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途风华录》 1、寒夜(1) 素音世家的宅院内,重重檐角斜飞入夜。 后院存放药材的仁心斋前,初宁深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求嬷嬷好歹通融一下,九尘草原本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我娘旧伤复发,需要这药止痛。嬷嬷高抬贵手,也算是救人一命。” 以驭灵奇术闻名天下的素音世家,府邸建在东齐临都城内。临都靠海,二月里的夜间,十分阴寒湿冷,风卷着她单薄破旧的衣衫,冻得通红麻木的手指死死掐住手心。 那许婆子咧开半边横宽的嘴,伸出一根小指剔了剔牙,对着初宁的方向随手一弹:“你娘是哪个?哦~~想起来了。”许婆子脸上露出夸张的嘲笑:“啧啧,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莫不是最近偷多了汉子,身子吃不消了吧?放心吧,都说贱胚子命硬,死不了,别急着哭丧。” 她的母亲素天心,原本是素音世家百年难遇的、天资极佳的女儿,传闻她出生时,象征驭灵之力的元魄珠就已经隐隐可见,而这家里的寻常子弟,往往要苦修到十来岁,才能凝成元魄珠。 素天心曾是这府邸中最璀璨耀眼的明珠,十五岁时,就已经奉父命前往周天子的王宫中主持祭祀,不料祭祀典礼的日期过后,素天心满身是伤、狼狈归来,还带回了一个私生的女儿。明珠蒙尘,境遇比路边的石子还要悲惨,现在,就连府邸里随意一个做粗活的下人,都敢在她们母女头上,踩上一脚。 听见如此恶毒的言语,初宁几乎就要忍耐不住,直想上前甩她一个耳光,可是想着母亲疼痛难忍,不得不生生忍下这口气,再次开口:“嬷嬷……” “别在我面前嚎丧了,”许婆子不耐烦地打断,“大小姐养的那只幽凰,这两天胃口不好,我得给它一粒粒地选细米去,你那娘,什么旧伤,疼就忍忍,忍不住就早死早超生。早知今日,当初就少做点下作事。” 现在的家主,是素天心的二哥素遇。那许婆子不过是个管杂物的,有机会在素遇嫡出的大小姐面前献殷勤,早欢喜得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她把仁心斋库房的门推拢,“咣当”一声重重地落了锁,走出几步,扭头指着初宁:“你这下作胚子,可别想趁我走了就偷拿,让我知道了,禀告主子打折你的腿。” “嬷嬷,求你帮帮我们……”初宁上前,扯住许婆子的衣角。 “滚,滚,”腰圆体壮的许婆子,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推,“你那脏手,没得让我沾了晦气!”转身急忙忙地走了,手里还不忘牢牢地护着留给幽凰的细米。 初宁踉跄着后退几步,抬手挡住扬起的灰尘,对着许婆子匆匆远去的背影,说了一声:“臭气熏天。”手放下时,下颔尖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半点哀苦神色,脸颊上一处弯月形的小小疤痕,在月下竟泛出一点清冷翠色。 “你不让我拿,我便不拿么?”初宁微微眯起眼,垂下的衣袖里,两根手指间夹着一张略略泛黄的纸签,签上的金粉荧荧发亮。 求人不如求己,在这能把人生吞活剥了的世家府邸里,初宁最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她强忍怒意,与许婆子磨了这么久,便是为了在她匆匆离去时,把开启库房大门用的纸签拿过来。 素音世家以驭灵奇术闻名,自然不像寻常世家那样用锁,各处门窗大多是设了禁制,府中下人凭着从管家那里支取的、用金粉描了咒语的纸签开启。初宁看看四下无人,便要把纸签贴在门环处探出的鲤鱼头上…… 正在此时,一个娇俏女声压低了嗓音说道:“幽凰,待会小心点别踩了那些地锁,里面有爹爹设下的禁咒,要是踩了有焚心火的,烧坏了你的尾羽可不好修补。咱们悄悄地去看一眼就走,给爹爹知道了要骂的。” 2、寒夜(2) 初宁听见这声音,暗道不好,四下张望想要找个地方避一避。府邸后院正中,是一棵高大的影木,树叶闪烁如星光一般。初宁侧身躲在影木投下的暗影中,收敛气息,向外看去。 素遇的正妻,是东齐王室的公主,虽然只是宗室之女,但自幼在王太后身边长大,当年便是从宫中嫁出来的。素遇与这位安康公主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便是许婆子口中的大小姐素锦瑶。 此刻,素锦瑶正带着她的灵宠幽凰,偷偷摸摸地向紧挨着仁心斋的兽苑走去。那幽凰有着上好锦缎一般的尾羽,长长地拖曳在身后,身下却只有一足,走起来一跳一跳的,尖而长的嘴像北方草原人常用的弯刀一般,向下勾着。 初宁忽地想起,听说大概半个月以前,素遇亲自外出,据说抓回来一只十分珍奇的小兽,在兽苑里单独辟了一间屋子关着,不准任何人随意靠近。东齐向来看重驭灵之术,王室中人尤其钟爱珍稀少见的灵兽。府里人私下里猜测他的意思,多半是要在齐王寿辰时,当做瑞兽献上。 看样子,这神秘的瑞兽,连这位大小姐也还没有看上过一眼。 影木的枝叶,遮住了初宁的气息,素锦瑶从她面前经过,竟然全没察觉。幽凰踱到初宁藏身的影木前时,歪着头看向初宁的方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音。素锦瑶立刻回身扯了它一把:“别叫,快点跟上。” 一人一鸟进了兽苑,素锦瑶熟练地取出纸签,贴在兽苑门环上方的白鹤之上。那纸签金光耀眼,一看便知是出自灵力充沛者之手,想必是从她父亲那里取来的。素锦瑶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便是“叮”一声轻响,兽苑的门便开了一条小缝。 素锦瑶极轻地欢呼了一声,推开门。 初宁借着月光也看过去,空旷的室内,放着一只一人多高的铁笼,笼内乍一看却像是空的。笼子一角,蜷缩着一只小小的、浑身纯白如雪的小兽。耳朵很长,从脑袋两边垂下来,尾巴却极大,如旗帜一般在身后微微摇动。 素锦瑶向前几步,嘴里不自禁地轻声说道:“好可爱哟……” 身后的幽凰立即发出一声不满的尖啸。张开双翅便要去扑打铁笼。 在东齐,每个出身世家的驭灵者,都会选择自己的灵宠。灵宠与主人之间,心意相通、亲密无间。这只幽凰自出了蛋壳就跟着素锦瑶,此时看见主人对别的灵物满口赞叹,竟像小孩子似的心生妒意。 “幽凰,别闹!”素锦瑶轻叱一声,眼睛仍旧盯着那只小兽,“哪有爹爹说那么凶险,就是骗我的,怕我要借去玩。”说话间,她已经又拿出一张纸签,贴在铁笼上,片刻过后,铁笼竟如凭空消失一般不见了,纸签飘飘忽忽地落在地上。 素锦瑶眼神闪闪发亮,蹲下身子伸手去摸那小兽,手将将要触到小兽的头顶时,那小兽后退几步,忽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啸声震得院中树木哗哗作响,素锦瑶被这一声震得头昏眼花,耳中嗡嗡直响。 初宁虽有影木遮挡,也觉得被这一声震得无比难受。那啸声带起一阵风,卷动影木的枝叶,向两边散开。月光直射下来,初宁暗叫不好,没有影木的枝叶遮蔽,素锦瑶回头便看得到她。 来不及细想,那一小团白影已经向初宁的方向直冲过来。素锦瑶回过神来,高声呼喝:“幽凰!拦住它!” 3、寒夜(3) 幽凰张开双翅,斜斜飞起,半空中兜了个圈,想抄在前方拦住那只不知名的小兽。那小兽停住脚步,像是害怕了一般向后缩了缩。 半空里,幽凰发出两声得意的“叽咕”声,转个弯便要俯冲下来。正当它冲到小兽头顶,伸出指甲尖尖的爪子要去抓时,那小兽猛地抬起头,对着幽凰吐出一大口痰来。 离那一兽一鸟最近的初宁,看得几乎呆住,没想到这只小兽竟然使出这么无赖的法子。幽凰最爱惜自己那一身锦缎似的长羽,觉出那痰挂在自己身上,下意识便要回身甩掉。 就在这一转头的瞬间,小兽伸出爪子直插向幽凰的眼睛。幽凰躲闪不及,已经失了平衡,小兽将硕大的尾巴“呼”地一甩,正拍在幽凰头上,可怜从出了蛋壳就被人捧在手心的幽凰,直挺挺地飞了出去,正砸在影木粗大的树干上,滑落在初宁脚下。 那小兽一呲牙,露出个奸计得逞的笑容,转身便要走。 素锦瑶知道自己闯了祸,心急之下对着初宁高声叫道:“拦着它呀,别让它跑了……” 初宁心知今晚已经无论如何跟这起麻烦事搅在一起,说不清了,这忙由不得她不帮。可她既没有可以驭使的灵宠,也没有可以施行咒术的纸签,不过略一思索间,那小兽已经瞄着院墙弓起脊背,准备跳起。 头顶影木枝叶被缠斗的风搅动,沙沙作响。初宁忽地心头一动,返身攀上影木,折下两段树枝后又飞快地跳下。她想起影木能够遮掩身形气息,想必枝杈也能扰乱灵兽的五感,于是挥动那两根树枝驱赶小兽。 见识了小兽的狡诈凶狠,初宁并不伸手捉它,方才那么大的啸声,很快就能引得人来查看究竟,只要支撑片刻等到人来就行了。 初宁的法子果然见效,小兽辨不清方向,便露出几分焦躁神色,前后左右地试探了几次,却不敢贸然跃起,只在靠近初宁时发出一声满是疑惑的“咦”。初宁听见那一声,只觉得不像兽类的声音,倒像人在说话,却来不及多想。 就在此时,兽苑围墙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素锦瑶拍手笑道:“太好了,爹爹带人来了。” 小兽十分灵活,初宁无暇分神,她在素音世家长大,却从不被允许练习任何驭灵法术,所知的一切都是母亲一字一字告诉她的。此刻纵使凭借影木天然的强大灵性,也觉得十分吃力。 听见素锦瑶那一声欢呼,初宁忍不住在心里抱怨:有时间笑,怎么不赶紧过来用纸签封住它。 那小兽显然也听见了素锦瑶的话,停下脚步静静地站了片刻,忽地往初宁身上直扑过来。初宁下意识地便把影木树枝档在身前,可那小兽急转了个弯,一口咬在初宁手臂上。初宁吃痛,却强忍着不愿把它甩开,抬起另一只手去捏它的尾巴。方才几番拦挡间,初宁已看出,这小兽全靠那毛茸茸的大尾巴掌控身体的方向。 小兽却不给她机会,见她来抓便松了口,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兽咬了初宁这一口后,好像那影木的迷惑作用就失效了。兽苑的大门“咣当“一声被推开,那小兽却理也不理那些追来的人,弓身发力往院外跳去。 素遇满面怒气地大步走进来,紧接着,安康公主也急匆匆地走进来。 安康公主一进门便抢在丈夫前开了口:“瑶儿,这里是怎么回事?” 素锦瑶撇一眼父亲,又看看自己的母亲,安康公主语气虽然严厉,眼神却在悄悄地暗示她说圆滑些。 她向后缩了缩,抬手指向初宁,扁了扁嘴巴像要哭出来:“爹爹,她……她把这屋子里关的东西放走了。” 4、寒夜(4) 初宁抬头瞄了一眼素锦瑶,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资质其实不过平平,演技倒是不错。刚刚还手忙脚乱地叫自己帮忙,转眼就想拉自己做替罪羊。 满院子的人,都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瞧着自己,像是迫不及待地等着看素家的家主如何发落这个“小杂种”。 初宁在这关头,竟然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缓缓地开口:“大小姐,我跟那笼子里的小畜牲又不沾亲戚,平白无故的,放走它做什么?” 一句话说得素锦瑶涨红了脸,“你……你……”了几次,直觉初宁是在骂自己,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素遇的妾室兰姬,也站在人堆儿里,此时轻轻笑了一声,接口说道:“天心妹妹有好几年不在大家面前开口说话了,生的女儿倒是伶牙俐齿的。你说自己没放走那只讹兽,那怎么胳膊上的伤口,看着很像是被小兽咬伤的呢?” 兰姬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说话时习惯一只手捻着耳垂,身子摇摇晃晃,看在安康公主眼里,分明就是一幅搔首弄姿的样子。 初宁知道这一妻一妾之间并不和睦,兰姬看似质问,却是在给初宁提了个醒,原来那是一只讹兽。初宁微微低头,从小到大,她忍得够多了,忍到母亲在家中生病,想用一点最常见的草药都不能的地步。这一次,她不准备再忍了。 “胳膊上有伤,就能证明我放走了那只讹兽?”初宁带上几分嘲讽似的浅浅笑意,“怎么知道不是大姐姐要放走讹兽,我恰好路过、上前阻拦,反倒被大姐姐指使那只奸诈的小东西咬伤逃脱。” 颠倒黑白、胡说八道,谁不会? 初宁指指地上的幽凰:“又或者大姐姐的这只灵宠,半夜饿了,想找点东西垫垫肚子,瞧见这有只新鲜玩意儿没吃过,就想抓出来尝一尝,谁曾想,还没吃进嘴,就没留神让它给跑了。幽凰身上粘的,是不是兽毛啊?我这伤口是不是讹兽咬的,一时不好辨别,这毛是不是讹兽的,倒是很容易看明白。” 幽凰刚刚醒转过来,正为自己弄脏了锦缎似的尾羽惋惜,听见初宁的话,却因为没有化形而不能开口反驳,气得“叽咕”一声,直翻白眼。 “够了!胡言乱语,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安康公主满面怒容,“你们知不知道,抓来这么一只狡猾的小兽,前前后后布置了半年之久,要耗费多少心力物力?身为素家子弟,哪怕自己的身份再不光彩,毕竟身上流着素家的血,不想着为家中分忧也就罢了,还整日里惹是生非!” 安康公主虽是在对着初宁和素锦瑶两个人说话,可字字句句都是在戳初宁的痛楚,摆明了要把这摊事扣在她的头上:“讹兽逃跑时,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她略顿一顿,“今晚看守库房的人呢?” 正在此时,一个体壮腰圆的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扑”地跪倒在安康公主面前,指着初宁说道:“公主,今晚原该婢子看守库房,因为大小姐说幽凰胃口不好,想挑细米吃,婢子选好了米便要送过去。没想到,刚刚离开就出了这样的事。婢子左想右想,今晚只有初宁小姐来过,赶紧清点身上带的开门用的纸签,发现果然少了一张。” 这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正是许婆子,行为样貌都粗鄙不堪,对公主说话时却碍着规矩不得不自称“婢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听了许婆子的话,安康公主冷笑一声,看向初宁说:“丢了一张纸签是么,来人,给我搜她的身!” 话音未落,已经有仆从上前,扭住初宁的胳膊,硬按着她跪在地上。 5、寒夜(5) 不过转眼的功夫,仆妇便从初宁的衣袖里找出了许婆子说的纸签,送到安康公主手上。 “亲娘会偷人,女儿就会偷东西,倒是不用教,”安康公主捻着那张纸签,语气森冷,“这样的下贱胚子,不好好给点教训,日后还不知道闹出什么龌龊事来。” 初宁被扭住胳膊,身子弓得像只虾米,肩上疼痛难忍,语气却越发漫不经心。这些人想看她害怕出丑、痛哭哀求,她就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纸签在我身上,正好说明了我还没有用它开门,又何来放走讹兽?栽赃也不是这么个栽法……” 话音未落,公主身边的嬷嬷已经上前,甩起一根带着倒刺的铁链,直抽在初宁身上:“公主面前,还敢狡辩?!” 那嬷嬷原本就是近身保护公主安全的,并不是寻常仆从,初宁只觉背上一阵热辣刺痛,喉头泛起腥甜。铁链像小蛇一样兜了个圈,牢牢缚在初宁身上。而素遇作为一家之主,却始终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甚至不曾有半点阻拦那嬷嬷的意思。 安康公主继续说道:“这只讹兽,原本是要送进王宫里做药引的,前几天好不容易捉到时,已经禀告了王兄。王兄也特别叮嘱了,要好好照看,现在讹兽跑了,回头王兄问起来,拿不出讹兽便是欺瞒君上的罪名。你既然没有父亲管教,现在只好叫你母亲过来,看看如何处置了。” 初宁心头冷笑,脸上却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转头对素遇说道:“二舅舅,既然这讹兽如此重要,你们又非说是我放走了它,那我只好再去抓一只回来陪给你了。” “说得轻巧!”安康公主怒道,“就凭你,到现在连元魄珠都凝不出来,分明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到哪里去抓一只讹兽回来?”安康公主上下扫了她几眼,“你现在空口说大话,到时候三年、五年都抓不到,当我们这些人是傻子么?” 初宁毫不畏惧地直视安康公主的双眼,脸颊上的疤痕隐隐泛着幽幽冷芒:“公主刚才也说了,以二舅舅这么能干厉害,也要前前后后布置半年多,才抓到了它。我这个没有元魄珠废物,至少也该要个半年时间,才说得过去。” “半年?”安康公主冷笑,“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王上的寿辰,到时候王兄怪罪下来,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么?” “既然原本是准备在王上寿辰时献上,那我就勉为其难,尽量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把讹兽捉回来吧。”初宁的母亲素天心原本就性情冷淡、不喜逢迎,早在未婚生子的事发生以前,就已经跟安康公主不合。此刻初宁的倔强丝毫不逊于她的母亲。 安康公主越发觉得气郁难平,竟然亲自上前扯了初宁的头发向前拖行,另一只手抽紧了绞在初宁身上的铁链:“还嘴硬,这么不知好歹,就该关到水牢里去,长长记性!” 铁链上的倒刺勾进肉里,豁出的血一滴滴落进地砖缝里,初宁双臂都被牢牢钳住,却继续高声说:“我已经提出了弥补的法子,想必公主又要说,上一回抓捕不易,这一次讹兽刚刚逃走、又受了伤,府里到处都是禁制,它根本跑不远,要上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太多了。那就在一个月的基础上减半再减半,以七天为限,抓回讹兽。” “要是公主连这七天的时间也不给我,”初宁微微眯眼,“那么一个月后,王上问起来的时候,我既然是你们口中放走讹兽的人,自然也要到王上面前告罪。到时候说起前因后果,究竟是公主容不下我,不肯给我这个弥补的机会,还是公主不愿意王上顺顺当当得到讹兽、用来入药,才故意阻挠?” 安康公主万没想到,此时此地,这个明明已经无路可走的私生女,还敢威胁她。安康公主气得胸口一起一伏,一时却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容不下一个私生子事小,阻挠找回王上要用的药引,事情就大了。 转念之间,安康公主已经松了手,语气竟然也和软下来,面上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好,既然你自己说了,就以七天为限。等到七天过去,抓不到讹兽,可就不是长长记性那么简单的事了。那时候,你和你那个丢尽素家脸面的娘,得从墙角的狗洞,滚出府去!” 她得意地松了手,别说她料定了初宁抓不到,就算抓到了又怎样,只要她稍微动动手脚,或者硬说抓回来不是从前那一只,面前这个不顺眼的人,还不是任由她捏圆搓扁。 6、筹谋(1) 素遇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便是默许了。安康公主上前,随他一道离去,其他人也就跟着散了。素锦瑶小心地抱起幽凰,抚摸着它的尾羽低声安慰,一脸心疼,却看也不看伏在地上的初宁一眼,全忘了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是初宁在背黑锅。 等到那些人走远了,初宁才站起来,熟练地扯开碾进血肉里的衣衫,将血淋淋的伤口对着月光,烤火似的来回照了几遍。月光照过的地方,那些原本几乎透骨的伤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很快便只剩下浅浅的疤痕。 她曾经被人用铁链锁着肩胛骨,在地上像狗一样拖行着取乐;也曾经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被人推进河里,一头撞在河底尖利的石头上。她早已经习惯了,无论多疼,也要自己爬起来。 只是连初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如此奇怪的自愈能力,又为什么连最基本的、凝成象征驭灵之力的元魄珠都做不到。自己身上的怪异之处,还远远不止这些…… 在与安康公主对峙时,初宁便已经想好了,她不想继续缩在这偌大府邸一角,做个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的废物了。自己的身世来历,即使见不得光,她也有权利知道。 回到宅院西北角的听风苑时,素天心已经睡下了,小院里灯都熄了,黑漆漆一片。 初宁借着月光摸到自己的床边,刚要合衣躺下,手摸到枕边似乎放着一节竹简,竹简下面还压着一张纸签。 初宁用三根手指捻住纸签,轻叩在唇上说了声“启”,那纸签便化作一点荧荧亮光,刚好可以照亮竹简上的字。这是连没有驭灵之力的普通人也可以使用的、开启符咒的方法,只能施行制作纸签的人预先在纸签上设好的咒语,府里的下人们,便是用这种方法操纵支取的纸签。 竹简上刻着一只长耳、大尾的小兽,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透着十二分的狡猾,像要从竹简上直直看出来。画像旁边,用古拙的字体刻着一个字:讹。竹简后面,用更加细小的字,刻写着这种小兽的来历、习性。 这种小兽出自西南布满瘴气的密林,天生灵性非凡,虽然无法化形成人,却能听懂人的言语,对符咒、禁制十分熟悉,总能找出逃脱、躲避的方法,毒药、迷药都对它无效,可想而知,自然是很难抓到。 那几行字看完,纸签化出的亮光便刚刚好熄灭了,屋内又重归黑暗。看来,今晚发生在兽苑的事,素天心已经知道了。连初宁也捉摸不透,素天心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的性子十分冷淡,连对这唯一的女儿,也不愿多一句话。可有时又会表现出细致入微的关怀,比如今晚放上这片竹简和纸签。 初宁把竹简压在枕下,闭眼沉思。她已经想好了怎么解决这件事,只不过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动手,当然,不仅仅是解决眼下的诬陷,她还要为自己争得更多。 初宁并不知道,此刻主院内灯火通明,屏退了仆从,安康公主低眉顺眼地伏在素遇身边:“那个小杂种,看着就烦心。要不夫君说留着她还有用,真想干脆发落了她,一了百了。” 见素遇不说话,安康公主又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些年,我们也想了不少法子了,可素天心就是油盐不进,什么也不肯说。会不会……她当年并没有从王都神殿带回来什么东西?她那会,满脑子想着跟那个晋国的小白脸谈情说爱……” 素遇忽地将安康公主压在身下,一只手伸进她敞开的衣襟里,声音比此刻的夜色还要阴沉:“只管照我说的去做,等找到了那东西,还不是要用在咱们的瑶儿身上。” 他的手上加重了力道:“素家年轻一代,太需要有一个旷世奇才出现了。” 安康公主满面潮红地“嗯”了一声,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夫君放心,我自然……什么……都听你的……” …… 从第二天开始,安康公主便悄悄叫人盯着初宁的一举一动,听说她只是在院子里放了一只捕兽夹,便冷笑一声、由她去了。如此狡诈的讹兽,怎么可能轻易落在捕兽夹上? 七天时间,转眼就已经过半。到第五天,初宁等的时机,终于来了。 7、筹谋(2) 名满天下的素音世家以素为姓、以音为号,自然不是平白乱叫的。虽然素家并不限制家中子弟修习什么样的术法,但素家世世代代最擅长的,正是驭音。而大多数的素家人,一来为了修习便利,二来为了彰显出身,在培养灵器时,还是会首先考虑驭音之术。 比如现任家主素遇,所用的灵器便是一只“筑”,据说琴身是用一种名为“百物休”的毒木雕成,十三根琴弦则是用上古神鸟毕方脖子上的细毛、揉上东海之中寐鱼肚子上的油脂,一根根绞成的。弹奏时,还要使用上好昆仑玉打磨成的击槌。 每年,东齐王室的神官,都会通过占卜、预先确定几个日子。在这几个日子,素音世家家主将在府邸正门前的祭台上亲自奏乐,以驱赶邪祟。每到这时,临都城内的很多名门贵胄,都会来观礼。素音世家里血脉高贵、修为精湛的子弟,也会到场,借此机会在王室亲贵面前多多露脸。 七天期限的第五天,便是这一年里、神官占卜确定的第一个“净音祭日”。 素家对这个日子十分重视,府里的人手差不多都被派上了差事,宅院内反倒显得有些冷清。 素遇能站在今天这个位置上,自身的修为自然也是十分精纯。即时隔了几重院落,那声音仍旧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一般,琴身发出的声音浑厚悲壮如战鼓,琴弦上的声音却清灵空透。琴音之中,还夹杂着祭台上方那口古钟的嗡嗡和鸣。 估计时间差不多,初宁便收了兽夹,往祭台方向踱去。不出所料,兽夹上不过抓住了一只小小的火鼠。 人群的注意,都集中在素遇身上。初宁毫不费力地在祭台一角找到了旭炎——素遇平常驭使的灵宠。旭炎是一只浑身毛色雪白的狮虎,传说他的生身父母都是出名的灵兽,单就血统来说,就已经十分难得。素遇当年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它驯服。 这会,旭炎正眯着眼,像只体型巨大的猫一样,伏在暖洋洋的日光下,粗大的尾巴看似无意地轻轻晃动,却每一下都正好踏在琴音的节拍上,借着主人的琴音,进一步提升修为。 初宁笼着衣袖,在旭炎面前停住,冷不防把袖中的火鼠丢在旭炎头上。 火鼠的体内,时刻都仿佛烧着一团火一样,因此每天都要大量喝水,防止燥热过度。这只火鼠已经渴了几天,早就已经忍不住了,蹿到旭炎身上,贪婪地吮吸着毛发上凝结的露水。可是那么一点点水,根本不够解除它体内的燥热,火鼠用两只前爪,在旭炎身上拼命地刨,找到一处血管便一口咬下去,咕咚咕咚地喝它血管里的血。 旭炎还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便觉得脖子上一股剧痛,低吼一声,抬爪去拍。那火鼠倒是十分灵活,尾巴一卷就向后奔去,奔到旭炎的屁股上,又是一口。旭炎暴怒之下,接连又是几爪,不但没能弄死小小一只火鼠,反倒扯下自己的几丛毛来。 初宁轻轻晃动手里的一只大口瓷瓶,水声叮咚。火鼠仍旧觉得燥渴难耐,掉转头直蹿过来,一头扎进瓶里。初宁把湿漉漉的火鼠拎出来,当着旭炎的面放进口袋里,脸上带着夸张的嘲讽:“这么大一只猫,连只老鼠也抓不着,瞧瞧,还不小心抓破了自己的脸。难怪二舅舅最近说,要再挑一只更趁手的灵兽了。” 灵兽的心思,比起人来自然还是简单得多。旭炎紧绷着弓起的背,气得口中不住地发出“呼噜”声,要不是素遇登上祭台前三令五申、不准惹事,只怕它现在就要跳起来,把初宁撕个粉碎。 初宁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转身离去,还不忘回头调侃:“等二舅舅得闲了,记得让他给你修修指甲,免得三下两下先抓花了自己的脸,呵呵。” 此时,素遇的琴音已经结束,正从祭台上大步走下来。素锦瑶已经等在祭台下方,仰脸看着自己的父亲,又是崇拜又是欢喜。因是正式的场合,她将自己的元魄珠用鲛人丝束起,悬在额头正中。 初宁分开人群,走到素遇面前,向他礼貌周全地行了一礼,用众人都听得到的声音,不卑不亢地说:“二舅舅,前几天不小心弄丢的那只小兽,我已经找到并且抓回来了。” 8、筹谋(3) 素遇没想到,初宁会在这个场合提起此事,手一挥,方才用的筑便直直落进跪着等候在一边的下人怀中,面上不动声色地说:“有什么事,回去以后再说吧。” “不行啊,二舅舅,”初宁露出几分为难神色,“之前这只小兽跑了,二舅母和大姐姐急成那个样子,现在能抓回来,实在是我运气好。这么狡诈又可怕的东西,要是放在我这里,再跑了怎么办?或者……它咬我,怎么办?” 初宁晃一晃手里的布袋子,里面充着鼓鼓的气,摇晃时似乎有“噗噗”的声音,却看不出轮廓。 东齐并非只有素音世家一个名门望族,就在临都内,还有靠战功闻名的薛氏、史官世家庆氏、大儒辈出的孟氏。世家之间勾心斗角,尤其喜欢探听别家的隐秘。此刻听见初宁说得玄之又玄,都耐不住好奇,想知道袋子里究竟是一只什么小兽。 尤其是,他们依稀认出来,这似乎是素家那个从前名满天下的女儿带回来的私生女。 初宁悄无声息地将这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又适时地再加上一句:“就算二舅舅不相信,我也还是要再说一句,那天晚上逃走的这只小兽,并不是我放走的。二舅舅莫非现在还在生气,不肯接受我的弥补么?”她转向素锦瑶:“大姐姐,你也不能帮我求求情么?” 素锦瑶对那天晚上的情形一清二楚,心里发虚,便说不出话来。 见此情景,人堆儿里便有人开口劝说,叫素遇不必跟一个年轻人置气,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找回来了就先好好检查一番。话一出口,其他人也跟着随声附和。 素遇不好再坚持,便示意初宁拿过来,只是仍旧绷着脸。 初宁看一眼素遇脚下,旭炎已经走过来,挨着他的袍脚站着。初宁对着它眉眼弯弯地一笑,便要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 刚一抬手,初宁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手里攥紧的袋口便松开了,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急冲出来。 旭炎只当袋子里仍旧是那只该死的火鼠,下意识地便弓身跳起,张开嘴直咬过去。 素遇皱紧了眉头,笼在袖子里的手向咒签摸去,站在他下方的素锦瑶已经吓得白了脸,只当初宁怀恨在心,要当众刺杀素遇,手里拈出一张写着“解”的咒签,向前掷去。 咒签上泛起淡紫色的微光,落在袋子上,却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毫无反应。布袋被旭炎带着腥风的爪子拍得粉碎,里面装的面粉四下飞扬,迷得它睁不开。素遇连同素锦瑶都被扬了一身面粉,狼狈不堪。 初宁并没有在袋子里设什么咒法,连那只火鼠也已经被她换走了,素锦瑶的咒签自然不会有任何作用。她掏出一块帕子递过去,嘲笑似的轻声说:“怎么?大姐姐好像疑心我,要对二舅舅动手似的。” 素遇有生之年还从没这么狼狈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发作,沉声问:“你抓来的小兽呢?” 初宁掩住嘴,做出惊讶的表情:“哎呀,我本来是放在布袋子里的,刚才只有二舅舅的这只灵宠扑过来,想必是被它吞下去了吧。” “二舅舅要是不信,”初宁不紧不慢地又补上一句,“趁着还没消化干净、变成肥料,剖开它的肚子看看就知道了。” 素遇还没说话,素锦瑶已经跳起来:“你说什么?!旭炎跟着爹爹的年头,比你活在这世上的时间还要长,岂是你随随便便、要杀就杀的?” 素遇心里气极,面上却不得不忍下来。齐王年事已高,却仍旧喜欢年轻的美人,不知从哪得了一个据说能重振雄风的方子,需要讹兽的眼珠子做药引。素遇从齐王贴身的宦官那打听到了这个消息,这才想尽办法捉了一只来,打算献上去投其所好。这样的事,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公开说出来。 “瑶儿,你先下去,”素遇脸上阴晴不定,终于打定主意,先解了眼前的尴尬,回去以后自然多得是办法收拾一个小丫头,“一只有点特别的小兽而已,给旭炎吃了就吃了,不必大惊小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打算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刚要叫众人散了,帷帘背后的贵宾坐席上,传出一道冷硬的声音:“这位小姐,就是素家那位惊才绝艳、貌美不凡的‘天女’所生的女儿吧?” 东齐的太子姜呈祈从坐席上站起来,走到素遇和初宁中间,将初宁上下打量了几遍,又说道:“母亲如此不同凡响,女儿就算不能更胜一筹,想必一定也有过人之处吧。” 初宁冷眼看着,她清楚地感受到,这位太子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敌意。 太子用眼角扫过初宁的脸,在看清她脸颊上的疤痕和空荡荡的额头时,眼里的嘲讽更加明显:“素家把人如珠似宝地藏了这么久,今天既然好不容易露了面,就让大家开开眼界,看看这位从一出生就闻名临都的素家小姐,有什么拿手的本事。” “也不对,不是素家的小姐,”太子毫不掩饰地嘲笑,“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呢。” 9、转机(1) 这素未谋面的太子,对自己的敌意如此之重,其实初宁隐约知道些原因。 东齐这一任在位的王,做皇子时曾经受人陷害、流落在外,得到了一个小国郑国国君的青睐,不但派遣军队护送他回国夺位,还把自己亲生的一位公主嫁给他做正妻。齐王即位后,立了这位郑国的公主做王后,又立了她的儿子做太子。 这位郑姬尚在闺中时,东齐孟氏的一个子弟,名字叫做孟良言的,曾经到郑国游历,在郑王面前高谈阔论,很出风头。郑姬嫁入东齐后,时不时便更有机会与孟良言见面,竟然情思难抑,以王后之尊,写了几首艳诗,叫婢女给他送去。事情败露之后,羞愤自尽。 好巧不巧的是,这位孟良言一直对素天心情有独钟,甚至为了她至今没有娶妻、终日借酒浇愁。 郑姬自尽后,齐王曾说过,郑国对他有恩,不会因为郑姬失德就废太子。但这件事情对太子来说,毕竟是个污点。这些旧事,初宁是从仆从下人们嚼舌根时听来的。今时今日,太子的一腔怒火,就是要发泄在素天心的女儿身上了。 初宁转回头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想看什么样的本事?” 太子姜呈祈冷哼一声,语气越发怨毒:“素音世家以驭音之术闻名天下,当年素家天女以一曲‘九幽飞仙’,不知道迷住了多少男人,连天子王都里的神官,也巴巴地请了她去,在神殿里颠鸾倒凤。” 他指着祭台上方空悬的巨大古钟:“这是你们素音世家的镇宅之宝玄苍,弹奏高洁的雅乐时,会发出和鸣声,不如今天就让大家看看你的雅乐功力。要是你听不懂该怎么做,我身边的下人也可以给你做个示范,他们可是寻常的家奴,没有你这样煊赫的出身。” 太子略一抬手,身后便转出一个身披素白轻纱的高挑女子,怀中抱着一只凤首箜篌,丝弦上隐隐发亮,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琴身却是用整块的纯黑曜石挖空雕成的,仅是这么完整、又毫无杂质的黑曜石,就已经很珍贵,更别提上面精美的雕功了。 “太子殿下这是想要考考我么?”初宁微笑着问。 “就算是比试也没什么不可以,”姜呈祈傲慢地回答,“就让灵雨先奏雅乐,只要待会你让玄苍发出的声音能盖过她的和鸣声,就算你赢了。” “哦,只要我让玄苍发出的声音,盖过她的?”初宁一字不差地重复,脸上露出几分怯意。 “要是你赢了,这只箜篌便送你,”太子怕她不敢答应,特意加了彩头,“反过来要是你输了……” 太子微微眯眼:“那么今年灵雀台择选时,你就当众表演一遍九幽飞仙,但是,不准穿衣服。” 东齐向来重视驭灵奇术,由王室出钱,专门兴建了灵雀台,供天生具有驭灵之力的人,不分出身贵贱地在此修习。经过灵雀台修习的人,就算是得到了王室的认可,可以在王侯贵胄中选择效忠的主人结契。即使出身世家名门,也会把通过灵雀台的择选,看作非比寻常的荣耀。 要用琴音引发玄苍古钟的和鸣,需要十分精纯的修为,并不容易。在太子看来,初宁连元魄珠都没有,要震响玄苍,简直是痴人说梦。他要把自己忍受的屈辱,都加倍报复在初宁身上。 听见这么露骨的话,从一国储君的嘴里说出来,初宁还真是有些诧异,看来太子的怨念,不是轻易就能平息的。 见初宁虽然表露出怯意,眉眼间却纹丝不乱,素遇已经觉出不对,刚想开口制止,初宁已经浅浅笑着点头:“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小女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素遇心里转了几转,终究垂下手没有说话。他也想看看,初宁要怎么应付眼下的情形,更要紧的是,把她关在府里十五年,要找的东西还是一无所获,倒不如放出来看看。也许离了素天心,这个小丫头还更好摆弄些。 太子踱回贵宾席上,那叫灵雨的女奴走到祭台正中,手指轻轻扫过箜篌的琴弦。确认箜篌上没有什么问题后,才开始弹奏,选的是一曲表现战争场面的《大武》。 那灵雨本就实力不俗,虽是柔弱女子,却将雄浑壮阔的战争场面,表现得淋漓尽致。有乐曲本身助力,在曲调进行到最为激烈的高潮时,灵雨在指尖蓄满力,箜篌铿然作响,琴音中的通灵之力,引得玄苍发出嗡嗡的和鸣声。 见目的达到,灵雨便慢慢放缓了手指的速度。一曲结束,她抱着箜篌回到太子身边站定。从始至终,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太子向初宁斜挑了一眼:“该你了。” 初宁不上祭台,却走到太子面前,伸出一只手从容地说:“请借她的箜篌一用。” 10、转机(2) 玄苍的嗡嗡回响声,还没有消散。 灵雨有些迟疑地看了太子一眼,见他默许,便把箜篌递过来。 初宁接过来,随意地拨了两声,笑吟吟地称赞:“真是好琴!” 她把箜篌抱在身前,一步步走上祭台,因为箜篌太大,衬得她的身子十分娇小。她的相貌,与素天心有七八分相似,表情却比母亲灵动得多。不少世家青年子弟,已经在心里暗叹,如果没有左脸颊上那一处新月似的疤痕,真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日光从她背后照过来,鬓边一缕发丝被风扬起,初宁经过玄苍下方,却并不停步,沿着台阶继续走上祭台一角、用来放置礼器的高台。 她用手指在箜篌上轻轻拨动,依稀也是《大武》的调子,唇边笑意更深:“看好了。” 太子意识到不对,猛地站起来,却因为离得实在太远,根本无法阻止。 接着,让在场众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初宁双手举起那只名贵的箜篌,用足了力气往玄苍上砸去。她站的位置本就在玄苍上方,箜篌急速下坠,力道更被无限放大。 只听“当”的一声,整个古钟在这重击之下,发出震耳欲聋的铿铿声。 只不过,跟雅乐引发的和鸣声不同,此刻的声响杂乱无章,别提多刺耳了。有些修为尚浅的年轻人,已经扛不住,表情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嘴角有鲜血溢出。 素遇一言不发地盯着初宁,离玄苍最近的她,却没有受到这股杂音的影响,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太子气得半死。他把眼睛一眯,这个小女娃身上,果然有古怪。素天心当年从神殿里拿走的东西,一定在她身上。 初宁缓步走下来,从地上捡起箜篌,捧回太子面前。黑曜石琴身上,被砸出一条巨大的裂缝,有几根琴弦也崩断了,这把名贵的箜篌就算是废了。 “殿下,这个音量可还满意?”初宁眼看太子脸上露出恼恨,故意做出懵懂天真的样子,“这箜篌好像不太结实啊,用了一次就坏了,太子殿下说了,我赢了就送给我,我应该好好爱惜才对,真是辜负了殿下的美意。” 太子勃然变色,顾不上维持储君的体面,拂袖离去。 这一番举动,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平日里与素遇相熟的人,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几句“果然不同凡响”。倒是与太子交好的薛氏一族,颇有深意地表示,希望能看见这位小姐,在灵雀台择选时,有更加让人难忘的表现。 初宁的目的却已经达到了,只要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素遇便不可能永远困着她了。至于得罪了太子,原本就带着偏见看她的人,并不是她想忍就能相安无事的。 净音祭日的闹剧,给初宁带来了实在的好处。素遇和安康公主都不再限制她外出,反倒有几分放任的意思,其他未出嫁的小姐,每晚戌时必须回府,对初宁却没有这个限制。 初宁便借着这个便利,把一些日用的物品拿出去换钱,再用这些钱给素天心买些治病的草药。素天心的旧伤时好时坏,初宁不愿意再看那些势利小人的嘴脸了。 因为临近齐王的寿辰,夜里的巡查也比平时更严格,以免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发生什么乱子。初宁为了躲避禁卫的盘查,专挑僻静的小巷走,抄条近路把药带回去。 刚转了个弯,便觉得有一股奇怪的风吹过,带得路边高大的槐树沙沙作响。初宁下意识地就要找棵影木,先躲一躲看看情形。 四周似乎忽然寂静下来,不远处的街道正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驾马车,看上去十分普通,车厢却没有顶蓬,也没有帷帐,只是一块平平的木板。 木板之上端坐一个男子,一身玄黑衣裳将他的身形完全遮住,宽大的衣袖流泻而下,与此刻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光线太过晦暗,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初宁却无端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捏住,越收越紧,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依稀间,那玄衣男子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拈着一张咒签,平平向前伸出去。 借着咒签上泛起的微光,初宁才看见,在马车正前方,还站着一个人,看身材似乎是个妖艳火辣的女子,此刻却一动不动,也从怀中取出一张咒签,用小指勾了递过去。 什么情况?! 初宁只觉得懊恼,出门赶个夜路,该不会还遇上了寻仇火拼吧? 她跟影木这种东西好像有点八字不合,每次躲在影木下,都要遇上点麻烦事。 要知道,这种高大的树木,在野外可是被寻常人称作平安树的,旅人夜间露宿时,只要用影木的枝叶遮住身形气息,便不会轻易沦为荒野凶兽的腹中餐。 理智告诉她,那个几乎溶在夜色中的男子,很危险,她应该尽快离开。 但不知怎么回事,自从他拿出那张咒签开始,初宁便觉得,身体里翻涌起一股遏制不住的漩涡,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开她的胸口冲出来,耳中似有连绵不绝的潮汐声,夹杂着刀兵碰撞、妇孺哭喊、猛兽嘶吼。 11、是非(1) 不过转瞬的犹豫过后,那女子已经开了口,声音简直要酥到骨子里去,语气却很是恭敬:“主人知道您不喜欢见媚如,只是这几天人手实在排不开,今天才让媚如来送东西。” 她从玄衣男子手里接过咒签,又把自己的递上去,动作是规规矩矩的,看得出来在把平日那种媚骨天成的样子收敛起来,忍得很是辛苦。 交换之后,她低头垂首:“您先请。” 黑衣男子袍袖一挥,没看清他如何动作,那咒签已经直飞向女子面前,却在她身前一寸处停住。咒签上突然光芒大盛,接着,女子身边凭空出现了几口箱子,她的身上显现出一根红绸,肩头现出了一只翠绿毛色的鹦鹉。 初宁明白过来,那女子是用了高超的术法,把这些东西隐藏起来,随身带着,那鹦鹉是她的灵宠,那根红绸想必就是她的灵器了。只是用一根红绸做灵器,实在很特别。 媚如向马车上的人躬身告罪,然后才启用他的咒签,双手平平一推,那咒签就落在他玄黑色的袍角上。 原本平平无奇的拉车白马,忽然从肋间生出近乎透明的双翅,竟是一匹快要能够化形的天马。马车两侧,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穿短衣的随从,再没有其他灵兽、灵器出现。 媚如脸上闪过惊诧的表情,这人竟然能用隐咒将随行的两个大活人一并隐藏起来。 初宁虽然不清楚详情,却大概看明白了,他们是在做交易,验货之前,先向对方亮明带的人和物,以求相互信任,没有私藏帮手。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媚如把几口箱子一一打开,请黑衣男子验看里面的东西。 那如夜色一般的男子,微微点头,身边的随从已经上前,把箱子收了,放在马车上。 媚如见他对东西还算满意,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没有别的吩咐,媚如就回去向主人复命了。”说完,她取出一张自己的咒签,将鹦鹉和红绸隐藏起来,转身离去。 四周重归寂静,静得几乎令人感到压抑。 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中,马车上的男子忽然极轻地冷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极端的静里,倒像惊雷一般在初宁耳边炸响。 那男子缓缓转过头,对着初宁的方向看过来,一抹月光刚好洒在他脸上,初宁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相貌,便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如同高高在上的神袛,即将随心所欲地摆弄无知凡人的命运。 下一刻,那男子的衣袖微微动了动,三张咒签便从他袖口直飞出来,在半空中化成三只不知名的赤黑小鸟,朝着初宁直飞过来。街巷间无端地吹过一股风,那三只小鸟忽然涨大了数倍,猩红的尖嘴直插过来。 一刹那,初宁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跑啊! 她跌跌撞撞地后退,却不敢转身逃走,生怕那三只模样丑陋的怪鸟,从背后袭击自己。情急之下,从路边胡乱抓过什么东西就丢出去。 可那三只怪鸟并不是真实的灵兽,只不过是咒签幻化出的攻击,初宁丢出去的东西,穿过它们的身体,落在地上,毫无用处。 初宁只能加快了脚步,可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直向后仰去。 那三只怪鸟立刻便扑上来,往她脸上、胸口啄去。 初宁索性躺倒,就地翻了两翻,从路边屋檐下,直翻到街道正中。这里没有屋檐遮挡,刚好可以照到月光。 素天心给她看过很多很多的书,内容千奇百怪,却从没有教过她如何使用驭灵术。初宁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奇怪的自愈能力上,借助月光,好歹留下性命。 怪鸟已经扑到面前,鸟嘴里腥臭的口水滴在她脸上,她抬起胳膊,挡在身前。她已经感觉得到,怪鸟的尖嘴划开了她的皮肉。 初宁护住头脸,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撕扯得太难看。 就在这时,刚刚落在她身上的怪鸟,忽然发出一阵嘶哑的“喳”声,在月光下,化作几缕青烟,消散不见了。 初宁心中一阵窃喜,虽不知道原因,但是显然的,这个人的术法攻击,在月光下对她无效。 马车上的玄衣男子自嘲似的“哟”了一声,忽地站起来,下了马车,一步步向初宁走过来。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从长垂至地的衣袖间伸出来,解开了玄黑色外袍的带子。他不知从哪里又拈出一张咒签,指掌间忽然起了一阵风。他把手臂斜斜向上一挥,玄黑外袍便滑落下来,被那一阵风卷着,如伞盖一般腾起在半空。 黑色衣袍刚好笼罩在两人上方,把原本照射在初宁身上的月光,全都遮挡住了。 12、是非(2) 见他指尖微动,初宁知道,他要亲自动手了。她赶忙把手探进怀中,装模作样地胡乱摸了几下,做出一副慌忙翻找咒签的样子。 那男子果然停下动作,看戏似的等着她出手。 初宁摸了几下,忽然对着男子身后的茫茫夜色,高声叫道:“我在这!快来帮我!” 男子果然用眼角余光,向身后瞟去。趁他分神的一刹那,初宁抽手拿出一包磨成粉末的草药,劈头往那男子身上掷去,药粉连着外面包裹的油布四下飞散。 那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初宁是个根本不会使用术法的人,光线又太过昏暗,他把手伸在空中虚虚一抓,那些飞散的草药便簌簌落在地上。 初宁给自己争得不过短短一瞬的时间,跑是跑不掉了,她四下扫了一圈,飞快地蹿上了那驾马车。 守卫在马车两边的随从,原本一直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这会见她上了车,一齐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初宁像没看见一样,不躲也不还手,直接去开马车上的几口箱子。其中一口箱子里,装着一只陶制的小樽。初宁抄起来,高高举过头顶:“谁再往前一步,我可就砸了啊!” 两个随从果然住了手,警惕地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初宁单手举着陶樽,另一只手在箱子里继续翻找。 她故意把手一送,像要把陶樽不小心掉下去似的。随从里的女子,果然急忙伸手去接。但初宁反手一接,又把陶樽牢牢地抓住了,对着马车下面的人,眉眼弯弯地一笑:“这东西,很贵,对不对?” 那女奴气得直咬牙,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半伏下身子,手里的剑仍旧指向初宁的方向。 初宁又摸了几样东西放进怀里,这才从马车上跳下来,落地时身子又是故意摇摇晃晃,见那两人的目光始终牢牢地盯着陶樽,这才从他们身边绕过,朝素音世家府邸的方向奔去。只要他们稍稍一动,就做出要砸陶樽的样子。 两个随从自然不肯轻易放她跑了,紧追上来,初宁把从箱子里拿来的两个瓷瓶,一左一右远远地丢了出去,那两人赶忙飞身去接。 初宁丝毫不敢停顿,真正的大麻烦,这会还笼着袖子在看热闹。她把陶樽连着怀中剩下的几样东西,东一件、西一件,一股脑地丢出去。 黑衣男子指尖捻动咒签,浮在半空的黑色外袍,忽然向下收拢,把四下飞散的东西,一样不落全都抄起来,落回男子手中。 听见声响,初宁停下脚步,从怀里又摸出一样东西来,扬起来晃了晃:“原来是从九问阁买的东西,价钱肯定不便宜了。听说九问阁出售的东西,向来都只有一份,不知道这箱子里配套的东西,有没有多余的呢?” 初宁把那东西展开,借着月光看了几眼,夸张地说:“哎呀,原来那个不起眼的小罐子,要用这么名贵的东西保养……喔哟~使用的时候也要特别注意,不然容易反噬,导致全身骨节寸断!……” 初宁眯眼笑着看向一主二仆,忽然把那张写在羊皮上的东西,飞快地撕扯成几块放进嘴里,一伸脖子,吞了。 羊皮经过处理,脱去了油脂,噎得她直翻白眼,只不过,总比当场被灭了口好。她抬手盖住嘴,对那黑衣男子笑笑,大言不惭地说:“别担心,先用起来,日后有问题……呃,再来问我。” 说完,抬脚就跑。 黑衣男子抬手,止住了两个随从的动作。见初宁消失在夜色中,他才不紧不慢地拈出一张写着“踪”的咒签。脱手时,那咒签便化成了一只小小的飞蛾,沿着初宁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 初宁回到听风苑时,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她知道,要是没有最后那张羊皮护身,这会儿恐怕自己的尸身都已经凉透了。 那男人不但狡猾,而且心黑手狠,不过是撞破了他从九问阁私下买东西而已,就要杀人灭口。那羊皮上的内容能管用多久,初宁也不是很有信心,心里盘算着,找机会要打探一下这个人究竟是谁,好早做防备。 除此以外,还有一层原因,令她不安。从小到大,她有时会觉得,自己似乎在用另一个人的眼睛去看,用另一个人的耳朵去听。 陌生的宫殿内,有人捂住年轻女子的口鼻,冷眼看她挣扎求救,直到她终于不再动了。那杀人的凶手蹲下来,蛊惑似的说:“好孩子,我才是你的母亲。” 城郊驿站里,一直跟随在身边的侍卫,忽然举起刀,砍向自己的小主人。 妖娆的宠姬,小蛇似的勾住大殿里的君王,献上一只锦盒:“太子谋逆,妾已经命人把他的头颅带来了。” …… 利刃砍在身上时的刺痛,鲜血滴落时的猩热,都如此真实。 就在刚才,那种曾有过的怪异感觉,又出现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事实上,如果不是她隐隐能够预感到,那个黑衣男子将会怎么做,恐怕今天的一点小聪明,不会有半点作用。 胡思乱想间,听风苑的小丫头纤尘走进来,一脸焦急、怯生生地对初宁说:“小姐,家主那边派人来催了好几次,请你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事,再晚就来不及了。” 纤尘的生母凡娘,原本是素天心的婢女,在她出了那样耻辱的事以后,仍旧不肯离去,甚至后来把自己的女儿也带到听风苑,侍奉她们母女。 只不过,素天心母女在府里一向过得不太好,纤尘便长得越发胆小,见素遇亲自派人来催,已经吓得手足无措。 再怎么不愿意,家主亲自命人来叫她,还是不得不去。初宁刚一踏进正院,便听到素遇严厉地喝斥:“未婚未嫁,就整夜不归,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13、聚会(1) 安康公主也在一边煽风点火:“上梁不正下梁歪,没人管教的野种,就是上不了台面。等哪天再带回个小野种来,听风苑可就三世同堂了。” 素锦瑶和兰姬所生的女儿素青月也在场,都低垂着头不说话。 初宁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嘴上却不肯服软:“二舅母,我听不懂,这府里向来上上下下的事都听你和二舅舅的,上梁不正,二舅母到底在说谁是上梁?” 她又转向素遇:“二舅舅,你说我整夜不归,传出去不像样子。这种事情我自己自然不会到处去说,要是外面的人知道了,能是谁说的?你是为我着想,但这样疑心二舅母和大姐姐,我心里也不太过意得去。” 素遇只觉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个小丫头分明是故意缠杂不清、扰乱视听,简直比素天心还要油盐不进。 主位上的两个人气得七窍生烟,初宁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横竖他们就是看自己不顺眼,后果无非是或打或骂罢了。她就是有这种本事,谁故意让她不痛快,她就要让对方成倍地更加不痛快。 素遇强压下怒意,继续敲打她,有什么打算该先跟长辈打个招呼,净音祭日上闹出来的事,实在不成体统。他还不忘替安康公主说好话,说她好歹是当家主母,就算平日里对她严厉了些,也是一番好意,怕她行差踏错、追悔莫及。 初宁静静听着,并不接话。冷暖世故,她见得太多了,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小姐。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还是分辨得出的。 素遇见她不接话,神情便有些尴尬:“不管怎么说,你既然在素家长大,我心里待你,就跟对瑶儿和月儿两个孩子是一样的。” 好一个“心里待你”,初宁心中冷笑,要是她再有怨愤,反倒显得她不识抬举了。 直觉告诉初宁,素遇突然态度大变,一定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可她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么费心思。 不管怎么说,素遇此时的态度,正是她需要的。她最希望得到的,不是什么怜悯,而是跟素锦瑶、素青月一样,修习驭灵术法的机会。而且,她必须在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想办法通过灵雀台的择选。 因为,那是最快接近东齐王室贵胄的机会,那也是她能想到的,解开自己身世隐秘的惟一可靠办法。 通晓驭灵术的人,说起来似乎通天彻地、无所不能,但真正身在其中的人却知道,他们跟武将、儒士,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苦修数年甚至数十年,终归是希望能够找到可以效忠的主人,建功立业。 从这一点来说,女子甚至比男子更有天然的便利。因为男子的出路,无非就是成为王公贵胄的幕僚。而女子,除了不能得到爵位,不但可以跟男子一样,选择明主效力,更可以做贴身的侍从,还可以入宫成为王上的妃嫔。 比如素遇的另一个妹妹素思容,就入宫嫁给了齐王,还生下了公子安。 有很多奇珍异宝,都藏在王宫之中,比如她曾在书上看到一种往昔镜,能够查看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即使像素音世家这样的名门,也不能拥有这样的上古至宝,但齐王宫里却有。 想到这,初宁便恰到好处地低下头去:“二舅舅说的是,那天是初宁莽撞了,以后再有什么事,我自然会多问问二舅舅的意思。”问归问,听不听就另说了。 素锦瑶撅着嘴,满脸不高兴地转过头,“哼”了一声。 倒是素青月微笑着上前,拉住初宁的手:“宁妹妹,太好了,早就想去找你一起玩,又怕天心姑姑身子不好,需要你照顾。这回既然爹爹说了,我可就要多去打扰你了。” 见她服软,素遇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这才开始安排纤尘传话时说的“要紧事”。 孟家的一位嫡出小姐过生日,素锦瑶和素青月都收到了请帖。素遇的意思是,让初宁也跟着去见见世面,交些朋友。 他每天卯时必定要带旭炎听琴,见话说得差不多,便交待安康公主帮初宁准备妆容、衣饰,自己匆匆离去。 安康公主将他一直送到院外,素遇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里微皱着眉头的严肃样子。他走出几步,又转回身,语气阴森森地叮嘱安康公主:“这小丫头拧得很,别指望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了,多动动脑子,只要把她们娘俩儿逼得无路可走,能保命的东西自然就会拿出来了。” 成婚多年,安康公主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头一跳,赶忙应声:“夫君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素遇盯着她半晌,才转身离开。他对安康公主的承诺并不太放心,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他自己在外人面前,一向刻意维持仙风道骨、不问浊事的形象,而素锦瑶是他刻意培养的、用来结交权贵的人选,名声都不能有丝毫污点。这件事,只能交给安康公主去办了。 14、聚会(2) 正院里,初宁头一次知道,原来世家小姐出门赴宴,是这么麻烦的事。先穿用淡香薰过的贴身小衣,然后净脸、描眉、上妆,再穿正式的上衣下裳,最后梳理头发,难怪要说来不及了。要是参加宫里的宴会,恐怕要整夜不睡地准备。 孟氏向来名儒辈出,在临都很有声望,即使是一位并没什么特别的小姐,生日宴也办得很隆重。 安康公主派了熟悉迎来送往的嬷嬷跟着她们,帮她们打点礼物和应酬,至于她们三个,直接被带进了孟家的后宅。 孟家的园子并不算大,几丛翠竹、一汪浅池,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四角小亭里边,宴会的主人孟季莹虽然在场,却只是站着,七八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正团团围着一个鹅蛋脸的少女,嬉笑着说话,看样子都是来参加生日宴的。 那鹅蛋脸的少女瞥见她们过来,脸色忽然变了,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素青月凑在初宁耳边说:“那是薛家的二小姐,薛念念。” 又是一个从来没见过面、就对自己有意见的人。但初宁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了,薛家一共只有两个女儿,长女薛依依嫁给了太子姜呈祈作正妻,薛家与太子荣辱攸关,得罪太子的人,自然也就得罪了整个薛氏。 那边薛念念还没发话,旁边一名身材高挑的少女,已经揣摩着她的脸色,先开了口:“今年这天儿,真是冷,什么猫啊狗的,都穿戴上了。” 她瞥了一眼初宁,继续对同伴们说:“我哥哥养的一只母狗,也缝了几身新衣,穿得人模人样,哥哥说,它总爱往高处跑,高处风大,是该多穿点。” 几个女孩子,都吃吃地笑了起来,有人甚至用帕子遮住了口鼻,露出嫌恶的表情,像是真的闻到了什么臭味一样。 少女的心思,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比如在她们的印象里,某个人应该蓬头垢面、低三下四,可当这个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却是难以言喻的从容秀丽,心里那股叫做嫉妒的小火苗,就越烧越旺了。 初宁像没听出那话里的讥讽一样,笑吟吟地直视过去:“是啊,有人家养的猫狗,还算是好的,最可怜的就是那些野地里的疯狗,只能七八只凑在一起,找个亭子什么的,抱团取取暖。要是有人赏她们点肉吃,就迫不及待地摇着尾巴、流口水了。” 有素青月在一边提醒,初宁已经知道了,那位高挑的少女名叫顾采薇,她的哥哥,是薛念念大哥身边的副将,自然要拼命巴结薛家这位最受宠爱的小姐。 顾采薇脸色一变,从小亭里几步急走出来,手指几乎指到初宁脸上去:“你说谁是疯狗……” “咦?刚刚不是一直在说猫猫狗狗么,”初宁截住她的话,“这位淑女怎么扯到人身上去了?” 初宁从地上捡起顾采薇掉落的帕子,放回她手里,一字一字地说:“自己的东西掉了,就该捡起来,至于别的,可不能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捡。” 这种不露骨的刻薄,素锦瑶是领教过的,只不过她向来跟薛念念不太合得来,此时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两边都不偏帮。 宴会的主角孟季莹倒是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看见薛念念脸色不太好,赶忙收敛起来。 初宁几步走到小亭之内,看着桌上散落的咒签,随意地问:“几位刚才在玩些什么呢?” 站在薛念念身后的几名少女,互相挤了挤眼,露出一副要算计人的表情,推推搡搡了一番后,一位眼角有些斜斜上挑的小姐,踱出来对初宁说:“我们在玩斗签,要不要也来试试?”那是孟季莹的一个姐姐,孟仲萱。 在场的都是有些身份的贵女,自己能否修习驭灵术法是天生的,但要找几个通晓驭灵术法的仆从却并不难。东齐风气如此,贵女们的闺阁游戏,自然也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比如她们所说的斗签,便是两个人每人各制作一张咒签,扣放在中间用隔板隔开的玉盒里。隔板抽开时,两张咒签同时启用,要是其中一张咒签刚好能克制另一张,那就是赢了。要是两张咒签互不相干,就是平局。 “正宴还得一个时辰才开,闲着也是无聊,”孟仲萱上来挽着初宁的手,拉她在石凳上坐下,“刚才一点小事,让它过去了吧,大家玩上几局,就是朋友了,以后多多来往。” 仲萱笑时,眼睛越发上挑,很有些妩媚风韵。 初宁忽然想起从前在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越是别人要把天大的好处给到你手上时,越要小心,他们可能要拿走的更多。 她不置可否地微笑:“我从没玩过斗签,不如你们先玩几把,让我看看。” 仲萱拉过季莹,两人用手指蘸着金粉,在预先准备好的空白签上,各自写咒名。小婢子上前,把咒签收了,放在玉盒里。见仲萱和季莹都点头允许,她才抽去隔板。 玉盒里先燃起一股袅袅轻烟,接着便熄灭了。 小婢子把用过的咒签翻开,仲萱的那张上写着“燃”,季莹的那张上写着“解”,是季莹胜了。 仲萱抬手去捏季莹的脸蛋:“每次都是消解咒,再这样,下次不带你玩了。” 季莹嬉笑着躲闪:“是姐姐你太好胜,要是你也只写一个‘解’字,我们就是平手。” 接着,仲萱又跟素青月、顾采薇各玩了一把。第一局仲萱写的是“净”,素青月写的是“飞沙”,仲萱喜笑颜开:“我赢了!” 第二局仲萱写的是“风”,顾采薇写的是“踪”。顾采薇刚说了一句“平局”,仲萱便抬手扣住咒签,调笑着说:“都起风了,还找什么找,是不是找你的小情郎啊?应该算我赢……” 因是游戏,签片不过是用蒲草混上粗麻压成的,但是染了色,还画上了精美的勾边儿,制作咒签的时候,也不必蓄满力,不过是个意思罢了。 笑闹了一阵,仲萱转头看向初宁:“就是这样,很简单,再玩一局,就差不多该去入座了,要不要试试?” 初宁微微笑着点头:“那就试一试吧,全当给寿星添点热闹,只是不知道谁来跟我玩这一局呢?” 自从初宁落座,就一直没有开口的薛念念,忽然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来!” 初宁知道,铺垫了这么久,正主儿要动手了。 15、聚会(3) 薛氏的先祖算不上煊赫,但世世代代从军征战,家里的女儿,便养得没有多少脂粉气。薛念念单就容貌来说,生得十分端正,眉眼间有几分英气。但此时此刻相由心生,心里带了怒气,表情便有些扭曲。 其他几位小姐,都站在薛念念周围,不说话了。 薛念念在咒签上写了几笔,忽然抬手把咒签丢在一边,从自己的侍女听雪手里,取过一只紫檀木的小盒子:“既然是今天最后一局了,这些闹着玩的把戏也没意思,我和你,用真正的咒签来玩一局,你敢不敢?” 她抽出两张空白咒签,一张留在自己面前,另一张递给初宁。薛家只出了这一个天生能够修习驭灵术法的女儿,给她准备的东西,都是上好的。比如这只紫檀木盒子里的签片,就是用长右山上一种四耳小猴的皮裁成的,能让咒签的效力加倍。 初宁接过咒签,薛念念把自己随身带的一只蚌壳,推到石桌正中。那里面装的,是她用来写咒名的签粉,自然也不是普通的金粉,而是用十来种珍贵植物,加上硝石、丹砂、珍珠一起磨成的。 初宁向她微笑着点头,用食指从蚌壳蘸了一点签粉。 薛念念却冷着脸,低下头去写自己的咒签。她看见初宁总是无所谓似的笑,心头就越发不痛快,再过一会,她要让初宁连哭也哭不出来。 初宁其实从没自己做过咒签,也并不知道自己写下的字会不会有效果。常用的咒名,已经有成百上千种,背诵这些咒名和相应的作用,是最令初学者头痛的事情。初宁能够知道的咒名,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两人都写好了,咒签扣放在石桌上,这一次连玉盒也不用,由顾采薇把手同时点在两张咒签上,说一声“启”。她把点在初宁那一张上的手指稍微松了松,看起来像是同时开启,实际上初宁那一张却晚了一点。 做完这个小动作,顾采薇不动声色地向薛念念眨了眨眼睛。 薛念念面前的咒签上,泛出蓝色的幽光,映着她怒意未散的脸。她写的是“水来”,不管初宁写什么,也不管这一局谁赢谁输,薛念念只想看到初宁浑身被水泼得湿透,在所有宾客面前出丑。 有喷薄奔涌的水浪,从薛念念的咒签上涌出,在半空中越聚越多,就要向着初宁的方向倾泻下来。连站在她旁边的素青月,都悄悄挪了挪位置,免得跟着遭殃。 在那水浪聚集到鼎盛时,初宁面前始终黯淡无光的咒签,才微微动了动。 接着,原本就要涌过来的水浪,忽然在半空中转了方向,兜头把薛念念和顾采薇浇了个透。 名门贵女的轻软衣料,很容易就浇了个透,紧紧裹在身上不说,还很快就起了一层冰碴。 “你使诈!你……你……”薛念念全身不停地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她想说这水明明应该浇在初宁身上,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又转回头狠狠地瞪了顾采薇一眼,怨她没有把这事情办好。 顾采薇的妆全花了,头发湿嗒嗒的贴在脸上,她却顾不上这些,直冲到初宁面前:“好心好意带你玩一局,你倒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要不要脸?!难怪是个娼妇生的……”说着就要上来撕扯初宁的头发。 “要不要脸,你确定是在问我?”初宁毫无惧意,翻开自己面前的咒签,向所有人展示了一圈,上面清楚地写着一个字,“映”。 她不过是把薛念念咒签上的内容,原封不动地送还而已。 看清了咒签上的字,其余的少女也不好说什么了。 初宁接着高声说:“自己对着铜镜做鬼脸,却反倒怨铜镜没有对你微笑,这是什么道理?” 薛念念已经气得瞪圆了一双眼睛,从听雪手里抢过龙骨钉,便要往初宁身上刺去。她对自己的侍女高声呼喊:“听雾,听雪,把她给我绑了!今天我非要给她个教训不可,有什么事,太子姐夫自然会替我要个公道。” 她的灵器龙骨钉,是大哥薛阳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据说是一只上古巨龙的一根趾骨,在凶煞之地埋了百年之久。 那隐隐带着厮杀哭嚎声的锋利钉头,已经刺到初宁双眼前一寸,从小亭之外忽然蹿来一只白身黑尾的小猫,十分灵活地跳上薛念念的手腕,爪子一扫,龙骨钉就脱手飞了出去,刺进一旁的松树上。 没等众人看清楚,那小猫已经蹿回主人身边,在他脚边蹭了又蹭。 一身淡蓝袍子的中年人,远远地站着,声音却稳稳地飘了过来:“仲萱,季莹,你们是主人,这样让客人在冷风里吵闹,可不是待客之道。”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亭子里的少女们看见他,都垂下了头,连薛念念也慌忙收手,恭敬端正地行礼,叫了一声:“言师。” 16、聚会(4) 初宁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人,就是以博学闻名天下的孟良言,也正是传闻中对素天心一往情深、甚至耽误了终身的人。 孟良言的衣衫已经洗得发白,透着与他身份、名望不相符的简朴,显然平日里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但腰间的佩玉、头顶的冠冕,却一样也不少,完全符合正统的礼制要求。 虽然应该已经至少年过四十,但面貌看上去却并不显老态,甚至依稀可以想象,更年轻时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俊秀青年,难怪能让一国王后为他做出那样的事来。只不过,他显然长期酗酒、熬夜,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疲态,说不了几句话就要重重地咳嗽一阵。 孟家本就是诗书世家,孟良言的难得之处在于,他不仅是一位名儒,更精通高超的驭灵术法。有传闻说,今年的灵雀台择选,他很有可能就是考官之一。在座的少女,大半都是今年要参加择选的,因此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他。 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让仲萱和季莹带她们去换衣裳,连素锦瑶和素青月也请走了,唯独指明了要初宁留下来。 孟良言取出自己签片,手指蘸着签粉写了一个“花”字,这是最简单的幻物咒,按照临都世家之间流传的咒名册子,应该会幻化出纷纷落下的花朵。 可孟良言用手指一捻,咒签上泛起一层青光,接着,在他周身三步以内,飘落下鹅毛一样的雪。他在写那个字时,心里想的不是开放的花朵,而是雪花。 “那些小姐们,为了背熟咒名和作用,才喜欢玩斗签。”孟良言收回手,咒签飘落在地上,“但是,她们全都不知道,自己做的完全错了,咒名不是固定不变的,真正重要的,是你心里强烈的愿望。” 孟良言又随意地讲了些别的,比如签片和签粉该怎么制作,不同的成分会导致咒签的效果大相径庭。又比如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专用的、开启咒签的方法,既不能太简单,防止被别有用心的人破解,又不能太复杂,免得临阵对敌时,什么都还来不及做,就先被对手一刀劈了。 驭灵术法千变万化,可归根结底,不过是咒签、驭兽和驭器。 至于驭兽和驭器,其实都是驭灵术士增强自身实力的手段。只不过,越是厉害的灵兽和灵器,就越是有脾气的,收服起来很不容易。但是灵器稍好一点,即使驯服不了现成的,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做一个,再慢慢培养,增强灵性。 估计时间不早,待客的松溪苑那边该开宴了,孟良言便不再多说其他,只最后叮嘱初宁一句:“择选时考核的内容,无非就是这三个方面,你只要在正式的择选开始以前,挑选好自己的灵兽和灵器就行了。即使一时不满意,也可以日后再更换,但要是少了任何一样,就直接淘汰出局了。” 只要……就行了……初宁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听也不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啊,只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她到哪去找灵兽和灵器? 孟良言只管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转身便走。走出几步远,又转回身来,十分郑重地说:“有一个人,很期待你在灵雀台择选时的表现。”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的话。 初宁只好用学生拜谢老师的礼节,向他告辞。她原本以为,孟良言或许是对素天心旧情难忘,便想给她的女儿一些帮助。可他最后的那句话,又让她产生了疑惑,“有一个人”,指的肯定不是他自己。 那只白身黑尾的小猫原本趴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见孟良言走了,不情不愿地打了个呵欠,给初宁带路,去松溪苑。 松溪苑的正厅,已经摆满了黄花梨木的几案,沿着地上的祥云纹样,聚做几堆。每个来参加宴会的人,都单独用一张小案,并不同桌。 一进门,初宁便看见素青月向她招手,在自己的小案旁边,给她留了个位子。 素锦瑶向来得了安康公主的叮嘱,要多跟现在的王后所生的女儿云乐公主来往,这会儿自然是巴巴地凑到云乐公主身边去,并不跟她们坐在一起。 云乐公主的生母,是东齐现在的王后。郑姬去世后,齐王借着入天子王都朝拜的机会,求娶了一位王姬作正妻。说起来,东齐的王不过是天子分封的诸侯而已,可这位王后却是真正的天子王姬、金枝玉叶。 齐王对她谈不上有多宠爱,但却很尊敬,只要有这位出身王都的王后在,东齐便可以号令周边的小国,俨然是一方霸主。 初宁刚落座,菜就摆上来了,冒着热气的烤猪肉,好像加了一些特别的香料,闻起来很不错。有小婢子上前,帮她把肉切成小块。 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一位头上挽着高髻的中年妇人便走了进来,身后的仕女还捧着一个梨木小盒子。 宾客里已经有人认出来,那是孟良言大哥的妻子,也是孟仲萱和孟季莹的母亲。主母到场,客人们便想当然地以为,她是替女儿来应酬一下场面,免得招待不周。有几个跟孟氏向来来往密切的人,已经端着酒樽站起来,笑呵呵地打招呼。 孟夫人从那几个人面前经过,却并不停步,向他们微微点头:“抱歉得很,这边有些紧急的事情需要立刻处理,过后我再带着小女来给几位敬一杯酒。” 她走到初宁面前停下,示意侍女把怀里的梨木盒子捧上前来,虽是开口发问,却用的是十分肯定的语气:“这位小姐是从素家来的、闺名叫做初宁对吧,这只盒子里的东西,是你今天带来的贺礼,对吧?” 初宁站起身,看见盒盖上嵌着一只金环,上面坠着一片小小的竹片,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还带着素家的徽记。 “从盒子上看似乎应该是,”她不卑不亢地回答,“这有什么不妥当么?” 孟夫人冷哼一声:“既然确认了是你,那就请你当着大家的面,给个交待,把这样的东西当礼物送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17、明辨(1) 她示意身后的侍女上前,把盒子打开,围观的宾客里有人禁不住“呀”了一声,盒子里装着一只名叫翼望的小兽,大小就跟一只猫差不读,脸上却只有一只眼睛,身后并排长着三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只不过,已经死了。 初宁已经全明白了,安康公主从没想过要跟她相安无事,只不过换成了借别人的手。毕竟,她要是被孟氏的人教训了一番,只能怪她自己不懂规矩,连赴宴也能惹出麻烦事来。 临都里的名门就那么几家,考虑婚嫁时,轻易也不愿意自降身份,便总是在这几家里互相联姻。因此,素、薛、孟、庆四家,严格说起来都多少有些关系。这位孟夫人,从前就是史官世家庆氏旁支的女儿,没有嫁人前曾经跟安康公主交好,算得上是闺中密友。 初宁回头去看负责安排礼物的嬷嬷孔娘:“这里面的东西,是二舅母吩咐你替我准备的么?” “是……”孔娘看看孟夫人,又看看初宁,有些惶恐地跪下下去,“可是,从婢子手里送出去的时候,还是活的。公主怕它跑了,特意命人在盒子上加了封禁,婢子把这盒子送出去的时候,封禁还是完好无损的呀!” “我刚刚打开的时候,封禁也是好好的,可里面的东西却成了这副样子,”孟夫人又是一声冷哼,目光从初宁脸上扫过,“而且,我刚才叫人查验过了,这只翼望兽,是被人用药毒死的,毒药是用咒签裹了送进去的,所有没有破坏封禁。” 在满座宾客一片哗然中,孟夫人冷冷地说:“翼望兽的肉,对治疗风湿很有效果,我们孟家的老夫人,每到这个季节,夜里都会四肢酸痛、睡不踏实。这下毒的人,心思实在阴狠,琢磨着我们即使发现不对,也不忍心看着家中老人受病痛折磨,仍旧会用上一点试试。你说说,要是老夫人吃了这只翼望兽有毒的肉,后果会怎么样呢?” “如果吃了,想必老夫人也会中毒吧,”初宁站起身,“夫人已经想清楚的事,何必明知故问呢?” 她抬手拨弄了一下翼望兽的身体:“夫人也别把话说得太绝对了,比如现在,夫人发现不对,不就没有拿去给老夫人缓解病痛,而是跑来质问我了。” “早就听说你是个口舌不饶人的孩子,”孟夫人倒是不像安康公主那么容易发怒,“不过有些事,嘴硬是没有用的,等我拿出证据来,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回身向门口的侍女点点头,侍女匆匆离去,没多久就牵来一只羊,看上去跟普通的山羊差不多,脖子上却长着两只头。 孟夫人抬起手,在那两只头上都摸了摸:“我虽然并不通晓驭灵术,倒也喜欢养一些珍奇的鸟兽。这一只是夫君送给我的,名字叫做‘辨’。它有一个妙处,它的两只头能够辨别出来,不同的咒签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每个人驭灵之力的本源都不一样,也没办法随意改变。” 她从头上抽下一根簪子,挑开翼望兽的身体:“包裹毒药的咒签,虽然已经被啃食得面目全非,但剩下的这一点碎屑,用来找出真凶,已经足够了。” “你可别说,自己从没修习过驭灵术法,”孟夫人挑起一点碎屑,喂进辨羊其中一只头的嘴里,“净音祭日上的事,也许还有几分偶然。刚才你在后院跟这几位小姐斗签,我的两个女儿可都看见了,她们是绝对不会说谎话的。” 她招手叫来仲萱和季莹,仍旧对着初宁说:“只要你把元魄珠拿出来,让辨羊闻一闻,就知道是不是你做的了。如果不是,这也正是你洗脱嫌疑的好机会。公平起见,萱儿和莹儿可以先试一试。” 仲萱和季莹听见母亲的话,都从额上取下自己的元魄珠,在辨羊面前晃了几晃。辨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咩”,两只头一起摇晃起来。 薛念念见了,也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解下自己的元魄珠:“何止孟家的两位小姐看见了,你刚刚还跟我亲自斗了一局,可不要敢做不敢认。” 辨羊这一次甚至转过头去,对薛念念的元魄珠不理不睬。 有薛念念带了个头,其他几位来赴宴的小姐,也纷纷站起来,把自己的元魄珠举到辨羊面前,证明自己跟这件事无关。只有几位确实由于先天所限、不能修习驭灵术法的小姐,打量着初宁,窃窃私语。 孟夫人走到初宁面前:“怎么,连自证无辜也不肯么?不肯还是不敢呢?” “恐怕要让夫人失望了,”初宁露出她惯有的微笑,“夫人难道没有听说,我是个根本没有凝出过元魄珠的人,夫人的辨羊确实神奇,在我这却用不上。” “那就没办法了,”孟夫人像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要是来赴宴的其他人,都排除了嫌疑,就只能把你留下来了。什么时候查清了真相,或者初宁小姐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法,再回去。不是我们孟氏要为难你,而是事情关系到我家老夫人的安危,就算我肯算了,我的夫君也一定不肯。” 这位孟夫人,向来很有些整治后宅的手段,在孟氏这样的大家族,她的夫君一连四个女儿都是她所生,侍妾一无所出。 已经有人在心里悄悄盘算,落在她手里,初宁不死也要掉层皮。 就在人们以为,这个从前很少出门的小姑娘,要惊慌失措的时候,初宁却走到辨羊身边,也抬手在它两只头上摸了摸:“谁说所有人都排除嫌疑了?” 18、明辨(2) “谁家的宅院里,没有一些预先制作好的、开门开锁的咒签?谁敢说,自家从来不把这样的咒签分发给下人使用?”初宁侃侃而谈时,双眼如同晨星,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制作包裹毒药的咒签的人,可能跟把毒药放进去的人,不是同一个人,也可能根本就不在现场。” “礼物出了这位孔娘的手,就进了孟家的小库房,今天来来往往的客人这么多,孟家用来洒扫、烹饪、摆桌子、摆碟子的仆人也很多,谁知道是不是在这段时间里,有人动了手脚?”初宁微微一笑,“要说排除嫌疑,那么孟家每一个会使用咒签的下人,都该来这让辨羊试一试。” 孟夫人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孟家的仆从上百,一个一个都来试试,恐怕到天黑也试不完,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岂不是闹成了一场笑柄? “当然,我也知道,”初宁继续说下去,“越是神奇的兽类,越是有脾气的,也不知道这只辨羊肯不肯配合。刚才夫人已经用自己的方法,检查了来赴宴的宾客,那么检查孟家的仆从,公平起见,是不是该用我的方法了?” 孟夫人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自己说出去的话,被一个小姑娘拿来堵自己的嘴,她还从来没觉得这么憋屈过。 “巧的很,我刚好有一个家传的秘法,”初宁笑得两只眼睛都弯起来,“可以检验谁没有说实话。” 听见“家传的秘法”几个字,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初宁。再听到她说那方法可以检验谁没有说实话时,人群里传出一阵轻轻压抑着的抽气声。 流传至今的咒名,有两千三百四十五个,大致可以分成攻击、幻物、消解、控行几类,修习驭灵术法的人,即使不能把这两千三百四十五个全都背熟,也至少翻看过一遍。还从来没有人听说过,有什么能检验谁没有说实话的术法。 初宁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知道自己反击的第一步,已经奏效了。 就在孟夫人步步紧逼的时候,初宁心里像是忽然抽出了一根透明丝线,把许多零散的疑惑,都串联起来了。她突然间明白过来,无论是素遇和安康公主的虐待,还是孟良言无声的询问,所有人都在试图弄清楚一件事,她究竟有没有修习过驭灵术法,或者说,她的修为究竟来自哪里、能达到什么地步。 关于十五年前、那场震惊临都的丑闻,有许许多多传闻。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是说素天心应周天子的邀请进入王都神殿主持祭祀,这本是一件风光无限的事。有很多青年才俊,都暗自渴望能求娶这位天女做妻子,却因为害怕配不上她而犹豫不决。 可素天心进入神殿一年多后,便渐渐地有一些奇怪的流言传出来。先是说素天心与一名神官有私情,多次有放荡不端的行为,有一次甚至被前来祝祷的王太后撞见。接着,又传出这名神官,先是试图非礼神殿中掌管礼器的女官,后又伪造占卜结果、欺瞒王室,事情败露,被挖去膝盖骨、逐出王都。 那名神官离开后,又有传言说,神殿中用来礼敬天地的九口王鼎,损坏了两口,并且这两口鼎的鼎魂,丢失了。虽然周王室极力否认这件事,但还是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周天子曾派遣使节四处搜捕那名神官,却一无所获。 虽然大多数人都不太清楚,周王鼎的鼎魂具体有什么用,但可以肯定的是,鼎魂一定具有某种玄奇的功用,因为九口周王鼎本身,就是集天地精华凝练成的灵器。甚至有人说,那名神官能够逃脱得无影无踪,就是借助了鼎魂玄妙力量。 再后来,就是素天心带着初生不久的女婴回到临都,却对王都神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绝口不提。 虽然这段往事跟初宁密切相关,可她自己知道的,并不比这些流言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们怀疑她们母女,也跟鼎魂的丢失有关。 异兽志上记载的灵兽,有一千八百七十六种,但初宁却知道,人们总是会忘记,自己心里还住着一只名叫好奇的怪兽。 此刻,满屋子充满好奇的人,都在等着看她怎么找出说谎话的人。 初宁收敛了散漫的笑意,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请问在座的未嫁小姐中,有兔年出生的么?” 有几位姑娘,小心翼翼地举了举手,示意自己就是。 “嗯,那么再请问几位,有谁是阴月出生的呢?”初宁继续发问。 这一回,回应的人少了几个,但还是有五、六位小姐扬了扬手。 “嗯……”初宁每说一句话,都作出思考许久的样子,“那么这几位小姐中,有没有人是在上弦月时出生的呢?” 这一回只有两个人有回应,一个是顾采薇,一个是孟仲萱。 初宁在她们两个人身上扫了一眼,最后一次发问:“请问两位,有没有谁是命里多火的?” 许久的沉默过后,顾采薇才惊疑不定地开口:“我,我是……你要干什么?” “顾小姐不要紧张,”初宁心里默默地长舒一口气,“只是想跟顾小姐借空白签片和签粉一用。” 事实上,在那阵沉默之中,初宁真有些紧张,怕自己提出的条件落空,没有人答应。前面几个问题都是随意问的,为的是缩小范围,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是她看见顾采薇从进门便一直佩着一块冰石,即使换了衣衫也没有取下来,便猜到她一定是借冰石的水意,克制自己命里的火。 她从母亲从前给她的书上,看到许多相似的故事,有一位大儒想要说服君主施行仁政,可是君主一心只想争霸,对仁义道德不感兴趣,见到他就厌烦。这位大儒再次拜见君主时,开口便问:王上想听王道还是霸道?想听一世为王的王道,还是万世为王的王道?吊足君王的胃口之后,才说出自己的主张,仁政就是万世为王的法宝。这一次,君王不但采纳了他的看法,还拜他为相国,执掌朝政。 有一些相士、郎中,也是用这样的方法故弄玄虚,显得自己无所不知。 初宁从顾采薇那取来了签片和签粉,略想一想,便写下一个“焚”字。只不过,她用是从书上看来的一种古拙字体,很少有人见过。 “可以了,”她转头对孟夫人说,“就请夫人把家里的仆从都叫过来吧,要是人太多,就先从今天去过小库房的人开始,这些人的嫌疑最大。” 19、明辨(3) 不知不觉间,孟夫人已经被这个小丫头,牵着鼻子走。满屋子的人都等着看初宁的秘法,她就是想不了了之,也来不及了。 二十几名仆人被带进来,用来设宴的松溪苑立刻显得十分拥挤。 初宁缓缓地说:“你们一个一个上前来,我会把手里这张咒签贴在你们的额头上。贴好以后,你们每一个人都要说一遍,‘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证,’然后说,‘我没有给这只翼望兽下过毒’就可以了。” 第一个上前的是孟氏府里的厨娘,那段不长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很拗口,一连几次都说不对。初宁很有耐心,每错一个字,都要仔细纠正,然后不容拒绝地说:“重来一次,记住,一个字都不能错。” 后面等候的仆从,为了早点结束这场荒谬的煎熬,都在心里默默练习那段“咒语”。被初宁随意拼凑出来的几句话,经过反复默念,再加上松溪苑里诡异的沉默气氛,似乎真的有了几分神秘灵性一般。 初宁无声地微笑,她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了,从前闲极无聊时,她也会写字打发时间,熟悉的字写得多了,倒好像不认识了,透出一股说不清的怪异。 仆从一个一个地照着初宁说的话做,可她手里的咒签却始终毫无变化。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婢子了,是孟季莹身边打点杂物的元儿,因为大部分礼物都是送给季莹的,她被派去帮忙清点、整理。 “皇、皇天在上……” 元儿刚抖着嗓音说了一句,初宁忽然打断了她:“啊,对了,刚才忘了说,念完了这段话,要是说了假话,会从脸上开始,腐坏溃烂,然后是双手,逐渐蔓延到全身。这时候,一定不能用手去抓,越抓流出来的脓水就会越多,最后整个人身上的肉都会变成一滩烂泥,像被化蛇的口水浸泡过一样,火辣疼痛,骨头却完好如初,人也异常清醒。” “知……知道了……”元儿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一样。 “开始吧,一个字都不能错。”初宁把咒签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 “皇天在上……”元儿把心一横,咬牙闭上了眼睛,因为听了太多遍,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初宁的指甲在咒签上轻轻地划了一下,没有人知道,孟良言简单明了的几句话,已经在她身上打开了一处神奇的豁口,她已经知道怎样制作和使用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咒签。虽然还不太熟练,但是用来玩这点障眼法,还是足够了。 几簇微如萤火一般的火苗,从咒签上跳起来,飞散到元儿的脸上、手上。 感受到那股火辣灼热,元儿忽然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是我做的!是我!我什么都说,不敢有半点假话!啊……”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不敢碰,更不敢跪下求饶,生怕自己变成初宁口中那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初宁从她头上揭下那张咒签,转身仰脸看向孟夫人。她早就看出那个元儿紧张得不得了,混在那一堆仆从里,悄悄地往后挪了好几次,被她一诈,果然就诈出来了。 好在孟夫人没有把经手的元儿藏起来,不过就算藏起来,初宁这出戏也还是唱得下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孟夫人,要是把这“秘术”用在这位有些手段的当家主母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想就很有趣。 孟夫人倒是很快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吩咐佩剑的武卫:“孟家怎么能有这种心思歹毒的下人?拖下去,喂守库房的桀犬添个菜吧。” 怎么处置犯错的下人,是孟氏的家务事,外人无论如何也管不着。折腾了一整天,自然也没人有心思继续饮宴作乐,见事情了结了,宾客就纷纷告辞。 素家一起来的三位小姐,自然也要一起回去。临走前,一直默不作声的云乐公主,悄悄对素锦瑶说:“你觉不觉得,你这个表妹,看着有些邪门儿?” “你要认表妹你认,可别给我乱安排亲戚。”素锦瑶还是第一次对云乐公主这么不客气,从前,不管走到哪,她总是最受关注的素家大小姐,敢跟她唱反调的,最多不过是一个薛念念罢了。可现在,似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初宁身上了。 马车的柚木轮子轧在路面上,发出骨碌碌的声音。三个人坐在车厢内,面对面,却谁也不说话。素锦瑶一直看着窗外,只有素青月,在初宁看过来时,便对她笑笑。 就在她们三个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车厢下面忽然传来“咔”一声巨响,整个车厢都猛地向一侧歪倒过去。 素锦瑶撞在厢壁上,“哎呦”一声,接着便喝骂驾车的人:“怎么回事,驾车也驾不好!” 马车一侧的轮子,用得太久,又没有及时修补,走过一段不太平整的石子路时,轮轴就断了。马是很珍贵的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养得起的,驾车的老奴问好几家附近的农户,才换来了一辆牛车。只是牛车窄小,只能容下两个人先回去。 随行的嬷嬷、婢女倒是不要紧,本来她们也只能跟着马车步行。 初宁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争执,对那老奴说:“没关系,先送两位姐姐回去,我可以再等等。” 天色渐暗,夕阳把天边抹出一片明艳。初宁叹口气,其实这难得的宁静倒是很不错,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住了她的脖子。 身后的声音,听起来倒有些像夜色里低醇的钟声,只是冰冷入骨、不带任何温度:“羊皮好吃么?” 20、重逢(1) 初宁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她从没听过,但只凭这一句话,她就知道了,背后站着的,就是前一晚撞见的玄衣男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上来了:“还行……就是有点硬……” 有极淡的男子气息,洒在她的脖颈上,像一滴露水滑进去似的:“我给你准备了一屋子陶器、玉器,跟我回去,让你砸个够。” “不用……这么客气了吧?那个什么……我家里人一会就来接我了……”初宁一边开口应付,一边飞快地盘算,该怎么脱身。 跟他回去,开什么玩笑?!她宁可落在孟夫人手里十回八回,也不愿意跟这个人多纠缠一刻。 “呵,”又是一声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就近在耳边,“那辆牛车,走过这几户人家就会横梁断裂,再找一辆车换,可没那么容易。” 初宁只觉得全身从里往外凉透了,这人分明早就算计好了,在这等着她呢:“不好吧,我……你……唔……” 那男子根本不跟她废话,用一块黑布把她兜头一罩,向后一甩:“归妹!”初宁觉出自己落在一个人肩上,那男子又补了一句:“不老实,就捅两刀!” “知道!”归妹的回答倒是很干脆,听声音,应该是上次那个女奴。 初宁只能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任由归妹把她扛在肩头,她不是好汉,因此更加不能吃眼前亏。 归妹的步子很快,明明应该有三个人在走,却听不到什么脚步声。初宁没办法辨别方向,只能依稀觉得似乎拐了好几道弯,晃得她直想吐,再加上倒挂肩头的姿势,头越发胀,耳朵里嗡嗡直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初宁被放下来的时候,已经在一间屋子里了。黑布一取下来,初宁就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实在是憋坏了。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案,灯座里燃着火苗,却并不随风晃动,想必是用术法点亮的。 初宁硬挤出一个笑来,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比哭还难看:“那个……陶器和玉器呢?赶紧砸完了,我好赶紧回家。” 她只觉得舌头打结,连句撑底气的话都说不出来。她从前并不特别畏惧那些虐待、讥讽她的人,因为她看得到,那些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怪兽,有的叫嫉妒,有的叫贪婪。可这个人,跟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他的心里,仿佛是一片空洞洞的黑暗,什么也没有,却深不见底。 那男人抬起手,像抚摸小兽似的摸一摸初宁的头:“真想把你这脑袋剖开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长的。” 初宁只觉一阵酥麻,从头顶一直蔓延到手指尖,浑身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不用……不用了吧,应该……应该跟你的,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嘎嘎哈哈哈……” 那男人还没说话,墙角暗影里先传来一阵怪笑。一只通体赤红、尾巴和头上的翎毛都高高翘起的鸟,笑得满地翻滚,嘴里还发出鹦鹉学舌似的声音:“没有太大差别……嘎嘎,没有太大差别……” 那鸟已经能说些简单的话,看来化形成人就是早晚的事,比那天晚上的天马还要难得,却甘心在这里供那人驱使,想也知道,那个人的实力有多强了。 一只核桃从那人手中飞出,正砸在那只鸟的尖嘴上,立刻让它闭上了嘴。 那人把手一挥,便有咒签幻化成的青色小鸟,衔来笔和黄麻织成的一块布,放在书案上。 “把羊皮上的内容,写下来。”男子不容置疑地命令。 初宁拿起笔,做思索状,心里却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写,写了就没命了。 磨磨蹭蹭写了两、三个字,那男子忽然站起来,再次把手一扬,半空里便浮现出一个圆环型的光亮,只不过圆环上有一个缺口,并且不断地扩大。 “羊皮上一共有五十二个字,归妹,时晷每走完一圈,你就检查一次,要是字数还不够,”他缓缓地说,“先砍手、再砍脚,最后挖眼睛。遮住月光,直接用刀。” 说完,他便从容地打了个呵欠,走了。走到门口,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右手留着,还能写,其他地方随便剁。”他转向另外一个仆从:“大有,走吧。” 归妹、大有,两个仆从的名字都是卦名,连归妹这样大凶的卦名都不避讳,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初宁手心里已经起了一层薄汗,她知道那人是来真的,虽说月光能让她身上的伤口快速愈合,可痛感却丝毫不会减少,再说,谁知道砍下来的手脚还能不能接回去。归妹像木刻的人偶似的,脸上毫无表情地盯着初宁。没过多久,那圆环就已经消失了四分之三。 “那个……归妹姐姐,”初宁眼看圆环的光亮只剩下一点点,不得不开口,“我想去方便一下,内急,实在想不起来,你们也不希望我胡乱拼凑或者写错顺序吧?” 21、重逢(2) 归妹的反应,还是一贯的……没有反应。 初宁悄悄伸出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眼睛里立刻漫出泪来:“姐姐,人家实在是……” “再说……再说……”她用蓄满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归妹,“人家还需要点那个……就是女孩子每个月用几天的……你知道的……” 瞥见归妹毫无松动的意思,初宁索性嚎啕大哭起来:“让我当着你的面做这个,不如让我死了算了!你们现在就砍死我吧,砍吧,砍吧!我一个字也不会给你们写的!” 她把书案上的东西,“哗啦”一声全都扫到地上,灯座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炸裂似的爆响,灯火“扑”地熄灭了。 初宁捂住脸,仍旧不停地抽泣,眼睛却从手指缝间偷偷打量归妹。闹出这么大动静,那男子都没有回来,初宁可以肯定两点,一是那羊皮上的内容,对他们仍旧十分重要,是她的保命符,二是那男子今晚另有要事,所以把看守自己的任务交给了归妹。 “麻烦!”归妹嘟囔了一句,咣当一声拉开门,外面的风忽地卷进来,“快点。” 初宁心中一喜,赶紧跟上,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一会怎么逃走,没有签片和签粉,其实她跟一个普通人并没有太大差别。 整座小院都听不到人声,也没有光亮,如果不是自己身在其中,初宁真会怀疑这里是一片荒郊野地。 胡思乱想间,前面归妹的脚步忽然停下,拉开一处门,一把将初宁推了进去。 初宁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只觉扑鼻而来一股青草似的清新味道,空气潮湿又有点温热。 墙壁上嵌着一颗葡萄大小的夜明珠,光亮恰到好处地洒满整间屋子。屋子正中,摆放一只看不出材质的……恭桶。初宁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是木质的,轻盈却又很结实,还隐隐散发出幽淡的香味。 初宁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房间的门又被拉开了。“干……干什么?”初宁简直要被这个活鬼一样的女奴生生吓出病来。 “你要的,”归妹干巴冷硬地说,像是看她没懂,又补了一句,“每个月用的。” 初宁想起来了,刚才不过是顺口胡说的借口,没想到归妹真的给她拿来了,摸在手里,是一块稍微柔软一点的布。初宁心中一动,孟良言的话还在耳边:“咒名不是一成不变的,重要的是你心里最强烈的愿望。” 她尽力稳住情绪,客气顺从地说:“归妹姐姐,请你稍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房门重新合拢,初宁用被抵着门,把那块布折了又折,眼睛飞快地在屋里扫了一圈。恭桶旁边,有一个雕凿成半卧老虎形状的小架子,上面有一块白如羊脂的皂石,旁边还有一小堆纯净的细沙,想必是供这里的主人净手用的。另外一侧的墙壁上,突着一只小蛇的头,用手轻拍,就有干净的水流出来,那水流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奇怪的曲线,刚好落入地上弯弯曲曲的纹路里,转眼就流得无影无踪。 初宁不知道这些奇妙的机关是怎么做成的,想必是这里的主人也需要一个私密又方便的地方,来解决那些每个人都不得不做的事情,反倒正好给了她方便。 她用手掬起几捧水,洒在皂石上,又捏了点细沙混进去,手指觉得微微粘稠,就打算用这个代替签粉了。 东齐举国上下,都把驭灵术法看做非常神圣的事,工艺复杂的咒签、咒粉更是价值连城,还没有人敢像她这么随便。 初宁凭感觉在布上写了一个“逃”字。她微微闭眼,脑海里浮现出一只小兔,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飞快地跑远了。那画面如此清晰,仿佛看得到小兔耳尖上的细白绒毛。手指在布面上划过时,指尖传来奇异的、微微凝滞的触感,却又好像有什么力量推动着她的手指,完成了那一个字。 写到最后一笔时,她用小指的指甲在咒签上斜斜划了一道,算是“封签”,待会要用时,用同样的方法解开就可以。 初宁从繁琐的外袍上,解下一根带子,系在木桶边沿镶嵌的赤铜圆环上,轻轻把门拉开一条缝,用细小的声音叫到:“归妹姐姐,你还在不?” 归妹面无表情的脸,猛地出现在她眼前。 机会只有短短的一瞬,初宁抄起那只恭桶,猛一下扣在归妹头上,再用衣带绕着她的脖子飞快地绕了几圈。 归妹伸手去拉,却越拉越紧,她当然知道这桶是做什么用的,要不是主人有命令,她绝对要砍了这个几次三番戏弄她的小丫头。 初宁从归妹身边轻手轻脚地踱出去,却并不立刻跑远,而是兜了个圈子,绕到屋外另一侧躲着。 果然,木桶加衣带,不过让归妹多费了一点力气而已。 听到木桶落地的声音,初宁才拈出自己那张最不像咒签的咒签,手指轻轻一划,有看不清模样的小兽从纸签上“倏”地跳出来,在一片黑暗中跑远了。 归妹静静听了片刻,便跟着追了过去。 等那一人一兽的声音都远得听不见了,初宁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摸着墙壁准备找个出口出去。 才走出几步远,像有人点亮一整排烛火一般,一片漆黑中,一盏又一盏灯火从最远处开始,依次亮起来。那光亮迅速蔓延到初宁的面前,又渐次向她身后更浓重的夜色中延伸过去。 初宁心里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完了,肯定是要点起灯来,方便把她抓回去细细收拾。 22、变故(1) 灯光所过之处,像是有人用最玄妙高超的术法,展开了一幅画卷,初宁这才发现,原来她所在的地方,竟是连绵一片的宫殿,屋檐满是上形态各异的瑞兽像。 远处似乎有一队人的脚步声传来,初宁来不及细想,瞥见一处偏殿似乎还没有开灯,推开窗子便要跳进去。 那窗子还不到一人高,墙上又有突起的石块可以借力,跳过去原本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初宁慌乱之中忘了,今天穿的是一身十分繁琐、正式的衣裳,她身子向前一跳,裙摆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整个人摇摇晃晃地挂在窗棂上。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把外衣三下两下脱掉,这才跃下来,只剩下贴身的短衣,行动倒还方便些。 从灯火通明的室外,一下子进入黑漆漆的室内,初宁什么都看不清楚,又急又慌地刚走几步,便“咚”一声不知道撞在什么上。 接着,便又是那个在她听来勾魂摄魄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嗯,来了?” 初宁还没吭声,门外便传来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室内忽然变亮,想必是点起了灯。初宁被刺得睁不开,抬手捂住,接着便听到那个声音,像是十分愤怒地说了一句:“你怎么也……” 有一只湿漉漉的手,抓住初宁的肩,把她整个提起来。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便看到两片薄薄的、如刀削的嘴唇,近在眼前。因为离得太近,上唇上起伏的曲线,看起来就像两座连绵的山峰一般。 初宁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大概是刚才撞得太狠了,浑身的血都直冲头顶。 没容她有任何反应,那两片嘴唇便微微张开了一点,直贴过来,压在了初宁的唇上,把一颗圆圆的、龙眼大小的石子,送进了她嘴里。 初宁下意识地就要反抗,谁知道这是不是毒药?!可是,有一个软软的、却很有力气的东西,不由分说就探进了她嘴里,把那颗小石子牢牢地按在她的舌头上。 初宁的双臂被牢牢钳住,动弹不得,只能用自己的舌头尽力向外推,可那软软的东西就跟它的主人一样强硬,像一块怎么嚼都嚼不烂的年糕,抵住了初宁的舌,温热、湿润,带着陌生的气息。 确定她再没有反抗的余地,那软软的东西连同两片嘴唇,才从初宁嘴上离开。接着,她整个人便被按进了一大桶热水里。 一连串动作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初宁回过神来时,已经从头到脚都没在水里了。 估计是因为那颗小石子的关系,她在水中也能呼吸自如,只是头被人压着,依旧动弹不得。 水温的热度让她几乎没法思考,飘飘乎乎间,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刚才那个软软的东西,难道是舌头…… 真是……太恶心了…… 被她激起的水花还没有平静下来,房间的大门便被“咣当”一声推开。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哗啦”一声跃进木桶。 初宁所在的位置,看不到那人的脸,却直直地刚好看见他精健的腹肌,纵横分明。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脸上又是一阵发热。 头顶上,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太子殿下是专程来看我洗澡的么?” 初宁看不到浴桶外面的情形,却能异常清晰地听见声音。 太子姜呈祈的声音,带着跟从前一样的傲慢:“姬重光,在本太子面前,最好收起你那套把戏。自己做的事,早点认了,等到了父王面前,我也好替你求求情,网开一面。” 初宁只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姬重光却慢悠悠地又开了口:“那么,太子殿下请直说吧,想让我认哪一件事?” 姜呈祈继续说道:“父王早有严令,东齐境内,用来结万名契的物品,都是邪祟,任何人都不准私藏,本太子现在正是奉命追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把父王的禁令当耳边风。” 初宁在书上读到过万名契,每个修习驭灵术法的人,驯服灵兽以后,都要与灵兽“结契”,契奴一生一世效忠于契主,不得悖逆。可是寻常的“契”,只要契奴或者契主任何一方死去,所结的契自然也就结束了。控制契奴,是件十分耗费心神灵力的事情,所以绝大多数的人,只会选择一只灵兽,万一收服了更好的,便把以前的替换掉。 不过,要是借助一些特殊的物品,就可以结下“万名契”或是“长生契”,万名契可以借助一次结契,控制成百上千的契奴,长生契则可以世世代代继承。比如大周朝的开国史上,就曾经记载过,南方湿沼密林中的金翅玄鸟族,自愿结下长生契,世代效忠于大周皇室,作为交换,大周皇室将一处据说与汤谷神泉相通的巨木,给了金翅玄鸟一族做封地。 姬重光的声音,盘旋在初宁头顶:“是啊,谁这么大胆呢?” 初宁心里暗叹一声,那些总是说她伶牙俐齿的人,真该来这里看看,什么叫口舌不饶人。姬重光句句都在顺着太子的话说下去,可怎么听怎么充满了戏弄的意味,三下两下就挑起了太子的怒火。 23、变故(2) “姬重光,”太子已经很明显地不那么冷静了,“你想清楚了,谁才是这里的主人?你不过是一个逃亡在外的丧家之犬而已,我劝你好自为之,别不自量力!九问阁的信使都已经招认了,你还替姜呈誉扛着,扛得住么?” 初宁忍不住叹息,明明想要离麻烦远一点,却好像不小心听到了更多的麻烦。 如果这世上,有任何一间商铺,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无人不知,那一定是九问阁。能买到别处买不到的珍奇,还在其次,九问阁最令人称奇的,是它售卖东西的方式,号称“九问之内,知君所欲”。不管是什么样的客人,九问阁的人只要问上不超过九个问题,就能知道客人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只要客人留下足够的价码,九日之内,便会有专门的信使,送货上门。 而太子口中一连串的人名,也终于让她确认了头顶上按住自己的男子究竟是谁。 大周朝分封的诸侯国众多,实力最为雄厚的,便是东面的齐国和西面的晋国。十几年前,晋国王宫中出了一桩事,太子谋逆,牵连到十余位成年的王子,都被一一处死,只有晋王的一个宫婢所生的幼子,因为向来都不受喜爱,早就被驱赶到荒凉的边境小城,这才侥幸躲过一劫,逃到齐国。 这个男子,就是当年那个晋王幼子,姬重光。 初宁起先并没想起他来,是因为他在临都城内实在太过神秘,甚至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关于他的消息,自然也就很少。 相比之下,倒是那位收留他的公子誉,更惹人注目一些。姜呈誉的生母是晋国的公主,他本人又生得俊俏,临都里有不少适龄的女孩子,都中意嫁给他。将来无论哪位公子即位,公子誉凭借生母的地位,至少总能得到一处不错的封地。 姬重光再次悠悠开口:“太子殿下奉命搜查,有王上的令牌么?” “本太子要做的事,用不着向你解释,”太子怒极,“东西搜出来,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太子并没真正把姬重光放在眼里,他已经认定了,密报上说的东西,一定是偷偷卖给了姜呈誉,就算不是,只要搜到了东西,也能给姜呈誉扣上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 在太子看来,这是很明显的逻辑,如果不是想要谋反,一个闲散皇子,要结万名契做什么? 浸在浴桶里的初宁,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姬重光似乎正在一步步故意激怒太子。 果然,姬重光又慢悠悠地开口:“没有令牌,太子殿下就敢私带人马闯进来,我还真有点弄不清楚了,究竟谁才是东齐的主人?是王上,还是太子殿下?” 看着太子的脸色由红转青,他又补上一句:“还是太子殿下已经等不及了,想做东齐真正的主人?” 太子也冷笑一声:“我劝你还是省省,多想想等会搜到了东西,该怎么给自己开脱吧。” 姬重光却不急也不恼,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几分戏谑:“就算太子殿下要搜查,也得让我穿上衣服吧,难不成你们连我的身上也要搜一搜?” 浴桶外面传来太子强行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先退……” 浴桶内,初宁却等不下去了,如果太子真的退出去,她就得再次被姬重光捏在手心里。 她奋力一挣,想要拍打浴桶的侧壁,可那浴桶太过宽大,她就算四肢并用,也什么都够不着,情急之下,只能越发用力地挣扎,想要拍起些水花。 她明明看到无数水花涌起在眼前,可不知为什么,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水面上更是平静得如同镜面一样。她不知道,姬重光放进她嘴里的,是鲛人的定海珠,她再怎么扑腾也是没有用的。 头顶上那只手一动不动,始终力度稳稳地按着她。初宁清楚地听得见,禁卫退出去时,甲胄摩擦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向下一扎,头上那只手一直在防着她挣出水面,没料到她突然下沉,果然失了力道。 扎到桶底那一刻,她突然瞥见那只陶樽,就静静地卧在水底一角。初宁伸手抄起来,灵活地转了个圈,从另外一侧探出水面。 一条腿已经迈出门去的太子,听见声音急忙转回头,看见初宁的脸露出来,惊讶得语气都变了:“你……你们……” 等看清初宁手里的东西,太子又明显地面上一喜,这东西的形状、大小,都跟收到的密报吻合,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24、如意(1) 初宁向太子摆摆手,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指指陶樽。 太子一脸疑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初宁心里默默地说,不明白就对了,她不过是胡乱比划几下,什么意思随便他们自己去猜,夹在这两个人中间,此刻多说多错,只能蒙混一阵,看看情况再说。 姬重光也看清了初宁手里的东西,微微眯起的眼中,带上了一丝狠厉。他那张曲线分明的脸,明明没有动,初宁却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觉出他在对自己说:“好狡猾的小东西……” 就在此时,有身穿王宫内官服饰的人,小步急趋走进来,在太子面前躬身一礼,神色恭敬地小声说了几句话。 这里闹的动静太大,离王宫又实在太近,王后便派了人来,问问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太子似乎觉得胜券在握,连背都挺得更直了几分:“姬重光,王后已经到了,给你一炷香时间穿好衣裳,你不愿意跟本太子讲话,那就留到王后面前说好了。” 出门前,他又对初宁颇有深意地说:“王后最是宽仁大度,不管你是被胁迫的,还是被蒙骗的,只要指认清楚真正心怀不轨的人,王后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但是,王后也最憎恶欺瞒、狡诈的人,明白了么?” 他自以为说得很清楚了,初宁也很配合地点点头,太子这才满意地退出去。 房门合拢,姬重光不急不燥地从浴桶中站起来,漆黑如夜的头发,垂落在矫健如豹的身前,恰好遮住了他的眼神。他的手臂在半空中一划,水滴便沿着他的头发和身体,飞快地流到地上,很快,他的身上便完全干透了。 两只手掌大小的翠绿色小鸟,尖尖的嘴里衔着一件玄黑色长袍,展开在他面前,如同最灵巧的侍女一般,服侍他穿衣、戴冠。 不过转眼之间,他身上方才那股邪肆的气质,便完全收敛起来,此刻衣冠衬托之下,分明就是一个端正、温润的王室公子,即使被自己的母国驱逐,不得不流落异国,也仍旧自矜身份,举止从容。 光影把他的面部轮廓,勾画得越发深邃,初宁一怔,恍惚间甚至怀疑,这究竟还是不是那个、要剖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的人。 姬重光从其中一只翠绿小鸟的尾巴上,取下一根长长的羽毛,随手一抖,那羽毛就变成了一块轻软、宽大的布。他伸手一抓,便把初宁从水里捞出来,像有无数只小手,在她身上飞快地擦拭,还带着暖洋洋的温度。 宽厚有力的手,在她背上一拍,口中的小珠子便不受控制地飞出来,落回姬重光口中。 初宁本来想说还沾着口水,要不要擦擦,可是看他神色一派自然,反倒显得自己的想法太过不堪,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她看见姬重光的嘴角,似乎向上稍微勾起了一点点…… 接着,她就这么整个人被裹在一块布里,直挺挺地丢了出去。 哗啦! 咣当! 在一片倒抽冷气声中,初宁像只刚包好的饺子似的,跌落到众人面前。她稍稍抬头,入眼就是一片整齐如一的带甲侍卫,并不是刚才太子带来的那些人。 再远一点,有六名衣着一模一样的少女,手里捧着巾帕,低头垂眉地站着。在她们正中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华服贵妇,头上错金簪子上垂下的穗子,纹丝不动。初宁心里清楚,这想必就是听到动静赶来的王后了。 姬重光紧跟在后走出来,向着王后长揖为礼,却并不跪拜,声音朗朗地说道:“王后,深更半夜,太子殿下带人闯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搜查,说我藏匿了什么邪祟之物。这也就罢了,现在搜不出东西,又派了东齐第一名门世家的人来,闯进我的内室,是想栽赃陷害?还是想干脆刺杀了我?东齐好歹也是泱泱大国,不想收留我的话,大可以直说,我再另找栖身之所就是了,何必这般逼迫?” 初宁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叫信口开河、大言不惭?这就是!她深深觉得,自己在厚颜无耻这条路上,还欠缺锤炼。 姬重光说得义正词严、光明磊落,太子却听不下去了:“母后,我也是得了密报,担心重光公子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才带人搜查的。现在证据确凿,”太子向着初宁的方向一指,“那东西就在她手里,是谁指使她来的,一问就清楚了。” 话说到这,太子想起初宁在室内的动作,似乎在示意自己一时不能开口说话,又说到:“深夜劳烦母后到这,已经很不妥当,不如就让我把人带回去,审问清楚了再呈报上来。” 姬重光不冷不热地说:“也好,带回去,太子殿下上上刑、逼逼供,都方便些。” “母后面前,你也敢胡说?”太子带上几分怒意,可当着王后的面,毕竟不敢太过放肆,“刚才她自己说嗓子哑了,现在审问多有不便,我才提议带回去审的。” “自己‘说’嗓子哑了?呵,真是奇闻。”太子一时的口误,被姬重光抓住,又是一番嘲弄。 “这些口舌之争没有意义,”太子转回身,对自己带来的人吩咐,“去把抓到的九问阁信使,带上来。” 25、如意(2) 太子的侍卫应了一声“是”,没多久,又匆匆返回,跪在太子面前低声禀告。 “什么?怎么会让她跑了?“太子神色有些尴尬,但很快又稳住了,转头对王后说“母后,我身边的灵雨,从前就做过九问阁的信使,这次也是她认出来,九问阁从前有这样一个能用来结万名契的如意樽,还不顾父王的禁令,卖到东齐境内来,绝对不会有错。” 他见王后没有什么反应,又继续说下去:“原本这次送货的信使也抓到了,可是那人实在太狡猾,竟然趁着我带着搜查的机会,跑掉了。不过,如意樽就在这,是绝对不会错的。” 初宁听了太子的话,心里就有数了。姬重光这么一个既小心又小心眼儿的人,怎么可能被冲动的太子抓住把柄。 现在的晋国,仍旧是当年逼得姬重光不得不逃离的丽姬夫人最受宠爱,已经几次三番派人来,要求东齐把姬重光押送回去。东齐的皇子、大臣,也为了这件事争论不休,姬重光想必是设了个局,逼迫能够代表东齐王室的人,表明态度。 她换了个姿势,用不大却刚好能被所有人听清楚的声音说:“太子殿下怕是弄错了吧,这只小樽,是用来……呃……” 九问阁的东西,贵就贵在仅此一份,一旦卖到客人手里,那张配套的羊皮说明书也只有一份,就连九问阁自己的人,也不会保存副本。不然,姬重光也不会费这么大事,一定要逼着她写出来了。 换句话说,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怎么启用手里这只如意樽。 她当然不能承认,这是用来结万名契的,太子自己要寻倒霉,她没必要跟着。她得编造一个用途,但王后和太子一定会逼着她当场验证,想到这,她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用来孵蛋的。” 就算是最普通的禽鸟,也得孵上个十来天,越是珍稀的物种,停留在蛋壳里的时间就越长。总之,不是今晚想看就能看的。 太子连同跟着王后一起来看热闹的云乐公主,都瞪圆了眼睛。 初宁慢悠悠地说:“跟灵宠的感情,是要从小培养的。豺狼虎豹这些东西也就罢了,最多不过一出生就带在身边。但像珍贵的禽鸟,就可以从它还是一枚蛋的时候开始,日日夜夜带在身边,相当于是亲自孵它出蛋壳,这样灵宠和主人就更加心意相通,日后驭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所以,”初宁眼睛一弯,笑眯眯地说,“用这只特制的小樽装着蛋,不会磕碰,保持温度,最重要的是,可以时时刻刻都跟在我身边。更加可以确保,只要它一出蛋壳,第一个看见的人,一定是我。” “是嘛?”站在王后身边的云乐公主,听了她的话眼睛越发亮了,“好神奇的东西,给我看看,你在里面装了一只什么蛋呢?” 云乐公主并不通晓驭灵术法,但是她喜欢新奇的动物,是出了名的。齐王专门在王宫内开辟了一处兽苑,供她平时放养自己的珍奇小兽。 初宁把陶樽向后一藏,换上一副严肃神色:“公主恕罪,灵宠只能认一个主人,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旁人看的。至于是什么蛋,等孵出来自然就知道了,灵雀台择选时,这就是我要用的灵兽。” 云乐公主露出失望的神色,初宁接着说:“天气太冷,但是这陶樽里面却很温暖,要是没有到日子就打开,忽冷忽热,蛋壳上会有裂纹,孵出来的东西就不好了。要是脆弱些的,恐怕就孵不出来了。” “真的?我怎么从来没听别人说过……”云乐半信半疑,“难怪上次那三枚锦鸾的蛋,孵出来的一只比一只丑。” “当然是真的,”如果不是姿势不方便,初宁简直要赌咒发誓,“等我这一枚孵好了,这只陶樽也可以借给公主用用。” 太子眼看风向不对,有些急切地上前两步:“母后,这个小丫头最是诡诈多端,您千万别被她骗了,这个分明就是……” 初宁也转向太子:“殿下,世上的樽,外形看起来都差不多,如果殿下坚持认为这是能结什么万名契的东西,就请殿下演示给我看看,究竟是怎么个结法。” 太子也不是傻子,见初宁如此肯定,便知道自己今晚太过心急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既然不是邪祟之物,你鬼鬼祟祟地藏在姬重光的府邸里,做什么?莫非你们两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姬重光双手拢在长垂至地的衣袖中,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目不斜视。 初宁默默地叹了口气,很明显,不管他有多少周详的后招,都不包括帮她也洗脱嫌疑。 26、如意(3) “殿下,我是被人蒙了头、硬绑到这里来的呀。”初宁委委屈屈地说,“本来今天我是跟着姐姐,去给孟家小姐过生日的,谁知道半路上马车坏了,两位姐姐先回去了,我等在原地就出了这样的变故,现在家里人恐怕还在四处找我呢。” 她瞥一眼太子,又瞥一眼姬重光:“王侯贵胄的事,我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能够知道?你们一个说我是来刺杀、栽赃,一个说我跟人暗中勾结、心怀不轨。现在王后在这里,我也斗胆想说一句,恳请王后彻查,还小女一个清白。” 站在王后身边随侍的太监,正是此前来报信的那一个,躬着身子对王后说:“老奴过来的时候,的确遇见素音家的人,在找人。” 王后轻轻点头,显然已经对这件事有了决断,她站起身:“惊扰了重光公子,实在过意不去,东齐既然当初接纳了公子,就不会轻易反悔,更不会朝三暮四、背信弃义。” “母后……”太子还不甘心,但被王后的眼风一扫,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王后的目光,又落在初宁身上,声音里忽然透出一股凌厉:“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在净音祭日上,用箜篌砸玄苍的小姑娘。连自家的镇宅之宝都敢砸,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她转身对随侍的太监吩咐:“带回去,交给薛将军仔细审问。” 薛氏向来跟太子交好,王后这么安排,是给了太子极大的面子,太子面上一喜,自然也不再反对。 关于东齐的王宫,世间有很多传闻。据说东齐第一任的王,曾经是帮助大周王室夺得天下的股肱重臣,术法高超,深不可测。在天下初定,分封诸侯时,他老人家亲自选定这块临山接海的地方,用于修建王宫。传说宫中奇珍异兽无数,又能接天地之灵气。 初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是以这种方式,第一次进了东齐王宫。当然,她还算不得真正进入王宫禁地。王宫以北是一处兽苑,兽苑与宫室之间,是一条幽长森冷的过道,有些做粗活的奴仆便住在这,也有些犯了错的宫人会被关在这里。关押初宁的地方,就在这条过道里。 想必是有人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她被跟好几只叫不出名字的猛兽关在一起。人还没进去,便已经闻得到猛兽身上的腥骚气味,也许是闻到了新鲜的少女气息,那些猛兽不停地对着她呜呜嘶鸣。 初宁被人扭着胳膊,猛一下推进来,眼睛还没适应昏暗的光线,身后就“咣啷”一声落了锁。一人多高的黑影蹿出来,口中发出雷鸣似的吼声。 迎面扑过来的东西,身形像只巨大的黑熊,却生着一张猴脸,血盆大口里流出湿哒哒的口水。那东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抬起前爪就往初宁身上扑。 初宁把身子一低,贴着那怪兽的腋下滑了过去,在它身后就地倒下,脸埋在双臂之间。既然它跟熊有几分相像,说不定也跟熊一样,对一动不动的死物不敢兴趣。 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那怪兽显然并不是熊,见她倒在地上,凑过来反反复复地闻了又闻,用铁钳似的前爪,要把她翻过来。那怪兽的口水,滴在她身上,像被火烧似的,灼痛难忍。 初宁觉出那怪兽的气味稍稍远了一点,紧接着便听见悉悉索索的磨牙声,那是野兽准备进食猎物之前的表现。 果然,磨牙声停歇,怪兽的气息连同一阵腥风猛扑过来。初宁无处可避,只好翻了个身迎上去,趁它低头下来的机会,一把抱住了它的脖子。 怪兽抬起前爪便去扑打,初宁借着它的力,直溜到它的后背上。那怪兽直起身来,“嗷呜”一声嘶吼,震得宫墙之下的树木沙沙作响。 初宁所在的位置却很讨巧,刚好在它后背正中,两只前爪上上下下、左抓右掏,都够不到。怪兽显然被激怒了,接连甩了几次,都没能甩掉背上的人,便猛地往墙壁上撞去。 怪兽的一身皮毛,像缎子似的,十分光滑。初宁不想被碾成肉饼,只能松了手,沿着它脊椎骨的曲线直滑下去,在它腰间的位置停住,双手像合抱大树似的,抓住它两肋处的赘肉。那块肉倒是松松软软的,入手带着饱满的弹性。 初宁的手一抓,那不知名的怪兽忽然颤了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呼喝。她心中涌起一种可能性,却不太敢确定,伸手又抓了一下。这一次,怪兽的呼喝声更加明显,像极了小孩子被挠痒痒时的笑声。 “哈,原来你怕痒。”初宁轻笑一声,两只手在它腰上又抓了十来下。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猛兽,竟像小狗似的,原地不停地打转。 初宁轻轻攀上它的脖子坐稳,正要拍拍它的头,房间阴暗的角落里,忽然传出一声震耳欲聋、却似曾相识的吼声,连她骑在身下的怪兽都抖了一抖。 27、夜杀(1) 初宁环顾四周,在角落里看到一只不大的小兽,长长的耳朵,大大的尾巴,看上去有些眼熟,身上的毛被染得一团红一团绿。她身下那只巨大的怪兽,在这只小兽面前,竟然瑟瑟缩缩、不敢上前。初宁只好自己走近一点,蹲下去看看那小兽究竟有什么特别。 “看什么?没见过快要化形的仙兽啊?”小兽忽地开口说话,体型不大,脾气却不小。 灵兽的修为高到一定程度,便可以化形成人,在真正化形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可以通人语的。 初宁向前几步,戏谑地说:“没见过长得这么别致的仙兽。” “喂!喂!你可别看不起人啊!”小兽气得直跳,“都是那些杀千刀的,要把我送给什么公主做宠物,才给我涂得不男不女。” 初宁把手搭在额上,故意说:“哪里有人?我没看到。整个兽苑里,除了我,都是一些禽!兽!” 小兽“嗤”了一声:“不识货!我可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它的黑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蹭一下跳上初宁的肩头:“我跟你做个交易,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初宁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慢慢地“嗯”了一声,心里忽然涌上一个主意。灵雀台择选就在眼前,可她的灵兽和灵器还没有着落……而且,她算算日子,好巧不巧,今天是月初朔日,晚上没有月光,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个夺命追魂的大魔王,今晚还会再来要她的命。 想到这,她微微一笑:“你这么了不起的人物,自己都没有办法,我能怎么帮你啊?” 小兽急得转了个圈:“给我一口你的血,我就能冲开这里的禁制出去。只要一口,手指尖儿上的就行。” 初宁听得皱起了眉头,越来越觉得这小兽的样子眼熟,说的方法听着也耳熟。她把手伸过去,拎了拎小兽的长耳朵:“你是不是……讹兽啊?啊,对了,你本来应该浑身雪白的……” 小兽很嫌弃地甩开她的手:“呵!你总算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多亏你上来捣乱,要不然我还真没那么容易逃走。” “我怎么是去捣乱的呢?”这话初宁就不爱听了,虽然在很多人眼中,初宁未曾认真修习,的确一直是无所事事的样子,“我是去帮忙抓你的呀,是你咬了我一口……哦~~”初宁忽然拖着长声,重重地点了点头:“你咬了我以后,影木的迷惑作用就对你失效了。” “哎哟!”讹兽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发笑,倒在地上接连滚了几滚,“你还真以为,自己挥动几根枯树枝子,就能拦着我了?!那只长得像条花裙子的破鸟,有凤凰的血脉,我受了伤,不想跟它来硬的,那院子里又到处都设了禁制,你的血,能让你家老头子的禁制失效。怎么,你连自己家里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你在自己家里没有被地火燎过?没有被天雷劈过?没有……” 初宁站起来,转身就走。 “喂!喂!”讹兽急得又是一阵猛扑乱跳,“算我说错了,咱们好商量。” 初宁折回来:“给你一口血,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做交换。”她狡黠地一笑:“你给我做半年的灵兽,我现在就……” “你怎么不说,把我烤了给你晚饭加个菜呢?你可真敢想!”讹兽听了她的话,倒发起脾气来了。 “不愿意就算了。”初宁第二次转身。 “别走,好商量!”这一次,讹兽几乎是用喊的。 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转,他咬咬牙:“半年就半年,不过说好了,我只能假扮你的灵兽,不会跟你结契的。这半年里,你每天都得给我喝一次你的血,就当是给我的工钱。” 一旦结契,就终生不能反悔,除非契主或者契奴中任何一方死去,这关系都没有办法解除。这一点,初宁当然清楚,反正她只是需要一个通过灵雀台择选的工具,假扮就假扮,她笑眯眯地比划了一个成交的手势,然后把手指伸过去。 讹兽在她手指上轻轻一咬,留下两个圆圆的牙印。 “哎,为什么我的血可以用来冲破禁制啊?”初宁随口发问。 “你的事,你问我?难道我是你爹?”小兽一边咕噜咕噜地吮吸,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 一句话把初宁噎得直翻白眼,她就知道,跟这只讹兽说话,等同于自取其辱。她“嘁”了一声,又问:“那你总该有个名字吧?” “当然有!”讹兽的眼神,在那短短一瞬间,忽然变得异常温柔,“我叫明瞬,明眸善睐的明,瞬息万变的瞬。” “看不出来,名字还挺文雅的,”初宁笑笑,“喝够了就先替我做件事,不然恐怕今晚我就死透了,你等着啃干尸吧。” 28、夜杀(2) 刚刚过了三更,连接兽苑的过道内,渐渐飘出一阵诡异的香气。那些白日里张牙舞爪的猛兽,都已经沉沉进入梦乡,香气所过之处,猛兽的呼吸声越发沉重。 大门上的锁,发出“咔”一声轻响,落在地上。一身玄黑衣袍的高大身影,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踱进来,在初宁沉睡的床前停住。他抽出一柄短刀,毫无犹豫地,向着床上那人的心窝扎去。 一刀下去,却没有预料当中的热血喷溅,鬼魅般的人影微微一怔,接着便是一只修尖了指甲的纤细手指,扣住了他脖子上的血管,柔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这一回,轮到我问你了,羊皮好吃么?扎人好玩么?” 姬重光的声音仍旧冷硬没有丝毫温度:“果然,要是一刀就捅死了你,我还觉得太可惜了,很久没有见到,值得我亲自动手的猎物了。” 话音未落,另一只手已经扬起,直插初宁的双眼。 初宁侧身躲过,在姬重光再次扑近时,抬起手肘,猛地击向他小腹:“半夜进来弄死我,拿走你的如意樽,明天再对人说,是背后指使我的人,畏罪灭口,说不定还能把有素家血脉的公子安也拉下水,一箭三雕,真是好算盘。” 姬重光小腹吃痛,闷哼一声,却并不收手,两人一起滚落在干草地面上。 初宁被他压在身下,脖子被他鹰爪似的手牢牢箍住,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在她眼前一寸处。初宁此刻才注意到,他的眼睛跟寻常人不同,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整个眼睛都纯黑如夜,此刻带上杀意,看上去格外骇人。 “死在我手上,你也算不虚此生。”姬重光的手指越收越紧。 初宁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她看见姬重光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即将大功告成的笑意。她把唇角微微勾起:“那东西已经被我砸了,你就是掐死我,也找不着了。更何况,今晚死的,还不一定是谁!”说完,她的口中忽然发出一声呼哨。 听见哨音,一团白影不知从什么地方直蹿进来,对着姬重光的脖子就咬,逼得他不得不松开手。 脖子上骤然松开,初宁深吸一口气,飞快地把手一翻,一柄精致小巧的匕首便直刺进姬重光肋下。她被关进来时,身上被搜得干干净净,连根绾发的簪子都不剩,这把刀子,自然是明瞬帮她弄进来的。 “区区一把匕首,你觉得杀得了我?”姬重光毫不掩饰地嘲笑,肋下的伤口还在流血,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异样。 话音未落,房门外忽然传出一声炸裂似的巨响,明瞬用尾巴卷起一段铁链,向着过道的石壁猛挥过去。撞击的声响,立刻引起了宫中巡查禁卫的注意,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初宁毫无畏惧地直视过去,只要宫中禁卫闯进来,她就能撕去姬重光在人前的伪装,坐实了他是来这里杀人灭口的。 宫中禁卫匆匆赶来时,看见的是初宁躺倒在地上,四下里满是血迹。初宁刻意捏着虚弱的嗓音说:“劳烦各位,禀报一声,有人闯进王宫杀人……栽赃……这人……往那边跑了……” 她随手一指,恰是明瞬告诉她的、素思容居住的方向。就在禁卫赶来的一刹那,她忽然想明白了,只有牵扯的人越多,她才能成功脱罪,不然,她就是王后用来解决纷争的替罪羊。而最方便牵扯进来的,便是跟她同样有素音家血统的素思容和公子安。 牵扯到宫中贵胄,禁卫不敢隐瞒,只能选择禀告王后。初宁被带到王后面前时,素思容和姜呈安也到了,同时到场的,还有姜呈誉和姬重光。 旁人还没说话,姜呈誉便先开口了:“母后,今天重光特意进宫来面见父王,他前脚刚进宫,后脚嫌犯就遇刺了,分明是背后主使的人不死心,非要把这事栽在他头上。”他衣饰光鲜,连靴子上都坠着珠贝,显见得平时很受齐王喜爱,在王后面前,说话也很随意。 王后转向素思容:“这个小丫头说,要杀她的人,往你的寝宫那边跑了,你怎么说?” 素思容瞥了初宁一眼,此情此景,就算她从前再怎么不待见初宁,也不能说出来,只能低了头,恭敬谦卑地说:“素家对王上向来是最忠心的,荣华富贵已经就在手中,我们没道理再做那种火中取栗的事,您说是不是?” 王后轻轻地“嗯”了一声,初宁上前跪倒:“王后,今天来杀我的人,被我刺伤了左肋,只要检查一下谁的左肋上有伤,就知道了。” 她的目光从姬重光脸上扫过,刚好看见他也望过来,一片漆黑的双眼中,透出一股初宁看不懂的笑意。 29、夜杀(3) 听见初宁的话,姜呈誉几步上前:“因为她不清不楚的几句话,要对我们这些人搜身?今晚在宫中的,可都是父王的妻妾儿女。” 初宁低垂着头:“公子说的是,正因为宫中都是贵胄,才越是要仔细搜查,不然,如果刺客藏匿在宫中某处,贵人们岂不是更加危险?” 两下僵持不下时,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女奴面无表情地走进来,门口守卫的士兵都拦不住她,正是姬重光身边鬼影似的归妹。 归妹把一个穿着宫中奴仆衣裳的人,对着王后跪下去,眼睛却直直地瞪着她说话:“这个人在外面鬼鬼祟祟,肋下流血,一看就不是好人。” 躺在地上的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姜呈誉见了,像是长舒了一口气:“既然刺客找到了,问问是谁指使他来的,便清楚了。” 那人张开嘴巴,像脱水的鱼一样动了动,便断气了。 初宁看得分明,那人想必是哪里做粗活的,而他肋下的伤,深得已经伤了心肺,勉强支撑到这里,便不早不晚地断了气。不用问也知道,是归妹随手抓了个人来,伪造成肋下受伤的样子,吩咐她这么做的人,自然就是姬重光了。为了自己摆脱不利的境地,他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转头看向做出这一幕好戏的人,却只看见那一双纯黑的眼睛,空幽幽地望过来,如同两人每次相见时的夜色一般。 所谓的“刺客”一死,又是死无对证的局面。可事情牵扯到素思容和公子安,王后就不好继续关着初宁了,因为那样只会让人觉得,王后仍旧怀疑他们。她命人给初宁梳洗打扮,好好地送回家去,甚至还备了礼物,安抚素遇和安康公主。王后自己没有子嗣,所以她小心地平衡着宫中的关系,不与任何一位公子结怨,因为任何一位公子,都有将来继承王位的可能性。 从始至终,与初宁真正有血缘的素思容、公子安,却像避嫌一样没有只言片语。 初宁回到家中时,已经是第三天清早,一进门,便遇见素遇和安康公主带着素锦瑶,要去看望老夫人。 素家的老夫人早已经不管家中琐事,只在自己的扶兰苑里,养养鸟、种种花。当然,素家的老太太,养的也不是俗物,光是那几只鸟就名贵非凡,种的花草里面,有些毒性惊人,有些却有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 初宁见着他们,不但没有避开,反而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二舅舅、二舅母,你们是要去看望外祖母么?我跟你们一起去可好?” 安康公主惊疑不定地扫了她几眼,接着便仍旧摆出平日里那副高傲的样子:“今天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十几年里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有孝心,别是惦记上了老夫人那的什么宝贝,趁着人多手杂想捞个便宜吧?” “二舅母这是说哪里话,”初宁笑嘻嘻地走上前,“从前是我年纪还小,现如今大了,自然不能一味顽皮。二舅舅前几天不是说了,要我多跟着姐姐学点正经事,我去看望外祖母,莫非二舅母觉得不是正经事?” 经过一番死里逃生,初宁已经想明白了,在外人眼里,她与素音家的联系,是割不断的。更何况,背靠着素音世家这么一棵大树,不好好利用,才是傻。 她越是说得坦荡自然,看在安康公主眼里,越像喉咙里梗了一根刺一样。此时素遇已经开了口:“快些走吧,别让母亲久等。”安康公主才白了她一眼,带着锦瑶先走了。 一进扶兰苑的门,远远地便听见一群人热闹说笑的声音。 素老夫人嫡出的,有三子两女,长子素离从小就醉心求仙炼丹,不在家中,只剩下次子素遇和三子素衡在身边。女儿里面除去素天心,还有一个素惠然,年过三十仍旧没有出嫁,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处女。送进宫里的素思容,反而不是她亲生的。 初宁赶的日子刚刚好,在家中的儿孙辈,差不多来齐了,正陪着老夫人说话。可她一进门,那说笑声便冷了下去,众人的眼光,都看似不经意地打量着她。 安康公主把素锦瑶往前一推,陪着笑脸说:“母亲,瑶儿这几天新学了一种点心,吃着酸甜爽口,她自己吵着要给祖母送来尝尝,我们拗不过,只好带着她来打扰母亲了。” 可素锦瑶却扭扭捏捏,不愿意往前去,有些畏惧地看着老夫人脚边的一只猛兽。 30、尊长(1) 素老夫人是从南楚嫁过来的,年轻时也是个术法高超的美人,一言不合,打遍了半个临都,最后还是当时的素家长子,摘下了这朵带刺的娇花。寡居之后,素老夫人仍旧不喜欢使唤仆从下人,近身的事,大半都交给她亲手养的那些鸟兽来做。 看见素锦瑶隔得远远的,只把装点心的盘子送过来,素老夫人的脸便绷得紧紧的,低头对脚边那只灰棕色的猛兽说:“阿生,去接过来。” 阿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倒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高大。嘴巴一张,本想伸个懒腰,却把素锦瑶吓得“啊”一声直往后退,脚下一滑,眼看那盘点心就要砸在地上。 初宁伸手一托,稳住了素锦瑶的胳膊:“大姐姐,别怕呀,阿生不过是想跟你玩呢。”她已经看出来了,这只阿生,跟王宫过道里那只,长得有点相像,想必种类差不多。 她偷偷看一眼素老夫人,拈了一块点心,在阿生面前晃了几晃,又像逗弄小孩子似的,从左手藏进右手,最后才丢进它嘴里。阿生舌头一卷,那点心就进了肚子。 素锦瑶却不乐意了:“你干什么?这是做给祖母吃的,你怎么能随便丢给一个牲畜?”世家出身的小姐里面,不少人都有她这样的念头,喜欢灵宠,但只喜欢毛色鲜亮好看的,对这种笨重粗鄙的,不屑一顾。 初宁不动声色地回答:“外祖母叫阿生来接,它顺便替外祖母尝尝,也没什么吧。阿生还是小孩子呢,小孩子哪有不贪嘴的。”她方才进门时,就仔细观察过了,素老夫人对阿生很是喜爱,跟众人说话时,脸色一直冷冷淡淡的,却时不时伸手摸摸阿生的头。阿生的毛色油亮,脸上还带着细嫩的绒毛,想必只是体型天生硕大,真正的年龄并不会很大。 素锦瑶瞪圆了眼睛,还要说什么,素老夫人已经开了口:“也不知什么点心这么金贵,阿生尝一块也舍不得,那也不必拿到老婆子眼前来了,消受不起。” 素老夫人话里的意思,明显是生气了。素锦瑶的眼圈立刻红了:“祖母,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康公主的眼风,恨不得化成刀子,剜了初宁那一双总是隐隐含笑的眼睛。可当着这位严厉婆母的面,她什么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好赔笑着说:“瑶儿不懂事……” 素老夫人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初宁,一时却没认出来她是谁。初宁乖觉地盈盈跪倒:“初宁问外祖母安好。” “初宁……”素老夫人念着这个名字,眼神有些空茫地看向窗外,“你母亲一定还在怨恨我和她父亲,当年硬要送她去王都神殿。出了那样的事,她的一生都毁了,她回到临都十几年了,就像从来没有过我这个母亲一样。” 初宁抬起头,恰到好处地仰视着素老夫人:“我也不知道母亲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对我,也很少说起心里话,只是有时夜深人静,我看见她会遥遥看向扶兰苑的方向。” 素天心性子清冷,说得太过,反而容易让老夫人疑心。她仰着头的样子,恍惚让素老夫人觉得,这还是她当年最钟爱的、寄予厚望的女儿。 “罢了,”素老夫人叹了口气,“今天你来,可是有什么事要跟老婆子说?” 初宁听她的口风,仍旧带着提防戒备。素老夫人直来直去了半辈子,到老了,竟然要跟自己的儿孙斗心眼。灵雀台择选快要开始了,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些人聚在一起,又是送点心,又是做衣裳,就是想从她手里,套点好东西出来,好在灵雀台择选时增加顺利通过的把握。 她从南楚带来的陪嫁里,就有好几样中原地区不多见的神秘至宝,晚年闲来无事,也积攒不少好东西。 “是,”初宁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今天正是有件事情,要跟外祖母说。我已经年满十五了,今年也该参加灵雀台的择选,可是我还一直没有选好合用的灵兽和灵器,为了这件事很是烦恼。” 素老夫人的脸色,原本在说起素天心时,稍微缓和了一些,此刻陡然阴云密布:“所以呢?你想跟老婆子说什么,不要绕圈子。” 她扶着桌沿的手,已经捏得青筋暴起,显然在极力压抑着心里的怒意。而她脚下的阿生,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波动,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变得血红。 安康公主露出一丝冷笑,说下去呀,触怒了老夫人,谁也救不了你。 31、尊长(2) “我最近偶然得到了一只鸟”初宁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气氛的异常,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用这只鸟做灵宠,参加灵雀台的择选,可是母亲好像对这只灵宠不太满意,她总是说,当年她选择灵宠时,她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是多么严格,这样的东西叫外祖母看见,她一定会责骂的。” “所以,我想说的是,”初宁一口气说下去,“我心里不服气,想来问问外祖母,我选的灵宠究竟哪里不好。” 她用余光瞄着素老夫人的脸色,见她怒气散去,双眉之间难得地浮上一层慈爱神色。素天心一出生便显现出不凡的天资,她从小就对这个女儿十分严厉,她还记得素天心小的时候,很想猎一只白狐做灵宠,她却嫌弃白狐不够勇猛,断然拒绝,另外给她选了一只毛色纯白的雪狼,可惜那只雪狼后来留在了王都神殿,并没能带回来。 “什么样的鸟,不妨拿出来看看。”素老夫人的语气已经明显和缓了。 初宁把两根手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悠长的呼哨,一只不算大的小鸟从窗外直冲进来,在室内兜了个圈子,落在初宁肩上。那鸟的双翅,如同轻纱一般透明,尾巴上却有一根细长的针,泛着幽幽绿光。 素衡的女儿素千羽见了,轻笑了一声说:“这么小巧的鸟,阿生要是饿了,一口就吞下去了。” 素老夫人瞥了她一眼,缓缓地说:“原来是只钦原,跟临都世家里这些宝贝比起来,的确太过平常了一点。不过,也要看是什么人用了,好好调教,说不定还比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中用些。” 一句话说得素锦瑶和安康公主都白了脸,花里胡哨不中用的东西,不用问也知道,指的就是幽凰了。原本指望趁着老夫人心情好,给素锦瑶讨个趁手点的灵器增加胜算,没想到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安康公主看初宁的脸色,越发白里透着灰。 眼见老夫人露出倦意,众人便识趣地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素老夫人的声音又传出来:“初宁丫头,要是闲了就带着你那只鸟过来,让阿生陪它练练。” 初宁远远地应了声“知道了”,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 等到旁人都走远了,初宁肩上的钦原鸟才开了口,说起话时竟然是明瞬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可别想算计我,那老婆子一直在打量我的眉心,她好像看出来了,我和你并没有结契。” “放心好了,”初宁笑吟吟地把手指伸出去,“外祖母才没有闲心管这些琐碎小事,但是有她老人家一句话,咱们以后多少能舒服一点。”她看得出来,素老夫人对素天心还是很有感情的,毕竟那是她手把手教导过的孩子,要是素天心的性子肯活络一点,有老夫人护着,就算是名声尽毁,也不至于过得像现在这么惨淡。 明瞬把尖尖的嘴凑过来,满意地吸了几口,有初宁的血帮忙,它的力量正在一点点恢复。它可以随意改换外貌,原本初宁还有些担心,要怎么对人解释自己收服了这只讹兽,现在倒是省了麻烦。 初宁转回听风苑,一进门便见纤尘正抽抽噎噎地抹眼泪,从身后绕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这是怎么了?” 纤尘吓了一跳,见是初宁回来,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小小姐,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初宁揉揉她的头:“以为我回不来啦?怎么可能?”她摸摸肚子,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有吃上一顿正经饭了,急吼吼地问:“快给我找点吃的,要饿成画像了。” 提起这事,纤尘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刷地流下来:“刚才公主派人来传话,说从前对天心小姐关照得不够,总有黑心的下人,克扣听风苑的东西,她已经重重责罚了这些人。可是……替公主传话的人前脚刚走,后脚送来的饭,就是这样的……” 她把装在食盒里的东西,给初宁看,清汤寡水的烂菜叶,配着混着沙子的粗硬黍米饭,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东西。 初宁心里清楚,又是安康公主在使绊子,表面上教训苛待素天心的下人,给老夫人一个面子,可私底下却并不真正约束,这些下人挨了责罚,只会对听风苑更差。 “倒了吧,这样的东西,也别拿进去给母亲添堵了。”初宁低声吩咐。 听说没有东西吃,一直立在她肩上的明瞬先炸了毛:“我不干!我要吃油闷麒麟肝、熊肉丸子、什锦龙鱼段。” 初宁抚额:“我这哪是找了个灵宠,我分明是给自己找了个活祖宗。” 32、尊长(3) 听见初宁的话,明瞬一咧嘴:“过奖,过奖。” 初宁饭勺拍在它头上:“那句话不是夸你的!” 说归说,饭还是得吃的。初宁向着明瞬勾勾手指:“走,带你找吃的去!” 初宁转到府中用来会客的前厅,安康公主正指挥着仆从下人仔细打扫,前厅正中,立着一人多高的架子,上面用绸布盖着一件圆滚滚的东西,只能看出个大概的形状,却不知道是什么。看样子,府里最近是要有一次待客的盛会了。 安康公主看见初宁,心里就觉得有气,远远地冲着她喝斥:“没正经事的人,也别像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碍手碍脚。” 初宁却一点也不恼,径直走到安康公主面前:“二舅母,我确实是没什么正经事做。听说今天二舅母特意关照了听风苑的饮食,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想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给二舅母搭把手。” 她一声声“二舅母”,叫的要多亲切有多亲切,安康公主却不好像从前那样随意责打她了。除了素老夫人这一层关系之外,初宁去宫里转了一圈,明明带着非死不可的罪状进去,却是王后身边的人亲自送回来的,王室的面子,她不能不给。 安康公主强忍下心头这股恶气:“你来的正好,我这里正忙不开了。我正想着,用哪间耳房放那些招待客人的杯盘碗碟好,我也舍不得让你做什么粗重活,你去盯着下人,把后面那间耳房打扫打扫,就行了。” 初宁笑得毫无破绽,应了声“好”,便往后面走去。 一推开耳房的门,一阵灰尘就迎面扑来,呛得人直咳嗽。这间耳房,放的全是些年久不用的旧家具摆设,安康公主说的好听,其实是给了她一个根本干不了的活儿。 初宁环视一圈,刚好看见,前几天陪着她们姐妹三人去孟家的孔娘,手里拿着柳条扎成的扫帚走过来。 “孔嬷嬷,”初宁迎上去,“二舅母让我打扫这间耳房,你帮我调几个人来,再帮我打盆水。” 孔娘也是安康公主身边的老人儿了,如何能不明白公主的意思。她正要找个由头拒绝,初宁忽然大叫起来:“哎呀,有老鼠!快快,打死它!” 她一把夺过孔娘手里的扫帚,往地上猛挥过去。墙角处,真的有一个小小的黑影,飞快地逃走了。 孔娘觉出不对,正要制止,初宁的扫帚已经猛一下扇在门上。耳房的门枢早就腐烂了,被她这么大力一拍,竟然掉了,呼啦啦砸在地上,扬起的尘土几乎遮住了视线。 初宁摆出一副英勇无畏的样子,正气凛然地对孔娘说:“嬷嬷快去喊人,我来堵住它。待客的地方是一家的脸面,要是在客人面前,有老鼠蹿出来,成何体统?” 她挥着扫帚就冲了进去,桌子也掀了,架子也推到了,堆放在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骨碌碌直滚到前厅里去。那些易碎的,砸得满地碎片。 安康公主在前厅听见声音,带了人急匆匆地过来,只见一片灰土,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有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吱溜”钻进了她的衣裳。 “快……快给我弄出来。”安康公主吓得脸色都变了,急忙忙地喊人。 初宁把手里的扫帚还给目瞪口呆的孔娘,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老鼠跑到二舅母身上去了,快去帮忙,被老鼠咬了可不得了,要染疫病的。” 孔娘早已经吓呆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初宁在一旁“好心”提醒:“要不脱了衣服捉吧。” “对对……”孔娘扔了扫帚,上前拉扯安康公主的衣服。 “不行……”安康公主想要制止,可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混乱里,根本没人听见。只听“刺啦”一声,安康公主的外衣就被扯开了,露出了内里颜色艳丽的小衣。 一片混乱间,那只小小的黑色身影,从安康公主的袖口里探出头来。 “老鼠在这!”初宁抄起扫帚,毫不犹豫地拍过去,正拍在安康公主脸上。 仆从七手八脚地涌上来,忙忙地去搀扶安康公主。她那身新做的衣裳,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碎,陈年的灰吊子,挂在她的耳朵上,精致的妆容早就花了,脸上还有两条鼠爪子挠出来的血印。 这回,初宁远远地站着,直到看见一只小小老鼠,从窗子那探出头来,两腮被食物塞得鼓鼓的,对她连连点头,她才语气轻快地说:“二舅母,这耳房是该好好打扫打扫,你看,都闹老鼠了。” 安康公主气得浑身发颤,却顾不上理会初宁,推了一把身边的婢女,喝骂:“蠢东西,都围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看看前厅里要紧的东西碰坏了没有!” 33、命格(1) 前厅里乱成了一锅粥,初宁却悠哉地回了听风苑。 明瞬不但自己趁乱吃饱了,还拖了一只风干的猪腿回来,足够听风苑里的人吃上几个月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回来的。只是他一顿吃得太多,以至于变回钦原鸟样子的时候,羽毛都遮不住圆滚滚的肚子了。 他摇摇晃晃地打了个嗝,说:“东西还行,厨子的手艺差了点,烤肉用的火太大了,外面焦了,里面还没熟,呃……水煮青菜,应该把容易熟烂的菜叶后下锅,水里滴点油,颜色才鲜亮……” “有的吃就不错了!”初宁打断它,不知道一只禽兽怎么会对吃有这么多讲究。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明瞬的真身究竟是什么,它可以变成鸟,也可以变成兽,真是名副其实的禽兽。 她想起安康公主的狼狈样子,心情大好,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这么大张旗鼓地收拾,是要招待什么人……前厅里摆的东西,好像也很宝贝的样子……” 明瞬听见这句话,忽然来了精神,飞到初宁膝上:“我听那些打扫的下人们说了,前厅里是素音家祖传的一块灵石,有真凰命格的人靠近,就会发出泠泠的响声。最近那块石头又开始时不时地嗡嗡颤动,你家老头子……就是你二舅舅,据说广撒帖子,要请许多人来,验证谁才是真凰命格。” 这么一说,初宁倒是想起来了。像素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各种宝物多得一双手数不完,但是这块灵石,她却有印象。从前听府里的仆从闲聊时说起过,曾经有云游的高人预言,素音世家百年之内,会诞生一位真凰命格的人,并且留下了这块灵石。 十几年前,临都内的人都以为,这位真凰命格的人,必定是素天心。后来,素天心带着私生女儿回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偶尔有仆从提起,也是当笑话讲讲。如此大张旗鼓地旧事重提,反倒勾起了初宁的兴致,她倒要去看看,她这位舅舅和舅母,这次又要玩什么把戏。 素遇定下的、验证真凰命格的日子,就在五日后。府里为了这次盛会,准备得十分精细,甚至比净音祭日的排场还要大。不仅临都里的名门世家都有人来,连王宫里的皇子也来了三位。 初宁混在人堆,一一打量着前厅里的人。安康公主忙着招呼客人,没空理会她。 太子姜呈祈一脸傲气,谁来向他问安,他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只有在见到薛家的人时,脸色才松动了。倒是姜呈誉穿梭在人堆儿里,跟各色人等都十分熟络,他天生一张笑脸,又很会说笑,他走到哪,哪里就会传来一片笑闹声。素思容所生的姜呈安也来了,即使回到自己的母家,他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齐王子嗣众多,但是最有实力竞争王位,就是今天到场的这三位了。看来真凰命格的说法,对他们吸引力还真大。 初宁的目光又转向另外一侧,素锦瑶难得地没有跟在安康公主身边,而是静静站在前厅一角,面对进来的客人,只是微笑。她今天显然精心装扮过了,一身紫色衣裙,跟她淡紫色的元魄珠很相称。一双眉用黛子勾画了,唇上也涂抹了胭脂,妆容清冷,倒有几分像素天心的神韵。 这事情透着几分古怪,初宁一时却想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正想去外面转转,正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姿态端方,玄黑色衣袍直泻到地上,正是姬重光。 初宁心中一跳,原本已经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下意识地就要往柱子后面躲。可转念一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是在自己家里,为什么要躲他? 一刹那的犹豫间,姬重光已经从她面前一阵云似的飘过,走到素锦瑶身边,跟她说笑了几句。姬重光身形高大,跟她说话还要微微低下头去。素锦瑶装扮起来,倒是粉雕玉琢地十分标致。 看见这一幕,初宁心里忽然就不高兴了,凭什么呀?见着我就又打又杀,见着素家大小姐,就温文尔雅、人模人样了。素家人人捧着她就罢了,连不相干的外人也要这样。 正想着,一只小虫爬上她的耳朵,明瞬的声音冷不防地传过来:“我跟你说,有好戏看,你家老头子在后面……” 一句话还没说完,安康公主身边的孔娘已经匆匆赶过来,请了素锦瑶悄悄地往后面去。 初宁微微眯眼:“咱们也去看看,边走边说。” 34、命格(2) 正厅之后,是一条曲折的回廊,沿途有无数岔路,可以通向府内各苑。在一处拐角的小窗下面,素遇正把一粒小小的药丸递给素锦瑶。 初宁所在的角度,看不见素锦瑶的脸,只依稀看见她的手有点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 “瑶儿,待会不必怕,也不必紧张,”安康公主还在絮絮叨叨地叮嘱,“你越冷淡,别人就越会相信你来历不凡。只要坐实了你就是真凰命格,王兄的几个公子,就随便你挑选了……” “行了!”素遇不耐烦地打断,他煞费苦心地安排这一局,可不只是为了让女儿嫁个好夫婿那么简单的。 他看着素锦瑶把药丸嚼碎了咽下去,取过自己的筑琴,手一挥就削下了琴身的一角,用手压在她的元魄珠上。那一小截毒木,缓缓隐进了元魄珠内,原本呈现淡紫色的元魄珠,笼罩上了一层浅浅的绿色。 他已经反复试验过了,有灵力高超的东西靠近时,那块不知名的灵石,就会隐隐发亮,发出阵阵呜咽一般的声响。那药丸和筑琴上削下的一角,都是为了帮助素锦瑶暂时提高修为,再配合一点小小的障眼法,他就能把这个女儿捧成真凰命格。毕竟,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如果真正的真凰命格出现在这,灵石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瑶儿,药效很短暂,”素遇的话比安康公主简洁得多,“你只要看准附近没人的机会靠近灵石,余下的爹爹自然会安排好。” 素锦瑶点点头,她听明白了,初宁也听明白了,原来这是要作假啊!真够无耻的…… “真够无耻的!”初宁还没说什么,蹲在她肩上的明瞬先嚷起来了,初宁赶紧捂了它的嘴,退出了回廊。 正厅里人声鼎沸,看见绸布盖着的东西,宾客们也猜到了为的是什么事,忍不住偷偷议论。 “素音家怎么又把这一段提起来了,上一回闹的还不够难看么?说什么真凰命格,哪有真凰命格未婚生女的?” “也不好那么说,宫里不是有一位素姬夫人么,搞不好压根就是弄错了,跟素天心就没什么关系。” “素家年轻一辈里,未婚待嫁的女儿有好几个,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有个结果。” 一片议论声中,素遇不动声色地走进来,旭炎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他向满屋子的人环视一圈,接着便用眼神示意素锦瑶快些过去。 或许是因为对即将发生的事太过期待,素锦瑶的脸色微微泛红,经过人群时,有些不自然地瞟了姜呈誉一眼,却没留意擦肩而过的初宁。 两人交错之时,站在素锦瑶肩上的幽凰,和站在初宁肩上的明瞬,好巧不巧地打了个照面。明瞬想起上次被这只鸟追堵,心里有气,喉咙里“咕噜”一声,又要故技重施。 可它一口痰还没酝酿好,幽凰已经听见了声响,长尾一甩,也不管会不会扫到初宁的脸,冲着明瞬就拍过来。明瞬此时是个鸟型,当下振翅飞起,躲开了这一下,幽凰的尾巴尖刚好扫到了初宁的脸,几滴血珠子就冒了出来。 初宁还没觉得怎样,明瞬先急了,在它看来,初宁完全就是它的私人移动补品罐,动它,它得还手,动它的盘中餐,它得拼命! 它在半空中兜了个圈,冲着幽凰就冲过来。这一下力气极大,幽凰根本来不及躲闪,直挺挺地往后摔去,正砸在素锦瑶的背上。 初宁伸出手去,本想拉住明瞬,可她没料到明瞬发起狠来,力气竟然这么大,失去平衡,向前跌去。 因为素遇特意安排过了,要给素锦瑶单独靠近灵石的机会,此时灵石周围,除了这两人两鸟,没有旁人。事发突然,离得远的也根本来不及阻拦。素锦瑶和初宁一起往前倒去,正要砸在灵石上时,灵石上忽然迸发出如雷鸣一般的声响,耀目的白光腾空而起,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光亮过后,一只火苗拼成的凤凰从灵石上升起,如烟花一般,燃烧过后迅速地消失了。 宾客们惊得目瞪口呆,原本抱着看热闹的心前来,却没想到灵石真的感应到了真凰命格现世。 太子已经忍不住大步上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姜呈誉难得收敛了嬉笑样子,跟姬重光一道,也围拢上来。 一片混乱间,初宁的血滴在素锦瑶的元魄珠上,原本已经封在里面的一小段毒木,骨碌碌地滚落出来,正落在初宁脚下。 35、命格(3)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灵石上出现的异常景象吸引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初宁和素锦瑶之间的小动作,唯独除了姬重光。 他的眼角冷冷地扫过初宁,见她正把掉在自己身前那一小截百物休,用脚尖踢回素锦瑶身侧,然后若无其事地抬头,四处看看。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刚好就撞上了姬重光看过来的眼神。 其实姬重光的脸上很少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他也因此显得过于冷厉,令人不敢接近。初宁只觉得他那双幽深如黑潭的眼睛里,像有漩涡一般,脸颊上那处新月形的伤疤像被火燎了似的,一阵热痛,他明明嘴唇没有动,却清楚地听见他说:“太低劣了,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此刻人多,初宁的胆子也跟着大了,冲口便要顶回去:“怎么没见过?难道你平时都不照镜子么?” 姬重光一愣,初宁还以为他被自己噎得无话可说,自觉得意,抬手向他比了个杀头的动作,伸舌吊眼地作鬼脸气他,接着便听到一声极度鄙夷的“幼稚!丑人多作怪……” 这一回轮到初宁愣在当场,她分明看见姬重光的嘴纹丝未动,可那声音是他的绝不会错,莫非自己听见了他的心里话。他竟然说自己是丑人!初宁一向觉得,除了脸颊上那处伤疤,她的五官至少还是耐看的。 她的思绪,被一阵吵嚷争论打断了。 “这算怎么回事?素家两位小姐一起跌过来,到底谁才是真凰命格?该不会想说,这两位都是吧?”太子明显有些急了,他已经娶了薛氏的大小姐做正妻,现在又冒出个人人都看见的真凰命格,算怎么回事?要是休妻再娶,那就等于彻底断绝了薛氏的支持。 站在一旁的薛念念冷着脸附和:“装神弄鬼!要说真凰命格,除了宫里的王后,就该是我的姐姐。” 安康公主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刚一看见灵石上的异像,她还满心激动觉得这事总算成了,怨只怨初宁也跟着搅合进来。只有素遇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他预先安排好的效果,他预先压在灵石下面的咒签,还根本没有启用。 姜呈安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脸色阴沉的素遇,闭了嘴什么也没说。 姜呈誉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嘻嘻地对着素锦瑶和初宁挑了挑眉:“让两位小姐分别各试一次不就行了,弄清了谁是真凰命格,赶紧挑个好日子送宫里去,我父王春秋鼎盛,能再生下个继承王位的人选也说不定……” 他跟太子一向合不来,因为上次搜查姬重光府邸的事,结怨更深。太子知道这个弟弟向来口无遮拦,也不屑跟他争辩。 素遇轻咳一声:“灵石只能启用一次,不能反复验证。今天虽然不能确证谁是真凰命格,但是灵石上异像已经证明,真凰命格的说法是确实无误的,日后总有能弄清楚的时候……”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一整块巨石,已经碎裂成零零散散的碎片,散落得满地都是。 “何必那么麻烦,辨别真凰命格,再简单不过了。”姬重光的声音,清清冷冷,如同晃动在一汪湖水上的月色。 “要是姬公子有什么好办法,就请直说吧。”素音家与公子誉和姬重光都没什么交情,素遇对他便也谈不上客气。 “真凰命格,应该是命中注定,要一飞冲天的吧?”姬重光拢起双手,“这么一个真凰命格的人,应该就跟厨房里的臭虫一样,怎么打都打不死吧?” 这叫什么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但又好像……有点道理。 “灵雀台择选就在眼前,两位小姐想必都是要去参加的。”姬重光漆黑如夜的眼睛里,像是带着深深的蛊惑一般,“到时候两位小姐拿出真本事,分个胜负,要是哪位不幸香消玉殒,那就必定不是真凰命格。往自己脸上贴金,也得付出点代价。” 初宁听了差点背过气去,这人是有多希望自己死啊!不就拿了他个破罐子嘛,还不是因为他一言不合就动手,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眼神能化作咒签,她一定先扇他两个耳光再说。 旁人还没做声,太子先第一个应了声“好”,不管是除去那个讨人厌的私生野种,还是折了素家花了大力气栽培的大小姐,他都乐见其成。 素锦瑶已经有点怕了,她心里清楚自己应该不是什么真凰命格,可她瞥一眼初宁,见她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瞪向一侧,偏巧姬重光又是半边身子隐在姜呈誉后面,心里顿时就像有只猫爪子在抓一样。她也绝不相信初宁会是什么真凰命格,比就比吧,在灵雀台各凭本事。 36、九问(1) 素遇见女儿并没有反对,只当她终于成熟了一些,又想有自己给她帮忙,再跟今年的几位考官打好招呼,不信连个没怎么正经修习过的小丫头都搞不定。 初宁还没来得及有任何表示,明瞬转了个弯兜回来,看见初宁脸颊上的血,有几滴落在地上,冲上去对着幽凰就啄,连它头上高高树起的五根冠羽都啄掉了四根。幽凰自然也红了眼,两只鸟滚在一处。 围观的人赶紧上去拉开,口里劝着:“先等等,别心急,等择选的时候再比个分明……” 初宁捂脸,这真是说不清了,在这些人眼里,灵宠的一举一动,都是主人心意的体现,如果不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才是真凰命格,她的灵宠怎么会如此放肆。 一场精心策划的局,却以如此闹剧收场。安康公主自然恨得牙痒痒,可她还来不及对初宁有任何动作,王宫里便传来了口信,今年齐王寿宴时,要请两位疑似真凰命格的小姐,一同进宫赴宴。 消息传到听风苑,初宁觉得“疑似”这词拿捏得真是好,王宫里的人,到底还是有水平。既没认可,也没否定,完全是个等着看热闹的态度。 时间紧迫,初宁的当务之急,是给自己先找个灵器。那晚对姬重光说,他的如意樽已经砸了,不过是想气气他,其实早已经叫明瞬带出了王宫。 初宁不是没打过如意樽的主意,可一来这东西太显眼,她已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过,这是个“孵蛋樽”,二来那张羊皮上写得清楚,操控如意樽的人,必须是“纯阳之体”,她再怎么修习也是不成的。 想来想去,羊毛还得出在羊身上,她把如意樽随身带好,改换了男装,出了素音家的门。 九问阁的商铺,向来都开得很高调,比如临都城里这一家,位置紧挨着王宫东角门,门前的大街上永远人流如织,铺面是一幢三层小楼,十步开外便看得见写着“九问”二字的旗号。店铺正门一侧,是一只足有三层楼高的貔貅。 前面一位客人走进去时,那貔貅便瓮声瓮气地说:“君子来兮,有失远迎。” 初宁进门时,也从貔貅面前经过,仍旧是瓮声瓮气的声音,说辞却变了:“淑女来兮,不亦乐乎。” 初宁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仰头看了看那貔貅,名满天下的九问阁,果然有些过人之处,忍不住轻轻叹道:“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看出我是个女子……” 明瞬咕哝一声:“反正肯定不是看胸,你正反两面一样平……” 一踏进大门,立刻便有一位面容清秀的小姑娘,引着初宁进了雅间。一路上,回廊两侧都是一间紧挨着一间的雅间,虽然听不见谈话的声音,却看得出十有八九的雅间里都坐着客人,两人一直走到回廊尽头,才找到一间空屋子。 “请贵客稍坐,九问阁的引者一会就到。”带路的小姑娘留下一盏熟麦子煮成的水,便离去了。不多时,一位面容和蔼的中年妇人来到雅间内,跪坐在初宁对面:“贵客要是准备好了,我就要开始问问题了。” 初宁心里清楚,这就是刚才那个小姑娘说的“引者”了。比起寻常商铺一位选用俊俏男女来吸引客人,九问阁的确更擅长抓住人心里隐秘的念头,配给每一位客人的引者,都是不一样的,有老有幼,有男有女,有美有丑,总之恰恰是每一位客人最愿意相信的那一种。 “请吧。”初宁知道九问阁的规矩,但她想要的东西,与其说太过特殊,倒不如说根本就是她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她倒想看看,这位引者如何能在九个问题之内,猜到她想要什么。她微微一笑:“不过,我只会用是或不是来回答你的问题。” “贵客想要怎么回答,都可以。只是贵客务必要说实话,九问阁向来以诚待客,如果客贵客不能以诚相待,就请再也不要登门了。”那位引者神色如常,“请问贵客想要的东西,是自用的,还是送人的?” 第一个问题,就让初宁变了脸色,几乎要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通晓读心术,她略一沉吟,还是如实回答:“用来跟人做交换。” 对面的引者又问:“那么贵客是想要灵力高超的物品,还是想要外观完美的物品呢?” 初宁略略沉吟:“外观一定要……”话说一半,猛地顿住,她隐隐觉出了九问阁是在怎样窥探客人的心思,每次看似都是二选一的简单问题,但却通过减半再减半的方式,排除了不可能的情形。九个问题已经足够,她甚至觉得,对于大多数客人来说,根本用不到回答九个问题那么多,引者就能猜到他们心中想要的东西。 她缓缓说完自己的话:“外观一定要符合我的要求。” 果然,才两个问题刚刚过去,对面的引者便稍稍低头:“请贵客稍坐,我想我已经知道贵客想要什么样的东西了。我要进去禀明这里的管事,看看九问阁能不能提供贵客想要的东西。” 37、九问(2) 九问阁的引者,一路低着头小步倒退出去,回廊尽头,一间四面无窗的房间内,从不同雅间里走出来的引者,正把写在羊皮上的问帖,递给房内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每一张问贴上,都有问过的全部问题,和引者推测出的答案。 刚刚跟初宁交谈过的引者,双膝跪倒在青年男子脚下,把属于初宁的那一张问贴,高举过头递了上去。 青年书生扫了一眼,轻笑着说:“只要两个问题就弄清楚了?” “是的,主人。”那名引者低头回答,比起在初宁面前的从容不迫,此刻却屏住呼吸、略显紧张。 在她面前的,是九问阁在临都的总管事,君望。他的面容,平凡到几乎没有任何特点,可是这位引者,却抑制不住在他面前发抖,只觉得在他面前,没办法隐藏任何想法,就像被剥光了衣服被人打量似的,不自在。 君望把玩着那张羊皮,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他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有意思的问贴了。九问阁的问题,的确是在窥探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愿望,可是外人却不知道,得出答案的问题数量越少,就越说明客人的愿望坚定、强烈,而所用的问题太多,就说明客人的欲望太多太杂,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要什么。 当然,那些欲望太多的客人,也是最好打发的,最后随便拿出点样子奇特的东西,就能迷住他们的眼,想要的太多,恰恰说明了他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好好招呼这位客人,”君望把羊皮递回去,“她以后,一定会成为九问阁的常客。” 雅间内,每隔一会,明瞬就哑着嗓子叫:“点心!点心!” 初宁觉得前后三辈子的脸,都快被这只鸟丢光了。可九问阁的侍从却丝毫没有不满的神色,只要明瞬一叫,就有精美鲜热的点心送进来,每一次样式、口味都不同。 一鸟吃得兴起,初宁却坐得有些无聊,正要起身走走,先前那位引者去而复返,神色波澜不惊地对初宁说:“请贵客把用来仿制的样本留下,稍后就可以取走复制品了。” 初宁暗叹一声,九问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两个问题,就猜出了自己想要一件以假乱真的复制品。她把如意樽取出来,推到那位引者的面前:“我要的东西,你们已经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价钱,我是不是付得起?” 那位引者慈祥和善地微笑:“贵客说笑了,九问阁从不会漫天要价,我们的价码,都是总管事亲自卜定的。”她稍稍一顿,接着说:“请贵客下一次见到重光公子时,从街角的小祭坛里,抓一把香灰洒在他脸上,就行了。” 初宁与明瞬对望了一眼,一人一鸟的想法空前统一,九问阁的人,是不是闲极无聊,在拿她寻开心?且不说何时何地能再遇到姬重光,单说往他脸上洒香灰这个举动,初宁觉得分明就是在作死啊。 引者神情和蔼:“九问阁向来明码实价,贵客只要想做,就能做到。” 初宁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想着,说得容易,豁出去拼着一死,洒把香灰还是能做到的,不知道九问阁提供不提供配套的收尸服务。她想到姬重光那双纯黑如夜的眼睛,大白天里就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可惜她已经没得选择了,整个临都的人,都在等着看这一对疑似真凰命格的表姐妹,在灵雀台择选时拼个你死我活。 对面的引者不再多说什么,用一块熊皮包住如意樽,退了出去。 九问阁的手艺还是靠得住的,片刻之后引者再回来时,便把两只一模一样的如意樽,放在初宁面前,连她自己一时也没看出来,哪一只才是复制品。 初宁抄着两只如意樽,刚出了九问阁的门,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归妹像个木雕人像一样站在一边,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车上的帷帘掀起一条缝,一只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伸出来,接着是束得端端正正的发冠。 看见那双手,初宁心里便哀嚎一声,她早该想到,姬重光是九问阁的常客,在这里遇到他的可能性,原本就比别处要大些。 东西已经拿在手里,想反悔也是不可能的,九问阁惩治不守信用的客人的手段,她早有耳闻,听说曾经有客人为自己家中的美妾求了一副永葆青春的药方,事后却心疼钱财,不肯支付价码,那名美妾某天在家宴上当众献舞时,突然鬓发脱落,牙齿松动,转眼就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初宁绕到街角的祭坛,抓了一把香灰握在手里,不远处,姬重光已经下了马车,正准备踏上九问阁门前的石阶。 38、杀机(1) 说是祭坛,其实不过是几块石头垒起来的石台,比起素音世家门前的供奉古钟玄苍的祭台差远了。临都街道的拐角处,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小型祭坛,住在附近的人家,没有到正式大祭的日子,或是赶不及去城郊正式的祭祀场所,就会在这里做个日常的小祭。 有人求家宅和睦,有人求多子多孙,甚至还有人求家里丢了的大黄狗早点找到、夜哭的小儿能睡个安稳觉。焚烧在祭坛里的东西,也千奇百怪,说是香灰,其实还夹杂着没有烧尽的水果、牲畜的皮毛,隐隐发出一股怪味。 十步开外,姬重光已经抬步迈上了九问阁门前的台阶。 “上!”初宁对明瞬低喝一声,明瞬已经变化成一只隼,朝着姬重光头上的束发金冠直冲过去。 听见耳边风声猎猎,姬重光转过头来,十分淡漠地瞥了那只隼一眼,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只唤了一声“归妹”。归妹也不应声,拔出剑来直冲出去。明瞬在半空中兜了个圈子,看似被归妹追得落荒而逃,却引着归妹渐渐远离了姬重光所在的位置。 “重光公子,又来九问阁买东西啊?”初宁摆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一只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 姬重光看清是她,嘴角毫不客气地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你是记性不好,还是脑子不好?还敢来……” 正趁着他转过脸来说话时,初宁把背在身后的手向前一扬,那散发着怪味的香灰,顺着风便扬向了姬重光。他抬起宽大的袍袖来挡,还是有几片直落在他脸上。 姬重光的脸色猛地变了,近在咫尺的初宁,甚至依稀听得见他咬牙切齿的格格声响。 “手滑了,手滑了……”初宁陪着笑解释。她心里清楚,这种摸老虎屁股的行为,是一定会激怒姬重光的,按她本来的打算,扬了香灰过后,她就献上如意樽,像他这样的人,现实的利益面前,是绝不会含糊的。 不料,她打好的草稿还憋在肚子里,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来,后脖颈上就传来一股凉意。姬重光伸手一抓,握住她的双肩便把她挟在自己身前。在她刚才站过的地方,一支白羽箭直飞过去,差一点就把她射了个对穿。 那箭戳在墙壁上,却并不嵌进去,而是诡异地拐了个弯,折回了射来的方向。 “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啊,我都说了手滑了……”初宁又一次死里逃生,心里那股火也“蹭”地蹿起来了,这是什么臭脾气,动不动就要杀人,亏她刚才还把香灰里混着的一块牛粪给挑出去了,就应该留在里面,活该糊他一脸。 “闭嘴!”姬重光的声音,紧贴着耳后传过来。 初宁老老实实地照做了,毕竟现在整个人都捏在人家手里。 “对面几个人?”姬重光发问。 初宁抬眼看去,刚才还热热闹闹的街市,这会人都跑光了。与他们一街之隔的茶楼二层,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正冷冷地看过来,脸上画着大红大绿的油彩,看不清相貌,手里正把玩着刚才那支白羽箭。 “一个,”初宁没好气地回答,“你没长眼睛么,不能自己看啊……” “想活命就闭嘴!”姬重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 街对面的斗笠男站起来,用双臂撑开斗篷,从二层楼上轻飘飘地跳下来,身在半空时,那支白羽箭又从他指间飞出来,在半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射向姬重光的周身要害。当然,实际上是初宁的周身要害,自从刚才被制住,她便被姬重光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 她刚要挣扎,姬重光已经掐着她的脖子,向后跃去,两个人一起躲进了马车。白羽箭叮叮当当地射在马车外壁上,箭簇落地,又重新合成一支,回到那个斗笠男的手上。 初宁恍然大悟,刚才不是姬重光对她痛下杀手,是有人来刺杀姬重光,又被她赶上了。 马车本就狭小,两边又特别加了格子,用来放东西,两个人挤在里面,已经是紧紧地挨在一起。姬重光像是怕她跑了一样,一只胳膊紧紧箍着她,正压在她的胸部。 姬重光低哑的声音盘旋在她头顶:“一会照我说的做,我和你才能活命,听明白了么?” 初宁很配合地点点头。 姬重光却忽然莫名其妙发起怒来,箍着她的手臂勒得更紧:“问你呢,听明白了没有?!” 初宁也火了:“你刚才不是不让我说话了么?!你……” 她费力地转过头,要跟背后的人理论,却惊骇地看见,他的双眼空洞茫然地看向虚空,两行血红色的泪水,正从他眼中流出来。 39、杀机(2) “你看不见了?”初宁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他却毫无反应。 初宁的心一起一落,外面带斗笠的男人,很明显是冲着姬重光来的,只是不知道他的风格是冤有头、债有主,还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明瞬引着归妹,不知道绕到哪里去了,偏巧今天大有又没跟来。 两人说话时,外面的白羽箭又一次攻过来。姬重光的马车,显然加了特别的禁制,能抵御术法攻击,可是外面那人白羽箭,这一次化作了密集的箭雨,连番不断地砸在马车外壁上。有几处已经砸出了凹进来的小坑,眼看就要射穿了。 “哧”一声响,一支白羽箭在马车外壁上豁出一个小洞,接着,越来越多的箭都向着这一处缺口射过来。姬重光低声说:“从正前面第三排格子开始,数九寸。” 初宁刚答应了,又反问道:“没有尺,怎么数?” 姬重光深吸口气,像在极力压抑住把她当场撕碎的冲动:“把我的手,放上去。” 初宁左右扭了两下:“你先把我松开点,我要……被你……勒死了……” 姬重光箍住她的手臂放下来,初宁握住他的手,放在车厢正前方特别打造的格子上,数到第三排停住。她的手刚松开,姬重光的另外一只手便伸过来,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一比,刚好就是三寸,接连比了三下,拇指按住了一颗镶嵌在车厢侧壁上的珠子,手指压了一下,对初宁说:“取下来。” 初宁赶忙用伸手去抠,一颗莹黄色的小珠子便滚落在她手上。 “吞下去。” “……”马车眼看要变刺猬,初宁知道这时候再问问题肯定是不合适的,立刻把珠子放进口中。 那小珠子一入口,便像糖一样,融化得无影无踪。接着,初宁便明显地感觉到,身体里凭空出现了一只小珠子,一会儿在左手,一会儿又出现在右脚。 姬重光极轻地笑了一声,他把左手举起,做了一个略显怪异的动作,整只手就像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一般,中指直立,是小人儿的头,食指和无名指略微弯曲,像是小人儿的两只胳膊,大拇指和小拇指向下,像是小人儿的两条腿。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那用手比量的小人儿,便做出一个有些滑稽的动作,可是初宁却笑不出来,因为她发现,那小人儿一动,她自己便也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只不过,她的动作幅度明显大得多,以至于……她直接冲破了车厢顶棚,站在了大街一侧的包子铺上,然后稀里哗啦地踩塌了茅草屋棚,跌落在地上。 初宁刚想揉揉屁股,斗笠男已经走到她面前,原本已经化成箭雨的白羽箭,又一次合拢成一支,回到他手上。 那人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手掌一翻,白羽箭便向着初宁直刺过来。明明姬重光仍旧在马车内,初宁却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在脑海正中响起,不是凭空想象,而是那声音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两耳中间的位置:“戳他眼睛。” 没容初宁有任何思考时间,身体里的小珠子,便已经带着她动起来,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躲过了飞来的白羽箭,然后便不由自主地欺身到斗笠男近前,抬手去戳他的双眼。显然,姬重光并没有真的指望她能有多大攻击力,只不过把她当提线木偶一般,远远地操控她,告诉她一声下一步的动作,不过是为了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罢了。 可初宁的手太小,张开食指和中指却够不着斗笠男的双眼,但人已在近前,她只好临时变了动作,握手成拳,正砸在那人鼻梁上。 一拳下去,斗笠男眼窝酸胀,只好后退几步,把白羽箭收回手中。 初宁听见姬重光轻笑了一声,与此同时,她被身体里那颗小珠子吊着,急速后退,又猛地止住,踉跄间差点跌倒。 脚下刚站稳,姬重光的穿脑魔音就再次响起:“放松,把身体交给我。”那话实在太过引人浮想联翩,配上他低醇的声音,从自己的体内传来,初宁只觉一阵酥痒从脊背直冲头顶。 转瞬之间,斗笠男的白羽箭又攻过来,那人似乎没带灵宠,也没有帮手,所用的武器,就只是这一支白羽箭而已。可他的白羽箭配合术法,能变成数量极多的箭雨,招式虽然简单,却很棘手。 初宁索性一动不动,等着姬重光应付,那箭雨近得几乎看得清箭尖儿上的铜绿时,姬重光才用珠子吊着她,贴着墙壁再次靠近斗笠男身侧。 40、杀机(3) 斗笠男对她早有防备,见她拳头挥过来,便侧头一躲。不料,初宁的拳头挥到一半,也停了下来,身体里的小珠子,骨碌碌移动到脚上,吊着她飞起一脚就踹向那人胯下。 姬重光招招阴狠,哪儿不方便启齿,就往哪儿招呼,但却并不恋战,只要见到白羽箭回到斗笠男手上,就会迅速后退,等白羽箭发出去,才会再次近身。 折腾了几个来回,谁也占不了上风。斗笠男忽地伸手取下斗笠,迎面向初宁掷来,斗笠之下,那男子竟然是一头如银丝雪的白发。 初宁在姬重光的遥控之下,侧身低头,将将躲过了飞来的斗笠。那男子掷出斗笠后,纵身一跃,跳到马车上方,一手举起白羽箭,向下直戳下去。原本在箭雨攻击下都还十分坚固的车厢,随着这一下轰然炸裂,碎片四下飞散。 所有用禁制保护的东西,都会有一处最为薄弱的“禁眼”,只要攻破了禁眼,原本的禁制也就不攻自破了。那银发男子,就在这几个回合之间,猜到了马车上禁眼的位置。 车厢片片碎裂,姬重光便完全暴露在他面前,那人不再理会初宁,伸手便去抓姬重光的喉咙。 初宁看清他的动作,来不及细想,四下张望想要找个东西帮忙,无奈街道两边的棚子、杂物,都已经在连番的打斗中变成了碎片,一时竟然什么都找不到。 她心头一阵纷乱,姬重光就此死了、一了百了,原本是最好不过的。可那珠子还在她体内,她也说不准那是不是一种用来结契的灵物,如果是的话,姬重光便算是她的契主,契主的伤和死,是可以直接转移到契奴身上的。 初宁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忽然看见青铜打造的巨大车轮滚落在一边,她把车轮竖起来,朝着银发男子的方向用力一推。车轮滚动的隆隆声,果然让他的动作一顿,初宁抓住短暂的机会,飞身奔到姬重光身边,身子正好落入他怀中。 姬重光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表情,两只手一左一右,刚好抓住了初宁的两个手腕。他的手上微微使力,初宁便轻盈地荡起,脚尖正好踢在银发男子的胸口。姬重光借着这一下的力道,迅速后退,离开了银发男子的攻击范围。 银发男子还要继续上前,街道拐角处传来禁卫兵卒的铁甲声响,另外一侧,归妹飞快地赶来,拔出佩剑便向银发男子攻去。那银发男子一动不动,归妹的剑尖眼看就要刺中他的胸口时,男子周身腾起白色的烟雾,整个人都在这烟雾中慢慢变淡,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 初宁看得目瞪口呆,她从书上看到过,驭灵术法千变万化,咒签不过是其中最基本的一种而已。但是临都中的世家向来都把使用咒签看得十分重要,因此她也并没有什么机会看到其他类型的驭灵术法,这银发男子使用的,显然是跟东齐流行的修习方法完全不同的术法。 而如此诡秘的术法,姬重光在双目突然失明的情况下,还能跟他打个平手……初宁很想找个后悔药,她真不该往姬重光脸上扬香灰,不,她那天晚上就不应该出门,这样就不会跟他有任何瓜葛。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归妹回身跪在姬重光面前,一贯冷淡的语气中难得地带了点自责的意味:“主人恕罪,归妹来迟了。” 姬重光淡淡地“嗯”了一声,头仰着,话却分明是在对着初宁说:“你玩的花样越来越多了……” 初宁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跟那个人可没有关系……我不是故意……我也不知道……” 越说越乱…… 姬重光伸出一根手指,抹去眼里不断涌出的血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得对我负责任?” 东齐是大周开国是就分封的、资历最老的诸侯国之一,向来还是很尊崇礼教的,至少表面上一直是这样,所以素天心未婚生女才会沦落到人人唾弃的地步,初宁也听说过,有女孩子在河里沐浴嬉戏时被过路人看见了,便要非要嫁给人家。 她试探着问:“你想……让我怎么负责任?” 姬重光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像是在思考,片刻后才缓缓地说:“你那一把香灰,毁了我眼睛,你得给我找药来,在我完全恢复以前,你还得替我遮掩,不能让旁人发现我的眼睛失明了。” 初宁欲哭无泪:“我去哪找药?找什么药啊?还有,我怎么替你遮掩?难道要我给临都里的人都来上一把香灰么?” 41、交易(1) 姬重光的姿态十分从容,就好像盲了双眼的并不是他一般:“你这个主意也不错,你愿意试试,我也不拦着。” 初宁识趣地闭了嘴,她能把素遇和安康公主气到发狂,可在这个人面前却讨不到任何便宜。 “不过,你原本是要找我做什么来着?”姬重光的话锋一转,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初宁今天别有目的。 看见归妹已经回来,初宁便知道明瞬必定也在不远处,她把两根手指放进口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明瞬嘴里衔着如意樽——当然是仿造的那只,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正落在他们两人中间。 初宁低眉顺眼地把如意樽往前一推:“我想把这东西还你,那张羊皮上说了,一定要纯阳之体才能使用,我留着没有任何用处。” 姬重光似笑非笑,不接初宁的话,转头去问归妹:“她说的话能信?” 归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姬重光没有叫她起来,她便一直单膝跪地:“属下认为,不能。” 这一主一奴真是自己的克星,初宁眨眨眼,接着说:“当然也不是白还给你,你也知道了,灵雀台择选时,我得跟自己的表姐姐拼个死活。用你的如意樽,跟你交换一件灵器,上次我可看见了,你府邸里好东西多着呢。” 姬重光捻一捻手指,像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半晌才说:“先把刚才那颗珠子拿来。” 初宁伸手去嘴里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手一路顺着胸口直滑向腹部:“好像……拿不出来了……”那珠子就像长在她的血肉里似的,明明感觉得到就在那里,用手却触不到。 姬重光忽地伸手,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声音里带上了冷冽的杀意:“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显然,姬重光认为她要故技重施,贪下这颗珠子。 初宁又一次成功被他拱出火来:“你什么意思?是你刚才仇人追上门了,逼着我吞下珠子替你抵挡一阵,现在没事了,又要翻脸不认人了!谁稀罕你的破珠子,我要是今天回去有个什么伤风感冒、消化不良、食欲不振、失眠盗汗,我还要说是你的珠子有毒呢!我都不知道你那破珠子是个什么东西……” 姬重光冷冷地截住她的话:“是我的元魄珠。” “你的……元……”初宁惊得长大了嘴巴。对修习驭灵术法的人来说,元魄珠是最为珍贵的东西,丢了元魄珠简直比丢了命还要严重。因为,捏着一个人的元魄珠,不仅可以随意废掉他的一身修为,还可以通过特别术法操纵他,让他像傀儡一样听从自己的命令。 在临都的世家之内,一度也盛行过奢靡之风,有人用纯金混上黑熊的骨粉,用来给悬挂元魄珠带子描花边,也有人一掷万金,买个盛放元魄珠的盒子。对不差钱的贵族小姐们来说,元魄珠本身动不得,做做装饰还是可以的。 姬重光竟然把元魄珠镶嵌在马车厢壁上,这是什么思路?!初宁抑制不住地嘴角抽搐,她尽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笑得太明显,但是自己的脸竟然不听自己的话,她此刻的表情,要多扭曲又多扭曲。 他的元魄珠在自己体内,他一时半会就不能杀掉自己了,彻底安全了。 “有那么好笑?”姬重光冷冷发问。 初宁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元魄珠这东西还是各用自己的好,我一点也不想占着你的元魄珠不还,确实是取不出来了,你要是有好办法,就趁早说,没有的话我要先回去了。”想到他一时半会不能再对自己下杀手,初宁也硬气起来了。 “不要以为身体里带着我的东西,就可以为所欲为,”姬重光虽然盲了,却不耽误一眼看穿她的心理活动,“先替我拿到治眼睛的药,不然的话……” 他身子前倾,准确地找到了初宁所在的位置,明明空茫的双眼直直出现在她面前,不容置疑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不然的话,元魄珠毁了也没什么要紧,大不了从头修习、再凝一个就是了。” 啥? 初宁愣在当场,元魄珠还能重新凝?她一直以为这东西一辈子只会有一个,惊闻噩耗,只好哭丧着脸问:“什么药,去哪里取?” “东西在王宫里,这个月齐王寿宴,会在王宫内大宴宾客,是你唯一的机会。”姬重光的嘴角微微上扬,“真凰命格的小姐,一定会去赴宴的,对吧?” 42、交易(2) 齐王的寿宴开在三月间,在临都,已经是天气转暖的春季了。寿宴是正宴,开在东齐王宫内的无极殿,正式开宴之前,所有赴宴的宾客,可以在无极殿一墙之隔的小花园里等候,有婢女送上了鲜美的水果点心,宾客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 初宁无心品尝什么水果点心,她还在惦记着跟姬重光的约定。明明计划得万无一失,用假如意樽从姬重光那敲诈一个灵器用用,怎么中途就变了呢?她原本连假如意樽被识破的补救措施都想好了,大不了就是把真的还给他,反正自己也用不上。 现在好了,她得给姬重光找治眼病的药,这药是旋龟的壳子磨成的粉,整个临都只有一只旋龟,正养在王太后寝宫的院子里。那只旋龟是王太后某年寿辰时,齐王给她寻来的贺礼,她要是撬了这只龟的壳子,不知道齐王和王太后会怎么料理自己。 明瞬没心没肺地吃着果子,果皮已经在它脚下堆成了一座小山,一点也没把初宁眼下的困境放在心上。 花园不算大,来赴宴的贵族少女们,很明显地分成了两个圈,跟薛氏和太子一脉交好的,都围在薛念念周围,跟素氏交好的,都围在素锦瑶周围。只有初宁独自一人站着,很是显眼。 薛念念的一双眼睛,越过人群瞟了过来。初宁不客气地瞪回去,薛念念反而迎着她的目光走过来,停在她面前,满含轻蔑地上下打量了她几个来回:“野山鸡就是野山鸡,不是插几根长翎毛就能变成凤凰的。” 初宁含笑应道:“薛家两位小姐真是姐妹情深,姐姐嫁了未来的齐王,妹妹就四处如此自谦,高风亮节,真让人自叹不如。” 薛念念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她明明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但她眸子一转,并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想当年,素家的天女除了修为高超之外,舞技在整个临都也是数一数二的,一代新人换旧人,今晚寿宴上的献艺环节,我要挑战一下这支九幽飞仙。” 她已经偷偷在家练习了很久,原本只想在寿宴上一鸣惊人,被初宁油盐不进的态度一激,临时改了主意,想要反激她一回,让她不自量力地跟自己比试,然后当众出丑。 初宁慢悠悠地说:“好啊,那就期待薛小姐今晚的表现了,说起来,临都内好久没有让人一见忘俗的舞姬了,相信薛小姐肯定会跟这些庸俗脂粉不一样的。” “你……”薛念念几乎气炸了肺,竟然拿她跟下贱的舞姬相比,她是齐王的座上宾,不是来卖艺的。 初宁看见薛念念的脸气得忽青忽白,心里暗暗好笑,明明自己那么沉不住气,还敢来玩激将法,送上门的机会,不好好利用简直对不起自己。 她凑上前,皱紧眉头仔细看了看薛念念的脸,薛念念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反问:“你看什么,我脸上有什么问题么?”她今天的妆,是特意请了临都里吴娃馆里的名家打扮的。 “没什么,”初宁微微笑了,“我只是在看,你的脸上明明写着想跟我比试舞技,却拐弯抹角说了这么一大堆,该不会是不敢直说出来吧?” 薛念念冷笑一声:“我有什么不敢的?”出身武将世家,整个临都的贵女里面,胆子最大的就是她了。 “我想也是,”初宁一拍手,“再说比试舞技有什么意思,要比就比比谁的胆量更大,如何?” 原本散落在两人周围的贵女们,听见这句话,都忍不住回过头来。薛氏与素氏,临都最耀眼的两大名门之间的赌斗,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了这个热闹。 情势已经逼得薛念念不得不应下来:“你要怎么比试?” 初宁稍稍提高了音量:“我们两个各说一件事,让对方去做,敢做且做成的,就赢了,不敢的嘛,自然就输了。比不比?” “行啊,可别反悔,”眼看女眷都等着自己答复,薛念念一口答应下来,“让你先说,免得你过后又说我仗着太子姐夫欺负你。” 初宁唇角翘起,真是有意思,这种时候也不忘把太子姐夫抬出来:“王太后宫里那只旋龟,也不知道今年究竟多大年岁了,不知道薛小姐有没有胆子,掀了它的壳子,拿来给我。” 薛念念也报以微笑,因着跟太子的姻亲关系,她时常在王宫走动,旋龟虽然是个宝贝,可到底不过是个养着玩的东西,事后撒撒娇,推说是年纪小、不懂事,想来王太后也不会太过计较。但是,她这一回要让初宁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让她死。 43、赌约(1) “可以,”薛念念爽快地答应,“那么,我可要说我的条件了,我要让你在待会的宫宴上,当众把桑果酒泼在小卫夫人的头上。” 齐王后宫里的女人数不胜数,其中大多数,都是周边的小国进献来的。为了讨好这位一方霸主,献上来的美人自然也是精挑细选的,可就是因为太多了,从前一直没有哪一个能得到齐王长久的宠爱。 大概七八年前,南边的小国卫国被楚国围困,卫王不得已之下,向东齐求救,使者来临都时,便带来了一对双胞胎姐妹,大的称作卫姬,小的称作卫少姬。这对姐妹入城时,引得万人空巷,都去看热闹。她们不仅生得花容月貌,而且体带幽香,更重要的是,这一对姐妹身高、形态、五官都一模一样,几乎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齐王当晚就召幸了这对姐妹,当然事后也举手之劳帮卫国解除了困境,这七八年来,这对姐妹荣宠不绝、如日中天,还先后被封了夫人,唯一遗憾就是膝下无子,但是卫少姬曾经生下了一位公主,不过五岁幼龄,吃穿用度却几乎跟王后所出的云乐比肩。 可想而知,要是得罪了小卫夫人,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初宁也很爽快:“好,不赌便罢,赌就赌个刺激的。”她环视四周,笑盈盈地问:“谁带了盟蛊,匀我们一只用用可好?” 盟蛊原本是诸侯之间缔结盟约时用的信物,以血肉饲养,等到体态长成,便放进凿空的桃核里,蛊虫可以不吃不眠地存活,直到用于结盟时,才将盟蛊再次放出,蛊虫饿得太久,会贪婪地吸食结盟双方的血液,直到肚子撑得近乎透明,然后一头栽进酒杯里,结盟双方共同分喝了这一杯酒,盟约就算成了。事后如果有人违约盟约,僵死的蛊虫便会在血管里活过来,一路逆流而上,直到咬断心脉。 这原本是王族才能使用的东西,近些年来也渐渐流传进了临都的名门世家里,蛊虫的品种不算特别纯粹,但日常用用也是足够了。 孟季莹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一只龙眼大小的桃核,递到初宁手上,有点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一下,接着飞快地低下了头。 初宁接过来,嘴上说了一声“谢谢”,心里却想,这些名门贵女,一个个表面上看着矜持羞怯,真是看热闹不怕事大,还不如薛念念这样直来直往的爽快。在她们心里,恐怕薛氏和素氏斗个两败俱伤,才是最好的。 初宁用指尖一划,桃核便裂开成两半,一只黑褐色的小虫子,从里面飞出来,先落在初宁的手指上,吸了一口,接着又飞到薛念念的手指,猛吸了一大口。原本只有一粒芝麻大小的虫子,飞快地胀大,摇摇晃晃地跌进了薛念念备好的酒杯里,随着一阵轻微的“刺啦”声,小虫子便完全溶在了酒里,两人平分了酒,一饮而尽。 恰在这时,掌管今日宴会事宜的内官,站在无极殿门前的石阶上,高声通报寿宴即将开始,请等候的客人入席就坐。 原本还在嬉笑的贵族少女们,立刻停了声音,双手虚拢,低垂着头站着,在这种场合向来是王族中人最先入席,然后是男宾,最后才轮到女宾。 大、小卫夫人拖着长长的裙摆走过众人面前时,薛冰冰向初宁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这个就是,可别认错了。初宁微微点头,心里却想,急什么,只要今天的寿宴结束前做到不就行了。 寿宴流程冗长无趣,菜色都是固定的,每个人面前单设小案,不能随便动别人的菜。当然,就连自己的菜,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要等主座上的齐王先动筷,然后等自家的尊长也动了筷子,才能开吃。每尝一道新菜,都要先选最肥美的部分泼洒在地上,表示礼敬先人。 平时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一样的明瞬,这会却难得地十分老实,一动不动地站在初宁肩上,还时不时地在她的筷子伸错了方向时,狠狠地啄上一口。有它提点,初宁第一次参加宫中正宴,才没有出错。 主菜吃得差不多,宫里的仆从就送上了用桑葚果酿造的酒,颜色紫红。殿内的气氛,这时才开始稍微热闹起来,五岁的小公主玉喜吵着要出去走走,小卫夫人便站起来,跟小公主的奶娘一起往殿外走去。 走出不远,似乎是想起什么东西忘在了寝殿,小卫夫人低声吩咐奶娘几句,奶娘便匆匆告退。 初宁转头看一眼明瞬,见它伸长了脖子,把一整块烤肉硬吞下去,然后才打着饱嗝摇摇晃晃地飞走。 此时,初宁身体的盟蛊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小公主一会儿便要困了,小卫夫人多半会跟公主一起离席,错过了这个机会,她就没办法履行诺言了。到时,苏醒的盟蛊便要沿着她的血脉,进入心脏。 44、赌约(2) 初宁不紧不慢地剥着一颗橘子,身体里的珠子突然打着旋冲上脑海,姬重光的声音冷冷淡淡地响起来:“薛家带来的一个小丫头,把小公主的人偶丢到湖里去了……唔,盟蛊可别咬坏了我的元魄珠……” 自从吞了这颗取不出来的元魄珠,初宁便跟姬重光的五感相通,她做的每一件事,他自然全都知道,还时不时地点评几句——当然,从来都是冷嘲,但凡有一丁点儿的担心,也是担心他那颗元魄珠,别受了什么委屈。 初宁拿起一颗圆溜溜的榛子,在眼前晃了晃,当然是晃给姬重光看的,然后放进嘴里,咯嘣一声咬得粉碎。 无极殿的斜对角方向,原本正在低头用膳的姬重光,忽地停下了动作,用手揉了揉半边脸颊。 坐在他不远处的云乐,诧异地看着他:“重光哥哥,你怎么啦?” 姬重光捻一捻手指,咬着酸胀的牙根说:“米里有虫子,咯牙。” 云乐一脸的疑惑不解:“虫子怎么会咯牙……” 橘皮刚好剥干净,明瞬便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跟姬重光说的一样,薛念念派了自家的婢女去,想借着小公主的哭闹,把小卫夫人引开。只要小卫夫人离席返回寝宫,两人说好的赌约,初宁的这部分便没办法实现了,要受蛊虫噬心的苦楚。 可惜薛念念太不了解初宁了,在安康公主的威压下,她可没有长成个逆来顺受的包子,越是别人等着看她笑话,她就越不肯。她的人生里,就没有“服软”二字。 初宁用手指勾着酒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坐在薛氏一侧的薛念念一直在用余光盯着她。初宁向她比了一个“等着看”的手势,紧追小卫夫人的步伐,也往殿外走去。 奶娘去了许久也不回来,小公主又开始烦躁哭闹,小卫夫人只好脱了繁复的礼服外袍,亲自抱着她哄。有些困倦的孩子,本就不是那么理智,又不见了熟悉的奶娘和人偶,玉喜小声哼唧了片刻,渐渐转成了嚎啕大哭。 小卫夫人也开始失去了耐心,两人擦身而过时,初宁的嘴角露出一点微不可见的笑意,在将将错身时猛地回头,一把扯住了小卫夫人的袖子,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正气凛然的表情:“你是什么人?要把公主带到哪里去?” 小卫夫人正被小孩子闹得心烦,没有心情跟她分辨,只说了一句“让开”,便继续抱着玉喜往前走去。 初宁快步上前,一把扯住衣领,硬拉着她回到殿门前,口中高声质问:“你是谁家带进来的下人,想要拐带公主去哪里?王宫之内,你也敢心怀不轨,真是胆大包天!” 正宴期间,无极殿内空旷寂静,门口的争执喧哗,立刻就吸引了殿内的注意,宾客们不由自由地停了手上的动作,侧头看过来。 小卫夫人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心中越发气恼,平日里在齐王面前,她原本也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此刻被初宁没头没尾地扯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呵斥了一声“放肆!” 初宁一只手上使力,扯住小卫夫人不肯放,把她和玉喜硬生生拖回殿内,口中继续说道:“还想跑啊你,幸亏被我遇上了,不然公主就被你拐跑了!撞在我手里,今天非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叫你知道王室威仪不可冒犯!” 一番话冠冕堂皇,初宁的另一只手举起酒壶,把整壶桑果酒直洒在小卫夫人脸上,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还不老实?泼你一身酒,看你还跑不跑了。” 殿内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小卫夫人满头满脸都是紫色的桑果酒,酒水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玉喜公主平时看见的母亲,永远都是妆容整齐、风华绝代的样子,此时见着这副滑稽模样,咯咯叽叽地笑起来。 齐王对这个老来得女很是宠爱,招手叫她过来,口中问道:“在吵什么?”玉喜从小卫夫人怀里挣脱下来,走到齐王面前,张开双臂便扑进他怀里。 小卫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叫了一声“王上……”,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在她眼睛里打转,初宁却像没看出眼色来一样,仍旧不依不饶,扯着小卫夫人对着王座上的人说:“王上,也不知道这是谁家带进来侍奉的婢女,刚才在门口,竟然想拐走小公主,小公主大哭大闹地不肯,她就来硬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真是无法无天了!” 满殿的人像看疯子一样看她,只有姬重光低垂着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住口!”素遇忍无可忍,走到齐王面前跪下请罪,转身喝斥初宁,“不得无礼!快向小卫夫人赔罪!” 初宁瞪着一双迷蒙的大眼睛,绕着小卫夫人转了几圈,像是十分疑惑一般自言自语:“你是小卫夫人?好奇怪……” 45、赌约(3) 素遇还在絮絮叨叨地向齐王请罪,说初宁从小没人管教、不懂规矩,冒犯了贵人,这次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等等。 初宁却不理会他的喋喋不休,歪着头看向小卫夫人:“不是说小卫夫人五年前就已经生了玉喜公主么,至少应该是个不年轻的女人了呀,可是你看起来顶多二十岁……不,也可能就跟我同龄。女儿都五岁了,皮肤不可能还这么光洁细腻,头发也不可能还这么乌黑油亮,身体更加不可能如此苗条匀称……不对不对,一定不是……”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初宁对自己的演技还是很有信心的,她看见小卫夫人原本随着啜泣一颤一颤的身子,明显地一僵。 她伸手去捏小卫夫人的脸:“要不就是你用了易容的假脸,对,我听说过,有一种海鱼身上的胶,可以用来敷在脸上,遮挡斑点和皱纹……” “放肆!”素遇简直脸都青了,安康公主快步走过来,抓住初宁的手腕就要把她拉走。 原本已经气急败坏的小卫夫人,听了初宁的一番话,心里已经乐得晕晕乎乎。论姿色,大、小卫夫人本是姐妹,长得十分相似,但是小卫夫人心里一直有个心结,担心自己会因为生育过而衰老,她是妹妹,要是比姐姐看上去还要老,那真是太尴尬了。 称赞的话以这种方式从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比起那些恭维的嘴脸,实在是太有说服力了。 “咦,二舅母你看!”初宁冷不防又嚷起来,“桑果酒落在她的皮肤上,都不会停住,一滴滴全都滑下来了,这皮肤该有多么光滑,简直像上好的羊脂一样。” 姬重光终于体会到了那一天初宁的感受,努力控制住嘴角不要抽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哈哈哈……”齐王大笑起来,“寡人的少儿,当然是人间绝色。”卫国女子,并不取闺名,只以父亲或是夫家的姓氏称呼,这一对姐妹送进齐王宫后,便以卫姬和卫少姬称呼,在齐王口中,便成了卫儿和少儿。 初宁的演技发挥还没结束,她看看齐王,又看看小卫夫人,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样:“这么说……你真的是小卫夫人?可你看起来,就跟我姐姐差不多大呀。噢~我知道啦,是不是王上对你特别好?我听二舅母说过,相由心生,女子要是能得到丈夫特别的关爱,就会容颜永驻、青春不老。” 她转回头,天真烂漫地问:“二舅母,你说是不是?” 安康公主内心有一头雄狮在咆哮,她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她恨不得找来针线缝上初宁的嘴,这会儿却不得不尴尬地应声:“是……肯定是……呵呵……” 宾客坐席上,薛念念气得捏紧了拳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王上和小卫夫人的关系,也能随便议论?小卫夫人得到特别的关爱,难道王上冷落王后?” 气归气,却无可奈何,初宁实现了赌约,身体里的盟蛊,已经解了。 王族坐席上,太子妃薛依依微微皱眉,她与薛念念身形相仿,五官却柔和一些,身为长姐又早早嫁作太子妃,自然比这个妹妹思虑周到得多。薛念念的话已经明显惹得王上和王后都心中不快,她接过话头:“母后雍容端庄,两位卫夫人风姿绝色,素家妹妹怕是不经常有机会进宫,今天第一次见了,才这么惊叹吧,以后有空多多走动就好了。素姬夫人不正是你的姨母么?” “王上,”小卫夫人莲步轻移,走到齐王身边,声音娇软得像要滴出水来,“这个小姑娘,倒是难得的天真爽直呢,我看她很可爱呀。” 初宁差点笑喷出来,把她夸成天仙一般,当然爽直可爱。可这幕戏还没落,她还得继续演下去:“既然这样,那就请夫人不要怪罪我了,哎……叫着真是别扭啊,哪里有这么年轻的夫人,真想叫姐姐。” 小卫夫人心花怒放,此时怎么看初宁怎么顺眼,靠在齐王身边,撒着娇说:“王上,这个姑娘性子这么讨人喜欢,真是有趣。我看临都里的小姐们,样样都好,就是被规矩拘束得太多了,一个个像木偶似的。” 初宁适时地闭了嘴,主人已经定了调子,她的戏就可以落幕了。 可太子妃薛依依的声音又柔柔地响起来:“夫人说的是,真是个有趣的孩子,你管小卫夫人叫姐姐,管父王又该怎么叫呢?” 此时的齐王已经年近六十,头发、胡须都已经斑白了,英雄暮年,最不愿意承认的就是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老夫少妻是事实,但要是说出来,那就是死路一条。 初宁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着,这个太子妃倒是有脑子,在引着自己说错话呢。 46、转机(1) 小卫夫人也听出了其中玄机,有心替初宁解围,娇笑着说:“太子妃真会开玩笑,这位素家小姐又不是王族中人,她见了王上,当然只能尊称王上,哪里能乱论什么亲戚辈分?” 初宁眨眨眼睛,一派天真地说:“夫人说的不对,我要是管夫人叫姐姐,管王上……”她仰起脸看着齐王,”当然是要叫姐夫了。”一句姐夫,是在十分隐晦地称赞齐王宝刀未老。 齐王一怔,借着哈哈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他转头对素遇说:“素卿也别杵在那了,这孩子性子直爽,回去以后你也不要太过约束她,这是寡人的旨意!” 素遇和安康公主只能悻悻地应了声“是”,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齐王又转身对素思容说:“以后有空多叫这孩子进宫走动,安儿那副闷葫芦的脾气,也该改改。” 素思容面上带着得体的笑意,起身答话:“王上说的是,说起来,从前在闺中时,我们姐妹的感情也是很好的,只是后来这孩子出生以后,我一直没什么机会跟天心妹妹母女见面,早就想跟王上请个旨意,去看看她们的,要是以后能多多进宫来走动,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多谢王上体恤。” 素思容所生的儿子姜呈安也站起来,向齐王躬身算是应答,却仍旧并不开口说话。 初宁扫了这对母子一眼,刚才不见他们来帮自己解围,这会倒热络起来了,只是公子安几次该开口的场合都不开口说话,她有些奇怪是什么原因。 一番说笑过后,无极殿内的气氛越发欢快起来。有内官凑到齐王耳边问,要不要传舞乐助兴。 齐王还没说话,太子妃薛依依已经盈盈站起,走到大殿正中跪倒:“今日是父王的寿宴,我的妹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早就有心想给父王准备一点特别的寿礼,她们私下来求我拿个主意,我就准了她们排练些歌舞助兴,比起宫廷乐师舞者嘛,自然是逊色一些,可是难得一份心意,就请父王恩准,让她们给寿宴添些乐子,好不好呢?” 薛依依语声温柔,仪态大方,并不像一母同胞的妹妹那么容易冲动,齐王显然对这个儿媳很满意,态度也很宽纵:“寡人早就觉得,宫中乐师排练的舞乐,太过刻板无趣了。既然你们有心,今天就不必传宫中的舞乐了。” 薛依依对着女宾坐席轻轻招手,顾采薇便先站起来,取出一对青铜短剑,要做剑舞。 初宁心里清楚,这些小姐们,一来是借机展示自己,毕竟除了太子之外,齐王还有好几个儿子没有迎娶正妻,二来也是为了陪衬薛念念。薛家向来对薛念念寄予厚望,希望她能顺利通过灵雀台的择选,成为宫中掌管贵人秘事的内神官。 内神官对王族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上到建造宫殿、安排祭祀,下到王子皇孙取名,甚至王上何时何地要召幸哪位姬妾,都要先听听内神官的意思。如果内神官坚持认为某件事不祥,即使是东齐的王,也不能一意孤行。 初宁对歌舞乐曲没有特别大的兴趣,见殿内气氛融洽,便悄悄地起身离席,沿着王宫内的小路走过去。东齐王宫内的禁卫,只巡逻却并不固定戍守,因为每处门上都设了禁制,没有专门配发的咒签、无法开启。 在通往王太后寝宫的小路上,初宁把手放在突起的兽环上。远处无极殿的乐声隐约传来,显然殿内正酒酣耳热,她深吸口气,咬破手指,把血滴在兽环之上。 原本纹丝不动的兽环,在吸收了那一滴血之后,慢慢开始摇晃、松动,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飞快地拆解那精妙的构造,黄金铸成的圆环从兽形的口中抽出,整个兽首掉落在地上,却并不发出任何声响,接着迅速分散成几十件小巧精致的零件,这些零件由精通术法的锁师拼接起来,便成了门上的封存禁制的部分。 初宁沉默地看着落在地上的零件,她早已经察觉到自己跟其他人不同,却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同。直到明瞬向她索要鲜血用来滋养自己,她脑海里的迷雾中好像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她的血液有特殊的功效。 此时此地,东齐禁宫之中,她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可是却带来了更多的疑惑。她太希望知道母亲和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她刚要抬脚迈进去,围墙另一侧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女声:“公主殿下,这东西弄坏了,婢子没办法交差,您是贵人,婢子没主意,您看怎么办才好?” 初宁转头看过去,心里有些奇怪,按理说,齐王的儿女今天都应该在无极殿参加寿宴,怎么会有一位公主在这里?听那奴婢的声音,对她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47、转机(2) 宫墙拐角的另一侧,一名四十开外的老宫女,正对着一位十来岁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的一双眼睛,像黑夜里的两汪清幽深潭,看不到丝毫波澜。少女的怀中,还护着一个更年轻些的男孩,面容清秀,脸色却不太好,显然平常都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身体略显瘦弱。 少女开口时,声音如同雪山浮冰一般清冷:“你从墙角直冲出来,撞到了忘欢,还要怪我弄坏了你的东西?” 那宫女一点也不害怕,立刻接口:“哎哟哟,可不是婢子的东西,要是婢子的东西,公主愿意砸了、扔了,婢子可一声也不敢吭。小卫夫人好不容易找了这么块玉,雕成兔子要给玉喜公主压枕头的,现在耳朵断了,婢子可万万担不起,请公主无论如何,替婢子告个罪。您是金枝玉叶,玉喜公主是您的亲妹妹,小卫夫人论起来也是您的庶母,谁还能真把您怎么样?婢子是贱人贱命,可比不过公主高贵,就请公主高抬贵手,跟婢子去分说清楚。” 那少女不过说了一句,这边的宫女便顶回去十句也不止,显然一点也不把公主放在眼里。明明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坏了玉喜公主的东西,却要巧言强辩地赖在这位被称作公主的少女身上。 初宁微微眯眼,仔细打量那少女的眉眼。她刚刚说,那小男孩叫忘欢,要是没猜错的话,这个落魄的公主,应该叫忘忧。初宁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是这个忘忧的事,她却很有兴趣。 因为,忘忧的生母,出身庆氏,那是东齐的史官世家,能驱动往昔镜,查看过往发生的事情。 庆氏向来自恃清高,很少跟其他的世家高门来往,为了保证史官之笔的中立性,也从不送自家的女儿入宫做妃子。但不知道什么缘故,早些年庆氏的一个女儿,在齐王宫中留下了这一儿一女,姐姐便是这个忘忧,弟弟便是那个叫忘欢的小男孩,可这位庆姬,却已经早就死了。 “你要我向谁去分说清楚?”忘忧取出一块洗得看不出本色的帕子,给弟弟裹住伤口。 那宫女就叉着手看着,一点要上前帮忙的意思也没有:“东西是小卫夫人要的,自然是去对小卫夫人分说。” 忘忧在小男孩手上吹吹,只有在面对弟弟的时候,她眼中才流露出一丝丝的温柔,眼睛未抬起,话却是对着那宫女说的:“我和你去见小卫夫人,只一样,这事情跟忘欢可没关系。” “这个嘛……”那宫女嘿嘿一笑,嘴脸越发惹人厌烦,“公主不要为难婢子,到了小卫夫人面前,婢子也不敢胡言乱语。小卫夫人向来把玉喜公主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要是话赶话问到这了,婢子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呀,婢子……” 说来说去,那宫女的意思,连初宁都听明白了,她想要忘忧花钱消灾。初宁看了一眼忘忧姐弟身上的衣衫,心里便清楚了,看样子他们平日里没少受宫女奴仆的欺辱。 初宁轻半蹲下身子,在草丛里拾起一截翠绿的玉雕兔耳朵,断口处已经磨得有些圆滑了。原来如此,初宁把兔耳朵揣进怀中,那玉兔的耳朵早就不小心摔碎了,甚至可能整只玉兔根本就是玉喜玩够了不要的东西,被宫里最低等的下人拿来,敲诈不受宠爱的公主。 这是王宫禁地,公主的“家”,宫女却在这里对公主碰瓷儿,这公主的境遇该有多么悲催,可想而知。 她轻手轻脚地折回去,推门进入太后的寝宫。王太后已经有许多年不愿见外人,连居所也十分冷清寂静。树上一只蛊雕张开双翅膀,静止成一个古怪的姿势。水塘中波纹圈圈,却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水边一只墨绿色的小蛙,保持着伸出舌头卷飞虫的姿势。 初宁一只手提起裙角,另一只手从水塘正中,拎起那只养尊处优的旋龟,悄悄地退出去。 在她身后,寝宫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合拢。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从门缝间打量着她的动作。水塘里,旋龟离开的地方,水波轻轻荡起,小蛙的舌头一卷,裹住了半空里的飞虫,树上的蛊雕扑动翅膀…… 初宁拎着旋龟绕回来时,那宫女还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了,似乎是逼得急了,忘忧冷着脸一言不发,忘欢的眼睛却红红的。 初宁绕到宫女对面一侧,双手背在身后,那宫女看见她便住了口,有些迟疑地说:“这位小姐是来赴宴的吧?可是在宫里迷了路,不如婢子引着您回无极殿去吧?” 48、转机(3) “第几次了?”初宁不轻不重地问。 “什……什么意思?”那宫女有些尴尬地陪着笑,她没见过初宁的面,一时猜不出她是哪家的小姐。 初宁取出刚才那半截兔子耳朵,敲打着手心:“你用这东西敲诈勒索,这是第几次了?” “小姐说笑了,婢子哪有这样的胆量……” “说谎!”忘欢高声打断宫女的辩白,“他们这些人都是一伙儿的,只要宫里开宴或是王……父王有事,他们就会轮着番的来欺负我和姐姐。宫里给我们的米粮和布匹,还不够打发他们的,姐姐和我都只能饿肚子。” “小姐,”那宫女在王宫里的时间久了,自然很会看人脸色,知道初宁要替他们姐弟出头,倒也不见多慌乱,只是躬身说道,“婢子是在王后身边负责打点物件的。”只要是世家小姐,就免不了有些时机和场合要进宫,轻易不会得罪王后身边的宫女。 “噢!”初宁重重地点头,“王后身边的宫人,我要是今天开罪了你,下次有事进宫时,恐怕就会有人给我使绊子,搞不好走错了路,或者得罪了哪位贵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对不对?” 那宫女一怔:“小姐说笑了……” “你看我像爱说笑话的人么?”初宁勾勾手指,“你过来,离我近些。” 那宫女一时闹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向前迈了几小步,她比初宁还要高一点,低下头去凑到她面前:“小姐有什么吩咐……” 话语的尾音还缠绕在喉咙里,却再也吐不出来一个字,那宫女不可置信地低头,却根本看不见自己喉咙的位置,只觉得似乎有液体正流出来。 初宁手里,那只颜色翠绿的玉雕兔耳,被敲掉了一小截,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从新的断口上落下来。 她转回身,对着忘忧和忘欢姐弟说话:“人家都要把脚踩到你们头上去了,你还要跟她谈条件、讲道理?” 在她身后,那宫女扑倒在地,至死都大睁着眼睛。初宁把兔耳放在她身边,轻轻拍去手上沾着的泥土:“这副嘴脸的人,不可能因为你对她宽容,就回报你好意,宽容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她抬眼看看忘忧,见她只是一脸冷漠地给弟弟扎紧伤口,似乎对宫女的死漠不关心,见忘欢伤口无碍,才抬眼对初宁说话:“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不等初宁回答,忘忧便站起来,破旧的裙角全是污泥,她也全不在意:“如果想看往昔镜,就请免开尊口。” 她连抬眼都懒得抬,整个人就像方才王太后寝宫里一动不动的那潭死水一样:“我知道,你跟他们这些人都一样,给我一点点恩惠,想让我感激涕零,其实不过是在打我身上庆氏血脉的主意。” 她扫一眼初宁:“你想知道些什么?想知道心上人从前有没有跟别人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想知道父母从前有没有偏心,把最珍贵难得的宝物给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忘忧抬起头看天:“你们为了自己那一点事,就来一遍遍撕扯我们的过去?呵呵……你要是真想给我什么恩惠,就让时间之水倒流,让我们两个孽种不要出现在世上!你能么?” “我不能,”初宁淡定地摇头,她早料想到,自己不会是第一个对这对姐弟感兴趣的人,“但我有一点跟他们不太一样……咳咳……” 想好的话还没说完,身体里的珠子又一次打着旋冲上脑海,姬重光的穿脑魔音响起来:“你比他们更不要脸一点。” 彼此彼此吧,初宁默默腹诽,估计姬重光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赶紧圆润地回来,”穿脑魔音的主人毫无自觉,“你晃太远,我都看不见桌上有什么菜了。” ……究竟是谁更不要脸一点? 因着姬重光的几句话,初宁的话便略微停顿了一下。忘欢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过来:“姐姐,你跟她们的确不一样,那些嬷嬷身上臭,你香香的。” 初宁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笑了笑,真是个会说话的孩子,跟她自己一样机智可爱的孩子,她必须送他一份大礼。初宁转向忘忧:“我跟他们不一样,你可以选择不接受我的恩惠,那你就好好想想,待会怎么向人解释,你们姐弟两个出现在这,地上还有一具尸体。” “你……”忘忧冰封似的脸上闪过愤怒神色,“你这是威胁。” “不是啊,公主,”初宁走过去,拉住忘欢的手,声音里带上蛊惑似的魔力,“我是给你不同的选择。你当然可以固守清高,最多不过老死深宫罢了。可是忘欢呢?他还小,像珍珠一样干净美好,为什么他的兄弟可以鲜衣怒马地招摇过市,他只能蜷缩在这?” 窒息般的短暂沉默过后,忘忧终于开口:“我想替他要的,怕你给不起。” 49、搅局(1) 初宁返回无极殿时,太子妃提议的歌舞表演还在进行中,宾客们却已经觉得有些乏味了。三三两两闲谈间,便有人说起了前几天,姬重光当街遇刺的事。 这些年来,每逢这样的场合,总会有人跳出来挤兑他,想劝说齐王早点送他返回晋国。比如太子姜呈祈,就是最积极的一个,这会儿又一次借题发挥:“自从重光公子来临都,时不时就要来一场当街刺杀,闹得人心惶惶,总这么下去,不太好吧。” 姬重光平常就习惯目不斜视地说话,此时仍旧是一副双眼紧盯着面前几道菜的样子,倒也没人看出什么异样。他不咸不淡地回应:“太子殿下说的是,殿下这么关心我的一举一动,莫不是想从自己的护卫里拨出一些来,好好保护我的安全?” 太子自讨没趣,正要还口,大殿正中,更换了衣衫的薛念念已经走进来,要准备献舞了。太子立刻带头鼓起掌来:“有好些年没人表演过这出九幽飞仙了,看来今天要托父王的福开开眼界了。” 初宁缓缓踱回自己座位上,抬头去看薛念念的衣装。她全身都用一整匹鲛纱层层束住,鲛纱长出来的部分,正被婢女托着,系在大殿四角的硕大云柏木柱上。 九幽飞仙本是祭祀女仙的祈福之舞,在舞蹈之中还夹杂了咒术幻化的景致。当年素天心起舞时,连乐曲也是自己弹奏,一气呵成,节拍半点都不曾有错。 薛念念显然并没有素天心那样的造诣,还是请了有经验的乐师奏乐,她只做起舞的部分。 宫里的太监搬来一座形似夜枭的物件,足有半人高,听小太监口中呼哧呼哧的声音,就知道有多重。那东西全身上下,只有两只夜明珠镶成的眼睛能动,左一下,右一下,始终保持着固定的频率。 初宁知道,等会薛念念起舞时,舞者和乐师都要靠这只夜枭的眼睛来控制节奏。她也知道,只要今天这曲九幽飞仙舞成了,薛念念就可以彻底终结有关素天心的一切传奇,取而代之,成为临都新的天骄。 既然要玩,那就玩吧。初宁缓缓坐下,是你们这些人硬要拉我进场的,赌局未完,那就等着看看谁赢谁输吧。 乐师举起手中的击锤,“当”一声悠远的钟声过后,薛念念身子后仰,一手垂在脚腕边,一手高举,五指捏出一个奇异的姿势,如飞天神女一般飞起至半空,动作恰到好处地踏在乐曲的节拍上,系在柱子上的鲛纱被她的动作拉起来,如同漫天云雾一般。 初宁一瞬不瞬地盯着薛念念的动作,像在欣赏一般,在乐声陡然转急时,初宁不紧不慢地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双手对翻的动作,正是薛念念接下来要做的动作,只不过初宁把动作拉慢了一些,错开了节拍。 薛念念为这只舞苦练了几个月,每一个动作都烂熟于心,看见初宁的小动作,心里默念的节奏就乱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落,好在有鲛纱帮她稳住身形,乐声连绵不绝,这一点小小的失误,倒也没什么大碍。 到下一个小小的乐曲转急处,初宁把一样的把戏又来了一次,单手滑过耳侧。每一次乐曲转急,都是舞蹈最精彩的部分,接连两次,薛念念都被初宁扰乱了心神。动作虽然勉强接上了,可是原本该加在动作中的术法幻象却忘记了。 初宁对面一侧,太子还在津津有味地欣赏,太子妃薛依依却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地质问:“初宁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旁边的太子殿下,盯着你妹妹都快流口水了,你还有闲心管我在做什么?初宁微微一笑:“没做什么呀,我看薛二小姐的舞,跳得特别好,忍不住跟着模仿一下,不可以么?” 她瞥一眼太子,客气有礼地说:“我今天是头一回参加宫宴,宫里的规矩我也不大懂,如果有什么错处就请太子妃教教我,是不是宫里看歌舞,一定要像太子殿下那样,一动不动、目不转睛,才是对的?” 薛依依转回头看一眼太子,脸色立刻便青了,只是当众不好发作,悻悻地说:“那倒也不用,初宁小姐请自便就是。” 两人都各自转回头不再说话,乐曲声渐渐由急促转回舒缓,整排编钟在乐师手下,发出轰鸣如雷的声响。浮在半空的薛念念深吸口气,准备在最后落地时,用咒签幻化出无数飞鸟。她再三提醒自己,动作完成前绝对不能看向初宁的方向。 “不、不好了!”一名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惊恐的呼喊声打断了连绵不绝的乐声,“王、王上,王后身边的念春姑姑,被人……被人杀了……尸体丢在太后寝宫门前……” 50、搅局(2) 宫女的话引得满座哗然,这一场宫宴真是不太平。人人都摆出一副震惊的面孔,隐隐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 齐王眯着眼睛不说话,王后便沉下脸来喝斥:“平时教你们的规矩,都学到哪去了,连句话也说不清楚!” 小宫女扑通跪倒,对着王后连连磕头:“王后恕罪,婢子实在是吓坏了,王宫里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事……” 王后沉吟片刻,转头对齐王说:“王上,事情发生在母后的寝宫门口,按理说该禀明母后,顺便问问清楚是何人所为,可是母后已经许多年不愿见外人,这事……不然就叫那个人来问问……” 齐王也皱起了眉,虽说他在位这些年征伐不断、杀人无数,可在他自己的寿宴上发生了这样的事,还是觉得十分晦气。想起王后说的“那个人”,齐王心里更加不痛快,但是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在王宫里出了人命,他这个齐王却束手无策。 “去叫他来!” 齐王发了话,殿门前随时等候命令的太监便匆匆离去。 初宁微微蹙眉,她刚才并没注意王太后的寝宫里有什么人,那片院子,很明显被人用术法封住了,里面的一切人和物,都像沉沉睡去了一样。 太监去了好半天,齐王已经等得不耐烦,才带着一个人返回。太监脚步匆匆,不住地回身催促,跟在他身后那人却不紧不慢,一副对什么都很好奇的样子,看见柱子上的花纹,也要停下来看一看、摸一摸。 那人一跨进无极殿,满座宾客便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来。那人看上去,就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双唇像涂了丹寇一样艳红,脸色却比上了妆的女子还要白皙,眼角眉梢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跟他比起来,就连大、小卫夫人也黯然失色。 这样一副魅惑众生的脸孔,却配着一身大红大绿的衣装,远远看去,那衣裳倒像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 鹦鹉少年走到大殿正中,也不跪拜行礼,对着主座上的齐王说:“王上急匆匆地派人叫我来,是要请我喝一杯祝寿酒么?”一句话说得千娇百媚、意态横生。 初宁从旁人的议论纷纷里听出来了,这鹦鹉少年,是王太后身边的一个近臣,并不是太监,顶着照料花草兽宠的差使,就住在王太后的寝宫里。那些自诩正经的臣僚贵胄,讲起这个少年时,满脸鄙夷却又两眼放光。 “景元一,”齐王带着强压的怒意开口,“母后近来身体可好?”他一看见这只“鹦鹉”,就忍不住气血上涌,母后养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玩意儿在宫里,他这个齐王实在觉得丢脸,偏偏那是他的亲生母后,他说不得也管不得。 有那么几次,他想要扣个罪名,打发了这只碍眼的“鹦鹉”,可一说到王太后那,她老人家就哭天抢地,说什么也不同意。一来二去,现在连他这个亲儿子,都见不到王太后的面了,逢年过节只能把孝敬的礼物交给这只“鹦鹉”带过去。 “王上放心,王太后近来一切都好,”景元一笑嘻嘻地答话,“只是她老人家有点惦着上次北边来的那种冰湖湖水,说喝起来口感不错,还有文鳐鱼,之前送来的死了几只,剩下的颜色也不鲜亮了,有空还想换几只。啊,对了,还有……” “行了!”齐王听见他妖妖调调的声音就觉得脑仁疼,“寡人问你,今天可有什么人到过母后的寝宫附近?” “有啊,”景元一答得干脆利落,“王后身边的念春姑姑,从门前路过来着。” 齐王摆摆手,示意王后继续问话,小卫夫人殷勤地上前,站在齐王身后,帮他揉揉发胀的额角。 “念春已经死了,尸体就是在母后的寝宫门口发现的,”王后接过话来,“叫你来就是想要问问,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去过那。” 景元一想了片刻,眼神像是不经意地从初宁身上扫过:“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看见念春姑姑路过,还是因为我出来给王太后取树上的嫩芽煮水喝,后来我就一直陪着王太后说话,我很忙的,哪有时间总在门口盯着看。” 王后面色严肃,指甲在酒樽上轻扣:“既然这样,那嫌疑最大的人就是你了,母后的寝宫向来偏僻安静,很少有人路过。念春怎么得罪你了,你要杀她灭口?” 景元一做了一个夸张的吃惊表情:“死在我门口,就是我杀的,王后这结论下的是不是草率了些?” 他眼波一转,又说道:“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今天王太后一直养着那只旋龟不见了,该不会是有人偷盗旋龟,被念春姑姑撞破了,这才杀人灭口的吧?来参加寿宴的人都还在,搜一搜旋龟在谁身上,不就清楚了?” 他的眼神像会飞一样,在初宁脸上蜻蜓点水地飘过。初宁低垂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51、搅局(3) 薛念念这时已经落在地上,被这突然的变故一搅,虽然没看初宁,可也根本没来得及放出术法幻化的飞鸟。那些奏乐的乐师,都被“鹦鹉少年”景元一吸引住了注意力,根本连曲子都没奏完,只顾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她用目光无声地审问了一圈跟自己交好的小姐和她们带来的婢女,见人人都面色如常,便对自己的姐姐点点头。 太子妃薛依依柔声款款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请母后下旨搜搜看吧,旋龟在谁那里,想必就是谁杀了人。” 初宁有意无意地抚着宽大的衣袖,里面似乎有一团硬硬的东西:“太子妃这话是不是有点过于武断了,且不说旋龟有可能是自己爬走的,就算它真的出现在哪个人身上,那也可能是栽赃陷害啊,是不是?” 无极殿里的人,大半都已经知道了初宁和薛念念打的赌,除了小卫夫人和那只旋龟。初宁的一番话,在她们听来完全就是在狡辩推脱。没人关心一个年老色衰、掌管杂事的宫女,究竟是怎么死的,但要是她的死能拉一个素氏可能有真凰命格的女儿陪葬,那她也算死得其所了。 太子妃还没说话,姬重光已经轻轻嗓子,悠悠淡淡地开口:“看来初宁小姐不知道,旋龟是不会爬的。” 殿内通明的灯火,照在他身上,整个人明明在最光亮处,却好像沉在浓重的黑影里一般。如同摆放在神殿最深处的古老祭鼎,带着些许清贵和神秘。 这事不仅初宁不知道,在座的人恐怕没几个知道的。 “旋龟的背上,向后生着一只蛇头,无论旋龟往哪个方向走,蛇的头总要走向相反的方向,”姬重光微微低着头,恰到好处地藏住了自己的目光,轻轻捻着手指,初宁已经许多次看见他无意识地做这个小动作,“所以,它往哪边都走不成,只能原地打转。” 太子妃每料到姬重光会帮自己说话,惊讶之余很有些得意:“如果没有别的意见,就请母后派两个稳妥的人,检查一下各位的东西。不过……” 她缓缓转头,目光扫过初宁的衣袖:“今天毕竟是父王的寿宴,来的都是贵客,四处搜检实在不像样子。初宁小姐,我记得刚才各位小姐表演歌舞时,你好像出去了好一阵子,你能不能给大家看看,你袖子里藏了什么东西?” 初宁的手指在袖子上轻轻抚过:“按理说太子妃的要求,我不该拒绝,不过我是受人之托,要带一件东西给一个人,东西还没送到,太子妃要先看,恐怕不太合适。” 薛念念冷笑一声:“推三阻四,该不会是心虚吧。” 初宁神色自然地摇头,却仍旧坐着不动:“当然不是,薛二小姐放心。” 薛念念越发肯定,她袖子里一定就藏着那只旋龟,上前几步就来扯她的衣袖:“既然不是心虚,就拿出来看看……” 她刚刚舞完一曲九幽飞仙,还没来得及换回寻常的衣服,身上的鲛纱拖在地上,像四条长长的尾巴。 初宁等她凑到近前时,侧身躲过,一只小巧黄羽鸟,轻巧地衔住了薛念念的鲛纱,绕过几处桌凳的的镂空花纹,飞快地打了个结。薛念念只顾着拦住初宁,仍旧快步向前追去,鲛纱系住的桌案,被她带得呼啦啦掀翻了一大片,宴席上的精美菜肴,泼洒得满地都是,连同薛念念的身上,也沾满了油污。 薛念念还从没当众出过这么大的丑,上次在孟氏府邸被泼了一身水时,毕竟只有几个闺阁小姐在,这次确实当着齐王和太子姐夫的面,几乎就要当场哭出来。 “薛二小姐,小心些,”初宁转回身,深伸出一只手要扶她,薛念念气哼哼地转过头去。 初宁一点也不恼,目光在满地杯盘狼藉中一扫,忽然指着其中一处说:“这个,就是你们说的旋龟吧?好像,是从顾小姐随身的东西里面掉出来的。” 顾采薇向来跟薛念念交好,此刻白了脸说:“我刚才又没有出去过,这……这肯定你栽赃给我的。” 初宁转头幽怨地看向小卫夫人:“她刚才明明在表演之前出去换过衣服,怎么我出去就叫出去,她出去就不叫出去了?还有,刚才我就跟太子妃说过了,旋龟在哪里发现了,也证明不了什么,很可能是栽赃陷害,太子妃不信,现在顾小姐说了,太子妃可以信了吧?姐姐,姐夫,你们倒是评评理。” 她说得娇憨可爱,简直叫人看不出是真的什么也不懂,还是故意撒娇撒痴,可偏偏又字字诛心。 齐王年轻时,也是个狂傲不逊的,此刻反倒觉得初宁很投他的脾气,小卫夫人更不用说了,贴在齐王耳边,替她说了不少好话。齐王开口:“你说的有理,搜查定罪,的确太过鲁莽。一个宫中奴婢罢了,死便死了,不值得为此再闹得不得安生。” 太子妃不好再开口,太子便接过话去:“父王说的是,宫里的奴婢,要是王族中人想要处置,自然随意怎么样都可以,可要是旁人心怀不轨,那就是挑衅您和母后的尊严脸面,绝不可以轻饶。” 他转回头看向初宁:“我和初宁小姐总共也不过见过两面而已,今天也是就是论事,刚才你离席的时间最长,自然就嫌疑最大,初宁小姐要是问心无愧,不如把袖子里藏的东西拿出来看看,要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必初宁小姐不会拒绝。” “我当然相信太子殿下是就事论事,”初宁手指勾着发梢,“我不过就是一次砸了太子殿下身边美貌婢子的箜篌,一次被太子殿下当成刺客关了一夜而已,跟太子殿下实在没什么深仇大恨,这东西你们既然要看,那就看吧。” 她也不理会太子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从袖中抽出那样形状很像旋龟的东西,径直走到齐王面前:“王上,这是有人想送给您的贺礼。” 满殿宾客都忍不住想看看究竟是件什么珍奇宝物,可初宁手里拿着的,只是一块圆圆的木料,上面用简陋得不忍直视的刀工,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寿字。 初宁把那块木料郑重其事地双手捧上:“我刚才出去的时间是长了一些,但那是因为我在外面遇到了一个男童,捧着这件东西站在外面,却不敢进来。” 小卫夫人向太监使个颜色,随侍的太监才回过神来,接过那件东西送到齐王面前。齐王阴沉着脸,好半天才对着王后说:“今天的寿宴,怎么没有叫忘欢来,不管怎么说,忘欢也是寡人的血脉。” 他的语气已经很不善,从王后到太子,脸色都很不好,这对姐弟被丢在冷宫一样的角落里不闻不问,根本就是得了齐王的默许,可他现在这样说了,王后只好跟着赔罪:“是我考虑不周……” 齐王拿起那块木料,用手摩挲了片刻,才问:“忘欢呢?叫他来。” 王后摸不透齐王究竟是什么意思,悄悄挥手叫人去请,不一会儿,人便回来了,却没请来忘欢,只带了忘忧。 一身洗得发白的罗裙,头发只用一根手削的木钗挽着,忘忧跪倒在齐王面前,礼节周全地行了对君父的大礼,却一句话也不说。 齐王刚被一件礼物勾起的一点慈爱之心,立刻又被怒火撕扯得粉碎,这个女儿,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父王。他正要开口喝问,忘忧便说话了:“忘欢已经睡了,不能过来了。” 齐王的几位公子,都低头摆弄着酒樽和银筷,在他们看来,忘忧触怒齐王、挨上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初宁也低着头,根本不看大殿上气氛诡异的父女,只有姬重光注意到,她的手指轻轻扣着手腕,是在敲打九幽飞仙那首曲子的节奏,看来事态的发展都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他怕得很,”忘忧又开口了,“今晚他杀了人。” 无极殿内响起了极轻的嘘声,忘忧便用她那清清淡淡如同陈年积雪一般的声音,把事情讲了一遍,念春如何羞辱他们,原本就是真的,听起来毫无破绽,只是杀人的人从初宁变成了忘欢,讲到最后,忘忧叹了口气,给忘欢凭空加上了一句台词:我毕竟是齐国公子,父王母后自可以罚我骂我,哪怕杀了我,你一个卑贱奴婢怎敢? 齐王久久不说话,初宁知道,她押对了。这位杀了自己的孪生兄弟夺回王位、即位后又先后大大小小征讨别国三十几次的王,几个成年的儿子都太过软弱安静了,忘欢处置奴婢的血性,恰到好处地击中了他心中的那个点。 果然,齐王根本不再追问念春的死,只叫王后多拨几个人去照看忘欢,日后不可疏忽了。 被念春的死一搅,寿宴自然也就继续不下去了。齐王离去后,无极殿里的人也就准备各自散了。初宁趁乱靠近忘忧身边:“如何?现在我有资格跟你做交易了没?” 52、心机(1) 忘忧神色清冷疏离,却并不离去,只是若即若离地顺着人流,走在初宁身边。今晚她所说所做,都是初宁的安排,这方法看上去冒险,其实却万无一失,以巧妙的姿态重新出现在齐王的视线中,却并不会太过刻意招摇。 “先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忘忧的嘴唇微动。 初宁从手腕上取下一金一玉两只镯子,放在耳边轻轻一扣,同时凑近忘忧说:“我知道庆氏血脉能查看往昔镜,而你也必定熟知旧史,我想看看当年我的生母前往周天子的祭天神殿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两只镯子发出的声响,在嘈杂的人声中微不足道,却因着两人五感相通,刚好在那片刻之间扰乱了姬重光的听觉,让他听不清初宁说出的话。 “我会尽力,但你也要记得,我要忘欢把他所有的兄弟,都踩在脚下,成为至尊至贵的那个人。这牢笼一样的王宫亏欠过他多少,我就要加倍补偿他多少。”忘忧说完这句话,便闪身融进人流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初宁顺着人流走到无极殿门前,正要看看自家的马车停在何处,手腕冷不防被人握住,穿脑魔音冷不防响起,却不是在体内,而是正正在耳边:“初宁小姐,我已经叫你家的马车先走了,我的马车宽大,不如顺路载你一程可好?” 姬重光在人前时,向来衣装整齐、纹丝不错,两人宽大的衣袖交叠,刚好遮住了手上的小动作。 初宁用力挣了几下,却觉得姬重光的手,像青铜打造的一样锁扣一样,怎么都挣脱不开,只好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放开,我可要喊非礼了啊。” 姬重光的声音,带着说不出来的邪恶意味:“说好了的,我的眼睛康复以前,你要替我遮掩,今天这么多美人儿都在,我非礼谁不好偏要非礼你,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瞎了?” 跟他说的越多,气生的越大,初宁识趣地闭嘴,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说:“我二舅舅和安康公主竟然肯听你的话先走,真是奇闻,你究竟对他们说了什么?” 姬重光嘴角微微勾起:“我没对他们说什么,我只是打晕了你家的车夫,让我家的换了衣裳替你家驾车。” ……太粗暴了。 马车宽大什么的,纯粹是扯淡,还是那辆被当街行刺的斗笠男差点射成刺猬的马车,姬重光端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初宁把车厢仔仔细细看了个遍,选了他脚边的一处小凳,气势上免不了又矮了三分。 姬重光从车厢侧壁的一处暗格上,拎出了那只旋龟。趁乱丢在顾采薇随身物品里的,不过是一只咒签幻化出的赝品,真正的旋龟早就交给了归妹藏好,夹在马车里瞒天过海,带出皇宫。 墨绿色的龟壳上,生着两只头,看起来很是诡异。 “好歹我也是给你取药,”初宁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心头邪火,“你不帮忙也就算了,怎么太子妃说要搜查我的时候,你还落井下石,是不是太卑鄙了点?” 姬重光把眼角斜斜一挑,用眼白处瞅着初宁,不答她的话,却反问道:“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旋龟壳子做赌注,逼得我非帮你了结烂摊子,是不是太无耻了点?” 初宁转了几道弯的小心思,被他一语点破,他要是不帮忙,就等着去薛念念的太子姐夫手里要龟壳子吧,要是太子能给他,她就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给他当元魄珠。 她讪讪一笑:“能者多劳,我不靠你靠谁?今天太子妃的安排没讨得王上欢心,对你来说是好事。” 姬重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语气森冷难辨:“岂敢?你自食其力就已经很了不起,这场寿宴之前,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世家私生女,捏死了你比捏死一只鸟还容易,但这场寿宴之后,王座上的老东西,只要想起他那个小儿子,就会想起你,算来算去,还是你捞到的好处最多。” 一番言语交锋,如同不见硝烟血光的打斗,对彼此见不得人的心思,都心知肚明。 姬重光松了手,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捻动,接着从另一处暗格里,摸出一只小巧精致的刀子,沿着龟壳的一圈裙边轻轻划开,再用指甲探进去,轻轻一抠,整个龟壳子便被掀起来了。 马车之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归妹的头探进来,面无表情地说:“薛家小姐当众撕扯衣衫,胸口都抓破了。” 薛念念与初宁打赌服下的盟蛊还没解,姬重光取下了旋龟壳子,她的赌约自然便不能实现了,蛊虫复苏,直冲心脉,痛苦程度不是寻常人能够忍受的。这位不可一世的小姐,必定是剧痛难忍,连脸面也顾不得了。 “我还以为你对美人儿会有点怜惜之情呢,”初宁扫一眼正用沾了水的软布擦龟壳子的某人,“好歹等人家回了家再动手,不好么?” “她忍受不了盟蛊之痛,与我何干?受不了就不该随便跟人打赌。再说,”姬重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轻轻吹去龟壳上的细碎毛屑,“她也丑。” 这也丑,那也丑,莫非就你那个雌雄莫辩的归妹大姐不丑?丑就丑呗,也什么也?初宁心里抱怨了一千遍,想着归妹那张冷脸,一个字也没敢吐出来。 姬重光把旋龟壳子收好,用手拎起余下的软软的小身体,丢到初宁怀中。 原来旋龟被掀了壳子,并不一定会死。姬重光的手法极好,刚好削开了连着旋龟身体和龟壳的那层薄膜,连一滴血都没有流,软软柔柔的身体带着一个乌龟脑袋、一个蛇脑袋,看上去有些好笑。 不过,把这么个东西丢过来,是什么意思? 没用初宁问,姬重光便开口了:“剩下这东西我没用了,送给你吧。上次你不是说,想要一件灵器混过灵雀台择选么,等有人来找你要这东西时,你管那人要吧。” 初宁把这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才恍然大悟:“重光公子,小女子觉得,你这是要空手套白狼啊,壳子自己留着用了,这么个尾巴还得我给你处理……” 质问没有得到任何解释,下一刻,初宁连人带龟就被从马车里直接踢了出去,只能在瑟瑟寒风中,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这一晚意料之中睡得极沉,寿宴上的事,根本不如与姬重光共乘一辆马车来得累心。迷迷糊糊中,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初宁忽然觉得脸上十分的痒,用手抓了几次都没有缓解。 她实在困得很,却被这异乎寻常的痒搞得无法入睡,终于恼羞成怒、翻身坐起。 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刷新了她对匪夷所思的认知,黑沉沉的室内,飘荡着一股诡异的香气,整个房间内太过安静,听不见任何声音,没有呼吸声,没有鸟鸣声,没有悉悉索索的床榻声。那个一身大红大绿的鹦鹉少年,正坐在窗口,笑嘻嘻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翎毛,正在反反复复扫她的脸。 看见初宁坐起来,景元一便笑着开口:“把我的小乌龟还给我吧,一晚上没见它,我想它啦。” 这少年身上,透着诡秘的妖异气息,偏偏一张脸又生得纯洁无害,简直俊美脱俗。 初宁自然之道这少年也是个不好应付的,搞不好跟姬重光一样,前脚把旋龟给了他,后脚就一掌把自己劈死了,只能没话找话跟他周旋:“小弟弟,乌龟那么多,你要哪一只?” “小弟弟?”景元一似乎一愣,接着笑得更加妖艳,“原来你不认识我,我可比你大多啦。今天你拿走的那只小乌龟,快些还给我吧。” 听这少年的口气,似乎人人都应该认识他似的。这也怪不得初宁,她原本很少出门,所知道的一切,不是听来的,就是从书上看来的。景元一向来得王太后喜爱,甚至直接住进了太后的寝宫,外人私下传说,他是太后养的男宠。安康公主出嫁前,原本就是寄养在宫里的宗室之女,最怕家中下人嚼舌根,得罪了宫里的权贵,在这方面约束得极严。府邸里没有人敢说,初宁自然也就没处可听。 “还给你当然可以,”初宁一面拖延时间,一面飞快盘算该怎么办,“可是你的小乌龟太调皮,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如我们点上灯找找如何?” 景元一千娇百媚地一笑,用手指指着初宁:“你才调皮,寿宴上不是有人说了么,旋龟根本就不会跑。” 他忽然板起脸:“你这么不乖,我可要生气啦。”接着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根赤红色的翎毛,放在掌心托起,翎毛轻飘飘地飞起,直奔初宁而来,所过之处,便燃起了烈火。 初宁身上的衣衫,立刻便被点燃了,那火灼烧到皮肤上,刺痛难忍。初宁下意识地便往窗口去,在她看来,不管是用翎毛还是咒签,总归是术法的一种,也许月光同样可以让他的术法失效。 可月光照射之处,那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像水泼进油锅一样,“腾”一下蹿得更高。 53、心机(2) 原来月光也不是什么万能法宝,初宁心里哀叹一声,却仍旧飞快地攀上窗子,跳出屋外。 术法幻化出的火苗仍旧跳动不休,被火烧过的地方,皮肉受创,被月光一照,又迅速愈合。可那火苗仍在,刚刚长好的皮肉又被重新烧伤,反反复复,灼痛简直撕心裂肺。 整个院子都像蒙在一层水雾里一般,四下都是诡异的香气和静谧,不用试也知道,寻常的水对那火苗必定无用。原本被她当做保命符的自愈能力,这会反倒方便了那只“鹦鹉”拷问她。 景元一一脸恶作剧的神情,手里那根长翎毛轻轻挥动,火苗便随着他的动作四下跳跃:“哟,真神奇哟,竟然烧不坏呢,下次我给王太后炼制进补的丹药时,叫你去帮我翻炒一下好啦,之前每次火候都不均匀,炼出来的药丸口感不好呢。” 初宁一边躲闪着后退,一边继续跟他拖延:“翻炒?你当王太后的补药是栗子么?你给太后炼的什么药,是不是已经把太后她老人家吃死了?” 景元一的动作一顿,火势立刻应和着他的动作,暗淡了下去。但很快,他脸上又重新漫上妖妖调调的笑意:“你真是顽皮,用这样的话来诈我,太后她老人家好着呢,就是有点想念跑丢的小乌龟,快些还给我,我好拿回去给她。” 初宁把眉头皱起,娇声说:“不就是只乌龟么,用得着这样放火烧我,你过来,我给你就是,先帮我把火灭了吧。” 景元一从室内一跃而出,衣袖展开如同翅膀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一棵树上,就像一只大鸟一样站在树梢,那树却纹丝不动。 “别耍花样哟,太过调皮的孩子,是会被打屁股的。”他把手里的翎毛一扫,那些火苗便暗淡下去,却并不熄灭,仍旧忽明忽暗地燃在初宁身上,“小乌龟给我,我就给你灭火。” 原本赤红的火苗忽然变成了幽兰色,烧不穿皮肉,痛感却越发剧烈。初宁抬手捂着胸口,好像被火苗灼烧得只剩下一口气似的:“你凑近点,我告诉你,你自己去挖吧。” 景元一把翎毛一翻,反手别在身后,袅袅地从树上跳下来。他走到初宁面前,伸出手去要拉她站起来。初宁略微低着头,也伸出手来,就要轻搭在他的手上,两只手刚要碰在一起,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九头鹰,猛地往景元一头上撞去。 景元一轻抽一口气,抬手捂住额头倒退了几步。 那只九头鹰在半空中兜了个圈,折回初宁所在的方向,口中叽里咕噜地喊着含糊不清的话。初宁仔细辨认了几次,才晓得它说的是“接着”。九个脑袋的嘴里,都塞得鼓鼓囊囊,难怪连话也说不清楚。 初宁气结:“吃吃吃!再晚来一步,你就可以吃我了!烤熟的!”还以为它终于机灵了一回,知道要变个威武点的东西,好歹气势上先吓住对方,现在看来,她是想多了,变个九头的,不过是为了吃起东西来更快些。 明瞬把九个脖子同时一伸,九张嘴里的东西同时咽进肚子里,活像一个撑圆了的球上插了九只长枪。 “你不是说了嘛,来的人估计很难对付。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帮你?赶紧接着!”明瞬从尾巴上甩下一个小巧的布袋子,接着脚不沾地又飞走了,“这是什么术法?看着真不错,满院子的人都跟死了一样,吃什么都不用偷偷摸摸的,你好好学着点,总偷吃容易打嗝……呃……我刚才看见你姐姐屋里,好像有云片糕,来得匆忙,我再回去看看那云片糕是什么口味的。” ……怪我呗?初宁接住从半空里落下来的布袋子,三下两下解开袋口。那是素锦瑶平日里装咒签和签粉的袋子,素氏的大小姐向来爱装扮,不同花色的袋子有好几个,用来搭配不同样式的衣裳,偶尔有一个找不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用手指沾上签粉,在咒签上飞快地写了一个“灭”字,按在衣襟上,“嘶”一声,火苗摇摇晃晃地灭了下去。 “不简单呢,还有能逃过我的幻术的小鸟,我觉得你越来越有意思了呵。”景元一抽出一面镜子,仔细照了照额角,“还好,只是青了一点,今晚回去得用冷水敷一敷了。” 初宁看不出这诡异的少年究竟想怎样,她只是从姬重光的话中推断,这旋龟一定对他十分重要。她拈了一张咒签在手里,把背面朝向景元一:“我可以把你的小乌龟还给你,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来聊聊那只旋龟吧。” 景元一不置可否的笑笑,等着她说下去。 初宁也对他报以诡秘的微笑:“我把你心爱的小乌龟埋在院墙下面了,看看春天能不能多长出几只来。” 景元一脸色猛地一沉,数根鸟羽已经夹在指缝间:“这么顽皮,你就等着被打屁股吧!” “别动怒,别动怒,”初宁扬起咒签做出格挡的姿势,“身子埋在土里,两只头都露在外面了。可你要是再伤了我,我就说不好你的小乌龟会怎么样了。”咒签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初宁就是吃准了他的心态,喜欢故弄玄虚的人,恰恰就是最谨慎多疑的人。 果然,景元一瞄一眼她手里的咒签,动作却停住了。 初宁把手缓缓放下,忽然又问:“你用这只旋龟,在王太后的寝宫里,究竟摆了什么阵法呢?” 景元一反手把背后那只长长的翎毛抽出来,这一次初宁终于看清楚了,那些五颜六色的鸟羽,便是用来代替咒签的,而那只长长的翎毛,便是他的灵器。 “你是怎么猜到的呢,”景元一跟她周旋了大半夜,直到此刻声音里才带上了肃然的冷意,“这么顽皮的孩子,看来不是打屁股就能解决的了。” 初宁学着他的样子,也取出数张咒签,散开了夹在指间,术法高超的驭灵术士,可以同时使用多张咒签——当然,她并不会。她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拖延时间:“很明显啊,以你这幅傲慢的德性,为了调查一个宫女是怎么死的,王后就去传你来,你大可以不来。但你来了,多半是因为你在追踪旋龟的气息。” 初宁看一眼渐渐西沉的圆月:“天快亮了,你的幻术在日出之后还能持续有效么?就算能,外面的人看见整个素音世家都寂静无声,也会心生怀疑吧。我还忘了告诉你,素音世家的府邸,可不是四四方方,而是一只碧水兽的形状,弯弯曲曲的院墙格外长,你心爱的小乌龟埋在哪了,我也记不得了,不快点去找,天亮之前可不一定找得到了。” 时间差不多了,初宁也不再东拉西扯:“我对你在王太后寝宫里做些什么,一点也不感兴趣,你可以取走你的旋龟,但你也得给我一点诚意,不然……” 她微微眯眼,手指拈出一张咒签,平平掷出,一只身体已经僵硬的火鼠便落在她面前:“不然,我随时可以弄死那只旋龟,不让我安生,那就谁都别想安生了。”在景元一看不到的树影里,本已飞走的明瞬,刚刚把一只火鼠打晕了丢下来。 一般来说,咒签至少要靠近攻击对象,才会有效。不过,也曾经有过骁勇的战将,能够千里之外杀人取物。景元一瞄一眼地上的咒签的火鼠,像是不太相信初宁能使用这种早已失传的术法。 景元一终于开口:“你想要什么诚意?” “你随身的物品,任选一样放在这。我不过是留个凭证而已。你不来打扰我,我自然也守口如瓶,不会再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你要是再来打扰我,我可就要给人讲故事了,你嫌弃王太后老了,看上了我二舅舅的女儿,夜半来跟她私会。”初宁心里思量,他半夜潜出来,身上肯定不会带没用的东西,随便捞哪一样应该都不吃亏,总之不能叫他知道,自己连个灵器都还没有。 景元一被她张口就来的胡说八道逗得微微一笑,抬手在身上四下摸了又摸,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他想了一下,把手探进怀中,取出了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用一根带子系着,挂在了树枝上:“这样可以了么?” 初宁忍不住心里好奇,想知道他究竟留了件什么东西,很费力地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要往那边看去。她收了手上的咒签,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可以,时间不多了,快去找你的小乌龟吧。” 景元一再次纵身一跃,衣袖翩然,整个人如同鹏鸟一样,越过墙头,消失不见了。在他身后,那股诡异的香气渐渐散去,小丫头纤尘翻身的声音传过来。 初宁确认他确实走远了,急火火地取下那样东西,摊在手心上仔细看看。明瞬也冲出来,急不可耐地问:“快看看,骗到个啥?” 54、姐妹(1) 初宁已经习惯了明瞬随时随地的胡言乱语,把那块圆圆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瞧不出有什么特别。 明瞬“嘁”一声泄了气:“还当是什么好东西,不就是刚才用来照脸的镜子么?” “不应该啊……”初宁略带疑惑地自言自语,揣摩人心,她自问还是向来有些准头的。那个妖里妖气的少年,虽然穿得花里胡哨,说话也不怎么正经,但那都是表象,其实内里谨慎得很。比如他并没有在寿宴结束后,趁着无极殿乱哄哄的一片把旋龟捡回去,免得被人看见了,反倒坏他的事。 初宁举起那块圆片往明瞬脖子上一削,明瞬“喳”一声慌忙后退:“干什么你?要试往自己身上试去,我这脖子还留着吃饭呢。” 圆片的四周并不锋利,明瞬自然没事,连点绒毛都没刮掉。 “真是奇了怪了……”初宁把那圆片随意挂在脖子上,转身回去洗漱、更衣。 纤尘正做好了早饭端上来,正院里伺候安康公主的孔娘过来传话,说是灵雀台择选的日子快要到了,按照府里向来的规矩,要给今年够了年龄参加择选的小姐、少爷们,准备些必须的用品,也备下了初宁的份,让她过去取一趟。 初宁宁可相信明瞬能把饭戒了,也不相信安康公主会有这么好心,不过送到眼前的东西,没有说不要的道理,更何况择选时的确需要用到这些,她匆匆扒了几口饭食,带上明瞬跟着孔娘便走。 素音世家的宅院极大,除了主人居住的各处院落,还专门留出了一块空地,用来练习和比试,称作木野。空地四面都种了影木,略作遮挡,就算偶有失手,也不至于把家里砸个稀烂。 明瞬很识趣地变回了钦原鸟模样,停在初宁肩上。到了木野的入口,灵宠都要先留在一边等候,只有主人可以先进去。幽凰已经趾高气昂地多踱来踱去,看见明瞬就两眼冒火。 在它旁边,旭炎正像只大猫一样懒洋洋地趴着,尾巴一晃一晃,眼睛半眯。瞥见明瞬进来,旭炎便站起来,脊背弓起,做出充满敌意的姿态。还有其他几只灵宠,都不远不近地看热闹。 初宁暗叫不好,估计旭炎和幽凰要把对自己的怨气撒在明瞬身上。不料明瞬大喇喇地从她肩头飞下来,落在地上,不慌不忙地向前走了几步,当着众多灵宠的面,把头一偏,一只翅膀抚着胸口,一只翅膀遮着额头,做出一个十分妩媚的姿势,身子一歪,两条鸟腿交叠在一起,还似有意似无意地蹭了几下,鲜红的小舌在尖嘴四周舔了一圈。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旭炎,脸色慢慢红了,身子明显地软了下去,连尾巴都垂下去了。旭炎毛色纯白,那红便十分显眼,其他灵兽也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尴尬地别过头去。只有幽凰更加生气了,眼神能把明瞬皮下脂肪刮去一层。 明瞬对着初宁眨眨眼睛,表示她的担心纯属多此一举。 初宁瞪圆了眼睛:“……这也可以?真是世风日下……”这只鸟有样学样倒是快得很,不过昨晚的妖娆少年也没有做这么勾魂摄魄的动作啊,它这是打哪看来的…… 走进木野,素遇和素衡都已经带着子女在等了,安康公主不通晓驭灵术法,这种场合自然不在场。素老夫人坐在正中一张藤木椅子上,其他人都各自垂手站着。 初宁笑吟吟地挨个问好,除了素遇的妾生女儿素青月微笑着回应,其他人都不怎么搭理她。初宁一点也不恼,既然素青月对她示好,她就站在素青月旁边。 人都到齐了,素遇便开了口,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择选时要好好表现、自家手足要多多相助之类的。小辈们还没怎样,素衡已经先不耐烦了。素音世家向来对女儿严苛,对儿子纵容,这个小儿子尤其高不成、低不就。素遇也不跟他计较,招人来把制好的咒签分发下去。 除了初宁、素锦瑶和素青月,素衡的女儿素千羽也够了参加择选的年龄。一模一样的四份东西,湘女竹用陈年烈酒泡过制成的咒签,蚌珠粉混上碎金、榆木屑、桃仁儿粉制成的签粉,也算得上好的,只是初宁拿在手里,就知道比昨晚明瞬拿回来那袋子里的东西,差得太多。 东西分完了,素遇捻一捻胡须,又说道:“原本知道你们各自的东西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灵宠和灵器缺一不可,但择选毕竟是一生中的大事,我跟你们的祖母商量了,拿出几样东西来给你们添个助力,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了长辈的厚望。” 嗯,初宁心里终于确定了,她这信口胡来的本事,应该至少有一半是祖传的。二舅舅哪只眼睛看见她们早就准备好了?她昨晚才诓骗来一样灵器,还不知道能用不能用。 素遇把手一扬,原本在半空中遮挡的绸布落下,木野正中一棵梧桐树上,挂着三样东西,挂得太高,看不清究竟是些什么。 初宁抬手遮住日光,四个人,三样东西,这是要唱哪一出? 素遇用手指遥遥一指:“东西都在哪,你们能取到哪样,各凭本事。”他的目光从初宁身上扫过:“灵宠今天就不必用了,择选之前的时间不多了,该让它们好好养精蓄锐。” 初宁的脸一沉,她早料到了,这么拐弯抹角的,就是刻意针对自己的。素千羽的灵宠是只黑色的猎狐,素青月的是一只中规中矩的狼,若论快,家里这几只,哪只也比不过明瞬。 素遇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一遍:“各凭本事,拿到拿不到,都怨不得别人。我和你们的祖母,就在这看着。” 话音未落,素千羽已经从腰间抽出软鞭,扬手甩了一个鞭花:“姐姐妹妹们,那就请吧。”安康公主已经提早交待过她,今天要给初宁点颜色看看,能叫她伤重参加不成择选更好。安康公主应允了,只要一切顺利,会把素遇早些年得来的一只盘龙瓮给她,据说那东西对滋养灵宠和灵器的实力很有帮助。 初宁慢吞吞地挪到树下,作势要爬上去,又停住动作,转头问:“二舅舅,要是东西不够分,那就不分也罢,这么争来抢去,万一有个磕碰闪失,东西坏了或是人受伤了,都不太好吧?” 素遇惯会用道貌岸然的姿态掩饰一肚子龌龊心思,此时一身正气地回答:“到择选时,谁会让着你?要是技不如人,就更该知耻而后勇,今日不管是谁受伤或是折损了任何东西,都不准抱怨,更不准事后报复。” 要的就是这句话,初宁转回身,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去。 素千羽嗤笑一声,心里暗想二伯母也太过大惊小怪了,这么个废物也用得着那么大费周章。 她忍不住出言讥讽:“初宁妹妹,天心姑姑难道没有教过你么,这种情况也是可以用咒签的。”她取出自己带的咒签,用签粉写了一个“起”字,双手虚合,那咒签便凭空消失,幻化出的风带着她扶摇而上,迅速超过了初宁,还不忘回过头来补上一句:“这么简单的术法,五六岁的孩子都知道。” 初宁一脸真诚地扬起脸:“你真聪明,一看就知道比大多数五六岁的孩子都厉害得多。”说出来的话,让人只想一拳挥在她脸上。 素千羽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向上。素锦瑶和素青月也各自取出咒签,向上攀爬。 越到高处,动作就越需要小心,梧桐木天生木中带火,在树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便渐渐觉得燥热难忍,被枝叶碰到的皮肤,立时便像被火燎了一样,留下一道红褐色的印记。此时是白天,自然没有月光,初宁也跟其他人一样,受伤便是受伤,不会轻易复原。 四人的动作都慢下来,素青月修为差些,渐渐落在后面。抢在前面的三个人,各自上了一处枝杈,伸手去取挂在上面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挂在树梢最远处,初宁努力伸长了手臂,还差一点点。 就在此时,素千羽收回了原本要去取东西的手,在树梢上用力一踏,身子借着这股力荡起,手里的软鞭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初宁的腰。 素千羽反手一拉,初宁便被带回梧桐主干之上。此处离地面已经很远,又有茂密如盖的枝叶遮挡,地面上的人几乎看不清她们的动作,只能看见满树金黄的叶子都在簌簌抖动。 “跟我们抢东西,你配么?”素千羽毫不掩饰地嘲笑,“你以为自己身在素音世家,就算姓素的了?也不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她再次把手一扬,长鞭子抖动,就要把初宁甩出去,通晓驭灵术法的人,身体却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必定非死即伤。 不远处,素锦瑶已经不慌不忙地取了一样东西,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55、姐妹(2) 初宁被软鞭拖着,在半空中一荡,软鞭如长蛇吐信一般松开,她便斜飞了出去,随手攀住一根稍粗些的枝杈,险险稳住。 素千羽见这一下没能成功,软鞭又挥过来。为了配合这件灵器,素千羽特意拜过师傅、练了些拳脚,一支软鞭在她手里,又准又狠。她把手臂一扬,鞭子便又卷在初宁身上,可这回猛地一拉,初宁却纹丝不动,接连试了几次,都是如此。 这一下进不得、退不得,素千羽不得不靠近一些,看看究竟。初宁还挂在那根树枝上摇摇欲坠,料想她也不能怎么样。 素千羽的步子刚刚迈到初宁近前,原本看起来十分费力才勉强挂在那里的初宁,忽然灵活地跳开一步,被她身子压住的那根枝杈,像弹簧一样直朝素千羽扫来,树叶之间浓烈的火气,燎得她不得不后退,踉跄几步,脚下就失了准头,一脚踏空,直坠下去。 一声惊叫还卡在喉咙里,手腕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把她拉住吊在半空。素千羽仰头,这才看清原来她的软鞭根本没缠上初宁的身子,而是绕了几圈在树上,难怪拉扯不动。 换成初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学会偷袭了,要不要脸?” ……难道你这个不叫偷袭?素千羽心里气急了,此刻却实在没有心情争辩,为了防止长鞭脱手,她每次用时都会特意在手腕上多绕几圈,用锁扣扣住,此时一只手被吊着,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偏偏她又不敢使劲挣扎,她的这根软鞭是用苍山蟒蛇的整张蛇皮做的,缠绕在梧桐木上的部分,已经开始被火气燎得焦黑。 不远处,素锦瑶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正向挂着第二件东西的树梢移过去。 初宁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圆滚滚的馒头,不紧不慢地戳在一根树枝上,然后握住馒头,把那根树枝折下来,这样拿着就不烫手了,她笑嘻嘻地对素千羽说:“鞭子抽人好玩么?这么好玩的事情,我也想试试怎么办?”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素千羽跟初宁打照面的机会并不多,此时还在嘴硬,因为紧张,话有点不大流畅,“我警告你啊,二伯父只让我们摘东西,没让我们互相伤害。” “是摘东西没错,”初宁一本正经地说,“你看啊,我给你分析一下,摘东西也得有个策略对不对,我术法不如你厉害,灵器也不如你的趁手,抢怕是抢不过你,只能先把你打个半死,然后再放心地去拿东西,咱们探讨一下,你觉得这个安排怎么样?” 素千羽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树叶子映的,整张脸都绿了:“你你你你别乱来,我我们好歹也是姐妹……” “我可不是姓素的。”初宁截断她的话,手里的树枝一扬,便毫不客气地抽在她身上。梧桐木的火气十分厉害,“嘶”一声轻响,素千羽的衣衫上便多出一道碎裂的破口。 “你,你敢打我……”素千羽又气又恨,嘴里什么话都骂出来了,情急之间也没忘了问候初宁的祖宗先人,却忽略了两人原本就有一半血脉同宗同源。 初宁也不跟她逞口舌之快,手里的树枝噼里啪啦如雨点一般落下,转眼就把这位娇贵小姐的衣裳,划得七零八落。 素千羽嗓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嘴里仍旧骂个不停。 初宁用手揉着馒头:“原本只想给你个教训,可是你一直叫嚷日后不会放过我,我也挺害怕的,真是伤脑筋。” 她抬手揉揉额角,忽然眼睛一转,对着素千羽柔柔地一笑。不笑还好,这一笑,素千羽只觉得浑身发毛,原本还能骂上三天三夜不重样的话,竟然硬生生憋回去了。 初宁举着那根树枝,探出半边身子,“刺啦”一下烧在她头发上,来来回回烫了几十下,把她一头及腰长发,烫成了狗啃似的寸短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短头发是极重的羞辱,素千羽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无奈这里离地面实在太远,她哭得快要断气了,地上等着的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解决了素千羽,初宁转头看向素锦瑶:“现在就剩咱们俩了,抓紧时间,把东西分分。” 谁说要跟她把东西分分了?像素锦瑶这样的大小姐,永远也理解不了初宁这股随时随地自来熟的劲儿是怎么来的。她皱皱眉头,就有人乐颠颠儿地去给她的灵宠一粒一粒挑细米。 三只小巧精致的袋子,勾在素锦瑶的手指上,她把袋子往怀中一揣,手伸出来时,便已经带出了一张咒签,在半空中幻化成利刃,直插向初宁胸口。 初宁早已经扣了一张咒签在手里,几乎同时也脱手掷出去,在半空中迎面撞上飞来的利刃,两下术法相抵,咒签各自复原成一张轻飘飘的纸,缓缓落下去。 两边都不停手,立刻去拈下一张咒签,初宁的咒签刚拿在手上,冷不防身子被人整个扳住,好巧不巧素青月这时候才刚刚爬上来,借了初宁的力跃上枝头。动作被她这么一打断,就慢了半拍,素锦瑶的下一张咒签,已经幻化成刀,又戳过来。 初宁用力挣脱,又不好太过大力免得把素青月给推下去,侧着身子躲过第一道攻击,第二道又紧追过来。 素锦瑶一向并不怎么勤于修习,术法不过是勉强过得去而已,此时胜在早有准备,素遇给她准备的东西又都是品相极其好的。树冠之中高低起伏,想站稳已经不容易,更何况还要躲闪,初宁勉强躲过几次后,已经背靠着树干,无处可退。 利刃的亮光,在她眼前明晃晃地一闪,初宁心想大事不好,这一下恐怕要躲不过去。 就在此时,整棵梧桐木忽然发出一声闷雷似的轰鸣,树干猛烈地摇晃,带得无数树叶沙沙作响。几个女孩子都被这异动吸引了注意力,等平静过后,素锦瑶的咒签幻化成的利刃,已经消失不见了,初宁却依旧安然无恙。 初宁死里逃生、大喜过望,得意之色才刚刚上了眉梢,梧桐木上忽然窜起一阵火苗,隐隐勾勒成一只凤鸟的样子。 梧桐木是上古神木,能引来天火,有一些性有洁癖的鸟,自己觉得身体老迈不堪,便会选择在梧桐木上焚火涅磐,有些残留的精魄,便会留存在梧桐木内。这些精魄轻易不会有什么动静,除非是嗅到了什么特别的气味。 三个人都愣了一愣,素青月刚刚攀上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初宁和素锦瑶却是万万没想到,会惊扰了这么一尊大神出来。 那凤鸟头颅高昂,身子却与树木溶在一起,细碎火焰拼凑成的翅膀猛地一拍,尖尖的嘴便往初宁身上啄过来。 初宁想也不想,转身便跑。凤鸟发出一声悠长的清鸣,双翅一振,便抄到了她们前面。实在无路可去,初宁只好贴着树干向下一溜,顺手抓住了吊着素千羽的那根软鞭,跟她一起荡在半空中。 凤鸟抬起头,仰面迎过来,却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晃瞎了眼睛一般,双翅不断地拍打。 初宁低头一瞧,昨晚从鹦鹉少年那诓来的那片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从衣领间滑出来,在日光下反射出十分刺眼的亮光。初宁心里一喜,能晃瞎这棵梧桐古木上的凤鸟,肯定不是普通的镜子那么简单,这东西的用处,日后再好好研究。 她低头摆弄了几下,解开了素千羽手腕上的锁扣,身子使力高高荡起,两脚在树干上一蹬,两人像秋千一样划出一道圆弧,恰好经过一棵略矮些的影木上方。初宁把她一推,素千羽便落在了影木上。 她招手叫素青月过来,用同样的方法送走了她。软鞭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重量,加上梧桐木火的灼烧,马上就要断裂。初宁仍旧在半空飘飘荡荡,对着素锦瑶说:“东西给我,就带上你。” 见素锦瑶站着不动,她也不着急,只是一下一下地飘来荡去,等着那软鞭承受不住重量断开时,自然便落下去了。 凤鸟的拍打越来越剧烈,树冠上的叶子已经开始燃烧起来。素锦瑶一咬牙,掏出一只袋子递过去。 初宁却不接:“刚才我说分分,你不肯,你看这会儿的情况,是分我一个就能打发的么?” “你要怎样?”眼看整棵梧桐木就要变成燃烧的柴火堆,素锦瑶到底还是怕了,软鞭已经开裂,眼看荡不了几下就要彻底断开。素锦瑶又拿出一只袋子,初宁还是摇头,时间容不得她讨价还价,素锦瑶只好把自己取来的三只袋子都拿出来。 初宁一点不客气地接过来收好,口中吹了一声轻快的口哨,伸手拉过素锦瑶。突然增加的重量,让软鞭再也承受不住,从中间绷断。她这一下倒是有点计算失误,没来得及荡到影木上方,贴着树干便坠落下去。 那只凤鸟似乎听到声响,俯身下冲,直追过来。 “用咒签挡一下!”初宁一面对着素锦瑶喊,一面试图用手里抓着的东西减缓下坠的速度。 “掉下去了!”素锦瑶的声音,隔着呼啸的风声传来。 啥? 素锦瑶提高了音量:“我装咒签的袋子,刚刚掉下去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小姐! 56、姐妹(3) 就知道素锦瑶是靠不住的,初宁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一个面饼,胡乱戳在一截树杈上,希望减缓下坠的速度。可是面饼转眼就被撕扯个粉碎,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这下真的要完,初宁开始自我反思,刚才是不是应该见好就收,不该非逼着素锦瑶把三件全拿出来。 脑子里一团混乱间,忽然有一道清冷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说:“没别的办法了,脱衣服吧。”姬重光的元魄冷不防打着旋冲上来,把初宁脑海里的一团浆糊,搅得天翻地覆。 初宁手忙脚乱地解开外衣,迎风扬起。东齐人向来喜欢宽大的外袍,显得庄重精美有面子,初宁的外袍像撑开的伞一般展开,下落势头立刻便慢了。 她故意挑枝杈最多的地方斜拐进去,外袍刚好勾在树枝上,初宁和素锦瑶一先一后抓着外袍一角停住,随着树枝一荡一荡地悬在半空。 初宁抚着胸口想,幸亏当家的安康公主偏心,她这身外袍都是最粗糙的劣质布料缝制的,胜在结实耐揉搓,还能勉强撑住两个人的重量,要是换了素锦瑶那身丝衣,恐怕早就撕扯破了。 可那只浑身是火的凤鸟却并不停下,还在疾冲下来。初宁只好腾出一只手,握住那面圆圆的镜子,试图再用反射日光抵挡一阵。 “作死没够是吧?”姬重光的冷嘲热讽来得相当及时,“眉毛下面那两颗黑球,是隔夜的豆沙丸子么?” 初宁一时没能领会他高深的指示,动作便顿了一下,就在这一顿之间,那只燃烧的凤鸟已经直冲到她面前,热浪灼烧逼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火光耀眼,刺得她双眼酸疼,术法是肯定来不及用了,千钧一发之际,初宁四下扫了一圈,别无选择地飞起一脚,正踹在素锦瑶胸口。 这位向来娇贵的大小姐,发出“哎哟”一声,两个人向相反的方向各自荡起。那只凤鸟正正好好从她们两人中间穿过,初宁清楚地听见,脑海里传来姬重光断金碎玉似的一声轻笑。 眼下没空跟他计较,初宁顾不得眼睛被刺得酸胀难忍,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凤鸟。这一看,便看出了门道。 那火苗拼凑成的大鸟,只有鸟头和翅膀,并没有尾巴和脚。那不是一只真鸟,只是从前无数曾经在这棵梧桐上焚火的鸟,残留的通灵之力,所以不能离开树冠的范围。 那凤鸟的身子像拉满的弓一样,紧紧崩到最远,接着便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扯住了它的脖子一般,把它猛地拉回去。 初宁眯眼看着在树顶拍打翅膀的火鸟,知道它很快还要再冲下来,指着下方一处突出的树枝,对素锦瑶说:“数到三,你和我一起把这件衣裳扬起来,我们往下跳,争取先挂在那。” 她们两个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像两个刚好平衡的秤砣,只能一起想办法逃脱。 素锦瑶点点头,在她们两人上方,那只凤鸟又开始拍打翅膀。 “一、二……” “三”字还没出口,初宁忽然觉得手上力气一松,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跌落。在她对面,素锦瑶已经跳在了一处稍低的树枝上,她抢在约定好的时间之前,先松了手,然后学着初宁用过的方法,用衣衫裹住双手,向下攀爬,很快便不见了。 初宁咬牙切齿:“不要脸真是祖传的。” 好在那件外袍还在她手里,初宁向上一扬,又挂在一处树枝上。多亏这棵树有些年头了,枝枝杈杈长得横七竖八,要是赶上刚修剪过的,恐怕这会她已经摔扁在地上了。 凤鸟拍着翅膀,又俯冲下来,火苗跳动的尖嘴,正往她胸口啄来。 胸口忽然觉出一股灼痛,那只凤鸟也跟素锦瑶先前用术法幻化的利刃一样,消失不见了。 利刃没有温度,可这一次,初宁很确定地感觉到,那只凤鸟被吸进了挂在胸口的那面镜子里,好像还在里面翻腾不休。 死里逃生和确定昨晚没有白忙活,初宁一时说不清究竟那个带来的惊喜更多。原来这看起来像镜子的小东西,能够吸收术法的攻击。 梧桐木的叶子都已经被火引燃,整棵树此刻就像顶着一个巨大的火球。初宁翻身跳回树干上,一路小心地下移。 落地之时的景象,简直有点像仙女下凡,木野上的人都仰着头看她。初宁虽然除了外袍,可里面的短衣还在,除了脸上燎得到处都是黑灰外,算得上是整整齐齐地回来了。 相比之下,素千羽就悲惨多了,身上衣服被燎得七零八落不说,满头秀发也烧没了,一时半会肯定长不出来,她只能顶着这一头狗啃似的鸟窝去参加择选了,估计这副样子会很令人难忘。 初宁把烧得只剩下寸许来长的鞭子递给她时,素千羽的眼神里也像烧着两团火,她带着哭腔对素遇说:“二伯父,你看看她,实在太过分了。” 素锦瑶已经先一步回到素遇身边,素遇自然知道了,素老夫人三件东西都在初宁手里,脸色便有些铁青。可他毕竟拉不下脸像安康公主那么直接,轻轻咳了一声说:“初宁今天的表现,做舅舅的很欣慰,想必你母亲要是看见了,也会高兴的。东西既然已经取来了,你一个人也用不上这么多,还是跟姐妹们分分,到择选时你们互相帮衬,彼此都增加胜算。” 初宁想起在梧桐木上时这几个人的所作所为,要是她们能在择选时跟自己互相帮衬,那真是白日见鬼了,她们不在关键时候捅自己一刀就算不错。 她把三只布袋子拿出来,用手掂了掂:“上去之前,二舅舅可不是这么说的,那会不是说,各凭本事,谁也不能事后抱怨或是报复,还说择选的时候,谁也不会让着谁,我没记错吧?” 素遇的脸色更加阴沉:“初宁,适可而止,跟自家人也如此斤斤计较,像什么样子?” 初宁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把玩片刻便放回自己怀中,忽然低眉顺眼地对素遇说:“二舅舅说的是,只是今天在这有姐妹四人,东西却有三样,分配不均,反倒容易姐妹失和。要不然这样,这些东西我留下,三位姐姐也上去辛苦了一场,每人拿个袋子做纪念,来来来,千万别客气。” 她十分热情地把空袋子硬塞进三人手里,素青月是没说什么,素千羽和素锦瑶却是直接把袋子甩在了地上,素千羽还狠狠地用脚碾了几下。 她转回头看向素老夫人:“外祖母,您看这样分派,合适么?” 素老夫人原本就不愿操心儿孙这些琐事,此时乍见初宁对她撒娇似的微微笑,心里一根弦便被轻轻拨动了,不由得想起那个曾经万分骄傲的女儿。那个孩子就是性子太冷冽了,从小就不肯耍这些小把戏。 想到这,素老夫人脸上竟然露出一点酸涩的笑意,不过一瞬间,她就决定了无论如何要纵容这孩子一次,抬起桃木拐杖杵了素遇一下:“就这么着很合适,本就是说好了的事,怎么又翻来覆去,吃了吐,吐了吃,说出来的话不能算数,下次就带个驴嚼子管住自己的嘴。” 不只初宁,在场的人都被老夫人这彪悍的画风镇住了。其实她老人家自从成了素音家的当家主母、又渐渐年纪大了之后,已经很有些威仪了,跟那些诗书世家的老太太,看上去差不多。旁人常常忘了她老人家年轻时的风采,那可真是……一言难尽,至今临都城里还有传闻说得有鼻有眼,说素音家上一任家主,是不堪她的虐打才英年早逝的。 素遇到底不敢当众顶撞自己的母亲,住了口一声不吭。他和安康公主好哄歹哄,才从素老夫人手里抠出来几件合适的东西,却白白便宜了初宁。 素老夫人站起来,拉住初宁的手:“你跟我来,我告诉你那几样东西的妙处。”一老一少甩下各自憋了一肚子闷火、无处发泄的众人,施施然走了。 一进素老夫人的院子,阿生便直扑出来,初宁知道这是老夫人的心头宝,抓着它肚皮上细软的毛,跟它逗着玩。 素老夫人在一旁看着,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子不行,没有正经练习过,到择选时肯定不成。” 初宁刚要说几句好听的,恳求老夫人教教她,素老夫人又开了口:“没几天了,练习也来不及了,再说也不知道你这脑袋,究竟是像你娘,还是像你那个短命杀千刀的便宜爹,好使不好使的也不一定。” 老夫人把拐杖丢开,从鼻子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到灵雀台择选时,你小心别叫人拍死了就行,选得上选不上,也没那么要紧。” 初宁听得出来,老夫人是真心为自己着想,只是这打击人的话,用得着说的这么直白么?她的水平有那么差么? 尤其扯上了她不知道在何方的生身父亲,初宁越发下定决心,务必通过择选,获得入内宫的便利,用往昔镜把这个不负责任的爹给找出来。 她想起好不容易从梧桐木上取来的“至宝”,这会便想起来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落进手里,她有点不敢相信,那分明就是三颗黑乎乎的石子而已。 57、侮辱(1) 初宁尽力组织了一下语言,又觉得这会没有外人,拿腔拿调的反倒显得生疏,便直截了当地说:“外祖母,这几颗黑不溜秋的是什么玩意?” “哎~”素老夫人拉长了声调,“怎么能说人家是玩意呢,这可都是上古奇石,可不是什么玩意。” ……这是夸呢还是损呢? “丫头,我跟你说,”素老夫人忽然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这些能用来做灵器的物件,都跟人一样,有自己的脾气。你看这几块石头啊,原本是不周山上滚落下来的整块顽石,后来溶入碎金打磨成了金丝玄玉,这块金丝玄玉曾经在周王宫做过镇门石,后来天长日久地吸收浊气,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纹,这才被启出来,打磨成一些小物件。你二舅舅的筑琴上用的击槌,见了这几颗石头,也得叫一声舅姥爷。” 素老夫人把一颗石子放在桌上,桌面上原本用术法幻化出的火苗,微微跳动了一下,接着便稍微暗淡了些,那情景就像是普通人见了位高权重的尊者,不得不低下头去。 所以呢?初宁有点跟不上素老夫人的思路,这是要让她靠攀亲戚排辈分通过择选么?看见素老夫人递过来一个“明白了吧”的眼神,初宁只好搜肠刮肚地找出一句话来:“外祖母,那个……既然都是同一块石头碎裂开来的,为什么要拿三颗呢?” 素老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本这是一块,你二舅母天天过来,假惺惺的样子,吵得我脑仁疼,索性砸成三块给她。” ……难怪素天心自己扛下天大的羞辱,也不跟疼爱自己的亲娘商量,素老夫人解决问题的思路,真不是一个简单粗暴可以形容的。 “丫头,”素老夫人在她肩头重重一拍,“修习驭灵术法的人,一辈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遇上,古往今来多少好东西,横空出世的时候号称天下无双,后来怎么样了?” 初宁睁大了眼睛,一副虚心求教、醍醐灌顶的模样。 素老夫人的话,无端地顿了一顿,二十多年前,她还没有现在这般老,也曾经给一个小姑娘讲过这些话。那小姑娘一张姿容绝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冷淡干脆地说:“都碎了呗。” “都碎了呗,”素老夫人揉揉额角,“再好的东西,不能善加利用,也是白搭。驭灵术法千变万化,归根结底,还是重在驭心。没有一颗强大到谁也打不倒的心,就算有厉害到天上去的宝物,也是废物一个。” 初宁一怔,只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上次在孟家府邸,孟良言似乎也是这么说的。这种感觉,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一个公开的秘密,唯独瞒着她一个人,却在不断暗示她,一定要揭开这个秘密。 正对感慨万千的初宁,冷不防听见素老夫人又补了一句:“当然了,我也想过了,三块都在你手里也有好处,驭灵者在外,什么事都可能遇上,万一其中一块丢了,还有别的可以替补。” 初宁想起梧桐木上素锦瑶拖后腿的行为,知道素老夫人这句倒不是胡说的,脑补了一下自己一脸肃杀地站在灵雀高台之上,不屑地扫了一眼对手的灵器,很有宗师风范地说,你大舅姥爷掉下去了,但我手里还有你二舅姥爷,还不赶紧过来磕头……这场景想想就让她哭笑不得。 她赶紧把这三颗舅姥爷放进怀里收好,在衣衫的遮挡下,连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素老夫人,也未曾注意,那三颗小石子,一靠近那面圆圆的小镜子,就轻轻地颤抖起来,就像人怕极了时候的样子。原本浮在表面上的一层莹莹幽光,越来越暗淡,终于消失不见了。 …… 与此同时,三条街开外的阔大府邸里,姬重光正一丝不苟地用银钩子剔鹌鹑吃,一双手如同抚琴一般,活生生把吃饭这件俗事做得风雅脱俗,剔下来的骨头,竟被他摆在桌上,又拼出一只鹌鹑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此刻仍然是个瞎子。 归妹走进来,单膝跪在他面前禀报:“公子,九问阁的使者来过了,说您要找的那支玉如意,应当在灵雀台。” 姬重光放下银钩子,在一只白玉小碗里洗了洗指尖,然后双手向前一伸,站在一旁的大有便立刻取过素白软布,替他吸干手上的水,一副十足的贵胄做派。 他双手在眼睛上轻轻按了一下,这双眼睛,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失明了。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便已经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彻底的黑暗中过上几天。他已经能够很熟练地伪装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让外人看出自己哪天是瞎的,哪天不瞎。 他的这双眼睛里,装着一个秘密,一个只能自己解开、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的秘密,一个可以操控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力量的秘密。 十多年前,他一直冒充自己天生眼盲,才躲过了晋国王宫里那一场屠戮。后来逗留在东齐,便是为了解开这双眼睛里的秘密,然后回到晋国去,报仇、雪耻,把别人抢走的东西,都抢回来。 可他试了许多方法,至今还没有效果。 如果归妹天生是个木头人,姬重光就是王宫门口青铜打造的那只巨兽,即使心里烦躁不堪,脸上也半点都不会表现出来。他对归妹动动手指:“那就去安排吧,我要去灵雀台看看。” 归妹应了声“是”,起身正要走,姬重光又说:“再去九问阁问一个问题,价格随他们定,为什么素家那个小姑娘,能用香灰伤了我的眼睛,又吞了我的元魄珠吐不出来?” 从第一次遇着她开始,姬重光就觉得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之处,不过他冷面冷心惯了,也懒得探究,被她撞破了自己跟九问阁的人有来往,原想杀了一了百了,可她竟然能对自己的双眼有影响,那么也许,解开这个秘密的关键,就在她身上。 …… 初宁带着三颗舅姥爷石回到听风苑时,远远地便听见一阵喧哗嘈杂声,夹杂着尖刻的咒骂,和呜呜咽咽的哭声。 明瞬不知从哪里斜穿出来,落在初宁肩上:“有个秃头的,来听风苑找麻烦,已经闹了好一阵了。” “秃头的?”初宁略略一想便知道,肯定是素千羽回去以后,越想越生气,就到听风苑来出这口气。 果然,听风苑的大门口,素千羽正叉着腰怒骂。在木野那会儿,她刚被初宁吊在树上收拾完,还收敛着一些,这会儿她用一块绢纱裹住了头,全身衣裳都换过了,憋在心里那股火没处撒,越想越咽不下,骂出来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初宁走到近前,便看见纤尘半跪半坐在地上,满身衣衫都被抽得七零八碎,脸颊上也带了伤,在她旁边还跪着个猥琐的乞丐,一张脸黑得像焦炭一样,衣服不知多久没洗过,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味,估计脱下来不用人扶都能立住。 纤尘看见初宁走过来,便嚎啕大哭着扑过来:“小小姐……呜呜……我没有……小姐也没有……” 因为素天心一直没嫁人,纤尘就一直随着凡娘的口吻,管素天心叫小姐,管初宁叫小小姐。可她这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初宁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素千羽心爱的蛇皮软鞭已经折在了梧桐木上,回去以后临时找了根普通的鞭子凑合,她把鞭子绕了几圈在手腕上,斜眼看着初宁说:“又来了一个贱胚子,一窝都是一个货色。” 她只等初宁回嘴,就要扬起鞭子打她,好出了今天的恶气。可初宁当她是空气一样,从她面前径直走过去,扶起纤尘:“人生在世,难免遇上恶犬挡道,不必放在心上,晚上吃顿狗肉炖锅就都过去了。” 素千羽见她们要走,抬起鞭子拦住,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挑衅:“你的丫头不检点,你管不管?” 她把手里的鞭子方向一转,指向地上那个满身恶臭的乞丐:“我今儿刚巧路过这,就看见你的丫头跟这个老乞丐一起躲在角落里,手都伸到她衣裳里面去了。在家里,大白天,就这么不知羞耻!” 初宁的脸一沉,她上午刚刚剃了素千羽的头发,紧接着素千羽就撞见自己的丫头跟乞丐不干不净,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这就是摆明了来给自己添恶心的。 看她不说话,素千羽又说:“怎么?你要说你的丫头是清白的,没有这档子事?那这乞丐是来找谁的,难不成是找天心姑姑的,还是找你的?又或者你们听风苑闲得要发霉了,好不容易有个男人经过,哪怕是个又脏又臭的老乞丐也要抢,三人共用?” 她说得越发得意,自己咯咯地笑起来:“可别跟我说天心姑姑冰清玉洁、不可能干出这种事的鬼话,她要是冰清玉洁,你是打哪来的?你长这么大,知道自己究竟姓什么吗?” 58、侮辱(2) 初宁的双眉拧在一起,从小到大,欺辱过她的人不只素千羽一个。从前安康公主找个借口便虐打她,薛念念之流千方百计给她使绊子,她都不曾像今天这样心里不痛快。任何人羞辱她、欺负她,她都只是表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胡言乱语地反讽,一次次把安康公主气得差点失心疯。 她像只刺猬一样,把自己装进长满硬刺的壳子里,不过是为了把那个柔软的内里遮掩起来,不让人有机会给她致命一击。 可是素千羽的举动,实实在在激怒她了。素天心奉父命前往周天子的王都神殿时,恐怕素千羽连和泥巴都还不会呢,发生了什么事,她根本不可能知道,不过是跟着那些无知的人一起胡说八道,看似站在道德高点之上,做出的事却下作不堪。偏偏她又没本事真去把素天心怎么样,就挑了听风苑最软的一颗柿子来捏,更让初宁鄙夷。 初宁踱到素千羽面前,也不说话,只是冷眼盯着她。羞辱别人的人,原本就是希望看见别人窘迫难堪的,素千羽自然也不例外,可初宁不吵不闹的态度,反倒叫她心里有些发毛。可她一想到自己要顶着这副没头发的鬼样子去参加择选,心里一阵气恼,胆子也就跟着大了起来。 素千羽展开手里的鞭子,上前绕住纤尘的脖子,拖着便走:“就算是在穷乡僻壤,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也不能轻易饶过,打一顿都是轻的,沉溏游街也不过分……” 一直没说话的初宁,忽然猛地扑过去,扯住素千羽手里的鞭子,扬手便在她脸上先扇了一个巴掌。 “你还敢……”素千羽刚要高声咒骂,明瞬从一旁斜冲出来,拍着翅膀正撞在她脸上,钦原鸟的脚爪尖而有力,直接在她脸颊上抓出几道血痕。明瞬这一下来得突然,素千羽不及躲闪,被它撞得接连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连鞭子也脱了手。 初宁几步紧跟上前,直接骑马似的骑在她身上,双手扣住了她的脖子,冷着声问:“想出气就直说,挑个只会哭的小丫头欺负,有什么好得意的?有什么不满意的,冲我来,我们俩一人一张咒签,直接写上个‘杀’字,看看究竟谁能要了对方的命,技不如人的就别怨天怨地,你敢么?敢么?” 她声音不高,可一身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冷冽杀气,让素千羽退缩了。她不过是咽不下一口恶气,不是来拼命的。其实,如果真的一人一张咒签,素千羽毕竟是自幼修习的,不一定就比初宁差了。 看她不说话,初宁冷笑一声:“不敢的话,以后在我面前就把狐狸尾巴夹紧了做人!” 素千羽一句“我有什么不敢的”刚吐出一个字,初宁就又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硬生生把这句话给扇了回去:“你什么你?别说今天这事根本就连个影都没有,就算我的丫头真的看上了一个乞丐,我大不了赔上点嫁妆把她嫁了,用得着你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 初宁一句话配合着一巴掌,把素千羽扇得口中“呜呜”不断,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还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从哪来的跟你有一根头发丝儿的关系么?你亲爹都管不了的事,你要管?” 她骑在素千羽身上,居高临下占了绝对的位置优势。纤尘在一边看着,惊得连哭都忘了。初宁从不向任何人说起在外面受人欺负的事,纤尘自然也从不知道她还有这一面。 初宁直扇得素千羽半边脸都肿了,回身一指那个愣在当场的老乞丐:“你,她给你多少钱让你来演这一出?” 老乞丐原本看得眼睛都直了,沦落到他们这一行当的,除了乞讨之外,也时不时会替宅门里的人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抓头发、扇耳光、指甲挠这“泼妇三宝”见得多了,可这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初宁那根水葱似的手指点到他面前时,见多了龌龊事的老乞丐也不由得抖了一抖,雇主还在地上躺着,可这个看着眉眼十分清秀文气的小姑娘,好像也不是好惹的,陪着笑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说。 没想到初宁紧跟着就一挥手:“不用说了,多少钱都不要紧,我给你双倍,你把她拉到门口大街上,挑人最多的时候,给她好好解说解说,什么叫勾三搭四、眉来眼去。” 初宁捡起素千羽那根鞭子,把她双手捆在一起,这才站起来,云淡风轻地掸一掸裙摆上沾染的尘土。 老乞丐猫着腰,仍旧是那副赔笑的样子,走到素千羽身边,道了一声“得罪了”,就要把她抗在肩上。素千羽吓得连叫喊都忘了,她原本只想着用见不得人的法子折辱初宁,身边连个人都没带。 就在此时,听风苑内,有女子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初宁,吵什么,让他们都走就是了。”那声音听不出年纪,既不像少女娇俏可人,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那么粗哑,冷淡干净得如同雪山之巅万年不化的白雪一样。 只一声,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那就是素天心的声音。十多年前,这声音不知道令多少人痴迷沉醉,她丢掉的旧帕子,都有人捡起来珍藏,甚至高价出售。 小楼的窗子被推开,露出清丽绝伦的身影,脸上蒙着素白轻纱,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面容。 初宁从前即使被人用铁链子绑住抽打时,脸上也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此刻双眼渐渐泛红了。她要给素千羽一个教训,何尝不是为了警告所有人,不要再撕扯素天心过往的伤疤,可素天心的一句话,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赞同初宁的举动。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意,既不在意别人的羞辱,也不在意初宁做的一切。 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从内心深处漫上来,初宁“哼”了一声,跑回自己的房间,把房门重重关上。可即使关上了门,也挡不住素天心的声音传进来:“还不走,难道等着我亲自送你们出去?” 那老乞丐早就不愿继续趟这浑水,立刻就跑得无影无踪,连那双倍的价钱也不敢要了。素千羽自讨个没趣,没人给她解开手上的鞭子,只能倚着一棵大树站起来,一瘸一瘸地走了。 房间内,初宁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她听见有脚步声进来,只当是纤尘进来看看她,闷声闷气地说:“我不渴、不饿、没生气、不会寻死,更不会乱摔东西,你出去,没叫你不准进来。” 可进来的人却不说话,而是径直走到床边,硬拉开了盖在她头上的被子。一张秀美绝伦的脸,出现在初宁眼前。 素天心的语气,跟方才一样,几乎不带丝毫情感,语调平淡得如同毫无滋味的白水:“你被她激怒了,有怒就说明你在意。” 初宁试图把被子夺回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索性翻了个身朝向内侧。 素天心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对我也有怒,怨我不曾好好教你修习,以至于别人欺辱你时,你都不能有强大的术法来保护自己。” 初宁躺着一动不动,眼角却有一滴热热的东西滑下去,落在枕头上。 “可我教不了你,”素天心把手伸到她面前,“我现在连最简单的咒签都用不了。” 那一双手的样子,让初宁惊得翻身坐起。素天心的手一定很美,她皮肤白皙莹润,手形跟身形一样修长而柔美,可那双手的五指,都已经被斩断了,完完全全废掉了。 “我的修为都还在,却白白困在身体里,没有出口,”素天心把双臂垂下,衣袖便刚好遮住了那两只残缺的手,“当年我从王都神殿回来以后,一直有一个传闻,说是我带走了神殿中九鼎之内封存的玄奇之力,安康百般羞辱你,是因为他们夫妻两个想要那玄奇之力,从我这问不出答案,便想从你这下手。” 素天心抬手揉一揉初宁头顶的发,她几乎从没做过这样亲昵的举动,有些生硬的不自在,说出来的话却越发晦涩难懂:“你看,该来的总是会来,避也避不开。我从来没有教过你,但我知道你现在能把咒签用得很好。灵雀台择选,你只要全力以赴就好,心里的愿望足够强大的话,没有道理会失败。” 初宁低下头去,她知道,自己想进入王宫查看往昔镜的念头,没有瞒过素天心。不过素天心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初宁要做什么就去做,关于当年往事,她并不打算亲自告诉初宁,至少现在没有这个打算。 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我的爹爹究竟是谁,这个难道也不可以让我知道么?你废了双手,他是不知情,还是故意抛弃了我们两个累赘?”她心里清楚,过了今天,素天心又会跟从前一样,对任何事都不管不问,几个月也说不上一句话。 59、灵雀(1) “你爹爹啊,”素天心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出了一句在初宁听来完全是废话的话,“该来的避也避不开,但若是时候未到,倒也不该叫你太早知道。” 初宁索性继续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再也不吭一声。亲爹是谁,还不能叫自己太早知道,要等个合适的时机,难道非得等到葬礼那天再来喊自己认祖归宗么? 素天心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初宁在半睡半醒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素天心说过的话,虽然那话在她看来,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她有时候觉得,像素天心这样的人,天资绝伦,相貌也绝伦,估计小时候就是气死十里八乡同龄人的那种“别人家孩子”,原本就应该像神女画像一样,被不沾烟火气息地悬挂起来,供人茶余饭后瞻仰一番,她实在想象不出,如果素天心顺顺当当的嫁人生子,会是什么样子,也更加想象不出,她在王都神殿,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可初宁想来想去,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寻常的地方,她的生身父亲,害得素天心清誉尽毁,那折断的手指,估计也或多或少跟他有关,可素天心看起来,却好像对他全无怨恨。 至于王都神殿丢了东西的传闻,初宁从前也听人说起过,可她并没太往心里去,在她向来,如果素天心手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宝物,怎么可能听凭安康公主这个根本并不通晓驭灵术法的人,欺辱打压她这么多年?但初宁反反复复回想着素天心说过的每一个字,她竟然,丝毫没有否认这个传闻的意思。 初宁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来时,窗外已经挂上了无数星斗,不甘不忿的情绪退去,她的头脑忽然异常清晰起来。看来,查看往昔镜这件事,的确很有必要做一做。 …… 灵雀台择选并不是年年都有,所以每到有择选的这一年,便是件轰动整个临都的大事。除了临都城内适龄的子弟,还有不少千里迢迢特意赶来的人,因灵雀台择选不问出身,诸国之中有很多并非出门名门的驭灵者,把通过灵雀台择选,当成出人头地的一种方式。因此,单是登记候选的人名,就足足用了半个多月。 灵雀台在临都西郊依山而建,第一道大门在山脚下,进入之后便还是弯弯曲曲直通山顶的台阶,顺着台阶上去便是第二道大门。登记人名的半个多月里,整座白石开凿成的台阶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等候的人,远远看去就像白白的方糕上沾满了芝麻。 初宁带着明瞬,夹在这些“芝麻”里艰难地向上移动。一路上都在听着各式口音的候选人,在互相自吹和吹捧,什么三岁就能把咒名倒背如流的,什么赤手空拳降服了异兽的,起先明瞬还一脸不屑地嘲笑,听得多了也就懒得分辩,偏偏耳朵又不能闭上,活活忍出一股内伤。 灵雀台的名气太大,慕名而来的人什么样的都有,为了把实在不靠谱的先筛选下去,才设了登记入选环节。 当初宁把明瞬和自己那一面镜子、三颗石子放在负责登录的文官面前时,纵然这几天里已经见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人和物,人群里还是爆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有人直截了当地起哄:“小姑娘,这可不是过家家玩游戏,是要拼性命的,你来报名家里大人知道么?” 初宁甩出一个“要你管”的表情,一字一字地跟对面的文官解说名字。可那文官却把笔一放:“小姑娘,别的也就罢了,你带四件东西充当灵器,无论如何也不行,今年的规则刚刚改了,每个人只能选一件灵器参加择选,而且中途不能更改。” 灵雀台择选的规则,是东齐王室召集通晓驭灵术法的重臣共同议定的,不用问也知道,素遇必定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素遇和安康公主向来偏心素锦瑶,初宁略略一想,便觉得应该是素遇觉得从素老夫人那要来的三件东西,素锦瑶一件也没得着,便只好在规则上想想办法。 天下偏心自家儿女的父母多得是,但像素遇和安康公主这么偏心的,倒也不多见。初宁觉得,要是没有肋骨挡着,安康公主那颗心,能偏得直接掉出来。 “小姑娘,”那文官态度倒是很和气,“要不你回去再想想,选定了一件再来报名?” 初宁回头看了一眼根本望不到尾的排队人群,回去想想说的容易,再要排队到这,还不知道要排上几天。她对那文官淡淡地一笑:“不用,我现在就另选一件。” 排队的人正等得无聊,都转过身来看热闹,只觉得这小姑娘笑起来灵动秀气,连着左边脸颊上新月似的疤痕,都跟着活泼起来。 只见初宁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摸出一张原本给明瞬准备的、又圆又硬的面饼,把三颗小石子连同那面小小的镜子,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按了上去,牢牢嵌在了饼里。她把那张饼举在身前,对着登记的文官晃了晃:“我就用这张饼当灵器,可以了吧?” 那文官目瞪口呆,他在王宫之内做书记官做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嚣张的人,气得胡子一抖一抖,指着初宁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灵器一旦记录在册,就不能更换,否则直接淘汰出局。” “没问题,”初宁笑眯眯地应声,“不过保险起见还是问问清楚,灵器本身不能更换,那修补或是替换损坏的零件总可以的吧?” 文官不假思索地回答:“那自然可以。” “好,那我就放心了,就这个了,劳烦记录吧。”初宁倒不担心别的,就怕明瞬哪天饿极了,把这张面饼直接吃了。既然可以替换,到时候多带几张来就好了。 灵器跟灵宠一样,也要起个名字,初宁在排队的间隙里,听了各式各样牛气哄哄的名字,这会随口就编了一个——乾坤如意饼,等文官一字一字记录在册,报名就算完成了。 转身准备离去时,有穿着宫里式样衣饰的人,叫住了初宁,对她恭恭敬敬地见了礼,然后说道:“我家主人不方便亲自出来,让我转告小姐,今年的择选有四位考官,孟家出一位,素家出一位,余下的两位一位是薛家引荐的,还有一位是王上多年的旧友,请小姐仔细权衡。” 来人很明显地表露善意,初宁自然也只能客气回礼,接着自然而然地问道:“这位嬷嬷可是在小卫夫人身边伺候的?”她在寿宴上得了小卫夫人的欢心,事后小卫夫人也多次有礼物送到家中,拉拢的意思很是明显。 那人却微笑着摇头:“主人只叫我传这些话来,别的不敢多嘴,日后小姐有机会再见我家主人时,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这些,那人便告辞离去,不再与初宁多做纠缠。 初宁眯眼看着她穿进人流走远,那人说“日后再见时”,那么她的主人就是自己见过的人了,听她的意思并不是小卫夫人,难道会是忘忧?距离寿宴不过短短几天,如果忘忧这么快就摆脱了任人欺凌的境地,还打听到了这些消息,那么她跟忘忧之间的交易,还真得仔细考虑一下了。 那人的意思,初宁很明白,素家无论派了谁做考官,估计都不会对她太友善,薛家引荐的人,不趁机把她捏死就算客气了。孟家出的那一位,估计应该就是从前见过的孟良言,上一次在孟家见过一面,对自己还算和善客气,加上孟良言对素天心有些旧情,估计不会为难自己。只不知道王上的旧友,是个什么人物。 灵雀台的择选,向来喜欢玩些花样翻新的把戏,不只是相互比试这么简单。毕竟,每一次择选报名的人都实在太多,根本来不及一一仔细考量,有时甚至直接把待选的人丢进东海孤岛,能活着回来的就算通过了这一关。而在这个以折腾人和比比谁更耐折腾的过程中,考官的权力是非常大的。 初宁一面低头想着事,一面逆着人流向外走,刚走到人略少一些的地方,冷不防迎面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身形颇为高大,初宁一头扎在他胸口位置,撞得额头生疼。 “对不住……”毕竟是自己不小心,初宁一面揉着头,一面道歉,抬头看上去时,目光刚落在那人脸上,便惊得差点咬了舌头,“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跟你一样,我来报名参加择选。”姬重光的声音,在大白天里听起来,仍旧带着深夜一般的雾气。 他当着初宁的面,毫不避讳地招手唤来归妹和大有。两个仆从都像木有一样一声不吭,从马车上卸下一张坐席,请姬重光坐好,接着妙手翻飞地在他脸上动起了手脚。不过转眼之间,那张脸就完全变了样子。 归妹取出水囊,斟了一杯捧到他面前,姬重光连手指都不抬一下,就着归妹的手一饮而尽,再开口时,连声音也完全变了:“你觉得,如何?” 60、灵雀(2) 初宁很想说,光改换面容和声音,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这个身形举止,其实仍然看得出来是您啊。但她已经从前几次的教训里学了乖,把头点得像计时的滴漏一样:“归妹姐姐妙手回春,这么一装扮,重光公子真是风姿卓绝,肯定光凭这张脸,就能横扫千军万马,让四位考官哭着喊着求您给灵雀台一个机会。” 杵在姬重光身后的两根木头抖了一抖,乱用词语搞不好是会出人命的。姬重光摸了摸自己被归妹改造得疤痕纵横的脸,下意识地捻动手指:“唔……要不是我真的瞎过,恐怕这会儿要以为你是个瞎的,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是天生的还是后练的?” 初宁顾左右而言他:“那旋龟的壳子,吃着还顺口么?” 姬重光今天似乎心情不错,没理会初宁的问题,伸出一只手来问:“还有么?给我一个。” “什么?”初宁一愣。 她得到了姬重光干脆爽利的答复:“饼。” 初宁赶紧从身上摸出一个,递过去。只见姬重光用拇指从从容容地按住面饼正中,慢慢掏出一个洞来,他双手上的动作,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尊贵优雅,如同在修补珍贵的古董一般,很快就把那张饼变成了一个圆环。 姬重光把那个“饼环”丢给归妹,让她处理一下。归妹从马车上取下一柄轻薄小巧的剑,一只看着像铜鼎的小锅,一袋飞梭暗器,一瓶九转还魂丹、一袋跌打损伤药膏……并且把这大大小小十来件东西,都用丝线栓在那个饼环上。 初宁简直尴尬得想哭,那大饼掏出来的圆环,根本就不堪重负了好么?姬重光却是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从归妹手里接过来时,还特意问了初宁一句:“他们说了零件可以换,对吧?” ……可以换你也不能拴这么多在一个大饼上啊,你咋不直接赶马车进去呢? 姬重光也不等他回答,把双臂徐徐一伸,归妹就上前来,替他更换外袍。长袖及地的贵族深衣脱去,只留了一身方便的短衣。 他分开人群走进去,毫不避讳地当众给了排在前面的一人些许钱财,占了他的位置。人群里传出海浪似的嘘声。等到文官记录他的灵器时,那嘘声就更大了,他随口报了一个假名,倒也没人认出他来,可他带的那什么乾坤如意圈,连跌打药膏都挂上去了,偏偏又确实没有违反规则。 负责记录的文官,一天之内接连见了两个如此理直气壮、没下限的货色,而且一个比一个登峰造极,气得差点痛风而死,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大喊:“风气都是被你们这些人败坏了!” 这天以后,山脚下的小铺子里,硬的像石头一样的大饼,价格一天天看涨,竟卖到了一座宅院换一个大饼的天价。 这年以后,灵雀台择选规则的解说,渐渐成了融律法、考据、文学等诸多高深知识于一体的一门学问,通晓规则解说的人,也跟孟氏、庆氏一样,受人尊重敬仰,这就是后话了。 择选正式开始的日子,是个经过反复占卜确定的吉日。负责占卜的礼官,事先曾经对齐王禀告说,这天必定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不但适合开始择选,也十分适合王室贵胄前去观礼。 可真到了这天早上,临都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道路泥泞难走,通往灵雀台的路,被大大小小的车子给堵了个结结实实,定好的时辰足足晚了半日。 这些给王室占卜的礼官,其实跟大街上给人算命的瞎子差不多,全靠一张嘴、说死鬼,瞅见齐王脸色不大好,便上前开脱辩解,说是天气也会跟人事有所感应,今天原本应该是晴天,想必是今年参加择选的人,灵气充沛,这才引来了雨水。 冗长的祭祀仪式过后,已经快到傍晚,礼官退下去,这才有代表齐王的使者,宣布今年择选的规则。候选者先要在半山腰处答一张卷子,经过考官确认合格后,才可以继续上山,穿过关着无数凶猛野兽的迷宫,然后在山顶取到预先准备好的信物,当然信物的数量远远少于参加择选的人,拿到信物的人,再由考官分组对阵,经过层层比试,决出通过考核的人选。每一环节都有时间限制,不能按时完成的,都直接淘汰出局。 不过,除了这条层层选拔的道路,今年还专门给出了一条“捷径”。 东齐临海,灵雀台中有一条在地下开凿的暗道,能通往东海海底。传说东海海底有一只巨大的双头蟒蛇,谁能取到这只蟒蛇的卵,就可以直接通过考核。 候选的人群一面听,一面连连摇头,这哪是什么通过考核的捷径,分明是送死的捷径。传说那只蟒蛇的一只眼睛,就有小孩的脑袋那么大,尾巴随便一扫,就能掀起滔天巨浪。它不出来吃人就谢天谢地了,谁还敢去招惹它? 九声绵长的钟声,昭示着择选正式开始,乌泱泱的人群涌向半山腰存放答卷的地方,只要还想留一条命的,选得上也好,选不上也好,都不会选择去招惹那条大蛇。 初宁站在原地没动,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实际情况,那种由加起来上千岁的十来位老学究集体研究出来的卷子,必定充满了诸如“论用研磨法和敲击法制作签粉的优劣分析”这种无聊问题,更何况能否通过还要看考官的心情。四位考官里至少有两位见到她就心情不好,她还是别去自讨没趣了。 等那群人像蚂蚁一样远远爬在半山腰时,初宁才慢悠悠地往灵雀台后山绕过去,成片的密林之中,掩映着通往东海那条密道的入口。 她拨开有一人高的草丛,探身正要进去,草丛后面忽然露出个人影,一只胳膊斜支着身子,闲闲地半躺在一块大石头上。 初宁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估计遇上等在这准备抢蛇蛋了。她原本也计划这么干来着,等在这条密道的出口,等有人取到了那只蟒蛇的卵,一棍子把人打晕,抱了蛋就跑。无奈参加择选的人成千上万,除了她竟然没有一个人有胆子试试这条“捷径”,这套方案只好作罢。 那人从大石头上站起来,理一理衣袖,精干的短衣偏偏在他身上,就穿出一股风雅意味。他对初宁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幽深漆黑的入口:“一起进去?” 初宁刚要说个“不”字,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硬拖了进去。 “重光公子,”初宁壮了壮胆子和脸皮,“你老是这样出现在我的必经之路上,我会觉得你大概可能是被我的美貌和智慧所折服,对我有什么不轨的图谋。” 短暂的沉默过后,两人已经身在密道之内,姬重光的声音带着嗡嗡回响:“那怎么可能?东海里面是一只双头大蛇,两个人一起去,比较容易制服它。” 初宁被那短暂的沉默惊得魂魄险些不能归位,真怕他就此应下来,那可就尴尬了。其实姬重光这人,虽然内里一肚子坏水,可外表看起来总是严肃且正经得很,让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种端方的姿态,即便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也让人没办法直接怒斥回去,反倒要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思想太过不纯洁,才会误会了人家的意思。 密道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姬重光的手从初宁的腕子上移动到指尖,捏着她的手指凑到自己唇边,吹出一声尖细的哨音。那手心温热,口中吹出来的气也是热的,跟平日里几次相见时那个冷冰冰的人截然不同,一股怪异的战栗从指尖传遍全身,初宁下意识地便要把手抽回来,却被姬重光更紧地捏住。 “那张饼上挂的东西还是不够多,我的哨子忘带了,借你的手指用用,”姬重光一字一句、一本正经地解释,“这条密道可不是一条笔直的通道,弯弯曲曲又有很多岔路,有哨音的回响,就可以判断哪里有路可以走。” 初宁放弃挣扎了,只是反问:“你自己的手指,不能用么?” 姬重光答话,“我的手指,得用来拉着你,你要是丢了……”他老是在这要命的地方停下来,不能一口气好好把话说完。初宁正觉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不自在,姬重光才喘完了他那口长气,接着说下去:“我还得折回去找你,那多麻烦。” 哨音像啾啾的鸟鸣一样,在密道内忽左忽右地回响,姬重光的脚步,几乎跟平常一样又稳又快,只在有几条岔路时,才会停下来想一想。 在黑暗中走了不知多久,初宁忽然觉出一丝怪异。密道里原本十分安静,只有哨音和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她凝神听了片刻,终于知道了那怪异感觉来自哪里,密道里的脚步声,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还有第三个人的脚步声,极轻地混在其中。 61、寻蛇(1) 初宁自小便有个毛病,每当心里存着什么事,手便要不受控制地随便揉搓什么东西,手心很快便会起一层汗湿。 她注意听着多出来的脚步声,没留神自己的小动作已经又开始了。那声音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混杂在他们两人的脚步里。 初宁正要说话,姬重光却忽地把她的手整个握住,用拇指揉过她的手掌,擦去汗湿后,塞了一件东西在她手上,接着骤然提高了音量:“再往前不远,应该就会有光亮了。” 他的话音未落,两人身后忽然有什么东西直蹿过来,带着咸湿的海风腥气。 初宁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姬重光已经张开双臂环住她,把她紧紧压在密道里的石壁上。初宁被石壁上突起的小石子硌得脊背生疼,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擦着他们的身子飞快地蹿了过去。 她刚要说话,那股腥咸湿润的气息又来了。姬重光抬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接着便是“嗤”一声闷响,像是野兽的爪子抓破了血肉的声音。初宁自己没觉得疼,那声音自然是从姬重光身上传来的。她却不敢贸然开口,不知道这黑暗里跳来跳去的是个什么东西。那只双头蟒蛇不会这么小巧灵活,莫非密道里还有别的凶猛野兽? 正想着,身体的元魄珠又骨碌碌地冲上来,初宁知道,姬重光是不想那只摸不清底细的东西听见他们说话。 “站在原地,抓紧手里的东西。”姬重光留下简单明了的命令,便松开了手,往不见底的黑暗里走去。 初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忽远忽近的脚步声,绕了几个圈子之后,便是翻动咒签的声音。 在一片黑暗中用咒签攻击对方,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初宁很想说,千万注意方向,可别误伤了无辜的我,转念又觉得不管怎么说,姬重光是在为了两个人的安危周旋,自己这么说未免太不厚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带的东西太多了,姬重光似乎翻了许久才找到一张咒签,接着又是沙沙的使用签粉的声音。初宁实在憋不住了,真想问一句“你到底行不行”,这么明显的声音,就差直接告诉对方“我要用咒签了”,就算对方是只尚未开化的野兽,也不好这么调戏人家的智商吧。 果然,那阵刺耳的沙沙声结束,密道内便忽然又起了一阵风,显然是那黑暗里不知名的东西,朝着传来声音的方向猛扑过去,要把姬重光直接一击毙命。 初宁只觉得手上的东西猛地被拉紧,带得她整个人都往前踉跄了几步,她记着姬重光的话,两只手一起把那东西牢牢握住,任由它反复扑腾挣扎,都不松手。 过了片刻,初宁觉出那东西上传来的力道渐渐小了,直至不再动了,两只手心里传来热辣的痛感,却仍旧不敢松手。 姬重光的声音再次传来时,语气明显轻快得多:“拉着它,贴着石壁一直往前走。” 初宁照着它的话做了,密道里渐渐现出一点幽蓝色的光亮,估计是快到到达东海海底了。这一片海域盛产名贵的夜明珠,有光亮并不奇怪。 接着昏暗的幽光看去,初宁才发现,原来姬重光把一跟长锁链的一头放在了她手中。那长锁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触手冰凉,泛着金属光泽,却又细腻柔滑,大力之下可以被拉得很长,却又怎么撕扯都撕扯不断。 那长琐左缠右绕,编织成了一张大网,网里面兜着一个……人! 初宁揉揉眼睛,仔细辨认,才敢确定那确实是一个人。那人身形矮小,肚子却奇大,此时被绳索牢牢套住,蜷缩在一起,越发像个圆滚滚的球,快要看不出哪里是脑袋。跟身子比起来,脑袋也是出奇的大,两只眼睛像鱼一样凸起。 眼看自己被活捉了,那怪人也不吭声,索性坐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他不知道进入密道的是什么人,本想借着黑暗和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先放倒了姬重光再说,没曾想反被姬重光用故意放出来的声音引诱,自己一头撞进织好的网里去了。 初宁走近了点,看了一眼便缩回了头,自言自语地说:“这长得也太随便了,就算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吧,也不能这么随波逐流……” 网里的怪人也不还嘴,哼了一声把脸别过去,显然是听得懂人话的。 姬重光把手里的长锁收紧,打了个牢固的结,慢悠悠地说:“那双头大蟒蛇估计不是个好客的主人,不如问问它这位朋友,该怎么拿到蛇蛋。” 初宁抬眼:“咦?你怎么如此肯定,他会知道拿到蛇蛋的方法呢?”幽蓝光亮洒落在她脸上,显得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大而明亮,连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她侧着头问问题时,没有了那些平日里充作保护色的顽劣不堪,带着十足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密道两端封死,只有择选的这段时间才会开启,”姬重光很有耐心地解说,“这人必定已经在密道里待了好长时间,紧挨着这处密道的海域,自从有了这只大蛇,就鱼虾死光,他要活着,必定只能靠吃蛇蛋为生。” 这推理听起来好有道理,初宁刚打算在心里再添上一个“服”字,姬重光又说:“而且,你没注意么,这密道里一直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据我推测,应该是烤蛇蛋的味道,没有鸡蛋的腥气,带着点蛇肉特有的鲜香。” ……她确实没注意,注意了也不会分辨得出来,在把明瞬带回去以前,她根本连吃饱饭都是个问题,哪里还能晓得蛇蛋和鸡蛋的细微差别。她清楚地听见明瞬那只吃货,发出“咕噜”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初宁把明瞬按住,揉着下巴问:“该怎么撬开他的嘴呢,莫非要打一顿?” 姬重光轻轻地摇头:“估计不成,你看他的样子,想必是被人用药强行改变了骨骼的形状,这才变成了这副怪模样。骨头扭曲变形、长进肉里,比断骨还要疼痛千百倍,他连这种剧痛都忍下来了,在你看来一顿毒打,在他看来估计跟挠痒痒差不多。” “嗯……”初宁用手指在脸颊上打了个圈,忽然抬手从肩膀上摸下一根羽毛,“打一顿不行的话,那就只好试试别的方法了。”那里是明瞬平时站立的地方,这只鸟吃多了就撑得掉毛,搞得初宁走到那里都经常顶着半边身子的鸟毛,倒是没想到这些惹人厌的鸟毛,能够在这派上用场。 “重光公子,帮个忙呗,”初宁笑吟吟地开口,“把他双臂双腿展开,摆成个……嗯……‘大’字。”自从有元魄珠护体,初宁在他面前越来越大胆随意了,此刻毫不客气地指挥他。 姬重光平日里都是一副拿腔拿调的样子,有归妹、大有在旁边伺候时,恨不得连出恭都要别人代劳,简直懒成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瘫痪样子。初宁早先在心里,一直把他划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一类人里。可他此时的动作,却很是爽利干脆,用那根长长的琐链抖了几抖,就强迫那个矮粗胖的怪人,摆成了初宁想要的样子。 身体已经不由自己控制,那人一张令人生怖的脸上,却还写满了“你能把我怎样”的趾高气昂。 初宁也不多话,两只手各拿着一根明瞬的鸟毛,往他腋下、脚底扫去。不怕疼不要紧,试试你怕不怕痒痒再说。 从表情上就看得出来,那人虽然被捉住了,却打定注意不开口,任凭你们怎么样折腾,就装出一副不会说话的样子。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是落在这么两个货色手里,连一句话都不问,两人不知怎么商量了一商量,就一拍即合,开始挠他的痒痒。 起先他还硬扛着,很想缩成一团,可那锁链把他牢牢固定在地上,全身上下除了嘴,哪里都动不得,整张脸硬生生憋成了猪肝色。他终于忍不住了,发出“吭哧”一声怪响,接着便是抑制不住的笑声,他只能在笑声的间隙里断断续续地讨饶:“别……别……停手……停手……你们想知道啥……” 在曲解别人的意思方面,初宁要是自认第二,没人好意思认第一,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反而越发快了,眉眼一抬:“呵,还是个有骨气的汉子,别停手是吧,我就依你。” 姬重光抄着手站在一边,又恢复成了平常那副人畜无害的高洁模样,危险的部分已经搞定了,现在人已经被捆成了标本,翻不出天去,就交给初宁随便折腾。 “停手……停手……”地上那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自家……自家人……有话好好说……” 初宁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一点特别的信息,反手把鸟毛撤了下来:“那你说说看,你是谁,为什么在这,蛇蛋在哪?” 那人又重重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略微平静下来,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句话:“我是你大爷!” 62、寻蛇(2) 初宁被他气得反倒笑了:“大爷,我真心敬你是条汉子,你都这么视死如归了,我不接你这话茬儿就太不应该了。来,咱们继续。” 她反手捉住明瞬,从它身上靠近尾巴的位置,又抽下几根毛来,捻成一束握在手里,继续往那人身上招呼。 无辜受累的明瞬“嗷”一声直蹿起来,两只翅膀使劲向后伸,却遮不住屁股上秃了的那一块。平日里在初宁身边占尽天下便宜、不吃半点亏的明瞬少爷,却破天荒的没有叫嚷,只是远远地绕着圈,不肯落在初宁肩上了。 躺在地上的“大”人物见状,也喊起来了:“哎哎,我说你这孩子,你是素遇那兔崽子家的,还是素衡那龟儿子家的,你们现在不请夫子教文字课了么?我真是你大爷!” “嗯?”初宁停了手,听他叫出自己熟悉的两个名字,知道他认出自己是素音世家出身,只不过错把自己认作了姓素的小姐。 那“大”人物动弹不得,生怕这看着娇俏、动起手来却心黑手狠的小丫头再翻脸,不用逼问就自己主动交代:“素音世家常年用松香琥珀保养乐器,家里东西和人身上,都带着松香味道,你们常在家里,习惯了,自然不会注意。我离家日久,你们一进来,我就闻出来了。” “闻出来了你还想偷袭我们?”初宁又把手里的鸟毛一举,作势吓唬他。 “大”人物是真的被她挠怕了,见她动手,便要往后缩,偏偏又没处可躲,急中生智之下又高声喊道:“要不咱们聊聊蛇的事,蛋!蛇的蛋!” 初宁理着那丛鸟毛,这会却又不急着问蛇蛋的事了。她管素遇叫二舅舅,其实素遇和素衡还有一个大哥素离,原本家主之位应该传给长子,可是据说素家这个长子从小醉心求仙问道,后来更是索性云游四方,不知所踪。 但是素离并不长这个样子啊,家里有素离的画像,她是见过的。素家除了一个素天心美得天怒人怨之外,其他人都不过相貌平平,但那稀松平常的五官里都带着点不问俗事的超脱,所以个个外表上显得仙风道骨、足可信赖。那画像上虽说不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但也看得出生得端端正正,并不是现在这副差点被认作野兽的样子。 初宁用手指绕着鸟毛,凑到素离的正上方去看,刚才姬重光说什么来着,这人是被药物强行改变了骨骼形状,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狰狞可怖。 素离仰面躺着,只要初宁不再挠他的痒痒,什么都好说,此时开了口,倒有点滔滔不绝的趋势:“我跟你说,你别看我现在模样吓人,其实我从前也并不比那两个龟儿子差……”一开了话头,连自己跟素遇、素衡一母同胞都忘了,连自己和亲爹都骂进去了。 这也怪不得他,他原本少年得意,出身在东齐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将来又要继承家主之位,风光无限。可不曾想被人暗下黑手,变成个容貌尽毁的怪物,又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偏偏他又对害他变成这样的人无能为力,那感觉就像站在水塘边看热闹,被人一脚踹下水去,这边还在水里扑腾,那岸上作恶的人已经拍拍手溜了,实在是窝火。 素离唾液横飞地说了半天,目光忽然落在初宁的脸颊上:“啊哟,我可能还真说错了,我大概不是你大爷,是你大舅舅才对。心心她,还活着吧?” ……初宁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投生在这个家里的,外人看着仙气儿缭绕,恨不得把素音两个字抠下来,捧回家去当做吉物辟邪,可内里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他能认出自己脸颊上的伤疤,自然就是知道素天心失贞受辱的事了,初宁判断不出他是不是在套话,变相打听外面的情形,又或者是在故意套近乎,冷眼看着他,也不说话。 素离“嗤”一声笑了,像是终于发现了什么高兴的事:“提起她你都没什么反应,那估计就是还活着了,我早就说,素遇没那个本事弄死她……” 话说到这,他却又不再继续了,朝向初宁的方向费力地看了几眼:“我记得你是叫什么宁来着,我不知道你们要取蛇蛋干什么,我也不想知道。那蛇每个月生两只蛋,这十几年来,我全靠这蛇蛋维持性命,你们来得巧了,这个月的两只蛋,我刚吃了一只,还剩一只。我告诉你们个诀窍,你们自己去取。但只一样,你出去以后,得替我做件事,就算是报答我了。” 初宁直到这时才开了口:“什么事,说来听听。” 素离笑道:“我要送给你二舅舅那个龟孙王八蛋一件礼物,劳烦你帮我捎过去。” …… 素离在这暗无天日的密道里生存了十几年,早已经把地形摸得熟透,姬重光给他解开绳索,他就像影子一样消失在幽暗深处,没有丝毫印记留下。 姬重光和初宁顺着那条路又向前走了不远,便看见涌动的海水出现在前方。那海水泛着蓝光,被看不见的无形力量拦住,形成一道水墙,却并不流泻下来。 两人停在水墙前面,姬重光忽然问:“你觉不觉得,你大舅舅根本就是故意被我们捉住的,想叫你替他跑这趟腿。” “觉得了,”初宁半侧着头回答他,无意间又流露出一点在她身上并不多见的天真,“只是我觉得,他想送给我二舅舅的那件礼物,恰好也是我想送的,二舅舅和二舅母见了,一定会开心死了。” 能把这句怨念颇重的话,说得如此清新自然,除了初宁之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她转念又想到一个问题,蛇蛋只有一个,他们两个人取到以后,要怎么分?可她鬼使神差地竟然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笑了一笑问:“里面都是水了,怎么进去?” 姬重光低下头来,声音低低地缠绕在她鼻尖附近:“你忘了,我们在浴桶里那回,我不是给你用过一件好东西么?” 他的脸孔越来越近,因为太近,初宁反而看不清归妹给他布下的那些伤疤,只看见一双纯黑的眼睛,像身后深不见底的漩涡一般,快要把她吸进去,她见多了冷漠、暗算、讥讽、蔑视,寻常人一辈子也未必尝得尽的苦涩辛甘,她已经都尝遍了。甚至因为尝得太多,已经麻木到无感。 可她以前从没尝过,有个人跟她一起,握着她的指尖穿过黑暗的滋味。她闭上眼,人生如戏,那么落幕之前就尽量投入好了。 耳边忽然“嘎”一声爆响,明瞬哑着嗓子吼:“你俩还有在浴桶里那一回?” 姬重光抬眼看了看这只鸟,明瞬立刻就彻底哑了:“我就是随便问问,我是想说……咳,要是没打算谈婚论嫁的话,事后就要采取点措施什么的,那什么,伤身……” 初宁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在它屁股上,这只鸟除了吃的多,知道的也太多了,知识都学杂了。 姬重光扭着初宁的头,硬把她的脸转过来:“避水珠要是离了水,很容易损坏,我直接放进你嘴里,这样比较稳妥,你用口水裹住就行了。”苍天可鉴,他确实是不想损伤了这颗宝贵的珠子,他一共也就从九问阁买到了两颗而已。 他最擅长做出一副端正不染的样子,什么事从他嘴里说出来,永远都带着凛然正气,可那义正词严里偏偏总还要带上几分邪气,引着人不受控制地往歪处想。每每念头刚一萌芽,便又被他一丝不苟的行动当头棒喝,叫人不得不反思,必定是误解了他的意思。 张嘴去接这动作实在别扭,可是已经一路到了这,她也并没有那个豪迈气概,说那什么破蛋我不要了。初宁野蛮生长了十五年,终于扭捏了一回。 姬重光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唇便凑过来。两人在这个事情上其实都生疏得很,并没有什么经验和教训,上一回事发突然,稀里糊涂就放进去了,这回有时间从从容容地放,反倒别扭起来了。 嘴唇还没碰上,鼻尖先撞在了一起,酸涩的泪意直冲上脑。初宁反复做着心里建设,这是正经事,不要慌,拿到了蛇蛋就各回各家,再不纠缠。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头稍稍转了个方向,她向来是个爱动脑筋的孩子,既然是鼻尖碍事,错开些就好了。不料对面也是个不肯轻易放弃的,不该动脑的时候乱动脑子,坏处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两人好巧不巧,都偏向了同一侧,又是一个精准到尴尬的对撞。 初宁再转……再撞…… 姬重光伸出双手,箍住了她乱摇乱晃的头,接着深深地把自己的头埋了下去。 初宁听见他用从不曾有过的粗鲁语气叨念了一声“你别动了”,接着便有一条强硬的舌头分开了她的唇齿,卷着一颗小珠子横冲直撞地进入她口中。 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63、寻蛇(3) 初宁是被明瞬一连声的咳嗽唤回三魂七魄的,明瞬差点把肺都给咳出来了。初宁觉得脸上有些燥热,偏偏姬重光还要云淡风轻地解说:“这里比较干燥,像我刚才那样,多用舌尖带着它转上几圈,等进了水就好了。” 那副纯洁无害的样子,让初宁不得不认真检视了一下自己不纯洁的思想,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到探索玄奇术法的理论和实践上去,用舌尖带着……嗯,他刚才是怎么动的来着……越想越觉得烦躁,到底还去不去取蛇蛋了?!烦死了…… 这边初宁还在别扭,那边姬重光已经觉出些异样。在他们身后的密道之内,影影绰绰似乎有火光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有许多人正往这边来。 姬重光一把拉起初宁,径直往那面竖直的水墙走去。穿过水墙时,初宁只觉得好像有巨大的推力将她向外推去,她听见姬重光低声说“屏住呼吸”,便沉下心猛地向前一步,身上的压迫力陡然减轻。 她睁开眼,确认自己已经身在东海海底。四面都是散发着莹莹蓝光的小小水母,无声地一荡一荡,就是这些水母,将海水映得一片幽蓝。 回身向外看时,像是隔着一面巨大的凹镜,密道的景象都呈现在一个圆圈中。明瞬不擅长涉水,也没有多余的避水珠可以给它,没办法进入东海海底,它察觉情形不对,就自己找了一处稍高些的石缝躲起来。 密道之中,有人举着火把走进来,四下翻看一圈,确认无人便就地坐下休息。 姬重光靠近初宁耳侧,低声说:“看样子是太子的侍卫,里面有几个熟面孔,浴桶里那回见过。” 初宁懒得吭声,不提浴桶了行么…… 外面的人似乎在说话,可惜隔着海水,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了嗡嗡的杂音,听不清内容。 姬重光又靠过来:“看来我们没办法原路返回了,等取了蛇蛋,我们从另外一边浮上岸去,绕远一点回灵雀台,免得惹上麻烦。” 初宁瞪他一眼,能不能先别说话了,被发现了怎么办? 姬重光靠得更近了一些:“这里可以说话,密道内回声极大,这些水母发出的蓝光又刺眼,他们根本注意不到我们。” ……那你靠这么近、说话这么小声是为了什么? 初宁转回头向外看去,那些人动作整齐迅速,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太子的侍卫,不好好护卫主人,跑到这里来,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只是一时也想不透他们要做什么。那些人好像也没有继续搜捕或是前进的意思,三三两两地坐下来休息,倒像是在等什么事情发生。 姬重光拉了她一把,示意她继续向东海深处走,不必管那些士兵。 按照素离的说法,那条双头巨蟒,大半时间都在沉睡,身子盘在一起,而蛋就拢在这座蛇肉小山的正中间。每半个月,巨蟒会醒来一次,带着蛋换一个地方,然后把自己盘起来继续睡。 素离没有避水珠,他每次都是趁着巨蟒醒过来的机会,敲击石壁吸引蟒蛇的注意,把它引到密道里去。巨蟒离开了海水,困在狭小的密道内施展不开,素离便从容地取了蛋离去,巨蟒无可奈何,也就只能退回去。 每月都被来上这么两次,这条大蛇还睡得着,心也是够宽的。可现在密道里进了人,不能再用这个方法了。 越往海底深处,那幽蓝的水母越多,胸口渐渐传来压迫感。初宁一路跟着姬重光,脚下坑洼不平,冷不防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海水如同无处不在的手,托住了她,这才没有跌倒。 她看见姬重光神色怪异地转过头来,说了一句话,却听不清楚。初宁刚要开口叫他大声点,四周的海水忽然急速流动起来,她看见姬重光的唇又动了,情急之下竟然辨认出了那句话的内容:你、踩、到、蛇、尾、巴、了。 不早说! 事实上,姬重光一发现,就立刻告诉她了,但还是太迟了。初宁原本觉得自己站在一处不大的小山包上,可那小山包忽然整个飞起来,搅动无数泥沙,迎面向初宁甩过来。 初宁本能地蹲下,那条足有她腰粗的蛇尾,贴着她的头发便飞过去,一下子便拍碎了旁边的岩石,碎屑四下分散。 海底毕竟跟陆地上不一样,那些岩石碎屑飞散开来之后,以诡异的弧度飘散,然后像落叶一样打着旋缓缓下坠。在陆地上该是山崩地裂的场景,在这里却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声音。 那尾巴撞碎了岩石,眼看又要扫回来,初宁伸手便要去摸身上能用的东西,这才意识到,手边并没有什么眼下能用得上的东西。明瞬被留在了那道水墙之外,咒签和签粉拿出来就会打湿失去效用,她竟然连把利刃都没带。 无法可想的情况下,初宁顺手在脚底下抄了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手刚抬起来,姬重光就从一旁猛地跳过来,一只手扭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在制服她这件事上,姬重光向来把稳、准、狠贯彻到极致,一击得手,例无虚发。 蛇尾巴又一次擦着他们头顶扫过。 姬重光腾出手来对她做了个别出声的动作,那蛇还没到苏醒的时间,只是被初宁踩疼了,才会甩尾。它要护着仅剩的一颗蛋,不可能太过剧烈地翻身,只要没有异常,它很快就会继续睡过去。 初宁难得乖顺地倚在他胸口,怕自己彪悍的气息喘大了,把蟒蛇惊醒,特意把口鼻埋在他胸前的衣襟里,那里面有极淡的香气,有些像祭祀时燃起的通灵玄香。 蛇尾左右摇晃几圈,没再碰到什么碍事的东西,正要垂下去,冷不防水墙之外的密道内,传来一阵吵嚷喧哗,伴随着无数火把燃烧抖动的光亮。那声音隔着海水,不算大,却足够嘈杂刺耳。 这只有些年岁的双头蟒蛇,睡觉的习惯其实也跟人有些相似,睡得沉时,即使惊雷炸耳也未必能醒过来,可要是半睡半醒之间有杂乱无章的声音骚扰,就很难再睡熟了。 初宁忽然觉出一股巨大的压迫力扑面而来,明明并没有什么声音,却好像震天的嘶吼声冲入耳中一般,激得她双耳嗡嗡作响。她从姬重光怀里抬起头,睁眼就对上一只绿幽幽的“夜明珠”,像只闹鬼的灯笼似的,飘在半空。 再定神一看,那不是什么灯笼,是那蟒蛇的一只眼睛!这脸得有多大,一次都同时看不全它一双眼睛。 接着,两只蛇头摇摇晃晃地先后升了起来。寻常的的双头猛兽,多半是两只头并排长在一起,一左一右,视野没有死角。可这只蛇好像比它的祖先们进化了一点,身子从前头三分之一处分了岔,两只头分别长在两段身子上。 初宁忍不住腹诽,这哪能算一条蛇,分明是两条。她不知道,这的确是一雌一雄、同体而生的异蛇,不然怎么会每隔一阵子,就自己生出蛋来。 姬重光低下头,咬着她的耳朵说:“你去吸引住其中一只头,我想办法绕开另一只去取蛋。” ……蛇应该听不懂你说话吧,真的不用这么小声。 可姬重光并不给她继续探讨和质疑的机会,直接闪身蹿了上去,稳稳当当地落在其中一只蛇头的后背上。 再厉害的高手,要挠自己后背正中的痒痒,也会觉得有点力不从心,更何况那还是一只没有手的蛇。那蛇张开大口,很明显地怒吼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情景很有些诡异。 另外一只蛇头,感应到异常,掉转身就要去咬。初宁没别的东西可用,只能把手里早先抄起来那块石头,对准了一只灯笼似的眼睛,猛砸过去。 这一下……成功地激怒了这只还带着起床气的蛇。 那蛇头掉转方向,朝着初宁的方向扑过来。初宁连滚带爬地后退,那蛇头冲到半路,忽然一僵,另外一只蛇头上,姬重光刚掀了一张鳞片下来,两只蛇头感官相通,鳞片扯下来的剧痛,让扑向初宁的这一只也停住了动作。 然而,不过短暂的一瞬过后,那蛇便从剧痛里回过神来,而且,更生气了。 蛇的思路,到底不像人那么诡诈,不懂得分别歼灭,更不会仔细推断自己身上的剧痛是怎么造成的。对着初宁的这只蛇头,因为只看得见她,便直觉认定那剧痛是初宁的挑衅,非要把她撕烂补不可。 大嘴张开,里面尖刀似的獠牙闪着幽冷寒光,齿缝间好像还挂着些塞牙的杂物,不知道是哪顿饭吃下去的、哪个倒霉蛋的衣衫碎片。 脚下全是细软的海沙,根本连跑也跑不快。初宁被急促的水流一冲,身子便失去了平衡,巨蛇带着腥味的血盆大口,已经罩住了她大半个身子,眼看就要合拢。 另外一边,姬重光已经攀上了那座蛇肉小山,一点点靠近放在正中的那枚蛋,再腾不出手来照应她。 64、寻蛇(4) 初宁又一次觉得自己要完,在她这个年纪,没病没灾轻易不会想到死这件事。即使是一只硕大的蛇头对着自己流口水,她的脑海竟然也只是想着,不知道蛇牙够不够快、咬断脖子疼不疼。 巨蛇的动作实在太快,转眼便把她整个含在口中。初宁被那张估计从来没刷过牙的嘴兜头罩住,差点一口气换不上来。那蛇头忽然一抖,初宁从它牙缝里看见,姬重光又掀了一片蛇鳞,这一次位置不大好,加上几番缠斗下来,力气也不如上次足,没能把那片麟整个剥下来,反倒是姬重光被大蛇猛地一甩,向下溜了好远才勉强停住。 初宁趁着这一顿的机会,赶紧把自己从蛇嘴里捞出来,水流冲得她领口的束带散开,被她挂在胸前的那面镜子,从她领口里甩出来,在水中划出一道弧线。 一只火苗勾勒成的凤鸟,忽然从那面镜子里直蹿出来,正扑在那大蛇脸上。那蛇头没有防备,冷不防两只眼睛被烟火一燎,疼得弓起了背。 初宁心里一喜,赶紧把那面小镜子握在手中,看来这东西还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那突然蹿出来的凤鸟,看着跟梧桐木上的那一只一模一样,只是少了梧桐木的根基滋养,实力明显逊色多了,出其不意地逼退了这只蛇头之后,就渐渐黯淡下去了,如同烟花一样,消失在幽蓝的海水里了。 那一击不过暂时让大蛇睁不开眼睛,火光一退,那只蛇头又扑上来。 初宁举起那面小镜子向前一挥……什么都没有。她倒是本来也没指望立刻就能掌握这东西的用法,晃了一下见不成,索性整个躺倒在海底细沙上,装死。 大蛇在昏暗的海底半睡半醒了不知多少年,眼神儿确实是不太好了,只见方才还在自己眼前晃悠的小东西,忽然间不见了,两只绿油油的大眼睛就有点失神。 但初宁还是低估了兽类狩猎的天性,大蛇不会做什么复杂的推理,它只是依靠本能的直觉,发现一处水草摆动的方向,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便像离弦的箭一样,直直往那里奔去。 初宁原地翻了几圈,从大蛇的舌头尖儿上堪堪逃过。她都差点忘了,自己手上还抓着那面小镜子,身后那股力道又追过来,那本想抬手扶一下快要散掉的头发,无意间手带着那面小镜子一挥,一道利刃便从里面直飞出来,正插在大蛇双眼之间那个位置,换算成人脸的话,应该是鼻梁。 利刃也转眼就消失不见,在大蛇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只是那利刃初宁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那天素锦瑶用来攻击她、后来却无故消失不见了的那一个,不过咒签幻化出来的东西,看着多少有些相似,她也并不十分肯定。 小镜子接连两次把她从蛇嘴里抢救出来,初宁隐隐觉得似乎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一时却来不及仔细思索。她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在那只大蛇上,因为它破了相之后,真的发怒了。 初宁从前见过的灵兽,都是经过驯养的,野性已经消磨得所剩无几,有的甚至比人还要狡猾。此时见到那只大蛇的双眼由绿转红,她才知道野性难驯不是说着玩的。 之前几个来回,她能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除了有姬重光帮她动些手脚之外,主要还是这只大蛇把她当成了嗡嗡乱飞的苍蝇,挠痒痒似的想把她拍死了干净。这会儿海底的暗流忽然加快了速度,初宁只觉得好像站在漩涡正中,根本睁不开眼睛。 她闻见了大蛇口中熟悉的腥臭气息,却根本动弹不得。仓惶之间,有人大力推了她一把,她便不由自主地顺着水流冲了出去,姬重光的声音几乎是用喊的:“抱住蛋,上边等我!” 初宁这才看见,水涡之中卷着一只蛇蛋,有一个蜜瓜那么大。而随着那句最后的交代,大蛇的血盆大口轰然合拢。初宁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忽然静止下来,水流里卷着无数石块、水藻、蚌壳,却惟独没有那个人,他被大蛇一口吞下去了! 那蛋越飘越远,心里有个小人儿,邪恶地笑着对初宁说话:“这样正好,少了一个人,蛋刚好够分,一步登天提前通过灵雀台的择选啦。” 初宁甩甩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想不了那么多事,只能一件一件地做了再说,她深吸一口气,向着那枚蛋游过去。 蛇蛋光溜溜的,蛋壳甚至还有点软软的,并不那么坚硬,初宁要双手合围才能抱住。 在她身后,那条大蛇的两只头,都盯上了她,一左一右朝她围攻过来。眼看就要把她困在当中,蛇身子忽然一歪,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内里狠狠给了它一下,逼得它扭出一个怪异的姿势。 大蛇的双头双身,像麻花似的拧成一团,接着其中一只蛇头剧烈地抖动起来,鼻孔里喷出紫红色的汁液,大嘴张开,一股水流直冲出来,姬重光就混在无数隔夜的鱼虾里,一起被喷了出来。 他的动作极快,脚下还没站稳,手上已经拔出一柄剑来,正是报名那天挂在饼环上的,竖直送进蛇嘴里,接着手脚并用,飞快地划到初宁身边,抄了她的腰向上游去。 初宁低头看了一眼,那大蛇还在翻滚扭动,一只嘴里竖着一柄剑,合不拢也张不开,原本配合灵活的脖颈,这会儿拧成了一个死结。她于是搂紧了怀里的蛇蛋,跟着姬重光浮上水面。 两人被潮汐送上海岸,岸边是一处渔村,有三三两两的住户,却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 海岸上到处都是砂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初宁只好找了块礁石爬上去,手里还牢牢地搂着那个蛋。这可是博了命取来的,要是摔碎了,姬重光大概能把她当场扔回海里。 在海里泡了不知道几天几夜,姬重光脸上那些贴上去的伤疤,被海水浸泡得快要脱落干净了,露出本尊的真容。 初宁其实不太记得姬重光的五官究竟长什么样子,每次见面除了逃跑就是挨揍,她根本没心思也没胆子仔细端详,此刻终于有机会看清楚了。 那一双眼睛是异于常人的纯黑,眼形轮廓却很端正,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标准的瑞凤眼,眼尾优雅地上扬,眼光清澈并不迷离,鼻梁是标准的挺直,嘴唇上有两个标准的弧度,简直像对着某个模子刻画上去的一样。这人,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美人。 初宁的眼神有点不自在地下移,忽然发觉他的唇似乎过于苍白了,再向下看,湿哒哒的衣服上,半边都被鲜红的血水染红了,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想也知道,必定是在跟那条双头蟒蛇纠缠时受了伤。 她忽然就慌了,因为自己有那些奇怪的自愈能力,她从来也不会包扎什么的,这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姬重光一派从容自然地看着自己,只好没话硬找出一句话来:“嗯,那个,你给那蛇吃什么了?” “进去之前,看见山下有一颗树上结着红红的果子,就顺手摘了几颗。”姬重光说得云淡风轻。 初宁在心里默默替那条大蛇垂泪,那种果子又酸又辣,平时从树下经过,闻上一闻都要涕泗横流,不知道那大蛇可还受的住。j 姬重光抬手摸了下那枚蛇蛋,初宁的手原本也放在怀里的蛋上,两只手又那么好巧不巧地碰在一起,初宁像被烫了一样,赶忙把手缩回来。 “小心,”姬重光用两只手按住差点滑下去的蛋,“别摔坏了我们的蛋。” 我们的蛋……听着还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这隐隐透着要命尴尬的气氛,很快就被脚步声打破了。初宁从礁石上翻下来的时候,简直要对这脚步声谢天谢地。 透过海水侵蚀出来的小洞看过去,几个穿着渔夫衣裳的人,正远远走过来。但他们显然不是真正的渔夫,因为他们走路的姿势,太过整齐了,手臂扬起的高度,几乎分毫不差地一模一样,那是王族禁卫才会有的气势。 他们脸上涂抹得漆黑,双脚却白得刺眼,更重要的是,他们走不了几步就会停下来,甩掉脚上的泥沙,这是常年赤脚的渔夫绝对不会有的动作。 初宁立刻想起了涌进密道里的那些人,这两处位置都能通向灵雀台,毫无疑问,有人要趁着这次择选,安排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姬重光对初宁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人就这么躲在礁石背后,一直等到月上中天,这才趁着夜色轻手轻脚地绕出来。 一间茅草小屋里燃着烛火,里面的人毫无防备,根本不用凑近就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守了几天,哪有什么人影?那条双头大蟒厉害得很,王上请了高人下了封禁,才消停了,哪个不要命的会去找这个晦气。” 另外一个声音接过话茬:“殿下交代了要小心,甲子营那边不是传信过来了么,密道里好像有人走动过的痕迹,要是坏了殿下的事,咱们几个都别想活着回去了。” 65、潜行(1) 初宁还想继续听点有用的,不料那几个人却不肯继续说了,屋内进行的话题越来越不堪入耳,从吴娃馆里新来的姑娘,到大卫夫人的束胸,只是一点有用的也没有。 她回头看一眼姬重光,见他轻轻点头,手却有意无意地压在肋下,知道他仍旧血流不止,于是取出几张咒签,写上“杀”字轻飘飘地掷出去。前一刻还在山南海北胡吹大气的人,后一刻便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脸上的表情都来不及换一换。 初宁折回来,见姬重光脸色越来越苍白,便说:“这里的人是解决干净了,不过估计他们沿途还布了岗哨,我们得想法子快些走。” 姬重光抓一把沙土按在肋下伤口上,指了指地上的蛋,叫初宁拿着。夜色正浓,此刻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初宁抱着蛋,心里很有些吃人家最软、拿人家手短的忐忑。虽然姬重光也并没说,这一枚就给了她了,可她一路上都乖觉得很,要不是两只手都占上了,恨不得双手举着姬重光走。 果然,刚出了小渔村,还没拐上能正经走马车的路,初宁便看见路边有太子禁卫模样的人,在盘查行人。 有那么一瞬间,初宁甚至怀疑,太子是不是发现了她没去答试卷,猜出她会来取蛇蛋,准备在这劫杀了她。按照之前太子那个小心眼的作风,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她回想起密道里那些人,行动整齐,训练有素,如果要动手杀她,完全可以在那里动手。 现在看来,那些人是在等待时机,而这边的盘查,不过是为了防止附近的住民,把消息泄露出去。岸边那个小渔村,原本是有人住的,现在却没有了,想必是被太子的人清洗过了。 两人躲回一间破旧的茅草屋,望着来来回回的士兵思考去路。杀过去是不可能的,驭灵者在武力方面,未必比得过这些兵勇,更何况一来对方人多,二来姬重光的伤势看起来不大好。 等着也不太可行,初宁太想知道姜呈祈究竟想干些什么,她有种直觉的预感,肯定不会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按照她之前跟太子和薛家结下的梁子,若是有朝一日太子做了东齐的主人,她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初宁把心一横:“想个办法,混过去吧。” 姬重光倒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神色淡淡地说了声“好”,便要起身去翻找这户人家的东西。 初宁赶紧伸手按住他:“你还是歇着吧,我去找,万一你两眼一翻晕过去了,我还得扛着你。” 姬重光也不跟她啰嗦,把她当归妹一样使唤,交待她找最普通的衣裳,再找些吃的和水。 好在太子派来的人,只是执行命令杀了人,却并不掠夺钱财。这户人家的东西都还整整齐齐地放在原处。 两人改换了衣装,问题来了,这枚蛇蛋怎么办? 要是普通的鸡蛋、鸭蛋,甚至鹅蛋,往怀里一揣也就带走了,可是这只双头巨蟒的蛋,足有蜜瓜那么大,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姬重光盯着初宁看了看,忽然伸手来解她的衣裳,口中说:“只能这样了……” 初宁抬手挡着:“等会,别忙动手,把话先说清楚,要怎么着?” “你把蛋揣身上,”姬重光举起那枚蛋比量了一下,“扮成个怀孕的样子,如果有士兵盘查,就说我是你丈夫,我们只是路过的,要送你回母家。” 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蛋贴着皮肤放着,又凉又滑,初宁自己试了几次,怎么都拢不住,咯咯叽叽地笑起来:“不成,太痒痒了……”磨磨蹭蹭了半晌,眼看天快亮了。 姬重光低声说了一句“笨死了”,劈手就把蛋抢了过来。 听他这么说,初宁就有些不服气了,别的事情厉害也就罢了,这件事难道你也行。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姬重光淡定地说:“只好我亲自来了。” 初宁嘴张得能放进一只鸡蛋,她眼睁睁看着姬重光解散了头发,把面容遮住,然后换上一身女装,把蛋揣在自己身前。渔民家里没有铜镜这种贵重的物件,他便抬头问初宁:“妥当么?” 妥当,太妥当了,连当女人他都比自己当得好,初宁的羞愤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追求完美的重光公子似乎还不满意,用手指沾了一点献血抹在唇上,双唇陡然红艳起来,活像宫墙之上腾云驾雾的飞龙,忽然被人点上了眼睛,就这么活过来了。初宁只觉得那一点红色化作一口老血,直冲上头顶,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开。 两人扭扭捏捏、摇摇晃晃走到岗哨附近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士兵已经刚刚换了一拨。初宁正要扶着姬重光上前,一辆牛车嘎吱嘎吱地驶了过来,驾车的人从身上取出令牌,士兵验过令牌后,便爽快地放行了。 牛车经过时,带起的风刚好撩起车帘一角,车里躺着一个昏睡不醒的男童,正是初宁在宫里见过的,齐王幼子忘欢。 初宁瞥一眼姬重光,从他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异样,想必他也认出了车里的人,却觉得那人的生死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初宁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们也走吧。” 岗哨前面,士兵拦下他们两人,目光却一直在姬重光身上打转:“你们两个,从哪来的,往哪去?” 姬重光低垂着头,用袖子遮住脸,摆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初宁上前说了一个跟海边相反的方向,挤出一丝哭腔说:“我姐姐原本是准备在娘家生产的,可是我娘突然病了,没办法只能送回姐夫家去。” “是么?我看看。”那盘查的士兵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竟然伸手去拉姬重光藏在袖子里的手。 太过分了!初宁气结,这还是人么,竟然宁愿调戏一个怀有身孕的男人,也不调戏她,她不好看么? 她实在是误会了那个士兵,她脸上涂着黑泥,身形又小,套在农户家宽大粗陋的衣衫里,根本就雌雄莫辨。 眼看那士兵的手就要摸上来,姬重光像条滑溜的游鱼一样闪身躲过。还在愤愤不平的初宁,听见姬重光的声音从元魄珠上传过来,赶忙照着他的指点上前说:“啊,对了,请问薛家大公子在城南的那个小院子,怎么走?我们不认得路。” 听见这话,那士兵调戏的动作便停了,心里跟着起了疑,打听薛家长子薛阳的私宅,莫非这女子是薛阳偷偷养的小妾?不知道她是真的回去待产的,还是打算借机闹上门去,讨要个身份。 薛家与太子关系亲厚,太子禁卫虽然不归薛家任何一位将军统管,但在太子手底下当差,还是不要得罪了薛家的人为好。想到这,那士兵就打了个哈哈,抬手放行:“这个我也不清楚,你们到城内再打听一下就是。” 姬重光的歪点子,竟然如此顺利,初宁赶紧扶着他便走。 那群士兵脚底下,趴着一只土黄色的大狗,一点也不显眼,经过它身边时,初宁还只当是哪家农户里跑出来的家犬。可她很快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那只大狗忽然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弓起了背,对着初宁腰间的布袋子就咬过来。 初宁这时才看见,那只大狗站起来后,竟然有六条腿,这不是普通的家犬,而是太子禁卫中专门饲养的丛犬,能辨别咒签和签粉的味道。初宁后退一步,讲讲躲过了丛犬的撕咬。 那丛犬扑了个空,回身冲着那队士兵,声音高高低低地叫个不停,那是丛犬与主人传递信息的特殊方式。 那狗一动,方才明明已经打算放行的士兵,立刻就变了脸色,高声喊道:“这两个人是驭者,不能放他们走了!”那人看来在禁卫里有些官阶,这么一叫嚷,立刻就有十来名士兵围拢过来。 那人像是生怕手下人等不能领会自己突然变卦的意图,又提高音量加了一句:“肯定是别人派来的细作,能抓活口最好,不行的话,直接灭口。” 初宁刚要去摸咒签,姬重光的声音又及时地响起来:“让他们抓。” 已经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那些禁卫士兵把他们捆了扔在牛车上时,还有些摸不清状况。有人凑到领头的那人耳边问:“会不会真的抓错了,万一真是薛家大公子的人……” 领头的那位到底见过些世面,想了想说:“不管是不是,直接押到殿下那去,让他们自己认人去就是,咱们只管守路,可不趟这浑水。” 初宁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双手,又看了看对面神态悠闲、闭目养神的人,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相信了他。他是晋国公子,是齐王的座上宾,就算送到太子面前,姜呈祈也不敢轻易动他,不过是关着他让他别坏了自己的事就是了。可自己到了太子手里,不用太子亲自动手,薛念念就能手撕了她。 66、潜行(2) 走到半路,初宁还是忍不住问:“我记得,你能用术法把仆从和物品都隐藏起来随身带着,带这个蛋回去,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办法?” 姬重光面无表情地睁眼:“那要借助九问阁特制的玄符才行,再说,我受伤了,用不了太过耗费心神的术法,你看不出来?” 那斜挑着的尾音,让初宁闭了嘴。 姬重光似乎连说句话都觉得很疲劳,又闭上了眼:“我恐怕撑不了那么远,借他们的车走一段吧,如果我流血过多失去意识,你就自己想办法离开好了。” 离东海越远,姬重光好像越接近初宁记忆里的第一印象,冷冽得想三更半夜的一层薄雾,只有步步筹谋,不会受到任何杂念的影响。她的目光无声地下移,落在他肋下那处伤口上,她完全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受了伤,那伤口似乎一直没有要愈合的迹象,还在不停地涌出血来。 按照东齐的惯例,王室中人在灵雀台都有专门的住所,方便祭祀或是问卜。两人被押进太子在灵雀台的住所时,薛家的人刚好一个都不在太子身边。择选的最后一天,齐王会在灵雀台召见所有入选的人,东齐向来对十年一次的择选十分重视,王室中人大多会到场观礼,薛家从家主都子侄,几乎全都被调去安排观礼当天的安全守卫。 姜呈祈满心想着自己的事,对薛家大公子养的外室半点也不感兴趣。可他也不想轻易跟薛家的人失和,便叫人找个地方,先把这两个人关起来,好吃好喝不要怠慢,但也不准放他们离开。 初宁一路上都做好了随时翻脸拼命的准备,可最后却有惊无险。她看见姬重光神色如常地吃完了太子的侍从送来的饭食,忽然明白过来,太子眼下的境况和想法,都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 她一向自认很擅长揣摩人心、审时度势,可跟眼前这人比起来,好像总是稍稍差了那么一点。若有一天,这人不再是握着她的手指、跟她一路同行,而是站在她的对面、跟她拔剑相向,那可真是不太好的情形。她似乎有意忘记了,他们见面的最初,原本就曾是要置对方于死地的。 起先还有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可发现他们只是吃了睡、睡了吃之后,那些太子的亲随也就渐渐失去了警惕,连太子都不关心的事,他们也就没必要操这个闲心了。 到第三天傍晚吃过饭后,他们借着需要消消食的名义在住处附近走动,已经没有人上前阻拦了,事实上,连这个准备好的借口也没有用上,因为根本就没有人问起。 夜深人静时,姬重光忽然睁开几天以来不是眯着就是闭着的双眼,对初宁说:“有个办法可以知道太子究竟要做什么,你愿意试试么?” 看他问得郑重,初宁一时有些不适应,他向来是一脚直接把自己踹进麻烦堆儿里,然后拍拍屁股潇洒地走人,几时开始这么礼数周全了? “我在晋国长大,晋国的驭灵者修习的术法,跟这里完全不一样,”姬重光低声向她解说,“我们从不用咒签和签粉,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做施展术法的媒介,包括自己。” 他抬眼,见初宁若有所思,便接着说:“如果你觉得难以理解,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张咒签,你的血脉精魄便是签粉。有一种术法,叫做离魂,你的人在这里,你的五感却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自由活动。以你现在的水平,五感探知不了太远,但是在姜呈祈的这几处院落里探听消息,应该足够了,你愿意试试么?” 初宁反问:“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姬重光又说:“事先跟你说清楚,使用这种方式的术法,一旦开始,必须尽快选择王室中人作为结契的契主,以王气滋养身体受到的损伤,不然的话,慢则三五年,快则一年之内,就会神魂耗尽而死。而你能够选择的王室中人,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的,必须是真正的周天子王室,比如东齐,上有齐王,下有十几位成年的公子,可这些人里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做你的契主,你还愿意试试么?” 初宁明白他的意思,齐国是周天子分封诸侯国,与周王室既不同姓也不同宗,可她轻轻一笑,仍旧只是反问:“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不愿意又有什么用?” 姬重光的七情六欲,向来在脸上看不见任何映像,他只是继续向初宁解说离魂的开启之法,并不再多说其他。 初宁初次使用离魂,竟然异常顺利。其实她从前并没有太多机会修习术法,在咒签方面只不过稀松平常,用起姬重光说的法子,才会毫无挂碍。如果是像薛念念或是素锦瑶这样自幼修习咒签的,便会束手束脚,一时很难转换过来。有些上了年纪的东齐驭灵术师,甚至将晋国这种修习的方法视作邪术,因为这种方法是以消耗自身的血脉作为代价。 她借着离魂在太子的住所转了几圈,四下里听来、看来的零零碎碎组合在一切,太子要做的事就大致清楚了。 择选结束时,齐王和几位公子都要到灵雀台来,几位公子先来准备,而齐王只在最后一天才会露面。太子先派人劫了忘欢,然后打算在齐王进入灵雀台当天,再透出忘欢失踪的消息,派出自己的人去找。到时候,这些人就会“凑巧”发现,有人预先埋伏在灵雀台中,准备刺杀齐王。这时候,勇敢无畏的太子禁卫就会及时地冲出来,把这些图谋不轨的人全部斩杀,立下救驾的大功。 来龙去脉已经弄清楚了,有那么一瞬,初宁真替齐王感到忧伤。齐王好歹也算一方霸主,咳嗽一声,周边的小国都要吓得吃不下饭,他立的太子却如此有心没胆。太子知道齐王对自己不太满意,想出这么个办法来增加齐王对他的好感度。可他连最基本的信心都没有,还得拉上忘欢增加筹码。 他以太子之尊,完全可以随便安排两个替罪羊,就说有人要刺杀自己,接着趁所有公子都在灵雀台时大肆搜查,想栽赃给谁都是一顺手的事。可他实在太没自信,不相信自己遇刺的事会引起齐王足够的重视,才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 初宁把听来的消息转述给姬重光,末尾还加上一句自己的评价:“看他安排那么多人手,我还以为他准备直接弄死王上、自己即位呢,没想到却是安排这么一出闹剧。” 姬重光半闭着眼睛:“他从出生就是太子,从来没有冒过任何风险的人,你要求他有胆量,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太子身边谋士成群,也并不都是没有脑子的。他要是现在就动手清理实力强大的兄弟,只会引起齐王的反感和警觉,虽然齐王自己就是诛杀亲生兄弟夺得的王位,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够容忍自己的儿子也有样学样。太子不指明真凶才是明智的,只管让齐王去怀疑,究竟是他的哪个儿子,开始按捺不住了。” 他很少对初宁这样长篇大论,可初宁却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刚刚从自己的最后一句话里,得到了突然而至的灵感,太子没胆量直接谋逆弑父,那就不如……她来“帮”他一把吧。谁让太子连同太子亲眷,几次三番惹恼了她?谁让太子利用谁不好,非得把手伸到忘欢身上?要是忘欢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也是因为忘欢近来重得齐王欢心的关系,忘忧可饶不了她,查看往昔镜的事,就别想了。 …… 灵雀台的择选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结束的这一天,终于出现了神官卜出的、早该出现的好天气。中途淘汰的人,会有专人引领,离开灵雀台,到这时仍旧能够留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是获得了灵雀台认可的。初宁如果此时在场,她便会见到许多熟人,比如素锦瑶,比如薛念念。 齐王坐在首位上,看着入选的年轻人,申请却稍显落寞。他的年纪大了,当世霸主到了晚年,也跟寻常人家的老头子有些类似,最关心的,无非就是怎样才能多活几天。因为这个缘故,时常有人向他进献些据说能延年益寿的仙丹灵药,博得他的欢心。有时候明知道是假的,齐王也不得不忍着心头恶气,重赏献药的人,生怕别人得了好药,不肯献上来。 这一次专门给灵雀台择选增加了第二条路,也是因为齐王最近得了一个药方,其中要用双头蟒蛇的蛋清做药引。可是眼前通过择选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是敢去取蛇蛋的。 太子姜呈祈估计时间差不多,便打算开始唱自己安排的那一出戏了。他站起身,整整衣装,正准备上前禀告,忘欢失踪了。 一句话还哽在喉咙里没吐出来,便被内官尖细的嗓音打断了,那老太监几乎是用狂喜到颤抖的声音禀告,东海边有消息传来,有人据说取到了双头蟒蛇的蛋。 67、风波(1) 当初宁摇曳生姿地出现在齐王面前时,成百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大家都想看看,究竟是哪个疯子,敢选那条分明是叫人去送死的“捷径”。当然摇曳生姿也只是初宁自己的想象,她的外裳都已经被那条大蛇撕扯得破碎不堪,脸上也满是淤泥,夹杂着几处伤痕。 她和姬重光两人,骗过了太子的守卫逃出来时,特意换回了带血的旧衣,以求效果逼真。 可当她一双晶晶亮的眼睛,无端地向着太子眨了一眨的时候,前一刻还觉得算无遗策的姜呈祈,忽然有种大事不好的感觉。 主座之上,齐王因为心情太过急切,而整个身体都微微前倾,迫不及待地问:“你取到的蛇蛋呢?在哪里?” 在齐王两侧下手处,坐着今年的四位考官,孟良言是众望所归,代表素氏的是素惠然,就是那个至今还没出嫁的老女人,余下两位,初宁都不认识。 初宁盈盈施礼,对着齐王轻声细语地回禀:“王上,蛇蛋取到了,可是那蛋一离开海水,蛋壳上的光泽好像就弱了很多,也不知道轻易挪动会不会反倒损坏它,所以我把它留在东海岸边了。” 围观的人群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从来没听说过蛇蛋离开海水就会变质,真是天下奇闻。 可是齐王却不这么想,他最近时常在召幸宫人时觉得力不从心,因此心里越发惶恐,按照那些巫医的说法,这是精力衰退的表现。等到哪天彻底不行了,他也就该油尽灯枯了。 小卫夫人刚好也在场,很合时宜地吹了吹耳边风:“王上,我看这个素音家的小姑娘,办事情很稳妥呀,不管有没有这回事,先把蛋留在那里不要移动,是最妥当的,可比那些毛手毛脚、急着到王上面前争功的人强多了。” “说的不错,”齐王因为激动而脸色有些泛红,他抬手指了一下四位考官中最左边的一位,“就叫巫先生跟你过去,把蛋取回来吧。” 那个被齐王指中的人,身形异常高大,隔着几层衣衫,都看得到他壮硕的肌肉。初宁估计,这就是传闻中那个齐王的故人,特意应邀来做灵雀台的考官,只是不清楚他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不敢在这个关口冒险尝试,便欲言又止地不说话,只是抬眼看了齐王几次。 这一下,果然引得齐王心中生疑。当世号称世家的,少说也有几十个,勉强编个几世家谱,就算是世家,可是真正毫无争议的世出名门,却只有四个,素音、聿沙、巫医、明厨。 世家之间,互相看不顺眼是很正常的,齐王特意请来巫医家的人做考官,便有希望利用世家之间这层矛盾的意思,免得灵雀台的择选,完全沦为东齐世家子弟进身的台阶。可到了处理跟他自己切身相关的这枚蛋时,他便不那么放心了,万一巫医家想给这个小姑娘使绊子,砸了他想要的蛋可就不好了。 齐王一挥手:“寡人亲自跟你们同去,见一见这只双头蟒蛇的蛋。” 他这么一说,太子便先慌了,他布下的人还在,一时也来不及传递消息,要是让本就多疑的齐王看见了,这一下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砸得十分精准。 “父王,”太子上前跪倒,“听说那条大蛇十分凶残,灵雀台通往东海的密道里又黑又潮,您是千金贵体,万一有什么损伤,恐怕不好。要是您不放心旁人,不如我亲自带人,去把蛇蛋取来给您。” 初宁这时才恰到好处地接上一句:“殿下恐怕没听清楚,我刚才已经说了,那蛇蛋留在了东海岸边,王上现在过去,不需要走那条密道,可以直接从山下乘车辇,沿着大路过去就行了。” “王上,”初宁对着齐王又拜下去,“既然小卫夫人夸奖了我,那我也就更加不敢贪功,这蛇蛋并不是我一个人取来的,还有另一位候选人跟我同行,他让我先来报信,那一位还在东海边看守蛇蛋。只不过,他受了点伤,也不知道看得住看不住……” 一句话便抵消了太子的絮絮叨叨,要是看管蛇蛋的人伤重不治,或是大蛇忽然回过味来,要把蛇蛋抢回去,那可就白忙活了。齐王再不理睬这个只会给他添堵的儿子,起身吩咐亲卫准备轻便的车马。 可太子还不死心,膝行着上前,挡在齐王面前:“父王,还有一件事要向您禀报,忘欢原本是跟着我来看热闹的,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早上竟然到处都找不到他,想斗胆向父王请个旨意,让我带些人马在灵雀台附近仔细搜查……” 太子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应变的说辞,只好硬着头皮,把原本准备好的开场白倒了出来。可这话实在不合适,别说是一个齐王最近才想起来是谁的儿子,就是太子本人失踪不见了,齐王现在也只会想着先去取了蛋再说。 薛家的人不在场,薛念念站在通过择选的人堆儿里,也不适合在这个场合出来说话,情急之下,太子妃薛依依上前,拉了拉太子的衣袖,跪倒在他身边:“父王恕罪,太子实在是担心忘欢弟弟的安危,关心则乱。就请父王先放心去东海,我们两人就留在这,想办法找到忘欢。” 太子还要说话,手却被薛依依死死按住。太子本就是个没主意的,又向来知道这个妻子比自己冷静机智,只好强忍下了。等齐王带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地走远了,薛依依才说:“快些选个稳妥的人,给我哥哥送信过去,让他把你安排的人弄走。” 齐王到达东海岸边时,他最不想见到的一幕,还是出现在他眼前。东海岸边空无一人,蛇蛋自然也不知所踪,海岸之上,视野所及之处到处都是血迹,似乎有人刚刚在这里激烈肉搏过。 初宁扫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不知道姬重光用的是鸡血还是狗血,这得多少只鸡成了刀下冤魂,才配合他们演了这一出戏。 可想而知,齐王已经濒临暴怒边缘,沉着声问初宁:“你说的蛋呢?” “王上,”初宁低着头回话,“我千真万确把蛋留在这里了,只是去送个信的功夫,我也想不出蛋能去哪里,还有跟我一起取来蛇蛋的那位,也不知道去哪了。” “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真是轻巧,”跟着人群过来的薛念念“哼”了一声,“我们这些一关一关通过考核的人,都是傻子,就应该找个不见人的地方待上几天,然后出来说几句漂亮话,蛋是拿到了,可是又丢了,横竖都是死无对证。” 薛念念被初宁几次折腾得当众出丑,恨不得抓紧一切机会想要报复回来。初宁却难得地没说话,仍旧只是低着头。 与薛氏交好的顾采薇,也随声应和:“就是,当初一切玩斗签那会儿就知道了,初宁小姐向来是最聪明的,听说你报名时登记的灵器,也是闻所未闻的奇葩,四件东西嵌在一张饼上,亏你想得出来。只是你这脑筋是不是用错了地方,跟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玩玩花样也就罢了,现在是在网上面前,你也敢?” 她转头挑衅似的看向素锦瑶:“不知道素家大小姐怎么说,你是护着妹妹呢,还是护着规矩?” 从前初宁被她们这些人戏弄欺辱,素锦瑶向来是置身事外的,如今被人指名道姓地问过来,只好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爹爹向来是拿公道二字教导我的,初宁妹妹就算不姓素,至少是在素家长大,今天我的姑姑也是考官之一,自然没有道理徇私。” 一人一句话,成功搓起了齐王心里的火,他的脸色简直阴沉得像快要下雨时的天色一般。 初宁始终低垂着头,等到自己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时,才缓缓开口:“既然大家都说,这件事死无对证了,那我就斗胆恳求王上,在这附近搜查一番,我相信,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她抬起头时,目光正对上站在齐王身后的小卫夫人。小卫夫人用力给了她一个“你可别作死”的表情,扭曲得眼睛都快要挤到一起去了。初a宁却对她淡淡一笑,示意她等着看好戏。 小卫夫人对初宁要做什么一无所知,只是这会儿看着情形不好,也不再开口替初宁求情了。明哲保身,是后宫第一要紧的生存之道,初宁倒也觉得可以理解。初宁缓缓转向薛念念,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薛念念急着给太子姐夫出气,但她一定想不到,她这份急切的心情,正把太子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齐王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带回了消息,东海海岸附近都没有人,几处渔村里的人,都不见了。 初宁对着齐王拜倒:“王上,别人怎样说,都各有私心。但我现在只有一句话想向王上禀明,如果说我是故意作假,谎称拿到了蛇蛋,那个同伴不见了,也就罢了,旁人尚可以说,他是跟我串通的。这周围好几个渔村里的人,我哪来的天大的本事,让他们全都凭空消失了。” 她重重地磕下头去:“恳请王上彻查,这件事,必有蹊跷。” 68、风波(2)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算有人想压下这事,也不成了。齐王便传令下去,要负责守卫的薛氏仔细搜查。没过多久,薛家大公子薛阳就匆匆赶来,一身甲胄随着走动的声音桹桹作响,在齐王面前跪下回话。 不出所料,薛氏的人什么都没有搜到。太子的近卫,原本就有不少人是从薛氏掌管的军队里提拔上来的,方才齐王带人离开后,太子就立刻叫人送信给薛家的家主和薛大公子,把预先藏在密道里的人撤走了。那些近卫士兵悄无声息地混进守卫灵雀台安全的人里,外人便很难抓到把柄。 自从他走过来,初宁就一直笑着看他,等他答完了齐王的话、侧身站在一边时,初宁更是频频回头,笑吟吟地看他,但只要薛阳一看过来,初宁就立刻把头转开。 这样重复了几次,薛阳终于忍不住发问:“这位小姐一直看薛某,莫非薛某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 初宁学着临都里那些世家小姐的扭捏样子,抬手遮住了口鼻,低垂下头说:“并没有,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薛大公子好几次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忍不住想看看清楚就是了。” 这话说得并没什么问题,顶多是有些唐突,薛阳不好接话,只好站直了尽量不跟她对视。 初宁又接了一句:“今天早些时候,我在外面听见有守卫聊天,前几天好像有绝色女子千里寻夫,来找薛大公子,却被太子收留,看来薛公子跟太子殿下情分不浅呢。” 听了这话,薛阳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并没听说过有什么女子来找他,想要仔细问问,却碍于当着齐王和这么多人的面,不好开口,心里的疑惑就更重了。 太子这次安排的事,并没跟薛家的人商量,真正的理由却也简单,薛家的家主差不多跟齐王同龄,当年也是跟在齐王身边四处征讨的,看着太子,便自然而然地当他是个晚辈,平时难免语气严厉了些。可太子也不是小孩子了,被薛家人死死地盯着,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心里难免有些不服气,就像小孩子总要向大人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似的,想要做出点事情来,给他们看看。 可薛家年轻一辈,对太子却没有那么亲近,甚至因着太子近来更愿意宠信通晓驭灵术法的谋士,已经让他们颇有怨言。初宁似是而非的几句话,让薛阳心里起了疑,怀疑太子布的局里,也包括把薛氏拉下水这一环。 初宁察言观色,知道薛阳内心已经动摇了,又见齐王沉着脸不说话,料想他心里还没有定论,便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道:“说起来,我当日从灵雀台出发,沿着那条密道走去东海时,好像闻到密道里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沾染在身上,好几天都不会消散,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味道,如此神奇。” 这完全是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在自由发挥,密道里湿气很重,有什么味道也都被海水冲刷掉了。可那密道十几年也不开启一次,寻常人根本不知道密道里面是什么样子。薛阳听了这话,果然眉头拧得更紧了,如果密道里面有气味,那些混进他手下的太子近卫,想必也会沾染了这种味道,一闻便知。 但薛阳可不会像太子那样容易慌张失措,他略略一想,便接口说:“这位小姐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我派去密道里搜查的士兵,好像也有人染上了气味。” 初宁又一次转回头,笑意盈盈地说:“这么说薛大公子已经派人去密道里搜查过了啊,密道里四下漆黑,薛大公子的人看得清楚么?” 薛阳不想跟她多纠缠,生硬地回答:“点上火把就好了。” “哎呀,”初宁惊叹一声,“密道里有很重的硫磺气,用火把照明,恐怕很危险啊。” 薛阳答道:“我也命人备了夜明珠,不方便点火把的地方,用夜明珠勉强照亮就可以了。” “嗯,”初宁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薛大公子手下的人没有向你禀告么,那大蛇久在黑暗之中,只要见到光亮就会发狂失控,恐怕会杀伤人命。” 薛阳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句话也不想再跟这个缠杂不清的小姑娘多说,偏偏齐王所有所思地看过来,他不得不继续回答:“事关重大,我特意派了有经验的探子,他们听到异常的响动,就会立刻遮住光亮,没有惊扰大蛇。” 初宁终于不再说话了,她把柔柔的笑意忽地一收,冷着声说:“薛大公子,你说得这么详细,估计很多人都要信了,可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我进的跟你说的,究竟是不是同一条密道。为什么我走过的那一条,没有奇异香气,没有硫磺气,与东海海水之间有禁制相隔,不会引来大蛇?” 薛阳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被这个看上去笑眯眯的小姑娘给绕进去了。齐王的目光,像利剑一样钉在他背上,薛阳赶忙屈膝跪下:“王上,时间紧急,我实在来不及所有地方一一查看,都是派了稳妥可靠的人分头去搜查,对这些地方的情形不太了解,也是……情有可原吧。” 他的话刚刚说完,太子和薛依依便到了。他看见薛阳跪着回话,第一反应便是自己那点儿事败露了,差点也跟着跪下去。 太子还没来得及替自己说一句话,有内官模样的人匆匆走到齐王面前,凑在齐王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只见齐王眼中忽然现出兴奋的神采,高声说:“快叫誉儿过来。” 姜呈誉风流倜傥的美名在外,初宁真正见过他的次数却有限。只见他一身紧身猎装,右手臂上绕着一根马鞭,步履生风地走进来,在场的许多年轻女子都红了脸,连素锦瑶也低下了头,一只手捏着衣角。 姬重光不方便直接露面,初宁跟他商议这个办法时,他便说了,他需要一个代言人。姜呈誉在此时出现,自然就是姬重光所说的代言人了。姜呈誉的生母是晋国公主,也是姬重光的姑姑,两人算起来其实是表兄弟。当年晋国发生内乱,晋王五子都被宠妃丽姬派人杀死,只有姬重光逃到东齐,正是姜呈誉极力主张东齐收留姬重光,甚至把自己的府邸分一半给他暂时居住。 姜呈誉身后,有四名随从抬着一只半人高的水樽,里面装着接近全满的海水,水里浸泡着一只硕大的蛋。 “父王,”姜呈誉示意自己的随从,把水樽放在齐王面前,“我原本想在灵雀台四处转转,可巧在海边见到了这个,守着这蛋的人伤得极重,只来得及告诉我,把这枚蛋带到父王面前,我只好把他暂时送去我的住处,用海水浸着这枚蛋,送过来了。” 姜呈誉说话时,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四下斜斜挑着,按照皇宫里那些讲授礼节的老头子的说法,姿态很不庄重。可这个调调却很受女孩子的喜欢,每一个离他稍微近些的人,都会觉得他在偷偷地跟自己眉目传情。 初宁看也不看那枚关系前程的蛋,转身对薛阳说:“薛大公子,你说你的人已经仔细搜查过了,那么怎么解释,这蛋和受伤的人就在不远处,你却没发觉呢?” 她又转头问姜呈誉:“公子说我的同伴遭人伏击、伤得极重,又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取了蛇蛋出来时,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而已。” 按照预先定好的台词,姜呈誉接下来便该说,那守着蛋的人,被太子近卫打伤,不仅如此,太子近卫还屠杀了附近几处渔村里的渔民,有尸体为证。接下来初宁便可以把话题引到薛阳和太子的关系上去,鼓动齐王在薛阳统帅的军队里一一甄别,只要发现了太子近卫混在其中,就能给太子扣上图谋不轨的帽子。 可姜呈誉看了初宁几眼,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说道:“有一伙附近的流寇,见他孤身一人,就想抢走那枚蛇蛋。他带着蛋一路躲躲藏藏,向北去了,见我的车马旌旗上有王室的标记,他才敢向我求救的。” 这话跟预先定好的,完全不一样。 薛阳的反应极快,他从姜呈誉的话里,敏锐地抓到了一点示好的信息,立刻边说:“是了,我派出的人,都聚集在密道附近,并没往北边去。幸好公子誉路过,不然等到天黑,恐怕他还是要被那些流寇给找出来。” 初宁脸色一沉,随即便明白了姬重光的意思。姜呈誉的话,必定出自他的授意,姜呈誉向来是个闲散公子,突然指证太子图谋不轨,必定会引起齐王的疑心。而他这时给薛氏一个台阶下,更可以借机跟薛氏交好。 她以为两人可以像在东海海底一样,彼此信任,相互合作,却没想到,姬重光早已经打好了自己的算盘,把她推在前面当靶子,自己在暗处坐收渔利。 被人利用的滋味,很不好,被她难得愿意信任一回的人利用,滋味更加不好。 69、风波(3) 初宁这人,向来有几分拧脾气,谁要打压她、戏弄她,她就偏要打脸打回去,能当场报的仇绝不隔夜。就算这人是姬重光,也一样不能例外。 眼看姬重光三言两语就要把她布的局抹平,初宁就越发的不高兴了。更可气是这人连面都不露,像操控提线木偶一样,让姜呈誉来做这个搅局的人。成了,他坐收渔利,即便出了什么纰漏,姜呈誉在十几位公子里算是很得齐王欢心的,更何况还有出身晋国正统王室的母妃做靠山,齐王根本不会把他怎样。 初宁上前几步,用手一直盛装着海水的水樽,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态度:“既然这样,那蛇蛋我得查看一下,本来我是信得过我的同伴的,可现在又是流寇抢夺、又是侍卫巡查,这蛋不知道经了几个人的手,不知道有没有别有用心的人,在蛋上动什么手脚。回头出了什么问题,可不要赖在我的头上。” 她抬眼看向齐王:“王上,我的请求不过分吧?” 齐王比任何人都更关心这枚蛋,自然点头应允。初宁伸出三根手指,在海水里来回轻轻拨动了几下。她像是漫不经心地发问:“太子殿下,你刚才说忘欢公子不见了,这会儿找着了么?” 太子向来看她不顺眼,本不想搭理她,可她每个看似无意的问题,都正踩在齐王心里那根弦上,齐王探寻的目光投过来,太子就不得不答话:“忘欢弟弟第一次有机会离开王宫来灵雀台,一时新鲜贪玩,便跑丢了,刚才已经找到了,我想着还要来见父王,就叫他先回去休息。” 太子这话也是真真假假地胡说,他方才忙着叫人送信出去,把自己的近卫分散开,混进薛家统帅的卫兵里藏好,事情办妥后,又担心齐王面前有什么变故,匆匆赶来,根本没时间理会忘欢。忘欢原本就是他命人药晕了带过来的,太子自信控制一个小孩子,还是有把握的。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只见初宁搓起两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吹。驭灵者与灵宠之间,都有传递消息的方法,有些结契时间长的,甚至不需要特别的声响动作,只要驭灵者心思一动,灵宠就能感知主人的心意。可初宁与明瞬并未真正结契,直到进入东海海域之前,才定下了这个联络的方法。 呼吸掠过指尖,吹出一个颤音,那时因为刚刚从密道走出来,指尖温度犹存,这才信手拈来定下了这个传递消息的方法。没想到第一次启用,就是对付那个此刻并不在场的人,真是讽刺。 那微微上扬的颤音余音未歇,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忽然绕着圈子直冲过来。它低低略过一众人的头顶,恶作剧似的扫落了那些贵族少年少女们头上的繁复饰物。当人们以为它飞过去了,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时,那鸟又拐了个弯飞回来,翅膀振起的风,把这些人刚刚插好的配饰又搅了个乱七八糟。 可人们还来不及生气,一名孩童便跟着跑了过来,黑溜溜的眼睛四下看了一圈,看见那只大鸟停在初宁身边,咧嘴一笑便直冲过来,嘴里嚷着:“从早上就开始追你,总算让我逮住了吧。” 男孩的话一出口,齐王和太子的脸色都变了。事实上,从那男孩刚出现开始,太子的藏在袖中的手就已经微微捏紧了。这个男童,正是本该被牢牢看管着的齐王幼子,忘欢。 没等太子有任何表示,那只大鸟像是要躲闪一般,拍打着翅膀向后退去,鸟身正正撞在盛满海水的水樽上,在一片惊呼声中,水樽“咣当”一声倒在地上,本就不多的海水直涌而出,没来得及打湿一块巴掌大的地面,就渗进沙土里看不到了。那枚金贵的蛇蛋,翻了几圈滚落出来,发出一声极轻的“喀啦”声,原本光滑细润的蛋壳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置身事外的看客们,心理活动空前一致,先是“原来双头蟒蛇的蛋跟鸡蛋一样,磕一下就会碎的”,接着是“这只鸟和它的主人铁定要完,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可是这一天的变故显然还远远没有结束,蛇蛋上的裂纹越来越大,蛋壳终于整个裂开,蛋里面流出浓黑色的蛋液,带着一股难闻的腥臭气味。 初宁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怯意,反而直视着姜呈祈:“这我就不明白了,太子殿下明明说,他刚刚把忘欢公子找回来,可忘欢公子却说,他从早上开始就在追这只鸟。” 她又扫了姜呈誉一眼:“至于公子誉,按照你的说法,我离开后,除了我的同伴,就只有你的人接触过这枚蛋。看这蛋的样子,不知道是被人种了蛊还是下了毒。你们都是天潢贵胄,想怎样说就怎样说,编出多么离奇的话来,也能找得到人替你们圆谎,只是你们一直这样跟我过不去,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一番话出口,如同在原本已经胜负分明的棋盘上,又落下一子,局势陡然发生了变化。初宁微不可见地仰起脸,对着虚无的半空勾起嘴角浅浅地笑了一下。 素离曾经对他们说过,那蛇蛋放上些时日,快要孵出小蛇时,里面的蛋液就会变得浓黑腥臭,他有几次费尽力气拿到蛇蛋,舍不得吃,没想到放着放着就给放坏了。初宁估计这蛋存了这么些天,应该差不多到了素离说的蛋液变黑的时候了。 她硬生生把传话的姜呈誉也给拉下了水,现在,他必须自证清白,洗脱在蛇蛋里下毒谋害齐王的嫌疑。只有姜呈誉全身而退,姬重光才能继续顺利留在东齐。 身体里的元魄珠忽地滚了一滚,初宁仿佛活生生地看见姬重光在自己面前一般,他长发披散,整个人浸泡在一只巨大的木桶里,蒸腾的热气遮挡住了他的表情,只有一双纯黑如夜色的眼睛,直定定地看过来。 接着,姜呈誉便开口了:“父王恕罪,儿子刚才说了谎。”他的眼睛低垂下去,像是十分畏惧齐王一般,身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扭来扭去:“其实想要抢夺蛇蛋的人,不是流寇,是太子哥哥身边的近卫,其中有一个脸上有伤疤的人,我见过的……” 姬重光与姜呈誉之间,必定也有某种传递消息的方法,姜呈誉每说一句话,都很明显地停顿片刻,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可初宁却知道,他是在等姬重光告诉他,下一句该说什么。 姜呈誉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是怕麻烦、怕惹事上身,便说是流寇……” 太子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连反驳辩解都忘记了。初宁冷眼看着姜呈誉十分逼真的神色,姬重光在拿捏人心方面,的确很有一套,也难怪他当年落魄出逃来到东齐,如今却过得逍遥自在。姜呈誉若是说自己有意为太子遮掩,就显得太刻意了,反倒容易引起齐王的怀疑。可他推说自己怕事,完全符合他平日里浪荡不羁的性子,也恰恰是人之常情。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太子带来的人,一个都没来得及离开灵雀台,齐王派人过去,一搜一个准儿。有前面初宁那一番对质,薛阳为求自保,一概只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私自安排大量人手进入灵雀台,又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显然是心怀不轨。再加上蛇蛋被毁,原本准备用它做药引的丹药也炼不成了,按说齐王应该暴怒非常。可他却只是看着太子静默了许久,这才开口说道:“郑国对寡人有恩,寡人说过,不会废太子。但是太子这一番举动,实在荒唐,就剁去一只小指,今后引以为戒。”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太子重重地磕下头去,带着哭腔说:“谢父王恩典。” 元魄珠子又是一动,姬重光的声音响在初宁耳侧:“你要把姜呈誉拖下水,不就是怪我没有按你想要的说辞来说,你看,我让他照着你想要的话做了,可太子依旧是太子,甚至连近卫也没有剥夺。” 初宁心中一动,忽然便明白了,今天即使证据确凿,齐王也不会废去太子的储君之位。齐王当年得到郑国的兵力相助、归国夺位,很有可能就是用未来的王后和太子之位,作为交换的条件,甚至可能用了某种效力很强的盟蛊。 所以齐王不能废太子,他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来惩罚太子,却仍旧把近卫留给他,因为近卫就是太子手里的刀,这刀可以用来杀人,也可能在走投无路时,用来自裁。 齐王身后,孟良言一直在不住地咳嗽,眼看太子的事情了结了,他便适时地问:“王上,这位素家的小姐,毕竟取来了蛇蛋,是否也该登记在册,稍后跟其他入选的人一起,领取进出灵雀台的令牌呢?” 初宁回过神来,想起自己首要的目的,还是要通过灵雀台的择选。 别人还没说话,素惠然先绷着那张木板子一般无趣的脸开了口:“那蛋已经坏掉了,怎么能算取来了呢?既然是顶着素家的名头,更加不能肆意胡来。” 70、入围(1) 听了这话,初宁的第一反应便是,她又是哪里得罪了这位老处女,这长年累月嫁不出去的气,也犯不着撒在她身上吧,毕竟她也还没嫁出去呢。 太子的事已经尘埃落定,那蛋液也已经渗进沙土里去了,初宁便说:“双头蟒蛇的蛋,谁也没见过,人家可能就是长这个样子。” 素惠然用给了她一个分量十足的大白眼,初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难得说一回实话,却没有人信,那就怨不得她了。 孟良言向来有几分谦谦君子的姿态,向来都只是就事论事,从不与任何人争执,此时也不恼,一阵重重的咳嗽过后,便又说:“规则只说把蛋带回来,并没限定带回来的蛋是怎么样的。东齐设立灵雀台,本就是为了广选天下英才,一个入选的名额而已,如此出尔反尔,岂不是显得东齐太过小气。” 素惠然对孟良言也同样没什么好态度:“言师也不必口口声声说规则,即便这个小丫头入选了,也只是她自己来灵雀台修习,她的母亲啊什么的,还是见不着面的。” 初宁嫌恶地皱眉,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于刻薄了,含沙射影地指责孟良言支持初宁入选,是为了他从前对素天心的那一点私心。 孟良言取出随身的酒壶,喝了一大口压下咳嗽,这才说:“还请慎言,既然规则没有额外限定,那我就坚持自己的原则。” 素惠然其实并不太擅长言辞,她在素家这一辈的三个女儿当中,从小就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素天心自打出生就惊才绝艳,素思容虽然只是一个小妾所生的女儿,资质也平平,可是惯会做小伏低、见微知著地讨人喜欢,年纪不大也就送进宫里去了,摇身成了贵人。惟有素惠然,一时刻薄讥讽,一时却又生出几分自傲情绪,不屑于为了初宁这个小丫头跟人争辩,只哼了一声不说话,却也没有松口同意。 在齐王另一侧,站着一位一身素黑衣袍的男子,面容精瘦、颧骨突起,两只眼睛像随时要瞪出来似的,下巴上还留着几撇横七竖八的小胡子,看上去活像一只大老鼠。那人也站在考官之列,想必就是薛家请来的人了。 那黑衣大老鼠嘿嘿干笑了两声,声音又尖又涩,接过话去说:“就算蛋取来了,也不成啊,这小丫头说来,她还有一个同伴呢,一个入选的名额,总不能两个人分吧?嘿嘿。” 大概是习惯所致,那人说话必要用“嘿嘿”开头和结尾,即使只是说几句平常话,也充满了没安好心的味道。 初宁扫了他一眼,心想这可就是公然耍无赖了,那蛇一个月也就生两枚蛋,被素离吃了一个,只剩下这一个。就算是灵雀台的青年才俊们都选这条“捷径”,也只能取回这一只蛋,总不能说今年灵雀台择选总共只有一个名额吧。 可那黑衣大老鼠嘿嘿完了,又不吭声了,所有人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往第四位考官身上瞟。那人明显比黑衣大老鼠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初宁,说起话来声音像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响:“一枚蛋换两个名额,显然不合适,要是开了这个先例,你们随便凑上几十几百个人,都说是一起去取蛋的,那还得了?” 初宁无语,她像这么没节操的人? 那齐王请来的、出身巫医世家的人又继续说:“可蛇蛋毕竟取来了,完全不作数也不合适,不如我给你安排一场加试,就由你一人代表,要是通过了,你们两个都可以入选。要是实力不济,那就都不能入选,得了好处总得承担点风险,是不是?” ……怎么说都是他们有理! “那么请问……”初宁刚想问问,是怎么个比试法,看看情况再做打算。明瞬忽然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拍着翅膀就冲了上去,一翅膀就糊在那人头顶。这一下来得又快又急,连初宁也没来得及有任何阻拦的表示。 巫医世家世代隐居在南疆深山密林之中,按照南疆习俗,拍头顶便是挑战的意思,被拍的人必须应战,倘若由于种种原因不便应战,那就要当众对挑战者行五体投地的大礼,表示服输。 那位魁梧的巫医,呵呵冷笑了一声,脸上的皮肉动也不动:“姑娘小小年纪,倒是很上道儿,既然你的鸟都这么明确地表示了,那咱们就开始吧。” 初宁面上云淡风轻地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把明瞬翻来覆去地抽了个死去活来,她这是养了个什么玩意儿,饭量大也就算了,竟然还是惹事的一把好手! “鄙人巫起,”那人向前几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平日里就喜欢炼点丹药,看看疑难杂症而已,对你们这些杀来斗去的术法,一点也不熟悉。承蒙王上不嫌弃,召我来做灵雀台的考官,我也是勉为其难。” 初宁斜了他一眼,没吭声,以他一把年纪,又身为考官,来跟一个小姑娘比试,大概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味,啰里八嗦地讲了半天,不过是为了欲盖弥彰地表明自己不是在以老欺小。 巫起看她没表示,又接着说:“我们就以一簇的时间为限,各自制作一道点心,请王上品评味道。王上说谁的味道好,谁就胜了。如果你胜了,你和你那个受伤的同伴,都可以获得入选灵雀台的机会。” ……所以灵雀台其实是培训御厨的么? 初宁丰富的心里活动,体现在脸上完全是一动不动的冷冽样子。巫起又补充道:“一切材料包括火种,都由我提供,一簇火苗燃尽熄灭的时候,时间就到了。” 方才还大展神威的明瞬,这会站得像尊雕像一样,一双眼睛直盯盯地瞅着自己的两只脚爪,隔着圆润的肚皮,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原本以为它这么有把握地上前挑衅,总该有点应对的后招,现在看来,她实在是高看明瞬了。 大概觉出初宁在看它,明瞬悄悄地把目光又移远了一点,分明是不想跟她有任何目光接触的意思。 巫起两手一翻,五簇跳动的火苗便出现在半空中,颜色各不相同,一红、一黄、一绿、一蓝,一黑。他又取出一只随身携带的小盒子,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取出谷粉、糖粉……那些临都世家里长大的少年男女,看得目瞪口呆,这对他们来说,是完全新奇的世界,没有灵宠、不用咒签。 “这是巫医家炼丹的五味火,”巫起对着漂浮在半空中的火苗虚虚一指,“你可以任选一簇使用。” 初宁实在不知道应该选哪一个,她对火苗、炼丹、做点心,一无所知。她只好按照自己随意划定的标准,看哪簇火苗跳动得最高,就选哪一个好了,至少说明火力充沛。按照这个标准,她的手指便往蓝色那一簇上凑过去。 站成雕塑的明瞬,偏偏在此时又打了一个巨大的饱嗝,初宁的手指一歪,便触到了那簇黑色的火苗。那火苗粘连在她手指上,她用力甩了几下,却甩不掉了。 巫起这时才伸出手指,取了蓝色的那一簇,说:“既然你选好了,那我便选了。” 根本还没有选啊!初宁欲哭无泪,这只肥鸟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捅娄子。巫起的举动更加印证了,她随意划定的标准恰恰是对的,蓝色那簇火苗,是这五簇里最好的。事已至此,也只好打肿脸充胖子了,至少不能输了气势。 其实初宁猜对了个大概,却并不完全准确,那簇蓝色的火苗,的确是最好的,但只是前面四簇里最好的,纯度最高、燃烧最旺。至于初宁拿到的那簇黑色火苗,巫起用它炼制过几次丹药,可是温度根本达不到要求,连熔化丹砂都做不到。 “请吧。”巫起取出一只袖珍的小鼎,把面粉掺上水和糖粉放进去,把蓝色的火苗放置在小鼎之下。一气呵成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寻常的厨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初宁也上前拨弄那些东西,黑色的火焰在她手指上跳跃,却感觉不到丝毫热度。她抬起袖子遮住嘴唇,悄声问明瞬:“大哥,你说句话行么?我做个什么东西能赢他”。 明瞬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来:“你随便做。” ……初宁简直气得肝疼:“那我可做清蒸钦原鸟了啊。” “那可不行,”明瞬恢复成雕像的状态,声音极低,只有初宁一人能够听得到,“黑火的温度太低,蒸不熟的。” 初宁的肝更疼了,但她忽然从明瞬难得正经的话里,嗅到一丝异样。这只贪吃的肥鸟,好像对这些火苗很熟悉啊。事实上,他对各种美味珍馐,都很熟悉,说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它真的吃过一样。 “你无论做什么都赢不了,”明瞬幽幽地说,“除非,那个巫医家的老东西,做不出东西来。” 71、入围(2) 对面不远处,巫起面前的小鼎里,已经“咕嘟咕嘟”冒起了水泡。面粉和糖粉开始变得粘稠,隐约散发出阵阵香味。 初宁向前迈了一步,一回头,便看见明瞬的眼神向她这边飘过来。可它看见初宁瞧过来,就飞快把头转开了。初宁几步走过去,一把掐住了明瞬的脖子,阴测测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赶紧给我想个办法,别再给我玩不小心那一套。我玩这一套的时候,你可能还是个鸟蛋呢。” 明瞬被她掐得直翻白眼,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快要瞪出来,从嗓子眼儿里费力地挤出一句话:“松……松开点……我帮你想个辙……” 早这么着不就好了,非得动粗,初宁把手放开一点。明瞬把翅膀扑棱了几下,就要飞走,冷不防又被初宁一把捏住。一人一鸟相处了这么久,初宁观察了好些时候,才发现明瞬的弱点在脖子上。它可以任意改换形态,可无论变成什么物种,那东西原本的死穴和弱点,对它都毫无效果,因为那些都只是它幻化出的外形,并不是它的本体。只有脖子,是初宁可以用一只手制住它的地方。 “别耍花样,”初宁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今天帮我解决了这件事,咱们一切都好说,不然的话,我就捏死你。” 就知道这鸟还有别的花样,初宁的手攥紧了,只给它留下个出气儿进气儿的空隙,却再不容它跑掉。威胁什么的,简直是无师自通。 明瞬的声音更嘶哑了:“这……这样……你跟他说……”它的声音简直气若游丝,贴在初宁耳边说了一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它老人家已经病入膏肓,正在弥留之际,一张鸟脸上也看不出有没有血色。 初宁绕到巫起一侧,踮起脚尖去看他小鼎里的东西。 巫起抬起头:“你是太有信心,还是根本已经放弃了,怎么自己还不动手做?” 初宁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咱们既然按照南疆的习俗挑战,那结果是不是也得按照南疆的习俗来,获胜的人,可以收走失败者的武器?既然是做点心,火苗就算作武器,如何?”南边民风彪悍,私下武斗很常见。 “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巫起冷笑一声,“连你用的火苗,都是我提供的,要是我赢了,你拿什么给我?” 初宁拎起明瞬晃了晃:“我把这只拍你头顶的鸟给你。” 在她举起手的一刹那,明瞬便迅速而隐秘地把脖子一歪,做出一副已经不堪辣手摧折、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 巫起白了它一眼:“这没用的破鸟,给我也要看我稀罕不稀罕。” “那没办法了,”初宁对着自己手指上那簇黑色的火苗,吹了一口气,“我只有这个。” 说完,她把黑火向前一送,靠近巫起正在用的小鼎。众目睽睽之下,那簇蓝色的火苗像是极度慌乱一般跳了几下,接着无风自动,拼了命地向后躲闪。可那黑色的火苗却忽然蹿起老高,悄无声息地把蓝火整个包裹其中。 起初还看得见蓝色的火苗夹杂在黑火之中,奋力挣扎,可那黑色的火苗就像粘稠的黑色液体一般,牢牢地包裹住蓝火。蓝色的火苗越来越黯淡,终于彻底消失不见了。 包括巫起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那黑火他从来没有好好用过,因为温度太低,试了几次便放弃了,却从没想过,那黑火竟然可以吞噬其他的火焰。对于巫医世家的人来说,火种是比丹砂还要重要的东西。想到转眼之间就要损失两簇极好的火苗,巫起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初宁抬眼对他微微一笑,这笑意在他看来完全是挑衅,没了火苗,任何点心也做不成了。只见初宁不紧不慢地接过小鼎,用自己的黑色火苗代替了刚才的蓝火,在底部慢慢烘烤。 吞噬了蓝色火苗之后,那簇黑色火苗明显比先前跳动得更高,甚至温度也渐渐升了上来。本已经沉寂下去的面糊,在黑火的烘烤下,又重新翻滚起来,只是这一次却不是冒出圆圆的小泡,而是全部面糊沿着同一个方向流动,速度越来越快。 巫起阴沉着脸问:“那是我原本准备做给王上的玉绒糕,你这是什么意思?” 初宁轻快地“哦”了一声:“你的火苗不是没了嘛,我的还在,那我就地取材,用你这锅东西接着做。” 锅?巫起尽力控制住想要打人的念头,他那是巫医世家的镇族至宝之一,玲珑鼎,到这个小丫头嘴里,怎么就成了锅了?! 初宁很及时地凑到他面前:“你这样子,不会是生气了吧?可是你说的,一切材料都由你提供,我可以任选,你加工过的材料也是材料啊,我不嫌弃你的手艺,你也别挑剔了。” 其实巫起一张肌肉分明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眼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被这个小丫头气得不轻。 “我倒是小瞧了你了,既然这么有本事,这局先揭过去,我们再来比试一场。”巫起冷不防抬手,直接往初宁头顶拍去。 两人站得极近,初宁根本来不及躲闪,但她好像早就料到巫起会有这样的举动一般,一只手把明瞬往头顶一举。明瞬头下脚上地被她顶在脑袋上,用屁股正正好好接住了巫起这一下,喉咙里“嗷呜”一声。 一拍不中,初宁立刻带着玲珑鼎闪身后退,笑嘻嘻地说:“我才不跟你比,我是要进灵雀台修习术法的,不是准备进王宫膳房做厨子的。” 巫起在巫医世家也算得上有些建树,平常对自家族人也吆五喝六惯了,自从成了齐王的座上宾,连皇子也不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今天被一个小丫头称作厨子,简直要气得吐血。 此时,初宁已经从玲珑鼎中取出了成型的糕点,那些面糊一边旋转一边凝固,凝成的糕点上还带着旋转时的纹路,像无数首尾相接的小鱼一般。她把点心呈到齐王面前,客气了一句“请王上评判”。 结果已经分明,巫起什么都没做出来,就算初宁做出来的点心带着鸟粪味,也是她胜了。 齐王还没说话,孟良言像是怕其他考官再出什么幺蛾子一般,抢先说道:“蛋也取了,加试也加过了,现在天色不早了,就请王上早下论断吧。” 对孟良言这样的人来说,这句话已经算是很明显的偏袒了,齐王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何况他也没什么必要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不过是灵雀台多一个人而已,便点头允了。 有内官模样的人上前,把一块墨绿色的令牌交给初宁,供她日后出入灵雀台使用。内官手里捧着特质的寄名签粉,初宁用手指沾了,在令牌正中写下自己的名字。她不知道生父是谁,又不愿意假借素音的姓氏,报名时就只留了“初宁”名而已,好在东齐习俗,女子没有姓氏的也很常见,不算太过标新立异。 初宁的名字在令牌上一闪即逝,内官收回签粉时,告诉她那个同伴可以日后来灵雀台修习时再领取出入令牌。 这一天的变故已经够多了,齐王面上不好表现出来,心里其实已经烦躁透顶,原本想用来进补的蛇蛋也毁坏了。眼看择选的事情落定,便准备回宫了,其他人也都跟着散去了。 等到海岸上只剩下初宁和明瞬时,初宁才松开手,明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初宁脚底下翻了几圈,接着熟练地翻了个白眼,头一歪就准备装尸体。 初宁蹲下去,用指尖戳了戳它的肚子,明瞬圆润饱满的肚皮受不住痒痒,它忍不住“哈”地笑出声来,接着像回光返照似的,往远处滚了几圈,顺势换了一个肚皮紧贴着地面的姿势,继续表演一具活灵活现的尸体。 “行,你继续躺着吧,今晚纤尘做肉丸子,我要回家吃饭了。”初宁站起来要走,明瞬心里想着不要动,肚子却很诚实地“咕噜”了一声。 初宁折回来,凑到它一张日渐圆润的大脸旁边:“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你们一个两个,随随便便要来我身边就来,要把我一脚踹出去的时候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当我是个什么东西?好歹抬脚之前也该跟我打个招呼,让我调整个姿势屁股着地,别回回都把脸摔个五青六黑。这样戏弄我,很有意思怎么着?” 说到最后,竟然微微有些哽咽。明瞬跟着初宁的时间,算不得很长,可也不算很短了,印象里她从未曾因为旁人的态度,而有过任何特殊的喜怒。可今天这话听起来酸味甚大,明瞬识时务地爬起来,决定先把自己的事分说分说,别人的黑锅,它可不背。 它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任何事,只听初宁“哎哟”了一声,接着嚷道:“这火苗能不能先灭了,或是……移走,好像温度越来越高了,我这根手指要烤熟了。” 72、神医(1) “这簇黑色火苗是幽明冷火,”明瞬终于开口,“是用地下千年暗河里的水草提炼而成的,永远不会熄灭。所以,只要你拿到这簇火苗,无论怎么样,至少都不会输。” 只要火苗不熄灭,比试就没有结束,初宁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巫医世家的人,平常会用一种特制的、有许多格子的小盒子收藏火种和炼制丹药的原材料,”明瞬接着说,“可是那种小盒子只有巫医世家的人才有,外人也从不知道那盒子是怎么制作的。” 初宁用掐过它脖子的那只手揉了揉额头:“所以呢,你是要告诉,以后我要永远在手指上举着这么一簇火苗了?” “那倒也不是,”明瞬一面作思考状,一面缓缓后退,“你也可以试试看,有什么别的东西能用来装火苗没有?”说完这一句,明瞬缩着脖子飞快地躲到一块礁石后面,生怕初宁再伸手来掐它。 初宁一脸郁闷,没空理会这只只管挖坑不管埋的胖鸟。什么东西能用来装火苗啊?要是真有这种东西,巫医家携带火种四处游走的绝技,还会那么天下闻名么? 她一低头,刚好瞧见自己那面小圆镜子,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死马当做活马医,试试看吧。黑色的幽明冷火靠近那面小圆镜子时,先是陡然变亮了几分,如同武士开战之前,先要亮个相一般,接着便无风自动,猛烈地摇晃了几下,最终慢慢地沉寂下去,“扑”一声,那簇黑色的火苗整个进入了那面小小的镜子,彻底消失了。 初宁抬手在脸颊那弯新月上钩了几下,装是装进去了,日后要用的时候怎么拿出来呢?看来这问题只能慢慢探索了。 择选完成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新入选的少男少女们,要在灵雀台内接受宣导。王宫里派出了两名老学究,从签纸花纹的十来种分类,到制作签粉的二十多种手法,从咒签的历史源起,到在王宫大内使用咒签的五百四十多条注意事项。讲的人唾液横飞,听的人昏昏欲睡。 入选灵雀台的,不仅有出身名门世家的贵族,也有不少出身贫苦可是资质却很好的人。设立灵雀台的初衷,原本就是为了给这些出身平凡的人,与贵胄子弟一样的晋升途径。不过近百年来,越来越多的出身平民的驭灵者,是自幼受到某些权贵或是别国的资助,才得以入选的,也发生了几次灵雀台混入别国奸细的事,导致东齐王室对灵雀台也渐渐产生了戒备,只教些书面的东西,不再真正全力帮助这些入选的驭灵者提升修为。 这样的课,初宁自然懒得听,经常把明瞬留在那点卯,自己偷偷溜出去。 那位起初错认成大爷的大舅舅素离,还拜托她送件礼物给素遇呢,她可以借着这阵子有空安排一下。 素音世家的听风苑内,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小丫头纤尘,每隔两三天就会出门一趟,带回大包小包的草药。东西一拿回来,听风苑的门就会立刻紧闭,任谁也叫不开,接下来两三天,小院内便会连续不断地传出阵阵药香。有时初宁也恰巧会在这几天里从灵雀台返回,一并关在听风苑内闭门不出。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瞒不过府里那些时刻盯着各路小道消息的眼睛。再加上初宁入选灵雀台的过程,经过一重又一重的传说和听说,已经严重地走了样。府里的下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说素天心的女儿,其实是个炼制丹药的高手,她在灵雀台得到了绝世高人的指点,要炼制一种仙丹,服用以后能够立地飞升。有的说,素天心要把当年私藏的东西拿出来了,她们母女两个正在听风苑里日夜苦练如何驾驭这件神器。 传闻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连亲自安排这一切的初宁,都开始佩服这些吃瓜围观者丰富的想象力。 某日,纤尘再次按照初宁的安排,准备出门去买药,刚走到素音世家府邸的大门口,便被安康公主的人拦下了,硬说她偷了府里的东西,叫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她按着跪在地上,逼迫她说出自己受谁指示、有何图谋。 刚喝问了两句,初宁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转出来,笑吟吟地问:“二舅母,这是怎么了,我的小丫头哪里得罪你了?” 不知怎的,虽然安康公主越发看初宁不顺眼,却不敢像从前那样随意羞辱她了。且不说她现在已经是灵雀台的修习者,将来有可能成为王宫内神官,就只她取回双头蟒蛇蛇蛋、单挑出身巫医世家的考官这两件事,就让人觉得邪门。 “没怎么,”安康公主摆出一副惯常的高傲样子,“就是府里最近总是丢东西,这小丫头又鬼鬼祟祟地要出去,我就叫人问问她,她要是如实说了,也就没什么了。” “鬼鬼祟祟么?”初宁明知故问,“纤尘这不是正要从正门出去,哪里鬼鬼祟祟了?二舅母,我和你对鬼鬼祟祟的理解是不是有偏差?” 安康公主知道初宁的性子,跟她斗口舌讨不了半点便宜,便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教训:“既然入选了灵雀台,就该好好修习,你看瑶儿,自从宣导开始,还一次都没有私自回过家,你这样三天两头地跑回来,成什么样子?你二舅舅和我也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让我们失望。” 的确是寄予厚望,希望我早点死在外面干净吧。初宁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故意露出一副神神秘秘的神色:“二舅母,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应该用心修习。不过,我最近的确是有特别的事情,才不得不频繁地回家来的。” 她成功地吊起了安康公主的胃口后,凑近了说:“我听同在灵雀台修习的人说,临都最近来了一位名医,能生死人、肉白骨,医术高超得很。你也知道,我娘一直身体不大好,我就想请这位神医给我娘看看病,能让我娘恢复健康也说不定呢。” “有那么神奇?”安康公主心中一动,当年素天心从天子王都回来后,她只知道素天心受了很重的伤,一直卧床不起,甚至连驭灵术法也不能使用了,却不知道她究竟伤了哪里。 她回过神来,对初宁说:“你一片孝心自然是好的,不过人心险恶,你年纪不大,又不怎么打理日常琐事,我也是怕你被别人骗了。越是那些装作隐世高人的人,越有可能是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 这两人互相凭借对方的话语,推测对自己有利的信息,在一旁的下人听来,都有些奇怪安康公主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她看不惯的私生女如此关切了。 “是真的有些本事的。”初宁凑到安康公主耳边,低声说,“听说王宫里的小卫夫人,当年曾经找这人诊治过。我私下求证了,是真的,小卫夫人也对这人的医术赞不绝口呢。” 安康公主的眉头拧紧了,心跳的速度突然变得剧烈起来。她心里一直有一个旁人不知道的痛处,如果这个神医真的这么厉害,那是不是也可以再试一试,虽然好多年前,她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初宁说完了该说的话,便带着纤尘匆匆告辞。安康公主留在原地,神情一时喜、一时忧,竟然就在那停留了好长时间,才转身离去。 几天之后,素音世家后院的四角小亭内,安康公主正独自一人跟初宁说话。安康公主向来喜欢排场,走到哪都要带上至少四五个仆妇、随从。这一次,她把随从都留在了隔着水面的湖岸上。 安康公主要说的事也简单,她想见一见初宁口中的那个神医。 初宁抬手抚了抚被清风吹乱的鬓发:“二舅母,都说了是神医,怎么可能随便谁要见都肯见?那人早就已经不接诊了,我也是托了小卫夫人好求歹求,那人才同意给我开些药先用着,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费事么?” 安康公主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忍下了:“技艺高超的人,总会有些怪脾气,要是他不肯来,找个方便的时候我去看看他也成。” 初宁似笑非笑地在她身上打量了几圈,问道:“二舅母,你这么心急,难道是自己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也说了,神医的脾气就怪着呢,可别死心眼等着他了,先找家里惯常用的医者看看再说吧。” “那倒没有,”安康公主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起来,“只是想着你外祖母年纪大了,最近时常有些小毛病,要是能有这么一位高人给她瞧上一瞧,我也就放心了。” 初宁心里冷笑,她这位二舅母,几时对自己的婆母这么有孝心了,脸上却半点也看不出来,而是露出一副十分为难的神色:“既然是为了外祖母,我就再去想想办法,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可半点也保证不了。那人肯就肯,不肯就不肯,到时候二舅母可别疑心我是不肯帮这个忙。” 73、神医(2) 过了十来天,初宁才磨磨蹭蹭地带回个消息。安康公主已经很明显地沉不住气了,有事没事总要到听风苑外转悠几圈,看看初宁回来了没有。 她也悄悄派人去打听过,最近的确有一位神秘的医者在给小卫夫人调理身体,听说临都里很多达官显贵,也都私下请托熟人,想要跟这位神医见上一面,可见的确是有些真本事。只不过这位神医的脾气十分古怪,总说看病问诊是十分损耗心神的事情,至少要每天睡足八个时辰才行,一天里剩下的四个时辰里,还要除掉吃饭、穿衣、配药等等杂事的时间,可以用来看病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真正能够见到他的人,也很有限。 至于这人是不是从前就给小卫夫人看过病,以及他究竟在给素天心用些什么药,就无从知晓了。 起先,安康公主的确怀疑过,是不是初宁又在出什么鬼主意。可这些传言已经让她对神医 的医术信了七八分,又想起初宁百般遮遮掩掩,是她扣住了纤尘,才问出了这件事,要说初宁能有什么给她使绊子的地方,想必也就是不肯尽心尽力地帮她向神医说好话了。 果然,初宁带回来的消息,正是那神医不肯来,还煞有介事地说,神医亲口说了她有“三不治”。 其一是王族贵人不治,因为是药三分毒,如果给王族贵胄诊治,难免要担心药物的副作用会不会伤害了贵人贵体,斟酌药方子的时候,就会束手束脚,有些虎狼之药,其实效果是极好的,错过了最佳的用药时机,任谁也是没办法了。 其二是子女众多的老人不治,尤其是症状凶险、儿女又个个摆出孝子贤孙脸的,免开尊口。无论是问诊还是治疗,都免不了要对病人有所冒犯,特别是治疗时,很多时候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当机立断。要是孝子贤孙们个个都来指手画脚一番,原本有希望治好的病症,恐怕也要活活给治死了。 其三是家有医者的不治,自古同行相轻,这边请外面的医者开了药方,那边家里人便要品评一番,非要改上几处才能显示自己水平高超,病人两下里摇摆不定,什么病症也难治好。 素老夫人的情况,把这三不治都占全了,神医说什么也不肯来。 安康公主越想越不甘心,这么多年没有指望也就罢了,现在终于有个机会近在咫尺,就算再怎么不靠谱,也要试上一试。 初宁看着安康公主的神情变了又变,这才好似无意地说:“二舅母,要我说,那神医其实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要是真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为难,干脆不要出来接诊就是了,可他偏偏又故弄玄虚、挑三拣四。” 安康公主没应声,眼神之间却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鄙夷神色,泄露了她的内心也正是这么想的。 “所以啊,他不肯为外祖母诊治,多半也就是个托词,”初宁读懂了她的眼神,却什么也不说破,只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什么三不治,还不就是怕回头治不好时,素音世家必定饶不了他么?要我看,不如这样,干脆在外面另找一处宅院,把外祖母送过去,改换一下衣装,只说是孤身一人的老太太,手里有些过世丈夫留下的钱财,足够支付诊金。这样好摆弄的老太太,是那些江湖骗子最喜欢打主意的对象,先请他看了,至于药方能用不能用,回来再请家里用惯的御医瞧瞧就是了,多一重保障,总归稳妥些。” 安康公主把手里一块帕子几乎拧成了麻花,言不由衷地说:“算了,也不必那么麻烦了,你外祖母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让她偷偷摸摸地瞧病,这件事本身就能把她气病了。更何况,本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上了年纪而已。” 见她这么说了,初宁便不再继续劝了。接下来好些日子,初宁都不曾回过家里,灵雀台传来消息,老学究讲的差不多了,所有入选的驭灵者要进行一次考核,不合格的会被赶出灵雀台。为了这个,所有入选者都在夜以继日地抓紧练习。 就是在这些日子里,素音世家里开始有些不那么好听的传闻流出来。做粗活的下人们说得有鼻有眼,安康公主耐不住寂寞,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年轻的小白脸,还专门为了这个置办了宅院,隔几日就要过去跟那个男人私会。 事情越传越离谱,终于连勤于修习、一直未曾回过家的素锦瑶也知道了。老学究的最后一次授课刚刚结束,素锦瑶就赶紧安排车马回了家。在她后面,初宁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东西,也往素音世家府邸的方向走去。 明瞬在她肩头不住地跳来跳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走这么慢,错过了关键场景怎么办?” “不会,”初宁慢悠悠地说,“我们只不过是回去看热闹的,到太早了好戏还没开始,什么都看不到。” 初宁跨进府邸正门时,素锦瑶正急匆匆地往外走,没留神正撞在初宁身上。她竟然难得地一句话都没说,只当自己撞了根柱子,绕过初宁便走了。初宁回到自己的房间喝了杯水,这才再次出门,顺着早已经看熟的路线走了过去。 早在一个多月前,她就已经留了写着“踪”字的咒签给纤尘,并仔细教了她开启使用的方法,让她用在安康公主身上。安康公主有一个术法高超的丈夫,有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通晓驭灵术法的侍卫和仆从,平常要在她身上用咒签,不比把姬重光扒光了打一顿容易。可现在是她自己要甩开这些人,单独出去,那就容易得多了。 初宁赶到安康公主私下购置的那处宅院时,天色已经蒙蒙黑了。院墙拐角处,素锦瑶正跪在地上,抓着一人的衣袍下摆苦苦哀求。 她走近一些,看清了那人正是面色铁青的素遇。再怎么假装仙风道骨的人,遇上这种头顶发绿的事,也免不了要七窍生烟的。偏偏素遇最近忙着应付在齐王面前得势的巫起,没空理会家里的闲事,这桩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他竟然是最后一个听说的,简直气得死去活来。 离得近了些,素锦瑶的话也就听得更清楚了:“……那些下人的嘴,哪里会有准,我已经跟孔娘打听过了,说是为了请一位神医看病,娘才购置了这个宅子。从前的事我不知道,听说娘当年在宫中一眼便看中了您,想方设法要嫁给您做正妻,这些年操持家里的事,也是尽心尽力的,怎么可能会乐意养什么小白脸……” 素遇早已经到了这里,却一直没有闯进去,就是因为他的心里也有这些疑惑。要是闹开了,不管安康公主红杏出墙的事是真是假,对他来说,都是个丑闻。 “爹爹,”素锦瑶脸上满是泪痕,抬起头来的时候,泪水晶莹透亮,“您术法高超,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查探这座宅院里面的情形,是真是假,亲眼看一看,就不会错了。” 话说到这,素锦瑶还是相信自己的母亲的,主动提议让素遇看看屋内的情形,好替母亲证明清白。 素遇向来对这个女儿很不错,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孩子,除了希望她将来能够出人投地、接近王室之外,对她的喜爱之情也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素锦瑶已经这么说了,他便取出自己的咒签和签粉,抬手写了几个字。 越是字数少的咒签,便越容易,越是字数多的咒签,便越难。初宁看不见素遇写了些什么字,但从字数推测,应该是某种接近秘术的内容了,看来素遇并不会姬重光使用的那种“离魂”术法。 不知道是那术法确实太过高深艰难,还是素遇的心绪已经乱了,咒签启用了一次,竟然没成。素遇重新取出咒签,幻化出利刃,割在自己的手指上,将献血滴在筑琴上。筑琴忽然发散出一抹微光,素遇用手指卷着那抹微光,像卷面条似的把它缠绕在手指上,接着重新写了一次原来的咒签。 夜色之中忽然现出莹莹白光,白光正中,安康公主正坐在小案一侧,小案对面的人正在给她号脉。那人穿着宽大的衣袍,脸用粗布遮住,模样、年纪都看不出来。 “爹爹,”素锦瑶轻轻叫了一声,如释重负,那景象清晰地显示,母亲的确是来求医问药的,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事情发生。 小案对面的人把手拿开,画面中的安康公主焦急地询问:“怎样,还是不行么?” 那人摇摇头:“我早已经说了,你是天生的体寒,没有及早治疗以至于影响了身体发育,跟那些后天失调导致无法生育子女的人不一样。我敢说,不管换了谁来也是一样,你这一生,注定不会有子女了,还是趁早想想别的办法,给丈夫选几个过得去的妾室,或是干脆私下收养个孩子聊作慰藉吧。” 74、布局(1) 话音一落,素锦瑶和素遇的脸上,真是各有各的精彩。初宁也觉得好生意外,素离只告诉了她一部分前因后果,有可能是他只知道一部分,也有可能是故意藏私,总之,并没有提起安康公主不能生育这件事。 要是安康公主自幼体虚,导致了发育不良,以致于终身不能有孕,那素锦瑶这么个大活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初宁也没料到能听到这么惊天霹雳的消息,这心情真是……原本只想种棵白菜当晚餐,可那种子破土发了芽后,却生生长成了一株绝色牡丹。 此时,素遇面前那处光亮之中,坐在安康公主对面的人,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像能透过术法形成的景象一般,直直看向素遇,那画面上忽然像水面投进了一颗小石子一样,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那波纹迅速扩大,整个画面都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素遇脸色陡然一变,拈出咒签便破开了大门,木头碎屑四下飞散,他就迎着一团混乱闯了进去。那位神医,看来也是通晓驭灵术法的人,扰乱了画面后,看样子是准备逃走了。素遇虽然震惊,但反应却依然敏捷,素锦瑶不是安康公主亲生这件事,目前无论如何不能泄露出去,因此他要拦住那个不肯露出真面目的神医。 素锦瑶还愣愣地跪在地上,原本以为事情终于搞清楚了,却没想到平地里炸出一个更大的惊雷。她一转头,便看见初宁在一旁站着,眼睛立刻便又红了,哽咽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恨意:“是不是你安排的?” 初宁轻轻摇头,知道她不信,也不多解释。 没过多久,素遇便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安康公主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低垂着头,不住地抽泣。显然的,素遇并没能拦住那位神医,只能把哭哭啼啼的安康公主带了出来。安康公主并不通晓驭灵术法,也并没打算逃走,因此素遇并没绑着或是押着她,但那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挤出几滴墨来。 一见着初宁,素遇便沉着声问:“是不是你安排的?” 这对父女……是不是父女也说不定,第一反应问出来的话竟然一模一样。 “二舅舅,你问哪一件?”初宁不咸不淡地开口,“这位神医是我引荐的不错,可我当初是找他给我娘看病的,二舅母要死要活地跟我打听,也只说是给外祖母瞧瞧,别的我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素遇的眼神阴狠起来,又几分像凶猛的猎鹰。他探手上前,一把掐住了初宁的脖子:“这个装神弄鬼的,究竟是什么人?说!” 初宁被他掐着,神色却并不见多么慌乱,只是声音微微弱了些:“我也不知道的事,二舅舅就是掐死我,我也说不出来。还是……二舅舅想听我随便编上几句?” 素遇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初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简直跟素天心一模一样。当年素天心远赴王都神殿主持祭祀之前,他们兄弟姐妹之间就已经失和。大哥素离与素天心交好,一个是长子,一个是天分非凡的美貌女儿,两人都是受尽父母万千宠爱的。素遇与素惠然却是最不受重视的两个,素遇是尴尬的次子,不比长子受重视,不比幼子受偏爱,素惠然却是既不懂修习,也不擅长说漂亮话,整天像块木头一样。 可神殿之行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素天心、素离都失去了他们值得骄傲的一切,而素遇,成了掌管素音世家的主人。 他眯起眼,盯着那张跟素天心有几分相似的脸孔,手上渐渐加大了力道。他做过的事,自己心里全都清楚,可这才十几岁的小姑娘是不该知道的。想到这,他的神色稍稍一松,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初宁眼看着原本是一家子的三口人,在浓重的夜色里走远了。她也眯起眼,等着吧,这才刚刚开始,精彩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外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安康公主忽然病了,不能出门,也不能见人,要在家里养病。可素音家的人,也不能随便见到她了,包括那些从前几乎寸步不离她左右的仆从。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生病不能见人,就是被软禁看管起来的意思,不过是寻个理由自欺欺人罢了。不少人私下里议论说,看吧,前一阵子的传言都是真的,安康公主果然是包养了一个小白脸,估计是被家主给抓个正着,落到这个下场。 事情虽然跟初宁预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可眼下这个版本好像也不错。素离想要送给弟弟和弟媳的礼物,还没真正送到眼前,就已经闹得鸡犬不宁了。后面的事,她还得好好计划一番才行。 不过眼下,初宁倒是有些别的事情要烦心。 一桩事是,她当时信着姬重光,用了一次离魂来探查太子属下的动向。当时姬重光便说了,启用了这种术法,便要尽快寻找真正的王族做自己的结契之主。究竟选谁,她还没有想好。 按照姬重光的说法,整个临都都没有真正的王族,难道要去天子王都寻找契主?倘若真的要去,那么当年发生过的事,必须尽快弄清楚,免得一头扎过去,搞出什么自投罗网的事来。 另一桩事是,东齐一年一度的春猎要开始了。春猎在临都是十分重要的盛会,不仅王室成员全部都要参加,临都里几个主要的名门世家,也要派人参加。差不多小半个临都的人,都要赶到临都北面的猎场去。 打猎实在是一件耗费心神财力的事情,不仅要准备合用的用具,还要裁制猎装,跟平常广袖长垂的衣装不同,猎装需要短而修身,方便骑马和射猎。 当然春猎还要承担很多其他的功能,比如互相看不顺眼的世家子弟,要借着春猎的机会互相比试。比如年轻未婚的少男少女们,可以借着长辈在场的机会,相看意中人。比如皇子们可以借着众人都在一处的便利,拉拢平常想拉拢却不太好意思下手的人。当然也有比如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本领展示给天潢贵胄们看看,以求个好前程的各路妖魔鬼怪们。 总之,春猎实在是人人嘴上谈着打猎,而打猎偏偏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 这一年的春猎,因为灵雀台刚刚完成了择选,又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所有入选灵雀台的人,要在猎场西北的一处密林里,猎一样指定的猎物,猎不到的便要直接淘汰。 为了这个,初宁要准备的东西,足足多了一倍。要是在以往,好歹有安康公主操持,至少衣裳这一项,她可以不用管。可是眼下安康公主刚刚出了那种事,一切都得自己动手了。 初宁收拾了整整一马车东西,不得不带上纤尘一起去,帮她打理。出发之前,她看了一眼占了半辆马车的大饼,忍无可忍对明瞬说:“我们是要去猎场,那里对你来说,遍地都是移动的午餐和晚餐,你确定要带这么多?” 明瞬用力点了两下头。 自从上回初宁被明瞬“陷害”,迫不得已跟巫起斗了一场,初宁一直不大给它好脸色。眼见那半车大饼没有被强硬地扔下来,明瞬才龇开嘴笑了一下,还能答应给它带吃的,看来这生气也是假装的。 初宁倒是没发觉,身边这只鸟有这么多心思,她心里在想着那两件烦心事,每一件都足够让她掉上一大把头发。 车马稀稀落落地走了好几天,一到猎场驻地,初宁便选了一处最不起眼的营帐住下,接着便去打听,宫里的人来了没有。 皇子们早就到了,齐王却要错后几天才来。初宁找到忘忧,约了她去骑马。 忘忧的马术,简直惨不忍睹,估计是从小没怎么练习的关系。初宁的也并没有强到哪里去,两只手牢牢地纠住马鬃,硬是把一匹好马骑得龇牙咧嘴。 两人就这么摇摇晃晃地一路离开了驻地,找了一处僻静地方。 “这次忘欢安然无恙,就算了,要是忘欢有什么闪失,往昔镜你永远也别想看了。”忘忧甩给初宁的第一句话,就是冷冰冰的警告。 “这回的事,你实在不该算在我头上,”初宁从地上揪着草茎,不得不向她解释,“是太子打的歪主意,还是我侥幸发现了,提早把忘欢放出来的。” 忘忧却不吃她这一套:“总之,如果忘欢有什么事,我就第一个砸了往昔镜,你记得这话就好。” 初宁无奈地笑了一笑,她听过一句话,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算是见着了比自己更横、更不要命的。 她把手里的草茎一扔,对着忘忧眨眨眼睛:“记得了,不过今天找你,是有别的事要跟你说。我想索性做回大的,看你敢不敢?” 忘忧瞪着眼睛看她:“你想怎样?” “你想想看,”初宁循循善诱地启发,“最近王上的举动,是不是有些反常?” 75、布局(2) 忘忧对齐王,怨恨与不屑多过孺慕之情,被初宁这么一说,倒是愣了一下。 “你看,灵雀台择选时,王上便单设了一条捷径,给能取来双头蟒蛇蛋的人,”初宁指着不远处隐约可见的幽深密林,“这一次春猎,又特别要求灵雀台的入选者,要猎来一样指定的猎物。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王上的身体不好了,他在寻找珍稀之物用来入药。” 忘忧并不蠢笨,她只是对这个父亲太过失望了,也懒得关心他的身体,所以才会忽视了这些已经很明显的细节。只要稍微仔细想一想,她便知道,初宁说的没错。 初宁接着说:“原本我想,忘欢还小,只要王上记起他就够了,日后再慢慢脱颖而出。现在看来,不得不改换一下路数了。太子虽然急躁了些,却也不是傻子,他做了二十多年太子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上回那档子事,多半也是因为嗅到了些风声,觉出王上的身体有异。” “你要怎么改?”忘忧请冷冷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特别的情绪,“难道你有办法,让王上立忘欢做太子、然后再死?” 初宁一顿,忘忧的语气里,毫不掩饰她对齐王的憎恶,但她很快又微微笑着说下去:“王上很可能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立谁做太子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只要王上死后,忘欢能接替他坐上那个位置就行了。” 忘忧从地上抽出一根细嫩的草茎,咬在口中,无论怎么看,忘欢都是最不可能坐上王位的那一个,他没有肯支持他夺位的母家,没有兵权,甚至根本都还没有成年。但忘忧用手指轻轻一扯,那段看上去柔嫩得不堪一握的草茎绷得紧紧的,却并没有断。 她扬起头,看向天边不断变换形状的几朵云:“那就试试好了。” …… 两人返回驻地时,便刻意分开了,一先一后,没那么引人注意。 路过一处营帐时,几名少女正围着一个人说话。被围在中间那人忽然说了一句什么,几个少女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初宁一抬眼,便瞧见那人正是姬重光。都说姜呈誉是临都里最受女孩子欢迎的人,这会儿看来,姬重光也不差呀,虽说他是避难流落到东齐,可至少面容俊美……呸,初宁在心里啐了一口,美有个什么用,架不住心黑。 正要走,那一群少女里忽然有人看见了她,越过人群走过来,十分自来熟地拉住了初宁的手:“听说指定的几样猎物已经定好了,正要过去看看,你要不要跟我同去?” 初宁的手被握住,一股不自在立刻涌遍全身,那人她倒是认得,从前见过几面的孟仲萱,可她自认并没跟这位孟家的小姐熟悉到这个地步。看她的样子,想必是也通过了择选,只是入选的人实在太多,初宁对授课又敷衍得很,因此没怎么见着她。 孟仲萱身形高挑,发育得也比同龄女孩更为成熟,拉着初宁的手,倒像姐姐拉着妹妹似的。 孟氏的名儒孟良言刚刚在择选时替初宁出过头,初宁此时也不好直接甩开孟仲萱的手,横竖她早晚也是要过去看看指定了哪些猎物的,便跟着孟仲萱一路走过去。 孟仲萱不停地跟她谈东谈西,一会问她大蛇究竟长什么样子,一会又问她怎么没跟素锦瑶在一块,初宁懒得跟她多说,只用点头或摇头敷衍,实在问得紧了便说一句不知道。 指定的猎物名单,悬挂在猎场东面一棵古木之上。根本没等初宁仔细去看,孟仲萱已经抢先挤进人群看清了,回来告诉她:“我还以为会有一张长长的单子,原来只是指定了三样东西而已,要双头封兽的心、巨蜘蛛的丝和蛊雕的角。” “只有这三样?”初宁微微蹙眉,“灵雀台中选有这么多人,这三样东西就算把整个林子都翻过来,能有多少?”她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灵雀台的意思便是齐王的意思,齐王已经根本不关心灵雀台的中选者怎么应付,他的目的只是想要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入药。上次双头蟒蛇的蛋砸坏了,这次想必是换了一个药方。 “说的就是,”孟仲萱晃晃头,“所以我刚才听见有人议论,要早点进林子里去,前面的人把东西猎得差不多了,后面进去的人就难了。” “那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进去呢?”初宁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就今晚了,”孟仲萱说道,“那林子里白天满是浓雾和瘴气,晚上借着月光,反而视线好些。再说,双头封兽、巨蜘蛛和蛊雕都喜欢夜里出来觅食,晚上进去,遇见的可能性也大些。怎样,你要不要去?我打算回去问问季莹妹妹,再找几个人一起,人多些万一遇到什么猛兽也可以互相帮帮忙。” 初宁还没应声,旁边已经有人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仲萱,我原本还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来你有自己的打算,我真是瞎操心了。” 不用回身看,只听声音便知道,又是薛念念。如果说第一次被她挑衅,初宁还有几分怒气的话,这会儿已经对她只剩厌烦了。她就像一只咬住裤脚的小狗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 太子被齐王下令剁去一只小指后,薛家也跟着收敛了不少,围在薛念念身边的人,明显比从前少了。可孟仲萱见着她,还是讪讪地松开了手:“我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刚刚才看到猎物名单……” 她见薛念念已经换上了紧身猎装,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你们现在就要进林子了么?” 顾采薇站在薛念念斜后方,也换上了一身猎装,手臂上还挽着一张小弓,此时替她应了声:“是啊,天快黑了,待会儿天色一暗,我们就要出发了,早去早回,猎到交差的东西,后面几天就可以跟叔叔、哥哥们畅快地围猎了。” 薛念念用眼角斜斜挑着问初宁:“你敢不敢……” “我不要跟你比。”初宁根本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堵了薛念念的嘴。薛念念一开口,她就知道要说什么,无非就是比比谁能先猎到指定的东西。这些把戏在她看来,有几分小女孩赌气似的幼稚。她心里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愿意跟她们多做纠缠。 “也是,”顾采薇又一次替薛念念开口,“听说素音世家近来事情多得很,想必也没心情射猎。你那姐姐就像个长不大的婴儿似的,也不知道没有安康公主跟着,她自己能不能把猎装穿戴整齐。” 薛念念身后的几名少女,都跟着笑起来。 初宁忽地一怔,不是因为她们这些不痛不痒的挑衅,而是她好像从这些零零散散的话里,得到了某些重要的信息。 春猎年年都有,而且临都这些世家里的人,任谁都可以随行,并不需要齐王准许。可是方才顾采薇却说,完成任务以后,要跟叔叔、哥哥们畅快围猎,也就是说,除了这些入选灵雀台的少女之外,与薛氏交好的这几家,都没有带女眷随行。 看来,果真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呢,只不过没有告诉这几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罢了。看来她们的叔叔、哥哥们,也对她们有清晰的认识,知道她们藏不住什么秘密。 初宁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我改主意了,要是你们执意要比,那就比比吧。” …… 天色将暗未暗时,薛念念便带着人进了猎场西北角的密林,初宁刻意比她们晚了些。 果然跟孟仲萱说的一样,月亮渐渐升起时,林子里浓密的雾气便散去了,密林之中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可见。 这里简直像另外一个玄奇的世界,树木比平常可以看见的种类粗大得多,树干上缠绕着青色的枝蔓,地上开放着火红色的、足有王宫门前的铜鼎那么大的花朵,密林深处不断传来鸟兽的鸣叫声。 初宁刚要抬脚继续走下去,袖子忽然被人扯住了,回头一瞧,只看身形也知道是谁的姬美人,正站在她身后。 月光给他整个人勾勒出一层金边,又在地上投下修长的影子。他的脸上,又被归妹涂抹上了易容的材料,修饰成布满伤疤的样子,头发没有戴冠,只用带子束住,一边还垂下一缕没有束紧。 放在别人身上就是邋遢了,可在他身上,就让人疑心那是故意的,那一缕发被风一卷,就会飘飘荡荡地飞舞起来。 初宁扫了一眼被拉住的袖子,又扫了一眼姬重光欲盖弥彰的脸,用眼神无声地发问:这是怎么个意思? 姬重光的声音悠悠荡荡地浮在半空中:“田魁梧重伤初愈,可也需要猎个东西交差,还是跟已经熟悉的伙伴一起进这林子,比较合乎常理,也比较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初宁的嘴角抽了抽,终于被他逼得破了功,没忍住开口问:“田魁梧是谁?” 76、布局(3) “是我报名灵雀台择选时,随口编的名字,”姬重光指了指在归妹手底下变得十分狰狞的脸,“也是这张脸的主人。” ……这也太随便了吧?还魁梧……怎么这么恶趣味呢? “走吧,再不走天要亮了。”姬重光取出一柄短剑,走在前面,所过之处,先用剑扫开那些奇怪的植物,然后才能迈步过去。比如那朵鲜红的花,剑尖刚刚触到花瓣边缘,整朵花就忽然合拢,要是人直接踏上去,就会被整个包裹在里面,慢慢变成这朵花的夜宵。 初宁跟在他后面,沿着脚下崎岖不平的小路走进去。前面有人替她扫清障碍,她便自然而然地闭上眼,再一次启用离魂。 薛念念与她那些女伴们自以为隐秘的悄悄话,一字不落地进入初宁耳中。 “后面还有十来天时间,不必急在一时,先跟着他们,要是他们猎到了东西,我们就直接抢过来,要是没猎到,就等到天快亮、他们气力耗尽时,再上去给她点教训……”似乎是顾采薇的声音。 “只管放手去做,不用怕,哪年春猎没有人受伤?”这一回似乎是薛念念的声音。 初宁唇边浮起一丝冷笑,薛念念这是打算凑上一伙人,把她围堵在这片林子里,修理一番。自己送上门的,那就怨不得她了。 她的身边,带着明瞬这个禽兽专家,对各种珍奇动物都很熟悉,可以任意幻化成不同的物种,想要找到任何一种目标,其实都很容易。初宁扯了扯那位一心开路的“田魁梧”,示意他尽可能地兜圈子。 薛念念那一伙人,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起先还很有精神,知道要小心地隐藏行踪。可越兜越远、越走越累,这些娇小姐们就有些受不了了。偏偏她们还遇上了姬重光这个坏心眼的,一面给初宁清理道路,一面给她们使绊子,那些砍下来的有毒植物、带刺枝条,顺手就成了留给她们脚底的障碍。 顾采薇忍不住悄悄问:“看样子她们也找不着那些猎物在哪,我们要不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动手?” 薛念念也已经走得腰酸腿软,压低了声音说:“就前面吧,找一处平整的地方。” 跟在薛念念身后的几个人,都悄悄摸出了自己的咒签和武器。薛念念取出自己那支龙牙,握在手里。眼看前面的两个人刚好走到两棵高大树木之间的空地处,薛念念便举起了龙牙,向初宁脖颈处刺过去。 那龙牙在月光下,闪烁着一点诡秘的冷绿光芒。尚未刺到目标,四下里忽然响起一阵悠长的低吼,十几只长着两只头的奇怪猛兽,忽然从幽深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薛念念认出那正是双头封兽,心里一慌。这种封兽有个小小的癖好,专门喜欢吃签粉,制作越繁复、灵力越高超的,在它们眼中便越美味。薛念念的龙牙,平常都跟咒签和签粉放在一处,随身带着,自然也沾上了签粉的味道。 不仅如此,她们所有人身上,都带着数量极多的签粉,以备随时使用。此刻在这些双头封兽眼中,她们简直就是裹上了美味糖霜的大馒头。 一只封兽已经龇着牙直扑过来,薛念念不得已,只能将龙牙在半空里换了方向,抵挡封兽已经张开的大口。在这只封兽后面,那十几只封兽都跟着围拢过来,把薛念念和她带来的人,围在中间。每一只封兽一前一后的两个脑袋上,嘴里都都滴滴答答地流下口水来,像是忍不住在盘算,先吃哪里好。 不远处,初宁手里摇着一段树枝,笑嘻嘻地看着封兽围成的那个圆圈。 她手里那一段树枝,是刚才路过一棵有些年头的影木时,顺手折下来的。此时有影木的树枝遮掩,那些封兽并不曾注意到她。 能够扰乱嗅觉和视觉的影木枝,是躲避凶猛野兽最方便的东西,如果薛念念是特意要来猎封兽,原本也想得到用这东西护身。可惜她只顾着找机会教训初宁,倒是把这事给忘了,这会儿想起来也晚了。 薛念念在那个越来越小的圈子里,用一根龙牙斗得满身是汗。几步之隔,初宁和一脸伤疤的“田魁梧”,正津津有味地围观,还时不时地点评几句。 “我觉得她这回身一刺,动作还是很优美的。” “其实她也可以刺向刚才那只的下腹,嗯……不过那边又来了一只。” 薛念念气得七窍生烟,却一声不吭,因为她实在腾不出空来,十几只封兽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可她毕竟出身武将世家,这几个女孩子又都是通过了灵雀台择选的,实力也都不俗,缠斗了不知多久,那些封兽眼看占不到便宜,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散了,隐没进浓重的夜色里。这一片密林,就是它们天然的最好保护色。 初宁看一眼一条命去了半条的薛念念,又看一眼地上,混战之中,竟然还真有一只封兽被她们杀死了。她像扇扇子一样摇动着影木枝,走到那只封兽的尸体旁边,对着姬重光微微一笑:“真巧,捡到一只封兽,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是谁丢的。” 姬重光便点点头,并不说话。 薛念念半坐半跪在地上,胸口一起一伏,只是实在没力气站起来。这一场恶战,能够侥幸不死已经不容易了。 初宁取出自己带着的一把小刀,剖开封兽的肚皮,把取出兽心用咒签封住带着,手上一边动作不停,嘴上一边说:“没人认领那我就捡走了。” 她又走到薛念念面前,像是真的刚刚看见她一般,愉快地打了个招呼:“哟,这么巧。”她又转向其他几个女孩:“我有几句话要跟薛二小姐说说,你们是留在这里一起听呢,还是先回去休息?” 顾采薇的眼睛转了几转,勉强站起来,不知道是在对初宁说话还是对薛念念说话:“你们先……我,我去找人来……”接着,便转身走了。 有顾采薇带了这个头,其他人立刻有样学样,很快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初宁对着明瞬打了一个响指,明瞬便乖觉地衔来几根藤条,绕住薛念念的双手双脚,把她绑在一棵大树上。她用手指在薛念念腰间悬挂的物件上扫了几个来回,接着随意打开一个,里面是上好的咒签,用一根丝带束着。 她随手一扬,那些咒签便散落得四下都是。接着,初宁的手指又伸向了下一个小袋子。 “你要干什么?”薛念念眼见自己落在她手里,倒也不惧不闹,只冷着脸喝问了一句。 “不干什么,”初宁继续在她腰间翻找,“找一件用得着的东西。” 接连开了几个袋子,都没有什么特别,初宁的手指又伸向一只绣着桃花的小袋子。 看见她要拿那一个,薛念念的脸上才现出几分慌乱:“你要找什么?我的咒签已经被你扬了,签粉也洒了,你要是想要,我的龙牙也给你,行了吧?” “谁稀罕你这些东西?”初宁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取下了那只桃花图案的小袋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只粉红色的小甲虫。 初宁拈起那只小虫子,放在掌心仔细端详,脸上浮起一抹微笑,轻声自言自语:“原来你们之间传递消息,是用这种灵犀虫。” 薛念念的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一般,她知道哀求或是辱骂对初宁都不会有用,索性闭了嘴,什么都不再说。 初宁把灵犀虫放在薛念念的食指尖上,吸了她的血液,然后放在自己唇边,轻声说了一句话。手一抬,那只虫子便展开翅膀,飞走不见了。 这种灵犀虫十分珍贵少见,在东齐能够拥有的人并不多。因为能在特定的两个人之间传递消息,常常被用在军中战时。每只灵犀虫长到成熟时,是鲜艳如血的红色,用的次数越多,眼色就会变得越浅淡,等到颜色完全变白,也就不能再用了。 刚才飞走的那一只,颜色已经半白,看来他们之间互传消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初宁用手指勾着发梢,打量着薛念念的脸:“看来你还真的挺喜欢他的,他也对你不错,对吧?” 不等薛念念回答,初宁便又对着明瞬打了一个响指,明瞬上前用嘴拉动藤条,把薛念念像布偶一样高高吊起。 眼看天快亮了,只要太阳一出,这片密林里就会布满浓重的雾气,人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只会白白沦为野兽攻击的对象,毫无还手之力。 初宁向姬重光招招手,明瞬也乖觉地跟上来,沿着原路返回。 跨出密林地界时,东边天空已经泛起粉红色,就跟方才那只灵犀虫的颜色差不多。初宁忽然停下步子,转身对姬重光说:“我有几句话,也想跟你聊一聊。” 她的声音极其轻,姬重光一下子没听清楚,便微微弯下腰,凑到她面前去听。初宁冷不防拈出一张咒签,便往他胸口掷去。 77、诡诈(1) 那咒签在初宁手中幻化成利刃,眼看要刺向姬重光的胸口。 可姬重光忽然身体平平地向后一退,如同生活在海岸礁石上的鹰,贴着水面低低滑行一般,向后急速退去,口中冷笑一声:“同样的诡计,用过一次,又用一次,不觉得腻么?” 初宁不接话,那咒签从她手中飘落,她的指缝之间,忽然闪现出一股凌厉的气息。晨光熹微,四下里明明没有风,面对面站着的两人,发梢忽然被不知哪里来的流动气息带起。初宁指尖那股戾气,渐渐显现出形状来,清晰变成了银光善良的剑锋。 这一次,剑锋抵在了姬重光的喉咙上。 先前的咒签只是幌子,指缝间以术法凝成了利刃才是她真正的武器。自从姬重光教她开启了一次离魂之后,初宁的身上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根本不曾认真修习的人了,有一种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和惊诧的力量,正在她的身体里慢慢觉醒过来。 她仍旧不太会使用咒签,记不住那成百上千个咒名。但她其实可以不必凭借咒签,就能使用术法了,她的四肢、骨骼、发丝甚至气血,都可以成为施行术法的媒介。 姬重光垂手站着,那利刃的尖峰处,就抵在他的喉咙上,他却看也不看一眼:“不错,学得很快。” 初宁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谢谢夸奖。” 她的确是从姬重光身上得到了启发,才有了这么突飞猛进的进步。从第一次撞见开始,姬重光便很少使用咒签,只有当着很多人的面时,才会用上那么一两次,但也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真正修习的,也是晋国的方法,需要以自身的血脉为媒介,需要有一个真正的王族,做他结契的主人。 “我真是看不透你,”初宁轻踱几步,换到一个侧面的位置,“你因宫廷变故流落到东齐寻求庇护,可你却并不落魄,不是么?” 九问阁的东西,个个都是天价,但姬重光显然是那里的常客。 上次当街行刺的斗笠男,也并不使用咒签,显然也是晋国派来刺杀姬重光的。举一国之力,想要刺杀一个流亡在外的皇子,竟然屡屡都不能得手。 而这个目标本人,虽然东齐无数人想要把他赶出去,却也没有谁能真正做到。他到现在还没走,只是因为,他还不想走。 姬重光看着她侧头思索的样子,忽然笑了:“那又怎样,你又杀不了我。” 初宁轻轻地叹了口气:“是啊,你真是太麻烦了。”她手指间锋利的刀刃,每向前推进一点,她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脖子上同样的位置,也传来了利刃封喉的感觉。 事实上,即使她只是动一动想要除掉他的念头,身体里那颗该死的珠子,就会像疯了一样四处乱蹿,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快要移位了。 明瞬从她肩头,“咕咚”一声摔下来,这两个人究竟是在以命相搏,还是在谈情说爱。这语气和内容对不上啊,莫非这就是话本子里说的相爱相杀?人类的世界真是太复杂了…… 初宁把手指间的利刃,缓缓上移了半寸:“我倒也没那么大的兴趣杀你,只是确实有几句话想跟你聊聊,用这个姿势说你会比较容易认真听,比较少插嘴。” 姬重光用眼皮做出一个点头的动作。 “很简单,我有些事情要做,”初宁尽量控制自己声音的起伏,好显得有把握一些,“我相信这些事情应该跟你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想看到你出现、拆我的台,尤其不想再有上次那种事情发生,有人在关键时刻,从背后给我一闷棍。” “嗯……”姬重光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你这个说话的姿势,其实不太对。首先,如果你想用威胁的姿势跟我说话,那么最好捏住我一个把柄,不然,你手指里的刀撤走的时候,现在说的这些都等于扯淡。” “其次,”他眯起眼睛,像是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你用刀指着别人喉咙的时候,最好不要踮起脚尖,那样显得特别好笑。”说到这,他竟然真的笑了:“看起来就像想要非礼我一样,还够不着。” 初宁简直怒气冲顶,谁稀罕非礼他,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么,是只吃荤的狗就要往上扑?人气急了就会容易犯这个毛病,骂人的时候常常忘了把自己给摘出去,初宁也没能免俗,幸好这段内心独白只是她心里的自言自语,并没有说出来增添笑柄。 独白还在内心深处盘旋,初宁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姬重光身形飘忽如同鬼魅一般,不知怎么便转到了她身后。利刃所指的方向,自然就落了空,几根修长如竹节的手指,在初宁手臂内侧几处轻轻一点,她半边身子从手臂开始便觉得酸麻无力,指尖利刃的光迅速暗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了。 就在这时,从营地方向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至少有几十人,正往密林方向赶来。 姬重光纵身一跃,带着初宁便跳上了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人在高处,视野便格外清楚,不远处正是顾采薇,连同一队兵勇模样的人,急匆匆地往这边来,看样子是赶回来解救薛念念的。 初宁被姬重光环在身前,倚着他才能不跌落下去,几处要害被他制住,想动也动不了。 姬重光显然不想理会顾采薇领来的那些人,只想暂时避一避,他贴在初宁耳边轻声说:“你看,用这个姿势说话,就舒服多了。你要是不满意,我还有很多别的姿势,可以一一试试。” 试试个鬼!初宁被他冷不防在耳朵上吹了一口热气,本来还正常的半边身子也酥软了,那只耳朵上像被人点了一把火,苏苏地热起来了。 可她一声怒喝憋在胸口,硬生生咽回去了,她也不想让那些人发现自己在这。看顾采薇那个神情,帮手到位,要是撞个正着,还不得立刻扒她一层皮。 姬重光又换了一边,贴在她另一侧耳朵上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试试问问我,能不能跟你合作?总有一天,我要回晋国去的,可在那之前,我得先把东齐的水搅混,免得腹背受敌。” 初宁被他说得心中一动,接着便听到姬重光欠打的声音又说:“是不是很有道理?你看,我早就说了,我们像现在这样说话,才是正确的姿势。” 顾采薇和她带来的那些人,根本不曾注意,他们此刻最想痛打一顿的人,就窝在他们头顶上。几十人头也不回地扎进林子里去了,真是想拦都拦不住。那些人没头没脑地冲进雾气之中,不但很有可能找不回薛念念,更有可能连自己都要迷路,困在里面。 等他们走得影都看不到了,姬重光才带着初宁落回地面上。只要挺到晚上,雾气散去,薛念念自然会被人救出来,估计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跟太子姐夫哭诉,初宁把她戏弄了一番,还拿走了她的灵犀虫。所以,他们必须抓紧这一天的时间,唱一出连环戏。 有人自己要作死,他们只好扶上马再送一程,送人去作死,向来是初宁的长项,当然,也是姬重光的长项。 …… 春猎营地之内,太子姜呈祈正在自己的营帐内烦躁地走来走去。上一次灵雀台择选时,明明安排得天衣无缝的计划,没想到却出了岔子,非但没能赢得齐王丝毫的欢心,反倒被剁去了一只小手指,沦为整个临都最大的笑柄。 自打那件事以后,姜呈祈就忍不住总是会想起初宁笑嘻嘻的样子,那副模样在他看来,充满了戏谑和嘲讽。等着吧,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呐喊,等这场春猎过后,东齐的主人还不一定是谁呢,到时候他一定要把这个最可恨、最该杀的小丫头,狠狠捏碎。 就在这时,一只小巧的灵犀虫飞进来,落在他的手指尖上。姜呈祈立刻精神一振,以为是计划有了什么变化,他把灵犀虫捏起来,却发现不是自己布下的暗线传来的消息,而是来自薛念念的。 姜呈祈微微有些失望,这个关键时刻,他更关心自己的计划安排得怎么样,他把灵犀虫凑近耳边,里面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内容却让他很意外,只有几个字:来我的营帐。 初宁猜得没错,薛念念和太子姐夫之间,的确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暧昧。只是薛念念这个人,实在没有多少女人气,脸孔虽然算得上好看,可总是板着,实在属于那种只能远观却毫无趣味的女子。姜呈祈几次私下里想要捏捏她的小手,薛念念总是立刻言辞拒绝,可转过头又太子姐夫长、太子姐夫短。 薛念念本人用了这只灵犀虫不知多少次,从来没有也绝对不会邀请太子去她的住处。太子收到消息,心里已经有些飘飘然了,预定的计划时间还有几天,这会儿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就去看看。薛念念的住处,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78、诡诈(2) 姜呈祈几乎是一路哼着小调,拐进了薛念念的住处。他满心都是桃花色的幻想,连个亲卫都没带,心里已经有些得意起来,看来自己到底还是很有魅力的,薛念念终于忍不住了。 可一转念又有点发憷,这事要是被太子妃薛依依知道了,恐怕不好收场。这些年来,他没少仰赖薛依依帮他出主意,更何况还有薛家其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念头又一转,等这次计划的事情成了,说不定他就是新的齐王了,到时候薛家算什么,一个武将世家难道能比王室更尊贵么?姐妹一起入宫、共侍一夫的,多得是,眼前现成的,宫里就有大卫夫人和小卫夫人。那时候他要收了薛念念,也是名正言顺,最多不过把王后的位置留给薛依依,也就算对得起她这些年的相随相伴了。 姜呈祈沉浸在自己没边没沿的胡思乱想中间,一跨进薛念念的营帐,眼睛便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他抬手摸了摸,毛茸茸的,好像是只灵兽的爪子。 估计是薛念念的灵宠在跟自己闹着玩吧,姜呈祈这么想着,便自然而然地开了口:“念念,别闹,先让它把这爪子放开。” 打死他也想不到,此时的房间里,没有什么薛念念,初宁和姬重光,就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听不到回应,姜呈祈便抬手去扒那两只爪子。明瞬幻化成的一只大猫,正攀在他后背上,两只爪子死死扣住了他的眼睛,要不是趾爪没那么灵活,那力道简直能把他两只眼珠子给抠出来,因为初宁说了,要是让姜呈祈看见了一星半点,就将它一日三餐减为两餐,这惩罚实在太重了。 姜呈祈拔不动明瞬那两只肉爪子,只好把手往前伸:“念念,你在哪,我什么都看不见啊,那你拉着我的手,让我先坐下,好不好?” 初宁无声地给了姬重光一个眼神,示意他:你上,把你的手让太子先摸两下。 姬重光用眼角斜斜一挑:不成,太恶心了,再说我这手摸着也不像,会露馅的。 初宁又用眼风扫回来:不会的,你上次装女人装得很好,我看过以后都没脸继续做女人了,这会你也一定可以,快上! 明瞬从太子的脖颈后面探出头来,对着他们怒目圆睁:你们两个,抓紧干正事行不行?别眉来眼去了,我这爪子都麻了! 这一番激烈的争论,全靠眼神完成,幸好薛念念平时就是个冷漠无趣的人,太子被晾了这么久,竟然也没有生疑。 “念念……”姜呈祈又开口了,两只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抓,想要摸到薛念念在哪里。 姬重光从地上拾起一根被明瞬啃得干干净净的猪腿骨,在姜呈祈的嘴唇上轻轻一戳。那触感,配合上太子积蓄到顶点的幻想,成功地让他认为,自己被薛念念偷吻了。 初宁再次送上一个含义丰富的眼神,这招真是太机智了,连为什么一进屋就被灵宠捂住眼睛的问题都解决了。在太子看来,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完全就是因为薛念念想表白又不好意思,真是个含蓄的姑娘,就是含蓄的好像太粗暴了点…… 有了猪腿骨做铺垫,后面的事就顺利多了,初宁和姬重光一个字都没说,就引着太子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每当姜呈祈有点怀疑的表示,那猪腿骨就迅速地戳上去,把他的一切疑问都堵回嘴里。 初宁听了半晌,没找到重点,打算伸手去他胸口摸摸,找点重要的道具使使。姬重光抬手虚虚一拦,自己用修长的手指探进去,摸了样东西攥在手里,对明瞬勾了勾手指。明瞬会意地重重点头,爪子一挥,砸在姜呈祈的后颈上,然后“哧溜”蹿下来。 可怜姜呈祈刚看见一点光亮,就直挺挺地昏死在地上。 姬重光掏出一只小瓶子,放在姜呈祈鼻端,轻轻摇晃了几下。瓶口处有丝丝缕缕的白烟溢出来,迅速地飘进了姜呈祈的鼻孔,原本僵直的身体,渐渐松软下去,连呼吸也变得均匀了。 确定他已经昏睡得像死猪一样,两人一兽便从后门悄悄溜出了营帐。 看看四下无人,初宁便问:“你刚才拿了什么东西?” 姬重光摊开手掌,一根雪白的狐毛躺在他的手心:“这是北地雪狐的毛,能千万年不腐,北边的戎族,用这个作为传递消息的信物。这位太子殿下,还是有些压箱底儿的本事,竟然能请来北地戎族的人帮忙,看来是以未来君主的姿态,应允了什么引狼入室的条件……” 他一回头,见初宁正缩头缩脑地躲闪,手掌一翻便敲在了她头上:“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心虚,你这个样子别人一看就知道你做了坏事。”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经过士兵守卫的岗哨时,十分潇洒地亮出了灵雀台的令牌。 将近傍晚,齐王的车驾缓缓驶入春猎营地。马车刚刚停稳,巫起便立刻捧上一碗备好的汤药,单膝跪地奉到齐王面前,请他一饮而下。用过汤药,齐王便从马车中站起来,踩在随行侍卫的背上,踏下地面,看起来气色相当好。 初宁却心里有数,估计齐王的身体比前些天更差了,要靠巫起特别准备的汤药,才能维持精神。 她凑到姬重光耳边,低声问:“我们会不会太阴损了点,真怕王上这身老骨头受不住……” 姬重光轻轻摇头,压低了声音说:“还不知道我们送出去的消息,会引来个什么人呢。” 他们见到那根雪狐毛时,便大概猜到了,太子是要借着春猎的机会,把北地的戎人引来,刺杀齐王。姬重光便将计就计,用那根雪狐毛送了次信,请见信的人,今晚三更来面谈一趟,至于方位,却是留了齐王营帐所在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就是正式开猎的仪式,因此齐王简短地露了个面后,便早早歇下了。营帐之外,侍卫分成三队来回巡视。至于巫起,则干脆就留在营帐之内,随时照看齐王的身体状况。 这么看来,无论来的是谁,只要一头闯进齐王的营帐,绝对没有逃走的道理。 初宁和姬重光,就躲藏在齐王营帐附近,等着看效果。 天色渐渐暗下去,初宁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忙忙地走过来,似乎是在找人。那人她实在太熟悉,当初太子姜呈祈第一次找她的麻烦,在素音世家门前的祭台上,就曾经让这个人跟初宁比试。 初宁扯一扯姬重光的衣袖:“那是太子身边的……好像是叫灵雨来着,据说从前在九问阁做过信使,看样子是太子太久没回去,她出来找人了。” 太子向来明面上要倚赖像薛家这样的武将,身边通晓驭灵术法的谋士,并不算多。这位灵雨姑娘,也并不常露面。但太子显然很信任她,只有认为重要的事情,才会交给她去办。 要是让灵雨找到太子,今晚的事就成不了了。姜呈祈醒过来,就会发现贴身收藏的信物丢失了,必定会想办法另外传递消息稳住戎族人。 昏黄的夜色之下,初宁看见姬重光的唇角翘起一个上扬的弧度,那一对薄薄如刀削的嘴唇轻轻开启,吐出一句话来:“这位灵雨姑娘来得正好,正可以帮我们一个忙。” 初宁眨眨眼睛,接着便也笑了,因为她明白了姬重光的意思。她转头招来明瞬,在它耳边交代了一番,让它去办件事。笑意收敛,初宁从指尖漫起一层凉意,如果有一天,她要算计的敌手,是姬重光的话……她最好还是远远地避开,不要跟这个大魔王有任何勾连。 灵雨白日里被太子派去准备用来浸泡箭簇的毒药,到傍晚时却不见了太子的踪影,因为知道太子的计划,所以心急如焚,生怕哪儿出了岔子。偏偏这事情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只能一个人四下寻找。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灵雨却找得毫无头绪,本就有些烦躁间,忽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模样怪异的鸟,在她头顶绕了几圈后,忽然俯冲下来,衔走了她头上的一只钗子。 灵雨不知道这只鸟是什么来历,但那钗子对她却很重要,关键时刻可以用来充作护身的武器,只好跟在它后面一路紧追。 那只鸟自然是明瞬幻化了样子,它一路绕来绕去,引着灵雨来到薛念念的营帐门口,一低头便钻了进去。 灵雨知道这里是薛念念的住处,也知道这位薛二小姐的脾气不好惹,一时便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就在这时,顾采薇搀扶着薛念念,一瘸一拐地走回来。薛念念被初宁吊在树上挂了一天,脸色自然很不好,衣裳都被林间那些带刺的藤条刮破了,此时看见灵雨站在她门口,也懒得理会,径直便走了进去。 灵雨正要斟酌一下语言,打算进去问问那支钗子的事,不知道怎么这么巧,太子妃薛依依,也带着侍女朝这边走过来。 79、斩草(1) 薛依依跟灵雨之间的关系,实在也很微妙。灵雨算是太子的幕僚,并不是普通的婢女或者侍妾,因此严格来说,即便是太子妃,也并没有权力命令她。更何况灵雨的确术法高超,太子在很多事情上都要倚靠她去办,甚至随时在深夜召她来单独商谈。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妻子,能够容忍自己丈夫的身边,时时刻刻带着这么一个美貌到近乎妖艳的女子。薛依依从来不说,那是因为她自矜身份,不想跟一个连侍妾都算不上的人计较,可并不代表她心里没有火气。 薛依依瞥了灵雨一眼,极为冷淡地问:“你怎么在这?太子殿下人呢?” 灵雨对着太子妃匆匆忙忙地行了一礼,答道:“我也正在寻找太子殿下,还没有找到。”灵雨对这位太子妃未见得有多么真心尊敬,但也从来不曾在她面前留下错处,此时实在是有些担心太子无故失踪,会不会影响接下来的计划,甚至想到有没有可能是他们的谋划已经走漏了风声,心中纷乱,态度才显得有些敷衍。 这话在薛依依听来,自然是不信的,有许多事情,她这个太子妃都不清楚,太子却惟独跟灵雨商量,现在她站在薛念念的营帐门口,说自己找不着太子在哪,谁信? 不过是一问一答的时间而已,顾采薇前脚才刚刚把薛念念扶进去,还没来得及掌灯,营帐里光线晦暗,什么都看不清楚。薛念念被密林里的瘴气迷雾薰得头昏脑胀,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脚下正好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直挺挺地向前跌倒,发出“啊”一声惊叫。 眼见得手,一高挑一娇小两道身影,从营帐后方迅速却轻手轻脚地溜走了,娇小的那一个还不忘回身扯了一把差点被卡住的明瞬。 那两个人,正是姬重光和初宁。在明瞬引着灵雨兜圈子时,他们就已经回到薛念念的营帐里面,等到薛念念迈进来之前,便把昏睡的太子移动到她进入营帐后的必经之路上。再然后,借着薛念念的惊叫和跌倒时杂乱的声音,在太子鼻尖底下抹了一把解药便溜。 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太子姜呈祈,在两人一兽的联合设计下,就在这么一个微妙的时间点,醒过来了。他脑子里像被人灌满了浆糊,正有些发蒙,偏巧顾采薇在这时候勤快了一把,取出写着“火”字的咒签投进特制的灯座里,营帐里立时明亮起来。 太子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薛念念趴在自己身上,他忽然想起来了,捂住眼睛的小爪子、滑溜溜的羞涩的吻,他万万想不到那会是姬重光拿在手里的一根猪腿骨,还是被明瞬啃过的。 脑子一热,姜呈祈抱住薛念念就吻了上去。 在灯光的映照下,营帐的四围简直就跟透明的一样,两个人的身形和动作,比皮影戏还要清晰。太子妃薛依依看到这一幕,登时怒火中烧,她没见着薛念念从外面回来,照她的理解,太子分明是早就来这儿跟薛念念私会,却故意对她隐瞒敷衍。 里面是丈夫和备受娘家重视的妹妹,薛依依不好直接发作,胸口气得几番起伏,扬手就给了灵雨一个巴掌:“太子明明就在里面,你却推说不知道,今天敢欺瞒我,因为我不是你的主子。但你品性如此恶劣,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背叛太子殿下,欺上瞒下?” 薛依依对灵雨的不满由来已久,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发作罢了,她招来几个近卫,厉声喝道:“掌她的嘴,打到她知道自己错为止。” 灵雨自然不肯被几个粗蛮武夫掌嘴,闪身便躲,太子妃薛依依越发生气,高声命人务必将她拿下,灵雨只好拿出咒签抵挡。营帐里的太子听见喧哗声,出来喝问,又羞又恼的薛念念也跟着出来…… 搅在一起的几个人,每人看见的都只是整件事情的一部分,各自凭借自己的想象,才补全了整幅画面,都觉得自己最委屈、最占理。四个人拧成了一团乱麻,连解释都无从说起,营帐门前闹得鸡飞狗跳。好在这一片都是女眷的住处,倒没惊动薛家的其他人。 姬重光扯了扯初宁:“别看热闹了,走吧,下一步骤。” 初宁恋恋不舍地朝那团乱麻看了一眼、又看一眼,这才飞快地跟上了姬重光的脚步,嘟囔了一句:“别扯我头发,会秃的。” 太子姜呈祈和他身边最受信任的驭灵术士,都被这团生生造出来的乱麻给困住了,那雪狐毛上附带的消息,顺利送到了戎族人手中,直到接到消息的人出现在东齐春猎的营地,都没有人发现那根重要的雪狐毛丢失了。 三更时分,齐王居住的主帐附近,果然也闹起来。灯火忽然之间大亮,齐王亲卫的铠甲刀兵声,夹杂着“有刺客”的呼喝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来。 大半个营地的人都被惊醒,齐王遇刺是天大的事情,就算不亲自起身捉拿刺客,也要整理衣装看看情况。连太子也不得不从那一团乱麻里暂时抽身出来,匆匆赶到齐王的营帐处看看情况。 此时,制造这一场混乱的两个人,正坐在一棵大树最隐秘的枝叶深处,顺手摘了果子来吃。 初宁默不作声地盯着营地方向,身在高处,那些混乱不堪的追逐和搜捕,反倒格外清晰。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忽然皱起来了。 齐王的近卫分成几队,围追堵截那名“刺客”。刺客却只有一人,远远看去,第一眼没有别的印象,就是觉得那一双腿真是长。那人在营帐之间左冲右突,似乎是对地形不太熟悉,一时找不到出去的路。他动作十分敏捷,几队近卫人马竟然都奈何不得他,每每眼看就要把他围拢在当中时,那人便又险险地逃脱了。 初宁站起来,飞快地折下两根树枝,又选了一段柔软些的枝条,飞快地搭成一把弓的样子。自从得了姬重光的点拨,她便触类旁通,知道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做驭灵术法的载体,那把树枝搭成的小弓,比小孩子的玩物还要简陋,但只要在弓箭之上施加术法,仍旧可以造成极大的杀伤力。 她从身上摸出明瞬从灵雨身上抢来的那支发钗,轻轻搭放在那张简陋的弓上,缓缓抬起,指向了营地方向。 “打算做点什么?”姬重光闲闲地问,那语气似乎只是在谈论刚才那口果子的味道一样。 初宁眯起一只眼,将当做弓箭来用的发钗,指向了那名刺客的身影:“看样子这个戎族来的人有些本事,那些近卫未必拦得住他。不如我帮个忙,直接射杀了他,凶器是太子身边驭灵高手的发钗,后面的事,王上自然会有安排了。” 可那人的动作实在太快,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初宁瞄准了半晌,那只“箭”却怎么也射不出去。 她垂下手,想要仔细推算一下那人移动的路线。可那人脚下一顿,四下看了看,忽然调转身形,往一处偏僻的角落蹿去。 初宁瞳孔骤然收紧,那处角落恰恰是忘忧和忘欢的住处,这种关键时刻,她不仅要绝对确保他们姐弟俩的安全,更不能让他们跟这场混乱的刺杀扯上半点关系。要不然,这一天一夜可就又白忙活了。 她在人群中迅速扫了一圈,找到几个重要人物所在的位置。太子正急匆匆穿过人群,像是一副奋不顾身要缉拿刺客的样子,其实多半是想要确证一下,刺客究竟是不是跟他联系的戎族人,再决定要怎么应付。灵雨却不在太子身边,此刻隔了大半个营地,正往薛家人的营地赶去。而真正手握兵权的几个薛家男丁,却一个都不在这里。 初宁站起身,立刻就要跳下去,却被姬重光一把拉住。 “放手!”初宁是真急了,抬起胳膊肘就往他下腹用力戳过去。人在背后,也不知道他怎么躲了一躲,总之初宁的手肘戳了个空,接着手里的小弓就被姬重光夺了过去。 姬重光三下两下就把那张小弓拆得七零八碎,只把那支来自灵雨的发钗用三根手指捏住,遥遥地指向了太子所在的方向:“别急,我来教你一个一步到位的方法。” 眼看那个长腿的戎人,就要闯进忘忧和忘欢的营帐,初宁不可能不急。万一他狗急跳墙,挟持了忘欢,忘忧两三天前才刚说过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偏偏姬重光只说了那一句,便什么都不再说了,只用那发钗的尖头,远远地指着太子,随着他的步子移动。 初宁的手腕被他拉着,挣了几下竟然挣脱不开,忍不住问:“你还在等什么呢?” “当然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姬重光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最后一个将将从他口中吐出时,太子正好经过齐王所在的营帐前面,齐王被近卫层层保护着,站在营帐正前方一处石阶上,看着营地内的情形。 太子停下步子,躬身向齐王问安,身子正要立起来时,姬重光把手平平地向前一推,手里的发钗便朝着太子和齐王所在的位置,直射过去。 80、斩草(2) 姬重光掷出发钗的手法,其实跟那次当街刺杀他的斗笠男有几分相像,手上并不见发力,发钗却在半空中好似无端借了一股风一般,速度越来越快。 所有近卫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突然出现的戎族人身上,整个营地都嘈杂慌乱,发钗破空而来,竟然直到近前才有人发现,根本已经来不及赶回齐王身边救驾。千钧一发之时,离齐王最近的人,便是太子。 姜呈祈原本已经私下联络了戎族首领,约定在春猎时里应外合,逼齐王退位。可是被姬重光和初宁故意地搅和了一场,他眼下既不能确定那诡异的刺客究竟可靠不可靠,再加上齐王亦君亦父,毕竟余威犹在,姜呈祈下意识地反应,便是拔出腰边的佩剑,想要先护住齐王的安全再说。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会把他带入什么样的境地。 姜呈祈拔出佩剑,跨出一步便站到齐王身前,还没来得及转身做出抵挡的动作,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殿下!不可!” 此情此景实在是太混乱了,加上天色已晚,只能辨出声音隐约传来的方向,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喊了这么一句不清不楚、却又充满暗示的话。所有转过头来看向齐王的人,都不早不晚地刚好看到了这么一幕,太子手中握剑,冲到了齐王身边。 巫起此时刚好回营帐内去取药,最忠心于齐王的近卫又去追赶刺客了,有人高声喊着“护驾”一路冲回来。 一支长箭凌空射来,正中太子的咽喉。 初宁在高处,自然比营地中央那些人看得清楚。她顺着长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却意外地发现,射出那致命一箭的是,正是薛家大公子,薛阳。 薛阳的确是被灵雨找来的,他一身甲胄齐全,跨坐在一匹毛色白身黑尾的马上。射出那一箭后,他却不再继续前进,连同自己带来的兵丁一起,只在原地等候。 齐王的近卫很快就回到齐王身侧,太子咽喉中间,大张着嘴巴,却没法说出任何话来,手还举在半空,一时半刻却也并未死去。齐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近卫首领举起手上的刀,砍向太子,他身后的近卫士兵也跟着上前,太子在乱刀之下,一命归西。 眼见事情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薛阳才翻身下马,走到齐王面前跪下,向齐王请罪。 初宁见此情景,知道太子的事情一了结,近卫还会继续搜捕方才的刺客,再次起身要从树上跃下,可姬重光却牢牢地摁着她的手腕不放。 她正要开口,嘴唇却被他的手指按住。姬重光用极轻的声音说:“你想什么我都知道,但我也是你的盟友,至少现在是,你出去会坏我的事。” 初宁还是忍不住想说话,可姬重光却不知道用了什么亏心的术法,她的嘴巴竟然一时动不了了。一个过去十多年都靠一张嘴气死旁人的人,突然不能开口说话了,心里那股火别提多强烈了。 可她受制于人,无可奈何,偏偏也很想知道薛阳怎么会突然反水,给了太子致命一击。听了几句,她便大致相通了前因后果。 太子这一次与北地戎族勾结,并没有瞒着薛氏,甚至也是得到了薛氏的默许。但是被姬重光和初宁联手忽悠过来的刺客,远远早于约定好的时间出现在这,薛氏便疑心太子已经彻底不信任自己,那一箭,是料定太子此次的谋划已经不能成功,索性牺牲了他,用来向齐王表忠心。 可怜太子一直以为自己得到了薛氏的鼎力支持,却没料到自己也不过就是薛氏随意摆布的一颗棋子罢了,能拱上高位自然好,要是不行,随时可以毁去另选一个。 不得不说,姬重光这一次布置得极高明,他和初宁所能知道的线索,其实并不多,全靠搅浑了水,引得这些人互相猜忌。 姬重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忽然问:“你觉得是薛氏杀了太子?” 初宁差点一口老血喷在他脸上,明明是他封了自己的嘴,还要问问题,嘴都张不开了,问什么问? 姬重光却很了然地瞧了她一眼,似乎真能看穿她内心的想法一般,用眼神表示这个问题其实用点头或是摇头回答就可以了。 初宁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她是最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人,上次被姬重光摆了一道以后,她便反复想过了眼下的情形。齐王不会废太子,那么再怎么在齐王面前栽赃也没有用,这也正是太子人虽鲁莽,却能这些年始终屹立不倒的原因。 可是齐王也并不中意这个太子,绝对不会把王位传给他,搞不好齐王心里早就对郑姬的品行有所怀疑,连带着怀疑太子的血脉是否纯粹。既然不能废太子之位,那就只能引着他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然后直接斩杀。齐王的这点阴暗心思,其实薛氏也想得很透彻。 果然,薛阳跪在齐王面前,当众指认太子勾结戎族、图谋不轨,坐实了太子想要弑父谋逆的行径。 毕竟事关一国储君,证据都要查验一番,姬重光此时才放开了初宁:“你可以下去办你的事了。” 初宁简直是愤怒地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姬重光把这亏心的术法解了。姬重光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好像很是无可奈何一般摇摇头:“不行,你今晚开口的话,会坏事。” 接着,初宁便被他从身后一推,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主帐门前,齐王喝下巫起取来的汤药,脸色仍然很不好,安抚了薛阳一番后,命人将太子拖下去草草葬了。 这时众人便想起,那刺客仍旧没有抓到。近卫首领上前请旨,能否到那人刚才逃走方向的营帐里去搜查,因为那边是忘忧和忘欢的住处。 齐王还没说话,清清冷冷的女声便从人群之外传过来:“请王上派人去搜查吧,不搜到刺客,我和忘欢也不敢回去住了。” 众人回过头,看到忘忧一手拉住忘欢、另一手牵着一匹毛色纯白的马,似乎正从营地之外回来。那匹马应该原本是毛色纯白的,可是身上沾满了污泥,倒有些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初宁也有些意外,因为方才她分明注意到,忘忧的营帐里是燃着灯的,说明她就在营帐内。 齐王对太子竟然能联络到北地戎族一事,心里十分恼火,此时又见到忘忧和忘欢似乎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心里天生多疑的那一面,便又翻涌起来,沉着声问:“你们两个,深更半夜不在自己的营帐里,去哪了?” 忘忧的神色,是一贯的冷静和冷漠:“忘欢第一次有机会出来参加春猎,闹着要骑马,白天里我就带他去了。可是我其实也并不太会,我们两个跌倒一处山涧里去了,只好绕了半面山路走回来,刚刚才到。” 她挽起袖子,上面露出几道极深的划痕,似乎是骑马跌落时被山间的石子划破的。 齐王不置可否,只示意近卫继续去搜,却什么都没有搜到。因为姬重光有过几次当众遇刺,而刺客也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眼下这情形倒也并非匪夷所思到不能接受。 此时忘忧忽然跪倒在齐王面前:“恳请王上,收留忘欢一晚,那刺客不知道逃走了没有,既然大家都说,看见刺客往我和忘欢的营帐方向去了,要是近卫撤下去了,他再出来,岂不是第一个要对我的忘欢下手?我并无所谓,可忘欢……还小……” 她从没有这样放低姿态向齐王求过任何事,此时一开口,便是为了忘欢的安危,倒是消除了齐王对她是否隐匿了刺客的怀疑。 一片静默之间,小卫夫人开了口:“不如让公主姐弟两个,过来跟玉喜一起睡吧,这里有奶娘仆妇照顾,也方便得很。” 齐王点头应允,小卫夫人便很自然地上前,拉着忘忧和忘欢的手,带他们两个去自己的住处。忘忧手里牵的马,自然就交给了一旁的仆从牵下去。 旁人没有注意,初宁却很明显地发现,忘忧在把那匹马交给仆从时,流露出几分不愿意的紧张神态。 初宁又仔细看了一眼那匹马,心里忽然涌起一个荒谬的想法,忍不住想要确证真伪。 81、结盟(1) 在东齐,马是很金贵的东西,特别是能够供士兵使用的马,简直到了千金不换的地步。东齐与北地的戎族世代为敌,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东齐总是要戎族的地盘上去争抢马匹。 戎族人擅长驯马,几次派使者到临都来,想用猎到的上好马匹与东齐交换女人、布帛、粮食。可价码要得太高,总是谈不拢。一来二去,反倒因此打了几场仗,谁也没能占上风。 这片草原上的马,带有曾经跟随周王室开过君主征战过的战马血统,戎人的几个部族之中,有一个甚至根本就是修为高超的天马后裔,婴儿出生时是马的样子,长大以后可以化形为人。马匹的好坏,最直接的判断依据,就是毛色,越是毛色纯白光亮的马,品质便越好。 忘忧牵着的那匹马,因为全身上下都沾满了污泥,看不出毛色究竟怎样,它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上去就像营地里随处可见的普通马匹一样。可初宁却看出一点不同寻常之处,那马站得太安静了,如果真是一匹普通的战马,就算只是跟随主人站着,也会甩甩尾巴、打打响鼻,做些兽类特有的小动作。 初宁微微皱眉,她实在忍不住怀疑,那匹马根本就是那个找不到踪迹的刺客。如果来的是带有天马血统那个部族的戎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小卫夫人已经带了忘忧和忘欢进营帐去休息,初宁正好跟他们几个都算熟识,便跟了过去,只说来安抚受了惊吓的忘欢。 她寻着个机会靠近忘忧身边,悄声问她:“那匹马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就是匹普通的马。”忘忧一面理着玉枕边上的穗子,一面说。 初宁盯着她的脸,其实忘忧跟初宁很不一样。初宁自小就习惯了东拉西扯,三句谎话里夹着一句真话,蒙得人晕头转向。可忘忧却实在不适合说谎话,前面几次两人配合,她都只是选择不该说的就不说而已。 比如此刻,其实初宁还什么都没问,她就偏要强调那就是一匹普通的马,初宁已经从这句话里得到了她想要确证的信息。 初宁微微一笑,接着说:“那真是可惜,我原本想告诉你,北地戎族中的一个部族,根本就是化形成为人的天马后裔。如果能够跟这个部族结盟,或者,干脆想个办法,骗也好、逼也好,跟这个部族的首领结契,把它变成你的契奴,那么忘欢在跟他的兄弟竞争的路上,就有了一个十分强大的帮手。” 她一面说,一面留神瞧着忘忧的脸色,略显急促的呼吸,已经泄露了忘忧的心事。初宁现在已经有十成的把握,相信那匹马一定不寻常。她认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于是补上一句结束的话:“太子已经死了,王上的这些儿子们中间,注定要重新角逐出一个新的太子了。” 折腾了大半夜,玉喜和忘欢都很快便睡了。初宁临走前,小卫夫人又悄悄叫住了她,取出一只木盒子,推到她面前。 两人在齐王寿宴上初次相见,事后又多有往来,却实在说不好究竟是谁刻意的成分更多些。小卫夫人知道初宁有些旁人没有的歪主意,几次拿宫中琐事来跟初宁商量,现在的初宁,俨然是小卫夫人信任的心腹之一了。初宁自然也借着小卫夫人的口,对宫中的情形多有了解。 初宁把盒盖子掀起一条缝,见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金子,便知道小卫夫人又有事情想叫自己去办,便合拢盖子等着她挑明。 小卫夫人这次却有点不同寻常的扭捏,斟酌着开了口:“忘欢这孩子,跟玉喜倒是很投缘,我想着玉喜平常寂寞得很,有个伴儿也是好的,想跟王上求了把忘欢送到我宫中抚养。你帮我想想,跟王上开口妥当不妥当?” 初宁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笑了。太子才刚刚死去,身后的新一番争夺就已经开始了。她反问道:“夫人问我妥当不妥当,想必心里一定是觉得不妥当了,不然的话,夫人直接去做就是了,又何必来问我呢?” 小卫夫人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她是一定会当场发怒的,可她偏偏又最看重初宁这一点狡黠机灵,此时便不好发作。 “玉喜多个伴儿,是一方面,”初宁接着说道,“更重要的是,这玩伴是个男孩子,太子已经死了,王上膝下的任何一个男孩子,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的王,就看大家把宝押在谁的身上了。” 小卫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初宁却不理会,只管说下去:“连我都能想到的事,夫人觉得王上会相信给小公主找个玩伴这种说辞么?” 她把装满金子的木盒“咔哒”一声合拢:“这场赌局才刚刚开始,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下注,但真正能左右结果的坐庄人,只有王上一个。除非手里已经有了足够好的筹码,否则轻易不要下场,夫人不妨先看看再说。这一局会很长的,何必心急呢?” 小卫夫人脸上的尴尬更重了,这些道理她并非完全想不到,只是不肯甘心罢了。齐王已经老了,她和姐姐现在是宫里最受宠爱的妃子,可是玉喜之后,宫中再没有皇子或是公主出生了,想要自己生一个男孩子出来,怕是不可能了。眼前忽然有一个生母已经过世的公子冒出来,她无论如何也要试试。 正以为初宁会把那盒金子退回来,没想到初宁却伸出双手把木盒子整个捧在胸前,笑眯眯地对着小卫夫人施礼告退。小卫夫人一怔,接着便也露出了然的笑意,初宁接受了她的赏赐,便是接受了她的提议,看来这件事,还有商议的余地。 一场隆重的春猎,因为太子谋逆被杀一事,而蒙上了阴影。虽然齐王下令,太子是咎由自取,春猎一切照旧,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也不敢继续没心没肺地围猎嬉戏。齐王主持过开猎仪式后,入选了灵雀台的人们,挑选合适的时机进入密林,拿到指定的猎物后就匆匆返回了。这一年的春猎,比平常年份足足缩短了一半。 初宁回到素音世家的府邸时,很意外地又见到了安康公主。 小半个月不见,安康公主很明显地憔悴了许多。她原本也算不得多么美丽,可是毕竟端着公主的架子,打扮得很精心,此时却是一身素色粗布衣裳,头上只挽了个规规矩矩的发髻,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首饰,脸上不施脂粉,眼角、嘴角的纹路清晰可见,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多岁。 见着初宁,安康公主也不像从前那样飞扬跋扈,反倒侧身躲了,让初宁先走。 初宁心里惊诧不已,跟下人打听了才知道,是春猎期间,王后亲自派人来说情,素遇才不得不把人给放出来了。想必素遇并没向外人提起安康公主不能生育的事,王后派来的人,还拿着素锦瑶做说辞,劝说素遇好歹看在女儿的面上,不要计较了。 真是天下奇闻,初宁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有个公主的身份真是方便,出了这种事,竟然还有人劝着她的丈夫要忍一忍。 既然正主又出来了,那大舅舅准备的礼物,倒是可以接着送了。初宁用咒签封了一封信,趁着无人时送了出去。 没过几天,临都城里便又传出一桩奇闻。城西一处土地庙里,有一个清丽的女子每日午时给人看病,而且分文不取。可这女子不知怎么惹着了素遇,某次看诊时,被素遇强行打断。 对于临都里的寻常人来说,素遇这种接近半仙的人物,是他们平常只能远远看着、却没什么机会接触的。半仙落入泥潭,是他们最为喜闻乐见的戏码。这件原本算不得大事的事,在口耳相传中,渐渐变成了一个跌宕起伏、催人泪下的故事,竟然还衍生出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 有的说素遇因为安康公主而心生怨恨,又不敢公然跟王室为敌,只好自己也去找个外室泄愤。有的说根本就是素遇花心在先,安康公主报复在后,安康公主不依不饶,素遇的事这才闹出来了。 初宁听着纤尘给她转述的各种版本,深深感到从前对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过于自信了,她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就在这些小道消息传得纷纷扬扬时,这位仙女似的女子又出事了,她被人发现倒在临都城内的一处小胡同里,手里还拿着几包草药,身上满是剑伤,似乎是遇刺了。那些伤口虽然可怕,却幸好并不致命,这女子恰好被孟家路过的人救下了,调养了足足半个多月,保下了一条命。 伤好之后,她便暂时留在孟氏的府邸里休养。孟家向来有些乐善好施的贤名,做出这样的举动倒也不奇怪。这一次,看热闹的人们都压抑不住好奇心,想要知道究竟是谁想要她的命。 呼声最高的,毫无疑问是素遇和安康公主。 82、结盟(2) 在这满城纷乱的谣言之中,初宁终于过了几天舒坦日子,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物质方面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能得到满足。 直到有一天,安康公主亲自来了听风苑。 “二舅母,你的气色看起来的确不太好啊,应该找个信得过的医生,好好调理一番。”初宁一派自然地客套。 不提医生也就罢了,要不是有个神神秘秘的神医出现,安康公主不至于忽然沦落到现在这一步。她面色惨淡地一笑:“初宁,我知道这事跟你脱不了干系,只怪我太心急,被你并不怎么高明的谎话蒙骗了。但我今天来,并不想谈论谁是谁非,我想求你一件事,把佳音从孟氏府里带出来。” 佳音就是那个藏头露尾的神医的名字,初宁自然是知道的,素离在最开始就已经告诉她了。现在安康公主也叫出了这个名字,那便说明她已经知道了所谓神医究竟是谁。 在素遇成为素音世家的家主以前,他也曾经是个不如意的少年人,也曾经有个一见倾心的小情人,山盟海誓,花前月下,佳音就是素遇年少时的小情人。 初宁为了给她营造神秘的名声,特意安排让她给小卫夫人诊病。这位佳音姑娘确实医术高超不错,但她原本擅长的是给各种各样的灵兽治病,换句话说,她其实是个医术高超的兽医。临都里那些挤破了头想要请她上门诊治的贵人们,知道了真相恐怕要气得病重不治。 “不要跟我说你也不知道佳音是谁这种鬼话,”安康公主拈起一张随意散落在桌上的咒签端详,“孟家那位大儒一向对你不错,你们算是有师生情分,你去跟他讨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是一定会答应的。年纪大了,我也折腾不起了,外宅横竖已经置办了,要丢的脸也丢过了,只要你二舅舅喜欢,给他放在那里当个红粉知己就是了。” 初宁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安康公主,心里盘算着她这一番话。表面上看起来,安康公主似乎是服软认栽了,可细细一想,她并没有。她避重就轻地宁可认下移情别恋这事,也不肯承认自己无法生育。甚至连有婚外恋人这事,她也要扣在素遇头上,自己倒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见初宁不应声,安康公主便把那张咒签捏在指尖上,轻轻一撕。原本就是竹叶编成的签片,稍稍用力就从中间断开了。 “你看,”安康公主轻轻吹去手上的碎屑,“这种咒签,用在你们这些通晓驭灵术法的人手里,威力无边,可是被我轻轻一撕,也就跟寻常的纸张布帛一样,碎了。我方才说的事,答应不答应全在你。你年纪小,有些事情也许不知道,要是没有我每年从王后那求来的药,你那个病歪歪、一身伤的娘,恐怕早就死了,也撑不到今天看着你骑在我头上耍威风了。” “你自可以想想,”安康公主站起来,“我有的是时间,尽可以等你。”说完,便离开了听风苑。 这就是威胁了,初宁用手指卷着发梢,心里想着安康公主的话。她从来不知道母亲还要从王后那里求药,要是在从前,她也只会当安康公主是在故弄玄虚。可是跟姬重光纠缠了几次之后,她便知道应该把安康公主的话认真对待,因为她突然意识到,王后是天子王姬,也就是说,她身上有一半的王族血统,真正的王族血统。 素离要送的这件礼物,还真有点烫手,不太好送出去呢。初宁在心里把这个大舅舅叨念了几十遍,素离分明也是老狐狸一只,借着自己的手给素遇和安康公主添恶心,本尊却躲在灵雀台的密道里享清闲。 人是一定得要回来的,孟氏也不会一直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养在家里,但却不能按照安康公主说的送去她指定的地方。在真正动手之前,初宁还要弄清楚一件事,王族血统对通晓驭灵术法的人,究竟有什么影响。 她不是没有想过去问素天心,可是素天心的性子,她这个做女儿的最了解不过。要是肯说,她早就说了,她不想说的事,再怎么问也是没有用的。 初宁思来想去,忽然想到眼前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不如就去问问佳音。 孟氏允许佳音在府邸里养伤,却并不限制她的行动,初宁找个机会跟她碰面,并不算难事。 佳音的年纪比安康公主还要略大一些,看上去却并不显老。初宁从第一次见她开始,就忽然明白了家里为什么会有兰姬这个人存在,按理说,像素遇这样特别注重旁人印象的人,是不该在尚娶了公主之后,又娶回一个勾栏女子做小妾的。可是兰姬这个人,也许算不得极美,可是眉眼动作间,却有几分这位佳音姑娘的影子。 单凭这一点,初宁便有九成的信心相信,佳音在素遇心中,必定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佳音倒是很爽快,旁人藏着掖着的事,她三言两语便全都告诉了初宁。这世上的人,其实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普通人,第二类是通晓驭灵术法的人。能够修习驭灵术法,全凭天生,如果生来便是普通人,再怎么勤修苦练也是没有用的。除此以外,还有第三类人,便是王族。 王族中人天生注定不能修习驭灵术法,但他们的血统却有特别的功效。他们可以凭借王都神殿中的神器,与不计其数的驭灵术士结契,操纵他们成为自己的死士。王族的血,配合上特殊的神器,在特殊的时间和地点使用,可以强行将不愿结契的两方结为契主和契奴,也可以将已经结成的契解开。 除此以外,王族之血对驭灵术士来说,是绝佳的滋补品,任何其他灵丹妙药都无法比拟。特别是在启用了某些极其耗损心神的术法后,王族之血能帮助驭灵术士迅速恢复身体状态。 初宁听了佳音的话,脑中有念头飞快地一闪而过,接着便问:“什么样的神器,能够与王族之血配合使用呢?” “那可就多了,”佳音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传说东齐的灵雀台中,就藏着一柄昆仑玉打磨而成的玉如意,是当初开国分封时就在的镇国之宝,能够辨识王族之血。你问这些有什么用,东齐又没有真正的王族,我究竟还要在这里等多久。” “很快了,再忍耐几天。”初宁凑近佳音耳边,低声耳语了一番。 佳音脸上阴晴不定,听她说完,略想了一想,才不甘不愿地说:“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就暂且依你。” 佳音擅长治疗兽宠,却实在不擅长跟人玩这些弯弯绕绕,不然当年也不会明明占着素遇的心,却输给了后来者安康公主。初宁给她安排好了下一步,却故意叫她先拖延几天,因为在这几天里,她想要先去灵雀台,找找她说的那柄玉如意。 配合上王族之血,便能够随意结契或是解契,对现在的初宁来说,实在是太有用了。她可以不管忘忧同意不同意,先把北地天马一族的首领收做契奴再说。也可以审时度势,看情况找个合适的王族契主。至于明瞬,哼,有这么个东西在手上,再敢惹她不高兴,她就直接收了它结契,不管它同意不同意…… 月黑风高夜,初宁抱着这些美好的愿望,悄悄潜进了灵雀台的藏宝阁。 灵雀台的外围把守极严,不仅有从近卫中选来的精干士兵,还专门设有特别的禁制,并且每年都有人巡查加固。所有入选的人,只有凭借专门的令牌才能出入,而且令牌都是每个人专用的,不能外借。 可真正到了内里,又根本就没有守卫了,整个藏宝阁都无人看守,只有加了术法禁制的锁。不知道是太勤快还是太懒,这里的锁几乎是隔三五步就有一个。 在王太后宫里那一回,初宁确证了自己的血可以用来打开禁制,原本打算也用这个方法进入藏宝阁。可是当她看到多得数都数不清的地锁、门锁、窗锁时,真有点欲哭无泪,也不知道自己纤细身板里那点血,够不够开这么多锁。 她确实不知道,这座藏宝阁的年岁,比她几辈子加起来还要大。历年负责巡查修缮的人,只要看到原本的锁没有问题,便不去理会它,只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加新锁,日积月累,每年都加得不多,只是实在架不住年头长…… 既然来了,总得试试再说。初宁手上反复隔开的伤口已经麻木时,她终于进入了藏宝阁的最内室。 整间内室都是一排又一排的木头架子,架上摆满了形状各异的盒子,每只盒子上都有锁。初宁欲哭无泪,她要是挨个盒子打开看看的话,估计明天早上就能在这里变成一具人干。 正在想着要怎么办,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哟,又见面了啊,你说我跟你是不是很有缘分?” 83、藏宝(1) 初宁一转头,便看到从前在宫宴上见过的那只大红大绿的“鹦鹉”,正大大方方地坐在窗棂上,仍旧是艳红上衣、配一件翠绿下裳。在他面前虚空处,悬空摆放着一只酒壶、一只酒杯,鹦鹉少年景元一,就这样自斟自饮,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景元一的肩头,正趴着那只旋龟,两只头摇摇晃晃的,闻到酒味就险些栽下去,被主人一把捞住,重新放回肩头。 “通过了灵雀台择选,看起来气色不错,心情也不错,”景元一像是有些醉了,眯着眼睛看她,“从我这骗走的东西,用着还很顺手吧?” 初宁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胸口位置,那枚圆圆的小镜子就挂在那。要是不提起,她都差点忘了,多亏了这件小东西,几次危急时刻救了她的性命,只是她还不太能操控得了,这东西有时灵、有时不灵,全看天意。 景元一夸张地凑近一些,醉眼朦胧地说:“你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摸胸,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色诱我?” ……这张嘴真是太贱了。初宁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平复内心的暴躁,重新睁开眼睛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标准的迎来送往表情,嘴角一咧刚好露出八颗洁白的小牙:“那怎么敢,在你这么姿色过人的仙人面前,要色诱也该你色诱我才对。” 景元一“嗤”的笑了一声,从窗棂上轻飘飘地落下来,像个纸扎的人影一般。他用一根手指在初宁面前虚虚一点,那面小镜子所在的位置便泛起一层莹润的光亮。 “没想到,我养了许多年的这片饕餮鳞,在你手里这些日子,竟然成色更好了,”景元一摇摇晃晃地向前几步,“你把它每天带在身上,没被它残留的凶煞之气给伤了,我真是欣慰得很。” 初宁的脸色明显地僵了一僵,原来这是一片饕餮鳞,难怪什么东西都能吞噬进去。饕餮是上古凶兽,天生一张跟明瞬一样的大嘴,见什么吃什么,吃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终于被绞杀得灰飞烟灭了,如今能有这样一片鳞留存在世上,也已经十分不易了。 她心思转了几转,忽然抬手捂住胸口:“你该不会是想要回去吧?” 景元一又是一声清浅散漫的笑,身形如鬼魅一般飘忽到她身前,满口酒气毫不避讳地喷洒在她脸上:“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你看我像那么小气的人么?” ……也不像很大方的人,初宁忍不住在心里念叨,却忍住了没说出声来。 景元一把衣袖一挥,不知道从哪又取出一只酒杯了,斟了一杯送到初宁唇边:“不过我想,你一定很希望知道,怎么操控这片饕餮鳞。这片鳞上还带着饕餮残存的精魂,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收服了它,并且设了一句咒语作为开启的方法,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告诉你这句咒语,好不好?” 初宁侧头躲了,后退几步避开他的酒气:“连你这样的仙人都做不到的事,我能么?你恐怕太高看我了。难道你没听说过,我是个从没认真修习过的废物,连入选灵雀台也是靠无耻加侥幸?” 景元一诡秘地一笑:“这件事非你不可,我想从这里带走一样东西,可是有个讨厌鬼偏偏要跟我抢,待会你帮我拦他一拦就好,别的事我自然会解决。” “成交!”初宁重重地点头,像是生怕景元一又会反悔一般。他只说需要她拦上一拦,至于能不能拦得住,她可没有做任何保证。 景元一见她答应了,便不再多话,只是招手叫她到近前来,带着她躲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没过多久,初宁便感觉到有其他人的气息,进入了藏宝阁,可她所在的位置,一时却看不见人影。 “来了。”景元一低声轻语,声音里始终带着他那股懒散妖娆的味道。 来人悄无声息地翻过半开的窗子,进入室内,却并不掌灯,熟练地摸到左数第三排、第五列最上面一格,把上面放着的小盒子取下来。接着又有两个人翻进来,迅速地走到第一人身边。 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只听见“咔哒”一声响,应该是那盒子被打开了。 初宁忍不住探出头来,刚好看见那盒子里散发出一点幽幽的青光,接着很快散去了,那是封存太久的灵器,自身积蓄的灵气,随着盒盖打开便会自然地散溢出来。 青光灭下去后,初宁终于看清了,那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昆仑白玉打制的玉如意,比寻常用来镇枕或是把玩的玉如意,足足大了一倍,长柄之上雕凿着精美繁复的花纹。 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伸出来握住了玉如意,把它从盒子里取了出来。初宁顺着那只十分眼熟的手向上看去,忽然感觉到自己刚才答应得太草率了,因为那只手的主人,她实在太熟悉了,正是姬重光。跟在他身后的两人,也是初宁见过,归妹和大有。 现在反悔其实也还来得及,初宁的念头才刚了动了一动,身旁那只大鹦鹉已经猛地站起来,抄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向着前方三人猛地吹了一口气,方才那口酒随着这一口气,如雨如雾一般地飘散出来,落在前面的人身上,却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初宁知道,景元一是在酒水上附了术法。 姬重光抬头看清景元一的面孔,微微扬起嘴角一笑,就算是打了招呼,竟然毫无诧异之色,像是早就料到他会等在这里一样。显然的,他们两个为了这柄玉如意,争来夺去不是一天两天了。 初宁深感自己卷进了一场不太好的麻烦,两边都是惹不起的,把身子缩得更低,祈求这几个人打得激烈,把她忘了最好。 景元一显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直接抄起她的衣领,把她整个朝着姬重光丢了过去。 站在姬重光身边的归妹,拔出佩剑便朝初宁刺过来。姬重光的脸色忽地变了,想要出声喝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归妹又恰好站在他拿着玉如意的那一侧,他只好先把玉如意倒了个手,再抬手去挡住归妹已经刺出的剑。 景元一妖娆魅惑地又笑了一声,初宁已经总结出了规律,每当他发出这么一声看似十分散漫随意的笑时,接下来便是要干点什么坏事情。果然,景元一随手抄起身边木架子上的几只小盒子,就往姬重光身上砸去。 姬重光逼不得已,只好挥舞袍袖把这些要命的木盒子一一接住,藏宝阁中珍奇无数,丢了一个也许能瞒过几天,可要是砸坏了这么多,那是必定会被发现的。 在他动作的同时,景元一已经飘飘忽忽地移动到他身边,扣住他的手腕,顺势拿走了那柄玉如意。转身离去之前,景元一随手在地上撒下一把豆子,那些豆子落地,转眼就生根发芽,长出来的却是一根根寒光闪闪的利刃。 眼看初宁就要落在这些利刃上,姬重光脸色阴郁难看得很,却还是纵身上前,一只手臂揽住了初宁,带着她避开了那些利刃。 等他们站稳了再回身时,景元一已经跳上了窗子。归妹和大有正要追过去,景元一忽然回身又是清清浅浅地一笑,接着手里掷出了一张咒签,飘落之时咒签便幻化成了一簇火苗,先前洒落的酒水,被这簇火苗“腾”的点燃了。 归妹和大有只好停下来,一人想办法灭火,一人转身确认姬重光的安危,至于初宁完全是在确保自己主人安全的同时顺便看上一看。 景元一像是十分满意一般,身子飘飘荡荡如同要振翅飞起,笑着隔空对初宁说:“多谢帮忙,那句咒语我现在只说一遍,你可要记牢啦!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景氏元一。呵呵……” 初宁无奈地抚额,实在是太恶趣味了,在一句咒语里这么大张旗鼓地夸自己。要是她每次有需要时,都念上这么一串,旁人得用什么眼神看她?什么饕餮鳞,她都不好意思用了。 可景元一却不管这些,说完了该说的话,便借着月色跃出屋外,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归妹和大有忙着灭火,用术法点燃的火苗,自然也不能用寻常的方法来熄灭。他们两人匆匆忙忙地取出咒签,可刚才那一阵酒雾喷洒得到处都是,咒签一时半刻也无法一一覆盖,自然也腾不出空来再去追赶景元一。 姬重光垂手站着,看向景元一远去的方向,手指又开始下意识地捻动。 藏宝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去了,很快就有人循着声音和火光赶来,把他们四人堵个正着。 事关重大,灵雀台的守卫也不敢隐瞒,当下便派了人报告给齐王。姬重光连同初宁,被一并带到齐王面前,双手都被特制的绳索捆住,以防他们在王上面前还不老实。 齐王倒是还算客气,冲着姬重光问道:“重光公子,寡人需要你给一个解释,灵雀台藏宝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84、藏宝(2) 姬重光神色一派自然,说辞行云流水似的从他那双薄如刀削的嘴唇里飘出来:“如王上所见,仍旧是晋国派来的刺客,要刺杀我。我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不肯放弃,从前在临都的大街上当街刺杀也就罢了,现在竟然都敢把手伸到灵雀台的禁地来了,连我这个本就出身晋国的人,替王上想想,也觉得太过分了。” 初宁把头缩了一缩,以后谁再敢说她是胡说八道的一把好手,她就跟谁急! 齐王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又接着说:“那么请问,重光公子为何会出现在灵雀台的藏宝阁呢,据寡人所知,重光公子应该跟灵雀台没有什么关系吧?” 姬重光混进灵雀台的择选时,归妹帮他改换了面容和身份,这事当然是不能承认的。他袍袖微微抖动,初宁知道,他又在下意识地捻动手指,思考应对的方法。 “我出现在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这原因有点不太方便当众说起,”姬重光忽然微微笑着扫了初宁一眼,“我是到灵雀台来私会意中人的,因为她说有个僻静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人来,我们可以从从容容地做点想做的事。” 满室众人都把探究的目光投在初宁身上,姬重光说的再明显不过了,他是去灵雀台私会初宁的。因为他生得十分俊美,又出身正统王室,虽说是逃亡到此的,有不少人家打着把女儿嫁给他的念头。包括齐王在内,因为爱惜他的才华,也提起过选一位公主下嫁,让姬重光索性留在东齐进入仕途。 但是姬重光一向洁身自好、高蹈出尘,从没对哪个女子表示过特别的兴趣,身边唯一一名婢女又生了一副雌雄莫辩的样貌,倒让存了这些心思的人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果真不喜欢女人,反倒害了自家的女儿。 初宁把头埋得更低了,虽说这个说辞不太好,可也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了。她自己觉得应该配合一下,做出一点羞涩的样子来,可偏偏她非比寻常的人生里,并不知道羞涩二字该如何写,只能垂下头,遮掩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姬重光侧身过来,很自然地帮她理了一下头发,借着这一下动作,在她耳边轻声说:“被我看上了,你这时候应该喜不自胜,不应该是这个如丧考妣的样子。” 初宁顺势握住他的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只恨不能提前丧夫。” 姬重光却不再理她的胡言乱语,只牢牢地把她的手扣在自己手中,在外人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如胶似漆的甜蜜模样。东齐的风俗便是如此,青年男女尽可以选择中意的对象,只要得到家人的认可,便可以成婚,只是问名、纳采等等环节一个都不能少。 齐王上下看了初宁几圈,像是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重光公子连寡人的几个女儿都看不入眼,现在唯独喜欢这个丫头,看来确实是真心真意了。只不过,素音家也算是东齐的名门,重光公子既然有意,就该按正式的礼节下聘,深更半夜拐带出来私会,实在不合适。” 姬重光郑重点头:“王上说的没错,只是我现在虽有故国却不能回,流落异国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等我能重回晋国的那一天,必定以最隆重的礼节前来求娶。” 旁人不清楚,初宁却明白,姬重光既想拿她做遮掩,又不想真的娶了她,于是信口开河,说了个遥遥无期的日子。可叹这些人还看不透他狡诈的本质,都被他道貌岸然的表象欺骗了,纷纷点头感叹,素音家这个身世堪怜的小姑娘,终于能有个好归宿了。 这一番算不上审问的审问结束时,齐王的近卫首领便来报告,藏宝阁里的东西都已经清点过了,虽然有不少木盒子都被摔坏了,可里面的东西还是完好无损的,唯独少了一件开国时由天子赏赐下来的玉如意。 齐王皱起了眉头,依他的本意,并不想为难姬重光。他一直留着姬重光在这避难,自然有他的道理,周天子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弱了,乱世之中,谁的实力强大,谁就可以称王称霸,吞并弱小邻国的土地臣民。 晋国实力强大,晋王也曾经是一代雄主,可是再雄才大略的君主,也有年老的那一天,齐王不断地寻找灵丹妙药,目的之一便是为了多撑上几年,如果晋王识趣,死了他前面,他便可以趁着晋国新君未立、局势不稳的机会,挥师西进。到时候,姬重光这个流亡在外的晋国公子,就可以推出来做兴兵的借口。 可是眼下藏宝阁的事,却不好糊弄过去。 果然,齐王还没开口,听到消息赶过来的素惠然便先说话了:“要是砸坏了,倒也说得过去,兴许是跟刺客撕打的过程中弄坏了,可是连个碎渣子也没有,凭空消失了,这就难免让人怀疑了。” 灵雀台的考官,在选出合适的人选后,自然而然地便会接着在这里做一段时间的老师。素惠然这时候问起来,倒也不算多管闲事。只是初宁万万没想到,在这件事里第一个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会是一个素家人。 短暂的怔忪过后,初宁忽然微微一笑,对着齐王说道:“王上,姨母说的有道理,这件事情要是不能追查清楚,我们两个就得永远背着这个黑锅了。更何况,我也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我生在东齐,重光公子却是晋国人,就算重光公子对我有意,要是为了自己的故国别有用心的话,我也绝不会接受这样的情意。那件玉如意是东齐至宝,无论如何也得找回来,你说是吧,重光公子?”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初宁冲着姬重光一挤眼,不就是挖坑么,谁不会,看你怎么接这话。 姬重光把她的手扣得更紧:“初初说的不错,我一定全力追查玉如意的下落。” 初宁被那一声“初初”惊得三魂丢了七魄,赶紧提醒自己不要慌张,不过是为了应付眼下的境况,她是绝对绝对不可能跟这个腹黑大魔王有任何纠葛的。 此时姬重光却转过头,也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对着初宁一眨眼,恰恰学着她刚才的样子。初宁忽然回过味来,他们两个心知肚明,玉如意就在景元一手里,这下姬重光连借口都不用找了,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找景元一夺回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齐王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姬重光他还动不得,便随手指向初宁,要她把藏宝阁打扫干净。可姬重光偏要把痴心人的角色演到底,当场表示他可舍不得初宁做这样的粗活,可以代劳。 闲杂人等都走光后,初宁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可她心思转了几转,忽然凑到姬重光面前问:“能不能告诉我,那玉如意究竟有什么用?” 见姬重光用眼白斜斜睨着她,初宁又说道:“不想说也行,我现在就追出去,把你跟那个太后宫里的男宠之间的事,如实告诉王上。” 姬重光冷笑了一声:“行啊,我说是来找你的,解决了我们两个人为什么出现在这的问题,你只管说去,等王上问起来你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你可想好说辞。” 初宁登时泄了气,她在姬重光面前,就没有占到过半分便宜。 姬重光瞧见她这副样子,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我到东齐来,有十多年了,早先每个月都会有晋国的杀手想要来取我的性命,可是这段时间,自从上次我跟你一起遇刺以后,还一直没有杀手再来过,这说明什么?” 初宁最不喜欢这种看似循循善诱的语气,每当素遇这么跟她说话时,必定是希望她得出结论,自己做错了。她没好气地说:“说明什么?说明你时间长了没挨揍,全身都痒痒了。” 姬重光便掌为拳,在她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声音却忽然沉下去:“说明我的父王,快要死了。” 初宁也跟着沉默了,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其实不大能体会,父亲快要死了该是一种什么心情。她忽然无端地觉得有些难过,觉得自己的生命实在太不完整,有那么多原本寻常的情感,她都从来没有机会体验。她过去十五年能做的,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刁难中,尽可能地找个空隙喘息。 “然后呢?”她低声问,神情不自禁地柔和下来,“莫非你想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么?” “见最后一面?”姬重光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见他最后一面有什么意义?他活着时,不曾给过我任何庇护,他若死了,对我而言最大的意义,便是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讨伐那个女人,不用再顾忌所谓君所谓父,不用再担心世人的指责了。” 他诡秘地一笑:“那柄玉如意,是我归国之前,需要准备好的武器之一,就这么简单。” 85、交易(1) 初宁被他话语中透出的凄凉恼恨震住,一时却不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按照佳音说的,玉如意加上王族之血,能够任意结契或是解契,想不透跟他归国复仇有什么关系。 “那些旧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姬重光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个女人,是我的父王征讨北地时带回的战利品,入宫时带着奇怪的口音,只有一张妖媚年轻的脸,父王的那些妃子表面上跟她有说有笑,背地里想尽了办法羞辱她,甚至在宫宴时,在她的座位上洒上马尿,沾污了她精心准备的衣裙后,意有所指地嘲笑她一身骚气。” 初宁知道,姬重光口中的那个女人,是晋国现在一手遮天的丽夫人,她的儿子奚齐,马上就会是晋国的太子了。只是在奚齐成为太子这条路上,还横着重光这个障碍。 “我父王是个最多情的人,那么多妻妾,这个也爱,那个也爱,而且每一个都是掏心掏肺地当成心肝宝贝来爱,”姬重光讲起旧事时,带着一股令人迷炫的清幽气质,如果不去想他那些坑人的手段,倒的确是一个能令名门贵女们都移不开眼的浊世公子,“他不懂得制衡,前朝被重臣把持,后宫里闹得乌烟瘴气。十多年前,先是太子哥哥在他的饭菜里下毒,接着是他最喜爱的那个女人,借着这件事大肆牵连,一连杀了他六位成年的王子,活该他至今也想不明白,要害死他的人究竟是谁。更活该的是,他连追查一个答案都不敢,生怕发现他放在身边、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其实个个都巴不得他早点死。” 初宁整个人都被他夹在每一句尾音里的幽幽叹息包裹住了,只觉得那叹息如此绵长透骨,全忘了自己本来要问的是什么事。 “所以说啊,”姬重光用挑起初宁的下颔,一双纯黑的眼睛直盯着她,“感情什么的,是最飘渺靠不住的东西,四哥哥看见太子被丽夫人关押起来,猜到她会对所有与太子交好的王子下手,便提前通知了我。在路上,我的舅舅,我的乳娘,还有我那些最忠心的近卫,为了保护我都死去了,在我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我把四哥哥出逃的路线,透露给了那个女人派来的人,现在,父王的儿子中间,除了那个女人生的奚齐,只有我还活着了。” 初宁移开目光:“你想做的事,会做到的。”此言此语,她的确是发自内心的,这么一个目标明确、什么手段都肯用、又绝对不会受感情左右的人,没有道理会不成功。 姬重光幽深的双瞳稍稍一动,那双眼睛实在太黑,黑到其实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笑意,要借助他唇角上翘的弧度,才能确定他的确有过一点表情上的变化。他蜻蜓点水一般,在初宁唇上轻轻一啄:“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祝我成功的。那玉如意有特殊功用,我一定要拿回来,你可以选择主动帮我去拿,或者,被我强迫帮我去拿。” 难得他把威胁的话也能说得这么礼貌谦恭,初宁飘散的心神瞬间归位,跟压根就看不起感情的大魔王谈请,结局只能是自取其辱。她抬手把搭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指挥掉:“我跟王太后宫里那只大鹦鹉也没什么交情,我肯去拿,他也未必肯给我。” “你是女孩子,出入王宫比较方便,现在外人看来我正钟情于你,经常找你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姬重光硬捏着她的下巴扭过来,“当然我会给你一些必要的帮助,不然光凭你怎么会是那只才五彩大花鸭的对手。” 初宁被他如此贴切的形容逗笑了,但又绷住脸说:“可是我家里还有事……” “不就是你大舅舅要给你二舅舅送礼么,”姬重光一口应下,“这个交给我,我擅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在我们合作这个阶段。” 初宁实在没看出来他哪里擅长这种内宅之事,但有人应下总是好的,于是很豪气地在他肩头一拍,可惜身高差了一点,那动作看上去更像猴子摸月:“你的事也还是你的事,我只负责帮你试试,他给不给我可决定不了。” 一场分工明确的配合,就这么议定了。初宁飘飘然地把满地狼藉留给姬重光,自己下山去,赶在天亮之前再睡个回笼觉。 即便已经入选了灵雀台,没有传召仍旧是不能随意进宫去的,初宁正打算找个机会去探望一下小卫夫人,宫里就传来了口信,正是小卫夫人,请初宁过去一趟。 为了防着别有用心的人在王宫里动手脚,每次单独入宫都是件麻烦事。供外人出入的东小门处,立着一只青铜仙鹤,不知道哪路高人在这只鹤上留下了机关禁制,所有入宫的人都要在仙鹤前站上一站。如果仙鹤口中吐出如常的白烟,那便证明身上没有携带邪祟之物,如果仙鹤口中的烟雾变色,便要搜身。 初宁已经立在仙鹤面前半个多时辰了,那只青铜仙鹤仍旧只是静静地站着,连口中原本正在袅袅散出的青烟也消失了。 守门的侍卫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犹豫要不要搜她的身,初宁忽然竖起眉眼说道:“这铜鹤怎么了?是不是坏了?这么久都没有烟雾散出来,估计是年头久了,该换了吧。” 没等侍卫反应过来,初宁已经抬起步子便往里走:“小卫夫人还等着我呢,去得迟了她要生气的。这铜鹤要是该换了,倒是可以改天去问问重光公子,他收藏的珍玩里有没有可以用来替换的。” 侍卫很有默契地低头放行,小卫夫人也就罢了,重光公子明明看上去温和无害,可是得罪了他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地倒霉,邪门得很。临都内风传重光公子近来看上了这位姑娘,还是不要找她麻烦的好。 初宁第一次体会到了狐假虎威的妙处,很有些洋洋得意。 进了小卫夫人的寝宫,才知道真正要找初宁来的人,并不是小卫夫人本人,而是暂住在她宫中的忘忧。自从春猎回来,玉喜公主就跟忘欢玩得很投缘,小卫夫人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几次去求了齐王,齐王便准了忘忧和忘欢暂时跟小卫夫人住在一处。 可小卫夫人毕竟跟忘忧不熟,忘忧又大了,不能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嘘寒问暖拉近关系,气氛就有点尴尬。不想还没住几天,忘忧便病了,请了医女来看过了,却看不出什么毛病。小卫夫人这就有点慌了,要是忘忧在她宫里出了什么状况,那她可就弄巧成拙了。 想来想去,小卫夫人忽然觉得初宁跟忘忧关系不错,便传她入宫,想叫她劝慰忘忧一番。小卫夫人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其实她还有一层没说出来,忘忧的年纪,按说也可以开始相看夫家了,只是她身份尴尬,又没有母家替她操持,齐王也不提,这事就压下来了。小卫夫人最怕的便是,忘忧看中了哪家的如意郎君,做出什么不规矩的事来。 她以为初宁向来是个聪明的,这种事情点到为止就好了。可她没料到,初宁平日里看着机灵,偏偏就在情事上,懵懂未开,她连太子和薛念念那点隐藏极深的暧昧都看出来了,却唯独想不到自己的闺中好友也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年纪。 初宁进了忘忧的房间,一眼便看到她正把婢子煎好的药偷偷倒掉,立刻便想到忘忧多半是装病,目的便是找个机会跟自己碰面。 忘忧一见初宁,脸上写满了十二分的不高兴:“原本我和忘欢住的地方,只是冷清一些而已,现在倒好,完全是黄金牢笼,从早到晚婢子不离身。” 初宁坐在她的床榻边,微微笑着问:“莫非是有什么事需要特别去办么?” 忘忧的脸色暗了下去,初宁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抬手止住忘忧要说下去的话,抢先说道:“如果你叫我帮忙,我可以帮你,但是作为交换,你要让我先看一次往昔镜。你也说过,查看往昔镜有很多限制,一次未必能看到什么。我们从前的交易依然有效,作为这一回的条件,我只要求看一次,成或者不成全在天意,如何?” 忘忧冷笑一声,抬手掐了掐初宁的脸颊:“这就对了,会跟我讲条件,证明眼前这个人确实是你。要是上来就安慰我放宽心,我真要怀疑是不是小卫夫人随便找了个人来,披上了你这张皮。” “看你说的,好像我多么没有人情味似的,”初宁揉揉脸颊,“究竟是什么事情,先说来听听,要是我办不到的事情,谈什么条件也是白费。” 忘忧向来言辞爽利,这回却难得地十分扭捏:“其实就是上次春猎时……出现刺客那一晚,我牵的那匹马……我想叫你帮我找着这匹马,放它走。” 86、交易(2) 初宁没料到忘忧竟然会说这件事,她原本以为,如果那匹马就是北地来的戎族人,既然有本事来,躲过一阵之后,自己回去不是什么难事,忍不住问:“那匹马现在在哪呢?” 忘忧用手抓着被子一角:“我不知道,那天我泼了它满身污泥,又给了他一粒用庆氏祖传秘方炼制的‘朝露’,已经能够化形成为人的灵兽,如果吃了这种药,可以暂时隐藏身上的灵气,伪装成普通的兽宠,但是事后必须再服用一粒‘夕霜’才能恢复,不然的话便只能一直保持兽身。” “那天……我没有给他夕霜,”忘忧吞吞吐吐地说,脸上飞起几朵红云,“我估计,他现在还跟其他的战马混在一处。” 其实初宁之前的猜测,与真相大致差不多,那晚来的“刺客”就是北地戎人中有天马后裔血统那一支的首领,名字叫做赫真。他的行踪被撞破后,慌不择路逃进了忘忧的住处,不知道是他命太好还是命太不好,就那么巧的正撞见了忘忧在沐浴。 忘忧一气之下,用朝露封了他的灵气,又大摇大摆地牵着他从正在追捕他的齐王近卫面前经过,把赫真狠狠戏耍了一番。可后来事情便不受她的控制,赫真的真身被近卫牵走了,当做普通的战马送了回去。几天下来,忘忧越想越不安心,不知道是怕赫真当真被人给骑了,还是怕他恼羞成怒日后再来找麻烦,总之她想要尽快了解了这件事。 这事情要是说给别的人听,多半会听出点不同寻常的桃色意味来,可初宁满心都在动她那点小脑筋,琢磨着朝露和夕霜的妙处。这两种药是庆氏特有的,外人并不知道,送夕霜的时候,说不定她可以动动手脚,顺便把这个赫真给拿下。 北地天马十分珍贵,多年以前东齐要出兵征讨南楚时,曾经向北地戎族借过一只血统纯正的天马,用来跟东齐自己的马繁衍后代。只是借而已,并且借来的只是一只尚未化形成人的普通天马,就花费甚巨,给了无数的金银、布帛、粮食,作为交换。 如果能把这个天马部族的首领收为契奴……初宁只要想上一想,就忍不住嘴角上翘。 忘忧在她脑袋上狠戳了一把:“这事有那么好笑么?” “没有、没有,”初宁赶紧收敛了一下太过放肆的表情,“麻烦多给我几粒夕霜,这事情有点难办,我可没法保证一次就能成功。” 从忘忧那里拿到飞霜后,初宁便借着在宫中的机会,打算先去齐王宫的兽苑看一看。天马一族的首领,想必修为不低,即使变回了一匹马的样子,也必定看起来毛色光亮、气度不凡,这样的绝世好马,多半会优先送进王宫内的兽苑。 初宁在王宫里绕了个圈子,翻墙进了兽苑。这里什么凶兽猛禽都有,要是放在几个月以前,初宁这么冒冒失失地进来,很有可能是凶多吉少,成了兽苑里还不够大伙儿塞牙缝的一顿加餐,此时她却从容地取出咒签,写了一个“避”字。 战马单独圈养在一处,因为金贵,所以照料的人也格外用心。初宁轻巧地翻进去,在几十匹战马中间逐一辨认。 按忘忧说的,那匹天马现在不能化形,也不能说话,看上去就跟一匹寻常的战马一样,混在几十匹战马里,其实不大容易找出来。但初宁自有她的办法,寻常的战马即使再通人性,到底是心智未开的兽类,不会有人类的情感心绪,注视双目不会得到任何特别的回应。 而那匹天马,因为有了近似于人的心智,如果盯着它的眼睛瞧,它一定会像人一样觉得心虚别扭。 初宁就这么一匹马、一匹马地瞪过去,瞪得眼睛都酸了,终于发觉有一匹毛色纯白的马,不太对劲。盯着它的双眼看时,它会若无其事但却是故意地避开视线,反复试了几次,都是如此。 事关重大,初宁不想出什么岔子,记住了这匹马所在的位置,又去把余下的马都逐一验证了,这才放行。她做得全神贯注,全没注意一旁的矮墙上,有人手托着一只小小的旋龟,正似笑非笑地看热闹。 那个穿红戴绿的人影,像是实在忍不住一般,低头对自己手里的小乌龟说:“唔……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子,你说是不是?呵呵……”旋龟摇晃着自己的两个脑袋,给不出任何答复。 初宁回到刚才确认了的那匹马面前,取出一柄小刀,在那马的前额位置,比划了几下。她事先翻阅过家里的书,知道了结契的几种方法,最常见也最容易的,便是取灵兽的额间血,放入酒中饮下。 那马看见她手里的刀,眼睛立时就瞪得像铜铃一样大,显然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抬起前腿就踢过来。 初宁侧身躲了,顺势用胳膊卡住它的脖子,刀子仍旧要往它额间刺去。那马忽然猛打一个响鼻,口中呼出一股风,吹得面前的干草四下飞散,霎时遮住了初宁的视线。 在她抬手捂住眼睛时,那马又直起上身,猛地向后一甩,初宁便被它丢在身后,马尾巴一扫,正拂在她脸上,后腿毫不客气地便要踏上来。 初宁就地趴到,索性从马腹之下钻了过来,趁机取出一节竹筒,将一粒夕霜装在里面,刺破了自己左右两只手上中指正中间的位置,将血液滴在其中。这也是一种强行结契的方法,只不过效果比契奴主动献出额间血要差上许多,很不牢靠,契奴随时都有反噬的可能。 那马一蹄子踏下去,并没踩着预料中的人,便低头去查看。初宁看准了时机探出头来,把竹筒正戳进马嘴里,打算猛吹一口气,把药送进去。 她的嘴刚刚张开,就听见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极其妖娆的声音:“小美人儿,你这是干什么呢?” 准备好的一口气没吹出去,那边那匹不同凡响的马却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呼”的猛吹了一口气,竹筒里的药丸骨碌碌滚进了初宁的肚子。她惊诧之下想要吐出来,那药丸却直直地进了肚,吐不出来了。 初宁一张脸涨成了紫色,指着突然冒出来的大鹦鹉“你”、“你”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来。 夕霜是专门为了解开朝露而配置的,单独服用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效果,只不过是使服用者的灵力在极短时间内暴增而已。但初宁吃下的这颗夕霜又有点不一样,因为里面掺了她自己的血。 她只觉得有一颗灼热的东西一路向下,跟身体里来自姬重光的那颗元魄珠搅在一起,身体忽冷忽热,连眼前的人影也渐渐颠倒起来。 那只大鹦鹉还在聒噪个不停:“小美人儿,你这是被我的美貌迷倒了么?” 初宁真想开口叫他滚远点,可是喉咙里也像塞了团火一样,热辣辣地疼,却发不出声音来。身体里翻涌的波浪越来越汹涌,她终于没能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身子软踏踏地倒在了大鹦鹉怀里。 大鹦鹉景元一很及时地伸出了手,正好接住了倒下去的初宁,明明知道这人已经听不见了,还是忍不住嘴欠:“没想到啊,几天不见,我的魅力又增加了少许,竟然都能把人迷晕过去了。” 与此同时,几条街之外,正闲闲坐着把玩一只青铜小兽的姬重光,忽然抬手压在了肋下,鲜红的血从他肋下的旧伤口处汩汩流出,很快就染湿了他墨色的衣衫。 由于那颗元魄珠的关系,他一直可以隐约知晓初宁的一举一动,就在刚才,关于初宁的视线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可他只来得及看见初宁软倒在景元一身上,接着便是从五脏四肢传来的一阵剧痛,那画面便再也看不到了,甚至连从前那一点隐约的感知,也完全消失不见了。 初宁则陷入了完全的昏睡之中,在近乎回归母体的混沌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睛。浑身都痛,要不是记忆还在,她真怀疑自己是被那匹马给踩了。 出师不利,竟然还是因为她的一口气没有马的一口气大,要是让忘忧知道了,绝对要笑死她。 她强撑着坐起来,天上繁星点点,看上去似乎是夜半时分。一轮圆月挂在半空,清辉可人……等等,好像不太对,那轮圆月,还有那些星星,似乎太标准了些。她清楚地看得见那些从前只在古书上读到过的星宿,斗转星移的轨迹,也异常清晰。 这不是真正的夜空,而是有人用术法造出来的巨大星盘,用来推演星辰轨迹。 正当她迷惑不解时,大红大绿的人影像是撕扯开时空一般,凭空把屋外的陈设景致破开一道缺口,走了进来。 “小美人儿,”景元一笑眯眯地摸摸她的额头,“你在这里三天了,都没人来找你,你这人缘也真是够好的。” 87、相争(1) 初宁十分费力地开口:“我这是……不会是在王太后宫里吧?” 景元一妖娆地笑:“这是我的住处,你说呢?” 头顶的星象如此逼真,术法造出的夜空如同洗染过靛青色的水一般,是浓重的墨蓝色。屋脊的瑞兽、雕花的廊柱,都与王太后宫中本该有的陈设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幻象,像个巨大的琉璃壳子一般,把景元一的住处牢牢罩住。 就如同此时身在术法幻境中的初宁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一样,若是有人现在经过此地,看到只会是一座空旷无人的宫殿,却看不见这两个活生生的人。 初宁抬手抚住胸口,从喉咙直到腹部仍旧热辣辣的疼,她隐约记起昏过去前的情形,似乎是把来自姬重光的那颗元魄珠给吐出去了。那颗珠子原本像长进了她的血肉里一般,被夕霜加上她自己的血液硬生生剥离出来,简直像剜去了一块血肉一样,另她元气大伤。 她的血液,似乎有着某种能另时光倒流、术法归原的功效…… 初宁无暇思索自己身上的隐秘,她对着景元一勉力一笑:“身在王太后的寝宫中,我用不用去拜见一下她老人家?” “随便你啊,”景元一抛了个媚眼过来,“王太后就在你身后,只是她未必有心情理你呵呵……” 初宁对他这个皮笑肉不笑的尾音十分无语,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忍也得忍。她转头去看,身后一帘之隔,的确有个年老妇人半坐半卧,身上穿着上好蜀锦裁成的衣装,颜色也是能晃瞎人眼的大红大绿,只不过加了锦雀暗纹又滚了边,倒显得雍容华贵些。 景元一上前掀起帘子,神态熟络自然地跟初宁说话:“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喜欢穿红戴绿的不服老,真是没办法。” 王太后已经多年不曾当众露面,初宁自然也从没见过她老人家的真容,此时也辨不出真假,待她再仔细看了几眼,才发觉那老妇人已经完全没有呼吸,像个油蜡制成的人偶一般。 打从第一次撞见开始,这个景元一就处处透着诡异。传说他出身晋国名门景氏,年幼时起便十分喜爱钻研星象,但星象一说关乎国家气运和贵胄安康,在晋国属于禁术,只有专门遴选的星象官才能推演星盘,偏偏晋国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势力最大的六个名门世家子弟,是不允许成为星象官的,为的就是防止“六卿”世家借着推演星象的便利,做出谋逆逼宫的事情来。 景氏这个备受宠爱的幼子,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而离开了母国,四处游学。对不需要继承家业的名门子弟来说,游学是件十分流行的事,通常只是象征性地带着家仆走上几个地方,游历山川、品评美食,再拜会一下当世名流,为自己日后的人生增添一些吹牛皮的谈资。 这个景元一却很不一样,他不但千里跋涉来到东齐临都,还在这里住了下来,更夸张的是,他还住进了王太后的寝宫,有传闻说他已经成了王太后的男宠。景氏族人一直觉得这件事大失颜面,几次派人来催请他快些回去,但本主就是不肯,旁人也没有办法。 初宁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就说嘛,你给王太后炼了什么药,把她老人家给吃死了,我是不是说对了?” 景元一报以一个媚杀众生的冷笑:“你也不用诈我的话,你出身素音世家,我这点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原本也没打算瞒着你。” 初宁揉揉额头,都把王太后弄成不死不活的人偶了,还无伤大雅? 其实不用景元一解说,她也猜到了大概。在东齐之外,这世上的术法种类无穷无尽,其中有一些便是东齐名门看起来属于歪门邪道的。比如有某种术法,所用的媒介便是人心执念。景元一在王太后宫中设下的阵局,应该就是类似这一种。 照初宁的推测,他先以解说星象做引子,接近王太后,然后再用编造的能够延年益寿的药方勾起王太后的欲念。上了年纪的人想要多活几年,这愿望很简单也很纯粹,用作术法媒介相当合适。 初宁重重地叹了口气,景元一敢把她带到这来,她还有希望活着离开么?她仰起脸,愁眉苦脸地问:“既然聊不下去了,能给口吃的么?拜托顺便把我那只鸟也喂喂,它饭量大。” 景元一放下帘子,手指在半空里一指,把灯座里燃着的灯火调得更亮一些:“果然没有看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小美人儿,这时候还吃得下饭,唔……忘了告诉你,你那只鸟一进来就喊饿,已经先吃过了。” 估计明瞬是真的饿,初宁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没有朝露做铺垫,夕霜的药劲太大,她现在还全身直冒虚汗。她是故意支使景元一要这要那,只有景元一进出这处幻境时,她才有机会看看外面的情形,顺便想想怎么脱身。 初宁一会儿说没有汤吃不下,一会儿有说菜太淡想加点盐,景元一却丝毫不恼,一趟趟地去给她取来。这里没有可以使唤的宫人,要什么都得景元一亲自动手。初宁一时半会不想跟他翻脸,勉强笑着说:“我就是从小肠胃娇弱了点,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景元一第六次给她加了汤,抬手从她唇边拈下一颗米粒,“我一个人在这里,都不记得多少年了,寂寞的很。难得你这么有趣……” 他嫣然而笑:“我就是想看看,你还能玩出点什么花样来。” 初宁“噗”的一口吐出来,看来这只大鹦鹉的确很无聊,明明看透了自己的小心思,还继续这么配合地照着她挑剔的要求,亲手做了饭菜。 在他第九次踏出术法幻境给初宁挑去汤里的芜菜时,王太后宫中死水一般的沉寂,终于被刺破了。 景元一端着挑得干干净净的热汤,一只脚刚跨进虚无夜空笼罩之下的斗室,他身后的暗夜里,忽然闪出一柄银光烁烁的剑,直刺向他后心。景元一并不回身,只把那碗热汤向半空中一抛,手里摸出那只旋龟,绕过肩头向后一挡。 旋龟上次被姬重光剥掉的壳子,这会儿已经重新长了出来,被景元一拿来挡剑,一只头吓得赶紧缩回壳子里,另外一只蛇头却没处可藏。 旋龟一出,身后的剑光便撤去了,景元一稳稳当当地接下了那碗刚好正在下落的汤,笑嘻嘻地说:“还好,小美人儿的汤还没有洒。” 他身后的人收了剑,却并没退走,反而像顽童打架一样,直扑上来,一只胳膊箍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挥拳朝他侧脸打来。景元一略一低头,避开了这一拳,却没避开身后这人猛扑上来的身形,两个人一起接连翻滚了几圈,落进室内来。 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仗着身高上的优势,硬是把景元一压在了身下,一拳打飞了他手里的汤碗,接着挥拳就往他脸上招呼。 一碗热汤斜飞出去,倒有大半泼洒在初宁的衣袖上。“烫……”初宁龇牙咧嘴地刚说了一个字,待看清了压在景元一身上那个人的脸,硬生生把“死我了”三个字憋回去了。 这含糊不清的一个字,听在姬重光耳朵里,理解成了她还舍不得那碗汤,他抬头冷冷地扫了初宁一眼:“闭嘴!” 已经闭了,初宁在心里叽咕了一声。在她的印象里,姬重光向来是从从容容使坏阴人的那一个,还从没见过他这么发狠使蛮。他什么术法也没用,竟然就靠一双手,揍得景元一连备好的咒签都拿不出来。 趁着他抬头对初宁说话的空,景元一猛地一挣,脱开了他的钳制。姬重光来不及站起,伸手向前一抄,又想把他整个压住,可终究慢了一步,只压住了他的半身。 景元一空出双手,一面去怀里取咒签,一面仍旧挣扎想要脱身。姬重光冷哼一声,忽然趁他不备猛地松了手,回身几步便走到王太后身边,取出一截似乎是兽骨的东西,便要往王太后的喉咙上刺去。 这处幻境的维持和景元一所用的术法,很大程度上要倚赖王太后的执念,要是王太后当真死了,这里的一切都会崩塌。姬重光眼中冷意森然,明显不是吓唬他,而是真的要釜底抽薪毁了这一切。 景元一咒签拿在手上,却已经来不及冲到姬重光身边。他“呵呵”一声,身子忽然转了个弯,飞快地绕到初宁身边。 初宁受损的身体还没有恢复,眼睁睁看着一团大红大绿的人影飞过来,却无力躲闪,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被他毫不费力地制住。 景元一手里的咒签,幻化成了一根削得尖尖的竹签子,也正对着初宁的喉咙,与姬重光制住已经全无意识的王太后姿态几乎一模一样:“重光公子,咱们是冷静下来商量商量,还是干脆先一刀扎下去图个痛快?” 88、相争(2) 姬重光阴沉着脸不说话,手上的刀刃又向前送了一寸,王太后虽然已经没了呼吸,却还是个血肉俱全的人,刀尖所过之处,有殷红的血液涌出来。 景元一“哟”了一声:“看来你一点也不怜惜这个小美人儿嘛,我这一签子下去,小美人儿可就要长睡不醒了。” 姬重光扫了初宁一眼,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不美。” 初宁真想捶地,大哥拜托你抓重点好不好,此情此景,美不美的很重要么? 景元一清泠泠地一笑,似乎还要说几句调笑的话,姬重光忽然开口截断了他的话:“玉如意拿出来,交换王太后。” 姬重光可不像景元一那么话唠,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景元一一时还不太习惯,眼神刚往左手边一处三层小架子上一飘,东拉西扯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姬重光的身影已经飞扑至面前,一手扣住他拿着竹签子的手,用力一扭,另一只手肘正压在他脖子上,脚下顺势一带,便扯落了床前的帐子,瓷白色细纱正垂下来,把初宁隔开在另外一侧。 景元一被他制住,既不发狠也不讨饶,只呵呵笑了两声。姬重光的阴险狡诈他是领教过的,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的手段这么出人意表,用一张阴狠决绝的面具,掩盖住了狐狸尾巴。方才他是真的以为姬重光只想拿回玉如意,眼神一飘忽,就暴露了玉如意藏在哪里。 “重光公子,”景元一被他扭成一根麻花,嘴上却不肯服软,“你要是不小心弄死了我,你们两个也出不去这处幻境。” 姬重光手上用力,压得他“嘶”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声音越发阴狠冷冽:“捏死了你,我们还出去做什么?我和这位小美人儿正好在这里躲几天清闲。”他学着景元一的口吻,可在景元一口中妖娆得姹紫嫣红的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也变得冷硬极了。 初宁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里某处泛起一点难以言说的羞赧,从前被人随意羞辱践踏时,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脸皮是城墙做的,还颇有些沾沾自喜,方才姬重光说她不美时,她也没觉得如何,此时却因为那一句语调平平的“小美人儿”,眼中差一点要滚出泪来。 她刚要说话,身体里的灼热疼痛又翻涌上来,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整个幻境忽然都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原本列满星辰的墨蓝色天空,破开无数裂纹,接着碎裂成一块块的碎片,掉落下来。那天幕碎片落在地上,如同火药炸裂一般,腾起烟雾火苗,伴着“隆隆”的响声。 在他们三人身后,原本已经应该失去意识的王太后,正抬起一只手,朝着景元一的方向伸过来。 自从初宁醒过来,景元一一直都是一副嬉笑无赖的样子,此时却也变了脸色,那张美如妖姬的脸,难得带上了些严肃神色。王太后原本已经被景元一彻底掌控,可脖子上被姬重光刺出的痛感,却唤醒了她一丝丝微弱的神志,靠她的执念维持的幻境,也跟着崩塌了。 景元一只觉得身上的压力一松,下意识地便要去先把玉如意拿过来,刚迈出几步,又想起初宁伤重行动不便,回身一看,姬重光已经一步跨到细纱帘子另外一侧,随手扯下一幅帐幔,把初宁兜住了整个护在身前。 初宁不晓得在别扭个什么劲儿,像只虫子一样扭来扭去的不肯安生,被姬重光硬按着头压在胸前,一块天幕碎片就那么贴着她刚刚消停的头顶飞了过去,落在姬重光脚下。 景元一自嘲似的一笑,也是呢,如果不是姬重光要去护住初宁,怎么可能放开了他。他上前取了玉如意,回身走到王太后身边,把她伸出的那只手硬按下去,取出无数细小如牛毛的阵,插在王太后的头上,周身散发出暗红色的莹莹光亮。幻境之上原本已经撕扯开的裂缝,随着他的动作迅速合拢,只是天幕和星象一时无法完全复原。 姬重光抱着初宁,在缝隙合拢之前,飞快地侧身而出。经过床边那张小案时,看见上面还放着一碗没怎么动过的汤,姬重光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腾出一只手,抄起汤碗掷向景元一。 景元一正在尽力修补术法幻境的裂纹,需要重新掌控王太后的意识,身体动弹不得,被姬重光这一下正砸在身上,那身大红大绿的衣裳染满污渍。景元一神色如常,眼睛紧紧盯着王太后头顶的几十根针,待姬重光和初宁都走得远了,才轻叹一声:“真是记仇,那汤是你自己弄洒在她身上的,也要算在我头上……” 初宁的头被姬重光的手按着,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他带着自己跳上跳下、东拐西绕,最后停在一间屋子里。这地方初宁倒是熟悉,就是被姬重光强掳回来那次,关着她的那一间。 姬重光把她放在床榻上,对着早已在屋内的另外一人说:“麻烦看看,还有没有救了。” 有人走到初宁面前,像看一件器物似的端详了她一番,转头对姬重光说:“九问阁从来没有办不到的事,你只说你是不是要我医好她就行了。”那书生模样的人温和地一笑:“这价钱可贵,你要想好了,你今年已经在我这里买了不少东西了。” 这人初宁是第一次当面见,自然也没认出来,他就是九问阁在临都的总管事——君望。 姬重光冷冷淡淡地回应:“我付得起。” 君望和煦如春地点头,走到初宁面前试了试脉:“强行剥离元魄珠,本来是必死无疑,好在这颗元魄珠并不是她自己的,我先找一颗东海鲛人珠给她止住内脏流血再说吧。” 初宁对自己眼下这个状况也有几分懊恼,没想到只不过是想对天马动动手脚,就给自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可她向来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来自五脏六腑的剧痛,让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发誓,非得收服了这匹马不可,管它是天马还是地马,这场罪不能白受。 君望取出一颗龙眼大笑的淡蓝色珠子,递到初宁面前,却不用她张口,压在她胸腹之间,那珠子便隐没了进去。鲛人珠一入体,便透出一股清凉,身体里的火辣灼痛也跟着减轻了不少。 初宁夹在这几人中间,折腾了半晌,已经累得快要昏死过去,借着鲛人珠的安抚,稍稍合起眼休息了片刻。可那鲛人珠也是治标不治本的,她仍然觉得难受,眉眼不自禁地皱在一起。 君望很快便告辞离开,初宁只觉得心口砰砰砰地跳,跳得她根本睡不着,即使不睁眼,也知道屋子里只剩下她和重光大魔王两个人了。她把眼睛撑开一条缝,正看见姬重光斜支着身子半坐半卧在不远处,灯火映照下,幽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初宁赶紧把眼睛闭牢,可这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大魔王的眼睛,他瞎过,但这会儿不瞎,对她欲盖弥彰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还想喝汤?”姬重光只当她晚饭没吃,这会儿又饿了。 初宁拼了命地摇头,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像支使大鹦鹉那样支使大魔王。 身前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接着又是无边的寂静,初宁忍不住睁开眼睛,正对上姬重光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睛,在她面前一寸处。 大魔王的魔爪伸向了她的头顶,大魔王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也和缓了一些:“你闹得元气大伤,需要好好休养几天,幸好你本来也没多少元气……” 听起来真是特别欣慰呢,就好像本来也没多少钱,所以全丢了也不用心疼。 初宁翻了个白眼,不知怎么就甩出一句话:“要你管我,我又不美!” 姬重光的手顿了一顿,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情,休养元气跟美不美有什么关系?他钻研过许多东西,比如史书、比如兵法谋略、比如快要失传的神奇术法,唯独没有研究过该怎么跟女孩子说话。 他身边至亲的人,除了一个父王,都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丽夫人那个妖娆妩媚的女人手上了,他孤身逃出来时,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从那时起,他就讨厌女人,尤其讨厌风韵妩媚的女人,所以他身边一个侍女都没有,只有一个归妹,看起来雌雄莫辩,选中她纯粹是因为她的剑术,的确在一众男人中间脱颖而出。 初宁见他不说话,自己也觉得无趣,在她想来,只有心里在意的人,才会解释,才会把这样的气话当真,姬重光显然只把这当成了她一个无聊的发泄。 她正要艰难地转身,把后背朝向姬重光,面前的人却突然俯下身来,用双唇封住了她向上撅起的嘴。 姬重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她那句话,但他想起君望说过的一句话,当女孩子要跟你讲道理,可你又不想讲的时候,就直接封了她的嘴。没有什么事是唇齿间长驱直入解决不了,如果有,那就再入一次! 89、相惜 初宁这回真的恼了,这算什么意思,自己连句话也不说清楚,还不让她说了! 姬重光的唇齿间有股冷冽的微甘气味,那是晋国特有的一种果子,不少贵胄子弟都喜欢有事没事嚼一颗在嘴里,保持头脑清醒。姬重光向来没有这些小癖好,今天不知为什么咬了一颗在嘴里。 向来随心所欲的大魔王,全套动作简直像灵雀台里的规程宝典一样标准,第一步,先把初宁的唇咬住;第二步,把自己的舌头放进去,第三步……为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偏差,姬重光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了初宁的后脑,但是这个不消停的小东西,像只泥鳅一样动来动去,不肯老实。 该死的君望,他只说了用嘴堵住,却没说堵到什么时候就可以拿下来了,下次见着他一定要找他退钱! 姬重光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把另外一只本来抄着初宁身体的手,也抖抖索索地抽上来,打算彻底按住她,什么时候不挣扎了,什么时候放开。 可他的手一动,倒把初宁的双手给放开了。初宁把小小的手一挥,一爪子挠在姬重光的背上,此时已经入夏,他只着了一件质地轻软的单衣,被初宁的爪子一挠,竟然“嗤啦”一声扯破了。 姬重光一怔,这情况好像有点偏离了君望的提示,他可没说要是女孩子扯你衣服的时候该怎么办。才刚愣了一下,嘴唇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口舌间涌起淡淡的血腥味,是初宁趁他分神,狠狠咬了一口。 一口命中,初宁便要挣脱。姬重光抬手在嘴唇上蹭了一下,手背上拖曳出一抹猩红,冷冷瞥了一眼,接着便用那只手把正拱起身子要跑的初宁一把按住。 初宁还在不住地踢打,可姬重光是谁,他的人生信条里就没有“办不到”这几个字,心里涌上一股发狠的念头,今天非得把这个小东西制服了不可。他用一只有力的右手,把初宁两只细软的手腕一起扣住,身子整个压住她还不老实的两条腿,比起初宁,他实在是太高大了,以至于现在的结果就是,他把初宁整个人都压在了身子底下。 “疼疼疼,你放开!”初宁带着哭腔,却仍旧不懂得讨饶,只是一味闹脾气。 姬重光被她颤悠悠的嗓音勾得浑身一震,心头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急速抽搐过后却又毫无踪迹可循。君望的秘诀是什么鬼,好像情形越来越糟了。他近距离接触过的雌性实在有限,这会儿越发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就这么灰溜溜地爬下来好像也太没面子。 “你别动了,我就放开。”姬重光向来滑软如丝绸的嗓音,哑得像一面破锣。 初宁果然不动了,事实上,她全身都被压住了,根本就动不了了。 见她终于老实了,姬重光便松开了手。初宁用两只手互相揉揉手腕,委委屈屈地又说了一句:“你起来啊,衣裳里揣的什么东西啊?硌疼我了!” 听见前半句,姬重光原本就要站起来了,听到后半句又一怔,只觉得这个恼人的小丫头,思路太跳跃,皱眉说道:“你讲不讲道理,哪有东西,什么都没……” 声音戛然而止,两人就这么尴尬地对视,陷入了谜一样的沉默。夏日衣衫轻薄,他确实没揣什么东西…… 姬重光的肤色是近似于黄铜的蜜色,即使尴尬到顶点,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初宁那张粉白的小脸,却慢慢涨红了。 她握起两只小拳头就往姬重光身上砸去:“你怎么欺负人净可着我一个来,看我像面团一样好揉捏是不是?” 姬重光的脸更黑了几分,却没再动手,由着她掸灰似的捶打了一阵,这才说:“刚才不是说好了么,不动手了。” “刚才说的作废了!我哪知道你这么人面兽心!”初宁嘴上越发凶得很,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我怎么你了……”姬重光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一面无理质问,一面无从解释,该死的天气、该死的衣裳、该死的……他简直不知道还能怨谁。 初宁抽抽噎噎地哭个没完,胸口处那颗鲛人珠的光亮忽明忽暗,随着她的气息闪动,姬重光的脸色阴沉得刮下一层锅底灰来,有鲛人珠镇着才刚刚好一点,要是鲛人珠再呕出来…… 姬重光实在没有办法,忽然说:“你家里新添了个二舅母,你知道么?” “啊?”初宁愕然抬头,她的二舅母不是安康公主么,又添了一个是什么意思? “这几天临都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素遇看上了前些日子被孟氏救下的那位佳音姑娘,非要娶回家做妾,安康公主寻死觅活地闹了几回,还进宫去求了王后,到底拗不过素遇铁了心非要纳妾,而且一切都是照着迎娶正妻的仪式来的。”姬重光不动声色地坐过去,见她难得和软,哄着她说了一大筐的话,如果是归妹或是君望在这里,恐怕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所以你前面几天是办这件事去了啊?”初宁眼角泪迹未干,嘴角却越弯越高,竟然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姬重光完全理解不了这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行径,看她眼角上悬着一滴泪珠子,耳边垂着一缕细碎的发,随着她笑起来的动作一颤一颤,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摸,可又怕冒冒失失地摸一把,又把她给惹炸毛了,瞻前顾后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初宁全没注意身边的大魔王动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笑眯眯地问:“二舅舅这个人疑心最重,他早就认出了佳音,却绝口不提要娶她进门,怀疑是我给他下的套,你使了什么阴谋诡计啊?” 她仰着脸凑到姬重光面前,可这一下动作太大了,扯得她“嘶”一下咧了咧嘴。 姬重光伸手扶了她一把,低下头刚好看见她浓密的额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略显圆润的脸颊弧线中间,露出一个小小的鼻尖,像一只珍珠嵌在精美的瓷器上。 他觉得那小小的、翘起的鼻尖特别可爱,忍不住想伸手捏一捏,甚至揉碎,想起她方才又踢又打闹得自己头疼,手到底没伸过去。 “我把佳音离开孟家的时间,透露给了安康,想必佳音拿捏住了安康一个大把柄,她竟然雇了人要把她劫走,我又引着素遇在她正要得手的时候恰巧经过,撞见这一幕。”姬重光平生从没有过这么多耐心,给人解释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话越说越长,原本垂在身侧的另外一只手,鬼使神差地偷偷伸上来,勾住初宁一点发尾,在小指上绕了几个圈。 初宁伏在他膝上,咯咯地笑:“这就对了,我就说嘛,二舅舅是最多疑的人,让他撞见安康公主动了这一回手脚,从前佳音自己布置的遇刺事件,恐怕也会被算到二舅母头上去了。” 她越想越有趣,克制不住地笑个不停,身子像只小猫一样簌簌抖动。当年佳音被安康公主逼走,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已经不得而知,素离千方百计找了佳音回来,是成心要给他们添堵的。等着看吧,以后家里会更热闹了。 初宁抬手拍一拍姬重光的肩,又撕扯得身上一阵疼,却还是挤眉弄眼地说:“你的部分办好了,我的部分还得继续,放心,一定会叫你满意的。” 姬重光握住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脸上涌起一丝不大高兴的神色:“老老实实睡一会儿吧,景元一手里的东西,我自己想办法。”想起她不知死活地倒在景元一怀里,又隔得太远抓不回来,姬重光就要气死了。 “那不行,”初宁笑得两只眼睛都弯起来了,身子在锦被下面拱来拱去,“我可不能留这个话柄给你,以后你还不得时不时拿这个说我,说好了的事,我肯定要想办法办到。”当然话留了一半,还有那匹马,她也一定要收服。 “好,那也睡一觉再想办法。”姬重光侧身躺下来,也闭了眼睛。他很少这样躺下来休息,自从八岁那年从晋国王宫里逃出来,他向来都只是通过调息恢复体力,方便随时察觉异常、准备逃走。 “你你,你也睡这啊?”被子下面,初宁的身子明显地僵硬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再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硌到。 “这本来就是我的房间,你不乐意可以出去。”姬重光懒洋洋地舒展开身体,大喇喇地占了半面床。 初宁识趣地闭了嘴,惹恼了大魔王,连这半边床也没有了。 这一次的确伤得太严重,借助鲛人珠的力量,又休养了半个多月,才算有起色,跟初宁料想得差不多,素音世家的宅邸里,闹得不可开交,根本没人有空理会她到哪里去了。 初宁坐在软轿里,被归妹护送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就听见安康公主扯着嘶哑的嗓音怒吼:“我还没死呢,这就把自己当新主母了?!你们听好了,想去伺候她的,我也不拦着,现在就过去,要是还想认我这个夫人的,就收起你们那些两面讨好的小心思,别当我不知道!” 90、入山 安康公主指桑骂槐的对象,自然就是素遇带回来的佳音姑娘,现在也是素遇的妾了。 佳音进府之后,素遇专门吩咐了,单独拨紫桑院给她住。安康公主解了软禁之后,也没有住回正院,而是被素遇打发到相对偏僻的若芜院去了。佳音是三媒六证都齐全进的府,她早已经没什么家人了,素遇就专门请了一位年老的婆婆代为打理,办得十分体面,俨然是按照正牌夫人的待遇娶进来的。 至于安康公主,不知道素遇是凑巧还是故意的,连新住所的院名都叫“若芜”,若芜若无,要是压根没有你这么个人,该有多好。安康公主气得连心悸的毛病都犯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佳音和安康公主之间的矛盾,从佳音进了这个门那天开始,就毫不掩饰地爆发了。素音家从上到下,都不可避免地卷入这场纷争之中。名满天下的术法世家,闹起宅斗来,跟寻常高门大院,也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鸡飞狗跳。 初宁回来几天了,只有兰姬生的女儿素青月来看过她几次,顺便带些消息来跟她闲聊解闷。初宁便从她的话里,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拼凑了个大概。闹到八月间,齐王后终于看不下去了,几次有意无意地暗示素遇和素老夫人,家宅安宁还是比较重要的,素遇毕竟是国师一样的人物,如今闹到满城都在看笑话的地步,实在不像样子。 素老夫人终于出面,把佳音和安康公主都训斥了一番,这才两下里都消停了些。 八月一过,临都里就有了些秋意,每年天气转凉时,素音世家都举家到临都西北方向的岷山住上一阵,顺便把家里饲养的灵宠也带过去,让它们在山野间自由放养一段时间,吸收山川树木的灵气,稍稍恢复一些野性。 这次出行阵仗极大,家里的器物、仆从,差不多要带去大半,连素天心这种长年不出门的,也要一同去。出发之时,仅是素老夫人的宠物,就占了四辆马车,除了她老人家最喜欢的阿生,还有若干飞禽走兽。 岷山横亘东西,山间比山脚下凉得多,此时上山,满山的叶子都已经红了。因地势钟灵毓秀,时常有人带着灵宠在此修习。素音世家几代以前就曾在半山腰修建了几处院落,历代家主不断修缮,保存至今。 在分配住处时,又闹出了点乱子,从前每次来,都是素老夫人自己住一间,素遇和安康住一间,兰姬和女儿挤挤,素锦瑶带一两个旁支的小妹妹住,一圈分下来,房间刚刚好。 可今年气氛诡异,素遇肯定不肯再和安康公主住一处,但是王后刚刚申斥过,明目张胆地跟佳音住一处也不合适,素锦瑶闷闷不乐,没有心思照顾旁人,这么一折腾,房间就不够了。 府里的管事合计了半晌,又问了素遇的意思,走到初宁面前说:“初宁小姐,这里的房间实在是不够了,我刚才派人照着地图去查看了一下,再往山顶走一段,还有一处院子,也是咱们家从前备下的,只是年久不用,我已经叫人立刻过去打扫了,能不能委屈初宁小姐,你们母女住到上面的院子去。” 初宁还没答话,管事沉吟了一下,又说:“佳音夫人恐怕也得上去,这里实在是住不开了。” 初宁微微眯眼,这安排有些古怪,上面的院子更偏僻,按说应该从年轻一辈的人里选几个上去住,素天心和佳音都不该随意挪动,这位管事也是家里的老人儿了,不应该犯这种明显的错误。可他说得很客气,给足了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初宁也不好拒绝,只好应了,叫人拿着东西,送素天心和佳音上去。 上面这处院子都是很宽敞,刚刚收拾过又补了东西,倒也齐整舒适。仆从们把东西各自归位,初宁前后转了一圈,抬手指了两间阳光最好的正房,给素天心和佳音居住,自己选一间安静些的厢房。 王太后宫中的幻境破裂时,明瞬也寻个机会便出来了,熟门熟路地摸回初宁身边。只不过住在姬重光府里那几天,黑心黑肺的姬重光,在房间外面加了层屏障,防着这只嘴碎贪吃的鸟进来捣乱,明瞬每天兜着圈子一直等到初宁回自己家,才有机会近身。 闲杂人等都退去时,明瞬贼眉鼠眼地凑过来,在鸟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那个……你在他家里住了好几天,有没有……哈哈……晚上,孤男寡女……” 初宁抄起还没来得及安放妥当的新制窗纱,像赶苍蝇一样朝着它一挥:“给你装了一大箱零食,还堵不上你的嘴?”她隐约知道明瞬要问什么,脸上一热,可是好奇怪,她竟然心情很好,一点都不生气。 “别动粗啊,我是说,”明瞬熟练地滑了个圆弧,躲开了这一下子,“那个……也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修习驭灵术法的女人,在有孕期间是不能轻易动用术法的,否则很容易血脉逆行、一尸两命,你是不是应该考虑清楚了再……” 嗯?初宁一愣神,这事情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秘闻,自幼修习驭灵术法的人,都会知晓,灵雀台讲习时,某位老学究也曾经提过。只是初宁从来不曾认真学过这些东西,加上年纪小,不曾考虑过婚姻嫁娶,自然也不会在这事情上留意。 她倒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横竖到了哪一步随遇而安就是了,她只是忽然想起,素天心当年赴天子王都主持祭祀时,应该是明知这条禁忌的,却仍旧带回了自己,她究竟是情之所至自愿献身,还是不得已之下被强行逼迫的呢? 这一晚倒是睡得十分安宁,没有了元魄珠,初宁便不再能与姬重光五感相通,自然也再不会有人突然让元魄珠打着转冲上来,冷冰冰地斥上一句“好笨”或是“作死没够”。 初宁曾经问过,那颗元魄珠不知道掉落到哪里去了,会不会有问题,姬重光只说丢了也不要紧,他可以另外再行凝练,却不知道是果真如此还是刻意宽慰她。 夜半时分,初宁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冷不防看见窗口坐着个人,衣袖长垂至地,修长的身形被月色裁成意态风流的剪影。初宁一眼便认出那是姬重光,此时已经全没有从前见着他就想赶紧找个墙缝溜走的念头,反而满心欢喜。初秋微凉,夜风拂面,明月清辉,陋室虫鸣,一切的一切,再美好不过了。 “你坐在那干什么?”初宁噙着丝丝笑意发问,声音似嗔似喜。 “想看你。”姬重光干巴巴地回答。 严谨好学如他果然拿着心里疑惑不解的问题去请教君望,女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言不合就蹬腿扒衣服的状况,要怎么应付。君望憋着坏笑一本正经地解释,体察人心是身居高位者的必修课,既然迟早有一天要归国夺位,不如先从攻克眼前这个难题开始,试着揣摩一下她是怎么想的。 姬重光觉得有道理,心里竟然也不反感再来看她一眼,于是就这么直挺挺地来了,跳了人家女孩子的窗户。 “看完了,可以走了么?”初宁咬着嘴唇,用被子蒙住头。 姬重光跳下来,握住初宁的手,硬拉着她起来。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强硬霸道地带着她跑出屋子,山间的月亮格外大,挂在半空中像一张笑眯眯的脸。 夜晚的山林,能看到许多白天见不到的东西,比如浑身长满刺的小鼠,在地上一滚就能带起满身的小红果子,比如倒挂在树枝上、眼睛像绿灯笼的怪鸟,专门捕食那种带刺的小鼠。两个从前各自封闭在自己那一方天地里的人,就这么握着彼此的手,走进一片新奇未知的黑暗。 才走了几步,初宁便停下了,轻抬起脚尖撅起了嘴。她脚上没穿鞋子,就这么被拉着跑出来,一双幼白的脚,像刚剥出来的菱角一样,受不得荒野之地的粗硬,被枯枝划出几道血痕。 姬重光蹲下身去,忽地伸出一只手掌,把她小小的脚整个包裹住。 初宁既受不得痛,也受不得痒,那手掌上的薄茧触摸在趾肚上,尤其的痒。她斜倚在姬重光身上,扶着他的肩膀咯咯地笑。姬重光索性站起身,把她打横抱起来,初宁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他胸口的位置。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谁也不说话,初宁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随着身畔人的脚步移动,不知道走了多远,忽然听见有人搬动东西的声音。 林子深处,有人正从马车上卸下一只只木箱子,把里面装着的粉末状的东西取出来,小心地洒在地面上。 那几个人随意抛洒了一圈之后,便沿着树木间的空地,一路往初宁她们三人住的地方走过去,沿途还在不断地倾倒箱子里面的东西。 91、巴虫 等那几个人走远,初宁才从姬重光身前探出头来,身子轻轻一挣,便跳下来,附身去查看他们究竟放了些什么在地上。 那些人做得很小心,洒在地上的粉末,跟泥土混合在一起,再被风吹上一夜,等到天亮时,估计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初宁从味道上辨别出来,那是一种来自南楚的特制药粉,越是身带剧毒的虫子,就越喜欢这种味道,会顺着药粉描成的路线爬过来。南楚有些部族,专门用这种药粉诱捕毒虫,用来制药或是炼蛊。 把她们三个人分到这处偏远的院落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洒上些药粉,夜里引了毒虫过来。等到明天早上,即使发现她们三个人出了什么意外,那也是自己不小心,怪不到别人头上。安康公主看着最不顺眼的三个人都在这了,这一招真是一举三得,了断得干干净净。 初宁捻着手指,眼睛转了几转,连她自己也不曾注意,此刻这副思索问题的习惯动作,已经带上了几分姬重光的影子。手指触到随身带着的饕餮鳞,忽地想到一个主意,可是想想那句恼人的咒语,得先把身边这个人支开才好。 她转头对姬重光柔柔地一笑,把手臂勾在他的脖子上:“有事情来了,你改天再来好不好,我自己可以料理,不要你在这里扫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软糯天真的媚态,刻意要哄人开心时,简直像只沾了蜜糖的果子,一口下去,半边唇齿都是酥的。 姬重光定定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迷蒙的月色下,脸颊上那一弯新月似的疤痕,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她的确不美,在他看来,美是剧毒蟒蛇身上一条条的彩色花纹,表面造作,内里恶毒,她小巧秀致的五官,带着一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干净澄澈。 他干脆利落地答了声“好”,取出一只玉环,抽了两根细长的草茎系住,挂在初宁脖子上:“元魄珠没了,需要找我的时候,就用这个,我设了开启的密语。” “是什么呢?”初宁低头摆弄着那只小巧的玉环,扭着身子问。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姬重光贴着她耳边念了这一句,便隐没在夜色之中,跟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初宁把玉环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顺着领口放进去,贴身收好。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她压着胸口偷偷地想,他在选这句密语时,不晓得有没有考虑过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晓得有没有注意过,里面刚好暗合了她的名字。 她用双手压在脸颊上,轻拍几下强迫自己收起一脸的傻笑,取出随身的咒签,手指飞快地舞动,咒签幻化成细碎的风,卷起地上的药粉,沿着另外一个方向铺过去…… 药粉已经混合在泥土里,即使被风卷走,仍旧有气味留下来。初宁返回院落时,已经开始有零零星星的黑色小甲虫,出现在院落之内。 初宁取了驱赶毒虫的艾草,用火点了,先放在素天心和佳音住的那两间屋子四周,接着返回自己的房间,推醒了还在沉睡的纤尘。 此时,那种黑色的小甲虫已经越来越多,沿着墙壁围拢过来,远远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叫人浑身不舒服,看样子有些像书上记载的巴虫。初宁本想叫纤尘去放烧着的艾草驱赶,可是纤尘并不是修习驭灵术法的人,也从没见过这种场景,吓得瑟瑟发抖,根本挪不动步子。 给明瞬准备了用来加餐的鸡还剩了几只,圈在门口养着。有几只巴虫已经先爬过来,嘴巴张开便伸出一只长长的尖刺,“噗”一声刺进一只鸡的皮里,接着豁开一条缝,整只巴虫都钻了进去,变成了一个在皮下游走的肿包,越来越多的巴虫爬过来,都用同样的方法钻进了那只鸡的身体。 那只鸡吓得不住地拍打翅膀,发出惊惶的刺耳尖叫,可这些都没有用,那些巴虫已经钻进了它的脏腑,原本精神抖擞的一只鸡,迅速地干瘪下去,终于一动也不动了。那些巴虫吃饱喝足后,又用尖尖的嘴破开表皮,钻了出来,盯准了下一只鸡。 明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口粮变成了一地零碎的毛,鸟脸上清晰地写着“痛心疾首”。如果他们没有察觉,明天一早,恐怕都会跟这些死不瞑目的鸡一样,变成几具干瘪的骨架,真是恶毒。 初宁不得已之下,只能后退,免得被那些可怕的小虫子粘上。 “别……别……后面……”纤尘吓得面如土色,连话也说不完整了。初宁回身一看,身后的墙壁上,也已经有巴虫爬了上来,像几粒黑色的药丸,在墙壁上游走。 初宁只好四面不靠地站在原地,取出饕餮鳞握在手里,咬牙切齿地念动那句不要脸的密语:“……有匪君子,景氏元一。”当着纤尘和明瞬的面,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纤尘已经吓得傻了,全没注意初宁念叨了些什么。 话音刚落,饕餮鳞上现出一丝银白色的光亮,原本平静的室内忽然起了一股风,像有看不见的手向着那些巴虫伸过去,抓起它们塞进看不见的大嘴里面。那些惊慌失措的小虫子,四下寻找缝隙躲藏。 初宁腾出一只手取出若干咒签,手一挥那些咒签便洒向半空,手指如同跳舞一般旋转跃动,在咒签上接连写下几个“燃”字。她把写好的咒签丢给明瞬,明瞬心领神会地用尖嘴衔住,依次洒落在四周。术法幻化出的火光,把那些正要逃走的小虫子驱赶回来,它们无处可去,只能困在原地团团打转,最终被饕餮麟吞没。 饕餮麟上的银光收拢,又最后亮了一下,这才彻底熄灭了,活像吃得太饱的人打了个饱嗝。巴虫爬动的沙沙声,已经消失不见,室内重新恢复了宁静,连之前的鸟虫轻鸣也听不到了,纤尘瘫软得手脚发凉,强撑起来去打扫那些巴虫经过后留下的一地狼藉。 “小小姐,”纤尘眼里含着泪,颤巍巍地问,“老夫人还在呢,她向来还算疼你的,要不要去跟她老人家说说,这分明是有人要害死我们。” 初宁摇摇头,对她挤着眼睛笑了一下:“打扫干净就睡吧,明早还有好戏看呢。”她还在那些引来毒虫的药粉上多动了一层手脚,这会儿跑去跟老夫人哭诉,岂不是破坏效果? 这一夜闹腾了这么多事出来,其实也睡不着了,天才蒙蒙亮,就有人在小院子外面高声说:“初宁小小姐,起身了没有?婢子来看看,你们这边还缺不缺什么东西,” 初宁从一侧窗子探出头去,瞧见是安康公主向来信任的孔娘,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面看。 “一大清早,是赶着来看我们死透了没有吧!”起先的恐惧过去了,纤尘气得七窍生烟,看见安康公主身边的人,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初宁早先已经到素天心的住处看过,一切安然无恙,她知道素天心性子清冷寡淡,懒得理会这些闲事,也就不去吵她。初宁招手叫纤尘过来给自己梳头,慢条斯理地梳了半晌,又在额间本该悬挂元魄珠的地方,贴上了一片不知名的藕色小花,这才披上外衣,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孔娘在门口喊了半晌,见没人应声,便要推门进来查看,嘴里还装模作样地不知道说给谁听:“初宁小小姐,可是还没起身?婢子进来了。” 房门一推开,初宁正齐齐整整地站在门内,冷不防吓得孔娘“呀”了一声,倒退了几步,扶着门口的竹篱才站稳。 初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孔嬷嬷见了我,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呢?” “没、没有的事,”孔娘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是婢子脚下不小心。”她自打安康公主还没出嫁那会儿就跟着她,知道初宁有些邪门的本事,见她无恙,又探头探脑地往后院看:“天心小姐和佳音夫人起身了没有?老夫人和家主今天要放兽宠入山补养气息,这边可有要一起放进山的?” “我只有一只鸟,我母亲和佳音夫人都没有什么兽宠在身边,”初宁从容地微笑,看着孔娘额头上冒出细汗,“我是第一次来岷山,正想去看看长长见识,母亲和佳音夫人想必是累了,让她们多休息一会儿也好。” “那就请小小姐跟我来吧。”孔娘抬手抹去汗珠子,引着初宁往素音家其余人居住的院落走过去。 还没进门,便有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见着孔娘便奔过来,急三火四地说:“孔嬷嬷,公主正叫人找你,老夫人带来的那些兽宠,昨晚突然死了好些,老夫人气坏了,已经叫骂了一早上了,家主也已经过去了。” 孔娘有些为难地看了初宁一眼,却见初宁神色如常,不等孔娘说话,便已经拐了个方向往素老夫人的住处走过去:“既然外祖母那里出了事,我就先去看看外祖母也好。” 92、罪证 还没进门,素老夫人的咒骂声就已经传出来了:“……谁看我这老骨头不顺眼,直接来把我抬了,丢到乱坟岗去,大家干净!别寻思我看不出来,什么山间毒虫也是常有的?这是故意有人引了巴虫来,当我瞎了?老糊涂了?我用这些巴虫炼药的时候,你们还是什么玩意儿……” 素老夫人向来是个暴烈脾气,平日里轻易没人敢招惹他,小心侍奉来还来不及。素遇在一边垂着手站着,脸色很是难看,他原本想劝老夫人放宽心,不过是些养着玩的兽宠罢了,再去采买或是猎一些补上来就是了,却没想到这话正触怒了老夫人,连他一起也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初宁绕到素老夫人身边,看见地上摆着一溜儿干瘪的兽宠尸身,都是新近来府上拜访的客人知道老夫人的喜好,特意馈赠的。阿生正趴在素老夫人脚下,身上也有几处伤痕,想必是巴虫破体而出时留下的,好在性命无忧。 “真是怪可惜的,”初宁十分自然地站到素老夫人身后,抬手给她捶捶肩:“这些小东西想必也是第一次来岷山,外祖母一番好意,让它们有个机会长进一下,谁曾想会遇到这样的事。好在像阿生这样跟着外祖母时间长的,都已经有些本事,小小巴虫也没能把它们怎样,真是万幸。” 一早上各路人等轮流劝解,却是越说老夫人越生气,直到此时才终于听到一句顺耳的。素老夫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怒火可算是稍微平息了一些。 安康公主抬眼看见初宁活生生地站在这,倒不像孔娘那么吃惊,眼中精光闪了又闪,低垂下头去说:“说的也是,这岷山咱们家年年都来,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兴许真像老夫人说的,是有人故意引了巴虫来,也说不定连这么些巴虫也是故意有人放的,我虽然不懂炼药制蛊的事,可好歹嫁进来十多年了,也多少听说过,这种巴虫也不是那么容易捕到的,这事情蹊跷,是该好好查查。” 初宁心里明镜似的,安康公主是看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料想昨晚的安排没能伤了那处院子里的人,随机应变改了后招。说不定此时已经悄悄叫人把药粉或是盛装巴虫的容器放在了某处,只等老夫人去搜,就栽在她们头上。初宁也好,佳音也好,能算计一个是一个。 她朝着安康公主无邪地一笑:“大二舅母说的是,这事是该好好查查,尤其是住的离外祖母近的,嫌疑最大。” 要说谁能一句话把安康公主噎得翻白眼,也就只有初宁有这个本事了,大二舅母,亏她想得出来,言外之意就是还有个小二舅母在一边等着。兰姬这样的妾自然没资格被她称呼一声二舅母,说的是谁在场的人都清楚。 安康公主自从经过了佳音这回事,倒比从前沉稳了不少,听初宁这样说,脸色变了几变,终究还是压下去了,只管接着后半句说道:“也别说什么嫌疑大小,老夫人的事,再小也是天大的事,横竖家里来的就是这么些人,挨个搜过去就是了,谁那里翻检出来不该有的东西,也别狡辩抵赖。” 人堆儿里孔娘离开了片刻,又悄悄回来,趁人不备给了安康公主一个只有她们两人懂的眼神。初宁用余光都瞥见了,却故意装作没看到。她出门前已经给佳音留了信,告诉她要小心安康公主身边的人动手脚。 素遇一大早被这些事吵嚷得头疼,才来了岷山一天,不但没能安排旭炎进山补养,反而连每日清早的修习都中断了,正满腹火气无从发泄,见话头说到这了,便沉着声说:“还不赶快搜了给娘个交待,磨蹭什么呢?” 安康公主像是故意避嫌一般,只叫些粗使的人去搜,稳妥起见,连老夫人的房间也查看了一下,整座院子看下来,都没发现什么异常。 她带着几分嘲讽,瞥着初宁说道:“住得离老夫人近的,都搜过了,住得远的是不是也该看看了。” 容不得初宁说个“不”字,素遇已经抬脚走了出去,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走去。初宁等在最后,兰姬经过她身边时,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孩子,何必又跟她叫劲,她肯定已经安排妥当了,就等着拿捏你呢。” 初宁何尝不知道安康公主是这样的人,只是其中的来龙去脉,不方便跟兰姬细说,只是微微笑着应道:“我自问心无愧,怕什么呢?” 兰姬只当她仍旧是小孩子心性,摇着头叹了口气,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山路崎岖难行,素遇快步走在前面,其余女眷却走得很慢。还没到那处地势更高些的院子,便已经有人看见了地面上不时出现了一些黑色的小虫,正是前一晚出现的巴虫。这种虫子喜暗,白天不多见,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便急急忙忙地往土里钻。 安康公主直到此时,才不冷不热地说:“这里平白无故地出现了这么多巴虫,真是反常啊,该不会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引着这些小虫子过来吧?” 素遇的脸色越发阴沉,几步上前进了院子,一脚踹开了房门,正露出佳音慌张失措的面容,急急地把什么东西藏进袖子里。 安康公主一脸得意,上前便扯住了佳音的手腕,佳音虽然术法不弱,可是身体仍旧是个柔弱女子,前一阵又受了伤,被安康公主这样一把扯住,一时也挣脱不开。 走在后面的兰姬等人,都以为佳音这次必定要栽了,正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等着瞧素遇如何裁断。没曾想,佳音忽然冲着素遇跪下去,眼睛里簌簌地落下泪来:“素郎,求求你,救救瑶儿,几只巴虫入了她的身……” 一声“素郎”,高下已分,就凭这个称呼,素遇轻易不会动她。安康公主的脸色也变了:“瑶儿,哪个瑶儿?瑶儿怎么会在你这里?” 佳音生得算不得极美,但却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质,肤色极白,脖颈修长得像只天鹅一样,此时哭起来,越发显得可怜:“早上起来,我见四下无人,以为你们都去送灵兽进山补养了,便找了瑶儿来,说几句话。我真的只是想跟她说几句话而已,没想到忽然有这种小虫子爬进来,瑶儿没留神,被几只巴虫咬破了手,巴虫就是个见到血肉就不松口的习性……” 她抹了一把泪:“我赶紧封了她的心脉,烧起艾草,刚刚把巴虫驱赶到门外,你们就进来了。” 素遇和安康公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佳音忽然调转方向,对着安康拜倒下去:“瑶儿的身世,我原本想着永远隐瞒下去,她能有个公主做母亲,实在是比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要好。可是她现在性命危在旦夕,我也没有办法,我刚才正想着用自己的心头血给瑶儿续命,只要瑶儿好起来,这件事我也不会再提,仍旧永远是个秘密,还没来得及,你们就刚好进来了……” 她被安康公主攥紧的那只手忽然一松,袖口里掉出一柄剔骨尖刀来,佳音掩面啜泣:“素郎,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才是瑶儿的母亲,我答应了别人,今生今世不能再提及这件事,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瑶儿被巴虫吸干脏腑啊,我的心头血可以救她……” 只有初宁知道,这一切并非巧合,而是佳音用来应付安康公主栽赃的手段。佳音天生的柔弱样子,配合上天衣无缝的演技,效果实在太好,该说的、不该说的,把握得恰到好处,素离送的这份大礼真是好极了。 素遇的脸色变得铁青,回身便给了安康公主一巴掌,力气大得把她整个人掀翻在地,又上前对着腹部狠踢了一脚。佳音说答应了别人不能说起素锦瑶的身世,没有指名道姓,可是想想就知道,除了安康公主这个冒认的生母,谁会特意为了这件事去封佳音的口。 他对素锦瑶到底有些父女情分,火气撒了以后,立刻到内间去看这个女儿。安康公主和佳音都动不得,兰姬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帮着递递帕子。 初宁这时才上前来,眼神看向佳音时,刚好与她目光交汇。 佳音的脸上仍旧挂着惹人怜惜的泪痕,眼睛里却闪现出一丝笑意,她对着初宁微微扬起头,示意她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初宁正要离去,佳音却站起来,挽住初宁的胳膊:“你也一起进去看看瑶儿吧,你们毕竟也是表姐妹,这时候不知道还有谁能陪陪她。” 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佳音压低了声音对初宁说:“再加把力气,就可以把那个女人永远赶出素音家,你很合老夫人的眼缘,听说还有重光公子对你也不错,素郎奈何不得你了,以后素音世家就是我和你的了。” 93、变故 初宁把手轻轻抽出来,对着佳音稍稍屈身,示意她先走:“你可以开这样的玩笑,我可不敢胡乱应下,不管二舅母怎么样,这家里的家主还在,哪里就称得上你和我的了?论起来你的长辈,我和你也不该没上没下地一同进去,还是请你先走吧。” 佳音也不强求,只对着初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便径自走了,转身之时,便换上一副哀戚的面容,好像真的为素锦瑶担心极了。 初宁盯着她的背影,素离找了这份“礼物”来给素遇和安康公主添堵,可是这礼物好像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了,不知道素离打算如何收场。 佳音的卧房内,素遇刚刚亲自查看了素锦瑶的伤势。巴虫留下的伤口并不大,但是巴虫这种东西,可怕就可怕在,一旦入体便会一直钻到五脏六腑里去,把内脏全都吞食得支离破碎,除非以世上血缘最为亲近之人的心头血,换去染了巴虫的旧血,否则无药可救。 “素郎,”佳音走到他身边,脚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救救瑶儿……”一句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像珠子一样落下来。 初宁站在门口,并不进去,只是远远地瞧着。佳音很知进退地不再提起安康公主,只是一心要替素锦瑶驱赶体内的巴虫。 以至亲心头血换去旧血,双方都十分凶险,最好能有术法高深的人在一旁协助,素遇自然就是这个合适的人选。两人在素锦瑶的身边守了两天一夜,再出现时,虽然佳音的脸色差极了,可申请却很轻松。 家主的大小姐,忽然换了个亲娘,跟着来岷山伺候的下人,觉得这一趟辛苦差事真是不虚此行,要是没有跟来,哪里能听到这么多私密事。 初宁已经猜到了大概,可是纤尘把听来的版本讲给她时,佳音的步步算计,还是让她有些不舒服,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只剧毒的蛇躺在脚边,虽然它此刻正把毒牙伸向别人,可是保不准哪一天,舌信子就会朝自己这边伸过来。 据说素锦瑶刚刚好转,素遇就百般逼问,当年佳音究竟为什么会离开,又为什么会把素锦瑶假托在安康公主名下。佳音禁不住他一定要求一个真相,只好含含糊糊地说,那时素遇奉齐王之命南下,去找几种珍贵的可以入药的灵兽,在南楚境内身陷险境,佳音在临都无计可施,正在心急时,有人找到了她,应允可以救素遇的命,开出的条件却很奇怪,要她在素遇归来后,与他做一阵子露水夫妻,留下孩子后她便永远消失。 那时佳音与素遇本就两情相悦,自然一口就应了下来,不想素遇回到临都后,受了很重的伤,佳音按照当初答应的条件,照顾了素遇几个月,一切日常举止都跟夫妻一样,待她有身孕后,便被人带去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生下孩子后就被直接抱走了。 后来的事,便是安康公主嫁给了素遇成为正妻,没过多久,家里就添了一个小小的女婴。有在府里时间长的老人儿,言之凿凿地确证,当时安康公主与素遇的婚事,办得很是匆忙,成婚后七个多月,大小姐就出生了,当时便有私下的传闻说,安康公主是先趁着素遇受伤之际,珠胎暗结,然后才下嫁进来的。 纤尘絮絮地把听来的话讲给初宁:“那些伺候过大小姐的人都说,从前就觉得奇怪,安康公主并不通晓驭灵术法,可大小姐的天资却不错,看来还是继承了真正的生母身上的天生灵力。” 初宁只是听着,并不说话,佳音很懂得如何在这件事情里拿捏分寸,旁人怎么看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素遇的态度,现在显然素遇已经完全相信了,佳音是一个为了心上人甘愿牺牲自己的人。 素遇确认素锦瑶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安康公主给关了起来,并且下令不准任何人给她送饭。安康毕竟是公主,断然没有休弃或是和离的道理,但是素遇显然不打算再留着她了。 也许安康公主命不该绝,才关了一整天,齐王宫内也安排了人,把兽苑内饲养的灵兽送到岷山来补养灵气。因为云乐公主向来对珍贵的灵禽灵兽感兴趣,便求了齐王一定要来看看,于是齐王后便带着云乐一起到岷山来住些日子。这算是私事,也没有带王后的仪仗,只带了近身的护卫随行。 齐王后刚到山中,听说素音世家的人也在这里,便要召安康公主和素锦瑶过去说说话。事情迟早都是瞒不住的,素遇便索性向王后说明了,只是也不好再关着安康公主。 齐王后前一阵刚刚因为妻妾失和的事训斥过素遇,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就翻出来安康做过这么大的错事。素遇也是国之重臣,齐王后两面权衡之下,只好主动提出,将安康带回宫中养病,名义上她仍旧是素遇的正妻,只是她这“病”,要是素遇不松口,那就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安康公主被带出来时,面色灰暗如土,蓬头垢面,狼狈到了极点,想选几个人跟着进宫去贴身照顾,竟然只有孔娘一个人愿意过去,其他人见情形不好,都不应声。 云乐公主也跟着齐王后来看热闹,只是她记事时,安康公主早已经嫁人了,她对这个一直刻意奉承母后的人没什么印象,只觉得她为了个男人太不值得。在云乐眼里,素遇只不过是个有些本事的老头子,她并没见过素遇年轻时的样子,自然也就不知道,素遇当年迷住了安康,还是有些原因的,至少相貌很是过得去。 她在素音家的人堆儿里扫了一圈,没见着素锦瑶,一眼便看见初宁脖子上挂着一只用草茎拴着的玉环。她拨开人群走过去,一点不见外地握了玉环在手里把玩:“这不是重光哥哥从前套在手指上的那一只么,他带着有些小,我见它样子可爱,问他要过,他竟然舍不得,怎么现在给了你了?” 初宁听见那声“重光哥哥”就心里不舒服,非亲非故乱认哥哥,无非就是为了冠冕堂皇地多接近几次。她把玉环扯回来,顺着领口放回去:“东西是重光公子给的,公主不妨下次见到重光公子的时候,亲自问问他本人这是为什么呀?” 哼,她才不会给姬重光摆平麻烦呢,她巴不得云乐现在就吵到姬重光面前去问,谁让他自己招惹旁人了。要是他竟然还敢两面安抚,她现在就把这东西摘下来,摔他脸上。想到这些,初宁也忍不住在心里叹息,自己真是顶顶小气的人…… 有了安康公主这桩事,在岷山的人便不敢像从前那么放肆随意,宫里来的人和素音世家的人,各自每天带着灵兽进山,选择气息丰盈的地方补养。 时机凑巧,初宁又开始琢磨起另一件事来,宫里安排了不少马匹来岷山,她很确定,那匹天马一定也在这里。因为那马看起来先天的条件极好,宫里安排补养,一定会优先选择这些本就出众的兽类。 马匹在岷山,每日都是散养在山间,反倒比在宫中更容易接近。初宁转了几圈,轻而易举就找着了群马所在的位置。当她仍旧想用上次的方法找出那匹天马时,却发现那匹天马学聪明了,不管她怎么对视,所有的马都只顾着低头啃食地上的青草。 初宁转了几圈,只好故意提高了音量说:“前几天外祖母养的那只阿生有些拉肚子,埋了好大一坨粪便在这里,外祖母每天都会给阿生额外加些提升修为的草药,果然这片草地也长得比从前更茂盛了……” 大部分仍旧安然闲适地啃着青草,只有一匹毛色纯白的……吐了。 那匹高大英挺的马刚一动,便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寻常的战马尚未开化,自然听不懂人言人语,唯一会对她的话有反应的,便是它这匹能够化形的天马了。 这小丫头实在太难缠了……马形的赫真在心里咒骂了几遍,外表上却看不出来。他也不跑,因为跑也跑不掉,岷山四周都有宫廷近卫驻守,肯定会把它抓回来的。 初宁走到它身边,笑眯眯地抬手,沿着他挺直的脖颈摸了几下。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匹好马,连鬃毛也油亮浓密。 “我知道你是谁,”初宁开口说道,“你变不回人形,一定很苦恼,而我刚好有能够让你恢复的药物,只不过,我想跟你讲个条件,如何?” 赫真晃晃头,打了个响鼻,在心里接茬说道,有屁就快点放吧,明知道老子现在不能说话,还问个姨姥姥? 初宁自然听不到它此时的心声,对这种看她不顺眼却无力反抗的状态很是满意,接着说道:“上次我的一个朋友帮你躲过了齐王近卫的追捕,现在我又要放你自由,这两次恩惠加在一起,不报答一下不合适吧?” 94、惊马 赫真重重地点头:合适。 可这动作在初宁看来,是另外一个意思:的确不合适。 没有语言交流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两人在第一个基础问题上就南辕北辙。 “我听说天马都是要选择主人的,不然无法繁衍后裔,只有结过契的天马才能繁育子嗣,这是当年你们自己的老祖宗,效忠大周开国天子时发下的誓愿,天马也因了这个限制而更加珍贵,”初宁抬手在它脊背上轻轻抚摸,“我不知道你从前跟太子是如何合作的,反正太子已经死了,你如果要重新选择主人,不妨考虑一下我。” 赫真把一双马眼瞪得越发的大,他上次到东齐来,是为了别的事,阴差阳错被认成了刺杀齐王的刺客,他是天马部族的王,要是就这么认了一个小丫头做契主,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 初宁自然不会管它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她最近翻阅古籍,找着了个新的方法,打算用在赫真身上试试。据说天马的马尾正中,有一根尾鬃是最粗的,只要能在这根尾鬃上打个结,便可以顺利掌控这匹天马。 她自以为已经做了充分的沟通,在赫真脊背上轻拍两下,便往它身后走去。 在初宁眼里,这只是一匹马而已,摸摸尾巴再正常不过。可是天马一族天生灵力充沛,大多长到成年就可以化形,思维与正常的成年人无异,像赫真这样天马一族中的佼佼者,更是心思聪慧,他可容忍不了有个小姑娘要扒开他的尾巴看看。 眼看初宁已经绕到自己身后,赫真无计可施,只好仰起前蹄,一边嘶鸣,一边不住地原地打转。这种动作,对马而言是遇到危险的意思,整个马群中其他的马,虽然听不懂初宁的话,却听懂了赫真的声音,跟着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初宁意识到情形不好,上前一把扯住了赫真的尾巴,她的手刚刚抓牢,整个马群都发疯似的狂奔起来,赫真身在其中,也不得不跟着狂奔,免得被受惊的马群拥挤踩踏。初宁被它猛地一扯,几乎跌倒在地,她却不想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只好继续抓牢了赫真马尾,被它拖着向前滑去。 她夹在数不胜数的惊马中间,起先还能勉强维持步伐,后来被一匹斜冲上来的马一撞,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向一边歪倒,被赫真拖着又向前移动了好远。她这会儿就是想放手也不成了,前后左右都是受惊奔跑的马,天马天生可以统驭族类,赫真的情绪在马群中被无限放大,初宁彻底成了颠簸在惊涛骇浪里的一粒砂。 她想要攀上赫真的背,变成骑行的姿势,可赫真哪里肯从,不停地左跳右蹿,要把初宁甩下去。这样一来,赫真的步子就慢了,越来越多的马开始超过他们两个,终于有一匹重重地撞在赫真身上,却仍旧不肯停步,眼看便要踩在初宁身上。 那马的前蹄刚刚扬起,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听起来倒有些像某种鸟类的鸣叫。原本像离弦的箭簇一样的马匹,听到哨音,猛地顿住了脚步,身上明显地发起抖来。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过来一样,马群止步不前,只在原地打转,渐渐收拢在一起。 初宁死里逃生,手上仍然紧紧抓着赫真的尾巴不放。在她头顶上方,有人调笑了一声,说道:“小美人儿,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嬉皮笑脸的声调,肯定是景元一。他斜倚在一棵歪歪扭扭的小树的最高一节树枝上,树枝摇摇晃晃,他便跟着起起伏伏,姿势活像一只大鸟。 他用手拈着一只哨子,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哨子上发出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尖锐声音。马群似乎对着声音畏惧极了,连赫真也不再乱跳乱动了。 初宁本不想理他,只想丢个白眼给他。 负责看管战马的王宫近卫,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清点无误后,对着景元一点头哈腰地道谢:“要不是景大人刚好在这,这群惊马恐怕没这么容易冷静下来,王上怪罪下来,我们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景元一已经猜到是初宁惹出了这场事端,却不说破,装腔作势地从树上跳下来,拍拍近卫首领的肩膀,指着初宁说:“看你们的马把这位小姐给吓的,我是不忍心这么一个小美人儿……嗯,要是脸上没有那个伤疤就好了……香消玉殒在马蹄之下,这才顺便帮了你们个忙,还不赶紧把马带回去!” 王宫近卫亲自来赶马,初宁的计划肯定不能继续进行了,她乖乖地松了手,还不忘在赫真耳边说上一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考虑个祖宗,老子从了谁也不会从了你的!赫真无声地嘶吼了一番,混在马群里一道走了。 初宁正要走,景元一已经不知死活地凑了上来:“小美人儿,不谢谢我么?” “我脸上有伤疤!”初宁瞪了他一眼。 景元一就像完全看不出眼色一样,向左抄了半步,拦在了初宁前面:“嗯,伤疤的确是美玉微瑕,其实遮住伤疤,你也算是人间绝色了,仅次于我。” 初宁到底没撑住,猛地咳嗽几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还没想好怎么替姬重光要回那只玉如意,不想跟景元一多做纠缠,在她看来,景元一幺蛾子太多,跟他说话太耗费心神。 可她忽然想起方才神奇地拦住惊马的那阵哨音,书上似乎记载过,有一种玄鸟,在大周开国时曾经帮助周天子征战,全族与周王室结下了长生契,世世代代效忠于大周王室。据说,这种玄鸟几乎出生不久就能化形成人,可以以鸟形或是人形长大。玄鸟一族出了无数面容妖美异常的勇猛战将,有男也有女,为大周开国立下不世功勋。重点是,玄鸟的鸣叫声是天马最为畏惧的天敌,玄鸟一族多出战将,也跟它们能够统驭马队有很大的关系。 她转头看向景元一:“人间第一绝色,你方才用的哨子能借给我看看么?” 景元一保持着他惯常的妖娆笑意:“可以是可以,就要看你用什么来交换了。” “只是看一看,用不用这么小气?”初宁耐着性子跟他说话,她对那哨子实在太好奇了。有传闻说,在玄鸟活着的时候,割下它们喉咙上的那一块软骨,制成的哨子也可以有统驭万马的功效,能领天马听从号令。只是玄鸟的栖息之地本就神秘,玄鸟又个个英勇善战,这个说法没有什么人有机会验证,一直只是个传说而已。 如果能有这么一只哨子在手上,再要摆布赫真,就容易得多了。 “不是我小气,”景元一把那哨子拿在手上,“小美人儿,实话说,你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我就知道你又在想什么不怀好意的鬼主意。你从我这都诓骗了多少好东西去了,要留着做嫁妆么?要不然你就干脆嫁给我,那么我的东西就全都是你的了,连我都是你的了哟。” 初宁知道他绕来绕去必定是别有目的,心思一动忽然笑着说:“那不妨说说看,你想要我用什么来交换呢?” 景元一打量了她几眼,似乎在衡量她有几分真意,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地说:“素音家有个镇宅之宝,也不知道你这个外姓人究竟知道多少?” 镇宅之宝?初宁听到这四个字,第一反应便是高悬在素音世家宅邸门口祭台上方的的古钟玄苍,只是这件东西,临都里恐怕没有几个人没听说过,大鹦鹉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故弄玄虚,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个。 初宁把眼睛和嘴巴都张成个圆圆的形状:“你该不会是想叫我去偷吧?” “当然不是了,”景元一笑得眼角斜飞,那神情,活像像只花花绿绿的狐狸盯着鸡窝里的鸡,“我只是借,用完了还可以叫你帮我还回去。” 要是倒退哪怕一个月,初宁也会断然拒绝的,这会儿她却很想听一听,素音世家究竟有什么好东西,值得景元一如此惦记。 95、秘宝 像素音世家这种百年名门,压箱底儿的各种宝物是少不了的,不过细说起来,大部分都是从前某任家主的个人心头好,别致归别致,真正的用处,未必就有多大。 但景元一说的这件东西,却有点特别,据说是大周开国天子亲自封赏四大世家时,赏给素音家的一件乐器。因为年头实在太久远,连是件什么乐器也已经没人知道了,只知道这件东西可以用来解契。如果家里确实有这么个东西,按说应该用红绸子仔细包裹起来,供奉在某处,低调地炫耀。可是初宁的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个东西。 初宁捻着手指想了想,忽然反问:“你不是已经从灵雀台抢了那件玉如意么,还要这件莫须有的东西做什么,听起来功效好像一样啊。” 景元一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耐着性子给她解释:“灵雀台的白玉如意,可以用来强行结契,你们家的乐器,可以用来强行解契,结和解都分不清,我口音有那么重么?就算你听不清,你们素音家祖传的本事便是净化,解除契约本身就是净化类术法的一种,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她确实不太知道,连她现在会用的术法,都是姬重光强行示范加上她努力自学成才学会的。 初宁眉眼弯弯,丝毫不介意景元一的嘲讽:“如果我能给你找来这件乐器,那只哨子和你抢走的玉如意,可以都给我么?” “可以是可以,但你要尽快,如果东西进了别人的手,再要抠出来就难了。”景元一把那只哨子炫耀似的晃了几晃。 初宁露出一口白如雪的齐整小牙:“既然说定了,就用盟蛊做个证明。” “可以。”景元一从自己身上取出盟蛊,嘴上还不忘调侃他的小美人儿,“既然这么信不过我,不如干脆嫁给我,不用再分什么你的我的。” “……加一个条件,不准再拿这个取笑我。”初宁熟练地服下盟蛊,绷着脸对抗景元一的嬉皮笑脸。 景元一用着盟蛊却有些别扭:“谁取笑你了,我一片真心,被你视作粪土……哎哎,别打人,君子动口不动手……什么?女子也不行……” 一桩交易就这么谈定了,初宁对他们这些人四处搜罗宝物的行为其实不怎么看得顺眼,她一直觉得这是像素遇那种老头子才会做的事。她肯应下景元一的条件,是因为她思量了一下,这桩交易要是没成,她也并没有什么损失,可要是成了,东西从她手里过,玉如意交还给姬重光之前,她可以先驯服了那匹天马再说。 岷山的日子实在无趣,初宁没有那么多灵宠可以进山补养,总共只有一只明瞬,每天自己吃得肚子圆滚滚,根本不需要她照顾。 这期间,只有云乐公主时不时地来找她,非要跟她探讨灵宠的饲养这个高深的话题。云乐还一直惦记着初宁当初用来脱身时胡诌的那只“孵蛋樽”,几次提起要跟她借来用用,被初宁编了一箩筐的胡话,这才蒙混过去。 要返回时,初宁再次打起了那群马的主意。宫中的战马有专门的驯兽师分批驱赶回去,这么多马,丢失个一匹两匹,他们找找找不到,估计也就只能算了。 初宁最初的想法,是趁乱用饕餮鳞把那匹天马塞进去,可她才刚不过想了一想,就被明瞬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无情地打击了:“且不说装得下装不下,你那片饕餮鳞里刚装了那么多巴虫,一匹天马进去,一副骨架出来。”初宁仔细想了想,觉得明瞬还是终于说了回有用的,这套方案于是作罢。 她为了收服天马伤透脑筋之时,某天突然收到忘忧叫人送来的消息,没头没尾地封在咒签里,解封之时闪现出几个字“宫中设宴时去看往昔镜”,接着便化作星星点点的火光,消失不见了。 初宁看了几遍,忽然想到什么,立刻叫纤尘出去打听,宫中是否有其他贵人来了岷山。纤尘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初宁,好像是忘忧公主和忘欢公子,也得了王上的准许,到岷山来散散心。 听见确证,初宁的心便一沉,忘忧是个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可是心里极有主意的人。她们两人能够成为朋友,多少也跟这一点有些关系,一个整日嬉笑,一个终年冷漠,内里却同样极有韧劲。她知道忘忧一直想放那匹天马走,所以才急着尽快想办法先收服了再说,却没想到忘忧迟迟得不到回应,竟然亲自想办法到岷山来了。 虽然王宫中的灵兽每年都会在这里补养灵气,可是岷山并不禁绝附近的百姓入山游玩或是采药,只要给那匹马服下夕霜,让它恢复人形,它自然便可以顺利离开了。 初宁料想得果然不差,过了不过两三天,便有传闻说,王宫中带来的战马丢了一匹,半个岷山都翻遍了,也没找到。负责运送马匹的近卫里,打死了两个当天当值的兵卒,压下了这件事。一旦恢复了人形,再要收服它就更加难了,就连能不能再找到它都是个问题。 不过,忘忧主动应允可以先查看一次往昔镜,也算是给了初宁一个交代,她也就只好接受忘忧这个算是道歉的举动了。 齐王宫中时常有各种名目的饮宴,可初宁时常参加宫宴,却不过是最近半年多的事情。她对宫宴繁琐的流程很是头疼,尤其是正式开宴之前,所有被邀请赴宴的人,都要在设宴的宫殿之外等候,互相寒暄。 初宁最厌烦这种没话找话说的情景,让她昧着良心称赞其他世家小姐们浓得看不清五官的妆、大得脖子快要挂不住的首饰,她也不是说不出来,只是……待会儿还要吃饭呢,何必给自己添恶心。 不想跟人周旋,她便索性找了个僻静地方躲清闲,人差不多到齐了,存放外衣的小隔间里,这会儿就是个很清静的地方。 初宁刚坐了片刻,一双指节修长的手便蒙在了她的眼睛上,心口像晕开了一捧热水,氤氲气息直飘上来,熏得她头昏眼花。 她一下子就猜到了那是谁,却没想到他也会玩这样的小把戏,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这么知情知趣的人。初宁抿了丝笑在唇边,故意说:“是景元一么?” 身后那人并不挪开手,而是整个俯下身来,贴在她耳边说:“他也这么捂过你的眼睛?一会儿要是见着他,我就把他十根手指都敲下来,下酒喝。” 初宁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姬重光把双手缓缓下移,拂过她的脖颈,顺着她的衣领便伸了进去。初宁再怎么狡猾刁钻,也不过是个未经事的小姑娘而已,被他手指一番游走,身子机灵灵抖了又抖,抬手要按住他那双手:“干什么你?” 姬重光的手灵活得很,像两只游动的鱼一样,他从没近过女人,身边连个侍奉的婢子都没有,这会儿鬼使神差一般,无师自通地把初宁拨弄得不由自主扭来扭去,这才用小指勾着她胸口那只玉环退了出来。 “岷山好玩么?”他似是随口一问,手指握着那枚小巧的玉环,在她身前最柔软处扫过。 初宁手忙脚乱地去拦:“才不好玩呢,一片光秃秃的荒山,没意思透了。” “既然这么不好玩,怎么还住了那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姬重光的问话里透着股从前没有的阴阳怪气,“还是说,我比岷山更无趣?” “当然不是了,”初宁满面绯红,只觉得无处可躲,知道她最初的那句玩笑,作了个大死,赶紧站起来,“你是什么人,能随随便便就找么?我不得挑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不然有其他人在呢,多扫兴。” 姬重光“嗯”了一声,这才停了手上的动作,顺势坐在她刚让出来的座位上,一把拉住她要她坐在自己膝上。 初宁此时才回过味来,抬高了声音反问:“那你呢?后来也没见你再来找我呀?还有这只玉环,云乐说她问你要过的,她的重光哥哥没舍得给她,哼!” 姬重光直盯着她的面孔,很认真地注视着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等她气咻咻地说完了,这才说:“云乐也去了岷山,我当然就不乐意去了,不想见她。” 初宁不做声了,真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说了逗她开怀,还是不过直截了当、实话实说,总之这句话很完美地控制住了局面,初宁很满意。 姬重光的手又滑进了初宁的衣裳,三下两下便让她瘫软得没了力气。 初宁连耳朵尖儿都红透了:“别别,你疯了,这里随时都有人来!” “他们来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难道还有人不能自理、需要我伺候他更衣?”姬重光的魔王本性,跟从前追杀她时毫无二致,“在岷山还有什么事,自己说说,还是等我问呢?” 96、往昔 初宁捉住他乱蹿的手,死死压在胸口,一面忍不住咯咯地笑,一面把岷山的事东一件、西一件地讲给他听。 姬重光几乎不怎么说话,只在初宁每次讲完一件事时,便问一句:“还有呢?” 初宁心里清楚,他想要自己说出来,跟景元一达成了怎样的合作交易。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会知晓这件事,她心里就是不愿意,虽然此刻情动意乱,可是她跟他,其实算不上彼此了解。他是出逃避难的晋国公子,总有一天要归国夺位的,他表面上很满意在东齐的安闲日子,所做的最大努力不过就是能够留在这里而已,可他背地里手伸得多长,只有他自己知道。 带着双头巨蛇的蛋返回灵雀台时,她相信过了,结果如何?还不是不如不信,不曾有过幻想,就根本不会失望。 心念一转之间,初宁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话:“别的都没什么要紧了,鸡毛蒜皮的零碎事,讲到明天也讲不完。”她抬手攀上他的脖子,柔软生涩地去吻他的唇。 姬重光起先一动不动地坐着,双唇紧紧地抿着,被她像小狗似的胡乱舔了一脸口水,终于撩拨起火来,抱了她就压在一旁堆放的厚重衣衫上,唇齿纠缠间低哑着声音说:“随你,你觉得高兴就好。” 开宴的时间快要到了,又有一波险些迟到的人,急匆匆地踩着点儿赶过来。一进这处小隔间的门,先吓了一跳,从来衣衫整齐、礼节周全、举止纹丝不乱的重光公子,在堆成小山的绫罗绸缎中间,揽着一个姑娘,这场景本身就够让人心惊肉跳的。 从这天起,关于姬重光的传闻又多了一条,临都城里传说他迷上了素音家那个生父不详的小丫头,也不知道这个从前很少露面的私生女,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人觉得姬重光过惯了东齐安逸的日子,早已经忘了母亲兄弟流过的血,打算沉醉在温柔乡里了。也有人私心猜度,那个小丫头的生母,究竟有没有从王都神殿带回什么东西,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也许重光公子看上的,不是人,而是这人背后的隐秘。 宫宴一如既往的无聊,太子新丧,齐王的诸位公子神色都有些古怪。其实他们内心里都已经雀跃得快要按捺不住了,原本以为太子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其他公子都与王位无缘。可是没想到太子自寻死路,现如今所有的公子,都在同样的起点上了。 只不过揣摩着齐王进来喜怒无常的脾性,诸位公子都很小心,太张扬了怕被人说不把君父、兄长放在眼里,太哀伤了又怕齐王疑心自己为太子抱不平,只能小心翼翼地献上些保养身体的良药,以表达对父王的关切之心,别的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任谁都看得出来,诸位公子都开始蠢蠢欲动,从前用一副清高隐逸或是玩世不恭的面貌做遮掩的,都开始竭尽全力表现自己能干的一面。 宫女开始传菜时,初宁瞥见斜对角处的忘忧对她招了招手,便瞅准了个无人注意的空当,悄悄离席。出了殿门,却不见人,只见一张咒签贴在道旁一棵槐树的树干上。 初宁上前取下咒签,按照忘忧从前跟她约定好的解封方法解了,一行字如烟花一般闪现:凉亭右转,藏书楼。 她知道这是忘忧给她的路线提示,两人不方便同行,只好直接到目的地会和。宫中道路为了美观,修得蜿蜒曲折,这一天开宴的时间又比较晚,初宁只好边摸索边走,先找到宫中临湖的一处凉亭,然后按照忘忧的提示右转,拐进了一处幽深僻静的院落。那院子里只有一座三层的小楼,正门前的匾额上提着两个字:内藏。 藏书楼内每个拐角处都燃着长年不熄的灯火,术法幻化出的火光不需要罩子,风吹雨淋都不会熄灭。初宁沿着长长的楼梯,顺利地上了三楼,刚一现身,便被人冷不防一把拉过来,捂住了嘴。 忘忧对着她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带着她走到第三层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门口。忘忧取出咒签,用手一扬,一句话要说的话便凭空出现在初宁面前:往昔镜有一只食梦貘看守,不要惊动它。 初宁点点头,忘忧又用咒签幻化出文字向她解释:食梦貘每个时辰都会醒来四次,距离下一次还有不到一炷香时间,必须在它醒来前离开,否则会被它当成噩梦气息吞吃入腹,在这期间,不能提及也不能想到任何关于梦的内容,否则都会被它嗅到。 她的咒签每次只能幻化出不超过十个字,解说完成这一段,距离食梦貘下次醒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好在忘忧对往昔镜的用法还算熟悉,这一点时间倒也来得及。 庆氏世代为史官,查看往昔镜的方法融入血脉,不必专门学习,只不过经过练习的庆氏后人,能够查看的时间更长、地域更广,也更精准。为防止血脉外散,庆氏女子向来都是招赘夫婿,从不外嫁,只有忘忧和忘欢的生母是个例外,成了齐王的宫嫔,又郁郁而终。 忘忧推开屋门,一面足有一人多高的铜镜立在房间正中,镜面打磨得异常光亮,清晰地映照出门口两个少女的身影。铜镜前面,一只浑身毛色灰青的灵兽,正盘在那里打盹,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座小山一样。 她绕过食梦貘,站在往昔镜前,把右手手掌紧紧贴在镜面上,合上双眼,心思集中在十五年前,周天子王都神殿。 初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连呼吸都屏住了,铜镜上贴着忘忧手掌的位置,起了一圈圈水波一样的涟漪,镜面上像有一层薄薄的雾散去,浮现出一座巍峨庄严的宫殿,从檐角上形态各异的灵兽雕像来看,应该就是周天子的王宫了。 百余步的石阶之上,面容清冷却异常美丽的女子,正一步一步走下来,显然是刚刚朝见过周天子。在她身后,一名清隽儒雅的男子,穿着带有晋国特色的神官服饰,几步急追上来,跟在素天心身旁说话:“素姑娘,上一次你在祭台上用舞姿幻化出四季幻象,手法真是高超,我看过以后想了很久,觉得你四季转换时的动作,还可以更灵活些,你看……” 那人袍袖一挥,身前便现出一棵一尺多高的小树,他的手掌翻动,隐隐似乎在模仿女子的舞姿,随着动作,那棵树上先是发出了嫩绿的新芽,接着树叶越长越多,变得浓深翠绿,一阵风起,叶子渐渐变黄,飘零落入虚空,枝干上只剩下零星的枯叶时,树木周围飘起了雪花,渐渐堆积在枝干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自然从容,与那人的气质相得益彰,就连初宁也看得出,那个晋国神官的修为十分精湛。往昔镜中的素天心,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转身便走。 可那晋国神官还满面兴奋地几步追上去,说个没完:“素姑娘,这一次的祭祀,王太后十分重视,我看我们找个时间,把所有的环节再核对一遍,主祭的那一支舞,我想还是我们两人共舞比较合适,我的修为比你好些,你有几处气息虚浮,我可以托着你些……” “有完没完?”素天心终于停下了脚步,甩出一句冷冰冰的话来,“你这么厉害,自己主祭就是了,找我说什么?” 清隽的神官愣在原地,想不通自己哪句话唐突了佳人,驭灵者之间总是互相藏私,有时明明看出别人的修习方法有误,也故意不肯说明,自己好心好意地帮素天心改进祭祀之舞的动作,怎么惹得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隔着往昔镜,初宁和忘忧都看得清楚明白,即使明知道是过去的事情,也忍不住替他着急。这位神官修行虽然厉害,在情感上却跟个白痴差不多,不夸人家姑娘舞姿有多美也就罢了,还想帮人家改进,这顿骂真是挨得一点也不冤。 忘忧手掌浮动,像搅动池水一样,搅乱了往昔镜中的场景。镜面重新归于平静时,镜内的场景又换了,似乎是某处内殿,一帘之隔,端庄的贵妇人正在开口说话:“你们两个,是诸国之中选出来的佼佼者,现在大祭还没有开始,竟然做出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 帘外跪着的,正是素天心和那名晋国神官,看样子,这人虽然手法笨了些,一片痴心最终还是得手了。 帘后的贵妇转向那名神官,他的身上已经满是伤痕,显然已经受过了刑:“至于你,不仅玷污了齐国选来的主祭人,竟然还损坏神器、强暴神殿中的侍女,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如此品行不堪,真是太叫人失望了!” 初宁听见那个“梦”字,心里叫了一声不好,想起忘忧之前百般交待,立刻转头看向忘忧。在她们脚下,那只食梦貘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整个脊背都树了起来。 97、食梦 忘忧的手还贴在往昔镜上,镜中的景象并不受现实的影响,仍旧自顾自地进行下去,那名贵妇仍旧在喋喋不休地说话,跪在地上的晋国神官和素天心,却一言不发,像是要紧紧守住什么秘密一样,抿着双唇。 初宁向忘忧挥挥手,指了指脚下,示意她食梦貘已经醒了。 那只食梦貘有尖尖的、向外突出的嘴,跟鼻子连在一起,尾巴短到几乎没有,随着动作,身体却软踏踏的不断改变形状,像块随时会融化的面团一样。 忘忧自然知道,那名贵妇人的话,已经惊醒了食梦貘,事实上,她从衣装上已经看出来,那人就是大周的太后。她实在没料到,太后老人家这么快就会说出禁语,不是她和初宁实在运气太背,就是有人当初在安排这段事情时,故意埋下了这样的词语,让后人查看往昔镜时没那么顺利。 可她此刻正用术法查看往昔镜,不能说停就停,她用眼神示意初宁先走,她会想办法安抚那只食梦貘。 初宁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把握,庆氏世代为史官,也许会有特别的方法让食梦貘冷静下来。她退到房间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只食梦貘正伸长了嘴巴吸食周围的一切,身在其中时不觉得,稍稍离远了些,便看到房间内的人和物都已经改变了形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忘忧试图集中意念,把自己的魂魄意识,从往昔镜里看到的过往时空抽离出来,可是脚下那只食梦貘吸食的力量越来越大,她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吸力形成的风,已经吹散了她的头发和衣衫,让她没办法站稳。 初宁赶忙在身上四处翻找,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临时派上用场。用玉环叫姬重光来显然不合适,用饕餮鳞跟食梦貘比谁的嘴更大也不合适,万一真的赢了,把整个食梦貘都吞进鳞片了,这事更不好收场了。 手指继续四处摸索,终于摸出几颗圆圆的、硬硬的东西来。那是灵雀台择选开始前,素遇在家里故弄玄虚从老夫人那弄来的宝贝,初宁一直也没太放在心上,这会儿有用没用姑且试试吧。 她仔细观察片刻,看准了漩涡流动的方向,把一颗石子丢进去。食梦貘以梦为食,没有吸到梦境,便会一直不断地吸食周围的人和物,那颗石子顺着流动的气流,进入了那张口鼻相连的嘴巴里。 不过极短暂的瞬间过去,初宁紧紧盯着食梦貘的动作,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的慢,只听见“咔”一声轻响,气流忽然停止了流动,食梦貘已经站起的身躯忽地崩得直挺挺的——它卡住了。 忘忧瞪大了眼睛看着初宁,脸上是说不出话的复杂表情,食梦貘在史官眼中,近乎神兽,因为梦境也是知悉过往的重要手段之一,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食梦貘,它要是就这么噎死了……会载入史册的吧? 食梦貘的四肢和五感都不太灵光,此时觉得吸入了异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扭动着身躯,在原地不住地打滚。 初宁冲忘忧使劲招手,示意她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先赶紧撤了再说。 没有了食梦貘的巨大吸食力,忘忧终于能集中精神,切断了往昔镜上的术法。往昔镜中,场景已经再次变换了,一名黑衣男子,正掐着素天心的脖子,在他脚下,那名晋国神官已经满身是血,站都站不起来,但仍旧倔强地不肯低头。 只是初宁和忘忧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如何顺利脱身上,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两人奔出房间,正要离开,初宁又折回去,取出一张咒签放出去,咒签幻化成一股风,把藏书楼内的书册掀得一片狼藉。 忘忧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 初宁一面继续用咒签洒水、点火,一面说:“把这里弄乱一点,那只食梦貘就是被杂物卡住的,跟我们可没有关系。食梦貘四下翻滚,又把书册弄得更乱了……” 觉得折腾得差不多,初宁拉了忘忧的手,一路狂奔下去。此时,食梦貘的翻滚动作也误打误撞起了作用,把那颗小石子给咳了出来,还带出了无数梦境,像透明的球一样,稀里哗啦的滚落下来。 食梦貘只吸食噩梦,并不吸食美好的希望,所以这些梦境,大多都是些不太好的内容,有身份煊赫的权贵,在梦中与秦楼楚馆的低贱女子颠鸾倒凤,有贤孝子孙,在梦中亲手杀了身染重病的至亲。每一段拿出来,都是场活生生的悲剧。 初宁拉着忘忧,快步走下去,梦境在脚下被踩碎时,流出青绿色的汁液。奔到藏书楼门口时,初宁回身飞快地关上大门,上好木料打制的门将将合拢时,她偶然看见那些梦境中,夹杂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在一颗圆滚滚的梦境中,姬重光坐在王位御座之上,头上冠冕垂下的珠子,悬挂在面容正前方,身旁王后的位置却是空的,臣子隔着高入云端的石阶,向他跪拜。 初宁有一瞬间的诧异,明明说食梦貘只吞食梦境不吞食希望的,为何姬重光的梦境会在这里?手刃仇人、身凳高位,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直压在心底的目标,不是么? 可她来不及细想,越来越多的梦境掉落出来,顺着楼梯滚落下来,无声无息地砸在地上。初宁双手用力一推,大门便合拢了,把那一团混乱都隔绝在门内。 初宁与忘忧互相看了一眼,彼此脸上都写着“狼狈”二字,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她们合作至今,各自心怀戒备,并不曾真的互相信任,直到此时。她们都是孤零零长大的孩子,没有亲人关切,没有朋友帮扶,却在这一场狼狈的逃离中,生出了一点彼此相惜。 从此,当你是朋友了…… 忘忧收敛了笑意,对初宁说:“我们不能一起回去,太引人注意了,你先吧,我随便走走。” 初宁向她比了个同意的手势,沿着来时的路折回了开宴的宫殿。正宴的流程不是一般的繁琐,初宁回到座位上时,传菜还没有结束。 她感觉到有一道探究的目光看过来,方向正是姬重光所在的那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只好装作没有看到,低了头去尝盘子里的烤肉。有侍奉宴席的宫女,帮她把肉切成小块,初宁放了一块在嘴里,肉一冷就变得难以下咽,她只好像松鼠一样鼓起侧脸,狠命地嚼。 到菜传得差不多时,忘忧还没有回来。齐王领了三次酒之后,参宴的人便可以自由畅饮了,场面立时活络起来。初宁回身对明瞬低声说了几句话,让它飞出去看看,忘忧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绊住了。 明瞬刚走,便有一位脸生的小宫女,走到初宁面前,跪下行礼后,低声对她说,她的主子请初宁过去一趟。 能支使宫女来传话的,自然是宫中贵人,可那小宫女显然不是小卫夫人身边的人,初宁满腹狐疑,却不得不跟着她同去。 小宫女把她带到一处无人居住的宫室,示意她可以推门进去,自己低了头小步退开了。初宁跨入房内,一眼便看到忘忧被人绑了双手,强压着跪在地上。 在她面前,齐王后正坐着,手里闲闲地剥着一颗橘子。 初宁上前行了礼,问道:“不知道王后召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齐王后慢条斯理地剥去了橘子皮,又把橘瓣上的白丝一点点挑掉,拈了一瓣下来,自己却不吃,附身递到初宁面前。 初宁觉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略笑一笑说:“王后亲手剥的橘子,可是贵重得很,我可不敢随意享用,要先打听清楚了,有没有这个福气才行。” 齐王后也笑了一下,面容倒是很和善:“早就听安康说过许多次了,你是个口舌刁钻的丫头,如今看来,的确有些机灵劲儿。我剥的橘子,的确不是谁都有福气享用的,我也不会随随便便什么人都送。” 听见她提起安康,初宁倒是有些诧异,暗想该不会是王后要给安康出头吧,她之前打听过了,虽然安康尽心尽力地巴结,可王后并不怎么待见安康,这才下手了。 齐王后放下橘子,仍旧和颜悦色地说话:“刚才有巡查的侍卫,来向我说了几件事,一件是藏书楼里的那只食梦貘出了些岔子,藏书楼里也被人搞得乱七八糟,另一件是忘忧刚才在园子里散步,打碎了我一只心爱的镯子。我叫你来,是想问问看,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98、要挟 初宁偷偷瞥了忘忧一眼,见她也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并不能给出任何暗示,她只能顺着齐王后的话接下去:“王后太抬举我了,这些深宫里的事,我又没有亲眼看见,哪里能够知道。” “没有亲眼看见么?”齐王后理着手上修剪整齐的指甲,不急不躁地说话,“那我再给你讲得清楚明白些,藏书楼里一片狼藉,兴许是食梦貘自己从沉睡中醒过来,撞倒了堆放的书册,也兴许是有人进去,做什么图谋不轨的勾当。至于忘忧你,打碎了我的镯子,可能是在宫宴上多喝了几杯,夜深雾重,不小心碰掉的,也可能是刚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慌不择路。” 初宁和忘忧对视一眼,两下里都有些不好的预感。 齐王后轻轻吹去指甲上的细绒,又换了一只手搭在上面,让身旁随侍的宫女替她来理:“王上宽仁贤德,在王上面前,谁都可以说话,只是说出来的话,要有人信才行,我说的够清楚了么?” 初宁心口怦怦直跳,这一下,齐王后的意思足够清楚了,她并非要给安康出去,也并非要借机发落她们两个,她是捏住了这个机会,在要挟她们,要跟她们讲一个条件。只是初宁一时想不到,她们两个身上,有什么值得王后之尊如此大动干戈的。 齐王后抬手止住宫女的动作,走到忘忧面前拧住了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你在宫里十几年了,当初我看你可怜,出生时像只小狗一样,连喝奶都不会,差点忘了,你也有长大的一天。你还有个好弟弟,不对,是你的弟弟有个好姐姐,寿宴上送了件木雕,说了几句漂亮话,就把其他兄弟给比下去了。” 她松开手,又走到初宁面前,一只绣了鸾凤的鞋子,正踩在初宁的手指上:“他的姐姐,也有一个好朋友,忘欢刚刚博得父王的欢心,他的太子哥哥就死了,接下来,他是不是应该想办法自己变成太子了?” 对通晓驭灵术法的人来说,手指是特别重要的东西,初宁忍着手上的剧痛,知道这时候嘴硬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立刻接到:“忘欢公子的确是有些好运气,只是方才王后也说了,这宫里不是随便什么人、动点什么念头,就能轻而易举如愿的,归根到底,还是要看王上和王后的意思。我们没什么机会见王上,既然王后在这里,就请王后教教我们,该怎么做才妥当?” 齐王后挪开那只鞋,初宁几根手指都已经红肿起来,却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敢轻易移动。 “既然有好运气,不妨搏一搏,”齐王后扫了她们两个一眼,“都是王上的血脉,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低贱?” “只不过……”齐王后顿了一顿,“你们该时刻认清,谁才是这座后宫之主,免得行差踏错,那时候后悔也晚了。” 齐王后身份尊贵,自小在大周王都的宫廷之中长大,说话时自矜身份,并不说透。忘忧不常跟任何一位齐王的妻妾打交道,最近住在小卫夫人宫中,也是情形迫不得已,听了齐王后的话,仍旧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初宁却听懂了,她原本打算让忘忧和忘欢跟小卫夫人搞好关系,等到夺位的关键时刻,如果能有小卫夫人通通消息、或是吹吹枕边风,胜算便能又多一分。王后的母家势大,连齐王也不曾轻易惹她不高兴,诸位公子更是争先恐后地要讨好她,初宁原本以为王后会在这件事里保持中立,只等一个结果,却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插手。 她听出齐王后话中的意思,似乎并不责怪她们的野心,只是警告她们,不该把王后当成泥塑木雕的人偶。 “王后说的是,我们已经都明白了。”初宁顺着齐王后的话便应下来,见忘忧还跪在原地毫无反应,便抬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先应下再说。 忘忧领会了她的意思,却说不出一句和软求饶的话来,只跟着附下身去,对王后磕了个头。 齐王后似乎终于满意了她们的反应,示意宫女上前,解开了捆绑忘忧的绳索:“一只镯子也不值得什么,我姑且相信你是无意的,不和你计较了。” 一只镯子的事,原本就可大可小,齐王后这么说,便是认可了她们应下的事。 见王后转身要走,初宁忽然想到一件事,提高了声音说话:“王后,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不知道能不能问个答案。” 齐王后停下步子,示意她可以说话。初宁不卑不亢地说:“太子已死,恐怕王上所有的儿子,这会儿都有自己的打算,忘欢公子不过是个孩子,忘忧公主和我,不过是卑微的弱女子而已,王后为何放着那些母家强大的公子不理,要来敲打我们呢?” 她瞥见王后的脸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接下去说道:“知道自己的价值,才能更知道今后该怎么做,王后您说,是么?” 初宁面上平静,心里却很紧张,她是在赌,赌王后真正看中的人,不是忘欢公子,而是她自己。就在王后转身离去时,她忽然想起从前第一次去孟家跟那些贵族小姐们交友时,孟良言曾经说过的话,他说有贵人非常期待自己的表现,现在看来,孟良言所说的贵人,也许就是齐王后,她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观察自己了。 齐王后缓缓舒展开嘴角,说出了一句让初宁更加疑惑的话:“你的价值,远远超过你自己的想想,到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 她走出几步,又回身补了一句:“往昔镜不能查看王都神殿之内发生的事,你想知道过往,何必要舍近求远呢?当年亲身在哪里的人,可都还活着呢。” 初宁低下头,等齐王后和她随身的宫人都走远了,这才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把忘忧拉起来。她沉吟片刻,还是对忘忧说:“王上的身体,很明显已经不行了,可王后却还算不得很老,一个年幼又没有母家支持的新王,肯定比那些年长的更合她的胃口。” 她知道忘忧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即使担忧也不会说出来,安慰到:“如果王后愿意支持忘欢,那是好事情……只是,你们在宫中需要尽快与小卫夫人划清界限,向王后表达足够的诚意。” 忘忧轻轻点头,她自然知道初宁说的没错,只是她在宫中用惯了冷漠做保护色,当着王后的面一时怎么也说不出软话来。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宫宴座位上,菜已经传完许久了,初宁面前的那一份,有明瞬帮她消灭了大半,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太子新丧,也不便传舞乐助兴,几名陪伴在侧的宫嫔,便只能变着花样靠一张嘴来哄着齐王开心。估计着时间快结束时,一位平常不大显眼的妃子忽然站出来,对齐王说:“正有一件事要禀告王上,我近来重新抄誊了一下宫中各处宫室殿宇的使用情况,发现离王上居住的弘训殿很近的地方,正好有一处宫室空着,忘忧公主和忘欢公子,从前居住的地方太简陋了,跟其他公子、公主住的也远,不如把他们搬到这来,好跟王上和其他兄弟姐妹们多多亲近。” 有熟悉的人认出来,那是宋姬,被宋国顶着公主的名头嫁过来的,因为生母是个商人之女,对管账很在行,便顺便掌管后宫中的开销支出。 坐在一旁的小卫夫人听了,脸色忽地变了,她好不容易才把人稳在自己的宫内,现在竟然有人要来挖墙角。她整个身子几乎都要软到齐王身上去,撒娇似的说:“王上,忘欢跟玉喜近来玩得特别好,要是急着搬出去,恐怕玉喜会哭闹啊。反正忘欢也是个孩子,何必急着另辟宫室,先在我这里住着,不好么?” 初宁低了头,把视线集中在已经被明瞬啃得只剩骨头的猪腿肉上,心里清楚,这就来了。宋姬多半是得了王后的授意,要把忘欢弄走,可是小卫夫人却不肯轻易放手。 99、选择 齐王向来偏袒小卫夫人,但凡她有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的,都会应允,除了小卫夫人近来确实得齐王宠爱之外,还因为她这个人最会撒娇撒痴,要是齐王不答应,就会变着花样地百般哀求,闹得人最后不得不依了她。 自己枕边人那点心思,齐王当然也是清楚的,王座之上的丈夫老了,想给自己未来找个依靠,只要她们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齐王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他想着忘忧和忘欢近来就住在小卫夫人宫中,也没听说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来,便顺着话说:“忘欢还小,既然没有生母,就让他的姐姐替他决定吧,住处而已,又不是正式开府建院,喜欢哪里就住哪里吧。” 齐王这样发了话,众人的目光自然转向了忘忧,小卫夫人满目慈爱地看过去,心里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初宁想着齐王后似是而非的话,总觉得她不可能只用几句话吓唬自己,要是忘忧真的闹出什么花样来,她一定还有别的手段整治她们两个,于是端起酒樽遮掩,对着忘忧做了一个“走”的口型。这种情形,他们姐弟两个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留在小卫夫人宫中了。 可忘忧仍旧是那副冷漠到极点的样子,她看见了初宁的口型,稍稍沉吟,说到:“这宫里处处都是我和忘欢的家,一时也不知道该选哪里好,不如就抽签好了,抽到哪里住哪里。” 这话听起来毫无问题,也符合忘忧一贯的性子。初宁与她四目相接时,看见她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意味。忘忧的意思也很明显,这是初宁要查看往昔镜才惹出来的事,那么就该初宁想个办法解决。 初宁知道忘忧向来就是这个样子,表面上不肯吃半点亏、不会跟任何人亲近,内心里却什么事情都抗得下,否则在齐王后面前,她也不会是那副被绑住的模样。她不置可否地笑笑,隔着一桌子杯盘狼藉,朝忘忧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大殿正中,宋姬已经叫人取来了写着各处宫室名字的木牌,那些牌子是平常宋姬自己用来做记录的,清点物品时从哪处宫室里搬出来的,便放在一起挂上块牌子,免得混在一起。那些木牌子有新有旧,小孩子必定喜欢颜色鲜亮的东西,写着小卫夫人宫室的那一个,是最破的,又放在角落里,宋姬想必已经打算好了,让忘欢亲自来抽取,从这么多木牌子里面,拿到小卫夫人那一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小卫夫人扭着快要弯成一根柳条的腰肢,转身从玉喜手里接过了一只毛色纯白的小猫:“既然要抽签,叫人来抽也没意思,不如就让玉喜养的这只狸奴来抽,它叼走哪一个,忘忧和忘欢这两个孩子,就住到哪里去好了。这不过是玉喜养着玩的一只普通小兽,不通人言,谁也不用担心在里面动手脚。” 她把媚眼向着宋姬一飞,故意问道:“你说是不是?” 宋姬尴尬地笑笑,应了声“是”,又转向齐王说道:“王上,毕竟是决定一位公主和一位公子的住处,让一只狸猫来抽签,会不会太过玩笑了?” 齐王对忘欢住在哪里并不关心,不过是不想直接拂了小卫夫人的意而已,此时天色渐晚,齐王想起每日用药的时间快要到了,心里有些不耐烦,便说:“既然抽签,谁抽都是一样,狸猫便狸猫吧。” 小卫夫人得意地用手指在耳边一转,带得耳朵上垂着的东珠耳坠子也跟着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那只猫是玉喜已经玩熟了的,平日里闲极无聊时,她也会逗弄几下,只要做个手势,它便会扑过来。 初宁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些人你来我往地布下自己那点小算计,对忘欢的争夺,已经摆到台面上来了。此时忘欢无论选择哪里,都不妥当了,如果坚持住在小卫夫人那,齐王后不高兴是一定的,如果去了宋姬安排的地方,小卫夫人也会怪这孩子不识抬举。 深宫之中,要顺利养大一个孩子很难,可要让他悄无声息地夭折,方法可就多了。从她把忘欢带到宫宴上的那天起,他就不再是一个没人关注的失宠王子了。 有宫人把那只小猫交到忘欢手里,忘欢抬手在它头顶上摸了一摸,接着手臂一张,便放了出去。 与此同时,初宁塞了一块东西在明瞬口中,贴着它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接着在它屁股上用力一戳,说道:“快去!”明瞬两边腮帮都鼓囊囊的,摇摇晃晃地飞出去,绕到齐王身后,把嘴里含着的东西,吐在齐王脚下。 大殿里的人,都牢牢盯着那只小猫,小小白白的一团,撒开四脚就朝着小卫夫人的方向奔去。它路过那些木牌时,伸出爪子似乎想要摸上一摸,终究还是径直跑向了熟悉的主人。 小卫夫人笑得更加得意,张开双臂示意那只小猫可以跳上来,她连等下的说辞都已经想好了,看来留住忘欢不成问题。可那只小猫忽然转了个方向,没有跳上小卫夫人的手臂,而是一头扎向了齐王,脑袋不住地往他袍角下面拱。 离得最近的宋姬和小卫夫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小卫夫人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跪下去,想把那只小猫抱走。可那只猫却像着了魔一样,任谁抱都不肯走,两只前爪死死地扒住齐王的袍角。 初宁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只是抬手在明瞬光滑的脊背和圆鼓鼓的肚子上,摸了几下。方才明瞬丢在齐王脚下的,是一块烤得正好的酥鱼,既然说了是普通的小兽,那么理智便会很有限,主人的召唤哪里比得上到嘴的美味来得实惠? 小卫夫人连拉带扯,终于把那只小猫给扣在了怀里,站起来时吓得腿都软了,她所倚仗的,不过是齐王的一点偏爱,要是惹恼了齐王,那就得不偿失了。那只惹了祸的小畜生,还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用一只前爪沾着口水洗了洗脸,那块酥鱼已经进了它的肚子。 大殿内静得几乎叫人窒息,谁也不敢胡乱开腔,忘欢的童音,便在这时响了起来,带着一派天真:“给我和姐姐选好住处了么?” 齐王后直到这时,才靠近了齐王,低声说了一句:“王上,也许这便是天意,我记得忘欢这孩子好像是阳日阳时出生的,又是童子男……” 宫里的内神官早就说过,齐王的身体大不如前,除了用药之外,还要多多接近阳气的滋补,避免阴气的侵扰。当然,这话的本来意思,是要叫齐王多到户外活动,少接近女色,只是齐王一直不愿意听罢了。 此时王后的曲解,正好如了齐王的意,他朗声大笑,招手叫忘欢过来,把他揽在怀中说:“已经选好了,以后你就跟寡人住在一起,寡人得空时,亲自教你写字。”忘欢乖巧地伏在他膝上,这件事,也算是皆大欢喜。 初宁与齐王后的目光,在半空中无声地相接,又各自转开,显然齐王后对她此时识时务的举动,还是满意的。初宁也忽然明白了齐王后的选择,比起那些已经成年的儿子们,这么一个幼小的孩童,的确更容易获得年迈父王的偏爱。 比如方才那句话,别人问出来便是揣度上意、心怀叵测,一个年幼的孩童问出来,便是童真可爱。 宫宴散时,已经很晚了,小卫夫人惊魂未定,也顾不上跟初宁说话,安排人收拾了忘忧和忘欢的东西,送到齐王住的正殿去。 初宁回到家时,却没料到家里还有一场混乱等着她。 自从安康公主离开了素音世家,家里的吃穿用度就没有人集中安排了,因为日子不长,仆从们仍旧像陀螺一样,按照原本的职责各自采买、打扫、规整。遇到需要能当家做主的人裁夺的事,仆从们便会自己估摸着轻重缓急,去问素遇或是问佳音夫人,大家看着素遇的意思,这位佳音夫人,多半会是下一个当家主母。 一来二去,有人就耐不住了。素家的另一位小姐,素千羽,跟仆从挑三拣四地发了几回脾气后,终于瞅着素遇不在家的机会,把事情闹开了。 按照素千羽自己的想法,素遇是嫡出的儿子,她的父亲素衡也是,要是素衡不是长子,可素遇也不是,怎么素遇就成了家主呢?连带着,素锦瑶也成了风风光光的大小姐,吃的用的,都比她好上不少,有什么珍奇异宝,都可着她先挑。 现在素锦瑶的公主母亲不在了,来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佳音,仍旧踩在自己这一房头上。素千羽不服,她要撒气闹事,把佳音从当家主母的位置上赶下去,没有合适的人选,她便亲自来做这个当家的人。未出嫁的女儿当家理事,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要挑事,最方便的便是说自己丢了东西,吵嚷到佳音面前,要她出面给自己找回来。 100、主事 初宁一进家门,便听见素千羽在摔桌砸碗地冲着佳音吼:“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把贼风带进来了,家里从前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住的地方,从前都不必特意锁门的,现在倒好,在自己家里还要防贼!” 她看见初宁进来,阴阳怪气地说:“这家里现在没人管事了,什么下贱胚子都敢在我头上踩一脚了,今天给我送来的早饭和中饭,都只有糙米和青菜,要不是有人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扶风院送出来的垃圾,猪骨和鱼骨都有一大筐,家里各院向来都是一视同仁的,现在这么踩着一个、捧着一个,是哪里来的规矩?” 初宁听见话锋戳到自己身上,停住了脚步说:“我劝你一句,还是一件事一件事地理吧,不知道丢了一件什么东西,先说出来才好帮你找找。”她听见素千羽东一件、西一件地胡乱攀扯,就猜到她是在故意挑事,未必真的丢了什么东西。 素千羽把眉一挑:“丢了几件首饰,还有爹爹前阵子刚买给我的龙骨粉,正准备制成签粉,我还没舍得用,就便宜了那些手脚不干净的贼。说不定这会儿早已经私下送出去,换成吃的用的了,哪里还搜得着?” 她在佳音和初宁脸上各自扫了一眼:“要我说,从前二伯母管事的时候,严是严了些,可毕竟有规矩在,谁也不敢胡来。现在家里乱成这样,也该整治整治了,别再闹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让人看了笑话。” 初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几步走到素千羽和佳音中间:“你说的有道理,我看不如这样,这些事情也不必打扰到外祖母那里去,咱们就把有时间、有能力管理家中事务的人,都凑起来,每人管上一个月,谁做得好、谁做得不好,一看便知道了。” 素千羽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初宁微微一笑:“而且你可以先来,免得别人管了,弄得太乱,不合你的心意,或是管的太好,让你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待会儿二舅舅就该回来了,我们一起回了二舅舅,明天天亮开始,你就是这家里主事的人了。” 素千羽原本只是撒脾气,并没料想真的能从佳音手里抠出当家主事的权力来,听见初宁这么说了,一时不知道她是真心如此,还是故意激自己。素千羽向来心高得很,觉得自己姿容修为,不比任何人差,当下便点了头:“只要二伯父同意,我是没有意见,身为素家子女,总不能整日游手好闲吧。” 素遇的车驾,比初宁晚了一时半刻从宫中出发,因他在宫宴散后,又私下拜见了齐王,送上了几种珍贵的药材。他一回家,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更换,就对上了这么一桩事,素千羽已经心急火燎地把初宁提议对他讲了。 佳音取来热水浸过的软布,亲手给他擦脸,安康从前在家时,也从不会这样对待素遇,她会给素遇准备最体面的衣装,却不会这样体贴地做些贴身小事。 素遇擦过脸后,拍了拍佳音的手,接着问她:“你觉得如何?” 佳音柔柔地靠在他身侧:“我早就说了,我是最不擅长管这些杂事的,连下人的面孔都记不住,这些日子身体也觉得吃不消了。既然小孩子们愿意学着做事,那就放手让她们做去吧。” 素遇点点头,他进来在家的时间越发的少,更加没有心情理会家里的杂事。齐王的身体已经很明显地衰弱下去了,宫宴的时候不知道服用了什么药物,气色和精神都很好,宫宴结束后便不行了,几乎是被人抬着回到寝宫的,躺在床上吐了一大口血。 他原本想着,借着能够经常接近齐王的便利,看出他的眼色,有意传位给哪位公子,他便提前去示好,保住素音家东齐第一名门的地位。可是自从巫起来了临都,献了些邪门的药物给齐王,齐王便没有那么信任他了,经常要求上好几次,才能见到一面。至于几位公子,他越发看不准了,难道一世杀伐决断的王,真的要把王位传给一个小孩子么? 他挥挥手:“既然你们都商量好了,去做就是了。”说完,便回了自己住的正院,连佳音也没带过去。 有了素遇的首肯,素千羽立刻便叫人去各院通知,得了消息,素锦瑶很快便来了,她的脸色还有些不好,想必是上次被巴虫所伤还没有完全养好。她一向被素遇当做掌上明珠养着,内心里仍旧当自己才是这家里的大小姐,如果要未出嫁的小姐出来主事,她责无旁贷。 素锦瑶见了佳音,脸色淡淡的,草草行了一礼,站得离她极远。佳音却一点也不在意,叫人拿了软垫给她坐着,满脸都是关切神色。 不多时,素青月也跟着来了,她向来性子和软,几乎从不跟任何人争执,一来便说,自己不会理事,只是跟着姐妹们学学看看。 素千羽最看不惯她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当下便说:“都是素家的女儿,就该人人有份,说好了轮流一人一月,谁也不能多,谁也不能少。” 还没到第二天早上,素千羽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发号施令了。初宁忽然走上前来,说:“家里的事,需要我们管,无非就是钱财收支、日常开销,既然轮流管事,每次都该有个交接,免得日后发觉什么东西少了,有人又要乱吠一气。” 素千羽刚要发作,初宁抬手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接着说道:“今天既然大家都在,不如把家里的东西都盘点一番,彼此互相做个见证,自己的东西,今后自己看管好了,公中的东西,每一笔支出都要有记录。” 她从进门那一刻起,一路引着素千羽一步步把话说到这来,为的便是这个。景元一向她提过,素音家里有件珍贵的乐器,有特殊的净化功效,能够用来强行解契。趁着盘点的机会,她想要看一看,究竟有没有这样东西。 素千羽眼睛转了几转,便应了声“好”。她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趁机看看家里究竟有多少好东西。 佳音一副和善面目,不管她们说什么,都一概答应,叫了管家来,让他取来开启库房大门的咒签,带几位小姐去库房盘点。 素千羽起先还兴致勃勃,每一件东西都要亲自拿起来看看,再仔细登记下来。可是素音家的东西实在太多,光是炼药用的天尘草,就有十几箱,当初初宁还曾经为了悄悄拿一棵天尘草而受了好一顿折辱。 折腾到过了子时,素千羽便熬不住了,看了一眼堆成小山的东西,说道:“不如我们分分工,每人盘点一部分,也好快些盘完了早点去休息。” “那怎么行?”初宁不等别人说话,自己先接上来,“咱们要做这样的安排,就是因为家里近来太没规矩,分开盘点,要是有人故意少登记几件、过后再来偷偷取走,怎么办?你慢慢盘着,每一件东西,都要经过我们这几双眼睛,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听了这话,素千羽的脸都绿了,她终于领教了,什么叫拿她自己的话来堵她自己的嘴,心里愤愤地想着,在她主事这些日子,要好好给初宁点颜色看看。 初宁却一点也不急,每件东西经过面前,还要仔细查看一番,说是检查一下,有没有破损。她心里有些好笑地想,要是有一天自己嫁了人,多半会是个比安康还要小心眼的当家主母,整治起小妾来,办法有的是。转念又想,娶了自己的人,还敢有小妾么,还能有小妾么? 眼前不知怎么就浮现出一张五官如刀削一般的蜜色面孔,初宁像害怕被人发现一样,转过头去,目光一动,却看见墙角有一块东西,似乎是个小孩子的襁褓。 她走过去拾起来,摊开在手上看。东齐有一个风俗,小孩子用的第一块襁褓上,会绣上父母的名字,祈求将父母的福气,绵延给孩子。 那襁褓上绣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初音在齐,万世永宁,这行字的下方,绣着两个名字:景叙,素天心。 初宁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那句话里嵌了她的名字,而且,简单的一行字,绣得七歪八扭、大大小小,这么丑的绣工,应该是素天心的错不了。她自幼全部心思都在修习上,人又是那么骄傲清冷的性子,针线女工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她以为素天心从不在意自己,或者因为某种受辱的经历,根本就不希望自己来到这世上,可是这块已经破掉的襁褓,让她十五年缩在嬉笑外壳下的柔软内心,又一次被狠狠扎了一针。 至于景叙,那该是她父亲的名字。 101、整治 初宁把那块破布似的襁褓攥紧了,扔回地上。不远处素千羽仍旧在一边盘点物品、一边不停地抱怨。 翻翻捡捡忙到天亮,才算把重要的物品登记了一遍,库房里还有数不清的用来炼制丹药、制作咒签和签粉的材料。初宁一直留心看着,却并没见着什么具有特别的净化功能的乐器。 初宁站起身,走到素千羽身边,仔细查看了她抄誊的物品清单,接着说道:“竟然一转眼天就亮了,余下的只好今天晚上再来继续了。” 素千羽的神情明显地一松,初宁说过的所有话里面,就属这一句听着最顺耳了。可初宁接着又说:“你从今天开始当家主事,想必得跟所有的仆从下人们,先通报一下吧,还得给他们好好地定定规矩,免得他们继续胡来。还有今天的采买支出,都等着你同意了再去呢,买不来东西,耽搁了各房各院送早餐事小,耽搁了外祖母那一份,恐怕就不好了。” 她一面浅浅地打了个呵欠,一面转身便往外走:“我们就不在这妨碍你了,黄昏时分,等你白天的事情忙完了,咱们再来继续。” 一捧甜枣,加一竿子闷棍,这是初宁惯常的做法,连安康公主也不曾在这上面占到过什么便宜。其他人早已经困得不行,匆匆跟千羽道了声“辛苦”,就一个跟着一个地走了。 可怜素千羽倒是也想躲个懒,先小小地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再来理事。可是初宁早已经告诉佳音暗地里布置下去,膳房的仆从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刁钻问题,把她直接在库房堵了个正着。一群人围着她,连早餐该用几斤猪肉这样的事,都要请她亲自决定,素千羽像被一百只嗡嗡乱叫的苍蝇围在正中,一个头有两个大,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不管怎么说,轮流主事的主意已经回过素遇,她总不能让这一大家子连早饭都吃不上了,她要是第一天主事就被人拿捏住了,以后还怎么有底气说话? 初宁和佳音,有一点倒是彼此相同,都是一样的蔫坏。这一天里,整个素音世家上上下下,需要当家主事的人定夺的事,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还多。 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巧,家里有一条运送垃圾杂物等等出去的小路,在这一天里路面还坏了,一辆装满泔水的小车翻在这里,推不走也倒不回,散发的阵阵臭味,连素遇都惊动,叫人来告诉素千羽赶紧想办法收拾了,不要惊动了老太太闹得阖府不安宁。 初宁休息了一整天,精神好得很,一面喝着茅根煮的水,一面眼神促狭地问纤尘:“后来怎么样了呢?也不知道她现在忙完了没有,可别耽误了晚上盘点才好。” 纤尘并不知道她这位小小姐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花花绿绿的心思,直把这事当笑话讲:“她叫了七八个下人过去,又是吼又是骂,还许诺做好了这事就涨工钱,可那些人就是推说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他们哪里是不会,就是欺负这回主事的是个年轻小姐,故意要看她出丑,那条路去年冬天也坏过一次,结了一层薄冰,车子推上去就翻了,有三四个人里外一起出把力气,就解决了。最后千羽小姐没办法,自己踩着满地秽物走过去,指给他们看要推哪里,他们才终于照办了。也不知道今儿是怎么了,事情都赶在一块儿,也够千羽小姐忙上一天的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初宁喝干了水,在纤尘头上一点:“千羽小姐胸怀大志,说不定正觉得这是一展身手的好机会,你就少替别人瞎操心了。”她喝光了面前的水,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佳音来家中的时间短得很,却能把这件事安排得这么恰到好处,真是不简单。 估计时间差不多,她便招呼昨天在场的几位,一起约上素千羽再去盘点。素千羽眼角都是红的,显然在那些油盐不进的粗使仆从那里受了气,刚刚没人的时候哭过了,却还要在众人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初宁也就顺势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一板一眼地跟她继续仔细盘点下去。 其他人都趁着白天养足了精神,虽然有些昼夜颠倒,可也不是什么大事。素千羽白天里已经被各种杂事缠身,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晚上还被初宁硬拉着来盘点,一连几天下来,已经被折腾得面色暗淡、双目无光,两只眼睛上各挂着一个黑眼圈。初宁要她盘点,她就老老实实盘点,总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初宁,却不敢轻易再挑衅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再钻进了她设好的套里。 初宁忙了几天,倒是越忙精神越好。闲下来时,她便忍不住想那件襁褓上的字,景叙,天下姓景的人,多如牛毛,因为景氏,是晋国的最大的名门世家。 晋国跟东齐一样,也有几个数得上来的名门望族。但跟东齐不一样的是,晋国的名门,都是与晋国王室沾亲带故的世家,有参与政事的特权。其中势力最大的六家,甚至在晋国境内有自己单独的封地,可以独享封地之上的一切税收和物产,家主之位,比一个弱小国家的国君还要威赫,养着大批的家臣,为自己效力。 景叙,莫非就是往昔镜中看到的那个年轻的神官么? 这种事情,靠自己想是无法得到印证的。盘点了十来天后,初宁叫明瞬给景元一送了个口信,说她并没找着他想要的那件东西,叫他再多提供点有用的消息来。 景元一是个如果他不想见人、旁人就绝对找不到他在哪里的人。王太后的寝宫被他用术法围得滴水不漏,只给明瞬留了个进出的小孔,需要变成蚂蚁才能爬进去,搞得明瞬送了一次信后,回来抱怨了五、六天,抱怨得胃口比以前更大了。 初宁的口信送出去后,毫无疑问地石沉大海了。 素千羽当家主事的日子,还有几天便要轮换,初宁趁着家中无事,夜里出门转转。她保持着夜里出门的习惯,一时还改不过来,总觉得有月光照到的地方,才比较安全,却忘记了其实近来她已经没怎么受过皮肉伤了。 转了两条街,斜向里便伸出一直强健有力的手臂,抄着她的腰身一捞,把她带到屋檐之下的阴影里。 初宁闻到熟悉的气息,便知道那人是谁,漫不经心地问:“劫财还是劫色?” 姬重光用侧脸贴着她的耳畔,同样漫不经心地低声反问:“劫哪个你有?” 初宁立刻就恼了,用手肘向后重重用力一捣,姬重光也不闪避,就这么挨了她一下,又接着说:“听说你把素音家折腾得鸡飞狗跳?这几天累坏了吧,哈?”上挑的尾音,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关心。 “这是听谁说的?”初宁皱了眉头问。 “素音家那么多人,我随便收买个下人,容易得很。”姬重光用手勾着她耳垂边的一缕发,“我倒是觉得,弄坏运送秽物的小路,也可以有更进一步的方法,先弄坏小路,然后引着那个……叫什么来着,素千羽,同意运送秽物的车从正门出入,以解燃眉之急,然后,车子可以翻在正门口,等她去正门口处理时,恰好又有一辆车来了……” 初宁终于没能忍住,“嗤”一声笑出来了,姬重光向来惜字如金,很少这样长篇大论、深入浅出。他这个缺德的主意,要是真用在素千羽身上,恐怕就不是偷偷哭一顿了,估计她悬梁的心都有。 她用手指点着姬重光的胸口:“你思索这些家务琐事,实在是大材小有了,拿一把斩妖屠龙的宝剑,来切晚饭的青豆子,大抵如此。” 姬重光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忽然取出一只白玉雕成的盒子,捧到她面前:“这个,送给你的。” 初宁有些诧异,伸手接过来,沉甸甸的一盒子,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在里面:“这又是什么,为什么送我。” 姬重光慢悠悠地说:“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初宁揭开盒盖子,才发现这个盒子是用一整块白玉、掏空了中央制成的,里面装满了白色的药膏。她用指尖挑起一点放在鼻子下面,反复闻了又闻,不敢相信这么贵重的盒子里面,装的好像跌打生肌膏。 这种药膏常见得很,原本是军中用的治疗刀剑伤的药膏,因为便宜,一般屠户、绣户都会备着些,万一手上受了伤,厚厚地敷上一层,很快就能完好如初,不留任何疤痕。 初宁哭笑不得地说:“你这是觉得我每天都在家里跟人寻仇私斗啊,送我这么大一盒……” 姬重光帮她合拢盖子,声音低沉喑哑,如此刻的月色一般无二:“君望说,让我送你一件时常用得着,又不会一下子就用完的东西,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件。至于为什么要送你东西……嗯,我本来是去问君望,要是几天见不到一个女孩子,就闹心得很,是什么缘故,他说,我大概是看上你了,不如先送点日常的小东西,试试拉近一下关系。” 102、月色 初宁一愣神:“君望是谁?”接着好像想起什么来:“是九问阁的临都总管事?” 姬重光点点头,就算默认了。 初宁用手摸着白玉盒子的四角,自言自语似的说:“拿这种事情去九问阁找答案,会不会太浪费了?” “不会,”姬重光揉揉她的头顶,在她嘴角不自禁上扬的时候,接着说,“君望说了,这个系列的问题,会给我打折。再说我带着疑惑的时候会失眠,这个价码花得很值得。” 初宁横了他一眼,把那只死沉的大盒子放在脚下:“君望叫你送跌打药膏给我啊?你从哪找了这么大一盒?” 值夜戍卫的脚步和铠甲声越来越近,姬重光一手拉着初宁、一手稳稳当当地抄起那只盒子,纵身便跃上了屋顶,刚好躲在一处阴影之中,贴着她的耳边说:“我严格按照君望说的送礼三原则挑选的,首先这东西要能经常用到,跌打损伤对驭灵者来说,也算是家常便饭。其次这东西不能一下就用完了,我特意叫归妹走遍了大半个临都的药铺子,凑了六十多盒跌打生肌膏,装在这里面。”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在初宁耳边呼出一口热气,“君望说这礼物要带着浓郁的个人特色,才会让接受礼物的人一见到就想起我,所以这只盒子……是我睡榻旁边用来养花的,为了给你装跌打生肌膏,连花都拔掉了。” ……所以这其实是个花盆是么? 初宁的脸抽了又抽,完全符合三原则是没错,可是得出来的结论怎么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呢?她真的从来没听说过,拿花盆装满跌打药膏送人的,还是送姑娘,这么有“诚意”的礼物,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你是看上人家了。 她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整个人抽抽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把爆笑的冲动给憋回去了,憋得她胸口直疼,抬起头时,涨红了脸问:“既然是种花的,怎么还会有盖?” 姬重光用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表情看她:“花盆底下不是都有个垫底儿的东西么,不然浇的水会流出去,我试了一下,竟然刚好盖得上。” 初宁又一次目瞪口呆,接着一只手捂住嘴大笑起来,另一只手往他身上捶过去,戍卫正从此处脚下这条街上经过,她并不想闹得太大声,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极力控制自己的笑声。 姬重光一手握住她小小的拳头,整个人都压过来,把她刚好困在一处角落里。 “别闹了吧,”初宁看见他纯黑的双眼,已经近得快要贴到自己的鼻尖上,终于和软下来讨饶,“让戍卫听见了,又是一场麻烦。” 姬重光许久不做声,只是盯着她近在咫尺的一张小脸看,见她睫毛闪烁,不自在地转过脸去,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袍袖一挥,有什么东西张开在他们两人身前,却是完全透明的。那东西上慢慢显出一轮金黄的圆月,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初宁下意识地便要抬手去摸,手伸到半空,忽然意识到,这跟景元一在王太后宫中用术法设下的禁制有些相似,看来姬重光真是好学,只见了一次,就自己回去琢磨了个大同小异的出来。只不过景元一的星空有王太后的执念力源源不断地支持,姬重光的这轮圆月,却完全是他自己的术法在支撑。 “你别出声,他们就听不见,也看不见。”姬重光低下头来,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咬。 初宁浑身剧烈地一颤,抬手就要推他,动作间碰到了屋顶上的瓦片,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却足够让经过的戍卫听到了。 那队人停下脚步,朝着初宁和姬重光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圆月的光辉照得初宁的视线异常清晰,甚至看得清那队人中每一个人的表情。可是那队人在透明的禁制之外,只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屋顶,别的什么也看不到。 有人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同伴:“什么也没有,估计是野猫闹春,咱们走吧。” 那同伴也嬉笑着回应:“什么野猫闹春,是你想女人了吧,明天不当值了,去吴娃馆坐坐,新来的几个姑娘,手臂比刚挖的藕还嫩。” 初宁的脸涨得通红,面前那轮圆月实在太亮,晃得她睁不开眼睛,那感觉就好像当着那队人的面,跟姬重光来些亲密互动。她要拒绝,却记得姬重光的话,估计他的这处术法进制,只隔光、不隔声,只好用一双手奋力的往外推。可是姬重光力气极大,压着她,就像压着一只小小的萌兽,那点小小的推拒,根本就毫无用处。 那一队人在笑闹声中走远了,姬重光这才松开了口,双唇之上满是熠熠生光的湿润,让初宁不自禁地想起他们一起带着蛇蛋回来那次,他扮成女人,嗯……好看得天怒人怨,叫她这个真女人恨不得找把刀子上去,在那张脸上划几下,毁了容才解气。 那轮虚构出来的月亮,渐渐融成无数细碎的光点,像真正的月亮洒在水塘中的影子一般,然后四下飞散,消失不见了。 初宁从极度的亮忽然进入极度的暗,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什么都看不到,一团混沌中间,她听见姬重光在她耳边说:“舅父已经送信来,催我回晋国去,我的父王,真的已经弥留了。我在东齐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办,结束了这件事,我就要回晋国去了。” 她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他只是客居东齐,总有一天要归国去清算那些从前的血债,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一切。至于他说的最后一件事,初宁私心猜测,应该与东齐的王位更迭有关。 齐王并不是良善之辈,当初收留姬重光时,就已经打了自己的小算盘,如果有一天他要回国夺位,东齐可以借给他人马兵力,甚至可以直接派人帮他攻城略地。可是他夺位成功之后,那些帮助他的大军,立刻就会成为悬在他脖子上的利剑,逼迫他割让富庶的城池土地出来,甚至把他整个变成东齐扶持的傀儡。 用差不多的方法,齐王已经不知道收服了多少小国,这些小国名义上有自己的国君,可是国君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听从齐王的命令,有最夸张的,连国君想要增加饭菜的份例,都要派人来问问齐王的意思,因为国君的全部税收和私产,都被齐王捏在手里。 如果能攻克晋国这个强大的敌手,那么东齐就是真正的北方霸主了。 可是姬重光并不会给自己埋下这么大的隐患,对他来说最理想的,便是在他走后东齐的政局也陷入一团混乱,无暇把手伸到晋国去,最大的可能便是,让齐王在合适的时机死去,诸子夺位,谁都没有闲心去管晋国的事。 初宁心中一动,忽然仰起脸问:“我可以跟你去晋国么?” 姬重光一时沉默不语,好半天才说:“我并不是被迎回去即位的公子,丽夫人自己有儿子,六大世家里已经有人跟她达成了默契,要把她的儿子推上王位。我需要走一条十分危险的路,悄悄地回去,这一路上,都会有人不断地追杀我,想要置我于死地。” 原本和暖的夜色,因为这个话题而显得阴冷起来。初宁沉默着低下头,她是亲眼见过有人当街刺杀姬重光的,这还是在东齐临都之内,离开了东齐,他们动手只会更加方便。她一时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惋惜自己没法顺路去晋国,还是忧心眼前人这一路的安危。 姬重光抬手把她被风吹散的发送到耳后:“别这么一脸愁苦,好像我就是专程回去送死似的。如果一切顺利,到诸事平定时,我会派六乘的马车来接你,到晋国去游玩。” “好。”初宁应声,听见“游玩”二字,觉得再说什么也是多余,他向来目标明确、手段老辣,偶有小小的插曲,应该也会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不方便与他同行图个方便,她再另外想别的办法去晋国好了。 姬重光用他惯常的低沉嗓音问:“这些日子要是得闲,来找我好不好,不要让我一直守在你家门口等。” 初宁一怔,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天忙着给素千羽一个教训,全没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想必临都里又有流言蜚语四下流传,说重光公子如何痴迷深陷,在府邸门口一等就是几天。明明留在东齐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她实在不明白这个姿态又是什么意思。 “找你可以,”她促狭地笑着说:“咱们白天市集里见,那里人多,我比较放心。”既然注定只有短暂的相聚,那就索性放松心情好了。 初宁捧着那一大罐货真价实的跌打生肌膏返回素音世家的宅邸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进了听风院,却意外地看见纤尘并没有睡,而是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她。纤尘向来胆小,芝麻大的一点小事,在她眼里能变成个冬瓜,但初宁实在不知道这个活见鬼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自己夜里出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里至于这么惊骇。 纤尘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姐……有……有人……” 103、绑架 初宁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要被纤尘这个大惊小怪的样子吓出毛病来,她一面向内间走过去,一面开玩笑似的对纤尘说话:“有人怎么了,难道我和你不是人,你也太……” 她把带回来的药物取出来,想去素天心的房间看看,放下药就出来。可她刚一迈进去,便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力,将她整个包裹住,逼迫得她后半句话都咽回去了。 蒙蒙亮的清晨微光之下,她清楚地看见,素天心的床边,跪坐着一个一身黑衣、头带斗笠的男人,一只手扼在素天心的脖子上,逼迫得她半跪在身前。 如果没有认错的话,应该就是上一次当街刺杀姬重光的人,初宁还清楚地记得,他把一支白羽箭用得出神入化,术法修为远远在自己之上,就连姬重光,也只是勉强跟他战成平手。 姬重光这是什么人品,刚送了一大盒跌打生肌膏,自己家里就来了这么个大人物,看来那一大盒也没有他说的那么耐用,也不知道敷全身够不够。 那人把素天心往旁边一推,一句话也不说,伸手就来抓初宁。在这样的强者面前,花言巧语是不会有用的,初宁把手里的东西一丢,附身就往一处放杂物的小架子下面钻去,好在她身形娇小,架子下面的小小空隙,刚好可以容她通过。 那位黑衣斗笠男,被杂物架子挡住了动作,身子便一顿,没容初宁看清他是如何移动的,便已经绕到了初宁的前方,再次伸手朝她咽喉抓过来。 初宁弓着身子,半蹲在小架子下面,没办法退回去,忽然想起上次姬重光用元魄珠操纵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攻击他身上几处脆弱的器官,取出咒签,幻化成一股飞沙,便向他扬过去。 黑衣斗笠男抬手虚虚一拂,那些飞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初宁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她吹一声口哨,想唤明瞬来帮忙,圆滚滚的一只大鸟,倒是十分英勇无畏地冲过来。 黑衣斗笠男的手,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一道银白光亮从他袖口里直飞出去,正正穿过了明瞬的身体,把它钉在了墙壁上。 初宁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还以为明瞬就这么交待了,今后再也不用忧心它的口粮,转头定睛却发现,它只是被那道银光钉在了墙上,挣脱不得,身子不住地扭动,却没有受伤的迹象,也没有血液流出。那道银光不是普通的刀剑利刃,而是术法幻化出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其实结果已经毫无悬念,两人的水平相差太多,初宁再怎么努力抵挡也是没有用的。黑衣斗笠男使出的招数,初宁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更别说想办法破解了。 她的目光向左右两边飘去,心里琢磨着有没有逃跑的可能性。听风院实在太偏僻了,等人路过是不可能了,她这会儿倒有些盼着那些平日里给她添堵的人赶紧过来,哪怕是素千羽再来挑衅也好。 见她没有其他的动作,黑衣斗笠男鹰爪一样的手,继续朝着她的咽喉伸过来。初宁无法可想,瞥见旁边放着素天心的一件外衣,伸手就抓过来,把长长的袖子在自己脖颈上绕了几圈,遮盖得严严实实。 黑衣斗笠男的动作明显地一顿,经验丰富如他,也没见过这是什么方法。 初宁的想法倒是简单,显然那人是要像刚才对付素天心一样掐她的脖子,现在她把脖子包裹得像只粽子,看他还怎么掐。她这点小小的狡黠,用在这倒是刚刚好。 她似乎听见那人从喉咙里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她手忙脚乱,还是笑她不自量力。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晋人的性格还真是奇怪,姬重光那会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笑笑,让人从里到外透心凉,腿都软了。 想到姬重光,初宁这才记起,那人还给过她一只玉环,就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那满满一盒跌打生肌膏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她都忘了其实他还送过别的礼物。 她刚伸手要去脖颈上把那只玉环拉出来……奶奶的!什么叫自作孽!脖子缠住了! 初宁扇自己两巴掌的心都有,来不及懊悔,面前的人又走近了一些,俯下身来像在仔细端详她。 那人的嘴唇明明没有动,初宁却清楚地听见他在说话:“你的看家本领,都使完了?” 初宁对晋人的评价,又低了一个等级,都这种情况了,还在语言上羞辱她,有必要么?脑筋一转,她却从那句话里得到了提醒,她的看家本领根本还没使呢。她的术法修习确实水平有限,可她总共开始修习的时间,也不过几个月而已,在那之前,她一直靠血液里带着的神奇自愈能力,活下来的。 她跌跌撞撞地后退,连碰倒了东西也顾不得了,从小案上取过一柄切水果的刀子。刀光一闪,她便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飞溅出来。 她挤了一小捧,朝着钉在墙上的明瞬洒过去,血珠子经过的地方,那道银白色的光亮缓缓消失了,明瞬像只球一样落在地上,这简直比洒狗血驱邪还要管用。 那黑衣斗笠男又凑近来,仍旧伸手来抓她,这次却不是朝向她的喉咙,而是朝向她的肩膀。初宁顾不得手臂上疼痛,用刀子反复划那道伤痕,不让伤口凝固,又挤出一捧血来,等他足够近时,才向着他洒过去。 血珠子落在他身上时,初宁才意识到又失算了,这一次来的不是术法幻化出的人影,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黑衣斗笠男抓起初宁,把她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出门前对明瞬说了一句话:“你应该知道,送信给谁来救她。” 初宁在他肩头不停地挣扎踢打,送信给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送信给谁。 此时天空已经泛白,却正是大部分人睡得最沉的时候,连巡查的戍卫也已经回去了。那人扛着初宁翻墙出了素音世家的府邸,又沿着曲折的小路走出好远,竟然都没有人发现。 街市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开始打扫铺面、准备早餐,那人身上的黑色斗篷,把初宁整个盖住,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从有人的地方走过。那些人只当他扛着米面之类的东西,没有丝毫起疑。 初宁只能看见脚下的地面,起先是石板路面,后来渐渐变成了土路,再后来似乎是崎岖的山路,最后变成了略有些潮湿的一团黑暗。 黑衣斗笠男把她放下来,用一根绳子把她手脚都牢牢捆住,摆成一个坐着的姿势,然后放在一处高一些的大石头上。 初宁这时才看见,自己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处昏暗的山洞,洞顶布满大大小小的钟乳石,还在不住地向下滴水。 “大哥……大叔,”初宁手脚被捆住,只剩下嘴还能动,只好试试说点好听的能不能有用,“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我跟你上次想杀的人,也就见过那么几面,一点也不熟,他纯粹把我当刀和盾使,你看你把我放在这,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黑衣斗笠男并不接话,脱下自己的斗篷和斗笠,给初宁穿戴上,又把斗笠向下压了压,彻底遮住她的脸。 初宁还在没完没了地说话:“我平生啊,最钦佩杀手,那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吃饭,取一条命,挣一份钱,顶天立地。不过呢,我觉得,杀手赚的也是辛苦钱,千里迢迢地追踪,还要等机会,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候好不容易办完了,还会遇上拖欠钱财的雇主。所以啊,杀手一定不能滥杀无辜,因为多杀的这个啊,没有人付账……” 黑衣斗笠男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初宁正觉得可能有戏,刚说了一个“我”字,张开的嘴巴便被一块布给堵住了。 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黑衣斗笠男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布置,安顿好初宁后,就在洞口地面上徒手刨了几个小洞,放了些东西进去。忙了好一阵,那人才停下来,在山洞一侧找了个幽暗的角落躲藏起来。 初宁终于明白了,那人是要拿自己做诱饵,诱杀姬重光。姬重光如果来了,一踏进山洞,便会被他布下的那些禁制攻击。倘若侥幸躲过了这一关,他必定会把石像一样坐在山洞最深处的初宁,当成是那个杀手,注意力都会集中在这里,这时候黑衣斗笠男再动手,胜算就会大很多。 不知道明瞬去送信了没有,她有些希望姬重光不要来,这一次的布置实在太阴损了。至于她自己,如果引不来真正的目标,估计那人就会对她失去兴趣了。 初宁尝试扭动身体或是发出声音,如果能有一些怪异的举动,像姬重光那么多疑的人,一定能够发现不对。可是那黑衣斗笠男一看就是杀人越货的一把好手,捆得异常结实不说,连那块布也塞得牢牢的,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104、指教 初宁被固定在这个姿势,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等到连她自己都陷入一种两相矛盾的心情里,要是姬重光来自投罗网,那一定不是她想看见的结果,但要是他得到了消息却不来,哼,他就等着吧! 山洞之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初宁原本就逛了大半夜,从前晚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咕噜”声都发不出来了,她瞥一眼两面仍旧黑漆漆的山洞,也不知道这位杀人越货的行家里手,究竟打算在这里埋伏到什么时候,要是等上十天半个月,恐怕她都风干在这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山洞外隐约有脚步声传来,初宁心口砰砰直跳,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外看去,可她实际上哪里都动不了,只是眼珠子向上挑了挑而已。 日光把外面那人的身影拉得格外高大修长,初宁心中漫起无限的欢喜,紧接着又被担忧填满。她不知道黑衣斗笠男在洞口究竟布下了些什么东西,只想叫姬重光不要进来。可那高大的身影,还是缓缓抬起了脚,向前迈了一步。 山洞内有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机关“咔哒”一声开启,洞口处的地面上,忽然喷射出无数银白色的光,跟钉住明瞬的那一支有些类似,却远比那一支的杀伤力要大得多。初宁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冻住,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 一片耀眼的白光间,有身影穿梭其中,灵活地四下躲闪,因为动作太快,一时竟然看不清楚。不断飞射出来的白光,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加上两侧石壁围拢住的狭小空间,几乎把那身影牢牢罩住,无处可逃。 初宁瞪大了眼睛,渐渐看出点不对劲的地方,那身影似乎不是姬重光,远没有姬重光那么高大,甚至好像……并不是个人,而是一只生着九条尾巴的猴子,每只尾巴上,都带着一截黑一截白的纹路。 那只猴子灵活地上蹿下跳,九条尾巴摇摇晃晃,可以伸向不同的方向。其中一条尾巴在地上一戳,刚好戳中了一处预先布下的禁制,几道银光射出来,猴子灵活地一跳,刚好险险地躲开了,站定之后,还对着洞外一龇牙。 再多的禁制也有结束的时候,山洞中重新归于平静时,那只九尾猴又是一跳,落在洞外那人肩上。 姬重光缓缓走进来,站在九尾猴已经清空了一切危险障碍的地面上,伸出一只手掌,手心上便跳出一簇火苗,照亮了半边洞壁。他环视一周,刚好看见被斗篷和斗笠遮住的初宁,坐在正前方一块高出地面的石头上。 初宁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姬重光不是面瘫、胜似面瘫,一张蜜色的俊脸,大部分时候都绷着,根本看不出喜怒,心里想着要是这会儿被他先下手为强、一掌毙命,也未免太冤枉了。 当然她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先动手的人……是她自己。 她像被人提着线的木偶一样,手臂一伸便往姬重光脸上扇过去。 姬重光双眉紧拧,右手捻动手指,抬手便要反击,可是动作已经到了近前,不知他想到什么,又生生顿住了,于是初宁这一巴掌,就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脸上,发出“啪”一声脆响,在山洞之内还激起了一点回音。 初宁的身子根本就没有动,她甚至不知道那一下是怎么扇中的,因为从距离上看,即使伸长了胳膊,她也够不到姬重光的脸。 没容她想出个头绪来,另一只手又被人控制着举起来,往姬重光脸上甩过去。这一下来得极快,姬重光根本无法躲避,只能还击,可是动作到了一半,又生生顿住了,接着又是“啪”一声脆响。 这两下的力气都极大,连初宁自己都觉得震得手臂酸麻。 姬重光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趁着一巴掌结束的空当,几步上前,抬手便去掀她的斗笠。 初宁身不由己,被斗笠真正的主人控制着,抬手又是一巴掌,接着整个人如同贴着地面飞行的海鸟一般,平平向后退去。 姬重光转眼的功夫已经挨了三巴掌,估计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脸色十分难看,更何况最后拼着挨了一下,还是没能看见斗笠下的人究竟是谁。那个黑衣斗笠男追杀了他十来年,两人彼此都已经异常熟悉,姬重光看见“他”坐在那里的姿势时,就已经觉得不太对了,此时只差确证。 他停在原地,手指轻轻捻动,忽然抬起右手,做了一个中指搭在拇指上的动作,几乎就在同时,初宁的胸口隐约现出一点白光,透过黑色的斗篷,结成一枚玉环的形状。 姬重光的脸色明显地一松,他此时已经确信,斗笠下的人就是初宁,只不过被人挟持了。 初宁听到黑衣斗笠男的声音在她耳中响起来:“以后再有人随便摸你,你就这样扇他。” ……这管的也太宽了吧?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不曾这样管过她。 可那声音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继续说:“他现在知道你是谁了,再来一巴掌,要是他挨了,今天的事到这就算完了。”看来,这声音只有初宁听得到,姬重光是听不到的。 初宁完全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一直想要姬重光的命么,怎么这会儿觉得像是在教训他呢? 她那只酸麻的右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抬起来,可她实在不想再扇耳光了,心里极大的不乐意,强拧着一股火要挣脱那人的控制,两股心思作用下,这一下便成了轻轻一摸。 那声音又说话了:“原来你不想扇他?” ……这不是废话么,别说我跟他现在关系还不错,就是没有这层关系,你杀你的人,我平白无故的扇他干什么?初宁满腹牢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想扇他,你倒是拒绝啊,”那声音接着说,“看你前面扇得那么响,我还以为你乐意扇他,登徒子就该受点教训。” ……所以这还怪我呗?初宁觉得不让说话真是太憋屈了,简直比直接扇她几巴掌还要憋屈。 可是这段极度不平等的“对话”刚刚结束,初宁的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举起来了。 还来?还来! 初宁简直要喊出声了,不是说可以拒绝么?她努力想把那只手收回来,可是那手根本不听她的话,手臂像被两股方向相反的大力拉扯着,僵持在半空。她全身的力气都快要用光了,却依然挪动不了自己的一只手。 那声音又说起话来:“你看家的本领,都用完了?”这话跟在听风苑里说的一模一样,初宁只当他是在羞辱自己,也不理会,仍旧使足了力气,想把那只手拉回来,可那人的术法既强大又邪门,此刻根本没看见他是怎么动的,那只手却一点点向外伸出去,看起来初宁的意识似乎落了下风。 “看家的本领还没用完,”那声音一字一字地又说了一句话,“难道就可以轻易放弃了?” 初宁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这人从昨晚开始,似乎并不是想要她的命,更像是在敲打她。她的看家本领……她闭上眼,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血管里,似乎听得到无数细小的血液支流,像山间的溪流一样融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波涛汹涌的洪流。 她驱赶着身体里的血液,向手臂上流淌过去,一阵突然而来的酥麻过后,那股撕扯、控制着她的力量,忽然消失了。可她自己使上的力气,还没来得及收住,整个人便往后仰过去。 姬重光快步上前,跳过那块大石,伸手捞住了她。饶是如此,初宁还是被石头磕得身上肿了几处,骨头像要断了一样。 那声音却还在见缝插针地絮絮叨叨:“看到了没有,术法的关键,便是心里的执念,只要心念足够强,修习一天和修习十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可初宁却听不进去他说的任何话了,姬重光把她圈在胸前,三下两下扯掉了斗笠和一身斗篷,急急地问:“受伤了么?” 初宁“呜呜”了几声,姬重光便抬手在她四肢上快速地检查了一番:“骨头都能动么?” 可初宁只是摇头,姬重光抱着她安慰:“没关系,晚些找个医者看看。”初宁听了这话,头摇得更凶了,姬重光这才想起来,一把扯掉了她嘴里的布。 初宁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就知道问,不把那块破布拿掉,我怎么说……帮我把绳子解开。” 姬重光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肩头那只猴子便跳下来,钻到初宁背后,咬断了捆住她的绳子,任务完成后,又跳回姬重光肩头,老老实实地蹲着,只是九条尾巴不住地摇来晃去。 山洞中忽然起了一阵打着旋的风,原本已经掉在地上的斗笠和斗篷,被这股风吹成了细碎的沙粒,然后打着旋重新合拢在一起,合拢时便已经穿戴在一个人身上。那个黑衣斗笠杀手男,不知道何时出现,就那么静静站在他们二人面前。 105、无庸 姬重光把身子转了个方向,用半边肩膀把初宁挡在内侧,对着面前的黑衣斗笠男说:“听说你上个月,在重重护卫中间,帮你家主人当众刺杀了一个不肯听话的晋国重臣,又追踪千里,在西南大山之中,手刃了荀氏出逃的叛徒。现在,你在荀氏门下的‘六无’之中,应该能排到第一位了吧?” 晋国六大世家,各有所长,其中荀氏最得意的,便是门下的杀手,经过层层训练选拔,最终百里挑一的过关者,能够得到“无”字开头的命名,代表洗去一切过往,从此成为行走在暗夜中不见天日的刺客。 这些刺客之中,排名在前六位的,称作“六无”,是荀氏杀手队伍里顶尖的高手,替荀氏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当然方法十分简单粗暴,一杀了之。 近些年来,六无的刺杀技巧越来越登峰造极,每完成一次漂亮的刺杀,名次都会跟着有些变化,可这最厉害的六个人,却已经多年没有人能够超越了。渐渐的,人们提起“六无”,也就成了专门指这六个神秘的刺客——无庸、无夜、无非、无常、无果、无幸。 而霸占六无之中第一位最长时间的,便是无庸,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真名又是什么,甚至当他走在街上,都没有人能认出他来,因为他的面貌实在太普通了,平平无奇的一张脸,没有任何特征。只有当他扣上标志性的斗笠,披上一身黑衣时,便意味着有人要命丧他手。 他几乎从未失手,唯一的例外便是姬重光,他已经无数次亲来东齐,就为了完成这个已经拖了多年的任务。 可这个刺杀的目标,至今仍然好好的活着,怀里抱着一个姑娘,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地说着话:“像你们这样顶尖的杀手,应该把每一此刺杀的过程,都当做一件艺术品来精心打磨吧?对刺杀对象,是不是应该有个起码的尊重,这样拿不相干的旁人来设埋伏,是不是对我的一种……亵渎呢?” 初宁窝在他胸口,听见这句话,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又在他胳膊上悄悄拧了一把,低声说:“什么叫不相干的旁人?” 姬重光不动声色地把手臂一收,夹住了她乱动的手,偏着头凑过来。初宁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赶紧把头用力向前凑了凑,凝神半晌,却只听见他吐出三个字:“你傻啊?” 初宁用两根手指,在他手臂内侧重重地一拧…… 无庸的大半张脸都被斗笠遮住,看不出此刻表情如何,他在原地静静地站了片刻,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一步步走出了山洞。 确定他走远了,初宁才问:“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为什么不趁着他身在东齐,索性把他杀了,免得他日后再来纠缠你?” 姬重光附身贴了一下她的额头,神情却严肃起来:“没用的,六无之所以能成为六无,因为他们是杀不死的,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初宁还想再说什么,姬重光已经挪动了一下身子,准备站起来:“能走么?”初宁立刻扒住他的袖子,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说:“不能了。” “不是说没受伤么,为什么不能走了?” “你被人追杀了十来年,都没听过那句话么?” “哪句?” “吓得我腿都软了……” “……好吧,你赢了。” 向来从容优雅的姬重光,十分无奈地托着她站起来,以这种“肩上一个猴、胸前一个猴”的姿势,艰难地朝山下走去。两只“猴子”一只也不消停,肩上那只九尾猴不停地试图伸出爪子,想要拨弄初宁的脑袋。怀里的这只软玉温香猴终于能说话了,喋喋不休充满了各种问题:“原来你有灵宠啊,我还以为你没有?” “这只猴子有名字没?” “猴子的食量大么?” “猴子平时掉毛不?” “猴子……唔……你咬我嘴干嘛?” …… 返回城内时,姬重光把初宁放在素音世家的祭台后面,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尖警告:“下次再有危险,自己用玉环叫我,记住了么?” 初宁脸上微微一红,又歪在他身上扭了几扭,踮起脚尖在他侧脸上轻轻一啄,这才跑开了。 她从不曾像任何一个女孩儿那样,承欢膝下、肆意撒娇,今天这个男人,听见她耍赖说不想走,就真的不叫她自己走了。这种被宠爱的小小欢喜,叫人从内而外忍不住沉醉进去,即使是带毒的蜜糖,也甘愿一饮而尽。 回到听风院时,纤尘和明瞬都瞪着眼睛在看她,初宁从他们两个面前走过去,忽然又折回来,盯着纤尘的眼睛问:“昨晚那个一身黑的人,你从前就见过,对不对?” “是……是见过……一两次……”纤尘一紧张,整张脸都涨红了,不受控制地结巴起来。 初宁眼角瞥见素天心站在房门口,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原本想问的话,忽然一个字也问不出了,她知道素天心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想说的事,怎么问都是白问。初宁又想起在往昔镜中看到的那个年轻俊秀的神官,同样也是晋国人……可是那神官的面容,跟那个杀手无庸,一点也不像。 经过这一番事,初宁倒是一连几天不曾出门,她按照无庸提点的方法,重新练习术法,不必使用咒签,不必有时不必借助任何载体,只要心里的愿望足够强烈,就能随心所欲地幻化出任何东西来。 巨大的欣喜之下,又有些担忧浮上来,按照这种方法练习了不过几天,初宁便觉得脸颊上那处新月形的伤疤,越来越不舒服。起先只是有些胀痛发痒,就像伤口快要愈合时的感觉一样,可后来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半边脸颊都剧痛难忍,她捂着半边脸走来走去,别人都当她牙疼。 初宁估计,这多半是因为她改换了使用术法的方法,姬重光早就说过,如果按照晋国的方法修习,必须尽快找一个真正的王族做契主。 眼看素千羽主事的一个月期限将满,按照原先商量好的顺序,下一个就该轮到初宁了。偏巧这时候,王宫里传出消息来,齐王的病近来越发严重,恐怕宫中有邪祟,需要增补一些新的内神官入宫当值。 如果在以往,内神官的择选,另有一套复杂的流程,要经过层层考试,选出术法扎实、性情沉稳的人来,再慢慢递补成为内神官。可是这一回宫中似乎事出紧急,直接从灵雀台修习的人中,划出了一份名单,要求这些人尽快准备一下,轮流入宫侍奉。初宁和素锦瑶的名字,都在这份名单上。 临都城内几大世家,都有人入选,内神官只选女、不选男,这桩事也引得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齐王想要选立新的太子,在确定太子人选前,先给各位公子选定正妻。也有人私下猜测,只怕是齐王更想借着这个机会,把临都世家的小姐们,都圈禁在宫中,防止这些实力强大的世家别有用心。 某天傍晚时分,所有新选定的准内神官,都等候在王宫西南角门,依次查验无误后,才可以入内。王宫近卫查验的方式,也很特别,用一只毛色红艳如火的狐狸,去嗅这些小姐们身上的气味。据说,如果身上带有邪祟,这只小狐狸就会烦躁不安。 王宫里的规矩,谁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一个个面色不自在地让那只小狐狸嗅来嗅去。狐狸这种动物,本身就带着一股怪异的味道,用它来辨识邪祟,谁都不太相信。 初宁和素锦瑶到得晚了点,便排在长队的末尾。素锦瑶经过那一场变故,后来又病了一场,人比从前瘦了许多,脸色惨淡苍白,不像从前那么趾高气昂,悬在额头上的紫色元魄珠,也比从前暗淡了不少,显见得身体仍旧不大好。 两人也没什么话好说,素锦瑶瞪着初宁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佳音是你弄来的,我不管她是谁,就算我不是母……安康公主生的孩子,我也绝对不会认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初宁转过头来:“你认不认母亲、认谁做母亲,都是你自己的事,不必跟我说。我也不姓素,弄不懂姓素的这些复杂的关系。” 两人各自转开头,谁也不再理谁。 长长队伍里的女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经过了那只小狐狸的检查,到了初宁和素锦瑶这里,却出了点意料之外的状况。 那只小狐狸,用鼻尖在初宁身上反反复复嗅了几遍,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既没有放行的表示,也没有烦躁的表现。 见它拖了许久都没个结果,近卫便让初宁等在一边,叫小狐狸先去检查素锦瑶。刚一靠近素锦瑶的身,那只小狐狸便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两只前爪子猛地往她身上挠过去,“嗤啦”一声,在她的外袍上扯出一道口子来。 106、内庭 侍卫上前对初宁和素锦瑶略躬了躬身子,有些为难地说:“两位小姐,宫里向来都是这个规矩,不能被这只空狐认可的,是不能进入内庭的,两位小姐……” 初宁本就不想在这时候再做什么内神官,她知道姬重光很快就会离开东齐,正好她自己也想到晋国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当年往事的线索。听见侍卫这么说,她转身便要走。 刚走出几步远,身后便传来一道温柔和煦的女声:“要是连素音家送来的小姐,身上都有邪祟,恐怕整个临都,没有人是干净的了。” 有人走过来,还没近身便闻得到扑鼻的梅花香气,想必是用了上好的熏香。初宁用余光瞥见地上绣着水波云纹的裙角,便猜到了来人是谁,立刻调整情绪,回身时便已经带上了几分毫无瑕疵的笑意,叫了一声:“姨母。” 素思容十分亲近地牵着她,又走过去也拉住了素锦瑶:“我早先已经得了王上的准许,今天可以带你们两个到我的宫里来,一起吃一顿便饭,顺便跟安儿叙叙家常。等了许久也不见你们来,只好亲自来迎你们了。” 侍卫还要上前阻拦,素思容步子不停,看也不看那侍卫一眼,只甩下一句话:“宫里的规矩,是留宿的外人必须经过空狐的认可,这里都是从灵雀台来的准内神官,个个术法高超,空狐辨别不出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们与其一味阻拦,不如好好学学,规矩究竟是怎么定的。” 素思容说话的口气很温和,不像王后那么不怒自威,也不像小卫夫人那么妖娆妩媚,可侍卫却不敢轻易惹她不快,眼下情形尚未明朗,任何一位公子都有可能成为新的太子或者下一任的齐王,生有子嗣的妃嫔,一个也得罪不得。 初宁被她软绵绵的手拉着,只觉得那股香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子里,香得有些甜腻太过了,闻久了有些头疼,可要转头躲避遮掩,也未免太不礼貌。 心里的念头刚这样转了一转,素思容已经回过头来,笑容得体地对她说:“王上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口鼻酸涩,总觉得闻不出什么好味道来,我试过十来种熏香,只有这种,王上是最喜欢的。” 初宁见她对自己耐心解释,只好应声说道:“我对这些东西不在行,分辨不出好坏,王上喜欢的,想必一定是好的。” 素思容带着她们两个一路走过来,沿途恰好经过哪里,便向她们解说一番,连带着也算帮助她们熟悉宫里的环境和规矩。素思容在宫中十几年,未曾得到过齐王特别的宠爱,但也从没犯过什么错处,当初素家选中她做入宫为妃的人,便是看中了她这份擅长体察人心的机敏。 可是在这样的人面前,初宁却有些不自在。这一路上,但凡她的心里刚刚想到点什么事,素思容便会立刻或解释或开导,好像能随时窥破她的心思一样,可只要初宁接着说上点什么,即便是敷衍应付的话,素思容也总是亲切得体地微笑,好像跟她相谈甚欢一般。 素思容实在太小心体贴了,即使她此刻身份尊贵,又是这两个小姑娘的长辈,仍旧仔仔细细地揣摩她们的一颦一笑,然后及时地送上安抚的话来。初宁见多了傲慢的人、泼辣的人、阴损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素思容这样的。 绕过上一回惹事的藏书楼,素思容的寝宫便到了,有素音家的出身支持,她一入宫便封做夫人,宫室的位置比小卫夫人还要好些,前面是开阔的荷塘,夜里十分清凉。 姜呈安已经等在素思容的寝宫门口,见她们回来了,上前先向素思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转身对初宁和素锦瑶略略欠身,算是打了招呼,动作神情上很客气,人却不说话。初宁和素锦瑶还了礼,跟着素思容进入内殿。 室内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饭菜,四人席地而坐,小婢子上前在他们面前的小案上布菜。素思容一面不停地叫她们两个多吃些,一面随口问问家里的情形。佳音和安康公主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瞒也瞒不住,初宁便拣要紧的对她说说。 素思容听得微微皱眉,却并不接话,她不像其他任何人那样,劝说素锦瑶接受真正的生母或是接纳安康公主的养育之恩,仅凭这一点,素锦瑶对她的印象,便已经好了很多。 菜安排得差不多,侍奉的小婢子便知趣地退下去,室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素思容取过帕子擦了擦指尖,对初宁和素锦瑶说:“跟你们叙旧倒是其次,先带你们来这,是因为有些事情,想提前告诉给你们知道,免得你们踏进了别人布好的局,还不自知。” 初宁见她神色严肃,知道她这次不是故意示好,是真的有事情要提点自己,便停了筷子抬头来听。 “想必你们也听说了,王上的身子不大好,所以才紧急从灵雀台选了一批准内神官进宫,替王上祛除邪祟,”素思容叹了口气,“可这只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自从前太子死去以后,宫里就一直不太平,近来越发夸张,甚至闹出了人命。” 初宁盯着素思容的脸,一时不明白“闹出人命”是什么意思,宫里任何一位贵人去世,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绝对没有可能隐瞒得住。 素思容在她们两人的脸上扫了一眼,把她们各自的神情尽收眼底:“今晚安顿好以后,估计明天就会有人通知你们,所有新来的准内神官,都要分派到宫中各处去值夜,遇到任何怪异的情形,都要禀告王上。因为过去几个月里,宫里已经死了好几个宫女,杀人的凶手却一直找不到。王上因为这件事大动肝火,病情也越发重了。” 初宁和素锦瑶虽然不和睦,这会儿也忍不住互相对望了一眼,因为这消息实在太过令人震惊。如果不是今天素思容及时过来,把她们两个带走了,她们多半会跟门口的侍卫发生争执,那么她们无法得到空狐认可的消息便会流传开,如果宫中再有离奇的事情发生,其他准内神官为了自保,多半会把矛头最先指向她们两个。 这一批的准内神官,差不多都是东齐名门世家里最受重视的小姐,如果这些小姐在王宫内互相攻讦,必定会引发世家之间更深的矛盾。 有宫女丧命的消息,一直封锁得很严,素思容也只能知道个大概,无法提供更多的内情。素思容预先问过齐王的意思,可以准许初宁和素锦瑶在她的寝宫中住上一晚,然后再遵从宫中的分配,去奉命值夜的地方。 用过饭后,姜呈安便向素思容跪拜告辞,返回自己的寝宫去了。有婢女进来,带着初宁和素锦瑶,去准备好的卧房。 这一晚初宁几乎没怎么睡着,翻来覆去想着素思容的几句话。如果只是宫女丧命,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这宫里仅是被贵人们责打而死的宫女,恐怕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能引起王室如此恐慌的,一定另有原因。 第二天一早,王后身边的管事宫女便来传信,初宁被分到小卫夫人宫中,素锦瑶仍旧留在素思容这里。初宁只当素思容还是偏爱素家这位掌上明珠似的大小姐,倒也不意外,想着小卫夫人也算是个熟人,去她那里也算不错,唯一的问题,便是不知道如果小卫夫人提起要走忘欢的事,该怎么对她说。 谁知道,初宁一进了小卫夫人的寝宫,就被小卫夫人直接拉进了内殿,根本一句话也不提忘欢的事。小卫夫人屏退了左右侍奉的宫女,叫奶娘抱走了玉喜,这才神神秘秘地对初宁说:“我花了大把的钱财,特意打点了一番把你要到这来,你听说了没有,宫里近来死了好几个宫女,从灵雀台召你们进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别人我不放心,你跟我好歹算是旧相识,我只相信你不会害我,让我和玉喜好歹保住性命。” 初宁没料到小卫夫人被吓成这个样子,便向她打听些细节。 小卫夫人压低了声音:“说起这事,还有另外一桩秘密要告诉你,其实王上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可是他不死心,非要延年益寿、与天争命。后来有人给他进献了一个方子,就是在灵雀台跟你比试过的那个,巫起,要用特定时辰出生的年轻女子,以命续命。这事情,宫里其他人也不知道,我陪伴在王上身边的时间最长,才能够听说一些,这些暴死的女孩子,其实都是选给王上用来续命的,以宫女的名义选进来,不那么惹人注意,可是还没来得及用,便先死了。” 107、疑凶 小卫夫人一来的确被吓坏了,二来也并没拿初宁当寻常的值夜宫人,夜里非要拉着初宁跟自己同榻而眠,絮絮地跟她说了半夜的话,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殿外传来阵阵嘈杂喧闹的声音,小卫夫人先被这声音惊醒,三下两下推醒了睡在身边的初宁。初宁半睁开眼睛时,四下里还一团漆黑,连室内原本燃着的蜡烛都烧尽了,可天还没有亮。 她起身披上外袍,要出去看看究竟,可小卫夫人又死死拉住她,吓得手心冰凉,说什么也不叫她离开。初宁只好重新换了蜡,高声叫外面粗使的宫女进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进来的宫女也是一副脸色惨白的害怕模样,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好半天才说出句话来,初宁问了几次,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弄明白,就在这一晚,宫里又有宫女无辜丧命。 这些准内神官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入宫,既然事情又发生了,初宁便该去看看。小卫夫人死死地拉住她的手,快要哭出来了,央求她天亮以后再去。小卫夫人哀求起来,连齐王也常常拒绝不得,初宁只好陪着她等到天色渐明,这才出门。 这一回的命案,发生在膳房里,死者是个负责清洗、打扫的粗使宫女,正像小卫夫人说的那样,是个入宫没多久的年轻姑娘。东齐王宫里的宫女,一部分是前些年四处征战带回战俘,还有一部分便是采买而来的,这个死去的宫女,就是临都本地人,被家人卖进宫里来的。 初宁到时,命案现场已经简单处理过了,她对仵作的活儿原本也没什么兴趣,只从宫女下人的口中打听了一下,知道那宫女因是新来的,便时常被膳房里的老人儿欺负,把脏活累活交给她做,昨天又是清洗锅灶直到半夜,一直没有回房去睡。被人发现时,整个人仰面倒在灶台之上,胸口被整个剖开,心脏被挖去不见了。 听那些宫女讲完,初宁倒有些庆幸小卫夫人绊住了自己,这么血腥的场景,还是不要看见的好。 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地点各不相同,却都是年轻的宫女被剖去心脏。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宫中的侍卫还是当着王后的面,例行公事地进行询问,哪些人来过膳房,死者生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等等。 没料到,这一问倒真的问出些事来。 膳房里一名太监,指认素锦瑶当晚来过,说要用自己带来的豆子煮些水喝。 有了这么个引子,新近的准内神官中,也有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她们一起入宫当晚,素锦瑶就曾经被空狐嗅出身上有异常,这么看来,她的确有些嫌疑。 王后倒是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只问素锦瑶:“你自己怎么说?” 素锦瑶在王后面前跪倒回话:“我前些日子受了伤,被巴虫入体,后来用至亲引心头血的方法才治好的,空狐的反应,多半是因为我体内巴虫的余毒还没有清除干净。至于昨晚我来膳房煮水,也跟这件事有关,那些豆子有排毒强身的功效,我在家时也一直喝来着。” 她把剩下的豆子呈给王后看,王后则交给身边通晓医术和术法的宫人查验,并没有什么异常。 看王后的神色,多半是信了素锦瑶的话,人堆儿里却有人不干了:“我跟素家小姐并不熟悉,不过是就事论事,说得不对的地方,也请多包涵。先是被空狐嗅出异常,接着又到过命案现场,素家小姐用一句旧伤未愈就搪塞过去了,是不是太轻巧了?这世上不是没有巧合,可要是巧合都碰在一块儿,恐怕就该仔细查查了。” 初宁瞥了一眼,说话的少女长着一张鹅蛋脸,指甲上涂着红红的丹寇,是朝中一位文官的女儿,名字叫做常若雨。 她的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接上:“我倒觉得这位小姐说的有几分道理,既然我们现在都已经奉王命追查此事,有了线索便该顺着挖一挖,不是随便丢开了。” 这些少女东一句、西一句,初宁两颗眼珠子转得酸疼。这会说话的倒是熟人,正是从前总跟在薛念念身后的顾采薇,太子姜呈祈身死,薛氏根深叶大,仍旧是不可动摇的名门,可像顾家这些依附太子的人,却成了旁人落井下石的对象。没有了薛念念撑腰,顾采薇反倒更加言辞犀利刻薄。 她眯着眼睛朝初宁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说道:“素家从前不是说了,这位小姐是真凰命格,能引得灵石振动轰鸣,如此不同寻常的人物,肯定不会轻易被怀疑击倒的,说不定从这里入手,正能查找到真凶。” 顾采薇这时候提起真凰命格,显见得没安什么好心,新的太子尚未明朗之前,素家小姐无论跟谁谈婚论嫁,都有图谋不轨的嫌疑。 初宁原本觉得这事跟自己没关系,一声不吭地听着,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打算听听素锦瑶怎么说。可顾采薇一扯出真凰命格那桩事来,她就不能继续忍下去了,要是素锦瑶被她们拉下了水,素家可就只剩下她是疑似真凰命格了。 她想起入宫第一晚素思容的亲昵,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如果素家带有真凰命格的女儿,能跟她的儿子亲上加亲,那么姜呈安在王位之争上,就可以再试上一试。此时此刻,她是真心实意地想把真凰命格的“殊荣”让给素锦瑶,她可不想跟那个至今一句话都不说的公子安亲上加亲,更加不想对着随时能看穿别人心思的素思容过一辈子。 想到这,初宁便开口了:“巧合之所以是巧合,就是因为不常有,我们也都听说了,宫女被剖心而亡的命案,发生了不止一次了,可我们这些人入宫,才刚刚一晚而已,难道从前几次,也都有素家小姐在场?要是没有,昨天每个人都吃了这膳房里做出来的饭,是不是也都有嫌疑?” 顾采薇冷笑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原来素家的两位小姐,感情已经这么好了。宫女剖心命案的确发生了不止一次了,我们这些人也的确是刚刚入宫没错,可这杀人的人明显术法高超,能顺利躲过宫中层层禁卫,从身份耀眼的人身上入手,自然比从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入手靠谱多了。” 初宁把眉一挑:“依你那怎么着,先把她严刑拷打一番,看看有没有线索?”这事情各有各的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只能先把水搅浑了再说。 “够了,”齐王后声音不高,却极具威严地喝止了她们两个的话,“你们都是经过层层择选的准内神官,争来吵去像什么样子。” 事情的确有些棘手,向来果决的王后,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只好先把素家小姐看管起来了,要是这期间又有命案发生,就能证明素家小姐是无辜的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听王后的意思,似乎根本也没指望能抓住这个凶手。 初宁回到小卫夫人的住处时,小卫夫人几乎两眼放光地扑上来,一连声地问:“怎样?你们有办法没有?”听她说了当时的情形,小卫夫人又立刻泄了气,跌坐回去:“唉,其实连我都想得到,一定跟素家小姐没有关系,可是明明你们这些通晓术法的人刚刚入宫,这个人还敢作恶,看来并没把你们放在眼里。” “那倒也不一定,”初宁轻轻捻动手指,“说不定这人故意挑在这个时间再次作案,一来给我们一个威吓,二来也能制造混乱,还没怎么样,准内神官之间已经先动起手来了。” 小卫夫人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总之就是没指望了。” 素锦瑶被看管起来了,初宁反倒不得不对这件事上心,她被情势所迫,不得不尽快想办法找出真凶,要是素锦瑶被栽赃成凶手或是被杀了灭口,就太不好了。 她总觉得剖心的行为有些熟悉的怪异,一时却没有头绪,素天心从前给她准备的那些书,都留在家里并没带来,想来想去,只好再求着小卫夫人出面,叫忘忧来。忘忧有史官世家的血统,记忆力超群,她又带着幼弟过了许多年孤苦清冷的日子,平常只能靠读书聊作安慰,她那些渊博的学识,正是初宁此刻需要的。 听说有办法,小卫夫人立刻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完全忘了当初因为忘欢而结下的那一点不愉快,立刻叫人去请忘忧来。 忘忧凝神仔细想了片刻,才对初宁说:“其实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想法,杀人取心,更像是在为某种术法积蓄力量,可惜我读过的书也不算少了,并没见到过有这么一种术法的记载。更何况,手法这么恶毒残忍,即便真的有,也一定是邪术,不是正常修习的人应该知晓的。” 108、追查 不知怎的,初宁忽然想起景元一那副妖里妖气的样子,对忘忧说:“假如能够肯定凶手就在宫中的话,我倒是觉得有一个人很可疑。” 忘忧翻了个白眼:“那可肯定不了,这王宫里的侍卫,平日里看着严实得很,真正有事发生,漏洞多得像个筛子一样。”那副鄙夷的神情,放在这个冷面美人的脸上,倒显得有些鲜活可爱了。 这话没错,只要看看无庸几次刺杀姬重光时的来去自如,就知道了。初宁想起什么,又问:“王上为什么不叫人用往昔镜看看,时间这么近,应该不难吧?” “你怎知道没有?”忘忧冷声冷气地回答,“原本往昔镜只能用于书史,不能挪作他用。可是这次的事情实在太过诡异,王上便私下召了庆氏的人进宫查看,只不过作案的凶手很狡猾也很高明,预设了阻挠往昔镜显现的方法,往昔镜根本查看不到。” 初宁微微点头,忘忧的话她是明白的,上次私自查看时她已经见识过了,有些特定的词语出现时,往昔镜的功能便不得不终止了,导致事情的真相永远无法被后人看到。她捻动手指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对忘忧说:“走,我们再去膳房看看。” 两人拜托了小卫夫人替自己遮掩行踪,决定当晚趁着天黑去膳房看看。小卫夫人虽然害怕,可也更希望这件悬案能够尽快解决,只好咬着被角答应了,反复告诉她们,事情办完了尽快回来。 因为刚刚发生过剖心命案,这一晚膳房里格外安静,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继续夜里独自留在这,索性连平常值夜的粗使宫女都没有了,当然宫里的贵人们也不会非得赶在这个时候夜里加餐,还是平安无事比较重要。 灶台附近大片的血迹已经被冲洗过了,只留下浅淡的痕迹,除此以外,命案现场再也没有其他任何蛛丝马迹。 初宁扯扯忘忧的衣袖问:“有没有什么术法,是可以查看有哪些人来过这里的?”她带忘忧同来,分明是把忘忧当成了一本活的术法使用手册。 忘忧又白她一眼:“你的术法修习,该不会你家门口给人摸骨算命的老瞎子教的吧,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初宁知道她的性子就是如此,她肯多说话,便是把自己当朋友,当下顺口接过话来:“我不曾认真修习,还进了灵雀台、做了内神官,我要是认真起来,其他人还有活路在么?” 忘忧冷嗤一声,接着说:“能直接看的倒是没有,但我知道晋国荀氏最擅长训练杀手,荀氏门下当年一个名叫无容的杀手,会使用一种名叫‘千机’秘术,可以分辨出曾经出现在某地的人和物的气息,他曾经靠着千机秘术,找回了晋国公主私藏的儿子,荀氏的家主后来把这个婴儿抚养长大,替他的生父报了灭门之仇,荀氏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名声大振的。” 忘忧讲史时,有一种勘破万千红尘的冷寂魅力,前尘往事、未知前程,在她口中如有神奇的魔力一般,幻化出无数起伏的波澜。初宁静静地听完,叹了口气说:“就算知道有这种秘术也没用,一时半会去哪里找个荀氏的杀手来学?” “那可未必,”忘忧沉默许久,忽然开口,“庆氏除了用往昔镜书史之外,还有一项外人不知道的本事,就是可以在往昔镜中探知任何术法的修习要诀,当年……我的母亲,就是因为这个,才会被那个人囚禁、折磨,生下了我和弟弟……” 她声音微有哽咽,口中的话便跟着戛然而止,似乎是情绪太过激动,实在说不下去了。她一向冷漠惯了,说起这些戳心戳肺的往事,也不过是眼睛红了红而已,连捂脸或是垂头的动作都没有。 初宁特别能够知道她的感受,她在宫中长到这么大,从来不能跟任何人说起这些事,甚至连对着忘欢都不能,只能一个人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想,想到心上被烙出一道深入骨髓的伤疤,这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只会显得太过敷衍,最好的安慰,便是让她把该发泄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过了许久,忘忧才接着说:“那天你也许看出来了,我偷偷查看往昔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自己默记了几百种神奇少见的术法要诀,有些人们甚至以为早已经失传了。我把查看往昔镜说得风险极大,不过是为了诓骗你帮忘欢谋得更有利的地位,你如果觉得上当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也可以作废……” 初宁在她肩上拍了拍:“你还能说出这种话,那就说明……” 她停顿一下,忘忧以为她要说“还把我当朋友”之类的话,连释然的笑容都准备好了,初宁却接下去说:“那就说明你还是当我傻啊,几百种秘术,你就是一本会呼吸的修习手册,你现在跟我说合作作废,你觉得我能答应?” 她很自然地搭上忘忧的肩:“不用看什么往昔镜了,你把这几百种秘术,挑最实用的——比如能永葆青春的、能就地生钱的,教我一些吧。” 忘忧被她逗得忍不住一声轻笑,推开她的手:“那你以后对手册客气一点,这些秘术的反噬力都很大,我是一种也不会的,如果你想试试,就从千机开始吧。” 她把千机的要诀,向初宁念了几遍。初宁不过在心里默想了一下,便觉得脸颊上的疤痕处一阵剧烈的刺痛,禁不住抬手揉了一揉,接着便按照忘忧教给她的方法,试着开启千机秘术。 忘忧能给她的,都是语言上的提示,这种情形下,无庸给过她的那一点提示,便显得特别重要,刚好能把忘忧记住的那些干巴巴的要诀,变成活生生的术法。 似有丝丝缕缕的烟,从这一处膳房的角落里升腾而起,渐渐凝成一个个活动的身影。初宁合上双眼,在其中仔细辨认,大部分都是原本就在膳房的宫女和太监,忙忙碌碌地做着各自的事,发生那桩事以前,这里本来是整个王宫中最有人间烟火气息的地方,嘈杂热闹。 很快,她也辨别出了素锦瑶的气息,那气息里混着些水汽,的确如她自己所说,她拿了从家里带来的豆子,到膳房来煮水喝,等水煮好后,很快便走了。再然后,初宁又从重重叠叠的人影中,辨别出了一个并不陌生的气息,可那气息到来后,时间已经很靠近宫女被杀的时间,血腥味渐渐加重,所有的气味都混杂在一起,无法继续辨识了。 初宁睁开眼,有些犹豫要不要把那个人来过这里的消息告诉忘忧,她不确定,忘忧会对这个有什么反应。她想得出神,忘了控制自己的眼神,下意识地盯紧了忘忧,惹得忘忧反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没有,”初宁摇摇头,“可能是第一次使用,还不太熟练,气息太模糊了,都混在一起,实在看不清楚。” 忘忧的脸上有些失望,她住在宫中,年幼的弟弟也在,当然也希望这种离奇的命案能够尽快结束。 “要不这样吧,”初宁默默想了片刻又说道,“我问过小卫夫人,之前的几桩命案,分别发生在不同的地方,可是却好像没人注意到,这些地点其实有规律可循,先是在存放用来鲜果的地方,然后是在低等宫人们做酱菜的地方,这一次是在膳房,要是我猜得没错,下一次应该是在宫中存酒的地方。不如我们在那里蹲守几天,说不定下一次能够把这个人给堵到。” 这个做法其实十分冒险,且不说很有可能会被当场灭口,即使能够活命,如果真凶逃走了,事后怎么解释她们两个在现场,也是个问题。可初宁向来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没有试过之前,绝对不会因为有风险就轻易放弃。忘忧被她小小地一激,便也答应下来。 齐王年轻时好酒,东齐王宫中有一个极大的酒窖,就挖在一处阁楼的下面,深有三层,每一层都分门别类存放着各种美酒佳酿,数量倒不多,但种类十分繁复,从北边草原的烈酒,到南方绵软的果子酒,只要说得出名字来的,样样都有。 酒窖的入口只有一个,用来蹲守倒也十分合适,只要守住这个入口就行了。 初宁和忘忧等了三、四天,并没有宫女来取酒,眼下情势紧张,宫中贵人们也没有饮酒的心情。 直到第五天傍晚,小卫夫人那儿传来消息,齐王的一处旧伤发作了,疼痛难忍,要取暖酒来热热身子,好方便用药。初宁立刻便传消息给忘忧,约她直接在酒窖入口那里会合。两人刚刚到齐,便看见有齐王宫里的小宫女,两人结伴,一起到酒窖来取酒。 109、夜问 估计着两个小宫女下到第二层了,初宁才取出拜托小卫夫人叫人找来的东西,借着昏暗的月光一左一右束好。在昏黑夜色里做这些小动作,初宁实在是一把好手,干脆利落。 忘忧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才断定那东西是套马索,束得极低,大概在脚踝偏上位置。她靠近初宁身侧:“这东西连血统好些的马都套不住,你想用它套住凶手?” 初宁朝她比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说:“先试试看吧。” 等了约了一炷香的时间,一名小宫女举着烛台走出来,手里却没有提着酒坛,像是急匆匆地要去找什么东西。在她身后,一股极强劲的通灵之力,从酒窖的出口散出来,在普通人看来,只是一股忽然而起的风而已,初宁却已经学会了辨识这种不同于常人的气息,她沉声对忘忧说了句“来了”,抬手把套马索的一端在手臂上缠了几圈。 初宁闭上双眼,用离魂术探知酒窖之内,有人正一步步沿着台阶走上来,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显然并不是原本应该等在里面的另一个宫女。 那人一步跨出酒窖时,初宁立刻把手里的绳索拉紧,布好的锁扣被她猛地拉起,分别套住了那人两只脚,迅速收拢紧紧扣在他脚踝上。初宁把绳索继续绕了几圈,扯得那人重重跌倒在地上,被硬生生拉成一个头低脚高的姿势。 初宁事先对着套马索做了一点小小的改造,此时被她一拉,锁扣向两边分开,逼得地上的人两腿分成个“大”字,这实在是个特别能够打击人气势的姿势。 那人扭动了几下,做出个认栽的姿势,初宁和忘忧这才绕出来,走到那人面前。初宁仍旧手臂上使力,紧紧拉住锁扣,防止那人突然还手反击。 忘忧朝地上看了一眼,脸忽然热了,只是夜色浓重,遮住了她满面绯红:“怎么……怎么是你?” 那人看见忘忧,满面从容地吹了个口哨,算是打了招呼,一转头又看见初宁,倒像活见鬼似的吓了一跳,下意识便要抬手护住下身,又想起第一次初宁想给他灌药的举动,分出一只手来捂住嘴,简直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先捂哪里才好。 初宁似笑非笑地看着赫真,问了一句:“我有那么吓人?” 前几次见他,他因为朝露药效的关系,一直是马形,初宁直到这会儿才第一次看见他的人身。一头赤金色的头发,像马鬃一样胡乱散在脑后,随着夜风飘飘荡荡。衣裳不知道是本就如此,还是在挣扎的过程中散开了,领口处已经完全敞开了,再往下又有两个扣子乱了次序,露出一段线条分明的肌肤。 在初宁心里,完全把他当一匹马看待,看见这副叫人脸红心跳的样子,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他,心里想着,天马的首领化形成人的样子,还真是英气勃勃,虽然衣裳穿得不伦不类、头发也乱七八糟,可是反倒多了些不同寻常的狂野意味。难怪忘忧会动心了,见多了衣冠楚楚、口蜜腹剑的人,果然还是这种英俊帅气的兽更顺眼些。也不知道天马化形是不是都这么英气,以后能弄一匹骑骑就好了,不用指望明瞬那个贪吃加不靠谱的东西了。 刚想到这,躺在地上的赫真说话了:“我说姐姐,咱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给我摆成这么个倒栽葱的姿势算什么意思?”分明是一副市井泼皮的口吻。 初宁在心里叹了口气,补上一句,就是太粗野了些,要是能把舌头拧下来就完美了。她把眉一挑:“你管谁叫姐姐呢?” 被她呵斥了一句,赫真反倒一乐:“这是你们东齐的习俗啊,上回那位标致的小妞儿,头一句也是这么说的,这回这位……”他瞥一眼笑得阴测测的初宁,硬生生把后面那个词拧了过来:“这回这位小姐,也是这句,呵呵……” 他这么一说,忘忧只觉得脸上更热,上次赫真闯进来,正撞见她在沐浴,她轻咳一声,用手肘戳了戳初宁腰,提醒她“问正事”。 初宁把手里的绳索用力一拉,问道:“你把刚才下去取酒的宫女怎么样了?” 赫真两腿都被吊高,张口就要喊疼,忘忧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声说。”手一碰到赫真的唇,又像烫到了一样,赶忙收回来。赫真倒是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好”,又用一声响亮的口哨挤眉弄眼地作结。 初宁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去,心里想着,这下倒是有意思了,看来这位冷冰冰的公主,是动了真心了,赫真眼下是被当做杀人嫌犯抓住的,她还担心他声音太大,引来旁人。 她把手臂上的绳索又是用力一拉,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两个当我已经不喘气了是不是?打情骂俏什么的,换个日子,先说宫女的事。” 赫真被她吊得龇牙咧嘴,有些气急败坏地替自己辩解:“姐姐,我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宫女。” 初宁作势又要拉动绳索,赫真赶忙改口:“妹妹……不不,小姐,姑娘,我只是来尝酒的,听说去年秋天酿的果子酒,放到这个时候口感最好,我就进来尝尝。” 东齐有一项禁令,为防止喝酒误事,民间是不准私自酿酒的,必须通过官营的酿造坊,而酿造坊做出的酒中,质量最好的,自然都呈进了宫中。 初宁看了一眼忘忧,对这说辞还是有些不信:“你是堂堂天马一族的首领,难道连口好酒都没喝过。” 赫真轻吹口气,拂开面前垂下的一缕发:“草原上一年四季风沙漫天,能有个屁好吃好喝的。再说了,化形之前我们都是吃草的……” 初宁仍旧满脸写着“不信”二字,赫真只好把他前前后后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草原之上,除了天马部族之外,还有北狄人。北狄人向来靠猎取天马来跟南边各国换取粮食和布匹,所以天马和北狄人之间,仇怨越来越深。 上一次东齐贵族去围猎时,私下跟太子姜呈祈联络的,原本是北狄部族的首领,可是偏巧在那之前,北狄人又猎走了几匹年龄幼小的天马,惹怒了赫真。赫真孤身一人闯进北狄首领的王帐,把北狄首领痛打了一顿,离去时刚好初宁冒充太子送来的信物到了,赫真抱着不能叫北狄人与东齐顺利结盟的想法,直接来了东齐营地,这才引发了后面的事。 后来,赫真被忘忧放走以后,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又在临都城内逛了几天,照他的说法,就是在这几天里,他结实了一位相貌文气的男子。起因很是俗气,赫真在某处吃了饭却发现身上没有钱,那名男子替他付钱解了围,两人便聊起来了。 起先,那人只是给赫真介绍些临都的风俗人情,慢慢地,赫真对他口中的美食起了兴趣,煮得软烂的米粥,烤得火候正好的猪腿,都被草原上生冷干硬的东西好吃太多了。两人熟悉以后,那人开始告诉他,其实最精致美味的东西,都在东齐的王宫里,赫真照着他的提点,去了膳房,又来了酒窖。 初宁皱眉问道:“你说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赫真一句话,差点把初宁气得背过气去:“他娘的他又没说,老子怎么知道?” 初宁懒得计较他言辞粗俗,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相貌文气的陌生男子身上,显然的,赫真天生术法修为高超,出入王宫如人无人之境,对人心的堤防却没那么深,被这人别有用心地利用了一道。赫真大摇大摆地进宫来找东西吃,因为没干亏心事,自然也没那么小心地遮掩行踪,那人利用赫真做幌子,引开来追查宫女剖心这件事的人的视线,要是没猜错的话,这个陌生男子,多半就是真正的凶手。 正想着,酒窖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接着便是烛台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很快,宫中的侍卫便顺着声音找了过来,跨进酒窖查看情形。 初宁意识到情形不好,把忘忧硬推到赫真身上,叫他们两个先想办法躲一躲。赫真身上的术法修为气息太强,会不自禁地散溢出来,要是侍卫在附近搜查,很有可能会发现他的行踪,那时才叫说不清楚。 赫真还在拼了命地躲闪:“别用上次那种药了吧,老子化形之后,就不大吃草了,变不回人形,连吃几个月枯草,吃得老子头上都快长草了……” 初宁使劲推了他一把:“少废话!被人当成凶手抓住,你连草都吃不成了!” 果然,酒窖方向很快传来了侍卫传话的声音,留在酒窖里的那名宫女,已经死了,心脏被人剜去了,她的同伴去而复返,正看见这一幕,当场吓得失声尖叫起来。侍卫正打算把这情况,禀报给王后知道。 110、迷踪 很快,齐王后便带着人来了,宫中的侍卫和医者也都接到了消息,匆匆赶来,上前查验尸身。跟前面几次一样,那名留在酒窖里的小宫女,被人直接剖开了胸膛,心脏已经不见了。 她的同伴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王后叫人问了几次,才哆哆嗦嗦地讲了个大概。自从宫里出了这种人心惶惶的事,宫女夜里都尽量不出门,可是王上要取酒,谁也不敢拒绝,她好求歹求,才找了个关系好的小姐妹跟她一起来,两人进了酒窖,却发现酒坛子个个圆滚滚的,没有办法抬走,只好又回去取个工具来。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小宫女不可能知道更多的真相了,询问也只是走个过场。齐王后显然被这事情烦透了,抬手揉了揉额角,叫人带她下去。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拖走了那名幸存的小宫女。 静了片刻,还是齐王后开口说:“四处搜搜吧。”连王后本人,也没对抓住凶手抱有多大的信心,侍卫们应了声“是”,沿着酒窖附近的几条小路搜查,用手里的剑拨开草丛和枝叶。 眼看就要搜到初宁他们三人藏身的地方,初宁把手按在赫真那一头散乱的发上,用力向下压了压:“不想吃草就藏好了!” 赫真是堂堂天马化形而成的男子,一双长腿恨不得能占去身子的三分之二,要在平时,初宁肯定要嘲笑一番“脖子下面就分叉了”,可这会儿却觉得这双腿怎么看怎么碍事,恨不得给他锯掉一截才好,使劲朝里推了又推,这才站起身,迎着搜查侍卫的方向走过去。 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巧,分在齐王后宫中值夜的,正是顾采薇,此时也跟着王后一起来了。她见着初宁,微微一怔,接着便阴阳怪气地说:“王后娘娘得了消息,立刻就赶过来了,没想到你也来得这么快,是腿脚走得快,还是提早就知道这里今晚会有命案发生呢?” 初宁走到齐王后面前见了礼,这才说:“既然王上和王后召我们进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趁夜出来看看,有什么不对么?” 她原本想着回上这么一句,彼此不再纠缠,这事就算过了,王后对她们这些小心思清楚得很,多事之秋也不会太过苛责,可没想到顾采薇却不干了,把眼睛一挑,连声音也高了几分:“你不是分在小卫夫人那里值夜么,值夜值夜,深更半夜的你不守在原处,出来四处乱逛,这就是擅离职守。偏偏别处不去,正好走到这里来,不知道是给同伙通风报信,还是正打算销毁证据,还没来得及下手呢?” 初宁转头看向顾采薇,见她满脸愤愤不平之色,目光却闪烁不定,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些心虚害怕了,只是仍旧做出一副不饶人的样子,跨前一步正正停在她面前:“你要是有证据,就拿出来,要是没有,胡乱攀咬我可不干。” 她故意争执得大声,给赫真和忘忧继续藏好的机会,见齐王后又开始烦躁地揉着额角,便说:“王后,只在外面搜查,恐怕未必能有什么收获,凶手这么狡猾,估计作案之后就离开了,哪里还会让我们找着?不如去酒窖里面看看,说不定扭打时有什么痕迹留下来。” 顾采薇原本已经不做声了,听见这话又是一声冷笑:“还说别人胡乱攀咬?你不让侍卫在附近搜查,也不知道是在给谁制造逃走的机会……”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条幽暗小路上忽然有重重的咳嗽声传来,孟良言缓步走过来,边走边说:“我倒是觉得,初宁小姐的话有道理,这人多次得手,恐怕是借助了术法逃脱,搜查的确不会有什么效果。” 孟良言走到王后面前,躬身为礼,又转头和蔼地问初宁:“你母亲在家中可还好?”他一副摆明了旧情难忘、爱屋及乌的态度,毫不掩饰地就是要偏袒初宁,初宁只好点点头,顾采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以学生之礼问好,叫了一声“言师”。 齐王后见他来了,很明显地松了口气:“言师今天怎么在宫里?” 孟良言云淡风轻地答话:“替王上找的几味药找到了,一回临都我就先进宫来拜会王上,没想到正好遇上宫里这桩事。” 有孟良言在这里,齐王后又对他异常尊敬,侍卫自然都听他号令,点起火把准备进入酒窖之内仔细查看。初宁故意留在最末尾,对着草丛里探出来的赤金发色的脑袋重重地摆了几下手,叫他不要动,确定那颗脑袋老老实实缩回去了,这才跟上前面的人。 酒窖之内异常整齐,成排的酒坛摆在两侧高至棚顶的榆木架子上,每个酒坛封口处,都用金粉描着酒名。狭窄的过道内,竟然没有任何挣扎扭打的迹象,只在最初发现遇害宫女的地方,残留着大片的血迹。 显然的,这凶手手法十分厉害,那宫女根本没有机会挣扎,就被剜去了心脏。 初宁低头盘算了一下,赫真从酒窖出来时,并没发现任何异样,后来另外一名宫女返回时,便发现她的同伴已经死了,估计凶手就是在她审问赫真那么短的时间内下的手。 孟良言蹲下去,在地面上仔细查看,用手指在地面上轻轻拂过,放在鼻尖下面闻了闻,站起身时已经神色凝重。王后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回身示意自己带来的宫女,引着侍卫出去。 初宁和顾采薇见状,也正准备退出去,王后却发了话:“你们两个既然是入选的准内神官,那就留下来,听听言师怎么说。” 等侍卫全部退走后,孟良言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咒签和签粉,手指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那咒签在他手中,翻出淡淡的黄色光泽,地面上忽然有无数细小的沙粒,像被风卷着一样轻飘飘地飞起来,慢慢汇聚在咒签上方。那黄色光泽退去后,孟良言用一只手托着那张咒签,递到王后面前,请她看看。 咒签之上,聚集着一小堆黄色的细沙。王后看了一眼,脸色立刻便了,有些不敢相信似的问:“是……律沙家的人?” 这名字对东齐的寻常修习者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律沙与素音、巫医、明厨,并称四大世家,可是普通人终其一生,也很难见到一个出身律沙世家的人,因为律沙世家世代替周王室镇守王陵,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宫之中,轻易不会外出。 律沙世家的起源,原本就是大周开国时最勇猛善战的一支军队,经过世代繁衍,已经成了一支神秘的力量,只听命于大周天子,因律沙世家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大周王室平定天下之后,在他们的血脉之中加了特别的封印,让他们的后人世代镇守王陵,只有情势危急之时,才能够召唤这支神秘力量现身作战。 齐王后本就是大周王姬,自然知晓律沙世家的一切传闻,又问道:“仅凭这一点细沙,未必就能断定凶手是律沙家的人,更何况,封印不解,律沙家的人是无法离开地宫的,怎么可能来这里杀人?” 孟良言把那张咒签对折再对折,刚好包裹住那些收拢起来的细沙,放进袖中:“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绝对。王后莫非忘了,律沙世家几十年前就出过一桩事,有一个带有律沙血脉的孽种,从地宫逃脱了,靠吸食人血为生,万幸后来被捉了回去。” 初宁听见那句“孽种”,只觉刺耳,但又觉得自己的反感来得毫无道理,毕竟孟良言是在讲跟自己一点也不相干的事。 孟良言对着王后郑重其事地说:“请王后禀明王上,彻底追查此事,不要继续遮掩了,人命关天,宫女的命也一样是命,如果没有更好的人选,我愿意向王上请命,暂且负责此事。” 他一向声望极高,这些话又说得正气凛然,王后根本无法拒绝,当下便答应下来,第二天一早就会去向王上禀告。 有孟良言亲自处理这件事,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觉得这桩悬案终于有指望了。 对初宁来说,她暂时更关心另外一件事。那晚王后和侍卫离开后,她才去草丛里面,把赫真和忘忧叫出来。以赫真的本事,找个机会瞒过侍卫溜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初宁抱着自己的小心思,还没放弃收服赫真的念头,而且见着忘忧那副模样,她觉得自己的理由更充分了,万一他们俩以后真成了一对儿,她也不能眼见着赫真欺负忘忧,提早收服了他,忘忧才能有恃无恐、终身幸福。 初宁巧舌如簧地胡吹了一通,把东齐王宫的守卫说得天上有、地上无,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硬生生把赫真唬住了,留在她们身边先避避风头再说。 可眼下就有一个现实的问题,这么一个大活人,藏在那里好?赫真吃了上次的亏后,这回说什么也不同意变回马形了。 111、流沙 初宁只好跟他商议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他暂时留在忘忧的寝宫里躲避。 上一回宫宴过后,忘欢就住进了齐王的寝宫,以天然的纯阳之气,滋养齐王的身体。忘忧是女孩子,按照巫医的说法,反倒对补养齐王的病体不利,所以宋姬仍旧给她单独拨了一处宫室居住。 忘忧独自一人带着幼弟生活惯了,即使新的住处比从前大了一倍还多,她还是不喜欢周围布满了一脸谄媚的人。她的宫室,大概是整个东齐王宫中,唯一一处只有主人没有仆从的,正方便了把赫真藏进去。 初宁是发现奸情的一把好手,只看忘忧的几个眼神,就知道自己的判断大致差不多,心里的歪主意转了又转,觉得如果自己没办法亲自收服赫真,靠忘忧把他化成绕指柔也是不错的。赫真除了言语举止粗鄙豪放了点,其他方面倒也配得上忘忧,至少脸是一张看了不会腻的脸。 赫真吃过初宁的亏,其实不太相信她,凭着兽类特有的敏锐直觉,辨认出还是看上去冷冰冰的忘忧更可靠些,坚决要求只吃忘忧经手准备的饭,不然宁可绝食。几番讨价还价、半推半就之下,一匹天马化形而成的人,就这么大喇喇地住进了忘忧的寝宫,忘忧身为东齐公主,每日洗手做羹汤,亲自伺候这位大爷的一日三餐。 东齐的官吏每工作十五天,便可以休息一天,内神官也向来都是比照这个规矩,每在宫中值守十五日,就可以回去休息。只不过从前是有两班内神官轮流值守,自从出了宫女剖心的事,新进入宫中的准内神官全部都分到了各处宫室,她们只能回家休息一日,就要立刻返回宫中继续值守。 素锦瑶还被看管着,初宁便一个人回家轮休,顺便带些随身用的东西来。不知道王后是忘了还是有意如此,宫中再次出现宫女被剖心而死之后,仍旧没有提起要放她出来。 佳音已经预先得了消息,帮初宁备好了换洗的衣衫和需要补充的签粉。没有了安康公主,家里一切用度,佳音都可以随意支配,她给初宁备的东西,都是上好的。 可初宁并不敢信任她,只取了衣裳,对签粉却推说自己用不惯旁人准备的,不肯带走。毕竟签粉的成分复杂,要是佳音混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她也很难辨认得出。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佳音也不恼,见她不收,便把备好的签粉随手泼洒在水池里,“从前你找到我时,我毫不犹豫地信你,现在你却怀疑我。我已经回到素郎身边,也找着了我的瑶儿,再圆满不过了,这一切都要感谢你,我怎么可能会害你。” 她取出另外两包东西,命人当场打开了给初宁看:“你不信我就算了,拜托你帮我个忙,你总会答应的吧。瑶儿不能回来,你帮我带些东西给她,这里面的草药,让她每天各取一份,用水煎了服下,直到彻底排净了巴虫的余毒为止。” 初宁的目光在那两包东西上扫过,除了药材,便是折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都是素锦瑶喜欢的紫色衣裙,衣衫轻薄细软,藏不住什么东西。她点点头,示意仆妇可以把这些东西放上马车,转身离去。 王宫角门入口处,侍卫仍旧在对每一名准内神官的东西,进行例行盘查。上次那只小小的空狐,无精打采地在每个人身上嗅过去,时不时舔舔自己的爪子,自从王宫加强了守卫,它的工作量明显比从前加大了。 通过角门后,所有的准内神官又都被拦了下来,说是要再检查一次所有人的物品。准内神官几乎全部都是出身临都名门的贵族小姐,当众翻检贴身的物品,简直是一场羞辱,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言语间很是不满。 但那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很快就沉寂了下去,因为齐王和王后一起来到角门之前,在齐王身后,跟着前不久刚刚主动请命追查宫女剖心事件的孟良言。 这些准内神官虽然已经在宫里住了半个月,却始终没有见到齐王的面。初宁悄悄抬眼看看,只觉得齐王明显瘦了很多,两侧的脸颊和眼窝都深深地凹下去,看样子的确病得不清,不知道巫医给他用了什么药,精神仍旧很好,两只眼睛里甚至放出一抹近乎亢奋的精光。 齐王稍稍侧头,对孟良言说:“卿说今天能有一个结果,现在所有入选的准内神官和她们带来东西都在这里了。” 孟良言上前几步,对着齐王答话,声音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到:“上次我已经对王上解释过了,酒窖里发现了来自王陵的细沙,后来我去膳房查看了一番,也找到了一些细沙,至于其他的案发现场,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即使有细沙残留,也很难确证了。” “我斗胆猜测,一而再、再而三将宫女剖心的人,来自本应镇守王陵的律沙世家,律沙世家的人可以化沙而行,也可以聚沙成物,正可以解释为何宫中的侍卫始终没有抓到行踪可疑的人,”他的目光从几十名少女面上一一扫过,“收买也好,结契驭使也好,只要与律沙家的人有过接触,随身之物上必定会留下细沙,你们刚刚从家中回来,不必翻检你们的东西,只要看看谁带来的东西上沾有王陵细沙,就会知道谁是指使杀人的真凶。” 这说法太过玄奇,在场的少女中间再次传出一阵窃窃私语声,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言师,您如何就能肯定,指使律沙家杀人剖心的人在我们中间呢?律沙家只听命于大周天子,旁人怎么有可能命令得了他们?” 其他的少女也跟着随声应和,希望孟良言给出一个解释。 孟良言对着面前有些惊慌失措的贵族少女们点点头,示意她们稍安,他为人向来儒雅有度,此时被当众质问,也并不恼怒,反而耐心解说起来:“律沙世家的确是听命于大周天子没错,但是大周建国至今已经几百年,谁也不能保证开国时设下的禁制仍然有效。从前也确实出过,有律沙世家的子弟偷偷逃出王陵的事,可见我的怀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他对着少女从容地笑了一笑:“至于要从你们中间搜查,是因为你们全部来自于东齐术法最为高超的世家名门,如果有谁能够指使律沙家的不肖子弟,除了你们家中的父兄亲族,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也许你们本人清白无辜,但只要发现了谁的物品上沾有王陵细沙,那就可以缩小范围,再去家里搜查。” 孟良言向来很有威望,又解说得清楚明白,少女们再没有异议,默默等着看他如何验证。 初宁早已经知道他的验证方法,那一晚在酒窖她已经看过了,用特殊的咒签将散落的细沙聚在一起,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好奇。 孟良言把咒签放在手上,开启术法,片刻之后,竟然真的有淡黄色的细沙,朝着咒签的方向聚拢过去,只不过,那些细沙的来源,是初宁带的东西。谁也没有料到,孟良言验证的结果,会指向初宁,毕竟他自己向来毫不掩饰对素天心和初宁的偏爱。孟良言自己似乎也有些诧异,缓缓收了术法,把咒签和细沙一起握在手里,并不说话。 齐王后低声提醒:“言师,是不是有结果了?” 孟良言走到初宁面前,指着刚才有细沙飞散出来的包裹说:“这里面的东西,能不能打开看看?” 当着齐王的面,初宁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点头,孟良言亲自蹲下身子,把包裹上的结打开,里面是佳音拜托初宁带给素锦瑶的药,分成小包用油布包住。 “这些东西是你的么?”孟良言和颜悦色地问,听起来仍旧像在想办法帮她开脱。 初宁朗声回答:“是我那位新的二舅母,给她女儿准备的药材,拜托我带进来。”她眯着眼看了看孟良言、又看了看齐王后:“就请传信过去,召我这位二舅母来,当面问个清楚吧。” 显然已经有人布好了局,一步步引向这个结果,那就来吧,她倒想看看,这些人还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素音世家离王宫并不算远,有侍卫奉命前去,很快就带着佳音回来了。佳音至今仍然不算素遇正式迎娶的妻子,自然也从没有机会进入王宫,在场的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着她,忍不住仔细看了又看,偷偷地拿她和安康公主对比。 孟良言正要问她话,佳音忽然先开了口:“我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道人家,虽然小有修习,很多事情都不晓得,要是不懂规矩惹恼了王上和王后,或是说错了什么话,反倒惹出麻烦来,能不能请我的夫君过来,也好提点提点我。” 事关重大,她的要求也不算过分,王后索性吩咐身边的人,把素遇和尚在宫中的素锦瑶,都带过来。 112、入梦 送信的人一来一往,便耗费了些许时间,等素遇和素锦瑶到齐时,齐王已经有些精神委顿了,他皱着眉头朝王后甩了个眼神过去,王后便轻声示意孟良言:“你问吧。” 孟良言把几包药材摊开,摆在佳音面前问:“这些东西是你准备的?能不能当着王上和王后的面解释一下,这里面为什么会有细沙?” 佳音抿着唇理了理鬓角,瞥着孟良言说:“东西是我准备的没错,可是这些东西离开了我的手,也有几个时辰了,现在你说里面有细沙,再来问我,我也不清楚啊。”她的一双眼睛,流波似的在初宁身上一扫:“怎么,精心设了这个局,没想到东西从旧情人的女儿身上搜出来了,现在要替她开脱了?” 初宁抬起眼,自从佳音进了素音家,向来是一副温婉和善的样子,就算她赶走了安康公主、占了主母的位置,在众人眼里,她仍旧是个当年被安康横刀夺爱的受害者,初宁还真没见过她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孟良言永远是那副儒雅温和的样子,手指随意拨弄着面前的药材:“我就是要替她开脱,因为我不认为她会做这件事。” 佳音掩着唇轻轻一笑:“即使是名满天下的言师,说话也得有证据,当着王上和王后的面,你要是随意诬陷我,我可不干。” 素遇听得微微皱眉,低声呵斥:“佳音,王上和王后都在这里,不会容许有人随意诬陷他人的。” 佳音带着几分嗔怪之意看了她的素郎一眼,到底还是不说话了。 孟良言抬手捂住嘴唇,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既然事情发生在素音家,就借用素音家的一件东西,来验证来龙去脉,可好?” 他对着齐王一拱手,继续说道:“素音家祭台之上高悬挂的古钟玄苍,可以用来施展秘术‘入梦’,进入梦境的人,会重现旧日出现过的情形,而且必须做出与当时一模一样的举动,否则就会永远困在梦境中。不妨当着大家的面,用入梦之术重现一下这几包药材究竟是怎么做的,谁无辜,谁可疑,就一目了然了。” 佳音满脸都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似乎认定了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无论怎样验证都不怕。 素遇在齐王面前跪倒,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王上,玄苍是素音家的至宝,也是东齐年年用来祈求国运昌隆的圣物,这么随意地使用,万一损坏了,后果谁能承担得起?” 齐王眯着眼,语气很明显地不耐烦起来:“要是你有别的方法验证,那就照你说的办,要是没有,就别多话了。” 素遇受了齐王的训斥,即使满心不高兴,也不好当面发作出来,脸色越发阴沉。 佳音抬手一指初宁:“这些天的情景,多半都有她在场,要不要她跟我一起入梦?” 孟良言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初宁,这种情形,为了不被人说成心里有鬼,她不得不应下:“既然二舅母可以,那我也没什么不可以。” 齐王等了这么久,已经疲倦极了,此时要移动到素音家去,更加不情愿,只因事关重大,不得不强撑着。几十名准内神官连同宫中的侍卫,一同都往素音家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素锦瑶,经过佳音身边时,几番犹豫还是停下对她说了句话:“多谢你帮我备药,如果今天确证你清白无辜,这件事过了,我就……就认你是我母亲。” 佳音仍旧跟平常一样,眼神里带着慈爱的笑意,像在看最心爱的东西一样看着她,抬手理了理素锦瑶的头发:“傻孩子,放心吧,待会儿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初宁听见这句话,只觉得今天的佳音格外怪异,却说不出来她究竟怪在哪里。如果她是想设局除掉自己,那也情有可原,只是她在府里多得是动手的机会,实在没有必要挑在这个时候,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素音家的祭台本就开阔,每年净音祭日时,都有许多人来围观。宫中随行的仆从,给齐王和王后备了隐秘的坐席,其他人等只能四下散落在祭台四周。祭台并不封闭,渐渐有人围拢过来看热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孟良言取出自己的咒签和签粉,写下“入梦”两个字,站在玄苍之下,伸手向佳音和初宁各索要一根头发。佳音和初宁用手指卷着自己的一根长发用力一扯,放进孟良言手中。 术法开启之时,玄苍无人敲动,却发出一阵阵嗡嗡的和鸣声。初宁只觉四周的人和物,如同被水冲刷一般流动起来,再次清晰时,她已经身在岷山那处小院子的房间里。四面像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纱幔,仍旧隐约看得见齐王、王后、孟良言和其他准内神官。 佳音也在初宁对面,面容哀戚,对着初宁说了几句话,转身便走进内室去了。初宁估计着情形,应该是素锦瑶在岷山被巴虫咬伤之后,佳音要用自己的心头血救这个女儿的命。 因在梦境之中,墙壁近乎半透明,初宁站在原地,仍旧可以看见佳音的一举一动。内室之中,佳音对着无人的虚空掩面哭泣,说了几句话后便扑了过去,似乎依偎在一个人怀中。 初宁回忆当时的情形,想起素遇当时也在室内,始终陪着佳音。只不过此时素遇没有入梦,梦境中便不会显现出她的身影。可佳音还是在术法的驱动下,做出了跟当时一模一样的举动。 梦境中的佳音,对着并不存在的素遇,絮絮地说了许久的话,似乎终于说动了素遇,同意她用自己的心头血来救素锦瑶。 那时素锦瑶一直昏迷,并不知道这些细节,初宁抬眼看过去,瞧见梦境之外的素锦瑶眼中隐隐有泪光,佳音从没对她讲过这些事,她只知道自己被巴虫咬伤,后来又侥幸治好了,并不知道其中还要这些波折。 内室的门开了又关,似乎是素遇暂时离开了。就在这时,梦境中的佳音忽然对着床榻上的人做出一连串奇怪的举动,把她的四肢一把扯开,无数毒虫从她断裂的缺口处涌出来,落在地上。 梦境之外围观的人,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吓人。 初宁仍旧直直盯着内室里的人,忽然觉察到哪里不对,素锦瑶并没有跟她们一起入梦,床榻上怎么会有一个素锦瑶在?除非……她跟墙壁、桌椅一样,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东西。 梦境之外,素遇脸色铁青,他猛地向前几步,像是要抓住佳音,质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伸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佳音此时身在梦境之中,他根本触碰不到。 素遇转身看向孟良言,厉声说:“你们在玩什么把戏?让我进去!不,你停下来,停下来!”他一直太过相信佳音,不仅因为佳音是他最初动心的女人,更因为他心里认为亏欠了她,可佳音的百般深情,让他觉得佳音一定不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事情已经不受控制。隔着梦境,他根本无法阻止佳音接下来的举动。 孟良言稍稍转身,避开了素遇的动作,把那张咒签和两人的头发,牢牢地扣在手心里。他的头发、衣衫无风自动,显然已经开启了其他的术法,防止别人破坏他的入梦之术。 梦境之中,佳音忽然朝素遇看过来,面色惨淡,双唇却鲜红如血:“素郎,你看,这就是你最心爱的女儿,你一直认为她先天的素质不错,所以从没怀疑过,对不对?你怎么就不想想,她为什么在术法修为上一直平平无奇呢?因为她根本就不适合修习这里的术法……” 梦境之外,素锦瑶也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她刚刚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也许可以放下心结,接纳一个新的亲人。可是她的幻想刚刚升起,就又被摔得粉碎,她又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谁,或者说,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佳音咯咯地笑了几声,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起来:“素郎,你当初利用我年幼无知,诓骗我去做那些恶毒事情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些事情,迟早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么?”她身边的事物,都开始急速流动起来,这是梦境即将坍塌的迹象,她已经说出了跟当时情景不一样的话,不可能再离开梦境、重回现实了。 另外一侧,初宁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能说。她的四周,仍旧一片平静,她原本在当时就并没说话,此刻关于她的部分一切正常。 佳音从床榻上,扯起那个布偶一样的素锦瑶,对着她吹了一口气,那个素锦瑶忽然像融化了一般,五官都模糊起来,慢慢地变成了初宁的模样。 113、梦碎 梦境之外围观的人群,见到这种诡异的景象,瞪圆了眼睛看着,发出了惊恐的抽气声。 东齐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市井小民,都很看重驭灵术法,即使是贩夫走卒,有时也会求个咒签来祈福或是治病。只不过东齐明令禁止一切邪术,在场的准内神官中,倒有一大半只觉得情形怪异,却辨认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素遇缓缓捏紧了手指,他有脱口而出的冲动,想要质问佳音这是为什么,终究忍住了,只挤出一句话:“什么时候?”像是怕她隔着梦境与现实的距离,听不清楚,又问了一次:“什么时候开始,你决定要用这种方式对我的?” 佳音的脸色越发苍白,双手抱住头:“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的,她去哪了,你敢说出来么?” 素遇脸色一变,忽然意识到佳音要说什么,只是隔着术法构建的梦境,无法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佳音惨淡地一笑:“她在我身上只有几个月大,你用她炼蛊,让你的兄弟缩骨成一个怪物。你当时说,只要你做了素音家的家主,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孩子,他们可以继承你和我的修为……呵呵,可是你做决定之前,根本不曾问过我,我都没有机会告诉,我是南疆女子,夭折过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孩子了。你说你第一眼见到我时便对我钟情,说我走在你面前的每一步,都如同踏歌而行,我那时候多傻,就相信了,后来我才想到,你分明是看到了我脚上那串代表着南疆的铜铃,你接近我,就是想要利用我身上的南疆秘术,给你炼蛊……” 她看着梦境中那个已经完全不像“素锦瑶”的人,像看着一件满意的作品,手在那人脸上抹过,那张面孔又变得像极了素天心。佳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好似在喃喃自语一般:“你想要一个天资极佳的孩子,我就特意给你做了这个,这是我做过的最完美的一个灵奴,用了我的血肉,加上我精心找来的百余种蛊虫,我亲手描下了她每一年的样子,一岁时的、十岁时的……安康公主那个根本不通术法的傻女人,把这个灵奴娃娃当成婴儿抢了过去,养到了这么大。” 佳音抬起手,一幅幅绘在丝绢上的画像,从她袖中飘落出来,上面画着从小到大素锦瑶的样子。 素遇想要伸手去捡,手指放在那些画像落地的位置,却什么都触不到,他这才惊觉佳音此时仍旧身在入梦秘术之中,那些画像,是当初身在岷山的佳音就随身带着的。 南楚以南,是绵延的深山,南疆几乎人人通晓术法,只是跟东齐的修习方法有很大不同,那里的人擅长使用毒虫毒蛊,也会使用一些在东齐人看来属于邪术的方法,比如用上百毒虫炼制成一个灵奴娃娃,融上人的血肉,这个灵奴娃娃就能像一个真正的婴儿那样发身长大。经常有南疆女子,不愿受婚姻约束,终身不婚不育,就这样炼一个灵奴娃娃养大,当成自己的血脉。 佳音对着初宁柔柔地一笑,就像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那时初宁照着素离告诉她的位置和方法,刚刚找到佳音,佳音用一张白纱遮住面容,清新脱俗几乎不食人间烟火。 初宁一句话也不能说,因为她不想被困在这处术法搭建的梦境里。 “多谢你……”佳音轻轻说了几个字,忽然抬手,猛地扭断了那个灵奴娃娃的脖子,把那颗头颅朝着墙壁猛砸过去。 “别动!”梦境之外,一直用术法维持着这处梦境的孟良言,高声呼喊,提醒初宁不要受她的影响。 可是,仍旧太迟了。初宁心里清楚,佳音一面说话一面故意把灵奴娃娃的样子变来变去,想要扰乱她的心神,直到灵奴娃娃变成素天心的样子,无论如何,初宁都不能忍受那一张长着素天心五官的脸,被摔得七零八落。 她的脚步一迈出去,原本静止不动的景物,也跟着急速旋转起来,她已经做出了与当时并不一样的举动,要跟佳音一样,永远沉沦在梦境中了。 周遭的一切越转越快,诸多色彩渐渐融在一起,变成了刺眼的白色。一大片如同茫茫雪域的白光之中,隐约有人影走来走去,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话音。 似乎是素天心的样子,把一个小小的孩童高高抛弃,那孩子发出咯咯的欢笑声。 又似乎是安康公主的样子,用铁链锁住一个瘦小女孩的脖子,硬按着她的头重重撞在地上。 无数仆从,围着一个骄傲得像孔雀一样的女孩,看面容似乎是素锦瑶的样子,可一转身,他们又把口水吐在另一个又脏又瘦的女孩子脸上。 在晃动的人影和嘈杂的声音中间,那些平日里隐藏得很好的情绪,被无限放大了,快乐、忧虑、嫉妒、恐惧、猜疑、希望…… 初宁只觉得脑袋像要炸裂一样,充斥了太多太过强烈的情感。她似乎又听见有人在说话,那两个声音都如此熟悉,可她一时竟然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寻常人落入这里,早就已经崩溃,可是你看,对她好像根本就没有用。” “不能把最关键的情感释放出来,我们就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不如……你也进去试试吧,说不定我说的是对的,你才是那个最关键的一环。” 嘈杂的声音如退潮的海水一般渐渐消散,初宁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一对高烧的红烛,一身喜服的新婚夫妇,垂着头坐在床榻边。新郎缓缓抬起眼,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唇角满出一抹温柔的笑意,那张蜜色皮肤的脸,分明就是姬重光。 初宁想要对他说话,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跟本不受自己控制,连嘴都无法张开。 姬重光缓缓掀起新娘的盖头,喜帕之下,露出一张精致完美却陌生的脸。一股从没有过的酸意,从胸口直漫上来,初宁缓缓移开了目光。 一切都没有改变,那些大红的人影和陈设,渐渐淡去,茫茫白雾中,又出现了一条九头大蛇,每一只蛇头上,都有两只灯笼似的眼睛,蛇头吐着信子直扑过来,初宁却仍旧无法躲闪。 蛇头近得已经闻得到蛇牙之间的腥气时,一身玄黑衣袍的男子,忽然出现在初宁身前,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对准蛇头上的一只眼睛,直刺过去。九头大蛇发出嘶嘶的声响,直直穿过了那人的身体。 “不要!”一声呼喊,从初宁口中迸发出来。那个一身玄黑的身影,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初宁的方向。蛇尾甩过来,缠住了他的身子,接着猛地用力,把他整个撕扯成了碎片,落回无边无际的茫茫雪白之中。 一滴滚烫的热泪,从初宁眼中滑落,经过她脸颊上那处新月形状的伤疤。一阵强烈的刺痛传来,她禁不住,想要抬手捂住那处伤疤,可身体仍旧如在梦中,一动也不能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快速地抽离出去。四周那片茫茫白雾,又开始急速旋转起来,像要把她整个吸进去一般。 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过后,初宁直觉身体急速下落,她伸手想要抓住随便什么东西,可四周都幻影,什么东西都没有,快速下坠的感觉,让她觉得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直到她猛地落入一个人怀中,抬眼望去,正是姬重光,与方才梦境中的样子别无二致。 在她头顶正上方,是金黄色的、形状像一口大锅的东西,上面的裂纹正逐渐加深。初宁忽然意识到,那口“大锅”正是素音家镇宅的至宝——古钟玄苍。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玄苍已经从正中断裂,整个掉落下来。 姬重光硬按住她的头,把她死死压在胸口,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玄苍沉重的钟身,正正砸在他脑后,发出连绵不绝的嗡鸣声。有鲜红的血从他双眼之中漫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初宁的脸上。 “重光!”初宁抬手去抚摸他的眼,可是双手却使不上力气,努力了几次都够不到。 她已经脱离了术法搭建的梦境,重回现实,素遇远远地看着她,从前他用尽了各种方法,羞辱她、责打她,都无法让她落一滴泪,可是今天,在彻底毁坏的古钟玄苍之中,那滴泪水就这么从她眼中流出来了。 初宁自己还完全不知道,她脸上的那处新月形伤疤,已经消失不见了。她从前并不那么分明的五官,变得神采熠熠,像极了素天心年轻时的样子,却比素天心更多几分不同于东齐常见面容的儒雅清贵。 “你没事吧?受伤没有?”两个不同的声音同时问她。在她身旁,是一脸关切的姬重光,几步之外,是待她如同师长一般的孟良言。 114、古埙 初宁抬起眼帘,先看了看孟良言,这个中年男子,永远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样子,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她并不说话,转头又看向姬重光,只是姬重光离她实在太近,她用力仰起脸,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觉得有温热的血在滴落。 她想说自己并没受伤,可是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七情六欲,在梦境之中都被无限放大,只是几个短短的片段,她却觉得像过尽了波澜起伏的一生那么漫长。尤其是最后的最后,她借助一场大梦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没错,她爱上了眼前人。 祭台另外一侧,素锦瑶怔怔地跪在原地,眼神空茫地看着半空,那里原本悬挂着一口古钟,可此时却空空荡荡。就在刚才,她经历了一场从来不曾想过的噩梦,她不是安康公主的女儿,也不是素遇的女儿,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她是别人为了报复、用上百种毒虫做出来的一个灵奴娃娃。 她猛地想起入梦之术开始前,佳音对她说过的话,佳音并不是在术法之中失控,她是早就计划好了,要在这样一个不能中断的情形下,当众揭穿往事。 在梦境中,佳音扯断了“素锦瑶”的四肢和头颅,梦境映照进现实,素锦瑶虽然并没有四分五裂,可是脖颈、肩膀、膝盖上,都在不断地涌出浓黑的毒血,大小不一的毒虫从她的五官之中爬出来,却仍旧不肯离去,盘踞在她身上。她还活着,灵奴娃娃永远不会死去,除非炼制她的主人亲手毁了她,可她看上去比任何一具面容可怖的尸体还要令人望而生畏。 佳音已经永远困在入梦秘术之中,没有人能够毁去她,可也再没有人能够修补她。 过了好半天,齐王才猛地站起来,暴怒地一脚踢在素遇胸口:“你!你做的好事!” 如果佳音说的是真的,素遇用邪术残害兄长素离、谋夺家主之位,本就已经罪大恶极,如今又造成古钟玄苍彻底毁损,怎么能不叫齐王暴怒? 王后适时地站起来,走到齐王身边:“王上息怒,天大的事情,也没有王上的健康重要。依我看,这倒也是件好事,如果不是这个叫佳音的说穿真相,这些事情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她嫌恶地看了一眼素锦瑶:“这么恶心的东西,竟然收进宫里,差点成了内神官,从前素遇还故弄玄虚说她有真凰命格,要是真的配给了王上的哪位公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齐王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一脸嫌弃地转开了头。要不是出了这样的事,他的确考虑过,让素锦瑶嫁给自己的哪个儿子,借助素音家的声望和势力,帮新的太子巩固地位,只是因为素思容几次提起想要自己的儿子跟素音家亲上加亲,他才一直没松口。 王后上前帮齐王顺了口气,又说道:“那个叫佳音的,自己就擅长许多奇奇怪怪的邪术,宫女剖心的事情,也是在她来临都以后才发生的,现在证据又指向素音家,恐怕……只是人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死无对证了。”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觉得颇有道理,王后一向处事公允、声名极好,听她这样说了,几乎所有人也都认定了,正是佳音取了那些宫女的心,用来修习邪术。 只有初宁抬眼看了看王后,却并没做声。王后的话,倾向性太过明显,分明就是要把这件事栽在一个没法再替自己辩解的人头上。可她此刻自己仍旧全身酸软,脑子里嗡嗡作响,实在分不出精力来辩白一件跟自己不相干的事。 可素遇却不肯束手待毙,他膝行上前,跪倒在齐王面前:“王上圣明,我的确被这个佳音用情所惑,可是她说的这些事,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听闻。过去十多年,我一直把瑶儿,当成我和安康公主的女儿,我并不知道她是个……至于我的兄长素离,他是自愿离家,求仙问道去了,怎么会是我害他呢?如今一切死无对证,总不能凭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一面之词,就认定我做过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素遇毕竟为人老辣些,身处如此不利的境地,仍旧能够想出办法来替自己脱罪,死死咬住一切都只是口说无凭,并没有任何证据。此事既然当众被揭穿,他就索性坚持要求齐王和王后当众裁断,没有证据,无论如何也不能服众。 僵持不下时,素遇向齐王身侧随侍的人使了个眼色,他平日里花了重金收买这些人,此刻就指望他们能替自己说句话。齐王身边一名侍奉多年的老奴会意,弓着身子对齐王说:“王上,要是素离回来了,还能当面分说分说,现在素离也不在,素音家实在是没人了,素音世家向来负责主持祭祀,这……” 齐王的脸色一变,态度也似乎有些松动。窝在姬重光怀里的初宁,此时轻轻咳嗽了一声,接口说道:“王上,我的外祖母身体也还好呢,说素音世家没人了,恐怕她老人家就不会同意的。” “正是!”提到素老夫人,连齐王都精神一振,这位年轻时带刺儿的美人,在临都没有人不知道。要是她老人家出来主事,素音世家就不会乱,东齐的一切祭祀也都能如常进行。 素遇极力压抑着心头的愤怒,他原本想着,先无论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再慢慢布局扳回来,没想要紧要关头,又被初宁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拍了回去。 王后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初宁一眼,像是很满意她在这个时候帮了自己。齐王的态度一定,事情便迅速地有了结果,素遇关押待审,至于素锦瑶,则命人赶出东齐了事。 大家心里都清楚,佳音和素遇未必就是将宫女剖心的真正凶手,可只要真凶不再出现,这件事就会永远当做死无对证的悬案,就此封存了事。 人群散去后,初宁才终于得着机会问姬重光:“你为什么也能进入那处术法构建的梦境?” 姬重光缓缓勾起唇角,却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就这么直直地昏了过去。玄苍碎裂,残片整个落下来,他护住初宁,自己的后脑和大半后背都被玄苍砸中,玄苍年年用于祭祀修行,自身所带的灵性十分充沛,被击中这一下,能留住性命已是侥幸。 归妹仍旧像个木头人一样,见自家主人晕了,面无表情地上前叫初宁让一让,她要把人抬走。 初宁留在原地,四肢百骸仍旧麻痛难忍,有小卫夫人宫中的人来,说是替小卫夫人传个话,忘忧公主已经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请她先进宫去暂住一阵。初宁原本想要答应,可她脑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便说自己要先留在家里几天,看看情形。 发生了玄苍碎裂这么大的事情,足够临都街头巷尾议论上三年五载,可是素天心却仍旧是一副“跟我无关”的样子,只在看见初宁时有微微的诧异,说了一句:“你脸上的疤痕没了?”没等初宁有任何表示,她又补上一句:“果然还是像我年轻的时候比较好看。”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街道上,载着姬重光的马车飞速疾驰,拐了几个弯便不见了。马车之内,姬重光缓缓睁开眼睛,仍旧在不停流血的双眼之内,眼神一片空茫。 在他身边,坐着书生模样的男子,正是九问阁的君望。他带着一丝含混不清的笑意,十分熟稔地问:“又看不见了?” 姬重光翻身坐起,并没有受伤之后该有的虚弱,好像被玄苍砸中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君望抬手在他肩头一拍:“恭喜你,你的心愿就快要实现了。我已经确定,那些力量就封存在你的双眼之中,每一次双目失明,都是那些力量压抑不住将要冲破封印的表现。” “现在,”君望靠近他耳边,诡秘地一笑,“那丫头身上的封印已经解了,只要拿到当年封进她体内的东西,你的封印也就可以解了。” …… 初宁躺在床上稍稍休息,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玄苍的激荡下元气大伤,却没料到使用起术法来,竟然比从前更加顺畅。 月上中天时,初宁悄悄起身,返回素音世家门前的祭台。玄苍的碎片仍旧留在原地,没有得到齐王的明令,没人敢随意挪动。 初宁藏身在暗处,屏住呼吸静静等待,不过片刻,远远地有人走过来,边走边压抑不住低低地咳嗽。 那人走到祭台之下,对着玄苍的碎片仔细看了半晌,抬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随着他的动作,玄苍碎片之中隐隐现出一抹淡绿色的微光,像萤火一样飞散出来,渐渐凝结在他手心上。 初宁看得很清楚,那人并没有使用咒签,所用的手法,也并不是东齐人常用的修习方法。那些光亮在他手上,汇聚成了一只造型古朴的埙,埙身上刻着一片柳叶。 115、交换 那人把古埙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藏进袖中正要带走,一只手指在他背后,抵住了他的脊椎正中,初宁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言师,你从素音家拿走了什么东西,难道不需要进门跟主人打声招呼么?” 孟良言一怔:“是你?”他接着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原来你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初宁在他身后,声音平静冷淡,倒是很有几分素天心的气韵:“原本我很感激你,几乎从来没有什么人对我好过,所以每一个对我有一点点示好的人,我都很感激。只不过……” 她顿了一下,自嘲似的轻轻笑了笑:“在岷山那次,我就有些奇怪,佳音既然是个母亲,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女儿被巴虫咬伤,借此扳倒安康公主。等到佳音说出来龙去脉,才确证了我的想法,素锦瑶果然并不是她生的。所以我就想,任何一点看似不合常理之处,其实背后都有真正的原因。” 孟良言知道她已经看破了自己的真实意图,也不再伪装,索性问:“不知道是我身上的哪一点,让你觉得不合常理?” “你做的天衣无缝,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初宁回答,“只有一点例外,我的母亲她是一个性情淡漠到极点的人,她给自己身边的婢女取名叫纤尘,认为人生在世,都如一粒尘埃,聚散无常,各有天命。像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对一只受伤的小猫心生怜悯呢?你说是不是?你如果真的爱她至深,怎么会连她的心思都不清楚,又怎么会偏偏选了这么一个最不像她的模样,画成画像挂在书房里日日相对?” 孟良言想了想,说:“原来你第一次到我的书房,就已经从那幅画上看出问题了,照你这么说,的确是太明显了。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 他压低了声音,初宁为了听清楚,身体稍稍前倾,她的注意力刚刚放在孟良言要说的话上,斜向里忽然窜出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猫,尖利的指爪正往初宁脸上抓过来。初宁一动未动,一只猫头鹰从阴暗树影里直扑出来,翅膀一扇,直接掀翻了那只猫。一猫一鸟缠斗在一起,一时谁也占不了上风。 初宁只觉指尖一凉,面前的孟良言明明没有动,自己的周身却只觉刺骨寒冷。初宁知道,这是孟良言催动了术法,他此时用的,也是不同于东齐正道的方法,并没有借助咒签。初宁的眉眼上,渐渐笼上了一层碎冰,她微微合眼,心念转动,片刻之间,那层寒冰便渐渐消融下去。 孟良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素天心已经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的资质比她更好,现在封印打开,能直接把我的术法消弭于无形。” 初宁懒得再跟他周旋,直截了当地说:“我既然已经对你起疑,又怎么可能不堤防着你。东西留下,你可以走,不然……” “不然怎样?”孟良言忽然转回身,眼角露出一抹狠厉,旋即看向初宁身后。 初宁只觉得周身血脉忽然凝住,像是原本奔流不息的河水,忽然被什么东西拦腰截住。她试着提一口气,但却无济于事,任何术法都施展不出。 齐王后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却是在对着孟良言说话:“别废话了,快点把她弄到我宫里去,小心不要被旁人看见。” 初宁心中诧异,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姬重光曾经向她解说过,这世上除了天生通晓驭灵术法的人和并不通晓术法的人之外,还有一种人存在,那就是真正的王族。真正的王族并不能使用任何术法,所以必须要豢养大批的神官卫自己效力,但王族手中却有另外一种权力,他们的血液能够为通晓术法的人增强实力,也能够封住他们术法之力。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为自己无法在东齐找到真正的王族结契而苦恼,此时猛地想起,其实王后就是真正的王族,她是大周王姬,身上流着真正的王族之血。人们提起王族时,总会想到天子和皇子,却忽视了这些远嫁的公主。 初宁因为注意到玄苍碎裂时孟良言的眼神,而故意在这里等他,却不想又被他带进了另一场圈套。看起来,孟良言应该已经结契效忠于齐王后,替她做事,作为交换,从她那里获得能够打破禁忌、增强实力的王族之血。 孟良言用“随行”之术封住初宁,带着她跟王后一起返回宫中。初宁第一次见识不同寻常的高超术法,便是九问阁的使者给姬重光送货时,用的随行之术,能把随身携带的东西都封起来。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亲身体验这种神奇的术法,而且,是以被携带物品的身份。 不知道颠簸了多久,再次听到孟良言和王后的声音时,他们两个已经在用跟平常一样的声音语调说话,显然已经到了王后宫中,他们不用再小心行踪。 孟良言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不会有错,这就是素音家的那只古埙,名叫绿袖,净化的能力极强,可以用来强行解契,也可以逆转任何术法……恕我直言,我实在不明白,王后您如果想向重光公子和九问阁示好,只要把她身上封存的力量取出来,直接交给他们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放在云乐公主身上?” 初宁只听到只言片语,却已经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看来传闻是真的,当年素天心一定从王都神殿带走了什么东西,并且把这东西藏在了她这个女儿身上,这样东西,能够释放姬重光身上封存的力量,是他归国报仇夺位所必须的。 她暗自叹了口气,孟良言和齐王后商量如此隐秘的事情,都不避讳她在场,看来拿到想要的东西后,多半就要把她一不做、二不休地灭了口干净。 这时,齐王后的声音又传过来:“……云乐向来对姬重光痴心,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无非希望她后半生过得顺心罢了……我当然知道姬重光也是个心黑手狠的人,所以我绝对不会答应把东西交给他、再把女儿嫁给他,我要把这东西放在云乐身上,让姬重光这一生都离不开她,冲着这件东西,也得好好娇宠她,那就够了……” 初宁还想再听,原本漆黑的视野忽然明亮起来,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孟良言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换成云乐坐在齐王后的身旁。初宁是见过云乐的,对她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她对各种奇珍异兽十分痴迷。此时看上去,这位身份高贵的公主,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神情带着些兴奋和紧张。 齐王后把古埙绿袖握在手中,刺破双手中指,把献血涂抹在古埙上的绿叶纹样上,然后缓缓吹响了那只古埙。古朴苍凉的乐声响起,初宁只觉得有丝丝缕缕的东西,从自己身体里一点点抽离出去。她看不见,却能清楚感受到,这些东西正往云乐身上飘过去,逐渐融进她的血脉里,在她的左侧脸颊上,勾画出一个新月形的疤痕。 乐声止歇,齐王后很满意端详着自己的女儿,以俗世的眼光来看,云乐聪慧秀气、乖巧可爱,正是一个最完美的女孩子。齐王后抚摸了一下云乐的侧脸,连语气都跟平常完全不同,既温柔又慈爱:“真可惜,多了一个疤痕,破坏了你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打听过了,姬重光现在眼盲,看不见的,只能凭借这处气息辨别,等你到了他身边,先不必表明自己的身份,等到他彻底知道了你至关重要的作用,就会对你好的。” 云乐有些不好意思地伏在母亲膝上,听着齐王后絮絮地说了许多话,这才退下去了。齐王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实在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目送云乐走远了,她才转回头来看向初宁,准备料理了这个尾巴。 初宁看见齐王后眼中露出凶光,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她被孟良言布下的术法控制了行动,根本无法反抗。 齐王后取过一支鞭子,“啪”一声抽在初宁背上:“从前安康说起过,无论怎么责打你,只要过一晚上,你总能恢复如初,现在让我看看,究竟怎么样?” 初宁无奈地苦笑,她根本还不知道自己体内有过什么东西,就已经失去了,显然的,她从前那些奇怪的自愈能力,都是因为那些东西存在才会有的,现在已经彻底没有了。齐王后那一鞭子,立刻让她皮开肉绽。 齐王后又接连抽了几鞭子,索性把鞭子整个缠在她脖子上:“孟良言原本说过,你的资质极好,不如把你收做契奴,也替我做事。可是我想了又想,我唯一视作心肝至宝的女儿,要送到姬重光身边去了,不管他从前对你是真心还是逢场作戏,我都不能留下你这个隐患了。” 116、获救 初宁紧紧攥住绕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截鞭子,手指上也被勒出血痕来,哑着嗓子说:“连我都不清楚,我的身体里从前究竟被封印了什么东西,你就这么把它移到云乐公主体内,不怕万一有个什么血脉不调么?不如留着我,情形不好还能换回来……” 她知道齐王后是真的动了杀心,也没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王后改变心意,不过是东拉西扯地拖延时间,再另想办法脱身。 齐王后把手里的鞭子越收越紧,她原本不必亲自做这种染血的事,可是一来孟良言替她确认过,那东西离体之后,初宁会有一段时间全身无力,二来事关她唯一的女儿,看多了偷桃换李的把戏,她实在不放心交给别人,索性亲自了解初宁。 她冷哼一声:“不必费心思拖延了,这里是我的寝宫内院,守卫森严,不会有人来救你了。省点力气不要挣扎,还能少受些苦楚。” 初宁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仍旧死死拉住那截鞭子,不肯放手。眼前金星飞舞,濒临绝望之际,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那个几次三番刺杀姬重光、却一直没能成功的人,他曾经嘲讽过自己,没到最后一刻,怎么可以轻易放弃。 是的,初宁嘴角微微上扬,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轻易放弃的,双手仍旧死死抓着鞭子,向外撕扯。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只听见“嘶啦”一声响,齐王后不知怎么忽然松了手,那根鞭子上失去力道,被初宁一把扯下来。 一颗小石子掉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初宁抬眼看向齐王后,见她两只手腕都高高肿起来了,显然刚才被这块石子击中了,脸上却有一块鞋印形状的印记,看上去很有几分滑稽。 一身大红大绿的少年,正坐在窗口,一只脚上带着一只鞋,另一只脚却光着,手里还把几块石子互相敲来敲去。 初宁心中一喜,想起景元一曾经说过,需要自己帮他寻找素音世家那只具有神秘净化功效的古老乐器,顿时心中一喜,朝着眼前这棵救命稻草,用力挥了挥手:“我知道你要找的那只古埙在哪,你带我离开这,我再慢慢告诉你。” 景元一斜挑着眼睛看她,那一双眼角斜飞的双目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过了片刻他才开口说话,语气却好像不大高兴:“小美人,你觉得我是为了知道古埙的下落,才来救你的?呵呵……” 初宁被孟良言和齐王后联手折腾了半天,气力一时半会还没恢复过来,此刻有求于人,自然懂得要放低姿态,立刻讨好地说:“那当然不是,您老人家高风亮节,见义勇为什么的,那就是一顺手捎带脚的事,嘿嘿……” 景元一从窗口跳下来,几步走到齐王后面前,凑近她的侧脸,挑衅似的仔细看了看那处鞋印。 齐王后冷冷地开口:“景元一,你在太后宫中做的那些事,别当我真的不知道。过去十来年,咱们一直各做各的,相安无事,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热祸上身。” 景元一手里仍旧不停地把那几颗小石子敲来敲去,一点不把齐王后的恐吓放在眼里,开口却说了件旁的事情:“王后娘娘还不知道么,我的一位堂兄马上就要到东齐了,要为他的父亲、我的大伯父,求娶一位齐国公主续弦。我听说,景氏家中的神官已经占卜过了,属兔的姑娘最合适。王后娘娘要不要提醒我一下,云乐公主是属什么的来着?” 齐王后的脸色忽地变了,景氏原本是晋国的家臣,封地在齐晋相交之地,那里原本是一块最贫瘠的土地,不能耕种。没料到景氏的某任家主,在这里筑起高墙,修建了几座连绵相望的城池,借着险要的地势,把控住了来往八方的商道,景氏由此渐渐成了晋国势力最强大的一族,可以与国君分庭抗礼。 如果景氏坚持要娶云乐公主,出于利益的考虑,恐怕齐王也是不会拒绝的。 景元一摇摇晃晃地踱了几步:“也许王后娘娘不太知道,我这位大伯父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把女儿嫁过去也不放心。他老人家年轻时,能徒手与三只黑熊搏斗,现在年纪大了,唔……该有六十多了吧,身体发福了一点,出入需要六人抬着软塌,可是猎杀个虎啊豹的还是不成问题。他有一只眼睛在战场上被流矢射中,右侧大腿上有一处被刺客刺中的伤口,不知道那名刺客使用了什么邪术,伤口多年一直不能愈合,流脓发臭,前些年有个他最宠爱的歌姬,侍奉他时捂了一下鼻子,就被他绑在马后,活活拖死了。只要云乐公主不触碰这些禁忌,凭公主的年轻和良善,我大伯父要是娶了她,一定会把她宠到骨子里去的……” 齐王后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抖着嗓音止住了他的话:“不要说了,你想怎样?” 景元一妖娆地一笑,指着初宁说:“王后今天让我把人带走,作为交换,叔父来求亲时,我绝对不会提起,宫里还有云乐公主这么个人。”这等于什么都没承诺,他只说不提,却没说保证不让对方知道。 可齐王后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女儿,无论如何不敢拿女儿的终身大事冒险,一想到把云乐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她就心如刀割。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得说话算话!” 景元一点点头:“那是自然,王后要是信不过我,可以跟我用盟蛊起誓,听说王族的血,用在盟蛊上效果特别好。” “不用了,滚!”齐王后低声怒喝,一眼也不想再看这个花花绿绿的鸟人。 景元一上前扶起初宁,把她抱在怀里,可是景元一生得一副少年模样,身形实在算不得高大,初宁这会儿又没力气,双手攀不住她的脖子。景元一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她整个一掀,放在背上。 初宁只觉得一颗心落了地,不管怎么说,落在景元一手里,至少性命无忧。 景元一背着她,几步跳上了屋顶,此时天色仍旧昏暗,天边泛起一层青白色,各处宫室内的人都睡得正沉。他双臂之下的衣袖十分宽大,展开时如同鸟类的翅膀一样,他就这么轻飘飘地从一处屋顶“飞”到另一处屋顶上。 初宁伏在他背上,昏昏欲睡,一合上眼,便会想起姬重光眼中不断滴出血来的样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边的青白色变成了火红,清晨第一缕晨曦洒落人间。宫中的路竟然这么长,初宁只觉得景元一不断地起起伏伏,却一直没有到他要去的地方。 在初宁看不见的角度,景元一的身体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原本像少年人一样的身体,忽然长大了许多,变得颀长秀美,那张原本就妖娆绝色的脸,像被岁月的手抚摸过一样,渐渐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意味,仍旧是那样的五官眉眼,看起来却更像二十出头的青年人。 等初宁终于听到一声如同天籁的“到了”、从他背上下来时,当即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你……你……你怎么变样子了?” 景元一微笑着扶住她:“你不是也变了,为什么我就不能?”他的声音也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异常的好听,不像这世上任何一种乐器,每一个字都像弹跳在音符之上,即使是凤凰的鸣叫声,恐怕也不过如此。 初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摇头苦笑:“我变了样子,是因为一直藏在我身上的东西被人拿走了,你又是为什么?” 景元一把她的手拿开,俯下身来仔细看她的脸,温热气息扑在她的鼻尖上:“你不是应该读过很多书,不知道我为什么变了?” 初宁找个地方坐下来:“我读的都是些风物志怪,我记得天马是随着修为的精进,人形和马形的外貌都会跟着变化,玄鸟找到中意的配偶时,会共飞一日一夜,然后从幼鸟变为成年的大鸟。但这些都是兽啊,你是人,不是么?” 景元一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原来书上是这么记录玄鸟的啊……”他像是忽然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转而又说:“你可以在我这里住几天,恢复力气,我这里向来隐秘,轻易不会有人来。” 初宁知道她所在的地方必定是王太后的宫殿,上次姬重光闯进来,还毁坏了景元一用术法构建的禁制,现在看样子已经修好了。她反正无处可去,这里还比较安全一点,于是一口答应了,作为回报,顺便把从孟良言那里听来的话转告给他。 景元一难得沉默地听着,同时熟练地从门前池塘里捕出几条小鱼,随意找了块地方驾起火堆,把鱼烤熟了分给初宁吃,难怪他可以留在王太后的寝宫里,一连几个月都不出来,这里的陈设景致都已经被他变成了食物自给自足的来源。 两条鱼吃得差不多,景元一抬手抹了一下初宁嘴角的油星,这才恢复了那副嬉笑的样子,说:“既然古埙在王后手里,那就还得从王后身上打主意,这只埙我一定要拿到。” 117、景氏 初宁把整根鱼骨提起来,像小狗一样仔细舔光了上面的肉渣,景元一的手艺极好,不用任何特殊佐料,就能把一条普通的鱼烤得滋味销魂。她摸了摸变得滚圆的肚子,眯着眼睛问:“你为什么要得到那只古埙呢,可以告诉我么?该不会是你对自己的契主不满意,想另外换一个吧?” “我没有契主,”景元一抬手在她头上一敲,“你就是知道了太多秘密,小命才会差点没了,还打听!” 初宁嘻嘻笑着向后一缩:“我哪有?!都说我身上藏着个天大的秘密,可是我连那是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就被人弄走了……”她叹一口气:“所有人都说我的天资极好,可我已经快十六岁了,仍旧一事无成,连自己的命都差点护不住,我的人生是不是很失败?” 景元一在地上熟练地刨了个坑,把吃剩的鱼骨埋进去,又用土随意地盖住,鱼骨会在地下腐化,滋养着地面生长出植物,可能会是一朵花,也可能会是一棵树,然后这些植物又会枯死腐烂,变成地上无数细小爬虫的口粮,爬虫长得肥大一些后,落进池塘便又成了那些鱼类的腹中餐。 他斜挑着眼角说:“既然是天大的秘密,当然没那么容易轻易被人知道。十六岁在人族中间大概算是刚刚成年,在有些兽类中,根本还是才出生不久的小孩子。怎么,你以十六岁高龄要自暴自弃、殉情而死么?” “殉什么情?”初宁丢给他一个白眼,“就算真有需要我殉情的那一天,我得先报了仇再走。”她抬头看向宫墙之外的天际:“我从没想今天这样渴望拥有力量过,希望我开始得不会太迟。” 初宁在王太后宫里住了几天,每天都有景元一就地取材、亲手烹饪的美食,气力渐渐恢复之后,脸颊倒是也跟着圆润了一些。直觉觉得身体并无大碍,她便要求离开王太后寝宫,景元一也不强求,只在临走前提醒她,要是哪天吃饭时吐出颗珠子,千万别随便扔了,那有可能会是她凝成的第一颗元魄珠,惹得初宁当场就黑了脸。 她仍旧是记录在册的内神官,只要有宫中贵眷召她,她就可以自由逗留在宫中。初宁放心不下忘忧宫中的情形,第一时间选择去那里看看。她倒不担心赫真的行踪被人发现,她担心美人计没能收服赫真,反倒把忘忧也给搭进去了。 还没进入忘忧的寝宫,初宁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两人在撕扯,夹杂着衣料摩擦的声响。 初宁贴着门缝向里望去,看见忘忧手里握着一根树枝,身子半蹲做出一个进攻的姿势,在她对面,赫真正支着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握着一只鸡腿。初宁赶忙推门进去,压低了声音问:“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 忘忧“哼”了一声站直了身体,把手里的树枝随手丢掉了,偏着头不说话,显然是生气了。 赫真啃着鸡腿,两面腮帮都高高地鼓起来,得意洋洋地说:“我在教她御马术,我们说好了的,赢的人可以先挑自己爱吃的东西,输的人就包这一整天洗衣做饭的所有杂活儿,我自打进了这个门,就没输过……” 初宁用手指冲着他一指,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顺便丢给他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她特意制造了一个两人独处的机会给他们,结果他竟然在一片繁花绿柳之间跟姑娘比试武艺,竟然还连赢了好几天!像他这么跟姑娘相处,活该他孤独到八百岁! 赫真摇头晃脑地吃着鸡腿,又补上一句:“你们人啊,就是身体底子差,太弱不禁风。” 忘忧听了这话,也跟着接上一句:“你们马厉害,四肢发达,就是不长脑子。” 眼看又要吵起来,初宁赶紧上前拉住忘忧,说有要紧事要跟她说,带着她走远了。 忘忧为了赫真一句话,脸涨得通红,胸口一起一伏,赌气似的对初宁说:“想个办法把他弄走吧,我一眼也不想再看见他了!” 初宁见她真生气了,索性挑明了自己的目的:“如果你真的想要有朝一日把忘欢推上那个位置,能得到天马一族之力的支持,对忘欢坐稳那个位置会很有帮助,你发脾气之前,最好能权衡一下利弊,你和忘欢的手中,真的一无所有。” 忘忧自幼读史,对这些厉害关系一想就透,脸色仍旧难看,可是人却不说话了。 就这么着,赫真继续每天跟忘忧比试,继续赢,继续大摇大摆地吃好喝好,继续惹得忘忧天天生气。 初宁在宫中如常行走,难免也跟齐王后碰见过几次,毕竟是王族出身又贵为一国王后的人,前一刻还要亲手勒死她才能放心,后一刻当着齐王的面,又端庄和蔼地询问她身子养好了没有。 除此以外,倒是有另一件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就是景元一口中的那位堂兄景寒,竟然真的来了临都,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幼弟景颂。以初宁对景元一一贯做派的了解,她一直以为那是他顺口胡编的,目的是为了吓住王后,不用费力动手,就能把她救走。 景寒和景颂的到来,让齐王很是头疼。一来景氏的实力越来越强大,如果他们真的提出什么要求,东齐并不好太过直接地拒绝。二来,该用什么礼节接待,也是个问题。景氏向来有个奇怪的习惯,景氏家主总是喜欢等到年老时,才确定一个年幼的嫡子,作为家主之位的继承人。这位继承人的选定,往往会带有一些神秘色彩,说成是天命所归,然后从小便学习如何御下。家中的财产、城池、矿藏,则由年长的哥哥、叔伯们打理。 这一次景氏带来的幼子景颂,多半就是已经选定的继承人,要是礼节太轻,恐怕不够重视得罪了景氏,要是对一个年幼的孩子太过尊敬,又唯恐旁人说东齐懦弱,怕了景氏。 礼官们吵了几天,还是王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不开国宴待客,既然是景氏的幼子来访,那就由齐王的幼子忘欢做东道主,设宴招待景颂。这样一来,就成了两个同龄孩子之间的聚会饮宴,其他人作陪,谁也不会对一个孩子太过苛责。 这是忘欢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出现在公开场合,他不再是那个躲在姐姐身后、宫中奴仆都可以随意欺负的小男孩了,他是这次宴会真正的主人,代表着东齐的威仪和颜面。为了这场宴会,礼官前后忙了半个多月,既要选定地点、菜色、座次,又要抓紧时间教会忘欢待客的礼节。 到开宴这一天,忘欢穿戴妥当,配上正式的冠冕礼服,也很有王室公子的气度。 景氏族人世代好武,个个生得孔武有力、膀大腰圆,跟景元一的秀美身姿半点也不相似。景寒也就罢了,景颂明明跟忘欢同龄,可是看上去比忘欢足足高了一个头,见礼时很不客气地直视过来,带着挑衅的意味。 菜刚刚上了一味,景寒就站起来,端着酒杯说:“东齐是泱泱大国,什么好东西都不缺,我和我的幼弟就特意猎了几只猛兽,送给这位小公子养着玩。”他说话时胸腔嗡嗡作响,震得人耳膜一阵阵发疼。 他朝身后一挥手,就有人抬着一只巨大的木笼上来,里面装着一只像是黑熊的东西,背上却长着一对鹏鸟似的翅膀,头上还生着一只独角。那东西显然重得很,需要四个壮年男子合力,才能够抬得动。 铁笼放在地上,景寒忽然取出一根似铁非铁的短棒,在笼边栅栏上轻轻一敲,那只猛兽便发出嗷呜一声嚎叫,声音直冲上屋顶,似乎震得整座宫室都跟着抖了一抖,站立在大殿两侧的侍卫之中,已经有胆小的,吓得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手里的刀剑都掉在了地上。 景寒哈哈大笑,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只猛兽的头,接着随手拿起地上一柄长刀,递到猛兽的面前。 那只猛兽张开大口,“咔嚓”一声咬下去,竟然把长刀咬掉了一截,接着嘎嘣嘎嘣地嚼起来,三口两口,那柄长刀就被它吃下了肚。 “这是一只食铁兽,”景寒拍拍它的背,眼神却看向主座之上的姜忘欢,“猎到之后颂弟很喜欢,养了几个月,这次是忍痛割爱带过来,送给小公子做见面礼,就请小公子收下吧。” 这已经分明就是挑衅了,如果忘欢退缩,便是东齐怕了景氏,连一个小孩子的礼物都收不起。就算忘欢顺利收下这只食铁兽,用什么东西做回礼,也是个问题。 说着,他抬手在笼子边缘上拂了一下,似乎是解开了笼子上设有的禁制,那只食铁兽兴奋地转了几圈,庆贺即将到来的自由。 次席之上,忘忧已经忍不住站起来,生怕猛兽扑出来,会伤了忘欢。 118、食铁 随侍在一边的初宁,抬手止住了忘忧的动作,自己盈盈几步走上前来:“兽的事儿,就该兽来解决,不如把这只食铁小兽送到宫中兽苑去吧,人留下来,继续把酒言欢,如何?” 景寒见站出来的是个穿着宫女服饰的小姑娘,有些轻蔑地抬了抬下巴:“你是谁?” 初宁在木笼前面停住:“我是这宫里寻常侍奉的人而已,就跟你替你家小公子送礼一样,我现在替我们东齐的小公子收下,待会儿再给你准备回礼。” 她这话说的并没有错,内神官只在宫中侍奉东齐王室,只是景寒见她年纪不大、衣衫也寻常,想当然地认为她只是普通的宫女,心里就像梗了根刺一样不痛快。 初宁看见他的瞳孔猛地缩进,便知道他心里起了怒意,同时也料定自己猜得没错,景氏这种传位幼子的方式,看似稳定,其实这些年长的儿子心里,已经非常不满了。 景寒抬手在木笼上拍了两下,木笼前方的大门忽地敞开,那只食铁兽直冲出来。初宁刚听见景寒说了一声“那就接好了”,高大的猛兽已经在她面前一尺处,张开大口就朝她头顶咬过来。 食铁兽离开笼子,站直了身子,比原来更加高大,脚掌落下时,震得房梁跟着簌簌抖动,陈年积灰都掉落下来。 初宁缩头躲过,接着手脚并用,钻到一只四足大鼎下面去了。食铁兽像发了狂一样,对初宁紧追不放,一口咬在大鼎上,直接咬掉了半面。 景寒在一边抄着双手看着,他的本意就是要借着这只兽给东齐一个下马威,等闹得差不多时再出手制住它。东齐王室先出了丑,再谈什么条件都会落了下风。不过这会儿既然有个没名没姓的小宫女自己撞上来,撕扯了她见点血也没什么,他不信东齐会为了一个小宫女跟景氏为难。 食铁兽举起大鼎,像吃点心一样,轻轻松松几口送进了肚,一转头又朝初宁扑过来。 初宁半跪在地上,从头上取下一根银簪,朝着食铁兽晃了晃,食铁兽伸出生满倒刺的舌头,舔着嘴紧紧盯住了那根簪子。初宁抬手划了一道弧度,那根簪子脱手而出,正戳景氏小公子面前的小案上,食铁兽“嗷呜”一声扑了过去。 景颂毕竟是个孩子,起先看着猛兽追着不相干的旁人,还能镇定自若地坐着吃果子,等猛兽蹿到自己面前,也跟寻常孩子一样,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抹了满身。 景寒脸色一变,要是景颂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回去不好跟父亲交代,从怀中取出丝绢卷成的长绳,箭步上前跳到食铁兽背上,把它两只肉呼呼的翅膀牢牢捆起来。 任何猛兽都有自己独有的弱点,只要制服了这处弱点,就可以随意驱策它了。捕猎、驯服的过程,就是不断试探猛兽身上弱点的过程。 初宁此时才从容地起身,唇角微微上翘。早在景寒刚刚唤出那只食铁兽时,她就已经仔细观察过了,景氏向来是晋国重要的武器供应者,来的人却不带任何金属饰物,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食铁兽以金属为食,这一只估计已经饿了好几天,见到铜鼎银簪之类的东西就要扑上来。她便顺势用一根簪子,把食铁兽引向了景颂。 景寒略显烦躁地叫人把食铁兽带下去,回身看见景颂还在抽抽噎噎地哭,心头又拱起一股火,压低了声音呵斥:“哭什么,让人看笑话!”景颂只好把抽泣硬生生咽了回去,身子还在控制不住地一抽一抽。 初宁回到忘忧身后,贴着忘忧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忘忧招手叫姜忘欢过来,从自己面前的盘子取出一只红红的果子,递给他叮嘱了几句。 姜忘欢握着果子走到景颂面前,一脸天真无邪:“不要哭了嘛,那只大熊我收下了,这只果子给你吃。”见景颂犹豫着不敢接,姜忘欢把果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又递过去:“很甜的。” 景颂抽泣着接过来,尝了一口,破涕为笑。 东齐众人都松了口气,姜忘欢不但体面地收下了那只食铁兽,连回礼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用自己咬过的果子做回礼,分明是君主赏赐臣奴的态度,景氏就这么接了下来。景寒再要阻止,也已经晚了。 宫宴过后,景氏来访的人还要在东齐逗留几日,住处自然是安排在驿馆,姜忘欢则在齐王和王后的授意下,频频邀请景颂入宫来玩。小孩子的心理也很简单,看起来更成熟、更稳重的那个,总是特别容易成为同龄人里的首领,一来二去,景颂反倒成了姜忘欢身边的一个小跟班。 三天之后,景寒才终于向齐王提出了此次来访的目的,一是景氏的家主诚心诚意地想要跟齐国联姻,请求齐王下嫁一位公主,二是景氏的家主要召一直流落在外的景元一回去,理由是从来没有景氏的子弟可以在外游荡这么久,却不参与家中事务。 驿馆之中,姬重光坐在景寒对面,神态从容优雅地品了一口他们带来的晋国烈酒,“唔”了一声之后,缓缓说道:“我有十多年没有尝过这个味道了。” 景寒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姬重光,像是在辨别他是不是真的双目失明。他并不太明白,父亲为何要自己接这位流亡的公子回去,还特别叮嘱自己要恭敬。后宫中丽夫人独大,晋王一死,丽夫人的儿子灵前即位,应该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姬重光小口喝光了面前的烈酒,用帕子擦干手指,这才说:“我还需要你再帮我做几件事,才能跟你们回去,你父亲想要的,等我大事完成的那一天,都会给他的。” 景寒神情冷淡地应声,颇有些敷衍的意思:“我的父亲是出于对王上的一片忠心,不忍见到王上的血脉流落在外,才安排我来帮助公子归国的。”话说得冠冕堂皇,语气里却一点恭敬的意思都没有。 姬重光也不跟他计较,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景寒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姬重光却笃定地一笑:“除非这几件事情办妥,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 齐王迟迟没有答复景寒,因为宫中适龄未嫁的公主,实际上只有云乐和忘忧,云乐年龄本就不大,刚刚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王后又一直有意留她在身边,忘忧则是因为没有母家操持,生生耽误了。 几番权衡之下,有人给齐王出了个馊主意,找了几个看着平头正脸的宫女,说成是齐王与身份低贱的宫中奴仆所生的女儿,虽然身份不太光彩,可毕竟也是公主,到时候在嫁妆上多多补偿,对景氏来说反倒比娶回去个正牌的公主供起来更实惠。 说起来也是作假的人自己心虚,原本齐王任意指定一个嫁过去,也没有什么不妥,可是齐王却把最终的决定权,交给了景寒。景寒直接选哪一个都不合适,于是又提出一个方案,让这些备选的女孩子们,进行一场比试,选出一位容貌、胆色、才华俱佳的人来,风风光光地嫁给景氏的家主做正妻。 初宁早就听景元一说过,景氏的家主已经六十多了,又胖又丑,脾气暴躁还满身是伤,别说忘忧早已经看中了赫真,就是没有赫真,她也不能容忍忘忧这朵鲜花,千里迢迢插到晋国那堆牛粪上去。 她替忘忧盘算了一番,认为这种比试,想赢未必容易,想输却有很多机会,只是需要做得隐秘一点,不要露出把柄被人抓住。 第一轮是对容貌身材的筛选,所有备选的“公主”都画了画像,让景寒一一过目,他觉得可以的,就算过关。云乐和忘忧都算得上美人,在这一轮自然没有落选的道理。 第二轮定了赛马,跑得最快的那一个,就是最终中选的人。 初宁把主意又打到了赫真身上,试图说服他变回马形,到时候忘忧就挑这一匹,赛马时让赫真来个逼真的马失前蹄,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可忘忧自己却提出了另外一种方案,仍旧是让赫真变回马形,忘忧却不选他,把他留给其他备选的人,以赫真的实力,带着选中他那个倒霉蛋,赢了这场比赛,应该也不是难事。 两下商议定了,赫真提出了一个条件,这件事情办完以后,初宁要想个办法送他出临都,再不能打他的主意。为了好友的终身幸福,初宁爽快地答应,如果事情办成,她不能继续打主意把赫真变成契奴,忘忧却可以继续想办法把他变成爱侣,到时候走着瞧。 只不过,世事难料,在定好的赛马日期前一天,东齐王宫中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向来跟姬重光交好的姜呈誉,进宫探望齐王,亲手给父亲喂过了药后,齐王忽然口眼歪斜、不省人事。 119、角逐 齐王宫中仆从众多,姜呈誉自然当场就被按住了,眼看着齐王已经不行了,急智之下有人想到立刻去禀告王后,请王后出来拿个主意。 齐王后的寝宫中,宫女踏着细碎的步子,快步走到王后身边,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把齐王寝宫中传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地报告给王后。齐王后不动声色地挥手,示意宫女退下。 房门重新合拢,齐王后才转向坐在阴影里的男子:“重光公子,已经照你的意思办了,只是你一向跟公子誉关系不错,后面想要怎么办呢?” 姬重光浅浅地挑起唇角:“是啊,公子誉一向对我不错,在我落难时力排众议收留我,这些年我几乎事事都听他的安排,这样的一个人,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才妥当。要是有朝一日,我成了晋国的王,是该割让几座城池感谢他,还是干脆把晋国的王权跟他共享呢?” 齐王后理着手指,沉默不语。姬重光的意思,她听明白了,没有任何一位王愿意主动割让城池,更没有可能把王权与人共享,姬重光分明是想要在归国之前,要了姜呈誉的命,永绝后患。 她抬起手,双手互相扣了几下:“重光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件事我去安排,你就放心好了。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重光公子,请公子慢慢享用。” 随着那几声清脆的响声,云乐公主从帷帐之后转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轻纱,少女曼妙的身姿,在轻纱之下一览无余。她低垂着头,双颊绯红,因为太过羞怯而停住了脚步,求救似的看向自己的母后。 齐王后扶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姬重光身边,云乐脸颊上那一处新月形状的疤痕,在烛火映照下,闪动着金色的光芒。她牢牢记着母后反复叮嘱过的话,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呼吸声都低低压抑着。 姬重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少女的馨香。他向来讨厌娇弱的女孩子,看上一眼就觉得烦闷无比,可是今天的这个却好像有些不一样,那人一靠近,他双目之中灼烧的痛感,就明显地减轻了许多。 他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扣住了少女的手腕,用力一拉,便把她带到自己的怀里。 烛火摇曳,齐王后识趣地站起来,轻轻地踱出屋外。她在门口停住脚步,又向内看了一眼,似乎要向自己确定,这么做是对的。 她清楚地记得,给云乐亲手换上那件轻薄的衣衫时,云乐曾经怯地问她:“母后,要是……要是重光公子没能坐上王位,我该怎么办?” 齐王后远远看着姬重光那一双纯黑中透出血红的眼睛,低声自语:“不会的,母后替你做的决定,一定不会错的,他一定会成功的,他想要什么,都会得到的,他是被神袛眷顾的人。” …… 齐王寝宫中,姜呈誉被捆住了手脚,关在一处狭小的宫室内。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被人设计了,端给父王的那碗药,一定有人动了手脚。可他并不怎么慌张,他的生母是晋国尊贵的公主,要是杀了他,就等于跟整个晋国为敌,一定没有人敢伤他性命。他甚至觉得,这事情落在他的头上,就是因为他有强大的母家,可以安然化险为夷。 房间之外,传来一阵跪拜的声音,姜呈誉知道,一定是齐王后来了。他心中一松,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自由了。 果然,房门打开了,明亮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眯着眼睛向门口看去,齐王后高耸的发髻,被灯光拉得格外长,正投映在他面前。 “母后,我是冤……”姜呈誉的话刚开了个头,齐王后的身后,便转出一个人来,把浸泡过药水的帕子,捂在他的口鼻上。姜呈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子像离开了水的鱼一样,挣扎扭动,终于慢慢一动也不动了。 …… 留在忘忧宫中的初宁,得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原本觉得这一天该是定好的赛马日子,前一晚还在跟赫真、忘忧商量所有的细节。赫真是个只要有热闹就乐意王上凑的……马,忘忧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人明明坐在那里,却总是走神。 前一天睡得太晚,这天早上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宫中的侍卫便闯进来,齐王后身边的宫女,带着王后的命令来抓人,说是姜呈誉在谋害齐王后,已经畏罪自尽了,可他临终前指认,喂给齐王的药,是从初宁这里得来的,现在要把初宁带去查问。 一队人突然而来,匆忙而去,只留下忘忧与赫真四目相对。 赫真反应过来,当场就急了:“这是栽赃诬陷啊!你们人也太他娘的无耻了!” 忘忧冷着声说:“就是诬陷,你能怎样?现在王上人事不省,宫中就是王后说了算,她想抓人就抓人,连证据都不需要,不然你以为,公子誉是怎么死的?” 赫真对这些勾心斗角的弯弯绕绕一点也不在行,伸手把那一头乱发揉得像鸟窝一样,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忘忧仰起脸,忽然说:“赫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赫真点点头,忘忧便问:“你总说我们人太孱弱了,要是我能赢你一次,你会永远记得我么?” “当然了,”赫真想都没想就应下了,“能赢老子……赢我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像初宁那么狡猾加不要脸的,也就跟我斗个平局而已,哼……” 忘忧展颜一笑,她从没这样笑过,在阳光下终于有了些少女的明媚娇俏。 赫真全没注意到这些,哭丧着脸说:“先别扯远了,想办法救救你的朋友吧,她要是没命了,答应我的送我离开就白说了……” 东齐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景寒自然要派人来问一声,定好的赛马是不是推迟些日子。齐王后的答复却很爽快,齐王仍旧活着,国中没有大丧,更何况赛马也不是马上就要谈婚论嫁,不过是先确定人选而已,既然都已经准备好了,不如就按原定的计划进行好了。 客随主便,既然齐王后这么说了,景寒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他离开家中已经有些日子了,事情办得差不多就该早点回去了。 赫真已经化回马形,混进了宫中的马群里。他修为极高,看上去明显比其他马匹好太多,他还刻意稍稍收敛了一些,把背上的双翅隐藏起来,可是仍旧有一个眉眼间带着几分狠绝意味的小宫女,一眼就看中了它。 初宁早先料想的没错,对这些宫女来说,能有一个机会从奴仆变成主人,即使是嫁给一个残疾的老头子,也值得搏一搏。 忘忧也选了一匹资质不错的马,骑装上身,配上冷冽的气质,实在是所有候选人中最抢眼的一个。连景寒也禁不住,对她多看了几眼,心里涌起一股难耐的痒意,身为家主就是好,可以在公主中间挑挑拣拣。他又转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景颂,可惜未来的这一切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孩子。 五十步开外,传令官挥舞令旗,从上而下晃动了三下,示意比赛开始。忘忧眼疾手快,双腿轻轻一夹马腹,立刻便冲了出去。其余几个女孩子,也跟着出发了。 并非所有的宫女都会骑马,有人一出发就露了怯,身下的马只在原地打转,却不肯向前。选中赫真的那名宫女,却是个骑马的好手,身子伏得极低,紧贴着马脖子。赫真的资质不是这些寻常的马可以比拟的,很快便超到了前面。 比赛不过是象征性质的,地点也就在宫中一处开阔些的空地,距离并不算远。赫真超过了忘忧之后,已经离终点很近了,在围观的人看起来,赫真背上的人获胜,已经毫无悬念。 马背上的忘忧,把手伸进怀中,取出一根束着布条的树枝,那是个简易的套马索,要多丑有多丑,赫真亲手做了给她的,用来跟她比试了好几天,换得她每日洗衣洗碗。 忘忧在自己的马身上,重重地抽打了一下,接着身子轻巧地向右侧滑下去,一只胳膊紧紧抱着马脖子,另一只手伸出套马索,朝着赫真甩过去。 在它四蹄腾空的一个瞬间,套马索准确地勾住了赫真的一条腿,忘忧用力一扯,赫真连同他背上的人,都重重地跌在地上,扬起漫天尘土。 忘忧轻巧地坐正身体,抖动缰绳,身下的马轻快地超过了赫真。两人两马交错时,忘忧回头朝向赫真的方向看了一眼,马形的赫真已经翻身跃起,重新站立起来。 他并不是普通的马,他是天马首领,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神骏,没有人能轻易绊倒他,可是忘忧得手了,因为他对忘忧毫无提防之心,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忘忧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忘忧转回头,身子一低,决然地低喝了一声,第一个冲过了终点处传令官的身侧。 120、储位 忘忧翻身下马,手里的鞭子一卷,传令官手里的鲜红令旗,就到了她的手中。包括景寒在内的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看着她,令旗在她手里猎猎迎风,如同一朵招摇的梅花插在一片清冷白雪上。 她走到齐王后面前,把那面令旗戳在地上,对着王后行了叩拜大礼。 忘忧向来连齐王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对王后更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此时当着外人的面,把礼节做得如此周全。齐王后只好也做出一副慈母模样来,亲手扶她起来,眼角硬生生挤出一滴泪来:“好孩子,把你一个人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真是舍不得……” 四只手搭在一起时,忘忧借着齐王后手臂上的力道站起身,凑近王后耳边说道:“为国远嫁,忘忧何其有幸?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只一件事,我要初宁做我下嫁和亲的主事礼官,亲自送我到景氏家中。王后当然可以不理会忘忧这个要求,只不过我既然有办法成全这门婚事,自然也有办法把它搅得不欢而散,至于东齐王室的安危,在我眼里,一文不。” 忘忧说完了这话,便看似乖顺地站在齐王后身边,低垂着眉眼。 齐王后太知道忘忧这副根本不顾玉碎还是瓦全的性子,脸上不自然地僵了僵,到底还是没有当众发作,咬着牙根说了一句:“叫你如愿就是。”姬重光很快就要回晋国去,云乐自然也要或早或晚地跟过去,如果初宁也去晋国……齐王后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指,先摆布了忘忧嫁过去,再慢慢想办法除了初宁这个隐患。 初宁被关了小半天,就放出来了,王后一句查无实据,就把事情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短短半日之隔,再见着忘忧时,忘忧的手腕上,已经被刺上了象征景氏的爪印刺青。景寒很快就会回去,然后景氏家中再派人来下聘、迎娶,刺青不过是先做个记号而已。东齐人向来爱惜身体发肤,轻易不敢损毁,这种像挑选马匹牛羊似的做记号的方法,也带有几分侮辱的意味,忘忧却好像浑然不觉一般,衣袖垂下时,那块刺青印记就那么若有若无地露在袖口处。 两人再次相见,初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倒是忘忧大大方方地说:“你从前说过,我和忘欢手里,一无所有,现在不是了,我是景氏即将迎娶的家主正妻,景氏极擅长驯兽和铸造兵器,有景氏支持,忘欢会是成为下一任齐王最合适的人选。” 初宁知道忘忧向来嘴硬心软,这个正妻,并不像她说的那么风光,相反,家主年老时最后娶的这个小妻子,多数都命运十分悲惨。因为继承人已经选定,她们通常终身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子嗣,而家主一旦病逝,她们便会在权力的争夺中沦为一叶浮萍。 她抱住忘忧的肩,低声说:“离开之前,还有些事情要替忘欢安排妥当,你可以安心待嫁,这些事情交给我就好。” 齐王始终昏迷不醒,王后可以做主决定包括禁卫戍守之类的宫中事务,却不能染指国事。朝中大臣已经再三上表,需要尽快选立新的太子,暂时监国。 这种情形下,小卫夫人给初宁送来口信,请她过去坐坐。初宁向来跟小卫夫人关系不错,得了不少方便,这时候自然也没必要跟她闹僵,便跟着送信的宫人去了。 到了小卫夫人的寝宫,才发现素思容也在场,初宁立时便明白了,素思容怕亲自请初宁不肯来,便借了小卫夫人的名头和地盘。小卫夫人有些讪讪地上前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坐在自己和素思容中间。 齐王病重,只差一口气了,选立新君是早晚的事,这些后宫中的女人,都不得不为自己打算。大、小卫夫人都没有子嗣,对王位不敢肖想,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跟新任的齐王生母搞好关系。 到了这个地步,素思容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太子和公子誉先后离世,王上虽然还有其他的公子,可是生母拿得出手的,实在是没有了。你虽然并不姓素,可毕竟在素音家里长到这么大,如果安儿登上王位,是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只要你想,未来王后的位置也可以留给你。” 她原本倾向素锦瑶多些,可是素锦瑶已经被当众揭穿是个南疆女子做出来的灵奴娃娃,被赶出齐国去了,初宁是她别无选择之下的选择。当初家中灵石震动,也许初宁真的是有真凰命格的人也说不定。 初宁打量着素思容的精细眉眼,说道:“宫中禁卫都听命于王后,姨母觉得,仅凭你和我,加上公子安,有什么资格可以跟王后抗衡?王后想要选立一个年纪小、没有生母在的公子,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只要王上一去,她就可以代为理政了。” 素思容浅浅淡淡地一笑:“你说出这些话来,就说明你是个心思通透的孩子,我今天找你就算是找对了。世上的事都是如此,要是离得太远,看得着够不到,那就根本不会有任何想法了,凡是动心思的,自然是多多少少有些本钱,可以搏一搏的。” 初宁听出她的话大有深意,素思容给她面前的小樽内斟上一点素淡的桃花春酒:“也没什么,安儿小时候,受了点惊吓,后来长大了便有些口吃,所以他在人前很少说话。王上对这件事始终心怀愧疚,有一次曾经说过,如果太子不能担当大任,他倒是有意传位给安儿。这些事情千真万确,如果能召来史官查验往昔镜,就可以确证我的话。我相信,那些臣子之中,也总有人是愿意赌上一赌的,选择公子欢,不过是顺应王后的意思而已,选择安儿,一旦成功便是货真价实的拥立之功。” 素思容巧舌如簧,把一件根本没影的事,说得好像稍稍动动嘴就能成功一样。 初宁心中微动,忽然觉得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反问道:“姨母是想要我替你从中周旋,把王上说过要传位给公子安的事情,张扬出去?” “你是个聪明孩子,”素思容见她松了口,便不再一味劝说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做最妥当。” “那好,”初宁微笑着点头,“就请姨母帮我安排,我需要避开王后的耳目,回家一趟。” …… 素思容母子在宫中韬光养晦多年,暗地里也做了不少布置,比如帮初宁安排私下回家这件事,就做得十分妥当,借着一个负责采买杂物的膳房老奴,把初宁送了出去。 离开王宫的初宁,在小巷里兜了几个圈子,甩开了素思容派来的尾巴,接着并未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灵雀台后山,进了那条通往东海的密道。 素离一直躲藏在这条密道里,他不想见人时,谁也找不到他。可初宁自有办法,只要拿捏准了一个人的特点,便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一只烤得外焦里嫩、香气袅袅的地瓜,就成功引出了素离现身。他躲在这里十来年,估计比赫真更想念人间的美味。 等素离狼吞虎咽吃光了地瓜,还在意犹未尽地舔手指的时候,初宁才开口问:“大舅舅,难道你要在这里躲一辈子么?你让我送给二舅舅的礼物,我已经送了,现在他已经身败名裂、妻离子散,可是素音家也没有了家主。” 素离用沾着地瓜碎屑的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我现在这个样子出去,说自己是从前那个素离,谁会相信?” 初宁想起她在家中看到过的画像,年轻时的素离,丰神俊朗,飘逸若仙,的确不是现在这副鬼样子。 素离摇头苦笑:“更何况,我也不想让人看见,素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并非没有办法揭开当年事的全部真相,只不过,就算当场对峙,又有什么意思?按现在的情形,百年之后,人们说起素音家的素离,多半还是会相信,他一心求仙、不知所踪。” “二舅舅,原来你在乎这个,”初宁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身边,“不如我帮你想个办法,让你的形象更加缥缈、更加玄奇,好不好?” 素离狐疑地看着初宁,她这副样子,实在有几分像从前的素天心,人前一本正经,私下里心里想着要做一件坏事时,眉眼间都是熠熠神采。 初宁朝他勾勾手,示意他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121、附身 景氏求娶公主的事情一定,东齐王宫内外的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选立新的太子监国上去了。原本选立太子的事,该看齐王的意思,可是齐王被一碗药放倒了,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便是拟定合适的人选后,由王后代为奏请周天子,这种事情在其他分封的诸侯国,也是有过先例的。 臣子们对姜忘欢这个八岁的孩童,并没有多少敬意,但他的姐姐即将成为景氏家主的正妻,他们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态度了。景氏的封地刚好在东齐与晋国之间,如果拉拢得好,可以成为重要的商路,可要是真的闹僵了,景氏硬说自己是奉晋王之命讨伐东齐,动起手来东齐未必占得到便宜。 有些支持其他公子的臣子,便把矛头指向了代表着忘忧的初宁,说她年纪太轻,自己都还没有成婚,怎么能成为公主和亲出嫁的主事礼官?这些人久在官场,油滑惯了,先拿些自以为不痛不痒的小事来做试探,如果忘欢是个软柿子,王后也默许了,那就顺势在忘欢头顶踩上一脚,要是情形不对,那便就此作罢。 议事的正殿内,初宁身着内神官的袍服,衣袖上两处红顶仙鹤振翅欲飞。忘忧要求她做自己出嫁的主事礼官后,她已经晋成了真正的内神官。 她径直朝向叫嚷得最凶的一位老臣开了口:“听说大人从前做过兽苑的管事,有一年这里的几只灵禽不肯繁衍,大人想出一个办法,从灵禽的原生之地引来了水土,解决了这个问题,有没有这回事?” 那人的确是从掌管兽苑起身,这也是他当年很得意的一桩政绩,当即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初宁微微一笑:“大人能把灵禽繁衍的事情,处理的这么妥帖,想必一定亲自下过蛋吧?” 那人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人没忍住,抬起衣袖遮住口鼻,笑得肩膀一耸一耸。 初宁见效果达到,便不再说话,抬眼在大殿中环视了一圈,准备好的戏码,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一直跪坐在王后身边的姜忘欢,忽然站起身,袍袖一挥,做了一个祭祀舞乐起舞的动作。 大殿中的气氛本来正有些尴尬,姜忘欢如此突兀的举动,自然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他半闭着眼,口中连绵不绝地诵唱出一长串句子,有些地方词语艰深难懂,只叫人觉得听来韵律清奇,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有些年纪大些的人,脸色却变了,有人指着姜忘欢,震惊地说:“这不是……这不是……素家大公子……” 姜忘欢在一种近乎迷醉的状态下,当众完成了一支祭舞,不仅如此,连冗长拗口的祭词,也一字不差地诵出来了。他不过是个孩童,做出的动作却不见丝毫稚气,反而一气呵成、十分熟练,一舞完成以后,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忘忧一脸焦急地上前,唤了他几声,地上的人没有反应,她只好叫来宫女把姜忘欢抱走,看起来十分忧心焦虑。 等他们姐弟走了,才有人瞧着王后的脸色,试探着问:“忘欢公子……该不会是中邪了吧?”言外之意,这样的孩子恐怕不适合扶上太子之位了吧? 王后不用想也知道,这事情必定跟初宁有关,她沉着脸说道:“什么情况要请宫中的医者看过了才知道。”态度竟然也很强硬。 初宁看了素思容一眼,素思容立刻会意,转头看了一眼自己预先结交多年的臣子,那人朗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王上病重,又没有合适的太子可以监国理政,不如按照从前的老规矩,先由公子中最年长的一个暂理国政。景氏的人还没有离开临都,周围的小国也不安生,这个时候如果继续在选立储君的事情上争执不下,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素思容看人的眼光很独到,与这位臣子相交多年,除了这次关键时刻的一句话之外,从没有要求他为自己母子说过一句好话,这人平时又素来一身凛然正气,此时说出来的话,很有说服力。 这话一出,便有很多人附和,王后的势力再大,也不能越过东齐原有的规矩,事情便暂且这么定下来了。 初宁离开时,刚绕过一处回廊,便被齐王后拦住了:“我以为你会是个识时务的孩子,我放了你一条生路,你应该知恩图报才对。再说,我一直以为忘忧和你是朋友,她的弟弟坐上王位,难道不是你乐见其成的事么?” “王后娘娘,关于放我一条生路这件事,咱们两个的理解,恐怕有些不一样,”初宁不卑不亢地直视回去,既然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也就没必要再兜圈子了,“要是有人闯进了你的家,抢走了你的东西,还准备灭你的口,最后却因为一点意料之外的变故没能得手,现在这个强盗跟你说你该知恩图报,换了你你会怎么想?” 初宁满意地看见王后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丝恼怒的裂纹,接着说:“有一点你说的没错,把忘欢送上王位,我乐见其成。只不过,我希望他做东齐真正的王,不是捏在别人手里的傀儡。” 说完,她便绕过齐王后,从容地离去了。 这天过后,忘欢身上又发生了几件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先是忘欢被送回去后,立刻叫了宫中的医者来检查,四五位经验丰富的医者,却查不出忘欢身上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等到傍晚,忘欢便自己醒过来了,仍旧是个活蹦乱跳的孩童,言行举止都跟从前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第二天早上,宫女在给忘欢梳头时,他忽然抬起头问:“你父亲欠我的十个刀币,打算什么时候还?” 宫女莫名其妙,却不敢隐瞒,赶紧把事情报告给王后知道。王后派人去查,得知宫女的父亲从前是临都城门守卫,曾经有一次欠下十个刀币无力偿还,被人当街殴打,恰好当时还在家中的素离经过,替他还了这十个刀币。 接下来又是某一天,齐王寝宫中怎么都找不到从前服药的记录,忘欢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后来跟找到的记录核对,发现毫无差错,而且他说出的这部分,也刚好是从前素离经手过的。 忘欢每次有过这种反常的行为过后,都会昏睡上大半天,再醒来时一切照旧,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 王后也怀疑过是有人暗中教唆他,在他清醒时和颜悦色地百般套问,却没有丝毫异常。 与此同时,临都里开始渐渐流传起一些风言风语,这些原本发生在内庭的琐事,不知怎么流传进了市井,变成了人人皆知的、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 人们对忘欢公子反常举动的原因议论纷纷,有一种说法慢慢占了上风,说忘欢其实是被素离的魂魄上了身,那些反常的举动,其实不是忘欢在做,而是素离在做的。 因为牵扯到素离身上,关注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素音家刚刚发生了玄苍损毁、妻离子散的丑事,人们唏嘘感叹之余,不由得越发怀念起从前那个一身仙气的俊秀少年。如果他没有离家求仙问道,他原本该是这一任的家主。 也有人说,素离想必已经得道飞升了,只不过看见家里闹得乌烟瘴气,实在气不过,这才借着忘欢的身体,回来看看。甚至有人辗转打听到了忘欢公子的生辰,连他是纯阳之身这样的事,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忘忧的寝宫中,初宁把手一挥,原本浮在半空中的、吵吵嚷嚷的画面,便消失不见了。她刚刚靠术法听过了街头巷尾的议论,转头对忘忧说:“这些人的想象力真是丰富,我们不过叫人传出了一个开头,他们编出来的后续,竟然比我们原本计划的还要曲折离奇。” 忘忧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从窗外收回目光,问道:“接下来呢?我听说景氏传话过来,希望我能尽快过去完婚,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初宁向窗外瞥了一眼,看见赫真像吊死鬼一样倒挂在一棵高大树木上,装作没有看到一般说:“声势造得差不多了,后面的事情力求一击即中。” 122、反击 初宁看出忘忧犹豫着还想问什么,抢在她前面说:“给忘欢服的药,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我的大舅舅可以借助这种药物暂时控制他的言行,每次用药过后,忘欢的昏睡便是在排出残余的药效。” 忘忧低头瞥一眼手腕上的刺青:“我自然相信你,除此以外,找个机会打发赫真走吧。” 眼下这种情形,的确没有继续把赫真留在这的必要了,初宁点点头:“这件事情交给我好了,” 景氏的人准备离开时,照例需要安排践行的宴会。因为来时是以忘欢招待景颂的名义开的宴,走时仍旧得用这个名义进行,其他人都只是作陪的宾客而已。 齐王后清楚地知道初宁必定在忘欢身上设了局,等着自己跳进去,千方百计想要把忘欢藏起来,这场宴会时却不得不让忘欢出席,因为他是开宴的主人。 初宁随侍在忘忧身边,向着齐王后的方向遥遥举起了酒樽,然后不等王后有任何反应,便自己从容地一饮而尽。齐王后在宫中呼风唤雨十余年,这会儿被一个小小的新晋内神官公然挑衅,心里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酒至半酣之时,景寒旧事重提,要求东齐把景元一交出来,他奉了家主的命令,要把景元一带回去。 原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不料景元一自己如同未卜先知一般,大喇喇地不请自来,一口便应下了要回去。 他往初宁旁边一坐,伸手便取她面前小案上的果子来吃,对着景寒说:“回去是回去,时间却不是现在,反正你这位新娘……嗯,我是说,新的娘额,很快也要启程过去完婚,不如我到时候跟着送亲的队伍一起回去,如何?” 景寒打量着景元一的身形举止,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跟记忆中那个只会读书的堂弟,半点都不相像,就连容貌,也已经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了。景元一离家外出游学时,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长到现在,不仅相貌变了,连性格也变得如此天翻地覆。 他举起酒樽:“既然堂弟答应了,就请务必做到,父亲的婚礼上,应该可以见到你吧?” “当然。”景元一满口答应了,却不理会他举起的那杯酒,侧头凑到初宁耳边,“小美人儿,我知道你今天有特别的安排,特意来看热闹的。” 初宁始终挺直了脊背跪坐着,只动了动嘴唇说道:“那你就看仔细了。” 她的话音刚落,主座之上的忘欢忽然站起来,以一种飘忽的步伐,走到大殿正中。在座的人知道,这是素离附体又要开始了的表现,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 他飘飘荡荡地走到景寒面前,姿势半点也不像个孩童,倒更像喝醉了酒的成年人,盯着景寒看了半晌,忽然抽出身边的佩剑,直刺向景寒身边的护卫,一剑便削落了他腰间悬挂的锦囊。 景寒身边的人,也是剑术高手,如果是成年人来刺他,未必能够得手,可换了一个孩童来做,便占了视线上的便宜,那人只看到一个小脑袋在面前一晃,腰间的锦囊已经被劈开成两半,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是些能令兽类发狂的药物。 忘欢一击得手,退后两步站定,佩剑反手垂在身侧,正是当年素离的习惯动作,他用稚嫩的嗓音开了口,说出的话却老气横秋:“景氏既然来求娶公主,就应该有些结百年之好的诚意,随身带着这样的药,是准备随时翻脸么?” 景寒叫人准备了这些药物,原本是打算如果景元一抵死不从,或是东齐准备偏袒景元一,就制造点混乱来硬的,这会儿被当众揭穿了,真实的用意反倒不好解释,只示意自己的护卫退下。在旁人看起来,分明是默认了的样子。 举座哗然,如果景寒真的用那些药引得宫中兽苑里的猛兽发狂,恐怕今天来作陪的人都要有来无回了。 忘欢在大殿中踱了几步,忽然停在素惠然面前,把佩剑一挥,剑尖直指向她的眉心。素惠然大惊失色,脱口便喊了一声:“大哥!” 佩剑应声而停,素离与初宁商定的,原本就是吓她一吓,并没打算真的伤她,现在看来,这一下的效果极好。 初宁举起酒樽浅浅地啜了一口,掩住唇边的笑意,有素惠然这一声“大哥”,后面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他们原本在素惠然和素思容之间犹豫了一番,最终觉得素思容的心理素质太好,不如素惠然那么容易上钩。 忘欢开口,声音是自己的声音,语气却是素离的语气,熟悉的人都听得出来:“我离家多年,素音家竟然败落到如此地步,你们私底下做的事,是自己说出来,还是我一件一件给你们抖出来?” “大哥,”素惠然的声音微微发抖,“我错了,我不该修习那些禁术,可是……可是,我没有天心那样的天资,也没有思容那么会讨人喜欢,要是我不为自己想想办法,在素音家哪里有我的出头之日。” 四下里一片惊叹声,没想到素遇被圈禁起来,素音家的事情竟然还没结束,看样子还要爆出更多秘闻来。素惠然向来是一副古板守旧的样子,连她都偷偷修习禁术,真是叫人想不到。 素惠然忽然想到什么,声音也高了几分:“大哥,你斗不过我的契主,你……”她还想说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素惠然的一只手向前伸出来,喉咙发出痛苦的“啊啊”声,很快便不动了。 上一波震惊还没过去,更大的震惊紧接着便来了。契主可以随意了结契奴的生命,众人都没想到,素惠然竟然会是别人的契奴,更没想到,她的契主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见自己行将败露,便当场了结了素惠然。这么一想,众人后背上都起了一层汗意,莫非这个契主也在今天的宴会上么? 初宁微微一怔,没料到事情会这样,重要的事情还没说出来,就先逼死了素惠然。 忘欢停在原地,药效发作时,他便像个木偶一样,一举一动都由素离决定。初宁见此情形,知道素离是在想着该怎么办。 素离这个人,在素音家出身高贵,天资也不错,从小也很受父母器重,可后来却被各方面都不如他的素遇给摆了一道,最大的原因之一,便是他这个人心软、看重兄弟姐妹的手足之情胜过一切。 素遇害得他变成一个身形丑陋的怪物,只能终身躲藏在不见天日的密道里,素离知道了有佳音这么个人,最初的想法竟然只是送回去给素遇和安康公主的平静生活添堵。要不是后来初宁从中推了一把,佳音又有自己的主意,恐怕这会儿素遇还在一妻一妾之间周旋呢。 才一出手,亲妹妹便命丧当场,素离必定犹豫了。初宁低头沉吟,看来还得推他一把,过了今天,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合适的机会了。 她正要开口,景元一带着些许玩世不恭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都说忘欢公子是被素家从前的大公子魂魄附体了,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要验证一下?” 初宁在衣袖下面拧了他的胳膊一把:“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拆台的?” 景元一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顺势握在手心里揉了揉,低声说:“你等着看吧,先把狐狸尾巴引出来,猎人才好动手。” 123、求证 景元一这会儿的身份有些特殊,无论是把他看作王太后身边侍奉的人,还是看作景氏的客人,他在东齐王宫中,都不能轻易忽略他的话。 齐王后先开了口:“如果你有什么好方法可以验证,不妨说来听听。” 景元一用手指轻轻敲着面前的小案,越是明知道满殿的人都在等着他,越是慢悠悠地不着急:“方法倒也简单,只要找几个跟素离有渊源的人,每人问上一个关于素离的私密问题,如果忘欢公子真是素离魂魄附体,一定可以回答得出这些问题,要是有人装神弄鬼,这些问题也足够辨别出来了。” 他虽然外貌比从前明显长大了很多,一双眼睛仍旧极度妖娆,在大殿上环视了一圈,又说道:“素离从前经常在宫中走动,王后可以问一个问题,素姬夫人是素离的亲姐妹,也可以问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又落在初宁身上:“这位新晋的、年轻貌美的内神官,也可以问一个问题。”如此轻佻放浪的态度,已经让很多看不惯他的人皱起了眉。初宁看过来,他便对着初宁眨眨左眼。 齐王后点头应允:“的确是个好办法,还是素姬跟素离的关系更亲近些,就让素姬先问吧。” 素思容对着王后应了声“是”,便开口问道:“如果你当真是我的大哥素离,那么请问,你从前养过一只狮虎兽,后来为什么不见了?” 听到这个问题,忘欢小小的脸上,现出一副复杂神色,良久才像个成年人一样叹了口气:“思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竟然用这个问题来试探我的态度。那只狮虎兽去了哪里,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么?要是我说出对你不利的话来,你就要当众否认,断言我不是素离。这问题本就只有我和你知道,是对是错,根本没有第三个人能够证明。你小时候玉雪可爱,现在为何会变得如此心机深沉?” 素思容听了他的指责,一句话也不反驳,只低垂着头坐着,耳垂上的坠子随着呼吸前后摆动。 素离见她毫无悔意,终于动了怒气,沉声说道:“那年你的儿子刚刚两岁大,王上很宠爱你,去围猎时在你的营帐里小睡,宫中教授骑术的一名武官,跟你有些情意,借着围猎的机会来看你。你原本想说几句话就打发他走,不想你们争执的声音惊动了王上,刚好那时安儿借了我的狮虎兽去玩,你便杀了我的狮虎兽,对王上谎称猛兽突然发狂,差点伤了安儿,安儿那时刚刚会说完整的话,就是因为这件事受了惊吓,才会口吃的。我说的对不对?” 原本以为不过是场送别景氏的寻常宴会,却爆出这么多隐秘的旧事来,席上宾客都隐隐兴奋起来。 素思容仍旧只是垂头坐着:“这些旧事,随你怎么编造,都已经无从验证。我只相信一点,我的大哥绝对不会这样诋毁我的清白。” “素姬夫人,”景元一又嬉笑着开口了,“我刚刚觉得,这个方法的确有点不太妥当,既然问的是私密问题,对与错的确不好验证,所以我想了个办法修补一下。” 他在袖中摸了几下,取出一只小小的鼎,放在面前:“这是我从景氏家里带出来的一样东西,景氏的东西太多,也懒得取名字,至于它的功能嘛,刚好能辨别谁说了假话。” 景元一把另一只手翻出来,上面托着两颗珍珠似的小珠子,一颗莹莹闪着蓝光,与忘欢今天所穿的衣衫颜色相似,另一颗有些发绿,与素思容穿的湖绿色衣衫相似。他把两颗珠子都放入小鼎中,随着“咚”一声轻响,素思容忽然捂着胸口“哎哟”了一声,景元一这时才说:“撒了谎的人,会觉得胸口刺痛。” 忘欢仍旧站在原地,神情并无异样。 初宁瞥了一眼景元一,见他笑吟吟地看着素思容,一副“你被我戳穿了”的表情,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这人说是来帮自己的,帮忙的程度未免太大了些。 素思容向来最会察言观色,王后几次想抓她的错处,都没能得手,只不过碰上了景元一这种不能以常理揣摩的货色,栽在他手里,倒也不算亏得慌。 她仍旧垂头坐着,脸色却透出灰白,她入宫前跟那名武官的确熟识,可都是那个人一厢情愿,她不过在初入宫时,借着他熟悉宫中情形的便利,利用了他几回,他竟然就当真了。 那桩丑闻原本也没什么,她本就是怕牵扯起来太过麻烦,才干脆杀了狮虎兽遮掩,后来又找个机会把那个武官也打发了,可是现在当众说出来,反倒让人怀疑姜呈安是不是血统不纯粹,恐怕真的无缘大位了。 齐王后这时又开了口,却是对着初宁说话:“你也问一个问题吧,我的放在最后。” 初宁盈盈一笑:“我记事时,大舅舅早已经离开家中,我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好问。既然王后这么说了,那我就请大舅舅讲一件我母亲从前的旧事吧。” 忘欢抬手做了一个捋胡须的动作,只是他年纪尚小,下颔上根本没有胡子,看上去有些怪异。这问题其实算是素离和初宁早就约定好的,他们做这一番布置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借素离的口,说出忘欢才是那个最适合继承王位的人。 “天心有个怪脾气,”忘欢老气横秋地开了口,“她对推演天机那一套,很看不惯,认为将来的事情就应该耐心等到发生时再去应对,提早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但她只推演过一次天机,是想看看东齐未来的国运如何,结果发现王上的几位公子,都会有性命之忧,储位纷争,直到有一个生辰纯阳至刚的人出现,才会终结。那时太子仍在,王上说过永远不会废太子,我还曾经嘲笑她,明明是自己推演失误,还埋怨推演会带来烦恼。唉,现在看来,她的天资那么不同凡响,怎么可能推演失误呢……” 一声叹息,引得满座宾客也跟着哀叹不止。太子和姜呈誉先后丧命,已属于不祥,也许真的要忘欢做储君,才会暂时安宁。 初宁轻轻点头:“这的确像是我母亲的风格。”王后的最后一个问题,现在看来也并非必要了,大多数人心里已经相信,附身在忘忧身上的,千真万确就是素离。 景元一对着王后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还有必要么?” 王后脸上神色如常:“既然说好了是三个问题,还是善始善终比较好。” 初宁看着这两个人,只疑心自己眼花了,似乎王后和景元一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王后便向着忘欢问了:“素离从前替我的宫中驱除过邪祟,我书房里的陈设,许多年不曾变过,如果你真的是素离,应该还记得,我的书案旁边,帐幔背后,摆了一只什么颜色的梅瓶?” 忘欢还是那副成年人的样子,大笑了一声说道:“王后是在诈我,您的帐幔之后,摆着一整株珊瑚,哪里有什么梅瓶?” 王后也跟着笑了:“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早就料到你必定答得出,我叫个人过去,当众验证一下,这件事也就可以结束了。”她抬手招来一名宫女,叫她去自己的书房里看看,有内神官上前,在她身上开启了术法,宫女双眼所见,都会原样呈现在大殿之上、众人面前。 小宫女应声离去,画面随着她的步子微微起伏,先是走出了设宴的大殿,接着绕过一段回廊,再然后进了王后的寝宫。书房之中,帐幔掀起,整株红光耀眼的珊瑚赫然在目。 那小宫女正要退出来,画面忽然剧烈抖动起来,一声惊叫同时传来。大殿之中的所有人,透过小宫女的眼睛,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姬重光跪坐在王后的书案另一侧,云乐公主一身轻纱蔽体,仰面躺在他膝上,姬重光正俯下身子,在她一侧脸颊上吮吸,看上去就像在亲吻一般。 震惊过后,大殿中的目光,都转到了初宁身上。从前姬重光与初宁之间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都以为姬重光也许有一日会娶了初宁,一个是流亡的公子,一个是私生女,凑作一对也没什么不可以。这会儿忽然有另一个女子跟姬重光举止亲密,所有人都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想看她如何反应。 可初宁还没有任何表示,王后已经对着景寒开了口:“你们想要悄悄地带重光公子回去,我也答应了,这是欺我东齐无人了?竟然在我的寝宫中,做出这种羞辱我女儿的事来!” 124、议嫁 坐在席上的景寒,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晋国国内现在暗流汹涌,丽夫人如日中天,宠信另一个名门世家荀氏,打压景氏。景氏要迎姬重光与丽夫人抗衡,但是在姬重光真正有这个实力之前,这件事必须秘密地进行,因为景氏还不想跟丽夫人公然翻脸。 齐王后生长在大周王庭之中,当然熟悉这些抗衡的套路,板着脸说:“一国公主,也是一国的脸面,怎么能容你们如此随意践踏羞辱,要是景氏觉得为难、不好处置,那我就要修书一封给晋王,请晋王亲自管教他的儿子。” 晋国日常的重要文书,都已经把持在丽夫人手中,修书一封,景氏的谋划就全都白费了。可名义上姬重光是王子,景氏是臣属,他也没有权力替姬重光给出任何答复。 那个被派去验证的小宫女倒是乖觉,见苗头不对,立刻叫来侍卫,引着姬重光和云乐公主一同到王后面前来。早先验证素离所说的话时开启的术法,仍未失效,姬重光起身时,衣衫齐整,反倒显得云乐太过不堪。 齐王后的寝宫,离开宴的大殿并不远,小宫女很快就去而复返,姬重光向齐王后见了礼,然后便从从容容、大大方方地在景寒旁边找了个地方落座。 “重光公子,”齐王后忍不住开了口,“东齐一向待你是贵客,今天的事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姬重光双眼直视着面前三寸处的地方,眼神空茫,原本漆黑的双眼中泛着一层血红:“王后叫人送信来召我入宫,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这里的宴会还没散,我就在回廊那里等,有人过来说是带我去休息,我现在双眼都看不见,并不知道被带去了王后娘娘的书房。至于云乐公主,我又看不见她的脸,只能闻得到她身上的气息,她自己凑过来,我还以为是我的婢女送过来的药人。” 晋国的王公贵胄的确有使用药人的习惯,如果某种药物太过烈性,便会先交给找来的药人服用,把药效养起来,然后真正需要服药的人再通过呼吸或是共浴等等方法,吸收药效。 姬重光的话说得一点不留情面,齐王后本来是在板着脸装腔作势,这会儿脸色倒真的难看起来了。 初宁一直盯着自己面前半冷的汤羹,听到药人那里,简直要气炸了。虽然姬重光自己从没这么说过,可他看起来就是一副不近女色的样子,第一次撞上那一晚,他对九问阁那个妖娆妩媚的信使,也没什么好脸色。可现在呢,看这样子使用药人不是一天两天了。 东齐不允许使用药人,理由就是伤风败俗,上好的药人,需要是年纪轻轻的处子,初宁虽然不大懂这个药人该怎么用,可她就是觉得压抑不住满腔怒火,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真想一口血喷在姬重光脸上。 正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情,初宁的胸口忽然振了一下,低头看去,挂在胸口的那枚玉环上,有隐约的光亮一闪而过。她想起这玉环还是从前姬重光送她的,忍不住抬眼瞥了他一下,却见姬重光似乎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只是双眼目光空茫,看不真切。 “那重光公子究竟是什么意思?”齐王后早知道姬重光不是好摆布的,却没想到他这么不给自己留面子。 姬重光慢悠悠地开口:“出了这样的事,该我负责任的,我自然会负。只是先把话分说清楚,免得有人不清楚来龙去脉。”他把头转向齐王后的方向:“我这双眼睛时好时坏,近来确实是看不见了,这一点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假。” 初宁不知道他说的“有人”是谁,心里隐约盼着他是特意要解释了给自己听的,她知道齐王后有意把云乐塞给姬重光,已经不由自主对姬重光说的话信了大半。她拿捏人心时,诡诈万千,却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这个人拿捏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过隔空说了几句话,就让她软了心肠。 她抬手压在玉环上,又听见姬重光说:“如果王后和云乐公主都觉得妥当,我启程时,云乐公主可以跟我同行,只不过我仍旧是流亡之身,等到大事已定的时候,再来正式迎娶云乐公主,如何?” 初宁刚刚溢出来的一抹笑意,僵在唇上。前面说了那么多,原来半点用处也没有,他还是要带云乐走,要娶她做妻子。大概是跟赫真相处时间久了,初宁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也变粗鲁了,她真想问一句,既然结果还是这个样子,那还解释个屁? 齐王后目的达到,神色就和蔼下来,又絮絮地说了一番安抚姬重光的话,半推半就地同意云乐与姬重光一起返回晋国。景寒也跟着打了个圆场,一波三折的践行宴终于和乐融融地散了。 初宁随着人流走出去,脑海中浑浑噩噩,想着去找自家的马车,全忘了她已经是忘忧身边的内神官,可以住在宫里。 一片嘈杂间,有人来拉她的手,她怒气冲冲地甩开,扭过头去。可身后传来的声音,却是笑嘻嘻的那一个,景元一像块膏药一样贴上来,又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小美人儿,生气的样子也不错,再把气生得大一点,就快美上天了。” 初宁白了他一眼,用力想把手抽出来,可景元一只是笑嘻嘻地握住,并不见他用什么力气,却牢牢地捉着初宁的手,一直不肯松开。初宁越发生气了,冷笑一声:“别当我眼睛也瞎了,看不出来你今天是什么用意,口是心非的人最无耻。王后答应了你什么条件,换你帮她做了今天这一局?” 景元一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怒气虽然撒在他身上,可他其实并不是引起这股怒气的真正原因,不知怎么,那副惯常的嬉笑表情里,就带上了几分落寞。他缓缓松开了手,手掌摊开,上面静静放着一只小巧古拙的埙,埙上刻着一片绿叶纹饰。 初宁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王后把绿袖给了你?” “是,这就是她拿来交换的条件,”景元一把古埙绿袖收回去,“我自问虽然帮了王后,可也并没破坏你的计划,你把这么大的火气撒在我头上,有道理么?” 初宁“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边走边甩下一句话:“我乐意生气就生气,你管得着?不想看就别来招惹我。” 景元一向前几步,又绕到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绿袖对我很重要,当然你愿意生气也随你,谁让你是我看着顺眼的小美人儿,这是你的特权。” 初宁走也走不掉,偏过头去不想理他,若是换了别的姑娘,这会儿已经被景元一哄得心花怒放,可这些在初宁身上,都不那么管用。她心里总是反复想着那个画面,姬重光低下头去,贴近云乐的侧脸……太恶心了! 其实她大概知道是什么缘故,云乐的侧脸上,有那个从她这里移过去的新月形伤疤,那伤疤里隐藏的东西,能让姬重光的双眼觉得舒服一点。可她这么一想,非但没有觉得好受,反而更生气了。莫非从前姬重光有意无意的接近,也是因为她的侧脸上有那处伤疤么? 初宁下意识地摇摇头,想要甩开这些让她不高兴的念头。景元一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换了个说法:“你要送忘忧去景氏家中,我也要回景氏家中,要是你少生气一点,日后有什么困难,我都可以帮你。” “怎么?”初宁反问,“要是我一直生气,你就不肯帮我了?” “要是你一直生气,”景元一在她脸颊上捏捏,“你会不好意思来求我帮忙的。” 初宁知道他一直在变着花样逗弄自己开心,这会儿也觉得对他发脾气毫无道理,手指勾着衣衫上的纹路,低声说:“可以让我自己静一静么,我也不想对你发脾气,可是我今天实在心情不好。虽然我知道应该讨好你一些,但我今天……” 她说不下去了,越说越难过。 景元一抬手在她肩上按了按,他已经不是从前那副年少模样,身形比初宁高上许多,见她仍旧闷闷不乐,俯下身子看她的眼睛。初宁向一边转开,他便跟过去,四目相对,又转,又跟…… 初宁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讨厌!”抬头时正看见景元一把五官都挤在一起,做出一个滑稽的鬼脸,初宁到底没忍住,“嗤”一声笑出来,抬手去捶打他,景元一哈哈笑着跳开,逃到安全距离以外,挥手跟她告别。 来赴宴的人已经走光了,四下里寂静无声,初宁在原地呆愣愣地站了半晌,这才一步步走回忘忧的寝宫。 一进门,忘忧便略显焦急地迎上来,递上一块折成四折的绢帕:“王后刚才叫人送来了这个,指明说是给你的。” 125、威胁 初宁取过绢帕,随手展开,里面滑落出一件东西,是素天心平常用来遮面的白纱。素天心虽然明珠蒙尘,可是心里那股高傲劲儿还在,平常用惯的白纱,是鲛人纱揉上银丝制成的,初宁一看便知道,做不了假。 她收起白纱,转身便出了门,王后果然已经在回廊之下等着她。此时正是东齐一年中最好的节气,温暖宜人,王宫里花匠精心栽培的花都开放了。王后用手攀着一枝嫩黄色的小花,用手指一朵一朵地捻过去,花朵正中那一点绒毛似的嫩芯儿,揉搓得零落满地。 初宁把白纱在她面前一抖:“王后娘娘,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王后看起来心情不错,隐隐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把花枝丢开:“忘忧和景氏的婚事会很快的,我想着你要作为主事礼官送忘忧去和亲,恐怕你的母亲在家没人照顾,就把她接进宫来小住几天。” 这分明就是要挟! 初宁强压怒意说:“那真是多谢王后的一番好意,只是忘忧公主还需要准备嫁妆、裁制新衣,出嫁的行程安排恐怕没有那么快,王后现在就把我的母亲接进宫来,是不是太心急了点?再说了,临行之前,怎么也得让我们母女告个别吧,王后的意思,该不会是现在就不让我们相见了?” “那当然不是,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这孩子也太心急了,”王后走前几步,在初宁面前站定,嘴角含着笑看她,声音却十分冷冽,“你送忘忧公主出嫁,一去至少千里之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的女儿也是要远嫁的,自然体谅你母亲的心情,正好我有一个姐妹嫁去了晋国,我已经修书一封,送你母亲去晋国了。你们母女之间,即使见不着面,至少不至于天各一方,你说是吧?” 初宁捏紧了手指,把那块白纱攥在手心里,眼睛直盯着齐王后一开一合的嘴唇。 齐王后微微一笑,还在继续说下去:“我又怕你母亲脾气太过耿直,得罪了什么人身遭不测,特意在她和云乐的身上,种下了两生蛊,任何一个人受到什么损伤,另外一个人也会有同样的状况。这种两生蛊很难得,我还是从王都神殿里带出来的呢,这一回用在了你的母亲身上,只希望我托付的人,好歹看在云乐的份上,待你母亲上心些,护她周全安稳。” 絮絮的声音终于静止下来,初宁站在原地,仍旧觉得耳中嗡嗡作响。齐王后话里处处替她着想,其实不过是在警告她,要是她胆敢对云乐有什么举动,王后一定会百倍千倍地加到素天心身上。 初宁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口时似乎都觉不出声音是自己的:“王后真是费心了,我从前竟然都没察觉,王后是个如此心思细密的人。” 齐王后一语双关地接过话去:“公主出嫁是大事,我就算把别的事都扔下不管,也得把这件事安排妥当,你说是不是?” “王后说的是,”初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如此费心安排,应该能够一切顺遂心意吧。” 初宁向来是个带刺儿的,从前安康公主当家都摆弄不了她,齐王后很满意看到她这副无从反抗的模样,离去前还取下自己头上的一支珠钗赏她,说是给她装点门面。 等王后走远,初宁把那支钗子用力戳进一旁的树干里,被人要挟的滋味,真是太难受了。 忘忧见她回来时脸色不大好,已经猜到了大半。忘忧并不是个会说好话安慰人的,一句话不说地送了杯温水给她,接着便摊开书简,把写着晋国风物人情的一片,递到初宁面前。 初宁接过竹简,心中百味杂陈,从前素天心也是这样,有时会挑出重要的竹简来放在她枕边。旁人或许会以为,素天心因为自怨自艾,对这个女儿也不闻不问,可初宁心里却清楚得很,并不是这样。素天心是在尽自己所能,让她自有生长,在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时,悄无声息地伸手拉她一把。 如果说,东齐是一片近山靠海的苍绿蔚蓝,那么晋国就是一片浓重如夜的墨色。那里的人喜欢驯养体型硕大的猛兽,在东齐被严令禁绝的“邪术”,在那里都可以公开使用。丽夫人把持大权之后,晋国世家名门之间的倾轧愈演愈烈。 可是,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崎岖,她都得走这一趟,把她唯一的朋友平安送去夫家,找到母亲身在何方。除此之外,她还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上究竟埋藏过什么秘密,从前她还觉得着秘密无关紧要,可是如今这秘密已经威胁到了她身边至亲的安危。 景氏的人在宫宴过后就启程返回了,景寒惦记着自己的任务,走得有些匆忙。姬重光混在景氏随从的队伍里,连同云乐一起,几乎是隐姓埋名地一起返回晋国。 忘忧的陪嫁和衣装,宫中有专人准备。东齐公主出嫁和亲,早有先例,一切都有定例可以遵循,并不需要初宁太过操心。 初宁真正上心安排的,就只两件事而已,一件是把赫真悄悄地送出去,另一件是素离魂魄附体的事做个了结。 赫真此前一直闹着要走,等到初宁真的大大方方地送他走,忘忧看向窗外,完全就当没见过他这个人时,他又觉得百般不自在。跟着初宁一路出了王宫,他才终于忍不住问:“听说她要嫁的是个老瘸子,是不是真的?” 初宁对赫真这句话里体现出的高超概括能力,还是很佩服的,不过她明白忘忧的心意,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反问了一句:“是或者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赫真被她挖苦了这么一句,吐掉嘴里咬着的草茎,对她一抱拳:“后会有期,有机会来北边看看,我请你们吃草。”转身走得倒也干脆。 至于素离魂魄附体的事情,只需借着素离的口,说出他自己仍旧要在外求仙,再停了忘欢的药,事情也就算过去了。 齐王后已经在鼓动朝臣们拥立忘欢做太子,自认为能够摆布得了一个孩童,齐王病得跟死了没什么两样,齐国最有实力的几位公子,都已经被从权力的中心剪除,朝中局面四分五裂,连周边早已经臣服多年的小国,也开始偷偷减少了纳贡的数量。 初宁这时再回头看,才觉得这局势十分微妙。晋国即将要有一场血腥的争斗,在这个时候搅乱了齐国,要说这事情跟姬重光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因景氏的人催得急,立秋刚过,忘忧的陪嫁和衣装将将准备妥当,便要出发了。 送行的仪式十分隆重,只是人人各怀私心,面色都有些凝重。只有同行的景元一,仍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嬉笑模样,乍一看去,还以为他是那个要迎娶公主的人,一脸的喜气洋洋。 忘忧坚持拒绝了王后要安排给她的婢女和嬷嬷,只说自己一个人惯了,景氏家中也必定仆从众多,实在没必要让这么多人跟着她一起远离故土。 一路上风餐露宿,虽然辛苦,倒也相安无事,只有景元一仍旧有事没事来撩拨初宁,变着花样跟她嬉笑,每每惹得她大喝一声“讨厌”才算完事。 走了两个多月,远远地已经看得到景氏高耸的城墙,初宁跟忘忧商量,休息一晚后,再辛苦两天,估计就能到了。 护送的侍卫熟练地扎了营帐,安排忘忧和初宁休息。 景元一这一路上都不睡营帐,每天都是随便找一棵高大的树木跳上去,像鸟筑巢一样找一处稳固点的树枝,斜倚着休息一晚。初宁已经见怪不怪,看见他张开双臂纵身一跃上了树,便由着他去。 景元一笑嘻嘻地把树枝压得一荡一荡,对着初宁喊话:“小美人儿,要不要上来睡呀,上面清风朗月,比营帐里面舒服多啦。” 初宁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朝着景元一丢过去。景元一侧头躲了:“不来就不来吧,动什么粗,万一把我打伤了,你还得费心照料我。” “想得美,”初宁白了他一眼,一低头进了忘忧的帐子“伤了直接丢路上喂狼。” 景元一还在树上继续说风凉话:“真是美人心,海底针……” 两人一路斗嘴斗到这,起先还有人转过头来看看热闹,怕他们当真打起来,走到这里也都知道了他们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人人自顾自地喝水吃饭,连看都懒得看。 初宁辗转反侧到半夜,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外面太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荒郊野外,即使是夜半时分,也该有些细碎的声音,比如夜风呼啸着吹过山谷,比如虫鸣兽吼。 她瞥一眼忘忧沉睡的背影,悄悄起了身。 126、夜风 初宁掀开门口的帐子,没等她迈出一只脚,一股风打着旋卷过来,扫过她的胳膊,像猛兽的爪子划过一样,立时就是几道血痕。 晋国在东齐的西北方向,景氏修建的城池,恰恰在两国交界处,越接近目的地,冷风越像刀子一样凛冽,冻得人走路都要缩着脖子。可风再冷,也不会真的一扫几道血印子。 初宁来不及细想,随手拿过放在门口的披风,先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那风实在古怪,也不知道景元一睡在外面,是不是已经被削成肉片了。 她再次掀开帐子,探出头去朝外看了看,四下里一团漆黑,连月亮也不见踪影,景元一原本在休息的那棵树上,已经没了人影。 初宁闭目凝神,意念如同充盈的水流一般把披风鼓起来,在她周身上下形成一层保护。她走出去,在空旷处站定,能清晰地感受到仍旧有风在吹,可那风碰到初宁身上的披风,便像遇到围墙一样,只能转个弯绕开,再也伤不了她了。 一片静谧之中,头顶忽然传来“啾啾”两声清脆的鸣叫,像是某种夜鸟在呼唤同伴。初宁抬头去看,只觉得此刻的夜色实在太黑,什么都看不到,她太过专注地盯着鸟鸣的声音,等她意识到耳边又有风声响起时,已经太迟了。 这风显然受人操纵,跟东齐人用的咒签一样,这也是驭灵者使用的术法媒介。初宁担心忘忧的安危,转头示意跟着她一同出来的明瞬折返回去,守住营帐。 与此同时,初宁把身子弯得像一只虾米,刚刚躲过,又有两股风同时从左右两边朝她脸上招呼过来,活像要扇她两个巴掌。她撑起的披风护住了全身,唯独把脸露在外面,这会儿再要躲,也已经无处可躲了。 她清楚地觉得出那两股风已经近在眼前,索性把披风解开,迎面一扬,披风中裹住的意念,与那两股风在半空中迎面相碰,各自发出一声细小的呜咽。 初宁正要松一口气,飞散出去的两股风,已经化作四股,再次包抄过来。斜向里蹿出一只看不清毛色和模样的鸟,直朝向初宁手里的披风,三两下就把披风啄成了筛子。初宁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唯一的武器成了一堆破布,这回再想抵挡,是真的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没有了披风做遮掩,那四股风肆无忌惮地朝着她脖颈、手腕和前心冲过去,风中带着的哨音,像极了奸计得逞时的狞笑声。 初宁快步后退,想回营帐里躲一躲,迈出一步,整个人忽然被人兜头罩住,她听见如同劲风吹动战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整个人都被带着跃上了树梢。 她探出头来,正看见景元一那张妖娆无双的脸,近在咫尺:“小美人儿,我早就说了,叫你上来睡,你不肯……” 一句话没说完,四股风又分成八股、八股分成十六股,越来越多的风把他们围拢在中间,像兽类捕猎一样,等待着他们精疲力尽,再一口咬断他们的脖子。 这里已经算是晋国的国土了,东齐建国选的那块地方,的确称得上人杰地灵,传承上百年,人都是规规矩矩的,从没听说过连风也可以拿来驭使,作为杀人的武器。 风的数量越来越多,景元一明显的越来越吃力了,他的衣袍向来都十分宽大,像鸟的翅膀一样。他用半边衣衫把初宁裹住,只靠一只手来阻挡越来越多的风,转身时稍稍慢了一点,肩头便被一股风扫中,鲜血飞溅出来。 “放开我吧……”初宁被他压在怀中,挣了半晌,一句话刚出口就被风声撕扯得粉碎。 “不行,小美人儿,你乖乖待着,”景元一仍旧是那副嬉笑懒散的模样,目光却紧盯着半空中,跟她说话时,也并不看下来,显然应对得并不轻松,“要是你被这风卷得破了相,我可就心疼了。” 初宁脸上一热,从前因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说几句玩笑话也并不放在心上,可他一夜之间忽然发身长大,现在看上去,与姬重光年纪相仿,这样的话却仍旧口无遮拦、想说就说。 她凝神听着风声,渐渐从中发现出一点规律来,用手指戳了戳景元一的胸口:“虽然这情形实在诡异,可我总觉得,旁边那几只飞来飞去的鸟,就是驭使这些风的主人。一入晋国境内,真是活见鬼了,竟然连鸟也会使用术法。不如这样,你放我下来在这里抵挡一阵,你去把那几只鸟干掉,应该就可以安宁了。” 景元一被她戳得闷哼一声,却不理她的话,只腾出手来,把她的头又往下按了按。这一伸手的功夫,一阵风在他脚下一卷,树木的枯枝“咔嚓嚓”断成几截,景元一和初宁一起,直挺挺地掉落下去。 半空里,景元一抖开半边衣袖,强迫自己换了个方向,背部着地后就地一翻,把初宁压在下面。风像长了眼睛一样,贴着他们两个的身子横扫过来,初宁被景元一整个压住,只被扫落了束发的钗子,乌发披散下来。 那风经过初宁的头顶,势头却丝毫未减弱,正扫在景元一的脸颊上,登时就是一片血肉模糊。 “你傻了?!”初宁忍不住高喊出声,她觉出今晚的景元一有些不同寻常,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景元一明明看出了制胜的关键,却不愿对那几只鸟动手,这会儿又硬撑着自己脸上白白挨了一下。 景元一把头一偏,吐出一口血来,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手掌间全是殷红的血色。 初宁向来觉得景元一妖艳得有些女气,此时知道他挨这一下,也有一半原因是为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我收回从前对你的评价……” 景元一“嗯”了一声,忽地把头低下来,几乎要吻到初宁脸上去:“怎么?小美人儿心疼我了?最多不过留个疤而已,从前你脸上也有一处伤疤,像个指甲掐出来的小小印记,可爱得很。” 初宁无处可躲,又觉得人家刚替自己糊了一脸血,不好拒绝得太过不留情面,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景元一的声音带着坏笑又响起来:“我低头躲一下这风,你闭眼睛做什么?” 初宁无奈地叹气,命都快没了,还有心情调笑的,估计世上也有只有他这么一个人了吧。 她正要开口,景元一又俯下来,把初宁整个护在怀中,在他身后,那几股邪门的风,打着旋卷过来……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划破皮肉的声音,反倒是远处传来了那几只鸟的哀嚎声。 初宁抬头看去,一只九尾小猴,正用其中一根尾巴把自己倒挂在树上,其余八根尾巴上,各卷着一只模样怪异的鸟。小猴看见初宁,冲着她一龇牙,尾巴上稍稍用力,那八只鸟便伸长了脖子。 小猴旁边,一身玄黑衣袍的姬重光,正稳稳地坐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枝杈上,长发未束,衣袖长垂,眼睛却不知正看向哪里。 初宁心里一喜,风本就来自虚空,九尾猴制住那些怪异的鸟后,那些杀伤力极强的风,便又重新回到虚空之中,一片宁静。可她接着又是一忧,看姬重光的样子,应该仍然是瞎着的。 姬重光一动未动地开了口:“宁宁,放了,远点。”他对自己的灵宠说话,比对人还简洁。那只被叫做宁宁的九尾猴,发出两声“吱吱”,把尾巴向外一甩,干净利落地执行了主人的命令。 “宁宁?”初宁一脸困惑,“这猴子什么时候有名字了?” “今晚,”姬重光冷着声说话,“有人说树上清风朗月的时候。” 初宁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意思,思路这么跳跃的,世上恐怕也就这么一个了。 她一转头,才意识到自己仍旧被景元一整个压在身下,有些尴尬地说:“那个……我们站起来吧。” 景元一懒洋洋地起身,伸手拉了初宁一把,把她扶起来。 姬重光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冷声冷气地说:“我亲自试过了,树上也不怎么样,没事不要乱上树。鸟才睡树上,人都睡床上。” 这都什么和什么……初宁揉揉额头:“你们两个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今晚这些奇怪的鸟和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姬重光似乎对“你们两个”这个笼统的范围很有意见,仍旧像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只有景元一肯回答初宁的问题:“很明显的,有人不愿意看到东齐与景氏的家主顺利联姻,派了人来要在半路上劫杀公主,一路上都没能得手,就快要到景氏的城池了,便花了大价钱请了杀手来。” “一路上?”初宁皱紧了眉头,这么说来,危险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可她竟然毫无察觉。原来景元一每晚都坚持要睡在树上,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夜里偷袭,甚至已经不知道击退了多少次私下里进行的刺杀。 127、入城 想起那些古怪的鸟,初宁忍不住又揉了揉额头,听景元一的意思,那些鸟竟然是有人雇佣来的杀手,晋国这块地方,实在太诡异了。 阴风散去,天空中重新露出一轮硕大的圆月。姬重光摆出个抬头望月的姿态,对景元一说:“你不去看看护送的公主是否安好么?那可是你们景氏家主要娶的主母。” 景元一把问询的目光投向初宁,初宁难得对他和颜悦色一次:“我出来时她正在熟睡,去看一下也好,我也很担心她。” 越描越黑地解释了这么多,听在景元一耳朵里,千言万语都是一个意思:姬重光来了,你是多余的,赶紧有多远躲多远。他看见初宁脸颊上沾了一簇鸟毛,抬手想要替她拂下去,可初宁立刻慌慌张张地抬手捂住了脸,用力摇了摇头,示意他赶快去。 景元一的手僵在半空,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真是个没良心的小美人儿……”说完也不多做纠缠,转身便走了。 等他走远了,姬重光才“呼啦”一下从树上跳下来,一步步走到初宁面前。那只九尾猴原本站在姬重光的肩膀上,被姬重光抬手在额头上弹了一下,冲着初宁一龇牙,转身便蹿上了旁边的大树,隐没在浓密枝叶里不见了。 初宁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姬重光明明眼睛看不见了,她却总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自己身上。那人停在她面前,一低头便准确地咬住了她的唇,他的舌不由分说地闯进了她口中。 “唔……”初宁下意识地抬手一推,手却被姬重光握住,接着五指便直接滑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握。 他身上有凛冽阴冷的味道,想必是夜间匆匆赶路沾染上的风霜沙土。被他强硬霸道地制住,初宁便没骨气地软了,另一只手悄悄搭在他腰上。 姬重光很满意地收紧了手臂,压着她紧紧贴在自己胸口,唇齿离开她的唇,沿着细腻柔滑的颈部曲线,向下移动。 初宁挣扎着抽出手,压住了他的动作,没好气地说:“行了吧,护送随行的侍卫还在呢。” 只一句话,就成功惹起了姬重光新一轮攻城略地,惩罚似的在她唇上重重地咬了几下,见她老实了,才放开。 初宁这回学乖觉了,老老实实地站着,低眉顺眼、和声和气地问:“你不是瞎了么,怎么找的那么准?” 姬重光伸出手指在唇上抹了一下:“我闻着味找来的。” 初宁“切”了一声,小声咕哝:“你找云乐的时候,也是闻着味去的。” 姬重光仰起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字:“酸。” 初宁心中气恼,明明自己是应该生气的那个,怎么他来了,情形就变了,用手指铰着衣襟,脸上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姬重光手臂一伸,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不把云乐带出来,齐王后是不会甘心的,把她留在我身边盯紧了,不比放任她们再想别的办法好多了?是不是?” 这就算是解释了,初宁自然想得到,以姬重光的诡诈,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进了齐王后设下的局,可她心里,还记着另外一个问题。她倚在姬重光胸口问:“除了这个,是不是也因为云乐脸颊上,有从我这里移走的那个伤疤?” 姬重光许久不说话,久到初宁几乎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才缓缓开口:“我看不到什么伤疤,但是云乐靠近我时,我眼中的痛楚的确能减轻一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事实上,他的双眼每次失明时,都会如同被刀子反复切割一般,剧痛难忍。这一次他被玄苍碎裂时击中,失明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痛感也比任何一次都更剧烈,按照君望的说法,这是他眼中积蓄的力量,即将可以启用的征兆。 初宁伸出双手,轻轻覆盖在他的双眼上,微凉的指尖,触在他的皮肤上。姬重光心中一动,捉住她的手扣在脸颊上:“景氏家中并不太平,也许我和你……” 他向来言简意赅,此时却难得地犹豫了片刻,忽地轻轻扬起唇角,如同晨曦的微光照进了无边的沉沉夜色中:“我们还会常常见面的。” 天快亮时,九尾猴从树上灵活地滑下来,用一根尾巴在姬重光肩膀上轻轻一搭,口中“吱吱”两声,示意他该走了。直到这时,初宁才看见,原来姬重光在把这只九尾猴当导盲猴用,靠它的指点,准确地找到方向。 “宁宁乖……”姬重光抬手抚摸了一下九尾猴的脑袋,初宁的脸色又绿了,跟一只猴子同名,亏他想得出来。 忘忧带来的随行侍卫,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并不仅仅是普通的士兵,其中有些人也通晓术法。有这些人护卫,忘忧安然无恙,只不过被外面的声音惊醒了,拥着被批衣坐着。 初宁回到帐中时,景元一已经退出去了,她坐到忘忧身边,把外面的情形大致告诉她。 跟初宁的读书读杂了不一样,忘忧从前在生母的熏陶下,真真正正地读过很多书,对神州浩土各个地方的历史掌故,都知晓一些。 听了初宁的话,她低头沉吟半晌,对初宁说:“有一件事,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在选定是我要来远嫁之后,景寒曾经私下里找过我。他答应了王后,会给东齐供应打造好的武器,可他找我,却是希望我能帮助他做另外一件事,他不甘心将来要奉一个孩子做家主,他想自己做这个家里的主人。” “你答应了?”初宁反问。 忘忧摇摇头:“我不过应付了他几句,当时时间紧急,他又害怕被别人撞破行踪,后来便急匆匆地走了。也许是这件事激怒了他,他决定除去我。” 按照忘忧的讲述和东齐礼官提供的资料,景氏这种传位给幼子的方法,也有好些年了,年长的儿子们因为得到了掌管家事的实权,失去家主的名头却得了实惠,一直也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初宁无意识地捻动手指,想了片刻才说:“即使是景氏的人,也不会违背人之常情。他不过匆匆跟你会过一次面,只因为你没有立刻答应跟他合作,就下这样的狠手杀你,未免太反常了。” “更何况,”初宁一面想,一面说下去,“你在半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景氏的家主,即使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得不追查凶手,到那个时候,他就一定能够安然逃过么?做人做事,跟买卖东西是一样的道理,得到的好处一定要大过可能的后果,这些人才肯铤而走险。我倒认为,下手的未必是景寒,也许本尊就在景氏家中,我们还没见过,但他或者她,一定清楚地知道,你就要来了。” 忘忧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苍白,她万分勉强地笑了一下:“人生在世真是讽刺,我从前最看不惯的人之一,便是王后,可是现在,她的将来和忘欢的将来捆绑在一起,我不得不为了他们两个能够高枕无忧,在这里搏命。” 初宁想起她从前看向寝宫窗外的眼神,抬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不管怎样,我会尽我所能陪着你的。” 送亲的队伍又走了一天,傍晚时便到了景氏的城池之外。景氏已经提早得了消息,派出自己的家臣在城门外等候。 那家臣见了初宁和忘忧,先通报了自己名叫徐诚,然后送上了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小字的绢帕,客客气气地禀告:“公主车马劳顿,原本该叫公主尽快入城休息,只是公主身份贵重,今天天色已经晚了,趁着夜色入城,未免太不隆重。烦请公主今晚先在城外休息一下,这张帕子上已经写明了明早入城的仪式礼节,公主要是还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留下一位教引的奴婢,给公主答疑解惑……” 这种场合,忘忧自然稳重端庄地坐着,初宁从他手里接过帕子,看了一眼,十个字里倒有三、四个不认得,景氏使用晋国的语言文字,跟东齐的有很大差别。初宁看了一眼只觉得头大,面前的徐诚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言语之间颠来倒去都是在说家主对这位东齐公主有多么看重,明天的入城仪式,又会有多么的隆重。 当着外人的面,初宁也不好直接把帕子拿去问忘忧。按照一般的观念,主事礼官通常都是博学的人,随行的目的之一便是为了提点公主的言行不要出错。要是这个主事礼官还要拿不认识的字去问公主本人,实在是天下奇闻了。 等徐诚终于截住了话头,初宁微微一笑,应了一声:“辛苦了,教引就不必了,麻烦你明天一早,早些安排人过来,我们会把议好的入城礼节,告诉你们的。”她扬了扬手里那张帕子:“这上面的东西,我们一定会谨慎参考的。” “这……”徐诚面具似的谄媚笑意凝固在脸上,“不是参考,是公主明天就要按照这个仪式入城。”他看了一眼初宁,笑意里带上了几分冷意:“公主来这,不就是要做景氏的妻妾么,不正应该按照景氏的礼节入城。” 128、妻妾 初宁从他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不对经的地方,当即反唇相讥:“公主是要嫁给景氏家主没错,可正式成婚之前,公主只是东齐的公主。两国邦交,一切礼节也都得共同商定,断然没有全凭一方做主的道理。更何况景氏虽然驻守这座城池,也不过是晋国的属臣而已,说起来,连跟公主共同商定的资格都没有呢。” “这……”徐诚被她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原本听说东齐公主这次的主事礼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便想蒙混过去,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姑娘如此伶牙俐齿。 初宁向一旁踱了几步,走到一处地势略高的沙丘上,指着稍远处话锋一转:“大人能不能给我解说一下,那边那队人马是做什么的?这个时间了仍然逗留在城外,莫非也是在等着明天入城的么?” 景氏这座城池,原本就是为了通商而修建的,时常有商队往来。商队入城时接受盘查,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夜色将至,明明已经到了城门之前,却不进城,仍旧要在城外留宿一夜,就不太正常了。 城外盗匪横行,人和货物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景氏是不会过问的。而到了城内,便有景氏的家臣维持治安,不允许杀人越货的事情发生。这正是景氏与周围这些见不得光的势力,多年来暗地里的“约法三章”,彼此心知肚明、相安无事。 “这个……”傍晚时等着入城的商队也有几个,徐诚没料到初宁一眼就看出了不寻常的那个,脸色越发尴尬。当着东齐公主的面,他毕竟不敢公然欺瞒,“丽夫人听说我们家主要娶妻,有意喜上加喜,也送了一位公主来,那位公主,也得等着明天天亮以后入城。” “原来如此,”初宁顺势把手里写满字的帕子,递到初宁面前,“你们家主迎娶我们公主做正妻的同时,还要纳妾,这位妾的出身高贵,礼节该如何拟定,我们公主还真得仔细思量思量。” 忘忧接过帕子,她平常面色冷冽、不苟言笑,看起来还是很有几分公主威仪的。她往帕子上从头到尾扫了几眼,当即怒色上脸,给她安排的仪式礼节,并不是正妻的礼节,她才是要做妾的那一个。 她把帕子往地上一丢,眼睛瞧着徐诚,话却是对着初宁说的:“妻是妻,妾是妾,次序无论如何不能乱,入城的礼节就请我的礼官亲自拟定。” 徐诚原想糊弄过去,只要忘忧按照妾的礼节进了城,就好摆布了,即使东齐日后过问起来,这也是公主本人同意的,公主高风亮节,让出了正妻之位,旁人还能说什么?只是没想这位看着弱不禁风的公主,和她身边那个年纪轻轻的礼官,一点也不好糊弄。 他把心一横,索性挑明了说话:“公主殿下,丽夫人送来的晋国公主,才是我们家主要娶的正妻,您是妾位。公主要是面皮薄,不想跟未来的主母撞上,我也可以去帮着公主安排一下,等那一位入城安顿好了,再来接您入城。成婚之后,您一定是另辟院落单住的,也不用跟主母照面。” 这种话,忘忧自己掰扯下去显然不合适,初宁冷笑一声:“你们景氏的人来东齐求亲时,说的可是家主要娶妻,更何况,定下我们公主嫁过来再先,丽夫人决定也送公主过来再后,即使按着先来后到,也该是她做妾。晋国的公主要是面皮薄,我们公主是最好说话的,明天可以早起一些,紧着点完成入城的仪式,之后那一位公主就可以入城了,免得到了中午,日光太烈,金枝玉叶吃不消。” 初宁心里清楚,丽夫人就是晋国现在权势滔天的宠妃,也是姬重光复仇的对象之一,没想到到了景氏的城池门口,先要跟这位从没见过面的丽夫人对上了。看来丽夫人的确势大,连景氏也不敢得罪她。 这里面,其实有一点初宁也不知道的缘故,丽夫人虽然只是个女子,却极其擅长制衡之术,她在后宫时,便靠着挑拨离间,轻轻松松地干掉了晋王其他的宠姬。等到晋王年迈体弱,国事大权落在她的手上,她便在几大世家之间周旋。景氏并非畏惧丽夫人本人,却忌惮经常被丽夫人利用的另一个世家荀氏,怕惹恼了丽夫人,给了荀氏攻击自己的借口。 徐诚的脸也阴下来了:“求亲时只说迎娶,并没说准是做妻还是做妾。再说了,丽夫人送来的这位公主,今天中午便到了,要讲先来后到,按照我们景氏一贯的习俗,先到的是妻,后到的是妾。” 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景氏自己建造城池,谁知道他是什么习俗。 “那成,就当是我们疏忽了,我们东齐的公主,绝对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入城的礼节,也不必商定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去。”初宁捡起帕子,丢回到徐诚手上。 “这种大事,你一个礼官也未必做得了主,还是要看公主本人……”徐诚还在絮絮叨叨,忘忧已经径直站起来,起身便返回营帐中。 初宁会意地一笑,她最欣赏忘忧这种干脆利落的态度,这种无声的反击,有时候比她伶牙俐齿更叫人难堪。 徐诚自讨了个没趣,只能回城去向城主禀告。时间不能拖下去,做决定只有一晚时间,初宁跟忘忧简单商议了,便传令让侍卫大张旗鼓地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初宁叫人将忘忧的嫁妆一箱一箱摆出来,说是也不能白跑一趟,留给景氏做城主新婚的贺礼。 说是要走,其实不过是为了给景氏施压。可按照初宁的想法,要是景氏真的油盐不进,就这么取消了婚事也不错,反正她并不乐意忘忧嫁给那个赫真口中的“老瘸子”。 三更时分,景氏的人又来了,这回来的不再是家臣,而是曾经去过东齐求亲的景寒。他这次来,是替他自己的父亲传话来的,先放低姿态说了一大堆赔罪的话,出现这样的局面,都是景氏料想不周,怠慢了两位公主,接着才说出个主意,两位公主都已经到了门口,断然没有回去的道理,不如公主之间比试一局,赢的便是妻,输的便做妾,心服口服。 景寒目光灼灼地盯着忘忧:“按照父亲的意思和景氏惯常的方法,应该是要斗兽,可是晋国公主的随从里面,必定有驯兽的高手,斗兽你们占不到任何便宜。我在父亲面前费了一番口舌,说动他同意,另外商定一种比试的方法,或者索性都交给天意,占卜来定名分,东齐向来在舞乐祭祀方面高手如云,你们可以尽量选择一种,自己更有把握的方法。” 忘忧不接话,初宁打听清楚了斗兽的方法,对景寒说:“多谢费心,不过我怕我们选定了方法,回头你们那一位公主不认账可怎么办,既然家主亲自开口说了斗兽,那就斗兽好了,一局定胜负,谁也不能抵赖。” 景寒走后,初宁便问忘忧:“明天比试,你是想赢还是想输。若是想赢,我会尽力帮你。不过按我的意思,输了也无妨,索性大闹一场,搅黄了这场婚事。你怎么想,我只听你一句话。” 忘忧抬眼:“我在景氏一日,那些人就不敢轻易动忘欢,只能小心辅佐他。更何况,东齐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你尽力就好,我把未来,就交在你手上了。” 初宁感受到她话中的无可奈何,叫人去准备一只四面蒙着黑布的大笼子,对忘忧说:“既然你信任我,那我明天一定赢给你看。” 129、斗兽 第二天一早,景氏的人便来送信,派了一位精通驯兽的家臣,来做斗兽的评判。晋国公主那边,也派了一名武将过来听消息。 初宁提早跟明瞬反复交待了一番,把它放进了那个蒙着黑布的铁笼子。笼子不大,初宁一只手就能轻松提起,见了景氏的驯兽师,她便笑眯眯地问:“今天的斗兽,怎么个斗法呢?” 明瞬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它早已经用自己的方法警告过初宁,可不能坑它,要是让它跟什么凶猛的东西近身肉搏,他们的友谊就算走到头了。 驯兽师对双方说:“不同的兽类,虽然身形体态千差万别,但在真正的驯兽师眼中,还是有一定的标准可以相互比较。至于斗兽,也无非就是毛色、趾爪、吼声这些方面,综合比较下来,质量更优的便获胜了。” 初宁侧着头听着,轻轻晃动手里的笼子:“那便快些开始吧,我们公主选定的用来斗兽的灵宠,已经在这里了。” 他看了一眼初宁和对面的武将,又补了一句:“不仅景氏,整个晋国一向以来的风尚,都是以强大为美,两位可以在清楚规则之后,再回去选定用来斗兽的兽类。” 初宁摇摇头:“不必,我就在这里等,随时可以开始。”她对着晋国公主派来的武将一笑:“你请自便,不必着急。” 她越是摆出一副从容不迫、自信满满的样子,晋国公主派来的武将便越狐疑,他又不好挑选得太久让初宁看轻,没多久便带了一只初宁从没见过的东西来。那东西横卧在地上,尾巴和嘴都很长,腹部下面生着四只粗短有力的腿,如果竖直立起来,估计比一般的成年男子还要高些。 晋国公主身边的谋士,果然还是受了那句“以强大为美”的影响,选了一只模样凶悍、体型硕大的兽来。 初宁打量了那只兽几眼,心里已经有数了。其实世上的事,道理都是大同小异的,物极必反,太过巨大的东西,就会失之精巧,看上去不会太美丽。这只兽初看上去很是令人震撼,可要是仔细端详,就会发现毛皮粗糙,并不那么耐看。 驯兽师见人已到齐,便对初宁说:“这只笼子里的小兽,也请亮出来吧。” 初宁又是摇头:“我这东西金贵得很,特意用黑布全遮住了这样养着,要是提前见了光,这东西就长不大了。反正斗兽只是比较毛色、趾爪、吼声,要看哪里我露出来给你看就是了。” 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样的斗法,可偏偏初宁说的话,他们又挑不出错来。初宁见第一步奏效,接着便按提早计划好的方法,让明瞬偷偷改变身形。用黑布蒙住笼子故弄玄虚,就是为了发挥它这个特长。 比较毛色时,明瞬变做了一只锦毛大老鼠,露出屁股上的一块皮毛,简直比缎子还要光亮。比较趾爪时,明瞬又悄悄地变成了一只狸狸,前爪生得像龙爪一样,五指分明。比较吼声时,明瞬直接变成了一只风吼兽,吼声一出,所有人都觉得心神巨震,连晋国公主送来的那只猛兽,也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三局下来,初宁胜得毫无悬念。 驯兽师自认见过数不清的珍奇猛兽,却从没听说过什么兽类,皮毛如此光滑,趾爪如此有力,叫声又这么特别。他一生与兽类为伴,简直心痒难耐,判了初宁胜后,又忍不住想叫初宁掀开黑布,让他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其实他另有私心,疑心初宁在笼子里做了什么手脚,却不好直接说出来。 初宁把笼子交给忘忧的侍卫带走:“说了不能看就是不能看,要不是奇珍异宝,怎么敢轻易拿来比试?笼子就巴掌那么大,难道还能装下不止一只兽宠?要是你们景氏家中有这种神奇的笼子,有多少我要多少。” 驯兽师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初宁最后这一番话,倒是打消了他心头疑惑。也许她们真的从东齐带来了什么难得一见的宝物,是他自己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 驯兽师回去禀明景氏家主以后,名分便正式确定了,忘忧为正妻,晋国公主为妾。景氏的礼官按照妻为尊、妾为卑的原则,重新拟定了入城的仪式。说起来庄而重之,具体执行起来,不过忘忧入城在先,晋国公主入城在后而已。 初宁揣摩着景氏的态度,其实也不是那么乐意接受丽夫人硬塞进来的什么公主,她代表忘忧胜了,他们便顺水推舟罢了。 入城当天便一并完婚,续弦的仪式极其简略,在景氏的宗祠祭拜先祖,从此就算是景氏的人了,即便死了,也不能再返回东齐下葬,只能葬在四面风沙漫天的景氏城池之内了。 一妻一妾同时进门,新婚当晚,景氏的家主景桓,是一定要宿在新娶的正妻这里的。 忘忧带来的随从并不多,婢女几乎没有,只有初宁跟随在她身边。按常理,主事礼官也该负责教导公主,新婚当晚应该如何与夫君相处。可是这种事情,初宁也不是很有经验,只能壮着胆子站在忘忧身边,告诉她万一有事需要帮忙,一定要叫自己。 等到将近子时,景桓仍旧没有来,初宁倒也并非多么盼望着他赶紧收用了忘忧,只是心里觉得奇怪,生怕又平白生出什么变故来。她让忘忧在房内等候,又叮嘱门口景氏派来的几个小婢子小心伺候,自己出去看看情况。 她使了点钱财,向一个下等厨娘打听,这才知道前面的酒宴刚刚结束,景桓原本要往忘忧这边来了,可是晋国公主的随从忽然火急火燎地去禀告家主,说是公主突发急病,要回宫请个医女来看看。 从景氏的城池到晋国王宫,来回怎么也得至少一天一夜,要是这位公主当真有什么急病,恐怕等不到医女来,就香消玉殒了。景桓好言好语地劝慰了一阵,劝说这位公主同意先用景氏家中的医女看看。 医女看过后,又熬药、喂药,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许久。 这手段也太拙劣了……初宁心里悄悄抱怨了一通,好言好语地打发走了那个厨娘。按她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景桓就此被晋国公主迷得颠三倒四才好,忘忧正好可以眼不见、心不烦,省了还要费神敷衍他。 她得知此刻情形,半点也没有了之前沉重的心情,反倒哼着点小曲往回走去,回去就可以告诉忘忧准备洗洗睡了。 刚走到通往忘忧住处的回廊前,身子被人用力一带,整个人就被男子的强硬气息包裹在其中。 姬重光的声音贴着她的耳边响起来:“晋国的习俗,丈夫是可以随意收用妻子身边的仆从婢女的,知道不知道?” 初宁无声腹诽,自从他的眼睛看不见了,拦截自己倒是越来越准了。她仰脸回答:“知道啊,我可是主事礼官,来之前这点准备还是做充分了的。” 姬重光被她语气里的轻快和没心没肺气得胸口直疼,其实他们两个想的并不是一回事。初宁说的做了充分的准备,指的是来之前读了整整两大车的风物志。这会儿听说景桓被晋国公主绊住了,心情又格外好。 “忘忧犯傻,你也跟着发疯?”姬重光手臂上越发用力,把她整个圈住,低头就吻过来。 初宁原本就恼恨自己被姬重光治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会儿见他二话不说又来这一套,倒是有点恼了,抬手就推了他一把:“别闹,人家景氏好歹是明媒正娶把忘忧求来的,哎……” 一句话没说完,姬重光的唇又贴上来,初宁指责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双唇又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属狗的你,张嘴就咬?唔……”初宁好容易逮住个喘息的空当,刚说了几个字,又被姬重光抬手压住了后脑,堵住了嘴。 几次三番下来,初宁终于不再说话了。 姬重光低沉着声音问:“还有问题么?” “没……”初宁一开口,自己赶紧抬手捂住了嘴,换成一个摇头的动作。 恰在此时,她的目光越过姬重光的肩,看见一个人朝着忘忧的房间走去。那人背对着初宁所在的方向,看不清五官相貌,在门口对着婢女挥挥手,婢女们向他屈身告了礼,便一个接一个退下去了。那人看了看四下无人,抬脚便进了忘忧的房间。 130、失踪 该不会是景桓那个老东西,终于摆平了晋国公主,打算来安慰新婚娇妻了吧。初宁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她比忘忧更加不希望景桓今晚会来,巴不得晋国公主病重不治,需要景桓整夜守灵才好。 姬重光看不到她的表情动作,却觉出她情绪上有些异样,伸出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想叫她专心一点。 抬头的一刹那,初宁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人不太对。关于景桓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是个体型壮硕的胖子,出入都需要婢女用软轿抬着,有人说他垂垂老矣,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也有人说他早年受了伤,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可是所有这些传闻,都不如赫真那一句“老瘸子”概括得准确。 刚才进去的那个人,步履矫健,没有半点腿瘸的迹象。 初宁一把推开姬重光,飞快地朝忘忧新婚的卧室内跑去。她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这是晋国公主的阴谋,先绊住家主,然后另外派一个人来,玷污忘忧的清白。忘忧刚刚到这,第一天便是新婚之夜,她跟景桓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如果这时候有人大摇大摆地进入房间,忘忧一定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就是她的夫婿。 刚才那个人,从背影上看,似乎是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如果忘忧是个寻常少女,原本以为自己要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可进了洞房,见着的却是个比预想好上百倍千倍的人,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会仔细思量这里面有没有问题。 初宁心急如焚,跑得飞快,脚下一滑,跌倒在拐角处一个小水坑里,半边身子蹭在墙壁上,钻心入骨的疼。可她顾不得那么多,站起身抹了一把手上的泥,继续跑过去。 忘忧的房门半掩着,里面似乎有人影在走来走去,像是一个男人把年轻的女子抱在怀中。初宁想也没想便要进去,可推开门的一刹那,半空里忽然响起了炸裂声,初宁抬手一挡,无数黑灰色的粉尘,不知道从哪里抛洒出来,扬得她满头满脸都是,显然有人在这里设下了术法禁制。只是初宁太过心急了,根本没有防着还有这一手。 等那粉尘飞散落地,初宁再向室内看去,忘忧的卧室内已经空无一人。红烛、喜帐、各色果子、香醇的佳酿,一切都仍旧在原处,带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可是原本在这屋子里的人却不见了。 初宁怔在原地,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她只当是姬重光跟过来看看情况,并没回头,只说了一句:“在自己家里竟然能把新婚妻子丢了,也不知道明天景氏的家主还有没有脸见人。” 身后传来的声音却并不是姬重光的:“景氏的家主一直在陪伴晋国公主,明早发现东齐的公主不见了,当然要先严刑拷打随侍在洞房里的主事礼官。要是拷打也没有结果,那就只能给主事礼官扣上个畏罪自尽的帽子,遮掩过去了事。” 初宁正要转过身去,觉出好像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正要抬手拂下去,手指刚好触到了一只小乌龟光滑的壳子。景元一在她身后,带着标志性的坏笑,把旋龟一把抄起来,放进自己怀中。 他的脸上,那一晚被围攻时所受的伤已经结了痂,被那股妖风扫过,半面脸颊都像被野兽的爪子挠过一样,已经不再流血了,却仍旧是暗红色的一大片。 景元一说的没错,不管是谁带走了忘忧,只要事情一暴露出来,她必定是第一个遭殃的。她心里想着事情,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可景元一看着她,却总是一副憋不住要笑的样子。 初宁没好气白了他一眼:“看见我大祸临头,你就这么高兴?” “并不是啊,小美人儿,”景元一长袖一挥,不知道从哪抓来了一面铜镜,“你这出了问题,我心中简直如丧考妣,只恨不能代替你面对即将到来的非议和指责。只是,就算我想说都是我的错,旁人也是不会相信的啊,你才是东齐公主的主事礼官,今天整晚都应该陪伴在侧。” 初宁懒得理会他那些不伦不类的夸张用语,抬眼朝铜镜里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整张脸上,都是黑漆漆的,刚才推门时误触的那处禁制,有不少飞散的粉尘沾在了她的脸上。 她抬手去擦,却觉得那东西黏糊糊的,擦得两只手都黑了,仍旧没有办法去除。 景元一上前,双手捧起她的脸,叫她闭眼。初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带着几分警惕问:“干嘛?” “你以为我要干嘛?”景元一不怀好意地反问,“这是风干的息壤,遇水便会恢复原状,变得粘稠。小美人儿,你脸上沾了这么多,就是因为你长得水灵灵啊。但我这只小乌龟的口水,刚好可以融化息壤,让它给你舔舔,如何?” 初宁本要拒绝,可那一脸的黑灰色,实在没法见人,只好催促:“让你的小乌龟快点。” 景元一把旋龟重新放出来,可乌龟的动作天生就是那么慢,舌头舔在脸上,又麻又痒。跟一只乌龟真是急也急不得,初宁索性闭上了眼,一团漆黑中,思路忽然清晰起来,她睁开眼问:“息壤是不是大周王室用来封闭墓穴的那种东西?” “是,小美人儿。”景元一应了一声,五个字里面只有一个字有用。 初宁低声沉吟:“这么难得的东西,应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的,也许可以做一个线索,正好能找到是什么人劫走了忘忧。” 忘忧失踪的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即使新婚之夜根本没见到新郎的面,第二天一早,这位新的主母还是要出来见人的,对长辈见礼,对晚辈和家里得脸的属臣,则要送上备好的见面礼。 景桓竟然真的在晋国公主那逗留了整晚,如果不是出了忘忧失踪这种事,恐怕今早晋国公主就要在这位正妻面前耀武扬威了。 初宁这会儿才第一次看清楚景桓和晋国公主的样子,景桓的确已经年纪不小了,满头花白的头发,用金冠高高束起,看上去很有几分威严。也许是多年杀伐决断惯了,他的脸上满是横肉,看上去有些凶残面相。他的一条腿行动不便,应该是从前旧伤一直没能养好的缘故,走路时拖在后面,全靠完好的那一条腿使力。 在初宁看来,这样一个人娶了忘忧,实在是糟蹋了忘忧。 至于晋国公主,初宁听见景桓叫她,才知道她的名字叫玉容。这位玉容公主倒是生得清秀美丽,只是看向初宁时,总是不自禁地流露出狠厉的眼神。初宁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从前的安康公主就常常用这种眼神看她,那眼神里的意思很简单,我看你不顺眼,希望你立即从我周围消失。 在景桓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看样子似乎是他的婢子。这一次,初宁只看了一眼,便赶紧移开目光,这个女子的容貌真是太美丽了,胜过她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美到即使心里怀疑她做了坏事,也会因为她一个求饶的眼神,便责怪自己亵渎了她。如果是男人站在她面前,恐怕被她拿着刀子驾住脖子,也会心甘情愿献上性命的。 初宁低下头,暗自盘算了一下,无论是玉容公主,还是这位过分美丽的婢子,似乎都有除掉忘忧的动机,可是又好像都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能够手眼通天地顺利带走一个人。 景桓落座后便开了口,果然第一句话便要把事情扣在初宁头上:“你是主事礼官,应该整晚陪伴在公主身边,现在公主失踪了,你怎么说?” 初宁自然没有他预想中的害怕模样,反问道:“我们公主是在景氏的新婚洞房里失踪的,景氏城池如此之高、护卫如此之多,竟然整整一夜都没有人来报告发现异常,您又怎么说?” 景桓毕竟不同于旁人,也不跟初宁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我昨晚不在你们公主房中,说起来是有些慢待了你们公主。可是现在失踪事大,我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三天之内找回公主。你也可以不要这个机会,我现在就把你的头颅快马送回临都,向齐王赔罪。” 这画风跟东齐真是大不相同,再伶牙俐齿的嘴,要是只剩下一颗头颅,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初宁倒也乖觉,知道继续逞口舌之快占不到什么便宜,赶忙应声:“找回公主自然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只是光凭我一人,哪里能在景氏的地盘上施展,还请家主允诺我一些便利。” 景桓冷哼一声,像是看透了初宁那点小把戏、却不戳破一样,问道:“你想要什么便利,先说来听听。”话音刚落,随手取下脖子上悬挂的兽骨,放在面前的小案上,青面獠牙的兽骨“咚”一声落在小案上,空洞无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初宁。景桓熟悉御下之道,靠这一个小动作,在给初宁增加无形的压力。 131、风物 初宁低垂下眼帘:“就请家主暂时隐瞒东齐公主失踪的消息,同时放出消息,准许东齐公主以当家主母的身份,掌管景氏的一部分事务。在公主找回来以前,我可以暂时扮演公主的角色。” 景桓把兽骨握在手里,指节捏得喀啦喀啦作响:“小姑娘,你要的便利,我可以给你。可是任何便利,都得有代价,如果让我发现你在戏弄我,你该知道后果会如何。”他的五指一收,兽骨在他手中应声碎裂,顺着他的指缝落在地上。 初宁从景桓面前退下,第一件事便是去翻找忘忧带来的那些书简,埋头其中整整一个下午,连景元一什么时候进来了,都不知道。 她从成堆的书简里伸出头时,正好看见景元一递过放在一旁的一册风物志,面前的人永远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小乌龟的四条短腿扒在他头顶,脑袋摇摇晃晃地看着她。 初宁朝他一笑,大言不惭地说:“看见你我就饿了,你从前在东齐王宫里烤的鱼,味道真是不错。”她瞄了一眼景元一头顶那只看热闹的旋龟,坏笑着说:“这只龟看起来味道也不错,听说乌龟炖汤是最滋补的……” 景元一的小乌龟已经听得懂人言,两眼一翻差点跌落在地,四条短腿急急忙忙地扒住了景元一的脖子。 初宁看着小乌龟滑稽的样子,眯着眼睛一笑,朝它吐了下舌头。 她翻阅书简时的认真样子,看上去也是个十足的名门淑女了,恬静美好。此时活络起来,便像一粒石子投进湖水中央,一切宁静的表象,都不复存在,仍旧是那个惯常最会笑闹的初宁。 景元一顺手抄过小乌龟,重新放回头顶:“真有趣,好像叫你绝望,比登天还难。这种情况还能笑出来,我也真是服你。” “啊?你说什么?”初宁原本在隔空逗弄那只旋龟,并没留意景元一的话。 “没什么,烤鱼是吧,吃完了记得要给钱。”景元一挽起袖子,竟然真的要给初宁烤鱼。 忘忧的卧室外面,便是一泓清池,水能聚气拢财,有权有势的人家都喜欢在院落里设置一处池塘,再放上些品种珍稀难得的鱼类。景元一熟练地从清池里面捉出一条红鳞锦鲤来,取枯枝生了火,那条原本用来向宾客炫耀的锦鲤,就这么在火上,慢慢熟透变成了初宁的一顿晚餐。 初宁坐在门口,双手支着腮看着景元一,她不得不承认,景元一的确有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要是能生成女子,肯定能把老中青三代君王迷得神魂颠倒。这张脸在烤鱼香气的烘托下,变得越发妖媚不可方物,一滴口水差点从初宁嘴角滑落。 她忽然开口:“元一,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么?” 景元一始终低头神情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鱼,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在他的想象里,自己像个上古时代出门打猎的男人,有个小妻子正坐在石洞门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带吃的回来。 初宁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冷静理智:“如果景氏内乱,你会帮谁呢?” “我谁也不会帮,”景元一烤鱼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来时,脸上已经又带上了那种一贯的调笑意味,“但是小美人儿,要是你有要求,我可以帮你。” 初宁从他手里接过烤好的鱼,外焦里嫩、香气四溢,她举着穿鱼的竹签子咬了一口:“元一,也许我太过自我感觉良好,今时今日,已经跟在东齐王宫中的情况不大相同,我自己觉得,你我之间还是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你的轻佻放浪,都是表象,是在戴在自己脸上的面具。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过往,需要用这种方式掩盖。但既然我把你当做是朋友,如果你也愿意当我是朋友,就别再用这种调笑的方式对我,可以么?” 景元一低下头来,在她咬过的鱼身另一侧,也咬了一口:“小美人儿,也有可能你就是窝最喜欢的那个类型,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发自五脏六腑最深处的真心话。” 初宁摇摇头,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如果还想继续好好说话,就先从去掉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开始,我不是什么小美人儿,我有我的名字。” 景元一伸出手指,想要抹去初宁唇边沾上的一点碎屑,初宁抬手一挡,轻轻侧头躲过,分明是拒绝的态度。景元一自嘲似的一笑,真是悲哀,假话说得太多,终于说一次真话,也没人会相信的。 “小……初宁姑娘,”他强迫自己改过来,“据我所知,我这位叔父,耐心可是很有限的,你在书简里翻找了一下午,打算去哪里找回东齐的公主,有想法了么?” 初宁揉揉额角,眼下这个情况,的确很令她头痛:“能叫人下定决心做恶的原因,无非就是两种,要么是为情,要么是为利益。我想来想去,忘忧嫁过来,可能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平衡,晋国那位玉容公主、景桓那个过分美丽的婢子、还有景桓的其他成年子女,都有可能看忘忧不顺眼,想要除掉她。要是一个一个排查过去,时间太久了,恐怕你叔父没有那个耐心等着,要直接杀了我给他那一堆头骨收藏里面增加一个新藏品。” 景元一原本认真听她分析,听到最后一句,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能用这种口吻形容自己境遇的人,真是个奇葩物种。 “所以呢?”他憋着笑反问。 “所以我来找书嘛,忘忧说过,书简里面有世人想要的一切答案,”初宁的思路,简直不是跳脱可以形容,“这一下午的时间果然没有白费,我在风物志里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记载。” 她把几片书简拿过来,摊开在景元一面前:“你看,这些记载刚好可以相互印证。” 风物志里记录的东西,大多是人们口口相传而来的。有时记载未必准确,真正的史官,在书史时并不把这些东西当成可靠的来源。但是忘忧一向偏爱这些东西,在准备带来的嫁妆时,特意带上了这些。 关于大周王室的开国,向来有很多传闻。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大周的第一任君主武王,除了靠德行收服了天马和玄鸟之外,还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帮助,组建了一支十分勇猛的军队。 传闻中说,这支军队的杀戮之气太重,在平定四海之后,武王便下令将这支军队封存起来,不再继续使用。为了防止子孙后世在争权夺嫡时动什么歪心思,还特别给这支军队加上了封印。 关于这支军队在武王死后的最终去向,民间的传闻里,说的多离谱的都有。有人说这支军队自愿镇守王陵,永生永世都不能离开。也有人说,武王命令这支军队殉葬,并没有留下活口。 给这些传闻更加增加神秘色彩的是,武王陵寝的位置,一直是个迷,从来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 初宁指着竹简上的字解说了好久,景元一始终默不作声地听着。她抬起头,眼神中有自信的光彩:“我反复比对过了,景氏这座城池以北,是一片沙海。我怀疑,沙海之下掩盖的,就是武王的陵寝。而能够驭沙的律家,应该就是当初那支军队的后人。” 其实,初宁并不是第一个产生这种想法的人,从前也曾经有人想要穿越沙海,一探究竟,只是他们都没能从无边无际的沙海里活着回来。景元一并不追问,他料想初宁一定已经有自己的打算。 果然,初宁再开口时,便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我向景桓要来执掌家事的便利,是打算去一趟黑市。像律家这样的术法世家,自视甚高,恨不得吸风饮露,不可能自给自足。景氏掌管的地盘上,往来的货物如此丰富,律家多半会通过黑市买卖必需品。上次你说过,泼洒了我一脸的东西,是用来封闭王陵的息壤,我心里就已经在想这种可能性了。” 她挑起眉眼:“怎样?有没有兴趣同去?” 132、鬼市 景元一嬉皮笑脸的样子,一时半会也改不掉,斜挑着眉梢对着初宁挤了挤眼睛:“去就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景氏修建的城池,正好在通往晋国都城的驿道上,往来的商队从景氏城池经过,景氏要抽取十分之一的过路费。当然,作为交换,景氏会给这些商队提供一些基本的便利,比如商队可以在城内休息几天,不用担心货物被劫持,还可以补充水和粮食。 城南便是集市,有些商队会在这里就把货物以低廉的价格出售,免去继续长途奔波的劳苦。而城池的西北角,这是一处见不得光的地方,当地人把那里叫做鬼市。鬼市上并没有鬼,只是这里跟别处的集市不一样,天黑以后才热闹起来,灯火昏暗,人人都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远远看去就像无数鬼影晃动一般,才得了这个名字。 初宁换上了一身带有东齐特色的衣装,用一片白纱遮住了面孔,坐上了景氏女眷专用的马车。忘忧这位公主初来乍到,反正也没有多少人见过她,初宁不过简单改换了衣装而已。 至于景元一,则干脆大摇大摆地坐在驾车人的旁边。景氏成年的子弟,都要参与家中事务,作为一路护送忘忧从东齐来晋国的人,“忘忧”第一次出门由景元一陪同做向导,倒也说得过去。 临出门前明瞬忽然绕着圈子跟上来,非要跟初宁一起去不可。初宁笑骂了一声,只当它最近清汤寡水地憋闷坏了,想去黑市上找点好吃好喝的东西,便同意了它一起跟去。只是忘忧一向没有养什么兽宠,初宁严令它变成个小巧玲珑的东西,揣在衣袖里,免得被见过初宁的人看出什么端倪。 不是她太小心,实在是这只鸟的嘴太大,不一定到哪讨过吃的。 马车一路驶向城西北,在离鬼市几步远时停下,景元一先一步跳下马车,打起帘子对着白纱遮面的人说:“下来吧,小婶娘。” 初宁狠狠瞪了他一眼,之前的警告算是白说了。 景元一见她面色不善,压低了声音说:“景桓是我叔父,你现在扮演的是东齐公主,不正是我的小婶娘。你出门前再三叮嘱我务必注意细节,不要被人看出破绽,我可牢记在心呢,半点也不敢怠慢。” 初宁搭着他的手腕走下来,音量稍稍提高了一些:“这就是你说的适合采买的地方么,种类又多、东西又好,价格还很公道?” 景元一知道她这是要开始做戏了,也提高了音量接口说下去:“正是,公主刚来,对哪儿都不熟悉。从前家里采买惯了的地方,多半都使了钱或是许了好处给负责采买的人,公主这一回直接买到又便宜又好的,那些人就再也不敢轻视公主了,从此公主就算是立了威了。” 这是两人一拍即合商量好的路数,景元一扮作要坑害小婶娘的恶人,设了套子把“忘忧”引到鬼市来。鬼市上卖的,要么是杀人越货得来的赃物,要么是官方明令禁止售卖的东西,道行高深的,自然能在这里淘到别处弄不到的宝物。可是这里兜售货物的人,不是亡命之徒,就是老奸巨猾的地痞混混,路人看向“忘忧”的眼神,分明是在看向一只主动踏进狼窝的小绵羊。 初宁低声对景元一说:“我可终于知道你在景氏的名声有多么差了,根本不用扮演,这些人就已经认定了你是要带我去吃亏上当的。” 景元一拉住她的手,趁机握着不肯松开:“我这是演什么像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配合一出干柴烈火、日久生情的不伦之恋,怎么样?” 初宁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怒喝了一声:“滚~” 景元一带着初宁兜了几圈,以高得离谱的价格,买下几匹被吹嘘成南海奇珍的普通蚕丝,又讨价还价一番,买下了一大包以次充好、早已经腐烂得不能用的鹅绒。这几圈转下来,不远不近地围拢在初宁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鬼市里许久没有这么好骗的小肥羊了,人人都忍不住唾液横流,想要趁机赚上一笔。 初宁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找了一处石阶坐下,说是累了,要休息一会再走。 有几个衣衫不整、满脸痞相的人,一步三晃地凑过来,不怀好意地问:“两位贵人,东西买得差不多了?还要不要看点别的?这鬼市里啊,真正好的东西,都不会摆在明面上的,只卖给识货的有缘人。” 景元一摆出一副十足的阔少爷模样:“你们几个狗东西,把招子(眼睛)放亮堂一点,这是景氏新的当家主母,我也得叫一声小婶娘,海子(嘴巴)里别什么不干不净的都放出来乱跑。东西不好就不用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今天人是我带来的,谁都别想溜空子(骗外行人)。只要东西合眼,大家均杵(一起分钱)。” 他满口黑话说得十分顺溜,倒叫几个地头蛇不敢轻视,尤其最后一句话,分明很熟悉鬼市里的门道。鬼市能够存在,当然是景氏睁一眼、闭一眼有意放任的结果,时常有景氏自己的人,把外人引到这来,坑上一把,过后再跟鬼市里的人分好处。 谁也不敢跟景家的少爷找麻烦,几个人都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转过头来问初宁,想要什么东西。 初宁只当看不懂他们互相之间的眼色,想了想说:“我听说有一种东西,叫做息壤,原本是大周王室用来封闭王陵的,外面找不到。可是刚才你们说了,这里什么好东西都有,我就想问问,息壤能不能买得到。”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长着一双老鼠眼的站出来说:“息壤可是不准买卖的,不过既然之前夸了口,又是景氏的贵人,我们可以带两位去个地方,那里时常有身上带着黄沙的人出现,能不能买到息壤就看两位的运气。只不过,光是带路这一件事,就已经要冒着极大的风险,这酬劳……” 初宁向景元一点头示意,景元一取了一袋布币丢在他们面前:“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带路吧。” 那几个人分了布币,各自散去,只剩下那个老鼠眼的男人,走在前面带路。他带着初宁和景元一在小巷子里拐来拐去,渐渐靠近了一处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所。空气里飘荡着甜腻的气味,有女孩子的娇笑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初宁看了一会儿,猛地明白过来,这里是男人找姑娘寻乐子的地方。 在东齐也有类似的场所,不过东齐人比较矜持,把这样的地方叫做吴娃馆,里面的女人都养得像闺阁里的千金小姐一样,能谈心也能弹琴,去那里消遣的都是王公贵胄,把这当做一件风雅事。 可是眼前这个地方就完全不一样了,里面或坐或站的女子,穿着根本着不住胸和腿的衣裳,头发胡乱束着,随意跟来来往往的男人笑闹。男人们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过去,随意摸上一把。也有两下里谈得合意的,男人甩出一把钱币,就地便把女子压在身下。 初宁看得脸上渐渐热了,还想问几句话,回身却发现那个老鼠眼的男人,已经不知何时偷偷溜了。她再次转回头看向那处香气靡靡的地方时,忽然瞧见一个举止怪异的人,用巨大的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向内走去。 里面也不过是一些零乱的巨石而已,初宁仍旧能看见那个人的动作,有女子凑上来,水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可那人却看也不看,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径直走向一处阴暗的角落。 初宁悄悄地跟上去,蹲下身去,在那人走过的地面上,用手指抹了一把。地面上果然洒落了一层细细的沙,证明来人的确是律沙世家的人。 景元一凑到初宁耳边说:“我已经打听过了,每次律沙世家的人来鬼市买卖东西,都是约在这里见面,估计是他们身上有特殊的气味,要借着这里更浓烈的脂粉气味遮掩。” 初宁牢牢地盯着那个人的动作,眼睛一刻也不敢移开:“你早知道我们要来这,前面何必还演上那一出?” 景元一轻笑一声:“你以为今天来鬼市的就只是我和你么?景桓的心腹,一直在暗处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要是我们自己就找到这来了,等这件事情了结了,景桓第一个便要收拾了你。” 初宁想起被孟良言设计的那一次,也是用细沙做引子,只不过细沙在东齐比较少见,在这个漫天黄沙的地方,反倒是寻常事物了。 被初宁盯上的那个人,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在他对面的阴暗角落里,也走出一个带着风帽的人来。那人把风帽稍稍向下拉了拉,大半面容仍旧遮着,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初宁看到那双眼睛,便觉得心口一震,这双眼睛实在太熟悉了,黑得像浓重的夜色一样,正是姬重光。 133、地宫 隔得实在太远了,听不清姬重光跟那个神秘的男人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他们似乎相互交换了些东西。 姬重光即使蒙着大半张脸,浑身上下仍旧透露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那些浑身软得没有骨头似的女孩子,见到个人就要缠上去。姬重光所在的角落,却像隐形了一样,三步之内都没人靠近。 两人商谈完毕,姬重光便起身离开,用风帽遮住整张脸,隐没在暗不见光的角落里,那里应该另有一处隐秘的出入口。 被初宁盯上的那个神秘男人,仍旧从入口转出来,离去前在在一个身形丰满的女子腰间,使劲掐了一把,惹得那个女人娇笑连连。 景元一偏头过来问:“两个人往不同的方向去了,我们跟上哪一个?” “我们是来找忘忧的,当然跟着可疑的这一个。”初宁起身快步跟上,她早知道姬重光逗留在景氏,是为了寻找合适的机会再回晋国王城去,他从来不是个被动等待的人,当然要找机会增加对自己有利的筹码。初宁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处光线晦暗的角落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莫非姬重光,想重新启用武王用过的这支军队么?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个神秘的男人似乎对鬼市附近的道路很熟悉,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子,连续拐了几个弯,很快就到了城墙之下。 初宁和景元一在暗处躲起来,打算看看这个人怎么越过城墙,等他走远一点,他们两个再原样照做。不过片刻之后,他们两个都傻眼了…… 那个人从指尖开始,整个身体渐渐变成了细碎的沙,转眼之间,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只剩下地面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沙堆。凭空起了一阵风,那座沙堆像有意识一样,扬起来整个拍撒在城墙上,顺着砖石之间的缝隙,一点点渗过去了。 初宁目瞪口呆地看向景元一,景元一摇头苦笑:“别看我,我也不会,人家律沙世家天生便会驭沙,自己能够化沙而行,我们是肯定不成的。” 眼看着追人追到这,就这么无功而返,初宁是肯定不会甘心的。骨子里她跟姬重光一样,不尝试到最后,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 她就地坐下,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景元一说:“我用离魂跟过去看一下,你在这照看好我的身体,别让人觉得这儿有具尸体,拖走埋了。” 律沙世家是世上最神秘莫测的术法名门,前面又是一片茫然未知的沙海,凶险难料,景元一刚要阻止,初宁已经开启术法,神魂离体追了上去,只留下眼帘微合的原身。 景元一又是一阵摇头苦笑,挨着初宁的身体坐下来,侧头看了半晌,试探着伸出一只手臂,把娇小的身躯搂进自己怀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小美人儿,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让我照看你,回来不能翻脸,知道不?这里风沙大,别把你的细皮嫩肉吹坏了。” 他仰头看着满天繁星,小时候,他就经常这样做在树梢最高处,看着满天星星直到天亮。那时候他有最美丽的母亲,有孪生兄弟,又一对张开后足有五尺长、金光耀眼的巨大翅膀,后来他什么都没有了。 “小美人儿,”他在初宁微凉的指尖上揉了揉,神魂离体的人就像睡着了一样,不会再板起脸来制止他油嘴滑舌,“我是真的觉得你很美呀,像我这么懂得欣赏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女孩子美不美,全在一双眼睛里的神韵,你那一双转呀转的眼睛,像漩涡一样要把我吸进去了。” 城墙之外,初宁完全不知道,有人正对着她的躯体念叨个没完,字字句句都是她说过不准再提的话。 那个神秘男人化成细沙透墙而过之后,细沙聚拢起来,重新组合成了人的样子。 初宁这会儿倒也不怕被发现了,不远不近地跟着,使用离魂时,只要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别人便看不见她。 出了城一直向北,黄沙越来越多,被风卷起的飞沙,吹在脸上像刀刮一样,四下里荒无人烟。渐渐的,四面望去都已经是看不到边际的漫漫黄沙了,初宁知道,自己已经身在沙海之中。 多少年来,这片沙海从来没有人敢轻易踏足,沙土之下,不知道埋藏了多少白骨。 律沙家的人,有自己辨别方位的独特方法,那个男人走到某处,抬头看了看天,接着便又化成了一堆细沙,与满地的黄沙融合在一起。 夜风轻拂,地上的黄沙缓缓流动起来。初宁知道,这里应该已经很靠近武王的王陵了,天子王陵都是彻底封闭的,寻常人即使跟到这里,也无法进入王陵内部。 初宁合上眼等了片刻,直到地上的黄沙再次静止下来,估计一下时间,应该已经足够那个人化成的沙渗进王陵内部了。她收敛心神,准备继续用离魂跟进去…… “奶奶的,”初宁气急败坏地小声嚷嚷了一句,“竟然封住了。” 武王一生杀伐不断,终于统一了原本四分五裂的国土,他留下一个强大的大周,却也留下了许多隐患。再英明果决的君王,对待身后事时,也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最大的希望不过是永世安宁罢了。因此,武王不但刻意隐藏了王陵的位置,还在王陵四周加了禁制,防止有通晓术法的人用特别的方法进入王陵。 初宁再不甘心,这会儿也无法可想了,功亏一篑的感觉真是令人沮丧。正在懊恼时,忽然听到有声音从她袖筒里传出来:“天将破晓时,日光推移到此处时,明暗相交的那条线上,正对着启明星的位置,是没有禁制的。” 一条圆滚滚的肉虫子,从初宁袖子里滚落出来,落在软黄沙里,打了个滚变回了圆滚滚的钦原鸟样子。 “你怎么知道?怎么还……跟过来了?”初宁提着明瞬的尾巴,把它倒提起来。进入晋国的国土,一切都变得不那么正常了。离魂时能带着衣衫鞋袜这些死物一起,从来没听说过能把揣在袖筒里的兽宠也带过来的。 明瞬头下脚上地使劲扑腾了几下,哑着嗓子喳喳叫道:“我是谁啊,我走南闯北的时间可长了,这种秘闻不知道听来多少了。想进去就快点,等日光铺满整片沙海,你就没机会了,到时候沙海里热得能烤熟整只的牛羊,我们怎么出去都是问题。” 这话初听很有道理,仔细想想却有很多漏洞。寻常人说话是不会刻意避着一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鸟没错,可是寻常人也不会轻易谈起进入武王王陵地宫的方法。日影渐移,时间不多了这一句倒是真的,初宁没时间跟它计较,按着它说的方法,潜入地下。 这片沙海之下,果然是一处隐秘的王陵地宫,初宁所在之处,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两侧都是巨大的石块垒成的墙壁。地宫中昏暗无光,每隔十几步远,石壁上便凿开一处,放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整个地宫都靠夜明珠那一点点微弱的灯光照亮。 初宁沿着通道向前,在尽头便可隐约听见些说话和走动的声音。她寻着声音找过去,在地宫空旷的主殿内,有十来个一身玄黑的人。他们都跟初宁见过的那个神秘男子一样,即使是在如此隐秘的地宫内,也有风帽遮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空洞洞的眼睛。 她已经认不出哪一个是她跟踪过的那个人,因为所有人看起来都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衣着,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百无聊赖的姿态,一样的死寂眼神。 有人取出酒坛来,打开送到嘴边尝了一口,又放下去,咕哝了一声:“什么酒,一点味道都没有。” 那酒坛开启时,明明有浓郁的酒香气散发出来,连初宁都闻到了。她对品酒并不在行,却也闻得出那应该是不错的酒。 这些人,曾经是大周王室最骄傲的战士,最好的马匹,最好的酒,都优先供他们挑选,有剩余的才会分发给其他王室贵胄。可现如今,那些恣意的快感,都只存在于回忆当中。 自从若干年前那件事发生以后,原本密闭的地宫,就出现了一处裂纹,他们可以化成沙偷偷外出。可是外面的世界也已经大不一样了,再没人像对待英雄那样对着他们欢呼,甚至没人认得出他们,他们不能去公开的市集,只能去下等人混杂的黑市里,换一点吃的、用的。 他们早已经不再需要靠吃喝活下去,他们只想尝尝从前尝过的味道,记忆里的味道。 每一个人都像行尸走肉一般,无事可做时,便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地宫里游荡,这里有数不清的珍贵陪葬品,可是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毫无意义。 初宁探出头去,快速地扫了一眼,正殿另一侧,忘忧双手都被束住,捆在一根石柱上。 134、逃脱 在忘忧面前,摆放着一只巨大的铜鼎,镶嵌在一处凹陷进去的地方。其中一个带着风帽的人走到铜鼎边,向鼎内看了一眼,鼎内没有丝毫异像。 那人忽然不耐烦起来:“已经几天了,什么迹象都没有。这个姑娘简直不是人,被一路劫到这,关了几天,竟然没有半点绝望的情绪。不如还用老办法,剖她的心……” 听见这句话,初宁猛地一个机灵,东齐王宫里那些死去的宫女,都是被剖心而死的。当时孟良言说那件事跟律沙世家有关,初宁只当他故弄玄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现在看来,也许孟良言当时不过是真假掺半地说话,把那些宫女剖心的,的确是律沙世家的人。 又有一个带着风帽的人走过来:“杀就杀了吧,她知道了进入王陵的方法,就算不能得到她的‘念’,人也不能留着了。” 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找到地方,这些人就商量着要弄死忘忧了。 可是这些人说的话,初宁却听得莫名其妙,什么是她的“念”?眼下的情形,显然不适合继续做理论层面的探讨了,其中一个戴风帽的人已经取了刀子出来,在忘忧胸口处比量,口中喃喃自语:“从这里一刀子下去,血不会溅出来……” 忘忧双手双脚都被牢牢绑住,哪都动弹不得,可她既不哭叫、也不哀求,只是冷眼看着刀尖在自己身前移动,冷冰冰地问了一句:“你的动作够快么?不行就换个人来。” 那人停下动作,直勾勾地看向忘忧的脸:“你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那更不能留着你了,有没有‘念’,你都得死。” 他说话时的语气、动作,都僵硬得像刚从地下爬出来的死人一样,可动作却飞快,手上举起刀子,朝她胸口刺下去。 再躲下去忘忧就真没命了,初宁在心中默念“风来”,昏暗的地宫中,忽然起了一阵猛烈的狂风,几个戴风帽的人被这一股风吹得东倒西歪,化沙而行是他们身上最玄奇之处,可是世上任何沙土,终究都畏惧狂风。 趁着那些半死不活的木头人举起手来遮掩的空,初宁快步冲到忘忧身边,从地上拾起掉落的刀子,几下割开了绑住忘忧的绳索,拉着她便沿着原路快步跑走。 狂风止歇,那些律沙家的活死人便恢复如初,其中一人高喝一声:“拦住她们!格杀勿论!” 直到这会儿,初宁才从他们身上看出点往日军队的样子来,那人一声令下之后,其余人立刻分做两队,快速包抄过来。 初宁停住脚步,心中再次默念“风来”,回身把手臂向前一递,一股凛冽的劲风从她指尖呼啸而出,追过来的人被那风迎面吹得几乎四分五裂,不得不停下步子,等那阵风过去,再重新聚拢形体。 这种使用术法的方式,需要屏息凝神,所以初宁经常半闭上眼,以求集中精神。好处是省去了制作咒签的时间,术法更加随心所欲,可是用在逃命时,坏处也十分明显,每每使用术法阻拦身后追来的人时,都要停下脚步,跑跑停停,反倒渐渐快要被追上了。 眼看离入口处不远,初宁再次停下脚步,打算再唤来一股风阻挡一下,然后就带着忘忧跳出去了,先离开地宫再说。 初宁这种走走停停的方法,已经让身后的活死人有了充分的心里准备,没等那阵风卷过来,先缩了头把身体紧贴石壁等着。不料这一次的风却跟从前几次不太一样,在初宁指尖上软塌塌地打了个旋,便消失不见了。 关键时刻发生这种情况,真是让初宁哭笑不得,好在靠着前几次积攒下来的心理惯性,一个假动作仍旧成功阻挠了那些人的步伐。她转身拉上忘忧,示意她快些攀着石壁爬上去。 可她才一回身,便觉得喉咙里一阵腥甜,眼前一阵阵昏黑,身上又变得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忘忧觉出手腕上一松,回身看时刚好来得及扶住初宁。 初宁看着忘忧叹了口气:“诶,你先跑出去,还能叫人来帮忙,现在我们两个都困在这,可怎么办?” 忘忧跟平常一样语气冷冽:“你没有契主?” “没有啊,”初宁摇摇头,顺着石壁滑倒,跌坐在地上,“姬重光跟我提起过,需要找一个真正的王族做契主,可我之前一直也很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抬手捂住唇,咳了几声,这会儿的身体是离魂术法构建出来的,虽然一直觉得喉咙处灼痛热辣,却不见有血咳出来。 “那估计是真的完蛋了,”忘忧冷冰冰的语气里不带丝毫情绪,“你的驭灵之力,暂时耗尽了。” 初宁小声嘀咕了一句:“都怨姬重光,只管挖坑不管埋,教了我离魂,又不跟我说清楚会有这种问题。” 忘忧白了她一眼:“你自己不认真读书,还好意思怨别人?” 驭灵术法的体系庞杂,东齐人常用的只是其中一种。忘忧自己博闻强识,虽然受限于血脉,不能修习观史之外的其他任何术法,却对这些理论体系十分熟悉。她自认为这些事情简单得很,是个修习过的人总该知道,完全没想到遇上了初宁这个彻底野蛮生长的人,还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紧迫,她只好挑要紧的讲给初宁听,幸好初宁人还是机灵得很,从她过度简略的三言两语里,倒也听明白了。 姬重光从前说的真正的王族,指的就是大周王室,也包括有些经过王室特别认可的人。王族中人不能修习术法,但却可以驭“念”,把时间芸芸众生的情绪意念,转化成驭灵之力。这力量可以无限积蓄,也可以随意分赏给自己的契奴。 那些按照晋国流传的方法修习的驭灵术士,都需要时不时地补充驭灵之力,否则便会出现初宁这种情况。 原因是知道了,一时半会却没有解决的方法。那些律沙家的活死人,虽然一个个看上去行为呆板、毫无生气,却一点也不傻,很快就发现了初宁的异样,二话不说直冲上来。 初宁四下打量了一圈,猛地从忘忧袖筒上扯下一块布料,向前一扬。布料卷起的风,让那些活死人又是下意识地一躲,初宁同时推了忘忧一把,让她快走。 可那石壁太高,忘忧又不像初宁这样,翻墙上房从前当做家常便饭,一时竟然爬不上去。 初宁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眼看活死人们已经近在咫尺,瘦骨嶙峋的手指直伸过来。 就在此时,头顶那处狭窄的缝隙,忽然被人扒开了,外面的黄沙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赫真金黄色的碎发在两人头顶上方迎风乱舞。 初宁心中一喜,顾不上思索赫真是怎么追过来,只凭直觉料想,他应该是来救忘忧的。 她把双手拢在嘴边,仰头高喊:“哎!使个风来!”她也不怕那些律沙家的人听见,反正沙土就是怕风,听见了他们也没办法。 赫真豪爽的声音立刻传回来:“怎么使?我不会!” 初宁此刻的心情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都结识了一群什么人啊?她脑中转得飞快,晋国的驭灵方法全靠集中心中所想,这么细致入微的技巧,估计赫真这种糙“人”是领会不了,不如教他用咒签吧。堂堂天马首领,能够拥有通晓驭灵术法的能力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她再次鼓足了力气冲头顶的人喊:“从你身上随便扯块布,然后咬破手指。” 赫真照做了,初宁又继续喊话:“写个‘风’字丢下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赫真的声音再次传来:“怎么写?老子不识字!” 初宁一口老血呕在胸口,要不是正在使用离魂,估计就当场血溅三尺了。不识字还这么理直气壮!有这种猪一样的伙伴,完全不用愁不能死得快。 律沙家的人听见他们大张旗鼓地商量怎么驭风,还以为来了个厉害角色,直到听见不识字这句,还在考虑是不是另有什么阴谋。稍等片刻仍旧没有风来,这才冷笑一声动手去抓初宁和忘忧。 一直待在地宫最深处的那个指挥者,发出低沉的号令:“杀!” 紧要关头,初宁很没志气地再次把目光投向赫真:“你赶紧想个办法弄我们上去!”忘忧从始至终都盯着石壁不说话,只好靠初宁自己跟赫真沟通,好在初宁是个把命看得比面子重要的人,并没有一气之下让赫真有多远滚多远。 赫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垂了一根绳子下来,绳子另一头固定在沙海之中,他像猴子一样悬着绳子荡下来,准备拉上初宁和忘忧再荡上去。 可他荡下来时才发现,这一下时间太短,只来得及抓住一个人,连想都不用想,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抓住了忘忧,带着她一起返回了地面。 初宁站在原地,回过味来时又喊了一句:“赫真!你等着!这事咱们没完!” 135、秘境 律沙家的活死人已经就在眼前,初宁不但已经使不出任何术法,甚至连抬腿跑这种事都没力气做到了。 利刃破空而来的锐气里,夹杂着细沙不断簌簌流动的声响,初宁在这紧要关头,十分配合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初宁只觉得周身似乎被湿润的水气笼罩,并不像沙海地宫里那么阴冷干燥。眼前有模糊的白光,像微亮的晨光一样。 似乎有人正搂着她,喂水给她喝。初宁想要推开,可身上仍旧没有力气。玄苍损毁那一次,她刚从梦境中归来时,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那时并不严重,她也以为不过是入梦之后的正常反应。可这一次却严重得多,好像全部气力都已经耗尽了,连眼皮都没有力气抬起。 “宁宁,是我。”姬重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耳朵也不好用了,那声音竟然带着点悠长的回响,平白显得黏腻了一些。 太奇怪了啊,明瞬、赫真、姬重光,他们好像个个都对这处沙海地宫很熟悉似的,平日里不曾提起,想来时轻而易举便来了。 初宁睁开眼睛,姬重光的脸近在眼前,被无限放大。四周都是朦胧的白光,那张脸也像被加了一层光晕一样,纤毫毕现却完美极了。他从来不像景元一那么妖娆,甚至总是板着脸,看上去刻板又无趣。可是初宁此刻看见他,仍旧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好看……肯定是跟赫真混久了,词语都变匮乏了,想了半天竟然只想得到“好看”两个字,又绞尽脑汁使劲想了想,想起另外五个字“看着真顺眼”。 也许是见着他心情变好了,初宁竟然觉得自己原本已经流逝的力气,又重新聚拢了一点。她想要坐起来说话,却被姬重光牢牢地按住了,直接抱紧在怀里,贴着她的侧脸说:“你醒过来了,真好。” 初宁只觉得脑中“轰”一下,像无数烟花同时炸开,自从进了晋国,每个人都不正常了,这应该是景元一才会有的无礼举动啊。 “这是哪,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初宁觉得有太多疑问盘旋在脑海中,一时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姬重光换了个姿势,让她躺在自己腿上:“这是我的离魂之境。” 一句话惊得初宁差点跳起来,不会是说她已经死了吧,虽然感觉死了不应该是这样子,但是死这种事,她也没有亲自试过,不是太有经验。 姬重光嘴角微微上翘,像是故意逗弄她一般:“我比你还是厉害一些,所以我使用离魂时能够造境,而你还不能。我们仍然在沙海地宫里,只是那些沙土堆成的人看不见我们罢了。” “还好意思说,”初宁有气无力地缩在他胸口,“要不是你教了我离魂,我老老实实地用咒签,说不定今天还不会这么凄惨。”她突然想起来,此时正是多多了解律沙家的好时机,仰起脸问:“那些人说要取忘忧的‘念’,是什么意思?” 姬重光微微皱眉:“灵雀台的讲授你都没听的么,大周开国史你也没学过?” 那段时间她自己家里乱成一锅粥,哪有心情听那些老学究絮叨。 “我不管,”初宁索性耍起赖来,“要不是取蛇蛋那会儿你受了伤,教了我使用离脱险,我原本也不需要知道那些有的没的。” 姬重光微不可见地笑了一声:“大周开国前,武王曾经在前朝的都城做过质子。前朝的末代君王暴虐昏庸,武王就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寻访到了一个奇人据说是个举止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却已经窥破了天道。” 他的声音低沉如钟,听得初宁忍不住想要合上眼:“那时所有的驭灵者,都在努力寻找各种神奇的补品、武器、兽宠,来增强自己的实力,可是这个老头子却说,最强大的力量来源,不在别处,而在人的内心。他亲自督造,给武王铸成了九鼎,选了世上九种力量最强大的‘念’,每一口鼎都能获取一种念,并且转化成驭灵之力。除了王都神殿里的神官,没有人知道这九种念分别是什么,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律沙家最初起源的那支军队,必定也借助了其中的一种念,才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姬重光低低地笑了一声:“有趣的是,这个老头子,后来的封国就是东齐,他却另外开创了一种借助咒签操纵术法的方法,东齐的驭灵者,后来都使用这种方法修习。” 初宁沉默不语,律沙世家被封存,世外高人又另外开创了修习的方法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人,这说明那种威力无穷的驭念方法,一定有什么极大的隐患。她忽地想起自己的母亲,素天心正是在进入王都神殿后,才发生了后来的变故,莫非素天心也发现了什么问题么? 她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那么……你也有契主么?” 姬重光忽然翻过身来,把初宁整个压在下面,咬着她的耳朵说:“我不需要契主,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该怎样驭念,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契主。” 初宁本就已经气力微弱,被他忽然这样压着,连气都快要喘不上了。她攀住姬重光的脖子,重重地在他耳上回咬过去:“你先带我出去。” 姬重光明显地身子一僵,又说:“现在还不行,地宫那处可以出入的缝隙,并不是时时开启的,我们得再等上一天一夜。” 轮到初宁脸上僵了一僵,也就是说,她要跟姬重光在这里独处上一天一夜。自从在入梦那一次,她便清楚地知道,情爱这种事,真要砸到谁头上,是躲也躲不开的。她对情事懵懂,不知道什么是爱,只知道自己应该是看上姬重光了,想嫁给他,想长长久久地跟他在一起。 可是姬重光这个人,身上实在太多谜团未解了,有素天心前车之鉴,她始终极力克制,不愿深陷其中。 此时此刻,在这处离魂之境中,也许因为并不是真实的,初宁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有气无力地揽住姬重光的脖子,娇声娇气地问:“想跟你一起,只有契主和契奴一种选择么?” 其实她并不会撒娇,她也知道姬重光最讨厌那种娇柔的女子,只是身上实在没有力气,说出来的话便像小猫哼叫一样。 至于姬重光那点小怪癖,完全是分人的,他讨厌九问阁的媚如,讨厌到不想接她送来的任何东西,可是这会儿初宁软软的一句话,便叫他头晕目眩。一定是离魂之境里的光太刺眼了,她在他眼里才会像镶了金边一样,闪闪发光。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探进初宁的衣衫里,声音比平日里更哑了:“当然不是,你想要什么选择,就可以有什么选择。” 初宁抬手压住像老鼠一样乱蹿的那只大手,咯咯地笑起来:“别……别……痒死了……” 姬重光的动作果然停了,初宁看见他那双格外黑的眼睛,忽然起了戏谑的心思,问道:“你说的话怎么好像跟旁人不一样,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说,‘我已经是半残之躯,不敢耽误姑娘的大好年华’么?” 初宁果然在他面前最会作死,姬重光的脸色当场就黑了:“哪个旁人跟你这么说了?半残之躯?你知道对男人来说什么是半残么?” 那只手又不老实地动起来,初宁笑得语生断断续续:“杂耍艺人唱的那些本子上,都是这样的段子啊……什么是半残?我琢磨着瞎了应该是吧,或者全瞎的算残疾,你这种时好时坏的算半残……” 作死更上一层楼…… 姬重光忽地牢牢扣住她两只手,咬牙切齿地说:“现在就让你知道,我到底残了没有。” 136、春风 初宁不过是说得厉害,真的做起来,就认怂了。她咯咯笑着向后躲:“痒,痒……不行……” “哪不行?”姬重光斜挑着眉眼问,手掌毫不客气在初宁身上游走,“这里行么?这里呢?” 初宁的性子,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打一顿都不怕,唯独就怕痒。从前姬重光一心想要杀她灭口那会儿,也不见她怎么怕过,这会儿轻声细语地问了几声,她就已经像一只煮熟的虾米一样,从头到脚都红透了。 “哪都不行……你……你……别乱摸……”初宁扭来扭去的时候,还不忘四下里看看,确定一下姬重光的离魂之境够不够严实,会不会让外面的人看到什么会长针眼的东西。 “别乱摸?那要摸得有秩序一点?”姬重光抽出手来,盯着她小巧的脸看了片刻,抬手在她侧脸上轻轻抚摸了一把,顺势用食指勾住了她的下巴,“应该先从这里开始,对吧?” 初宁看惯了姬重光一身玄黑衣袍、在暗夜里行走的模样,忽然见他笼罩在一片空濛澄澈的白光里,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他眉眼间有少见的柔和,而那柔和是此时此刻唯独属于她一人的。 就在这一刹那的愣神中间,姬重光纯黑的双眼,离她越来越近,终于近到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姬重光湿热的唇已经压在她的唇上,舌尖分开她不知所措的两片嘴唇,勾着她的舌尖缠绕在一起。 初宁觉得身上越发燥热,脑中像有海浪一波又一波冲刷着她已经迷离的神志。她抬手想要捧住姬重光的脸,手伸出去却不够高,正好触在姬重光的身上,手心一片滚烫。 “别急,”姬重光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慢慢来,按顺序。” 什么顺序?初宁已经满脑子都乱了,一句话入耳,要想上许久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两片唇贴着她的脸颊移开,停驻在她白瓷一样细致光滑的脖颈上,手掌准确地包裹住她的小手,向下移去,喑哑的声音如炸雷一般在耳边响起:“现在要拒绝,也来不及了。” 手心摸到的位置,坚硬滚烫,她猛地想起某次,她理智气壮地质问,他在衣衫里面揣了什么东西,现在终于知道了。 脸上“腾”一下像烧起两团火来,等她反应过来,衣衫已经不知道滑落到哪里去了。 初宁虽然不是个像忘忧那么好学的人,可是对不清楚的事情,向来很有一种追问到底的精神。她半睁着眼问:“离魂时……也有可以脱掉的衣服嘛?” 姬重光“嗤”的笑了一声:“没有啊,你自己想叫它没有,它就没有了。” 初宁低头一看,四下里果然仍旧是一片茫茫白雾,并没有想象中零落遍地的衣裳。她的脸更红了,把头埋在姬重光胸口,用力蹭了蹭。这个人真是太坏了…… 离魂之境里除了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其实也并没有地面,初宁此时才发现,她像一朵云似的飘荡在虚无的半空中,无法上升,也并不会下落。 姬重光托着她的腰,打开她的身体。 “不行,疼……”初宁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哪有那么多不行……”话虽这么说,姬重光的动作还是停下来了,手指顺着她的侧脸轻轻抚摸过去,把触到的一点散乱碎发放在她耳后。 初宁仍旧带着哭腔问:“别人也都这样么?疼死了……” 姬重光无奈地哑然失笑:“我怎么会知道别人是什么样的?”他早就觉得,女人真是麻烦,一点点小事就要撒娇撒痴,可是这会儿初宁难得的一点委屈声调,却听得他心里直发痒。没有平日里那么多鬼机灵,叫人忍不住想要揉碎了,放进骨血里去。 已经剥光煮熟的美味,就在嘴边,实在忍不住要一口吞下去。姬重光虽然看不到,也想象得出她此刻面色泛红、嘴巴撅起的模样,只是想一想,整个人连着骨头里都酥软了。 他咬住初宁的耳垂,慢慢劝诱:“只疼一下,忍一忍就好了。” 初宁的声音软糯得要滴出水来:“谁说的?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 姬重光的耐心已经快要消磨得一丁点都不剩了:“就是你乱看的那些戏本子说的……” “我才没有乱看……唔……”初宁的唇再次被堵住了,姬重光不再说话,也不再让她说下去了,轮到他像只猫一样在她脖颈间蹭来蹭去。 初宁勾住他的手指,极小声地说:“那你要轻一点。” 那声音听在姬重光耳中,如同天籁一般,他郑重地点头,在她唇上又是轻轻一吻。 初宁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那一片茫茫微光,眼中闪烁出一点狡黠的笑意。即使她一辈子都坚强得像棵野草,这个时候也是要撒撒娇的,她就是要让他记得,永远记得,自己为他受过的疼。 她的眉头忽然皱紧,手指用力抓住了他的肩,虽然做好了准备,可还是很疼啊,她张开一口白珍珠似的小牙,重重咬在姬重光的肩上,她也要给他留一点记号才好…… 离魂之境中,不辨东西,也不知道时间。初宁极度困倦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睁开眼时,身上衣衫已经完好如初。她的头仍旧枕在姬重光的腿上,如果不是身上四处酸痛,她几乎怀疑方才那一切,只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幻觉。 姬重光低头看她,眼神仍旧温和,却已经恢复了素来的理智。眼神……初宁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姬重光的眼睛又看得见了,方才那会儿他明明还是瞎的,为了这个两人还小小的争执了几句。 “等你再恢复一会儿,我就带你出去。”姬重光的语气,跟平常一样冷静到带着几分疏离的意味。 这情景实在太尴尬了,情动之时,理智全失,初宁完全没有预想过事后会是什么景象。她抬眼,有些好笑地想要看看,自己留下的那个牙印还在不在。可是姬重光也已经衣衫齐整,肩头都遮盖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 姬重光再次开口:“休息好了,那就准备走吧。” 初宁站起身,意外地发现,原本已经耗尽的气力,竟然又恢复了。 姬重光把手伸在面前,像抽出什么东西一样轻轻握成拳,周围那一片茫茫白雾便渐渐变淡,终于消失不见了。脚下传来真实的触感,初宁略一低头,便发现自己仍旧站在王陵地宫的狭长通道里。 那些律沙家的活死人,显然已经找了他们两个很长时间,看见他们凭空出现,讯速地围拢过来。地宫深处的指挥者,再次冷血地吐出一个字:“杀!” 姬重光面无表情地抬手,不见他有什么特殊的动作,甚至感受不到他在刻意集中自己的注意力,猛烈刚劲的风便从他指尖直冲出来,卷得那些围拢过来的人们,飞散成无数黄沙,飘落在十几步之外。 律沙家的那些人,并不会死,甚至也不会受伤,黄沙落地后,像有神奇的力量引着一般,分成了几堆,接着又重新聚拢成人形。 虽然姬重光这一下并没能打倒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是那股力道极强的风,已经成功地把他们阻拦在远处。他伸出一只手给初宁,拉着她向上一跳。 原本应该穿过那处缝隙,到达地面上的沙海,可是那个一直躲藏在最深处的指挥者,忽然说了一声“移”,整座地宫都开始变作簌簌落下的细沙。那些石阶、殿宇,都分崩离析,变成了满地黄沙,然后又重新组合起来,仍旧变成了地宫里该有的陈设。 只不过,石壁的位置完全变了,整个地宫像座巨大的迷宫一样,把那处唯一的出口,隐藏了起来。 137、明瞬 姬重光无声地冷笑,手臂向前一伸,在半空里忽然幻化成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蟒蛇,蛇尾与他的躯体相连,蛇头径直伸出几丈远,向着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指挥者咬过去。蟒蛇在半空里穿行过的地方,石壁纷纷碎裂成细沙,一切幻象不攻自破。 初宁看得目瞪口呆,她向来觉得姬重光是很厉害,但还从没见识过他使用如此出神入化的术法。 那条幻化出来的巨蟒直接掀翻了地宫里的巨大铜鼎,里面原本像在沸腾一样的灰色烟雾,飘散的到处都是。烟雾所过之处,无色无味,初宁却忽然觉得心头一阵烦躁。她已经不算小了,修习仍旧毫无所成,母亲不知道人在何方,整个人都好像被一种压抑的情绪包裹住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她转头看了一眼姬重光,那些烟雾也已经飘散到他眼前,可是他的目光异常坚毅,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挠他此刻要战胜敌手的决心。 初宁忽地心头一暖,那股沉重压抑的绝望,也跟着一扫而空了。这感觉真是奇怪,她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被情绪左右的人。 铜鼎翻到在地,却并没有声响,只因地宫的底面,也都是用无数细沙堆积之后、再用术法幻化成石质的模样。铜鼎之后,那个只靠声音指挥的人暴露出来,跟其他律沙家的人一样,带着巨大的风帽遮住头脸,如果把他们放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哪一个。 姬重光手臂微动,在他身上不过小小的一点变化,体现在那条蟒蛇上,却是十分猛烈的大幅度动作。律沙家的指挥者,不想被蟒蛇撕扯成一地细沙,只好就地翻了几翻,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他和那铜鼎原本所在之处,露出一个向下凿空的四方凹槽,凹槽之中仰面躺着一个小姑娘,其实年纪应该并不算很小,只是脸蛋圆圆的,带着些可爱的婴儿肥,这样的人无论长到多大,看起来仍旧有一张孩子似的脸。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处像是刚好为她开凿的位置里,看不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 姬重光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嘴角露出一抹不置可否的冷淡笑意,手臂轻轻垂落,那蟒蛇便钻回他宽大的衣袖中,消失不见了。他上前数步,蹲下身子去看那个小姑娘,忽地伸出手来,指尖上跳动着一簇火苗,就要放到那个小姑娘的身上去。 只听见空旷的地宫内,忽然传出一声不知是什么鹰隼的长鸣,一只巨大的鸟从坍塌的石壁中间飞出来,对着姬重光的眼睛便啄下去。 姬重光抬手阻拦,那只鸟却像不要命了一样,张开双翅对着他头顶拍打下去。 即使改变了样子,初宁还是认得出这只鸟是谁。“明瞬,”她高声呼喊,“你要干什么?” 她与明瞬并没有真的结契,当初不过是为了应付灵雀台的择选,后来没人提起,也就把这事忘了,所以她根本控制不了明瞬的任何行为。 明瞬听见她的声音,在半空里兜了一圈,落在一处断壁残垣上,用嘴梳理自己一侧的羽毛。它肩头的羽毛都粘连在一起,显然是受伤流了血,又干涸了。 姬重光也站起身来,明瞬看向初宁,又扫了一眼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不知道躺了多久的那个女孩子,哑着喉咙说:“我不是明瞬,她才是。”似乎怕初宁不明白,它又补上了一句:“我什么也不是。” 可这话却令初宁更加疑惑了,她知道明瞬能够随意改变形体,并不仅仅是一只钦原鸟或是一只讹兽那么简单,可它总归应该是一种东西,什么都不是算怎么回事? 明瞬却不再对初宁解释什么,它把头转向姬重光,脸上看不出像人一样的表情,只听声音觉得它似乎满腹心事:“你要切断律沙家力量的来源,随你的便,但你不能毁坏她的身体。她有什么错,被你们这些所谓胸怀天下的男人,利用了还不够,还要永远不得安宁。” 律沙家的那些活死人,都已经失去正常的七情六欲,即使看到明瞬反常的表现,脸上也没有太多讶异的神色。他们仍旧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站起来,从满地黄沙中拼凑起自己的躯体,然后带着戒备的神色围拢过来。 明瞬伸长了脖子,又是一声长鸣:“你们靠着她的念,打了多少胜仗,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吧?史书之上,也不会有她任何记载,她的存在,会成为你们那个英明神武的往,最大的污点,对吧?” 它垂下头,目光刚好可以看到那个小姑娘的脸:“她是明厨家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就是一个哑女,在前朝王宫里,做着普通的奴役,替她姿容绝美、身为宠妃的姐姐,制作精美的菜肴,以求留住君王的宠爱。那时你们口中的武王,只是一个落魄的质子,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明瞬把最好吃的东西留一份给他吃,也把自己一颗纯真的少女之心给了他。” 又一声长鸣传来,像极了悲伤的哭号,明瞬停了停,又接着说下去:“她为了让武王有机会逃走,亲自做了最好吃的菜,送给前朝那位暴虐的君王,只有菜肴还不够,那就加上自己。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是那位末代君王最喜欢的,来者不拒。” “她与姐姐反目成仇,她被家族至亲唾弃,但她始终等着,相信那个说她做的菜有灵气的人,一定会来解救她的。”明瞬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竟然滴出泪水来,“可是那人来时,却说她是妖物,把她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她仍旧不相信,日复一日地等,等到他诛杀了前朝的君王,自己成了富有四海的王,等到他册立了王后、妃嫔,不久又有了太子和公主。她在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味道的地方等着,还有人来把这些消息一件件详细地告诉她,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答案呼之欲出,初宁几乎屏住了呼吸,听明瞬接着说下去:“因为他知道,这个姑娘有世上最纯净的心,可以产生出世上最纯粹的念,这种念,可以变成无比强大的力量,帮他稳固王权。他故意要让这个无辜的小姑娘,被绝望反复折磨,这一切,都掩盖在他创建的太平盛世之下。” “而我,”明瞬顿一顿,“是她在黑暗地宫里产生的幻想,她想要自由自在地去远方,所以我刚刚凝成实体时,就是一只鸟,后来我也经常当自己是一只鸟。” “不过,你们可不要只把我当成一只鸟那么简单,”明瞬的声音忽然变得粗重了许多,“我什么也不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东西。” 它的身体忽然涨大的数倍,变成了一只饕餮,嘴巴张开,四周的断壁残垣便被它源源不断地吸进口中,被尖利的牙齿碾碎,变成细沙落进它的腹中。 律沙家的那些活死人,都跟着摇摇晃晃站不稳当,已经开始有人维持不住自己的形体,零星的细沙脱离身子飞入那只饕餮口中。 在四下飞散的细沙之中,姬重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的衣袖中忽然鼓起了一阵风,手臂正要抬起。初宁大惊失色,知道他是要对明瞬动手了。她忽地明白过来,姬重光此前对律沙家的人动手,不过是为了击败他们而已,可明瞬化身饕餮,却是在吞食和毁灭律沙家的人和沙。姬重光并不希望律沙家覆灭,相反的,他只是要切断他们旧日的力量来源,然后重新赋予他们一个主人,他要掌控埋藏地下多年的这支神秘军队,做他重归晋国、报仇夺位的工具。 138、告别 姬重光站在一片飞舞的黄沙中,袍袖翻飞,身体却纹丝不动。他把手臂一抬,手掌间便出现了一柄弯刀,寒光闪烁。弯刀带出的风,吹得半空里的飞沙都跟着改换了方向。 那刀向着明瞬化成的饕餮巨兽直挥过去,“当”一声巨响,两道寒光在半空中相遇,嗡嗡的回响在地宫中不住地回荡。 不知何时,初宁也已经握住了一柄弯刀,款式与姬重光的一模一样,迎面挡住了砍向明瞬的这一刀。 姬重光的目光顺着初宁手里的刀锋看过去,弯刀本该握在手里的那一端并不存在,只是虚虚地连在初宁的手上,显然这也是她用术法幻化出来的。 “别杀它,我们再扯平一次。”初宁鬓间的碎发被风扬起,眼睛里目光坚定。 姬重光对初宁的话充耳不闻,目光只停留在两柄弯刀相交的地方。术法幻化出来的利刃,锋利和坚硬的程度,都由施行术法者的修习水平决定,两柄刀格在一起,竟然分不出胜负。 “别杀它,”初宁只当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离魂之境里的事,你情我愿,我不需要你负责,也不会对你纠缠不休,你我仍旧两清,如何?” 要一个女孩子,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太过难堪了,即使像初宁这样天高地厚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人,也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来。泪水被猛烈的风沙吹刮,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姬重光终于抬起眼来看她,竟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也能靠自己的力量幻化出刀锋了,很好,这是已经算是术法里比较难的了。” 他撤了自己的弯刀,转身对明瞬说:“她不让我杀你,我可以答应一次。但我问你,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准我毁了这个小姑娘?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却跟你我一样,有正常的意识,所有痛苦的回忆,她都知道,都记得,日日夜夜被反复折磨,却连对人倾述也不能。” 他抬手一指地上的小姑娘:“武王选中她,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她是天生的哑女,受了再多不公的待遇,也无法倾诉,只会在心里越聚越多。你指责武王不够光明磊落,你自己又怎么样?你敢说是真的为了保全她,还是害怕她的意识彻底消亡了,你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饕餮大张的嘴巴轰然合拢,地宫之内盘旋的飞沙也跟着失去了方向,缓缓落地。所有嘈杂的声响,都跟着消失不见了,一片静寂之间,地宫中间原本摆放着铜鼎的位置,那个叫明瞬的小姑娘,紧闭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滴泪来。 她忍受了上百年的苦楚,无人懂得,终于有一个人说出了她心里所想。她无力报复,只想终结,可是连终结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饕餮慢慢缩小,重新变成了一只木瓜大小的鸟,辨别不出品种,连毛色也很怪异,缩小的身体已经容纳不下吞进去的那些沙,源源不断的黄沙从它双耳之中流泻出来,渐渐在它脚下堆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沙丘。初宁料想,这应该就是明瞬刚刚被幻想出来的样子了。 明瞬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极了带着心事的小姑娘:“沙本无形,用什么东西塑造它,它就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是真正的明瞬从前宽慰他时,在他面前写下的话。那时他还不是武王,只是个落魄质子,满心忧虑能不能顺利活到明天,没想到却从这句话里领悟了战胜敌手的道理,更没想到他从最开始就打好了算盘要利用她。” 它拍打了一下翅膀,扭过头看着姬重光:“你可以说出更多大道理来说服我,没错,她需要解脱,律沙家的这些人也需要解脱,那又怎样?我不是她,不会逆来顺受,只要我不高兴的事,说什么都没有用。” 它忽地贴着飞起,向下俯冲,贴着地面滑行出去,在地宫四根最高大的柱子地下用嘴一啄。四根原本看起来是石头质地的柱子,变成了细沙纷纷坍塌。接着,整个地宫的穹顶也跟着落下越来越多的细沙,将地面上的一切渐渐掩埋。 明瞬在这座地宫里的时间,远比姬重光和初宁长得多,它知道这处隐秘的机关,能把整座地宫变成一片沙海。地上的一切,连同律沙家的人,都会被掩埋在沙海之中。律沙家的人原本就是聚沙而成的,即使被沙土掩埋,也只是沉睡而已,可姬重光和初宁这两个人却必须尽快离开了。 明瞬飞回那个小姑娘的肩上,因她躺着,没办法站在她肩头,它便也躺倒下去,靠在她的脸上。它闭气眼睛,隔着纷纷而落的沙对初宁说话:“你已经不在灵雀台,有没有兽宠都没有关系了。虽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嗅得到你身上的气息,你也可以凭借驭‘念’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只可惜,我并不知道能为你所用的‘念’究竟是哪一种。人心是最柔软也最强大的东西……” 它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地面上的沙土已经越积越多,姬重光迫不得已只能无功而返,纵身跳上去之前,揽住了初宁的腰,带着她一起上去。 地宫之中已经天翻地覆,沙海之上却一片宁静,四下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此时已经又到午夜,黄沙之上是墨色浓重的天宇,一轮圆月低垂在天边。 姬重光忽然开口:“不要再说那样的话。” 初宁还没回过神来,反问了一声:“什么?” “不要再说不再纠缠,两不相欠。”姬重光靠近过来,低头想要贴一贴她的侧脸。 这一次轮到初宁抬手,把他推开。她此刻心中纷乱,实在没有心情跟他亲昵。她一早就知道,明瞬绝对不会是一只普通的鸟,可她也实在没想到,它会有这样的过往。 那个跟武王纠缠过的“明瞬”,可悲就可悲在遇上了一个胸中有沟壑的男人。骗了她、利用了她,还要设下生生世世的死局,把她困在地宫里。落魄质子,胸怀大志,这情形跟姬重光何其相似? 她转头看看月色下仍旧冷漠的人,要想避免这么悲惨的下场,及早抽身是最好的办法。 初宁尽量淡定地开口,以便显得自己对地宫里的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她的声音干涩得很,听起来跟平时大不一样:“地宫里全部被黄沙掩埋,你打算怎么办?” 姬重光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接下去说:“没有关系,整座地宫、整个律沙世家,都是用黄沙加上术法构建起来的,只要时机合适,地宫和律沙家的人都可以重现。只是没能毁去他们原本驭念的来源,我需要另外想别的办法操控他们。” “那就好,”初宁干巴巴地应声,“祝你早日心愿得偿、大仇得报。” 她仰起脸挤出一个笑来,又问:“你到这里来,不能被人知道,对不对?” “是。”姬重光简短地回应,跟对着明瞬高谈阔论时完全两样。 初宁这次是真的不由自主笑了一下,他能一句话便把明瞬质问得无话可说,可见并不是不会讲话,只是平时懒得讲罢了。 她一向自己在心里有些看不惯哭闹纠缠或是哀求不断的女子,特别是像安康公主那样的,为了得到一个男人,自己变得毫无尊严。想来想去,找了个自己觉得很体面的方式,对姬重光说:“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对人提起的,地宫里面其实冷得很,靠的近些比较暖和。” 她捂住脸,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放下手时,又看见胸前挂着那只玉环,觉得应该还回去,却又有丝丝缕缕的舍不得。要是连这个都没了,从前一切就真的全无印记了。 “这个东西按说也应该还给你,”初宁接着说下去,“可是现在我还在离魂之中,恐怕拿不下来……” “能,”姬重光接过话去,“离魂的时候,随身的东西能拿下来。” 初宁抬手一摸,竟然真的在胸口处触到了玉环滑腻的质感。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点恼了,要不要这么认真,给她留点颜面不行么?现在要她怎么说,说她被人白白睡了,还想留下点纪念? 姬重光是严谨惯了的人,听见别人话里有纰漏,就忍不住想要纠正。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想抽自己两个嘴巴,见初宁不说话,便补上一句:“你留着吧,不必还给我。” 初宁听了他的话,脑筋忽然一转,把那只玉环握在手心里:“你可以用它知道我的言行对吧,那正好,留着它做个保证,我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她自觉终于找回了一点体面,留着并不因为什么可笑的感情,不过是取信于他的手段罢了。要不然,说不定他会像最开始一样,想尽办法把自己杀了。一切重回原点,真好。 她用手一直攥着玉环,转身朝景氏城池走去。 姬重光在她身后抬起一只手,似乎要拦住她,他忽然想起忘了跟她说,离魂的时候可以用术法直接归位,不用这么一路走回去,可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等初宁走远,君望才不知从什么地方转出来,拍了拍姬重光的肩:“如果没有那只鸟,差一点就成功了,真可惜。” 139、生还 姬重光并没接他的话,只是远远地看着景氏城池方向。 君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声音里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一个女人而已,没有了疤痕,好像的确比以前美了一些,等你大权在握,这种姿色,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是注定要做王的人,不该在这里多做停留。” 姬重光收回目光,冷冷淡淡地说:“我不过是在想,或许还有别的方法,来收服地下那堆沙土。”他瞄了一眼君望热切的脸:“你知道我的性格一向如此,我想要做的,从来没有人能拦我。” …… 没有姬重光指点,初宁是实实在在一步步走回去的,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事情,也不觉得这条路有多远。 景元一竟然就在原处一动不动地守着她的身体等着,见初宁回来,掩饰不住一脸倦容,收回双臂还不忘嬉笑着对她解释:“是你让我在这里守着的,可不是我无礼。” 初宁一下子没能领会他是什么意思,看到他肩上衣衫已经破碎成零散的布条,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这才反应过来,这座城池四面都是黄沙,每到夜里风沙漫天,他自己张开双臂护住她离魂之后的躯体。风沙像细小的刀子一样,连木料外面的漆皮都能生生刮去一层,何况血肉之躯。 她忽然觉得这人有点傻,忍不住鼻中微微发酸,强颜欢笑地说:“当我是个蛋么,还用这样护住?” 景元一随口应声:“是个笨蛋,怕挪动你回来找不到地方,谁知道你会不会被人追杀着回来?” 他向来没什么正经,但却心细如发,一眼便看出初宁情绪不大好,再没提起她向来不爱听的那句“小美人儿”,只告诉她忘忧已经顺利返回,消息已经报给家主知道。 初宁回到忘忧的住处时,惊讶地发现赫真又变成了一匹马,精神抖擞地站在院子里。她戏谑心起,走上去理了理它光滑油亮的马鬃,挑着音调问:“从前是谁说的,自己宁死也不要再变回马形、不要吃草了?” 赫真贼眉鼠眼地四下看看,确定没有旁人才压低了声音说:“老子也不想啊,要不是为了忘忧的声誉,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当马?骑一匹马回来,总比被一个男人救回来好吧。” 初宁满意地在他脖颈上拍拍:“没想到,你还很有义气嘛。看在你如此义薄云天的份上,今天半夜我给你送点好吃的。” 不说便罢,一说这个赫真反倒急了:“老子现在哪有心情吃?!”一句话出口,又猛地想起应该小点声,怕被人听见了后果严重,只恨不能抬起一只前蹄来捂住。 它压低了声音对初宁说:“那个家主老瘸子已经放话来,今晚要过来看忘忧,给她压压惊,我估计,多半是借着看忘忧的机会,要来看我!” 初宁实在憋不住,笑得弯下腰去:“你哪来的如此自信,你也说了,人家是老瘸子,不是老太监。放着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不看,要来看你,谁信?” 赫真瞪圆了一双马眼:“我没开玩笑,你认真点好不好?这里的人虽然看着都不怎么顺眼,但是个个都很识货,我送忘忧回来那天,那些人看见我就眼里放光,那个老瘸子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满脸都写着四个字,想要把我据、为、己、有。” 这话倒是不假,晋国以豢养猛兽为荣,对奇珍异兽,人人都很喜爱。景氏有权有势,又擅长狩猎,看到品质上乘的兽类,就忍不住想要变成自己的。偏偏赫真的马形又是那种俊朗得一点不知道收敛的,纯白的鬃毛无风自动,四条长腿简直比得过窈窕的美女,尾巴又是那种既蓬松又顺滑的,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赫真简直要诅天咒地了:“万一老瘸子要骑我怎么办,他那么胖,不得给老子骑成骆驼?” 初宁刚要说话,忽然想起地宫里那一幕,把眉眼一竖:“现在想起我来了,你在地宫里见色忘友、扔下我不管的时候,怎么没料到有今天?” 赫真有些欲哭无泪了:“老子当时只来得及抓住一个人啊,你觉得我捞你上来、把忘忧留在下面就合适?再说了,你这不也好好的么,我没救你自然有旁人救你就是了。” 初宁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点什么来:“你知道姬重光也会去?你又是怎么会出现在那的?” 赫真这会儿不敢惹恼了初宁,他一直觉得初宁一肚子坏水,搞不好真把自己送给景氏的家主做宠物,只好老老实实地说:“谁知道忘忧千里迢迢来这么一个地方,能不能过得好,我一路都远远地跟着你们,只不过前面那两个人帮你们料理时,用不着我动手。至于姬重光嘛,我在沙海之上遇见了他,他还使坏耽搁了我一下,让我晚些下去。” 提到姬重光,初宁的神情就暗淡下来,有些事她不愿深究,觉得知道一个真相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可是并不代表她就真的想不透。姬重光与律沙家的人早有接触,却故意等到她驭灵之力耗尽,才把她带进离魂之境。 存了心事的时候,她的声音便干涩起来:“你想走就可以自己走啊,又没人拦着你,难道忘忧又给你吃了朝露?” 提到忘忧,赫真也泄了气:“她肯给我吃朝露倒好了,她仍旧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在路上问她,如果老瘸子真的要跟她行夫妻之事,她打算怎么办。她甩给我两个字‘去死!’虽然我料定她嫁给一个老瘸子不会幸福,但我也并不希望她就此寻死。” 本来已经情绪低落的初宁,愣是被赫真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理解能力,给惊得目瞪口呆。这究竟是两个多么迟钝的人呢,忘忧那句话应该送给赫真的,并不是说自己打算去死吧。赫真能有这种不着调的想法,说明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并不希望忘忧真的做景氏家主的妻子,他担心忘忧的生命和未来。 忘忧心存旖念时,他不曾明白过,等到忘忧真的心如死灰、要用自己给幼弟换得王位安宁时,他这份粗犷的情感,好像来得太迟了一点。 也许因为心生怜悯,初宁没在跟赫真逗趣,答应了帮他想想办法。她到底没问出口,是想办法帮他不要成为家主的宠物,还是帮他想办法留住忘忧,不要做家主的女人。 初宁见着忘忧时,这位冰雪美人正望着窗外发呆。东齐一年里有大半都是草色青翠的,可是这里却永远都是黄沙漫天,并没什么好看的。 初宁向她询问新婚当天的情形,究竟是什么人把她带走了。忘忧回忆起来,当天那个人进来时,五官样貌与赫真十分相似,只是赫真天生带着点痞相,那股劲头轻易模仿不来。 忘忧当时便心生警惕,可是那个人几步上前,没见他如何动作,忘忧便已经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便已经在地宫之中了。 初宁听得直皱眉:“我原本以为,多半是晋国公主搞的鬼,想要撒了你为妻、她为妾的这口恶气,可是晋国公主不该知道有赫真的存在,看来劫持你的另有其人。” 忘忧接过话去:“我一直留神偷听那些人说话,应该是有人收买了他们把我劫走。这些从前战神一样的人,现在竟然沦落到收钱替人做这种事的地步,真是可悲。” 初宁想起在地宫中听到的那些话,有些她并不大明白,眼前就有一个博古通今的人在,正好向忘忧请教:“律沙家的那些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拿来问忘忧,恰好是问对人了。 19号(周日请假一天) 不好意思大家,华华临时遇到一天突发状况,需要处理一下,存稿一千字,不够一更的,周日请假一天,周一更新,对不起大家~ 140、周旋 忘忧能够查看往昔镜,又是个最不把规则教条当回事的人,在深宫里闲极无聊时,不止一次偷偷去用往昔镜看过从前的事。也许是血脉使然,她对书史最感兴趣,可是偏偏生在东齐王宫中,注定了不可能成为一个史官。 史书上的记录总是语焉不详,忘忧尤其喜欢探究这些文字背后的隐秘含义,大周的开国史,她不知道反反复复读过多少遍了。 这支军队最初的起源已经无从考证,不知道究竟是聚沙成人,还是用特别的术法把活人生生炼成了聚沙之体,总之出现在人们视线和记忆里的律沙世家,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受到任何类型的攻击时,受伤的身体便会散落成黄沙,可是一旦敌人的攻击停止,那些黄沙仍旧可以凝聚完好如初的身体。 他们会像正常人一样一日三餐、喜怒哀乐,年老或是受伤太重的时候也会失去呼吸和意识,可是他们并不会真的死去,只要用特殊的方法重新凝炼,仍旧可以恢复到年轻时的样子。所以他们无所谓父子、也无所谓兄弟,因为前一天还称作父亲或是兄弟的人,几天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年幼的孩子跟在身后,不知道是该把他当做长辈、还是当做后生。 这样的军队,放在战时,自然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可是大周一统天下之后,他们便不再有机会四处征战了。尝过最烈的酒,用过最快的刀,忽然变成了地宫里无所事事的守陵人,心里的落寞可想而知。 忘忧讲得差不多时,忽然顿住,问道:“说起来,我也是这一次才弄清楚,原来律沙家所驭的念,是绝望。从前我读开国史时,总觉得有些地方合不上,这么一想就对了。前朝末代君王十分暴虐,民不聊生,许多部族都不堪忍受,武王审时度势,选了绝望做律沙家的力量来源,在那时的确是很合适。不过这也留下了一些隐患,如果律沙家想在太平盛世仍旧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来源,就不得不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来,比如用剖心的手段虐杀宫女。” 初宁拈着发梢听着,到这里才接了一句:“他们自己日复一日地对着同样一拨人,父亲又变成儿子,哥哥又变成弟弟,地宫里又什么事情都没有,这就够绝望的了,换做是我早就闷死了,哪里还用得着去别处找。” 一句话说得忘忧变了脸色,好半晌才说:“你说的的确有道理,看来律沙家的问题没那么简单。” 天色渐晚,估计家主过来的时间临近,初宁忽然转了话题,询问忘忧打算如何应付。 忘忧别过脸去:“既然已经嫁过来了,早晚都要有这一天的,不是么?” 初宁想起赫真交待的事,凑在她耳边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晚不如我先帮你应付了吧。” 她见忘忧并不反对,便知道忘忧其实心里也并不愿意跟景氏家主一起过夜,尤其是赫真还站在院子里。 初宁回到院子里,对赫真耳语了一阵,赫真一副不太信任她的样子:“你不会又在坑我吧?” “照不照做随便你,”初宁拍着它的鬃毛,笑得的确有些不怀好意,“你要是不愿意,等景氏家主来了,我少不得要陪着聊聊天,说不定就会随口夸奖一句,门口那匹马真是难得的极品。” 赫真对初宁一点办法也没有,总觉得自己轻易就能被她捏得死死的,只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初宁接着便去吩咐景氏派过来的婢子,大张旗鼓地准备晚上的菜肴和美酒,还特意叮嘱了要从晋国公主的住处经过。说起来,初宁还没直接见过这位公主,不过从新婚当晚的举动来看,推测她还是比较在意自己在家主心中的地位。 果不其然,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景桓还没到,这位晋国的玉容公主便先到了,先是东拉西扯地跟忘忧套了一场近乎,接着又问东问西地询问忘忧被劫持的情况。 玉容公主很擅言辞,说出来的话滔滔不绝,一个人也不会冷场。偏偏忘忧是个冷性子,玉容口干舌燥地说上半天,要用问句结尾,明明白白地问到她面前,她才会回上一两个字。 初宁盯着玉容不断开合的嘴,听着她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她的尴尬积累到顶点时,上前来说让忘忧梳洗一番,由她自己带着玉容到院子里转转。 玉容很会说话,自然而然地便说下去:“早就听说了,姐姐是被一匹神俊异常的马救回来的,早就想看看这匹马,看来今天是妹妹有福气。” 初宁带着她转到赫真身前,玉容到底是晋国人,心里见了资质出众的兽宠便忍不住生出喜爱之情。马本就是一种带有潇洒气质的动物,赫真的马形又格外俊美,让人想不喜欢都难,玉容一眼看见了,便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摸。 就在她的手刚刚伸到赫真的脖颈上时,初宁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声:“公主别……碰它。” 最后两个字是在玉容已经倒在地上之后才说出口的,赫真把前蹄一扬,重重地打了个响鼻,吓得玉容花容失色。 忘忧从室内走出来,上前松松地拉住马缰绳,赫真像是十分烦躁一般,在原地不住地打转,对着玉容表现得十分不友好。 正在这时,景桓刚好到了,一进院门便看见这一幕,有些不高兴地问:“这是在干什么?” 玉容到忘忧这里来,原本抱着能在这里遇上景桓的心思,特意打扮了一番,衣裳也穿得别致。这会儿见景桓来了,想要上前哭诉一番,无奈裙摆太长,怎么都站不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初宁对景桓说:“刚才玉容公主说要出来看看马,也许是看得高兴了,想要伸手摸一摸,我正要阻拦,话说了一半,公主便已经摸上去了。公主是不了解这匹马的习性,它是被我们公主从小喂大的,还是匹小马驹的时候,就跟公主同吃同睡……” 赫真很合时宜地“吭哧”了一声,大概是被初宁信口开河的本事惊到了。 初宁瞪了他一眼,接着说下去:“所以这匹马只认我们公主这一个主人,平日里连我这样贴身侍奉公主的人,都不敢轻易碰它。”她转头对跌在地上的玉容说:“公主下回可要小心了,不太了解的东西,最好先别冒冒失失地动手。” 这话语带双关,也是在警醒玉容,不要在她和忘忧面前,再存什么别的心思。 景桓“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认主的马,实在难得,你该好好养它。”眼睛看着赫真,话却是对忘忧说的。 再好的灵兽,要是不能驯服了为自己所用,也就没什么价值了。闹了这么一场,景氏的人再怎么垂涎这匹马,应该也不会想着要过去了。 景桓扫了一眼玉容,看不出喜怒地说了一句:“早点回去歇着吧。”接着又和颜悦色地对忘忧说:“看样子你没受什么伤,精神也还好,那我就放心多了。其实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三天之后,我们启程去沃城,在那里参加今年的祭祀。这一路上随行的人畜车马,还有要带的东西,都需要提早准备起来。” 玉容看出家主的意思,是要跟正经的主母商议事情,这一趟惹了个没趣,只好灰头土脸地自己站起来走了。 沃城并不是晋国的都城,早些年曾经有一位王子的封地在沃城,后来这位王子杀回都城,斩杀了自己的侄子、夺回了王位,即位以后便将沃城定成了陪都。 亲爱的们,华华有几句话想跟你们说 首先是想请假2天,周二和周三没有更新,周四恢复。因为华华需要用这个时间整理一下抄袭的证据,然后交给相应的人员处理,毕竟华华自己是对作品内容最熟悉的。 华华特别理解看文的感受,因为华华开始写文以前,也曾经是个追文的读者。每天定时更新的话,就会像习惯一样,来看一下。如果断更,那真是非常痛苦。 这篇文已经跟磨铁签了全本的合约,是一定会完结的,这一点请大家放心。只是,亲们应该也看出来了,故事已经进行到了快要揭开所有秘密、打败大boss的阶段。这个时候特别需要静下心来,把所有线索都严丝合缝地对上。所以,华华想要暂停两天,集中处理一下反抄袭的准备工作,然后回来全身心地把这个故事讲完。 并不是华华的心里那么脆弱,遇到一点事情就要断更,实在是精力顾不过来,需要全文比对,整理成证据。 记得《步生莲:六宫无妃》连载那会儿,写到冯妙生下的孩子,被送到高照容的宫中抚养。亲们都说,华华这样对她,实在是太坏了。所以华华让冯妙设了一个漂亮的局,把孩子亲手要回来了。 现在的情形,一篇文对作者来说,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现在孩子被人不声不响地偷去了,华华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大家的耐心,初宁的故事,其实一直写得不太顺利,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速度始终没有办法提上来。其实这原本是一个规划得很周详的故事,等到完本的时候,会再跟大家聊。 诚恳鞠躬,周四早上见! 141、赴沃 忘忧低垂着眼睛应了声好,看上去倒是很顺从的样子,初宁在一边看着,却知道这只是她不爱搭理人的模样。 景氏的人普遍生得高大粗犷,相比之下,从东齐来的忘忧和初宁,都显得十分娇小。景桓被玉容、赫真闹腾了一气,本来觉得有些恼火,这会儿屋子又静下来,烛火摇曳,忘忧也算得上是个容颜端庄的美人,心情似乎有好起来了,慢慢踱到忘忧身边。脖子上悬挂的兽骨,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景桓侧身挨过去,正要一亲美人的芳泽,初宁在一边忽然捏尖了嗓子高声问:“家主、公主,要不要用点晚饭?” 原本静谧甜腻的气氛,被她这一嗓子惊得粉碎,景桓抬起头来,正要发怒,刚好看见初宁一脸真诚地看过来,带着谄媚的笑。 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一个小小的女官,应该没那个胆子在自己面前搞破坏。心里已经忍不住替她开脱起来,也许她就是太紧张了,想讨好自己,一时没把握好分寸。 仔细看看,又觉得忘忧带来的这个贴身女官生得也不错,竟然一点也不比公主逊色,而且那副眉眼,还隐约有些熟悉的感觉,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这么一想,就有些心猿意马,只不过景氏刚刚跟东齐达成了协议,用打造好的兵器,换一些精美可口的食物和酒,以便渡过即将到来的冬天,价格非常划算。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东齐来的公主,听说这位公主是东齐最有希望即位的那位小公子的同母亲姐姐,万一公主当场翻脸,导致跟东齐说好的事又不作数了,那这个冬天,他们就得喝西北风了。 “你出去,”景桓对初宁呵斥,怕她再出花样,又补了一句,“没有叫你不准进来。” 初宁应了声,便磨磨蹭蹭地往门口挪过去。她心里是一千一百个不愿意忘忧跟这位家主新婚洞房,总觉得那景象分明就是一朵鲜花与一头野兽。 这边景桓却已经按捺不住了,手往忘忧脖颈处伸过去,那一截细白的脖颈,在风沙漫天的晋国,实在太少见了。这里的女人都太粗糙了,即使像玉容那样保养得当的,也都透着一股粗壮。 手指刚刚碰到滑腻的肌肤,还没来得及回味那半凉半热的触感,门口忽然传来赫真的一声长嘶,比方才初宁那一嗓子,更加惊心动魄。 景桓看过来时,初宁正把手里的一截木棍,往身后藏去。 赫真从嗓子眼儿里抱怨出声:“你戳我屁股干嘛?” 初宁也只能从嗓子眼儿里对它解释:“忍着点吧,不来这么一下,忘忧这朵鲜花就要被那个老瘸子糟蹋了。” 一连两次在关键时刻被惊散,耐性再好的男人也受不了。更何况景桓原本就不是那种见了美色便走不动路的人,他瞥了一眼赫真,总不好跟一匹马计较什么礼貌,带着股怒气便走了。 见他走远了,初宁欢天喜地的小跑着进来,站回忘忧身边。 去沃城的准备,很快就开始了。初宁原本以为,只是家主夫妇和贴身的随从前去,等到从景桓那里得来了明确的意思,才知道是家中大部分人都要去。 每年这个时候的祭祀,是晋国非常隆重的庆典,晋国最尊贵的几个异性世家的家主、以及王宫中的贵胄,都要亲自前往沃城。祭祀的时节选在秋冬之交,祭祀结束,从祭典到之后的集市,会持续上一两个月之久。这场祭祀结束,就该是漫长的冬天了,大部分人都闭门不出,靠积存的口粮度日,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再进山狩猎。 景氏人丁兴旺,人多,要带着的巨大兽类也特别多。忘忧和初宁很费了一番心思,才合计好了启程之前的准备工作。 没想到出发这天,还是出了点岔子。景桓要登车时,忽然有人来对初宁说,息桃姑娘的马车和用具没有准备。 初宁仔细询问了一番,才知道息桃姑娘就是此前跟在景桓身边的、那个异常美丽的婢女。计算人数的时候,原本是算上了她的,只不过仆从都只给准备了沿途的口粮和水,存放在一起,不像正经的主子那样,随车带着路上消遣的玩物、用度,连食物也单独放在马车的隔层里。 传话的人在跟初宁交涉时,息桃就那么远远地看着,身上裹着一件滚了边的狐裘披风,气派倒跟忘忧这个主母不相上下,冷冷地打量着情形,自己却不出面。 初宁这时才知道,这位息桃姑娘,虽然没名没分地跟在景桓身边,可是景桓对她的喜爱和信任,远超其他人。也难怪,那张脸的确是看上一眼就能让人浑身酥软,放在眼下这个四面黄沙的背景里,只让人觉得满世界都灰突突地没了颜色,只有她身上流光溢彩。 能用的马车已经都用上了,初宁主意再多,也不可能给她凭空变出一辆马车来。正在为难,景元一两手抄在一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远远地看了息桃一眼,对跑腿传话的小丫头说:“我的马车给她用,隔层里已经放好了食物,我自己准备的星盘,也留给她路上消遣,可以了么?” 小丫头自己做不了主,转头看向息桃。息桃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应该算了默许了。这一轮交锋,便算是过去了,只是初宁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景元一眯着眼睛笑着凑过来:“我的马车没了,得坐你的,快抚我上去。” 初宁用手指在他肩膀上戳了一下,把他推开半步:“坐我们的可以,为什么要我扶你?” 景元一夸张地捂住肩膀:“我看着你的身体看了几天几夜呢,胳膊都酸了,现在还没好。” 初宁白了他一眼,自己跳上了马车,回身正看见他对自己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像只被人遗弃了的小兽。初宁无可奈何,对他伸出一只手。景元一变脸比孩子还快,立刻满面容光焕发地搭着那只手,跳上来坐在初宁身边,毫不客气地把胳膊绕到初宁面前,去吃她前面小案上的小果子。 忘忧始终像个冰雕美人一样,低头坐着,并没因为马车里多了一个人而有什么不一样。 初宁抬手在坐席上虚虚地划了一道线,警告景元一:“老老实实坐着,身体不许越过这条线,哪里越过来,就……咔嚓!”她抬手比划了一个刀砍的姿势。 景元一又挤出那副委屈的表情:“小美人儿真是个狠心的美人儿。” 马车一路西行,天气越来越冷,到达沃城时,说话间已经看得到口中呼出来的白气。 像景氏这样的晋卿世家,年年都要来沃城,早在这里备好了私宅,住起来也并不困难,只是比家里窄小些。 初宁刚把自己和忘忧的东西安置好,抬眼便看见窗外一棵树下面站着个熟悉的人。她心头一跳,姬重光虽然一直也在景氏家中,却并不怎么公开露面,此次来沃城,也并没有跟景氏的大队人同行。 姬重光远远地向她招手,似乎是在说:“过来一下。” 原本已经想好了,就此跟他断了联系,免去彼此纠缠,可是看见他招手叫自己,初宁还是控制不住的抬脚便要出去。 步伐匆匆地走到门口,迎面正撞在一个人身上,初宁揉着撞疼的额头抬眼,却是景元一笑嘻嘻地问:“沃城有一个很好玩的地方,我带你去逛逛,好不好?” 初宁顾不上接他的话,急忙忙地把他推开,向院子里看去。那棵树还在,可是树下已经空无一人。方才出现的姬重光和他的动作,都像初宁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这会儿已经消不见了。 142、通天 景元一歪着头凑到她面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些疑惑地问:“小美人儿,你在看什么呢?连我这么气度不凡的人站在你面前,你都能走神。” 初宁回过头来反问:“你进来的时候,都没看到院子里有人的么?” 景元一抬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小美人儿,这么又大又圆的眼睛,不会瞎了吧?这满院子里都是人啊,难道你看不见?” 初宁抬手揉揉额头,的确是,景氏的家仆还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只不过她刚才把注意力全都投在姬重光身上,完全忽略了这些人。 姬重光自从在地宫里从离魂之境中出来后,术法忽然变得越发深不可测,也许他又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只想单独跟她一个人见面吧。这么一想,心口忽然漫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她还是想见他,会为他突然出现而欣喜得难以克制。 手臂垂落,衣袖刚好遮住了她细弱的手腕,连初宁自己也没有注意,看不见的气息从她指尖散溢出来,脚边一丛已经枯黄的草,重新恢复了盎然生机,嫩绿的草叶上凝聚了一颗滚圆的露珠。 初宁甩甩头,仰起脸问:“你刚才说,沃城里面哪里好玩?” 景元一上前握住她的手,见她明显地一僵,又不露痕迹地松开了。初宁是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内心里却把感情看得很重的人。从小到大,除了素天心,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对她好过,所以一旦有一个人对她好起来,她便要急急忙忙地像只乌龟一样缩进壳子里去,不敢靠得太近。 离魂之境里,虽然半推半就,但她也是自愿的,这时并不想再跟景元一牵扯不清,那实在不是她做事的风格。 更何况,刚才匆匆一瞥,她已经很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了…… 景元一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走神,神色一滞,但很快又把面上那副嬉笑的表情,恢复得毫无破绽,牵着初宁的衣袖往外走:“沃城里有一棵大树,带你去看看。” 初宁被他牵着,跟在他身后走出去。她实在想不出一棵大树有什么好看的,在东齐要多少有多少,砍了做成桌子椅子都没人心疼。但她的确想出来散散心,看见景元一的动作已经循规蹈矩,也不想太过不近情面。 沃城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字,比起景氏的满城风沙,这里堪称富饶。景元一一路上嘴就没停过,路过哪里都能扯出一大堆故事来。初宁知道他要逗自己开心,虽然听得心不在焉,却不断提醒自己要时不时地抬起头来,对他应和一下,点点头或是咧咧嘴。 走了不知道多远,景元一聒噪的声音忽然停下,一贯油滑的嗓音里,带上了些温柔缱绻的意味,只吐出两个字:“到了。” 初宁抬起头,面前是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几乎通天般高大的树木,树冠如云霞一般,铺满了半边天空,树干由许多细小的枝杈缠绕在一起,差不多要三人合抱才能围拢。日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照下来,在半空里幻化成了五彩斑斓的光。 她从没见过这么高大茂密的树,几乎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这里是个很适合做家园的地方。只是不知什么缘故,大树上的叶子,全部静止不动,既不生长,也不落下,甚至连风吹来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丝毫抖动。 景元一站在她身边,抬头看向树梢最高处,声音越发温柔下来:“这是通天木,你知道它的来历么?” 初宁摇摇头,这种树木似乎从来没有记录在任何典籍之中。 “名字叫做通天木,其实并不能通天,”景元一伸手在树干上摩挲了一下,“每一只玄鸟,终生都只有一个配偶,如果其中一方死去了,另外一个便会把它的骸骨永远背在身上,直到某天,一群玄鸟决定要在某处停留的时候,便会把这些骸骨放下来。玄鸟的骨骼落地生根,便会长出一棵通天木,树干上的每一根细枝,都曾经是一只玄鸟。” 初宁听得入神,不知道是被他此刻的声音魅惑,还是被这个故事打动,她轻轻开口:“传说玄鸟一族是战神,也曾经帮助过大周王室在开国时四处征战,战死沙场的,岂不是会很多?” “开国征战时,一共死了六十五个。”景元一的声音,竟然有些嘶哑,让初宁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仰头又看向那棵通天木,无数枝杈缠绕在一起,远远不止六十五个。她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树干,不知道是不是忽然出现了幻觉,那树冠上好像忽然多出了无数浓绿的叶子,枝杈之间,隐约有啾啾的鸟鸣和孩童的嬉笑声传来。 初宁缩回手,再抬头看时,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从通天木返回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一路奔波,刚刚收拾停当,忘忧和初宁都累极了,只想早点休息。 初宁躺在床榻上,盯着头顶的帐幔,一时半会却睡不着。出发前关于马车的那一点问题,显然是息桃故意要给忘忧找麻烦。如果说息桃出于对新任主母的敌意,似乎也说得通,那么上一次忘忧被劫持的事,也很有可能是她动的手脚。 想得毫无头绪,她一翻身,冷不防看见床边坐了个人,惊出一身冷汗。 正要起身,那人已经凑过来。初宁心口突突直跳,实在没料到,姬重光会直接闯进她的卧房来。 她脸上直发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闭着嘴不吭声。 可是姬重光却越发放肆起来,直接半边身子都压到床上来,伸手去摸初宁的脸颊。 手掌触到面颊的一刹那,初宁心中忽然像被闪电劈中一样,抬手推开了面前的姬重光。 姬重光也不开口,仍旧不肯放弃地继续凑过来,初宁用手隔空朝着灯座上一指,灯台之上立刻跳起一簇火苗,刚好照亮了整间屋子。 初宁看着面前的人,眉眼五官都是旧日熟悉的样子,冷着声问:“你又来做什么?” 姬重光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嘶哑一些,有些像被风沙灌哑了喉咙:“想你了,来看看你,不可以么?” 初宁刚想说自己困了,心念一动,话出口时就变了:“你的那只灵宠呢?我今天还在外面买了桃子,留给它吃。” 姬重光一怔,接下去说:“我这个时候来看你,带着它多扫兴,等明天我再带它来。” 初宁赌气似的躺倒,用被子蒙住头,撒娇似的说:“那你也明天再来嘛,我今天都要累死了。” 她在被子里大睁着眼睛,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姬重光的宠物很少带出来,真正看过的人也不多。不过他的东西向来都是极好的,这种九尾灵猴也是记录在名兽录上的珍贵物种,跟寻常的猴子不一样,是不吃桃子的,因为这种猴子的五感特别灵敏,桃子上细小的毛会让它不断地打喷嚏,严重的还会阻塞呼吸。 那人今天连番的表现,已经让初宁心里起疑,所以才故意用这话来诈他,没想到果然被她试出来了,这个人并不是姬重光。 那会是谁…… 初宁死死抓着被子,明知道一床被子对于两个通晓术法的人来说,实在比没有也强不了多少,还是抱了一丝希望,能靠这床被子阻挡住外面的人。 短暂的寂静过后,外面的“姬重光”又说话了:“那好,我明天再来。”接着,便是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和脚步声。 过了许久,初宁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差点憋死在被子里了。 室内已经空无一人,假的姬重光竟然还很体贴,替她把灯座上的火苗也熄灭了,大概是真的相信了她说累了,要早点睡。 初宁却再也睡不着了,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了。她想起忘忧曾经说过,从新婚洞房被劫走的那个晚上,进去的人五官外貌看上去很像赫真,只是神态动作没那么像,才被忘忧看破了。 她一直觉得劫走忘忧的主使,应该是出于争宠的目的,不是玉容就是息桃,那么这次出现在她这的,又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初宁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一头扎进了忘忧的房间,把这个诡异的情形讲给她听,最后试探着问:“你说……会有那种能改变容貌的术法么?” 忘忧倒是冷静得很:“我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般来说任何术法的本源都是驭物而已,并不是随便想怎样都可以的。” 她抬眼看了看初宁,只觉得初宁今天脸色不正常的红,连带着整个人都扭捏起来了,便打趣地问:“至于怕成这样么?虽然五官容貌看起来很像,可是这人两次改换容貌,我们都看出来了呀。” 初宁把手指绞了又绞,凑到忘忧耳边,把地宫里后来发生的事,说给她听,用小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问:“那个……我就是想确定一下,离魂之境里面的,应该……应该不能有问题吧……” 143、行宫 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时,忘忧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会儿瞪大了眼睛,抬手在初宁额头上一戳:“你胆子可真大啊!这种事情也能这么草率决定的么?他已经公开带着云乐归晋,如果没有要娶你的心思,你打算怎么办?” 初宁像根软草似的一歪,双手捂住了脸颊,歪倒在忘忧身上:“我没办法呀,我喜欢他,其实我知道他借道景氏,是为了归国夺位做准备,从离魂之境里出来后,他的术法修为忽然变得深不可测,再没有什么事能阻拦他。他以后会是晋王,也许云乐会是王后,我跟他注定不是一样的人,就留个纪念好了……” 她把滚烫的脸整个埋在忘忧身上,忍住眼角微酸。 忘忧叹一口气,觉得初宁平日里看着也算是很机灵的,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如此的傻:“没有你这么留纪念的……”她的声音忽然顿住,觉得初宁讲的故事,似乎有哪里不同寻常:“你刚才说,重光公子从离魂之境里出来后,术法忽然变得非常厉害?” “是,”初宁揉揉脸,使劲点点头,“我知道他从前也刻意隐瞒了实力,但那一天,他可以凭空化风,一个人几乎可以阻挡住整个律沙世家。” 忘忧努力想事情的时候,眼睛便会不自禁地向上翻出一个白眼来,很快又收回来:“我从前读史时,曾经看到过一段语焉不详的记载,似乎有一种方法,可以把力量封存在人的身体里,到某种条件成熟时,才能把力量释放出来。” 她双手支在眉心处,用力想了又想,口中喃喃说道:“当时那一段记载,我只当是以讹传讹,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一时也记不清楚了,似乎武王开国征战时,某次也用了类似的方法,把几件玄奇的兵器就这么附着在几个孩子身上,再把他们与生母分开,分别走不同的路送往交战的前线。两下会合时,母子团聚,孩子的天性自然流露,条件达成,封存在他们身体里的力量便自然而然地释放出来。” 初宁听得怔住,她原以为晋国这种不需要咒签的方法,就已经够奇怪的了,没想到还有更加匪夷所思的方式。只是……谁会在他们两个身上,用这种方式封存力量?连她自己也不曾料到过,她会对姬重光这个冷漠禁欲的人,有产生感情的一天。 “对了,听说这一两天,晋国的丽夫人就会到了,不知道晋王会不会来,”忘忧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话题便转到这上面来了,“丽夫人一向偏信荀氏,打压景氏,你要是出门务必小心些,不要在这个紧要关头惹上麻烦。” 不管她们两个自己怎么认为,外面的人都已经把她们看作景氏的一份子,如果荀氏要找景氏的麻烦,很有可能先挑这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姑娘下手。 听说丽夫人要来,初宁反倒起了兴致,她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曾经害得姬重光不得不逃到东齐避祸的元凶,忽然很想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天上午,从景氏的院子里,便听得到外面的大路上,有马车隆隆驶过的声响。除此之外,却没有什么嘈杂的说话声,连平日里细碎的商贩叫卖声,也都听不到了。初宁向景氏自己的仆从打听,知道是确实是丽夫人到了。 沃城之中有一座专门的行宫,不算太大,但也宫室齐全,就是在从前那位曾经分封在此地的晋王住过的宅邸上改建而成的,每次王族中人来沃城,都是住在那里。 丽夫人的排场极大,开道的第一架马车已经驶进了行宫,最后一辆马车还在沃城的城门之外。整个车队蜿蜒在沃城的道路上,从每一处晋国世家的府邸门前经过。她带来的仆从和箱笼,几乎把行宫前的空地整个占满了,人人肃静无声,也没人轻易敢去围观。 初宁忍住了白天去看热闹的冲动,耐心地等到晚上,悄悄翻了墙想去丽夫人的寝宫看一看。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看什么,只是觉得跟姬重光有关的事情,就特别想要知道一些。 丽夫人带来的守卫极多,而且个个训练有素,站得笔直,两只眼睛在夜里瞪得快要发出光来,一点也不像东齐王宫里的那些守卫,见主子们睡了就开始私下轮流去打盹。 初宁绕了几圈,才找着一个小小的角门,抬手用术法解了锁,闪身进去。 行宫之中,景色错落有致,山石亭湖,样样齐全。这些白天看起来颇有趣味的东西,在夜里全都成了黑黢黢的障碍物,初宁估计着大概的方向,往行宫的中心位置绕过去。 前方渐渐有灯火的光亮照过来,住了人的宫室里,飘散出酒肉的香气婢女来往穿梭的身影,在窗子上映照成一个个剪影。 初宁躲在一棵大树后,正打算看看情况,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把捂住了嘴,姬重光的声音从她耳后传过来:“你来干嘛?” 这下子初宁可就愤怒了,这个人实在太过分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装神弄鬼。上一次劫走了忘忧,差点害得忘忧命丧沙海地宫,这一回又来戏弄她。她反手一扬,指尖便有凛冽的寒意往身后人的脖颈上砍去。 可是身后的人用宽大的衣袖闲闲一遮,初宁的术法便失去了作用。可她早留了后招,用另一只胳膊向后用力一戳,手肘部位正戳在身后人的腹部,那人闷哼一声,转了个身绕到初宁身前,把她整个人抵在树上。 姬重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快:“别在这闹,那间屋子里的杀手,都很厉害,惹来了,你未必跑的掉。” 几乎不过脑子一样,初宁反口便接了一句:“你呢?” “我小心些,应该还能。”这么招人恨的口吻,听起来好像又是姬重光没错。 初宁被那个能够改换相貌的人搅得疑神疑鬼,抬眼仔细盯着姬重光的脸,在心里反复衡量这个究竟是不是姬重光本人。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一下子便看出破绽时,自然就能立刻得出否定的结论。什么破绽都看不出时,反倒犹豫起来了,不能确信是不是自己又被蒙骗了。初宁直觉上认为,这次撞见的确实是姬重光,却犹豫着不敢开口。 姬重光被她两只眼睛牢牢盯着,终于忍不住抬手扣在她的眼睛上:“眨一下吧,我看着都替你觉得眼酸。” 初宁低下头,眼睛的确有些酸,在她眼里,姬重光就像个能发光的星星一样,随时都能晃得她头晕目眩,连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都忘记了。 头顶树枝一阵晃动,一只猴子倒吊下来,正垂在两人中间。 姬重光对猴子招招手:“宁宁,丽姬的房里有几个人?” 初宁听见那声“宁宁”,终于毫不怀疑地确认,这就是那个姬重光,再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给一只猴子起个这样的名字了。她抬手在姬重光胸口一推:“烦人,就不能给它改个名字嘛?” 倒挂在树上的“宁宁”一点也不把初宁的抗议当回事,摇摇晃晃地竖起了三条尾巴。 姬重光微微皱眉:“晋王也在?” 九尾的“宁宁”摇了摇头,几条尾巴明显地摆了几个姿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大概只有姬重光才看得懂。 姬重光想事情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五官都像冻住了一样,一动不动。过了片刻,他对初宁说:“今晚荀氏的人也在,我先带你出去,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 初宁不太明白,荀氏的人也在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她本就是因为对跟姬重光有关的事情感兴趣,才会临时起意,想来看看丽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会儿姬重光已经在了,她便对什么丽夫人也没那么感兴趣了。 姬重光对九尾灵猴挥挥手,那只猴子便熟练地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 初宁戏谑心起,忽然把两只手,猛地按在姬重光的脖子上。夜里风凉,初宁的两只手也都是冰凉的,摸在姬重光的脖颈上,只觉得他的触感异常温暖,甚至感受得到他的血脉在有力地跳动。 姬重光的身子明显地一颤,周身气流也跟着微微波动,他的脸色迅速的变了,知道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股看不见的气流波动,在夜色中飞快地四下散溢开来,终于有一束,撞在前方屋檐下低垂的铃铛上,铃铛并未晃动,却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响声。 叮—— 随着那声音响起,亮着灯火的那间屋子,所有门窗都轰然打开,从屋檐之上蹿下无数人影,一半立在洞开的窗边,另一半顺着铃铛声音的方向,直冲过来。 初宁这时才知道,从前在东齐见识的术法,实在太过儿戏了。她方才明明借着月色都看见了屋顶上的瓦片,这会儿却凭空出现了这么多人。还有屋檐下那只铃铛,竟然能够感知到术法的波动。 144、刺客 姬重光把半边宽大的袍袖一挥,衣袖无风自动,眼睛看不到的气流,涌向半空里从天而降的人影,另一只手扯住初宁的手腕向后一拉,把她整个人挡在身后。 初宁原本以为,从前在东齐临都当街刺杀姬重光的那个杀手,就已经十分厉害了,直到这时才晓得,像他那样的杀手,在晋国多得是。那些凭空出现的身影,被姬重光格挡了一下,脚步一顿,但很快又继续围拢上来。 大开的宫室窗口,一名穿着赭红色衣衫的女子,探出头来,像看热闹一样,看向并不怎么明亮的院子。她头上坠着的宝石饰物,在灯火映照下闪闪发亮,在她身旁,还站着一名年轻的王族公子,和一个微微躬身的臣子模样的人。那人刚好站在背光处,面孔落在暗影里,看不真切。 初宁藏身在姬重光身后,估量了一下情形,那位王族公子,应该就是丽夫人的儿子姬齐,至于另外一个,如果没猜错的话,想必就是荀氏派来的人了。 姬重光抽了空对初宁说:“荀氏的杀手天下闻名,牛皮不是平白吹出来的,看见了嘛?” 这种傲娇的质问语气,不用想也知道,确定是姬重光本人。 初宁点点头,旋即又想起他正全神贯注地应付那些围拢过来的杀手,点头他也看不到,便用细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我又没瞎,看到了。” 两人面对面时,就没几次正常的对话,像是在叫着劲地争先恐后要把对方一句话噎死似的。姬重光抬手用衣袖爱半空中挥了个半圆,又问了一句:“那你觉得自己能跑得掉?”衣袖落下时,白羽箭簇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接着又消失不见了。 初宁正想回一句“有什么不能的”,喉咙里刚挤出一个“有”字,一名杀手已经斜向里欺身上来,举起手里的弯刀,向他们两人砍过来。姬重光把初宁拦腰抄起,脚下向后荡开几步远,正好躲了过去。 那杀手面无表情地又一刀补上来,动作到一半,将将停住,刀柄上忽然甩出一段带着钩子的铁链,像蝎子的尾巴一样,朝着姬重光的喉骨处勾过来。 那杀手看上去有些木讷,没想到杀人的动作却行云流水,而且十分狡猾。初宁识趣地闭紧了嘴,不给姬重光添麻烦。 姬重光再次侧头躲了,那名杀手的弯刀紧跟着又挥上来,指向姬重光的眉心,眼看要劈下来时,再次顿住。 初宁从没见过这样杀人的,像是每一步都在不停地改变主意,她如果知道,这是荀氏近来风头正盛的刺客无极,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荀氏的“六无”此前已经很久没有变动了,无极进入“六无”时一战成名,并不是刺杀外人,恰恰是亲手杀死了背叛荀氏的刺客无幸。 就在这一刻,无极的弯刀忽然转换了方向,朝着初宁的头部正中央直劈下来。 无极的动作,在刺客里实在算不上极快的,甚至由于那些中途的停顿,反倒显得越发的慢。可是他每一次暴击,都把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让人明明看破了他的用意,却仍旧没那么容易避开。 初宁被姬重光拦腰抄着,对这一刀避无可避,在姬重光身后,已经又有两名刺客围拢过来,让他无暇分神。姬重光单手一扬,把初宁横抱在身前,脚下再次向后退去,避开了无极来势凶猛的一刀,却再没办法避开身后那两人,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在夜色里听得分外真切。 灯火明亮的宫室内,丽夫人正欣赏着这一出猎杀之戏,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听见了那一点微弱的命中声音,她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姬重光,当年你逃走了,我还以为你会长些记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会回来自投罗网。我已经对你网开一面这么多年,现在你自己一头扎进来,不杀了你我都对不起你一片孝心。” 丽夫人名义上是姬重光的庶母,这么说话,也带了几分故意给他难堪的意味。 初宁觉出姬重光的身子忽然绷紧,显然丽夫人的话刺中了他的隐痛。她对姬重光的过往,知道得并不算很多,甚至比不过东齐临都里那些对姬重光暗自动了心思的少女们。 在姬重光的想法里,只有他上心的人,才值得他在语言上有来有往,对丽夫人,他根本连回嘴的话都懒得说。被术法幻化成的利刃刺中,伤口起先并不大,可那伤处中的术法余威仍然在发挥作用,伤口会越扯越深,并且血流不止,无法愈合。 刺客越来越近,荀氏把所有的家底都压在了丽夫人母子身上,这次派出的人手,也都是顶尖的。 姬重光脸色凝重,忽地仰头长啸一声,如同夜色下的孤狼一般,那啸声里带上了漫溢出来的术法,震得屋檐之下的铃铛也跟着泠泠作响。 长啸过后,原本视线清晰的行宫院落内,渐渐起了一层流动的雾气。起先只是刀刃上开始凝出露珠,渐渐的,雾气越来越大,遮挡住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那雾气带着能够使人动作缓慢沉重的功效,原本身形如鬼魅的刺客们,在越来越浓重的雾色中,渐渐变得辨不清方向。 丽夫人的脸色忽然变了,转头厉声质问身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探报不是说,他这些年无暇修习,术法毫无长进么?” 站在丽夫人身边的人,不卑不亢地回答:“夫人,探报的确是这么说的,可是最近一份探报,也已经是四天前的了。术法玄妙,他在这四天里有没有得到什么特殊的宝物,或是有没有突飞猛进,那是谁都保证不了的事情。” 丽夫人被这不软不硬的回话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可她眼下还要倚靠荀氏,不能撕破脸皮,只好硬生生忍下这口气:“祭典之上,就要宣布王上已死的消息,齐儿即位的事,不允许有任何变数存在。” 那人态度恭敬客气,说出来的话却仍旧是不卑不亢的:“臣下明白夫人的意思,尽力而为就是了。” 他举起右手,把拇指上套着的一只指环放在唇边轻轻吹动。那些散落在大雾中的刺客,重新获得了明确的命令,虽然仍旧看不清楚方向,却继续朝着能够感知到的方向追踪过来。 在迷雾的掩护下,姬重光一路带着初宁离开了行宫。他曾经双眼有疾、时好时坏,在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情况下,反倒成了明显的优势。 一到安全的地方,他便松开手,用一只手掌扣在双眼上。 初宁直觉自己今晚似乎是破坏了姬重光原本的计划,想到他在危急时刻,仍旧不曾放弃自己,甚至此时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的流血,便想上前替他看看。 脚步刚一动,耳中便听到了姬重光的厉声呵斥:“你还想干什么?” 初宁怔住,脚步自然也跟着停了。 姬重光的话却不停:“我不明白,你今晚跑到行宫去,是要做什么?我原本今晚可以杀了丽夫人或是她的儿子,可是有你在,碍手碍脚,让我无功而返。” “对不起……”初宁应了一声,心里万分难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和听着别人这样斥责自己,感觉完全不一样。 姬重光停顿了片刻,语调重新变得冷漠起来:“从前在东齐,大概我的确对你表现出过一些特别的兴趣,可能这给了你误解,让你以为我对你有些不同寻常。那不过是因为,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母亲从前的事情,想着你们是母女,大概性情差不多,或许你也是个开放随便的姑娘,事后也不必负什么责任。我在东齐的日子太长了,长得有些无聊,正需要这么一个人,来消遣一下。” 初宁瞪大了眼睛,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姬重光口中听到长篇大论的解释,他从前总是沉默,并不怎么喜欢多说话。可是这样的话,实在太伤人了,她只是一个等待归国复仇的人,无聊时的消遣。 “你陪着忘忧嫁到晋国来,我以为你早被景桓收用了,才会撩拨你,那天觉出你还是处子,我事后也很有悔意,”姬重光又说下去,“只是事情已经做了,已经无法扭转,不如等我日后即位,再用金钱弥补你,如何?” 一大滴眼泪,从初宁的眼睛里涌出来,平日里不多话的人,最知道用话语做刀子,扎哪里最痛。她何尝是要对他纠缠不休…… “不用,我早说过了,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好。”初宁的声音,干涩得像寒风里的一丛枯草。一句话说完,她自觉再也没有办法维持住,让自己继续像个正常人一样停留在姬重光面前,转身便跑。 在她身后,姬重光低低应了一声:“那就好。”殷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溢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垂下手,血红的双眼之中仍旧不断地流出血来,染得他胸口衣衫都湿了。那些刺客已经又追上来,他看也不看,把衣袖向后一挥,凌厉的杀气,把冲在最前面的人直接绞成了碎片。 145、传言 到天明时,发生在沃城行宫里的一场刺杀,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丽夫人向来不是个宽仁的人,即使满城里的人都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却没有多少人敢于公然议论。纵然如此,还是有种种离奇的说法流传出来,越传越离谱,渐渐变成了姬重光带着只听命于他自己的私人军队,血洗了丽夫人的行宫,为自己的兄长报仇。 这一次丽夫人来沃城,除了仪仗仍旧是宫里的,真正近身的侍卫都是荀氏选派的顶尖儿刺客,当那些刺客的尸体,一具一具陈列在行宫门口的空地上时,人们不得不开始严肃地思考,流亡的重光公子回来了,如果他和丽夫人在自己面前起了正面的冲突,究竟应该支持谁。 初宁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不知多久,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大亮了。门口几个仆从在小声议论纷纷,讲的都是从街上听来的、关于姬重光的事。 跨进去时,迎面撞上一个人,正是匆匆外出的景元一。 景元一原本脸上有些焦急神色,看到她回来,立刻放松下来,侧身低头去看她。 初宁被夜风冻得鼻尖通红,两只眼睫上,还挂着点晶莹的泪意。 景元一试探着抬手,捧着她的脸用手心捂了一下,所触之处,满手都是冰凉。初宁已经冻得几乎僵硬了,觉出他似乎做了什么,一时也没有心思跟他逗趣。 见她没立即翻脸阻挠,景元一半边唇角翘起,颇有些心满意足地缩回了手,规规矩矩地说:“昨晚本来是有事找你的,没想到你不在……”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一旁两个仆从的交谈声也传过来。那两个人一边刷洗地面,一边议论听来的消息,无非是街面上流传的那些只言片语,说姬重光几乎把丽夫人身边的高手屠戮殆尽,最终是荀氏“六无”一起出手,才拦住了他。后面越说越离奇,连姬重光可能是武王转世附体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听见那个名字,初宁就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双眼空洞茫然地盯着那两个说话人。那两人觉出有人看过来,立刻闭了嘴,老老实实地洗着地面上的砖石,不再说话了。 她只觉得脑子都冻住了,什么事情都想不出,连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快要回忆不起来了。只有一个声音狞笑着对她嘶吼:看吧,送走了你,他才会把自己的力量显露出来,他多么厉害,连荀氏的杀手都根本奈何不了他,这样的姬重光,你竟然还妄想他对你有感情,真是好笑! 初宁转回头,努力压住心里那个狂笑不止的声音,用极度干涩的声音问:“你刚才说有事找我?” “是,”景元一很担心她的状态,却很好地遮掩住了,“近来有人遇上了一个能够改变身形样貌的人,我猜也是荀氏刚刚出道不久的杀手,特别来提醒你小心些。荀氏跟景氏的宿仇,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乎历代晋王更迭时,两家都会支持不同的竞争王位的人选,最终演变成一场混战。虽然你其实算不得景氏的人,但是外人未必这么看,还是小心些好。” 初宁听见这话,又想起了那个曾经改换成赫真和姬重光的样子,来蒙蔽自己和忘忧的人。想到姬重光,心口又是一缩,她转念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如果那个人再来用这种方法接近自己,她倒是绝对不会上当了,凡事总有好的一面。 她用力地向自己强调这个念头,以至于口中不由自主地把这话轻声说了出来。 景元一张开双臂,揽住她的肩,柔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徘徊:“没错,凡事总有好的一面……” 因为这场变故,祭典推迟到十天之后举行。沃城中的气氛,忽然变得空前压抑,人人心里都清楚,马上要有天翻地覆的大事发生了。 正当众人的关注点,都放在丽夫人与姬重光身上时,景氏之内却发生了一件要紧的大事,跟随景桓一同前来的景颂,被人带出景氏的宅邸杀死。 消息传来,景桓极度震怒,不仅因为他对这个最小的儿子,向来有些偏爱,更因为按照景氏一直以来的规矩,景颂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无论是谁下的手,都是对景氏极大的挑衅。如果不能找出真凶,景氏在所有世家之中,就先自己矮了一截,日后与荀氏在王位继承者的问题上抗衡时,也没有底气。 景桓把伺候景颂的人全都关押起来,严刑拷打,想要逼问出些许线索。这些仆从下人们受不住刑,不到一天的功夫便开始胡乱攀咬,终于有人说起来,那天景颂原本在院子里玩,似乎是忘忧走过来,说要带他出去转转。 忘忧自从来了景氏家中,平日里从没跟景颂有过什么来往,她对包括景桓在内的一切人和事,都抱着不大关心的态度,自然也不太可能去特别关注一个自己的继子。 可是在这场婚事决定之前,忘欢曾经设宴招待过景颂,这件事景颂回来以后曾经多次提起,对东齐那个“有胆量的小哥哥”念念不忘,要说他会轻易相信忘忧,景氏大半的人,也都这么认为。 仆从指证的时间,忘忧与初宁正好在房里无聊地翻看带来的古籍,她们两个心里清楚,这事又是被人栽赃了,却没办法替自己证明。忘忧是嫌疑最大的人,她的话毫无效用可言,初宁是忘忧身边的礼官,无论说什么,也都会被当做是在替忘忧开脱。 忘忧自然要被关押起来,初宁虽然毫无头绪,却不得不在景桓面前再次把话说满,要在限期内找到真凶。 她们两个跪在景桓面前说话时,息桃正坐在景桓的腿上,浑身像没有骨头一样,软踏踏地伏在景桓胸口。 景桓脸色阴晴不定,每当他拿不定主意时,他脖子上那串兽骨,就会微微震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初宁跟他言语交锋了几次,便已经发现了这个规律。 眼下景氏与荀氏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他迎娶忘忧,原本就抱着拉上东齐做靠山和盟友的心思,在他看来,姬重光特意带回一个东齐的公主,也是这个目的,先给东齐一个空头的允诺,将来要是夺位成功,这位带回来的公主,自然就是新的王后。 这么一想,他便有心答应初宁的请求,反正人又跑不掉,且看看她能折腾出些什么来。正要开口,息桃口中咬着一只金黄的果子,双臂揽住景桓的脖子,仰面把果子送进他的口中,还没出口的话,就这么被一只果子给阻拦了回去。 当着主母的面做出这种举动,简直是再直接不过的挑衅,幸好忘忧对面前的男人没有太大的兴趣,要是换了任何一个旁人,恐怕都要当场气晕过去。 息桃勾着景桓的脖子说:“自从新的主母嫁过来,家里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上回这位公主被劫,人是平安归来了,可是幕后真凶还没有着落,家主也不能什么事情都推给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自己去解决吧,公主嫁了你,就是你的妻子,家主难道不该亲自过问,给人家一个公道么?” 她的声音并不像动作那么媚态毕现,但却极好听,即使说着立场冲突的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刺耳,反倒按捺不住,想要继续听下去。 只是她一句话,便堵住了初宁的退路,景桓显然对她十分宠爱,听见她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恼,反倒认真想了想,说:“这话也有道理,公主现在是我的妻子,无论出于洗脱嫌疑的目的,还是出于保护公主的目的,这件事我都应该亲自过问。” 146、真面 家主亲自发了话,忘忧和初宁便被带回了住处,命人看管起来。 退出去之前,初宁回头看了一眼软倒在景桓怀中的息桃,息桃一双美艳妖娆的眼睛,正好也看过来,对着初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被看管的日子简直度日如年,忘忧生性冷漠惯了,照旧翻看自己带来的那些古籍。初宁却有些按捺不住了,不断地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 入夜时分,初宁与忘忧分隔在两间比邻的卧室之中。初宁合衣躺下,迷迷糊糊地正要睡过去,忽然听见房门有极轻微的响动。有人缓缓推开了门,一步步走到床边来。 初宁闭着眼默默数着步子,估计那人将将走到床边时,猛地翻身坐起,入眼却是景元一的一张脸。 有了前几次的经历,初宁也学乖了,不动也不说话,只盯着对面人的反应,在心里探究他究竟是不是景元一本人。 站在床前的景元一,抬手便来拉初宁的手腕:“还不走,等着家主定你的罪么?” 初宁被他扣着手腕带起,在地上胡乱踩了一双鞋子,跟着他走到院子里。这一晚月色正好,月色的光华给院落里每一处亭台楼阁,都罩上了一层白霜似的光晕,初宁就在这一片乳白色的光晕之中,停住了脚步。 景元一回身:“怎么了,为什么不走了?” 初宁也不接话,化指成刃,在半边手臂上猛地一划,鲜红温热的血,从她的手臂上喷溅出来,划出一道弧线,正落在景元一的脸上。 那张原本已经熟悉得烂熟于心的脸,沾染了初宁的血后,在月光照射之下,忽然开始发生了诡秘的变化。光滑的皮肤渐渐起了一层皱,然后消融、褪去,那脸先变成了姬重光的样子,接着又变成了赫真的样子,最终定格下来,却是一张少女的脸孔。 那张脸,初宁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从前被驱逐出东齐的素锦瑶。没有沾上献血的部分,仍旧保留着景元一的样子,两张原本都还算得上漂亮的脸,以这种方式交杂在一起,看上去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素锦瑶觉出有带着体温的液体洒在自己脸上,抬手摸了一下,看到手指上蹭到的血迹,抬眼对初宁说:“你的血还真是有用。” 初宁冷眼看着素锦瑶,并不说话。其实素锦瑶这次已经被从前更加小心,把景元一的语气神态,学了七八成相似,要不是初宁提早心里有了提防的念头,极有可能会被她蒙骗过去。 素锦瑶本就是个做出来的灵奴娃娃,连她原本的身形容貌,也是佳音替她描画出来的,现在她自己掌握了描画外貌的方法,可以随意改换模样。 初宁看到露出来的那张脸时,心里便立刻想透了前因后果,她看了素锦瑶几眼,明知道不会得到什么答案,还是开口问了:“你现在替谁做事?” 素锦瑶微微一笑,被动作牵扯得面目更加狰狞:“你想知道?你现在应该心里很得意吧,我和你的地位完全交换过来了,你是公主身边的礼官,我是见不得光的刺客。” 听见“刺客”二字,初宁忽然想到什么,皱眉反问:“你做了荀氏的杀手?” 她实在没料想到,这位从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会做了荀氏的杀手。外人只看到荀氏对成名的杀手十分优待,吃好的,穿好的,可以随意要求主人制作趁手的兵器,却很少有人会关注,要想成为一名值得荀氏看重的杀手,需要首先忍受多少隐秘辛酸。 且不说所有的杀手都必须频繁、密集地接受任务,以便保持自己在杀手之中的排名,荀氏还鼓励杀手之间互相挑战,如果斩杀了排名在自己之前的刺客,排位也能够一跃而上。 见素锦瑶并不否认,初宁又说:“何必呢,从前二舅舅把你当做掌上明珠,你被一国公主教养着长大,现在却给晋国一个家臣做犬牙。” 素锦瑶听了她的话,倒也不见恼怒,只露出一个标准的遮掩住本来情绪的笑容:“主人想要你身上的东西,从前爹爹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拿到,我现在换个方法试试罢了,有什么不对么?” 话音未落,她将衣衫袍袖一挥,白色的烟雾便从她手掌间飘散出来。 初宁本已经留意提防她的动作,防着她突然出手偷袭自己,却没料到素锦瑶这一下并未使用术法,而是把早已经藏在衣袖中的迷药药粉扬出来。初宁抬起衣袖遮住了自己的口鼻,眼看着素锦瑶消失在月色之中。 负责看守的她们两人的景氏家仆,原本守在院子之外,听见声音便冲进来,只来得及把初宁送回房间。一来一回,半空里飘洒的药粉便被他们吸进了大半,这些家仆因为眼前出现了幻觉而又哭又笑,闹出的声响终于再次惊动了景桓。 景桓深夜时分闻讯而来,身边还跟着息桃,几乎是在毫不掩饰地宣告,他跟息桃在一处过夜。 忘忧被仆从带来时,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倦色,进了门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先站在初宁身边,表示跟她同进退的态度。 息桃瞥了她们一眼,当着景桓的面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看守的人不敢隐瞒,只能把自己知道的情形如实说出来,素锦瑶用的方法,跟前面几次大同小异,先躲在暗处观察那些守卫的样子,然后自己描摹外貌,变换成其中的人,把掺进了迷药的酒和饭菜分给其他人吃,等迷药发作,她便进来了。 息桃手臂勾着景桓的脖子说:“公主和这位女官刚刚关进来,立刻就有人来硬闯,莫非是要逃走么?” 初宁对她几次三番的逼迫很是愤怒,当下接了一句:“也可能是有人看着我们公主不顺眼,趁机来灭口的。” “是嘛,”息桃拖着长声,“你们公主和你刚刚到晋国不久,应该没有什么熟人在此吧,不知道是什么人看你们不顺眼呢?” 初宁真想说上一句“你不就是”,只是眼下的情形,这话不太合适罢了。 就在这时,那群守卫中间又有人开口了,有人自称从前曾经去过东齐,他刚好认出来。刚才闯进来的那个人,露出真容时,分明就是东齐素音世家那位备受瞩目的大小姐。 不管是出于谁的授意,守卫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坐实了初宁是打算逃走的。 初宁还没说话,门口又传来人语声,话是对那个守卫说的:“那么你在东齐的时候,有没有打听一下,素音世家的大小姐,跟如今公主的这位礼官,究竟关系如何呢?” 景元一大步跨进来,一件有些宽大的衣袍罩在他身上,反倒显得翩然欲飞。他走到息桃和景桓的面前:“我在东齐逗留多年,对素音家的事情熟悉得很,东齐恐怕没有多少人不知道,大小姐与如今公主身边这位礼官不和。这位礼官的生母,就是那位少女时代惊才绝艳的祭师,在家里的地位尴尬得很。” 他第一次在初宁面前打了照面,却一眼都不看她,而是直直地看向景桓身侧的息桃,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些挑衅的意味。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初宁忽然觉得,这两个人有些说不上来的相似之处。他们的五官并非多么像,只是那种说话时明明是在陈述,却又带着点反问意味的语气,让人觉得十分近似。 这一次,息桃还没开口,景桓已经先说话了:“元一,你在东齐停留了那么久,从前身边伺候的人,也好久没见了吧?” 景桓抬起手掌轻拍三下,一名小僮模样的人走出来,只是年纪比寻常的书童大得多。那人看见元一,双膝一软,就忍不住要跪下去,却被景桓抬着胳膊拦住了,瓮声瓮气地问:“你看看清楚,这是不是你从前的主人,景元一?” 书童的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接着嚎啕大哭起来:“家主,我的主人,到达东齐不久,就因为水土不服染上了重病。他吃不惯东齐的菜肴,什么药都喂不进去,没有多长时间就……就去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还带着泪,看向景元一:“这一位公子,我实在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是肯定一点,他绝对不是我从前的主人。” 那小僮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旧主人,一时抽抽噎噎地止也止不住,只是碍着家主的威严,不得不硬生生地憋回去。 景桓抬手示意他退到一边去,接着指着景元一问:“他说你不是他从前的主人,能不能说说看,你究竟是谁?” 147、逃离 景元一抄着手,眯着眼睛反问:“他说我不是,我说我是,各说各的理,说到天亮恐怕也没个结果。叔父要是容不下我了,直说就是,反正我已经在东齐游荡了这么些年,家中事务我一样也不会做,大不了我再继续周游四方就是了,叔父实在用不着费这么大的事。叔父要是怕对人说起来不好听,事后可以多多散播我不学无术的消息,担不起家中事务,也就行了。” 论起打嘴仗这件事,景元一如果自认天下第二,恐怕没什么人感冒冒失失地自认第一,三言两语就说得景桓变了脸色。 景桓原本也是上一任家主最小的一个儿子,继承家主之位后,家中事务都被兄长把持,一直隐忍到成年,这才设局铲除了兄长,收回几处矿藏和商路,交给自己的儿子和亲信的家仆掌管。 整个景氏的传承规矩,就是建立在弱肉强食的逻辑之上,把一个幼小的孩子放在家主的位置上,如果他够强,就要自己寻找机会,夺回名义上属于自己的一切。所以历代景氏家主,没有一个是良善之辈。 偏偏景桓这个人,又最忌讳别人说他不够仁厚,当年铲除兄长的旧事,已经被他刻意隐瞒了不准提起,如今又想把景元一这个侄子约束在身边,一来免得别人说三道四,二来也免得景元一自己动什么小心思。 连景桓自己也没有料想到,景元一刚刚回来,就有人来向他告发,如今的景元一,其实并不是当初那个一心迷恋推演星盘、甘愿为此放弃家中地位远赴东齐的孩子了,有人顶替了景元一的身份,从东齐归来。 景桓对这个侄子倒是很有耐心,不疾不徐地问:“我自然不会仅凭外人几句无凭无据的话,就轻易下结论,只是既然有人提起来了,总要验证一下,证实了没有这回事,也好免去你的困扰。” 景元一一副“随便你”的样子,双手笼在袖中:“叔父想要如何验证,我的背上偏左侧位置,有一处红色的胎记,我的右手拇指上,有一处小时被鱼刺扎破留下的痕迹。另外,我小时候骑马摔伤过,当时腿骨断裂,后来虽然伤处愈合了,小腿上还是看得出来曾经伤筋动骨,不知道叔父觉得这些够不够。” 景桓还没回应,斜倚在他身上的息桃先开了口,手腕柔若无骨地搭在景桓身上:“别的先不说,既然家主已经听到了关于他身份的传言,何不就验证一下传言的真伪呢?” 她一双勾魂摄魄的美目,像水波一样流转过来,在景元一的脸上打了个转:“有人秘报家主说,你是玄鸟的后人,玄鸟即使化形成人,双翅仍旧不能完全隐没,不如就当众验证一下,你的肋下有没有玄鸟的双翅。” 初宁听见“玄鸟”两个字,忍不住抬头看向景元一的方向。玄鸟这种东西,连她这样没怎么认真读过那些冗长古籍的人,都十分熟悉,因为玄鸟一族多出战将之才,在大周开国时曾经立下了不世功勋。只是如此煊赫的一族,不知为什么,近些年却销声匿迹了。 景元一收敛了笑意,双眼直直看向息桃:“如果执意要验证,那就验证一下好了。” 他抬手去解衣衫之上的扣子,从脖颈之下开始,缓缓下移。晋国虽然民风比东齐彪悍一些,可当众袒露上身,也算得上是一种羞辱了。息桃紧抿着唇,目光盯着景元一的动作。 景元一的手指一路向下,直到解开了腰上的束带。他忽地转头对初宁眨眨眼,接着把宽大的外袍整个脱下来,朝着景桓和息桃所在的方向,迎面甩了过去。 景桓下意识地后退,一只手解下脖颈上的兽骨,迎面格挡,原来他一直戴在身上的兽骨,也并不是普通的装饰品。 可景元一的外袍,除了带出一阵风之外,并没有夹带什么术法,那件袍子在半空里兜了个圈,又回到了他自己身上,斜披在肩上,如同张开的双翅一般。景元一借着外袍挥动荡起的风,迅速地绕过门口的守卫,夺门而出,经过初宁身边时,抄着她的手腕,把她一起带出了房间。 景桓沉声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声“追”,原本侍立在旁边的家仆,立刻跟上去。 景元一在半空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催动术法形成的气息,把那件外袍胀起,他就这么带着初宁,跃上了一处茂密的树丛,然后随手从初宁头上扯下一颗珠子,向前掷去。 珠子借了他手上的力道,接连击打在几棵树上,听起来依稀就像他仍旧在向前奔逃的声音,引着那些景氏的家仆继续向前追去。 等到四下里都安静下来,初宁看了看周围的情形,才意识到他们两个其实就在景氏宅邸的院墙之外。一墙之隔,景桓还在等着家仆带回来的消息。 景元一低头,颇有些得意和邀功的意思:“这叫灯下黑,那些人想不到我们就藏在他们门口,等他们无果而返时,早已经没了锐气,更加不会注意到这里了。” 初宁有些嗔怪地说:“你逃你的,带上我干嘛,我虽然被看管起来了,可还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现在倒好了,要跟你一起在树上吹冷风。” 景元一“呵”地笑了一声:“先料理了我,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了,这些人打的都是连环的主意,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她要说我护送公主嫁过来,是因为跟你有私情,然后再坐实了我们勾搭成奸,对景氏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初宁对“勾搭成奸”这个词很不满意,抬手指了他一下,景元一压住她的手,自己做了一个在嘴唇上穿针引线的动作,表示不再说了。 隔着一道围墙,看不见息桃此时的动作,初宁有些不解地问:“这个叫息桃的人,真是奇怪,起先我以为她只是嫉妒忘忧嫁作景氏的主母,无缘无故的,她为什么又要针对你和我?” 景元一仰头望向天空:“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我早就认得她,她也早就认得我。” 初宁听得莫名其妙,正要再问,景元一忽然抬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别出声”的动作。 四下里一团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过了片刻,才听到景元一的声音说:“那些家仆回来了,他们抓不到我们,天亮之后还会再出来搜寻,我们趁夜换个地方。” 《异兽志》记载,玄鸟的视力和听觉,远比人敏锐得多,如果景元一真的是玄鸟,能在这一团漆黑中觉察到追踪人的动向,也不奇怪。 他把初宁的身子一托,说了声“我背你”,便张开衣衫形成的“双翅”,轻飘飘地向下滑落。就在初宁以为他快要落地时,那双“翅膀”忽地一振,他们又再次腾空而起。初宁实在分辨不清,他是有意戏弄,还是只能操控到如此地步,只能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免得被甩下去。 等到景元一终于落定在一根摇摇晃晃的枝杈上时,初宁发觉,他们已经又回到了通天木。 景元一把充做翅膀的衣衫解下来,随手搭在树枝上,眯着眼睛有些迷离地看着初宁,开口便叫了一声:“小美人儿……” 初宁正要再次制止,景元一却一把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小美人儿,我只叫这最后一次,过了今天,你绝不会再从我嘴里听到这几个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初宁也只能默许了,她觉出景元一有话要说,安静地等他开口。 夜色之下,通天木的每一片树叶,都像闪亮的星星一样,散发着幽幽的光亮。 景元一指着头顶硕大的树冠说:“他们说的没错,我并不是景氏的子侄,我是玄鸟的后人。我就在一棵这样的通天木上出生、长大,有许许多多跟我一样的孩子,那颗通天木上,每天都是叽叽喳喳的笑闹声。所有的玄鸟都只有一个契主,就是大周王座上的王,我们的先祖在大周开国时结了契,并且镌刻在血脉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 “人人都说玄鸟一族多出战将,”他的目光停驻在树冠最高处,“其实玄鸟的心思最简单,体力也算不得强悍,只是记忆力和五官异常敏锐,又天生能克制天马。战事结束后,因为有大周王室的庇护,我们过得无忧无虑。” “直到后来,王都神殿里发生了一场变故,”景元一转过头来,看向初宁,“有一年王太后大寿,天子特意邀请了一位名闻天下的女子,进入王都神殿主持祭祀。可是那场祭典最终并没能如期举行,那名女子与神殿里清隽的神官有了私情,未婚先孕。而那名神官,又做出了欺辱神殿侍女的事,事发之后,毁坏了九鼎,盗走了王族至宝。” 初宁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剧烈,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后来呢?”她清楚地知道,景元一说的这场变故,就是素天心当初遭遇的那件事。 148、过往 景元一像淘气孩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一样,抬手揉揉初宁的头顶:“大周王室的九鼎,有许多玄奇的功用,其中之一,就是庇护所有结契效忠的部族,用九鼎之中从天下四方汲取的、源源不断的力量,来滋养这些部族的血脉。但是那件事发生以后,九鼎与玄鸟之间的联系,便被切断了。” 他看着初宁那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嘴角满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隐藏在他惯常当做伪装的玩世不恭之下:“这事情原本是王族隐秘,外人并不应该知道,可消息终究还是传了出来。大周王室日渐衰微,早已经没有了开国之初的实力和威严,那些野心勃勃的诸侯,便开始不断地猎杀玄鸟,抽取玄鸟的喉骨,用来驯化捕到的天马。” 景元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哨子,因为年岁久远,已经被摩挲得暗淡无光,正是之前他用来帮初宁制服惊马的那一只。 他把哨子扣在手心里,笑意里满是凄凉无奈:“一只成年的玄鸟,如果化形,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剥皮抽骨,只为了取这一小块喉骨。后来成年的玄鸟已经快要被猎光了,他们就连孩子也不放过。再后来,黑市上一雌一雄的玄鸟,被卖到了天价,买主带回去后,强行结契,把玄鸟变做自己的私人奴仆,把他们繁衍的后代,制作成这样的哨子。可是这样的下场,还算是好的,另有一些,因为化形之后的美貌而沦为主人的玩物。” 初宁听得心惊,不知道是心有所感,还是这棵通天木上,确实附着了旧日的印记,她总觉得自己一抬头,便能恍惚间听到树上传来幼鸟欢快的鸣叫声。 她恍然大悟,景元一千方百计从齐王后那里弄来了古埙绿袖,是为了解救那些被强行结契、充作奴仆的族人。可是她仍旧不明白,一抬手拂落了景元一那只不老实的手,又问:“这跟息桃又有什么关系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景元一终于缓缓吐出一句话:“她是我的同胞姐妹。” 初宁瞪圆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百般情绪交织在她巴掌大小的脸上,最终定格在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上。难怪息桃每次挑衅的表情,看起来都会有几分熟悉,仔细想来,应该是她的五官神韵,与景元一有几分相似。 玄鸟以化形之后美貌过人著称,无论是景元一还是息桃,相貌之中都带着天生的媚相。 她想起息桃当众发难时问的那个问题,按捺不住好奇看向景元一的肋下:“你是玄鸟,肋下真的有传说中金光灿灿的翅膀么?”《异兽志》上对玄鸟的双翅极尽溢美之词,说那样的一双翅膀金光璀璨,如同云霞织就。 “我脱了衣服给你看看,你就知道了。”景元一促狭地一笑,身上用了一股巧力,整段树枝都跟着猛地一荡。 初宁保持不住平衡,向前栽倒在他身上,景元一就势握住她的手,真的朝自己衣衫之内伸进去。 “元一,再闹我要生气了!”通天木上闪烁的星光,晃得初宁头晕,她并像景元一那样,能在一根柔软的树枝上站得稳稳的,嘴上说着警告的话,却怎么也抽不出那只被握住的手。 身形踉跄间,初宁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按在了景元一肋下。景元一向来如此,话说得轻浮,却不曾真的冒犯初宁的底线,手一落定,初宁便觉察出来,景元一是在跟她逗乐子,外衫之内还有小衣,并没到“坦诚相见”的地步。 初宁把眉一挑,正想说几句严厉的警告,挽回一点被戏弄的尊严,手心触摸到的地方,忽然觉出点异样。景元一的肋骨之间,有一处突起的骨骼,却不知什么原因,被齐根折断了,只留下半截树桩似的断骨。 她直觉自己不该再问下去,这处伤疤,必定关联着一段十分痛苦的过往。 可景元一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玄鸟总是一雌一雄,同时出生,在同一枚蛋里孕育生长,然后同时面对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息桃应该算是我的姐姐还是我的妹妹,我小时候很弱小,经常生病,我们的父母先后被人猎杀后,便是她照料我,带着我东躲西藏。” 提起过往,景元一的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柔和:“大概女孩子总是会比男孩子更早成熟,心里想的事情也更多,我那时虽然觉得四处躲藏的日子很辛苦,但至少还有姐姐在……” 他自嘲似的一笑,无意间的一句话,已经透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一直把息桃当做可以依靠的姐姐:“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要带我去其他的国家碰碰运气。她带着我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四面都是白茫茫的大雪,看不到城池村落,也看不到人烟。她亲手折断了我的第十二根肋骨,让我的双翅再也不能展开。然后,她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就那么走了。再后来,我听说她去做舞姬,做侍妾,只要听说哪个人猎杀了玄鸟,就千方百计地接近,设法杀了这个人,为族人报仇。” “我只是觉得她不该在报仇的道路上一意孤行,纠正一个错误,不应该用另一个错误的方法,但她却认为我已经丧失了玄鸟的骄傲和骨气。” 初宁觉出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好像此时此刻正忍受着肋下的剧痛,倒在冰天雪地中一样。玄鸟是一种很神奇的物种,他们某些方面极弱,某些方面又极强,他们一生中经过的事,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清晰地印刻在脑海中。 这是难得的天赋,可是当家园零落,天赋便成了日复一日的折磨。景元一清晰地记得年幼时的每一日的快乐时光,也同样清晰地记得,被至亲折断双翅、抛弃在茫茫雪地中央的情形。 想忘,却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初宁低垂下头,她并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姑娘,但她有时也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自己是那个背负着耻辱出生的孩子。 可她从没想过,当初王都神殿里的一场变故,也会影响了其他人的命运,比如景元一,比如息桃。如果没有那件事,他们此时也许仍旧生活在通天木上,不曾知晓时间忧愁为何物。 她仰起脸,晶亮的眼睛盯着景元一:“要怎么做,才可以扭转这些错乱的部分?” 景元一有一刹那的失神,初宁以为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补了一句:“你逗留东齐多年,不就是为了找到扭转族人命运的方法么?不管是什么样的方法,总要试试看。” “方法的确有,”景元一展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意时,连满天星光都黯然失色,“你说的对,总要试试看。” 他脚下用力,把树枝猛地一荡,初宁遥遥晃晃间,给他甩去一个愤怒的眼神,只当他又要借机戏弄自己。可是这一次,初宁站立不稳时,景元一却闪开了,只在她快要落地时,才轻飘飘地跳下来,扶了她一把,看着她劫后余生般精彩的表情,哈哈大笑。 他张开双臂,把初宁轻轻揽入怀中,按住她不断挣扎扭动的身体,下颔贴在她头顶,低声说:“小美人儿,最后一次,过了今天,我保证规规矩矩、下不为例。” 他说不上来她究竟哪里美,要论美貌,任何人都比不上玄鸟先天而来的妖娆,但他就是忽略不了,她身上那份特异的光芒,一个在阴谋和屈辱中长大的女孩子,竟然能够长成这副洒脱恣意的模样。 景元一想到的解决方法,其实大半源自推测,当年王都神殿里的事,外人无从知道详情。他隐匿在东齐王太后的宫中,从看到的蛛丝马迹推测,解决事情的关键,应该就在姬重光和初宁身上。 初宁对景元一的过往仍旧有些好奇,追问他怎么会顶替了景氏子侄的身份,景元一却好像忽然没有兴趣再讲了,只说偶然结识了在东齐游历的景元一,真正的景元一病重身亡,他便借了这重身份,图个方便。 到天明时,景元一才对初宁说出他“精心筹划”的下一步,让初宁改换身份,偷偷潜藏在姬重光身边。 初宁万分痛苦地捂住脸:“你潜藏在东齐十多年,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么?” 景元一像是早已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不紧不慢地说:“你也可以不听我的,只要你在外一露面,荀氏的人和景氏的人都会立刻盯上你,不是杀就是抓,你看着办。比较起来,还是姬重光的身边最安全,我前一晚刚刚教过你的,这叫灯下黑。” 初宁听见他振振有词的歪理,气就不大一处来,有气无力地反问:“还好意思说,我这是被谁害的?然后呢,我潜藏在姬重光身边,然后怎么办?” “然后,”景元一诡秘地一笑,“等待时机。” 149、潜藏 初宁深深地觉得,相信景元一是个极大的错误,他整个人就明显地散发着不靠谱的气息。她完全是被那一番折断双翅、抛弃在茫茫雪地中的倾诉给蒙住了,才会一时豪气冲天地允诺下来,要把错乱的一切归位。 真到了行动的这一步,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不过景元一有一点说的没错,除了姬重光身边,她现在的确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好去了。整个沃城已经封锁了城门,进不得出不得。丽夫人与姬重光,是一定要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了。 姬重光今非昔比,有景氏的公开支持,他出入的架势,俨然已经带上了王侯公子的气度。即使他自己已经术法高深,身边还是有无数的侍卫仆从,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到商议起究竟以何种身份混迹在姬重光身边时,便轮到景元一万分痛苦地捂住脸:“琴棋书画针线女工,你竟然一样也不会,说出去谁信?好歹你也是在素音家长大的姑娘,你都不知道,在外人眼里,素音家是世世代代出仙女的地方……” 提起这个,初宁也很无奈。素音家最出名的仙女,不就是她的生母素天心么,可是素天心从来不曾教过她这些东西,她甚至怀疑,这些东西素天心自己也压根就不会,不是学不会,是根本就不屑学。 无奈之下,景元一只好再次想了个馊主意:“你就去做厨娘好了,我临时教你几手,剩下的就靠你自由发挥了,反正把东西弄熟吃不死人就行了。” 这话要是被明瞬听到,估计能气得三天吃不下饭,他原本的主人在厨艺上造诣非凡,可是现在这个,标准已经降低到吃不死人就行了。 景元一的厨艺,大概是在长年四处漂泊中练就的,用各种奇怪的方法,把各种奇怪的食材做熟,味道竟然还可以。除此以外,景元一还搜罗了不少功用奇特的小东西,比如一朵戴在头上可以改换容貌的绢花。 初宁就凭着临时学来的几招“吃不死人”的手艺,和这朵品味堪称极品的绢花,开始了混入姬重光在沃城的府邸之路。 景氏专门把一处空置的府邸拨给姬重光暂时居住,府邸的规格不算大,但是胜在内里结构精巧,住起来十分舒适。巧的是,这里原本的厨娘刚好烫伤了脚,一时半会人手不够,正需要再补一个厨娘进来,初宁就趁着这个机会混了进来。 姬重光跟景元一截然相反,虽然他每一餐饭都吃得从容优雅,看起来十分享受,可他实际上是个对吃喝并不太放在心上的人,只要食物能够填饱肚子就行了。 仆从摸透了他的脾性,也就不怎么在食物精细上花心思,见新的厨娘来了,便叫她做好了饭菜给重光公子送去。 初宁用木盘托着备好的烤肉和黍米,进了姬重光的房间,一抬眼,便正对上他那双血红的眼睛,好像里面随时都能滴出鲜血来一般。初宁心中一跳,赶紧低下头去。 归妹和大有站在姬重光的身后,见饭菜来了,归妹便上前跪倒,替他把熟肉一片片切割下来。 在姬重光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里捏着一只银质的小杯,慢慢摇晃着杯中的酒。这个人,初宁也认得,是在临都九问阁见过的君望。 君望对着姬重光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噙着丝笑说:“沃城里的人都在说,流亡归来的重光公子,是入了魔了,才会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力量,除了荀氏和景氏之外,其他世家都已经开始观望,看你和丽姬谁能够笑到最后。” 姬重光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现在这副样子,跟入了魔也没什么分别。” 君望却一点也不恼,站起来几步走到姬重光面前,盯着他那双血红的眼睛仔细看了看,像是在欣赏一幅十分满意的作品:“那些人全都没有见识,这是上天眷顾你的标志,旁人就是求也求不来。” 姬重光不再理会他,低垂着眼把归妹切好的肉片放进口中。 君望一回身,正好看见初宁还没退出去,他似乎心情不错,对着初宁调笑了一句:“哟,新来的厨娘可是够别致的,长成这副模样,头上还戴了朵这么鲜艳的红花。” 初宁改换容貌时,存了几分成心给景元一添堵的心思,把自己的面容生生改换成了一副粗鄙不堪的样子。眼见君望要来摘那朵绢花,初宁赶忙侧头躲了,要是绢花离开头顶,她就要露馅了,这屋子里的人都见过她的本来样貌。 正在埋头吃饭的姬重光,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在初宁身上扫过,很不耐烦地回身对归妹说:“这么丑的厨娘,看了都要吃不下饭了,撵她出去,以后换别的人来送饭。” 归妹仍旧绷着一张木板脸,上前来“请”初宁出去。初宁暗自松了口气,转身便像只兔子一样飞快地跑走了。 退出房门的一刹那,她依稀听见君望继续在对姬重光说话:“祭典当天,你考虑好用什么方法让别人记住你了么?” 君望的语声并不高,却总是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意味:“你忍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上天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在这一天一战成名,让所有人斗清楚地看见,谁才是真正的王者。” 初宁对君望这个人的印象并不太深刻,见过寥寥数面,只当他是个带着书生气的生意人。可是听了他与姬重光的对话,心里那股不安的念头,却怎么都压制不住。 她依稀觉得君望这个人,透着些不怀好意的诡秘,导致她越发地想知道,他究竟想要姬重光在祭典当天做什么。 数着时辰捱到半夜,初宁抬手扶了扶头上那朵绢花,确定还在,便轻手轻脚地摸出去。她从来没有随身携带镜子的习惯,想到自己刻意扮丑的那副模样,也没兴趣揽镜自照,只要确保自己不会被认出来就好了。 姬重光仍旧保留着在东齐时的习惯,整个府邸并不燃灯火,一片死气沉沉,甚至看不出这里住着人。 初宁几乎看不清路,顺着心里熟悉的感觉找过去,她并不确信,只是直觉觉得姬重光会选择哪里住下来,就往哪里去。 靠近一处面南的房间时,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几乎听得到姬重光永远一成不变的心跳声。 她借着原处星星点点的亮光看过去,姬重光的面前放着几片竹简,他在读书,但却跟寻常人读书的方法不一样,不用眼睛看,只用手指摸索着书简上的刻痕,一行行读下来。 房门“吱呀”一声响,归妹走进来,单膝跪倒在姬重光面前,向他一件件禀奏需要裁断的事情。姬重光的回答简短干脆,每个问题都只用一两个字,便给出了答复。 归妹要说的事情说完了大半,忽然想了想,又问:“公子,浣洗那边截获了一封给荀氏传递消息的书信,有六七个浣洗娘都是这几天新找来的,一时判断不清,哪一个是丽夫人那边派来的暗桩。这件事,请公子示下。” 姬重光听她说完,手指仍旧在书简上一行一行地移动过去,连头都不曾抬起:“查不清楚,就一起都杀了,免得在这紧要关口坏我的事。” 归妹一怔,接着便应了声“是”,面无表情地退出去。她自小便跟在姬重光身边,对他的命令总是无条件地服从。 初宁在房外听着这段对话,心中忽然百味杂陈。她知道很多人都会说,姬重光是个为了夺回失去的一切不择手段的人,从前为了逃走,可以把一直待自己极好的兄长,出卖给丽夫人,现在为了自己的目的,草菅人命。他变得越来越冷冽阴郁,身边越发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可她不愿意相信,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姬重光的印象,始终停留在灵雀台后山密道里,拉住她的那只温热的手。 他说会带她走出去,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如今变成他沉沦在黑暗中,那么她也不该放手,她要带他走出去,走到有光亮的地方。 心中念头刚刚一动,半边手臂上便有一股像水流似的东西,“倏”地一下从心口方向流动到指尖。 她已经见识过丽夫人在行宫里用的那种风铃,料想姬重光身边应该也会有类似的东西,当即下意识地就要跑。 可她还没来得及行动,姬重光已经破窗而出,鬼魅一样飘到她眼前,长臂一伸,便把她紧紧箍在自己身前。 初宁眼睁睁看着那双血红的眼睛飘到自己面前,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条命恐怕要交代在这,都是景元一出的好主意,如果身后有知,她必须跟他没完。 150、祭典 初宁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想把自己那张看了要吃不下饭的脸藏起来,如果说这世上她最不希望谁看到现在这副样子,那一定就是姬重光了。 可是姬重光现在就在她面前一尺处,他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黑暗,两只手扣住她的脸颊,拇指在她五官轮廓上轻轻摩挲,就像方才在用手指读竹简上的字一样,但却更仔细。 初宁把心一横,反正现在顶着一个厨娘的身份,即使姬重光觉得丑,那也是厨娘丑,跟她可没有关系。这么一想,整个人都放轻松了,索性一声不吭地由着姬重光摸来摸去。 也不知道他怎么对一个厨娘这么感兴趣,手指在她脸上反复游走,像小虫子爬来爬去。初宁最怕痒,又不敢笑出声,怕被姬重光认出自己的声音,生生忍得表情都扭曲了。 借着一点微弱的星光,她好像看见姬重光的嘴角动了动,依稀好像露出了一点戏谑的笑意。初宁第一直觉便是自己眼花了,姬重光从来不会这样笑,可一转念又有些生气,他对着一个面容丑陋的厨娘都能笑出来,还用双手摸人家的脸颊,摸了这么久,真是坏透了。 初宁满心都是自相矛盾的念头,既嫌弃他认不出扮作厨娘的自己,又庆幸还好他不知道眼前这厨娘究竟是谁,正在胡思乱想间,看见姬重光偏了头,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凑过来。 这是要做什么……初宁不能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看来他的眼疾是真的很严重了,连这么难看的厨娘都忍得下去。 没容她做出什么反应,房门处忽然传来了一道怯怯的女声:“重光……” 姬重光的动作猛地止住,初宁趁这机会,像只滑溜溜的鱼一样挣脱出来。只两个字,她便听出来了,那是从东齐跟随而来的云乐。 云乐叫过一声,人却站在门口并不进来,直到姬重光返回室内,冷淡地“嗯”了一声,她才小心翼翼地跨进来。从前东齐王宫里备受宠爱的公主,此时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轻薄衣衫,头发松松地系在身后,一点首饰都没有,因为姬重光不喜欢那些繁琐的事物,每次见了都要不高兴。 事实上,自从她跟在姬重光身边,就没怎么见他高兴过,他总是那副冷淡的样子,虽然五官仍旧俊美英挺,可是那张脸,现在却更多地让她害怕。 云乐不太适应黑暗的环境,伸出一只手摸索着走进来,觉出窗子打开了,有些奇怪地向窗外看了几眼。 姬重光似乎十分不耐烦,一把扯过她的手腕,把她整个丢在一旁的床榻上,同时手臂一挥,窗子轰然合拢,把顶着厨娘身份的初宁隔绝在外面。 什么也看不到了,只依稀听得见云乐发出一声娇弱的呼叫,初宁忽然觉得好没意思,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这里,转身踢开一颗小石子,朝着膳房的方向慢慢走回去。 在她看不见的室内,姬重光与云乐面对面坐着,云乐的眼中露出惧意,从初宁那里强行移植过来的新月形状的疤痕,随着她瑟瑟发抖的动作轻轻抖动。 不多时,君望也进来了,仍旧是那副带着书生气的模样,对着姬重光问道:“怎么?还是不成么?” 姬重光伸出一只手压在云乐的侧脸上,那弯新月上飞快地闪现出一道光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他摇摇头:“不行,已经试了这么多次,说不定你告诉我的方法,根本就是错的。” “不会的,”君望很有信心地回应,“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九鼎,当年王都神殿里丢失的东西,一半在你身上,一半就在这处疤痕里面。我见过那个小丫头当年刚出生的样子,出生时,她的脸上并没有疤痕,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那疤痕是素天心设下的禁制,用来封住她取走的那部分九鼎之力。” 他对着姬重光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也不管姬重光究竟看得见看不见,从容地说:“再试一次,也许这次就成功了。拿到完整的九鼎之力,何止晋王的位置,整个天下都可以是你的。” 祭典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初宁在心里盘算,如果她是丽夫人,一定会在祭典之前,想办法弄死姬重光,一了百了。越是平静,越说明丽夫人在酝酿更大的举动。 按照晋国的风俗,祭典的前一天,晚餐一定要在天黑之前结束,天黑之后,所有参加祭典的人,都不能再进食任何东西。这天夜里,每人都只能短暂地休息一会,然后天不亮就要早早起身,沐浴更衣,赶往祭典现场。 姬重光原本选定了一名庖丁,替他准备祭祀时要用的牲畜牛羊,可那人莫名其妙地生了病,上吐下泻,怕弄污了祭祀用的祭品,只好临时换一个人。选来选去,便选到了初宁头上,指明了要她也一起去祭典现场。 比起东齐,晋国民风彪悍,祭祀的过程也原始得多,要用大量的牲畜,向先祖祈求庇佑。 丽夫人和荀氏,占了最右手边一侧的长亭,姬重光和景氏的人,便占了最左手边一侧的长亭。两簇人遥遥相对,摆出一副近似于对峙的态势。 初宁跟在一个又高又胖的祭祀礼官身边,用红色的布匹,把整只的牛羊束住。那些牲畜都已经提前喂食了能够导致昏睡的药物,只是减少了用量,让它们仍旧保持清醒,却没有力气挣扎,免得惊扰了先祖。 天光微微亮时,两边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初宁向景氏的坐席上看了一眼,忘忧垂着双手坐在景桓身边。一切事情没有定论之前,忘忧仍旧是景氏的主母,这种场合是必须要出席的,只是看样子景桓用术法制住了她的双手,免得她逃走。 初宁正想看看景元一或是赫真有没有出现,从晋国王宫中派来的礼官,已经开始往祭台一侧填充用来点燃火堆的干草。 卜算好的时间一到,祭台四面同时响起悠远的号角声,主持祭祀的礼官举起火把,正要点燃祭台一侧的干草。 初宁忽然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低头一看,棕黑色的油液,正在脚下汩汩流动,在姬重光和景氏的坐席四周,已经蜿蜒成了小溪似的水流。 那是火油,东齐有时也会在祭典上使用这种火油,以确保祭台上的火焰不会熄灭。可是火油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宾客的坐席上,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要借着祭典上点燃火焰的机会,向姬重光下杀手。 初宁想也不想,便直跳起来,朝着姬重光跪坐的位置便冲过去。满场静寂无声,她不能说话,冲撞了祭典,不但是难以饶恕的重罪,更会招致晋国上下的仇视。她想着姬重光一向警觉又多疑,只要让他觉察出有些不对,相信他肯快就能想到来龙去脉和应对的方法。 可是她才走出几步远,迎面便被一张毫无表情的木头脸拦住了,归妹手里的剑,毫不客气地指在她的喉咙上,不让她再继续向前。 初宁满心焦急,很想跟她说,归妹大姐,再拦着我,你一心维护的主人就要没有命在了啊。 可是归妹这副油盐不进的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初宁只要稍稍一动,她手里的剑尖立刻就像小蛇似的跟上去。 就在此时,主持祭典的礼官,把手中的火把整个丢在了用来点燃火焰的位置上,火焰腾空而起,无数火星四下飞散。 那条蜿蜒在脚下的黑色“溪流”,远处一直连接到祭台之上,转眼之间,便已经成了一条火龙,把姬重光所在这一侧坐席上的人,都围拢在其中。 突然发生的变故,导致原本定好了祭典,已经无法顺利进行下去。 初宁心中一急,手臂上再次出现了那种熟悉的热感,她抬手想要拨开归妹的剑,手上忽然觉得像甩了什么东西出去一样,回过神来时,归妹握着剑的手已经松开了,短剑掉落在地上,归妹捂住手臂,那张好像永远不会出现任何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点不可置信的神色。 眼前的障碍去除,初宁顾不得思索前因后果,急急忙忙地上前,想要看看姬重光如何了。其实变故已经发生,身在火海正中的姬重光,无论如何都该知道了。可初宁满心焦急间,连这一层也忘了,只顾着快步向前,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向前跌倒。 视线所过之处,是一段黑色衣袍的下摆,用金线绣着卷曲的云纹,随着猎猎的风声微微抖动。姬重光在衣食用度这种琐事上,从来不肯多花半点心思,衣衫上的纹饰,十余年不曾变过,因此初宁一眼就认出来了。 初宁抬起头,顺着黑色的衣袍向上望去,正看见火光映照之下,姬重光冷冷地低垂着眼,像俯视一个卑微的仆从那样,俯视着匍匐在地上的初宁,四目相对,却一句话也没有。 151、背叛 像有团棉花堵在喉咙里,初宁原本觉得有很多话要说,这会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四下里都是嘈杂纷乱的声响,丽夫人身后,荀氏的杀手已经现身,想要趁着这场大火引起的混乱,斩草除根。 姬重光用眼角瞥了下丽夫人所在的方向,他脸上像罩着一层面具一样,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初宁甚至觉察不出,究竟是他中了丽夫人和荀氏布置好的一场刺杀,还是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初宁忽然想起自己头上还戴着那朵不伦不类的绢花,大概姬重光是因为这个认不出自己,她忙忙地抬手,想把那朵绢花摘下来。 可姬重光却猛一抬手,压住了她的手腕,接着顺势一扭,把她整个人直甩了出去。 初宁落在那条蜿蜒的火龙之外,后背被地面撞得生疼。隔着一跳一跳的连绵火苗,她看见姬重光转身回去,一把抱起了吓得手足无措的云乐,然后腾出一只手,倏地握紧了拳,一股猛烈的气流从他半边身子上发散出来,虽然仍旧无形无色,可所到之处,冲在最前面的荀氏杀手,都被直接掀翻在地,口鼻之中涌出鲜血来。 现在的姬重光,身上如同带着一座深不见底的宝藏,给他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力量。他甚至不需要费神思考攻击的方向,甚至也不需要辨别哪一个是荀氏的杀手、哪一个不是,他只管抬手在半空中划出两道交叉的弧线,身前的杀手连同奔逃的人群,便被他的杀气推出去几步远,跌落在地上。 初宁刚好落在他两次出手之间的狭窄缝隙里,觉出无数飞散的碎屑拍打在脸上,耳中被震得嗡嗡作响。她合拢双眼,不知道眼前的姬重光和自己印象中那个姬重光,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双眼之中只剩杀戮,为了达到复仇的目标,不惜伤害那些根本无关此事的生命。 荀氏的杀手又涌上来,看见姬重光怀中抱着一个女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倒有一半的人调转目标,攻向他怀中的云乐。 一片寒光之中,有女子的声音尖利地传出来:“不要被他骗过了,那个不是素天心的女儿!她脸上的疤痕不过是个幌子,杀了她也没有用!”即使隔得远,初宁仍旧一下子便听出来了,那是素锦瑶的声音。 可那些杀手之间,彼此存在着竞争关系,为了争夺“六无”的排名,随时都可以拔刀相向,此刻清清楚楚听见了素锦瑶的话,也并不信她,仍旧朝着各自心里认准的目标攻过去。 初宁听见素锦瑶的话,脑海中忽然有些许零散的细节,被串联起来。这些年来素遇对她刻意欺辱、素天心对她的放任态度,还有景元一那些意味不明的话,渐渐清晰地勾连起来。一个念头浮现上来,压也压不住,可又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她和姬重光的身上,都被人种下了“念”,执念越强烈,由此产生的术法之力,便越强大。 可她能够驭使的“念”,究竟是什么?她觉得那个答案就在舌尖上盘旋,呼之欲出,可一时间就是怎么都抓不住那个最关键的点。她想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可四周实在太嘈杂了,她只觉得脑海中乱成一团,快要炸裂开来。 有惊慌失措的人,从初宁面前跑过,木质的鞋底踩在她的手指上,一阵钻心刺痛。她抬起头,看向被那条围拢住的一团混乱,忽然发现,景氏的人都安然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景桓那双鹰隼似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冷眼看着姬重光在火海之中,杀退一波又一波潮水似的刺客。 黑色的衣袍上,渐渐染上一层湿,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那双血红的眼睛里,越来越多地涌出鲜红的泪来,可是初宁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在流泪,因为他的目光始终坚毅如初,从未有过分毫改变。 不知何时,君望悄然出现在姬重光身边,像道影子一样。利刃、火苗,如同穿过空无一物的光影一般,穿过他的身体,他却毫无所觉。一片纷乱之中,初宁竟然听得清他在姬重光耳边的低语:“你看,你给了景氏那么多好处,帮他们解决了那么多困扰,他们在你需要的时候,还是会背叛你的。只留你一个人拼杀,他们只会冷眼看着。如果你死了,他们再像寻找猎物一样,去找下一个可能继承王位的人选。如果你胜了,他们才会站出来,要求跟你分享你拼了性命得来的一切。” 君望的声音带着如同来自神殿的空旷回响:“接受我的提议吧,选择绝望做你的王鼎之念,我已经劝说了你这么多年,如果你仍然不肯相信,我还可以继续证明给你看。只有绝望和恐惧,才是王者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他抬手虚虚一抓,一名刺客便被他凌空拖起来。那名刺客手中握着一节竹筒,里面装着无数细小如牛毛的针,他别无所长,只有双眼目力过人,能把针射向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凭着这一点一技之长,在荀氏已经受到了极高的礼遇,排名就快要接近“六无”了。 君望的食指和中指向前一勾,那人的两只眼睛就变成了两个空洞洞的血洞。 初宁侧过头去,但还是听见那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号,似乎有灰黑色的一团烟雾,从他头顶涌出。那是他前途尽毁之时,发自心底的绝望。 姬重光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像是没听到君望的蛊惑一般,手臂一挥,又击退了几名围拢上来的杀手。 君望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意:“你看,你还是不相信,那我只能继续证明给你看了,那些情义、公理、道德,在绝望和恐惧面前,全都一文不值。” 这句话说完,君望竟然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下一刻,一柄锋利的青铜短剑,从背后刺穿了姬重光的身体,虽然他侧身一躲,避开了心口要害,可是这一剑来得实在太快了,距离又近,生生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在姬重光身后,归妹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握住剑柄的手却有些微微发抖。 初宁掩住嘴,把一声惊呼生生扣在手心里。 姬重光缓缓转身,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归妹。他的生母早逝,幼年印象里的第一个女性,便是丽夫人。从那时起,他便厌恶女子,能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也就一个归妹而已。她看起来线条冷硬,没有丝毫女孩子的温柔秀美,但至少,她不是一条随时会吐出信子来伤人的毒蛇。 可现在,归妹手里的剑,已经刺在了他的肩头,由不得他再说一句信或者不信。 姬重光的眼中,好像忽然涌起了滔天巨浪一般,血红色的漩涡,快要把人生生吸进去。 初宁远远看着,便知道不好,君望一直费尽心机地劝说姬重光,必定是因为他提议的那件事请,需要姬重光心甘情愿地同意才行。姬重光原本心智坚忍,与君望合作来获取对自己有利的帮助,却有时时提防着他的诱惑。 可是归妹刺出的一剑,几乎已经击垮了他心底最后一点对人世间情义的信任,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已经表明,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摇摆。 堕落,还是坚持,只有一线之隔。 初宁站起身,再也顾不上其他,提起裙角飞快地向前跑去。她知道,姬重光现在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如果没有人拉他一把,他就会坠落深渊。 “重光!”初宁隔着熊熊烈火向他高声呼喊,希望能挽留住他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 她不知道姬重光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只看见他反手拔出自己肩头的短剑,那是他从前赏赐给归妹的,漫漫逃亡路上,她始终跟着自己,不曾离开。他的手握住剑身,手掌上滴滴答答地淌出血来。 初宁猜到他要做什么,用足了力气再次高声叫喊:“重光!” 姬重光恍若未闻,手掌握住短剑平平地向前一推,剑尖没入了归妹的胸口。 初宁眼见无力阻止,眼中流下泪来:“重光,她今天背叛了你,难道她从前追随你的日子,就不存在了么?她做过一件错事,难道她从前所有对的事情,都就此抹杀了么?” 她看见姬重光似乎想要转过头来,可他周身忽然涌起一股剧烈的风,卷得他不得不抬起手臂,遮住半边面孔躲避。 初宁知道,刚才那一剑刺出,姬重光心里已经产生了绝望的念头,即使只有一刹那,他也已经等于接受了君望的蛊惑,就此真正入了魔。 “重光,”初宁用足了力气向前伸出手去,“一个人做了一件伤害你的事,你就可以彻底忘记,这世上还有人爱过你么?即使千百人都背叛你,这世上仍旧有人爱你,你都忘记了么?” 152、抽丝 “爱过”二字一出口,初宁忽然觉得身上一松,像有什么压抑许久的东西,终于被释放出来。 她抬起手,看见手心处现出一片明显的光晕,像握住一只隐隐发亮的球一样。她把手向外推去,那处光晕照到的地方,火苗便明显地暗淡下去,终于渐渐熄灭了。 祭典现场一片狼藉,四下里散发出腐草被烧焦的气味,呛得人连连咳嗽。 初宁抬眼向前看去时,姬重光已经不知去向。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知道自己那一番话,终究还是没能拉住他,姬重光已经受了君望的蛊惑了。 想到君望,她便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股凉意。起先,她以为君望最多不过是个有些精明念头的商人,偶然结识了流亡的公子,便讨好接近,全当赌个前程。如果这位公子日后有幸能够夺回王位,他也就成了有拥立之功的人。 可现在想来,也许并不是那么回事,他分明就是有意接近姬重光,一步步引着他,让他按照自己设想的轨迹走下去。 初宁只顾想着自己的事,全没注意到头顶那朵绢花已经滑落,失去了景元一找来的这朵绢花维持虚构的容貌,她已经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那张脸。 站在荀氏一侧的素锦瑶,一转头便认出了她,抬手指过来叫嚷了一声:“素天心的女儿在这里!” 素天心生平从未踏足过晋国的土地,可是晋国人却大多都听过她的名字,不仅因为王都神殿里那一段旧事,还因为跟她牵扯不清、留下骨血的,曾经是晋国最引人瞩目的年轻神官,景叙。 关于素天心母女的传言,十余年来从未断绝,传说王都神殿里丢了十分重要的东西,是被素天心带走了,偷偷藏在她的女儿身上。原本对这说法半信半疑的人,在看到了姬重光忽然暴露出来的过人实力后,也不得不信了,越发想知道初宁身上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被四五名顶尖儿高手围拢在中间的丽夫人,听了这句话也跟着眼睛一亮,涂抹了丹寇的手指朝着初宁的方向一点:“抓到她,或者杀了她,都有赏赐。” 初宁没料到矛头忽然会转到自己身上,前一刻还想着要拉姬重光一把,下一刻她自己便成了那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 荀氏的刺客听见丽夫人的命令,又得了自家主人的默许,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一样,猛冲过来。 初宁退后半步,抬起手掌……掌心里又一次什么都没有了!她有些哭笑不得,如果素天心在这里,她一定要当面问一句,是不是在成心拿她寻开心。一下子术法之力暴涨,几乎能与姬重光比肩,直接熄灭了整条火龙,一下子又什么都没有了,好似重新回到了那个被人嘲笑连元魄珠都凝不出来的状态。 可事情远远没到最糟糕的地步,永远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等在后面。在荀氏对面的另外一侧,景桓的手掌缓缓扣在了忘忧的头顶,阴郁的声音直传过来:“用你自己,换你家公主的命,这笔交易,很划算吧?” 初宁不知道关于自己身世这一段,在晋国究竟是怎么口耳相传的,只觉得这些人看向自己的表情,分明像在看一件力量无穷的宝物。可是说起来谁也不会相信,她自己都还没有搞清楚,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 这实在是太坑人了…… 她看一眼忘忧,心里竟然幻想出了忘忧眼神坚毅的样子,含着泪叫她快走,不要理会景桓的无理要求。当然,她很快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忘忧只是眼神平静地看过来,一副“你想怎样自己决定”的态势。 景桓的手指已经在逐渐捏紧,那双手曾经亲自捏碎过无数凶禽猛兽的头盖骨,此时忘忧已经觉得头顶疼得厉害,几乎就要忍不住呻吟出声。可是她一动也不动,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动,初宁一定会冲过来。 她知道,她跟初宁能成为朋友,就是因为这一点相似之处,看起来冷淡,其实却最重感情。 初宁向前一步,又停住了。她并非贪生怕死,要丢下忘忧不管,只是此时此刻,她更忧心姬重光去了哪里。君望费了这么多心思来诱惑他,必然不会仅仅为了帮他复仇夺位,一定还有其他的目的。 她直觉地确信,把姬重光带回正途的关键,一定还在自己身上。 忘忧的额角上,已经因剧痛而渗出了一滴冷汗,她耐不住咬住了下唇,仍旧不肯说一句话。 就在初宁忍不住要走过去的时候,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直冲进来,肋下张开的双翅完全透明,脖颈上的鬃毛是极漂亮的金棕色,相比之下连火光都会稍显逊色。 初宁认出那匹马是赫真,心中一喜,一闪身刚好躲过了荀氏的杀手刺来的利刃。 赫真从前每次现出的马形,还是有所保留,俊美归俊美,看上去只是一匹成色上佳的马而已。这一次现出的,才是他真正的原身,透明的双翅,代表着他无与伦比的天马血统。 晋国并不像东齐那样靠近草原,像天马这种东西,许多人一辈子都只在古籍上看过,从来没有机会见到一只活的。偏偏晋国的风气又是最喜欢各种神异兽宠的,在场的大都是王公贵族,多少好东西都见过,唯独没见过真正的天马,此时个个都瞪圆了眼睛。 景桓认出这就是忘忧院子里的那匹马,心里明白,自己被忘忧和初宁蒙过了,这并不是一匹普通的养在王宫中的战马,回身吩咐自己的仆从:“给我把这匹马猎到手,腿骨断了可以续接,只要别弄坏了双翅就行。” 仆从刚应了声“是”,赫真已经近在他们面前,扬起前蹄便向前踏去,口鼻之中发出近似龙吟的呼啸声。 天马一族原本就是战马,发起狠来,寻常人根本无力阻拦。赫真逼退了景氏的仆从,如同一道白光一样,突然出现在景桓身侧,低下脖颈,直接把忘忧甩在自己背上。 一转身,他却没有立刻跑远,而是对着初宁大吼了一声:“过来啊,难道还要老子请你!” 初宁一愣,接着才回过神来,赫真这回倒是够义气,没扔下她只带着忘忧跑了。能把一句好话说得这么没有好声气,她也真是服气了。 在场的都已经是晋国数得上的高手,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回地说了一句话而已,荀氏的杀手便已经再次围拢过来,利刃上的寒光几乎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把他们网在中间。 初宁摇头叹息,对着赫真吼回去:“你先走吧,日后要是还能相见,我只跟你算上回的帐,这回就算了。” 她转回身,一闭上眼便想到姬重光被归妹刺穿肩胛的样子,再睁开眼时,便有术法之力在她身上汩汩流动。她一抬手,便有看不到的气息从指尖溢出,比姬重光的杀戮柔和得多,只是让荀氏的杀手握不住手中的武器而已。 可是人实在是太多了,初宁可以击退一人、两人,甚至十余人,可是实在没有办法,从这么多人中间突围而出。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荀氏的坐席上,忽然跃出一个人来,斗笠遮面,从丽夫人身边,几个闪身便到了初宁身边,一伸手便扣住了她的肩膀。 初宁很快便认出来,这就是从前一直在刺杀姬重光、却始终没能成功的无庸。看来他的排名又上升了,已经隐隐成了荀氏一族中,说话极有分量的人,能够出入在丽夫人身边,虽然他其实可能并不姓荀。 见无庸亲自出手,其他人的步子便缓了下来,即使刺客之间竞争激烈,也没有人会傻到一定要跟六无之首争这个功劳。 无庸的力气极大,只用一只手便捏得初宁半边身子都酸软了。她早就见识过无庸的本事,虽然第一回碰面,她被姬重光拉着提线木偶一样操纵着,算是斗了个平手。可她后来才知道,那个根本不是无庸本人,只是无庸借助术法造出来的一个影子,进入了东齐境内。 这么一想,初宁便有些灰心,空有满腔信念,没有足够的本事也是白搭,落在无庸手里,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赫真和忘忧所在的方向……奶奶的,已经跑没影了。 见无庸制住了她,丽夫人一脸喜色,隔着人群吩咐:“把她带过来。” 无庸站在原地,没人看得见他面上的表情,他朝着丽夫人的方向看了片刻,忽然抬手杀死了离自己最近的几名荀氏杀手,接着带起初宁,飞快地向外逃去。 初宁被他挟带着,只觉出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心里有些忐忑。她知道,越是高手越有些怪脾气,莫非杀人还要挑个特别的地方? 不知道跑了多久,无庸的步子才停下来,初宁被他丢在地上,这才看清楚,似乎是一处废弃的宅院。 无庸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看了半晌,抬手缓缓取下了头上的斗笠。 153、剥茧 初宁心里“咯噔”一声,凭她有限的人生经验推断,这种情况,应该是要让她死个明白了。 她自认跟无庸没什么过往交集,除了帮助姬重光击退过他之外,应该也没什么旁的过节了。今天冤死在这,其实这笔账应该算在姬重光头上才对。 斗笠之下,露出了一张毫无特色的脸,看上去似乎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眉眼看着依稀像这个人、又像那个人,但仔细想想又都不是很像。这样的一张脸,其实最适合做刺客,接近目标或是改换身份,都很容易。 初宁摸不透他的脾气,不敢冒冒失失地开口,可无庸却蹲下身来,对着初宁缓缓吐出一句话:“初音在齐,万世永宁。” 那是绣在襁褓上的一句话,也是初宁这个名字的来历。初宁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知道他此刻提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名字起得不好,现在要杀她泄愤么?刺客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无庸伸出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摸了一摸,忽地叹了一口气,沉声说:“你不能葬送在那里,天心还在等你。” 听到这句话,初宁终于觉出些不对劲的地方了,他对素天心的称呼如此亲近自然,并且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他是特意救自己出来的。 可她仍旧做出一副愣愣的样子,并不说话。荀氏的刺客,有时也会做些诸如逼问消息、刺探情报的事,只是不能计入“六无”的排名而已,却能获得丰厚的赏金。她仍旧要提防,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要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来。 无庸看着她的表情,像识破什么似的,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心里仍旧不相信我说的话,且不管我这个人究竟是谁,你只管想想我告诉你的道理,连看家的本领都还没有使出来,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对的总归是对的,不管是从你的亲人朋友口中说出来,还是从你痛恨的仇敌口中说出来。” 初宁心中一震,忽地想起她被劫持到山洞中那一回,无庸借着她的手,扇了姬重光三个耳光,然后便走了。 她当时只以为,无庸是要用她做诱饵,最终没能得手,也就只好作罢了。现在看来,无庸的目的,似乎更多地放在自己身上。 初宁心里隐约觉得不大妥当,可还是说出了这一句:“我并不知道姬重光会去哪里……” 无庸又是轻声一笑,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我年轻时,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被人当成上天的神谕,深信不疑。可现在,连想要我自己的女儿放下戒心听我说一句话,都办不到。君望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一无是处,可惜我知道得太迟了。” 初宁听到那句“自己的女儿”,再没办法维持强装出来的冷静,她曾经太想知道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谁,为了这一个目的,才会接近忘忧,引出后面许许多多的事来。 她幻想过无数次,如果某天知道了自己的生父在哪里,该用何种面目来面对他。她偷偷想过,也许自己那时已经术法有成、受人满不在乎地拒绝相认,向他证明没有父亲她也可以过得很好。 在她想过的千百种场景中,并没有眼下这一种。 初宁还想从无庸口中再听到些什么,可无庸却闭上了口,不愿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了,只是把手轻轻搭在了初宁的头顶,声音像从她自己的耳膜深处传出来:“其实你积累得很好,只是缺一个机会融会贯通。每一个修习术法的人,都应该像一只空空如也的酒樽,术法的积累,就像往酒樽里注入美酒,注得足够多了,自然就会溢出来。” 无庸缓缓闭上了双眼,初宁忽然感觉身体深处像有一簇细嫩的小苗生长起来,渐渐变成一束光。光亮最深处,似乎是姬重光正在快步行走,周围是高大的廊柱,那光微微波动,又似乎是素天心坐在一间四面带锁的房间内,无聊地翻看着已经能够背下来的古籍。 “你以为这是我向你展示的情景,其实并不是,”无庸的声音,像悬在她头顶正中一样,“这是你自己想要看到的,你便可以看到。按部就班学会术法的人,就像给酒樽加了一个盖子,看起来似乎是保护了酒樽里的酒不会泼洒出来,实际上却限制了太多太多的可能性。我和天心希望给你的,是让你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到你心中积累的念足够强烈时,你就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驭灵术师。” 初宁被无庸带引着,不由自主地合拢了双目,感受那一簇似乎是小苗又似乎是光亮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渐渐生长起来。 她心里已经猜到了,无庸就是从前晋国最年轻有为的神官景叙,是那一年跟素天心一起,被选中前往王都神殿主持祭祀的人,后来却在一连串的变故中身败名裂。世人都以为他必定不堪打击,也许死了,也许东躲西藏再也没有脸见人。谁都不会想到,他仍旧时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只不过改换了身份。 那小小幼苗上的光亮,渐渐布满了初宁的全身,连她的指尖,都感受得到光亮的温度。她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她原本倚靠着的那棵枯树,已经重新活过来,绿叶重回枝头。 在她身前,无庸收回了手掌,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人已经无法站稳,跌倒在地上。他那张五官特征并不清晰的脸,一片片地剥落下来,露出满面刀疤的本来面容。 初宁在往昔镜中看过景叙的真容,知道他原本十分俊秀,带着神官特有的清贵气质,如果不是因为王都神殿里那一场变故,他原本也该是无数女子梦中的理想郎君。 她自然也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荀氏与景氏世代不合,景氏不肯再接纳他,他想投入荀氏门下做刺客,必须毁掉能够让别人认出自己的一切,包括面容、声音、身形,再用术法重新造一个自己出来。 果然,她向下看去,只见无庸的四肢都已经折断,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术法可以把外形改变得天衣无缝,可是所有这些断骨毁容的痛楚,是一分也不能减少的。 毕竟是血脉相通的至亲,初宁眼中浮起一层水汽,抖着嗓音问:“为什么要这样?” 无庸扯起唇角,似乎是想要笑一下,可是那张狰狞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微笑的模样:“我年少得意时,被人摆了一道,从云端跌落泥潭深处。我还能怎么样呢,就此认输,让设下奸计害我人永远得意下去?当然不是,我要再次证明给他看,我并非百无一用,忍过十几年,我仍然可以翻了这一盘。” 骨子里带着的拧脾气,真是跟素天心一模一样。 初宁眼中的泪滴下来,落在无庸的衣袍上,跟他那些干涸的血迹溶在一起。 无庸抬手想要再摸一摸她的头顶,却已经够不到了,他已经把自己的元魄珠打碎,借着刚才那一次带引,给了初宁:“我不断地杀人,成为六无之中排名最靠前的人,排名靠前的人,有权先选择自己想做的任务。我便每次都抢下刺杀姬重光,可以借机到东齐去。” 他垂下手:“从你小时候到现在,我一直在暗处看着你,我知道,你因为凝不出元魄珠而困扰。可你想过没有,你凝不出,可能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强大,而是因为你身上一直带着的力量太过充沛,寻常的元魄珠根本无法承载。” “宁宁,”他像是耗尽了力气一样,缓缓闭上了双眼,“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不必强求跟旁人一样。旁人嘲笑你、轻视你,因为他们并不懂你,并不懂……” 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在说初宁,似乎也是在说自己。 初宁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悲伤,她才刚刚找到自己的父亲,就要再次跟他永远分离了。她以为缺席了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带着她探索这个世界的规则。 她附身下去,张开双臂围拢在无庸身上,像个撒娇的女儿一样,把头靠在他胸口,轻轻叫了一声:“爹爹……” 可她不能久留,无庸带她暂时躲藏的这个地方,虽然隐蔽,可毕竟仍旧是在晋国境内,荀氏的刺客很擅长追踪,也许很快就会找过来。无庸已经不可能再给她任何庇护,接下来她都要完全靠自己了。 她在指尖凝出一团火苗,焚烧了无庸的身体,然后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应该去哪里。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方才看到姬重光的那一幕,她从没去过王都神殿,可她却忽然觉得,姬重光应该去了那里。那些足有几人高的巨大石柱,和宽阔的甬道,应该是只有天子的神殿才能够享有的规格。 154、翻覆 神殿的位置,在王都以南,而沃城恰在晋国的北面边境附近,这里其实距离王都神殿很近。 满城都张贴着画像,缉拿初宁和忘忧,她们被描述成姬重光的同伙儿,蓄意破坏晋国的祭祀大典,用心险恶。 那画像画得实在不怎么样,远远看去,眼睛鼻子都挤成一团,根本看不出两张脸有什么分别。但是晋国王宫里来的护卫,会对往来的人逐一盘查,家住哪里,有几户邻居,邻居家各有几块地、几口人、几只狗……初宁对沃城实在谈不上熟悉,能辨清东南西北已经不容易,自然不可能回答得出这样的问题,只要随意问上几个就会露馅了。 她躲在墙角观察了半晌,忽然看出点规律来。荀氏势大,现在又是丽夫人当权,那些荀氏门下的刺客,都可以大摇大摆地通过关口,并不跟盘查士兵多费口舌。 初宁盘算了一下眼下的情形,丽夫人和荀氏必定已经开出了悬赏的价格,要那些刺客争先恐后地搜捕她和忘忧的下落。看似绝境之中,其实正有一线生机隐藏在其中,她要等一个人来。 将近傍晚时,初宁要等的人才终于出现。一名容貌艳丽的女子,腰间代表荀氏刺客身份的令牌闪闪发亮,正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搜查过去。 那人的五官跟素锦瑶并不相似,可初宁还是一眼便认出她来了,只因素锦瑶并没有无庸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忍受断骨毁容的痛楚,彻底改变自己的身形外貌,只是凭借灵奴娃娃的特质,重新描画了自己的五官而已。面容虽然变化了,这么多年形成的神态和动作,一时却改变不了。 初宁知道素锦瑶迫切地想要抓住自己,躲藏在暗处,在指尖上凝了一点微弱的火苗丢出去。火苗见风便很快熄灭了,可是隐藏在其中的术法之力,却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素锦瑶感知到属于初宁的气息,心里越发急躁,料想她就在附近,顺着火苗的方向继续追踪过去。 初宁这这么一点点引着素锦瑶,远离了士兵聚集的地方,渐渐走到一处荒凉的地方。她握了一根木棍在手里,打算趁着不备,一棍子打昏了素锦瑶再说。 高高举起的木棍还没落下去,半空里忽然泼下一盆脏水来。素锦瑶从小娇生惯养,即使经历了那场父非父、母非母的变故,仍旧不曾在吃穿二字上委屈过自己。眼看要被那盆脏水淋个满头,她一脸嫌恶地向后躲去,脏水是躲过了,人却冷不防被一张渔网兜头罩住了。 景元一一脸坏笑地走出来,手里握着渔网的一角,越收越紧。 素锦瑶起先还不断挣扎,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便不再动了,因为知道挣扎也不会有用。 初宁把手里的木棍丢在一边,几步走到景元一身边。在暗算人这件事上,景元一的确比她有天分多了,不管怎么说,素锦瑶总归是个姑娘,一棍子打晕,确实不太文雅。 景元一的脸色有些不大正常的苍白,可初宁心里着急,顾不上仔细打量他,上前便要捆了素锦瑶。景元一拦住她问:“你打算怎么用她?” 初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用术法封了她的语言,然后逼她带我们去见丽夫人,从丽夫人那里弄到出城的令牌,离开沃城去王都神殿。”她在引着素锦瑶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一连串的动作。 “笨,”景元一伸出手指在她额角轻轻一弹,“强扭的瓜不甜,你一路上还要逼迫她,多费事。听说她是灵奴娃娃,你把她的五官直接描画成你的样子,把她送到丽夫人那里,然后你换上她的衣服直接出城,岂不是简单方便得多。” 初宁重重地点头,这种事情听景元一的就对了,她乖乖地收了手,打算就跟在景元一身后做个安静的小跟班了。 景元一却抬手一指:“别愣着啊,去她怀里找那个娃娃的真身出来,我这么举止严谨、言行正派的人,总不好直接去人家姑娘身上翻找吧。” ……还真是说得出口啊! 初宁在心里默默地抱怨了几句,还是顺从地上前,在素锦瑶身上翻了又翻,终于找出来一个比手掌略小一点的灵奴娃娃。这娃娃原本应该收在佳音那里,后来不知道怎么落在了素锦瑶手中,她便可以任意改换自己的外貌了。 景元一手臂一伸,把那只娃娃拿在自己手里,手指在娃娃的脸上摩挲了几下,那只娃娃的五官便消失了。 初宁正要回头看一眼素锦瑶,却被景元一拦住了:“现在别看,没有五官的脸,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他从娃娃的衣襟上,取下一只小小的、三角形的“笔”,在娃娃脸上重新描画五官。他甚至不用抬头看,便能把初宁的五官画得栩栩如生。 初宁在一旁看着,顺口问:“这几天你就一直躲在暗处看我的热闹么?” 景元一反问:“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 初宁干笑了两声,如果景元一有心丢下她,这会儿早就不见踪影了,哪里还会跟她一起画什么灵奴娃娃。她跟景元一嬉笑惯了,随时可以斗嘴,却说不出一句温情的话来,只觉别扭。 景元一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去帮你拿一件东西,三天之内,你一定用得上。好了!”他把灵奴娃娃翻转过来,让初宁刚好可以看见它的脸,那张脸的五官,与初宁十分神似,神态之间还带着几分怨怒神色,像是在说“再胡说八道,我可就要生气了”。 初宁觉得那娃娃画得十分可爱,正要说“好”,景元一又把握着娃娃的手收回去,坏笑着说:“还要再修补一下才逼真。” 话音未落,他已经抬手在灵奴娃娃的脸上打了几个叉,然后三下两下,修改成几处淤痕,他躲着初宁砸过来的拳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你是被抓捕回来的,脸上带几处伤才说得过去……” 一切准备停当,他们便按着方才商议好的方法,打算蒙混过去。初宁扮作素锦瑶,景元一扮作替她驾车的车夫,两人都用宽大的斗笠遮掩住面容,一路上倒也顺利。 丽夫人仍旧在行宫之中,正因为荀氏自己的刺客带走了初宁而大发雷霆。她已经不信任荀氏,怀疑他们另有打算,说不定就要转而投向姬重光。可她自己从王宫中带来的侍卫,已经处处设卡盘查了几天,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初宁跟景元一商议,打算把素锦瑶当做自己交给丽夫人,领了赏钱后便走。丽夫人抓到了“初宁”,肯定要亲自审问,等到她发现这个人不对经的时候,他们应该已经顺利离开沃城了。 这个计划原本并没有什么问题,就连景元一也觉得很好,并且坚称是在自己的启发下,初宁才变聪明了。 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的马车刚走到行宫门口,便遇上一件意料之外的变故。有人扮作乞丐的样子,突然冲出来,拦住了马车硬说自己被撞伤了。拉拉扯扯间,又有人冲出来,从马车里劫了“初宁”便走。 初宁跳下车来,看见那名耍赖的乞丐,灰白的发间隐约露出一点金棕色,立刻高声叫道:“赫真,我在这,车里面那个不是!” 一句话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可她别无选择,赫真是世上少有的良骏,要是他们得手,带着“初宁”跑了,留下她和景元一在这,事情可就彻底难办了。 赫真怔了一怔,对着马车后面正在把“初宁”使劲拉出来的人摆了摆手。初宁转头去看,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个人正是遮掩住了本来面容的忘忧。 患难真情简直让初宁感动得想要流泪,只是这真情来的……太不是时候了,直叫人欲哭无泪。 这一场变故,自然也惊动了行宫中的侍卫,训练有素士兵立刻把这几个人全部包围在中间,一个也不打算放过。 眼见跑不掉了,几个人的想法倒是空前一致,索性退回行宫之内,一把刀架在丽夫人的脖子上,劫了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红颜祸水,先保住性命再说。 初宁担忧姬重光此刻的情形,想要尽早赶去王都神殿,焦急的神情便投映在脸上。 景元一看出初宁的心思,便提议说,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不如干脆杀了丽夫人。晋国除了荀氏和景氏之外,还有几大世家,各自都有自己的专长之处,彼此谁也不服谁,都想成为晋国第一世家。如果丽夫人死了,一来这些人要忙着勾心斗角,二来姬重光仍旧有上位的可能性,他们多半会对这些与姬重光有渊源的人,网开一面。 初宁和忘忧都同意这个看法,同时严厉地制止赫真再参与任何动脑筋的事情,正要就这么一拍即合,被他们劫住的丽夫人,反倒说话了:“你们要去王都神殿,何不留着我,给你们带路?” 155、暗路 丽夫人实在是个很会看人眼色的女人,能够从被俘的女奴,变成晋国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人,靠的并不仅仅是美艳的外表而已。 只要看看这些人并没有立刻拒绝,她便知道自己的提议已经说动了他们。身处绝境,倒也不见丽夫人有多么慌乱,反倒慢条斯理地说:“沃城有一条暗道,可以直接通向王都神殿,通道入口的位置,眼下只有我知道。” 她的话是真是假,很快就能够验证,这么一想,初宁便应允了。 丽夫人果然没有食言,先传令出去,叫围住行宫的士兵退下,接着便命人备了车马,带着他们从行宫的侧门离开,甚至还提醒他们,要小心荀氏的人有没有跟上来。 在沃城之内兜了几个圈子后,丽夫人在一处看起来十分普通的民宅后院里,指着一口井说,这里便是那条暗道的入口。 初宁与景元一对望了一眼,一时辨别不清,丽夫人的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犹豫不决时,忘忧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应该不会错,我曾经看到过记载,晋国有一条从井口进入的暗道,通往王都神殿。从前大周王室发生内乱时,晋国派出的勤王之师,就曾经沿着这条暗道进入王都,出其不意地击溃了叛军。” 忘忧的话自然很有说服力,可景元一仍旧防着丽夫人有什么别的花样,告诉初宁他自己先下去看看情况,把丽夫人夹在中间,让初宁留在最后。 景元一跳进井中后,很快便传来约定好的口哨声,证实井下并没有什么异样。忘忧与赫真便紧跟着跳下去,地面上只剩下丽夫人与初宁时,丽夫人回头对着初宁诡秘地一笑:“你们四人同去王都神殿,可是其中好像有一个人跟你不是一条心呢。” 说完,她不等初宁再问什么,也提起裙角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只留下那句模棱两可的话,让初宁捉摸不透。 有人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初宁直觉地认为,丽夫人一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细说起来,她对景元一、对赫真、甚至对忘忧,了解都很有限。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探查别人隐秘过往的人,只要相交时彼此不会心生厌恶,也就够了。可丽夫人的话,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开始重新审视这三个人。 井下传来景元一催促的声音,一时半刻想不出头绪来,初宁摇头笑笑,也许这不过是丽夫人故弄玄虚的伎俩,让他们彼此自相怀疑,她才有机会逃走。 初宁站上井口,纵身跳下,井下竟然一滴水都没有,是干燥的沙地。初宁落地时,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赫真终于逮住一个机会挖苦初宁,自然不肯放过,一面抬手遮住口鼻,一面阴阳怪气地说:“你快落地的时候,都不知道要借助术法减缓一下速度么?搞得像要投井自尽一样……” 初宁无心跟他争辩,抬眼示意丽夫人继续往前走。 井下的道路曲折蜿蜒,好在大体上只有一个方向,倒也不太担心会迷路。五个人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忽然变得豁然开朗,一扇紧紧合拢的石门,就这么出现在他们眼前。 初宁上前抬手推了一推,石门纹丝不动。门上没有锁,也没有任何可以推拉的地方。 丽夫人适时地开口:“这不是普通的石门,门的那一侧,可就是天子王都的神殿了。进入神殿之前,都要献祭的,你们准备祭品了么?” 她到这个时候才说起这件事,分明存了几分故意的心思,拿出不献祭的物品,这一路就白走进来了。 景元一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开口说道:“祭品自然早就准备好了,可是我听说,献祭也是要看时辰的,如果时辰不对,再好的祭品也是白白浪费。我估计,现在外面应该又是夜里了,夜里雾气重,不是献祭的好时机,不如我们先休息,等到明天一早再说。” 丽夫人也不争辩,见他说要休息,便自己先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席地而坐,把头靠在墙壁上闭上了双眼。 赫真和忘忧也各自找了地方坐下,赫真向来野惯了,在哪里都能睡得着,忘忧却不太适应,可她也不是那种娇弱的女孩子,紧抿着双唇,半点抱怨的话都没有。 初宁也正要准备稍事休息,忽然被景元一一把拉过来,贴着她的耳边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祭品,我也是刚刚听丽夫人说了,才知道要用这种办法打开通往神殿的大门。” “那怎么办?”初宁一听便急了,没法开启大门,他们就不能进入神殿,即使等到天亮,也一样是徒劳。 景元一按住她昂起来的脑袋:“小点声,不要声张,现在只有我和你知道实际的情况。丽夫人多半是在观望,我们进得去、进不去,她都各有办法应对。” 他朝向赫真的方向看了一眼,赫真刚一沾地,就已经睡得四肢朝天:“其实祭品并没有什么定数,只要是足够贵重或者足够真心的东西,就可以了。你应该早已经知道了,赫真是天马一族的首领,算是半个王者,忘忧是东齐的公主,也算是王室,取他们两个任意一人的性命用来献祭,眼下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就看你肯还是不肯了。” 初宁没料到景元一会提出这么个方法,她下意识地又想到了丽夫人在井口时说过的话,如果丽夫人口中的那个人,恰好是赫真或者忘忧中的一个,用来献祭刚好一举两得,正好连这个问题也解决了。 景元一看着她的表情,知道她仍旧犹豫不决,便又说:“如果你问我,我的建议是用赫真来献祭,我担心如果忘忧死了,万一赫真翻脸发怒,你我合力也未必制得住他。” 初宁脑中一团纷乱,没料到刚刚过了一天而已,他们四人之间就要面临这种境况。 她抬眼看向景元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问:“元一,你想进入王都神殿,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景元一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要修补好九鼎,把丢失错乱的一切归位,玄鸟一族便仍旧可以受到大周王室的庇护,流离失所、为奴为婢的命运就可以终结了。” 初宁低头想了片刻,平静地说:“所以你与赫真的目的,其实是相互矛盾的吧?你希望王室能够维持强权,庇佑你的族人,可他却希望继续把神殿之中的一切搅乱,最好能让天马一族,彻底脱离任何人的掌控,自由自在。” 她忽然明白了,丽夫人并非知道什么内情,她只是有一双敏锐的眼睛,看出了这个两个男人各自的使命。她那句模棱两可的话,其实是在赌,既然他们两人的目的相反,无论初宁怎么想,总归其中会有一人,要阻挠初宁进入神殿后的举动。 “是,但我要做的,才是对的,被打乱的秩序,终归是要恢复的。”景元一倒也直白,不再遮遮掩掩。他从玄鸟的通天木,流浪到东齐,又一路来到晋国,其实自始至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扭转族人悲惨的命运。 “没有什么对和错,”初宁固执地摇头,“你们意见相左,是因为你们的出发点不同,如果你是天马,自然也会希望这些束缚彻底毁去才好。” 她犹豫片刻,又说:“其实进入井中之前,丽夫人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四人之中,有人抱着不一样的目的。我怀疑过你们每一个人,可是想不出任何结论。现在我忽然想明白了,有时理智太占上风,也未必就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我不会拿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来献祭,我们另外想别的办法。” 景元一的脸色越发地苍白,像随时都会变得透明一样:“不如我们也来打个赌,如果今晚赫真不来偷袭我和你,我就按你说的做,另外想别的办法。但如果他今晚对我们动手,我就不会留情了,我和他之间决个胜负,输掉的那一个,就做通往神殿的祭品。” 玄鸟与天马之间,虽然同为大周王室的臣民,却世代恩怨纠葛,看来终于要在神殿入口,做一个了结了。 156、迷雾 几个人各怀心思地分别找地方歇息,初宁默许了景元一的提议,选了一个刚好位于两人中间的位置。 , 暗道之中看不到外面的天色,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时辰,初宁在半睡半醒间,听到衣衫悉悉索索摩擦的声音,从赫真所在的方向传来。 初宁猛地清醒过来,听着那缓缓起身,由远及近,似乎往景元一所在的方向移动过去。她屏住了呼吸听着那道细小的声音,等着验证他是否真的会向景元一下手。 短短几步路的时间,初宁却觉得如同数日一般漫长,她曾经很想收服赫真,让它成为自己的灵宠,可纠缠至今,她已经只当赫真是个有时会惹麻烦的朋友,她并不希望真的看见景元一与赫真拼个你死我活。 赫真的脚步,在景元一身边停下来,他蹲下去,伸出一只手往景元一身上摸去。几乎就在同时,景元一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有闪亮的银针,从他拢在胸前的袖口里飞出来,刺向赫真的咽喉。 景元一并不曾睡熟,他也一直在留意赫真的动静。 就在同时,初宁心念一动,忽然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她翻身坐起,正要说一声“都停手”,银针已经刺中了赫真,虽然他快速向后跳去,可是因为距离实在太近,矫捷如他也来不及避开所有的细小银针。 赫真抬手捂住脖颈,可血还是从他指缝间溢出来,越流越多。他痛苦地咧了一下嘴,喉咙嘶哑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就在银针刺中赫真的刹那,暗道的四壁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原本出现在前方的石门,竟然消失不见了。 丽夫人也已经站起来,脸上带着几分似嘲讽、似愚弄的笑意。不知何时,她身上繁复的衣装已经换掉了,变成了一身淡月色的长到脚踝的素纱衣裙,手腕上系着一根竹叶。 见着她这身装束,所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因为这种样式的素纱衣裙和手腕上的竹叶,是神殿侍女的身份象征。原来丽夫人的身份都是伪造的,她不是什么被俘虏的小部族公主,而是来自这座王都神殿里的人。 难怪她会知晓这处暗道,也难怪她会那么痛快地同意带他们进来,这座通往神殿的暗道里,布满了机关和禁制,在这里摆布这四个人,对她来说更容易。 丽夫人笑吟吟地打量着赫真的伤口,啧啧赞叹着说:“还好你躲得够快,这几针一时半会要不了你的命,主人要我收集足够数量的破之力才能回来,刚好还差四个人,今天到是免得我再额外费事了。” 忘忧也已经清醒过来,丽夫人咯咯地笑了几声,目光从四个人身上一一扫过,先对景元一说:“你以为进了神殿,就能把九鼎归位?归了位又能怎样,景桓已经对那个叫息桃的起了疑心,可又舍不得她的美貌,命人剥了她的皮,做了一面小巧精致的战鼓,随身带着。” 丽夫人继续对赫真说话,语气变得尖酸刻薄:“你们天马就是没有脑子,你就承认了吧,要不是你那么容易中计,事情对我还没这么顺利。” 她又看向忘忧,妩媚地一笑:“好容易看上个男人,现在他就要死了。从前听人说,不管怎么折辱你,都取不到你身上绝望的念,现在呢?哈……” 她并不等任何一个人回应,只管把自己要说的说下去,最后一个才落到初宁头上:“姬重光在神殿里,素天心也在神殿里。”却在这句话结束戛然而止,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有淡淡的烟雾从四人面前升腾而起,汇入丽夫人手腕上的竹叶中。她像宣示胜利一般得意地一笑,接着整个人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了。 景元一看一眼初宁,又看看流血不止的赫真,他们都是大周天子的属臣,比寻常人知道得多一些,可对这神秘的王都神殿,了解也实在有限。他知道自己误中了丽夫人的设计,却对丽夫人说的话并不完全明白。 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石壁,连拼接的缝隙都没有,更加找不到任何出出路,暗道之内让人窒息的逼迫感,越来越强烈。 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寂静间,只有忘忧开口说话了:“你们受了丽夫人的挑拨,不过这也不奇怪,神殿建成几百年了,能够看破这处考验、顺利从这里进入神殿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就连我,曾经在史书上看到过相关的记载,也是方才丽夫人说过那些话后,才意识到这里就是那处神殿入口的考验。” 初宁受了忘忧话中的启发,忽然明白过来,丽夫人不止对她一个人说了那样模棱两可的话,对赫真和景元一也分别说了。她让初宁心中生出怀疑,让景元一从族人的遭遇里生出愤恨,越发迫切地想要尽快进入神殿。 赫真捂着仍旧在流血的伤口,“呜呜”地发出了几声响,却说不出话来,满脸愤恨神色。 忘忧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你并没上丽夫人的当?丽夫人想必跟你说,景元一已经找好了进入神殿的方法,却想甩下你,对吧?你心里怀疑,想要验证,所以悄悄去他那里,想看看丽夫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可丽夫人早已经私下里用别的方法挑唆过景元一,你一去,刚好触发了这一场变故,挨这几下,你也不冤枉。” 丽夫人对每个人所说的话,都是私下进行的,忘忧全凭推断,也猜了个差不多。 赫真听了这话,又是一阵呜呜咽咽,似乎在替自己辩解,可是忘忧不再多说什么,旁人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初宁想起此前与王都神殿有关的种种经历,觉出眼下这情形实在不太妙:“这里的气息越来越稀薄,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窒息而死。从前想要进入王都神殿,却没能通过这处考验的人,多半也都这样慢慢却无能为力地死去了,临终之前绝望的念,也会被王都神殿里幕后的‘主人’掌握……” 她忽然顿住,抬眼看向景元一和忘忧:“据说这座神殿,是武王亲自主持建造的,也是那位辅佐他建立千秋帝业的隐世高人师傅亲自设计的,你们觉得,这样子的两个人,会设下如此恶毒的禁制来守护王都神殿么?” “不会,”一直沉默不语的景元一忽然开口,“武王已经把他的一生挚爱,永远禁锢在沙海地宫里,他宁负一人,却不负苍生。这样的王者,绝无可能在神殿圣地设下这样的禁制。” 初宁重重地点头:“没错,可丽夫人是神殿侍女,我们都亲眼看见,此时此地,这处禁制也确实存在,我们也亲身经历了。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神殿中发生了变故,甚至可能已经脱离了大周王室的控制,只是外人还不知道而已。” 她咬着唇思索了片刻,终于接下去说:“我甚至怀疑,当年我的父母进入王都神殿主持祭祀,后来却发生了不堪的丑闻,也是因为撞破了神殿里的秘密,却不肯同流合污。” 初宁抬起一双清亮的眼睛,定定地望向一片灰蒙蒙的穹顶:“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刻,就一定还有办法可想,我一定要进入王都神殿,看看那里面就是谁,在自以为可以操纵苍生。” 话虽如此,可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暗道之内又陷入一片寂静。景元一和赫真原本都该是话多的那种人,这会一个被刺伤了喉咙,一个皱眉沉思,也都不说话。 一片死气沉沉间,又是忘忧开了口:“如果你知道这座神殿最初建造时的构想,也许就能想出办法来。” 她自幼读史,闲来无事时,又不止一次偷偷去看过往昔镜,对王都神殿的了解,比寻常人多些。 神殿中铸造的九鼎,以“念”为力量的来源。念有千百种,却可以大体上分为两类,破之力与弥之力。绝望、恐惧、愤怒、嫉妒……都是破之力,可以使人卧薪尝胆、哀兵必胜。情爱、信任、期待、喜悦……都是弥之力,可以抚平哀伤,振奋人心。 忘忧抚着指甲上圆润的弧度,娓娓道来:“武王早年征战,靠的是破之力来驱使律沙世家的战士,世人都以为破之力是真正的王者之力,能荡平天下、所向无敌,却忽略了重要的一点,破之力用的越多,相应的隐患也就越大,使用者的戾气也会越来越大,最终无法遏制。真正的王者之力,是破之力与弥之力的融合,同消同长,生生不息。” 她转头看向初宁,一双幽黑的眼睛里,仍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年应该有人想要彻底毁坏王都神殿里的弥之力,你的父母刚好撞见了,便把弥之力拼死保存下来,留在了你的身上。这些年来,有人羞辱你,有人欺压你,因为他们认为你的父母遭受奇耻大辱,一定会用破之力来报仇雪耻,可是他们都想错了,你的父母,从没想过要你使用破之力。因为他们相信,破之力虽然无坚不摧,可弥之力才真正永恒持久。” 157、神殿 如同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初宁心中的疑惑,豁然开朗。 素天心和无庸,从来不曾忽视过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给她一场人生历练。她是个带着耻辱出生的孩子,从一无所有、受人唾弃开始,可正因如此,她才更能体会到弥之力的可贵。 初宁稳住心神,喃喃自语:“可就算弥之力在我身上,我也并不知道该如何运用,现在又能怎么办……” 忘忧淡淡地一笑:“没关系,还有我,我从小别无所长,就是喜欢看些古籍和志怪消磨时间而已,我刚好看到过记载,弥之力加上一颗甘愿牺牲的心,可以逆转一切,甚至生死人、肉白骨。” 她指指自己的心口:“朋友一场,我帮不上你别的,不如把这颗心给你。” 初宁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赫真已经挣扎着站起来,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却因为伤口太深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用力摇头,想要阻止忘忧,可忘忧抬手一档,一团幽黄色的亮光便横亘在两人之间。 忘忧很少使用术法,少到几乎快要叫人忘记了,其他她也是一个通晓驭灵术法的人。她的术法并不算强,可因为赫真刚刚受了伤,拦住他也足够了。 隔着那团雾气一样的光亮,忘忧从容地开口,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赫真,我不是自裁,而是解脱。王族之人剖心,不会死,只会成为行尸走肉,从此再不知何为喜、何为悲。” 赫真倚在那处拦住了他脚步的光亮上,缓缓单膝跪倒,那是天马向新主人臣服时的表示。他把额头抵在亮光上透出一只纤细手掌的位置,只要刺破他的眉心,便可以收服他成为契奴。 忘忧与初宁都明白他的意思,契主所受的伤,都可以转嫁给契奴。他与忘忧,遮遮掩掩了这那么久,因为他舍不得天马最向往的自由,而始终不愿接受忘忧一厢情愿的接近。到他愿意拿自由来换时,已经迟了。 “不行的,”忘忧轻轻摇头,“更何况,我也并不想接受你做契奴,你天生就该自在奔跑,是我奢望的太多。没有了心,对我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情,我可以接受景桓做我的丈夫,甚至可以给他生下新的继承人,有景氏支持,假以时日,忘欢就可以摆脱王后的控制,成为东齐真正的王。” 她尽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可是那团光亮却抑制不住地抖动起来,泄露了她此刻心中的波澜。 赫真向往自由,她何尝不是,过了今天,她可以拥有世人艳羡的一切,唯独会失去此刻心中最珍视的东西。 那团光亮渐渐弥散开来,把忘忧整个笼罩在其中,又慢慢淡去。初宁站在一片浓雾之中,觉出似乎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忘忧的声音,在她耳边极轻地响起来:“其实我很痛,一定不要辜负了我。” 初宁看见赫真挥舞拳头,朝向一片虚空用力砸了几下,便知道忘忧的话是只对她一个人说的。她轻轻点头,在心里说,一定不会。 黄色亮光中央,浮起一团血色,渐渐将整片亮光都染红了。浓雾一样的微光逐渐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又渐渐淡去。暗道之内,消失的那扇石门,又重新出现,可忘忧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石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借着“吱呀”一声,开启了一道缝隙。 赫真喉咙上的银针,掉落在地上,那几处伤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迅速愈合。确切地说,并不是愈合,而是银针刺破血肉的过程,在术法的作用下被还原回去。 没有心的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王都神殿的,忘忧偏离的命运,也已经被术法之力还原归位,也许此刻,她已经坐在景桓的身边,跟他商议该如何从这场乱局里,为景氏谋得最大的好处。 她的余生里,再也没有一个朋友叫初宁,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叫赫真。她在余生里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分别。 景元一低头看了一眼赫真,用语言再次补了一刀:“怎么?悲痛欲绝,想殉情么?” “殉什么情?”赫真站起来,“老子得进去给她报仇!” 石门推动时,发出沉闷滞重的声响,石门另一侧,跳动的火苗拢在蚌壳之中,每隔三步远便有一处,将室内照得明亮如昼。 狭长的通道尽头,姬重光坐在正中,无悲无喜地看着走来的人。在他身后,站着书生模样的君望,错后半步,可是看起来却更像这里的主宰,连姬重光也只是他手中的一只木偶。 君望仍旧带着那副温和的笑意,看着初宁,转过头对一旁的人说:“我以为你和景叙的女儿,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现在看来也并不是,至少她能找到两个愿意为她出力的男人,也算是有本事了。” 初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素天心站在一根巨大的石柱侧面,几乎被完全遮住,双手和双脚上,都系着铁链。 听到这种半是挑衅,半是羞辱的话,她也不恼,只回了一句:“当年的赌约还没有分出胜负,说这种没意义的话做什么?” 君望呵地笑了一声:“也是,我都忘了,你和景叙都是犟脾气,不到最后是不会死心的。这件事拖了十几年,今天就该有个结果了,我的耐心虽然好,可也并没有到泛滥的地步。” 他从高台之上踏下来,走到初宁面前:“小姑娘,想必你还记得我,对吧?” 赫真看到君望走过来,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上前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就要动手。君望既不躲闪,也不还手,看着他赤金色的碎发说:“天马一族与大周王室的契约,原本是该结束了,可我偏不允许,你能怎么样?你自以为聪明,悄悄地想办法给一部分族人解了契,可是结果怎样,那些人猎杀玄鸟之后,再用玄鸟的喉骨来控制年幼的天马,它们的命运比从前更加悲惨。” 初宁知道事情的关键终究在自己身上,上前拦住赫真,对君望说:“你们说要了结什么赌约,总要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吧。” 君望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朗声说:“好得很,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爽快的人打交道。” 他回身指了指姬重光,又指了一下对面空荡荡的高台:“那里原本存放着大周王室的九鼎,九鼎是王族至宝,用来驭使天下的‘念’,九鼎之中上百年来流淌的,一半是弥之力,一半是破之力,交缠在一起。那些阴柔的弥之力毫无用处,白白浪费了九鼎至少一半的力量。我把那些弥之力取出来,正要毁掉,祭祀大典的时节到了,两个年轻的神官便来了。” 九鼎并非有九个,只因当初取九州物料才能制成,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实际上是可以严丝合缝合拢在一起的两只鼎。 君望环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我原本觉得,那个晋国来的神官,根基实在很不错,想要选他做破之力新的主人。我给他精心安排了一场变故,让他非礼神殿侍女被当众揭破,从小没有受过任何挫折的神官,必定忍受不了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变化,只要他心里的绝望和愤恨被激发起来,他就可以顺利接受破之力。” “只是,”他顿了一下,又看向素天心,“我也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东齐女子,好像魅力比我安排的神殿侍女更大,竟然让景叙逃走了。他们两个带走了弥之力和用来驭使弥之力的那一半九鼎。” 初宁接过话去:“你觉得弥之力在我身上?你刚刚也说了,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不觉得自相矛盾么?” 君望大笑起来:“在我看来,弥之力就是没什么用处的废物。无论是谁,只要肯听我的话,毁掉弥之力,将整个九鼎都用来驭使破之力,就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他再次朝向姬重光虚虚地一指:“比如这一个,他原本是一个被继母追杀的公子,没有母亲、没有族人,甚至连父亲也因为子嗣太多,根本记不住他的名字。他向我臣服了,如今怎样,很快就可以成为晋国的王。” 初宁看一眼姬重光,又说:“那又怎样?你还没有说,赌约究竟是什么?” 君望走回姬重光身侧站定:“赌约就是,他有破之力,你有弥之力,你们各凭本事。如果你能杀了他,你就可以带走破之力,如果他杀了你,你身上的弥之力就得交出来了。这事情,当年已经下了最重的蛊虫,谁也不能反悔。” 话音止歇,回响却仍在石柱之间激荡不休。 座位上的姬重光缓缓站起,朝着初宁的方向走过来。 158、百年 初宁定定地看着这个异常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如同神袛俯视世人。那一双血红的眼睛里,看不出悲喜的情绪。 姬重光在初宁面前一步远处站定,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话:“我和你本该有一世纠葛,我也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今时今日,你有勇气进入神殿,可如果岁月侵袭,谁能保证自己的心始终如初。比起虚无的情感,我宁愿相信力量的永恒。” 初宁轻轻摇头:“何必强求初心不改,今日有今日的坚持,百年后有百年后的豁达。” 姬重光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抬手一挥,半空里忽然现出一片平静如洗的湖面,他用手轻轻搅动水面,湖面上便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水波重新归于宁静后,湖面上映出了一处檐角斜飞的宫殿,与东齐王宫的风貌大不相同,看起来似乎是晋国的王宫。 宫门推开,六对侍女捧着巾帕鱼贯而入,正中的主位上,坐着一身黑袍、袖滚云纹的男子。那男人已经不年轻了,两鬓间甚至隐隐有些斑白,可那一双坚毅的眼睛和紧抿的双唇,仍然叫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正是年老后的姬重光。 宫门之外,一身华服的丽人缓缓走进来,头上并不见多少精美华贵的饰物,但那一身流水云纹的锦缎衣裳,已经昭示出她在这里的地位。那一张脸已经脱去了稚气,可五官仍旧与现在的初宁十分相似。 画面之外的姬重光开口:“这是若干年后的你和我,我在这里选定了两个情形,若是你选了不改初心的那一个,便是你赢了,若是你选错了,那你便输了,如何?” 初宁轻点了一下头,一步跨进那处湖面之中。就在她踏进湖面的同时,似乎有人轻轻拉她的手,把一根翎毛送进了她的手中。四周似乎有水流在急速流动,卷着她向未知的境地漂去,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手里究竟被放进了什么东西。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处在方才那处画面之中。突然涌进脑海的记忆,让她觉得有些头痛。 王座之上,鬓发有些斑白的姬重光朝向她,提高了音量:“王后,本王的意思都已经说清楚了,你再纠缠不休,本王只好送你们母子,去青城好好冷静一下了。” 初宁回过神来,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方才为什么会失神。听到姬重光问话,便仰起头来答话:“王上,南楚送来的美人,不能收进宫中,难保这些人里有没有别有目的的探子。另外,王上的其他几位公子,也该尽早确定封地,公子们已经年长,都留在王宫里,实在不像话。” 姬重光站起来,几步走到初宁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你已经是王后,你的儿子已经是太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本王的后宫要纳什么人,本王的子嗣几时离开都城、前往封地,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记住了没有?” 他的力气极大,手指之上全是拉弓握剑留下的硬茧,手掌捏在她小巧的脸颊上,立时便起了一道红痕。 初宁仰头盯着他,倔强地不愿说话,她一路陪着他走到现在,直到他成为了晋国的真正的王。南楚送来的美人,她是暗地里调查过的,有确切的密报说,里面混入了经过训练的奸细。至于其他几位公子,私下里招兵买马、蓄养家仆,背地里的目的不言自明。 姬重光松开手,脸上的怒气仍旧没有消散,大步离去之前,甩下一句冷冰冰的话:“王后要是有心,不如多跟云乐在一处,在王宫里长大的女子,见识多些,人也到底大气些。” 初宁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姬重光从她面前走过去,身后数不清的仆从、侍女,都快步跟上去,谁也不敢停留。 记忆忽地涌进脑海,额头两侧一跳一跳地疼。当初姬重光迎娶云乐,还是她从中周旋才终于达成的。云乐性情幼稚、软弱,并不是姬重光喜欢的类型,可是为了获得东齐的武力支持,她亲手为姬重光操办了迎娶云乐的婚礼。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寝宫,忠心的谋士走上来,恭敬又多情地叫了一声“王后”。初宁盯着谋士的脸,定定地看了片刻,不知怎地,她总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奇怪,明明都是很熟悉的人和事,却总觉得好像哪里差了些什么。 “王后,您怎么了?是不是王上……”谋士走上前来,替她除去繁复的外袍,适时地捧上一盏温水。 初宁摇摇头,暗笑自己的确是年纪大了,景元一跟在自己身边多少年了,怎么会连这个都给忘记了。当初为了收服他,也费了一番心思,灭了景氏一族,把他的孪生姐妹救出来,又千方百计救了他无数族人,这才换得他忠心耿耿、追随左右。 景元一是血统纯正的玄鸟,是天马的天敌,对姬重光征战大有益处。 她脑中纷乱不堪,又听到景元一对自己说:“王后,这话我早先也劝过您,从前也是您自己甘愿的,一国之君,不可能只有一位妻子,也不会只有一个儿子。或许王上从前对您说过些海誓山盟的话,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是王了,连大周天子也要对他礼让三分,除了在王都之内使用汤池的事没有应允,其他的,都依了他了,上一次您也亲眼看见了,赏给王上的酒,是天子才能享用的,名义上是赏赐,实际上也跟刻意讨好差不了多少。你还用寻常女子对待丈夫的方式对待他,王上当然会不高兴了。” 景元一本就话多,这会儿又有心劝说,林林总总说了快有一炷香的时间,初宁怔怔地听着,随口问道:“那该如何,难道要我像那些臣子进献的舞女一样,对他阿谀奉承、献媚邀宠?” “当然不是了,”景元一绕到她身前,半跪下来,“您是王后,怎么能跟那些低贱的女子一样?” 他附耳过来:“我听说,王上已经安排了占卜,只要遇到吉日,就准备出发去与宋国会盟。宋国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国,仪式也不会太隆重,但是王上为了彰显实力,还是会用六乘的马车,操控那些马,原本就是我的长项,只要稍稍动动手脚,让那些马匹发狂,不会是什么难事。到时王上身遭不测,太子就会顺理成章地即位,而您就是太后了。再也没有人敢给您脸色看……” 六乘的马车……初宁只觉得额头更痛了,像有无数吵吵闹闹的小人儿,在她脑中吟唱,她似乎记得,姬重光曾经说过,等他归国夺位之后,要用六乘的马车来迎娶自己。可是时间似乎已经太久远了,久到她已经记不得了,他到底有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 后来,她出嫁的仪式上,的确使用了六乘的马车,盛况空前。晋王好武,又最重排场,那场有六国来使的婚礼,究竟有几分是因为姬重光真心爱重她,有几分是为了向宾客宣告晋国的实力? 初宁抬手捂住头,想让自己静一静。 可景元一的声音,仍旧不肯停歇:“就算不替自己着想,也该替太子想想。其他公子们都大了,一天比一天不安分,倘若失去了太子之位,其他兄弟们还能容得下他一条活路么?” 他一遍又一遍,极有耐心地劝诱:“我知道,您对王上有情,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要是您不愿意,就把一切都交给我去做,您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王上的寿数就是这么多,天命到了,谁也怨不得。您只要点点头,我可以把一切都办得妥妥当当。” 初宁仍旧不应声,有一刹那,她甚至觉得景元一实在太聒噪了,挥手想叫他出去。手臂一抬,却触到了自己头上的一支发钗,雕成一根翎毛的样子。 她并不爱在装扮上多花心思,甚至根本没有时间去安排这些事,所以她不如那些年轻的舞女风情万种。这支发钗应该已经用了很多年了,她甚至记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戴着这支发钗。 东西总是旧日模样,可人却变了。 “王后,”景元一的声音,低得快要叫人昏睡过去,“要是您不反对,我这就去安排了。” 159、终局 见初宁仍旧不说话,景元一便要站起身退出去。 可他刚一动,便听见初宁极轻地问了一声:“你是真的想替我解决眼下的问题,还是想解决你自己的问题?” 景元一一怔,接着立刻圆滑地答道:“王后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这有什么分别么?” “当然有。”初宁冷冷地回答,手中握着的那支发钗,已经抵在了景元一的心口处。 “王后,您这是什么意思?”景元一有些意外,但仍旧面色平静地发问。 初宁站起身,一步步逼着他走到墙角:“那个不是姬重光,你也不是景元一。” 话音刚落,耳边忽然有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如同雷霆万钧洒落人间一般,初宁仍旧站在原地,却像隔着一层水雾一样,看得见王都神殿里的情形。神殿里的人,也都一瞬不瞬地看过来,显然他们一直看得见这里的情形,却无法跟初宁有任何沟通。 面前的“景元一”笑了一下,并不是真正的景元一惯有的那种嬉笑,而是与九问阁中那个书生管事一模一样的冷淡微笑,如同面具一样遮住了内心一切情绪起伏。 面前“景元一”的声音,与神殿中君望的声音同时响起:“还真是不简单呢,你究竟是如何看出我是我的呢?” 初宁也不跟他猜哑谜,直截了当地说:“我一早便说过,很多东西会变,很多东西不会。你自以为了解姬重光,便用人之常情去推断他,认为他大权在握之后,必定会左拥右抱、美人入怀。你大概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其实厌恶女人,越是柔媚的女人,他越厌烦,所以早在见到这个景元一之前,我就已经怀疑了,只是被强行加进我脑中的记忆所困扰,直到此刻才终于确定。” 她顿住,眼中忍不住流下泪来,对着那张惟妙惟肖的面孔说话:“至于你,我曾与景元一约法三章,他为人看起来轻佻放浪,却绝对不会强迫我做不想做的事。你方才几次三番地劝说,实在太心急了。” 初宁转过头,抬手抹去眼中涌出的泪水,隔着水雾,她看见景元一在神殿之中向她微笑。那片水雾之中荡起涟漪,分不清究竟是眼中的泪水,还是隔绝幻境与神殿的术法。 她看见景元一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向她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君望不是活生生的人,是九鼎之中积蓄的不平之气,无法释放,渐渐凝聚成了人形。当他有了自己的意识,便想要反过来操控那些驭念的人,不再甘心做一名奴仆。 因为他本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杀死他,只有一种情形例外,君望如果进入术法营造的幻境,必须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如果这个人在幻境中被杀死,君望便会被永远封在这个人身上。 玄鸟有一颗世上最柔软脆弱的心脏,那是玄鸟身上最弱的地方,全靠心口处的一根翎毛护持。但那根翎毛,却可以是世上最利的剑。 初宁握住那支发钗,合上眼帘……幻境中的“景元一”,却在此时轻声发笑:“不错,你很聪明,很敏感,跟素天心和景叙一样,这些都是极好的天赋。可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都会犯一个致命的错误,总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全靠一厢情愿,不留任何后手。” 幻境之外,神殿里的君望,再次打量着姬重光:“不如你来告诉她,在他们找过来之前,你做了什么?” 姬重光木然地开口:“我跟你结下了同生同死契,换取你身上的力量,你助我成为晋国的王,我许你永生永世的权力,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想要除去你。” 说完,他抬起那双血红的眼睛,向前望去,仿佛隔着术法的阻隔,能够看到幻境中的初宁一样。 初宁的手在微微颤抖,如果除去君望,意味着姬重光也要死,那她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她一路追到这里,不就是为了阻止他把自己出卖给魔鬼…… 幻境之外,姬重光忽然做出一个诡秘的表情,抬手扼住了君望的脖子:“你这样的人,也容易犯一个致命的错误,总以为别人不像你这样心狠,是因为比你软弱。” 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君望完全来不及反应。君望怔了怔,自嘲似的说:“很好,没想到你跟景叙一样,也是不识抬举的。”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君望仰起手,朝向初宁所在的那处幻境一挥,一股狂风立时吹皱了湖面,幻境之中的一切都跟着剧烈的摇晃起来,精美的花瓶从桌面上滚落下来,摔得粉碎。 眼看幻境就要被君望强行毁去,姬重光抬手压住了他的手腕。就在前一晚,君望刚刚把他身上积蓄的念力给了姬重光,因为时间太短,他还来不及重新积i蓄,姬重光现在的术法之力,正可以压制住君望。 幻境中的景象渐渐稳住,君望的脸色有些青白难看,他咬牙切齿一般地问:“非要跟我作对,你能有什么好处,除去了我,你也要死!” 姬重光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脸上重新浮现出惯有的自负模样:“我不会死,除去了你,我也不会死。” 他再次抬眼看向初宁,那是初宁记忆里最熟悉的眼神,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灵雀台后山的密道里,握住她的那只手。多远的路,都可以有人一起走。 他说他不会死,初宁不再犹豫,把手中酷似翎毛的发钗,刺进了“景元一”的心口。四周的景象忽然定住,接着如同碎裂的冰面一样,纷纷滑落。 初宁只觉得自己像踩空了一样,猛地向下坠去,直直落入一个温热的怀中。姬重光的双眼近在咫尺,定定地注视着她,那双眼中的血红色已经退去,只剩下纯黑的瞳仁。君望已经被封住,他与君望之间结过的一切契都不复存在,他现在只是姬重光而已了。 姬重光俯下身,把初宁紧紧抱住,像要揉进骨血中一般,初宁在一片恍惚中,似乎听见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还好你来了,还好你信我……” 素天心手腕和脚踝上的铁链,也都消失不见了,她站起身,竟然若无其事地朝神殿之外走去。 初宁看见她的动作,忙忙地推开姬重光:“娘,你要去哪里?” “出去转转,”素天心转过头来,见初宁神色有些尴尬,又补了一句,“你爹爹已经同意了。” 初宁的脸上立刻飞起两团红来,虽然素天心没有挑明,她却已经想明白了,无庸最后一次进入东齐,已经不是为了刺杀姬重光,而是把女儿和未完成的愿望,一并托付给了姬重光,并且“赏”了他意味深长的三巴掌。 当年的景叙,太过耿直、太过单纯,经历过一番变故后,才知道了忍辱负重的难能可贵。而姬重光,正用了从“岳父”大人身上学来的方法,一直隐忍到有能力一击毙命的这一天。 初宁忽然想起景元一,回头去看,只见景元一已经坐在地上,一手捂住胸口不断涌出的血来。他看见初宁急急地走过来,对她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旧日熟悉的挑逗意味,却已经没有多少气力。 他转头避开初宁的目光,虚弱地对姬重光说:“我帮了你大忙,答应我的事,你必须做到,不然……不然……” 初宁转回头,疑惑地问:“你答应了他什么事?” 姬重光面色凝重地摇头:“不能说。”他答应景元一的事,就是不能告诉初宁,景元一在这其中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把君望封在自己的心脏之中,从此要日日夜夜忍受锥心之苦。玄鸟的触感敏锐,记忆力也惊人,是这世上唯一能够封住君望、仍旧保持清醒意识的物种,不会被君望吞噬成为傀儡。 可他仍旧担心,终有一天他会挨不住,被君望占了上风,所以他已经向姬重光恳求,又做了另外两件事。一件是,他将带着玄鸟一族南迁,进入瘴气和沼泽环绕的密林,从此再也不会进入中原。另一件是,他与姬重光结契,做了姬重光的契奴,姬重光所受的伤,都会转移到他的身上,这样一来,他便可以早些死去、早些解脱……玄鸟是不能自己终结生命的。 他看着初宁,双眼之中带着些许戏谑意味,声音低得初宁已经听不清楚:“那一晚我向你保证,是最后一次叫你小美人儿,你看,我从不食言……” 王都神殿原本就是十分隐秘的地方,外人轻易无法进入,这里发生的事情,外面的人也无从知晓。 后世所知的,只是姬重光流亡东齐十余年,最终一朝归国,在沃城将丽夫人和她的支持者一网打尽,最终即位成为新的晋王。有传闻说,他曾经得到了九问阁一个名叫君望的书生的帮助,可他归国夺位之后,却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书生,人们纷纷猜测,也许这又是一位隐世的高人,完成自己该做的事后,便寄情山水去了。 终其一生,晋王只有过一位王后,她出自东齐素音世家,术法却修习得一塌糊涂。但她做王后做得极好,好到后宫中只有她一个女人,晋王却有五位公子。 某年某月,晋王姬重光带着五官酷似初宁的长子批阅文书。公子据奶声奶气地指着一张竹简说:“父王,又是一篇说母后善妒失德的,怎么批?” 姬重光懒洋洋地抄起来扫了一眼,握住公子据的小手:“来,父王教你一个新字,以后等你做了王,时不时就用得上。” 刀笔一挥,龙飞凤舞的大字出现在文书上:滚! 完结时间,其实有点舍不得说再见 首先,跟所有追文到现在的老朋友、新朋友,说一声谢谢。 华华因为个人生活上的安排,中断的两年多,又重新开始更文,其中一个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非常珍惜跟大家交流的时光。华华是个特别天真、心理年龄永远十八岁的人,每本书结束,都忍不住想跟大家絮叨一下,是因为真的把大家当朋友。 这篇文对我来说,意义更多地在于恢复状态,每天在各种洗脑的儿歌曲调里写出三千字来,虽然中间小有断更,总体来说还是做到了,嗯~(就是脸这么大) 除了谢谢,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其次,是想跟大家稍微说说这个文。因为知道亲们其实看得很认真,所以想解释一下,这篇文原本是计划了三部分,东齐篇、景氏篇、晋国篇。在最初的构想里,它其实不太像一个典型的言情文,更像一个女孩子的历险记,逐渐认识自我,也认识身边的人,最后凭借不改初心的信念,战胜了一切困难。 说起来,不知道大家会不会相信,其实每次写文,不到真正落笔写出来的那一刻,其实我都不知道故事会是个什么模样,这也正是连载的魅力所在,跟随那些人物一起,去经历他们经历的一切,充满了未知的挑战。 这篇文真正走起来了,有一个问题便出现了,是的,初宁总是碰不上姬重光。所以这篇文收获了非常两极分化的评论,有小仙女说特别喜欢宁宁和重光,也有小仙女表示,一心只想看男女互动,对其他的并不那么关心。可是不行啊,设定已经在那里,那些人物身上的副线都得走完才行,泪~ 宁宁和重光的故事结束了,喜欢的地方或者不喜欢的地方,都可以告诉华华,毕竟咱们还有下一本嘛。 最后最后,新书的内容已经在章节里给大家透露够了,预计5月10号左右开,华华这次会先存点稿,如果存得下的话,捂脸……新书里面,你们会看到很多很多男女互动的,放心好了~ 5月,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