吗?” 皇帝皱着眉头,似乎很是苦恼。太子李善思索着,说: “二哥年长我许多……儿臣确实不了解,也没有什么兄弟感情,不过既然像父皇许多,定然是有本事的。 儿臣想,他服不服气我无所谓,只要懂大义,愿意为大唐出力便可。但凡有这个心,力气便能使到一处去,大不了我平时多让着他一些。” 皇帝听闻,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冷“哼”了一声,说: “哎……你呀,就惯会把人往好处想。实话告诉你,他像朕,朕反而更怕他,就怕他哪一天起兵造反,然后把你们兄弟全杀了。” 太子李善听闻,手上顿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眉眼间的厌倦和疲惫更多了,声音温和,却自嘲般地说: “如果不是儿臣不想死,不想兄弟姐妹受牵连,还真想将这皇位让给二哥算了,他本来就比我强,何必非得占据高位防着他造反呢? 可惜了,生在皇家,位置动一动就是要命的事情,像我这不想争的人,都得为了活命挣扎一番,舔着脸做太子。” 皇帝听他这么说,鹰眉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不满地扭过头,抬手就拍了太子的手臂一下,怒道: “最烦你这没志气的性子,别捶了!” 太子李善这才收了手,垂着眼睛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愧疚,然后起身到了一旁,躬身行礼道: “儿臣知错了。” 第一百章 我不需要 皇帝厌烦地瞪了他一眼,怒道: “你知错个屁!” 皇帝气得将盘着的腿放了下来,一只腿支着,手搭在膝盖上,就开始指着儿子骂: “你说说你,大好男儿,江山美人、权势地位,你但凡想要其中一个,你就不能天天这么丧气。你想要什么,这世间有你想要的吗?” 太子李善低着头,那一刻,他的心中闪过了武柔的身影,而那个人就站在一旁,却隔了一辈子,他强忍住了去看她的欲望,心想: 这世间什么不能舍?亲人、所爱,不舍得也是一个个的失去,现在也就是责任和性命,能让他挣扎犹豫了。 于是他老实又厚脸皮地回了一句: “没有……但是父皇息怒,儿臣明白自己的责任,不会轻易退缩的。” 皇帝听闻,气也消了一些,白了他一眼,说: “明白,你心里什么不明白?你给我记着,你不比你二哥吴王差哪点儿,这个太子更不是你德不配位,什么舔着脸当的,你再敢说这种话……我……朕……”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但是怎么着呢,又不舍得说,我了一会儿也没个后续。 过了半晌,皇帝只要叹了口气,说道: “今年过年,朕将你那几个堪用的哥哥都召回来,你自己选。你要是有本事让吴王帮你,那最好不过。 朕年纪大了,也没多少年好活,管不了你那么多,你自己要心里有数,多用点儿心。” “是,儿臣谨记。”太子李善恭敬地说。 …… 那天结束后,武柔从武德殿出来,见太子刚刚上了轿撵,还没有走。 她想了想,走到了跟前,行礼说道: “太子殿下。” 李善刚坐下,警惕地看着她,故意冷漠地说: “有事说吧。” “是关于太子妃的事情。”武柔抬眼瞧了他一眼。 李善迟疑了一瞬,只好又从轿撵上下来,撇了仪仗,两人走到了武德殿前头的那两棵树下。 树还是老样子,跟几年前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树下的人,却长高了许多。 武柔看着面前的李善,有一瞬间的不适应,说道: “太子妃今日跟我道歉了。如果殿下是因为那件事而生太子妃的气,我觉得应该让殿下知道。” 李善悠地一下收回了看她的目光,转而看着远处,神情淡漠,温柔又肯定地说: “不是因为你。” 武柔因为这句话,心中跳了一下,有些疼。 因为他好像在说,不是因为你,少自作多情了。 她垂下了眉眼,前单后双的眼睛,眼尾微微泛红,抬眼又带了些怨恨似的,说: “就这一句话,武才人告退。” 李善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心中一软,突然叫住了她:“等等。” 武柔脚步一顿,又听话的转了回来,垂着眼睛低着头,一副准备聆听旨意的模样。 李善看着她,心中像是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叹息,像是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惆怅似的,令他伤感,但是他面上依旧平静且宽和,温柔地说: “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何打算?” 武柔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马上低下了头,眼睛咕噜噜地转,似乎在思量,为何他会关心这个。 他没有给她胡思乱想地机会,直接解释说道: “过完年之后,宫中会减员放归一批宫人。一部分二十五岁以上的会被裁出去,还有一部分可以自请出宫。你以前不是一直打算跟犀子出宫去的么?这是个好机会。” 武柔皱了皱眉头,看着他不满地说: “殿下知道我从前为什么盼着出宫去吗?因为晋阳公主,因为晋阳公主说她会护着我。 现在公主都不在了,我出宫去做什么?接着让我那两个哥哥作践我吗?” 李善眸光闪了一瞬,安抚她说道; “今时不同往日,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定然积累了不少财富,出宫之后,找个合适的人家成亲,有这些钱财傍身也苦不到哪里去。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替你跟陛下说。” 武柔微微低着头,因为要抬眼瞧他,头偏了些,一只眼睛高,一只眼睛低,加上那红着的眼睛,锋利的眼角,倔强怨恨的感觉更强了一些,说: “苦不到哪里去?殿下知道我进宫前过得什么日子么?我当时跟他们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要不是内侍官去的巧,如今哪里有我? 钱财算什么?我是个女人,要是没有地位,没有一个依靠,我连钱财都保不住。嫁人?嫁给谁呢?我已经二十一了,年纪这么大了,在宫中又落了一个无法生育的名声,什么样的好夫君会等着娶我呢? 再说了,我二妹武顺嫁给了越王府上的法曹参军,我三妹嫁给了一个布商,这还是借了我入宫服侍陛下的势,我现在出宫去,能借谁的势?还不是落在我那两个兄长手里,任由他们拿捏?” 武柔说着都快哭出来了。 太子李善看着有些心疼,他焦急地说: “你若是担心这些,我完全可以帮你。” 武柔立时便打断了他,说: “我不需要!殿下每天忙着国家大事还不够累,这么关心我一个小小的才人做什么?” 太子李善突然间清醒了。 是啊……他一个太子,这么关心一个小小的才人做什么呢? 他们两个对视着,武柔看着李善那惆怅的眉眼,心中悸动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李善垂了眼睛,掩饰掉了自己的情绪,淡淡地说: “我们是朋友……犀子不在了,我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在宫中……终究不是正常人过得日子。” 武柔也收回了目光,缓了缓倔强地说: “我自有打算,多谢殿下关心。殿下……以后还是不要将我当朋友了,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说罢,她就径直走了。 …… …… 转眼到了过年,两仪殿的宫中大宴上。 场中的跳胡旋舞的舞姬,裙摆完全旋开,像是几朵生命力旺盛,绽放开的花。 太子和王氏坐在一起,王氏看了看身旁人的侧脸,虽然他每次都不曾给过她笑脸,但是这样好看的人,即便是带着客气的疏离和冷漠感,也让人生不出一点儿怨恨来。 她低下了头,从袖口里掏出了一个荷包,从案几下头,偷偷地放到了李善的腿上,吓了李善一跳…… 第一百零一章 进献美女 他低下头一看,见是那个熟悉的青色绣线荷包,松了一口气,就去拿,但是王氏却不松手了。 他抬眼一瞧,见王氏可怜巴巴地瞧着他,声音小心又乖巧地说: “殿下,妾知错了,以后都听你的。” 李善神色平淡的垂下了眼睛,想将那荷包拽过来,但是王氏又用上了另外一只手,盖在了他的手背上,欺过去,挨着他的肩膀,用甜甜的笑容撒着娇,耍着赖,说: “殿下,妾真的知道错了,我那是受了殿下的宠,得意忘形了,再加上特别特别爱慕殿下,一听说殿下心里有别人,就嫉妒的发酸,不管不顾的就信了,才做出那等蠢事来,以后我谁的闲话也不听了,都听殿下的,就饶了妾这一回错吧。” 场中的鼓声激烈地响了几下,又打了两下清脆的敲边鼓。 李善见她像是一只小猫一样,蹭着他,仰着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肠终于是软了,他低下了头,小声地应了一句: “好。” 声音虽然轻,但绝不是敷衍。 王氏一下子就高兴了,又开心地笑了两下,这才喜滋滋地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去给他斟酒。 李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又是那种疲惫和厌倦感,他扯开了荷包,将里头的珠子取了出来,借着宫灯的光亮,在手间转了一下。 完好如初,依旧滚动着血红的芯子。 场上的舞姬退场了,缓慢清扬的琴音响起,场中的人声便渐渐地嘈杂起来,在大殿的上方滚动,像是远处传来的“嗡嗡”雷声。 王氏在这样的嘈杂声中,看了看左右,娇羞地轻声问: “殿下今日回东宫宿吧……妾想你了。” 太子李善随手将那琉璃珠子又塞了回去,没有看她,平静温和地说: “今日不行,我有事情。” 王氏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了,盯着他的侧脸,声音明显带上了些怨气,问: “殿下半夜能有什么事情?你刚刚说原谅我的,都是骗我的?” 李善听了她这个话,扬起了头,又转了过来看她,明显眼神又冷了几分,说: “几位哥哥宿在百福院,我跟他们商量好了,晚上去那儿说会儿话,肯定会很晚,到时候各个宫苑都落了钥匙,封了禁,不方便回去。” 他好好的解释完,很快便接着说道: “你刚刚还说都听我的,一张嘴就又露了原形,不顺你的意不行?到底是谁在骗谁?” 王氏眸光闪动了一下,慌了起来,她连忙拽着他的胳膊,撒娇地说: “殿下……妾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好奇问一下罢了。” 她努着嘴,圆圆的脸,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眨呀眨的,装可爱。 可是李善这次再也不想吃她这套了,无情地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回来,不耐烦地说: “坐好,身为太子妃像什么样子。” 王氏的见他这样,不自觉地脸上也带了些许寒霜,心里头一阵阵的发凉。 进宫之前,阿娘就跟她说过。 一个男人如果爱你宠你,那你即便是打他一巴掌,他都能当你是调情。 但是如果他不爱你,你就是喘口气都是错的。 她真的是悔不当初,这太子妃当的太顺利,新婚之夜也太顺利,以至于她忘了阿娘的嘱咐,一定要趁着新婚,抓住太子的心。 新婚? 这都已经半年过去了,太子对她的印象彻底坏了,再往回捞,哪有那么容易? 场中的歌舞又换了一轮。 几位亲王都带着自己的王妃,坐在案几后头,其乐融融的看歌舞,到处都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好像就只有她,跟自己的夫君,貌合神离…… …… 两仪殿的宫中宴会,从来不是简单的家宴。 如果是家宴,人数少,在其他宫殿里吃个饭完全可以。 但凡在两仪殿,都是有各国使节、皇帝的亲近内臣,达官显贵在场。 在这种盛大的场合里,不单单是吃饭看看表演节目,还是借着献礼的环节,向大唐皇帝提出自己的诉求的好机会。 台下两个朝鲜族的美女正在献舞,她们是高句丽使节带过来的,说是送给大唐皇帝的礼物。 两个美女珠圆玉润,唇红齿白,身上穿着朝鲜族的衣服,头发却梳着唐朝人的样式,估计是怕她们的发型审美入不了大唐皇帝的眼睛,故意如此安排。 武柔今日没有差事,就坐在后宫嫔妃的席位上,看着她们,微微皱起了眉头。 实话说这舞蹈真的是没办法看。 十四五岁的姑娘,举着胳膊慢悠悠地转着圈,感觉一点儿难度也没有,是个人就能跳。 这要是放在大唐,连上街撂摊都挣不到饭,更不可能有资格进宫给皇帝献舞了。 武柔一时间分不清高句丽是真的有诚意,还是逗他们玩的。 她扭过头看向了皇帝,正好赶上两个姑娘结束了舞蹈,躬身行礼,皇帝和太子都面无表情的,一起鼓了鼓掌,看不出喜怒来。 高句丽使臣借机上前,开始说话: “大唐皇帝陛下,这是我们大王专门从王朝贵族中,精心挑选的两位闺秀,精通汉语诗文,贤良淑德,相貌舞技皆是上乘,还请大唐皇帝笑纳。” 皇帝听闻,眸子中闪过一丝不屑,却文气地微笑着说: “精通诗文?可有佳作,念出来朕听听。” 高句丽的使臣听闻,转过了身,冲着其中一位美女使了个眼色,那姑娘便上前了一步,微微低着头,礼节倒是到位,可是口音有些奇怪,念出来的诗么…… “春种青苗绿,秋收黄金种 褴褛草鞋破,背篓岸上行 一年辛苦劳,只为一餐饱 但求天恩降,不做水火烧。” 皇帝听闻,眸光闪了一瞬,拍了拍手说道: “非我大唐子民,能有如此造诣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难得的是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身为女子,格局不小,值得一赏。” 皇帝招了招手,就示意旁边的内侍官去给美女送赏。 谁知那女子低着头,身子激动地抖了抖,突然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用奇怪的口音大声说道: “陛下,请大唐皇帝陛下,心疼我们高句丽的子民,不要再派人烧我们的庄稼了,高句丽今年因为欠收,死了许多人。 都说大唐皇帝是天可汗,是仁慈的贤名圣主,怎么忍心看着那些百姓活活饿死呢?” 她几乎喊得声嘶力竭,大殿内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皇帝。 第一百零二章 突厥求亲 大唐皇帝看了看旁边站着的,绷着一张臭脸的高句丽使臣一眼,笑着说道: “高句丽使节,你这哪是献礼求和啊,这是跟朕问罪来了?” 那使节听闻,连忙躬身说道: “陛下,外臣不敢。我也不知道这女子会说这些话,但是高句丽子民饿殍遍野,民生凄苦,连一介闺阁女子都看不下去了,还请大唐皇帝广施恩德,手下留情。” 皇帝直接冷笑了一声,也不见多生气,而是轻飘飘地说: “你不敢?你确实不敢,连问罪都要借一个小女子之口,身为使节,多少有些气短猥琐。” 大宴中,都是各国使臣,势力头目,大大小小好几百人了,高句丽使臣被当众讥讽,顿时黑了脸,脸皮子发烧,但是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也不敢。 皇帝对着地上跪着的女子说道: “姑娘起来吧。” 那高句丽的美女听闻,偷偷瞧了一眼使臣,见使臣不理她,而大唐皇帝下了令之后,就一直等着。 她实在是熬不住了,就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站起来之后似乎吓得腿软,有些站不直,整个人哆哆嗦嗦的,勉强维持着体面和平静。 皇帝扬了声音,声音在大殿内飘得远了,有一种恢弘无比的气势,说: “当年高句丽攻打百济,阻挠百济向我大唐朝贡,朕曾好言相劝,动之以轻晓之以理,劝你们大王不要攻伐百济,为了黎民百姓,当远战火顾民生。” 皇帝说着一摊手,鹰眉一挑,颇为不悦地说: “他不听啊,置若罔闻,不仅如此,还时常侵扰我大唐边境。” 他拔高了声音,颇为讽刺地说: “高丽王了不得,有志气敢与大唐为敌,与大唐的藩属国为敌,那就硬气一些,硬抗到底。 现在来问罪朕不够仁慈了?朕是胸怀宽广,可是远没有宽广到对敌人仁慈的地步!” 那高句丽的使臣很是激动,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有骨气一般,同样也高昂了声音回道: “大唐皇帝陛下,即便是两国交恶,打仗也当光明正大。一到农时,大唐就派兵进攻,捣毁农田,不让农民种地收粮,烧完就跑……如此行径如同恶匪一般,实在有失大国体面。” 他哭丧着脸,又愤怒又着急地说: “我们高句丽国土小,就靠那点儿国土养民,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皇帝听他说唐军如同恶匪,不屑的侧过了脸,用眼尾瞅着他,心说打不赢了,搁这儿装道义压我? 他没理这茬,直接回道: “那很好办啊……让你们大王亲自来我大唐,道歉赔罪,俯首称臣,到时候朕封他个郡王,高句丽就不是敌人了,而是我大唐的子民了。” 他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微微前倾了身子,气势威严,语气却是苦口婆心的,劝说道: “朕对子民一向爱护,你们若是缺粮,拿铁矿石来换,朕大方,绝对多换你一些,帮你们度过难关。怎么样?” 高句丽使臣看着皇帝不说话了,眸光闪动着,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 “外臣,要回去禀报大王知道,请他决断。” 皇帝听闻点了点头,轻轻挥了一下手说: “这两位姑娘你带回去吧,朕的后宫不缺女人。等什么时候你们大王有决断了,再说。” 高句丽使臣这才应了声“是”,退下了。 武柔在一旁听得有趣,对着坐在前头的徐充容说道: “娘娘,那专门破坏农时,烧了就跑,是谁出的馊主意?打仗还能这样呢?真逗。” 徐充容没有回头,寡淡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说: “你都不知道,我去那儿知道去?估计是朝堂上商量出来的吧。” 场中间的表演又开始了一目,热闹了起来。 演罢退场。西突厥的使臣又上来了。 他将进献的礼单双手奉上,递给了内侍官,内侍官接了,又碰到了皇帝的眼前,皇帝随意的看了一眼,算是表示收了。 西突厥的使臣是个胖子,笑眯眯地说道: “天可汗,我们汗王要续弦娶妻,听闻吐蕃的文成公主,还有吐谷浑的弘化公主,都极为优秀,受人景仰,我西突厥实在是羡慕,所以特派外臣来求取大唐公主,还望天可汗准许。” 武柔听见她提到了两位公主,一下子便想起了那两位的脸,也不知道这些年,她们过得怎么样。 皇帝听闻,倒是立马就欣慰的笑了,露出了很是骄傲的神色来,说道: “确实,两位公主这两年名声颇响,一个是助吐谷浑稳定了政权,一个在吐蕃,帮助吐蕃改善民生,很受当地民众爱戴,这几年,吐谷浑和吐蕃皆没有纷争。果然不负朕文成、弘化的期许。” 他说着话锋一转,看着西突厥的使臣说道: “不过你拍马屁也没有用,西突厥在朕这里没有信义可言,除非你们拿龟兹、于阗、疏勒、朱俱波、葱岭五国来换。” 这几国都是常年被西突厥控制的西域小国,在丝绸之路的沿路上,听西突厥的使唤,时安时乱,与大唐的关系很不稳定。 如果能并入大唐,那就能减少很多不稳定的因素。 西突厥的使臣当时便沉默了。 皇帝大方的一挥手,说道: “行了,朕知道你做不了主,传话便是。” 反正大概也成不了,除非西突厥改性了,才会答应如此苛刻的和亲要求,算是一种挽拒。 见皇帝连个还价都不想听,西突厥的使臣扭了一下身子,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去了。 …… 那天皇帝喝的有些多,起身离开的时候,脚步都是虚的,在众人起身相送的目光中,他疲惫的挥了挥手,就单手靠在宫女的肩膀上,离开了。 武柔的位置正好离过道比较近,眼见着那宫女歪歪扭扭地扶着皇帝出去,突然一个小东西掉在了地上。 彩色的,带着穗子,她以为是皇帝的玉佩掉了,连忙起身去捡。 刚刚低下头,便闻到了一股暖香,像是酒一样,又藏着花香。 那股暖香一进鼻子,她就感觉自己更醉了,头发昏,浑身发软,脸都红了。 武柔拿起来一看,是个圆球状的香囊,底下吊着粉色的穗子,像是一个小灯笼似的。 这是普通宫人用的东西。 第一百零三章 百福院的回忆 暖香,对普通人来说,是很奢侈的一件东西。 宫中的贵人们是不佩戴香囊的,因为出行都有仪仗随行,宫婢打着香炉,捧着鲜花,到处都有香味缭绕。 普通宫人只能佩戴香囊,香囊里装着干花香料,隐隐约约的能有些香味,比不上燃出的暖香味道好。 于是就有人想了法子,做了透孔的铁球,外头用布包着,能扣开也能合上,里头装一点儿点燃的香料,挂在身上,便跟随身带着一个小型香炉似的。 宫里也支持宫人佩戴香囊,毕竟谁也不愿意一个身上带着怪味的人,往自己身边靠。 只是这香味不太寻常。 武柔刚刚拿着香囊在手里转了一圈,那小宫女就已经着急忙慌的跑了回来。 她微微抬着眼睛,双颊绯红,看着武柔小声地说: “武才人……这香囊是我的。” 说着两只手就微微抬了起来,知道不合规矩,又强忍着按了下去。 武柔往远处看了一眼,见皇帝已经靠在另外一个宫女的肩上,正在穿过大殿的门。 武柔笑着说道: “我正要给你送过去呢,这香囊味道真好闻。” 她伸出了手,那小宫女就连忙接到了手里,连个谢字都没提,转身就跑了。 武柔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觉得古怪,什么香囊这么重要,正服侍着皇帝呢,都能跑回来捡? 她正这么想着呢,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便从她身边过去了。 武柔垂下了眼睛,正准备回自己的位置上,就见太子在门口愣了一瞬,又转了回来。 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武柔不由地轻声问: “怎么了?” 太子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说: “没事,父皇喝醉了,已经在偏殿歇下了。” …… …… 宴会结束之后,李善就跟着几位哥哥,一起去了百福院。 百福院是皇子们出宫之前居住的地方,每个皇子都曾在这里,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李善也不例外,只是住的时间很少,跟其他几个兄长的心境完全不同。 四兄弟裹着皮毛领子的斗篷,在院门前驻足。 吴王李恪扶着门框,看着院子里头熟悉的布局和场景,叹了一口气说道: “哎……这一看,又好像回到了当年上学的时候了,功课写到天黑才回来。” 他年纪比他们都大,与废太子李承乾是同年出生的,今年二十七岁,留着八字胡须,骨骼健硕,肩宽矮壮,看着有些糙,很像个武将。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人忍俊不禁。 燕德妃的儿子李贞笑着说: “三哥,你这回忆不对啊,我记得他们说过,当年你和五哥两个,可都是逞凶斗狠的人,在学文一事上,可不怎么上心。” 因为他前头还有一个,早年间被过继出去的哥哥,并且早夭,他虽然是皇子中的老二,但是兄弟之间喊起来,还是按照老习惯。 李恪扭过头来白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说: “就是因为不上心,功课才写不完啊,你像太子和老四,就从来没有被太师留下来过。” 他说完,惊觉地看向了站在后头的李善,连忙歉意地说: “说错话了,我说得是废太子……” 李善摇了摇头,温声说道: “我知道你说得是大哥,我也改不过来,三哥还是唤我小九吧。” 老八越王李贞和老十纪王李慎对视了一眼,表情似有深意,微微笑了笑,没有吭声。 他们两个跟李善算是同龄人,但是或许就是因为同龄,成长中大事小事都感觉到了皇帝对嫡出的偏爱,所以对李善的态度,有着更明显的疏离和孤立,还没有吴王自然。 这不,他们这一对视,就算是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 李善又不是傻子,看他们这样,就知道他们在心中腹诽他装模作样。 他默默垂下了眼睛,平和的眉眼又浮现了些许厌倦。 就听吴王李恪叹息了一口气,感慨地说: “可不敢,尊卑有别,我若是随意叫,不臣之心的帽子就扣上了,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李善舒了一口气。他更喜欢吴王这样有话直说的,总好过腹诽让他知道了,还要装作不知情,累人。 “三哥,咱们是兄弟,私下里叫一叫无妨的,父皇不还总是让咱们唤他阿耶的么?” 吴王李恪看着对面这个弟弟,芝兰玉树的,裹着太子才能用的明黄斗篷,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座慈悲宽和的神像,平静的眉眼中,满是不是人间烟火的干净……和天真。 他凄凉地笑了一下,转而看着李贞和李慎,问: “你们两个叫过父皇阿耶么?” 两个人都一起摇了摇头。 纪王李慎拉了拉自己身上的青色斗篷,笑着说道: “贵妃娘娘不让,我从会说话起,她就一直告诉我父皇是君,我是臣,一定要摆正自己身为人臣的位置,否则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我怎么敢呢?” 吴王李恪低下了头,回忆着说道: “我就叫过一回,那时候我们八岁,第一次狩猎得了猎物,太……大哥高兴地捧着猎物说,阿耶阿耶,你看这个。 我跟在他后头,一开始也喊着父皇你看看我的。叫着叫着,就感觉好似叫父皇,没有叫阿耶亲热,便也跟着叫了一声……” 他说着,眼睛中渐渐的有了湿润,在宫灯的照耀下,闪着光,说: “当时父皇惊讶的眼神,我一直记着,后来就再也不敢叫了。” 李善有些震惊,他知道他们兄弟之间有很大的差别,但是不曾料到会细微到如此地步。 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这个时候,老八越王李贞走上了前去,站在大门口的位置,转过了身,对着李善说道: “太子殿下,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有自己的东宫,又何必非得跟我们挤在这小院子里?回去吧。” 他站在那里,斗篷被穿堂的风吹动,展开了下摆,像是一尊门神似的,正义凌然。 李善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被驱逐的小鬼,非常的不受欢迎。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吴王,又垂下了眉眼,认真地说: “几位应该都明白,我来是想跟几位套近乎的。为什么需要跟几位套近乎?总不能是因为我寂寞无聊了,需要兄弟陪伴。” 他说得这么直白和诚恳,几个人听完都是一愣。 第一百零四章 你凭什么信我? 太子李善抬起了眼睛,扫了他们一眼,随意地说了一句: “先进去说罢,外头怪冷的。” 说罢就抬脚往里头进。 他清冷的气质,本身就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在,所以即便是温柔随和的语气,李贞也不自觉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来,侧身让他进去了。 殿内的中间燃着一个巨大的炭盆,没有烟,红彤彤的,四个人去了外头的披风,围成了一个圈,面对着炭盆坐着,除了衣着,似乎没有了什么尊卑顺序。 只是普通人家的四个兄弟罢了。 李善伸出了手,在火光的上方烤了一下,垂着眉眼说: “自从大哥去世之后,父皇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 他顿了顿,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愁雾和伤感,又接着温和款款地说: “他开始考虑自己身后的事情,担心大唐的未来,担心我不能胜任……有时候急了,也会将我骂的狗血淋头。” 火光中,越王李贞歪了一下身子,似乎有些不服气地挑了一下眉,嘀咕道: “父皇还真是……他既然担心,为何不换个让他信服的。他不一向都是用人不疑的么?” “八哥……别说了。”纪王李慎连忙提醒他。 李善没有抬眼睛,接着说: “换谁他能不担心呢?……这么大的事情,换谁他都不会放心的,毕竟我们每一个都不如父皇。”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是无人会反驳的,他们兄弟之间,谁做了太子,其余或许都会有不服气的。 但是面对皇帝的功绩,他们望尘莫及,没有人敢说,自己做皇帝一定会比他更好。 “一人或许不能比父皇之万一,咱们几个兄弟一起,总会好一些。”太子李善的脸,在火光中映了红,平静的眉眼像是俯视人间的雕像,说: “我知道,凭文武才华,我并不出挑,年纪又小,做太子确实不太能服众,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坚信我可以做得好,那便是绝不会妒贤嫉能,铲除异己。” 他扫了一眼他们,眼神从几个兄弟的脸上慢慢的划过,诚恳地说: “但凡是为了大唐好,不管是权势地位、还是施展抱负的机会,我绝不会吝啬。希望几位能真心助我。” 吴王李恪的眼睛中闪着光亮,似乎在激烈的想着什么。 旁边的李慎出声说道: “太子……父皇知道你这么想么?父皇百年之后,他定然会指定辅政大臣,他自有自己相信的臣工,恐怕不能让你重用我们。” 他的神情很是担忧,又说: “再说了,你要找,也应该找四哥,你们一母同胞,总比我们亲近些。” 李善听闻,笑了笑说: “纪王这是不信我了,父皇之所以将你们召回来,便是为了此事。我一向孝顺听话,若是他不愿意我做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再说……重用四哥,那真是玩笑话了,他跟大哥争得你死我活的事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说实话,虽然是同胞血脉,但是我不信他。” 吴王恪这个时候直接问道: “那你信任我们?” 李善看着他,真诚地说道: “说实话,现在还谈不上信,我认为信任也是需要培养的,在事儿上见真章。我现在信的,是三位肯定都有一颗为了大唐出力的心。只要这个目的一致,小事,我可以不计较。” 越王李贞笑了笑,挑眉说道: “太子……你说这个话,我相信你是真诚的,可惜你将事情看到太简单了,小事?何为小事呢?今日说错了一句话,可以是小事口误,也可以要人命不是么?” 太子李善想了想,认真地回道: “我不会的。” 李贞笑容更大了些,又歪了另外一边身子,问: “太子殿下,可曾有感觉到危险,害怕的时候?” 李善又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应道: “不曾。” 他的确不曾,他伤心过,难过过,甚至是恨过怨过,唯独没有感到害怕过。 越王李贞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小了,说: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再平和宽容的人,当他感觉到危险的时候,也会拔刀相向。你当为何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多疑狠毒? 不是他们天性便是如此,而是处在那孤家寡人的高位上,一眼望过去全是敌人,因为害怕被谋反、被夺位、被杀身死。所以选择杀妻杀子,杀忠臣,动不动就夷人三族,灭九族。” 李贞看着太子李善,脸上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最真诚的表情,说: “不是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的是人性。即便是如父皇这般,胸怀宽广、君臣一心的,杀五哥的时候也没有手软。” 他伸手划拉了一下彼此,说: “这还是父子……咱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何如呢?你对自己收拢人心的本事又有多少自信呢? 即便是今天我说了,我真心追随太子殿下,肝脑涂地、共筑大唐未来,明日若是有人诬告我谋反,你能保证完全相信我么?” 李善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的确不能保证。 他的信任也不是凭风长的,总得有点儿依据。 旁边的李慎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叹了一口气,伸手烤着火光说: “我的要求也不高,就希望老老实实地在藩地,当个刺史、都督什么的。 不离权利中心近,也不会让皇帝觉得有威胁,就安安稳稳的当个普通王爷,过完这一辈子挺好的。” 越王李贞附和道: “谁说不是呢,有好日子过,干嘛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咱们现在的荣华富贵还不够么?” 李善对他们两个本来也不抱多少希望,转而就看向了吴王李恪,期待地问: “三哥,那你呢?” 李恪直接便问道: “你想要让我怎么帮你?” 李善眸光惊喜的一闪,说: “留在长安,做辅政大臣。” 李恪的眼睛在火光中尤其的明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弟弟,说: “你知道,当年我离开长安的时候,父皇对我说过什么么? 他说,虽然我们是父子,但是如果我有谋反之意,那就是大唐的敌人,该杀我时,他绝不会手软。 父皇都不信任我,你为何能信我?凭什么?” 他说着眼睛里头又含了泪水,眸光亮得惊人,质问声那么的大,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第一百零五章 愿意 本算的上是雨露均沾。 这一次,很多人都觉得蹊跷,韦贵妃和徐充容都打听过那个宫女,打听她的出身,她的相貌,到底有什么手段。 回来禀报的人都说,那姑娘十八岁,是前年采选进宫的,商贾出身,良籍,相貌中等,不与谁相似。 要说什么手段,大约是床上功夫极好,总是能听到她发浪的声音。 韦贵妃诧异了,徐惠徐充容震惊成了灰色。 后宫的所有女人,都因为这个叫做夏蔸的,刷新了对皇帝的认知,感到无比的荒李善看着他,缓缓地说: “三哥是有人生抱负的人,我说得对吧?” 李恪听闻,低头苦笑了一声,说: “有抱负又如何?又没托生在皇后娘娘的肚子里。父皇他……” 他顿了顿,似乎苦涩到了心里,有些自暴自弃地自嘲道: “说实话,我现在严重怀疑,你是他派来试探我们的,但凡我们有一点儿野心,是不是明天都死在这里,再回不去了?” 李善微微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说: “三哥为何会这么想,你们认为父皇是狠心绝情、滥杀无辜的人么?即便是五哥,那也是他造反在前,当时父皇心里也不好受,只是没让你们知道罢了。” 越王李贞听了这话也有些不高兴了,说: “太子殿下,你明知道父皇对你们,和对我们是不一样的。就如同当年废太子和五哥都是造反,结果截然不同。 在你眼里,他绝对是一位慈父,在我们眼里,他更多的是一个皇帝。待遇不同,何必强求我们跟你一样想呢?” 李善垂下了眉眼,轻轻蹙着眉头,说: “绝没有试探的意思。我今日来,句句肺腑。三哥,与其说我信任你,其实更应该说,我需要你。 你们也知道我的性子……比起父皇来,实在是差太多,做储君我没有底。 即便说父皇会委派辅政大臣,但跟随父皇的人毕竟老了,帮也帮不了我多久,我终归是需要自己人。 所以我在赌,要么咱们兄弟同心协力,未来将大唐治理的更好。要么,兄弟离心,最后决出个生死。” “呵……”吴王李恪笑了一声,反问,“决出个生死?咱们身份不对等,死的大约是我吧,那我岂不是很亏?” 李善微微前倾了身子,眸光炯炯地问: “那三哥愿意吗?赌一个兄弟同心,实现你胸中抱负的机会?” 吴王李恪看着他,眸光同样闪亮如星辰,胸口起伏,似乎在剧烈的挣扎着,最后果断地说: “愿意!” 两个字清晰无比,一锤定音。 越王李贞和纪王李慎,都诧异地看着他,眼神中全是担忧的神色,欲言又止。 李贞想开口说些什么,被李慎一把拉住了。 太子李善笑了,眸子中闪着平和且善意的光亮,说: “三哥,谢谢你,有你帮我,我心里踏实多了。” …… …… 贞观二十年,武柔二十二岁,李善十八岁。 年节刚过,新年第一次大朝会,皇帝就没有出席。 武柔进武德殿的时候,正赶上许多内侍官往里面搬奏章,太子站在皇帝寝阁的外头,正在与太医说着什么。 她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看见太子李善少有的着急,而那太子吹着白胡子揪着脸,不停地辩解着什么。 武柔心里头有些慌,走到了跟前行了礼,问: “太子殿下?……可是陛下身体不适?” 太子李善瞄了她一眼,立马躲开了视线,似乎很是不自在,淡淡地说: “没有,例行请脉。” 这个时候,寝阁里头突然传出了一声女子的娇笑声,还跟着软软地喊了一声: “陛下~” 她的声音是那么高调,从寝阁里清楚的传到了外间几个人的耳朵里。 李善的脸色立马变了,他微微红了脸颊,眉宇间似有怒气,他抿了抿唇,不看武柔,平静地下令道: “武才人,请回避一下,我有话跟太医说。” 武柔听闻应了声“是”,听话地转身离开,就听见身后太子和太医在争执。 太子说: “太医院为陛下请脉调理身体,给出合理的养生建议,是很寻常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说?” 太医却说道: “殿下,我们真的正经的提过,可是陛下不听。陛下认为我们说他老,杞人忧天管得宽,说我们讨人嫌。再说下去命就没了。还是太子殿下自己劝劝他吧。” 太子李善压低了声音,有些着急地说: “孤一个做儿子的,你觉得说这些合适么?” 听到这里,武柔才加快了脚步,离开了。 自从除夕宴之后,皇帝就一直宠幸一名叫夏蔸的九品御女,已经好几天了。 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自从皇帝昏倒过一回之后,他已经很少临幸后宫,而且从前也从没有专宠于哪一个,基谬。 武柔是能猜到一二的,因为这个夏蔸,就是那个铁球香囊的主人。 半天过去了,皇帝终于出来了,脸颊有些红。 当他坐在案几后头的时候,刚刚翻开一个奏章,就将拳头遮在了嘴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太子想说些什么,但是思虑再三,最终都没有吭声,武柔也没有吭声,默默地当做不知道,当做自己只是一个整理奏章的木头。 谁知还没有处理多少呢,皇帝寝阁的方向,便传来了一阵娇滴滴的女声: “陛下~” 太子和武柔都惊讶地扭过头去看。就见一个子不高的宫女,脸色绯红,站在寝殿的门口,只露了半个身子,微微歪着头看着外头,娇羞地问: “陛下……蔸儿想您了,我能出来看看么?” 要是搁平常,如果哪个得了宠这么没分寸,皇帝早就脸一黑,将人打一顿逐出去,再也不愿意见了。 可是,皇帝却看着她笑了一下,爽朗地道: “回去吧,别耽误正事。” 太子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父皇,像是不认识了他一般。 他本来正在拿着奏章跟他商议,这一下直接僵在了那里,脸都白了。 武柔眸子中闪过一丝雪光,不动声色地将已经批阅过的奏章挪到了一旁,还对着夏蔸笑了笑。 谁知那夏蔸像是受到了鼓励一般,根本就没听皇帝的话,直接便跑了出来,像是一只幼鸟一样,旁若无人的就依在了皇帝的身旁。 她跑过去的时候,还是擦着太子李善的胳膊过去的,太子连忙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才躲开的。 大殿内所有忙碌的内侍官和宫女们,都像是被震惊了似的,偷偷地看着皇帝这边,手脚更轻了。 第一百零六章 我要的是权势 皇帝扭过头不悦地看了夏蔸一眼,鹰眉微挑,问: “不是不让你出来么?!” 夏蔸见皇帝表情威严,她心里头“咯噔”了一下,慌了一瞬,但是垂眼一瞧,见皇帝拉着她的手,心里头立马就踏实了,娇笑着说道: “蔸儿见她都在这里,就大胆出来了……她的活儿,我也能干,我不想跟陛下分开,一时一刻都舍不得。” 她的眼睛一开始瞟着武柔,话说到后来,就盯着皇帝,靠近了他的脸颊,几乎要腻到皇帝的脸上,神情娇羞,极尽娇软魅惑的姿态和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尴尬了起来。 太子更是震惊地无以言表。后宫里什么时候有过这么露骨的女人?哪有当着众人的面这样的?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父皇居然纵容她? 武柔也跟着脸红了,她微微低下了头,掩饰住了自己的尴尬。 皇帝看了武柔一眼,随即拍着她的手说道: “这事情你做不来,快回去,再打扰朕处理公事,就将你……轰去尚衣局洗衣服!” 夏蔸扭捏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努了一下嘴,这才转身回去了。 皇帝抬眼瞧见太子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尴尬地笑了一下,说: “刚说到哪儿了?” 太子抿了抿唇,按住了心中的疑问,眉宇间皱着眉透着冷漠和不耐,还是温声将话接了过来: “淮州刺史的事情讲完了,昨日三哥已经答应留在长安帮我,请父皇降旨,给他一个合适上朝议事的官职。” 皇帝见儿子不高兴,自己也心虚了一瞬,老脸有些挂不住,但是他听了这话之后,依旧白了眼瞧他,说: “让他留在长安,本就已经够有争议了,还要什么官职?吴王不够么?回头你看着吧,朝中又该觉得朕有改立的心思了。” 皇帝扭过了头,将武柔打开的奏章往眼前一拉,果断霸道地说: “不给!” …… …… 二月,宫中放归宫女的章程开始走了。 西凉阁中,武柔看着自己身边的几个宫婢,黄头发的阿瑟斯,同是并州人的彩衣,长相极为相似的姐妹三春四秋。 她进宫已经六年了,阿瑟斯也已经到了三十岁的年纪,熬到了八品,彩衣和三春四秋他们,凭着年纪做了九品的女官。 武柔看着她们叹了一口气,说: “都怪我,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沾着什么好处。” 三春和四秋叽叽喳喳地说: “怎么会呢,才人哪回的赏赐不分给我们?这好处还不够多?” “就是啊,品阶又算什么,武才人对我们又好,又给好多赏,我们可比其他宫女过得美呢!” 彩衣点了点头,认真地说: “是啊,别人都羡慕我们摊着了一个好主人。” 阿瑟斯垂着眼睛说: “跟着才人挺好的。” 武柔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失落,温声说: “六年了,以后估计跟着我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你们如若要出宫去,也是一个好打算,我都支持。” 三春秋四先说道: “我们不回去,家里都没人了,出宫去还得另外做打算,太难了。” “我们商量过了,我们要在宫里混到老,最好当个尚食局或者尚衣局的奉御什么的。” 奉御,五品下,那几乎是一个普通宫婢,能达到的最大的官职。多是在宫中经营多年的老宫女所担。 武柔笑着说: “你们两个还挺有志气。” 她又看向了彩衣,问道: “你呢?你想不想出宫去?” 彩衣听闻,有些紧张,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知道……家里说不让我回去,而且他们都说我们这个年纪的,大约不会放归的。” 武柔又看向了阿瑟斯,阿瑟斯低着头,偷偷瞄了武柔一眼,蓝色的眼睛明显有些怯懦,没有说话。 武柔便笑着说: “你瞧我做什么,我知道你想走,从早些年你就打算好了的,想出去,在长安或者洛阳安家,我都听了多少年了。”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说道: “虽然是晚了些,但是也不算晚,现在出去,不耽误嫁人生孩子。” 她说着,就转身走到了自己的寝阁里,拿了好些兑票出来,塞给了阿瑟斯。 阿瑟斯一看那么厚一沓,顿时都惊了,颤颤巍巍地问: “才人是想我……想我替您做什么?” 武柔瞥了一下眼睛,说: “都是给你出去用的,一个女人出宫去安家不容易,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钱财多些,能自保。” 三春伸了头,羡慕地说: “哇~这么多……我都想出去了。” 武柔看着那些兑票,像是看什么草芥粪土似的,毫不在意地说: “你们要是想出去,也有。” 阿瑟斯拿着兑票的手都在哆嗦,说道: “不行不行……这些东西我不能收,太多了。才人自己留着吧,以后还有大用处。” 武柔自嘲一般的冷笑一声,说道: “我还能有什么大用处呢?……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上头有两个有权势地位的哥哥压着。 即便是出了宫,钱多了除了便宜他们,我自己是用不上的。” 她目光含冷,锋利的眼角带着怨恨的意味,喃喃地说: “我需要的是权势地位,只要权势地位有了,钱自然也不会缺的。” 她回过神来,十分坚定地将那沓兑票推了过去,说道: “拿着吧,我即便是日后去当尼姑,也不会缺了我吃喝,你比我更需要这些东西。” 阿瑟斯拿着那些兑票,哆嗦着给武柔跪下了,哭着说道: “谢谢才人,您一辈子都是我的主人,即便是我出去,我也不会忘了您的。” 武柔看着她,眼角也湿润了些,伸手要将她捞起来,说道: “我听着你的好了,出宫以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对我也是个安慰,要不然这么多年,总觉得自己白折腾了。” 阿瑟斯听闻,抱着她的腰,哭得更厉害了。 …… …… 二月,夏蔸有了身孕了,从九品的御女,封了正六品的宝林。 贵妃下按照规矩下的封诏。 夏蔸不服气,在皇帝跟前哭诉不公: “陛下……你看武才人没有身孕,她都是五品,我都有了皇子了,怎么才是宝林啊……贵妃娘奶是不是故意针对我?” 彼时武柔正在皇帝旁边磨墨,素手压着砚台,不缓不急的转着圈,全当没听见。 而坐在自己案几后头看奏章的太子李善,一只手支着额头,抬着眼睛瞪着夏蔸,难得平时平静宽和的眉眼,带上了几分恨意,几乎算是咬牙切齿了。 第一百零七章 他这是怎么了? 皇帝看着奏章,不悦地说道: “她是什么出身?她阿耶是大唐立业的元谋功臣,你一个小小商贾出身的,怎么跟她比?贵妃做事规矩,不曾苛待过谁。” 他话音不客气,甚至说出来的话也理智,可是武柔心里还是很失望。 这要是搁从前,谁要是趁着得宠,就说韦贵妃的不是,早就被厌弃了。 现在呢? 夏蔸依旧不服气,扯着皇帝的胳膊,嘀嘀咕咕地说道: “出身低怎么了?……我怀了皇嗣,皇嗣出身高啊,自古都是母凭子贵。” 她说着又娇嗔地笑着说: “……陛下老当益壮,得了幼子,还不多多封赏我,让大家都知道。” 她笑得是那样的意味深长,语气娇软,似乎是哪里酥了一样,惹得皇帝都笑了出来。 武柔都忍不住震惊地看了她一眼……因为真的、没有见过、这么放得开的女人啊。 “放屁,我哪老了?”皇帝斥责她。 “比蔸儿这十八岁的姑娘,陛下当然老了……蔸儿水嫩嫩的一把葱,都要让陛下折……” 在一旁的太子李善终于听不下去了,他猛地从案几后头站了起来,怒道: “父皇!” 皇帝看向了他,似乎是才想起了儿子还在跟前呢,他眼神闪过一丝不自在,转而对着夏蔸冷声命令道: “回去吧!不要再出来,像什么话?!” 这些日子以来,皇帝经常斥责她,但是又不实际惩罚过她,夏蔸越发的有恃无恐,明明转了身子要走了,还对着太子李善笑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捂着嘴说: “太子这是嫉妒了呢……儿子还不如老子呢,大婚这么久了,一个孩子都没有……” 太子李善怔住了,瞪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脸先是白了一下,然后便迅速地因为气愤而蹿红,整个人彻底炸了。 他指着夏宝林离去的背影,对着皇帝怒道: “父皇!母后若是在天有灵,看见你宠幸这么一个粗鄙至极的女人,会是什么感受?!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父皇吗?!” 他的声音那么的大,震地整个大殿都哆嗦了一下,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他。 包括皇帝。 这个儿子从来都很听话,端庄有礼,平和温润,即便是生气了,说话都比旁人温柔许多,声调都不曾高过。 他什么时候对着人这么吼过,还是对着他这个当阿耶、做皇帝的呢? 皇帝有些慌,瞳孔晃了晃,抬了一下手安抚他说道: “小九……你先别生气,阿耶错了,阿耶错了还不行么……你看你气得,坐坐坐。” 李善这回却不听话了,喘着气含着泪说道: “儿臣从小受的教育都喂了狗了!天天看着父皇老不正经,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说罢转身就走,脚步飞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皇帝见状,心中“咯噔”了一下,支起了半个身子,连忙喊着武柔说道: “你去去,快去告诉太子,是朕错了,以后再也不让夏宝林进武德殿了,快去!” 武柔听闻,连忙起身追了过去。 而武德殿的皇帝寝阁内,夏蔸躲在门边儿,看见皇帝这样的反应,恨恨地扭过了头。 …… …… 武柔一路小跑,追着太子出去,直到跑得喘了气,才追上了他。 “太子……等等我,陛下让我劝劝你。”武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太子李善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等她过来了,故意放慢了脚步,武柔在他身后半步跟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远处的太子仪仗也一路跟着。 太子李善苦涩地说: “劝什么?……难道我还能真去死吗?!我说的气话罢了。” 武柔看了一眼他的侧脸,见他眼尾微红,明显气得快哭了,就接了一句: “我知道。” 两人又走了几步,太子李善说: “父皇太让我失望了……他突然这是怎么了?” 武柔想到了那个香囊,还有那股奇异的香味,但是她没有吭声。 如果那个香味有问题,也得等夏蔸将孩子生下来再说。 不是因为她心善,而是她一直就在想,如何要一个孩子。 既然自己生不了,那就只有夺别人的了。 一直以来,她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目标,如今这夏蔸正好撞到了她的手上。 到时候,即便皇帝不舍得她死,她也要想办法弄死她,然后向贵妃求情,像皇帝求情,让那个孩子归自己养。 凭着她在宫里这么多年的苦劳,得到的信任,这完全是可行的。 至于夏蔸?就当是为了大唐除害了。 “我明白殿下的心,我也是一样。刚刚陛下说了,他会下旨,再也不让夏宝林进武德殿,殿下再也不会看见她了,消消气。” 李善的脸色这才好了些,过了一会儿他温声说: “今日我就不回去了。心烦没有好气,你去跟陛下说,明日我再去跟他请罪。” 武柔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被太子又叫住了: “你等等。” 武柔转过头,就见太子李善侧着身子,微微垂着眼睛,神情不自在地问: “各个宫殿都在整理放归宫人的名册,你真的不准备出宫去?” 武柔很快摇了摇头,说: “不出。” 李善皱了皱眉头,依旧没看她,沉声说: “我最后再劝你一回,你年纪没有那么大,出宫去重新开始完全来得及。你若是担心出去再受武家的欺负,孤看在犀子的面子上,完全可以派人帮你。” 武柔看着他,微风吹着她的发丝,似乎有愁绪在纷扰,她眼神迷蒙地看了他一会儿,躬身行礼道: “多谢殿下好意,武柔有自己的打算,不劳殿下费心了。” …… …… 回到武德殿的武柔,将太子的话都跟皇帝说了。 皇帝叹了一口气,看着桌上的奏章,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身旁值班的内侍官一瞧,躬着身子问道: “陛下,要不要老奴给您捏捏?” 皇帝没好气地说: “不用。” 然后就活动活动了肩膀,开始专注的批阅奏章了。 武柔就跪坐在皇帝的身旁,看着他专注的神情,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声地问: “陛下……阿柔能替太子问一个问题么?” 皇帝抬了一下眼睛,说: “你问。” 武柔的语气维持着低落,小声地说: “今日我去转告殿下的时候,殿下喃喃地说了一句,说,父皇怎么突然这样了呢?……不仅仅是太子殿下这么想,后宫的嫔妃们都觉得奇怪,那夏宝林……怎么就得了陛下的心,从前陛下是不会喜欢这种人的。” 第一百零八章 不舍得给我一个? 武柔感叹般地说: “阿柔像其他嫔妃一般,兢兢业业,守规矩,守本分,都没有得陛下的青睐,夏宝林这样的,反倒是得了陛下的龙嗣。想起来,总觉得内心凄凉了一些。” 皇帝听闻,抬起了头来,似乎有些羞耻,红了脸说道; “行了行,朕真的知道错了,你跟太子是一伙儿的,他发完脾气,你就来用软刀子刺我?” 武柔连忙冤屈认真地说: “陛下,阿柔说得是真心话。” “真心话就更刺挠了!”皇帝没好气地说,“以后绝对不了,朕离那夏宝林远一点儿,不就行了么?” 武柔有点想笑,皇帝这是被太子给吓到了,生怕父子决裂。 想来这是第二次让武柔觉得,皇帝除了威严以外,跟一个普通老人没什么区别。 第一次,是他在皇后的供奉牌位前哭诉。 武柔犹豫了一下,悄声问: “那陛下……那夏宝林,到底哪儿好呀?” “你懂什么?!不该问的别问。”皇帝怒斥了她一句,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要不要出宫去?” 武柔摇了摇头:“不出,陛下也要劝我?” “你爱出不出!好好做你的事情,哪儿那么多问题。”皇帝再也没管他,安心处理奏章去了。 …… …… 又过了一个月,阿瑟斯出宫去了,武柔带着剩下的三个,亲自送到了掖庭宫的宫门口。 眼见着她伙在了等候的宫人队伍里,排着队走出了宫城。 宫城外头,人头攒动,有好多人在等着接人,翘首以望,寻见了人,就靠在一起痛哭流涕,激动地欢庆团聚。 这种场景,连跟在武柔身后的彩衣她们,也不禁触景生情,流下泪来。 武柔却是淡漠的。 她一直看着阿瑟斯那一头亮眼的黄发消失在大门外,才默默地转身,往回走。 三春抹着眼泪说: “我们爹娘是没了,要是在的话,说不定也在外头等着咱们呢。” 彩衣哭着插话道: “别想了,即便他们等着也没用啊,年纪不够大也出不去。” 四秋失落地应和道: “……那倒也是。” 三春见武柔一直默默地在前头走路,微微低着头,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便说道: “才人,你是不是也想家里人了?” 武柔轻轻地笑了一下,说: “想……也没有那么想。我什么都没有,不能帮她们,现在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彩衣听闻,抹干净了眼泪,怯生生地说: “才人……她们肯定也想你。你也是一个姑娘罢了,帮不了不是正常的么?他们不会怪你的。” “不是怪不怪的问题,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他们指望不上,那就只能靠我了呀。” 她扬起了头,看着远房,喃喃地说: “见什么面呢?……我在这深宫里,侍奉在陛下身边,我那两个哥哥,也不敢将我阿娘怎么样。我现在要是出去了,一事无成……呵……” 她说着,突然转移了话题,说道: “彩衣,今后你还是主内,西凉阁内的事情你来处理,需要跑腿打交道的,就交给三春四秋了。” “好。” “一会儿回去,替我找件合适的礼物,我要去看看夏宝林。” “是。” …… …… 自从太子李善发了好大一次脾气之后,皇帝就真的再没让夏宝林进武德殿了。 武柔碰见过几次她在武德殿外头撒泼,侍卫们不让她进,也不敢对一个有身孕的嫔妃动手。 最后总是让几个女官出来,将她拖走。 她耍赖了许多回,没有奏效,最近才安生了,乖乖地呆在朝花殿中养胎。 朝花殿在后苑偏僻,也小,不临大路,但是因为建造在花园中,景色是好的。 听说除了四妃九嫔,有自己单独的宫殿居所,住的宽敞,其余低阶嫔妃,只要有了身孕,都会安排在朝花殿养胎,直至生产。 因为世妇一阶,像是武柔这样五品的,还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五品以下,就都是两人,甚至三四个人挤在一间了。 夏宝林平时就是跟另外一个宝林住在一处,现在搬到了朝花殿,又只有她一个人有身孕,相当于她自己占了一殿之主,算是非常优待了。 武柔走在前头,三春捧着礼物盒子,两个人到了朝花殿外头,负责伺候夏宝林的宫女就应了出来行礼,说道: “见过武才人,我们宝林在前头园子里散步呢,一会儿就回来,麻烦武才人稍等一会儿。” 武柔笑了笑,说道: “不妨事。”就按照那宫女的指引,坐在了窗前等她。 现在才三月份,也就柳树刚刚抽了一点儿绿芽,景色也算不得好。 果然,不一会儿,夏蔸就回来了。 她的肚子还没有显怀,年轻女子的身材,丰满的恰到好处,身上穿戴的披帛颜色泛着银,配着深青的花衣,倒是有一种素雅的感觉,跟她那动不动就挑逗皇帝的杨花性子,差距甚远。 “真是稀客……武才人这么忙,竟然有空来看我。”夏蔸笑着,用一种奇怪地眼神看着她。 武柔起身相迎,暗自思忖了一下夏蔸那表情的含义:或许是因为意外,所以特别欢迎她么? “别人都来恭喜了,怎么能缺了我呢?”武柔扭过身,让三春打开了礼物盒子,露出了里头的一副金色头钗,仪态端庄地说: “这是吐谷浑的贡品,是我主持宴会,宫里赏赐下来的。作为贺礼,还请夏宝林不要嫌弃。” 夏宝林伸了脖子瞧了一眼,似乎真有些嫌弃,她瞧了武柔一眼,说道: “我听说,武才人得了晋阳公主一盒子宝物?……我还以为武才人会送我一个呢。 大家都送我用的东西,孩子能玩的一个也没有,愁得不知道怎么办。” 武柔瞧着她,有些摸不清她为什么会这样明显的,问她要东西。 是教养不够,跟所有人都这样要了,还是单单跟她要? 她这么想着,却笑着说: “你也听她们胡说,哪里是一盒子宝物,分明就是一盒子琉璃珠子。那琉璃珠子看着好,实际上是沙子做的,跟瓷器差不多,不值钱。 你若是想要,回头上报给管账的王昭仪,让工匠给你做几个好了。” 夏宝林直接坐在了武柔的对面,扶着并不突出的肚子,说: “哪里那么麻烦呢……还要等。武才人都有一盒子呢,不舍得给我一个?” 第一百零九章 缺一个机会。 武柔瞳孔缩了一下,依旧微笑着说: “宝林,你现在怀着身孕呢,晋阳公主是病死的,你要她的东西,对孩子恐怕不好。” 听了这个话之后,夏宝林顿时吓得抬起了头,脸色有些白,眸光闪了闪,低下了头再也不吭声了。 武柔示意三春将礼物交给夏宝林的宫女。 然后微微笑着说: “真羡慕宝林的福气,竟然有了子嗣了,以后不管是公主还是皇子,后半生都有了着落了。” 夏宝林明显不以为然,讥讽她说: “武才人就这点志气?” 武柔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好意思地说: “女人不就这点儿志气么?还能怎么样?” 夏宝林仰着下巴,不屑地说: “当然是……” 她说着看了一眼武柔身后的人,说: “你们出去!” 三春听她这般不客气,一个宝林还命令起五品才人的侍奉宫女了,顿时不悦地皱了眉头。 武柔侧了侧头,温声说道: “你先出去吧。” 三春这才听话的转身出去了。 殿阁里就剩下了她们两个。 夏宝林说道: “你难道不想做皇后么?不想做太后么?” 武柔微微低下了头,语气失落地说: “想又有什么用呢?没有这个命了,不像宝林,运气这般的好,像是受上天眷顾的一般。” 夏宝林撇了撇嘴,不满地说道: “我能有什么好命啊。出身低啊,我要是跟武才人一样,有个功臣做阿耶,那我现在也不能只是个宝林了。” 她说着,不满地扶了扶并不突出的肚子,带着怨气说: “宝林,六品……也就是个高级一点儿的女官罢了,尚衣局尚食局的奉御都能跟我平起平坐。现在陛下又因为太子,不爱理我了,我这辈子是没戏唱了。” 她话锋一转,看着武柔眼睛里头冒着精光,说道; “但是你不一样啊。你的命比我好,只是需要一个机会。” 武柔清丽的眉眼笑成了月牙,用披帛捂着嘴说: “宝林真会说笑……我要是能有机会,早有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呢?” 她说着眸光一闪,转而认真地问: “说起这个,我正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宝林,你是如何……让陛下对你着迷至此?这可是全太极宫都想知道的事情。” 夏宝林听闻,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武柔,说: “这个你能不知道么?你可是得过陛下赐号的人,还是个‘媚’字。” 武柔有些尴尬地扯了一下嘴角,不好意思地说: “不瞒夏宝林,这赐号有些隐情,真不是外人想得那般,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侍寝的机会。” 夏宝林听闻,眸光闪过了一丝惊讶,然后便成了探究。 武柔直觉得夏宝林在动她的歪脑筋,就是不知道目的是什么。 她心说,这可真是巧了,我想利用你,你想利用我。咱们两个碰到一起去了。 这个时候就见夏宝林垂下了眼睛,有些扭捏地拉着自己的披帛,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陛下再英明神武,他也是个人,是个男人,是人就没有不贪图享乐的。 后宫里头的人,估计真将陛下当做圣人了。觉得他一直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又不好女色,就一定是不喜欢享乐。” 夏宝林轻蔑地笑了一下,微微歪着身子靠近了武柔,小声地说: “我告诉你,这个世上没有圣人。尤其是当一个人感觉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更是如此。 他会放纵。 他会想自己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最遗憾的是什么,他会想怎么能多些日子,将自己曾经缺失的,没有体验过的东西,都补回来。 在这一点儿上,一个皇帝比一个普通人更加的迫切。他们享有最大的权势,可以满足他们的一切欲望,他们更舍不得死……” 夏宝林望着虚空处,无不得意地感叹说道: “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皇帝,想要追求长生不老……” 武柔认真地听着,不得不说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 “但是这跟陛下宠你有什么关系呢?陛下似乎……并不想要获得长生,要不然他应该去找那些修道之人。” 夏宝林笑着说道: “陛下当然不信长生之法了,所以他放纵了呀……他这一辈子,前半生征战沙场,吃苦受累,后半生累在朝政上。还在朝臣后宫中,专门布置了一堆人找自己的茬,听人教训。 他是个明君,就说明他自由享乐的时候极为有限。手里明明握着通天锤,却使得跟绣花针一样小心谨慎,你说,他痛快么?” 武柔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但是听夏宝林这么一说,她都觉得……陛下这个皇帝,当的有些可怜了…… “所以啊……”夏宝林抛了一个软软的媚眼,一直手拉着披帛,斜斜遮了半张脸,妩媚地说,“我只是配合陛下,满足了他一个放纵的心愿罢了。 这后宫里头谁敢?大家都被陛下驯化的,跟韦贵妃一样雍容华贵,知书达理,端庄的跟菩萨一样,谁能有我这般胆子?” 武柔叹了一口气,真诚地笑着说: “这话倒是真的,他们都说我胆子大,可我从来不敢这样想。还是夏宝林胆子更大一些。” 夏宝林听闻,扶着中间的案几,身子又往她跟前倾了倾,几乎要凑到了武柔的耳朵上,小声地说: “你现在胆子大,也不迟啊。” 武柔眸光晃动,左右观察着她的眼神和表情,问: “什么意思啊?” 夏宝林却往后撤了身子,又坐了回去,打量着武柔的身材和样貌,说道: “不过,你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他都不曾对你动过心思,说明你这性子或者是这相貌,确实不讨他的喜欢。” 她又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又露骨的表情,笑着说: “不过……太子好像特别喜欢你这样的。” 武柔心中“咯噔”了一下,瞳孔微缩,极力按住了自己狂跳的心,平静地笑着说: “哎……宝林也信了这种话?我还没有那么傻,若真有此事,我会没命的。” 夏宝林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了出来,说: “你还瞒着呢,喜欢一个人,可是藏不住的,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在旁边看着你们。即便是你没有那个心思,太子那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看谁都坦然直视,唯独眼神总是躲着你,难道你没发现么?” 武柔的心不可抑制的“狂跳”了起来,心中的酸楚渐渐地蔓延成了苦涩的味道,像是海水一样倒灌着心田。 她很难受,甚至眉眼间都漫上了苦涩,连强制的伪装都不管用了。 第一百一十章 钓鱼 夏宝林见武柔皱了眉头,一时间分不清她是恼怒还是疑惑,于是接着说道: “你呀……陛下那条路走不通,你就不知道换一条路走?太子现在是太子,以后不就是皇帝么?正好他那么喜欢你,多么好的机会啊。为什么不抓住?” 武柔不由地反驳道: “我是陛下的嫔妃,即便只是五品的才人,那也是陛下的女人。我抓住他这个机会,除了送命又有什么用呢?” 夏宝林挑了眉眼说道: “怎么没用呢?……你只要将他勾住,未来他当了皇帝,说不定还会立你做皇后呢。” 武柔都快被气笑了,她现在终于明白夏宝林打得什么算盘了: 她是想画一个大饼,引诱她去勾搭太子,用自己的命去将太子给害了。她就能扫除太子这个障碍,重新得宠于陛下。 就冲着陛下现在对她的宠爱,说不定她能成为第二个“钩弋夫人”,说服皇帝立她怀中幼子。 当朝又没有留子去母,铲除外戚的规矩,那她不就是太后了么? 不过你肚子里是男孩女儿都不知道呢,这么着急对付太子做什么? 哦对,陛下是因为太子反对,才断了她的宠,所以太子势必是要除掉的。 “夏宝林说得这番话,真跟天方夜谭一般。”武柔一边笑一边说,“你当我们这里是塞外草原,收自己父亲的女人做皇后?……让众人耻笑,骂他寡义廉耻,背德乱伦,他疯了?” 夏宝林瞪大了眼睛,说道: “你还是不懂男人……你急什么啊?我好好的为你着想,为你想办法奔荣华富贵,怎么不领情呢?不领情我就不说了!” 说着她就扭了一下身子,做势生气了,背对着武柔。 武柔平缓了一下心情,想起了自己此行来的目的……她确实刚刚太激动了,因为夏蔸的大饼画得太大,她实在是忍不住反驳两句。 “我错了,请夏宝林原谅一二,你说罢,我听着。”武柔只好软了语气哄她。 夏宝林“哼”了一生,这才转过了身子来,不情不愿似的,接着说: “你还是不懂男人……他想要的必定会千方百计的拿到手,尤其是他有那么大的权利的时候,更是不会甘心失去,放弃什么的。 你这种算什么事情啊,你一不是他的亲娘,二不是他的继母,与陛下没有子嗣,顶多就是太极宫里的一个高级女官罢了。 你在宫中这么多年,有眼睛的都明白怎么回事。所以这事情办起来是有些难,但是没有你想得那么难。 你要知道,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怎么办,而是他愿不愿意,你当后宫这么多女人,他单单对一个人另眼相待,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么? 你都已经攻克了最难的一关了,却因为胆小停步不前,错失了这么大的富贵,我在旁边看着都着急。” 夏宝林懒懒地靠在了靠垫上,叹了一声,颇为嘲讽地说: “哎……我是没有那个命,要不然,太子生的那么温柔俊美,又年轻,我肯定要想方设法的将他抓在手里啊。” 武柔差点心动了。 她是很想要,很想希望这是真的可以达成的事情。可是,她还没有天真到,靠做不切实际的梦,来谋划自己的未来。 但是,她想套夏宝林用香料“毒害”皇帝的罪证,只能接着往下说了: “……太子殿下,他不是那种会为了私情做糊涂事的人。” “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你还一直以为陛下不是那种人呢,结果呢?” 武柔思忖着,如果夏宝林着急除掉太子,就不会放过她这个“棋子”的。 所以现在表面的情况是——夏蔸夏宝林,更需要她武柔。 于是武柔垂了眉眼,颇为为难地说: “我害怕,我怕主动不成,反倒被太子治了罪。我要回去想想……” 夏宝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终于达成了目标一样,说: “我都是为你好,你真得好好想一想。” …… …… 就这样又过了三个月,武柔依旧像是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夏宝林等不来她的回应,终于熬不住了。 这期间,她也不是没有拖这个拖那个的,去给皇帝送信,让皇帝去看她。 可是说实话,皇帝这个人,心里头掂量的明白,小事上任性,大事上从来不含糊,尤其是眼见着太子生气,想到自己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亲”儿子了,以后大唐的江山还要靠他。 那夏宝林只能妥妥地靠边儿站。 那时候,夏宝林已经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武柔看着她隆起的肚子,露出了一个慈爱又温和的笑脸来。 “你怎么回事啊?这么久了,还没有想好?”夏宝林垂着眉眼,假装耐心地问她,说: “自打上回来送礼,你也不来了,吓得我还以为你去告状了呢。” 武柔笑着说: “我去告什么状啊,我又不是不知道好歹,夏宝林是为了我好才说那么多。” 夏宝林听闻,脸上闪过了一丝不自在,她用微笑掩饰住了,伸手捏了个梅子塞进了嘴里,说: “你知道我是为了你好就行……你想得怎么样了,也跟我说一声啊。” 武柔微微低下了头,为难地眉眼都耷拉了下来,表情有些凄苦地说: “还是算了吧……这些日子我观察过,太子殿下,对我没有那个意思。都是你们想多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呆着吧,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是也安稳。” “你看你哪儿点出息。”夏宝林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 武柔低下了头,微微笑了笑,心想:我要是拿着你的错,自己一点儿危险没有,还能要个孩子。 不比你给我画饼强? “你不主动一些,他也不敢啊。你主动一些,他主动一些,不就成了么?不用真做什么,你给他抱一下,亲一下。挠得人心里痒痒,又不全给,他还不得疯了一样,整日想着你。” 武柔看着夏宝林,脸皮子止不住的发烧…… 她有些怀疑,夏宝林进宫之前,都学了些什么。她阿耶武士彟也是商贾出身,但是也没有说让她们往这不正经的方面学过。 她那点儿男女情事上的知识,还是第一次侍寝之前,教坊司的管事来教的…… 人家也没有说得她这么露骨。 夏宝林见她傻不愣登的样子,于是说: “我这里有个好东西,你用了就开了窍了。” 说罢,就转身神神秘秘地去取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香片 她拿来了一个小盒子,盒子里头是几块红色的调制香片。 武柔伸头仔细看了看,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甚至也没有她当时捡香囊时,闻到的味道。 她疑惑地看了夏蔸一眼, 夏宝林用竹剪子捡了一点点下来,放在了旁边引香的小碟子里,又捏起了案几上放着的小酒瓶,往上头滴了两三滴酒,说道: “这个香,名叫红娘,在民间,许多富贵人家新婚之夜,都会引了这种香助兴。引燃之前,要用第一道的烈酒,浸一刻钟。” 她说着放下了酒瓶,用手在香片的上方,拢着气轻轻地往鼻尖扇了扇,眉眼间尽是陶醉的味道,说: “闻见了没有?这味道真好闻。” 武柔微微往前凑了凑,只闻到了一股烈酒的味道,她坐直了身体,清丽的眉目可怜的蹙着,担忧地问: “红娘?……这香,听着不太好,不会有什么害处吧?” 夏蔸平淡地说道: “哎……你在宫中好多年了,外头出了好东西,你也没机会知道。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这在民间大家都在用的,是好东西,没害处。 进宫时,我阿耶让我带了些,本来是用来讨好各位娘娘的,谁知道宫里的娘娘们,一个比一个才高八斗,一个比一个假正经,我这献宝都没有地方献,只好自己用了。” 她说着朝武柔妩媚又勾人的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 “我跟你关系好,就让你用一点儿。” 武柔配合着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问: “那……这里头都是什么做的,贵么?” 夏蔸说: “这是好东西,自然不会便宜了……至于里头是什么做的,我也不知道。人家香片的独门秘方能告诉你?告诉了你,他们还怎么挣钱?” 武柔看着那香片说: “说得是啊。”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眼见着那干燥的香料颜色更红了,甚至有些发黑。 夏蔸将旁边香炉上插着的一根细香拔了下来,放在唇边一吹,露出了里头的火星,然后就点在了香片上。 那小小的香片,燃起了一阵蓝色的火苗,无声无息的,像是一朵蓝色的灵魂之花,摇曳着晃了几下,慢慢得变小,消失…… 然后,一股青烟从香片上升了起来,从一缕,慢慢地消散在空气中,很快,一股子怪异的花香和酒香就飘到了武柔的鼻尖。 夏宝林微微眯了眯眼睛,像是舒适,又像是得意,她拿起了放置在身旁的团扇,轻轻地将香气往武柔这边儿扇。 一边儿扇,还一边儿看着她。 香气越来越浓了。 武柔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昏沉,像是喝了酒一样,心脏“砰砰”直跳。 很快,她就觉得心中痒痒得难受,腹部也像是火烧一样,似乎在渴求着什么。 她脸红了,躁动地浑身皮肤都在像蚂蚁爬似的,于是连忙捂住了鼻子,说: “别燃了,闻了怪难受的。” 声音一出来,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线娇嗔细弱,微微嘶哑,还是自己的声音吗?! 武柔被吓到了,如同洪水猛兽一般,用披帛捂着嘴,又往后靠了靠。 夏宝林却开怀地笑了起来,伸出了细白的指尖,指着武柔笑得前俯后仰地说: “果然还是个未经事的,哈哈哈哈……难受什么?到时候被人抱一下就舒服了,什么都不懂。哈哈哈哈哈哈……” 武柔微微抬了眼睛,不满地瞪着她,那锋利的眼角本来就跟天生带着怨恨似的,这样一往上抬,看着便是气得狠了。 夏宝林连忙收敛了笑容,缓了两口气,说道: “哎……这东西对男人更管用呢,如果事先能喝两口酒助兴,效果更好,其乐无穷。别说太子那般装模作样端着的,就是玄奘法师那般的高僧,也顶不住。” 玄奘法师西去取经回来了,就是今年的事情,陛下召见之时,还曾劝过他还俗,他也有的赏,要不然一个苦行僧,除了给个名誉,什么也享受不得。 可是人家法师不愿意,只希望开坛讲经,弘扬佛法。 所以如今玄奘法师,就是佛法高深,意志坚定的出家人代表,任谁说起和尚来,都要提他一嘴。 武柔有些不喜欢夏宝林这样说太子李善。 他不是装的,他就是那样的人罢了。而且人家玄奘法师,也不是那种能随便让人开这种玩笑的人。 于是她故意装作不懂,反问道: “啊?……玄奘法师也用过?他还俗了?” “哎呀……没有,跟你举个例子罢了,平时看着挺伶俐的人,怎么这个都听不懂?” 她说着,将一个小盖盅扣到了引香的碟子上,灭了香片的香气。又从那盒子里,取了一块儿完整的香片,装在了空香囊里递给了她,说: “这香燃后不碎,正好适合放在暖香盒子里头燃,平时用酒泡过,味道不显,也没有多大作用,就是好闻罢了。等有合适的时机,就找个细香,或者火烛一燃,什么也不耽误。” 武柔接在了手里,道了声“谢谢。” 夏宝林见她这么平静,于是又忍不住嘱咐了一句: “我给了你,你可要想着用啊,别浪费了东西。” 武柔点了点头,将那小荷包塞在了袖子里头。 …… …… 这东西,到底什么时候往外交呢? 回到西凉阁的武柔,手里拿着那个香囊,举在手里来回的翻看。 她反正不信这个东西会是什么好东西。 即便是它本身对人体没毒,可是你胆敢擅自用在皇帝的身上,引诱皇帝耽于床事,掏空身体,那便是有罪的。 损伤龙体,罪同谋逆,足以致人死地。 最近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早朝很多次都起不了大早了,惹得前朝的亲信大臣们,一个个的往武德殿跑,询问探访皇帝的身体。 每次皇帝都只是说自己累得慌,多睡了一会儿罢了,然后便开始感叹,这些大臣们从宫外往宫内走,起得比他早,走得路比他多,年纪还比他大。 他是真的比不上那些老家伙了。 每次他这么一说完,就引得那些大臣们又是一顿抹眼泪,又是劝又是吉祥话哄。 恨不得皇帝再活个五百年。 可是没有人可以活五百年。 尤其是发妻和儿子相继去世,那么多文臣良将,也都一个个的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皇帝对长生看得倒是开,只是松懈了,朝政大多都交给了太子处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用人之法 下朝之后,太子没有坐轿撵,而是让仪仗走在了前头,他自己则在后头和吴王李恪两个并肩而行。 吴王李恪自从春节过后,就遵循圣旨没有离开长安,而是住在长安的吴王府邸,跟其他大臣一样,每三日来上朝,参与朝政。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交流着关于政务的意见,还有对于一些官员的任用意见。 说到相投的地方,李善便时不时地点头,吴王李恪也会开心地笑起来。 长孙无忌在他们的身后看见这一幕,不由地皱了眉头,伸手叫到: “太子殿下,等一等。” 太子李善扭过了头,就见舅舅长孙无忌疾步走了过来,他年纪有些大了,小跑到跟前直喘气,他眼神不悦地瞄了一眼吴王,才对着李善说: “太子,老臣有些要紧话,要向太子禀报。” 吴王李恪见状,十分有眼色的对着太子躬身,一拱手,话也没说,就洒脱地先行离开了。 长孙无忌垂着眼睛,瞧着吴王李恪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一副警惕和嫌弃的表情,直到李善问: “舅舅,什么要紧事情?” 长孙无忌这才抬了眼睛,说道: “哦……殿下,为何一直不回东宫去住?是不是因为跟太子妃相处的不愉快?” 太子李善听闻,惊讶地看了长孙无忌一眼,眸光缩了一下,冷笑着说: “王氏都求到舅舅的头上去了?她的面子比孤大,孤都不敢因为私事麻烦司徒。” 长孙无忌见李善这么抵触,连忙不动声色地改了话音,垂眸说道: “传闻罢了,太子妃有什么面子,还不是因为她是太子的正妻?我之所以说这是要紧事,倒不是我担心操心你们夫妻感情。 而是太子久不回东宫,东宫那些属官见不了太子的面,太子也没有机会听太子三师论道讲学。这可不是小事。 东宫属官都是太子以后要培养、倚重的人,怎么能将他们撇下呢?今后用人之时,信还是不信,用还是不用呢? 而太子从政日短,刚过十八,尚且年轻,诸多经验不足,这就荒废了学业,不听太子三师讲课授业,天下人该以为太子骄傲自大,不敬师长了。” 李善一直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他皱了皱眉,像是要下定决心一样,站住了脚步,面对着长孙无忌,微微欠了身子,姿仪端庄矜贵,说: “舅舅说得是,是我思虑不周,只是父皇最近身体欠安,我要在一旁伺候汤药,而且父皇闲来无事,也喜欢与我说话,每日回去不太现实。 这样吧,日后,我保证每五天回东宫一趟,听三师讲课,与东宫属官多多见面。” 长孙无忌看着太子李善点了点头,神情甚是满意。说: “太子明慧,又乐于听谏,臣等甚是欣慰。不过,太子心慈,要提防小人。” 太子李善以为他要说什么,抬了眉眼好奇地看向了他。 结果就见长孙无忌悄声地说: “那吴王一直有不臣之心,太子不可与他走得太近,小心被之麻痹利用,失了权柄。” 李善听了之后,眉眼间的好奇和紧张一下子就松了,他看着长孙无忌沉默了一会儿,温声说: “我知道舅舅是好意,为我着想,可是三哥来帮我,是父皇同意了的。倒也不必视他做洪水猛兽。” 长孙无忌听他这样说,立马就着急了,清瘦的脸上皱纹都多了些,压低了声音呵斥道: “太子糊涂!陛下这般安排,你怎知他是为了你?说不定他是想要考验吴王政绩,生了改立之心呢? 你要时刻记得,你如今这太子之位,是尸山血海的中心,多得是人想将你拉下来。 你跟吴王恪,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但是对陛下来说,那只不过是从两个儿子中间选一个罢了。” 太子李善微微低下了头,垂着眉眼,眉头微微蹙着,显出了疲惫和厌倦的感觉,缓缓说: “舅舅,我跟父皇相处的时日多,他如何想得,我很清楚,父皇对我偏爱从未改过,不会改立吴王的。吴王……是我主动要求调回来帮我的。” 长孙无忌立马睁大了眼睛,激动地说: “那你就更糊涂了。你找谁也不能找他啊。他在庶出里最年长,又颇有声望,你这不是拉了一个强敌回来么? 你要是缺帮手,你跟老臣说不好吗?老臣是你的血亲,你还信不过我?” 李善微微吐了一口气,扭过头看向了远处的仪仗,疲惫地说: “不是信不过,舅舅,以后若是吴王真有异动,你要除了他我绝不会阻拦。只是现在还不曾发生过的事情,何必疑人至此? 父皇曾经说过,用人时当以诚待之,制敌时行霹雳手段。只要有反制之法,对人信任一些,好一些都不会吃亏。 如果孤真像舅舅说得这般行事,岂不是天下除了舅舅,再也没了可重用之人了吗?” 这回轮到长孙无忌无话可说了,他看着太子眸光闪烁,没吭声。 甚至心里头还很不是滋味。 太子收回了目光,叹了一口气说: “哎……行了,舅舅回去吧,我走了。” 说罢就转了身,走到了前头的仪仗里,上了轿撵。 …… …… 此时的东宫,两名宫婢在东宫的门外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四周无人,只有微风轻轻拂过,吹着她们的裙摆摆动。 面生的那个,是一个小宫女,年纪也就不过十一二岁,一般这个年纪,都是掖庭宫的罪奴,从小时候就生长在宫里为奴,经常充当宫女内侍们之前跑腿送信的人。 年长的那个,是太子妃身边的亲信女官,二十多岁,听着那小宫女说话,一直皱着眉头,看神情和口型,反反复复地问了许多遍。 一直问得那传话的小宫女身子越来越低,说了好多话,才作罢。 她将人驱赶走了,转身进了东宫,一路上顺着大路,走了好远才到了太子妃寝殿里,穿过守卫大门的侍卫,还有忙碌服侍的宫婢和内侍们,站在太子妃王氏的身后,躬身说: “太子妃,有个要紧消息需要您定夺。” 那时太子妃正在软榻上看书,听了这个话,扭过头看了一眼女官的脸色,便挥手将身边伺候的宫女们都赶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就按你说得办 女官走到了太子妃王氏的跟前,小声地说: “太子妃,夏宝林来传话,说武才人准备用一种秘制的催情香,勾引太子,什么时候用,不知道,让咱们看着些。” 太子妃王氏先是心头一凌,然后想了想,冷笑了一声说: “呵……她有那么好心?咱们跟她非亲非故的,她来提醒我?” 女官低头说道: “我问了,最近武才人确实跟夏宝林走得近,或许她偶然发现了,顺便给咱们报个信儿。” 太子妃王氏又陷入了沉思之中,将手里的书册卷了一圈,又撑开,说: “管她什么目的,让咱们看着罢了。不管有事没事,我看着还能出什么错么?” 女官担忧地说: “太子妃这话没错,可是怎么看呢?太子殿下本来就不喜咱们的人挨着他,上一次,我就派了个人跟那抬轿撵的内侍私下里说了句话,隔天,那人就被太子下令给换了。 现在太子身边的人,看见咱们的人,就跟看见洪水猛兽似的,恨不得绕道走。” 太子妃王氏听闻,咬着唇不说话了。 她面若银盘的脸上满是愁绪,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呵,都怪我太大意了,一开始急于冒进,让太子对我的管束产生了抵触,现在他估计最烦的就是,我往他的身边安插眼线,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告诉他不就得了?” 女官惊了,问: “告诉他?告诉他什么?” 王氏微微侧了脸,说: “当然是夏宝林派人怎么告诉你的,就怎么告诉太子啊。” 女官听闻,焦急地往前走了两步,劝说道: “不行啊……夏宝林的话当不得准,咱们自己知道,偷偷地防着看着,什么事情也坏不了。 可是这话要是告到太子那里去,一没证据,二没发生的事情,太子肯定会以为太子妃在栽赃陷害武才人。 太子妃前头才因为针对武才人,在太子跟前栽了跟头,怎么能再来一回呢?” 王氏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很是纠结的叹了一口气,烦躁地从软榻上起来,在屋子里头来回地走。 女官的眼睛一直跟着她,也不吭声,就一直等着。 就听王氏说道: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武才人私藏催情香,便是一桩罪过,咱们可以告知韦贵妃,说风闻宫中有人私藏禁药。 韦贵妃定然会命令徐充容,搜查后宫,到时候查得出来,是咱们举报有功,查不出来,也算不上栽赃谁。这法子可行吗?” 女官听闻,仔细想了想,说道: “法子是好的,可是这里头还有人情世故呢。那武才人就跟徐充容住在一个殿里头。 如果徐充容查到了武才人私藏催情香,大概不会将她供出来,不了了之罢了,那岂不是便宜了武才人。” 太子妃王氏皱了眉,说: “那你说怎么办呢?……不便宜了她,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毁在她的手里?” 女官这回低下了头,眼珠子来回地转动,突然一闪,说道: “咱们把夏宝林卖出去吧,分两路,一路去跟韦贵妃说明,是夏宝林举报的武才人,说她要用催情香勾引太子,让韦贵妃亲自彻查。 她是贵妃,这么大的事情,她肯定不能轻轻揭过,若是能查出来,那很好,查不出来,那也是夏宝林瞎说,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另一路,等贵妃开始查了,咱们再告诉太子,到时候即便是韦贵妃不想声张,太子去过问,她也不能瞒着。 太子殿下克己复礼,端庄沉静,从不喜欢那孟浪的人,也不喜旁人欺瞒戏弄他。 要是他知道,武才人有用催情香勾引他的心思,定然再也不将那女人当回事了。” 王氏听闻,激动地在屋子里又转了两圈,一只手拍在了另一只手握着的书册上,说: “妙,就按你说得办!” 而此时,夏宝林还不知道,她本意是想借太子妃王氏的手眼,暴露太子“秽乱宫闱”的事情,已经往不可预期地方向上去了。 …… …… 三春跑了一头的汗,进了昭庆殿才稳住了步子,一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边疾步往西凉阁去了。 一跨进西凉阁的门,三春便着急地对着武柔说道: “才人,不好了,一会儿恐怕贵妃的人要来传召你了。” 武柔正在练字,抄写行书,抬头眸光闪了一瞬,安抚她说: “慢慢说,怎么了?” 三春焦急地说: “刚刚我不是去给安仁殿里的小红送插花呢么?她一出来,接了我的花,悄悄告诉我说,太子妃身边的女官去拜见贵妃娘娘,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贵妃提了一句你的名字,很生气。 我问她,有多生气。 她说,就是连在寝阁外头走动的她都听见了。贵妃娘娘说话一向轻缓温柔,慢条斯理的,很稳得住,她要是喊得这么大声,那是真气急了。 然后贵妃娘娘就派人去请夏宝林问话了。小红说,说不定一会儿还要传武才人你过去,让我知晓你一声,好有个准备。” 武柔在听到“夏宝林”三个字的时候,就放下了笔,心中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按照道理说,只要她不做些什么,夏宝林的目的就达不到,她达不到目的,就不会去告发她。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牵扯到她和夏宝林的,除了那块香片,就没其他的祸事了呀。 怎么现在还跟太子妃那边儿扯上关系了呢? 不会真将她假装钓鱼的事情,当了真,被谁泄露了出去吧? 想到这里,武柔连忙将那块香片从箱子里找了出来,塞在了袖口里,然后就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动了,想着事情。 果然,过了没有多久,安仁殿的人就来了。 武柔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跟在宫人的身后,一路走到了韦贵妃的身前,全程都没有说话,拼命地演算着可能出现的情况: 夏宝林先去了,她说了实话?……不,她必定会说谎。 武柔一进去,就看见夏宝林跪在地上,扶着肚子在哭,而韦贵妃坐在远处的矮榻上,肃着一张脸,冷漠地瞧着她。 韦贵妃见她来了,才对着地上的夏宝林说道: “行了,毕竟有了身孕,不宜久跪,起来坐吧。” 立时便有宫人上前,去将她搀扶了起来。 武柔立在了旁边,躬身行礼,微微低着头,道: “见过贵妃娘娘,不知道娘娘唤我来,有何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审问 韦贵妃一瞬不瞬地盯着武柔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冷肃的眉眼间露出了些许失望,缓声说道: “夏宝林说,你托夏宝林从宫外买了催情香,要勾引太子,你有何话说?” 武柔猛地抬了眼睛,疑惑地问: “催情香?是什么?” 不是说那香片的名字,叫“红娘”吗? 此时武柔若是看见“催情”这两个字怎么写,估计她就能瞬间领悟。 可是只是听,她是真的没有将这两样东西联想到一起去。 也正是因为她这自然懵怔的反应,才让韦贵妃失望的神色,骤然减少了。 韦贵妃斜了旁边的夏宝林一眼。 夏宝林吓了一哆嗦,连忙哭着说道: “娘娘……她装傻啊。真的是她让我买的,她说她跟太子两情相悦,就差一层窗户纸,太子胆子小,肯定不敢,所以托我买了香给她,那催情香有个混名儿,叫‘红娘’她知道的!” 武柔心说,哦,原来还是在说这个。 她眸光转了一下,在脑海中,将夏宝林听从太子妃的意思,栽赃陷害她,和夏宝林意图除掉太子,利用她这两个版本,快速地做了个选择。 第一种,她完全可以将自己摘清楚,但是坏处是,太子妃是主谋,夏宝林死不了。 第二种,夏宝林用香片伤害陛下身体,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可是她解释不来,自己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捅出来,而是留着香片到现在…… 到时候,真是黄泥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落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名声,以后夏宝林即便被定了罪,孩子也轮不到给她养。 哎,到底是谁这么嘴欠,这么快就将这事情泄露出去了呢? “娘娘,阿柔不知,为何夏宝林要这么陷害我,但我绝对没有说过那种话。”武柔说。 韦贵妃收回了瞟着夏蔸的目光,转而垂下了眼睛,温柔缓慢地说: “刚刚,夏宝林已经承认了,是她跟太子妃的人送信,说你要用催情香引诱太子。我将她叫过来问话,问她有何证据? 她说她已经将东西给你了,如果去搜,一定能搜出来。有这事情么?” 武柔不由地看向了夏宝林,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这夏宝林性子也太沉不住气了,你想用我去钓太子李善,也得等太子上钩之后,再抬杆吧? 好家伙一上来就将消息透漏给太子妃,希望让太子妃发现了抬,你在旁边干干净净什么事儿都没有。 谁想到太子妃一点儿也不领情,扭头就将她给卖了呢? 现在什么情况,合着钓鱼不成,改为将所有脏水都泼她头上,专坑她一个人,是么? 武柔收回了目光,假装才想起来,恍然说道: “东西已经给我了?……哦,夏宝林确实给过我一个香囊,是给我的回礼,我随身戴着呢,这就给娘娘过目。” 说着,她就从袖口里将香囊抽了出来,俯身奉上,贵妃身边的女官接了过去,捧到了贵妃眼前,要让她看。 韦贵妃十分嫌弃地瞥了那香囊一眼,缓缓说道: “不要给我,拿去给御医验一验,有结果了报我知道。” “是。”女官转过身,安排跑腿的内侍去做了。 这边夏宝林听武柔这样说,娇滴滴地说: “娘娘,她撒谎啊,您一定要为妾做主。我都有身孕了,栽赃陷害她做什么,是她自己说,自己可怜,没有孩子也得不到陛下的恩宠。 我可怜她,迫不得已才帮她的……我屋子里搜出来的那些东西,都是给她买的,剩下的,我自己绝对没用过” 她激动地捂着肚子,说: “娘娘您想一想,我跟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陷害她?真的是她求我的,我越想越害怕,怕祸事牵扯到我的头上,才去提醒的太子妃。呜呜呜……” 韦贵妃冷漠地看着她,问: “我下定论了么?” 夏宝林听闻,哭泣的声音小了,眸光闪烁摇了摇头。 韦贵妃白了她一眼,说: “那你哭什么?是你的错,决不会饶了你。不是你的错,也绝不会冤了你,你急什么?难道是心虚?” 夏宝林不说话了。 武柔在心中心惊胆战。 韦贵妃的动作太快了,听话音,恐怕叫夏宝林来的时候,就已经将她的住处翻了个底儿掉。 那现在,她的住处也已经翻了么? 假如她糊涂一些,又矢口否认,是不是现在就已经有口说不清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外头又引过来了一个内侍官。 那内侍看着年纪不轻了,四十岁总有了,手里拿着几本册子,躬着身进来,禀报道: “贵妃娘娘,关于夏宝林的宫外财物来往,都在这里了。 自从夏宝林有了身孕之后,按照惯例,每个月,可以有一次与宫外亲族送信接物的权利,最近几个月,所有进宫的财物,都登记在这里,并没有香片的记录。” 夏宝林心里头“咯噔”了一下,明显慌了。 只听见韦贵妃问: “没记录?夏宝林自己都说了,她买来的,你们却说没有。难不成是有人贪图夏宝林给的好处,私下放行,枉顾宫里的规矩?” 那内侍官一听,腰弯得更低了,说道: “娘娘……来时老奴问过了。底下的那些奴婢,平时肯定有那猪油蒙了心,徇私一二的时候,但是事关皇嗣,谁也不敢马虎。 那香片是什么东西?若是有,肯定要让御医验证之后,才能允许进宫,给夏宝林用的。 要不然万一夏宝林用了小产,查出来是我们疏忽导致,肯定就没命了。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 韦贵妃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辨喜怒,不置可否,转而问一旁的夏宝林,说: “夏宝林,你说说怎么回事?那个允许你带催情香进来的宫人是谁?说出名字来,传他来对峙。” 夏宝林低着头,捂着肚子,坐在那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大殿内鸦雀无声。 武柔连大气都不敢喘。 韦贵妃平静地等了她一会儿,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在了旁边的方几上,“咔哒”一声轻响。 吓得夏宝林又“哆嗦”了一下,头上冷汗都出来了,她眸光一转,开始扶着肚子“哎呦哎呦”叫疼。 韦贵妃眼睛也没抬,轻声说: “负责夏宝林安胎的御医来了没有?让他进来给她看看,需要什么药,就在这儿用。” 女官转身便去叫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害怕 夏宝林听闻,叫得声音更大了些,满脸的急色,不知道该怎么办,眼见着御医进来,给她诊脉,便哭喊道: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你们一起害我!” 韦贵妃听闻,冷哼了一声,看着她说了一句: “你可想好了,陛下可不像我一样心慈,别说你怀了身孕了,就是皇子生出来养了十多年,他杀起来也不会手软的。” 夏蔸被韦贵妃那样平静的语气震住了,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连哭都忘记了。 韦贵妃微微仰着下巴,反问道: “你不信?……那你可以试一试。前些日子,你极为受宠,不同于寻常的时候,我曾派人调查过你,发现你并不是你阿耶亲生的女儿。” 不仅仅是夏蔸,就连武柔都听得心里“咯噔”了一声。 就听韦贵妃接着平缓地说: “夏春秋原是买卖歌舞伎的商人,两年前,为了躲避东征高丽的造船劳役,花了大半家产四处活络,最终认了一个良籍姑娘做女儿,送进了宫女采选,便是你。 他以直系血亲三代中,同一时间,只有一人服劳役的律法,钻了空子,躲过了自己的劳役期。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顶多算是商人躲避劳役,往大了说,便是你们父女合起伙来欺君。” 夏蔸整个人都傻了,软软地跪倒在了软榻上,看着韦贵妃,眸子里闪着惊惧的光亮,胳膊明显在瑟瑟发抖。 韦贵妃垂了眉眼,很是不经意地说: “后来你有了身孕,又被陛下冷落,秉着积德行善,可怜你和腹中胎儿的心思,我才没有往下追究,亦没有禀报陛下知道。 现在呢?‘武才人用催情香勾引太子?’” 韦贵妃悠地抬了眼睛,盯着夏蔸,冷漠地可怖,一字一句地说: “本想放你一马,可你竟然不安分,在后宫之中兴风作浪?!” 夏蔸一下子便软了,又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从矮榻上爬了下来,跪在了武柔的旁边,对着韦贵妃哭着祈求道: “娘娘……娘娘我知道错了。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这一次哭得真情实意,泪流满面,头上的冷汗和泪水几乎伙在了一起,甚为凄惨。 武柔在一旁,躬着的身子也渐渐地低得很了。 她也很害怕…… 韦贵妃既然知道夏蔸的短处,但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发作。 那是不是说明,她也有可能知道,她和夏蔸之间的事情? 她知道多少呢? 武柔越想,越觉得害怕……自己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夏蔸现在说了实话,那她怎么办? “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韦贵妃问。 夏蔸眼睛转了一下,说: “那些香,是我进宫的时候带的,就是民间圆房用的普通香料,我阿耶……我义父怕我进宫,有可能会用得上,就给我备着了。 但是我没有用……真的没有用。是武才人好奇我得了陛下的宠幸,以为我有什么手段,非逼着我给她。我就将这香给她了。 我不甘心她逼我,又人微言轻的,所以才编造了谎话,想让太子妃对付武才人……” 武柔惊讶地扭过头看了夏蔸一眼,不由地在心里想: 这夏蔸也这是个人物,都被韦贵妃吓成这样了,还在编谎话? 还圆的回来? 也是,她要是和盘托出,岂不是自投罗网? “武才人……你有何话说?”韦贵妃突然问。 武柔转过了神来,躬身行礼,咬死了不认,说: “阿柔不曾逼迫过她,也不知道那香有问题,是她主动给我的。” 韦贵妃轻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端坐在矮榻上的她,身姿雍容,很是随意地问: “那她为什么要害你?” “阿柔也想不通……这一会儿,我也在心里一直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我都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足以让夏宝林忌惮,也没有做过让她记恨的事情。 所以我猜,唯一一个可能,就是她想对付的是太子,而不是我。” 武柔神情平静,娓娓说道: “太子殿下是跟陛下吵了一架,才让陛下疏远了她。所以她怀恨在心,骗我说那香是普通的香,送给我,实际上是想给太子殿下栽污名。” 夏蔸听了这个话,心中“咚咚”地跳,。因为武柔所说,全是她心中所想。 甚至她根本就没有指望太子和武柔真的做出些什么。 其实就是想在宫中的传言之上,添一把火而已。 只要这把火烧起来,足以对一个太子的声誉造成巨大的打击。 皇帝也会跟这个最宠爱的儿子,心生芥蒂。 这把火从哪里烧? 自然是醋性大发的太子妃啊。 谁知这太子妃却没有按照她希望的走,没有去跟太子闹,也没有找武柔去撕扯,而是直接将她的话,告到了韦贵妃这里呢? 这当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可怕的是武柔说得这么准,她好似不像是才知道的。 那她一直陪着她演戏,图得是什么? “冤枉啊娘娘,武才人血口喷人,明明是她逼我的,我没办法才……”夏蔸拼命地哭喊着,似乎要靠声量来证明自己的冤屈。 韦贵妃眉眼一抬,骤然问道: “她逼你为何不告诉我知道?当这后宫无人管么?” 夏蔸一下子愣住了,支支吾吾,哆哆嗦嗦地低下了头,说: “妾……妾忘记了……” “呵!”韦贵妃一拍案几,声量陡然高了几分,呵斥道,“夏蔸,从头到尾,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你都没有说过实话。 都是眼见着编不下去了,才改口。 你可知这一会儿,你前前后后翻了几次口供?” 她说着,转而对着身边侍候的女官冷声说道: “去拟我的诏令,夏宝林编造谎言,四处挑拨离间,危害后宫安宁,审问之时亦是满口谎话,不知悔改,今由宝林降为普通宫人。 但因她怀有皇嗣,允她仍居朝花殿,免除一切劳役,用度以保全皇嗣为准,直至她生下孩子。” “是。”旁边负责录事的女官,轻声应了,转身便去办了。 夏蔸听闻,天塌了一般,喊道: “娘娘……娘娘……不能这样,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韦贵妃似乎再也不想听,抬起手挥了一下,安仁宫的宫女就上前,将夏蔸给拖走了。 她五个月的身孕,身子有些沉,两只脚拖在地上拉走的时候,像是一条鼓肚子的鱼,狼狈又可怜。 武柔心里头发凉。 这个时候,韦贵妃突然喊了她一声: “武才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有什么错? 武柔猛然一惊,先忙垂了眉眼,恭敬地应了一声。 “你过来一点儿。”韦贵妃声音温柔,但透着冷。 武柔屏住了呼吸,低着头,规规矩矩地上前了三步,i站好了,一副准备听训的模样。 韦贵妃坐在那里,微微仰着头观察她的表情,轻声问: “你为何会跟夏宝林走得近?” 武柔压着声音,略带委屈地说: “没有……阿柔只是去送贺礼,一共只去了她那里两次。” “只去了两次,她给你个香囊,你便随身带着了?这么信任她?” 武柔心里“咯噔”了一下,抬眼快速的瞄了韦贵妃一眼,见韦贵妃静静地看着她,辨不出喜怒来,于是连忙收回了目光,小声地说: “也不是……阿柔说实话,是来之前,觉得可能跟这个香囊有关系,就带着了。” 韦贵妃似乎这才满意了,往后坐直了身子,说: “你的性子一直稳得住,识大体知分寸,要不然后宫那么多嫔妃,他也不会单单将你放在武德殿伺候。 最近陛下身体欠安,一直难以完全康复,宫中各种牛鬼蛇神便冒了出来,四处蹦跶。我不希望这里头也有你一份,懂么?” 武柔脸都烧红了,垂着脑袋将头低得更狠了些,用乖巧好听的声音,谦卑诚恳地说: “懂了。” 她是不敢再做什么了,她这里什么都没干呢,夏宝林就被掀翻了,她不敢想自己要是做了什么……回头被抓到是什么下场。 经此一事,她清楚的知道,不是后宫人人心如止水,不好名利争斗。 后宫之所以这么平静,跟韦贵妃的暗中管控,是脱不开关系的。 “去吧。”韦贵妃轻声慈爱地说。 武柔缓缓行了礼,姿仪稳重地离开了。 …… …… 当武柔被韦贵妃传去问话的时候,太子妃王氏这边儿,按照计划去找了太子李善。 李善承诺五天回一次东宫,今日恰好就在。 他在东宫大殿里听大儒讲课宣德,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久久不出来。 王氏的女官守在门口,等得焦心,又不敢直接进去打扰。 终于,太子从里头出来了,身后跟着一群东宫的属官,还有几位大儒师父。 王氏的女官怕太子出来就走,于是连忙迎了上去,说道: “太子殿下,太子妃有要紧的事情要跟殿下说,请太子去一趟。” 太子站住了脚,等着其他人都施了礼,告辞离开了。他才说: “她有什么要紧事?若是还是嘘寒问暖的送东西,就算了吧,孤身边不缺人照顾。” 说罢,他抬步就要走。 女官低着头,连忙跟了过去,焦急地说道: “本来不打算告诉殿下的,但是太子妃怕太子殿下对她生疑,还是要说清楚,是关于武才人的事情。” 太子李善这才顿住了脚,轻轻皱着眉头,转过了身来,疑惑地看着她。 …… …… 王氏站在窗前,正好能看见太子从远处过来。 自从上次,因为武柔的事情,他们吵了一架之后,太子便再也没有来过她这院子。 即便是他宿在东宫,也是宿在自己的寝阁里,再也不来她这一步。 王氏见他玉质含章,姿仪优雅的样子,心里头一阵泛酸。 即便是当初洞房花烛时,她也没觉得太子对她有多大的吸引力,他生得好,她知道。 但是远没有太子妃的身份令她有满足感,对她来说,丈夫长相上乘,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即便太子长得跟个癞皮狗一样,只要他是太子,她看着那身衣服也喜欢。 那是权势啊,比一个人的长相皮囊,可要令人心动多了。 可是如今呢,这太子妃当得久了,觉不出有什么了,反倒是太子这个人,就好像是水中月亮似的,看得见捞不着,心里头急得慌。 她收拾了自己酸涩的表情,带上了笑脸迎了过去,两个人刚好在屏风前相遇。 王氏甜甜地笑着,一双眼睛粘着他,甚是活泼喜人地问: “太子殿下今日怎么过来了?” 太子扭过头看了一眼跟着的王氏的女官,说: “她说你有话跟我说,是关于武才人的。” 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醋意在脸上徘徊,在心中抱怨: 呵,我是你的正妻,从前求着你哄着你,叫了你多少次,你都不来。如今一提那个姓武的,你倒是来得快! 她在李善冷漠疏离的目光下,扯了一下嘴角,故作埋怨地看向了自己的女官,说: “哎呀……就她多嘴,事情我都已经告诉贵妃娘娘了,跟太子说什么……太子跟武才人有什么关系?” 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垂着眼睛慢慢地转过身,还翻了一个白眼,颇有些阴阳怪气。 李善不理她这一茬,直接平静地问: “告诉韦贵妃什么事情?” 王氏背对着李善,微微甩了一下自己的披帛,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夏宝林派了人跟我说,说武才人手里有催情香,要勾引太子。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要禀报韦贵妃知道,让她查了。” 她说完了之后,侧着脸,却一直等不来太子的回应。 于是扭过了脸来,就看见太子皱着眉头,似乎十分无语似地看着她。 王氏心头顿时无名火起,怒道: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觉得我在说谎话?!” “不是么?你总是揪着她做什么?安生做你的太子妃不好吗?”李善反问。 王氏听闻,虽然心里头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是依旧一下子被气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她气愤地说: “根本就不是我的错,整个太极宫的人都知道你跟她不寻常,拿着你们的事情做文章。 你却弄得好像是我多此一举,是我多心了?是我心里头不清楚,相信别人的胡言乱语了?” 她哽咽着,圆圆地脸上睁大了眼睛,控诉道: “太子……我自进宫来,没有做错过事情!我警告她安分守己本就是应该的,要不是我拦着,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们才是夫妻,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会比我更盼着你好了!她一个才人,糊涂了大不了就是一条贱命,她搭着你,是她捞着了。 你呢?你跟她混在一起,丢的是江山是天下!我就管着你了,我作为你的正妻,不该管着你么?不该提醒你不要自毁前程么?我有什么错?!”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为什么不说? 王氏的女官见状,吓得人都傻了,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连忙对着隐怒的李善说道: “太子……太子殿下,太子妃不是那个意思,她全是一心为了你好,就是脾气不好,不会说话。” 李善微微抿着唇,下巴绷直了,似乎在隐着怒气。 他看着王氏眸光雪亮,似有恨意,伸出了一根手指,指着她的鼻尖,声音低沉沙哑,一字一句地说: “我再跟你说一遍,不要将我当傻子,我不需要你操心!” 说罢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王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气得又是哭又是咬嘴。 她的女官在一旁着急地说: “太子妃,为何突然对着太子发脾气啊,多好的说话机会,却将太子给惹了。” 王氏听闻,抽噎着喘了几口气,说: “我不服气,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却要一直向他道歉,向他低头。结果呢,忍了那么久,一年多了……他还是对我那个样子!凭什么!” 女官听闻,着急地劝她: “凭他是太子啊,凭他是你的丈夫,是你一身荣辱的依托。太子妃,您聪慧过人,怎么这性子这般的急。不论怎样,也得先忍着,生个儿子再说啊。” 王氏听闻,气瞬间小了许多,眼睛里闪着不安的光亮,再也不说话了。 …… …… 安仁殿。 韦贵妃见太子来了,很是奇怪,笑着迎了过去,问道; “又来看玉豆?她被陛下召去说话了,不在这里。” 太子脸色有些尴尬,垂着眉眼停顿了一瞬,才说: “不是……我是听王氏说,武才人被人告了,跟我有关,所以才来问问。” 韦贵妃侧了一下眉眼,带着审视他的意味,似乎不是很赞同。 她转了身,朝着一旁的坐榻一伸手,慈爱温柔地说: “……你来得真快,武才人刚走没多久……太子妃也真是的,妇人之间的事情,总是跟你说做什么,坐吧。” 太子脸色红了一瞬。 他确实不该管。尤其是武柔的事情,他更不该过问。 但是依旧忍不住担心。 “毕竟是与我有关,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李善温声给自己找补。 韦贵妃坐好了之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盖妥帖了,才温柔缓缓地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那夏蔸藏了催情香,给了武才人一块,武才人收了,但是她说她不知情,只当是普通的回礼罢了。 那夏蔸,估计是记恨你挡了她受宠的路了,又听闻你跟武才人走得近,所以想通过一块香,污了你和她的名声。 你放心,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不曾提你,只是说夏宝林满口胡言,扰乱后宫,削了她的品级。 审问的经过也已经让人整理了出来,递到了陛下的案头上,想必陛下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太子李善松了一口气,又想起了什么,问: “那个夏蔸,是不是用了那香,所以父皇才会……” 韦贵妃淡淡无奈地说: “夏蔸不认,但是用没用,陛下心里肯定清楚。” …… 回去的路上,太子李善脑海中不停地回想起,去年除夕宴的事情。 那是夏蔸第一次受宠。 那时他经过了武柔的身边,追到了皇帝在两仪殿的休息处,就看见皇帝站在门口,急色的去拥吻一个普通宫女。 他头一次看见自己的父皇这样,震撼地愣在了当地。 当他回过神来,往回走的时候,经过武柔的身边,武柔还问他,“怎么了?” 可见当时他的震撼肯定很明显。 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他坐在高高的御阶上,场中的歌舞热闹,可是他眼睛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注意着那个角落。 然后他就看见武柔,追着父皇离开的身影而去。 当时他的心情顿时差到了极点,一股无名怒火瞬间而起。 在他还没有细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时候,他已经起身跟了过去。 然后就看见武柔侧了身,从地上拾起了一个东西。 现在想来,那似乎是个香囊。夏蔸很快追了过来,紧张地问她讨要。 当时武柔的神情,在他的眼中是那么清晰:因为微醺而透着红的脸,拿着香囊惊讶而又疑惑,却微笑着问夏蔸: “这香囊是你的?味道真好闻。” 这香囊是你的?味道真好闻。 他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她说这话时的神情,清丽的眉眼笑着,笑得很温和、很假,眼尾微微泛红,像是一朵半开的鸢尾花,隐藏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探究。 她当时,定然是察觉出那香囊是有问题的。 可是她没有说,谁都没告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武德殿的院子。 天色已经晚了,四处都亮起了宫灯。 他站在院子前头的那两棵树前,望着远处的灯火,想着已经离开他的妹妹晋阳公主,心中骤然觉得凄凉起来。 他转过了头,对着身后跟着的侍卫说: “去叫武才人过来,孤有话问她。” “是。”侍卫转身去了。 …… 当武柔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她一进武德殿,就看见院子里两个宫女提着宫灯,一左一右的站在树下,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两只萤火虫,散发着温和的暖光。 而太子李善,一身雪缎织锦太子常服,站在那两团光亮中间,温隽的像是画里的人。 他像是有所知觉似的,突然转过了身,同样看见了她,然后开口说了些什么。 那两个宫女便将手里的宫灯放在了地上,默默躬身,退到了远处。 “武柔见过太子,这么晚了,不知道太子唤我来,是为了何事。”武柔走到了近前,低着头恭敬地问。 宫灯的亮光从地上过来,照了他们半身。 李善的脸隐在黑暗的阴影中,看见她的侧脸,在灯光下透着玉色的白。 “除夕宴上,你就已经知道,夏蔸是有问题的,是吗?”李善问,“……我看见你和她说话了。” 他没有问的太清楚,因为太过于细节的提问,会暴露他的不确定。 果然,对面的武柔惊讶了些许,然后犹豫了、沉默了,没有回答。 “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说?”他轻声问,声音依旧温柔款款,心里头却隐隐藏着一股子愤怒。 武柔猛地扬起了头,看向了他,但是他的脸却隐藏在了黑暗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说了,对我有任何好处吗?”她不悦地反问。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卑鄙?猥琐? 他们认识了许多年了,从她十四岁进宫,他十岁,到现在她二十二岁,他十八岁,整整八年的时间。 她看着他从一个孩子,少年,到现在这个样子,即便是他再端庄沉静,温和不显喜怒。 他这样轻微的语气变化,她还是察觉出来了:他在愤怒。 而她在愤怒于他的愤怒! 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凭什么这么厌恶她? 太子李善掩饰不住自己心中的愤怒和失望,他拖长了声音质问道: “对你有何好处?……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吗?我父皇的身体呢?你知不知道他对大唐代表着什么?” 武柔气得脸都扭曲了,努力看着黑暗中的他,怒道: “陛下自己都不在意,我为什么要在意?他宠幸夏蔸难道是我的错吗?” “你知情不报难道没有错吗?……怎么?是怕说出来那香就不能用了,耽误了你向那粗鄙下贱之人学习,爬我父皇的龙床是吗?!” 武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脸颊瞬间烧红了,她清丽地眉眼透着怨恨,嘴唇气得直哆嗦,后来反而笑了起来,说: “太子殿下,真正做了坏事的夏蔸你不去质问,反倒挑着我这个什么都没做的一顿教训。 我即便是那么想了怎么了?太子殿下威武,要拿着人所思所想治罪吗?” 李善看着她那理直气壮的脸,心脏骤然被拧了一下,痛得他眉头一紧。 他脸色惨白,猛地上前一步,激动地问: “为什么?你明明……!” 他的脸陡然间从黑暗中暴露了出来,宫灯的亮光在他的脸上划过,紧皱着的眉头,凄楚难过的眉眼,是从未有过的愤怒和崩溃。 武柔仰着头看着他,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要这样? 原来,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心思,一直都知道。 武柔惊讶、了然,眼睛里渐渐氤氲出了眼泪,心痛和酸楚一股脑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的自尊心击垮。 见她这样的反应,李善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的表情陡然惨白,立马又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脸再次隐藏在黑暗之中。 两个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立在光影之中,无声对峙,各自整理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一片狼藉。 过了好一会儿,李善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伤感,嘶哑低沉地说: “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变得这么卑鄙猥琐,面目可憎?你太让我失望了。” 武柔听见他这样形容她,心中难过至极。 她用眼睛扫着他那一身贵气逼人的太子服饰,胸前的龙团绣图,在灯光下闪着淡淡的银光,于是苦笑着说: “卑鄙?猥琐?……你以为我想这样?我也想跟太子一样,别人将权势捧给我的时候,我说我不想要,因为我不缺。 我也想跟韦贵妃一样,永远雍容华贵,气度从容,约束教育旁个不安分的。 可是你们给我机会了么?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依旧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我想爬高一点儿,给自己一个保障,有什么错?!” 太子殿下……你在岸上,我在水里,结果你嫌弃我扑腾的姿势太难看,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武柔说着,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难以自持。 太子李善见她这样,同样是一肚子的牢骚,他激动地说: “我不是说了,当初让你出宫去,我会帮你,你为何不答应?你说你有自己的打算……这就是你自己的打算?让自己的野心膨胀,最后变得面目丑陋是吗?!” “我傻吗?出宫去,你帮我?到时候你在深宫之中,想起我来时,我就有两分体面,想不起我来时,我便一分都没有?我凭什么相信这会是一个好出路? 比起这个,我更相信我自己,我更想做皇后,做太子殿下的继母,以后让太子殿下唤我一声太后,日日相见,供养我到死!” 武柔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茫然的用眼睛瞪着他,锋利的眼角,天生带着怨恨似的,似乎决心泼出一股子狠劲儿,誓要打破什么东西。 黑暗中的李善,听着她说这些浑话,气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语气故作平静,声音暗哑地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直想撕烂你的嘴……” 这句话,在这样的场景下,潜藏的意思是什么,傻子都能理解。 这已经是近乎他在剖白自己的心迹了,逾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透着肆无忌惮的亲近。 武柔听着他那如同琴弦一样撩拨的人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心脏猛地跳了起来,几乎要堵住了她的呼吸。 可是很快,这巨大的欢愉和喜悦,就急转直下,变成了难以言说地酸涩和痛楚。 她高兴什么?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半点儿好处也无。 她耷拉着眉眼,万分凄楚的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便走了。 李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猛地锤了一下树干,气得拳头发抖。 …… …… 第二天,皇帝看着案几上的奏章,用手支着额头,许久许久都没有动。 那是韦贵妃呈上来的,关于夏蔸审问的过程,还有处理结果。 按理说,夏蔸这样的级别,即便是贵妃私下处置了,也没必要告知皇帝。 皇帝每天要批阅成堆的奏章,后宫的事情,有专人处理,就不会事事烦他。 可是夏蔸……是皇帝最近几年来,头一个宠得上头的。 本着人情世故,贵妃也得让他知道。 皇帝看完了之后是知道了,但是明显心情很复杂。 武柔见他许久不动,终于还是轻声提醒道: “陛下……陛下……要不要换一本?” 皇帝恍过了神来,看着奏章迟疑了一会儿,抬起了朱批的笔,在奏章末端写了一行小字: “此女欺上瞒下,德行有差,处理结果偏轻,生产之后,赐死。” 武柔眉头一跳,手都抖了起来。 皇帝直起了身子,等着武柔将奏章拿开去晾,见她伸出的手都在哆嗦,于是扭过头来问:“你害怕什么?又没说要赐死你。” 武柔想要摆出个笑脸来,但是最后也只是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恭敬地说: “没有……就是没有想到,我以为……” 我以为陛下多少会有些舍不得……看来还是韦贵妃说得对,若论起狠来,陛下比韦贵妃狠多了。 “你以为这罪,罪不至死?至不至死还不是朕说了算。”皇帝皱着眉头,不悦地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老了 太子李善一直在旁边,听了这个话,抬眼看了过去,问: “父皇要处死夏蔸?” “怎么了?你要求情?觉得朕太残忍了?”皇帝没有抬眼,随口问道。 “不。”李善立时说,可是他看了武柔一眼,深呼吸吐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拱手说道: “父皇,儿臣认为,武才人不再适合在武德殿侍奉,还是请她回后宫去协助贵妃吧。” 皇帝这才惊讶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问: “为何?她又不是夏蔸,安分守己做得好好的。” 武柔跪坐在皇帝的身边,清丽的眉眼微微视线上台,幽怨且恨地看着他,同样等着他说话。 太子李善没有看她,而是直接说道: “她年纪大了,而且久得不到升迁,人逐利而动,有所求又不得,便容易想些歪门邪道,误入歧途……” 武柔听到这里,顿时一股怒火从心中起,有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刺的冤屈感,她头一次不知道分寸,激动地插嘴道: “太子殿下,我何时得罪过你吗,凭你这样诋毁我?!” 李善下巴微微绷紧,依旧固执的不看她,而是直视着自己的阿耶,用一种倔强且固执地姿态,接着说道: “她现在是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以后可保不准会怎么样。父皇,你身边放着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目光短视的人,儿臣不放心。 再者,看在武才人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不给她机会做错事,让她落一个被赐死的结局,亦是仁慈。” “陛下,我没有!”武柔见他这样,心中又急又气,耷拉了眉眼,万分委屈地看着皇帝。 皇帝又诧异地审视了太子李善一眼,说道: “呵……这是这么多年来,你的谏言最有胜负欲,也是最诡辩的一次。行,虽然朕不认同,但是既然太子这么坚持,便随了你的意。” 他转而看向了武柔,带着些许歉意地说: “丫头,你去吧,以后不用来了。” 武柔恨得咬着嘴唇,清丽的眼睛,越发显得怨恨起来。 她一边起身离开,一边恨恨地瞪着太子,可是太子李善却垂了眉眼,隐隐也有些怒气在脸上,却不看她。 武柔起身,端庄稳重的躬身告退,朝着大殿外走去。 这一离开,许是很难再见到皇帝的面儿,太子李善那个人更不必说了,现在就是她的敌人,也别指望他帮自己! 想到这里,武柔不甘心,心脏在心中“砰砰”直跳,突然转过了身,又往回走了几步,往地上一跪,拱手说道: “陛下……阿柔有个请求,望陛下成全。” 皇帝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是无奈似的,说: “又是要升位份?” 太子李善猛然间想起了武柔说得那些胡话,说她非要当太后,顿时紧张了起来,刚想要开口阻止她出声说话。 武柔便利落地否定道: “不是!……阿柔不是那自私自利,没有分寸不守规矩的,陛下既然不答应,自然有陛下的道理,阿柔接受。 阿柔想说得是,陛下,我年纪大了,又无子嗣,时常想要一个孩子傍身,排解寂寞,既然那夏蔸生产之后,会被赐死,孩子可怜,能不能交由我来抚养?” 皇帝垂下了眼睛,思索了一瞬,无所谓地说: “可以。等孩子生出来再说,现在说这些都是没影的事情。” 武柔顿时高兴了,感激地扣首道: “谢陛下隆恩!” 皇帝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大的反应,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才说: “去吧。” 武柔领了命令,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李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知道武柔不会用那个什么催情香来勾引他,至于为什么这么确定。 一来,她在他的心里没有那么傻,也没有那么莽撞,更是因为她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他一直很艰辛,她留着那块香,甚至接近夏蔸,都是为了“取经”去获得陛下的宠爱。 可刚刚她那终于如愿以偿的样子,绝不像一时兴起…… 他好像误会她了。 “小九,听说昨日,你和那丫头在武德殿前吵了一架,因为那个夏蔸?”皇帝突然随意地问。 李善猛然从沉思中回神,“嗯”了一声,垂着眉眼说: “有些误会……儿臣以为……以为她跟那夏蔸是一伙的,要对父皇不利。” 皇帝听闻,抬了一下眼睛,似有回忆,自嘲般地冷笑了一声,突然问: “朕是不是老了,在你们眼里已经糊涂了,成了纸老虎了?” 李善惊了,问: “父皇为何会突然这样说,儿臣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担心罢了。” 皇帝往后头的软枕上一靠,自嘲般地说: “我不是说你……我只是感慨,现在什么样的小人物,都敢在我的头上打主意了。那夏蔸,连个小杂鱼都算不上,都敢对着我用药了。” 李善听闻,眉宇间显出了些许悲伤来,轻声说: “那只是无知之人的大胆,并不是因为父皇老了。” “就是因为老了……我老了,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所以才招来了这些蚁虫,要是搁当年,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人人望我,都视我为玉石强弩,害怕我手中的横刀。 连战场上的对手都望风而逃,更别说这些无知蝼蚁,更是退避三舍!” 他说着,凌厉的鹰眉轻轻蹙着,似乎很苦的样子,骤然间又松了下来,望着虚空处又感叹了一声: “哎……我老了……” 李善听闻,心中难受至极,眼睛渐渐地湿润了,抿了抿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皇帝看向了他,见他低着头,一副难过的样子,转而安慰他道: “不过,我这不是有儿子么?我儿子孝顺,时时刻刻为了我着想,即便是我老了又能怎么样?!有我儿子保护我,是吧?” 李善听闻,猛地抬起里头,抿着唇眼泪差点掉下来,郑重地说: “是。” …… …… 十二月,夏蔸生产了,早产。 武柔赶了过去,比皇帝那个当阿耶的都着急,等在房间外头来回的踱步,听着里头一口一个喊着“陛下,我要见陛下。” 然后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看着看不见的门里,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 陛下要赐死她的旨意,不可能在她还有身孕的时候下,只是传闻已经流了出来。 而夏蔸,不相信传闻,她始终不相信皇帝当初那么纵容她,说不理就不理,说要她死,就要她死。 第一百二十章 怎么了,不行吗? 期间武柔来看过她几次的时候,她总是说是贵妃在其中捣鬼,不让陛下来看她,又说,是太子在其中作梗,不允许皇帝关心她。 总之,她想着皇帝自己肯定还是很舍不得她的,等她生完了孩子,去他眼前再说两句话,就能轻易地再次俘获皇帝的心。 毕竟,皇帝老了,需要放纵,她坚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每次听到这些,武柔都不言语,不想说刺激她的话。 然后在心中不停地说: 他是老了,需要放纵,时不时会有懈怠的时候,但是不代表他失了自尊心。 一个男人的自尊心,是不会允许被女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 更何况,他还是天子,从年轻时便应运而出,一路上所向披靡,夺得天下,做了天下共主。 他骄傲了一辈子,自负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容忍临了了,别人将他当猴耍呢? 这也是武柔后来才想明白的。 当时皇帝看着审问夏蔸的奏章,沉默许久的神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不相信,但是又不得不信,于是疑惑了。 房间内终于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声音细弱,像是一只小猫在哼唧。 武柔这才走了进去,见夏蔸一脸的汗水,像是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水鬼,浑身轻微颤抖着,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看着她。 武柔从医官的手里,将收拾好的孩子抱了过来,问: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个小皇子。”医官疲惫地说,“早产,幸好日子早的不多,要不然这孩子也留不下……夏宫女,不行了。” 说罢,医官便走了。 武柔抱着孩子,惊讶地看了一眼夏蔸。 夏蔸像是疯了一样,对着她笑,嘶哑地说: “你高兴了……我受得苦,遭的罪,孩子归你了!哈哈哈哈……小瞧你了,你比我狠!” 武柔沉着脸没说话。 夏蔸之所以早产,就是因为听说陛下已经将她的孩子许给了武才人,再加上武柔时常来看她,结合往日种种,她这才信了。 信了之后,以前的期望破空,便生出了叛逆之心,一心要将腹中的孩子撞死,往案几上磕,结果……要了自己的命。 外头下了雪,屋子里头生了好几个炭盆,蒸腾的到处都是血腥气。 夏蔸见她不说话,又接着给自己找补,像是自言自语,安慰自己一般,说道: “可是,我比你强!这辈子,我睡过皇帝,受过恩宠,生过孩子,你就一个孤寡老处女,什么也不是……你守着……过一辈子吧。” 她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说着说着话,强撑的声音便渐渐地小了下去,眼神也涣散了。 武柔看了她一会儿,心中五味杂陈,转身出去了。 …… …… 孩子出生之前,就安排了乳娘。 那么小一点儿的孩子,日日离不开人照顾。武柔除了时不时地看一看,问一问情况,其实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有时候她守着摇篮,看着小孩子那丑巴巴的样子,会胡思乱想。 这孩子看着一点儿也不好看,不像皇帝,也不像夏蔸,更不可能像晋阳公主了…… 她一直梦想着,自己能有一个女儿,就像晋阳公主一样的长相,一样的性格。 她做梦都想。 因为这个梦想,她也曾幻想过,自己能与太子李善有一个结果。 他们两个的孩子,只要不像她,像李善多一些,大概率会生出一个像姑母的小女孩吧? 可惜没有如果…… 现在她的目标已经达成了,那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所以每天所有的心思,都在怎么将这个小孩儿养活这件事情上。 虽然没有下明旨,但是皇帝已然授了意,这孩子归她抚养。 至于名字,皇帝也懒得起。贵妃说叫个福子,李福。以后若是能养大,再禀明皇帝改一个大名。 关键是能养大再说。 这个孩子太弱了,弱到时常逼着眼睛,呼吸都是浅的,脸色经常泛着紫。 武柔花了大把的时间来看他,也无法上心,因为实在是眼见着哪一天这孩子就没了。 她本能告诉她,投入太多的感情,回头伤得是自己。 …… …… 贞观二十一年,武柔二十三岁,太子李善十九岁。 小福子终于熬过了年关,眼见着情况稳定了下来。 经过了好几天的阴冷,终于有了太阳,武柔就让乳娘抱着他,几个人都在昭庆殿的院子里头晒太阳。 徐充容闲来无事,正好过来看孩子,就伙在了一起说话。 她本身就是高傲的人,一直想要一个自己孩子,但是因为身体太差,得不了,看见别人生,虽然羡慕,但是从来不愿意表现出来。 再加上这个孩子是那个叫夏蔸的女人生的。 夏蔸得宠的那几天,徐充容都气病了,整日在昭庆殿里闭门不出,谁也不愿意见。 于是她看小福子,很矛盾,想看,又厌恶。 带着侍奉自己的宫女,坐得稍远一些,总是用眼角斜着这边儿。 她见武柔守在摇篮旁边,时不时地就给孩子掖一掖被子,摸一摸额头,于是便讥讽她说道: “又不是你自己生的,倒像是真的是的。你就那么喜欢孩子?” 武柔听闻,转眼朝着徐充容笑着说: “我哪里是喜欢了,不过就是奔着大人的责任,做该做的事情罢了。” 徐充容寡淡的眉眼微微松弛了下来,怅惘地说: “要不然贵妃娘娘总说我呢,我虽然有才,但是心量太小。我连你都不如,别人的孩子我是一点儿都不想要,什么责任不责任的,我才会在乎。” 她又瞥了一眼小福子,颇为嫌弃地说: “他是那个女人生的种,说不得以后什么性子呢,你也敢要。” 武柔听闻,叹了一口气,说: “娘娘……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就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么?……你年纪也比陛下小那么多。” 徐充容听闻,怔忪了一瞬,然后说道: “要是真到那一天,年纪轻又如何,活着再没意思,跟着一起殉葬得了。” 武柔惊讶地看向了她,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疑惑地说: “娘娘,你……你说真的?” 徐充容用眼角高傲地斜了她一眼,反问道: “怎么了?不行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参天可汗道 武柔收回了目光,沉思了一会儿说: “只是……有些难以理解,娘娘就这么爱慕陛下吗?殉情这种事情,我只在故事里看到过。” 徐惠眸光转了一瞬,认真地说: “倒也不是单单为了情,我跟你讲过我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如果我是一盏宫灯,陛下就是那掌灯的人,他给了我光彩夺目的机会。若是他不在了,我的光就消失了。” 她说着话锋一转,高傲地扬了下巴,坚定地说: “而我,决不允许自己悲哀地被扔在角落里吃灰……从前我就这样想,以后我也这样想,至死不改。” 武柔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色,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能理解一些了。当初我阿耶身体本就不好,听说高祖去世的消息,立时便哭得病倒了。 那些日子里,他卧病在床,经常跟我讲以前的事情,将高祖是如何的平易近人,是如何的心胸宽广,如何不嫌弃他的出身,真心地接纳他,器重他。 当时我年纪小,只觉得他因为太上皇去世,这么伤心,属实有些夸张了。 如今年纪大了,再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才恍然觉得,他哭得不仅仅是太上皇,哭得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那个时代是他的一生,跌宕起伏,光彩夺目,太上皇的离世,代表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彻底落幕了。” 徐充容看着她。似有触动,眉宇间带着些许愁雾,过了一会儿突然移开了目光,轻飘飘地说: “不容易,没想到你真的能懂,就你这要个别人的孩子,就满足了的追求。” 武柔听闻,有些埋怨地瞧了她一眼,说: “娘娘这话不是气人呢么……我又不曾因为谁的提携放过光,可不就只能这点儿追求了么?” 徐充容冷笑了一声,立马反驳道: “胡说八道,我说得放光,又不是指我这充容的位份!充容算什么?谁会关心一个后宫充容曾经做过什么? 我说得是,因为陛下,我有谏言书和诗歌传世,历史上会记得一笔我徐惠是何许人,后人看了我的文章,便知晓我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光亮!” 武柔见她动了气,连忙一连声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是借机发点儿牢骚么?是阿柔没有本事,我要是能有充容娘娘一半儿的才华,我也给陛下写个谏言书,做个诗什么的,青史留名。 我这不是没有那个本事么……以后就看能不能靠着小福子,在史书上留个生平……” 武柔耷拉着眉眼,异常可怜的模样,生无可恋地说: “武氏,皇十二子之养母……再没了。” 徐惠见她这样,一下子便笑了出来。 两人正在说笑,徐惠的宫人突然从外头过来,附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 武柔看着她的神情,还以为皇帝又宠幸哪个无名宫人了呢。 只见徐惠先是一惊,然后便释然地松了眉眼,对着武柔说道: “咱们陛下也是,既然不听我的,又要打仗又要修园子,那为什么还回回都要夸我谏言的好呢?” 武柔问: “怎么了?又要打仗了?” 徐惠点了点头,说: “嗯……要打龟兹。前些日子,还四处征询大家的意见,问他要再打高丽,好不好。 我还笑着反问他呢,我都因为东征高丽的事情,写了谏言了,你说我同意不同意。” 徐惠有些苦恼地皱了一下眉,说道: “得了,说不得我临死之前,要受贬损,青史留名也没了机会了。” 武柔跟在皇帝身边长,经常听皇帝和太子谈论政务,心中大约有个谱,于是就安慰她道: “哪能呢?陛下接受娘娘的谏言,是真心觉得娘娘说得对,文章也写得好。 不过对是对,陛下为了大唐长远考虑,想要通过征伐,让四夷听令,求个边境安稳。这不冲突。” 徐惠想了想,说: “也是……北边东突厥的那片儿地方,小国小势力林立,总是打仗,时不时地就有不开眼的侵扰大唐边境,比如薛延陀。 陛下一边怀柔拉拢,一边用兵。熬死了几个顽固的老家伙,剩下的年轻人,眼见着大唐越来越强盛。 他们也没了抗衡的心思,今年一起上疏,自愿并入大唐,成立州府,做大唐的都督。” 武柔眼睛亮了一瞬,似乎突然间看到了太子李善曾经设想过的未来,她说: “竟然有这等事情?……我许久不去武德殿,竟是不知道。” 徐惠笑着说道: “你天天一心扑在养孩子上,关心什么?这可是大事……这事情要是办成了,北境就安稳了,这几天陛下和太子,天天都忙着如何要怎么开辟“参天可汗道”,路上一站布置多少个驿站,州府边界如何划分……” 徐惠越说越兴奋,前倾了身子对着武柔道: “说起这个来,也就剩下西突厥,还有东边高丽是个隐患了,也怪不得陛下着急用兵……咱们陛下当真是宏图大略,千古一帝。 我能生在这个时代,亲眼见证了他的功绩,见证了大唐的繁荣,真是一大幸事!” 武柔看着她这样,不由地抿着嘴笑。 徐惠是后宫少有的,有士大夫气质的女子,说起皇帝的功绩,眼睛总是格外的明亮,真的与有荣焉。 刚刚她还有些埋怨陛下不纳她的谏言,转眼两句话,又转到对皇帝崇拜和景仰上头去了…… …… …… 五月,皇帝带着群臣,去钟南山的翠微宫避暑。 翠微宫是在前朝旧园子的基础上,扩建改修的,所以耗费不多,工期也短。 年前说要修,到了现在便用上了。 第一次来,他带着太子,还有几个亲近大臣,在园子里头四处游览,站在一处高山上之后,正好能看见远处成片成片的农田,黄橙橙的等待丰收,整齐秀丽的村落,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 皇帝感叹了一声,说: “想当年,朕刚得国祚,每日每日的读史书,想找到一条国泰民安,能使大唐永远兴盛的路,不就是为了今日景象么?” 长孙无忌笑着恭维道: “陛下经天纬地,历代帝王皆不能及。” 皇帝听了这个话,倒也不谦虚,直接爽朗地说道: “那是……自古帝王虽能平华夏,但不能服戎狄,朕做到了。” 他说着,转而看向了身后的太子李善,问: “小九,你说,为何你父皇我,才华不及古人,却能达到他们都达不到的成就?”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杏子还是桃子? 李善早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被考教,但是现在这场景,突然被这“求夸”题目的一问,还是被问住了,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皇帝见他这样,转而对着其他大臣们说: “你们说,照实了说。我看你们想得跟我一样不一样。” 一位大臣躬身说道: “陛下功德如天地,天地洪恩厚德,所有人沐浴其中,岂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明白的。” 皇帝看着笑了一下,直接夸奖道: “这马屁拍得着实有些水平,不过朕不是要听你们说这些……” 他转而看着太子李善,尊尊善诱地说: “朕自己总结了五点原因,其一,自古帝王多的是忌讳大臣比自己强的,为了政权稳定,杀能臣杀忠臣。朕不一样,朕看别人有,便视若自己有。 其二,人的德行和才能,经常不能兼备,朕不渴求人才完美,取其长,弃其短,将合适的人摆在合适的位置上。 其三,其余帝王经常遇见贤臣,恨不得三顾茅庐,遇见本事平平的,就往往恨不得将其扔在臭水沟里,不屑一顾。 朕不然,朕贤才也要,本事平平的朕也给于他们成长的机会,只要能为大唐效力便可。” 他说着,抹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袖子,抱着自己的手腕,看着远处的景色,说: “这第四么……帝王经常嫌恶正值谏言的人,朕自豪,自践祚以来,从未因为谏言而贬黜过谁。所以朝堂上正直之臣比比皆是。 第五,自古皆以中华为贵,认为夷狄低贱,唯独朕,爱之如一,朕视其为子民,他们才会视朕为父母。因为这五点,朕才有了今日的功绩。” 他说着,转而对着跟随的褚遂良,说: “你是史官,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褚遂良笑着躬身说: “陛下说得对,只是陛下优点众多,只总结了这五点,过于自谦了。” 皇帝笑着“呵!”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对着太子李善说道: “小九,朕说的这些,你认同么?” 李善思索了一番,诚恳地说: “儿臣认同。” “认同便好,你记住,以后也这样做。”皇帝指了指远处,随后又问群臣,“没问题吧?” 群臣一阵七嘴八舌的认同声和夸赞声,连同着太子也一同夸。 皇帝转身往前走,太子李善跟在身后。 他走着走着,就微微歪了身子,太子下意识地将耳朵靠了过去。 父子两个一个魁梧一个身材颀长,靠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身后的群臣不远不近地跟着。 皇帝突然小声地说道: “魏征不在了,到处都是一片赞扬之词,总让朕心里头不踏实。谁是十全十美的呢?顶得住天天这么夸?小九,你跟阿耶说,阿耶刚才说得那些,他们是真觉得对,还是在恭维我呢?” 太子不由地笑了出来,说道: “至少儿臣是真的觉得对,只不过大臣们这夸赞之词,,用的确实大了些,显得有些假了。” 皇帝听闻,微微摇了摇头,突然站住了脚,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上头结的青果,对着远处的大臣们说: “看,这杏子结的真不错,是不是?” 大臣们都仰了头,顺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一时间……众人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勉强了。 先不说这些大臣们到底认不认识青桃子和青杏子的区别,就说那棵树,果子真结得很一般。 可是皇帝兴致勃勃地指着那棵树,好像它便是这国泰民安的重要证据似的…… 那……总不能扫了他的兴: “啊,是啊。” “哈哈哈哈……是挺好的。” 有几个脑子依旧带着陪皇帝游园,哄他高兴思维的大臣,下意识地就附和了出来,一点儿勉强都没有。 太子李善看着他们的表情,眼神都是散的,估计是真的想也没想就应了…… 他有些想笑,微微偏了一下头。 这个时候,长孙无忌注意到了皇帝那逡巡审视的目光,迟疑了一瞬,上前小声地说: “额……陛下,那是桃子,不是杏子。” 褚遂良也连忙上前说道: “陛下……确实不是杏子,臣家中有棵杏树,不长这样。” 皇帝这才收回了手,凤眸在众人紧张尴尬的脸上扫了一圈,装作恍然大悟般,说: “哦……不是杏子啊?朕还以为是杏子呢。” 他转而扭过了头,又对着太子小声地说: “还行,不算太离谱。” 太子李善实在是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他这辈子是学不会他父皇这随意又爽朗的性子了,又是喜爱又是羡慕,但也只能这样了。 …… …… 九月,长孙皇后的舅舅高士廉去世,皇帝亲自送葬到长安城外,一路痛哭。 皇帝裹在送葬的队伍里,本就不合规矩。 但是既然皇帝去了,其他人自然不能不去,于是太子妃王氏,还有王氏的舅舅,兵部侍郎柳仕都跟在了送葬的队伍当中。 王氏看着前头痛哭的皇帝还有太子,拍了拍已经走疼了的腿,有些不情不愿地嘀咕着说: “这君不是君,臣不是臣的,亲不是亲,友不是友,满朝文武都来送了……这送葬规格乱做了一团。 我现在是做不了主,我若是能,万不能让这丧事办得这么没有规矩。” 柳仕看了看左右,见周围都是自己人,才放了心,小声地劝她道: “你小声一些,这牢骚传到陛下耳朵里,可不得了。” 太子妃王氏烦躁地皱了一些鼻子,说: “我这不是跟舅舅说得么,也没有跟旁人抱怨。” 柳仕膀大腰圆,生得健壮魁梧,三十多岁,留着时下很流行的大胡子,望着前头跟着棺椁车的皇帝,羡慕地说道: “都是做舅舅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之后也有这般待遇,就知足了。” 王氏听闻,转了一下杏眼,保证说道; “舅舅放心,你的外甥女是太子妃,这还不容易。” 柳仕很是不赞同的看了她一眼,说道: “这女子的殊荣,全是丈夫给的。你要是真想孝顺舅舅,就得学一学文德皇后,学她,让太子自愿听你的,爱你敬重你。” 王氏听闻,脸色越发地不好了,说: “太子殿下心里头装不下我,我有什么办法?文德皇后是命好……就没听说过她怎么讨好过陛下,陛下就偏爱她至此。 我呢?我什么招式套路都试过了,百般讨好太子,可是太子就是不领情,我有什么办法?” 第一百二十三章 像一种鱼 柳仕听闻,开始唉声叹气,说道: “舅舅相信你已经尽了力,这人心的事情,确实强求不来。不过不妨事,你只要不犯错,守住太子妃的位置就成。其他的脸面,舅舅替你争!” …… …… 高士廉过世之后,中书令马周的病情也越发严重了,知道这事情的皇帝,伤心了好几天,精神也一日比一日不济。 马周是中书令,同时兼职太子左庶子,相当于皇帝的身边的侍中,于太子是亦师亦臣的位置,东宫属官之首。 他病了一年多,许久都不见好,现在病得重了,太子自然要亲自前去探望他。 两个人说了许多话,主要是李善听他讲。 听他讲自己贫寒的出身,讲对皇帝的感激,更多的是忧心大唐以后的道路。 马周对着他这个太子,强打着精神,断断续续地将自己未完成的一些设想,都说与他听,就像是在留遗言一样。 回来的时候,李善感到心情沉郁,就去宫中后苑里闲逛,看看风景,散散心。 走着走着,就看见了武柔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幼童,在树荫下头玩。 自从上一次在武德殿里分开,他就故意躲着她,再也没有见过面。 几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忙忙碌碌的就过去了,回想起来的时候,又会觉得恍若隔了好几年似的。 李善站在凉亭的回廊下,见武柔温柔的看着那个孩子,神情淡然平静,比之跟他吵架时,惶惶怨恨的人,简直像是两个人一般。 他心里陡然生起了酸气,很不舒服,收回了目光,就准备走。 可是回廊那么长,外头的景色总是收在他的余光之中,路过的回廊柱子一根又一根,武柔的身影也总是在他的视线中后退,却总是移不开。 在他将要拐过假山的时候,他突然又觉得不舍得了,于是站住了脚,转过了身,下了回廊,朝着武柔走了过去。 一边走,一边下令给跟随的侍卫和宫女们:“你们在这里等着。” 他脚步坚定地朝着武柔走了过去,生怕自己犹豫一丝,就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跟着武柔的彩衣看见太子直直地过来,刚想开口提醒武柔,太子便已经到了跟前了。 武柔正在陪小孩子玩儿,手里团着一颗莹白的东珠,一会儿就在小福子的眼前绕一下,吸引他的注意力。 然后,一双绣着龙纹的皂靴,就停在了她的眼前。 她抬头一看,正好看见太子李善背光的脸,神情沉静的看着她,喜怒不明,但是武柔下意识地能感觉到,他不高兴。 “怎么了?”她直接问,语气里明显透着关心。 就好像他们不曾断过见面,不曾断过交谈,早上才刚分开一样自然。 李善不由地心中一痛,瞳孔都缩了缩。 问完了,武柔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关心的太明显,甚至连见礼都忘了。 于是她连忙垂下了眼睛,躬身行礼道: “见过太子,是武柔失礼了。” 太子李善垂了眉眼,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来是为了什么,眼神该往何处去,他瞟了一眼地上的孩子。 那是他的弟弟,如今交给了武柔抚养,比他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和照顾…… 他很不爽快,脱口而出道: “这么上心?不会是打算靠着他当太后吧?” 武柔左右看了一眼,见彩衣他们离得远,太子的人离得更远,她这才放了心,抬眸看着他,前单后双的眼睛,像是天生带着怨恨似的,说: “殿下是来吵架的?” 李善悠地看了她一眼,又垂眸道: “不是。” 略微带有砂砾感的声音,该是很成熟稳重的感觉,但是他温润的语气,听着有些乖,甚至还有些委屈。 武柔一下子便又没了脾气,转而对着远处的奶娘说道: “将小皇子抱走。” 奶娘听闻,连忙上前来,将孩子抱走了,甚至几乎是用跑的。 “那为什么?……太子殿下今日不高兴?”武柔紧接着问。 李善看着远处的景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心情不好,想找人说说话。” 说罢,他就抬步,慢慢地走了起来,武柔迟疑了一瞬,离了一步的距离,跟在了他的身后。 “我今日看见你,突然觉得你很像一种鱼。”李善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烦恼,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武柔在他的身后,微微歪着抬头,朝着他翻了个白眼。 李善背着手侧着脸,看着像是在看远处的风景,其实用眼角的余光看她,见她这反应便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说道: “像河豚,一遇到危险,就鼓起身子,像是要炸了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剧毒,一副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模样。但平时很安静,甚至是娇嫩,看着很好欺负。” 武柔忍不住又翻了几个白眼,说: “殿下不会说话就别说了,不将人比作花就算了,也没必要将人比作那剧毒的丑鱼……怪不得那些神像都不会开口说话呢,要是都像殿下这般,一张嘴信徒就能少一半儿。” 李善想压制住自己想笑的欲望,眼神看着远处的风景,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过了一会儿,他说: “其实现在也挺好的,如果带着十一,能让你觉得安全的话……以后,说不定我们还能时常的见上一面,像现在这样,说说话。” 武柔望着他的背影,他依旧没有戴冠,许是因为发髻过于沉重,他总是不爱戴冠,就用发带束着乌黑的发髻,缠了许多道。 挺拔宽阔的肩背,背后垂下来的发带,二指宽,发带的底端绣着简单的龙纹,时不时地随着风飘动,在她的眼前晃动,像是某种引诱。 她很想伸手拽住,却不能,所以看着那发带,越发的心中痒痒,烦躁,她真怕自己有一天控制不住,当真伸手抓了过去。 正在咬牙,她便听到了他的话,心中莫名地安静了许多,清丽的眉眼笼罩了一层忧愁遗憾的薄雾,应声道: “是啊……挺好的。……殿下最近在忙什么?” “一些琐事……我今日去探望中书令马周,他出身贫寒,是天下贫寒学子受重用的代表。 父皇本来是希望,他能辅佐我。 一方面,他是真的有宰相之才。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在中书令的位置上,能够鼓励天下寒门学子走科举之路,入朝为官。 如今看是不行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替代他,有些发愁。”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多谢殿下赏识 武柔在后宫之中,见大臣们的机会不多,中书令马周,她只见他来过武德殿几次,更多的是在奏章上的名字。 于是好奇地问: “他是靠科举做的官么?我以为,他也是跟着陛下的老臣了。” 据她所知,朝中这些大臣,大多都是做了官之后,去考过科举凑过热闹,或者本来就有门荫入仕的机会,考个功名为自己填个履历,真正凭着科举晋升上来的,几乎没有。 大部分都是当年,跟着还是秦王的皇帝,靠着功绩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的位置的。 太子李善笑了笑,说: “其实也不算是……他在武德年间考了科举,中了进士,后来吏部择选,补了他一个博州助教的小吏之职。 他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当个教书夫子,所以跑到了长安,投在中郎将常何家里做门客。贞观五年,时逢大旱,父皇让文武百官都上奏出谋划策,中郎将常何想不出来,让马周替他写。这才被父皇慧眼识珠,收入了门下当值。 所以,严格来说,他的晋升还是靠父皇不拘一格,提拔所致,科举作用不大。 但是……他出身贫寒,能入中郎将常何府上做门客,与他中了科举,并且有博州助教的履历脱不开关系。” “原来是这样……”武柔低着头,应了一句。 李善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苦闷无处说,还是单纯为了跟她说几句话,才聊得这些话题。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父皇当年起兵,人才如游鲤,寻觅有志之主,他们大多都不是隋朝得志的人物,向着祖父和父皇共同创业,父皇给了他们机会,他们也成就了父皇,君臣一心,才有了大唐今日的繁荣。 我呢?……我没有那种机会了,眼见着名臣一个个的离世,我处在深宫之中,除了科举之外,就只能靠大臣们举荐……”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忧愁地说: “但……他们举荐的,不一定是我想要的。” 武柔说: “那殿下直接从科举进士里选人,不就是了。” 李善摇了摇头,说: “哪有那么容易,如果是你,你打拼了多少年才站在了高处,愿意另一个人凭着一张考卷,就与你平起平坐么?” 武柔听闻,老实地摇了摇头,说: “那确实……不愿意,除非他真的有旷世奇才,不过这旷世奇才,也不是一张卷子就能让人信服的。” 武柔眸光转了一瞬,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问: “为何举荐的人,不是殿下想要的?他们举荐的人,这么差劲么?” 李善垂了眼眸,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才回答道: “我问过马周,何人可以替代他的位置,他说他认识的人年纪都太大了,不适合举荐给我,又讲了自己曾经的经历,说自己能得陛下赏识,完全是走了大运。 但是其他人才没有这般大运,岂不是浪费了? 意思是让我将科举这条路,完善起来,比起官员举荐,更容易网罗天下人才。我认同……可是这需要时间。 长孙无忌举荐的人,是王氏的舅舅柳仕。” 武柔听闻,脸色突然尴尬了一瞬,看了看他的背影,似有酸涩和贪慕,又垂下了眼睛,说: “兵部侍郎,当是有才的,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呵……有才,但是并不到能担任宰相的地步,而且王氏身后,是门阀士族的影子,父皇为我安排的这桩婚事,本是为了拉拢士族,稳定朝堂,可是……我那舅舅与他们站在了一起,是我始料未及的。” “那……陛下怎么说?” “父皇说让我决断,以后的路要靠我自己走,不能事事都问他。可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才是令我头疼的地方。” 武柔眉眼间露出了些许温柔,低声说道: “可惜……我也没有什么能为殿下解忧的法子。” 李善听闻,脚步稍滞,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一眼,见她微微低着头,眉眼柔顺似有哀愁,心中宽慰,语调温柔地说: “你能听我说这些牢骚,就已经很好了。” 这话,颇有些暧昧,本不是他们之间的身份关系,该有的话。 李善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补充了一句: “你嘴巴严实,不会乱说,关键是孤身一人,背后什么势力也没有,所以说给你听,我也放心。” 武柔听闻,忍不住偷偷翻了一个白眼,说道: “多谢殿下赏识。” 李善突然停了,落后他一步的武柔,眼睛一直盯着他背后的发带,差点挨了上去,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站稳了,心脏“咚咚”地跳。 李善看了看远处等待的宫女和侍卫,说: “行了,我路过这里,难得能碰见,就聊了几句话,现在该走了。上一次……是我错怪了你。 实在是因为那夏蔸令人厌恶,我怕你昏了头,跟她学,再落个跟她一般的下场,才说得那些话。” 他说着,又看了武柔一眼,眸光温柔,似有赞赏,说: “不过,后来我倒是明白了,你比她聪明,我操那份闲心,纯属是多余。” 武柔抬了头,惊讶地看向了他。 但是李善立时就将目光移开了,径直从她的身旁走过,儒雅端庄的迈着大步,快速地离开了。 那一年,皇帝缠绵病榻许久,可是大唐对外的政策却越发的激烈。 东边对高丽的侵扰改为了进攻,攻占了许多城池,高丽王终于顶不住了,请旨派王子前来投降纳贡。 西边,不仅仅是派了安西都护府出兵,甚至敕令吐谷浑、吐蕃和北境新划分的东突厥十三州,一同出兵相助,围困龟兹,声势浩大。 …… …… 贞观二十二年,武柔二十四岁,太子李善二十岁。 元宵宴上,两仪殿里灯火通明。 因为前来朝贺的各国使臣实在是太多,络绎不绝,皇帝和太子就坐在两仪殿中,接受朝贺,比往常花费的时间都要长。 武柔带着一个小孩子,在宴会上实在是熬不住了,就先行退到了一旁的殿阁内休息。 刚进去,就遇见了高阳和城阳两位公主,都在偏殿歇息,闲聊。 她们看见武柔进来,都投来了凉凉一眼,眼神很是戒备。 武柔也一下子愣住了。 城阳公主是太子李善的同胞二姐,她的驸马杜荷因为参与废太子李承乾谋反被处死,后来由陛下指婚,又出降了薛家。 高阳公主,驸马是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但因为与一个叫辩机的和尚私通,陛下震怒,将那和尚和许多知情的奴婢都杀了。 这两位在一起聊天……恐怕聊得都是对皇帝的怨恨。 而她,曾是皇帝身边的侍墨女官,十分受皇帝的信任。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不记恨了? 武柔看着她们看自己的眼神,直想转身就走,于是面带微笑地见礼: “见过两位公主,不知道两位公主也在这里,若是不方便,我这就出去。” 高阳公主先开了口,冷笑了一声说: “武才人啊,这是后宫,这偏殿设置的休息之所,本来就是为你们准备的,我们这些嫁出去的公主,是别人家的人,要走也是我们走啊。” 她这样阴阳怪气,武柔倒是走不了了,于是接话道: “公主哪里的话,两位公主深受陛下宠爱,哪里是我这个小小才人能比得了的,要不,我还是回去吧,省得一会儿孩子哭闹,吵到了两位。” 这个时候城阳公主说话了,她轻声细语地说: “就在这里吧,养孩子不容易,出去闹起来,耽误了父皇接受朝贺,免不了受罚。” “是。” 武柔只能留了下来,让乳娘将小福子抱着,她一勺一勺的给孩子喂些奶糊糊。 她能感觉到两位公主的视线放在她的身上,沉默之中带着审视。 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位才将她给忘了,又自顾自地聊起了天儿来。 高阳公主说道: “……所以小国也有小国的好,你想一想,如果是咱们大唐,皇帝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可能让女儿继承王位吗?不可能。光是大臣们就闹翻天了。” 城阳公主说道: “我不信,他们肯定也闹,只是没有闹过罢了。刚刚那新罗使臣不是说了么,是有个什么大臣叛变,没成功,但是新罗的那个善德女王也死了。她才将王位传给了堂妹,来求大唐册封郡王。” 高阳公主有些烦躁,说道: “哎……我的意思是说,若是在大唐,她一天女王也做不下去,我都不敢想。大唐这么文臣大将,会听任一个女子称王?还不早就起兵造反了。 你说咱们要是生在新罗那样的小国多好,那我也有机会做个女王,到时候,我也弄个后宫,养着各式各样的美男子……” “嘘……!”城阳公主瞟了一眼武柔,拽了一下高阳公主的袖子,声音却没有小,说,“你这话再传到父皇耳朵里,小心再挨了惩治。” 高阳公主冷哼了一声,直接冲着武柔问: “武才人,你不会去告诉父皇的,对吧?” 武柔连忙转过了脸来,笑着说道: “两位公主刚刚说什么,我也没有仔细听,光顾着看孩子了。不过公主们放心,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就是嘴巴严,不喜欢传话。” 高阳公主白了她一眼,有些想笑,对着城阳公主说: “你看,她绝不敢。即便说了也没事……父皇都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早就气过了。” 城阳公主笑了笑,哀叹了一声说道: “新罗别看是个小国,还没有咱们一个州大,不过当个女王肯定也很不容易。真要像你说得,她能有个后宫,何至于一个子嗣都没有,要传位给堂妹呢?” 高阳公主冷笑了一声,颇为嘲讽地说: “那还不是因为她不开窍呗,女王都当了,还怕有后宫?怕人说她不够贤良淑德?贤良淑德是评价一个君主的词儿吗? 要是历史上评价哪个帝王,说他痴情专一,贤良淑德,那肯定是个废物,不得被天下人笑死?呵呵……” 城阳公主又哀叹了一声,说: “行了,想那些没有的干嘛,认命知足吧。想想那新罗百济还有高句丽,三国鼎立,今日这个联合打那个,那个联合打这个。 想那百济,前些年还派使节来朝贡呢,说受高句丽欺负,后来父皇东征,见大唐没有平了高句丽,它转头就成了高句丽的忠狗,一起去打新罗了。 就这样的小国,即便是做王,肯定也是提心吊胆,时刻担心国破家亡的,哪有当大唐的公主自在? 你看看外头,哪个小国不寻求大唐的庇护?大唐的公主会担心国破家亡么?” 高阳公主无话可说,她有些幽怨的看了城阳公主一会儿,不悦地拉了一下披帛,说: “就你知足想得开……杜荷的事情,你不记恨了?” 城阳公主听闻,眼神暗淡了一瞬,看了武柔一会儿,似乎在也犹豫该不该说,过了一会儿,她依旧诚实地开了口说: “一点儿不记恨是假的。当年觉得父皇一点儿也不念着我。 大哥活着,我的驸马却死了,太过于偏心。可是现在,我和薛郎感情也很好……就当是命定如此吧。” 武柔一直默不吭声,专心地给小福子喂吃的,就等着喂完了,就出去等着呆到结束。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来了一个宫女,那宫女对着两位公主行了礼,又对着武柔说道: “才人,贵妃娘娘有事邀您过去。” 武柔愣了一瞬,心中有些奇怪,今日她不负责宴会的事宜,贵妃若是有其他的事情,也不会专门挑这个时候说吧? 可是奇怪归奇怪,贵妃要找她,她必然要去的。 于是武柔对着身旁的乳娘,还有彩衣说道: “你们两个看着孩子,老实呆在这里,哪儿都别去,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 武柔眼见着她们应了,自己才转身出去了。 等到了外头,才发现刚刚传话的宫女,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揣着疑惑,从一队忙碌的宫女身旁经过,绕过了后妃们的席位,到了最前头的位置,找到了韦贵妃,躬身行礼道: “娘娘,您唤我?” 韦贵妃正在看着宴会上的表演,听闻有些疑惑地扭过了头,迷茫地问: “没有啊,谁传的话?” 她说着眼睛向着身后的女官,还有远处侍立的宫婢内侍们,全扫了一遍,女官连忙回应道: “估计不是咱们的人。许是哪个宴会上的小宫女,传错了话了。” 韦贵妃点了点头,对武柔说道: “你回去吧,找你的人若是找不着你,会再去问的。人多难免出错……你自己也经点儿心,别不认识的人递话,也不问清楚,说什么就信什么。” 武柔乖声受教,微微低着头,就又转身回去了。 等到了偏殿的休息所,就看见高阳公主和城阳公主已经走了,只有彩衣和乳娘呆在里头,小福子也不见了,她愣了一瞬,便问: “孩子呢?” 乳娘和彩衣见她进来,也露出了惊讶和呆滞的神情,彩衣说道: “刚刚王婕妤过来,说你让她来接孩子,就将小皇子给抱走了……” 武柔听闻,心里“咯噔”了一下,王婕妤,就是那个在晋阳公主过世的同一年,失去女儿的那个。 第一百二十六章 凭什么单你有? “你们怎么不跟着去呢?”武柔质问。 彩衣已经急得脸红了,奶娘便揪着脸说道: “王婕妤说你们有要紧的事情商量,不让我们这些下贱的人跟着……才人,她是三品的婕妤,我们也不敢违抗啊。” 武柔听闻,连忙出了殿阁的门,往外头看了过去。 今日是王婕妤负责宴会事宜,按理说她应该侍立在大殿的角落里,可是眼睛扫了一圈,就是没有看见人。 她又在宴会下头找,各国使臣,衣着和长相都各种各样的人群,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花缭乱,心都跟着慌了。 她转过了头,对着彩衣说道: “彩衣,你去禀报贵妃娘娘,就说王婕妤假传她的口谕,将我支开,将小皇子不知道抱到哪儿去了,这不寻常,让娘娘想办法帮我找一找。” 然后她又对着乳娘说道: “你去跟找到在宴会上帮忙的三春,让她也帮忙找,四处问问,看看王婕妤去哪儿了。注意,不要慌张,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是。”两人应了声,就分头去了。 武柔自己也出了门,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和太子,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太子李善也正好看了她一眼。 两人刚一对视,武柔连忙低下了头,往两仪殿外头去了。 到了两仪殿外,正好一队尚膳局的宫女过来,武柔连忙拦着问道: “你们看见王婕妤了吗?” 宫女们都摇了摇头。 武柔只好一路,朝着王婕妤居住的宫殿走去。 因为是元宵节,宫中到处结了彩灯,关键的几处位置上,都有侍卫和宫女值守。武柔一路问着人,终于寻到了王婕妤的踪迹,在拱桥边找到了她。 拱桥上放置了几盏立灯,正好能照着下头的湖面,一阵冷风吹过,起了一层浅浅的涟漪。 王婕妤,就背对着她,抱着小福子,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面对着湖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只有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跟个鬼影似的。 武柔觉得瘆得慌,往前慢慢地走了好几步,看见孩子在她的手里晃动着腿,才小心翼翼地出声道: “王婕妤,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王婕妤听闻,猛地扭过了头。 不知为何,明明是在黑暗中,她的眼睛却闪着惊人的亮光,像是一头受了惊吓的野兽,说: “你干什么?!还要抢我的孩子?!” 武柔顿时站住了脚,看见小福子裹在毛茸茸的兜帽里,在她怀里咿呀呀地叫,于是便笑着说道: “王婕妤,你糊涂了?……这是小皇子,不是你的孩子,你把他给我吧,在这里时间长了,吹了风就不好了。” 王婕妤看着武柔,突然冷笑一声,刻薄至极地说: “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呀,我们都没了孩子,凭什么单你有呢?” 说罢,她就站了起来,抱着孩子,往湖里跳了下去…… 武柔顿时惊了,一边往前跑着去拉她,一边喊道: “快来人!王婕妤跳水了!快来人!” 湖边的石头挡了她的路,等她奔到湖边的时候,王婕妤已经抱着孩子整个的扑进了水里。 二月份的天,湖水刺骨的冷,武柔拽着王婕妤斗篷,将她往上拉,但是王婕妤已经松了手,孩子裹着的兜帽,像是一只小船一样,眼见着就要沉下去。 武柔心里头一凉,已然觉得完了。 正当她一把将王婕妤甩开,趟着水准备将孩子捞回来的时候,旁边的侍卫终于来了,从另一侧跳进了水里,将孩子给捞了上来。 湖边的水不深,武柔是自己走回来的,王婕妤是被侍卫拽着斗篷拉上来的。 武柔脚上全是泥,抱着自己的肩膀,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可是心里却比身体更加的冷。 小福子被侍卫抱着去找御医去。 她一步步地跟过去,又感觉到了那倒霉的命运在向她招手,似乎是老天在说,你就是那任人欺凌的命,挣扎个什么劲儿呢。 周围的人在跑,有人给她披上了斗篷,有人跟她说话,但是她都听不见,只是眼睛一直看着那个抱着孩子的侍卫。 “才人,先去换衣服吧。” 武柔充耳不闻,她哆哆嗦嗦地跟着侍卫进了一间暖和,里头的御医将孩子的衣裳取了下来,又是搓手又是搓脚的,小福子终于有了哭声。 武柔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太医忙碌着说: “小皇子本来就体弱,这下不一定能抗得过热症,喂些药,等等看吧。” 武柔愣住了,乖乖地坐在了一旁,看着放在床榻上的孩子,不动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韦贵妃过来了,看了一眼孩子,又看了看呆愣的武柔,随即下令将王婕妤带了过来。 王婕妤也没有换衣服,像是疯了一样,进来跪倒在地上,对着人痴痴地笑,韦贵妃皱了皱眉,说: “王婕妤,你怎么回事?谋害皇子诛三族的你不懂吗?!” 王婕妤听闻,眼睛转了一下,又睁大了,对着韦贵妃说道: “哪里有什么皇子,我生的明明是公主,我要和我的公主在一起,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哈哈哈哈……哈哈哈……” 韦贵妃皱了皱眉,转而问武柔道: “她要带着小皇子自尽?” 武柔眼睛珠子都没有转,只管看着小福子,因为沾了冷气,脸色发白,清丽的眉眼带着怨恨似的,点了点头。 韦贵妃见她这样,也没有心情责怪她的失礼了,转而对着身旁的女官说道: “先将王婕妤带下去,让医官诊治,这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很快殿阁内就安静了下来,这里是湖边的尚医署,他们本不该这样呆在这里,可是小福子已经发了烧,要人守着,不适宜在奔波。 就这样,武柔不吃不喝地守了一晚上,到快到天明的时候,小福子还是死了。 还是死了…… 武柔呆愣了许久,感觉死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她,她是被判了流放了,徒刑,这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希望了。 正在此时,四秋从外头走了进来,对武柔禀报审问的进展,说: “贵妃娘娘说,王婕妤得了失心疯,念在她痛失了女儿,实在是可怜,就削了位份,养在掖庭宫里了。” 武柔一听就炸了,站起来往外走,抽了外头执勤侍卫的刀,就往掖庭宫的方向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禁足 元宵节的晚上,太子李善在两仪殿里,和皇帝一起接受各国使臣的朝拜,期间看见武柔的神色不对,出去了,他就挂了心。 后来等待韦贵妃的动静也不对了的时候,他就有些慌,急于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下头别国使节正在说话,这个时候打断他,去关心别的,那就是失礼了。 他安耐住自己的烦躁,一直不动声色的熬了许久,终于在中间逮住了空隙,就派内侍去问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内侍急匆匆地回来了,说王婕妤带着小皇子跳了湖水,刚捞上来。 李善愣了一瞬,问: “人没什么事情吧?” “回殿下,听闻都没什么事情,只是天气寒冷,小皇子一直体弱,太医说,恐怕熬不住了。” 李善想了想,还是想去看看,转而就将这事情告诉了皇帝。 皇帝明显比较疲惫,眼皮子都有些抬不起来,听得时候,他正捂着嘴打哈欠,眸光闪了一瞬,有一丝戾气闪过,然后便松了下来,冷漠地说: “小孩子养不大是常有的事情,没了就是没缘分,不必管他,相信贵妃会处置好的。” 李善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于是只能将这件事情按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回了东宫,晚上就寝之后,想着武柔终于达成所愿,眉眼柔顺平和,安稳了一些日子,如果孩子挺不过去,她会怎么样? 她一直都有些极端的狠劲儿,这种狠劲儿,总是在现实与她的所求,有激烈冲突的时候,显现出来。 比如,她会为了摆脱武家兄弟,从两层高的山岸上跳下来。再比如,她曾说过,一匹骏马再好,如果不能为她所用,就应该杀了。 还有,她为了要一个皇子,甚至可以做夏蔸的“帮凶”,对她的所做所为置之不理。 除了这些时候,她平时都是很好的,理智、做事干练,识大体、心中大气有抱负,与人相处时,看似距离很近,但是又有分寸,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和困扰。 他说她像河豚,其实是故意逗她的。 他不喜欢河豚那种虚张声势的丑东西。 他喜欢猫。 而武柔,在他心里更像是一只长着利爪的黑猫,黑猫性子孤僻,不会像狗一样粘人,有自己的独立的世界,它高兴时也会娇憨可爱的窝在你的怀里,但是抬起眼睛的时候,深邃的瞳孔孤傲而又冷漠,透着神秘…… 李善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怎么也睡不着,不停地问,如果那个孩子死了,冲她那极端的性子,会朝谁伸出利爪? 早上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听了武柔所在的位置,去看她。 还没有到门口呢,就看见武柔一身狼藉的冲了出来,身上的衣服暖干了的水渍,全是褶子,脚下是干掉的污泥,头发凌乱,脸色通红。 她抽了侍卫的刀,状似癫狂了一般,像是要找谁拼命一般,往另一边走去。 她的宫婢追在她的身后,想要劝她,差点被她推倒,值守的侍卫们见状,想要拦,又犹豫着不敢冒犯,只能跟着她,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劝。 “都滚开!谁再拦我,我杀谁!”武柔声音嘶哑,像是高烧烧破了嗓子,喊起来声嘶力竭。 他顾不得平时端庄稳重的走路习惯,小跑着追了过去,一闪拦在了她的身前。 武柔抬起了刀,看见是他,举在那里不动了,耷拉着清丽的眉眼,那双倔强的眼睛这样的时候,越发显得哀怨可怜。 李善神色沉静,心里一痛,眉宇间似有责怪,冷声道: “发什么疯,把刀放下!” 旁边跟着太子的侍卫燕未,也出声道: “武才人快放下,对着太子动刀,是想造反吗?” 武柔咬了咬唇,将刀尖垂了下来,却依旧握紧了不松手,哭着喊: “我要杀了她!她害死了一个孩子,毁了我的前途!装疯卖傻就算了吗?!我要她死!我一定要她死!!!” 她发了狠,已经哑了的嗓子,发了昏似的吼,恨不得跺脚发誓。 喊完了,她就感觉胸口里的空气都被抽空了,脑袋一阵阵的发晕,站不稳。 李善见状,连忙将她手中的刀给夺了下来,顺手扔给了旁边的燕未。 见她摇摇晃晃地,他忍住了抱起她的冲动,只用了一只手,掐着她的肘关节,半扶半拽的,僵直着身子不敢靠近一点儿,又急又怕坏了礼数,说: “快将她扶回去医治,没看见人已经烧糊涂了吗?!” 彩衣这才反应过来,过去将武柔背起来,往回走。 武柔这才知道自己是发烧了,所以才浑身没有力气,心也急促地跳。 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熬夜外加气得。 她在彩衣的背上,意识开始混沌,睡过去之前,听见太子李善的声音说了一句: “去将韦贵妃请过来,孤有些话说。” ……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回了昭庆殿,旁边不仅仅有彩衣她们,还有徐充容。 徐惠那寡淡高傲的脸,难得担心地看着她,问: “醒了?觉得怎么样?” 武柔问: “我怎么回来的?” 声音出来之后,嘶哑又难听,像是另外一个人的。 徐惠说: “贵妃娘娘用自己的轿撵,将你抬回来的。” 武柔努力想了想,竟然丝毫没有记忆。 徐充容就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说: “你是烧得快死过去了,当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脾气太倔了,怎么劝都不听,你要是早早换了衣服,能成这样吗?” 武柔一听,心中对王婕妤的恨意又涨了上来,刚想开口。 徐充容就说: “别折腾了,太子殿下专门嘱咐了贵妃娘娘,要将你禁足,养病,好好看管。……那孩子又不是你自己生的,别将自己气死了,不值当的。” 武柔愣了一会儿,挣扎着想起来,却发现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空虚的厉害,她只好又躺了回去,说: “王婕妤就是装得,她就是见不得我好……” 徐充容伸手指挥着彩衣去端药,说: “她现在已经不是婕妤了,就是一个宫人。在掖庭宫的陋室里,被人像养狗似的养着。她要是没疯,这惩罚岂不是比死了更严重?” 武柔眸光闪了一瞬,终于安静了下来,躺在那里不吭声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为什么没有孩子 白天的事情,让太子李善的心里有些空凉。 说不清具体是因为什么。 他躺在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睡,仔细剖析这股空凉之感,到底来源于何处。 是因为武柔不开心,所以他也跟着难过么? 好像也不全是,这里还有遗憾:遗憾他们的命运不能相交,眼见着越来越远,遗憾她所担心所恐惧的事情,他没有插手改变的权利。 这种无力感像是一杯温吞的水,卡在他的心口上,恰恰好的灼烧着,不上不下,一直就这么挂着,让他觉得疼,觉得活着无趣。 他正沉浸在这难过中无法自拔的时候,皇帝身边的内侍官前来找他,说这么晚了,皇帝依旧伏在岸边写东西,不肯休息,让他过去劝一劝。 他便连忙起来,穿着寝衣,外头披了件披风就去了。 一进门,就看见他的父皇,没有带幞头帽子,露着一头略显凌乱的花白头发,身上也披了件外衣,就那么坐在桌案旁,提着笔,正在写着什么。 他愣了一瞬,便走到了他的身旁,轻声问道: “父皇,白天的公务不是已经处理完了吗?这么晚了,在忙什么?” 皇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儿子来了他才抬了头,看了他一眼,抱怨道: “这些奴婢就是多事,好好的非要惊动你……过来坐。” 他执笔的手轻轻地朝着一旁撇了一下,指了指身旁。 太子李善便听话的,跪坐在了他的身旁,看着案几上铺陈开的纸张。 “这是什么?” 皇帝一边写着,一边说: “《帝范》,朕将自己做皇帝的经验总结出来,给你留着,省得以后我死了,哪一日突然想起来,还有什么没教你,急得从棺材里蹦起来。” 李善听完,顿时从心里涌起了一股浓重的内疚来。 在他觉得负担过重,活着无趣的时候。他父皇,两鬓斑白,还在半夜疾书,担心大唐的未来,将自己多年的经验写出来,传授给他。 “儿臣……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让父皇操心了。”李善难过地说。 皇帝抬眸瞥了他一眼,见他垂着眉眼,自责地都快哭了,于是轻声笑了一声,说: “你这孩子,跟你开玩笑呢,怎么还自责上了?” 他说着,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语重心长地看着他说: “其实……你也不一定能用得上,毕竟你将来要面临的问题,跟我截然不同,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当你迷茫不知道如何决断的时候,能从里头找到一二答案。” 他侧过脸,看了一眼自己写得东西,说: “我也是想起来了,就写上一二条,想不起来就算了……阿耶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起自己死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管不了了,就总是忍不住担心你,担心大唐的社稷,心焦急躁。写一写,也算是求个心安。” “父皇……”李善听闻,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垂着眼睛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皇帝伸手,慈爱地替他抹了一下眼泪,眼里含着泪光,笑着问: “你看看,又哭了,什么好的不学,就学你阿耶动不动就掉眼泪?”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小九,正好咱们耶俩无事,聊些别的?” 李善连忙将眼泪擦了,正襟危坐,一双眼睛闪着认真积极的光亮,问: “父皇要聊什么,儿臣一定记在心里。” 皇帝看着他,点了点头,问: “你大婚多久了?” 李善想了想,回道: “快三年了。” “为什么还没有孩子?”皇帝看着他问。 李善脸色僵了一瞬,垂着眼睛,面露疲惫,没有说话。 皇帝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依旧不回答,似乎是很难说什么似的,便直接说道: “阿耶知道,你估计是不太喜欢她。阿耶也是过来人,知道若是喜欢,新婚会是什么样。 哪有那心思,天天呆在武德殿陪我这个老头子,还不一有机会,就跑去找她?” 李善垂下了头,身子微微晃了晃,皱着眉头说: “儿臣尽力了,曾想过气消了就回去,只是一见面,不超过两句话,她便能让我厌烦,实在是忍不了。” 皇帝便叹了一口气,说道: “三年了,过不到一起去,不管是你的原因,还是她的原因,估计是真的不行。 若是寻常人,夫妻相敬如宾,维持体面,你喜欢谁就另外多养几个妾室也就罢了。 只是,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太子。这传嗣问题,关系到大唐的江山稳定。” 他说着,伸手戳了戳儿子的心脏位置,说道: “你以后,也要立太子,太子最好是立嫡、立长,这样才能减少争夺动荡,对大唐的长治久安才有好处…… 这太子妃也并非是非她王氏不可,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就以无所出的之名,换一个,换个你喜欢的。你说出个人来,阿耶替你做主。” 在那一瞬间,李善抬起了眼睛,心跳如鼓槌,武柔的身影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他垂着眼睛偏过了头,厌倦地说道: “换谁都一样……不必麻烦了。父皇教训的是,儿臣不应该以个人喜好,赌气做事。女人若只是用来传宗接代,换哪个不一样? 只是有时候,儿臣也会羡慕父皇和母后的感情,觉得遗憾罢了。” 皇帝听闻,颇为得意地“呵”了一声,说道: “那你确实应该羡慕。你母后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是相貌和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难得的还是我的同路人、老师、朋友,帮了我多少……” 他说着,眼神便望着虚空处,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满是回忆的温柔和眷恋,喃喃地说: “做皇帝,我凭得是本事,跟你母后做夫妻,完全凭的是运气。世上很难再有比我这运气更好的人了。” 他说着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看着他与自己的发妻,极为相似的气质和相貌,笑了笑,说: “你认命吧,这东西强求不来,要求放低一点儿,不能耽误了大事。” 太子李善见自己的阿耶这样,不能不说很扎心,但是他也只能在心里吐槽一二,面上依旧乖顺的应了一声“是”。 确实……他没有那般两情相悦的运气,认命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你会帮他们,还是帮我? 之后去东宫的那一次,他就主动去找了王氏,宿在了她那里。 宿是宿了,可是两个人躺在床榻上,什么都没干。 王氏想要像他们第一次洞房时那样,主动来勾他,也被他厌烦的推开了。 这个时候,李善才真真切切地知道,为什么他父皇总说,后宫的女人都是他喜欢的,他可不会委屈自己。 原来跟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同寝,真的很委屈。 他甚至没出息的想,估计一个女人被人强了,也跟这个感觉差不多。 王氏被他推得火大,猛然间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质问道: “殿下是来做什么的?是听了谁的谏言,跑这儿来做戏的吗?” 李善在昏暗的光线中闭了闭眼睛,小声地说: “不是。” 语气温润,声音好听,听不出一点儿对她的厌烦。 王氏的脾气一下子便又熄灭了,没好气地问: “那是为什么?” 李善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 “你是我的发妻,一辈子还很长,我希望能你跟慢慢地走上正轨,即便是不能两情相悦,也应该相敬如宾。 你若是赞同,就安安生生地躺下来,咱们说些话,互相多了解一些,时间长了,或许就不会吵架了。” 王氏皱了皱眉,在心中不耐地说,两情相悦?是我悦你你不悦我啊,怎么听着你倒委屈上了?! 可是她依然按耐住心中的不满,听话地躺了下来,问: “殿下想聊什么?” 李善突然间被问住了,他发现自己对王氏根本就没有好奇,过了一会儿问: “你觉得你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氏也没想到李善会问这个,她猛地扭过了头,在昏暗中看着李善,警觉地问: “殿下为什么会问这个?是谁说了什么么?” “没什么……你要是不想说就换一个,只是我也有舅舅,所以就想着,应该会有些可聊的。” 王氏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了心,说: “舅舅自然是好的呀,对我可好了。只是我一直担心,以后不能更好的孝敬他,人都说知恩图报……殿下也是这么想得吧?殿下的太子之位,是长孙无忌极力支持来的。” 李善沉默了。 长孙无忌支持来的? 外人看,应该是这样。可是只有他们父子知道,在大殿上演那一出戏之前,父皇就已经决定了要立他做太子了。 之所以要退一步,让群臣表态,就是为了看朝臣们的反应,看他们是否愿意支持他。他的舅舅长孙无忌,也在父皇的试探之中。 当然,当初他父皇还骗他说,只要群臣反对,就不会让他做太子。 结果上去就将四哥李泰的名声给黑了,让下头的人断了心思。 哼……国事,怎能等同于家事?帝王家的亲情,也不是纯粹的亲情。 李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 “你孝心可嘉,可他们都是朝中权贵,平日里什么都不缺,报恩也没什么好报的,无非就是多亲近一些罢了。” 王氏似乎来了兴致,转了半个身子,侧身看着他,说: “那不一样啊,一家人之间,当互为支撑。对舅舅们好,舅舅们也会对咱们好,那以后若是有了乱臣贼子犯上作乱,舅舅们就会鼎力相助,除掉他们,殿下的位置,岂不是会更巩固一些吗?” 李善心中并不认同。 亲兄弟都能反目成仇,变成乱臣贼子,又何况是舅舅?忠心与否,与血缘无关……帝王家的亲情,才是难得有忠诚的。 正因为有血缘关系,权利争夺才更有名义。 血缘越近,背刺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才最容易背刺。 所以自古以来,才说帝王之位,是孤家寡人之位,在这样的位置上,亲情是稀薄不可信的。 哦,也就是父皇是一个另类,他以一骑绝尘之姿,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做了帝王,不论是臣子还是儿子,都难望其项背,他的亲情和友情,都建立在世人虔诚的膜拜,和他强大的自信之下。 这是难以复刻的,他更是没有那个本事。 “殿下……殿下……你听见我说话了么?”王氏的声音入了耳。 李善偏了一下头,问: “什么?” 王氏的声音明显又有些不高兴了,她撇了撇嘴,在昏暗中,故作娇嗔地埋怨道: “殿下自己说要聊天,怎么说着说着,还走神了?戏弄我?” “不是,你说到哪儿了?”李善问。 王氏只好又往他跟前凑了凑,说: “我说,殿下为何要听陛下的,将吴王李恪调回了长安辅政?他是你的兄长,在朝堂上越出彩,岂不是越显得你无能? 我听我舅舅说,陛下曾经私下里征询过长孙无忌,问他能不能废掉你,改立吴王,是你舅舅长孙无忌强力反对,这事情才作罢了的。” 李善听闻,侧过头来看着她,心中惊疑不定。 夫妻两个枕在一头,挨得那么近,李善却觉得从心里生出了一股凉意来,如堕寒冬。 他不敢确定,父皇真的没有动过改立的心思。 毕竟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跟父皇的期望相比,肯定相去甚远,或许某一天,他又因为什么决策,让他失望了,刹那之间,动过废了他的念头。 这都是有可能的。 这件事情,不论真假,都足够让他心惊肉跳。 若是真的,父皇要废了他,就等于要了他的命,虽然不信,但是有过这么一个念头,也能让他汗毛直竖。 更何况……长孙无忌和柳仕勾结,私传禁内之言,不惧惩治,那已然不是普通的情分了。 若是假的,王氏胆敢假传圣谕,离间他们兄弟感情,铲除异已。肯定不能是她自己的主意,那柳仕和他背后的势力,所求就不仅仅是国舅的殊荣了……他们在要更大的实权。 王氏见他震惊着,就是不说话,于是问: “殿下不信?是真的!你可不要跟别人说,陛下既然改了主意了,就不要因为这个事情生气了。 但是我舅舅每日都担心你的太子之位不保,你舅舅也是一样。不行你就跟陛下说,让吴王回封地去吧。”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缓冲,李善的心情终于有了些许安宁,他问了王氏一个问题,说: “假如有一天,我跟你舅舅,甚至我舅舅的意见相左,你是会帮他们,还是帮我?” 第一百三十章 他哪里是主动 王氏听闻愣了一瞬,说: “殿下宁可相信吴王,也不相信舅舅们吗?吴王有名分取你而代之,舅舅们只能靠你,才能获得权势和地位,他们比吴王更拥护你的地位,也会更忠心,这个道理,殿下不明白吗?” 李善可以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可是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别人选择依靠你,还是取而代之,是有一个界限的。 当他觉得你是个废物,并且挡了他的路时,他就会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不管是吴王还是舅舅,其实都一样。 而他要做的,就是不让人觉得他是个可以任人摆布的废物。 李善轻笑了一声,说道: “我没有更相信谁,对我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我只是想问你,如果有一天,我跟舅舅们的意见相左,你会选择帮谁?” 李善的语气一直温柔,问得也很随意。王氏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于她的重要性。 她甚至连作伪的心思都没有起,而是认真地沉浸在他们的谈话中,说: “那就要看,谁说得对了。如果是殿下错了,我作为太子妃,为了殿下着想,定然要劝谏一二。 殿下难道不希望我这样吗?当年母后也是这般劝谏父皇的,你当初选我的时候,不也是希望我是这样的人么? 就好比吴王这件事情,明明是殿下想得不周到。那长孙无忌和柳仕年纪都比咱们大,多少年的朝堂经验,他们都说殿下错了,殿下难道不该想一想,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呢?” “那如果我认真想过了,依然觉得他们是错的呢?”李善追问。 王氏犹豫了一会儿,嗤笑了两声,似乎在嘲笑李善的固执,说: “那怎么可能呢……我反正是看不出来,他们错在哪里。” 李善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说: “明白了,所以在你心里,你更相信他们,多过于相信我……睡吧,太晚了。” 说罢,他就翻了个身,侧身面朝着外头,不再理她了。 王氏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心里头“咯噔”了一声。 她在黑暗中思索考虑了许久,才小声地找补道: “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吴王这件事情上,不相信殿下的判断,其他时候,定然是更相信殿下的。” 李善睁开了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坚定的光亮,温润又坚毅,轻声说: “……睡吧。” …… …… 早上起来,两个人各自被人伺候着梳妆。 太子这边有个专门为他梳头的两个宫女,都是从小跟着他,为他梳头的老司教教出来的。 浓密的发丝拢在宫婢的手中,用梳子细细的篦过了,然后一个人抓着发髻,另一个人用二指宽的发带,缓慢又小心地缠上许多圈,才能扎稳固了。 太子妃坐在铜镜前,从镜子里正好可以看见太子李善的背影,眼神透露出些许幽怨,神色不愉。 替她梳头的宫女,梳子打着了疙瘩,不小心拽了她一下,她立时便竖起了眉头,怒道: “干什么?!连个头都不会梳?!” 吓得那宫女连忙跪在了地上。 跟着太子妃的女官见状,连忙伸手拉了一下太子妃的袖子,将宫婢手中的梳子夺了过来,替她找补道: “这丫头太笨了,梳十天有十天梳的人疼的。还不如太子殿下的梳头宫女呢,太子妃,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 太子妃王氏依旧没有好脸色,但是也没有再接着发作了。 李善像是没看见一样,他梳好了,就站起来等着宫女更衣。女官又用颜色提醒了一下王氏。 王氏这才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太子的身边,从宫女手里接过了衣服,替他更衣。 金色龙纹的太子常服上了身,然后是外披的半臂罩袍。袍子上头的衣襟,缝了一圈白色的皮毛边儿,看着贵气又温暖。 太子妃王氏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抱了一下他的腰,还没有使劲儿呢,就感觉到他的腰背一紧,然后就伸手将她的手给拽了开来。 动作不大,但是力气却使得很大,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抬步便走了。 端庄沉静,步态优雅,仪态好的,端的是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服侍他的几个宫女,收拾了东西,哗啦啦地跟了过去。 顿时寝殿里就安静了下来,空了许多。 太子妃王氏恨恨地扭过头,直接踹到了旁边给她梳头的宫女腿上,撒气一般怒道: “梳个头都不会梳,要你有何用?!” 女官连忙将其余都人赶了出去,忧心地问: “怎么了?太子昨日看着好好的,他愿意主动,你便让着他一些,不能他主动来了,你就又开始使脾气,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太子妃王氏听闻,委屈地几乎要哭了,说: “你知道什么呀!他哪里是主动,还不是怕谁说他,昨日跑来跟我做戏来了,躺在床上一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 女官听闻,脸色也很懵,喃喃地说: “不应该啊,太子也没有纳妾,这个年纪的男人,哪有女人躺在身边,无动于衷的。” 太子妃王氏听闻,脸色更加的难看了,黑着脸,怒道: “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我的错么?” 女官连忙说道: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哎呀太子妃多心了,老奴一心想着您呀。估计是殿下心里还有气……你这样。” 她说着,就凑到了太子妃的耳朵跟前,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太子妃听闻,脸色悠然变了一下,犹豫着问: “不行吧……要是他怪罪下来,我怎么办?” “那怎么办呢?已经三年了,没别的办法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要个孩子,要不然,正妻无所出,那可是大事情,太子妃的位置怎么保? 再说,量轻一点儿,他是不会察觉出来的。” 王氏听闻,终于心动了,眼睛看着门外的方向,眸光渐渐地狠了起来。 …… …… 武柔的病好了,但是也被禁了足,再也没有出过昭庆殿的大门。 她整日的坐在窗户前,眼神如同死水一样,不是看着外头发呆,就是看佛经。 三春见她这样安静,曾经打趣地问她: “才人这是要遁入空门了?” 武柔却认真平静地回道: “不遁入空门还能怎么样?我就这个命,提前适应一下,看能不能成一个女玄奘。”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似一丝游魂 三春听闻,立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过了一会儿,彩衣拿着些吃食走了进来,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说道: “贵妃娘娘又送了些梨酥过来。真是奇怪,贵妃娘娘送的都是咱们才人爱吃的,她是如何知道的?” 武柔转过了头去,看了那糕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这几天韦贵妃那里,每天都会额外送她些吃的,糕点、茶点、小食、正餐,什么都有。 彩衣说得对,全是她爱吃的。 可是贵妃从哪里知道?知道的只可能是曾经跟她一起吃饭的晋阳公主和太子李善。 晋阳公主在的那些日子,她经常在武德殿陪着他们吃饭,皇帝是不可能去操心记得她的喜好的。 只能是他了…… 武柔的眼神一黯,看着窗外的景色,眉眼都耷拉了下来。 知道是他在关心她又怎么样? 知道就知道了,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肯定也不曾期望过什么改变。 就这样挺好的。 …… …… 用完膳,李善在武德殿,自己的寝阁内休息,他躺在床榻上,一只手枕着后脑,一只手拿着那颗红色的琉璃珠子,放在眼前轻轻地转动着,看着里头的花纹,什么也没有想。 突然,外头门轻响了一下,有宫女轻声细语地禀报说: “殿下,徐少监回来了。” 李善眸光一转,顺手将那琉璃珠子藏在了身后,翻身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端庄地坐好了,才说: “进来。” 徐少监,便是从前传召武柔进宫的那位,身材圆胖,小眼睛的内侍官。 自从王氏进宫,太子发现自己的言行举止,都被王氏知道了之后,就专门更换了一次身边的内侍和女官。 徐怀安就是那个时候,被太子从皇帝那儿要过来,做他东宫内侍监的少监。 东宫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朝廷,东宫内廷的职司人手受内侍省调配,但是却独立于内侍省之外运行。 东宫内侍监的少监,就是东宫内侍官的二把手,算是升职了。 选了他,倒不是因为他跟武柔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他从前在皇帝跟前做宣旨内侍,负责跑腿的,不在殿前伺候,即便是王氏要收买,也不会收买到他的头上。 徐怀安恭敬地走了进来,立在了屏风前头,躬身行礼道: “殿下,食盒照老规矩送过去了,但是贵妃娘娘说,这些东西安仁殿的小厨房都会做,还总是一送两份,浪费东西,以后就不用孝敬了。” 说罢,他还抬头想瞄一眼太子的反应,可惜隔着屏风,也看不出来什么。 太子李善沉默了一会儿,温柔又带着遗憾的叹息,说; “那便算了……以后都不用送了。” “是。”徐怀安利落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 …… 每五天一次,这天晚上,李善又宿在了东宫。 这一次依旧是在太子妃的寝殿里。 他本是不想来的,可是太子妃极力邀请,并说既然要相敬如宾,做了菜请他来尝一尝自己的手艺,总是不过分吧? 李善仔细想了想,确实,自从成婚之后,太子妃做了无数次的东西,他都不曾领过情。 如果真的打算相敬如宾的话,这确实太过分了些。 于是他应邀请去了,并且在王氏期待的目光下,吃了东西,喝了一点儿酒,并且还夸了她几句。 那些菜全是他从小都吃惯的,王氏将他的喜好摸的很清楚,连什么菜上面放芫荽,什么菜不放蒜,都一清二楚。 不能说她的厨艺不好,只是一点儿惊喜都没有。 也不知道这是算用心了,还是偷懒了。 吃完饭之后,两个人洗漱了上了榻,吹了灯,正正常常的睡觉。 躺在那儿的时候,总是感觉鼻尖有一股子酒香在萦绕。 一开始他只觉得是自己喝酒了,酒气没有散去的缘故,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就感觉浑身躁动难安,王氏伸过来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上,即便隔着寝衣都能感觉到一股凉意。 很舒服。 他脑子里头清醒的知道自己讨厌王氏,不想让她有自己的孩子,却依然觉得身边这个女人的身体在吸引他。 他翻了个身,喉结干渴地吞咽了一下,看着昏暗的光线中,透过床帐子看着外头的影影绰绰的器物影子,在心里替自己感到悲哀。 什么样的人,才会一边讨厌她的人,一边像是一个野兽一样,渴求对方的身体呢? 王氏慢慢地,主动将手伸了过来,环过了他的腰,冰凉柔软的触感,在他的腹部慢慢收紧。 他头一次觉得一个女人,对他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在隐忍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翻身,猛地扑了过去。 他撕扯着她身上不多的衣物,明明心里头觉得厌恶,却又觉得身体难熬,想要做些什么。 正当王氏娇声笑了一下,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的时候,他的眸光突然看到了床帐子外头引燃的香炉。 香炉燃燃的细烟,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一丝游魂。 他眯了眯眼睛,脑海中突然想到一个可能,然后便轰然炸响。 即便是他在这里就寝的次数不多,但是他也知道,王氏不喜欢在睡觉时燃香。 这对于他这个整日在熏香里习惯了的人来说,不燃香的区别,是很大的。 可是今日她突然燃了,而自己身体上的反常,就有了一个理由。 他猛地甩掉了王氏扒着他的手,掀开了床帐走了过去,掀开了香炉的盖子。 外头守夜的宫女听见了响声,连忙一左一右地打开了殿门,绕过了屏风,低头跪在了那里,将手中的宫灯放在了地上,给太子照了亮光。 香炉的盖子一打开,他看见了里头的香,一股子酒香气混合着花香扑面而来,他的心便“咚咚”更加猛烈地跳了起来,从小腹涌起了一阵难捱的燥热。 他拿着香炉盖子,头上的青筋都起来了,咬着牙僵在那里。 王氏用被子捂着胸口,撩了一半儿床帐,坐在床榻边儿上,一只脚踩着地面,一只脚盘着,想过去,又不敢。 过了好久,她才颤颤巍巍地、无辜可怜地喊了一声: “殿下……你……你怎么了?” 太子李善终于忍不住怒意,一把将那香炉给扫了下来,砸在地上“咣当”作响,吓得那两个守夜的宫女发出了一声惊叫。 他觉得头昏脑胀,有些站不稳,扶着摆放香炉的案几晃了晃,身上的寝衣松了,狼狈至极。 而这个时候,因为宫女的惊叫声,门外执勤的侍卫们高声询问道: “太子,怎么了?!” 眼看着马上就要冲进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太子妾 他从未如此难堪过。 “孤没事!都别进来!”他按住了险些崩溃的脾气,用自己仅有的涵养,高喊了一声。 外头安静了。 李善这才转过了身子,用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神情,对着王氏笑了,笑得很凄惨, 平日里沉静的面容,此刻带着潮红,眼角和嘴唇都比平时更加的红润,像是水洗过的一般明艳。 此时的他,比起淡泊沉静的谪仙,更像是人间的凡人了,只是他说: “我对你要求不高,只希望你对我有最起码的尊重!……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声音那般的大,吓得王氏整个的哆嗦了一下。 “你给我滚!”李善指着门外。 在李善的盛怒之下,王氏之前预想好的所有应答,都说不出来了,她吓得瑟瑟发抖,生怕李善下一刻就奔过来打她,抱着自己的衣服,哭着跑了出去。 那两个守夜的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收拾着残局。 值班的内侍是少监徐怀安,他见太子妃走了,这才跑了进来,看见太子一只手扶着额头,一只手按在案几上不说话,只以为是他跟太子妃吵架了。 过了一会儿才敢试探着出声问: “太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李善身子晃了晃,嘀咕了一声“传”,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又说了一句: “……不用了。” 他的声音满是疲惫,甚至带着委屈和哽咽的意味。 这件事情闹大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让旁人看笑话?废了太子妃,再来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与他吵架纠缠? 他已经受够了,不想再来一次了! 况且,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又没有一个他想要的人在等他,谁还不是一样吗? 不,谁都可以,唯独王氏不行。 王氏背后的势力,再加上她那一直想要掌控他的欲望,如果给她一个孩子,她都能联合前朝害了他的性命! 他迟早要废了她,但不是现在。 李善只觉得自己身心都在煎熬,他扬了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垂在了脑后,顺下了肩,像是有无限的烦恼似的。 他抬起手背,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将脆弱又厌倦逃避的眼泪咽了回去,然后指了指旁边收拾香炉的宫女,平静地说: “她,留下侍寝,你们都出去。” 被指着的那名宫女,猛然地抬起了头,眸光像是一汪春水,含着无比的震惊和喜悦。 …… …… 这一天,四秋从外头跑了回来,激动地说: “东宫发生了一件大事了,听说昨日,太子和太子妃在寝宫里大吵了一架,第二天就封了好几个妾,都是东宫的宫女。其中一个良娣,还是太子妃寝殿的守夜宫女呢。” 武柔正在拿着一本经书默念,听了这个话,头没有动,眼睛微微斜了过来,像是看着地面,又像是没看。 彩衣疑惑地问: “太子的妾……不应该采选几个家事好的么?怎么都是宫女呢?” 三春听闻,也插了嘴,说道: “这个事情我听说了,按照道理说,太子妃进宫之后,应该等她生出了嫡长子之后,再行纳妾,可是太子殿下已经大婚三年了。还没有所出……估计是等不了了。” 彩衣手里还拿着插花的瓶子,十分不解,歪着头问: “那也不应该都是宫女呀,像咱们一样,不是买进宫的奴婢,就是犯了罪的罪臣之女……以后都是要做娘娘的呀。” 三春听闻也摇了摇头,说: “那是不知……太子殿下,似乎不在意出身,更喜欢宫女?也不知道都是谁,这一下,真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了。” 彩衣皱了皱眉头,往后看了武柔一眼,万分惋惜地说: “真是奇怪了……太子殿下那般温柔好看的神仙人物,多么不般配呀。” 武柔听闻,脑海中浮现出了太子李善的身影,想着他那平静宽和的眉眼,像是神像一般,可远观不可近前的疏离气质。 再想着他的身子被不知道哪个小宫婢挨着,心中就一股子恼火的气,“噌噌”地往上涨,越想越气闷。 她将手中的佛经一摔,怒道: “他愿意跟谁配跟谁配,咱们管得着吗?!都干活去!” …… …… 东宫,太子妃寝殿。 王氏看着地上跪着的女人,伸手“啪”地甩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声音寒凉地问: “笑什么?!” 新被抬了太子妾的郑良娣,被打的一个趔趄,捂着脸倒在了地上,抬头看向了太子妃王氏,冤枉地喊道: “太子妃,妾没有。” “还敢顶嘴!”王氏又打了她一巴掌,将她头上的仅戴着的一朵钗花都给打了下来,怒道: “你刚刚行礼的时候,低着头得意的在哪儿笑,你当我没看见?!” “呜呜呜呜……”郑良娣被打得瑟瑟发抖,只管捂着脸哭。 太子妃见她这样,仍旧不解气,坐在矮榻上,伸出了一只脚去揣她,咬牙切齿地说: “得了太子的宠幸又如何?我是妻,你是妾,胆敢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今日打死了你又如何?!” 郑良娣听闻,连忙哭着跪了起来,扒着她的脚,顶着肿胀的脸哭道: “太子妃娘娘,饶了我吧,以后我都听您的,我就是您的一条狗,饶我一命吧。” 王氏看着她那张肿成了猪头的脸,心中的气终于消了些,转眼又看向了其余几个跪着瑟瑟发抖的宫女。 这几个,都是太子李善送给她的“礼物”,他让徐少监将人领过来,就是为了让她这个太子妃,按照他的口谕,正式纳册。 这都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对她的惩罚! 王氏越想越气,转而看向了身旁立着第一个年轻宫女,问道: “图司教打完了没有?!” 宫女哆嗦了一下,连忙跑了出去去看了。她开了门,外头的鞭笞声,才一声一声地传了进来。 不一会儿,一直跟在太子妃身旁的年长女官进来了,身上全是肉眼可见的血印子,她疼得直不起腰来,佝偻着背,扶着后腰强撑着走了进来,说道: “太子妃……行了,将我绑去,给太子殿下谢罪吧。” 她就是图司教。负责教导太子妃礼仪的高级女官,也是王氏进宫之后,舅舅柳仕安排给她的亲信。 这本来就是她们商量好的一环,如果被太子发现了,就将她打个半死,押过去谢罪。就说是她这个司教,自作主张干的,跟太子妃没关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作死呢? 太子妃王氏很是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眼白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可见,如果不是图司教自己主张挨打去赔罪,她估计也全然不会放过她。 图司教低下了头,心里头一阵寒凉。 她为了帮太子妃,殚精竭虑,事事为她着想,甚至连出了事情,后果由她来承担都考虑到了。 结果呢,一句安慰的话都落下,反倒是遭了恨了。 她图什么? “愣着做什么啊,绑着给太子殿下送过去啊,趁着太子还在东宫,要不然要丢人丢到陛下跟前去吗?”太子妃王氏不耐地说。 几个宫女连忙上前,用绳索将图司教给绑了,扭着送了出去。 太子在方正殿,听大儒讲学,神色上完全看不出他曾经崩溃难过过,依旧是沉静端庄的模样,只是眼睛里头的光暗淡了许多。 正在这个时候,徐少监徐怀安从外头走了过来,悄声地在太子李善的耳边说话。 正在讲课的大儒,立马便停了下来,看着太子的反应,生怕耽误了他处理事情。 徐怀安小声地说道: “太子妃身边的亲随女官,图司教受了鞭刑五十,被人押着过来了,说是要给殿下赔罪,一定要见殿下。 我见她模样凄惨,长时间跪在外头,恐怕有损殿下的名声,所以才斗胆扰了殿下的课,请殿下拿个主意。” 太子听闻,垂着的眼睫毛轻轻抖动了两下,随即抬眸对着讲课的大儒说道: “夫子,孤有些私事要处理,还请稍后片刻。” 太子沉静端方,即便是对待没有品阶的大儒,只要是为他讲课的老师,他都会以礼相待,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即便是他的声名没有四皇子李泰的大,在文人中也很受喜爱了。 大儒听了这个话,没有丝毫不满,立时便躬身行礼,说: “太子殿下请便。” 太子李善便从矮榻上站了起来,微微躬身还了礼便转身出去了。 一到门外,就看见女官图司教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都被鞭刑抽破了,血迹模糊。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移开了目光,说: “如果你是要说昨天的事情,便不必开口了,孤若是准备计较,怎会拖到现在?” 图司教抬起了头,哭着说道: “殿下,都是我的错,请殿下不要怪在太子妃的头上,她什么都不知道。” 李善听闻,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不想与她争辩,淡淡地回了一句: “知道了,回去吧。”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图司教见他明显不信,连忙又膝行着往前追了两步,哭着喊道: “殿下,奴婢说得是真的!求您一定不要怪罪太子妃。” 可是太子李善连头也没有回,脚步都没停地就进去了。 徐怀安连忙过来拦着她,低声劝说道: “见也给你见了,话也说了,快回去吧,你再喊两句,殿下真的要恼了。” 图司教听闻,转而仰着头对着徐怀安说道: “徐少监,你一定要替我在殿下跟前说几句话,太子妃真的不知情,都是奴婢自作主张做下的事情,请太子责罚。” 徐怀安听闻,眉头皱得小眼睛都挤没了,叫苦说道: “哎呀……图司教,你别害我了,你再多说两句话,我这少监也做不长了,快走吧。” 图司教没有办法,只能从地上站了起来,在太子妃宫里的人搀扶之下,黯然地回去了。 …… …… 十二月,太子请旨,为母后文德皇后供奉祈福的大慈恩寺落成,皇帝带着后宫嫔妃,皇亲国戚上千人,仪仗随行,旌旗摇曳,一同前往大慈恩寺,为玄奘法师升座主持观礼。 武柔自然也跟在了后宫嫔妃的队伍里头。 这是自从她被禁足之后,第一次出门,还是出了宫城这么远。 她跟在徐充容的身后,排着队,跟所有人一样,手持檀香,一个挨着一个上去给寺庙的佛像,还有文德皇后的牌位上香。 皇帝和太子先上的香,然后便是他们,要走到前头巨大的青铜方鼎前,将手中燃着的香火插进去,拜三拜。 周围三百名僧侣在齐声缠着经文,混合着有节律的木鱼敲击声,颇有一种声音盘旋而上,与天地共鸣的感觉。 武柔混在队伍之中,入目都是檀香的白烟在缭绕,人间勋贵们神色肃穆,僧侣们神情高洁,就连皇帝和太子他们,也是一脸的虔诚。 武柔却一脸的木然,她看着坐在上头中间,法相庄严的玄奘法师,一个干瘪黑瘦的小老头,如此的受人尊敬,说: “我要是跟他学翻译经文,能受到如此尊敬吗?” 徐充容随着队伍往前移了一步,随口说道: “不能,除非你跟着他一起去取经了……你还真的信佛了?” 武柔双手掐着檀香,神情麻木地说: “我不信,佛教人不争不抢,不符合我的性子,我是看上他受人崇拜的地位了,连陛下都尊敬他,多好。” 徐充容都被她逗笑了,没有回头,只是斜着眼尾用余光瞄着她,说: “玄奘法师要是知道,还有你这种为了名利向往佛法的,估计得气得,再念个三百遍经。” “他为什么会不知道,那么厉害的大师,会不懂这点儿人情世故吗? 他肯定也清楚,这大慈恩寺,不是单纯的为了供奉追祭文德皇后,而是借这么大一个场面,借着他的名声,弘扬佛法,让百姓皈依,不争不抢,安稳过日子。相比之下,我所求有什么好奇怪的?” 徐充容这一回终于忍不住回过了头,震惊地看向了武柔,见她一脸的麻木和不在乎,说: “你是不打算在人间混了?什么话都敢说?” 武柔不为所动,要说自从小福子死了之后,她有什么变化,那估计就是得了这么一股“爱谁谁”的滚刀肉心态,反问道: “我说错了?” “说对了你也不能说出口啊!”徐充容忍不住拿眼睛瞪她,寡淡的眉目都有了血色,“……作死呢?” 武柔抿了抿唇,说: “我就是说,我真心的去找玄奘法师当徒弟,现在就剃度出家,以后能有他这般体面吗?” 已经快轮到她们了,徐充容闭了嘴,两个人规规矩矩地上了香,拜了拜,跟着引路人走到了一旁。 徐惠拉了一下身上墨绿色的披帛,垂着眼睛说: “瞎想什么?你就是现在剃度,人家玄奘法师也不会收女徒弟。” 武柔跟在徐惠的身后,眼角微微上挑,锋利的眼角,双眼皮的眼尾,似乎天生带着怨恨和委屈似的,说: “那有哪个尼姑,名声地位跟玄奘法师差不多的,我去找她。” 徐惠忍不住拉了一下她的手臂,拽着她跟着自己,说: “你安生一点儿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偷听 十二月的天很冷,上过香之后,所有人便入了寺庙后头的厢房休息。 皇帝特意命人跟后宫的诸位嫔妃们说,机会难得,如有人有什么疑惑,想求玄奘法师解读的,可以亲自去大殿找玄奘法师,求一个答案。 估计是没有人会跟武柔一样,一心想要在佛法事业上求个出人头地,所以都没有她积极。 一通知她就立时去了。 当她踏进了正殿的门,往隔间走去的时候,碰见的是皇帝。 当时皇帝被内侍官搀扶着,佝偻着背,躲在偏殿隔间的墙外头,在听墙角。 看见这一幕,武柔一惊,一时间迈出的脚,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偏殿就是为了大师坐场解惑用的,并没有门,半面墙,出入口处有一扇屏风相隔,屏风里头露着香客的人影,方便外头的人排队等候,同时也能看见里头是不是有人。 从武柔这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里头的蒲团上坐着的人影,即便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武柔也看得出来,是太子李善。 他坐着的时候,总是松弛且端庄的,透着一点儿乖,跟他的人一样的祥和,疏离,没有危险感,也没有压迫感。 皇帝眼角的余光看见是武柔,先是挥手让她赶紧出去,但是不知道怎么的,那焦急的眸光一转,将驱赶的手势停了,又改成了让她过去。 见武柔懵着不动,他更急了,用口型无声的命令:“快过来!别出声。” 武柔看懂了,连忙低着头快步走了过去,站在了皇帝的眼前。 离得这么近,出入口处的屏风和人影都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太子李善的声音很轻的传了出来。 武柔听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啊……舍我肯定是能舍得的,再说不舍也没办法,帝王家也不是神仙,也有要不来的东西。只是……” 他顿了顿,温和怅惘的语气,竟然带上了一丝丝的苦涩和哽咽,说; “不觉得活着无趣么?大师,如何在舍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还能获得内心的平静的?我也不要求开心,内心能平静就好。” 玄奘法师似乎也沉重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浑厚温和地问: “舍了,但是放不下。什么时候真正的放下了,自然就平静了……殿下心中牵挂放不下的,到底是什么?可否方便告知一二。” 太子又是一声很怅然的叹息声,说: “我受不了他们的离世,我的母后,妹妹,大哥,都在我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以一种……一种难以让人接受的方式离开了我。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他语气是那样的伤心,让在墙外听着的人都瞬间红了眼眶。 玄奘法师劝他,说: “人活着就是一场修行,人生皆苦,太子的亲人离世,对于你来说,是失去,难以割舍。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脱离了人世苦厄,往登极乐。 他们不苦,苦的是殿下。殿下若是先去了,岂不是将痛苦推给了他们? 殿下难道希望,他们代替你,忍受这般苦楚吗?” 太子明显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轻笑了一声,温声说: “法师这话……虽然像是诡辩,但是不知道为何,我心里确实好受了一些。” 玄奘法师没有再说话。 武柔都能想象到那个干瘪黝黑的老头,露出了些许欣慰慈爱的微笑。 太子李善又说: “可我不想当皇帝,呵……这话听起来总是矫情,可是对于我来说,储君之位,不像是奖励,更像是惩罚。 要做好一国储君不容易,尤其是大唐的储君,一个英明圣主的儿子。我心上的负担之重,难以形容。 每天不想做,又怕出了错,于是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睁眼的时候,是看不完的奏章,闭着眼的时候,是想不完的决断。 为了做一个合格的储君,我猫不敢养了,喜欢的东西不敢多吃,不能偷懒,不能说错话,不能人前无状,不能……” 他顿住了,似乎下头的话不方便说。 玄奘法师也没有催他,而是耐心地听,耐心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只听太子李善接着说道: “总之……为了做一个合格的储君,不得不舍弃掉的,已经够多了,一想到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度过,就忍不住觉得压抑,觉得人生毫无乐趣。” 玄奘法师听了之后,明显语气很惊讶,问道: “殿下贤名在外,听说您从小便端庄沉静,从不逾矩。难道不是本性如此吗?” “呵……我不知道,我确实从小就这样,若说本性如此,可能也不错。但是我从小这样,不代表我就愿意这样。 从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闲散王爷。 我不曾跟父皇说过,也不曾跟任何人说过,其实我更想被调出去之藩,有自己单独的府邸,养很少的仆从,没事就去逛逛街,喝喝茶,最好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也没有人觉得我不对。” 听到这里,皇帝的神情明显不对了。 他往后梗了一下脖子,瞪着眼睛,明显很是不可置信,还求证似的看向了武柔。 武柔回他了一个同样惊讶的表情。 然后,两个人听得更仔细了。 里头玄奘法师听了之后,也笑了起来,敦厚的声音慈爱地说道: “殿下这是将自己箍得太紧了,殿下品性高洁,对自己的要求一向很高,时间长了,难免有些疲惫,是很正常的事情。 佛说,不着相,不为外相所困。殿下只要本性一心向善,心中有大义,有大宏愿,便是万民福祉,平时松一松,也改变不了什么。 若只是逛街喝茶,坐没坐相,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事情,又有什么可困扰的呢?”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诚恳认真地说道: “跟大师说了说话,好像一切都容易了些,心里头轻松了不少,多谢大师指点。” “阿弥陀佛。” 两人起身行礼的声音,眼见着太子就要出来了。 皇帝赶紧对着武柔挥了挥手,连带着扶着他的内侍官,三个人连忙往回跑了几步,立在离墙稍远的位置站好。 太子一绕过屏风出来,就看见他们站在一处望着他,便愣住了。 皇帝掩饰似地摸着自己的胡须,笑着说道: “小九聊完了?可是让我们好等……武才人,去吧。” 武柔心虚,连头也没有抬,直接维持着端着手在身前的姿势,路过太子进去了。 太子看了武柔一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耳朵红了,问: “父皇怎么来了?” “啊……朕也有些事情要问……今日就不问了,改天再说。小九……朕看你最近不高兴,很是担心,要不要打场马球?” 武柔站在屏风前头,扭过头看得时候,就是太子想要搀扶住皇帝的手臂,而皇帝直接一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父子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往大殿外头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桔子树 武柔坐在蒲团上,看着对面干瘪黝黑的老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前单后双的眼睛,眼角锋利,眼白微微向上,怎么看都是一肚子的怨气,不怎么友好。 玄奘法师微笑着看着她,慈祥地问: “贵人在看什么?” “大师,我要是剃度了,能做你的徒弟吗?”武柔还是不死心地问。 玄奘法师听闻,有些意外,扫量了她两眼,然后微笑着说: “不能,贫僧年纪大了,以后要专心翻译经书,时间紧迫。贵人若是想学,到处都是缘法,不必当我的徒弟。 比起这个,贫僧倒是好奇,贵人明明不信佛,为什么偏要入佛门呢?” “你若是收我做徒弟,我就信,保证比谁都要努力。”武柔依旧很倔强。 玄奘法师笑出了声来,说: “要努力才能相信,又是何必呢?佛门清苦,要断绝七情六欲,再努力,不过晨钟暮鼓,清粥豆腐,没有贵人想要的东西。” 武柔眸光闪了一瞬,不确定地问: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玄奘法师像是洞悉了一切一般,轻轻摇了摇头,说: “不知道,可是贵人眼睛里,全是世俗人的野心。” 武柔悠地垂了眼睛,像是掩饰什么一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颓唐地说道: “野心?……其实我所求不多,不过是不想受人欺凌罢了,就这一点儿,老天爷还总是捉弄我。” “阿弥陀佛,贵人错了,你所求可一点儿都不简单。人活在世上,谁人还不曾受过两句辱骂,一个白眼?即便是大奸大恶,古来圣贤,都不能保证不会受人欺凌。 贵人要想解脱,当求个心静,观心自在,心若是自在了,世间的烦恼自然就少了。” 武柔又沉默了,不得不说,老和尚说得很有道理,她没办法反驳。 世人本来就是互相倾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欺凌了别人的,总有被欺凌回来的时候。 即便是做了皇帝又怎么样,那也有被造反被杀的风险。 那我所求,到底到什么程度,才是个头儿呢? 好像是有点不太现实。 从和尚那儿出来之后,武柔是真的有点儿想遁入空门了。 …… …… 虽然是十二月份了,但是为了迎合大慈恩寺的盛典,选的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难得的暖和。 皇帝搭着太子李善的肩膀,两个人走到了慈恩寺大殿的前头。 前头的广场,有两棵作为装点,移植过来的橘子树。 皇帝停在了树下不动了,仰着脸看着上头的绿叶露出了回忆的暖色。 跟随着的内侍官很尽心,连忙将厚实的披风披在了他的肩上,刚披上,就被皇帝挥手给赶走了。 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两个。 太子李善抿了抿唇,有些心事重重,怀疑自己跟玄奘法师说得话,都被皇帝听到了。 正这么想着,就听皇帝说道: “朕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总是能想起以前的事情,最近建造这大慈恩寺,就时常想起你母后来。” 李善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再也没有心思想别的,认真地听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人在这儿种了两棵桔子树吗?……这里头有件往事。”皇帝的神情因为回忆而染上了笑意,略显文气的脸,也越发柔和了起来。 他望着阳光下,枝繁叶茂的树丛,微微眯了眯眼睛,说: “当年,我十五岁。因为跟你母后有娃娃亲,被高士廉叫到了他家里去。 大人们在前头商量婚事,我就跑到了院子后头,想去看看你母后长什么样子。 当时,她就一个人坐在一棵桔子树下,垂着鹅颈,慢条斯理的剥橘子。 说实话,我当时见她,很失望。因为她当时十二岁,皮肤有些黑,干瘦干瘦的,眉眼也很淡,很不好看。” 李善听闻,神情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唇线都已经绷紧了,暴露了他心中的不满。 皇帝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爽朗地说: “哈哈哈……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你阿耶说得是实话。你母后那个时候,真的不好看,那好看都是后来的事情。” 皇帝在儿子沉默的抗议中,接着说道: “我当时,就慢慢地走了过去,走近了,就看见她将一瓣桔子塞进了嘴里,酸得直皱眉头,刚要捧着帕子吐出来。抬眼瞧见我来了,就硬忍着又咽了回去。 她就维持着那傻样子,呆呆的看了我许久……我那个时候年少,天生的好相貌,又挺拔俊朗,英姿勃发,谁见了我都要愣上一愣。” 李善听闻,终于忍不住侧过了脸去,像是无语的翻了个白眼。 皇帝顿时急了,说: “你看你什么表情,你不信?你去问问你舅舅,那个时候谁不赞我李二郎龙章凤姿?” 李善不满地说: “父皇生得好,我有眼睛看得见,我是不满父皇将自己说得这么好,将母后说那么差……母后是不在了,她也不能反驳你。” 皇帝听闻,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说: “不是……我还没说完呢,你听阿耶跟你说。你母后愣完了,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伸出了手来,将那酸橘子往我跟前一递,问,你吃桔子吗? 我当时心里嫌弃她,就皱眉说,你吃了好吃么,就递给我? 她说,我不爱吃酸,或许你喜欢呢?然后又将那桔子往我手里递了递。我当时看着她殷切的眼睛,不知道怎么想的,就伸手接了过来,往嘴里塞了一瓣儿。” 皇帝说着,似乎真的又品尝到了当时的味道,整个脸都痛苦的揪了起来,只是当年俊朗的少年郎,今时已经成了两鬓斑白的老翁,脸上褶子都深了,说: “是真酸啊……又酸又涩,难吃的要命,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忍着咽下去的。 我吐了,气愤地说,这哪是桔子?!当我没吃过?!哄我?” 她高兴地笑了,用帕子遮着嘴,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前俯后仰的,说,看来你也不爱吃酸。这真是桔子。 你没听说过么,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出自《晏子使楚》。这是桔子,只是这里是洛阳,长出来的桔子不好吃罢了。”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 “我当时喜欢习武,文章是什么?于我来说就是狗屁。是真的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又不甘心在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跟前露了怯。便气恼地说,你说是就是了?当谁没吃过桔子?我偏说它不是!” 李善听闻,看着皇帝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想不到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年少时,也曾这么……幼稚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目标 “你母后当时,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理解了我心中所思所想,也知道了我的窘迫,但是她没有取笑我,也没有鄙视我,而是微微笑了一下,说: 好啊,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一个果子而已,名字都是人叫出来的,叫什么不行?改天你愿意叫它石头子,都行……” 皇帝的神情越发的温暖了,似乎眼前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似的,说: “她说着转了身就要走,又回了一下头,俏皮地说:只要你有本事,让天下人跟着你一起叫,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皇帝在回忆中笑了起来,说: “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承认自己的无知浅薄,有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恼羞成怒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再看她,就觉得这个姑娘……真好。” 真好,似乎是对他心中复杂难言的感情,最贴切的形容了。 李善听闻,微微低下了头,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说: “即便父皇这么说,我也要替母后说两句,母后明明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皇帝听闻,不赞同的摇了摇头,说: “一个人的好,又不是相貌决定的,相貌算什么,天生而已,较这个劲?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人活在世,有失有得。 虽然你母后不在了,但是她留下的回忆都是好的,要想活得开心,就不要总是盯着那些不好的看,要多多记得那些好的东西。” 李善听闻,抿了抿唇,看着皇帝耳朵都红了,有些无奈地说: “父皇……你好歹是大唐的皇帝,多少人仰望的英明圣主,怎么能听儿子墙角呢?” 皇帝无所谓地又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我见你最近情绪不佳,还没我这个病殃殃的老人精神。作为父亲,关心儿子,作为皇帝,关心大唐的未来,我都得知道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啊。这有错吗?” 太子李善无话可说。 皇帝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这个跟发妻最像的孩子,鹰眉凤眸显现出了些许疼惜的表情,他说: “小九,如果父皇有办法,一定会按照你的意愿来,让你活得开心,高兴。可是世事难料,将人逼到了这个份上,就得让你扛起这个大梁,朕只能指望你,没别的法子了。” 他追着李善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 “你呀,就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又看不见成果,所以才会觉得做事情煎熬。阿耶教给你一个法子: 如果说,当一个好皇帝作为目标,实在难以评价,甚至等你死的那一天,都看不出结果来。 那你就将成为一个好皇帝,分成几件大事情来做。” 他说着松了搭在太子肩上的手,往后一背,慢悠悠地往前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回忆着说: “比如,朕当年刚登基,人口凋零,百废待兴。于是就定了两个目标,一个是扫除战乱,一个是在朕有生之年,增长人口。 根据这两个目标,又有了许多的小目标:平内乱,之后又是针对周边各小国,制定了拉拢加敲打的一套出兵战略。 而为了增长人口,减税,轻徭薄赋,完善均田令,制定民生律法,修渠建坝,建常平仓……” 皇帝顿了顿,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说: “事情太多,记不清了……但是朕知道,每一年,朕的目标都在达成,辛苦从来没有白费过。 时至今日,不管别人如何评价,但是大唐人口翻倍,除了那高句丽和西突厥两大祸患,基本扫除了战乱诱因,万国来朝……” 他感叹着笑了一声: “回想起来,要说没有成就感,是假的。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免骄傲一二。” 他指着跟在他身后的太子,说: “你呢,不好名利,不喜争斗,江山美人雄心壮志也吸引不了你。但是你有责任心,有同情心,能担事。 朕希望你将来,将大唐的百姓,放在心上,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大唐四海升平,将这些作为你的目标。 有目标才能有斗志。” 他似乎走累了,又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看着儿子说: “没事了,就微服上街,喝喝茶逛逛街,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让自己休息休息。顺便,到处去看看,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到时候你就能找到当皇帝的乐趣了。” 太子李善一直认真的听着,突然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做一个好皇帝,合格的储君,太空泛了,只觉得压力像泰山压顶一般,甚至他连说话喘气都生怕让人说个不好出来。 可如果落在每一个具体的目标上,就不一样了。他可以专注在这些目标上,其他的倒也不用那么在意,不用太箍着自己。 而且……他虽然不喜欢名利争斗,但是做事情的成就感还是要有的。 从前他伏在案头上,眼前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朝堂朝臣们的辩论和争吵,看不见百姓什么样,所以才觉得做这些无趣。 可如阿耶所说,换一个角度来看,就完全不一样了。 “父皇,儿臣知道了,多谢父皇点拨。”李善高兴地说,颓唐的目光都有了亮。 …… …… 贞观二十三年,武柔二十五岁,太子李善二十一岁。 自从从大慈恩寺回来,武柔便越发的钻研佛经,只要没有差事要她做,她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再也没有跟太子见过面。 没有见过,东宫的消息也时常的从宫女的口中传过来。 这一天,听说东宫的一个妾生了小皇孙,皇帝很高兴,亲自去东宫看了,还在两仪殿开了宴,请几个亲近大臣一起庆祝了庆祝。 武柔听说了之后,捧着经书睫毛抖了抖,什么表情也没有,接着去啃上头的字: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反复反复地念,一边念,一边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各种各样的事情: 武家兄弟恶狠狠地踹了她一脚,恶毒的诅咒她,骂她,欺负她们母女四人,不给她们饭吃…… 太子李善年少时,在马球赛场上打马球的样子。还有那年在弘文殿,他穿着明黄的太子服饰,宽肩细腰,肩背挺拔,背后垂下来的二指宽的发带,在她的眼前轻轻飘动,触手可得。 武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下子将经书摔在了地上。 她气愤地想:怪不得人都说入佛门需要慧根呢。 她这爱恨都不能释怀的资质,要想突然顿悟,变得跟玄奘法师一样,说起经书来头头是道,令人信服……做梦吧她! 第一百三十七章 到底为什么不行? 彩衣听见了响动,从外间走了过来,将地上的经书拾了起来,说: “才人怎么了?终于不爱看了。” 武柔觉得气得胸口疼,她尽力平息着自己的呼吸,气恼地说: “我本来就不爱看,可是除了看它我也没别的路了……结果还发现自己就没天分,唬人都不够。” 彩衣拿着书,默默地走到了她的身旁,将那经文放在了她身旁的那一摞佛经典籍里,说: “陛下要去翠微宫避暑了,上一回才人都没去,这次跟着去散散心吧,听说翠微宫景色很好,还凉快。” 武柔听闻,烦躁地往旁边的榻上一歪,说: “我去做什么?……去见不愿意见的人,还是去当使唤女官,做无用功?我现在哪儿都不想去!” 话音刚落,外头的四秋就跑了进来,说: “才人,陛下身边的内侍过来了。” 武柔一惊,连忙从软榻上起来,整了整衣服和发髻,去外头相迎。 两人一见面,内侍官躬身行礼,武柔跟着还礼,问道: “不知道内侍前来,为了何事?” “咱家特来传陛下口谕,说武才人喜好佛法,十分难得。这一次去翠微宫,陛下邀了玄奘法师同去翠微宫避暑,机会难得,让武才人一同跟着去。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好直接跟大师请教。” 内侍官看着武柔笑了,有些谄媚地说道: “陛下心里头惦念着才人呢。这都替你想到了。” 武柔尴尬地笑了笑,说: “武柔心中感激,陛下忙么?要不要我去当面谢恩?” “不用了,武才人收拾收拾,到时候直接跟着去就行了。” 内侍官说罢就走了。 看着内侍离去的背影,武柔在心中愤愤不满,皇帝真的是总是在奇怪的时候记起她来! 当年突然缺了侍墨女官了,想起她来了。现在又记起她在读经书了? 他怎么不在其他时候,想起她一时半刻的呢? …… …… 翠微宫占地很广,容纳了很多自然风貌,比巍峨的宫城,更能让人觉得放松。 五月份的天气,山里鸟语花香,翠微宫宫殿靠近后山的地方,有一片绿色的湖水。 湖水里养了锦鲤,湖面上修着水廊长亭,很适合人闲逛。 这一天,武柔坐在一处拐角的凉亭下头,手里端着一盘子鱼食,无聊地枕在栏杆上喂鱼。 远远的就看见皇帝,还有太子,带着十几个服侍的宫人,在湖面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他们能看见她,她也能看见他们。 中间隔着半个湖面,还有七拐八拐的长廊,一瞬间,武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请安。 万一人家是想图个清静,她这么大老远的跑过去,不显得讨人嫌? 再说太子很明显总是避着她,不是将她赶出武德殿,就是让她禁足的,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们基本不见面,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但是明明看见了皇帝和太子在那儿,她装作没看见,也不去见礼,是不是有点不将皇权放在眼里。 武柔侧着半个身子,正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过去的时候,就看见皇帝在凉亭那边儿,冲着她挥了挥手。 武柔下意识地往背后看了一眼,没有人。 又往远处的山上看了一眼,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闹笑话,还是没有人。 她这才扭过了脸来,冲着皇帝,手指自己,问: “我么?” 声音自然不可能跑那么远。皇帝有些不耐烦地偏了一下脑袋,冲着内侍官挥了一下手。 于是那内侍上前了一步,站在了长廊的栏杆旁,中气十足地喊道: “武才人,陛下传召,速来见驾~” 如果忽略他那阉人特有的细软嗓音,可谓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那可是大朝会上,召唤群臣朝拜、上朝的嗓子,将远处山林里的鸟都惊起了一片。 武柔不再犹豫,将手里的鱼食塞给了彩衣,又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这才赶紧快去绕过长廊往那边去了。 而这一边,太子李善收回了目光,嘀咕了一句: “父皇叫她来做什么?” 皇帝也懒懒地靠在栏杆上,开始喂鱼,瞧着下头游来游去的鱼群,眉眼间是松弛和疲惫,没有吭声。 树上有蝉鸣呱噪,难得的清净,时间好像都慢了下来。 武柔到了跟前,对着皇帝和太子躬身行礼,道: “才人武柔,见过陛下、太子殿下。” “嗯……”皇帝转过了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问,“最近那经书钻研的怎么样了?可有所得?” 武柔迟疑了一瞬,微微低着头,只露了半张脸,倔强且不甘,她说: “阿柔倒是想说自己所得甚多,但是又怕陛下考教,答不出来。 老实回陛下的话,阿柔看得倒是真不少,都会背了,可惜,没有所得……那上头的词句,一个字都进不了我的心。” 皇帝听闻,看着她一直低低的笑,似乎武柔的话逗乐了他,很是开心。 太子李善一直没有正眼去看她,一直扶着栏杆,微微躬身站在那里,看着湖里的鱼,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她过来了似的。 只有太子李善自己知道,他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她桃色印花的襦裙,规矩优雅地端在身前的臂弯,简单的飞仙髻。 又是许久不见了,现在能离得这么近,能又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心里头暖得慰帖,很满足……很高兴。 皇帝将手里的鱼食递给了儿子,拍了拍手,立时便有旁边的小宫女递过去了盥洗的水盆和帕子。 皇帝一边洗着手,一边笑着说道: “佛法那都是给有慧根的人学的,朕瞧你这样子,也是不行。” 武柔听闻,微微偏了偏头,终于忍不住问道: “陛下,阿柔到底哪里不好?我从十四岁上进宫,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依旧还是个才人。 我自问相貌虽不是倾国倾城,但也不比谁差,诗词文章稍有欠缺,但是实务做得很好,陛下还夸过我字写得好,做事有条理呢。到底为什么不行?” 她话说得又急又快,责怪和怨气是那么的明显,旁边伺候的宫女们都傻眼了,觉得她这是活腻了,胆敢这么对着皇帝发脾气。 太子李善终于忍不住站直了身子,长身玉立,一只手背在身后,看着她斥责道: “你这是什么态度?!有这么跟陛下说话的么?” 武柔真是破罐子破摔一样,直接侧过了脸,朝着太子李善瞪了一眼。 李善当时便无语了,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她,神情有些焦急。 第一百三十八章 那是傀儡 谁知皇帝却没有生气,叹了一口气,双手扶在了膝盖上,慈爱地看着她说: “这怨气冲天啊,看来不说明白,是过不去了……丫头,你还记得当初犀子在的时候,你跟她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事情吗?” 皇帝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太子李善: “你跟犀子,跟小九走得太近了。在朕的心里,你跟他们是同辈,就跟是朕的女儿似的。你说,我能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想法吗?” 皇帝难得的温和耐心,丝毫没有架子,认真地跟她一个小才人解释。 武柔听闻,看着皇帝文气慈祥的神情,鼻子发酸,又是感动又是委屈,红着眼眶说: “可我不是陛下的女儿啊,若是没有陛下的抬爱,以后武家兄长依旧会欺负我们,我再也不想回到过去的日子了。” 皇帝听闻,看着旁边的湖面,想了想说: “那就没办法了,你当初进宫的时候,朕赐了号,旁人也不知道内情,若是转头将你封个县主郡公主的,天下人都要笑话朕。 你忍心让朕一把年纪了,快入土了,因为你,背这么个骂名?” 武柔听闻,连忙摇了摇头,皇帝在她心中是救她出水火的人,是天下最好的皇帝,最宽仁的热心的帝王。 她尊敬他,尤其是现在看他神色疲惫,比上一次见面时又苍老衰弱了许多,她就难受。 武柔流着泪跪了下来,前单后双的眼睛,鸢尾花一样的眼尾,向上瞧着人的时候,越发显得哀泣,抬手行礼道: “陛下,阿柔什么都不要了,只求陛下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皇帝看着她,微微笑了笑,惆怅般叹了一口气,说: “哎……长命百岁?不奢求了。” 太子李善别扭地扭过了脸去,眼眶微微地红了。 …… …… 三天后的一天晚上,翠微宫。 为了方便侍奉汤药,李善就宿在皇帝的隔壁,突然外头值夜的内侍跑了进来,躬身说道: “殿下,陛下突然醒了,叫您过去一趟。” 李善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月亮还在正中间,他也顾不上多想,披了件衣服就过去了。 门外,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不知何时已经守在了门外的隔间里,正写着诏书。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就往里头奔去。 一拐过屏风,就看见皇帝平躺在床榻上,也没有起身,而是睁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床帐子的顶端。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见他呼吸平稳,心里也渐渐安稳了下来,坐在了床榻边上,声音温柔,小声地问: “父皇……怎么了?” 皇帝这才转了一下眼睛,就着点亮了寝阁的灯光,看着他缓慢地说: “刚刚做了一个梦,你母后来接我了。我说,我还有几句话没有嘱咐小九,不放心……然后就醒了。” 李善听了这个话,瞬间眼泪就下来了,心疼得撕心裂肺,他微微低了低头,忍住了哽咽的声音,一边伸手替他的阿耶拉了一下被子,一边尽量平静地说: “父皇,别想那么多了,只是梦而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传御医过来。” 皇帝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看过了。” 他满头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了,衰老和病痛折磨的他面容沧桑了许多,往日神采奕奕,一生起气来,就显得威严霸道的眉眼,此时变得松弛且安详。 他抬了抬眉头,露出了一个十分舒心的表情,微笑着说: “梦里头,你母后还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的头就不疼了,我现在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轻松……” 李善看他这样,哭得更狠了些,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皇帝平静地看着他,说: “等你来时,朕一直在想,到底要对你说些什么。前些日子,朕在武德殿,已经跟大臣们商量过了。 政务上,让你舅舅和褚遂良辅佐你。他们在大臣中有威望,有本事,能帮你平稳的接过朝政。 军事上,李绩忠心耿耿,有战功,私心少,又做过你的长史,他也能全力支持你,再加上那些老将们,与朕的交情,当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至于皇亲国戚……不管是吴王李恪还是你四哥李泰,即便是他们不服气,只要你不给他们机会,也翻不出浪花来。” 皇帝的眉头愁苦地微微皱起,说: “哎……可我还是不放心。儿子,虽然说阿耶跟你说过,如果你做不好,就说明咱们老李家的子孙没那个命。 可是父皇心里头,是盼着你能做好,将大唐的社稷传下去的。不求千秋万代,最起码三四百年,也不枉你阿耶我辛苦的这一辈子。” 李善哭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双手抓着被子下头皇帝的手臂,似要拼命留住什么似的,说: “儿臣知道……阿耶,儿子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 谁知皇帝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还在竭力思索自己为什么不放心,说: “我不怕你不听谏言,弄得众叛亲离,君臣离心,最后将路走绝了。我怕你太听别人的话,一味的退让,结果慢慢地将手中的权利丢了。” 李善哭着连声说道: “我明白,儿子都明白。” 皇帝看着他,突然声音低沉了几分,透着焦急,说: “我知道你明白,可是我怕你事到临头,记不得!” 他突然眼中暴了精光,伸手抓住了李善的手臂,说: “你去杀了武才人!” 李善猛地抬起了头,脸上挂着泪,无比震惊地问: “为何?” “不为什么……将她叫过来,我要看你亲手杀了她!”皇帝盯着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李善看着他父皇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了,原来皇帝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思。 李善整个心都抽搐了一下,连忙焦急地说道: “父皇,她什么事情都没做错!如果儿臣为了向父皇证明自己能狠得下心,就去伤害无辜人的性命,如此无德的储君,如何能做一个好皇帝?!” 皇帝听闻,眼睛中激烈的光亮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他松了掐着儿子手臂的手,说: “好,很好……我儿虽然不喜争斗,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你记住你刚才的心情,千万不要不知不觉,混到有一天,被人逼着,让你杀你不想杀的人。” 他看着床帐的顶部,长长地吐着一口气,说: “……那不是皇帝,那是傀儡。” 皇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他的眸光便渐渐的暗淡了下来,像是星辰从他的肉体中散了出去,再也没有了声息。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守灵 “父皇……阿耶!”太子李善趴在皇帝的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 守在一旁的御医见状,连忙上前探查,确认皇帝已经没了呼吸,才无比悲痛地跪在了地上,宣告道: “陛下……驾崩了。”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跪了下来,哭声此起彼伏。 李善什么都听不见了。 除了失去至亲之人,再也看不见他的音容笑貌,为此痛彻心扉之外,他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大唐像是一艘海上的巨型战舰,掌控方向的舵,突然交到了他的手上。 而从前挡在他的身前,替他纠正错误,遮风挡雨的父皇不在了,他被推在了前头,独自一人,面对着极有可能到来的狂风巨浪,和战舰沉没的风险…… 他很害怕,很害怕…… “父皇……你醒一醒,别丢下我一个人!父皇!……呜呜呜……” 他伏在皇帝的尸体上哭了不知道多久。 身旁突然传来了一声呵斥声: “太子!” 李善扭过了头,就看见他的舅舅长孙无忌跪在了地上,满脸的泪痕,神情激动,拱手说道: “……不,陛下!你现在就是大唐的皇帝陛下,怎可一味的哭泣,而没有任何应对?下旨吧。” 李善心头猛震了一下,又疼得揪了一下眉。 他坐直了身子,看着长孙无忌,身子都在微微地颤抖,脑子混沌沌一片,下意识地问: “下什么旨?” 长孙无忌焦急地说: “太子和陛下都在行宫,陛下突然驾崩,长安城内若是事先知道了消息,必然会引起恐慌。 消息不明,恐生祸端。 更何况还有吴王李恪在长安城内,他若是有什么动作,太子殿下何其被动?臣建议,将翠微宫里的人都带过来,封锁消息,天一亮,就带着陛下的遗体,仪仗、羽林军回太极宫,再昭告天下,举行登基大殿。” 李善泪眼朦胧,喉头滚动了一下,逼迫自己坚强冷静起来,声音温和沉静地说: “好,就按司空说得办。” …… …… 武柔半夜就被内侍叫了起来,和徐充容等一众嫔妃聚集了在了一座偏殿内。 被通知天一亮就要启程回太极宫。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此突然的情况,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的身体抱恙,着急回去。 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窃窃私语,而武柔和徐充容坐在一起,各自揣着心思,沉默不语。 第二天,天色刚刚有了青色,仪仗和羽林军便已经集结完毕,武柔她们这才被指引着出了翠微宫,上了马车。 长长的车队排出去了好远,她们嫔妃的车队排在陛下和太子的车驾后头,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见太子和陛下的影子。 武柔只在上车前,瞥见长孙无忌在陛下车驾前,躬身望着上头说着什么,神色有些紧张,然后便急匆匆地指挥着车驾起行了。 一直到了宫城内,韦贵妃带着后宫诸人前来迎接,她们都下了车,才看见从陛下的车驾上,下来的是太子的背影。 太子明显身形虚弱,下车的时候被人扶着,身子像是晕厥一样,微微晃了一下才站稳了,然后他说了句什么。 韦贵妃听闻一惊,着急地连忙上了车驾前去查看,然后,便传出了一阵压抑悲痛的哭声。 然后,那声音从车驾前,像是浪潮一样,从人群中滚动过去,众人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远。 那时武柔正搀扶着徐充容从车上下来,看着远处哭声震天的动静,各自僵在了原地,神情渐渐地苍白…… 这个时候她们才知道,原来皇帝在翠微宫的时候,便已经驾崩了…… …… …… 太宗皇帝驾崩,停灵三个月,是要给各地的藩王还有官员,留够时间前来奔丧,顺便来朝见新皇帝。 新皇帝自然不可能一直在灵堂守着,他要面见各地官员,要处理政务,只会在夜晚每天固定的一个时辰时间,安安静静地前来守一会儿。 其余的时候,都是后宫嫔妃们和皇室宗亲,披麻戴孝,按照规矩轮流哭丧守灵。 这一天,武柔排在夜里。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该哭的眼泪早已经哭干了,武柔已经守了一天,满身的疲惫,神情麻木的将一张张的黄纸放入炭盆中,在香火缭绕的烟雾中,看着燃起的火苗发呆。 突然,外头有内侍声音提了一句: “陛下驾到。” 那一刻,武柔脑子里浮现的是太宗皇帝的身影,连忙跪着转过了身子,朝着身后躬身行礼。 一抬眼,看见的却是李善年轻的身影。 他今年二十一岁,身姿颀长挺拔,身上着了龙袍,刺绣的彩色龙纹,在烛光下泛着金光,年轻俊美的脸上满是疲惫,那温和沉静的气质,与太宗皇帝截然不同。 武柔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 她印象中的陛下已经不在了,在灵堂的棺椁之中,现在的皇帝陛下,是当初那个气质疏离的小晋王,后来的太子李善。 李善看着她,眸光也停滞了那么一瞬,带着贪恋和悲伤的情绪,但是两个人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李善缓步走上前去,一撩龙袍的衣摆,跪在了灵堂前。武柔连忙将旁边放着的香取了四根出来,凑到了烛火上点燃,轻轻晃掉了上头火苗,然后躬身,举手,恭敬地递到了他的眼前。 李善喉结滚动了一下,微微皱起了眉头,隐忍着伤心和难过,神色平静地将香接了过来,双手捏着,端平了胳膊举在额头前,仪态庄重地拜了四拜,然后起身,插在了前头的香炉之中。 正在这个时候,旁边代表皇子守灵的四子李泰,夸张地哭出了声来: “父皇……父皇……你为什么不让我回来,见您最后一面。” 武柔忍不住抬眉瞧了他一眼。 四皇子李泰还是从前那身宽体胖的样子,脸型像极了佛像,乍一眼很面善,只是眼睛太小了,一条缝,还有些吊梢尾,显得促狭。 贞观二十二年的时候,太宗皇帝病弱,思念这个儿子,便将他从顺阳调了回来,封了濮王,至少封地在豫州,离长安近一些,偶尔能见得着。 所以,太宗皇帝驾崩,他早来了,该是断断续续地在灵堂受了两个多月。 现在这突然的一嗓子……有点儿假。 李善没有理他,上了香,就直接跪在了旁边专门为他准备的蒲团上。 第一百四十章 朕保不了你 他现在是皇帝,身份与旁人不同,就连守灵,也是独自一人的位置,身旁除了跟着他服侍的内侍跪在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李泰离他至少有五个人那么远。 李泰见他这个弟弟,只管跪在那儿,瞧着父皇的牌位发呆,连句安慰的话都不跟他说。 他抹了一下眼泪,语气温吞,但是小心翼翼地抱怨说道: “小九……你这……我可是你亲哥哥,怎么变得这么冷漠?” 李善这才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刚缓过了神一般,迷茫地问: “四哥为何说我冷漠?” 李泰见状,脸皮子微微抽搐了一下,转而可怜巴巴地说: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搭理我……” 说完,还尴尬苦涩的“呵”笑了一声,神情甚为失意。 李善微微吐了一口气,温声说道: “你是我的亲哥哥,现在我也就你这么一个亲哥哥了,怎么会不愿意搭理你呢?只是最近太忙了……” 他确实是太忙了,连伤心难过的时间都难得有,总是在见从各地前来奔丧的都督、刺史,还有许多文臣武将…… 接见时看似闲聊,时不时的还会说起父皇在世时的往事,其实也是在联络感情,争取他们的支持。 另外还有各个番邦使节,来交谈两句,了解了解他会是个什么样的皇帝,顺便打探一下大唐今后的对外政策。 这些日子,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尤其是见那些年迈的大唐功臣,听他们讲起父皇年轻时候的故事时,有时候哭,有时候笑的,情绪大起大落,极为伤神。 李泰收回了目光,轻笑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屑,可是却语气随和地说: “太忙了……是啊,做皇帝日理万机,确实清闲不得。可是小九啊,你封了吴王李恪做司空,让他在朝中参与朝政。我是你的亲哥哥,一母同胞,你半分职位也不曾给我……你这是想理我么?你四哥我,也不是傻子。” 李善听闻,偏了头,看着一旁父皇的棺椁,许久都没有说话。 李泰见他又是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激动地吼道: “你倒是说话啊!” 跟在李善身后的内侍官,紧张地抬眼瞧了一眼李善,又瞧了一眼濮王李泰,缩着脖子又往后撤了撤。 另外三个守夜的嫔妃和宫女们,都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缩在白麻的孝衣里,变成无知无觉的布团子。 只有武柔,悠地抬了头,前单后双的眼睛,好似天生带着恨意似的,看着李泰开口说道: “濮王殿下,武才人好心提醒你一句,你与陛下先是君臣,后是兄弟,如此态度说话,就不怕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吗?” 李泰和李善同时转过头来看向了武柔,李泰顿时指着她怒道: “你一个小小的才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李善看着武柔,眼中温柔似水。 他偏过了头,用余光瞥着李泰,沉静温和地说: “四哥,她说得没错。我想若不是她提醒,恐怕你心中没有分寸。 今日在父皇灵堂前……” 他微微垂了眼睛,顿了顿,缓了一下心中的疼痛,接着说: “父皇生前心疼你,这里也没有外人,我愿意与你以兄弟相称,失礼之处也不想与你计较。 但,我希望你嘴上虽不曾喊我一声陛下,心里头也得有个明白。省得出了这个门,被别人知道……” 他悠地抬眸,直视着李泰的眼睛:“到时候……朕,保不了你。” “朕”这个自称,他这两个多月来,见文武大臣,见番邦使节,早已经从抗拒到接受了,说出来时至少能保持随意自然。 只不过,但凡这个自称一出口,对他来说就是大唐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身上,并不轻松。 至少,在父皇的灵堂前,他想做个儿子,有片刻的偷懒和放纵,不想说。 但因为李泰步步紧逼,此时他故意咬清了字,带着皇权威慑,逼视着李泰。 李泰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过于干净通透的眼睛,似乎被“朕”这个字,震到了。 他的小眼睛微微眯了眯,心中又是嫉妒的发酸,又是不甘心的发恨,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善收回了目光,挺直了胸膛,淡淡地说: “四哥,实话说罢,之所以不重用你,是因为我没忘了大哥事情……” 他说着又停住了,平静的脸上,似乎陷入了一种怨怼情绪之中,但是并不明显。 他用眼尾瞥着李泰,接着说: “朝臣们也没忘记,你是有罪之人,不适合受到重用。但,职位不能有,财物待遇可以有,以后你出入,依旧可以乘坐轿撵,离开长安之时,朕会赏赐衣物财帛,让四哥带回去。” 李泰听闻,嘲讽似的冷笑了一声,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冒犯天颜的事情,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感叹似地说了一句: “老天爷真是好捉弄人,我跟大哥斗得你死我活,便宜却让你捡了……” 李善没有再搭理他,他默默地跪在灵位前,看着灵堂上的棺椁和牌位,对面就是武柔在陪着他。 香烛燃烧的烟雾在缭绕,他突然觉得内心安静,有片刻的满足。 …… …… 皇帝的棺椁下葬之后,宫里太宗皇帝的嫔妃们,就要被遣散出去了。 有子嗣的,如韦贵妃和燕德妃,都被封了太妃,去了儿子的封地颐养天年。 没有子嗣的,要分配去守灵,或者去寺庙出家,为太宗祭祀祈福…… 只有徐充容是个例外,因为三个月来,她绝食守灵,病倒了…… 因为她决意要陪葬太宗,不肯治病不肯吃饭。李善感念她的忠烈,追封她做了太宗的贤妃,只等死后,如愿以贤妃身份陪葬昭陵…… 武柔被分配去了感业寺为太宗皇帝祭祀祈福,临行前,她去向徐充容告别。 那个时候的徐充容已经形容枯槁,她本就瘦弱白皙,此时一头黑发凌乱的沾在枕头上,看着甚是可怜。 可是她的眼神,却是坚定且清明的。 武柔坐在了她的身边,心疼着,却笑了出来,眼含泪光地说道: “贤妃娘娘……我要走了,咱们再也见不着了。” 徐惠勉强坐起了半个身子,微微喘着气,笑容比平时都要大些,说: “确实是……见不着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最后一面 武柔又忍不住哭了出来,说: “娘娘……你这又是何必呢?” 徐惠费力的白了她一眼,憔悴地说: “我是什么样的人?当年,如果太宗皇帝没有将我召进宫,而是阿耶随意找了一个平庸的男人,将我嫁了,恐怕我早已经被气死了。跟了陛下这么多年……知足了。” 她望着虚空处,像是在回忆感慨什么,喃喃地说: “既然璀璨过,该灭就灭,省得落个凄凉的下场。” 武柔听闻,哭得更狠了些,她偏了偏身子,用双手捂住了脸,说道: “我也不想落个凄凉的下场,可是我不甘心……” 她猛地又将手放了下来,清丽的眉眼带着怨恨,咬牙切齿地说: “即便是我要死,我也要拉着武家兄弟一起死,不能让他们白欺负了我!” 徐惠一直看着他,微笑着说: “有恨,也挺好的……说不定以后会有转机呢。” 她的脸上甚至出现了爱护妹妹一样的慈爱神情,武柔看着她,又忍不住掉起了眼泪,拉着她的手说: “娘娘……为什么你不信自己也有转机呢,我舍不得你死。” 徐惠微微笑着,头上还冒着虚弱的汗水,说: “不会再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 …… 武柔回了自己的西凉阁,收拾了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带走的。宫中赏赐的贵重东西,都是器物和用具,自己用就可以了,卖不出去,也送不出宫去。 除此之外,坏换首饰,还有锦缎布帛,都是可以折卖的。 早些年,她就将能换钱的东西都卖了,换成了兑票,一大部分送出了宫去,给她的母亲杨氏撑体面,另一部分,她就赏给了跟着她的阿瑟斯和彩衣他们。 等她走得时候,不过一个小包袱,里头装了几件贴身的衣物,和一些兑票。 哦,衣服也用不上了,她是去做尼姑的。 她将她的衣物都找了出来,分给了三春四秋她们,说: “这些衣服稍稍改改,将宫里的行制去了,也能卖个价钱,都给你们了。” “才人……呜呜呜……”彩衣她们捧着衣服,看着她直哭。 三春说: “才人,那感业寺是皇家寺院,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去看你的。” 武柔听闻,勾了勾唇角,无所谓地说: “不用非去看我了,做好你们自己的差事就行,以后是王皇后管理后宫,你们要更加小心一点儿,不要让人针对了。 如果碰见了什么难处,就托人,去跟徐少监捎个信儿,他或许能帮你们说说话。” 她又看了一眼自己居住的西凉阁,看了看熟悉的窗前案几,看了看自己的睡榻。 这里的一切,都曾经给过她安稳,以后…… 武柔收回了目光,将包袱背在了身上,转身离开了。 …… …… 那球场旁边的阁楼上,李善神色疲惫的扶着窗户的扇框,轻轻地将额头靠了上去,默然不语。 跟在他身后的内侍少监徐怀安,顺着他的目光往外头看了过去,蓝天白云,秋高气爽,但是马球场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也算不得什么好风景。 于是他低声问道: “陛下……要不要,让内侍省和侍卫们组个,随便打个马球赛,给陛下解解闷?” 李善却看着远处红了的树叶,答非所问地说: “我十二岁的时候……应该是十二岁的时候,曾经站在这里,看着弘化公主打马球,那个时候,还是以为我选妃为名,办的马球赛……时间过得真快。” 他说着微微倾了身子,往下头的马球赛场又看了一眼。 徐怀安根本就不知道皇帝跑这儿来是为了什么,看着像是在躲清净……他不知道这个话怎么接,只好干巴巴地附和了一句: “是啊……” 又过了一会儿,从马球场的外头,过来了一队宫人,看着那统一简洁的装扮,该是今日安排出宫,去感业寺的。 徐怀安发现,年轻的皇帝陡然紧张了起来,按在窗户上的手紧了紧,骨节都明显发白了,可是他脸上依旧是神色沉静,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眼神有些哀伤,一直看着远处。 徐怀安仔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见那一队人里,有个宫人突然停住了脚步,,隔着马球场的距离,朝着他们看了过来。 离得太远,脸庞看不清楚,但是好像……是武才人! 徐怀安震惊地看着皇帝,似乎以前种种的怀疑,此刻都有了印证。 武柔是经过马球场时,下意识地就往阁楼上看了一眼。 她没有打算真的要看见什么,只是怀念旧日时光,对于记忆中的地方,随意的看一眼罢了。 却没有想到,真的看到了他。 他今日穿着一身蓝青色的皇帝常服,头上依旧没有戴冠,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扶着窗台身子微微前倾,看起来很悠闲,脑后的发带被风吹到了前头,在风中轻轻的飘动着。 他在看她。 他在等她…… 武柔心中一颤,不自觉地就站住了脚步,抬起了头,贪恋地盯着他的身影看了过去。 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了。 曾经离她几步远的人,终于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隔山隔水的远离了她的世界,让她再也够不到了。 可是离得太远了,他脸上的神情都是模糊的,好像是她臆想出来的。 也许,人家只是恰巧在这里看风景呢。 “武才人,怎么停下了?”身边的女官叫了她一声。 她连忙收回了目光,又往阁楼上看了一眼,眉目哀怨的耷拉了下来,随即将所有的怨气都抛掉,果断地跟上了队伍,离开了。 阁楼上的李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乎也只有在这样的场景之下,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像是想将她的身影,印在自己的脑子里。 可是……看也看不了多久。 不多时,武柔就已经消失在了树林,花墙之后,再也看不见了影子。 李善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缺了一块,空落落地难受,像是终于将什么重要的东西给扔了,牵肠挂肚的难受,又觉得无可奈何。 他烦躁地合上了窗户,一只手一直按在窗户的扇页上,许久都没有动。 徐怀安刚想请示他的意思,就见他突然开口道: “找个机会,去跟感业寺的主持说一声,多多照顾武才人,不要让她受了苦。” 他话说得那么快,像是慢一点儿,就会后悔自己说出来似的。 可是,他依旧后悔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看你像是有慧根的 李善后知后觉一般,转过眼来看向了惊讶的徐少监,眼神惊慌,似乎很是自责。 他不该说出来的…… 徐少监倒是很有眼色,立马将自己惊讶的神情收了,公事公办地说: “知道了,我现在就让人去办。我跟武才人也有些交情,我以自己的交情去办,感业寺的主持,还不能给我个面子么?” 李善的惊慌一下子就松了下来,他有些不自在的收回了目光,脸色微微泛红,再也没说话。 …… …… 感业寺。 跟武柔一起被分到感业寺的,有六个人,其中就包括那个波斯进供来的美女。 她也是进宫就是才人,后来一直是才人。 只在自家的小型宫宴时,给太宗皇帝跳跳舞,助助兴,平时不传召侍寝,也没有委任过什么差事,就这么安逸的在后宫住了十几年。 现在,跟她一起到了感业寺,剃头发。 她排在武柔的前头,跪在蒲团上,头发一边儿哗啦啦的掉,一边撕心裂肺的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波斯美女特别淳朴豪放,杀猪都没有这么大声…… 旁边一直给仪式加持念经的老主持,终于忍不住皱了眉头,经也不念了,劝她道: “哭什么?头发而已,又不是脑袋,又不点戒疤。回头呆个四五年,你要实在是待不住要走,也没有人拦你,到时候头发还能长出来……” 那波斯美女懵懂地看了老主持一会儿,头上最后一缕头发也落了下来,顿时又“哇哇”大哭了起来。 估计是没听懂。 她身边跟着她的那个懂波斯语的女官,留在了宫中没出来。 轮到武柔的时候,估计是前头波斯美女哭得太狠,武柔心都累了,麻木了。 头上头发先是被剪子剪成了狗啃,然后便是用剃刀,一点儿一点儿的刮着头皮,往下落。 柔软的发丝落在了眼前头,她伸手抓了一把,捏在手里有些凉,光滑的跟丝缎一样,她心里头才觉得有些可惜了。 主持念着经文,见就属她平静,忍不住夸了她两句,说: “你看着倒像是有慧根的。” 武柔抬头看了她一眼,心说:你恐怕是看走眼了,我只是不想出丑罢了。 …… 感业寺的尼姑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皇家寺院,平时只接待皇室的人,平头百姓根本就进不来,枯燥且清净。 每天早上,她们六个新来的,就会被叫起来,打水拾柴,帮忙洗菜做饭,等早饭过了,就聚在了大殿内,跟着学念经…… 晨钟暮鼓,除了日常的饮食和劳作有些辛苦之外,每日与香烛和经文作伴,日子倒也没有那么难过。 没有那么难过…… 武柔抬手遮着眼睛,看着寺院四面墙上透出来的蓝天白云,将心中那浓重的失落和不甘给压了下去,不停地对自己说。 “快打水啊,愣着干什么?”旁边的“师姐”催促她。 武柔收回了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这个师姐四十多岁了,是高祖的后宫留下来的人,都说高祖的后宫多达三百人。没有子嗣的更多,但凡能坚持留下来的,肯定是有慧根的。 武柔倒是不觉得,这个崔师姐,看她们总是不顺眼。 “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还当你是娘娘呢?等着别人给你打水?”崔师姐皱了眉头,恶狠狠地。 武柔拎着水桶换了一下手,用脑海中李善那种温和又疏离的表情,淡淡地说: “师姐误会了,我天生就长这样,不是瞪你。” 说罢就去打水了。 她熟练地将水桶挂在了井绳上,扔下去,然后摇着摇把将水拽上来,十分的利索。 崔师姐斜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放过了她,去别人那儿找茬去了。 不是她想放过武柔。 实在是武柔是这几个人里,最省心的。 她不哭不闹,虽然不是宫婢出身,但是莫名干活比其余那几个都利落,一问,就是从前在家受兄长虐待,都干过。 念经也从不用人督促,好些经文,背得比她这个做师姐的都溜,要不是她知道内情,都以为这是哪个寺庙转过来的比丘尼。 连主持都对她冷眼相看,时不时地就考教她两句,夸一夸她,恨不得将她收了徒弟培养。 打完了水,几个人挨在一起,一个人盆,洗自己的衣服。 崔师姐就拿着一根教棍,在她们的眼前晃悠,一边晃一边说: “哭什么?洗个衣服还在那儿哭?没让你们给别人洗衣服,自己动手洗自己的衣服,至于这么委屈吗?还以为自己有人伺候呢?!” 她说着,冲着抹眼泪的波斯美女就是一棍子,打了她的手背一下,怒道: “就你眼泪多,赶紧洗!” 好家伙,这一打,她更是像是杀猪一样的嚎了起来。 武柔正好就在她的旁边,被惊得脑袋疼,烦躁地将手里的衣服甩在了水盆里,声音温柔地说: “你总打她干什么,不打她她早就洗完了。” 崔师姐听见被她顶了,直接挥着教棍,朝着武柔的胳膊上打了一下,怒道: “别以为住持看重你,你就可以挑我刺!不打你们,你们还活在梦里出不来呢!我告诉你们,以后老老实实的认清自己的身份,再不规矩,有你们的苦头吃!” 那教棍有棱,四方角,打在人身上,跟刀子割似的疼,怪不得波斯美女哭得那么惨。 那要是打在她的手上,她也得嚎出来。 周围又是一阵小声的哭泣声,这下好了其余五个都哭了,委屈又压抑。 武柔捂着自己胳膊,咬着牙,憋着气忍着,半天都没缓过来。 呵…… 真是……久违了的皮肉之苦,还真是能唤起她从前的记忆呢。 她猛地抬了眼睛,眸光一转,前单后双的眼睛,眼尾泛着红,好似带着委屈和怨恨似的,捂着胳膊就站了起来,往大殿内走去。 这个时候住持就在大殿内。 让她忍气吞声挨着打?没门! 她气哼哼地迈进了大殿的门,然后就看见了熟悉的面孔,是徐内侍! 住持看见武柔过来了,笑着对徐怀安说道: “这不就是你说得武才人,你放心吧,她哪里用人照顾?她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来这里之后适应的很好,比其余那几个,省心多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她挺好的 徐怀安站在那里,往门口看,差点没有认出来。 他还记得当年他去武家的田庄传旨,大门开了的那一瞬间,武柔瘦得可怜的样子。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眼睛闪着精光,一脸的倔强和不服输。 今日她还是那样的神情,只是二十多岁的女子,身材丰腴,一身的海青色尼姑袍子,头发没了,用僧帽遮住了青色的头皮。 徐怀安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这姑娘命运坎坷,可怜的紧。 武柔捂着胳膊,愣了一瞬之后,就默默地走上了前去,唤了一声: “徐少监。” 算是打了招呼,她直接对着住持说道: “住持,崔师姐太暴躁了,动不动就打人。惹得她们动不动就哭,能不能让我带她们干活做功课?寺里的日常和流程我已经知道了,我保证让她们早点适应,不给寺里添麻烦。” 主持见她捂着胳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刚刚才跟新皇身边的内侍说,武才人过得好好的,现在她就被打了,弄得她好像在说谎话一样。 住持尴尬地笑了一下,看向了徐少监的脸色,然后便说道: “她平时也不这样,今日是怎么了?……行,都听你的,她怎么回事,估计是最近年纪大了,脾气有些躁。回头让她多抄两遍经书。” 武柔听闻,这才看着徐内侍问: “少监怎么有空来这里了?” 徐怀安说: “宗正寺最近给皇家寺庙拨香火钱,我奉了陛下的旨意,跟过来看看。” 宗正寺,就是负责管理皇族事务,皇族、外戚族谱,还有各处皇家陵庙的衙门。 通俗的说,就是普通人家的宗祠,而当朝皇帝便是族长。 族长派人来跟踪监察一下族中的拨款事项,那再正常不过了。 武柔听闻,垂了眼睛就要告辞,徐怀安连忙对着旁边的住持说: “住持法师,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 住持一听,哦了一声,热情地说: “你们聊你们聊。” 就躬身行了个佛礼,转身走了。 大殿内是巨大的佛像,佛像脚下,供奉的是太宗皇帝的牌位。四下无人,他们就站在正殿和偏殿的入口处,说起了话来。 徐少监看了看左右,小声地对着武柔说道: “武才人,是陛下让我来,嘱咐感业寺的住持,让她多多照顾你的。” 武柔听闻,猛地看向了徐内侍,眼睛礼闪过了震惊的光亮,过了一会儿,她看着徐少监的眼睛,冷笑了一声,问: “陛下会托人嘱咐照顾我,我相信。毕竟他心地善良,顾着我们相识多少年的情分,说句话无可厚非。可是……他说让你告诉我了吗?” 徐少监听闻,愣了一瞬,随即有些尴尬地说: “这倒是没有。” 武柔锋利警惕的眸光这才软了下来,她放下了揉着胳膊的手,垂着眉眼,淡淡地说: “那不就是了,他若是让你告诉我,那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但是他绝对不会的,陛下从小就沉静自持,端庄内敛,出格的事情,他从来不干。” 徐怀安听闻,这才明白了武柔的担忧。 她是怕做实了她和新皇之间有私情,然后招来了世人口诛笔伐,进而招来祸端。 细想之下,这祸端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可以给人攻击新皇的口实,进而谋反。往小了说,也有可能给武才人招来杀身之祸。 徐怀安懊悔地拍了一下脑门,说道: “哎……是我欠考虑,本想着宽宽你的心,让你好过一些,没有想那么多。” 武柔听闻,眉眼顿时柔顺了许多,微微笑了笑,感激地说: “徐内侍,你一直都是我的贵人,但凡我这辈子有好事情,都是你告诉我的,阿柔心里头感激你挂着我。可是……” 武柔脑海中浮现出了李善的背影,苦笑着说: “路走到这里,也不能总指望别人来救我。我没事,刚刚你也看见了,我适应的挺好的。” 徐怀安叹了一口气,抱着浮尘仰面说道: “哎……才人总是缺些运气。” 武柔苦笑了一下,没有吭声。 谁知道怎么回事。旁人都是越走越高。她倒好,一直在正轨上往下掉。好好的国公府的元姑娘,国公府还在,她却要受尽欺凌给商贾老头做继室。 拼了命的争了一个机会,做了皇帝的嫔妃……结果一次侍寝都没捞着,好不容易领养个孩子,还被人害死了…… 天杀的,她要是做尽了坏事与人为恶,遭报应也就算了。 明明广结善缘,从来没有刻意得罪过人,却一直被这倒霉运气咬着不放。 武柔自暴自弃地想:难道老天爷一早就打算好了,让她当尼姑,所以才一路至此吗? 我可真是谢谢你。 …… …… 徐怀安记住了武柔的话,也不敢那么热心的在中间传话了,于是回了太极宫之后,对武柔的事情,只字未提,只当是这件事情过去了。 李善自己不好意思直接问,一直等着他回禀呢。 毕竟,从前看,徐怀安是很有眼色的一个人,即便是他不说,他也该知道他想知道什么。 结果……等了一天,徐怀安都没有提一句。 李善很是无语,第二天的时候,正在批阅奏章的他,终于忍不住了。 一边展开了一本新的,一边装作无意地问: “宗正寺的差事,办得好么?” 徐少监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面色沉静,神情肃穆,不像是问私事的,于是老实地答了一句: “挺好的,老奴跟着去看,并无克扣浪费的迹象。” 低着头的李善顿住了,眼睛向上瞟了一下,又慢慢地转过了头,看着徐怀安,不说话。 盯了他许久,就差将他给盯穿了。这他要是再不明白,就有点憨了。 徐怀安见状,心里有点儿虚,又怕被他知道自己故意的,于是就想硬着头皮装死到底,结结巴巴,懵懵懂懂地问: “陛下……怎……怎么了?” 李善无语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头,左右看了看,出声道: “其余人先退下。” 等大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李善才出声温和说: “是不是怕人听见?现在没人了,说罢。” 徐怀安赶紧就坡下驴,连忙应声道: “啊对,是是……启禀陛下,老奴去看了,武才人她适应的挺好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知道了 李善听见她的名字,心跳陡然快了一拍。 他依旧保留着看奏章的姿势,微微偏了偏眼睛,问: “你见着她人了?她……看起来怎么样?” 徐怀安想了想,说: “清瘦了一点儿,但是比当年在武家田庄的时候,好多了。寺庙朴素,穿着海青色的袍子,带着帽子,但是精神尚可。” 徐怀安想了想,说: “武才人也从来没有精神不好的时候啊。她再难,那眼睛都是亮的,很有斗志。” 李善听闻,心中想象着她的样子,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那副穿着才人品阶衣服的样子,头上扎着飞仙髻,红绳扎带,没有钗环。 行事规矩有分寸,柔顺中带着些倔强,总是在恰当的时候露出活泼来。 听到后来,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说: “她……确实是,总是很有精神,比我强。” 徐怀安看着年轻皇帝的侧脸。 他也才二十一岁,不管平时多自持谨慎,现在四下无人,他说起自己喜欢的女人,神情都是明显的,比平时温暖了许多。 徐怀安迟疑了一瞬,还是照实话说了: “陛下……老奴要请罪。我去的时候,自作主张,将陛下惦念她的事情,告诉她了。” 李善听到这里,猛然地抬起了头,有一种被迫袒露心迹的惊慌。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却有一丝庆幸和喜悦。 他在庆幸她知道了,他希望她知道,好像只要她知道了,他就离她更近了一些。 可是……他与她离得近,是伦理不许的,是败德的。 李善在急剧的心跳之后,晃了晃眸光,又恢复了沉静的模样,甚至更加的冷漠了一些,无所谓地说: “说就说了罢。” 徐怀安说: “武才人将我驯了一顿,说陛下是不可能让你告诉我的……她说,陛下从小就沉静自持,端庄内敛,出格的事情从来不做。 ……她为陛下,为自己考虑的周全。老奴斗胆劝一句,要不然就忘了吧,对陛下对武才人都有好处。” 李善听闻,心中一痛,微微皱了皱眉头,神情越发显得厌倦了些。 就在徐怀安以为他要发火,正准备跪地认错的时候,他却平静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早就已经放弃了。 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剐地自己鲜血淋漓。 这些自然面上看不出来,他依旧专注地看起了奏章。 新皇登基,年号永徽第一年,年轻的皇帝勤政爱民,生活节俭。 不曾有什么新举措,但遵旧制,广开言路,又下令各地不许进宫鹰隼马匹等玩物,新旧更迭的波浪,终于在他的稳重和沉静中,安然过度。 …… …… 太极宫安仁殿。 王皇后看着挺着大肚子的萧淑妃,眼睛里像是扎了刺的一样疼。 萧淑妃,曾经是给李善梳头的宫婢之一。 论长相,只是勉强顺眼而已,论出身,一个宫里罪奴出身的人,根本连给王家提鞋都不配。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成了宫里最受宠的女人。 她想不通。 萧淑妃低着眉眼,恭敬地行着礼,抬眼一瞧,王皇后用恶毒的眼神,丝毫不掩饰厌恶的望着她。 她收回了目光,然后微微笑了笑,便自己站直了身子。 王皇后见状,顿时大怒,说: “谁让你起来的?!” 萧淑妃却一点儿也不怕她,炫耀似的扶了扶腰,侧身说道: “皇后娘娘,臣妾有身孕在身,娘娘一直不让我起,万一伤着了……谋害皇嗣可是大罪,陛下一怒之下,要废后怎么办?” 王皇后听闻,那张显得稚嫩的圆脸,因为怒气扭曲,变得极为凶狠难看,她转而对着身旁侍立的女人说: “郑贵妃,你去!给我掌她的嘴!” 郑贵妃,就是原先皇后寝宫里的那名值夜的宫女。 因为当夜顶替了王氏侍寝,一直被王氏怀恨在心,收在身边动不动就打骂折辱。 李善不管后宫的事情。 不管郑氏如何哭诉,李善都不曾说过话。 不是他心硬冷血,而是在李善的心里,郑氏本身就是一段让他深恶痛绝的记忆,她跟王氏是绑定在一起的。 郑氏没办法,于是极尽手段讨王氏的欢心,任打任骂,俨然成了她的出气筒。 到了李善登基为帝的时候,宫里最受宠的萧氏,生过一个女儿,本应该是贵妃之位。 结果王皇后让郑氏做了贵妃,让萧氏做了淑妃。 两人积怨颇深,一直针锋相对,而现在,萧氏又有了身孕。 王皇后的危机感一天比一天重,萧淑妃也越来越放肆了。 郑贵妃听话,战战兢兢地走向了萧淑妃的位置,抬起了手,就要打她,被萧淑妃的女官挡住了。 萧淑妃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说道: “郑贵妃,你是傻了么?谋害皇嗣的罪名,皇后都担不起,你担得起吗?不要命了要来打我?!” 郑贵妃听闻,连忙转过了身,冲着王皇后往地上一跪。 她明明穿着贵妃品级的衣服,华丽至极,跪在那里,却像是一个惊惧的狗似的,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颤抖地喊道: “皇后娘娘,看在奴婢一向忠心耿耿的份上,留奴婢一条生路吧。” 萧淑妃见这情景,又得意的笑了。 王皇后激动地指着她骂:“你个梳头的贱婢,有什么资格这么得意?!” 眼看就要自己冲上前头打她。 被她身边的女官——图司教连忙拦住了她,小声劝道: “娘娘忍一忍吧,保住后位要紧。” 萧淑妃不知道怎么就听见了,肆意狂傲地说: “是啊……那甘露殿,皇后娘娘的日子一日也没少去过,可就是怀不上。无所出就算了,如果再加上善妒无德,即便是家世再好,这后位也难保啊。” 她的声音是那么的高调,周围一起跟着来请安的那些嫔妃,伺候的宫女内侍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王皇后顿时疯了,抄了东西就砸了出去。 萧淑妃一见不妙,躲在她的女官和宫婢的身后,急匆匆地就跑了。 铜制的器物在地上翻滚,吓得众人连连往后躲。 “滚!都给我滚!”王皇后哭着喊了一声。 …… …… 王皇后情绪不稳,皇后的母亲柳氏被召进了宫来,安抚她。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立储 寝阁里人都清了出去,就只有她们两个。 王皇后窝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哭,说: “是我不想有孩子么?!是他不让我有。每一次去甘露殿,他都让我睡在外间的榻上!我软的使过了,硬的也使过了,他怎么都不行!跟石头一样顽固,阿娘……我恨死他了,呜呜呜……” 柳氏心疼的搂了搂王氏,也跟着落泪,说: “我儿怎么这么命苦,摊了这么个夫君。” 她顿了顿,又说: “可是……夫妻不合有不合的过法,你又不是没有娘家势力,怎么能任人欺负?你舅舅听说了你的委屈,在家跟我说了。他说,你可以将李忠认养到你的膝下,也是一样的。” 王皇后傻眼的从她怀里抬起了头,说: “他?……他的娘只是个宫婢,生的不好看,也不聪明,我不想养别人的孩子,我想要自己的!” 魏国夫人柳氏劝她: “他现在才将将三岁,能看出什么来?他是陛下的长子,若是收养在你膝下,就又是嫡又是长,到时候你舅舅在前头使劲儿,立他为太子,别说你的后位能保住,太后位置也是你的。” 王皇后听闻,动了心了,沉默着没说话。 柳氏接着劝她,说: “夫君不疼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财产。那萧氏眼见着又要生了,她要是生个皇子,就凭着陛下对她的偏袒,到时候万一立她的儿子当太子,那个时候你就被动了。 你要是想要自己的孩子,以后总有机会,可是现在不抢在萧氏的前头占了大义,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退一步说,李忠才将将三岁,他的亲娘又难产死了,又不记得事情,你现在将他养在膝下,就跟自己的儿子没有区别。” 王皇后听闻,终于定了心,说道: “我听阿娘的。” …… …… 下了朝,李善身着黑色的冕服,头戴冕旒走下了御阶,在宫人内侍的簇拥之下,往后宫走去。 冕服厚重宽大,帽子上的十二旒玉藻遮了视线,走路也快不了。 他平时仪态本就端庄沉静,这下越发显得肃穆威严。 可是在宽大的袍袖之下,他手里抓了一颗琉璃珠子,款款而行的时候,时不时地转着圈摩挲着。 这动作早已经成了习惯,想没想事的时候,都会攥在手里摩挲着。 突然,珠子脱了手,“咚咚”跳了两下,就朝着后头滚了过去。 李善微微转过了身子,就看见他的舅舅长孙无忌,用清瘦的手将那珠子给捡了起来。 他将那珠子放在自己的袖子上蹭了蹭,笑容满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双手递还,笑着说道: “陛下怎么还跟孩子似的,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李善端庄地伸出了一只手,将珠子拿在了手里,平静地说: “我就喜欢这一颗,别的我也不要。” 说罢他就转了身,将珠子又藏在了宽大的袍袖里,一边往后宫走,一边问: “舅舅还有事情要说?” 长孙无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稍稍落后了半步,但是仪态从容,很是自在,他抱着手说: “是有件事情,要跟陛下商量,听说……陛下的大皇子李忠,被皇后娘娘认养在膝下,做了嫡子?” 李善眸光转了一瞬,说: “是有这么一个事情,我本不赞同,但是魏国夫人进宫来,又是哭又是闹得,说她女儿可怜,没办法就应了。” 长孙无忌听闻,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量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 “既然已经认了,就不要再想其他的了。现在陛下有了嫡长子,按照规矩,当尽快立其为储君,以保社稷安稳。” 李善虽然刚刚已经有了预感,但是真的听见长孙无忌说出来,他还是惊讶地顿住了脚步。 眼前的冕旒轻轻地晃了晃,他转过了头,看向了自己的舅舅,隔着玉藻的间隙,想要看清他的表情。 长孙无忌也坦然地看着他,似有期待,等着他说话、 “朕践祚也才刚刚半年,为何要急着立太子?”李善用他一贯温和的语气问,只是明晃晃地多了些疏离感。 长孙无忌听闻,抬了眉头,很是诧异地说: “怎么叫着急呢?我大唐的规矩便是如此,立嫡立长,当年高祖皇帝登基时,便立了太子,太宗皇帝登基时,也立了太子。国之储君,是一国延续,早立也好早些培养,这有什么错吗?” 李善听闻,微微垂下了头,看着手里的琉璃珠子,转了一圈,又接着往前走去,说: “李忠天分不行,也不是真的嫡出,万一以后皇后有所出,便又是一番动荡,朕不想这么早就下决定。” 长孙无忌听闻,微微摇了摇头,明显不赞同,说: “陛下担忧确实有道理,但是大约不可能了,王皇后嫁给陛下四五年了,如要有,不早就有了。 老臣知道,陛下心中偏袒萧氏,萧氏下个月就要生产了……可是她毕竟是妾,出身卑微,即便是她生出了皇子,也不够资格立为太子。 如若陛下犹豫不决,现在不立李忠,恐怕以后后宫不得安宁,前朝也不得安宁。” 李善听闻,轻声笑了笑,说: “谁说朕要立萧氏的孩子为太子了?朕没这个打算。” “既然陛下没有这个打算,那立嫡立长,符合规矩,又有什么好拖延的呢?”长孙无忌追问。 李善站住了脚步,面对着他,又偏过头看了看远处,似乎很是为难,他放低了声音,温和地,带着商量的语气说: “舅舅,朕现在也才二十出头,又不是五六十岁了,这立太子的事情,等过两年……看看情况如何?” 过两年,等他真正的将朝堂掌控在手里之后,就会废了王氏,另立新人。 至于那个新人是谁,取决于哪个孩子的性格和天资能担大任。 他已经是个勉强的凑合的皇帝了,他的下一代不能太平庸,否则大唐的基业不保。 父皇曾经嘱咐过他,太子人选一定要培养好,他不能不当回事。 长孙无忌却丝毫没有将李善的商量放在心上,而是直接反问: “看什么情况呢?难道陛下真的准备立庶子吗?坏了这规矩,对大唐的江山,后患无穷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也是来劝我的? 李善有些急了,将一只手背在了身后,宽大的冕服袍袖微微甩出了弧度,他说: “为何朕一定就会立庶子呢?舅舅难道就不觉得,这里头最大的问题是王氏?难道大唐的皇后,除了她就再没有别人可以胜任了么?” 长孙无忌看着年轻的皇帝,见他半遮在冕旒下的面孔很是不悦,他愣了一瞬,说: “陛下,王皇后是太宗皇帝为陛下选的发妻,怎么能废了她呢?……休妻于平头百姓来说,那也是有损德行名声的事情。更何况陛下是大唐的皇帝,是万民表率呢?” “那她在,影响了大唐未来的传嗣也不能休吗?她的后位有这么重要吗?” “陛下言重了,她怎么影响得了?她……” 李善直接便转了头,迈步就走,冷漠地说: “太尉不必再说了!朕不同意!” 长孙无忌看着李善走远的背影,愣在了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 三个月之后,就在李善以为这件事情过去了的时候,大朝会的朝堂之上…… 李善看着出列请旨,要他册立李忠为太子的中书侍郎柳仕,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本来就鲜少表露负面的情绪,即便是生气了,也不见面目多激烈过。 柳仕见皇帝一直不说话,于是微微抬了眼睛,见他遮在冕旒下的脸很平静,看不出喜怒来,于是便接着说道: “陛下,立储乃是延绵国祚之大计,不宜拖延,既然皇后现在有了嫡子,按照规矩,当立为太子,以绝宵小之心,保朝堂安宁。” 李善轻轻转了一下头,扫了一眼下头站着的一众文武大臣,问: “朕的意思,李忠天姿欠缺,太子之位乃是国运所系,重中之重,不宜太过草率。不知诸位爱卿如何想?” 朝堂上,从紫色官袍到青色,林林总总站了那么多人,有人互相看了看,有人小声低语,就是没有人上前说上一两句。 柳仕却又开了口,说道: “陛下,不说大皇子李忠还小,看不出天资如何,就说他天资一般,是否成才,也看陛下和朝廷众臣的督促和培养。所以臣以为,册立太子,主要的不是看天资,而是看品性。 大皇子李忠品性善良,性格安静,颇有陛下幼时之风,又是嫡长子,没有理由不立。” 李善听闻,这才微微皱了皱眉头,转而说: “侍郎的意见朕知道了,朕想听听其他臣工的意见。” 他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皇兄李恪身上,问道: “皇兄如何看?也觉得朕当立李忠为太子吗?” 李恪犹豫了一瞬,还是出了列,躬身说道: “臣……本不该对陛下立储之事,多做口舌,但是陛下既然问臣的意见,臣以为,陛下正值青年,皇后以后说不定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李善听了之后,心里舒了一口气,刚刚准备开口赞同。 就听他的舅舅长孙无忌冷眼讥讽道: “吴王殿下,你拦着陛下立储,是何居心?” 吴王李恪听闻,立时便黑了脸,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所以刚刚才不说话的,结果还真是这样! 他唇上留着的胡子动了动,气得转过头来,看着长孙无忌,说: “太尉这是什么意思?自陛下登基以来,本王可曾有半分僭越之处;?我本不愿意多嘴,这也是陛下问了,我才答得,你这帽子扣得未免太大,太冤枉人了!” 长孙无忌抱着手,倨傲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瞟着他,说: “你要是真心为了陛下着想,就当支持立储!老臣冤枉你了吗?” “你!”吴王李恪气得指着他,可是却一时口拙,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李善轻声说道: “太尉,皇兄是朕的兄长,现在又受封司空,与你同为三公,从朕为太子时,便一直兢兢业业,朕相信他。朝堂之上,随意猜忌,不是善举。” 他的声音缓和而又平静,一下子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掉了一半儿,然后便对着其余人说道: “其余人为何不说话?立储是大事,朕在征询你们的意见。” 褚遂良站出来说道: “陛下,臣赞同柳侍郎的建议,早日立储有利于朝堂稳定。至于未来的事情,谁都不能预料,如若真出现了陛下所说,有更合适的人选出现,到时候改立也不迟。 但是目前按照规矩,册立李忠为太子,合情合理,并无可诟病之处。” 长孙无忌这才出列说道: “右仆射所说,臣附议。” 两位辅政大臣都说了话,朝堂上顿时热闹了起来,都出列阐述了自己的意见,只不过大多都是一句: “臣附议。” “臣附议……” 李善坐在御座之上,看着下头此起彼伏的附和声,神情终于阴沉了下来。 当时他没有应,说要考虑考虑,就回了后宫。 可是接连两天,请求册立太子的谏言,就像是什么咒语一样,不管什么样的奏疏内容,都要在末尾提上一句, 更遑论好些人文采飞扬,专门写了一大篇出来了。 武德殿中,他将那些奏请册立太子的奏章都摊了开来,一手托着腮,一只手从那些奏章上慢慢地拂过,像是拨弄愁绪做出来的琴弦。 这件事情让他很不舒服。 因为没有人在意他这个皇帝的想法,包括他的舅舅长孙无忌。 他可以接受自己在没有主意的时候,听取别人的意见,但是不能接受在自己有了主意之后,被众人裹挟。 这让他想起了父皇临终时对他说得话——“那不是皇帝,那是傀儡。” 想到此处,他猛然抬了眼睛,眸光中闪着雪光。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禀报说,长乐公主进宫来了。 李善听到长姐来了,瞬间将这些事情抛在了脑后,高兴地起身去迎她。 可是姐弟两个闲聊了还没有几句,长乐公主就说明了来意,竟然是跟其他人一样,劝他立储的。 李善看着自己的长姐,眼神有些怨怼,眼尾微微泛红,问: “长姐……是听了长孙无忌的话,进宫来劝我的?” 长乐公主见他有些恼,便用哄着的语气,说: “不是……舅舅虽然跟我说了,但是并不是为了让我来劝你,而是想托我来问问,陛下为何这么抵触册立太子,是不是心里头有什么打算? 你要是有什么打算,我回去跟舅舅说一说,让他帮你不好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长乐公主 李善听闻,脸色这才好了许多,他有些黯然地笑了一下,说: “其实……长姐现在是长孙家的儿媳,听他的话也正常,毕竟你有自己的孩子,要为孩子考虑。相较之下,弟弟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长乐公主听闻,脸色尴尬了一瞬,表情很是不自在,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小九,你从小就懂事,好为别人着想。你这么说,反而让姐姐无地自容了。” 李善微微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 虽然他心里头明白,但是当真面对起来,是真的觉得……很孤独。 他看着她说: “其实我心里怎么想的,都跟舅舅说过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不顾我的意愿,强行逼我立储。” 长乐公主比李善大了六岁,笑起来总是显得很慈爱,她说: “舅舅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他当年跟着父皇的时候,只要是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十分的坚持。 你忘了,贞观十三年的时候,父皇曾经下令,要让各皇子和各有功之臣,效仿西周分封,世袭刺史。舅舅就是竭力反对,并且托我进宫劝阻父皇改变心意。 你说,若是世袭刺史,对长孙家的好处不多么? 以后他的儿孙,不管多么不成器,都能做刺史,占据一方土地。 可是他依旧竭力反对,可见他坚持的事情,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唐社稷考虑。 若是他有什么让陛下觉得心中不快的地方,请看在他一心为了李家江山社稷的份儿上,宽宥他些许。” 李善听闻,看着眼前的茶盏,沉默了些许,说: “我只是想不通,立储的事情,为何会这么急迫这么重要?这跟当年世袭刺史的事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只是不想随随便便就立了太子,可是……长孙无忌给我的感觉,他跟王氏家族站在了一处,试图控制我,控制整个朝堂。” 长乐公主听了这个话,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悚,但是她很快又松了下来,伸手按了按李善放在中间案几上的手腕,说: “小九,你真的想多了。或许是因为做皇帝太过于辛苦,让你每日忧心冲冲,才有了这种错觉。 你想,立王皇后的孩子做太子,对长孙家能有什么好处?他又不姓王,哪有帮着别人家来控制自己外甥的。他只是依着情理法理,觉得该当如此罢了。” 李善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因为听长乐公主这么一说,当真是他有些草木皆兵,疑心疑鬼的感觉。 他或许不该这么想。 长孙无忌坚持的也没有错,他不能因为他坚持的,不合自己的心意,就将他想到了“反贼”的立场上去。 …… …… 长乐公主回到了长孙家之后,专门找到了长孙无忌,两人在正堂,跟他说了结果: “陛下听劝了,答应册立太子了。” 长孙无忌一听,欣慰地点了点头,清瘦的手捋着胡须,说: “多谢公主跑这一趟。” “谢什么,都是自家人,舅舅也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考虑。” 长孙无忌又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长乐公主想起了宫里李善曾经说过的话,到底心有余悸,始终觉得不安稳,于是叫住了他说道: “舅舅,陛下虽然年轻,但是他并不是毫无主见之人,你们若是政见上有什么不合,有能迁就他的时候,就多迁就他一些,省得一家人,生了嫌隙。” 长孙无忌顿住了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了头问: “可是陛下说了什么?” 长乐公主听闻,脸色尴尬了一瞬,说: “陛下没有说什么,只是……他觉得舅舅不考虑他的想法,他有些伤心罢了。” 长孙无忌听闻,很是无所谓地说道: “哎……他到底是年轻,行事还总是喜欢想着自己高兴。这种事情越是犹豫不决,朝堂就越不安稳,若是顺着他的性子来,以后定有大祸患,不能顺着他。” 长乐公主听着皱了皱眉头,温声提醒他道: “舅舅……陛下再年轻,那也是大唐的皇帝陛下,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总好过针锋相对要好,我担心长此以往下去,有朝一日若陛下真的恼了……” 长孙无忌却打断了她的话,十分肯定地说: “他不会的,陛下心地善良,又重情义,即便是他真恼了,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说完,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长乐公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双柳叶眉皱得更紧了,满是担忧。 …… …… 而与此同时,王皇后的舅舅柳仕和自己的妹妹魏国夫人在一处,也在说着这件事情。 王皇后的父亲去的早,靠的就是柳家扶持。所以有什么事情,魏国夫人柳氏都会来找自己的兄长商量。 魏国夫人坐在席位上,仰头看着自己的兄长在屋子里头踱步,她有些担忧地问: “这样能行么?万一把皇帝逼急了,他扭过头来要废了二娘怎么办?” 柳仕听闻,一手扶着因为肥胖而垮下来的腰带,一边来回踱步。脚步丝毫不停,甚是得意地说: “他拿什么名义来废她?青儿在宫中守规矩,打理后宫又没出过错,即便是后宫嫔妃之间,有什么口角,那都是她作为皇后,教育妾室的权利,谁又能说什么。 再说,青儿现在膝下已经有了子嗣,更没有理由了。你以后进宫了,只管告诉她,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出岔子,就没问题。” 魏国夫人听闻低下了头,依旧忧心不已,说: “哎……她可怜呐,那小皇帝不知道怎么想的,就不愿意拿正眼瞧她,以前她是多么聪明活泼的孩子啊,现在被惹得,动不动就哭。” 柳仕踱得有些累了,转而在另外一侧的席位上坐了下来,说道: “你们女人就是贪心,永远不知足。陛下拿不拿正眼瞧她,又有什么要紧? 她当初不就是冲着荣华富贵去的吗?还说什么自己不稀罕情情爱爱,一定会做个,像长孙皇后一样,名留情史的好皇后,现在又因为陛下不愿意瞧她,又哭又闹哭哭啼啼?” 柳仕说着一拍双手,无语地说: “这变得也太快了吧?” 魏国夫人听闻,微微不满地侧过了脸去,说: “你不是女子,自然是不懂。女子一身的荣耀,全系在丈夫身上,丈夫要是不疼她,她迟早有被休弃的风险,能不提心吊胆的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跟谁说? 柳仕又朝着自己的妹妹拍了拍手,无语地说: “不是说了,有娘家靠山,就不用怕吗?当年咱们家青儿为何被选上了太子妃,还不是因为跟那几个世家大族,沾了点儿边儿,又势力微弱么? 陛下需要咱们家,在朝堂上代表一方,有个沟通说话的渠道,与其他人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他不是太宗皇帝,他才刚刚登基,从前支持太宗皇帝的人,不一定会死心塌地的支持他,他需要谨慎对待每一方势力,是不会轻易开罪哪个的。” 魏国夫人柳氏听闻,顿时皱了眉头,怒道: “那他还那么欺负我们二娘?他心里头明白这些事情么?” 柳仕无语地往后仰了一下身子,又收回了回来,小声地说道: “他当然知道了……到底是太宗皇帝选的继承人,怎么可能是个省油的灯?要不然你猜,他那么不喜欢青儿,为何还留着她到现在?” 魏国夫人一听,心里头“咯噔”了一下,说: “那小皇帝这么厉害?那他……那岂不是二娘还是有被废了的风险? 她可不能被废啊,普通人家若是被休了妻,还能改嫁。她是皇后,要是被废了……那后半辈子不就完了么?” 她越说越伤心,直接抹着眼泪哭了起来。 “哎……你怎么听风就是雨,一点儿都稳不住呢?这君臣之间也有博弈。他是心里头明白,可是他不像太宗皇帝有手段。” 柳仕说着,眼神中又出现了回忆和钦佩的神色,说道: “太宗皇帝,那可是不是一般人。我们在他面前,总是不知不觉地就被牵着鼻子走。 武将总是热血上头,跟着他冲锋陷阵,生死不计。 文臣看似用谏言管着他,其实他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到头来,不知不觉地都会全力支持他的决定。” 他收回了回忆的目光,端着案几上晾着的茶水,喝了一口,感叹般地说: “那样的人,千年不遇。相比较之下,咱们现在这位年轻的皇帝,就稚嫩的多了。 他也是聪慧的人,他看你的眼神,那就是什么都明白的眼神,就好像那神仙看凡人似的,通透。 可惜,他是庙里的神仙雕像。” 魏国夫人听得入迷,一边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一边问: “雕像?什么意思?” 柳仕得意地“呵呵”笑了起来,端着茶碗,用眼睛瞟着自己的妹妹说: “什么意思?他不会动啊……庙里的神仙大家拜拜就好,你见哪个真的怕的? 为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雕像是不会惩治人的,在雕像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的,大有人在。 他即便是心里头都明白,又如何? 他那心善的名声可不是假的,从小就手软,跟着他的人犯了错,还没有说话,他就给人留条后路,多求几次,他就能饶了人的罪。 顶多顶多,就是将人赶走了,眼不见心不烦。 就他这样的,做皇帝,多少朝臣都持观望态度……你往后看吧,君臣博弈,他不一定会赢。 他赢不了,青儿的后位就保得住,咱们一门的荣华富贵,也保得住。” …… …… 夜晚,武德殿。 躺在床榻上的李善,双手放在胸前,闭着眼睛微微蹙着眉头,睡得很不安稳。 突然,他整个身子绷了一下,然后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又做噩梦了。 自从他下旨册立了李忠为太子之后,就总是在做同一个梦。 这个梦,不能跟别人说,因为从任何人的嘴里流传出去,都会对他的统治造成不利的影响。 可是,他真的很想找一个人聊一聊,说一说这个梦,说一说他的担忧,看看到底是自己疑神疑鬼,还是真的有哪里出了错了。 可悲的是,他的身边,没有一个活人可以信任。 呵……这才是真正孤家寡人的滋味。 父皇当年,还可以跟母后倾诉自己的烦恼?他呢? 他的发妻不跟自己一条心,后宫嫔妃全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朝中大臣们又仰仗他的决策,观望着他的表现。 他但凡想做一个好皇帝,就不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任何脆弱来。 亲人?……现在他哪里还有亲人? 四哥李泰不必说了,两个姐姐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重心也不可能向着他。 他就这么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想了个来回,越想越觉得难过,越想越思念自己的父皇。 若是父皇还活着,这些话自然可以跟他说。 现在还能对谁说呢? 他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便撩了床帐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外头的值夜宫女听见了动静,连忙提着宫灯进来。 烛火绕过了屏风,将周围的黑暗和孤寂都驱散了些,照在了李善的脸上。 宫婢小声地问: “陛下有何吩咐?” 失神的李善着看了看天色,明日也不用上早朝,于是便索性不睡了,嘱咐宫女在书案上点了灯。 他自己去将放在书架上的《帝范》给取了出来,盘腿坐在案几前,展开了书籍,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手指爱惜地轻轻拂过那些页面。 这是他父皇专门写给他的,像是一封长信,一份殷切的期望。 还记得那时候,父皇挑着灯,在慢慢长夜里,一字一句地将这些经验写了下来,就为了求一份心安。 他看着上头熟悉的字迹,鼻子又忍不住酸涩了起来。 …… …… 武柔入了感业寺三个月的时候,从前的燕德妃,现在的越国太妃,曾经派了使女来看她,顺便给她捎了家里的两封信。 母亲杨氏一封,她的二妹武顺一封。 杨氏在信中百般宽慰她,说托了武顺的福气,嫁给了越王的侍卫,时常能关照她一二,家里头一切都好。 只是一年前,她远嫁荆州的妹妹武温病逝了,消息这几日才转到这里,心痛不已,让武柔在寺庙里,多多为武温祈福诵经。 她的二妹武顺信里说得更多一些。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老样子,说起委屈来滔滔不绝,似乎在哭诉一般,句句都在问怎么办。 她说,自从你进了感业寺,那两个兄长就时常对着母亲语言讥讽,说你当年心眼那么多,到头来就为自己挣了个尼姑的前途,真不如当初就老实听他们的,嫁给商贾老头做继室。 说他们又开始找借口,自己家里吃着大鱼大肉,奢靡浪费,到给母亲的赡养钱粮时,就说他们没有职位,坐吃山空,公府里开销太大,没有钱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刘氏怎么样了? 武柔读着信,都能想象到他们的嘴脸,不曾想这么多年,这两个畜生兄长一点儿没变。 若是她们有了凭势,他们就温良恭俭让,说一家人哪来的深仇大恨,过去的都过去了,要向前看。 要是她们没了依靠,他们就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要多恶毒有多恶毒,要多可恶有多可恶,全然忘了他们原是一家人这种话。 武柔看了信之后,气得咬牙切齿,将信纸揉了个稀碎,恨不得现在就从寺庙里逃出去,回去再在那两个兄长的门前点一把火。 可是这是皇家禁苑里的寺庙,她出不去,只能等。 当她在寺庙里呆了快一年的时候,从前的韦贵妃,现在的纪国太妃,又派了自己的亲信女官前来看她。 那女官姓方,跟韦贵妃的年纪差不多大,是韦贵妃的左膀右臂,武柔在宫中跟她打的交道也不少,互相也很熟悉。 她穿着民间的衣服,并不是很华丽,披衫、半臂、襦裙、披帛中规中矩,但是宫里出来的女官,气质仪态都很好,就跟谁家的高官夫人差不多。 她跟着武柔进了她们在后院的禅房,先驻足打量了一番,有些可惜地说: “禅院清净倒是清净,就是太清贫了些。” 武柔看着她的样子,眼神中有些艳羡,要是当初晋阳公主没有去世,她现在或许就是方女官的样子了。 有体面又有尊严,有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做倚仗,武家兄弟也不敢再欺负她们母女。 武柔指了指榻上,说: “方司教,请坐吧。” 方女官打量着周围,依言落了座,两个人面对面着说话,她说: “太妃不在长安的纪王府,去封地见儿子去了,在路上慢慢悠悠,辗转了许久才到。 她到了之后,又挂心武才人如何了,所以命我来看看你,顺便嘱咐这寺庙的住持两句,让她不要为难你。” 武柔听闻,不由地露出了感激的神色,说: “我怎么敢劳烦太妃娘娘挂心,你们对我都太好了。” 方女官微笑着叹了口气,颇为感慨地说: “在宫里,太妃最喜欢的就是徐妃娘娘,和你了。可惜,徐妃太过傲气,太宗皇帝去了之后,她便一心求死。后来真的如愿以偿,陪葬昭陵。 剩下个你了。娘娘说,你的脾气也倔,怕你在寺庙里遇到了什么委屈,倔脾气一上来,说不得又要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到时候再害了自己。 她让我劝劝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命重要,活着总有好的时候,不能轻易地就放弃。” 武柔听闻,微微低了头,露出了头上尼姑帽子的方顶,不好意思地回道: “娘娘知道我,多谢娘娘挂心了。不过最近还好,刚开始确实有些不适应,但是一直有各位的关照,寺里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方女官听闻便欣慰地笑了,说: “那便好,我来时,奉太妃娘娘的命,给寺庙捐了好些香火钱,特意嘱咐让你们吃好一些。可惜寺庙信奉苦修,给钱也使不到其他地方去,只能这样了。” 武柔连忙又感激道: “就这样已经很好了,替我多谢太妃娘娘,也谢谢方司教。” “哎……谢我做什么?我就是跑了个腿儿。” 武柔微微笑了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 “其实想起来,确实有诸多不甘心……方司教知道刘氏现在在哪儿吗?还圈禁在掖庭宫里?” “哦,你说她啊……”方女官审视的扫着武柔的脸,似乎在衡量到底该不该告诉她,最后才小声地说, “告诉你也无妨。她被废了位份,自然不是太宗的嫔妃了,可是要一直养着,是要花钱的。 于是在太妃出宫之前,内侍省便请示了一下,问要不要一起送到寺庙里去。 太妃亲自去看了她,打算如果神志还算清楚的话,就送出宫去,省得给王皇后添麻烦。 谁知过去一看,刘氏已然全疯了,蓬头垢面,脏的不成样子,连人都认不出来。 太妃看着也难受,于是下令将她缢死了。” 武柔本来恨得刘氏牙痒痒,要不是她,自己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可是真听了方女官的形容,她的下场又让她心生怜悯。 刘氏的命,可比她惨多了。 …… …… 又过了几个月,住持突然说,皇帝出了孝期,要来感业寺上香。 他要来了…… 武柔听了之后,愣了许久。 自从在宫里,隔着马球场那远远的一瞥,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她心里已经决定彻底将他忘了的。可真当听了这个消息,她还是兴奋地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直到他带着皇帝仪仗来到的当天,武柔跟在住持的身后,伙在一众尼姑里,站在寺庙门口去迎接的时候,依旧觉得很不真实,如堕梦中。 他一身黄色的皇帝常服,身姿颀长挺拔,依旧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没有戴冠,也没有戴幞头帽子。 二指宽的黄色发带,缠着沉重的发髻缠了好多圈,眉目宽和而又沉静,自带一种俯视、疏离的威严感。 只那么一眼,武柔就发现,他好像比印象中清瘦了许多,平静中藏着的厌倦也多了,更像是一个谪仙沾染了世俗权贵,有些格格不入。 李善从车驾上下来,身后仪仗扇、华盖随行,浩浩荡荡地许多人,停在了感业寺门前。 寺内众人纷纷躬身行礼,齐唱:“恭迎陛下。” 李善端庄温和道了一声“平身”,下意识地就用目光扫了一眼住持身后的人群。 一眼望过去,都是一样的服饰颜色,一样的海青色佛帽,躬着身子低着头,看不见面孔。 他想见的人,就像是藏在了一片湖水中一般,完美的融入了其中,没有露出丝毫的不同。 他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又想起了她托徐怀安带给他的话。不由得心想: 或许人家比他洒脱,早就不记得他是谁了。 甚至有可能,当年在弘文殿,他透过铜制的铭牌,看见的那个对着他的背影,哀戚地伸出手的武柔,也只是他的幻想罢了。 根本不曾有过那么一个人,绝望而又深情的爱着他。 第一百五十章 朕命你过来! 佛堂上青烟袅袅,太宗皇帝的祭祀牌位,在烟雾缭绕下也显得跟佛像一样高深缥缈。 李善跪在蒲团上,在一片诵经声中,手持檀香,看着上头的字迹,哽咽的喊了一声: “父皇。 一旁的住持带着几个老僧尼都跪在旁边,一直齐声吟诵着经文,声音高高低低地像是乐曲一般。住持见状,便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陛下,请节哀。” 李善微微垂了一下眼眸,郑重地拜了拜,便将燃着的香,插入了前头的香炉之上。 转过头来又跪坐在了蒲团上,双手放在大腿上,坐的端庄而又优雅,看着牌位说道: “住持……朕想跟父皇单独说几句话。” 住持听闻,连忙应了一声,便先站了起来,躬身行了礼,带着一众比丘尼都出去了。 大殿内就只剩下他自己,还有佛堂上巨大的佛像,和佛像下供奉的牌位。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微微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突然却自嘲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 “跟父皇说什么呢?……在心里头已经说了千百遍了,又何必跑到这感业寺里头来说。” 他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微微仰着的脸,似乎像是一个求助的孩子似的,微微皱着眉头说: “不敢对着父皇的灵位说谎话,其实我就是想来找她说话罢了。” 他眸光闪动了一会儿,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说: “就只是说说话而已,儿臣太孤单了。她恰巧……一无所有,谁的人也不是。” 然后便是许久的沉默。 身后大殿的门关着,阳光从窗棂的格子里透过来,正好照在他的后背上,暖洋洋的。 他终于鼓起了勇气,高声喊了一声: “徐少监。” 徐怀安就站在大殿的门外,听见了喊声,连忙打开了殿门走了进去,见李善还跪在那里,他只好往旁边走了几步,同样跪了下来,诧异地问: “陛下有何吩咐?” 李善转过了头来看他,往日平静的眸子闪着亮光,似在逼迫别人,也是在逼迫自己,说: “让武柔过来,只让她一个人来,朕有话说。” 徐怀安震惊了一瞬,但是在那样的目光逼视之下,终于还是恭顺地应了,转而去了外头。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才又想起了开门的声音。 徐怀安小声地禀报道: “陛下,武氏来了。” 然后便是门关上的声音。 他能感到身后的阳光,被遮挡了一半,突然间有了阴凉。 李善没有回过头,武柔也没有上前去,两人像是近乡情怯一般,都有些忐忑地不敢直接看向对方。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同时开了口: “过来坐。” “陛下唤我来是为了何事?” 惊讶之余,又是一阵沉默。 李善终于微微扭过了头,露出了侧脸来,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身后那个青色的身影,有些诧异地问: “你不想见我?” 武柔站在他的背后,看着他脑后浓密的头发,宽肩、细腰,还有垂在腰背上的那两条发带,突然间便红了眼眶,苦涩地说: “想见啊,可惜不希望这样见。有哪个女子会希望,被自己的心上人看见自己剃光了头的丑样子?” 因为“心上人”三个字,李善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心脏“砰砰”地狂跳,脸颊瞬间红了。 他连忙将脸转了过去,让自己直视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你比以前更大胆了。” 本就带着砂砾感,能像琴弦一样,挠得人心里头痒痒的声音,越发的沙哑了些。 武柔却似一块滚刀肉,直接便无所谓地回道: “陛下没听说过民间有一句话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现在除了一条命,一无所有,自然没有什么好怕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不像陛下,身负大唐的国运,走每一步,说每个字,都要思量再三,因为陛下太富有了,输不起。” 李善听闻,同样苦涩的笑了,但是又有些解脱了的轻松感,他笑着说: “你说得对。” 武柔依旧站在他的背后,五步远的距离,一如当初。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尼姑袍子,双手端于身前,笔直的站在那里,端庄而又倔强,又问了一遍: “陛下单独唤我来,是为了何事?” 李善沉默了一会儿,放低了声音,温柔地轻声道: “想找你说说话,许多话,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诉。” “陛下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做,对我会有什么影响么?感业寺那么多比丘尼,道法高深的不是没有,你却单单招了我这个刚入门的,单独见你。 陛下找到了合适的人,说完了话,拍拍屁股心满意足的走了,到时候留下我一个,不知道要面对多少流言蜚语,说不定还会因此送了性命。 我也就只剩下这一条命了,但也不想轻易地就这么送进去。” 李善听闻,内心深处越发的愧疚了起来,他微微低下了头,有些后悔自己的自私,然后便说: “对不起,我有些……” 他想说,我有些控制不住,实在是很想你,很想见你,哪怕是说说话也是好的。 但是他没说,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 “……可你还是来了……放心,我是不会让人害了你的。” 武柔却直接说道: “我没担心别人害我,我是怕陛下回过头一想,怕我拖累了陛下的声名,亲自派人来杀了我。” 李善听闻,顿时觉得受了伤,就要转过头去,却被武柔激动地阻止道: “你不许看我!” 她一直冷冰冰的,理智甚至带着埋怨和责怪的语气,跟他说着这些话,此时却突然像是一个羞怯的普通女人,有了些娇气和嗔怪。 李善心动了一下,因为感受到了心上人的亲切而窃喜欢欣,受伤的怒气瞬间又转换成了无可奈何,温声说: “……一定要这样么?你过来,咱们好好说话。” 武柔迟疑了一瞬,说: “陛下将眼睛蒙上。” 李善顿时无语了,他迟疑了一会儿,说: “别闹了,我又不是那种……我拿什么蒙?若是被人知道,成何体统?” “拿发带蒙,陛下余下来的发带那么长,都快垂到屁股上了,拉起来蒙个眼睛不是很轻松?” 李善听闻,微微侧了侧脸,背后的发带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惊讶又羞怒地说了一句: “粗鄙!朕命你过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那个梦 他话音刚落,就要转身。 武柔脑子一热,不知道怎么想的,冲过去就在他的身后跪了下来,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的手冰凉,捂着他的时候,微微地颤抖,却固执地不愿意松开,剧烈的喘着气。 李善整个人的脊背都僵直了,他抬着手臂,想要阻止她,但指尖触碰到了她的手背,却像是挨了烫一样,立马又撤了下来。 眼前一片漆黑,感官却越发的清楚了,他能听见她近在咫尺的喘息声,吹在他后颈处炙热的呼吸,她手上的肌肤,紧紧地贴在他的眉眼处…… 李善僵直着身子,好像被定了身似的,再也动不了了。 他放在膝盖处的手,局促地收紧,将龙袍都抓皱了,喉结压抑地吞咽了一下,半晌轻声说: “你别这样……这里是功德殿。” 声音是那样的沙哑,压抑着颤抖,甚至微微带着祈求的语气。 武柔从来没有这么近的接近他,即便是从前那次杀猫,她也只敢虚空遮着他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思念太过,也许是因为真的什么都不怕了,她才做出了这么出格的事情来。 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熏香香气,是奢侈又高贵的味道,武柔觉得自己整个脸都涨红了,颤抖着说: “我……我为陛下遮住眼睛。” 李善没有吭声。 她这才慢慢地松了手,然后轻轻地撩起了他背后的发带。 当她的指尖将那二指宽的发带撩起来的时候,内心的喜悦和满足无以言表。 她做梦都想这么做。 而现在,真得这么做了。 她颤抖着双手,将发带的尾端,绕到了他的眼前,又轻轻的交错,环了过来,掖在了缝隙里。 一切都做好了之后,才敢绕到了他的身前,仔细地看着他。 李善因为被遮住了眼睛,下意识地微微仰着脸,干净健康的皮肤,好看的下巴轮廓,还有那张天生红润,形状好看的嘴唇。 武柔终于可以这么近的距离,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下意识地便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朝着他的脸庞,伸出了手去。 “好了吧?可以好好说话了吗?”毫不知情的人微微侧了侧脸,像是在努力感知她的方位。 他一动,恰好碰到了武柔放在虚空处的指尖,吓得武柔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蜻蜓点水似的一触,被李善似是而非的感受到了,他顿时又僵直了身子,微微抿了抿唇,耳朵都红透了,似在隐忍发怒的边缘。 武柔见状,眉眼像是笼罩了一层哀戚的愁雾,乖乖地盘腿坐在了旁边的蒲团上,小声地说: “你说吧,我听着。”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宽容,真的像是一个大姐姐一样。 再配合着她进门时说的那些话,李善越发觉得愧疚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放松了下来,轻声问: “你过得好吗?” 武柔看着他的脸,平直地回道: “没有什么不好的,当尼姑罢了,比当武才人要简单的多……陛下呢?做皇帝要比做太子难得多了吧?” 李善听闻,僵了一瞬,好看的唇形轻轻地勾了勾,甚是苦涩,说: “是难多了……怕自己不听劝,成了一意孤行的昏君。又怕自己太听劝,成了朝臣的傀儡。 这几天,我一直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我在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亲自驾着御驾,御驾前头的八匹马在街道上狂奔,地面突然裂了,一路跑一路裂,马儿受了惊吓,拼命地往两边跑,怎么拽都拽不住。 最后它们挣脱了缰绳,散了开去……然后我便醒了。” 武柔静静地听着,没有吭声。 李善就接着说: “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怕说出去,就成了箴言,会有人以此为根据,生了谋反之心,或者质疑我作为皇帝的能力,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武柔微微皱了皱眉头,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有心事,有担忧才会这样。为何不将自己的担忧给解了?难道陛下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么?” 李善沉默了一瞬,而后肯定地说: “我知道……我做太子,其实是被父皇勉强捧上去的,论能力,不如大哥李承乾,论才华声望,不如四哥李泰,甚至连其他几位皇子都比不上。 父皇怕我压不住,选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辅政,又选了与世家门阀沾边儿的王氏给我做正妻。 本意,是想互相掣肘,让世家门阀和新进高门,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长孙无忌,我的亲舅舅,却好像更偏袒王氏。 从我做太子时,他就替王氏做过说客,现在到了册立太子的时候,即便是我明确地说过,不想这么做,他依旧是鼎力支持,甚至在朝堂上,联合了诸位大臣,一起逼迫我。” 李善缓了缓稍微激动的语气,随即感叹般地说: “本来是要互相制衡的两方,却联合在了一起,这让我很不安……非常不安。” 武柔一直静静地听着,思索了一会儿问: “陛下是觉得……长孙无忌有了反心,想要拉拢世家门阀的势力?” 李善听闻,猛地看向了武柔,虽然被蒙着眼睛,却循着声音,望了过去。 武柔见状,似乎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不同于温和的凌然气质,吓了一跳。 “我……我猜错了?”武柔结巴地问。 李善身上的凌冽气质这才消散了些许,他又转过了头去,微微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知道……我不信他会谋反,可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这么做。 或许……只是年纪大了,是我的长辈,又是经验丰富的朝臣,只是单纯的想让我一切都听他的。” 武柔沉默了一会儿,说: “陛下还是觉得,他是有道理的,但是又不想听他的话?” 李善听闻,唇角的笑容又大了些。 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太熟悉了,还是因为她太过聪慧。 武柔总是能感知到他内心深处的想法,甚至许多他潜意识里的想法,自己却没有察觉到的,她都能挖出来,让他意识到,原来我是因为这个…… 这样的谈话让他很放松,是憋闷了几个月以来,最痛快的一次谈话。 “是,他自有他的道理,要不然也不会争得了这么多朝臣的支持,可是问题是……我被裹挟了,事情是按照他的节奏走,而不是我的。 你知道,这对一个刚登基不久,还没有自己的威望和政绩的年轻皇帝,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么?……”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你给了我妄念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心上背着沉重的包袱似的,说: “……我能感觉得到,如果我和长孙无忌、褚遂良意见相左,朝臣们会更倾向于听他们的意见。 其实这无可厚非,毕竟我在他们眼睛里,还是一个只知道循规蹈矩,治理经验远在他们之下的年轻人。 可是长此以往下去,权利的外移,会将我这个皇帝,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一个傀儡。而我向父皇保证过,绝不做傀儡。” 武柔不由地问: “那陛下准备怎么办?” 李善沉默了,发带遮住了他的眼睛,武柔分辨不出他有什么情绪,只知道他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用温柔平静的声音,无奈地说: “我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夜不能寐。” 武柔看着他,眼神中露出了些许心疼的神色,随即垂下了眼睛,思索着说: “陛下就是太安静,太乖了。一个安静的人,本来就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让人想替他做决定。” 李善侧过了脸来,似乎想要反驳什么,武柔阻止道: “陛下不要不服气……我们家三个姐妹,小时候,就数二妹不受重视。我是老大,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阿耶和阿娘习惯了将我当做一个大人,处处征询我的意见。三妹是最小的,阿耶和阿娘自然要费心照顾她。 只有我二妹武顺,夹在中间,不像我一样受父母的器重,又不像三妹一样需要费心,所以家里人自动的就会忽略她。 直到有一次中秋节,阿耶亲手给我们三姐妹做彩灯,我的他构思了很久,三妹的他也下了很多功夫。结果到了跟前,二妹的根本来不及做,只好上街买了一个。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那次阿顺终于受不了了,气得嚎啕大哭,几天都不吃饭。 自那以后,我阿耶再也不敢忽略她,甚至再有类似事情,阿耶会下意识地先考虑她。” 武柔顿了顿,看着李善的脸,说: “阿顺,现在是我们家最爱哭的人,因为她知道,闹出动静来,别人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陛下觉得这个故事耳熟么?” 李善愣了一瞬,然后便轻声笑了出来,说: “耳熟,这让我想起了我四哥,他也是个爱哭鬼。我们嫡出的三兄弟,他排在第二。 自打我记事起,他就总是在父皇母后跟前,撒娇哭惨,在朝臣面前挣名声。” 他勾起的唇角,有着温柔的弧度,说: “你不会是让我也在朝臣们面前,撒娇哭惨吧……我……我做不出来。再说,一个皇帝,主要还是得靠实力让人信服。” 武柔微微摇了摇头,说: “自然不是了,我的意思是,陛下可以闹出些动静来,有些举措。” 蒙着眼睛的李善,又沉默了,他愣在那里许久,安静的更像一个坐禅的神像,过了许久才说: “父皇的政策都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很多举措,还在持续生效之中,大唐需要稳定。我不能为了凸显自己,就提新的举措,这对民生不利。” 武柔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来,习惯性地用袖子遮在了嘴边,思索着说: “如果朝政不能动,陛下也可以从自己的私事上开始。挑长孙无忌有意见,但是又不影响大局的事情。” 李善微微偏了偏头,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私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地说: “帝王家,哪有私事?哪怕是公主出嫁,给多少殊荣嫁妆,都会收到朝臣们的谏言,说逾越礼制,奢靡浪费,于大唐秩序和风气有害。 当年,父皇一定要出城送母后的舅舅高士廉下葬,长孙无忌跪在半道儿上,强逼着他回去的,理由也是于礼不合。 做皇帝的一举一动,都是万民表率,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 武柔听闻,顿时有些恼了,她将手放了下来,用那前单后双,似乎天生带着怨恨的眼睛望着他,咬了咬嘴唇。 李善许久都没听见动静,蒙着眼睛的脸,微微转了一下,朝着武柔的方向,轻声问: “你怎么不说话了?” 武柔烦躁地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就还跟个神像似的,杵着不就行了,问我做什么?!” 李善听闻,慢慢低下了头,不吭声了,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紧了紧。 武柔见他这样,又有些不忍心,于是别扭地问: “我问你,既然你觉得做皇帝,一举一动都不能出错,那你跑到这里,单独叫你父皇的嫔妃,还是个尼姑,过来私会做什么?这你就不怕了?” 李善听了这个话,扬起了头来,但是脸却偏到了另一边,似乎很是难为情似的,小声说: “……特别想见你,没忍住,昏了头了。” 武柔看着他的侧脸,心脏猛烈的跳动了起来,心中五味杂陈,既高兴又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几乎要哭出声来。 幸好他蒙着眼睛,看不见。 武柔死死地咬着嘴唇,将自己的哽咽咽了下去,说: “陛下将跑来见我的勇气,拿出些许来,随意干点儿什么出格的事情就成。 或者,这勇气再大一点儿,不要单单来找我说话,直接将我接进宫去,让我做你的女人,做你的皇后!” 李善整个人明显震了一下,即便是蒙着眼睛,武柔也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震惊来,以至于嘴唇都比之前白了些。 武柔见状,眼泪流地更狠了些,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问: “怎么?是不想,还是不敢?” 李善僵直着身子,在发带的后头,努力的睁着眼睛看着她,不可置信、又感慨地说了一句: “你可真敢想……” 武柔却突然比之前冷静多了,她微微扬了扬下巴,似乎被蒙着眼睛的李善,没有了那双通透的眼睛注视着她,无形中放大了她的胆量,她直接说道: “我知道,我这话,是有些自不量力了。陛下即便再想见我,也只是想见见罢了。在陛下心中,什么都比不过肩负大唐江山的责任,些许情丝又算得了什么? 可你既然来见我了,又说了这些话,便给了我妄念,那我便要大胆的试一试。” 第一百五十三章 胆大妄为 她缓了一口气,直视着他说: “那除了情丝之外,我再给陛下一些理由,如前头咱们说的,陛下要做出格的事情,要闹出动静来,既不伤国本,又让长孙无忌和那些朝臣们,正视你的意志。 那还有比接自己父皇的嫔妃进宫,更能让你们产生分歧,足够轰动,且不伤国本的事情吗? 其二,我武柔全心爱慕着陛下,忠诚于陛下,可以想陛下所想,思陛下所思,出陛下想不出的卑鄙主意,动陛下下不了的狠手。就如同当年,我替陛下杀了那只叫铃铛的黑猫一样。你很需要我这样一个盟友,不是么?” 听着她的这些话,李善只觉得自己的心血在热烈的翻滚,整个人都滚烫了起来,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蛊惑他的意志,让他欢欣于自己的私欲,沉迷到危险的刺激当中。 他抿紧了唇线,强迫自己恢复理智,冷声说道: “我是需要盟友……可你是个女人,干涉不了朝堂的事务。” 武柔的声音是那样的干脆和坚决,说: “是女人又如何?太宗一朝,韦贵妃和燕德妃她们都出过力,你的母后文德皇后,更是斡旋于朝臣与后宫之中,为太宗皇帝夺位登基,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还有,弘化公主和文成公主,她们也是女人,亦是在异国他乡,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陛下是觉得我没有那个能力吗?我认为我只是缺一个施展的机会。 你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定然会不计后果的为陛下出力。总要比陛下选的吴王李恪,要好用的多。” “你怎么知道吴王……” “他要是能抗住事情,陛下还会这么一筹莫展么?” 李善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有些无奈,说; “……是我当初思虑不周,他的身份特殊,很多事情不便干涉,也不便过于强硬。” “不,是他太过爱惜自己的性命,在意自己的安全。”武柔反驳道。 她说着,将手放在了地上,撑着身子前倾,几乎是贴在了李善的脸上,看着他那好看的唇形,压低了声音,郑重且疯狂地说: “只要陛下以后位相许,我可以不考虑自己的安危,一切以你的意志为上,至死方休!” 李善能感觉到她离自己很近,呼吸相闻,他的心“砰砰”地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儿离跳出来,可是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他下意识地就想要抬手,将脸上的发带扯下来,被武柔眼疾手快的按住了,她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说: “不许看!你想好了直接回答我!你若不答应,那以后咱们也不必见了!你就当我已经死了,我也从未认识过你!” 李善微微低下了头,隔着蒙眼的发带,看向了自己的手。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手上的颤抖,紧张,拼尽了全力的绝望。如果不是这样,他光听声音,会觉得她功利的令人心寒。 他顿时不知道是为她感到悲哀,还是为自己感到悲哀,不由地喉结哽咽了一下,怅惘地问: “一定要这样吗?……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 武柔听闻,按着他的手明显震了一下,李善甚至感受到了这细小变化里的失望。 只听见她激动地说: “我跟你做不了朋友!我的人生处境已经够可怜的了,我不想因为你再添一件可怜事!要么,你做我的夫君,要么就从我的世界里滚出去! 你别以为你是皇帝,就可以强迫我跟你做朋友,你什么时候来我就得什么时候恭候大驾,我还可以死!……你知道我的性子,我说到做到!” 李善被震住了,他伸手反过来去抓武柔的手,武柔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按着他,吓得连忙躲了开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却是这样的场景。 李善觉得手上一空,皮肤上温热的感觉一凉,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空了。 他的手抓了空,在空气中犹豫了片刻,又立马规矩地放了回来,恢复了他端庄文雅的模样,好像不曾贪恋过什么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用沉静的语气,说出了自己并不想说的话: “我……我需要时间考虑。” 武柔看着他那张犹如不食人间烟火,沉静平和的脸,眸子里激动的光熄灭了,身体的颤抖也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像是泄了气一般。 她淡淡地说: “好啊,陛下考虑吧。”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样子,从他浓密的墨发,到他秀挺的鼻梁,他好看红润的唇,还有他宽阔的胸膛,束着玉带的细腰。 她在心中悲哀地对自己说,这恐怕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这是她这辈子唯一一个喜欢到骨子里的男子,世上也再不会出现另外一个让她如此心动的人。 想到这里,武柔含着哀怨的泪水,将自己的唇凑了过去,印到了他的唇瓣上。 被蒙着双眼的李善整个人震了一下,当他意识到是武柔的唇瓣在贴着他的时候,他全身的血液都欢愉地奔腾了起来,心脏都跳得疼了。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下意识地就要伸出手去,想要拥住她。 可是唇边的温度猛地便消失了,像是一阵风刮过他的怀抱,马上急促的脚步声从他的身边跑开,门开了。 李善猛地将蒙眼的发带扯了下来,转过身,只看见一个青色袍子的衣角,在门边一闪而过。 而徐怀安守在门边,惊讶地看着他。 他连忙收回了目光,转过了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依旧维持着自己端庄跪坐的姿势。 可是当他回过头,抬眼一瞧,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功德殿里,大殿当中供奉着巨大的佛像,佛像垂眸瞧着他,还有他父皇的牌位就在眼前。 他顿时羞愧地烧红了脸。惊慌失错的眸子如同晃动的水光。 他真是昏了头了!蒙了眼睛就忘了自己在哪儿! 刚刚他们竟然在这种地方,做那样的事情! 他一屁股歪倒在蒲团上,默默地伸出了一条腿,将脸埋在了膝盖上,一只手捂着自己狂跳的心口,觉得头晕眼花,呼吸都不顺畅了!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胆大妄为的人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你也觉得她好?! 他强自镇定的离开了感业寺,回了宫。可是整个人却跟失了魂似的,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神。 提笔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手,就能想到武柔手曾经按在他的手背上,那细腻的触感,紧张的颤抖,似乎还停留在他的手背上。 走路时,风将他的发带吹到了前头,他就能回忆起她用双手遮住他眼睛时的触感,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吹在他的后颈子上。 晚上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寝阁里,翻个身,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她亲吻他时,唇瓣相接的触感。 如同她真的躺在他的身边,再一次那样亲了他似的,无比的真实。 李善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悲哀地想——他得了相思病了。 从前从未觉得男女情事是多么愉悦的一件事情,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件日常,一个传宗接代的任务。 从前他一直压抑着自己对武柔“不道德”的念头,罪恶感总是让他更倾向于,喜欢和她说话,贪恋她的陪伴。 可是武柔大胆地将这“道德”的壁垒打破了,他曾经压抑的所有,都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他疯了一样的想要她,甚至毫无廉耻地为此感到刺激。 想到这里,他又翻了个身,用手背羞愧地遮住了眼睛。 他真的病了。 …… …… 太极宫安仁殿。 五岁孩子穿着太子的衣服,趴在案几上,手里拿着的一根毛笔,跟拿着一根木棍似的,还不是很灵敏。 他的身后站了一排人,奶娘,宫婢,内侍……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站在他案几前头的王皇后,微微皱着眉,垂着眼睛不耐烦地看着,见孩子在纸上终于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天”字,怒道: “都几天了,一个天字学这么久,还写得这么难看,别人家的孩子,七岁就能做诗了!” 太子李忠的奶娘本来还想夸孩子两句,见王皇后发了奴,顿时吓得闭了嘴。 最近长安城有了一件传闻,说青州有一个七岁神童,叫骆宾王的,作了首叫《咏鹅》的诗,灵气十足。 王皇后本来就对李忠不满意,听了这件事情之后,越发的焦虑不满了。 女官图司教见状,连忙劝道: “太子殿下这不是还小么,过两年就好了。对了,那首《咏鹅》太子殿下也会背了,是不是?太子殿下,快背给皇后娘娘听一听。” 五岁的李忠在王皇后嫌弃的目光中,惊恐地站了起来,出声道: “鹅鹅鹅……” 王皇后不知怎么的,眉头又紧了些。 他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后头的竟然忘了,只好又硬着头皮念了一遍: “鹅……鹅鹅……” 王皇后见李忠战战兢兢,没有一点儿聪明样子,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吐出了一个词: “废物!” 这话一出,太子李忠泪水就开始打转,没忍住,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王皇后越发的气了,拿起了案几上的镇纸,就要打他。 图司教连忙说:“快带出去,莫要吵得皇后心烦。” 奶娘听闻,抱起孩子就跑了出去,其余人见状也跑了个干净。 大殿里,王皇后还在生气,将手中的镇纸往案几上一扔,“咣当”一声响。 图司教看着门口的位置,神情有明显的厌倦和疲惫,但是她转过头来时,还是打起了精神,对王皇后说: “娘娘……不能那么骂太子,他是您的倚仗,花钱买声誉,让众人夸他都来不及呢。” 王皇后明显气不顺,没有搭理这茬,而是不悦地问道: “陛下最近在做什么?!……他这些天一次都没来看过太子,储君的功课,他就一点儿不上心么?!” 图司教连忙躬了身,眼睛转了转,说: “听闻……陛下这几日一直宿在武德殿,他曾住过的那间寝阁里,没去过甘露殿,也不曾招过哪个侍寝。” 王皇后又问: “那萧淑妃呢?!她都做了什么?” “萧淑妃……她经常去找陛下,听说只是给陛下梳头,说话闲聊,倒也没有别的。” “这还叫没有别的呢!”王皇后转过头来怒气腾腾地瞪了图司教一眼,又气冲冲地跑到了窗户前,看着远处的院门,委屈地红了眼圈,说: “哪怕他愿意跟我说说话呢!那个贱婢到底有什么好!” 图司教沉默了一会儿,说: “娘娘,其实陛下心里也不怎么将萧淑妃当回事,只不过衬得,显得萧淑妃得宠罢了,以后说不得陛下碰见心仪的,萧淑妃也就得意不起来了,有她哭的时候。 但不管谁得宠,都动摇不了您的地位,何必跟她们计较呢?” 王皇后听闻,扭过头来冷笑了一声,说: “你说得轻巧!你一个单身老宫女,当然不知道计较!” 图司教听闻,低着头脸色微变,似有怒色,但是依旧没有吭声。 王皇后没有察觉,他依旧透过窗户看着远处的院门,就像在等什么人来。 突然,她想起了那年的事情,说: “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咱们陛下有心仪的人啊……那武才人现在在何处?” 图司教听闻,微微想了想,说: “好像是……感业寺,娘娘忘了,陛下前段时间去上过香。” 王皇后听闻,眼睛闪过了一丝亮光,思索了一会儿之后,突然用帕子遮着嘴,笑着说: “我说陛下最近的精神,怎么好像不对劲儿呢,魂不守舍的,原来病根在这儿呢。 你说,那武才人都多大年纪了,我没记错的话,她比陛下大了四岁,今年该二十六七了吧?” 图司教应了声“是”。 王皇后抬着宽大的衣袖,轻轻地扫了一下,很是得意地笑着说: “一把年纪了,若是正常嫁人,她现在都快当祖母了……就这样,还能搅得咱们陛下心神不宁,也真是厉害。” 图司教低着头,没吭声。 “你说,我要是将她接进宫来,会怎么样?”王皇后突然问。 图司教听闻,惊得猛地抬起了头,问: “为何?娘娘明知道陛下心中有她,接她进宫,岂不是招来了一个劲敌?她可不是萧氏之流。 当年在宫中,太宗皇帝、两位太妃都重用她,虽然只是个才人,可宫中谁不给她个面子?” 王皇后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问: “你也觉得她好么?!比我好?!” “奴婢不敢,奴婢是说……她,恐怕比萧氏有手段。”图司教低着头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恼怒我的事情多了 王皇后冷笑: “有手段?她有手段,让她跟萧淑妃斗去啊。等萧淑妃失了宠,她也就没用了。 现在陛下喜欢她,不过就是因为不曾得到过,等他们真在一处,还能好到几时?就凭她那么大的年纪?就凭她无人支撑的家世?还是凭她那太宗嫔妃的履历?” 图司教心中不安,低着头眼睛珠子乱转,但是也没有再说话。 反正王皇后那坚持的语气,也不像允许她反驳的样子。 王皇后终于从窗户那里走了回来,转而坐到了矮榻上,望着图司教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儿,她跟了太宗皇帝那么多年,又不是不得宠,却一直没有孩子,说明她不能生育。 可萧淑妃能生啊,陛下现在不待见我,也不待见李忠,往后万一萧淑妃生出个儿子来,保不定就要废了李忠的太子之位……她太危险了。” 王皇后似乎在劝说自己,也是在劝说自己的女官,她微微前倾着身子,对着图司教,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要不是因为怕陛下拿着我的错处废后,我早就弄死她了。等武氏进了宫,我也有撇清嫌疑,做些什么的机会……你明白吗?” 图司教眸光晃了一下,上前了一步,问: “那娘娘打算怎么做?……武氏的身份特殊,陛下恐怕是不会答应的。 他是皇帝,要是想,这点儿小事他早就做成了,恐怕还是有顾忌。 我怕娘娘提议这么做,会让陛下恼怒。” 王皇后听闻,愣了一瞬,随即想了想说: “呵……他恼怒我的事情多了,我做什么他不恼怒?这件事情,说不定他还真会谢谢我。” 她转而对着图司教说道: “你去感业寺传我诏令,让武氏续发,三个月后,披巾还俗,我亲自接她回来,做我的侍女,她不得感激我么?” 图司教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只能出声应了声“是”,答应了。 …… …… 感业寺。 武柔看着水盆里自己的影子发了呆。 她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尼姑没有头发,不需要梳头,更不需要涂脂抹粉,所以禅房里更不需要镜子。 她印象中的自己,还停留在在太极宫中的样子,所以每一次不经意地在水中照见自己,她都会惊讶地一愣。 那个人是谁啊,曾经鲜艳的眉目变得那么的寡淡,甚至怨怼的神情更加的明显了,满脸写着不满。 再加上青色的佛帽下,露着两鬓青色的头皮,更加的难看了。 以前还勉强算是一个美人,现在估计扔人堆里都看不出来。 她不禁自我厌弃地想: 她年纪已然这么大了,皇帝李善比她小四岁,正值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因为她这个老女人而冒险呢? 可转念间,她又觉得自己太过妄自菲薄: 容貌不是稀缺资源。如果比容貌,永远都有比你更年轻,比你更美貌的人。 她曾经在最青春貌美的年纪,被太宗皇帝还有韦贵妃她们影响,深知这一点。 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靠容貌获得什么。 怎么现在年纪大了,反而在意起自己的容貌了呢? ……这都怪他!都怪那个人! 武柔厌烦地抬了一下手,挑了些水花上来,泼在了平静的水面上,将自己的影子浇了个干净。 她明明心里头都清楚,他当时不答应,说需要时间考虑,就代表了不会答应了。 何必还在这儿抱着无谓的希望,痴心妄想呢! 算了吧。 旁边跟着她蹲在一起洗衣服的波斯美女,突然用胳膊撞了一下她,说: “你刚刚在想什么?想年轻的小皇帝?” 武柔听闻,微微皱着眉头白了她一眼,说: “我在想,一个人在宫中十几年都没学会汉语,怎么到了寺庙里天天念梵文佛经,反而不到一年就学会汉语了呢?” 波斯美女脸色尴尬了一瞬,搓着自己的衣服,说: “……我,我那不是有通译,懒得学么?” 武柔故意冷笑着取笑她: “可见,曾经偷得懒,迟早都会补回来,当初你要是在宫中好好学,至于刚来的时候,因为听不懂汉语,让你往东你往西,被人打得鬼哭狼嚎么?” 波斯美女听闻,讪讪地“呃呃”了两声,嘟囔着说: “又不高兴了……又不高兴了……说话真可怕。” 武柔本来冷着脸,顿时被她给逗笑了。 正在这个时候,从院子外头过来一个尼姑,对着武柔说道: “武师妹,宫里来人了,指名要见你,现在被引着去了你的禅房了。” 武柔心中一个“咯噔”,顿时欢喜了起来。是他派人来接她了么? 武柔连忙将手上的水擦干净,起身小跑着,朝着自己的住处奔了过去。 …… …… 她一路奔跑,还没有到跟前呢,就看见自己的房间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却不是徐内侍,而是一个宫女。 她有些惊讶,放慢了脚步,仔细地辨认过之后,才喊了一声: “彩衣?!” 本来正对着禅房门口,焦急地朝里看的彩衣,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立马循声望了过来,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忪。 明显她也不怎么认得现在的她了,可是反应过来之后,彩衣便高兴地跑着迎了过来: “武才人!!” 武柔兴奋地抓着她的手,问: “你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彩衣这才赶紧说道: “快快快,图司教在等你呢,快去吧,说着就轻轻地搀着她的胳膊,将她往禅房里头引。” 图司教?那不是皇后的人么?为什么是皇后的人? 武柔不由地心想:不会是皇帝上次来这里,跟她私会的事情,被皇后知道了,所以特意派人来杀了她的吧?! 她顿时吓得,脖子后头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然后就看见图司教缓缓转过了身,给了她一个和善慈祥的微笑。 这好像……不像是来杀人的。 “图司教……你怎么会在这里?”武柔笑不出来,小心翼翼地问。 图司教上前来走了几步,说: “武才人别怕,我是来送好消息的。皇后娘娘下令,让你续发还俗,三个月之后,就接你进宫,做她的侍女。” 武柔的眼睛顿时亮了,问: “这是陛下的意思,对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是真的两情相悦,对吧? 图司教神色有一瞬间的犹豫和尴尬,不知道这个话该答还是不该答。 武柔看出来了,神情顿时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她抚平了自己心中,三番几次的大起大落,不动声色地走到了禅房的一个角落,背对着图司教,给她倒茶水,一边倒一边问: “既然不是陛下的意思,那我就不能回去了。这不是小事,我怕到时候陛下震怒,我性命难保。” 图司教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她小声地说: “武才人放心,这次皇后娘娘绝对没有害你的意思,你不知道,现在萧淑妃得宠,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了,要是再生一个儿子,她的地位恐怕比皇后娘娘还稳固。 娘娘心中害怕,再加上那个萧淑妃实在是太过嚣张跋扈,她不好出手去针对她,所以才想借武才人的手,去跟萧淑妃斗……她需要你。” 武柔听得心里头发酸,但是这酸意一闪而过。 因为她注意到,图司教话里话外,对王皇后没有丝毫的主仆情谊,更像是一个外人在说话。 她有些诧异地转过了身,双手客气地端着茶水,说: “请喝茶……” 看着图司教接过了之后,才温声说: “图司教说得……也太直白了些。” 图司教哂笑了一笑,无奈地说: “不说清楚,才人怎么会同意去呢?再说,武才人是聪明人,这些事情迟早你会知道的,不如敞开来说,你我都方便。” 武柔垂下了眼睛,转而到了一旁床榻旁,从床榻下头,拉出了两个蒲团,摆好,伸手示意道: “请坐吧。” 图司教见她这般自然,好像真的是一个修行多年的比丘尼似的,心中很是佩服。 在她的对面跪坐下来之后,便说道: “武才人真不是凡人,任何处境都能泰然自若,随遇而安,真令人佩服。” 武柔笑了笑,说道: “哪有您说得那么好,不过是迫不得已,实在没办法了,只有随遇而安了。要是哭有用,我就哭了。” 她顿了顿,思索着看向了图司教,认真地说: “不过……司教,还是请皇后娘娘请示过陛下之后,再来接我吧。祈福的嫔妃落发为尼,私自还俗。 若没有人管,是小事。若是有人管,那就是大事了。更何况,我在感业寺还没有两年…… 若是有陛下预批,就等于免了罪。省得到时候陛下责怪起来,皇后娘娘也落了罪过了,对她不好。” 图司教很是舒心的笑了笑。 她也不知道舒心在那里,估计是很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跟人商量过事情了,因为王皇后那神经质的脾气,她现在碰见一个正常人说话,都能生出幸福感来。 她看着武柔说道: “皇后诏个人进宫服侍自己的权利,还是有的。到时候若是陛下不允,你也只是她的侍女。 再说,陛下那个脾气,不会因为这一点儿小事,就对谁大动干戈。再加上陛下和才人的情谊,他也不舍得伤你。” 武柔垂着眼睛,并没有否认。 图司教等了她一会儿,问: “武才人这是同意了?……我专门在宫里将彩衣带了出来,她原先本来就是你的宫婢。 续发期间,才人再去跟着比丘尼们诵经就不合适了。就以俗家居士的名义,客居在此,让彩衣跟着照顾你。我都已经跟住持说好了。” 武柔想了许久,这才出了声,说: “好,我答应续发。替我多谢皇后娘娘。” …… …… 图司教走了之后,彩衣和武柔拉着手,坐在床榻上,哭得一塌糊涂。 “才人……你受苦了,呜呜呜……” 武柔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无所谓地说: “这算什么苦?只是因为不许上妆,没有头发,看着凄惨而已。别哭了,你在宫中怎么样?三春四秋她们呢?” 彩衣擦了擦眼泪,说道: “她们被陛下调过去,做武德殿的值夜宫女了…… 你走了之后,不到一个月,徐贤妃娘娘就病逝了。 陛下那天来看她,就随意逛了逛昭庆殿。 逛着逛着,就去了西凉阁了,他站在西凉阁里,左右看了看,沉默了许久,那脸色……” 彩衣忍不住眼睛朝上,一副搜肠刮肚的样子,说: “……陛下那神情一般看不出什么来。可是那天,我就是感觉,他就是故意来看才人住的地方的。 那个眼神,就跟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样,看着可让人难受了,虽然他一句话都没说。” 武柔垂了眉眼,将头偏过了一旁,似乎也很难受,又似乎不甚在乎。 彩衣一肚子的话,接着说道: “然后,陛下就招了我们三个问话,问我们跟了你多久了,平时都负责哪些事情。 你知道,三春四秋两个很会说话。 我呢,一碰见生人,就不爱说话,锯嘴葫芦似地倒不出来,更何况是皇帝问话……” 彩衣懊恼地撅了噘嘴,说: “当时看陛下的样子,是嫌弃我笨。后来陛下就下旨,说因为贤妃娘娘英烈,昭庆殿的所有东西都维持原样。 很快,内侍省就出了公文,我跟昭庆殿的其余六个,就留在昭庆殿做洒扫御守的宫女,其他人被调配到其他地方去了。三春四秋两个,就是那个时候,被分去的武德殿。” 武柔笑了笑,欣慰地说: “那就好,我还怕你们受欺负,看来是我想多了。” 彩衣脑门有些大,显得发髻线有些高,她往武柔身边凑了凑,激动地说: “才人……你还想知道宫中什么事情,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武柔垂着眼睛沉默了。 彩衣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神情黯然,很失望的样子,于是径直小声说道: “后来三春四秋来西凉阁找我,我们在一处悄悄地说话。她们说,陛下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握着那颗,你给他的那颗琉璃珠子。 还有,他从来不主动问起你的事情,可是每当三春四秋她们。说起你的时候,陛下都会认真地听完,从来没有打断过,甚至有时候还会附和上一两句。 我们在一起时都说,陛下太能隐藏自己的喜好了。他明明很在意你,但是行为举止上,当真挑不出错处来。大家都只是感觉,没有证据。” 彩衣说着,不太确定地问道: “才人……你跟陛下,是真的两情相悦的,对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你还知道天气炎热? 武柔直接说: “这些都无关紧要,我问你,最近陛下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了么?” 彩衣想了好一会儿,问: “什么样算是出格的事情?陛下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武柔想了想,又换了个方式问: “那这样吧,他从感业寺回去后,有没有做什么,让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彩衣眼睛转了一下,才激动地说: “哦……有这么一件事情,宫里传得可广了。说那天端午节,陛下去了朱雀大街的鼓楼,去看市井民风。 你知道,民间过端午,有河水的地方就看赛舟,没有河水的地方,就在家吃饭,避暑、吃粽子、喝雄黄酒。 大街上肯定没有什么好看的。 长安县令知道陛下要去,怕没有看头,就事先在鼓楼下头的准备了一场马球赛……” 李善站在鼓楼上,身后跟着的是几个侍卫,还有长安县令裴行俭。 他扶着栏杆往下看去,下头百姓人头交织,男子大多戴着幞头帽子,印花的深色圆领袍,或者小翻领胡服,女子衣着更是多色搭配,繁华鲜艳,再加上黑色的发髻上戴着各式鲜花,看着很是活泼养眼。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围观着下头的马球赛,随着场中得分的情况,和各种攻伐交锋时不时地叫好鼓掌。 端午节,虽然已经过了正午,但是天气依然很炎热,场中打马球的队伍,都赤膊上身,皮肤黝黑健硕,肌肉结实,额头上和胳膊上都绑着红蓝两色丝绸,用以区分队伍。 两方人马追逐抢夺,稍微走个神,恐怕就会错过了精彩的地方。 他亦是看得入神……毕竟是喜欢的。 自从大哥李承乾病逝之后,他对马球是又爱又恨,有时候想起来他们曾经在一起打马球的时光,他会开心的笑出来。 可是笑完了之后,又是锥心的疼。 因为他的大哥,就是在跟他打马球的时候,突然病倒的,从那次以后,命运天翻地覆。 下头蓝色队伍又进了一球,李善神情萧索地鼓了鼓掌。 鼓楼下人群密集的掌声离得远,他的鼓掌声显得清晰且突兀。 他突然再也没有了心思专注看下去,而是问身后的长安县令裴行俭,说: “朕看打球的这几个,大多都是胡人,而且武艺不俗,是民间自发组织的吗?” 裴行俭一听,迟疑了一瞬,躬身老实说道: “回陛下……他们都是臣,在左屯卫做仓曹参军时的旧友,有的退了兵役,有的休沐在家,召集过来临时组建的。” 李善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意识到了什么,转过了头来,用一双通透的眼睛看着他,温声缓缓地问: “民间平时,没有这个项目?” 裴行俭亦是老实地回道: “没有,怕陛下无聊,刻意组织的,百姓们闻声而来,凑个热闹。” 李善看着低着的眉眼,没有再说些什么,扭过头接着看下头的马球赛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招了招手,身边跟着的内侍连忙上前,俯首倾听。 他说: “去宫中,将朕常用的那根球棍,还有马球拿过来。” 内侍听闻,转身应了就去安排人,快马去取了。 楼上的众人,包括裴行俭,都以为他要加入,于是劝道: “陛下……天气炎热,再说人多眼杂,不比宫中干净。” 李善轻声笑了一声,说: “你还知道天气炎热呢?” 裴行俭连忙抬起了眼睛,看了他一眼,见皇帝神情不像是恼怒的样子,眉眼宽和,语气也温柔,他便放了心。 他也就才刚刚三十出头,比皇帝大不了多少,又出身名门,从前在左屯卫军营中,就养成了疏阔爽朗的性子,便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下头马球赛打完了,宫中也将李善的球棍和球都取了过来。 众人仰首以望,都盼望着楼上的他说几句话, 这个时候,按照常理说,大约都会赏赐些东西的。 李善伸手摸了摸那根球棍,神情似有眷恋不舍,然后便递给了身旁的内侍,说: “烧了吧,就在鼓楼下头烧,让所有人都看见。” 徐怀安顿时傻了眼,小眼睛都瞪成了豆粒子。 李善转过头来,很是肯定地又说了一句: “去吧,告诉众人,国君之喜,可挟风动。朕从此以后不爱打马球了,免得众人迎奉,劳民伤财。” 徐怀安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裴行俭,捧着球棍和马球就转身下去,亲自去办了。 皇帝依旧没有动怒,也没有什么不悦的戾气。 裴行俭却尴尬地冒汗,他连忙一撩衣摆,利落地跪下拱手道: “陛下……是……是臣思虑不周,请陛下责罚。” 李善看着下头,徐怀安已经弄来了火盆,将球棍和马球都一并扔了进去,本来都是木制的东西,很快便燃起来火苗来。 一边烧,徐怀安一边当着众人的面,将刚刚李善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达了出去。 他本来就是传旨内侍出身,声音洪亮,字正腔圆,韵律中带着大气。 打马球的两队人,纷纷露出了惊惧的神情,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朝着鼓楼的方向俯身跪拜。 李善平和地说: “你也是好意。下头的两个马球队,大热天的打得汗流浃背的,也是辛苦。可惜朕不能赏。 若是今日赏了你们,以后就开了这个头,定会有更多的人效仿,于国于民都不利。一会儿,你自己考虑,如何安抚他们。” 裴行俭羞的脸色发烧,低头道: “是,都是臣的错,臣定会跟他们说清楚陛下的意思,然后自负酬劳,向他们道歉。 李善这才转过头看着跪着的裴行俭,说: “朕来,是真的想看看寻常百姓的民风日常,你这么一弄,朕当真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幸好百姓们看得也开心,朕谁也不好责怪,只能如此了……起来吧。” 裴行俭甚是感激,下拜道: “谢陛下。” …… 感业寺中,彩衣拉着武柔的手,两个人面对面,讲完了端午节的传闻。 武柔听完之后,露出了怅惘的神情,轻笑了一声说: “这是他的风格,但凡遇见了利益相侵,就压抑自己。明明惩治别人就能达到目的,非得烧自己的东西?” 第一百五十八章 是你心脏 武柔将目光移到了彩衣的脸上,说: “彩衣,我跟你说件事情,我曾经求陛下将我带进宫去。但是我实际上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其实就是找个借口,断了他再来找我的念头。 可如今情况有变,陛下估计忍一辈子都不会迈出那一步去,王皇后却自作主张,要将我接近宫去。 我不能出感业寺,你能出。 你找个机会,看能不能通过三春秋四,给陛下带个口信,将王皇后的打算告诉他。” 彩衣听闻,有些伤心地说: “那既然这样的话,告诉陛下,不就等于断了你回太极宫的路了么?才人好不容才有了脱离这感业寺的机会,别说了吧,借着王皇后的劲儿回去再说。” 武柔摇了摇头,说: “你不懂,一个,我要是不说,就等于跟王皇后联手背叛了他。人心就是这样,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接受不了背叛。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我会背叛他。 第二,我没有家世支撑,如果我进宫,陛下对我的信任和支持,就是我在宫中的底气。 我是想出了感业寺,我也想回太极宫,可是如果陛下并不想,我私自去,只会自取其辱。 我进宫不是为了让自己受辱的,如果他不愿意支持我,那我宁可不去。” 彩衣听闻,瘪了嘴红了眼眶,有些想哭,说道: “那……那万一才人回不去,我们岂不是又要分开了?” 武柔只能安慰她,笑着说道: “那有什么,你跟我是同乡,等你出了宫,我说不定也能从这里出去了。到时候咱们再在并州见,总会见的。” …… …… 彩衣不能私自回太极宫去,若是去了,王皇后肯定就知道了。 所以虽然她可以出感业寺,但是怎么向太极宫传递消息,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好在她们在宫中经营了很多年,宫外什么人出来采买,负责的人是谁,她都知道。 凭着十多年的交情,找个可靠的人,偷偷摸摸地辗转几手,给三春四秋带个信还是能办到的。 只是要等合适的时机。 于是,等三春四秋将那张藏了小纸条的铜笛子,真正交到皇帝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李善看着手里的纸条,陌生的字迹,写着匪夷所思的内容,满脸的不可置信。 此时他刚刚换了衣服,身上穿着宽松的寝衣,外头除了两个守夜的宫女,也没有别人。 而这两个的其中一个,还跪在他的面前。 因为太过惊讶,他也无心掩盖,直接便问道: “你说这是武柔让人递进来的条子?谁写得?” 三春跪在那里,低着头说: “是彩衣写得,就是从前武才人的宫婢,跟我们一起在西凉阁侍奉的那个。 她在两个月前,被王皇后调走了,说是去了安仁宫侍奉。 后来我们去寻也没有找到人,等这纸条进了宫,我们才知道她是去宫外感业寺了。” 李善有些纠结地来回躲着步子,手中捏着那卷曲的纸条,捂着额头有些不知所措。 自从他从感业寺回来之后,就一直处在煎熬之中,每日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有从了私欲,任性妄为。 ……现在这叫什么事?! 他踱了两圈站住了脚,又疑惑地问: “这没有道理……皇后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地将她接进来?” 三春听闻,愣了一瞬,想了想说道: “回陛下,我们收到的就是字条上的这些消息,让我们转告陛下,皇后要接武才人进宫。奴婢怕陛下不信,于是将纸条奉给陛下看。 至于原因,字条上没有写,我们也不知道。奴婢只知道,这字条确实是彩衣的字,我们的字都是武才人教得,所以她的字迹,我们都认得。” 李善听闻,看着字条沉默了一会儿,说: “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三春应了声“是”,起身,将放在旁边的宫灯给拎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躬身退出去了。 李善一肚子的疑问,思来想去,将那张字条塞在了袖口里,准备明日亲自去问皇后。 …… …… 今日没有大朝会,李善耐着性子,正常的吃完了早膳,才往安仁殿去了。 王皇后一向起得迟一些,还在慢条斯理地喝羹汤,听闻外头禀报说皇帝来了,顿时喜出望外,连忙拿了宫人举着的帕子擦了嘴,就迎了出去。 谁知她满心欢心地去迎,对方却是一张冷脸。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问: “陛下怎么有空过来?” 李善看了看左右,下令道: “其余人都出去。” 霎时间,一众宫婢都跟逃跑似的,低着头躬着身,快速且无声地溜走了。 李善这才直视着王皇后的眼睛,问: “听说,你要将武才人接进宫里来,是真的么?” 王皇后只是愣了一瞬,倒也没有太意外。而是往一旁走了两步,躲开了他的视线,反问道: “我这么做,陛下不开心么?” 李善瞬间无语地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 “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她是我父皇的嫔妃,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你别说你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开心,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开不开心?” 王皇后听闻,猛地转过了身来,心虚的嘴巴磕巴了一下,然后拔高了声音道: “我怎么不在乎陛下开不开心了?我若不是见陛下自感业寺回来之后,魂不守舍,我会废这个苦心? 陛下脸皮薄,陛下不好意思。那我替陛下做了,这污名我替陛下背了。陛下即便是不道谢,也不能冷脸相对吧?你这样对得起我么?” 李善顿时觉得整个头都大了,他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平静,然后耐着性子说: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这么大。你身为皇后,每日不想着怎么做好国母典范,操心这些? 你是长了个什么样的脑子,才会以为你毁了我的名声,我还会回过头来感谢你呢?” 王皇后听闻,顿时气得眼泪就下来了,不管不顾地怒道: “你装什么装?!你要是真的在意名声,当初就不会喜欢你父皇的嫔妃!是我毁了你的名声吗?明明是你自己心脏!你名声早就没了! 现在骂我脑子不好使?!你心里头不知道多偷着乐呢,终于有借口和自己父皇的女人混在一起了! 你还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所以在这儿将我骂一顿,你就能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是不是?! 你倒是真会算账,好处全让你一个人占了是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只疯这一回。 王氏的个子并不算高,圆圆的脸型,显得很幼态,面相上也没有什么攻击力。 好几次宴会上,太妃们都会夸他们有些夫妻相。 可是她此时仰着脸,脸上挂着泪,连珠炮似的对着他吼时。 李善才觉得,这是一个吐着信子的毒舌,喷出来的毒液烧心蚀骨。 他气得脑子一片片的发白,垂在身侧的手都在发抖。 从小到大,就没有这么生气过。 杀了她?! 不,太过了。更何况一国之君,因为口角就要杀妻,那是暴君所为。 下旨打她三十鞭刑?!夫妻一体,皇后的尊严就是他的尊严,将皇后绑在外头打鞭子? 他敢下令,恐怕都没人敢动手。 自己动手打吧!给她一巴掌! 可是从小受到的教养,让他举起的手,始终都落不下去。 直接动手甩人巴掌这种事情,别说皇帝了,就是寻常贵族,做出来都显得有失体面。 他从小就规矩,信奉冷静克制,如此撒泼掉价的事情,他实在是做不出来。 可是好气啊,他咬着牙,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自己的发妻,心中如同火烧,愤恨地眼眶都红了。 “你还要打我?!你打呀!你打呀!”王皇后主动将自己的脸往李善的手边贴,全然不顾形象。 她早就失了神志了,她被冷落了多少年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会给自己爱的人,安排别的女人? 心里头揣了多大的委屈,今日这一朝爆发,根本就没有想怎么收场,只管自己心里头痛快。 李善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恨,又是失望,不由地自问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了,要跟这么一个人做夫妻。 谁知这个时候,魏国夫人进宫来了。 估计是早就约好了这个时候来见女儿,在外头听见王皇后的哭喊声,不管不顾地就冲了进来。 然后就看见年轻的皇帝,咬牙切齿地冷着一张脸,举着一只手,要打她的宝贝女儿。 而自己的女儿,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凄惨。 她顿时就冲了过去,推了皇帝一下。 对,是结结实实地推了他一下。将他推得一个踉跄。 李善震惊地站在当地,平时那双宽和温柔的眼睛,瞪得露出了上下眼白。 他到底在她们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才使得王氏用恶毒的话骂他,她的阿娘胆敢动手推他? 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哦对,他不会杀她们的,她们心里头知道,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当李善震惊地看着她们的时候。 魏国夫人柳氏,反身抱着女儿王皇后,也哭了起来,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戚戚哀哀地喊: “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母女两个的哭声,一声比一声高。 他顿时觉得无比的荒诞。 明明是他在忍受,明明是他受了辱骂和推搡,她们却像是受害者一样,哭得这般凄惨。 李善垂下了眉眼,神情又恢复了淡漠和平静,转身走出了安仁殿。 ……他真的受够了,他要废后! 他要让自己喜欢的人做皇后! …… …… 从王皇后那里出来,李善脚步越走越快,神情上虽然不怎么明显,但是他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叛逆。 他为什么要一直这么为难自己? 想做的事情不敢做,不想做的事情,硬逼着头皮也要做下去。 结果呢,就是被两个不知所谓的妇人,纠缠、辱骂、推搡。 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气,这么大的委屈! 他到底是坚持来为什么? 徐怀安见皇帝出来之后,红着眼角,唇线紧抿,明显是受了委屈。 他也不敢出声询问,只能加快了脚步,尽量跟着他。 可是皇帝走得那么快,完全不像平常稳重,几乎像是在逃跑一样,身后跟着的那些仪仗宫女们,手里拿着东西,努力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一些。 走着走着,徐怀安就感觉不太对了,这方向,是往前朝去的,不是去武德殿的。 于是惊讶地连忙问道: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李善神情紧绷,直接回道: “出宫,去感业寺。” 徐怀安又是一惊,但是很快他就收了惊讶,说: “那奴婢去通知奉撵局准备车驾。” “不用了,朕骑马去,一刻也不想等!”李善立即说。 徐怀安觉得皇帝太过反常,暗自心惊,跟了他好一会儿才说: “陛下……您正在气头上,要不要稍微等一等?这么突然的去感业寺,恐怕会引得世人猜疑。” 谁知李善冷笑了一声,说: “猜疑?!不用猜疑了,我就是要亲自将她接进宫来,让世人都知道,我喜欢她!” 他脚步走得飞快,龙袍的衣摆随着脚步前后摆动,像是赌气一般说道: “名声算什么?!我也不用别人替我遮掩,我也用不着找借口!” 徐怀安听闻,更是吓了一跳,他转而紧跑了几步,说: “请陛下三思,这事关重大,回头要是后悔了就来不及了。” 李善听闻,脚步顿了一下,眉眼间出现了些许的痛色来,过了一会儿,他温声说道: “朕平时思得够多了,就这一回,绝不后悔。备马去吧。” …… …… 当李善带着一队宫中侍卫,一路奔跑到了感业寺的时候,武柔正在院子里浇花。 只有一个背影, 她已经换上了民间的襦裙,头上用一块蓝色的纱巾盖着,松松垮垮地从头上绕下来,围了脖子,只漏了一张脸,倒也看不出没有头发来。 武柔神情专注地浇着花,神情淡然安定,刚刚转了半个身子,就看见了身后不远处的人影。 李善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里头是白色的常服龙袍,像是刚刚乘风而来,就站在那里,温柔似水地看着她。 武柔愣了一瞬,然后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巾,将脸又转了过去,有些惊慌。 李善一步步地走到了她的背后,说: “躲什么?挺好看的。” 武柔听了这个话,咬着唇,忍住了即将要流下来的眼泪,慢慢转过来,看着他说: “我不是说了,没想好,以后就不要见了。” 李善直视着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好了,我想让你做我的皇后,我想与你白头偕老。” 武柔眸子中含着泪水,终于滚落了下来,问: “你疯了?你不怕世人诟病你无德了?万一以后后悔了呢?” 李善也同样红了眼眶,他抿了一下唇线,坚定且郑重地说: “我只疯这一回,绝不后悔。” 第一百六十章 两个不知廉耻的人 她孑然一身,没有任何好收拾的东西,仅有的那些钱财,也差不多都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托人送给了母亲杨氏。 彩衣听说要走,自己就先高兴地收拾东西去了。 两个人站在繁茂的花丛之中,突然尴尬地不知道如何相处。 李善看着武柔,问: “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么?我等你。” 武柔抬了眉眼,歪着头,抿着唇笑了笑,那笑容眼见着带着羞涩和开心,没有说话。 李善不由地也跟着笑了,笑得很轻松,似乎丢失遗忘的东西终于找了回来,整个人透着安心舒适,问: “你笑什么?” “我高兴……陛下笑什么?” 李善微微低了头,似乎很不好意思,没有吭声。 武柔见他披着披风,身材颀长,衣衫落拓,玉树临风的,便问: “陛下是骑马来的?带车了么?” 李善迟疑了一瞬,说: “头脑一热就来了,没有考虑那么多。你也骑马吧,我让徐怀安给你腾一匹出来。” 武柔听闻,眼睛瞧向了旁边的花丛,像是思索着什么,然后狡黠地又转了回来, 笑着说: “我若是想跟陛下共乘一匹呢?” 李善听闻,眸子扫了她一眼,像是含了春水一样,波光潋滟的,然后便突然红了脸颊,垂下了眼睛。 武柔轻轻向前迈了一步,大胆地追着他的目光,小声说道: “以后,我们还要生儿育女呢。我们两个不知廉耻的人,以后不知道要面对多少人的目光和非议。 陛下脸皮这么薄,怎么扛得住?我不想陛下今日一时头脑发热的来,冷静下来之后,又埋怨是我让你遭受了这些,怨恨我。” 李善这才抬起了头,带着些不悦,红着脸颊,温声说: “是我自己选的路,怨恨你做什么?……再说了,世人要笑话也是笑话咱们两个,不知羞耻里,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你也逃不了。 你一个女人都不怕,我怕什么?” 他说完,便转过了身,说: “没有交待的就走吧。” 武柔听闻,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感业寺的外头走。 两个人依旧隔了四五步的距离,武柔看着他宽阔挺拔背后,还有那随着走动,微微飘动的斗篷下摆,心里头突然有了安心的感觉。 她从他十岁起瞧到现在,十二年的时间,深知他是很负责任的人,既然答应了,定然会全力做好。 如今,他答应了要给她后位,要与她白头偕老,这样的承诺,让她很心安。 自从阿耶武士彟去世之后,她一直觉得惶惶不安,这样类似家人才能给的安心感,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晋阳公主,第二次是因为他。 两个人一直沉默地走着,一直出了感业寺的门,住持才收到了消息,急匆匆地从里头赶了过来接驾。 见皇帝丝毫没有停留理她的意思,她们几个比丘尼,就都驻足在感业寺的院门里头,瞧着外头。 武柔跟着他下了长长的阶梯,一直到了御马前。 徐怀安早就先一步,将马屁给牵了过来,李善一撩自己的斗篷,下摆,利落地踩着脚蹬上了马,然后看着地上的武柔迟疑了一瞬,就微微俯身,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来。 周围都是侍卫,侍卫们都是长眼睛的,此时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明里暗里地看向了他们,透着震惊和惊讶。 他脸色越发的红了,却抿紧了唇线,宽和温柔的眼睛透着坚定。 武柔又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勾着唇角,眼睛弯弯地,无声地,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上。 两个人两手相握的那一瞬间,体表的温度,连带着小小的喜悦,一同传到了心里, 那一瞬间,似乎天地骤然广阔,鸟语花香,即便是前途未卜,但有人相伴,便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武柔靠着他的提携,坐在了李善的怀中,在一众侍卫的拱卫之下,往往太极宫的位置疾驰而去。 马背上,武柔顶着风,身后微微贴着心上人的胸膛,心中无比的畅快,问道: “陛下,第一步我们要做什么?” 李善说: “废后。” “怎么废?”武柔又问,“陛下可有计划?” “有。” “是什么?” 武柔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答,她便扭过了头,仰着脸向后望了过去。 然后就看见李善抿着唇,似乎很是不好意思似的,躲着她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说: “先为朕生一个聪慧的皇子。” 这下轮到武柔脸红了,她骤然将脸转了过来,微微低下了头。 她心里头明白,其实他说得是正经的,并不是在调戏她。 毕竟现在皇后已经有了嫡子,虽然是认养的,但是也有足够的大义名分。 要除她的后位,改立太子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她心里头什么都明白,可是依旧忍不住心在“咚咚”地跳。 然后再也没有说话。 …… …… 太极宫宫内,李善先行下了马,又伸手将武柔给搀扶了下来。 他仔细地看着她的眉眼,眼神里是那么明显的喜欢,武柔想起了他路上的话,越发的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端在身前的手,不收控制地捻着袖子边儿。 李善见她这样,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说: “你胆子那般的大,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武柔将头埋地更低了,没有吭声。 李善只好说: “今日耽搁了许多时间,早上的奏章都没看完,你先安顿下来,晚上我去看你。……对了,你想住在哪儿?” 武柔想了想,说: “我想回西凉阁……我听彩衣说,陛下让那里维持原样,什么都没动。” 李善听闻,突然有一种心事被人扒光了的感觉,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装作洒脱地说: “行,去吧。昭庆殿归你了。” 他说完,就转头来,对着不远处候着的徐怀安招了招手。 徐怀安赶紧走上了前来听吩咐。 李善温声嘱咐他道: “你先不必跟着朕了,先去将她的一应事务安排妥当。” “是。”徐怀安连忙应了。 李善这才依依不舍地又看了武柔一眼,自己径直往武德殿的方向去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做什么? 武柔又回到了自己的西凉阁,看着熟悉的场景万分感慨。 彩衣又是斟茶,又是布置软榻,一通兴高采烈地忙活,一心要恢复成武柔曾经习惯的样子。 过了没有多久,门外就熟门熟路的跑进来两个穿着宫衣的姐妹,一看见武柔就兴奋地喊道: “真的是才人回来了!” “哈哈哈哈……” 三春四秋昨夜当值,守夜守了一晚上。今天就在掖庭宫睡觉。 两个人睡得眼睛肿胀,虽然衣着头发看着还正常,但是那脸色,一看就是脸都没有洗,就跑过来了。 她们兴奋地围着武柔转圈,两个人跟个学舌鹦鹉似的,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呢!” 就这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各种情感都来了一遍,甚为夸张。 武柔看着她们那么相似的脸,在她的眼前晃,有些眼晕地扶了扶额头,笑着说: “别转了,头都被你们绕晕了。你们怎么来了。” 三春四秋这才停了下来,三春高兴地说: “是陛下派人去告诉我们的,陛下真的是顶顶温柔的人,跟我们才人一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四秋听闻,连忙用手推了一下她,小声警告她道: “瞎说什么呢!能跟陛下相配的只有皇后,你这么说被人听到,不是害了才人么?”” 三春连忙就捂了嘴,神情有些悚然,说: “一时高兴,忘了。” 武柔点了点头,温声说: “是啊,说话要小心一点儿,我看你们这么活泼,看来我走了之后,是真的没有受了委屈。” 四秋笑着说: “这还不是托了才人的福气么。才人在的时候,出手大方,又能扛事儿,我们也跟着攒了好些人缘。 再加上,陛下将我们要到了武德殿去,陛下又不是会苛待宫婢的人,当然没人欺负我们了。” 武柔笑着说: “那就好。” 几个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徐怀安跑了几趟,带着内侍和宫婢,又是送衣物,又是送吃的。 武柔见他这么忙碌,有些于心不忍,说: “少监,你还没吃午饭吧,其实不用忙活了,我也不是刚入宫的时候了,彩衣他们都能做的来。” 徐怀安说道: “都是陛下嘱咐的差事,自然不能怠慢。武才人这番入宫突然,好多人都不知道,自然需要内侍省先行通知一声,等陛下下了旨意,正式册封之后,就方便多了。” 他抬眼看了武柔一眼,又补充说: “陛下自己也没有吃饭,还在看奏章,我这点儿忙活又算什么?” 武柔沉默了,没有再说话。 她在武德殿在侍墨女官多年,是知道看奏章的辛苦的。 那是皇帝了解外头发生的事,唯一的途径。 若是看漏了什么,或许就跟不上实事。 有时候甚至还要将从前的奏章找出来,挨着对比进程,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这是一件及其耗费心力的事情。 当然,如果都交给大臣们去办,也不是不可以,可是那就代表着权利外移。 而权利外移,对一个皇帝甚至整个国家来说,都是致命的失衡。 所以,要想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勤勉,劳心,是最基本的要求。 …… …… 夜深了,武柔坐在案几前,看着一本一年多以前,没有看完的书,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起伏动荡,从这里出去过似的。 她盘着腿,安静地又翻过了一页,就听见外头有小声通报的声音。 于是连忙从席位上站了起来,迎了过去。 寝房的门打开,李善便出现在了门前,刚刚侧过了脸来,看见她,微微笑了一下。 武柔有片刻的心动,随即便躬身行礼,规矩地道: “陛下。” 李善有些意外,一边迈步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边说: “你突然这么规矩了,我都有些不适应了。” “这是在宫里,自然要小心。”武柔眼睛追着他的身影,一刻也没有离开,掩藏不住的眷恋和满足。 寝阁的门,被在外头守夜的彩衣给合上了,“咔哒”一声轻响。 屋子里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两人依旧习惯性的,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站着,四目相对,突然有些尴尬和……紧张。 李善侧了一下身子,看了一眼她摊开的书,问: “在看什么?” 武柔说:“两年前新出的诗集,之前没有看完。” 李善听闻,突然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很是疲累地说: “其实我并不关心那本书,我看了一天的字了,眼睛疼,只想休息。” 说罢,他侧目看了武柔一眼,意有所指。 但武柔站着没有动,咬着嘴唇,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似有难色。 他更加的尴尬了,他将眉眼垂了下来,然后……缓缓张开了双臂,说: “你当初在……在那儿都那么大胆,如今怎么还害羞了?” 感业寺的功德殿,他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难以启齿。 武柔的脸通红,看着他就在自己的眼前,张开了双臂让她靠近,她就觉得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全身的血液在欢乐的奔腾。 可是……可是…… “你那双眼睛看着我……我不好意思。除非陛下再把眼睛蒙上。” 李善听了这个话,突然又想起了她亲吻自己时的触感,眼神渐渐灼热起来。 此时人就在自己的眼前,他终于有机会放纵自己的私欲。 于是尴尬自然就消失了,他大步走上了前去,一只手揽过了她的腰肢,一只手捧着下巴,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一向冷淡自持的人,此刻像是堕入了欲望深渊一样,拙劣而荼蘼,甚至带着一点儿自毁的绝望。 武柔在他的热情中,心跳如烈酒灼喉,她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痛苦还是伤心,或者两者掺杂其中,情不自禁地就哽咽了起来,像是在哭泣。 李善松开了她,那双明亮又通透的眼睛,此时满是情欲的雾色,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绕过了屏风,放在了床榻上。 武柔在背部落在床上的一瞬间,头上裹着的头巾松了些许,她顿时紧张了起来,伸手就去解李善的发带。 李善一边亲吻着她,她就一边解他的发髻,然后终于在互相的撕扯中,武柔将那二指宽的发带封在了他的眼睛上,绕在脑后,狠狠地系了个结。 李善被勒地眼前一黑,不禁往后扬了一下脖子,问: “你做什么?”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么不懂事? 武柔看着他扬起的下颌线,修长的脖子上隆起的喉结。 他的发髻松了,那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慢慢的溜了下来,带着点自然的波浪,配上蒙眼的发带,一股子清冷和诱惑并存的反差味道。 武柔觉得自己都快喜欢得疯了。 他的眼睛被遮住了,她终于放了心,胆子顿时便大了起来,伸出了手指,轻抚着他的脸庞,嘴唇,下巴,一路向下,深情又露骨地说: “陛下,你知道吗,我从十四岁的时候,就喜欢你的样子,那时候还没有别的心思。 后来,估计是你十五六的时候,我就动了心思了,特别的想要你,特别想要。” 李善眼前是黑的,感知着她的身体,听着她说话的声音,心跳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气息越发的乱了。 当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就感到武柔搂住了他的脖子,狂热的亲吻着他的肌肤。 他的理智瞬间融化了。 ……你爱着的人,正好也爱着你,你给于的热情,她以更加浓烈的深情回应。 这是多么令人迷醉的疯狂和快乐。 他头一次知道,他此时才知道。 …… …… 第二天早上。 天还没有亮,李善就起了身,去前头的太极殿上朝。 武柔窝在被子里,睡得很沉,根本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得。 直到外头一阵很密集的嘈杂声,将她给吵醒了。 彩衣开了门,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小声地说: “才人……快醒醒,皇后娘娘和萧淑妃都来了,要见你,结果两个人在外头吵起来了。” 武柔听闻,猛地从被褥间挣扎了起来,迷茫的眼睛瞬间醒了。 她连忙从床榻上下了榻,将头上裹着的头巾又盖了盖,理了一下寝衣的袍袖,就往外头走。 彩衣在后头追着她,小声地问: “才人还没有穿衣梳妆呢。” 武柔觉得腿都是软的,浑身酸痛,她尽量维持着端庄谦逊的姿仪,一边往屏风外头走,一边说: “梳什么妆,连头发都没有。” 外头的宫女替她开了门,她就一路顺着走廊,往正殿走去,越走,那隐约嘈杂的声音就越大,越清晰。 绕过了一根两人合抱的墙柱之后,就看见王皇后坐在主位上,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贵妃品级的衣服,颜色确实灰肃的,再加上面色发黄,看着十分的苦相老气。 当是那个给王皇后做出气筒的郑贵妃了。 两个小女孩在坐席之间活泼的来回奔走,稚子声音尖利,吵闹的声音像是魔音刺耳一般,将要将大殿的顶给掀开了。 她们绕到了左上位的宫妃身边,“母妃,母妃”地叫着,两个人互相告着状。 那位宫妃却不理会,伸手给了孩子一个手指,让她们晃着,眼睛依旧直直地看着王皇后,冷嘲热讽地跟她辩驳: “皇后娘娘这是看着别人好,比自己亏了都难受啊。宁可自己忍着痛,也要剐掉别人一块肉,这精神真是令人敬佩。” 王皇后气得眉头凌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松了下来,得意地笑着说道: “谁说我痛了?不曾得到过的东西,又何谈来的失去?如今武才人进了宫,本后依旧母仪天下,但是你萧氏就要失宠了。 你多得意几天,等我再赏你巴掌,你看陛下还会不会站出来,罚我的食禄,训斥我,替你撑腰。” 萧淑妃脸色瞬间便黑了下来。 她生的很是寻常,颧骨稍高,一双眼睛倒是异常的明亮,头上梳着高耸的单峰髻,眉间画着一道红色的竖花钿,有点儿像是天竺国的风格。 整个人看着干练且利索,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武柔在柱子旁边看着她们,脑子里头再对比曾经的四妃,雍容华贵的韦贵妃,英气爽朗的燕德妃,还有美貌温柔的杨妃,甚至是才华横溢,冷漠高傲的徐惠…… 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相比较之下,李善的后宫……其他的不说,这德行风气,真是天差地别。 武柔在心中摇了摇头,然后便踩着无声的小碎步走了出去,低头,屈膝下拜,行了大礼,口中紧张地说: “皇后娘娘万安,武柔来迟了,请娘娘责罚。” 大殿中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武柔的身上,包括那两个吵闹的孩子。 众人见她还穿着白色的寝衣,宽大的袍子闪着丝绸的光泽,汉式交领裹在她的身上,纤肥合度,很有成熟妩媚的风情。 甚至,她俯身跪拜的瞬间,从领口处露出的点点红色,更是灼人的眼睛。 萧淑妃皱起了眉头,如临大敌般地看着她,不说话。 王皇后在心中冷笑了一声,杨声说道: “不碍事,咱们都是老相识了,在乎这些虚礼做什么?许久没见了,抬起头来让本后瞧瞧。” 武柔听闻,直起了身子,双手端于腹部,抬起了头,谦逊地低垂了眉眼。 王皇后打量着她。 她没有上妆,但是面相丰润,鼻梁窄长,红唇不点而朱,即便是裹了头巾,那张脸依旧算的上是个美人。 王皇后转而对着萧淑妃,阴阳怪气地说: “淑妃,你看看人家,即便是没了头发,在寺庙里吃了一年多的苦,看起来也比你这盛装打扮的,看着可人。 人家还比你大上九岁呢。这回是不是就能理解,为什么陛下对她念念不忘了?” 萧淑妃没有理皇后,而是冷硬地说: “武氏,你眼中只有皇后,我你就看不见么?” 武柔听闻,微微转了一下身子,恭顺地说: “因为不曾有人引荐,怕叫错了人。刚刚皇后娘娘叫了您,武柔这才知道……武柔见过淑妃娘娘。” 她依旧跪着没有起身,但是这一次也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 对皇后和对萧淑妃的态度,这之间的分寸,拿捏的很清楚。 王皇后舒心的笑了,萧淑妃瞪着武柔,明显嘴角就耷拉了下来,站在她身旁的两个孩子,知觉了母亲的不悦。 大一点的那个,手里拿着一个鎏金的小鸭子,直接朝着武柔的身上就砸了过去。 武柔的胳膊上挨了一下,比起疼痛,被羞辱的恼怒更让她难以忍受。 她猛地抬起了眼睛,那双前单后双的眼睛,瞪起人来时,眼角越发的锋利,怨恨明显。 萧淑妃见状,却舒心了许多,拉过了自己的孩子,笑着说道: “武氏,你这是什么表情?跟个小孩子都要计较?好大一把年纪了,这么不懂事?”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举荐名册 武柔心中气得都笑了。 是她的孩子行止无状,她倒是反过来说别人不懂事? 这要是韦贵妃在,有哪个皇女敢这样,早就带下去训斥管教了。 王皇后也不管。 不过,对待敌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捧着她顺着她,越错越捧。挑明了万一让她改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武柔谦逊地低头,说: “娘娘教训的是。” 王皇后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仰着脸道: “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不能不懂事,可是有些大人就喜欢利用小孩子不懂事,沾别人那一点儿光,心里头就舒服了。 哼,跟个小孩子有什么区别?蠢得要命!” 萧淑妃听闻,扭过头就对着王皇后怒瞪,刚想要说些什么。 王皇后就朝着身后招了招手,道: “宣旨。” 一直站在皇后另一侧的图司教便上前一步,从身后宫婢举着的托盘上,拿了一卷卷轴,打开,念到: “武氏出身勋贵,自入宫以来,以五品女官之职,恪尽职守,德才兼备,誉满宫韦,今特赐二品昭仪之位,以辅坤仪。” 武柔听闻,眸光晃了一下,似乎有些心惊,然后便俯首下拜,道: “妾武氏,领旨谢恩。” 图司教将手中的圣旨又放到了托盘之上,宫婢便端着托盘上前,连带着上头放置的玺印和鱼符鱼袋,一并递给了武柔。 武柔刚刚伸手接过,萧淑妃便阴阳怪气地说: “皇后娘娘好大方,哪有刚侍奉陛下一晚上,就册封二品昭仪的?这番拉拢也太明显了。” 王皇后笑得却极为开心,看着萧淑妃道: “这是陛下的意思,你有异议,自己去找陛下说啊。” 萧淑妃瞪着眼睛,气鼓鼓地没说话。 王皇后站了起来,一揽自己的袍袖,很是悠闲地说: “武昭仪快起来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后刻意刁难你呢。我走了,回去看看太子的功课。” 说罢,她就抬步,昂首挺胸,施施然地走了。内侍打了浮尘以作引导。 众人齐齐躬身相送:“恭送皇后。” 武柔注意到,萧淑妃只躬身,根本就没张嘴。 皇后带走了一直当装饰品的郑贵妃,还有跟着伺候她的宫婢和内侍们,一下子少了一大半。 大殿内,还剩下萧淑妃的人。 武柔站起了身,将手中的托盘,递给了身后跟过来的彩衣,与萧淑妃四目相对。 萧淑妃冷冷地瞧着她,那目光恨恨地,甚至有些发酸,过了一会儿说: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陛下从前记着你,是因为你是水里的月亮,他看得着捞不着。 如今你也不过是这后宫里的一朵花,还是一朵快要败了的花。你等着瞧吧,你能留在宫里老死,已经是最大的福气了。” 武柔心中冷笑:我以后怎样用得着你管?面上却说: “娘娘所说极是,我到底年纪大了,比不得娘娘年轻貌美。如今我能有机会侍奉陛下,已经很知足了,不敢妄想其他。” 萧淑妃见她这么听话软面,一时间找不出挤兑她的快感,也想不起下头该怎么接,顿觉无趣。 于是冷哼了一声,招呼着奶娘带着两个孩子,一行人呼啦啦地走了。 对,刚刚她们说话的时候,那两个孩子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讲话,一点儿教养也没有。 武柔不禁想起了曾经见到晋阳公主的第一面,晋阳公主是那样的懂事可爱。 再对比这两个孩子……真是尤其的讨厌可恶。 但凡李善稍微用一点儿心,或者王皇后能尽到自己的职责,这孩子都不能养得这么没规矩。 武柔头疼地揉着眉心。 她才不过离开这后宫一年半而已,这里风气已经成了这般,当真是物是人非,令人嗟叹。 “才人……不对,恭喜昭仪娘娘。”彩衣欢喜地说。 大殿内几个分散在各处侍立的宫女,见状也跟着齐齐附和起来,武柔环顾了一周,温柔地笑着说道: “一会儿都有赏。” 说罢,她就往西凉阁的寝阁去了,边走边说道: “等陛下下了朝,我们去武德殿去找他。” 彩衣愣了一瞬,连忙说道: “可是陛下说,他下了朝会来看你。” 武柔听闻,下意识地将袖子遮在嘴边,思索着什么,似乎有些忧心,过了一会儿,应了“也好”,就没说话了。 …… …… 朝堂上,头戴冠冕的皇帝李善,在玉藻的帘幕下,垂眼看着上头的两封奏章。 这两封是最近出缺的职位,尚书省和中书省共同拟得推荐名单。 中书省现在的中书令是柳仕,尚书省总管六部,则以右仆射褚遂良,太尉长孙无忌为首。 按照道理说,这两部推荐的人才,不应该重合太多才对,可是现在一看,除了两三个是不一样的,其余的连顺序都没有怎么变。 李善抬了眸子,看冕旒玉藻之下,扫了下头的群臣一眼,沉静温和地说: “看来两省大人事先商量过了。” 柳仕听闻,上前了一步,躬身行礼,他身上紫色的朝服,本来就显得有些臃肿,一弯腰,更显得圆了,直视着李善说: “启禀陛下,中书省不曾与尚书省商议过,许是有才名,又符合条件的就那么几个人,恰巧而已。” 李善心想,你这是将我当傻子了,可是他人说不是,他也不能当面表示怀疑肱骨之臣欺君。 于是他又垂眸看了那奏章上的名字几眼,问; “这里头大多都是功勋之后,考取功名的寒门子弟却一个都没有,重新举荐吧。” 长孙无忌听闻,出列拱手道: “陛下,太宗皇帝任人为贤,不拘一格,从来不看人出身门第。陛下为何以门第为由,要求重新举荐?” 李善抬眸看着他,眉头微微抬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 “既然是不看门第,我朝奉行科举制已有三十年之久,难道寒门子弟之中,就没有一个比这名单上强的么?” 褚遂良上前说道: “陛下……科举中举之人,大多都充以县令及以下,从基层做起,以实务充实经验。谁好谁坏,很难说。 况且,寒门子弟,家学浅薄,眼界不足,做小吏可以,治国方略常有欠缺。 而勋贵之后,大多都是耳濡目染,从太学、弘文馆精心培养出来的,自然会强上许多。”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朕没什么错。 李善及其不悦,心想: 反正道理怎么说都有,但是你们看我年轻,不将我当回事是真的。 拿朝廷的职位做人情,到时候你们推荐成功了,他们记得是你们的好,回头再在朝堂上一齐上折子,胁迫朕的决定? 李善抬了眉眼,在冕旒玉藻之下,瞟了一眼褚遂良,看着他留着的那一把漂亮胡子,直想给他拽下来。 李善收回了目光,端庄坐直了身体,微微扬起了下巴,说: “又不是选宰相,这些职位要什么大才?再说,这名单上头,也没有哪个能比你褚遂良名头响的。” 他将目光转向了李恪,问: “皇兄,你的推荐名单呢?” 李恪迟疑了一瞬,上前说道: “陛下……臣没有写,如果写了,怕被人说结党营私,回头再害了别人,别因为上了我的名单,被人怀疑忠心。” 长孙无忌听闻,用眼尾白了他一眼。也没有出列,高傲地说道: “吴王殿下当保留此等谨慎,才不负陛下对您的器重。说不定时间长了,大家会忘了殿下的野心劣迹。” 李恪咬了咬腮帮子,没有理他,垂首道: “陛下,臣惭愧,有什么实务若是需要臣去做,定当肝脑涂地,这推荐人才的事情,臣得避嫌。” 李善听闻,温声沉静地说: “朝廷五品以上官员,均有举荐之责,该举荐举荐,用不用是朕的事情,皇兄尽管将名册呈上来,无需想得太多。” 李恪听闻,似是松了一口气,这才躬身应了一声“是。”退了回去。 …… …… 下了朝之后,长孙无忌又追了过来。 李善微微转过了身,背着一只手,在原地等他过来。 这好像已经是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了,长孙无忌到了跟前来,直接说道: “陛下……太宗皇帝在时,如何的优厚功臣,凡是功勋之后,本就有靠着门荫,优先入仕的机会。 陛下今日在朝堂上,拒绝举荐名单的理由,即便是那般想的,也不适合说出来,恐怕会寒了许多人的心。 您想想,在这朝堂上,都是功勋卓着之人,真正的寒门子弟有几个?何必为了那些听不到的人,得罪了这许多人呢?” 李善一步步地往前头走,沉默的听着,长孙无忌就跟在后头,一直说: “您想一想,隋之所以会亡国,就是因为得罪的人太多,高祖和太宗能赢得天下,就是因为赢得了民心。 当初陛下登基之初,就已经定下了规矩,科举和举荐并存,互相补充,以更好的网罗天下人才。 如果举荐之时,又以科举出身论长短,岂不是堵了举荐这条路,又步了隋朝的后尘? 陛下今天这般言论,恐怕会引起朝臣们揣测陛下的治国方略,引发动荡。” 李善见他说完了,才一边走一边问: “舅舅还记得马周么?” 长孙无忌愣了一瞬,随即回道: “当然记得,太宗时期的着名宰相么,臣现在每次上了大街,看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都能想起他来。 那进出城门都靠右行,车马行在中间,不就是他的主意么?” 李善点了点头,说: “他就是寒门子弟,当初考了科举,只分到了偏僻州县,做一名教书夫子。 后来,他是自己跑到了长安,投在了常何门下,靠着举荐才入了朝官,才有了用武之地。 舅舅认为,这说明了什么?” 长孙无忌眼睛直了一下,然后摊了清瘦的手掌,说: “这不是恰恰说明,举荐制度更好么?若非如此,马周也没有机会入了朝堂做宰相啊。” 李善摇了摇头,微微轻笑了一下,说: “舅舅这是装糊涂了。马周的事情说明,即便父皇当初推行的是科举和举荐制度并行,但是科举制度还是太弱了。并没有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舅舅可以放心,我并不是反感举荐制度。只是希望,多给投身科举的寒门子弟,一点儿上升的机会。 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网罗天下人才,践行父皇的宗旨,您说是么?” 长孙无忌沉默了,想着什么没有说话。 李善便说: “行了,朕先回去了,舅舅也回吧。将朕的意思跟朝臣们说清楚,如果那举荐名单更重新拟一份,那便更好。” 说罢,他刚刚转身,迈了一步,长孙无忌又追了过来,小声地说道: “还有一件事情,听闻陛下昨日,去感业寺将武才人接进了宫,可有此事?” 李善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像是做错了事情一样,眼神没有敢看他,说: “是。” 长孙无忌听闻,很是震惊,像是不认识了他一样,一直追着皇帝的侧脸看,说: “那是……那是太宗的……” 长孙无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改了口质问道: “为何会如此呢?陛下明明最重德行,如今却亲手将德行抛弃了,这让天下人怎么想?” 李善这才红了脸庞,扭过头来看着他,说: “父皇在世时,早已经知道我的心思,已经默许了我们在一起。而且事情并不是世人想得那样,她仍是处子之身,朕没什么错。” 长孙无忌听闻,震惊地眼神晃动,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压低了声音说: “陛下觉得世人会相信吗?……早些将她送回去吧!趁着陛下后宫之事,前朝知道的人不多,世人知道的也不多。 陛下若是不满意后宫诸女,新帝登基,选秀女进宫本就是规矩,到时候找个跟她相像的也不难,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李善这才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将端在腹部的一手放了下来,庄重的天子龙袍,巨大的袍袖摆动,显得很是不悦,说: “朕做都做了,不在意世人如何想。此事舅舅不必操心了,回去吧。” 说罢,他就决绝地走开了,步履端庄,但是行动很快,很快就走远了。 长孙无忌看着他的背影,狠狠地皱了眉头,在心中嘀咕道: “这孩子乖顺了一辈子了,怎么突然性子叛逆起来?而且这胡闹的事情,不是一般的大! 以他的聪慧,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以后都会载入史册,让后世诟病。 怎么还会如此呢?……怎么会呢?……那武氏,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为何长了一张嘴? 李善先是回武德殿换了朝服,然后便去了昭庆殿。 刚一进门,武柔就迎了过来,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 李善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问: “怎么了?” 武柔走了过来,故意侧着身子,绕着他走,一边走一边说: “我在想,陛下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有没有朝臣为难你呢。 或者,没有人说话,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那眼神好像在说,这小皇帝看着温柔仁厚,癖好却这么奇怪……” 武柔绕到了他的背后,慢慢贴了过去,一只手轻轻地遮住了他的眼睛,另一只手顺势抚在了他的胸膛上。 她比他低了半个头,做着这些的时候,必须扬起下巴,才能将自己的嘴贴上他的耳朵,小声地说: “不仅仅喜欢自己父皇的嫔妃,还喜欢剃了头发的尼姑,乱伦背德、打破禁忌全占了。” 李善本来感受着她的贴近,忍不住喉结吞咽了一下,结果越听越觉得难堪,脸色发烧。 他一把将武柔捂着他眼睛的手给拽了下来,往前一拉,将她箍进了怀里,另一只手就顺势捂住了她的嘴巴。 李善盯着她的眼睛,恼怒地说: “好好的一个美人,怎么长了一张恶毒的嘴?你明知道我不爱听,非说这些扎人的话做什么?” 武柔眨了眨眼睛,然后眼睛便笑弯了,有些狡黠地说: “我担心陛下听见人说难听的话,扛不住,所以先多说几句,锻炼锻炼。谁让陛下脸皮子薄呢?” 李善听闻,将手放了下来,两只手都揽在了她的腰肢上,眼睛看着她的红唇,声音暗哑,微微带着砂砾感,说: “你怎么知道我扛不住?我想着你的时候,多恶毒的话都对自己说过。可惜,那些都抗住了,就是没抗住你的诱惑。” 武柔听闻,突然眼睛就直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反问道: “我什么时候诱惑你了?” 李善迟疑了一瞬,脸色微微泛着红,用手指关节,轻轻地刮着武柔的脸颊,不好意思地说: “你蒙着我的眼睛,在寺庙里亲我,不是勾引么?” “那如何叫勾引了?我都是有正当的理由的,不是耍手段勾引你。陛下若是这么想,当真是冤枉我了。”武柔有些执着地解释着。 李善微微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是怀疑你的意思……是……是……算了。换个话题。我希望私下里,你能换个方式叫我,我不喜欢听你喊我陛下。” 武柔往后撤了撤身子,但是腰被抱的紧,只能撤了撤上半身,惊讶地看着他,问: “为什么?” “因为陛下这两个字,我一听,就联想到看不完的奏章和朝堂辩论,很累。我想私下里休息休息。再说,我也想跟你亲近一些。” 他顿了顿,又举例说: “我要是一直叫你武昭仪,你高兴吗?” 武柔听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她下意识地抬起了袖子,遮住了嘴巴思索,然后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抬眼看着他,笑了。 李善看见她开心,总是忍不住也跟着笑,问: “笑什么?” “我想起了从前,我说过我一直想要个陛下这样的弟弟。要不然,你叫我武姐,我唤你阿弟,如何?” 李善听闻,眉头挑了起来,很是不满。 武柔看着他,“咯咯”笑出了声,又说: “不喜欢?那你叫我武姨娘,我唤你小九?” 李善真的有些恼了,肃着脸伸手开始抓她腰上的痒痒肉,因为带着恨意,手上使了些劲儿。一边挠一边问; “有完没完,很有意思么?” 他即便是生了气,语气也是温柔且舒缓的,带着点儿沉静自持,不为俗世所扰的味道。 武柔是从腰上的疼,感觉到他真的动了怒了,于是便半笑半哭地喊: “疼……疼……弄疼我了。” 她的声音本来就好听,带着娇嗔的求饶声,让李善一下子又想起了昨晚上的堕落和荒唐,他一下子手软了,开始轻轻地抚着她的腰,眸子间染上了暧昧的雾色。 谪仙堕入红尘,总是格外的疯狂,他抿了抿唇,既痛恨自己的堕落,又上瘾这堕落之后的极致快乐。 他一边揉着她的腰,一边爱恨交织,咬牙切齿地说: “你明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走到这一步的,到你嘴里倒像是个玩笑一样,真可恨。” 武柔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敛了去,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认真地说: “我知道陛下不容易,我本来都没有期待你会答应……正因为不容易,所以才更应该面对。 我们两个,一辈子就会带着这个诟病生活了,甚至是你我死后,这个污点也会跟在名字后头。” 她伸手抚摸着李善的脸庞,说: “我是有些自私了,扒着你这棵参天大树,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害得你被别人取笑。可我不希望你被人取笑,也不希望你将我视作污点。 陛下,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向世人证明,你选了我是对的。而我们之间这复杂的关系,只不过是一点点无关痛痒的小笑话而已。” 李善心中的不悦渐渐地消了下来,看着她突然吻了下去,越吻越深,像是不知餍足的贪欲野兽。 天光这么亮,武柔被他亲的脑子一阵阵的发晕,心脏“咚咚”地急跳,她使了些力气,拽着他胳膊上的衣服,推开了些许,喘着气说: “陛下……现在天还亮着,不好这样。” 李善双眸含着水光,波光潋滟的,有些懵怔地说: “你不是让我给你一个机会么?……不这样,怎么有机会让你做我的皇后?” 武柔也愣住了,似乎没有什么毛病。 正在犹豫间,李善便抱着她,一边热烈地亲吻一边往床榻的方向去。 “我是说……陛下……我是说……”武柔微微喘着气,一边抵抗着他的进攻,一边努力将脑子里的理智给找回来,“在这之前,陛下就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李善不理她,很快两个人就已经滚到了床上。 武柔见状,连忙手忙脚乱地又去解他的发带,将他的眼睛遮住一系。 这一回,李善只是有些不满地滞了一下,但是依旧配合着她。不一会儿,寝阁内就传来了旖旎之声。 “九郎……九郎总可以吧?不显得你年纪小。”武柔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阿柔。”李善含混了一声,算是应了。 “我还是……更喜欢你唤我武姐……啊……哈哈哈……” 李善在被蒙眼的黑暗中,摸索着快速捂住了她的嘴,说: “你闭嘴吧,好好的一个美人,为何长了一张嘴?” 第一百六十六章 他需要忠于自己的人 两人胡闹一通,累了,躺在床榻上休息。 李善将额头靠在武柔的颈项间,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想睡觉,不想去看奏章。” 武柔听闻,一边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他,一边抬起了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温柔又俏皮地说: “不行啊,你要是不去,我不就成妲己了?回头他们要烧死我怎么办?” 李善听闻,闭着眼睛闷声笑了出来,说: “那我可舍不得。为了你我也得当一个好皇帝……再歇一小会儿,一小会儿我就去。” 武柔微微勾起了唇角,扭过头来,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动作温柔似水,深情款款,然后又眷恋似的,抚摸着他乌黑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 “九郎,你很喜欢萧淑妃?” 李善听闻,缓缓睁开了眼睛,抬起了头,伸手将她的下巴捏着,轻轻地转过来,让她看着自己,他也认真地看着她的表情,说: “除了你,我谁也不喜欢。只是身为储君,皇帝,必须要为大唐的江山传继延绵子嗣,这是我的责任。” 武柔看着他,微微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 “我是心里头发醋,越是喜欢你,就越希望你是我一个人的。不过,我也不是那心里头只有情情爱爱,不理世俗条件的人。 陛下是一国之君,有无子嗣关系到大唐江山是否稳固,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脸,让你为了我,守身如玉,然后引得朝堂动荡。 陛下以为这些道理我不明白?” 李善不由地问: “那你问萧氏做什么?” 武柔滞了一下,然后疑惑地说: “我是看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想着或许是你喜欢她。可是我今日见了她,除了嘴皮子利索,好跟王皇后犟嘴,没看出什么好来,尤其是她养的那两个孩子,那般的没规矩……” 武柔转了一下身子,面对着他,用两只手捧着他的脸,看着清隽宽和的眉眼,那般的令人心动,她耷拉着眉眼可惜地说: “你选后宫的眼光真是太差了……明明是谪仙一样的人物,为何要将自己扔在灰堆里?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李善听她这样说,又忍不住笑了,声音低低的,像是震动的琴弦一样,撩拨人的心跳。 他垂着眉眼,有些失意落寞地说: “没有你,选谁不是一样?所以我也没有挑。至于格外恩宠萧淑妃……是因为王氏太气人了,你不知道我在她那儿受了多少委屈。 她是我的皇后,我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出来,除非下诏训斥,罚俸,禁足。 可是夫妻吵架的事情,又不能事事都往诏书上写,让天下人都知道。 所以很多时候只能忍了。” 他顿了顿,说: “我心里头不舒服,恰好萧氏嘴上厉害,经常气得皇后跳脚,我就故意多宠她一些。” 武柔听闻,又替他心酸,又觉得他乖的可爱,说: “仁善被人欺,你听说过没有?善良和规矩,那也得对着值得的人守。不值得的人,他不会珍惜你的好,只会想着欺负你。 你想一想,若是太宗皇帝会怎么样?让他受气?他说不定早就提剑杀人了。哪个敢在他跟前造次?” 李善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嗯”了一下,反思着自己的心理,说: “我也不是没想过杀人,可是理智尚在,总是在心中告诉我……不值得。这个罪名不值得杀,那个罪名也不值得打。 生气不值得,争斗也不值得……我总是提不起那口气,要跟谁计较到底。” 武柔默默地看着他的侧脸,眼睛晃了晃,想到了什么似的,说: “没事,我心中的怨气可足着呢,若是以后有什么委屈,我来替你计较。保管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李善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又往武柔的跟前靠了靠,将额头埋在她的颈项间,伸手搂着她,垂着眼睛说: “说出来有些丢人,但是阿柔,有你在,我真的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觉得自己有支撑了。” 武柔听闻,心里头很是高兴,她脸上的笑容绽放,说: “不丢人,因为我也是一样,有陛下在,我心里头也踏实多了,你也是我的支撑。” 她顿了顿,说: “一会儿,我跟着陛下一起去武德殿,我给陛下做侍墨女官怎么样?” 李善却直接坐了起来,叹了一口气,说: “不行,武德殿经常有朝臣进出,有很多人都认得你。到时候前朝要是一起施压,一起上奏章,让我将你弃了,怎么办?” 武柔眸光闪了一瞬,说: “陛下不听不就行了?” 李善摇了摇头,说: “不必闹到如此地步,你只要有了身孕,他们就闭了嘴了……总不能将皇嗣往外赶。到时候十月怀胎,时间一长,觉得不对的也只能认了。” 李善说着,就开始穿鞋,嘀嘀咕咕地说: “哎……劳累命,得赶紧去,再耽搁,今日又要忙到半夜了。” 武柔忍不住笑了,一边将寝衣合好,下来替他更衣,一边说: “陛下是明面上没办法,暗地里小主意一个比一个多,也不用我帮你什么么。” 李善“呵呵”了两声,将胳膊伸进了衣服袖子里,说: “我是心慈手软,又不是傻。” 他从武柔的手里接过了腰带,环在自己的腰上,利落地系好,然后狠狠地又抱了武柔一下,说: “等我空了就来找你。” 说罢,人就仪态翩翩,急匆匆地走了。 …… …… 三天后,李善收到了吴王李恪的推荐名单。 李善看着另外两份依旧保持原样的名单,失望地皱了皱眉,然后就泛起了愁来。 吴王李恪的名单,明显跟那两份都不一样。 他需要朝堂势力保持平衡,即便是吴王李恪的名单有徇私,他也会用。 但是不能盲目的随便捞一个人,就往位置上填,关键还是得能做事,办好差事。 可是他一个整日困在皇宫里的皇帝,又不可能了解每一个人,自然是选择信某一个举荐人的眼光。 可是信谁呢? 他现在真的很难相信谁。 或许当初,跟着父皇的老臣们都忠心耿耿,一心为公,也不敢欺瞒圣上。 可是如今他没有那么大的威望,现在眼见着的风向,就是瞒着他,往徇私上去了…… 他现在需要忠于自己的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舒心多了 他正在犯愁,当值的小内侍过来传话,说: “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李善已经好久没有去看过她了,为了不让武柔太遭恨,他也得应付应付,于是便允了。 站在门外的萧淑妃,本来站在殿外不曾抱多大希望,听闻让她进去,顿时喜出望外,跟着内侍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李善垂着眉眼,在认真的看奏章,神情很是淡漠,她脚步滞了一瞬,规规矩矩地走了过去,行礼道: “见过陛下。” 李善抬眸瞧了她一眼,侧脸指了一下下首的席位,说: “坐。” 萧淑妃又高兴地笑了,依言过去,款款的坐了下来。 她今日梳的是双垂髻,比之去见武柔那次,多了温婉,少了盛气凌人,端坐在席位上时,仪态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她等了一会儿,见皇帝依旧不理她,便主动小声地开口道: “我还以为陛下有了武姐姐,就不愿意看我了呢。” 皇帝这才抬了眸,看着她,温声说: “最近太忙了,焦头烂额的,若是有时间,自然也会去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皇后还有为难你么?” 萧淑妃听了之后,心里头甜甜地,顿时觉得安稳了许多,神情哀怨地说: “皇后娘娘不还是老样子么,总是找着茬的立规矩,最近更是花样多了。今天早上,因为我的侍女跟进门的时候,抬了眼睛了,就被掌了嘴了。” 她又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撒娇似地说: “陛下……你要是再不看我,估计哪天我被皇后娘娘打死了,你都不知道。” 李善将奏章本合上,先推到了一旁,然后又拿了新的一本摊开。说: “她不敢,若是朕下诏训斥的多了,对她的名声有损,她怕被废。你最近小心一点儿,不要让她抓到了把柄。” “我还不够小心么?”萧淑妃委屈地说,“……皇后娘娘就是看我有孩子,她没有,所以一直记恨我。 你看她就不对武姐姐怎么样,宽容的很,就连早上的规矩都不让她去呢,说要等半年之后,武姐姐续发长了,再去。” 皇帝眸光闪了闪,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说: “武昭仪规矩,不让她去,她自己也每日去安仁宫请安侍奉……你还有什么事么?” 萧淑妃见皇帝要赶人了,她的脸色越发的难过凄楚起来,看着他贪恋似的偏了偏头,说: “有……陛下也不去看看花合和花叶,她们也渴望经常见见自己的父皇啊。陛下是因为她们不是皇子,所以不喜欢么?” 皇帝听闻,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说起这个来,我倒是有几句话要嘱咐你。她们虽然是女儿,但是该教的也要教。 皇后不管,你这个做亲娘的,为了她们好也得多费点儿心。 回头总归是要出宫去,尚驸马的。到时候不是功勋后代,就是新进权贵。 若是品性太差,本来是联姻的好事,也要惹出仇怨来,丢皇家的脸面。” 萧淑妃本来是想靠着孩子,联络一下感情,结果又被训了教女无方。 她脸上顿时不好看了,说: “陛下这是哪里话,花合和花叶,可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了,让谁告了状?……是武姐姐? 陛下难道不觉得,武姐姐太小题大做了,孩子调皮碰了她一下,她就这么编排?还扯到品行不端上头去了?我们花合和花叶,不知道多么懂事……陛下不是瞧见过么?” 李善只是听武柔提过一嘴,说孩子教得不好,不曾听她讲细节。 但是凭他对武柔这么多年的了解,她在对待小孩子时,是很宽容很有责任心的,若真的只是调皮无意碰了一下,她也不会说什么。 “不是她说的。你别管别人如何说,你多花些心思在孩子身上,对你自己也有好处。行了,回去吧,回头我再见到皇后,会说她两句,给她提个醒。” 李善说完,就将奏章挪了一下,埋头看奏章去了。 萧淑妃再也不敢说什么,犹豫了犹豫,就自己站了起来,轻手轻脚,默默地出去了。 …… …… 她回去的路上,一直没说话,等到了自己的寝殿,就开始来回踱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四处乱转,坐不住。 跟着她的女官姓秦,是从前一个很照顾她的老宫女,被她提拔上了做了她宫里的司教。 秦司教追着她关心的问: “怎么了?陛下说什么了?” 萧淑妃便一边转,一边将事情都讲了一遍,然后老宫女便说道: “哎……娘娘怎么沉不住气,不是说好了,不去讲武昭仪的不是么?男人最忌讳的都是女人生妒,闹到他那里去。 陛下为何对皇后那么不待见?不就是因为这个么?你怎么能步了她的后尘?” 萧淑妃听闻,扭过脸来怒道: “她说我女儿不好!我两个女儿多聪明多孝顺,我一听就忍不住了,她也是个不会下蛋的鸡,就见不得别人有孩子!” 秦司教伸出手指来,让她小声点儿,说: “……别让人听了去。娘娘,武昭仪十四岁就进宫,在宫中经营了十二年,她比皇后娘娘都得人心,有人脉。 昨天,宫里尚衣局,尚食局,还有内侍省的几个总管太监,都听了信儿偷偷地去给她道喜,自己不方便的,也让小宫女带话去了。 她又得陛下的心,所以对付她,一定要比对付皇后娘娘还要小心才是啊。” 萧淑妃听闻,深以为然,但是就是不服气,她气得顺手拿起了手边的一个装饰马就要砸下去,结果举到了一半儿,又不舍得。 嘴上拧巴的“哼唧”了一下,又放了下来,说: “给我拿个茶碗来。” 秦司教转身就去了,拿了一个茶碗,双手放在了她的手上,然后就自动离远了些,背过了身去。 萧淑妃拿着碗,在手里甩了甩,然后便咬牙切齿地扔了出去,茶碗砸在了远处的柱子上,崩了三四半儿出去。 屋外守候的宫女听见声音,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屋子里头,萧淑妃拖着裙子,跑去将大的几块,拿帕子包着又捡了起来,再跑了回来,又咬牙切齿的砸了下去。 就这么反反复复了好几回,终于将一个茶碗摔的粉碎,屋子到处都是白瓷的碎渣子,尸骨无存。 她舒心了,后退了几步,毫无形象的往矮榻上一坐,微微喘着气。 秦司教这才转过了身,高声对着外头喊道: “来人啊,娘娘不小心将茶碗打了,进来收拾一下。” 第一百六十八章 怎么想通的? 她也不管自己这说辞合理不合理,反正就是警告殿里的人,就按照这个说辞来。 外头的宫女一下子进来了十好几个,开始四处忙碌…… 因为太碎了,几乎要将整个寝殿外间都仔细地打扫一遍。 萧淑妃看着忙碌的宫女,她悠闲地换了一下腿,又端起了矮榻上放置的热茶,觉得舒心多了。 …… …… 晚上,昭庆殿。 寝阁内的灯火已经熄了,武柔挨着李善的胳膊,迷迷糊糊地刚想入睡,就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睁开了眼睛,仰头在黑暗中仔细找寻出着他的脸,问; “怎么了?什么事情愁成这样?” 李善犹豫了一瞬,便翻了个身,侧身面对她躺着,在黑暗中说: “有个事情,你帮我出个主意。现下有十个空缺职位,长孙无忌和柳仕他们共同举荐的人,我选用三个,吴王李恪推荐的人,也用三个。 这六个人选好办,品性才学都有些名声即可,问了几个人也就选出来了。 可是还剩下四个,我谁的推荐也不想用,想用科举出身,并且不在他们拉拢范围里的人。 可是科举的人,只有一个名单,其余什么信息也没有,怎么从中挑选几个合适的呢?” 武柔听了之后,说: “这四个职位,很重要吗?对才能可有什么偏好?” 李善说: “重要,尤其是两个御史的职位,中书省和尚书省推举的人,都是朝中勋贵之后,关系勾连太深,不利于监察纠错。” 寝阁里静悄悄地,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一停下来,就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似乎都带着温暖。 过了一会儿之后,武柔说: “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夔国公李弘基,陛下可以问问他的意见。” 李善听闻,愣了一瞬,说: “他?夔国公自从跟随父皇攻打高句丽回来,身体就不好了,他已然退出了朝堂,许久都没有上过朝了。他会知道科举出身的里头,谁的才华和品性高低?” 武柔轻声说: “夔国公性子侠义,交游广阔,说不定认识哪个呢。并且,他早早的就游离在朝堂之外,不爱争权夺利的这些事情,他举荐的话,也可信。” 李善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说得有些道理,总是盯着朝堂上的这些人,倒是将在家的老臣们给忘了。” 过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平躺着,说: “他在家养病,不适宜传召让他进宫来,正好,明日出宫去他家里看看,偷偷去。” 武柔一听便有些兴奋,说: “陛下带着我,我也要去,夔国公是我的恩人,我也想见见他。” 李善在黑暗中扭过了头,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笑着说: “也好,咱们一起去。” …… …… 第二天,李善带着武柔,舍了仪仗,只带了千牛卫的几个侍卫。乘坐了宫中备下的一辆普通马车,往夔国公刘弘基的府上而去。 路上,武柔隔着马车的帘子,几乎是眼睛贴在珠帘的缝隙上,往外头看。 李善坐在她的对面,见她好就了都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不禁觉得有些寂寞,于是也挨着坐了过去,跟她头挨着头,也往外头瞧。 武柔被拱得磕了鬓角,又想笑,又觉得困扰,她伸出手指来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额头,说: “你去那边儿瞧,干什么非要跟我挤在一起?” 李善就是不听,被推走了,就又将自己的脑袋伸回来,跟个孩子似的固执。 武柔见他这样,总是忍不住笑。 他在宫中时,总是坐立规矩,仪态端方,要是穿了朝服,那更加的威严肃穆。 谁曾想,这一下子出了宫,又没有仪仗跟随,就跟解了什么封似的,越发的像个小孩儿。 李善见武柔在笑他,于是脸皮子又有些薄了,给自己辩解道: “笑什么……左边能有什么好看的,不是车就是马的,还是你这边儿好看。” 武柔笑个不停,也起劲儿地跟他抢那个小窗口,两个人的额角贴在一起,时不时的马车晃了,还磕一下。 但是依旧贴得很起劲儿。 武柔伸手指着一个过路的小孩儿,说: “哎,你看见那个孩子手里的纸包了没有,那是当年晋阳公主爱吃的。” 她本来笑着,但是说完了之后,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当年,在桥上,晋阳公主坐在他们中间,手里举着糕点说话的样子。 她顿时难过了起来,眼睛酸涩的要流泪。 李善也跟着心痛了一下,但是他很快转移了话题,笑着问: “你想吃么?我让燕未买给你。” 武柔红着眼睛没说话,似乎还沉浸在难过之中,于是李善便掀了竹帘子,冲着马车后头跟着的燕未招了招手。 燕未上前了一步,见两个人的脸都挤在一个小窗户处,颇有些滑稽,顿时愣住了。 毕竟……他也没有见过李善这么“没形象”的时候。 “公……公子,怎么了?” 李善没有管他的神情异样,直接指着外头,说道: “看见前头那个背着背囊的小姑娘了么?你去问问她的糕点在哪儿买的,去买一份回来。” 武柔这才反应了过来,伸手按住了他的手指,说道: “不用了,买回来更难受。” 说着,她就将竹帘子给放了下来,车厢里的光纤一暗,外头的燕未,骑着马又悄悄地慢了几步,退到后头去了。 武柔不再看外头了,坐好了,感叹地叹了一口气,说: “已经十多年了,在宫里十多年,外头的日子都有些忘了,连勾起的回忆都是宫中的回忆。” 李善听闻,说: “你知足吧,你是忘了,我是一点儿都没有……我真的是好奇,在民间生活,是一种什么感觉。我那次跟吴王、越王、纪王他们宿在一起,听他们说宫外的故事,真羡慕。” 武柔却一直看着他的侧脸,许久都没说话。 李善好奇地扭过脸来问: “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武柔微微低了一下头,说: “嗯……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陛下变得更成熟了。当年,你总是说活着没意思,动不动就哭鼻子。” 李善听闻,有种被心上人刨了老底的尴尬,他用手扒了一下竹帘子,解释说: “那自然有想通的时候,要不然也不会坚持到现在啊。” 武柔很是好奇,她往前凑了凑,将肩膀靠在窗口下的车厢壁上,问: “怎么想通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亲自去。 李善瞥了她一眼,说: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慈恩寺,我去找玄奘大师开解,你和父皇在外头听墙角。” 武柔听闻,尴尬地嘴角抽了抽,说: “哦……可我不是故意要听的,是陛下招我过去,被迫听得。” 李善听完,垂眸思索了一阵,心中突然明悟,或许那个时候,父皇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算是对他的一种暗中的关照吧。 他眸光转了一下了,说: “那不重要,总之,玄奘法师说,人来世间都是受苦的,早走了的人,往登极乐,脱离苦海……这话确实安慰了我。 尤其是我自己确实过得很煎熬的时候,对于他们脱离苦海的话,就越相信。 所以,现在反而庆幸,他们是走在我前头了,而不是走在我后头,面对我所面对的痛苦。” 武柔沉默了一会儿,说: “是啊……” 李善又瞥了她一眼,说: “你听了我的墙角,但是我却不曾听你的。你后来,跟玄奘法师说什么了?” 武柔听闻,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那种心情里头,她撇了撇嘴,表情麻木地说: “能问什么?当时不是注定当尼姑了么。我就问他,能不能收我为徒,让我像他一样,名利双收。” “呵!”李善听闻,顿时坐直了身子,似乎很是不满,他又瞥了她好几眼,翻了两个白眼,说: “你可真是……务实的可怕。出家都能让你找到奋斗目标。” 武柔很是理直气壮,仰着下巴,挑衅似地说: “怎么了?不行么?” 李善看着她那傲娇又斗志昂扬的样子,就觉得心动可爱,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捏了一下,说: “没什么,我佩服你……” 他顿了顿,又问: “哎……玄奘法师肯定不答应,我想问你,如果我没有将你接进宫,你的目标又是什么?” 武柔直接说: “当然是先出了感业寺啊。跟玄奘法师说了几句话我就明白了,我没有在佛学界扬名立万的慧根,所以只能先出去了。” 李善诧异了,问: “……还能出去?” 武柔睁大了眼睛: “能啊,我都已经跟主持商量好了,等住满三年以后,也就没人记得我们了。到那时,从外头找一个愿意出家的姑娘,进来顶替我,我换她的名字出去。” 李善无语了,过了一会儿才说: “看来那主持也不是头一次这样做了,你们倒真是胆子大。” 武柔反问道: “怎么了?陛下现下知道了,要治她们的罪?” 李善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治什么罪呢,都是些可怜人,能飞出去过自己的日子,就飞出去吧。” 武柔看着他,温柔又安心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李善又想起了什么,问: “那你本来打算,出去之后,做什么呢?” 武柔眸光一闪,本想说自己准备先去找那两个兄长报仇的,但是到底还是在意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 毕竟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要是自己太过狠毒,他很可能会反感,于是说; “不知道啊,得等出去了再想。总之就是不与九郎你,有什么关系了。” 李善听闻,勾了勾手,示意让她过来。 武柔迟疑了一瞬,但是扛不住他皇帝的光环,谪仙的气质,下意识地就听话,往他身边挪了挪。 李善悠地抬了眸子,一把将她的腰搂住,将她整个人都拖入了自己的怀里,说; “嘴上说心里有我,说抛弃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留恋,真狠心……说,是不是欺君?” 武柔比他低,又被拖过去的,只能像是一棵藤蔓似的,依靠在他的身上,被迫仰着头看着他。 两个人呼吸相闻,彼此的唇瓣就在眼前。 心跳不自觉地加速,欢喜而又满足,武柔努力又扬了一下下巴,亲了他一下,说: “谁狠心?陛下口口声声说想我,不也总是不愿意接我到你身边么?要不是王皇后主动……估计咱们也不是这样了。” “可我好歹挣扎挂心,心中煎熬,谁像你一样?”李善也亲了她一下。 “谁说我不难受了?我只不过表现的干脆一点儿,并不代表我煎熬的就少。” 两个人腻腻歪歪地说着话,很快马车就在一处府门前停了下来。 他自是不方便下车,也不可能让皇帝亲自去叫门。 燕未走上了前去,敲开了大门,里头的门房大大方方的踏出了门槛,看了一眼外头停着的马车,还有几位身强体壮,一瞧就是侍卫模样的人。 他只以为是自家公爷的哪位勋贵朋友来了,于是便和颜悦色地问: “您是?” 燕未冷着一张脸,很是为自己千牛卫将军的脸面,还有皇帝的脸面撑气势。 他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将自己的渔符掏了出来,往门房的眼前一递。 门房看得眼睛都要对眼了,往后撤了撤身子,又看了一眼燕未的表情,又看了看那马车上始终不露面的人,说: “那个……是找我们国公的吧?” 燕未这才点了点头,说: “贵客不方便下车,告知国公一声,他自是知道该怎么办。” “我这就去通报。”说罢,他就先合了大门,转身去了。 院子里,刘弘基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 秋季的天气总是明亮的,蓝天白云,秋高气爽。 夔国公又瘦了许多,因为长时间的病痛,脸颊都凹陷进去了不少。 几个孙子辈的孩子,围在他的身旁打闹,捡着地上的黄色树叶,争先恐后地让他评一评,谁的好看。 刘弘基的性子使然,即便是身体不适,也不见有丝毫的郁色,哪个他都认真地看了,还点评的头头是道。 引得孩子们一阵欢呼一阵失望。 他的大儿子走了过来,见几个孩子闹腾的不成样子,便将他们轰走了,说: “去!没看见祖父不舒服么?一个个的没眼色的东西!” 孩子们战战兢兢地僵在了当地,然后低着头,一个个的都走了。 刘弘基这才轻轻地登了一下自己的躺椅,前后摇晃着,叹了一口气说: “轰他们做什么?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能看一眼是一眼。” 他的大儿子听闻,难过的皱了一下眉,厉声说: “阿耶好不容易好了些,说这个做什么!” 这个时候,门房小跑着过来,将门外的情形仔细说了说,夔国公听闻,想了想,突然就坐了起来,对着大儿子挥手说: “去去去……开府门,将马车迎进来,你亲自去,我得回去躺着。” 第一百七十章 见过前辈 说着,他就朝着门房招了招手,门房赶紧上前去,将手伸了出来,半搀半扶的,两个人赶紧往寝房里头走。 大儿子刘仁实,见父亲让他亲自去迎,还要开府门迎,只以为是哪个贵客,便听话的去了。 大门一开,果然见两队气势雄壮的侍从护卫左右,中间一辆马车,那马车不见得华丽,但是从马到车外装饰,都是扎实上品的东西。 刘仁实走下了门前台阶,冲着马车躬身行礼,说: “夔国公之子刘仁实,恭迎前辈进府。” 他不知道来得是谁,反正看自己父亲的那个谨慎的态度,当是跟他同辈的人。 跟自己阿耶同辈的老臣,那肯定都七老八十了,叫声前辈不过分吧? 他这厢觉得自己礼数周到。 燕未听闻,诧异地瞧了刘仁实一眼。 刘仁实都四十多岁了,眼角有褶子,面皮发黑,再加上那大家族族长的严肃表情…… 他管刚二十多岁的皇帝陛下叫“前辈”? 不只是他诧异,就连马车里头的李善和武柔都愣住了。 武柔忍不住笑出了声,说: “你应不应?辈分这么大。” 李善抬起手指制止了她。 马车从大门前的斜坡上入,侍卫们拱卫在两旁,从两侧的台阶上一路随行,连马都没下,当得是守卫严密。 刘仁实见这阵仗,连忙往旁边让了让,心里头终于“咯噔”了一下,觉得不对劲了。 大门又关上了。 他随着马车的队伍,一路在公府上的前院大道上行过,停在了前庭大堂的位置。 马车停了,他作为主人,连忙脚下快了几步,往前走到了马车旁边,躬身候着。 然后便眼见着马车上出来了一个顶年轻的男子。 他愣住了,表情有些尴尬,“前辈”那两个字卡在了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李善站在车上,先是环视了一下夔国公府的环境,那神情似乎是觉得很新鲜。 然后才转过头来,看着刘仁实笑了笑。 那笑容不明显,但是温风和煦,端的是好看,又贵气。 “你父亲夔国公呢?”李善问。 刘仁实下意识地就躬了身子,恭敬地俯首道; “家父身体不适,在后屋歇息,贵客要是不介意,请随我来。” 李善听闻,自己这才下了马车,转过身来,抬手去接车里的人。 武柔从马车里头钻了出来,先是看了一眼外头站着的刘仁实一眼,刘仁实连忙垂了眼睛。 她看向了李善,那眼神似笑非笑,似乎还在笑刚才的那一声前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姿仪有度的,款款下了马车,跟在了李善的后头。 刘仁实在前头引路,李善和武柔走在中间。 侍卫们紧随其后下了马,一直跟到了后院。 只燕未一人随着他们进了屋,其余人都守在了院子里头。 一进屋,就能明显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草药味儿。 李善跟着刘仁实走到了内室,拐过了屏风。 刘弘基本来歪在床榻上躺着,一看见李善进来了,他便连忙掀了被子,从床榻上下来,要行大礼,口中喊了一声: “陛下。” 李善连忙上前两步,将刘弘基托了起来,温声说道: “国公与父皇都不曾这么生份过,我是小辈,不必多礼了。” 刘仁实一听,这才反应过来,连同其余侍奉汤药的丫鬟们,都一并行大礼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 “都起来吧。”李善说了一声,便将夔国公扶到了榻上躺着。 刘弘基看着他,笑着说: “不曾想还真是陛下驾临,老臣惶恐。可惜病了,无法远迎,只能让儿子代劳了。” 李善微微笑了笑,转而看向了刘仁实。 刘仁实抬了一下头,一边战战兢兢地发着抖,一边气愤地怨怼道: “父亲真是没道理,既然知道是陛下,为何不提前告诉儿子?让我在门外失了礼数。若是让陛下以为咱是故意怠慢,岂不是害了一大家子?” 刘弘基笑了笑,丝毫不见生气,反而笑着说道: “是你自己蠢,还怪别人?去,出去吧。陛下微服前来,肯定不愿意让人知道,告诉底下人嘴巴都严一点儿。” 刘仁实又抬了一下头,应了声“是。”,又对着李善说了一句“陛下恕罪”,然后就挥手,指挥着屋子里头的丫鬟都跟着出去了。 屋子里头就剩下了李善,武柔,燕未,还有床榻上躺着的夔国公。 武柔将旁边的一把圆凳子搬了过来,放置在了李善的身后,李善便撩了袍子,矜贵地坐了下来,与床上的刘弘基相对,问道: “国公身体怎么样?可有好些。” 刘弘基微笑着叹了一口气,说: “哎,年纪大了,时好时坏的,今天恐怕是冥冥之中知道陛下大驾要来,竟然比平时还觉得轻省些。” 李善也跟着笑了。 武柔侍立在李善的身后,这才对着床榻上的人,躬身行礼道: “武氏阿柔,给夔国公见礼了。” 刘弘基眸光闪了一瞬,看着武柔愣住了。 他一开始还以为这是跟着出来,服侍李善的宫婢,还说这宫婢披个头巾,捂着脖子,像个波斯人似的,有些奇怪,只以为是个人喜好。 现在,认出了人,终于明白了……她是剃度之后,头发生得短,只能这样了。 他又想起了这几日的坊间传言,又看了看李善,心想可能是真的,便应了一声,再也没有说别的。 李善正发愁怎么跟人解释,见夔国公不提,他倒是松了一口气,直接说道: “朕来,是因为有一件难事,经阿柔提醒,所以特意来问问国公。” 刘弘基正色道:“陛下请说。” “国公知道,当年因为大哥被废,东宫的许多属官都受到了牵连,不是被杀了就是被贬了。 等后来我做了储君,东宫的属官,便大多都是老臣兼任,没有几个年轻人。 如今,我想要从科举中挑选几个人培养,可是我整日坐在宫中,对科举人才不了解,不知道如何下手。 阿柔说,国公交游广阔,或许认识几个有才,但不得重用的人,或许可举荐一二。” 夔国公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长孙无忌仗着是陛下的舅舅,又是太宗皇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估计是不顾陛下的意愿,多处指摘掣肘,让陛下不舒服,不信任了。 他抬着眼皮子,仔细地思索了一阵子,说: “我这几年因为生病,许久不出门,也不见客,对外头的事情,知道的少了,不过,陛下可以去问一个人,他是科举入仕,认识的人也多。”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别再提了。 “谁?”李善好奇地问。 “裴行俭,长安县令。他虽然出身勋贵高门,但是靠科举明经科入得仕途,年纪轻,三十出头,不管是名门望族还是寒门子弟,都有结交。 我两年前与他交谈过一次,此人颇有才华,且有识人之明。” 李善听闻是裴行俭,就有些失望,他垂了眼眸,想起了当初他去鼓楼看民间风俗,裴行俭专门给他组了一场马球赛的事情。 “他啊……” 刘弘基见年轻的皇帝明显不满意,于是便好奇地问: “怎么了?” 李善抬眸,将当初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最后总结道: “朕相信,国公说他广交好友,有识人之明,必定不虚。可是此人偏好迎奉,缺少公心,若是让他举荐,会不会以自己与人交情深浅为准,拿职位去全私人情义。” 夔国公听闻,仔细地又想了想,说道: “应该不会吧……他做长安县令以来,长安城中,那些纨绔子弟上街打架的事情都少了。 坊间百姓对他的评价也颇好,应是一个有本事解决问题的人。不像是会以权谋私,坏了朝廷事情的人。陛下可以派人去查验一番。” 李善听闻,微微扬起了下巴想了想,说: “听你这么说,朕倒是想起来了,好像长安城中是许久没有发生过大事件,摆到朕的案前了。” 刘弘基笑了笑,疏阔的眉宇间,是真诚的欣慰,说道: “陛下勤政爱民,是百姓之福,” 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武柔也跟着在一旁,祝福他早日康健。 临到要走的时候,武柔突然忍不住问他: “夔国公,咱们聊了这么久了,为何您一句都没有问,我怎么陪在陛下的身旁?” 夔国公看了旁边年轻的皇帝一眼,又看向了武柔,慈爱地笑着问: “你希望我问问?……我反正瞧着陛下不想我问。” 李善微微低着头,眼睛瞧着一旁,似乎依旧有些不自在,没有吭声。 武柔倒是十分的大方,顾盼神飞的看了李善一眼,说: “陛下脸皮子薄,不好意思提,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我只是好奇,若是旁人,肯定要诧异,外加质疑几句,夔国公却表现的很寻常。” 刘弘基叹了一口气,说: “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决断,好坏都由自己承担,不用老的操心。我一向如此。” 他看着虚空处顿了顿,又说: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就给我这几个儿子,一人分几亩地十个奴婢,其余的家产全分给其他有需要的亲朋好友。” 武柔和李善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问: “为何?” 刘弘基爽朗地笑了出来,说道: “我这是为他们好,他们若是有本事成事,自然不需要我的遗产,自己都会有。 若是实在不是个材料,给他们东西也守不住,说不定还要招来祸端,何必呢?” …… 回去的路上,武柔和李善都惊叹于夔国公的洒脱和胸怀。 一年以后夔国公去世,当真如他所说,将家财全散了出去,他的大儿子刘仁实继承了他的爵位,后来靠门荫入仕,官职不大,但是一生安稳。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 长安城里的一座酒楼上,裴行俭举着酒杯,跟十多个人围在一起,热情的碰杯。 这是单独的雅间,窗户外头临街,人来人往,几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喝了酒,气氛热烈,觉得憋闷,就将临街的窗子全打开了。 外头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全涌了进来。 屋子里头的人喝的正欢,全然不觉,只是说话声渐渐地都高了起来。 其中一胡人面孔的人,猛地拔地又站了起来,酒杯高举过头顶,口齿不清地说: “哎!咱们是生得晚了,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裴行俭三十出头,双眼皮,嘴唇有些厚,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笑起来却有些憨,拿着酒杯说道: “你现在也可以!用不着丧气!” 那人却白了他一眼,说: “行什么行,你上一回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被陛下训斥了一顿。” 裴行俭听闻,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手里一只手拿着酒杯,用另外一只手指着他说: “你这话就不对了啊。我本是好意,心想让陛下看得开心,顺便给你们一个露脸的机会。 谁知道陛下不爱看,你们也没捞着脸面,我还给陛下留了个迎奉小人的印象,谁也没得好!” 他环视着周围,十分后悔地说: “哎呀!这事情办得,悔得我肠子都青了,都别再提了。” 他又看着那胡人面孔的人,说: “三哥,酒水我都请了三顿了,你别再提了!再提我都怀疑你故意蹭我的酒喝!” 众人一阵哄笑声。 又有人说: “他也是忧心前途,苦闷得很,并不是怪你,二郎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被叫做三哥的胡人坐了下来,说: “二郎仗义,就是时运不济。要是咱早出生几年,现在说不定,也能将自己的画像挂在太极宫的凌烟阁呢?” 有人笑他: “你快拉倒吧,你祖上啥也不是,生在那个时候也是个小兵,怎么就能入凌烟阁了?你连当时秦王殿下的边边儿都挨不着。” 有好几个人热烈地附和,说: “就是……” “你也不看看那二十四功臣,有几个是真正出身穷苦的,不是名门之后,就是前隋的官身。” 胡人急了,又站了起来,说: “小瞧人!凭我的本事,我先上瓦岗寨不行么?瓦岗寨里好几个,不全是草莽出身?像谁,魏征、程咬金、张亮……还有谁来着。” 裴行俭听到这里,见气氛又有些凝滞,连忙起身说道: “哎哎哎……咱说实话,那二十四功臣,那都是凤毛麟角,放史书里,那也是相当厉害的角色。 虽然说,乱世出英雄,实事造英雄,但是乱世也杀英雄……说不定咱们在那个时候,运气差一点儿,人就没了对吧。” 他举着酒杯,对着周围的人都遥遥敬了一圈,说: “用不着羡慕前人,咱们只要本事过硬,自有自己的造化,不必灰心,不必灰心,啊。” 听了这个话,众人又纷纷举起了酒杯,跟着他一饮而尽,气氛又热烈了起来。 突然,楼下一小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裴行俭喝的高兴,根本就没看见。 急得那小吏在旁边巴拉他,说道: “县令县令,宫里传旨了,让你进宫去呢,快点儿走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好事坏事? 裴行俭愣了一瞬,惊讶地重复道: “陛下诏我?” 他因为惊讶,声音高了几分,一下子包厢里头就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看着他。 “是啊,跑回去还得沐浴更衣去这一身酒气,不能耽搁了,马在外头拴着。”小吏焦急地说。 裴行俭连忙将酒杯放下,去拿自己的幞头帽子,一边收拾一边嘀咕: “陛下唤我是好事还是坏事?” 还没等人搭话呢,他自己便扬了声音,说道: “当是好事!我走了,等我好消息!” 说罢他便拎着袍子,“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 …… 裴行俭回去之后,快速洗涮了一番,然后拿来炭盆,抓了一把熏香点燃,就着满屋子的烟雾将自己一熏,就进宫去了。 他穿着自己的绿色官府,头戴乌纱帽,坐在马车上,一边走一边闻自己身上是否有酒气。 几乎闻了一路,到最后真的闻不出来了,也不知道是鼻子习惯了,还是味儿真的散了。 到了宫门,自有引荐内侍官等着他,他跟着人一路在宫中穿行而过,进了武德殿。 武德殿中,李善依旧在看奏章,看得有些眼花,恰巧内侍来禀报,说裴行俭已经到了。 他便直接站起来,往外头走。 门一开,裴行俭就站在门口候着,一抬头便看见年轻的皇帝,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他,他连忙低下了头,行礼道: “陛下,臣来了。” 李善嗯了一声,随手将手上擦墨汁的巾帕递给了旁边跟随的宫女,问: “你累不累?” 裴行俭愣住了,抬眼迷茫的“啊?”了一声。那一瞬间,他脑补了许多,都开始以为皇帝是知道他先前在喝酒,所以讽刺他了。 “你要是不累,就陪朕去后苑走一走,正好透透气。” 裴行俭连忙应声,说道: “不累,臣一点儿也不累,出去走走甚好!” 他是真心的,这一身酒气,外头走不容易让皇帝闻见啊。 于是李善在前头,他在后头跟着,出了武德殿的后门,两个人一直顺着缓坡上的小路蜿蜒向北,视野渐渐的开阔,景色也好了起来。 深秋的季节,树叶黄了也黄的灿烂,还有精心培育的各种秋季花朵,很是养眼。 裴行俭也是头一次来,不禁四处打量,见这皇宫之内,占地广阔,景色比野外更错落有致,不单调,又比寻常人家的布景,多了一份大气自然。 就好像真的在野外一样。 裴行俭不禁在心中感叹,估计皇帝天天在家不出门,也不会觉得无聊,除了到处都是侍卫宫女,这跟在外头逛,也没什么区别。 正在想着这些,皇帝李善突然停了脚步,站在一处凉亭之下,看着远处的风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他。 裴行俭连忙恭敬地躬身低头,头上的帽子有些松,低得快了些,帽子檐往下溜,几乎盖住了眼睛。 他也不敢扶,就这么僵着。 皇帝李善自然看见了,他等着他自己扶,结果裴行俭一直不动,于是只好开口,温声提了一句: “裴卿,你帽子歪了。” 裴行俭听闻,这才赶紧抬了手,将自己的帽子往上扶了扶,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来。 李善忍不住也笑了,微微勾着唇角,温和地问: “你这帽子大太多了,帽檐似乎有些走形,想来是少府监疏忽,为何不上报,让他们给你换一个?” 裴行俭连忙说道: “启禀陛下,不关少府监的事情,这帽子一开始正好合适,是后来臣跟人学习幻术,总往帽子里塞东西,撑得大了。” 李善没有说话,直直地瞧着他,眼神依旧温润,可是那唇线却比刚才紧了。 裴行俭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厢坦白,戴着管帽学幻术……实在是不务正业。 他连忙低下了头,暗自懊悔。 等了一会儿,皇帝却没有责怪他,而是又走了起来,温和地说: “还是上报换一顶吧,有损朝廷形象。” 裴行俭松了一口气,应了声“是”,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后头。 李善突然轻声笑了一下,说: “你倒是有个难能可贵的好处,就是能说真话。能当着朕的面儿一直说真话,算得上一颗赤子之心了。” 裴行俭听闻开心极了,心中对皇帝的评价直线上升,说道: “陛下英明宽仁,臣不敢有所隐瞒。” 李善又走了几步,问道: “朕问你个事情,听说你是科举出身,认得许多人,可有忠君爱国,为人正直,从不趋炎附势之人?现下有几个御史职位,需要人充任。” 裴行俭听闻,眼睛看着皇帝的侧脸,皇帝神情疏离淡漠,但是此时在他眼中,已经散发着天神一般的光亮了。 他们的机会来了,属于他们的时代来了! 裴行俭安耐住自己心中地激动,拱手说道: “陛下,你这么一形容,我心中当真有这么一个人选,他名叫韦思谦,出身韦氏小公房,当年与我一起科举,才高八斗,中了进士,现在在荆州应城做县令。 此人嫉恶如仇,虽然出身名门,但是最恨权贵谋私贪腐,一心要做个匡扶正义的勇士,甚至有时,都显得正直过了头。” 裴行俭语速很快,激动和兴奋还是溢于言表。李善一边走,一边默默听着。 “我与此人相交,佩服他的为人,甚至有时又愧疚自己是一凡夫俗子,没有勇气与之一般。”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说: “对了,他对大唐的律法条文颇有研究,简直就是一本唐律解释文书,头头是道,我们听了就没有不服的。平时上个街,看见两个小贩吵嘴,他都能根据律法讲个一二三出来。” “应城县令……”李善默默地将这个人的名字记在了心里,“还有么?” 裴行俭迟疑了一瞬,很是认真地思索了起来,说: “其余的人,按照陛下的要求,忠君爱国的人肯定多了,但是不趋炎附势的人……大部分都是寻常人,天下又有几个梗着脖子,非要跟人情世故作对的。” 李善听闻,仰头“哈哈”笑了出来,甚是爽快,他扭过头赞许的看向了裴行俭,说道: “这确实是大实话。这样,给你一天时间,你回去思量个接近的名单出来,韦思谦算一个,要四个人,科举出身,有公心,有才华,能做事的。” 裴行俭听闻,高兴地嘴巴都咧到了腮上,连忙躬身应了。 一百七十三章 你还记得么? 昭庆殿。 武柔和皇帝李善坐在同一张案几后头,一起吃饭。 饭菜摆了桌子,伺候的人都被赶了出去,两个人面前放着屏风,隐秘又安静。 于是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着话。 李善的心情颇好,宽和温柔的眉眼都是弯的,他微微偏着头,看着武柔说: “长孙无忌问我,为什么两省共同推荐的名单,陛下不用,非要另外挑了几个,用吴王的人,用偏远州县的人,陛下是在怀疑两省官员的忠心吗?” 武柔一直认真地听着,一边替他斟了酒水。 李善接着说道: “我直接反问他,朕不能用别人,一定要听你们的吗?舅舅这般指责,好像朕不能有自己的主意。” 他说着就笑了,微微勾着唇,端起了酒杯端方温和地喝了一口,说: “他后来就不说话了,虽然面儿上依旧很不服气,到底是这一回,让朕如愿了。” 武柔温柔的笑了,伸手将他的发带往背后捋了一下,眼里全是怜爱,说: “本就是这样,小事上不与他杠一杠,他就总觉得你是个小孩子,拿不得主意。 陛下这一回气儿顺了,我算不算有功劳?” 李善将手里的筷箸放了下来,又往她旁边挨了挨,顺手将她搂在了怀里,说: “早就气儿顺了,自从跟你在一起之后,就觉得气儿顺多了,日子也好过了许多……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觉得煎熬的事情,现在也觉得没什么了。” 武柔听闻,笑容越发大了些,贪恋似的,一直用手抓着他的手腕,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说: “我也是一样,以前我觉得自己运气太差了,现在倒是觉得,运气太好了。没有以前那些事情,也不能跟你在一起啊。”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扬起了头往后看着他,眸光炯炯发亮,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就是不说。 李善等得急了,便问: “怎么了?” 武柔便反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地将他的脑袋往下拉了拉,凑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李善听闻,眸光顿时亮了,满是惊喜,惊问道: “真的?!”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了,武柔靠在他的怀里,扭不过身子去,想捂他的嘴,但是又不方便,索性就勾着他的脖子,深深地吻了过去。 反正两个人的嘴是离得最近的。 正在喜悦之中的李善,被武柔吻得头脑发白,心跳和爱意相应,令人迷醉。 武柔松开了他,嘴里还有他口中残留的酒香,她抿了抿红唇,面色绯红,轻声说: “你小声一些,她们都以为我不会生育,所以才这么安生。等等看,等保稳了再说。” 李善看着她,双眼中还有着意乱情迷的神色,温柔地笑了,环着她的腰的手又松了松,说: “好,都听你的。” “哎,我给你引荐个熟人。”武柔说着就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李善也自觉地规矩的坐好。 武柔对着门外高声喊道: “彩衣……” 不一会儿,彩衣应声进来了,抬眼看了一眼故作正经的两人,有些羞涩的红了脸。 她是武柔贴身服侍的宫婢,早就撞见过这两个人腻歪起来的样子,实在是令人脸红心跳。 即便是现在,两个人装着无事的样子,也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昭仪娘娘唤彩衣何事?”她小声地问,脸上还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去,将小曲叫过来,让陛下瞧瞧还认得不。”武柔说。 彩衣听闻,退出去去寻了。 武柔便问他: “九郎还记得小曲么?” “小曲?是哪个?做什么的?”李善问,这个姓并不多见,可是自己却没有印象。 “就是咱们第一次见面,负责带我的那个小内侍啊。” 李善端起酒杯又饮了一口,微微笑着说: “第一次见面?在哪儿?” 武柔听闻,顿时心酸了一瞬,她不悦地努了一下嘴,说: “就是在武德殿的旁边的大路上,你的猫被花墙里的枝蔓卡住了……陛下原来忘了啊,亏我记得清楚。” 武柔说着,就夸张地扬了脸,用花痴似的神情说: “当时我站在花墙的外头,等小曲过来,就听见一个好听的少年声音,对着我说,过来……快过来…… 声音就在花墙里,我还以为遇见花神了呢。” 李善笑着说: “谁叫你了,自作多情,我叫得是黑玉。” 武柔听闻,转过头来看着他,见他眸光狡黠,明显是记得的,便轻轻地推了一下他胳膊,说: “弟弟调皮哦,骗我忘了?” 李善听闻,便故意绷了脸,说: “谁是你弟弟?!放肆。” 武柔也不怕他,只管抬着手腕,用袖口遮着嘴,“咯咯咯”地笑,说: “你明明就是弟弟么,当时只有十岁,我一低头,透过花丛的缝隙看过去,哇,那张脸,还有那被人发现之后,惊慌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得。 我当时就心想,好漂亮的孩子,还真是个花神。” 李善听闻她这么喜欢自己,心里头甜丝丝的,但是面儿上依旧不愿意让步,说: “什么孩子,你当时也不过十四岁,你不也是个孩子。” “不不不……我当时可是能嫁人了,你能么?”武柔扬了下巴说。 李善都快被气笑了,说道: “别人的女子,都是生怕自己青春不再,使劲儿装嫩,你倒好,非要当我姐姐?比我大四岁很了不起么?” 武柔见他有些恼了,这才撒娇似的,伸手晃着他的胳膊,说: “九郎……我错了,别生气了啊,我唤你哥哥还不行么?” “用不着。” 这个时候,彩衣在外头说: “陛下,娘娘,曲内侍来了。” “让他进来。” 小曲走了进来,先是恭敬地看了一眼武柔和李善,才垂下了眉眼,躬身平直地说: “奴婢参见陛下,娘娘。不知唤奴婢来,有何吩咐。” 小曲当年也就跟武柔差不多大,甚至还比她小一些,如今也是二十多岁,是个顶壮实的青年了。 只是神情比从前越发阴郁了些,他从前只是寡淡疏离,说话办事就好像没有感情似的,透着公事公办的利落。 武柔看着李善问: “你看,陛下还记得么?” 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说: “只见过一面,哪里记得去。宫里的内侍那么多……对了,小曲是吧,之前在哪儿当差?”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话说的好听 小曲长着一张瘦长的尖脸,眉毛很细,像个女人的,神情的阴郁让他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显得阴冷。 不是很讨喜。 李善不曾记得当年那个替武柔开解的小太监是什么样了,他只是本能的不喜欢现在看见的这个人。 尤其是当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小曲犹豫了,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帝李善不由地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武柔虽然没有扭过脸去,但是不知道为何,天然的就感知到了身旁人的情绪变化,她连忙说: “小曲,陛下问你什么,就老实回答,不必顾及别的。” 李善在旁边轻微地冷笑了一声,说: “当着朕的面,要顾及什么别的?” 小曲连忙低下了头,将身子又弯的狠了些,说道: “回陛下的话,奴婢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 李善抬眸看了他一会儿,温声说: “只是问你在哪儿当差,有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隐情?” 小曲回道: “奴婢之前在掖庭宫的罪奴所做杂役。陛下定然要奇怪,为何我十多年前就已经为新进宫的武昭仪做向导了,现在却到了罪奴所做杂役? 那个地方,都是各个新没入宫中的罪奴,在掖庭宫做最下等的苦力活儿,磨性子、教授规矩的地方。 那陛下自然会认为,奴婢肯定是犯了什么大错了,才去了那里。 武昭仪现在招奴婢过来,做她的差使内侍,陛下定然不放心我一个犯过大错的人,在武昭仪的身边,定然要问清楚……所以奴婢犹豫了。” 李善越听越觉得好奇,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武柔,问: “他到底犯了什么大错,这么神秘?” 武柔歪了一下头,别有深意的,带着俏皮的意味瞄了他一眼,说: “陛下自己问的,我哪里知道。” 李善一看就知道她是故意拿乔,但也不不管她,而是对着小曲说道: “你只管说,朕听一听。” 小曲听闻,便讲了起来: “奴婢进罪奴所之前,因为入宫的时间长,接引规矩,被内侍省分配给了新册封的郑贵妃,做礼仪内侍……” 礼仪内侍,就是平时负责唱和提醒上位者驾到,离开,促使下位者行礼有序,或者在特定的场合,比如祭祀,宫宴,节庆、出行,负责指引主人走礼仪流程的职位。 这职位根据主人的身份地位不同,水涨船高。 跟着皇帝陛下的,自然比跟着二三品嫔妃的礼仪内侍,要高好几等,俸禄也高。 当初小曲能够分配给郑贵妃做礼仪内侍,肯定是升迁了。 可是,没有想到,郑贵妃,顶个贵妃的名头,在皇后面前连个普通宫婢都不如。这让一向奉行按照规矩办事,就不会出错的小曲,一下子就混乱了。 小曲躬着身子,斜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郑贵妃,眼神挣扎,欲言又止。 高座之上,王皇后看着下头跪着的郑贵妃,说: “刚才在册封仪式上,被人行了礼,就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了,我让你过来,你为什么不过来?” 周围除了郑贵妃,还有萧淑妃,和另外四个嫔妃,大家都坐在周围,看着王皇后教训郑贵妃。 郑贵妃伏在地上,身上的华服逶地,今日本来是她最风光的日子,却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这种侮辱。 可是她不敢反抗,只能战战兢兢地回道: “回皇后娘娘,是曲内侍不让妾过去的,说那么多皇亲国戚都在,坏了皇室礼仪规矩,会被人笑话,不是故意对娘娘不敬。” 王皇后听闻,冷笑了一声,转而看向了旁边,躬身侍立的小曲,说: “是么?曲内侍,你的主人将这罪名推到你的身上了,你怎么说?” 小曲挣扎了一会儿,淡漠的脸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他秉持着身正不怕影子歪的信念,鼓起勇气站了出来,躬身平直地回道: “回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说得是真的,而且……指引规矩是奴婢身为礼仪内侍的职责,奴婢按照职责做事,不知道罪责在哪儿,请娘娘明示。” 此话一出,王皇后看着小曲愣住了。 周围那些个嫔妃们也愣住了,她们自是知道王皇后是在故意刁难郑贵妃,甚至是杀鸡给她们这几个猴儿看,竖立自己的权威。 大家都知道王皇后没有道理,可是敢跟她当面辩驳的,这还是第一个。 萧淑妃都笑出了声,幸灾乐祸地说: “这是内侍省调教出来的宝贝啊……” 王皇后被折了面子,“咚”地一声拍在了旁边的扶手上,怒道; “什么规矩?!我是正宫皇后,我的话就是规矩!不听诏令,忤逆犯上,你还有理了? 今日非要教教你,什么是规矩!你出来!本后命你,打郑贵妃两个耳光!” 小曲震惊地抬起了头。 所有人嫔妃都是一凌,神色各异的看向了皇后,像是在看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郑贵妃扬起了头,看了王皇后一眼,眸光闪着泪光,真个脸色都灰败了,喊道: “娘娘!您就看在奴婢一直听话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以后娘娘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娘娘让我死,我立刻就去死。” 郑贵妃说得咬牙切齿,本来就消瘦的脸,此时又泛起了隐忍怒气的潮红。 她不敢漏出来,整个脸都埋在了伏在地上的双手上。 今日本来是她最风光的日子,从一个守夜的小宫女,靠着运气做了贵妃。 按理说,是个人都该庆幸自己的福气。 她却万般后悔,当初那一夜守夜的为何是自己,陛下又为何选了她? 她宁可现在依旧是一个值守的苦力宫女,也不想穿着华丽的衣服,整日被人欺辱。 明明盯着尊贵的身份,却连一个正经宫女的尊严都没有! 谁知王皇后冷笑,嘲讽她说: “话说得好听,我现在让你挨两下巴掌,你不愿意了?还说什么去死?……怎么了?觉得如今是贵妃了,好面子了?” 她巡视了一眼周围的嫔妃们,银盘似的脸扬了起来,傲气地说: “头衔再怎么高,也不过是伺候我们夫妻的妾,是本后抬举起来的贱婢。不打你,恐怕都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 被她看着的女人们,都连忙低下了头……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单单是因为你 她们都是低贱的宫女,没有一个出身好,有家族势力的,怎么敢吭声? 也就萧淑妃,仗着陛下的另眼相待,此时翻了一个白眼。 王皇后见小曲就是不动,催促道: “打呀!怎么了?你不是特别有理,特别在意规矩么?什么规矩告诉你,皇后的令你也敢不听了?” 小曲犹豫了一下,连忙跪了下来,说道: “奴婢……奴婢知道错了,请皇后娘娘饶了奴婢。” 王皇后眯了眯眼睛,说道: “哼……我现在让你代替本后打人,说要惩罚你了么?怎么?忠心护主,不将皇后放在眼里……那好,来人,拖下去,杖责一百。” 杖责一百,人就没命了。 小曲连忙慌乱的膝行了两步,说道: “娘娘,娘娘我打,我这就打。” 他说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将手中转为指引的用的浮尘换了一下手,站在了郑贵妃的面前。 郑贵妃看见了他的靴子,慢慢地扬起了脸来,直直地看着他。 那一瞬,小曲羞愧极了,他一直以来奉为主心骨的行事原则,他成事的骄傲,在这一刻瞬间崩塌。 可是他也要活啊。 如果人死了,什么原则,什么骄傲都没用了。 “啪、啪!”小曲用了全力,像是在狠心抛弃自己一般,扇出了两个巴掌。 郑贵妃身子晃了晃,仰着头闭着眼睛,几乎要晕倒,半天才抬起了手捂着自己的脸,然后……红色的鲜血便从鼻孔处流了出来。 小曲整个人都在发抖,看着对面穿着华服,被自己奉为主人的女人,“咚”地一声跪了下来,终于哭了出来。 他一边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一边哭着说: “娘娘……对不起、对不起,奴婢以下犯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王皇后见他们这样,很是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说道: “好,听话好啊。可是按照规矩说,你毕竟是欺了主了,也不能什么都不罚。这样吧,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去罪奴所,当个苦力杂役好了。” 就这样,小曲就去了罪奴所。 罪奴所里的人,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也就十多岁而已,像他这么“老”的进去,是都要议论纷纷。 小曲擦着回廊地面,旁人经过的人瞧见他,都要说: “看见没,就是他胆敢打了贵妃娘娘了。” “打了贵妃怎么没有处死?” “那谁知道呢,许是皇后娘娘心善吧,留他一命。” 冬天,下着雪,小曲挑着冰块走过,又有人说: “听说他以前是礼仪内侍呢,贵妃娘娘身边一等内侍,怎么到这儿来了?” “哎,上头两个神仙打架,他这个小鬼儿遭殃了呗。” “哎……咱们要不要拉一拉关系,说不定他改天又能从罪奴所出去,将咱们也拉出去呢?” “哼,快拉倒吧,别管是因为什么,他胆敢动手打自家主人,以后谁还敢用这么野的奴婢? 咱们翻身的机会都比他大。你看吧,他这辈子,要钉死在这罪奴所了。” 就这样,他在罪奴所,度过了三年毫无希望的日子。 这三年,他不停地反思自己错在何处,当初为何那么死板。 另一方面,他又想着自己明明是按照规矩办事,什么错都没有犯,为何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心中水火般的迷茫和煎熬,神情越发的阴沉死气了。 正当他感到绝望的时候,武柔出现了。 他看着莫名出现在这里的武柔,听说她已经是新皇二品的昭仪之时,并没有很高兴。 第一个反应,是这些后宫女人们的争斗,又需要自己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牺牲品了。 武柔看着他笑了,说: “小曲内侍,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感情,拉拢你都没有能入手的地方。” 小曲看了她一眼,平直地说: “娘娘说笑了,我哪有值得拉拢的地方。况且……奴婢跟从前并不一样。” 武柔并不以为意思,直接走到了他忙碌洒扫地身边,在掖庭宫的廊柱下头,坐了下来。 小曲下意识地就停了扫帚,他从小就在宫中长大,对上位者礼让周到,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不敢再扫,怕惹了旁边这二品昭仪服饰的女人,一身的灰尘。 武柔扭过脸,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尽管他细弱的眉眼,冷漠阴沉。 她笑着说: “你知道么,我进宫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有的表面上恭维,私底下故意使绊子。有的人面上固执,不喜欢与人套近乎,但是公私分明,从不会坏了差事。 你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我就来找你了。不是因为你曾是谁的人,也不是因为你得罪了谁,有可利用之处,而是单单因为你这个人……” 武柔直直地看着小曲的眼睛,在他的惊讶之中,真诚坚定地说: “当初你做我的接引内侍的时候,我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娘娘,就一定会重用你,让你在我的手下做事。所以,我来了……” 小曲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混乱、挣扎的内心,又逐渐清明了起来。 …… …… 昭庆殿里,李善看着小曲,有些目瞪口呆。 他只知道王皇后待后宫嫔妃们刻薄寡恩,却从未关心过细节。 今日一听,才知道,他以为皇后不敢出格,不敢动大刑,杀人,就没事了。 可事实上,其实要折磨一个人,多得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动刑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曲阴沉着脸,依旧是冷漠的神情,低垂着的眉眼,却有了一丝伤心,说: “陛下,奴婢也是宫中的老人了,从八岁时就净身做了内侍,一直相信按照规矩办事,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不会出错的教诲。 前十多年一直这么过来的,也一直在按部就班的升迁。可是直到王皇后执掌后宫,一切都变了。 按照职责做事,按照规矩做事都是错了,奴婢找不到服侍主人的新章程,总怕自己又错了,所以陛下问,才犹豫了……” 李善听闻,一肚子的气,没好气地说道: “有什么新章程?皇后她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你只管按照你从前的章程来。 ……昭仪不是那样的人,她从前在纪国太妃手下做事,跟她一样,不会亏待了你们的。” 小曲躬身,寡淡地应道:“是。” 这个时候,门外皇帝身边的执勤内侍走了过来,小声提醒道: “陛下,今日是十五,按照规矩,该去皇后娘娘那儿就寝了,天色已经晚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怎么会如此的天真? 这提醒来得真是时候,李善不由地一阵心梗。 他吐了一口郁气,说: “你们先下去。” 两个内侍一同退了下去,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李善有些气愤地对着武柔说道: “若是让我想,宁可先废了她,让后位空悬也不要她。可惜长孙无忌和柳仕,还有褚遂良,都不会答应。” 他有些焦躁地扶了一下额头,头疼似地说: “父皇当年能想到么,舅舅长孙无忌还有褚遂良,跟柳仕王氏他们结成一伙儿来逼我。” 还没有等武柔说话,他便又自言自语地说: “不,这事情不能怪父皇,要是他,何至于让自己处于这种境地之中?是我威权太弱,让人骑到我的脖子上了。” 武柔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背后,贴着他的发带轻轻地向下,像是给他顺气儿一样,温柔地说: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情要一步步地做,咱们不是有进展么,才将四个职位用了自己的人。 慢慢地这样下去,长孙无忌他们知道陛下不是好拿捏的,或许就能改了主意了,到时候自然水到渠成。” 她顿了顿,又说: “今日是十五,皇后娘娘说不定在等你,去吧。” 李善听闻,垂着眼睛犹豫了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站起来就往外走,武柔起身去送他。 见他将要拐过屏风,她又突然紧走两步上前,抱住了他的腰,将脸靠在了他的后背上。 李善伸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无奈地说: “让我走的也是你,抱着我不让走的也是你。” 谁知武柔温柔又小声地说: “谁说不让你走了,我只是从前一直做梦,在你离开的时候,能这样从背后抱着你,可惜当时没有名分,不敢做。 ……现在能做了,真幸福。” 她的语气缠绵悱恻,听着便是真心的感到高兴和满足,李善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静静地让她抱着,唇角带着笑意,说: “要被你的甜言蜜语哄死了。” 武柔这才松开了他,说: “去吧,别生气了,高高兴兴的,才能长命百岁。” 李善扭过身来,又狠狠地拥了她一下,似乎要从她身上汲取生的力量似的,贪婪又用力,然后便松开了她,转身大步离开了。 …… …… 甘露殿。 李善早早就躺在了龙榻上,准备睡觉了。 床幔放了下来,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床脚跪着两个守夜的宫女,都低着头,像是一座泥人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突然,外头有人内侍唱和:“皇后驾到。” 床脚那两个泥人雕塑听闻,立马站了起来,扭脸瞧着门外头,神色有些紧张。 侧身向里,躺在床榻上的李善缓缓睁开了眼睛,听着外头的动静。 不一会儿,一阵细软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衣衫摆动的簌簌声,从外头传了过来。 王皇后拐过屏风,毫不意外地看见合着的床帐子,立在那里冷笑了一声,她看了一眼站在床脚的三春四秋,突然抬了眉毛,问; “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里?武昭仪没有将你们要回去?” 她说完,又顿悟似的向右走了两步,说: “哦,也是……你们两个在陛下这里,充当眼线肯定更好了,要回去多不合适。” 三春心中不满,但是面上依旧礼数周到,躬身道: “娘娘,陛下已经睡下了,小心惊了驾。陛下睡前有旨,娘娘若是来了,还是宿在旁边的长榻上。” 王皇后听闻,看着放下了床帐子,还有帐子里那隐隐约约的身形,反而哈哈大笑了两声,说道: “他睡下了?谁信呢,不等我先睡下,他能睡安稳?是不是呀,陛下?” 李善一直睁着眼睛听着,此时便一下子坐了起来,抬手撩开了床幔。 他一头墨发松散,宽松的白色蚕丝的寝衣,清冷的面容,令王皇后心头一滞,心跳都慢了半拍。 上一次拥抱着他,拥有他是什么感觉,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三春和四秋连忙上前去,将床幔给挂了起来,然后就又跪倒了床边两侧,垂着头,装泥人雕塑去了。 李善盘腿坐在床榻上,看着她冷冰冰地说: “朕正好跟你商量个事情,王青,你我两看两生厌,相敬如宾都做不到,何必相互折磨呢。 不如你自请废后,然后去感业寺出家,过个两三年你就可以化名出去。 只要你自己不提宫中的事情,没有人会治你的罪,到时候你还可以正常的成亲生子,过一个正常女人该有的日子。” 王皇后看着他,又爱又恨,有多爱就有多恨,她听着他说这些话,无异于在她的心上划刀子。 她淡定的神情一下子崩了,夸张地“哈哈”两声,晃着身子激动地说: “陛下,你怎么会如此的天真?!你以为我嫁人图的是什么?难道就图一个男人做伴儿吗?! 笑话!当然是要男人带来的权势地位!我既然得不到你的垂怜,那就更应该赖在皇后位置上,赖到老死了,怎么可能放弃呢?!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她的语气是那么的嘲讽,甚至那银盘似娇艳富贵的脸庞,都极尽了嘲讽的神色。 李善看着她这样的反应,脸色渐渐地黑的跟锅底一样,就那么冷清的瞪着她,没说话。 王皇后也没指望他说什么,从来他们两个在一处,都是她说得多,他说得少,她都已经习惯了。 于是她接着说道: “哦~~我知道了。陛下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就以为旁人都在乎一个情字了? 呵呵呵……你自诩情种,别人就会跟你一样想么?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只有你一个这么天真,你的武昭仪其实跟我一样,她只在意你的权势,你的地位,你能给她的荣耀,并不在乎你呢?” 李善听了这个话,突然心头“咯噔”了一声,侧过了头,垂下了眼睛。 王皇后见他明显动摇了,嘴角勾起了胜利的弧度,说道: “女人都是一样的。这世上不让女人建功立业,于是俘获男人的心,分享他的地位和权利,便是女人的事业。 武柔,为何会例外?只不过她有法子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我没有罢了。”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盯着他,咬着牙笑,故意恶毒地说: “哦……也是,陛下喜欢禁忌不伦的味道,我一个明媒正娶的皇后,自然没有那般魅力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去吃饭么?我请 这话,像是一盆热水迎面泼在了他的脸上,将他烧的体无完肤。 他从小就谨言慎行,最恨旁人说他品行不端,如今好了,频频被人当着面抽脸。 这话听一回,就浑身难受一回,尤其是当他讨厌的人,拿来攻击他的时候。 李善伸手扶了一下额,想忍下来,突然就抄起了枕头,轮了出去。 龙榻上的枕头很长,他随手往外一轮,尾端砸在了床架子上,顿时破了,霎时间里头的填充物迸地到处都是。 王皇后吓了一跳,抬起袖子遮了一下脸,还是被枕头里头的东西砸到了,她惊叫了一声。 她这一惊叫,外头执勤的侍卫和内侍又被惊动了,哗啦啦地聚集到了门外。 执勤的内侍小声地请示: “……陛下?” 李善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语气寻常地说: “无事,都出去吧。” 只要帝后在一处,总是鸡飞狗跳,侍卫们也都习惯了,听了这话,立时便又回到了岗位上。 王皇后惊疑未定地看着他,突然眼泪就下来了,哭着问: “你要打我?” 李善见她这样心中就恶心,宽和的眉目冷峻至极,说: “很意外?你不就求得就是这个么?朕好言好语相劝,你字字相逼,你求得不是让我打你,难不成还是让我爱你么?” 王皇后听闻,心中一阵难捱的酸楚,一直酸到了脸上,化作了苦水往外流。 她虽然站着,却比跪着都要卑微,捂着心口看着他说: “陛下忘了?……我也曾好言相劝,想方设法地哄着你高兴,一年半的时间,可是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谁能求自己的夫君打人,不都是被你逼成这样的么?” “呵呵……是,凡事只要不顺你的心,都是在逼你,你比朕这个做皇帝的都委屈不得!”李善一指外头,冷峻地说,“你要不想被朕大半夜的赶出去没脸,就滚到外头去睡觉,别再来烦我!” 王皇后看着他,挂着泪光的眸光闪烁了一会儿,终还是扭头出去了。 室内安静了下来,三春四秋这两个泥人雕塑这才动了,连忙去起身去更换枕头,打扫屋子。 李善微微喘着气,慢慢地平复着心情。 …… 第二天,下了大朝会之后,李善主动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都叫了过来,直言说道: “朕要废后。”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对视了一眼,问: “为何?皇后是犯了什么大错了?” 李善微微扭了一下头,在玉藻之下的缝隙间,紧紧地盯着他们看,冷笑说: “她言行无状,多次顶撞朕,这个理由不够么?舅舅,若是不废她,朕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她气死了!” 长孙无忌本来还有些担心的神色,听了这个话之后,面色松弛了下来,说: “陛下年轻,年轻夫妻之间吵架拌嘴,都是常有的事情。寻常夫妻都不能因为吵架就轻易和离休妻,更何况是废后? 兹事体大,多少眼睛都看着呢。再说,王皇后是先帝为陛下选的原配,若是废了,岂不是耽误了先帝的一片苦心?” 李善微微皱了皱眉头,反问道: “若朕执意废后呢?舅舅和褚大人若是能支持朕,王氏还有什么做原配的必要?” “陛下,不可任性,这里头还有太子的事情呢。废后之后,太子的嫡长名义就没了,到时候还要牵连太子。 如此大的变故,怎么能一意孤行呢?陛下践祚不久,正是彰显贤德,凝聚人心的时候,不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反复无常。” 李善突然无话可说,因为长孙无忌说得是对的。 但是他依然不死心地看向了褚遂良,问道: “褚爱卿,你呢?” 褚遂良俯首道: “臣认为太尉大人说得有道理,请陛下明鉴。” 李善微微叹了一口气,天子冕服宽大的袍袖之下,手里将那琉璃珠子又转了一圈,说: “行,朕知道了。” 说完,便端庄威严地上了御撵,仪仗往后宫去了。 …… …… 长安县府。 一名男子坐在县府大堂的旁听椅子上,身子坐的板正,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外瞧,神情有些焦虑。 他便是韦思谦,比长安县令裴行俭大了三四岁,国字脸,眉毛漆黑,甚至有一点点儿连眉,表情端肃地像个关公。 突然,他站了起来,身子有些拘谨地晃了晃。 裴行俭从外头奔了进来,一边拱手打招呼,一边笑着说: “韦大人,稀客稀客啊。让你等这么久实在是抱歉,刚刚两个公府的公子为了一个教坊歌伎打起来了,我去劝了劝架。” 韦思谦见他这般的热情,越发的不自在了,拱手回了礼数之后,默默地看着他摘了自己的乌纱帽,放在了明堂的案几上,才说: “裴二郎,上一次咱们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我还放了狠话,说自此没有你这个朋友。没想到你却向陛下举荐了我,做监察御史……” 裴行俭一只手搭在了旁边的案几上,只管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笑,微微厚实的嘴唇笑起来憨憨的。 韦思谦说着低下了头,声音越发小了许多,说: “想来实在是惭愧,我小肚鸡肠,实在是不能与你相比……思来想去,还是得来给你道个谢,最起码得请你吃一顿饭,还请二郎赏个光。” 裴行俭很是豪爽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像是给他松劲儿似的,说道: “嗨!我举荐你,是因为你符合陛下的要求,我只是老实作答而已,你不要觉得欠我什么。 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你,韦公子,我敬佩你的为人,即便是咱们有争吵,我依然还是敬佩你的。” 韦思谦听闻,又拱了一下手,抬眸不自在地又看了他一眼,说: “那……那去吃饭么?我请。” 裴行俭说:“吃啊,我一定要宰你一顿,吃顿好的。等我去换件衣服。” 谁知韦思谦却耿直地说: “吃好的不行,吃碗饸饹面吧……你现在是长安县令,我是监察御史,我的职责便是监察你们,吃得太好有勾连嫌疑,我得避嫌。” 裴行俭本来都转身准备要去换衣服了,听闻脚下绊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无奈地笑着说: “行行行……饸饹面就饸饹面,都听你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官价公允 要说长安城里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裴行俭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两个人已经三四年没见了,科举之后,他留在长安做了仓曹参军,在左屯卫看管仓库。 韦思谦前往应县,做县令。两个人天各一方,经历完全不同,聊起来各自好奇,根本就讲不完。 于是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步行在长安城的街道上,不知不觉地走了好远,终于在一个偏僻胡同里,找到了一家饸饹面馆子。 那面馆挺大,上下两层,专门只做一碗饸饹面,但是宾客很多,虽然已经过了饭点儿了,但是门口熙熙攘攘的食客依旧不少。 甚至还有许多牵着骆驼胡商进出。 门口的迎客小童,刚刚从客人手里牵过了骆驼,往偏院去栓,一扭脸就看见了裴行俭两人。 他顿时便笑了起来,十分高兴地喊道: “裴大人,你来了!正好楼上的位置空着呢。” 说着就扭过头对着楼里头喊道: “裴大人来了,二楼老地方。” 裴行俭伸手拍了一下那小童的肩膀,笑着说道: “你忙吧。” 说着便转身,给同行的韦思谦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人一边往上走,一边介绍道: “这家饸饹面挺有名的,但是价格合适,并不贵,从前我做仓曹参军的时候,每个月都会来两三次。 别看它场子大,接地气,一般的勋贵高官也没人到这里来,肯定没人知道咱们一起吃饭了,放心吧。” 这话多少有些揶揄他的意思。 韦思谦总是没有个笑模样,有些不悦地说: “我不是怕跟你吃饭,被人看见了又何妨?我只是不想吃得太贵而已。” 裴行俭无奈地说: “跟你开玩笑呢,真较真儿。” 两个人上了二楼,直接在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二楼桌子的材质好一些,间隔较远,但是依旧没有隔断,跟楼下也差不了多少,但是因为单价比楼下贵了那么几文钱,所以更清净一些。 裴行俭就着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水,说: “我听说,本来尚书省和中书省都给了举荐名单,皆是没有为官经验的功勋之后,是陛下想要重用科举之人,但是又不知道用谁,才问了我几句。 陛下的疑难倒是提醒了我,现在科举之路,缺少个提拔选官的标准和章程,最后都得沦落到举荐制上,对参加科举入仕的人不公平。 所以我最近在研究个公允的衡量标准,等我琢磨好了,就给陛下呈上去。” 韦思谦有些羡慕他的热情,一直默默地听着,看着他,半晌说道: “你总是这样,不管多不堪的世道,你都能瞧出好来,从未见你消沉失意过,不像我时常扫兴,也没有几个朋友,也就是你还能惦着我。” “哎,话不能这么说,你有你的好,世上总得有几个像你一样较真的人,这世道才能越发的清明不是么?” 裴行俭倒完了水,就开始剥蒜,剥好了就放在小碟子里,一边剥一边抬眼瞧了瞧正襟危坐的韦思谦道: “怎么了?做了监察御史之后,事情不太顺利?” 韦思谦叹了一口气,说: “逆水行舟,哪有顺利的时候。做县令的时候上司就嫌弃我事儿多,现在上下都嫌弃我事儿多。 管他呢,我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只要陛下不撤我的职,谁也管不了我。” 裴行俭听闻,笑出了声来,说道: “这你放心,咱们陛下虽然年轻,但是有主见,他正需要你这样的人,第二个还难找呢。”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面上来了。 那饸饹面做得很香,裴行俭忙活到现在,韦思谦就等他到现在,两个人都没有吃饭,于是闷头吃起面来,也顾不得说话了。 正在这个时候,从一楼又上来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坐到了他们身后的一张桌子上。 二楼人少,说话声音很清楚地传了过来: “你是真的不够意思,卖地之前,说一定请我吃顿好的做分别之礼,这卖完了,好的就是一碗饸饹面?” “哎……别提了,本来想着卖了长安的地,回老家能置一处房产,外加几十亩良田,这下好了,弄得跟老家差不多,什么都不够了,你就凑合着吃吧。” 那两个人坐了下来,听着的人好奇地问: “为什么?” 另一个人说: “那天我去通译所办离职,所里的老上司听说我要卖地,便拉着我说,正好有人要买,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介绍你个买主。 我一听,都是卖,卖给谁不是卖,顺便卖老主顾个人情,有什么不好,结果到那一看,你猜是谁要买我的地?” 听得人有些焦急,又有些气愤,说: “谁啊?难不成是圣上?!长安城的地多贵啊!压得跟你们老家桐乡一个价!” 卖地的人连忙嘘声压他的声音,语气都是苦的,小声说: “跟圣上也差不了多少了,尚书省右仆射、褚遂良褚大人。” 韦思谦本来一心吃着面,听到这个话之后,好奇地扬起了头,往裴行俭的身后看了过去。 只见说话的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绸缎圆领袍,气质在行商的市侩和官身的矜贵之间,倒是与他们所说的通译所的身份相符。 裴行俭也听到了对话,同样扭过了头看了一眼。 那卖地的老头一心跟同伴倒着自己的苦水,并没有注意他们,接着说道: “本来老上司一介绍身份,我还高兴呢,心想我临回家养老了,还能见紫衣大员一面,沾沾人家的福气,祖坟都冒青烟呢。 结果呢,他一开口,要按照官价买我的地!” 听着的同伴激动地说: “你不会说你不卖了么!你傻不傻,官价,那官价就是最低价,与市价何止差了三成!那是你一辈子的积蓄,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答应啊!” 卖地的老者听闻,说道: “你说得轻巧!搁你在跟前,你敢说个不字吗?我当时也没说不卖,我就说我打算回家养老了,回去置换些产业,卖官价不够。 老上司在旁边说我唯利是图,目光短浅,以后说不定碰见什么事情,就需要褚大人帮忙呢,这么好一个攀交情的机会,都不要。 还说,官价公允,无非就是没有让你大赚一笔,又不亏,回头到家房子置办小一点儿,少买两亩怎么不够,太贪心了没福气。” 第一百七十九章 当不当入此罪? 老头说到这里,揪着张脸,撇着嘴,啧啧说: “当时褚遂良就在旁边,全程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后来我一想,我都要回去养老了,何必给人家这么大的官儿找不痛快? 他要是不痛快了,但凡说一句话,回头我回了老家,说不定都没个安生。 这天下哪个官儿不归尚书省管啊,你说是吧?” 同伴听了之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哎……!你说他都那么大的官儿了,每年朝廷俸禄,圣上的赏赐,有多少?怎么还贪这点儿便宜?” “哼!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跟他有多少有关系么?他没有仗着官威,白抢我的我已经很知足了。” 同伴跟着苦笑了一声,说: “你倒是挺能想得开。” 韦思谦已经快速地吃完了面,眼睛一直看着他们,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又从荷包里掏出了几文铜钱,放在了桌子上,说道: “你吃完了就走吧,我去跟他们聊一聊。” 说罢就站起了身,径直往那桌走了过去。 裴行俭本来下意识地想拦他,但是刚扬起了脸来,人就已经过去了。 他只能摇了摇头,三两下的吃完了自己的面,独自一人走了。 他还得回县衙坐堂呢,确实不能陪着他在这里耽搁。 …… …… 几天之后,大朝会上,刚刚说完了例行的朝政,韦思谦便从群臣队列里站了出来,举着玉笏说道: “陛下,臣参尚书省右仆射褚遂良,强买他人田地,这是相关罪证,请陛下预览。” 他说着便从笏板后头横出了一个奏本出来,双手捧着奉上。 此话一出,群臣震动,都纷纷侧目看了过去,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异类一般,有惊讶,有排斥,还有上下打量的。 褚遂良本人也愣住了,他看着这个刚提拔上来不久的监察御史,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李善一开始也是持怀疑态度的,毕竟他想象不出,朝廷一品大员,会缺别人那几亩地,还强买? 他微微侧了侧脸,隔着冠冕上的玉藻,朝着旁边侍立的徐怀安使了个眼色。 徐怀安便走了下去,将韦思谦手里的奏章取了过来,双手递给了皇帝。 李善在朝堂的静默声中,端庄威严的打开了奏章,垂眸从头看到了尾,微微皱了皱眉头,便又合上了。 他伸手将奏章又递还到了徐怀安手里,下令道: “念。” 于是徐怀安接到了手中,扫了一眼,便开始念了起来,声音洪亮,抑扬顿挫: “事实详情如下,上个月二十三,未时揽月楼,尚书省右仆射褚遂良,与通译所良某…… ……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明察。” 他念完了,朝堂上的人纷纷低着头,互相交流眼神,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皇帝李善便问褚遂良道: “褚爱卿,可有此事?” 褚遂良这才出列,朗声说道: “陛下,事情经过,的确如此,可是臣不知道这何罪之有? 朝廷从来都有平抑物价的政策,近来长安城土地价格暴涨,许多人趁势高价卖出,臣以官价买入土地,何罪之有? 况且,对方是自愿卖与臣的,并没有胁迫,怎么能叫强买呢?臣以为,韦思谦为了立功,不惜造谣生事,哗众取宠,当严惩。” 李善面上没有什么大的神情,心中却是极其失望的。 因为不管如何的狡辩,根据证词来看,对方并不想卖,是迫于他的官威,不得已才卖出去的。 这道理他会不懂么?他一定是懂得的。 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因为模糊不清,可以有转圜狡辩的余地。 韦思谦自然是不服,耿直洪亮地说道: “官价是官家买卖的价格,普遍低于市价,是给整个朝廷定的,不是给臣属私下交易定的。褚大人买地是入了自己的户籍,是给朝廷买的么? 说对方是自愿的更是可笑,证词中已然说了,对方是准备卖地回老家置办房屋田产的,明明可以卖给别人多得五成,为何偏偏要以官价买给褚大人? 按唐律,凡居官挟势侵夺他人田地者,一亩以下笞十,每三亩加一等治罪;超过六十之数后,每五亩加一等,罪止徒二年半。 褚遂良侵夺他人田产三十五亩,当受徒刑一年半,请陛下依法治罪!” 朝臣们都不吭声,大多都头疼这韦思谦的胆大妄为。 那可是太宗皇帝倚重的老臣,又是辅政大臣,他这是不想要自己的前途了,才像一头牛一样,当着众人的面儿,这么得罪他。 当然,要他们出言支持,却也勉强……韦思谦搜集的证词完整,褚遂良也都承认了…… 要说他没有强买,好像……也说不过去。 李善见没有人说话,便扫视了一番众臣,问道: “刑部,大理寺,你们有何意见?” 静默了一瞬之后,大理寺少卿张册站了出来,道: “陛下,褚大人按照官价购买,绝对够不上侵夺二字,当不入此罪。” 韦思谦一听,气愤地直接便指着他骂了起来,说; “你这是舞文罔上,其罪当诛!” 张册听闻,直接扭过了身子,怒道: “你!韦大人,当朝辩论,你怎么见人就咬?!御史职责是让你监察的,不是让你胡乱攀咬罪名的,简直哗众取宠!” 李善闭了闭眼睛,语气疲惫的出声说道: “够了!” 声音并不高,但是皇帝的音色,在朝臣耳中本来就格外的敏感,一瞬间争吵的两人便都停了下来,重新恢复了恭敬的神色。 皇帝见朝堂上没有支持韦思谦的人,便缓缓说道: “朕听褚爱卿承认事情的经过,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你是两朝元老,侍奉御前,察言观色当是精明至极,怎么会瞧不出人并不是自愿卖与你? 可是你依旧以官价买了过来,你问问诸位臣工,说你没有强买,有人信吗?” 此话一出,褚遂良低着头,眸光往后瞄了一眼,神情很是紧张。 他……其实并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不开眼,就此事来参他一本! 谁的肚子还不揣着明白么?可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他既没有谋财,也没有害命,不过就是压低了点儿价格,买了几亩地罢了。 这韦思谦……着实可恨! 御座之上的皇帝李善接着说道: “至于当不当入侵夺田产这一条罪……长孙无忌,你参与编订的唐律,你觉得呢?” 第一百八十章 那确实也很好。 长孙无忌站了出来,沉吟了一会儿,说: “陛下,臣以为,褚大人强买的嫌疑是有,但是侵夺他人田产这种罪名,还是太重了。 因为毕竟按照官价购买,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哪有如此废钱的侵夺?还请陛下明鉴。” 李善听闻,轻声“嗯”了一声,说道: “也就是说太尉大人也认为褚遂良行为不当,想必其余大人大多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他说着不带喘气地,直接接着说: “朕也这么以为,若是按照侵夺田产这一条,将他下了大牢,确实有些过了。既然如此,贬官一年,小施惩戒,定然合适。” 韦思谦听闻,多有不满,毕竟这跟他预期的结果不符合,热血上头,就高喊了一声“陛下”。 李善连忙抬手制止了他,说: “大理寺少卿张册,身为大理寺要员,罔顾事实,忽视百姓之权益,一味偏袒同僚,是为失职,撤去大理寺少卿之职,贬为刺史。具体去哪儿,待尚书省商议过了再定。 褚遂良也是一样,贬为刺史一年,时间到了之后再官复原职,去哪儿,让尚书省诸人商议。” 说罢了之后,他便扭过头,给了旁边侍立在一旁的徐怀安一个眼神,徐怀安便上前了一步,宣布退朝。 他身着天子冕服,威严端庄地步下了阶梯,过了偏殿的门,便听住了脚步,侧过身子往后看了一眼。 恰巧看到韦思谦一个人站在旁边,严肃的国字脸上带着木然和怨气。 而在他的不远处,许多人都围着褚遂良,看神情,不是在安慰,就是在感叹。 他便转而对着徐怀安说道: “让韦思谦过来,朕有话对他说。” 徐怀安去了。 他便又端着宽大天子袍袖,往前走了几步,袖口下头,他手里还抓着那颗血红色的琉璃珠子,习惯性地一边思索,一边转着。 韦思谦来了,恭敬地对着年轻的皇帝行礼。 李善见他愁眉苦脸的,便温和地笑了笑,说: “韦爱卿,朕要谢谢你尽忠职守,平了一桩不平之事,遏制了朝廷大员堕落的苗头,有你在,其余人若是想要仗势欺人,恐怕要再三思虑了。” 韦思谦猛地抬了头,见皇帝宽和清俊的眉眼,透过了天子冠冕的玉藻,温柔地看着他。 他心中顿时觉得一股暖流生起,被孤立的委屈化作了眼泪,眼眶瞬间红了。 他哽咽了一下,感激地垂下了眼眸,一开口依旧耿直地说: “可是陛下,褚遂良处罚的太轻了,本应该削官坐牢,他却只是贬官?贬了官,还是刺史这么大的官儿,还能再回来? 代价如此之轻,起不到威慑作用,说不定他下次还敢。” 李善微微垂了一下眼睛,仪态端庄地说: “他是辅政大臣,又是两朝元老,能将他贬官,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再说,他犯的错,确实危害不大,回头朕让他将差价给那人补上。” 他说罢,又语重心长地说: “韦爱卿,朕还需要你接着做好自己的差事,行事不能过激,否则容易引起群臣一致攻击你。 说到底,朕这皇帝也是需要人心拥护的,若是群臣一致反对,朕也保不了你,懂么?” 韦思谦听闻,端肃的国字脸扬了起来,泪眼蒙蒙地看了皇帝李善一眼,应声道: “臣……知道了。” …… …… 昭庆殿。 李善进了屋,就看见武柔背对着他,坐在窗户前发呆。 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突然伸出手来抱住了她。 武柔正在出神,下意识地一惊,扭过头来,就被他冠冕上的玉藻珠帘打了眼睛。 她捂着眼睛笑出声,说: “陛下来了怎么没人通报,吓我一跳,哈哈哈……” 李善扬了扬头,将冠冕往上让了让,说: “朕就是想看看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武柔撑开了他环绕自己的胳膊,满眼都是喜欢,起身替他解冠冕的绑带。 绑带绑在下巴上,她的手指轻轻地擦过他的喉结,说: “今日陛下心情好,不觉得做皇帝累了,还有心穿着天子冕服开玩笑。朝堂上发生什么好事了?” 李善的双手轻轻地捧着她的胳膊,站的直直地任由她摆弄,微微闭着眼睛说: “好事倒是不算,只是多了些心安,你知道两个月前调了应县的韦思谦做御史,今日真让他参了褚遂良一本,告他强买他人田地。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当然……褚遂良可能也没有将这事儿当一回事。 想他褚遂良要买地,怎么会只买那三十五,之前恐怕都是按照官价买的,只是旁人无人告他,也没有人捅到朕的面前来。 今日这一番,至少证明,有人做了朕的眼睛了,于是心里头轻松些许,要不然总觉得被遮了眼睛,晚上都睡不好觉。” 武柔将他的冠冕取了下来,朝着外头喊了一句: “都进来吧。” 外头门开了,端着托盘的六个宫婢,鱼行而入,站在了武柔的身边。 武柔将冠冕往旁边一举,自有宫婢上前来,举着托盘让她放好,紧接着便是放腰带,外袍。 两个宫婢帮着将宽大庄重的衣服脱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竖着叠好了,放在了盘子里,最后连带着靴子都拿走,只剩下着了一身里衣,还有手里的琉璃珠子。 武柔看见他这么握在手里就想笑,撇了撇嘴,然后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宫婢们端着托盘又出去了。 本来规规矩矩地站着的李善,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见人都出去了,便走到了床榻边儿,仰面倒了下去。 武柔抬着袖子捂着嘴,走到了他的身旁坐下,说: “九郎……以前我可没想到,你也有这副样子。” 李善转了个身,就又趴到了她的腿上,说: “这有什么没想到的,我也有累得时候。” 他说着,便抬手摸到了她的小腹上,动作温柔又小心,像是怕惊了谁的梦。 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腹部微微隆起,只是穿着宫装襦裙并不明显。 “要是个皇子就好了,得争气啊小家伙,父皇指望着你脱离苦海呢……”李善轻声说。 武柔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了他的额头上,说: “要是个女儿怎么办,你就不爱她了?” 李善扬了头看她,说: “怎么会呢,只要是咱们的孩子,得可劲儿宠着呢。” 武柔听闻,望着虚空处,露出了些许期待的神色,说: “其实,我想要个女儿……像晋阳公主那样的女儿。我跟你要是能生个那样的女儿就好了。” 李善听了也沉默了下来,眼神中同样露出了畅想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说: “那确实也很好……”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她跟你不一样 这是武柔入宫以来,过得第一个春节。 昨夜下了一场好厚的雪,路上是早就被扫开了,但是为了防止积水上冻,走路打滑,宫里必经的要道上,都铺了一层薄薄的毡毯。 武柔从窗户里头往外看,正好看见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内侍,推着毡毯的卷子,在地上推着展开,后头还有宫婢跟着,拿着笤帚扫灰尘,很是热闹。 武柔正看得起劲儿,突然觉得头上的披巾被人掀了一下。 她连忙抓住了他的手,扭过头来,正好看见了一张认真探寻的脸。 健康干净的皮肤,眉眼宽和俊朗,透着些疏离清冷的味道,此时却像是个幼稚的孩子似的,捏着她披巾的一角。 李善仰着脖子,一直往她的头顶看,还动手巴拉了一下她额角的两捋短发。 武柔又烦觉得喜欢,打了一下他的手腕,佯装恼怒地问: “总是看什么啊!” 李善微微勾着唇,又换了另外一只手,去掀她的披巾,说: “看看你头发长得多长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看的。” 武柔的头发有手指长了,将将能在披巾外头做个勉强饱满的造型,因为头发太短,额前的碎发干脆留得厚了,打着弯卷儿,垂在美人尖的两侧,再配着带着的披巾,簪着的两朵银花梳子,模样俏皮又温柔。 李善瞧着实在是喜欢,总是喜欢去动她。 眉间花钿,珠玉红唇,李善捏着她的下巴,凑过去在她丰满红润的唇上温柔地亲吻了两下。 武柔被他亲得双眼迷蒙,望着他的眼睛,突然说: “我有些怕。” “怕什么?”李善的声音温柔,微微带着沙哑的颗粒感,先是震动的琴弦一样,撩拨人心。 “我怕生产的时候出什么事情……许多女人生产的时候都死了,我要是死在生产上,就什么都没了。” 李善愣了一瞬,本来痴迷地盯着她的眼神,一下子就醒了,他目光清明地看着她,说: “好好的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能盼自己点儿好?替我盼点儿好也行啊,朕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了,才会是这种下场?” 武柔听闻,突然便笑出了声,说道: “那这么想的话,我觉得我应该没事的,陛下这运势,天子之位都能强送到你手里,定然是极有福气的命格,不会的。” 李善无语地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说: “势利眼。” 这个时候彩衣在外头隔间禀报,说: “陛下,娘娘,时辰到了,该走了。” 于是李善便牵起了她的手,慢慢地往外头走去,去参加两仪殿的宫宴。 他们要走着去。 武柔的肚子大了,走路有些看不见脚,李善就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 王皇后远远地坐在轿撵上,就看见远处年轻的皇帝,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胳膊上的龙纹在雪光的照耀下,滚动着金光。 那样耀眼的身份,那样耀眼的人,却伸着胳膊抬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头戴披巾的女人,时不时地嘱咐着对方小心点儿。 那女子挺着个大肚子,一步步地跟着他走,脸上是满足又喜悦的笑容。 王皇后瞬间就觉得自己的眼睛疼了,然后这疼,一路向里,像是一把尖锥子扎进了她的心里。 这本来该是她的待遇,她的幸福,却被那个老女人生生夺了去。 仪仗停下了,王皇后下了轿撵,带着宫人仪仗往皇帝身边走去。 李善看了她一眼,神情便从温柔仔细的模样,变成了寒冬。 然后他松开了武柔的手,交给了旁边的彩衣,嘱咐道: “小心点儿。” “是。”彩衣应了声。 武柔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垂着眉眼,让出了皇帝身旁的位置。 皇帝身旁的位置,只能是皇后的,是他的正妻的,只要她在场,旁人占据都是僭越。 李善背着手,自行往两仪殿的方向走去。 王皇后走到了他的身旁,并肩而行,两个人的仪仗合在了一处,仪仗扇子上,一对龙,一对凤,威风凛凛,堪是般配。 王皇后往后看了一眼武柔,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而对着一直不搭理她的皇帝说道: “陛下和武昭仪,真是有耐性,孩子五个月的时候,才让人知道。瞒着做什么?怕有人害她?” 李善不想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与她争吵,尤其是大过年的。 他面容上虽然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声音却沉静温柔地回道: “她只是不爱出门罢了,没有专门瞒着谁。” 王皇后冷笑,说: “想一想,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当年我只不过打听了你一点儿嗜好,你就将身边的人清洗了一遍,生怕有我的人。 现在呢?她都不用说,你自己就将她的眼线放在自己身边了……哎,陛下……你想过我上次跟你说得事情了么? 你多次跟我说,不要将你当傻子……你就不怕武昭仪将你当傻子么?” “她跟你不一样。”李善冷冷地说了一句。 “哪里不一样?”王皇后冷笑着问,但是很快便接着说: “其实我也不在乎。只不过觉得,陛下当年嫌恶我的理由,都只是托词和借口罢了,陛下难道不觉得,对不起我这个正妻么?” 李善没有吭声,神情依旧是无波无澜的冷漠模样,根本就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王皇后见他对自己这般,再对比刚刚他对武柔的态度。 她心中就恨得发狂,脑海中不知道多少次,自己突然转过身,将武柔推倒在地,踢她一脚,让她一尸两命。 可是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的后位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而她只剩下后位了。 后来两个人都肃着一张脸,各揣心思,谁也没有说话,一路默默无声地走到两仪殿。 大殿内,宴请的王公贵族,番邦使臣,还有亲近朝臣早已经到了,一开门,就能听见里头人声嗡嗡响。 帝后二人走了进去,武柔被人搀扶着跟在后头。殿内瞬间便又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一站到坐席位置上,旁边的礼仪内侍便甩了一下浮尘,高声提示道: “跪。” 众人便行了大礼,齐声应和道: “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武柔站在侧面下头的位置,看着上头李善与王皇后站在一起接受朝拜的样子,心里头酸醋打翻了一缸,面上却神色如常,只是眼神中冒着野心灼灼的光亮。 第一百八十二章 给陛下丢人 众人又在唱礼声中落了座。 李善不喜欢客套,什么也没有说,直接下令开了宴,于是两仪殿中的歌舞乐曲便响了起来。 大门一开,外头等待的宫娥便提着保温的食盒,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开始布菜。 臣属下层,宫婢从大门入,皇帝和嫔妃、皇子皇女们的餐食,便从两仪殿通往后宫的偏门而入。 萧淑妃正好坐在武柔的前头,落座之时,她扭过头来看了武柔一眼,眼睛快速地往她的肚子上瞄了一眼,神色明显闪过了一丝压抑的怨气。 武柔却微微低头,给了她一个和善的笑容。 这笑容无比的宽容,但是从一个得宠的人的脸上,给了另一个失宠的,总是带了点儿得意和炫耀。 萧淑妃气得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又翻了个白眼,再看向御座上的皇帝的时候,委屈地撇了撇嘴角,差点就要哭了。 皇后居高临下的往这儿一瞧,正好看见了萧淑妃委屈的样子,再想想她当初在自己眼前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她心中痛快,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大场合下,有外臣也有皇亲国戚,又是大过年的,谁再不爽,也不敢生气甩脸子,于是萧淑妃只能神不守舍地坐着,眼睛看着歌舞升平,其实心思早就郁闷的出伤了。 宴会过了一半儿,突然从后宫侧门里走进来了一个小内侍,走上了前殿,附在皇帝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李善听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相信,又问了一句什么,那内侍恭敬地答了。 皇帝便起了身,直接往后头去了。 朝臣们见状,都有些奇怪,想着是不是后宫出了什么事情,可是后宫的嫔妃和孩子们都在这里,能有什么事情,能惊动皇帝离席呢? 但是又见皇后泰然的坐着,便安静地接着继续了。 武柔见他走了,心思也跟着走了,于是准备离席,跟着去后头看看,刚刚站起来,萧淑妃便拦住了她,笑着说道: “武姐姐去哪儿?陛下一看就是去忙正事了,你跟咱们坐这儿说会儿话呗。” 武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短暂的犹豫之后,便依言坐了下来。 萧淑妃从自己的位置上绕了过来,挨着她,轻巧地坐在她的身边,然后看了看她的肚子,说道: “姐姐这是第一胎吧?” 这话问得及其有意思,要是问别的嫔妃肯定没道理,但是谁让武柔曾是太宗皇帝的嫔妃呢。 她天真,她客气,她笑着戳你的脊梁骨。 武柔还以一个温柔可人的笑,说: “是啊。” “嗯……他们都说你不会生,谁知你刚进宫没多久就有了,可见传闻皆不可信。” 武柔又笑了笑。 萧淑妃亲亲热热地拉起了她的手,说: “武姐姐,我生了两个了,有经验,你要是有什么担忧,有什么不懂地,可以问我啊。” 武柔这才开口说道: “多谢淑妃娘娘关心,只是不用劳烦娘娘了,前些日子,先帝的贵妃,纪国太妃知道我有了身孕,特意帮我指了一个宫中老人,当年就是服侍过太妃生产的,做事很用心,一切都很妥帖。” 萧淑妃听闻,诧异了一瞬,然后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过了一会儿才酸着说: “没想到……姐姐跟太宗的嫔妃,关系这么好?” 武柔笑着说: “都是太妃们心慈大度,愿意照拂年轻人。” 萧淑妃用眼角斜着她,终究是心里头有不屑,不管愿意怎么装,总是能露出一点儿自己的真心,说: “太妃们知道你出了先帝的后宫,又进了新皇的后宫,难道就不奇怪么?没说什么?” 武柔微微低下了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 “她们都是长辈,看着我长大的,什么事情都清楚,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 萧淑妃瞧着她的头顶,微微皱了皱眉头,许久都没有说话。 两个人状似亲密的坐在一起,看着大殿上的表演。 彩衣过来给武柔倒水,她宫女服的外头穿着水红色的冬半臂,衣服外圈都是白毛,竟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酒壶来,给武柔倒了一杯清水,说: “娘娘,外头太冷了,过来水都是凉的,这个正好。” 那水倒进了茶杯里,还冒着白烟儿。 武柔瞧着她笑了,笑得比对着萧淑妃真了许多,眼见着地高兴,她伸手拉了一下彩衣的手,说: “傻瓜,烫不烫?” 彩衣笑嘻嘻地说; “不烫,还暖和呢。” 萧淑妃诧异地看了看彩衣,又看了看武柔,过了一会儿阴阳怪气地说: “武姐姐,尊卑有别,你这样真没有个当主子的样儿。拉拢人也不是这般没身份的拉拢法儿啊,给陛下丢人。” 武柔本来侧着身子对着彩衣,听了这个话,脸上的笑容小了,并没有回头,而是和气地说: “陛下对下人本来就一向宽容,我有样学样罢了,丢人是从何说起?再说,我这个人,对我好的,我也对她好,对我恶的,自然以恶对恶,拉拢真的谈不上。” 萧淑妃听闻,眼睛转了转,又笑了出来,说: “那我也对姐姐好,姐姐会对我好么?” “娘娘这声姐姐不敢当,但是若是娘娘对我好,我自然会对娘娘好。”武柔直视着她,认真地说。 …… …… 皇帝李善之所以在大宴上退场,是因为越州来了紧急军报,说越州有人造反称帝,已经纠结了上万人。 他听了这个话很是奇怪,一般来说,叛军之所以会成为叛军,除了皇亲国戚夺位,都是有原因的。 可是他勤勤恳恳批阅奏章,处理国事,之前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怎么会出了叛军了呢。 武德殿内,李善看着那封紧急送来的军报,皱着眉头,等着几位大员入宫来商讨。 见上头写着反叛的是个女人,自称是文佳皇帝,名字叫陈硕贞,是大字不识的一个农妇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皱着眉头微微偏了偏脑袋,心想:难道我这个皇帝就这么没有威信么,已经能让一个农妇不将他放在眼睛里,要来推翻他了? 他抿了抿唇,越想越气,招呼身边的徐怀安道: “去,将越州近半年的奏章都给朕找出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你替朕跑一趟 一年三百多天,半年间,关于睦州的奏章有近百本。 当传召而来的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柳仕、开府仪同三司李绩、侍中宇文节,吴王李恪,户部、吏部,还有兵部的尚书都到了,奏章都没有找完。 奏章堆得案边儿到处都是,李善就坐在那些奏章堆里,一个个的翻找着可疑的地方。 睦州刺史,睦州下辖县令的例行汇报奏章,都在其中,直到两个月前,他们两个都还一致的在说,睦州安宁,陛下泽被苍生。 真是可笑! 而刚刚的战报上,叛军都已经攻克附近的於潜了,而睦州刺史和其下县令,不是被杀就是失踪,早就没了踪影! 李善扶着额头,咬了咬牙,将奏章合上,又急匆匆地换了另一本。 终于,他在半年之前的一本奏章之中,找到了些许苗头。 那是睦州两个州之外的扬州刺史,房仁裕所上奏章,标题是“有关睦州情势预警”,内容是他观察到,睦州一年前发洪水,大半良田被淹,致使今年饥民流散,恐有祸患。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根本不记得自己看过这一本,并且没有御批。 等他打开了里头夹带的回执副本一看,是尚书省的初步筛选的回批,说睦州一向富庶,常平仓满仓救济,且今年税粮已收,无需担心。 落款是褚遂良的签印。 他正要找褚遂良质问,抬头一看,来得人都来了,恭敬屏息而立,哪有褚遂良的影子?! 对,他因为强买人田地的事情,已经被贬出去做刺史了! 如今,是李绩代管尚书省右仆射的事务。他又不能找人家这不相干的人发火。 于是将目光放在了长孙无忌的身上。 “太尉,你知道睦州为何会有叛军么?”李善语气不善地问。 长孙无忌听闻,眼睛悠地抬了一下,快速地看了李善一眼,然后抬手行礼道: “老臣不知。” “为什么睦州发洪水了,朕不知道?!” 李善抬手捏着房仁裕的奏章抖了抖,虽然他动作不大,但是气得手都是颤抖的,宽和的眉眼闪着雪一样的光亮,说: “朕每日,连给朕请安的奏章都要批,向朕进献战马的请示都要看,结果发洪水这么大的事情,根本就到不了朕的案头,就先被按下了!” 他实在是委屈,将手中的奏章甩在了案几上,说: “现下好了,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竟然纠结了上万人,要打到长安来,推翻朕这个无道昏君!可怜我每日兢兢业业,批阅奏章批得眼睛都花了,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他抬头看着长孙无忌,微微蹙着眉头,伤心地质问道: “天底下还有比朕更冤枉的皇帝吗?!”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的烟火亮了,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天空上的彩色的光亮,将已经深夜的武德殿,照的一阵明一阵暗。 几个大臣们身上的影子也斑驳了起来。 现在是大年初一了,新的一年开始了。 李善仰头看着窗外星空上的烟火,心中越发的酸涩,连忙偏过了头,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李绩胡子已经白了,但是精神抖擞,依旧很是干练,他本一直沉默着,见状叹了一口气,拱手说道: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陛下,要紧的是赶紧平叛,安定民心。臣愿意带兵前往。” 长孙无忌这个时候,才沉稳地出声说道: “一个民妇,上万饥民而已,用不着英国公前往,派临近的州府刺史率兵镇压便可。” 他又对着年轻地皇帝说道: “陛下,你到底是年轻,经历的事情少。这么大的国土,发生叛乱是常有的事情,先帝在时,几乎年年都在平叛,又有什么好慌的?” 李善听闻,猛地扭过了头来,看着他,平时温和的眼睛是震惊的,满是不可置信。 可是长孙无忌并不觉得有什么,依旧泰然以对,用一种很寻常的眼神看着他。 李善突然在心中想,他是长辈,他用一个看孩子的眼神看着他,所以他的愤怒,在他的眼中,都跟孩子一样幼稚。 可是这能一样吗? 父皇在时,是建国之初,四处都是割据势力,他的平叛就是在平定内乱。 现在是什么时候?好好的州县,因为治理不当,出了饥民和反贼。 这难道是一句“你年轻,你不经事”的问题吗? 李善垂了眉眼,眉宇见露出了些许的疲惫,也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望,语气沉静地说: “太尉说得对,先派附近刺史平叛吧,朕看扬州刺史房仁裕就很合适……上万人,一个州的兵力恐怕不行,再派一个吧,吏部,还有谁合适?” 吏部侍郎已然瑟瑟发抖了,他听闻自己被唤,连忙躬身说: “启禀陛下,婺州吧,与扬州,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方便配合围剿。” 这个时候,柳仕突然出声说道: “陛下,房仁裕不合适。他是房氏一脉,房家多人与皇族联姻,又与好几个州的刺史有姻亲关系,权势已然过大,若是再重用房仁裕,恐怕于朝政不稳。” 李善听见此话,眉头又紧了些,并没有看他,而是语气平静地说: “中书令平时不总是跟朕说,若是有才,又何必在意门第,家族大又怎么了? 他是最初提出担忧和警示的人,可见他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又有远见,不重用他,重用谁?” 这是他当初反对皇帝重用科举之人的话,现在被原样给打了回来,柳仕一时间语塞,刚想要反驳。 侍中宇文节就说: “陛下所言即是,陛下英明。” 他便生生的将话咽了下去,然后下意识地转过了脑袋,看向了长孙无忌。 谁都知道宇文节于房家交好,这是明着袒护了。 而且自从房玄龄去世之后,他家那几个孩子,本事不大,却爱招风头,比长孙家都要招摇,长孙无忌早就看不惯了。 谁知长孙无忌垂下了眼睛,没有吭声。 李善点了点头,又带着颓然,和些许抱怨的语气说: “朕坐在宫中,别人不让朕看,朕就是瞎子。这件事情,朕想知道个全须全尾,派个眼睛去吧……三哥,你辛苦替朕跑一趟。”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小失误 长孙无忌听闻,立马便紧张了起来,说道: “不可!” 他突然间这般激动,惹得其余人都垂眸瞧了过来。 长孙无忌觉得尴尬,这才收了手势,又恢复了沉稳的语气,说道: “陛下若是想要知道详情,听房仁裕的就行了,吴王殿下身份尊贵,去了,两州刺史自然要听他调遣,这钦差之责……这跟英国公去不是一样不妥么? 显得朝廷小题大做。” 吴王李恪听闻,瞧了他一眼直接回道: “太尉大人这是怕本王抢了功劳,回头受嘉奖,再添了一方声势,臣明白。 陛下可以不必下旨,臣自己去替陛下看,一定将来龙去脉弄清楚,回来私下向陛下禀报。” 长孙无忌冷笑了一声,说: “吴王殿下心里头倒是比谁都清楚,可是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的身份,是私下里去,旁人就瞧不见的么? 你既然去了,要问要查,那些刺史们谁敢不看你的脸色行事?到时候平了叛,事情是刺史们做得,名声是你的。黑锅是咱们陛下的,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 “你!”吴王李恪怒气指着他,“长孙无忌,你为何一定要针对我!” 长孙无忌同样轻蔑地瞪了回去,说: “因为你有前车之鉴!” 他说着,气度昂然的朝着皇帝李善拱了一下手,说: “咱们陛下心慈良善,不以恶意夺人,对吴王你信任多过防备,可是我这个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不能不替他防备。我长孙无忌,就是做这个用的!” 他说得慷慨讲,吴王也确实理亏,不吭声了。 谁让他从前,有过明显的夺嫡之心呢?! 李善垂下了眼睛,对长孙无忌的心情十分的复杂。 他这个舅舅,要说想要控制他,什么都要让他听他的心思是有的,但是他为你好的心思也是真的。 要说长孙无忌造反,他定然不信。可是他以为你好的心思,掌控欲如此之大,对君上毫无敬畏之心,实在是令人反感! 李善叛逆心起,抬了眼睛说道: “朕就是想让皇兄替朕去看!他去了若是能帮上忙,岂不是更好?!不是说现在最重要的平叛么!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怎么,要不朕自己去看?朕自己去阵前,跟那些反叛的流民说,睦州发大水朕不知情!被臣下拦下了!” 长孙无忌听闻,脸色瞬间黑了,看着年轻的皇帝,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似的。 其余人看着这舅甥两个吵架,也觉得尴尬,纷纷垂眸侧目。 毕竟李善平时,对这个舅舅一向礼遇有加,基本上从未抹过他的面子。 长孙无忌过了一会儿,脸上的黑色才浅了些,但是瘦弱的骨相透着严厉和不满,沉声说道: “陛下,臣的谏言,都是为了陛下好。道理都摆在那里。臣是你的亲舅舅,怎么会害你。陛下这般拧着劲儿,实在是让老臣伤心。 再说,那奏章被之所以被拦下,原因事由都写得清楚,判断合情合理。 常平仓丰年时储粮,灾年放出来救灾平抑物价。那睦州处在水乡丰饶之地,年年丰收,谁会想到一次小洪水就会酿出这等事情来? 尚书省的职责,就是辅助陛下理政,否则天下这么大,州县首官一千九百多人,再加上其他职官,番邦事务,每天奏章雪片一样。 尚书省若不替陛下筛选出来,陛下一个人,每天不睡觉都看不完。 诚然,尚书省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本来十拿九稳不用惊动陛下的事情,也会出了差子。 可是这是失误,并不是有意欺瞒陛下。还请陛下体谅臣等的一片苦心。” 他的话说完,旁边立着的户部、吏部、兵部尚书,都苦哈哈地躬身唱道: “请陛下明鉴。” 那声音哭声中带着颤音,比谁都要委屈。 李善扬了脸,清俊清冷的脸,漏出了无语厌烦的神色,摆手道: “行,朕不追究这‘小失误’,反正那些真正该惩处的人,已经照天道轮回,死在了那些农民愤怒的镰刀之下。 朕不追究了……大臣们不尽心,将民生大事当做小事,不查验不听劝,那都情有可原。 因为这江山是朕的,又不是别人的,出了问题,他们想到的是打到长安来,来杀了朕,又不是杀你们。 这样吧,以后但凡是事关民生的奏章,别管你们处理过没有,有没有问题,都呈上来,让朕瞧一瞧,这要求不过分吧?” 长孙无忌皱着眉头,出声喊了一声: “陛下……” 李善一肚子的气,抬手制止了他,又说道: “没事,舅舅不用担心我看不完,朕为了自己这条命,也一定日日勤勤恳恳,绝不懈怠。” 他说着指着旁边的吴王李恪,说道: “我不以朝廷的名义让皇兄去,我以我自己的名义,请求我三哥,替我去睦州瞧瞧,等他回来,给我讲讲那边儿的热闹是怎么回事。 ……这事情,太尉大人管不着吧?” 长孙无忌瞧着他,黑着一张脸,再也没有说话,其余人都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 …… …… 武柔被萧淑妃拉着,一直等到了除夕夜过去,宫中放了烟火,宴会散了才作罢。 皇后娘娘临走之时,到了武柔的身边,问: “我看你们两个关系挺好啊,什么时候便这么亲热了?” 武柔恭敬地低头行礼,说道: “启禀皇后,也就今天才熟了的。” 她身上穿着二品昭仪的宫装襦裙,外头罩着红色毛皮斗篷,虽然肚子大了,但是并不见臃肿,而是多了一分雍容华贵。 王皇后看着她,不由地在心中感叹,这女人虽然年纪大了,可是比之前做才人的时候,要好看多了。 是身份高了么?是心气儿顺了?还是因为得到了年轻皇帝的无尽宠爱,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眼睛又痛了一下,随即说道: “若不是本宫,你也不能进宫来,要知道知恩图报,懂么?” 武柔听闻,恭敬地低着头,说道: “武柔铭记在心,对娘娘一直尽心侍奉,若是有不足之处,还请娘娘明示。” 王皇后听闻,又冷笑了一声,说: “你侍奉什么了呀?之前是因为你头发不长,不便于在宫中抛头露面,省得仪容不修,给陛下丢人。 现在我看,头发也长出来了,拉出来给这么多皇亲大臣们看都没有问题了,那想必,每日来我这里请安,做好昭仪的分内之事,管一管后宫里东苑的妇德,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以后要多多靠你了 武柔点头应了声“是。” 彩衣听闻,神情很是焦急,看了看武柔,小声地说: “可是……按照规矩,有了身孕的宫妃是不必早起请安的。” 武柔连忙从斗篷下伸出了手来,按住了彩衣的手臂,安抚她,也是说给皇后听得,说: “这有什么,本来这个时候,老司教就说,我要多走动走动才好,皇后娘娘也是帮了我。 再说,娘娘愿意重用我,也是我的福气。” 王皇后听闻,抬了一下眉眼,笑得露出了白牙,也不知是嘲笑,还是什么,说: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呢,真会说话。不过你最好这样想。 因为陛下他废不了后,我也没有蠢到能让他抓到把柄废后。 只要我一日是皇后,你们就都是伺候我的妾,得罪了我,没有好处。” 武柔应道: “看娘娘说得,武柔感激娘娘还来不及呢。您瞧我行事便是了。” 皇后带着仪仗走了,武柔才抬起了头,站在里头等了一会儿,才扶着彩衣,往后宫走去。 大过年的,宫中到处张灯结彩,即便是夜晚,也比平日亮堂许多。 她被身后伺候的宫女们小心跟随着,彩衣搀扶着,一步步地往昭庆殿走。 宫中太大,走起来总是废些时间。 不知道走了多久,彩衣突然说: “娘娘,等等跟陛下说说吧,皇后娘娘明显是看您的身子沉了,在为难你,回头那么多事情,哪有让身子重的人这么操劳的,再出了事情可怎么办?” 武柔停住了脚步,似乎是有些累,她吐了两口气,微笑着说道: “不怕。民间农妇有了身孕还下地干活呢,我一个宫中的二品昭仪,再劳累,能劳累到哪儿去,不过就是见得人多了些。 到时候,你们精心护着我,别让人冲撞了就行。” 她顿了顿,又说: “而且,这做事是劳累,可也是真正掌权的人。要是让你在一旁看着,什么话也插不上,那倒是清闲了,可不就没了自主的权利了么?” 彩衣听闻,思索着没有说话,她是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听武柔这般说,总是觉得很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又听武柔叹息了一口气,说: “也不知道陛下因为什么要紧事走的,回去问一问。” 彩衣说道: “不知道,回头我派人去打听打听。” “不用打听了,他晚上就过来了,我自己问。”武柔温柔的声音中,透着安逸。 彩衣听闻,扶着她嘴唇动了动,见她神情那么温馨,不好意思打扰,但是最后还是出声提醒道: “娘娘,您忘了,今日是新年,最近这三天,陛下都得跟皇后娘娘在一起。” 武柔听闻,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硬了,她低着头,看着地面,沉默了许久,才说: “没事,晚上见不着,白天他也一定会过来的,白天见也是一样。” …… …… 初一的半夜,经过了前半夜的热闹,后半夜总是格外的安静。 武柔在黑暗中睡得正香,突然感觉李善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脸挨着她的脑袋。 两人相依偎的感觉是那么的温暖,她下意识地便笑了,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手腕。 突然,她想起来,他本来不该在这里的,于是一下子就醒了,微微转过了脸看他。 在黑暗中看见了他的脸部轮廓,声音含混地问: “九郎,你怎么过来了,今夜不是在甘露殿么?” 李善闭着眼睛揽着她,声音是疲惫和委屈的,说: “实在是睡不着,想你了。” 武柔还有些半睡半醒,她翻了个身,同样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背上,一下一下的顺着,问: “几更天了?” “还早着呢,你睡吧,我抱着你就行。”李善闷闷地说。 武柔想了想,脑子又混沌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沉入了梦香中。 等天亮醒过来的时候,李善还在睡着,闭着眼睛,呼吸清浅,眼睫毛下一片青色的阴影。 他头上的发带没有解,凌乱松散的墨发,发带的尾端从肩上溜到了脸上。 武柔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心中满是喜欢,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指,轻轻地将他搭在脸上的发带,往后撩了开去。 可是即便是这么小心地动作,他还是醒了。 他先是雾眼朦胧的看了武柔一眼,便伸手将她的手捞在了手里,像是一个孩子似的,抱在自己的下巴处,怼着。 武柔笑了,问: “陛下为什么不开心了?” 李善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 “太多的事情让我不开心了……父皇手中的忠臣,到我手里,一个个的开始堕落、徇私,原形毕露。 朕这个皇帝不称职,无法让人生畏,亦无法让人生敬。睦州出了暴民叛乱,长孙无忌当着朕的面儿,说那是小事一桩,还教育我说我年轻不经事…… 我当时心都凉了。 如果是父皇在世,他们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一个个的早就跪地谢罪了。” 武柔听闻,问: “陛下原先不知道?” “扬州刺史有过预警提示的奏章,被他们拦下了。道理讲的天花乱坠,说都是为了我好,他们没错。我快要被他们气死了。” 李善说着,胸膛都跟着起伏了起来。 他闭着眼睛,深深地吐了一口郁气,说: “父皇当时为何一定要让我当这个皇帝?他自己珠玉在前,拉了一堆人精似的老臣,又不舍得弃了,谁上位能对付得了?” 武柔轻轻地将另一只手按在了他手背上,说: “肯定是陛下啊,太宗皇帝既然将大位传给了你,自然是相信陛下能对付得了。 陛下肯定能有法子,只是不忍罢了。” 李善听了这个话,缓缓睁开了眼睛,虚虚望着空处,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他支起了胳膊肘,将脑袋支了起来,说: “我记得你从前跟我说过,你跟李绩的女儿相熟。” 武柔听闻,连忙说道: “是啊,她是很好的姑娘,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当初我们被兄长欺辱,我跑去长史府求助,她还想帮我,只是……李绩说他是外人不好插手,就没有下文了。 我相信,如果她自己能做主的话,一定会帮我的。” 李善看着她说道: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李绩有个极大的好处,就是尽忠职守,不爱对着朕指手画脚。 所以从今后开始,咱们要全力拉拢李绩。 虽然他从前是我的太子府詹事和左卫率,可是你知道我,不爱与人亲近客套,李绩也不是那般人,所以一直很生份……以后要多多靠你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扬州茶楼 吴王李恪,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圆领冬衣,戴着胡人款式的毛皮的帽子,裹着披风,带着自己的一队私兵,化作民间行商,一路快马加鞭的奔波,先去了扬州。 那时候扬州刺史也才将将接到了圣旨,正在调集人马,准备去打仗。 他进了扬州城,一路上见了许多年轻人,背着刀枪准备离家,一家人出来相送。 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穿着绸缎的。还是小门小户衣衫单薄的,都是哭哭啼啼,泪眼婆娑,像是去送死一样。 李恪看着这景象,多少有些觉得奇怪。 因为大唐从建国之初,就好战盛武,太宗皇帝更是一路推平似的,打下来的江山,又常年与番邦征战,胜多败少,大唐兵士的精神风貌,在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来。 他当初在封地,即便偏远,民间也都是朝中各个将领打胜仗的传奇故事。 像李靖、尉迟敬德等人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 甚至有人拿他们两个的画像,做门神。 如此风气之下,许多人都当打仗,是一个建功立业,获取高官厚禄的机会。 不能说没有不想去,怕死的,但是整个风气定然是斗志昂扬,积极的。 像现在这样一眼望过去,一个个的蔫头耷脑,像是要必败的样子,还真是少见。 随行的侍卫见吴王一直盯着一旁看,于是拉着缰绳上前,小声地说: “王爷,要不要下马歇歇脚?” 李恪醒过了神来,见不远处正好有一茶楼,他便应了,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了侍卫,往茶楼里去。 扬州城富庶,路边随便一茶楼,看着也不比长安的差多少,只是门匾廊柱上的雕花太过于繁琐精致,没有长安大气。 吴王李恪上了楼,见楼上男男女女都有,但是大多都是三四十往上的年纪,好多都坐在楼边儿,朝下头的街上看,气氛有些凝重。 连旁边乐奴弹琴唱曲的声音都压不住。 李恪出来就是为了了解事情的,他有心找了靠窗的地方坐了下来,出声问道: “诸位都在看什么呢?” 旁边喝茶的人瞄了他一眼,见他气度不凡,身材壮硕,眉眼英气,又带着许多人,便客气地拱手,小心翼翼地问: “这位可是官家人?要去打仗了?” 李恪一愣,抬了手臂,将胳膊肘放在了桌子上,笑着说: “不是,行商而已。” 那人看了一眼跟着他坐了两桌的健壮儿郎,清一色的傲然气势,明显不信,便撇了撇嘴,说: “不像。” 但是茶楼里的人,明显都对他们很好奇,纷纷拿着眼睛瞅了过来,一脸的探究。 说不像的那个人,最是好奇,他见李恪笑容和善,便反了身子,面对着他们坐着,伸长了脖子问: “敢问,你们觉得,这回这叛军,咱们还能打赢么?” 李恪眸光转了一下,露出了些许雪光,心里头多少有些不舒服,但面上笑着问: “为何会这么问?大唐在你的心里,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吗?” 那人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了,但是却也想不到他多大的官儿,只当是个领兵的,于是连忙解释道: “不是我觉得怎么样,那文佳皇帝,听说是九天玄女下凡,跟着她的人,都受仙法保护,要不然她一个女人,为何会有那么多人跟随,还连下了两城?” 李恪冷笑了一声,说道: “叛贼女匪就是匪,什么狗屁的‘文佳皇帝’!我当是因为什么,路上的人都垂头丧气,原是这个原因?愚蠢至极!” 那人一听挨了骂,便翻了个白眼,也没敢骂回去,就又气哼哼地转身坐好了。 这个时候,小二上来上了茶。 刚刚过完了年节,茶水一入了茶盅,热气便通通的往外冒,看着很是暖和。 坐在最远处的墙角的一个白胡子老者,突然感叹地出声说: “也不全是因为听信了谗言,大多还是不想打,不忍心。” 李恪瞧了过去,见那老者穿着虽然不见的贵,但是干净体面,面善,愁容,于是便站了起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 “老人家若是不嫌弃,请过来同桌共饮,随便聊几句,我初来扬州,实在是好奇。” 那老人家很是认真地瞧了李恪一会儿,或许是存着想让官家人知道民间疾苦的心思。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起身,坐了过去。 两人对面而坐,老者客气地拱手见礼,直接说道: “听这位口音,像是长安来的,听说长安遍地勋贵,或许能让官家知道这里的情况,老朽就多说两句……” 他顿了顿,便开始讲述睦州的情况。 其实一开始,那洪水的影响并不大。 那一年,雨水比往年都要大一些,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将庄稼淹没了大半,睦州百姓的收成减半。 减半其实也没有多大影响,毕竟睦州跟扬州差不多,富庶,前几年一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再不济,也存了些钱,买粮就是了。 过了这一年,下一年只要年成好,什么事情都没有。 可惜,睦州的刺史,早将常平仓的粮食,都卖出去酿酒了。 他已经这么干好几年了。因为每年都要囤,每年都用不上,他卖出去的钱进了自己腰包,谁也不会知道。 那一年,睦州附近几个州,因为天气影响,粮价暴涨,睦州守着常平仓,本应该抛存粮,平抑粮价。 可是因为空了,只能坐看粮价上涨,周围的粮商见有利可图,纷纷抬高了物价,一时间吃穿用,都跟着涨了一大截。 这还不算,睦州刺史,怕朝廷知道他卖了常平仓的粮食,也不敢上报朝廷。 因为他不好解释,为何洪水不大,却需要救济,连税都交不上了。 于是,收成减半,物价上涨,加上捐税照收,一下子便将睦州的百姓彻底掏空了。 白胡子老者叹了一口气,说: “……我在睦州,有个外甥女,一家子从富裕,到饿肚子,也不过就两个月的时间。后来,他们夫妻没有办法了,又不舍得跟别人一样,卖儿卖女。 于是,就将两个年幼的孩子,跪着托付给我,夫妻两个满世界要饭去了,就等着熬过了冬天,明年再回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十八万 那睦州,比他们夫妻凄惨的,比比皆是。他们夫妻本身就富裕,坚持到快过年了,才揭不开锅了。 那搁普通人家,早就饿死过一轮了。官家可以去扬州城北门外头看看,本州刺史在外头建了两间堂屋,专门收容睦州的难民。 冬天了,没有屋子住,得冻死在街上,刺史大人派了些炭,扬州城里也有人捐些衣服粮食,勉强能活个人。 可是人太多了,根本就救不过来……” 他眼睛疑问地瞧着李恪,说: “我听说,前年圣上下令清点户籍,扬州有三十六万人口,睦州比这儿小一点儿,怎么也得有二十万吧?” 李恪眼中隐隐有着悲悯的伤感,沉声回道: “十八万。” 老者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眼睛瞧着虚空处,算着: “十八个人里头,就算跑出去八个,饿死四个,还有六个,那陈硕真能聚集了上万人,恐怕都是些逼得活不下去的。” 他说着,又对着李恪拱了下手,说: “咱倚老卖老,斗胆请官家想想办法,平了灾将他们劝回来,别全杀了。 咱们大唐这么好的太平年景,大多数人都过着好日子呢。 只睦州一州百姓,因为个贪官,下场如此凄惨,实在是不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老者说话的语气,还有那忧心的表情,李恪眼泪一下子便下来了。 他掏出了帕子擦眼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已经快四十了,眼窝子浅成这样,他自己都觉得难堪。 身旁的侍卫担忧地轻声喊了一句: “王爷……” 李恪抬手制止了他说话,随即对着老者说道: “老人家放心,这事儿能成。”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对着老者拱了拱手,招呼侍卫付钱,抬步便下了楼。 一行人很快便从二楼下了楼,出去了。 白胡子老者凑着窗户口往下看,一直看着他们牵过了马儿,骑着马疾驰而去。 他眼睛里头闪着兴奋的光亮,白胡子好像都精神了,喃喃道: “刚才那位,好像是位王爷。” …… …… 路上李恪一脸肃然,直奔扬州刺史府去,跟着他的侍卫知道他此次出来是怎么回事,连忙提醒道: “王爷,您不能去见刺史,回头长孙无忌拿这个说你有谋逆之心怎么办?” 李恪拉住了缰绳,调转马头,拉着马匹围着侍卫饶了半圈,看着他说: “随应,你知道我,当初本王之所以觊觎储君之位,为的就是成全自己造福天下的雄心。 如今陛下肯信我用我,也是一样,长孙无忌要说,就让他说去吧! 从前是怕坏了做事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自然要以做实事为重。” 说罢便又转了回去,义无反顾地朝着刺史府去了。 侍卫们看着他,眼神满是敬佩和感动的神色,抿了抿唇,连忙策马跟了过去。 到了刺史府外头的广场,正好看见好几百人围在告示前,满满当当全是些老弱妇孺,一个差役,满脸的苦口婆心,大声对着百姓喊道: “真命天子乃是当今陛下,不是那妖妇!他们也没有妖法护体,都是些饥民罢了!” 下头有个老妇人哭着说道: “……那怎么让她下了两城了?我们家就那么一个儿子了,求求刺史大人,让他回来吧!” 然后人群便是一阵密集的哭声,纷纷喊着说: “就是啊,肯定打不赢。” “刺史大人一向心善,是个好官,让他也别去了。” “家里就这么一个顶梁柱,他要是死在天罚上,老老小小的都不能活了。” 差役见状,顿时便气急了,往告示牌下头的石头上一站,顿时高出人群一大截,指着人群骂道: “无知愚民!妖言惑众!竟还要拖我们刺史大人下水!圣旨已然到了!府兵募兵都得为大唐尽忠!到期迟到,杀无赦!” 人群听闻,又是一阵轰然哭声。 李恪在马背上看了一会儿,满面愁容,直接拉着马匹,往后头去了。 …… 刺史房仁裕听说吴王来了,立马出来迎接,刚刚下跪要行大礼,就被李恪扶了起来,说道: “刺史大人免礼吧。” 房仁裕已经六十多岁了,同样是当年跟随太宗皇帝打江山的老臣,只不过功绩不显,一直游离在长安朝堂的边缘。 吴王李恪作为太宗皇帝第三子,房仁裕自然也认得。 他起身之后,也是满脸的疑惑,问道: “不知道殿下此次来,是因为……?” “本王此次来,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替他来看看睦州的情况的。对了,陛下托我一定要当面感谢,房刺史忧国忧民,曾提前为睦州的情况,上过奏章,实属难得。” 房仁裕听闻,眉目间顿时便露出了欣慰的神色,然后又叹了口气,问: “陛下都知道了?” 他收到过朝廷的回执,有没有陛下御批,那回执上一目了然,他自是知道,那奏章,没有递到皇帝的案前。 两个人一起往后堂而去,一边走一边说话,李恪说道: “知道了,陛下命宫中内侍搬了睦州半年的奏章查看,才发现缘由,当时很是生气。” 房仁裕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老朽真是后悔,当初为何不多上几道奏章,或许结果就不同了。” 李恪很是惊异,说: “这怎么能怪老大人你呢?” 房仁裕摇了摇头,说: “当时我想,那褚遂良一直唯长孙无忌马首是瞻,长孙家又跟房家极为不对付。 我是房家族亲,他将我视为房氏一党,经常使绊子,我从前好些奏章,全都是他们拦下的。 当时我一看,这么严重的事情,他们都这么轻描淡写地回了,一生气就没再上奏。 我合该为了大唐社稷,为了百姓,再坚持一二。他们虽然跟房家不对付,也不至于为了党争,让大唐社稷受损。” 李恪听闻,对长孙无忌的厌恶又多了一层,不由地冷哼了一声,拱手道: “大人高义,要论责任,也是他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责任,跟大人无关! 只可惜,他是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又是陛下的亲舅舅,陛下也不好惩治他。” 第一百八十八章 陈硕真 后来两人落了座,李恪又让他将陈硕真的事情讲了一遍。 与茶楼老者所说,大差不差,只是多了些身世细节。 那陈硕真今年二十四岁,睦州清溪县人,从小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是靠邻里收养,吃百家饭长大的。 后来长大之后,就在一乡绅家里做佃户。 她早年间成过亲,但是丈夫在三年前亡故,她就没有再嫁。 一年前,睦州闹了饥荒,她的妹妹饿死了,又见邻里都饿的饿死,卖儿卖女,一时激愤之下,便私自打开了东家的粮仓,全派了出去。 那一回她被打了个半死,被乡里乡亲救了,逃到了山里,又被官府抓了一回。 后来被同情她的狱卒放了。 她从牢里出来之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开始到处散布谣言,说自己被太上老君收了徒,是九天玄女下凡。 现在正带着妹夫反叛朝廷,自封文佳皇帝,还将妹夫封了一个左仆射的官儿。 房仁裕摇了摇头,说道: “跟过家家一样,但是耐不住乡亲百姓相信她,不过毕竟是一群饥民,一开始之所以连下了两城,不过是因为那些地方严重,愿意跟着她拼命的人多。 前天,她分兵两路,向南,向东打了两座城池,都没有赢,又退回去了。” 他顿了顿,说道: “本身也不可能赢,其他地方受灾都没有那么严重,若是都好好的过着日子,谁会去舍了命反叛朝廷。” 李恪看着他感叹的表情,将手肘放在了桌子上,小声问道: “听房刺史的意思,似乎同情那些反贼?” 房刺史听闻,连忙将头抬了起来,望着李恪说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老夫对阵杀敌,绝不手软!” 他连说了两声没有,声音高亢而且坚定,李恪便用一副“何必说谎”的眼神望着他。 房刺史见状,又叹了一口气,摆手说道: “嗨!我是同情那些被陈氏蛊惑的饥民!陈氏肯定是必死的!” 李恪“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道: “本王也是这般想,兵书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防在打之前,先行劝降,只要投降自首,既往不咎!” 房刺史揪着脸瞧着他,有些无语地说: “瞧吴王殿下说得,谁打之前不先劝降?劝降的话肯定是要说的。” 谁知吴王李恪摇了摇头,眸光闪着悲悯的光亮,说道: “我的意思,是尽可能的将那些人都劝回来,以劝为主,打为辅。来之前我都看见了……百姓明显对陈硕真还有睦州的暴民心有同情。 本就是朝廷的官员有错再先,这个时候强用兵,难免会失了人心。” 房刺史默默地看了他良久,突然问: “这是陛下的意思?” 吴王李恪摇了摇头,肯定地说: “陛下是不知道这里的情况,知道的话,他一定也会同意这么做。他那个人,一向心软。朝廷上下有目共睹,这您还不知道么?” 房仁裕听闻,顿了顿,说道: “话是这么说,可是吴王殿下,如此行事,若是被人诟病同情反贼,延误战机,拖延叛乱,那可不是小事。再说了……怎么劝管用? 一年多的时间,朝廷对睦州的情况不闻不问,睦州百姓早就不信了,要不然怎么会跟着一个乡野农妇拼命呢?” 李恪微微倾了倾身子,耐心地说: “事在人为,陛下已经下令附近两处的常平仓调粮,往睦州赈灾,顺便给你们两州用兵贴补粮草。 可以以等粮草的名义,先等一等。在这个过程中,广贴告示,告诉那些暴民只要自行回家,待叛军一灭,都能领到粮食。” 他说着,眼睛珠子晃了晃,说: “而且,这谣言要用谣言破,我有一计。” 他说着冲着房仁裕挥了挥手,让他附耳过来,两个人隔着桌子,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房仁裕听闻,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半信半疑地思索了起来。 …… …… “硕贞!硕贞!你醒醒!”章叔印使劲儿摇着趴着的人。 趴在桌子上的人半晌才扬起了脸来,大眼睛,双眼皮,鹅蛋脸,眉眼生得干净,只是皮肤很黑,一看就是苦日子熬出来的人。 她像是被魔怔住了似的,脸扬起来了,眼神还是涣散的,像是没回神一般,愣愣地朝着自己的妹夫。 章叔印焦急地说: “哎呀!怎么办,外头都在传,咱们起兵谋反,天理不容,天火砸在了你的帐子旁边!老童派人来问,说他们那儿传的有鼻子有眼,已经跑了上百人了!” 陈硕真的眼睛这才聚了焦,她揉了一下自己的脸,看着帐子外头,眉眼露出了倔强来,说: “跑吧,想跑的人你也拦不住,回头上了战场,再耽误咱们士气!” “哎!现在已经影响士气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章叔印往旁边一坐,唉声叹气。 陈硕真站了起来,她身上穿着从睦州刺史府中缴获来的铠甲,身上还披着保暖的披风,伸手拉了一下,将自己裹紧了些。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眯一会儿起来,时常觉得冰冷刺骨。 更何况,刚刚她梦见自己死了,死在了尸横遍野的山岗上,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自从到了睦州外头,她才知道,外头的世界好着呢,只是睦州不好。 外头的人没有仇恨,也对朝廷没意见,拼命地抵抗,真当他们是一股暴民反贼,所以她败了回来。 自打那天起,她就知道他们赢不了了。 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失去的已经失去了,睦州百姓们失去的也已经失去了。 人失去了东西,痛了疼了,总要叫两声,让别人知道!总比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强。 章叔印突然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硕贞,咱将逃兵抓回来杀头吧!朝廷征兵,迟到了都要杀头,更别说是逃跑的了!” 陈硕真扭过了身子来,愤怒地说: “咱们是为了什么才反的!跟朝廷学?!朝廷没有心,将咱们都当蝼蚁一般,欺负地咱们还不够惨么!?现在你要跟朝廷一样,对着邻里乡亲们动刀?!” 第一百八十九章 他不该来看看吗? “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人心散了么?……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玩意儿,编出这样的谎话来,天火降临?”章叔印气愤地囔囔。 陈硕真语气铿锵地说道: “管别人如何说,咱们就掏心窝子的劝!我怎么想,别人就怎么想,我现在就是一门心思的报仇报怨,我的妹妹不能白死! 我就不相信,血海深仇,还能被两句天火给忽悠没了?! 还有……若是赢了,以后再也不用怕被人视作蝼蚁。若是输了,大不了一死,下辈子投胎投生个好人家!怎么也不亏!” …… …… 两个月后,李恪跟随着房刺史的大军,进入了睦州清溪县的城门。 城门外头,尸体堆叠如山,大多衣衫褴褛,骨首嶙峋,有些到死都睁着眼睛,咬牙切齿的。 这些都是最后顽抗到底的人。 他来这里两个月,几乎两个月都在劝降,在用天火的谣言抵消陈硕真是九天玄女的谣言。 真打的时候,东西两州合围,从睦州的边界,一直打到清溪县,前后只不过用了十天而已。 她越输,跟着她的人投降逃跑的越多,几乎没有废多少力气,直到最后到了清溪县,才又是一场恶战。 这些人死之前,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李恪同自己的亲卫,同样参与了这场恶战,但是赢了,看着对面的敌人,并没有多少喜悦。 他移开了看向路边尸体的目光,拉了缰绳,快速地往里头去了。 到了清溪县大堂,有人将一名穿着铠甲的妇人绑了过来,压在堂上跪下。 李恪仔细地看了那低着头的妇,满是好奇,问: “你就是陈硕真?” 陈硕真同样扬起了头,见他气度不凡,身后又跟着许多亲卫,扬州刺史都站在他的身后,神情恭敬,她的眼睛眯了眯,猜说: “你是皇帝?” 李恪愣了一瞬,然后摇了摇头,说: “不,我是吴王,陛下怎么会来?” 谁知陈硕真却十分凄惨自嘲地笑了,咬牙切齿地说: “睦州饿死了这么多人,他不该来看看吗?!睦州百姓死了这么多人,都要推翻他的江山了,他不该来看看吗?! 我要见皇帝!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吴王李恪见她这般狂妄,微微皱了皱眉头,带上了些许煞气。 身后的扬州刺史替他说出了口: “大胆反贼,你当你是谁?陛下岂是你这种人想见就能见的!” 陈硕真发髻松散,一些干黄的发丝乱糟糟地遮住了眼睛,脸上都是血污。她仰着头,眼睛中藏着反抗的精光,突然对着房刺史啐了一口! “你!!”房仁裕指着她怒不可遏。 押着她的两个军官,连忙将她又往下按了按。 陈硕真被按得低了头,却拼命地往上挣扎着,脊梁骨使尽了全力要起来,像是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一般,嘶吼道: “最恨你们这些狗官!高高在上,谁都瞧不见,也不让人瞧见!这话我听了不下百遍了。 如今怎么样,我就是见了!还让他们死在我的手中,成了一坨烂泥!哈哈哈哈……” 她笑得癫狂又凄苦,李恪听出了她心中的怨怼,又想起了睦州刺史的所作所为,不由地叹了一口气,问: “你要向陛下说什么话,直说吧,我必然会替你带到,此次陛下没有前来,但是他派本王来,就是来弄清事情真相的。” 压着她的官兵听闻,终于松了些劲儿,陈硕真又扬起了头,剧烈地喘着气,她怨怼愤恨的眸光里,很快便又蓄满了泪水,哭了起来。 她看着吴王李恪,泪水流的那么汹涌,却没有出声,似有天大的委屈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出声说: “不都是说,天子,是上天之子,替老天爷来照拂百姓的么?为什么我们睦州百姓这么苦,他不管? 当初张刺史贪赃枉法,致使睦州百姓饿死,流离失所,到处卖儿卖女的时候,他看不见,他不管。 偏偏等到我们拿着镰刀,将这些贪官污吏砍死了之后,他才知道管了,他说我们是反贼,他要将我们都杀了! 所以,只有当官的是他的子民,我们就是一堆蝼蚁!是吗!!” 最后一句,她喊得声嘶力竭,恨意滔天。 吴王李恪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心中有些不忍,但却说道: “朝中的事情复杂,岂是你一个农妇能理解的?陛下之前确实不知道睦州的灾情,回去之后,我自会将来龙去脉禀报清楚。 至于你,你自立为帝,起兵叛乱,不管缘由为何,杀了你都合情合理!” 他顿了顿,又问: “还有话说么?” 陈硕真像是泄了力气一般,含着泪摇了摇头,眼睛望着虚空处,魂似乎已经飘远了。 房刺史挥了挥手:“带下去吧。” 陈硕真被押解离开之后,房刺史问吴王: “殿下,她是就地正法,还是押解到长安,等待陛下圣裁?” 李恪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 “她这会儿在民间威望颇高,留着恐怕会一直有人心生同情,怨怼朝廷不公……回头再有人救她出去呢?岂不是又成了祸端?” 他眼睛看向了房刺史,房刺史尴尬地笑了两下,多少有些心虚。 李恪心知肚明,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这些暴民可怜,这陈硕真可怜,于是收回了目光,果断道: “杀了吧!省得夜长梦多。” …… …… 而这两三个月之间,宫中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武柔领了皇帝李善的命令,要竭力拉拢李绩。 前朝的恩惠自然不需要她出手,陛下早就下旨,对李绩礼遇有加,下旨特允许他进出宫城可以乘坐一匹小马,还专门派了一宫中小官,来往迎送。 后宫的拉拢方法,自然是从李绩的女儿,李祥云开始。 武柔挺着大肚子,早上按时去皇后那里请了安,保持好了自己“恭敬侍奉”东宫的形象,然后便是备好了宴席,等待着李祥云的到来。 她坐在昭庆殿中,看着彩衣带着宫婢们来回忙碌,多少有些紧张,一会儿指指这个,说: “去,把这块帘巾换了,祥云不喜欢这青幽幽的色儿。” 一会儿又指着那个: “哎,这个点心不要,换别的吧,我记得她不爱吃花生,这里头这里裹着花生呢。” 彩衣见她这样,不由地笑了出来,说道: “娘娘这是紧张了,恐怕比李家姑娘进宫都紧张呢。” 第一百九十章 你怎么想我? 武柔叹了一口气,说: “当然紧张了,许多年没见了……十四岁入宫之前,她比我大两岁,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再怎么说都生份了。” 她顿了顿,抬手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垂着眼眸小声地说: “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想我。”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的小曲走了进来,通报道: “娘娘,李家姑娘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武柔连忙将手伸向了彩衣:“快快,拉我起来。让她快进来。” 她扶着彩衣的手,站在了案几的旁边,眼睛一直看着外头,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深蓝色长披外袍,内着襦裙的妇人走了进来,一直低着头,走到了她的面前,对着她盈盈下拜,口中喊道: “李绩之女,李祥云,见过昭仪娘娘。” 武柔一直看着她,想看清她的脸,因为来得这个人,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少女,差别太大了。 可惜她一直没有抬头,直到她出了声,武柔才猛然间感到了熟悉感,连忙说道: “快请起!彩衣,快将祥云姐姐扶起来。” 彩衣连忙就去了,搀着胳膊将李祥云搀扶了起来,李祥云这才敢稍稍抬了头,瞧了武柔一眼。 只是一眼,两个人都互相打量着对方,然后便露出了微笑。 武柔对着她伸出了手,李祥云犹豫地看了旁边的彩衣一眼,有些谨慎地问: “我过去,会不会失了礼数?” 武柔一听,立马激动地一挥手,说道: “去去去,都下去,让我跟姐姐说会儿体己话。都别在这儿杵着了。” “是。”彩衣应了是,带着殿里的十多个宫婢,都退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她们两个,李祥云这才大胆的走了过去,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高兴地问: “阿柔,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真的跟做梦一样。” 武柔一手拉着她,一手扶着旁边的坐榻,慢慢地坐了下来,眼睛含着泪水说: “我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自打进了宫,就谁也没见着过了,如果不是今日成了二品的昭仪,恐怕一辈子咱们也没机会见着。” 李祥云听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又移开了目光,似乎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想转移话题。 武柔便拉紧了她,问: “姐姐,你如今如何想我,是不是也觉得我荒淫无耻?” 李祥云抬眼瞧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就红了,结巴巴地说: “没……没有。” 她见武柔一脸的哀戚,似乎很是伤心很是难过,于是又连忙安抚她道: “即便有什么错,那也是男人的错。你一个弱女子,哪里敌得过皇权帝王?我知道你肯定是有苦衷的。” 谁知武柔很是坚定地说: “不是陛下的错,我也没有苦衷,我是自愿的,是我逼他的……” 李祥云震惊地看着她,然后武柔便将自己如何求夔国公带话,进的宫,太宗皇帝又如何的帮她,赐了号,给外人一种她很受宠的假象。 又如何做了十多年的才人,与当时的太子李善相知,但止于礼,从未越雷池一步,又怎么样去了感业寺,从感业寺被他接回来,做了二品的昭仪。 她说完之后,看着李祥云问: “……姐姐可信我?” 李祥云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 “信,怎么不信?这么以来就全说得通了……我说你明明十分受宠,怎么会十多年都没有孩子,明明十分受宠,怎么会一直是个才人没有升了位份,原来是这样。” 她又拉着了武柔的手,感叹地说: “这真是阴差阳错,太宗皇帝本来是想帮你,到了现在倒成了坎坷了,你不知道外头……” “外头怎么了?”武柔问。 李祥云心虚地垂下了眼睛,小声地说: “最近外头刚刚知道你又入了新皇的后宫,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既是谣传,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管他们呢!” 武柔听闻,很是自信地冷笑了一声,说: “我才不会放在心上呢,想一想我就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无非就是些腌臜话罢了。” “这就好,你现在有了身孕,一定要小心。”李祥云说。 武柔又温柔地看着她。 虽然当初的少女,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妇人,头上盘着典雅朴素的发髻,看着比她老成许多,但是她的心,依旧是当初那个善良侠义的心。 “姐姐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武柔温柔地问。 李祥云叹了一口气,说: “我呀,守寡了。十六的时候,嫁给了我父亲手下的一牙将,生了两个儿子。太宗皇帝东征高丽时,我父亲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我夫君也跟着去了,战死沙场。后来心灰意冷,没有再嫁,便一直带着两个孩子,跟父亲一起生活。” 武柔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满眼都是心疼,抱着她的手说: “姐姐受苦了,这么好的人,怎么命比我还苦呢。” 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哭得稀里哗啦地。李祥云的眼泪早就哭够了,她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她的手,说: “快别哭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不值当的。我现在挺好的,那两个孩子,越长越像他们阿耶,又懂事又好学,我瞧着欣慰,没有什么不好的。” 武柔听闻,掏出了帕子来擦了擦眼泪,可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赌气一般地说: “不行,我要向陛下请旨,给姐姐封个诰命。” 李祥云一听,连忙拦着她说: “千万别,我那亡夫战死,朝廷已经给了礼遇了。没有给诰命,那便是不够资格,你若是去求,岂不是让陛下为难?千万别,我挨着父亲生活,谁还能欺负了我不成。” 武柔十分地坚决,说: “姐姐不怕,诰命而已,又不是要官,就凭着你父、你夫都对大唐忠心耿耿,战功卓着,得个诰命也在情理之中。 再说了,陛下经常在我面前夸赞李将军,说他是国之栋梁,难得的又品性高洁,谦逊自守,这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好的人来。 我说,你怎么不当面夸夸人家,他说当面夸人难为情。哈哈哈哈……” 武柔说着,拎着帕子捂着嘴又笑了起来,眼睛还带着泪,却笑得弯弯的,说: “你不知道陛下,他脸皮子薄,面上瞧着不爱与人亲近,其实内心可软和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你怎么一点儿正事都不做? 李祥云见她这样,也连带着高兴,说: “我懂我懂,我阿耶不也是这样的人,不爱应酬,也不怎么跟人亲近,但是人都知道他是个好人,可靠,就是嘴上不爱说罢了。” 武柔也连忙说: “那可巧了,这君臣两个都是闷葫芦,谁也不说,就知道实际给个好。你放心好了,我去请旨,陛下定然答应。” 李祥云很是感动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又说: “见你现在这样,我就安心多了。当年……一直为没能帮到你,觉得自责难过,还跟我阿耶冷战了好几个月……” 武柔真诚地安慰她说: “那怎么怪你呢?也不怪李将军,都是命罢了……你瞧瞧,我现在能说命不好么?福祸相依,谁也说不清,就不要多想了。” 李祥云笑了出来,说: “那倒也是。” …… …… 李祥云在宫中整整耽搁了一天,才回到了家。 到家之后,李绩就在家中等她,问她武柔到底在宫中说了些什么。 李祥云见父亲这么紧张,便笑着说道: “阿耶这也是心虚了,知道自己当初没有帮忙,如今人家成了宫里的贵人,害怕受报复。” 李绩听闻,脸色颇为尴尬,他慢慢地在一旁坐了下来,不自在地说: “那要说一点儿不担心,是假的。那武氏,性情刚烈,行事极端大胆,她现在最是得宠,她要是记恨上了,咱们一家都不好过。” 李祥云笑着说道: “那阿耶就得感谢我了,我与阿柔相熟,幼年时期的情分,最是简单,她记得我的好,我也记得她的好。 这回进宫,主要就是叙旧,对了。她说,陛下还夸过你呢,夸你国之栋梁,谦逊自守。” 李祥云说着这些,得意的歪了一下头,同样跟着与有荣焉。 李绩听了之后,面带欣慰的微笑,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像是陛下会说的话……我知道陛下在苦恼什么。长孙无忌最近有些狂妄了,行事越发的没有顾及,我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惊。” 他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女儿,揪着脸无语地说: “他就不想想,那老虎的幼崽再小,那也是老虎,怎么会容忍别人欺到他的头上?就不怕回头幼崽长大了,一口咬死他?!” 李祥云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说: “人家才不怕呢,长孙家尚了两位公主,长乐公主和新城公主,都是当今陛下的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他自己又是两朝元老,辅政大臣,陛下的亲娘舅,怎么治他? 就是他真的造反了,恐怕陛下都要衡量一二。要不然治他必然会连累自己的姐妹外甥。陛下一向心善,谁都知道……他当然有恃无恐了。” 李绩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抬眸想了想,说: “都是老伙计,本想劝一劝他,可是这话,又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听得进去。” 李祥云说道: “阿耶别说,人家正在花团锦簇之中,你说了人,人非但不领情,还会觉得你扫兴。长孙家现在如日中天,咱不去触这个霉头。” 第二天,朝中的诏书就颁了下来,特赐李祥云为东平郡君,宅子一座,良田百亩,再加上昨日领回来了锦缎金银珠宝,这赏赐丰厚的程度,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李祥云都有些懵了,送走了宫中传旨的圣使之后,拉着自己的父亲李绩询问: “阿耶……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李绩想了想,说: “是有些多,但是咱受着也不亏,你就收着吧。也算是了了阿耶的一桩心事,省得我担心自己百年之后,你无人照应,像那武家的杨氏一样受人欺辱。” 李祥云听闻,十分无语地说: “阿耶说什么呢,我有儿子,怎么会跟阿柔的娘一样?” 谁知李绩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倒是宽心,你不知道孩子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多少婆婆靠儿子养老,还得回头看儿媳妇的脸色? 再说了,他回头有了自己的孩子,心疼自己的孩子都来不及,真会想着你这个无用的老家伙?” 李祥云斜了斜眼睛,用父亲看着自己的父亲,说: “阿耶这话……就跟我们多么不孝顺一样。” 李绩没好气地说: “道理便是这么个道理,靠儿子不如靠自己。可你是个女儿身,靠不了自己,那靠朝廷的诰命和俸禄,比什么都保险!” …… …… 安仁殿中。 武柔恭敬地低着头,跟其他嫔妃一起,站站在正殿中,等着王皇后出来。 一直等了好久,等太阳都从门外照到身上了,她才施施然地走了出来,落座。 六个嫔妃纷纷行礼,请安。 王皇后瞄了场中的所有人一眼,目光从萧淑妃的身上,又落到了武柔的身上,说: “看看人家武昭仪,即便是挺着大肚子,请安一天不落,还很准时。 淑妃当年,可是三请四请的,才能到我这安仁殿来一趟,怪不得失宠了呢。” 萧淑妃听闻,激动地撇了撇嘴,刚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是又忍住了,她躬身道: “娘娘,武昭仪那身子康健,人家连害喜都没有过,有福气。不像我,当年被折磨坏了,饭都吃不下,真不是故意不来做规矩的。” 王皇后白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心说你这话骗谁呢? 可是如今看着她大气不敢出,再也没有从前那嚣张样子了,她心里头就开心舒畅,也不计较了。 她转而说道: “说起孩子来,早些太子带着兄弟妹妹们来请安,相比之下,太子真是有个大人的样子,跟陛下的性子像极了,看着就讨人喜欢。” 一众嫔妃听闻,连忙笑着出声附和,将太子一通夸赞,说皇后有福气啊怎么的。 皇后听得高兴了,又问武柔: “武昭仪,宫中最近可有什么不规矩的事情?” 武柔恭敬地回道: “回娘娘,托娘娘的福,后宫姐妹们都很自律,德言容功,没有不好的。” 谁知王皇后听闻,却冷笑了一声,说: “你倒是挺会拉拢人,她们一个个的罪奴宫人出身,除了会打扮狐媚勾引陛下,能有什么德行? 你好歹也是曾是太宗的嫔妃,跟过那几位名声显赫的太妃的,怎么一点儿正事都不做?” 这话一出,所有嫔妃都低了头,瞧瞧地往武柔的身上瞧了过去。 郑贵妃尤其的紧张,她已经被王皇后整怕了,听见她语气一变,就忍不住的跟着紧张,煎熬。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就是有点损 武柔低着头,心里头明白她是故意在恶心自己,顺便让她在旁人面前出丑。 可她自己以前做五品才人十二年,办差事攒人情,迎来送往,什么奇怪的人都见过,不好听的话也都听过,忍气吞声的多了。 这点儿刁难,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 至于诟病她的德行,嘲讽她一女先嫁父,后从子,她自己心里知道怎么回事,自然理直气壮,旁人说什么根本就影响不了。 于是武柔低着头,模样依旧恭敬,语气平静地说: “娘娘教训的是,以后我定然会督促姐妹们多读些书,多学些东西,尽快修身养德,不负娘娘的殷切期望。” 她这般滴水不漏,王皇后倒是没有了发挥了余地,又沉默了一会儿,便让众人走了。 出了安仁宫,一直跟在身后伺候的彩衣,看了看左右,才敢说话,说: “娘娘!皇后娘娘这不是故意刁难你么。” 武柔拦住了她的话头,安抚她道: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算是什么刁难?她只要不对我动杀心,面上客客气气的,忍一忍都值得。 争这一时之气,因小失大,非明智之举。” 等她回到了自己的昭庆殿,就连忙命小曲,去给各个宫妃送了一本《诗经》去,命众人抄写一份。 期限故意放得很长,半个月后收上来检查。 萧淑妃和郑贵妃比她阶位高,自然不用。其余的那几个,都是没胆子的,都不会有意见。 即便是有意见,那也是对皇后有意见。在安仁宫都听见了不是么? 到了晌午的时候,皇帝李善来了。 刚刚到门口,碰见了去取茶叶的彩衣,就在门口跟皇帝告起了状,将王皇后的所言所行,都说了。 李善听闻,抿了抿唇,沉静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再也没有表态。 可是等到了他和武柔两个人相处时,他心疼地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说: “要不然就别去了,朕下旨不让你去,她总不能抗旨不遵……你总是让她欺负,我心里头不落忍。” 武柔听闻,心里头十分的高兴,甜甜的,于是便扭过了头,朝着他扬起了脸,要亲他。 两人这般不知道多少次了,早就有了默契,李善见她扬起了下巴,自然而然的自己就俯低了头,凑了过去,让她亲。 武柔亲完了,就一直看着他笑,心中是那般的幸福。 从前她觉得两情相悦没有任何用处,不如嫁个位高权重,凭夫贵来得实在。 如今,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那个人也喜欢他,而且他还是大唐的天子,权势地位、两情相悦全有了。 她心想,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幸运的人了,也没有比这更加完美的婚姻。 哦……确切地说,现在还不算,等她真正的成了他的正妻,他们才算是夫妻。 武柔眼睛亮晶晶的,将脑袋温婉地靠在他的肩上,说: “有陛下这句话就够了。再说了,连陛下都在受委屈,我受点儿委屈又怎么了?但凡想要做成事情,哪个不得受一二委屈?” 李善听闻,微微叹息了一声,又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 “……奇怪了,你这话倒是宽慰了我了。” 武柔喜滋滋地笑了,双手抓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抚弄着,说: “能宽慰陛下一二,那自然更好了……睦州叛乱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善说道: “被压住了,没有再扩大,不过要想彻底清除,还需要时间。” 武柔好奇地问: “他们很厉害?我听说,领兵的是个女人。” 李善摇了摇头,说道: “厉害到不至于厉害。军报上说,虽然里头有睦州在册的府兵参加,但是到底不成建制,都是些缺衣少食的饥民,被灭是迟早的事情。 至于领兵的人,除非她是天纵奇才,有孙武之能,或许能多坚持些日子,可是她只是一个农妇,靠传说神话蛊惑人心,不能长久。” 武柔思索了一会儿,又问: “那陛下为什么还是很担心,忧心忡忡的?” 李善抱着她,亲昵又粘人的蹭了蹭她的鬓角,眼睛望着虚空处,说: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梦吗?” 武柔想了想,根据这个情景,难道是……: “陛下是说,那个天子御驾,马挣脱了缰绳,四散跑了的那个?” “嗯,”李善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似乎很不愿意面对,他声音又轻又缓,还带着微微的愁绪,说: “马车疾驰在大道上,速度那么快,要一直全神贯注的调整方向,一点点儿偏离,都会产生极大的后果,所以不能大意。 因为有可能等你眼见着厉害的时候,就已经迟了。 治国,同样如此,要想国运昌隆,一直走在对的路上,就得时刻警醒,及时调整弊端。而暴民叛乱这种事情,已经是很严重的征兆了,我怎么能不忧心?” 武柔听着,也觉得紧张了起来,眼睛转了转,问: “那陛下认为,弊端在哪儿,得怎么调整?” 李善抿了抿唇,依旧望着虚空处没有吭声。 武柔等了他许久,他都没有说话。于是好奇地扭过了头看着他。 只见他眼神中似有剧烈的挣扎,闪着纠结的亮光。 明显是心中已经有想法了,可是他在犹豫,他不想那么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沉地说: “先将权利真正的拢过来再说。父皇留下的老臣,有一点儿不好,就是大多都认为自己吃得盐比我多,不想听我的。 我要想办法,将不听话的那些,换下去。” 谁最不听话,最让李善头疼,是显而易见的。 就听李善接着愁云惨淡地说: “可惜了,都是跟随父皇的功臣,面上礼遇还来不及呢,他们不犯错,我哪有贬他们的机会?” 武柔理所当然地说: “要找错处还不容易么?谁还没有做错事情的时候,陛下随便找个由头不就行了。” “不行!”李善直接反驳,“拿小错开刀,不是明君之举,反而会寒了人心,适得其反。朕行事下令,必须得站得住脚才行。” 武柔听闻,又想法子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说: “陛下,我倒是真有个站得住脚的法子,就是有些损。” 第一百九十三章 是真的,又如何? 李善听闻,瞧了她一眼,笑着说: “说来我听听。” 武柔一边说一边笑,道: “这是我最近的感悟,人的身体不适,做什么都累得慌,宫里头又大,走起来是真远,真累人,可是又无可奈何。 陛下不是让尚书省将所有奏章,处理过的都拿来给你看么?累不累?” “那当然累了,一下子多出了那么多……快点儿说,绕这么大的弯子。”李善催促她。 武柔说道: “从前,都是三天一次大朝会,初一十五规模更大,人更多。陛下可以改为每天上朝,初一十五大朝会。也方便查看尚书省自行决断的那些奏章,不至于积压太多,还能轻松一点儿。” 武柔伸出了一根手指,加重了语气,接着说: “最主要的是,每天,那些大臣们都要四更天起床,吃饭整理从家里出来,然后花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进了太极宫的宫门,走过长长的宫道,爬那么多的阶梯,才能到太极殿中上朝。 到了宫中,没有陛下特许,不得骑马不得坐辇,都得走着来。 跟随先帝的那些老臣,最小的也五六十了,每天都这么折腾,怎么扛得住?到时候不用陛下说,他们自己就会退出去。 到时候陛下勤政爱民,是他们自己体力不支,得给年轻人让路,总怪不得陛下吧?” 李善愣住了,看着武柔的侧脸想了一会儿,说: “……倒是个好办法,但是确实有点儿损。” 武柔扬了脸问他: “那你用不用?” 李善抿了抿唇,似乎有点良心不忍,最后冒出了一句: “用。” 两个人又好一会儿没说话,各自想着事情。 突然,李善摇了摇头,感叹般地笑着说: “你当初说得的确是对的,这点子不是我能想出来的,还得靠你。” …… …… 大朝会之上,李善没有跟大臣们商量,直接让内侍宣读了诏令,宣布要每日上朝。 诏令宣布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众人都知道是因为睦州的事情,尚书省处理过的奏章,失察惹出了大麻烦。 皇帝要勤政,大臣们根本就没有反对的理由。 于是片刻的安静之后,便纷纷附和道:陛下勤政,乃万民之福。 李善透过玉藻的缝隙,看着下头神色各异的大臣们,心中猜想,他们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诏令对他们的影响。 又或者意识到了,但是并不好意思说。 总之,往后就看谁能熬得过谁了。 他心里刚刚想到此处,韦思谦便站了出来,高声道: “陛下,臣有谏言要说。” 皇帝李善听闻,心里头“咯噔”了一声,看着他那端肃的表情,心里头发虚。 韦思谦是个直臣,他不会看人脸色行事,也不会顾及人情世故,做监察御史,监察百官再好不过了。 可是,这代表了他也不会看皇帝的脸色…… 李善面无表情,端坐在御座之上,沉静地吐了一个字: “说。” 韦思谦果然没有抬头,连停顿和犹豫都没有影响,直接举着笏板说道: “陛下,坊间传闻,陛下将先帝后宫的五品才人武氏,从感业寺接回,重新纳入后宫为嫔,臣斗胆求证,此事是真是假?” 大殿之上,越发的安静了…… 李善愣了一瞬,他以为他是为了每天上朝的诏令,结果是因为这个? 因为这个也不行啊。 这是头一次,有人在大朝会上,将此事提了出来。 虽然他早有心里准备,可是当对方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的将他的所作所为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备受煎熬,浑身不自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想着武柔,想着她每次说起这个的时候,都用玩笑的态度,混不吝和不要脸。 他想从她那儿借来一点儿厚脸皮的勇气,半晌才沉静外加不悦地吐了一句: “是真的,又如何?” 韦思谦猛地抬起了头,虽然心中早有定论,可是听皇帝这么“不要脸”的承认了。 还是觉得皇帝在他心中,贤明雅正的滤镜,碎了一地。 他有些不能接受,有些激动地说道: “陛下!陛下乃是大唐的皇帝,天下共主,又不是那些野蛮的番邦小王,一言一行乃为天下表率,陛下这般做得时候,就没有想过,会为天下带来什么样的风气么?” 李善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他不该,他心里头很明白,即便是旁人不知道内情,但是面上做了这种事情,多少是不明智的。 为了一个女人,使声名至此,极不明智。 韦思谦见皇帝端坐在上,仪态威严不说话,半张面容在天子冠冕的玉藻之下,看不清喜怒,他焦急地跪了下来,说道: “请陛下及时纠正错误,正本清源,为天下人做个榜样。” 他话说得慷慨激昂,柳仕在一旁瞧着热闹,就差在心中给他鼓个掌,叫个好了。 他早就想借着这个事情发作,让小皇帝吃一点儿苦头。 可惜,主意是他的外甥女王皇后出的,王皇后自己主张借武柔去打压萧淑妃出气。 他要是借着这个挑事儿,回头这回旋镖砸回来,砸到皇后就不好了。 哎……你说讽刺不讽刺。 他们举荐的人,皇帝不要,非要自己费劲心思的,从偏远小县,将这么个愣头青给提拔上来。 这下好了,虽然用他将褚遂良砸了出去,现在也砸到他自己了。 我倒要看他怎么收场。 就听年轻的皇帝终于开了口,声音依旧是沉静的,只是带了些冷,说: “武昭仪已经怀有身孕,就快临盆了,朕想问问韦大人,怎么个改法儿? 是杀了,还是将人赶出去,让朕的血脉流落在外?” 韦思谦整个人怔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了了。 他也不是狠毒的人,这种事情,他肯定不会支持的,过了一会儿,他说: “臣以为,陛下若是真想改,等武氏产下孩子之后,让她回到感业寺即可。” 李善不知道韦思谦在这儿等着他,他在袍袖之下,手里捏着琉璃珠子,焦躁地转了两圈,偏过头思索了一会儿,没好气地说: “天下人?天下人会在乎朕喜欢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么?天下人只会在乎自己有没有饭吃,过得安稳不安稳。没饭吃,朕就是昏君,有饭吃,朕就是明君。” 他说着用眼尾斜着下头的人,冷漠地说: “与其关心朕的私事,不如多操心操心百姓民生,省得再出一个陈硕真!退朝。” 第一百九十四章 都是骗朕的吧? “陛下!”韦思谦激动地喊了一声。 但是皇帝已经带着侍奉的宫女和内侍,往后宫去了。 朝中的大臣们从韦思谦的身边走过,长孙无忌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柳仕从他的身旁过的时候,嘲笑着对着他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一名官员还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 “你这不是当面打陛下的脸么?……人家亲舅舅和皇后的舅舅都没有吭声,你出来多什么嘴呢?” 韦思谦刚要辩解两句,人却已经走远了。 他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气愤地自言自语道: “他们不说我就不能说么?难道要看着陛下行差踏错,一句不发才好么?” 李善走到了大殿和后宫的相连之处,又往回走了两步,正好看见了韦思谦站在朝堂上,一幅要死磕到底的样子。 他想着到底还是要用他,于是便朝着内侍招了招手,让人将他叫到后头来说话。 他就站在原地等。 不一会儿,韦思谦来了,恭敬地躬身行礼,唤了声“陛下”,便梗着脖子等着听训。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道: “你真当朕是为了美色,不顾声誉?你可知道你在那应县,能让朕知道,提拔上来,是因为谁?” 韦思谦听闻,抬眸滞了一下,问: “不是因为……裴县令么?” 皇帝李善清冷的摇了摇头,说: “裴行俭是由夔国公刘弘基举荐的,而提醒朕去问夔国公的,却是武昭仪。 她是父皇身边的侍墨女官,与朕一起,跟随先帝行事,耳濡目染七八年,许多事情,朕与她有的商议,与别人商议不着。” 韦思谦耿直地说: “陛下有诸位大臣,何必去找一个后宫女子商议,不是臣说,陛下这番行事,是有些因小失大了。” 李善看着他,顿时觉得心里堵得慌,半晌说道: “朕若是找长孙无忌和柳仕商议,会提拔你么?” 韦思谦听闻,默默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皇帝李善这才微微叹了一口气,说: “好,你也不算太天真太固执,知道朕在说什么。朕本不愿意跟一个外人说这么多,但是你是朕好不容易提拔上来,得用的人,朕不想你折了。 我知道,外人看来,朕此举荒诞不正,令世人诟病耻笑。可是为帝者孤家寡人,得一个真心且有助益的人,何其地不容易。 朕希望这件事情,旁人攻讦反对都可以,单单你不能。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韦思谦眸光晃了晃,似有挣扎,将头低得更狠了些,没有说话。 李善用眼尾冷冷地瞧了他一会儿,沉静地下令到: “退下吧。” 韦思谦犹豫了一瞬,后来终是老实地应了一声“是。”,转身走了。 李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吐了一口气,思索了一会儿,脸上又出现了些许应付旁人的厌倦,才往后宫去了。 …… …… 武柔轻轻地抚着肚子,坐在窗前看着外头的花树景色,一动不动许久。 彩衣见她出神,神色似乎有些沉郁,便小声地出声问: “娘娘在想什么?” 武柔飘散的眸光一聚,这才醒过了神来,看着她说: “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人都说,生孩子是闯鬼门关,我就想……或许我现在筹谋的许多,隐忍的许多,都是白费。一到那时,阎王爷来抓我,也就什么都没了。” 彩衣听闻,心里头“咯噔”了一下,说: “娘娘怎么能这么想呢?咱这是在宫里,多少名医妙手守着呢,不会有事的。” 武柔神情恹恹地说: “有太医又怎么样,太子李忠的亲娘,不就是难产死的么?” 彩衣连忙“呸呸”了两声,说: “娘娘怎么总说丧气话,那萧淑妃呢?那么多人都顺顺利利的,娘娘平时这么好的人,肯定会没事的。” 武柔是真的很害怕。她心里头真的是有太多的不甘心了,怕自己带着不甘下了地狱,在地狱里头都不能安心。 于是她冷笑了一声说: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好人不偿命,坏人活千年。” 彩衣实在是无语了,她瞧了瞧武柔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想了想说: “娘娘,要不然,跟陛下说一声,让娘娘的亲娘进宫来,多住几天,陪着您直到生产,怎么样? 有亲娘陪在身边,心里头肯定就安稳些。” 武柔眸光转了一瞬,有一瞬间的动心,但是很快,她就在想象中摇了摇头,说: “不了,她来,我还得操心,不如陛下在我身旁,我心里头能安稳些。” 彩衣不能理解,她跟父母的感情颇好,如果照她想,肯定是父母在身边才更安心。 于是问道: “娘娘为何这么说?” 武柔又转向了窗外,眸光闪动,想着从前的事情,说: “跟年纪无关,一个家,总有那可依靠,和不可依靠的人。我母亲杨氏,和我那个妹妹,得靠我,我是不能靠她们的。 再说,我以这样的名声入了后宫,做了昭仪,多少人等着扒我的错,看我的笑话。 她们若是来了,我还得操心她们说话行事……” 她说着又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对着彩衣说: “咱们处的日子久,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不瞒你说,我现在,天天幻想着,将我那两个兄长召进宫来,让他们跪在我的脚下,磕头道歉,然后我再杀了他们。 我为什么忍着没做?……无非就是因为我已经以狐媚惑主出了名,要再落一个残暴杀亲的名声,即便是陛下再向着我,我也没路走了。” 彩衣听闻,眉眼都耷拉了下来,挨着她旁边坐着,神情有些愁苦。 武柔自顾自地看着外头,微微眯了眯眼睛,说: “所以我现在多怕啊,你不知道。我怕我现在隐忍着,什么都不做,回头生孩子的时候死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善已经站在了屏风外头,就那么瞧着她,不出声,神情不明。 彩衣觉察到了身后有人,扭过头看了一眼,连忙起身,躬身行礼道: “陛下。” “你先下去吧。”他语气沉静,温和地说。 彩衣默默地看了武柔一眼,就走了。 武柔没有回头,不知道自己是恨还是怕,就那么看着外头,与自己较劲。 李善便坐了下来,拉着她的手,让她瞧着自己,说: “你可真行,你若是真出了事,不想着舍不得离开我,而是想着没能惩治了仇人?你从前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骗朕的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能不能别说了 武柔听闻,先是想了想,想着自己确实心里头揣着恨更多一些,倒真的没有多想着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了起来。 她歪了歪头,朝着他笑,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反问: “如果真是骗你的呢?” 李善的眸光有一瞬间的震动,他左右打量着武柔的神情,像是在判断她说得是真心还是假意,似乎很是在意。 但是很快,他的神情便安定了下来,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指腹在她的唇边划过,像是眷恋一般,温声说: “如果你是骗我的,我也不亏。美人我得了,主意你也帮我出了。有你在,孤单也少了许多,即便是骗我的,又有何妨呢?” 武柔瞧着他,嘴边的笑意渐渐地变得郑重起来,她依偎到他的怀里,抱着歉意说: “……我当然不是骗你的。可你这样说,倒是让我愧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头揣着的恨,总是更浓烈一些。” 她想到了什么,抬头又瞧着他,说: “陛下,如果我出了事,你会帮我报仇吗?” 李善听她这样说,心里头多少有些疼,就像是小时候养着的猫,不知道轻重,在他手臂上挠了一下似的。 他眸光转了一下,问: “你是说,武家兄弟?……我私心肯定愿意帮你。可是我是皇帝,皇帝怎么能随意杀人呢?他们,罪不至死。” 武柔听闻,一下子便又气了起来,腮帮子都气鼓了,那双清丽的眼睛,前单后双,眼尾像是半开的鸢尾花,锋利的眼角似是天生带着怨恨似的,瞪着他说: “那就私下里做,不用帝王的名义偷偷的做。我不管,我若是做了鬼,陛下将他们两个的魂捎给我。我要在地狱看到他们!” 李善终于忍不住了,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无奈地偏过了头,不是很想看她,也不忍心看她,更不敢设想失去她的情景,艰涩地说: “能不能别说了……我肯定不帮,你要是不甘心,就自己活着报,到时候我一定不管,只要你高兴。” 武柔看出了他的伤心,眨了眨眼睛,突然伸出舌头,添了他的手心一下。 李善突然觉得手心一痒,沉重的心情一下子就飞了,连忙松开了她,惊讶地轻呼了一声: “你。” 他攥着手心,见她只是看着他盈盈地笑,有些俏皮还有些得意,模样甚是勾人。 那手心里头的痒痒,便蔓延到了心里,连心都开始酥酥麻麻的了。 他被撩拨的酸涩难受,忍不住就捧着她的脸,吻了上去,那吻是那样的热烈,像是刹那间开放的夜昙,带着欲死的荼蘼。 武柔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只能无助地用手抓着他的胳膊,他胳膊上的龙纹刺绣有些硬。 她仰着脖子,脑海中那龙纹好像活了,但是却被她死死的捏在了手里,几乎要被她掐死。 李善终于松开了她,两个人都在剧烈地喘着气。 他用额头抵着她,有些恨恨地咬了一下嘴唇,声音嘶哑地说: “你做点儿人事儿吧,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定跟你在一起,声誉也败了,耻笑也受了。结果相守不到一年,你就没了,你让我怎么办?……到时候我把自己烧给你。” 武柔听闻,连忙用手抚摸着他的脸,眼睛看着他的眼睛,焦急地说道: “别别,我舍不得……我一定好好的。” 李善听闻,又眷恋地看了她两眼,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 …… 三月。 萧淑妃坐在自己殿中,两个孩子在周围绕着圈的打闹,她的眼睛却是直的,问: “咱们陛下,多久没召过我了?” 身旁的秦司教面露难色,小声地说: “快一年半了。” 但是她很快就又补充了一句: “可是陛下也没有召过别人,娘娘也不算输了。” 萧淑妃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说: “不算输吗?……从前我得宠的时候,陛下也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说,皇后为何那么沉得住气,就眼睁睁地看着武氏专宠?” 秦司教叹了一口气。 萧淑妃便哭着抹眼泪道: “也是……她是皇后,谁得宠不得宠的,她都是皇后。她愿意看我的笑话。可是,我不行啊,我什么都没有。 陛下若是彻底忘了我,那我岂不是要落到跟郑贵妃一个样儿?” 秦司教连忙安慰她,说: “您怎么会跟郑贵妃一样?她又没有孩子,您是有孩子的啊。您且忍着,皇后是谁得宠,她便恨谁。 现在武氏这么招风头,她肯定早就恨武氏恨得牙痒痒了,不会将心思放在您的身上的。 等她什么时候忍不住动了手,让她跟武氏两败俱伤,武氏要是死了,她的皇后位置也保不住,到时候你就是最大的赢家。” 萧淑妃听闻,仰着头看着她,本来强硬的面相,满脸的凄楚,说: “你早就说让我等了,结果呢,一年过去了,皇后也没有动手。说不定她还在等我动手呢! 我们谁也不动,眼睁睁地看着武氏一个人专宠,然后看着她生一个皇子?她要是生了皇子,哪儿还有我位置?” 秦司教见她沉不住气了,有些焦急,说: “您知道皇后娘娘在等您动手,那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啊,现在谁动手,谁吃亏。您再等等,说不定……武昭仪生产这一关都挺不过去,也不用人动手了。” 萧淑妃听闻,眼睛里头闪着骇人的光亮,正好这个时候,大一点儿的花合跑着撞在了她的身上。将她撞地差点儿从凳子上跌下来。 她扶着腰忍住了疼,看着孩子愧疚的眼神,脑海中精光一闪,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来…… …… …… 这一天,李祥云又进了宫,武柔就和她胳膊挽着胳膊,在皇宫后苑里一边看着景色,一边儿说着话。 “我阿耶,在家没事就研究他的医书,最近在做一本脉经,专门研究经脉穴位的,他哪儿有那时间,去跟人来往交际,就是闷葫芦一个。”李祥云下笑着说。 武柔却说: “英国公那是守拙……说起来,你父亲还真是一个奇人,上战场雷厉风行,声名赫赫,下了战场,医者仁心,对医术又颇有造诣。” 李祥云听着心里头十分地高兴,就跟夸她一样,笑着回道: “娘娘谬赞了,他哪有那么好,不过就是闲的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正说着话,李祥云的眸光一闪,好像瞧见前头一个孩子的脑袋,在花丛中一闪而过。 她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接着跟武柔说着话。 第一百九十六章 替我杀了那两个小畜生 两个人沿着小路,路边的花墙半人高,身后跟着她二品昭仪的仪仗,宫女和内侍们都随行在后。 李祥云亲亲热热地说: “自从守寡了之后,心里头难过,日子也变得慢了,我就一心跟我阿耶,学起了医术。 每天,除了关照孩子们的饮食起居,就是跟着他一起买买药材,配配方子,研究研究医书,这才觉得好了许多。” 武柔笑着问她: “你现在学成什么样儿了?” 李祥云得意地说: “别小看我,我现在随便往哪儿一坐,支张桌子就能当坐堂大夫。我还随身带着银针呢,不信我给你看。” 她说着,就停了下来,伸手去外披的褂子里头,去解自己的荷包。 武柔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彩衣也站在她旁边,等着看。 突然,从旁边的花丛中冲出来了一个人影,稚嫩地声音“呀!”地一声喊,就朝着武柔的肚子冲了过去。 她们本来就在路边,离那花丛很近,孩子突然从花丛中冲了出来,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就已经撞到武柔的身上了。 武柔只觉得肚子猛地一疼,然后便是浑身的汗毛收紧,像是被人拧干了似的,惨叫了一声,就倒了下去。 李祥云扭过头,就看见两个小孩儿追逐着,从她身旁飞快地跑过,然后就是武柔倒过来的身影。 她吓得连忙接住了她,结果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可是已经晚了,羊水破了,混合着血水,很快浸湿了她的衣裙。 “娘娘!”彩衣哭喊出声,跟着的内侍和宫女,所有人都乱了。 有人喊道: “是花合和花叶!是萧淑妃的两个女儿!” “快去叫太医啊,快去叫太医!” “奴婢去通知陛下!让陛下过来。” 武柔捂着肚子,一只手抓着李祥云的胳膊,疼得几乎要翻滚起来,冷汗直流,她无意识地流着泪,锋利的眼神直直地望着她,恳求道: “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 李祥云手里还抓着针灸的银针包,眼神乱了,浑身发抖,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强装镇定地说: “有我呢,有我呢,别怕。” 说着,就将针灸包打开,快速地扎了几处大穴。 扎完之后,她挥手制止了那些跪在地上,哭嚎慌乱的宫婢和内侍,呼喊着说道: “哭什么,快将轿撵抬过来,将娘娘抬到就近的宫殿里去!” 于是那些宫婢们赶紧站了起来,将后头的跟随的轿撵抬了过来,众人在李祥云的指挥之下,一起将武柔抬上了轿撵,往附近的宫殿去了。 …… 听到消息时,李善正在武德殿看睦州的战报,身旁的长孙无忌和柳仕还在对着他攻讦吴王李恪干涉太多。 小太监慌忙地跑了进来,说武昭仪摔倒了,出了血。 他的脑子“嗡”了一声,眼前黑了一瞬,天旋地转,他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又问了一句: “什么?” “娘娘摔倒了,陛下快去看看吧。” 手中的战报掉了下去,李善顿时觉得,就像是诅咒应验了一样,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霎时间恐惧席卷全身,他再也顾不得其他,风一样地跑了出去。 长孙无忌看着李善惊慌到苍白的面容,还有失态奔跑的样子,震惊地愣在了那儿。 而柳仕则抱着手,看热闹似的,望着皇帝消失的背影,心想: 为了一个女人惊慌失措,能有什么出息? …… …… 李善刚一进门,就看见里头端出了一盆红艳艳的血水来,血水还腾着热气,他吓得腿一软,差点坐下。 徐怀安早就听信儿过来了,见一向自持的皇帝,惊慌失措到这个地步,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扶住了,说: “陛下放心,那是洗血污的热水,瞧着吓人罢了。” 他一听,心里头多少安稳了些,但是听见武柔惨叫的声音,他又要直直地往里头闯。 被外头的三春和秋四给拦住了,焦急地说道: “陛下就别进去了,里头太医、尚药监的女官、产婆、彩衣,还有老司教,李家女儿东平郡君都在里头呢,人已经够多了,其余人都被赶了出来,咱就别去添乱了。” 李善听闻,只能止步在一墙之隔的外头。高声喊了一句: “阿柔!” 在屋子里,武柔疼地眼前一阵阵的发花,像是有许多彩色的光在眼前晃一样,恐惧和希望交叠而生,竟然像是进了梦境一般。 李祥云不停地在耳边对着她喊: “不能晕过去!不能晕!生完就好了,你再多坚持一会儿!” 可是那声音却像是蒙了一层什么似的,含含糊糊地听不清,离得好远。 突然,李善的一声“阿柔”,带着担忧和询问的声音,声音依旧那么的好听,清晰的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就好像当年,她站在花墙的外头,听见的那声“你过来”一样,以为不是人间的声音。 她突然有了力气,神志也清醒了许多。对着外头哭喊道: “陛下!替我杀了那两个小畜生!一定要杀了她们!” 李善听见了她的声音,心中一下子放心了许多,有这么多力气知道恨,当是没事的。 当是没事的。 他在心中不停地安慰自己,才恢复了些往日的沉静,然后便发现,自己按着门窗的手都是颤抖的。 他连忙将手收了回来,垂手紧握藏在了袖子里,转而问外头守着的那许多宫婢,问道: “昭仪说得小畜生是谁?到底怎么回事?” 宫婢们都在哭,跪在地上围了一片。 一方面,这里头有真的心疼武柔,毕竟武柔平时对待身边人十分的宽厚。 而另一方面,她们也怕武柔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她们这些跟随伺候的,恐怕都活不成。 其中只有小曲很冷静,没有哭,苍白冷漠的神情,也没有多少改变,他只是安静的跪着。 听到了皇帝的问话,他自行拱手道: “娘娘说得当是萧淑妃膝下的两位小公主,花合和花叶,今日娘娘和东平郡君在后苑里赏花,走着走着,就从旁边的花丛里头,蹿出了两个小人影,冲着娘娘的肚子就撞过去了,撞完就跑没影了。 她们就在那花丛里藏着,离得太近了,奴婢们根本就反应不过来,还请陛下,为昭仪娘娘主持公道。” 李善听闻,苍白的脸色上,出现了些许的冰冷。 这个时候,里头的太医知道皇帝来了,赶紧出来禀报。 皇帝连忙问他: “怎么样?没事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说了等于没说 太医头上都是冷汗,但是神情很是镇定,拱手道: “陛下,按照日期推算,现在离胎儿足月,应该还有一个月左右,再加上被外力冲撞,孩子可能会……保不住。” 李善听闻,心痛地眼睛闭了一下,随即沉静温和地说: “……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大人要紧,武昭仪人没事吧?” 太医听闻,有一瞬间的迟疑,躬身道: “娘娘身体康健,体力充足,只要不出现血崩的情况,当是没什么大碍。” 李善听得目露寒光,咬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 太医说得话总是打太极,对他自己来说最保险的,人死人活,总之他都有回旋的余地。 说了等于没说。 突然,里头传出了武柔一声凄厉的喊声。 他听得心尖儿一颤,眼泪几乎立时盈满了眼眶,垂眸对太医说: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进去啊!” 太医转身去了。 李善焦急地在外头踱了两步,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转而便对着徐怀安道: “怀安,你去将萧淑妃和那两个孩子叫来,到这儿跪着。” …… …… 李善从前从来没有在女人生产的时候,这么焦急过。 以前他自己的嫔妃生产,他会守在外头,会希望她们平安,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因为害怕,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的漫长,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一些坏念头,还有当初武柔不停地念叨的那些话。 他就在想到这些,然后激烈的反驳这些,反反复复中,每一刻都耗尽了心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淑妃带着两个孩子来了。 那两个孩子还很小,一个六岁,一个四岁,一左一右的被她牵了进来。 她先是往里头看了一眼,听见了武柔凄惨的叫声,抿了抿嘴,像是想笑,又像是委屈。 然后便像是天塌了一般,拉着花合和花叶两个,跪倒在了地上,哭着喊道: “陛下……臣妾听说了。可是这两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她们不过是在花园里头玩耍罢了,不小心冲撞了武昭仪,请陛下恕罪!” 她说着,便按着两个女儿,让她们磕头。 两个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尖利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屋子,吵得人头皮发麻。 李善觉得一股子火气上涌,侧过身来,沉声道: “闭嘴!让你们来这儿跪着,不是让你们哭!” 可是孩子早就被萧淑妃嘱咐了,只管哭便是,哭了才能没事,所以哭得更凶狠了。 屋子里头,武柔本来都快没了力气了,但是听见了萧淑妃在外头哭惨,顿时一股子恨意翻上来,使了劲儿喊道: “你们等着!我一定要杀了你们!一定要杀了你们!” 彩衣见她这般激动,扶着她的肩膀哭着说: “娘娘!您留点儿力气给自己吧,先生了孩子要紧啊。” 萧淑妃听见了,对着里头的武柔高声喊道: “武姐姐,她们都是两个小孩子,不是有意的,她们懂什么? 你怎么能对这么小的两个孩子起杀心呢!你也是马上要做娘的人,好狠毒啊……呜呜呜……” 李善怎么能看不出萧淑妃的幸灾乐祸?即便是演得再好,也真不了。 他烦躁地怒道: “你给朕闭嘴!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孩子是不懂事,你去给她陪葬!” 萧淑妃吓得捂着帕子,再也不敢吭声了。 武柔本来已经没了多少力气了,被萧淑妃这么一气,又听李善的意思,是不准备惩治那两个小孩儿。 她心中的恨意猛涨,突然就又多了些力气出来。 产婆激动地说道: “快了快了,对对对,娘娘再加把劲儿,马上就快出来了。” 不多时,在武柔惨烈的叫声中,孩子生出来了,是个男孩儿。 产婆和房间里头的宫婢们,都很高兴,可是孩子却没有动静,不会哭。 几个人连忙上前查看,各种办法都轮番试着。 武柔虚脱地看着他们在忙碌,拎那个死物一样的孩子,在拍打,她脑海中安静地像是静了音一般,只有一个念头: “害她的人,必须死!” “哇!!!”孩子终于哭出了声音。 武柔无神如同深潭的眼眸,突然便又有了些光亮,她怔怔地望着那孩子,像是觉得十分神奇一样,缓不过神来。 太医正在给武柔把脉,李祥云也在旁边看着她,围着她到处查看,担心地询问她的状况,生怕她不好了。 彩衣高兴地出去禀报: “陛下!娘娘生了,是个顶漂亮的小皇子!” 刚出生的孩子哪有漂亮的,全是她心里愿意,高兴罢了。 李善听闻一愣,连忙焦急地问: “她呢?她人怎么样?让朕进去看她。” 彩衣也没生过孩子,心想能生出来肯定是没事了,但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回,就又跑了回去,跪在她的床边,对着武柔高兴地说: “娘娘,陛下要进来看你。” 武柔正在被尚药监的女官扶着喝汤药,李祥云在旁看着这满屋子的狼藉和血污,说道: “陛下倒是真的惦记着你,要不让他进来看看,我拿被子,先将这乱的地方挡一挡?” 武柔没了力气,嗓子都是哑的,却摇了摇头,声音小的像是蚊蝇一样,问: “姐姐,我能活了么?” 李祥云听见她这样问,又流了泪,说: “有惊无险,上天保佑。” 太医也在一旁喜笑颜开地说: “多亏了东平郡君的那几针,要不然还真不好说。” “哪里哪里,都是陈太医您医术高明,方子配得好。”两人精神都松了下来,都不禁笑着就互相恭维起来。 武柔伸手抓住了李祥云的手,嘶哑着说: “别让陛下进来,我现在这样子肯定很难看,不想让他看见。” 李祥云听闻,很明白她心中所想。 即便是对着自己的心上人,也不想他瞧见自己这么丑的一面。 更何况,那是个皇帝,天下的美人,都是他的,只要他想要。 李祥云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出去,见李善焦急地在外头,正犹豫着要不要往里头闯。 明黄的龙袍穿在年轻君王的身上,少了些权重之气,倒是多了些仙气,只是神色苍白,有些凄惶。 她反身关上了门,阻绝了李善往里头闯的路,躬身行礼道: “英国公李绩之女,见过陛下。陛下……娘娘已经无碍了,但她坚持,不希望陛下瞧见她现在的样子。等宫婢们都收拾好了,你们再说话吧。” 第一百九十八章 你是最主要的 李善端庄稳重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她心想: 确实武柔是这样,她剃了头发,都不想让他看见。固执到了不容违逆的地步,亲昵之时,都要蒙住他的眼睛。 更何况那满是的血腥气,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肯定更不愿意他进去了。 “她真的没事吧?”李善不打算闯了,担心地又问了一句。 “没事了,陛下放心吧。”李祥云笑着说。 李善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祥云转眼一瞧,见萧淑妃带着两个孩子,谢罪似的就跪在殿门口的旁边,只是不哭了,也不闹了,而是一脸丧气的瞧着他们。 萧淑妃见李祥云的眼睛瞧过来,连忙挤出了个笑脸,笑得比哭都难看,流着泪说: “恭喜陛下,又得一位皇子……恭喜武姐姐……” 李祥云看着萧淑妃,还有那两个似乎懵懂无知的孩子,她思索着,犹豫着,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跪在了地上,对着皇帝说道: “陛下……祥云或许不该多嘴,贸然卷入后宫纷争之中,但是为人当持正义之心,不能隐瞒不报,瞧见了当做没瞧见。 今日跟着昭仪娘娘逛花园之时,先前瞧见了这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探头探脑,似乎子等武昭仪过去。当时都怪我,觉得奇怪,却没有放在心上,请陛下明鉴。” 这话一出,李善觉得震惊,萧淑妃却像是被人扎了一样,猛地直起了身子,喊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两个孩子经常在花园里头追逐玩耍,这宫里谁不知道? 捉迷藏的时候,探头出来有什么奇怪的? 你的意思竟然是映射着两个幼子有害人之心?!……她们懂什么?!只是贪玩罢了,也被你这龌龊心思想成这般?!……何其的歹毒!” 这个时候,外头内侍唱和: “皇后娘娘驾到。” 王皇后端着威严走进了殿中,像是看热闹一般,扫了一眼萧淑妃,然后对着皇帝行了礼,说: “陛下,听说武昭仪被人撞了,早产……我正在宫中休息,醒了就连忙赶了过来……没事吧?” 皇帝神色冷漠,转身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说: “没事,母子平安。” 王皇后听闻,似乎有些惊讶,看着皇帝眸光中闪过了错愕和恨意,然后便笑着说道: “哎,没事就是喜事啊,萧淑妃和两个公主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啊。” 皇帝眉头一蹙,直接下旨道: “来人,将萧淑妃和两位皇女禁足淑妃寝殿,听候发落。” “是。”徐怀安听了令,连忙招呼了内侍去拉人。 萧淑妃听闻,口中不停地哭喊着冤枉: “陛下,她们可是您的亲骨肉,虽然这么大了不曾有封号,可毕竟是皇家骨血,怎么任由外人诋毁?……陛下!” 然后就被人半请半拉的,给带走了,连带着那两个嚎叫哭喊的孩子。 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王皇后见状,看着门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走到了皇帝的身旁一站,说: “小皇子呢?怎么不抱出来,让我这个做母后的瞧一瞧?” 武柔听着外头王皇后故意欣喜的声音,心中不免一酸。 她是个妾,生出来的孩子,当然都算是正妻的孩子,她差点丢了命出来的儿子,回头也得规规矩矩地叫王皇后一声母后。 产婆跟奶娘两个,终于将孩子收拾好了,弄得干干净净,包裹严实了,抱了起来。 先是抱到了武柔眼前,给她看了一眼。 武柔瞧着孩子皱巴巴地,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心里头有些嫌弃,又同时升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觉得那个就是自己的分身,真像是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的一部分。 她瞧着孩子愣住了,半天都没有说话。 “娘娘,我抱出去了,让陛下也瞧瞧。”奶娘笑着说。 武柔闭上了眼睛,没有吭声。 奶娘抱着孩子出去了,太医和产婆也都跟了出去。 李善冷漠厌恶的神色这才收了,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看孩子。 小小的孩子还闭着眼镜,浑身发着紫,还有一股子难闻的味道。 李善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竟然有些酸涩,说: “为了要你,命差点儿没了,你可要好好的,好好的长大……” 好好的长大,好好地长成一个聪明孩子,一个合格的储君。 王皇后站在旁边,跟李善一同看着奶娘怀中的孩子,听着他说着这些话,抬眸瞧了他一眼,竟然从他的脸上,第一次瞧见了为人父的慈爱和期许。 王皇后突然间,又回想起了他们当初成亲的第一天,他也曾对自己百般温柔,有求必应。 如果一切都如当初这般,或许今日,就是自己产下了他们的皇儿,他也露出了这般的表情,心疼着她这个做母亲的,期待孩子好好长大…… 可是……后来怎么变了呢? 王皇后看着他的侧脸,鼻中一酸,突然小声地问: “陛下,若我真心改了,还能回去么?” 李善侧眸瞧了她一眼,脸上的温情消散的那么快,变成了嫌恶的神色。 王皇后的梦,瞬间就碎了,她心中钝痛,眼泪悠地便下来了。 她抬了袖子一擦,咬着牙张狂地说: “我糊涂了,我本来就没错,改什么呀!” 说罢便挥了袖子,走了。 …… ……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武柔昏昏沉沉地便睡过去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旁趴着一个人。 浓密乌黑的头发,挽成了沉重的单髻垂在脑后,二指宽的发带缠了许多圈,发带的尾端从肩上溜了下来,就落在他们紧紧相握的手上,上头有金线绣的简单龙纹,线条流畅而生动。 武柔看着他,心里头顿时安稳了许多,手指下意识地就动了一下。 李善一下子就醒了,抬眸瞧向了她,眸光从迷离转变成了清明,然后便温情脉脉地笑了。 “九郎,你怎么趴在这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善转过身,瞧了瞧身后,同样问了这个问题: “现在什么时辰了?” 外头的宫婢回了一声,李善便转过了头,替她提了一下身上盖着的被子,说: “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武柔有些心疼他,说: “天亮了还要上朝,身子该垮了,陛下上来睡吧,趴在这儿做什么?” 李善垂眸认真地说: “我要是睡在你旁边,就都紧着伺候我了,不方便她们尽心的照顾你。现在你是最主要的,睡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就是恨你这个! 武柔觉得自己被他暖的心都化了,声音软的发腻,轻声说: “睡不着了……陛下从前,也是这么对其他女人的么?” 李善听闻,抬眸瞧了她一眼,清亮的眸光似有不悦,然后垂眸,宽和又正经地说: “是啊,朕是多情浪子……对后宫各个掏心掏肺,殷勤谄媚。” 武柔笑了出来,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问: “……我难看么?” 李善瞧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地说: “我当初也不是因为外貌喜欢的你,总是在意这个做什么?” 武柔撇了撇嘴,微微侧着脸,用眼尾瞧着他的模样,说: “我年纪本来就比你大,容貌……或许还不如你,再不在意,回头你厌倦我了,怎么办?” 李善听闻,用手肘支着脑袋,靠在了她的枕头边儿,斜着身子闲闲地瞧着她,眼神通透,似乎能穿透人的心,问她: “确实保不准……那你准备怎么办?” 武柔听他这样说,突然有些想哭,但是眼泪在眼睛里转了两圈,又咽了回去,她骄傲地说: “那我就跟陛下处成君臣,恩爱不在,至少还有君臣恩义……细想想,这君臣合作的关系,可比情爱稳固多了。” 李善瞧着她,心里头多少有些酸涩不满意,毕竟这不像是一个深爱他的女人,该有的说辞。 但是他没说话,轻声“嗯”了一声,纵容了。然后俯身在她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突然,偏殿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后来估计是被奶娘哄好了,又安静了下来。 “陛下给孩子取名儿了么?”武柔温声问。 “还没定,若是以后做太子,名字得好好起才行。”李善很是随意地说。 武柔心里头甜的像是蜜一样,笑容越发的灿烂,看着李善,眼睛里头闪着亮晶晶的光。 李善瞧着她这样,故作冷笑,说: “看你这势利眼的样子,这句话比朕辛苦守在你床前一夜,更能打动你,是吧?” 武柔不好意思地将笑脸收小了些,多少有些尴尬,又连忙找补说: “陛下怎样,我都喜欢,不不不……是不论九郎如何,我都喜欢。” 她眼睛一转,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抓着他的手臂问: “陛下准备怎么处置那两个小畜生?!” 李善被她这般转弯吓了一跳,缓了缓情绪,才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安抚道: “已经禁足了,都听你的,好不好?” 武柔眼睛里头闪着仇恨的光,咬牙道: “杀了她们。” 李善瞧着她沉默了,多少有些心惊,过了一会儿,才问: “你是深思熟虑过后,认真的么?” 武柔清丽的眉眼,顿时便锋利了起来,反问道: “陛下刚才还说都听我的,现在呢?舍不得?” 李善眸光晃动,左右打量着她。 他是知道,她是有些疯的,尤其是受了伤害之后,总有些不顾一切的疯狂。 所以,他总想着拖一拖,安抚她消了气,于是温声说: “你现在还在气头上,过一段时间再说。毕竟现在你和孩子都没事,而她们即便不是朕的骨肉,也是两个稚子。杀?委实有些过了。” 武柔不甘心,死死地抓着他的手,睁大了眼睛说: “稚子杀人就不用偿命么?如若不是祥云姐姐在身旁,会医术,恐怕我和孩子早就一尸两命了,到时候陛下念着她们是稚子,谁念着我们?!” 李善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他被武柔抓得有些疼,然后悠地抬起了眼睛,温声唤了一句: “阿柔……” “你若是不忍心,我来杀!她们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陛下就当她们是那只叫铃铛的黑猫,必死罢了,借我的手给个痛快。” 她说完,躺回了床榻上,剧烈地喘着气,接着说道: “……平时我什么都可以忍,想要我命的人,决不能忍!你当那两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她们已经被萧淑妃教唆着作恶多少回了!回回都拿不懂事做借口!” 李善垂了眼眸,尽量用温柔轻缓的声音,沉静地说: “阿柔……你忘了么?咱们说好了,我要立你做皇后,到时候不知道多少人会反对,怎么还主动送人攻击的话柄? ……那两个孩子确实该惩治,打她们几鞭子,禁足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要她们的命,甚至连带着萧淑妃降级惩治都可以,毕竟名正言顺,可要是惩治过了,就是因小失大了。” 武柔看着床帐子的顶部,气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想了一会儿,又扭过头来,抱着李善的手,哭得伤心,闷闷地说: “你就是心肠太软了,我要是被他们害死了,你肯定不能给我报仇雪恨!” 李善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说: “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伤心得无以复加,哪里还有力气去恨别人?我这辈子……”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默默地在心中想: 我这辈子,最炙热最糊涂的感情,就是想要你,想要你陪着我,像你这样爱恨都汹涌的人,自是不知道我已经用了多少的力气去达成这件事情。 武柔自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而是抬头哭着说道: “我就是恨你这个!就知道刀尖儿朝着自己,估计上辈子不是菩萨就是神仙!” 李善微微侧了一下脸,看着她无奈地笑了,说: “你刚刚还说,不论我什么样儿,你都喜欢呢,转眼就恨上了,果然是骗我的……” 武柔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又拉着他的手躺了回去。 她闭着眼睛,许久都没有说话,李善就就着灯光,一直看着她。 就当他以为,她又睡着了的时候,她闭着眼睛说: “好……不杀了,但是我要让她们坐一辈子的牢,什么时候我气消了,什么时候放她们出来。 还有萧淑妃,她的孩子做出这么大的错事来,将她降为嫔不过分吧?” 李善想了想,说: “行,听你的。” …… …… 王皇后收到了皇帝手写给她的旨意,让她奉旨照办的时候。 她放下那卷手书,就恨的牙痒痒,对着身旁的图司教说: “这武氏真是命大,这都能有惊无险的活过来。我还想着她要是死了,能连带着除掉萧淑妃,一下子去掉两大心头之患,结果呢……” 第二百章 正是如此 图司教只能赶紧安慰她,说: “现在也挺好的呀,娘娘坐山观虎斗,那萧淑妃这下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两个孩子被圈禁在宫中,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不就跟没有一样?恐怕要很是吃些苦头了。” 王皇后撇了撇嘴,冷哼了一声,接着又拿那份手书看了看,说: “我偏不要如他的意思,皇后主理后宫,嫔妃位份升降,都得经过我的同意,我说错是孩子犯下的,萧淑妃冤枉,只处理她的孩子,这理由很充分吧?” 图司教低了头,没有吭声。 很早王皇后就不听她的劝了,她也就平时哄哄她高兴。 若是出主意,还是算了吧,失败了全是她的错,赢了也没记着她一点儿好。何必呢? 王皇后见她不说话,就当她为难了,于是自己解释道: “怕什么?我就是不同意,陛下还会过来跟我争吵一番么?他才不会呢,他巴不得瞧不见我。” …… 王皇后命人拟了诏令,就带着往萧淑妃那儿去了。 彼时萧淑妃有些坐立不安,但是在她心里,总是无大碍的。 以陛下的脾气,孩子调皮犯了错,总不能杀人,即便是他再喜欢武柔,他也不是一个残暴的人。 她转眼一瞧,两个小孩儿还坐在一旁玩耍,玩得不亦乐乎,根本就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愁。 她蹲下来看着她们,摸了摸大一点儿花合的脑袋,说: “大妞,要是父皇来了,问你话,记得哭,说自己不是故意的,知道么?” “知道!”花合兴奋地应了,声音洪亮,像是得了什么夸奖一般。 旁边的花叶还处在喜欢学姐姐说话的阶段,听闻,也连忙跟着说: “知道!知道!” 这个时候,外头内侍高唱: “皇后娘娘驾到。” 萧淑妃吓得连忙站了起来,转身看向屋外。 不一会儿王皇后站在了她的面前,身后跟着两队宫婢,气势很足。 萧淑妃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面露苦涩地问: “皇后娘娘怎么会过来?” 王皇后听闻却笑了,抬起手来,仪态万方的指了一下旁边捧着敕令的宫婢,说: “来给你送判罚的呀,这是本后的职责,难不成,你以为陛下会亲自来?” 她说着,得意地笑了,一边儿绕着她走,一边儿瞄着她说: “你以为还是从前呢?如今陛下心中哪有你的位置?他有点儿空闲时间,恨不得天天黏在武昭仪那里,怎么会来这儿跟你浪费时间?” 萧淑妃脸色顿时便青了,死灰一样,疑惑地说: “娘娘……当年我得宠的时候,你也没有这般高兴,武昭仪是给你下了迷魂汤了,你怎么就不知道怕,还盯着我斗?!” 王皇后笑了笑,嘲讽地说: “人家武昭仪,懂规矩,识大理,知道尊重我这个后宫之主,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看她顺气儿,怎么了?” 萧淑妃听闻,认了命,直接跪了下来,说: “娘娘颁旨吧。” 王皇后冲着旁边点了一下头,跟在宫婢身旁的内侍便上前,将卷轴打了开来,念道: “皇女花合、花叶顽劣不堪,铸成大错,特囚禁在后苑春晖殿暖阁,吃穿用度一律缩减至宫中奴婢等级,不得探视,以观后效。” 旨意宣读完毕,萧淑妃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两个内侍上来,拉着两个孩子往外带。 萧淑妃一下子懵了,连忙扑过去拉着花叶的胳膊,哭喊道: “等等!孩子还这么小,陛下怎么忍心!娘娘!等我去跟陛下求情,等我去求他,他一定会改变主意的,求你了!” 这是萧淑妃第一次对着皇后说“求你了”这种话。 王皇后见她这般痛苦慌急,心中不知道多舒服。好似这么多年来,皇帝偏宠萧淑妃,带给她的气儿,一下子就松了出去。 她微微上前了两步,显得稚嫩的圆脸面相,笑得甚为畅快,倨傲地瞧着瘫软在地的萧淑妃,说: “你知足吧,陛下本来的意思,是让你从妃降为嫔,本后拦下了,还做梦呢?……带走!” 那两个孩子根本不懂诏令的意思,但是看见自己的母妃哭了,哭成那样,也跟着哭了起来。 花叶将手中拿着的一个布偶,朝着王皇后就扔了过去,奶声奶气地说: “不许欺负我阿娘!” 小孩子没多大力气,但是被砸在身上,羞辱大过疼痛,她顿时便竖了眉头,一袖子将孩子扇倒了。 顿时两个孩子尖锐的哭声,还有萧淑妃的哭喊声响成了一片。 王皇后听得头疼,什么话都不愿意说了,带着人转身就走。 萧淑妃在她的身后,高声急切地喊道: “皇后!皇后!你得帮帮我,要不然咱们谁也没有好下场!皇后!!!” …… …… 武柔直至出了月子,才知道萧淑妃还是萧淑妃,可是那个时候,她的气也消了大半了,知道当娘的心,孩子受苦自己绝对不好受,于是也没有追着李善质问,就那么过去了。 孩子取名为“弘”,满月之时,按照习俗要办抓阄宴,正好碰上睦州叛乱已平,吴王李恪从睦州回来。 于是皇帝李善将两件事情攒在一起,在两仪殿,请了有功之臣,还有亲近大臣们,办了个小宴会庆祝。 宴会上,吴王李恪因为睦州的惨事黑着脸,高兴不起来,长孙无忌还有柳仕,见皇帝这么宠爱武氏这个“名不顺”的,还有她生的孩子,更是觉得小皇帝胡闹,高兴不起来。 于是只有李善和武柔,逗弄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笑容满面,心情颇好。 李善转过了头,见殿内气氛压抑,连歌舞酒水都暖不起来。 长孙无忌和柳仕这些个大臣,看不惯他的荒唐行径,脸色不好,他能理解。 吴王李恪,对于他的私生活,从未有过意见,脸色却比谁都要黑,于是便开口温声问道: “皇兄,睦州的叛变平了,朕已经按功授奖,怎么皇兄,好似不高兴?是不是朕的处置哪里不周?” 吴王李恪突然被问道,从愣神中一下子惊醒了,他眸光闪动,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于是出列躬身道: “陛下……正是如此。” 第二百零一章 让你得了势,可还了得? “哼。” 众人都不用看,听声音都知道是长孙无忌。 最近因为睦州的事情,和武柔生子的事情,长孙无忌这个亲舅舅,跟陛下的关系明显生疏了。 但是敢明着跟一个亲王呛声,冷嘲热讽的,除了他也没有别人。 李善听闻,与武柔对视了一眼,武柔也显出了疑惑好奇的神色。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端正地坐直了身子,一副虚心受教的姿势,说: “皇兄请说。” 吴王李恪听闻,面上有些不忍,但是依旧果断地说: “臣知道,睦州的事情,不怪陛下。而且今日是侄儿的满月之喜,说这些不合适。 可是从睦州回来,亲眼见识过了睦州百姓的惨状,再见长安城内清平祥和,两厢对比之下,实在是不忍心,” 长孙无忌端坐在右下手首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清瘦的脸庞透着孤傲和不屑,说: “嫌长安清平?听吴王这意思,是恨不得叛贼打到长安来了?” 吴王咬着牙没有吭声,很是气愤。 皇帝李善温和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上位者沉静的威严感: “听皇兄把话说完。” 吴王李恪声音透着怅惘和难过,拱手接着说道: “陛下,奏报之上,不过是某地某时,某处生了灾祸,和一连串的人员数字,死了多少人,叛乱了多少人,又流散了多少。 陛下看见这些数字,更多的是恼恨朝廷政绩不通,犯了错了,恨自己明明辛辛苦苦,却依旧让百姓生了反叛之心。 可若是亲眼见了便不一样。亲眼见了,那些数字,便是一个个父母子女,妻儿老小,活生生的真真切切的,在你面前,诉说着人间惨事。 尚书局说这是失误也罢,正常也罢,总归是因为他们的失误,造成了这么多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试想如果是陛下自己是百姓,发生了这种事情,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什么感觉?” 他顿了顿,声音越发的沉重,说: “那陈硕真临死之前,一直在问,为何陛下不来看看他们,为何在他们受苦之时,祈求之时朝廷不曾管过,非得得他们拿起了武器,才派了兵派了粮去杀他们? 臣回答不上来,因为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能给朝廷长脸面,不能给陛下长脸面,凭白让她讥讽笑话。 臣思来想去,这么大的纰漏,反叛平叛,前后给大唐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尚书省的官员,一个都没惩处,实在是说不过去。 臣建议,尚书省有关人员必须惩治,当时主持批复的褚遂良褚大人,更是要加重处罚,昭告天下。” 长孙无忌听闻,直接便高声说道: “好一个大义凌然,吴王殿下心系百姓,只有我们这些朝廷官员尸位素餐,陛下麻木不仁,让陛下将尚书省的官员全撤了,都换成你的人,这天下便也太平了。” 吴王李恪稍有的怒气汹汹。 从前他对长孙无忌,总是能避则避,能辩解便辩解。 因为他是皇帝的亲舅舅,又是备受景仰的老臣,他自己多少也对长孙无忌这样的传奇人物,怀有一份敬意。 可是这次因为睦州的事情,长孙无忌的明显偏袒朝廷官员的态度,让他心中的滤镜碎了一地。 曾经那个跟随太宗皇帝,心系社稷,兢兢业业的老臣,如今不过就是一个专擅弄权,排斥异己的小人。 那他还给什么面子? 当即便直接说道: “我说得是尚书省的官员,说得是褚遂良,可一个字没有提太尉大人,太尉大人这么激动做什么? 难道当时这件事情你也知情?或者说,这批复本来就是你授意的?” 长孙无忌听闻,目光冷冷瞪了过去,没有说话,但是神情之中,除了憎恶,多少还有些震惊和意外。 李善一直微微垂着眼眸,心中被吴王的话所触动,十分不忍。 他本来就是极容易共情旁人的人,待安静地听到这里,心中警醒,连忙将各种利益衡量在心里过了一遭,又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 “皇兄所谏,不无道理,这件事情……” 他站了起来,背着手左右转了两圈,突然自嘲似地冷笑了一声,温柔又沉静的声音,缓缓说道: “其实说起来,最好平息民愤,证明朝廷并不是不顾百姓死活的办法,是朕下罪己诏,像天下黎民百姓谢罪。可是说真的……朕实在觉得亏得慌。” 他说完,清亮的眸光一转,微微垂了眼眸,俯视着瞧向了旁边的长孙无忌,声音不冷不热地问: “你说是吧,舅舅?这黑锅朕背的冤不冤?……要不然,朕替臣子担下这失职之责,发个罪己诏?” 长孙无忌在李善那貌似温和,却冰冷通通的眼神中,多少有些心虚,甚至是有些愧疚,他连忙说道: “陛下不可!陛下登基这才几年,怎么能自损威信?!睦州平叛之后,后续休养生息,好生善后好生治理,比颁发罪己诏、比什么都强!这件事情不到……” 这会儿换成了吴王李恪结了他的话,说: “太尉大人这是在说,睦州的事情不到如此重视的地步,小题大作了是吗?……太尉大人若真这么说,那本王当真要失望极了。 当年父皇在世时,太尉大人谨小慎微,甚至连百姓缴纳税粮的斗不够标准,都要上书,谏言父皇,全国统一更换新标准。 如今,这是真的叛乱,前后死伤不下于三万之众,长孙大人觉得这件事情,不值得做些什么么?” 长孙无忌看着他,眼中精光越发的亮了,警惕之心明显更甚,但确实说不出话来了。 他……扪心自问,现在确实不如当年那般,一心为公,心里头做事,更多的都考虑些自己的利益了。 许是太平许久,能做得都做了,到了后头能做的事情少了,就懈怠了下来。 但是,他也绝不是能让吴王奚落挑刺的主儿,对付他,可不是因为徇私! 他要是出够了风头,回头座上他的亲外甥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他要不看着点儿,回头吴王势力壮大,这外甥又天真心软,回头慢慢地被架空了都不知道! 这吴王,绝对不能留! 长孙无忌咬了咬腮帮子,清瘦的颧骨微微染上了怒气的红,冷笑了一声,说: “吴王殿下去了一趟睦州回来,变化可真大,怎么了?这一回因为陛下信任,让你领了些差事,出了一点儿小小的名声,就不将咱们放在眼里了?以后让你得了势,可还了得?” 第二百零二章 这怎么叫矫情呢 “你!”吴王李恪还要说话。 李善适时地打断了他,一人一次让闭嘴,谁也别挑他的理。 “好了,说事情就说事情,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既然太尉不赞同朕下罪己诏,那么吴王李恪的建议朕就得考虑了。 尚书省必须有人出来承担责任,左仆射于志宁于大人,年事已高,主要在家专心修撰国史,尚书省的事务,他不常过问。 当时是右仆射褚遂良主事,这罪责,第一责任人当是他,可是他如今已经贬去做了刺史,官职太小,罚他恐怕不能让天下人知道朝廷整顿吏治的决心。所以……” 他顿了顿,抬眸又瞥向了长孙无忌,用商量的语气说: “将吏部尚书贬做睦州刺史,也让睦州百姓知道知道,出出心中的怨气。” 长孙无忌一听,立时便站了起来,拱手说道: “陛下!高大人年事已高,并且最近病多缠身,陛下怎么忍心如此对待老臣?再说,百姓生死离别的怨气,怎么会是将一部尚书,贬做刺史能平得了的?” 李善其实也并没有真的要贬高季辅,于是直接说道: “那……那换户部尚书?吏部官员考察不当,户部征税不查年景,他也有错。” “陛下!”长孙无忌又喊了一声,心中呐喊,我刚刚说得你都没听见么? 你将哪个贬了,在百姓眼里,都依旧是高官,有什么用! 李善似乎这才反应了过来,他将右手放在身前捻了捻,沉思着说道: “哦……也是,贬做刺史,依旧是封疆大吏,这么大的一个罪名,要平民愤,贬官恐怕是不行……那直接解官回家吧。可舅舅说得是,都是功勋老臣,辅佐朝廷多年,解谁都不忍……” 他说着,就将眸光转向了长孙无忌,他现在多想长孙无忌自己说,他愿意承担责任。 他只要说了,便是个态度,便是退了一步,只要他能退一步,这君臣关系便有的救,他也不会真的就让他解官回家。 可是长孙无忌一直黑着脸,眼神灼灼地瞧着年轻的皇帝,似乎很是激动,很是生气,但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李善瞧着他,高阶御座之上,站起来视线更高,他平和的眉眼像是冷眼瞧着世间冷暖的菩萨似的,等了他许久。 最后他垂眸一敛,似乎敛去了许多的失望,随即淡淡地说: “那便委屈一下高大人吧。他年纪大了,又好久都没来上朝,趁着这个机会,回家养老吧。” 他说罢便转了身,又坐了回去,眼睛再也不瞧长孙无忌,明显是不愿意再多说话了。 …… …… 那天宴席之后,李善一直都很沉默,吃罢饭之后,就一直坐在案几前,处理剩下没有看完的奏章。 武柔就在一旁看着,见他时不时地就走一下神,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的,便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挨着他坐下,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问: “陛下,是不是累了。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看,捡重要的告诉你。反正都是三省已经处理过的奏章。” 李善从愣神中醒了过来,瞧了她一会儿,微笑着说: “你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这种话也敢说。” 武柔娇俏又肆意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故作挑衅地说: “那……陛下治我的罪。” 她故意的,眉眼如丝,声音又带着酥酥麻麻娇嗔味道,李善觉得心都被她撩拨的痒痒。 他瞧着她,眉眼带着宠溺的笑意,眸光渐渐地深了几许,伸手捞过她的胳膊,拽着她又靠近了些许,吻上了她的唇。 那吻细细绵绵的,缠绵悱恻,一边吻,他还一边不知餍足的,垂眸瞧着她的眉眼。 心中喜欢,又这样得偿所愿,心痒没有怎么解开,心跳反而更加的快了。 他不自觉地伸手揽过了她的腰,想要更多一些。 突然,他想起了武柔生产之时的危险,顿时清醒了,连忙松开了她,随即低下了头,抿了抿唇,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低着头瞧着案几上的奏章,眉眼微垂,瞧着特别的好看,乖巧,武柔并末觉察到他的异常,用袖子捂着嘴,笑着说: “嗯……还是不信我。企图用美色迷晕我,让我忘了。” 李善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看她,但是手上却将一摞没有看过的奏章,分了一些,忒到了她的面前,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猜想是错的。 然后轻声说: “今日倒不是因为累得,而是因为皇兄的话,心里头又想得多了,想得多了,心情自然变低落了些。” 武柔将那摞奏章理到了自己的身前,眨了眨眼睛,问: “吴王的话?……怎么了?” 李善叹了一口气,用一只手拖着腮,眸光望着虚空处,年轻的皇帝眉目清俊,像是一个满腹烦恼的少年,说: “今日听他说,睦州的百姓,并不是奏章上的数字,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再想起他奏报的情况,心情就很不一样了。 我会想起我曾经失去过的亲人,父皇母后,大哥还有妹妹……我有多么伤心难过,他们便也多么伤心难过。 因为朝廷失察,同时造成了不知道多少个我,一同伤心难过。一想到此处,便觉得做皇帝,责任何其重大? 一令之下,多少人去赴死,又有多少人要妻离子散……这哪是我的良心能承担得住的?想着想着,便又生出了许多厌倦来……” 武柔就在一旁安静的听着,看着他沉静柔和的侧脸,在心中又闪过了那个念头: 他这样美好的人,就像是清修慈悲的神仙,却滚入了红尘名利,生在了帝王家,总显得格格不入。 李善扭过头,就见她不说话,一直瞧着他,他便苦笑了一声,说: “错在我,旁人定然没有这么多矫情的心思,明日就好了。” 他说着,便又低了头,要接着看奏章了。 武柔听闻,又往他身旁挤了挤,说: “这怎么叫矫情呢,一个怀有慈悲心的帝王,总比残暴不仁的帝王要好。皇帝要是不顾百姓死活,他肯定做不长。” 李善低着头淡淡地说: “可是太慈悲了也是事儿,想着那些人的苦,不由感同身受,今后恐怕连派兵平叛都不忍了。若是换个人做皇帝,肯定不能这么多想法。” 第二百零三章 高季辅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见父皇做皇帝就做得挺开心的。” 武柔听闻,转头问: “你怎么知道他开心,说不定背地里也偷偷的哭呢?” 李善无语地抬头看她,有些无奈地说: “父皇他用得着背地里哭?他都直接在人前哭,七分真三分假,总之……你不懂他。” 武柔扬了下巴,随即抬眼瞧了瞧天上,双手合十道: “太宗陛下……跟你亲儿子说这些,肯定不算违背承诺泄密,请原谅我。” 李善见她这般神神叨叨,忍不住笑出了声,说: “要说什么……我父皇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武柔直接放下了手,说道: “当然有了,你也不是天天跟着他,也有你不在的时候。你记不记得那一年,你大哥去世了之后,太宗皇帝伤心了好几日,然后谁也没带,跑去天福寺,给文德皇后上香。” 李善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当年他被留在宫里处理政务,刨去了跟着的仪仗宫女,还有起居郎褚遂良,算是谁也没带。 武柔便接着说道: “当时,太宗皇帝一个人跪在文德皇后的牌位前,哭得可惨了。说自己是不是不该夺位,不该杀兄弟,所以做了孽,得了报应,要不然怎么会接连失去妻子和孩子……” 李善听闻,眸光剧烈的晃动着,微微张着嘴,看着武柔半天都没有说话,明显有些不太相信。 过了一会儿,他说: “父皇虽然不在了,可也不能随意编排啊。你刚刚祈祷的那两下,不会就是为了说谎不被惩罚吧?” 武柔揪了眉毛,焦急地说: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是真的。” 李善摇了摇头,微笑着说: “我父皇……我知道,他提起从前玄武门事变的时候,从来都是理直气壮,不畏惧史书写,也不畏惧人说他。他若是后悔一点儿,都不能这么坦荡。” 武柔想了想,说: “太宗皇帝出来之后,确实说自己不曾后悔过,说自己刚刚全是胡说的,不算数,还嘱咐褚遂良绝对不能记录进去,写一个字进去,就杀了他。 我想,他后悔肯定不后悔,但是动摇肯定是动摇过的。人又不是死物,怎么可能没有忧虑多想的时候,只不过都自己调节过去了。 陛下也不必对自己苛责过深,觉得太宗皇帝便是做帝王的完人,自己比不上他,就忧思忧虑。 他内心煎熬的地方,也不一定会对你说。” 武柔怕自己宽解的不够,又用胳膊肘搡了搡他,说: “即便是陛下有不忍的时候,不还有我呢么?姐姐我替你下决心。” 李善前头还笑着,听见她自称姐姐,不耐地白了她一眼,说: “闭嘴!……不是说要帮忙,赶紧看完了睡觉。” …… …… 第二天早朝罢了,吏部尚书高季辅,应诏出现在了武德殿。 李善下令赐了茶,高季辅便坐在小凳子上,哆哆嗦嗦地端着茶碗,一口一口的喝着。 李善手里拿着展开的奏章,一边用眼睛不忍心地瞄着他。 高季辅已经五十八岁了,虚胖,脸颊有些不健康的潮红。 那是走路走得,到了太极宫的宫门,所有官员一律下车下马,步行往这里来。 让他到武德殿来,还不用踩那九十九阶通往太极殿的阶梯,多少轻省一些。 可是即便这样,已经将这位三朝元老累得够呛,坐在那里胸膛一直喘着气,端茶水的手都是哆嗦的。 李善抿了抿唇,终是前倾了身子,温声问道: “高爱卿,最近这身子可有好些了?” 高季辅听闻,连忙去放茶碗,可是他手臂哆嗦,想快也快不了,看着怪可怜的。 李善连忙伸手制止了他,说: “你慢慢喝,朕就是闲聊,不必紧张。” 高季辅这才安定了些,用一双略微浑浊的老眼,直直地瞧着年轻的皇帝。 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低下了头,像是想些什么,叹了口气,说: “臣老了,最近又经常生病,总是耽误政事,其实早该退下来,将位置让给年轻人去做。陛下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顶替我的位置?” 李善知道,他这是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年老致仕,跟免官回家,不是一回事。尤其是对辛苦了一辈子的老臣,多年的声誉和威望,谁也不想快入土了,还得一个污点骂名。 李善本来犹豫着怎么说,这下他说自己要主动退,一时间……李善不知道该不该顺着他的话,将担责免官,换成主动请辞。 他垂眸思索了一瞬,出声说: “既然老大人知道了,那朕便推心置腹的与大人说几句话。 睦州的事情,大人也知道,朕本就十分的在意,不论是从百姓还是朝堂出发,都需得出来一个人承担责任,对外安抚民心,对内以儆效尤。 不瞒大人,我舅舅长孙无忌,虽为太尉,但是主管了尚书和中书两门事务,我本希望,他能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朕从轻发落。” 李善深深叹了口气,说: “朕多少有些失望……他不愿意,也不愿意惩处任何一个人,好像这件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 他是我的亲舅舅,又是先帝嘱托的辅政大臣……” 李善神情似乎有些头痛,然后突然醒悟了过来什么,对着高季辅说: “朕这些话,大人千万不要跟长孙无忌说。” 高季辅听闻,眸光闪着光,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有些感动,拱手说: “老臣知道。” 李善又出了一口气,平和沉静的眉眼,看了他一会儿,说: “思来想去,只能委屈大人,担责请辞,退下吏部尚书的职位。 正如老大人所言,大人本身因为身体原因,便是要退了,正好拖个由头,心里头也好受一些。 其他人,朕若是真的罢了官,还真的有些不忍心。” 这些道理,高季辅早就在家想明白了,于是来到了之后,也没有求情,也没有为自己辩冤,他垂着头看着旁边的茶碗,又叹了一口气,说: “臣知道,陛下能推心置腹的说这些,老臣心里头,也没什么委屈……若是临退下之前,还能为陛下分忧一二,当是老臣的荣幸。” 李善听闻,轻轻蹙了眉头,似是拢上了淡淡的愁雾,心中不忍更多了些。 但是,事情该做的还是做。 他转而接着一开始的话,声音温和平静地问: “至于顶替大人的人选,大人可有举荐的人?” 高季辅听闻,犹豫了一瞬,垂眸拱手道: “吏部掌控着官员选拔和升迁,十分重要。臣以为……褚遂良比较合适。” 李善听了他的话,本来十二分心疼不忍的心情,瞬间冷掉了许多,用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瞧着他…… 第二百零四章 讨价还价 殿内有片刻的安静。 高季辅只管低着头,连眼睛都不敢抬。 李善微微扬了下巴,温和地笑了笑,说: “哦……对,老大人说得是,你要是不提,朕都要忘了这个人了。确实很合适,只是他现下获罪在外,这吏部尚书的位置,要不先空着,等他回来再说。” 高季辅听闻,这才微微抬眸瞧了李善一眼。 他见皇帝的眉目依旧温和,且带着温暖的笑意,随即便松了一口气,拱手道: “陛下英明。” …… …… 等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善看着桌子上的饭菜,时不时地冷笑两声,武柔转问他: “又被谁气着了?” 李善微微皱了皱眉,说: “朕本来觉得高季辅可怜,那么大的年纪了,对大唐社稷贡献不斐,可我却要将他挑出来,承担睦州失察之责。 可谁知道呢,我可怜他,人家心里头却明镜一样,从我这里丢车换子呢……谁可怜的呢?当是我傻的可怜才对。” 武柔听闻笑了出来,说: “他们都是千年老狐狸了,历经三朝,陛下败了下风不是很正常的么?可是换子换的是谁?” “褚遂良……” 武柔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李善接着说道: “褚遂良确实有才干,可是他们这些人,仗着自己的功勋和年纪,政务懈怠,贪图安逸。”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屏风前头,仰着头,慢慢地踱着步子,有些焦虑地说: “如果单单只是按部就班,没有拼劲也就算了,总不会造成太大的坏处。就怕他们一步步的往下滑,徇私枉法,就好比褚遂良……他要是不知错,朕是真的不想重用他。” 武柔想了想,问: “陛下如果就坚持不用,会怎么样呢?” 李善听闻,又走了回来,一撩衣摆,坐在了她的身旁,说: “你知道,朝中凡是重要的职位,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他们的威望,彼此之间的情谊,可都比我深。 假若我没有争取到可以抗衡的势力,那他们联合起来,逼我退位让贤,是很容易实现的事情。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那只能听他们的了?”武柔有些不服气地说,“到底谁是君王?” 李善苦笑了一声,说: “自然不能全听,又不能全不听,每天能掰一点儿是一点儿。 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那市井商贩,与大臣们讨价还价,还不能黑了脸,呵呵……” 武柔见他郁闷,瞧了一眼旁边没有人,于是凑过去往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说: “一会儿我还帮你看奏章,看完了奏章,咱们两个去逗儿子去。” 李善这才笑了,微微勾起了唇,看着她眼睛里有温暖的光。 …… …… 如果不是因为朝中大多非议武柔的身份,李善都想让她住在武德殿里。 毕竟他接见外臣,在武德殿是最方便的,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 而且那是他从小到大,住的时间最长的地方,他在那儿也更自在一些。 可惜……不行。 因为将武柔接进了宫,他已经被人诟病贪图美色不顾伦理了,如果再让武柔住在武德殿,他们两个时常的在那些老臣们身边晃悠,大秀恩爱。 那估计武柔就成现实版苏妲己了。 没必要添这层麻烦。 所以每天,基本是白天在武德殿里处理需要御批的奏章,剩下的那些由两省处理过的,他都会连带着自己,一起送到昭庆殿去。 昭庆殿里也不用宫婢时常在一旁伺候。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张长案几上,几乎胳膊挨着胳膊,奏章分成了两摞,一人一摞。 武柔若是看见不解的,或者觉得要紧的,都会举着放到他的眼前,跟他商讨一番。 这一会儿,武柔从奏章中捡了一本出来,见那奏章比别的都厚一些,还诧异地“嗯”了一声。 她拿着封皮一看,竟然是长安县令裴行俭的。 裴行俭她是知道的,就是夔国公推荐的那位,说这个人交游广阔,有识人之明。 她眸光转了一瞬,想起了刚刚李善说,想要提拔一个年轻一点儿的人去吏部,就是不知道谁合适,且不会引起那些老臣的反对。 她看见这个人的名字,瞬间眼睛就亮了,一边展开了奏章,一边问: “九郎,裴行俭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让他去吏部帮你可行?” 李善没有抬头,用手肘支着额头,目光一行一行的快速浏览着奏章上的字,说: “我想过他,可是他太年轻了,履历太薄,且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功绩,我没有足够的理由提拔他。长安县令是七品,吏部侍郎可是三品,如何服众。” 武柔不说话了,因为她全被奏章上的内容吸引了去。 因为这是一本对于官员选拔和考核政绩的设想。他先是长篇大论了一番关于科举的弊端和乱象。 比如,科举通过,只能给末级职位,且基本没有上升渠道,大多人满腹经纶,一辈子都被困在郡县之内,无法升迁。 而举荐制,往往通过长安城中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直面天子举荐,他们举荐的人,定然不会是因为大唐哪个州县缺人,往往是京中的要紧职位,所以被举荐之人,往往一步登天。 因为这个,科举虽然施行良久,但是并不昌盛,大部分人,都期望通过结识朝中有名望的大臣,通过举荐制做官。 所以,从前那些把持朝政的世家大族,崔、卢、郑、王的势力倒是没落了,但是朝中新的世家势力也起来了。 武柔看到这里,心中一动,连忙将这奏章推到了李善的旁边,说: “你看,他倒是真敢说。” 李善眉眼转了过来,眼睛落在了武柔纤细的指尖落着的地方,本来疲惫的眼神一下子亮了,问: “这谁的奏章,倒是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李善听闻,连忙将那奏章给拉到了身前,将本来瞧着的那本给盖住了,认真地瞧了起来。 那奏章很长,前头用了大篇幅阐明利弊之后,还仔细描述了自己构想出来的考察官员升迁的细则。 比如,每一级官员,每五年为一个节点,考察政绩,或升或降,或者平调。 总之,给那些科举入仕的人以升迁的希望,也能杜绝各级官员懈怠懒政。 当李善将那厚厚的奏章合上最后一页封皮的时候,感叹道: “这些东西,如此细致详细,肯定不是他一日之功能想出来的,定是斟酌思虑了许久了……若不是我说,尚书省处理过的奏章我也要看,他的心血恐怕就这么淹没了。” 第二百零五章 上朝 武柔一直靠在他的旁边,跟着他一起看完的,但是她看得速度稍微慢一些,有些内容还没有来得及看就掀过去了。 听了李善的话,她好奇地问: “尚书省以什么理由推掉的?” 李善叹了一口气,说: “说这不是他分内之事,且经过商讨,认为内容繁冗,形式大于实用。” 武柔冷哼了一声,说: “我看他们是怕断了他们掌权徇私的路。如果科举完善的好,大家都经过科举做官了,那他们那些不成器的子孙,要想出来混个一官半职的,就难了。” 李善伸手摸了摸那奏章的封皮,感受着沉甸甸的厚度,心中多了些珍惜的感觉。 他都能想到裴行俭为了这份奏章,修修改改的样子。 这是一个官员,对大唐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且自愿付出的行动和心血,他不能让热血的人失望。 “这份奏章,倒是给了我一个提拔他的由头。”李善眸光炯炯地说。 武柔有些担心,说: “那些老臣们肯定会反对的,到时候怎么办?” 李善自嘲般的冷笑了一声,长出了一口气,说: “哎……还能怎么样,讨价还价呗。” …… …… 第二天早朝之前,太极宫承天门外。 天还是黑的,但是许多官员的马车已经靠着宫城外头,停满了。 每一辆马车,车前都挂着灯,车夫的影子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 车里头的人呢,大多头发花白,精神不济,穿着整齐,在马车里头或坐或躺着,趁着这一点儿时间补眠。 从前三天上一次早朝的时候,他们要是来早了,还能三五成群地凑在外头说说话,现在呢?谁也没了那个精神。 承天门外,连车夫都是蔫吧的,抱着赶车的鞭子,坐在车架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十分的安静。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头过来,几个车夫惊醒了,纷纷往后头看了过去。 自从皇帝宣布每天都要早朝之后,愿意骑马上朝的人可是少了。 谁啊,精神这么好? 等瞧见来人身上穿着绿色的七品官服,且很年轻之后,车夫们纷纷觉得释然了,又将目光收了回去,接着打起了盹儿。 陛下临时特召过来的,平时根本就没有上朝的机会,可不精神头十足么? 来人正是裴行俭。 他身为长安县令,初一十五的大朝会是有他的份儿的,但是也只是跟其他长安城的低阶官员站在大殿的外头,没有资格站在金殿上。 若是陛下要问话,便会下旨传召进去,应答几句。 他做了长安县令以来,也就只有一回,因为长安城内的纠纷案子,陛下要过问,才让他进去问了几句。 他骑在马背上,看着宫墙外一溜规格极高的马车,有些紧张的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今日可不一样,他要站在金殿之上,当一回主角了。 昨天晚上,太阳都落山了,宫里头突然来了传旨的内侍,告诉他,陛下看了他的奏章,要传他明天上朝对奏。 那奏章已经呈上去好几天了,一直没有消息,猛然间听到回复,他激动的一晚上都没有睡。 他正踟蹰着要不要将马拴在墙边,自己下来站着等,里头传来了三声钟响,承天门的两扇大门便跟着徐徐开了。 高大巍峨的宫城,宫门巨大,门上钉着一排排的金色铆钉,两幅门扇被宫里的侍卫费力的推开,发出了“吱呀呀”的称重之声。 停在城墙外的马车,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 许多马车的门都被打了开来,穿着朝服的官员们纷纷下了马车,由跟着的车夫或者随从,替自己整理仪容。 有的还拿出了备好的软巾子,擦了擦脸。 一切收拾好了之后,才施施然然地步行,往宫门里头去了。 天色黑暗,裴行俭也看不出谁是谁,只是眼见着大多都是紫、红一片,想从中找到五品的韦思谦来,也十分艰难。 于是他连忙下马,牵着马儿,将马拴在了宫城外的拴马石上,跟在他们的后头,穿过幽深的城门洞,往里头去了。 到太极殿要穿过三重宫门,每一重宫门,都有千步之遥,走起来并不轻松。 他刚刚过了一道,就听见后头传来了马蹄声,他诧异地往身后一看,就见一个人骑着马快速的过去了。 这让他很震惊,还有人骑着马进宫城上朝的?! 难道是长孙无忌? 正这么想着,前头的两位老大人便说了话,一个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哎……” 另一个说: “那李绩比咱们年纪还小呢,他倒是省了力气了,长孙无忌都没有这待遇,真是奇了怪了。” 叹气的人听闻,连忙低声嘘了一声,说: “别说了,那可是陛下的旨意。” 那人听了话,下意识地就往后看了一眼,一眼瞧见裴行俭穿着的是绿色官袍,他才放了心,又转过头说道: “朝中大人们年纪都大了,每天上朝,走这么远,然后一站就在朝堂上站半天,有几个吃得消的? 虽然说,从承天门到西暖阁,也没有几步,但是单单他这么出挑,谁心里头服气?你等着看吧,他坚持不了多久。” 另一个说: “他坚持的肯定比咱们久。咱们到底是年岁大了,你看看那几位不怎么康健的,三天两头的请假不来,事务都交给手底下的副手。陛下也不着急。我呀……我也想歇几天。” “哼……他们能歇你能歇么?长孙无忌那样的,他歇息几天,也不会有人罢了他的官职,他什么时候回来都有。 咱们要是歇的多了,陛下就该说了,老大人年纪大了,政务繁多,不宜拖延,然后赏你些财帛,将你赶回家养老去。” 另一个人激动地拍了拍手: “说得是啊,这不是得熬着呢么。家里头子孙但凡有一个成器的,我也不在这儿熬着了。” “对了,你家小孙子读书读得怎么样了?” 裴行俭在后头,听见他们开始讲自己家里头的事情了,他便默默地往后又落了几步,与他们拉开了些距离。 刚退了几步,肩头上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就看见一个穿着绯红色官袍的人,脸上依稀能看见些熟悉的影子…… 第二百零六章 我想不通 韦思谦专门凑近看了看,说: “裴二郎,远远瞧着身形像,没想到真得是你,你怎么来了?” 裴行俭听了他的声音,这才依稀看清楚了他的脸,兴奋地说: “正要找你呢!……我奉了圣旨,今日上朝堂辩论。” 韦思谦现在是五品官儿,穿着一身绯红官服,他与裴二两个一同往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说着话,韦思谦问他: “辩论什么?” 裴行俭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意气风发的激情,高兴地说: “我从前不是跟你提过么,我感觉陛下发愁官员选拔的事情,所以我心中有些所得,便写了一份奏章递上去了。陛下瞧了之后肯定是采纳了啊,要不然也不必诏我!” 他步履都跟着轻松了许多,说: “我那些朋友,尤其是寒门子弟,一个个的都哀嚎世道艰难,难有出头之日,我就不信。 你看,这世上的路都是人走出来,走着走着不就有了?哈哈哈……” 他的声音是那般的得意,引得前后的官员都纷纷投来了目光,这是专属于年轻人才有的意气和天真,与周围的这些老臣格格不入。 韦思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左右,但是嘴角也忍不住带上了些笑意,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认真地说: “我信你,你出的主意,定然是公允的。” 裴行俭又笑着问: “哎,你最近过的怎么样?是不是把长安城内的大元们都得罪了?” 那语气里头,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韦思谦听了也不在意,低着头无所谓地说了一句: “……差不多吧。” 裴行俭听了之后,便笑了,说: “我可是听说了,好家伙你一上任就将褚遂良给参倒了,长安城中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都听说了你的大名,引得多少人恨你多事,就好像他们背后一直有个眼睛看着似的。 引得最近我这长安县令的差事都好做了许多,我可还要好好谢谢你。” 韦思谦听闻,有些郁闷的叹了一口气,算是应答了。 他也不是不羡慕裴行俭的人缘和潇洒,可是相比较之下,他更看重这世间的正义和道理,那就只能被迫当个孤臣了。 裴行俭见他神色抑郁,便又往他这边儿靠了靠,几乎贴在了他的耳朵上,小声地说: “其实得罪的人多也没事,只要你没得罪陛下就行,陛下有心用你,他必然会替你撑腰。” 韦思谦听闻,脚步不由地顿了一下,随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你知道武昭仪的事情么?” 裴行俭愣了一瞬,朝廷内部的大事,他可能打听不到,但是市井坊间的那些小道传闻,他可总是站在第一线接收消息的。 尤其是这种关系到男女情事、又不甚光彩的皇家秘闻,更是传播的快。 裴行俭看了看前后左右,见人离得都很远,才说: “我知道啊……怎么了,你不会是……不会是在朝堂上,参陛下一本了吧?” 韦思谦轻轻地“嗯”了一声。 裴行俭听闻,终于将头往另一个方向撤了撤,表示了自己的震惊,然后朝着他伸出了大拇指,说: “你牛。” 韦思谦看着不远处即将到了的太极门,有些纠结地问: “那你怎么看,你觉得陛下做得对么?……我对陛下实在是有些失望。” 裴行俭听闻,劝说道: “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完人,多少都有些缺点。若是论完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不让人失望的。 你不能这么论……只要陛下勤政爱民,能将大唐治理好,那他就是一个好皇帝,至于其他的,后宫他喜欢谁,又不干朝政的事……” 两个人说着,就已经到了东阁的门口了。 太极门外,东西两角,留了两个暖阁,是让大臣们歇脚等待上朝用的。 从宫外陆陆续续进宫的大臣们,都会先在东西暖阁歇脚集合,等待上朝的钟声一响,在一同排队往太极殿去。 他们两个说着话,也不好往暖阁里那密集的人群里去,于是就默默地站在了外头。 刚说了一会儿话,一个内侍就从暖阁里头跑了出来,躬身行礼,问道: “请问是裴行俭裴大人么,请展示一下您的鱼符。” 裴行俭连忙将挂在腰间的鱼符袋子解了开来,双手请了过去,内侍接过,将自己拿着的那一半儿一对,又交还给了他,笑眯眯地说: “一会儿上朝的时候,您直接排在左列最末进去便可,不必等在外头。” “知道了,多谢。”裴行俭躬身还了礼。 内侍走了,韦思谦闷闷地说: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我想不通,陛下明明什么都懂,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裴行俭瞧着他有些发愁,说: “我跟你说,挑人心头好,可是极为讨厌的一件事情。 你自己也说了,陛下明明什么都明白,依旧这样做了,就说明在他心里,这武氏极其重要。 你要是想要做好自己的差事,就不要接着去挑陛下的逆鳞,回头断了你的仕途,那你那些抱负去哪儿施展?” 韦思谦低着头,似乎依旧在挣扎,一直没有吭声。 突然,洪亮的钟声响了起来。 宫城内的钟楼和鼓楼,就在东西暖阁的外头,他们离得近,那钟声就像是在耳朵边响起似的,激得人头皮一紧。 此时天光已经发青,彼此都能瞧得清。 东西暖阁的帘子被挑开了,里头的大臣们都走了出来,一个身材清瘦,个子高挑,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紫衣大臣,被人众星拱月般的请了出来。 只要上过朝堂,长孙无忌谁还能不认得。 只见众人都随着他,在洪亮的钟声中,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太极门的外头,自动列成了两队。 裴行俭慌忙地对着韦思谦说了一句: “我猜,人家长孙无忌都没有因为此事跟陛下硬来……你好好想一想。” 说罢,他就连忙走到了左列的那一队的队尾,还整了整衣冠。 韦思谦叹了一口气,也排队去了。 刚才还乱糟糟的人群,随着钟声停息,都安静了下来,充满了郑重和静穆的意味,看着太极宫的大门。 第二百零七章 拿来朕看看 这是皇家天阙的最后一道宫禁大门,太极门。 从这里过去,便是天下权利最高之所,而能走进这一道门的,很难不从心中生出一股敬畏和责任感来。 大门在几个侍卫的共同协作之下,在众人的面前徐徐打开。 映入眼帘的,便是远处巍峨的宫殿,四座拱桥,还有中间两排三段,面积甚广的白玉阶梯,瞧着像是通往天宫的天梯一般。 裴行俭难掩心中的兴奋,又理了理自己的帽子,才跟着往里头去了。 …… …… 裴行俭站在后头,看着皇帝从太极殿后面的侧面而入,头戴天子冠冕,身着黑色的帝王朝服,宽大的袍袖,端庄稳重的走上了御座。 两旁巨大的仪仗扇往下一合,正好遮住皇帝落座的身影,再抬起来时,便已经是威严端坐的样子。 李善透过冕旒的缝隙,朝下头的众臣扫了一眼,见裴行俭就在末尾排着,他便朝一旁的内侍点了点头。 今日专门让徐怀安来做的唱仪,徐怀安瞧着皇帝的示意,一甩浮尘,高唱道: “上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朝臣们齐齐躬身行礼。 声音在宽广的大殿中一响,被殿中特殊的结构扩大了音量,微微带着震动的声音,颇为提神醒脑。 “今日,就说两个事情,一个是吏部尚书高季辅罢官免职。吏部尚书之职,由谁担任? 高大人推荐褚遂良,但是褚遂良是戴罪之身,目前还在做一州刺史。朕心中有一人选,原长安县令,裴行俭。” 李善的声音温和又带着琴弦余音一样的磁性,在宽宏的大殿中响起,威严稳重。 话音一落,不仅仅是裴行俭被吓到了,满朝大臣们都吓到了,纷纷往身后那个绿色官袍看了过去,私语声轰然炸响。 裴行俭是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升他的官儿,他以为只是因为他的谏言有用,叫他来,跟朝堂上反对的声音辩一辩呢。 吏部尚书?正二品?乖乖…… 正在他睁着亮亮的圆眼睛,有些厚实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了一副憨傻的表情时,长孙无忌先站了出来。 他对着皇帝高举了双臂,拱手道: “陛下,不拘一格用人才,那也得是有充分的理由啊。长安县令从七品一跃成为正二品,除非他有经天纬地的大才,否则如何能服众?” 李善早就料到了他们会反对,于是沉静又稳重地说: “这便是第二件事情了。裴爱卿为大唐献了一条国策,朕以为有经天纬地之才,足以造福后世。” 他一点儿也不吝啬夸赞之语。 裴行俭自己听了,都觉得膝盖发软,脸色发红。 他一向没有那股子高傲劲儿,也不觉得自己多么有才,此时恨不得冲出去,跪地高喊一声“陛下谬赞了,臣不敢当啊!” 不过他也记得自己来是做什么的,硬生生的给忍住了。 就见座上的天子,被冕旒遮掩的半张脸,微微侧了下,似乎透着遥不可及的神秘和疏离,轻声说: “念。” 旁边侍立的内侍便从皇帝案几的旁边,拾起了一本奏章,又往侧前站了一步,开始高声朗诵起来。 那本的厚度,裴行俭都不知道摩挲了多少遍,一眼就看出了是自己的奏章。 ……那么长,那要念到什么时候去啊。 裴行俭自己都在心里嘀咕起来。 徐怀安用字正腔圆,气势恢宏的声音,将那本奏章从头念到了尾。 朝堂下头的人,虽然说尚书省的几个官员都看过了,但是谁也不敢打断,都安安生生地站着听完了。 当徐怀安将奏章合上的时候,明显嗓子都哑了些。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嗓子,才又恭恭敬敬地,将奏章给皇帝放到了案几上。 李善伸手将奏章拉了过来,轻抬了一下手臂,将宽大的袖子展平放好,温和又不失威严地说: “奏章太长,徐少监辛苦了,赐茶。” 自有一边侍奉在下头的小内侍听令,转身去偏殿端茶水去了。 李善扫视着御阶之下的众人,说道: “诸位爱卿听了之后,有何感想,大可畅所欲言。” 中书令柳仕先出来说道: “陛下……这细则看着详细,其实都是新葫芦装旧酒而已,不用他说,我们也是这么做的,何至于让陛下奉为大才?” 李善听闻,挑了一下眉头,说道: “哦?……那既然如此,朝廷肯定早就有一份候补官员的详细名单了?拿来朕看看。” “这……”柳仕顿了一下,想了想说,“历年科举名次,足以胜任。臣还是以为,裴县令小题大做。若是以此为由而直升二品,以后朝中风气岂不是乱套了。” 李善轻轻地“嗯”了一声,也不恼,说: “那就还是没有了……那历年科举名次的名单若是那么好用,朕何至于还需要听你们的举荐,按照名次候补派官不就得了?” 长孙无忌又站了出来,说道: “陛下,任用官员本来就是重中之重,哪有排个名次一劳永逸的做法?此举看似方便,实则是懒政,不利于选出真正的可用之才,还请陛下三思。” “朕又没说,用了他的法子,以后就再也不用诸位大臣们置喙了,人人皆可畅所欲言。 不堪用,又不是不能免官……举荐人才的制度,朕也不会废除,放心吧。” 他说完,就用通透的眼神看着下方。 举荐制度既然不废除,以长孙无忌他们的视角看,那这细则便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个承诺,算是以退为进,减少他们反对的声浪。 果然,长孙无忌不说话了。 冕旒之下,李善的唇轻轻地抿了抿,掩饰住了自己失望的神色,又看向了另一边的吴王和李绩,说: “弊端既然说过了,此条陈可取之处,诸位可有话说。” 吴王李恪自然也明白长孙无忌,还有柳仕他们反对的理由,为了挺皇帝,他明着发表了支持的观点。 李绩也简单的说了一句:裴县令的奏章,有许多可取之处。 然后朝堂便分成了两拨,反对的和支持的,各占一半儿。 长孙无忌见状,便出声道: “陛下,既然陛下极为赏识裴县令,诸位同僚又说他这条陈有可取之处,那臣建议,先收入门下省,做个五品的给事中,较为合适。” 第二百零八章 想得确实很美 门下省,都是服侍皇帝的近臣,最高长官是侍中,属于三相之一。 侍中,顾名思义,便是侍奉中廷的。 秦汉时是直接受命于皇帝的散职,等级并不高,到了魏晋以后渐渐的成了亲信重臣的代名词。 侍中所辖下的门下省,整个都是为皇帝个人服务的,比如祭祀、朝会的时候,指点皇帝的出入礼仪,平时商议决策的时候,为皇帝出谋划策。 甚至平时巡幸出游,他们都会跟随左右,陪玩陪聊,若是有需要,在一旁捧奉擦手的巾子都不过分。 他们是皇帝本人意志的最直接代表。 中书省制定出来的国策,拟定的诏书,都会在门下省转一圈,如果皇帝跟门下省商量了,有什么不满意,门下省有直接驳斥的权利。 那五品的给事中,就是皇帝手下专门挑刺的官儿,挑诏书和国策毛病的。 长孙无忌推举裴行俭做给事中,意思就是说:陛下既然这么欣赏他,您就留在自己身边,带着玩吧。 我们不要。 皇帝垂了眼睛没有说话,冕旒的玉藻遮了眉眼,越发的喜怒难辨。 裴行俭此时已经彻底安静了。 除了一开始,几位大臣们辩论细节的时候,调他出来解释了几句,其实并没有说多少话。 他今天是主角,但是不是辩论的主角,而是被两方势力推拉的主角。 这谁敢喘气儿? 终于,年轻的皇帝开了口,说: “裴行俭的章程,既然有可举之处,那便交由中书省查漏补缺,弄个可行的版本出来,然后门下省复核,由吏部试行。 他一腔热血,想改进科举制度,自然由他亲自见证施行最为恰当……但诸位爱卿的话也有道理,吏部尚书确实有些草率,不若先任吏部侍郎,协助尚书省试行。 至于吏部尚书,还是等褚遂良两年期满,回来再说。” 这退得已经够多的了。 具体的策略中书省可以参与制定,吏部尚书也给了褚遂良,即便裴行俭是破格提拔,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长孙无忌还是觉得裴行俭提拔的太过厉害了。 他仰着头,拱手道: “陛下,即便是当年的马周,因为一纸国策受到先帝提拔,也是先入的门下省,由给事中,到中书舍人,历经多年有了经验,才做的中书侍郎。 陛下此时破格提拔裴行俭,太过惊世骇俗了。裴行俭尚且年轻,多多参与中书朝政,多多历练才是。” 李善微微皱了皱眉,声音多少有些急了,不悦地说; “马周当年由白身为起点,自当是循序渐进。 而裴行俭已经是长安县令,在朝中任职多年。吏部,是落实此章程的地方,他的主张,他来监督试行,再合适不过了。” 长孙无忌还要说,李善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有些不耐烦地说: “朕只是希望此条陈可以顺利施行,太尉若是觉得他任吏部侍郎实在不妥,那便是暂时的,一旦吏部试行过后,步上正轨,朕再免了他的职位,调往合适之所便是了。” 他说着收回了手,微微往前前倾了身子,天子冠冕上的玉藻轻轻地晃动了两下,看着长孙无忌,用一种温和且带着质问的语气,说: “难道,这也不行么?” 此言一出,朝中的百官,都默默地看向了长孙无忌。 此轮讨价还价,当着百官的面儿,当今生圣上好商好量,一步步的后退,到最后都这么问了,长孙无忌若是还说不行。 那当真是有些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了。 沉默之中。 吴王李恪,侍中宇文节,还有暂代尚书省右仆射的李绩,连忙纷纷出来力挺皇帝,说: “臣以为陛下所言,并无不妥。” “臣同样认为陛下处置妥当。” “臣附议。” 长孙无忌也感到了朝堂上的氛围有些不利于自己,于是便软了下来,说: “既是如此,那便依陛下所言办理。” …… …… 下了朝之后,大臣们垂着腿往外走,路过裴行俭的时候,有几个大臣羡慕的看了他一眼,有的还说: “裴大人这运气真好,一步登天,当年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战场上打生打死呢。恭喜恭喜。” 多少带着些嫉妒的酸气。 裴行俭听闻,连忙躬身行礼,将姿态放到了最低,笑眯眯地说: “拖各位大人的福,暂时的,都是暂时的。” 众人见他这般圆滑,有的诧异,有的人不屑,不一会儿就散了。 只有韦思谦站在他的身边,很是诚恳地说道: “裴二郎,你为天下有才学的寒门子弟,开了一扇晋升的窗,我代他们谢你。” 说着,他还拱手躬身,板板正正地朝着裴行俭行了个礼。 裴行俭连忙托着他的手,将他托了起来,说: “哎,老兄这是捧杀我,该谢陛下才是。若不是陛下鼎力支持,我有再好的想法也是白搭。” 裴行俭拉着他便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劝他,小声地说: “我刚刚见陛下太不容易了,你我得帮他才是,你就不要逮着陛下的私德较真了…… 呸呸,陛下私德也没什么不好,他又不是骄奢淫逸,广搜天下美女……” 而这一便,身为大唐皇帝的李善,坐着轿撵回到了昭庆殿,在一众婢女服侍下换了衣服,便又仰面摊倒在了床上。 “哎……真累。”他闭着眼睛说。 武柔见他神色平常,便知道所行顺利,说: “看来陛下讨价还价,要的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李善轻轻地“嗯”了一声,依旧没有睁眼,而是随手将坐在床榻边的武柔,拉到了自己的怀里,搂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要不是因为于国有利,真不想废这么多口舌,他们爱怎样怎样。可惜,不行啊……” 武柔窝在他的肩膀处,搂着他的腰,幸福的笑了,说: “陛下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李善闭着眼睛,微微勾了勾唇角,突然说: “哎,你说我要是当个昏君如何?就将朝政都交给三省,让他们自己斗,自己决断。我呢,就带着你,拿着宗室的钱,去民间游山玩水,想想就美。” 武柔听闻便笑出了声,赞同地点头道: “想得确实很美。” 第二百零九章 臣这也做不了 李善自己也觉得荒谬,他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叹气道: “哎……受人的跪拜没一下是白受的,若是白受了就得拿命赔,不如当个富户二世祖。” 武柔扬起了头,用手点了点他的额角,说: “二世祖也得有爹在前头挡着,要是没爹照应,他也自在不起来。哪个爹能活那么长,照顾孩子一辈子,别做梦了。” “也是。”李善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正在这个时候,徐怀安走了进来,站在屏风外头,低着头远远地说: “陛下,英国公李绩又返回来了,现在正在武德殿等您呢,说是有事情禀奏。” 李善听闻,连忙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立时坐的端端正正,气度威仪,对着外头温和地说: “朕知道了,去外头等着吧。” “是。”徐怀安退走了。 武柔奇怪地问他: “这么着急,是不是今日在朝堂上有什么分歧?” 李善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又伸手理了理发带,疑惑地说: “没有啊,他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是却是支持我的。” 武柔同样替他拽了拽后背的衣服褶子,还左右看了看他的头发,笑着用一个母亲似的口吻说: “没乱,好着呢,咱们陛下躺着的时候特别乖,一点儿都不乱。” 李善双手理着腰带,白了她一眼,这才走了。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了徐怀安的唱和声: “摆驾武德殿。” …… …… 李绩站在武德殿外头,一脸的肃然和凝重,但是却不知道怎么说。 他生的高大,看着腿特别的长,虽然已经五十多了,但是身板儿很正,立在那里的时候,便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李善的仪仗落在了武德殿的外头,他便从纠结中转了身,连忙躬身行礼,似乎有些慌张。 李善看着他这个样子,越发的觉得奇怪了,他一边从御撵上下来,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到了跟前的时候,轻声问: “英国公有事要说?” “是有些事情,但是不知如何开口,怕陛下怪罪。”他连眼睛都没抬。 李善见他这样,心中也有些嘀咕,生怕是因为裴行俭和备选官员长名册的事情。 但是他没露出来,而是很沉静地说: “进去说吧。” 宫殿的内侍早就为他打开了大门,他径直从李绩的身旁走过,往里头去了。 李绩见皇帝明黄色的常服衣摆从眼前滑过,等了一会儿,才跟了过去。 殿内,年轻的皇帝已经坐在了平时处理政务的矮榻上,伸手给他指了指旁边的座,说: “坐下说吧。” “臣不敢,还是先说吧。”李绩躬身说,一副愧疚的样子。 李善心中越发的不舒服了,他用手撑在了大腿上,往一侧微微倾斜了身子,似乎很是疲累的样子,轻声说: “英国公直说吧,你这样弄的朕心慌……难道,因为你的原因,哪个国家要来攻打大唐了?” “不不不,没那么严重。”李绩连忙说,连带着脊背都直了两分,焦急地说,“是老臣不知好歹了,想辞去右仆射的职位。” 李善听闻一愣,问: “为什么?” 李绩又连忙躬身,高大的身体又往下压了压,说: “臣本来就是个领兵的粗人,从前做个兵部尚书还行,如今做右仆射…… 那尚书省是管着六部的,真正推行政策,做实务的地方,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臣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想辞去这职位。” 李善听闻,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没说话。 他需要站在他这一边的人,要不然整个朝堂,一到议事的时候,总是以长孙无忌的意见为主,他说什么,朝臣们就附和什么。 于是他说: “做实务确实劳累,英国公既然不愿意,那便算了,朕赐你中书门下同三品,以后照常进宫,参议政事即可。” 谁知李绩立刻便说: “陛下,臣这也做不了。” 李善的眼皮子悠地抬了起来,沉静宽和的脸庞终于显出了些许怒色。 连这个也做不了,就是不想替他这个皇帝做事,也不想站在他这一边了? 想起自己一直对他恩遇有加,特意拉拢,却是这样的结果,李善不免有些寒心。 他的眸光又冷了些,直直地瞪着李绩躬身的头颅,过了一会儿,才收敛了情绪,耐心又温和地问: “可是朕处事有何不妥之处?老将军不妨直言。 从我做晋王时,你便是我的长史。虽然我不是多么热络的人,但也绝不对不是听不进人话的人。这一点儿老将军当知道才是。” 李绩这才叹了一口气,愧疚地回道: “陛下……说起来臣确实有些不知好歹,陛下赐臣骑马出入宫禁,何等恩遇,可是比我年纪大,比我声望高的人,都没有这等特殊,偏偏我有。 朝中大臣们大多年老体弱,我一个行伍出身,身康体健,每每骑着马从他们身旁过,实在太遭人恨了。 还请陛下准许,臣……不想再入宫参政了。若是有军事,陛下下旨便可,老臣自当肝脑涂地。” 李善听闻垂下了眼眸,从床榻上起身,慢慢地在案几前,缓缓的踱起步子来。 李绩抬了眼睛,见年轻的皇帝姿仪优雅,一边走一边仰着脸思索,眉宇间宽和疏离,不辨喜怒,他倒是没有多怕自己有危险。 但是总归是人家好意自己不接,他怕皇帝不高兴。 李善当然不高兴,当初赐这般特许,他不是没有料到会让李绩遭恨。 可是遭其他大臣孤立,也是向他靠拢的一个表现,毕竟朝臣中大多都以长孙无忌的意见为首。 他这个年轻的皇帝,从政经验没有他们丰富,年纪还比他们小那么多,说话着实没有多大号召力。 可是李绩没有这个被孤立的勇气和觉悟……他算是白拉拢了。 “哎……既然国公不愿意,那便算了,你回去吧。”李善失望地说,晃了一下身子,又落落地反身坐了回去。 像是无所谓一般。 李绩怎么听不出皇帝的失望,他想表个忠心,但是又说不出来,于是躬身犹豫了一会儿,平平淡淡地应了声是,退走了。 出了门之后,他有些懊恼地想,还是托自己女儿祥云进宫去跟武氏解释吧。 借武氏的口,跟陛下说说好话。 怎么也不能让皇帝记恨他才是。 第二百一十章 陛下呢? “我父亲也不是不知道好歹,陛下对他好,他能不知道么?” 李祥云看着武柔,眼睛里全是急切: “他就是脸皮子薄,每次上朝的时候,骑着马从旁人身边过,都要受那些老伙计的注目,抗了一段日子,实在是抗不下去了。” 武柔手里一边儿拿着精致的环铃,轻轻地晃两下逗着儿子,一边瞧着李祥云笑,说: “你看你急得,陛下没生气,他要是生气了,我能不告诉你么? 你说得那些我都懂,九郎他自己就是个脸皮子薄的人,换做是他他也扛不住。 就只怪他当时没想清楚,只觉得英国公人好,想对他好一些,没想到倒是让人难受了。” 李祥云有些将信将疑,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陛下真没生气?” “真没生气。”武柔很是肯定地说。 说着,她又晃了两下手中的环铃,抬眸道: “哎,我问你,如果陛下真生气了,你打算怎么办?你父亲推都推了。” 李祥云听闻,眸光闪了一瞬,扭过头去坐正了,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哎,是啊,推都推了……只能以后努力,在别处立功补回来了。” 武柔用环铃拍了一下自己的手,说: “有这句话就行了,回头我会在陛下跟前替你们说话的。 只是记得,以后若是陛下遇见了难处,需要人支持的时候,还劳烦英国公一定要支持一二。 忠臣不就是看行动的么?平时嘴皮子再甜,也比不上一次雪中送炭,这道理陛下心里头肯定明白,不会记恨的。” 李祥云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终于是放心了。 她低下了头,看小小的孩子伸着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明亮的像是装着星光,她笑了出来,感叹地说: “哎,这孩子真是好看,像你。” 武柔甜甜地笑了,说: “像我么?我怎么觉得像九郎多一些,像我不好。” “怎么不好了?多好看啊。”李祥云很是不赞同,她又想到了什么,又问: “孩子身体怎么样?好养么?” 武柔听闻,叹了一口气,神情多了些郁色,眼白微微上扬,前单后双的眼睛便带了许多怨恨似的,很是锋利。 她说: “摔了一跤早产出来的,能好到哪儿去?每日太医和尚药局的女官,奶娘,老司教,一堆人围着他转,食补药补的,金贵着呢。 这也就是在宫里,要是搁在平头百姓身上,哪里养得好?恐怕连我也早就没命了。” 李祥云听闻,也跟着发愁,过了一会儿说: “好在宫里什么都不缺,众人尽心一点儿,慢慢养大了肯定就好了,别担心。” 她又想起了什么,问: “那萧淑妃后来怎么样了?她没有再做什么吧?” 武柔想了想,说: “她?估计是看陛下连两个小孩子都不饶,终于知道怕了,最近倒是挺安静的,没什么动静。” 她说着冷哼了一声,十分地不屑,说: “这皇宫这么大,只要想,一辈子都不碰面都是有可能的,她要是安安生生的别往我跟前蹦,我也不会找她的事情去。 就怕她脑子不清楚,总以为害了我,陛下就能喜欢她去,可能么?……我若是喜欢喝酒,酒没了,我也不能扭头就爱上喝茶了。” 李祥云听闻,说: “你从前不是每天还要去皇后那里请安么,现在不去了?” 武柔撇了撇嘴,有些不悦地说: “不去了。我也跟药罐子差不多,坐完月子之后,就一直以养病的理由不去了…… 不想看见萧淑妃,我怕自己忍不住一刀捅死她,陛下又不让。” 李祥云听闻,连忙伸出了手来劝她说: “千万别冲动,陛下拦着你是对的。世人皆同情弱者,你要是去杀了她,世人就该同情她了,觉得她失了宠还被你害了。 你现在最得宠,本来就处在争议中,容易遭人记恨,行事得小心。” 武柔一直听着,眉眼这才松了下来,轻声说: “我知道……我这不是什么都没做呢吗,我忍着呢。” 她在心里想:等哪一天,李善在前朝真正掌了权,她做了皇后,再讨回来也不迟。 正说着话,外头彩衣突然跑了进来,说: “娘娘,高阳公主来了。” “高阳公主?她来这里做什么?”武柔诧异地说。 话音刚落,高阳公主便已经闯了进来。 她云鬓风致,五官明艳,总是微微仰着下巴,看起来很是高傲,公主的架子十足。 小曲挡在她跟前随了进来,想拦也拦不住,就跟被人驱赶着的雅雀似的,惊慌的往里退。 高阳公主见只有武柔和另外一个妇人在,似乎有些意外,直接便不客气地问道: “陛下呢?” 武柔和李祥云都连忙站了起来,李祥云规规矩矩地冲着她行了一礼。 武柔直接上前了两步,温声道: “今日是朔日,陛下在弘文馆跟大儒们论道呢。公主这么着急,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高阳公主听闻,随手捞了一下自己外披的纱衣,上乘的布料油光水滑,随着她的动作摆了一下,武柔这才发现,她的衣摆处破了一大口子。 武柔眸光一闪,顿时觉得不妙,猜想她可能是在家和驸马房遗爱打架了,到宫里来求皇帝给她主持公道的。 要不然一个公主,哪能任由自己这副样子,到处走。 果然,高阳公主颇为不屑地瞧了她一眼,说: “我跟你说不着,我找我弟弟。” 说罢,人又像是一阵风似的,转身出去了。 小曲站在原地,扭过头来,躬身行礼,神情虽然寡淡,但是语气却透着些许愧疚,板正地说: “奴婢失职,没能拦住,请娘娘责罚。” 武柔温声道: “她你哪儿能拦得住?她连我都没放在眼里,不怨你。” …… …… 高阳公主听闻皇帝在弘文馆,便一路穿过武德殿后院的门,要往那里闯。 可是那里是前朝和后宫的连接处,往前就是弘文馆,还有几处大臣们的办事处,守卫当然严密。 高阳公主一个女人,想从后宫往外头闯,即便她不是陛下的嫔妃,侍卫们还是下意识地拦住了,惊讶地问道: “公主这是要干嘛?” 高阳公主仰着下巴,不悦地扫了那侍卫两眼,说: “当然是来找陛下,难不成是来见你的么?!” 第二百一十一章 你这话回的真漂亮! 侍卫被噎了一下,听说过高阳公主与辩机传闻的他,脸色一下子就红了,然后便公事公办地警告道: “这里是诸位大臣们的办事之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高阳公主瞧着他冷笑了一声: “本公主是闲杂人?” 她指着一旁过去的几个宫女和内侍说: “那他们算是什么东西?” 侍卫伸着胳膊拦着她,结巴了一下说: “她们是负责打扫宫殿的……” 高阳公主直接将他的胳膊推了开来,硬挤着就要往那边儿去,侍卫们都拔刀了,她都不停。 “陛下能去的地方,凭什么我不能去,让开!”说着便顶着刀刃硬挤了过去。 哪个侍卫胆子大到,真的砍了公主? 于是高阳公主又携着一地的鸡飞狗跳,闯到了弘文馆附近。 正巧碰上了皇帝与大儒们论道结束,被众人簇拥着出来,高阳公主一点儿也不见外,一边靠近一边急切地喊道: “陛下,请陛下为高阳主持公道!” 李善正在与人说话,听见了声音一抬头就看见了她,愣了一瞬,随即招手让大儒们散了。 他这边儿人还没有走远呢,高阳公主便走了过来,往地上一跪,哭哭啼啼地说: “陛下,房遗直非礼我,请陛下为我做主。” 没走远的几位弘文馆的学士和大儒,听闻脚下一磕,纷纷扭过头来看她。 李善也觉得自己听错了,该是房遗爱才对吧,房遗爱才是她的驸马,两人感情不和,经常吵架。 “你说谁?” 高阳公主扬起了头,睁着明艳的大眼睛,好整以暇地回: “房家长房房遗直啊。” 李善觉得察觉到周围的眼光注视,他脸色尴尬至极,眸光闪动,随即转身就往武德殿去。 高阳公主见状,只能起来,追了过去。 离开了那些大儒们的视线,终于觉得好受了些。 李善神色不悦,一边走一边说: “你说清楚,房遗直一向谨慎守礼,为何要非礼你?你是他的弟媳。” 高阳公主却露出了冷笑和不屑,直接说道: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也一直谨慎守礼,你的武昭仪还曾是父皇的嫔妃呢。” 李善听闻,顿时皱了眉头,扭过头来看她。 可是高阳公主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问: “我说错了?” 你没错,你这话回的真漂亮!李善在心中骂了一句。 他没说话,继续急行,一路上心情不佳,平时沉静宽和的眉眼,带着阴云似的,到了武德殿的后门,侍卫们见皇帝的脸色,连忙齐齐跪了下来,说道: “陛下恕罪,我们拦了,可是高阳公主顶着刀刃就过去了,臣等不敢真的伤害公主。” 李善听闻更是火大,想起刚刚她在那些大儒和学士们面前那般“露脸”,便撂了一句: “以后但凡有闯关者,一律以行刺论处!” 高阳公主看着他的后背,眼神瑟缩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侍卫们不敢抬头,纷纷应了声“是”,一直到皇帝的脚步声远了,才敢抬起头来。 看着皇帝身后的仪仗队伍,还有高阳公主的背影,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进了武德殿之后,李善让其他宫人都退了出去,他往案几后头一坐,烦躁地将折扇打开,扇了扇风。 高阳公主这时也不跪了,直接站在那儿,说道: “陛下怎么一直不说话,我好歹是你的庶姐。难道眼见着我被人欺负,都不管不问的么?皇家的威严要不要了?” 李善用眼睛直直地瞪着她,很想问一句,你有什么资格谈皇家威严,你跟人私通的时候,怎么没顾及皇家颜面? 可是他也没敢说出口,怕高阳公主直接再来一句:那你呢,你跟自己父皇的嫔妃私通怎么说? 他闭着眼睛,折扇摇得吹脸,心中郁闷的几乎要吐血了。 明明他没做什么苟且之事,这时候却跟高阳成了同等道德水平,还被人拿捏着句句讽刺。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从气愤中缓过了神来,睁开了眼睛,将折扇在手中一合,直直地看着高阳公主道: “你说房遗直非礼你,你敢以性命发誓是真的?如果朕查出来是你诬告他,你自裁谢罪!” 高阳公主听闻,眸光转了一瞬,有片刻的慌乱,随即她勾起了唇角,以一种诡异张扬的笑,说: “当然是真的,我只有一个要求,陛下查证之后,一定要下旨处死他,替我报仇!” “好,一言为定。” …… …… 到了晚上,李善跟武柔讲起了这件事情的经过, 他头枕在武柔的大腿上,瞧着帐子顶,郁闷地发牢骚道: “……我是真的不能信她!她的荒唐事何止一点儿? 早年间,她跟房遗爱的感情还蜜里调油,出入形影不离,父皇器重房玄龄,瞧着两家儿女感情这么好,他心里头也高兴。觉得自己这赐婚实在是赐得好。 再加上他们夫妻两个,也是开朗不拘小节的性子,说话活泼有趣,跟父皇相处亲热,父皇在庶出的公主驸马里,就属对他们最好。” 李善说着不解地皱了眉头: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就生了恨,恨不得打生打死一般。 父皇当是知道怎么回事,我反正不知……有好几次他们打架争吵,跑进宫里跟父皇告状,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父皇劝过几回,不管用,后来就再也懒得管了。 房家倒是对高阳一向礼遇容忍,不知道是看在她是公主的份儿上,还是因为对高阳有亏欠,反正他们从来不曾因为高阳的嚣张跋扈,往宫里告过状。 有好几回,房遗爱被高阳打得头破血流,父皇提议让他们合离,房家也没同意。” 武柔轻轻地抚摸着他浓密的头发,说: “与公主结亲,到底是一种荣耀,房家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呢。” 李善叹了一口气,说: “这肯定也是原因之一……后来他们就好了许多,不再那么吵闹了,谁知又出了那辩机的事情。 说起来那辩机和尚也是可怜,其实他与高阳,并没有传闻中那么龌龊。 他是玄奘法师的首徒,才华横溢,跟着玄奘法师翻译经文,很受玄奘法师器重。 是高阳一直追着他,又是送东西又是死缠烂打的,后来被人告到了父皇这里,派人去查……一怒之下处死了他。”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多谢不杀之恩 武柔听闻很惊讶,摸李善头发的手都顿住了,微微倾了身子,找着他的眼睛,问: “他们没有私通啊?” 李善抬眸与她对视,说: “据我所知,他们顶多算是私相授受,高阳送了他几件东西,他接受了。 但是传闻实在是太难听,说高阳公主追着一个和尚大献殷勤,暗行苟且。 父皇觉得丢脸,且要给房家一个说法,便杀了辩机,连带着那几个看着高阳荒唐却不加劝阻的奴婢,全杀了。” 武柔听闻,突然从心中生出一股胆惧来。 皇帝觉得丢脸了,肯定不能杀了自己的女儿,定要用那个陌生人出气,即便那辩机是被动的,并没有做错什么,也遭了无妄之灾。 如果当年,她若是跟李善有什么过密的来往,那死的肯定是她。 即便她从未有过出格之举…… 李善见武柔的神色不属,脸色有些发白,于是便仰着脸问: “你在想什么?” 武柔低头小声地问: “你说……太宗皇帝临终之前,知道你喜欢我?” 李善听闻,略微惊讶了一瞬,然后便起身坐了起来,与她面对面坐着,说: “是啊,可是我又没有对你死缠烂打。咱们始终是客气守礼,后来我不是怕……你不做侍墨女官之后,咱们面儿都见得少了……也不知道父皇是如何看出来的。” 武柔听闻,后怕至极,轻轻地拍了拍胸脯,说: “多谢九郎克己复礼,多谢先皇不杀之恩。” 李善听闻,脸色有些尴尬,随即又一歪头倒了下去,还枕在她的腿上,不满地说: “我跟高阳不一样,你也不是辩机,多余想这些。” 武柔摇了摇头,说: “那哪有什么不一样的,当时宫里早有传闻,说咱们之间的情谊不同寻常……我也纳闷了,他们都说你喜欢我,我怎么没瞧出来。 我一直都以为是因为晋阳公主缘由,你对我有些亲近罢了,后来还是谁提醒我来着,说你总是不敢看我的眼睛。” 李善听闻,默默地转了一个身,将自己的背朝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武柔看着他的后脑勺,觉得他十分可爱,又有些想笑,说: “现在回头想一想真的有些悬呢,宫里有这般传闻,先皇和韦贵妃都知道了,但是他们都没有杀了我。 如果按照辩机的命,因为我毁了太子的清誉,杀了也就杀了,一了百了。” 李善眸光转了一瞬,一时间也有些后怕,过了一会儿,他温声说: “也不是……一来,父皇确实是欣赏你。二来,杀了你就等于坐实了传闻,对我反而不利。韦贵妃当时也说,她信任我不会做什么违理之事……父皇肯定也是这般想的。” 武柔想了想也是,便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 “那高阳公主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李善微微摇了摇头,说: “我是真的不相信房遗直能非礼她,我让她发誓,还以为能将她吓退了,谁想到她不仅不退,还说一定要我杀了房遗直给她报仇……没办法,只能查了。” 武柔安抚他道: “她从前是做过荒唐事,但是并不能代表她这一回一定是说谎的,她来的时候我见了,衣服都被撕破了,陛下可别不当心,糊弄她。” 李善听闻,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似有思索,说: “你说得有道理,我让长孙无忌去查,他跟房家本来就不甚对付,断不能偏袒房遗直。” …… …… 高阳公主出了宫,就径直回到了房家。 她不是没有自己的公主府,公主府是她自己的宅子,她不让谁上门,谁就不能在门口多呆一刻。 从前她和房遗爱感情好的时候,两个人就腻在公主府里,没有公婆也没有亲戚,天天在一起打闹说笑,谁也管不着,要比在房家大院里自在的多。 后来跟房遗爱感情不好了之后,房遗爱在这里动不动就挨她的打,他就再也不愿意在公主府呆了,一直住在房氏大院里。 再往后,两个人连话都不想说了,直接分居,谁也不管谁,谁也不瞧谁,彼此相安无事。 可是当辩机和尚被处死之后,她突然就发现,自己住在公主府,便宜的是房遗爱,便宜的是房家。 于是她就故意在房家住下了,跟房家老小一个屋檐下,故意给他们找不痛快,恶心他们,自己才算好过一些。 她被人扶着下了马车,揽了一下自己的外披纱衣,转眼瞧见自己衣服上的破口,这才想起来,刚刚在皇帝面前,忘记提了。 她明艳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怨气,随即将纱衣直接脱了,随手甩给了旁边的婢女。 她在房家门口,当街脱衣,行为实在是放浪不雅,吓得旁边的婢女低声喊了一句“公主。” 然后便着急的指挥着其他婢女将准备的替换衣服取出来。 房家门口的小厮们,赶车的车夫……但凡是男丁,都连忙垂下了眼睛。 可是高阳公主却越发的气愤了,随手推开了送过来的衣服,怒道: “急什么?!本公主是裸着了么?!不就露个胳膊膀子!” 说罢,便朝着里头走了过去。 此时的房家,房玄龄夫妇早就已经过世了,房家是长房房遗直当家。 但是公主嫁到,哪有他们置喙的份儿,高阳在房家一直横着走。 没了外披的纱衣,她只穿着里头紧身裹胸的刺绣小衣,还有高腰的襦裙,就那么大大方方的往里走。 众人虽然觉得她放浪不当,十分不妥,但是也都退避到一旁,连个不满的眼神都不敢给。 等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见房遗直的夫人正在门口焦急的等她。 她脚步一顿,脸色微微有一瞬间的迟疑,然后便接着走了过去,就跟没看见她一样。 房遗直的夫人见她回来了,连忙迎了过去,追着她问: “公主……听闻你进宫去了。” 高阳公主进了房间,她就跟了过去,一直跟到了梳妆台前,高阳公主往妆台前一坐,先是高傲的瞧了瞧自己的云鬓是否完好,才凉凉地说: “怎么了?难道我进宫,也得先知会嫂嫂同意?” 房遗直的夫人赵氏连忙苦着脸说: “不是不是……” 然后一下子便对着高阳公主跪了下来,求道: “公主……就原谅直哥这一回吧,他一向板正,平时不曾对公主有过丝毫不敬,这一回也是气急了,才出言不逊。我让他来给公主下跪道歉,求公主饶他一回。” 第二百一十三章 给我滚出去 高阳公主听闻,冷笑了一声,扭过头来用眼角斜着她问: “怎么又是求我原谅啊,怎么总是让我原谅你们,你们怎么不原谅原谅我呢?……你知道他骂我什么吗?” 赵氏摇了摇头,说: “他说什么肯定不是存心的,公主您大人有大量……” 她还没有说完,高阳公主就打断了她,喝道: “他骂我荡妇!”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声音都哑了,激动地朝前看着跪在地上的赵氏,说: “我父皇都没有这么骂过我,他凭什么?!他算什么东西?!” 她说着指着门窗外头,道: “他弟弟偷偷养人的时候,他怎么没骂过他的弟弟是荡夫?!他自己纳妾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是个荡夫?他怎么有脸,用那般大义凌然的嘴脸来骂我?!” 赵氏听闻,眼泪都下来了,她低低地啜泣了起来,似乎也都是委屈。 高阳公主见她这样,冷笑了一声,很是嘲讽,说: “勾起你的伤心事了?我是在帮你,才被骂了的……你怎么还跑来跪我,替他求情?让他们都去死啊!贱不贱啊?!” 赵氏扬起了脸来,哭着说道: “公主,您是公主啊,我们是什么人?这世道便都是这样,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连妒都不能生,要不然就是悍妇,泼妇。 您是公主,您可以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大不了合离。 离了之后也还是公主,照样可以高高在上。 我们这些寻常女子,不行。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可是这好处我要不起,心里头承了您的情了……” 高阳公主听闻,眼神开始渐渐散了光,似乎刚刚的怒气都变成了惆怅,她怔怔地说: “公主怎么了?……当初我进宫哭着跟父皇告状,他却说,天下男人都是这样,何必因为这个就哭闹起来,没个公主的体面。 所有人都说,你忍忍吧,原谅他吧,不要耍公主的骄横性子……没一个人懂我。” 她的眼神渐渐地远了,似乎想起了从前的好来,甚至脸上还带着笑,只不过这笑有些凄凉: “我是真以为自己凭着公主的身份,还有这般好运气,可以和二郎一心一意的白头偕老。 谁知道呢,即便我是公主,即便我貌美如花,让他守着我一个,他还是觉得委屈了。” 赵氏跪在地上,心有戚戚,哭得泣不成声,可是依旧得为自己的丈夫求情。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说: “这世上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女人的男人,有几个啊?我也不敢想这些,公主也别想了……求公主开开恩,不要跟直哥一般见识。” 高阳公主转过头来,瞪着眼睛怪异地说: “多了去了,我见那些没钱的贫贱夫妻,都是这样啊。”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赵氏,说: “我是公主,你是勋贵之后,竟然过的不如一个贫贱的农妇,你不觉得不甘心么?” “我……”赵氏焦急地还要说什么。 高阳公主却不想听,她直接说道: “让他们都去死,死了之后,这家产和爵位,都留给儿子,到时候咱们就是寡妇了。 咱们也学着他们,拿着钱,养一两个可心的放在身边,也不会有人再恬不知耻地,跑来骂咱们是荡妇了。” 赵氏以为她说得是气话,所以将房遗爱也带上了,但是听着她说得这么详细,心中惊惧,问: “公主,无论如何直哥也罪不至死……您跟陛下,跟陛下说了什么?” 高阳公主又坐直了身子,抱着裸露的胳膊,说: “我就实话实说了呀,他非礼我。” 赵氏吓得眼睛闪着惊惧的光,往前膝行了两下,扒着高阳公主的膝盖,说: “这怎么可能呢,直哥说,他说话惹怒了你,你要打他,他在气头上抬胳膊挡了一下,不小心将你推倒了,怎么能是非礼呢?” 高阳公主勾起了唇角,似乎带着得意的狠毒似的,笑着说: “你不信?……你的直哥是正人君子,一直是个好夫君,好父亲。怎么可能对别的女人感兴趣呢?你一直这么想的,结果呢……他都背着你睡了姑娘了,你还信他?” 赵氏听闻,脸色瞬间惨白,盯着高阳公主的眼睛,左右查看,想要分辨出她话里的真假。 可是她没有从前那么信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将她从前所有的印象都打破了。 她的心狠狠地被拧了一下,随即激动地说: “他再怎么荒唐,也不可能动亲弟弟的女人!如果真的有这种事情,也是你先勾引的他!” 高阳公主听闻,得意笑着的脸瞬间变了,抬手就给了赵氏一个巴掌。 她甩的是那么的响,直接将赵氏打的伏在地上起不来了。 “贱人!!”高阳公主咬牙切齿地喊,“给我滚出去!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 …… 早朝过后,皇帝将长孙无忌叫到身边,将高阳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请他去房家查一查真假。 长孙无忌听闻,很是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说: “陛下管她做什么?她本来就行事荒唐。虽然说,我一向看不惯房家在皇室之中,靠着裙带广结姻亲,但是这件事情我还是站在房家一方。 ……那高阳公主明显就是诬告,她又不是第一次说谎了。” 李善心中虽然也觉得很可能是诬告,但是依旧说: “舅舅,她行事再荒唐,也是公主。那日她进宫来,衣服都破了。朕好歹要过问,要维护一下皇家的威严。 你带着朕的旨意,去房家问问,如若是她诬告,你就教训她一顿,吓唬吓唬她。 如果问不出什么来,您亲自去了,也能说明,高阳的公主称号,不是个摆设……警告房家别肆意欺负她。” 长孙无忌听闻,为难地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说: “那老臣就替陛下走一趟。” 当长孙无忌带着人,到了房家大院的时候,院子里房遗直,房遗爱,带着一大家子家眷,战战兢兢地跪在院子里听旨。 长孙无忌以为高阳公主不在,谁知等旨意宣读完了,她才施施然地从后头出现,穿过那一堆跪着的人,笑着来迎他,说: “舅舅,你可算来了,一定要为高阳做主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陛下知道么? 长孙无忌的妹妹是文德皇后,太宗皇帝所有的孩子,名义上都是文德皇后的孩子,高阳公主即便是庶出,自然也该叫长孙无忌舅舅。 这么叫没什么错。 长孙无忌却十分的嫌弃,他肃着脸,没有吭声,而是朝着正在起身的房遗直伸出了手来,说: “贤侄,咱们进去说吧。” 然后,他们便在互相“请”“请”的声音中一同走入了内宅,将高阳公主晾在了一旁。 高阳公主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眉眼讽刺,没有吭声。 跟着她的婢女们都躬身低头,生怕自己的存在被发现。 过了一会儿,高阳才松了神情,若无其事地跟了过去。 正堂里,房遗直正坐在长孙无忌的下首处,一顿诉苦: “我知道公主和二弟的感情不合,可是我长房要纳妾,关她什么事情?陛下都不能阻止我纳妾吧? 公主却跑过来,将我连带着二弟,骂的狗血淋头,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才回了一句你一个不守妇道的人,有什么资格这么骂我们。 她就疯了,上来要打我的巴掌,我是房家长房,她虽然是公主,可也是我的弟媳,我……我……我一时激愤,不小心就将她扫倒了。” 房遗直是礼部尚书,这个职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得是各种大型礼仪上精通流程,且自身有很高的礼学修养才行。 即便说,他能做这个职位,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得益于他的父亲是房玄龄,但是以他的人品,坐在这个位置上,至少不会让人挑出不是来。 长孙无忌刚点了点头,高阳公主就立在了堂屋的门口,冷笑着说: “大哥还真会给自己辩解,明明骂我‘荡妇’,却说成是‘不守妇道’,明明撕扯了我的衣裳,非礼我,却说成是‘不小心将我扫倒了’? 倒真是轻省。” 房遗直听闻,已经长了皱纹的脸,顿时红了,他连忙急切地说: “那是推她的时候不小心勾破了衣服!女子的纱衣本来就轻薄。 ……太尉,我承认,长时间以来,高阳公主做得那些事情,让我们房家在外头被人耻笑,在家,她又仗着自己是公主,飞扬跋扈,闹得家宅不宁。 我从前一直忍着,这次是实在忍不了了,一时间没有注意分寸。若是陛下非要责罚,我也认了,谁让她是公主呢。” 他说着认罚,语气却是不服气的。 高阳公主看着他这般态度,这么认为自己正义且无辜,心里头的恨意更汹涌了,眼睛里闪着幽光。 她的驸马房遗爱坐在另一边,一直黑着脸生着闷气,没好气地说: “若陛下要罚,就罚我吧,做驸马的不就得受这个委屈,跟我大哥没有关系。” 高阳公主看着自己昔日的深爱的人,此时连恨意都淡了,看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冷笑一声道: “当初沾了我多少的光,怎么丝毫不提呢?舅舅,看看这一家子忘恩负义的德行,真是白瞎了父皇对他们的皇恩。” 长孙无忌一直默默地听着,此时将茶碗轻轻地磕在了桌子上,沉稳地说道: “刚刚的圣旨,你们也听了,陛下只当这是一件家事,让我这个做长辈的,来给你们辩辩公道,说两句话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房家两个兄弟听闻,立时便松了一口气,而高阳公主听闻,却竖了眉头,说: “舅舅,什么叫不是什么大事?今日他们敢对我动手,明日就敢造反,你就这么糊弄过去,对得起谁啊?” “你……你说谁……造反?!”房遗爱指着高阳公主高声质问。 长孙无忌白了高阳公主一眼,此时并没有将房遗爱的反应放在心上,而是起身,将一直冷笑讥讽的高阳公主叫到了一旁。 两人就站在房家大堂的院子里,长孙无忌背着手,真就像一个长辈似的,教育她说: “陛下怕你受房家欺负,专门派我过来替你撑腰,我让房遗直给你低头道歉,这件事情就算了吧。 本来就是寻常争吵,你一个妇道人家,到处跟人说,你被自家大伯非礼了,谁的脸上好看,你图个什么?” 高阳公主听闻,眸光闪过一丝冷光,说: “谁稀罕他们的道歉?那道歉会有半分真心么? 被骂的是我,被打被非礼的还是我,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陛下既然要替我撑腰,怎么也得将房遗直丢官弃爵,下大狱吧?” 长孙无忌听闻,紧闭着嘴,清瘦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他斜了高阳公主一眼,说: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好歹也是受过文德皇后的言传身教的,怎么一点儿好也没有学到? 我记得当初她还夸过你有主意有志气,怎么现在成了这副样子?” 高阳公主想到了长孙皇后,垂下了眼睛神情柔软了一瞬,但是她很快便说道: “文德皇后是圣人,是菩萨,贤良淑德,母仪天下,连别人的孩子都能视若己出。 我是凡人,当然做不到了。 ……谁能做到,房氏兄弟么?我要是另外找个男人生个孩子,他们能容得下么?……笑死了,这么高的道德水平只要求女人,自己怎么不用呢?” “你!” 长孙无忌听闻,顿时明白了房遗直所说,忍不住动手是什么意思了。 这高阳公主太气人了。 “你听听你说得这话,哪里像一个公主,简直就是……!”长孙无忌急得指她,最后关头将嘴闭上了。 “就是什么?……荡妇?”高阳公主冷笑,直直地瞧着他,说: “哦对了,房遗直不仅仅要下大狱,我还要他自己骂自己是‘荡夫’一百遍。” 长孙无忌脸色铁青,实在是不愿意与她多说,甩了袖子就要走。 高阳公主突然拦住了他,说: “舅舅,等一等,高阳有个顶重要的事情还没说呢。” 长孙无忌站在了原地,侧着身子不耐地看着她: “说。” 高阳公主走到了他的身边,往大堂里头看了一眼,那一瞬间,神色明灭,似有犹豫和挣扎。 但是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说: “最近濮王来得很频繁,陛下知道么?” 第二百一十五章 都是活该 濮王,就是李泰,李善的同胞四哥。 也是他现在唯一的一个亲兄弟了。 长孙无忌脸上的讶色一闪而过,随即若无其事地问: “濮王殿下,他什么时候来的?” 高阳公主又冷笑了一声,说: “半个月前我才见了他一次,就在房家后门,谁都知道他与房遗爱交好,但是也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来吧。” 长孙无忌半垂着眼睛,眸光一闪,随即走了回来,问: “你还看见什么了?” 高阳公主笑得越发的甜了,带着一股自毁般的热烈和荼蘼,说: “我就只看见这个了,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长孙无忌听闻想了想,便说道: “我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要回去禀报陛下,再做打算,不要再闹了。” 说罢,他就跟没事人一样,回了大堂,安抚了房遗直几句,还是说自己会禀报陛下知道,让陛下定夺,然后就走了。 临走时,高阳公主见他明显带了些心事,便故意高声讥讽说: “舅舅,不是说不是什么大事么?” 长孙无忌白了她一眼,转身对着房遗直和房遗爱兄弟笑了笑,便上车离开了房家。 …… …… 自从太宗皇帝去世之后,李泰就再也没有进过长安。 不论是过年过节,还是大型典礼,他都以自己身体不适,给回绝了。 李善和朝中大臣们,也不希望他来。 毕竟他是跟李善争过皇位的人,李善又不打算杀了他,那便只能冷处理,尽量少让他接触朝中势力,对现在的局势造成威胁。 而他偷偷来了,这就是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 长孙无忌从房家离开,便直接进了宫,将调查的事情大致跟李善说了一遍。 李善皱着眉头听完了,说: “下大狱?……因为她和辩机和尚的事情,多少人同情房家,觉得是我李姓皇族给了房家奇耻大辱? 朕若是再帮她,岂不是更加坐实了皇室仗势欺人的名头?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日子还过不过了?” 长孙无忌心虚地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问: “陛下,最近濮王李泰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皇家也有自己的通信渠道,或许是没上奏章,直接私下给皇帝说了,他来长安了呢? 李善诧异地回头,问: “突然提他做什么?” 长孙无忌说: “就是问问,我听人说,在长安看见他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听谁说的?高阳?”李善侧目,一副警惕的模样。 “陛下怎么知道?” 李善无语,手里拿着折扇,转身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一边扇一边垂眸思索。 天气热了,他这会儿正在水榭凉亭里乘凉,缓一缓眼睛和脑子,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都不得清闲。 他虽然面儿上依旧算得上沉静,可是内心其实已经烦透了。 长孙无忌就站在旁边等着。 过了一会儿,李善摇扇子的手才停了下来,说: “高阳她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一点儿事情,她都恨不得搅到天上去,她的话根本就不能全信。 先不要声张,调动些人手,暗中查一查再说,也不要惊动了我四哥,他那人本来就敏感,别回头以为我要找理由害他了,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长孙无忌听闻,叹了口气。 都是他妹妹亲生的孩子,他以前也挺喜欢李泰的,也不想李泰有什么闪失。 …… …… 房家大院后头,一辆简陋的马车停在了门口,开门的人一瞧,连忙就将马车给让了进去。 不远处,一个卖菜的商贩低下了头,抽出了摊位下的东西,开始划拉。 他是长孙无忌布置的暗子,像他这样的人,在房家前门后门都有,已经陆陆续续地监视了好几个月了。 有的伪装成算命的,有的伪装成卖菜的小贩,就看着房家都有哪些人来往进出。 如果进去的时候没看明白,那出来的时候也一定要跟踪过去,查个明白。 然后几时几刻,所有进出过的人员,都会被暗子用铁针记录在竹片上。 这一天,房家陆陆续续的来了好几辆马车。负责监视的队长看了看收集过来的竹片,觉得有些不妙。 也不等抄录汇报了,直接便将那些轻薄的竹片拢到了一起,装在了一个锦囊里,递给手下道: “快马给太尉送去,让他定夺。” 手下应了一声“是。”便连忙推门出去了,而他们所在的位置,就在房家一条街的对角,一家铺面的上头。 没过多久,长孙无忌就坐着马车来了,他掀开帘子看了看房家大门,抬手一挥,后头带着的禁卫军,便齐齐将房家的围住,冲了进去。 附近的居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房家兄弟,包括里头做客的其余几位驸马和姻亲,都被五花大绑的押送了出来。 而房家彻底被封禁,大门一关,里头的家眷都不允许进出。 啥时间惊慌恐惧,哭声一片。 高阳公主看着房间里被搜乱的景象,脸色惨白,毫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氏哭喊着找了过来,往地下一跪,便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啊?公主……直哥不是给你道过歉了么,不是过去了么,求公主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说罢,就“咚咚”磕头,跟在她身边的几个幼小的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吓得一直哭。 高阳公主的两个孩子留在了公主府,不在这里,她扭过头看了看房家的孩子,只觉得吵得耳朵疼。 她无语地看着赵氏说: “你以为,因为我,会有这么大的动静么?” 赵氏趴在地上的身子滞了一下,然后便猛地抬起了头,说: “那是因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呀,我们直哥一直谨守本分,什么都没做呀!” 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一声比一声高,冤屈至极。 高阳公主看着她笑了,像是在取笑一个天真愚蠢的人,温柔又讽刺,说: “他们做什么你能知道么?你连他什么时候睡了那个小奴婢都不知道……还是他自己主动告诉你的。” 赵氏听闻,脸色都白了,整个人惊疑不定,过了一会儿哭着说: “不会的,不会的,好好的过着日子,他才不会做什么犯法的事情。 公主!你是公主,你能直接面圣,求你进宫为我们房家求求情吧。他们一定是被冤枉了。” 高阳公主听闻,冷笑了一声,将目光移开了,喃喃地说: “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脸啊。若是没事,自然没事,若是有事,就不是我能左右的…… 再说了,我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凭什么帮你们呢……都是活该。”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为什么要谋反 夜晚,太极宫昭庆殿,李善看着桌上散落的那些监视竹片,脸色铁青,半天没有说话了。 武柔去瞧了孩子回来,看见的就是他这副样子。 于是便走了过去,无声地坐在了他的身旁,挑拣着上头的竹片查看。 竹片上只有时辰地点,还有来往记录,可是这些人,大多都跟房家有些连襟和亲属关系。 武柔瞧完了之后,说道: “只是凭着这些……不能判定他们是合谋造反吧?陛下是觉得难以决断?” 李善的宽和的眉眼中带着些冷,平直地说: “决断什么呀,人都已经抓了,这上头所有人都抓了,此时,还不知道宫外头,是如何一种天翻地覆的模样。” 武柔有一瞬间的诧异,看了看李善的脸色,又问: “没有陛下的旨意……长孙无忌便已经抓了人了?不算……不算……越权吗?” 长孙无忌将这些可疑的罪证,派人往宫里一送,直接跟皇帝李善打了个招呼,说不能错过时机,已经调兵动手了。 李善用手扶了扶额头,说: “他是父皇亲点的辅政大臣,手里有一支禁军,随他调遣,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替我扫除障碍的……父皇怕我关键时候手软不定。” 武柔想了想,说: “那陛下是怀疑……” 李善心中很是烦躁,他用两只手捂着额头,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么多人……朕不信他们都要造反,为什么? 自朕登基以来,对待他们优待有加,既没有损害到他们的利益,又没有打压他们。 他们以什么理由造反? 难道就因为跟四哥相熟么?……在他们心里,四哥做皇帝,一定要比我做皇帝,更好是么?” 武柔眼睛晃了晃,迟疑了一瞬之后,说: “我也觉得这番波及有些太大了,可是这么大的事情,长孙无忌抓是抓了,怎么也不能私自处理,总得送三司会审吧,到时候陛下再看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妥的。” 正说着话,徐怀安从外头走了进来,站在屏风外头禀报: “陛下,太尉大人又派人送东西来了,说是在房家搜集到的,请陛下查验。” “拿进来。”李善立即坐直了身子。 徐怀安将捧着那金筒,绕过了屏风站定,当着皇帝的面儿打开,将东西从里头抽了出来,双手递给了皇帝。 李善拿到手里一看,竟然是一份联名书,是一份共同举事的声明,声明里说,愿意共同扶住濮王李泰登位。 下头有签名和盖章,一个是房遗爱,一个是薛万彻。 薛万彻,也是驸马,但是是李善姑姑的驸马,是当年太子李建成的人,玄武门事变之后,一直跟随太宗皇帝建功立业,是战功赫赫的老臣,现在为右武卫大将军,宁州刺史…… 李善看着这份明晃晃的谋反罪证,皱了眉头,既然不解又难过,喃喃地又问了一句: “到底为什么要造反?” …… …… 大理寺牢房的外头,有一间刑室,刑室内摆着各种用刑的道具,墙壁上不知道哪一块黑斑,便是陈年的血污,到处弥漫着一股子尿骚气和腐烂的气息。 长孙无忌穿着紫色官服,端坐在一把新椅子上,将捂着口鼻的帕子扔在了桌子上,清瘦的手拢了拢袖子。 刑室的门开了,房遗爱脚上手上都带着镣铐,被差役带着送到了刑房里。 将将要将他绑在架子上时,长孙无忌开了口,说道: “行了,就让他站那儿吧。” “是。” 可是房遗爱不想站,撩了一下眼前掉下来的碎发,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差役刚想将他拽起来,长孙无忌便笑了,说: “你倒是破罐子破摔了,一点儿都不着急。” 房遗爱还年轻,不过也就比李善大了五岁,脸上还带着年轻人的狂妄,他仰着脸,故意叹气道: “都被抓了,着急有什么用啊。” 长孙无忌眸光转了转,说: “你知道……是谁举报的你么?” 房遗爱涣散的态度这才有了焦点,他脸没动,斜着眼睛看向了长孙无忌,问: “谁啊?” “高阳公主。” 房遗爱听闻,愣了一瞬,随即嗤笑了一声,很肯定地说: “不可能,造反罪,是要抄家灭族的!她举报我?……她自己的命不要了,她也不管孩子们的死活了?太尉大人要编个谎气我,也得编得像一些。” 长孙无忌听闻,垂眸低下了头,一时间也很无语。 他的确不知道高阳是怎么想的……这个女人大约是疯了。 “的确是高阳,是那次她状告房遗直的事情。她告诉我,在房家大院见过濮王李泰,偷偷摸摸的,我这才起了疑心。”长孙无忌说。 房遗爱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双眼睛闪着震惊的光,仔细地看着长孙无忌的表情。 像是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假来。 突然,他从地上猛地站了起来,激动至极,要不是被两旁的差役按住,他就要扑过去了: “高阳那个贱人!那个疯子在哪儿呢?!我要见她!我要杀了她!” 长孙无忌此时才觉得舒服了,要不然一个有所准备的滚刀肉,他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她还在房家大院里,被圈禁着,等着你们罪行的处理结果呢。不过……按照当年承乾太子谋反案做例子。 她是举报人,又是陛下的姐姐,陛下定然会从轻发落,说不定还会有赏赐呢。” 长孙无忌的语气颇为轻佻,惹得房遗爱越发的激动了,恨得嘶吼连连,要不是有铁镣铐拴着,他估计得当场杀人。 长孙无忌就这么看着他,等着他,一直等他累得再也折腾不起了,坐在地上直喘气,才问道: “说罢,为什么要谋反,谁是主谋?” 房遗爱看着他,怒道: “还问为什么?!……我不想做驸马了,我要休了高阳那个贱人,我要杀了她! 可惜,只有她休我的份儿,我没有资格休她! 天下人都嘲讽我房遗爱是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窝囊废,我不是!……我要不是为了整个房家,我会忍到这个地步吗?!” 长孙无忌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同情,转而看了看旁边负责记录口供的亲信,似乎在等他,生怕他将这些口供漏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保你们不死 眼见着亲信停了笔,他才问: “还有谁?” 可是房遗爱还沉浸在愤怒之中,根本就不听他说话,而是自顾自地说: “她就是我这辈子的克星,是我房家的克星,说什么尚公主是莫大的荣耀,对家里人是荣耀,对我就是莫大的耻辱! 什么都得听她的,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当年我偷偷在外养了一个奴婢,都没让她知道,她都能跑过去将人杀了!当时那奴婢还怀着身孕,九个月了!她一剑戳穿了她的肚子……” 房遗爱眼睛都红了,糟乱的头发显得凄慌、恨意汹涌: “世上怎么会有她那么狠毒的女人?!怎么会有?!不就仗着自己是公主,所以嚣张跋扈,为所欲为么?!” 长孙无忌也没吭声,就那么听着。 房遗爱低下了头: “那时候就想和离,父亲不让。说本来就是我不忠在先,再以此去休弃帝姬,岂不是打了皇家的脸,整个房家的前途都不要了么? 好么,我就忍着,我为了房家所有人忍着。结果呢……她去找了和尚私通!大张旗鼓、毫无羞耻之心的去找那和尚私通。生怕天下人不知道! 她就是故意的,她不仅狠毒还是个荡妇! 我以为这一回,我就能提出合离了。结果当时父亲病重,说以后房家就靠我们兄弟两个了。 我们两个才学一般,以后能做什么官,全看先皇是否有心照拂。 正好高阳公主闹出了这一回事,先皇毕定会觉得对不起房家,觉得对房家有所亏欠,从而对房家特别照顾。 如果这个时候合离了,不就什么扯平了么。为房家的长远利益考虑,就让我再忍一忍。 说高阳公主自己肯定会提出合离的,你让她提,什么时候她主动提了,你再答应,便什么顾虑都没了。” 房遗爱盘着腿,一边哈哈哈大笑,一边使劲儿地拍自己大腿,说: “世人谁能知道她高阳公主在想什么?!辩机和尚被处死之后,她不但不想着合离,还住进了房家大院里,天天给我们房家找不痛快! 冷嘲热讽,动手打人!无所不用其极!房家都不姓房了,得改姓李,全是她高阳公主做主!世上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长孙无忌听着他吼完,终于有一会儿没动静了,于是说道: “那这么说,你大哥房遗直,也参与其中?” 房遗爱听闻,眸光转了一下,似乎终于恢复了些理智,说: “你不是看见那份联名书了么,只有我和薛万彻的名字,其余人?他们都不知道,今日是我父亲五周年祭日,他们都是来祭祀上香的,这不犯法吧?” 长孙无忌听闻,轻笑了出声,说: “你说他们不知情,便不知情了,有谁信么?录个口供,无非就是让陛下御览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一些罢了。” 房遗爱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认真地说: “那些人……真的都是来祭祀上香的,他们来见得是我大哥,我做什么,他们真的不知道。 我还正在联络人手,又不到举事的时候,我这么大张旗鼓的告诉亲朋好友我要造反了?谁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心思。我房遗爱又不是傻子。” 长孙无忌直接说道: “他们与你们房家同气连枝,你们造反他们不是受益就是受牵连,不知道也等于知道了……” 他说到此处,抬手制止了旁边负责记录的亲信,说: “你们先出去。” 亲信听闻,立马放下了笔,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应了声“是”。跟那两个衙役一起出去了。 刑房里,就剩下了房遗爱和长孙无忌两个。 长孙无忌从桌案后头站了起来,走到了桌案前头,一边踱步一边感慨地说: “房玄龄为了保住房家的荣华富贵,当真是煞费苦心,儿子女儿的姻亲,交好的王亲贵族,可谓铺的根深叶茂,与李唐皇室纠缠极深,太宗皇帝的兄弟,还有当今陛下的兄弟,都有几个与你们房家来往密切的。 在这一点上,我们长孙氏可是望尘莫及啊。” 房遗爱仰着脸瞧着他,笑了一声说: “太尉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呢,你们长孙家确实没有我们房家人缘关系广,但是你跟皇帝关系深啊,尤其是现在,当今陛下都听你这个亲舅舅的,这李家天下,就差姓长孙了。” 长孙无忌听闻,只是笑了,并没有反驳,甚至脸上还出现了也一点点的得意之色,他接着说: “房玄龄估计是想着,将房家的血脉与皇室水乳交融,就能保房氏荣耀与李唐共存,福荫子孙。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闭眼还没有几年,自己的儿子便要造反了呢?哼……别管多亲的血缘关系,一旦涉及到造反,都是血洗的下场,哪里是牵连深,就能免了的。” 房遗爱一直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左右晃悠,听到此处皱了皱眉头,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长孙无忌站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瞧着他,清瘦的身材,傲然的气度,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说; “毕竟同僚一场。我是可怜房玄龄的下场,如果他在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儿孙即便被清洗干净,还不知道要悲伤成什么样子,所以……我想给你出个立功免死的主意。” 房遗爱自然不信长孙无忌的话,他斜着眼睛警惕地问: “什么主意?” 长孙无忌眸子闪过一道精光,又转身坐回了桌案后头,双手按在桌案上,前倾着身子说: “十二天前,吴王李恪,到过你们房家。” 房遗爱意识到了什么,眸光闪了闪,说: “他是到过,可是那是因为我侍弄的几株极品睡莲开了花儿,宇文节带他来瞧瞧景儿。 长安城中,什么季节谁家有景,互相拜访瞧瞧,作两句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知道太尉大人一直跟吴王不对付,可是也不能凭着他踏入过我们房家的门槛儿,就要诬陷人家谋反吧?” 长孙无忌冷哼了一声,说道: “他有没有谋反之心,世人谁心中不清楚?也就是陛下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才会觉得他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安分之人。 只要你能举证,吴王谋反,他便是主谋,到时候我向你保证,保你们兄弟不死。” 房遗爱瞧着他半晌都没有说话,眼神在剧烈的挣扎着。 第二百一十八章 他为什么不拦着你? 他一直跟濮王李泰交好,自然跟吴王的关系不会好到哪儿去,是因为侍中宇文节,才有了几次来往。 用他的命来换房家的生死……虽然昧良心,但是不是做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诧异地说: “可是……那封联名书里,我们写得是濮王李泰啊,如何能变成是吴王?我们,推举吴王?素来没有那么深的交情,谁会信?” 长孙无忌倒是一点儿不担心,说: “李泰……他陛下的亲兄弟,也是唯一的兄弟了,先皇过世之前,特意嘱咐过要陛下照顾好李泰,让他一辈子平安到老。 我想他也不愿意让自己的亲兄弟,被斩首,一家子被流放,贬为庶民,他本就心软。 你只要说,李泰本人不知情,是你们自己一厢情愿便可,可吴王参与其中,是板儿上钉钉。” 房遗爱听闻,冷笑了一声,说: “这也行么?……太尉大人好算计。可你毕竟不是陛下,我这可是谋反。你说能保我,就能保我?我这么天真的么?” 长孙无忌听闻,眼睛转了转,随即说道: “那你想怎么样?” 房遗爱双手撑在了地上,像是一只野兽似的趴在那里,咬牙切齿地说: “我要高阳死。” …… …… 太极宫,武德殿。 长孙无忌坐在一旁的席位上,等着李善看完他呈上来的口供。 李善微微地皱着眉头,将口供看完了之后,将奏章的最后一页封皮合上,说: “……怨怼成这样,为何不早说?难道朕会压着不让他们合离吗?” 长孙无忌听闻,心说,他可不是想着合离这么简单,他是想翻身,想要高阳的命。 来求你杀了高阳,你肯定不会同意。 可是若是李泰……他若是做了皇帝,极有可能会同意。 “陛下,这只是初步的口供结果,其余人的罪行,还得慢慢审了之后再做决定。 至于濮王殿下,据房遗爱说,他们自行推举,濮王殿下并不知情。 濮王殿下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封地,来过长安,是高阳公主诬告。 陛下可下旨,让濮王进京,当堂对质,臣后续也会查问其他人的口供,想必就能得出真相,到底为何。” 李善听闻,垂下了眼睛不说话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纠结,说: “当年太子哥哥身死,父皇一夜白头,他心中惦念的,就是希望我们不出事,如果他在天之灵,知道四哥也不得善终,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长孙无忌早就料到了会如此,于是垂着眼睛没有吭声。 李善从案几后头站了起来,在下头踱了两步,又立在那里,微微低头,看着手中握着的琉璃珠子,将血红色的颜色转了两圈,再抬头时,终于下定了决心,说: “先下旨让四哥进京,如果他乖乖地来了,不管他到底知不知情,都当他是不知情,给他一个机会。 如果他不愿意来,当真要反……” 李善顿了顿,似乎很是烦躁,说:“到时候再说。” “是。”长孙无忌应了一声。 本来这个时候他该劝一劝的,毕竟放过反贼这种事情,就是给自己的皇位增添危险,尤其的不可取。 但是假若他将房家那一脉全除了,也就等于除掉了李泰的一大助力,那么留着他光杆一个,也就没多大威胁了。 关键是,将李泰撇出去,那么吴王李恪参与谋反的罪名,就显得可靠多了。 …… …… 武柔听闻李善准备放过濮王李泰,立时便皱了眉头: “陛下怎么能这么想呢?主谋出罪,从犯重罚?这是什么道理?” 她说完了之后,猛然间反应过来,从前也曾有过这么一回,那便是太子李承乾的谋反案。 当时太子这个首犯被判了流放,反倒是支持他跟随他的两个大臣被治了死罪。 她眸光闪了闪,见李善的眸光也闪了闪,便知道他也想到了什么。 武柔赌气似的转过了半个身子,用肩膀朝对着他,说: “你们父子俩倒真是一脉相传。但是九郎,我说句不好听的……先皇是何等的威望,他算是凭着自己的脸,耍赖换来的法外容情。 陛下才登基没有几年,有多少威望值得这般消耗?世人会怎么看?以后谁还会将王法威严放在眼里,不都是瞧着皇帝心情治罪?” 李善心里头也知道,可是……: “我答应过父皇,不会对四哥动手。” 武柔猛地转过了身,说: “那前提是他不会谋反!知道他会谋反了,还纵容?如果有一天,他有机会要你的命,你看他会手下留情么?” 李善抿了抿唇,伸手轻轻地拉了她的胳膊袖子一下,说: “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不是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么。长孙无忌同意不声张此事,他只要没动静,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参与过谋反的,那王法威严也不会有损啊。” 武柔斜眼瞧着他的手,见他小意撒娇,哄着她,脸色不自觉地便软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说: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异动,陛下一定要杀了他,如果陛下不忍心,那么我就替陛下杀了他,这话,我可提前打了招呼了。” 李善迟疑了一瞬,看着她闭了闭眼睛,算是答应了。 武柔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往他身边坐了坐,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说: “长孙无忌就没拦着你么,他平时不就是喜欢逆着你的意思来,这次这么离谱的决定,他反而不吭声了?” 李善叹了一口气说: “四哥是我的亲哥哥,也是他的亲外甥,他肯定也不舍得。” 武柔冷哼了一声,说: “好事上不见你们志同道合,在徇私这一点儿上,倒是达成一致了。” “哎呀……行了,我知道错了。”李善连忙说。 两个人依偎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李善突然说: “明日,你替我去房家府邸一趟,见见那些被困的妇孺,听听她们怎么说,我怕……长孙无忌会借机铲除异己,将跟房家有来往的势力都卷入其中。 我有几个王叔,还有姑母,都给房家有些关系,我不信他们都会谋反。” 李善想起这个就不服气,说: “我又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不至于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吧? 可长孙无忌的意思,是他们都有参与,只不过现在还在审理当中,没有拿到口供。” 武柔仰头应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不让见? 第二天下午,武柔带着宫人,乘坐宫中车驾从太极宫出发,去了房家府邸。 因为是奉旨出行,随行的宫女和内侍,还有二品的仪仗一点儿不少,浩浩荡荡地落在了房家的府门外头。 房家整个院子都被禁军围了起来,小曲拿着皇帝给的圣旨,到了房家大门前宣读。 禁卫军们纷纷下跪听旨,可是越听脸色越难看。 等小曲念完了,领头的禁卫军队长,跪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宫中车驾,拱手说道: “启禀武昭仪,可是房家的家眷,还有之前囚禁的一干人等,已经押往大理寺监牢了。” 小曲愣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问: “什么时候的事情?全部?” 禁卫军的队长回道: “两个时辰之前,是全部。里头已经没有人了,之所以还围着这房子,是为了看管里头的财产。” 小曲听闻,便转过头,去车驾旁,对武柔转述了一遍。 武柔听闻,猛地掀开了车驾的帘子,往外头看去。 她今日顶着二品昭仪的名头,出宫办事,不似在自己宫中随意,头上一直不上的珠翠也带上了,又画了全妆,额上点着红色花钿,看着贵气又明艳: “动作这么快?不是得定罪了之后,下了圣旨才能抄家么?” 小曲迟疑了一瞬,随即低头说道: “或许……财产还在,不算抄吧?” 武柔有些急,没好气地说: “人都抓完了还不算?” 不是她多心,上午刚刚拟的圣旨,让她来房家安抚一下被困的家眷,到了下午,立刻人就没转移走了。 明显是不愿意让她见,长孙无忌是怕她问出什么来么? 武柔看了看远处士兵们把手的府邸,那宅院的墙高大,大门气派,到处彰显着主人家的权势和富贵,此时却已经荒凉了。 “走,去大理寺。”武柔下令,随手放下了车驾的帘子。 仪仗掉了个头,伴随着口令似的号角声,和铜锣声,开路往大理寺去了。 到了大理寺门口,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大理寺丞早早的就等在门口迎接他们。 小曲依旧拿着圣旨,上前宣读了一遍,合上卷轴之后,便公事公办地说: “武昭仪奉旨,要见房家家眷,派个人接引吧。” 大理寺丞听闻,笑眯眯地起身,身上虽然穿着六品的绿色官服,但是带着小吏的圆滑和世故。 拱手对着小曲说道: “麻烦这位内侍官,转告娘娘知道,房氏一干人等,乃是谋逆要犯,太尉大人现在正在大理寺中,审着呢,实在关系重大。 况且,大理寺也不是房家大院,是正经的朝廷衙门,里头多的是朝廷要犯,什么样的穷凶极恶都有,万一要惊了娘娘的驾,我们实在是担不起。 要不,还请娘娘回宫中再请示陛下,另外下个圣旨?” 小曲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听完,苍白寡淡的脸垂眸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需要问的,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说的话,便转回了车驾旁,将那大理寺丞的话,又转述了一遍。 武柔听闻,微微皱了皱眉头,往大理寺前头瞧了一眼,那大理寺丞连忙将腰躬得更低了一点儿,连脸都看不见了。 彩衣跟在旁边,听见这话十分的不满,说: “话说的好听,不就是不给看?娘娘是二品的昭仪,还是领的圣旨来的,他们这是一点儿不将皇家放在眼里吧?!” 武柔郁闷地吐了一口气,说: “回吧,何必为难一个领命做事的人,他也做不了主。” 说着便放下了车窗帘子。 小曲见状,应了声“是”,然后便引着仪仗车驾,回宫中去了。 车驾行驶了一半的时候,武柔突然出声,让车驾停住了。 刚刚在车中坐着,武柔始终觉得不甘心,假若长孙无忌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掩盖什么,那她顺了他的意思,现在回去,岂不是让他得了惩? 武柔想着这些,便掀开了帘子,对着小曲招了招手。 小曲便依言上前了两步,规矩地微微低着头,将耳朵对着武柔,准备听令。 武柔小声地说: “你去英国公府上,将东平郡君叫来。” 小曲愣了一瞬,扬起了脸来,问: “现在吗?” “对,现在,找个僻静的地方,车驾停一会儿,你骑着快马快去快回,我在原地等她。” 小曲似乎明白了什么,低着头公事公办地劝说道: “这不合规矩。” 武柔十分不在意地说: “我知道不合规矩,可是凭着你家娘娘这份得宠的劲头,又是替陛下办事的,陛下指定不能怪罪什么,你说是吧?” 也不知道小曲是真被说服了,还是被逼无奈,总之他沉默了一会儿,就领了命令,说: “前头不远,就到感业寺了,娘娘要是不在意,可以在感业寺里停一停,就说是歇息。” 听到感业寺这个词,武柔神情恍然了一瞬。 感业寺,那是让她最失落,最无助的地方,是仅次于阿耶去世之后的另一个人生低谷。 那个时候,她已经对未来无望,做了最坏打算。 她甚至有些不想去。就跟她再也不想回曾经的应国公府一样。 但武柔最终还是醒过了神来,坚定地应了一声“可以。” …… …… 感业寺还是老样子,跟她三年前出来时相比,什么变化也没有。 感业寺的主持知道了宫中的嫔妃驾临,连忙带着人出来迎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寺庙外头等着。 等武柔从车驾上下来的时候,主持还没有认出她来,等武柔到了跟前,笑眯眯地唤了一声: “主持法师,最近身体可好?” 武柔的声音极为有辨识度,主持愣了一瞬,才瞧出来她是谁,立时便夸赞道: “阿弥陀佛,娘娘是福缘深厚之人,恕贫尼眼拙,一时间竟然没有认出来,快请快请。” 武柔往她身后扫了一眼,一下子就看见了人群中那个十分显眼的胡人长相……那位宫中的波斯美女。 波斯美女同样也高兴至极,眼睛都笑成了月牙,还伸手朝着她打了打招呼。 武柔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随即便在主持的引路下,缓缓进了感业寺的大门。 大殿中依旧香火缭绕,武柔跪在蒲团之上,望着上头的佛像,虔诚的闭目,拜了拜,上了香。 然后又按照规矩拜了拜太宗皇帝和皇后的牌位。 一切妥当之后,主持引着她到后头的厢房休息。武柔说: “主持法师去忙吧,我自己四处看看,这寺庙里也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不必操心了。” 第二百二十章 阿瑟斯的消息 波斯美女见主持走了,这才彻底放开了。 她激动地走到了武柔的跟前,先是准备竖着手掌施个佛礼,突然又调皮的换成了宫中礼数,对着武柔道: “见过昭仪娘娘。” 还没等武柔说话,她便又激动地问: “你过得好么?” 武柔拉着她的手笑着说: “挺好的,你呢?” 波斯美女听闻,笑着说: “我也还行,自从你进了宫之后,崔师姐就再也不敢打我骂我了,还总是哄着我说好话,就怕有朝一日,你回来报复她,哈哈哈哈……” 武柔眼神露出了温柔的神色,真诚地说: “可惜,我自己进宫,就已经受天下人指点了,要不然,我真想将你带走。” 波斯美女连忙摇了摇头,说: “不不不……我不想进宫去了,宫里的日子太单调了,虽然吃得好穿的好,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个人,也说不了几句话。” 她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对了,你还记得你身边那个女官么?就是那个年纪大了,被放出去的高昌人。” 武柔晃了一下神,问: “你是说阿瑟斯?” “对对对,她还感业寺找过你呢,就在你进宫后不久,她想救你出去,但是听说你又进宫了,替你高兴了好一会儿,又伤心了好一会儿,说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武柔眼神瞬间亮了,拉着她的手问: “她现在哪儿?过得好么?” “她现在在洛阳,嫁给了一个商人,家里有一个很大的丝绸铺面,自己在洛阳一个大官的家里,给他们女儿做司教。 她拿着钱,又托了人,打通了关节才跟着皇亲,进了感业寺上香,就想着救你出去,废了好大的劲儿了……你那个奴婢对你可真好。” 武柔听着心中感动,说: “等有机会,我去找她,看看她。对了,你打算怎么办?以后去哪儿?” 波斯美女说: “我在长安也没有家,你那个婢女阿瑟斯说,如果以后我能出去了,可以去找她,我想去找她。” 武柔听闻也很高兴,说: “那倒是挺好的,比进宫自在。”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武柔从前居住的那间禅室里走,到了后院之后,武柔先是看了看她从前照顾的那些花草。 崔师姐便战战兢兢地从旁边过来,隔着宫婢和内侍许多人,朝着武柔就跪下了,什么话也没有说。 武柔看着她那惊恐的样子,恐怕是以为她专门回来,扬眉吐气找人算账的,于是便温柔地出声道: “起来吧,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再说,这寺庙里的人,也没有哪个对不起我。回头,我还要以私人名义,多给寺里捐些香火钱呢,算是感谢大家的照拂。” 崔师姐一听,惊讶地抬头,见武柔不像是在说笑,于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站了起来,笑着说道: “怪不得武昭仪福缘深厚呢,心胸宽广,人善心美,都是有道理的。” 武柔笑了笑,心想从前,你可不是这么说我的,你说我这双眼睛带着怨气,一看命就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李善相处的时间长了,她总觉得自己有时候越来越像他,别管心里头怎么想的,面上总是带着点儿宽容大度的佛性。 这个时候,小曲引着李祥云过来了。 …… …… 两个人进了禅室聊天,她便将大理寺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问道: “你可有什么法子,进大理寺监牢看一看?我以宫中的身份,肯定是不行了,他们肯定防着呢。” 李祥云想了想,说: “这大理寺的监牢,我还真的没有去过。不过,我母亲在世时,曾与丹阳公主交好,丹阳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妹妹,薛万彻之妻,此次也被牵扯其中,我要是以故交的身份去疏通,想见上一面,应该不难吧?” 武柔听闻,脸色有一瞬间的尴尬,外人不知道内情,李祥云应该是以为薛万彻只是被牵扯,并不是真的造反了。 可是实际上,他的名字和印章都落在了那份联名书上,其他人恐怕不一定有罪,他的死罪是绕不过去的。 这个时候与这么敏感的人见面,属实不明智。 武柔想了想,说: “先能进去再说吧。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有我呢。 谁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你只是听了我的命令,帮我进大理寺找的由头,并不是你跟他们真的有多深厚的感情,记住了么?” 李祥云听了这个话,顿时心里头安稳了许多,点了点头。 武柔先前让彩衣去买了民间妇人的衣服过来。 她换上,拆了头上的那些惹眼的珠翠,就要坐着李祥云的马车,去大理寺。 彩衣和小曲都不同意。 她脱离了宫中仪仗,谁也不带,自己到处乱走,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他们这些跟随的奴婢和侍卫们,肯定一个都好不了。 武柔知道他们心里头害怕,于是安抚道: “仪仗必须留在这里,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我到大理寺门口,在外头等我,行吧?” 小曲和彩衣对视了一眼,彩衣依旧惴惴不安,小曲也是一脸的沉重,不说话。 旁边的李祥云见状,便十分爽快地安抚他们道: “我爹是李绩,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可以随人搓圆捏扁的软柿子,大不了就是不让进,我们就回来了,怕什么? 再说了,关键时候,她将自己的身份一晾,陛下还在太极宫中坐着,谁还有她的靠山大,谁敢动她?” 小曲和彩衣听了这个话,这才不再反对,莫不吭声的跟着去了。 …… …… 大理寺门口,武柔穿着一身朴素的妇人衣服,跟在东平郡君李祥云的身后,站在了大理寺监牢的门口。 刚刚的那六品官儿已经不在了,只有普通的大牢守卫在门口。 李祥云将自己的鱼符掏出来,给看守看了看,说: “我听说,丹阳公主被囚禁在这里了,想进去见她一面,可以么?” 门房的看守将眼睛从鱼符上移开,又瞄了一眼她身后的武柔,说: “郡君……不是小人不通融,上头发话了,今日押送进来的人,谁也不让见。” 李祥云笑了一下,说: “我自然是知道了,如果让见,凭着我的身份,直接就去找你们寺丞,让他带着我去了。 就是知道不让,所以才来求你们牢头开个小缝,让我瞧上一眼。你们放心,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出来,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 李祥云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块金饼,半藏在指尖,递给了他。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我们不心疼 门房守卫将那一小块金饼捏在手里摩挲了一圈,随即说道: “我去问问,稍等。” 不一会儿,牢头带头出来了,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人。 他仔细地瞧了她们两个一眼,见真是两个妇人,也没带东西,于是便躬身说道: “贵人们要进去,小的们行个方便倒也可以。 可是话说在前头,现在这个时节可是很危险,万一出了什么事情,牵扯进了里头,到时候别怪咱好心办坏事,反倒害了你们。” 李祥云大方的笑了,爽朗地说: “老人家这话实在,也真是为了我好。放心,我进去了也只当自己没来过,不给你们添麻烦。” 那老头听闻,这才伸手往里让了让,让他们进去。 李祥云给了武柔一个眼色,两个人便一前一后,过了院门,跟着牢头,往里头的大牢去了。 大理寺的监牢分男女,女的这一边,牢房很少,此时却挤满了人,大人和孩子都关在一起,有哄孩子的,也有低声哭泣的,还有小声说话的声音。 李祥云跟在老头的后头,一路上经过那些牢房,牢房里的人都会骤然间停下来,看着外头。 然后便爆发出一阵阵地呼喊声,有扒着栏杆喊冤枉的,有责骂牢头苛待他们的,还有自爆身份的,将父兄的关系都往外撂的。 好在人实在是多,乱起来什么也听不清,即便是有人认出了武柔来,也没有让牢头听出个大概。 武柔快速的瞄了几眼,看见了好些个在宫中宴会上见过的身影。 从前富贵无极的人,一朝老少全被穷尽在这一方小小的牢房中,形象全无,凄惶无助。 武柔连忙低下了头,不再看她们。 一直到了牢房的最里头,又开了一道门,才看见了牢房里关着的高阳公主,丹阳公主,还有巴陵公主。 三位都是公主,似乎因为不同于外头的那些大臣家眷,特意关在了一间牢房里。 丹阳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妹妹,年岁已经大了,额上已经有了些银丝,靠在墙边,坐在牢房的正中央发着呆。 高阳和巴陵公主都是太宗皇帝的女儿。一左一右的陪着她坐着,就好像寻常在外头参加宴会的时候,极为规矩。 如果能忽略她们枯槁的神情,还有凌乱的头发的话。 高阳听见了动静,最先扬起了头,看见李祥云的时候,她愣了一瞬,还以为是又被牵连进来的倒霉蛋。 当武柔出现在李祥云背后的时候,她又愣了一瞬,从牢房中站了起来,走到了牢房门口,扒着栏杆看着她。 牢头恭恭敬敬地对着牢房里头,躬身行了个礼,说: “丹阳公主,有两位故人来看你了。” 说罢,他转身对着李祥云说道: “我在外头等着,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一会儿我进来,你们就得走了。” “好。”李祥云应了。 牢头出去了。 丹阳公主这才被巴陵公主扶着站了起来,走到了前头,见到是故交好友的女儿,虽然故交死后不怎么来往了,她还是问: “你怎么来了?” 李祥云往后退了一步,将旁边的武柔让了出来,小声说: “是陛下要武昭仪来看看你们,问些事情,结果去了房家,听说你们都被抓到大理寺了,所以托我的身份,带她进来。” 丹阳公主看见武柔,眸光闪了闪,但是却沉默着没说话,似乎已经绝望了。 高阳公主却直接冷笑了一声,说: “问什么?问我们有没有谋反?知不知情?……你知道,我们三个最大的共同点是什么?” 武柔摇了摇头没有吭声。肯定不是都是公主这么简单。 高阳公主直接说: “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与驸马感情不合。我们谋反又不能做女帝,难不成是帮他们建功立业?让看不顺眼的驸马春风得意?图什么?” 武柔想了想也是,便直接说: “这一次牵连甚广,几乎将与房家来往密切的人都抓了,陛下怕这里头有冤案,所以派我来家眷这边儿,问问情况。” 她说着在三位公主的脸上逡巡了一眼,问: “几位公主,对于这件事情,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么?” 丹阳公主失落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那个驸马薛万彻……跟个傻子一样,人家夸他两句神勇,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平时我也不爱理他。 或许吧,或许被房遗爱忽悠了要参与谋反,也说不定……等调查的结果吧。” 丹阳公主话音刚落,巴陵公主就小声地哭泣了起来。 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十分的哀戚。 巴陵公主的驸马,是柴令武,柴令武的母亲,是太宗皇帝的同母妹,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当年跟随父兄征战,创立大唐基业,是唯一一位因为战功显赫,死时以军礼下葬的公主。 后来,平阳公主去世之后,巴陵公主作为平阳公主的侄女,又嫁给了她的儿子柴令武。 柴家亦是与李唐皇室纠葛极深的显贵之家。 高阳公主见巴陵公主怯懦,就知道哭,于是替她说道: “她就是个软柿子,就知道哭,柴令武也不待见她,他要谋反怎么可能跟她说呢? 我们可是大唐的公主,当今陛下是我们的兄弟、侄儿。 除非他们造反成功了之后,封我们做皇后,我们才会是利益一致的人。 可是,就凭我们的感情,可能么? 他们怕我们告密,捂得严严实实的才是真的。” 武柔只能问她了: “高阳公主,我听陛下说,是你提醒的长孙无忌,说房遗爱可能在谋反,那你肯定知道的多一些,都有谁参与其中,你可有头绪?” 高阳公主冷笑了一声,她头上的一缕发髻松了,直直地垂在了脸侧,有一种别样清冷的美,说: “我哪是知道?我是恨极了他们,将模棱两可的事情说出去,想让长孙无忌找他们些麻烦。 谁能想到呢,还真谋反了。” 高阳公主说着,嘴角的冷笑露出了些许疯狂来,用冷静的语气,怨毒地说: “那就让他们一起去死好了。你帮我们跟陛下说说情,陛下一向心软,肯定不忍心惩治他的姐妹和姑姑,谁造反杀谁好了,我们不心疼。”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另一种心有灵犀 正在这个时候,牢头推门进来了,焦急地说道: “两位,上头过来提人了,快快快,快出来,被人发现了我的差事不保。” 武柔听闻和李祥云对视了一眼,又见三位公主也都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可以告诉她。 于是只能偏过了脸,应了一句:“走吧。” 两人原路返回,刚刚那些人喊冤的声音更大了些,许多人扒着牢房的栅栏跪了下来,拼命地喊着: “我们只是正常的访友,不知道房遗爱有谋反的打算,冤枉啊!” “冤枉啊!放我们出去吧!” “请告知陛下知道,抓错人了,抓错人了!” 武柔低下了头,随着牢头一声声的催促,快步地离开了大牢。 …… …… 武柔离开了之后,高阳就被人从牢房里提了出来,带到了长孙无忌的面前。 长孙无忌倒是直接,对着旁边负责记录口供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亲信就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撑开举到了高阳公主的眼前。 高阳公主看了一眼那上头的供词一眼,竟然全是以她的口吻陈述。 说是她,因为不满太宗皇帝杀了辩机,心生怨恨,唯恐天下不乱。 在知道房遗爱有心谋反之后,欣然加入,并且替他做说客,勾连其他几位公主和亲王,里头包括丹阳公主和巴陵公主,还有吴王李恪…… 高阳公主看完了之后,用眼神斜着长孙无忌,说: “舅舅,这是什么意思?” 长孙无忌说: “这是房遗爱已经招供了的事实,我替公主省了麻烦,直接写好了,你签个字就成。 要不然,公主千金之躯,什么时候吃过苦,用过刑之后不还得说实话么?” 高阳听他说得这般认真,差点就以为自己真的做过这些事情了。 她冷笑了一声,说: “他心里头真有我,好事不曾想着我,这掉脑袋的祸事,倒是一定要带上我呢。” 长孙无忌劝她: “签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高阳伸手摸了摸手上的镣铐,就好像摸着平时戴着的玉镯子似的,优雅又缓慢地转了一个圈儿,说: “舅舅何必呢?你是负责审理此案,可是审完了,你还得交给陛下过目。 到时候,定然要招我们这几个人,当面问几句。 我好歹也是长嘴的,到时候你屈打成招,我在陛下面前翻供,你又能怎么办?” 长孙无忌看着她,就是不说话,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 高阳公主注视了他一会儿,瞳孔微缩,心头跳了一下,问: “你不会让我活到见陛下的时候,是么?” 长孙无忌听闻,很是欣赏的笑了,清瘦的脸庞,竟然露出了些许慈爱的表情,感叹道: “也不怪先皇和文德皇后曾经那么喜欢你,聪明,就是脾气怪了些。 女人到底是女人,眼界窄,因为些情情爱爱的,弄得自己身败名裂,实在是可惜。” 高阳公主此时脸都白了,她头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这恐惧惨白,让人忍不住觉得恶心想吐。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眸光晃动,胸口剧烈地喘着气,问: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害我?” 长孙无忌坐在案几的后头的椅子上,有些无奈地抱了一下手,说: “不是我要害你,而是你的驸马房遗爱,他想要你的命。他甚至不求自己活命,招供的唯一条件,就是要你死。” 高阳公主听闻,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站在那里,虽然手上戴着镣铐,但是依旧姿仪高贵,只是因为这笑,有些前俯后仰的,抖得镣铐都在动,发出了一阵铁器相击的声音。 她好像是真的觉得荒谬至极,笑声一点儿都不悲怆,反而很开心。 过了一会儿,她的笑声终于渐渐地小了,眼睛里闪着泪光,甚至又恢复了些早些年天真活泼的样子,说: “真是巧了,我也是一心要他死,这算不算另外一种心有灵犀,夫妻同心呢?” 她说着,还擦了擦眼泪。 想起曾经他们如胶似漆,山盟海誓,到现在却是这般荒诞的结局…… 可笑的心情,竟然将死亡的恐惧给冲淡了。 她时不时地还会笑出一两声,说: “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要澄清一下,我并不是因为情情爱爱的,才让自己身败名裂。 我要是一个男人,我可不存在身败名裂这回事。” 她仰着脸叹了一口气,说: “哎……这世道不公平。他早就背弃了夫妻情分,我为什么还要在原地守着? 我看中了辩机和尚,无非就是想像他一样,另外找一个可心的人,过高兴日子。 结果呢,父皇不准,房家不准,世人皆不准。 我就奇怪了,我明明和房遗爱做了同样的事情,他就是正常的,风流的,我就是背德的荡妇? 区别只是,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么?……不公平,实在是不公平。 有时候我就在想,我若是个男人多好呢,那我也去争一争那皇位,组个三宫六院。 到时候即便找个尼姑,谁也不能说我脾气怪,身败名裂呀。” 长孙无忌听她这话就生气,没好气地说: “哼,男女本就不同,你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了,连这些都不明白……说完了就签字吧。” 他说着,又使了个眼色,亲信便从桌案底下,端着托盘,拿出了一件披帛。 那披帛颜色艳丽,瞧着花样,正是自己身上这套衣服配的。 当初被扔进牢房的时候,头上的钗环还有披帛都被人收走了,现在倒是还给了她。 长孙无忌说道: “要是不签,那便自绝吧,这份口供,等你死了之后按上指印,也是一样。 不要让旁人动手,你好歹是公主,多少给自己留些体面。” 高阳公主看着那托盘上青软的披帛,愣了一会儿,然后便伸手接了过来,抓在手里轻轻地绕了绕,说: “长孙无忌,你这么弄虚作假,冤枉人,迟早会被发现的,到时候,陛下会饶过你么?” 谁知长孙无忌冷哼了一声,说: “我如此行事,也是为了陛下好!房家结党甚广,好几位公主和亲王都在网中,不将他们的势力全打碎了,回头必然是一祸端。 陛下仁善,优柔寡断,我身为先皇托付社稷的辅政大臣,又是国舅,必然要替他下这个决断。 他知道了又怎么样?迟早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畏罪自尽 高阳公主手里攥着自己的披帛,冷笑了一声,说: “那你就想办法编去吧,我在下头等你,到时候你可别忘了告诉我,你的死法是什么。” 她说得那样的肯定,眼神恶毒又犀利,像是诅咒一般。 长孙无忌眼皮子抖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平常,从座位上起身,仰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人要自尽,别人在一旁看着不合适。 房间里除了高阳自己,再也没有别人了。 她举手看了看手里的披帛。 披帛的质感很好,柔软的像云团一样,又坚韧光滑,曾经她对这料子爱不释手,总是拿在手中摆弄。 谁曾想,这东西会用来上吊呢?真晦气。 她皱了皱眉,回想起了自己这一生的过往,有遗憾也有快乐。 可是,除了一开始她对房遗爱希冀过高,后来被打了当头一棒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痛苦和遗憾。 这辈子过够了,祝自己下辈子能做个有道德责任感的男人,这样她也不用受委屈,也不会让另一半受委屈。 最公平。 她抬头看了看房梁,又四处看了看,最后盯着长孙无忌的那张案几,爬了上去…… …… …… 太极宫,武德殿。 皇帝的案几上,摊着厚厚一搭案卷的卷宗,还有口供,全是关于房遗爱谋反案的。 李善一手放在案几上,一直手支着额头,几乎用仇视地眼神,看着下首坐着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眼对视了一瞬,又很快垂下了眼眸,但是那张脸上,依旧是木然且冷静的,一点儿愧疚都没有。 李善瞧着他,动了一下胳膊,将卷宗上翻着的一页松了,声音带着寒凉,问: “高阳,畏罪自尽?” 长孙无忌站了起来,躬身拱手道: “是,这卷宗上写得清楚……是老臣监管不周,请陛下责罚。” 李善顿时怒了,支着额头的手突然放下来,“咚”地一声捶在了案几上,说: “你拿朕当傻子?!还是拿高阳当傻子?!高阳跟房遗爱感情不合,她会帮着房遗爱谋反,替他出谋划策拉拢人?!” 长孙无忌沉稳地说: “高阳公主行事一向荒诞没有道理,世人皆知。陛下也说过,她唯恐天下不乱。 那她做这种莫名奇妙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李善微微蹙了蹙眉头,质问道: “那别人呢?……这些罪证,全是以房遗爱的口供出发,但凡是跟房家有亲友关系的,一个不少! 甚至还包括,朕的两位王叔,一位姑姑,两个姐妹,还有吴王李恪!但实际上呢?除了他和薛万彻的签字盖章,其他人一点儿实质性的证据都没有!” 长孙无忌低着头,咬了咬腮帮子,沉声说道; “谋反本就是诛九族的重罪,在筹划中自然要万分小心,不可能有很多书面证据。 而且除非已经刀兵相见,要不然也很难有实质证据。 但是根据房家奴仆的话,都可以与房遗爱的证言相互印证,事实如此,请陛下明鉴。” 李善这才知道,在他将所有调查资料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所有质问。 因此,所有的质疑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善垂下了眼眸,微微皱着的眉头透着不耐和厌倦,随即从案几后头起身,绕到了前头,跟长孙无忌面对面站着。 他换了策略,小声地说: “舅舅!你既然愿意为四哥遮掩一二,便再次高抬贵手,不要将这谋反案扩大到这个地步……几乎要将李唐皇室整个挖掉了一半!这案子办成这样,岂不是衬得朕不得人心?!朕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要受这种背叛?” 长孙无忌悠地抬了眼睛,清瘦的脸,抬了眼睛瞧着李善,眼窝越发的深,透着一股子逼视的味道,说: “陛下难道不觉得心惊么?只房家一党,便勾连了李唐皇室大半,还是那有权有势,声望高的大半。 陛下此时让老臣放过他们,有没有想过,是放过一大威胁。” 他将“大”字咬得很深,李善却微微偏过了头,连带着肩上的发带都换了一头,用一种极为匪夷所思的表情说: “朕说要放过四哥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这种话呢?要说威胁,他是所有威胁的源头。” 谁知长孙无忌却反将他一军,直接了当地说: “那陛下便将他也一起处置了吧,臣支持。” 李善被堵的喉咙发紧,他清亮的眸光闪烁,心中急迫,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一声急迫的通报声,话音还未落,武柔便已经入了殿中。 武柔穿着二品昭仪的服饰,披帛挽在臂弯和肩膀上,仪态端庄,走路却带着风,在长孙无忌的附近绕了两圈。 长孙无忌倨傲冷模地垂着眼睛,看见她披帛的尾端在他眼前晃动,不由地想起了高阳自尽的模样,更是厌烦的皱了眉,说: “武昭仪,我与陛下正在商议朝廷要务,你此时未经过同意便进来,不合适吧。” 武柔心中压着怒火,极力让自己平静,转而对着李善问道: “陛下,你同意我进来么?” 李善垂眸,淡淡地应了一句: “同意。” 长孙无忌见自己这外甥,联合着武柔一起对付他,心中不快至极,甚至明显脸都黑了。 武柔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说: “长孙大人先别急着发火,我来就是想问问,高阳公主是怎么死的?” 长孙无忌听闻,眸光一转,直直地看着她,说: “调查的卷宗才刚刚放在陛下案头,后宫的武昭仪,便已经知道内容了。 看来在陛下身边安插的眼线不少啊,手眼通天,好大的手段。” 武柔这个时候直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哈!长孙大人挑拨错了,托大人的福,要指望通过陛下这里知道消息,黄花菜早凉了,是宫外的人告诉我的。” 她话音一转,用那双前单后双,好似天生带着怨恨的眼神,盯着长孙无忌,又问了一遍: “高阳公主,她是怎么死的?” “自尽死的,武昭仪要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去验尸。”长孙无忌很淡定。 “可我昨日入了大理寺去看她时,她还好好的!并且亲口告诉我说,她对房遗爱谋反不知情,你怎么说?”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便说: “谋反之人,哪有那么容易承认?当然是经过审问,得知辩无可辩,才认了罪,才畏罪自杀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睁眼说瞎话 武柔挑了挑眉,绕道了他的另一边站定,问: “那大人是怎么审的,能将一向傲慢胆大的高阳公主吓到自尽呢? 她明知道陛下心软,会顾及姐弟情谊。明知道有先例,当初相助废太子李承乾谋反的驸马处死了,城阳公主也没有受到处罚。她到底害怕什么?” 长孙无忌脸色越发的黑了,他垂着眼镜不看武柔,似乎很是嫌弃她似的,说: “她怎么想的,外人如何知道。再者说,武昭仪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让我给你解释呢?” 李善一直站在武柔的身后,他比武柔高了一个额头,身姿挺拔背手而立,因为不悦,那生人勿近的气质越发的鲜明,冷冷地说: “朕也想听,劳烦太尉解释一二。” 长孙无忌这才抬了眉眼,瞧向了皇帝,似乎很是惊讶和生气,半晌说道: “卷宗上整理的明明白白,陛下不会看么?她身为主谋,事情败露羞愧而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李善直接反问道: “可是你当时说了,是高阳告发的房遗爱,她要是参与其中,为什么要告发?” 长孙无忌似乎早就等着这一问了,故意睁圆了眼睛说: “老臣什么时候说过是高阳公主告发的?陛下记错了吧,明明是房家一仆役告诉我的。” 李善震惊地看着他,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睁眼说瞎话”。 他从来没有想过,长孙无忌,自己的舅舅,会这么无耻加无赖…… 武柔也被惊到了,她也没有想到,长孙无忌一个辅政大臣,已经狂妄到死不承认,反污皇帝记性不好了。 面对着两个年轻人的震惊,长孙无忌翻了个白眼,抱着手晃了晃身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李善突然笑了出来,笑得有些苦涩,他的眼睛里闪着失望的光点,温声说: “看来,以后但凡跟舅舅说事情,都得派个起居郎,一字一句记录在案,临走时,再让舅舅签个字,才行啊。” 长孙无忌扛着没吭声,也没有看他。 李善眯了眯眼睛,转身又回到了案几旁坐下,说道: “舅舅先回吧,这卷宗我要再看看,另外多派几个人看着牢房,如果再出几个畏罪自尽的,哼……” 他冷笑了一声,没有接着说下去,侧脸瞧着案几上卷宗,意有所指。 长孙无忌瞧了武柔一眼,躬身抬手,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 …… 他走了之后,李善坐在案几旁,将手放在了卷宗之上,垂着头没有吭声。 就好像有座山压在他的背上似的,看着都令人难过。 武柔走到了他的身旁坐了下来,陪着他,神情同样抑郁。 过了一会儿,武柔问道: “陛下打算怎么办?” 李善这才抬起了头,说: “三司会审,然后上朝廷议。将事情摆在明面儿上,有那么多眼睛看着,或许可以避免冤错。” 武柔想了想,说: “三司?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陛下对他们有信心么?他们会不在意长孙无忌的意思,秉公断案?” 李善不说话了,这三位都是老臣,与长孙无忌交情很好,他没有那个信心。 武柔想了想说: “我倒是有个法子,就看陛下愿不愿意了。” “什么法子?” 武柔扬了扬脸,看着门外的方向,说: “这件事情的主谋,旁人不知道,陛下知道,肯定跟濮王李泰有关系,濮王的证言,可比房遗爱的证言有用多了。 陛下可以将濮王推出来,让他吐口。两个人的证言互相印证,总比让一个人随意攀咬强。 况且,房家的亲友关系太复杂,长孙无忌就是因为房家的人际关系,才能牵扯这么广。 如果按照濮王的关系算,就简单多了。” 李善眸光闪烁,仔细地思索了一番之后,闭了闭眼睛失落地说: “不行……长孙无忌一心要将房家牵扯的势力一网打尽,只要房遗爱脱不了罪,当天去房家赴宴的人,就都扯不干净。” 李善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扶额道: “牵扯得多,就意味着不能全杀了。只要人活着,总有办法改正。但是如果将我四哥牵扯进来……他可能真的得死。” 武柔听闻,微微歪了身子,追着他的眼睛,急切地问: “那……就任由长孙无忌冤枉别人么?高阳公主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李善平和的眸子厌倦和恨意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说: “先将能活的人保下来再说。” …… …… 朝堂之上。 李善端坐在御座之上,冷眼瞧着长孙无忌对着朝臣们讲解案情。 “这房家自从房玄龄去世之后,就一直势微。 房遗爱自言羡慕我长孙家的显赫身份,也想当国舅,于是就想让自己的姐夫,当今陛下的王叔,荆王李元景登基为帝。 李元景得知房遗爱的打算之后,既没有上告,也没有劝阻,打的盘算就是让房遗爱在旁策划,他坐享其成,所以至今都不认罪。 后来房遗爱和高阳公主一起,依靠两人的亲友关系,大肆诋毁陛下,拉拢势力,甚至以当今陛下,偏宠太宗嫔妃武氏为由,诋毁陛下英明,称陛下为无道昏君。” 李善听闻,微微正了脸庞,隔着晃动的玉藻,看着长孙无忌的身影,微微皱了眉头。 上一次的案卷卷宗上,还没有这一条。 这让他很难不怀疑,这是后来长孙无忌怕案情不够有说服力,临时加上去的。 可是,从前他也不曾因为武柔的事情,在朝堂上给过他难看,甚至连提都不提。 如今是怎样,因为他不听话,所以要给他些不爽快是么? 长孙无忌虽然面对着群臣,但是眼睛稍微往后瞄了一下,似乎在等待皇帝说话。 可是李善并没有出声,也没有气愤的反应。 于是他便接着说: “驸马薛万彻和丹阳公主,驸马柴令武和巴陵公主,都已经认罪。 高阳公主自尽之前,亲口招供,是她联络的吴王李恪。房遗爱联络的侍中宇文节。 并且招供说,这两人已经答应起事之时,控制内廷,刺杀陛下,以做内应。” 李善微微眯了眯眼睛,他还没有什么反应呢,群臣已经哗然了。 似乎大为震撼,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第二百二十五章 就交给你了。 吴王李恪,还有侍中宇文节,因为房遗爱的招供,已经例行下了大牢,接受审讯。 朝堂上能替他们说话的,且有分量的,还有几个? 李善扫视了一眼朝堂,心中十分的沉重,只能温声开口道: “据朕所知,吴王李恪和荆王李元景,侍中宇文节都不曾认罪,单凭房遗爱一面之词,恐怕会成冤案,诸位爱卿以为呢?” 其他人依旧在讨论,并没有人应答。 长孙无忌出列,仰首恳切地说道: “陛下,吴王李恪早有夺位之心,当年他奉命去睦州体察民情,结果却对当地的暴民十分同情,曾多次发表诋毁陛下的言论,此事有他的亲随侍卫做证。 再者,房家的下人也作证,他曾去过房家密谋。再加上高阳公主的口供,可谓证据确凿,怎么能说是一面之词呢?” 李善垂了眼睛,厌倦地拖长了声音说: “高阳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其他人,亦是存在诬告的可能。再者他平时与房家并无密切来往,抓捕房遗爱的当天他也不在。 如果凭着这些就要定罪,以后朝中大臣们岂不是人人自危?” 中书令柳仕说道: “陛下仁慈,不想相信吴王谋反,可是臣等听着,这么多人说他犯了罪,那可能便是真的。 退一万步说,他可是受陛下器重的亲近大臣,如此危险之人,放置在陛下身边实在是不妥。为了大唐社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又有几个人站出来说道: “中书令所言即是,刚刚的案情听得臣等一身冷汗,陛下一味不相信证人证言,最后只能害了自己,害了大唐,请陛下三思。” 这个时候,韦思谦站出来说道: “证人证言自然得信,可是审判人命案时,还得人证物证俱在。 像是谋反此等大罪,竟然单凭口供就要定罪,是不是过于儿戏了些? 要知道,人命案的案犯,判错了也就伤一条人命罢了,谋反罪判错了,三代获罪,波及无辜者无数。 所以臣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乃是昏庸残暴之象,清明盛世,当以疑罪从无论处,谨慎处置。” 李善听着精神一震,连忙出声道: “此言有理。” 话音刚落,长孙无忌便已经开始出言训斥道: “荒谬,谋反罪本就隐秘未成之事,难道非得等吴王李恪,将刀架在陛下的脖子上,才能抓他么? 照你这么说,连房遗爱都得放了!” 他的声音震耳欲聋,一下子将其余的声音都压了下去,连带着李善说得那句“此言有理”。 那一瞬间,李善能敏感的感觉到,长孙无忌赢了…… 可惜输的不是韦思谦,而是他自己。 …… …… 三日之后,三司将会审的结果,和商议好的定罪,一起送到了李善的案头。 之前,他分别将刑部尚书、御史大夫、还有大理寺卿分别叫到跟前。 向他们表达过,不希望杀戮太多,有违仁德之名。 当时他们好好的应了,等收到会审结果之时,见丹阳和巴陵公主也在处死之列不说,吴王李恪,李元景两家男丁都要死,他还是失望极了。 能在朝堂上混的人,都是人精,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倾向是什么。 可是现在,他们明显不想顾及他的想法和意见…… 他们更愿意听长孙无忌的,更愿意听他们自己的。 那一刻,他脑海中的焦虑和颓败,已经让他开始想,要不要顶着众人的反对,杀了长孙无忌,背一个暴君的名声,也要将权利握在自己手里。 他侧过脸来,捏着手中那鲜血一样的琉璃珠子,转动了一下,像是手中捧了一丛鲜血。 激荡不安的血液也在他的胸腔跳动。 可是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 他不能……没有足够的大义理由,无缘无故杀了长孙无忌,只能白背一个暴君名声,还失了民心。 可是怎么办呢? 他思来想去,只能在奏章上批注了几个字: “量刑过重,重判。” 然后就将那奏章给推了出去。 案几的另一边,放着那张支持濮王李泰的登位的联名书,上头有房遗爱还有薛万彻的签名。 武柔想的,将李泰推出去的那个法子,虽然不能救了许多人,但是至少可以挽救吴王李恪。 朝中谁都知道,吴王李恪,是不可能去帮李泰篡权夺位的,李泰也不可能容他。 他在心中,将吴王李恪还有四哥李泰做了个比较,竟然有些后悔了。 或许当初不该动这番恻隐之心,或许当初长孙无忌之所以没有拦他,就是因为要构陷吴王李恪呢? 这个时候,他突然又想起了父皇临终前的话。 说,就怕他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不知不觉一步步地将路走死了,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现在不就是么? 他悔恨的将琉璃珠子磕在了额头上,捂着额头沉闷了一会儿,随即出声下令道: “去派人,将武昭仪叫来,朕有事情跟她商量。” …… …… 李善将武德殿里的宫婢侍从都遣了出去,跟武柔面对面盘膝而坐,十分的郑重。 旁边的案几上堆放着高高的奏章,将他们两个的身影遮了一半。 李善将那张联名书,往前推了一下,说: “如果现在将这张联名书推出去,就可以推翻长孙无忌现在所有的调查结果。 但是,这是我命他隐瞒的真相,到时候他的信誉会大打折扣,我的信誉也会见底。 得不偿失。 所以,最好的法子,是让我四哥李泰,拿着这张联名书,作为证据在朝堂上公开,自行认罪,由他口,将谋反的罪名,仅仅局限在房遗爱和薛万彻两人之间。 到时候,我顺水推舟,将长孙无忌以诬告陷害的罪名,将他革职流放,我也不会有什么声誉上的损失。” 武柔一直盯着那张纸,认真地听着。见他突然不说了,于是抬头看了过去。 李善直接拉过了她的手,将那颗红色的琉璃珠子塞到了她的手里,说: “让我四哥自行认罪,千难万难,正经的法子我想不出,就交给你了。” 说罢,他就像是终于将一件大事扔出去了似的,姿态轻松地挪了挪屁股,接着看他的奏章去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真恶心 武柔看着手里的琉璃珠子,微微张了嘴巴,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收了下巴,见李善跟个甩手掌柜似的,便慢慢地凑到了李善的耳朵边,小声地问: “陛下的意思,允许我用不正经的手段,即便……害了濮王也没关系么?” 李善有些烦躁地伸手托了腮,微微皱了皱眉头,说: “他要是死了谁作证?不能死。” “哦。”武柔的声音拉长了,甚是可惜的样子,坐直了身体说,“……这可是难了。要不然我也学长孙无忌,让他畏罪自杀,留一封悔过书,岂不是方便。” 李善听闻,像是受到了震撼似的,转过头来看着她,说: “你怎么……” 他想说狠毒,但是想一想她是自己心爱的人,这么形容她过分了,便止住了嘴。 可是武柔已经接收到了他的意思,并且丝毫不伤心,而是理直气壮地扬了下巴,将自己的脸怼了过去,差点就贴到了他的脸上,说: “怎么啦?显得我坏了?……跟长孙无忌学的。再说了,濮王本来就是谋反的死罪,留着他做什么?” 李善看着她凑过来的脸,因为故意摆出了针锋相对的表情,显得有些幼稚,又有些可爱。 他叹了一口气,一手将她的脸颊推了开来,又转过了身去,有些烦闷地说: “都随你……别让我知道。” …… …… 濮王李泰。 在临近洛阳的濮州封地,一口一口的喝着闷酒。 曾经他以为自己与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后来因为长孙无忌支持李善,他便从一个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变成了一个有些尴尬的亲王。 被放逐在外的他,当时是极度不甘心的。 他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头发都白了。 不明白那些大臣们,还有父皇,为何宁可选一个没有上进心,除了善良一无是处的小儿子李善,也不选他。 他想不明白,想不通。 但是因为父皇在世,父皇的威望和对朝堂大臣们的把控力,他只有睡不着的份儿,一点儿动作都不敢有。 后来,父皇去世了,李善在老臣们的辅佐下登帝位。 第一年,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大唐的朝堂君臣相宜,朝政稳定。 第二年,长孙颇受器重,李善勤政爱民,有了些威望,又立了太子。 眼见着他越发的边缘,没有机会的时候。 李善跟武柔的私情,终于被世人知道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品德高洁,仁德心善,可是这种与自己父皇的嫔妃私通的行为,可一点儿都谈不上高洁,甚至还很龌龊。 这是昏君的前兆,李善的声望受损。 他高兴了,他的心思便又活络了起来。 他不想进长安去,对着曾经的弟弟跪拜行礼,于是托了身体不适的借口,一边不参加皇室活动,一边暗中活动,怂恿房遗爱替他联络帮手。 朝中老臣们的路子,他是走不通了,当初他们一致认可了李善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失去了他们的支持。 可除了朝臣,还有李唐皇室的势力。 李家子孙众多,当初太宗皇帝的意愿,便是希望通过联姻,让朝中的功勋大臣们,与皇室血脉相连,团结一心,永享富贵。 所以所有的公主,都与有势力的功勋大臣家联姻。所有的亲王,都有自己的封地,且在各地任刺史、都督,掌控着大唐某地的军政大权。 李唐皇室的势力,是朝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只要能将这些人拧成一股绳,支持他,他便有机会,将属于自己的皇位夺回来。 而房家,就是与李唐皇室关联最紧密的一家。 房遗爱尚了高阳公主,他的姐姐嫁给了王叔李元景。 相当于李唐皇室的两代宗室,他们都有亲密的关系。 早年间,房遗爱和高阳公主感情和睦的时候,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活泼开朗的性格,不仅仅是父皇和母后喜欢他们,连带着长安城中许多宗室年轻人,都喜欢与他们来往,一起玩乐。 他自己与房遗爱亲厚,只要房遗爱愿意替他奔走联络,就有很大的希望。 高阳他也曾试探着劝说过,希望她帮他。 可是高阳拒绝了,因为他以李善与武柔私通为由,但是被高阳讽刺了一通,冷笑着说: 他私德有瑕疵,就不配做皇帝了?那历代皇帝怎么不直接投票选圣人呢? 古今皇帝,可没有一个是道德圆满的圣人。 他承认,她这话说得很对,但是也极其可恨。 因为她明显不会支持他。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才会猜测他们在谋反,后来才会从她这里走漏了消息,直接导致了房遗爱谋划的失败。 李泰重重地将酒杯磕在了案几上,酒杯里的些许残酒溅了些出来,沾染在了一封信件上。 那封信件,是长孙无忌秘密传给他的,将案发到证据都告诉了他。 最后说,李善有心饶他不死,已经将他的罪名给隐匿下来了,只要他接到圣旨之后,老老实实地进京,就会平安无事。 今天已经是接到信的第五天了,他命人查证了长安的情况,都与信上的内容相印证。 于是,他从谋反被暴露的惊惧不安,到怀疑长孙无忌和李善给他下套,再到再一次事败垂成的颓废伤心,最后…… 他因为李善这毫无人性的善良,而感到恶心。 就这样一个人,他凭什么当皇帝呢?……恶心,真恶心。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李善真的准备饶他一命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感激或者愧疚,是真的觉得他恶心。 对他的厌恶甚至比之前,更加浓烈了! “……真恶心!”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他看着信件的末尾,晃晃悠悠地打了一个酒嗝,差点儿吐出来。 他不稀罕李善的法外开恩,他不需要他对他的怜悯和拯救! 他不想进京对他感恩戴德! 他要谋反! 李泰将肥胖的双手按在了桌子上,“啪”地一声巨响,就要站起来,可是因为酒醉,刚刚起来,就又绵软的跌了回去。 这个时候,王府的管家前来踩着细碎的脚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张拜帖,启禀道: “王爷,长安来人了,说是英国公李绩的女儿,东平郡君。” 第二百二十七章 是准备造反吗? “谁?” “东平郡君,英国公的女儿。”管家又回了一句。 李泰看着管家晃动的影子,眯了眯眼,彻底倒了下去。 管家没办法,只好招呼着人将李泰扶到了里头去。 自己跟着门房去前头迎客。 濮王府门前,李祥云站在马车前,头上戴着半身长的幕离,纱巾从头遮到了小腿处,时不时焦虑地往马车上看一眼。 终于,她抬手撩开了一侧的纱巾,侧身对着马车里头说道: “我想了想,还是不妥……他都有谋反的心了,我也就罢了,他要是绑了你威胁陛下怎么办呢?” 武柔听闻,掀开了马车的车窗帘子,往王府紧闭的门前看了一眼,说: “怎么还不见人出来?要不你先上来等吧。” 李祥云叹了口气,伸出了手,被丫鬟搀扶着登上了马车。 等她坐稳了,武柔才说: “他要是绑我才好呢,明晃晃的告诉大家,他才是房遗爱谋反的幕后主使,那吴王恪和荆王李元景不都有救了?” 李祥云有些焦急地说: “那到时候你的命也没了。你可真豁得出去……一会儿,你还是不要进去了,我替你去说。” 武柔仪态端庄的坐着,一身妇人的秋装,丰腴的身材瞧着十分的雍容典雅,她两手叠着放在手上,温和地笑着问: “你知道当初,我想让陛下带我进宫,是怎么跟他说的么?” 李祥云将幕离取了下来,随手放在一边,奇怪地望了过去,不知道她此时为何说这个。 “我说,我可以做他的一把刀,替他想他想不出来的法子,替他下他下不了的狠手,我会比吴王李恪,更加的豁得出去,不计较生死。” 李祥云有些被震到了,瞧着她的眼神,多了些敬佩和温柔。 武柔微微扬了扬下巴,有些骄傲地说: “这是他头一次,真正的将一件难事交给我,我得兑现我当初的承诺啊。” 李祥云想了想,低下了头,感叹地说道: “有时候,我觉得你们感情很深,有时候又觉得,你们好像是在互相利用……” 武柔点了点头,直接坦然地说: “是啊,在陛下的位置上,光是感情深有什么用呢?凭白添了许多负担。 尤其是因为我的身份,他不知道遭受了多少非议,承担了多大的风险…… 与天下相比,儿女私情,总是太轻。 多深的感情,能经得住这般的考验和消耗? 既要感情深,又能互相利用,为彼此带来些好处,才是最长久,最好的。” 正在这个时候,濮王府的大门,终于再一次的打开了。 管家看了看外头的马车,在外头拱手问道: “这车里可是东平郡君?” 李祥云连忙拿了幕离带上,下了马车,庄重的站稳了之后,说: “是我。” 管家又瞧了一眼李祥云露在外头的脸,这才低下了头,说道: “郡君,刚去请示的时候,我们王爷喝醉了酒,不省人事了。您要是不介意,可以先入府休息,等王爷醒来之后,再行通禀。” 武柔这个时候,也戴着半身长的白纱幕离下了车,站在李祥云身边道: “姐姐,咱们进去等吧。” 李祥云微微皱了皱眉头,小声地劝她: “咱们回客栈去吧,等他酒醒了再来。” 武柔故意当着管家的面儿,缓缓地说: “哎~~那可不行,咱们来是办正经事情的,迟一点儿,都对濮王殿下不利,还是进去等吧。” 管家听闻,眸光晃动了一下,躬身抬手,问: “这位是……” “我妹妹。”李祥云立马替武柔回了。 管家听闻,“哦”了一声,又对着武柔拱手行了一礼,然后展开了一边臂膀,让她们进去。 …… …… 濮王府的院子,比他在长安的院子是小了许多,可是里头依旧是奢华精致,到处都透着贵气。 想当年,太子李承乾被废,他也被逐出了长安,爵位食邑是降了,可是从前给的那些钱财,可没有没收。 太宗皇帝总是对长孙皇后的孩子,极为偏爱,能多条命的便多条命,能给钱的就多给钱,最后将皇位给了小儿子李善。 另外一个意义上的一碗水端平,三个儿子谁也不吃亏。 武柔和李祥云,就歇息在濮王府的客房,从早上等到了下午,中间还蹭了一顿中饭。 期间,那管家总是旁敲侧击的来打听,想知道她们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明显比她们都着急。 终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李泰终于清醒了,接见了她们。 “英国公的女儿……我跟李将军不熟,不知道郡君寻我来到底是何事,我听管家说,你大言不惭地说,是来救我的……” 李泰说着冷笑了一声,他摇着一柄折扇,端坐在案几后头,很有皇家子弟的派头,微微前倾了身子,侧着脸不屑地说: “本王,用得着你一个妇人相救么?” “怎么不需要呢?再风光的人,也总有走背运的时候。”武柔开了口,从李祥云的背后走了出来。 她一边将幕离的纱巾用手挑到两旁,露出自己的脸来,一边笑着说: “如今,便是濮王殿下,走背运的时候。” 李泰在听见武柔声音的那一刻,便已经惊到了,她的声音太有辨识度。 还以为是声音相似之人,没想到真是她! 李泰手中摇着的折扇一下子停了,半晌才将微张的嘴巴合上,微微带着仇视意味,问: “你不是成了我九弟后宫中的二品昭仪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自然是陛下派我来的,来跟他的亲哥哥,做个交易。” 武柔自顾自地走到了一旁,找到位置坐了下来,李祥云就侍立在她的身旁。 李泰细长的吊梢眼一直紧紧地盯着她,听她这样说,慢慢地将手中的折扇合上,眼睛里冒着寒光,问: “什么交易?” 武柔却没有回答,而是捋了一下纱巾,问: “传召王爷进京都的圣旨,早就到了吧?王爷不奉旨去长安,是准备造反么?” 李祥云听闻,顿时紧张地捏紧了手。 “哼,本王身体不适,正在调理中,调理好了,自然就去了。”李泰明显敷衍地说。 第二百二十八章 原来是因为这个 武柔看着他笑了笑,并没有拆穿他的谎言,而是直接说: “这里到长安,走走停停撑死了也就两天的路程,长安城内现在的情况,濮王殿下想必已经知道了。” 李泰斜着眼睛看着她,没说话。 武柔接着说: “好几位公主和亲王都被卷入了谋反案中,一旦定罪,皇室的势力将会损失惨重,陛下需要李姓皇族与功勋老臣们的势力抗衡,大唐的安稳也需要他们。 所以,需要濮王殿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救下他们。” 李泰听她这样说,觉得可笑至极,细长的吊梢眼笑成了一条缝隙,颇为嘲讽地说: “需要我挺身而出,救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武柔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于是从袖口中掏出了一个卷筒,打开之后,用一只手捏着边儿,抬手甩开,朝着李泰的方向举了过去。 李泰微微眯了眯眼睛,一下子就在那张纸上看见了他的名字,还有“登基为帝”这几个字。 他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眼神凌厉地看着武柔,似要吃人一般。 武柔很是轻松地将那张纸慢慢地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手势温柔优雅地像是放下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说: “殿下不必紧张,这是抄录的副本,真迹还在太极宫陛下的手中。所以,这件事情,还非得殿下出马不可。” 李泰眸光闪了闪,警惕地问: “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武柔扭过头来看着他,认真且直接地说: “殿下认罪自首,还原事情的真相,将那些不该被波及的人,救下来还他们清白。” 李泰听闻,皱起了眉头,似乎无法理解,觉得武柔十分愚蠢一样,高声道: “我认罪?!这是死罪!你让我认罪去死,救那些不相干的人,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要杀要剐,你们直接派人来抓我就好,何必闹这一出!”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还举了胳膊。 武柔摇了摇头,说: “陛下是想要保你的,只要你认罪,陛下会从轻发落,长孙无忌肯定也愿意相助陛下,留殿下一命。” “留我一命?贬为庶人,跟李承乾一样,困死在贫贱之中?那我还不如杀入长安,痛痛快快的死了呢!我稀罕他留我一命?!” 李泰将胳膊放在了案几上,支着肥胖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皱着眉不耐烦地说: “你别在这儿废话了!我等着李善派兵过来杀我。” 然后,他突然很是阴险地提着嘴角笑了一下,恶毒快意地说: “再说了,也别想着救谁了。你们怎么确定谁是无辜的? 或许,他们就是觉得李善无能,不够资格当皇帝,所以都起了谋反之心呢?杀了吧,都杀了干净。” 武柔侧身坐着,听他说完,立马反唇相讥: “他不够资格做皇帝,谁有资格,难道是你么?……是啊,当初先皇夸你的字好,夸你的文章好,赏赐丰厚。 朝臣们也夸你文才了得,赞誉有加。可是临到跟前,一个支持你做皇帝的都没有。” 李泰被刺到了痛处,怒地捶了一下桌子: “那是都是因为父皇想保李承乾的命!是他糊涂了!” 武柔微微眯了眯眼睛,锋利的眼角十分的强硬和坚定,掷地有声地说: “谁糊涂了,太宗皇帝都不会糊涂!他早就看出来你自私无德,难以凝聚人心,大唐要是交到你手里迟早要散架,所以才选了更得人心的当今陛下。” “你胡说八道!!!”李泰已经气愤至极。 他心中被抛弃被嫌弃的阴影伴随了一辈子,这次父皇没有选他,群臣没有选他,又是一次被抛弃,他很伤心,很痛恨,很不甘心,甚至眼泪都快下来了。 李祥云看着李泰崩溃的样子,真的害怕下一刻,他命王府的侍卫进来,将她们两个砍成肉酱,脸盘子绷得紧紧的,强自镇定,其实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可是武柔一点儿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接着用好听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句句地说: “怎么是胡说八道呢,事实不就摆在眼前?房遗爱为了殿下奔走,被下了大牢,为了掩护殿下的安全,将殿下摘的干净,非说是为了推举荆王李元景。 其余与房家交好的人,都被长孙无忌以来往密切为由,安了相助谋反的罪名,长安城天都快塌一半儿了,都是因为殿下你。 可濮王殿下现在在做什么呢?安安稳稳地躲在王府里喝酒,什么也不做。 哪怕你带兵打进长安城,轰轰烈烈地要救他们也行啊。 可是你没有……是问,如果你是他们,会怎么看待你自己? 难不成他们,会因为你文才斐然会替他们写块好碑文,所以誓死效忠,拥护到底吗?” 李祥云惊慌地看了看李泰,偷偷地用手碰了一下武柔的后背,就差拽她了。 她不由地在心中嘶吼:这是干什么呀,咱们就两个人,说话不委婉就算了,没必要这么毒吧?! 还鼓捣他带兵造反?!……真不要命了啊。 李泰怔怔地看着武柔,脸色都白了。 武柔不说话了,还对着他温柔的笑了笑,颇有些李善那宽容平和的味道,配合着她刚才的这一番表现,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屋内好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 可是武柔却端起了旁边的茶碗,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就好像刚刚话说多了,口渴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泰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颇为伤心,颇为悲怆,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 他说: “是……是……我是经常想着我自己。书上的道理都读了,父皇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 要想做皇帝,不能光想着自己,即便是装,也得装得大义凌然,能为别人牺牲自我,出谋划策。 可是我总是想着自己,心里头控制不住的,只想着自己,根本没有那个心力去想别人。” 他望着虚空处,像是一个孩子似的,微微歪了歪头,眼前浮现了父皇和李善的形象来,想着过往的种种,喃喃地说: “我不如父皇许多,也比不上小九……原来是因为这个,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说着,又凄苦地笑了起来,似乎有着无尽的悔恨和遗憾。 这一次,他的眼泪真的下来了,在脸上留下了一片水光……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公正与否重要么? 武柔从濮王府出来,李祥云擦了擦头上冷汗,往后看了一眼。 濮王府的管家正在对着她们躬身相送。 “你觉得他会答应么?”李祥云问。 武柔同样也往身后看了一眼,眼神中透着些冰冷,说: “不知道,总得先礼后兵,给他时间想一想。如果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学长孙无忌,用歪门邪道了。” …… …… 武柔他们走了之后,李泰坐在房间之中,坐了许久。 他在案几后头,侧身朝着一边儿,眼神不知道望着哪里,躬着腰,盘着腿儿,肥胖的身体团成了一个团,显得很是敦厚,甚至是老实。 渐渐的天黑了,王府里上了灯,管家进了房间,见到的便是他这副失了魂儿的样子。 “王爷……王妃和世子都在等着您用饭呢。”管家小声地请示说。 李泰这才动了一下,他晃了晃身子,又捶了捶自己发麻的腿,低落地说: “我不饿,你让他们先吃吧。” 说完,就又开始了发呆。 管家思索了一会儿,说: “是不是跟今天来的东平郡君有关?王爷拿不定主意?” 李泰摇了摇头,说: “跟她们没关系,我是在想我这一辈子,走错了路子……人生,要是能从头开始就好了。” 老管家自然知道他心中的遗憾,叹息了一口气说: “王爷是天潢贵胄,即便是不用重来,也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哼,人中龙凤……”李泰冷笑了一声,扬起了脸来,甚是自嘲,说,“什么是人中龙凤啊?再优秀,到关键时候,还不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子? 我就是不想做弃子,才努力了那么久。 谁知道一直努力错了方向……我要是早点儿明白的话,或许这结局,真的就不一样了。” “殿下还年轻,现在开始,也不晚啊。”管家宽慰他。 李泰听闻,眼珠子转了转,扭过头来看着他,不确定地问: “不晚么?” 管家心想这话怎么也不会有毛病吧,便点了点头。 李泰歪了头又想了会儿,随即突然从软垫上坐了起来,说: “行吧,先试着改改看……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去长安。” …… …… 太极宫武德殿。 李泰站在下头,看着三阶之上的弟弟,神色依旧带着不服气的别扭,不行礼,不称呼。 李善穿着皇帝的常服,臂膀上的龙纹缠绕,金光闪闪,衬得他的脸似乎带着清冷的神光,同样也沉默地看着他。 这是他们兄弟两个,自从父皇去世之后,头一次相聚。 而且还是因为谋反的事情。 武柔见状,直接走到了李善的旁边站定,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说: “濮王殿下,已经答应为几位王爷澄清了。” 李善垂下了眼眸,严重的冷漠和缓了许多。 李泰却扬了下巴,将手中的扇子一合,说: “我可没有答应这个……我只是说,会帮你们弄清楚房遗爱谋反的真相。小九,我对房遗爱到底说服了几个人谋反,我可不是很清楚。” 武柔在一旁冷冷地瞥了李泰一眼,颇为嫌弃,心想: 这当真是吃定了九郎心慈,死鸭子嘴硬,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嘴上还要占些便宜。 李善果然垂了眼眸,虽然不悦,可是依旧温和地说: “都是一样,四哥只要肯帮忙,小九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扬起头来时直接说道: “咱们现在就去大理寺,问个清楚。” 武柔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说: “陛下何不传召,让他们进宫来问?或者直接让濮王殿下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与房遗爱当面对峙? 这样不是能直接打长孙无忌一个措手不及么?” 李善转头看了李泰一眼,李泰直接说道: “我可没答应,你不是说要保我性命?我要是在朝堂上自认谋反,还怎么有命在?拉着一家老小被贬为庶民,我也不干。 我说了,我来,是为了保存李姓皇族的势力,我也姓李,不希望让别人大过了李家去。” 李善收回了目光,伸手按住了武柔的手,温声安抚她说: “先弄清楚事实真相再说。虽然之前,朕不信那么多人会谋反,可是到底如何,谁是真心谋反,谁是冤枉的,并不甚清楚。 一切弄清楚之后,朕才能裁夺判决,保证案件审理公正。” 武柔有些着急。但是当着李泰的面儿,又不好直说。 在她看来,这案件公正与否,并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逮住这个机会,将长孙无忌打落马下,让他在朝臣中失去威望。 顺便,还能将李泰这个潜藏的真正谋反者,也除了,这才是最好的。 要是为此冤枉几个人,也无所谓。 可是李善明显并不这么认为。 他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攻击长孙无忌,也不是为了除了李泰,而是想让这个案子公平公正的判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有罪之人。 这么想也没错。 可是……可是跟长孙无忌这样用下作手段的人对上,恐怕会落了下乘。 李善见她满脸的担忧,但是没有说话,于是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定了主意了。 …… …… 大理寺监牢门口。 因为濮王和武柔的到来,大理寺丞卜安民,再一次被召唤了出来,拦在了他们的前面。 卜安民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态度依旧恭顺,拱手说道: “濮王殿下……这大理寺的监牢,关的都是要犯,您要是没有圣旨,下官不敢让您进去。” 李泰上下打量了他这一身绿色的官服,吊梢的眼睛明显透着鄙夷和不屑,就好像在说,你在跟谁说话呢? “不是跟你说了,本王是奉了九弟的口谕,允许我来探监昔日好友房遗爱的,难不成我还能假传圣旨?” 卜安民只管看着他笑,笑得满脸褶子,却抱着手背一步不让,意思不言而喻,反正就是不让你进。 武柔听闻,只能上前一步,将自己手中的渔符亮给了他看,说: “看清楚了,我是武昭仪,我证明,是陛下亲口下的谕旨。让我们进去。” 卜安民看着渔符,脸色僵了一瞬,但是很快他眼珠子转了一下,指了指天色,说: “这个时辰,城门都快关了,您说,您二位,一个是宫中的昭仪娘娘,一个是亲王,卡着这个时节,不带仪仗不带随从,非要见朝廷谋反的要犯,要是出了事情,我一家老小的命都搭了进去。” 第二百三十章 没有圣旨,让进么? 李泰皱了眉,厉声喝道: “蠢货!本王还能劫狱不成?!” 卜安民连忙将身子又压低了些,十分的市侩,用一种快哭了的委屈表情,说: “哎呦……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身为大理寺丞,尽忠职守的总要做到的呀,两位只要将圣旨明晃晃的举到我的面前,我自然就让你们进去了。 这圣旨,便是凭证,二位说有陛下的口谕,可是没有字面凭证啊……万一回头有个什么纠纷误会,我有口说不清啊。” 武柔往旁边看了一眼,李善头上戴着幕离,就站在他们身旁。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来时先下个圣旨的事情。 可是,圣旨不是随便下的,即便不是公事。只要下旨,便要经过门下省勘验,要写,要留存副本,经手的人太多了。 要是提前走漏了消息,被长孙无忌知道,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李善动了,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武柔和李泰的前面,伸手挑开了头上幕离,露出了一张眉目宽和,清隽俊朗的脸来,说: “朕亲自来了,没有圣旨,能不能进?” 卜安民脸上那般作态的表情,顿时冻住了,看着李善忘了反应,瞳孔都大了几分。 他是六品官,虽然不是经常上朝,但是也见过皇帝天颜。 皇帝在他眼中的印象,总是高高在上,坐在太极宫的大殿上,身着黑色的帝王冕服,端庄威严,玉藻遮了半边脸,很难看清楚真颜。 可是,他清楚地记得皇帝的声音,他的声音浑厚中带着微微颤动的余音,就像是琴弦的余音一样好听,威严端庄,但是又带着年轻人的温柔和宽和。 这种声音和语气,这辈子他都没见过第二个。 这一次,他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皇帝,果然跟他想象中一样:高贵,好看,眉眼间还透着宽和和慈悲。 李善见卜安民像是被定住了一样,盯着他看,半天都没动静,不由地微微皱了眉头。 卜安民见年轻的皇帝眉头皱了,这才打了个机灵,猛地从震惊和愣神中醒了过来,往地上一跪,喊道: “臣大理寺丞卜安民,参见陛下。” 他喊得那么大声,惊得身后跟着的几个牢头连忙也跟着跪了下来,头都不敢抬。 “起来!开门。”李善怕惊动了旁人,随手便将幕离的纱巾又放了下来,遮住了面容。 卜安民这才连忙爬了起来,都不用他出声,大理寺的大门就被牢卒门打开了。 李善抬脚走了进去。 …… …… 到了监牢里头,李善又藏在了武柔的身边,让李泰打头。 李泰乐得走在前头,手中摇着一把折扇,走三步摇一摇。 而卜安民就跟在李善的旁边,时不时的指一下路。 武柔看了看方向,正好跟上次去女牢的方向相反。 但依旧走到了里头的小间牢房里头,刚一进去,就闻见了一股子酒香和烧鸡的味道,混合在干草和潮湿间,味道直冲鼻子。 几个人立时便捂了鼻子。 卜安民这才反应过来,这好家伙,根本来不及提前报信儿处理一下啊。 好李善根本就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他哪儿知道监牢里吃饭都吃什么,还以为是正常的。 所以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惊异。 李泰也是一样,他们谁下过大牢? 也就武柔生长在民间,早年间跟着他阿耶武士彟长大。 武士彟治理过地方,跟监牢审过犯人,打过交道。 但是武柔也没有进过大理寺的监牢,于是冷笑了一声,说: “这皇家的监牢条件就是好啊,连重刑犯,都有酒肉可食用。” 卜安民一听,立时便躬身,苦着脸朝着李善解释道: “这都是长孙大人的命令,让好好照顾房遗爱,吃食上不可亏待,我做不了主。” 李善这才听出来这是优待了,诧异地扭了一下头,连带着头上的幕离晃了晃,随即冷了声线说; “你出去吧。” 卜安民这才连忙退了出去。 几个人又往前走了几步,经过了一堵墙,就看见正在竖着耳朵听的房遗爱。 房遗爱背对着牢房的大门,一只手里拿着酒瓶,一只手里拿着鸡腿,僵直着后背,侧着脸。 听到了至少三个人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停到了他的牢房外头的时候,才彻底转过了身,看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濮王李泰,高兴地一下子就将手中的鸡腿扔进了盘子里,放下了酒壶,跑了过来,说: “殿下怎么来了!你是来救我的?!” 李泰往旁边看了一眼,房遗爱便顺着目光看了过去,看见了武柔,有些惊讶,说: “武昭仪?你怎么也来了?” 他眼睛又移到了李善的幕离上,正在疑惑这个又是谁的时候,李泰开口说道: “……京城中跟房家有关的人,都被抓了个干净,你知道吗?” 房遗爱听闻,愣了一瞬,说: “我不知道啊。” 武柔听闻皱了眉头,说: “你不知道?你自己写的口供,说那些人都参与了谋反,连去过你家的吴王李恪,还有你的姐夫荆王李元景都在其中。” 房遗爱听闻,脸色尴尬了一瞬,说: “哦,吴王李恪确实是我供的,其余人我没说……我房遗爱没有那么混蛋,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跟我关系好,可能是薛万彻供的吧。 他我没办法瞒着,他和我的名字,都已经写在声名书上了。” 他说到这里,顿时高兴了,看着李泰说: “嗨……长孙无忌可真是神了,他说陛下肯定会放过殿下,陛下真的就没有追究,这可是谋反啊。” 李善听闻,心中有一瞬间的疼痛和羞愧,在幕离下紧紧抿住了唇。 被人掐住弱点拿捏的滋味不好受,尤其当他是一个帝王的时候,这简直是一件耻辱! 可是……他能就此抛弃掉善良,从此做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么? 武柔听闻也是一肚子的气,刚要开口说话。 房遗爱突然说: “哎……武昭仪为何会跟殿下一同过来?” 李泰说: “我跟陛下求情,让他允许我来探监,武昭仪是带着口谕来送我进来的。我这次来别人不知道,长孙无忌也不知道。” “哦……”房遗爱的眼睛又放到了武柔身后的李善身上。 武柔立时便说: “你既然不知道,那你那些口供是怎么回事,上头都有你的签字和印章。” 第二百三十一章 真给父皇丢人 “那上头都写得什么?”房遗爱竟然好奇地问。 李泰也觉得无语了,说: “你都不知道写了什么,怎么能随意签字呢?这可是谋反的死罪,被牵连的人全家都没好下场。” 房遗爱听闻,耷拉着眉眼,甩手往回走了两步,无所谓地说: “哼,房家的谋反罪是脱不了了,死之前,我也得将我此生最恨的人拉上……长孙无忌用高阳的命,换了我几张白纸签字,随他怎么写。” “高阳?”李泰听了也心惊不已,细长的吊梢眼都睁大了,“她真是被长孙无忌害死的?” 高阳好歹是皇家公主,长孙无忌已经胆大到如此地步了?! 武柔听了心中更是难受,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两个人怨恨之深,已经不是外人能判清楚谁对谁错的了。 可是因为两个人的身份特殊,因为他们自己的私情,牵连着长安城都翻了一半儿,也是天底下独一份儿了! “是不是长孙无忌害死的我不知道,反正她死了,还抬过来给我看了看……哼,这下,我死了也安心了。”房遗爱十分潇洒地往地上一坐。 李泰将心中的震惊撇了去,沉默了好一会儿,说: “房二,这次因为我,你的亲戚我的亲戚,被牵连的太多了,事儿没成功就算了,不能被长孙无忌利用,清除异己。 等太极殿上对奏,你就实话实话,将我招了吧,真是同伙,咱们一起背罪,不是,也别连累了别人一家老小。”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长孙无忌的张狂,还有对皇室的蔑视,对他的利用,都让他感到了侮辱。 作为太宗皇帝的孩子,骄傲和自尊心他比谁都强,他宁可死,也不想受这份儿欺辱! 他是李世民的儿子,不能这么窝囊! 李善听闻,心中颇受震动,武柔也对他刮目相看。 房遗爱扭着身子,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似在人前作伪,一时间想不通他为何突然间有如此大的变化。说: “……你不想活了?你放心,到时候,我就说,是高阳怂恿我谋反的,就说她想当女皇帝,反正她也死了,主谋的罪名她背最好。” 李善在幕离之下,眉头越皱越深。 武柔听得心里头及其不舒服,高阳公主是跋扈了些,可是她瞧着也没有那么不好,于是冷笑了一声,讥讽道: “你可真是个好人。” 房遗爱听出了她的不满,突然间就生了气,高声道: “怎么?!替高阳可怜?!她害得我家家破人亡,名声扫地,她活该! 我是个好人?我当然是个好人!要不是她,我能有谋反的心思么!” 李善实在是受不了他满口胡话,随意攀咬的奏性,沉沉出声道: “她已经死了,你现在也该满意了。朕只需要你说出真相,经三司会审,将有罪之人绳之以法,将无罪之人无罪释放。” 他的声音一出,房遗爱下意识地便连忙转了过来,朝着李善的位置,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拜道: “罪臣房遗爱,参见陛下。” “说,真正参与谋反的人是谁?如今濮王也在这儿,他与你对质,休要胡说八道。” 房遗爱低着头,迟疑了一瞬之后,才老实地说道: “就……薛万彻和我,还有,还有……柴令武,我们三个都受自家公主的气,一肚子的苦水,最为投缘。 臣也就才来得及跟他们说,并且保证,事成之后,一定会休了公主,还不会影响仕途,官运亨通,他们就答应了。 我和薛万彻先签了字,后来巴陵公主来找柴令武,哭哭啼啼地缠着他,我就将那文书藏在了枕头下头。 想等他将巴陵公主哄走了再拿出来让他签,谁知拖到后来开了宴,就忘了……我也不知道长孙无忌是怎么知道的,带着兵冲进来,就将那张纸搜走了。” 李善听着他这儿戏一般的谋反理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能用无语来形容。 房遗爱只能接着说: “其实……我们对陛下,没有意见,这谋反也不是特别真心,就是几个人凑在一起,一时间气糊涂了写的东西,泄愤的缘由更多一点儿。 可谋反就是谋反,写着玩的被抓住了,也辩无可辩,臣认罪。只是求陛下饶我大哥一家一命,他是真的不知道。 那天是我父亲房玄龄的忌日,他在前头迎客应酬,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至于以前濮王殿下来找我那次,他是知道……可是他也只当是我们关系好,私下来往罢了。 他不想给濮王殿下招灾,就没有上报陛下知道。 房家的其他亲友,都是冤枉的。 吴王李恪和宇文节,是长孙无忌说,他对陛下威胁太大,一定要除掉他,只要我将吴王咬死参与谋反,他就能保我不死。 我不信,说一定要高阳死,他做成了我才答应的。 第一次三司会审的时候,他们也没有问其他的,主要都是问的吴王,相关于他的罪名,我就都承认了。” “你知道长孙无忌审理的案情中,说你们共同推举李元景为帝的事情了么?” 房遗爱有些惊讶,抬头看了李善一眼,隔着幕离的纱巾也看不见表情,于是又低下来头,说: “我……我不知道,会审的时候,他们没问别的,就问我,是不是让高阳公主去拉拢吴王了,我说是。 可能是因为荆王李元景跟吴王的关系近一些,这谎言更好圆吧。要不然,我们跟吴王也不怎么来往,掺和在一起造反,也说不过去。” 李善听得气愤至极,平时温和平缓的语调,都变得沉重,冷声说: “你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怨,胡说八道,将自己姐姐一家都搭了进去,你就不后悔么?!” 房遗爱听闻,哭了出来,说: “我……我当时以为我们房家全完了,大家都完了,反正都完了,就没有想那么多……只想杀了高阳。” …… …… 他们从牢房中出来,外头已经天黑了。 三个人一离开大理寺的大门,拐过墙角,燕未就带着侍卫们跟了过来,随行在左右。 李善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无纹饰的常服,头上戴着幕离,一言不发的走在前头。 李泰突然出声,怒不可遏地说: “你就是个软柿子!明明做了皇帝,却被人拿捏成这样,真给父皇丢人!”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可否从轻发落 几张桌椅板凳就放在路边,灶火炉子都用草席盖着,摊主已经回去休息了。 一队皇城巡逻的卫兵“踏踏”的走了过来,看见有几个人在这儿,马上便围了过来质问,被燕未的人挡在了外头。 燕未亮了渔符,说了几句话,卫兵们便拱手行礼,接着列队巡逻去了。 李泰身材肥胖,虽然现在已经入了秋,天气凉爽,但是他依然走了一身的汗,坐在那儿将折扇摇得呼啦啦响。 李善在一旁站着不动,武柔便将自己的披帛取了下来,铺在了旁边的凳子上,示意他坐。 他这才缓步走了过去,坐下,规规矩矩,端庄的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动了。 两兄弟其实身高不差什么,但是因为李泰胖,坐在那儿就像个团子,显得矮了一节。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泰突然说: “自从父皇把我贬走之后,我想了许多……想不通,不甘心是真的。但是现在我也想通了,我比你大了七岁,该是照顾弟弟,不应该跟你争。 这一回是我错了,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长孙无忌我想办法给你解决,你别管了。” 李善诧异地望了过去,这一次见面,他的这个四哥变的太多了,或许真是三十而立,人生会突然顿悟,让他终于有了一种做哥哥的样子。 “你怎么解决?”李善问。 “你别管,反正不连累你。”李泰没好气地说。 李善似乎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想了想说: “你别乱来,现在这个时候,随便一点儿动静都能酿成大祸。别原本是长孙无忌错了,你再做些什么,他反倒成了冤屈,到时候你让朕怎么办? 偏袒你就是不公,不偏袒你就是窝囊,任由长孙无忌猖狂。”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忍着?” “太极殿上对奏,只要房遗爱将今日这些话都说了,长孙无忌的声望就会受损。不管什么时候,构陷杀人冤枉无罪之人,都会让人心生警惕和厌恶。” 武柔小声地问: “那如果房遗爱反悔了呢?” 李善抬头道: “他为什么会反悔,高阳已经死了,他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了,今日在牢中,他口口声声这个不知情,那个不知情,我反正是不信。 无非就是想将栽赃陷害的罪名,全都推到长孙无忌的头上,他想立功活命而已。” 李善说着低下了头,声音沉沉透着冰冷,说: “让人活难,让人死还不容易?……长孙无忌想让他活,只要朕不同意,他就活不了。这道理他会不明白么?” …… …… 第二天朝堂廷议。 房遗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真的将昨日的那些话都说了。 可是奇怪的是,在房遗爱翻供的同时,长孙无忌丝毫不意外,甚至十分平静,连个着急的样子都没有。 不仅仅是皇帝,连带着大臣们一时间都议论纷纷,不知道该信谁好。 李善隔着天子冕旒的玉藻,看着长孙无忌那胸有成竹,仙风道骨的样子,不禁眉头跳了一下,心中很是不安。 “太尉可有辩驳之语?”李善出声问,无波无澜,不带感情。 长孙无忌出声道: “听闻,昨日陛下去大理寺监牢了?” 李善滞了一下,问: “是又如何?” 长孙无忌躬身拱手,平静地说: “陛下良善,心中一直袒护吴王恪和李元景,房遗爱为了活命,才致使他当廷翻供。 没用的,之前审理,又经过三司会审,事实已经十分清楚,如今翻供,只能说明,此反贼贼心不死,意图冤枉忠臣,搅乱朝堂,请陛下明鉴。” 李善心中生怒,用温和的声音,反问道: “太尉的意思是,朕没有分辨的能力,随便一个人说些什么,都能将朕哄得团团转,是么?” 朝堂有一瞬间的安静。 长孙无忌低下了头,拱手道: “老臣不敢,只是陛下良善,容易被奸人利用。陛下一直觉得吴王冤枉,不信他会谋反,这才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李善深深呼吸了两口气,他穿着黑色帝王服的胸膛,很是明显的起伏了一下,似乎十分憋闷,随即面对着群臣,说: “人命只有一条,既然此案有争议,为防止有冤,朕建议除了房遗爱、薛万彻和柴令武三人死罪。 其余人等一律免死,改判流放,众卿以为如何?” 柳仕站了出来,率先反对: “陛下……案件已经审理完毕,三司会审也交了结果,如果这都不认,单凭一次翻供,陛下就要随心结案,岂不是将国家法度当做儿戏?” 又是一阵讨论的嗡嗡声。 一旁跪着的吴王李恪已经愤怒的红了眼睛,他浑身都是伤,高声喊道: “明明是长孙无忌专擅弄权,构陷无辜,臣冤枉!” 李善微微偏过了头,不敢看他……他自责不能救他,多看一眼,就是多在自己的良心上剐了一刀。 可实在是不甘心,他见众人都不说话,于是转而问不时常上朝的老人,于志宁。 他是尚书省左仆射,宰相之一,在文官中,声望仅次于长孙无忌。 “于爱卿,你怎么看?该不该饶吴王李恪和李元景一命? 他们一个是朕的王叔,一个是朕的二哥,平时并无半分不敬的地方,也没有谋反的迹象。 房遗爱翻供,证明此事存着蹊跷,不能从轻发落么?” 于志宁头发都白了,又瘦又小,听闻皇帝叫他,他便从队列里站了出来,颤颤巍巍地看了旁边的长孙无忌一眼。 他见长孙无忌面色坦然,毫无亏心之色,想了想说: “陛下……老臣以为,还是按照三司会审的结果判吧,如果陛下实在是不忍心,不牵连子孙儿女,便已经是天大的恩泽。 万不可随意免死。要不然,以后谁都敢谋反了。” 李善失望至极,心中翻江倒海的难受,面上却一言不发。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的威望高到一定地步之后,即便他做错了事情,也总有人为他找合理的理由,除非抓到他犯罪的现行摆在眼前,否则总有人选择相信他。 吴王李恪和李元景都低低地哭了出来。 吴王李恪朝着皇帝磕了一个头,说: “不怪陛下,只怪我无能,御下不严,行事不慎,让奸人钻了空子。” 李善偏过了头,从朝堂上起身,站了一瞬,往后宫去了。 内侍宣布退朝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一路无声地往后走,无力感让他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冷气,跟随的仪仗,都不自觉地离他更远了一些。 可还是有人,敢挡在他的面前——那便是长孙无忌。 第二百三十三章 你替我拿个主意 长孙无忌明显脸上带着怒色,对着皇帝身后的内侍说道: “你们都退下!” 他这般随即的支使皇帝的侍从本就是不敬,那小内侍震惊地看了皇帝一眼。 见年轻的皇帝,冕旒下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可是也依然沉稳地抬了抬手,示意让他们退下。 小内侍这才敢低下了头,指挥着仪仗退到了十步之外。 长孙无忌眉眼凌厉地看着皇帝,皇帝也用平静中的冰冷与他对视。 “陛下是认为,臣这案子判错了么?”长孙无忌沉声问。 李善冷笑了一声,说: “舅舅要是想要劝我相信你没错,还是算了吧,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旁人几句话,就能让我不顾事实,随意相信。” 说着他就要走,但是长孙无忌又移了一步,伸开胳膊将他拦住了,十分固执地说: “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这三人是辩无可辩,谋反该杀,按照唐律,谋反本就是一人谋反,全家获罪,那三位公主和她们的子嗣一并赴死,有没有问题?” 李善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子,看着他说: “当年城阳公主驸马被处死,她可没有获罪,你当时怎么不跟我父皇讲这般道理呢?” 长孙无忌立时便道: “城阳公主是你的亲妹妹!她是嫡出,能跟这几个一样么?!” 李善眸光又冷了一分,移开目光望着远处道: “那便是可以法外开恩,只是朕年轻,威望不够,留不下自己想留的人。” 长孙无忌被噎了一下,随即接着说道: “我知道你觉得我专擅弄权,排除异己,可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你,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 房家亲朋关系复杂,若是有心人想从中牟利,将他们联合起来,势力何其庞大,为了朝堂稳固,这种势力就不该留,趁此机会打散了岂不是更好。 这事情我跟你提过,你为何不想?还有那吴王李恪,他早就有反心,他比你声望高! 你留他在身边,还倚重他去平叛乱?如此下去,他只会功高盖主,威胁到你的帝位!难道不该除了吗?” 李善背着双手看着他,在冕旒下微微皱了眉头,看着长孙无忌的脸,无语质问道: “这就是舅舅随意构陷别人的理由么?行小人之实,却如此的大义凌然?” 长孙无忌听闻,微微眯了眯眼睛,瞪了李善一眼,仙风道骨地绕到了他的左边,傲然说道: “小人?陛下良善,虽然政务勤勉,但是被保护的太好了,不知道这人世险恶。所有人裹在这红尘泥潭里,没有谁是真正的圣人君子,也容不下圣人君子。 或许在你心中,太宗皇帝英明神武,他被世人称颂为圣人,他便真是圣人了。 可我要告诉你,当年,要不是我设计,让他在众人面前吐血三天,做成李建成要毒害他,致使他几乎濒死的假象,也不能让所有人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发起玄武门之变,成功杀兄夺位,成了帝王!” 李善听闻,心神微微震动,侧目盯着长孙无忌看,似乎不是很相信。 长孙无忌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直接说道: “怎么?不相信?” 他说着抬了一下宽大的官服袖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 “我乃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先帝题词还在,他亲口说,我是辅助他登上帝位的第一功臣,忘记了? ……这里头纵然有你母后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我真正的用这些小人行径,帮助他度过了无数难关。 可以说,没有我长孙无忌,没有我们长孙兄妹,就没有那位光耀千古的圣人明君,亦不会有你。” 他说着,甚至甩了袖子,往后一背,对着他不屑地说: “说不定你父皇早就被李建成,用你看不上的小人行径害死了!……小九,你该长大了,不该这么天真,分不清忠奸好赖!” 说罢,他便背着袖子,快步离开了。 李善站在原地,神情透着厌倦,眼神缥缈,许久没动。 …… …… 最终,吴王李恪,荆王李元景,还有两位公主,都被赐了自尽。 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判了斩刑。 到头来,争取来的结果,便是子女免死,包括高阳公主的孩子,也都判了流放。 长安城,受到牵连的家族,合起来足有四千多人,都在同一天内,发往流放地。 李善伫立在玄武门的城墙之上,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斗篷,遥遥望着远方的天迹线,还有流放而走的人群,许久没有动。 武柔就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他。 城墙上风大,吹得人站不稳。 他顶着风,斗篷翻飞,发带在脑后飞绕,举着手中的一杯酒,遥遥对着天的方向,洒了下去。 酒水被风一带,化作了细细的雨滴从城墙上飞了出去,连影子都看不见。 他依旧举着空杯,捏在手里,似乎在跟谁较劲一般,直到“啪”地一声,酒杯碎裂在了手中,血水滴落了下来。 武柔听见了响声,猛地扭头,就看见李善死死地攥着碎瓷片,红了眼眶的样子。 她心疼不已,连忙上前去,将他的手掰开,指挥着身后的彩衣去拿药,自己则将那些碎瓷片挑了下去,焦急地说: “你就知道跟自己发狠,哪怕摔了撒气不好么?” 李善垂了眼睛,神色郁郁,没有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说: “我这个皇帝真失败,从今以后,还有谁敢替我做事呢,毕竟我连自己人都保不了。” 武柔听闻,咬了咬唇,清丽的眉眼间透着锋利和倔强,说: “还有我啊,还有很多人。经过此事,众人都知道陛下和长孙无忌不合,不是一条心了,这个时候是该站队的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 别的先不说,李绩肯定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他的女儿祥云姐姐,跟着我看了也见了,长孙无忌的所作所为,她定然会说给她阿耶知道。” 武柔接过了东西,亲自给李善包扎伤口。 李善看着自己手,垂眸说: “无论如何,兵权要在自己手中,回头选个日子,将握有兵权,有声望的武将,升格表勋,招入宫中多见见面。” 他说着,悠地抬了眼睛,说: “……阿柔,有件事情,我不愿意做,可是又觉得必须做,你替我拿个主意。” 武柔立时抬了眼睛,期待的望着他,问: “什么事?” 第二百三十四章 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李善抬眼往武柔身后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彩衣和他的内侍,立时便明白了,又退远了些。 一阵难缠的旋风吹过,卷的两个人的发丝都乱了。 李善一手扶在城墙上,手下是粗糙冰凉的石砖,乌黑的发丝和发带在风中乱舞,显得他平和的眉眼有一种脆弱的美。 他似乎很是惆怅,说: “长孙无忌是个能臣,我若是弃了他不用,对于大唐来说,到底是对还是错?” 武柔想了想说: “天下能人辈出,大唐有三百八十万户,人口何止千万,难道找不出长孙无忌第二么?再说,他现在的心思,也不在为大唐效力上了。” 武柔的语气十分的不满,长孙无忌太嚣张了,堂而皇之的将自己的决定凌驾于李善之上,她替李善觉得憋屈。 可是李善却摇了摇头,说: “那天下朝之后,他跟我说的那些话,我想了许久。他在以自己的方式为大唐效力,即便他僭越专权,即便他构陷吴王,他也觉得自己是对的。 因为在他心里,我是个随时都会被别人取代的人,需要他在前头为我铲除危险和障碍。 因为在他心里,我实在是太过稚嫩,所以他才专横的认为,即便我不同意,他也要替我做主。” 李善轻笑了一声,自嘲地说; “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做皇帝,太普通,做不成这领头羊。本想着,慢慢的以时间积累威望,长孙无忌自然会扭转态度,现在看……呵……” 武柔有些不悦,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腰,说: “……又说丧气话了,时常的就想撂挑子,你哪是太普通,你是没干劲儿。你要是一心想着,要将大唐的万里江山治理好,哪儿还有这么多自省,觉得自己这不成那不好的。 即便不好,你也想着法儿的折腾去了。” 李善被她戳的僵了身子,忍着痒痒没动,扭过头来听她教训,眼神无奈。 过了一会儿,他望着远方,说: “是,从稳固皇权的角度看,长孙无忌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了。不管他多有才多有能力,他都不能凌驾在皇权之上。 要不然,权利外移,朝臣两分争斗,必起祸端。更何况,我姓李,要维护李家的江山,这权利无论如何不能让。 若是后世之人,说我妒贤嫉能,远贤才亲小人,那我也只能受了。” 武柔眸光转了一瞬,说: “后世之人如何说,那也得陛下百年之后,看大唐成了什么样子再做评论,怎么可能只因为弃他一个长孙无忌,便有了定论呢?” 李善似有所感,望着远处的天空点了点头,而后又说: “……那么,如何弃他?父皇英明神武,威望极高,他临终遗言,让长孙无忌辅政,那朝臣便自觉拥戴他。即便是我,也不能随意弃之不用。 唯一能名正言顺,夺了他权的,便是谋反之罪。可他会僭越擅专,但是不代表他会谋反,另立新君。 前几日,舅舅才给我上了一课,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即便是栽赃陷害,也是做得的。” 武柔听闻,眸光剧烈地闪了一下,明显带着兴奋,说: “陛下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李善扭过头来看她,不同于她的兴奋,他的眉眼是纠结和伤心的,十分明显的伤心,说: “行么?……这么做不对,对吧?” 武柔却笑了,微微扬了下巴,伸出了一只手掌,慢慢地盖上了他的眼睛,凑近了他的耳旁,似亲昵,又似安抚,轻声说: “这件事情交给我,陛下不用管,不用看也不用想,等着结果就是了。” 在她的手掌之下,李善轻轻地抖了抖眼睫毛,缓缓闭上了眼睛。 …… …… 太极宫武德殿。 李泰受诏令进了宫,坐在外间的位置上等了许久,内侍才通知他进去。 结果一进去,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弟弟李善,而是武柔。 他将扇子一合,十分诧异且厌恶地说: “怎么又是你?小九呢?” 武柔端庄地往主位旁边的位置上一坐,伸手坐了一个请的手势,说: “今日,是我要见殿下,坐吧。” 濮王李泰皱了皱眉,冷笑了一声,讥讽道: “上一次是因为小九不容易出宫,派你去,还算合理,这次算怎么回事?跟兄弟见面,都要女人出面? 他窝囊的连后宫女人都压不住了么?!” 武柔听闻,立时便笑不出了,清丽的眉眼,锋利的眼角越发凌厉起来,说: “濮王殿下,陛下虽是你的亲弟弟,可也是九五之尊,说话注意分寸。” 濮王听闻,冷哼了一声,十分不屑地往旁边一坐,不再说话,又开始摇扇子了。 武柔这才缓和了脸色,缓缓说: “让殿下来,自然是陛下的意思,这里是武德殿,我可没有权利绕过他,召外臣进宫。 不过话说回来,殿下现在快人快语的样子,也总比当初,那假装老好人的样子,顺眼多了。当初我可是极不喜欢你。” 李泰听闻,扭过头来,仰着双下巴嗤笑了一声,不屑地说: “谁稀罕你喜欢,父皇去世之后,这世上便再没有需要我李泰讨好的人了,何况是你?” 武柔又笑了,垂下眼睛时温柔的有些李善的影子,语气却是爽快的: “说得是,你命好呀,先是有个宠着你的父皇,后又有一个照顾你的皇帝兄弟,即便是你有谋反之心,他也要保你的命。这样的好兄弟,去哪儿找?” 李泰脸色尴尬了一瞬,似乎有些羞愧,他仰着脸不耐烦地问: “往事不要再提……你到底要说什么?” 武柔抬了眉眼,问: “殿下上次说,你要对付长孙无忌,是真心的吧?” 李泰冷哼了一声,说: “是真心的又怎样?他又不让。早听我的,快刀斩乱麻,杀了早没事了。” 武柔端坐着,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侧目瞧着他说: “杀他还要查凶手,陛下是怕你露了相,回头还要将你搭进去,不值当的。 不过,现在倒是有一个好法子,可以名正言顺地除了他,就是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出力。” 李泰同样斜着眼睛看着她,问: “你先说,这法子是你的意思,还是小九的意思。” 武柔这才正过了脸来,十分认真的看着他,诚恳地说: “自然是陛下的意思,只不过,具体的事情,如何办,交给我处理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三人为众 李泰摇着扇子想了想,说: “你先说来我听听。” 武柔直接了当地说: “如果长孙无忌想要谋反,除了九郎,推举谁做皇帝,才会更符合他的利益。” 李泰眸光闪了闪,用扇子指着自己: “本王?” 武柔笑着点了点头,说: “是啊,所以需要王爷做个诱饵,让长孙无忌谋反,然后以谋反的罪名,将他绳之以法。” 李泰听闻一愣,随即愣着想了想可行性,觉得这是个好法子,才突然笑了,对武柔说: “你们可真放心我,就不怕我这奉旨谋反,真的靠着长孙无忌谋成功了怎么办呢?” “殿下说什么呢,这话听着可一点儿都不明智,陛下受太宗皇帝亲传大位,说句不好听的,长孙无忌能有如此大的号召,不也是沾了太宗皇帝临终遗言的光? 如今陛下政务勤勉,待下臣礼遇亲厚,又有李绩,薛仁贵,程咬金等一众老将忠臣的支持,他长孙无忌一介文官,也就在政事上指手画脚,造反?他不成的。” 李泰收回了目光,嗤笑了一声,说: “也是……直接杀了他,你们又觉得败名声。行,我知道了,你们想我怎么做?” “很简单,就多与他接触,最后举报他谋反就是了。” “就这个?” 武柔看着他,眼神中透着阴狠: “吴王谋反被杀,不也是有过来往,旁人几句话的事情么?到时候濮王殿下举报的证言,怎么也比房遗爱要令人信服多了。 ……咱们得跟长孙大人多学学。” …… …… 长孙无忌府邸。 外头天降大雪,为了照顾老臣,陛下停大朝会两天。 长孙无忌、还有两年之期满,官复尚书左仆射的褚遂良、英国公李绩,大理寺卿段宝玄,中书令柳仕,都聚在长孙家书房之内,奉帝命,编撰《唐律疏议》。 就是给唐律做解释,坐注解。 这一差事,跟修国史一样,都是在日常的朝廷办公之外的差事。 有空就修,已经修了两三年了。 最早是在当年褚遂良以官价买地,被贬那一次。 皇帝李善以褚遂良行径难以定罪为由,说律法笼统,官家若无解释,就连朝堂都能争吵起来,何况天下臣民。 于是下令长孙无忌带人给《贞观律》做注解。 当时皇帝李善,阅读整理了大量大理寺请示上意的问题,列举了三十八条有争议的律法条文,以提问的方式,用做指导唐律疏议解释的方向。 而今,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唐律总共三十卷,已经修到了第二十九卷《断狱》。 大理寺卿段宝玄,看着桌面上的《贞观律》,捋着胡须朗声诵读道: “诸应议、请、减,若年七十以上,十五一下及废疾者,并不合拷讯,皆据众证定罪,违者以故失论。若证不足,告者不反坐。” 他念完之后,朝着长孙无忌的方向问道: “太尉,这前头在《名例》那里已经解释过‘议’‘请’‘减’是哪些人了,此处,还需要再解释一遍么?” 其余人都看着案头,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回应,于是纷纷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长孙无忌站在窗户前,看着窗前的雪景,背对着众人,仙风道骨似的身姿,似乎已经走神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走神,众人不由地又想到了已经被赐了自尽的吴王。 这一条律法,名叫“据众证定罪”。 说得是,天潢贵胄,皇亲国戚,官员及亲属,以“刑不上大夫”的传统,有特殊礼遇,不能用刑。 还有年岁太小,或者年岁太大,或者身患残疾等一系列不适合用刑的人群。 因为不能上刑,最后不管本人承不承认,只要有三人以上供述罪名,便可以定罪。 不足三人的,举告不成也不反坐。 而吴王李恪的谋反罪,就是根据这一条定的罪,而且,当日在朝堂上,明显他被上了刑了。 他是亲王,根本就不能上刑拷问。 如果真的按照这条律法,长孙无忌明显已经触犯了律法,要较真起来,就得按照故意伤人或者失手伤人来论处了。 可是,法律是法律,定的再好,具体对到人的身上,到底执不执行,论不论,还不是人说了算? 李绩想到此处,皱了皱眉头,伸手将这一页给揭了过去。 “太尉?”褚遂良也叫了长孙无忌一声。 长孙无忌这才恍然转过了身,看了看屋子里头的重臣们,恍过了神,才将窗户关上,转身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刚刚说什么?” 大理寺卿段宝玄便又将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长孙无忌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说: “写,再写一遍,做注解还不做的细致一些,翻到这一条,就应有详细的解释,要是还需要人去查,便是你我的失职了。” 他说着,抬眸扫了一眼屋内的众人,说: “诸位大人以为呢?” 柳仕笑嘻嘻地附和说: “太尉大人所言及是。” 李绩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又止住了。 长孙无忌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犹豫,便认真地问: “英国公有话说?” 李绩看着自己的案头,连眼睛都没抬,闷闷地说: “没什么……” 他一向板正,不苟言笑,即便是他不高兴,众人也不知道他是不高兴,因为他向来如此。 长孙无忌便劝他: “英国公有话不妨直说吗。咱们都是奉旨修攥,本就是商量着来,说罢。” 李绩想了想,说: “这‘众’的字面意思,确实是三人成众,可是本朝律法本着从宽量刑的原则,是不是再加几个人,更加保险一些? 毕竟,要冤枉一个人,找三个人串供,太容易了些。” 此话一出,室内一片安静。 甚至外头大片雪花落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长孙无忌脸色顿时黑了,他本来就瘦,一肃着脸,颧骨下头的阴影更重。 他垂着眼睛,沉声说: “若是找人构陷串供,别说三个人了,就是八个九个,也找得来。英国公要是为了规避这一点,而增加举证人数,没多大用处。 这样吧,注解里加一句,‘……自须审查须实,以状断之,若三人证实,三人证虚,是为疑罪。’” 其余人都不吭声,气氛十分的尴尬。 第二百三十六章 我还以为你后悔了 李绩心想,举证都得是有关系的知情人,那得是身边人才行,找被告人身边八九个人诬告他,谈何容易,找一两个可是简单多了。 当初李元景谋反定罪,就是他身边的一个守夜婢女说,李元景曾做梦,梦见自己手托日月。 吴王李恪,是他身边的一个亲随侍卫,亲口做证,他去房遗爱府上,就是为了商议谋反去的。 再加上房遗爱和薛万彻的证言,这才坐实了。 李绩全当自己读不懂空气,公事公办地又问: “那如果主审官员为了结案,拷打证人,让其改口呢?” 长孙无忌黑着脸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轻笑着说: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还是大家都多心了,我怎么觉得,英国公不是找律法的茬,而是在点我呢?” 又是一瞬间的安静,褚遂良看了看左右,有些不自在地挪了一下屁股。 李绩装作不懂,抬头道: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我这也是为咱们自己考虑么。”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变,担忧和别扭都有,柳仕还偷偷地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摸了摸鼻子。 过了一会儿,他说: “这……哎呀,今天这雪下的真大,有些冷了,太尉大人,让下人煮些姜茶,咱们驱驱寒气吧。” 大理寺卿段宝玄也开了口,说: “是啊……今天是真的冷,幸好陛下下旨,不用上朝,咱们这几个老胳膊老腿儿的,这天气往宫里走……嘿,得摔断几根骨头。” 长孙无忌脸色好了一些,招手让一旁侍奉的下人去煮茶,交代好了之后,他冷笑了一声,说: “有时候,礼遇,也不是好事。陛下恐怕是嫌弃咱们这些老骨头了,咱们不进尚书省办公,自有年轻人在处理,在往武德殿跑。” 段宝玄愣了一瞬,随即“嘶”了一声,说: “说得也是……吏部的裴行俭,最近可忙着呢,天天往武德殿跑,风雨无阻。” 长孙无忌冷哼了一声,对着褚遂良说: “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觉得朝堂上的许多人,都不认识了。” 褚遂良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说: “两年而已,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李绩听闻,颇有些不喜欢他们这调调,于是便开口说道: “人的寿数到了,曾经跟随太宗皇帝的老伙计,很多都到了年老致仕的年纪,陛下倒是想留,想重用,可是天公不留,有什么办法? 这两年去世的老人太多了……这天下,迟早是年轻人的天下,不服老不行。” 柳仕听闻,笑出了声来,说: “呦呵,我们说老可以,李将军说这话可是有点儿炫耀了,你看看你那个身板,哪有老的样子。” 正在说话间,外头的有人禀报,说,濮王李泰前来拜访。 长孙无忌愣了一瞬,说: “他?……这下雪天,他来做什么?” 仆人躬身低头道: “濮王殿下说,他是专门前来谢谢太尉大人的。” 长孙无忌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闪,随即起了身,朝着众人拱了一下手,说道: “诸位先商量着,我去去就来。” …… …… 当长孙无忌进房间的时候,就看见李泰背着手站在堂屋前,欣赏着墙上的一幅字画。 听见了脚步声之后,他猛地转过身,冲着长孙无忌笑着拱手道: “舅舅,许久不见了,外甥给您见礼。” 胖胖的脸上,眼睛都笑得没了,显得很是老实和善,谦虚有礼。 长孙无忌有些诧异,自从李善被立为太子之后,这位便被驱逐出了长安,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为他支持李善,而急转直下,已经许久不来往了。 “殿下太过客气了,老臣可不敢。”长孙无忌说。 李泰指了指身旁的一幅字画,说: “舅舅还留着我的字,我还以为你讨厌外甥,早就将这字烧了呢。” 长孙无忌看了看那字,其实这字画,挂着他也就忘了,于是尴尬地笑了一下,说: “殿下的,墨宝,太宗皇帝都时常赞叹,怎么能烧了呢。” 李泰虽然胖,但是身为天潢贵胄,他想注意时,该有的仪态全有。 两个人说着话,他便款款地坐在了下头的椅子上,说: “多谢舅舅送信,又替我遮掩了谋反的罪证,外甥感激不尽,不知道该如何还了。” 长孙无忌落座在他旁边,说: “殿下安稳度日,不要再生事端,便是对我最大的照顾了。” 李泰听闻,眸光一转,笑眯眯的眼睛里透出了些许冷光,说: “我以为舅舅后悔支持小九了,时刻准备扶我上位呢。” 长孙无忌顿时黑了脸,垂着眼睛一眼不发,似乎十分的生气。 他长居高位,李善即位后,他又在政务上统领百官,再加上,他本身就带着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气质,这一肃脸,端的吓人。 李泰斜眼瞧着他,眼皮子跳了一下,随即又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找台阶下,说: “也对,小九是个面的,你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肯定比扶我上位要舒服多了,后悔个什么劲儿。” “殿下慎言,当今陛下继承大统,是太宗皇帝的意思,岂是我长孙无忌能左右的?” 李泰一点儿也不配合他,直接说道: “舅舅当我是三岁小儿?当日父皇当着诸位大臣的面儿,说要立我为太子,是你强烈建议立的小九。为这事情,我头发都想白了都想不通。” 李泰说着扭过了头,带着怨气说道: “舅舅明明更喜欢我,跟我来往最亲近,到最后关头,却选了支持小九,我这几年一直在想,我到底差在哪儿了。” 他冷笑了一声,接着说: “经过吴王的事情,我才明白了……不是我李泰差在了哪里,而是我比小九强。因为我比小九强,你不才不选我。 小九弱,好说话,又心慈手软,你好控制他,是不是?” 长孙无忌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他,问: “殿下今日来,到底想说什么?” 李泰将胳膊肘放在两人之间的桌案上,支撑着身体,往他跟前靠了靠,说: “舅舅,你小瞧他了,他是心软善良,可是他不傻。 你没发现么,他慢慢地,在将你们这些老大臣,排除在朝堂之外。 看似礼遇,照顾你们年老体弱。 实际上呢,他重新组建了一批年轻人议事,别管你多大的官职,不让你进宫参政,都是白搭,没有实权。” 第二百三十七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长孙无忌何尝不知道,自从吴王被杀之后,李善就找着各种理由,不让他上朝。 最近就一直在催《唐律疏议》,又正值冬天,便以体恤的名义,让他在家办公…… 那不,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中书令柳仕,大理寺卿段宝玄,刨去本来就拒绝上朝议事的李绩,朝中位高权重,且与他关系亲近的老臣,全被困在他这儿了…… 关键是,他还反驳不了,也拒绝不了。 李泰见他虽然垂着眼睛,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但是眸光闪动,明显已经动摇了,于是小声地说: “舅舅,这样吧。从前你是误会我了,我这个人,只是想要那个位置,证明自己不输任何人而已,不是想要操心劳累,管事情。 我要是做皇帝,肯定比小九更听话。 只要你支持我,事成之后,这朝政大事,我全交给你,怎么样?” 长孙无忌扭过头来,看着他。 李泰前倾着身子,两个人挨的很近,他看了李泰一会儿,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而是叹了一口气,用长辈的语气说: “哎……老四,你跟小九,都是我妹妹的亲生儿子,咱们血脉相连。 不止是先帝,你们的母后,你舅舅我,也希望你们兄弟两个,好好的,谁也不要出事。你安生一些吧。” 李泰听闻,往后靠了靠身子,观察了他一会儿,说: “行,舅舅记住我的话,多考虑考虑。” 从那以后,他便经常的与长孙无忌来往,又是送东西,又是上门的,而且还经常逮着其他大臣在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去拜访,故意显得亲近。 …… …… 三个月之后。 万泉宫行宫。 武柔泡了温泉出来,身后跟着两队侍奉的宫婢,穿过殿前的回廊。 就看见李善穿着一身胡服锦袍,在靶场练习射箭。 皇帝仪仗列队成了两排,站在远处,内侍举着华盖伞,就站在他的身后,堪堪能挡下一片阴影,替他遮挡住迎头的阳光。 武柔站在回廊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胡服颜色多彩,花纹艳丽,深蓝的底色,绣着大气锦绣的花样,看着富贵养眼,尤其是穿在他的身上,尤其的精神。 可是即便是隔了这么远,也能看得出他心事重重,并不开心,低着头拾取箭矢的时候,还能看见他紧锁的眉头。 武柔又看了一会儿,示意跟着她的宫婢留在原地,她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李善在射箭,也是在想事情,无意识地一箭又一箭的往外射,靶子中心,已经被他扎成刺猬了,犹自不觉。 内侍们也不敢打扰他,当武柔走进的时候,他也没有听见。 只是突然觉得眼前一红,一双柔软的手便轻轻地覆在了他的眼前,阳光从她的指缝间透进来,照得她的手指,像是暖红色的玉一样,半透明。 除了武柔,没有人有机会无声无息地接近他,也没有人敢这么遮他的眼睛。 他手中还举着未发的箭矢,满弓,蓄势待发,下意识地便勾起了唇角,说: “你来了。” 武柔并没有松开他,一边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一边挨着他的后背,慢慢地将嘴唇绕到了他的耳边,看着靶子问: “陛下心情不好,舍不得下手?” 李善嘴角的笑意慢慢地收了,没有吭声。 武柔用另一只空闲的手,顺着他的肩膀,像是一个占人便宜的登徒子似的,抚摸着他的胳膊一路向下,抓住了他的手臂,往旁边一拉,说: “换个靶子射吧,咱们配合一下,陛下拉弓,我来瞄准,看看能不能中。” 李善感觉武柔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勾引他。 不是他多想,武柔就喜欢在他们亲热的时候,遮住他的眼睛,以至于现在,她一遮他的眼睛,他就想到那个地方去了。 他微微偏了一下脑袋,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自在,然后便依言,“嗖”地一下松了箭矢。 “呀!”武柔轻呼了一声,便没了下文了。 李善将她的手拽了下来,先是看见了自己射成了刺猬的靶子,然后就看见旁边那个插了一支箭的。 正中靶心。 “你呀什么?”李善诧异地问。 武柔看着靶子,惊异地捂着嘴笑,说: “我自己射箭,从来没有射中过,看来跟陛下配合,反倒有奇效么。” 李善知道她在指什么。 这几个月来,她布置了什么,安排了什么,他从来没有过问过,当时刚才,濮王从长安城送来了一封信,举告长孙无忌要趁着他在行宫,在几时几刻,兴兵谋反。 他已经给李绩去信,逮捕长孙无忌,并没收他控制的那支禁军的兵符了。 他是下旨了,可是他心里很难过。 即便是以国为重,良心亏欠的滋味也不好受,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明知是错,还依旧理直气壮的,他做不来。 李善转过头看了一眼武柔,武柔正看着靶子,美丽的侧脸温柔,眼神闪着惊喜的光亮,神采奕奕,甚至还有些得意在里头。 她就是这样的人。 李善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 “这是在外头,众目睽睽之下,你刚才那样,很像魅惑君王,祸国殃民的苏妲己。” 武柔听闻,转过头看他,用袖子遮着嘴,像是撒娇一样,用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肩膀上的衣服袖子,轻轻地扯了扯,问: “那……君王喜不喜欢?” 好听如黄鹂般的声音,娇滴滴的。 李善刚刚又拾了一支箭,瞥了一眼她的手指,心知她就是故意这样,但是他很难说不喜欢。 不是因为他喜欢这样的勾引,而是因为他喜欢这个人。 谁会拒绝自己喜欢的人,讨好勾引自己的手段呢? 即便她故意矫揉造作,看着也是憨傻的可爱。 李善微微笑了笑,十分的克制,没有搭理她。 朝着已经千疮百孔的靶子,又拉弓松弦,又射了一箭,紧跟着这箭矢出去的,是他心中的那股难受的气口。 拉弓没有回头箭,他要学会克服心中的难受,暂时用理智战胜自己的良心。 帝王不需要时时刻刻都有良心。 他对自己说。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不可能 夜半,长孙无忌府门口。 李绩带着兵,将长孙家团团围住,火把的光延绵了一整条街。 突然,长孙家的大门打开,长孙无忌穿着一身紫色官服,头上带着官帽,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瘦削的脸庞,在火把的光中,留下了一层嶙峋的阴影,目光在李绩和一众禁军的脸上划过,问道: “李绩,你这是要造反么?” 英国公李绩穿着铠甲,骑在马背上,面无表情的冷声说道: “我奉旨行事,何来的造反一说。” “奉旨?奉谁的旨意?!”长孙无忌问。 “当然是当今陛下的旨意,这天底下难道还有第二个陛下么?” “不可能!”长孙无忌立时拔高了声量,激动地反驳。 李绩抬了抬手,从他身后又上来了一匹马,马背上正是内侍监的大监徐怀恩。 他国字脸微胖,长着一双绿豆小眼,举止却十分的气派,一手牵着缰绳,慢悠悠地驱马上前,一只手举着圣旨,朗声说道: “陛下有旨,濮王殿下首告,长孙无忌意图谋反,为了查清事实,着令英国公李绩,先行将长孙无忌一干人等先行扣押,等陛下御驾从行宫回鸾,亲自审问。” 他对着长孙无忌说道; “长孙大人,还有一事,将右卫禁军的兵符交出来吧。” 长孙无忌看着他,眸光被火把照得反光,精光闪烁,似乎十分不可置信,他猛地振臂一呼: “不可能!我谋反?!濮王李泰告我谋反?!” 李绩微微眯了眯眼睛,说: “是与不是,陛下自会亲自过问,太尉大人还是不要反抗的好,将兵符交出来,不要逼我的人动手。” 长孙无忌眸光闪动,咬着牙,神情剧烈地挣扎着,在李绩抬手示意的一瞬间。 他终于动了,从怀里掏出了兵符袋子,将兵符掏了出来,双手捏着,不甘心地举过了头顶。 …… 而于此同时,王皇后的舅舅家,柳仕也得到了长安城中骚乱的消息。 他在寝房中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突然,一个年轻小厮模样的人,推门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夜晚的潮湿和凉风,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说道: “大人,是真的,长孙家被禁军包围了,里头的人,包括公主娘娘都被抓了出来,正往大牢送呢。” 柳仕连忙上前了两步,惊慌地问: “是谁干的?” “我只知道领兵的是李绩,其余的看不清。” 柳仕听闻,吓得心脏“咯噔咯噔”地跳,喃喃自语道: “长孙无忌何等的身份,抓他不等于造反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准备马车,我要进宫去见皇后。” 小厮苦着脸,又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 “不行啊,现在皇城内外都戒严了,不让走动,但凡是出去打听消息的人,都给了话,说是陛下圣旨,另各位大人在家呆着,凡有异动,以谋反论处。” “谋反?!”柳仕睁大了眼睛,眸光剧烈的闪动着,一时间没了反应。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在旁边的桌子上坐了下来,忧心忡忡,喃喃自语地说: “陛下真能狠心,对付自己的亲舅舅么?这不像他啊。” …… …… 大理寺的牢房内,长孙无忌不停地走动着,脑海中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李泰会污蔑他谋反,为何李善会听信了谗言,就将长孙家合家抓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牢房外头的那道门开了。 李泰从外头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大理寺监牢的牢头。 长孙无忌猛地转了过来,扒着栏杆,问: “是你举告我谋反?” 李泰手里手里依旧拿着折扇,十分得意地锤了锤手掌,说: “是我,舅舅怂恿我谋反,我害怕啊,赶紧就告诉小九了,让他抓你。” 长孙无忌震惊到无以复加,脸上的肉都扭曲了,扒着栏杆,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要咬死他: “为什么?!我是你亲舅舅,是我救了你,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李泰听闻,冷哼了一声,说: “舅舅,你那是想救我么?你那是想害吴王!我李泰是给点儿小恩小惠,就能任由你摆布的主儿吗?” 他胖胖的身体,很是款款地转了半个身子,得意地说: “你是我亲舅舅不假,可是我姓李,不姓长孙,我是太宗皇帝的儿子,不能给他老人家丢人。” 长孙无忌看着他,恨得目露凶光,说道: “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当初真立了你为太子,忠臣良将一个都活不成!事实证明,先帝是对的! 李泰,你等着,等陛下回来,必然能查明真相,到时候,你绝没有好下场!” 李泰听闻,哈哈哈哈笑了起来,他“唰”地一下,将折扇打开,转过了身子看着他,说: “舅舅,别傻了,这可是小九的主意。” 长孙无忌愣住了,像是被冻住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了,我说直接暗杀了你算了,他说不行,一定要你身败名裂,名正言顺的被踢出朝堂。” 李泰伸着脖子往他的跟前凑了凑,说: “你选的小九好啊,蔫坏。要是我,我至少还能给你留个忠臣的名声呢,他连名声都不给你留,以后史书上要记上一笔,长孙无忌,谋反。” 说完,他就高兴地摇着扇子,走了出去。 牢头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要去锁门,被长孙无忌立马拦住了,喊道: “牢头!大理寺卿和寺丞呢,叫他们过来,我要见他们!” 牢头这才转了身子,客气地躬着腰,说: “太尉大人,那两位大人根本就不在,这大理寺现在外头全被禁军接管了,还是等陛下回来再说吧。” 说着就要离开。 长孙无忌连忙将腰间的玉佩给扯了下来,伸出了栅栏外头,冲着牢头说道: “劳烦给我些纸笔,替我送个信儿出去,你放心,绝对不是麻烦事情,就将信儿送到仁康坊连家米铺就行。” 牢头看了看那块色泽水润的玉佩,迟疑了一瞬,接了过来,算是答应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她曾是这么教你的么? 牢头拿着长孙无忌的纸条出来,上头只有几个数字,中间夹了一个“前”字。 他翻来覆去的看,怎么也看不懂。 本来心想着,如果是要送信起兵谋反之类的话,他就不送了,出了事情,他担不起。 可是现在一看,就几个数字,而且也不是送给哪个达官贵人,不过一个米铺而已。 说不定就是通知自己名下的铺子,赶紧变卖财产,防止抄家充公的。 这点儿忙,该帮还是帮。 大理寺天牢里,进来的全是长安城的权贵,有的看着进来了,过几天人家出去,就又起来了。 牢头已经在这里当差十多年了,什么样的都见过,本着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小瞧的原则,能捞一点儿偏门,就捞一点儿偏门。 于是他伸手招过来旁边的狱卒,问: “今日你值什么班儿啊?” “早班,一会儿就该回去了。”年轻的狱卒说。 牢头将那张纸条塞到了他的手里: “回家的时候,去仁康坊跑一圈,将这纸条给人送过去,就说是长孙无忌给的,记得一定要送到啊,收了人钱的。” 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圈铜钱,塞到了狱卒的手里,说: “晚上天寒,拿去买酒喝。” 狱卒笑眯眯地接过,又将纸条塞进了帽子里,说: “放心吧头儿。” …… …… 太极宫后苑。 李善手里握着那颗血红色的琉璃珠子,脸朝着亭台下的一池春水,垂眸不语,纤长柔软的眼睫毛,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片哀伤的阴影,始终不看身后的人。 他的小妹妹新城公主,玉豆,现在已经二十岁了,拉着两个孩子就跪在他的身后,替长孙无忌,替她的丈夫长孙铨求情: “……哥哥,长孙家是母后的亲族,也是你的亲族,他们怎么可能谋反呢! 相反,那李泰才是有谋反之心的人,他要夺你的皇位,才会构陷长孙家,除掉你的左膀右臂……哥哥……陛下!” 李善将手中的珠子转了一下,抬了手,差点扔进了池中喂鱼,突然反应过来抬错了手,便将珠子放在了身旁的桌子上,顺手抓了一把鱼食,撒了出去,沉静温柔地说: “这事情你别管了,自有三司会审,他若是被冤枉的……” 李善不想说谎,于是断了话,没有往下说,又撒了一几粒鱼食出去。 新城公主见他始终不愿意看她一眼,多少能感受到他为何会这样,顿时悲从中来,哭着说: “哥,你回过头来看看我和孩子吧,长乐姐姐还在牢里,你平时不是最照顾我们的么。 当初,我和魏叔玉的婚事毁了,你说,嫁到长孙家好,长孙家是咱们的母族,亲上加亲,可保一生安稳。 现在呢……长孙无忌被抓了,你的外甥们,我和长乐姐姐,你都不管了么?” 她说着,便催着孩子们磕头,说: “快,叫舅舅,叫舅舅饶了你们的阿耶,饶了你们的叔祖父。” 两个孩子,只有五六岁,听了阿娘的话,就开始哭着喊“舅舅”,稚嫩的童声一声叠着一声,喊得人心颤。 李善伤心地闭上了眼睛,依旧没有回头,伸手又将那血红色的琉璃珠子握在了手里,紧紧地攥着,好像靠着琉璃珠子的坚硬触感,就能让自己心也跟着硬一样,缓缓低沉地说: “长乐姐姐,朕已经下旨让人放出来了……你们的一生安稳,靠的不是长孙家,靠的是这李姓江山。 你放心,长孙氏一族有什么事情,也不会波及到你们的头上。 你们依旧是大唐的公主,食邑不减,尊贵如常。” 新城公主听闻,捂着胸口激动地说: “那我们的孩子们呢,我们的血肉呢?我们的丈夫呢?哥!!求求你了,将他们都放了吧!” “即便长孙无忌谋反了,也要将他们放了么?!”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新城公主扭过了头去,就看见武柔穿着一身二品昭仪的宫装华服,头上发髻高耸,钗环虽少,但是点缀的恰到好处,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李善身子微微转了一下,看见了武柔,终于觉得有了支撑,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依旧不敢面对自己妹妹,于是只是看了一眼,又扭了回去。 武柔走到了新城公主的身边站定,看着她问: “玉豆,你这是拿着你们兄妹情分,逼迫你哥哥,不顾江山社稷,也要照顾你们的小家么? 你从小也是跟着韦太妃长大的,她曾是这么教你的么?” 玉豆仰脸看着武柔,身子抖了一下,似乎有些怕她。 她是被韦贵妃带大的,韦贵妃教育她的风格,严厉客气,多过亲厚。 她从小就总是看见武柔,在她心里,武柔跟韦太妃是一辈的。 尤其是现在,武柔做了昭仪,似乎总带着点儿韦太妃当初管理后宫的威严。 更何况,她现在是皇帝哥哥的偏宠之人,比王皇后,更像是她的嫂子。 玉豆看了她一会儿,眸光闪着泪光,捂着脸哭了起来,再也没说话了。 武柔见她哭得伤心,又看了看两个孩子在一旁哭,终是不忍。 可是她也只是偏了一下头,随即伸手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安慰道: “这是朝政大事,别为难你哥哥了。长乐公主在宫外等你呢,出去找她吧,她有话跟你说。” 新城公主听闻,犹豫了一瞬,只得领了孩子,哭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从始至终,李善都没有回头,明黄色的龙袍背影,一只手靠在案几上,安静中透着悲伤。 武柔默默地走到了他的身旁坐下,跟他并排看着池子里游动的锦鲤。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善才问: “她们以后会恨我么?” 武柔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是那两位公主,家破人亡的滋味,她不曾亲身经历过,自然不知道她们会如何想。 她斟酌了一会儿,才说: “若是恨了,陛下会改主意,会后悔么?” 李善听闻,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头,怅然地说: “经过深思熟虑,挣扎了多久才下得决心,后悔什么。” …… …… 宫城外,长乐公主一身疲倦,头发上的发丝凌乱,眼圈发红,却站得笔直端庄,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宫门的方向。 第二百四十章 你们要相信他 她刚刚从牢里被放出来,而她的孩子们都已经大了,还全关在牢里。 新城公主出来时,就看见长姐这个样子站在马车旁,本来已经收住的眼泪瞬间又下来了。 她紧走了两步,走到了她的跟前,哭着问: “长姐,你还好吧,你也是进宫求情的么?” 长乐公主满脸的疲倦,却很是温柔的摇了摇头,说: “陛下本来就是个心软的,他若是能饶,不用咱们求,就已经饶了,若是不能……” 她说着眼神灰败了几许。 今日这种情景她也不是没有预料到。 李善一贯的脾气,不喜争斗,心慈善良,作为舅舅的长孙无忌,自然比谁都清楚。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长孙无忌并不怎么忌惮皇帝的心思。 什么事情只要他觉得对了,他就要强迫李善接受。 可是他脾气好,并不代表他愿意任人摆布,尤其是在皇帝这个位置上,臣子擅权越上,乃是朝政不稳的大忌,她这个弟弟又不是草包,怎么容忍得了? 平时进宫时,她总是有意在皇帝面前替长孙无忌说好话,在家时,又劝长孙无忌不要太将皇帝当个孩子。 两方劝谏,生怕有这一天,可是还是出了吴王的事情。 长安城内以房家为轴心,清洗了一遍,一时间长安城的勋贵,人人自威,长孙家的权势地位,无人能比。 长孙无忌跟皇帝的矛盾,也达到了顶点。 从那天起,她就一直劝说长孙无忌激流勇退,上表致仕回家,可是他正在除了房家势力和吴王的得意上,哪里会听她的话。 长乐公主越想越觉得心累委屈,喃喃地说: “……若是不能饶,你求他也没用,都是命。” 新城公主听闻,又捂着脸哭了出来,后头奶娘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也哭成了一团。 这个时候,城阳公主的车驾也过来了,就停在了她们马车的旁边。 她人还没下车,就看见自己的两个姐妹站在一块儿哭,连忙放下了车窗帘子,扶着婢女的手,从车上下来。 到了跟前之后,打量了她们一眼,眼神心酸,说: “……看样子是求过了,没用?” 新城公主点了点头,哭着说: “从始至终,哥哥他一直背对着我,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城阳公主听闻,眼神晦暗,说: “我还说,小九跟父皇不一样,替你们求求情,或许能不祸及家人,看来……人做了皇帝,终归是跟寻常人不一样的。” 她看着远处巍峨的宫殿,叹息了一声,说: “就当是命吧,富贵和人情,总得舍一样。我是过来人,忍忍就过去了。” 她的第一任驸马,就是死在了太子李承乾的谋反案上,如今…… 长乐公主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儿,她越发的伤心,红着眼眶,强笑着说: “我年纪大了,儿子都要娶妻了,这个时候家破人亡,也没有什么要忍的必要了。 如果,到时候夫君和孩子们能幸免不死,我就舍了封号和食邑,跟他们在一起流放,好歹一家人能在一起。 如果姓长孙的男丁,一个都活不了,那我也就跟着去了。” 说罢,她就转身,缓缓上了自己的马车。 “长姐……”新城公主震惊至极,焦急地喊了一声。 可是长乐公主并没有理她。 城阳公主眸光闪了闪,似乎很是焦急,说: “……玉豆,我还是要进宫一趟,你先回去吧。” …… …… 昭庆殿正殿厅堂。 武柔看着前来的城阳公主,说: “陛下累了,等长孙无忌的案子尘埃落定之后,公主再见吧。” 城阳公主却直直地瞧着她,说: “男人皆是心狠之人,我不见他,我是来见你的。” 武柔诧异了一瞬,眼中多了些警惕,转了半个身子,坐在了一旁的案几旁: “我?……公主有话坐下说罢。” 她说着伸手示意城阳公主落座。 城阳公主款款落座之后,垂着眼睛说道: “刚刚长姐在宫门外,说她年纪大了,如果夫君和儿子不能活,她也就自尽随了他们去了,不知道武昭仪听了之后,作何感想?” 武柔确实惊到了,长乐公主不是一个拿狠话说着玩儿,或者威胁谁的人。 况且,她也不是跑到自己弟弟身边说得这个话。 武柔相信她做得出来。 “长乐公主……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阿柔佩服。”武柔眸光闪动,由衷地说。 “你也是女人,你也是个母亲,许多话不必多说,你也能懂。 小九心中十分看重你,要不然他一向那么乖的人,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接进宫中为嫔? 你说得话,他听得进去。 请武昭仪以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身份,帮帮她们,替长乐姐姐,和新城妹妹求求情。” 城阳公主说得恳切,眼睛一直盯着武柔看。 武柔一开始眼神一直游离在茶盏上,到了最后,不得已才直视了回去,缓缓说: “公主若是不嫌弃,我也唤你一声姐姐。 姐姐……若论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陛下更好的人了。你是他的姐姐,你该是最清楚。 他能没有想到你们么?正是因为想到了,又不得不如此,所以才为难,才总是神不守舍,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 能让他难成这个样子,绝对不是小事。明明是长孙无忌错了,他却割血割肉夜不能寐,还不是因为你们是他的骨肉至亲?” 武柔在城阳公主诧异的眼神中,顿了顿,接着说: “姐姐,我知道你们的苦,可是如今这个时候,你们都帮着长孙家说话,我得站在他这边儿。 他是我的夫君,他是我孩子的阿耶,我好歹得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知道他的难处,知道他的迫不得已的。” 城阳公主嘴唇动了动,无话可说了。 武柔虽然没有一句指责她们,但是句句都透着她们自私,没有为李善这个兄弟考虑。 你们怪他不顾及亲情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是无情的呢? 过了一会儿,城阳公主起身离开,武柔送她到门前,城阳公主扭过了身子,垂着眼睛说: “小九有你,也是他的福气。” 武柔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说: “姐姐,你们要相信他,他是能做出最合适的决定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来不了了 濮王李泰在长安城的府邸。 今日是皇帝上朝,当堂廷议长孙无忌的日子。 本来这种事情,都要先经过三司会审,可是三司现在的主官,都是亲长孙无忌的老臣,再加上长孙无忌的身份,无人敢审。 思虑再三之后,只能上朝廷议,由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亲自过问。 李泰是举告的主要人证,他今日当然要上朝。 一个婢女正在替他更衣,伸手替他整理衣领的时候,突然间觉得脖子上疼了一下,像是蚂蚁咬得一样。 他伸手一摸,什么也没有,于是扭头瞪着婢女问: “这衣服长刺了,怎么这么扎人?” 那婢女已经跟了李泰至少四五年了,听闻很是关心的点了脚尖,说: “我瞧瞧。” 她用手指翻着衣领很仔细地看了看,又用手抹了抹,说: “什么也没有啊,是不是领子的料子没有织平,回头让绣娘给殿下改一下。” 李泰也伸手摸了摸,也没有摸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 “不穿这件儿了,换一件。” 婢女听闻,在他背后抬眸的瞬间,眼神中露出了些许不安来,小声提醒道: “殿下,再耽误就要晚了上朝了。” 李泰很是烦躁地搓了搓脖子,说: “耽误了他们也得等我,让他们等着去吧。” 婢女听闻,垂下了眉眼,连忙又将他身上的袍子给脱了下来,转身指挥着人,去找衣服去了。 忙忙碌碌地换好了衣服之后,刚刚出了府门,坐上了马车,李泰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鼻子下头一凉,。 他伸手一蹭,满手的血,止都止不住,吓得心中“咯噔”了一声,呼喊道: “快快快,快去请太医,本王不舒服。” 马车还没有走,管家就在旁边,听闻连忙推了车门去看,见李泰脸色发白,鼻血滴落的很急,也被吓到了,一边命人将他扶下来,一边喊着: “快快,附近哪位太医不当值,快去请来,赶快进宫去通知陛下。” 濮王府的门口,霎时间便乱了起来。 …… …… 长孙无忌从大理寺监牢里出来,手上戴着镣铐,眼底是黑的,穿在身上的官服还在,可是也已经起皱潦草,头发凌乱。 全然没有了平时那股子傲然而立,仙风道骨的气质。 他忧心忡忡地问牢头: “那纸条,送到了么?” 牢头一边躬身带着他往外走,一边说道: “太尉大人放心,已经送去了,直接给了米铺的掌柜。” 长孙无忌听闻,心神稍定,抬起了头,看向了前方。 大理寺门外,没有牢车,只有一辆宫中使用的马车,在外头等着。 牢头笑着伸手,请长孙无忌上车,说: “这是宫里吩咐的,说太尉大人身份尊贵,特许乘马车进宫去,不让用牢车。” 长孙无忌听闻,苦笑了一声,说: “平时也得不着这种待遇,反倒是这种时候,特意对我这个亲舅舅好了?……想不到陛下也会在人前做戏了。” 牢头也不敢搭话,只管推开了车门,请他进去。 …… …… 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列队两旁,长孙无忌在皇帝李善的注视之下,身着镣铐,走入了太极殿的朝堂。 他曾经几十年间,无数个日子,走入这处人间权利的最高殿堂,今日却是头一次,以阶下囚的身份走入这里。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他缓缓的双膝跪地,直直地看着座上年轻的皇帝,。 皇帝李善神情冷漠,端坐在御座之上,被冕旒遮住的半张脸,更是喜怒难辨,透着虚无缥缈,高高在上的威严。 他一时间,觉得好像不曾认识过这个外甥。 “长孙无忌,你可知罪?”李善用平缓温和,且最没感情的声音问。 “臣不知所犯何罪,臣是冤枉的。”长孙无忌挺直了胸膛,高声说,声音在大殿中回响,理直气壮。 李善偏了一下脸,低声吩咐身旁的内侍: “去看看濮王到哪儿了。” 话音刚落,殿外的一个值勤的内侍便低头走了进来,绕着大殿的边缘,从朝臣们的外侧走过,对着殿上的徐怀恩说了几句话。 徐怀恩明显被惊到了,愣了一瞬,然后便扭过了头,对着皇帝小声说起了话来。 朝臣们见状,纷纷猜测,顿时响起了一阵低声私语的“嗡嗡”声。 长孙无忌见李善的脸色一变,他的眸光锐利了一瞬,闪过了一丝得意,之后便很快恢复了平静。 “濮王殿下得了急病,卧床不起了。” 李善听了这个话,惊得抬头看了徐怀恩一眼,似乎有些不能相信,然后他扭过了头,头上的冕旒轻轻晃动,挡住了视线,看不清长孙无忌的表情。 可是他却从他的姿势上,感觉到了一丝得意来。 他压住了心中的震惊和慌乱,高声平静地说: “今日本要濮王作为人证,当廷对质,可惜他突然得了急病,卧床不起,来不了了。” 朝臣们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然后便有人提议: “陛下,既然这样,是不是只能等濮王殿下病好之后,再审?” 李善心中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他立时反驳道: “不用了,濮王上告给朕的奏章还在,徐怀恩,念给诸位大人们听听。” 徐怀恩便拿了皇帝放在案几旁边的奏章,上前一步,站在旁边,朗声念了起来: “……自三个月前,天降大雪,臣前往拜会,长孙无忌与臣下私语,多有怨言,怨陛下刻意疏远老臣,不听谏言。 …… 一个月前,长孙无忌言陛下任人用人毫无章法,全看心情,非明君之相…… …… 前一日,长孙无忌直言,后悔当初支持陛下当选太子,蛊惑臣下兴兵谋反,臣心惧至极,恐遭大祸,特告知陛下知道……” 李泰这份举告奏章,即便是假的,但是也是下了功夫了。 每一次他去长孙府上之后,都将日期特征属上,编的悖逆之言,也很详细,都很像是长孙无忌能说出来的话。 不,应该说,就是他心中所想,只不过他不会跟李泰说,但是被李泰以他的口吻说出来了。 如此详细,有日期,有对话,甚至有些话,虽然不曾如此明显,但是那意思…… 因为权势过大,而慢慢变得狂妄的长孙无忌,也不是没有跟其他大臣表达过。 所以一时间,朝臣们议论纷纷,朝堂上“嗡嗡”作响,没说话的,互相对视一眼,讳莫如深,已经信了七八分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为何又手软了? 长孙无忌听闻,冷哼一声,说: “全是诬告,相反,是濮王李泰,有谋反之心,陛下心里应该最清楚。况且,当廷对质,他不是不敢来了么?” 皇帝没搭理他,直接朗声说; “中书侍郎李义府,将你审问的口供,念给太尉大人听听。” 李义府听闻,应了声“是”,便站出了队列。 内侍徐怀恩又从皇帝案几旁边堆叠的那一摞奏章和卷宗中,找出了他的东西,送了下去。 这个时候,中书令柳仕,低着头,心中是害怕和不安的。 中书侍郎是中书令的副手,是帮助他处理事务的,可是这一次,皇帝越过了他,直接用中书侍郎李义府,是有心将他排除在外,或者说,已经将他跟长孙无忌绑在了一起。 他是跟长孙无忌绑在了一起,因为他的权势和地位,在长安城除了皇帝之外,没有第二。 可是如今长孙无忌都被抓了,他怎么办? 他越想,越觉得脖颈子上凉飕飕的。 李义府接过了卷宗,照着上头一条条的念了下去,有长孙府的婢女口供,说: “那日濮王殿下来,我在外头只听见了,后悔了,陛下不该,几个字。” 又有几位大臣们做证,确实是在几月几日,见到长孙无忌和濮王李泰来往。 李泰的侍卫也作证,几月几日,李泰从长孙府中出来,说过长孙无忌不将陛下放在眼里,都说了哪些话,并痛斥了一番。 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证明李泰的那份举告供状不假,证明长孙无忌早有反心,以下犯上。 朝堂上的几位一直跟长孙无忌亲厚的老臣,听完之后,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平时皇帝若是不计较,这顶多就是长辈对于小辈的一些吐槽和抱怨。 可若是皇帝计较起来,这些言语不敬,哪一条都够治罪了。 长孙无忌听闻,直着身子,冲着皇帝说: “这些模棱两可的口供,就能证明臣谋反么?我什么也没有做,我长孙无忌对李唐皇室的忠心,苍天可鉴!” 李善微微前倾了身子,隔着冕旒看着他,沉静平和地说: “太尉,是你说过的,谋反之罪,不需要实证,众议即可。当初吴王的谋反怎么判的?” 长孙无忌听闻,身子震了一下,十分气愤地说: “陛下!你这是因为吴王的事情,要诬告忠臣,以泄私愤吗?!枉费我一腔热血,为了陛下的皇位稳固,殚精竭虑,结果便是落得这番下场?!” 李善坐了回去,垂了眼眸,平静地说: “太尉是大唐的功勋老臣,又是朕的亲舅舅。 平时太尉看不上朕的决策,也看不上朕重用的人,我都只当自己是学生晚辈,虚心纳谏。 即便是太尉多有言语不敬,朕也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计较。可是太尉转而想扶持濮王李泰上位,朕身为帝王,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再不忍,也要有所决断。” 他平时说话本来就温文尔雅,透着一股子悲悯人心的味道,此时这些话说出来,带着几分真心,听起来极尽惋惜和沉痛。 “臣没有!是李泰诬告,陛下,他有心离间你我,不能信了小人谗言!”长孙无忌高声喊道。 李善不再看他,沉默了一会儿,问; “诸位大臣,对于此番议罪可有异议?” 没有人说话。 从前他们都是以长孙无忌马首是瞻,如今长孙无忌已经被抓,成了阶下囚,明显成了皇帝要除掉的对象。 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年轻的皇帝好摆弄,现在看,他连自己的亲舅舅都能舍。 并且动手时,连个招呼都不打,毫无声息。 他们又算得了什么,敢这个时候上赶着去送死? 李善扫视了一眼朝堂,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在心中挣扎良久,威严地说道: “既然如此,念在长孙无忌对大唐功勋卓着,死罪可免。削官罢爵,改判流放黔州。长孙一族的子孙,削官、流放岭南,永不录用。” 李义府先出了声,道: “陛下圣明,仁德宽厚。” 一众朝臣纷纷随声附和: “陛下圣明,仁德宽厚。” 李善看着面如死灰的长孙无忌,看着齐声诵德的朝臣,在心中悲怆的想,他对人好时,总有人不将他当回事,将他的好意当做软弱,随意欺辱。 非得他举起了刀,将刀刃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才知道听他说话,尊重他的意见。 真是讽刺。 …… …… 下朝之后,李善一身疲惫地回了昭庆殿。 武柔便迎了上来,替他更换衣服,等冠冕都去除之后,宫婢们都出去了,武柔才关心地问: “顺利么?” 李善叹了一口气,说: “四哥没来,不知道是真病还是装病,已经派了太医去看了。好在早有准备,算是顺利吧。” 武柔在他的旁边坐下,看着他的侧脸,见他劳心伤神的样子有些心疼,伸手捏住了他的小臂,说: “陛下要往好处想,虽然说长孙无忌身死,陛下不忍心,可是从此再也没有人敢质疑陛下的权威了,对大唐的稳定也有好处。” 李善迟疑了一瞬,没有看她,说: “没死……我没让他死,改的流放。” 武柔愣了一瞬,随即惊讶地说: “为什么?!好好一个立威的机会,为何又手软了?他毕竟是老臣,威望极高,他不死,以后总有人记得他。 咱们用的是不正当的小手段,经不得时间流逝,万一哪一天漏出去,他是被诬陷的,到时候你的那两个同胞姐妹,还有那些大臣们,都劝你让他回来。 你能顶得住么? 到时候岂不是前功尽弃,还竖了大敌?” 李善听闻,扬起了头来,闭了眼睛,沉重地说: “我做不到那么狠心。他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对我也很好,母后在世时,怕的就是长孙家因为权势过重,盈满则亏。 我不敢想,如果母后在天之灵,知道舅舅死在我手里,长孙家全族覆灭,会是什么心情。” “可是……”武柔焦急地正要说话。 李善抬手制止了她,说: “我知道你说得对,可是他年纪大了,流放之地,多荒凉偏僻,一路走过去,年轻人都很少能扛得住的,更何况是他。 我希望即便是死,他也在远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寿终正寝,而不是在我的手里,身首异处。” 武柔听闻,不说话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不论君臣 长孙无忌的长子长孙冲,流放岭南的前一天,长乐公主身着素衣,头戴荆簪,将象征公主身份的诰命圣旨,渔符和金印,一并捧进了太极宫,像皇帝请辞。 李善看着姐姐这样一副凄惨的模样,眼睛瑟缩了一下,随即哑声道: “长姐一定要这样,让朕的心里不好过么?” 长乐公主将装着这些东西的托盘,缓缓放在了地上,扬起脸来,依旧是温柔慈爱的表情,说: “我不是要让你不好过,只是你有你必须要做的决断,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与驸马感情甚笃,他和孩子们都要去受苦,我自己怎么能自己留在长安,一个人享福?” 她认真地看着李善的眼睛,见他神情痛苦,便又诚恳地说: “你是皇帝,自有你的迫不得已,姐姐不怪你,真的……你就当长姐自私,要与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在一起。此一去,恐怕这辈子不能再见了,你多保重。” 她说完,撩着衣裙,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在李善痛苦的目光中,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他一遍,像是不舍得,又像是要将他的样子记在心里。 然后低头,转身,决绝地走了。 李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要大声喊她,可是又喊不出来,声音卡在喉咙里,咬在牙缝里,渐渐地就成了泪水,从已经通红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他骤然转身,看着武德殿上方,太宗皇帝题字的牌匾,强迫自己心冷坚硬,不做反应。 只是眼泪汹涌而下,泪水很快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了。 …… …… 长孙无忌离开长安的那一天,濮王李泰,死了。 查不出什么原因,突然间流鼻血,然后很快便陷入了昏迷之中,太医们替他延长了三天的寿命,还是死了。 前来禀报详情的,是跟着濮王的老管家。 老管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李泰临死时之前的事情,都说给了皇帝听。 带着他自己的感情。 李善听着,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他的四哥,从活人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具尸体一般。 他靠在案几上,垂着眉眼,久久都没有反应。 他突然间觉得,长乐公主跟他的诀别,还有李泰的过世,都是一种信号,一种因为他为了皇权稳定,真正要当孤家寡人的信号。 他自己从这悲剧的开端中,灵魂飘到了一旁,看着自己呆坐在这里,看着自己痛苦到麻木,到认命。 眼泪似乎都是冷的。 武柔听到了消息,从外头进来,就看见李善侧着脸,坐在案几后头,垂着眼睛半闭着,像是一座没了灵魂的雕像。 她走到了管家的身旁站定,问: “怎么会这么巧,濮王殿下要来朝堂指证长孙无忌,便突然出了事情,府里就没有什么反常的事情么?” 老管家一听,哭声顿时止住了,抬了眼睛看向了武柔,似乎在思索在回忆,说: “没有什么反常的事情啊,跟着濮王殿下的都是府里的老人,太医检查过了,吃过的食物里也没有毒……” 李善听闻,眸子终于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当时长孙无忌跪在朝堂之上,听说李泰来不了时,他那身影中隐隐透着得意的样子。 霎时间便起身站了起来,问身旁的内侍: “长孙无忌现在走到哪儿了?” 那值勤的内侍有些慌张,仔细想了想,说: “陛下,按照规矩,辰时从大理寺出发,现在还不到三刻,应该是没出长安城……” 李善听闻,直接大步从案几后头走了下来,经过武柔身边的时候,小声说: “我去追长孙无忌,有些事情要问他,等我回来。” 说着,就让内侍去准备出宫的衣物和马匹,招呼燕未带人,急匆匆地走了。 …… …… 长安城外,长孙无忌一个人被官差押送着,周围跟了两队府兵护送,刚刚出了长安城的朱雀门。 他身上戴着镣铐,身穿白麻的囚衣,扭过头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城门上,朱雀门几个半人高的大字,厚重又威严,再往里,街坊相间,屋顶鳞次栉比,一直通到了天际线上。 而与天际线相交的地方,便是太极殿的飞檐瓦顶。 那是整个大唐权利的最中心,最高的地方,从前他站在那里,好像整个天下都跟他有关,如今看呢? ……呵,一个白衣老头,将要死在不知名的穷乡僻壤去了。 长孙无忌心中无限悲凉,想起自己荣耀一生,却落得这番下场,微微眯了眯眼睛。 突然,大街上来了一群人,一群宫中的侍卫。 正在骑着马,朝着他飞奔而来。 那一刻,他的瞳孔放大了,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或许年轻的皇帝,终于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离不开他,反悔了叫他回去呢? 侍卫们果然在他闪亮的目光中,停在了他的身旁,分列两旁,李善骑着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穿着宫中的常服圆领袍,宝石般的蓝色,流动着丝绸特有的光泽,没有龙纹,只有袖子处盘旋着专属于皇帝的纹样,不是太显眼。 就像是他小时候做晋王时,被他抱在怀里时穿的衣服。 可是从前那个亲切可爱,乖巧地叫他舅舅的孩子,如今坐在马背上,一脸寒霜。 李善拽住了缰绳,伸手掀了头上斗篷的兜帽,将自己的整张脸都露了出来,脑后的发带很快就被吹到了前头,随着风,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颊。 他看着长孙无忌,没有下马。 因为长孙无忌用一种惊喜和希冀的目光看着他,而他不想让他误会。 果然,长孙无忌仰着脸,眼睛里头的光,渐渐地熄灭了。 他也没有跪,而是苦笑了一声,说: “此一去,这辈子估计就见不着了,最后一回见面,不做君臣,只论亲情如何?” 李善看着他,明显眼神瑟缩了一下,抿了抿唇。 他抬起了眼睛,看了看远处的官道,看了看官道通往的天边,说: “好。” 说着就端庄稳重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站在了长孙无忌的面前。 长孙无忌问出口了心中的疑问: “陛下既不是来挽留我的,是为了什么?” 李善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 “四哥突然去了,我想或许舅舅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四十四章 你不愿相信我懂 这时间正好是开春,天气回暖,阳光下的风,都似乎带着万物复苏的活力。 长孙无忌消瘦的身材,穿着单薄,手戴镣铐,可是气度傲然,依然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气质。 他抖了一下手上的镣铐,往一旁走了两步,避开了李善的目光,缓缓说: “你呀,还是没有大局意识,即便是做了皇帝,还总是将眼界缩在小家小情上。 如果我是你,我此刻即便心中有所怀疑,认为他死于非命,也不会气冲冲地跑去质问。 而是会在心中暗暗庆幸,这世上,唯一一个拥有正统名分,且有可能威胁到我皇权统治的人,终于无声无息的死了,还不用我背上骂名,多么好的一件事情。” 李善对于他这个舅舅的冷血感到心惊,沉静地说: “舅舅刚刚不是还说,我们不论君臣,只论亲情么?” 长孙无忌沉默了一瞬,感叹般地说: “皇家哪有单纯的亲情啊。” 李善注视着他的侧脸,瞳孔闪着难以理解的光亮,说: “在我印象中,你不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 父皇在时,你幽默风趣,亲切,对我们这几个孩子,总是暗中维护…… 是我的错么?是我不够格,不能够像父皇一样,让你忠心拥戴,所以导致你一步步猖狂傲慢,面目可憎?” 长孙无忌有一瞬间的心虚,他顿了顿,垂下了眼睛,突然又冷声说: “我刚刚说得话,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要不是你总是胸无大志,眼光从不以大局为重,我能这样么? 你可知如今的大唐,是我和你父皇辛苦了一辈子的心血,你呢? 你都做了些什么?闹着要废后,要招武昭仪进宫,要将有经验的老臣们赶出朝堂,要用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李善冷笑了一声,仰着脸说: “我要废后,自然有我不喜欢王氏的原因,可归根结底,是因为你跟柳仕同出一气,成了王氏忤逆我,妄图控制我的靠山。 让武昭仪进宫,也是因为我要废后,要摆脱你们控制我,控制太子人选。 而她,一无所有,只能仪仗我,且有能力也有胆量取代王皇后,还不会因为权利背刺我一刀。” 李善顿了顿,望着远处的山峦和大道,出了一口气,自嘲般地说: “我曾经也想过,利用没有背景,罪奴宫婢出身的萧淑妃,可是她太笨了,眼界太窄,只有眼前那几分利,争那几分言语气头上的高低。她的力气跟我使不到一处去。” 他看向了长孙无忌,头一次用一种蔑视的眼神,说: “在舅舅心里,是不是我只是一个被情爱迷昏了理智的废物,让武昭仪进宫,就是不顾大局,贪图美色? 可是情爱也是信任的基石之一,舅舅曾经愿意追随我父皇,赶生赶死,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除了信任他的能力,自然也有一分情义在其中。我说得对么?” 长孙无忌从年少时,便跟太宗皇帝是好友,又有妹夫的这一层关系,其中情义自是不同寻常。 他没有说话,眼神中有些惊异,微微瞥了眼睛,看向了自己的外甥。 李善接着说道: “至于如何用人,是你我分歧的症结之所在。舅舅所做的一切,不就是想让我听你的么?可我不能苟同。” 长孙无忌立时说: “那是先帝在时制定的策略,他团结了所有可以团结的势力,以此得了天下,治理了天下,你不赞同,你有什么资格质疑他?” 李善微微侧了侧脸,沉静平和的脸上,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表情说: “我为何不能?父皇在世时便说,他有他的任务,我也有我的任务,天下大势不同,自然也要有所改变。 如今,又到了一个新的关口上了。如何用人,决定了到底是皇权世袭,世家官宦如流水,还是世家官宦靠世袭,皇权如流水般更迭的时候了。” 他用清亮的眸光,似是看透人心一样,盯着长孙无忌的眼睛,问: “这道理,舅舅是不懂么?还是说,舅舅认为我不懂?” 长孙无忌嘴唇动了动,还没有说话。 李善便肯定地接着说: “我认为,这道理舅舅非常懂。而且,你也知道我能懂,可是你不愿意相信我懂。 我要是懂了,你如何大义凌然的,以为我,为大唐着想的理由,为长孙家的世袭谋出路呢?” 长孙无忌眸光晃动,猛地朝着李善瞧了过来,他眸光幽深,似乎不愿意承认,冷声说: “隋朝二世而亡,不就是因为开了科举,得罪了所有人。你也想学隋炀帝么? 你说我是为了我自己?不,先帝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曾经才提议要皇权和刺史世袭罔替,让李家和功勋老臣共享荣耀。 保证功勋老臣的利益,就是保证李唐江山的利益,这你不懂么?!” 李善却直接反问: “那舅舅当初,为何要极力反对呢?” 长孙无忌一时哽住了,瞪着李善,说不出话来。 “我替舅舅回答,刺史世袭,便又回到了周天子时期,天子坐镇朝堂,群雄割据,天下纷争不断。 虽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证李姓江山传继不灭,却对天下,对百姓,尤其是对文官尤其不利。 你们需要的是一个大一统的治世,在治世下,让子孙后代安享富贵,而不是在乱世中,以诗书传家的底蕴,去对抗强权的血刃。 若是刺史世袭,我们李家那么多的王叔,还有我那些庶出的兄弟们,都领着一州土地,再以武学充沛的家学渊源,怎么算,长孙家都捞不到好处。” 长孙无忌听着,脸色更加的黑了,说: “陛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之所以反对,是为天下百姓请命,不是为了自己。先帝之所以打消了念头,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哦?……那舅舅为何反对我发展科举,启用新人呢?一定要坚持,优先从官宦子弟中,举荐用人呢?” 长孙无忌翻了个白眼,倨傲地抱着手说: “陛下自然是不信,可是我们举荐的都是有才之人,并无徇私之处。 若其他人有才,自然也会极力举荐,可是我们不认识也不知道,为了负责,自然只能举荐自己熟知的人。” 第二百四十五章 我信,可我不需要 李善冷笑了一声,用眼尾斜着他说: “舅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咱们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以为,你会坦诚一些。” 长孙无忌垂了眼睛,失望和悲哀的情绪一闪而过,没有吭声。 李善用手拉了一下斗篷的边缘,遮住了自己半侧身体,缓缓上前一步,绕到长孙无忌的背后,惆怅地说: “我曾经想了许久,想不通舅舅为何要跟柳仕站在一处,甚至要帮助王氏坐稳皇后的位置。 我当时以为,你只是单纯的以长辈的身份,希望我听你的话。 可是后来渐渐地我就明白了。人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听不懂,都有理由说是我错了。” 他顿了顿,用眼尾瞧着他的背影,用一种因为难过,而麻木冷漠的表情,微微皱着眉头说: “舅舅自己曾经也是寒门子弟,崔卢郑王这几大世家,谁知道长孙氏是何许人? 当初隋炀帝开科举,你们肯定也为之欢呼雀跃过。 后来隋朝灭亡,你们辛辛苦苦的创立了大唐,却仍旧保留了科举制度,足以说明你们认为此制度是正确的。 可如今如何呢?……从前的寒门子弟,位置变了,变成了朝廷的勋贵,于是也想像崔卢郑王一样,以门阀定富贵,子子孙孙无穷尽?不觉得讽刺么?” 长孙无忌的表情松了下来,似乎因为想起了从前的事情,脸上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也散了,露出了怅惘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哪有人不操心子女的生活的?从前年轻时意气风发,恨不得将天下都翻个个儿。 年老了,就只剩下担心自己死后,儿女守不住家业,要跟自己一样,重头来过。” 他扭过了半个身子,找着年轻的皇帝,看着他那沉静高贵的模样,质问道: “谁不怕?太宗皇帝不怕么?房玄龄不怕么?还是你不怕?……你现在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怕不怕以后你的孩子守不住家业,不得善终?” 李善悠地垂下了眼睛,明显有一丝的慌张。 长孙无忌轻笑了一声,说: “是人都怕……我承认,我羡慕崔卢郑王的传承,甚至因为王皇后的身份,我有心向他们靠拢,向他们取经。 可我也没有想过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唐的基业。我所做的一切,纵然有私心,对大唐也没有害处。 可是陛下着实让老臣伤心了,我提刀担了骂名,主动替你铲除了威胁,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 李善这才抬了眼睛,眸光清澈坚定,说: “舅舅又来了。先不说我需不需你替我提这个刀,铲除所谓的威胁。单说你所做所为,如何对大唐没有害处? 你的三个儿子都在朝中做官,房玄龄的儿子也都在朝中做官。先不说以家族关系,权利勾结左右朝政的危害,单说说他们的才能,够不够得上所在职位。 龙生出来的不一定是龙,凤生出来的也不一定是凤,老鼠生出来的孩子,也有可能有一飞冲天的本事。 有些职位,按部就班就好,用了他们也就用了。可有些职位,是需要真才实学,是需要做实事,需要一身改换天地的孤胆的。” 李善说着扬起了脸来,冷哼了一声: “如果为了大唐基业为重,任用人才自然以公平为准,将天下人才尽收囊中,择优录用。 要不然一群草包做坏了事情,乱了民生。百姓揭竿而起,只知道找我这个做皇帝的负责,要推翻我这个皇帝,到那时,哪还有大唐的基业?” 他看向了长孙无忌,说: “当然了,以舅舅的立场看,最好皇帝换个人做,让百姓泄了愤,回头改朝换代,朝官还是那几姓家族的人,除了皇帝一家,谁的富贵也不耽误。”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没吭声。 李善见状,伸手示意护卫在周围的燕未,将他的马牵过来,他翻身上了马背,将斗篷的下摆甩开铺好,端庄地坐好了之后,才对着长孙无忌说: “朕这次来,本想着,能听舅舅几句实话,看来只能靠慢慢地查了。” 说着,他便扯了缰绳调转了马头,要走。 长孙无忌看着两队侍卫慢慢的靠拢,簇拥着他要走,那一刻,就好像曾经的繁花似锦,荣华富贵都要跟着他远去,再也不回来了。 他有一瞬间的恐慌,开口焦急地说: “小九!杀吴王舅舅真的是为了你,不是因为私心,你信么?” 李善转了一半儿的身子,似乎有些触动,他微微偏了一下头,用余光看了长孙无忌一眼,乌黑浓密的头发,发带飘飞,很快遮住了他的情绪。 他扭过了头,沉沉地说了一句: “我信,可是我不需要。” 说完,便将斗篷的兜帽戴在了头上,踢了一下马肚子,在一众侍卫的拱卫之下,穿过了城门,顺着朱雀大街,疾驰而去。 长孙无忌站在春风之中,阳光正好,他却异常的萧瑟,喃喃地自语道: “也挺好,也挺好……你我舅甥二人,各有立场,最后,一向乖巧听话的外甥,将舅舅打败了。” 他慢慢地转了身子,一向仙风道骨,孤傲的脊梁变得有些佝偻,手上的镣铐沉重,呼啦啦地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响: “至少说明,你以后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我们辛苦操持了大半辈子的大唐,以后有了托付了……” …… …… 皇后居所安仁殿。 中书令柳仕,坐在下首的位置上,看着对面冲着他和善微笑的武昭仪,拿起手帕,擦了一下头上的汗水。 王皇后居中坐着,见自己的舅舅这般模样,心中多有不满,冷声道: “舅舅这身子骨可是越来越不经热了,这才几月,便已经出汗出成这样?” 他哪是热的,他是吓得!柳仕想。 眼见着长孙一族,被逐出朝堂,他现在夜里都不敢睡觉了,生怕自己半夜被抓进了牢里。 那小皇帝,狠起来,连自己的亲姐姐和亲妹妹都不顾了,王皇后又不讨他欢心,虽是发妻,连个共同的孩子都没有,他还顾及什么? “是是……回去我就少吃一点儿,减减肥。”柳仕尬笑着说,又警惕地瞟了一眼武柔,擦了擦汗。 第二百四十六章 对君子,对小人 武柔微微笑着,说: “大人看着不像是热得,倒像是怕的。当然也不是怕我,而是怕陛下吧。” 王皇后微微皱了皱眉,看向了武柔,圆盘似的脸显出了戾气来,质问道: “你今日专门挑着我舅舅进宫的时候,来我这儿,到底所为何事?” 武柔学着李善宽和的模样,抬了眉,锋利的眼角便显得圆了一些,看着柳仕缓缓说: “自然是来见柳大人的,要不然平时,我也见不到啊。” 柳仕早有预料,听闻,心虚地垂下了眼睛,又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 “是……你陛下让武昭仪来,有话说?” “这倒没有。”武柔回地十分光棍,“只是我认为,皇后到底于我有恩,所以我来,给柳大人提个醒,如今是该退出的时候了。” 王皇后听到这里,猛地拍了一下身旁的案几,怒道: “武柔,你不要得寸进尺,仗着陛下的几分宠信,就敢对着我们指手画脚?!” 柳仕却没有怒,而是老实的出声问道: “不知道武昭仪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舅舅!”王氏猛地扭过了头来,气愤地喊了一声。 柳仕没有看她,而是双手扶着膝盖,往前伸了伸脖子,看着武柔,一副耐心求教的模样。 武柔微微勾了勾唇角,颇为赞赏的模样,说道: “许是小女子班门弄斧了,看来柳大人心中早已经明白,本不用我多说,可是就怕皇后娘娘不明白,那我就说两句。” 她垂了眼睛,似乎在斟酌词句,说: “陛下曾经,很喜欢养猫,猫这种动物,孤傲,野性,有利爪,容易抓伤人,还不知道好歹。 我曾经问他,为何不将猫的爪子剪了,他说,不能断了猫的谋生之法。 他对朝臣对待身边的人也是这般,喜欢给人尊重,给人自由,宽和大度到,即便你有时候挠了他两下,他也不计较。 可是,人毕竟不能当猫,猫不懂事,有天性,可以被无限原谅。 但是人不能糊涂,将别人的宽容当做软弱,一味的得寸进尺。否则,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武柔说着,抬了眉眼,锋利的眼角坚毅又狠厉,鸢尾花一样的眼尾却带着媚色,她悄无声息地瞟了一眼座上的王皇后,说: “陛下不是手无寸铁的稚子,他手里握着大唐的兵权,亦拿得起横刀。 从前他念着情义,念着臣下皆是国之栋梁,不忍也不想动手,所以才被长孙无忌一步步的逼迫至此。 柳大人也看到了,只要陛下想动手,即便是长孙氏,也是一夜之间,满族倾覆的下场。” 她顿了顿,直直地看着他,缓缓问: “柳大人,也想落得跟长孙氏一样的下场么?” 王皇后听闻,瞳孔微缩,眼神中很是惊慌,连忙转眼看向了自己的舅舅。 只见柳仕低着头,又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水,过了一会儿,抬头尴尬地笑着说: “长孙无忌是谋反,我们……我们柳家和王家,可没有做什么违逆之事啊,呵呵呵……” 武柔听闻,微微偏了一下头,似乎有些意外,她眸光闪了闪,似乎在打量评估柳仕这个人,说: “我就是怕柳大人心存侥幸,才来说这些话的。柳大人也不必跟我解释,跟我狡辩你们到底有没有罪。 只需要想一想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想一想陛下心中,对你们有几分怨言,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实话说了吧,若是柳大人在陛下发难之前,自行退了,那便可以安享晚年,若是等陛下动手,长孙无忌便是前车之鉴。” 柳仕身子震了一下,擦了擦头上的汗,没有吭声。 武柔从席位上站了起来,转而对着座上的王皇后躬身行了礼,规规矩矩地说: “我要说的话,说完了,娘娘,武昭仪告退。” 说罢,也不等王皇后出声,她便转身离开了。 王皇后刚开始还处在惊惧之中,等武柔的背景消失在殿中,她才醒过了神来,怒道: “她算是什么东西!越发的不将本后当回事了!” 说着,她焦急地看向了柳仕: “舅舅!你倒是想想办法啊,这武柔要不是陛下给她撑腰,她敢来威胁前朝大臣?!是不是陛下让她过来说这些的?” 柳仕听闻,摇了摇头,说: “陛下不是那种会拿言语威胁人的人,他要是会威胁,长孙无忌也不会被抓了都没反应过来。 我也没有反应过来……从前我以为,他总要因为心慈手软,一步步的吃亏,直到吃到一切都无法挽回的地步。谁曾想,他动手了。” 柳仕捏着帕子,又摇了摇头,感慨地说: “天子一怒,雷霆万钧,咱们这等看着风光,实则没有兵权在手的人,只有化为泡影的下场。” 他又补充了一句: “曾经长孙无忌有些兵权,也有声望,可是陛下也没有给他施展的机会啊。” 王皇后听闻,心中十分的挫败和慌张,拍着案几说: “那是因为长孙无忌谋反!……都是被他作没的,好好的一手叶子牌,输得精光! 咱们只要老老实实的不犯法,陛下能把咱们怎么样?” 柳仕听闻,眉头揪成了一团,苦着脸无奈地说: “哎呦我的外甥女啊,你怎么这么天真。那长孙无忌造什么反?他是什么人?那是跟着太宗皇帝,谋划过玄武门事变的人。 他要是真想造反的话,哪能让人围在家里,一点儿还手之力都没有?他是压根就没想到皇帝会动手。” 王皇后听闻,心心头一惊,眸光闪了闪,倾着身子激动地问: “舅舅的意思是……长孙无忌,是……是被陛下设计,冤枉的?” 柳仕伸手指搭在嘴唇上,止住了她的话,随即狠狠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王皇后脸色都白了……她想了想,喃喃道: “陛下……陛下一向端方心软,怎么会这么做呢?对方还是他的亲舅舅,他的血亲姐妹也在其中,不会的。” 柳仕叹了一口气,指了指门外的方向,说: “我曾经也只是怀疑,夜不能寐,可是你听听刚刚武昭仪那个话音,她定然是知情的。说不定,小皇帝这么反常,跟她有脱不开的关系。 要跟正人君子对着干,不犯法就没事。可要是跟小人对着干,你不犯法就能免得了灾祸么?” 第二百四十七章 谁能拒绝得了呢? 王皇后从恍惚中醒了过来,用一种迷茫的表情看着自己的舅舅,问: “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准备听她的话,退出去么?” 柳仕低着头,神情沉重,没有说话。 王皇后的眼圈红了,说: “舅舅,我还要靠你啊。陛下不待见我。我之所以能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全靠你们在外顶着,阻止他废后。你要是退走了,我怎么办?” 她的眼泪像是珠子一样滚落了下来,问: “我是皇后啊,我往哪儿退?除了幽禁而死,还有别的下场么?” 柳仕心里头自责愧疚,但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叫苦道: “二娘,你舅舅我也是靠着长孙无忌的啊,现在长孙无忌没了,我一介文官,我声望兵权什么都没有,凌烟阁都没有我的名儿,我靠什么替你撑着呢?” 他顿了顿,苦口婆心地说: “与其提心吊胆,眼睁睁地看着咱们王柳两家都落得个流放的下场,不如先退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皇后听闻,愣住了,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了一遍: “你们都有青山,那我呢?我怎么办?” 柳仕脸色犯难,答不出,他猛地站了起来,背着手不敢看她,说: “只能靠你自己想办法了,后宫不是前朝,你要是能获得陛下一点儿怜爱,你就不会有事。” 说罢,他就急匆匆地走了,好像生怕王皇后再说什么。 王皇后在身后唤他:“舅舅!……舅舅!” 可是直到他消失,都没有再回头。 …… …… 李善骑着马一路穿过几道宫门,回到了后宫之中,正好碰见了武柔从安仁殿过来,往武德殿里去。 两个人在路中间相遇,李善骑着马,到了她的身边,就那么在马背上看着她,沉郁的神色里头透着眷恋和温柔,就是不说话。 武柔便仰着脸看着他,阳光有点耀眼,照得她挤着眼睛,关心地问: “见到长孙无忌了,说了些什么?” 李善背对着光,扬起了脸来,看着远处的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说: “说了很多话,都不怎么愉快罢了。” 武柔见他脸上又出现了厌倦的神色,低下头思索了一瞬,便甩下了身后跟着的宫婢们,走到了他的马旁,朝着他伸出了手: “拉我上去,咱们回昭庆殿抱一会儿。” 李善听闻,下意识地脸色一红,往周围看了一眼,说: “大白天的,说这个多不庄重。” 但是说归说,他却听话的将一只脚退了出来,让出了马镫,自己还往后空了空位置,俯身抓住了武柔的手。 武柔高兴地笑了,眼角带着撒娇似的羞涩,拽着他的手,踩着马镫一使劲儿,就被李善抱着腰,整个地携了上去。 李善不好意思在外头有过多的举动,圈着她规规矩矩地,身子坐得笔直,拉着缰绳就往昭庆殿而去。 能在宫中跑马的,除了他这个皇帝,也没有别人了。 所过之处,宫女和内侍们纷纷避让,时不时有人望着他们掠过的背影,露出或艳羡,或好奇的神情来。 一到了昭庆殿的院子,李善就翻身下马,一路打横抱着武柔,快步入了寝殿。 寝殿内,有几个正在打扫的小宫女,听见了声响一扭头,就看见年轻的皇帝抱着武昭仪进来了。 她们震惊了一瞬,连忙低下了头,急匆匆地收拾了手里的东西,就快速地退了出去。 武柔搂着他的脖子,见那两个小宫女一副见鬼了的神情,笑着说: “你看给人吓得,我只是想让陛下赶紧带我回来,我可没要求你抱着我进来。 这一下,你那端庄守礼,谨慎自持的形象全没了。” 李善没有吭声,将她放在了地上,然后便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在了怀里,就好像是一个即将冻死的人,要从她的身上汲取温暖似的。 武柔仰着脸,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到了他的怀抱,也感受到了他的难过。 她静静地拥了回去,还轻轻地用手,抚摸着他的后背,上下的抚着,就像是替他摩擦取暖一样。 “我们九郎这么难过么?”武柔轻轻地说,虽是疑问,却是在陈述,声音里头体贴又温柔。 李善的眼睫毛轻轻地抖了抖,说: “我不难过,只是觉得有些凄凉,有些冷……抱着你好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说: “我都不知道,我大老远的跑过去见他一面,到底想听什么。如果四哥的死真的跟他有关,难不成他还能亲口告诉我么?” 武柔一边抚摸着他的后背,一边想了想说: “或许只是舍不得吧,这一段时间,你失去的亲人太多了,吴王,荆王,高阳她们三位公主和驸马,还有已经离开的长乐公主,濮王…… 不管你们是何种立场,长孙无忌都是你最亲近的长辈,孤独的时候,想见见,说几句话,很正常。” 李善听闻,缓缓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自嘲般地苦笑了一声,说: “我说我怎么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冷得骨子里发苦。” 武柔听闻,使劲儿地抱住了他的腰,但是还感觉不够,就扭过脸来,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 “陛下没做错!怎么叫众叛亲离?……况且你还有我,还有那么多支持你仰望你的朝臣呢。” 李善被她亲的脸都歪了一下,甚至有些疼,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情顿时晴朗了许多,故作嫌弃地说: “脸都快被你啃掉了……” 武柔没皮没脸地笑着,又朝着他的脸颊亲了一下,眼睛全是喜欢的星星。 李善瞧着她的样子,在心中想:情爱肤浅,情爱虚幻,可是武柔喜欢他,爱他,爱得热烈明显,又不糊涂。 这情爱让他感到安心。 富贵和权利倒是实在,但是人人都想要,人人都在为之争的头破血流,可是也是最危险、最令人心寒的东西。 在这样的环境中,有这么一份缥缈的东西,对抗着这些冰冷和残酷,是问谁能拒绝的了呢? 李善眼尾觑着她,眸光似水,似笑非笑地说: “老色鬼一个。” 武柔笑得更开心了些,贴着他脸说: “称呼人老多么失礼,来,叫声色鬼姐姐听听……”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人跟狗差不多 三天后,昭庆殿。 前一日举行了祭天大典,积累了许多的奏章没有批复,所以李善命人将剩余的奏章都搬到了昭庆殿,一直到夜晚上了灯,依旧在忙碌。 宫婢和内侍们都守在门外。 武柔将案几上宫灯的纱罩取了下来,用铜针挑了挑蜡烛的灯芯,大殿里的光顿时又亮了一分。 正在看奏章的李善,扶额垂眸,看得很专注,连光线暗了也没有察觉,等灯光亮了起来,他才觉得眼睛一松,顿时舒服了许多。 他连忙坐直了身子,抬起头来晃了晃僵硬的脖子。 武柔便挪了挪地方,跪坐到了他的身后,替他捏肩膀,松一松颈椎。 李善仰着脸,闭着眼睛,叹息道: “哎……天天这么坐着,我感觉我活不了多久了……” 武柔听闻,顿了一下,随即手上便使了劲儿,狠狠地捏了他一把。 “哎……疼。”李善轻轻叫了一声。 “活该!叫你乱说话,年纪轻轻的,说什么呢?”武柔毫无留情地教训他。 李善睁了眼睛,伸手将她的爪子给拽了下来,扯着武柔倒在了他的怀里,故作生气地说: “胆子越来越大了,现在都敢掐我了?!” 武柔笑了,赶紧从他的怀里爬了起来,说: “我错了,赶紧看,看完了咱们休息。” 说着,她就将一旁没有看过的奏章,展开来放在了他的面前,正好就是柳仕的请辞上奏。 李善瞄了一眼,略过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冷笑了一声,说: “他倒是挺识时务。” 武柔抬着袖子遮着嘴笑了,笑得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意思。 李善扭过头来看她,便看见她露在外头的那双眼睛,闪着窃喜的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笑什么?”李善忍俊不禁地问。 “他能这么识时务,还有我的功劳啊,那天他进宫觐见皇后,我得了信儿,立马就去了,不阴不阳地点了他几句。” 武柔放下了手,眼睛朝上,扭着身子邀着功,一副傲娇的样子。 李善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眼神中颇有赞赏,说: “你挺可以啊,这皇后宫中,都有人给你报信儿了?” 武柔矫揉造作地往他的身边一挨,假装不好意思地说: “哎呀……还不是全靠陛下的宠爱,那些宫婢内侍们,肯定都要巴结我呀。” 李善心想,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她是皇后,又已经立了太子,若不是她平时对待内侍宫婢们太过无礼苛刻,那些人跟随她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就倒向了外人? 他笑了笑,问: “你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也就提了提长孙无忌的事情,主要还是陛下英明,下决心处置了长孙无忌,这才把柳仕吓到了。 这人啊,跟狗也差不多,一味地对他好,它就把自己当成主人了,尾巴要翘到天上去,时不时地敲打它几下,它就老实了。” 武柔一边说,还一边摩搓着他的胳膊袖子。 袖子上那个位置,正好绣着团龙,武柔的手就跟摸小动物似的,有一种顺毛的感觉。 李善低头看了看她的手,突然“嘶”了一声,纳闷地说: “以前我还没有觉得……今日,突然发现,你好像经常拍朕的马屁啊。” 武柔抬起了头,顺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谄媚地说: “有吗?可阿柔是真心的啊,谁让陛下,是世上第一粗的大腿呢,我不赶紧抱紧一些,岂不是亏了。” 李善看着她,眸光闪动,随即扭过了头来,提笔在那份奏章上写了个“准”字,便拖到了一旁晾着,说: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武柔仰着脸问。 “你在想,长孙无忌被流放了,柳仕请辞了,皇后的两大靠山倒了,皇儿也生了,什么时候正式开始废后的事宜啊。” 武柔笑容更大了些,十分坦荡地说: “九郎与我心有灵犀。” 李善笑了笑,伸手替她撩了一下头发,眼神十分的宽容宠溺,说: “别着急,再等一等。朝堂现在这么大的动荡,许多职位都需要补,裴行俭的选拔制度,正好派上用场,等朝臣们的职位都定的差不多了,再说。” 武柔心中有些不高兴,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等这一天彻底的扬眉吐气,她才好报复武家兄弟。 “为什么?废后跟补官有什么关系?” 李善将另一份奏章展开,扭过头认真地看着她,说: “你我的关系特殊,立后,是大事,不可能不经过朝臣们的同意。 如果强行施行,很有可能因为此事,被人认为我是无德昏君,君臣离心,造成朝堂动荡。” 他说着,扭过了头,神情有些沉重,说: “再说,我希望这事情一次成功。舆论这个东西,是很难扭转的。 如果到时候,立后之事摊开了讨论,结果被大风向否定了,就会造成你不能胜任皇后一位的印象。 到时候,想要扭转这种印象,是很难的,除非你有什么大功大德。 而大功大德,需要机遇,也要看命,一个人一辈子很难有让世人称颂的事情,到时候怎么办?” 武柔认真地听着,思索着,随即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了,以后一段时间,我会多探探众人的口风的,皇亲国戚,功勋老臣,他们的夫人女儿,该笼络的笼络,该游说的游说。”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仰着脸说: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她要是能帮我,那我们成功的机会就大了。” “谁?” “两位太妃啊,太宗皇帝的韦贵妃,和燕德妃,她们两个,跟我的关系都不错,德高望重,文臣武将家的关系,她们二位手中各有一小半。 只要她们能支持我做皇后,并且请她们帮我去游说,那成功的几率就高多了。” 李善眸光一闪,点了点头,说: “那确实是……只不过,她们会答应么?我以为,她们不反对,就已经是很大的照顾了。” “陛下可以诏两位进宫来,我问问试一试。” “好。”李善应了一声,又埋头在奏章之间了,神情有些沉重。 武柔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问了一句: “陛下不喜欢我着急立后的事情么?” 李善有些惆怅地说: “不是……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人,再想一想现在,还剩下几个?这条路,真是孤家寡人的路啊……”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两个时辰 朝堂之上。 群臣俯首站立两旁,李善扫视了一眼,说: “昨日看到了中书令请辞的奏章,朕已经准了,中书令的职位,暂由是中书侍郎李义府担任。” 李义府听闻,顿时喜出望外,从队列里站了出来,大声谢恩,又拍了一堆马屁。 李善不喜欢他这明显钻营投机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没吭声。 隔着冕旒转眼扫了一眼群臣,就等着有人出来反对呢。 从前都是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打头,许多朝臣附和,这一回褚遂良都没了声音,不吭声了。 很好,他在心里头念叨了一声。 正在这个时候,大理寺卿段宝玄站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本书,说道: “陛下,《唐律疏议》经过几位大臣共同校验,已经编纂好了,请陛下过目。” 内侍赶紧走了下去,将那本书给接了过来,双手捧着走回去,放在了皇帝的案头。 李善翻开了书封,第一页便写着这本书的来由:永徽几月几日,奉圣上诏谕,为贞观律做解释议注,参与编纂的大臣,都有谁谁谁。 其中长孙无忌的名字,就排在第一。 他心头一动,一时间不舍,厌恶,难过的情绪交织,五味杂陈。 随即他面无表情的将那一页翻了过去,仔细地看着里头的内容。 很多问题,都是曾经他写出来,供他们做参考的,所以看得时候很容易看进去。 大殿内一片安静,只有他轻轻翻动纸页的声音。 终于,他检阅了几个问题,给出的答案都很精准,且文字干净简练,非常适合阅读。 于是,他将书合上,说道: “朕看了几页,写得很好,既然是几位大臣一同校验过了,朕便不细看了,明日开始刊印,由尚书省发行全国,务必使地方官员,人手一本。” 褚遂良作为尚书省的右仆射,站出来领旨,应了一声:“是。” 李善点了点头,头上天子冠冕的冕旒玉藻轻轻地晃了晃,又说: “几位大臣辛苦了,着内侍省,按照品级,各赏财帛二等。” 旁边的内侍躬身应了。 几位受赏的大臣,凡是在殿上站着的,都纷纷出列,出声谢恩: “谢陛下赏赐。” 褚遂良这个时候扬起了头来,恭敬又小心地请示道: “陛下……长孙无忌,也赏么?” 站在皇帝身边的内侍瞟了一眼,又连忙垂下了眼睛。 这问题该是他们内侍省的人问得吧?本来想着下了朝之后,私底下请示一下皇帝的意见。 结果,不管发赏赐的大人却替他们问了…… 李善看着褚遂良期待的眼睛,他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希望他能记得长孙无忌的功劳,对他开恩,希望他能回来。 最不济,也是希望他能远离蛮荒之地,不要受苦。 李善神情冷了些许,沉默了一会儿,平和地说道: “长孙无忌本是死罪,朕念在他于大唐有功的份儿上,已经格外开恩,免了他全族一死。这赏赐就算了吧,就当他已经用过了。” “是。”长孙无忌失望地低下了头,退了回去。 “退朝。”内侍洪亮的声音响彻了大殿。 李善起身,在一众仪仗宫婢的拱卫之下,离开了大殿,并让内侍将李义府叫了过来。 李义府红光满面的来了。 他也就刚刚四十出头,在这一众功勋老臣的朝堂上,已经算是顶年轻的了,更何况,已经做到了中书令,这种宰相的位置。 更何况他出身寒门,身后没有势力,靠的是一手好文章,在太宗朝被人举荐入得仕途,后来一步步得到赏识,又做了他东宫的属官,才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他有些得意,也是在情理之中。 李善身上穿着冕服,十分的沉重,所以要尤其的端庄挺拔,才能将这身衣服撑出个模样来。 他站得姿仪卓绝,李义府躬着身子,仰着脸,笑得十分的谄媚,两厢一衬,瞧着更不像一个好人了。 李善皱了皱眉,实在是忍不住了,说道: “你好歹也是凭着一手好文章当的官儿,这文人风骨总也得有些,你这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朕是喜欢阿谀奉承,专挑奸佞小人提拔呢。” 李义府见皇帝脸色是真的在嫌弃他,于是连忙正了颜色,腰杆子也站得直了一些,说: “陛下恕罪,臣不会作伪,幸得明君提拔,心中感激如同日月盈光,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皇帝李善站住了脚,扭过头来,神情清冷地看着他。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李义府却明明白白的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句话: “你再敢多说一句,就撸了你的官,流放岭南。” 他连忙闭上了嘴,还将唇线抿直了,以抵挡皇帝的嫌弃。 李善见状,终于舒心了不少,说道: “上一次长孙无忌的案子,你办得不错。现在还有一件事情,交由你去办。” 李义府连忙正色躬身: “请陛下吩咐。” “濮王死的时机蹊跷,你私下里查一查,看是不是跟长孙无忌有关。” 李义府听闻,眼睛珠子晃了晃,应了声“是。” 李善怕他会错了意,专门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 “朕要的是真相,不是想要长孙无忌死,明白么?” 李义府这才惊讶地抬了头,又看了皇帝一眼,才出声道: “是,臣明白了。” …… …… 昭庆殿,武柔有些焦急地在宫中走动着。 彩衣看着也觉得心焦,劝她说: “娘娘还是坐着看会儿书吧,两位太妃按照规矩,都得先去拜会皇后,才能往这里来。” 武柔听闻,笑了一声,又抱着拳头转了两圈,说: “我知道,就是忍不住心急,好几年没见了,怪想得慌的,也不知道在皇后那儿要耽搁多久。” 彩衣说: “进宫的时间就那么点儿,总不能聊两个时辰吧?” 她说完了之后,武柔顿住了脚,彩衣也睁大了眼睛,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彩衣惊讶地说: “皇后不会真的将太妃们困住,耗干净两个时辰吧?” 武柔放下了手,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说不定还真有可能,你再去派人去探一探,看看她们都在聊什么,有没有脱身的迹象。” 第二百五十章 人心难求 彩衣出了殿门,走到了一个正在浇花的小宫婢跟前,问道: “今日皇后宫中,玲花当值么?” 小宫女放下了手中的水壶,恭敬地回道: “是玲姐姐当值,不过今日下午就该换班了。” 彩衣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兑票,说: “那正好,你去找找她,问问两位太妃在她宫里都聊什么,有没有机会脱身。” 小宫婢将兑票拿在了手里,应了声“是”,转身就去了。 她拎着一布袋干花瓣,一路走过了太极宫中线大道,到了安仁殿外头的花圃上,找了一个正在栽种花草的小内侍,说: “小黄,我找玲花姐姐有东西要给她,请她出来一趟吧。” 那小内侍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负责皇后更衣洗浴的宫女玲花便从安仁殿里走了出来,两个人就站在花墙的外头说话。 小宫婢笑着说: “这是你托我晒的花瓣,已经晒好了,姐姐若是不放心,用的时候,可以再洗一遍。” 玲花笑着说: “哪有不放心的,咱们也不是第一次用了。皇后娘娘喜欢用桃花沐浴,而昭庆殿的桃花开得最好。娘娘都知道,也没说不许用。” 小宫婢就左右瞧了一眼,一边放低了声音,一边拉过了她的手,将手里的兑票塞到了她的手心里,说: “昭仪娘娘问,皇后娘娘跟两位太妃在聊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去昭庆殿。” 玲花倾着身子,小声地说: “不用去问了,我刚刚听侍奉茶水的小绿说,皇后娘娘跟两位也没有聊什么,时不时地问一句话,问完了就冷着场,也不让她们走,这茶水都上了两壶了。” 她说完,迟疑了一瞬,就又将手里的兑票又塞还给了她,说: “这个你拿回去吧,问我这两句话,用不着这么多钱。” 小宫婢连忙又推了一下,说: “姐姐就拿着吧,这钱是彩衣姐姐给的,我可做不了主。再说,你阿娘不是病了么,托人送出去也能多给她买两副药。” 玲花这才又将那兑票攥在了手心里,不好意思地对着她说: “谢谢。” 然后转身走了。 她刚刚进了安仁宫内苑的门,就从旁边闪出来了一个人,吓了她一跳。 她见对面的年长女官面若寒霜,紧张地脸白了一下,攥紧了手中的布袋,低着头喊道: “图司教。” 图司教冷声问: “你刚刚去跟昭庆殿的人见面了?” “是,我托昭庆殿的小红给我送了一袋子桃花干花,晚上给娘娘沐浴泡汤用。” 图司教眯了眯眼睛,问: “内侍省前天才刚刚供了一批,这么快就用完了?” 玲花一直没有敢抬头,说: “放在库房,不知道被哪个给压碎了,不能用了,怕被娘娘责罚,所以才求昭庆殿给我一袋,求司教姑姑千万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图司教听见她说话的声音都发了颤抖,冰冷的眉目的便软了下来。 皇后娘娘性情不定,赏人的鞭子她又不是没尝过,这宫里头谁不害怕,谁不胆战心惊。 就她这动不动就翻脸,一点儿也不念着底下人功劳苦劳的人,谁愿意给她卖命? 图司教看了玲花的脑袋一眼,即便是她觉得玲花有问题,也不打算追究了。 于是便冷冷地说: “行了,以后少跟昭庆殿的来往,小心被皇后娘娘知道,要了你的命。” 玲花这才抬起了头来,似乎很惊讶,然后便又低下头,小声疑惑地说: “皇后娘娘不是一直夸昭仪娘娘恭顺的么?从前昭仪殿孝敬的东西,娘娘也都接着了,为何……” 图司教朝着她翻了个白眼,说: “今时不同往日,你看不出这两个人马上就要对上阵了么?想活命,就机灵一点儿,别触霉头。” 玲花心中一惊,连忙躬身应了一声“是。” 而此时,安仁殿会客的正殿中,王皇后坐在主位之上,手中捧着茶碗,轻轻地吹着气儿,气定神闲,慢条斯理。 而下首位置上,两位太妃娘娘,太宗皇帝的韦贵妃和燕德妃,相对而坐,各坐一边,对视了一眼之后,眼神中都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燕德妃先是将手中的茶碗一下子磕到了手边的案几上,出声说道: “皇后娘娘,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讲,不妨直说了吧,我们进宫来,还要面圣,这时辰过去好久了。” 王皇后听闻,动作滞了一下,随即将茶碗也放了下去,说: “陛下在武德殿忙政事,如果他闲了,自然会来叫两位过去,他还忙着,两位太妃就陪着我坐一会儿不好么?” 她扬起了头,脸色上带着苦色,说: “宫中凄苦啊,看见两位长辈,就想多说说话。” 燕德妃见她这么一副可怜的样子,多少有些心软,不说话了,看了对面的韦贵妃一眼。 韦贵妃接过了话头,说: “这太极宫虽然大,极尽天下富贵,但是毕竟也只是一寸天地,呆得时间长了,觉得苦闷很正常,我们都是过来人,都懂得。 人身不得自由,这精神便得有处寄托。皇后若是实在无聊,可以多研究研究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但凡有一样能钻研到心里去,这苦闷也就没了。” 皇后听闻,无神的双眼从空中转了过来,看向了韦贵妃,韦贵妃依旧雍容、平和。 她扯着嘴角冷笑了一下,说: “娘娘还是这般看得开,听闻娘娘最敬重长孙皇后——陛下的生母,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你们说话的语气可真像。” 韦贵妃眸光闪了一瞬,并未生气,而是顿了顿问: “陛下也跟你说过这个话?” 王皇后脸上的冷笑更大了些,“嗤”了一声,甚至神情有些怨毒,说: “他怎么会跟我说这些?他躲着我还来不及呢。我从前,还想着,我跟他,会跟先皇和长孙皇后一般,成一段佳话。 可是他不愿意理我,我成了个遭人嫌弃的摆设,什么美梦,什么计划,都白搭了。” 她的失落和痛苦的神情不是假的,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心伤难过。 韦贵妃和燕德妃对视了一眼。 韦贵妃便又耐心缓缓地说: “人心最难求,强求不来的。得不来就放下吧,你已经是皇后了,陛下仁善,只要皇后无错,彼此相安无事,不也挺好的么?” 第二百五十一章 谁让人家是皇后 “太妃太天真了,你以为陛下唤你们进宫来,是为了什么? 他每日起早上朝,每日贪黑批奏章,为了揽权,什么都要过问,都要管。 连宫里的内侍和宫女们都替他觉得累,因为宫女们还有小假,还有轮班,他没有。” 王皇后微微前倾了身子,扫视了两位一眼,缓缓问: “这样的他,会有闲情找两位太妃说家常么?” 燕德妃听闻,又看了韦贵妃一眼,问: “皇后觉得是因为什么?” “他想废后,想立那位曾是他父皇嫔妃的女人为后,不得找两位长辈,支持支持么?” 韦贵妃思索了一番,说: “他不是个为了小情小爱,不顾大局的人,或许皇后想多了。” 燕德妃听闻,也笑了一声,爽朗地说: “我觉得也是,他或许是需要我们的支持,但是绝不会为了立武柔为后。 若是对大唐的江山稳固有害,只对他自己有好处,他就做的话, 那当初先帝立他为太子的时候,他也不会当着朝堂诸位大臣的面儿,哭成那个样子,至今还被人到处传,有人说他伪善,有人说他是个傻子。” 韦贵妃听闻,垂眸提醒道: “燕太妃慎言,你口中的人,是当今陛下,不能不敬。” 燕德妃愣了一瞬,随即反而高声说道: “我一直都是这样说话,问心无愧便好,太宗皇帝都不曾把我怎么样。” 韦贵妃无语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再拦她。 王皇后听闻,不屑地说: “人都是会变得,当他不顾一切,将武柔接进宫之时,他就变了。” 燕德妃听闻,诧异地挑了一下眉,说: “我听感业寺的人说,是皇后你要接她进宫的啊。” 王皇后一滞,看向了燕德妃,急得嘴唇动了一下,才说: “是我先动的心思,可是做决定将她接进宫的,是他自己。你们眼中的他,跟我眼中可不是一回事。 我要往东,他偏要往西,但凡我的决定,他全要对着干。 当初我要接武柔进宫,本是为他着想,他骂我一顿。 我要留着武柔续发一年,他偏要自己去将她接进宫里来。总之我不管怎么做,都不可能合他的心意罢了。 如今,我舅舅辞了中书令的职位,被派到偏远小地方做刺史,能管住他的长孙无忌,也被流放了。 所以,他要准备废后,立他最不该立的那个人为皇后了!” 燕德妃想了想,说: “如果当真如此……我也帮不上皇后什么忙。” 王皇后看向了韦贵妃,韦贵妃垂眸不语,没有说话。 王皇后见状,带着戾气冷笑道: “我本也没指望两位帮我说话,毕竟相比较我,你们跟武柔的关系更融洽一些,毕竟一同服侍太宗皇帝,相处的时间长么。” 韦贵妃听她阴阳怪气的,十分不喜欢,轻轻皱了皱眉头。 王皇后说完了之后,便又开始端起了茶碗,慢条斯理地开始吹气儿。 即便那茶水早就已经冷的不冒烟了。 气氛一下子又冷了,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 燕德妃见她也不让她们走,翻了个白眼,又将那茶水端了起来,解闷似的饮了一大口。 在心中没好气的想,谁让人家是皇后呢。 …… …… 彩衣得了安仁殿的消息,便原样告诉了武柔。 武柔一听,说: “那她这就是故意的了,陛下现在在武德殿跟几位大臣议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彩衣说: “要不……改天?反正两位太妃也没事,时常让她们进宫来不就得了。” 武柔冷哼了一声,说: “就她这么一点儿伎俩,就要难得咱们改天?做梦!……你去掖庭宫,找三春四秋,她们今日不当值,在房间里休息。 让她们随便哪一个,去安仁殿,就说是陛下说的,让两位太妃,速来昭庆殿。” 彩衣听闻,眉头忍不住跳了一下,吓得声音都结巴了,说: “要……要不,我让……我让……小曲去武德殿跟陛下求个口谕吧。直接让她们去,不是假传圣旨么?” 武柔微微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说: “就这么一点儿小事,也要找他帮忙,他不得累死?放心,等晚上他来,我会告诉他的,他肯定不会怪罪,去吧。” 彩衣犹豫地转了转身子,最终还是听话的去了。 …… …… 皇后安仁殿。 韦贵妃干坐着难受,叹了一口气说: “哎……要不,皇后替我找两本书看看吧,干坐着,怪难受的。” 王皇后正要说话,外头图司教走了进来,俯首道: “皇后娘娘,武德殿的宫婢来了,说传陛下的口谕,让两位太妃速去昭庆殿。” 燕德妃听闻,跟解脱了似的,立马便站了起来,说道: “那咱们就告辞了。” 王皇后眼神慌了一瞬,随即说道: “慢着,让人进来,我问问陛下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图司教听闻,俯身出去带人去了。 不一会儿,三春被带了进来。 王皇后一看是她,什么还没有想,气就先起来了,侧着脸问: “你不是武昭仪的人么?!” 三春听闻,恭恭敬敬地回道: “回皇后,奴婢曾经是昭庆殿的,可早就在武德殿里侍奉陛下了,娘娘见过我的。” 王皇后怒道: “我不是问你这个!陛下若是传旨,一般都是派遣内侍来传,怎么会轮到你一个守夜的宫女?!是不是武柔假传圣旨?!” 韦贵妃和燕德妃听闻,都好奇地朝着三春看了过去。 三春感受到了两位的视线,不自觉地心里也开始慌了,但是她却抬了眼睛,顶着恐慌说: “昭仪娘娘让我去问的陛下,陛下便直接遣了我过来,娘娘若是不信,可以直接去问陛下。” 王皇后听闻,瞪圆了眼睛,不说话了。 她那里敢去问他。他不待见她,看不见还好一些,看见了又要吵架,这对她现在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韦贵妃这才站了起来,雍容优雅地说: “皇后,既然陛下有旨意,那我们就去了。” 说罢,也不等王皇后回话,便直接走了出去,燕德妃早就忍不住了,紧随其后,就跟了出去。 王皇后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心里头团的火气越来越大,气得一把将茶杯扫了下去。 第二百五十二章 让他不要管 韦贵妃和燕德妃先后进了昭庆殿。 武柔一见她们,立时便喜出望外,迎了上去,到了跟前,又端庄地站住了脚,恣仪优雅地朝着两位行了礼: “阿柔见过两位太妃。” 似乎还是从前那个五品才人的样子。 韦贵妃本来就喜欢她,连忙抬手将她扶了起来,说道: “武昭仪客气了,快起来。” 燕德妃也在旁边看着笑,说: “……我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天。从前弘化公主上奏先帝的奏章,都是你背了告诉我,虽然跟我无关,我看着也开心。 本想着念着这情分,差着人去感业寺照顾你,结果听说你入了陛下的后宫,当时可是吓了我一跳,以为她们骗人的。” 武柔不好意思地笑了,微微低着头,说: “当时多亏了两位太妃惦记着我,才让我在感业寺没有那么难过,阿柔这辈子都记得两位的好……两位太妃快请坐。” 昭庆殿早有将席位摆好了,燕德妃和韦贵妃入了席,燕德妃便爽朗地说: “好都是相互的,应当应分。” 她说着又笑了笑,说: “不过,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都不如陛下下个旨意来得好。” 韦贵妃听她们说完了,才缓缓说道: “其实我是真没想到,我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他从小就端庄守礼,谨慎自持,孩子时活得就累。我以为……” 她顿了顿,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 “但既然现在这样,那也挺好的。人一辈子,为自己任性一回,也没有什么不好。” 武柔听闻,真心地笑了出来,她陪坐在一旁,缓缓躬身,低下了头,诚恳地说; “两位能支持我们,阿柔心里实在是欣慰。倒是比让我长两年寿数,都能让我开心。” 韦贵妃微微笑着说: “外头的人不明就里,全往荒唐的地方想了。而我们都是你们身边的人,这宫里的事情如何,我们都知道。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 唯一担心的不过就是外头的言论,对陛下的威严有损。但是如今也已经让他扛过去了,那就更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燕德妃眼睛眨了眨,问道: “哎……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情谊这么深了?竟然让他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将你接进了宫,从前我可是很不喜欢他那个性子,这一回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韦贵妃听闻,微微转过了身子,侧着脸不满地说: “燕妹妹自己喜欢胡闹就算了,盼着点儿小辈的好吧。” 燕德妃听闻,立马瞪了过去,冷哼了一声,仰着脸骄傲地说: “先帝也没有嫌弃我胡闹,反而夸我有豪爽之气,韦姐姐的教训我可不爱听。再说了,咱们现在各自归家,我也不归你管了。” 这两人性子不同,燕德妃爱太宗皇帝爱的深,所以对长孙皇后是心存嫉妒的。 但是韦贵妃却是长孙皇后的崇拜者。 所以两个人平时看着和睦,但总是莫名其妙的,因为一两句话就不对付了。 武柔早都已经习惯了,看见了这一幕,甚至还有些怀念,她不由地笑了出来。 两位太妃都看向了她,韦贵妃先是有些不好意思,缓缓说: “让你笑话了,我们两个都是有孙子的人了,还在你面前拌嘴。” 武柔摇了摇头,眼睛里头满是怀念的神色,诚恳地说: “我不是笑话,我是想念。曾经的后宫,有两位在,我就觉得心里头安稳。如今后宫的主人变了,后宫的气氛也变了,我不喜欢。” 韦贵妃虽然有些感动,但是依旧从她的话里警觉了起来,因为她不满王皇后,似乎在为废后做铺垫。 燕德妃叹了一口气,说: “却是不一样了。” 她说着白了韦贵妃一眼,没好气地说: “虽然说从前也没有见得有多好,但是至少人看着有些精神气,那王皇后也不知道怎么对待下人的,她那宫里,连带她自己,各个面如土色,跟没吃饱饭生了病似的。” 韦贵妃心中一动,眸光转了一下,没有吭声。 武柔接着话说: “王皇后心性狭隘,性子有些怪,你们是没有看见郑贵妃,虽然身为贵妃,却被她带在身边非打即骂,当出气筒,折磨的人已经不成样子了,比之民间的妾室还不如。 民间有些名望的家族,正妻也不会这么失礼地对待家里的小妾。” 韦贵妃自己便是贵妃,听了这个话,总有些带着自己的感觉,甚是不舒服。 燕德妃在旁边瞪大了眼睛,说: “贵妃?非打即骂?……好家伙她娘家人还不得上朝参她一本?” 韦贵妃在一旁提醒道: “小九的后宫,除了皇后,其余几个都是当初做太子时,纳的几个罪奴宫女,即便是封亲,那也得有人啊。罪奴能有什么亲?自然更是没有当官的了。” 燕德妃恍然了一下,又说: “这小九后来就没有选几个官员女子入后宫?按理说那些朝臣们早就该为此上谏言了呀。” 武柔连忙说道: “没有……因为王皇后无子,当时柳仕还是中书令,还在盼着皇后生子稳固后位呢,怎么可能会力谏陛下选其他官宦女子进宫,那不是引狼入室么?” 韦贵妃点了点头,说: “说得也是。” 武柔看了看她们两个的脸色,随即从席位上走了出来,直接款款跪在了她们的面前,拱手道: “陛下想要废后,两位长辈,育有两位极出色的亲王,足以代表李唐皇室的意见,希望能予以支持。” 韦贵妃和燕德妃对视了一眼,又看向了武柔,没有吭声。 武柔又观察了一下她们的表情,说: “这事情,陛下和我商议过,想听听两位的意见,如果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阿柔受恩于两位,不会有怨言,陛下更是不可能了。” 燕德妃想了想,又看了韦贵妃一眼,见她依旧在沉思,于是直接仰脸道: “我反正是没什么意见。那王皇后我也不喜欢,不爽利,也没见有什么德行。 陛下要废便废吧,回头我跟贞儿说一声,让他不要管。”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好处 韦贵妃却看着武柔,神情有些无奈,说: “你先起来。” 武柔心中有些忐忑,但是也依言站了起来,就那么看着她。 韦贵妃揽了一下宽大的袖子,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 “我看你这么急迫,看来陛下不单单是想废后,还想立你为后,是么?” 武柔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 韦贵妃有些急切地说: “这要求是你提的?毕竟对于陛下来说,能与你相守,本来就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你是皇后还是昭仪,对他来说,并无什么区别,何必要冒险遭世人反对,也要立你为后呢?” 武柔本来还有些避讳的神情,在韦贵妃说话间,渐渐坚定了起来,她抬起了眼睛,锋利的眼角变得深邃,眼角的媚色也少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说: “不错,当初陛下来感业寺找我,这是我提的条件,他若是不答应,便永不相见。” 韦贵妃轻轻皱了皱眉头,问: “做皇后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么?现在即便你不是皇后,你也得到了该有的尊崇,再过两年,他可以封你为妃,其实也是一样的。 你要是真的在意他,就应该替他想一想大唐,想一想他的难处。” 武柔听闻,低下了头,下意识地便在屋子里头踱起了步子。 她很认真的在思考韦贵妃的提议。如果照着韦贵妃和燕德妃的路子,她们的生活也不差。 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曾有长孙皇后那么一个皇后,她要是做了贵妃,皇后是谁? 这个皇后若是第二个王皇后,那以后她要是年老色衰,没了宠爱,岂不是会变成第二个郑贵妃。 这么想着,武柔便问出了声: “自然区别大了,我要是不做皇后,那皇后会是谁?太妃当年,是知道有长孙皇后这么一个正妻,才甘心给太宗皇帝做了妾室的。 但是对于我来说,那位未来的皇后,是个未知数,我不能将我自己的命运,压在一个未知的人身上。 况且,我与陛下两情相悦,他愿意封我为后,我也有机会做皇后,为何要放弃?” 韦贵妃还要说话,燕德妃打断了她,说: “说得好,是个兵都想当将军,是个男人都想当皇帝。想当皇后就去争取么,这世上能有几个人,给人做妾还做得不亦乐乎?” 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白了韦贵妃一眼。 韦贵妃听了之后,气息为之一堵,微微侧过了脸来,雍容华贵的脸上,微微带着怒气。 武柔心里头尴尬地纠结了一下,因为她想起来,李善便是那个不愿意做皇帝的人,韦贵妃便是那个做妾做得不亦乐乎的人。 燕德妃这一句话,贬了两个人,抬了她…… 额……好像没有什么说服力啊。 韦贵妃瞪着燕德妃,燕德妃便坦坦荡荡地看着她,较劲一般,韦贵妃说: “妹妹早就想当皇后,这我知道,奈何在先帝心中,他的皇后只有长孙氏一位,不愿意立别人。 这么多年,你不乐意,不也跟我一样,做妾做得不亦乐乎?” 燕德妃怒了,武柔在一旁看着她捏紧了手,感觉她立马就要拔刀了,虽然她没带刀。 殿内气氛压抑。 武柔还没有想出怎么化解这个僵局呢,燕德妃先行移开目光,气势松了下来,说: “罢了……那两位都已经合葬相守了,咱们两个还像个傻子似的,在这儿争,有什么意思?” 这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爽朗中似乎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怅然。 韦贵妃想起了故去的人,也跟着伤心了起来。 殿阁内的气氛,一下子又从剑拔弩张的氛围,变得凄凉哀伤。 过了一会儿,韦贵妃抬了一下眉毛,将心中的郁结之气扫了出去,温柔缓缓地说: “我如今劝你,也是因为今日的大唐,也有我们的心血,我们是跟着先帝后,一路走过来的,其中的艰险和曲折,犹在昨日,故,舍不得大唐基业有什么闪失。 如若为了陛下考虑,为了大唐考虑,我不希望他立你为后。” 武柔有些激动: “为什么?” 她一直以为韦贵妃是会支持她的,没想到,反倒是她在反对。 韦贵妃看着她,直视着她的眼睛,说: “因为你是太宗皇帝的嫔妃,名声并不清白。” “可太妃刚刚还说……” “朝堂之上,名声比真相重要。真相是什么?又不是人人都能看见。 可是名声是口口相传的东西。人人都有一张口,人人都只信自己想信的东西,说自己想说的话。 你的身份,四处张扬,昭告天下,对陛下,对大唐,只有害处,没有好处。” 她话音刚落,从外头飘来了一道温柔好听的男声: “不,有好处。” 三个人往门口处看了过去,一道明黄的身影从外头拐了进来,站在了她们的面前。 是皇帝李善。 两位太妃连忙站了起来,一起行礼: “见过陛下。” 李善也规规矩矩地朝着她们行了一个晚辈礼节,温声说: “小九见过两位太妃,两位身体还好吧?” 两位太妃连忙将他托了起来,笑意盈盈地说: “好着呢。” “托陛下的洪福,一切都好。” 皇帝自顾自地坐在了武柔的位置上,示意武柔与自己坐在一起。 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案几之后,一个清雅俊朗,一个温婉动人,颇有些举案齐眉的意思。 李善微微前倾了身子,以示恭敬,对着韦贵妃诚恳地说道: “太妃说得那些,在朕决定接她入宫的那一刻,就都已经考虑过了。如今封不封后,朕的名声也就这样了,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可是,我想让她做我的正妻。” 他说着垂了眼眸,顿了顿又说: “说句不太负责任的话,这皇帝每日当的够累够痛苦的了,我希望我能有一个正常和谐的家,要不然不知道哪一天,就坚持不下去了。” 韦贵妃有些不敢置信,微微皱了皱眉,劝说道: “陛下,何至于这么说得这么严重。” 李善苦笑了一声,说: “从前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毕竟我父皇和母后很恩爱,身边的例子也没见这么难相处的。 可我与皇后,就是这么严重,严重到我一看到她,就觉得这辈子难以安宁……这也是武柔进宫了之后,才好了些。 若是早两年你们来看,我得是每日苦大仇深,愤愤不平的样子。” 第二百五十四章 怕我下毒? 他抬了眼睛,扫视了一眼两位太妃,诚恳地说; “你们知道我的脾气,我不喜欢争吵,也不爱生气。可是我们吵架,已经好几次惊动侍卫护驾了,他们以为我有危险。” 韦贵妃和燕德妃对视了一眼,眼睛里都有震惊。 这在她们看来,是不敢想象的。 过了一会儿,韦贵妃叹了一口气,说: “既然陛下心里头什么都明白,衡量过之后,也觉得必然要如此,那我也支持你们,回去之后,我会跟慎儿打个招呼。” 武柔听闻,高兴极了,说: “我就知道两位太妃最好了,如果有可能,希望两位太妃在皇室勋贵间,多替我们说说话,到时候时机到了,不要让反对的声音太过大了。” 燕德妃很是爽快地说: “既然是支持,自然帮你们先行探探口风,说些好话。” 韦贵妃也说: “回头,我们若是探得了大家的意见,都会告诉你们,让你们好事先做个准备。” 皇帝李善听闻,感激地笑了,微微躬身,又道了一声“多谢”。 …… …… 皇后的安仁殿,早上。 皇子们例行站在王皇后的面前,请安听训。 王皇后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个孩子,自己的养子李忠,和武柔生的孩子李弘。 李弘今年刚三岁,生的有七八分像李善,那唇形却像极了武柔,平和的眉眼间,便添了些浓烈和热情。 皇后瞄了一眼旁边的太子李忠,他现在已经十岁了,相貌普通不说。 见他低着头,连脑袋都不敢抬,身上穿着太子的龙服,却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小儿大方,她心中又是急又是气,越发的气不顺了。 “今日功课学到哪儿了?”她冷声问。 太子李忠抖了一下,小声地回道: “学到……《孟子》第六篇。” 皇后听闻,皱了皱眉头,怒道: “前天问你,就是这一篇,三天过去了,还是这一篇?你的心都用到哪儿去了!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是太子,要比任何孩子都用功都聪明才行,要不然,迟早要被人夺了太子之位去。 要是你的太子位保不住,是什么下场?!” 太子李忠躬着的手都抖了一下,小声回道: “会……会死。” “你知道就好!还不赶紧去上课!” “是。”太子应了一声,转身低着头,忙不迭地走了,跟逃跑一样。 剩下了李弘还站在原地,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王皇后,不吱声。 王皇后看了他一会儿,不由地有些心酸。 如果是她自己生的孩子,说不定也会像李弘这般,惹人怜爱,透着聪慧。 可惜……这辈子恐怕不能了。 她眸光暗淡了下来,朝着李弘招了招手,强笑着说: “弘儿,到母后身边来。” 跟着李弘身后的乳娘,吓得眼皮子都跳了一下,差点抬手要拦,但是又缩了回去,生生忍住了。 李弘听话的往前走了两步,依旧用眼睛看着她,似乎很好奇。 王皇后问他: “最近你阿娘都在做什么?” “……吃东西,吃完了吐,吐完了又吃。”李弘想了想说。 王皇后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她知道武柔又有了身孕了,已经四五个月了。 可是不论她听多少遍,还是觉得心中很难过。 李弘突然问: “母后,你为什么每天都不开心?” 这个话这个当口问,当真有些讽刺的意味,殿里的人都惊了一瞬,李弘的乳娘连忙恭顺地解释道: “皇后娘娘,小皇子不懂事,最近总是问东问西的,他什么都问,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王皇后抬着眼睛看着李弘,因为恨意和委屈,嘴唇下头的肌肉都显现了出来,但是那孩子依然用清澈和好奇的眼神看着她。 她知道小孩子并无别的意思,于是没好气地说: “本后用你解释?!” 乳娘连忙禁了声,不说话了。 王皇后将自己的情绪又平了下去,从旁边的糕点盘子里,拿了一块糕点给他,问道: “你父皇和你阿娘,有没有说些关于我的话,说来给母后听听。” 乳娘见状,急得连忙出声说道: “娘娘,小皇子早产出生,身子弱,吃不得寒凉的食物,太医院千叮咛万嘱咐了的。” 王皇后听闻,拿着糕点的手滞了一瞬,似乎想收回,但是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乳娘的紧张,于是冷笑的斜着他,说: “这是怕我下毒?” “奴婢不敢。”乳娘连忙跪下赔罪,又说了一句:“是真的,小皇子身子弱,吃凉东西总是拉肚子,不能吃。” “该死的奴婢!竟然敢这般顶撞我?!来人,给我掌嘴!”王皇后冷冷下令。 李弘左右看了看,连忙伸出稚嫩的小手,将王皇后手里的糕点给抢了过来,说道: “父皇说了,母后是不会害我的。” 王皇后眼睛猛然亮了起来,很高兴,也忘了去惩治乳娘的事情了,连忙看着小李弘的眼睛,欣喜地问: “是真的?你父皇真的这么说的?” 李弘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很肯定地说: “嗯,他说了,母后怕死,为了避嫌,我在母后这里恐怕还要比在别处安全些。” 王皇后听闻,脸上的笑容渐渐的僵硬,满是失望,眸光也暗淡了下来,像是魂魄都伤心的飞出去了,沉默了片刻之后。 她故意凑近了李弘,几乎贴着孩子的眼睛,故意恶狠狠地说: “他说得不对,这糕点有毒,我就是想让你死。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么?” 可是李弘却不害怕,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眸子里闪着善良和悲悯的光,直接将那糕点塞进了嘴里,轻轻地咬了一口。 王皇后怔住了,她看着小孩子清亮干净的眸子,有些不可置信地往后撤了撤,然后冷笑了一声,说: “你也就看着聪明,都跟你说有毒了,还吃?” 三岁的李弘,双眼明亮,那双眼睛像是直通人心一般,乖巧地说: “我知道母后喜欢我,只是不开心罢了。” 王皇后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 她看着他,内心在那一刻,像是什么东西在崩解一般,化作了汹涌的水,慢慢地从心口满溢出去,一直涨到了眼睛里。 天知道她多喜欢孩子,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时间长了之后,连带着看别人的孩子,都生出了几分幻想,总觉得那像是自己生出来的。 可是这一点,谁都不知道。却被一个三岁的孩子看穿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当女儿养 武柔一边给孩子整理着衣服,一边听着乳娘说着今日皇后那里发生的事。 直到听见李弘主动将那糕点吃了,气得拍了他的身子一下,怒道: “你傻不傻?!怎么不听话。” 李弘被拍地身子晃了一下,委屈地看了一眼旁边看奏章的父皇,说: “可是确实吃了没事啊。” 武柔气急了,说: “等有事情就晚了,这种事情是能冒险的么?!我再跟你说一遍,别人给的入嘴的东西,能拒绝就拒绝,遇见不能拒绝的长辈,先给人送嘴里,让那人咬一口,你再吃。记住了么?!” 小李弘乖乖地点了点头,又看了旁边的皇帝一眼。 李善这才合上了奏章,扭过头来笑着说: “这孩子挺好的,都能给皇后说哭了,就别训他了。” 武柔听闻,掰着孩子的肩膀,让他转了一个圈儿,说: “带走休息去吧。” 乳娘应了一声“是”,就领着孩子出去了。 武柔这才从胡床上站了起来,走到了李善的身旁,李善扬起了脸来,伸出一只手扶着她坐到了自己的身旁。 武柔坐下之后,狠狠地叹了一口气,说; “他不仅仅是随了你,而且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有些善良过了头。你好歹还知道跟人保持距离,警惕生人。 他倒好……都有些以身饲鹰的意思了,傻不傻?你还准备立他做太子?!这样的太子被人坑死了都不知道!” 李善听闻,将手肘支在了案几上,托着额头,扭着身子审视着她,拿起了皇帝的腔调,说: “听爱妃这个意思,是嫌弃朕不好了?朕不如人,生出来的孩子更不如人?” 武柔本来在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听闻连忙转过了头来,鸢尾花似的眼尾带了媚色,笑着说: “臣妾哪有这个意思,陛下在臣妾心中,是经天纬地的男子,如同神人一般,悲天悯人,自然是最好的。” 李善缓缓的侧过脸去,眼睛随着动作,慢慢地由直视,变为了用眼角斜着她,颇有些傲娇地说: “少来,我才不信,你就是嫌弃我。” 武柔刚刚作态的谄媚没了,直接伸出了手捏了一点点出来,笑着说: “确实有那么一点儿。陛下自己不也嫌弃么,要不然你喜欢我做什么?我可一点儿不善良,不大度。” 李善顿时一哽,没了反驳之语,过了一会儿,他无奈地说: “我说认真的,咱们弘儿挺好的。你只听见了他吃了皇后的糕点,没听见后头乳娘说,皇后怔了许久,还哭了。 三言两语能直戳人心,让人潸然泪下,那是高僧才能做到的境界。咱们弘儿有这样的天性,身边定然不罚自愿支持他,跟随他,保护他的人,别总是打击他。” 武柔眸光闪了闪,一开始是真的被说动了,但是后来她猛然一想,说: “不对啊,一个孩子童言无忌,能打动大人的心,那是常有的事情,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以为咱们弘儿成了得道的高僧,受众三千,信徒一片了。 太会哄人了!差点就信了你。” 李善却转过了头,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刚刚你还说他有些以身饲鹰的意思了。” 武柔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脸上温情又宽和的神情,在烛光下,似乎带了一层光晕似的,那样柔和,令人感到安宁。 她抱着他的胳膊,缓缓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说: “是你太好了,看谁都能看出好来。他那样的也好,我这样的也好……” 李善伸出了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微微歪了头,将脸颊靠在她的发心上,没说话。 气氛甚是温馨。 过了一会儿,武柔喃喃地说: “我希望,这一胎是个女儿,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我的愿望。” 李善听闻,轻轻“嗯”了一声,说: “我还希望你以后都不要生了,不安全。” 武柔听闻,立时便扬起了头来,恼怒地看着他,说: “怎么又说这个?!你不跟我生,准备跟谁生?!” 自从弘儿出生时,出的那件事情,他表面上沉静,情绪又内敛,看着没有多大的反应,可是实际上她养好了身子之后,好久他都没碰过她。 就是两个人躺在一个床榻上,他抱着她搂着她亲着她,就是没有下文。 无论武柔怎么勾引都不管用,后来直接就宿在他的甘露殿,白天见面,晚上不来了。 那一段时间,武柔都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李善厌了她,可是看白天的相处又不像。 后来再三追问,他才说出了心里话,说是害怕她出事。 武柔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加以威胁,最后追着他,快要将他的脸和脖子都亲烂了,才有了这一胎。 有了他也不高兴,时不时地就要叹一句不应该,后悔自己没忍住。 “为什么一定要跟谁生呢?朕不招女人侍寝又不会死。”李善皱着眉头,很是不满地看着她说。 武柔十分的不要脸,仰着下巴,将唇凑到了他的唇角,轻声说: “你愿意当和尚,我还不愿意呢。我想要你,我特别特别想要你。你要是不想要我,那我就要怀疑你的心,不在我这儿了。 ……这话我说了多少遍了,还要提?” 李善看着她,眸光渐渐幽暗了起来,凑过去深深地吻住了她的红唇,那个吻那么的深情,那么的旖旎婉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也很想要她,很想很想。 许久他松开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说; “算了,以后再不提了,都已经有身孕四五个月了,提这个还有什么用,凭白显得矫情。” 说完,便扭过头去,接着看奏章去了。 武柔被亲的有些迷糊,听闻笑出了声,头挨着他的肩膀说: “我希望是个女儿,求老天爷满足我这个愿望吧。已经有了弘儿了,再有个女儿,长得像她的姑姑,晋阳公主一样就好了。” 李善听闻,微微勾起了唇角,笑着说: “朕是天子,跟你保证这一胎是个女儿,放心吧,一天念三遍。” 武柔扬起了脸来,问: “那万一不是怎么办?” “不是也当女儿养。”李善少有的开起了玩笑。 武柔顿时笑出了声:“……胡说八道,陛下学坏了,学会信口开河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专出美人 大理寺监牢里。 新上任的中书令李义府,志得意满地在监牢里晃悠,身后是大理寺丞卜安民。 李义府脚下踩着四方步,故意走得很慢,身子有节律的摇晃着,一边走,一边看着监牢里的人。 卜安民依旧躬着身子,唇上留着的八字胡须因为笑,成了平的,本来体面的面相显得有些滑稽,他问: “大人……您这是找什么人呢?大理寺有名册,我去给您翻翻。” 李义府叹了一口气,走了好几步,依旧没有回答。 身后跟着他的卜安民,脸色黑了一瞬,但是很快又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大人这么年轻,就得陛下赏识,做了中书令了,实在是可喜可贺,下官官小,也没敢去府上道。 既然这次又见到了,家里有一幅魏晋时期的字画,回头给您送到府上去,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李义府听闻,这才扭过了头来看他,但是也只是倨傲地扭了一半的脸,用下巴戳着他,说: “哼……卜大人也不必说得这么好听,实际上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心里头都清楚。我是寒门出身,在长安城这遍地功勋的地方,上不得台面。 更何况,我上次办得是长孙无忌,与长孙无忌有交情的人,敬佩他的人有多少? 我这一番虽然是立功,但是在你们的眼里,我是个跳梁小丑一般的小人,不在背后骂我就算好的了,哪里会真心的恭喜我。” 卜安民听闻,在暗地里翻了个白眼,笑着说: “哎……我也是寒门子弟啊,您听听我的姓,卜……我哪有资格瞧不起您呐。” 谁知李义府冷笑了一声,说: “哎……我又不是怪你什么,瞧不起不是很正常么,我也看不起我自己的门第啊,你看……” 他说着站住了脚,半仰着面,举着双手,像是在空中临摹想象什么东西似的,说: “你看啊,即便是现在那长孙家全族流放,说起来他那个姓氏,依旧觉得有一层光环,好似依旧比我这个中书令还要高贵几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说完,他还十分真诚地看向了卜安民,那表情是真的很疑惑,想听一个答案。 卜安民看着他尴尬地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义府放下了手,又背到了身后,气宇轩昂的又走了起来,说: “哎……这个事情,我琢磨了好几天,估计是在朝中经营了许多年,太出名了的缘故。 所以,我也要做大唐的功臣,做陛下信任的肱骨,有朝一日,等我死了以后,配享太庙,陪葬昭陵,那估计便比得过那些人了,是不是?” 卜安民心里头实在是受不了他这么卖关子了,但是还是得耐着性子,跟在他屁股后头客套,说: “凭您的才华和忠心,一定可以的。” 李义府扭过头来,突然问: “那……你忠心么?” 卜安民听闻,猛地抖了一下,震惊地抬起了眼睛来,颤巍巍地问: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呵呵……” 李义府说; “我听说,当初昭仪娘娘奉陛下的旨意,来大理寺看望那几位被关押的公主,你拦着非不让进。” “我那是……”卜安民举起了一只手,刚要为自己解释。 李义府便打断了他的话,说: “哎……你不需要跟我解释,你就想一想,陛下和娘娘相不相信你就行了。” 卜安民听闻,哭丧着脸说: “大人……大人一定要帮我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或者您替我想个办法,我该怎么办呢?我当时……我当时也是听长孙无忌的命令啊。 我就是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儿,像这种宗亲谋逆的案子,陛下下旨让谁来查案,那就是谁做主。 我们这大理寺也就是个协助的角色,连我们寺卿大人都没办法,我能怎么办啊。” 此时李义府已经穿过了牢房的过道,从男牢房走到了女牢这一边。 他撩了衣摆,抬腿上了阶梯,转了个弯儿往里头走,十分的熟络。 当初审理长孙无忌的案子,他已经将这牢房的布局,都已经熟悉过了,随即说: “我毕竟不是大理寺的人,不懂你们的门道,当时我只盯着长孙无忌,这女眷们,没有怎么过问,是不是有人偷偷进来过,又送了消息出去,我也不知道。” 卜安民已经急了,他自然是知道,牢房的牢头,肯定是有自己来财的门路的。 只要不坏事,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从来没有追究过。 可是这个时候,他不敢说真话,也不敢说假话。 于是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拱手道: “大人,您到底要找什么,还是给透个底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绝不含糊,只求大人,在陛下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正在这个时候,牢房里头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带着牢房里的回音,轻飘飘地飘了过来: “大人……妾是冤枉的,大人救救我。” 李义府歪了一下头,视线绕过了挡在他面前的卜安民,循着声音望了过去,就看见前头的一间牢房里,一个女人扒着牢房的门,看着这里。 第一眼,就觉得她很白,很亮眼。 在这阴暗的牢房里,那个女人穿着一身囚服,却好似在发光似的。 李义府的眼神一下子直了,又往前走了几步,渐渐看清了她的长相。 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成熟妇人,五官秀美,头上的发髻松散。 虽然凌乱着头发,但是乌黑亮丽,衬得她那雪白的皮肤,更加的亮眼。 所以即便是她脸上有脏污,也显得十分的干净。 李义府愣住了,半晌转过头来看向了身后的卜安民,道: “这位娘子犯的什么罪?” 卜安民还沉浸在前途未卜的担忧里,有些跟不上这位新任中书令的节奏,愣了一瞬,才走过去,凑在了李义府的耳边,小声地说: “大人小心啊,她是个杀人犯,县府送过来,等待大理寺最终审核,就要秋后问斩的。” 李义府有些惊讶,又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也看着他,一双眼睛似乎天生含情一般,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哪个县送过来的?”李义府问。 “沛县。” “沛县……江南道。”李义府看着女子微微眯了眯眼睛,喃喃地说,“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专出美人。” 卜安民看了看他那色咪咪的样子,又看了看那女子,说: “大理寺里有她的卷宗,大人若是感兴趣,我可以调出来给大人看看。”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有没有那个缘分 李义府听闻,有些怨怪地说: “我看卷宗干什么?有这个时间,看看美人不好么?你先出去,让我跟这美人说几句话。” 卜安民听闻,心中骂了他一句好色不要命,好心当做驴肝肺,随即躬身道: “是是,你们聊。” 然后便退了出去。 这监牢关的是死刑犯,女子死刑犯毕竟是少数,所以这间不大的牢房里,也就她一个,外加外头站着的李义府,总共也就他们两个。 李义府今年也就四十一二,正是一个男子功成名就,身居高位的时候,再也没有比他更得意的了。 他背负着双手,往前走了几步,又微微眯着眼睛,多看了她几眼,说: “这位小娘子,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突然想起了虞姬。我敢肯定,当年跟随西楚霸王的虞姬,肯定就长你这个样子。” 牢里的女子听闻,很是温柔了笑了,扒着栅栏门的双手紧了紧,往后退了两步,行礼道: “妾孙氏见过大人,妾已经年老色衰,还能得大人这般赞誉,实在是受宠若惊。” 李义府见状,又抬了眉,很是赞赏地说: “难得啊,人美,又进退得体,不知道如何就犯了死罪,大好一颗美人头颅就要落地,实在是可惜。” 孙氏款款下跪,两只手端在腹部,抬头婉转地看了李义府一眼,说: “妾是冤枉的,妾的夫君刘裕梁年五十六岁,寿终正寝,只因夫君在世时,多宠爱于我,主母早就心生嫉恨,又因为妾当日与夫君同寝,便污蔑我杀夫,还请大人替我伸冤。” 李义府看着她,心中颇为惊奇。 按照道理说,一个女子若是犯了死罪,秋后马上就要问斩了,那么她求人为自己伸冤,不得苦大仇深,泪水连连,急切至极么? 可是自从听到了这个女子的第一声求救声时,她便像是现在这样,不慌不忙,进退有度,让人只瞧见了美,瞧不见失错,亦看不出紧急来。 倒像是做戏一般。 李义府转了半个身子,看向了身后的大门,早已经瞧不见卜安民了。 孙氏见他这样,眸光闪了一瞬,好奇地问他: “大人为何向后看,再看什么?” 他转过了身子过来,装腔叹了一声说: “孙娘子实在是美得不真实,我不由地想,是不是有人专门设计你我见面,给我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又或者,孙娘子是个妖精,来蛊惑我成为下一个刘……” 孙氏听闻,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接过话道: “是刘裕梁。” 她似乎忍不住,抬了袖子遮住了嘴,笑得更开心了些,说: “大人可真会开玩笑,我若真是妖精,怎会被下了大牢,判了死刑呢? 至于是不是安排大人见我,那我可不知道。我在牢里哪里也去不了,是大人主动走到我面前的。” 李义府眸光转了一瞬,似乎见她这样,魂魄都被勾去了一半,再缓过神来时,便说: “嗨……陛下派我来查案,到这里之前,并没有知会其他人,来牢房里逛一逛,也是我自己要来的,自然不可能提前安排,是我多想了。” 他顿了顿,抬手疑惑地问: “可是孙娘子为何不急,你这命不是快没了吗?” 孙氏瞧着他,又抬手笑了笑,说: “我从出生之时,就只会笑,不会哭,长大之后,不管多大的难事,也从来没有哭过,我也不知道是为何。为此我夫君才特别的疼我,说我欢颜慰心,十分难得。” 李义府信了,而且,更加的对这个女子感兴趣了。 他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转而慢慢地转过了身子,往外头走去。 孙氏瞧着,迟疑了一瞬,随即从地上站了起来,又扒着栅栏喊道: “大人,你会救我么?大人若是能救我,妾必定结草衔环,终身以报。” 李义府停住了脚步,又转过身来,侧着半张脸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十分留恋不舍,过了一会儿,他说: “那就要看,咱们有没有那个缘分了。” 说罢,他便抬步走了。 出了这牢房外,就看见大理寺丞卜安民,背着手腆着肚子,在不远处来回转悠,瞧见他出来了,立马躬身应了过去,喊道: “大人。” “你怎么还没有走?” 卜安民愣了一瞬,说: “我在等大人,看看您还有什么吩咐啊。” 李义府说: “我哪有什么吩咐,我就是来随意逛一逛。” 他说着顿了顿,抬手,伸出了一根手指,举在了一旁,正好是身后那间牢房的位置: “那个……” 卜安民看着他的手势,用一双渴望答案的清澈眼神,急切地问: “什么?” 李义府端着腔调,似有犹豫,又似懊悔,很是复杂的演了一番,然后才将手放了下来: “哎!没什么,你去忙吧,不用陪我,我随便逛逛,问一点儿事儿。” 卜安民心中一堵,如果他能动手,现在恨不得直接给李义府一个嘴巴子。 这厮有什么话不能直说,这样子,是看上了那个女囚犯,想要呢吧? 谁让长孙无忌失了势,他们站错了队,遭了陛下的嫌弃呢。 此时只能巴结这一位了! 卜安民做出了一副瞬间了然的表情,谄媚地笑着说: “明白,我明白……” 随即就真的走了。 李义府侧过半个身子,又看了看身后,十分得意地笑了。 他慢慢地踱着步子,真的就在牢房各处闲逛,然后朝着一个衙役走了过去,踱步到了他的身旁。 那名衙役立马躬身行礼: “李大人。” 李义府笑着将腰上的荷包解了下来,从里头抓了几颗珍珠,摊在手心里,伸到了那名衙役的眼前,说道: “有个事情问你,如果答得出来,这些就是你的了。” 那名衙役很年轻,正是前些日子,长孙无忌获罪的那段时间,负责值班看守的衙役之一。 他看着李义府手中珍珠,眼睛都直了一瞬,然后恭敬地说: “大人请问,只要是我知道的。” “长孙无忌被关押的那一段时间,你们有没有替他传递过什么消息,或者偷偷地放人进来,跟他说过话?” 第二百五十八章 是我的人,又不算我的人 衙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连忙低下了头,明显有些心虚。 李义府攥着手里的珠子,在身前来回比划了一下,说: “哎~你不要想太多,长孙无忌的案子,早就结束了。也不会再牵连其他人进去。 我就是好奇。 我知道你们牢头,有时候会为关进牢里的达官显贵们,行个方便,赚一点儿小钱,然后再分给你们一些。 这些……连陛下也知道啊,陛下派昭仪娘娘来过,这你们不知道么?” 那年轻的衙役头上冒了些汗,躬身说; “知道……当时不知道,后来知道的,牢头还惊恐了好几日,后来……也没有见上头惩处,才安了心。” “那不就是了,陛下宽仁。陛下都不问你们的罪,我哪有资格问罪呢。”他说着又用攥着珍珠的手,轻轻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 “我就是单纯的好奇,想知道,你告诉我,什么事情都没有。” 然后就又将那把珍珠摊在了他的眼前,说: “我这事儿不用经过你们牢头准许,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在,没别人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你一个人的。” 年轻的衙役眼睛看着那些珍珠,挣扎着。 他刚刚入大理寺办差不久,又刚刚成了亲,家里老母又病了,他很需要钱。 最后终于拱手说道: “我听说过一件事情,长孙无忌被抓的第一天,曾经托我们牢头往外送过一个纸条,纸条上就写了些看不懂的东西,托当天白班的小六子给送到了仁康坊连家米铺。” 李义府听闻,眼睛里的光瞬间涨了起来,激动地问: “那纸条上到底写得什么东西?” 衙役挠了挠头,说; “不知道,我也问过小六子,他说他记不住,就一个前后的前字,还有什么一二三四五伙在一起,根本就看不懂。” 李义府听闻,高兴地笑了,将拳头一翻,朝下道: “接着。” 那衙役连忙伸出了双手捧着,接过了他手里的珍珠,道谢道: “多谢大人。” 后来李义府又去找了那个小刘子,核实了所言不虚,心中有些激动。 长孙无忌送出的这个纸条,虽然没问出来到底是什么,但是明显就是暗号。 是暗号,就说明,他私下里培植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势力。 要是能将这些势力查出来,岂不是又是大功一件? 越想越觉得美,高兴地出了牢房,去宫中禀报,请旨意要人,查连家铺子去了。 …… …… 几日之后。 卜安民带着一辆马车,自己骑着马,到了李义府的门前。 从车里下来一名全身罩在帷帽纱巾里的女子,那女子身段丰腴,走起路来婀娜多姿。 正是应该被判死刑的孙氏。 卜安民看了看左右,对着孙氏说道: “孙娘子,你也是命好,中书令李大人看上你了,问我要你,我这才替你翻了案子,活了命,到了李大人那里,听他的话。也不要到处声张你的来历,对外就说是我送给他的奴婢。” 孙氏躬身行了礼,帷帽之下,笑意盈盈地道了谢: “多谢卜大人,妾记得了。” 不一会儿,府门开了,管家赶紧将孙氏接了进去,很是紧张,生怕被人看到似的。 管家迎着孙氏直接进了一间卧房,里头李义府正等着她。 听见了声音之后,直接转过了身来,看着来人。 孙氏将帷帽摘了,拉着裙摆缓缓跪在地上,说: “妾孙氏,见过大人,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从今往后,妾就是大人的人了。” 她的声音婉转,语气成熟,天生带着媚意似的,听的人心里头痒痒。 李义府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直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然后便没松手,近距离地观察着她的脸。 她来之前,肯定是精心打扮过了,眉目如画,甚有风情,看着越发的让人心动。 他却笑着说: “孙娘子如此美貌,从前跟着沛县一富商,实在是委屈了。不过,你以后算是我的人,但也不全是我的人。” 孙氏听闻,抬了眼睛,微微歪了头,问: “大人这是何意,妾听不懂。” 李义府本来抓着她的胳膊,此慢慢地松开了,那姿势像是小心一件宝贝似的,松开了之后,手势还举着,缓缓退后,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中都是赞许和满意。 过了一会儿,他才放下了手,背到了身后,得意地说: “那大理寺丞,恐怕以为我是个色鬼,见了娘子之后,见色起意,让他主动将你送给了我。” 孙氏眸光转了一瞬,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疑惑更多了,那意思好似在问: “难道不是么?” 李义府侧过了脸,说: “我要你,可不是因为我贪恋你的美色,而是想让你服侍一个人,你只要将他服侍好了,得了他的心,不止我的荣华富贵享不尽,你自己的命运也会就此改写。” 孙氏笑着说: “谁呀,我听闻大人是中书令,对于我来说,难道还有比大人更好的归宿?” “当然有,”李义府转过了身子,似乎有些激动,走到了孙氏的身边,小声地说: “当今陛下。” 孙氏惊了一瞬,眸光震动,她看着李义府像是看一个疯子似的。 但是李义府的神情却十分的认真,闪动着野心的光,并不像开玩笑。 过了一会儿,她抬了袖子遮着嘴,娇笑着说: “虽然说,大人将妾抬举的这么高,妾心中万分高兴,可是……当今陛下?我听说,他今年才二十五六,生得俊美温柔,如何会看上我这么一个三十岁的半老徐娘?” 李义府往后撤了撤身子,说道: “哎~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武昭仪的故事么?她比当今陛下,足足大了四岁,是先帝的嫔妃,跟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 陛下不喜欢比他年轻的,就喜欢你这种成熟的妇人,要不然他也不会冒着天下大不韪,将自己父皇的嫔妃接进了后宫。” 孙氏听闻,有些惊异,老实地说; “这……妾倒是真的没有听说过。” “你是江南道一个小县里的女子,当然不会知道长安城里的事情。说实话,当初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被你吸住了心神。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世上,恐怕没有男人会拒绝你的美色吧。”李义府颇为赞叹地说。 第二百五十九章 倒像一个痴情种 孙氏听闻,捂着嘴笑了起来,似乎很是得意,说: “虽然,我对自己的相貌很有信心,可是……那毕竟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我只是一个小县商人的妾室,怕事情不成,反倒连累了大人有了灾。” 李义府说道: “哎~我也没有那么傻,非要硬塞给陛下,只要让你跟他见一面,他有没有意思,自然会主动,用不着我操心。若是没意思,那自然就算了。” 孙氏眸光闪了一瞬,想了想问: “陛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义府听闻,脑海中浮现出了李善高高坐在朝堂上,威严沉静,微微侧过了脸来,冕旒下的面容不甚分明,却能让人生出被窥探了人心的怯懦。 他似乎有些难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不苟言笑,勤于政务,端庄威严……反正就是你心中想象的皇帝的样子。” 孙氏听闻,又笑了一声,说: “我想象中的皇帝,可是一个头发花白,长着三寸胡须的老头子。大人,听你这样说,他可不像是一个荒淫无度的人。” 李义府叹气道: “哎……他自然不是,当初先帝在时,还经常将民间有德才的女子,特许纳入后宫,他么,后宫除了早些年间,做太子时纳的宫人,就是武昭仪。 皇后便不用提了,帝后感情不睦,如今王皇后的娘家势力也倒了,陛下正在筹备废后。” “那大人……恕妾直言,他这表现,不像是一个耽于美色的昏君,更像是一个痴情种。 大人想让妾试一试,妾自然愿意为大人赴汤蹈火,但是结果,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 李义府转过了身子,有些惊讶地问: “是么?” 他说着,又上下打量了孙氏一遍,然后绕着她走了一圈,看了看她的背影,说: “我总觉得,可能性还是很大的。现下武昭仪已经有身孕九个月了,说不得会是个好结果呢。” 孙氏转过了头,捂着心口,轻声问道: “可我是一个死刑犯啊。又背负着杀人的罪名,虽然已经被翻了案子,但那也是寺丞大人,看在大人您的面子上,做了手脚开了恩。 我这个身份,到了陛下跟前,旁人肯定会认为我有危险的。” 李义府听闻,“哈哈”笑了起来,随即踱着四方步子,得意的背着手走了几步,说: “这有何难,陛下若是爱你,自然会替你遮掩,这世上还有人比他的权势更大么?到时候,只要我适时地,将你认作我的远房表妹,陛下定然会欣然接受。 只要他首肯了,还会有什么问题? 像武昭仪那般的身份,她是先帝的嫔妃,伴驾多年,他都能让她入了后宫,你这身份,又算得了什么呢?” 孙氏听闻,垂眸想了一会儿,随即抬了眼睛,媚笑着说: “那……妾就听大人的安排了。” 李义府赞赏地又看了她一眼,抬起手指指了指她,说: “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姑娘,面对生死都能不紧不慢。面对一国之君,也能泰然应对……这说不定,你就是上天注定的那个赵姬,而我就是那个吕不韦呢?” 孙氏虽然不懂赵姬说得是谁,但是依旧捧场的笑了,笑得温柔婉转,媚态横生。 …… …… 李善看着李义府呈上来的奏报,是关于长孙无忌,关于连家铺子的。 长孙无忌曾经派人去连家铺子送过一个字条,然后从连家铺子,找到了一个跟濮王府重合的人际关系。 连家铺子的仆人叫张连的,有一个妹妹被卖入了濮王府为奴,正好就是濮王贴身服侍的更衣侍女。 而那个侍女,在濮王不治身亡之后的一个月,便消失不见了。 李善看着这份奏报之时,捏着奏章封皮的手,都攥紧了,微微发着抖。 其实他早有预感,敢逼死吴王和高阳公主他们的人,再害死濮王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 可是真当看到了结果,他还是愤恨于长孙无忌的心狠手辣。 他做了那么多的错事,违逆圣意,陷害吴王,害了那么多皇亲贵族,他都愿意念在亲情的份上,饶他一命,饶长孙氏一命。 濮王,是他的亲外甥,还是他曾经那么看重的亲外甥,他怎么就忍心下手呢? 更何况,那濮王府的婢女,早在四年前就已经进府了。 四年前……他就做好了要取四哥性命的决定,这让人如何不心惊,不胆寒呢? 李善慢慢放下了最后一份奏报,垂眸不语,微微喘着气,平复着心中的愤怒。 李义府见状,专门等了一会儿,躬身拱手道: “陛下,陛下命臣私下里查,相关证人不能放在衙门,也不能传唤入宫,陛下若是不信,可以移步臣的府上,亲自询问。” 李善抬眸瞧了他一眼,李义府就连忙将眉眼又压低了些。 李善看出了他的心虚,但以为他是想沾光皇帝亲临府中的恩惠。 毕竟,皇帝到臣下家里,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从前也只有几位功勋老臣病重之时,才有皇帝亲去探病的例子。 如果他平时去了他的家里,算是极大的恩惠了,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极受他的宠信,与旁的大臣不一样。 李善不想让李义府的小心思得逞,便说了一句:“算了。” 李义府听闻,眸光闪动,有些急切,又连忙说道: “陛下,长孙无忌胆敢私设细作,又害了濮王殿下的性命,陛下准备如何处置他?这一番,无论如何,不能再饶了他的性命吧?” 皇帝李善听闻,心中一堵,垂眸神情又冷了几分,他是不能再饶长孙无忌的命了。 为了那些冤死的人,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容他性命。 如果这些属实的话。 他要要人的命,便不能糊里糊涂的就这么过去。 这么一想,他便又转了主意,抬眸瞧着李义府,温声说道: “那朕便去中书令府上看看,不过,这事情不能声张,朕要微服前往,事后你也不能露了消息,说朕去过你的府上。” 李义府立马高兴了,连声说道: “这是自然,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守口如瓶。 陛下能亲临寒舍,臣的祖宗坟上都要冒青烟了,以后臣的后代子孙,都要因为陛下的到来,绵延福泽,多谢陛下。” 李善皱了皱眉,微微白了他一眼。 他也就是因为皇帝的身份,不能随意惩戒大臣。 要不然,冲着他这讨人嫌的谄媚劲儿,他都想下令打他几棍子。 第二百六十章 小心撸了你的官儿 李善出宫之前,便跟武柔说了前因后果。 武柔肚子已经九个月了,身子多少有些不便,还要替他更衣。 李善连忙将衣服拉了过来,自己穿上,说: “我出宫不到半日就回来,你就呆在昭庆殿里,哪儿也别去,知道么?” 武柔微微笑了笑,说: “放心吧,吃一堑长一智,这么多人看着我,肯定没事的。” 李善听闻,一边给自己细腰带,一边点了点头,又嘱咐了一句: “若是皇后叫你去,你也别去,有什么事情都推了,等我回来再说。” 武柔替他拉了拉后背的褶子,说: “哎呀,啰嗦……陛下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别去了。反正那长孙无忌本就该死,直接赐死不就好了。” 李善身形停顿了一下,随即转过了身,认真地说: “陷害他谋反,本来就让我心中难安,现在要取他性命,一定要有真凭实据。 要不然,我跟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都没法儿交代。” 武柔垂眸,随手替他捋了捋袖子,说: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去吧。” 李善伸手拉过了她的双手,拉在了手里,说: “等这件事情完了,就着手废后的事情,等你生产完了,正好能举行立后大典。”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双眸闪动,甚是温柔: “到时候,你就是我真正的妻,后宫再无烦心事,前朝大权在握,咱们夫妻同心,真正的做些好事,让大唐变得更好一些。” 武柔看着她,心里头极为满足高兴,点头“嗯”了一声。 …… …… 李善身穿便装,带着燕未几位亲信的侍卫,到了李义府的府中。 将那奏报上提到的证人,都亲自见了一遍,将有些地方有可能有漏洞的,也都问到了。 最后证明,李义府应当没有诬陷长孙无忌的可能,他心中便又寒凉了几分。 正在沉默时,李义府从外头走了过来,躬身行礼道: “陛下,还有一位证人,此人在监牢中,恰巧听到了大理寺的衙役讨论长孙无忌的事情,以作佐证。” 李善微微吐了一口郁气,将证词本子扔到了一旁,双手放在了案几上,说: “让他进来。” “是。”李义府应了声,转身走了回去,即便是隔着屏风,也能看见李义府专门为来人挑开了门帘子,甚是珍重恭敬。 李善觉得有些怪异,心中存着疑惑,拾起了旁边的折扇缓缓的扇着风。 然后就看见一名妇人,随着李义府袅袅娜娜地从外头走了进来,站定了之后,先是偷偷抬眸瞧了李善一眼。 抬眼间,便看见他乌发浓密,未戴幞头帽子,发带扎着的沉重发髻在头顶露了一半儿,显得很是温柔。 眉毛也漆黑如墨,一双眼睛清亮如水,沉静中透着疏离,因为这并不刻意的疏离,又显出了威严和不可侵犯的贵气。 她心头狂跳了两下,连忙低下了头,在心中想:她可想象不出这是个皇帝,倒像是下凡的仙人。 “奴婢见过公子。”她婉转出声,带着天然的媚意。 李善也看着她,手中的折扇顿了一瞬,然后就看向了旁边的李义府。 而李义府呢,俯首低眉垂着手,偷偷瞧了皇帝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刚刚碰上,他就谄媚的笑了一下。 李善将目光转了过来,端详着眼前的女子。 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皮肤未施铅华,但是白如凝脂,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而且,这女子天然带着媚态,一颦一笑,就跟搔住了男人心中的那份痒似的,极为勾人。 不知为何,他就突然想起了武柔来。 他的武柔有时候也会故作媚意,勾引他,十分的让人难以抗拒。 不过,她的媚里还带着聪慧和狡黠,很是可爱。 这位纯天然的,多少显得有些艳俗了。 站在李善身旁的燕未转了眼睛,正好瞧见李善走了神儿,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李善轻轻摇着扇子,不好意思地垂眸,挪了一下眼前的证词本子,说: “说罢,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孙氏抬眸,看见年轻的皇帝显出了不自在来,欣喜若狂,脸上的笑容便越发深了几许,将李义府先前教她的话说了: “奴婢因为冤枉,困在牢中,正好听到了衙役说话。说长孙无忌每日在牢里喃喃自语,痛骂濮王殿下,说是他诬陷了他长孙一族,害得他们被抄家覆没,所以一定要让他死。” 李善听闻,手中的扇子又停顿了一下,然后便摇着扇子,看着孙氏沉思着,不说话了。 长孙无忌可不是这么多嘴的人,他要是想杀人,怎么可能喃喃自语地到处乱说。 他相信,即便是在现在,他也依旧心怀希望,希望他心软重新重用他。 他是长孙无忌,是他的舅舅,即便是临别的那一次见面,他也没有说真话。 刚刚见这女子美貌,媚态横生,又被李义府给迎了进来,他还以为自己多心了。 此时他又看了李义府一眼,见李义府低着头,脸上明显带着些……得偿所愿的笑。 他便确定,这个李义府,是趁着查案的机缘,来给他送美人讨好来了。 李善摇着扇子白了他一眼,对着孙氏说: “知道了,退下吧。” 李义府听闻,似乎有些惊讶,打量了两人起来。 只见孙氏缓缓地起身,动作极慢,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可是皇帝再也没有看她一眼,最后她失望地绕过了屏风,出了房门。 李义府迟疑了一瞬,上前一步,拱手请示道: “陛下……为何不多问两句。” 李善缓缓将手中的折扇合上,本来沉了脸色,想训斥他两句,但是…… 刚刚李义府并没有言明,这女子是要送给他的呀,他斥责他什么? 要是斥责出来,岂不是说明,是他先动了心思,有了别的想法? 那他皇帝的面子往哪儿搁。 李善嘴唇动了动,垂眸将自己的不悦吞了回去,温声说道: “爱卿查案辛苦了。之后的事情,朕自会派其他人处理,你就不用管了。” 李义府连忙躬身抬手,说道: “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何况这一点点儿辛苦,臣不敢当。” 李善抓着扇柄,语调沉了几分,说: “爱卿每次的恭维之语,都特别的洪亮,掷地有声。朕说过,你在做事上用着心就行了,再动心思拍马屁,小心撸了你的官儿。” 第二百六十一章 酸归酸,不能生气 李义府自然听出了些话外之音,顿时就失落了好多,垂首正色道: “臣,知道了。” …… 从李家回宫之后。 李善越想越气,批奏章的时候,突然就将一本奏章重重地按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撑着额头,气的喘不匀了。 在一旁帮着他整理奏章的武柔,听见了这个动静,还以为是哪个官员做错了事情,气坏了他,于是关心地问: “怎么了?” 李善撑着额头没说话。 武柔将他刚刚按着的奏章取了出来,打开看了看,原是地方官员的正常月报,数据皆在常例之中,并无甚过分之处。 她还歪着头想了想,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依旧没有看出端倪来,于是凑了过去,将脑袋伸到了他的脸前,问: “九郎,你怎么了?这奏章有什么问题么?” 李善抬眼看了看她,心里头有些犹豫,又实在气得没地方说,于是放下了手,板着脸说: “我没别的意思,但是这件事情,我越想越气。” “你说。”武柔已经坐直了身子,态度十分端正公整,已经做好了一个耐心听众的准备了。 于是李善便将今日去李义府的府中,最后李义府将那孙氏拎出来给他看的事情,一股脑说了: “……我真的是越想越气,在他心里,将朕当做了什么人?以为我是那耽于美色的昏君?!” 李善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有些着急地说: “我感觉他是在指着鼻子骂我,可我身为一国之君,还不能斥责他两句,还不能辩解,这口气堵在心里,真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武柔一直听着,后来微微侧了脸,用眼角狐疑地看着他,问: “那妇人……长得好看么?” 李善气得一只手放在了案几上,扭过了头侧过了脸,没好气地说: “好看,要不是他觉得惊为天人,能送到朕的面前来么?” 武柔撇了撇嘴,有些酸气地说: “陛下倒是老实,也不知道是真的生了李义府的气,还是对那妇人念念不忘。” 李善慢慢地将脸转了过来,生气地说: “你也来?还嫌我的气不够大?” 武柔看着他动了怒的脸,即便是如此,那眉目依旧带着些令人心悦的宽和沉静,眸子明亮干净,让人心静。 武柔心中一动,凑过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 “好了好了,跟陛下开玩笑的。听我给你开解开解:你为何这么生气,无非就是他把你想低了。 陛下要这么想,他一个凡夫俗子,心中卑劣,自然看谁,都带着点儿龌龊,你在意他的看法做什么,他算老几?” 李善眸光转了转,长出了一口气,随即说道: “当初想着,既然行小人之事,那就找个小人去办。长孙无忌的案子,他办得挺好,有些毛病忍也就忍了。 现在……朕实在是忍不了他这个溜须拍马,四处钻营的性子。” 武柔挽着他的胳膊,故意强调了语气,强硬地说: “那就外派个差事,将他调走么,眼不见心不烦。” 李善听闻,又郁闷地叹了一口气,说: “他刚刚因为有功,得了晋升,事情刚办完,就将他一脚踢走?那以后谁还愿意为朕做事情?朕是个皇帝,赏罚需得有章程。” 他说完,转眼看着武柔,诧异地说: “这些你都懂啊。” 武柔只管看着他笑,撒娇似地说: “这不是给陛下开解,听你撒气说话呢么?” 李善听闻,眸光一转,随即深呼吸了一口气,笑了出来,说: “心里头确实比之刚才要轻松了许多。” 武柔笑着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说: “以后陛下有心事,都要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咱们两个之间,不能有秘密,你得相信我。” 李善微微转了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问: “你敢说,你没有吃醋?听我说了这件事情,心里头没有觉得烦?” “烦……那肯定是有的。哎,陛下瞧见了别的女人,说别的女人好看,我这心里头酸的直冒气。”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憋着没说的……可是实在是,也没有别的人可说了。”李善甚是有些凄凉地说。 他现在是孤家寡人,曾经亲密的父兄早没了,妹妹也没了。 如今,不那么亲密的兄弟姐妹都没了。 处在这个位置上,每天众人环绕,前头朝臣们嗡嗡热闹,后宫里头宫人侍婢成群结队,出入随行。 明明四处都是人,看着十分的热闹,可内心毫无安放之处,真正能聊个心里话的人,也就武柔一个。 武柔感受到了他的寂寥,抬了头,看着他,温言道: “那你以后有了什么烦恼,就直接跟我说呀,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女子。 就好比这件事,按照道理讲,这天下,比我武柔好看的女子,必定是有的,能让陛下看见的,肯定也不少。 现在有,以后也还会有。 李义府只是为了讨你欢心,绞尽脑汁的大臣之一。以后诱惑还多着呢。 我要是因为你说了几句实话,说哪个女人好看,就跟你生气,跟你闹,那我可太傻了,我不会的。” 李善先是点了点头,颇为赞赏的样子,后来他将手里展开的奏章放下,扭过头来,回味了一番,故作疑惑地说: “嘶……这话这般通情达理,可是为何,朕听着,并不是那么舒心呢?” 武柔捂着袖子笑了,笑得有些痴,说: “那……我心里头冒了酸气了,陛下不舒心一点儿,又有何妨?还有啊,以后,我若是见了哪个美男子,夸他长得好看,陛下也不能跟我生气。” 李善听闻,当真那股子酸气真实了许多,他没有吭声,似乎还在忍耐。 过了一会儿,终于是彻底将手中的奏章撂了,双手抓着武柔的肩膀,让她对着自己,问: “你瞧着谁比我好看?” 武柔故意眼神朝上,用手指戳着下巴,仔细地想了想,说: “年少时,倒是见过一个男子……” 她感觉到李善抓着她肩膀的手又紧了些,于是看着他说: “哎……陛下,酸归酸,可不能生我的气啊。” 李善微笑着,和善地微笑着,温声说: “我没生气,单纯就是有些好奇,那个男子是谁呀,你先说。若是还能找到人,就召进宫来,也让我见识见识。” 第二百六十二章 命里该有此一劫 武柔笑了,看着他眼睛里头闪着光,十分地喜欢,说: “有一回,我站在花墙边上,就听见一个声音叫我……” 李善本来认真地听着,等听到后来,便明白了她在说自己,顿时心里头的那股子酸气,便立马变成了高兴,彻底笑了出来,很是无奈地低下了头。 武柔故意装作疑惑: “我还没说完呢,你笑什么?” 李善一把将她拢在了怀里,抱着她说: “你这个人真是……害得我的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 武柔也抱着他,贪恋般的将手抚上他的腰,手指放在他发带的尾端,稍微用了些力气,搂得更紧了些,说: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男子。我希望,君心似我心。” 李善听闻,深情地说: “那是自然,旁的女子再好看,跟我的阿柔比起来,也总是差了那么几分。” …… …… 后来,李善写了一封信,将那些查证到的证据,一起交给了两位巡察御史,让他们带着,去岭南,找长孙无忌对质。 岭南,蛮荒烟瘴之地。 举目四处,只有无边无尽的荒野和山林,看不见长安高大的城墙,巍峨的宫殿楼宇,也看不见丝毫奢华之处。 长孙无忌来之前,长孙家愿意跟随而来的妻妾和奴婢,早一步到了地方,落了户籍,然后便在这山野间,开荒建屋。 等长孙无忌到了之后,虽然他不用每日去山上的土地里干农活,但是每每坐在简陋的篱笆院子前,看着烟雾缭绕的群山,感受着那蚀骨一般的湿气…… 回想过去种种,岂止是“失意”两个字能形容的。 从前他并不觉得自己老。 即便是陛下让所有朝臣,坚持每日上朝,许多老臣都熬不住的时候,他依旧觉得自己精神矍铄,还能跟着陛下那个年轻人,较上二十年的劲。 而如今…… 他正在想着,马蹄声从远处渐渐地近了,他将目光从远处的群山间收了回来,就看见两个人骑着马,停在了他的院前。 两个人身着丝绸的圆领袍,牵着缰绳,神情倨傲,似乎带着长安城的繁华和气魄,看着他问: “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眸光闪过了一道亮光,然后慢慢地,小心地,扶着竹椅的把手,站了起来,过于干瘦的身体,没有了往日那倨傲的精神气,也再跟仙风道骨毫无关系,小声地应了一句: “我是。” “我们是巡查御史,陛下有话要问你。”其中一位特使说。 …… …… 屋舍内,长孙无忌看着那些证词和口供,一张一张的翻着,越看,神色越发的苍丧,最后,他将最后一页纸张放在了竹案上,看着纸张不动了。 两位巡察御史就坐在一旁的矮榻上等他。 一边等,一边四处打量着这简陋的房屋。 虽然家具的用料都很廉价,大多都是山里的木头和竹子,连漆都没有上。 但是布景和布局,依旧尽可能的遵循着主人往日的习惯和喜好,一看就是文人雅士的住处,有一种清净的美感。 再看向那个曾经位高权重的老人,此刻佝偻着肩背,背对着他们,更替他感到凄凉落寞了。 一位特使站了起来,犹豫了一瞬,用僵硬的语气问: “大人看完了?” 长孙无忌扭过了头,露出了侧脸,并没有纠正他,而是平静地说: “看完了。” “大人可认罪?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长孙无忌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两位想必在驿站落脚,可否辛苦一趟,明日再来,我有许多话,需要想一想,写成一份奏章,再请两位带回去,一时间……捋不清。” 两个特使对视了一眼,随即放下了拿着的茶盏,说道: “可以,那我们明日再来。” 说罢,两个人便干脆的起身,客气地拱手,转身利落地出去了。 长孙无忌看着他们的挺直的背影,翻身上马的利落和干练,微微露出了艳羡和怀念的神色。 曾几何时,他也曾是这般意气风发,年轻,好似一切难事都会迎刃而解,大好的前程在等着自己。 后来事实证明,他确实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青春不曾辜负,抱负也不曾丢失。 可是现在是怎么了? 或许他错了……早些年,妹妹长孙皇后,就一直阻止陛下对他恩遇,说什么物极必反,过宠非福。 那时候他还不怎么放在心上,觉得她有些多事。 现在看,恐怕是她早就预见了自己会贪心,会狂妄,会失了分寸,为了不让他这个哥哥,最后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费劲了心思。 想到了此处,他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罢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活该我长孙无忌,命里该有此一劫。” …… …… 第二天,两位巡查御史按照约定又回到了竹舍。 可是这一次,不再是昨天人少冷清的样子,所有的奴婢都在家中,布置了灵堂,跪在地上哭泣。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连忙上前查看。 人就放置在床上,并没有棺椁,身上盖了白布,案几上点了白蜡和香火,火盆里烧着的黄纸,满屋子的烟雾。 两个人惊讶地对视了一眼,连忙上前掀开了白布查看,只见长孙无忌双目紧闭,脖子上有一道白绫造成的勒痕,身子已经僵硬了。 跟着长孙无忌的老管家,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带着泪,问: “想必两位,就是陛下派来问话的御史大人了。” 两个人应了声“是”。随即将自己身上带着的渔符和印信取了出来,给他看。 老管家泪眼朦胧,很是认真地看了两眼,便从怀里,甚为郑重地,掏出了一份奏章来,说: “昨日,两位大人走后,我们家主人,一夜未睡,写了这份回话,等早上我们醒来,去伺候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上吊自尽了……” 说罢,他便又伤心的哭了起来,带动着整个灵堂,悲怆声都高了几分。 两位特使对视了一眼,恭恭敬敬地退后了一步,依次对这灵堂上了香,行了礼,然后说了句“节哀顺便”,答应会将那奏章安全送到皇帝手里,就走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魔怔 太极宫武德殿。 案几旁的香炉轻烟渺渺,李善打开了那一份呈上来的奏章。 他已经知道长孙无忌自尽了。 在这之前,他虽然想要他的命,但是也要听到他的辩解之词再下旨。 没想到,他倒是先走了这一步,这让他的心情,复杂难言。 大唐看重文采,喜好骈句,即便是大臣们的奏章,也经常文采飞扬,引经据典。 长孙无忌也不例外。 可是这封奏章,却几乎舍弃了所有修饰的词语,以拳拳之意讲述: “罪臣长孙无忌,自年少时,便跟随太宗皇帝创业,所经历过的困难,生死考验,数不胜数,历历在目。 恍然不觉间,自己早已经过了耳顺之年。 耳顺,本应顺应道法,无悖逆强横之心,可是我却没有做到。 想来,还是夔国公刘弘基明慧一生,洒脱寡求,散尽家财,令儿女各凭本事。 死后无难,儿女虽未贵极,也平安一生。 其余那几个老伙计,房玄龄,杜如晦,甚至是魏征,哪一个死后,家族保了平安的? 文德皇后所言,盈满则亏,知足常乐,句句良言,可惜,臣不曾听进耳去。 罪臣说这些,并不是怪罪陛下,陛下定然知晓。 如今,身处在这岭南的群山峻岭之中,脱离了长安城的繁华,就如同脱离了惑心迷障,更能看清楚自己的这一生。 罪臣深知,臣将长孙全族,带到如今这番境地,全是罪臣咎由自取,请陛下看在臣往日的功绩,和血缘亲族的关系上,不要怪罪长孙氏其他人。 臣愿意一人自尽,以谢皇恩。 濮王殿下身边所埋棋子,原本是为了防止他谋反乱政的,所以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就开始筹谋。 臣当时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稳固考虑,为了不负太宗皇帝所托,并非对皇室暗藏杀心。 我手下,也再无其他暗子。 那侍女在濮王府经营多年,房遗爱案子爆发之前不久,才得了濮王的信任,房遗爱的案子,因为都是在房家筹谋,所以那棋子并不知情。 后来杀濮王,皆是因为怀恨在心,希望除掉诬陷我的人证而已。 谁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当初诬陷吴王谋反,行了诸多便利。后来这便利便用到了自己身上。 当初如何逼得高阳公主自尽,如今,这自尽之法,也报应到了自己的身上。 小九,希望你能原谅舅舅。 臣长孙无忌,叩拜。” 李善看着这些熟悉的字迹,眼角微湿,缓缓合上了奏章。 正在这个时候,一内侍双手举着一份奏章,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躬身行礼道: “陛下,这是户部紧急送来的公文,说是今日刚刚从黔州送来的。” “呈上来。” 那内侍连忙将奏章碰到了值勤的内侍手里,在一旁侍候的小内侍,又将那奏章,捧到了皇帝的案前,放在了那一堆未批复的奏章里头。 李善将长孙无忌的奏章合上,犹豫了一瞬,单独放在了案几的下头,自己的位置旁边,随即微微歪了身子,伸手将那一份紧急奏章捞在了手里。 结果,就看到上头说,长乐公主,因为水土不服,已经在十日前,病死在了黔州。 他的心抖了一下,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多遍,好似那些字他已经不认识了一样。 内侍看见他神情有异,脸色苍白,也跟着忐忑起来,小声请示道: “陛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李善没有吭声,依旧那么看着。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长姐身着素衣,头戴荆钗,离他远去的背影。 一会儿,他又看见了长孙无忌。 看见他站在朝堂之上。叠着手背,垂放在身前,仙风道骨,微笑地看着他。 往日那些熟悉的记忆,从小到大,一会儿是长姐长乐公主与他说话,一会儿又是长孙无忌教他念书。 一股脑的全涌了上来。 “陛下……陛下……九郎……九郎你醒醒。”武柔使劲儿地推着他。 李善眼前的回忆这才消散了,眼神渐渐地聚了焦,便看见周围围了许多人,宫婢内侍,还有急匆匆跑进来的太医。 而武柔就跪坐在他的身旁,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李善怔怔地看着她,打量着她,似乎是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回忆,问: “你怎么来了?” 武柔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道: “你魔怔了许久,怎么叫都叫不醒,吓得内侍赶紧去唤我,陛下,你吓死我了!” 说罢,她就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将他的脑袋抱在了自己怀里。 李善头靠在她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的熟悉的香味,纷乱的心才微微静了下来,但是太阳穴上,却跟长了一颗心脏似的,“咚咚”地跳。 他伸手抓着武柔的手臂袖子,有气无力地说: “阿柔……我头疼的厉害。” 武柔听闻,松开了他,捧着他的脸仔细地看着,见他整个脸都没有多少血色,平时红润的唇都淡了几分,顿时心疼不已,扭头对着太医说道: “太医,快来,快来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太医本就等在一旁,听了这个话,连忙躬身爬到了皇帝处理政务的矮榻上,跪坐在案几对面,将脉诊掏了出来,放在案几上,伸手道: “陛下,请。” 李善将手腕放了过去,太医观察着他的神色,又问了几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陛下无甚大碍,只是过于劳累,又郁结于心,松了精神,多休息几日,或许就能好了。臣去开几副安神的方子。” 武柔听闻,这才松了一口气。 见他依旧神色苍白,浑身虚浮,便又将他搂在了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轻轻地替他揉着太阳穴的位置。 太医走了,武柔使了个眼色,让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她抚了抚他的肩膀,胳膊上的龙纹刺绣,冰凉又坚硬,如同真正的鳞片一样,好似能隐喻些坚固不可破的东西似的。 她心头稍微安稳了些,轻声说: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一向恋旧,得到新的东西不见欣喜,失去旧的却比心头遭剐还痛。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多想想我,想想咱们的弘儿,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 李善眼睛转了转,突然便哭了出来。 他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很小,靠在武柔的肩头上,眼泪却哗拉拉地往下落,说: “他们都是我害的,可是我并不想,并不想是这个结果……”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吉利 武柔听闻,心痛不已,伸手将他的肩膀搂的更紧了些,锋利的眼角,眼神坚毅,说: “九郎不必自责,他们都是我害的,是我施行的,是我动的手,陛下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要怪就怪我,不要难为你自己。” 李善微微摇了摇头,轻启唇瓣,眼神发直,小声地说: “不怪你,都怪造化弄人,让我做了皇帝。我不想做皇帝。 说起来,我要是吴王,是四哥,那我现在早就死了,死了也好,什么都不知道了。 总比双手沾满了亲人的血,要舒服些。” 武柔听他这般沮丧,从前那自我厌弃的情绪又爆发了,甚至比从前更甚。 她生怕他一下子钻了牛角尖,再也出不来,眸子紧张的晃了晃,说: “陛下……咱们出宫去看看吧,看看你治下的天下是什么样子,看看这一切,到底值不值。” 李善停止了哭泣,愣怔地想了许久,想着从前父皇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过了好久,才喃喃地问: “去哪儿看?到哪儿都是大臣环绕,宫婢随行。而且,朕是皇帝,走不远的。长安城内,都是勋贵世族,他们会认得我。” 武柔咬着牙想了想,说: “咱们去洛阳。洛阳居住的官员少,咱们去洛阳行宫,就带几个人,换了衣服,出宫去街上逛一逛,就像寻常百姓一样。” 李善眼神晃了晃,似乎已经被说动了,他的头还在“咚咚”地疼,可是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了。 他从武柔的怀里坐直了,用眼睛描摹着她的眼睛,说: “好,我答应你,等你生了孩子之后,咱们就去。” …… …… 几天之后,武柔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儿。 没过几天,便养的可可爱爱,真的就跟武柔想象中的一样。 因为是女儿,武柔得偿所愿,比当初生了儿子时还要高兴。 “给女儿一个什么封号好呢?叫什么名字?”武柔躺在床榻上,一直看着孩子,眼睛里头全是喜不自禁。 李善在一旁守着她,看着她这个样子,露出的温柔地笑来,说: “你定,都听你的。” “我没有主意……还是你定。” 早已经被封了代王的李弘,就站在父母的旁边,也盯着那小小的婴儿看,过了一会儿问: “阿娘,我出生时候,你们也是这般模样么?” 两个人的神色滞了一下,李善刚刚温柔地开口说: “那是自然。” 武柔便坦荡地唱了反调,说: “那倒是没有。阿娘特别想要一个女儿来着,当然,有了弘儿也特别的高兴,可是高兴和高兴,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李弘睁大了黑漆漆地眼睛,满是求知欲。 李善偏过了头,看着武柔有些无语,这偏心偏地这么明显,也不怕儿子怪她。 武柔却轻轻地戳着婴儿的小脸蛋,眼神渐渐有了雾色,说: “因为……因为女儿更贴心啊,女儿跟娘亲更亲一些。” 她不想跟孩子说晋阳公主的事情,那对于孩子来说,太沉重了。 他太小,也不会懂。 “为什么?”李弘又问,“我也可以跟阿娘很亲啊。” “那不一样,有些事情,只有同是女儿身的人才会明白,男子是不会明白的。” “为什么?什么事情我不明白?” 武柔被问得有些烦了,抬眼白了儿子一眼,说: “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 代王李弘被嫌弃了,撇了撇红红的小嘴,甚是委屈,下意识地就往自己父皇的身旁靠了靠。 李善伸手揽住了他,说: “别听你阿娘瞎说,她逗你的,我们弘儿,可是寄托了耶娘心中的大愿,怎么会不疼你呢?” “什么是大愿?”李弘又问。 李善这一下也滞住了,孩子还太小,还处在问东问西的阶段。 但是又太小了,解释他也听不懂,所以很多时候。都让人无言以对,有些不想回答。 “弘儿,这样吧,你给你妹妹娶个小名儿,耶娘两个都听你的。”李善转移了话题。 武柔顿时有些急了,说道: “九郎,让弘儿起,他才四岁,能起什么好名字?万一起的不好怎么办?” 李弘却很认真,漆黑的眸子都亮了,彻底忘记了刚才的三千疑问,认真地说: “那我得去请教夫子,或者,我去翻书选一个极美的名字给妹妹。” 李善与武柔对视了一眼,又慈爱地伸手抚上了孩子的脑袋,说: “你看,我们弘儿多么好,虽然嫉妒妹妹受阿娘的宠,但是依旧想着对妹妹好呢。” 武柔也同样用喜爱的眼神看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颊,说: “他像你呀……以后,他们就是另外一个晋王和晋阳公主,哥哥会好好照顾妹妹的,是吧?” 武柔问孩子。 代王李弘笑着点了点头,甚是乖巧。 李善却微微低下了头,有些怅然地说: “……说什么呢,不吉利。当年的晋王和晋阳公主,母后早逝,被忙碌的父皇带在身边教导,孤单凄苦,没什么好的。” 武柔见他这般消极,看着他怅然的眉眼,心中到底担心,于是温柔小声地说: “我说得是兄妹感情。陛下,兄妹感情好,不好么?” 李善沉默了,似乎又沉浸在过去中,许久都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 “今日朝堂上,我已经提出要废后的事情了,这一两天,众臣意见的奏章,就都会呈上来,如果跟咱们事先探得消息一致,当没什么问题。” 武柔听闻,点了点头。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有内侍过来禀奏,说: “陛下,右仆射褚遂良褚大人,带了几位老臣过来,在武德殿等候,求见陛下。” 李善站了起来,神色有些厌倦,冷哼了一声,说: “我还当他今日在朝堂上没说话,是识时务了,原来是去搬救兵了。” 他转身对着武柔说: “阿柔,我去见见就过来。” 说罢,就带着人走了。 …… …… 李善到了武德殿,先是站立在案几一旁,端庄威严的扫视了他们一眼,然后才撩了衣摆,坐了下去,伸手指着一旁的坐席,说: “几位有什么话,坐下说罢。” 他话音刚落,褚遂良便夸张地跪了下来,拱手说道: “陛下!王皇后乃是先帝太宗皇帝,千挑万选为陛下选的原配,不论于公还是于私,陛下都不应该废后!”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于公于私 李善微微前倾了身子,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温声问: “朕不甚明白,爱卿说说,于公如何,于私又如何。” 褚遂良神情坚毅,虽然说脸上不见得有什么大表情,但是浑身绷得紧紧的,好似随时都准备舍生取义一般,拱手道: “陛下,当年先帝为陛下择选太子妃之时,曾经问过我等的意见。 先帝认为,他虽然不是高祖,但是却是实际上的开国之君,开国之时重杀伐,守成之时重修养。 陛下心慈仁善,正是适合守土的明君人选,当朝时局,既然要守土修养,当避免争端矛盾,所以,才为陛下选了王氏作为正妻。 虽然传统的五姓高门,在我朝早已没落,那王氏背后也没有真实的势力做辅,但是在舆论中,依旧有不少人望,当今皇后姓王,正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 这是于公,于陛下,于大唐都有益的事情。” 李善垂眸一直听着,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很是配合地问: “那于私,如何讲?” 褚遂良见年轻的皇帝不见动怒,神情认真,好似听进去了一般,不管他是真心还是作假,都让褚遂良心中安慰了不少,于是接着说: “于私,她是先帝为陛下选的原配正妻,为了孝道也不当废后。 再说,王皇后侍奉陛下多年,不曾有过差错,无故休妻,定然会遭天下人诟病,也不是什么好榜样,请陛下三思。” 他说完,跟着他来的几位老臣,也都纷纷跪在了地上,附和着说: “请陛下三思。” 李善扫视了他们一眼,神情中似有无奈,温声道: “你们都起来说话。” 几位老臣听闻,便又都站了起来,只有褚遂良还固执的跪在地上,用一双执着的眼睛,望着他,说: “陛下,当年太宗皇帝临终之时,曾托付我等辅佐陛下,要的就是这般时候起作用,如今长孙无忌已经不在了,臣只有尽力而为,请陛下回心转意。” 李善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犹豫着,这褚遂良从前一直听从长孙无忌的意思。 如今长孙无忌不在,他如此坚持,或许没有别的心思,纯粹就是认为他该劝阻,该说话罢了。 既然如此,道理应该讲得通。 “你的话,朕仔细的思虑过了。当初父皇为我选的王氏,确实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法子。 父皇还是怕他身后,朕稳不住政局。如若时局动荡,这能得一份助力,就得一份助力。 但是如今,四海升平,皇权稳固,王氏背后的这一份人心人望,可要可不要,并非那么重要。” 褚遂良听闻,激动地明显还要说话,被李善抬手制止了,说: “听朕把话说完,于公还有一件大事,便是立储的大事。 太子李忠虽然是朕的长子,但是资质平平,教导了这许多年,并无多大长进,朕当年便不想立他,是你和长孙无忌说,立储是为了朝政安稳,若是不堪大任,以后再议。 现在四年过去了,就是该再议的时候。王皇后无所出,朕有心立代王李弘为太子。 所以她必须废。” 褚遂良听闻,顿时眼睛睁得老大,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人,然后对着皇帝说: “陛下要立代王为太子?那便是真的要废了王氏,立武昭仪为后?” 他这么一问,那些跟来的老臣,都露出了惊恐和担忧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 那一双双眼睛,就跟点了灯似的,都照着皇帝李善。 李善在他们的目光中,温柔沉静地吐了一个字: “是。” 这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但是不见丝毫犹豫和徘徊,坚定至极。 褚遂良越发地激动了,高声喊道: “陛下!那武昭仪是什么身份!陛下心中难道不清楚么?她要是为后,不仅仅是大唐,整个天下,四海番邦,都要窃窃私语,看陛下的笑话。 陛下一人不仅仅是自己,而是背负着整个大唐的威仪和国运,怎可因为一个女人,将大唐沦落为口舌谈资,令人取笑!” 那些大臣们听闻,也都纷纷七嘴八舌的劝了起来: “不行啊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还年轻,太子人选还可以再议。” “太子李忠虽然资质平平,可是并无错处,如此废立,如何服众?” “陛下若是实在宠爱武昭仪,封个贵妃便可,这皇后之位,需得是有德之人,才能担当,毕竟是一国之母啊。” “是啊,那武昭仪……那武昭仪的风评,实在是不能服众。” 李善一直垂眸听着,直到他们各抒己见,吵吵嚷嚷地都讲完了,才说: “武昭仪曾为父皇的侍墨女官,才德亦是当过父皇的褒奖,后宫有目共睹。 诸位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几位太妃如何评价她。 外人不知内情,妄自揣测,多有卑劣之处,朕不会怪罪,但是也不会听从认同。 这件事情,朕心意已决。道理也都跟各位讲过了,若是没有新鲜的词儿,就都退下吧。” 他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可是他刚刚扶了案几,要站起来,就见褚遂良膝行了几步,似要留住他似的,喊道: “陛下!事关国本,先帝所托言犹在耳,陛下如今做得决定,没有一处于大唐有利,若是陛下不能改变心意,臣当一死以报皇恩!” 说着,他便将官帽摘了下来,俯首一头磕在了矮榻下方的御阶上,“咚”地一声响。 李善本来一只手扶着案几,已经要起来了,被他这般行为吓了一跳,呆在了那里。 然后便连忙招呼身旁守候的内侍,说道: “快,扶右仆射大人去看伤。” 上来两个小内侍,将晕晕乎乎的褚遂良给架走了。 那些跟着褚遂良的大臣们也一时间被吓到了。 自从大唐建国以来,太宗皇帝虽然时常鼓励劝谏,但是直谏如魏征,也没有做过以死相逼的事情。 相反,他什么都谏,但是很讲究话术和时机。从不敢顶着皇帝的盛怒说话。 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们这些老臣,也不曾做过这种事情。 而且,即便是最后劝不动,也都会习惯性的,就顺了皇帝的意思,他要做什么就全力随着他去。 当年东征高丽便是个例子。 如今,褚遂良这一出,实在是出人意料…… 因为这个变故,李善一惯宽和沉静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他扫视了一下剩下的诸人,一句话没说,直接离开了武德殿。 第二百六十六章 别叫 “当年在父皇面前,他怎么不敢这么以死相逼?不就是怕我父皇盛怒之下,真的提刀杀人么? 他觉得我不会,我规矩老实……在他们眼中,我就是好欺负!” 李善就坐在武柔的床边,双手放在了膝盖上,一脸的沉怒,低声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武柔听闻,也很是生气,阴笑着说: “我要是在场就好了,我替陛下提刀。” 李善气消了些,抬眸看了她一眼,说: “瞎胡闹,你也得爱惜自己的风评,要不然这皇后之位怎么做?” 武柔说道: “那怕什么,只要陛下愿意让我做皇后,便做得成,那我便牺牲一点儿风评又如何? 到时候我做势要砍了他,陛下在旁边拦我几下,咱们一唱一和,我看他们还敢有恃无恐么?” 李善听闻,露出了一个舒心的微笑,默默含情地看着她,不说话了。 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武柔端详着他的表情,抬了袖子遮着嘴笑,说: “陛下怎么还害羞了呢?” “没什么,谢谢你,阿柔。” 武柔眼珠子转了一下,颇为狡黠地歪了一下头,说: “我说得可不是客气话,也不是在哄你开心。九郎,当初我说过的话,虽然你不认,可是我自己一句也没忘过。 我说过,只要陛下肯以后位相许,我便不计后果,不计生死地帮你,我要让你知道,你许我做皇后,绝对不会吃亏。 如今,陛下在践行陛下的承诺,我也在践行我的承诺,我一刻也不敢忘。” 她说得那般的肯定,温声细语,却目光灼灼。 李善刚开始有些愣怔,但是到后来,神情舒展,微微一笑,说了一句: “我知道,我信你。” 其实他很想问,如果他不能给她后位,她还能不能这般顾着他,不计生死不计荣誉的帮他呢。 可是他不敢问,也没有那个资格问。 亲情和爱情,放在皇权之下,都不会那么纯粹。 就像他,如果不是武柔有能力,有魄力能帮到他,他怎么可能会一心立她为后呢? 后与帝同尊,许多事情,她做了皇后,就有资格代他出面了。 如果他单单只是爱她这个人,那让她做个宠妃,是最好最省事的一条路。 正在这个时候,有内侍过来禀报: “陛下,右仆射褚大人的伤看过了,太医说无甚大碍,只是额上青紫了一块。还有,他一直喊着,要见陛下。” 李善听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好气地说: “跟他说,他的意思朕知道了,自会考量,让他先回去休息,过几日再说。” “是。”内侍转身出去了。 …… …… 一个月之后的朝堂之上。 关于废后的议题,所有相关的奏章都已经整理了出来。 因为事关皇室,既是家事也是国事,除了州道里那些县官收不到消息,没有资格置喙。 长安城中,不管是赋闲在家的,还是依旧在朝中任职的,一个家族的年轻人和老人,只要能给皇帝上奏章的,都呈上了自己的意见。 整理出来的奏章,赞同的和不赞同的,分成了两摞,直接用箱子抬过来的,放在了皇帝的御案下头,让朝臣们观看。 内侍指了指那些奏章,特意将多的那一箱子,都是赞成或者不反对的,说明说清楚了。 然后连带着废立太子,进而要立武柔为后的事情,都伙在了一起。 为了应对朝堂上文官的口舌之争,李善专门将支持的人的奏章翻了出来应对。 好比,李绩和程咬金等老将的奏章,让内侍当着百官的面儿宣读。 李绩明着上奏,说这是陛下家事。 程咬金则是说,一切凭陛下定夺。 跟褚遂良所代表的一众文官相比,意见更为倾向支持皇帝。 再加上之前提携的李义府,裴行俭等人,朝中大半支持废后,势不可挡。 于是,筹谋了将近半年的废后之事,终于落下了帷幕,以胜利告终。 当李善回昭庆殿的时候,早就有小内侍腿脚快的,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武柔。 于是武柔一见他回来了,立马就扑过去抱住了他。 皇帝身上穿着庄重威严的天子冕服,被武柔这么猛地一扑,往后仰了身子,死死的抱住了她,差点就倒在了屏风上。 冠冕上的玉藻晃动,发出了恨轻微的脆响声。 李善微笑着说: “……我快喘不上气了,快松开。” 武柔松开了他,喜不自禁地又绕了他一圈,从背后又抱住了他的腰,说: “我太高兴了,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 李善抚着她的手,说: “辛苦周旋了这么久,见了那么多的人,说服了那么多的人,怎么还觉得不真实呢?” 武柔听闻,也认真地想了想,靠在他背上的脸,渐渐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说: “可能……是因为之前,不管过了多少年,我的所求,都一直落空吧。 我十四岁入宫,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李善听她这样说,心中有些不悦,说: “能是这么算的么?你十四岁时,就想当皇后?” 武柔也不怕他生气,直接没脸没皮地抱着他说: “那是当然,后宫女子,谁不想当皇后。” 李善突然间又想起了当年,武柔跟他说,要给他当太后,让他日日给她请安的事情了。 他十分的不自在,不爽快,将她的手掰了开来,又抓着她的一只手,将他拽到了身前,抓着她的肩膀说: “我看你也是觉得我脾气好,故意欺负我呢吧?只要是皇后,当谁的皇后都无所谓?你怎么这么势力?” 武柔“咯咯”地笑了,抬着袖子遮着嘴,笑得一双眼睛像是鸢尾花似的,眼尾微红,带着半分羞意,娇嗔地说: “那自然是……做九郎的皇后最好。” 说罢,她伸出手来,将他头上遮着半张脸的玉藻帘子挑到了一旁,露出了他那双清隽宽和的眉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吻了过去。 李善怔怔地等着,看见她扬起了脸来,越靠越近,脸色也渐渐地红了,微微闭上了眼睛,温柔地回应着她的吻。 两个人相拥,闭着眼睛吻地极为忘情,突然间,武柔就叫了一声: “呀。” 李善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武柔眼睛瞧着头顶,用手扯着自己的几根头发, 遭了,冕旒的珠子和她的头发缠在一起了! “啊……怎么办,好像解不开,让彩衣进来帮帮忙吧。”武柔说。 李善也上了手,正在解呢,听见武柔这么说,立马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羞的面红耳赤,小声地说: “别叫。不嫌丢人么。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第二百六十七章 废后 武柔笑得很开心。 两个人因为头上挂在了一起,又狼狈又滑稽。 “哈哈哈哈哈……那怎么办?都在头顶上,什么也看不见。”武柔说。 李善将脑袋又往她跟前凑了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深呼吸了几口气,说: “你先将我的帝冠取下来,我替你慢慢拆。” 武柔便伸出了手,解他下巴上的绑带,然后又将冠簪拔了出来,往上抬冠冕。 李善还配合的曲膝低了头,给武柔让出了空间。 武柔看见他脸上一本正经的这么做,认真又谨慎,笑得越发的厉害了,双手抬着冠冕,笑得前俯后仰的。 李善退了出去,就那么站直了背手看着她,红着脸说: “笑什么,你当全是笑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武柔才没有那么薄的脸皮,双手捧着冠冕,笑得越发的肆意了,说: “我才不怕呢,谁能想到一向端庄自持的陛下,会这么狼狈,哈哈哈哈……” 李善抿了抿唇,又白了她一眼,很是无奈地又将她一把捞了过来,牵到了床榻的边上。 他往床榻上一坐,就让武柔坐在他的身边,顺势躺在了他的腿上,然后开始仔细地去拆那几根绕在一起的头发。 武柔感受着他的认真和仔细,那般的小心轻柔,似乎很怕弄疼了她,取笑的心思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柔情: “实在解不开,扯断了就是了,我不怕疼。” 李善没有理她,依旧在认真的拆着,很是耐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了一口气,将冠冕给拆开了,放置到了床榻的一边,说: “好险,以后穿着这身衣服,不能做不庄重的事情。” 武柔听闻,按着他的大腿坐了起来,顺势又在他身上乱摸了几下,说: “就不庄重了,你不知道,你穿这身衣服,我特别喜欢。” 说着就将他扑倒了。 “胡闹!”李善低声呵斥了一声,可是也没有真正的抗拒,任由她在自己身上胡乱施为。 …… …… 朝堂上讨论废后的这一天,王皇后坐在自己的寝宫内,一个上午都没有动。 她知道自己没有凭侍了。 从前进宫之前,舅舅曾对她说过,这位陛下如何如何心软好拿捏,教她要慢慢地掌握主动权,让他听自己的话。 如今,一见人控制不住了,她这个曾经“最大的倚仗”就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废子。 她也不敢去跟皇帝求情,因为长久的时间已经证明,他虽然不够心狠,但是足够固执,他讨厌了你,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没有用。 在那一个漫长的上午,她穿着册封大典时的衣冠,画着无可挑剔的妆容,坐在自己皇后的尊位上,等待着自己已知的命运。 其实,她的内心还是存着一丁点儿的侥幸的,希望朝堂上那些人,能够因为武柔的身份和过往,全力反对,替她留下这个尊位。 可是细想来,又不太可能,所有人都知道武柔是皇帝最宠的女人。 而他现在,几乎将掣肘他的势力全都拔了,他早已经大权在握。 对于朝臣们来说,遵循皇帝的心意,就是在保自己未来的前程。 谁会为了她这么一个被废弃的女人,而跟年轻又大权在握的皇帝对着干呢? 这个时候,她又不禁想。 如果当初……如果当初进宫之前,没有那么笃定李善好拿捏,一直试图控制他的话,会不会,他们的结果就不一样了。 正在这个时候,太子李忠被人引了进来,打断了她的出神。 她认下的养子已经十多岁了,是个小少年的模样,此刻看着她,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满眼全是恐惧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小声地问: “母后……他们说,你要被废了,我也要被废了,我……我要死了么?” 那孩子因为极度的恐惧,说到后来声音都是颤抖的,像是腊九寒冬,站在了野地里,抖得不能自持。 王皇后看了他一眼,依旧是有些嫌弃的,慢慢地移开了目光之后,又有些落寞和愧疚,说: “……放心吧,你不会变的跟那只鸟似的,因为你太蠢了……只有强者才有被灭口的资格。” 太子李忠抖了一下,眼神中渐渐地溢出了眼泪来。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皇后亲生的,他从记事起,就一直被皇后嫌弃。 母后为了督促他上进,时时刻刻地将他若是被废,就会死挂在嘴边上。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对死这个字没有具体的概念。 他的母后,为了让他恐惧,让人杀了他养的一只黄鹂鸟。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只鸟流着血,脖子扭曲着,艳丽的羽毛下暴露出的血肉模糊。 从那以后,他是真的很怕死了,也越发变得战战兢兢,越发变得“蠢”了。 “真的么……可是,父皇他……他也不喜欢我。”李忠又抖着问。 王皇后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不信,那你去求他呀,求他放你一条生路,求他不要废了你。” 李忠畏畏缩缩地掰着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颤抖着小声地说: “可是,儿臣不敢……” 王皇后微微眯了眯眼睛,眼泪很快湿润了眼眶。 她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冷笑了一声说: “呵……你看,就连求情也是被宠的人才有胆量做,不被宠的人,是不敢的。” 这是头一次李忠听到了王皇后嘴里,有这样类似理解他,谅解他的话,竟然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充满温情。 他扬起了头,哭着喊了一声“母后”,便越发止不住了眼泪,痛哭了起来。 外头的内侍急匆匆地从外头走了进来,躬身低头,然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禀报道: “娘娘,前头传来的消息,废后的事情……定了。” 说罢他便伏在了地上,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贴在地面上,生怕自己跪得不够虔诚和惶恐。 他以为王皇后要发脾气,要下令打他,可是许久都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他偷偷地抬起头,看了过去,只见王皇后端庄的坐在高位之上,虽然妆容那么的精致完美,也透出了惨白的颜色,双目无神,像是一个死人一般。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又伏在地上等了一会儿,才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二百六十八章 求皇后开恩 废后的诏书一下,王氏便被囚禁在了掖庭宫。 武柔的封后大典,由礼部挑选了良辰吉日,盛大举行。 那一天,她戴着百鸟朝凤的凤冠,一身皇后的礼服,在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和一众命妇的注视之下,走过了那长长的登天御阶,站在了皇帝的身边。 当她走到他面前时,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对视了一眼,她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中,随着他站稳了,站直了身子,接受了山呼海啸般的朝拜。 那一刻,她心中得偿所愿的喜悦,竟然被这样的声势所驱散,甚至生出了一丝忐忑和恐慌来。 她看着面前的五颜六色的朝服的官员,还有四海的番邦使臣,上万人聚集在她的脚下,对着她朝拜。 人群似乎可以延伸到那远处的天际线上,巍峨的宫墙之外,似乎整个天下都匍匐在她的脚下。 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有一丝胆怯,一丝害怕。 权利的所附带的还有责任,这是她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了“天下”二字所带来的负重和压力。 恍惚间,她扭过头来,看向了身旁的那个人。 李善依旧是沉静端庄,站得挺拔而威严,神情不见一丝犹疑,好似早已经习惯了这皇位的高高在上,习惯了这“天下”二字的重压。 只有她知道,他多么想摆脱这份责任,做一个清闲的人。 而此刻,她突然间,更懂他了。 “没有一个跪拜是白受的,弄不好,都得拿命来偿。”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 原来,只有真正站在这至高之处,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否则,就显得矫情。 …… …… 武后新立,武德殿旁边的立政殿,在长孙皇后仙逝之后,闲置了多年,终于解了封,成了新后的寝宫。 武德殿和立政殿只有一墙之隔,有太宗皇帝和长孙皇后的例子在前。 所有人都知道,让皇后住在这里,代表了什么意思——武后才是真正的大唐皇后。 夜晚,武柔和李善都卸了白天那一身沉重的行头,穿着常服,手牵着手,在立政殿里闲逛。 穿过了花圃,在一扇门前停下来的时候,李善看着那门扇的方向,喃喃地说: “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个宫殿。” 武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紧闭的门扉处,曾经是晋阳公主临终前,住的那间。 那个时候,她就是站在那门前,隔着风雪,背着晋阳公主跟他见了最后一面。 立政殿,好巧不巧,是他失去了母后,又失去了朝夕相处,一手带大的亲妹妹的地方。 武柔见他神情萧索,握着他的手便紧了紧,说: “不喜欢,咱们就不住了,过几日,我还回昭庆殿不就好了,西暖阁我也住惯了,不想换。” 李善听闻,扭过头笑了笑,安慰他说: “没事,再不喜欢,我也想走几步路就看见你。昭庆殿,毕竟太远了,白天忙起来就不方便过去。 你住在这里多好啊,我要是想歇歇眼睛,溜达溜达就能找到你,然后咱们一起去散步。” 武柔开心地笑了,用两只手拉着他说: “不仅如此呢,若是有什么事情,你脸皮薄做不出来,需要我这个铁面出面,你就派人来唤我,我手上拎着刀就去了,替你出头。” 李善听闻,笑出了声,顺势将额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笑得身子都在抖动。 “这么开心?”武柔笑着问,习惯性地抬起了手,摸着他乌黑柔顺的头发,还有他那垂在身后的发带,爱不释手。 “脑海中有画面了,实在是忍不住……”他顿了顿,带着笑意,又温情脉脉地认真说,“有你在,我心甚慰。” …… …… 武柔主理后宫的第一天。 后宫诸人前来问安。 李善的后宫,比之太宗皇帝时,更是少,算上协助管理后宫的女官,总共也就那么十多个。 真正侍寝过的,也就是从前他做太子时,纳得那三五个。 好坏参半,好处就是她不用跟人争风吃醋了,坏处就是做什么事情,都得过问,亲力亲为。 武柔端坐在高位之上,看着跪在她脚下哭得可怜的萧淑妃,默然不语。 萧淑妃委顿在地上,也没有梳那么盛气凌人的发型和妆容了,头发都是半散着的,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哭着说: “请皇后娘娘开恩,封后再加上册立太子,都是需要祝福的大事情,所以才大赦天下,外头犯了重罪的人都赦免了,何苦要为难两个孩子。 皇后,您现在什么都有了,求你放了我那两个女儿吧。呜呜……” 武柔听闻,冷笑了一声,直视着她说: “你还好意思求情?……当初要不是陛下不允,我早提剑杀了她们了。 你本来也活不了的。如今能活着,只是不能相见而已,你该感恩戴德才是,反而不知足?” 萧淑妃没有想到武柔刚刚做了皇后第一天,就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当着后宫众人的面,如此暴戾心狠的话都敢往外说。 她愣了一瞬,随即又凄惨地哭了起来,揉着帕子说: “皇后娘娘,花合和花叶也当年那么小,稚子无意间冲撞了娘娘而已,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她们好歹也是陛下的骨血,是大唐的公主,像是小猫小狗似的关着,以后丢了大唐的颜面,不也丢了皇后你的脸面么? 众人该说皇后无德,心狠手辣,连孩子都不放过。” 若是从前,武柔不能将她怎么样,听她这般嘴硬辩解,恐怕心里要气得不行。 如今,她要捏死她,易如反掌,反而不那么生气了,而是冷笑了一声,说: “大唐的公主?有封号么?没有封号,又被关了起来,跟贬为庶人有什么区别。 皇室多么尊贵的王公犯了错,都能贬为庶人,与李唐皇室再无瓜葛。 你那两个顽劣不堪,心思歹毒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做大唐的公主?” 萧淑妃吓得心脏“咚咚”地跳,眼睛珠子转了转,叩首说: “娘娘,你也有女儿,听说你对安定公主宠爱至极,将心比心就饶了她们一回吧,从今以后,我定然会严加管教,让她们像亲生女儿一样孝敬服侍皇后。” 第二百六十九章 我不敢 武柔微微皱了皱眉头,嘲讽地说: “我可不敢,回头再让她们将我的命孝敬没了。” “不会的不会的……求娘娘开开恩。” 武柔听得不耐烦至极,扬起脸来翻了个白眼,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看向了她,说: “让她们出来也可以,当年几乎害得我们母子身死的活罪,总得有人承担。这样吧,你代替她们进去,我就答应,将她们换出来。” 萧淑妃听闻,震惊地抬起了头,支支吾吾地“我……我……”了两声,怎么也没有下文。 武柔见状,又冷笑了一声,说: “看你这般急切的替她们求情,我还以为你这做阿娘的多心疼她们呢。也是,能拿孩子做坏事,让她们替你承担后果的人,能有多少责任心呢?” 萧淑妃顿时憋得脸色都紫了,她猛地跪起了身子,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脸颊子的肉剧烈地抖了抖,就是没有说出来。 她想证明自己不是,可是真要让她代替两个女儿被囚禁,她又说不出来。 如果她进去了,那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皇后娘娘……我……我又没有犯错,何必这么逼我呢?呜呜呜……” “机会给你了,你不要,以后要是再敢提,就将你跟废后关一块,听到了没有?”武柔声音阴森地说,谁都不会怀疑她说到做到。 萧淑妃哭着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不敢吭声了。 其余的嫔妃见状,互相看了看,纷纷低下了头,暗自在心中庆幸,从前没有做过什么得罪武柔的事情。 …… …… 太极宫后苑的一座凉亭内。 武柔穿着皇后的宫装,披帛华丽,上头绣着金色的飞凤暗纹。 头上端庄典雅的发髻,簪着一朵天然的牡丹花,瞧着华贵又清新。 她手里拿着一卷书册,正瞧得认真,一阵风微微吹过,拂动了她的披帛,轻轻地飘了起来,无论从哪里看,都像是一幅画卷。 郑贵妃听了传召,来到了凉亭的外头,远远地瞧了她一眼,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衣服,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见过皇后娘娘,妾来了。”郑贵妃躬身行礼,小声地说。 武柔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快速地上下一扫量,见她依旧是一脸的惊惧色,苍白瘦弱不健康,再配合着这一身显老的衣服颜色,瞧着就让人觉得晦气。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抬手指了指对面,说: “坐吧。” 郑贵妃听闻,身子拘谨地晃动了两下,说: “妾不敢。” 武柔这次没有抬头,看着书卷,声音里透着冷淡,说: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郑贵妃心头紧张了一瞬,这才听话的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旁边煮茶的宫女,将茶水煮好了端上来,郑贵妃下意识地就连忙站了起来,走到了旁边,从宫女的手里接过端茶盏的盘子,要亲自服侍武柔。 武柔放下了书卷,扭过头来看她。 她坐着,要抬头才能看着郑贵妃,而郑贵妃低眉顺眼的奉着茶水,连眼睛都不敢抬。 武柔知道,这是她曾经服侍王皇后的习惯,就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妾,伺候当家主母一样。 她不想接,于是转而看着煮茶的宫婢道: “你的活儿,让贵妃接了去,那本后要你做什么?” 那名宫婢一听,连忙走了上来,将郑贵妃手里的茶盘又抢了过来,低声道: “奴婢知错了。” 郑贵妃愣在当地,紧张地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直到武柔用那眼角锋利,眼尾如同鸢尾花一样带着媚意的眼睛,直直地瞧着她,透出了不满的时候。 她才战战兢兢地又坐了回去。 宫婢老老实实地给她们奉了新茶,旁边自有管理书卷的宫婢,将武柔放在石桌上的那本书收到了托盘里,侍立在一旁。 彩衣此时做了皇后宫中的司教,适时地带着人,退出了凉亭外头,给两位贵人一个说话的空间。 武柔端起茶水来喝了一口,说: “我不是王皇后,没有虐待下属的习惯,但凡是我的人,我只会对她们好。” 郑贵妃眼睛抖了抖,连忙紧张地说道: “我是……我是您的人,我肯定是您的人。” 武柔轻轻笑了笑,抬起了眼睛看着她,说: “不是我的人也没有关系,只要不是敌人就好。 你是陛下东宫时的旧人,东宫是小朝廷,自成一派,跟当时太宗皇帝的后宫没有交集。 你不知道,我是跟着当年的韦贵妃,徐贤妃做事,被她们教导出来的。 我信奉的是,只要好好做事,不使心机手段争宠,大家便相安无事,共享富贵。 不管内情如何,你如今已经是贵妃了,只要我不欺辱你,你就是这后宫嫔妃中,第二位尊贵的人。 我希望你拿出第二尊贵人的样子,不要总像是一个受气包一样,丢陛下的颜面,懂么?” 郑贵妃怀疑武柔是在试探她,她低着头,端放在腹部的手都在抖,小声地应了一声“是”。 武柔自然能瞧出来,她这是早就被驯化的没了自信心,不可能一两句话,就真的改了,于是白了她一眼,说: “罢了,来日方长。时间久了你自然便知道了。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贵妃之位,要辅助皇后管理后宫的,从前是废后不给你机会。 如今我却需要真正做事情的人,如果你不能胜任,那我便请示陛下,将你这个贵妃撤了,换个能干的人来做,你可想好了。 在后宫之中,品级代表了每月的俸禄和各种特权等级,即便是没有陛下的恩宠,守着贵妃的富贵过完一生,也已经是许多女子可望而不可求的一生了。” 郑贵妃听闻,快速地抬眸看了武柔一眼,见武柔神情认真,她心慌地连忙又低下了头,说: “妾知道了,妾一定会努力的。” 武柔想了想,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后头就只看她的表现就成,于是点了点头。 她端起了茶盏又饮了一口,又想起了什么,说: “废后曾经一直欺辱你,现如今她被废幽禁,如果你有心结未解,想出这口恶气,我允许你去看她一回。” 谁知郑贵妃一听,立马就摇起了手来,急得都结巴了,说: “我不敢……我不想见到她,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第二百七十章 多亏了你 武柔在心里头吐槽了她一句没出息,但是也没有反对,而是说: “随便你。” 若是她自己,不管多久的仇,她都要算,更何况别人给了机会的? 而如今她做了皇后,那那两个兄长的帐,总算是可以算一算了。 …… …… 武柔高坐在立政殿的主位之上,身着逶迤华服,梳着精致高贵的妆容,第一次在宫中,私下里接见自己这两位亲人中的仇人。 武元庆和武元爽已经跪在地上多时了,彼此互相看了一眼,也不敢抬头,生怕让武柔找了不恭的茬,教人打他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武元庆实在是熬不住了,才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 “皇后娘娘……我们知道错了,可是毕竟血浓于水,娘娘刚刚做了皇后,朝中反对的人依然不少,正是需要娘家靠山,需要用我们的时候。 以后,我们兄弟定然为娘娘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还请娘娘看在过世的阿耶的份儿上,不要记我们的仇,给我们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武柔这才微微转动了一下头,看着武元庆伏在地上的脑袋,说: “大哥说得这话,好生耳熟啊,好似我当初入宫时,你们就说过类似的话,说什么,我们要互相仰仗,不计前嫌。 结果,我一入了感业寺,你们就露了本相了,对着母亲冷嘲热讽,克扣她的用度。你当我不知道?” 武元爽听闻,眼睛珠子转了转,直接叩头在地上,理直气壮地说: “都是我干的,不关大哥的事情,你要是想出气,就冲着我来吧!” 武柔听闻,将眸光转到了武元爽的身上,冷笑了一声,说: “听你这话音,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还觉得自己挺豪气的呢?” 武元庆连忙用手肘怼了一下弟弟,求饶道: “娘娘,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想替大哥受苦罢了,绝对没有不知错的意思,请娘娘开恩。” 武柔的眼神渐渐地远了些,说: “……当年你们那么对我们,好话坏话都说尽了,都不曾管用。 如今,因为我做了皇后,要封亲,你们一个成了宗正少卿,一个成了少府少监,欺辱我时,你们一点儿惩罚都没受,现在反而因为我,贵也贵了,富也富了。 你们说,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呢?” 宗正寺,管着皇室户籍,跟民间的宗祠差不多,若有皇室成员犯罪,有审问权利。 少府,掌管着百工技巧之政,还有皇室器物供给,跟拿着圣旨经商差不多,是难得的肥缺。 虽然这两人领的职位,都是这两部门中的四五品,算不得高官,但是光这职位,就够风光的了。 当真是一个贵,一个富。 这也是皇帝彰显对她这个皇后偏爱的证明。 可惜,这份尊重和偏爱,让这两个人沾了光,她万分的不愤。 要不是怕朝中人议论纷纷,看轻了她的位置,她都想封后的头一天,立即让人抓了他们,下了大狱! 武柔恨得眯了眯眼,感叹地说; “可惜了,为了我自己的颜面,我也不能将你们怎么着,谁让你们姓武呢……两位兄长难得来进宫,我要留你们吃顿便饭。 在这儿等着吧,过两个时辰之后再出去。” 说罢,她便径直起了身,从高位上下来,施施然地走他们的跟前走过,出去了。 武元庆和武元爽依旧跪在地上,听见没了声音了,才敢转过头,刚要爬起来,就见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女官走了进来,高喝一声,冷声道: “娘娘没让两位大人起来,就不能起来!” 是彩衣。 武家两兄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武柔变着法儿的罚跪,饿他们。 哪有什么便饭啊。 于是哭丧着脸,对视了一眼之后,又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 …… …… 武柔转脚就去了隔壁武德殿,连带着将女儿也带了过去。 李善在主殿外头批阅奏章,接见大臣,她便在偏殿里,曾经李善住的那一间里,逗弄女儿,心情十分地好。 过了一会儿,李善得了空闲,得知她就在偏殿里,便过来看她。 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紫金铃,跟逗小猫似的,在孩子的眼前晃一下,又晃一下的。 孩子伸手去抓,抓不住她就笑,笑得明艳动人。 瞧着可恨又可爱。 他默默地坐到了她的身边,温声问: “朕的皇后,做了什么了,这么高兴?” 武柔扭过头来,温柔似水地看了他一眼,撒娇似的靠在了他的肩上,小声说: “没什么,让我那两个兄长,跪在立政殿里饿肚子去了。” 李善听闻,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幼稚。” 武柔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说: “人生就得靠点儿幼稚才能过得下去,要是总是像九郎你这样,还不委屈死?” 李善微微歪了歪头,突然觉得这话甚有道理,便说: “也对,总比你不管不顾,将他们都杀了强。我听你提过好多回了。 新后刚立,若是便这般对亲兄长下毒手,对你的后位不利……幼稚就幼稚吧,你能出出气,也省得走极端。” 李善的语气循循善诱,温润至极,听着就很舒服,跟他的人一样宽和宁静。 武柔却心说,那两个兄长,迟早她都会要他们的命,现在没要,是不能要罢了,出多少气都不管用。 李善看着她的侧脸,见她的神色阴冷了许多,眼睛看着孩子不吭声了,就知道她还未死心,于是抬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温声说: “阿柔,我知道这个事情你惦记许多年了,但是人生得意时更得谨慎,才能不因福生出祸事来。” 武柔根本没有听进去,但是她眸光转了一瞬,瞬间神情又温柔了些许,说: “放心吧,我现在不会将他们怎么样的。哎……九郎,我想请我阿娘和妹妹,到宫中团聚,住几天,你说好么?” 李善看着她的眉眼,眼神中全是宠溺的神色,说: “好啊,怎么不好,你们许久没见了,多呆几天说说话。宫中这么多闲置的宫殿,你现在是皇后,还不全凭你做主?” 武柔听闻,笑容立刻又大了些,凑在李善的脸颊旁,亲了一口,又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挽着他的臂弯,看着襁褓中可爱的女儿,说: “我现在,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这一切,多亏了你。” 第二百七十一章 香火 李善也看着孩子,眉目温柔,淡淡地说: “怎么是多亏了我呢。我也需要你,心中同样对你满是感激。” …… …… 几日后,昭庆殿的正殿排了家宴。 武柔的母亲杨氏,还有妹妹武顺都在场。 武顺早些年守了寡,膝下一儿一女,也都带到了宫中。 宴会行到一半,帝后同席,李善专门准备了些赏赐,作为给两个外甥的见面礼。 武顺的两个孩子,男孩儿贺兰敏之十三岁,女孩儿贺兰氏十二岁。 看着对面两个长相都极为漂亮的孩子,李善由衷地说: “夫人有福气了,儿女双全,都不似凡俗之人。” 武顺因为武柔的关系,被封了韩国夫人,听了皇帝这个话,连忙战战兢兢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一双儿女的身旁跪下,谢恩道: “陛下谬赞了,陛下跟姐姐生的一双儿女,才是真正的天人之姿,我这两个小泥娃,光让人笑话。” 武柔听了这个话,笑着说: “陛下夸你们,就老实接着,这里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我也瞧着我这两个外甥长得好,我们弘儿和小妹都太小了,看不出什么来。” 母亲杨氏也开了口,笑眯眯地说: “我们武家两个姑娘,都是有福气的人,尤其是阿柔,能得陛下青睐,当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陛下洪恩浩荡,杨氏感激莫名。” 说着,她便端庄的躬了躬身子,以表敬意。 李善笑了笑,他本来也不喜欢跟人寒暄客套,便直接温声说: “都起来吧。朕还有些公务要忙,你们聊吧。” 说完便起身走了,在场的众人纷纷起身相送。 杨氏见状,突然有些忐忑,等皇帝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之后,她胆怯地问武柔: “阿柔……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此时杨氏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翘首忐忑的样子,甚至有些可怜。 武柔转过了身,直接从高位上走了下来,安抚她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母亲的身边,说: “没有,他本来就是这样性子的人,不喜欢与人寒暄,也真的是太忙了。” “真的?”杨氏又忐忑地问了一句。 武柔点了点头。 杨氏这才些微松了一口气,又惆怅道: “可惜我也没有个儿子,没让你有个能长脸的兄弟,光是我们这几个妇孺,连个能跟陛下说话的都没有。” 武柔抬着袖子笑了一声,说: “我就能陪陛下说话,还要什么兄弟?有我一个,比十个兄弟都管用。 阿娘别操心了。女儿接你们进宫来,是享福的,以后终于不用再受那两个畜生的气了。” 杨氏听闻,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武顺也走了过来,直接坐到了杨氏的另外一边,端着自己的酒盏饮了一口,偷偷地侧目看了她一眼,小声地说: “其实……后来哥哥们,对我们挺好的。” 武柔冷笑了一声,说: “后来什么时候?是我再次入宫做了武昭仪之后吧?他们那是对你们好么?那是忌惮我的势力。 若是没有我,他们可能对你们好么?” 武顺又偷偷瞄了武柔一眼,小声地说: “可是……可是武家毕竟还是要靠他们,他们要是没了,你等于没了娘家依靠,这皇后之位可不保险。” 武柔眉眼斜了过去,眼角锋利,鸢尾花似的眼尾,也带着些腥风血雨的意味,颇为自信地说; “你懂什么?我这个后位不是靠他们得到的,自然也不用靠他们保。 小顺,你从前就糊涂,分不清好赖深浅。小时候做梦,以为他们会顾及兄妹之情,现在又替他们说情?……反复无常的亏没吃够,好了伤疤忘了疼?” 武顺听闻,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但是又不敢。 杨氏便一边一个,两手同时按在了她们两个的手上,往身前拉了拉,说: “都别吵了,说起来都是为了对方考虑。” 杨氏扭过头来,对着武柔说道: “这一回,我也同意小顺的话。你现在做了皇后了,反正那两兄弟,再也不敢欺负你了,就饶过他们又如何?以后还不是听你使唤?” 武柔听闻,眸光闪烁,看着母亲和妹妹,有些不可置信。 她将自己的手,骄傲地从母亲的手里抽了出来,看着她们说道: “你们可真容易原谅人啊,显得好似我小肚鸡肠?”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眸中闪着凌冽的寒光: “也是……当初挨打最多的是我,受饿受冷最多的也是我,挣脱命运的办法是我想的,跳下山岸,差点丢了半条命的也是我。 你们两个坐着哭哭啼啼,大难全被我抗了,当然觉得当年的事情,可以轻易原谅。” 杨氏和武顺都被吓到了,睁着眼睛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如果她还是当初在武家的武柔,那么杨氏这个当娘的,还能当面训斥她两句。 可是如今她成了皇后,妆容服侍,从头到脚都在告诉众人,她高贵至极,不容侵犯。 再加上她这身居高位,日益攒下来的威严,杨氏更不敢开口了。 说什么一家人,她现在是李家的人,是李唐皇室的人,跟她们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过了许久,杨氏讪讪地收回了手,坐直了身子,拘谨地说: “阿娘只是……只是担心前头无人帮你,没别的意思。你要是实在想惩治他们,便惩治好了,留一条命便可,毕竟……是你阿耶的香火。” 武柔听闻,微微勾起唇角又笑了起来,说: “从前我就想,我阿耶的香火,为何非得那两个畜生来传,他们配么?阿娘……小顺也是阿耶的血脉啊,她的儿子也能继承武家的香火。” “你说什么?” “什么?” 杨氏和武顺同时惊愕出声,齐齐看着武柔,一脸的茫然和不可置信。 武柔弯着红唇,笑得很是娇艳,说: “我说,可以让敏之改姓武,继承武家啊。只要我是皇后,武家便有大富贵,我不想便宜那两个畜生,所以想让妹妹的孩子得这个泼天富贵,你们觉得,行不行?” 第二百七十二章 坏了你的大运 武顺心动了。 她虽然是皇后的亲妹妹,可是顶多也就只能封个诰命夫人,但是如果是男丁就不一样了。 男丁,可以做官掌实权,还可以封爵世袭罔替,那对于她家来说,的确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以后她的这两个孩子,恐怕就要一步登天了。 她眸光闪动,正好说话,旁边听着的两个孩子便先出了声。 “我不要姓武,我们阿耶姓贺兰,为何要改姓武?”贺兰敏之先出了声。 武柔循着声音望了过去,见外甥女贺兰清觉也低下了头,似乎有些不高兴,便冲着他们招了招手,让两人站到她的身旁来。 她看了贺兰敏之一眼,又伸手拉住了贺兰清觉的手,说: “听姨母跟你们说,姓武为何不可?你们阿娘就姓武,你们身上也有武氏的一半骨血,本来就是姓贺兰,姓武都可以的啊。” 清觉跟武顺的性子差不多,柔顺小心,又带着点儿懦弱,听了这个话,低着头,声音小的跟蚊蝇一样,说: “可是……可是姨母,阿耶对我们很好。” 贺兰敏之倒是十分的爽利,直接看着武柔说: “正是,我们姓贺兰,逢年过节,祭拜的是贺兰家的祠堂,是我阿耶的灵位,若是姓了武,就只能敬武家的祖先,那岂不是忘本? 姨母的好心,敏之和妹妹心领了,可是恕我们不能从命,阿耶在天之灵,也绝对不想看到我们改姓武的。” 武柔很是欣赏地看向了贺兰敏之,这孩子不仅仅长得好看,性子也忠厚坦荡,真是难得。 武顺听闻,连忙圆场说: “两个孩子小,不懂事,回去我跟他们好好说说。” 武柔却抬手拦住了她的话,对着贺兰敏之循循善诱地说道: “我们敏之孝顺,是个好孩子。姨母喜欢你,就想对你好,可是只有姓了武,这好处才能落到你头上。 这样吧,我准你以后即便姓了武,你阿耶的灵位照样能祭拜,好不好?” 贺兰敏之疑惑了一瞬,似乎有些犹豫,随即又连忙摇了摇头,说: “不行,以后我若是叫了武敏之,我阿耶肯定也不会高兴的。” 武顺听闻,这才板了脸,冲着他说: “是,你们就怕你们阿耶不高兴,就不怕阿娘不高兴。 阿娘一个人辛辛苦苦养你们这么多年,都白养了,跟了我的姓,当真是委屈了你们。” 贺兰清觉连忙出声道: “不是的阿娘……只是阿耶去得早,我们都很想念他。” 说着,她便已经哭了,眼泪一颗颗的往下掉,看着甚是让人心疼。 武柔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阿耶,想起了当时阿耶去了之后,她也是这般想念,伤心,心中多少有些不忍,于是便宽慰他们道: “算了,以后再说吧,别哭了啊,两个都是好孩子,回去坐着吧。” 武顺听闻,多少有些可惜,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是没吭声。 杨氏见孩子们走了,她才拉着武柔小声地道: “虽然,我也曾做梦,希望你们姐妹也有机会继承武家。但是毕竟是做梦,行不通的。” 武柔怕孩子们听见,也压低了声音,嘴唇微微翕动,做着看表演的样子,说: “怎么行不通?女子招入赘女婿继承家业的又不是没有。” 杨氏凑在她的耳边,焦虑地说: “你也说了,那是入赘女婿,那得是家里断了男丁了,女儿是唯一的继承人的情况,才可行。要不然,那便是侵夺家产,律法都不容你。 你那两个兄长,早就成了家,也有了儿女,怎么也轮不到武顺继承武家的香火。” 武柔伸手从果盘了摘了一颗葡萄,端庄雅致地塞进了嘴里,红唇抿了抿,托着帕子吐出了籽来,悠闲地说: “哼,你忘了你的女儿现在是什么身份了?这事情落在凡人手里,是没有办法,可是我现在是大唐的皇后,让武家兄弟获罪全家除籍,谁还还能拦我不成?” 杨氏猛地扭过头来看她,盯了她许久。 她想,许是多年未见,境遇不同,所以武柔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再或许,她本来就是这般的性子,只不过从前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没有机会体现罢了。 总之如今,她的野心这般露骨,这般大,说得全是她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她真的觉得有些害怕。 杨氏抓着女儿的手有些哆嗦,小声地说: “阿柔,阿娘也不求其他的了,大家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好。你现在也苦尽甘来,做了皇后了,千万别因为你那两个兄长,坏了你的大运。 你听阿娘几句话,咱们当年是受了欺负了,可是好歹,武家兄弟没有要咱们的命,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武柔最是听不得这种话,她扭过头来,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阿娘,说: “咱们没死,不是因为他们大度心善,而是咱们运气好。 当初,如果不是我想了法子入了宫,咱们就是熬死病死也无人知道的下场。” 武柔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当初那些日子的画面。 那是她一朝从天堂落入地狱的记忆,刻骨铭心,恐怕几辈子都忘不了。 她唇线紧了紧,猛地将目光收了回来,冷冰冰地说: “我给过他们机会了。如果当初我入了感业寺,他们能表露出一点儿悔过来,今日饶了他们便也算了。 可是我明知道他们对我有歹心,时刻寻着机会准备翻身,我便留他们不得!” 杨氏见她这样坚决,心中十分忐忑,但是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 …… 几日后,洛阳。 武家兄弟专门带了厚礼,去武顺的家拜访。 武顺说得没错,后来这几年,武家兄弟为了巴结武柔,没少在武顺和杨氏的身上下功夫。 当初武柔从感业寺里出来,重新进了宫,成为新帝的后宫嫔妃。 武家兄弟听了消息,一边感叹武柔手段了得,一边痛恨她为何总是绝处逢生。 又后悔当初为何一心存着折磨她的心思,没有直接要了她的命。 如今成了大祸了,后悔也晚了,只能拼命补救。 所以后来这几年,他们跟继母的这个妹妹,当真过得像是亲兄妹似的,逢年过节,甚至是平时都没缺了来往。 第二百七十三章 总得想个办法 武顺亲自迎了他们进来,让到了主位上,让他们上座。 武元庆也不敢,客气的做在了下手的客座上,武顺就陪在了他们的身边。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武元庆便小心地问: “二妹,上次你们进宫,皇后有没有说什么,她是不是还生我们的气?” 她自然是还生他们的气,这他经过跪着饿了大半天肚子的事情,早就明白了。 他怕的是武柔想要他们的命。 武顺听闻,脸上的神色尴尬了一瞬,随即笑着说: “没说什么……就是聊了些家常,说了些彼此这几年的境况。” 她说着,拉着披帛伸出了一根手指,用手势加重了语气: “我说这几年哥哥们对我们不错,我还使劲给你们说好话了呢。阿娘也跟着劝她了。” 武元庆听闻,紧张地又往前凑了凑: “哦?结果怎么样,她怎么说?” 武顺的神情又磕巴了一下,随即装作无事似的说: “嗨……没说什么,就说……等等再看吧。” 武顺本也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甚至相比起武柔来,她有些傻得天真。 她这一番谎话,武元庆怎么看不出来? 他心知,武柔肯定是说了什么了,要不然也不能这么尴尬地瞒他。 于是放弃了从她这里打听的念头,又寒暄客套了起来。 不一会儿,贺兰家的两个孩子就进来拜会舅舅。 武元庆和武元爽又各自掏了荷包,给了两个孩子些零用钱。 贺兰敏之和贺兰清觉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接过,谢过了。 他便又拉着两个孩子往外走,说: “舅舅给你们一人带了一只小狗,在院子里,走,跟舅舅过去看看。” 贺兰敏之和贺兰清觉也就十二三岁,正少年时,玩心重,听了这个话,顿时高兴极了,就要跟着去看。 武顺也想跟着去,但是被武元爽拦住了,说: “你跟着去做什么,到那儿又唠叨几句,惹孩子们不高兴。” 武顺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厅外的方向,尴尬地笑着说: “呵呵呵……养狗多费神啊,要是病了死了,孩子们伤了心,又是个事儿。” 武元爽说: “嗨!……现在长安城中,就兴养宠物,洛阳已经跟风了,你不知道? 坊市中有好多专门给猫狗看病的医馆,还有专门帮你洗毛剪指甲的呢,放心,不怕……” 而后院里头。武元庆看着两个孩子抱着小奶狗,叠声地谢他。 他便适时地问: “你们皇后姨母有没有说什么,关于我和你们二舅的事情?” 贺兰敏之听闻,最先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一眼,但是他很快便直说了: “姨母倒是没有说你们什么,但是我们听见,她想让我们改姓武,我们不想姓武。 舅舅,你们也劝劝姨母,劝劝我阿娘,我们不想姓武。” 武元庆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连声应了。 等他们离开了武顺家,两个人坐着马车回去的路上。 武元庆才一拍大腿,怒气冲冲地说道: “我还在想,她做什么让贺兰家的孩子姓武,现在才咂摸过味儿来,她这是还惦记着武家的香火呢!” 武元爽也懵了,说: “不能吧,即便她是皇后,这事情能她说了就算么?大唐律法也没一条有这般道理!” 武元庆整个脸都愁苦了,快哭了,搓着膝盖说: “她都是皇后了,还怕个屁的大唐律法,她要是下令杀了咱们,难道还有人给咱们伸冤么?! 完了完,这女子一向骄横狠毒,不走寻常路。咱们两个终究逃不过去了!” 武元爽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说: “不能吧,就为了当年那点儿事,就要要了咱们两个的命?……不就是踹过她几脚,打过她几个耳光,让她饿了饿肚子么?” 武元庆用看傻子似的眼光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武元爽说: “哎,这确实不至于要了人的命啊,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觉得她顶多也就饿一饿咱们,打两下,还能怎么样? 只要挨过去,让她出了气,不就没事了?咱们现在也是国舅了,这高官厚禄不还是咱们的么?” 武元庆愁眉苦脸地说: “你就做梦吧。你记不记得,咱们阿耶在的时候,她手下有一个奴婢,跟她感情十分的亲厚,结果就因为偷了她一个玉镯子,便被打了个半死,卖到了花街上。 你觉得不至于,那是你觉得!在她那儿,越是关系近的人,她越是下手狠。” 武元爽听闻,眸光晃了晃,也觉得有些怕了,问: “那怎么办啊?咱们……咱们除了求情,还能做什么?她现在是大唐的皇后,住在太极宫里,咱们两个要见她一面,都得三求四求的请示。” 武元庆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 “想办法啊,总得想个办法啊……为了咱们两个的命,也得死活想个办法出来。” …… …… 立政殿中,武柔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喜爱的来回踱步。 李善从外头进来,就看见她抱着孩子来回走的样子,不由地便笑了起来,说: “女儿你是真的喜欢,弘儿幼时也没见你天天抱他。” 说着,便走到了她的身旁,从她的手里,将孩子接了过来,一直看。 武柔凑在他的身旁,跟着他一起看,两个人的脸依偎在一处。 她看了看旁边守着的奶奶娘和宫女,小声地说: “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让弘儿知道。” 李善听闻,扭过头来看她,嘴唇差点擦到她的脸颊,好奇地问: “什么?” 武柔又将声音压低了些,凑到了他的耳旁,说: “弘儿早产,刚出生时太难养了,我总觉得他养不活,不敢亲近。 当年养你的弟弟小福子,他夭折了我都受不了,自己孩子要是没了,还不知道该多心痛,所以就故意离他远了些。” 李善听闻,微微叹了一口气,说: “我都不知道你当时心中这么害怕,为什么不跟我说?” “说这些做什么?多么不吉利。再说了,你当时害怕到不愿意跟我同房,也没有表现出来啊,我装得肯定没有你像。”武柔吹着他的耳朵根子说。 李善下意识地便看看周围的宫婢们,似乎很不好意思。 他慢慢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们,然后对武柔小声地说: “这么多人呢,瞎说什么?” 第二百七十四章 你如何得知? 乳娘见帝后两个小声的说话,她们在这里显得极为碍事,于是便笑着请示说: “陛下,皇后,要不我们带着小公主先退下?” 李善听闻,转过了半个脸来,说: “你们先出去吧,孩子留给我们自己带一会儿。” 乳娘躬身应了声“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武柔见他抱着孩子,在殿里慢慢地踱步,身上明黄色的常服龙袍,跟孩子彩色的襁褓一搭配,倒是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暖。 “你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喜欢女儿?”武柔说,声音异常的温馨。 李善一直看着孩子熟睡的小脸,缓缓摇了摇头,说: “姑娘可以稍微溺爱一点儿,男孩不行。弘儿现在是太子了,更应该以太子的身份要求他。” 他说着,眼睛稍微抬了抬,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没吭声。 武柔察觉到了他的犹豫,便走到了他的身旁,问: “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啊。” 李善叹了口气,说; “就是突然想起了父皇的话了,我们商议过,他说如果我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不好,就全力培养一个像他一样的太子。 弘儿的性子,像我多一些。以后,你多带带他,让他跟你学学。父皇不是说过么,咱们两个的性子,中和一下最好。” 武柔偏过了头,想了想,说: “有些事情不是人教的,都是事儿教的,如果因为性子受到了大挫,自然就知道改了,平时说什么都不管用。” 李善扬起了脸来,思索了一会儿,苦笑着说: “这话倒是真的。要是搁从前,如果有人跟我说,你以后一定会除掉你舅舅,我定然不会相信。 ……我变了,不管我愿不愿意,事到临头,总得变。” 武柔见他神色疲倦,便环住了他的腰,接话道: “是啊,你准备让你儿子受什么大挫?众人捧着他还来不及呢。” 李善想了想,说: “总不能没事找事,你安排安排,咱们去洛阳行宫,然后将弘儿也带上,让他也见识见识人间疾苦。” 武柔听闻,便抬着袖子捂着嘴笑了出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说: “陛下说得这话,好似你见过人间疾苦似的。” 李善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颊,将孩子塞到了她的怀里,说: “我是没见过,可是我父皇和那些叔叔们都见过啊,我从小是听他们的故事长大的,我也不单纯好不好?” 武柔憋了笑,附和道: “是是是,九郎不单纯。” …… …… 几日后,洛阳行宫。 他们将政务都安排妥当之后,夫妻两个便带着儿子李弘,趁着白天这一天休息的空闲,带着几个护卫,坐着马车偷偷地出了宫门。 马车上,李弘扒着马车的窗户,好奇地看着外头的景色,眼睛里头闪着光,看什么都稀奇。 武柔扭过头又看了一眼年轻的皇帝。 李善身子坐的笔直,极力保持着一个做父亲的威严和端庄,但是瞥着眼睛看着儿子,眼睛明显流露出些许艳羡的神色。 武柔看见他这样就想笑,便用手轻轻地碰了他一下,说: “你想看也能看啊,都出宫了板着身子做什么?” 李善反手就碰了回去,有些不满地小声说: “孩子在身边呢,小心点儿,没了做父母的榜样。” 武柔看了儿子一眼,见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外头,根本就没有反应,才压低了声音说: “太宗皇帝做父亲也没有你这般拘谨,你这是跟谁学的?” “父皇是什么人,我怎么能跟他比……总之,我不喜欢在人前失态,你别捣乱。”李善伸手压住了武柔不安分的手,小声警告她说。 突然,李弘转过了头来,指了指车窗外头,兴奋地说: “父皇母后,你们看,外头的人越来越多了,什么样的都有。” 行宫大多都建在风景优美的山上,与坊市离得远,马车已经行了许久,这才进了人多的街区。 李善连忙掀开了车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眸光闪着清亮的光,淡淡的喜悦。 “儿子,出来了不能叫父皇母后,要叫阿耶阿娘,记住了么?”武柔一边利落地给孩子系了一下斗篷的带子,一边嘱咐他。 “嗯,记住了,阿耶阿娘。”李弘高兴极了,“咱们要现在下去么?我想下去玩。” “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到了。”武柔说。 她自己也已经脱离民间生活许久了,而且这里是洛阳,她也不怎么熟。 这次出来,她就想顺势去找一找阿瑟斯的那家店铺,去见见她,让她带着他们四处逛一逛,才好。 过了一会儿,马车终于停下了,燕未在外头禀报说: “公子,地方到了。” 儿子李弘先下了车,李善也要跟着下去,被武柔一把拉住了,伸手将他斗篷的帽子给掀到了头上,说: “为了安全,你还是得遮着点儿。” 李善微微勾了勾唇角,听话的顺从了,直到武柔为他整理的满意了,他才踩着凳子下了马车,转过身,体贴地伸手去扶武柔。 两个人并肩站好了,仰头看了看店铺的牌匾,写着“四季春绸缎庄”,下头还写了一行小字,是波斯语的注解。 从大门望进去,里头是个大院子,骆驼马车,还有搬货运货的人很多,很是热闹。 再往里,才是店铺的门脸。 李善见状,笑着说: “看来,你那个奴婢家的产业,做得还挺成功。” 武柔听闻,也十分的与有荣焉,刚想遣人去问一问,就有一个身着长袍的胡人迎了过来,满脸的络腮胡子,却笑得异常的亲善,拱手道: “几位贵客,是来看布的?” 开口便是很正宗的官话。 武柔和李善对视了一眼,略有犹豫,然后才“嗯”了一声,说: “我找你们的夫人,阿瑟斯。” 那胡人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似乎有些惊讶,快速地扫量了一眼他们的,又看了看他们身后带来的那些人,猛然间想到了什么,激动地拍手道: “哎呀!我知道了,你们定是从长安来的,对吧?!” 燕未听闻,立时便警惕了起来,按在配刀上的手捏紧了,一双眼睛恨不得将那胡人挖个窟窿,问: “你如何得知?” 第二百七十五章 胡荽 你胡人见他防备心这么重,气势吓人,连忙往后仰了仰身子,像是躲什么似的,说: “我猜的,我们庄主夫人对外,都叫胡荽夫人,只有我们庄主,唤她阿瑟斯。 从两年前开始,我们夫人就嘱咐,如果有人从长安来,用阿瑟斯的名儿来找她,一定要马上告诉她知道。” 燕未的眼神这才软了下来。 武柔听闻也笑了,感叹般地说: “她还是那般谨慎,做事细致。” 那胡人一听,立马又挂上了笑脸,说道: “我们夫人现下不在,去临街铺子盘账去了,几位先随我来,到后院歇息片刻,我这就去请,一会儿就能到。” 武柔扭过头来,笑意盈盈地问正在四处打量的李善: “九郎,要不要等?还是一会儿再过来?” 李善收回了目光,说: “等一会儿吧,正好这胡人的绸缎庄什么样,我也没见过,想四处瞧瞧。” 那胡人见那公子一身贵气,半张脸都藏在了兜帽斗篷里。 此时他扬了脸四处打量,长相俊美沉静,一双眼睛十分的干净,还带着孩子似的好奇。 胡人心想这肯定是哪位高官家的公子,不常在民间走动,于是很是热情地说: “好啊好啊,一会儿我先派人去请夫人,然后我带几位四处逛一逛,只要不嫌庄子里杂闹就行。” 武柔伸手将李弘的手拉在了手里,与李善一起,跟着那胡人穿过了前头院子,往后院里头去。 路过的那些买卖商人,各个都忙碌不休,即便有人好奇,也只是扫了他们一眼,就接着做他们的事情去了。 这绸缎布庄很是不小,前头院子装货卸货,正面是陈货的铺子,右边就是仓库,从左边的回廊拐进去,就是平时起居的后院。 虽然相比前头要清净一些,但是在客厅,还是能听到前头的若隐若现的嘈杂声。 胡人将人领进了会客的前厅,不等他说话,就见几位侍卫快速地将整个正厅都巡视了一遍,剩余的人便很是自然地势力在门口的位置。 而那位公子,也很是端庄的坐在了主位上,那位娘子才带着孩子顺势坐在了旁边。 这一切一气呵成,自然的不得了,让那胡人伙计,很是愣怔了一瞬。 虽然说,这大唐商贾地位最低,尤其是跟做官的世家比,那低了不知道几个档次。 可是一般人来了,也有些礼数客气,总也得让个两三下,才能上主位。 这位公子瞧着顶年轻,也就二十出头,怎么……连客气都不讲呢? 但是,毕竟是庄主夫人的贵客,不管了。 “两位在此稍等,我去遣人,片刻就回来。”胡人伙计躬身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临到门口,他看了一眼像门神似的,守在门口的两排侍卫,突然有些小颤抖,感觉跟上了公堂似的,连忙脚下飞快,一溜烟地跑了。 …… …… 阿瑟斯,现在是胡荽夫人。 四季春绸缎庄,主要走得就是通往西域大宗生意,虽然对于那些只做本地生意的人,她的摊子已经足够大了。 但是对于往西域卖货的商人来说,她家的规模,只能说中规中矩。 毕竟往西域路途遥远,且要穿过茫茫沙漠,时日长,且艰辛,损耗十分严重,要想赚钱,都得用数量取胜。 要是布庄一次的货不够出,根本就玩不起来。 阿瑟斯满头的金发,却盘着唐朝妇人的发型,看着有一种别样妖艳的美丽,她将账本合上,对着店铺的掌柜说: “这一季的货不多了,以后的布,涨价两成再卖。” 掌柜是个汉人,听闻很是诧异,说: “涨价,就卖不出去了吧?今天势头大好,要不然,我去别处再采买一些。” 阿瑟斯很是利落地说: “不用了,本也不指望你这铺子能赚多少钱,不过就是用来勾引那些西域客商,铺出来赚名声的。 关键是得守住质量,不能砸了招牌。你尽管抬价,卖不动便卖不动了,今年赚的已经不少了。” 掌柜听闻,连忙俯身称“是。” 正在说着话,外头来了一个伙计,进来便说: “夫人,哈礼把头说,长安来人找您了,看着身份不低,让您赶紧回去看看,是不是您要等的人。” 阿瑟斯本来很是持重端庄,听了这个话,立马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双蓝眼睛都激动的亮了,问: “真的?!来了几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那前来传话的人被问住了,一时间竟然答不出。 阿瑟斯见状,一边急急地往外走,一边说: “哎,问你做什么,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后头侍候的小丫鬟赶紧替她收拾了账本,一行人就上了马车,往布庄赶了过去。 …… …… 阿瑟斯急匆匆地到了家,一刻不停地就往后院走,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她都只是“哎”了一声作罢,连停都不停。 可是到了大厅之后,却没有看见人,于是转过头来问: “人呢?” 守在门口附近的一个小奴婢跑过来说: “那位公子说,没见过布庄,哈礼把头就带着几位贵客去右边的院子看染丝了。” 阿瑟斯疑惑了一瞬,心头顿时有些失望——怎么是公子呢? 难道是武柔遣了宫里的公公过来? 她想了想,收住了脸上的失落,便带着人穿过了院门,又往右边走了过去。 染丝的池子冒着热气,又许多人在池子旁忙碌着。 远远地,穿过了那弥漫的蒸汽和人群,阿瑟斯一眼便看见了武柔的身影。 她穿着民间妇人的衣着,梳着简单的发髻,头上跟从前一样,只有简单的发簪和红色发带。 只见她手上牵着个可爱的孩子,一边走,一边还笑意盈盈地弯下身子,指着周围的东西,说着什么。 相比记忆中的武柔,她比从前更丰满了,整个人也越发显得柔和了许多,眼睛瞧着,都能看出幸福来。 阿瑟斯因为激动和回忆,愣在原地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身后的丫鬟问: “夫人,是不是您要等的人?” 阿瑟斯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说: “是。” 然后她便急匆匆地走了过去,武柔那一行人人也看到她了。 胡人哈礼见状,远远地便指着阿瑟斯说: “我们胡荽夫人来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像考状元 护卫在周围的侍卫们没有拦她,阿瑟斯匆匆走到了武柔身边,便立即跪了下来,哭着说: “主人,您终于来找我了,我还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她这动静十分的大,这一跪,直接惊得院子里头忙碌的工匠们停了下来,纷纷往这里看了过去。 武柔连忙将她扶了起来,焦急地说: “你早就因为立功,脱了奴籍了,怎么能乱叫。快起来,咱们找个清净的地方说话。” 奴籍低贱,不能与良人通婚。当初在宫中,她确实是奴籍,但是因为外放宫女出宫,是皇帝恩赦,所以出宫自动入民间户籍,升籍成为良民。 武柔感激她不忘本,一点儿也不避讳自己曾经的身份,但是她不能任由她被人轻视。 于是才故意大声这样说的。 阿瑟斯也知道她现在是皇后了,偷偷出来,肯定不能张扬,于是便听话的站了起来,赶紧带着人往回走。 她的眼神全放在了武柔身上,等两个人走起来了,她才发现,旁边还跟着一位带着斗篷的男子。 她拿眼睛偷偷瞟了两眼,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才醒悟过来,这是曾经的太子李善,现在的皇帝陛下。 她的心顿时“咚咚”地跳了起来,一下子便觉得自己这地方,哪里哪里都不妥了,又不敢声张。 等到了前厅内,胡荽将自己的随从都留在了外头,进去将大门一闭,冲着武柔和李善便跪了下来,行大礼道: “民妇阿瑟斯,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李善站着受了,武柔也没有再去拦她,而是温声说道: “起来吧,别再拜了,难不成非得要我三番五次的去拉你?” 阿瑟斯便应了一声,又哭又笑的站了起来,好像从前一样,恭敬又端庄的站着,微微躬着身子,低头说: “没想到,陛下和皇后一同来了,民妇实在是受宠若惊,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这庄子简陋至极,怕污了陛下的眼睛。” 李善听闻她专门将他挑了出来,倒是跟武柔一点儿也不见外,就知道她们的感情是真的好,于是笑着说: “无妨,朕瞧着挺好。” 阿瑟斯又抬眼瞧了一眼皇帝和武柔,随即欣慰地流着泪说: “跟做梦一样,竟然有幸再见到二位。陛下瞧着也比以前爱笑了,才人……不,皇后娘娘瞧着,也比以前温柔和煦了,真好。” 武柔听闻,抬了袖子笑着说: “是么,这么明显……估计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他这样佛性的人在一处时间长了,眼见着越来越像了。” 阿瑟斯泪眼连连地瞧着,又像是要哭,说道: “当初要不是因为娘娘,又是送我钱财,又是安排人照顾我,也不会有今日的我,娘娘是阿瑟斯这辈子的贵人。” 武柔看着她,也觉得恍如隔世,眼见着眼睛也湿润了,说: “行了,找你来本是件高兴事情,别哭了。” 太子李弘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娘,满脸的疑惑,但是没有吭声。 宫中规矩多,有外人在场时,有问有答,没有问就不随便插话,是最基本的礼貌。 所以即便他一肚子的疑惑,也只是眼睛到处看一看,只等着以后没有外人了,再问问缘由。 阿瑟斯垂下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瞧着可爱又聪慧的孩子,脸上露出了十分喜爱的神情,问: “娘娘,这是小主人吧?” 武柔怕她再跪,便连忙说: “是,但是你可别再跪了,我们出来就是来玩的,想见见市井风貌,让你带我们去逛一逛,改口叫我们公子夫人吧。” 阿瑟斯听闻,连忙应了,焦急地问: “两位想去看什么,我这就安排。” 武柔便将视线移到了李善的脸上,用请示的眼神看着他。 李善垂眸想了想,温声说: “我就是想看看民间的吃穿住行,是不是跟奏章上一样。 最好能看看现在稻米谷物市价多少,街上有多少无家可归的流民,白布多少钱一匹,普通人可买的起。官道杂税,对贫民百姓来说,是轻是重。” 阿瑟斯一听,顿时有些傻眼了。 武柔收回了目光,笑着说道: “那便是直接去街上逛逛,四处看看了,阿瑟斯,你带着我们去最能看得见寻常百姓生活的地方转一转。 这繁华之地,对于陛下来说,司空见惯,出来便不瞧那些,你带着我们去穷地方看看。” 阿瑟斯有些为难,说: “可是……那种地方……太……太乱,太难看了……恐怠慢了两位,万一有什么闪失。” 李善沉静地说: “无妨,没见过,出来便是要亲眼见见的。朕身边带了人,安全的事情,不需你考虑,出了事情也不会怪罪你。” 阿瑟斯听闻,这才躬身行礼,应道: “民妇遵命。” …… …… 出了布庄的门,阿瑟斯执意要跟在武柔他们的马车前侍奉,不肯上车带路。 武柔见拗不过她,便应了。 哈礼见她对这一行人万分恭敬,不由地有些好奇,便捡了空隙,凑到了她的身旁,问道: “夫人,这几位是什么来头,瞧着挺奇特的,那位年轻公子,年纪轻,气势却不小。 我刚刚带着他去逛布庄,问的问题都是今年上等蚕丝多少钱一斤,缫丝工钱多少钱一摞。这些话,别人问是打探行情,他问……我感觉我在考状元。” 阿瑟斯听闻,顿时笑出了声,她看了一眼武柔的马车,连忙将笑容敛了去,说道: “别打听那么多,你只管知道,他们是我的主人,他们的话比我大,要什么就给什么。” 哈礼听闻,顿时长大了嘴巴,夸张地说: “啊……这……那要是要咱们布庄呢?那也给?不用跟老爷商量商量?” 阿瑟斯白了他一眼,说: “他都听我的,放心吧。你看好庄子的生意,今天一天,天塌下来也别来烦我。” “好勒。” …… …… 武柔扒着车窗,对随在车窗外头的阿瑟斯说话: “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夫君呢,怎么没看见他,他是做什么的?” 阿瑟斯仰着脸,笑着说: “回夫人,西边边境有个老客要补货,急着走,他带队去送货了,估计要下个月才回来。 他跟我是同族,本来是个小行商,叫月氏支,我刚出宫的时候,在一小氏族家里,教导那家女儿礼仪,正好碰见他去推销西域货品,我们便认识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五百文一石? 武柔听着高兴,问: “后来呢?” 阿瑟斯脸上露出了些许的不好意思,说: “都是同族,有话说,后来说得话多了,就到一处了。他虽然身份不高,也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是什么都愿意听我的,奴婢现在很知足。” “那你们可有孩子,这一回也没瞧见。”武柔问。 “有,有两个,但是我们那绸缎庄毕竟太乱了,每天乱哄哄的,我们另外置办了个小宅子,让他的父母看着,上私塾方便。” 这个时候,坐在武柔身边的李善转动了一下眼睛,伸手拉了一下武柔。 武柔连忙放下了车窗的帘子,坐直了身子,扭过头来听他说话。 “我也没有见过民间的私塾什么样儿,一会儿咱们去私塾看看?问问她,远不远。” 武柔听闻,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温柔了起来,甚至还带了些慈爱,她伸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颊,说: “我们九郎现在怎么跟弘儿似的,什么都想知道。” 李善没有想到武柔这么大胆,顿时瞪圆了眼睛,伸手将她的手给拍了下去,小声地说: “放肆,孩子在这儿呢,你还有做母后的样子么?” 武柔这才用眼睛瞟向了儿子李弘。 五岁的李弘伸出了小手,往自己的眼睛上一遮,很是乖巧地说: “儿臣什么都没看见。” 武柔很是得意的又将目光放在了李善的脸上,李善有些不自在地红了脸颊,身子坐的直直的,不说话了。 武柔见他始终不见轻松,于是接着逗他说: “你曾经不是说,想做个闲散王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么,现在就是机会,也没见你松了一点儿,你先表演一个坐没坐相给我看看。” 李善无语至极,见劝说管不住她的嘴,索性直接上手捂住了她,小声地说: “都说了当着孩子的面儿不好,弘儿正是有样学样的时候,你就不怕他学坏了?你忍一忍,等只有咱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再乱说。” 武柔看了看依旧捂着眼睛的儿子,见李弘还悄悄地露了一点儿指头缝隙观察他们,心想也是。 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分不清开玩笑和认真的,万一学坏了也不好解释。 于是她听话的点了点头,李善见她安静了,这才松了手。 夫妻两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甚至有些滑稽。 不知道走了多久。 马车在一个街巷前停了下来。 武柔掀开了车窗帘子往外一看,那小巷子里都是人,卖瓜果蔬菜,粮食黍米,箩筐等小手工活儿的,塞得满登登的。 看着都是一些穿着朴素的老农,人流涌动,很是热闹。 阿瑟斯介绍说: “这是附近农户家里有了产出,集中售卖的地方,要看粮食市井市价,这里便能知道。” 她说着揪了揪脸,说: “就是这里头人太多,也比较脏,恐怕……” 这边儿李善已经在燕未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说: “无妨,进去看看就出来了。” 燕未瞧着那拥挤杂乱的人群,也有些不舒服,小声地贴着李善的耳边说: “这里头情况太复杂了,要不,臣去里头,替陛下问问罢了。” 李善扭过头来,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说: “朕坐在宫中,听人汇报转述还没听够,要专门跑到这市井街巷,站在外头听你再转述一回?怎么,朕的耳朵和眼睛,就只配接受二手消息?” 这么语气这般义愤哀怨,吓得燕未立马站直了身子,闭紧了嘴,只有一双眼睛表达着忠心。 武柔正好从马车上下来,站在他们身后,将这般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她轻轻地拉了一下李善的袖子,说: “他也是担心你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的,我也是习武之人,足以自保。再说,这里头的人知道咱们是谁?” 武柔想一想也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就不可能会有刺杀,于是对燕未说: “你们看好小公子就行,人多,孩子个子矮,容易走丢。” 燕未一听,眼睛闪过了惊恐的光,立时便将李弘给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胳膊上。 李善都愣住了。 武柔见状,忍不住抬了袖子,遮住了嘴笑了: “这样也好。” 他们随着阿瑟斯往巷子里头走。 巷子相比大路,虽然有石板铺就,但是到处都是烂菜叶子,还有售卖河鲜低落下来的水渍,众人擦肩接踵,很是脏乱。 即便他们这一行人,身上穿着的寻常百姓的衣服,但是绸缎这种材质,在这一众布衣百姓间,依旧十分的扎眼,引了许多人纷纷停下来注视。 “他们怎么了?”李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打扮,有些不解地问。 心想街上这么穿的男女很多,为何他们要用一种看异类的眼神看着他们。 阿瑟斯微微躬身,解释说: “贵人们一般不会来这里的,大户人家如果有人需要东西,也是派家里的下人来采买。二位一看就不是听命于人的人,所以他们才会觉得奇怪。” 李善听闻,拉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扭过头来向旁边的武柔小声说: “下次咱们出来,是不是照布衣打扮,更好一些?” 武柔忍俊不禁地撇了一下嘴,说: “九郎听没听过,有句俗话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反过来也是一样,九郎穿上布衣也不像百姓,反而会让人觉得更加的奇怪。” 李善听闻,仔细地又观察了一下周围那愣怔的人。 他们大多歪斜着身子站着,似乎从来没有挺直腰杆过,手脸比之宫中的奴婢还要粗糙凄苦,眼睛里总是闪着惊慌和迷茫的光…… 这些都是岁月风霜侵蚀的痕迹,并不是一件衣服能改变的,他确实学不来。 他心中突然有些悲悯,走了几步之后,随意的停在了一个卖黍米的老妪身边,温声问道: “老人家,这黍米怎么卖。” 那老妇人怔怔地看着李善的脸,又晃了一眼他身后的人群,仰着脸,哆哆嗦嗦地伸出了五个手指,半天没说话。 李善有些诧异地问: “五百文一石?” 那老妪顿时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摆手说: “我没有那么多,就这一点儿,一斗多一些,总共五十文。我这可是上好的米啊,公子。” 第二百七十八章 金钱豹 十斗米一石,那就还是五百文一石。 奏章上报,今年豫州境内,寻常年景,算不上丰年,粮价价格中等,为四百五十文每石,这位老者卖五十文一斗,跟奏报上差不多。 李善本只是想问一问,但是见那老妪用期待的眼睛望着他,看着怪让人难受的,便迟疑了一瞬,扭过头问武柔: “问问谁身上带铜钱了。” 五十文铜钱,串起来也好长一串了,缠腰上怪累赘的。尤其是有身份的人,谁又会亲自往腰上缠铜钱? 更别说如今大唐身份最珍贵的这两位了。 阿瑟斯连忙站了出来,说: “我那马车上带了,我这就让人去取。” 阿瑟斯朝着紧后头招了招手,她带过来的自己人便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听了一顿吩咐,又屁颠屁颠的跑了。 这里有阿瑟斯料理,李善便省了心,自顾自地又往前走。 他时不时地好奇问问,卖的那都是什么东西。 自古天子都重农,每年开春,都有亲耕仪式,寓意为天下表率,五谷丰登。 所以五谷他是认得的,但是那些未曾经过烹饪的蔬菜,他一个都不认得,免不了就问题多了些。 结果就是这父子两个,一个虽然年长,但是没有柴米油盐的生活经验,一个是年纪尚幼,本来就问题多。 两个人你一句“这个是什么?”,他一句“那个事做什么用的。”问的相当的密集。 只有武柔这个从民间来,又吃过苦的人,为他们一一解答。 就这样,这条街刚刚走到头,李弘瞧了瞧自己的阿耶一眼,又用崇拜的眼光看向了武柔,说: “阿娘,你可真博学,比阿耶厉害多了。” 李善听了这个话,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又没有什么好反驳的话,只好低着头,默不吭声,装作没听见。 武柔瞥了一下他,见他斗篷下露出的半张脸,那嘴唇的弧度便是不开心的样子,于是偷偷笑了一下,说: “这就叫博学啊?……你阿耶是没有生活经验。三人行……” 她话还没有落下。李弘立即接话道: “必有我师!我懂了,阿娘懂了阿耶不懂的,阿娘也有不懂的,但是阿耶懂的。可是……阿娘你为什么会懂这些?” “因为我以前就住在宫外啊。” “啊?……什么时候?为什么?” 武柔一时间又有些犹豫了,这说起来哪有个头,也不适合在街上说这些啊。 她长长地停顿了一口气,正想着怎么能简短的结束这个问题呢,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骚乱声。 他们一行人扭过头去看,就看见从外头来了一行穿着绸缎衣衫,五大三粗的壮汉,推推搡搡地就从外头过来了。 一个人的手里,还拎着一个老妪,仔细一看,不就是刚刚买米的那个么。 跟随着的侍卫们见状,立时便不动声色的将李善和武柔围在了中间,警惕地看着他们。 那领头的,身上穿着铜钱纹的圆领袍子,腰间鼓囊,远远的瞧,跟一头胖了腰的金钱豹似的。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跟着他的人,便将那老妪甩在了地上。 金钱豹左右环视了一圈,眼睛落在武柔他们身上的时候,眼神顿了一下,满是疑惑和惊慌。 他打量了一会儿,似乎被李善他们这一行人的穿着和气质所震慑,似有忌惮,半天没动。 过了一会儿,他见李善他们只看着,没出声,便十分客气地冲着他们笑了笑。 可是他刚刚笑完,扭过头对着那老妪的时候,便立时换了个脸色,咬牙切齿地说: “来来来,大家伙都看看!就是这老不要脸的,用了我的地儿,不给钱!天底下有这等好事么?” 老妪听闻,惊慌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群,似乎真的觉得丢了脸,扑向了那金钱豹,跪着拱手说道: “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家里等着这五十文给孙女买药,能不能免了我这一回,下一次卖了米,定然会给的。” “你脸怎么这么大?谁认得你是谁?还想赊账?你看看你有赊账的资格么?回头你进了土,再也不来了,我找谁要去?!” 李善微微皱了皱眉头。 李姓皇室虽然奉行道家无为,但是以治天下论,上至天子,下至黎民,儒家经典是必学经典,信奉的是忠孝节义,尊老爱幼。 这金钱豹这般言论,着实令人觉得可恶。 再想着那老妪喊他大人,便又上下打量了那金钱豹一眼,那家伙又没穿官服,也没有佩戴鱼袋,他是到底什么官儿? 正想着呢,阿瑟斯从对面走了过来,见那老妪跪在地上,也一脸的纳闷,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最后站在了武柔的身边。 武柔也问出了李善心中的疑问: “阿瑟斯,他什么官儿?这到底怎么回事。” 阿瑟斯听了一会儿,这才明白了,对着他们小声地说: “回夫人,这人大约不是官儿,是街上的地痞无赖,跟这街巷上的人,要买卖税的。谁要是卖出去了东西,他抽成,要不然,不让在这里摆摊。” 武柔有些诧异,问: “买卖税?我怎么没听过,是不是县府派来收市税的?” 李善摇了摇头,说: “这怎么可能是市税呢?这些人说到底还是农民,顶多是拿了自己的富余,来街上换铜钱的。如果土地已经收了税,粮食蔬菜换铜钱,又要收一层,那对农民来说,也太重了些。” 他说着,微微用下巴指了一下旁边的阿瑟斯,说: “像她这种正经的商人,才用交市税。” 阿瑟斯连忙低头说: “确实如此,这些地痞流氓,许是有些靠山,靠着盘剥人挣钱罢了。” 此时金钱豹依旧不依不饶地,一脚将那老妪扒着他的手甩开,说: “赶紧的!你没有本事卖高价,能怪我么?!十五文一分不能少!因为这点儿钱,赖皮赖脸的在这儿闹,你可真无赖啊你!” “这是我孙女的救命钱啊,我儿子儿媳都不在家,她就指着我一个,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老妪哭求着说。 旁边有卖菜的年轻人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上前去,将一把铜钱掏了出来,说道: “我这里有十五文,替她交了,放她走吧。” 谁知那金钱豹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怒得一巴掌将那年轻人扇倒了,说: “他娘的你当老子是强盗?!我问她要的是我应得的,用得着你在这儿装好人?!” 第二百七十九章 也是个人才 李善实在是没有见过这种人,他微微偏了下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不明白明明已经是个欺压弱小的地痞了,怎么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呢? 此时就听见旁边许多摆摊的小农们出声教育那老妪,说; “该给的钱就给吧,我们都给了。” “是啊,你给了之后,不够的再想办法不就行了,为什么偏要丢这个人?” “这是官家人,人家朝廷让收的,赶紧给了吧。” “十五文又不多,回头你孙女看病我们一人给你们凑一文不就好了,别在这儿耽误我们做生意。” 众人纷纷出声,明显责怪那老妪的人比较多,都在嫌弃她多事。 到最后,那老妪惊慌地四处乱看,明显也觉得自己错了,畏畏缩缩地缩着脖子,从怀里将刚刚阿瑟斯给她的那一串铜钱掏了出来。 她还在数,却被金钱豹一把给夺了过来,直接将那串钱的绳子拽断了,一半铜钱嘀哩叮咚的掉落在地上,滚的到处都是,一半被他攥在了手里。 老妪连忙哭着去地上捡钱,那金钱豹却举着手里的另一半,举得高高的,像是举圣旨似的,环顾了一周说道: “逃税罚款一半,十五文就变二十五文。若是老老实实的上交,不用丢这个人,也不用罚这个款。大家伙儿都是穷人,挣一文都不容易,要知道珍惜,听到了没有!” 街上的售卖的人纷纷应和: “知道了。” “知道了……” 李善这才恍然,这手段……呵,真高明。 他心说这个人也算是个人才,毕竟能用大义名分行恶事,肥己谋私还不让人察觉不对的,并不多。 若是用在一国层面上,聚集着一帮人听他的话,山呼海啸般的说不定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只不过他现在就是一个街头混混,所辖制蛊惑的,也只是这一群贫弱农民罢了。 武柔看着那趴在满是泥污的地上,一边哭一边捡钱的老妪,实在是生气,小声地对着李善说: “九郎,咱们打他一顿吧,看着着实可恶。” 李善安抚她,说: “他带着二十多个人,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打一架,势必会惊动官府,到时候咱们的身份就藏不住了,毕竟麻烦。你若是还想以后偷偷地出来,就不能闹出大动静来。” 武柔心想也是,气闷地说: “那就这么算了?我心里头不舒服。” 李善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阿瑟斯吩咐道; “你去将那领头的人给我叫过来,就说我有话跟他说。顺便偷偷地,多给那老人家一些铜钱,让她回去买药。” 阿瑟斯连忙应了,说: “奴婢知道了,公子放心吧。” 说着她就走了过去,跟那要离开的金钱豹说了几句话,又俯下身,替那老妪捡了剩余的铜钱,拉着她往外头走了。 金钱豹往李善这边儿看了看,伸手摸了一下鼻子,就笑脸嘻嘻地走了过来。 他看了武柔一眼,又看了看燕未和他抱着的李弘,然后便对着李善行礼道: “这位公子,不知道叫小人来,有何吩咐?” 李善想了想,将斗篷取了下来,露出了脸来,沉静地说道: “我刚从家里出来,瞧着好汉行事十分稀奇,想结交一二,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那金钱豹看着李善的脸,又见他行止气度高华,不似他见过的任何人,有一瞬间的愣怔,然后便连忙躬身回道: “小人姓申,大人们都唤小人申三儿……公子一瞧便不是凡人,不是洛阳人吧?” 李善微微笑了笑,说: “确实不是,只是我夫人娘家在此,我陪她来省亲。据我所知,朝廷并不会从农民手上收市税,不知道阁下这是替谁收的钱?” 金钱豹申三儿立马又笑开了花,十分的客气谄媚,甚至还带着点儿自来熟的亲热,说: “哎……我看公子,也是那钟鸣鼎食之家,不常在市井间走动的人,肯定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这律法之下,还有规矩,各地因时而异。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在我们这儿,就是收的。 县太爷默许将这一片几条街道,交给我管,别的地方也有别人。 每月,上交一部分,我自己留一部分。我主要就是替县衙,管理管理市井秩序,不要生出事端来。” 武柔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心想: 这地痞,将占地强收保护费,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大义凌然,还真是少见呢。 李善很是温和的“哦?”了一声,沉静中带着些好奇的意味,声音煞是好听,他神情淡然地说: “这我确实不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道阁下有没有时间,咱们去别处聊聊,我喜欢听这些。” 金钱豹申三看着他,有些犹豫。 他时常在市井混,深知小人物要想混的长久,必须眼睛够亮,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像是那话本小说里,随便一个地痞混混,都对着来路不明,一瞧穿着打扮就不俗的大人物叫板对抗的,实属是脑子不够使,不合常理。 岂不是连街上卖红薯的老农都不如? 这一行人,连那护卫看着都不似寻常人,这位公子和夫人,身份定然不凡。 虽然对陌生人不该轻易相信,可是思来想去,若是能攀上这位的身份,说不定能更上一层呢。 思来想去,此等机缘,实在是不舍得轻易放弃。 “啊,好啊,小人没事,公子请。”申三儿说着,躬身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善一抬步子,两侧的侍卫们立时便动了,自动护卫在他和武柔两人的左右,往街道外头走了出去。 那人来人往,拥挤的小巷,众人注视着他们离开之后,又恢复到了平时热闹的样子,似乎没有半点儿波澜。 申三儿一个人跟着李善从那街巷里头出来,身后跟着他的那些人,自然还留在那巷子里“维持秩序”。 到了马车旁的时候,去安置老妪的阿瑟斯也转回来了,她看着跟过来的金钱豹,有些懵,但是没敢吭声。 李善微微侧了侧脸,对着她说: “让这位叫申三的坐你那辆马车。” 阿瑟斯带着自己的马车,但是她没坐,是一路走在武柔他们的马车旁,一路腿儿着来的。 她虽然不明白,但是也立即应了声,就伸手引着他过去了。 申三儿刚走,李善就对旁边的燕未说: “他一上车,你就将他绑了,偷偷送到行宫去,现在朕没空理他。” 燕未听闻,躬身应了声“是”,把着腰间的配剑就跟了过去。 第二百八十章 是你学的太多了 武柔站在李善的身旁,看着燕未跟在申三的屁股后头上了马车,然后就听见马车里头一声短暂又急促的惊呼,然后便没了动静。 不多时,燕未从马车里头伸出了头,对着外头的人说:“给我找根绳子来,绑人。” 武柔看着这一幕,有些想笑,说: “你绑他做什么?难道打之前,还要套个麻袋,打完了再扔回去?” 李善沉静地说: “扔回去做什么?多好一个人才,扔到西北边境,去突厥戍边守境不好么?” 武柔惊讶了,扭过头看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这么看我做什么?”李善问。 “没什么,陛下英明。”武柔语气夸张地说。 …… …… 从小巷出来,两个人的鞋都脏了,阿瑟斯却准备的十分周到,早早的让人准备了几双新鞋,捧到了跟前,殷勤地要伺候他们换新的。 武柔看着她这样,心里头十分地慰藉,说: “难得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穿的鞋履大小。” 阿瑟斯端着鞋子,说: “奴婢从前就是伺候夫人的,这些小事怎么敢忘,只是从宫里出来的早,公子的鞋履的尺码奴婢拿不准了,所以多准备了两双,若是不合适,我再去换。” 李善也不由地夸奖了她两句: “有心了,这里人多眼杂,给她吧,我们自己来。” “是。”阿瑟斯恭恭敬敬地将托盘端给了武柔。 两个人上了马车换鞋,儿子李弘一直被燕未抱着,倒是不用换,就乖乖地坐在一旁看着。 武柔先是仔仔细细地用手在靴子里头摸了摸,发现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才递给了他。 李善一边脱靴子,一边问儿子道: “弘儿,刚刚上街瞧了,有什么感想?” 李弘听闻,想了想问: “十五文钱很多么?那老人为了十五文便跪在那恶人身前痛哭流涕,瞧着着实让人不忍。” 李善换鞋的姿势滞了一瞬。 他们从小在宫中生活,钱,尤其是铜钱,是用不到的。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钱的意义,除了奏章上税收的数目,就是赏赐,而那些数字,往往都是天价。 李善叹了一口气,说: “不多,非常非常的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那她为何会这样?要不阿耶多赏赐她一些,或者,儿臣也有,将儿臣的财帛,分给她一些。” 她为何会这样? 李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每亩田需要缴纳的税粮,然后又想到了以往接触到的数据,说大唐一个农户至少需要三亩土地,才能维持温饱等等…… 一时间各种书面数据纷至沓来,他倒是答不出这个问题了。 武柔接话道: “傻瓜,天底下像她一样贫穷的人很多,你只因为心疼她,赏了她一个,对其他人岂不是不公平,那其他人怎么办? 你该想的是,怎么施行政策,惠及许多人,而不是那一个。” 她说完,询问似地看向了李善,问: “九郎你说是吧?” 李善这才从恍然中点了点头,说: “天下本来就贫富有差,这些年来,大唐鼓励开荒耕种,若要让人吃得饱穿得暖,除了减税,在耕种技术和器具上改良,恐怕还得禁止民间私下盘剥才行。 今日朕是瞧出来了,十五文钱,对于富户什么都不是,但是对于贫穷的人,可能便是一条命的价钱。 就是可叹,那些恶霸也是心狠,专挑这些一无所有的人盘剥,岂不是雪上加霜?” 武柔想起了自己的曾经,语气有些冷,说: “一无所有的人,才好欺负啊。比他们强的,那不是不敢么?你看那个叫申三的,对着咱们可客气着呢,连个狠脸色都不敢有。” 李善微微叹了一口气,说: “是啊,可单单这些最贫穷的人,才是人数最多,也最容易被逼上绝路,揭竿而起的人,回头跟朝臣们商量商量,看怎么能杜绝了此种现象。” 换好了鞋子之后,马车便又动了,按照事先说好的,往阿瑟斯儿子的私塾去了。 路上,李善时不时地往窗外看一眼,见路人虽然大多数人穿着朴素,但是好在,街上流民乞儿并不算多。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说: “至少能说明,洛阳治理的还算不错,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了。” 武柔笑着说: “陛下瞧了是不是心里头安慰了许多,这么多年的辛苦,不是白费的了吧?” 李善放下了车窗的帘子,脸上不见喜色,半晌幽幽地说: “谁知道呢,或许从贞观年间就这样了,也许这几年反倒不好了呢。” 武柔听闻,有些着急地说: “怎么可能呢……我可是在民间长到了十四岁的,跟着我阿耶呆过不少地方,我佐证,永徽年间,比贞观年间更好了。” 李善听闻,这才微微有了些笑模样,白了她一眼说: “你的话不作数,说不定就是哄我呢。” 武柔滞了一下,说: “那陛下以后就自己出来看,看看是不是我在说假话。” 李善又叹了一口气,说: “哪有那么多机会……时辰不早了,看完了私塾就回去吧。” …… …… 阿瑟斯儿子的私塾,都是些商人的儿女,所以几乎全是胡人的孩子,各种长相和肤色,穿着打扮都不同,十几个孩子坐在一起上学读书。 私塾就在一处院子里,那院子虽然小,但是建造的很是细心雅致,孩子们的屋舍外头,便是绿荫花园,还有假山。 李善他们随着阿瑟斯的指引,站在那私塾外头,隔着窗户,看着里头的孩子念书。 孩童稚嫩的声音,齐声朗读《千字文》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霎是好听: “……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 祸因恶积,福缘善庆。 尺璧非宝,寸阴是竞。 ……” 李善微微笑了笑,打量了一眼那里头孩子们,见好多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再想起自己十一二岁时的课业,有些怔忪,问: “这么大了,怎么还在学千字文,是不是耽误了?” 阿瑟斯也懵了,她曾经也是个不识字的,哪里知道学成什么样算早算晚。 武柔笑了出来,说: “不是他们耽误了,是你学得太多了。你可知我当初,因为弘化公主出藩的事情,见到你那些课业时的震惊,你若是放在民间,也是神童一般的人物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没有比,说这些做什么? 阿瑟斯听闻,也连忙笑着应和道: “这个奴婢可以作证,当初夫人时常瞧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感叹。后来,她看书练字都比平常更加刻苦了。” 武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颊,怼了她一句: “就你多嘴。” 李善瞧着她,心中也喜欢,但是脸上没有过多表露,淡淡地说: “我不知,从小,我们兄弟都是这样过来的。” 提到了兄弟,提到了小时候,他的语气似乎不自觉地又惆怅了许多,令人心疼。 几个人不吭声了。 这个时候,屋子里头正在教书的夫子看见了外头的来人,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说道: “正是授课时,这么多人在外头,引得孩子们不能专心读书了,快出去快出去!” 他说着,从屋舍中绕了出来,就看见了李善和武柔一行人。 是汉人,眼生的很,但是气度不凡,一看便是勋贵子弟。 他一下子顿住了脚,有些惊惧,又看了看旁边一头金发,十分扎眼的阿瑟斯,问道: “胡荽夫人,这几位是……” 阿瑟斯连忙上前了一步,笑着说道: “哦,这两位是我的老主人,因为好奇这私塾的样子,我便带他们来看看。” 那夫子年纪很大了,一把的白胡子,一改刚才赶人的行状,拱手恭敬地说: “失敬了,在下姓张,是这间私塾的夫子,腆着脸,教这些番邦小童识字,不知这位公子,是哪家的贵子?” 李善看了武柔一眼,武柔便说道: “夫家姓李,寻常人家,夫子客气了。” 那老夫子一瞧,便知道对方不肯袒露真实姓名,而且这位公子,瞧着,也不爱搭理他。 他便失望的“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可是就在他以为,那位公子不屑于搭理他的时候,那位公子矜贵地问道: “不知道夫子除了教他们识字,还教什么?” 那夫子立时便又高兴了起来,兴致勃勃地介绍道: “哦,这里头大多都是商人的孩子,所求肯定不是考科举做官。所以,主要是识字,学几篇儒家经典,然后便是学算学,还有《齐民要术》之类的技、工科目。 我只教他们识字和儒家经典,其余几位,都是从官学请来,偶尔上几堂课。今日都不在。” “官学?”李善诧异地重复了一句。 阿瑟斯有些紧张。 士农工商,这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官学根本轮不到商人的子女去上,若是让陛下知道,她们通过高价,让官学的老师来给商人的孩子上课,会不会动怒? 可是那夫子根本就不知情,依旧很热情地解释着: “这自从弘化公主和文成公主在吐谷浑和吐蕃,名声大起,她们的陪嫁中又带去了许多中原的技术和知识。所以西域的许多人,就都喜欢将孩子放在大唐教育。 洛阳城中办了那么多胡人私塾,都嫌不够,他们请的人,良莠不齐,我这唐文书院,可是这洛阳城中,最好的了。” 他说着,还很是得意地看向了阿瑟斯,问道: “你说是不是啊,胡荽夫人?” 阿瑟斯瞧了皇帝和武柔一眼,尴尬地扯了一下嘴角,小声应道: “是……是啊。” 来时她还没有想到这一茬,真是谢谢你的自夸了啊,老夫子!人家太子又不准备在你这里上学,说这么多做什么! 谁知李善听闻,只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瞧不出喜怒来,说: “这是好事,这还要得益于父……” 李善眸光转了一下,随即改了口说道: “还要得益于太宗皇帝,鼓励民间办学,传授知识的政策。为此,朝廷花费了许多年,许多人力,搜罗天下书籍,编纂各种成书,刊行天下,又在各地州县办了官学,规划了教授科目…… 弘化公主和文成公主出藩时,带去的书籍,都是那些年积攒下来的。” 李善不由地想到,最近几年,弘文馆也一直有新的书籍成册上报,但他也只是大略看一看,并没有怎么上心,看来以后还是多多上心才是…… 武柔立时便说: “这我知道,中华文化虽然博大精深,知识磅礴厚重,但是自古以来,一直掌握在几个世家大族手里。 世家大族为了自己的利益,又竭尽全力垄断在自己家族手中,控制朝堂天下。 太宗皇帝行科举,广教于民,精简复杂的骈文,大兴诗词歌赋,都是为了打破垄断,稳固皇权,稳固时局……” 李善赞许的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透着浅浅的喜欢。 老夫子看着他们,有些不敢搭话了。 阿瑟斯偷偷看了他们一眼,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那个把头兄弟觉得被李善问,是在考状元…… 这聊下去,岂不是要奔着国策策论去了? 正好这个时候,里头那些学生没了夫子教,都离了座位,挤在窗口前往外看,一个个长相各异的孩子,都有一双好奇干净的眼睛,挤在一团看热闹。 阿瑟斯的大儿子看见了自己娘亲,大胆的跑了出来,但见周围都是生人,又不敢言语,就靠在阿瑟斯的身边看着。 “都跑出来干什么?没见过人啊,都回去吧回去念书去!”老夫子对着窗户里头的孩子挥手。 李善微微笑了笑,说: “无妨,说几句话我们就走了。” 老夫子连忙住了嘴。 孩子最是会看大人眼色,平时怕夫子怕的要死,但是见夫子怕这个年轻人,顿时都齐齐跑了出来,挤在一团,看着他们,七嘴八舌地问问题: “你们是大唐的贵族么?” “你们从哪儿来?” 李善面相生的最是沉静宽和,那些孩子们都喜欢围着他问,他便反过来问: “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呀?” “我从吐蕃来的。” “我是波斯人。” “我从天竺来,我们那儿有真经。” “我是从大食来的,我们那里有座唐人街,跟唐朝的建筑差不多,就是房子小一些。”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的一顿搭话,吐蕃孩子听到这里,反驳道: “谁问你这些了,我们吐蕃还专门为文成公主建了一座宫殿呢,有一条街算什么?” “谁要跟你比了,我就是说说而已。” “你没有比,说这些做什么?” 第二百八十二章 友好相处 夫子见两个孩子吵了起来,连忙劝道: “行了行了,这也能吵起来?那温良恭俭让,都让你们学狗肚子里了,你看看人家。” 老夫子说着,伸手指着旁边一直乖乖看热闹的李弘,说道: “你看看人家这位小公子,比你们年纪小,却比你们有礼多了。” 几个孩子顿时没了声音,都看向了李弘。 大唐的繁华和广袤,对于周遭的番邦人来说,都是令人惊叹的程度。 这些孩子能被留在大唐读书,专门学习唐朝的知识,说明他们的父母都是最仰慕大唐文化的那批人。 这些孩子耳濡目染,对于唐朝的贵族,更是充满的敬意和憧憬。 李弘见这么多双眼睛瞧着自己,于是拱手道: “各位番邦小友,欢迎到我大唐做客,学习生活。” 每年宫中宴饮,番邦使节落座之前,李善作为皇帝,都会说上这么一句欢迎的话,此时被孩子将语气和气度都学了个十成十。 即便他年纪小,又加上了拱手礼,但是那份欢迎四方来朝的宏大气魄,却一点儿没打折扣。 顿时惊得这几个孩子,还有那老夫子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如何反应了。 武柔却先慈爱的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李弘的脑袋,说道: “小小年纪,跟他阿耶一个样儿,太过板正。” 李善看着儿子李弘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来,但是听到武柔这么说,又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 老夫子见这五六岁的小童,都是这般言辞,心中越发的忐忑,连忙推着那几个孩子说: “还不赶紧回礼,教你们基本的礼节都忘了?” 那些孩子们这才反应了过来,一个个地,拱手行了大唐的回礼,一板一眼的,甚是可爱。 李善见状,欣慰地笑着说: “学的挺好的,只是以后要友好相处,不要吵架。回头学了知识,修身立命,若有余力,也可造福一方。人人都过得好了,这天下也就太平了。” 老夫子见这几个孩子又呆在了那里,似乎已经魔怔到了,于是便说道: “愣着做什么,跟我学……多谢公子教诲。” 他说着便又躬身行了一个礼,几个孩子见状,也有样学样,行礼齐声道: “多谢公子教诲。” 燕未抓住机会,上前了一步,小声说道: “公子,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李善便微微点了点头,说: “你们接着上课吧,不打扰了。” 说罢,他便转了身,武柔他们连忙跟上,一行人便直接转身走了。 阿瑟斯连忙推了推自己的孩子,小声地埋怨道: “性子太过腼腆了,就知道往阿娘的身边偎,推都推不动,回去上课去。阿娘忙完了再来看你。” “阿娘,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阿瑟斯的儿子扯着她的衣袖,小声问。 旁边的夫子也睁大了眼睛,瞅着阿瑟斯等答案。 阿瑟斯着急走,嘴唇动了动,将他的手巴拉了下来,说: “不该问的别问,总之是十分尊贵的人,下次若是有机会见,要行礼喊人,知道么?阿娘走了。” 说罢就急匆匆地追了过去。 …… …… 他们回到了行宫,彩衣和内侍少监徐怀恩,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虽然皇帝来行宫,约等于给自己放假,每日没有早朝,可是也有大臣随行,奏章还是要批阅。 他们谎称在宫殿休息,安排了彩衣和徐怀恩在外守着,拒绝觐见之人。 约么一天的时间,随行的中书省的一众官员,无论是谁,都见不着皇帝的面儿,总归令人不安。 这不,很快就有奇奇怪怪的传闻传出来了。 “……有几个太医,跑来问了好几回了,非要进来给陛下看看病。”彩衣一边给武柔更衣,一边抱怨。 武柔伸长了胳膊,穿过了衣袖,疑惑地问: “怎么没人怀疑是我生病了呢?……哦对,如果是我生病了,陛下肯定不会藏着掖着……这是怀疑我弑君啊这帮家伙。” 而另一边,徐怀恩也在小声地跟李善抱怨: “太难了……燕未将军能开个巡防的小口,将您几位带出去,可是外头多危险啊,万一有个好歹,帝后两位加上太子,这大唐天不都塌了? 我在宫中这大半日,感觉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以后咱还是别偷偷出去了。” 李善理了理自己的腰带,仰起头来思索了一会儿,说: “朕知道你的担忧,今日出去确实有些不负责任,可是出去,确实是有收获的。 ……要不然以后,就不带太子出去了,让他坐镇,你们也安稳一些。” 徐怀恩一听,顿时瞪大了他的小眼睛,绕到了皇帝的眼前,急道: “太子?太子殿下才六岁,怎么能安稳?” 李善听闻,扭过头来苦笑了一下,有些怅然地说: “怀恩,别说了。朕自知不妥,可是这一辈子,能私下出去几回?皇帝是不能不做了,出去上街逛一逛的心愿,总得圆一下吧。” 徐怀恩瞧出了他脸上的苦涩,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这位皇帝不似先帝,先帝那皇帝位坐得如鱼得水,欢畅肆意,甚至每天还能跟朝臣们半真半假的演戏逗心眼子。 可是这位天天梦想着当个闲人,却生生被推上了皇帝位,性子太过沉稳,又勤勉又压抑,跟在他身边的人,都能替他觉得日子难过。 要不是因为实在不忍,今日他就算跪折了腿,都不能放任他出宫去。 换好了衣服,帝后两个从各自的屏风后头出来,走到了中间相会。 武柔下意识地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顺手捋了一下他的发带。 李善知道她对自己的发带情有独钟,虽然不理解,却任由着她,看着她的手微微一笑,说: “你先去看女儿去吧,我再去审审那个叫申三的。” “好,我带着弘儿,去四处逛逛,省得他们再乱猜。对了陛下,今日那阿瑟斯伺候周全,我想赏赐她一些东西,可以么?” “你定,只是不要给明显的宫中物件就行。若不然会引人猜测,恐生祸端。” “我知道,我偷偷地派人送过去,不让人知道。”武柔说。 第二百八十三章 互惠互利? 申三刚上了马车,一转过头,就被人用刀鞘敲晕了过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五花大绑,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上。 他不动声色地悄悄爬了起来,挪到窗户缝上外头一看,只见街市全无,四处荒凉,顿时心里头咯噔了一下。 这不是杀人抛尸的好地方么?! 怎么回事,他也没有对那几位贵人不敬,怎么就落得这番下场了?! 申三儿几乎要哭了,连忙想办法解身上的绳子。 谁知那绳子绑的十分的专业,看手法就知道是正经学过如何绑人的,肯定就是专门做这个的,心中更是害怕,只觉得死期不远。 他还没有从绳索里挣扎出来呢,就听见外头有说话的声音。 凑到了马车门缝上一看,就见一处极为气派的院门前,站了两排官家侍卫,不远处还有人巡逻的脚步声。 他觉得这地方院墙造的有些眼熟,想着洛阳附近哪有这种地方,突然就想起来,这是皇帝在洛阳的行宫。 他顿时懵了。 怎么……怎么被绑到这里来了? 难道那位气度不凡的公子,是皇亲国戚?是哪一位王爷? 正在猜测,马车停了,一个人掀开了车帘子,看见他醒了一点儿也不意外,说: “呦,醒了?自己下来,还是我扔你下来。” 看那人穿着,正是今日跟随那位贵族公子左右的人之一。 申三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哭丧着脸问: “这位大爷,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到底哪里得罪你家主人了?我赔罪我忏悔,我改过自新还不成么?” 那人一脸的高冷,掀着帘子说道: “我只是听令行事,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下来!” 就这样,申三被扔到了行宫的牢房之中。 傍晚的时候,他被人带了出来,穿过了广阔的庭院,不知道进了几道门,走了多久的回廊,才在一处凉亭里,见到那位年轻的公子。 那位公子身上穿着明黄色的圆领袍,胸前和胳膊上都绣着团龙,微微垂眸,沉静如水的看着他。 他跪在地上微张着嘴,整个人都傻了。 “见到陛下还不行礼?”徐怀恩呵斥道。 申三抖着身子,连忙低下了头,高声喊道: “陛下万岁!草民见过陛下。” 李善坐在石桌旁,并没有让他起来,而是直接问道: “知道为什么将你抓来么?” 申三没敢抬头,俯身喊道: “肯定是草民做错了,草民……草民……冒犯了陛下。” “哼,你何时冒犯朕了?今天在街上,你对那老妪的态度,和对朕可是天差地别,你怎知,我不是要奖赏你呢?” 申三怔忪了一下,微微抬起了脸来,看了李善一眼,见他用一双清亮的眼睛,温和沉静的看着他,看不出喜怒来。 他连忙又低下了头,心思转了三转,很是认真地揣摩了一通,才带着哭音说道: “草民错了……草民不该……不该对那老妪无礼,让陛下污了眼睛,草民有罪。” 李善抬了眼睛,说: “朕瞧你也不是个糊涂的,甚至算得上精明,朕问你几个话,老实作答。” “是是是,陛下请问。”申三伏在地上连声说。 “你说县府允许你们在街上,向贫民收税,是真是假?” “是真的陛下,没有县衙的支持,我们哪儿敢啊。这街上本来就乱,小偷小摸打架的很多,我们是代替县衙管一管秩序,县衙又不发月钱,就允许我们自行收一点儿,分县衙一些,剩下的自己留下。 这样,街上也没有那么乱,大家都听管,县衙不就少一些麻烦了么……县衙的差役不多,管不过来,我们是互惠互利。” 他说着抬起了头,看着皇帝沉静的脸说: “陛下,我知道我今日,对那老妪行事有些太过了,不该踹她,以后我一定注意态度,做好差事。” 李善看着他那委屈又可怜的表情,微微侧了一下脸,很是奇怪地说: “朕很好奇,你这是真心这么想的,还是说欺负朕没在街上逛过,所以想欺瞒朕?” 申三猛地抬起了头,眸光剧烈地闪动着,说: “不是不是,是是……是真事儿,真的。” “哦,那朕问你,你们一天,能收多少钱?” 申三眼睛转了转,最后老实地说: “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多的时候上万,少的时候三四千。” “嗯,我大唐,一个初级衙役的月俸,是八百钱。而今日逛街朕问了,一碗面的价格是三文钱。 这还是售卖价格,自己做饭应该不用这么多,折合粮价足够吃饱穿暖,还有结余。 假设衙役不够,县府有权自行雇佣,如果他顾你管那条街,一个月只需发你八百钱。 即便按照你所说,县衙需要你们,县衙也有视情况加征的权利,他一个月收八百就能解决的事情,应生生一个月至少收九万钱? 对你们怎么这么好? ……明明就是打着需要治理的幌子,揽财罢了,为何说得这么无辜可怜?” 申三低着头听着,脑袋上的汗水涔涔的往下淌,按在地上的手都在抖动,哭着说道: “陛下……陛下……我只是……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县衙允许的,我只是争了个领头的位置,没有想那么多,县府的定的规矩,草民什么都不懂啊……” 李善听闻,看着他的脑袋顶子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这种现象如果十分普遍,该从哪儿下手杜绝才好。 在这一阵沉默中,申三只以为自己要因为欺君之罪砍头了,整个人脊背发凉,几乎晕过去。 这时候就听皇帝说: “西北的突厥边境,一直在用兵,打是打赢了,可是依旧纷扰不断,没有个消停的时候。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去那儿做个守境的兵丁,你可愿意?” 申三听闻,立时抬起了头,激动地说: “我愿意,我愿意,谢陛下。” 李善站了起来,垂眸瞧着他说道: “将你的口才和力气,都用在正道上,欺凌老弱妇孺,可算不上个人物。” 申三只觉得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感激哭了,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说道: “草民知道了,谢陛下,谢陛下。” 第二百八十四章 流言蜚语 晚上,洛阳行宫的寝宫中,帝后两个都穿着舒服的寝衣,身上披着薄羊毛毯子,像两个老僧似的,一同坐在案几之后,批阅一天积攒下来的奏章。 夜深人静的时候,武柔将伺候在旁的宫女和内侍都遣了出去,除了隔间外,跪守在巨大宫灯旁的宫女,再也没有了旁人。 所以照看灯烛,研墨,帮忙整理奏章的活儿,她也都自己揽了过来。 四处安静,房间里只剩下了时不时纸页响动的声音。 李善执朱笔,在奏章上添了个“再议”二字,便随手推到了一旁,武柔便顺手接了过来,将剩余的页面都合上,只将“再议”这一页摊开晾着,摞在了有同样朱批的那一堆上。 然后,她便从李善左边那一侧拿了一本未曾看过的,阅读了起来。 突然,李善轻笑了一声,放下了自己手上的奏本,放在了中间的位置,说: “这是上奏参你的,说朕对武家亲眷恩赏过重,令其无功而受禄,偏袒裙带不利于赏罚分明的朝纲。” 武柔举着自己手里的,偏过头去看了几眼,说: “还真是参我的,明明是陛下下旨给的恩典,却句句都在说我不够贤明,偏袒娘家亲族。” 她说着抬起了眼睛,锋利的眼角看向了李善,神情颇有埋怨,问: “给我看做什么?陛下要想废了武家兄弟的差事,我可一点儿不反对。” 李善似乎有些心虚,没有看她,另外捞了一本,说: “武家兄弟本来就是应当应分的,旧例给些实权而已,五六品间,以示对皇后亲族的恩宠。 不合适的是你妹武顺的封号,封她做韩国夫人,确实有些过了。要知道文武一品大员的正妻,才能封国夫人。” 武柔听闻,气得将手中的奏章合上,说: “我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么?我就想让我的亲妹妹继承武家的香火,高过武家那两个兄长,我阿耶是高祖时封的国公,武元庆继承了爵位。那我妹妹只有封了国夫人才不会低他们一头。” 李善听见她急了,放缓了语气,说: “你阿娘杨氏封了代国夫人就够了,她是皇后的母亲,应当应分的,有她照应你妹妹,还有你这个皇后,武元庆和武元爽不会再欺负她的。” 武柔听得气闷,转过头来,盯着皇帝的侧脸,直直地盯了好一会儿,可是李善就是不看她。 她伸手将他手里的奏章压了下去,用另外一只手将他的下巴给掰了过来,强迫他看着自己,说: “陛下什么意思?你可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当初已经答应了,都已经下旨封赏过了,现在怎么还带反悔的呢?” 李善垂眸看了看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她的爪子扒掉,说: “我明白你的苦衷,所以才会答应。可现在确实有些麻烦,恩赏过厚,必有流言蜚语,可是我也没想到流言会这么离谱。” 武柔愣住了,眸光闪动,看着李善的眼睛问: “什么流言?” 李善抿了抿唇,又坐正了回去,看着案几上的奏章,闷闷不乐地说: “他们猜测,是因为你拉着你妹妹进宫固宠,朕色心大起,一高兴,才会对你妹妹封赏这么重。” “荒谬!谁这么说的?!我让人拔了他的舌头!”武柔顿时怒了,声音猛地拔高,吓得外头跪守的宫女都惊动了,连忙朝里头看了过来。 李善连忙伸出手指示意她小声一点儿,说: “稍安勿躁。流言哪儿还有个开头?这几日收到的谏言奏章多了,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 估计跟最近咱们在洛阳行宫,你妹妹一家经常出入宫禁,太过频繁也有关系。 我这几日想了想,也不怪旁人多想,外人谁知道咱们之间的过往,谁又知道你跟武家兄弟的恩怨?多有猜测也很正常。” 他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接着有些厌倦地说: “朕这好色的名声是越来越离谱了,想起来多少有些难堪焦虑。 所以想跟你商议,不行就将你妹妹的封号降一级,本就是不伤大局的小事而已。” 他的声音温和,又带着点儿颓唐,武柔光听着他的声音,就觉得内疚起来。 她知道他本来就是个拘谨自持的人,平时多注意自己的体面,不想人前失礼,如今被冤枉成这样,跟她脱不开关系。 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闷声说: “以后,不让阿顺他们经常进宫来不就行了。你既然知道,就知道我心中多有不甘,我阿娘没有儿子,我就想让她在女儿这儿,得到比儿子更好的待遇。 武家兄弟我本来就不待见,一直在找机会,等着将他们贬到偏远荒芜之地受苦,以报我心中仇恨。 既然朝中对陛下封赏武家亲族多有怨言,这些日子我就寻人参他们一本,贬黜出去,一来平公愤,二来泄私恨,一举两得。” 李善侧目看了她一眼,见她垂着眼睛,神情倔强,不似有转圜余地,于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说: “都随你。” 说完,他将中间那本奏章捞了回来,放在身前,提起笔来,在上面提了一个“阅”字,又推了回去。 武柔接过,又是一顿整理,放在了一旁。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又沉浸在了公务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堆积的奏章终于在两人的合力之下看完了,李善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说: “对了,朕准备下旨,在各地扩充官学的规模,扶持寒门学子读书,到时候在财政支出上,定然又要聒噪一番。 你起个头,号召皇亲国戚,诰命夫人们一同捐款,为此事造个声势,以做支持。” 武柔想起了阿瑟斯的孩子,还有那座私塾,问道; “扩张了之后,会让商贾的孩子入学么?到时候给阿瑟斯两个名额,以示恩宠。” 李善摇了摇头,扭过头来看着她认真地说: “商贾本来就富裕,即便官学上不了,他们也有钱请官学的老师来上课,哪里需要扶持?需要扶持的是那些没钱又没家学底蕴的。” 武柔想了想也是,但是她过一会儿说: “阿瑟斯是我的忠仆,特殊照顾一下也行啊。我听说洛阳的官学都是士族子弟,可难进了。旁人不许,让她的孩子去,也算是一种赏赐。” 第二百八十五章 学些东西 李善认真地想了想,回道: “不行,她是商人,商人不事生产,不宜鼓励提拔。你我若是寻常人等,帮扶照顾也就算了,可是帝后所向,干系整个朝堂和民间的风向。 若是被人知道,是帝后喜欢商人,有意提携,必会有大批人效仿,以后谁还读书种地,制造工器?” 武柔努了努嘴,有些不满地说: “我阿耶也是商人出身,当初不也提拔了?” 李善立马接话道: “当初武士彟倾尽家财,资助我祖父和父皇起义,后来便入了仕,何曾还经过商?那不一样。” 武柔一边整理着奏章,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犹自不甘心地说: “说实话,我心中还是多有不服气,我阿耶后来入了仕途,依旧让人嘲笑出身低微,连带着我如今也让人诟病出身。 商人到底哪里不好?我大唐与西域通商,商贾每年所缴市税贡献颇丰,从文化上讲,更是将大唐的繁盛通过器物交换,传播到了更远的地方,扬了我大唐的美名,怎么就不能拔高出身呢?” 李善放下了揉眼睛的手,偏过了头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表情,见她神情认真,很是执着,心想这事情若是不讲好了,估计也是她的一块心病,于是便说道: “你说得不错,器物流通,商人确实贡献不小,可是商人的重要性,依旧要排在农工的后头,士农工商,士排第一位,这个不用说了。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士族肩负着文化传承和整个国家的运作。 农与粮食产量,人口基数息息相关,是国之根本,不管是打仗还是治理,都离不开粮食自足这一关。 而工,是器物,房屋,船舶制造,百姓衣食住行,都脱不开工匠制作的工具,建造的房子。 在这些都满足了之后,才有商人的用武之地。 大唐之所以能与西域各国贸易往来密切,首先是大唐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粮食产量充足,才能有多余的时间和物资,去制造精美的瓷器和丝绸布匹,这些精美的器具足够多,才能有商人拿着往外卖的机会。 如果说,东西我们自己还不够用呢,商人拿什么去卖?” 李善转过了头来,起身总结道: “所以,我刚刚才说,商人不事生产,靠买卖转手获得钱财,总归是空中楼阁,不能与农工同日而语,不宜鼓励。” 武柔也跟着站了起来,揽了一下身上披着的衣服,叹了一口气说: “这些……这些我也懂得,就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两个人都走到了屏风外头,隔间外头的侍奉的内侍便悄声走了进来,收拾案几上奏章,一摞摞搬到外头的正殿去。 宫婢则收拾着其余的杂物,熄灭灯盏,还有的跟在帝后的身后,接过他们披着的衣服,很是一阵忙碌。 帝后两个人拐了个弯儿,走到了旁边的寝阁内,李善看着早已经铺好的床榻,微微转过了身子,见宫婢人等都退下了,他才转身坐在了床榻上,一下子躺了下去,像是累虚脱了一般,摊在了那里,说: “汉高祖刘邦也没有什么好出身,不照样受人景仰?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没本事的人才会特别在意出身,有本事的人,出身可有可无。” 他用躺着的姿势,费劲地看了武柔一眼: “你从前也没有这么在意自己的出身啊。” 武柔顺势坐在了他的身旁,摇了摇头说: “我以前只不过是个才人,是个昭仪,一个后宫小人物罢了,谁会挑我的出身?现在则不同了,站在高枝上,是个人就要挑我的刺儿,说我德不配位。” 李善侧了一下身子,用胳膊垫着头,看着她疲倦地说: “这不是正常的么,时间长了就好了,你不要心急。” 武柔瞥了一眼,见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于是微微勾了勾唇,说: “我去隔壁睡吧,你一个人睡得踏实些。” 他们两个人早已经洗漱完毕,能直接睡了,因为要批阅奏章才忙到现在。 李善连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有你在身边睡得才踏实,别走。” 武柔犹豫了一瞬,还是将他的手给扒拉了下去,笑着说: “我睡不着,陛下刚才说的对,我的出身不能改了,德行还是可以提一提的。 我最近在看书,多琢磨琢磨,也写个类似《女则》的书出来,不能让人看扁了。” 李善闭着眼睛笑了,笑得很开心,冲着她摆了摆手说: “朕不能拦着皇后用功,去吧去吧,别太晚了。” 说着就转了个身,将自己裹在了被子里,翻身睡觉了。 …… …… 后几日,武柔在洛阳行宫,又叫了妹妹武顺还有她的一双儿女进宫陪伴,很是热闹了些日子。 到了快要离开洛阳行宫的这一天,武柔跟妹妹武顺挽着胳膊,并肩而行,在园子里闲逛,一边走,一边说着话,身后侍奉的宫人们不远不近的坠在后头,武柔便提了之前的打算,说: “以后可能不能频繁地让你们进宫了,你的封号本来就不该得这么高,朝堂也已经有许多闲话,对陛下对武家都不利,所以,回了长安之后,咱们可能许久都不能见了。” 武顺一听,有些紧张,站住了脚看着她问: “这是什么话?咱们是亲姐妹,怎么还有不能见的道理。” 武顺看着她,心想那些龌龊话也不是什么能说出口的,于是便敷衍道: “总之,就是该避一避,过两三年再说吧。反正只要我在后位上,你们就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武顺听闻,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小声说: “两三年?……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咱们姐妹有了仇怨呢,你知道不会有人为了讨你欢心,故意刁难我们?” 武柔听闻,叹了口气,说: “过年过节还是照常的,闲暇时不见罢了,何至于这么严重。” 武顺揣着自己的心思没吭声,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道: “姐姐……要不然,就让清觉留在你身边侍奉吧,她今年十三了,也能跟着你学些东西。” 第二百八十六章 只是不说罢了 武柔看着远处,一边慢慢地踱着步子,一边思索着,过了一会儿才说: “跟着我能学些什么?我自己还在学呢,除了管理后宫,辅佐陛下,就是读书,忙得很。 她跟在我身边,只能侍奉茶水,学些宫规,那是宫女们该做的事情。 等过两年,我替她寻一门好亲事,你好好教教她管家的本事,多读读书,比跟着我强。” 武顺却瞧着武柔的表情,欲言又止,连着斟酌着她的眉眼瞧了好几眼,才说: “学些宫规也好啊,宫里出去的宫女,你不知道多吃香,好多富贵人家都请宫女教导自己的女儿。 清觉性子不稳,跟在你身边磨磨性子,长长见识,旁人知道她是跟在皇后身边的人,也是一项天大的脸面……再者说,你在宫里一个人,有个亲戚帮你,总比外人要可靠一些。” 武柔低下头想了想,说: “这倒也是,就让她跟着我吧,到时候你可别心疼,我可是真当她是宫人使唤了。” 武顺听闻,温柔的眉眼垂了下来,满是感激地说: “尽管使唤,能得你的调教,那是她的福气!” …… …… 武顺和一双儿女出了行宫,在回家的路上,坐在一辆马车上。 贺兰敏之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亲热的挨在一起说话,神情僵硬,一直没吭声。 武顺撩了一下女儿额前的散落的碎发,很是慈爱满意地说: “我女儿生得美,若是再过两年长开了,难保不会超过你姨母去。” 贺兰清觉听闻,有些害羞地笑了,摇着母亲的胳膊说: “我哪有……皇后姨母才是真的好看。” 武顺听闻,唇角的弧度不自然的瞥了一下,说: “论起美貌来,其实你姨母并不如我,她也就是运气好一些,进了宫……宫里的风水养人,权势更是养人,这些年越发的贵气了。” 她说着,拉过了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你跟在她身边,好好的学,就学学怎么讨男人的欢心,她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侍奉两朝帝王,还能当了皇后,古往今来她可是头一份。” 贺兰清觉的脸颊一下子就红头了,微微低着头,像是羞怯急了,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帝后两夫妻在御花园中游园的情景。 当时她随驾左右,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盛,她高兴地请示问能不能摘两朵,得了皇帝的允许之后就跑开了。 那时远远的,透过满园的花丛,就看见帝后并肩而行,不满三十岁的皇帝,穿着明黄的龙袍,墨发浓密,眉目宽和如同春风一般,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有意无意地一直给身边的皇后递风。 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很是认真,时不时地又会笑两下。 突然,皇帝停了下来,合了扇子指了一朵花,向后说了一句什么。他身后随侍的内侍官便拿了剪子,将那朵花剪了下来,毕恭毕敬地捧到了他的眼前。 他将扇子随手交到了宫人的手里,接过了花儿,看了看,就转身,小心翼翼地簪到了皇后的鬓发间,仔细端详着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大约就是夸赞的话,皇后姨母微微低着头,很是高兴的笑了,顺手便挽过了皇帝的臂弯,两个人又继续走了起来。 一切都很自然,很平淡,很温馨,但是却深深地映刻在了清觉的心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捧着的花儿,不由地有了幻想:若是皇帝亲手将花簪到她的头上,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被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捧在心尖儿上,那是什么滋味? “阿娘这么说姨母,是不是不太合适?”贺兰敏之突兀地出声,打破了马车中的沉默。 他声音带着怨怪,冷冰冰地说: “天底下有哪家母亲,会教自己女儿勾引男人的?” 武顺听闻,白了自己儿子一眼,说: “你懂什么?你知道别人不会教?只是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儿说罢了,女子的荣华富贵全系在郎君身上,不学讨男人欢心,学什么?” 贺兰敏之很不喜欢自己母亲和妹妹这阴谋算计的模样,可是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冷哼了一声,将脸撇到了一旁。 武顺便顺势教训他,说: “你当我是利用你姨母?岂不知你姨母心知肚明,她为什么非要让你继承武家,还不是因为她没有娘家势力,想有个依靠。 她愿意将你妹妹留在身边,你当真以为是因为亲情?……她今年三十多了,三十多岁的女人,保养的再好,哪能比得过青春年少的女子? 更何况当今圣上比她小,比她地位高,什么都不缺,也用不着看她一星半点儿的眼色,嫌弃她容颜衰老是迟早的事情。 她也知道,与其让别的女人抢了恩宠,不如留给自己的亲戚,到时候也能反过来照顾她。” 武顺说着,最后还十分不屑地总结了一句: “无非就是各取所需罢了,你一个男儿家,如此天真,以后怎么混的下去?” 贺兰敏之看了一眼妹妹,见妹妹红着脸颊低着头,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他气闷地掀开了车窗帘子,看着外头不吭声了。 …… …… 李善打开了御驾的窗户,往外头看了过去,官道宽阔,远处一片青色的山峦起伏,景色十分的亮眼。 只是羽林军护送,轻骑随从旌旗飘展,将那些景色都隔绝在了远处。 两侧偶尔有过往的行人,因碰见了御驾,也都低头跪在路边儿上,像是一只只弱小无助的小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有些厌倦的偏了一下头,随手将车窗合上,就靠在车厢壁上发起了呆。 行车颠簸,看书下棋都眼花,除了聊天吃些东西,就是睡觉。 从洛阳行宫出发,虽然到长安有官道直通,也得走上两三天,虽然中间能歇息,也得抽空料理朝政,又累又熬人。 他偏过头,见武柔躺在软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头枕着自己的手,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他笑。 他不由地也笑了起来,漆黑的眉目成了月牙,问: “看什么?” “看我的九郎,生得好看,哪哪都长在了我的心窝上。”武柔笑着说,便从软榻上缓缓起身,捋了捋自己披散的头发,问: “就是总是不高兴,瞧着怪让人担心的。” 李善微微地笑了笑,将自己垂到肩上的发带撩到了身后,故作爽朗地道: “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自小出生在帝王家,出入皆有红毯铺路,官兵随行,瞧着排场浩大威风,却也像个牢笼,总圈在那一点儿地方,外头大好河山,天高地远,终归是很难看到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你要记得 武柔一边捋着垂在肩头的发丝,一边低头思索着说: “世人皆有牢笼,除了那些靠行走江湖谋生计的人,恐怕没有几个能看见多少风景。天地是大,有的人一辈子不出村,不出县,只是过着眼前的日子罢了。” 李善眼神有些惊讶,说: “为何?……没有人拦着,多四处看看不好么?” 武柔抬头,唇边的笑容越发的大了,看他似乎看一个天真的孩子似的,带着宠溺,说: “陛下忘了,出行是要花钱的,路上吃喝住店都要钱,没有侍卫随从,还容易遇见危险,也不容易。” 反正,有钱的没有时间,有时间的恐怕就没钱了。陛下是有钱没有时间没机会,反正各自都带着无形的牢笼,不必羡慕。” 李善听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胳膊笑了一声,说: “……虽然有些不厚道,但是知道旁人也没有多自由,心情瞬间好多了。” 武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 李善似乎有些羞愧似的,微微垂了眼睛说: “一想到自己一辈子都得这么操劳的过,心中怨气太大,慢慢变坏了吧。 照这情景下去,说不定过不了十年,我就得变成昏君,不理朝政,四处游山玩水去了。” 武柔歪着头,有些厚脸皮地说: “不怕,到时候将朝政扔给我呀,我跟陛下不一样,即便累死累活,我也要将权利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李善靠在车厢上,用眼睛斜着她,那一瞬间,他温和的眸光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亮,似有警惕,有思索,也有爱意,过了一会儿,他才平淡地回了一句: “也未尝不可。” 武柔心中感动,神色一滞,想起他眼中的那一丝警惕和怀疑,又故意轻松无意地说: “什么啊,明明怕我夺权……” 李善却直接说: “刚刚确实这么想了,不过仔细一想,你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只要不以权谋私,政务交给愿意做的人,不是更好么? 再说,你夺我的权能干什么,无非就是给太子。放心,等弘儿有了根基,我立马就去当太上皇,不用你们夺。” 武柔用一双眼睛看着他,含情脉脉,似一滩春水,随即摇了摇头,做势叹气说: “哎……听你这么一说,瞬间没动力了,夺也没意思。” 李善笑着说: “本来就不用夺,只要说一声就好,记住我的话,别时日长了就忘了。” 他说着就又转过了头去,看着窗外的风景,好似刚才的话,只不过是让了一个奶饽饽出去,随意的很。 武柔看着他的侧脸,心中暖意盎然,渐渐靠近了他,亲热的坐在一处,像是在冬日里自然的靠近火炉一样,满是依恋。 两个人挨着,武柔慢慢的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不知道想些什么,不吭声了。 …… …… 武德殿早朝前 已经梳洗完毕的李善,站在屏风里头,伸着胳膊由宫女伺候穿戴那一套帝王冕服。 天气渐暖,外头的天色也越发亮的早了,不一会儿,已经天光大亮。 他刚刚束完腰带转了个身,就听见外头守门的内侍高声通报“皇后驾到”,不由的就勾起了唇角。 她来自然不会有人拦,也不必另行应允。 武柔带着几个宫人施施然进了内殿,将人留在了屏风外头,自己进了皇帝穿戴冠冕的空间。 两人平平淡淡的相视一笑,她便自动走到了跟前,原先负责穿戴的女官立时便熟练的退到了一旁,躬身俯首,像是雕塑一样不动了。 武柔将托盘里的帝王冠轻轻地捧了起来,郑重且端庄的替他戴在了头上,谁知转身就想打个哈欠,忍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最后武柔还是没有忍住,微微偏转了身子,用手遮着嘴,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哈欠。 李善看着她这样想笑,又有些心疼,说: “你也不必日日都赶着上朝之前来,既然是分开睡,就趁机多休息一会儿。” 武柔转过身,用湿哒哒的眼睛看着他笑,手上不停,接着替他系帝王冠的带子,固定帽簪,说: “我愿意,一忙起来,一天也见不了几面,早上来看看多好。” 李善微微低了头,倾身凑到她的耳边说: “那你宿在我这儿多好,偏要回去。” 武柔笑着撇了撇嘴角: “那也不能天天粘在一起,多好的感情,天天腻在一起,也会厌烦。” 李善听闻,有些无语的直起了身子,垂眸看着她,说: “谁厌烦了?你厌烦我了?” 武柔看着他狡黠的笑,似乎心情十分的好,顺手又替他抻了抻衣服。 “算了,你总是有理的,老有理。”李善无奈,展开了宽大的冕服衣袖,朝着一旁伸出手来,说: “今日事务的章程。” 话音一落,不远处默默侍立的两个值班内侍,便上前几步,一个捧着托盘,一个将托盘里的奏章拾了起来,双手捧着,放到了李善的手上,禀报道: “前日山南道和河西道的几位御史,已经奉命进了京城,向宫里递了请示觐见的奏章,陛下今日见吗?” “让他们先在驿馆歇着吧,等人齐了再见。”李善说着,将那本奏章展开。 武柔挪了一步,与他站在一处,看着上头那一条条的日程安排,十分的紧密,连平时吃饭的时候,都已经安排接见番邦使节了。 她顿时有些气馁,随口朝着外头唤了一声: “清觉,将我的日程拿来。” 一直站在外头,做武柔亲侍女官的贺兰清觉,听闻身子紧张的轻轻抖了一下,双眼亮起了光,从旁边宫女的手里接过了托盘,捧着奏章本子进去了。 她瞧瞧抬眼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穿着冕服,端庄又威严,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瞧着,不由的令人屏息,她连忙低下了头。 武柔抬手将那奏章本子拾了起来,展开,跟李善肩膀挨着肩膀,两个人对照着日程上的时间。 她的日程肯定不会有皇帝忙碌,但是因为要接见命妇,办游园宴会,时间长,一天下来,也没有多少空闲。 两个人挨个对照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相见的时间,顿时都泄了气。 “看来今日又是睡觉的时候才能见了。”武柔喃喃地说,声音中无不可惜。 李善笑了笑,将奏章合上,递给了旁边的内侍,微微仰着下巴,说: “得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稀罕朕呢。” 说着便背了一只手,气宇轩扬,威严的端着着冕服衣袖走了出去。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日月轮转 皇帝走了,随侍他的那些宫女和内侍们也都跟着撤了出去,寝殿内顿时空旷了下来,甚至显得有些冷清。 武柔似乎被这气氛所感染,站在原地看了看左右,没有立时离开。 贺兰清觉见状,以为她的恋恋不舍,是担心忧愁的情绪,便鼓起了勇气,往前走了一步,小声又乖巧地说: “姨母,陛下随和又温柔,肯定会一直对姨母好的。” 武柔听闻,愣了一瞬,随即慈爱的笑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贺兰清觉紧紧的跟在她的身后,比之那些真正的女官,明显随意亲近了很多,疑惑地问: “姨母刚刚不是担心么?担心陛下……” 后头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是任谁都明白她的意思,无非就是日久变心,移情别恋。 武柔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容带了些嘲讽和自信,一边走一边说: “我可不担心这个,再说了担心有什么用?” 她说着话锋一转,郑重地说: “对了,我得提点你两句,世人都知道陛下脾气温和良善,但是温和良善,不等于好欺负。 你可别跟别人一样,仗着陛下温和,就得寸进尺没有分寸,那是他最忌讳的事情。” 武柔说得是真心话,贺兰清觉毕竟是自己娘家人,她不希望自己家人惹得李善心烦厌恶。 可是这话在贺兰清觉听来,就有几分嘴硬的意思了。 她乖巧地应了声“是”,心里却喜滋滋地想: 听听,嘴上说着不担心,下一句不就在指点她怎么讨皇帝的欢心么? 果然阿娘说得是对的,姨母留自己在身边,就是有意的在提携她给皇帝做嫔妾,巩固自己的地位。 当嫔妾也好啊,只要皇帝喜欢她。 …… …… 朝堂之上,李善将增加官办学堂的议题扔了出来,倒是没有几个人反对增加,但是到底增加几个,争议很大。 户部尚书说: “陛下,虽然大唐这几年风调雨顺,但是到处用兵,北有突厥平叛,您还有东征高丽的打算,若是增加的数量太多,恐怕得削减些军费。” 这个话一出,兵部不答应了,有些老将便出列反驳道: “陛下,军费怎么能削减,事关国土,事关大唐国威,就是大家都勒紧裤腰带,饿肚子也不能削减军费啊……几个官学有什么要紧,等有钱了再加不迟!” 李善听闻,抬了眉眼,往朝堂上逡巡了一眼,问吏部侍郎裴行俭道: “吏部的意思呢?裴行俭,你怎么看?” 裴行俭听闻,恭敬地出列,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若是从吏部的角度看,臣支持按照每州人口数量,适量增加学堂,长安和洛阳可以多增加一些。 这样,每年的各科科举人才,也多了几处用武之地,对大唐培养人才更是有利。” 李善点了点头,扬声对着兵部的人说道: “这增加官办学堂,不仅仅是培养人才这一个好处,对于守境安民亦有用处。 兵书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打还是不得已的下策,需得消耗大量的钱财和人命,历史上许多强盛之国,都因一场战争由胜转衰,我大唐要长久强盛,除了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也得从……” 李善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合适的用词,朝堂上雅雀无声,大臣们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从能免战的软刀子上下手。如何免战?军事上威慑,经济上共荣,文化上趋同。这里头,就属文化所需消耗最少,效果也最是深远。” 他说着微微前倾了身子,又将目光转向了户部官员,温和又耐心地说: “你们算算,打一场仗,调动三十万大军,一天所耗钱粮,能建造多少学堂?为了平稳突厥的经济,每年投入消耗的资财,又何止千万? 这些也就只是能缓解一时而已。 而文化不同,文化乃是以文教化,授了我大唐的教化,便能沟通,便能讲道理,进而能同心同德,同进同退。 这也是为什么,太宗皇帝在世时,鼓励番邦使臣,来我大唐留学做官。诸位难道忘了吗?” 他的声音温和,却很是恳切,让听着的人,总是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更何况,以太宗皇帝的贤名,谁又能说他制定的国策是错的。 一时间朝堂上面面相觑,全然没了反驳之声。 李善坐直了身子,微微倨傲的抬起了下巴,接着说: “明年倭国来我大唐,派遣了三百多人的使团,其中有很多僧侣和学生,要留在长安学习,朕已经允了。 以后,番邦各国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只要有心接受我大唐文化,大唐都会支持,现在扩建官学,也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兵部一官员似乎还不死心,站出来小声请示道: “臣明白了,但是若是如此,只在长安和洛阳扩建便是了,到时候番邦来客主要就在这两座城中,其余州府,便不必了吧?” 李善听闻,斜着眼睛瞄了他一眼,轻吐道: “荒谬,旁人来学,也得你有值得学的东西。文化要发展,哪里离得开培育人才?人才多了,才会推陈出新。 如今便故步自封,来日恐怕下旨让人来,也没人愿意来了。” 兵部的官员一听,立时便退了下去。 李善又隔着冕旒,扫视了一眼朝堂众人,见这一番口舌终是奏了效果,便说道: “好了,这事情就议到这里,尚书省拟个具体施行的章程出来,限期三日。” …… …… 皇宫内苑。 前头在上朝,后头官员们的夫人都奉旨进了宫,参加皇后办的游园会。 武柔坐在步撵之上,宫人仪仗两旁摆开,浩浩荡荡地往园中去。 园子还是当年那个园子。 只不过当年她是一个小小的才人,辛苦布置好了一切,站在凉亭的角落处,静静地等待贵妃仪仗的到来。 如今,她成了皇后,坐在高位之上,又成了众人等待的那个人。 落撵之时,一众命妇纷纷起身恭迎,武柔站在御撵旁,不由地看向了曾经自己站过的角落。 恍惚间好似身穿青衣宫装,十五岁的武柔,依旧站在那里,偷偷的抬起了眼睛,艳羡的看着此处的一切。 日月轮转,当时的她,何曾想过是如今这般命运? “恭迎皇后。”众人高呼。 武柔微微笑了笑,款款地抬起手来,温和又慈善地说: “都起来吧。” 第二百八十九章 捐赠 她穿过众人侍立的回廊,一路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撩了衣摆整理了披帛,端庄地坐好了,一抬头,宫女们适时的打开了遮挡的仪仗扇,那些命妇们才入了席。 “陛下在前头跟朝臣们议事,咱们也议咱们的。”武柔笑着说,顺手拿了茶盏,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一众命妇听闻,都笑了出来,明显氛围轻松随意了许多。 天气有些热,她故意拿着茶盏说得轻松,也给了旁人随意喝水的机会。 武柔将茶盏放下,接着说道: “上一回跟诸位说的事情,怎么样了?我这回可是要收钱了啊。” 李绩的女儿李祥云是代替自己的母亲来的,她直接笑着问: “不知道皇后娘娘要为了这天下的学子捐多少,我们可不敢超过了您去。” 武柔感激地向李祥云投去了一瞥,随即温和地高声说道: “多少都是个心意,各位随意不必勉强,大唐也不是就缺了几位的捐赠,只是作为妇人,多少尽一点儿绵薄之力。 若是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咱们就缝衣制甲,募捐粮草,若是前头士大夫们增办学堂弘扬我大唐文化,咱们就加刊增印,捐赠书本。 这朝堂大事咱们虽然做不了主,但是大唐的每一步,都有咱们的贡献,谁也不能说咱们妇人没见识不是?” “皇后娘娘说得是,上次回去之后,我就跟我家大人说了,他很支持。”有人笑着说。 又有一位武将的夫人说: “国家大事我也不懂,可是想来皇后说得那句话很对,大唐的秀才和文化人多了,才能有机会给女儿们请夫子啊。 这读书啊,有家学渊源的人家,不用求别人,自己的娘在家就教了,像我们家这样的人家,怎么办? 总不能把我自己勒死,给女儿们续个崔卢郑王的继母吧?” 她说得夸张,还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勒的手势,转头就看向了程咬金的继室夫人崔氏。 程咬金的原配妻子跟他一样的草莽出身,可惜在贞观年间就病死了,时年才三十一,是个没福气的。 续弦就娶了出身清河崔氏的女人,很年轻,总是端着高门大姓的架子,可以说是有教养,也可以说是目中无人,至今没有封诰。 崔氏听出了人家在点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转过头来微微看了那人一眼,随即对着武柔恭敬地微微躬身,文雅地说: “启禀皇后,我也觉得娘娘说得对,并且回去之后,很是在大将军面前废了一番口舌,将娘娘的意思传达到了。 他懂了,并且说,只要是陛下的意思,他都没意见。” 先前说话的武将妻子听闻,似乎被她那轻蔑的眼神给刺激到了,直接笑着问道: “你觉得哪里对?难道你的学问也不好,需要另请夫子教女儿吗?” 武柔也能懂她们的不平,朝中许多官员名将,因为大唐起于微末间,许多发妻跟着吃苦受累,担惊受怕。 好不容日子好了,但是转过头,这些人都在追求五姓高门的女子,死了发妻的娶续弦,没死发妻的给儿孙张罗,都以能娶到五姓高门的女子为荣。 早些年,太宗皇帝在时,此风气盛行至极,以至于这些高门女子供不应求,彩礼数目高涨,身价被抬到了一个超脱了现实的虚位上。 听闻有好几个功勋家的婆婆,废了劲儿的取了儿媳进门,甚至还要看儿媳的脸色。 后来朝廷直接出手压制,才将这股子风气给压了下去。 现在是好多了,可是这些被嫌弃的平凡女子,对五姓高门的女子,依旧是满肚子的怨恨和委屈,且因为朝廷的支持,终于能将这委屈发出声来。 武柔抬眸看了一眼场下,见崔氏依旧保持着高傲和鄙视,不曾接话。 她便适时地转过头问随侍的外甥女: “清觉,你准备捐多少?你是我娘家人,可不能太抠搜,丢了我的脸面。” 荷兰清觉听闻,上前了一步,躬身笑着说: “清觉怎么敢让姨母丢人,先前我跟家里都说了,阿娘和兄弟都捐了一份,已经交给了司库,入了册了。” “拿来我瞧瞧。”武柔慈爱的笑了,朝着她伸出了手。 贺兰清觉转身,将宫女捧持的册子拿过来双手奉上。 武柔接过来展开,挨个目录仔细瞧了瞧,点了点头笑着说道: “看得出来,不勉强,是个心意。” 清觉听闻,转眼看了一眼在场诸位贵人的脸色,转而笑着问: “姨母这是觉得我们捐少了,要不我们再捐一些?” 武柔开玩笑说: “这就挺好……你这样说,好像我要打劫似的。” 她伸出手柔柔地将册子递了出去,说: “拿下去吧,照着这个,替夫人们誊抄一下捐赠,名字都记好了,哪家的夫人,哪家的儿媳。这也是功劳一件,以后说不定能向陛下讨个封赏呢。” 笔墨女官听闻,身后跟着两个宫女,捧着笔墨和托盘就出去了,按照命妇们的封诰品阶顺序,从高到低去问。 武柔又对着身旁的内侍小曲说了句话,小曲便鼓了气高声唱和道: “开~宴~” 声音一出,早些安排好的助兴节目就开始了,与此同时,宫女们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往各位贵人的餐桌上,摆满各种精致的小食和糕点。 刚刚还有些尴尬紧张的氛围,一下子便活了起来。 第一个准备录入捐赠条目的老太太,明显感觉周围人盯着她的目光散了,她松了一口气,仔细看了看那册子前头的记录。 不仅仅是武家的人录了,还有后宫嫔妃们的捐赠,最前头是皇后武柔的目录,只有一条: 黄金五百两。 符合她的身份,又给下头的人留足了面子。 她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从怀里将准备好的纸张拿了出来,递给了宫女,瞧着她一条条的誊抄上。 武柔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找到了中书令李义府的夫人,看见她仰着脖子,一副聚精会神看节目的淳朴样子,对着身旁的彩衣说: “去将李义府的夫人叫过来,我有些话要跟她说。” 第二百九十章 我相信他能找到 远处的亭台下头,歌舞未停,时不时地有侍奉打理的宫女来回走动,有些诰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小声地讨论着募捐的事情。 而凉亭外头的花园中,武柔将随行的仪仗扔了,身后只带了彩衣,和李义府的夫人慢慢地赏着花景。 乔氏微微躬着身子,落后了一步跟在武柔的身后,神情很是有些紧张。 她出身寒微,没有其他高官家眷那么自信,处处都透着一股谨小慎微的淳朴。 武柔的目光从花园景色上转了过来,轻轻地瞥了她一眼,温和地问道: “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乔氏听闻,连忙又低了些身子,恭敬地说: “回皇后,我丈夫是独苗,就他一个。” 武柔微微笑了笑,扭过头看着她说: “没问你丈夫,是在问你。” 乔氏惶恐地抬了一下头,见武柔的神情甚是温柔,于是连忙又低下了头,说道: “哦……我家……我家有四个兄弟姐妹,一个姐姐,两个弟弟,我排行老二。” “嗯,家里姐妹们关系好么?”武柔随意地问。 乔氏又悄悄地看了皇后的侧脸,见她神情轻松,好似真的就只是话话家常,于是她便放松了许多,一边跟着走,一边说: “还行吧,小时候家里穷,为了一件衣裳我和姐姐都能打半天。若是有鸡蛋,又都是两个弟弟的,眼馋了生了恨,我们两个又背地里欺负弟弟。 不过现在大了,各自都成了家,偶尔相聚一回,回想起小时候也是一团心酸,抱着又哭又笑的。” 武柔听着,眼神中渐渐地出现了羡慕的神色,感慨地说: “那你们感情真好,真令人羡慕……我家就不同了,不是一个阿娘生的,本身就隔着恨。 我阿耶在的时候,我那两个哥哥从未跟我们红过脸,总是客客气气的。 我只以为是寻常,谁知道他们是在忍辱负重,我阿耶一不在,就露了原型了,恨不得害死我们。” “啊。”乔氏自然没想到皇后会有这样的隐情,下意识地轻声发出了惊讶声。 随即她又觉得自己在皇后跟前造次了,又连忙惶恐的低下了头。 武柔依旧笑了笑,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两个人又绕着园子走了几步,又问: “我听陛下说,你家里藏了一个极美的妇人。” 乔氏听闻,整个人都快慌成狗了,睁着一双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武柔结巴道: “我……我……他他他……” 乔氏自然是知道那位留在家里的美人是做什么的,李义府总是说那是留给皇帝的。甚至还说过,皇帝明显对那女子有意思,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想起来,叫她当姑奶奶似的供着。 她万万没想到,皇后竟然知道了!这个时候,她应该说些什么? 武柔看着她这紧张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于是抬了袖子遮了一下嘴,笑着问: “你怕什么?看你吓得。” “娘娘……我丈夫他……他……” “我知道,我没有要怪他的意思。”武柔打断了她的话,微微仰起了脸,自信又从容地说: “李义府是个人才,不仅仅文采斐然,而且还懂得揣摩上意,不择手段暗中迎奉,在一众朝臣中很是难得,要不然陛下也不会重用他啊。” 乔氏使劲咬着牙,将自己的哆嗦劲儿强压了下去,往地上一跪,说: “求皇后娘娘开恩,绕了他这一回吧,我回去肯定好好的教训他,那女子……我让他卖到教坊司去!” 武柔伸出了手臂,轻轻地将她从地上托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说得是真话,不是反话,你不信?” 乔氏懵了,微微张着嘴,随着武柔的手站起来之后,那嘴都没合上。 武柔将臂弯上的披帛甩了一下,让它更妥帖,上好的绸缎在她的身侧划了个优美的弧度又落了下来,甚是养眼。 她姿仪雍容地挽着披帛,看着两侧盛开的花丛,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说: “臣子向陛下进献好东西,本就是身为臣子的本分,收不收全在陛下。 陛下若是喜欢,我拦也拦不住,陛下若是不喜欢不愿意,那我就更没有怪他的理由了。” 她说完又看向了身侧的乔氏,问: “你说对不对?” 乔氏虽然还是懵的,但是依旧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武柔接着说: “我不怕旁人对陛下进献什么,不管是谗言,还是美人,我都不怕。因为我跟陛下的信任,不仅仅是关于情爱,还有天下。” 她说着话锋一转,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问责那个美人的事情,而是想让李义府,帮我一个忙。” 乔氏眼神晃动了一下,淳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连忙忠心地回道: “娘娘请说,我一定将话带到。” 武柔站着了脚步,侧过身微微扬了脸,高傲又冷漠地说; “我需要他上书参奏我那两个兄长,至于理由,我相信他能找到。” …… …… 乔氏心事重重的回了家,又心事重重地等待丈夫从宫里回来。 中书令是要职,是右相,若是没有另外的派遣,几乎一整天都呆在宫里处理政务,到了晚间才回来。 等他终于回来了,一进门,乔氏就跟了过去,将左右伺候的仆人都遣散了,跟他说了白天宫里的事情。 李义府听了之后满头的冷汗,他背着手,沉默着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半天都没说话。 乔氏看得着急,说: “虽然说她不介意,但是毕竟是你做了惹了她的事儿了,她现在要使唤你,是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得好好的替人办妥了。” 李义府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怒斥道: “妇人见识,什么戴罪立功的机会,这明明是给我下套呢!” 乔氏惊了,不由地走近了几步,仰着脸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义府往椅子上一坐,气愤地说,“哪有让外人告自己娘家人的?朝中谁都知道陛下恩宠武家,多的是人不满。 但是谁也不敢明说,都是旁敲侧击的谏言说,恩宠过盛怎么怎么不妥。她倒好,让我直接参武家两兄弟? 这不是让我往石头上碰呢?她这哪是要除掉她兄弟,她这是要除掉我!” 乔氏懵了,根本就没有想到还有这个可能,可是她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小心翼翼地说: “郎君,我觉得你说得不对,我观皇后神情,她是真的不在乎那美人孙氏的事情。她那话里话外,都是夸你有眼色,想让你帮她。” 第二百九十一章 你懂什么? 李义府却不听,皱着眉说道: “你懂什么,她肯定是记恨上我了,怎么可能不在乎……我说呢,那日我观陛下明明对那孙氏很有兴趣,谁知回了宫之后,再也不提了。 肯定是陛下向武后提了要人,武后嫉恨不准,跟陛下闹了。” 乔氏目瞪口呆地看了丈夫一会儿,突然激动地说: “不是,我亲眼瞧着她说话的,她到底说真的说假的,我看不出来吗?” “不可能,不过就是说得好听,哪有女人会不生妒忌的?” “……你是女人还是我是女人?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你比我更懂女人的心思?” 李义府扬起了脸,看着发妻那淳朴到愚笨的样子,嘲讽道: “凭我比你读书多!凭我比你聪明!这事儿你别管了!” …… …… 自从知道武后知道了他向皇帝进献孙氏的事情,李义府每天都生活在忐忑之中,总觉得自己这中书令的位置,还有这泼天的富贵要没了。 他要不就是唉声叹气,要不就是嘟囔为什么皇帝李治夫纲不振,连个女人都压不住,要个妾还得看她的脸色。 没个两天,他就将脑筋动到了如何将武后扳倒的事情上去。 劝皇帝使劲儿废后是不可能了,只能从后宫谋杀下手。 可是武后在后宫经营了多少年,伴驾两朝君王,宫里的人脉和忠心,那不是他一个外臣能比的过的。 那怎么办?只能想着借别人的手。他先是想到了被囚禁在宫里的王皇后,还有没被囚禁,但是被遗忘了的萧淑妃。 可是这两位现在已经是武后的手下败将,做个内应可以,挑大梁做事儿绝对靠不住。 他左思右想,找到了武家兄弟。 宫外的茶楼上,李义府殷勤地给武元庆倒了一杯茶,武元庆连忙用手接了过来,同样客气地说: “哎呀,中书令是何等身份,给我斟茶可怎么受得起。” “哎……您是武后的兄弟,我再怎么位高,也高不过皇家人去。”李义府客套起来游刃有余,没有对着皇帝时的谄媚,像是平辈兄弟似的,亲热的很。 武元庆十分受用的笑了,端起茶碗悠悠地喝了一口。 李义府观察着他的表情,突然微微向前倾了身子,小声地说: “那个……武大人,有件事情我有些不明白,需要您解惑一二。” 武元庆听闻,扬起了脸来,十分认真地听着: “您问。” 李义府做出了为难的样子,说: “前两天后宫设宴,我夫人也被召进了宫凑热闹,回来她跟我说……武后想找人参你们兄弟一本,最好是能治罪的。 我有些想不通……你们不是……不是一家人么?” 武元庆听闻,先是愣住了,然后脸色眼见着开始发黑,国字脸越发的方了,说: “她准备让谁参我们?!还劳烦中书令告诉我,我去打点打点。” 李义府这下瞧出来了,武后和武家兄弟不合,是真的。 他顿时来了劲儿,将脑袋靠了过去,小声说: “我就是其中一个,武后单独叫着我夫人过去嘱咐的,恐怕还有其他人,但是我不知道…… 我想着我跟你们兄弟无冤无仇的,又不知道内情,怎么能随便给人当枪使,这两天都没睡好觉……” 武元庆气得直喘粗气,听闻看着李义府说: “中书令仗义,这份儿情义我们记下了……不怕你笑话,家妹心胸狭隘,蛇蝎心肠,因为早些年在家时,教训过她两顿,一直记恨到了现在,说什么都不管用……” 李义府在心中得意的笑了笑,关心地问: “那怎么办?……你们可有应对办法?我要是不听她的话,恐怕……” 武元庆黑着脸陷入了沉思之中,将茶杯磕在了桌子上,“咚”地一声响,说道: “劳烦兄弟再拖几天,我们自己想办法应付!” 李义府也是人精,直觉是武元庆早有打算,他顿时放了心,往后坐直了身子,在心里看起了热闹。 …… …… 武元庆回到了家,跟自己家兄弟闷在屋子里商量了半天。 正值两天后,宫中为安定公主做周岁宴,皇亲都会到场,武家兄弟自然也进宫去了。 李治作为皇帝,一直崇尚节俭,宫中除了国宴为必须,余下的皇室众人生宴丧娶,都不奢靡,但是安定公主的抓周宴,明显要更隆重一些。 给孩子准备的东西,琳琅满目,不论男女的小弓小刀、玉器钗环,各种珍玩器物摆了一席,令人侧目。 听闻其间好多东西,都是帝后亲自为公主选的,可见当真是喜欢女儿,比当年太子抓周时都要上心。 武元庆看着皇帝和皇后坐在高位之上,两个人拿着东西,旁若无人似的逗弄女儿,看着甚是恩爱。 他在心中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随即看向了一旁侍奉的外甥女贺兰清觉。 年轻的姑娘也在盯着他们看,但是眼睛里头全是艳羡和渴慕。 他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跟身后侍立的宫女说了一句什么,宫女就走到前头,去跟管事姑姑请示去了。 武元庆到底是皇后的亲戚,又是在公主的抓周宴会上,管事宫女思索了一瞬,也就答应了,上前去小声的跟贺兰清觉说了一声。 贺兰清觉朝着下头扫了一眼,寻见了自己舅舅,就提着裙子缓缓的走下阶梯,到了武元庆的跟前,问: “舅舅唤我做什么?” 武元庆看了看左右,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贺兰清觉在宫中,虽然说是跟在皇后跟前服侍,做的都是宫女的活儿,但是她确是实打实的皇后亲戚,皇后平时对她也很优待,所以又比女官们更自由随意一些。 她听了话,便引着武元庆出了内殿,到了一处女官们平时歇脚、整理仪容的小房间内。 “这里平时只有伺候皇后的宫人们会来这儿,现在大家都忙着,没人会过来。”贺兰清觉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舅舅要说什么?” 武元庆看着她,故意上下打量着,又绕着她走了一圈,说道: “宫里果然还是养人啊,几日没见,外甥越发的好看了,气度也好,比你姨母当初进宫时,不知强了多少倍。” 贺兰清觉被瞧得脸羞,低着头红着脸说: “舅舅又说笑了,我怎么能比的过姨母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你想不想做皇帝的女人? 武元庆连忙笃定地说: “我说的是真的,当时你姨母进宫时,那瘦的跟个猴子似的,谁能想到她能做了皇后……还是这位的皇后。” 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哎……你今年有十四了吧?” 贺兰清觉低着头腼腆地说: “过完年就十四了……” 武元庆做了一个拍手的手势,激动地说: “你姨母当年进宫的时候,也就十四岁,一进宫,就被太宗皇帝封了才人,赐了媚娘的称号……你不知道当时多少人都好奇她的长相,都说她是红颜祸水,你比她还好看,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贺兰清觉听着他的恭维,心中渐渐地起了些傲气。毕竟年轻,又自恃美貌,神情很明显的就体现在了脸上,觑着武元庆骄纵地说: “舅舅总是说这个做什么,要是被姨母知道,该不高兴了……” 武元庆这才背了手直起了身子,叹了一口气,问: “你觉得陛下跟皇后,感情如何?” 贺兰清觉不明显地努了一下嘴,有些酸气地说: “自然是非常好了,宫里这么多美人,陛下却独宠姨母一个,眼里根本就没有别人……两人相处,就如同寻常夫妻一般随意。” 武元庆听闻,沉思着点了点头,问: “他也不曾多看看你么?” 贺兰清觉顿时心中一滞,失望的情绪涌上心头,低落了起来,俯首道: “陛下看我,就是小辈,一点儿也没有别的意思。你们都说,姨母让我进宫,是为了送给陛下固宠,可是……姨母并未向陛下提过,陛下也没见有要我的意思。” 武元庆弯下了腰,小声问她: “你告诉舅舅,你想不想做皇帝的女人?” 贺兰清觉想起了皇帝的样貌、气度,还有他对着武柔笑的样子……那般尊贵的人,却有着那么深情款款的眼神。 她觉得,但凡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一眼,这辈子也值了。 “想。”贺兰清觉看着武元庆,红着脸直勾勾地说。 武元庆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贪念,心中一喜,便说道: “舅舅有个法子,你跟你姨母有七八分像,又这么青春美貌,只要你姨母不在了,陛下为了缓解相思之痛,必然会想起你来。到时候,你姨母拥有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贺兰清觉听闻,先是愣了一瞬,,随即脸色“唰”地白了,看着自己的舅舅,惊恐地没有吭声。 武元庆心想她毕竟还是年纪轻,一个正常女儿家,有几个会跟武柔那个毒妇一样心狠,于是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 “你也不用着急,你好好想一想,你姨母啊……她想害死你两个舅舅,这么狠毒的妇人,留着她咱们家谁都不会有好! 我们能怎么办?舅舅就只能指望你了啊……你要是做了皇后,舅舅们全心全意的在前头支持你,到时候你阿娘,你兄弟,不都能一步登天了吗? 总比指望她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强,对于我们来说,你要比她良善,比她好多了呀。” 贺兰清觉站在那里,觉得整个人都在打颤,牙齿都因为害怕在嘴里磕得发响。 她明白武元庆对她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了。 果然,就见武元庆警惕地看了看外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竹筒,拔开了塞子,露出了里头的一根针灸针,针的柄头就露在竹筒外头。 他举着那个拇指大的小竹筒,小声地说: “这上头有剧毒,只要找准机会,快速地扎人的脖子一下,病重两三天就会死,根本就查不出中毒,只会以为是急病。 你现在跟在你姨母身旁服侍,找准机会扎她一下,谁都发现不了。” 他见贺兰清觉还僵在那里发抖,于是直接拽起了手,将竹筒塞到了她的手里,说: “你好好想想,不要露了马脚,即便不做也可以,千万不要让你姨母知道。 她那个人……若是知道咱们有害她的心思,到时候你全家,舅舅全家,咱们谁都活不了!” “这针哪来的?” “你别管,但就这么一根,一定要谨慎行事,咱们全家的荣华富贵和你未来的命运,全在这根针上了。” 说罢,他就转身出去了,独留贺兰清觉一个人,看着手中的竹筒银针,发着抖。 …… 做还是不做,荷兰清觉犹豫了好多天。 一有机会,她就看着武柔的后颈子,心脏咚咚地发跳。 比如,伺候更衣的时候,她拉着细密绵软的外衫衣领,贴着她的后背,能看见她颈子上细软的绒毛。 比如伺候茶水的时候,武柔微微低着头,看着书卷,后颈的弧度就像一只天鹅,柔软又坦然的露在她的眼前。 再比如,跟在她的身后,去看陛下的时候……武柔肩颈柔美的模样,高傲又美丽。 她的姨母并不曾对她设过防,大把大把的机会摆在她的眼前。 可是……她真的不敢。 即便在心中模拟了千次万次,她也不敢来真的。 于是,在七天之后,终于有人等不及了。 那天她休息,没了差事,自己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顺着路满腹愁肠,走着走着,就感觉谁撞了她一下。 这宫里除了帝后,哪个敢不给她的面子?她何曾受过这般轻慢?于是扭过头,就冲着那宫女呵斥道: “瞎了你的眼睛,往哪撞呢?!” 可是没有预想中的磕头求饶,那宫女微微侧着身子,冷笑地瞧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那一瞬间,贺兰清觉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只觉得这一幕恐怖至极。 果然,那宫女冷笑着说: “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如果不干,我们就去向皇后告发。” 说完,她就走了。 贺兰清觉愣愣的站在哪儿,许久都动不了,整个人僵直,从头凉到了脚。 “我们”?“我们”是谁? 舅舅除了找她,还告诉别人了? 那宫女眼生的很,她从来没有见过。 接下来的几天里,贺兰清觉总觉得暗中有人在盯着自己,到处都是可疑的人。 她被时刻都会暴露的恐惧击倒了,整个人浑浑噩噩。 “清觉,清觉……”武柔扭过了头,看着愣怔的外甥女不由地皱了眉头。 贺兰清觉猛然惊醒,连忙应了声“在”,脸色都白了。 武柔疑惑地扫量了她一眼,说: “这两日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你要是不舒服,可以直说,姨母还能不让你休息么?” 第二百九十三章 愧疚 贺兰清觉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一点儿,微微低下了头小声说: “我怕……怕做不好事情,让姨母和母亲失望。” 武柔收回了目光,语气明显又软和了许多,她手里拿着后宫理事的公文,说: “你母亲让你来我这儿,是长见识的,为了以后好嫁人,不是真让你来当女官的,懂了么?” 贺兰清觉的脸色由白转红,微微抬了湿润的眼睛看着武柔,不知道是痴迷还是失望,就怔怔的看着她。 武柔瞄了她一眼,并没有看懂她的情绪,只觉得现在的孩子想得真多,不知道整天脑子里装些什么。 …… …… “你再不动手,我们就告发你。” “你跟你姨母有七八分像,又比她年轻,只要她死了,她拥有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贺兰清觉在自己的寝阁中惊醒,梦中的声音,似乎还在她的耳边低语。 她在黑暗中坐着愣怔了一会儿,还是将腰间绑着的荷包抽了上来,隔着荷包摸着那个小竹筒。 里面是致命的毒针。 自从拿了这个东西,她不敢放下,也不敢让人知道,又怕有机会的时候东西不在身上,所以一直贴身戴着,连睡觉都不曾取下。 这几日有时候晚上翻身会被硌着,她会突然间想到这个事情,然后惊醒。 ……这个竹筒成了心病了,她没有退路,只能朝前一步。 想到这儿,贺兰清觉捂着脸哭了起来…… 第二天,她照往常一样,跟随着女官们,去立政殿整理内务。 她本来主要的职务是跟随着武柔贴身伺候的,平时主要说说话,递个茶水书籍,早晨顶多是从宫女的手里接过衣物,伺候武柔更衣。 今日她来,已经是“因病”休息过一天的时候,于是便借口怕给姨母过了病气,主动要来整理床铺。 平日负责的女官要帮她,她笑着谢绝了,说道: “姐姐别操心了,姑母住在我家时,也是我亲自弄的,即便有个小差,她也不会怪罪我的。” 她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女官再多管就显得多余,于是微微笑了笑,就让到了一旁,去忙别的去了。 她扭过头看了一眼,见大家都忙碌着,她一个人面对着床铺,也没有人看见她的手。 于是赶紧将针从竹筒里掏了出来,用厚帕子捏着,趁着换枕套的时候,反着扎在了枕头上。 枕头是夏天的凉枕,翡翠玉牌做的,正好中间有缝隙,外头套着一成薄薄的蚕丝枕套,从侧边的空洞伸进去,扎在枕套上,也掉不下来。 这是她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法子。 银针细如牛毛,如果只是针尖朝上,那绣花的枕套花纹又繁复,不专门去找,根本看不出来。 她将枕头放在位置上,习惯性的想顺手理一下枕套,想到那毒针的厉害,吓得立马止住了,脸上霎时间就出了一头的冷汗。 旁边的宫女见她脸色不对,以为她病还未好,关心地说: “妹妹是不是难受?剩下的我来吧。” 说着就要去整理被子。 贺兰清觉心中跳的像是在炒豆子,几乎要吓的晕过去,她连忙扶住了那宫女的手,说: “我来我来,这么一点儿事儿我都弄不好,岂不是废物了。” 见她这么坚持,宫女又作罢了。 她一边小心翼翼的整理着被褥,一边在心中想着,如果运气好,武柔躺下挨了针扎,回头看的时候,说不定针就掉到枕头的空洞里了,明日她再来整理床铺,偷偷地拿走,神不知鬼不觉的,谁都不会知道。 退一步讲,即便发现了又怎样? 这宫中来往伺候的宫女这么多,可怀疑的人多了去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她这个亲戚头上。 她一遍一遍的想着这些,在内心里给自己打气,说会没事的,别怕别怕。 在外人眼中,只看到她喘着气脸色发红的站在床榻前许久,都以为她是病后有些虚弱罢了,谁也没有想到她在计划杀人。 杀的还是那个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后姨母。 …… …… 武柔现在的日子,是自从阿耶去世之后,最舒心的日子。 作为大唐的皇后,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而且还有了一个爱她的丈夫,一双可爱的儿女。 曾经欺负过她的亲戚,如今也只能跪在地上看她的脸色,只要将这几个沾着她光的仇人贬到贫瘠之地受苦,她就再也没有不舒心的了。 可是,跟李义府的夫人递了话,也没有见动静。 她倒是想过找几个直臣递话,把这个事情办了,比如韦思谦。 可惜他那种人,让他配合着做局陷害某人,等于将自己的把柄递到他手上,回头说不定他还得在朝堂上参她一本德行有亏,让陛下废后。 所以有些事情,只能找懂得迎奉的臣子。 可这个懂得迎奉的臣子,怎么就不听使唤呢? 恐怕,还是不相信她的意思。 可惜,她是皇后,直接找外臣下指示,不合规矩。 想到这里,她微微皱了皱眉头,伺候她钗环的女官连忙住了手,问: “娘娘,可是哪里不合意?” 武柔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虽然本来就跟钗环没关系,但是依旧说: “将那些复杂的都去了,簪两个圆润的,一会儿小公主要过来我要抱她,她活泼好动,回头扯了再伤者她。” “是。”女官应了,稳重的去换簪子了。 武柔叹了一口气,出声说道: “哎……还是得自己人好用,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你猜我猜的废功夫。” 这话有点模棱两可,好似跟钗环有关,又好似没关系。 负责伺候钗环的女官对着镜中笑了笑,没吭声。 贺兰清觉一直微微垂着头,因为她控制不住眼睛一直往床铺的方向瞄,低头才能掩饰自己的异常。 她心不在焉,听了武柔的话,也跟没听一样。 “清觉。”突然武柔喊了她一声。 贺兰清觉脸色又白了些,微微抬起了头,用力睁大了眼睛,镇定地看着她。 武柔有些狐疑的扫了她一眼,笑着说: “你哥哥的学问学的怎么样了?” 贺兰清觉眼睛转了一下,才将话听进了耳朵里,回道: “应该挺好的,哥哥一向勤勉。” 武柔笑着说: “他年纪不小了,回头让陛下赏个门荫入仕的缺,也在宫中多走动走动,回头我就指望你们了。” 贺兰清觉听闻,看着武柔亲切的笑容,愧疚和懊悔一闪而过,想着自己这么做着实不对。 可是一想到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她又攥着手,将愧疚压了下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 陛下,节哀。 正巧这个时候,乳娘带着安定公主过来了。 武柔连忙从座位上起来,对着咿咿呀呀的孩子伸出了手,满脸笑容的抱了过来: “哎,我的小宝儿,今天过得怎么样?想不想母后?” 孩子还不会说话,乳娘却笑嘻嘻地说道: “娘娘,公主好像会走了,今日站着颤颤悠悠的迈了两步,想去报喜,又不确定。” 武柔听见高兴极了,整个脸都又明艳了几分: “是吗?我的宝儿都会走了?” 说着,就抱着孩子走向了床榻,将她放在了床榻上,让她站着,自己等到了另外一边。 她兴奋地冲着孩子拍手: “来,宝儿,到阿娘这儿来。” 贺兰清觉看见她把孩子放在了床上,紧张的嘴唇都没了血色。 这怎么办?万一伤到孩子怎么办?安定公主还那么小…… 她还经常抱她,孩子天真可爱,什么都不知道! 床榻上小小的幼童,迈着柔软的小脚丫,颤颤悠悠地,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明亮清澈的眼睛,一步步的走了过去,“咯咯”地笑着去找自己的母亲。 武柔的心都要化了,满腹的慈爱柔情,拉了一下她的小手,没拉住,孩子一下扑在了枕头上,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贺兰清觉眼见着孩子的手上按在了枕头上,只觉得天旋地转,最终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 小孩儿本身就经常哭,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武柔顺手抱起了孩子,见侄女满头的冷汗摔倒了,关心地问: “你怎么了?快让太医过来瞧瞧。” 贺兰清觉闭了闭眼睛说不出话来,很快被人搀扶着出去了。 这个时候,在外派差事的彩衣回来了,正好撞见了被搀扶出去的清觉,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问道: “娘娘,这是怎么了?” 武柔看着清觉离开的方向,有些担心地说: “好好的突然晕倒了……上次太医看了不是说没大碍么?好好的孩子交给我,怎么越发脆弱了,回头人家亲娘该心疼了。” 彩衣也觉得纳闷,想了想说: “我听说有的人命里没福气,得了好处反而身体会不好,说不定是清觉姑娘不适合宫里的风水,要不然还是让她回家吧,回头万一有个好歹,娘娘反倒落了埋怨。” 武柔一边哄着哭泣的孩子,一边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真不好,也只能让她回去了。” 她哄着孩子,见女儿哭得眼睛都红了都不见停止,于是连忙将公主递给了乳娘,说: “快哄哄她,这是怎么了,怎么抱都不好。” 乳娘接过了孩子,神情也有些焦急,说: “我去看看,是不是穿得不舒服,要不然就是饿了。” 说罢就抱着安定公主出去了,怕搅了武柔的清净。 武柔本想说,就在这儿呆着吧,她还想跟孩子多呆一会儿。可是又怕耽误了人照顾孩子,就没吭声,只是恋恋地看着。 她看着孩子的脸靠在乳娘的肩头上,哭得泪水连连,亮晶晶的眼睛会说话一样,透着委屈和害怕,离她越来越远。 谁能想到这会是最后一眼? 以至于许多年后,武柔想起这一幕来,依旧会揪心的后悔自责。 …… …… 宫女正在传午膳,武柔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等着。 她正瞧着已经上桌的两个菜色呢,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宫里伺候的人,一直很规矩很安静,即便有什么变故,就会像是水上起了涟漪一样,从门口吹到她的眼前,不闹腾,但眼见着一个个的脸色都有些不对了。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似乎门外有什么祸事在等着她。 武柔有些诧异,又往屏风后头的门口位置看了一眼,刚想开口问怎么回事。 乳娘抱着孩子,一脸土色和惶恐的进来了。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负责的宫婢,每个人都弯了腰,像蘑菇一样,恨不得将头钻到地里。 只见乳娘带着人“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仰着脖子,像是快被勒死了一般,脸色苍白如纸,哆嗦着嘴唇说了一句: “娘娘,公主……没气了。” 武柔愣住了。听见了,但好像没听懂。 过了半晌,她从座位上走了下来,平静地从乳娘怀里将孩子抱了过来。 孩子的脸像是睡着了一样,很平静,很可爱,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又去探她的鼻息,喊了两声: “宝儿,小宝儿?” 孩子没有反应,依旧是沉睡的模样。 她觉得脑子嗡嗡的响,像是做梦一样……甚至无法分辨孩子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她紧紧地抱了抱她,又抱了抱,然后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孩子的脸。 “怎么会呢,许是睡着了……快去传太医过来看看。”武柔虽然脸色已经白了,但是依旧笑着对乳娘说,“尽会吓人,这玩笑可开不得。” 旁边的彩衣本身就心痛至极,见武柔这样,霎时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她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跑了出去,对着门口等待传令的太监说: “快去!快去将陛下找来,就说安定公主没了,皇后娘娘受了打击,神情很是不对。” 小太监早在乳娘她们在门口等待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出不对了,此时听到确切的消息,脸色“唰”的白了,身子有些哆嗦,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彩衣回到了殿内,见武柔抱着公主坐在席位上,双眼无光神情恍惚的看着孩子,只是轻轻地晃着身子,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只见乳娘伏在地上痛声哭泣,对武柔说: “小公主睡的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没了气了,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可是武柔却没有反应,像是隔在另一个世界里似的,充耳不闻。 “娘娘……”彩衣只唤了一声,便泣不成声。 一下子整个殿内都哭了起来。 当李善闻讯赶来的时候,一进门就看见宫婢太监们到处跪着,哭声一片。 而武柔坐在高位上,抱着孩子,神情平静的正在跟太医争辩: “早上还好好的呢,怎么可能有事,你看看,她明明是睡着了……你再诊诊,唤醒她……” 李善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被人攥了一下,疼的直不起腰来。 旁边的徐怀恩扶了他一把,他才知道自己站不住了。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推开了徐怀恩的手,快步朝着武柔走了过去,先是将孩子夺了过来看了看。 他还没有说话,跪着的太医就已经开了口,沉痛地说: “陛下,节哀。”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多少给些线索 来时的路是那样的长,明明已经有足够的时间给他消化了,此时亲眼瞧着鲜活的孩子没了声息,他还是无法接受。 “怎么会这样?”他说着,眼泪已经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踉踉跄跄地退了一步。 徐怀恩连忙扶住了他。 武柔从他怀里将孩子又夺了回去,紧紧地抱着又坐在了那里,紧绷着嘴没吭声,像是在忍着什么。 李善张着虚抬的手臂,哭着看着武柔,慢慢单膝跪在了她的身旁,轻声说: “阿柔……女儿没了,放手吧。” 谁知武柔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胡说!……不可能!!” 李善心痛至极,一下子从背后将武柔和孩子一起拥在了怀里,痛哭出声。 听到了他的哭声,武柔终于像是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了,她瞳孔晃了晃,唇色惨白,泪水像是涨潮的潮水一样,慢慢地涌了出来,摇头念叨道: “早上还好好的,都会走路了……没有生病没有难受,怎么会突然就没了……不可能的。你别哭,说不定一会儿她就醒了……一会儿就醒了。” 李善听闻,哭的更厉害了,但是这话也提醒了他。 很快,他抬手擦了一下眼泪,站起来看了跪着的乳娘那些人一眼,一向温润的眼中藏着怒气,转而对着身旁的徐怀恩小声说: “怀恩,皇后现在没精神顾及,你去,将公主阁内里里外外都查查。” 查什么不用说,自然是查公主的死因。 徐怀恩应了一声,转身跟彩衣说了几句话,彩衣便将殿内的人都叫了出去。 殿内一下子空了,只剩下了帝后两人。 安静的让人寂寥。 李善慢慢坐在武柔的身旁,心疼的看着她怀里的孩子,眼泪又下来了。 就这样,两个人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直到太阳西斜,宫殿内的布满了阴影。 “阿柔……放手吧。”李善因为痛苦,声音都已经哑了。 武柔一直在等孩子醒过来,可是怀里的人,早已经凉了…… 李善去扒她的手,武柔却死死的抱着不肯松,最后终于被抢走的时候,武柔像是疯了一样,扯着李善的衣袖,终于哭喊了出来: “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声音竟然是那般的凄厉,是李善怎么也预想不到的凄厉,他一下子愣住了。 皇帝龙袍上的金线龙纹略微坚硬,武柔激动之下死命的撕扯,连指甲都扯劈了,流了血,她都不觉得疼,只是呼喊着要将孩子给抢回来。 “她死了!尸身都硬了!你要让孩子烂在你怀里吗?!” 李善终于忍不住暴喝出声,虽然他脸上挂着泪,说出的话却那样的冷血绝情。 武柔一下子顿住了,满脸泪痕如遭雷击,许久都没再动。 …… …… 太极宫西边的掖庭宫,不仅仅是所有宦官和宫女,居住劳作的地方,它与太极宫里的光辉相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因为太极宫里所有的血污和阴暗都会流向这里。 被废的皇后,嫔妃住在这里,当然,处置罪奴的地方,也在这里。 靠西北角的一间暗房内,徐怀安坐在牢房门口的小桌子旁,身子板正一动不动,神情却有些焦虑。 鞭子声一声又一声的响着,期间还掺杂着隔壁几个房间的惨叫声。 跟来的彩衣就站在徐怀安的身旁,见公主的乳娘已经被抽的血肉模糊,不由地动了一下身子。 乳娘从公主出生就负责照顾着,一直到现在,一年多了,彩衣跟她多少会有些感情。 她本心并不相信乳娘会害公主,可是……这件事事关全族性命,她真的不敢让自己有嫌疑。 犹豫了犹豫,手抖了两下,她最终还是没有动。 终于,负责鞭笞的人停了下来,走到了徐怀安的身旁,小声请示说: “大监,人已经没声了,不能再打了。” 徐怀安这才收拾了思绪,一脸凝重的站了起来,走到了乳娘的身旁。 乳娘被架在刑架上,歪着头奄奄一息,因为疼痛微微颤抖着。 她感知到了徐怀安走到了她的身旁,努力抬起了眼皮子,艰难地说: “大监,我冤枉,我真的不知道公主为什么没了。” 徐怀安皱了眉头,颇为的焦急凄苦,捶着手说: “你是负责照顾公主的人,片刻不离身,你都不知道谁能知道?!哪怕说一二线索也行啊。 你也知道,安定公主是陛下和皇后的心头肉,弄不好,不知道多少人要遭殃,你再好好想一想!” 这话说完,徐怀安就一脸期待的看着她。 公主寝阁都搜过了,连带着伺候的所有人的人员往来,都问了一个遍,都找不到头绪,只能指望口供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乳娘终于动了,她慢慢地支起了脑袋,委屈地哭着说: “今早上……公主还好好的,哪也没去,也没见着外人……我带着她去了皇后殿内,给娘娘看看……回来她就睡了,一睡就不曾醒。 要说有什么……不对劲,那就是在皇后那儿……哭的厉害,皇后娘娘的外甥女贺兰姑娘,像是中了邪似的,突然就倒地上了,我想或许……或许孩子被什么不吉利的东西惊着了。” “中邪?”徐怀安眼皮子跳了一下,有些不信。 这种说法是最邪乎的,也是宫内最忌讳的。 但是他也听不到其他更靠谱的信息了,于是转头看向了彩衣,问道: “她说的情况属实吗?” 彩衣连忙上前了两步,一边想一边说: “确实有这么回事,公主在榻上走了两步,突然贺兰姑娘就晕倒了,然后公主就哭了……要说是有些蹊跷,这几天贺兰姑娘身子不好,但是太医也诊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忧思忧虑,好像受了惊吓。” 徐怀安听闻,思忖了一会儿,便问: “现在她在哪儿?” “应该在寝阁休息。” 徐怀安说: “贺兰姑娘皇后亲眷,不好怠慢,请彩衣姑娘带某走一趟,去问问情况。” 两个人说着,就转身出了暗房的门。 这个时候,旁边几个暗房负责审问的管事连忙跑出来禀报,都说没问出东西。 徐怀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下令道: “先停了吧。”就跟彩衣急匆匆地走了。 两个人到了贺兰清觉的房间,一进去就被惊到了。 这个十四岁的姑娘,抱着膝盖在床榻的角落哭,脸色苍白如纸,一边哭一边瑟瑟发抖。 她见着人来了,眼睛中全是惊慌恐惧,还往里头缩了缩,像是疯了一般。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害自己的亲姨母,也没想到她有胆量害大唐的皇后,只觉得跟“中邪”对上了。 彩衣先一步走了过去,心疼地拦着贺兰清觉的手,问: “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有什么……” 第二百九十六章 你父皇是个心狠的 她有不出来,不知道怎么问。 徐怀安将信将疑地往前了一步,问道: “乳娘说,你和公主可能受了邪祟冲撞。公主还小,说不出话只知道哭,可是贺兰姑娘是大人了,你能说说,你到底在怕什么吗?” 贺兰清觉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一边对公主的死愧疚,一边对自己的下场绝望,哭得泣不成声。 当她看见徐怀安找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准备跪地求饶了。 此时听到了他们的问话,她猛地惊了一下便愣住了,然后脑筋一转,很快迎合着说: “……我看见,我看见皇后娘娘那儿有黑影……黑影缠着小公主,我怕说出来大家以为我是疯子,把我赶出去,就没敢说……” 说罢她又是一阵痛哭,只不过这个时候的哭,越发的痛快了,隐隐带着侥幸逃脱的快乐。 徐怀安觉得这个贺兰清觉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也许……是她提供线索提供的太快了? 但是他也只是怀疑地看了她一会儿,就转身出去了。 …… …… 自从女儿死后,武柔躺在床榻上,已经两天水米未进。 她有时候会哭,有时候只是呆呆地睁着眼睛,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到晋阳公主,一会儿又想到当年照顾的那个婴儿小福子,一会儿想着他们的笑脸,一会儿又想着他们死去的场景。 渐渐的他们就消失了,又想到了与女儿相处的那些日子……想着自己这个当阿娘的,根本就没有尽到责任,又是一阵自责,一阵哭泣。 脑子里这些东西不停的转,像是糊了冰的秤砣似的,越来越沉,越来越潮湿阴暗。 到最后,她甚至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福气,命中就该多灾多难,受这个苦。 突然,感觉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爬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那一瞬间,好像是女儿又回来了,她猛地回头,才发现是儿子李弘。 她失望了一瞬,见孩子用一双难过透亮的眼睛看着她,便又连忙打起了精神,喊了一声: “弘儿……” 可是一喊,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了,尽是嘶哑含糊的杂音。 太子李弘还小,不能切身的体会到死亡带来的痛苦,只知道小妹妹再也见不到了。 他握着阿娘的手,乖巧又紧张地说: “母后,父皇去见各州道招来的御史了,让我过来看看你,让你好好用膳。” 武柔支撑着身子爬了起来,看着儿子稚嫩的脸,虚弱地笑了一下,说: “阿娘吃不下……” “为什么会吃不下?……若是不喜欢,就让尚食局做几个新花样?” 武柔看着儿子,温柔的笑着,眼泪却下来了,捧着他的脸说: “真羡慕我的儿,不知道吃不下是什么滋味……” 她说完眼神又开始消沉,默默地又躺了回去,流着泪说: “你父皇也是个心狠的,毕竟不曾从自己的肚子里出去,还有心去处理政务……” 而在这个时候,李善在武德殿,镇定的看着几个州道呈上来的奏章,虽然脸色惨白,唇无血色,连眼眶都是红的,但是他依旧强迫自己看完了。 招齐御史议事,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等不得了,必须尽快处理。 下面等待的十几位御史,都已经知道宫中变故,默默地等了许久,连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皇帝抬了头,看了几位一眼,说道: “奏章朕看了,你们做得不错,期间有官员贪赃枉法的,照旧审定之后,依唐律正常处置,只是……” 皇帝突然停顿,一边思索一边从桌案之上走了下来,在下头来回踱步。 他这般大喘气,让几个臣下都莫名的越发紧张,眼睛随着他的身形移动。 只见李善背了手仰了仰身子,长长的呼吸了一口气,像是攒力气一般,说: “只是以后,不光要监察官员有没有监守自盗,也要多看看当地的民生……朕最近新有感悟,越是无权无势的人,越容易受盘剥,也越容易被逼入绝境。 几个铜钱对于官员来说,甚至不屑于看一眼,但是对于穷苦百姓,可能就是一条性命。 所以,相较于监察他们逢年过节,有没有收贵重礼物,有没有亲戚代为贪污,或者是不是收了事主贿赂,枉法错判……都不如对当地穷苦百姓,多征收一文钱的税,影响恶劣。 毕竟,那会是很多人的绝境,尤其是官匪勾结欺压百姓的,更应该多看看……” 韦思谦也在其中,听闻好奇地问道: “陛下所言,似乎已有实例?是哪里发生的事情?” 李善自然不能说,是他在洛阳行宫,自行偷偷的跑出宫逛街去看见的,于是撒谎道: “没有,只是与内侍大臣们闲聊所得,朕这道理,没问题吧?” 几位御史连忙躬身,一齐恭敬地回道: “陛下所言极是。” 河南道的御史有些心虚,因为皇帝先前在洛阳行宫,就将他叫过去训了一顿,大致说了这么一通话,训得他一头雾水。 如今竟然将所有巡查御史诏回来,还是为了说这个……那说明,这事儿就是他洛阳起的。 他觉得自己头上起了虚汗,腿都有些哆嗦,出列道: “陛下英明,臣自当肝脑涂地,以后定然好好办差……哦,臣斗胆请个章程: 这贪污有明确规定,贪污一匹绢就犯了法。贪污30匹就是绞刑,这我们也好监察…… 可这多收的这一文铜钱的税……各地州县,都是自己统计人口土地,然后根据年景好坏,报于朝廷酌情增减,他们有一定的自主权,该如何判定这一文钱该不该收?” 这确实不好办,几位御史都互相看了看,一脸的思索。 这个事情,李善在召集他们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他直接说道: “裴行俭制定的官员考核制度,已经试着推行一年了,却很少见你们以那个标准,对官员的政绩进行评判。 以后,按照那个来,尤其是民生这一项,朝廷不求每年多贡献多少税收,但求家家温饱,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只要能做到这一项的,报上来,朕自会大力提拔,但凡与当地恶霸勾结,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的,只要看见了,就上报,朕自会看着处置。” 几位大臣听闻,连忙应了是。 他又说: “不仅仅是上报,在上报之前,你们就当督促州县改进……这是朕新提的要求,你们到了各地都先去通通气儿,最近一年哪个州县不作为,朕不会追究。 可是一年之后,朕要看到成果,到时候自会私下里派人去各道查看,若是哪一道御史督促的好,朕自有封赏……” 第二百九十七章 摆驾掖庭宫 李善突然望着远处的墙壁禁止了,像是走了神,哀伤的氛围从年轻的帝王身上,慢慢地蔓延了出来,不由地让人心伤。 殿内一片难捱的安静。 这个时候,御史们面面相觑,默契地准备告退,其中一人沉沉地对着他说: “陛下……请节哀。” 李善愣了一下,随即深呼吸了一口气,垂眸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他刚侧了一下脸,想躲过失态,谁知眼泪就已经下来了。 众臣见他刚刚还不见显露,此时突然间哭了,还哭的那么伤心,一时间有些慌乱,还要聒噪着安慰。 李善连忙抬手,示意让他们赶紧走,这才消停了。 大殿里重回安静,李善坐在案几旁,扶着案几的手使劲儿的抓着案沿儿,痛苦得青筋都握了出来,终于闷声哭了出来。 旁边伺候的内侍宫婢,垂着头谁也不敢动,不敢吭声。 压抑的抽泣声在大殿里断断续续,若隐若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刚刚擦了眼泪,强自镇定,徐怀安就来了。 徐怀安将审讯的过程大致说了一下,然后看着皇帝的侧脸,斟酌着禀报道: “最后……奴婢以为,是不是……是不是真有什么邪祟?” 李善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他脸上还有泪痕,似乎依旧沉静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不像是认真听的样子。 徐怀安忐忑的等了许久,感觉皇帝的表情越是平淡,他越是心慌。 终于,李善开口了,声音冷凝地问: “贺兰清觉真是这么说的?” 徐怀安躬身肯定地说: “是。” 李善低头,用帕子一下一下地擦拭着自己手背上的眼泪,似乎在衡量着什么,对徐怀安说: “这事儿我去跟皇后说,你别管了。” 徐怀安刚应了,转身要走,年轻的皇帝却又叫住了他,脸上是一种让人看不明白的隐忍和癫狂。 只见他将手帕往案几上一摔,平静且冰冷地说: “还是你去吧,让皇后自行处置。” …… …… 武柔已经卧床好几日了,几乎水米未进,身子沉的像是长在了榻上。 当徐怀安前来禀报的时候,她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隔着影壁对徐怀安说: “我未梳妆更衣,着实见不得人,大监就在外头说罢。” 徐怀安听见她有气无力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即便如当年,她在家被兄长虐待骨瘦如柴,也是一双眉目灼灼如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如今这一遭,却好似将死一般,如何不令人心惊? 徐怀安不由地抬眸看了一眼,只见隔着影壁的薄纱,武柔长发垂肩,虽然看不清脸,但是眼见着身形消瘦了许多。 他连忙躬身劝道: “娘娘,请一定要保重身体。” 武柔听出来他说得恳切,微微喘了喘气,才说道: “没事,你说罢,可有什么结果?” 徐怀安便又将审问的过程又详细说了一遍,最后总结说: “我已将情况告知陛下,陛下本想亲自来告诉娘娘,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说,让娘娘自行处置。” 武柔捂着胸口,似乎有些激动,气喘虚虚地怒道: “让我自行处置?若真是邪祟让我处置谁?!我有什么本事处置?!” 彩衣见她捶床委顿,坐都坐不稳了,连忙扶她,红着眼眶劝说: “娘娘莫要动气,身子本就孱弱了,这可怎么好?……陛下必然没有那个意思,是娘娘想多了。” 徐怀安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传达的话,好像显得皇帝漠不关心,于是连忙应和着说: “娘娘,奴婢来之前,陛下才刚刚哭过一场,陛下的丧女之痛绝不比娘娘轻,只是政务繁忙,一日不敢懈怠,这才强撑着。要怪就怪徐怀安嘴巴笨,传话都传不好。” 武柔撑着身子晃了晃,这才气消了些,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 “宫里是什么地方,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邪祟?彩衣,去将这殿内殿外都搜个遍,掘地三尺,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怪异东西。” 彩衣听闻,连忙分配几个亲信宫婢去了。 这期间,武柔有了目标,自知需要力气,便招人进了一碗甜羹。 妆台搜完了,她就坐在妆台前,一勺一勺的吃着东西。 只是每一勺,她都要缓好久,实在食难下咽,只能硬生生往下吃。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宫女用帕子捧着一个东西,犹犹豫豫地走到了彩衣的面前,问: “姑姑,这个……算是怪异的吗?从玉枕里掉出来的。” 彩衣一看,愣了半晌,立时便将针捧到了武柔的眼前,让武柔看。 武柔将羹汤碗递了出去,看着这根针,没有线孔也没有针灸的柄,细如牛毛还很长,再一联想邪祟,就想到了针扎人偶的诅咒。 她脸色唰的白了,当下直想,是真的有人害了她的女儿,顿时便发了疯: “是谁干的?!是谁害了我的宝儿?!” 一时间殿内的人都噤若寒噤,有很多直接就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毕竟公主出了事,将这一殿人都陪葬了也有可能。 彩衣见武柔整个人都在颤抖,脸色苍白几乎要晕过去,只有她敢哭着跟武柔分析: “这东西怎么会放在皇后寝榻上?定然是寝殿内可以入内侍奉的宫婢,可是殿中都是侍奉了好几年的老人,奴婢实在是想不出是谁如此可恶。” 武柔扫了一眼慌乱哆嗦的人群,眸子里闪着疯狂的怒火,说: “我在宫中处处与人为善,也不曾苛待宫人,若论谁想我死,除了废后和萧淑妃,再也想不到别人!不管是谁下的手,肯定跟这二人脱不开关系!” 说罢,她就猛地站起来要去算账,结果身虚体弱,精神紧张,刚一起身,便要倒下去,虽然被彩衣扶住了,但依旧委顿在了地上。 身下的木制地板打磨的光可鉴人,平时触感温暖柔和,此时却冰的她打了个激灵。 她勉力坐了起来,靠在彩衣的身上喘着气。 一转头,就看见镜中的自己,披头撒发,面色苍白,一副快要病死的样子。 她吓了一跳,想到自己就这么被仇人打倒了,顿时心中生出了一股狠劲儿,沉声道: “梳妆,梳最精致的妆,摆驾掖庭宫。” 第二百九十八章 毒针哪来的? 武柔眉间花钿,头上高髻金簪,坐着皇后仪仗浩浩荡荡地往掖庭宫而去。 而她的动向,也被徐怀安及时报给了皇帝。 李善本来就一直关注着,听闻她盛装去了掖庭宫,神情有一分犹豫,但是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没说话。 徐怀安好奇地问: “陛下为何叹气?” 李善声音温沉地说: “没事,她能打起精神来就是好事,其他的不重要。” …… …… 武柔带着人,站在废后那狭小荒芜的院中,以最高贵的姿势,俯视着地上跪着的王氏,她眉目凌厉咬着牙还没吭声。 王氏却先笑了,顶着一身狼狈,披头散发脸色凄慌,却用得胜般的表情侧脸看着她,问: “听说,你的亲生女儿死了?哈哈哈哈哈……” 武柔听闻,眸中愤恨的光更亮了,近乎癫狂地说: “果然是你!来人,将她四肢都砍了,我要看着她流血而死!” 说完人就忍不住晃了晃,几乎晕过去,被彩衣一直扶着手臂,才没有失态。 此话一出,王氏顿时害怕了,刚才得意的表情瞬间消失,见人来扯她,挣扎着喊道: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皇后!即便被废了,我也曾是皇帝的发妻!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可是武柔根本就不听,抓着彩衣扶她的手,双眼几乎要恨的喷出火来。 拖王氏的两个内侍太监自然一点儿也没犹豫。 绝望之中,王氏终于崩溃了,高声喊道: “武氏!真正的凶手你不治,却借机要冤死我,你不得好死!” 她这一喊,武柔的表情终于有了裂隙,她犹豫了一瞬,轻轻抬了手,彩衣连忙高声喊了住手。 王氏又被人像死狗一样拖了回来,扔在了地上。 “你说……不是你还有谁?!”武柔缓声问,声音低沉,带着逼迫。 王氏呵呵笑了一声,歪着身子仰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说: “我已经被废了,困在这掖庭宫内,怎么可能将手伸到你的立政殿去?你莫不是心疼自己的亲戚,故意装作不知?” “什么亲戚?”武柔整个人都僵住了,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但她也只是一瞬的震惊,随后立马愤怒地吼道: “该死的毒妇!死到临头还胡乱攀咬挑拨离间!你既然困在这掖庭宫内无人帮你,那你又怎么知道那么多!” 王氏猛地扬起了头,急促地喊道:“我当然知道!” 她生怕武柔一怒之下就不听她讲了,连忙一口气地说: “你那两个兄长生怕死在你手里,但是又没有宫中势力,于是借着皇后至亲的名头,百般曲折联系到了我还有萧淑妃,想要我们帮他们除掉你。 多好的机会啊,既然我翻身无望,有什么理由不帮他……我手中藏了一个杀人于无形的毒针,我就送给了他,萧淑妃帮了他们什么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将那根毒针,用在你的身上。” 王氏收回了盯着武柔的目光,神情凄凉地说: “……当年我仗着有家世撑腰,又是皇后,行事太过随意了,在宫中树敌太多,连身旁的亲信也都离我而去……萧淑妃的人缘儿比我好,估计是出了人手。” 武柔听见是她那两个兄长,再加上“毒针”两个字,就已经信了大半,顿时心中又痛又恨,无以复加。 痛的是招灾的本是自己,却连累自己可爱的女儿丢了性命。 恨的则是,当初就不该顾及什么皇后的名誉,立马杀了那两个血缘祸害,也不至于会有今日! 她脸色煞白如纸,连上了胭脂的妆容,都挡不住她脸上的万念俱灰,轻声问: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定然是在挑拨离间。” 王氏见武柔如受了剜心之痛,心里头不知道有多痛快,不由地又猖狂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你都要杀我了,死之前我还不能说点儿让你剜心的真相乐一乐吗?!看看你的样子,哈哈哈哈……” 侍立在一旁的小曲忍不住皱了眉,对那两个负责控制王氏的太监说: “敢对皇后不敬,掌嘴!” 霎时间“啪啪”两声耳光就扇到了王氏的脸上,那两个人一人一巴掌,抡圆了胳膊十分用力,打的王氏左右颠倒,一下子就晕倒在了地上,没了动静。 武柔看着地上的如死狗般的王氏,愤恨交加的情绪突然平静了下来,对彩衣说: “我要在这儿歇歇,问清楚,让侍墨女官过来,记录在案。” “是。” 彩衣应了一声,转而就对身后的宫女嘱咐,身后的仪仗中常年有奉着椅子软垫的内侍太监,很快就过来人,安置在了她的脚下,伺候她坐下。 然后捧着笔墨纸砚的侍墨女官,就在她身旁铺了席子跪坐下来,就着小案几,准备记录。 一切准备就绪,王氏还没有醒,小曲下令道: “拉远点儿泼醒她,小心污了皇后娘娘的衣服。” 很快,王氏迷迷糊糊地又被拖了回来,扔在了离武柔五步远的地方,被按着肩膀跪着。 武柔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冷声问: “你说的那毒针,从哪儿来的?” 王氏抬眸看着武柔,眼神中有丝玩味,似乎在犹豫,在思量要不要说,最后她还是说了: “王家的不传之密,今日告诉了你,就算是断在我手里了。不过也无妨,王家再也无法从中获利,瞒着也是便宜别人,说了就说了。” 武柔微微眯了眯眼睛,问: “不传之密……是什么毒?太医验过我女儿尸身,并非中毒。” 王氏明晃晃的露出了讥讽的神色,说: “如果能用现有的手段验出来,还怎么叫不传之密?我们王氏一族,是世代簪缨的贵族,光是魏晋南北朝时,就出过好几位皇后,甚至是皇太后。 民间有句话,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不管那皇位如何变,都逃不掉世家的控制,这控制的手段多种多样,但也少不了在关键时候毒杀皇帝这种方法。” 第二百九十九章 犯大逆的是你们武家! 武柔听得眼皮子直跳,而王氏却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自豪感,要不是她现在被内侍太监控制着,说不定早就端坐仰首,用眼尾不屑地瞧着武柔了。 只听她接着说道: “可惜了,太祖和太宗皇帝耍的好手段,当年起势之时,让大儿子李建成娶了五姓世家之一的郑氏,郑观音为妻,开始拉拢各个门阀世家的支持。 李建成后又被立了太子,郑氏为太子妃。几个世家大族都信了,以为李唐立国,跟以前不会有任何不同,同样是世家与皇族半分天下。 可是后来事成之后,太祖李渊却狠心抛弃自己的长子,让二子李世民继承了皇位。 当年太宗李世民拉拢的都是什么人?要么就是不值一提的寒门小户,要不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莽夫。 他登基之后,对世家门阀各种打压,不与重用,这让我们怎么甘心?” 王氏眯着眼睛喘了一口气,接着说: “好在,他也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五姓世家的名望和根基不是那么好除的,他怕生乱,就让李善娶了我这个王氏偏支为妻,好歹给人一点儿希望。 我虽然是偏支,毕竟姓王,世家门阀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 况且五姓之间通婚已久,早已经同气连枝,在我当选太子妃之后,世家们就在暗中支持我,再加上自负可以控制局面的长孙无忌,朝中多的是人替我说话。” 她说这些的时候,是那般的轻松得意,侃侃而谈,即便被压低了脑袋,扬起的眼角眉梢,都透着高傲和自负。 武柔被她这副样子气的不行,心中不知道扇了她多少个巴掌,可是面上却一脸的疲惫,声音嘶哑地问: “我问你毒针的事情,没兴趣听你高谈阔论。” 王氏挑了挑眉,堵话道: “你得听啊,没有前因后果,你怎么能信我说的话是真的?……刚刚说到哪儿了? 哦,我做了太子妃。可惜,李善忌惮我背后的势力,故意冷落疏远我,甚至我做了皇后多年,都没有子嗣。 从前身在局中,我总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够努力,或者运气不够好,再或者是身边的人不得力……总之怨这个怨那个,总觉得前方还有希望,还能改变。 后来被废之后,我被囚禁在这破败之处,日思夜想的后悔,才明白了……我怎么努力都没用,不是我不够好,而是他需要一个毫无根基的女人,我差就差在,家世太好了,帮我的人太多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用眼神观察着武柔的表情,期待着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痛苦。 武柔嘴角苍白的勾了一下,问: “看什么?你以为我不懂?” 说着她雍容华贵的往旁边伸出了一只手。 彩衣知道她这个姿势是要茶水,于是立马召唤奉茶宫女上前,从托盘上拎起了壶,稳稳倒了一盏茶花水奉到了她的手上。 武柔接过了茶水,故意慢条斯理的饮着,身后的仪仗队伍井然有序,浩浩荡荡许多人。 她身旁华盖遮顶,长柄的仪仗扇交叉置于身后,尽显皇后的威仪和尊贵。 她就是要在王氏看她的时候,摆足了这个谱,让她睁眼看清自己的处境。 这些尊荣曾经都是王氏的,可是如今,她只是烂在地上的一坨烂泥! 哼,剜心的话谁不会说?可事实才更痛人心! 武柔放下了茶盏,挤出了一个微笑,说: “我和九郎互相利用不假,可两情相悦也是真,就不劳你挂心了。” 王氏看着她这个样子,果然神情痛苦至极。她咬着牙狠命的挣扎了两下,却越发的狼狈,刚才那种自豪和骄傲,再也不见了: “你得意什么?!毫无根基的女人多如牛毛!你如今三十多岁已经是奶奶辈的人了,他还能瞧得上你几时?到时候我之今天就是你的明日!” 武柔微微蹙了蹙眉头,疲惫毫无血色的脸上,从眉眼处透出了一丝刀光: “毒针的事情,你到底要不要说?不说就拖下去行刑。” “我说!”王氏几乎立马答的,“毒针是陛下第一次说要废太子李忠时,王家家主给的,说让我在合适的时机下毒杀了他,好拥立太子李忠即位。 那毒针能于睡梦中杀人,事后根本检查不出来,但是因为及其难得,只有那一根,让我一定小心谨慎,找机会扎在他的脖子上,争取一次成功。 可我哪有合适的时机?太子李忠被立之后,他防我更甚防贼,就连去甘露殿就寝,都得隔着好几间,一个屋都不让呆了,所以就一直留着没用上。” 武柔听着心中恐惧,不知多年来,李善离死亡这么近……她看着王氏的表情,嘴唇微微动了动,最后说了一句: “你这么老实?连王家家主都卖了,不怕连累三族?!” 王氏听闻,顿时狂笑出声,说: “王氏三族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偏支,做太子妃之前连他们的面儿都没见过。我在意的只有一个亲娘,一个舅舅,你要是想杀你全杀了去,反正我也要被你害死了,大不了大家死后团聚。 可是,若诛三族,也得是诛你们武家啊,我从王家拿了那根毒针又没有用。 我本来打算自我了断用的,结果被你兄长要了去,要用在了你的身上,却阴差阳错的害了安定公主,不过都一样,犯大逆的是你们武家!” 她又得意地挑了挑眉: “哦对了……我猜一猜,萧淑妃的手,恐怕也不能伸到你殿里,要不然你早些年早就死了。 那能近你的身,又可能被你兄长指使的,只有你那个妹妹和外甥女。” 她说着又故意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悲不可悲?你最亲的亲人全盼着你死!” 武柔本不愿意相信,可是几乎同时,脑子就浮现出了贺兰清觉最近的种种怪异,还有她那个荒诞的邪祟供词。 那一瞬间,她心中的鲜血似乎凝滞了,眼前一黑,抓着彩衣的胳膊几乎晕过去。 她耳中听着王氏那癫狂得意的笑声,拼了命的忍过了那阵晕眩,维持着不曾受伤的假象。 她痛苦至极,却在心中倔强的警告自己:决不能在仇人面前示弱! 霎时间,各种疯狂和算计在她脑中轮番上演,脑子都快炸了。 她头疼的厉害,极尽端庄克制的用手指扶了扶额头,喘着气咬着牙说: “先将她带下去,看好了,现在还不是她死的时候。” 第三百章 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兰清觉是被人好好的请过来的。 她战战兢兢的跟在侍女的身后,走进了这掖庭宫荒凉破败之所,怎么看怎么像是悄悄杀人的好地方,于是越发的面无血色,精神恍惚。 进了内里门庭,就看见皇后的仪仗排在院子里,仪仗里闪亮的衣着和颜色,与这院中的破败相比,就像是水墨画里加了彩画一样突兀。 她是该怕的,毕竟做了亏心事,可是在这破败的场景中,这繁华的彩色才是她心中向往,让她觉得莫名心安,于是不由自主地越过了引路的宫婢,快步走到了武柔的面前站定,缓缓地躬身行礼,乖顺地唤了一声: “姨母。” 武柔垂着眼眸许久没有说话,她害怕自己听到自己不想听的。 可等她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抬眸的那一瞬间,鸢尾花似的眼尾,锋利的眼角,都透漏着怨恨。 同时抬眼的贺兰清觉,正好撞见了这样一双眸子,吓得心中似遭了一击重锤,一下子便软倒在了地上。 她这一倒,将自己的恐惧和心虚明明白白的暴露在了武柔的面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武柔霎时间面如死灰,几乎要吐出血来,她拉住了彩衣的手,让彩衣弯下了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彩衣听了令,转身安排,不一会儿仪仗中伺候的宫女内侍们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了小曲在她身边站着。 武柔直接问:“你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兰清觉软倒在地上,见人都出去了,更加害怕了,往前爬了两步,想去抓武柔的衣摆,被小曲伸出一脚挡了开来。 她连忙仓皇地说: “姨母,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要见我阿娘,我要见舅舅……”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武柔的吼声带着嘶哑,是那般的悲愤欲绝,吓得贺兰清觉一下子哭了出来,再也没有狡辩的心思,她哭着说: “是舅舅让我这么做的,舅舅说,我跟姨母长得像,又年轻,只要姨母没了,我就能做皇后……我本来不想的,可是宫里一直有人逼我,说我要是不动手,就告发我……我害怕极了,才将那针放在了玉枕里,姨母……我是被逼的,我不是故意的!!……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武柔看着伏在地上疯狂磕头的贺兰清觉,气的血液倒流,脸色呈现出了不自然的殷红,她死死的捏着椅子扶手,颤抖着说: “你是被逼的?……这么说,你亲眼瞧着你的血亲表妹,一步步地走向死亡,却吭都没吭一声?……她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 “呜呜呜……姨母,我不想的、我太害怕了昏了头了,您看在我母亲和哥哥的份儿上,饶了我吧……” 武柔猛地站了起来,可是多日以来虚弱至极,又怒急攻心,一阵晕眩又倒了回去。 小曲有些紧张,躬身轻声问: “娘娘,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武柔却没有心思管他,忍过了眼前那阵黑暗,流着泪悲愤地怒吼道: “若不是我现在没力气,我真想、亲手杀了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枉我对你这么好,你却伙同了外人来害我?!……你个狼心狗肺没用的蠢货!我看在你母亲和哥哥的份上,我留你个全尸都算好的!!” 正在这个时候,彩衣回来了,手里小心地端着托盘,上面有一壶酒,配了酒盅,她端着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武柔的身旁站定,轻声说: “娘娘,都准备好了。” 武柔剧烈地喘着气,她平复了一下呼吸,仰着下巴下令道: “给她!” 贺兰清觉看着那酒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往后缩了缩,哭着摇头说: “姨母,我不敢了,您就饶了我吧,我还小,我才刚刚十四,我不想死……” 她痛苦流涕,梨花带雨,姣好的面容,年轻可爱的身体……确实可惜。 可武柔心中想着女儿稚嫩的笑脸,她才刚刚蹒跚学步,又有谁放过了她? 她再也不愿意废半分口舌,冷漠地扭过头对着小曲说: “曲内侍,你去帮帮她,灌到她嘴里。” 小曲上前了一步,出于谨慎又回过头来躬身说道: “娘娘,这件事情牵扯众多,还有许多未查清楚的,要不要先留个活口?……或者留个口供?” 武柔听闻却怒极了,她仰着脸瞪着小曲,狰狞地喊: “还查什么?!让她死!我一刻也等不了现在就让她断气!否则我就提剑亲自动手!” 小曲连忙应了声“是”,转过身帮着彩衣,将毒酒灌到了挣扎的贺兰清觉嘴里。 武柔看着贺兰清觉扣着喉咙倒在地上,不一会儿便口吐鲜血,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着她挣扎痛苦,看着她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的暗淡下去,心中的恨意才渐渐消减了些。 院中的秋风吹过,刮着落叶翻滚哗啦啦地响,有几片卷在了贺兰清觉的身上,落在她睁着的眼睛上,给那身明艳的衣着、年轻的身体,平添了一分死气。 武柔许久许久都没动,就那么一直看着她,如果不是现实不允,她真想让贺兰清觉曝尸荒野,让她烂在地里! “去,悄悄地将她的尸首抬回寝阁,明天早上再对外公布她急病而死,让贺兰家进宫收尸。” 彩衣有些害怕,从前武柔虽然治人严厉,但从没有私下杀过人,还是这般瞒天过海的法子,于是便结巴地问: “那娘娘……要是有人……问起来,是什么病怎么答?” 武柔听闻,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红着的眼睛透着疯狂,含着泪轻声说: “我女儿得什么病死的,她就是得什么病死的……你说,什么病?” 彩衣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从心底里发寒,连忙应声道: “是,奴婢知道了。” 这边彩衣安排了两个人,将贺兰清觉的尸体裹上斗篷,背回她住的寝阁。 武柔便对小曲下令说: “将萧淑妃和她那两个女儿带过来。” 第三百零一章 我是冤枉的 小曲看了看旁边剩下的那壶毒酒,再看武柔有些疯狂的表情,心感不安,心想: 若是单纯的审问,何必要带上两个幼子?恐怕要像处理贺兰清觉一样,问完就处理了。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坚定地朝着武柔跪了下来,拱手说道: “娘娘,既然奴婢跟着娘娘,自当尽了奴婢的本分,此时该当提醒娘娘,萧淑妃不同于其他人,虽然失宠,可是位份犹在,是陛下正儿八经的后宫嫔妃。 ……还有那两个孩子……到底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娘娘要想做什么,最好先与陛下商量,就凭着娘娘与陛下的情分,再加上确有内情,陛下定然不会让娘娘受了委屈的。” 武柔见他行了跪礼,虽然心中感念他的忠心,可是心中愤恨难平,哪里还愿意考虑李善怎么想,她往前凑近了身子,低沉的语调犹如恶鬼,阴森森地问: “我就是想要她们的命,尤其是那两个孩子……我的女儿死了,凶手的女儿也不能活……你觉得陛下能给吗?” 小曲抬眸对上了武柔冷漠逼问的眼神,心虚地眼皮子抖了抖又垂了下来。 他心中知道,皇帝大概是不能允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坚持让武柔请示。 武柔直起了身子,双手扶在椅背上坐的笔直,微抬着下巴强撑高傲地说: “既然给不了,那就是委屈我了……我受不得这般委屈!” …… …… 武德殿。 李善单手撑着额头,强打着精神靠在案几上处理政务,近几日伤心过度,哭了好几回,浑身像是被抽了魂魄似的无力,不得闲,头又疼的厉害。 徐怀安陪在他的身旁,见他总是精神恍惚,断断续续的,便劝他歇歇。 “不能歇,歇了更难受,于事无补还耽误工夫。” 他说完合了一本奏章,疲惫的抬了眼皮子,又问: “皇后那儿进行的怎么样了?” 徐怀安躬身回道: “一直有人看着呢,听说传了贺兰姑娘前去问话,此时应该还在审着呢。” 李善恹恹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突然,一个小内侍步履匆匆地进了大殿,站在了角落里,看向徐怀安的眼神焦急躲闪。 徐怀安本来就在等消息,见状怕惊扰了圣驾,便连忙走了过去,两人凑到一处悄声耳语。 徐怀安听了之后,脸色多少有些惊讶和疑惑,半天没动,正在犹疑不定,里面的皇帝开了口: “可是有消息了?” 徐怀安立即抬手挥退了那名小内侍,走到了阶前,回道: “是……审贺兰姑娘时,皇后娘娘将仪仗都赶了出去,只留了曲内侍在旁,后来彩衣女官捧了酒壶进去,不多时,就命人将贺兰姑娘背回了寝阁住所。” 他将那个“背”字的音拔的高高的,着重强调,暗示似有蹊跷,然后才又接着说: “……再有就是现在传了萧淑妃和她的两位皇女去掖庭宫见驾……” 徐怀安见皇帝看着他眸光闪动,伤心中似乎还有些失望,想了想适时地说: “陛下要不亲自去看看吧……” “掖庭宫什么地方,乱糟糟的都跑去哪儿做什么?让她回来审。” “是。” 徐怀安刚要出去传令,李善突然想到了什么,坐直了身子连忙说道: “等等,你亲自去,朕怕她又犯了疯劲儿一意孤行。” “是。” …… …… 萧淑妃先到了。 她已经失宠很久,身上早就没有了那股子张扬跋扈的劲儿,突然被武柔招到了掖庭宫,她心中忐忑,站在那儿连头都不敢抬。 武柔看着她的样子,只是勾着唇冷笑,问: “淑妃,你猜一猜,本后诏你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萧淑妃放在身前的双手缴了一下,头没动,眼睛四处打量,低声说: “臣妾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里是废后王氏的囚禁之所,她说,你与她一起,勾结武家那两个畜生,想给本后投毒,是也不是?” 萧淑妃一听,抬头看了一眼武柔,脸色唰的白了,一下子软倒跪在了地上,以头伏地说道: “启禀皇后,绝无此事!那王氏一向与我不合,时时刻刻想置臣妾于死地,请皇后明鉴。” 武柔手握着椅子扶手,气得身体发抖,她真不想废话,想直接砍了她!奈何防止事后李善问起,她有的答,不得不废点口舌: “还敢狡辩?!王氏都已经招了,前因后果说的清楚,要不然她被囚禁在掖庭宫,身边亲信全无,她是怎么能将毒针送出去的? 你此刻要是老实招了,本后干脆利落的给你个好死,要不然一会儿你那两个女儿来了,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萧淑妃听闻顿时慌了,抬头哭道: “皇后娘娘,臣妾真的是被王氏那个贱人冤枉的……陛下知道吗?我要见陛下,陛下他不能不管我们,呜呜呜……” 她这儿哭的情真意切,武柔气得直闭眼,让人将王氏带了过来对峙。 王氏一来,两个人跪在一处,离了两步远,刚一对视,萧淑妃就朝着王氏扑过去了。 因为王氏在得意的笑。 萧淑妃扯着她的衣领,高声哭骂: “你个贱人!早知道就该弄死你!也省得你害我!” 押着王氏过来的内侍,赶紧将两个人扯了开来。 王氏面对着萧淑妃的疯狂,悠闲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生怕武柔听不见似的,高声说道: “我害得你?!笑话,当初是你先联系的我,说什么我需要报仇,你需要翻身,要我动用所有力量跟你们联手,我才将那毒针送给你们的。 怎么?现在不认了?你不还说了,由武家人动手,成了是武氏那个贱人死,败了是武家的人被灭门,只要查不到咱们的头上,左右都不吃亏吗? 呵……现在查到了我头上,我都要死了,你还想好好的脱身?做梦去吧!” 萧淑妃听着,瞳孔都开始涣散了,她哭着对武柔磕头,说: “皇后,我冤枉啊,她没有证据,只管空口白牙的污蔑我!请皇后娘娘查明真相,一定要还臣妾清白。” 武柔微微眯着眼睛,某种闪着疯狂的寒光,低沉地说: “武元庆担任宗正少卿,有为皇室宗亲管理族谱的职责,一个多月前,他以你那两个女儿的生辰记录丢失为由,奏禀我知道,进后宫查问,你们想必就是那个时候勾结的吧?” 第三百零二章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萧淑妃听闻,伏在地上的身子抖了一下,而后连连磕头,急切地辩解道: “娘娘,臣妾真的没有做过此等糊涂事情,自从皇后娘娘荣登后位之后,臣妾感念娘娘大恩,一直安稳度日,怎会有悖逆之心? “够了!”武柔终于忍不住喝了一声,说: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等一会儿你那两个女儿过来了,我要你看着她们先死,然后再送你上路!” 萧淑妃吓得直起身,瘫坐在了地上,她望着武柔仓惶无措地说: “你没有证据!!我要见陛下!陛下绝对不会让你随意杀了我的,更不会让你害了他的亲生骨肉!” 武柔也望着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证据?以你我今日之地位,我想杀你便杀了,用得着证据?” 正在这个时候,萧淑妃的那两个女儿也带了过来。 两个孩子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用一双惊恐的眼睛四处打量,待看见自己的母妃才跑过抱住了她,两个人又哭又笑的。 武柔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多心痛。 别人母女团聚,她的女儿却死了。 “真好呀,你们许久都没有见过了吧?”武柔的声音轻柔且冰冷,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彩衣,赐毒酒给两个皇女尝尝。” 彩衣看着两个小孩子,脚步有些犹豫,转过头想说些什么,但是见武柔的神情已然是疯了,她不敢吭声,只能端着毒酒,一步步地走过去。 “不不不……”萧淑妃吓得肝胆俱裂,连忙哭喊着说: “你女儿又不是我害死的!是你自己命硬克死了她!……武氏!你怎么连孩子都不放过?!……若是陛下知道你如此狠毒,岂会容你!” 武柔满脑子都是那句“克死”的话,心头像在滴血一样的痛,她闭了眼睛,气得浑身颤抖,打算一定要将她碎尸万段! 正在这个时候,徐怀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拦在了彩衣的身前,面对武柔躬身行礼,气喘吁吁地说: “陛下有旨,让皇后娘娘回太极宫好好审,陛下等着听娘娘的奏报呢。” 这话隐晦,无非就是让她有分寸别乱来。 可是武柔现在已经怒极了,双眼通红一心只想要萧淑妃死,谁拦她只会让她心里更恨。 她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对着身旁的小曲下令道: “拿刀来!” 小曲愣了一瞬,听话地转身就走,去找侍卫要刀去了。 徐怀安见状,焦急地劝道: “娘娘要做什么?一定要冷静啊!” 小曲步履匆匆地回来,将刀双手递给了武柔,武柔提着刀就往萧淑妃那儿去。 她没了力气,走路有些晃悠,提刀的手都在抖,可是眼神却异常的执着,一只手举不动就两只手,朝着萧淑妃母女三个头上就要砍下去。 徐怀安吓毁了,见现场除了他,也没人敢拦,于是犹豫间还是上前将她手里的刀夺了下来,而后立马跪下道: “皇后!请离开掖庭,回太极宫!” 武柔只觉得浑身攒出的那点儿力气,随着刀一起离开了她的身体,她晃晃悠悠耳晕目眩,一下子晕了过去。 ……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武德殿寝阁内。 天已经黑了,室内点着灯,她一睁开眼,就看见李善坐在她的床榻边,侧脸垂泪,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侧脸是那样的好看,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松松的挽了个发髻,多余的都垂在肩上,二指宽的发带搭在肩头,本就温和沉静的人,此时脆弱的令人心疼。 武柔下意识地想起身,手便动了一下,才发觉他一直牵着自己的手。 这一动,李善便察觉了,他回眸瞄了一眼,立马将自己的手给撤了回去。 似乎……在生气? 彩衣一直在不远处守着,见武柔醒了要起身,连忙上去扶她,说: “娘娘,奴婢伺候您吃些东西吧?” 李善却冷冷地开了口: “粥端来,你们都出去,朕来喂她。” “是。” 外间煎药的小罐炉里放了一块银丝炭,存着暗火,温着一碗粥,就怕武柔随时醒来吃不上东西。 彩衣盛出来,放到了托盘里,小心翼翼地端到了皇帝的面前。 正好宫婢伺候着武柔漱了口、净了手,皇帝顺手接过了碗,彩衣便带着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武柔看着李善伸到嘴边的勺子,并无胃口,抬眸对上他的眼睛,见他眼睛里含着冷,于是问: “你在怪我?” 李善却只是盯着他手里的勺子,和她的嘴,冷清地说: “先吃,吃完了再论。” 武柔其实并不想吃,但是想起了刚刚灯光下,他黯然垂泪的样子,心中柔软,便听话张口吃了进去。 就这样,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一个一勺勺的喂,一个一勺勺的吃,终于将一碗粥吃了个干净。 李善放下了碗,捞起旁边的帕子给她擦嘴,然后便双手放在膝上沉默了。 武柔靠在床头上,等不及他的欲言又止,于是先开口说: “想必九郎已经问过他们了,是王氏和萧淑妃害了咱们的女儿,我要她们陪葬,不算过分吧?” 李善偏了一下头,似有不满,轻声说: “王氏和萧氏可以死,那两个孩子得留下。” “凭什么?!当初她们害得我和弘儿差点儿丧命,我要杀你不允,如今留到现在害了女儿,你还心慈手软?!” 李善听出了武柔的责怪之意,猛地扭过了头来,又伤心又诧异地望着她: “我心慈手软?是你们武家的人害了我的公主,你为何只字不提?! ……你有意替他们遮掩,却对两个无辜孩童撒气?你徇私偏袒、心狠手辣你还有理了?!” 武柔不曾记得他何时这样同她吵过架,不自觉地就流了眼泪,呛声说: “我遮掩是为了我自己吗?!他们是我的亲戚,也是弘儿的母族! 我阿耶商贾出身本就落了下乘,我自己又是先皇的嫔妾,名声坏到顶了!若是再加上这一族谋害皇室的大逆!弘儿这个太子会被人如何议论?” 她泣不成声地说: “……我……我这个当阿娘的,家世、名誉、门风一个都上不得台面,我的弘儿以后怎么办?!” 她说得声嘶力竭,恨得牙齿痒痒,抓着床褥捶了又捶,说: “他那么好的孩子,凭什么要被这一族的蠢货蛭虫连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第三百零三章 出宫宣旨 李善默默地看着她,眉眼终于渐渐的柔软了下来,又多了许多心疼。 他擦了擦眼睛上的泪痕,声音中带着叹息和温润,垂首说: “不管你是出于何种私心,我知道……你刚刚失了女儿,又遭亲人背叛,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难过的人了……”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哽咽,着重加了一句: “我也比不上…… 所以,即便他们害了我的公主,我心中恨极,为了你,我也愿意放手,让你自行处置你们武家的人。” 武柔心中感动,看着他的侧脸,不由地轻声喃喃了一句: “九郎……” 李善将脸偏了过去,又冷声说: “但是,萧氏的那两个孩子不能动,就连塞外蛮族抢夺土地的时候都不杀幼子,你身为皇后做此等事,岂不是授人以柄?” 武柔只想让萧淑妃面对丧子之痛,一脸的倔强: “我可以对外声称她们是病死的。” “荒谬!那些欲盖弥彰的说辞,不过是为了省些麻烦,你还真当天下人是傻子,什么都看不出来?” 武柔扬起了脸,眯着眼睛看着他,挂着泪冷笑说: “陛下舍不得?是……我只有那一个女儿,可陛下却不只一个,死了一个,还有两个……” 李善眸光一闪,心中又疼又难受,快被她气疯了,他猛地从床榻上站了起来,指着她说: “朕是以大唐皇帝的身份跟你讲道理!你若是执意要发疯,这个皇后你就别当了!” 他见武柔眸子中闪着叛逆的光亮,掺杂着怒火亮的惊人,似乎马上就要开口。 可他生怕她再说些什么,连忙喝止道: “你想好了再作答!朕一言九鼎,绝不会说说就算了!” 说罢根本不给武柔开口的机会,抬腿就走,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武柔看着他落荒而逃似背影,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一口气堵在嘴边,想发刚刚没发出来,这会儿竟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她捂着胸口低下头,快速地眨着眼睛,回想着刚刚李善说的话,想到他说要废后,心中既惊悸又后怕。 不知道怎么的,脑海中就响起了废后王氏的那句话: “你得意什么?!毫无根基的女人多如牛毛,他还能瞧上你几时?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一遍又一遍的,于是心中越发的沉重。 …… 这边李善像是逃似的跑出了自己的寝殿,生怕武柔的口不择言追上自己。 他站在大门口侧脸看着身后,又气又是委屈。 徐怀恩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见他站着不动不愿意回去,于是走上前去,问: “陛下……夜已经深了,您要去哪儿就寝?咱好派人安置。” 李善听闻,迁怒似地看了他一眼,就开始在门前来回踱步。 他肯定不能回去的,可是自己的床榻已经让给了皇后,这大半夜的远处他也不想去。 更何况,刚刚情急之下,那话确实说重了,还不知道她怎么想…… 他有些后悔,废后是多么大的事情,怎么能随便出口? 这几日,她接连受了打击,身体病得厉害,这个关头由着她乱来不行,不由着她又不忍心,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就这么左右踱了好几圈,他突然站住了脚,侧目看着徐怀安,有些别扭地说: “怀安……朕刚刚话说得有些重,你进去看看皇后怎么样了,别让她知道。” 徐怀安见皇帝这样,心中偷笑他到底年轻,性子可爱,应了声“是”就进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出来,在皇帝期待的目光中躬身行礼,说: “奴婢仔细问了彩衣女官,她说陛下走后,皇后娘娘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说话,好好的躺着,也不知道睡着没有。” 李善沉默着斟酌了一会儿,心想武柔不是娇气的人,应是没有大碍,于是长叹了一口气,下令说: “走,去办公,将曲内侍也叫上。” …… …… 武德殿正殿,徐怀安和小曲侍立在旁,躬身等着皇帝的命令。 李善单独要了一份圣旨黄绢,自己在白纸上提笔书写圣旨,一边写一边问: “小曲,你可曾出宫宣过旨?” 小曲一直规矩的低着头,听闻微微又躬了躬身,说: “回陛下,奴婢自小一直受训于内廷,不曾出过宫。” 李善看了他一眼,多少有些不放心,于是将目光放在了徐怀安的身上,说: “那这样吧,怀安你带着他跑一趟太原王氏,皇后审问过程他都知道,算个人证,另外再带一队羽林军过去,务必将差事都办好了。” 说罢,他放了笔,在纸上压了玉玺,连带着那黄娟和纸,还有废后王氏的口供,一并甩到了桌角。 徐怀安瞄了一眼,见圣旨上头只有简洁的几句话: “太原王氏家主王参,教唆废后王氏在后宫行巫蛊之术,人证物证俱在,朕念及王氏世家声誉,未宣于外,然死罪难逃,赐,王参自戕谢罪。” 徐怀安不由地吞了吞口水,这是要他秘密处死王家家主? 他再一抬眼,就看见皇帝从剑架上,将自己平时练武用的配剑给取了过来。 李善站在御案之内,拔了剑鞘看了看剑身,长剑在烛光下反着冷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因为近日来经常流泪,本就微微泛着红肿,那一瞬间剑光映上,带着杀意,很是吓人。 徐怀安从未见过平时温润的皇帝这般,于是越发的紧张了。 只见李善将长剑一合,跟那圣旨放到了一块,叹息说: “朕是不能出宫,否则……总之,朕要看见长剑饮血。” 他顿了顿,掩盖住了眼里的失意,坐下补充说: “实情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当着他全家的面儿说清楚……然后将那毒药的配方和解法都要过来……靠着那根用过多日的毒针,太医院太过难为。” 徐怀安又咽了一下口水,说: “陛下……万一那王参不认罪怎么办?王氏毕竟是大族,族内人口众多,又养着私兵……” 李善抬了眸子冷笑了一声,说: “心里有鬼的人,自是比谁都清楚自己有什么罪,你这样说……” 第三百零四章 为皇后愤愤不平 这之后的某一天夜里,徐怀安带着一队羽林卫,明火执仗的进了王家家主的宅院。 主人家还在梦中便被惊醒,一家子老小仓皇无措的跪了一地,听完了圣旨,一时间惊恐之声哗然四起。 家中的带着刀剑的护院更是在这一片哀嚎哭泣之中,将刀拔出了鞘,与羽林军成对峙之势。 看那些人的表情,似乎决心要拼个你死我活。 徐怀安用他的小眼睛环顾了一圈,心中生惧,但是面儿上却没有丝毫表露。 正在这个时候,家主王参说话了: “圣使!我是冤枉的!定然是有人栽赃陷害,请允许我进宫面圣,亲自陈情,还在下一个公道,否则岂不是让陛下落了昏庸之名,失了天下士人的民心!” 徐怀安听闻,给小曲使了个眼色,让他将口供和卷宗都给王参看,说: “说是巫蛊之术,只是给你王氏宗族一个体面的借口,实际上,你给与废后王氏毒针,妄图行刺陛下乱天下社稷,后又勾连武家谋害皇后,最终害了安定公主,这一桩桩一件件,废后王氏可都招了。 按理说,此等罪行,你王氏被灭九族都不为过,可是陛下仁德宽厚,不忍杀戮过多,才想出了一二遮掩之法,只让你一个人伏法受死,已经是天大的恩德。” 他说话时中期十足,正气凛然,比之念圣旨时更甚。 声音传出去老远,霎时间王家的护卫们,族中老幼都露出了震惊之色,看向了王家家主王参。 当然,此等谋逆大事,自然不可能告知人人知道,即便是家人也蒙在鼓中。 王参看了那些口供,魂已经掉完了,可依旧强撑着镇定,跪在那里高声说道: “圣使,冤枉啊!这定是那武后为了铲除废后,用了什么逼迫之法,才得了这些口供,草民从不曾做过如此大逆之事,草民敢与废后王氏当面对峙!” 他说得又快又急,小曲刚要替武柔反驳,他就已经宣称要对峙了。 小曲气的口水都喷了出来: “放肆!你敢诋毁皇后?!皇后审问时,我就在身边,那王氏见事情败露自己全倒了出来,皇后不曾动过她分毫!” 王参又喊道: “废后王氏构陷与我!我要见陛下,草民实在是冤枉啊!” “你!” 徐怀安给了小曲一个制止的手势,阻止了他的激动,微微弯下腰,用眼睛逼视着王参,低声说: “陛下原话,既然圣旨已经下到了你这里,就不是听你喊冤的,到底做没做过,王家主自己心里清楚。 陛下还说了,让王家主认清现实,你们王家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天子执剑,文协武从,若是你认罪倒也罢了,若是不认,必将事实公之于众,抄家灭族。” 最后那四个字,让他咬得阴森。 他见王参整个面如土色,颓然跌坐到了地上,很是满意的直起了身子,高声说道: “将毒药和解药的方子交出来吧,陛下亲自赐剑,还请王家主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圣恩。” 王参垂着头,冷汗直流,抖抖索索地看着掉落在膝盖上的那几章口供,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如今的王家确实不同于以往了,他本以为可以凭借着王皇后让王氏一族重现辉煌,可是谁知那女子如此不堪大用! 如今该如何?会不会是陛下没有确实证据,只是在诈他?如果他承认赴死,回头才是王氏一族的灭顶之灾? 可是看口供已经足够取信于人,他又何必放过他这一族?当真是心善至极,连谋逆刺杀这种罪,都能轻轻揭过吗? 不,他不信……如今天子兵权在握,威望足够,他若想抄家灭族,何须顾及许多? 难道是因为……? 他眸光一闪,看见了口供上的武氏二字,抬头抱拳向徐怀安看去,含泪悲壮地问: “草民已经四十有余,死便死了,只求能保一家平安,圣使……敢问,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武家?” 小曲听闻竖了眉头,心想他还要攀咬皇后,厌恶地问: “你问这个作甚?!” 徐怀安又及时制止了他,出声回道: “陛下并不打算将武家牵连在这件事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确实,你这一家老小,是沾了皇后娘娘的光了,既然得了恩德,可不要不识好歹。” 王参这才放了心,整个人颓然的坐到了地上,像是一下子没了骨头似的。 半晌,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家人,见众人胆战心惊又不敢哭的样子,他想嘱托些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流着泪仰天苦笑了一声。 随后他抬手招来了笔墨,将毒药和解药的方子都写了下来,便双手奉上。 徐怀安从他手中扯过了纸张,简单瞄了一眼,见内容不似有不妥之处,便让小曲将捧着的御赐宝剑,放到了他高举的手中…… 回来的路上,徐怀安一行人在月光下骑马赶路。 他们来时领了圣旨,路上日夜兼程,这回差事了了,少有的在路上慢悠悠的前进,也有了说话闲聊的兴致。 徐怀安瞄了一眼那沾了血的宝剑,扭过头来见小曲也在盯着看,只是脸色焦黑,似是不解恨一般,于是便问: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小曲听闻,眸光一转,又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十分公式地回: “没什么,大监主持,自是周全。” 徐怀安听闻,叹了一口气,扶着马鞍说: “哎,咱们之间何必客套,今日见你情绪甚是激动,可不像你。” 他在皇后宫中得重用,就是因为冷静机警,进退得体,今日确实过于表露情绪,想着也瞒不过了,便开了口: “平时在皇后娘娘身边,虽然知道有些传言,但是无人敢造次,亲耳是听不到的。这几日离了长安宫城,到了外头,见民间传言多是偏袒废后王氏,说她多么贤良淑德,命运不济受尽委屈,话里话外都在说当今皇后阴险狠辣,手段龌龊,我心中多是不平。” 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接着说: “……那王参也是,一看供词就说是娘娘栽赃陷害,一点儿顾及都没有,摆明了是知道娘娘名声不好,诋毁她给自己开脱。” 第三百零五章 拦着陛下喊冤? 徐怀安笑了笑,说: “你这一片忠心着实难得,可是到底年轻,这也值得生气?……皇后现在是咱们大唐的国母,旁人的闲言碎语不过是虫鸣蝇扰,伤不得她什么。 你在她身边服侍,自是要锻炼些定力,不急不躁,才能更好的办好差事。” 小曲听闻,微微低了低头,谦逊地说: “大监说得是……哎,只是替娘娘可惜,她与陛下还是差了点儿缘分。若是她以王氏那般的机遇入了宫,凭着她赏罚分明,知人善用,定是能跟长孙皇后一样,受人景仰。可现在……” 他越说越气,扭过头看着徐怀安不平地说: “那王氏多么疯癫歹毒,却因为被废,倒成了难得的好人了?!” 徐怀安摇了摇头,安慰他说: “你放心,这些都不重要,如今帝后琴瑟和鸣,只要陛下一心向着娘娘,以后又有太子护着,旁人那些言论只会可笑。” 小曲听闻,眸光转了一下,拱手对着徐怀安郑重说道: “大监,您是陛下信任的人,以后若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进谗言,恶语中伤娘娘,还请大监言两句公道,毕竟……虫鸣蝇扰虽伤不得人,却也坏心情,我怕伤了陛下和娘娘的情分。” 徐怀安听闻笑出了声,指着他说: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哈哈哈哈……你放心,不用你说,咱也省得。” 他突然话锋一转,问: “哎,曲内侍,一直不曾问过你叫什么?” 小曲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嘴角,回道: “在下叫曲丰,贵人们都叫我小曲,没人叫我小丰,这名字倒也不常用。” “得了,小曲,我认你个兄弟,这么叫不过分吧?” 小曲连忙低头拱手:“多谢大监抬爱……小曲求之不得。” …… …… 贺兰清觉暴死的消息送到了洛阳,她的母亲和哥哥隔天就进了宫门。 突闻噩耗,母子两个路上就哭了一路,但是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 毕竟前几天公主殁了,他们以为是宫里有什么恶疾传染。 谁知进了宫门,引路的小太监直接将他们引到了贺兰清觉居住的寝阁,尸体就停在床上,没人管没人问。 这气氛这么诡异,武顺这个当娘的心里顿时就凉了。 贺兰敏之扑了过去,抱着妹妹的尸体痛哭。 她这个当娘的心惊胆战的慢慢走了过去,还没到跟前,就看见女儿嘴唇青紫,口鼻处还残留着血迹,这一看就是被毒死的。 她一下子便跌倒了地上,本就悲痛的心添了一把愤懑无望的火。 她的女儿,若是被别人害死,当皇后的姨母怎么可能不管?如今这模样,明显就是被皇后本人害死的! 她抱着女儿的尸体痛哭不已,又悲又愤,像是摸珍宝似的,从女儿的脸上摸到手上,结果发现尸体的袖子上,竟然还沾着些土…… 这般狼狈,难以想象她死时是何等情景,该多么害怕。 “清觉!……我的女儿……阿娘对不起你,阿娘对不起你啊……呜呜呜……” 贺兰敏之毕竟年纪小,哪里见过被毒死的人什么样,只觉得妹妹死了伤心难过,听他娘这么哭喊,也跟着哭诉说: “当初就不该把她留在宫里!没有家人在身边,她生了病多害怕呀,妹妹……” 武顺只是哭,没敢告诉儿子心中猜想。 她从来就懦弱,以前在家中被兄长欺负,也只想着谄媚讨好,求个安稳。 如今武柔是皇后,即便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被她害死的,她也没有胆量敢反抗。 她凭什么反抗? 她做大梦,也就想着自己女儿仗着年轻美貌,能得皇帝的一二青睐,那便是女儿自己的福气,哪想过明着跟武柔作对? 直到两个人哭得昏昏沉沉,外头等着引路的小太监见差不多了,就进来传话: “韩国夫人,皇后娘娘有话,请夫人到立政殿一叙。” 武顺听闻,抬袖子抹了抹眼泪,晃着身子站了起来,认命似的跟着走了。 皇后的立政殿,和皇帝的武德殿挨着。 她从这个方向去,必然会经过武德殿的院子。 好巧不巧,刚经过武德殿,就碰见皇帝身后跟着几位近侍大臣,从院中出来,往宫中后苑去散步。 皇帝穿着皇帝常服,明黄色的圆领袍上金丝绣龙,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再加上前呼后拥仪仗随行,当真是富贵无极。 可联想到自己女儿身上沾着泥土,冰冷无声的死在角落里,无人在意,她便心难忍。 那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性命和以后都不想要了,她朝着皇帝的仪仗冲了过去…… 她是皇后的亲姐妹,又封了韩国夫人,自能在宫中行走,侍卫们哪里敢伤了她。 于是硬生生的让她闯到了皇帝的面前,离了五步远的距离,往地上猛地一跪,哭喊道: “陛下,我女儿清觉死的冤枉啊,请陛下明察!” 所有人都为之一静,跟着皇帝的几个大臣诧异地看了皇帝一眼,只见皇帝宽和温柔的面孔隐约见了冷,他们便连问都不敢问了。 “你们先退下。” 皇帝发了话,大臣们和仪仗随从自觉地退远了,就连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也被皇帝瞪了一眼,打发走了。 当场只剩下了皇帝李善,还有武顺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皇帝还未说话,武顺便迫不及待地哭喊着说: “陛下,我女儿清觉,定是中毒死的,请太医一查便知!……这宫中还有谁敢害她?谁有理由害她?! 请陛下一定替清觉做主啊,她还那么年轻,花儿一样的年纪,就死在了那小小的寝阁内,无人过问……她的命真的好苦啊!呜呜呜……” 皇帝垂眸看着她,眸子中透着冷漠,许久都没有说话。 武顺伏在地上,被这安静吓得心脏突突地跳,哭得越发的狠了,连忙又说: “陛下公主新丧,定然能理解我的丧女之痛。” 李善听了这话,终于有了反应,他抬眸看了一眼天,眼泪从眼眶中打了个转,就滚落了下来,只听他苦涩的轻笑了一声,轻声说: “丧女之痛……当然能理解,怎么可能不理解呢?你也死了女儿啊……听你这么一说,朕的心里,还好受了些。” 他说完,就径直从武顺的身旁经过,施施然地走了。 皇帝这般反应,还有他的话,都让人难以理解。 武顺不敢哭了,跪在地上许久都缓不过来神儿,心中惊涛骇浪,万念俱灰。 第三百零六章 原来根在这里? 武柔靠在窗前,等着她的妹妹武顺来见她。 她神情恹恹,思绪繁复,甚至根本就没有想好,要不要跟妹妹说实话。 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那这件事情,对于她武顺来说,何尝不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如果她知道…… 武柔心里一痛,针扎似的,痛得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几乎破了皮。 正在这个时候,小太监匆匆从外头跑了进来,禀报道: “皇后娘娘……韩国夫人她,突然拦着陛下喊冤去了。” 武柔猛地扭过了头,眸中精光闪过。 …… …… 韩国夫人武顺,最终还是跪在了武柔的面前,比刚刚跪在皇帝面前时,更加的战战兢兢。 武柔今日不见外人,所以未曾梳妆,她披着一头墨发,身上穿着青色的宽袍外衫,粉黛未施,带着一身冷傲,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妹妹。 “听说你去喊冤了?”她躬下身轻声问,声音带着丝丝的凉意,不辨喜怒。 武顺哆嗦了一下,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哭着说: “我女儿清觉死的蹊跷……我想……我想请陛下查明真相……” “那你为何不来求我呢?我是你的亲姐姐啊。”武柔又问。 武顺听闻,使劲儿闭了闭眼睛,双手紧紧地抓着膝盖上的衣裙,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突然仰头看着她喊道: “难道不是你害死了她?!你当我傻子,求你有何用?!武柔,你好狠的心,为了争宠,连自己的亲外甥女也能下得去手,兄长们说得果然没错,你蛇蝎心肠不配为人!” “啪!” 武柔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颤抖着手站在那里,像是恨极了气疯了,瞪着眼睛望着她。 武顺被扇的倒在了地上,捂着脸痛哭不已,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骨气。 武柔这才咬牙切齿地说: “我当为何她生了痴心妄想,敢谋害我,原来根儿在你这里。武顺,你拍着胸脯说,我何时亏待过你?!” 武顺说不出来,只是捂着脸哭。 武柔气得胸膛起伏,在她眼前踱着步子说: “……那两个狗东西打你骂你,你反倒跟着他们同声连气地对付我?简直是天生的贱骨头!! 不错,你女儿是我杀的,她用毒针害了我的安定公主,我没有拉着你们全家陪葬,已然是格外开恩,你还敢跑到陛下跟前去喊冤?! 他怎么没有一剑劈了你!” 武顺听闻,猛地抬起了头,连哭都忘了,一眨不眨地看着武柔的眼睛,说: “怎么可能……清觉她为什么会害公主,武柔,你为了害她,竟然用这种谎话欺瞒陛下?” “我为何要害她?!” “你嫉妒她年轻美貌,怕她夺了你的恩宠!” “哈哈哈哈哈……”武柔撑开了双臂大笑了出来,宽大的袍袖显得威仪又无奈,“年轻美貌?若是年轻美貌当真这么好用,我当年也不会做了整整七年的才人,连个子嗣都没有!你把我当什么,把当今陛下当什么?!” 她说着拢了袖子放到身前,点着头苦笑说: “是……你肯定把我当成了惑乱宫闱的荡妇,把陛下当成色令智昏的昏君!” 她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身子轻轻晃了晃,喃喃地说: “我曾以为咱们血脉相连,又共过患难,你跟旁人总是不一样的……是我眼瞎,是我眼瞎……” 武顺犹豫了,不知道该信什么,只是伏在地上哭: “……不可能,她为什么要害公主,定是你冤枉了她,她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 武柔转身走了过去,从案几上拿了一份王皇后的口供,还有查问其他人的卷宗,一并甩到了武顺的面前,冷漠地说: “这是抄录的卷宗,很少人知晓内情,但是陛下已经了然,甚至有些是他下旨查问的。 看在我和太子的面子上,陛下答应饶你们一命,只死了个清觉,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以后,不论年节庆典,都不允入宫,省得碍我们的眼。 至于那两个狗东西,稍后陛下会下旨将他们贬出长安,到边陲贫瘠之地去受活罪,你去跟他们说,我迟早要他们死,让他们等着!” 武顺看着地上散落的口供,眼睛瞟过一些字句,顿时整个人脸色煞白,没了声音。 …… …… 武顺带着贺兰清觉的尸体出了宫,武柔就窝在自己的寝宫里发呆。 秋季天凉,窗外的落叶时不时地就落下几片,吹得她发丝凄凉。 李善忙完了自己的事情来看她,她也没动。 他挥退了提醒的宫人,自己挨着她在长榻上坐下,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似乎都在舔舐自己的伤口,顾不上对方了,但是又离不开彼此。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善微微低下了头,轻声说: “按照惯例,死后哀荣要给,她生前受你恩宠,又是在宫里死的,为了不让人疑心,朕已经下旨,让她以魏国夫人的身份下葬。” 武柔听闻,眼睛珠子晃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甘,但是很快这不甘便消失了,冷笑了一声说: “没事,风光大葬么,只要人死了,葬的再好又有什么要紧,我能忍。” 李善又问: “你想让你那两个兄长调到哪儿去?” 武柔抱着膝盖微微歪了歪头,说: “我想了好多地方,本来想着把他们扔西域边陲,听说那里风沙日晒,还经常有战乱,估计死的快一些。 后来又一想,那些地方虽然危险,但是也是将士们立功的好地方,万一有人想攀我这个皇后的关系,给他们功劳怎么办? 昨天晚上,我看着大唐的舆图研究了好久,想着还是派到南边更好,越南越好,南海上的那块岛就不错,要不然沿海的哪个郡县也成。” 李善淡淡地配合着她:“为何?” “我小时候听我阿耶讲过,南方瘴气湿毒严重,毒虫蛇蚁泛滥,北方人过去,光是水土不服就容易死。 如果调得足够远,光是路上折腾就得半年,说不定就死在路上了。” “好,都听你的。” 武柔听他答应的这么爽快,突然想起了什么,扭过头看着他,问: “陛下准备以什么罪名驱赶他们?” 李善微微笑着说: “那有什么难,他们本来就是因为你得的势,因为你失势岂不是理所当然? 不需要理由,朕纯粹这几日看皇后不顺眼,又不舍得惩处你本人,只能让你的亲戚遭殃了。” 第三百零七章 你当朕是狗? 武柔听见“看皇后不顺眼”这几个字的时候,眸光中有明显的不安。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皇帝的眼神,似乎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心来。 可李善只是温润又平淡地回看着她,根本看不出什么。 终于,武柔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九郎……你那日说,如果我不听你的,你就要废了我,是真的吗?我要是真的一意孤行,你真的会废了我?” 李善眸光晃了晃,竟然有些心虚,他抿了抿唇才开口: “我那话是说重了……但是我知道,你这个人……劝什么都不管用,唯独这身份权力,能让你清醒。” “到底会不会?”武柔执着地问,甚至凑近了他盯着看,神情很是迫切。 李善几不可见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笑着说: “不会,因为你不可能逼我到那个地步的……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你自己吗?” 武柔听了这话,这才安稳了下来,她坐好了又仔细想了想,说: “你说得对。”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侧眼开始打量李善,从他的手上,胳膊上,一路瞄着到了脖子。 李善觉得很怪异,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就见她朝着自己扑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就将她拥进了怀里,结果耳垂下方就挨了一口,连带着脸颊肉都咬到了,疼得他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从小到大,何时受过这等“酷刑”? 他忍不住猛地推着她的腰肢,将她搡了开来,怒道:“你疯了!” 武柔见他真的被吓到了,动了怒,连忙抚着他的胳膊,像是安抚小孩子似的说: “九郎九郎,乖,别生气,这不是给你一个正当生我气的借口么。” 李善捂着自己的耳朵根,眼睛里闪着泪光,咬着牙说: “我看你是找借口报复我!皇后,你胆子越发大了!” 确实,武柔满心的怨恨,这恨意无处宣泄,不知不觉,咬他的时候确实用了狠劲儿了。 她私心里,倒真的有些恨他,恨他明明坐拥天下,却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女儿。 但是面儿上,武柔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抗拒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拽,连声说: “我让你咬回来,我让你咬回来还不行么?” “你当朕是狗,还咬回来?!” 李善的表情震惊到无以复加,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耻的人、无耻的要求。 他毕竟是练武的男子,即便收了劲儿,也不是武柔能控制住的。 武柔眼见着就拽不住他,连忙小声地,声音里带着妩媚和央求,说: “是不是太疼了?我给你吹吹还不行么?” 李善看着她的表情,见她平日里倔强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那微微泛红的眼尾似沾了露珠的花儿似的,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不知道怎么就受了蛊惑,乖乖地松了劲儿,又坐了回去。 武柔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腰肢挨着他的臂弯,轻轻地朝着牙印的地方吹了两口气,然后又伸出舌尖舔了舔。 李善本来满肚子的气,闭着眼睛感觉到刺痛里又添了些酥麻,忍不住伸手就环住了她的腰肢,搂得紧了些,闷声说: “你可真舍得……我何时舍得这么对你?” “我也舍不得啊,心疼死了。但是……我不能让人以为你真的厌恶我了呀,万一有人勾搭你怎么办?咬在这儿,能让你气恼,但是又显得咱们感情深,多好?” 李善扭过来脸看她,沉了声音郑重地说: “我是真恼了!你让我怎么见人?大臣们看见了,我的脸往哪儿搁?” “我知道我知道……以后不会了只此一回,陛下就饶了我吧。” …… …… 武德殿 李善以手支头靠在案几上,实际上是遮掩着自己耳朵后的牙印淤青。 他尴尬地摩挲着伤处,总觉得有一种被人窥见了隐私的不自在。 结果一扭头,果然发现徐怀安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他的耳后。 不管徐怀安表情多淡定,眼神躲闪的多快,李善此刻心中都纠结地想钻地缝。 武柔真的太像一只猫了,胆子大行事野,总有办法将他的端庄守矩撕开一道口子,弄得他心慌无措,羞愧脸红。 可偏偏她又会撒娇……睁着那样一双眼睛,磨起人来妩媚娇软,恨又恨不起来。 御阶之下,门下省的官员偷偷抬眼,见皇帝的表情阴沉不定,心中思量着许久都没有开口。 李善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眸一瞧,更没了耐心: “复核的圣旨哪里不妥?还得张侍中亲自来问?” 按照规矩,圣旨由中书省拟定,门下省复核,都得盖上这两门主事的印章签名才算完整,然后才是由尚书省执行。 大臣听闻,将头又低得狠了些,这才缓缓斟酌着开口道: “启禀陛下,是关于武元庆武元爽二人的调令……按理说陛下圣裁,即便没有具体缘由,我等也不该前来询问,可是他们毕竟是当朝皇后的亲兄长,总有人猜测,是不是皇后娘娘失了圣心,想来想去兹事体大……我等生怕有误,所以前来请示,需不需要再斟酌些词句……” 李善抚额,将脸低得更狠了些,闷闷地说: “无大事,不需要改,照常颁布吧。” 其实原先他早就想好了理由,就说由于公主夭折,皇后屡屡失态与朕躬不合,他又实在不忍苛责皇后,只能稍对武家惩戒,以示警醒。 虽然实际上,他心疼武柔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事儿就对她不满,可在外人眼中却是合情合理。 现在呢?他摸着耳后的那些微微疼痛的印痕,满腔的羞耻,根本不想跟大臣再多掰扯一句。 李善不等人回应,就温声对着侍奉在旁的徐怀安说: “怀安,你去送送张侍中。” 徐怀安心领神会,躬身领了旨意,便带着张侍中出去了。 他知道这是皇帝授意,可以稍加对外解释一二,于是出去的时候,好心提醒大臣: “陛下和皇后娘娘没大事,只是后宫之事,哪是能在圣旨上说清楚的?这几日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心情都不大好,就不要拿这些事情烦他们了。 还有,若是碰上武家兄弟托你们拖延时间,求个转圜余地,你们也不必理会,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早有明示,不会管的。” 张侍中听闻,十分的惶恐,连声说道: “绝没有此事……我们怎么会那么做呢?……多谢大监提点。” 第三百零八章 我固然有错,你没有吗? 自从武家兄弟被贬之后,中书令李义府就在家里坐立不安。 虽然他只是跟武元庆说了几句话,并没有实际参与什么,但武后没有死,死的是公主。 紧接着,宫里的废后王氏,还有萧淑妃都死了……听说陛下还传了密旨,让大监徐怀安连夜去了河北道,紧接着王姓世家便办了丧事。 这么大的波及,他毕竟跟武元庆有过接触,万一谁提一嘴,他不是完了? “娘子,你说……我会不会有事?”李义府在床上翻了个身,忧心忡忡地问他的正妻乔氏。 乔氏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好声好气地劝他: “你不是说,你只是跟武元庆告了皇后的状么,说武后要害他,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是啊。” “那你怕什么,你又没参与,现在武家兄弟都已经被贬出去这么久了,要是有事,也早有事了。” 李义府心中稍微安稳了些,扶着脑袋又叹了口气,说: “哎……先前举荐美人给陛下,后头又不听武后的使唤去参武家兄弟,这下给武后得罪透了,以后哪儿还有我的好日子过呢。” 乔氏心想,当初劝你你不听,现在又在这儿懊悔有什么用,她撇了撇嘴,有些不耐烦地说: “那你以后就安生一些,别再让人挑了错处不就行了……那孙氏你还留着干什么,天天像姑奶奶似的留着,白吃咱家的饭!” “哎!你懂什么!陛下看她眼睛都直,那可是宝贝,说不定咱们什么时候就能沾了她的光,封侯拜相。” 即便在黑暗中,都能听出李义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双眼放光。 乔氏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质问道: “你不是说中书令已经是宰相了么?你还准备往哪儿爬?你这人如何这般不知足?!” “你懂什么……宰相怎么了?宰相只是个职位,能传家吗?能传给咱娃么?那是说撸就撸了,怎么着我也得混个侯爵啊,这样咱娃以后才能继续做人上人。” 乔氏心动了,坐在那儿安静犹豫了半晌,突然往床上一趟,不管不顾地说: “我不懂我不懂,知道我不懂还总是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睡觉吧!” …… …… 又过了几日,李义府给宫中行走的小太监塞了些银钱兑票,打听到已经将近一个月,皇帝不曾宿在立政殿,都是在武德殿处理政务,心情一直不好。 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趁着在武德殿议事的当口,四下又没有其他人,开始小心翼翼地给皇帝暗示: “陛下……听说您最近心绪不佳,要不要出宫逛逛,去臣的府邸坐一坐?” 李善手里拿着褶子,瞟了他一眼,有些厌倦地说: “不必。” 李义府迟疑了一瞬,想着帝后生嫌隙的机会千载难逢,万一明天武后使了什么法子和好了,还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关键那孙氏年纪也不小了,等不起。 “陛下……听闻,您最近跟皇后娘娘吵架了,臣也没有别的本事,想着带您散散心,您还记得吗……上次,就上次……” 李善本来以为他是单纯的好心,但是他都暗示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不懂的? 于是端庄的皇帝缓缓将目光从奏章上移了开来,用一种警告的眼神望着李义府。 可是他神情从来镇静,表情起伏不大。 再加上李义府已经鬼迷了心窍……只见他依旧抬着眼睛,手指指着宫外的方向,胡说八道: “……在臣的家中,有一朵极白的夜昙,开得惊艳,最近那花儿又到了花期了……” 李善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凉凉地说: “朕看你这个宰相,是当得太闲了。” 语气也不见得多严厉,只是那眼神冰冷,李义府瞬间就腿软了,心想完了完了。 李善用有些厌恶的眼神又扫了他两眼,在他跪下之前,甩袖而去,穿过殿内的偏室,不见了。 这边李义府惊魂未定,晃晃悠悠的出了宫门。 那边李善就已经到了隔壁的立政殿,找武柔发牢骚去了。 自从上次分开,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正经的见过面了,多少有些尴尬。 李善站在立政殿外头的宫道上,跟门口守殿的侍卫沉默对视,看得侍卫都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睛,他都没有开口。 皇帝没说要进,侍卫也不好提醒里面来接驾,于是就这样僵持在了这里。 在一旁一直察言观色的徐怀安都憋不住了,心想这位陛下年纪轻轻,倒是真能沉得住气,到底进不进啊? “陛下……那个,要不……?”他拖长了声音,手指指着殿门的方向,一双眼睛仔细地观察李善的表情。 年轻的皇帝终于抬头望了望天,一身明黄色的皇帝常服,随着他微微转身的动作,在阳光下闪了金光。 他露出了些许苦恼的表情,喃喃地说: “明明我心里的气还没消……怎么不见她来找我?” 事情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本来两个人说好了,装作帝后有些嫌隙,骗骗后宫外的人就算了。 结果武柔心有余悸,总觉得身边的人不牢靠,所以怂恿李善跟她演一场吵架,越激烈越好,然后通过失宠的假象,测试一下身边人的忠心。 当时武柔扫了一眼室内,抱着铜香炉就把落地的瓷瓶砸了,瓷片乱飞,她掐着腰,喘息着乱转,憋了一会儿,才沉声说: “亲生女儿没了,也不见你多伤心,你一点儿也没将她放在心上。” 她背对着他,李善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多少听出了些认真,于是佯装生气说: “你让我多伤心?跟你一样整日以泪洗面,躺在床上连饭都不吃?什么都不做?你还记得你是一国之母吗?” 他刚说了一半,看见武柔转过头来震惊的眼睛,于是语气急转直下,声音又小了半分: “……你忘记了没事,朕不能忘,朕哪像你这般有闲暇。” 武柔无视他试图缓和的姿态,直接上前一步大声说: “你了不起!就你顾全大局!我早说要杀了她们,要不是你心慈手软、优柔寡断哪会有今天?!” 李善看着武柔生气的眼神。 那一瞬间,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在怪他。 他心疼地嘴唇都哆嗦了一下,小声回道: “我固然有些错,你没有吗?” 第三百零九章 是谁的错? 武柔顿时愣住了,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李善看她的眼神,有些冰冷、有些失望。 是啊,女儿到底是因为她害死的,因为她莫名其妙的相信所谓血亲……甚至盲目的连她们的贪心都看不出来。 而他呢,从小生在皇家,连亲兄弟都不能相信,看着这样愚蠢的她,失望是正常的。 想到这里,武柔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说: “对,都是我的错,是我蠢……” 李善连忙看了眼外头,不见有宫人露头,于是连忙扶着她的胳膊劝慰说: “阿柔,咱们不是作假的么?怎么还当真了?我什么时候说你蠢了?” 武柔直接甩开了他的手,哭着说: “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看着我犯蠢你也不提醒,你当你能脱得了关系?!你这个阿耶不称职!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李善心痛的皱了皱眉头,连扶她的手都松了,自责和愧疚涌上心头,顿时僵在了那里。 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 虽然是一场演戏,可是借着机会说了几分真心话,谁能知道呢? 即便是这些微透露出的几分,也足够伤人了。 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失去孩子时的锥心之痛。因为难以消解,于是化作了刀刃,扎在了彼此的身上。 李善离开不久,武柔就派内侍小曲给李善送了信。 信上恭恭敬敬的道歉,说她是装的,冒犯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李善看着这客套的话,放下了信纸,一个字都没回。 他再理智,再克制,心力也是有极限的……武柔恨他的眼神,责怪他的话,好像就是极限了,让他再也没有了应付的力气。 他需要休息。 于是,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 “陛下?日头有些大,要不要招仪仗过来,撑个伞?”徐怀安的话,将李善从回忆里拉回了现实。 “她会不会不想见我?”李善微微倾斜了身子,高大的身躯凑向了略显矮胖的徐怀安,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徐怀安是竖着耳朵才听出来了,连忙笑着说: “怎么会呢,皇后她……世上没有人不想见陛下。” 李善看着徐怀安有些狡猾的眼神,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说: “确实,世上没有人敢不见朕,又何必担心呢?” 说罢,他就抬步往立政殿的大门处走,那侍卫刚想转身去通传,里面就传来了宫婢哭泣的声音。 众人都是一惊,李善住了脚,就看见两个小内侍押着一个宫女出来了。 那宫女只十三四岁,是当年武柔被立为皇后之后,亲自从掖庭宫的新奴里挑选出来的,平常跟在彩衣的身旁调教,经常被武柔夸赞行事机敏。 她是犯了什么错了? 李善正疑惑呢,那姓肖的小宫女看见了皇帝,立马便坠着身子硬跪了下来,大声哭喊道: “陛下,求您跟皇后娘娘求求情吧!婢子只是不小心打了茶碗,并不是有歹心要害皇后娘娘,婢子不想回掖庭宫去,求您救救婢子吧!” 李善还没有吭声,彩衣便从立政殿里急匆匆地出来了,脸色多少有些紧张,站在了一旁躬身行礼道: “陛下,这小婢子不知道轻重,因为这点儿小事就敢惊动圣驾,着实是该死。” 她说罢微微抬了眼睛,见李善只是神色淡然,并不似有要插手的意思,于是侧了脸,对着那两个内侍说: “还不赶紧带走,在这儿闹什么?” 很快立政殿的门口就清净了,李善随着彩衣的恭迎往里面走,不出意料,里头也得到了消息,武柔带着众人,出来迎接。 这场景多少有些陌生。 从前时候,他一日要往立政殿跑三四趟,底下侍从都习惯了,从来没有通传、恭迎恭送的习惯。 这一个月没有来,这立政殿里的气氛明显没有了从前的随意和松弛,见他来了,各个如临大敌似的。 武柔脸庞消瘦了许多,一脸的严肃,可是却有点儿精神恍惚的样子,款款的在众人簇拥之下迎过来,倒是像带了泪似的。 李善观察着她,收了展开的折扇,抬手扶起了她躬身的手臂: “阿柔,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武柔听闻,连忙抚上了自己的脸庞,似乎有些惊慌,随即她抬眼瞄了他一眼。 那眼神像个猫似的,鸢尾花似的眼尾上挑,有些桀骜不逊,又有些埋怨,似乎在责怪他的嫌弃。 李善连忙小声的解释: “不是嫌弃你,是关心你。” 武柔这才作罢,两个人挽着手,一同进了寝殿。 落座之后,自有宫人按照常礼忙碌伺候着,他们二人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整个殿内除了宫人的忙碌声,几乎静悄悄的。 李善就观察着周围的人。 打眼一看,竟然发现了许多半生不熟的面孔,就连彩衣进退都跟崩了弦似的,整个立政殿,似乎少了往日的活气。 他打开折扇扇了扇,见茶点,冰炉都布置好了,便出声道: “你们都下去吧。” “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善好像都能听到他们齐齐的松了口气。 武柔就坐在他的身旁,摆弄着手腕上的玉镯子,微微低着头,就是不说话。 李善轻呼吸了一口气,说: “阿柔,你是不是太过严苛,冤枉人了?” 武柔听闻,这才抬起了头,又观察着李善的表情,才阴阳怪气地说: “从前就这样,宫里人都知道陛下待人宽厚,谁都敢到你面前求情。谁知道到底是我太严苛,还是陛下您好糊弄?” 李善一听,气都起来了些,心想,自己想着她念着她,她倒是一点儿不念着自己,这都一个多月了,见面说话怎么还是这种腔调,没见半分顾着他。 他淡淡地吐了一口郁气,起身就要走。 结果刚站起来,袖子就被人拽住了。 低头一瞧,武柔轻轻地抿着嘴,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瞧着他,再加上她消瘦疲惫的脸庞,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虽然她一句话都没说,李善也是瞬间就被哄好了。 他努力坚持了半息的挺拔身姿,乖乖地又坐了回去。 第三百一十章 平静且从容的蹚过去 刚一坐下,武柔便顺势挽住了他的胳膊,将脑袋靠了过去,轻轻地说: “九郎,我害怕……这些日子我瞧着谁都不可靠,就连彩衣对着我笑,我都觉得心里发毛,我可能……再也信不得别人了。” 李善听闻,眸光心疼地晃了一下,伸手抚上了她抱着自己的手,轻声问: “你害怕,怎么不来找我呢?” “……我怕你嫌我蠢。我到底是从宫外进来的,跟你这样自小就生活在宫里的人不一样。” 武柔将自己的脸,在他的盘龙纹饰上轻轻地蹭了蹭,继续说: “一想到平时恭顺万分的人,私下里不知道使了什么狠心,我就不寒而栗。” 李善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身子在轻轻地颤抖,他扶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的眼睛,问: “那你相信我吗?” 武柔看着李善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动摇和不自信,随即遮掩着嘴唇轻声笑了出来,说: “我信,毕竟陛下要杀我,用不着偷偷摸摸,直接一道圣旨便行了。” 李善甚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笑着说: “好好好,不管怎么样,你信我便好。” 他亲亲热热地拉起了她的手,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说: “我明白你的恐惧,这很正常,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小时候,我有一次差一点儿踩空了板子,掉进了池塘里?” 武柔想了想,说: “好像没有。” “那木桥的铺板,不知道被谁给做坏了,刷上了漆,面上看不出来。一踩上去就断了。幸好我扒着旁边的板子,才没有掉下去。因为那件事,父皇将管理那座桥的人都杀了,木桥也推倒了,造了石拱桥。” 武柔有些激动,连忙问: “没有查到是谁主谋的吗?就单凭那些太监和宫女,怎么可能敢害你?” 李善笑了笑,说: “当时我还小,又排行第九,下头还有妹妹,这位置不上不下的,根本牵扯不到谁的利益。正是因为如此,根本无从查起。后来父皇说,可能是后宫里争宠,嫔妃们互相坑害的把戏,我只是碰巧了经过那里,才中了招。 至于到底是谁做的,又为了害谁,因为没有目标,所以查不到。” 武柔听闻,垂着眼睛神情又开始恍惚。 李善感觉到她竟然微微有些发抖,于是体贴地将她揽入了怀里,一边轻轻地安抚着她的肩背,一边说: “我当时也像你这样害怕,有好几回做了噩梦,梦里我掉入了水里,只剩半个身子在水面上……那水面是那样的黑,好像有无数双手藏在下面,要将我完全拉下去。” 武柔听闻,抬头看向了他,见他微微眯着眼睛,眼神中似乎笼罩着一层回忆的雾,那雾色深沉而冰冷。 她自然而然的就感受到了那梦境的恐怖,于是身子又冷了一下,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像个孩子似的,抓着他胳膊上的衣服纹饰。 李善见她这样,又轻轻地笑了一下,说: “别怕,你知道后来我怎么好的?” “怎么好的?”武柔怯生生地抬头问他,眼睛里头还存着些泪水。 李善微微叹了口气: “父皇告诉我说,小九,有危险害怕是正常的,但是你不能站着不动,你得趟过去,而且还得平静且从容的蹚过去,要不然,岂不是让人看了你的笑话?” 武柔似乎又看见了太宗皇帝那威严中带着豪气的样子,甚至连声音语调都脑补了出来。 她不由地笑了,抿着嘴说: “要是太宗皇帝这么说……确实,有用。” “我当时那么小,其实根本没理解前头那些,只记得最后他说的那句——不能让人看了笑话……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人前失态。”他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 “后来大了,就慢慢理解的更多了。阿柔……生在皇家,又在这个位置上,几乎人人面对你都恭敬非常,带着友善的笑脸。所以有危险,必然是在表面之下的。 那些危险看不见,像是处在茫茫的黑夜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而帝王之尊,手持利剑,可断天下人生死。 若是因为害怕,而胡乱挥舞,必然造成殃及无辜的暴行。介时人人自危,阴阳转合,因果相替,危险只会越来越多。历史上的很多暴君,都是这么来的。” 他轻轻地摸着武柔的头发,与她四目相对,温柔地说: “你是皇后,与帝王同尊,处境差不多是一样的。所以,要学会适应恐惧,掌控自己的恐惧,至少,平静且从容的蹚过去,而不是让危险越来越多。” 武柔听闻,定定地看着他温柔沉静的眉眼,似乎真的从他的表情中获得了某种力量。 半晌,她微微地偏过了头,眼角留露出些许倾慕和心动,这心动让她羞涩,脸颊都红了。 李善自然感觉到了她的情谊,不由地也笑了,眼神越发的缠绵,轻声问: “好些了?” “嗯。” 李善转过头,看了看准备好的茶点,亲自沾湿了手帕净了手,就捡了一块喂她。 他见武柔垂眸盯着那糕点犹豫,就先放到自己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优雅稳重,那样的缓慢斯文,盯着武柔的眼神温柔,唇口微启,像是以身作则的信任示范。 武柔看得都痴了,当那块糕点送到自己嘴边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就张开了嘴,含了下去。 李善舒心地笑了,随即又缓缓收了笑脸,带着半分寒意说: “人心虽然难测,但是规矩森严,这些入口的东西若是出了问题,整个尚食局都要陪葬……他们、比你、更在乎你的命。” 武柔乖乖吃了嘴里的东西,又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十分亲昵。 李善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半是埋怨地说; “我来了,你此时倒像个缠人的猫,知道腻着我了……我不来,你也不找我。” 武柔连忙抱紧了他的胳膊,撒娇似地说: “我总想着……将后宫好好整顿一番,每日里不是胆战心惊,就是疑神疑鬼,看谁都不放心,哪里敢去找你……我怕我身边的人再将你害了。” 她越说语气越低沉伤心,最后还轻轻地自语了一句: “……那我可活不了了。” 李善没听清她在嘀咕什么,只是又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哄孩子似的: “夫妻本是一体,说这些做什么?以后怕了就找我。就像我,我有了烦心事,不也是找你吗?” 第三百一十一章 你明白吗? 武柔一听他有了烦心事,立时便认真了起来,坐好了问: “谁惹了你心烦?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只是那个李义府,着实有些讨厌。从前用他时,只想着他会钻营,敢做他人不愿做的事情,自有用处。可是他也太会钻营了,脑子里全是旁门左道,朕已经提醒他许多次了,还不知进退。” 话音刚落,武柔就冷哼了一声,不屑地说: “陛下不提他,我也正好要说他。我前些日子找他参我那两个畜生兄长,他半分动静也没有,明摆着没有将我这个皇后的请托放在眼里,要不是他,说不定……” 她突然止住了话,也止住了激动,不想再在李善的面前提起那件伤心事。 这事情提起来,只有无尽的悔恨和埋怨,对双方都不好。 于是她半带着委屈地补了一句: “……既然无用,留在身旁做什么,陛下将他贬出长安算了。” 李善也在武柔的半刻沉默中愣了一下,可是他很快调整了过来,语气故意轻松地说: “毕竟是中书令,是宰相之职,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哪能无故贬黜出京?” 武柔立马接话: “怎么没有?他擅自以权谋私,要了大理寺的死囚做妾,这还不够吗?” 李善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心想:要不是今天李义府主动提,他都将那个女囚给忘了,怎么她记得那么清楚? 难道今天他和李义府说的话,这么快就传到立政殿了? 不应该啊,当时除了他们两个,没别人。 “陛下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李善连忙收起了目光,有些心虚地说: “没什么。” 他顿了顿,仔细思索了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又说: “可是当时大理寺寺卿向朕告过状,当时念在他正在处理长孙无忌的事情,没有理会,现在再挑出来,是不是有点儿……有点儿……” 武柔却没有那般负担,直接说: “当时是陛下不理会,又不是我,我这个皇后要与他计较行不行? 明日就有宫中宴会,是专为几家公侯子女配婚准备的,到时候我从几家娘子口中听到了中书令内宅的闲话,合情合理。 我若是听说李义府宠妾,给正妻难堪,那妾还是从牢里捞出来的死囚。这不正是我这个做皇后该出面管的吗?谁还能说什么?” 她两手一拍,甚是爽利,又说: “更何况,皇后也有向陛下谏言的职责,如此徇私枉法之事,必须处置,若是陛下不允,国法尊严何在? 你等着吧,明日我就来一全套,将大理寺卿也叫来询问一番,等风声足了,你直接将他贬出去,没有严惩,就算施恩了,他半句话说不出来。” 李善听闻抿着唇点了点头: “那就按照你说得办。” …… 第二天,刚刚过了下午,李义府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风声,就来堵着武德门的宫门,请求觐见了。 皇帝本来不想理他,可是备不住李义府身披这个官职,一直锲而不舍地在外头等,于是只能招来一见。 他被内侍一引来,就“噗通”跪在了御案之前,行了磕头大礼。 李善一下子被惊到了,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然后就见李义府抬起脸来,眼泪糊了一脸,哭着说: “陛下,臣对陛下的忠心,苍天可鉴!即便是忠心献的不合适,臣也是为了讨陛下开心才失了分寸,请陛下开恩,庇护臣一二,臣知道错了,臣下次再也不敢了。” 那声音那表情,说情深义重,感人肺腑都不为过。 李善见他这样,多少有些不忍心,于是起身走下了案阶,微微躬身,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温声说: “皇后刚刚才在朕的面前,参了你几句,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这话犹如平地起惊雷,吓得李义府心里又抖了一下,又连忙说: “不是臣有意探听,臣是陛下亲封的中书令,总领中书机要,又在宫中行走,若是这点儿事儿都推测不出来,哪儿能做得了陛下耳目,辅佐陛下。” 说罢又是一阵羞愧痛哭,万分懊悔的样子。 李善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说实话,看他这样,真的挺想再给他一次机会的。 可是事情已经被武柔闹大了,他要是再捂回去,实在是不合适。 “李爱卿,朕知道你的忠心,朕也不想拿着这事情罚你。可是这事情被皇后宣扬的到处都是,连内眷闺阁们都知道了。 ……那是大理寺的死囚,若是朕一味偏袒你,你可知什么后果?” 李义府猛地抬起了头,眼泪又汹涌了些,哭喊着又是一声“陛下”。 喊完就又往地上跪。 李善本还想托他一把,结果他跪得太实在,于是作罢款款收回了手,就那么垂着眼睛看着他哭。 李义府本来一心表演悲痛欲绝,冤屈无极,结果嚎了半天都没见年轻的皇帝有反应,只能看见皇帝的一双脚还在眼前站着。 他越嚎越心虚,越听不见动静越害怕,于是渐渐地收了声音,偷偷抬了眼睛向上瞄了一眼。 与皇帝的垂眸一对视,他就知道自己表演过了,再也不敢出声。 李善见他终于安生了,才拖长了声音安慰他说; “怕什么,朕又不要你的脑袋,也不抄你的家,只是将你调出长安罢了,你到了普州做刺史,好好做出些成绩来,有了功朕再调你回来。” 李义府听完,有些虚胖的脸露出了小狗一样的眼神,似乎在问: 是真的吗? 李善只好又叹了口气,一边走向御案一边缓缓说: “朕知道你的忠心,也知道你的才干,你出身寒微,跟那些官宦世家不一样,所以你在朕心中,也是不一样的。” 李善又坐在了案几前,微微前倾了身子,用眼睛望着他,轻声问: “你明白吗?” 那眼神,宽和又恳切。 那一刻,李义府几乎感激涕零,连忙跪着喊道: “臣明白,臣一定好好做事,以报天恩!……陛下,臣忠心不改,不死不休!”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二章 新罗……想必没什么本事 时间回到永徽五年,李善二十六岁,武柔三十岁,还未被立后之前。 倭国大量的僧侣和学生来朝学习,唐朝举行了一个欢迎宴会,将包括百济和新罗等国的遣唐使一起诏了过来,皇帝亲临宴会接受朝拜,见了面,算是表达唐朝对诸国的尊重和欢迎。 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就寝之前,李善随口说了一句肩颈僵硬的厉害,武柔便让他起来,自己跪在他的身后,温柔小心地替他按摩肩膀。 李善仰着脖子,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哼哼唧唧地开始了日常的抱怨: “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好多人影在我眼前晃,什么打扮都有,眼晕……还有这脖子,戴着冕旒帝冠,不能随意动,威严倒是威严了,就是受罪。” 武柔笑着说: “听说新罗又来告状了?” “嗯……新罗的新王金春秋,前年请旨册封时,说百济入侵,杀了他妹妹,要朕替他报仇,今年又说百济和高句丽联盟了,朕再不出手干预,那高句丽就要成大祸,总之一年一个花样,就是想让大唐出兵,替他打人。” 武柔一边按着他的肩膀,一边歪过了头看他,问: “那陛下打不打?陛下不是一直想打高句丽吗?” 李善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就看见武柔眼睛里冒着兴奋的光,脸上还带着笑,于是他也笑了,问: “你那么高兴干嘛?” “我还没有见过打仗呢,若是陛下也跟太宗皇帝一样,御驾亲征,一定要带着我去。” 她说着还红着脸娇嗔起来,娇柔造作地说: “我要见见大唐所向披靡的威风,也见见九郎身穿铠甲的样子……一定很让人心动。” 她的声音都好似苏了似的。 李善瞧着她这个样子,心里头喜欢极了,笑得甜甜的,眼睛也亮了,伸着指头就戳了她的腰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别想了,我是不会去的。” “为什么?”武柔失望地嘟了嘴。 “父皇御驾亲征,那是因为他真的是个能打仗的战神,我一个纸上谈兵的,跟着去干什么?那些老将军哪个不是身经百战?我若是到了前头,他们事事还得请示我,凭白地贻误战机。” 武柔也不按了,失落地跪坐在一边,喃喃道: “说得也是。” 李善刚拉起了她的手,想安慰两句,她又问: “那陛下到底什么时候打高句丽?百济的使节送礼送到我阿娘那儿去了,他们知道我得宠,特意托我阿娘让我打听陛下的想法,我不知道怎么回。” “百济?”李善眸光闪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随即无语地说: “看来百济和高句丽真的要有大动作了,要不然他们打听这个干什么?今日在大殿上,百济使臣还口口声声地喊冤枉呢。” “那就是要打咯?” 李善端庄地摇了摇头,认真地说: “不打,我准备先将西突厥料理干净再说。我阿耶在世时,封的瑶池都护,一个叫贺鲁的突厥将领,知道阿耶过世,便纠集势力反叛出逃。当时我派兵征讨过一回,但是没有清缴干净。 最近他收揽西域各小国,时不时地扰我庭州城池。又挡着通商要道,切断大唐与西域各国的联系,似有壮大之势,明年我就准备出兵,现下正在考虑领兵人选。” 武柔听得入迷,下意识地抬着袖子遮住了嘴,思索着说: “听着确实紧急,那高句丽若是趁机灭了新罗怎么办?我要不要撒个谎?” 李善伸开了盘坐的长腿,顺势躺在了床上,枕着手说: “撒不撒谎都无所谓,反正大军一动,他们过不了两个月就会知道。你放心,新罗百济和高句丽,三国鼎立这么多年,一直没出什么大才,拖得跟滩烂泥似的,一时半会儿根本分不出胜负。”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高句丽的钱盖苏文倒算个人物,可惜被我阿耶打的元气大伤。况且他年纪大了,健康状况不佳,恐怕支撑不了几年了。” “钱盖苏文?就是那个把控着高句丽的摄政王?” “嗯。” 武柔软软地挨着他躺下,用手肘支着头问: “陛下怎么什么都知道?连他身体不好都知道了?” 李善又忍不住笑了,虽然知道她故意拍他马屁,可他还是很高兴,眼睛闪着愉悦幸福的光,说: “朕当然知道了,各国每年入朝朝贡的人有多少,其中不乏仰慕大唐,自愿充当耳目的人。再加上边境守将时常打探,上呈奏报……朕每天那么辛苦的看,眼睛都快看瞎了,总不能是白看的。” 武柔也笑得开心,松了手躺好,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她想了想说: “那我还是撒个谎吧,让高句丽有些顾及,能拖多久拖多久。 那新罗……从善德女王到真德女王,再到这个金春秋,就一直在告状求援,很是没有骨气,想必也没什么本事。 万一它太弱,没有等到陛下打高句丽,它就没了,对大唐多少有些不利。” “嗯……你说得也对。”李善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拖出了疲惫的尾音,渐渐地呼吸声都轻浅了。 武柔转过头一看,见他已经累得睡着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拉过了被子,替他盖好,看着他的侧脸露出了温柔的笑,也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 …… 第三天早朝之后,李善就召集了几位老将军商议攻打西突厥的作战计划。 卢国公程咬金说: “陛下为何不先打高句丽啊?太宗皇帝生前对高句丽颇有遗憾,趁着老臣还能动,先替先帝解决了那些狗东西。” 李善看了一眼他的大胡子,再配上他那双铜铃眼,看着极为霸道固执。 他转而求助似的看向了李绩,问道: “英国公,你觉得呢?先打哪里好?” 谁知李绩看了一眼程咬金,垂下眼睛拱手说: “臣觉得都行,但凭陛下调遣。” 李善有些无语,只能又转过来,细声细语地跟程咬金商量: “老将军,那高句丽朕记着呢。可是西突厥影响西域诸国,那里幅员辽阔,异族林立,情况复杂。 这打仗讲究的知己知彼,如果不趁着有前头对阵的经验,已经基本摸清了西突厥各方势力关系,和贺鲁一些将领的脾性。 等再过几年,万一他们各相争斗,势力又有了变化,打起来岂不是又得重新调查一番? 反观朝鲜半岛上那三个小国,势力已经基本稳定了,无论等多少年,情况皆在大唐掌握之中。所以,朕的意思,破西突厥对大唐来说,收益更大,更迫在眉睫。你觉得呢?”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三章 祸国殃民 程咬金听闻,垂着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颇为遗憾,说: “那行吧,就打西突厥,都交给我,我来点兵。” 他说得颇为豪迈,好似一切难题都解决了似的,可是李善却有些犹豫,温声说道: “老将军,朕是觉得,英国公李绩有对战东突厥的经验。 东西突厥气候和地形都很相似,他可能更为了解。而且回头让他统筹东突厥的降将一起作战,那些降将可能更服他,也更好调度……” 谁知程咬金很是不屑地瞟了李绩一眼,摆手说道: “陛下别瞧不起我,他有经验又如何?唯唯诺诺没个主意!当初太宗皇帝让我留守长安,我没去成!假若让我去,让他留守,说不定高句丽早被灭了!” 李绩本来在袖子里塞了一套用兵计划的奏章。那是他昨天听闻陛下要讨论对西突厥用兵,连夜赶出来的。 此时准备掏出来呢,结果听见卢国公程咬金这么说,他又默默地塞了回去。 他确实不怎么有主意,当年东征高丽,最后那场关键的战役,他本来是劝先帝激进一点儿,迂回攻打平壤的。结果长孙无忌一劝,他就没在坚持了。 后来他们总结,就不该听长孙无忌的,说什么皇帝亲征保险一点儿好,结果两军形成了对垒之势,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最后拖到天寒地冻,粮草不济,只能班师回朝。 李善看了看放置在面前的舆图。 那是一块巨幅舆图,包含了现今知道的所有国家和唐朝疆域内的州县,整块被织在了八扇大的屏风上。 西域那些小国名字,星星点点的撒了一片,现在全在西突厥的控制之下。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选李绩好一些,于是开口道: “老将军,您今年已经快七十了……” “我才六十五!”程咬金几乎瞪着眼睛反驳了回去。 李善几不可见地舔了一下嘴皮子,自顾自地温声劝他: “那西突厥是塞外苦寒之地,风沙大,又缺水……您之前一直镇守普州(今四川地域),后来又一直镇守长安,现在您年纪这么大了,朕实在不忍心……” 程咬金听闻,眼见着那眼睛越发的圆了,几乎是吹胡子瞪眼就要反驳。 正在这个时候,徐怀恩进来禀报: “陛下,褚遂良褚大人说有要事启禀,一定要见驾。” 李善像是得了救星一样,连忙转移了视线,伸手说: “快宣……朕的辅政大臣说有要事,那一定是大事。” 然后就正襟危坐地等褚遂良进来。 于是程咬金一肚子牢骚,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谁知褚遂良一进来便说: “陛下,臣听说,您正让人四处游说,要废王皇后,立武昭仪为后?” 此话一出,皇帝李善便扶了额头,恨不得不曾说过刚才那番话。 他缓了缓,依旧用温和平静的神情,问: “爱卿说的要事,就是这事儿吗?” 褚遂良办板正着一张脸,有些激动地说: “这不是要事吗?先帝任命我为辅政大臣,就是为了匡正陛下的,此时眼见着陛下行差踏错,众人皆不敢言,若是臣再不谏言,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太宗皇帝?” 李善真的不想再跟褚遂良在这个事儿上废话,他就没吭声,只等着褚遂良叨叨完了,就请他出去。 褚遂良见年轻的皇帝一脸不耐,更着急了,往地上一跪,说: “世人皆知武昭仪曾侍奉先帝……陛下是天下共主!那武昭仪若是只是做一宠妃也就罢了,封后?回头陛下要与她一起接受番邦各国的朝拜,岂不是招天下人耻笑? 臣不信,陛下连这点儿厉害关系都想不到,只是被那武氏蒙了心……可见那武氏堪比妲己、褒姒,祸国殃民,请陛下三思。” 李善越听越气,只是忍着没发。 谁知这个时候,程咬金却替他说话了: “我说褚大人,好好的你提什么妲己褒姒的,吉利吗?……要我说,那些女人也不过就是个可心的漂亮女人罢了,有什么能耐?说白了,还不是那些国君无能? 咱们陛下是什么人?咱们陛下脑子清楚着呢……这个……雄才大略!” 他是草莽出身,肚子里没墨水儿,每次要拽文的时候,都会磕巴一下。 然后他十分恳切地看向了李善,微微前倾着身子,说: “刚刚陛下谈论军事的时候,那分析的头头是道,就凭这个,别说娶个妲己了,就是娶个夜叉,他也能给治服了,嘿嘿……是不是,陛下?” 李善抬眸瞟了他一眼,见程咬金用他那大胡子脸,朝着他讨好又憨厚的笑,他扶着额头的手,又缓缓地遮住了半张脸,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刚刚他还说人老来着,这么一闹,多少有些……愧疚。 而且程咬金说话太粗俗露骨了,他有种被扒了衣服的感觉。 可是这个时候,得吭声啊。 他顺势蹭了一下自己尴尬的脸皮,将手放在了案几上,随即淡淡地看向了褚遂良: “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会考虑的,还有事儿吗?没事就退下吧,朕还要跟几位将军商量军事。” 褚遂良咬了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奏章,躬身说道: “还有一事,这是官员调度的名单,陛下不批,尚书台不知如何修改,特来请示。” 不说这个还罢,说起这个来,李善就一肚子的气。 这褚遂良是被韦思谦参走的,回来之后,似乎就对他怀恨在心,这次名单特意将韦思谦从巡察御史,调为清水县令。 顺带的还有吏部侍郎裴行俭,说他资历不够,还需要多方历练,让他这个皇帝指个发配之地。 李善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冷哼,轻声问: “褚爱卿是真不知道如何改吗?朕不信,以你的聪慧和通透,会不知道。” 褚遂良梗着脖子,说: “不知,这份名单是按照陛下的指示,以裴侍郎的官员任用策略定的,从经验,功绩、年纪,多方面考虑升迁调任。臣自以为没有丝毫不妥。除非陛下不准备用裴行俭的法子了,那臣等自会按照陛下的旨意,重新商议。” 李善皱了皱眉头,声音冷硬了许多: “朕说不用了吗?既然如此,朕明示,这规矩章程之上,还有圣旨,朕提拔的那几个人,除非有错,否则一个都不许动。” 他心想,如果照一般人,肯定就会退缩了,除非他不想干了。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大兴土木 谁知这褚遂良就不是一般人,只见他仰起脸来,直视着皇帝说: “陛下这是嫌弃老臣,专门提拔新人取而代之吗?臣身为尚书台右仆射、吏部尚书,许多大臣跟臣抱怨,说陛下不信任功勋老臣,只喜欢毫无经验的年轻人。 以前臣还不信,多替陛下辩解。如今看来,只要陛下属意之人,皆可以网开一面,唯独我们这些老臣惹人嫌了。” 他说着还委屈的哭了起来,抹着眼泪说: “先帝在世时,也没有对臣下如此偏心,陛下……不若我们这些侍奉先帝的老臣,一同请辞罢了,省得说什么做什么,都碍了陛下的眼。” 此话一出,李善头疼至极,不由地扬起了脸无语问天,还偷偷翻了个白眼。 这大殿里还坐着一圈功勋老臣呢!这些领兵的,哪个不比褚遂良老? 程咬金看向了年轻的皇帝,出声问: “陛下……您不会是……嫌弃我比李绩大,觉得我不中用了吧?” 李绩听闻,连忙摆手笑着说: “哪能啊,我只比卢国公年轻六……四五岁而已,咱们差不了多少。” 程咬金却一点儿没听进去,只管瞪着一双铜铃眼睛,在李绩的身上上下打量,然后扯着自己的胡子,冲着皇帝说: “陛下!你是看我这胡子头发白的比他多是不是?不能看外表啊……李绩,拿上你的长枪,我去家取我的朔,咱们校场上比划比划。” 说着,他就起来去拉李绩。李绩只管苦笑着拒绝,也不敢使劲儿。 两个人吵吵闹闹,期间还配着褚遂良的哭声。 李善觉得头都大了,猛地从案几后站了起来,压低嗓音抱怨了一声: “够了,吵得我头疼。” 一下子,大殿内就安静了下来。 程咬金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乖乖地坐好了。 李善侧着身子扫量了殿中人一眼,满身的抗拒,不耐烦地说: “都散了吧,诸事朕已知晓,朕想想,改日再议!” 说罢就扔下了众人,穿过侧门,往偏殿去了。 …… …… 等大臣们走了之后,他直接找武柔诉苦去了: “我真想不明白,前头贬了他的官,长孙无忌也被流放了,他回来之后,安稳了好一阵子。 我以为他开窍了,终于知道跟我一条心了,结果呢?这又开始跟我对着干了?他为什么?……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李善说到后来甚至两手一摊,又气又无语。 武柔看着他不由地笑了出来,用袖子半掩着嘴说: “能把九郎气成这样,他也是有本事的。” 李善仰着头,背着手,疲惫地望天长叹了一声说: “我都怀疑他是一心求死了,什么难听的话都敢说,什么忤逆朕的意思都敢提,是不是捏准了朕不想杀他,存心来气我?” 武柔不用猜,就知道这难听话肯定是关于她的,毕竟李善这个皇帝,除了她这个“污点”,也没别的好指摘的。 她撇着嘴角露出了一抹轻蔑: “我阿耶说过,这文人大多酸腐,不知道茶米一两花费几何,却会变着花儿的将茶米讲出大道理来。 那褚遂良是文坛四大家之一,如今又是文臣之首,他自然把自己看得更高了,什么天地脊梁,文臣表率,他肯定都想过的。” 李善冷哼了一声,转身在她的身边坐下。 武柔正在给未出生的孩子亲手缝制小衣,柔软洁白的料子,细密的针脚。 她想了想将手中的针线都放下,又接着说: “不过……他能这么硬气,恐怕是有了底气了。估计现在在文臣中,对陛下不满的人比较多,有没有什么对文臣施恩的法子,用一用?” 李善板着脸说: “还施恩?治的就是他们,本来就世代公卿了,还想着把持朝政,往里头安排子嗣?回头他们小家倒是富贵无极,我们李家的江山怕是保不住了!” 他说完侧脸一瞧,见武柔直直地看着他,他这才惊觉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颇为懊恼地说: “这日子太烦了,我不该什么都跟你抱怨,凭白扰了你的清净。” 他随手将她放在一旁的小衣拿起来看了看,温柔平和地问: “为什么自己动手做?多麻烦。” 武柔喜滋滋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俏皮地一笑,说: “我觉得这胎是个女儿,想起来就高兴,恨不得心都捧给她。” 李善有些吃醋,微微往后撤了撤身子,用眼角睨着她说: “我和弘儿都不见你这么用心……太偏心了。” 武柔连忙挽住他的胳膊,笑得十分谄媚: “就是因为是跟九郎生的女儿,所以才这么高兴的呀。” 李善听了之后,只管抿着唇笑,脸颊都红了,似乎十分受用武柔的甜言蜜语。 武柔见他心情好了些,抬手摸了摸他的鬓角,又顺着理了一下他的发带,眼神里全是眷恋,说: “只要九郎愿意说,说什么我都爱听。只是这文臣的人心,该拉拢还是要拉拢的,你觉得呢?” 李善微微叹了一口气,坐的端正了,温声说: “我知道,只是对他们宽和,他们就得寸进尺,恨不得事事挑刺做主。你知道,我很讨厌与人争辩。 可是对他们严了,又没了声音,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其实你不说,我也有所察觉。自从将长孙无忌流放之后,朝堂上言路就闭塞了许多。我阿耶在世时,朝堂上、奏章上时常有人谏言,到我这儿,安静的很,这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顿了顿,又说: “哦,前段时间倒是有个谏言的,说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有隋亡之兆。” 武柔一听都懵了,问: “大兴土木?我怎么不知道,陛下下旨造什么了?” 李善甚是无语,抬手指了一下外头,说: “就几个月前,前年不是发了大水,我调了雍州四万人,用三十天修了一下长安外郭么。” 武柔听闻都气到了: “这叫什么大兴土木?该修啊,修了修城墙也有错了?!谁呀他,下旨杀了他!让他危言耸听,沽名钓誉!” 李善一下子就笑了,有人替他骂,心里头瞬间畅快多了,嘴上却说: “不至于,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杀了他,以后谁还敢说话?”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五章 对朕的风评如何? “说得也是。” 武柔亲亲热热地挽着他的胳膊,笑得温柔似水,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亮,又补充了一句: “陛下英明。” 李善其实并不喜欢谄媚迎奉的人,只是他爱武柔,自然而然地就希望武柔爱他。 对于他来说,整个天下跪在他的脚下,喊一万遍“陛下英明”,都不及武柔矫揉造作地喊上一句。 即便他心里知道,武柔有时候是刻意的在哄他,他还是开心地不行。 这会儿他终于憋不住了,直接仰着头笑出了声,甚至有些冒傻气。 武柔盯着他好看的下颌线,正在好奇他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李善更来劲了,接着吐槽道: “你不知道,今日我本属意李绩做领军大总管,那卢国公程咬金非要争。 他那个人,争强好胜都出了名了。当年就因为钓鱼不行,被阿耶提了一句,他就苦练三六九,硬是让人承认,排了个大唐第四。 今日我光想着要劝他放弃,实不该提他的年纪,这一提坏了,怎么也劝不回来了,最后甚至闹着要跟李绩比武。” 说着,他又愁肠百结地叹了口气: “一个两个的,吵得朕头疼……” 武柔想了想,确实也没有什么劝说的办法,于是问: “卢国公也不听陛下的话,但是听起来,陛下倒也不反感他们,为什么?不怕他们夺权吗?” 他们,指的是武将。武柔一直看在眼里,李善对武将的宽容度,明显比文臣要高很多。 李善理了理思路,耐心又温柔地解释说: “这文臣和武将不一样。武将更看重个人武力和功勋,尤其是这些名将,子嗣若是不行,他们自己比谁都看不下去。 尤其打仗是死人的事情,若是能力不济,送上战场就是送命,他们绝不会挖空了心思,把自家的无能子弟送上战场。 他们顶多,也就是安排一些宿卫宫城的闲差,离皇权近一些,靠忠诚获得升迁。” 武柔眨着好奇的眼睛,又问: “那陛下就不怕他们不忠吗?武将不忠,后果可比文臣不忠,严重多了。” 李善笑了笑说: “那怎么会?不忠只存在在利益相悖之时,只要朕让他们有仗可打,有功勋可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何不忠?” 说着,他眸光晃了一下,望着虚空处似有忧愁,淡淡地说: “若是哪一日,仗打完了,那就要想忠不忠的问题了。” 武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武柔才出声问: “那陛下现在准备怎么办?听起来这两件事情,都不好处理。” 李善有些疲惫地揉了一下太阳穴,垂眸说: “那还能怎么办?目前来看,只能顺着了,先顺着再说……” …… …… 李善诏了裴行俭进宫对奏,还是像第一次召见一样,在皇宫内苑的山水之中。 皇帝的仪仗远远的排在后面,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踩着园中幽径,边走边聊。 裴行俭见皇帝闷闷不乐,愁绪上了眉头,于是很有眼色的先开口道: “陛下,是不是吏部拟的官员调动名单,让陛下为难?其实臣无所谓,到哪里都是为大唐,为陛下效忠。” 李善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反问道: “最近朝中对朕的风评如何?” 裴行俭眼皮子跳了一下,连忙躬着身子,开始支支吾吾:“这个……陛下……” 反正“陛下”了半天,就是没有下文。 年轻的皇帝微微侧过了身子,用清亮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温和地说: “你想好了再回答,若是答得不好,可能调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裴行俭偷偷地咬了咬腮帮子,终于下定了决心,拱手说: “臣年纪轻,跟老臣们不熟,杂七杂八的东拼西凑,做不得准,但既然陛下问了,臣就说说臣的感觉。 最近因为陛下有意废后,长安城中沸沸扬扬。许多人觉得陛下是被美色迷昏了头,以至于在用人之事上,也不讲道理:好像凡是支持武昭仪的人,都会被重用,不支持的都会被陛下贬黜。 再加上,之前像李义府这样官声不好的人,也得到了重用,所以有些人就觉得,陛下……远贤臣,亲小人。” 他话回的相当干净利落,可是说完之后,他头也不敢抬,冷汗都下来了,腿肚子都在打颤,准备迎接皇帝的大发雷霆。 可是谁知年轻的皇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又问: “那你们这些被朕提拔的人,如何想?” 裴行俭猛地抬起了头,眼睛中闪着明亮的光,激动地说: “我们当然不这么想了!您不知道,当初我的很多同僚,还懊悔自己没有早生几年,错失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如今陛下不拘一格,有意提拔新人,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您是我们的光!是我们的希望! 武昭仪的事情,只不过是陛下的私事,恰巧混在了这时机之中,让陛下的英明有了一丝可以诋毁的缝隙。他们不过是利益受损,拿着这个攻击陛下的任用政策罢了。” 李善听闻,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狂热,不似是拍马屁,于是放心地收回了目光,说: “让科举制度走上正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万事开头难。如今褚遂良说你们资历不够,升迁太快,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所以,朕打算应了,等过几年,时机成熟,再调你们回来……这话你私下里讲与韦思谦他们,朕不想再多费口舌。” 裴行俭立时止住了脚步,郑重地躬身行礼,应道: “臣,遵旨。” 李善微微点了点头,两个人又走了两步,此时恰巧又是秋季,苑中菊花开得灿烂,搭配着颜色焦黄或者红了的几处树丛,甚是养眼。 李善微微扬了下巴,深呼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似是将胸中郁气都吐了出去。然后拖长了尾音,试探着问: “你对……边境事务有何看法?” 裴行俭眨了眨他那双大大的眼睛,似乎有些懵,老实地说: “这个臣……不曾想过。” 年轻的皇帝一边走一边说: “你以后可以多想一想,朕准备调你去西川都护府做个长史,西川现在由安西大都护府管辖,原先是先帝在西突厥设立的第一个都护府,那地理位置更接近贺鲁叛党的前线,人员情况复杂,也更容易了解情报。” “陛下是想让臣打探军情,协助大军西征?”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六章 还真是个人物 裴行俭有些慌,这暗探的事情,他没做过啊,实在是没有信心。 李善很是随意地摆了一下手,动作优雅又威严,裴行俭盯着他的衣袖,瞳孔都不自觉地亮了一下。 然后就听见皇帝声音温和地说: “能帮就帮,但那不是最主要的。朕希望你去了之后,能摸索出一套能让都护府有效治理的法子来。 朕少时,就考虑过这个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了,朕深知打仗不是长久之计,大唐再富裕,也经不住连年消耗。 可是不打,那些番邦异族,不善生产,贫瘠苦寒是常态,皆视我大唐腹地为羊脂肥肉,一旦稍有不济,就要铤而走险,以命抢夺。 有句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所以,最好是接管他们的土地,让他们好好呆在家里。这也是为什么,朕支持开疆拓土的原因。” 裴行俭一边听,一边思索,这个时候不禁困惑地歪了脑袋,问道: “陛下……臣还是有些茫然,这都护府已经建立了,每个都护府都有大唐的驻军上万之众,可随时镇压叛乱。臣不知,臣还能做些什么为陛下分忧……” 李善停住了脚步,侧身微微笑了一下,问: “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裴行俭脑海中一时间浮现了自己很多事情,最后斟酌着回道: “有些许实干之才?……忠心?” 年轻的皇帝笑了笑,似春风拂面,肯定地说: “确是如此,但现下朕最看重的,是你性情疏阔爽朗,善结交。” 裴行俭看着皇帝的眼睛,愣了一瞬,随即霎时间脸红了,他不自在地晃了晃垂着的双手,笑着说: “臣这点儿小癖好,倒让陛下赏识成优点,实在是惭愧。” 李善微微笑了笑,一边走一边说: “都护府,说到底还是要依靠他们当地人自治,咱们大唐对他们的土地、语言、习俗到底是隔着一层,了解不深,擅自插手容易造成混乱。 也正是因为如此,像西突厥这样地域广阔,异族林立,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更是难以把控。 朕一纸册封诏书倒是容易,说谁是王谁就是王,可这个王,有没有治理能力,能不能团结服众,朕是一概不知,朝中也无人知道。” 他说着转过了身,微微倾着身子,伸出了手指,虚空点了一下,对着裴行俭小声说: “就好比大前年,西突厥的老可汗身死,其子与贺鲁发生冲突。朕按照惯例,一纸诏书过去,册立其子为王,可惜有什么用?他根本不是贺鲁的对手,凭白让大唐丢了颜面。” 裴行俭本来身量就不高,再在皇帝面前躬着身,当李善转过身,悄声对他说话的时候,直直压了他一个头。 这让裴行俭瞬时就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心脏砰砰跳,根本不敢动。 只听皇帝温和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 “你将你善结交的本事,用在那里,融入他们,跟他们交朋友,摸清他们的人际关系和底细,替朕找些可靠的有才之士,就是帮了朕的大忙了。” 皇帝又抬步走了,裴行俭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抬头高兴地说: “陛下,这事儿臣在行,微臣一定不辱使命!” …… …… 几天之后,武柔替下朝的李善更衣换装,一边忙碌一边随口问: “陛下,武将出征,是不是还得托关系啊?” 李善愣了一瞬,想了想说: “托什么关系?朕只听说过托关系逃脱募征的,竟还有人抢着要这要命的苦差事?” 武柔将他的腰带解了,放到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歪着头绕过了他的背后说: “总有人想建功立业,为大唐为陛下尽忠么,就好比卢国公程大将军。” 李善伸着胳膊,等她退衣裳,侧过了脸有些诧异: “朕不是已经答应了他的行军大总管了吗?他还是托人找到了你这儿?” 武柔摇了摇头,叹息说: “倒也不是他,是一个叫苏烈的中郎将。今日裴行俭的夫人进宫来辞行,跟我讲了他的故事,我想了想,她话里话外,就是想我替他说话的。” 李善在武柔的服侍下换了舒服的常服,他单手扶着肩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胳膊,等宫人们都退下了,才优雅地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双手放在膝盖上,问: “怎么说?” 武柔也挨着他坐下,两个人面对着面,十分认真: “她说,这个苏烈,早年间跟随太宗北上,攻打过东突厥,给李靖大将军做过前锋,当时他冲锋陷阵,活捉了颉利可汗,立了好大一功,而且凭借此功,由折冲都尉升了左武……屯卫中郎将。” 李善微微眯了眯眼睛,思索着问: “你想说的是左武侯,还是左屯卫,还是左武卫……” 武柔眼睛直了一下,随即问: “负责护卫皇帝出行安全的是哪一支禁军?” “左武侯。” 武柔十分头痛地挥了一下手: “对,就这个。哎呀……这些名字取这么相近,我分不太清,回头改了它吧。” 李善笑着说: “行,我也觉得不太方便,回头你想个名字,想好了我就改。” 武柔点了点头,随即想着前头的话茬: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对,他做中郎将做了二十年,后来知道西突厥贺鲁叛乱,他就一直请命上前线迎战,可是不知道为何,总是没有回音。” 这履历,让李善有些耳熟…… 可是最近为了布置西征的人手,他看了、听了太多人的履历了,一时间想不起来,于是又问: “东征高句丽时,他去过没有?可曾立功?” “这倒是没有,我听裴夫人说,他对高句丽没兴趣。因为他早年间在老家冀州务农,那个时候,时常有突厥人南下侵扰劫掠,他的夫人和一双儿女,就是那个时候被突厥人杀了。 当时他组织了乡民奋起抵抗,勇猛异常,杀了好多突厥人,传到太宗耳朵里被太宗皇帝赏识,才封了匡道府折冲都尉。 后来他又因着国仇家恨,才跟随大军去打了东突厥。攻打高丽那回,让他去他没去,说不想去。这些年一直在长安做中郎将,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李善越听越熟悉,用虚握的拳头轻轻地磕着自己的额头,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问: “他是不是字定方,苏定方?” 武柔眼睛都大了一圈,诧异地说: “对,看来这个人还真是挺有名的,陛下连他的字都知道。” 李善微微松了一口气,说: “他啊,父皇在世的时候,我听父皇说起过他。 隋朝末年的时候,到处都是流民贼寇,他当时还是个小儿,就跟着他父亲四处打仗,保护乡民。后来他父亲战死,他应了当地县令的请求,接过了保护乡民的责任,可能当时还不到二十岁,但是打的周遭谁都不敢去,十里八乡都靠他庇佑,在当地很是有些名望。 也就是因为他有名望,即便在家务农,乡民也都认他,后来才能在贞观年间,突厥人入侵的时候,顺利组织起军民做了抵抗,将那股突厥人杀了出去,父皇因为听闻了他的事迹,才封了他做折冲都尉。我就是不知道,他竟有妻儿死在那场战乱中。” 武柔听得很是入迷: “还真是个人物,陛下多跟我说说他。”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七章 这日子过得 李善无奈地摇了一下头,说: “他是个犟种,我行我素的。我听父皇说,当年大唐在各处收拢割据势力,一边武力征服,一边吸纳各种人才。这个苏定方在冀州那一块割据势力中,做中级将领,颇有些军功,是个名将。 按照惯例,冀州势力被瓦解之后,对他这种人肯定是拉拢为主,绝不会亏待。谁知道他年纪轻轻,竟然不想建功立业,倒想回家务农,谁说也不听。 再后来,就是北上打东突厥的时候,他作为前锋将领直捣王帐,颉利可汗被拦截活捉。 父皇没有杀了颉利可汗,而是对突厥用拉拢政策,往中原腹地迁移了上万突厥人,以图瓦解突厥的军事力量,让他们不再有能力南下侵扰。 结果这决定苏定方十分不服,不管当面还是上奏章,说的话都特别难听,气得父皇……” 他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一根手指,说: “哦对了,我记起来父皇是什么时候跟我说得这些了,就是当时突厥那个什么王子入行宫刺杀的时候。” 武柔顿时眼睛一亮,激动地说: “那个时候啊,我知道我知道……当时你们在行宫,消息传到了太极宫里,大家都觉得后怕,都说先帝要清算异族人,吓得阿瑟斯那个高昌人每天魂不守舍的。” 李善也有些兴奋,说: “对,就是那个时候,那突厥王子做御前的轮值侍卫,而苏定方当时是左武候中郎将,随行御驾,负责外围巡逻,当时就是他抓的人。 你可不知,他抓了人之后,见了父皇的面儿,那当真是一点儿面子都没给,说父皇自大,什么狼崽子都想拉拢,结果被刺了活该什么的。” 武柔顿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她是知道李善的,这些话肯定是已经经过他修饰的,那原版的得难听成什么样? 武柔不禁夸张地摇了摇头,看着他说: “能这么跟太宗皇帝说话,我真是佩服他,他就不怕死吗?” 李善思索了一瞬,说: “我观他那个人,九族他一个没有,官儿也不惜得当,死也是真的不怕。往那儿一戳,就是一股子倔强劲儿。” 他说着,还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武柔,揶揄道: “你别说,你跟他还真有点儿像。” 武柔听闻伸手打了他胳膊一下,娇嗔地笑着说: “我哪儿有那么大胆?……你快说,后来怎么样了?……嗯……” 她曲指搭在唇瓣上,目光向上,努力地揣测说: “……太宗皇帝下令打了他一顿?” 李善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笑得温柔又得意: “这你可猜错了,父皇当面没吭声,只是私下里跟我絮叨了他很多,能骂想骂的都说了,就是什么都没做。 他是一代英主,虽然脾气大,但是关键问题上理智总是占上风,他知道苏定方没说错,又是为他好,又怎会降罪呢?” 武柔温柔小心地温: “那九郎怪他么?如果他请命要上战场,你同意吗?” 李善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说: “我为何要怪他,只要他愿意去,那便是为了大唐抛头颅洒热血,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今年多大年纪了?” 武柔挽着他的胳膊,笑着说: “我听说四十九了。” “嗯……那在一众大将中,算是很年轻的了,从前我还以为他不屑于建功立业呢。 对了,他跟裴行俭什么关系?怎么是裴卿的夫人来求情?” “裴行俭不是做过左……屯卫仓曹参军吗?十二卫禁军的衙门都在一处,他们就熟了,那苏定方还教裴行俭兵法呢,算是他半个师父。” 李善听闻,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说: “朕没看错人,裴行俭真是有能耐,跟什么样的人都能做朋友。” 说罢,他就顺势往榻上一歪,枕在了武柔的腿上,惬意的闭上了眼睛,蜷缩着身子像个小孩子,不一会儿呼吸声就清浅了。 武柔轻轻地用手指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心疼地看着他熟睡的表情,见他好似连那眼睫毛都带着疲倦,不由地在心里头叹了一口气: 要想当个好皇帝,还真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情呐。 …… …… 商量完出征人选,又得考虑粮草调拨,调多少,从哪儿调,预计打多久,都需要联合朝臣商议。 那几日,李善每天都忙到很晚,有时候甚至要留兵部和户部的人在宫中吃饭,留宿。 甚至等朝臣们都休息了,他自己还要点灯熬油的批阅奏章。 这个时候武柔已经快临产了,扶着肚子就坐在他的身旁,帮他整理奏章,研墨。 李善手执御笔,在纸上快速的写了几个字,扭过头看见她,有些惊异: “哎,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么,怎么还在这里。” 武柔对着他温柔的一笑,撒娇似地说: “整日不见你人,我和孩子都想你了,假公济私陪陪你,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李善听闻,脸上出现了些许愧疚和疲惫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哎……这日子过的。” 他虽然嘴上抱怨,但是眼睛不停,手也不停,一边忙着自己的,一边说: “你要小心,千万不要像生弘儿的时候,再出什么意外,我这儿关乎大唐国运,马虎不得,这些日子顾不得你了。” 武柔骄傲的一抬头,说: “我知道,陛下放心吧,我是谁?我还能在同一个坑里栽两回?” 正好这个时候,李善将自己的大印一盖,将处理好的奏章放到了一旁。 那份奏章的规格比寻常的要大很多,足有两拃长,全摊开了看好大一幅,上头的小字密密麻麻,还配有手绘的地形图,调兵方位,看着颇为震撼。 武柔微微前倾了身子,将那份奏章往自己的跟前拉了拉。 见上头末尾处,一大堆大臣的名字和印章,再配上皇帝的批语和大印,黑色红色交错好多人名。 她知道这是他们多日讨论出来的结果,不由地开始研读起来。 “哦原来时间这么赶,是为了不影响秋收农时……今年麦谷的产量挺好啊。” 忙碌的李善“嗯?”了一声,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之后,就接话说: “不仅如此,还得在天冷上冻之前撤兵,要不然损耗太大,从来都是如此。” 武柔点了点头,眼睛看着那上头都没有抬: “哦,也是,这冬装也省得准备了,省钱省力……哎不对,从来都是如此,那岂不是还没有出兵,对面就知道大唐的计划了?不怕他们想法子应对吗?”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八章 抱怨 李善微微摇了摇头: “打仗打的就是消耗,各地府兵平时就在家务农,是主要劳动力,若是不顾及农时,良田荒废,光靠丰年的库存,能打几回?再说短兵相接,提前能有什么好应对的,还不就是多备些粮草,多召集些人。而这些东西,大唐不惧。” 武柔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问: “哎,陛下,我记得你说过,这仗主要靠边境的都护府和回纥人出兵,怎么感觉……这跟你当初计划的不一样?” 当初李善计划由李绩带兵,由他统筹调遣原先归降的东突厥将士,瀚海都护府和燕然都护府都是原先的东突厥旧地,离西突厥近,调兵方便,地形、作战方式也更熟悉,从京中调派一万禁军做主力也就够了。 现在改为左右屯卫共四万人出征,差距着实不小。 李善侧眸看着武柔跟前的那幅奏章,直了直酸痛的腰,颇为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换将了。程老将军的征战履历,大多是大唐腹地的收复讨逆之战,与边境外族的作战经验不多,后来又镇守西南……他自己习惯调遣大唐军士,说不喜欢跟外族打交道,朕只能配合他。” 武柔听闻,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盯着李善的眼睛: “这……妥当吗?” 这种事情是可以随意迁就的吗?武柔心想,若是让她做主,哪有她迁就属下的份?给他惯的! 李善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说: “放心,每个将领都有自己的作战风格,身为帝王,遣将用人不宜过多插手细节,尽量配合,稳定后方才是取胜之道。他也是名将,换个打法而已,不至于打不过。” 武柔不置可否的偏了偏头,掀起那份奏章看了看,见墨迹已经干了,便合了起来,放在了它该呆的那一摞里。 她有时候真替李善这性子着急,动不动就退让,就迁就,但是转念一想,若不是他这个性子,也不容不下她这种人啊。 武柔再抬眼,看着李善的眉眼又多了几分温柔和喜爱。 她故意凑近了他,但是也不敢太挨着,怕挤了他的胳膊,妨碍他处理公务,然后故意带着些谄媚,甚至是做作地说: “九郎……你怎么这么好呀。明明忙得要死,还要解答我的疑问,也不嫌我烦。我阿耶当初对我都没有这么多耐心呢。” 李善的身子僵了一下,提着笔心虚地瞧了她一眼。 其实他是有些烦的。尤其是在前头跟朝臣们争论了那么久之后,他回来连嘴都不想张。可是…… “我怎么能嫌你烦呢。不能我一有烦恼就找你抱怨,回头你想同我说话,我却嫌你烦了,做人哪有这等行事?” 武柔撇着嘴笑了,尤其是看着他那心虚的表情,笑得更欢了。 最后实在忍不住,双手扒着他的胳膊,直起身子就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李善被拽地趔趄了一下,只管浅浅地笑,窃喜中带着羞涩,低头一看笔尖戳在了奏章上,留下了墨点,又佯装生气,用好看的眼睛瞪她。 武柔连忙拿了过来,笑着积极地说: “下官马上替陛下誊抄一份,马上!” …… …… 李善心知自己不擅长征战,既然不能跟自己的父皇一样帅军出征,但是对军队的重视却不能少。 五月末,正值夏日暑伏,他穿着庄严的皇帝冕服,一路仪仗随行,羽林开道,去玄武门为出征的将士送行。 声势这般大,虽然不是每个将士都能面见他,听见他说话,但是城门上,他对着程咬金敬酒,郑重嘱托的样子,低下的将士们却都看见了。 “陛下放心,大唐军士,所向披靡,一向如此。”程咬金甚是豪迈地一举马槊,底下的军士便得了信号,齐齐呼喊: “大唐!大唐!大唐!” 李善侧脸看了看城下。 禁军统领各地府兵,不是小卒,各个骑着骏马,甲胄在身,此时高举手中武器,士气高涨,比之当年父皇在世时,也不遑多让,心中多少有些动容,甚是慰藉。 他双手一抬,端庄作礼道: “那便辛苦老将军,和众位将士了。” 大军开拔,之后,便是一月一封的前线军报。 总有捷报送来,说攻占了哪座城池,又杀了敌兵几万,李善虽然欣慰,却不见多高兴。 武柔问他为何,他说,捉住叛贼贺鲁才是主要目的,这些只能算皮毛小利,不值得高兴。 在这期间,朝中也没有闲着,武柔生了女儿,皇帝高兴,一生下来就册封了公主,名号安定,取安定四方之意。 又为了稳定朝中闲言碎语,说他嫌弃老臣,任用奸佞,他专门选任反对立武柔为后的韩瑗为侍中,一把年纪的老臣来济为中书令。 这两个人选,是他和武柔商议了许久定下来的,这两人一个孤僻自傲,一个迂腐陈旧。 虽然反对李善立武柔为后,但是跟褚遂良、长孙无忌这种有私心的又不是一路的。 他们是真觉得李善不该这么做。 事实上,李善和武柔也知道自己理亏,对于这种臣下虽然觉得烦,但是不至于嫌恶。 所以前头他们给皇帝劝谏完,后脚武柔就送了财帛赏赐,称赞他们忠心耿耿,难能可贵。 闲话散了,武柔立后的事情也做成了。 到了冬天,西征的大军依旧没有擒获贺鲁的消息,请求班师回朝。 李善看着军报,气得绷着嘴半天都没动静,但是依旧在回复中写: “准,既已重创贺鲁党羽,贼首贺鲁可徐徐图之。” 写完他就将笔撂下了,跟武柔抱怨说: “这个程咬金,当初口口声声说,若是他,征伐高句丽绝不是现在这个结果,结果呢?西突厥成了高句丽第二了,跟高句丽的情况一模一样!气死我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武柔正逗着女儿玩,见他气的直踱步,随意搭话道: “回来治他!他犯得错,陛下气什么?反正大唐也没吃亏,回头将他罚了消气便是,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善气堵,刚想发作,回头看见武柔抱着孩子,笑得十分开心。 那是她心心念念的女儿,又神奇地长得有些像当年的晋阳公主,他的妹妹犀子,夫妻两个高兴极了,每日亲着抱着都不够。 快乐和温馨几乎要从母女俩的身上溢出来,李善看着这一幕,焦躁的眉目一下子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