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神小传》 序言:屠魔者 传闻天海山中有一个魔,人世的不幸,天地间的肃杀,都源自于它。 人们决心要杀了它。 无畏的勇士纷纷前去,可多少年过去了,人们从来没能成功。 这时一个伟大的卜师说:魔是寂静中的生物,往往独行的人才能看到,如果每十年派一名天下最强大的勇士前去,终有一天它会被消灭的。 无助的人们听从了占卜师的预言,从那之后,每三十年都会有一个伟大的勇士去天海山寻魔,只是几百个勇士去而不返,几千年过去了,天下依旧忍受着灾难和战争。 到了五使者时期,西使者山海尘田认为事情古怪,决定自己去一看究竟。 人们劝止他,因为这不应该是他自己的决定,尘田并不理会。 他爬过了很多的山,按照世代留下的传言,竟然很轻巧的就找到了魔。魔住在一个山洞中,见到他到来既不害怕也不凶恶,只是笑着说:你来了,三十年终于过去了。 西使者更加诧异,因为魔分明带着山原国的口音。正想问,那魔说:不要惊讶,我就是上一代的勇士。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请杀了我吧。 你怎么知道我会杀了你?西使者问。 屠魔成魔,我已经衰老,总要有人继续下去。魔这样说。 西使者是世上最有勇气的人类,但忽然间只是感到恐惧。他本来确实带着杀戮的意图,这时改变了主意。他把魔困在山洞中,然后又原路返回,毁掉了沿途一切痕迹。 在他看来,如果人们再没办法找到它,以后便不会再有魔的存在。 ——可惜事情并不如他所愿。 不知为何,未来的人们依旧传说,在遥远的天海山中有一个魔。在之后的几百几千年间,屠魔者不断的到来。 ----------------- 传言,掌管相羊书院一百多年的老院长卜师烛我找来三个学生,也就是当时以独立异行而闻名的左臣青策,野园乘白和山海宁朔,对他们说起了这个故事。 烛我说:这虽然只是个寓言,但魔是种有趣的象征。它让人畏惧,甚于死亡,但又总是在那里,使人不能完全的遗忘。 然后一旦见到它,要杀死它,要战胜它,又会渐渐迷恋于它,甚至会成为它。 最后,你宁愿守在山洞中等待着下一个勇士的来临,那个时候,它就是你的神灵了。 老院长说的隐晦,但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老院长便问:西使者认为可以以狡诈逃离它,自然失败了。你们呢,如果遇到了魔,你们要如何去做?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从来没有必要畏惧的野园乘白先说:逃脱并不现实,屠魔只会陷入更深,还不如努力了解它,为什么一定要害怕呢,也许就能控制它。 已经是时代领袖的左臣青策说:魔是不可控制的,自然也无法被消灭。但人生本就无奈而短暂,又如何?去接受它,无非多一些痛苦罢了。 来自西国的孤儿山海宁朔生性尖刻,听了两人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说:控制几无可能,接受一定不甘,相比起来,我宁愿杀了它。 第一章 西国怪物上 帝国七三三年,轻夏城的云官一族过的并不顺利。先是地位不如他们的红日一族接连做了好几件大事,声势似乎就要超过他们。再一个,云官族的三郎在不久前相羊书院的考核中,也失败了。 三郎在几个兄弟姐妹中最是高傲,大家本也抱了极大的希望,但最终也没能通过考核的第一轮。三郎回到家,把自己闷了好几天。 府中上下也是一片沉闷,有人说三郎太紧张了,有人疑心是不是有仇人在火神面前诅咒了他们,有人则对招生的老师暗中不满。 那个红衣女教师闻名四国,但怎么说也是天门一族,天门作为天下最贫寒的族姓,任何大家族都用不上力气。 四国如今的局势愈发让有见识的人不解,大家私下疑惑,贵族子弟总是受排挤,平民子女反而越来越多的进入天下第一的相羊。这些人出来之后要做什么?开创自己的宗族吗,还是像十多年前的那些叛变者一样? 但这些,云官春影都不在意。 春影是云官一族的次女,如今已经十六岁。两年前她就经历了三郎如今经历的一切,那个去相羊书院成为超越常人的咒力者以及家族骄傲的美梦,早就不在了。 如今她是一个待嫁的少女,每天早晨用一个时辰描自己的眉毛,傍晚则再用半个时辰把妆容渐渐洗掉。闲下来时,就想想那几个家门与自己匹配可能成为自己未来夫婿的人。 相羊书院,她听说那里的女学生二十多岁都不嫁呢? 这一天,早晨的阳光刚照在鹅黄的枫树顶,春影就随着家人骑着快马疾行在大街上。早起的商贩和行人站着路边仰望赞叹,春影面带平静的轻蔑看他们,其实心中激动不已。 过去的几年里,春影大抵困居在自己的庭院之中,她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主街的枫树竟然长得这么高了,从阁楼看可看不出来。 最繁华的鱼花街口多开了一家卖胭脂的店,就是她们说的那个东国商人开的店吗?好漂亮呢,可惜不能进去看看。 真是意外,巷子口那个卖糖果的老嬷嬷竟然还在。那她旁边的年轻人是谁,是以前那个喜欢偷吃的小胖子吗? 人们比上一次更加愿意注视她呢,是因为自己更年长了一些,更漂亮了? 还是仅仅因为自己好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抛头露面? 过了城主大人的宅邸,春影最小的弟弟四郎骑着马从后来赶了过来。 “二姊,你不是不喜欢出来吗,怎么看兴致还挺高?” 春影故作生气的要打他,四郎笑着要躲,又和她并行。四郎为人残忍好斗,但在最亲近的姐姐面前总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便说着些无聊的闲话。 过了一时他问:“二姊,你知道我昨天去哪里了?” “我猜一猜,不会是相羊使馆那里吧。”春影说。这两天相羊书院招生,大半个轻夏城的人都在那里。作为家族中唯一一个还没有参加考核的人,四郎自然会关心这些。 “你一定偷偷问谁了,真没意思!你猜猜我看到谁了?” “那我可猜不出。” “哈哈,我见到两个家伙,一个意想不到,一个也没有想到能见到他。你还记得大家都在说的那个黑星族教师吗?就是那个黑星族的相羊老师啊! “昨天青岩族的清亓被他阿翁带着去考试,结果和三哥一样一轮就被赶出来了,清亓他阿翁受不了就在那边闹,说什么山外什么客言,真是丢人! “反正闹的正凶,那个黑星族教师忽的就从门后跳了出来,恶鬼一样的看着他们,你猜怎样? “只是一眼,清亓和他阿翁吓得几乎要哭了,真的,我看他双腿都在发软,抖啊抖,抖啊抖,可惜没有摔倒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他一边说一边笑,带着得意和残忍,显然是在嘲讽品级比他们低的青岩一族的不堪。清影心中却有些酸楚,黑星家族几乎是南国如今最强盛的家族,在他们眼里,云官一族和青岩一族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 比如说,真正的大贵族有进入相羊的名额,是不用像他们这样费尽心思的去考的。 但她看弟弟得意,也不想去打击他,只是陪他说着话。他们声势喧闹的出了城,又过了长集镇,终于进了轻夏城北面的山林。 ----------------- 大郎把人马停在一个小山谷前的大槐木下,精细的分配各个猎户的职责。按照以前的流程云官族兄妹要分工,各自分一些猎户,可这次大郎却说先去看有没有危险,带着猎人走了,把弟弟妹妹留了下来。 “谁不知道他是看红日族猎杀了那只白熊才特意组织这狩猎?”四郎气呼呼的来到春影身边。 “早就做好了准备,却在这里演戏。二姊,你知道请那什么金酣客花了多少钱?” “不要胡说,”春影心情却很好,正在摘遍地的野花,“如果早就做好了准备,自然是没有危险的,又为什么把我们放在这里?” “还不是怕我们说出去,”四郎越发不平,“其实我又不傻,早就知道了。 “三哥肯定也知道,只是看他比平时还阴沉沉的样子,才懒得问他。也只有二哥老实,可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还有带你出来,你以为是在意你呢,其实是因为别人说我们胆子小,不敢让你出门什么的,他觉得丢他脸面罢了。 “哼,也不知道是谁在传,哪天被我知道,看我不拔了他们的舌头!” 他这样说着,忽觉得不对,转头看到春影正生气的看着他。 “年纪越来越大了,还是什么都敢说!那是你的兄长,我看你真的是被阿翁惯坏了。”春影压着声音说。 四郎大概也知道自己说过了话,连忙堆起了笑,不再说了。他帮姐姐摘着花,过了好一时,春影把两人头上插满了各色的花朵,大郎还没有回来。 四郎总是有些话要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二姊,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没和你说。昨天不是见了两个家伙嘛,还有一个。” “不会是那个书商的女儿吧,”春影笑着说,“我和你说,你玩闹一下就是了,才多大哩。” 四郎微微红了脸,连说不是,说:“和你说正经事情,其实昨天在相羊使馆门前我们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家伙。 “它佝偻着身子,披了件又脏又大的衣服,还躲在人群中,似乎也在好奇相羊书院。还真是个怪物!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是它?”春影显然知道弟弟说的是谁,她言语虽然冷静,其实早就变了脸色。 “对,就是它,我们觉着是它。不过也没有怎样,它在那里看了一阵就又走了,我便派了丑头去跟踪它。我在想,如果我们知道它在哪住,你也不用那么担惊受怕的,好多年不敢出门。这天杀的西国怪物!” 几年前,云官春影在大街上险些被一个怪物掠走,所谓的西国怪物。 这是春影难以摆脱的耻辱和恐惧,也是她这些年不能出家门的原因。 但她并不想向弟弟展示这种软弱。再者,那个怪物许久没人见过了,弟弟大概只是误认。他之前就认错过几次。 “什么西国怪物,东国怪物的。”她努力保持着冷静,“我担心它来抓我,因为那可能会引发护卫们的伤亡,我才不会害怕它。” “那不还是一个意思。”四郎说,“总之,你不想看到它死吗?要我抓到它,我一定把它切成一百块喂狗,那样就再也没必要为它担心了。” 四郎带着残忍又得意的神色,说着自己的计划,春影却越发闷闷的苦笑。四郎毕竟年幼。她自然愿意看到这怪物死,比任何愿望都更强烈,但即便弟弟遇到的是真的,他的主意也不现实。那个怪物虽然个子不大,但力大无比,行走如飞,远不是弟弟可以对付的。 关于这传闻来自西国的怪物,轻夏左城每个人都知道几个关于它的离奇故事。 有人说它可以化作无夜猫,有人说它喜欢吃将死之人的心肝,有人甚至看到它在黑暗中抱着红笔夫人的早已腐烂的尸体共舞。 几年之前人们知道它的住所的,她父亲就派人暗杀过几次,可每次都被它轻易发觉,然后就不见。 最后一次他们把它的住所围起来一把火烧了,本以为烧死了它,但半年后又有人见到它来集市中换盐。 父亲说要杀掉它至少要等一个一流的剑客,可问题是,这样的人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西国怪物这几个字就是她人生的桎梏,她一直会想,轻夏城这么多贵族少女,为什么只有她要经历这些?为什么只有她必须困居在院子里? 为什么它就这样难以死去呢? ----------------- 等到大郎终于回来时,已经到了中午。 春影正带着四郎寻找在这里常见的红皮刺猬,连忙和二郎四郎围了过去。等走到近前却发现大郎神色不渝,甚至有些紧张,尤其不知为何的特意看了看她。 “大哥,”四郎先问,“一起狩猎可是家族的传统,今天还用不用的到我们了?” “怎么?”二郎也看到了大郎脸色古怪,“有什么难缠的东西?是刚才那吼叫声吗?” 他们刚才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嘶吼声,虽然不是近前,但着实有些吓人。 “不,不是那样,”大郎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些奇怪,那边林子空荡荡的。至于那吼叫声,应该是什么野兽吧,也许是山象。不过事情总归有些不对,你们就不要去了,我在想,要不你们先回去?” “什么,凭什么?”四郎变了脸色,“我好不容易等到可以狩猎的年纪。” “你们不会真的遇到什么东西了吧,有趣的东西?”三郎突然开口,慢慢从后面走了过来。他本来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刚才一直一个人雕塑一样静坐在大树下,这时眼中终于有了些异样的光。所有人都看他。 四郎问:“什么意思?”三郎并不理会,说:“至少我没听过让鸟雀林兽消失的动物,你们看到什么迹象吗?” 大郎没有回答,又下意识的看了看春影,三郎也看了看春影,有些惊讶,问:“真的假的,你说那个西国怪物?” “什么?”二郎和四郎都吓了一跳。 “西国怪物?”春影呢喃着,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其实也只是猜测,”大郎终于说,叹了口气,“金酣客说他看到有个东西在树木间飞奔,个子不高,眼中无神,听着倒像是那神弃的鬼怪。不过他之前没见过那怪物,兴许只是哪里来的剑客。” “一般剑客哪里有这样的本领?”二郎说。 “不要这样说,咒力复苏,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不过不管是什么,再让你们留在这里就危险,我的意思是,我们这边有些事情还没做完,你们先回去的好。二郎,你带着他们回去吧,三郎,你比我们强大许多,保护好你二姊。” 他们在一边说着话,春影却并没有听。一切来的太突然了,她只觉得手脚冰凉,再也没有了之前从容的样子。 前有四郎说自己看到它,现在大哥也这样说,难道真的是它?为什么只出来一次就又遇到它,难道它其实一直在等着自己? 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是躲不过? “你们是真傻还是假傻?”她终于听到三郎的斥责声,尤其对着四郎,“所谓西国怪物,最多就是个奇物,在你们说来却成了鬼神! “它是动物,是奇物,是人类,不管是什么,都是血肉之躯! “再者,不要听那些自己吓自己的谣言,如果它真的那么厉害,当初那么多人去围猎怎么不见它把几个人心肝掏出来? “这明明是个礼物,你们却把它当做灾难。二姊你也不要害怕,就你这样,以后永远不出家门了吗? “在家中可以,嫁出去之后呢?今天不杀了它,以后你一辈子也别想安生。” 他这样说,众人都沉默了下来,四郎因为他最后的话难以反驳,加上他也不想让人们看到他的恐惧,大郎则更像是被他说的动了心。 其实这些年来大家也在猜测那怪物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如果真的那么可怕又为什么只是躲着人? 另外,大郎为了今天花重金请了一个知名的剑客,也确实是很好的时机。 于是众人又看春影,春影脸色苍白,咬着牙说:“如果真的是它,如果你们真的愿意在此了断,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只是,只是我和它接触过,它实在不像是血肉之躯。” “二姊,你们只是不明白咒力的因果罢了。”三郎越发冷笑着说,“这世界如果真的有鬼怪,也绝不会在我们这种不起眼的小地方。 “这家伙不过有些特别,等一时我砍下它的头颅,你一定仔细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二章 西国怪物下 大地不住震颤着,像是个巨人在奋力敲打着地面。他们确实是为了猎杀西国怪物进的丛林深处,这时候已经不这样想了。不论那西国怪物是个怎样的存在,都不可能发出这样大的震动声。 这显然是个巨大的野兽。 而这并没有让人失望,三郎的话虽然诱人,但与其面对一个未知的怪物,一个野兽显然更让人安心。况且听这声音那野兽应该受了重伤,他们想象着一个野兽一高一低的奔走在丛林幽暗中的样子。 这里的丛林高木耸立,地上野草渐少,甚至长出了苔藓。众人早就舍弃了马匹,一边走一边猜测着那是什么,有人说是山象,有人说是鹿犀,还有人嬉笑着说是来自西国的女巨人。 春影和四郎走在人群的最中间,外面有奴仆,前面则是猎户和大郎他们,人群的拥挤给他们带来了十足的安全感。他们早就没有了恐慌的神色,甚至有些无聊了起来。 四郎又把注意回溯到三郎前面的话上,他平时很少在言语上吃亏,也就是今天没敢当面反驳。 “一个第一轮就被濯七香刷了下来的人,说的自己多特别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呢。还咒力的因果。” 他对着春影身边小声说着,又稍微大声地说:“说了那么多废话到这边不还是狩猎野兽?也不觉得自己可笑。还有那木头一样的什么剑客,不亏他们投缘!” 春影连忙捏了他一下。 最前面金酣客说了什么,队伍便停了下来。那颤动的源头确实很近了,越来越近,猎犬也不再叫。人群多少有些躁动,春影却只好奇的看,她其实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子。 “好腥臭,什么味道?像是血呢。”最前面的猎人有人说。 “是个什么东西?”这是大郎的声音,“前面看到了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不是山象啊。是个,是个——这是什么?” “持弓箭!”金酣客突然吼道。“站住位置,不要散了!先不要进攻,站好位置!不要主动进攻,你没听到吗?持弓箭!” “这是个什么,是什么——?” 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四郎又害怕了起来,紧紧握着春影的手,春影用力垫脚,前面人群骚动,她只能看到三郎一人面带冷笑站在石岗上。 巨物越发近了,最前面的猎户显然看到了它,一个个震惊无比的样子,春影本来只是好奇,心中却没来由的一紧。有一种真实而熟悉的感觉寒潮一样扑面而来,像是突然要夺走她的魂魄。 ——并不是眼前的这些,巨大的吼叫声,呼喊声,指挥声,惊叫声,她并不在意这些。是树影斑驳之间,是丛林暗暗深处,那里有更加可怕的东西! 她的表情瞬间转为惊恐,盯着,盯着,看到什么在丛林的光中一闪而过。 已经看到了,竟是西国怪物! 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怎么可能呢?明明是巨大的猎物,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一定是自己看错,她正这样努力安慰着自己,那个幽灵一样的身影从黑暗的丛林中显现了出来。它穿着兽皮,蓬头垢面,身体扭曲,黝黑的脸上长着一双让人不寒而栗的近乎全白的眼睛。果然是多少次出现在她噩梦中的身影! 果然是那个西国怪物! 春影来不及反应,瞬间就被怪物扛起,已经飞在了半空之中。春影大叫,想要拉住弟弟,但弟弟的身影和满是汗水的温热的手很快就远了,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 春影几乎僵硬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巨大的吼声,她的家人,面前的西国怪物,她刚才明明还在和弟弟说话,现在却被怪物困在大树上。在她刚刚用力咬了怪物的肩膀后,他们停在了一棵很高的河杨树的枝杈上。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还是一个最为残酷的噩梦? 但四处的光影,微风,甚至呼吸的声音,一切那么的真实,而西国怪物就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 她手中紧紧握着匕首,非常努力地想要抬起头,却听一个声音说:“我没有恶意的。我们需要快点离开。” 她过于惊讶,险些从树上摔下去,那是人的声音,但这里哪里还有别人,自然是那怪物! 她惊诧中抬起头,只看到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孤独而安静的站在前面。除了衣服和那惨白的可怖的眼睛,与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甚至没有和之前一样佝偻着身子。 这与她的记忆并不相同,她记得那可怕的眼睛,动物一样的呼喝,极为敏捷的身形,那绝不是个人类。 “你是,你是,”春影一时语塞,“——你是那个西国怪物?” “以前想要掠走你的便是我,”怪物说,轻叹了口气,“——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那时候我还不会说话,大概吓到了你。” 他语气和常人一样,最多说话有些僵硬,让春影更加意外。仔细看他,怪物衣服破旧却很干净,脸上涂抹了条纹,但看得出他并不丑陋。最让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双目惨白,又自带尖锐之气,她看了不一会就觉得恶心恐惧起来。 但这分明是个人类少年,不是说她不害怕,但与自己的记忆比较起来,一个人类少年是不会让她恐惧到夜夜噩梦,惊魂失魄的。 而且她只是看了他一时,少年便先低下了头,春影再没想到自己会得这胜利。 “你想要做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春影问。 “有一只老虎很快就会追过来,我不是它的对手。那些马匹肯定不在了,我们需要快逃。” 老虎?春影想,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他救了自己吗? 也许是接触溶解了未知的恐惧,也许是迫切想要逃走的念头过于强烈,她出乎自己预期的平静了下来。至少,她还可以思考。 “看来你是好心呢。”她说,“但你也知道,我和家人一起出来,我宁愿和哥哥在一起,你可以带我回去吗?” “回去?”少年问。 “我们云官一族都在下面,他们找不到我会很焦急的。你放我下去,他们必定不会怪罪你,我也会帮你解释的,也许一切都是误会。” “那只老虎大如山丘,你回去只会死,就像他们一样。为什么要回去?” 春影便忽然有些愤怒,她显然不信这世上会有大如山丘的老虎。怪物明明可以轻易掠走她,却要说这样可笑的谎话。 “但你要知道,我们云官一族并不是普通人家,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她说。 少年却向白虎方向看了看,没等她说完直接抱起了她向大树更高处爬去。很快的,他们几乎站在树的最高处,一阵风来就起伏不止,少年指着一个方向。 春影本来把对方行径当做一种威胁,愤怒而恐惧,但她稍微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便忘了自己之前所有的判断。 因为她确实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虎,真的便如同山丘,而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倒在地上,只有三四个人还在白虎的威压下苦苦挣扎。 她看不清楚,但从衣服上看正是自己的几个兄弟。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们不可能是那只老虎的对手。”少年又带着她回到了之前的地方。 “如果他们死了,老虎过来,我们也会死在这里。” 春影脸色灰颓,对方说的竟然是真的!那巨大的震动,那巨大的老虎,她所有兄弟都要死在这里,她弟弟才十二岁! “那只白虎,是你的吗?”她问。 “自然不是,我打不过它的,只能带着你跑。” 打斗?春影头脑一震,他们是因为那巨物受了重伤才急切的去寻找,原来这并没错,巨虎果然受了重伤,而伤了它的,自然就是眼前这个怪物! 也就是说,丛林中有一只巨大的白虎。 眼前的怪物曾与巨虎争斗,重伤了它。 她的哥哥和弟弟受困于白虎,家族面临着灭顶之灾。 她终于理清了事情的因果,并在瞬息之间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至为重要的结论。 他们的家族势如累卵,恐怕只剩下一线生机,而能挽救这一切的,只有眼前这个少年。 她面色扭曲的看着怪物,这个自己恐惧了这么多年的存在。 “所以你真的救了我,我却把你当做敌人。”她说,“但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办法报答你。” “你不用报答我,”少年说,“我知道我过去的愚蠢给你带来了痛苦,你绝不欠我什么。” 春影有些意外他的话,但接着说:“我是说,我没办法活下来报答你。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们云官一族兄妹五人一同狩猎,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回去,那和死了也无差。 “再者我们刚刚分宗,如果他们都死了,云官一族便也死了,我宁愿和他们死在一起。你把我放下去吧,我去找他们,你自己去逃命。” 她一边说一边忍着哭,然后又看少年。少年却不为所动,他似乎看穿了春影的意图。 “我不想看你死,但我并不是它的对手。” “但只有你能救他们了,不是吗?”春影百感交集,索性不再伪装。 “算我求求你。如果你能把他们救回来,我们云官一族一定报答你的。如果你只救走我,我并不会感激你,我会永远憎恨你,我宁愿现在就死了!” 她说着就要往下跳,并不全是假装,在就要坠落时被少年抓住了。春影愈发伤心,问:“那你为什么救我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只是不想你死,春影,我也只能做到这些。” “不,你第一次要掠走我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呢?” 少年一怔,说:“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对我笑过一次,你自然不记得了,但那是第一次有人对我笑。我知道这有些荒诞。” 春影看着少年,再没想到这样的回答,又是意外,又觉得滑稽,但竟又有一些伤心。 其实她知道,对方并没有真的对自己做过什么,她知道的。至于那些可怕的传闻,民间自然相信,强大的咒力者却从不在意,她也想过那不一定就是真的。 她看着他,也许是光影,也许是心境,这时候他也没有那么让人厌恶了。 “只要你救下他们,我可以永远永远的陪着你。”她说。 “你听我说,我会让我家族尽一切力量,我会尽我自己所有的努力,让你摆脱怪物的名号,人们再也不会驱逐你。” “如果做不到,我就和你一起离开这里,无论如何,你不会再孤单了。” “我会永远的陪着你。” “只要你能把他们救回来。” 她带着勇敢而决绝的表情,少年看着她,脸上却不知是什么神色,高兴,落寞,甚至是一些嘲讽。 他沉默许久,笑了笑说:“云官春影,我也没有那么的可怜,你没必要这样悲壮的。又何必呢?” 他面带畏惧的看了看远处的白虎,从树上跳了下去。 第三章 门外 尼树大抵被当作怪物,自己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他还记得从无边无际的天海山中走出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类,是一个带着蒿草帽子的中年樵夫。 尼树看自己的手脚,又看那人的手脚,又看自己的手脚,高兴的像是见到了火的红猴子。 他大叫着跑过去喊:“尼树尼树,尼树尼树!”樵夫却失了魂魄一样,口中喊着妈妈,拼命的逃了。 尼树自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匆忙追了上去,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尼树就这样来到了人类的世界。 那樵夫后来大病了一场,听说用五张羊皮的钱才治好,也算是飞来横祸了。而这几乎就是个预演,或者说,是尼树与同类相互惊吓的开端。 在最开始的一年,尼树见识到了无数次的惊恐,或者是疑虑,或者是咒骂,然后这些情绪终于汇集成了愤怒。 然后有一次,人们举着火把誓言要把他烧死,火光照亮了整个长集镇。 尼树当时就躲在夜色里,看着他们慷慨激昂的说着神灵和正义,在黑暗中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走路无声,可以夜视,能够轻易杀死一流猎人也不敢对付的大熊,那些人自然抓不到他,但那一晚他还是觉得自己无处可藏。 他也不由的想,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尼树从有记忆开始时就是自己一个人,不太确定自己是人类的孤儿还是其它。西国的天海山多猛兽毒虫,人称诸神不能进入的所在,他却可以一个人长大。 ——也许我真的不是人类,而是他们说的恶魔。有时候他自己都会这样想。 当天门濯七香来到这座边界城市时,大家族的子弟们在脸上擦着更加大家族的油光,小心翼翼的拜祭了火神,游走奔波于相羊书院在轻夏的使馆。 作为相羊书院的红衣使者,如今南国最被人熟知的女性之一,濯七香在民间有很多传言。 她为人铁腕,不讲情面,尤其不理会任何家族私下的走动。民间说她公正的少,说她无情的多。 人们都说,那是她丈夫早逝,常年守寡的缘故。 这些,当然只是私下说。 尼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进入轻夏城,但也混迹在人群中,想要看这个相羊书院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早就听说了相羊书院,算是他在人类世界最早知道的事情之一。 就在几年前西国还有一批极为凶悍的山匪,他们烧杀抢掠,上联赃官,下欺百姓,残暴无极,无人敢管。 直到一个从相羊书院毕业的学生路过那里,见山民实在可怜,决心为民除害。 他以一敌多,接连杀了对方好几个头目,可就在这时,一个受山匪迷惑的山民暗中药倒了学生,把他送给了敌人。 山匪极为残酷的折磨学生,然后把他活活烧死了。 这件事很快传播开来,那学生本是一名相羊教师的儿子,相羊自然极为愤怒,帝国朝廷也正式过问。 但山匪早就逃入山中,加上府衙无效腐败,一时也没有进展。 事情一再拖延,大概要不了了之的时候,那被烧死学生的弟弟,另一个十六岁的相羊学生突然出现在了西国最荒僻的野岭。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一天之内杀死了几百个山匪,然后连同那个背叛者一同烧成灰烬。 整件事情过于离奇,可以说是轰动四国。 即便历史记述中也少有以一敌百的例子,更不要说他杀光了所有的山匪,没有一个逃脱的,几乎像是在瞬时完成。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年轻学生当时籍籍无名,之后却妇孺皆知,便是人称小左臣大人的左臣青策了。 这故事对尼树的影响也大,那时他来到人世间不久,思想还一片混沌,故事包含了侠义,背叛,复仇,少年英雄,极为深刻的映入了他的脑子中。 因为这个,他一向好奇相羊书院,而随着他对人类世界的了解加深,相羊就愈发显得另类。 什么一百五十多岁的老院长。 什么得到就会无敌天下的使者遗物。 什么只有相羊书院师生可以去的人鱼王国。 还有二十年前席卷天下,差一点毁灭了一切的北辰盟 在他看来,那几乎是所有神奇发生的地方。 使馆前的大街上挤满了人,每次考核相羊书院的使馆前都是轻夏城最热闹的地方,比火神庙的庙会和东国的戏班开演时人都要多。 有说书的,有卖唱的,还有卖花的舞女举着花篮在人群中穿插而行。 作为天下第一,近代以来更是屡屡改变天下局势的学校,相羊书院的选拔极为严格,能够进入的人少之又少。而每当有失败者从使馆大门出来,人们便带上喜悦又悲悯的神色。 如果一时没人出来,说书的就会开始新的文段。尼树被视为魔头怪物,其实最喜欢听人间故事,这时围着头脸四处的转。 有个人正在墙角讲世间三灵,尼树早就听过了。另一个人在酒馆前讲的是建立相羊书院的三使者,尼树也懒得听,那都是七百多年前的事情。 最后,有个说书者在大树下讲北辰盟,他学着普通人的样子爬到树上。 北辰盟可是个少见的话题,不是人们不喜欢听,而是北辰之乱过去不过二十年,期间家破人亡的人大有人在,说错了会遭人骂的。 再者,北辰盟起源自相羊但又几乎毁灭了相羊,敢在相羊使馆前讲这些,自然也有些风险。 “——所谓《长公子私传禁术,北辰盟初具邪心》,便是讲北辰盟祸乱之心的起源。” 带着黑石镜的说书者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只把重要的精彩的地方说。 “历来客官都喜欢问,北辰盟不过相羊书院的几个学生,怎么能比相羊书院还厉害,一天就杀了三大使者?这都要看他们力量源自哪里。” “长公子嘛,人鱼国女王的长子。”有人在人群中说。 “这位客官是听过的,说的正没错。众所周知,人鱼湖就在相羊书院,而人鱼国就在人鱼湖下。 “人鱼一族作为这世间最强大的存在,只要他们想,那相羊书院也奈何不了他们。 “好在历代公子公主一心修善,从来没出过事情,偏偏如今女王的长公子,为人凶恶多残酷,从小喜欢人争端——” “人鱼国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尼树之前没听过这段,但又更加不解。 人鱼国的人是生活在水里吗,为什么他们那么强大,为什么只有相羊书院的人才能见到他们。 他偷听过一些人的解释,但各种说法都有,也不知道要信哪一个。 等说完了长公子和北辰盟的兴起,说书人到处收了一波钱,又跳过整个北辰战争,讲起了不可一世的北辰盟在顶峰的坠落。 就是《借雷皇北使者显圣,斩阁王新院长留名》,相羊书院的院长囚牢犀甲,凭借使者遗物斩杀北辰盟盟主的故事。 可这次没说完,远处传来一阵起哄的声音,人们纷纷放过他往门口围看去了。说书人也不在意,大概也是习惯了, 一边数着钱一边也踩着小凳子眺望。果然,前面几个平民学生走过后,两个身穿青岩族长袍的人走了出来。 青岩城是轻夏下属最大的城邦之一,其主祀一族就是青岩一族。 两人像是父子,年长的走在前面,还没出门就大声喊:“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会后悔的!” 人群一下来了兴致,这里绝大多数都是平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贵族在相羊书院门前吃瘪受气,那对他们是无可替代的乐趣。 只是这人佩着一把金色的镂刻着青色山崖花纹的长刀,身材又壮实,人群便决定一时先不要笑,至少不要第一个笑。 “青岩大人,令郎没通过吗?”有个老者在人群中关心似的问。 “没通过也不会这么生气!”青岩族人说,越发怒不可遏的样子。 “好不容易等到我们,那天门濯七香看了一眼就让我们回去,连考核都没做完。 “这也欺人太甚,她不就是个红衣教师吗,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这话似乎有些重了,那可是相羊书院最有权势的四大教师之一,但人们就是为了看这个来的。 有多事的人说:“还不是你孩子不行。这种事情看得多了,说自己孩子多么多么厉害,其实都是自己瞎想。” “但我们也不是没找过人!”青岩族男子果然更愤怒了。 “找过不少相羊书院的老师,都说这孩子可以,就是相羊书院的院长我们也见过。犀甲大人还亲自夸过这孩子,说他有他族兄清烈的风采。 “我问你们,相羊书院有几个青岩清烈?” 清烈确实是青岩一族的骄傲,甚至是轻夏省的骄傲。 这里地少人薄,从归属南国以来也没出过几个了不起的人物,近代以来,七八年前进入相羊书院的青岩清烈算是最为闻名的一个。 如今他被称为相羊学生中的第一剑客,更是小左臣大人身边最近亲的助手之一。 所以他的话反而引发了一阵嘲笑,这个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男孩实在不像是可以和清烈相比较的。 有人在后面说:“青岩一族,一人成崖,众人成土。谁不知道这个?也真是敢吹牛!” 这话更是引得人们哄笑,男子越发生气,想要看是谁说的,回头又看到垂着头的男孩,用力捶他的脊背。 “反正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就是找院长,找老院长我也要去!我们一脉的未来,希望,总不能就这样断送在这样一个族姓天门的女人身上。 “谁不知道她和北辰盟那些人是一起的,谁不知道她和院长大人不是一条心!” 他这样说着,人群却一下静穆了起来,这些人虽然是来看热闹的,但这话实在有些可怕。连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 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后面大门处出现了一个人,他黑袍冷面,正站在那冷冷的盯着青岩族人。 男人终于从人群的目光中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几乎瘫倒在了地上。 “我,我是说濯七香,不,天门老师和北辰盟的那些人是一届的,我没有,没有别的意思。” “犀甲院长确实见过清亓,我有证人。” “勾乙老弟,我是说黑星老师,我,我——” “滚吧。”黑袍人终于开了口,非常平淡地说。 青岩族人面如死灰,又是害怕又是担忧的看着对方,终于叹了口气,和儿子一样低下头匆匆去了。 而黑袍男子始终面无表情,看了看鸦雀无言的人群,便也回去,再关上门。 但就这样,好久没人敢说话,即便最猾黠多嘴的人也张不开嘴,人们只是这么相互看着。 “这不就是那个黑星族老师吗,”终于有人小声说着,“又是相羊,又是黑星一族,皇族也不过这个派头了。” 是啊,尼树也在暗中感叹,他不在意什么黑星一族,但这人看上去好特别,和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想,这就是相羊书院吗? 第四章 丛林深处的巨兽 尼树穿过繁华人世,回到了自己住的土狗穴中,躺在用十几张动物皮铺就的床上许久不动。 他总忍不住去想相羊书院,那个黑星族教师,那些古怪离奇的传闻。 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又有着怎样的人? 与众人的期望不同,尼树不仅有自己的思想,而且思想比普通人复杂深邃得多。 只是这些思想并没有带给他为人的喜悦,大概只有认知尽头的茫然,基于自我意识的无从躲藏的孤独,以及那孤独带来的尖刻。 他非常了解自己,大概也是没有另一个人去了解的缘故,便也了解自己的命运。 他不会允许别人接近自己,也不会再去接近别人,他会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一切的终结。 “这一切,又与你何干呢?”他学着说书者的戏词对自己说。 ----------------- 到了天黑,他带了支长矛进了山,想要摆脱这种情绪。不知为何,今天的野兽都有些焦躁不安,倒和他心境相似。 逐火猿在远处高声的大吼着,山象步履有些蹒跚,一只金皮小熊竟然还向他张牙舞爪的示威了一会儿。 他坐在河边看它,等它终于清醒了一些,逃走了。 又到了清晨,他不过是在外面睡了一夜。正想着要做些什么,远处的道路上传来一阵车马人喧,有七八匹马从丛林中转了出来。 尼树一瞥之间看到有人穿着红底白云的衣服,便有些惊讶,竟然是云官一族。 云官族的三郎前些天也去参加了相羊的考试,听说首轮就被刷下来了。尼树去看,三郎果然闷闷不乐的样子。 春光灿烂,草坪树影,马上的人说说笑笑,马下的人和狗则四下的喧嚣着,即便仆人和猎户也都是衣服鲜明,弓箭整洁的样子,真是一副鲜明轻快的画面。 尼树躲在树上,要在平时绝不会有什么想法的,但今天本有心事,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他一点也不关心三郎,但那些人中有一个人与他颇有些“渊源”,便是其中的长发少女,云官一族的二小姐春影。 那时他刚进入人世不久,又因为什么事情惹了什么人,正要受鞭打,春影路过看到,便帮他求了情。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尼树极少遇到他人善意,便总是难以忘记。 尤其那时正是夕阳,春影不仅替他求了情,又意外的打量了他一下,背对着落日对他笑了笑。 她的笑容又温暖,又单纯,尼树几乎看的呆了,春影也被他的神色引红了脸,转身就走,又装作不在意的回头看他。 那经历在他心中种下深深的波澜,当时他还不到十岁,并不了解什么男女之情。 也并不是男女之情。 他只是觉得她的笑容那么温暖那么温柔,就像那个他曾经肯定会成真的美丽世界一样。 那让他欢腾,让他雀跃,让他在一片漆黑中突然见到了光明。 从那之后,他便经常的跟着她,想要让她再对自己笑,想要和她在一起。 但他还不通人类的语言,更不知道社会的法则。他准备了很多他自己觉得好玩好吃的东西,想带她去看,但当他抓起她的手时,她脸色苍白,拼命的叫了起来。 尼树一生都没有那么惊慌过,匆忙的逃走了。 后来他学会了说话,后来他被山中独居的老人短暂收留,渐渐的懂得了所谓自尊以及人类世界的准则。 再后来老人死了,房子被人夺走,他流离失所,索性在丛林洞穴中居住。 他已经很久没允许自己去想云官春影了。 春影和她的弟弟嘻嘻哈哈的说笑,尼树一路随着,也只是笑。他喜欢人们相互友善而亲密的样子,即便那与自己无关。 但进了山林,他察觉到了一些异常,似乎有一种巨大,尖锐的压迫力在周围,让他脸皮紧绷,眼角也不停地颤动。 这种压迫力在他小的时候经常感受到,多是大型猛兽将要出现的时候,自从来到人世,已经很多年没遇到过了。 他心中惊异,又有些担心,离了云官一族向着那尖锐感的方向走。到了一个溪涧便看到很多生灵都死在了丛林各处,越发有些惊讶。 他登高巡视,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远处山峰上有一团奇怪的白色。 但那白色比一般民居还高,又团作一团,不太可能是个活物,尼树又看下面死去的动物,正在想它们是如何死的,却又意识到了什么。 他猛地抬头,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团白色又不见了。 尼树越发惊诧,稍微搜索,悚然大惊。就在山顶不远处,有一只巨兽正慢慢走着,眼睛也看着尼树这边方向,竟是一只至少四五米高的白虎! 而它的眼睛那么尖利,尼树只是看到一眼,心脏就不受控制一样的猛跳起来。 他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动物都死在了这里,但又更加不解,什么东西可以凭眼神杀生? 奇物吗,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 他心越发慌乱,只能强忍着,与那白虎对视。而只在刹那之间,白虎一跃而下,往他这边飞奔而来。 他们距离足有四五里,白虎速度极快,但尼树速度也不慢,也足以逃脱。 但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云官一族就在不远处,如果他跑了,面对可以在这么远之外轻易杀戮的怪兽,云官一族很可能就会遭殃。 他不想看到云官春影死去。 他片刻间想了很多种可能。与它对战,绝对愚蠢。 把它引开,它不一定追着自己。 留下来闹出些动静,云官一族自然会跑的,他再伺机逃跑,恐怕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终于稳住了心神,把长矛藏在身后,看巨虎,巨虎已经过了山涧。 而巨虎也放慢了速度,似乎是对他留在这里的举动感到好奇,站在河水中看他。 它是那样的高大,让身边一棵老柳树像是新栽的小树苗,一切都散透着荒诞。尼树和它对视着,感觉血液都要沸腾了起来。 巨虎观察许久,终于还是咆哮一声,飞奔过来。它冲到尼树所在的大树下稍作转弯,一下便扑了上去。巨虎本就高大,又轻易跳了起来,瞬间就让尼树笼罩在它爪锋之下。 不想尼树并不躲避,他看准时机拿起长矛,竟然向下俯冲而去。 一人一虎越来越近,眼看尼树要进入了巨虎的嘴里了,他稍微一偏,正好错开,用尽全力把长矛往巨虎眼睛插入。 巨虎反应极为灵敏,但一来出其不意,二来两者相向,速度极快,三来在空中也没有太多回旋的余地,竟没能躲开。一声雷鸣一样的惨叫后,巨兽重重的摔在地上。 尼树便闻到一股血腥恶臭的气味,咬着牙就向外跑。 他一击既中,又已经用上了全力,要是一般的猛兽早就当场死透,这巨虎却只是伤了眼睛,他便知道自己远不是它的对手。 再说他闹出如此动静,云官一族的人肯定已经走了,更没必要留在这里。他向外跑,巨虎在后面挣扎许久,终于又追赶上来,但已经追不上了。眼看快要逃出密林,尼树眼前却突现一群人。 一群人站在那里,带着又是害怕又是贪婪的眼神往这边看,正是云官一族! 那是尼树见过的最愚蠢的景象!他心中惊讶,一时想自己跑,一时想跑向另一个方向,最后悄声冲了过去,背起了云官春影。 春影哭着,不住地求着他去救她的家人,尼树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从小最为冷静理智,从不愿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春影一直哭,他又有些伤心,这也许是世上唯一与他有些“牵连”的人了。 远处传来一阵怒吼声以及人的惨叫,春影看不到,但他看到四郎和一个剑客争执,两人均被白虎踩中,立刻成了血泥。 尼树知道春影与这个弟弟最是要好,心中不知为何都是内疚。 “我不再是云官族的小姐,你也不会再是孤独的一个人。我们永远在一起。”春影对他说着,带着决绝的表情。 尼树看着她,心中却有些心酸,陪着他这样的怪物,一定是世上最残酷的折磨吧。 又何必呢? 留恋他人施舍的温暖,又何必呢? 留恋这无趣的人生,又何必呢? 他面带畏惧地看了看白虎,纵身跳了下去。 第五章 白虎 一出丛林白虎便看到了他,大吼起来。 二郎突然就晕了过去,三郎没看到尼树,以为白虎又要攻击,正要射箭,被白虎卷起尾巴差点扫中,尼树把他推开了。 白虎却也不理会,用仅剩下的一只眼盯着尼树。 尼树心中诧异万分,原来这白虎纠缠这么久并不是因为这些人厉害,而是要把他们当作诱饵,引诱自己出来。 它如何能预料到这些? 大郎他们趁着时机拼命的跑了,只剩下尼树和白虎两个打量着对方。尼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也不声张,拿着那些人丢下的长剑拼命进攻, 进攻,进攻,再进攻,终于还是被白虎的尾巴击中,眼前一黑,摔了出去。他倒在地上拼命的喘气,一时已经站不起来。 白虎得了闲心一样围着尼树怒吼。尼树了解这些大猫,它们喜欢在吃了猎物之前让猎物感到恐惧,这对它们而言是种乐趣。 他常年在丛林中生活,自然要认知到恐惧,但从来不会真正屈从于什么。 况且他对生并没有太多的迷恋,又怎么会害怕死亡?于是他一边忍着剧痛一边安静的笑,看那巨虎。巨虎的眼睛真像是一把刀,尼树有几次认为自己心脏一定会跳出身体,这样死去呢,但终究没有。 他只是看着它。一人一兽这样对视,对视,巨虎渐渐停止了咆哮,竟然渐渐平静了下来。 它带着某种好奇甚至是认可的神色,越来越平静的看着尼树,不住的嗅他。 尼树心中突然有些心酸,他来到同类的世界这么久,也没有见过几个人对他表达过善意,倒不如这个要杀死自己的怪物。 云官一族的人都跑了,他们将来会纪念自己吗,恐怕不能吧。他自然也不是想要别人的怜悯,只是在临死前有些不能抑制的,自哀。 他看着白虎,白虎的眼神越来越柔和,越来越不防备,甚至开始低头舔舐自己的伤口。尼树忽然拿起身边的刀,拼尽全部的力量,猛冲插入了白虎的心脏。 ----------------- 等到云官一族众人小心翼翼的走过来时,尼树正被巨虎压在那里,双腿齐齐折断了。 而他看到春影一脸恐惧的样子,躲过死亡的激动就忽然不在。春影见到弟弟的惨状不一定会是怎么样呢。果然不一时,她大声痛哭起来。 他喊着人拉他起来,大郎和三郎过来看了看,要拉却拉不动,尼树忍着剧痛奋力一推,自己滚了出去。 二郎正用长矛拼命的插着白虎的心脏,插成了一片血脓水。尼树喘着气说:“不要刺它,它已经死了。” 二郎又奋力刺了几下,扔下长矛哭了起来,大郎和三郎去叫那些晕倒的人,与白虎搏斗的大多都死了,那些人反而是活下来的。他们不容易醒,大郎用一个箭簇刺,等他们醒来,让叫人去了。 尼树听着人们的哭声,觉得伤心,又觉得遥远。春影会如何,会怪他吗? 那白虎最后的眼神,它难道不想要杀了自己吗? 他到底做了什么? 正乱乱的想着,一个人冲了过来一脚便踩在他的断腿上。尼树一阵闷哼,咬牙看那人,却是三郎。他拿着一把刀。 “你和我说,这个怪物是不是你带来的?” 尼树还没说话,二郎推开三郎骂道:“你没见他刚才救了我们。” “他救了谁,他救了四郎吗?” “他难道没救你我,没救大哥,要不是你非要来这边丛林,又非得来看看,怎么会出这种事。四郎怎么会死?!” 三郎脸色一阵灰颓,但立刻又推开了二郎,吼道:“四弟的命自然是我欠他的,但在还给他之前我要把事情弄清楚,不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你们刚才没看到他阻止你动它吗?还有为什么偏偏我们几个没晕倒?这是个怪物,他也是个怪物,你还不明白吗?” 他这样说着,又来到尼树身前,用刀指着他问:“它是不是你带来的?” “不是。”尼树心中千团怒火,只是克制着自己。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边打猎看到你们,正巧看到它。” “哪有那么巧!”三郎双眼放光,“你在跟着我们!你在跟着春影!她多少年来第一次出远门,这根本就是你布置的局!” 他这样说,二郎,大郎和春影都围了过来。二郎和大郎带着惊讶,春影却有些犹豫。尼树躺在地上,并不知道如何和他们解释。这些人死死的盯着他。 “我问你,”春影声音发抖,“你说你不是这怪物的对手,那你为什么没有死,反而杀死了这样的怪物。你,真的只是凑巧在这里?” 他为什么没有死? 尼树心中混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了。他总是习惯用最直接的方法解决困境,但并不包括人类给他的问题。就好比他习惯直面自己的恐惧,但一直躲着人类。 “来这里自然是想要帮你。”他说,“至于为什么能杀了它?它放过我,然后我偷袭了它。” “它,为什么放过你?”二郎问。 “因为那根本就是他的圈套!”三郎说,“我们都中了他的圈套!” 众人不再说话,尼树自己也默默无言。他自己都不明白巨虎为什么会放过他,又如何能说明白。 只有大郎还带着些犹疑,到了尼树身边低头看他的断腿。尼树便想要制伏他,以他的估算可以轻易杀了他,也可以把他当作人质,或许可以离开这里。 但大郎似乎带着好意,尼树一时犹豫,腿上突然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他很快就明白那是毒药,在平时他并不畏惧那些东西,但他现在重伤,勉强没死而已,下半身渐渐便要失去知觉。 “你——”尼树去抓大郎,但身体发沉,并没抓到。大郎大惊着跳开,在他头上重重踢了一脚。 “他果然不是好意。”大郎惊慌地说。 他们咒骂着他,踢他,尼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向外爬了几步,更没了力气,又换来一顿拳脚。 三郎终于抽出了长刀,脸上藏着疯狂和兴奋的神色,尼树转过身满脸鲜血的去找春影,他咬着牙问:“我来救你,并没害人,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害人?”春影颤抖着,转过了头。 尼树却不解她的神情,因为她对自己并不是愤怒,而是有些不忍,甚至愧疚。 他一时有些欢喜,想她果然是相信自己的,至少她是相信自己的!但很快,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她大概相信自己,知道自己是无辜,甚至知道自己是因为救她才落到这个境地,但她并不想为他求情——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让人畏惧,惹人厌恶的怪物罢了。 他一生极少哭泣,这时候心中一酸,竟然流下了眼泪。 尼树满脸嘲讽的笑,闭上眼沉没在自己的黑暗中。那熟悉的黑暗,那熟悉的沉静,那屏蔽了世间万物的初始的温柔。 黑暗中似乎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少女的声音对他说:“原来你还会流眼泪啊,羞不羞的。” 尼树越发的笑,他并不害怕,甚至有些自怜的欢庆,一切终于结束了,总算是一个结局。但过了许久,三郎的刀始终没有砍下来,他又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才发现四个人都背对着他。 在他们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巨大的白虎又站了起来。 第六章 红衣教师 尼树闻到一种淡淡的香味,像是花香,但更加的清淡,仿佛一个美好的梦境。他觉得耳边有风声,又有什么人在说话。 他曾听人说过,人们在死后会到天堂或是地府,但心中不敢相信,况且,他并不是一名火神教徒。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睡梦中醒来,先看到一个女人坐在自己旁边。她眼神很有光彩,表情却很严肃,大概四十岁年纪,穿着红色的风衣,正在看着他。 ——似乎有些关于谋杀还是什么的梦境残存在他脑海里,让他更不能确定自己在哪里。 两人离得那么近,尼树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但他不确定这是怎么回事,也就没有去躲避。 他问:“我死了吗?” “自然没有。”女人说,“是我把你带了回来。我叫天门濯七香,你知道我吗?” 濯七香?尼树想,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穿着某种软软的没穿过的布料,腿上也被包扎好了。 他拆开绷带,把伤口的血痂划开一个口子,血液鲜红涌出,再划开一个,毒显然已经被清了。 他重新包扎好伤口,终于想到了天门濯七香这个名字,其实昨天还听到的,就是那个相羊书院的红衣教师。 相羊书院有五大教师,也称五大使者,他只听说过两个。青衣教师便是院长,红衣教师主招生和外交,便是这个人了。 濯七香也算是传奇人物,二十多年前相羊书院的学生分裂成两三派相互征伐,活下来的算是少数,她就是其中之一。 他又似乎记得他在昏睡前看到山川大野中那一抹鲜艳的红色,还有那淡淡的香味。 尤其那味道,像是扎在了他的脑子中一样,给他一种奇怪的亲切感。 “是你救了我吗?”他问。 “很难说,我也是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顺路追过去,便看到你们那惨烈的一幕。但那只白虎对你似乎没有敌意,云官一族呢,自然也顾不得你。” “那他们死了?” “大郎三郎四郎都死在了那里,二郎寒影和二小姐春影被我连同你一同救了回来,但对当时的情况都不记得了。 “至于那只巨虎,它最后自己离开,我也并不明白原因。我读书时曾听闻天海山中有一只大虎形状的白魂将,看似凶恶,却只杀有杀人之心者,不过,我向来不相信这些东西。” “那自然是假的。”尼树本来认真地听,这时忍不住冷笑起来。“有杀人之心者,你认为我不想杀了他们?” “我并不能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做,”濯七香说,“如果那些人一直想要杀你,按照常理来说,你应该也想要杀了他们,至少,不应该是舍弃自己的性命去救他们。 “所以你是怎么回事,愿意和我说说吗?” 尼树有些惊讶对方的话,她说的其实很有道理,正常的人们是不会去救一些日夜都想杀死自己的人的,他自然也觉得可笑。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义务给她解释。 “为什么要和你说?你又是谁?” “只是好奇罢了,”濯七香始终那副从容的样子,“其实与人类世界隔绝,做稀奇古怪的事情,很多人都经历过,我也经历过。当然,大概不像你这样极端而惨烈。” 她又问:“所以你会好奇自己是怎样的存在吗,你会想这些事情吗?” 尼树越发明白这个女人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其实很明显,比如说她并没有立刻的害怕或者厌恶自己,比如她愿意和自己说话。 如果不是刚刚经历了这样的变故,他肯定不会保持如此的敌意。 但在这样的时候,他只想躲回自己的洞穴中。 所以他目光愈发锋利的看着女人,这是他擅长的,在平时足以引发对方的厌恶和恐惧,然后便是随之而来的咒骂或者躲避,他已经经历了无数次。 可无论他怎么做,对方始终没有回应,她既没有咒骂,也没有躲避,只是平静而善意的看着他。 过了一时,尼树低下了头,他的态度终于有了缓和。 “我自然会想,但这毫无意义。”他回答道, “就好比无法结果的苹果树,不管它知道什么,有些事情不是它能改变的。也许只会让它更加烦恼。 “当然我并不讨厌烦恼,就好像偷蜂蜜的熊,总是些摆脱无聊的事情,但也只是这些而已。” 他说的认真,濯七香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问:“所以你想要改变吗?” “大概是没有吧。”尼树说。 濯七香几乎在同时说:“要我猜,大概是没有的。” 她听了尼树的回答,便又笑了起来。 尼树愈发不解这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解她为什么能听懂自己脑子里只用来和自己交流的话,不解她为什么能明白自己的思想。 而且,她总是给他一种本能的安宁的感觉,那也是他从来没有体会——甚至想象过的。 相羊书院,这就是相羊书院吗? 他这样想着,心思越来越重,濯七香却在这时嘱咐了两句,起身离去了。尼树看四周,窗户和门都开着,也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让他认定对方想要困住然后杀死自己的猜测也落了空。 但那让他更加的不安,想要立刻离开,却又有些犹豫。 反复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濯七香便又回来了。 “怎么,还不舒服吗?怎么这么多汗?” “你想要兽皮吗,”尼树问,没之前那么僵硬了。“我知道你帮了我,可以分你一些。我有好多好多,很多的颜色。也可以都给你。” “谢谢你的好意,”濯七香笑道,一边却弄着手里的一张纸,“但我是相羊书院的红衣教师,你可以想见,我不需要那些东西的。” 尼树便又低下头。濯七香说:“不过我确实好心帮了你。如果想要表达感激的话,你可以随我去一个地方。你知道我拿的是什么吗?” 她说着终于把手中的东西弄好,把长发挽了起来,便从怀里取出一根细针。 她先用针扎破自己手指,把血滴在纸上,又拉过尼树的手。 尼树一时疑心大作,濯七香说:“不用怕,不疼的。” 她用针扎破尼树手指,血滴滴在纸张上,拉起尼树的手。忽然之间,原来的世界不在了,他们两人出现在一片荒野中。 尼树大为惊骇,他们竟然在长集外的山中。 ----------------- “这个叫做咒贴,也算是我的小考验。”濯七香也看着四周,似乎松了口气, “一般而言,没有咒力或者咒力不够强大的人是不能在这里真么清醒,更不能像你这样瞪着眼睛四处看。” “阴阳贴。”尼树怔怔地说,低头看,自己的腿也能站立了。 “阴阳贴?也是,这咒术由我们相羊书院的老院长创造,天下擅长的不过那几个,人们自然不会真的了解。 “但它并不能连通阴阳,只是用作记录的咒术罢了。你知道咒术和咒力吗?” 尼树自然知道咒力,这个时代谁不知道咒力? 总的来说,咒力便是种让人类超出限制,做到原本无法企及的事情的巫术。 依照很多人的说法,远古的人类咒力极为强大,可以随意呼风唤雨,移山移河,而且每个人皆如此。但后世咒力衰退,绝大多数人都沦为常人。 再之后咒力起伏不定,有几百上千年的沉寂期,也有复苏强大的时候。比如建立这个时代和帝国的五使者,便是上一个咒力复苏时期的人物。 而经过了七百年的沉寂后,咒力如今又有强势复苏的迹象,三百年前人们当做神话鬼话的力量再现人间, 尤其在相羊书院发生的一些事情后,咒力又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只是大多数人对咒力真正的使用一无所知,各种传闻也相差甚远。 有的说咒力只会让人更加聪明更加强壮,有的则说咒力可以让人变换鸟兽,挟制鬼神。尼树虽然听得多,也不能有真正的了解,加上他为人理智,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一直以为都是妄言。 他从没想过世上有人能拥有这样神奇而强大的力量。 濯七香任由他惊讶过了,带着他往前走,四处花木旺盛,只是有些模糊。走了不久白虎那巨大的身躯显露了出来,它正在咆哮着,尼树则躺在不远处。 尼树有些哀伤的看着远处的自己,看着白虎渐渐平息,看着自己突然偷袭,把长矛插入了白虎的心脏。正这时,听到了云官族大郎的声音。 “想想吧!”大郎显然有些激动,“如果我们抓到这样的怪物,不要说红日一族,轻夏一族也不敢小瞧我们!” 尼树侧目去看,果然看到大郎和三郎隐藏着草丛中,大郎极为兴奋,三郎则有些犹豫。 “那样,连相羊书院也不用去了。”三郎红着脸,又说,“但那些打猎的呢?” “那些猎户最不要紧,老四今天已经死在这里,只死他一人才不好交代。再者,总要给那西国怪物加一些切实的罪名。岂不是一石二鸟?” 三郎便又犹疑了起来,大郎说:“老三,我就不说春影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怪物救了我们什么的。我只说一句话, “不管你多么自负,那些人终究不会认同你的,你从来不是他们中的一个。这是一生仅有一次的机遇,是你的前程,我们兄弟两的前程!你要想好自己想要什么!” “也是可惜,”濯七香在一边说,“如果云官池影能坚持自己的内心,我是愿意接纳他进入相羊的,但我早就看出他不过是个寻常之人。” 他们随着两兄弟往前走,一同来到被压断腿的尼树的身边,尼树紧盯,大郎在前面吸引注意力,三郎则把毒药洒在了自己腿上,二郎似乎并没看到,春影却明显带着不安,自然是看到了。 尼树心中一阵灰颓。 “杀人之心。”他想着这几个字,忍不住冷笑。 而白虎便也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 尼树再要看时,濯七香却拉着他的手,只是一瞬间咒贴消失了,世界也消失了,他们原来还坐在之前的屋子里。 濯七香坐到了一边说:“当时我还要救你,不能分心。” 尼树只是不说话,濯七香又说:“只是想让你看清楚因果,他们是一群卑鄙的人,这里并没有你的过错。” “你说我有咒力?”尼树问。 “你有强大的咒力,可惜我现在才遇到你。” “但我不会那些巫术的,他们认为我会,我并不会。我并不能化作阴影,不会指挥动物,我只是比他们更加强壮罢了。” “首先,你可不只是比他们更加强壮。”濯七香说, “至于其他那些,那是因为你不会咒术,民间总是把二者混为一谈。咒力和咒术是不一样的,咒力是自生而来的,多出现在成年之前,只在于自己。 “咒术则需要修炼,需要切实的学习方法和途径,相羊书院便是这样的地方。你自然知道相羊书院。” 相羊书院?尼树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心中慌乱,又胆怯又逼人的盯着这个今天才认识的女人。濯七香却越发温柔的看着他。 “没有咒力的人,再去修炼也无济于事。而咒力强大的人,不加控制很容易陷入失控, “加上他们往往难以融入他人,为了他自己以及这个世界,相羊书院都需要找到他们。找这些人,便是相羊书院红衣教师的工作。 “你知道我就是相羊书院的红衣教师,是吧?” 第七章 名为宁朔 尼树留在相羊使馆有一段时间了,越发熟悉了这里的一切,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生活于人类的集体,好在这个集体并不复杂。 除了濯七香外,相羊的使馆只有两个老师,一个年轻女教师,很有活力,与濯七香非常亲近,叫做寒鸦无豫,离州积云谷人。 另一个则是尼树当初见过的,那个瘦削的,沉默的,一脸病容的男教师,叫做黑星勾乙,来自南国最强大的黑星一族。 无豫待人亲切,尼树却不喜欢她,勾乙则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他说是养伤,但因生命力极强,那些碎骨五六天就好了。这时濯七香又说帮他治疗眼睛,她说那白眼一种少见的病症,如果不治以后会出问题,而她有把握帮他治好云云。 尼树推脱不掉,也只好继续留下来。 天门濯七香与尼树在生命中遇到的任何人都不同,他自然不想说自己信任或者喜欢她,但她应该是他明白人类社会之后第一个对他不错,而他不会因此满心怀疑的人。 他本打定决心不再接近任何人,但每当傍晚时分,每当他们坐在花园的大槐树上,濯七香会给他讲着各种离奇有趣的故事, 他都会暂时的忘了那个决定。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庭院中的花丛先是茂盛,灿烂,最后变成了一片片的浓绿。这一天尼树走在院子中,听着街上熙熙攘攘的喧嚣,看到黑星勾乙一个人水池边用竹子编织剑鞘。 勾乙极少说话,连表情都少有,到了夏日也穿着最正式的长服。尼树初时觉得这个人有些拘谨,后来发觉他有种难得的气韵,反而更容易的习惯了他。 他们平时很少说话的,这时勾乙却问:“听老师说,你见过缚面者?” “见过。” “你了解他们?” “不了解。” 勾乙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 “我不知道他们是人,他们也不理会我,也许也没有把我当作人吧。” 勾乙少有的笑了笑,大概以为尼树说了一个笑话。但尼树哪里会讲笑话。缚面者是天海山边缘极为诡秘的一群人, 他们用白布缚面缚身,尼树快来到人世前见过他们一次,根本没想过那是自己的同类,也就没怎么理会。 因样子古怪,外界对他们有很多传闻。有说他们熊巫后裔的,有说他们可以随意更改自己面容的,但依尼树所见,他们中大多数人都非常笨拙,至少不是外界传闻的那样。 尼树要离开,勾乙说:“七香老师要见你,你去一下。” 尼树一愣,便哦了一声,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在濯七香屋子外站了一时才进了屋,屋子里显得好暗,四处笼罩着某种特有的清香。而濯七香穿着浅黄色的短衣散着头发, 光脚踏着一双凉鞋,正在费力地给尼树改衣服。见他进来问:“怎么在门外站了半天,突然害怕我了吗?” “找我做什么?”尼树找个地方坐了起来。 濯七香却先来到他身前,俯身仔细看他的眼睛,她的头发落在尼树脸上,有些痒痒的,尼树拨开她的头发。 “眼睛几乎好了,再过几天吧。” “再过几天我就是正常人了,是吧?——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我给你想了一个名字。”濯七香又坐了回去,笑着对他说。 “名字?”尼树大为意外。 “你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名字吗,而且你也没有一个族姓。我把你的名字稍微改了一下,叫做宁朔,族姓为山海,你说好不好? “——宁就是安宁的意思,是很多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期望,朔,因为你来自北方,西国也是在北方嘛。 “族姓山海,当然指天海山,南国旧例,孤儿或者没有族姓的平民都应该从天门,毒牙,火卒那几个族姓中选择, “我就是个天门——当然是父母传给我的,但当初为了这个族姓也是受尽了困扰。我想,就不让你也叫天门了。 “山海这个族姓已经几百年没人用过,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 尼树一时没说话,濯七香问:“怎么,你真的不喜欢?” “只是在想,似乎见过宁朔这个名字。” “好吧,也不是想要瞒你。我有过一个出生不久就去世了的孩子,你知道的,宁朔就是他的名字。怎么,有些感动吗?你不会嫌弃吧?你不会不愿意跟着我了吧?” 濯七香今天总是一副调笑的样子,尼树撇了撇嘴说:“我还没做决定呢。” 他看别的地方。 “我并不厌烦你。只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如果相羊书院如你所说,那些人为什么那么想去那里呢?” 他指的是那些带着完美笑容的少男少女,这些天他总是在树上偷看,那些人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紧张,那样的想去相羊,尼树就越发困惑。 他很难把濯七香所谓的收容他们这样怪人的学校与这些人联系起来。 “所以他们成功了吗?” “肯定有人成功了,我也见过的。” “首先,相羊书院自然不都是你这样的人,也有平常一些,这是有的。 “其次,你不能只以外在看一个人,我认识一个普通的同事,礼貌,克制,永远彬彬有礼,但他却是我认知的最疯狂的人类之一。你不能这样浅薄。” “也许吧。”尼树说。 “你这是什么反应,”濯七香又看了看他,冷笑了起来,“平时什么话都敢说,再没有一点照顾人情绪的想法,现在突然间却成了闷葫芦。 “而且我和你说过多少次,相羊书院建立的目的是为了你们这样的人,但它也是四国最强大的学校,在历史上屡次改变世界的走向,自然会有很多想要权力和名望的人要挤进去。 “你知道在我这个职位每年要拒绝多少人,得罪多少人吗?到你这里反而要我求你了,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我只是在想,我只是在想,你给了我一个希望,我本来没有的。如果现在回天海山,我会永远记得有个相羊书院,是一个可能会容纳我的地方。即便如你所说我会发疯,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但如果我去了那里却依旧不被接纳,我就什么也没有,连希望也没了。 “再者,我从没见过与我类似的人,你却说那里很多人都如我,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轻夏城一个也没有?我总是疑心你在骗我。” “听你这话,难道我还不够接纳你吗?”濯七香蹙着眉,“——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没见过你这样尖刻的人,为什么会没有人接纳你?为什么一定会是最糟糕的结果?因为你长得俊吗?” “这么多年来人们一直叫我怪物,你说过他们并没有这种经历。” “这你倒是记得清楚。”濯七香气的发笑,“那我问你,什么是怪物?没有思想和意志?嗜血滥杀?长得非人?你符合哪一点?” “不,不是这些。”尼树说,认真想了想,“怪物是,与人不一样的,让人害怕的存在。” “好,那我再问你,那青策是怪物吗,明王子是怪物吗,老院长是怪物吗?” “他们?他们在世人眼里是大人物,有些人甚至说他们是神明,怎么会是怪物?” “那我再问你,他们与人一样吗,人们不害怕他们吗?人们真的不害怕他们吗?——如果这样,怪物和神明又有什么区别?” 尼树一时语塞,濯七香的话听起来觉得荒谬,仔细一想却有种通彻的感觉。 怪物和,神明?! 难道他和左臣青策是一类人?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个问题。 濯七香叹息了一声,说:“所以我才会对他们那么严格,对你却这样坚持。 “常人只把咒力认作外力,以为是凭空得到的强大力量,是神赐,是魔咒,从不明白咒力是基于自身思想的一种觉醒。 “所以他们一面崇拜着那些因为咒力而强大的人,渴望获得力量,一方面又对因为咒力而变得奇怪的人带着本能的厌恶和排斥,甚至滥杀无辜。 “这世上有多少这样的悲剧啊,尼树,你也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尼树终于没有了话,他撇着嘴看着濯七香,不知为何有些伤心。濯七香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你到底喜不喜欢宁朔这个名字?我都问了几遍了。” “宁朔,还可以吧。”宁朔笑了笑说。 第八章 南国深深告火城 宁朔生命中从来没有过母亲一样的角色,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濯七香那样对他严厉而不会让他不平,温暖而不会让他不安。 仔细说来,他与世隔绝,被人类社会排斥,也不只是眼神怪异,形容古怪的缘故。 那个时候他多疑,尖刻,扭曲,故作冷漠,这些都被濯七香的温柔和严厉约束整饬了起来。 濯七香其实十分严格,每日逼他读书,写文章,背各大家族的族谱,宁朔有时候会想要反抗,但每次看到濯七香时都没有斗志。 即便是他,也知道这个女老师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相遇了。 相羊书院入学为两年一次,宁朔正式入学应该是一年半后,但濯七香说那样他年龄就会偏大,而她也不想总是带着他云云。 她大概在与学校沟通,一时还没有结果,而过了半个月,濯七香在轻夏的考核先结束了。 他们要去的下一站是在南国内陆的告火城,宁朔也只能随着。 离开那一天,轻夏城外的白马古道夏风习习,各大贵族在城主轻夏一族的带领下为濯七香送别, 即便那些落寞的小贵族也带着自己精心保管的旗帜骄傲的站在角落,各色的旗帜飘扬在路上,在夏风树影中连绵近两百米。 宁朔纵目去看,竟还看到云官族的春影,她有些虚弱的站在路边和另一个贵族少女说着话,也并没有看他。 他心情复杂,驱马到了濯七香身边,他们一共只有四匹马,四个人,在大队面前微不足道。濯七香面容严肃的和轻夏城的城主寒暄了几句,带着他们缓缓离开了。 宁朔就这样进入了那苍茫未知的南国。 当时天下主要分四部。这片古老而绵延的大地,中央之国因远古“众神”之战而毁灭,中土不再适宜人类居住,便有了四方的四国。 北国制度严格,文明强盛,尚黑,尚阴,尚水,以寒月为象征。姓氏多带水、月、雪、狐等字。在历史上大多数时候北国都是最强大的国家,也是如今帝国皇帝和朝廷所在。 西国多山临海,人们分别居住在三块几乎隔绝的平原盆地上。尚白,尚金,王族自称天族后裔,其余姓氏多带白,鸟,或者各种西国古代官职名。 历史上西国人好武任侠,多山中派系,相互攻伐极为残酷,但被北国朝廷控制几百年后情况已大为改善。 东国多湖水沼泽,交通方便,如今最为富庶,但地方有些狭窄。尚青,尚木,尚鱼,王族自称龙族子嗣,其它族姓中多带鱼,草等。 历史上的东国人极为彪悍,是北国人的劲敌,但近世以来逐渐软化,大概是生活富足的缘故。 南国崇尚火神,以太阳为象征,人口面积都数第一。 当初五使者联合建立帝国,想要取缔神教,一统四国,但后来南使者背叛了众人,成为了南王,让南国在名义上归属了帝国的同时保留了实质的独立。 作为反制,五使者中的东使者,北使者,西使者在南国边境建立基地,便是相羊书院的由来。 也因为南使者的背叛,南国是四国中唯一保留强大神教,以及许多古老传统的所在。后来南王一族衰落,各大家族趁势兴起,这些家族纵横捭阖,按照地缘分成了两部。 一部在东,一直以九天一族为领袖,如今称为离州盟。 一部在西,其权力中心屡经更迭。 二百多年前,黑星一族的庶长子质臣划地称王,以都城映火为新族姓,建立了延续至今的映火盟。 相羊书院,轻夏关,以及他们所去的告火城,都在这映火盟内。 那段年岁算是平静,宁朔很快就喜欢上了路上的一切。不断变化的村庄,被杨树包围的农院,沿着小河而建的飘扬着各色旗帜的小镇,这些都是他少见的景色。 自然也有流离失所的难民,虔诚祈祷的火神教众,形容凶狠的士兵,原野上到处的芦苇和野花,这些他倒是熟悉。 到了苦人河时改为坐船,他更是觉得新奇,便经常趴在船舷上看着江水里的大鱼和岸边柳树下奋力叫卖的渔夫,经过的集市偶尔会有热闹的玩偶戏, 他便凭借自己超人的视力一直看,直到河流转弯。 “我是春物,你是蠢物。我是王子大人。”一片榆树林下,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在相互追赶着斗嘴,手中拿着柳枝做剑。他们已经到了告火省的境界。 “不,你是蠢物,我是春物。我是主祀大人,我是你爹爹。” “是不是傻?”第一个小男孩却哈哈笑了起来,“主祀大人有什么好的,王子大人多么厉害,主祀大人连自己撒尿都做不到,他就是个——” 他没说完,骤然看到大人举着鞋子到了跟前,妈呀一声跳进了河水里。 “我一直搞不懂的,”宁朔问濯七香,“为什么你们要把厉害的人叫做春物,春物蠢物很容易听错的。” 濯七香正在一边认真的看东国奇物报告,并不理会他。宁朔早就习惯了,自己说:“而且你们关于咒力等级的划分也怪怪的。山外,客言,采花,春物,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是吗?”濯七香放下了书,“宁朔大人有什么见识?” “也不是见识,但是你看,以相羊书院为参考,想要加入相羊就需要达到山外的级别,就是你的山外考。 “然后你又说,相羊书院前两年只是准备教育,要在第二年结束时通过客言考才能在下一年真正学习咒术。也就是说,只要学会咒术,就已经到了客言。” “然后呢?”濯七香问,似乎有些意外。 “然后,然后就只剩下采花和春物了。而你又说,能够到达春物这个等级的人又特别少,天下都没几个。 “也就是说,世间所有会使用咒术的人中,绝大多数都在客言和采花之中。这不是问题吗? “而那些厉害的人物,往上到五使者,甚至到古代的那些神灵,又都是春物。这不也是问题吗。 “设置等级不就是为了分辨高低,这种划分又有什么意义?” “也就你会想这些了,整天千奇百怪的问题。”濯七香笑道,“不过这次你说的算是有点条目,只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罢了。 “咒力标准划分自古有之,但不是为了分辨人的强弱,而是为了修炼咒术时做参考。 “山外就是有咒力,客言就是可以使用咒力,采花就是熟练使用咒力,而春物呢? “咒力修行极为艰涩危险,不能稍作放松,只有到达春物——凭借自己的力量到达春物,才会重归平静,那是我们所有修炼者的目标。这才是等级划分的意义。 “有些话和你说了一百遍了,咒术不是杀人术,也不在力量,它只关乎自己,关乎内心,分辨强弱等级又有什么意义?” 宁朔依旧不认可这种说法,如果咒术真的不是杀人术,人们也不会那么急切的去相羊书院学习了。 但他正要反驳,寒鸦无豫从船前面走了过来,笑道:“你们又在辩论什么?”又说:“老师,到美人渡了。” 便是他们上岸的地方,宁朔忘了别的,连忙去看。他们已经绕过山峦,告火城在远方展现了出来。濯七香一直说轻夏关是南国最小的城邦,告火城要大上好几倍,他一直将信将疑,这时才完全的相信。 那是一座用巨大城墙围起来的城市,外层还在平原,向内越来越高,神庙和宫廷都建在山上,像是要飘在云朵间。 上岸一路向南,树木渐少,人烟渐多。进了城门,开始依旧是一片原野,向里才逐渐繁华。 过了一个小河,景色越发热闹,各色的旗帜随着夏风在飘,黄色的马车,红色的墙壁,绿树蓝天白云,到处的人群。 宁朔左顾右盼,几乎迷了眼睛。 安家事宜不必细说,这里的使馆比轻夏大很多,院子中很多过于高大的梨树,大概已经脱离了果树的范畴,遂称老梨园。宁朔新的住所在很高的石塔上,从窗户既可以看到远处巍峨的王宫,也可以看到沿着河水蔓延的肮脏民居,以及一片残破后矗立着的两座巨大的神像。 那是戊江边的火神庙,也是告火城的标志之一,他很久之前在一本书中读到过。 “早点睡吧,明天带你去逛逛。”濯七香交接了事宜,临睡前到宁朔房间说。 第九章 火神与流氓 第二天早晨濯七香有些事,回来时脸色并不太好,不过她还是决定遵守承诺,带宁朔去火神庙。 两人换了普通贵族的衣服,穿过平民居住的陋街,又过了一个杂乱臭熏的大市场,便到了江边。火神庙依着戊江,像是一本半开的书本, 书的一半是南使者神殿,殿前大约两百米高的南使者像。 另一半是火神神殿,殿前大约二百五十米高的火神像。 两边的千百级台阶上的人群分明,火神像下面极为簇拥,各色的人都有,南使者像下面稀稀疏疏的,而且只有衣着讲究的人。 宁朔有些好奇,问濯七香:“南国人也不喜欢南使者吗?其它地方的人好像也不喜欢他。” “南使者带着南国与帝国作对,其它地方的人自然不会认同他。”濯七香为他解释, “而他在南国执政行事有些偏激,导致了南国千年王室的衰败和暗火之乱,还有过剪除神教的打算,南国民众自然也不会喜欢他。 “大家为他建立神庙,更多只是把他当作与天下对抗的那个标志。毕竟五大使者只有南国的南使者没有成为东使者的手下,这是他们最在意的。” 她突然看宁朔,问:“你想去祭拜吗?我无权阻拦你的。” 宁朔恶着脸摇了摇头。 濯七香笑了笑,拉着他向前走,他们沿着江水,一边是旷远的江水,蓝天白云和远处浓绿的丛林,一边是拥挤的朝圣者,尘土张扬,人们的叫喊声和各种的味道。 宁朔看到一群人在一个石头上极为虔诚的跪拜着,一个似乎重病的人不住的磕着头,血都流到了地上。 终于走出人多的地方,有几个市井上的无赖随着他们挤了出来。他们装作随意,却时不时的看濯七香,脸上带着坏笑。这里四处都是人,宁朔注意到了,只是留了心,但他们一路向北走了很远,那些人一直随着。 濯七香年少时也曾以美貌闻名南国,只是后来成为南国最有权势的女子之一,人们对她兼敬兼畏,加之平时冷酷无情的名声,自然没人敢去招惹。 但今天她一副随性模样,像个普通的美貌妇人,一路惹了很多人的目光。 到了人最多的地方,那几个无赖越发近了,宁朔大约听到他们口中的脏话,看濯七香,濯七香似乎并没有察觉。他恶从心起,暗暗咬着牙,心中计较着。 “我去解个手,你到前面等我。”宁朔对濯七香说。 濯七香本就走的有些累,便去江边找个地方坐了。宁朔却穿过丛林,转了个弯,很快到了那几个无赖的身后。 无赖们正看濯七香落了单,听人叫他们,再一看,是刚才濯七香身边的少年。 为首的无赖立刻换了表情,满脸堆笑上前道:“小爷神佑,小爷有什么打点咱们的?” 他言辞虽然谦卑,但带着那种戏谑的神色,宁朔心中恶意更甚。他不善于说谎,斟酌着说:“我们是清影城的,清影的外城。” 清影是附属告火的城邦之一,只是个小城,清影的外城就更微不足道。 “我和母亲特意来这里拜谢火神,但等了一天了还是进不了神庙。现在正是着急。我们想捐一些香火钱,没想到这么困难。” 无赖们相互看,越发带着笑。一个带着蓝色头巾有些英俊的男子说:“今天那边为了王子又在闹事,你们下邦的人自然知不道这些。” 领头的无赖怒道:“什么叫闹事,难道让咱们王子进火神庙是不应该的事情吗,你在这里多嘴。” 他们说的煞有其事,宁朔便知道这些人动了歪心,他不能让濯七香久等,又问:“那你们知道有什么办法吗,我只想把钱捐出去。” 他这样说,那些人更是来了劲头。而且他们大概看得出宁朔脑袋有些不灵光,连演都演的敷衍了起来。 领头的鬼五先是自夸,又说为火神,又说为了那什么妇孺,其实多有调笑之意。 宁朔为人敏锐至极,怎会不知。他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不知要怎么继续,只生硬地说:“我可以给你钱的。” “这是哪里话,”鬼五却生气起来。“小爷你人虽然好心,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宁朔终于不耐烦了,低了低头说:“这里人多,那你们随我来。” 他向着树林中走,担心那些人真的生气了,但稍微回头,他们果然都跟着。 一直走到深处,那里有一棵大树树桩,阳光树影,倒是个好去处。这里隔绝了人,只能听到远处的喧闹声。那几个人早就走的累了,正要抱怨,看到四处的样子纷纷笑了起来。 鬼五早就换了脸色,走上前道:“小爷带咱们来这么偏僻的地界还真是坦荡,我鬼五在告火城住了一辈子了,也少见你这样的妙人。只是走了这么远,哥哥们的鞋子都走坏了,可不能白来一次。” 他一边说着,众人慢慢把宁朔围了起来,宁朔问:“你们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你是装糊涂吗?你不是要把钱给咱们吗?钱呢!”鬼五上前一下抓住了宁朔的衣领。 “你把钱捐给火神伺者,还不如给我们几个分了。”蓝色发带的人说,“你看也知道我们是穷苦人,火神也会保佑你的。” “今天遇到这无角羊不就是火神保佑。”另一个人说,惹得众人笑了起来。 “还有吗?”宁朔被抓着衣领,却一点不在意,“你们说我老,说我母亲什么?”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知为何,鬼五忽然有了一丝恐惧,用力把宁朔推了出去。他这才仔细看这个少年,越发觉得有些不对,但他哪里接触过宁朔这样的人。 “我和你说,少在这里弄什么玄虚。老子最见不得你们这群下邦人,像你母亲这样的下邦女人无非是大贵族的玩物,火神恩赐,他们随意玩的,我们就玩不得? “还有你,看你还不服气呢,不把钱交出来再磕十个响头,你爷爷立刻断你手脚,让你一辈子像个虫子一样——” 他没说完,宁朔摁着他的手放在树桩上,从旁边拿起一块石头,砸下,鬼五的手瞬间成了与树桩混在一起的血泥。 鬼五还反应了一下,然后大声嚎叫,尖叫着哭,哭天抢地起来。另外几个人愣在那里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宁朔也不理会,不管用匕首反抗的还是吓得不敢动的还是逃跑的,一人拉到树桩上砸碎一只手, 只一会树林中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围着树桩像是一只可怖的畸形蜘蛛。 剩下最后一个人跑的有些远了,是带着蓝色发带的那个,宁朔用石头丢过去,把他击倒在一片花丛边。便走过去,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拉了回来。 那边的几个有两个还在嚎叫,一个在那里哭,还有一个已经晕了过去。宁朔问:“你腿折了吗?” 被抓的人早就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大嚎着说饶命,又说自己不是他们一伙的,昨天为了借钱才认识的他们等等,宁朔哪里会听。他一时也分辨不清对方腿伤如何,索性一脚踹断了。 丛林中一片凄惨哀嚎,早没人听他,但宁朔看着他们认真地说:“如果我无力反抗,你们至少也要做到这个程度吧,所以这样的惩罚也是合适。早点自救,不至于死在这里,不然的话,不然可不是我的过错。” 他说完这些,心中大为畅快,压抑很久的郁闷一扫而空,便把手中的石头扔了,又小解了一下,出了丛林找濯七香。 濯七香还在江边等他,见到他问:“怎么这么久?” 宁朔只对她笑了笑。 第十章 游园 他们向游园去,那边有一条流向戊江的支流,把游园与神庙隔离了开来,叫做孤人河。 孤人河边有一个不算很高但非常精致的黄色小塔,是用附近的黄石搭建的,在河水边显得非常妩媚。 再向前,则要交钱了,濯七香付了钱,和几个衣着华丽的人上了一艘小船,船上一个年长的船夫,还有一个年纪大不,但画着显老的浓妆的歌女。 她带着特定的妆容,应该是个狐族人,见到有人上船非常友善而卑微的笑。 “眼泪是北神的笑容,刀是西神的心。 权谋是东神的恶犬,爱情啊, 是南神的眼睛。” 歌女的歌声清淡悠扬,像是这安宁景色的一部分,宁朔却丝毫不在意,他好奇的看着火神庙的方向。 这边离火神庙其实更近一些,可以看到上面很多人围成一个大圈跪在一起,虽然没有完全的挡住进入神殿的去路,也确实阻碍了很多的人。 他又看到人们的衣服上写着明王子的字样,问濯七香:“明王子的人在那里做什么?” 他说了明王子三个字,船上的几个人纷纷看他。 那歌女停了歌谣,先笑道:“小公子,那些人可不是明王子的人,他们都是这个城邦的百姓,这些事情也都是他们自发,并不是我们王子指派的。” 我们王子,又是我们王子,宁朔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我们王子”,自然就是如今告火城城主告火柏举唯一的子嗣,告火西缇。 他大概从小就不同,被人称为明火再世,宁朔早就听闻过他,但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人们对他的狂热。 他便问:“那他们在做什么?” “多的阿奴也是不敢说的。大约说来,他们是想要让我们王子配祀火神殿,能够每天受天下火神教徒的祭拜。 “人们都说,我们王子已经被称为明王子,那就是明火之神再生的意思,接受人们祭拜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受人祭拜有什么用处,听起来像是死了一样——宁朔又想。但他已经听出了歌女的意思,而且其余的人们都带着怀疑打量他,他也就不想再问。 歌女却饶有兴致,自己说了起来。 “我们告火城向来普通,天下三火,来源一家,但这几百年里,映火为火王,自不用说,乌火执掌南国第一大城邦,繁华之处更不是告火可以比的。 “谁想到近代以来,想来是火神眷顾,告火族接连出了两个最为难得的人物。 “先是如今的边王,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次子太阳刀’,却少有人记得他是告火一族的次子。如今边军在南疆十万雄兵,都是边王亲手带起。他们抵御沙匪,保卫南国,普天之下,也难找这样的将军,从战火王以来,也没有这么伟大的边王了。 “也因为这样,五年前,边王得以配祀火神庙,是如今唯一一个生前就得到这荣誉的人呢。” 船上的人纷纷为她叫好,有人便给她送钱。宁朔听她说的有些夸张,却不太相信,他自然知道如今边王势大,与映火朝廷,相羊书院三足鼎立,但怎么可能有十万兵。她不过是说一些大家喜欢听的话,多赚一些钱罢了。 歌女连声谢过了给钱的人,继续说:“但边王了不起,也只是人中最了不起的。要说复兴告火,带着我们所有人建立完美国的,还要说我们王子。” 她这样说,立刻就有人为她叫好,她自己也渐渐激动起来。 “我们王子,背负着明王子的名号,那就不只是人中如何如何了,他是明火之神再世,再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一点。 “王子自小就自通咒术,五六岁的时候王宫中已经没有人可以教授他任何东西,七八岁时知识渊博过于王宫中的藏书仆射。 “如今王子已经十二岁,人们把我们王子和相羊书院的小左臣大人并称,称作‘相羊青策,南国新火’,但要阿奴看来,还是我们王子更伟大一些。” “即便小左臣大人和我们王子一样厉害,小左臣大人也已经二十多了,在火神教圣地,天下最了不起的相羊书院多年,老师都是最了不起的人物,我们王子这些可都是自通的。 “小左臣大人为兄长报仇,杀了一山强盗的时候也都十五六岁了吧,我们王子才十二岁。再说,杀人虽然了不起,还是不如救人。 “就说上个月,白手一族的一个大人得了急病离世了,家人都要做后事,王子听说了急忙赶了过去,几下就把人给救了回来。 “当时知道的人都跪在大街上为王子祈福,整条街上都跪满了人呢。我姐姐是白手家厨娘,这是她亲眼看到的。 “我们王子,真是我们告火城的神灵呢。” 她越说越激动,脸色通红,竟然哭了起来。 宁朔实在有些诧异,看濯七香,濯七香一直带着微笑听,这时从容地说:“这就是告火城的明王子,要他和青策比咒术咒力,自然不如青策,但如同这个姑娘说的,他毕竟才十二岁,也真是天纵之才了。” 船上的人听到她的话,惊异于这个衣着勉强华丽的女人这样大的口气,大多心中怀疑, 有些人听他说明王子不如左臣青策,更有些不满。 濯七香不理会,接着说:“但一个人的力量总有尽头,力量强大也与伟大无关,西缇最难得的还是一片真心。 “不论他的地位,还是咒力,能够这样包容人,亲近人,救人所急,那都是极为少见的。 “其实明王子之名算不上什么好事,他也不是第一个,你应该知道。” 她在问宁朔,宁朔想了想说:“第一个是红衣王,西使者的至交,南使者的弟弟。后来他在沙州得暴病死了。 “另一个是,对了,黑火王,黑火王三百年前凭一己之力重新统一南国,只是后来也自焚而死。” “确实,就是这样。”濯七香说,“从这两人说,他们都是千百年少见的天才,传闻红衣王咒力甚至强于南使者和西使者,黑火王在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人根本不懂咒力,黑火王对他们已然就是神明。 “只是,红衣王热烈放诞,黑火王诡异阴沉,最后的结局都是悲剧告终。 “西缇和他们比较起来,最难得的其实是为人温和,待人善意,这才是最能让天下归心的。” 那一船的人听她这样大口气,很多人愤愤不平的,但听她最后这样说,尤其让明王子高于世人最爱的红衣王,终归不是恶意,大多为她叫起好来。 大家又纷纷说着明王子到处救苦救难的事迹,宁朔听他们说的都是什么王侯,什么将军,什么小姐。这样过了河,船夫执意要把濯七香的钱还给她,说是“为我们公子接待客人”,濯七香笑了笑也就收了下来。 宁朔是觉得这些人太夸张了,到了岸上便问:“你刚才是骗他们的吗?” “他们有什么值得骗的,我是在为你说。” “我又不是什么王子,为什么和我说?” “咒力强盛的人,乞丐和王子有什么差别?” 濯七香弯起腰看着宁朔。 “你还小,又是个性格锋利的孩子,经历了那样的变故难免愤世嫉俗,但这不是我的初衷。我不想让你没有约束,自我约束。” “你看到了?”宁朔问。 “你说呢,你真的认为我是需要你保护的人吗?” 宁朔便笑了笑,并不在意。“什么叫自我约束?这些人既无底线,又无克制,要是我没有反击能力怎么可能活着回来?我只是伤了他们,这不是最起码的公平?” “我才不在意他们。”濯七香说,“不说你说这些是不是真的,他们是不是真的会杀你。即便是真的,为什么要和这世上最恶劣最不堪的一群人作比较? “再者,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却做出这样偏激的事情,这只能说你幼稚可笑。” “我是怎样的人?”宁朔问。 “所以你没有帮助过被遗弃的婴儿吗,没有给过乞丐食物吗,还有当初那个樵夫门前的野山羊皮,难道不是你放在那里的? “如果宁朔大人这样冷酷,为什么不见你把猎杀你的那些人杀了?你做不到吗?” 濯七香这样说着,便叹了口气。 “你舍命救人却被人构陷,我能理解你的愤怒,这不能怪你。但你不能去折磨这些普通人,这是极度危险的行径。 “北使者说,述诸暴力往往是心中还有畏惧的缘故——以后要多想这句话。” 宁朔知道濯七香在生气,本不打算反驳的,听到最后却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实在厌烦这个北使者,总是一些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话。 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轻易愤怒,所以呢,愤怒就是错的吗? 难道要一味的假装,就为了让人说一句这人心中无所畏惧吗? 实在是愚蠢和虚伪。 “呵,现在心中有愤怒也不行了吗?”他低着头,不无讽刺地说。 他声音很小,濯七香却听到了,又是惊讶又是愤怒,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作为红衣教师,她还没见过任何一个学生会这样随意的反驳北使者的,那可是相羊书院的建校使者,整个帝国的道德根基。 宁朔越是无所谓,她就越是担忧。 其实濯七香性格强势,而宁朔又倔强到了极点,两人经常争吵,但这次显然有些不一样。 濯七香脸色铁青的问:“那你先回答我,为什么当初那样忍让,现在这样残忍?即便云官春影有错,为什么因为她的错误去改变你的为人?” “你说的对,之前的我不会这么做的。”宁朔说,“另一部分也对,我确实是在发泄情绪,我不喜欢有人那么说你。” “所以为什么这样纵容自己?便因为春影诬陷了你吗?就因为一个让你失望的人?不管云官春影多么卑鄙,你不应该这样自暴自弃的。” “但春影真的很卑鄙吗?”宁朔反问。 他非常冷静的反问。 “老师,这些时日我一直会想春影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们为什么不接纳我。其实答案很简单,并不是因为春影是坏人,她并不是坏人,她本性算是很善良,其他人也都是普通。 “真正的原因是,一个最为善良的人也不可能以相同的善意对待一条毒蛇,何况在他们眼里我还不如一条毒蛇。 “所以说,这些普通善良的人永远不会接纳我,这是基本的事实。 “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 “但我又想,这难道是我的过错?” 濯七香看着宁朔,怔在那里像是凝固了一样。 宁朔却又有些落寞,说:“其实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说在心里明白,只是遇到你之前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我有时会想,也许我真的是恶魔呢。 “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现在我知道,没有人是恶魔,这也不关乎是非对错,我们只是不一样罢了。 “所以他们可以义正严词的猎杀我,这是可以的。我依照情绪反击他们,这也是可以的。这是最起码的公平。 “老师,我为什么不能反击呢?” 第十一章 暮色中的愿景 一个下午,濯七香的手都冰冰的。 宁朔的回答远超过她的预期。她知道宁朔为人尖锐,有些极端,但她本以为那只是少年心性,耍耍性子罢了。 她没想到他看的这么深刻,更没想到这种深刻没有带来丝毫的平和,反而是更加不能阻挡的锐利。 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感到了恐惧。 这个孩子咒力强大又古怪,甚于很多成名的毕业生。加上他血脉特殊,性格倔强,如果未来走向歧途—— 宁朔却只以为自己说重了话,不住问这问那,想要让老师开心一些。 他们在游园逛了一天,从号称与人鱼一族有关的水鬼,到从沙州而来的不灭之火,倒还算有趣。濯七香不想破坏宁朔的兴致,也只是陪着他。两人四处游看,终于来到云垂所在之处。 云垂又称灰鸟,号称暗神的梦境,被公认为天下最为强大的生物。 很多学者认为,作为创造并奴役人类几千年的原初古神,暗神的覆灭带走了中土的一切辉煌和文明,云垂是唯一留存下来的东西。 按照书中记载,云垂的羽毛坚逾盔甲,爪子锋过利刃,当其鸣叫时,方圆十里内的大多数人都会立刻死去。中央山脉不能住人,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它们的存在。 但宁朔看到的生物与传闻差距颇大,那只是一只折了翅膀的大鸟,大约有十米长,被关在潮湿阴冷的地穴中。 历代除了西使者没有人能够降服云垂,这只自然是不怕死的猎人们从中山边缘偷出鸟蛋,孵化而来。 而它爪子被削去,黑色羽毛几乎被拔光,剩下这个可笑的样子。除了脚上挂着铁索,嗓子处也被安置了一个铁阀,这样它既不能鸣叫也不能大口的吃东西,只能整日窝在那里,麻木的看着围观它的小小的生灵。 宁朔看它耷拉着的无神的眼皮,多少想到了当初收留过他的那个老人临死前的样子,在一边看了许久。 “你能打得过它吗?”他问濯七香。 “只是疯子才会去和一只云垂交战。”濯七香笑着说,“——我小时候看红衣公子的小说,里面西使者就是带着一只云垂毁灭了当时世上最伟大的小明城。 “之后我便一直想,如果它来到尺碧城会怎样,尺碧可比小明城小得多。” “它不会飞过来的。” “它不想飞过来。要是它想飞过来,人类早就灭绝了。”濯七香便看着云垂。“——这世界上总有些东西超出人类的界限,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呢?” 他们便又在橘红石头搭建的宏伟建筑里看了一场斗兽表演,等转到游园最高的山上时,天色已经将晚。夕阳下的云朵像是一片红色海洋中的小船,众鸟开始归巢,游客和小商贩也都喧闹着渐渐离去。 濯七香倚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风景。 “很久很久之前,我也认识一个我十分在意,但又没办法说服的人。”她对宁朔说,带着些淡淡的忧郁。 宁朔便知道她在说什么。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要报复他们。”他终于说,算是道歉,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说过了话。 “老师,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再也不做就是了,我向你保证,他们对我不重要。” “他们对我也不重要,”濯七香却说,依旧看着风景,“以前的时候,北使者道德论的第一课就讲众生无差,我从来不能接受这个理念。 “做了这么多年的红衣教师,每天的任务就是区分他人,更难说服自己这些人完全相同。 “有些人的喜怒只是自己的喜怒,有些人的喜怒却是世界的颠簸流离。人们怎么会一样呢?” 宁朔忽然好奇起来,问:“你要和我说北辰盟吗,还是你那个神神秘秘的朋友,那个雨师妃矣?” “你知道妃矣?”濯七香看他。 “算是吧,你其实提过她几次的,但每次又都岔开话题。再者,她虽然不出名,但某些故事中也有她。 “她是北辰盟前身七星盟的建立者,和你一样来自西国,对吧?一般的故事里,她是坏人,你是好人,或者她是蠢人,你是聪明人,不过你们都不是主角。” “我们确实不是时代的主角,”濯七香忍不住笑了笑。 “而她也不是坏人。我可以理解有些人会怨恨她,因为她确实做错了很多很多事情,但最为她最近亲的朋友,我知道她对世界怀着最美好的善意,至少比我要多得多。” “那发生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濯七香一时没有说话,夕阳的余光照射在了她脸上,跳跃着,燃烧着,让她带上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柔弱的美丽。 “她做了什么呢?如你所知,北辰盟的兴起开始于七星盟,而七星盟的强大源自于人鱼国的长公子。 “在那个着名的长公子私传秘术的故事中,她便是现实中第一个接触长公子的人。 “长公子为人极具魅力,又有着世间不能企及的强大咒术,他暗中把咒术传递给了妃矣。妃矣并没有迟疑,就开始修炼了起来。” “听上去,也没什么嘛。”宁朔说。 “是啊,听上去没什么。”濯七香惨淡的笑,“但是如果当初我劝阻了她,也就没有后面的动荡和战争了。——便是北辰战争。 “自然,战争有无数愚蠢的挑动者,但如果没有她那个决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历史的脉络,百万人的性命,都因为她的决定而改变。” 她这样说,宁朔多少被吓到了。即便没经历过,他也知道战争是个无比沉重的话题,就比如,濯七香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了战争中。 “但直到今天,我也不认为她所作所为值得最后的结局,”濯七香继续说, “是的,她浮躁虚荣,离开了修行的正路,但她只是做错了一个决定,为什么就要永坠深渊,无穷无止?那到底是什么罪不可赦的罪过,甚至需要对百万人的悲剧负责? “——在你看来,这一切公平吗?宁朔,你真的以为这世界一切事物都公平吗?” 宁朔哑着口,终于没有了反驳的话。濯七香一直说他们拥有常人无法拥有的力量,就需要承受常人不需要承受的负担,他并没有认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如果一个决定就能万劫不复,如果一念之差就会引发战争,他确实不应该这样随意纵容自己的情绪。 这不在乎他人,也不在乎公平,而只在乎他自己。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终于从遇到濯七香后的得意忘形中清醒了过来。 前途不定,未来还不知道有什么,你又在得意什么?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到了关园子的时候,城中寺庙里的晚钟传递在山下千万灯火的城市中,两人顺着越发苍茫的山路回家。 宁朔一路上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濯七香知道自己的话终于起了作用,但也并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一来,那是她最不愿提及的过去,是她最为害怕重现的未来,那是她最沉重的心事。 二来,宁朔年纪尚小,实在不应该过早地接触这些禁忌。 有些事情越去逃避越不能逃避,或者即便逃避也一定会在心中留下巨大的空洞,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种矛盾。 她需要给宁朔一些约束,但她并没有能力说服这个孩子,这才述诸恐惧。 这是最不得以的方式。 等到了山下,灯火映衬着无色的河流,神庙附近的人群也走的差不多了,濯七香拉住了宁朔。她努力扮作轻松的神色。 “宁朔,老师并不是想要吓你。”她笑着,“你这个人呢,性格极端,对待认同的人就无条件的好,一定要付出一切。 “对不认同的人就视若不见,也一定要表现出来。偏偏咒力修炼又是世上最艰难最危险的事情,需要绝对的意志和注意力,最不允许以情绪来行事。 “我想告诉你的就是你需要把这尖刻的性子磨下去,没必要去想别的,好吗?” “老师,我会成为北辰盟那样的怪物吗?”宁朔问。 “什么?自然不会。”濯七香吓了一跳,“北辰盟是因为长公子才出现的,我可以给你肯定长公子已经死了,以后也不会再出现。而且,你也不是妃矣。” 宁朔却依旧皱着眉头,濯七香说:“再者你还小,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以后你会面临一些选择,而那时候,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更优秀的人。 “但你需要自省自慎,不断磨练自己,不是吗?” “或者——”宁朔犹豫了一下,“或者,你不把我送去相羊,也就没有这个疑虑。” 他便笑了笑。 “老师,我性子顽劣,即便你也受不了,我知道的。如果你不想让我去相羊,我也不会怪你,反正这些都是你给我的。” “你在说什么?”濯七香又是好笑又好气,又有些伤感,轻轻点了一下宁朔的额头。 “相羊书院又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和你说过,只要你步从正则,不要踏入邪道,再不可能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再者,你性子虽然固执,固执的让人恼火,但那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孩子,但也是最坚韧的一个,也许到了某些时候,只有你可以超越平常,成为真正伟大的一个呢。” “或者成为真正可怕的一个。”宁朔说。 濯七香心中越发叹了口气,她最是了解宁朔,知道这孩子个性尖刻,一定又认定了对自己对世界最糟糕的结果。 可问题是,就像之前一样,她没有任何办法帮他控制这种尖刻。 “好吧,我并不确定你的未来是什么,”她说,“但我可以和你肯定,这都取决于你。 “你的选择,你的努力,你对自己的要求。 “其实自从遇到你我就一直有个奇怪的愿景,那就是未来等我不在了,你会接替我,继续走下去。我从来没和你说过,但我一直认为这会成真,宁朔,这才是老师对你的期待。” 宁朔终于不再撇着嘴,或者板着头,或者带着假笑,他看着濯七香,以及在她身后闪烁着的灯光与河水。 “你真的这样想吗?” “咒力复苏,我早晚会被时代淘汰的。”濯七香说,“如果继承我的衣钵的那人是你,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你一定会比老师厉害很多的。 “但宁朔,这要看你自己的选择,怪物或者其他孩子的引路人,这也许都在你一念之间。” “好。”宁朔认真想了想,用力的说,“如果选择在我——我不能保证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或者一定走你的路,但我不会成为怪物,真正的怪物,绝对不会。 “老师,我向你保证这一点。” 第十二章 光明王子 告火城的王宫耸立在内城的中央,本身并不高,但因建立在山上便显得突出而超群。 大抵是炫目的橘黄色和红色,在树木的掩盖下像个精致打扮的少女。 王宫中树木极为苍翠浓密,伴着清晨的薄雾和四处的鸟鸣,把城市的喧嚣都隔绝了。 宁朔随着濯七香走在其中,一时想到了丛林。 穿过一座架高的石桥,终于到了一座黑边的红色大门,几个前面走着的盛装侍卫停在那里,恭敬地弯腰指路,濯七香便带着宁朔进入。门外的鸟鸣顷刻小了,世界也一下黑暗起来。 一个穿紫袍的满身横肉的官员模样的人迎了过来,濯七香和他寒暄几句,介绍宁朔说:“这是山海宁朔,从小生长在市井山林,带他见见世面。” 又对宁朔说:“这是奉花师兄。从相羊书院毕业,四年了是吧。” 宁朔本没在听,这时才看那人,他没想到这个满脸堆笑的人也是相羊书院的学生。 “山海师弟是吧,我有个族弟大概和你同班呢。是吧天门老师?不过那小子是个能惹事的。” “这个更甚。”濯七香说。 他们再穿过黑漆漆的大厅,过一道门,豁然开朗,是一片花园。有泉水小溪,有各色的小亭子低矮的楼阁,还有好多宫女嬉嬉闹闹的。 再向前走,终于到了告火城城主的所在,是一个阴暗偏僻的大厅。从高窗探进来的仅有的一束阳光照在无神的火神像上,几乎像是某种象征。一副哭泣着的女人的壁画下面,告火伯举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偶尔看四周,眼神严厉但没有生气,像是溺水者的某种挣扎。 濯七香坐在一边,问着他的病情。 宁朔在后面等,好奇的打量,象牙的雕刻和倒垂的高灯,侍卫胸甲上的精致的金色雕塑和侍女手中象征祈福的橘色彩环,一切都像是静止似的。 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他这样想着,听到一阵叹息声,濯七香过来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吧,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你带我来干什么?难道就为了看这个人?” 濯七香皱了皱眉,自己走了。宁朔便回到花园中闲坐,四周都是宫女,浇花的,绣花的,嬉闹的,安静坐那里休息的,有人好奇的看他,但大多数人对他完全不在意。他越发无聊,索性找了个枝杈躺在上面,都快要睡着了。 “就是这个人吗?”他听到近处有人说。 他睁开眼,看到一个极为美丽的少女站在树下,旁边几个宫女小心的跟着。少女有种不能掩盖的高傲气质,虽然言辞很恭敬。 “天门先生一时没有空闲,我们王子让我来问一下,山海宁朔大人愿不愿意去参加午宴。” 宁朔很少见到少女这样有神采的人物,一时惊讶,只是打量。少女脸上多了些厌烦的神情,说:“跟我来吧。” “你是谁,你说的王子是告火西缇吗?”宁朔问。 少女轻微的冷笑了一下,似乎想要讽刺或者责问,但并没有,只说:“王子是告火西缇,我是谁不重要,我不过是西缇身边的侍女。” 她便向前走,发现宁朔依旧没有跟上来,再回头看他。少女神情虽然恭敬,但总是带着一股隐藏着的轻蔑,像是质疑甚至是嘲讽。 宁朔突然感到很无聊。 他并不讨厌明王子,之前甚至极为好奇的,这可是与左臣青策齐名的人物。但一路听了这么多近乎狂热的赞美,又见这样神采的少女竟只是个侍女,他不知为什么便生出了抵触之意。 濯七香一直和他说咒力强盛的人王子与乞丐没有差别,那为什么自己在遇到濯七香之前什么都没有,而这个明王子却拥有一切。 “你不去吗?西缇特意让我来的。” “谢谢他的好意。” 少女还等着宁朔的话,发现他说完了,便有些恼怒。“相羊书院的人真的是奇怪,尤其你这样的。亏他心心念念的。”她这样说着,带着一众人走了。 宁朔又坐回去等了许久,过了中午濯七香才出来,见到他问:“我听说西缇请你午宴,去那里找你。” “没有去。”宁朔哼了一声。 “为什么,你以为每个相羊书院的学生都有机会和西缇坐一起吃饭吗?而且不过是午宴,为什么不去?” “是啊,不过是午饭。”宁朔说,“所以,每个人都有和我坐一起吃饭的机会吗?” “也对,你们都是大忙人。”濯七香笑了笑,也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对了,刚才还看到紫陌了,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她?” “不就是那个告火王族的学生。” “过几天你要随她的车队一起去相羊书院,本来想让你们事先见一面的。哎,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呢。” 宁朔又哼了一声。 ----------------- 授衣假结束时,因濯七香并不能同去,宁朔只能和她在城外告别。告火紫陌是告火王女,为她护卫的军队就有上百人,车马装饰都是一片橘色和红色,像是一条颜色鲜明的河流。 宁朔心中不舍,但濯七香和那些表情僵硬的官员们站在一起,只是极为细微的对他笑了一下,他便也忍住情绪,随着车队缓慢的离开告火城。 一路缓慢,十分无趣。 宁朔根本无缘见到他的第一个同学,没有遇到过她不说,有时经过她的帷帐也听不到里面有声响。更奇怪的是那些护卫们的态度,他们好像并不太在意这个王族,但又有些不敢靠近。 这样走了二十多天才到了熊巫省的地界,相羊书院还在几百里外的深山中,濯七香和他说的开学的日子已经到了。 宁朔不由得有些烦闷,或多或少的迁怒这个同学,他自然想,这个人可是告火王族,人们自然是遵从她的意思。 他们一路很少进驻城镇村庄,多在野外扎营,这也是件怪事。 这一天终于过了长鲤城,又是驻扎在了湖水边,却没预料到突然下了暴雨。护卫们匆忙的搬着东西,宁朔想着濯七香与人为善什么的话,要去帮忙,看到离湖水最近的帐篷便冲了进去。 红蓼长满湖边,沙鸥在远处鸣叫,虽然是白天,但天色漆黑,帐篷里便灯火满盈。宁朔进了帐篷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然后看到七八个侍女来回忙着,见他进来一个个停了下来。 有的看他,有的看帐篷中间坐着的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单薄的女孩子,柔弱的脸庞,长长的头发,大而有神的眼睛这时却只显露着惊慌。宁朔不知为何有些好奇,却听少女怒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请你,你马上离开!” “什么?” “你立刻出去吧!” 宁朔还没明白,看到侍女来推自己,冷笑了一声,转身去了。 但他并没有因为少女的斥责而生气,他本是个脾气古怪难相处的,这时却只是好奇。那少女故作愤怒的表情下藏着某种奇怪的东西,像是惊慌,但又有些不一样。他想,她在害怕什么吗? 他本就无聊至极,便起了去调查的意思,他从小狩猎,喜欢暗中观察,本是因为对方是“同学”才没去唐突,现在似乎不需要在意这个了。 这天夜里没有星月,他悄悄地起床,在守夜的侍卫身边溜了过去。到了那女生的帐篷外却听不到动静,连呼吸声都没有,宁朔越发有些惊讶,一时有个荒诞的念头:难道那个王族女生是个鬼魂,她已经死了? 但他很快否决了这个可能,丛林中夜枭安静而遥远的叫着,两个守卫半睡不睡的打着盹,他轻步进入帐篷,里面果然没有人。 有趣。 他退出来后爬上一棵高树,四下的看。这漆黑的夜色对别人是恐惧和未知,但他从小就能夜视,黑暗正是他天然的屏障。 他四处眺望,果然就看到了那个女生,但又忽的一震,又看到离她不远处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带着某种戏子的面具,像是在给谁表演一样无声无息的在黑夜里走着,这就罢了,还一直哭,一边走一边哭。 宁朔大为好奇,夜色正浓,这里除了他再不会有人看到他,他在做什么?夜色中怎么会有这样诡异的场景? 他看了一时,忍着心中的小惊慌,渐渐的走到了女生前面,女生显然看不到他,正目光温柔的看着眼前的黑暗。 宁朔盯了她许久,越发觉得这个人哪里怪怪的,过了一时再去看那哭泣的人,已经不在了。 第十三章 幽暗中的少女 他总有种危险的感觉,等了一时始终没有变化,拿起一块小石头轻轻的扔了过去。 这一下砸到女生的胳膊,她轻声啊了一声,却不动。宁朔又扔了一个,女生突然说:“你是来杀我的吗?” 那声音带着凄厉,在这样场景中着实瘆人。宁朔越发好奇,想,怪不得之前她那种表情,她以为有人要来杀她?那她为什么偷偷一个人跑出来,那个戏子与这一切有关系吗? 他又扔了一个石头,这次砸到她胸口。女生越发颤抖起来,但又努力维持着镇定,带着勉强的微笑说:“我是告火紫陌,你大概没有认错。” 越发奇怪了。宁朔起身四处看了看,压着嗓子问:“你知道我是谁?” “不管你是谁,这也不是你本意,我不会怪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死,你知道吗?” “也不重要了。那不是谁的过错。” 她便不再说话,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容又是淡然,又是纯粹,但因为过于纯粹了又有种忧伤的感觉。宁朔从没有见过这种笑容。 紫陌安静的等候着,却没有人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脚步声,有人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叫告火紫陌是吗?” 她惊讶的四处探望。 “我叫山海宁朔,你的那个同学。晚上睡不着觉发现你在这里。你这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是鬼呢。” 她愣了一下,便咯咯的笑了起来。 告火紫陌实际是个五官十分精致的少女,只是并不给人任何美丽的初印象。人们先看到她大多会注意到她的单薄,不只是瘦弱,更像是受了饥寒那种。 再仔细看又会注意到她的不自然,也说不出哪里,就是不自然。这点倒是和宁朔相似。即便笑起来,也掺杂着假,反而不如刚刚。 但她带着十分的努力,并没有丝毫的傲慢,让宁朔不由地去了敌意。这是个奇怪的人——至少也可以和那个黑星勾乙并列,他这样想,在她不远处坐了下来。 “我听七香老师说过你,她还让我多照顾你呢。”紫陌说。 “那你一定很了不起了。你是那个明王子的亲人是吧?” “不不不,我们只是同宗,明王子是主祀独子,天下人都知道的。我虽然与他同为告火,但属三服之外,只是带着告火的名字而已。我也不会什么剑术咒术,成绩也只是一般,老师那样说大约只是担心你吧。” 宁朔不知道她是谦虚还是什么,也不计较,问:“那你在做什么?” “看夜色,虽然,也看不到什么。”紫陌笑着说,“你可以在夜中看到东西吗?我是说你看得到我吗?” “能看到一些。老师说古代有一个不好的传言,不让我随口告诉别人,但你毕竟是我同学。” 紫陌轻巧的笑,似乎有些开心,或者也不是,然后用一种女子才有的细细的声音说: “‘北人的衣,东人的铁,西国的女子珍奇的血。帝王的宴,乞丐的胆,看透黑暗的是谁人的眼?’ 这是一首我小时候听过的儿歌,有人会说,过于尖利的眼睛会带来不祥呢。” “不详。” 宁朔重复道,略带着讽刺。 “但我觉得很好,世上就没有了黑暗。”紫陌说。 “黑暗不好吗?”宁朔问。 “也不是不好,只是有时会,会有些怕。” “你怕黑又为什么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宁朔又问。 “因为,有时候又会觉得,黑暗也是一种保护。”紫陌说,“没有强大和弱小,没有美丽与丑陋,没有我和他人,一切都是平等的,不是很好吗。想着这些,便来黑夜中坐一下。” “有趣,”宁朔说,“不过以我所见,黑暗也掩盖了很多丑陋的东西。再者,看不到的就是平等,岂不是自欺欺人?” “是,是自欺欺人呢。”紫陌有些意外,更加笑着说。 宁朔在黑暗中打量这个女生,她似乎有些胆小,或者是过于习惯迎合别人,实在是可惜。但在他看来,她依旧是个有趣的人,至少他以前没见过她这样的人存在。 不过这样想着,月光从乌云中洒出一点光芒,照在本可以平等的一切上,也照在两人身上。忽然之间女生似乎有些拘谨,便沉默了许多。 两人渐渐少了话,宁朔又坐了一时,问:“刚才那边还有一个人,你知道是谁?” 紫陌转过头,一脸错愕的看着他。 宁朔想终究应该告诉她,把戏子的样子说了,紫陌听了脸色煞白,又嗯了一声。宁朔说:“你不认识他?——你以为他要来杀你?” 紫陌抿着嘴不说话。 “刚才那个吓你的人是我。”宁朔说。 “我知道的。”紫陌说。 “你知道?”宁朔没想到自己才是惊讶的那个。“你知道是我,所以你怀疑我是来杀你的?” “不,你离开了又回来,我便知道那个人是你。” 是这样,一般人是听不到他的脚步的,相羊书院的人果然不一样。宁朔想。 “但你好平静呢。所以谁要杀你?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你不用害怕,我既然加入了相羊书院,七香老师说我们都应该是,朋友,如果有人要杀你,我至少可以帮你一下。” “不用了,并没有人想杀我。”紫陌连忙说。又笑着说:“我们虽然算是,朋友,但这与你无关的,请你不要再问了。” 她这样说,宁朔就觉得自己被人推了一下,之前的亲近感都不在了。如果这个少女责骂他,讽刺他,驱赶他,他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他已经非常努力地表达了善意,没想到只得到了这样的回应。 他问:“你不信任我吗?这也正常。” “不,我是说,这些事情与你无关的,不管如何,请你不要参与进来。” 她颇为决绝的说,但说完,又非常努力的笑了起来。 ···· 已经是第三天了,宁朔每天夜里藏在树上,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猎物。那是一张巨丑无比的戏子的脸,在凄惨的月光下一边移动一边往这边观望,依旧无声的哭着。 宁朔盯了许久,看他离开,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 一路向西,到了一条不宽的野河,戏子踩着水中间隔矗立的一些石头跑了过去。对面有一堆没有点燃的柴堆,四周挂着血腥的动物内脏,很多都被吃掉了,大概是这里的樵夫为了对付吼牛准备的祭坛。他便用火堆升起了火,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忽然转过头看着宁朔的方向说:“小子,你算是我遇见过的最会跟踪的小孩了。” 宁朔并不动。那戏子说:“不要害怕,你追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敢见我?” 宁朔依旧不动,戏子哭道:“你要是不想理我就快点回去,何必守在这里,你不怕那小姑娘死了吗?” 夜色涌动,带着寒意,宁朔终于走了出来,他隔着河水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监视告火?” “我那是受人所托,可不只是监视她。” “真的有人想要杀她?” 戏子不回答他,哭丧着脸问:“这些王族的事情,和你这样一个至贫至贱的人有什么相关,你何必这么在意?难道你喜欢她?不对,那样一个容易惊慌的姑娘,谁会喜欢她。” “她是我的同学罢了。” “哦,同学,濯七香教你的吧,说你们是一类人什么的。所以你也觉得你们是一类人吗?哼,天门濯七香举世闻名的冷酷无情,却教导你与人为善,也是有趣。她有没有告诉你相羊书院的同学之间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 戏子比了一个杀头的手势,又轻唱到: “不要急,——看我这就——取下——他的——头颅。” 歌声幽咽又尖锐,听了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宁朔却多少有些好奇,问:“你说的是北辰盟?” “北辰盟吗,”戏子越发冷笑,“近代以来,相互屠戮便是相羊书院最喜欢的事情,可不止北辰盟。看来,你根本不了解相羊。 “在南国,鬼在人的家祀里,神在国家的神庙中,人做人的事情,鬼神做鬼神的事情,大家便相安无事。 “相羊书院呢,他们封印了鬼神,说要让天下众人人人自由平等,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去做鬼神?而所有人都知道,鬼神是容不下彼此的。 “黑星的赭心,流花的阁王,还有如今左臣族的小鬼,哪个不是怪物。甚至那个一百五十多岁的老院长,我小的时候他就是举世尊敬的老校长,现在我已经生了白发,他依旧是那个老院长。难道只是寿命长? “这七百多年来,相羊书院总是说什么和平,但最后算起来杀得人比任何人都要多,你却只知道一个北辰盟,实在是无知。” 他言语平静,但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显然也没有那么平静。宁朔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却不太在意。他倒是更加好奇这人的来历了。 “你对相羊书院很不满呢。”他问。 “我只是说那里都是怪物,只是可惜,那正是你这样的人去那里的原因。”戏子看了看宁朔的方向,似乎是听懂了他的不在意,忽然便平静了很多。 “三十年前,相羊书院再名闻四国也只是一个学校,是北辰盟,才让它突然成了人们眼中的圣地。 “但人们只看到北辰盟众人的非人的强大,却忘了三俊被斩掉头颅半个小时不死,赭心被绞首吊在高台上示众三天,期间只是阴恻恻的笑。都是有趣的事情呢,人们却不记得。” 他长叹一声,清唱道: “树死不复生,人黄不复青。 黑夜终无止,光明似寒星。 永远的欺骗,永远的分裂,这场噩梦到什么时候才是终点呢?” 他说着,熄灭了篝火,不顾宁朔,向南去了。宁朔立足看着他的背影,夜风一吹,竟有种陌生的寒意。 但他又想对方那些话,去相羊书院成为怪物吗?他从小就被认作怪物,难道不去相羊书院人们就会接纳他? 真是荒诞可笑的说法。 也许是在水边站太久了吧,他这样想。 第十四章 相羊书院与人鱼湖 又走了七八天,车队终于来到了相羊书院。甫一下车,宁朔就呆在那里,大树,校舍,各种奇异颜色塔楼,全是他没有见过的景象。 甚至外面的院墙也由树木编织组成,便是非常闻名的,号称世上最难突破的千树之墙了。 他们在外面等了好久,等一个身穿黑袍,矮矮胖胖的中年人来接他们,便在本没有大门的地方打开藤蔓,让宁朔和紫陌进入。 这样穿过一片青草地,又是另一个门,一个真正的有很多人守卫的大门。守卫有的是老师,有的身穿盔甲,面带各色面具,被称为干城子。干城子负责相羊基本治安,都是从外面雇佣来的。 黑袍中年人被紫陌称作藏书使,正是和濯七香地位相当的黑衣使者。他一路无话,连连擦着汗,进了第二道门才说了几句欢迎。宁朔并不知道要说什么,紫陌则不住地道谢,黑袍人挥了挥手,自己去了。 宁朔四下看着大名鼎鼎的相羊书院。这时正是明媚的晚夏,高大耸立的黄金桐树,又高又细的白色高塔,石头堆积而成的紫色建筑,树木编织而成的绿色大厅,还有点缀在树影花丛之间各色各样的建筑,加上蓝天白云,绿草黄花,相羊书院摇曳在这美丽光影之中,让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宁朔几乎沉醉。 不过他最关心的是左边的一片居所,他早就知道那里是老师们的住所,濯七香的家就在那里。只是他看了半天,并没有找到那间红色的小阁楼。 紫陌送走藏书使正看到他,笑道:“你也在找老院长的住所吗,就是那里,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如今他都不露面的。” 她便指着教师住所最深处的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个气派而郁郁苍苍的古老庭院。老院长作为相羊书院的象征,四国最为传奇和长寿的人类之一,自然是一般学生更加好奇的对象。 宁朔并不理会她,紫陌又说:“对了,七香老师嘱咐我带你找到宿舍,学校已经帮你安排了住宿,我一会儿带你去吧。” “你可以吗?”宁朔问她,这一路上她大抵装作不认识宁朔的样子,比如刚才在外面他们等了那么久,她就没看宁朔一眼。 “这里不一样的。”紫陌红了脸,“至少,我是说——” 她支支吾吾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和慌张,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宁朔其实早有预料,但看到她那夸张的样子终究还是开心了一些。这是他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更不要说,她也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人。 “我们走吧。”宁朔说。 他们先把紫陌的行李放好,又到处找宁朔的住所。相羊书院的学生宿舍多是用围墙围起来的独立院子,有的好几个建筑在一起,也有单独的,基本上都空着大部分。 宁朔的宿舍便是单独一个小院,从蓝色大门进入,先看到小院柳荫深重,高处的黄莺胡乱的叫着,石头上还有几片残花。 进宿舍看,并没有人,两个屋子,进门的屋子带一个壁炉,外面则是一个朝西北小广场的大阳台,阳台上堆满了黄金桐的树叶。 里面屋子中有三个床位,一个十分的乱,上面摆着衣服书籍和一些器具,甚至还有一些普通的石头。另一个整齐许多,什么东西都摆放的丝毫不乱,再一个应该就是他的了,很多东西都摆在了床下。 “看来是乘白他们为你领了东西。”紫陌笑说。“你的室友一个是野园乘白,一个是天门季肥。你晚一点就会见到他们了。” 紫陌毕竟是个女生,在男生宿舍总有些拘束,便很快出来。他们在校园中大概逛了一下。宿舍区主要在南边,北面则是各种奇怪的建筑。 由藤木盘绕而成,墙壁上到处还开着小花的千木厅。 由巨石累积而成,却涂抹着淡紫色,给人一种兼有沉重和轻巧的矛盾感的千书塔。 又细又高,学校内最高的则是王塔。 千书塔,千木厅,与南边的宿舍楼群,西面的西山以及湖水,共同围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广场,正式名字是三使者广场,但人们只叫它小广场。 从小广场往西北走,经过一片暗黑的丛林,炽烈的白光过后,巨大而清澈的大湖突然展现了出来。 宁朔比见到相羊书院时更加的激动,他看到那片沉静又暗藏汹涌的大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黑水湖又叫人鱼湖,自然是因为人鱼“住”在其中的缘故。水其实并不黑,清澈碧绿,岸边一片沙滩,沙滩上有一个极为古旧的石碑,写着: 遍游南山外,白云不见峰。 客言古刹好,或可见老僧。 采花过溪水,溪水正清冷。 春光照万物,万物若有声。 显然便是划分咒力标准的那首诗。宁朔一直疑心这首诗不完整,是谁抄错了,现在看来并不是。 “很神奇是不是,”紫陌笑着说,“我第一次见到也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多么美啊。” 她便闭上了眼睛,伸开手臂像是感受着这一切,但又很快睁开眼来,大概觉得自己的样子好笑,于是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宁朔越发确认了这个女生确实古怪,比如这一路上她对所有人都带着笑意,但极少有人回应她。但她依旧笑着,就像没有其它的情绪。不知为何,那让宁朔觉得闷闷的。 好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了,她比之前自然了许多。 水中央有一棵像绿伞一样飘在那里的大树,他问:“那棵树就是湖心树吗?” “这里的人们叫她树公主呢。”紫陌说,“按照一般的说法,它是人鱼一族的神树。这黑水湖周边的季候反常,和世界是相悖,他们说就是树公主的原因。” “是这样。那,人鱼一族到底住哪里?”宁朔问,“我知道他们不住在水底,但这人鱼湖深不见底,怎么会有一棵树呢? “——他们总是要住在这个湖的某个地方,否则为什么只有相羊书院的人能接触到他们?” 他问的有些急切,紫陌微笑着说:“我知道的也不多,但他们确实不住在水底。我听说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几乎一样,有蓝天白云,花草树木的。 “简单地说——那是远古空间咒术的结果,一个空间的结界。结界一般需要强大的元素屏障的,人鱼湖就是我们两个世界的屏障,至于树公主,它的根好像在他们的世界。” “所以他们也是人了,不是人鱼?”宁朔问。 “当然!远古的黒湖一族与我们没什么不同。雪原老师说,远古时候用咒术构建异世界不说平常,也不是什么奇闻,但后世咒力衰退,其它的世界都消失了,只有黒湖边上的这个存留了下来,便是黒湖王国。 “他们保存了远古人类的力量,远比我们强大,但也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离开黒湖国,唯一的例外,就是有些强大的存在可以短暂来这里。 “所谓人鱼,不过是当初不了解这些的山民看到湖边衣着奇怪的人给他们起的名称。你知道黒湖庆典吗?” 宁朔笑了起来,这世界有很多神奇和超出常人认知的事情,在这其中黒湖庆典大概是最有名的之一。 浮空的王船,黄金的武士,坠落的繁花以及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鱼族的公主。四国所有的小孩子,即便宁朔这样古怪的,谁不向往这样的场景呢? 而且他一度以为因为北辰盟和长公子的事情,黒湖庆典已经取消了,濯七香却说并没有。这算是他来到相羊书院最期待的事情之一。 紫陌也是如此,她小时候有一本记述黒湖庆典的图画书,按她的话说看了几千遍也有,就希望自己能坚持到那一天。 “可惜客言考就在明年了。”紫陌抱着双膝看着湖水,“这里多么美啊,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如果能留下来就好了。” 她突然便又有些忧郁,出神的看着远处,宁朔本来很开心,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这个飘忽不定的少女,让他好奇又困惑,突然之间,又感到一些疲倦。 “你知道跟踪我们的那个人是谁吗?”他问,“我跟踪了他,和他见了一面。——开始还以为他要杀——要伤害你呢,但并不是。” “是的,我知道。”紫陌说。 “你知道他,还是——哦。我了解的人不是很多,但看得出他有些实力,行为举止古怪,不知是什么来历。 “倒是和我说了一大堆相羊学生相互杀戮的民间传闻,也许只是想要吓人吧。但我可以肯定他的目标不是杀你——等一下,你——” 宁朔只是一时没看她,才看到告火紫陌脸色发红,显然正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情绪,却并不能,便又突兀的笑了起来。 那笑容真是扭曲。告火紫陌其实并不难看,温柔而隐藏着脆弱的眼睛,白皙又很精致的面容,甚至那伪装的笑容,看着古怪,但也和她古怪而柔弱的样子匹配。 但这些,至少是在她能大约控制好自己表情的时候。现在,她的眼睛中就像隐藏着一个忧郁的小鬼,随时都要彻底失控。 “你这个人也真是古怪,”不知为何,宁朔终于有些愤怒,“笑什么呢,明明笑不出来又非得勉强,看起来让人难受。” “对不起。”紫陌只是低了头,脸色更红了。 “我不是责怪你或者什么,我只是不懂为什么要假笑?害怕就害怕,谁没有害怕的事情,难道害怕在这里也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不成? “再者,非要这样假装,你认为别人看不出来吗,还是说你认为这样可以骗过自己?” “不是的,我知道,我是说我要走了,”紫陌不住地说着,猛地站了起来,“我会告诉乘白带你去吃晚饭的,我先去——” 她话都没说完,就像个惊慌而畏惧的小兽一样,急匆匆的离开了。 第十五章 黑衣 相羊书院地方极大,高山大湖,丛林密布,加上学生并不多,校园中很多地方都被各种飞禽走兽占着。 有些是本地的,有些则是驯兽课老师从四国抓来的,宁朔一个人坐了一时,就看到七八种以往没见过的动物。 在白天四处觅食的黑色胖头鸮,总是族群一起行动的黑绿色的野驴,颜色艳丽,在水中嬉闹的红尾鸭子。一种夜盲的大鸟以为树下无人,气宇轩昂抖擞着一身鲜红的羽毛走出来,等发现了宁朔又上当一样惊慌的飞了。 一直到日落,夜幕降临,宁朔回到宿舍,宿舍依旧没有人。 他只好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窗户外的欢笑声喧嚣声不住的传过来,让宁朔有种熟悉而陌生的孤独感。人们有说笑的,有争论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话题。 他想,他们都在说什么,以后他也会和自己的同学这样吗?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宁朔有些紧张,咬了咬牙,去开了门。四个男生和一个画着精致妆容的女生站在外面,都穿着黑衣,他们表情却不算友好。 女生像是好奇,又像是审视的看着他。旁边有一个男生个子比他人高半头,脸色苍白,做作的低头弄指甲。在最中间的是一个个子不高,脸有些宽,带着有黑星标志的男生,像宁朔不存在一样向门内看。 “你们好。”宁朔猜测这不是他等待的室友。 宽脸问旁边的人:“这里住的是谁?” “那个疯子,还有一个是天门小胖子。”在最边上的一个很瘦的人说。 宽脸毫不掩饰的带着鄙夷的表情撇了撇嘴,脸上充满了不屑,甚至还稍微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宁朔有些惊讶,这些人不是同学吗,他们在做什么? 他问:“你们是相羊书院的学生吗?” 那些人便笑了起来,尤其那个女生咯咯的笑个不停,宁朔看她,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宽脸的黑星族学生咧着嘴看宁朔,问:“你不知道我们是谁?” 宁朔还没回答,那个高个子,脸色苍白的男生一步走上前说:“我们就是黑衣盟。” 他并不解释什么是黑衣盟,就好像宁朔一定要知道一样。又说:“今天有人看到你和一个贵族女生在校园走,你认识她?” 宁朔一时还没有想到王族自然也是贵族,高个子又向前走了一步,阴冷地说:“你听着,我理解你这样的一个平民能来到这里一定高兴地不得了。 “但我要在这里告诉你,不管在什么地方,你这样的人,都不允许与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说笑,相羊书院并不是例外! “告火紫陌是个特殊的人,甚至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你是个什么东西?如果你能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我们永远没必要和彼此说话,如果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我们会让你记得的。”宽脸抢着说。 这一番话实在让宁朔意外,他向往相羊书院许久,再没想过来到这里后会首先遇到这样的场景。 听这些人的意思,他们应该是大贵族的学生,他自然也知道相羊书院有这些人,但按照濯七香的说法,这些人是学校中不重要的那部分,没必要过分在意的。 现在来看,似乎不是那样。 也就是他生性尖刻,再不会轻易屈服,虽然困惑,但只是冷笑着对着他们,早就握起了拳头。而那些人也有些惊讶,大概也是很少遇到这样的场景。 宽脸黑星族人便恼怒起来,就要上前,被另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拦住了。 这个时候,那个女生忍俊不禁似的笑了起来。 众人都去看她,宁朔心念一动,终于把她与自己的记忆对应起来。——她几乎就是他记忆中的云官春影,或者,他想象中的那个。 春影其实只是普通的贵族少女,这个女生则要出众许多。长长的头发,精致的妆容,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能把人看通透一样。 而且她带着一种不经意流露出的自信,有些高傲,但并不故意,相反,她那种好奇似的神色更让宁朔相信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加美好,更加平和,足够让她可以带着新奇俯视他的世界。 他看她,不看她的眼睛,视线从她的耳垂移到她的脖子,她的皮肤在一袭黑衣的映衬下白的发腻,他便低下头,又看到她雪白的脚踝和精致的涂了指甲油的脚趾,倒像是特意观察了一番。 他忽然的转头,看一边的墙壁。 女生却只是笑,也不明所以,然后说:“走吧,话都说了还要做什么?我还要去看木偶戏呢,你们去不去?” “记住你的身份,我们永远没必要再说话。否则的话,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高个子男生转身离开,又回头说。 “走吧,还要说几遍?” 众人终于去了,房间一下安静下来,宁朔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所以,这些人不希望平民出身的人,比如他,和贵族出身的人,比如紫陌,有任何来往。 这与外面的世界有何差别,甚至说,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到这个地步。 好在这些人不是自己的室友。他这样想。 他本来也没有很生气,不过过了一时,却始终没有平静下来。不知为何,那个高个子男生苍冷的面色一直在他面前,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加真实了。鄙薄从他所有的毛发向外散发着,让宁朔愈发愤怒。 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他想要撕碎那张脸,撕碎那鄙薄。 而那又让他茫然。 要做什么?去揍他们一顿吗,不说他答应濯七香不再随意发泄情绪,他来这里是为了找到与自己一样的人,打败他们又有什么用?他又想到那个女生,以及紫陌,更怀疑起了这里的一切。 难道濯七香果然在骗他? 他心中忽惊忽怒,游移不定,也不知过了多时,忽听到了“妈呀”一声的喊叫声,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少年跑了进来。 少年乱乱的长发,满头是汗,神色幼稚,但面容十分的俊秀,正十分好奇的看着宁朔。 宁朔已经没有了一丝热情。 “你叫什么?”少年直直的问他。 “宁朔,山海。” “那就对了,我叫乘白,野园。”少年拉着声音,似乎在学他的语气。 他并没有丝毫在意宁朔,把手中的书扔在了那张很乱的床上,用力的倒了下去。似乎硌到了什么东西,大叫着起身,把身下的东西纷纷扔了,复再次用力倒在床上。 少年喘着气说:“你来的真是时候呢,今天的体术课真是要了人的命。那个天鬼的傀儡,雪地的熊巫,白神的诅咒,气死我的尖耳朵驴!” 他闭着眼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翻过身问:“我看到紫陌了,她说让我帮你做什么来着?” 宁朔十分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丝侮辱,冷笑了一声,并不理会他。乘白也不在意,又转过了身,他大概是真的累了,一会的功夫就睡着了。 宁朔心中愈发烦闷,等天色完全黑了,人声渐小,夜枭孤独的叫,远处的灯火冷漠的闪耀着,他还在那里坐着,只有肚子叫的越发厉害了。 他并不在意一晚的饥饿,那对于他再正常不过,只是想到以前捕猎的生活,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可笑。 其实相羊书院的食堂是不要钱的,他只是不知道,他以前最为厌烦与人买卖,把这些事情想得太过复杂了。 野园乘白倒是睡了一个好觉,终于醒了过来,正听到宁朔肚子惨烈的一声叫声。他竟然有些懵懂的看着宁朔,似乎在思考他是谁。 “你不舒服吗?”他问。 宁朔摇了摇头。 他便不再说什么,去外面上了个厕所,然后在宁朔对面坐了下来,问:“我想去剑冢山那边逛逛,你去不去。” 宁朔看他过分认真的样子,问:“逛什么?” “还不是顽。”乘白带着某种口音,颇像是四五岁的小孩子。 宁朔又冷着脸摇了摇头。 乘白也不多问,哀叹了一声,自己去了。宁朔看门被关上了,从窗户看着外面,肚子又适时的叫起来。他想是不是丛林中抓些什么吃,可又怕给濯七香惹麻烦。这里可是人鱼一族降临的相羊书院,谁知道丛林里隐藏了什么。 正胡乱想着,门又被推开,乘白一阵风一样冲了过来,用力拍着自己的脑袋。 “我真傻,你还没吃饭吧。” 第十六章 野园乘白上 宁朔不知道乘白怎么知道他没有吃饭,本不想理会他,但乘白脸色夸张,拉起宁朔就向外走去。一直到了千木厅前,那时已经夜中九点多了,食堂里早没人了,乘白不住地挠着头。 “我饿一顿没什么的。”宁朔说,终于没有那么冷酷了。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都怪我忘了!”乘白几乎不理会他的话。 但食堂没有饭,宁朔只好随着他到处走。他们到了千木厅北面,那里一片漆黑。乘白问:“你会爬墙吗? 宁朔清楚的看到对方的眼在黑夜中闪着光芒,转身看了看,在黑水湖的东北方向有一个校外的远山山腰上的小镇,在夜间可以看到那里的灯火。 “我们要去那里?” “我倒是想!”乘白夸张的咧了咧嘴。“你不知道相羊书院是有进无出的吗?” “什么?” “就是这里可以活着进来,要想出去,除非死了!除非死了!你看那些把相羊围起来的美人藤不怎么样吧,如今世上还没有谁能活着翻过去呢。” 宁朔一时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有一部分人永远不能离开什么的,问:“那不是还有放假吗?放假也不可以出去吗?毕业呢?” “毕业怎么能算?而放假的话一年才一次,也是不能算的。哦,你一定以为授衣假也可以离开吧,那只是极少数人,大多数人还不是在这里瞎转,闲都闲死了,等到明年的授衣假你就明白了。” 宁朔才没有想那些,只是看乘白过于认真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乘白却先笑了起来,指着千木厅的一扇高高的窗户说:“这里面进去就是食堂的仓库,如果我们两个联手爬进去——” 宁朔抬头看了看,那窗户不过十来米高。 “但我们要小心,不要弄出声响来。光之神影之神,那些干城子可不是好惹的。让我们想个有趣但又有效的办法先,不过你肚子还好吧,你不是那种不吃饭就会晕倒的人吧?哎,饿肚子的滋味还挺糟糕的。” 宁朔并不做声,目光尖锐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但乘白丝毫不在意,依旧在那里说着乱话认真的想主意。宁朔轻轻跳起,几个转身就到了窗户上。 乘白却吓了一跳,一点也不小声地哇了一声。 ----------------- 千木厅是木制建筑,传闻是东使者用一千个树木的精魂建成,墙壁与树墙类似,多是藤蔓盘旋而成,但没有毒。 经过这么多年藤蔓的很多地方都被学生们摸得磨出了光,但在人们够不到的地方还有好多白色的小花在夜色中轻巧的开着。 宁朔到了上面,先看到里面有一个和屋顶等高的长满了苔藓的木像,虽然那么高,却让人看的清木眼木眉,像是盯着宁朔一样。那让他有种神奇的感觉,像是一秒走入废弃千年的神殿,而那个神殿也等待了他千年。 宁朔就那样看着,一时竟忘了别的,乘白压着声音沙哑地说:“你第一次看到东使者的神像吗?我第一次看也吓了一跳呢。” 宁朔反应过来,跳入里面,先从仓库中拿了一块腊肉和一小袋的盐,站在窗户上问:“那把就是犁剑吗?” 他说的是木像手中拿着的形状古怪的长剑。东使者一生杀伐极重,但对外一直宣称和平博爱,就连佩剑也弄成了犁的形状。 乘白说:“当然,你听说过三使者的遗物?” “自然,有谁没听过的。” “也是,也是。”乘白说,却哀叹了一声。宁朔便跳了下来,把盐交给了乘白,问:“所以犁剑真的不在相羊吗?” “自然不在。” “那那个帝国间谍在这里潜伏几十年,然后把犁剑偷走的故事也是真的?” “自然也是,真的。不过那人可不是简单的间谍,而是我们第五任院长北府寒蝉,虽然很多文献里把他除名了就是了。三使者的遗物极为重要,一般人哪里能接触的到呢。” “如果那样,他怎么只拿走了一把?”宁朔越发好奇。世人都知道三使者的遗物,东使者的犁剑,北使者的雷皇刀,西使者的谷隐剑,自然有三个。 “为什么只拿了一把?”乘白似乎觉得问题有趣,突然间就一副老学究的样子了, “首先,三使者的遗物中,西使者的谷隐剑从他活着的时候就消失了,之后再没人看过。所以所谓三使者遗物,其实只有两个。 “那为什么寒蝉只带走了东使者的犁剑,却把北使者的雷皇留下来了呢?在我看来原因有二: “一,东使者不仅是相羊书院的第一任院长,也是帝国第一任皇帝,犁剑因此代表了天下至高的权威,这是帝国想要偷走犁剑的关键原因。 “他们并不是单纯和我们过不去,更不想制造一个死敌什么的。拿走雷皇性质可就不一样。 “二,除了帝国,寒蝉自己肯定也有矛盾,我在很多地方看到过他一直在思念相羊,甚至死之前还向相羊的方向跪拜——虽然也有一本传记里说他认为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 “总之在我看来,他虽然是间谍,对相羊书院肯定也是有感情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也不可能做的那么绝。 “怎么样,这样说的通吗,你有什么想要反驳我的吗?” 宁朔心想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随便问问,为什么要反驳你?乘白却有些失望,自己说:“但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呢,哪里怪怪的。” 他这样说着,却又忽然警觉的看着西面漆黑的夜,抓住宁朔的手。宁朔不知何意,便也去看,看到一群穿着甲衣青色面具带着佩剑的人向这边走来,便是那些叫做干城的人。他们分明在分辨他们。 “哎呀!”乘白终于看到了他们,惊呼了一声就跑,又回头拉起了宁朔。 宁朔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对这里一无所知,只能跟着他往北跑。有两三个人见状立刻在后面大声喊,追了上来。 干城子速度并不算快,宁朔可以轻易摆脱这些人,反而是乘白不行。他们一路向北,直到到了一片金钩果灌木丛出,乘白把宁朔推进一边草丛中,自己跑了。 那几个干城气呼呼的停在宁朔附近,四处搜寻着,然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消失在了不远处的树丛中。 一切终于又寂静了下来,宁朔对这里过于敬畏,像小时候躲避野兽一样伏身在泥土上,久久不动。虫鸣,落李草,土地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无比熟悉的山林。但过了不久,乘白的嘀咕声又传了过来。 “宁朔,那个宁朔呢,诶?诶?明明在这里的。诶?” 宁朔四下探看,从草丛中站起身。 “你藏得很好嘛!”乘白哈哈笑着。“光之神影之神,竟然还拿着火腿,我以为你扔了的。” 宁朔只是看着他。刚才乘白的行径实在卑鄙,让宁朔之前对这个少年积累的好感很快消散了。 “跑的也快呢!”乘白却一点也没在意宁朔的敌意,继续说着,四处的看,“第一次就能躲过干城子真是不简单呢。他们虽然没有咒力,在校外也是小有名气的剑客,而且这边他们太熟,我开始的时候被他们抓过五六,七八十次。你还有什么特殊本领吗?” 宁朔问:“你为什么自己跑了?” “为了把他们引开啊,毕竟你是新来的,第一天就被抓实在是糟糕。刚才好险的,幸好我提前准备了一手。” 宁朔根本不信,乘白却一点也没在意,说:“这树林中有条密道,是那些家伙不知道的。来吧,我们就从这走,去个特别好顽的地方。” 少年又拉着宁朔从树林中向北走,不远便看到一片灌木丛中有一个缺口,果然有个隐秘的密道。宁朔颇为惊讶,因为这正是乘白消失的地方,也是刚才干城子跑去的方向,刚才离的那么远,也只有他眼睛超人,刚好看到了。 也就是说,这个野园乘白很可能并没有骗他,是真的为了把干城子引开才跑的。 宁朔前后左右的看着这个密道,反复计较,终于又十分的开心了起来。 第十七章 野园乘白下 两人走到一片开阔的地带,一片浅滩,是紫陌白天带宁朔来的黑水湖畔的最北侧。 这里更加的与外界隔绝,树林和一个转弯把这里和其它的滩涂隔开了,只有天上的月亮安静的照着。远处的黄金树在风中摇摆,眼前的湖水则安静的闪着星月。 “这里了。这里从来都没有干城子,学生们——”乘白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口中十一十二十三的念着。“——这个时间肯定也没人了。” 宁朔按他的示意找了些木块,乘白则去丛林中找了些树叶,把火点了起来。他得意地说:“明天潮水一涨,一点痕迹也没有。” “你试过吗?”宁朔问。 “没人和我来的,”乘白摇着头说,“像你倒是不烦我,真是意外。小胖每天就知道学习,估计这个时候还在教室呢。 “哦,小胖就是我们室友,天门季肥,他是幽雨城人,长得有些胖,这个名字也是有先见之明。我叫野园乘白,来自野花园。” “我叫山海宁朔,来自天海山。” “天海山,天海山,天海山是什么意思?” “就是天海山。” “你是说你是在天海山,里面长大的吗?” 乘白一副震惊又好奇的模样,眼睛瞪得大大的。宁朔见他幼稚又过分认真的样子,总是生出了亲近之意,说:“我七八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其他的人,你说呢。” “有趣,有趣呢。那怪不得我们是室友。你知道野花园在哪里吗?——野花园在整个大陆的最最南端,比乌火城还要靠南,当然,是在乌火城的东南了。 “从相羊书院到野花园要走上二十天的时间,这还是最快的船。每次我回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路上,到家时都磨出了铁屁股。野花园什么都好,就是与世隔绝,小时候我只见过七个外地人,六个,六七个,我们真是应该做室友呢。” 两人便都笑,不是敷衍的笑,宁朔自然不会那些,乘白为人也极为真实,宁朔已经感受到了。 这个人热情,夸张,真诚,与人没有任何距离,又最为随性,更丝毫不在意宁朔的古怪尖锐之处,宁朔还没遇到过这样好相处的人。 腊肉终于烤的冒出了油渍,香喷喷的让人咽口水。宁朔算是有经验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烤肉特别的香,也许是太饿的缘故吧。等两人饕餮够了,摸着肚皮躺在沙子上,腊肉还有一大块,两人便商量着如何处置。 乘白是个思维极其跳跃的人,最开始让宁朔不理解,但他天性聪明,很快从中找到了乐趣。 “我们应该把它扔回去,让那些人看看什么是食物。”乘白说。 宁朔本想说太危险,但很快就意识到乘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或者我们用它做贡品去水底看一看,不知道水底的人鱼族人都吃些什么,如果那些书都是骗人的,人鱼国其实就在水底,他们一定会因为一块烤肉打起来的。”乘白又说。 人鱼族人并不住在水底。 又有什么关系呢? 宁朔努力的想了想说:“那我们让他们提供鱼,我们烤完了再送给他们,一定可以让他们喜欢。” 这虽然没那么好笑,乘白却大笑了起来,笑的胡乱敲着腿说:“这真真是个好主意,是个好主意呢。” 宁朔被他感染,心中终于也有了些开怀之意,他曾经怎样的期盼着遇到一个“与自己一样的”朋友,难道不就是眼前少年这样。 可只是一时,之前那些黑衣人恶毒的面孔又浮现了出来,他也不想破坏这难得的气氛,但他为人尖刻,终究还是不能放下那些,问:“黑衣盟那些人,他们是谁?” 果然,听到黑衣盟,乘白脸上也暗淡了起来,哼哼了两句说:“最好不要惹他们。” “他们真的是相羊书院的学生?” “当初我来到这里也惊讶的。他们,他们大多是大贵族,终归是有特权的一些人。这个学校自从老院长彻底退出,囚牢犀甲完全掌权,已经不像以往那样了。 “——如今相羊,大致就是一个意思,叫做贵族联合。好不好笑?相羊书院建校的宗旨就是天下大公,学校却内先分了等级,真是讽刺至极。” “大贵族?大贵族建立这个黑衣盟?” “那倒不是——奇怪,你知道三使者的遗物却不知道黑衣盟?——我知道,大概是民间传闻,他们喜欢传这些玄乎的东西。 “不过三使者的遗物一个消失,一个被盗走,最后一个是院长佩刀,与我们其实没什么关系。黑衣盟则不同,它最开始是北使者建立的,之后沉寂了几百年吧,然后被左臣师兄复兴了起来,在最近几年中,黑衣盟可谓相羊书院权势最大的组织。” 左臣师兄!宁朔不由的竖起了耳朵。相羊书院的左臣哪里还有别人,自然是四国无人不知,几乎被传作神灵的小左臣大人,左臣青策。他越发不解,问:“你说这是左臣青策的组织,他支持这些贵族——” “贵族联合?不,青策怎么会支持这样荒唐的事情,光之神影之神,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听我说,黑衣盟原本是青策的组织,也是他一手复兴的,但在三年前他退出了,我们伟大的院长囚牢犀甲接管了它,把它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你是没见过之前的黑衣盟——好吧,其实我也没见过,但看看黑衣盟四小使,他们都是最优秀,最特别,未来一定会主宰这个世界的人。他们不论身份如何,都在青策身旁尽心尽力,一心为公,也没有嫌隙。哎,这在以前常见,以后怕是难见到了。” “我还是没有明白,”宁朔不知不觉间坐了起来,“你说这个黑衣盟是青策的,但如果做的这么好,他为什么退出了?还是说囚牢犀甲强迫他?” “你大概不知道他父亲去世的事情吧?”乘白侧着头问。 “我知道他哥哥的事情。” “哈哈,世上少有人不知道那个事情的。那是他长兄。青策兄弟三人,老大便是死在了西国的左臣墓门,还有一个老二,比较平庸,青策是最小的。 “他们早年丧母,父亲左臣悬束把他们带大,但三年前他父亲去世了,随即不久另一个哥哥也消失在公众视野中,说是失踪,大概率是死了。也就是说,左臣一族在短时间内就只剩下青策一人。从那之后青策就越发消沉,基本上过着隐居的生活。便有了如今的局面。” 宁朔一时竟有些愣神,这是大名鼎鼎的青策吗?他想了想,问:“那他们是怎么死的?青策的父亲。” “这便是事情的关键,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乘白说,“三年前有一场暴乱,是一些教师反抗犀甲,但那与悬束或者青策都没有关系,但悬束就是死在了其中。按照官方说法是两边争斗,不小心误杀了悬束。” “什么?”宁朔更加惊异。 “哈哈,我知道,没人信的。”乘白用力挥舞着手臂,“其实很多人都在调查的,偷偷调查,只是事情过于隐秘,又过去了几年,没什么结果罢了。 “总之,现在的相羊书院就是这样,老院长年老隐退,青策隐居不见人,另外的四使者或者四教师,红衣使者在外面,黑衣使者一心学术,山中使者有没有我都不知道,便只剩下白衣使者,恰巧是犀甲的亲信。 “所以如今犀甲一人独大,一意孤行的推行大贵族联合,没人可以制衡的。平民学生和大贵族学生之间越来越疏远,那些低年级的黑衣盟越发疯狂,光之神影之神,也不知道这个学校的未来会是怎样呢。” 宁朔听了,半晌无话。在他想象中,在民间的传闻中,青策一直是半人半神的形象,没有缺陷和情绪的。外界的人们像神灵一样崇拜他,神话他,甚至畏惧他,谁想到大名鼎鼎的左臣青策也会因为家人消沉,甚至到了隐居不出的程度。 这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突然之间融入了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学校,从现在起,左臣青策不只是个遥远而传奇的名字了。 而相羊书院竟然会按照平民和贵族分裂对立,这也出乎他的预料。以他的经历,贵族和平民对他的厌恶与恐惧是没差别的,他是平民吗? 他看着眼前这个慌张热情,像个小孩子似的野园乘白,乘白也是平民,他想,这实在不算是个坏事。 夜晚的蝙蝠游弋在微风的大树下,人鱼湖淡淡的腥草味终于盖过了烤肉的香味。两人躺着聊天,乘白叽叽喳喳的说着这个那个,也不知厌倦。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灯火渐渐少了,丛林中的灯虫向来沉默,月光清照下来,便只有丛林,大湖,月色,和两个少年,他们像是与世隔绝了似的。 “你眼睛像两把刀一样呢,有人和你说过吗?”乘白看着宁朔,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了他的眼睛。 “当然有。但他们不会直接说,大多吐口唾沫就是了。”宁朔说,他这一生最不喜欢别人看他眼睛,因为看到他眼睛的人几乎都会反感,畏惧,甚至咒骂,尤其是在跟随濯七香之前。 “要我说,都是因为你的眉毛。” “我的眉毛?” “你看,你的眉毛像是两把刀鞘一样,眼睛自然就像刀了。” 乘白似乎是讲了个笑话。 “你不觉得我古怪,或者难以接近吗?”宁朔问。 “有什么古怪的。这里是相羊书院,没有人在意这些的。以前我在野花园也是荒诞可笑的小孩,别人都说我是个奇怪的小分极(疯子),到了这里也没人在意我了,你看,不是很自由吗?” “自由。”宁朔随他说,却带着冷笑。 “哈哈,当然,我时常会觉得自己不会再受任何法则的约束,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但这大多便跟随着干城子把我抓起来,像小黄狗似的审问的后续。 “但又如何呢,他们终究抓不到我的思想。没有人能控制我,也没有人能改变我,这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原则,便是自由真正的意义。” 宁朔笑了笑,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做事慌张的少年有种神奇的特质,一种超出他认知的深邃。而且以这一天所见,至少他还没有见到乘白这样行事荒诞,我行我素的人。 他想着他的话,忽然有个结论,这个少年,或许真的算是他的同类了。 天上的月光拨动着晚夏的夜雾,湖上的涟漪轻轻送着来往的清风。在经历了这样的一天后,这时的宁朔只感到喜悦与幸运。他们随口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完全不像认识了一个时辰的样子。 他渐渐给乘白讲了自己从天海山出来的往事,讲了收留他的那个老人以及濯七香,乘白则对他讲了野花园,又讲到他的童年。 乘白是个极其眷恋故乡和父母的人,两个人开始争论他们各自的始发地哪个离相羊书院更遥远。 天海山被称作是诸神不能进入的禁地。 曾经繁华的野花园早就被人们遗忘,已彻底的荒芜。 谁能想到,相距这么遥远的两个人,也会相遇呢。 第十八章 人类史课 第二天宁朔早早就醒了,再睡不着。因前一晚半夜才偷偷回的宿舍,乘白早上醒来迷迷糊糊的,许久不说话,另一个舍友天门季肥也特意没有去早练,等着陪宁朔去上第一天的课。三人先去吃了早饭,到了北面的侍星楼,教室里还没有人。 教室呈半圆形,地上铺了很多白色的石头,每张桌子上都放着非常高级的纸笔,又点缀了一些香囊和鲜花。宁朔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不知道上课和他想象中的是不是一样。 天门季肥同样是个容易接触的人,只是他有些腼腆,在一边读书去了。宁朔四处看了许久,到了窗户边时,看到告火紫陌一个人向侍星楼走来。 宁朔想着昨天乘白和他说的话,乘白说告火紫陌虽是王族,但母亲早逝,父亲也因错队被告火伯举找个借口杀了。她从小孤儿,这个王族其实有名无实。这些倒与宁朔一路看到的情形相符。 他摇了摇还在瞌睡的乘白,问:“你昨天没说完,为什么告火紫陌来这里是特例?为什么之前没有王族来这里?” “王族?大概吧。”乘白打着哈欠,夸张的伸了个懒腰。 “其实没有明文规定的,但王族毕竟是王族,在映火盟,王族,相羊,边军本就是三足鼎立,至广至深至坚嘛。 “再说火王一族最喜欢相互屠杀,几百年的王族如今能有多少人,三火加一起大概到不了一百,这当然也是个原因。反正以前是没有例子。你看鹋且的黑星其实比告火强大很多,三火王族,黑星为基嘛,但也没有那么多事情。” 宁朔知道这个,或者说四国人都知道这些,当初黑星质臣以映火为都城建立国家,裂分黑星为黑星,木门,映火三族,再后来映火又分出映火,告火,乌火,便是三火王族。这些家族其实都是古黑星族的后裔。 “对了,”乘白又想到了什么,“昨天黑衣盟那个高个子,你不记得了?奉花殷卿。” 宁朔当然记住了这个名字,就像永远忘不了那的鄙视的神情一样,他不由得咬了牙,问:“他又怎样?” “奉花一族来自孤人城,就是告火族的封臣啊。但凡有男生和紫陌说话的殷卿都会去找人麻烦。昨天他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去找你的,我之前倒没有想到。” 宁朔心中恍然,但又更觉得可笑,王族贵族什么的对那些人重要,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他才不会遵守这些人的规则。 他这样想,便等着紫陌,但紫陌进了教室后瞥了他们一眼,并没有任何反应,然后故意绕着很大一圈,在教室的另一边坐下了。 再过一时,其他人渐渐来了,教室充盈起来,很多人好奇的看宁朔,乘白热情的给他们做着介绍。到了上课前的最后一刻,黑衣盟终于压轴登场,一片黑云一般挤了进来,人类史老师雪原狼其便也跟着进来。 老师个子高高的,皮肤黝黑,双目目距宽的惊人,正一边看书一边摆弄身边一个奇怪的容器。 “上课吧。”他说,略带凶狠的看着自己的学生。 “去年我们已经讲了人类起源的各种假说,按照学界主流的假说,人类是由暗神以众光明神的血肉和残魂创建,并渗透进了自己的思想,这些,大家显然都知道了。” 他把视线放在了宁朔身上,很多学生本就好奇宁朔,这时也顺着老师目光看,宁朔站起来说:“我知道这些。” 教室中便传来一阵轻笑,狼其示意让他坐下,说:“好,那些只是假说,知道就好。我们的课主要讲古代史,古代史大致说来分为四个时代。” 他在石板上写: 光明神时代 暗神时代 神国时代 帝国时代 “——众光明神的时代已经不可考,人们普遍认为那是一个黄金时代,众神强大而平和,世间也没有痛苦和灾难。可惜的是,光明之中孕育出了黑暗,暗神在阴影中逐渐强大,他用欺骗和陷阱逐个屠戮了光明众神,然后建立了一神独尊的世界。 “——暗神时代,暗神用光明神的尸体创作了人类用以驱使。人类便是由光明神的血肉和灵魂,以及暗神的部分思想,组合而成的。但人类自从开始便拥有自己的思想,暗神害怕无法控制,又创造了一百零八个以奴役镇压人类为天性的妖怪,让人类每日生活在恐惧与痛苦之中。 “——有人渐渐积蓄起了可以反抗神只的力量,并最终在暗神的都城击败并杀死了祂。在惨烈而雄壮的决战中,中土大地变作不再适宜人类居住的中央山脉,胜利者分别前往四方建国,这就是四国的来源。 “四个最为强大的人类领袖也被冠以新的神灵之名,成为四国第一任国王,便是四神了,那个时代也就被称为神国时代。 “——后面的事情你们应该熟悉,四神并没像暗神一样长久的统治,他们的力量渐渐消退,最后如同凡人一样,依次死亡。 “两千多年后,四国纷纷陷入大乱,各大神教爆发冲突,加上饥荒天灾,生灵涂炭,到处一片末世景象。在这样的背景下五个来自各国的伟人重新集结,便是这个时代的开创者,五使者。 “——五使者在乱世中统一了东北西三国,名义上统一了南国,然后取缔神教,创建朝廷,就是如今的帝国时代。 “以五使者为界限,五使者之后的历史非常详尽系统,属于近代史和四国文化的内容。五使者之前的记载多是传说和神话,我们以这些传说和神话,以及很少的记载为基础,推断出很多结论和假说,这就是我们人类史的内容。” “这些便是去年的主要课程了。今年我们主要两个内容,上半年讲半人,下半年讲奇物或者叫灵物。我们继续之前的课程吧。” 狼其说着,在石板上写下: 半人的起源,衰落,分化,以及分布。 ----------------- “我并不知道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当初听到狐族人是有些好奇的,但很快就知道他们与一般人无异。原来真的有狐族人,他们是半人,半人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惜,半人已经不存在了。” 走在林间小路上,宁朔不住地说着。 刚才的课上,人类史老师雪原狼其用非常珍贵的文物和书籍还原了暗神时代晚期的狐族帝国,并讲了半人的由来。 这一切对宁朔实在是新奇。 当初暗神忌惮人类不受其奴役,制造了一百零八个妖怪到处猎杀人类最强者。人类中的强者不能躲避,为了存活下去,便模拟暗神制造替代者。他们以同类尸体制造新我,却谎称是利用动物,便有了半人之名。 半人和人类曾经敌对,隔绝,甚至相互屠杀,千年不休。等到五使者时期,北使者强制推行大混居政策,真正的半人群体终于从世界消失,半人更多成为了一个社会性的词汇。比如说,不是狐族人都去青楼,而是住青楼的多被称为狐族人。 这在历史上被认为是一项伟大的政策,宁朔却觉得可惜,比如雪原狼其说的那个强大而奇特的狐族帝国,如今竟然没有了一丝痕迹。不过他哀叹着,看到乘白带着怪怪的笑容。 “没什么,我只是不信他罢了,”乘白说,“老师说如今所谓的半人群体都是伪造的,这是真的。但以此断定这世界没有了半人,也实在是武断。我总是觉得,相羊书院在这个问题上多少有些刻意。” 宁朔一脸不解,乘白笑道:“光之神影之神,我也就是说说。书院会特意骗我们吗,大概不会。但相羊书院一向很严谨,这样强调半人都是伪装的有必要吗?有必要吗?有必要吗?你会控制水马吗?” 他们已经到了下一堂驯兽课的草场,有个很大很深的水池,里面一些自由游泳的水马,宁朔对这些没有兴趣,那对他来说太寻常了。乘白却立刻沉迷其中,旁顾无人的蹲在那看了起来。 “很难的这个,”乘白仰着头,“尤其野生的水马,实在难以控制。它们总是要沉入水下,骂它求它骑着它哭都没用,有时候会把人气死。” “你要控制它脖子。”宁朔说,到了水边一把压住一个离得近的公马,把手掐在它脖子中间偏上一点,公马嘶鸣一声,却很快平静下来。 “你什么时候学的?”乘白大为惊讶。 “我从小生长在丛林,这些都是自然会的。” “我也从小生长在丛林啊,好吧,我们那里没有水马,但我与猴子的关系也就一般。”乘白这样说,却被在旁边聊天的几个女生听到了,便笑作一团。 乘白不理会他们,兴冲冲的找了头水马想要学着宁朔的方法,但水马立刻钻入水中,好久不出来了。 第十九章 千书塔顶 驯兽课对宁朔来说实在无趣,虽然老师很欣赏他。这样到了中午,吃过午饭,乘白带着宁朔在学校闲逛。这次不比昨天紫陌,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宁朔只感到轻松和有趣。 “这就是十三王塔,又叫亡灵塔,学校最高的就属它。好高的是不是?”乘白一边走一边仰着头看。 “为什么叫亡灵塔,很多人死在这塔里面吗?”宁朔也随着乘白仰着头。 “不是的,东使者当年杀了十三个国王,十三是王字嘛,说有十三个国王的亡灵游荡在其中什么的。不过那只是附会,仔细看,那并不是王字,字中间的横最长,其实是十一士的标志。 “不是十三王,而是十一士,你知道十一士吗?东使者和南使者建立的那个组织,就是黑衣盟的前身了。总之,相羊书院最神秘的就是这座塔。” “我们不能进去吗?” “哼,想得美。这里号称这个世界最容易使用咒力的地方,哪里能随便进,也只有咒术课开始后才能进入。——你应该听说过,按照很多人的说法,相羊书院真正的教学是从咒术课开始的,便是在这里。” 他们走到近处,王塔下面有几个老师模样的人把守,上面窗户却开着。午日阳光正盛,无半点风,塔下小花坛一片浓重的花阴,只有偶尔经过的蜜蜂发出一些声响。宁朔看了好一时,问:“如果那里不让进,为什么不从窗户爬进去呢?像昨天一样。” “哎,可笑的想法。”乘白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你看它直入云霄的样子就知道这不是人类的建筑,还翻进去,你不觉得可笑吗?” “进不去就进不去了,有什么可笑的?” “谁知道呢,当初我也想过翻进去的,但大家都说可笑,想来有可笑的地方吧。所以你明白了吗,可笑的地方?” “没有。”宁朔笑了笑。 “可惜啊,可惜。”乘白也笑着,推着他向前走。 到了千书塔前,乘白愈加兴奋,说:“所以这里是我最最喜欢的地方。天下最完善的三个藏书地,一个在皇帝的无雪城,一个在矍鸟一族,还有就是这里。 “皇家的藏书城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矍鸟一族,这个自称王族却没人过问的存在,好吧,其实我毕业之后挺想去那里看看的,但大家都说他们极度排外,那就真的说不准。所以有眼前这样的藏书而不珍惜,来相羊书院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继续往前走,到了近处,宁朔便感到一种超出视觉的威压感。千书塔从外面看并不显高,也许是那些过大的石头堆积起来有种笨重感,进去之后,才会发现里面竟然有二三十层,中间为天井,楼梯绕着天井平缓的转着圈向上爬升,直到顶部。 楼梯四处环绕着的则是藏书室,有大有小,下面楼层的都比较整洁,人也比较多,越往上越杂乱,给人一种晕眩感。 一楼的中间有些藏书管理者,不是干城子,而是几个至少两人高的长身人。宁朔以前就听闻过长身族人,这是第一次见,看到他们不分男女的一个个长发深垂,目光凝滞,确实和传闻中一样奇特。 乘白一时兴起,说:“那我们去上边吧,看谁快。”就往上跑。前面楼梯上有几个迈着小步子认真走路的高年级女生,乘白莽莽的便从她们身边挤过,宁朔连忙跟了上去。 也不知道爬了多高,直到站在楼梯边向下看有些晕眩时两人才停了下来。乘白喘着气,宁朔则好奇的四处打探。 “这里都是什么书?为什么上面没有人?” “因为,都是些别人看来,没用的书。”乘白说,指了在南侧的一个墙壁外画着鲜艳色彩的古怪生物的书室。“我现在就在这间。” 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了一本书扔给宁朔。 《熊巫起源假说》,宁朔有些惊讶。 乘白则得意的笑。 “人们都说关于熊巫啊,王室丑闻啊,北辰盟啊都是禁书,一定不能在千书塔找到,但他们不知道相羊这么多书,即便是禁书也很可能被忘在了什么地方。 “实际上呢,很少有人来这么高,更少有人像我一样从一堆堆平庸之书中寻找,所以才没有人能看到这些。” 宁朔笑了笑,他并没有接触过更多相羊书院的学生,所以即便认定乘白是其中博闻多识的一个,毕竟不能肯定,现在看来,一般学生应该不会到他这样无所不知的地步。 他接过那本书,里面的好多字都不是现在的通用体了,而且整篇都是细细麻麻的小字,他看了看什么地宫,什么殉葬,便又放了回去。 乘白很快就入了迷,宁朔却没有太多兴趣,这里并没有适合他的书。千书塔各个书室的房间构造,装饰,里面的壁画都不同,乘白刚才说要带他四处看看,但这时他中邪似的沉浸在书本中了,宁朔便自己往上走。 四周好安静,从楼下时不时的传来几声尖锐的喝声——那是长身族管理员们在训斥学生,但听起来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墙壁上的壁画风格各异,显然不是一个时期画的,有的细腻,有的粗糙,有的带着神圣,有的颇为诡异。 一个美丽的女子面带神圣的笑容,血却正从她手臂上流下来。 一条粗细不均匀的大蛇被四个人围困在中央,一个孩子在它的肚子中。 一个人骑在大鸟上,下面是痛苦万分的在火海中挣扎的人们。 三个人在一片湖水边,有穿着奇怪衣服的人们对他们鞠着躬,那大概是三使者与人鱼一族达成协定,建立相羊书院的事情了。 这对于宁朔都是奇特的景象,更觉得相羊书院的历史神秘。一直快要走到尽头,房顶的墙面越来越低,那些书室已经太小,大多只放一些没用的礼器。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屋顶上有一个巨大的玻璃天窗,上面的书室却更加的阴暗了。 宁朔看到前面墙壁上画着的有点像天海山的缚面者,好奇的走过去,又站在那里。 他的心脏忽的猛烈的跳动起来。 但他转头,并没有看到什么。那是在一个浅黄色的逼仄书室,阳光从一间小窗照了进来,却被消磨掉了热量和白炽,只在各种杂乱的东西上留下了一片模糊的亮。 越到里面越是黑暗,一排大书架之后,几乎像是在黑夜中了。到处是包装精美但都是尘土的书籍,像什么《清音派受折磨实录》《存活下来的远古生物》《愤世嫉俗的永生者》,有几幅卷起来的画卷,还有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精巧而陌生的工具。 静止而平常的画面。 但他心脏越发跳的厉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像竹笋破土而出一样,几乎要战胜了他的理智。宁朔还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本不是个胆小的人,何况,这里有什么吗? 宁朔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屋子,许久,渐渐后退,然后转身,然后快步往下走去。他下了几层终于看到了乘白,乘白也正找他,问:“我还说你去哪里了,嗯?你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只是觉得上面有些古怪。”宁朔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不会被那些画吓到了吧,没关系的,我当初也觉得有点吓人。你看到那个半张脸的女人了吗?” “什么?” “一幅画罢了,似乎和人鱼族历史有关。所以你看到了什么?” 宁朔恰恰是因为没看到什么才有了那种恐慌,明明没看到什么,却又感到有东西。和乘白说了,乘白更加不明白。他们回到那个房间,宁朔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心慌,但看了一时,那种感觉已经不再了。 只是一间普通的书室。 “一定是上面太黑你看错了”。乘白一边下着结论,一边还在看。 “这里平时连个人都没有,只有我和将子游会上来找什么,将子游就是相羊的藏书使,黑衣使者,你应该见过他吧,迎接每一个新生之类的算是他的职责。——你看,我还以为你看到了这幅画。” 他打开了一副画,上面非常精细的画着半个少女头像,从上画到嘴唇,却突兀的停工了,剩下一道诡异的直线。 宁朔摇了摇头。 “不会是黑暗中有什么吧?”乘白又带着灯虫去书架后面的阴影中看。 “黑暗?”宁朔问。 “是啊,我有时候也会因为太黑去联想可怕的事情,比如,黑暗中有一个鬼正斜着眼睛看我,有一具可怕的尸体就在我脚下,这是人之常情吧。” 他随口举着例子,却被自己的例子吓到了,缩了缩身子,转头却看到宁朔正在发愣。乘白侧着身子打量他,问:“你在想什么,对了,你不是很擅长在黑暗中视物吗?” “正是这样。”宁朔说。 “正是这样?” “正是这样,正是因为我可以看透黑暗,所以刚才是我第一次遇到了看不透的黑暗。这便是你们眼中的黑色吗?可我为什么会害怕?还是只是惊讶?” “什么?你是说,你是说,光之神影之神,你什么意思?那你之前看黑色是什么样子?” “我并没有看到过你们认知的那种黑色,闭眼那种黑色,虚空那种黑色,你们眼中的纯黑色对我都是有颜色形状条纹的。但那黑色真的什么也都有,像是一片空无,而且仔细想来,倒像是个人蹲在那里。蹲在那里看着我,那种感觉。” “我怎么越听越想是在听鬼故事。”乘白愈发不能理解,又是害怕又是兴奋,“你不会来这里第一天见鬼了吧? “——宁朔,我在这里那么那么久,还没遇到过这样有趣的事情。” 第二十章 左臣一族 以前的时候,甚至说就在今天之前,宁朔一直好奇的一件事情就是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说话。尤其一些同龄的孩子,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甚至忘了周遭的环境。 到底有什么意思,他们又在说什么? 他再没想到,来这里仅仅第二天自己就找到了一个非常在意,非常愿意投入的话题,鬼魂。他和乘白问来问去,一个愿意听一个愿意讲,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下午。 晚课之前,乘白又带着宁朔来到侍星楼旁边的一片开着蓝色小花的丛林,下面正有一群野驴在争夺地盘,两人坐在树枝上聊着天,还能看热闹。然后乘白慢慢说起了《买熊城的血迹》这一篇。 故事讲的是一个被人冤杀的少女变作鬼怪,它因没有头颅不能说话,有怨难述,便四处杀人泄恨,最后主人公引导她用血写下了杀害她人的名字,并为她复了仇,鬼魂才消散了。 “买熊城的居民终于放下心来——但没想到的是,之前被她冤杀的一个人也变成了冤魂。” “其实我在轻夏城也听过类似的故事,”宁朔说,一边笑着,“谁谁谁的冤魂变作鬼怪,在夜里如何出没这些,可我从来没当真过。我是说,毕竟在很多人的叙述里我就是个鬼魂。但这里毕竟是相羊书院,而你又说灵魂在以往真实存在过。” “等等等一下,”乘白连忙止住了宁朔,“虽然真的有灵魂这种东西,但灵魂独立存在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不是近代,不是五使者时期,而是四神时期。那时候人类还移山造河,建立巨大的城市和港口呢。 “如果只说现在,在我看来,鬼魂这种东西是不可能存在的。” 他这样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一怔。 “怎么?”宁朔问。 “只是突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我在想,要如何定义不存在呢,看不到感知不到是不是就是不存在? “——如果这样,空无在我看来就是普通黑色,如果它隐藏在夜色黑暗中,我看不到它,它就是不存在。而你能看到它,它便又存在。如果鬼魂真的存在,而它们的存在便是黑暗中的空无,你岂不是唯一一个能看到他们的人?” “这倒,也是。” “奇怪,难道世上真的有鬼魂?” 乘白这样说,却被自己这超出常识的结论所震惊,很快陷入沉思。宁朔则总是想左臣青策的父亲左臣悬束。当初在丛林中与野兽同居时他就对左臣一族充满了好奇,更不要说昨天听的那些故事越想越奇怪。 如果真的是鬼魂,这鬼魂会不会就是悬束?他这样想。 乘白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是想到了一件趣事。”他拉着宁朔的衣袖,“你看,这个学校自建校以来多动荡争执是不是,那冤死的人自然不少。 “如果上面的结论是真的,如果所有冤死的人都会成为鬼魂,那这么多年下来这个校园积攒了多少个鬼魂啊,一个角落就挤着几十个鬼什么的吗? “光之神影之神,那如果这样,如果这时有个人被鬼魂吓到了,却要归功于哪一个,它们会不会争呢?” 他越说越兴奋,但这个问题实在是古怪,宁朔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面色扭曲地看着他。 “再和我说说左臣悬束的事情吧。”宁朔说。 ----------------- 野驴之间的冲突几乎演化成了战争,下面嘶鸣踩踏声不住,有的甚至冲撞在他们所在的树上,弄得树木摇晃不止。宁朔和乘白却都无心去看。乘白又说了一遍悬束之死,宁朔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那我重复一遍,”宁朔说,“所以是老院长彻底隐退,犀甲完全掌权,一个叫做风雨贾黄的老师起来反对,便引发了冲突。冲突不大,与左臣悬束也没有任何关系,但悬束在战斗中被意外波及,死在了其中。” 宁朔一边说乘白一边点着头,然后说:“这就是校方的正式公告,而且悬束的尸体第二天才被发现,人们连他什么时间死的都不知道。” “还真是,有趣,有趣。然后呢,那个次子怎样?” “哦,他消失了——悬束的次子,青策的二哥哥,在悬束死后不久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很多传闻说是在人前凭空消失的,至今还流传着各种流言。 “什么被丛林里的奇怪动物吃了啊,什么被沉入湖底啊,什么被埋在了小广场下面啊,总之一般都认为他死了。如果真的是鬼魂的话,也可能是他呢,反正这些年遭遇不幸的也只有他们父子两个。 “——这让一切更加诡异了,不是吗?就说悬束果然是被人误杀,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吧,我们就说他是这样死的,但这个次子总不能也是巧合。——所以大家都在怀疑,我听说当时暗中调查这件事情的人前赴后继,人们怎么会不怀疑呢?” “有人怀疑犀甲吗,我们的这个院长?”宁朔问,“你之前说他与青策的理念和目标决然不同,一直暗中竞争,又说青策当时赢得了大多数高年级学生的支持。这样一对比,在那之前青策稳稳占据上风,在那之后青策一蹶不振,犀甲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有嫌疑?” “没有证据,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乘白说,“再者,你这猜测虽然合理,但解释不通一件最为关键的事情,青策为什么一蹶不振,要隐居起来? “那可是闻名四国的小左臣大人,如果他父亲和兄长都被犀甲所杀,他为什么不反击呢?即便他没有证据,也不至于躲起来不见人吧。” 宁朔一下哑口,乘白说的有道理,那可是左臣青策,怎么会软弱无能到这种程度?他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心中愈发好奇,甚至有些烦躁。 这个他进入人世就在好奇的左臣一族实在是古怪,他们家族到底发生了什么? 下面的驴群终于决出胜负来,乘白连忙从树上跳了下去去和胜利者一起庆祝,等回来时手中却拿着一条死去的的双角蛇,殷勤地给宁朔看。 “应该是被踩死的,也真是倒霉。” “你上次说自己也在调查悬束,那调查又是怎样,有收获吗?”宁朔问。 “那个呀,有一点点小收获,不过只有这么小这么小。”乘白用手指比划着。“你好奇的话下课后带你去看看就是了。” “那你为什么说悬束是个很特别的人,你怎么得到的这个结论?”宁朔再问,要拉他回到树枝上,却被乘白拉了下来。 “怎么,你不想讲?”宁朔看乘白,他似乎有些犹豫。 “那倒不是,我是怕你不想听。”乘白便笑了笑,借着灯光认真看了看宁朔。“好吧,简单说,我调查的左臣悬束不是青策的父亲,也不是蹊跷死去的前相羊老师,而只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刚来到这里时看过一篇文章,真的是一篇烂文章,写得艰涩,生硬,浮夸,做作,臃肿,自恋,所以当时也没有细看。 “但过了很久,有半年多吧,却又突然想到了这篇文章,然后莫名有些悸动,然后突然明白,那文章中隐藏了一些极为另类甚至说是可怕的东西,再去找文章,找遍了千书塔,却找不到了!” 宁朔不解他要说什么,乘白说:“我就说古怪吧,但就是这么个事情。那文章就是左臣悬束写的,而我的结论是,他故意把文章写成那样,就为了掩饰里面的内容。也就是说,他很可能是个极为叛经离道的人。这才是我调查他的起因。” 他颇有些没底气地说完,便看着宁朔,宁朔想了想说:“倒也没那么古怪,这说明左臣一族很可能有些特别,甚至有什么秘密。而不是青策真的那么懦弱什么的。” “你真的这样想?” “自然。” “好!”乘白大为意外,咧着嘴的笑着,“可惜的是那篇文章我早就找不到了,课后我们去看看我的调查吧!还是有点意思的,我的发现不是‘有什么’,而是‘没有什么’,哈哈哈。不过呢,时间也差不多了,要先熬过这一劫。我们下课了就去看!” 上课的时间就要到了,乘白终于扔了死蛇,拉着宁朔往外走。出了丛林虫声渐小,很快便来到侍星楼。他们要上的是古语文课,两人到时教室已经坐满了人。 宁朔颇不能适应前一刻还在丛林中下一刻却属于某个集体这样的感觉。 古语文教室在最高的一层,是一间四面都有窗户的小阁楼,白天还算敞亮,晚上便只有四面的晚风,可谓单调到了极点。乘白每次说起古语文课都会唉声叹气,说这课程无聊至极,如同折磨。宁朔本以为这又是他夸张叙述中的一个,等到上了课才知道他并没有一点夸张。 这绝对是他见过的最无聊的事情之一。 老师站在中间没有一点热情的念着课文,学生大多数人在睡眠的某个阶段徘徊,课堂漫漫,教室中几乎没有别的声响。远处广场上男男女女的欢笑声偶尔传来,也只是显得这个地方更加了无生趣。宁朔三五句中才能听懂一句,不知所谓,如同煎熬。 这样好容易到了下课,老师立刻就走了,而教室窸窸窣窣的,像是某个沉睡许久的怪兽,并不愿意立刻苏醒过来。只有乘白是个例外,刚一下课他就从那种氛围抽离出来,高呼了一声下课喽,拉起宁朔就往外跑。 班上同学大概是熟悉他的,也没人在意,最多就是意外新来的宁朔会陪着他疯。但在他们就要离开教室时,有人突然伸了一下脚,乘白急匆匆的走在前面,一下摔在了地上。 第二十一章 恶毒的黑星鹋且 坐在一边的黑衣盟中的黑星鹋且哎呀了一声,起身看了看乘白,做作地说:“走路怎么不长眼睛?你是要找我麻烦吗?” 在他身边的小指泥泽也连忙附和说:“确实,一群不懂礼数的东西,每天急忙的要去做什么?去投胎吗?” 宁朔扶起乘白,看着这些人,他清楚的看到黑星鹋且故意伸的腿。 黑衣盟在这个学校有特权,他已经知道了。老师不太敢管他们,一般学生更是只能忍耐。他们背后不仅有院长的公开支持,其中很多人都来自显赫的大贵族家族,一般人是万万不敢招惹的。 尤其这个黑星族的鹋且。黑星家族在南国势力极大,如今火王无道,黑星漆木作为映火盟的主相兼黑星一族的主祀,算是映火盟的实际管理者。漆木只有一个同母胞弟叫做黑星漆柞,鹋且就是漆柞的嫡长子。 来自王族的告火紫陌名义上地位比鹋且高,但她只是一个偏枝,家势其实差了许多。 因为这个,二年级的黑衣盟基本围绕黑星鹋且建立。 小指泥泽和毒牙阳谷姜都算是他的奴仆。泥泽来自寒王宫的小指一族,说是黑星封臣,其实就是专门为黑星一族看守夏宫的仆人。 毒牙阳谷姜则来自寒族。毒牙,火卒,天门,本是南国三大平民姓氏。当初阳谷姜的父亲为了救漆柞死在战场,漆柞便收养了阳谷姜,把他当作半个儿子对待。鹋且倒是很信任他。 泥泽仗势欺人,众人极为厌恶他;阳谷姜为人沉默寡言,少有人真的了解他。 其余的两个人都是大贵族子嗣,高个子的奉花殷卿来自孤人城的奉花一族,是告火族的主要封臣。 而唯一的女生女谷一夕来自霜台城的女谷一族,南国着名的铸剑家族,也是熊巫城河阴一族实力最强盛的封臣之一。 此时这一群人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奉花殷卿面带冷笑,毒牙阳谷姜面无表情,女谷一夕则在和一个女生说着话,转头不在意似的看看他们,但显然也没有那么不在意。他们像是看戏,又像是在表演戏剧,宁朔只是觉得这一切好笑。 而黑衣盟也看到了宁朔轻蔑的眼神,奉花殷卿猛地站了起来。宁朔就要上前,乘白却在一边拼命拉着他,把他拉到了楼道中。 “我们去看我的调查吧!”乘白用力关上了门,脸还有些红,但已经从那气氛中抽离了出来。 “我不想去了。”宁朔推开了他,想要回去。 “那些人就是这样,躲开就是了。”乘白又用力拉住宁朔,“就不要和他们冲突了,好麻烦的。” 宁朔便停了下来,看着乘白。他倒不是愤怒,也并没有那么在意回不回教室,但以他的性格他几乎不能忍受有人这样软弱,即便是乘白这样他非常喜欢的人。 “你这么害怕他们吗?”他问。 “害怕?我大概也有些害怕,毕竟我也打不过他们。”乘白没皮没脸的嘻笑着,但宁朔只盯着他,他便又严肃起来,说:“我一向认为,人与他人的关系,不过是人与自己关系的延伸。 “大家开心或者不开心,得意或者惶恐,其实都是自己的事情,作为他人又何必卷入这样的战争之中呢?又何必卷入他人的战争之中呢? “这些人,尤其是黑星鹋且,不过是内心胆怯,又害怕面对自己,所以极为恶劣的表现出来,实在没必要为了他去愤怒或者如何。对了,北使者不也是这个意思?” 乘白说的胡乱,宁朔本没心思听的,听完却怔在了那里。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粗听是狡辩,想了一下偏偏又觉得有些道理,再去细想,甚至无法辩驳。这简直是比鬼怪更古怪的事情。 而且乘白瞬间带上了一种超然的冷静,那冷静大概连他也做不到。 宁朔越发好奇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但乘白早就恢复了嬉笑的样子,拉着宁朔小疯子一样的跑,宁朔便任他拉着自己跑。他们先去千书塔,但刚进去就叹息着出来,然后乘白又想起测试宁朔的眼睛。 这是他半天以来得出的另一个结论,宁朔的眼睛极为特别,需要重视。他说要测试一下,宁朔自然同意了。 千书塔后面的丛林中有个废弃的小屋,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可谓漆黑一片。乘白拿着随便准备的东西开始实验,其实就是问宁朔能不能看到。只要不被遮挡起来,宁朔都能看到。 “如果黑夜中一个纯黑的布料,你看到什么?”乘白问,不住地揉着自己的头发。 “上面的条理。和在白光下看到白色布料没什么差别,” “就是说,对我们来说,纯粹的黑色是空无,但对你来说则是一种颜色。有趣,那如果是大海呢,或者人鱼湖?” “我当然看不透人鱼湖,但我能看到水表以下不远的小鱼。” “小鱼,小鱼。”乘白重复了几遍,大概是觉得有些好玩,“不过真是奇怪呢,我在书中都没有见过这种事。我的直觉果然没错,看到的是什么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你的眼睛才是真正神奇的那个。” “等等,”宁朔打断了他,“你明白那个鬼魂是什么了?” “倒没有,不过我刚刚想起一件事,之前没想到的。”乘白嘻嘻笑着,似乎有些愧疚。 “——便是王塔。人们叫王塔为亡灵塔还有另一个理由的,据很多很多很多人说,那里的光影并不对应,人没有影子,影子没有人。于是便有了一个说法,所有进入亡灵之塔的人其实都死了,变作了鬼魂,等这些人出来时再起死回生,再活过来什么的。 “怎样,够不够吓人?当然这个不重要,只是我想了一下,比起王塔,你看到的即便是虚无也没那么古怪吧。” 形体与影子不对应?宁朔一楞,心中大为震撼。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相羊书院果然是世上最神奇的所在。 “你是说这种东西可能很常见,只是人们看不到它?” “是啊,总比鬼魂更可信一些,我是真的真的真的不能接受这个世界存在鬼魂。所以我想,也许你的眼睛才是真正神奇的存在,甚至闻所未闻呢。” 宁朔记得当初濯七香说他的能力有些特别,他一直以为是在外面世界很特别,他可没想到是乘白都没有听说过的那种特别。 “宁朔,你好奇自己的身世吗?”乘白问,“我是说从记事起就在天海山已经够匪夷所思了,在你记事之前呢,难道你从出生就能单独生存?” “我不是不好奇,更像是不在意。”宁朔并不喜欢讨论这些话题,因为这些话题对他实在是空洞,但乘白显然事出有因。 “如果按你的说法,我可能是可以独立之后被遗弃的,但这也很古怪,为什么要遗弃到天海山中呢,世人有几个可以深入天海山那么远。再者,明明从记事起我就一个人在丛林生活。” “是啊,真是奇怪,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有夜视能力的人不少,但他们的夜视最多像大猫头鹰那种,咕咕,咕咕那种,怎么会到你这地步? “也许你应该对七香老师的话更在意一些,不要再随意展示这种力量了。” 第二十二章 静夜鬼话 他们出了林中小屋,又回到千书塔。乘白眼睛一亮,拉着宁朔进了一二层之间的一个碧绿色书室,这时恰好没有人。 “还挺幸运的嘛,刚才还好几个人,我以为至少要等到半夜呢。不过要快点,不要被人看到。”他紧张兮兮的说。 “看个族谱他们也要管?”宁朔以为他们要查阅族谱,因为乘白一路上都在说这事。 “不是啦,是我的调查,关于悬束老师的。这书黑衣盟不让别人随便看的,虽然他们自己也不看。” 乘白小声说着,便费力搬下书架角落放着的一本巨大的一尺厚的书籍,上面写着《黑衣盟历代盟主青使英雄谱》。他先翻到了最后,又回翻了一下。 “你看这个,鬼寺寒灯你知道吗?叛变者寒灯啊,他本是黑衣盟青使,在北辰盟兴起时背叛黑衣盟投靠了北辰盟,战争开始后又背叛北辰盟投靠相羊书院,最后又要背叛相羊书院,被老院长亲手杀死了。 “北辰盟应该是这个学校最大的禁忌了,这个人又反复反叛,但他的事迹完好无损的保存在了这本书里。但是你看这里,——”他向前翻,给宁朔看,“你能看到吗?” “被撕去了很多页。”宁朔仔细看了看,又说:“做的好仔细。” “是啊,这书没有页码标记,要不是我早就怀疑,凭我的观察根本发现不了。所以你猜,这个被抹去痕迹的黑衣盟青使是谁?” “是悬束?你确定是悬束,我记得你说他比较平庸。” “不是那样,那时候黑衣盟不过是个老古董,黑衣盟青使自然也算不得最出类拔萃的人才。真正叫人惊讶的是为什么删了他,真可谓欲盖弥彰。 “要不是我在一本杂记上看到历史上父子都任青使的族姓中有左臣,我根本不会知道这被撕去的竟然是他。就这样我还做了很多比对,最后确认也是因为年纪,时代全都吻合。” “有趣。”宁朔说,打量着被撕下的痕迹。但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乘白立刻把书合上放了回去,出门却只看到几个路过的学生。不过他们也没必要回去看了。 “这就是我的调查了,确实有点小是不是?哎,实在是太小了些,目前也没什么进一步的可能。不过我越发相信他身上有很多秘密,真正的秘密。” “我认同你的看法。”宁朔说。 乘白笑着,又拉着宁朔到了另一间书室,要大很多,里面好些人在安静的看书。乘白便找到另一本巨大的红色封皮的书,费力抱着,带着宁朔来到旁边无人的小书室,把书放在角落里覆盖着狮子皮的书桌上,书名为《南国家族咒力遗传》。 “当当当,这是另一个我想让你看的,”乘白像是介绍贵宾那样指着书,“大概是整个四国最完整最严谨的族谱了,如果我们需要寻找什么讯息,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似乎是在征求宁朔的意见,宁朔看着书的名字有些不解。 “咒力可以遗传吗?”他问。 “按照相羊书院的说法自然是不能。”乘白说,“但这里的咒力不是我们说的那个,更像是某种,生理特性。这些特性绝大多数按照父系传播,算是四国家族文化形成的基础吧。 “比如,你知道小指一族吗?他们出生时都带第六个手指的。女谷一族,霜台城的女谷一族对颜色有更好的辨析度,可以从一棵树上分辨出十几种不同的绿色。黄蝉城的主父一族则被祝福了力量,他们的孩子比同龄人的力量大很多,不知道你和班上的主父卜拜谁力气大。 “这些都是我们班上有的。其它的,皇族无终一族天生耐寒并熟习水性,卜师一族的寿命都较长,当然不是老院长那样长,他是特例。还有什么?” “我知道黑星在天。”宁朔说,“什么一月月末,黑星在天,所有黑星族十七岁的子嗣把血流入古井中,有的人从乞丐变成公子,有的人从公子变为乞丐,那些说书人和吟游者最喜欢说这些。” “这个我也听过,在坐船的时候,”乘白笑道,“他们尤其爱讲被处死的偷情妇人之类的,不对,应该说是人们尤其爱听那些,实在让人费解。 “不过黑星在天恰恰是个特例,很多家族有特征,很多家族没有特征,而黑星一族表面没有特征,却可以使用手段测出来,终归是少见的一个。所以这些族谱可能有用,可能没有用,我只是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 他带着歉意看着宁朔,大概是以为宁朔非常想要查清楚自己的身世,而他不能提供更多的帮助。但宁朔其实并不想查,他并没有那么在意自己的由来。再者,他也不认为这些族谱会与自己有关。 “你要查就查吧,我要走了。”他说。 “走,去哪里?回宿舍吗?” 宁朔摇了摇头,指了指上面。乘白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宁朔的意思,突然有些害怕。 他本就有些胆小,偏偏又讲了一天的鬼故事。 宁朔其实也有些害怕,但他为人尖刻,越是害怕的越是要去接近,而他这一生还没有这样胆怯过。他肯定要上去看看的。乘白犹豫了一时,最终还是放下书跟了上去,宁朔也任他。两人小心翼翼一路到了终点,月色已经照不进来,四处一片让人沉醉的静气,宁朔并没看到什么。 安静的书室,有些杂乱的器物,荒诞的壁画,古老的书籍和画作,微弱的灯光。 “你要和我们说什么吗,如果你是鬼魂的话?”乘白突然说,龇牙咧嘴的四处看着。 宁朔看他。 “你不会说话,至少呜呜几声,你呜三声我就当你存在,两声和四声可不行。”乘白继续说着。 宁朔学起乘白。 “如果你是鬼魂,你是被谁害死的吗?”他问。 “如果你是鬼魂,你是左臣悬束吗?”乘白又问,笑着看了看宁朔。“那你有什么特别错误的思想吗,那是自生的还是因为看过什么奇怪的书?” “思想也有错误?相羊书院不是很自由吗?”宁朔成功被乘白分了神。 “话是那么说,话是那么说。我有时候会有一些与所有书本上都不相同的想法,这到底是普遍的还是不普遍,或者说是多么极端,错误,我自己无从断定。我一直好奇的。至于相羊书院的自由,你要听我唠叨吗,我可以讲上三天的。” “以后再说这个,我们还是先问鬼吧。”宁朔笑道。 两人说着话,心中的紧张渐渐去了,少年心性大起,甚至发现了其中乐趣。他们问着各种奇怪的问题,从逐火猿为什么会生火到人类美丑的标准到熊巫城地下是不是真的有宝藏,直到长身族人尖锐的闭馆的声音从下面远远的传来,他们才忽然意识到他们正做什么。 他们在深夜的千书塔顶,和“鬼怪”说着笑话。 两人突然安静下来,乘白一声不再出,拉着宁朔,垫着脚离开了。 第二十三章 黑衣盟扩招 在刚到相羊书院的半个月里,宁朔的时间大多被用在看灵魂鬼怪的书籍或者族谱上面,其实并不完全为了寻找宁朔身份的线索以及“蹲人”——这是乘白为千书塔见到的“虚无”起的名字,更多还是因为有趣。 只是他们找了半个月,只在西国族谱中找到了一个也许关联但又十分难理解的记录: 白药一族,西国,传承不明,着名人物无,天海山边缘生存,只在西国地方志上出现过,传闻有些族人可以分辨黑色。 两人探讨了很久也没有弄明白分辨黑色是个什么能力。 “没有办法了吗?你还有没有别的书籍,记载天下最奇怪的怪人什么的,两个脑袋三张嘴巴那种。”从千书塔回到宿舍,宁朔问乘白,这半月来他和乘白越发亲密,也变得活泼了很多。 “暂且就没有,”乘白嬉笑着,“好在这些东西还蛮有趣的,不是吗?我们应该以此为借口,不对,是契机,以此为契机再找一本特别厚的书来看。 “——我想想,要不要看《帝国编年史》?毕竟我们都还年轻。或者《南王起居注》?” 他一边说着,一边抱了堆堆积在阳台上的树叶放入壁炉中,一把火点了起来。 已经到了八月底,相羊书院位处高地,便有了寒冷的意思。两人烤着手,乘白忽然扭头问:“你什么时候比我热心了,我以为你态度矛盾,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的。” “我从来都不想知道,但我必须知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宁朔说。 “对对对,心存畏惧的缘故。”乘白咧起嘴,像是遇到了最值得高兴的事情,“心存畏惧,便必须面对它,哈哈,这真是最宁朔的逻辑了。” 不想树叶有些湿,火苗刚刚起来屋子中就充满了黑烟,两人连忙跑到阳台上。 他们聊着天,过了一时,宁朔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扑棱,抬头看,却是学校配给他的信鸟。它想要过来但被黑烟阻挠,在空中盘桓,正是又急又气的样子。 宁朔连忙爬上屋顶,把信收了。想要喂一下信鸟,不想它根本不理会,气冲冲的飞走了。 却是濯七香的来信,里面说她如今在映火城,可能并不会按原定计划回来,让他自己多努力读书等等,并附有一张写了很多一二年级需要学习的知识要点的香纸,不是她或者寒鸦无豫的字体,也不知道谁写的。 宁朔把信给乘白看,乘白说:“其实你进步已经很快了。” “我也觉得,主要是你这个老师比那些老师强多了。我愧疚的是,当初答应老师特别用功的,你看,我在我们宿舍都不是最用功的。” “哈哈,要比季肥更用功还真的挺难的。”乘白说,“要说去读书算不上坏事,去挑战一下小胖也很好。只是今天有事,这可是特别的行动。” “确实。”宁朔说,“严格来说,寻鬼确实和等鬼不一样。”今天是离州鬼节,在这之前,乘白想了一个主动寻鬼的计划。 他们说着话,听到宿舍门打开的声音,却看到天门季肥跑进来。两人都有些意外,因为季肥每天在教室学习,极少回宿舍的。他穿过满屋子的黑烟,跑到阳台拼命咳嗽着。 “你们两个还真是不会生炉火啊,从外面看,还以为我们宿舍着火了。” “你怎么回来了,小胖。我们正说到你呢。”乘白上前捏了捏季肥的脸,季肥年纪比他们都小,比乘白小一岁,比宁朔小两岁(大概)。 “好消息呗,特意来找你们!”季肥脸上换了欣喜的颜色。 “好消息?青策出山了吗?”宁朔说。 “禁书都开放了吗?”乘白说。 “大贵族要被赶出去了吗?”宁朔说。 乘白又要说什么,季肥止住他说:“那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更不要提那些禁书,禁书被称为禁书是有原因的,你总是不在乎,现在又多了宁朔。我说的这个是现实的,真正的好消息——黑衣盟,要招人了!” “黑衣盟?”宁朔一下冷了下来。 “你听我说,”季肥拉着宁朔,“白马流火你知道吗?我同城的师兄,也是平民。他今天特意和我说,黑衣盟这次招人与以往不一样,不仅允许平民申请,而且有非常正式的考核,听说是在藏楼呢。你们知道他们好几年没招过平民了,流火师兄让我一定要抓住机会,我第一个想到你们。” 乘白似乎有些惊喜,宁朔却冷着脸。对他而言,黑衣盟这三个字已经成了憎恶的代名词,他早就受够了那无止尽的骚扰。 比如两天前古语文课上宁朔收到一个纸条,是传半个班级上传过来的,那上面非常精细的画了一个带着红屁股母猴子,旁边有一个小孩,下面写的“成人”两字。便是鹋且画的,也不知道费了他多少功夫。 他又想着奉花殷卿那冷漠可憎的脸,问:“那又怎样,为什么要加入他们?” “为什么吗?”季肥有些惊讶,“你可能还不了解,宁朔,加入黑衣盟对我们的前程可是大有好处,你问乘白就知道了。那里的学生大多是大贵族,以后出了相羊就是很大的资本。我们想要做些什么有资本总是好事。更不要说那还是青策的组织。” “但他们对你怎么样?”宁朔问,“你不记得上一次他们把你偷偷推到水塘里?老师说他们不知道你不会水,但你知道他们分明是知道的。他们当时想要做什么,杀了你吗?” 季肥愣了一下,红了脸说:“那件事?过去就过去了。而且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加入他们,加入了他们,他们就不会再欺负我了。” “什么?那然后呢?加入他们,要随他们一同去欺负人吗?” “宁朔你说什么,我不会的。”季肥怯怯地说。 “那他们去欺负别人你要怎么办?在一边看着吗,还是阻止他们?你连阻止他们欺负你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怎么会有勇气阻止他们欺负别人?” 季肥被宁朔说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涨红了脸,宁朔也没有和自己的朋友发过火。乘白本来坐到一边的板凳上,这时连忙跳了起来,却不小心磕到了头,大声哎呦着捂着头。 “光之神影之神,这个和那个,那个和这个,你们争论个什么嘛?”他看宁朔,看季肥,最终又看宁朔。 “我是说,加入黑衣盟并不是一个可耻的事,黑衣盟在青策师兄手中不是最正直的组织吗,犀甲突然冒了出来一切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如果黑衣盟真的要招很多平民学生,说不定它的风气就会变了呢。说不定是青策师兄终于要有所作为了呢。” “你认为青策会回来吗?”宁朔问。“说到底一切在于他,如果他不回来,凭几个低年级学生有什么用?四小使中没有平民吗?” “这个总不好说,未来嘛,一切都有可能。”乘白说着,却有别的心思的样子。 季肥无意惹怒宁朔,便带着惶恐,小心翼翼地说:“宁朔,平时有什么事情都是你帮我,如果你不想我去我绝对不会去了。” 宁朔看着他们,终于叹了口气。 “我只是太厌烦那些人。”他说。又对季肥说:“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不会束缚你的,说到底,没有人能约束的了那些人,如果你认为加入他们会避免一些麻烦,我又有什么权利阻止你呢?” 第二十四章 夜访墓冢 宁朔想着黑衣盟的事情,一整天都有些烦躁,乘白却一点也没有在意的样子。 因今天是旬五假期,又没有课,他们在千书塔看了一天的书。乘白找了一本极为古老的书,或者说是古老的账本,看的不亦乐乎。直到晚上月亮高高挂起,两人向墓冢走去。 月色真是美丽,均匀的照射在万千变化的丛林中,隐藏着夜枭孤独鸣叫的寒意,过了几片古老丛林,王塔北面密林中隐藏着相羊书院的墓冢。那是一个只有一半屋顶的大厅。它本是一个有着蓝色圆形顶盖的庄严而华丽的建筑,但在北辰战争中坍塌了一半顶盖,战后人们没有能力修整,便说留给后来的人当做某种警醒云云,成了如今的模样。 二十年来,屋顶的另一半被从外面生长进来的大树覆盖,庄严肃穆的蓝底金色人物的原屋顶和越发蔓延的古老丛林相互交合,像是文明和野性的某种斗争,现在看来,野性似乎要胜利了。 斑斑月色从树的缝隙穿透进来,照在格外阴绿的墓碑上,流动着无序的蒸汽,倒有种孤寂又自洽的美丽。乘白又是好奇又是害怕,瞬间就成了小孩子,自己扮着鬼呜呜呜的说: “今天是个好日子呢,正适合出来走走,看看我的脑袋腐烂的如何了?” “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宁朔笑道,“再者,鬼怪可怕在未知,如果特意跑出来看自己脑袋又有什么可怕的?它是个鬼还是个老农?” “是这个道理呢。”乘白说。 他来到悬束的墓碑前行了个礼,又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拿出一个黑白色的手帕,忍着痛扎破手指抹上了血,宁朔也随他。 “欲问千秋鬼,人生何所悲?大道广歧路,亡羊不可追。”乘白口中念念有词,把手帕按照方位埋在了土里,又喝到:“左臣悬束,你能听到我?” 宁朔听到远处的鸟鸣,近处的虫叫,以及乘白不停挠头的声音。 “难道要这样吗?”乘白嘀咕着,又把手帕挖出来摆在墓碑上,依旧无效。“难道要用生命祭奠?” “所以要我去杀了奉花殷卿吗?”宁朔问,“他们今天有盟会,大概要过那条连通剑冢的小路。我快去快回,应该来得及。” “哈哈,你这恐怖笑话——其实还挺好笑的。我是说用动物的,不过那是不是有些恶毒?我知道我们杀生,但夺取一条生命来试验一个根本没有把握的传闻是不是有些不道德?” 宁朔知道他陷入这些疑问一时半会都出不来,眼角看到远处蜘蛛网上有个垂死挣扎的蝙蝠,抓过来摔死了。乘白一声惊呼,却也不说什么,把蝙蝠用奇怪的方式切割成五分,包裹起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两人在悬束的墓前等待无事可做,说着他的儿子青策。 乘白问宁朔为什么青策以学生的身份可以挑战相羊书院的院长。宁朔说:“外面人们都说青策比犀甲更强大。老师也说,近代以来以咒术杀人者几乎全是绝望疯狂之举,包括北辰盟,而青策击杀了上百人却没有反噬,几乎是唯一的例外。” “这是真的,但那也只是一部分原因。”乘白说,“相羊书院可不比别处,只凭力量是不足以笼络那么多人的,更不足以形成势力。 “以我所见,青策最大的依恃其实是他的人格魅力,四小使那些人死心塌地的追随他,大抵是因为他的为人和理想。相比起来,犀甲向来执拗冷酷,可就没有这种魅力。也因为这个,他才只能以利益去拉拢人。” “你真的认为青策想要夺回黑衣盟控制权?”宁朔问。 “我只是在想,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做,不说我们这些人,上面那些人呢?他就不怕自己的支持者们分崩离析吗?到那时候,他就是想要安心隐居大概也是不能的吧。” 宁朔知道乘白说的有道理,但并不认同。左臣一族的种种往事,就如同乘白在这里做的这些事情一样,到处透露着荒诞和诡异,本就是没有道理的。 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过了一时,宁朔稍微去外边饶了一下,回来看到乘白面色狰狞,正用自己的血在地上画什么远古的符号。 “你这招魂的法阵越发血腥了。”宁朔撇着嘴说,“你确定你不是在招吸血虫吗?” “我也知道这传闻不太可能是真的,说不定是谁写的恶作剧呢。”乘白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等过几天我也写一个,一定比这个更加唬人。不过一年可只有一个鬼节,人与亡魂距离最近的一天,如果不固执的甚至愚蠢的穷尽一切可能,我一定会后悔一整年的。” “所以为什么这么大地方只有我们两个。难道这个校园只有我们对亡魂感兴趣吗?再者——你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散发血雾吗?” 宁朔本想劝他,说了一半忽然想到乘白小孩子心性,最容易分心,这样劝他还不如找到另一个让他感兴趣的事情。果然,乘白从墓地中站了起来,四处的看。宁朔连忙拉带着他向北走,跳上一个高台,乘白依旧看不到。 “在月光下散发红雾的植物?似乎有一两个有印象的,长子果是不是?亡鸦梅也是吧,不对,它是散发红丝状的种子。” “你在说什么?谁说植物了,我是说那屋子里有妖怪正在杀人呢,然后把尸体磨——” 宁朔没说完,乘白恶心的哕了一声。 在墓冢的边缘有个小房子,是连通墓冢里外的一片建筑,却被锁着。两人走的近了,乘白终于看到了红雾,笑道:“这是什么,是美梦草吧,那可是极为罕见的植物。书本上记述只有东国龙渊沼泽有,哪个多事的人把它带到这里?” 两人走到房子外,乘白便要打开门,宁朔问:“有毒吗?” “这草助梦的,自然有些毒,但也没什么伤害,我在两本书中都读到过类似的结论。”乘白说,稍一用力,竟然把门推开了。 进了花室,里面的气味极为浓厚,要宁朔说倒有些像是掺杂了一丝腐烂气味的桂花。而那草,深红的叶子带着鲜红色的条纹,巨大的黄色的花朵几乎沾满了一片墙壁,如同一个古怪的受刑者。 两人好奇的打量着。 “这几间屋子应该是用来放置入殓放棺时的法仪的,被谁用来种这些。会不会是谁有什么图谋?”乘白说。 但他也只是随口说。绿藤红丝,血纹巨花,真是光怪陆离,又蔓延的到处都是,像是个奇怪的小世界。过了一时,宁朔看着那巨大的花朵,想起在天海山看到的一种有些类似的东西,稍微碰了一下,不想这个花朵瞬间爆裂开来。 随着一声闷响,百倍于之前的花雾迅速蔓延开来。两人开始还觉得新奇,但宁朔忽然一怔,拉着乘白就向外跑。他猛地去拉门,手中一阵刺痛,来不及反应又听到乘白也痛苦的喊了一声,认真去看,才发现只这么一会,花的藤蔓竟已完全覆满了门把手。 宁朔拿随身带的石刀片把藤蔓砍断,冲了出去。终于到了清净处,两人大声咳嗽着,乘白笑道:“这花这么珍贵,果然有过人之处呢。怎么样,我们没死吧。” 宁朔没心思和他说笑,先看两人的手,意外的没有伤口,甚至血斑都没有。他并没有起疑,只长松了一口气。继续向外走,外面是一个楼梯,四处漆黑,他们走着,忽然听到了水滴的声音。 “下雨了?”宁朔说,却又一怔,那声音虽然是自己说的,但听上去好遥远,甚至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他努力摇了摇头,四处看,不知什么时候,坟墓,穹顶,月光都不在了,只剩下一片平静,水一样的平静。 而他们就站在水中。他抬头看,天空星星点点,哪里有月亮呢? 咒贴?他努力地想。去拉乘白,乘白也不在了。 第二十五章 鲜血淋漓中的女人 宁朔并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在意,因为前面突然出现了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世界那么漆黑,他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却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轻步上前,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突然大喊了一声,惊慌后退,便看到一个微笑着但满身是血的女子出现在了不远处。 她上半身全是血,几乎像是一件红色的衣服。向后张着臂膀悬在空中,胳膊便垂下,血不断地从她的手指滴了下来。 宁朔低头看,那果然不是水,而是鲜血!他心中恐惧,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觉得那血都滴到了自己身上,几乎像是摆脱不了的诅咒或罪责。 “啊,伟大的雪义。”一个女声说,却带着少女特有的语气,“自从我被杀害,我的鲜血流成了河流,我的白骨变作了大地,但我一直等待着为我报仇的人,今天终于等到了你。喂,宁朔,你过来呀——” “不。” 这是另一个声音,一个异常熟悉的冷漠的声音。女子有些惊讶,有些恼怒,又在说什么,但宁朔越发分辨不清她的话。 或者说他都听得到,但失去了能理解话语的能力。黑暗中有什么在涌动,又似乎只是虚无,宁朔可以看透黑暗,但在这里他没有任何的主导。 可渐渐地,他也不觉得惊骇恐慌了,反而有种伤感而甜蜜的安宁。正犹豫间,一个模糊但又极为美丽的少女走了过来,她穿着黑衣,脸上似乎带着调笑,眼中淡淡的光芒像是高傲,又像隐藏着某种渴望,再看,却又只有满脸的纯真。 宁朔心中有股异样的情绪被轻轻地拨弄着,仿佛突然间得到了一种新的生命,他如痴如醉,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自己。 一瞬还是永久,他成为了那黑暗的一部分,温柔而安宁,永远没有尽头。 但不知不觉,少女隐遁在黑暗中,已经不在了。 他心中极为失落,甚于离开濯七香的失落,甚于云官春影被他惊吓到的失落,甚于他发觉自己不被人类接纳的那种失落。那少女就像是他最亲最近最舍不得的人,而她突然不见,剩下的空虚几乎要把他吞噬。 他想去追,一下踏空,被什么拉扯了一下才没摔下去。他听到乘白说:“你做什么,宁朔。” 他回过神来,他们不知为何站在丛林中,四处只有最原始的荒林,刚才那是踩空了。墓冢早隐藏在身后月色,回头望,依旧无声无息的样子。那种情绪来的快,消失的也快,他脑子中忽然一片混沌,便想,是啊,我在做什么?他刚才看到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还有——还有什么? 便远远传来了人的喧闹声,大概是有什么晚间聚会活动。乘白说:“我们一定是被迷魂了,只是都是什么?好奇怪呢。”宁朔缓了一阵,问乘白:“你也看到了吗?” “自然,倒像是站着睡了一觉,但我们走了这么远。光之神影之神,明明不是真的呢,却又像真的,像我小时候一样呢。为什么是那个女人呢,难道真的是鬼魂?” 宁朔默默无语,他似乎记得血女对他说什么“鬼魂”,立刻联想到那个蹲人,有个瘆人的想法从心中浮现了出来:难道这个流着鲜血的女子与那个无面人一样,他们都是被人杀害的。难道他真的能看到枉死者变成的鬼魂? 但他并不认可这个结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说,即便认可,他也不在意这些了。他在意的只有那个悸动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感觉,像是一种折磨,又像是一种欲望,一时觉得荒诞可笑,毕竟没有凭依,但那剩下的空空的虚无感又是那样的真实。 那血女似乎对自己笑呢,真的是她吗,她对自己说了什么? “雪义”,对了,有这一句,但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女子的笑声,看乘白,乘白也听到了。两人一时都懵在那里,均想,难道他们并没有从幻境或者咒贴中走出来? “所以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我们两个去。”女子笑着说。“你呢,有时候还真是呆呆的,要不是我了解你,都要把你当做傻瓜了。” “那也不算错误,毕竟是我心甘情愿。”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他们惊疑之间,看到一个身着黑衣的俏丽少女从不远的小路上走了过来,手拉着一个月白色长袍,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的男子。两人越发惊讶,因为他们认识那个少女,便是他们班上的女谷一夕。 “谁是在那里?”男子先注意到了宁朔他们,脸上立刻换上了警觉和肃杀。 “是,是你们!”一夕也看到他们,连忙拦住男子,她大概没预料在这样隐秘的丛林看到自己的同学,有些脸红,但很快笑道:“今晚月色这么烂漫,我们来这里散步,你们做什么?乘白,你不会又想给猴子做什么实验吧,你就不要再缠着它们了。” 乘白随便编着瞎话,惹得对方两人发笑起来,宁朔却在阴影中直勾勾的盯着一夕,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想法:一夕是不是与刚才的梦境有什么关联? 女谷一夕这个人,宁朔已经知道她大概有些轻浮,有喜欢招惹甚至利用男生的名声,但对她并不全是反感。至少,她是黑衣盟中最不自以为是的那个。 她喜欢与人交友,世故又偶尔带着真诚,班级上男生女生,平民贵族,少有人不喜欢她。她只是与贵族更近一些,和那些肤浅冷漠的贵族女生完全不同。 但他从未喜欢过她,不要说迷恋,实际上,自从他懂得了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审视自己,不认为自己对任何女孩产生过那种迷恋。 对云官春影也只是单纯的想找一个人陪伴,恰巧她是女孩子罢了,更不要说只接触过几次的一夕。 当然,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对漂亮女性有种懵懂的兴趣和好感,但那种感觉与刚才的沉沦感差的太多太多。 似乎有另外一个人的,难道是一夕?或者根本没有,要不然为什么一点记不住呢?血女,一夕—— 黑衣,黑衣盟—— “在看什么呢?”高年级男子终于看到宁朔,他大概看不清,但能分辨出宁朔在盯着他们。“那个平民师弟,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宁朔便感到一股威压压了下来,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只因为思绪被打乱而烦躁。乘白也看出宁朔的反常,笑道:“月明师兄,一夕,我们走了。月色这么好,你们接着浪漫啊,那边还有花原,现在正是好看呢。”推着宁朔走了。 宁朔一路上都无话,像是失了魂魄一样,乘白怎么逗他也不做反应。快到了宿舍区时他才停了下来,说:“我觉得黑衣盟有蹊跷,我们是不是要加入黑衣盟?至少要接近他们。” “嗯?”乘白歪着头看他,“先是不理我,然后又要去加入黑衣盟,你知道我正发愁如何劝你呢——你真的是宁朔吗?你不会被鬼魂夺舍了吧?” “所以你也认为黑衣盟与这些相关?” “这些?” “刚才的幻境,以及左臣悬束。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与黑衣盟有关联。我觉得,他们隐藏着什么——总之非常奇怪的东西。” 乘白认真分辨着宁朔的情绪,然后哈哈两声,非常夸张的笑了起来。 “也是,调查黑衣盟什么的,不太现实。”宁朔说。 “什么?反了,反了。”乘白却喊着,“没什么不现实的,现实的很,特别现实。我刚刚发现了一个七百年前的人送给我的绝佳礼物,正是调查黑衣盟最好的机会。光之神影之神,我正想着怎么骗你让你同意呢。” 第二十六章 藏楼与铜镜 宁朔,乘白和季肥一同报了名,面试时间被安排到了三天后下午晚饭之前,地点在他们平时不能进入的藏楼。 而他们很快也知道,在五天之前,皇帝的使者治水大臣孤竹郁食秘密来到了相羊。 大家都在猜测着治水大臣来相羊的原因,尤其联系到黑衣盟的举动,最自然的解释就是皇帝不满犀甲的政策,派人来指责,而犀甲迫于压力决定开放黑衣盟。 一时间各种传言,一个比一个离谱,有说皇帝邀请青策去北国的,有说阳大夫对犀甲不满想要迫他退位的,有说治水大臣带着犁剑来要把它归还相羊的。 当然,最后这个每次帝国派人来都有人传播,算是某种相羊书院学生才能理解的玩笑。犁剑代表天下权威,除非相羊覆灭了帝国朝廷,他们再无可能能拿回来了。 宁朔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到了应试的那一天,下午是货值课,黑衣盟的人都不在,老师毒牙子七也不上课。 毒牙子七曾经是南国巨富,在着名的“双七之战”中被如今的南国首富花眠七打败,然后便回到相羊书院做了老师。他平时对学生就淡淡的,这时候有了理由更是不管。 教室中一直乱乱的,从两点钟开始便开始有人去,到了宁朔他们的时候,参加考核的一共五个人,除了宁朔他们三个还有一个高他们一头的主父一族的南疆人,另有一个三年级的寒杞一族的小贵族女生。 他们等在藏楼门外,除了宁朔每个人都显得紧张,尤其是乘白,那时候正是深秋,藏楼外面有个漂亮而精致的小花园,到处是虫声,乘白听得厌烦,就突然“曲曲”的学了起来,然后问宁朔:“你听出我是假的吗?” 宁朔和季肥都熟悉了他的风格的,另外两个却带着惊奇,尤其那女生看着乘白的样子,笑起来笑个不停。 她本来一副冷冷的样子,这时候笑着问:“听说这里面有女鬼的,你们不害怕吗?” 乘白故意带着轻蔑的表情看她,见她不在意,又对她呲了呲牙,女生却笑的弯了腰。 所谓藏楼,是在相羊书院西侧的西山中掏空所建的建筑,历来是高等教师办公的地方,一般人读作隐藏的藏,实际上应该读矿藏的藏,因为这里曾是古代矿藏。 藏楼主体建筑在山石之中,楼门外又有巨石被悬置,一旦落下根本没有途径进去。加上戒备格外森严,基本上是相羊书院最安全的地方。十几年前的绝战,北辰盟突破了学校两层防御,相羊在这里组建了最后一道防线,才为犀甲用雷皇刀击杀流花阁王赢得了机会。 终于到了时候,进门前他们从一个石洞向里面的人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得到确认后宁朔上前推了推那巨大的石门,竟然轻易就推开了。里面一个曲折的回廊,有两把锋利的长剑对着他们,也只是个摆设。 进入,里面有一些人出来,大门很快又闭合。几人在门口站着看了一下,听到不知什么地方的人吼了一句:“站在这里干什么,去下一楼空镜厅!”他们不敢说话,又往楼下走。 与宁朔的想象不同,这里的建筑并不是很规整,到处的楼道曲曲折折的,脚下的路也不平,尤其越向下越潮湿,倒像是走在什么动物的洞穴中。 一路到了的空镜厅,是一个周围用蓝色宝石镶嵌,显得奢华而空阔的一个教室。唯一有些古怪的是里面摆放了九个两三米高的大铜镜,排成了一圈。 “你们看,吉云院长的铜镜!”乘白惊呼,叫着宁朔和季肥。宁朔却不知道吉云院长是谁,他可以确定那不是三百年以内的某一位。 考察他们的是三个高年级学生,两个男生一个女生。几人大概坐了很久了,都有些疲倦,但看到他们都一个个起身整理衣着。他们先一个个的问了五人几个问题,多是非常严肃的问题,比如神教,火王,南王等等,让宁朔颇为意外。 等到了他,问题是:“如何看待北辰盟和相羊书院的分裂?”宁朔非常确定那是除了乘白之外,他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北辰盟三个字。 他虽然不想加入黑衣盟,但看那几个人诚恳,也不想表现的过于愤恨。而且他有种被重视的感觉,说:“在我看来,他们和相羊书院的分裂是必然的。” 这算不上什么出色的回答,那个女生有些无聊的记着,中间坐的男生却问他:“怎么个必然?” 那个男生穿着黑衣,带着写着火字的手带,是个相貌朴实,一眼看去很不起眼的人物。宁朔看他面色郑重,但眼中带着非常亲切的善意,便说:“时代变革,总有些人们掌控不了的力量,于人们虽然痛苦,于大道却是必然。北辰盟的出现未必不是这种必然。如今想要避免混乱,与其预防下一个北辰盟,不如先把北辰盟出现的原因搞明白。” 他话说完,乘白先嗯了一声,做笔记的女生稍微惊讶了一下,皱着眉看了看他,那个男生却不再问什么,低头看资料,又去问那个主父族的少年卜拜。 提问过后,那个女生被排除出去了。她看上去有些失望,但大概也有预料,去外面等着去了。剩余四个被那个火字发带的师兄带着到了大堂的另一端。那里有一块木匾,上面有非常凌厉的笔式写着十一士三个字,大概是用刀剑刻成的。 师兄给每人一个银针,说:“这是黑衣盟的标志。请把血抹在上面。” 宁朔觉得有些滑稽,但看乘白非常虔诚的样子,也就跟着做了。血很快就被吸入进了木匾,没有了丝毫痕迹。宁朔之前就听说有些东西不能拿出藏楼,所以黑衣盟才把面试放在这里,大概就是这个了。 弄完了,在旁边就是一个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黑白棋子,男生指着屋子的另一侧说:“这是流传很久的规矩,所谓投壶。每人拿一个棋子,扔进去的就算通过。” 宁朔他们才注意到在那边的角落中有一个小瓮,宽腹,口径却只比棋子大一些。大家面面相觑,那小瓮离着大概有二十米,从二十米外往那么小的口径中扔一个棋子,对不通咒术的他们几乎不可能。 那师兄说道:“这是黑衣的意志,并不在你们,去做吧。” 乘白先站了出来,拿了棋子猛地就甩了过去。他动作夸张,惹得大家轻笑,棋子却直直的飞过,便落在瓮中。大家一阵惊呼,乘白自己才看到,连说:“奇怪,奇怪。”回过头看宁朔。 宁朔知道他的意思,也有些好奇,刚才他看的仔细,乘白的棋子在空中似乎动了一下飞行的轨迹。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凭能力投入的,便拿起棋子扔向屋顶,棋子撞到屋顶,向下落,又掉在瓮中。 宁朔越发不解,看那师兄,他依旧背着手,在示意季肥,季肥刚才又呼又叫,比宁朔他们还在意,到了自己就更加紧张了。他准备了很久,捡了一个白色的棋子,扔出去,比宁朔和乘白都要靠谱的多。棋子又奔着瓮口而去,就要直直落入了,却碰到瓮颈,终于弹了出来。 季肥本想要庆祝,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宁朔和乘白去扶起了他,季肥面色如灰,过了一时又笑道:“终归比三人都不中好得多,这不是最糟的结果。” 他们便听到身后的吼叫声,是主父卜拜,他个子比那师兄还高半头,正保持着一个姿势,棋子先是远了,然后突然掉向瓮口,力道太大,又反弹了出来。眼看就要失败了,棋子在空中凝滞了一下,直上直下的掉了进去。卜拜一惊一乍,头上的汗水如同洗过澡一样,大声欢呼起来。 他们离开时,季肥颇为沉闷,卜拜和乘白算是相熟的,和他们说:“这是越不在意的就越容易进。看来我们三个都有机会,就是不知道他们收几个。”乘白照顾季肥情绪,把话题扯开了。 到了门口,那个女生在那里站着,还有另外几个人大概是上一次剩下来的。下一批的人却还没到,他们站了一时,没人敢说话,乘白却渐渐显得急迫,涨红了脸去问厕所。 宁朔才看到守卫,他坐在很小的窗口之内,满面通红,神色冷酷,个子不高,又极为肥胖,坐在那里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他本不想理会乘白,看乘白样子痛苦,终于有些不耐烦和他说了。乘白看了宁朔一眼,匆忙去了。 等了一时,下一批的人正好来了,大家都往外走,宁朔知道乘白有什么图谋,看没有人盯着他,就随着下一批的人往空境厅走,转过一个角落,往乘白的方向去。只走了几步,听到耳边有一个细微的虫声。那时候正是晚秋,即便这样的地方一样有花木小虫,虫声是常见的。但奇怪的是,虫声像是从墙壁中出来的。 虫声在墙壁中移动,忽远忽近的,宁朔听着声音向下走,终于来到一个写着女子浴室的房间前。这浴室看上去已经废弃了几百年了,再没有声音,宁朔便听到乘白的声音小声问:“没有人吧?” “你在哪里?”宁朔问。 “你先进来。” 宁朔进了浴室,愣了一下,却笑了出来。那几乎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古怪的情景。在残破的盥洗室的一个角落,乘白正掀着一块地板把头露了出来。“头”似乎有些吃力,又带着极为兴奋的表情。 “头”说:“快点,如果来人,就难堪了。” 第二十七章 废弃的人鱼族金矿 地板被掩住,四周随即陷入完全的黑暗。两人都顺着石道下滑,有两三米才停了下来。 乘白扯着宁朔的衣服想要放出灯虫,灯虫却不想出来了。宁朔四处的打探,这里显然不是一个正式的通道,四处的尘土,山石不平整的壁,上面画着一些条文,看不出有什么意义。一些他不认识的工具随意放着,都绣成了黑色。 角落处有一个巨大的蜘蛛巢穴,几十只密密麻麻的蜘蛛不断地骚动着,对这意外的入侵者警觉的爬上爬下,但也没有主动进攻。 “我们就先走吧,往另一边。”乘白终于放弃了灯虫。他虽然看不到,但还记得方位,给宁朔指着。 “这是哪里?” “古矿场。” 宁朔自然想到了古矿场,也知道乘白为什么没事先告诉他——他并不是个擅长演戏的。他好奇的是去哪里。 乘白却不说,两人走了一两百米,乘白说了声“小心”,让他放慢了步伐,这样又走了一里路左右,转了两次弯,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根本没有路径了,但前面突然传来呼呼的风声。 “到了吗?”乘白问。 他们前面是一片露着小孔的山壁,风声是从那里来的,但小孔是过不了人的,反倒是山壁高处有一处带着些许人工痕迹的所在。那里是灯光如何也照不到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宁朔才能看到。宁朔几下爬了上去,猛地一撞,那片山壁果然是伪造的,被撞开了。 然后,一个即便宁朔也看不到底的黑洞在山壁的另一侧展现了出来。黑洞差不多有三百米宽,四周还有一些索道,一直盘旋向下,没有尽头。那黑洞是如此的深邃,把那些索道衬托得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一样。 乘白还在等着宁朔,宁朔下去告诉了他,乘白却很见过世面的样子。 “这就是古代的矿场了。在相羊书院建立之前很久很久,这里曾是人鱼一族炼金的地方。可惜现在他们与世隔绝,不需要那么多金子了呢。” 乘白一面说,一面终于叫醒了几只灯虫,那微弱的光在黑洞面前就像没有任何的作用,或者让那黑暗更加深刻了。两人过了假墙,到了黑洞前,乘白好奇的四下看,但他只能看到周围的一点点。即便这样,他分辨了一下索道的方位后还是说:“我们去那里。” 宁朔拦住了他。 宁朔向来纵容乘白的胡闹,也喜欢和他到处冒险,只是今天的情景远远超出了平时冒险的范畴。而且说到底,他对乘白想要做什么还一无所知,这么危险的地方,如果摔下去就死定了。他问:“这都是你的计划?” 乘白得意的笑,说:“走吧,你信我。我们从索道过去,应该可以看到一个写着人鱼族文字‘星白’的石像。” “然后呢?”宁朔问。 “然后,从那个石像向上面爬,是藏楼地底五层的一个墙壁间的废弃通道,从那里可以通到一个房间。” “然后呢?” “然后,我们去那里,可以监听黑衣盟今天的盟会。” 宁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乘白笑,替宁朔尖着嗓子问:“然后呢?”又自己回答:“然后我们去听他们说什么,等他们走了,再看看能不能进去。 “——然后呢?——然后我们找关于悬束老师的线索。我听人说过,那里有一本黑衣盟历代青使英雄谱,这本书一般人接触不到,一定是完整的。” 宁朔沉默一时,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如果被抓或者如何,被处死都是很可能的。不过现在我对黑衣盟非常好奇,也不会劝你。乘白同学,你可要想明白。” “我对黑衣盟更加好奇,”乘白说,“我对悬束老师更加更加好奇,我对他的文章更加更加更加好奇。我总有种感觉,他一定经历过特别离奇的事情,所以才有有那么多谜题。宁朔,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何也不能放过的。而且放心吧,我们不会死的。” “那好,”宁朔笑道,“我们去看看。” 那索道离着他们站的地面并不远,要跳上去也可以,只是下面就是不见底的深渊,足以让人谨慎。宁朔便用衣服做成绳子绑在石头上,跳到了索道,索道意外的结实。又帮着乘白下来了。乘白一边轻轻跺了跺脚一边颤抖着声音说:“你看吧,书上说人鱼族的建筑是世上最牢固的建筑,果然没有骗我。” 索道果真十分牢靠,他们走在上面也没有任何的颤动,只是下面就是无边的黑洞,不断地有冷风从他们脚底冒出来,让人感觉脚下面的一切空空的。正小心走着,黑洞中突然响起了一个极为凄惨的哭叫声,像是一个发狂的女人。 “呼~~~~~~喔~~~~~~~,呼~~~~~~喔~~~~~~~~~~~~~!” 宁朔立刻回头抓住乘白。他算是胆子大的,也吓得脸色发白,看乘白,乘白几乎要晕过去了。 乘白调整着呼吸,想要小心蹲下缓一缓,却又猛地跳了起来,原来索道下面盘着几条不大不小的青角蛇,正狰狞的盯着二人。宁朔恶从心起,上前一个个都踩死,看它们掉进深渊去了。 乘白许久说:“果然有啊,我还以为已经死了呢?也真是难得。” “什么鬼东西?”宁朔问。 “泪鳌。”乘白说。“这就是泪鳌啊。” 这样,路过三个碧绿色石像,都是普通的女王像,乘白没有停留。第四个也是女王像,却只有半张脸,从嘴往上被特别平整的削去了,略有恐怖,乘白有些犹豫,还是向前。 到了第五个,是带着花木王冠,却眇了一目的女子。乘白看到后就喊:“是这个!”在石像上面有几个古代文字,宁朔并不认识,乘白看了又说:“哈哈,果然!就是这里!” 两人便从那里上了地面,有一个向前的通道,转个弯儿,并不深,里面用砖垒砌着。乘白熄灭了灯虫草,一片漆黑中他用石刀片挖了几下,一抹淡淡的光从墙壁的缝隙中透了过来。 宁朔大为惊喜,帮着他把缝隙挖大,向里面看,那是一个比空镜厅大三四倍的大厅,到处堆积了很多神教仪式用的器具装饰等等,竟然真是黑衣盟的总部永夜堂!他们竟然从一个几千年前的索道来到了这个学校最为隐秘的永夜堂的外面! “没有人的,还要等一个时辰。”乘白笑着说,便拿出早准备好的一些干粮。又说:“今天晚上的自习可是去不成,古语文的作业也没时间做了。不过好在我本来就不想做。要不要我帮你复习一下?” 宁朔实在没心情去复习古语文,而且他依旧不能相信这一切。他们有过很多冒险,比如隔三差五的去爬各种教学楼,比如去丛林中观察各种动物种群,比如寻找“樵夫之门”,——那是一个关于人鱼国的古代故事。 但到一个废弃千年的古矿找到一个人鱼族女人的雕像,然后来监听学校最大势力的黑衣盟,这未免有些不寻常了。他问:“你到底怎么找到这个鬼地方?” “那本账本啊。”乘白说,“那是七百年前建校的时候留下来的,上面有很多建筑花费啊,建筑建筑材料啊,工程进度啊之类的,本来没什么意思。 “之前也想过里面会不会记录什么密道呢,但那只是账本,自然不会有这些记录。直到前几天,我听说了黑衣盟招生的事情,想到藏楼,才想起来,之前我见过一条记录。 “都是数据,是当初修永夜堂时的石料,镶金,玻璃这些。拿进去多少,用了多少,拿出来多少。我算了一下,其余的都分毫不差的能对上,石料却多了很多没有去向,只在下面记录了‘星白’两个字。 “这些石料自然是不值钱的,我当初认为是因为这个才没记录,也没有在意,但前些天想我突然想到,‘星白’是人鱼一族前女王的封号啊,至今大概一千多年,正是金矿可能会用上的标志——人鱼族有这样的传统的。然后我才明白,账目上所谓‘星白’,其实是说剩余的石料从星白石像这里扔入矿中了。那就是说,这里一定留着一条通道。” “然后你找到了那个通道的记录?”宁朔有些怀疑。 “当然不是,谁记录那些东西做什么。我是想,藏楼是挨着古矿建的,矿藏那么大,藏楼又是凿山而建,没有理由完全避开原来的空间。这样想,就猜测在建筑的某些边缘一定会通着原来的矿藏。 “而人鱼族矿藏都是上面窄下面宽的,藏楼是上下一样,那只有一种可能,这个连通的地方是在底层。 “我又在另一个书中读过,说双国时代藏楼的一个女子浴室闹鬼,在夜晚的时候总是会有鬼哭的声音,还参杂着极为凄惨的女人的叫声。像之前说的,现在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呢,我到希望有,可惜没有。” “是那个,什么鳌?” “泪鳌,传说中被暗神惩罚变作怪物的仙子。其实还有风声。泪鳌住在最阴暗的古矿中,以某种矿石为食,如今早没人能这样取矿,也就极少有人知道它了。 “光之神影之神,有了底层,再加上女浴室,找到地方并不困难。我到了那里,先看地板,那上面都有制作工匠和日期的,只有两个是双国时期的,我用力搬开一个,向下挖了挖,运气好,就找到了。” 宁朔不住点着头,算是大致明白,也并没有特别吃惊。在他心里乘白就是这样一个绝顶聪明,无所不能的人。他不知道,最近几百年,除乘白外只有两个人找到过这里。相羊发生过多少纷争,要是以往人们知道这条密道,历史上很多大事都要改写了。 两人坐着聊天,时而传来那凄厉的女子叫喊一样的吼声,只是他们在一条不长的隧道中,声音却已经衰弱很多。唯一的问题是这里实在阴冷,到处都是恶心人的滑腻腻的绿苔以及一些奇怪的爬虫。 他们时而向里面看,宁朔开始有些担心,怕里面有人的话会注意到他们,但那道墙另一侧是一个废弃的储藏室,后面才是大堂。大堂里的人自然不会注意一间杂乱屋子后的墙壁。 只是因为还隔着一个房间,他们也只能看到大堂的一小部分。 第二十八章 骄傲的黑衣盟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大堂里面开始有了人的脚步声,开始人很少,显得很空旷,随后很快嘈杂了起来。 宁朔和乘白在墙缝中努力的看,先看到人们相互打着招呼,各个年级的,二年级以上,二年级人最少,四年级人最多,所有人加一起也有四五十人。 鹋且,殷卿他们自然也来了。阳谷姜少有的有了些激动的神色,而一夕没有戴之前一直戴的那朵红花。不一时,人们又渐渐安定下来,有两个人陆续在中间的一个桌子上摆酒碗,倒酒。 又过了一时,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静穆着,一个人恰时的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走到桌子边拿起一个酒碗,所有人都随他拿起了碗。 他看着大家,喊道:“与我长刀——” 宁朔以为他在叫谁,不想黑衣盟的人随声高喝: “与我长刀——衣我长袍。 黑夜漫漫——英雄难逃。 与我长刀——静候鬼魅, 衣我长袍——光我荣耀。” 说完,把碗中的东西都喝光了。宁朔闻到了一丝血腥气味,那不是酒,应该是血。 人们纷纷把碗放下,又稍稍嘈杂了起来。宁朔好奇的看着那个领袖人物,他长眉冷目,嘴角向下,举止潇洒,表情却非常沉静,即便只看一眼,也知道是天下闻名的左臣青策了。 青策如今极少在相羊走动,宁朔来相羊之后还没有见过他。他有些激动,问乘白:“青策看上去这么年少?” “那是椿木江晓。不过人们都叫他小青策,不怪你认错。”乘白却说,“他和今天面试的火木冯将都是青策师兄最重要的助手。你还不认识他们。” “火木冯将,是哪一个?”宁朔问,但说完就想到那个看上去很宽厚,让人不由心生敬意的人。“就是那个师兄了?” “就是那个了。”乘白说。“青策的四个助手,黑衣盟四小使,外界也管他们叫相羊四小使。剩下的两个,青岩清烈你见过了,还有被称为相羊心源,其实是相羊财源的白手释之古。 “但他们两人和青策师兄年纪相仿,要说接位也只能是这两个,人们都说,椿木擅用奇计,火木做事缜密,也不知道青策师兄要选哪一个。” 宁朔随他点着头,不由的对黑衣盟多了很多敬意。他总是听乘白说曾经的黑衣盟多么让人敬仰,一直不以未然,但今天这两个人显然都是极为出众的英杰人物,而在他们之上的白手释之古,青岩清烈,尤其是左臣青策,就更让人神往了。 而且他听刚才黑衣盟的誓言,里面分明有种英雄之气,至少不是让人到处仗势欺辱人的。这样看来,这个初创于五使者时期的盟派还是有些东西的。 江晓等大家都坐下了,并没有多余的话,便说:“盟主,青使,白手小使今天都不能来,让我主持今天的会议。只有一件事,就是和大家商讨一下具体几个学生的资格问题,需要相应班级的人给出一个结论。具体怎么做,盟主特意嘱咐我和大家说这些话。” 大家又纷纷站了起来,低年级学生大多神情严肃,高年级学生很多面带懒散,江晓念:“盟主令:扩招的条件。第一,不惟贵族出身,要看人才。第二,不能只看成绩,要认同我们黑衣盟长久以来的思想。 “第三,要经过黑衣盟已有人员的一致同意,这是我和青策商量的共同结果,黑衣盟的团结是最重要的。第四,尽量争取其中一些有代表性的人员,这次的选拔也是黑衣盟对外的一个展示,要做出些对我们形象有利的选择。” 人们随着他的话,有些乱哄哄的,尤其开始两条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疑问,等到了第三条才渐渐不再在意。江晓说完,看着他们问:“盟主的指令大家听懂了吗?”见没有疑问,说:“这里有各年级初试的名单,大家来取。” 人们来领名单,大堂又乱了起来。宁朔有些想听到鹋且他们说什么,但他们去拿着单子向另一个角落去了。只听到鹋且说:“哈哈,竟然有这个人。”一夕噗的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宁朔和乘白一时没什么看的了,靠在那里休息。乘白连说奇怪,小声说:“好怪的说辞,前后矛盾的样子。” 宁朔说:“说辞矛盾,但主旨不矛盾,前面说不惟出身,后边却强调要一致同意,黑衣盟的人不见得都厌烦平民学生,但也绝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只这一条就把招募平民学生的可能给断了。所以我们之前的猜测真的就是一厢情愿。” “是啊,但他们扩招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在皇帝派人来了之后。” “说不定为了挑衅。”宁朔想了想说。 他们等了许久,时而向里面看一看,只能看到江晓一个人端坐在中央,不和人交谈,也不动。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开始有人来找他,是三年级的。然后是五年级,六年级也陆续过来,他们大多只是说了几个名字,江晓把名字记下来。这些新加入的人全是各地的大贵族子嗣,没有一个例外。 “皇帝的使者才来几天,犀甲反而加快了贵族联合,他真的要挑衅吗,对抗帝国吗?他是不是真的疯了?”乘白说。 “人们不一直说犀甲愚蠢吗?愚蠢与疯狂也差不了许多。”宁朔说。 他们说着话,里面便传来争吵声,是四年级的那群人在争论什么。有个男生正说:“当初没有不让她加入的,她怎么说也是大归宗,是她自己不愿意然后又把我们讽刺了一通,相信没有人不记得吧。现在呢,突然就想通了,还莫名多了一个担保,是什么意思,我们黑衣盟到底是个什么组织?” “长疑,你是在怄气春夷打败过你,还是在说正经事?”另一个男生说。 叫做长疑的男生红了脸说:“你不要放屁,我才是说正经事。这里有人能说清楚花木春夷这个人吗,她的目的是什么,她的志向?她的立场?把这样一个人招进黑衣盟,真的就是合理?”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这话去和盟主说。”一个女生说。 他们僵持了很久,终究还是同意了这个花木春夷的加入,然后离去了。宁朔想,这大概是今天第一个平民了,虽然是大归宗,竟然有犀甲为她作保,不知道什么来历。 南国家族文化强大而悠久,便有主宗,分宗,离宗,归宗之说。主宗便是家族正宗,一般只涵盖家主的三代亲人之内。三代之外的仍有强大势力的便是分宗。 分宗渐渐弱小,逐渐论为平民,便是离宗。离宗与平民并无二样,大多数情况下不被允许使用族姓,但当这些人有所成就——比如进入相羊书院,有些便会被家族重新认同,回归成为分宗甚至主宗的一员,回归分宗的称为小归宗,回归主宗的称为大归宗。 但一般来说,因主宗意味着家族主祀的血亲,几乎没有离宗可以回归主宗,所以在普遍的认知里,离宗和归宗只是名义上的某族人,统统归为平民。大归宗极为少见,宁朔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例子。 二年级的人在后面站了有一时了,鹋且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类似谄媚的笑,终于等到他们,江晓问他商量好了没有,鹋且不自然地说:“商量好了,小使,我们不会在这里乱说话的。” 江晓不理会他,鹋且看了看身后,殷卿面色阴冷,阳谷姜神色淡然,一夕倒有些紧张。鹋且说:“我们选择了三个人,主父族的主父卜拜,离州的陆天焉奇。他们一个是南疆人,一个是离州人。” 他便不说话,江晓问:“第三个?” 鹋且说:“阳谷姜虽然不是贵族,但他是我的血契,我们几个都希望,希望他能够正式加入黑衣盟。”他说着便回头,其他的人都点头,一夕格外用力。阳谷姜倒是还是那样。 江晓抬头看看,终于带上了一些笑意,说:“这个没问题,如果他都不可以加入黑衣盟,那我们未免太闭塞了。再者,阳谷姜本是院长和青使共同允许的特例。” 众人一怔,便欢呼起来,一夕高兴地抱了下阳谷姜,阳谷姜终于也露出了喜色。鹋且高兴的推他说:“你看吧,就说可以让你进来。”阳谷姜说:“那谢谢你。” 大家闹了一阵,只有殷卿看上去笑的有些勉强。墙壁之外的宁朔和乘白倒是有些惊讶,阳谷姜整天穿着黑衣和这些人在一起,乘白都不知道他并不是黑衣盟的人。 第二十九章 愤怒的奉花殷卿 大家笑着,江晓说:“你们这一届人才确实不少,青策师兄的意思,你们班上有几个很特别的人。” “我们班上没有。”鹋且打断了他,“剩下的都是一群废物,就主父卜拜那个大傻子我们都不想要呢。” 殷卿咳嗽了一声,鹋且不解,还回头看他。江晓说:“青使的话自然不会是妄谈。而且主父是南疆第一大姓氏,陆天也是离州王族偏支,你们要他们加入自然是这方面的考虑。但你们也帮助了阳谷姜,阳谷姜是毒牙一族,你们应该知道黑衣盟并不只有贵族学生。” 鹋且大概听江晓的话不能辩驳,况且即便是他,也知道江晓本身就不是贵族,便皱眉问:“青使说的人是谁?” “你们班上有一个和西使者同族姓的宁朔,是七香老师今年带回来的。” 乘白竖起了耳朵,连忙碰了一下宁朔。宁朔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意外,却去看女谷一夕。他最近对一夕有种奇怪的情愫,也说不清为何。他自然不记得自己晚上总是重复的那个黑衣少女的梦境。 黑衣盟众人都带着沉默,似乎有些谨慎,但只是一时,便哄笑了起来。鹋且说:“什么?为什么?小使你搞错了,他又不是什么西使者的后人,他从小在天海山长大,天门老师为了让他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历才给他起了那样的名字。他根本就是一个猴子,整天怪物一样,和那个疯子在一起。” “哦,是这样。那就不管他是什么来历,这个人毕竟过了测试,连火木师兄也说这个人有些想法。”江晓说。 这下鹋且愣在那里,他大概以为把宁朔的来历说明白便没有人能接受的,不想江晓并不在意,又搬出了火木冯将。 殷卿站出来说:“不就是天门濯七香带回来的人吗,我们黑衣盟什么时候需要去讨好别人了?那个西国贱民最没有羞耻,如果他要加入我奉花殷卿立刻退出!” “他做了什么吗?”江晓问。 “他,他——”殷卿恶狠狠的,却不说话。小指泥泽说:“他从第一天就骚扰告火紫陌,在黑水湖边说说笑笑的,我们都看到了。从我认识紫陌,还没见过她那样开心过,一看就是个狼子野心的人,不得不防啊。” 殷卿脸色大变,怒视泥泽,泥泽左顾右盼。女谷一夕说:“那个人确实有些可怕,平时不管看谁都看透你五脏六腑一样,让人心慌。”鹋且说:“他有什么可怕,看我哪天揍他一顿。让他给你们磕头认错。” 殷卿说:“反正这个人居心不良,如果不是校规,我就要折了他的手脚,刺瞎他的眼,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就是我的立场。” 宁朔在墙外听的真切,脸色平静的可怕。他平时受黑衣盟折辱不断,一直躲避忍耐,把它当做对自己的磨练,没想到自己的忍让只换来了这些。 真是可笑,他想,自己最多不像常人那样对这些人予取予求,他们就这样憎恶他,等他们看到他的凶恶之处,又会如何! 江晓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便又问:“你们说的那个疯子是不是野园乘白?”鹋且一脸惊慌,慌道:“他怎么也可以?青使要做什么?”江晓说:“不是青使的意思,只是我看过他上一次考试的文章,比我当年真是强出太多,即便比起相羊大多数知名的毕业生,恐怕也要厉害一些。” “但他是个疯子,但他是个——”鹋且更加焦急了,一时语塞。 阳谷姜拦住他,慢慢地说:“那个人思想确实高人许多,但他同样行为举止古怪,不愿受约束。在我看是个看似温和,实际没有界限的人。这样的人可能是未来的领袖,也可能是混乱的开始。要我说,不要说黑衣盟,连相羊书院也不应该留他的。难道历史对我们没有意义吗?” 鹋且用力的点着头,但听了一半又困惑起来,江晓说:“倒不至于,我只是好奇谁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也就不必提了。呵呵,你们这一届真是人才了得,只有青使那一年可以比较了。多少年后,我们这些做师兄的恐怕要找你们照顾。” 他说着起身离开,其他人便都随在他的后面,不管是谁都恭恭敬敬的。一群人出了门,声音终于沉寂了下来。乘白等了一时便要开始拆墙,却又听到脚步声起,有人走了回来。是江晓和殷卿两个人。乘白惊慌的扶着已经开始晃动的墙。 “在这里了。”江晓说,原来是忘记了东西。 “我帮师兄拿。”殷卿说。 殷卿神色依旧带着阴冷,只是不敢过分表现出来。江晓却不立刻离开,看着殷卿,笑问:“你是哪一个门来着?” “回师兄,是二门。” “哦。长子是吧?” “是独子。” 江晓说:“我二年级的时候曾经去过孤人城,见到的就是你的四叔了,真是热诚的人。我们当时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学生,但他对我们像是自己的亲人一样,不止是礼数周到。不骗你,我现在还记得孤人城的美食美景。” “四叔从小残疾,喜欢热闹,对所有人都诚心诚意。” “是的,蛮可惜的。他和你五叔可是双生子,南国如果有两个千山时雨,也就不用担心沙匪了。我去时正赶上时雨离开孤人城,听你四叔说起他来伤心不已,我也感到伤心,替他惋惜。谁知道这才几年,他就已经成了边军的军主,基本上是下一任边王。可见啊,人生总是充满了未知,谁能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呢。” 从来这里,江晓神色就一直淡淡的,直到这时候才显露出感叹的神情。 ——奉花时雨自称千山时雨,是边军第一军副军主,所谓边军三子之一。 千山寂寞花,十年不流沙。 南国意外雪,来自天上谁家? 便指时雨,沙侍,以及少有人知的雪雾三人。他们名声尚在相羊四小使和映火六策士之上,其中时雨尤其超群夺目。在南国青年才俊中,除了青策和明王子两个鬼神一样的人物,他可谓最有名望的一个。 但殷卿表情复杂,并不说什么,只是恭敬而已。江晓似乎才想到殷卿的身份,笑道:“不说他了,你和我说说那个山海族学生的事情吧。” 砖墙后面宁朔阴冷的看着他们,殷卿却没有多少意外,说:“我没什么特意要说的,只是不喜欢那个人。” “如果你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证明两人之间有着什么,我可以建议院长把这个学生驱逐出去。告火毕竟是王族,这可不是小事,即便濯七香也做不了什么。” “并没有,我只是听他们说过话。” “说什么吗?” “不是,告火紫陌那个人不知道轻重,有时候会和平民说话。也只是平常话。” “那你又说什么?” 殷卿沉默许久,说:“是他的神态,让人觉得不舒服。” 江晓放弃了之前追问的神态,脸上稍稍泛起不屑。 “这是何必呢,殷卿?你们这些人中,青使和白手师兄公论,你是最能明是非的一个。鹋且为人幼稚,阳谷姜不能服众,将来到了时候只有你可以掌控局势。但你看看你这样子,因为不喜欢平民就这样不能宽厚,因为看到了什么神色就随意揣测,这样下去,又怎么能让人放心。” “我就是恶心那些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殷卿一下激动了起来。“他们不仅会侮辱我们家族的荣誉,甚至会侮辱到整个王族,整个映火盟!——你们现在姑息,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谁可以负责?你我都逃不了责,即便青使,遇到这种事情他也承担不起。” 他喘着气,像是发泄了心中积压好久的心结一样,但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江晓在一边看着他,像在琢磨他的话,许久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殷卿暗怀恨意,似颇有后悔,只是低着头。两人都不再说话,直到灭了灯,离开了。 第三十章 历史中的左臣青使 等他们声音不见了,乘白不敢再冒失,向里面看着,对宁朔说:“你再看看,我们进去不。” 他又一副对刚发生的一切没有感知的模样,宁朔却正恨意难平。 “怎么了?”乘白问。 “有些恼火罢了,”宁朔说,“我做不到你这样,被人那样说却一点也不生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阳谷姜只是夸大了我的能力。” 宁朔冷笑,他以往就是听了乘白的劝告才对黑衣盟一味退让,如今被人当作了可以随意侮辱的傻子,既觉得自己可笑,又忽然觉得乘白实在有些软弱。他知道乘白是个远比他深刻的人,以往只是觉得他极为通达,这是第一次有其它的想法。 乘白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同时也是最混乱的。他看得到一切善中的恶,看到一切恶中的善,结果也许是看透了世界,也许只是混淆了因果是非。 他问:“那么如果有人侮辱你,说想要折断你的手脚,刺瞎你的眼,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会生气一下吗?” 乘白回过头,借着光仔细分辨着宁朔脸上的神色,笑道:“谁会那样说人呢?” 宁朔依旧冷着脸,乘白说:“如果殷卿那话是说我,我自然也生气,难道还要假装吗?我只是觉得人不应该纵容自己的仇恨,那到头来只会伤害自己。其实你看殷卿的样子,平时谁和紫陌说一句话他都会跳起来,那本身就不正常。你又何必那么在意?” “那又怎样?” “我只是说,任何极端都会有一个原因的。刚才他们说的千山时雨本是奉花族的四子,而他之所以叛逃自己的家族就与殷卿的母亲相关。都是一些难堪的事情。也许对于殷卿来说,任何不和礼法的行为都是恶的。” “那又怎样?” 乘白便笑了起来,他向来喜欢与人辩论,只是他思维过于发散,往往过了一会就自辩自驳,少有人愿意理他——直到宁朔的出现。宁朔那灼人的尖刻对他并不算什么,又能在很多时候给出对立的观点,对乘白来说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他说:“我自然不是为殷卿开脱,我才不在意他。只是北使者说过,如果没有选择,自然要反抗,如果有选择,宽容和善良永远是更好的那个。这不一定关乎善恶,只是一旦决定了仇恨,我们也就很难再回复平静了。难道我们真的要纵容自己的愤怒吗?” 宁朔当然知道乘白的好意,但现在只是觉得这些话空洞无物。殷卿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就代表他可以随意侮辱别人吗?那他受了侮辱又为什么不能反击? 何况殷卿那样愤怒也是因为他觉得宁朔这样的人不配与贵族交谈,就凭这一点宁朔就有心杀了他。只是这样的想法过于可怕,他终究不想在乘白面前显露自己那么恶毒的一面。 “也许只是想抱怨一下吧。”他说。 里面再没有人,他们开始把那墙壁拆解,到了能通过人了,两人脱了沾了苔藓的鞋子先后进了里面,穿过杂乱的房间,终于到了大堂。 大堂比他们认为的还要大一些,地面很干净,异常的凉。这边是刚才可以看到的地方,在靠近大门方向还有左右两个不小的房间。这里的装饰很多石雕,多是面目狰狞的人头,显然不是南国的,但也不像是四国课上学到的北国建筑风格。 两人并没有立刻看到黑衣盟青使英雄谱,乘白便有些慌乱,把屋子中的灯点亮了大半。宁朔也四处的看,角落的墙上有悬挂的彩灯,下面有各种颜色样式的挂链,法器,还有一些晶石。 西面的墙壁上还有很多的古剑,再向里面看,竟然还有几个人偶像,有男有女,很多都已残破,露出原本的尸骸。双国时代有些格外受人尊崇的人在临死前会被泥雕塑成塑像,以被后人当作圣灵祭祀。宁朔在书中看过,一直觉得变态恐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它在这里!”乘白突然在那边喊道,“光之神影之神,宁朔你快过来,我没骗你的。它在这里,竟然真的有!” 他不停的喊,宁朔连忙走过去,到了近处才发现乘白指着一处门。门上有玻璃,里面很多书,其中有一本很大的与千书塔那本几乎一样。 “打开,打开,能打开吗?” 宁朔看了看,小心的试着用铁丝开锁,不久门就打开了。宁朔示意乘白冷静,里面地面颇有些灰尘,他们不能留下明显的痕迹。他双脚挂在书架上猴子一样跳进去,稍一用力,把那本书扔了出来。 “你还要别的吗?”他问乘白。 “不要了,宁朔,不要了。”乘白嘀咕着。 宁朔便又跳了出来。大概是少有人翻阅的原因,书带了一种酸味树木的味道,他笑道:“乘白同学,你眼睛在冒光呢。” “是吗,像灯虫那种吗,还是像发现了人生的意义那种?”乘白用力咧着嘴说。 宁朔并没有仔细看过千书塔那本书,一是翻看时不能让人看到,颇不方便,二是他本就没有什么兴趣。乘白便饶有兴致的给他从头讲起。 ——黑衣盟建立于神国时代,最开始是个暗杀组织,因为十一人,称为十一士,成员包括五使者中的东使者,南使者,西使者,后世闻名的先天卜师,北国皇族的大渊皇帝等,都是历史上闻名的人物。 ——这些人连同红衣王一起刺杀了当时的北国皇帝,以大渊皇帝为核心建立了新的北国,后来这个政权归位于东使者,便是东使者席卷天下的基础。 ——在相羊建立之后,外来的北使者把它改建为黑衣盟,使之成为了一个依托相羊书院的盟派,并成为黑衣盟第一代盟主。 ——帝国初期的南国盟派盛行,黑衣盟与暗火盟,大明盟并为三大盟派,是南国首屈一指的统治力量。后来盟派衰退,王族失势,大家族崛起,再后来,相羊书院也相对衰弱,黑衣盟也就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组织。 ——五六年前青策出任黑衣盟青使,让它迅速壮大复兴,但青策在父亲蹊跷死后避不见人,犀甲借机自命为黑衣盟盟主,只招揽大贵族学生,便是宁朔来到相羊书院后见到的这些。 自黑衣盟建立初期,为了尊崇无终三子和北使者,北辰盟领袖都以青使称呼,犀甲是几百年来第一个“盟主”,并没有加入记载。而左臣青策虽然才二十来岁,但做青使已有好些年,这本书被遗忘许久了。 翻开书看,从开始的北国皇族无终家三兄弟,到相羊书院建立之后的北使者,每一个都有颇为详细的记录。 那无终家三兄弟的表情冷漠,倒契合他们在历史上的悲剧地位,北使者依旧形象模糊,弓着腰低着头,看不到脸,穿着黑衣倒是没有错。 相羊书院每个学生都要背诵大量的北使者言论,宁朔倒是看到很多他们熟悉言论的出处。 再向后宁朔多不认识,只有一个吓了他一跳——是刚才见到的一个双国时代的女子人偶,而她在图像里极为清丽灵动,意气风发,让宁朔难以把她和那个可怖的人偶联系起来。到了近代有很多曾经在历史课上听到过的名字,这些人一个个青春洋溢的样子,与宁朔对他们的印象决然不同。 乘白翻过一页,自己先笑了起来。那个是三十多年前的将子游,溯河将子游是相羊五大使者之一,负责藏书的黑衣使者,虽然没什么实权,但也算是学校最高领袖之一。 他当时果然也胖胖的。乘白指着一个地方让宁朔看,是他对黑衣盟的建议,以及后面院长烛我对他的评价。他对黑衣盟的建议是:食物改善一下就好了。院长对他的评价是:如果可以节省一下食物开支就更好。 宁朔笑了笑,想将子游那样的人怎么看都带着滑稽,不知到底有什么才能能一路到了如今的地位。 翻了几页,都是将子游,记录的多是他写过什么文章,对什么历史有着怎样独到的见解。相羊不仅是剑术和咒术,学术自然也是一大宗,从他人的评价看大家对将子游都是非常推崇。 乘白却紧张了起来,到了一页就不再翻,看宁朔说:“最好是有的。” “就是这里吗?” 乘白点了点头,鼓起很大勇气一样用力一翻,便惊叫了起来,书上先是一个画像,画像相貌英俊,长眉细目,嘴角微扬,面容谦和间带着一种英武之气。 宁朔心中一凛,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个画像有生命似的,也在看着自己。即便那是一幅画,即便画中人物非常平和,宁朔却感到一种压迫力。 他问:“这就是青策的父亲,左臣悬束?” 第三十一章 消失了的次子 “这里。”乘白说。宁朔在看画像时,乘白已经一目十行,看了半页。在画像下面自然就是介绍悬束的文字,宁朔去看乘白指的地方,是一句话: “夜深深如无物,黑暗暗故我知。存一生之妄梦,在天地之当时。” 是悬束年少时写的。乘白看了几遍,越发激动起来,左摇右晃的来回走动着说:“光之神,影之神,果然,果然。” 宁朔看了许久,说:“像是抱怨。”乘白说:“像是抱怨,又带着洒脱。像是洒脱,又带一些愤怒。像是愤怒,但又带着虚妄。”宁朔说:“这个人有种平静的疯狂呢。” 乘白越发笑着看宁朔,宁朔说:“我越来越相信你的判断,不管与我们想要知道的事情相关与否,这个人绝不寻常。” 两人继续看书,书中对悬束的介绍非常详尽,从他在相羊书院开始直到他成为历史老师,只是没有记述死亡那部分。 大概说来,他开始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但在四年级后逐渐平庸,五年级毕业后只能做一个小官吏,在北国生活了十多年。北辰战争爆发,相羊书院的师生大多被屠杀,悬束和很多后来的老师一样,是从四国各地回来冒死来扞卫相羊的。 最让他们惊讶的却是他的长子,也就是在西国被烧死的那个左臣墓门。 在墓门的名字后面注释了一句话:黑星赭心之子。两人看到时都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等过了一时才想,这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黑星赭心作为北辰盟的实际创立者,至今依旧被很多人认为是近代南国的“动荡之源”,那个左臣墓门竟然是他的儿子。 后面还有一段介绍,说赭心被杀后,悬束按照与赭心生前的约定,收养了他唯一的子嗣。宁朔想,会和黑星赭心这样的人这样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左臣悬束这个人越来越有意思了。 乘白说:“我之前几次看到有人把左臣墓门称为魔之子,还想这是什么古怪的外号。原来是这样。” 后面是他的一些文章,多以“夜鲛”为笔名,宁朔大致看了看,有些内容颇与主流不同。比如他被杀前一年还主张固定派遣相羊教师去各个城中教学,让更多的贵族子弟学到正规的咒力的使用方法。宁朔一时想不明白这是为了打压贵族还是为了联合他们。 内容到此为止。乘白先看完了,十足的兴奋,又有些落寞,显然,“鬼魂”也好,死因也好,他一直搜寻的那篇文章也好,这里都没有。但只一时,宁朔拿起书对着灯光照,用力一撕,书页中间有一个夹层掉了出来。 “哈,我就觉得里面有东西。”宁朔说。 “什么?!”乘白本来受到惊吓的,这时又变作了十足的惊喜,表情几乎要失控。 那是一张很薄的羊皮纸,打开来看,上面写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并不像是谁精心弄的。最开始是一张图,上面有水,有山,然后是一个山间小亭,里面一具尸体。图下面有注解“左臣悬束藏尸所”。 在南国,把尸体放在半山中代表着得不到水火土木安葬,不腐不解,永远受这风日雨雪的折磨,是一种极为恶毒的诅咒。乘白颇为不安,说:“我,我不明白。到底是谁这样憎恨他,杀了他还不够吗?这又为了什么?” 向下看,是一些奇怪的人形图像,应该是一种剑法,但荒诞古怪,没有丝毫逻辑。比如其中一招一人来攻,另一人不仅没有阻挡反而敞开了胸膛,基本上等于自杀了。乘白说是什么秘籍,但两人都看不明白,宁朔倒是看到其中些许凌厉之意,但也只是一种感觉。 剑谱占了很长的地方,过了很长一段,才又出现一些叙述,却越发诡异了。 第一段说: “当初北辰大乱南国,老院长亲自来北国,在我贫寒的家中住了十一天。我左臣悬束一界寒衣,居住在北国小镇无人知晓,天下最传奇的英雄来请我出山,我难道不感念你的一片赤诚。 “只是你既然这样相信我,当我被人陷害,绝境的时候,又为什么那么绝情。为什么宁肯相信一个叛徒,也不愿相信为你付出一切的信徒?” “所以他果然不是随便死的,对吧?”宁朔问。乘白只是张着嘴。 第二段: “当初你竞争边王失败,觉得自己无处可去,是我最先建议你来到相羊。这些年我一直真心对你,也缓和过你和老院长支持者的矛盾,难道就没有你一丝信任吗,难道你就没有感激吗?谁想到你这样处心积虑的陷害了我。” 这显然在说囚牢犀甲。 第三段: “我悬束少有名利上的欲望,一生所愿,只希望三个儿子能够成为正直高尚的人。为了他们我几乎放弃了一切,谁想到最后会被自己的儿子背叛,悲惨而死。 “哀哉哀哉,你的父亲是因为你而死,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你本不应该存在在这世界,你本不应该存在,你本应该死去的!” 那文字越写越凌厉,如果说字如其人,写这些的人当时心情一定非常不平静。乘白和宁朔面面相觑,这其中的信息太多,让人很难一时消化。如果这些是真的,岂不是说,悬束是被犀甲害死的? 但这里有太多的疑问,比如犀甲如何害的他? 被自己儿子背叛是什么意思? 最重要的,这是谁写的? “难道真的是鬼魂?”宁朔说。 乘白皱着眉,边来回走着思考什么。宁朔说:“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即便是季肥。这可不是小事。” 他突然想到哭戏子和他的那番话——相羊书院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自相残杀。又突然想,濯七香知不知道这些? “我大概知道那个消失了的次子怎么了。”乘白突然说,神色少见的凌厉和严肃起来。 他指着上面某些话,包括“当我渐渐断了气,你看上去比我还绝望。”“谁想到你这样处心积虑的谋害了我。”然后停留在最后一句话上: “哀哉哀哉,你的父亲是因为你而死,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你本不应该存在在这世界,你本不应该存在,你本应该死去的!” 宁朔刚才就觉得这些话古怪,但不解乘白的意图。乘白说:“你觉不觉得,这些话并不是悬束的口气,尤其最后一句。前面他确实在模仿悬束,但最后一句变了。” “是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看这语气,一定是相关的人,不是悬束的鬼魂,又能是谁?这里说悬束被自己的儿子背叛,他有三个儿子,长子早年死在了西国,三子就是青策,次子在他死后几天消失。他为什么消失了?悬束如何死的?青策为什么不报仇? “我倒是有一个解释——这个次子受犀甲的欺瞒蛊惑害死了父亲,等到清醒过来发现铸成大错,悲愤难已才写下这些话。而他知道这样的秘密,犀甲如何也不会放过他,所以他才会‘消失’。 “青策师兄因为父亲被兄长所害,家丑难言,才没法报仇,也没办法声张,才会变得沉默寡言,一蹶不振。一切都说得通了。” 宁朔惊讶许久,噫了一声,这确实是比鬼魂的解释合理的多。而如果乘白所言是真的,这几乎是他所见过的最恶毒的阴谋。 利用次子害死悬束,再以此为借口杀死这个次子,青策不管多么痛苦,都不能声张,只好自己退出权力争夺,真是一石三鸟呢。 他看着最后那句话,这个被人利用害死至亲的人在那时候是多么的绝望和痛苦? “他叫什么,那个次子?”他问。 “我也在想,相比他的两个弟兄他真的太不出名了。不过我见过他的名字,叫什么叫秋,池秋,不,秋迟!——左臣秋迟!他叫左臣秋迟呢!” “左臣秋迟,左臣秋迟,左臣秋迟。”宁朔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第三十二章 壁画 出来的时候,两人把蛇皮纸带在身上,把一切归位,又花了好长时间把那墙堵上。 那里本来就是人们不会到的地方,灯光又照不到,想来不会有人注意到。但宁朔为了谨慎,还是反反复复的检查了所有的细节,直到午夜才弄完。 乘白本来的计划是明天趁着有人再溜出去,宁朔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早就注意到到处颇有一些喜欢阴暗的小动物,知道这里与外界是相通的。而他非常熟悉洞穴。 索道一直向里面延伸,尽头似乎有些蛇形的图像,他们便往那边走,到了近处发现是一些大树的根须,想了想,大概是在宿舍南边的丛林下。 这边的人鱼族神像大多残缺,那些美丽的女王们有的少了左边的脸,有的少了下巴,有的少了半个身子,而残缺处又突兀又光滑,颇有些诡异。加上泪鳌依旧时而凄厉的叫着,千百的树根像是千百个扭曲的蛇,乘白虽然不说,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宁朔却并无所谓,和乘白说着无聊的笑话,快到尽头时,他早看到黑暗中一只巨大的黄金穿山甲好奇似的盯着他们,反身直扑,一下抓住了它。穿山甲愤怒的缩成一团,不停地嘶叫着。 “一定是没料到我可以看到它。”宁朔拿着给乘白看,乘白大喜,抱着穿山甲左右的看。 宁朔说:“我和你说过没有,我很擅长钻地洞的。在他们给我编的故事里,遁地掘坟就是最常见的一个。其实没那么难,我是说,我们可以从这里钻出去。” “像老鼠一样吗?”乘白问。 “像穿山甲一样,你看它缩起来体型比我们还要宽一些。怎样,要不要试一下?” 乘白立刻同意了。宁朔熟知这些生物的习性,很快就在索道上方三米多远看到了洞穴,他先爬了上去,不能反身,就用衣服拉着乘白。乘白小心放走了穿山甲,也跟了上前。 进入洞穴开始还好,两人一边爬一边聊天,乘白还问宁朔人们为什么认为他会掘坟,宁朔说那是因为轻夏长集的人认为他喜欢吃人骨头,尤其喜欢吃少女的骨头,把乘白笑的够呛。 但过了一时,感觉已经爬了很久,依旧看不到出口,而洞穴越来越逼仄了。 乘白甚至渐渐喘不上气来,但他们挤在勉强能容身的洞穴中,已经没办法回头。宁朔让他把衣服捆在自己脚上,拉着乘白拼命爬,好在挣扎了不远,一阵清风袭来,两人回到了地面。 “这是我,今年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宁朔喘着气,一边拍着乘白后背。“天海山的穿山甲不是这样的,地上地下,怎么差这么多?要是困死在里面,人们连我们的尸体都找不到,又是一大疑案了。” “我算是,知道人们,为什么害怕坟墓了。”乘白也说,一边吐着口中的泥土,“有趣的经历,但光之神影之神,光之神影之神,呼。” 他们的出口是在一棵巨大的枫树的树根下,外面正满天星辰,聒噪的鹧鸪鸟嘎嘎的叫着。两人虚脱一样躺了许久,感受着草木鲜活的气息,等终于恢复了些精力。 回到宿舍,季肥正呼呼的打着呼噜,两人蹑手蹑脚的回到了床上,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 第二天是旬五,宁朔很晚才起来,只觉得外面阳光冷淡。他在阳台上看小广场上来往的人,等乘白终于醒了过来。 乘白睡眼惺忪地说:“好累,昨天一晚上都在做梦在土里爬,爬啊爬,爬啊爬,一会往上一会往下的。” “我昨天真是做了个愚蠢的决定,我们两个都太莽撞了。”宁朔说。昨天的经历实在太离奇,不说远远超出了他们平时的常规,略有不慎已经死了。 “是有些莽撞呢。”乘白也说,但过了一时又笑了起来,拿出身上那张羊皮纸宝贝似的看,“不过收获也实在不小,悬束的被害,秋迟的恶行和悔恨,犀甲的阴谋,有没有觉得我们偷窥到了这个学校最深最黑暗的秘密?” “如果你把这当做收获的话。”宁朔说。他虽然在意悬束,也很惊喜会有这样的收获,但他不是为了悬束去冒死探访永夜堂的。 他在意的是鬼魂和血女子,而这些并没有任何进展。 尤其现在看来,悬束成为了鬼魂完全就是他们幼稚的猜测,可是如果这样,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要如何继续寻找呢。为什么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在哪里呢? 广场上落叶没人打扫,到处都是一片红黄。早饭已经不在了,宁朔去丛林中摘了一些野苹果,两人随便吃了又往千书塔走。 乘白昨天就说这羊皮上的纹路有些奇怪,说这可能是某种叫做夜文的东西——就是里面隐藏了更多消息的纸张,需要去千书塔查明白。 到书塔找到了书,又往高层找了个僻静处,乘白一心做起研究,宁朔则在一边写古语文的作业。快到中午时,乘白终于有了些结论,这羊皮纸中肯定是夜文,只是不知道是哪一种,要如何打开。他急忙的和宁朔说着,却发现宁朔一个人站在外面,有些发呆的看着墙上的壁画。 中午的光映衬在这古老的墙壁上,让死寂的所在有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轻快。乘白悄悄走过去,偷偷看宁朔的表情,又看他正看着的那个壁画。 宁朔表情颇为严肃,乘白笑道:“宁朔,你这不是又看到鬼怪了吧?” 宁朔指着墙壁。那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悬浮在空中,血从她身上向下落,地上几乎成了血海。看画风似乎是帝国时代早期的作品。 “我就说嘛,原来是这里。” “是啊,我也好奇过这是什么。”乘白说,“不过这里的画作鱼龙混杂,有很多是根据当时流行的戏曲画的,不一定有意义。反正我没听过类似的故事。” “我倒是听谁说过,可是是谁呢?”宁朔说,“这显然有所指,也就是说梦境大概不是完全虚构的,但为什么在墓冢见到这个?” “什么?”乘白扯着宁朔的衣袖。 “怎么?” “不是,宁朔,不是,我们什么时候见过,画中这样的场景?你说在墓冢的幻境中吗?我看到的虽然也有一个女子,但她最多只是衣着奇怪,与这个可没有关系。我以为你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 “什么?”宁朔大惊。 两人相互看着,都带着惊悚。乘白显然被宁朔的话吓到了,而宁朔也极为惊骇,心中说不出的别扭。他自然也以为乘白和他看到的是一样的。当时那场面实在惊人,又有些激扬起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极微妙的情感,他并没有和乘白细说过。 那个女人,那些鲜血!乘白竟然没有看到? 他忍着心乱把当时的场景和乘白说了,乘白越听越皱眉,几乎把自己的脸变作了包子。 “有趣,有趣,所以你才说另一个鬼魂,我还说那个女人不一定死了。——我说我见到的那个。但如果你见到的人是画中这个她,这至少是七百年前的人了。难道真的有鬼魂但鬼魂不是悬束?难道我们搅入的是七百年前的往事?” “其实那个女人对我说很多话的,可惜我都不记得。你见到的那个人呢?” “我也不记得她说什么了,但我之前见过她的,不对,也不能这样说,就是那个戴帽子的奇怪女人啊。难道她真的也是真的?” “是她。”宁朔有些意外,想乘白似乎说过“和记忆不太一样”类似的话,只是他没在意。 乘白年少时遇到过一个戴着奇怪帽子的女人,突然遇到又很快离开,除了他没有一个人见过。他所在的野花园极为闭塞,很少有陌生人进入,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他自己也不能断定这件事的真假了。 “这样说来,做梦花产生的梦境也可能与这里的一切无关。”宁朔想了想,“如果那样,我们可以先把这幅画搞明白,这至少是可能的。” “你说还有人和你说起过,谁和你说起过什么?”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人是谁?满身是血的女人之类的,不是你,不是老师,谁会给我说这样的事?” 第三十三章 剑术课的新老师 休息日就这样过去了,旬六的第一节课是体术课。 到了课前集合,黑衣盟学生独自站在一处,除了原来的那五个人另有两个新人,一个就是南疆的主父卜拜,另一个是离州鬼祭城的陆天焉奇,两人都带着得意,又都有些拘谨。 宁朔冷冷的看了那些人一眼,女谷一夕正好看到他,便对着奉花殷卿耳语什么,又笑,殷卿侧目看了看宁朔。 等了许久,老师并不来,黑衣盟的人先去树林间的阴影中休息了,其余的贵族学生有原地坐下的,也有站着不动的,平民学生都站着。小指泥泽一直为鹋且捶背,一夕则来这边和其它女生聊天。 过了半个小时了,老师一直不来,大家都说要散了,丛林深处的栖鸦一阵惊起,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浅黑长衣,带着一把深紫色长剑,神色有点颓废,又有些傲慢,像是往这边而来,但学生们并不认识他。他走到近处停了下来,才去看黑衣盟的人。鹋且愣了一下,带着人走了出来。 “我是你们的老师。”他说。 大家一阵惊呼,那人有些厌烦似的皱了皱眉,说:“我是黑星一族,叫做黑星勾乙,以后大家叫我黑星老师就可以。” 学生们更是吃惊,黑星家族势力庞大,又极在意血缘,很少有人会离开家族来相羊书院任职。相羊书院只有一对双生子黑星族老师,与黑星家族也没有太多来往。 勾乙是个新老师,又一直跟着濯七香在外面,人们自然会意外。 宁朔早就看出来是他,他对黑星勾乙印象还不错,又想到当初和濯七香在轻夏城的时光,就有些亲近了。他只是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回到了相羊,原来体术课的大戊老师又去哪了。 果然就有人问,勾乙慢慢地说:“大戊老师外出的时候被人偷袭,他不甘受辱跳下了山崖,摔断了双腿,如今已经送回老家去了。” 学生们又是一片惊讶,大戊蛮丞为人寡言少语,平时并不为学生所喜,但至少也有师生的情谊。而且蛮丞有一段名动南国的往事。 ——那是很多年前了,蛮丞毕业之后在家乡潜居两年,剿灭了当地的一伙大盗,杀了其中五人,也就罢了,却把剩下的一个人四肢都砍掉,又费心治好,放在村口的神庙前每天的喂养。 这个人既是匪盗,又曾经羞辱过他家人,蛮丞杀了他也算报仇,但他如此折磨人,很快就被当作奇闻传遍了南国,蛮丞也就落下了个凶残狠毒的名声。 如今学生们听了他被盗匪所害,都想到了这件事情。勾乙却说:“只是一些山匪盗贼,以往被大戊老师抓捕过,后来联合了一些强手来找他报仇。就不要问了。你们听着——我不会帮你们训练体术,我和院长问过,从今天起,我教大家剑术。” 他的话很有用,剑术课原本是三年级才开始的课程,这绝对是意外的惊喜。学生们安静了一下后,突然没人去关心大戊蛮丞了。 尤其平民学生,贵族从小很容易接触刀剑,一般平民是没这个条件的。对他们来说,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几乎是神圣的,更不要说相羊书院的剑术闻名四国,那可是所有人最期待的课程之一。 勾乙点了人,带着人去选剑。鹋且在队伍中哈哈笑,他在课上本就少有人管,如今来了个同族的老师,自然更加嚣张无忌。 他不断说自己从小就练习剑法,是不是可以跳过开始的阶段。又说他懒得和猴子们一起学这些最基本的动作,会被他的兄弟们笑死的。这个猴子们,说的是宁朔和另一个平民学生。 宁朔只当没听见。 到了教学区,在湖边树林中有一个坟墓似的建筑。离山丘的牢室不远,不到一人高,是相羊书院的藏剑室,也叫剑冢。勾乙打开剑冢的门说:“都拿一把吧,只能拿木剑。” 学生们有兴奋的,有失望的,都抢着挑一把趁手的。鹋且一直说他从三岁就不使用木剑了,喋喋不休的。 宁朔和乘白等到最后,宁朔看中一把浅白色的细剑,乘白则拿了一把暗红的偏锋剑。 “保管好自己的剑。等下次上课。”勾乙说了一声,径直的走了。 学生们便也散去,宁朔和乘白也往宿舍走,乘白不住地拿剑比划,宁朔则远远的回看着黑衣盟。他们正欢闹着什么,新加入的主父卜拜在他人的呼喝声中来回的跑,像是一头失心疯的野牛。女谷一夕笑的弯着腰,长长的头发像水一样在阳光中散着。 “有趣,他竟然成了我们老师。”宁朔转过头说,“不知道他是听从七香老师还是听从他黑星族少爷。” “难说,看他自己了,毕竟他两年前还是孤儿。” “你说他是黑星的归宗?”宁朔有些意外。 “当然,你怎么会不知道?”乘白奇道,毕竟宁朔和勾乙还在一个院子住过很长时间。 “勾乙从小无父无母,是在狐族人开的青楼长大的。我都知道。两年前黑星在天才,他证实是黑星一族。然后去年的时候,映火城有个传统的比试,仅限附近贵族家子弟的,这个勾乙在擂台上前无古人的连败三十一人,直接惊动了黑星族主祀漆木。 “漆木到处对外宣扬他,又说他剑术天赋无伦,只是不会咒术,让濯七香老师带着他来到相羊,算是学习,其实也是安插自己势力的意思吧。” “我以往见他极为傲慢,一直以为他是大贵族出身,瞧不起别人。”宁朔说。 “怎么会,大贵族出身的又何必那样傲慢?对于大多数大贵族,普通平民是不值得他们傲慢的——当然了,也有黑星鹋且那样的家伙。” 他们走出一片密林,阳光穿过黄金桐斑驳的照在大地上,很多人在户外闲坐看书或者聊天,一片静谧的氛围。宁朔走着走着忽然停了来,问乘白:“紫陌刚才在哪?” “紫陌?”乘白说。 “对啊,我刚才想了一下,等老师时黑衣盟的人去一边休息了,贵族坐在原地休息,平民站着等,当然,还有一夕来回走动,那告火紫陌在哪里?” “紫陌,紫陌不在吧,她大概又病了。如果她在的话,以她的性格,一定比我们更认真的站着。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我们去看看她吧。” “什么?为什么?你这是要向殷卿挑衅吗?现在吗?” 宁朔已经拉起乘白,笑道:“奉花殷卿还用我挑衅吗?不是这个,是我突然想到,和我说什么血女的人正是紫陌。亏我想了这么久,我一共认识几个人,不是她还能是谁?” “什么?!”乘白反过来,拉着宁朔跑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血色童谣 他们到了女生宿舍区,从远处探看了一下,紫陌所住的院子很大,里面还有一些女生吵吵闹闹的在玩游戏。 进去找颇有些不方便,想了一下,不如在门口等。谁想等了一中午紫陌也没出来,下午课后再来,一直到快黄昏的时候,才看到紫陌低着头匆匆的从院子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条浅黄色的长裙,裙子非常精美,要是穿在别人身上大概会显得高贵文雅,但在她身上只是显得她瘦弱,甚至有些滑稽。等她悄无声息的走了门,走入小路——她向来都是走少有人的小路,宁朔和乘白趁机追了上去。乘白看周围没有人,喊她的名字,紫陌稍稍惊讶了一下,回过头看到了他们。 “找我有事吗,你们?”她笑着问。 “你身体好些了吗?需要我们帮你打饭吗?你总是突然就不来上课,是生病了吗?”乘白问。 “不用的,我没事啊。你们找我有事吗?” “来问你个事情,你还记得和宁朔说过什么,就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女人吗?” “鲜血淋漓?”紫陌有些吃惊了,“可能吧,但谁记得这些事?” 乘白指宁朔,宁朔走在后面,正看着两人好笑的样子。乘白没理由的热情,紫陌没理由的亲近,从远处看两人就像挚友或者亲人,但他们平时少有交集。 他听乘白说的夸张,说:“我们不想麻烦你,只是好奇一件事情非要问你。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那天夜里,你曾经和我说过什么看透黑色的眼睛,然后什么西国女人,鲜血淋漓,好像是首童谣,你记不记得?” “对啊,一定是儿时的童谣。”乘白说。 “童谣?我不记得小时候听过什么了,以前有个老婆婆教我们,哪里就能想的起来。” “不是让你想小时候的,”宁朔说,“你不记得我们见面时说的话?关于眼睛,不详什么的。我们一共也没说几句话,你就一点不记得了? “我知道和我们说话会对你造成困扰,所以一直躲着你,但我当时是把你当朋友的,现在我有一些事情非常想要知道,你会帮我这个忙,是吧?” 宁朔的意思很清楚,在不知道平民学生与大贵族学生的巨大隔阂前,他曾经真心尝试过帮助紫陌,所以虽然现在他们立场对立,紫陌也应该帮自己这个忙。 紫陌脸上的神色忽然暗淡了许多,虽然依旧笑着说:“你早说就是了,那是我小时候听人说的,是这样的: ‘北人的衣,东人的铁,西国的女子珍奇的血。 帝王的宴,乞丐的胆,看透黑暗的是谁人的眼。’ 只是唱给小孩子的,没什么意义呢。” 宁朔越发觉得诡异,果然,珍奇的血,看透黑暗的眼,这些都与自己境遇有关。只是,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都静止了一样在那里琢磨,紫陌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静静地站在一边。一阵晚风吹来,周围槐木的树叶纷纷作响,有些红黄的叶子便飘落了下来。游荡着,舞蹈着,颇为美丽的样子,但终于还是落在了地上。紫陌转头看着那些落叶。 “我倒是想到了一种解释。”乘白说,“我也是瞎猜,但你们听听,北人,东人,西国。皇帝,乞丐,黑暗中的眼。难道不是三使者?” 建立相羊的三位使者分别是北使者,东使者,西使者。北使者有某些传闻中曾是个乞丐,东使者是帝国的第一任皇帝,而西使者晚年是个盲人。这倒是对的上。 “是有些像,”宁朔说,“但这是什么意思,那个西国的女子是谁?难道西使者其实是个女人?” “哈哈,自然不是,但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在说西使者的女儿,山海神曳呢? 我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当初三使者建立相羊,东使者是第一任院长,第二任院长按照他们的商议,本应该是神曳的,只不过她一直在外面,等回到相羊后不久就生病去世了。 不过即便如此,相羊还有一个她的谥号,叫女益院长。你看着童谣,像不像在描述某种葬礼?” “神曳,第一代五剑客的那个神曳?她死时多大?” “不到三十吧。西使者在山原国有的女儿,这一点是确定的。” “不到三十。”宁朔嘀咕着。“女益院长,难道那个流着血的女人便是她?——按照那个壁画,时间是对的上的。 ——山海神曳,这族姓也是有趣,但这个山海神曳发生了什么,那些血又是怎么回事? ——珍奇的血,珍奇的血,为什么这句话有些瘆人呢。” 乘白随他点着头,这话确实有些奇怪,宝剑可以是珍奇的,书籍可以是珍奇的,血是珍奇的是什么意思? 两人便又静止一样。紫陌一直在一边好奇又困惑的样子,几次想说话都没说,这时终于说:“你们没必要害怕的,那不过是个童谣,童谣本就是为了吓小孩子的。” “你不知道,”乘白说,“这个女人,宁朔,我们都见了呢。难道也是假的?” 宁朔咳嗽了一声,乘白以手指天说:“我听到过一种说法,南使者治南国,东使者治天下,北使者治人心,西使者治鬼神,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西使者这句。 西使者是刺客,灭国之刃,云垂之主,天落国的叛徒,小明城的毁灭者,这哪一个与鬼神有关联?难道就是说,他的血液,他女儿的血液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这个童谣到底在说什么?” “我倒是有个有趣的解释,”宁朔说,“如果她的血是珍奇的,那帝王的宴,乞丐的胆,岂不是说在东使者的宴席上,东使者和北使者谋杀了她?” 乘白和紫陌一时整齐的转头看他,东使者和北使者作为这个学校甚至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两个名字,把他们和谋杀放在一个句子里实在有些惊悚。 紫陌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乘白却兴奋无比,皱眉想着宁朔的话,问:“如果这样,最后一句什么意思?” “看透黑暗的是谁人的眼,这自然是说,他们以为西使者不知道两人谋杀了他女儿的事情,但西使者虽是盲人,却什么都看到了。” “那西使者呢?” “自然也被杀了。他不是最后都没有踪迹吗,包括他的谷隐剑。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人们只认为他去云游,为什么不能是被杀了呢?” “有趣,有趣呢。”乘白说着。“让人做噩梦的,但实在有趣。” 他们便又陷入思考,一边的紫陌却笑了起来。这一次不是假笑,而是忍不住才迸发出的那种笑。实际上她显然努力在控制自己,身子都轻轻颤抖着。 宁朔和乘白惊讶的看她。宁朔问:“你听到过这样的故事吗?” “即便我,也没听过这样瘆人的故事呢。”紫陌努力镇定的说,“我不知道你们看了什么书,但这样的猜测还是慎重对待些好。 “你们要知道,历史的记述,尤其是正史,都是当时最优秀的史学家千挑万选选出来,认为可以表述那个时代的信息。 “也许不够详细,不够直接,但一定不会偏差太远。如果真有北使者联合东使者杀了西使者这样的事,不管多隐秘,我们不会一点消息都听不到的。 “在我看来,这一定有一套更加合理但也无聊的真相隐藏在其中,你,你们说呢?” 她越说越有些脸红,因为宁朔和乘白都看到石头上长出蘑菇一样的看着她。他们并没有预料到紫陌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毕竟她平时并不这样。 宁朔本是看她过于兴奋的样子不忍心赶她走,这时改变了看法,他问:“你生病了吗?今天没去上课。” “没大碍的,明天就好了。”紫陌说。 “那你去吃饭吧。”宁朔生硬的说。 “好,我吃饭去了。再见,宁朔,再见,乘白。”紫陌笑着挥手,转身离开了。 宁朔和乘白就看着她,等她远去了,乘白咧着嘴说:“你这也太直接了些。” “我本以为她没那么聪明才没避讳。不用在意她,不管如何,明天她又不认识我们了。”宁朔说。 “她需要保护自己,而且她也确实喜欢冷清。不过我倒是觉得紫陌的话有些道理,我们也许可以从现在的线索推论出西使者和女儿被杀,但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事情,我们不会只有这些线索。所以反推回去,这个结论大概是错的。” “她确实有些道理,但也并不能证明什么。而且都不重要了,我们现在知道那个惨死的女人是山海神曳,总算是一个线索。” 已经到了晚饭时候,他们又往千木厅走,渐渐起了风,丛林萧萧肃肃的响着。进入小广场时,有几只野驴不知为何跑到这里,正被学生们玩笑式的戏弄,不时发出愤怒的鸣叫。乘白平时会在意这样的事情,今天也不在意了,宁朔问着山海神曳的事情,他便一件件的说着。 “我越说越觉得有些古怪呢。”两人刚刚打了饭在千木厅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乘白便说。 “从刚才我就想,作为非常有名的历史人物,神曳在五剑客的故事中出场颇多,但在相羊书院的记录却几乎没有——我们可以去好好查找一下,但我觉得不会有的,反正我没看到过,这正常吗?” “悬束才去世了几年,但他的记录几乎被抹干净了。”宁朔说。 “是啊。所以我想到紫陌的话,她的话其实非常有趣,信息量的大小本身就是重要的信息。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完全可以猜测,神曳的消息极为敏感,被故意隐藏起来了,与悬束老师一样。 “但我还是不明白,北辰盟是这个学校最大的禁忌吧,北辰盟的东西我找到过很多。北国的熊巫是四国最大的异端吧,熊巫的书籍我也见过。 “悬束你可以说他涉及到了权力争夺,但山海神曳作为一个七百年前的人,有什么值得隐藏的? “——这个学校,到底想要掩盖什么?” 第三十五章 剑术课 第一堂剑术课被安排在上午四国课之后,因为这个,四国课上学生们心猿意马,即便天落狐裘讲到东国龙族的衰亡——那通常是学生们喜欢听的内容,也少有人在意。 这也正常,绝大多数人进入相羊都是为了剑术和咒术,却被要求先学两年古语文和历史。加上二年级升三年级的“客言考”极为严苛,这个班级很多人根本过不了那一关,这剑术课绝对是意外的财富。 天落狐裘为人洒脱,颇有名士风度。他喊了几声没有用处,索性放弃了课程。 “不要想着相羊书院的剑术课就多了不起,”他看着自己的学生说,“我知道,在外面,各大家族也好,寺观门派也好,剑术都是极为珍贵的知识,从来不轻易教人的。 而相羊书院的剑术肯定不比他们弱,现在提前教给你们,你们便觉得占了个大便宜。 但我要告诉你们,剑术这个东西入门简单,但走多远,学多深,完全取决于自己。不是说你是相羊书院的学生就一定如何如何。” “但是人们都知道,只要完成相羊书院剑术课,便是四国一流剑客。”坐在下面的火卒庵哥说。 “我不否认,庵哥,我不否认这句话。虽然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一流剑客的标准是什么。但你要知道,能够完成六年剑术课的历来只是极少数,所以这句话不是说相羊书院的剑术课多么厉害,而是说相羊书院的考核标准很高很高,只要通过了,那你自然有这个水平。你看,典型的欺诈传宣是不是?” 学生们都笑了起来,狐裘又说:“只是让你们有所准备。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走上剑术或者咒术的路,学术也是相羊书院大宗,要我说,四国课也很有前途嘛。” 大家一阵不屑,故意发出各种声响,女谷一夕问:“狐裘老师,我们新剑术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剑术老师?”狐裘故作认真的想了想,“你们新剑术老师叫做黑星勾乙,黑星一族的新秀。什么,还要我说什么? ——遗憾的是我还没有见过勾乙老师呢,也只是有些耳闻。但我可以和你们说,相羊书院的老师不一定如何,但能来这里做剑术老师的绝不可能是无能之辈。 说不定他确实能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说不定这个班里能出二十个一流剑客,三个五剑客水平的,这话怎样?” 宁朔他们去了趟千书塔,到了草场已经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木剑,有学剑客背起来的,有不断在手中打磨的,就像这样可以让它变得锋利似的。宁朔也拿出白剑和乘白乱比划,却没有别人那么激动。 在他心里,成为一个剑客并没有什么难处——甚至是好处。他见过很多剑客,成名的不成名的,嚣张的沉默的,谨慎的莽撞的,在他看来,以死相博,那些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勾乙依旧没有按时来,同样消失了的还有黑衣盟的那些人。等他们终于黑云一样飘了过来,一群人脸上却带着各种不同意味的笑。勾乙站在他们中间,面无表情的说:“贵族的学生站过来,归宗离宗不算,没在七二七年王廷记录中的也不算。” 众人一愣。如今的相羊,即便贵族和平民几乎成对立,也绝少有老师使用贵族学生这样的词语,更不要说是让他们分离开。而且按他的标准,很多小贵族也没有算进去,被选中的几乎都是大贵族。 大家都面带惊讶的看着勾乙,那些大贵族学生们疑惑的走了过去。 “我们走吧。”勾乙说。 很多人并没有走,告火紫陌就困惑的站在那里。勾乙冷笑道:“好啊,第一天就不听我的话。现在不来就永远不要来。” “你带着他们走了,我们要做什么?”火卒庵哥问。 “你们留在这里等进一步通知,”勾乙说,又说:“不许擅动,知道吗?” 他这话不清不楚,让人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紫陌早就红了脸,在那看平民同学们,一夕过来推着她,虽然兴致也没那么高就是了。贵族学生们终于随着勾乙去了,剩下的人站了好久,没人说话。 有人忽然笑了起来,却是平时沉默寡言的毒牙草鸣。 “他们是去上剑术课了吗?”他问。 “这也太荒唐了,怎么可能?”安海千邑说,她既是离宗,又是小贵族。可以算是贵族,但大抵被认作平民。 是啊,众人显然更认同千邑的结论,这事情实在是离奇,即便平时最急躁最激进的学生也不想随意接受这个解释,新的剑术老师带着大贵族学生走了?这一定有什么古怪。 于是人们又等,开始站在一起,然后分散开来,有人静坐不说话,也有人聚在一起讨论的越来越大声。 秋光林色,围绕着这群不知所措的人,连鸟雀的声音都有些刺耳。宁朔从开始就带着冷笑,一直雕塑一样站在原地,也不太说话,乘白和季肥便在一边陪着他聊天。 过了一个小时了,树林那边传来争吵声,是金溪落果的声音。 “绝无可能?千邑,已经发生的事情你说绝无可能?你是说不可能发生吗,还是不可能解释?”狐族人金溪落果在班上以说话直接,脾气急切闻名,性格要比大多数男生更加刚烈。 “不是啦,我是说,这实在是太过离奇。”千邑连忙解释说。 “你一直觉得我们是平等的所以才觉得离奇。那有没有可能,他们就不把我们当做平等的人看待?” 他们吵了几句,声音又小了下来。过了一时,好几个人往乘白他们这边走来,安海千邑红着脸走在前面,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看了看宁朔,却推乘白说:“你们在这讨论半天,讨论出了什么?” “讨论?讨论什么?”乘白不解,“我们在说为什么南疆很多人会认为羊屎一定会长草,这算是讨论吗?” “你这个奇怪的人!”千邑又羞又怒,又问,“你就没想想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吗?乘白,你是我们中最聪明的一个,你愿意和我们说说吗?” 庵哥他们也走了过来,乘白看了看他们说:“无非两种可能,一,这是上面的安排,也就是说,上面想要彻底隔绝大贵族和平民,或者说是把大贵族区分出去。 二,这是勾乙自己的安排,一意孤行,或者说是被人欺骗什么什么的。 如果是第一种,上有老院长,外有北国朝廷,有人这样做简直是自杀。如果是第二种,那只能说勾乙极度愚蠢,这样甘心的为他们做实验,或者极度疯狂,一个人敢做这样的事情。 但我不认为犀甲疯了,也不认为勾乙那么蠢或者疯,所以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我的分析。” “我也这样想,”千邑说,“尤其相羊书院里平民师生的力量不比贵族师生弱吧,这到底是哪一出?” 但其他的人并没有特别关心这些,更多的人都在看宁朔。宁朔一直雕塑一样站着,也看到别人在看他。 “是我听说,宁朔你和勾乙之前就认识了。大家便想要来问一问。”千邑越发红了脸,对着宁朔。 宁朔并不在意,说:“我确实认识他,之前他是七香老师的主要助手之一,我和他在轻夏和告火都住在一个庭院。”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落果问,“他很疯狂吗?” “我没有这样的印象,虽然我也没那么了解他。他极为沉默,有时候几天都没一句话,也很少显露自己的感情。在我看来是个心计很深的人。” “那还真是有趣。”庵哥说,“他很正常,那就是说这是上面人的意思,就是说勾乙只是试验,是先行者,是永远隔绝平民学生的第一步。 我们来到这里本就比他们艰难百倍,又忍受着欺压和侮辱,不过是想要完成学业,现在呢,突然之间,我们连机会都没有了。还真是有趣。” 他说的人们应声连连,愤怒的咒骂的伤心的各种回应。谁喜欢被歧视排斥呢,不要说是自己的老师。 再者,如果相羊书院公开隔绝他们,他们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但大多数平民都是历经千挑万选才来到相羊,背负着无数的期待,他们也不可能随意就放弃。 宁朔只是看着众人,等庵哥说完了问:“你们是问我,还是要让我去问他?” 庵哥一愣,笑道:“我们自然想多知道一些,这个黑星勾乙是最近才冒出来的人物,很少有人真的了解他。不过我们也想,你毕竟是七香老师看重的一个,如果你问他,也许还真的有些分量。” “我本来就想去问。”宁朔说。 天门季肥慌忙在他身后拉了拉他,对众人说:“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一个人去,要不我们一起去?” “一起去算什么,逼宫吗?再者也不可能。”火卒庵哥说。他指的是那些没有那么在意的人。 相羊书院每年都要淘汰大批的学生,那些人本来就要离开了,肯定不会像他们一样在意剑术课能不能上 ——决定人们命运的课程是下半年的咒术课,但一般来说,前面学习跟不上的人很少有能在咒术课上翻盘的。 “我本来就想去的,”宁朔说,“他让我们等,那就等到下课了再去问他,省的他找什么借口。你们不必劝我如何。” 众人便有些惊讶,又有些沉默。毒牙草鸣突然说:“好,那我和你一起去!”安海千邑说:“我也跟你去。” 金溪落果说:“如果这样,我们想去的都去就是了。逼宫又如何?他是怎么对我们的?” “但我不想和你们一起去。”宁朔打断了她,让刚刚热烈起来的气氛一下又冷了下来。 “你们讨论了这么久,结论早就有了,但依旧没去问,不还是担心惹了冲突连累家里人吗?这也不怪你们,但我和乘白没有这个担忧,再者,我只想代表我自己,你们实在没必要跟着。” “我们两个去就是了。”乘白对众人嬉笑着说。 第三十六章 质问 众人神色各异,不再说话,一时渐渐散去了。 终于到了下课的时间,宁朔和乘白往勾乙他们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个土丘却没看到人。 宁朔爬上树看,才看到自己的贵族同学在远处一个草场,正经过一节课的操练要散场的样子。两人赶过去时大多数人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黑衣盟众人和勾乙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他们站在草场边缘的大槐木下,昨夜微雨,林风一吹,大槐树下落起晴天之雨,惊扰了在下面找虫子吃的红尾稚,扑棱棱飞走了。 宁朔面色深邃,也只有乘白知道他的心思,他之所以这么在意,贵族平民的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勾乙跟随濯七香许久,濯七香对他多有信任,宁朔便也对他多有信任。 对他而言勾乙是故人,甚至是自己人。可他来到相羊后第一件事做什么,帮助犀甲隔离平民学生? 这明显是要背叛濯七香。 乘白说:“先问一问这是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宁朔点了点头,高声问:“黑星老师,我们那边还等不等你了?” 黑衣盟众人已经看到了他们,勾乙也是,这时不带感情地说:“你去告诉他们先散了吧。” “要去你自己去,他们可是等了整整一节课。” “是吗,那你怎么没有等,宁朔?” “我等了。你是相羊书院老师,我自然没权力不去听你的安排,这便是这个学校的礼节尊重。但你带着这些人私自来这里上课,让平民学生等在原地不理会,这又是谁的安排?黑星勾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问的过于直接,众人显然有些意外,黑星鹋且正是无聊,大声说:“好大的口气,宁朔,你敢这么对新老师说话?” 宁朔并不理会他,勾乙说:“宁朔,你要知道,你们在相羊书院的课程是体术课,而我是代课的剑术老师,教谁剑术完全是我的自由。至于忘了安排你们做什么,那是我的失误,下次我一定不会忘了让你们在草场上跑到下课,你看怎样?” 他说的黑衣盟众人笑了起来,鹋且因受到忽视而生气,这时说:“他们这样的人就应该学这个,毕竟将来去卖个苦力还是有用的嘛。”小指泥泽连忙也说:“老师,那一定让他们多练习扛东西。” 宁朔依旧不理会他们,越发尖刻的盯着勾乙。 “所以说,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了?” “是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不明白,老师对你那么信任,为什么要背弃这一切,来做这些人的棋子?我知道黑星家族是个大家族,但以你现在做的事情,他们也没有那么重视你。在相羊书院这样的地方,你这样的行径会有善终吗?” 宁朔说这话,自然是怀疑勾乙因为黑星家族才有这样行径。黑星作为映火甚至南国第一大家族,势力正当鼎盛,勾乙未必把自己的前途放在相羊。而黑星最害怕一个团结强大的相羊书院,助推囚牢犀甲疯狂的大贵族联合行动,自然对他们有利。 “这是你能评判的事情吗?”勾乙冷冷的说,“山海宁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宁朔,不要把这变作私人冲突。”乘白在一边小声说。 但宁朔不想停下来,他本来对勾乙有很多期望的,与喜不喜欢无关。他还记得在轻夏城第一次见他,勾乙只用眼神就让原本狂热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宁朔以往偷听戏文,都说英雄是横眉立眼,气宇轩昂,但见到了只是平常样子,甚至有些拘谨的勾乙,却想,这才是英雄气概呢,普通人如何会懂。 但如今他这个样子,哪里与英雄二字相关。 “我在说你这是懦夫行径。难道这几个月你突然相信了什么大贵族高人一等的屁话?你看看你身边这些人,你真的认为这样一群人能够控制这个学校?” 黑衣盟众人木然看着宁朔,一个比一个的震惊。这些人早就知道勾乙与濯七香关系非常,便不知道他和宁朔之间如何,所以才不敢贸然参与,谁想到他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黑衣盟平时嚣张无际,宁朔的话已然是他们来到这里后受到的最大的侮辱。奉花殷卿立刻就拔出了剑,勾乙却拦住了他。 “所以你说,谁能控制住这个学校?” “反正不是你们,”宁朔越发冷笑着,看着黑衣盟众人。“你们来到这里无非是政治,是妥协,是交易,什么黑星,什么火王,什么大贵族联合,这些在外面可以带给你们地位,但在这里,头衔真的有意义吗? 在三使者面前,你们的家族能带给你们安全吗?在那些被你们视为草木的平民同学面前,你们真的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吗?” 他说的严重,众人一片寂静,连林中的鸟雀都不再鸣叫了。但勾乙脸上一阵抽搐,却笑了出来。 原来剑拔弩张的黑衣盟众人看他,鹋且便跟着笑,开始是冷笑,然后变成哄笑,于是更多人也笑。宁朔说的这些实在有些“高大”,他不过是一个二年级的学生。 过了一时,鹋且夸张的用力锤着地,一夕则把头埋在阳谷姜肩上,只剩下殷卿目光阴森的盯着宁朔。 宁朔却只是看着他们。这本是濯七香和他说的话,也是他心底的话,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他自然没想到这笑声中也藏着某些人的不安甚至恐惧。 勾乙终于不想再理会,离开前说:“山海宁朔,你还没强大到可以把黑星或者三使者挂在嘴边的地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找到三遗物了呢,以后努力学习,老实做人,不要逞口舌之快,要不然——会被人耻笑的。” 人群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乘白便也笑,又故意学他们无比震惊的丑样子,推着宁朔离开了。 ----------------- 之后的几次剑术课,平民学生一直被排除在外,开始的时候勾乙还有些担心,带着贵族在偏远的丛林中学习,到后来学校竟没说一句话,便渐渐放肆起来。 其他的老师看到了都觉得惊讶,但勾乙大概算是有个“理由”,又因为各种约束,也没人说什么。 平民学生中却有人对宁朔有了怨言,很多人听说了宁朔对峙时的情形,便说宁朔行为莽撞,说不定连累了大家。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重阳节,月朔的前一天,又是剑术课,乘白总说去偷看,宁朔总是不同意,乘白只是扭捏。 “要能偷偷把本领学来岂不是好玩?什么?你没教我我就不会,那我就演示给你看!” “但为什么要和他学,我们自己不是有剑谱。” “我们确实有剑谱,不过,不过——” 宁朔说的自然就是从永夜堂带回来的那个剑谱。因写在白色的羊皮纸上,他们称之为白羊剑法。这剑法曾被两人视作珍宝,日夜专研看了有几百遍,却始终看不明白。宁朔心中其实已经放弃,但只有这个剑谱能够让乘白忘了剑术课,也是没有办法。 乘白果然还是同意了,两人来到最近常去的水月楼,不想这里被封闭着,不允许进入。看了一下公告,原来是高年级学生在学习抓老鼠。抓老鼠听上去很低级,对很多发展不顺的毕业生维持生计颇为重要,是不允许被打扰的。 两人便又出来,往人鱼湖边去。路过草场,正看到远处的贵族学生在集合,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以前那样兴奋,比如鹋且似乎就不想上了。 又看到季肥和几个要强的平民学生在一边的树丛后躲着,一边偷看一边准备随时逃跑,样子实在是心酸。两人想和季肥打招呼,终于还是没打扰他。 人鱼湖边一片安宁,白鸟飘然而过,清水潋滟无声,在他们东边不远处有好大的雾,正慢慢的往这边而来,几乎像是一堵墙。宁朔说:“雾主空灵,这么大雾,今天可是个练剑的好日子,静下心来说不定会有收获。” “有道理,”乘白说,“今天一定要把这剑谱搞明白,要不然,我们就死在这里!” 第三十七章 人鱼湖底 只过了一刻钟,乘白僵硬的躺在了地上,不再动了。好一时,他爬了起来祈求似的喊:“鬼怪!鬼怪!我在小说中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剑谱!根本是假的!不对,假的也不会弄的这么不可理喻,假的也要骗过人们吧,这不正是作假的意义?光之神影之神,这根本是在戏弄嘲讽埋伏逼仄困顿屠杀我们,像是这个,这算是什么?” 他说的招式是面对敌人拿剑来刺,不做躲避,反而蹲下身。对于乘白这种思维无所不至,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人来说,这简直是种折磨。 但他又不能承认这个他们来到相羊之后“最大的收获”,来自他如今最崇拜的悬束老师的剑谱是骗人的,于是便越发纠缠,越发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 宁朔早就习惯他的夸张,也不理会。其实他比乘白还要急切,不论是面对黑衣盟还是黑星勾乙,现在都是他学一些了不起的剑术的时候了。 他仔细看着剑谱,这些招数确实没有任何逻辑,但他看得多了,又总是觉得这粗糙的剑谱中有着某种极为凌厉的气势,绝不是无知的人随便画的。只是他没有证据也不能和乘白说。 而且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乘白没看到,自己却看到了? 这让人愈发困闷。其实两人最近颇为不顺,不说贵族与平民学生之间的种种,一个多月来的调查也没什么进展。不管是山海神曳还是左臣一族,几乎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就连白羊纸上面那个夜文,也如何都打不开。 能算的上有用的消息只有一个:秋迟本名白药秋迟,是悬束收养的孤儿。也就是说,左臣族三兄弟,其实只有一个是真正的左臣。 他们是在入学登记表上找到线索的,上面清楚的写着秋迟只比青策大七个月,让人起了疑心。后来重阳舞会中乘白借机去问一个高年级师姐,便被告知,秋迟确实是养子,而且本姓白药,高年级很多人都知道。 “他在那一年开始使用白药秋迟这个名字,不过我说实话,其实并没有人在意他。如果不是青策的哥哥以及后来的悲剧,我大概也不会记得了。”来自北国的师姐笑着看着乘白,有些醉醺醺的说。 “对了,我记得有一次在千书塔看到他,在角落里蹲着,吓人一跳,也就见他那一次。他自然是养子,否则也不会与青策师兄差那么多了。真是可惜,如果有两个青策,说不定我也有些机会呢。” 她说着便笑,也不知有机会做什么。乘白借机又问了好些人,大多数人对秋迟最深的印象就是没有印象,以及他为什么找不到了,尸体究竟在哪里? 又问悬束,悬束不做任课老师日久,有认识他的也都说他为人正直,平时极为低调,无辜死了实在是可惜云云。 这和他们以前听到的没什么差别。 白药秋迟,白药便是两人在宁朔刚来时调查夜视能力时找到的那个被描述为“可以分辨黑色的”西国家族,两人均觉得有些古怪,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这对他们的调查没有任何帮助,实在算不得什么重大进展。 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样。 乘白愈发困闷,愈发纠缠,几乎要崩溃了,却突然问宁朔:“要是可以去人鱼国就好了。你说,我们可以从这里去人鱼国吗?” “当然可以。”宁朔笑道,“我们从人鱼湖游到湖心树,那可是人鱼一族的神树,我们把它砍了,他们就会把我们抓走了。” 乘白许久没有声音,宁朔抬头看,乘白正一脸郑重的看着他。宁朔说:“我是胡说的,你不要发疯,这怎么行?” “不是啦,我是在想,如果我们游到湖心树那里会发生什么?你不记得那个樵夫的故事?我们之前一直在到处找樵夫之门,如果那真的是在人鱼湖中呢?” 所谓樵夫的故事,是神国时期就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讲一个樵夫在相阳山中砍柴,误入一座植物搭成的大门,便进了人鱼国,他在那里结婚生子,渐渐位高权重,参与到王位之争却失败,在被处死前被曾经救过的人送了回来。 古时候人们都把它当作怪谈,直到三使者在这里与人鱼一族签订合约,建立相羊书院,很多人才意识到这个故事很可能是真的。宁朔和乘白就好多次在相羊寻找这个樵夫之门,自然没有找到。 “这样的事情,被抓到我们可就呆不下去了。”宁朔说。 “我知道,但你想一想,如果我们真的能到人鱼之国呢。他们毕竟和相羊有合约,也许还会招待我们。而且我不是随便说的,你看,这可是天赐的良机。” 他说的是雾。相羊书院在山水之中,平时多雾,但有像今天这样大的两人都是第一次见。白色的水汽一堵墙似的从山中徐徐而下,慢慢覆盖了周遭的一切。在他们说话间,不远处的湖岸也只能看到两三条柳枝了。 宁朔看着四周,不再摇动的柳树像是突然间变成老妪的少女,平时再平常不过的鸟鸣猴啼也多了一丝神秘的色彩。依旧是那个熟悉的世界,但一切又都不同了。他本不会轻易同意这样的计划,但这么久以来什么调查都没有进展,他实在是烦躁到了极点。而且他与乘白相处时间越久少年心性就越强,至少在乘白面前是这样。 他说:“这种雾汽是不会持续很长时间的,我们要抓紧。” “真的?”乘白大为意外。 “其实我一直想在人鱼湖里游一下,”宁朔说,“也不知道他们那么多规矩是为什么。不能游泳,不能又是什么意思?” 乘白大喜,两人准备了一下,把不重要的东西都扔在岸上,悄悄的下了水。湖水颇有寒意,但他们都是善水的,均想,大名鼎鼎的人鱼湖的水也并没有任何不同嘛。宁朔大致能看到湖心树的位置,带着乘白往那边游去。 一切都很平常,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游了一段时间了,湖心树总是在不近不远处,似乎并没有接近许多。宁朔以为是雾色的缘故,但又游了一段依旧是这样,乘白已经有点累了,宁朔终于停了下来。 “下面水越来越凉了。”乘白说。 “是有点古怪。”宁朔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搅动,本以为是暗流,但果然越来越凉了。他从水面看不到什么,索性潜水下去。到了五六米深,越发幽暗了,便看到水底似乎有一排整齐的白色土丘,倒像是一个个馒头;又分明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游弋着,那东西像是巨大的龙蛇,但又可以横向扩展起来,正是被他惊动了一样。 宁朔知道那只是水中的阴影,但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有个东西在慢慢接近他,在他耳边喃喃细语。 宁朔有种突发的失力感,心中有阵恐慌,闭眼凝了一下心神才又安定下来,他浮出水面,看到乘白,乘白显然也有些害怕了,连忙抓住了宁朔。宁朔推着乘白往回走,乘白正有此意,两人奋力往回游,没想到游了几下便看沙滩,柳树,他们游了这么久,离岸最多不到二十米。两人大为惊奇,不过这时候倒是好事了,很快就回了岸。 “刚才只剩下我一个人,茫茫然的水天,真是吓人。”乘白四肢摊开的躺在沙滩上,“不过还是很神奇的!人鱼湖天下重地,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平凡,但这让人怎么也游不过去的是什么咒法?宁朔,你刚才在水下又看到了什么?” 宁朔便把看到的说了,乘白愈发惊奇,自己跑到湖边要去看,但什么也看不到。两人虽然没有到达湖心树,更没有进入人鱼国,但好在没死在湖水中,便有种庆幸的感觉。两人说着笑着,之前郁结的心情早就不在了。 这个学校这么多人,有几个在人鱼湖中游过泳的? “难道是树公主在叫你?宁朔,来找我顽,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乘白又玩起了他那从来没有吓到宁朔但总是能吓到自己的无聊游戏。 宁朔只是笑,不理会他,躺在那里看渐渐散去的雾色。但过了一时,没听到乘白继续说话,起身看乘白已经不在了。他四处寻看,终于看到湖边有个人,走过去看,正是乘白,却一副极为震惊的样子。 “怎么?”宁朔忙问。 “这个。”乘白拿着手中的东西,是记载着悬束尸首以及白羊剑法的那张羊皮纸。 他递给宁朔看,这张他们看过了几百几千遍的纸,上面有些地方,与之前不一样了。 第三十八章 左臣一族的咒贴 “也许是之前浸泡的不够彻底?”乘白挠着头说,因为纸上只有些许的变化,“不过我确信这次没错了,一定是人鱼湖湖水,这是绝佳的引质不是吗?我早该想到的!” “不要急,我们再等一会。”宁朔说,把整张羊皮完全的浸入湖水中。 夜文的制造方法不难,打开也容易——只要找到正确的引质。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尝试了几十种办法了,从水浸到火烧到泥土掩埋到特定时间的阳光露水,都没有一点成功的迹象,再没想到在胡闹中有了这样的进展。 夜文的开解需要时间,大概一刻钟左右雾气终于散去了,羊皮纸上繁乱复杂的记录也都不见,正中央有一首古诗似的东西显露了出来。宁朔和乘白即便有预料,还是又惊又喜,瞪大眼睛看,那诗写的是: 天下至深,无处可寻。 血衣女子,泽及后人。 后人有德,见我白蛇。 树神婆娑,黒湖宾客。 签名是“青却恭致,左臣血裔”八个字。 两人贪婪的看,一遍又一遍。乘白许久长出一口气,倒在地上。宁朔问:“青却是长公主的名字,对吧?这到底是什么?” “青却,翠冷,碧无,当世三位公主嘛。”乘白带着不能自抑的笑,“女王四个孩子,除了早被处死的长公子,便是她们三个。要我说,这应该是长公主青却写给左臣一族某人的,像是某种,请帖?” 他便又坐起来。 “你看,在至深的所在,人们无处可寻——这显然是人鱼国。血衣女子,嗯,她的恩泽泽及后人。如果后人有德,可以在白蛇看到我。在树神婆娑之下,他便是黒湖的宾客。光之神影之神,好有诚意呢。不过,血衣女子是谁,白蛇又是什么?” “白蛇可能就是这个,”宁朔摸着那张纸,“我早说这张不像羊皮,只是蛇皮如果有这么厚,那也是条惊人的大蛇了。——至于血衣女子,会不会就是我遇到的那个女人,就是山海神曳?” 乘白一怔。 “那如果这样,血裔这两个字什么意思?难道就是血衣女子的后裔,这个意思?如果这样,神曳的事情与左臣一族的事情岂不是真的相关?竟然这么巧?” 宁朔皱着眉头说:“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好不真实的感觉。血裔,血裔,你听说过血裔吗?” “算是吧。”乘白说,“这个词当代用得少了,在二十年前也曾风靡一时。算是有特定指向的脏话?类似天鬼,神罚者,白神的诅咒那种,大概含义是没有人性的恶魔,天生注定的叛徒之类的。 以我所知,北辰之战早期好多人都喜欢骂对方是血裔,正因为这样,北辰之后这个词也就迅速绝迹。不过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原本的含义。 这里似乎是有含义,总不能是,恭敬地写给王八蛋吧。” 宁朔笑了笑,虽然心事重重的。乘白用手拄着脸在那小心翼翼的分析:“如果血衣女子真的就是神曳,从这个请帖中看,山海神曳应该对人鱼一族有过重大的恩惠,那我们的猜测越发不可能了。如果神曳只是被谋杀,人鱼一族为什么这样敬重她? “难道是她做了某种牺牲——但那时候天下已定,她为什么要牺牲呢?——为人鱼一族牺牲?但人鱼一族那么强大,怎么需要别人为他们牺牲? ——珍奇的血,珍奇的血,也许她的血液对人鱼一族很重要?——只是,一个人的血液为什么会重要呢?这一般是邪教才会有的理念。 ——哼,光之神影之神,这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宁朔并没参与他的思考,坐在一边,不知从何时脸色白的可怕。乘白终于看到他,用手挠他,宁朔有些勉强的笑道:“那个女人对我说过类似雪气这样的字,我刚才看到这两个字才想了起来。所以,她对我说的是‘又一个血裔’。” “等一下,哪个女人?”乘白忽然张大了口,“你是说——” “是啊,就是这个山海神曳。血衣女子。” 乘白看着宁朔,又惊又喜,眼中像是有万千的烟火在同一时刻盛放。 “你是说,你也是血衣女子的后人,是这个血裔?——我就说好奇怪的,为什么正好和你能对应上,这样说来,宁朔,我们难道可以去人鱼国了?!——你为什么这个神情?这是值得欢呼的事情,不是吗?” “自然值得欢呼,如果我们能去人鱼国,岂不是梦想成真?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像是一个陷阱。比如,这个左臣族的血裔几年前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然后又凭空消失了,总不能说这是一件完全欢快的事情。” “我到没有想到这些——不对,你认为左臣族血裔是秋迟吗,也许是青策呢?” “左臣青策,白药秋迟,你认为是哪一个?我们最开始就看到白药一族,天海山边缘,可以分辨黑色,是不是这么说的?再者,即便没有这些我也有种强烈的感觉,一种本能的直觉,这人就是秋迟。” 乘白其实也认为是秋迟,秋迟与宁朔同为西国天海山附近长大,同为孤儿,又似乎都有着关于看透黑色的能力,这实在是过多的巧合。但如果这个血裔是秋迟,秋迟不仅害死了父亲,还死无踪迹,连尸首都不知在哪里。 两人呆坐好一时,宁朔笑道:“也可能只是我多心,你知道我的,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立刻锁定最糟糕的结果。今天怎么看也是幸运的一天,我们知道了血裔,知道了什么是血裔,更重要的是,知道了左臣一族也有一个血裔。这样,左臣一族与神曳两边的调查以后就合而为一了,谁能想到呢?” “是啊,一切仿佛都是天意,谁能想到呢?”乘白也说,又欢快了起来,“——你梦到的人是谁?山海神曳。为什么会梦到她?因为你是她的后裔,又称血裔。血裔似乎与人鱼一族关系密切,还有谁是血裔?左臣秋迟。这下好多东西都连在一起了。” 雾气终于彻底的去了,湖边的柳树又恢复了姿色,澄净的湖水一望无边。到了要午饭的时间,乘白先把白蛇纸小心的放入口袋,但又拿了出来。根据夜文的一般规律,第二层显示的东西过一时就会消去,再回复原来的样子。但乘白有些不放心——他们可舍不得之前那密密麻麻的信息。 这一看,却又有新的发现。 白蛇纸上的请柬没有了,之前的地图剑法文章也没有回来,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东西。一副新的画作以及下面的一段话。 这是第三层的内容! 两人大为震惊。画上面三个男孩,其中一个男孩把另一个男孩推倒在地上,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正要过来阻止。下面用十分幼稚的文笔写着: 我又惹青策生气,我不想惹他生气的。阿爸说我们是兄弟,青策说我们不是,我知道阿爸说的是对的,不管青策怎么说。 “三重夜文?”乘白惊呼,用力拉着宁朔。 “这是,咒贴啊。”宁朔说。 “咒贴?左臣一族的咒贴?!” 两人面面相觑,他们手中拿着的,竟然是迷思重重的左臣一族的往事。 第三十九章 比剑 好多天过去了,乘白就像要爆发了的火山一样,疯了似的查找各种资料——要知道他本就是这个学校甚至这个世界精力最旺盛的人之一。 人们看到他的样子往往会侧目或者偷笑,因为他实在夸张,但对乘白来说,他们手中拿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左臣一族的咒贴! 他只想要破解它。 他们已经试验过好几次,这个蛇皮夜文的规则是这样的,用人鱼湖湖水浸湿——等一刻钟——出现请柬——再等一刻钟,咒贴便会显露出来——再过一个小时,咒贴便会消失,又恢复到最开始杂乱的样子。 咒贴的话—— 又是一个午后,又是一节剑术课,他们又来到人鱼湖边,想要像上次那样找到突破的线索。乘白头发散乱,眼睛也带着血红。 “咒贴无非这两种,第一种,因为极为强烈的情绪把记忆依附在某种物件上,一般来自有咒力的人,极端情况下也可以来自普通人。 这种咒贴只能在阴暗安静少有人迹的地方存留,是世界上大多数鬼怪故事的来由。 第二种,由懂得朝花术等咒术的人根据记忆制造而成,一般是在纸张上完成,需要以血为媒介,并且只能在某些特定条件开启。 这些条件有时候是时间,有时候是空间,有时候是特定的血液,有时候什么也不需要。当然,某些情况下,凭借咒力也可以强制破解。” “这不会是第一种。”宁朔说。“秋迟在写那些文字的时候确实很激动,但这下面的注释像是日记一样,怎么看都是有意识弄的。” “我也这样想,便是第二种。那我们想要破解,或者咒力更加强大,或者找到特定的条件。我们不太懂咒术,咒力如何也没有定准,但现实来说,超出秋迟一个四年级生的可能性并不大。 那剩下的只有这一条路了,找到需要的条件,时间,空间,特定的血液,某种特殊的介质,某种阵法,咒器,都有可能的。” 他这样说完,却沉默了下来,所需要条件的试验他们已经做了二百五十四个,甚至这话,他也总结了几十遍不止。 有一个最最显眼最最可能的因素不能再被忽视了,很多咒贴需要在原来的地点才能打开,而这咒贴上唯一有效的信息就是左臣一族的住所。 可他们没有办法去那里。 “一切皆虚妄,我也是看透了这无趣的人生。”乘白颓废了起来,像是失魂了一样看着天空大地,但也只是一时,便又自顾自笑着,把咒贴收藏了起来。另一边,宁朔正靠着大树看着湖水,低鸣而过的孤雁踩着水中的倒影,只是一瞥便又远去了。乘白陪他坐到了一边。 “你了解雨师妃矣吗?”宁朔问。 “妃已,略有所知。”乘白说,不知道宁朔为什么问这个。 “那你知道她在长公主成人礼上的事情吗?” “你说她险些杀了人鱼王族的事情吗?那个就少有人不知,要从哪里说呢。”乘白认真想了想,“对了,星木使者的比武——按照传统,人鱼国最强大的星木使者会在庆典上比武庆祝,最后的胜者可以向王室提一个不能被否决的要求,比如求婚。 那时候一个星木使者正是长公主的恋人,另外一个则是他弟弟,本来的流程自然是恋人胜利,向长公主求婚,其实都是表演啦。但那一天不知为什么,那个弟弟突然也想要赢得冠军,而且就要赢了。 就在这个时候,当时还默默无闻的雨师妃矣拿起自己的剑往王船中心扔了过去,长剑插在王座上,险些就伤了王夫,于是全场大乱,庆典也草草结束了。” “竟然是真的,好有胆气。”宁朔说。 “当时可是奇闻,”乘白说,“听说月池怔风气的发抖,要把妃矣开除的,七香老师还去求老院长。但长公主和人鱼王族因此事格外感激,妃矣的‘僭越’不仅没有伤害到谁,反而挽救了一场王室灾难。 他们明面上指责了相羊书院,实际上却为妃矣求情,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很多人说,妃矣就是那时候联系上了人鱼族,尤其是当时代为处理外交的长公子,那就是后话了。 怎么,你在想我们的人鱼庆典会如何吗,还是说在好奇妃已?” “我在好奇——”宁朔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叫两人的名字,回头看,天门季肥正急匆匆往这边跑。 一般人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只有季肥知道,他一边跑一边说:“快来,剑术课要集合呢。”宁朔和乘白有些意外,乘白问:“你确定?” “有人来检查,所以要平民尽快过去。”季肥跑到近前,气喘吁吁的说。 乘白立刻站起身来,拉宁朔,宁朔却没动。 “为什么要过去?”宁朔问。 “我只是那么说,你也是幼稚。”季肥也拉着他,“你真的认为上面的人不知道他搞这一套,之前犀甲确实不管,但这次听说有人举报给老院长,勾乙怕是不敢再隔离我们了。你要给他难看,有什么用呢?” “是啊,走吧。我倒是好奇勾乙的反应。”乘白也说,一起拉着宁朔。 他们很快来到草场,草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平民学生,一个个神情各异,气氛压抑。有一个叫做轻车洗红的高年级的女老师站在中间,她虽然没什么具体的职位,但却是这学校日常最基本的管理者之一,人们都认识她。 而勾乙就在她身边,神情萧索,脸红的像是一个充血的冬瓜,正是被训责了的样子。他看到宁朔来了,眯着眼打量。 等了一时,人终于来齐了,勾乙用力咳嗽了一声说:“前些天呢,相信大家也知道,我把学生们分成了两拨,按照不同的方法训练——” 这话没说完,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哄笑,有些是自然的,有些是自然的,然后变成了故意。 勾乙越发忍着恼怒,说:“但今天,老院长叫我过去,说现在相羊分化严重,即便我没有心思,也容易让人误解。我把大家都召集在一起,就是希望不要让大家误解。” 并没有人回应他,包括贵族学生,气氛冷淡到了极点。勾乙只能忍着尴尬和恼怒,让大家把木剑准备好,便开始讲解剑法的基本原则。 轻车洗红一直在一边看着,过了好一时,终于离开了。勾乙并没有理会,一直讲到了快下课的时候。 “好了,今天就这样。”他说。又说:“我知道你们刚才在笑什么,也知道有很多人对我的决定不满。为了让你们明白我真正的苦心,剩下的时间里就让大家看一看有剑术基础和没有接触过剑法的差别。奉花殷卿,你出来。” 他突然就换了个人似的,人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显然早有预谋。殷卿倒是一点没迟疑,带着自己的木剑就站了出去。勾乙说:“有谁愿意和他比试的,看看自己的差距。”他环顾四周,没人理会,便把目光放在了宁朔身上。 “山海宁朔,你算是个强壮的吧,你来。” 宁朔并没有惊讶,因为从刚才起殷卿便阴鸷的盯着自己,而身后黑衣盟的人很多都带着冷笑。 他便要站出去,乘白却拦住了他,急忙地说:“奉花族剑术四国闻名,没什么好比的。又要怎么比?”又大声说:“老师,那些贵族中没有没接触过剑术的人吗,那些人呢?那几个人呢?” 平民学生大多也看出事情不公平,有的随声附和,虽然更多的只是沉默。不是所有大家族都尚武,尤其好几个贵族女生连剑都不会用。 小指泥泽大声说:“怎么野园,难道你想要和谁比试吗?要不要给你找个女生?”乘白说:“女生又如何,我也不见得比她们力气大。” 人群一阵哄笑,乘白也笑,说:“但要我说,和你比就很好,让宁朔和你比较,谁输谁赢可都不许哭。” 小指泥泽一阵脸红,一时语塞,但这功夫间宁朔已经拿着自己的剑走了出去。 宁朔与奉花殷卿之间的憎恨早就不是秘密,尤其在人鱼族金矿的偷听之后,这种憎恨已经成型。 即便这几天一直醉心于左臣族的咒贴,即便没时间去想黑衣盟的事情,他并没有丝毫的放下这种执念。 他忍受不了殷卿那骄傲的眼神,他期待这样的一个机会很久了。 憎恨是件有趣的事。在刚来相羊书院时,宁朔心中尚把黑衣盟当做同学,当做与他一样的那可笑世界中的异类,却总是恨不得狠狠揍这些人一顿。到了后来他心越来越冷,那份冲动反而沉静了下来。 他心中有些远为可怕的想法,可不止是折辱对方。不是说他有这样的计划,毕竟他答应了濯七香要克制自己,但他绝对有这样的心思。而现在,他需要知道奉花殷卿的能力。 他摆脱乘白走了过去。殷卿冷笑说:“你倒是有些胆量,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宁朔说了句:“你当然不会。” 两人潦草的相互行礼,相互对立,殷卿装作没那么在意,宁朔也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勾乙到两人面前说了些比试公平不要伤人的话,两人都不看他。勾乙冷笑一声,走下去了。 人群一片寂静。殷卿拿一把黄底红花纹木剑,听说并不来自相羊剑冢,而是他们自己家族的,虽然是木剑,但也是奉花一族先辈杀过人的武器。他潇洒的挽了个剑花,惹得很多学生叫好。宁朔拿着自己的白木剑,连个基本的架势都没有。 高风忽起,草木悲鸣,炽烈的阳光下,有白色的花朵和枯黄的落叶时而飘落。刹那之间,殷卿突兀而起,长剑直入,奔着宁朔的胸口而来。 第四十章 战败 要说殷卿速度也算不得太快,只是一个突袭,手中长剑又起,一下就到了宁朔的面前。 宁朔心中暗暗吃惊,他素来知道鹋且是个草包的,乘白说殷卿和阳谷姜算是班上——乃至南国第一等的少年人物,又说奉花一族向来以剑术闻名,他从来没有特别在意。 如今看他动作舒畅,手段稳重,直至要害,不由得心中讶异。要是别人,这一下怕就躲不过去了,宁朔向后一跳,跳出了两三米远。 同学们大多知道宁朔体术奇异,但不知道到了这种地步,一片叫好声。 殷卿冷笑一声,向前又是一剑,这一次奔他眉头,宁朔又躲了过去,殷卿第三剑又横来了,他料到宁朔会躲开,不等他完全落地,猛地出剑击他膝盖,眼看要击中宁朔,宁朔腰一用力,向后翻过,用手着了地。 “好跟头。”殷卿冷笑。 他持剑又上,两人一人进攻,一人后退,渐渐混在一起。殷卿剑术非常老到,宁朔体术近乎天成,除了乘白为宁朔担心,黑衣盟为殷卿加油,大多数人都看的入了神。 他们斗了有三十回合,宁朔心中暗暗着急起来。要说他在天海山长大,以死相博,一个少年剑客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但他们毕竟是在比剑,宁朔把剑术想的太简单了。 在他的设想中,剑术不过是握一把剑去打败一个人,先把殷卿的招式看清了,找个机会凭速度击败他就是了,但殷卿招式越来越多,越来越繁杂,时而轻动,时而狠辣,哪里能看的明白。 他哪里知道,奉花一族的这套剑法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中间多少英豪用一生的悟性也只能修改一招半招,到了如今其中奥妙岂止千万。宁朔没有任何剑术根基,便根本没有破解的方法。想要攻击,又被殷卿追的不能。 但他不是来这里被人追着刺的,何况那个人是奉花殷卿。 “这样一直躲算什么?”殷卿总是抓不到宁朔,停了一下,冷冷的说。 宁朔心中一横,稍稍站住,看殷卿长剑又至,猛地左转,奔他侧面。不想殷卿就像预料到了一样,用剑一档,宁朔虎口一阵,要躲就来不及,腰间被用力刺了一下。鹋且先哈哈大笑,很多人也跟着大笑,宁朔又攻,又被殷卿拦住反击,这一次击中他的肋骨,宁朔一时剧痛。 但宁朔不愿再躲,勾乙并不喊停,殷卿毫不手软,宁朔每次出剑都被殷卿用巧劲划在剑顶,剑身,不是划空就是反震到自己,那边殷卿认定宁朔的困境,却也不逼他陷入绝境,只当做戏弄,不是戳肋骨就是打他脸,很快就把他脸打肿了。饶是宁朔定力强,心中的愤怒越来越盛。 已经过了下课时间,宁朔听到乘白求黑星勾乙下课,心中只是烦躁。在他所有的设想中,击败奉花殷卿从来不是一个问题,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他已经失去了最开始的从容,他可不想输给奉花殷卿! 于是他咬着牙,稍微静了下来,攻击,被击中,再次攻击,不断重复。他努力记着对方的招式,寻找着剑法中的重复或者漏洞。 重复,重复,有了重复才有预判,有了预判才能反击。这不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过了一时,殷卿先刺宁朔左腿,长剑一挑,等宁朔仓皇后退又继续攻击脚下。 宁朔大喜,殷卿这招已经用过了!他假装惊慌后退,然后估计好位置疯狗一样不顾一切的刺向对方胸膛。殷卿差一点就撞到宁朔的剑上了,好在他反应极快,在最后一刻奋力跳了出去。 这一变故实在突然,围观的人们大为意外,殷卿更是吓得脸色苍白。他暴怒了一样,刚一落地,复又来攻。宁朔那招只能用一次,没能击败对方,现在便又回归到了挨打的状态。 但不知怎么,就像刚才那招反击牵动了他心中某些弦,让他有了一个模糊的打算。他见殷卿长剑直奔自己咽喉,却伸展开手臂,把剑横摆,那样子就像他已经放弃,让对方取自己“性命”一样。围观的人们一阵惊呼,殷卿的剑已经到了宁朔咽喉。 殷卿那边,刚才一不小心被宁朔反击,自认为丢尽了脸面,恨不得就此杀了宁朔,所以这一招用上了百分百的气力,但刚冲过来便看到宁朔的放弃的样子。 他动作稍微迟缓,一时不知道如何做。殷卿为人最是睚眦必报,但又自诩最有荣誉感;所以一面想要重伤宁朔,让他落个终身残疾才好,一面又知道自己不能伤害一个放弃抵抗的人。 正是迟疑,宁朔冷不丁脖子一歪,手中横着的长剑鬼魅一般的横叉过来。这一瞬之间,宁朔躲开了殷卿的剑锋,而殷卿却中了对方的伏击一样,已然无处可躲。 殷卿大惊,也就是他剑术在南国少年中屈指可数,一边侧躲,一边就近攻击宁朔肋骨,想要让宁朔让步。不料宁朔丝毫不躲,殷卿的剑刺中宁朔的同时,宁朔的剑刺中殷卿手腕,殷卿的剑飞了出去,人也倒在地上。 殷卿脸色苍白,满脸的汗珠,是胳膊脱臼了。宁朔那边也被重击,但他从小抗击打,根本没有在意。围观众人再也意料不到这个结局,勾乙惊讶过度,也只是看着宁朔。 黑衣盟的人围了上去,好不容易拉起了殷卿,殷卿却又挣扎着拿起了自己的剑。 “我要杀了你!”殷卿说。 宁朔却不理会他,单单看着黑星勾乙。他脸肿的像是猪头一样,样子实在可笑,但不由不让人侧目。不用天才也能看出,这个平时低调古怪的少年剑术虽然一般,心性远超常人。即便在相羊书院,又有多少人能在被压制被羞辱中保持这样的冷静,最后能想到同归于尽的招数的? 殷卿却认定宁朔是趁他心慈手软之际偷袭了他,不断咆哮着要杀了宁朔。其他的学生们也大都认为宁朔是凭借对方使用木剑杀不了人,而自己反应速度和力量超过对方,所以使出这样一个不算光彩的招数。只有乘白和宁朔知道,那剑招正是蛇皮上的剑法。 蛇皮剑法在比试中忽然出现在宁朔眼前,以前看了几百遍不能明白的,这时忽然就明白了。如果他稍微熟练一点,殷卿在被击中前根本伤不了他。 黑衣盟众人愤愤不平,不断对勾乙喊着宁朔使诈,勾乙本也发证,猛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也不知怎么,把黑衣盟的人全都吓到了。他像是大鸟一样拐了一步就到宁朔眼前,抓起他的衣领,面无表情但轻轻抖动着。 “你,你这是什么剑法?” “与你与什么关系?”宁朔冷冷的说。 “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勾乙笑了起来。宁朔第一次听他的笑声,那笑声自带空旷,像是坟墓里的夜枭。“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你的剑术老师!” “你教了我什么吗,黑星老师?”宁朔平静的推开了他的手。 勾乙退了一步,眯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朔,宁朔一点也不理会。周围的人们看着他们,勾乙随时要跳起来杀了宁朔的样子。 “你这样的人,早晚会成为这个学校的叛徒的。”勾乙说着,又退了一步,“你记得我的话。如果你在外面,我一定会去找你。这句话你也记得。” 他说着,冷笑一声,竟离开了。 第四十一章 王室怒火 鹋且喊着勾乙,没有得到回应,黑衣盟的人一下炸了开来。毒牙阳谷姜和新加入的主父卜拜站到了宁朔两边,以防他逃跑,又有几个贵族学生在他们身边。殷卿盯着宁朔,虽然一只胳膊软软的,便要走上来,只是被女谷一夕奋力的拦着。平民那边颇有些人为宁朔鸣不平,毒牙草鸣和金溪落果都拿着剑,但终究只是站在了外围。季肥给宁朔使了个眼色,大概是去找别的老师去了。便只剩宁朔和乘白在人群中央。 “大家都是同学,何必这么恶毒?”平时少言寡语的毒牙阳谷姜说。 “他把宁朔打成这样,宁朔反击一下就是恶毒吗?况且宁朔最后也没有使用全力。”乘白早就满脸通红,他本不是习惯与人对峙的。 “你说什么?”殷卿更加愤怒了。 “那你认为使了全力会怎么样,会不会是我们的对手?”阳谷姜说,让他看四周。“这世界本就有它的运行规则,却总有些自以为勇敢或者特别的人无视那规则,其实不过是无知和愚蠢。” “你太高估自己了。”宁朔终于说,冷笑着看他,“毒牙阳谷姜,那些规则是你们世界的东西,我和你才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怕是奴隶世界的规则。”平民学生中便有人喊,引发一阵相应。一般人不敢惹大贵族,但谁都知道阳谷姜是最底层不过的平民。而且他平时寡言少语,少有人会在意他怎样。阳谷姜脸色微红,却不声张,倒是鹋且跳起来要找是谁说的。阳谷姜说:“这样说来,你是要和黑衣盟抵抗到底了。” “是你们咄咄逼人,宁朔何曾主动招惹过你们?”乘白愤愤不平的说。 “那今天谁告的状?”鹋且问。 “什么?又不是我们!” “那不重要。”宁朔止住了乘白,说,“我们没去告状,只是因为我不喜欢那样的事情,因为我不信任上面那些人,并不代表这件事是错的。而对你们,我想说,这世上没有到处欺辱他人,却不能预料他人反击的蠢货。如果有,这样的人也没有存在于世的价值。” 他言行虽然克制,却威胁十足,一句话说完黑衣盟众人竟许久没人说话,阳谷姜也没有回应,冷笑了下,又站了回去。殷卿突然冲破一夕的阻拦,一把抓到了宁朔,宁朔早就等着他,顺势一踢,把他重重踹在地上。局势一下混乱开来,黑衣盟,贵族,小贵族,平民,相互争执,斗骂,有的甚至已经动了手。高人一头的主父卜拜突然从后面抱住宁朔,鹋且见状就要上前。局势愈发混乱,眼看就要彻底失控,有个突兀的声音喊道:“黑星鹋且,你站住!”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但又像是动物的嘶吼,大家惊讶去看,看到平时没人在意的告火紫陌脸色发红,正孤零零的站在一边。也许是因为激动地缘故,她身子不住的颤抖着,但她睁大了眼睛盯着鹋且,像个好斗的刺尾稚。鹋且停下来看她,有些惊讶,宁朔正想摔卜拜,也停了下来,大家都盯着她。 “主父卜拜,你放开他。”紫陌不仅脸色通红,露出来的手臂和脖子也红的可怕。 大概对她的身份有所顾及,卜拜楞了一下,竟然放开了宁朔。鹋且那些人从来没有把紫陌这个王族当回事,这时见她站出来,神态可笑又可怕的样子,都惊讶的反应不过来。殷卿更是尴尬,奉花一族是告火一族的家臣,殷卿自然不敢在公开的场合违背紫陌。他看着紫陌,站也不是,离开也不是,满脸只有不甘和羞愤。 “今天的事情就不要再,再大了!”紫陌说。 殷卿哼了一声,带着黑衣盟的人,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贵族学生大多也走了,几个平民学生围了过来,有人安慰宁朔,有人鼓励他。宁朔听有人说什么“早该有人收拾他们一顿”,心中只觉得无趣。两人便离了众人,顺着人鱼湖一直走到沙滩尽头,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宁朔因为早就把黑衣盟众人当做了敌人,对这些纷争还算容易消化,虽然事情远远超出了计划,也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他毕竟没有吃亏。乘白却不适应这些。他神色颇为忧郁的看着碧涛滚滚的人鱼湖许久,叹息说:“在力量面前,所谓道德,所谓思想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啊。我以前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宁朔,如果他们一起攻击你,我要如何做呢?” “所以我们都要变得强大,不是吗?你那么聪明,将来一定在我之上。我只是担心你没那个心思。” “我之前想的,只是多看些书。如果有人欺负我,忍一下就是了。现在想来,也许没那么简单。东使者说,面对暴政,即便最圆滑的人也只能以死相争。我以前并没有真正明白这句话。” 宁朔看着他,便叹了口气。其实乘白那一套行为逻辑是没有问题的,他心怀他物,遇到什么事情都一笑而过,自然不会与谁有那么大的纷争。如今这局势,其实都是自己连累他。但他又不想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让乘白继续活在他那个“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好坏”“每个人与他人的关系都是与自己关系的延伸”的世界吗?那本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说到底,相羊书院是个有秩序的地方,到了外面呢,面对山匪呢,面对北辰盟余党呢,如今局势纷杂紧张,如果要面对战争呢? 两人便又安静的坐着。四周的柳树都已变成黄色,时而摇曳,时而猛地舞蹈,像是少女的衣带,调笑着,张扬着,却又无邪的样子。乘白想了许久,终于说:“也许从某种角度来说,世界一直是这样。强大的人才会有自由,至少是自由的资格。” “本来就是这样,弱小的人的命运永远掌握在他人手中。”宁朔说。 “是不是太过残酷了?” “这本来就是个残酷的世界。” “我知道,我知道的。但,是不是太过残酷了呢?” 这是乘白最长时间的一次阴郁,好在晚饭后他们在丛林中偶遇猴群和红嘴鸟之间的战争,最是烦人的猴群这次遇到了对手,被来自空中的敌人来回骚扰而不得其法,气的又叫又跳。乘白看的笑了好半天,才又开心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停战约定 两人在真夫人楼找到了紫陌时,她正在教室学习,听到有人叫她吓了一跳。但等到了楼道,她又像对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丝毫记忆一样,笑着说:“你们有事吗?” 可惜她是个失败的表演家,至少她脸上的潮红还没有完全退去。刚才的事情宁朔并不认为自己处于下手,但他明白从紫陌的角度她一定是为了帮助自己。 他也明白,告火紫陌向来不喜欢出风头,遇到什么事情都如同隐形一样,今天也真是难为了她。他看着紫陌尴尬而努力假笑的样子,忽然有些内疚,那对于他是一种罕见的情绪。 “谢谢你。”他说,“真的闹大了终归是件麻烦事。要不是你,今天不一定怎样收场。” “没什么关系的。”紫陌笑着说。 “当然有关系,”乘白说,“如今相羊书院分化成这样,你能这样做,可见你是个了不起的朋友。” “我,我不只是为宁朔,”紫陌却慌张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我想的是,相羊不应该是这样一个地方。如果今天彻底闹起来,以后怕是要更加分裂,我,我不喜欢那样。” 宁朔再没想到紫陌还有这样的心思和胸怀。这个女生总是让他惊讶,但不知为何,他又有些失望。 紫陌依旧笑着说:“再者,殷卿那样也是因为看到我和你们在一起,这本是我的错。这件事不要放在心上就是了,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吗?” 她又一副平静自然,并无所谓的神态,虽然脸色又渐渐通红了起来。宁朔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自从来到相羊,他真正认同的只有乘白一个,除了乘白外唯一还有些疑问的,便是告火紫陌。 今天的事情让他第一次放下戒心和骄傲,想要认真接近她,但有了这样的想法他才确定,告火紫陌虽然总是带着笑,但她身上有一堵厚厚的墙,一定要拒人千里之外的。 “没有了。”宁朔礼貌的说。 紫陌闪烁着眼神,便也低下了头。 他们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宁朔便要离开,忽闻到身后传来一阵清香,回头看到女谷一夕从后面走了过来。 一夕见到宁朔却吓了一跳的样子,夸张地说:“山海宁朔,你不会敌我不分吧。我刚才可是一直在劝他们。” 宁朔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一夕便不理会他,上前搂住了紫陌,紫陌有些局促的笑着说:“他们说要谢谢我,但我也没做什么事情。” “你做了件好事呢,”一夕说,“我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事,要不是你,我们班级今天算是彻底分裂了。” 她感叹了一声,神色甚是真诚。又说:“你们都知道殷卿的,又是敏感又是高傲,如果不是从小就认识他,我才不会和他做朋友。 但那人心思并不坏,要说其余那几个人,他们只是爱胡闹,也不是真的想要和其他人对立,要是他们真的这样了,我早就不理会他们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宁朔,宁朔表面冷漠,暗中却琢磨着她的话,想,这不仅不是与自己对立,甚至有些亲近的意思。 其实说来也怪,他对一夕的第一印象自然不好,却足以让他不能忘记。加上墓冢幻境之后马上见到她,便对她有种独特的感觉。 连他自己都想,一夕简直就是云官春影的复制,不是真实的,而是幻想中的那个完美的春影的复制。 她高高在上,万人瞩目,受众人追捧又安之若素。更重要的是,一夕其实有种非常特别的亲和力,她虽然在黑衣盟,但总是习惯去接近人。加上她样貌清丽,为人开朗,笑声就像天上的泉水一样,班级上的男生女生都喜欢她。 她大概有些自私,又总是和黑衣盟的那群人在一起,但宁朔还没见过她欺辱人,反而多次见她为一些平民学生开脱解困。 所以宁朔并不像憎恨黑衣盟其它人一样憎恨一夕,只是他为人有些刻薄——不是对一夕,而是对自己,想到自己已经与她为敌,况且她早就有了喜欢的人,就决定永远也不会对她有半点的善意。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心思,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 “我对殷卿那些幼稚的行径真的是受够了,”一夕对紫陌说着,“谁知道加入黑衣盟是这个后果,不亏你当时不加入呢。” “我想不到这些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够,不够资格。” “你呀你呀——讲真的,你还记得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吗?每天坐在窗户前向往相羊书院,想着相羊书院是什么样子,谁想要这样呢?” 宁朔听她说的真诚,却冷哼了一声。一夕脸突然有些红,又故作不在意的笑道:“你可看到,我今天来是为了讲和的。为了黑衣盟,也为了你们。我们相羊书院的人本就是这世上的异类,如果还因为一点小事分什么阵营,难道不可笑吗? 我知道现在上面有些想法,但在我看来,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又不是谁的木偶。我以前也好奇你这个人的,觉得你有趣,又觉得你另类,终究是有些害怕才没有主动接近你。 今天算是不打不相识,你要是不嫌弃,今后我们就算朋友了。” 她说着,带着少女特有的骄傲和矜持,伸出手等着宁朔。宁朔看乘白,又看了看紫陌,却问:“记得来这里第一天他们就郑重地告诉我,我是不配和你这样的人说话的。当时你就在现场,如今你却想和我们做朋友?” “你这个人!”一夕窘迫的缩回了手,并不隐藏自己的恼怒。“我自己从来不这样想,才没必要骗你!况且殷卿和鹋且他们也不是真心,他们就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可以看到我和很多平民女生都很好的。再问乘白,刚来这里时我还纠缠过他呢,只是他不愿意理我罢了。我也不能保证别的,但有一点,如果在上学时他们再找你麻烦,紫陌可以作证,我立刻退出黑衣盟。” 她越说越认真,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要哭了出来。紫陌忙说:“一夕最是好心,宁朔你相信她。”乘白似乎也觉得宁朔有些过分,但宁朔本就是因为相信她才会去探究她的想法。他伸出手说:“如果你说到做到,不管那些人如何,我和乘白永远是你的朋友。” 一夕抹了抹眼泪,握住他的手说:“他们不会来招惹你了,你也不能去招惹他们,那些敌人啦,敌对啦,敌情之类的话再也不要说,好难听的,也免得我和紫陌在你们中间左右为难。” “他们不惹我,我不会夜里去袭击他们的。” “你还会讲笑话嘛,”一夕破涕为笑,“好,就这样说定了,谁反悔谁小狗的。” 宁朔一愣,终于点了点头。他握着一夕的手,稍过一时只是觉得她的手软软的,便放开了。一夕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刻意,看了他一眼,又笑着去看别的地方。 第四十三章 来自濯七香的信札 这场争斗在校园引发了一些舆论,但在更大的事件前很快就被遗忘了。 因为要争夺一段运河的管理权,高年级的学生之间爆发了远为严重的冲突,相比起来,二年级生的小打小闹实在不值一提。 而对于他们自己,不管是敬佩,畏惧,讨厌,拉拢,谈资,都像水纹一样渐渐消散了——黑衣盟不再去招惹谁,宁朔自然也不愿做焦点人物,甚至剑术课的黑星勾乙也成为一个看上去尽职尽责的老师。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对宁朔来说,真正难受的是后面的事情。 在争斗过后的第七天,一个薄雾弥漫进宿舍的早晨,一封夹杂着愤怒和失望情绪的信被送到了宁朔手中,写信的自然是天门濯七香。 她自然是听闻了宁朔的所作所为,显然,宁朔并没有像答应她的那样心无旁骛的专研学术,而是把精力放在了一些在她看来“只会引发纷争”的事情上。 宁朔看了信又羞又愧,大概也有些委屈,他郁郁寡欢了一整天,不想第二天又接到了一封信,然后便是第三封,第四封,直到第八封。 这些信的主题大致一样,但一个比一个严厉,在第七封信中她甚至说自己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说让宁朔来相羊书院也许是个错误等等。 宁朔一时极为烦闷,又有些生气,他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指责,但濯七香显然不在这范围之中。 在冲突之后的第八天,两人正坐在秋色点缀的小院子里休息,乘白突然说:“这个调查就算了吧,不要再继续了。” “为什么?”宁朔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我只是有些烦躁,和这件事无关的。” “但我看得出,你已经转换了心思。” “转换吗?” “好吧,但你确实有了别的心思。”乘白认真的说,“再者,我们做了那么多尝试,手指上流出的血都能养活半个丛林的蚊子了,也没有丝毫的进展。 我越发觉得,作为这张图画上唯一的信息,左臣家这个位置对打开咒贴是必须的,而我们没有前往那里的途径。 如今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又何必在这里枉自挣扎? 七香老师上一封信说你成绩一定很糟糕如何如何,你显然也很在意,那我们为什么不把成绩弄得非常非常好,吓她一跳呢?” “因为我不想这样受她控制,”宁朔严肃起来,突然扔起手中的石子,把墙外杏树林上呱噪的乌鸦吓跑了。 “你看这些信件,开始我还当真的,但后面几封写的是什么?不和黑衣盟的人起冲突是一回事,什么也不能做是另一回事,老师到底要做什么? 为什么话题突然变成了成绩?她是因为我和殷卿的争斗而这么激动吗?” “不是吗?”乘白问。 “不是,”宁朔说,“是另外的事情。我只是好奇她如何得知的,为什么恰好在这个时间点。” “你认为,她知道了血裔?!” “还能有什么,”宁朔说,“所以她才说这些,不是为了成绩,不是为了躲过‘矛盾可能越来越激化的未来’。 而是通过成为心无旁骛的''好学生'',不再去调查血裔。要我说,她才是失控的那个。” 乘白和宁朔早就猜测濯七香知道血裔,不管是她的身份还是说她给宁朔选择的族姓,很难想象她不知道。 但说她知道他们知道了血裔并且正在调查,这多少让人惊讶。她如何知道的,为什么在这个时间?难道是人鱼一族? 乘白问:“如果这样,既然你认为她是失控的那个,又为什么这么焦虑?” “因为她是天门濯七香,”宁朔说,“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会非常在意的。但这不意味着我要听从这些焦虑,我不会允许自己做这样的事情的,对你也不公平,不是吗?” “对我还好啦,”乘白笑着说,仔细想了下,“我倒没觉得老师的提议有那么无理,即便她是因为另外的原因,那毕竟是她真实的感受。 不过她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为什么不直接说呢。有时候想想,你们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扭曲。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这全是她的问题,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宁朔,我是了解你的。” 乘白这样说,是因为早就注意到宁朔有些反常,那是他内心深处的焦虑,持续有一段时间了。 而不管是濯七香的过激,还是宁朔对濯七香过激反应的强烈质疑,都只能说明一点,这件事对他们极为重要,比他认为的还要重要的多。 现在的情况是,濯七香不想他们继续,宁朔明明无比焦虑却逼着自己一定要继续,两人都深陷其中,乘白几乎嗅到了毁灭的味道。 宁朔便沉默了下来,问:“乘白,你认为如何?” “在我看来,人有焦虑和不安是很正常的,努力驱除这种感觉也决不是软弱的行为,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刻薄呢? 成绩不重要,老师的话也可以不重要,但总有些重要的东西。不如就以此为契机看看另外的生活是怎样的,看看另一种选择。 即便走不下去,我们也能更好地了解这一切,了解自己,不至于生活在不断的怀疑中。” 乘白说的有些隐晦,宁朔却非常明白他的意思。这世界上也只有乘白能这样了解他,也只有乘白能这样简单的说服他。他静静的看着乘白。 “也许,可以试一试。”他终于说。 “那就试一试吧。”乘白说,笑了起来,“让我们来做一下那个心无旁骛的好学生,一定吓他们一跳!或者考出特别好的成绩吓他们一跳。哈哈,总之,不管是七香老师还是班上同学,一定要让他们,跳一下呢!” ····· 又是一个天色还没亮的清晨,满天的星辰压在还未融化的雪林上,有两个少年脚步轻快的从宿舍区走了出来。 他们一边搓着手一边往三水楼走,似乎说到了有趣的话题,渐次笑着。孤独而自恋的夜枭还想守住这沉静而危险的深夜,凄声鸣叫,但终究抵不过那笑声,无奈飞走了。 已经到了十一月,离宁朔和乘白决定心无旁骛的认真读书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来他们朝五晚十一的埋头苦读,把自己埋在了书的世界里。 没有了左臣,没有了蹲人,没有了血裔,只有历代贤者,古代王国,货值变革,还有各种古老的语言与他们作伴。 转眼之间过了立冬,过了初雪,相羊书院的考试季要来了。 “不是,她的意思是,为什么我院子里的萝卜都不在了呢?”乘白刚才用古语文磕磕巴巴的讲了一个他前几天看的关于外院寡妇的故事,那荒诞滑稽的情节和古老僵硬的语言实在不搭,他一边讲一边自己笑做了一团。 “这次,大概不是她家的狗吧。”宁朔笑着说,却突然看了看丛林。 两人进了三水楼,等出来时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天色也亮了。初冬的早霞铺陈在空中,像是贫瘠的少女偶尔才有的美丽。 乘白一出来就看到小广场边缘一群人在围着什么,人声躁动,暗藏不安。他好奇地垫脚看,只看到一个人在大树下,满身是雪。 “是个男生。”宁朔说,其实来时他就在白底黑带的丛林中看到了他。 “死了?!” “没有,被锁了起来,大概被锁了一晚上。”宁朔说着,推着乘白往千木厅走。可等他们吃完饭出来那学生依旧被锁在那里,围观的人更多了。乘白这次看到了,是一个高年级的男生,被一种少见的锁链把他的脖子和大树紧紧锁在一起,一动不能动的,样子极为难堪。 周围很多人显然在为他开锁,但那锁链的样子少见,人们开不开,每每发出悲愤的咒骂声。 到了教室时,好多学生都在窗户边上看着,气氛躁动非常。有个人跑进来说:“他们说这个学生违背了律法,被两个老师锁在那里,然后大概是忘了。已经有人去找那两个老师去了。” “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可怜。”另一个人说。 “好倒霉呢。”第一个人说。 宁朔正在准备上课的材料,听到这些话没忍住笑了起来。女谷一夕坐他不远处,也正捂着嘴笑,便看了他一眼。 火卒庵哥大声说:“是啊,倒霉,被贵族老师用这样精心准备的锁链像一条狗一样锁了一晚上,还真是倒霉。对了,他就是之前和小凤族女生在一起走的那个人吧?这么倒霉,岂不是天谴?哦不对,是神谴呢!” 他这样说,之前说话那些人都不说了,雪原狼其也在这时候进来,吼了一句:“看什么看,回座位上课!” 第四十四章 三色律法与刺杀院长的传闻 教室立刻安静了下来,人们本就害怕狼其,而今天他心情显然不好。狼其在年轻时曾是平民学生中的领袖,后来做了任课老师,因为三色律法的存在才不再参与这些事情。他其实颇为在意这些冲突。 所谓三色律法,是指相羊书院的任课老师不能公开支持或者反对任何群体,不能参与任何团体组织,不能公开表达自己非学术政治性观点这个强制性条约。这是老院长总结北辰之乱中“老师高度参与团体——战乱中死伤惨重——相羊书院几乎断了传承”这惨痛教训,于战后制定的法律。 而这极大的改变了相羊书院的权力结构。 因所有任课老师都要血誓遵从这条法规,而非任课老师任期短暂,需要不停争取新约,很容易解雇,权力便集中在更高更低两个群体中:五使者与某些高年级的学生。五使者的任命需要各方共同的认可,尤其是老院长,而高年级学生一般不能久在,这就使得权力更加稳定集中在犀甲和老院长之手,形成了十几年的和平期。 后来青策出现,青策一连升到了九年级又积累了八年的系舟期,才让他有时间在学校中形成了可以与院长匹敌的势力。当然,从任何角度上说青策的强大都不可平视,如今这些任课老师中也没有能与青策相比较的人物。这些老师没人敢对抗血誓,违背三色律法,但如果青策将来不能直接成为五教师之一,也成为任课老师,他必须要遵循三色律法吗?那可就不一定了。 当然,这些都是青策彻底隐退前人们的一些猜测。 他们上半年的人类史课其实已经讲完,现在要上的是为下学期灵物课程做的预习和介绍。狼其忍着愤恨,分别用简单咒贴带学生们参观了南疆的一个不袭击人类只是盘踞在古代观星台上的巨蟒,介绍了传闻中的在丛林深处居住,会简单说话的熊夫,最后则驳斥了一个近代很流行的观点:灵物可以成长为妖怪。 “这是一种极为愚蠢的说法,”在下课前,狼其过于用力地说着,“在这个世界,各种生灵各司其职,各有其命,并不是说其中一方强大了就可以成为它们原本不是的存在,灵物就是灵物,人类就是人类,妖怪就是妖怪,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 “是什么造成了如今的虚浮学风?一则是有些人的不知进退,随意编造观点,制造混乱,一则是另一些人不敢否定这些人,萎缩在自己的角落里自艾自怜,放任不管。也不知哪一个更让人愤怒。” 他这样说,学生们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金溪落果,火卒庵哥那几个人肯定听懂了,也不抬头,一个个面色涨红的样子。 狼其又看宁朔,宁朔却只当没听懂。 这两个月对宁朔和乘白而言极为平静,对相羊书院来说却是平民和贵族矛盾空前激化的时期。濯七香说的并不错,勾乙排斥平民学生本就是囚牢犀甲的一次尝试。这不过是一连串事件中最新的一个。 但平民和贵族对抗的新篇章,矛盾激化的新高度,未来相互报复的新起点——这些对宁朔而言都无所谓。不是说他一心好学到这个程度,而是他本来就讨厌贵族,在和黑衣盟和解后又成了平民学生眼中的叛变者,“只一次就被吓破了胆”,“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顾忌”——宁朔对这些人也越发没了好感。 更不要说他从来没认同过这些人中任何一个,为什么去关心他们之间的冲突?至于雪原狼其,他就更不在乎了。 等终于下了课,狼其闷着脸离开了,一群人跑到窗户边看,又很快离开,看样子下面的热闹已经散场。但一些人还是聚在一起,神色慌张的也不知在说什么。宁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乘白说:“我还不知道他这么擅长阴阳怪气。” 他自然在说狼其,乘白笑了笑,却有些分神,看落果和草鸣那几个人,那些人越来越激动了。 宁朔也去看,一群人窸窸窣窣的也不知在说什么,直到离开前他终于听到庵哥用力压着声音说:“怎么可能是因为那女生,是因为有人要刺杀犀甲的传闻!” 刺杀犀甲?宁朔想,每天听这么多离奇的传闻,终于有了一个稍微新鲜点的。 ···· 两人在丛林中练了一小时剑法,等到了午饭时候在千木厅坐下没多一会,便听身后一个女生说:“他们以什么理由撒谎呢,我和你说,一定有人要刺杀院长!” 刺杀院长,怎么又是刺杀院长? 他们回头去看,是三年级的几个贵族女生坐在不远处,神色激动地“低声”讨论着。另一个人说:“我不怀疑他们说的话,因为以他们两个的能力编不出这样的对话来,而且如你所说,也没有理由。但我们以此知道的,只是他们听到有人说要刺杀校长,这和一定有人刺杀校长是两码事。” 另外的人对她的话不服气,几个人便争吵了起来,宁朔和乘白均有些好奇了,偷偷听,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大概。原来是两个三年级的贵族学生为了狩猎野猪在丛林深处搭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地窖,然后就在昨天,意外的听到了两个神秘的人在谈什么。其中有一段被不断复述的对话: “别和我说你不想杀了犀甲,你这伪君子,你不想看他死吗?” “我想看他死。” “所以为什么拦着我?” “你要知道,我对你没有丝毫的信任,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拦着的。” 这两人把这话记了下来,然后告诉了另外的同学,然后在不到一天的时间,这对话就传遍了全校,像宁朔和乘白这样没去打听的都知道了。 “难道是真的?”饭后乘白越来越在意,问宁朔。 “这对话确实像是真的,——也可能是真的,有人在丛林里聚会说要除掉犀甲什么的。” “但是呢——” “但是,也只是说说而已,我不认为这个学校有谁有这样的能力和胆气。后面无非是借题发挥的争辩,有人说这是对犀甲的威胁和挑衅,投石问路,至少也是对其权威的损害。有人说这是犀甲支持者的把戏,为了让他进一步排斥异己,整顿权力,因为只有他们喜欢一边恶事做尽一边要装成受害者。然后就是更多的争辩,更多的情绪发泄,更多的‘正义’和‘勇气’,直到下一个大‘事件’的发生,我们看的还不够多吗?” 他没说完乘白就笑了以来,说:“你这是演化了平民和贵族未来一个月的争吵吗,可不要被他们偷听了去。我以为你不关心的,为什么熟练到这种程度?” “这种事情随便听个几遍就明白了,人不就是这样简单的生物?永远是那些东西,重复再重复,就别去想。如果真有人刺杀那位大人,我们尽我们所能帮助他一些,至少偷偷给他烧点纸钱。如果如我所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学习了这么久,道德论的考试就要来了。” “是啊,”乘白便也感慨了起来,“有时候看看他们,会觉得这个学校明天都不存在了。但看看我们自己的生活,连考试也不会延误的。你说,那些自称要刺杀犀甲的人,他们在考试中还会不会紧张呢?” 第四十五章 考试季 相羊书院的毕业生大多可以名震一方,除了学生天分,要求严格也是重要的原因。相羊招生是两年一次,但在二年级客言考的基础上会淘汰三分之一的人,留级三分之一的人,剩下三分之一进入三年级。这就是同时有三年级四年级的原因。 而再往上,三年级以上每一年都会刷下一部分人,有些是留级,更多是离校,二三年级可以留级一年,四五年级可以留级两年,其中还有系舟,回岸等概念,能够读到六年级的人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如今相羊的一大盛事就是左臣青策和白手释之古两人史无前例的读到了九年级。当然,那个时候他们多是自己翻阅禁书,没有老师可以教授他们什么了。 他们的考试两天一次,一共五门,四国课考的是古天门一族的覆灭以及东使者临死前说的天下亡于天门的含义,古语文考的是一本古老的关于小明城建筑书籍的翻译,近代史和道德论考的比较庞杂。最后一门驯兽课则是让他们驯服大头貉把地里埋的阴阳球找出来,这是最简单的一科,因为老师在阴阳球里放了大量的薰草,学生中都有人闻到了。 驯兽课考试结束后,班上同学一片欢呼庆祝,不管黑衣盟还是火卒庵哥他们,再没人苦大仇深,就好像突然形成了另一种气氛。学生间的对立也好,有人要刺杀犀甲也好,都似乎被遗忘了。假期就要到来,至少在未来的两个月里,相羊书院不在是他们的生活。至于后面如何,毕竟还有下个学期。 乘白也比平时活泼许多,但他疯了一会儿又对宁朔说:“那我们去看人类史吧,今天把神国晚期的北国官职变迁再研究一下。” “算了,”宁朔说,“即便考试成绩只是个借口,我们也做的足够好了。马上就要放假,还不如好好玩几天。” “真的?”乘白像个小孩子似的问。 “你想去哪?”宁朔问。 乘白大喜,想了好久,终于还是觉得应该去宿舍南边的枫树林看看,便是他们当初从藏楼爬出来的地方。这两个月来,以前的事情越来越遥远,但最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宛若梦境的,还是去人鱼族金矿偷听黑衣盟,以及从大地中爬出来的场景。 宁朔其实也想去看看,两人兴冲冲的一路向南,刚到了枫林,却被两个干城子拦住了。干城不仅拦住了他们,还颇有意见的样子。 “我们可什么都没做,”乘白怒道,“难道在这边丛林逛一下都不可以吗?” “如果可以,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干城子说。 “是这样啊,对不起对不起。”乘白连忙服了软,又四处好奇的看。他们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一片丛林突然变了禁区,一个教学楼中突然出现古怪生物,一个水池的水一晚上少了一半,相羊书院就是这样,更何况他们许久没来过这里了。 倒是这两个干城子有点奇怪,平时的干城子多像是个机器,连说的话都是规定好的,这时候他们却像个人了。 “你个疯小子,不要看咯,快点走吧。”那干城子对乘白喊着,“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抛家舍业来这里,最头痛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小孩,在外面都是大人物,为什么不能稳重一些哩?” “大人物?大人物是什么样子的?是由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存活,随意做任何事情,还是按照大众期望,一脸严肃坐在高台上?你认为大人物愿意选择哪一个?” 乘白半开玩笑的胡乱说着,那干城子一下说不出话来,另一个干城子连忙说:“行了,就要回家咯说这些干什么。再说他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对乘白两人说:“这里是禁区,两位快点走吧。” 离开丛林时乘白已经换了心情,不住嘟囔着:“他们一向最憎恨我,这算不算偏见?” “什么叫憎恨?”宁朔问他。 “也许不是憎恨,但偏见肯定是有的,我只想和他们说说话的,为什么一上来就这么多抱怨呢。难道是因为我之前过分了吗? ——好吧,之前整天闯祸,又总是取笑他们,确实有些过分,这样说来,他们对我有偏见似乎也是合理的。我是不是应该和他们改善一下关系?但他们不理我,又要如何做呢?” 宁朔只是笑,乘白聪明绝顶,但有时候又盲目到不可思议,这便是个例子。 “他们也并没有那么讨厌你。”他说,“——你固然喜欢取笑他们,但这里大多数人不把这些人当人的,难道礼貌会让他们好受一些吗?这个学校,你大概是唯一一个把他们当做掌权者,以反抗他们为乐的。” “这是什么话,不当作人当作什么?”乘白大为惊讶。 “当作猎狗吧,或者某种物件。你不知道相羊书院的学生在外面的世界意味着什么吗,人们怎么会有善心在意这些人。如果说这半年我了解了什么,那就是人类是分等级的。怪人和常人,有咒力者和普通人,贵族和平民,也只有你相信什么众生平等。” “我并不是相信众生完全平等,我只是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比一般人认为的要小得多。” “不管多小,人们都只会盯着那差别处,差别的大小又有什么意义?” “倒是有道理。”乘白停下脚步,问:“如果人类是分等级的,那我们在哪一等?” “看你怎么说,如果说他们是人,我们就不是。如果说我们才是真正的人,那些人就不是,贵族平民什么的。” 宁朔随口说,说完就觉得有些过了,乘白却并不在意,大概只当做了某个理论问题,便笑道:“我见过这个说法呢,或者说历来有这种说法,毕竟我们早就被当做异类。但我个人不接受这个观点,因为这完全是主观的嘛。” 他们边说着,不知不觉间到了千书塔前,冬日的千书塔越发不属于这个世界,在冷寂的世界中闪耀着紫色的柔光,像是安静的梦。乘白看前面说:“一夕他们在做什么?” 宁朔也看到女谷一夕正在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一棵树下,抬头看着什么。冬日的寒气中,一夕并不像一些女生那样穿着看似单薄的衣服,而是把自己包的厚厚的,圆圆的,滑稽而可笑。 这两个月来一夕时而与宁朔和乘白在一起做事,有时候是抓什么动物,有时候就只是在一起聊一会儿天。虽然只是表面交际,但宁朔已经习惯了她,有哪天没看到她心中甚至会空空的。 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传闻。最近南国新闻不断,先是火王太子狩猎时坠马,差点出事,再后来沉寂了许多年的沙匪突然出现在了南疆内地,边军最为精锐的四军遭受惨败,包括军主“半面”在内的很多人都生死不明,不知去向。 而最严重的,则是今年因天灾出现的十年来最大规模的流民,他们开始只是灾荒中的难民,后来组织起来抢劫掠夺,成为了越来越大的威胁。因最大的一伙流民就在女谷一族的霜台城附近,便有了关于女谷一夕离开相羊,嫁给黑星一族来换取支援的传闻。 宁朔本不太信这些话,但后来听乘白说了熊巫的形势以及女谷家族少有女嗣的现状,多少便有了些担忧,或者,他只是关心则乱。这时他突然有了个念头,如果一夕真的离开了,他大概再也见不到这个女生了。 第四十六章 暗林 一夕也看到他们,用力挥手打着招呼,大概也是濒临假期的缘故,比平时更要热情。宁朔和乘白走了过去,一夕笑着说:“先谢谢你们上次驯兽课帮的忙,否则,今天考试不会那么轻松就通过。” “今天考试本来就简单。”宁朔说。 一夕冷哼了一声,便又笑着说:“我们几个熊巫省的人打算把这颗最好看的碧云松带回家去,但没有办法呢。——对了对了,你不是最擅长爬树,帮忙把它们摘下来好不好?” 宁朔抬头看,原来树上有几颗松塔,大概二三十米高,金澄澄的煞是好看。那碧云松上都是倒刺,几个相羊书院的天之骄子也没有办法把它们摘下来。 宁朔本不愿意帮助这些不认识的贵族学生,但他们都带着善意,一夕又那样的表情,便把身上的东西交给乘白,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爬了上去。 “帮我们拿下来,冬假回来给你带一些我姨娘做的点心。”一夕大声说,拉着乘白为他加油。 但她还没喊完,宁朔已经摘到了松塔,在众人惊讶的表情中慢慢爬下来了。一夕笑着把四个分了别人,自己留了一个大的,说:“毕竟是我同学摘下来的。” 他们说笑了一阵,熊巫省的人都走了,一夕也要告别,宁朔犹豫一时,说:“等一下,有些事情终归要问你一下。” 一夕停下来,故意皱了眉头。 “让你帮个忙,你这是要怎样?” 宁朔问:“你记得那次在丛林,鬼节那次?” 一夕一怔,嬉笑的神色瞬间就去了。她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别人,问:“你问这个做什么?山海宁朔,你对别人的私事很关心吗?” “并不是你的私事,只是有个问题。” “那你怎么不去问月明晓寒?” 月明晓寒就是曾和女谷一夕在一起,然后分分合合的那个男生。他也是黑衣盟的人,与春木江晓同年,算是学生中支持犀甲的核心人物。 一夕对关于晓寒的话题总是有些敏感,脸色便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但稍过了一时她又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是我对这些事不喜欢。你并不是那种喜欢用律法或者常规约束别人的人,你要问什么?” 宁朔看了看乘白,乘白对他这一出也有些惊讶,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说:“其实早就想和你问,觉得不合适,但现在不说也许就没机会。并不是你们那些事情,是那次在遇到你们之前,我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一夕听到宁朔说也许就没机会本来想笑,一下又来了好奇。 “一个女人,身上都是血迹,在半空中悬着。” 一夕惊恐的喊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宁朔说:“但那不是真实的,是在一个幻境中。”乘白说:“你不用害怕,因为这根本不是其中可怕的那部分嘛。” “其实只是一个幻境,”宁朔说,“可能是因为做梦草,你记得四国文化课里面提及过这种草吗。当时我们刚从那幻境中出来便见到你,我便一直觉得,你和那个女人有某些关联。我知道这很可笑,但还是想要问一下,你见没见过那样的人?” 一夕僵硬的看着宁朔,乘白也扭曲着表情,对宁朔这个问题颇不理解。其实宁朔自己也不理解。他当初是因为黑衣少女才把一夕联系进来,但他根本不记得黑衣少女,自然无法把她说出来,只是这样,就把一个本来就莫名其妙的问题变得更加莫名其妙了。 一夕看着他,一时,却笑了起来。 “你们真是古怪至极的人,你们两个。不过,这些事情既然这么奇怪,一时也说不清楚。大后天就放假了,嗯,明天早上七点,我在这里等你们,你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和我说一说,也许我能帮助你们。” “你在说什么?没有更详细的了,我只是想——” “不,你要是不愿意说明天大可不来。反正我在那边等你就是了。” 一夕笑了笑,匆忙的离开了,乘白则还在那里疑惑。 “你要问什么,血衣女子的事我们不早就弄明白了吗?” “不是那些。”宁朔也不知道说什么。“其实我只是好奇鬼节那天的事情,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越发确定一件事,我不记得忘了什么,但我一定忘记了什么。” “有趣。但和一夕有关?” “是啊,我也不明白,她只是个普通的学生,一个普通的人,为什么和她有关联呢?但就是有这种直觉,某种奇怪的印记。哎,反正没几天就放假了,还不如认真问一下。” 第二天早晨,季肥见他们两人早起,问他们是不是去练剑,听到说不是,便极为罕见的睡了个早觉。他明天就要回家了。幽雨城离相羊书院不远,只有两天的路程。 冬日的早晨总是有些清冷,宁朔和乘白去千木厅吃了饭,到了昨日和一夕约定好的地方。他们这些时日每天去学习,好久没有这样自由的感觉了。 一时各种鸣鸟急促的叫,一夕来了,她穿着带自己家族徽章的皮毛裙,头上不知哪里找来的一朵淡蓝色的小花,映衬着她的眼睛就像这个冬日的早晨的青雾。她远远的打招呼,有些腼腆的样子,离近了说:“和我来吧,不要在这里。” 宁朔他们便随着她,也不知去哪里。宁朔有心说没必要这样认真,还特意找地方,但又想自己也没必要这样认真的去制止她。 一夕换去厚重的衣服,腰身细细的,走路轻动,宁朔刻意不去看,时而看到,又像是刻意去看。过了三水楼,过了丛林,是一片被一些巨大山石围起来的丛林,林地上还有些薄雪,薄雪上只有鸟兽的痕迹。 这里离教学楼不远,但非常封闭,阳光都照不进来,人们称之为暗林。 “这里还不错吧。”一夕说,四处看了看。 “你也知道这地方?”乘白问,“我们也喜欢来这里。” 一夕对他笑了笑,便问宁朔:“你要问什么,可以仔细说了。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的。” “没有那么神秘的。你这样费心,又是何必?”宁朔说。 “——所以你们在一个幻境中见到一个全身是血的女子。你们怀疑她是被人谋害的吗?” “我们知道她不是被谋害的。”乘白说,“至少以我们现在的知识可以得到这个结论。” “你们知道她是谁?” “算是知道,那是一个古人,”宁朔说,“相羊书院刚开始建立时的人物。都是非常荒诞的事情,也许是我们看的民间故事太多。” 一夕似乎有些惊讶,脸上的神色突然缓和了许多似的。她之前并没有阴郁的表情,但这样一对比,宁朔才明白她之前是有心事。 “所以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联,不管你们在这个幻境中见了什么。你这样郑重其事的和我说,我还以为是我怎样。你是说这些事与我根本无关?” “这个与你无关,与你相关的是,我们在幻境中走出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到你们。” 一夕一脸的不理解,乘白在一边也问:“这算是什么关联?我也不明白。” “我只是,好奇罢了。”宁朔有些烦躁的说。 一夕低着头走来走去,问:“你们家族中不会有会预言的人吧?”大概想到宁朔是孤儿,便自己摇了摇头,又问:“你们真的觉得这个与我无关?” “那女子是我们相羊书院的第二任院长,”乘白终于说,“但不是苍木使者,是西使者的女儿,山海神曳。她有可能被东使者和北使者害死了,也许是阴魂,但更可能不是。你们女谷一族是南国土着,怎么也和你们没有关联。” 一夕惊讶的看着乘白,却笑了起来,咯咯笑个不停。 “我知道你们向来古怪,不能以常理揣测,昨天听你说了,还以为是要威胁我或者警告我什么。血女子的故事我家那边也有,可是最恶毒的诅咒呢。 我一面想,宁朔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一面却不住地慌乱,一夜没有睡着。也怪我了,听你胡言乱语两句便自己吓自己。 我以后要把这样的句话刻在心里,千万不要再让山海宁朔吓到你了。” 宁朔听她说完才明白她竟然是这样想的。乘白问:“宁朔明明只是说见到了一个血女子,你胆子也太小了。” “哪用你管?”一夕嗔怒道,“野园乘白,宁朔这样古怪多半是因为你。这些杜撰来的荒唐故事怎么还会从第二个人那里来。” 她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对两人说:“既然是虚惊,你们就回去吧。我姨妈做的点心还会给你们带的,我也要回去睡个觉了。” 她自己却不走,又回头看,宁朔也随她看她身后的丛林。 “你让他们躲在丛林里?躲得不错呢。”那里有人,宁朔之前竟没注意到。 一夕微红了脸,说:“我以为你们威胁我,然后一个人带你们来这样隐蔽的地方,不是傻吗?” “你以为我威胁你,大可在人多的地方说明白,来这里大概不是想要自保。”宁朔说,虽然话完又有些后悔,本是自己把小事说成了大事,一夕即便有什么想法也不该自己去追究。或者说,他可以忍让这一次。但这样想着,几个人已经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一夕,你问明白了吗?”黑星鹋且自然走在最前面。 “没什么了,我让他们回去。” “你是太容易相信人了,对这样两个怪物怎么能大意。”奉花殷卿故作冷静,但眼中的恶意几乎要流散到了空气中。“早就和你们说,不教训他一顿,我们有什么脸面回家见自己的族人,连在这里待下去都没有意思。” “是啊,是啊。”黑星鹋且说,“以前不让我们惹事,但明天就放假,我们揍他们一顿,难道还会有人追到映火城罚我禁闭不成?” 他们几个分开站着,似乎是把宁朔和乘白围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白蛇剑法 宁朔看看一夕,又看殷卿,说道:“我并不想和你起冲突,就此别过了。”拉着乘白便走,殷卿没说话,小指泥泽说:“怎么山海宁朔,想要跑吗?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种的人,原来是个胆小鬼。” 宁朔心中发笑,想不仅是他,班上再没有人会在意小指泥泽对他们的看法,只是不理会。泥泽受了冷落,恼羞成怒,想要过来拦着又不敢。 黑星鹋且在一边也愈发激动,说:“今天被我们围到这里,你是跑不掉的。给我们道歉,放你回家过年。哦,不对,你是没爹没娘的怪物,家里大概只有几只猴子。” 宁朔停了下来,瞥了他一眼,鹋且显然有些害怕,却又不想躲避,便直愣愣的瞪着眼睛。一夕看事情不对,对宁朔说:“你快点走吧,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宁朔问:“我只想问,怎么和你们道歉?” 鹋且一愣,再没有预料到宁朔这句话,又惊又喜,大声说:“我们都是大度的人,也不会为难你。今天在这里,给我,给我们每个人磕,三十个头就好。以后见到我们要恭恭敬敬的,就像见到长辈一样。哦,你没有长辈,但不会不知道什么是长辈吧。” 他只顾逞口舌之快,毒牙阳谷姜在一边咳嗽了一声,鹋且回头说:“怎样,你觉得不行吗?殷卿,你觉得怎么样,够你解气的吗?” “我才不会与这种人有来往,”殷卿说,“即便给我磕头,那也是对我的侮辱。” “那你今天在这里做什么?”宁朔说,“你真的想要再打一场,我没有那个兴趣了。但如果想要拦下我,就凭你们几个吗?” “今天你跑得了,那个疯子也跑不了。”殷卿说,“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胆小了,无非是天门濯七香那个寡妇训斥了你,你还真是怕她呢。” 宁朔平时算是冷静的,面对敌人很少有心情波动,但奉花殷卿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容易引发他愤怒的人,毕竟他早就憎恶他到了极点。而且殷卿一句话里既威胁了乘白又侮辱了濯七香,这已经超出了他的底线。 而且他刚才的话有道理,对方这么多人,他自然可以离开,乘白怎么办?这里这有一个山口可以离开,又被占据着,些人可不都是废物。他上前走了几步说:“好,你达到目的了,不要牵扯乘白,你们几个是一起上还是分开上。先说好了,谁要碰一下乘白,我立刻杀死他。” 他突然就换了面孔,一幅你死我活的模样。鹋且和泥泽大为意外,立刻少了原来的张狂,一夕则满脸的惊讶和不满。 宁朔却并不是真的要和他们争斗,他的心思很简单,这些人无非想要揍自己一顿,他皮糙肉厚,忍下来就是了。这样既不会让濯七香失望,也不会让乘白陷入困境,更是给自己一个教训,永远不要忘记这些人是你的敌人了。 新加入的两个人,一个是南疆的主父卜拜,一个是离州的陆天焉奇,在黑衣盟中都扮着唯唯诺诺的角色。这时焉奇从一边走出来,说:“山海兄,我可以请教吗?” 宁朔看他,又看殷卿,先是有些不解,但很快就明白了。殷卿那样憎恨自己却没有冲上来,原因只能有一个,告火紫陌。告火一族是奉花一族的领主,紫陌公开告诫他不能再惹事,他这样一个自诩极为遵守礼制的人,自然不得不遵守。 不知为何,宁朔心中恨意更胜了。他便要上前,乘白匆匆拉住他说:“你打输了这事不会结束,打败了他,更不会结束。” 宁朔反问:“那还能怎么样?”乘白在他耳边说:“你真糊涂,他们和我又没仇,你先走了,他们能拿我怎样?” 宁朔笑了笑,把乘白推了回去。 宁朔看焉奇拿着剑等自己,而自己今天特意没带木剑,便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枝,焉奇却扔过了一把剑。宁朔有些惊讶,接过了,对他点了点头。 陆天焉奇是离州人。南国旧说,“明州人崇神却无行止,离州人重鬼而少敬畏”,是说明州人矛盾复杂,经常极端,而离州人做事阴狠毒辣,不留底线。 但焉奇为人向来平和,虽在黑衣盟,宁朔对他印象还不错。他们一交手,宁朔就知道他剑术远不及殷卿,也并没有带太多敌意,只是寻常比试。但他早做了打算,并不打算赢。 但只是几下,焉奇斜劈,宁朔持剑直插焉奇的咽喉,还没有到,身上一阵疼痛,已经被击中了。 “对不住了,山海兄。”焉奇说。 宁朔有些惊讶,虽然他想要输掉,但并没有预料这么儿戏便被刺中。他凝了下心神,一个短刺,趁着焉奇向后要拦他后路,不想焉奇轻易躲过了,又随手反击,刺中了宁朔的胳膊,宁朔手臂一阵发麻,险些把剑扔了。 他听到黑衣盟那些人的冷笑,心中越发惊异。他使用的是练了几个月的“白蛇剑法”,这一下已经用上了七分力,算不得故意输了。 他越发认真,连续几个照面,一下没挨到焉奇不说,又被刺中了两剑。这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练“白蛇剑法”这么久,结果就这个水平?难道他一直以来练错了? “白蛇剑法”就是宁朔他们从黑衣盟偷出来的那个蛇皮上的剑法便是以前的“白羊剑法”。 他们曾经专研上百遍都没有眉目,谁想在与殷卿比试中宁朔突然使出了其中的招数,就这样偶然的破解开来。那次纷争之后,宁朔和乘白在用功学习之余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研究剑谱上,宁朔越来越觉得其中剑法精妙,几近天成,乘白却看不明白。 这自然不是宁朔比乘白聪明,宁朔想到其中的症结,想濯七香说过类似的事情,大概是人的咒力也分阴阳五行,宁朔为人明锐刻毒,就是金质咒力,乘白为人热情矛盾,更多是火质咒力。 这个剑术过于凌厉,几近疯狂,每一招都是拼死的意思,乘白这样善良的人是看不透的。 像其中那招故意放开胸膛,引对方过来,然后再一击击杀。这自然需要更快的速度,最适合的角度,需要无数遍的练习,但如果关键时刻不忍心一剑杀死对方,哪怕有片刻的迟疑,自己大概也就死了。 他和乘白解释,乘白开始带着怀疑,宁朔越说便越相信了几分。他有些遗憾,笑说:“人们都说五行阴阳都是历史的残留,人都是复杂的,而那些不过是古代人做作生硬的名号,没想到你能说出这么多东西来。” 宁朔则说:“一般人混乱嘈杂如同动物,自然分不出这些东西了。我们和他们本质上就不一样,你怎么连这个问题都没想过?” 乘白以为他在说笑,见他当真,两人争辩了许久。正因为这样,宁朔虽然还没有在实战中使用过,但对自己的理论极为自信,以为至少可以轻易击败焉奇这样的对手。 他自然不知道,这个白蛇剑法最为邪典,讲究杀人之心,冷酷之至,杀心越重,越是所向披靡,越是恶毒冷酷,越是刀刀见血。相反,如果用这剑术的人没有这心思,那可不止是没效果,简直就是把自己送给对方宰杀。 他被刺中的次数越来越多,焉奇一边说着对不住,但剑术上越来越快,宁朔的信心便越少。他几乎要丢掉木剑,焉奇跳了出去说:“没想到山海兄这么了得,这几个月的功夫就把剑法练成这样,将来至少要压我一头了。” 第四十八章 骄傲着的与伪装着的 宁朔应了一声,并不做更多反应,硬是把愤怒压了回去。要是一般人输得这样凄惨,或者大怒,或者需要给自己找个台阶,总要做些什么,但宁朔性格极端,越发不愿意找补什么脸面。他问:“还有谁要比吗?” 他明明被揍了一顿,说的话却像刚才大胜一场了似的,连阳谷姜都冷笑了出来。却没人上前。焉奇面带惭愧地说:“因为我在这里面是最愚钝的,各位剑法都比我好得多,所以派我第一个。” 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黑衣盟众人原本是打算车轮战,谁想第一个就这样轻易击败了他,这也是出乎他们的意料。黑星鹋且面带得意,说道:“看来还是我们黑衣盟厉害,这个怪物只会装腔作势,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连焉奇都打不过,看他以后还嚣张什么?” 殷卿却阴冷的看着宁朔,冷笑道:“我们今天要打败你,然后折磨你,你就甘心这样忍下去吗?你刚才的剑法连一着合理的都没有,不要以为谁是傻子。就连当初你刺我的一剑,你我都知道不是碰巧。这几个月来我已经回想了一百遍一千遍。” 忽然间,宁朔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极为奇怪的处境,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原来殷卿怀疑自己是故意输的,而他虽然打定了主意要输给他们,刚才输的已经不是故意。可这话不仅没法说,便是说了,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我们明天就要回家了,现在计较这些做什么。”一夕对殷卿说,“你们想要找回脸面我阻止不了,这不已经找回了吗?今天就到此为止,我可还有自己的事情。” “你这样说无非是因为你叫他来的,怕他记恨你罢了。”殷卿冷笑着说,“女谷一夕,不要忘了,不想有敌人就不会有朋友,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你这个人好不识好坏!”一夕立刻红了脸。 “自然没有女谷大小姐识好歹,八面玲珑呢。”殷卿越发冷笑。 “你,你,那我当初冒着风险稳住他们又是因为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你们。你就一点感激都没有?今天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要怎么样?难道真的要杀了他吗?他这样一个至为卑微的平民都能忍耐到这个地步,你为什么就不能有点气量?” “你以为他是在忍耐吗?他是在装傻,把你我都当做傻子。我与他交过手,难道不知道他的能力?你再看他的样子,像是被打败的人吗?他这样的人,与你平时接触的人是不一样的,只有你幼稚。” “好,好,我幼稚就是了。你们冬假的时候也不要来我家找我了。”一夕委屈的抹着眼泪。 “难道你不幼稚吗,你以为这些人都和你一样?”殷卿也红了脸。 宁朔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们,感觉心中有些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破碎掉了。他突然明白了两件事,一是,黑衣盟这些人之间的友谊也可能是真的,并不只是沆瀣一气。另一件事就是,这个抹着眼泪哭的一夕才是真正的女谷一夕,之前的那个,谁知道是谁呢? 他心中很多灰颓,把手中的剑扔了,转身叫着乘白就走。乘白一愣,有些意外,欣喜的夸张的垫着脚跟着他。 但走了不远,有个人从后面猛地冲了过来,宁朔立刻就听到了脚步声。他心中冷笑,比试剑法自己已经输了,但只打架,他们得不到一点便宜。 他咬着牙,等那人脚步近了,近了,转头,却看到主父卜拜疯牛一样到了乘白面前,乘白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卜拜一个重击打在胸口,一声不吭便倒了下去。 宁朔双眼迷茫,就像有人在他大脑中扎了一下,一时竟忘了要做什么。他看乘白,乘白是晕死过去了,看黑衣盟,有人惊讶,有人冷笑,有人忍着笑,看卜拜,卜拜凶神恶煞的样子。宁朔问:“为什么打他?” “谁让你装傻的。”卜拜说着,又举拳上来。宁朔没有躲避,被打在胸口,口中有些发涩。卜拜再来,这次宁朔抓住了他的拳头,问:“为什么打乘白?” 卜拜的个子是班中最高的一个,年纪也大一般人好几岁,已经如同壮汉,但被宁朔抓住拳头竟动弹不得。主父一族大多天生神力,卜拜哪里意料到这个,猛地怒吼一声,挣脱了开来。 “真没人能教训你了?”卜拜吼着。 “我要杀了你。”宁朔说。 他一步冲了过去,眼中的怒火一闪而过,只剩下非人的冷酷,卜拜只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就先怵了三分。只是这本是他“炫耀”的机会,大家又都看着,绝没有害怕的理由。他忍着恐慌对着宁朔猛地一拳,已用上了十分的力气,不想宁朔也不躲,用拳头就迎了上去,两人相遇,卜拜大声惨叫,宁朔抬起膝盖顶在他的小腹,卜拜抽搐了一下,就倒了下去。 几乎刹那之间,黑衣盟众人每个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对。宁朔这一下太过凶狠,卜拜眼看着失去了意识,甚至可能已经不行了。忽然之间,面前这个人不再是他们敌对了这么久的同学,而像是一只要吃人的野兽。 鹋且脸色苍白,不知要做什么。阳谷姜叫着殷卿和焉奇,殷卿没有动,阳谷姜便和焉奇一人拿一把剑挡在宁朔面前。宁朔也不顾及什么,他们只是木剑,他护着自己的眼睛,冲过去抱起焉奇就摔了出去。他力气极大,这一下焉奇被远远摔出十八九米远,轰的落在丛林中。这下鹋且和泥泽终于反应过来,转头就往山口跑,一夕想要跟着他们,但她在宁朔另一侧,并不敢过去。 “你们为什么这么狠毒。”宁朔几次没能突破阳谷姜,说。 鹋且慌张中在雪地上摔了好几下,才看到宁朔没有冲过来,阳谷姜也还挡在他前面,他愤恨的喊:“你个野人,敢伤害黑衣盟的人,叫你死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你一个贱民,连名字都没有,死了又能怎样。我一定要让我叔父派人杀了你,杀了你。” 宁朔神情愈发诡异,一夕在一边急切地说:“你别听他的,他只是气话。漆木大人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让他胡来?鹋且你不要再说话!”又跑去叫乘白说:“他没事的,野园乘白只是晕了过去,我们送他去药室。” 宁朔看到一夕在乘白身边,面色凶煞,一夕吓得连忙跑开了。宁朔却突然反身,一步冲向阳谷姜,阳谷姜本来在留意鹋且,发现时想躲已经来不及,只能用剑护住要害,等宁朔近了斜刺他眼睛,宁朔一闪躲过,但也就这一刻,阳谷姜也勉强躲了过去。 阳谷姜平时最为低调,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是班中体术最接近宁朔,剑术最接近殷卿的一个,他为人也稳重,有些慌张,但绝没慌乱,对殷卿说:“你惹出来的事,就在那里看着吗?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 殷卿恨恨的咒骂了一句,持剑冲了过来。他的剑术要比其它人高很多,与阳谷姜两人将宁朔围了起来。宁朔一时胜不了两人,有几次险些得手,但总是被两人将将躲过。两人却也没办法摆脱宁朔。 其余人中小指泥泽早就跑去找老师了,一夕终于到了鹋且身边,在远处惊恐的看,焉奇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不知为何给宁朔扔了一把剑。宁朔接过了剑迟疑了一下,阳谷姜借机击他肩胛,宁朔稍有停滞,突然向一边稍微躲开,把剑反手刺他头部。阳谷姜连忙躲了出去。 好在殷卿攻击又来,宁朔便放过阳谷姜,殷卿直奔他左眼,宁朔稍一躲避,也奔他左眼。他速度极快,又不顾死活,后发先至,殷卿就一惊,向下躲避开来,扫他下堂,但宁朔稍微侧移,从高就低,直接压着刺了过去。 这正是白蛇剑法的古怪招式,每一个招式都是要两败俱伤,一招决生死的。殷卿这时继续,不一定能击中宁朔的腿,大概于事无补,而他则要被满眼杀意的山海宁朔击中眼睛。 但这时候躲避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反应极快,把剑脱手奋力掷出,向后就倒,不想宁朔反应更快,这么短距离一下就躲开了力道极大的飞剑,跟着就剑身下压,刺在了殷卿的咽喉上。那剑无锋,纯属击打,但殷卿眼鼻流汤,狠狠摔在那里。 他两招就击败了在南国都小有名气,被班上公认剑法第一的奉花殷卿,众人再没预料。阳谷姜看得出宁朔这古怪剑法远在自己之上,也不再上前,挡在鹋且与宁朔之间的路线上。焉奇半晌一动不动,但也不离开。远处一夕眼中更是惧色越来越重,连呼吸都不敢似的。只剩下宁朔拿着剑对着殷卿的脖子比划。 “杀了我,不然你会后悔的!”殷卿羞愤至极,恶狠狠的说着。 “你以为我不想?”宁朔咬着牙。 “所以呢,你在怕什么,怕我报复吗?你个懦夫!” 那是把无锋的木剑,但他们两个似乎都忘了。宁朔比划着,比划着,想着一切允许自己杀了这些人的理由。 直到他的头,忽然剧烈的疼痛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青衣与青使 宁朔的感觉,像是有人把他的身体粉碎,揉成飞虫大小,然后密封在没有出口的瓶子中。他想要找一个出口,却又疼痛的丧失了理智,耳鸣尖锐的响着。 他不断地想,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四处都是黑色。他在天海山吗,在轻夏城吗,在,后来他来到哪里? 他恍惚看到黑暗中有个人,却又看不清,像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子,正带着调笑的神色打量他。他啊了一声,却又看到一个非常有神采的少年和一个笑容亲切的女人,远处似乎还有一个神色古怪的少女,都在看着他。少年急切来到自己面前说:“宁朔,醒来,醒来。” 宁朔见他亲切,一时却想不到他是谁。他本想那一定是他的弟弟了,但一个念头闪了出来,他是个孤儿,自己一个人生活,他生命中没有任何一个名字——即便是自己的名字。那孤独的感觉是那么强烈,根本逃离不了,他在一片无依无靠的空旷中。 他总是在想,我是谁,我是谁? 宁朔睁开眼时,先看到一个带着暖色黄光的屋子和一些藤蔓一样的植物,那种植物随着光源慢慢迁移,像是有生命一样,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天海山的丛林中。他以前在书中看过,那是药室特有的商女藤。他最后记得的事情就是乘白晕倒,自己想要报复卜拜,后面的事情有些印象,但记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受的伤,想了一想,头疼的厉害。 他动了动,身体倒还好,坐了起来。一个戴着主药标识的女药师看到他醒来惊讶的喊了一声,说:“这个孩子自己醒了,怎么自己醒了?” 我怎么不会自己醒,宁朔想,我受了什么伤?那人又对他说:“你这孩子品行虽然恶劣,但身体真是出奇。我们还说要让人给你招魂呢。” “我怎么了?”宁朔问。 “你不记得了?啧,你和几个学生打架,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引逗出了超强的咒力,那几个晕了几个时辰,你已经有三天了。” 咒力,好几个人,三天,宁朔茫然的想。 “乘白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所有人都好,有一个外伤极重,但院长亲自施术把他救了下来,便只有你一个没有办法,好在竟然自己醒了。现在知道担心,当时又何必打架呢。真是的,相羊书院什么地方,也有这样不知轻重的学生。” 她啰嗦了几句,离开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年轻的女药师进来,见宁朔醒来果然也吃惊。女药师问了他一些问题,哪里不舒服什么的。宁朔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觉得什么记忆被遗忘了,有些不安。他问:“你知道乘白吗,他的伤怎么样?” 女生倒是非常认真,说:“那天我不在,听说你们八个人一起被抬到药室,七个男生还有一个女生,一个个都昏迷不醒,真是吓人呢。除了有外伤,竟然还伤到了魂魄,一时间弄的人心惶惶,以为又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进到相羊了。后来他们调查了一遍,才说只有你们几个的咒力,也真是让人吃惊。 “至于伤情,除了你之外那几个早就离开了,有一个高个子受了极重的外伤,要是一般人早就死了,但他体质特殊,又赶上与院长有旧,院长亲自用咒术帮他,应该不会怎样。也真是幸运,这个学校虽然愈发混乱,但好久也没有学生相互残杀的事件。真要死了人,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宁朔稍微心安了一些,他在梦境中总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害怕乘白出了什么事情。至于其他,他现在也不想在意。女生又和他说了些什么,说有一个少年每天来看望他,脾气性格最是好玩,宁朔急忙说:“那就是乘白。”女生笑说:“他就是乘白啊,果然是他,问他名字他还不告诉我。还真是个奇人,相羊书院之外再不可能有他这样的人了。” 她显然很喜欢乘白,对宁朔便也不错,又嘱咐了很多话。等她终于走了,宁朔无事可做,一人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半年多遇到的事情。一时觉得自己多么幸运啊,遇到了乘白,遇到了濯七香,一时又觉得人类的世界中有太多的挣扎和痛苦。他想到卜拜袭击乘白的样子,又生恨意,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这么残忍呢? 为什么自己也这样残忍呢? 他等着乘白,一直到中午,乘白没来,午饭过后,宁静的医疗室外传来厚重的皮靴声,咔咔几声之后,四五个穿着甲胄,带着面具的干城子出现在他的病房中。女主药也在他们其中,指着宁朔说:“就是他了。应该可以走了,但最好不要体罚。”那些干城子不说话,两人过来抓过宁朔。 宁朔算是有预料,他被两个干城子抓着非常不舒服,也只能忍着。路上还有一些冬假没有离开的学生,都站住看他们。显然,这又是一次“事件”,而宁朔又成了某种焦点。 一直到了藏楼,进了石门,穿过阴冷而高大的楼道,到了二楼或者三楼一个破旧的门前。有一个人手持长剑站在阴影的角落里,宁朔去分辨,却是黑星勾乙,勾乙神色紧绷,死死的盯着宁朔。 黑星勾乙早就投靠了犀甲,宁朔倒也没有意外,故意对他笑了笑。勾乙吐了一口唾沫,敲了敲门,把宁朔推了进去。 ···· 相羊书院的院长办公室意外的小,以往的记述中有很多书,很多摆设,现在都不在了。只剩下墙壁上的一些东西,左边挂着卜师烛我,月池怔风,囚牢犀甲三个院长的画像,右边则有一副风景画,看样子是犀甲的故园,满城水柳的黄蝉城。 正前面则是一副书法,便是那首着名的《风雨》,而在《风雨》下面悬挂着的,则是相羊如今唯一的使者遗物,北使者的雷皇刀了。雷皇刀古朴厚重,和传闻一样有种不能忽视的肃杀之气,让人不由不收敛谨慎。宁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却没有人,剩下的只有一张办公桌,上面也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干城子带着宁朔又向前走,推开了一面墙壁,原来还有一间暗室。 宁朔终于看到了乘白,心中非常的暖和了一下。乘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好像在低头思过,又好像在打盹,听到声音回头看,眼睛一亮,却没敢做什么动作,只对宁朔弯了弯眼。宁朔走了几步站了过去。 乘白旁边是黑衣盟的人,除了主父卜拜受了伤坐在那里,其他人都极为恭敬地站着。对面则是一个年轻人,因为站在灯光前,宁朔并没有第一时间看清楚,这时去看,见他长眉冷目,面色沉静,但又带着一些亲切,也正看着宁朔。这人有种极为不同的,让他抽离或者超越这个世界的气质,宁朔心中忽的一颤,一下就明白了他是谁。还能有谁,自然就是名动四国,他从来到人世就听过无数次的小左臣大人,左臣青策了。 这就是青策?宁朔想,不知为何,他看到青策眼中有种冲淡但又浓郁,一种被隐藏起来的伤感,惊讶后再去看,又看不到了。 青策回头说:“院长,人到齐了。” 宁朔随着青策的视线去看,才看到灯光背后的阴影中还有一个人。他一身青衣,深深的坐在椅子里,面容也藏在阴影之中,正是囚牢犀甲。 宁朔并没有注意到后面还有人。只是犀甲完全藏在阴影中,宁朔本不应该能够看到他的,只茫然扫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他忽然想到前几天传的好凶的那个关于刺杀院长的传闻,犀甲看上去有些疲倦,是不是因为这个? 犀甲本来凝眉盯着他们,却又不在意似的哼了一声,也不知何意。青策回过头,脸色从恭敬变成了平静,说:“映火城的黑星鹋且,毒牙阳谷姜,鬼祭城的陆天焉奇,黄蝉城的主父卜拜,孤人城的奉花殷卿,霜台城的女谷一夕,野花园的野园乘白,寒王城的小指泥泽,还有轻夏关的山海宁朔,你们九个人三天前在校园北面的暗林中私会斗乱,行为过于荒诞,相羊书院要对你们进行处罚。我已经知道了大概的过程,但在院长面前,在雷皇刀下,我需要你们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院长会给予你们公正的判决。” 第五十章 不同的判决 黑衣盟的人都低着头,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 青策便开始叫人,一夕第一个,先说了自己如何去叫宁朔,宁朔如何和黑衣盟的人起了冲突,她如何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等等。宁朔在一边听着,心中酸楚,不乏恨意。 到了乘白被卜拜击倒,她却只说没看清,然后说:“然后山海就像是疯了一样,我,我,我当时非常害怕。他神色特别古怪,几乎不像人。 突然看向丛林远处,看到了什么一样哈哈的笑,但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用一种斜视的目光看人,一时大喊,一时大笑,又像天鬼一样举着双臂,之后,之后,我们就,就晕了过去。” 宁朔开始还带着冷笑,听到后面渐渐起了恐慌。北辰盟前车之鉴不远,任何突兀而强大的咒力都是危险的,她不仅是在推卸责任,而是意有所指! 陆天焉奇第二个陈述,大体一样,之后大家都差不多,只有阳谷姜把卜拜袭击乘白,宁朔才失控的过程说了。宁朔听到这里越发心悸,黑衣盟这些人好是狠毒!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想要辩解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了鹋且,鹋且不知怎么受了伤,说起话来有些艰难,但他明显带着委屈,说:“他们说的就是了,青策师兄,我是说青使,我和他说‘你伤害黑衣盟的人,有你好受的。’他竟然,竟然威胁我,我们黑衣盟,我又是黑星——” 他没说完,阳谷姜从旁边走了出来,二话不说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甚是清脆,又是突然,鹋且一下被打懵了。 他愤怒又不解的看着阳谷姜,却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阳谷姜说:“这件事情过错大多在我们,山海宁朔行为怪异,但那不是我们该去指责的。鹋且领导我们,在这件事情行为幼稚,应该接受惩罚。只是他有伤在身,请青使和院长允许我代替他。” 青策在一边一直不说话,听他这样说,说了个好。宁朔却想着他话中的“怪异”两个字,心中越发不安。其他人都说完了,青策叫乘白。 乘白说:“前面的事情他们说的有些偏颇,但那些都是各自的看法,又有什么好说的。我只说最基本的几个事情。 “第一,宁朔当初留在那里是为了向他们道歉,师兄可以问他们,想必他们不会否认。 第二,卜拜突然袭击的我,我之后就晕倒了,他刚才没说原因,所以到现在也还不知道。我自己的猜测是他们本意就是激怒宁朔,只是宁朔被激怒后事情超出了他们的预计,最后才会这样。 阳谷姜说不应该指责宁朔的行为,我希望他是真心的。北使者说,任何人都不应该被极端情形下的表现所定义,更不用说这是一个阴毒的陷阱。 “第三,他们暗示宁朔是大家晕倒的原因,我非常怀疑这个说法,而且如他们所说,宁朔在愤怒中轻易地打败了他们,那是不是说,这奇怪的横发的咒力才是他们躲过一劫的原因。 所以这咒力到底从何而来,总不能听他们一面之词就认定是宁朔。最后一点,我非常希望师兄给我和宁朔一个解释。” 乘白谈吐清晰,不卑不亢,没有任何平时荒唐的样子,青策一直冷面示人,这时忍不住嘴角上扬。但他不说话,又看宁朔。 宁朔正斜眼看着开始恐慌了的黑衣盟,说:“我记得乘白被卜拜袭击,再然后就不记得,其余的,我和乘白一个意思。” 青策点了点头,说:“你们也不全是不学无术,还有人记得北使者,至少让我心中好受一些。 我先回答乘白的问题吧,我们在现场确实检索到了高级客言咒术的残留,你们客言考还没过,这实在有悖常理。我的猜测,是某个人在危险的时候产生的自生反应,这极为巧合,但以往有过例子,是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不论这咒术来源何人,都不是过错,我们不会依此进行处罚的。” 他这话说完,宁朔,乘白以及黑衣盟的人都松了口气。北辰盟之后,相羊书院对这样的事情极为严厉,甚至关乎生死。这至少意味着他们不会被处死了。 青策看着众人,接着说:“这就是我们担心的事情,咒力复苏,相羊书院又是天下重地,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事情超出我们的预期。 如果相羊只是一般的学校,你们出了什么事情,即便相互残杀,如同虫豸一样随便死去,也是自轻,也不会有人在意。 但相羊是相羊啊——我不知道你们以后做什么,会不会站在一起,但有一点我希望你们记得,你们是相羊的学生,相羊书院永远比你们自己更重要,这就是这个学校存在的意义。” 他看大家,没有人说话,他说:“毒牙阳谷姜,你愿意代替黑星鹋且接受惩罚,你认为合适的惩罚是什么?” 阳谷姜走出来说:“我没有照顾好黑星族的鹋且,按照黑星家法,愿意自毁一目。” 鹋且脸色苍白,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像是石化了一样。青策只是笑,说:“这里不是黑星宗祠,你也不仅仅是鹋且的血契,你要记得这一点。 而且你为人过于求大了,大丈夫并不是一定要比别人狠决,把平常做好才是了不起。去刑罚部受二十鞭刑,以后有这种事情提前告知你们的椿木江晓师兄,再有这种事情,就真的是你的责任了。” 阳谷姜红了脸,却又满脸的欣喜和惶恐,恭敬地退了回去。青策说:“奉花殷卿,这件事多因你和山海宁朔的矛盾而起,你说要怎样?” “青使,我愿接受鞭刑。”殷卿走出来说。 “你受了伤还没好,先把伤养好再说。你那把木剑是你们家族的是吧,我以前见过一次,一直很喜欢,暂时不会给你了。” 殷卿恭敬地行了个礼,退了回去。青策说:“主父卜拜。” 卜拜应了一声,挣扎着要站起来。他受了重伤,动作非常艰难,但没人敢去帮他,青策也只是看着。在众人目光中,他终于艰难的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说:“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这些小伤对我们主父一族不算什么。” “你退出黑衣盟吧。”青策说。 卜拜脸色大变。 “什么?青使,青策——我,我从小最崇拜的人就是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加入黑衣盟,我,我——” “你从小就想加入的黑衣盟,是一个可以随意偷袭同学的所在吗?” 卜拜惊疑不定,看着躲避自己眼光的众人,狠狠地打起自己的脸。“他们,他们让——乘白,宁朔和我又没有——我,我已经和父亲大人说了,他让我在黑衣盟好好和青策师兄学习,让我们南疆人不要被人看不起。我,和很多人都说了。” 他边说着边想到了什么,哭道:“院长,院长,你帮我给青使求个情,你再帮我一把。” 他大概是想到了囚牢犀甲也是南疆人。囚牢与主父本是南疆最大的两大家族,有着长久的恩怨,但近百年来边军崛起,南疆大家族总体趋弱,他们之间的斗争也就缓和了许多。加上犀甲早年就离开了家族,像现在这样的状况,他们可以算是故人了。 卜拜没有行止的大声求情,犀甲终于受不了,在阴影中说:“别说了!” 他站起身来,阴恻恻地看着卜拜。 “你父亲为人最是果决,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你也算是南疆人?你哪有资格在黑衣盟,你连在相羊的资格也没有。” 他这话显然意有所指,青策问:“院长的意思是?” 犀甲便立刻缓和了语气,说:“这件事情我还要调查,你的惩罚虽然合适,但还是等些日子再说吧。黑衣盟毕竟是个盟派,要分清内外主次,不要一味指责。毕竟还要给外人看的,是不是?再者说,你身体不好大家都知道,总不该为这些事情费心力,不值得的。” 青策并没有马上回答,宁朔本低着头,小心看了一眼,看到青策脸上似乎有种脆弱的笑意,但过了一时,还是听青策说:“是的,盟主。” 犀甲干瘪的笑了笑,便恢复了原来的声音,说:“我问过干城子。这两个学生平时就是会闹事的,把他们关去禁闭,让他们好好想一想。这个时代越来越混乱,有些事情一旦错了可就万劫不复,你又怎么能不小心呢?” 青策应了一声,再没有了声音。宁朔低着头听,只觉得他们的对话好生硬。 正想着,两个干城子走了进来,伸手就抓宁朔和乘白。宁朔抬头看,青策不知在哪,黑衣盟的人都低着头,只有犀甲在黑暗中看他们。那眼神又凶又怯,让人畏惧又惹人怒火,像是某种饿极的野兽。 一个突兀又清晰的念头出现在了他的脑中:犀甲说不能不小心的,难道是他们? 他又是不解,又是不安,想要反抗,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第五十一章 囚牢犀甲的往事 月色不明,暗淡的星光微弱的照在囚牢的小窗上,留下一团常人难以分辨的光影。宁朔和乘白被关押在这里十个小时了,如果不是偶尔扑棱棱飞过的蝙蝠,外面的世界就像消失了一样。这里太死寂了,安静而漆黑,像个无梦者的梦境。 宁朔坐在黑暗中想事情,等乘白终于醒了过来。他们从被关押到这里就没吃东西,乘白大概是被饿醒的。 “我还以为打雷了,是我的肚子吗?”乘白迷糊着眼睛问。 “打鼓吧,我已经听了一出戏了,似乎是黑火夜逃那一出。”宁朔说。 乘白笑了笑,颇为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又躺了下来。他说着自己刚才的梦,一只会说话的烧鸡从餐桌上逃跑了,他们两个就在后面追。 “可惜啊,最后被它逃进了丛林,莫名变成了一头野驴,我突然就不敢下手,它却在那嘲笑我,再去看时,你也不知道去哪了,然后就醒了。哎,多少让我想起野花园的大饥荒,挨饿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乘白年少时曾遭遇过饥荒,后来族人侥幸抓到几只野猪,让野花园度过了危机。那对乘白是残酷又温馨的记忆。 “听说今年的饥荒也很严重呢,是战后最严重的一次,也不知过几天回家路上会看到什么。”乘白又说,“也许我应该带很多很多粮食在身上。宁朔你说,为什么要有饥荒呢,有没有一个没有饥荒的世界?” “也许吧,人们不都说饥荒是白神的诅咒,也许别的世界没有白神,便没有饥荒。”宁朔说。 “白神的诅咒吗?有道理呢,可恶的白神!”乘白气呼呼地说。 他们自然在说着玩,宁朔问:“所以白神的诅咒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白神到底是谁,四神里面有个白神,火神教里也有个白神,这两者有相关吗?” 乘白有些意外,努力地借着微光看宁朔是不是认真,他们平时很少讨论神教,一则相羊书院天然排斥这些,另一方面,宁朔自己也对火神教带着恨意和轻视。 “这个很难有确切的答案的,”乘白说,“按照一般的说法,神教讲究因信成只,有人相信才会有神灵,白神也是如此。至于祂与历史上那个真实存在的白神有没有关联,谁又说的清楚呢?我倒觉得多少有些关联,四神时代西神与南神之间的关系似乎不一般,这在很多记述中都有痕迹。所以后来西神信仰被推翻,火神教徒出于同情的心理把白神引入火神教,让祂与夜神一起成为次一级的神灵,便也很符合逻辑。但这只能是猜测,你怎么突然好奇这个?” “其实不是白神,”宁朔说,“而是诅咒。我在想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诅咒?” “你在说青策吧。”乘白说。 宁朔笑了笑。 “今天之前,我多少有些怀疑的。我心想,左臣青策也许就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因为只有这样这一切才会合理。但今天见了他,只看了一眼就就不再会有那种想法。青策绝对是这世界上最特别的人之一,说不定有改变一切的力量,但他却躲藏了起来,冷眼看着自己的家族走向毁灭,看着整个学校分崩离析。包括今天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似乎是要做些什么,但犀甲稍微反对他就退缩了回去。我只是不能理解,即便我们的猜测是对的,即便犀甲有左臣一族往事的丑闻,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难道世上真的有诅咒?” “噔噔噔!左臣青策的诅咒,”乘白故作滑稽的样子,又说,“不对,应该是左臣一族的诅咒。也不对,怎么听上去像是左臣一族诅咒别人,白神的诅咒,应该怎么说?” “这样说,”宁朔说,想着那饿狼一样的眼神,“——囚牢犀甲的诅咒。” ········ 在乘白的认知中,囚牢犀甲绝对是天才。他从小就聪明灵慧,是南疆古老的囚牢一族有记录以来最特别的孩子,长大后轻松考入相羊,一直读到了当年顶点的七年级。 而且他不止成绩优秀,还有特立独行,深刻简练的名声,在学生期间积攒了很高的声望。毕业之后各方都在争取他,但他既没有留校,也没有回到家族,而是前往黑星家族,成为了当时虽然势盛,但依旧在争夺黑星主祀的战场上焦灼的黑星漆木的幕僚长。 在漆木成为黑星主祀后,犀甲一度行使代理清平尹的职务,算是映火盟的主要管理者。但后来两人不知为何生了嫌隙,犀甲在留下了那句着名的“他日不一定在你之下”的豪言后,连夜投奔了边军。 乘白细细讲着,宁朔认真地听,这时说:“然后他又成为了七军的军主,这实在有些惊人。” “那是相羊书院的院长,这个世界最有权力和最强大的人类之一,无能从来不是他的缺点。就说这个七军,现在人们都知道七军是精锐,但在那时候七军算是边军中最差的队伍之一,成为精锐其实是他治下的成果——也因如此,犀甲和当时掌管四军的告火甘加成为新一任边王的最有力竞争者,声势可谓旗鼓相当。” “然后他失败了,然后又来到了相羊。” “可以这样说,但一般的看法是,他失败并不是因为不如甘加,而是因为他来自相羊书院。那时七星盟已经崛起了,四国每天都是他们的消息,真真假假的,边军也一样。加上当时实际掌权的黑星赭心又是个激进无比的人物,老边王害怕犀甲会受影响,这才是他失败的关键。 “而在失败后他也没有立刻回相羊,是战争爆发了,月池怔风还有另外两个使者一天之内被杀,犀甲才进入了大家的视线。他能力威望皆有,又有着相羊,映火,边军三重经历,而这三者正好是北辰盟最大的敌人。当时的人们都说,他几乎是天命之选。于是老院长亲自前往边军,在乌火王廷直接任命他为新一任院长,一直到了今天。” 宁朔越听越皱着眉头,说:“可是作为院长,他又愚蠢又激进,不顾天下人和十之八九的相羊师生的反对一心一意的搞什么贵族联合,这不是事实?这个学校绝大多数学生都极为厌烦他,甚至贵族学生也不喜欢他,这不是公论?不说这些,就说那些林林总总的小事,朝令夕改,小肚鸡肠,疯了一样的折腾我们,这不是我们亲眼所见?” “别问我,我也觉得古怪的。”乘白说,“我看他的传记,不管是为他宣传的还是为他敌人宣传的,都说犀甲有野心,雄心。但看他如今固执的样子,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怎么会这样不知变通。其实他来任院长时一些师生颇有微词的,认为他只是个联合映火与边军的工具,但过了不久人们便认可了他。也许是战争使人团结,但我还是认为,之前的犀甲绝不是如今这样。就像你说的,一个如此刻薄小气的人是不会成为相羊书院的院长的。”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犀甲被替换了呢,”乘白笑道,“或者被控制了如何如何,但那只是故作惊悚。最大的可能只有那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宁朔便也想到了。 “咒力失控。” “是啊,咒力无端,咒力无端,难道是说着玩?难道北辰盟的人天生就是恶魔?尤其当初犀甲怎么打败的阁王谁也说不清楚,人们只知道他借助了雷皇刀的力量,但那力量为什么又消失了,为什么犀甲还是以前的犀甲,甚至还虚弱了一些——人们不都说获得了三使者力量祝福的人会变得无比强大吗?总之,便有一种猜测说他在当时受了重伤,后来从来没能恢复。如果真的是那样,倒是有点心酸了。” 外面一阵冷风呼啸而过,把掺杂着雪色的青松的味道传到了囚牢之中,让人清醒又让人寒冷。宁朔心中的憎恶多少被压制住了,但也只是一时,他又想,也许一切的恶人都有其由来,但他并没有同情别人的资本,在这个世界,他才是弱小的那个。 一个不死却又不能管事的老院长,一个似乎就在自我毁灭边缘的院长,一个天下闻名但不知为何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小左臣大人,学校内外加剧的动乱,自己看似平静实际越来越不安的心,至亲的欺瞒,咒力的失控,这一切的一切,在这沉寂虚室之中让他的焦虑愈发成形,累积在心里却又发泄不出,只觉得堵得慌。 乘白又睡去了,宁朔在黑夜中看着墙壁,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小时候遇到的一只狼。那是一只受了伤的白尾狼,饥饿,恐惧,贪婪,就那么又凶又怯的盯着他。天海山中一只孤狼算不上什么危险,之后的事情他也不记得了,但他总是忘不掉那眼神,就像是扎根在他心底的最形象最具体的恶意。 那饿狼看着他,变作了犀甲,又变作了另外的东西。 第五十二章 囚牢中的酒客 第二天天明,宁朔刚睡着了一会儿,便听到有人隔着铁门给他们送了东西,他腾跃起身去看,却只有水,依旧没有食物。他大声吼着问他们要在这里几天,为什么没有吃的,愤怒的把厚重的铁门砸了一个深坑。但那人并不理会他们,径直走了。 宁朔把水递给靠在墙上的乘白,和他并坐在一起。 “宁朔,你知道长鲤城的红石码头吧?”乘白也刚醒。 “知道,我们来时没停在长鲤城,但我从远处看到了。问这个做什么?” “好。如果之后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是说那种真正的大事,如果我们找不到对方了,你就往红石码头三心驿站邮寄一封信,把你去了哪里告诉我,我好去找你。” “什么?你在说什么?” 乘白不置可否的哼唧了一声,说:“我只是在想,其实相羊书院也没那么好玩,我们两个在四国各处走一走也许会更有趣。” 宁朔便笑了笑。 “是哦,那那些书怎么办?没有你再没有人会去看,它们岂不会很寂寞?再说,去做游侠吗,你家人怎么说?” “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乘白挺了一下坐姿,愈发认真的说。“咒术也不只是相羊书院可以学,其它书院没有咒术吗,边军呢,其它国家呢?或者木尊者,五大剑客之首,他可不是相羊书院的学生。至于我家,我一年回去一次就可以,他们连相羊书院是什么都还说不清楚,根本不用在意。那些书呢,我是喜欢读书,但这个学校绝大多数的书籍也没什么意思,我是说,在你来之前,我自己一个人在这也没什么意思。” 宁朔微微笑着,轻轻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乘白在说什么,也许是假设,也许是为最糟糕的结果做准备,也许和平时一样只是随便说。但在这样的时刻,竟觉得这样也不错。如果乘白和自己一起走,濯七香自然也不会舍弃他,那离开相羊又有什么损失呢?以后再也见不到犀甲或者黑衣盟?他可以接受这个损失。 也许离开真的是个很好的选择,如果他真的有选择的话。 他笑道:“如果那样的话,我们随便找个偏远的角落也是自由自在。我在轻夏城那么久,最多见个土匪什么的。我本来就打得过他们。” “你是说我们可以去做土匪头子,像火神那样?” “我才不想像什么火神,那有什么意思?还是自由自在好一些。到处看看不同的风景,见一见四国奇怪的人,遇到普通的人们就俯视他们,遇到危险的人就躲得远远的。这样说来,最好先学几个可用来逃跑的咒术。” 他们说笑着,讨论着如果做游侠的话先去哪里,是去北国看看帝国首都大幽城和北境外的熊巫,还是去离州边境看看矍鸟一族以及那只传闻中会说话的熊夫,或者去最为繁华的乌火城看看也不错,甚至还可以从那里去海外。两人说的兴起,忽听到一阵开门的声音,乘白以为是他们的囚室,连忙去看,宁朔却听出来在另外的地方。 不过声音好近,这里石壁厚重,即便隔壁也不可能传来声响。便又听到人走步的声音,然后在喝什么,然后还打了个哈欠。 乘白也觉得奇怪,两人四处找寻,拨开角落的干草,终于发现角落竟然有个不大不小的洞,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什么人花了好大的功夫弄出来的。 显然,下面来了另一位囚徒。 ······ 他们等了好久,期间只听得他在下面又吃又喝,显然喝醉了酒,甚至还唱了一个颇为艳俗的小曲。乘白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在上面恶作剧似的间或弄一些奇怪声响,等对方好奇了便又默声,这样反复几次,直到他终于发现了他们。 对方并没有丝毫生气,甚至觉得这很有趣,哈哈笑了许久。他们相互知晓了对方姓名,这人名叫下湾岩峰,是管理藏书的一个老师,因为和别的老师起了冲突才被关进了这里。宁朔并未听说过这个人,乘白却眼睛一亮,说自己去年在铜板桥那里撞倒过他一次。 “还把你读的《清音教义》弄掉在了地上呢,”乘白兴奋地说,“——我还很少看到有人大白天拿着《清音教义》到处走的,所以才记得这么清楚。” “《清音教义》?什么时候?老子什么时候看过这样的东西?”岩峰嘟嘟囔囔的说。 他们闲说了一些话,但岩峰并不清醒,有时候在和他们说话,有时候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着自己妻子如何,同事如何,将子游如何,几乎全是抱怨。这样直到中午,他不再说了,下面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宁朔和乘白继续承受着饥饿,只能不断喝水。乘白悄声与宁朔商量着什么,过了午后宁朔开始敲门,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就把岩峰给砸醒了。 “是谁,谁在砸门!我只是来看看,我什么也没做的。”岩峰紧张兮兮的说,似乎忘了之前的事情,然后才清醒了过来,说:“哦,是两个年轻的学生,我想起来了,你们和我说什么来着?” “明明都是你在说,”乘白趴在洞口边摇着双腿,“你喜欢有夫之妇,又说自己老婆胖的像头猪什么的。”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我老婆天仙一样的人物,怎么会,怎么会像猪呢。即便是猪,也是仙女猪,仙女猪。” 他说的有趣,乘白便哈哈笑了起来。岩峰也笑道:“你不是在威胁我吧,小屁孩,不过你们也太小看了我,我才不害怕这些。老子什么场面没遇到过?还有砸门,捉奸的人才喜欢砸门呢,一群天杀的。我经常在这里一住就是半个月,你见我砸门了吗,要让我砸,保准砸的比你还响。两个小屁孩,扰了老子的好梦。” “还不是饿的,你的吃的又不能给我们,已经饿了一天了。” “才不给你们分,能给也不给,又不认识你们。——不过,没有食物就说明最多关三天两夜,三天两夜饿不死人的。” 他这样说,宁朔和乘白多少安心了一些,那就是明天就能离开,至少不会被饿死了。 乘白更来了精神,又问:“那你之前说的三使者又是什么意思?那女益院长呢?” “女益院长?谁,山海神曳吗?我说了什么?”岩峰听上去有些困惑。 “你不是说自己专修古典文献吗,尤其是五使者时期的。那我考考你,女益院长和三使者谁更厉害一些?” 宁朔最了解乘白,便知道他的心思,对他的话有些诧异。却听岩峰说:“现在还有学生知道神曳做了一天院长,也是难得了,但她说到底只是个剑客,这个学校是三使者的学校。你听说过三使者的遗物,可听说过女益院长的遗物?” “如果那样,为什么东使者要和北使者联合起来害死她呢?” “什么?更是胡说八道,神曳本是他们的接班人,为什么要害死她?神曳的死是自愿的,是牺牲。你们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笑死个人喽!” 乘白怔了一下,呆呆看着宁朔。他虽然在试探对方,并没有想到真的会得到答案,两人忽然都有些紧张。 “牺牲?” “哈哈,不知道了吧,想听吗,听我慢慢给你讲。这一切都要追溯到东使者,五使者时期,东使者野心过大,不仅要征服四国,还要征服人鱼国,可是人鱼一族过于强大,他想来想去,把目标放在了神树之上。人们都知道神树对人鱼一族极为重要的,他便以为,如果削弱甚至毁掉神树,人鱼一族就不会再对外面的人类造成任何威胁。 “他的计划很成功,可惜的是,连他也不知道神树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其实有种古老的说法,说人鱼世界才是最原初最根本的世界,是一个种子,而我们的世界则是这个种子长成的大树。那神树呢,就是这个世界的象征和具化。这当然是傻瓜才信的理论,但有一点并没说错,这两个世界其实是有关联的。简单说,人鱼国开始陷入崩溃的危机,而外面的世界也开始出现各种可怕异兆。在一件接一件的恐怖消息后,人鱼国和三使者终于坐到了一起,想要拯救这一切。 “可惜他们是三个蠢人,幸好还有一个使者,便是来自山中,平时绝对见不着,只在关键时候出现的那个女人了。” “山中使者?”乘白一直屏息而听,这时忍不住问。 “便是她,是不是没听过她的事迹?——你们课本上那些小故事可不算,那都是后人编的。五使者五使者,却只有四位有记述,也真是可笑。总之,山中使者及时赶到,带来了一秘术,什么秘术,人们不知道的,但人们知道她做了什么——不对,她做了什么其实也没人知道,但人们知道,有些人知道,他们找到了山海神曳,然后让她把自己的血祭献了出来。神曳献出所有血液,神树终于恢复,世界归于和平,而神曳就这么死了。” 他这样说,宁朔和乘白都瞪大了眼睛,像是来到新世界的两个孩童。他们知道神曳与人鱼国有关系,但神树?山中使者?秘术? 宁朔问:“你并没有解释这为什么是牺牲,而不是逼迫。” “那不用解释,你比另一个还笨。那个时候东使者已经很虚弱了,北使者呢,去世的比东使者还早,自然更不行,便只剩下西使者。而西使者本就是五使者中武力最强的,再加上神曳自己,谁又能逼迫他们?这样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那神曳的血呢,为什么她的血能有这样的效果,为什么一定要她的血?”宁朔又问。 岩峰哈哈笑了起来。 “又是个愚蠢的问题,为什么她的血这么厉害,你直接去问人鱼国女王去吧,看她会不会告诉你。至于为什么是她,有一种说法是,她其实与人鱼一族同源。” “同源?” “如果同源,又为什么非要用神曳的血,人鱼国那么多人不行吗?还有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西使者?”乘白也问。 “需要同源,但也不是同源的都可以,也是有别的条件的,哎,你们问我的好烦躁。至于人鱼一族为什么不行,人鱼一族虽是人类,但与我们不相同的,比如他们不能来我们这个世界,你真的以为他们不想出来?而且以前有过记述,所有被人鱼国尝试献祭的族人都成了没有脸面的怪物,在边界的永夜中不断地游荡。所以他们不行。可不要再问为什么!” 第五十三章 上一任血裔 乘白从最开始就觉得对方有些不对,说自己撞倒过对方,尤其把他怀中的《清音教义》撞掉在地上,其实就是在试探他。 ——所谓清音,一般是指清音派,一个起源相羊书院又模仿神教的神秘主义组织。在咒力沉寂的双国时期它的影响颇为深远,与相羊书院相互认作异端,两派之间有过非常血腥而长期的斗争。 这场斗争以相羊书院武力取胜,清音派几乎被赶尽杀绝为结局结束。后来咒力复苏,人们发现清音派内很多神秘主义教义其实就是一些不常见的咒术,清音派最后的信徒便也消散。而相羊书院也公开承认自己在历史上的偏执,在那之后,清音派不再被认作异端,人们也被允许自由研究其中奥秘。 但即便这样,公开研究讨论清音咒术的师生也极为少见,即便有,也只是研究其中的咒术,而不是模仿神教写的《清音教义》。乘白的询问虽然是个陷阱,但是个非常低级的陷阱,对方显然也这样认为,才会以轻蔑回答之。 对方再也不会想到,乘白说的恰恰是真的。乘白真的撞倒过这个叫做下湾岩峰的老师,又真的看到他小心抱着这样一本书,那本书很少有人认识,又包着封皮,乘白却正好看过,从封皮破毁的角落一眼就认了出来。 岩峰就这样败露了自己的身份。 所以两人从最开始就知道对方不太可能是下湾岩峰。而随着对话的进行,他们完全确认了猜测,这远不是一般老师会知道的信息,没有人比他们更能确认这一点。也就是说,这个人假装别人来这里表演,是有意图的。他们只是不知道他要来做什么,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谁,宁朔心中有个猜测的,一个极为惊人的猜测,只是不能确定。岩峰说够了话又在下面打起了呼噜,两人也装作睡着了不说话,乘白想了很久,拉了拉宁朔,却用干草在地上摆出了两个字。 夜鲛。 宁朔开始没明白,想了一下,悚然一惊。 夜鲛,就是左臣悬束的笔名,这是个奇怪的名字他们从来没明白过其中的含义。但宁朔想了一下,岩峰刚刚的叙述中恰好有一个类似的东西,那些被献祭的人鱼族人变成了没有面孔的游魂,游荡在边界的永夜。 夜鲛者,夜中的人鱼也。 按照这个思路,悬束很可能对人鱼一族有很深的了解,而这个人很可能与悬束关系密切。乘白这样写,就说明他认为此人与左臣一族有关系。而宁朔虽然没想到这些,但他的猜测也是左臣一族的子嗣。 那个错杀父亲的,彻底消失了的,没有人知道去向的左臣族次子,左臣秋迟。 一夜无话,终于来到了第三天,宁朔和乘白像是凭空而燃的烈火,疲惫但又极度亢奋。这是种非常不现实的感觉,咒贴的主人,消失了好几年的左臣秋迟就在他们一墙之隔。他终究没有死,那他去了哪里?他要做什么? 他们通过在手心上写字交流,乘白认为应该继续套对方话,宁朔则认为应该直接一些。如果真的是左臣秋迟,他来这里又是为了告诉他们什么信息,又何必陪他玩这无趣的游戏? 他们对秋迟如何几乎一无所知,但以这一天来的接触看,他至少是个优秀的表演者。一直到现在他还沉浸在下湾岩峰的角色里,甚至在睡梦中都没有一丝破绽。 乘白觉得有趣,宁朔只觉得可憎。 “昨天那些事情你们明白了没有?”吃了早饭,岩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两人,“一般而言,你们这些什么也不知道的学生最容易被吓到。” “明白了,”乘白热情的说,“开始不明白的,但抱着小脑袋认真想了一晚上,又祈求了所有的古代贤者,也就明白了。谢谢下湾老师,看来你不止是会偷情嘛。” “小鬼,不要在这里取笑我。”岩峰笑着说,“那你们还想不想继续听一些有趣的事情?你们知道,哪个老师的孩子不是他自己的吗?” 他说着便自己笑了起来,乘白本在陪他演戏,却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两人笑了好久,岩峰又说:“逗你们的,那个就不说了,因为实在说不过来。那你们还想不想听一听人鱼族和相羊书院之间的条约?” “我倒是想听一些别的。”宁朔说。 “哦?昨天你们听的那么认真,我还以为你们爱听这个呢。” “我们爱听这个,但更好奇另外的事情,”宁朔不顾乘白惊慌的神色,冷笑着说。“以前我们遇到过一个叫做夜鲛的老师,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对我们说,血裔是个最为恶毒的诅咒,他儿子就因为这个变成的疯狂,最后还杀了他。你可听说过这个故事?” 下面囚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乘白咧着嘴又是担心又是希冀的一动不动僵化在那里,宁朔眼神却越发尖利。 许久,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传了上来,那声音疲倦,破旧,像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剑。 “我就知道你们已经知道了。但我的人生早就不在,也只有在扮作他人时才能有那一丝丝的乐趣,又为什么不稍微纵容我一下呢?何必这样刻薄?” “是吗,我还以为如果一个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他就不配再去寻找乐趣了呢。”宁朔说。 “哈!” 宁朔话没说完对方便笑了起来。大概是想要掩盖宁朔的话,于是急切,放肆,像是一只濒死挣扎的大鸟,但又转为脆弱,持续了几声,最后又归于悲怆。但他依旧笑着,像是疯子一样,这样,直到他消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感情,沉寂了下来。 宁朔和乘白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只是觉得难听而尴尬,想要立刻捂住耳朵,但他们都听出了其中无边无际的伤痛。即便宁朔这样的人,也突然有了内疚之情,甚至自己心中一酸,难过了起来。 他问:“左臣秋迟,你来找我们到底做什么?” 第五十四章 死契与活契 很久很久之前,秋迟知道了血裔的存在。 在相羊书院和人鱼国的范围内,所谓血裔,其实就与山海神曳的后裔。当初神曳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拯救了人鱼国,极大的震撼了人鱼一族,他们认识到某些人类对他们的存在至关重要,所以迫切的与相羊书院达成了合作。在那之后七百多年直到今天,相羊书院会为他们寻找与神曳类似的人,其中一些符合条件的,就被称为血裔。 但与一般的血缘传承不同,血裔并不严格依赖血统,也很少出现继承的关系。要确定一个人是不是血裔,要看其是否受到征召。 便是宁朔所见的那个自我献祭中的女人,山海神曳。 “这样的人,便可以称为血裔,”秋迟慢慢说着,“但你肯定也知道了,这血裔并没有任何意义,不会接触到人鱼一族,也绝不是黒湖的宾客。” “你是说后面还有更多的东西?”乘白问。 “一个试炼。如果你能前往湖心树通过人鱼一族的试炼,就会成为真正的血裔。试炼其实不难,主要看你心智,真正困难的是前往湖心树。你们大概不知,以目前人类的能力,前往湖心树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我当初走通了,并留下一个路径,这大概是这个时代唯一的路径。” “是什么?”乘白急切的问。 “其实,已经在你们手里了,”秋迟笑了笑说,“那唯一的路径,就是我们左臣一族的往事,你们手中的咒贴。你们知道,这个咒贴被我放在永夜堂,可不是为你们准备的。但你们不仅能拿到它,还能因此知晓了这么多相羊书院学生本不应该知道的秘闻,让我觉得不得不给你们一个机会。宁朔,你想要成为真正的血裔吗?” 宁朔一直少话,这时冷笑起来。 “看来你对我们了解许多,那你应该知道那不过是我们无聊时的玩闹,早就抛在了脑后。至于你说永夜堂什么的,大概都是你的臆想。倒是你,平时不知藏在哪里,人们都说你被什么吃了或者被扔在湖底,却敢跑出来和我们说这些疯话。你不害怕暴露吗?” “害怕什么,害怕你去告知濯七香吗?”秋迟便也冷笑起来,“还有,你是真的放弃了,还是心中恐惧,害怕知道真相?” “随你怎么想。”宁朔说。 “好啊,我大致有个猜测,那就让我侥幸说说你的想法。第一,你这样敏感又敏锐的人,自然早就怀疑过自己与神曳之间的关联,于是怀疑濯七香为什么给你山海这个族姓。第二,你肯定也怀疑过,为什么七香老师突然给你写那些信,难道真的是因为和贵族学生打架?你心中大概已经明白,她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血裔,但在得知了你知道自己是血裔的事情后又变得恐慌,所以才会那么的激动。第三,你肯定会不理解,为什么带我来相羊,给我这样的族姓,却又害怕我继续调查下去?血裔到底是什么?” 宁朔听他说,开始是惊讶,到最后几乎是惊悚。这些事情他和乘白都没说过,秋迟如何得知。 “你见过老师?!” “我确实与七香老师有过沟通,就在不久前,但这些可不是她告诉我的。宁朔,你我同为血裔,不要忘了我经历过你如今经历的一切。所以,你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矛盾吗?” 宁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如何不想知道呢,他只是害怕答案罢了。而且,左臣秋迟竟然和濯七香有联系,这完全是不同的事情了。 “可惜啊,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尤其在这件事上。宁朔,你可以斩断自己的梦境,忘记那召唤你的一切吗?你真的可以放弃这一切吗?” 宁朔依旧不说话,当初他放弃了调查专心学业,濯七香的信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某种程度上说,濯七香的指责只是个契机。真正的让他下了决心的,是自己对血裔的迷恋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控制——那渐渐让他恐慌,无比的恐慌。 其实乘白也知道这些,最开始他确实没注意到的,以为又恐惧又忍不住接近只是宁朔尖锐性格的体现。是濯七香的信件之后他才发现,宁朔的痛苦和挣扎远超出他的想象,在自我的纠缠中走不出来,他从没见过宁朔那样脆弱的样子。绝不是因为濯七香的指责,而是因为更加深邃的东西。 比如他对血裔本身的渴望和恐惧。 比如,他对濯七香的怀疑。 那时候他才明白,这对宁朔来说并不是好玩的冒险,而是一场足以定义或者摧毁他的旅程。于是他决然的做出决定,隔断了这一切,想要帮助宁朔尝试另外的人生,他不想看到宁朔因为没有选择而走向疯狂。 但这并没有起到作用。 这两个月来,他们是这样的心无旁骛,每天的生活劳累又充实,并不能说自己不快乐,但不管宁朔还是乘白都知道,宁朔心中并没能放下这一切,他只是用意志暂时的转移了自己的注意,而那欲望,始终在表面的平静之中张牙舞爪着,早晚会彻底吞噬掉他。所以乘白才说和他一起离开相羊书院,如果宁朔想挣脱这一切,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如果他真的想要摆脱这一切的话。 所以乘白确信秋迟确实了解这一切,他的问题正中标的,他用力捏着宁朔的肩膀,宁朔终于不再那么带着敌意了,问:“所以老师为什么会这样矛盾,你知道吗?” “你可知道雨师妃矣的往事?”秋迟问。 ····· 说来也怪,宁朔对秋迟说的这一切一无所知,对这些信息牵扯的感情拉扯却无比熟悉。他就像个覆射游戏的怪才,明明不知道木碗下面的食物是什么,却知道它的味道如何,咀嚼和吞咽的感觉,他已经在心中品尝了多少遍。 雨师妃矣是血裔,这个他已经有猜测,血裔有分死契活契之分,这个他没想到,但一点也不惊讶。 原来,自相羊书院有记录以来,血裔不过就是人鱼一族的血袋,绝大多数人的契约都是在梦中签订,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更无从得知。这便是这几百年来没有记录的原因,这种血裔,被称为死契。 但到了妃矣和濯七香的时代,她们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张三使者和人鱼一族签订的契约书,契约书上面写着,如果后代咒力复苏,有相羊血裔以平等的态度站在尔等面前,尔等需要平等对之。妃矣借着机会找到人鱼一族,并通过了人鱼一族的试炼,在那之后,她成了近代以来第一个活契血裔。 活契与死契的区别巨大,平等对比奴役,自由对比囚禁,力量对比傀儡等等。死契不能练习高等咒术,不能私自离开相羊,也不能自己退出。而活契虽然也无力量,但可以自由前往人鱼国,这可以意味着很多。力量,自然,但也有混乱。 宁朔听秋迟说着死契的约束和活契的危险,心中抑郁难已。他想着濯七香死去的那个故友,明明忍不住提及又不愿面对,曾经亲逾姐妹却又相互为敌。雨师妃矣对濯七香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濯七香对自己又有着怎样的期望? 显然,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濯七香想让他成为血裔,但并不是拥有自由的活契血裔,所以她才会那么的激动。 他想着秋迟说的死契血裔的那些限制。 乘白显然更加冷静,依旧问着秋迟这其中的细节。他想知道秋迟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失去了力量,为什么这样做。 “我需要什么并没有那么重要。”秋迟说,“难道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就会相信吗?简单说,我失去了力量,需要回到湖心树拿回一切,其余的,你们通过咒贴会看到的。” “通过你的咒贴,便可成为活契血裔,这是你的意思吗?”宁朔问,他认同秋迟的话,他说什么自己也不会信的,问这些没什么意义。 “是,六个咒贴,破解这六个咒贴,前往湖心树的路径就会为你开放。我会在最后一站等着你们。” “必须是我们两个?” “也不只是你们两个,但不能有老师的参与,这是为了公平起见。而参与的人多了自然是有风险的,你们自己也知道。” “所以你不想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濯七香?”宁朔问。 “所以你不会告诉吗?”秋迟显然明白宁朔的话外之意,冷笑了起来,“宁朔,我今天来这里,就意味着我所有的话你都可以告诉濯七香,你自然会告诉她的。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相信我呢?而对于她,她只是过于恐惧,害怕失去你罢了。但她终究会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她可以控制的,她又能阻止什么呢? “去和她说明白吧。” 第五十五章 冬假与重逢 宁朔送走乘白已经好几天了,总是有些无聊,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只能找个僻静的角落看看书,练练剑,看着校园里的人越来越少。这一天他又在人鱼湖边看书,忽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米色皮衣带红色披风的女生正弯着腰不住的喘气。那是他们班上的一个平民女生,叫青地令脂。他有些诧异,问:“怎么?” “七香老师让我找你呢,我找了半天了。” “老师回来了?” “是啊,老师把全校所有不回家的学生的集合起来,要做一下安排。你不是不回家的吗?” 宁朔连忙站了起来。 一路上令脂大概说了说,班上就只有他们两个留校,高年级却比较多等等。到了晨昏堡,那里看守的干城子都不在了。宁朔之前多少次远远的看濯七香的红色阁楼,这是第一次走这么近。他装作随意的打量着,简单而整齐的小院,一个木头雕刻的小狗,用彩色的石子穿成的挂在门前的装饰。邻居家有个很大的梧桐,阳光把大树的枝桠清晰地投射了下来,院子中的石榴树也都掉光了叶子。到了门前,门虚掩着,便能看到很多高年级的男生女生随意的坐着。他们走了进去,濯七香正站在中间,看了看他们。 宁朔与令脂在一旁坐了。 原来濯七香在协调高年级学生的冬假调查,高年级学生可以选择留校,借着假期在熊巫省境内做一些调查研究,多是学术上的。宁朔听他们说的,有动物,矿业,货值,甚至神教,都是非常有趣的课题。濯七香把他们的计划记录下来,核算资金需求和确对附近城邦需要做的配合,通过的则给他们相羊书院的证明书简,不通过的则需要几天后重新提交。宁朔听一个偏红色长发的女生说她想要调查熊巫城熊巫的遗留,不禁想,如果乘白听了这样的话会多么的感兴趣。 这些人终于全都交代完,离开了,剩下他们两人和有几个三四年级都是无家可归的学生。他们多随自己的某个老师住在一起,没有找到老师的濯七香则为他们安排。有一个叫做黄木黄石的四年级生,看上去又胖又精明的样子,濯七香问他是不是和往常一样住在青策家,他却说青策师兄事情多,今年不住那里了。濯七香便又给他找了其它的地方。等到高年级的人都问完了,只剩下宁朔和令脂两人。濯七香跳过了宁朔问令脂:“你呢,青地族小姑娘,大戊老师不在了,你想和哪个老师一起住?” “我不知道可以和哪个老师住。”令脂说。 “我今年留在这里,如果你愿意,就住我家吧。”濯七香说。 令脂大为欣喜,连忙答应着。最后便只剩下宁朔,宁朔问:“那我住哪儿?”濯七香厉眼看了看他,却又笑了起来,说:“怎么,半年不见,你这是厌烦我了吗?” 她走过去揉了揉宁朔的头发,把一边的青地令脂吓了一跳。 冬假,就这样开始了。宁朔虽然心中各种烦忧,还是欢喜能和濯七香在一起。但他很快就知道濯七香只是把工作放到了相羊,如同以往在告火一样,每日匆忙,并没有太多闲暇。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她才抽出时间把宁朔身体检查了一遍,又让宁朔把他与黑衣盟的冲突说一遍。宁朔按照乘白的说法说了,濯七香并没有特别的在意,嘱咐了宁朔几句,让他去了。 宁朔却没有躲过一劫的心情,甚至说,心中更加烦闷了——她明明一点不在意这些事情,连假装都不愿意假装。为什么叫自己山海,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自己。那对未知的畏惧与欲望反复沉浮,在他心中煎熬,他不知道要怎么和濯七香问这一切,更不知道濯七香什么时候找他,会不会找他。 血裔,血裔,在濯七香的眼里,血裔究竟是什么? 青地令脂是个极为精细的女孩,主动帮助濯七香处理家务以及其他一些事宜,宁朔则早出晚归,每天在空荡的校园里闲逛。有时候会遇到一些师兄师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一个人。他把平时不能去现在可以去的地方都仔细走了一遍,又去看墓冢那好梦草的小屋,那里的植物早就萎靡了,到现在终于还是彻底死去。或者就在大树上看着远处的金水镇,叫卖的商贩,管理双马的店家,在大路边嬉闹的孩童,以前乘白在的时候最喜欢让宁朔给他讲金水镇的场景,不厌其烦的问他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乘白现在如何?遇到灾民了吗?会不会把自己的口粮全都给了他人?会不会也有有趣的事情。 到了第八天,他终于给自己找了个事情,是一个主意,连乘白都不会想到的——当初他们顺着穿山甲地道从人鱼族金矿爬了出来,于是他想,如果能把地道修成正式通道,岂不就有了一个监视黑衣盟以及犀甲的途径?如今内外局势越来越紧张,各样的传言满天飞,有说火王要死了的,有说大贵族要作乱的,如果有监视犀甲的途径,那对他对濯七香都有极大的用处。现在冬假无人,他又有大把的时光,真是天赐良机。于是从第九天起,他每天过了午后就去那里,脱了衣服,挖土,用藤木固定,然后去人鱼湖洗个澡,穿上衣服再回濯七香家。但挖了二十来天,进展颇为缓慢。 这样一直到了十二月月望,离过年只有半个月了,一天他练了剑回来,在小广场看到令脂一个人在那里等他。他已经习惯了在濯七香家与令脂相见,这时便有一种奇怪感觉,就好像整个相羊都是濯七香的家,不再是那个相羊书院;而令脂是自己的家人,不再是那个没怎么说过话的同学。令脂面色紧张,见到他说:“成绩出来了,一起去看吗?” 宁朔不知为何想笑,也不说话,跟着令脂一路到了三水楼。里面更是空无一人,令脂带他到了一间花室。 “是要整理的,七香老师还说明天让我们来帮忙。” 宁朔不理会她,很快就找到了二年级的表单,从上往下,第一是阳谷姜,全青,第二是季肥,除了道德论之外全青,第三是乘白,三科被标记为班级最佳,近代史却只是白。相羊书院的考试成绩分四个等级,青,黑,白,红,以四位使者为依据设立的标准。东使者最为重要,青为最高,因南使者为敌人,红为不及格。 “哇,你蛮厉害的嘛!”令脂在一边说。因宁朔占住了位置,她凑到宁朔耳边,几乎和他贴上了头。宁朔不想躲开,只冷眼看她。 “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一个才来半年的学生拿了三青一黑一白,我一共才拿了一青。——驯兽,人类史,古语文,你的古语文怎么得到青标的?我一直不明白这门课在讲什么,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讲?” 她显然有些兴奋,比平时话多很多,说宁朔果然是天才,要不然也不会与乘白成为朋友。又说自己也就这样了,她真心努力过了,可永远比不上那些真正聪明的人等等。宁朔很快觉得烦躁,自己离开了。 冬日的傍晚静谧,宁朔一人坐在安静的堂屋等待着濯七香,有些无神的看着墙壁上的画作。今天濯七香好不容易有空闲,但宁朔并不知道她找他做什么。过了很久濯七香才回来,满脸疲倦的样子,见到宁朔便笑了笑,问他:“吃过了吗?”宁朔点了点头,把令脂准备的饭菜拿出来。濯七香有些愧疚地说:“本来应该是我照顾你们的。好在令脂懂事。她是个懂得怜惜人的孩子。” 她坐下来自己吃饭,又让宁朔在她对面坐了。宁朔过了一时说:“老师,成绩出来了。你找我是说这个吗?” “我已经看了。”濯七香说,“道德论里你是错了一个关键的论点,回去仔细想是哪个。近代史的卷子五柳先生给我看过的,我建议给的白标。里面的某些观点太自我了。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观点,但如果这观点是从某个特定立场阐述的,可信性就要打折扣了。你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说到底还是太锋利,喜欢的就说是‘我们’,厌恶的就一定要带着憎恨,这哪里是相羊书院的人。”她轻叹了口气,又说:“不过,这次考试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你的那些论述都非常有水平,甚至可以说名列前茅。很好,这样一来,再没有人敢说你是因为我才来的这里。” “所以,我没有让你失望吗?”宁朔努力表现的开心一些。 “你这几天怎么怪怪的?你记住,老师的目的本来就是让你专心读书,不要被其它的琐事牵绕。如果你一直这样用功,我怎么会对你失望呢?” 第五十六章 青地令脂 宁朔坐在对面不说话,两人一时有些沉默,濯七香问:“还没机会和你好好说说话,你这些任课老师有喜欢的吗,还是都不喜欢。” 宁朔笑了笑说:“天落狐裘还可以,虽然有时有些聒噪。毒牙子七话少,合我心意,但有时太过阴沉了,比我还阴沉。雪原狼其神秘兮兮的,大家都怕他。对了,还有那位我们的故人,我知道黑星一族是南国最大的家族,但以我认识的两个看,实在不怎么样呢。” 他这样说,看濯七香,濯七香并没有回应,他接着说:“海鸢三约是真的无趣,简直是块木头,最枯燥的古语文配上最无趣的老师,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五柳侯人也就那样,总喜欢讲他那些没人在意的小故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主父念京大概是最喜欢我的老师,但他更加平庸,除了能和动物处得来外实在没什么特长,尤其大家都说高年级的那个清溪鱼苔要比他强得多。” “念京其实非常厉害了,只是清溪鱼苔实非常人,有些东西你们不知道罢了。同学呢,除了乘白还有入你法眼的吗?” “这里人确实比外面人不同,你当初并没有骗我,但像我这样古怪的也只有我和乘白两个,最多就是三个。” “谁是第三个?”濯七香大奇,“我知道不是令脂,是女生吗?” 宁朔却并不回答,濯七香便笑了笑,说:“有一个好友就很好了,当初你没来的时候我就想,你和季肥关系肯定不错,但和乘白,或者至交好友,或者势如水火,也可能两者都有。当初我初遇妃矣,我们两个就算是敌对加知己,至少开始是这样。” “雨师妃矣吗?” “是啊,还能有谁?” 他们这么说着,像是忽然陷入某种吞噬人的沼泽,便又沉默了下来。宁朔坐在那里把弄着桌子上的黄彩红底杯,看着杯子上飘忽散荡的纹理。 “你成绩不错,我们就庆祝一下吧。”濯七香说。“这样,我来时看到真夫人楼那里有人在过生日,你去要一些糕点,记得礼貌一些。再去千木厅拿一些熟食,甜食。我去把令脂叫来,然后我们再把火升起来。” “好。”宁朔笑道。 他跑去千木厅,等回来时壁炉果然有了火,他还没见过那壁炉生过火。壁炉上放挂着两幅画,一幅是尺碧城的崇山峻岭,一幅是春李城的一片水泽,是濯七香和她亡夫的故乡风景。濯七香换了长衣,与令脂都穿着淡黄色的长袍,坐在壁炉前倒像是母女。令脂颇为兴奋,见他进来笑道:“我和老师还在说你会不会和那些人闹翻,然后空手而归。”便迎了上来看,“你都偷了些什么?” 宁朔还没见过令脂对自己这么亲切热情的样子,对濯七香撇了撇嘴,濯七香只是微笑。他们坐在一起吃东西,聊天,令脂总是带着感激欢乐的神情,宁朔看她,既是情商高妙,也是真心依恋喜欢濯七香。他以往对她没什么了解,最多就是她个子比较高,有些早熟,为人比较世故等等。这个时候听她说,才知道她原来是从家中跑出来的。 青地一族是个格外与众不同的族群,这个宁朔是知道的。当初五使者驱逐九姓,就是天下九个最为显赫的家族被拆散流放,逐渐沦落为寒族,其中就有青地一族。千百年来他们一直保留着自己的习俗,文化,甚至一些语言,是一个极为内向的族群。到了这个时代,大部分青地依旧容易与其他族群冲突,最闻名的就是屠灭了千冢城未病一族的千冢青地,但这些还算是融入了南国的文化,有一些极端的家族,至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青地令脂就来自那样一个家族,他们在南国的荒林中生存,不与外界接触,崇拜黑暗,近亲繁衍。因为当初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向来视所有外人为仇敌,几乎没有与外界交流的机会。令脂小时候幸运的接触过一个迷路到了他们那里的游商,她偷偷给了游商一些食物,游商送给她了一本关于红衣公子的小说,在那之后,去外面世界的念头就像种子一样在她心中扎下了根。到她十三岁的时候,父亲要把她嫁给她的叔祖,她冒死跑了出来。 这样的经历让宁朔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他们是班级中仅有的两个无家可归的人,虽然这不会产生必然的友谊,但至少让他们有些共同话题。宁朔听她说着自己如何在丛林中走了二十多天,多么侥幸才活了下来,自然的想到了自己的经历。那一晚大家说笑嬉闹,濯七香也说了很多宁朔都没听过的往事,一直聊到了半夜。 第二天,宁朔早起去丛林中练剑,一直练到午后——倒不是说他刻苦入迷到这个地步,而是这门剑法实在诡异,反反复复,让人不得不用心。白蛇剑法入门艰深苛刻,一旦入门就会变得简单易学,但一段时间又再次晦涩难懂,以至于很多地方都与最开始的理解完全相反,这需要大量的时间。 他之前答应了令脂帮她挂一些东西,等回到家时发现东西都挂好了。令脂做好了中午饭正在那等着他,也不生气,随口说着些琐事。宁朔吃完了,问:“你不是说自己无聊?有个好看的地方,要不要去看看。” 令脂有些意外,开心的答应了,饭后两人一路到了人鱼湖最北端的沙滩,那里季候不同,正有好多绿色丛林,再往里走,一个水池边开着一片鲜艳的紫红色的花,花朵在风中参差舞动着,像是侧躺在那里的巨人。宁朔说:“这里绝少有人发现,只有我和乘白经常来这里。” 但令脂面带尴尬,并没有太多喜悦,她并不喜欢在丛林中钻来钻去的冒险,更不用说这边各种奇怪的生物。再者,两个少年少女来这样悄无人烟的地方算是什么?被人看到怎么办?只是她为人世故精细,也不表现出来,只是说:“嗯,很是好看。”宁朔又说带她去更北边的丛林,那里有他和乘白搭建的小木屋,令脂终于说:“还是不要了,弄坏了衣服说不定还要麻烦七香老师,老师已经很忙了。” 宁朔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常日只与乘白相处,有时就忘了界限是个什么东西。他便舍了那热情的样子,笑了笑,从那里走出来。两人在人鱼湖边随便散步,宁朔想到乘白,又突然想到了告火紫陌。紫陌是放假后第五天才走的,又是那样一队的人马来迎接,令脂与她是室友,便去送别她。宁朔也想去的,但终究没有。 他们闲扯一些外界的传闻,大多是乘白在时就说过的,宁朔早觉得无聊,便打断了对话问:“告火紫陌是个什么样的人?” 令脂愣了一下,说:“当然是王族了,相羊书院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王族学生。” “我是说她那个人。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到她,越发觉得她古怪。” 令脂笑了笑说:“她,只是与人有些不同,我想大概是因为王族的身份吧。”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衡量宁朔是否值得信任。“——其实,我们平日都不敢接近她的。她那个人,整天对人笑,但又经常一副受到惊吓,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是说,她看上去容易接近,实际上戒心极重,推人于百米之外呢。我们都认为她有些虚伪。” “我也觉得她虚伪。但是她这个人,与其说是虚伪到近乎真诚,不如说是真诚到近乎虚伪。老师和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挣扎,想必她也有自己的难处和痛苦。” “谁没有自己的痛苦?”令脂面带不安,对宁朔的话颇为惊讶,“——但总是要融入这个社会,而不是让每个人都不喜欢你。与世隔绝,只会加重自己的痛苦的。” “我并不这样想。”宁朔说,也有些惊讶,“我们是相羊书院的学生,即便不是,痛苦和孤独又算是什么罪过?” 两人走着,好久都没人说话。那是宁朔与令脂冬假期间唯一一次真正的对话。在那之后,宁朔又恢复了客气的样子。 第五十七章 老院长 除夕的时候,白天下了漫天的大雪,濯七香说看天气这雪一时停不了的,但到了夜中雪还是停了。濯七香便带着他们一起在院中架起了篝火,令脂堆起了一个非常精致的雪人,把自己大半的手饰都插了上去,对宁朔说:“即便不是贵族,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了。至少不是野人。” 相羊书院除了举世闻名的一切之外,烟火也许也是四国最好看的了,巨大的花朵在空中缓慢绽放,有的甚至可以停留半分钟。宁朔看到金水镇多了好多灯火,问濯七香,才知道四国很多特意来这里看相羊烟火的人,尤其是火神教的教徒。到了晚上,宁朔一直静静地坐在窗户边看着这绚丽而精彩的世界,金水镇的灯火,满天的烟花,孩子的欢闹,间杂的狗叫,还有身边濯七香和令脂在说着什么,她们有时便笑了起来,又来叫他。以往人类的新年多是他难受的时刻,有时候故意躲进深山,有时候又偷偷站到树上看欢乐的人们,如果被烟花照到还要逃跑,相比较而言,如今这是多么幸运的转变啊。他便感到幸福,但不知为何又有些伤感。 第二天到了拜年的日子,大多数在相羊居住的年轻老师都会来拜访濯七香,青策这样的学生自然也来,濯七香大概存着私心,想让宁朔和令脂与她一同见这些人,令脂极为兴奋感激,宁朔却躲开了。 他躲在千书塔看了一上午的书,又去绕了一圈人鱼湖,到了中饭时才回去,濯七香与令脂都已经坐好了,濯七香用她特有的那种严肃看宁朔。 “就知道乱跑。”她说。又说:“我下午要去拜访一下我的老师,你来帮我拿一下东西。” 他们吃完饭,宁朔才知道所谓的东西是刚刚下锅的饺子,而且是很多饺子。濯七香把饺子放在一个大木笼中,让宁朔拿着,自己只带了几张祝签。他们出了门,满地的雪,宁朔小心地跟着。 路上遇到几个老师和他们的子女,有宁朔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濯七香倒是很客气的和那些人寒暄,并介绍宁朔。濯七香在相羊书院的地位崇高,那些老师大多都用尊称,但并不是很拘谨,可以看得出他们大多亲近濯七香。 濯七香让宁朔给大家拜年,宁朔勉强应付着。终于离了那些人,再向前走,从人走出的小路,到少有人踩过的雪地,逐渐到了完全没有人来到的茫然。宁朔两只手拎着木笼,偶尔抬起头看一看,感觉他们就像是出了相羊书院,到了北国似的。回头看看,熟悉的风景还在身后,远处的巨大的黄金桐像是一个个雪中的巨人。 到了一个偏远的角落,前面一个庭院,濯七香突然回头问他:“累吗?”宁朔问:“这里是——” “带你去见一个人,原本是你见不到的。如今他很少愿意见外人,但我有些不舒服,只能让你来拿这些饺子。” “你怎么不舒服?”宁朔问。 濯七香笑了笑,又严肃地说:“到了里面不要说话,不要乱走,要懂礼貌,你知道这是谁的住所,是吧?” 那是一个颇为简陋的木房子,周围除了一个山石自然形成的石门,其余地方都被藤蔓包围着。房子很大,并不整洁,到处显出一股沧桑感。濯七香轻轻的按一个节奏敲了敲门,然后又自己推开来。 宁朔突然有些紧张,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住所。 进了门,里面的装饰同样简朴,宁朔看到墙上到处贴了一些画像,男男女女,大多是一百多年前的人物。另有一幅字画,正是院长文室内的那副着名的《风雨》,只是这里的看上去更古旧一些。正看着,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说:“你来了,味道不错。”紧跟着,一个巨大的身影缓慢的从一个宽大的门处漂移了过来。 “院长。”濯七香说。 宁朔惊讶的目瞪口呆,看着这个巨大的肥胖的几乎非人的庞然大物,一时不能接受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老院长。他见过卜师烛我的画像,年轻的,年老的,八十多岁的,一百三十岁的,绝不是这样。这个在战火王时代就在四国闻名的大剑客脸上的肉一层一层的叠着,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几乎不能说是个人类。他大概有几百斤重,走起路来喘着粗气。 “呵呵呵呵。这个看着我的小家伙是谁?”老院长问。 “便是宁朔,山海宁朔。” “好,好。”老院长一边说着,一边极为艰难的坐了下来。他指了指宁朔的木笼,问:“是给我的吗?” 宁朔才想起自己拿着什么,点了点头。 “哈,我看你抓的这么紧,还以为是舍不得了呢。” 濯七香便让宁朔把木笼放到了里面,然后为老院长盛饺子,宁朔不知做什么,只好站在那里。濯七香嘱咐他要谨慎有礼貌,但看起来她并没有一点拘谨或者监管他的意思,反倒让他更紧张了。也不知为什么,这个老院长有股强大的气场,那样坐着就会让他慌乱。 “那你喜欢这里吗?”老院长突然说。 宁朔下意识的四处看了看,才确定他是在说话,而且是对自己说话。 “还行。” “还行?还行,有趣的孩子。”老院长笑着说,“你们现在在学什么咒术?” 宁朔想自己什么咒术都没有学,而且有人传闻说他们平民学生以后也不会学了,但他不确定这些应不应该对老院长说,尤其在濯七香面前。好在濯七香走了出来,双手端着碗说:“院长,低年级的咒术课早就推延了,这对他们来说太危险,您忘了?他现在二年级,下半年才开始准备,然后才是客言考,通过了的才是真正的咒术课。” 老院长努力低头看了看碗,点了点头。宁朔不知道他是在认可什么。 他又抬起头。 “那你知道,——三使者建立相羊书院的目的吗?” “人类的独立,四国的秩序,众民的平等?”宁朔回答,其实并不能完全确定。 “好,记得就好,记得就好。”老院长便笑了起来,“我老了,虽然这话也说了一百来年,但总是躲在这里,就害怕外面的老师和学生们忘了当初三位使者建立这所学校的初衷。——记住,要追求自我的力量,更要追求超越自我的力量。一个强大的人不是最伟大的,一个有着自由意志和无我境界的人才是伟大的。一个能延续自己自由意志,并且能够达到无我境界的人,才是最伟大的。” “院长的意思是,”濯七香在一边说,“世上没有无私的人,但确实有无我的人。人终归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烛我叹了口气,说:“当初我和你老师说,她也不能完全明白,但最后他们误入歧途,只有她坚持了下来。但她依旧未能独立。别人是贪婪战胜了畏惧,她是畏惧战胜了贪婪罢了。我听你老师说你为人桀骜不羁,对这个世界充满质疑,想要改变你,我和她说,一个人的本心不是随便就能改了的,过于强硬只能适得其反。在我看来,如果你能在保持自己勇气的同时不被强大的力量所迷惑,不要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你会有比你老师更高的成就。——哎,我又啰嗦了,一生中这样的话对很多人说过,有些人做到了,有些人没有,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对一个相羊的学生说这样的话了。” 他叹息了一声,把剩余的饺子全都吃了。 第五十八章 左臣一族的住所 出来后,濯七香问宁朔愿不愿意陪她去别的老师家转一转,但宁朔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濯七香看他可笑,摇了摇他的头,自己去了。 老院长对七香老师的想法并没有那么认同,有趣。 他的话也很有趣,超越自我,无我之界,这世界上真的有无我的人吗?老院长算是这样的人吗? 但这样的人还有自我意识吗?如何定义这个“无”呢? 说不定只是一种麻木。 他一边踢着雪一边想,也不知走了多久,抬头才发现到了昏晓城的北边缘,原来是一边想事情一边踩着一个人的脚印到了这里。这里的住所算是少的,宁朔却想到什么,去看,左臣一族的住所就在不远处了。 他突然非常想要去看一看。 左臣一族的房子并不起眼,大体是黑色的,大概只在这白雪中才有一些姿色。而从后院看,院落中没有花草树木,空寂寂的,也看不到有人居住的痕迹。要是在平时,他再自大也不敢擅自闯入左臣青策的住所,但今天是新年,即便时间有些晚了,也算有个理由。这是个绝佳的时机。 他安静的走了进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刚进入院子里就感觉阴森森的。到了后门,本想敲门的,忽然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草药,其中又夹杂了腐烂的臭肉和某种发酵的陈酒。他更加好奇,悄声推门而入,四处看,一个房间中贮藏的一些蔬菜和面包,另一个房间放着一些农作的工具,没有看到人。 房屋内部装修也并不精致,四处并没有尘土但各种摆设过于死板了,像是什么药室,看得出好久没有女主人了。宁朔想,这就是左臣一族生活的地方?大名鼎鼎的左臣青策,乘白无比尊崇的左臣悬束,山匪害死的左臣墓门,还有那个与自己同为血裔,害死了父亲的左臣秋迟,他们都曾住在这里? 他们在这里有过快乐的时光吗? 药味从地板下传来前,地板只有些小的缝隙,里面一片漆黑。宁朔悄悄向里面打探,先是看到一张桌子,上面有封合着的信,再里面是一个木桶似的东西,装的似乎是红色的药或者酒,还带着波纹。然后便看到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宁朔坐在木桶中,显露出的后背上密密麻麻都是细小的划痕,像是一张血色的乱网。宁朔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看的一阵目眩,正惊讶间,那个人突然回头,宁朔见到他的脸,正是左臣青策。 宁朔后退了几步,再也没想见到青策这个样子。迟疑间,听到木板下的脚步声,青策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推开地板,走了出来。 他却没有丝毫生气或者惊讶的样子,带着笑意说:“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宁朔。” “我想来拜访一下你,现在时间不对吗?”也就是宁朔足够镇定,才没有表现的更加慌乱。 “了解我的不会这个时间来找我,但你又不知道。”青策说着,向南边的客室走,回头问宁朔:“渴吗?应该还有些热水,不知道热不热了。” 宁朔犹疑了一下,跟了上去。 他不免有奇怪的感觉,那个大名鼎鼎,被人敬畏,被人期待,自从进入人类世界就无数次听闻的左臣青策,像个普通人一样,就站在自己面前。上一次见到他,他至少还是黑衣盟的青使。 况且刚才见到的血腥而奇异的场景,让他更难把眼前这个和善的年轻人和自己心中的左臣青策对应起来。他一天之内见了两个相羊书院最传奇的人物,老院长外表亲切,但内带凌厉。青策眼神锐利,但又极为谦和。 进了屋,青策让他坐了,给他倒水,问他:“这个冬假没有不舒服吧?”他自然是说暗林的那次事件。宁朔感激他当时主持正义,回道:“没有,就没有了。” “这件事有些奇怪,不过七香老师回来了,她自然可以照看好你。要是我的建议,最好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宁朔嗯了一声,心中却更是疑惑,黑衣盟的人看待青策如同神灵,只要他说一句,那些人肯定会听从。难道连青策都控制不了那些人?还是说他明明什么也不想做,却在这里装好人? “你的成绩都看到了吗?”青策又问。 “什么?” “你的近代史考卷,”青策自己喝了一口水,非常认真的说,“五柳老师没有给你优等,想来是因为你的一些见解和主流观点有一些差别。相羊书院向来不是培养书呆子的地方,有自己的看法自然是好的,只是你们毕竟年少,看待事情不免主观。像你和乘白都说战火之乱导致了南国的复兴,那完全是站在我们相羊书院的角度。映火和离州双双衰落,并不只是火王和离王失权,下面各级的行政控制力也渐小,这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是个好事。乘白倒是给出了一些解释,但你没有,还是要全面的思考问题。” 宁朔与青策只见过一次面,听他记得自己名字已经有些惊讶,哪想他就像能把自己的试卷全背下来一样。而且他的说法和濯七香的说法十分相似,又说的这么详细,想来不是敷衍自己。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并不知道青策对学校中每一个人的考卷都仔细的看过。 青策侃侃而谈,又说了一些别的科目的问题,都非常详细准确,宁朔开始是惊讶,后来几乎有些感动了。 而且只呆了片刻他就喜欢上了这个人,这对于他是极为少见的事情。他向来尊敬青策,尤其是暗林事件之后,但也不像乘白那样崇拜他,大约觉得青策高高在上,又不知为何闭门不见人,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联。但这时候这样面对着他,青策就像一个兄长一样,亲切,认真,不刻意,尖刻如宁朔也只能感受到真诚。他觉得这个闻名四国的天才一直关注着自己,甚至期待着自己,那种感觉如同春风拂面,不知不觉便沉醉其中。 宁朔和青策说学业和其它的事,竟说了一个小时。青策非常认真的给了一些学业上的建议,极为精辟简要,有些连乘白也解不开的疑惑都被他非常清晰的说明白了。 宁朔几乎忘了为什么来的这里,直到青策说起了正途。 “控制好心中的渴望,控制好心中的恐惧,并在这其中找到一个可以长久的平衡,这便是我们这类人的正途。”青策用一种近乎谦卑的神态说着,“我们所能做的也就这些。我自然希望你在未来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在那之外,也希望能看到你站在超越自己的立场上做出一些对世界同样有意义的事情。” 宁朔哦了一声,想青策说的和老院长说的莫名相似呢,但什么是有意义?这些大人物为什么都喜欢说这些无用的空话?他想到黑衣盟,想到相羊书院各种纷争和悲剧的左臣一族。如果青策与犀甲决裂,他和乘白自然是他的支持者,但他一直像如今这样不理世事,要他和乘白的支持又有什么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还是说,他已经决定彻底退出这权力的争夺,让后来的人取代他? 他从心底喜欢青策,除了乘白以外还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刚认识的人。要说为人谦和的人有很多,待人亲切的也很多,但那种人在宁朔看来总是透露着虚伪或者愚昧。青策却绝无虚伪的感觉,至于愚昧,这世界上有谁比左臣青策更加博学而深刻。 可惜这样一个人竟然不是个刚强的。宁朔心中不停的想着。犀甲到底做了什么,如果是他诓骗秋迟杀了自己父亲,犀甲难道不是主谋?青策为什么不反对他?他知道秋迟在做什么吗?他与秋迟还有联系吗?左臣一族到底有什么秘密?他知道他们家族的咒贴吗? 他要不要问个明白,他应该问吗,他会说吗? 他问:“你身上什么味道?” “你闻得到?”青策稍微有些惊讶,“这是我为自己治病留下的药味,一般人都不知道的,被你发现了。” “我闻到一股草药味,现在很淡了。” 青策转过了身,把披着的宽大的长袍从下掀了起来,露出一段脊背。果然与宁朔之前看到的一样,一段段口子布满了整个后背,散着血丝,像是一张红色的乱网。也亏宁朔从小习惯了血,才没有过分恶心。 “这是什么伤?是外伤吗?” “可不是外伤,是我为了治疗脉理自己割的。我之前就受冷毒侵扰,要不了命,但每次发作时都巨寒无比,夏日中抱着暖炉胸口皮肤都烧焦了,依旧不停地打冷战。找了很多药师,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什么病症。后来我自己找到了一个法门,就是每月月朔割开伤口,然后用冷水浸入肌肤,把冷毒牵引出来,就是这样了。也正是因为这个,这里这时候历来不来人。当然,他们也不知道这么详细。” 他带着笑意,像在说一件趣事,宁朔却不免打了个寒颤,大名鼎鼎的青策竟然要受这样的罪,人们到底多了解他呢?宁朔见到的明明是个最为开朗,潇洒,真诚,朴素的人,但他又总记得第一次见青策时从他的眼神中抓到的那一抹哀伤。他从没有听任何人把青策与哀伤这个词联系起来过,而他听了无数人对青策的评价。 “为什么告诉我?”他又问。 “这样的事情,不愿意多被人知道的,但也不值得特意隐藏。” “——你大概不信,我来到相羊书院之后才听说了你父亲的事情。”宁朔一边说一边看青策,“可惜他被人误杀了。” “他被人杀死了,并不是误杀。”青策说。 “什么?”宁朔再没想到青策这样说。“——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不给他,报仇?” “报仇?怎么报仇?”青策轻笑,带着淡淡的无奈,“要我说,你大概并不了解许多。再者,相羊书院的人是不应该与报仇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的。” 宁朔本来坐着,这时一下站了起来。“这是什么话?如果没有复仇,这世上哪里会有真正的平衡,如果没有平衡,又谈什么道德?为什么不能报仇?” “你果真与乘白不同呢。”青策目光谦和又凌厉,“你能够思考这些问题,并有这样的结论,我是很高兴的。相羊书院本就是给你和乘白这样的人准备的——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和坚持,希望你可以原谅我的不同。再者,父亲去世这件事情很是复杂——” “那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 “抱歉,宁朔,这件事背后牵扯的事情很多,并不只是我们左臣一族,恕我不能这样告诉你。” 他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大雪。 “当我回忆往事,总觉得一切都有定数,当我展望未来,又觉得一切都让人迷茫,这便是人们喜欢沉浸在过于的原因吧。我倒是希望可以回到什么都不知的那个时候,只是,一切都不在了。” 他又笑了笑。 “宁朔师弟,这个属于成年人的黑色的世界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有趣,多少人想逃离而不得,你又何必在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这样急切的进入呢?” 第五十九章 雨师妃矣的过往 冬假早已过半,宁朔也听到濯七香要离开的消息。这些时日他越发焦虑,焦虑濯七香对他谈话,更焦虑她不辞而别。所以当濯七香终于有了空闲,邀请他陪她走走,他多少有种解脱的感觉。 “你是真的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吗,为什么着装总是这么随便?”出门前濯七香却不满宁朔的着装,为他换着不同的衣服。宁朔颇为无奈,也只能随她。 “这大概是这世界上最最最无聊的事情。” “那是因为你年纪尚小,等长大一些就明白了。我上学时就经常为这些事烦恼——我就知道你会笑,但这是人之常情,相羊书院的人也是人类,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而且那时候相羊书院没那么多钱,学生们一人只分一套衣服,很多时候是真的有些难堪。” 濯七香最终选了一件浅绿色的风衣,为宁朔穿上又仔细的打量,说:“好了,就这样吧,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他们离开晨昏堡,向着北边的无尽的丛林走,不一时到了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前。那里有一片没长树木的草原,在初春时节长满了灵巧的黄色小花,春风吹来,花朵们在春日中沉醉着摇曳,多情和自怜的样子。濯七香问:“就是这里了,你知道这地方?” “自然,这棵树上有某种草药,我还帮草鸣摘过。”宁朔看着四周,并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虽然对他来说濯七香有时间和他闲逛已经很难得。 “毒牙草鸣吗?”濯七香有些惊讶,“你帮他做什么?” “不是你和我说要与人为善什么什么的吗?他母亲生病需要这种药物,他自己又爬不上去,就来找我帮忙。我想,那些贵族学生实在不能接触,平民里草鸣就算不错的了,就帮他一下。” “是吗,看来宁朔大人比我想象中的成熟很多嘛,多一些朋友总是好的。” “朋友。”宁朔冷笑。 “你笑什么,”濯七香说,“一般的朋友就是如此,你以为所有朋友都像你和乘白那样?即便不是那么真心,总是有个照应,再者,对你而言,我只希望你能够融入这个世界。” 她越发笑着看宁朔,却突然说:“我们比赛吧,看看你这半年有没有长进。”话没说完,便奔着大树爬了上去。 宁朔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又怎会落后,连忙去追,两人顺着大树越来越高,在宁朔就要追到时,濯七香停在一个横断的枝杈上。 “就到这里了,这就是终点。” 宁朔笑了笑,陪她坐在粗壮的树枝上。濯七香喘着气,眺望着远处的相羊和人鱼湖,说:“以前这里没什么人的,只有我和妃矣喜欢来,就坐在这里,可惜现在看不出痕迹来了。我们喜欢这个地方,无边无尽地丛林里突兀而孤独的一片草地,你知道为什么吗?” “乘白说这里以前是迫害清音派的一个监狱,后来建筑被拆,但树木没能再长回来,就成了如今的样子。”宁朔说。 “我倒不知道这个。我知道这之前是个建筑的,还想和你炫耀一下,迫害清音派?双国时代吗?——乘白还真是个神奇的孩子。” “乘白是这世界上最神奇的人。”宁朔认真的说,一时又说:“不过别人也没那么差,比如毒牙草鸣,草鸣在这里不算特别突出,但像他这样的人我在外面一个也没见到过。其实我知道,这个学校的人——除了某些大贵族——都很特别,你没有骗我。” “好笑,我为什么要骗你?所以你一直含着这样的心思吗,每天琢磨着我有没有骗你?真是个幼稚的人。” 宁朔便笑了笑,濯七香问:“那令脂呢,你觉得她如何?” “和草鸣差不多吧,至少比外面的人强。” “令脂其实不错。我以前没那么了解她,现在看来,知道照顾人,知道进退,对人也真心,是个不错的姑娘。以后你要多多照看着她。” “老师,我不认为青地令脂需要我照看,她那样圆滑世故的一个人。” “山海宁朔,世故并不等同于虚伪,再者,她和你一样没有家人,又是个女孩子,有一些保护自己的方法也是罪过吗?我才夸了你,以为你有个长进,怎么还是这么刻薄?” 宁朔一时没有回答,远远的看着水光潋滟的人鱼湖以及湖心树,濯七香也并不是真的生气,便也随他看,又为他整理着被风吹散的头发。 “老师,我们以前就喜欢这样,你还记得吗?”宁朔回过头问。 “自然,当初在轻夏时,是你好奇的,好奇这个好奇那个,总是缠着我问,但每次要讲了又闹别扭,虽然不说,但一定要爬到某棵大树上才能安稳下来,像一只小猴子。” “但你也喜欢爬树上啊。” “是啊,可见我们的缘分。不过我已经长大许久了,没有那么多理由去爬一棵大树,我可是相羊书院的红衣教师。” “——那,你们上学时又如何?”宁朔问。 “我们那时候?”濯七香笑了笑,“我们那时候,咒力才刚有明显复苏的迹象,最大的争论就是咒力复苏是不是真的,能到什么程度。相羊书院也不如现在,大概是天下最闻名的学校,但绝不是所有大人物关注的焦点。但也因为这个,要比现在自由许多。” “比如你们能见到人鱼。” “比如能见到人鱼,不过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当时有一个人鱼一族的老师住在王塔里,女王的侍讲,讲人类史,每旬大概能见到一次。其实那没什么所谓,不过是个学者,长公子的事情之后大家对人鱼一族过于敏感,她也就回去了。倒是另外一些东西更难得,比如我们从一年级就可以随意出入相羊,没有干城子这些人管束我们,也少有这样那样的斗争。回想起来,是不错的时光呢。” “但他们都不在了。” “如何,你是在替我伤感吗?明明我都没说什么。” 宁朔笑了笑说:“我只是很少听你说起过他们,也很少听你说起往事,刚来这里时我经常会想,老师曾经在这个椅子上坐过吗?老师也认识这些猴群吗?老师也看过这本书吗?但也都只是我瞎猜。” 濯七香温柔的看着他,说:“我可不知道你这么好奇。”又说:“怎么,你想要听我讲我的往事吗?” 宁朔说:“我和乘白已经见过左臣秋迟,你大概也知道了。”他转头看濯七香,濯七香并没有丝毫否认,他便又去看树影外面那平静而生动的世界,“我知道我们都在逃避这个话题,但,有些事情总是要说的,又能躲到何时呢。” ······· 初春的阳光照射在银杏树上,万千的翠绿嫩叶子便演化出各种各样的绿色光影,相互炫耀着,挑动着,让这大树上的小小世界变成绿的王国。但树上坐着的两人无趣的坐着,像是石像一样沉静,濯七香在说,宁朔在听,他们已经这样很长时间了。濯七香慢慢讲着她和妃矣的往事:相遇相识,一同找到三使者留下的契约,妃矣在庆典上惊动人鱼王族,妃矣在人鱼湖的湖心树成为血裔,妃矣成立七星盟,以及两人的决裂。 前面的宁朔大多听过,很多都是知名的故事,后面的则是濯七香才知道的往事了,尤其是两人的决裂。 “便是从那时候起,我可以肯定这些修炼有问题。逃避死亡?那是至为邪恶的流派才会有的说法,连四神都陨落了,五使者也死了几百年,为什么相信这些?但我把疑虑说给她听,她如何也不信的。说到底,我们并不如你和乘白这样毫无嫌隙,虽然是好友,相互之间也会较劲,竞争,甚至嫉妒,更何况在那之前已经有了裂痕。所以她终究没有理会我,成立了七星盟。” “不过七星盟建立之初并没有那么严肃。他们说别的盟派总是讲什么一心一意,那我们就七心七意,叫做七心盟吧。后来连携老师说七心盟这个名字像是西国传闻中的某个怪物,便又改为了七星盟。 “那大概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了,想一想,七个普通学生随意建立的组织,仅仅一年的时间,不仅在相羊书院超越了所有古老盟派,煊赫无比,更在黑星赭心的策划下渐渐名扬四国,连皇帝都亲自邀请他们。所有人都在说他们,所有相羊的学生都想加入他们,而他们始终保持克制,谦逊的几乎不真实。有那么一段时间,甚至我都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他们真的就是世界的例外,是这个糟糕世界里最璀璨的救赎。” “然后,便是北国之行了,你应该听过,北国之行被很多人认为是七星盟疯狂的开始,是他们巨大的决策失误,但并不是那样。如我所说,他们很多咒术都有问题,一般人只是看不到罢了。总之,七人北国剿灭熊巫进展不顺,当他们回来时内部的情绪已经非常的糟糕。妃矣那样经历旺盛的人都经常恍恍惚惚的样子,实在让人难过。不过我们的关系倒是有了改善,她时而会来找我,也不说时事,只是闲谈,说一说故乡或者往事。只有在那时,她才像那个曾经的自己。” “后来,便是她被刺杀的时候了。在那时七星盟以三人为尊,盟主大戊三俊,建立者妃矣,以及实际的领袖黑星赭心。妃矣和赭心关系更好,这让三俊暗怀不满。加上赭心野心巨大,能力和实力都是最强,三俊表面上恭敬欢喜,实际惧怕赭心到了极点。但他不敢对赭心下手,于是在没有任何恩怨的情况下偷袭暗杀了妃矣——这些都是三俊临死前自己承认的。哎,妃矣在那时已经打算彻底的退出,对三俊也从来没有恶意,却在临走前死于这样无因的猜忌,是不是很可笑呢?” 第六十章 愤怒的和破碎的一切 濯七香哀伤的说着,宁朔皱着眉头听,问:“我和乘白都认为,整件事情最关键的有两点,七星盟到底如何兴起的,北辰盟如何毁灭的。乘白说北辰盟覆灭后负责调查这一切的那个人就是你,你调查出了什么?” “乘白说的没错。先说覆灭吧,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如今的院长犀甲借助北使者遗物雷皇刀的力量,奇迹一样的斩杀了流花阁王,结束了一切。世人不知道的,最多就是这一切是在老院长的帮助下完成的,犀甲并不能完全的掌握雷皇的力量。至于七星盟如何兴起,在北辰之乱后,这被认为是这个学校甚至整个四国最重要的调查,一个四国最重要的调查团在相羊书院集结,相羊书院,帝国朝廷和人鱼国各派两人,相羊书院的代表便是我和我们的藏书使,溯河将子游。到后面遇到些困难,又找来了擅长驯兽术的清溪鱼台。” “调查的核心是血裔吗?” “是的。”濯七香稍微怔了一下,但还是说,“你已经知道妃矣是血裔,而且是近代第一个活契血裔,你已经知道了。血裔本身并没有力量,但它代表了一个通道,连通人鱼国的通道。之前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些。到了人鱼国后,我们对血裔的一切事宜反复取证研究,产生,延续,过去几百年对历史的影响,神树的维续和变化,妃矣成为血裔前后的一切咒力表现,北辰盟那些非人力量的来源调查,以及人鱼国在战争期间的动向等等。 “前面的调查并没有那么顺利,反而是最后一个先有了进展,我们惊讶的发现,以前素有贤名,以超脱世俗,从来不参与政治闻名的人鱼国长公子,竟然和七星盟中的人暗下交会,甚至在北辰叛变后还和叛徒有消息来往。顺着这个线索往下追,我们才发现,七星盟那些强大而古老的咒术并不如妃矣所说来自神灵,也不如赭心所说来自三使者,这些都来自于这个眼神干净,待人温和的长公子。是他装神弄鬼,轻易的就唬住了一心向鬼神的妃矣,才有了后面的一切。” “所以人们传言的并没有错误,”宁朔说,“就是长公子私传禁术,他们最多就是不知道血裔这条通道罢了。” “就是这样,我们只掩盖了血裔这些事情。人鱼一族虽然强大,但还没有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直接影响我们的能力,长公子从神树获取禁术想要以此混乱天下,所能利用的只有血裔。于是他引导我和妃矣获取了血裔的真相,引导妃矣成为血裔,才有了后面的一切,这便是整件事情的因果。我们继续调查,又发现长公子如此行径的目的是篡权,甚至谋害女王。女王极为震怒,加上人鱼国本就不被允许干预相羊书院事务,长公子第二天就被处死了。行刑地在神树之下,我们都被邀请去围观,树影斑驳,血色斑驳,这么多年了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幕。” “这样我就明白了,正因为这样,长公子死后,你们认为血裔再不会接触到危险,所以才有了秋迟。” 濯七香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也没错,战后我们清除了长公子留下的痕迹,又与人鱼国签订了新的契约,血裔不会再受他们影响,所以老院长并没有阻断人们成为活契血裔的途径。不过,秋迟的往事我并不熟知,这个孩子向来内向,和悬束都带着礼貌,不用说对我。” 宁朔不看濯七香,问:“如果这样,老师,你为什么这么急切的阻止我成为活契血裔?” “宁朔,我并不想阻止你。” “但你并不在意我和黑衣盟的矛盾,甚至暗林的事情你都不在意,却每天给我写信说那些话。因为什么,不是因为知道了我在调查什么拼命阻止我吗?” 濯七香显然有些慌张,甚至是僵硬。 “你,你果然知道了。我那时候是有些恐慌,但并不是想要阻止你,只是说这些比我想象中的早了太多,我本以为至少要三五年。而且我,我也更希望你成为死契,而不是活契。” 宁朔再没预料濯七香这样轻易地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心中情绪萌动,努力克制着自己,问:“那秋迟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死契非常容易被控制,不能私自离开这里,不能自己解除条约,甚至不能练习高级咒术,这些都是真的吗?” “大概是这样,但也不一定。人鱼一族的目的是找一个能够在关键时刻救赎他们的契约者,如果你足够适合,这些都是可以谈的,我可以带你去谈。除了高级咒术这一点,但这是对他们而言的高级,我们本就很难达到。” “那我是足够合适的人吗?” “你确实比其他人更加合适一些。一些特征。” “那他们真的可以随意杀死我吗?” “宁朔,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杀死血裔者。血裔是他们的重要盟友。” “我知道,”宁朔笑道,“因为血裔的血很重要,人鱼族的盟友也很重要,真是双赢的局面。老师,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些吧,成为他们的盟友。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真是不错呢。” 濯七香好久没有回答。 “宁朔,不要这么刻薄。”她说。 “那你告诉我原因,为什么一定让我做死契。以前我觉得你那样紧张害怕,一定是因为血裔本身极为危险,也许北辰盟的疯狂就是因为血裔呢。但秋迟表现的极为自信,只让我来问你,现在看来,他的自信显然有原因的,你根本没说出一个阻止我的理由。老师,活契血裔是危险的吗?” 濯七香又沉默一时,说:“作为相羊书院的红衣教师,我不能说是。” “那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在意?” “为什么要阻止我?” “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你的计划?” 宁朔不断地问,但濯七香就是不回答,宁朔愈发愤怒了起来,他几乎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 “真是有趣。原来我连问明白的资格都没有,是不是说因为你给了我如今的一切,我就只能乖乖的听从你,不要再问一句?” “你不要被情绪控制——”濯七香只是说。 “情绪?什么情绪?”宁朔越发冷笑,“委屈吗,愤怒吗,伤心吗?我不允许有那样的情感吗?你明知道我不会喜欢这样的选择,却依旧为我制定好了一切道路,你认为我会为此感到高兴吗?你明知道我是这世界上最自我的人,所以才会被当做怪物,痛苦的活在世界之外那么多年,现在你让我去做什么,一个傀儡?难道你遇到我,给我姓名,带我来这里,都是为了这些,一个听话的不会有情绪的傀儡吗?” “宁朔,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堪?” “别再说这些话!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哪怕只有一点点,那就告诉我!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么,告诉我!是因为死契能更好的稳固你的地位吗,是因为你能从人鱼一族那里获得更大的利益吗?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接受的,但你要告诉我!” “因为我害怕,好吗?!”濯七香终于变了脸色,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我确实没有理由阻止你,但我就是害怕,就是恐慌,二十年前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做错了一个选择,然后一步步通向了最可怕的深渊,万劫不复!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后悔当初没能阻止她,后悔没能阻止这一切,直到我遇到了你。宁朔,你就是我第二次的机会,你就是我的救赎。 “你知道宁朔这个名字哪来的吗?便是妃矣。有一次她做梦梦到自己生了一个孩子,名字就叫做宁朔,那时我们还都是少女呢,为此我笑了她好久。后来她死了,我决定给自己的孩子这个名字,但他也死了,然后我遇到了你。不知为何,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是命中注定的宁朔,是她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是可以救赎一切的人。宁朔,我不能再做错选择。” 宁朔听的目瞪口呆,站了起来,不住地往后挪。他想了一切最糟糕的可能,但这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他觉得自己心中某些至为神圣的东西,破碎了。 “所以我的人生的意义,便是配合你表演一番,好让你从往日的痛苦和自责中解脱出来,这便是我的使命?”他冷笑着问,“雨师妃矣,对我来说雨师妃矣就是个死去二十年的死人,她和我有何相关?如果宁朔是她的名字,天门老师,我还是不要好了。” “你不要她的名字,却要跟随她的脚步!”濯七香也站了起来。“你知道妃矣最后多么凄惨吗,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我们年少时在丛林探险,差一点死在那里,她在最后的最后就和我说,如果当时真的死在那里多好啊,至少还留存着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和不舍,不像现在,恶毒而又丑陋,只剩下对这一切的仇恨和诅咒。你也想要那样的结局吗?你想让我再次经历这样的悲剧吗?你为什么不能珍惜一下现在的人生?” “因为那终究是我自己的人生,我的选择。” “那乘白呢,你庆幸自己遇到他,你想让他经历我经历的一切吗?” “什么?乘白?你了解乘白吗?你说我和乘白从来不争吵,我们吵过一次的,在他离开之前。他和我说‘老师的行为不仅不道德,也不可行。她能控制你多久呢,一时还是一世?以你的性格,现在的妥协只是带来更加激烈的冲突,甚至是灾难。’ “他说的多好啊,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不是吗?但我依旧很生气,莫名其妙的就和他吵了起来。有时候我就会想,难道我不够重视你的话吗?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剥夺我的自由,压制我的思想,就为了躲避一个你认为的坏结局?你为我选择的那个行尸走肉的结局真的更好吗?” “那别人呢,你想过其他的人吗?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又是血裔,你的决定影响的不仅仅是你,还有这个世界。你知道妃矣的错误带来了多少的死亡吗?你知道她的选择造就了世界多少的痛苦和绝望吗?作为把你带入这个世界的人,作为被你视之为母亲的人,我不能亲手培养一个毁灭世界的恶魔。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多么奇怪,多么危险,多么让人担忧吗?” 宁朔痴痴的张着嘴,一呼一吸的像是要窒息了的鱼。 忽然之间,争吵结束了,宁朔不再说话了。只是这么几句话,他就被驳倒,被击溃,被几乎彻底的泯灭。他要说什么呢?这个世界对他最亲最近最爱他的人依旧视他为某种怪物,他要说什么呢? 他能说什么呢? 他向后退了一步,一失足,从树上掉了下去。 第六十一章 夜谈 冬假马上就要过去了,一个征兆就是已经有早来的学生出现在校园。濯七香大概也要走了,征兆就是很久没见的寒鸦无豫出现在了家中。无豫见到宁朔依旧像以往那样和他开玩笑,宁朔已经不会像以往那样不理会她,而这无疑引发了无豫的震惊。 “怎样,你已经成为正常人了?” “会寒暄了吗?不能假笑也学会了吧?” “如果我不努力回想,我已经忘了你当初野孩子的样子了呢。不过说真的,我还挺怀念你那时候的,什么话也不会说就蹲在角落死死盯着人看,让人好奇会不会下一秒就跳过来咬人一口。” “七香老师看起来怪怪的,你们不是又吵架了吧?老师对你那么好,你可不许记恨在心,什么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宁朔和濯七香之前确实有些微妙,他们依旧每天见面,虽然没有很多话,但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而这也不是假装,对宁朔不是,对他来说,濯七香是足以定义他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疏远她的。 他爱她,依赖她,甚于一个孩子依赖自己的母亲。他只是不能像以往那样自由的表露这种感情了。 所以当濯七香的脚步声出现在他的门外,他多少有些心酸。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濯七香轻步走了进来,从宁朔肩膀上俯身,看他正在看的书。 “灵物?四国文化吗?” “是啊,我喜欢这门课,你还记得你给我讲云垂的故事?”宁朔说。 “云垂不是灵物,如同暗主不是人类,这是我的人类史老师告诉我的。这世界很多事情都超出人类的掌控,不是吗?” “那要如何做?” “好啦,我可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濯七香笑着说,“上次是老师不好,说了很多情绪中的话,说到底那是我的恐惧,而不是你的。所以向你正式的道歉,我要认真的告诉你,在我心中你绝非是我的筹码,也绝非妃矣的替代品,更不是这个世界的危险——或者说,这个学校所有精英学生都是世界的危险,你远不是我最不担心的那个。” “你真的,你真的这样想?” “我真的这样想,你知道为什么吗?来,再带你去个地方。走吧,就在隔壁。” 她拉着宁朔,或者说,宁朔拉着她。他们在沉静的夜色中走,早春的泥土散发着万物生长的气息,大地还带着一丝白日的温热,出了门向右转,便到了隔壁青莲先生的家里。古铜色的大门并没有上锁,两人进了一间书房,濯七香才叫起了灯虫。 “青莲先生应该早就睡了。连斜老师的住所,你早就知道了。” 卜师连斜即老院长的孙子,也是在这里居住的青莲先生的独子。北辰叛乱那一天相羊书院死了三个使者,红衣使者是死的最惨烈的,便是连斜。书房不大,但整整齐齐的,墙上雕刻着一副双国时代的版画,上面画着一个武士用长枪贯穿了一个孩子模样的怪兽,周围的人神色各异的看着他。濯七香走上前去把版画拿下来,里面有个非常奇特的暗黄色木牌。 “这是老院长传给连斜老师的伯父,他伯父又传给了他,他又传给了我。有人说这是西使者的真迹,大概不是,但也流传了几百年了。我本打算在你成年那一天给你,现在——” 她被木牌递给宁朔,宁朔接过来看,上面刻着小字,是一首诗: 持刀静立天海中,半山阴重半山明。 竹林萧萧扰不尽,手执长刃是英雄。 “是说勇气吗?”宁朔认真想了想,问。 “你果然看得懂,”濯七香笑道,“这是西使者的一首诗,题目就是题天海山,也就是他年少时登临天海山高峰时写的。这首诗每个时代有不同的解读,有说武力的,有说是比喻时局的,也有和你一样,说这是讲内心的勇气。我更认同你的理解,西使者说,一个人只有正面面对自己的懦弱,真正的磨练自己,才能成为完整的人。” “我还没有学到西使者,不过我喜欢他的意思。” “小傻瓜,已经没有西使者了。西使者主张意志自由,不受外界拘束,北辰之乱后相羊书院直接把他从课程中删除了,你要去哪里学?这块木牌大概是我最值钱的物件,好好保存,将来传给你孩子也好,如果也做了红衣教师,就把它传给所有学生里目光最坚定的那个。” “老师,我大概不会做红衣教师的。”宁朔笑道。 “随你,我只是说说罢了,就好像你能做到一样。”濯七香说。 宁朔看着那木牌,濯七香问:“我和你说过我和连斜老师来相羊书院的路上遇到袭击,我差一点就死了的事情吗?” “说过,后来是老院长救活了你。” “就是这样,所以我向来把他们当做我的家人。连斜老师是个伟大的人,可惜你不能认识他。而且他比我强太多,学生们喜欢他崇拜他,为他所描述的未来深深着迷。他身上从来没有恐惧。” “那你会怪他吗?”宁朔问,又说:“其实我知道,连斜主张自由自律,被很多人认为是近代相羊书院动乱的重要原因。人们说,如果没有他的鼓励和帮助,相羊书院不会出现那么多流派和盟派,包括后来的七星盟。你是因为这个才和他完全相反的吗,想要控制一切?” “你这个过于聪明的孩子。”濯七香叹息了一声,“你说的没错,对我而言,做红衣教师的唯一的目标就是阻止北辰之乱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那是我对你们的义务,也是对那些死去的人的慰藉和誓言。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完全的否定连斜老师。在我心中,他依旧是最有光芒的那个。” 她坐在了书桌旁,温柔的拿起了一本书,那里面有连斜做的笔记。 “当初我年少无知,对世界充满焦虑,连斜老师对我说过很多很多,但我依旧害怕,又害怕把老师的嘱托都忘了,有一天老师对我说:‘如果只记住一句,只记住一句话,那就是:没有自我意志,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不知道我曾经多么崇拜他,也崇拜这句话,在我看来,这句话就是人生的真理,世界的准则。按照自己的意志生存,这比其他一切都重要,不是吗?甚至当初一心做红衣教师,一个原因也是要把这样的话传递下去,传给像我这样的怪孩子。但我做了红衣教师这么多年,这句话从没对人说过。” 她笑了笑,拉着宁朔的手。 “所以今天也算是完成这么多年来的心愿,我把这句话送给你,宁朔。如果只记住一句,只记住一句话,那就是:没有自我意志,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吗?”宁朔红着眼睛问。 “可不是。”濯七香笑道,“连斜老师这句话并没有错,自由的意志便是定义人类最核心的内质,只是世界上能够坚守自己意志的人太少太少了,让这句话成了一句空话。那些喜欢说这些话的人看似在说意志,其实在说自己的欲望,懒惰和自私,于是打着自由的旗号做一些让人不齿的事情。但你与他们不同,你是老师见过的最纯粹,最不能动摇,意志最坚硬的孩子。如果有人能在这样的路上走下去,我相信一定是你——我只想再问一遍,活契血裔注定充满各种危险和挑战,有些事情即便我也看不清的,你真的要走这条路吗?” 宁朔却没直接回答,苦笑道:“老师你有没有想过,天海山那么大,我漫无目的的走怎么会走出去的呢?其实我一直有个怀疑,甚至是一种执念,在我心中有个奇怪的声音,是它指引着我,让我成为现在的自己,包括让我追随你来到这里。但那声音只是心底的飘忽隐秘的鬼魂,我并不能看到它,更无法捕捉它,但当我当我遇到幻境中的山海神曳时,我便有了个最直接的念头,我终于看到了它!那种心悸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它让人恐慌,让人兴奋,让人对其余的一切都少了兴趣和关注。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沉迷呢?其实我并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但那种感觉,我,我不能逃脱它。你写信来后我低头苦读几个月,从来不敢稍微纵容自己的思想,我明白你的良苦用意,苦读让人充实,充实让人平静,但又如何呢?不管多么充实,多么平静,不管我以为自己逃离了多远,每当我稍微回头,她依旧在那里。我,我要如何做呢?”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激动,濯七香终于打断了他,温柔地说:“我明白了,这是你心底的声音,甚至说,也许他们每个人的路都是他们自己最想要的,只有我从来没明白。老院长说的对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征途,有些事情,是不能改变的。” 夜色深深,虫蛙低鸣,已经很晚了,他们又回到了宁朔的房间,叫了一只灯虫躺在床上安静的聊天。他们说了好多,从这半年来的经历,到血裔试炼的仪式,到黑衣盟和暗林,宁朔只把去黑夜堂的事情省略没说。但过了一时,宁朔又更加的忧虑了起来。其实非常讽刺,他本就对活契血裔之路充满了畏惧,濯七香的阻拦让他一时忘了那些,现在濯七香不再阻止他,那空阔而神秘的黑色便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诱惑,恐惧,非我,自我,退缩,前进。 作为相羊书院的红衣教师,濯七香是不被允许参与到宁朔的寻找路径之中的,所以她不能说左臣,不能看咒贴,也不允许说妃矣和秋迟更多的细节,宁朔问:“老师,再给我讲讲西使者吧。连斜老师心中的西使者。” “人们几乎把西使者遗忘了,”濯七香说,“当初三使者建立相羊书院,东使者是第一任院长,是制度的建立者。北使者是我们相羊书院乃至整个帝国的道德根基,人们心中最大的圣贤。而西使者只是一个刺客。但在连斜老师看来,西使者才是相羊书院真正的核心。西使者说,人类从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天起就被当做奴隶,但我们终究打碎了那枷锁,成为了世界的主人。人类拥有的最美好的事物,便是我们有着神灵也无法侵夺的意志。不管世界如何,最后做决定的人永远是你自己,这便是自由。” “但会更加的艰难和孤独,是吗?” “在我看来,所谓自由的意志,随心所欲只是表象,自律自省,时刻的克制才是根本。而这本就是咒术修炼的准则,我们都是一样的。当然,你想要走一条别人走不了的路,这肯定会很艰难,也许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不管我还是乘白都帮不了你。恐惧或者诱惑,你都要学着一个人去面对一切,所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更加严格的要求自己,不是吗?” 宁朔笑了笑。 “老师,也许我真的会成为一个怪物,真正的怪物。” “真的有那一天,我依旧会去找你的。”濯七香说。 “好,那你可不要忘了。”宁朔笑着说。 濯七香一时没有说话,却悄悄的流了眼泪。宁朔看她,并不想放任自己的情绪,把伤感渐渐压制了下去。夜已深沉,时间像是凝固,夜枭遥远而冷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仿佛一把要穿刺入这温暖世界的长枪。宁朔看着外面,时间久了有一种奇怪的假象。他看到黑色中有另一个自己,正回望着这里淡淡而浅黄的一束光芒。 他看着那个自己。 第六十二章 内衣,干城与开学 开学将近,濯七香已经离开,青地令脂也已经搬回了宿舍,宁朔却一直拖延着。每日读书,练剑,很无聊的样子,但每天傍晚,他依旧会去挖掘自己的地道,外出有要事的副院长龙渊立匠就要回来了,他们多在永夜堂密谈,如果能赶上就好了。 但这地道总是没有尽头,明明方向是对的,距离也很长,就是没有结果。而且越到下面挖掘速度越慢,他已经知道自己大概完不成了。 而彻底阻断了他这个念头的,是一个女生的内衣。确切的说,是开学前五天,一件挂在他每日作业不远处槐树之巅的女生的内衣。那天他刚到那里便看到早春的树木上显眼的一抹红色,然后又看到两个女生带着干城子往这边跑。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干城很快就跑了过来,看上去十分严厉。 “闲逛。”宁朔一时有各种想法,从陷阱到什么人的警示。 “闲逛?你看到别人了吗?” “没有。” “你们傻吗,他是低年级的学生。”一个带着长孙族族饰的女生从后面走了过来,颇为烦躁的样子。“而且我自己看到内衣在上面才去找的你们,连我当时都没看到人,他怎么可能看到。” “竟然是真的!”和她同行来的红绳族女生惊讶的看着树上,“这学校什么人都有,但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你们,就你们,你们每天巡逻,就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怎么能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相羊书院这么大,你问我们?再者,我这不帮你们巡查呢吗?”之前问宁朔话那个干城子颇没好气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不问你问谁?” “好,回大小姐,我们不知道。” 这干城显然带着脾气,而这实在让人意外,一般干城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哪里见过他这样子的。长孙族女生本来心情就不好,这时发作起来,上前一步便扇了对方一巴掌。 “好大的脾气!你不知道?你是在指责我们吗?你有什么资格和相羊书院的人这么说话?你是新来的吗?你来的时候没人教你吗?” 干城带着面具看不到表情,但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愤怒。他没有上前,但也没后退,只和长孙族女生对峙着。局势一时有些微妙,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干城连忙走了上来。他看起来有些木讷,之前不住地挠着头,这时却突然跳起好高,一脚把另外的干城踹在地上。 “你个混蛋!没人教你吗?”那人说着,直接便跪在了地上,大声嚎叫着说:“两位大小姐,俺们就是新来的,难免那个慌了个神。他们又让俺们管束神主一样的你们,更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说话咧。所谓进退失据,诚惶诚恐,不知要抬头还是抬屁股。俺们确实没有巡逻到这里,以后一定多多注意,请大人们饶了俺们狗命,求你们不要杀俺们。” 他说着便开始磕头,到最后撅着屁股匍匐在长孙族女生脚下,形象不堪到了极点。另一个便也跪在了那里,一动不动。长孙族女生大为窘迫,反而不知道要做什么,红着脸说:“你们知道自己职责就好,别的也不是我应该管的。你还知道进退失据,看起来不像是个野人。以后多派人在这里巡视才是正经,我回去也会向老师正是提出申请的。” 她看了一眼同伴,又看了一眼宁朔,满脸尴尬的走了。宁朔一直暗中观察着两个新来的干城子,这时终于确定这一切确实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对卷入了一场自己不是中心的冲突颇感新奇。他自然不想独自留下,也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再去看,那里果然驻扎了干城子。 乘白终于回到学校时,宁朔在校门口等了一天。乘白是在近了黄昏的时候才来的,一下车就吓到了宁朔。他穿着一件极为古怪的衣服,暗红色,闪着冷光,领子高高的,像是风衣,又像是远古的祭袍。那衣服倒是不破,却让它看起来更奇怪了。乘白远远看到宁朔,大声的招呼着,惹得其它学生的车夫仆从都看他。 到了宿舍季肥也在,看到乘白的衣服哈哈笑了起来。乘白嘿嘿几声说:“你们是没看到一路上的人呢,至少有一半像看马戏一样的看我。” “那怎么不脱下来?”宁朔问。 “是我妈非说这里冷,学校的衣服不御寒,让我答应她过了熊巫就把它穿起来。”乘白把衣服脱了自己看,“其实我早就热的不行不行的了。” 他把衣服小心地折叠了,季肥还在笑,宁朔却收了那份心。乘白又急乱的收拾东西,一边说着路上的传闻,说他遇到水路上伪装成商队的山匪,看到相羊书院的牌子才吓跑了,又问学校的事情。季肥就说咒力课要开始了,不久后四国课要安排一次考试,但乘白成绩这么好不用复习等等。乘白对这些都不很关心,他收拾完书坐了下来,忽然一脸严肃的问:“你们听到弄海城的事情了吗?” 季肥啊的一声,用力点了点头,只有宁朔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乘白重重叹息道:“我也是这两天知道的,弄海那里出了一个什么黑白门的乱教,好大的事情呢。” 宁朔似乎听濯七香和其他老师说过弄海城发生了什么,就在她离开相羊的前一天,但他早就习惯不问濯七香她做的事情。 “黑白门,做什么的?”他问。 “又一个乱教!”乘白少有的带上了鄙薄的神态。“号称可以用杀生来转移灵魂,从而连接古神,恢复人类伟力什么的。本来是骗傻子的,只是弄海城那里复杂,很多贪心的人跟从他们,势力就越来越大。前不久,他们找了上百个孩子,然后这个黑白门,把他们集中到菖蒲湖边,全都,杀了。等军队赶去时,湖水都变红了。” 季肥也说:“是,是,皇帝极为震怒,派人来责问离王,听说杀了好多人。” 乘白说:“那是自然,即便战争中也没人专门杀这么多孩子,何况现在。可恨那些甘心捐出子女的父母,就算皇帝不问责离王也不会坐视不管的,所以王族军队围了弄海,把全城所有传播信仰黑白子的人全抓出来了,听说除了三五个大贵族被削耳,其余的男男女女被处死了几千人。弄海城一个城垛放一个人头,绕了一圈也没有放完。海外的人都不敢去那里。” “人们为什么要信这些?”宁朔问。 “谁知道呢,你知道神教中有些东西我向来不理解。”乘白说,想了想又说,“前几天刚到长鲤城红石码头,就看到河边一些黑衣的人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难道映火盟也允许崇拜黑暗的宗教了吗?” “那肯定是夜神教,”季肥却说。“夜神嘛,暗红色衣服,被你看成黑色。夜神教我们那里早就有了,已经不算新奇。火神的前仆,夜女的化身,但我爷爷说他们其实是暗主的信徒,反正我都尽量躲着他们。” “原来是七重夜,哈,那火神再临是不是也不远了。”乘白笑着说。 第六十三章 小挫折 三人又说了一些别的,一会儿季肥出去了。宁朔和乘白终于开始谈论血裔的事情,在冬假中宁朔给乘白写了好多封信,因为不知道能不能送到,能送到几封,每次一写就一大堆。乘白出了野花园就收到了,立刻给宁朔回信,两人书信往复多少次,乘白已经知道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在家一直想这件事情,总觉得哪里对不上,看来是我多虑了。”乘白说着,又笑道:“你不知道我冬假中梦到多少次你给我讲左臣家的事情,有时候对我说悬束还活着,有时候对我说秋迟已经死了,还有一次梦到所有左臣族的人一起来我家找我,甚至包括那个左臣墓门。光之神影之神,我的心都要炸裂开了。这样说来,秋迟平时又藏在哪里呢?” “谁知道呢,但他不是我们的重点,如果老师能看到他并和他有过近期的交流,我们看不看的到便不重要。至于他是什么人,我和你详说一下老师的话吧,‘现在看来,想要前往湖心树,秋迟的咒贴是最可能的办法,甚至是唯一的办法,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这和秋迟自己的话是一样的。想一想,近代以来只有妃矣和秋迟成功到了那里,但妃矣是凭借人鱼一族的帮忙,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便只剩下秋迟。” “所以,秋迟还真是一个神秘的人。” “也许一切都在咒贴中,其实我最不理解的是这个,就说他现在失去了力量,已经无力更改路径,这算是合理。但他显然迫切的想要我们成功,为什么一点信息也不给我们?难道就为了一个公平的考验?他在意这些吗?” “我也想这些事情,也许是老师要求他,他只想让你打开路径,老师肯定希望你有所准备。还有一种可能是后面还有什么严格的考验,如果我们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走到那里,我们就不会通过。也是可能。” “也许吧。”宁朔说。 一会季肥又回来了,招呼他们去外面转转,三人穿了便服在校园闲逛,正式开学还有三天时间,学校到处还是假期的感觉,平民学生多穿学校的衣服,贵族学生则借机炫耀着自己家族复杂而带着各种历史含义的装饰,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说过年的情景。 他们也说着这些,乘白家乡那里并不和外界一样,但也有一个盛大的拘火节,季肥则说了他和他的祖父受到了幽雨城大家族的宴请,老城主夫人准备了三百多道菜等等。宁朔则说这里除夕的烟火。 “有些奇怪呢,”乘白张望着说,“难道是我的错觉?” “干城子多了,”宁朔说。“前几天来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对了,我和你们说了那个女生内衣的事情了吗?” “女生内衣?”乘白和季肥大为惊奇。 宁朔便把之前的事情说了,两人简直不能相信,但他们都不认为这和干城子增多有什么关系,季肥说:“我听说是院长认为相羊现在不安全,所以才多找了一群人来。他们都在猜测能让相羊感到不安的是什么势力?有人说是沙匪,但沙匪怎么可能跑这么远?有人传言那个黑白门有很多同党,还有人——”他不说完,只是咧了下嘴。 宁朔转头看他,才知道他说的是北辰盟。这个学校也只有北辰盟才能让人们这样禁忌。 “那不可能。”乘白却说。“那些干城子能做什么?他们不过是一些普通剑客,如果对抗军队,这些人太少了,如果对抗像北辰盟那样的叛变,他们能帮什么忙?再说,如果对付军队,我们难道没有白衣军吗?我在路上还听外面的人说,白衣军人越来越多了,不知道相羊书院要做什么什么的。” 乘白说的很有道理,咒术强大的人,即便不通剑术,也有机会击败一个缺乏咒力的一流的剑客。但如果对方不止一人,比如说五个士兵,一个一流剑客可以轻易击败他们,咒术者却几乎不可能。这其中原因,就是咒力艰涩危险,施术目标要非常集中,而且每次使用之后都需要很长时间恢复。所以他可以轻易击杀其中一两人,之后就要待人宰割了。青策当初名动天下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是近代第一个同时击杀上百人的施术者。所以对于相羊书院的师生来说,大规模军队有威慑力,北辰盟那样的敌人危险,干城子如果只是数量多一些,面对这两者都不能有太多帮助。 “那你说他们是做什么的嘛。”季肥问。 “要我说,他们是来对付我和宁朔的。”乘白认真想了想后说。 他们一起去吃了午饭,季肥收拾了作业自习去了,乘白和宁朔则往晨昏堡走。两人带着咒贴到教师住所区的北门——那是宁朔过去一个多月每天要走的门,轻易就过了。守卫的干城子见到宁朔只问:“就不会多找几个人吗?开学了可就不能进了。” 乘白虽然早在路上就知道宁朔的计划,还是忍不住欢腾跳跃,简直像个小猴子。其实调查咒贴宁朔早有机会,他在信中隐晦的说过,乘白也反复回复他不要错失了良机,但他宁愿等乘白和自己一起去。 他知道乘白对此有多么的期待,这本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旅途。 两人终于到了左臣家住所附近,乘白瞪着眼睛但又不敢直接去看,像是见了神迹的火神僧侣。宁朔却没有继续前进,说:“奇怪呢,昨天不是这样的。” 他说的是左臣家前面有被人收拾过的痕迹,似乎是有人来。这些天他一边等乘白一边远远观察,对这里的一切早就了如指掌。乘白听了脸色苍白,险些晕过去。 宁朔拉着他走,到了濯七香家门前又听到里面有动静,知道是寒鸦无豫,便又去了隔壁青莲先生家的阁楼。青莲先生感官衰退,对任何事不闻不问,宁朔也没有顾忌,两人从古旧拥挤的阁楼的窗户向外看。 “你说昨天还没人,今天就有人了?”乘白早就慌了神,“哎呀,哎呀呀,我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难道发生了什么灾难了吗,难道事情被我们搞砸了吗?难道这就是命运吗,或者可以称之为诅咒?四神在上,为什么这么折磨我,难道是因为我认为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信仰你们吗?这虽然是我自己的看法,但以统计来说也差不多是真理了,难道要怪我吗?光之神影之神,真真是一种折磨。” “你知道这个青莲先生吗?”宁朔问,给乘白看一个形状古怪的乐器。 “就是老院长,最小的孙子,的妻子?”乘白把乐器对着光打量,“我当然知道她。当年百花大道一战她可是主角之一,直到现在还被流浪歌手反复的唱,想起来我在路上过熊巫的时候还听到过。一个风华绝代又以一敌十的女剑客,虽然被他们描述成了一个奇怪的绝情形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都九十多了,也就是勉强活着而已,还能什么样。她所有家人都在北辰之乱中死了,老师有时候就让我去照看她什么的,开始我不想去,都是令脂替我去,但后来老师和我说了连斜老师的那些话,我有时间就过来看看。” 连斜的那些话,尤其是关于人的意志诸神不可夺,宁朔在信件中反复和乘白说过,乘白也很感兴趣。他们便说起北辰盟当初的往事,两人都觉得连斜如果还活着一定便是院长,那如今的一切动荡也就不在了。 过了一时外面有些动静,东边一个院子中突然出现了好多人,大家多堆着笑容,相互寒暄着,而龙渊立匠站在门口,对每个人极为亲切的告别着。 “原来是他们在开会,我说呢,”宁朔说,有些释然。“看看立匠,他倒是礼貌,也不知道在阴谋什么。” “立匠为人还算是谦和,”乘白也努力去看,虽然什么也看不清,“要不是他把自己和犀甲绑定在一起,不会有很多人讨厌他的。要我说,他的能力和资历都算够了,让他做院长恐怕也要比犀甲好上很多。” “是他自己把自己绑定在犀甲身上的,不是吗?犀甲的每一样恶行都有他的罪责,他只是对人礼貌一些罢了。” 人群四散去了,很多人从这边走,其中有一个熟悉的身一直到了濯七香家门外影,却是黑星勾乙。他们换到另外的窗户处,看到寒鸦无豫从屋子中迎了出来,两人在院中小声说什么,过了一时,勾乙也离开了。 宁朔暗中观察许久,带着乘白从窗户径直跳到濯七香的院子中。 第六十四章 杀戮的传闻 “宁朔?”无豫有些意外,“我还说你那么多行李怎么办?嗯?这个是谁,一定是野园乘白了。真的是你呢,第一次见。宁朔冬假每天都在说你。”她招呼着他们,又对宁朔说:“东西有点多,我帮你们运过去吧。” “不用了。”这些东西本是宁朔特意搬过来的,为的就是预防今天这样的情况。 “那你们明天再来吧,”无豫也说,“我明天一早也要走了,我想想,算了,你本来也有钥匙。那你们吃过了吗,我刚刚做了些面包,留着明天上路吃的,你们要不要尝尝师姐的手艺。” 他们进了屋,宁朔向来不理会她这些无聊的话,无豫早也习惯了,便只看乘白。乘白最不和人生分的,尝了几口,大口称赞起来。寒鸦无豫年纪轻轻就做到濯七香最亲近的助手,显然也是经历过一些风雨的。乘白早对她好奇,不住地问这问那,两人一个爱问一个爱说,虽然没有什么重要的,至少聊得不停。 宁朔在房子中走,濯七香家到处少了很多东西,尤其平时吃住的东西都收拾了,让房间看上去空阔了许多。壁炉中还剩着木炭,是他和濯七香还有青地令脂一起烤火留下来的。不一时无豫拿着一些衣服过来,说:“老师留给你的,她走的太匆忙,我看有些没晒干就又洗了一下。要不要谢谢我,我多少年没给人洗过衣服了。” “烦劳师姐了,不过那是我自己洗的,我又不是没有手脚。” “是吗,原来是这样。不过也值了,再没想到听你一声劳烦。”无豫笑了起来,“是长大了吗,还是和乘白学的?你也是幸运,我当初上学时可没遇到这样有趣的同学,要是他比现在大十岁,我也就不想着永不嫁人了。” 她便又和乘白开着玩笑,宁朔问:“黑星勾乙刚才来做什么?”无豫不以为意,说:“他年节时遇到了一些挫折,大概因为受不了人们的嘲笑吧,便要把住所从移到王塔,来找我不过问我一些王塔的事宜。” “他发生了什么吗?”乘白问,“我们都听了一些,但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不要好奇这些,探寻人的隐私算是什么正义之举吗?你们不像这么无聊的人。”无豫半是严肃半是玩笑的说。 但这个人已经是你们的敌人了,你却和他这么近,难道你也有二心?宁朔心中想。但他对无豫从来没有信任或者亲近,自然不会去质问她什么。他又问:“我看到青策家里有人,是青策提前回来了吗?” “没有吧,那应该是释之古,也不知道他这时候一个人回来做什么。怎么,你在冬假遇到青策了?我记得当初你可是一直想要见他,都要想疯魔了。” 宁朔奇道:“释之古都去开会了,你怎么没去?” “龙渊就喜欢这种无聊的事,我为什么要去?”无豫却冷笑了起来。“怎么,只有你山海宁朔有自己的脾气吗?你是没见过你师姐发火,你大概不知,我凶恶起来比天鬼还要吓人呢,让我们希望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等无豫走了,两人一下没了事情,宁朔带着乘白去看自己的房间转,乘白好奇的问这问那,又把宁朔的房间和自己的房间做各种比较。他们又说咒贴,左臣,黑星勾乙,乘白路上的见闻,以及陆天焉奇。冬假时濯七香告诉宁朔在暗林使用咒术的人就是陆天焉奇,所以她才没有问责他怪他,又说焉奇已经被开除了。这大大出乎宁朔的预料,在信中和乘白说,乘白也不能完全相信。但现在来看,焉奇竟真的没有回来。 “我一直以为是殷卿呢。”乘白说。 “老师和我说,从见到焉奇她就觉得这人有些极端,说不定就会惹出什么大的纷争。她只是没想到刚好落在我头上。只能说她看人比较准。对了,还有一个人,你听说过盐市城的去水云麓吗?” “盐市城,去水,是那个隐士?”乘白问。“你先说一说。” “他和老师是一同入学的,老师说在上学时大家都瞧不起他,她也一样,但后来其他人都不在了,那一届只剩下他们两个,两人渐渐成了相互信任的朋友。老师还说,当初不知道我能不能来相羊,就打算把我送到他家,说他有个得了梦魇症的女儿,看看我们能不能处得来。如果处得来,就给我们定个婚姻什么的。” “什么?”乘白大为惊异。 “是啊,实在有些可笑,老师经常会有一些莫名其妙奇奇怪怪的想法,好在她之前并没和我说过,我也懒得计较。” 乘白哈哈笑了半天,说:“我想起这个人来了,去水云麓,确实很另类的人。当初那一批学生都有各自的立场和野心,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建立伟业什么什么的,只有他什么也不管,最后因此奇迹般的躲过了这些纷争。对了,有个传闻也是关于他,说他在驯兽课上把应该抓捕的青蛙烤着吃了,不过这个应该是假的。” “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这是真的,是老师亲眼所见。而且不是一般驯兽课,是考试,他把考试用的青蛙烤着吃了,把他们的风雨老师气得发狂。” 乘白愈发觉得有趣,问:“所以为什么说起他,不会老师要安排他女儿来相羊吧。那就比你还晚半年,时间实在有些紧张。不过呢,如果那样,你就不是这个学校最新的学生了。那女生是个怎样的人,老师还想让你们定下婚约吗?” “她消失不见了,”宁朔说,“云麓和他妻子几天前在家中被杀,他们女儿便也被掠走了。老师听了之后极为震惊的,甚至有些恐惧,想要去调查究竟,却又没有时间。反正最后几天都是各种坏消息。” 乘白的笑容一下冷却了下来。 “他不是隐士吗,为什么有人会杀他?难道他不是真正的隐居?” “谁知道那些,更可怕的是,外界少有人了解他的实力,老师是知道的。她说南国能这样轻易杀了他的人屈指可数,而她非常确定这些人都没有嫌疑。如今这个时代,没有人可以确定在哪个角落会出现了什么样的人,他们有什么样的目的和立场,而这让她恐惧。她还说,这样下去,这个世界的秩序注定要坍塌——哈哈,这话题是不是有些沉重,就是和你说说,也许只是她胆小。” “但这些话不止老师说呢,”乘白说,带着严肃,“我来的时候坐的商船,一个船夫就喜欢说世道越来越乱,大的纷争恐怕不远。其实很多人都是这种悲观看法。更可气的是,他后来知道我是相羊书院的学生,就每每故意坐我身边和别人说什么,不指望相羊书院做些什么,不去添乱就火神保佑了。是不是很气人?” “确实有些气人。”宁朔笑道。 “是啊,我本来想反驳他,但话在嘴边又说不出来,看如今这个局势,谁能保证相羊书院不会率先动乱?光之神影之神,谁知道未来会是如何呢?” 第六十五章 黑星勾乙的丑闻 宁朔带着乘白从枫树林向西南走,很快到了宿舍区的深处。他们的宿舍在东部边缘,而西面住的大多是女生和年轻的老师,两人很少往这边来。 一路上树发新芽,鸟鸣众众,一片初春气氛。学生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或者看书,也有几个女生在玩某种常见的舞蹈游戏。路过令脂和紫陌宿舍前,宁朔看到令脂和她同宿舍的风雨族的女生在院子里闲聊,紫陌自然不在。 他们说起了明王子十二岁的生日宴会,传闻那宴会极为隆重,南国所有大家族都派人参加,甚至南王都专门派人送了礼物。乘白认为紫陌肯定参加了,宁朔却不这么想。又过了一片荒草地,前面一个颇为幽静的院子显现了出来。院子里白玉兰花开了满树,可惜小院深锁,围墙又高,一春美丽被隔绝。 “这是哪?谁住这么僻静的地方?”乘白问,好奇的打量。 “是我们好奇的另一个人的住所,不久前还见到的那个。”宁朔说。 “江晓?不对,江晓不住这。——勾乙?黑星勾乙的住所?之前问谁也不知道的,原来在这里。” “主要是他平时不住这,自然少有人知道。在冬假中学校中进来过什么奇怪的动物,我听老师说在勾乙住所旁边,然后就找到了。你看那边那个被撞坏的大门吗,就是这个动物撞的。” “好大的力气,是什么?” “我本来猜测是红刺野猪什么的,但偶然听到老师说什么鸟,什么鸟这么大力气?不过我也没有问,反正不会有人告诉我。我们不是听勾乙说他要搬家吗,守在这里肯定能看到他,说不定能看到关于丑闻的什么蛛丝马迹。” “宁朔,是个好主意呢!”乘白激动地说。 乘白这半年体术大为长进,可以跟着宁朔爬到很高的地方了,两人便躲到树叶深处。他们一边等勾乙一边闲聊,其实也只是消遣时间,便说起了勾乙种种古怪之处——左臣族的住所要等到明天才能去,现在也只能想办法消遣时间。宁朔说勾乙野心太大,又没有底线,对人对己都是很危险的人物。乘白却说勾乙表面沉稳,实则急躁,而且很多事情做的不够精细,怕是难成大事。 “其实我最不理解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人们对他的态度。”宁朔说,“囚牢犀甲就不说了,去年没多久就把他引为心腹,我们都看到了。尤其他公开排斥平民学生之后,几乎成了最受犀甲信任的人。七香老师呢,刚才无豫的场景你也看到了,也总是有意笼络他,有时甚至真的信任他一样。他明明已经投靠了犀甲啊。我不懂的是,黑星勾乙是这么受人欢迎,容易赢得人们信任的人吗?” “我冬假的时候也想过这些。其实有一种解释,简单明了的解释,人们信任他与他本人无关,而是因为他代表的势力。犀甲也好,七香老师也好,包括寒鸦无豫,说到底都是在争夺黑星家族的支持。但这样说来,就会产生另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能代表黑星。” “是啊,黑星那么大的家族,漆木为什么这样重用一个归宗几年的人?难道说他其实并不在意相羊,还是说勾乙实力其实极为强大?似乎都有可能,但又都有些不对,一个强大到黑星,犀甲,七香老师都要争取的人,那要强大到什么程度?” 他们许久等不到勾乙,却看到两个高年级男生往这边走来。两人都穿着族服,一个是绣着金色凤凰的白色长袍,自然是鸟下城的小凤一族,其人雍容华贵,颇有静穆之气。另一个面容清秀,举止略有轻浮,黄色长袍上绣着一个双颊带火的女人,是买熊城的怀北一族。宁朔对两人没什么印象,看样子是四五年级的人。他们一直走到勾乙住所前,敲了敲门,又向里看。 “我说他不在吧。你什么时候在这里见到过他?”怀北族男生说。 “我又不知道他别的住所,难道要去他文室送东西?”小凤族说。 “就不要送,还不如给我喝了。搞不明白为什么送他这么好的酒。” “和你说了是家父嘱咐我的。” “那是因为你父亲还不知道这个家伙冬假时做了什么,要是知道,他会和你说,不如把这酒给风牧那个遭人疼的小子,或者自己喝了,反正不要给勾乙这个家伙。” 小凤族男生终于不再往里看了,拉着怀北族男生到一个小山坡上坐了下来。那里有简单的石凳石桌,小凤族从篮子中拿出一瓶酒,又拿出两个酒杯,笑着说:“春风坊的‘迷路春风’,这一瓶抵平民家庭一年的开支也足够了吧,风牧,今日我们喝个痛快。” 怀北风牧大喜,贪心的闻着酒香,说:“长疑,亏你家大人舍得。我们喝几瓶?你要送几瓶?” “一瓶够我们喝了,总要给大家送送。”小凤长疑说,“我算算,给龙渊立匠三瓶,他最喜欢喝。勾乙送不送的取决于你的消息,但即便少了他,还有那几个老师,对了,还有月明晓寒。” “他?给他更是浪费。”风牧本在那里闻着酒香,这时用力地说。 “我倒是想给青策和释之古,他们能要吗?如果他们要,不要说我,我家主祀直接把良田卖个二三十亩给他们送一箱,心疼都不会心疼。江晓也不会要,冯将更不用说,晓寒要就不错了。不给他给谁?” “我是说,月明一族早就衰落了,也只有他们认为自己是南国的大家族。每次听他说那些就想笑,一个吃不起饭的大家族,啧啧。” “不要这样说。”小凤长疑说,一边和对方敬酒。“没有晓寒,大贵族学生有哪个可以为我们领头,你可以吗,还是我可以?再说,晓寒为了支持院长和江晓都闹翻了,要知道他们两个从出生就认识的。就凭这一点,谁也不能怀疑他的真心。” “谁怀疑他了?我只是说月明一族算不上大贵族,这可是两码事。”风牧颇为不满,虽然只是稍微提高了一些声音。“他当然是真心的,他比谁都真心。你想想,你我支不支持院长,小凤一族,怀北一族都是南国一流的贵族,他不弄些资本,月明一族算什么,说他是平民也不过。你看他先去招惹我们的风吟,风吟是什么人物?——见风吟不理会他,便又搭上了女谷一族的那个小姑娘。他绝对真心呢,因为那就是他的野心嘛。” 他这样说,小凤长疑随他一起发着轻视的鼻音,说:“你说野心,我就想到这个人。”他指着勾乙的住所,“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事,与火王太子那事有关吗?” “和那件事无关的。”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就算了。” “你这是什么话,”风牧一下站了起来,“我们什么关系,就是不应该说的我也不会瞒着你,更何况,更何况这件事早晚会传开。” 他这样说,自己却笑了起来。 “——他们说的其实没错,勾乙惹怒了火王,现在连黑星也回不去了,但并不是因为他顶撞了火王——你听我说,你应该知道,勾乙本来与映火一族的王女定了婚约的,我们都说他一步登天。” “自然,”长疑越发好奇,“映火一族也没几个活人了,更不用说没出嫁的王女。他一个黑星族的外生子能娶王女当然是一步登天。但这事到底怎么黄的?” “这可是我族兄和我说的,他亲眼所见,你别不信。你知道勾乙虽然是黑星,毕竟是私生子,从小在狐族人开的青楼中长大,这门婚事本来是不得当的。也是漆木真心提拔他,最后说服了火王,两边才定下来,火王特意准备了盛大的宴会在内宫接待他。你看勾乙平时沉默稳重是吧,一副大将风范,谁知喝了点酒,大概也是得意,便各种污言秽语,什么娘啊姑啊的都往外说。” “火王因为这个生气了?”小凤长疑疑道。 “怎么会?火王那个酒鬼,见他这样,原本不十分愿意的,这时便也十分愿意了。我族兄还和我说,他还以为这个勾乙为了让火王喜欢他故意出丑,心机也太深了些。谁知过了不久,勾乙去上厕所,人们忽然听到外面女人的喊叫声。我族兄他们跑过去,竟看到勾乙把一个王宫侍妾压在地上,就要办那事。 “真的,衣服都扒下来了,口中还左一个婊子,右一个的婊子的骂。那个侍妾可是火王的女人,虽然不是什么受宠的,但哪里见过这个,惨叫连连。勾乙见行不通,又看到侍卫围了过来,大概是酒醒了,也不告别,匆匆逃了。——火王听了之后气的发疯,说要用大刑处死他,幸亏漆木把事情压了下来,少不了被火王骂就是了。漆木自然也不会高兴,这个勾乙,如今算是丧家之犬了。哈,可谓其兴也速也,其败也彻也。” 第六十六章 左臣一族的往事 这一番话说完,小凤长疑惊叹连连,连树上的宁朔和乘白也是面面相觑。他们刚刚还在说勾乙野心太大,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这事情也太过荒唐了。 “所以才有这么多流言但又没人说得清发生了什么,听你这样说我终于明白了。”小凤长疑说,不停感叹。 “你们真不知?”风牧笑道。 “真不知,就没传到我们那里。我在鸟下书院倒是听说他喜欢尸体,平时就喜欢找个尸体自己研究什么的,还说他喝人血,当然,这个有些假。但你看他平时连句话都少说,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也真是让人意外。” “可不,要不是我族兄和我说我都不相信呢。你说这世界是不是越发荒唐了,反正我是搞不懂。” “我倒是明白了一些,”小凤长疑自己品着酒,想了想说,“你看,那些平民学生不管多么厉害,一辈子也只能或者多攒几个钱,或者混个一官半职,这不是他们的能力的问题,而是从小见识的问题。那些小贵族学生,最多也就是挑战一下他们的宗主,你和他们说什么纵横天下,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的。这不仅是血统上有差别,也是从小耳濡目染的本心,即便相羊书院也改变不了。 “——你看黑星勾乙,血统难道不高贵吗?高贵到天了,看他也绝对不是个蠢人,还不是一遇到事情就露了怯。为什么,因为他从小在狐族青楼长大,娶个贵族小姐都要笑的睡不着觉,让他娶王女还不吓疯他。所以,相羊书院中的大贵族学生虽然不是成绩最好的一批,但将来影响南国局势的,肯定还是我们。只有蠢人才看不到这一点,才会嘲笑院长的大贵族联合。” 他一边说,怀北风牧一边惊叹,给他鼓掌,听到最后大声说:“说的太对了。真应该让青策和濯七香他们听听你这话。我家主祀也应该听听,他整天血统血统的放在嘴上,如果血统那么重要,为什么他儿子各个草包?为什么青策那么厉害?左臣一族算什么高贵一族?这根本说不通嘛。你,小凤长疑,可算是把事情想通了,我要敬你一杯!要我说,血统占一半,生长环境也要占一半。缺了哪个都不行!” 他们说着,越发感慨激昂,大有指点江山,俾睨天下的神态,宁朔从来没听过这些人的看法,倒是觉得有些新奇。他稍微琢磨了一下,再去看时却吓了一跳,两人身后出现了个人影,仔细一看,正是黑星勾乙。 勾乙正从山坡上往上走,也不知听到了多少,并不理会两人,往自己住所去了。天色将晚,小凤长疑和怀北风牧好久看到他,一时被冻结了一样,似乎又不能确定,不住地张望着,伸着脖子像是两只公鸡。宁朔看着勾乙的背影,要在以前大概会觉得他城府太深,让人憎恶,但想到刚才听到的话,想着他在王宫出丑的样子,越发觉得他失意滑稽,果然有个丧家之犬的样子。 ····· 开学只剩一天了,宁朔和乘白躲在濯七香家中看左臣的住所,好久没有看到任何异常。他们出了门,走到左臣家的住所,平常似的敲了敲门,并没有人回应,便从院墙翻了进去。乘白脸色发红,激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有些内疚呢,突然间。虽然我知道我们并不是在做与青策敌对的事情。” “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宁朔说。 “再也不可能后悔。”乘白说,“来吧。” 两人用刀子割破手指,把血滴在蛇皮上,血很快被吸收了,稍稍过了一时,周遭环境并没有太多变化,三个男孩不知道从哪里而显现而来。其中一个高个子十几岁的在树下练剑,另外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像是在争吵。宁朔和乘白面面相觑,一方面知道这就是咒贴上的画面,一方面又忍不住怀疑真的有三个男孩跑过来玩。这场景实在平常了些。 但这是左臣秋迟的咒贴,是已经破散了的左臣一族的往事。那个高个子男孩就是左臣墓门,另外两个中的一个一脸的稚气,但说起话来带着非常真实的果决和残忍,便是左臣青策。他大声说:“你才不是左臣一族的人!你是孤儿,我阿爸把你从西国抱回来,为什么你一定要做我哥哥?” “那我们就不是兄弟了吗?”秋迟弱弱的问。两人年纪相同,从咒贴里看,秋迟比青策要高一些,但瘦弱许多。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呢。”青策冷笑着便向屋子中走。秋迟难过但也不说什么,只是有些呆呆的看着青策的背影,倒是一旁练剑的墓门走了过来,拦着青策说:“你又发脾气,阿爸说过不要和秋迟说这样的话。” “说了又怎样?你也是,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谁都知道你是魔之子。” 墓门听得立刻红了脸,想要去抓青策,被青策轻易的躲过,从膝盖处踢了一下,狼狈的摔在了地上。青策自己进了屋子。 秋迟过去扶起了哥哥,帮他拍着衣服上的尘土。墓门红着脸只是讪笑,说着不用不用。两个人都看着屋子的方向。 宁朔和乘白在一边又是新奇又有些不解,宁朔看秋迟,又看墓门,联想到他们以后的命运,心中暗暗感叹。这三兄弟显然与他们如今的形象不同,年少的青策竟然这样狂横,墓门看上去也分明有些懦弱,只有秋迟与人们传闻中的无能颇为相近,但这样一个人,却变成了和人鱼一族联系起来的神出鬼没的血裔。 这咒贴是要说什么? 不一时,屋子内有人的笑声,一个中年人从门内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不情愿的青策。男子挽着发,披着白色长衣,面貌柔和,眼神中却带着果毅。乘白拼命捂着自己的嘴,这便是左臣悬束了。 “要团结,你们三个。明明是最亲最近的人,为什么这么习惯去伤害对方,是因为没有后果吗,还是说觉得这个家过于幸福了一些?” 他说着把青策推了出去,让他和两个哥哥站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你们可是亲兄弟,未来的人生中我早晚会不在,你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依靠,那时候也这样吗?还是说只有到那时候你们才不这么幼稚?” 他这些话自然在说青策,墓门却先生气了起来,大概是因为他说到了死亡。青策厌烦似的瞥了一眼父亲,并没说话,只有秋迟有些呆滞似地说:“知道了,阿爸。” 青策更加厌烦的皱起了眉头,嘟囔着说:“你看看他!为什么他这么傻,别人都把他当傻子。” 秋迟却努力的笑着,过去拉住了青策的手。 “你别生气,青策。二哥哥以后不会这么傻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让你丢人。” “你能决定这些吗,再说,我已经说了,你才不是我哥哥。为什么一定要做我哥哥?”青策甩开了他。 “青策!”悬束说。 青策嘟着嘴撇着头,终究违背不过父亲,拉住秋迟的手。他看了眼父亲,对秋迟和墓门说了句对不起,秋迟便又十分的高兴了起来。他似乎要说什么,但青策低着头,自己回屋子里去了。 悬束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过去拉过墓门和秋迟,帮他们整理衣服。墓门说:“阿爸,都怪我剑术没练好。”他明明已经有很高的个子,却像是仰视一样看着悬束,又说:“阿爸,我真的真的会把剑术练得特别好的,我绝不瞎说。” “我信你,但这些与那些无关。”悬束说。 “有关的,阿爸,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成为大英雄,相羊书院左臣悬束子嗣中第一个大英雄!到了那时候,再没人敢欺负秋迟,青策也不会这样不听话,所有人都不会再有烦恼。” 他说着开心的挥舞着剑,也去了。便只剩下悬束和秋迟,悬束用手帮秋迟擦着脸上的脏东西。 “你也是的,何必这样纵容他?当然,青策也实在是幼稚,终有一天他会为现在的所为后悔的。” “我并不怪他,阿爸。”秋迟脸上带着有些卑微的笑。 “我知道,你这个做哥哥的太习惯委屈自己了。哎,你们小时候多好呢,每天形影不离的,一转眼也到了会闹纷争的年纪。” “是啊,”秋迟认真的说,“小时候青策可好呢。” 悬束笑着摸了摸秋迟的头。 “但人终究是会长大的,你也一样,墓门想要做英雄,青策想要做领袖,这是他们想要的,以后你也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生就是要向前看,不要总是回忆过去,何况你现在还这么这么小,甚至没个小马驹高。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 “阿爸,长大会是怎么样的,会更开心吗,还是会难过?”秋迟问。 “人生哪里会一直开心?一定也会有苦恼,但苦恼也是自我成长的土壤,并不一定是坏事。只有经历了所有,你才能以自己的爱与恨去理解这个世界,而不是存活于别人的喜怒之中。不一定要成就什么事业,但一定要成为最没有遗憾的自己。阿爸希望,你们都成为独立而自强的人——到那时候,你们三兄弟再坐在一起回忆一下过去,那才是美呢。” 秋迟微微歪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问:“阿爸,如果长大了,再回忆今天,是不是也会觉得其实很不错。” “自然,”悬束笑着说,“如果你敢于面对自己的人生,等你回头那一刻,过去的痛苦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很多当时无法面对的心酸和痛苦,最后也都成了笑谈。更不用说这只是你弟弟小小的吵闹——如果你真的记得,到时候一定要讲给青策,让他羞一羞呢。” 秋迟听了,终究还是开心了起来,傻乎乎的四处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小声的说:“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第六十七章 王塔与咒术课 宁朔和乘白对第一个咒贴的感觉并不相同,乘白完全沉浸在对左臣一族往事的狂热之中,宁朔更多是不解。左臣一族的往事虽然很让人激动,但他本以为咒贴中会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或者是挑战,但以他们所见,似乎只是平常的一天。而且,秋迟这么小就可以制作咒贴了吗,还是说这是悬束生前留下来的? “也许是对秋迟很重要的一天。”乘白这样说,“也许能够说明他‘会或者不会’杀害自己父亲的因果呢。” “也许吧,可我对看他做恶事的理由或者因果并没有什么兴趣。”宁朔说。 咒贴使用之后,之前的画面和文字就消失了,两人终于搬了宁朔最后的行李,然后趁着夜色去人鱼湖把蛇皮浸湿,便有第二张图显现了出来。他们只看了一时便认出了场景。那是四国广为熟知的一段故事的开始,地点在学校东边的大门,上面的人也更多了一些。两个衣着破烂的山民,山民脚下一个竹篓,六个相羊书院的学生,其中一个正跪在竹篓边哭。 下面写着: “青策常和我说,这世界需要必要的残忍,即便我们都不想看到。他又说,这世界对墓门太过残忍,所以他要把这残忍十倍的报复给世界。我和他说,十倍太多了。” “这自然是左臣墓门的尸体被送到相羊书院的那一刻了,”宁朔看着咒贴说,再没想到自己有机会亲眼看到这个场景。这大概是他进入人类社会后熟知的第一个故事。 不过,要把墓门受到的伤害十倍的报复给社会,这是青策能说的话吗?自从第一个咒贴以来他们就有这样的疑问:咒贴里的记忆会有主观倾向吗?咒贴自然不能编造,但会不会被记忆扭曲?毕竟他们并不了解咒贴的确切原则。 难道以往的青策真的是这个样子? 如何去大门那里却是个难题。相羊书院的大门有极为古老高深的咒术,除非有允许,人们是不能私自进出的。但和平时期,毕竟不能把所有闯入的人都杀死,比如开学季好多学生需要进入,大门便一直开着,如果这时候有个好奇的仆人或者带着朝圣心态的游侠非要闯进去,那他们也只是昏迷而已。如果再碰上有咒术基础的人,一时只是让他动作迟缓,守卫相羊书院的便是二门。 对于外人来说,通过二门比通过大门困难很多,但对于相羊书院的学生,通过二门是可行的。 但也需要申请,申请就需要理由,乘白苦想许久想不到。 “再揪就把头皮揪下来了,”宁朔说,“再说,我已经有办法。” “什么办法?”乘白犹疑的看着他。“偏偏这么巧,如果今天是昨天,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混过去,但明天就开学了,再没那么简单。” “我们去接人,这不算古怪吧。” “我也想了,但总要我们认识的才可以吧,也不能太不熟,我们要怎么安排这个?” “告火紫陌啊,难道紫陌不可以?我和她一起来的学校,也许很熟呢,反正别人也不知道具体如何。她到之前要提前告知,到时候申请了自然能接到她。总之,等就是了。” 乘白大喜,连连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想到。两人终于完成了一件挂念许久的心事,又没有另外的事情要操心,都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开学前的最后的一天。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虽然与昨天并没什么差别,校园里的气氛已然不同。人们去掉便服,每个人都拿着好多书,三三两两的去千木厅和教学楼。新的学期,又开始了。 五十年前,让当时的相羊学生挑一个最无聊的课程,大多数人都会从古语言和咒术课中选一个。但近代以来咒力复苏,咒术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又因为玄奥艰涩,大多数人心中兼疑兼畏,让咒术几乎成了神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贯通了咒术也可能击败世上一流的剑客,更不用说复苏仍在继续,没人能确定终点,到时候追溯远古,呼风唤雨,移山错河,又怎会不让人动心呢。 宁朔和乘白早早起来,怕耽误了时辰,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王塔前,不想早有很多人等在那里,一个个激动万分的样子。宁朔先看到黑衣盟的人,除了离校的陆天焉奇都在。但他们格外安静,像是忽然不认识宁朔了一样,只有一夕装作不在意似的看了他们一眼,看到宁朔正在看她,又连忙回过了头。 好多人许久未见,热情的打着招呼,却少有人来宁朔和乘白这里。有人从他们面前经过也只是稍微招个手,绝不停留。宁朔为人另类,但与大多数平民学生关系不错,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稍微一想便知道是暗林的事情传了开来。这些人或者把他疑作了什么样的怪物,或者认定他成为了黑衣盟死敌,想要与他划清界限。乘白显然也明白这些,便有些生气,宁朔却不太在意。 青地令脂穿一身碎花裙,有些尴尬的径直来到宁朔身边。宁朔意外她没躲着自己,但实在有些厌烦她,打了招呼便不再理会。令脂也不在意,在一边与乘白说笑,这样等了一时季肥也来了,和他们站到了一起。人已经齐了。 而一个女老师匆匆忙忙走了过来。她带着玻璃眼镜,头上插着红无缺的羽毛,腰间一个明黄色的招魂鼓,满身奇怪装饰。明明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像个独居了五十年的老妇人。她显然有些紧张。 “你们都来了,很好很好。我叫仙草雨葵,是你们的咒术课老师,你们可以叫我仙草老师,雨葵老师,也可以叫我仙草师姐,雨葵师姐,其实叫我雨葵也可以。我也还是学生,这是第一次做老师,你们多多包涵。来吧来吧,我带你们进去。” 她便数人数,数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又拿出一个小本子点名,把所有名字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说:“我们走吧,要跟紧哦,里面很不一样的,尤其你们第一次进入。前面的跟着火卒老师,我在最后面。”她这样说着,让大家排成一队。 宁朔和乘白不想和黑衣盟离得太近,站在了最后面,一群人就这样进入了王塔。 王塔果然是个古怪的地方,他们进入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高大的没有边际似的大厅,错位的并不十分符合建筑逻辑的石柱,而最奇特的一点,正如传闻中所说,里面的光和影并不完全相关。明明有一个影子,周围却什么也没有,明明有一个镜子,站在跟前却看不清自己。有些地方很平常,有些地方奇异无比,简直是一个奇怪的梦境。 两人虽然听过很多传闻,并没有完全的相信,这时惊异无比,四处张望。尤其乘白,一路上张着嘴巴,走了一半时嘴巴已经有些酸了。经过一个黄色大门,宁朔突然感到迎面而来的压迫力,从门缝中看,竟有十来个尸体在里面吊着随风晃动。 上了一层楼便又沉寂了起来,没有窗户,没有光线,像在一个巨大的坟墓中。要不是这一班有些吵闹的人依次前进着,气氛着实有些压抑。再上了一层,又进入一个走廊,一道刺眼的阳光迎面而来,忽听到有人的喊叫声。宁朔开始以为又是奇怪的东西,却看到身后的仙草雨葵匆忙的跑了上去。 原来是卜拜摔倒在地上,正痛苦的抽搐着。他见雨葵走过来便要挣扎着站起,凶狠的推开旁边的人,队伍一下乱了。宁朔站在后面冷冷的看。 但他不想再次卷入这些事情中,便又转过了头。走廊尽头的一只猫吸引了他的注意,那猫大概是一只老猫了,步伐缓慢,或者是受了伤,缩头缩脑的倒像是一只大老鼠。他有些好奇,指给乘白看,乘白却没有看到。他和乘白说着,又说之前看到的悬挂着的尸体。 “那大概是群鬼祀,一种离州的祭祀,人们把离州称之为鬼州是有原因的。” “倒是个奇怪的地方,我一直以为是他们夸张。” “是啊,我也一直担心,没想到都是真的。”乘白显然极为开心,不住地咧着嘴。“人们都说相羊书院的王塔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之一,还真是神奇呢。怎么会这么神奇?” 前面队伍依旧乱着,卜拜奋力要从雨葵的控制中挣脱从来,雨葵则一脸慌乱,口中重复着“你不要害怕,你不要着急”之类的话。乘白四处看着,又看宁朔,又看前面队伍,眼中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芒 “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反正不远。”他小声说。 第六十八章 画中的少女 乘白只是随口说,以为宁朔会反对的,没想到宁朔稍微想了想就同意了。他们在这里只是上课,闲逛是不被允许的,至少几年内不可以,这确实是个小小的机会。再者,宁朔本就有些好奇,他总觉得走廊深处有什么。 乘白大喜,两人悄悄离了队伍,沿着走廊走了不远,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走廊挂满了画像,有各色的人,有建筑,有瑰丽或者奇怪的风景。尽头前连着几幅极为鲜活的古代女子的画像,像是真的一样,两人正是入迷,忽听到一声奇怪的女子喊叫声,乘白说:“又有一个?”回头看,却吓了一跳。 原来他们走了不远,后面已经不是刚才来的场景了。老师和同学不知在哪里,而他们在一个远比之前走廊长的长廊中。两人连忙往来的方向跑,却什么也没看到。 “这也太神奇了,世上还有这样诡异的地方。”乘白第一反应却是兴奋。 “确实有趣,但现在怎么找到教室?”宁朔要更现实一些。 “是啊,咒术课可不是别的课,我们等了这么久。”乘白也反应了过来。他们看到不远处有个门,过去敲,并没有回应。而且敲出来的声音厚重遥远,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两人愈发困惑,乘白便焦虑起来,拍着自己额头说:“不会吧,难道我们第一天就遇到鬼少女了?” “鬼少女?鬼少女又是什么鬼怪?”宁朔问,依旧四处寻看着。 “是一个传闻啦,”乘白动作夸张的挥舞着手,“大致是说王塔里有一个很丑的鬼少女,在人们最不想看到她时出现,在人们最不想离开她时消失,然后让人失去理智,永远困在这里什么的。好吧其实没什么逻辑,不过光之神影之神,我们不会困在这里一辈子出不去了吧?” 宁朔笑了笑,继续找路。前面一个非常精致的大门早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门上似乎镶着某种宝石,绿灿灿的极为艳丽。他敲了敲,依旧没有回应,稍微一推,竟打开了,里面一片漆黑。 宁朔小心迈入,四处打量,这里的黑色好特别,比无星月的夜更加纯粹,比无归途的梦境更加虚无,不知不觉间就让人沉醉。他走在其中,渐渐有种奇异的感觉,忽然间回首,却看到一个少女站在他身后。 他的心猛地跳动了起来,几乎要摔倒在地,再去看,原来是墙上的一幅画。画里面的一个少女高高在上,正俯视着他。 他的心慌乱的跳着,一时看的呆了。少女绝不丑陋,相反,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类。她站在一片空无旁,带着恼怒的神色,又带着某种笑意。那种笑像是调情,像是责备,像是不屑,又像是某种纯粹的招揽,它就像有魔力一样,让宁朔觉得自己轻轻的,柔柔地,几乎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中。 他心中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在哪里见过她,而且不止一次。但他哪里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孩呢。明王子的侍女很漂亮,但绝不是她。紫陌很漂亮,也还是不如她。难道是女谷一夕?他看着那画像,忽然有种强烈的排斥感,不,这绝不是女谷一夕。 他便一直站着,渐渐心无杂念,唯一残余就是自己是不是站的太久了的怀疑。他觉得自己在那里看了好久,几个时辰几天甚至几个月,但每次想要离开又总觉得应该再看一眼。他开始觉得自己行为可笑,但时间久了又开始放纵自己的想法:永远呆在这里也不是一个很坏的主意。 为什么不能永远呆在这里呢? 直到外界传来熟悉的喊叫声,把他从幻梦中唤醒了过来。他听到有人喊凝朔凝朔,想,那是个什么东西,然后才突然想到,那是自己啊!他想到乘白,回头却没看到乘白,心中大惊,他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而那少女似乎意外他的举动,越发蹙着眉头。宁朔意志不定,一时责怪起乘白,一时又觉得这个画像真是邪恶,但那个念头又立刻让他心生不忍,这都是他的意识,那只是一个女孩的画像罢了。他用尽全身力气转身就跑,出了门正看到乘白在那里等他。乘白看到他先是惊讶:“你咋从这里出来,我明明推不开的。”又欢喜地说:“我才和你讲那个故事,还想,我把宁朔弄丢了。走吧,雨葵老师在等我们呢。” 乘白拉着宁朔就跑,宁朔还在想刚才的事情,脑子中却只记得听到乘白叫他以及最后回头看到的黑色,其余的一切,仿佛绚丽又诡秘的梦境一样,迅速消散了。到了最后,他只剩下一股强烈的空无感,那是他确认自己经历了什么的唯一的佐证。 他正想问怎么找到雨葵老师,过了一个弯便看到一个女人等在前面,正是仙草雨葵。雨葵以手加额,连忙拉起他们向教室走,一边说:“谢天谢地,我还以为第一天就出事故了。先是卜拜,又是你们,都怪我没有经验。你们就是野园乘白和山海宁朔,对吧?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 她并没有责怪他们,两人均松了一口气,又见她为人慌乱,有些可笑,但为人善意可亲,似乎是个容易接近的人。她满身带满了装饰,在寂静肃穆的王塔中噼啪作响,显的有些滑稽。乘白越发少了拘束,说:“我也听说过你呢师姐,连升五年的天才,师姐,七年级生真的能看到禁书吗?” “当然,否则一直做学生有什么好处?” “所以都有什么,你们的禁书?” “其实不是你们想的那些,”雨葵笑着说,“更多是学术和咒术的东西。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等自己读个十年去找答案吧。” “这里为什么这么奇怪,雨葵老师?”宁朔问,虽然他并不想问这个。他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只知道自己想要问些什么。 “无非是人鱼一族的结界,那本是对原空间的扭曲,这里便是扭曲的副产物。不过很多都是幻视,等你们熟悉了就不会那么夸张了。也正是因为这样,这里怕是南国除了人鱼王国外最容易使用咒术的地方。相羊书院是人鱼王国外最容易使用咒术的地方,王塔是相羊书院最容易使用咒术的地方,我们的教室——” “是王塔中最容易使用咒术的地方。” “是的,是的。” 雨葵似乎并没有适应或者说在意老师这个角色,没有威严不说,便和乘白争论起矍鸟一族为什么也聚集了强大的咒力以及他们的起源。宁朔在一边则想着刚才在走廊的事情,一些记忆似乎想要翻滚出来,却又被现实世界抑制在心底最深处,只带来一些夹杂着伤感的不甘。宁朔想,会不会与那次幻境有关联? 走了不久,是一个圆形的散着白光的教室,打开厚重白门,里面并没有座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圆柱形的石墩。整个教室呈半圆形状,老师所在处有个大石板,是光照最强的地方。学生们正找着自己的位置,乱哄哄的,黑衣盟早就入座,而且反常的坐到了最前面,主父卜拜脸色苍白,但似乎也没事了。 “我们迷路了多久?”宁朔问乘白。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了。 “几分钟吧,有趣的几分钟呢。”乘白说。 “几分钟?”宁朔想。 室中各种花木,桃花梨花梅花,都是精心布置的花艺,从窗户吹进来的风暖暖的,搅拌着阵阵花香,让人不免沉醉。窗户在南边,其它三面则都是墙壁,每一面上又都写着一句话。北面写的是: 思维的沉积,痛苦的外相。 东面写的是: 魂魄和精神的实体,人类否定和超越自己的中介。 西面写的是: 自由的核心,老神的梦境。 宁朔知道这是三位使者关于咒力是什么的回答,但这样的场合还是仔细看了一遍。北面的来自北使者,是他们现在需要理解明白的,大抵是具体的方法和途径。东面的来自东使者,听说是高年级学生修习咒术咒力的指导。西面最晦涩难懂的这句来自西使者,和其它很多事情一样,大抵被相羊书院的师生们忽略了。 宁朔看了一时,却想,连三位使者对咒力的看法都这样晦涩而不同,他们到底如何才能学会掌控使用咒力的方法? “好啦,我我们上课吧。”雨葵走到了前台,颇有些紧张。“相羊书院七三三届学生的第一堂咒术课,正式开始。” “七三二。”下面学生喊。 “哦,七三二呢,七三二呢,那相羊书院七三二届学生的第一堂咒术课,现在开始了。” 第六十九章 咒力与咒术 雨葵在石板上写了“五”“四”“三十六”“十五”“八”这几个数字。 “你们有谁知道这些数字的意义吗?”她看坐在前面的黑衣盟,但黑衣盟的人没人理会她,便有些尴尬的自己说:“五最简单,五行咒术,这个后面细说。四也很容易猜到,便是咒力强弱的四个等级,我们先讲这个。 “咒力四等级,分别是未曾入门的山外,初步入门的客言,颇有成就的采花,以及趋于大成的春物。这种体系的划分来源于一首极为古老的诗歌,你们肯定也见过,人鱼湖边的石碑上就有。” 她转身在石板上写到: 遍游南山外,白云不见峰。 客言古刹好,或可见老僧。 采花过溪水,溪水正清冷。 春光照万物,万物若有声。 “只在山外游览,看得见白云却看不见山峰,便是指有咒力却没有机会学习咒术的人,便是你们。要明白,一般民众不是山外,只有有咒力却又不懂咒术的人才叫山外。不见峰指的是想看却看不到山峰,对于普通人,他们并不能意识到有山峰的存在,不要说想见了。因为还没入门,所以称之为山外。 “有人说山中古刹很好,甚至可以看到神秘的老僧。这是指已经有了修行目标,老僧不是火僧,是很久之前的修行僧,这里代指山外之人对山中神秘和力量的想象。 “这里有趣的是这个客,谁是客呢,一般的说法,客并不是一个客人,而是心中另一个超然的自己。这也解释了咒术课为什么这么难。咒术入门需要自发的力量,因为每个人的客,每个人的入门方式都不一样,需要靠内在但又更加超脱的力量,所以称之为客言。 “客言的标准你们自然知道,人们把相羊书院入学考试称为山外考,把二年级升三年级的考试称为客言考,这两门考试同样重要。过了山外,你们就是相羊书院的学生,过了客言,你们才能真正接触到相羊书院的本质。而这门课,就是为了帮你们通过客言考而设置的课程,我们还有半年的时间。 “为了采花趟过溪水,溪水清澈而寒冷。这是指有了很高的水平,可以在世界中自由追逐,感受到这世界的美好和艰涩,采花指其美好,清冷指其艰涩,总体而言是美好的,因为艰涩,更能衬其美好,所以称之为采花。一般升入五六年级的学生,或者外面一些咒术强者可以达到这个阶段。相羊书院绝大多数学生都是客言,十分之一的人能到采花吧,我在两年前有幸进入采花,才有机会来做你们老师,但我更精通土枷术,不擅长战斗什么的就是了。可能与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不同。 “春光照耀在大地万物上,仿佛能听到万物的声音。这已经是某种超然的境界,甚至可以连通世界,脱离本有的天然桎梏,所以以春物代指其近乎大成的境界。春物阶段的人非常少,或者说因为无从评定,人们也只是猜测,像老院长,木尊者,北国的阳大夫阴大夫,我们的青策师兄,我们的犀甲院长,这些是肯定的,毫无疑问。其它人就很难判定。以我的理解,这世界春物级别的人不会很多的。当然,也只是我的猜测。 “春物可以说是所有有咒力的人的目标,达到春物级别后,咒力的危险性和侵蚀性都会极大的降低,人往往才能平静和祥和。嗯?你们笑什么,犀甲?院长怎么了——哦不不不,我们不可以说这个。 “抵达春物肯定会让人更加平和,这是所有人的共识——我们都知道有些人不经历具体的修炼也能使用咒术,自发的咒术,这些人有的可以达到客言,个别的甚至可以达到采花,但以目前的例子,还没有一个人可以达到春物。所以他们的修炼越强大越接近疯狂,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世界都极度危险。可以说,要达春物,按照体系苦练苦修是唯一的路。 “这便是山外,客言,采花,春物四个咒术等级,也可以叫做咒力等级。有人会说,人的咒力消长都是渐进的,不应该有严格的等级划分,这话没问题,但也不能说咒力等级的划分就是错的。咒力通过咒术反映,没有咒术,人们也没有办法判断一个人的咒力水平。我的老师告诉我,青策师兄在开始咒术课时已经有采花级别的咒力了,甚至更高,他完全可以确定。但不管他如何确定,不管一切多么明显,这些都是主观的判断,做不得依据的。你们的咒力也一定有山外,有客言,甚至可能有采花,但目前来说,因为不懂咒术,你们的咒力水平没有标准,只能全部算作山外。 “咒力水平的高低取决于什么呢?取决于你们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意志,一些最为本质的东西。 “以前很多老师会说一个人的咒力水平是天定的,自然不是天定,是我们自己定,但这些话也不是没有缘由。你们要知道这句话: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一个切实肯定的方法,来增加某个人的咒力。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咒力的高低是客观的。有一些常见的总结,比如一个拥有咒力的人会在成年之前见证咒力增长,比如修炼咒术可以提高咒力水准,比如增加自己的思考可以累积成咒力——因为咒力是思维的沉积嘛,比如来这里,把你们安排在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是最容易修炼咒力的所在。 “这些说法都是有的,也被广泛认同,但这不是学术,甚至算不上规律。有的人平平静静就咒力猛增,有的人苦修苦练用各种办法折磨自己却没有丝毫进步,并不是说你做了什么咒力就一定会增加。 “经过了多少年无数人的尝试和经验,‘咒力不可强求’成了一道公认的铁壁,几乎所有研究修炼咒力的学者都在最后归于这样的结论。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另外的发现。我知道这听起来是个不幸的消息,也许吧,但也不一定。 “与咒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咒术,咒力水平取决于自己,咒术水平的则取决于你的咒力水平,以及你在这里学到的东西。这个是需要多多努力的,所以才叫咒术课。一般来说咒力越强大越容易学会咒术,这是显然的。那我们的目标,就是让每人学会其咒力水平允许的最高等的咒术。比如客言级别的咒力可以学会很多客言级别的咒术以及个别采花级别咒术,其他标准同理。 “再次强调一下,咒术修炼的第一目的不是让你们更强大,而是让你们更好的控制咒力。咒力无端,咒术是最好的控制方式,没有咒术的咒力者往往会被咒力侵蚀,大家一定都知道很多例子。这才是我们这个学校存在的本质意义。” 第七十章 五行术系 “好,上面说了咒力与咒术的四个等级,下面我们介绍一些咒术的具体构成。我给大家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吧。” 她在石板上写了一行字: 叶纹术:岩壁断石阴。 “大家明白这些字的意思吗?叶纹术,就是一种简单常见的咒术,其作用是辅助记忆,还是很好用的。叶纹术的组成便是岩壁断石阴,岩壁做基趾,断为营连,石阴做胫股。 “这里涉及三个重要的概念,基趾,营连,胫股。但在这之前,还要简单介绍一下三十六术。 “三十六术,组成一切咒术的基础咒术,所以也可以称为基础咒术。其中能实际使用的是三十五个,也就是说,任何一个咒术,都是由这三十五个基础咒术通过某种方式组合而成的。没有例外。 “那基础咒术是什么?其实就是念,念是什么?一种难以捕捉但在经过训练后可以固话的思想,也就是念头。所以三十五术也可称作三十五念。这里说一下,有些人认为三十五术一定要和某些特定的词语或动作联系,其实不是这样的,念头就是念头,念动则咒术动,所谓动作和词语,其实都是修炼者特意建立的映射,为了方便固话念头而已。也就是说,催动咒术并不一定要说什么或做什么,只是说把咒术与语言动作联系确实要简单一些,绝大多数修炼者都会有所痕迹。而作为初学者,学习建立这种映射还是很重要的。 “顺便再说一下暗解,三十六基础咒术能够使用的念头是三十五个,这里面的特例便是暗解术。以普遍的认知来说,暗解,便是让你们拥有咒力的咒术。只要有咒力,你就有了暗解术,如果没有咒力,自然也学不来。双国时期相羊书院的咒术课课本开篇是这样一句话,‘因暗解故,咒力乃生。其源暗暗,其心光明。’这个课本早就不用了,但这句话是不错的。暗解是一切的源头,是你们已经拥有的咒术。所以大家也明白,暗解术没有具体应用,是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课程当中的。这个知道一下就好,我们仔细看这三十五术。 她按照五行,在石板上非常规整的写出了三十五术: 土枷术:岩碧石阴仙坛仙玉无稽黄女土枷 金则术:灵风壁云执天执旗虎将白祭金则 木念术:米草司鱼来花来香龙臣青犁木念 水神术:雪乌乘驴沉星沉月龟士寒星水神 火邪术:避寒丸鸟烛马烛人凤相红影火邪 “岩壁,石阴,大家看到了没有?上面说的叶纹术,岩壁断石阴,便是有由岩壁和石阴这两个基础咒术组成的,属于岩壁术系。 “这里有个基础的概念,术系。什么是术系?叶纹术以岩壁为基趾,便是岩壁术系。朝花术以沉星为基趾,便是沉星术系。所以术系就是什么,对,同一个基趾的咒术体系。一个咒术可以有很多基础咒术,但其中有一个是最为特别的,便是出现的第一个,也是决定了咒术基础的,便是基趾。 “基趾者,基础也,传闻当初暗神从脚趾开始创造人类,以此比喻,基趾便是咒术的起点和根基。可以说,正是因为基趾决定一个咒术的基本特性,才会有术系这种说法。同一个基趾的咒术特性近似,便组成该基趾的术系。同一个五行包含的术系也有共通性,便组成了五行术系。比如岩壁术系,石阴术系,这些都是土枷术系,也可简称为土枷术。这是两种术系的由来。 “这里有个小小的问题,就是土枷既是五行之一的名称,也是三十五术其中的一个,那土枷术系会不会指代不明呢,其实不会,很多人应该都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我们一会儿会再说。 “正因为不同基趾的咒术特性大不相同,才有了对三十五术的两种划分。一种上面多少涉及了,便是五行,另一种呢,则是等级划分。我们分开来讲。 “先说五行,这时我们可以仔细探寻一下五行咒术的区分和特点。五行者,金木水火土,在咒术体系中分别是金则术,木念术,水神术,火邪术,以及土枷术。 “每一个五行都有各自的特点,概括来说,金则术的核心在控制,木念术的核心在沟通,水神术的核心在感知,火神术的核心在改变,土枷术的核心则是思维。当然,关于火神术,火神教的体系中认为火神术的核心在修复,或者称之为救赎,这也是一种说法。 “一个个说吧,先说木念。如果让我给五大咒术体系重要排名,我会把木念放在第二或者第一。前面说了,咒术的最基本的功能是让修炼者审视自我,控制咒力,以这个标准来判断,木念术是五行中最贴近的。再者,当世强者中,木龙尊者依靠自己的力量修炼出强大的木念系咒术,被公认为五大剑客之首,这个大家也知道。 “可惜的是,相羊书院如今并没有成型的木念术系教学体系。这里有个很关键的信息,三十五术理论上都可以用作基趾,建立术系,这是理论上。但实际来说,以目前的咒力咒术水平,人们只能使用其中一些。相羊书院作为四国最伟大的咒术修炼场所,所掌握的基趾术系比任何地方都要多,如今是十五个——这不少了,一会儿你们就会知道原因。但在某些术系上,也有比我们更加强大的修炼者。相羊书院对木念术系的研究并不成功,所以我们才一直对木尊者进行邀请,但直到现在,尚没能得到回应。 “再说金则。金则术是民间说的最多的,甚至说,很多人认为的咒术便是金则咒术。原因很简单,金则主控制,尖锐,锋利,与力量之间的关联也最为明显,而这正是一般人对咒术的想象。但要我说,金则咒术在这个时代并没有那么重要的作用——不是说我在劝诫大家远离武力,我没有那样的自大。我的意思是咒力阴重,极为艰涩,平时使用就有一定风险,在战斗中使用,并且以杀人为目标,极少有人可以完全控制住情绪。到时候还没伤到别人就先咒力失控,又是何必的呢? “即便侥幸没有失控,如果对方咒力强大,也不见得就能重伤对方。当然,有人会说咒力复苏,谁知道以后会如何?我自然不敢否认这种可能,但在现在这个时代,我可以确认的说,很少有人会主动使用攻击型咒术。即便那些最强大的咒术者也都以剑术为重,这应该能说明些问题。 “我也修炼了一些金则咒术,从土枷横切而来,以我的经验,即便在相羊书院,即便在这间教室,即便我面对的并不是真的敌人,在使用执天术后我也觉得内心痛苦,举止失措,好些天恢复不过来。这还是在相羊书院。所以还是那句话,咒术不是杀人术,如果你想用金则挑战自己,逼仄自己,那是很好的工具。如果你想用它来伤人或者杀人,那很可能不是你们要的答案。” “火邪术一般是南国王室擅长的咒术,红衣王,南使者,黑火王都是例子。但近代来南王一系极度衰弱,现在甚至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了,有人说火神眷顾转移到了火王一族,尤其是三火中的告火。 “我们班上有一个告火族女生是吧,她还没来学校,我知道我知道。近代以来告火族人才辈出,但边王告火甘加主修木念和金则,并不修火邪,所以例子其实只有被称为明王子的告火西缇。西缇对火邪术极为有天赋,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他年纪尚小,我们并不能确定他已经,或者能够达到哪个程度。 “火邪主改变,所以非常适合用作治疗,相羊书院对火邪术研究也不多,好在作为基础,能够救人活命的两个避寒与烛马还算记述详细。以后你们可以选择是否主修这两个术系。 “水神术是五大咒术体系中最为神秘的,也是最为难懂的一个。水神的核心在于感知,但感知是一个非常主观,非常难以定性的东西。四国本少有对水神术的研究,是青策以一己之力改变了这一点,你们都知道他以一己之力击败上百敌人,外面很多人以为是金则,你们应该知道,其实是水神。也是在他之后,人们才意识到水神术原来有这样强大的潜力。 “但我对水神了解很少,入门都做不到,横切也入不了口,不敢随口说什么结论,以后有机会希望你们向青策师兄亲自请教。 “最后一个是我认为最值得说的,放在最后,便是土枷术。你们要学的前两个基趾便是岩碧和石阴,土枷术中最简单的两个,这两者能够提高你的思维能力,所谓广大见识,幡然见悟。很多人可能觉得有些无聊吧,毕竟这不能让你们拥有那种看上去很神奇的能力,但要我说,这比那些更为重要。 “相羊书院自近代以来迅速崛起,很多人看到的是某些学生掌握的高级咒术,但那绝不是主要原因。很多相羊学生并没有学会那些咒术,却依旧在很多领域展现出远超常人的认知和能力,这是土枷术的作用。前面也说了,相羊书院在木念术上不如木尊者,在火邪术上不如三火黑星,但相羊书院依旧是南国最强大的咒术修炼场所,为什么,因为我们的土枷术极为强大。 “其实五行之中,土枷最为特别。土枷以思维为主,但咒力大抵便是一种思想的外化,所有咒术都依赖思维啊。从某种角度上看,土枷几乎可以看做其它五行的护佐,也许是一些更为本质的东西。 “当然,这些不是严谨学术,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上学时我就喜欢想,其它五行都有具体依凭,土枷术没有,四神四国,中土覆灭,是不是有些相像?会不会有所关联呢?——好吧,这样说有些奇怪,也许不应该说这些。也许只是因为我主修土枷,有所偏爱吧。关于土枷我们后面会非常详细地讲,这里就不做具体叙述。 “五行的最后一段,我说一个以前初学时好奇的另一个问题,五行术系之间有没有交汇?其实是有的,今天说的这些都是泛泛而谈,细节其实要复杂许多,举个例子,前面我们说了,治疗类咒术多是火神系基趾,这是对的,火神系基趾主变化,非常适合用作治疗,但这不是说别的术系基趾就不能被用作治疗。 “如今世上的咒术大抵是从表现来划分的,这就是你在外界很少听到岩壁,执天这些词汇的原因。人们从咒术的表现给它命名,比如宁息,平静安心,减少痛苦,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的都可以被称作宁息,具体构成并不是人们关注的中心。 “所以四国如今存在三种宁息术,其基趾分别是木念的司鱼,火邪的烛马,以及土枷的仙坛,是不是很有趣?外面的人们一般很少深究这个问题,我们不可以不明白。水神术也可用作杀人,金则术也可用作救人。五行虽有分化,但并不是绝对对立的。 “其实想一想就知道,感知也可看作一种思维啊,改变难道不是一种控制?这便是五行交汇,就是横切的基础,以后大家会慢慢了解的。要知道五行的区分,但千万不要僵化。” 第七十一章 四神五经 “课程的下一部分,是依据基趾对三十五术的另一种划分,便是等级。前面说了咒力咒术的等级,这个其实有些相像。 “以五行中的土枷术为例子。土枷术一共有七个基础咒术,便是说七个可能的基趾,七个可能的术系。分别是,岩壁,石阴,仙坛,仙玉,无稽,黄女,土枷。前面我们说了,三十五术,三十五念,这便是七个念头,但它们并不能无差别应用。 “什么意思?其实就是有些基础咒术不能用作基趾。三十五术只有两个用处,基趾,胫股,一个咒术中第一个出现的基础咒术便是基趾,后面的全都是股胫。基础咒术用作胫股,都可以,用作基趾,有些却不行。这里涉及一个重要概念,不同基趾,其建立咒术的难度是不同的。 “具体来说,从左到右,岩壁最简单,仙坛要难很多,后面越是向右所需要的咒力水平就越高,越是困难。 “所以才会有等级的划分,客言级别的咒力可以掌握岩壁术系,采花级别的咒力可以掌握仙坛术系,而春物级别的咒力才可以掌握无稽术系。而且越是到了后面越是需要时间和精力,客言级别的学生可以熟悉三五个客言级别的术系,但用同样的时间,采花级别的学生一般只能熟悉一个采花级别的术系。这就是从四年级开始咒术课会变成了多个老师分开授课的原因,每个人都需要选择自己想要掌握的那个。 “当然,上面说这些,并不是说掌握术系是学习咒术的唯一途径。术系研究的优势主要在系统性,可以让人对咒术咒力有更深刻的理解,便是修炼的内含。掌握术系后再学习其中的咒术会简单许多,但咒术毕竟也有实用性功能,也没必要为了一个咒术一定去学习一个术系。相羊书院对学生的要求是熟练掌握至少一种术系,哪一个都可以,客言级别的也可以,这里的压力其实并不大。 “我们再继续,下面便是三使者的遗物和四神五经。其实我上这门课的时候老师并没讲这一部分,当时我们就非常困惑,比如,为什么每个五行七个基础咒术,却直讲到第五个?为什么三十五基趾相羊书院只能掌握其中十几个,还要自称伟大?三使者的遗物和四神五经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并不包含在如今的体系之中? “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每个五行的后两个基础咒术,在目前的情况下,是无法用作基趾的。也就是说,并不能形成术系。土枷最高就是无稽,后面黄女和土枷作为基趾来说,是不存在的。大家还记得前面那个问题吗,为什么土枷术系不会指定不明?原因就在这里了,因为并没有以土枷为基趾的术系。 “所以才有四神五经的说法,因为人们无法把后十个基础咒术作为基趾,而在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些远比如今人类强大的存在,人们自然会把两者对应起来。需要强调,一切关于四神五经的说法都是猜测,我说的也是学术界的一种主流的观点。 “传闻五使者留下了五部经书,分别就是与五基础咒术对应的《黄女经》《白祭经》《青犁经》《寒星经》《红影经》,便是五经。而所谓四神,就是说在五经的基础上,如果有人更进一步,就可以窥探到四神的存在。换句话说,获得神明一样的力量。这里的神明指历史上真正存在的四位开创国家的国王,我不知道我们这里有没有火神教徒,这堂课的火神与火神教里的火神并不是同一指代。 “但这只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猜测,只是说确实符合大多数人对远古强大人类的想象,所以广为传播。要说里面稍微有一些现实依据的,恰恰是只有我们才有可能接触的——你们自然早就知道的——三使者的遗物。 “三使者的遗物是什么?简单说,就是三使者留给相羊书院后世师生的三件强大咒器。分别是东使者的犁剑,西使者的谷隐剑,以及北使者的雷皇刀。如今犁剑被盗往北国,谷隐剑早就不知所踪,只剩下了院长佩刀雷皇还在。你们自然知道犀甲院长拿着雷皇斩杀流花阁王的故事,啊,不是故事,对不起对不起,是往事。 “使者遗物无疑拥有着极为强大的力量,但很多人依旧认为,一件武器远远够不上使者遗物这个称号,更不会有人拿到一把武器就如传闻中的那样天下无敌。便有一种猜测说,三使者的遗物之中其实隐藏了四神五经中的三部经书,只有找到了经书的力量,才是三使者真的意义上的继承者。 “这些东西一般说来是不被允许传播的,因为确实无边无际,全是猜测。但我觉得还是应该给大家讲一下,这确实让整个咒术修炼体系更加完整了一些。不止三十五术,还有八营连。 “上面没说,所谓营连,就是连接基础咒术的方式。来看上面的叶纹术,岩壁断石阴,这里的断,就是营连。营连相对来说简单许多,只有八种,分别是“断,截,辟,灭,绍,卫,并,协”。但就这简单八种方式,我们实际上会使用的也只有断截辟灭这四个,便是一半。如今一切咒术所使用的营连,都是断截辟灭这四种中的一个。 “这确实有些古怪,如果只能使用四种,为什么在所有记述中都是八营连?如果是八种,那另外四种做如何作用?人们无法解释,只能以四神五经或者三使者的遗物来猜测。白手释古师兄就有一篇很出名的文章,说绍卫并协便是四神五经中的主要连接方式,而且这四种方式并不是更加困难,而是更加简单。 “他认为远古时期人类几乎如同神明,并不是因为他们比我们聪明深刻几百倍,至少不可能所有人都如此。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有着另外的修炼体系。四神五经,三使者的遗物,都是这种修炼体系的产物。 “释之古师兄这种说法呢,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有些人认同,但也有很多人认为他把咒力完全等同于思想,这是非常愚蠢甚至危险的错误。尤其他认为世界上有一套更加苛刻的评判标准,可以选择出咒力者中的咒力者,他叫它双咒力者,所有修炼者中只有双咒力者才能更进一步,这惹怒了许多人。自那之后,释之古师兄就很少发文章了。 “总之还是把这些和大家说一说,如何思考,如何判断,大家不必轻易听信其中任何一方的说法,包括我的说法。等以后变得强大,自然会有自己的主张。四神五经的内容就说到这里。 “回头再说三十五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三十五术中后十术没有术系,一共便剩下二十五个,所以才说相羊有十五种已经非常厉害。而且我们也在逐渐进步之中,我来这里时还只有十四种,最近多了一种,是青策师兄的功劳。也许等你们成长起来,我们会有超过二十个呢? “在这十五术系之中,土枷五种,就是全部,金则四种,缺少执旗,水神因为青策现在也有了三种,剩下火邪两种,木念只有一种。其实主要缺木念和火邪。我听说冯将师弟研究丸鸟术系已经小有所成,如果那样,就只剩下木念术了。 “确实有些遗憾,东使者的传人偏偏最不懂木念术——什么?什么为什么,哦哦,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巧合吧。经过几百年的咒力静寂,如今的一切体系都是近代相羊师生一起重建的,恰好没有人能突破木念术系罢了。如我们所知,使者遗物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是不是真的隐藏着三使者留下来的修炼体系,这些根本无从得知。现在来看也不能指望有人突破,便只能靠我们自己,大家多多努力吧。 “时间也差不多了,最后做个总结。今天主要讲了咒力与咒术。咒术的组成,三十五术,基趾,术系,以及其五行和四等级的划分。其实就是带大家认识一下正式咒术课的主要内容。 “所以也只是泛泛而谈,有些更加高深的内容,比如五行术系之间的交汇横切,比如对熟悉咒术结构的调整和简化,比如一个经典问题——咒术构造简单明了,为什么不能随意组合,尝试制造咒术?这里面的学问没有止境,以后接触的越多越会明白其中的困难,作为初学者,一定要心存敬畏。 “十五种术系各有千秋,其差异巨大,各方面的差异,比如仙玉术系成型已久,修炼体系成熟安全,但直到今天人们也没能找到仙玉术系的具体使用方法,这导致学校专研仙玉术系的溯河老师被校外很多人认为不通咒术,也实在是荒诞。 “还有一个明显的例外,便是岩壁术系。每个咒力者都有自己最契合的术系,这是自然的,你们将来都要作出自己的选择。但岩壁需要每个人都去学习。可以说,岩壁术系是一个大门,只有通过这道门,其它那些才有可能。 “而如何通过这道门,最为简单也最为困难,简单是说岩壁术系确实简单,困难则是说,这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便回到课堂最开始的内容,咒力是无法通过授课提高的,上面讲的一切,都是三年级以上正式咒术课的内容,让大家对一切有个基础的认知。这半年我们做什么?除了一些基本的岩壁术系的知识,便是把你们放在这世界上最容易使用咒力的地方,自由探寻。 “所以最后又归于咒力。咒力是咒术的基础,咒力强大者咒术学习要简单许多,咒力强大者思维体力生命力都会跟着强大,咒力强大者,受到咒术攻击都要比普通人容易处理。咒力极为重要,可惜咒力不能传授。 “如果你能在这半年时间内学会岩壁术系,那就说你能通过客言考,咒力足够进入下一步的修行。如果不能通过,就是说你不能在相羊书院最容易使用咒力的地方突破客言,那只能选择另外的道路。 “不过好消息是,这样的人不会被咒力侵蚀,可以安心的去做另外的事。我并不是安慰谁或者让你们没有压力才说这些话啊,在我看来,这样的人反而更幸运。咒力阴重,无端无止,越是高深越是艰难,也只有到春物才可以得到喘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场一旦涉入便不能终止的斗争,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第七十二章 第二张图 告火紫陌在开学半个多月时才来,宁朔和乘白虽然有预料,还是等的烦躁。终于等到那一天,两人一早便去溯河将子游那里申请,一个人的行礼可能很多,同学去帮忙也是常见,所以很容易就被批准了。倒是班级有些人听说了颇为惊讶,但从冬假之后少有人敢来打扰他们,他们也越发不在意他人的看法。 出了二门,外面一片极为空阔的草场。这里原本也是一片丛林的,当初北辰盟就是利用这片丛林作掩护突袭了寒星西囿领导的师生,导致相羊书院在二门处组建的防线轻易被击破。因为这个,战后树木尽被砍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早春的草色青青,到处开着一些黄色的小花,在春风中倒是美丽。有一些小兽四处隐没,有长满莲花的积水池,里面藏了好的青蛙,有潜伏在草丛中的鹌鹑鸟露了头,一只母的带着好几只小的,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无聊,时而匆忙的跑着。刚到了大门,乘白急匆匆的便要使用咒贴,宁朔止住了他说:“等一下吧。” “等什么?” “我们既然利用紫陌来到这里,不如让她也看看。” 乘白对宁朔的话大为不解,问:“那那些仆人怎么办,我们要在这里等着仆人们都离去吗?”宁朔一愣,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明白。乘白又说:“再说,紫陌与明王子一起长大,不一定看过多少咒贴,怎么会好奇这个?” “那我们自己吧。” 两人如上次一样,宁朔把血滴上,乘白紧随着他,果然,一群人显现了出来。 树墙敞开着,外面站着的是两个山民,身前一个竹篓,竹篓中的自然就是左臣墓门。大门内外四个相羊书院学生围在那里,有白手释之古,青岩清烈,一个年纪比他们大一些的男生,宁朔却不认识,还有一个人站在远一些,面黄肌瘦的样子,看上去说不准是在哭还是在笑。其余几人表情或凝重或愤怒或伤心,释之古正说:“把墓门清理一下吧,不要让青策看到。” 但他说着,一男一女从已经跑了过来,男生跑在前面,便是左臣青策了。他相貌与如今没什么不同,只是稍微年轻些,而且明显少了宁朔总是怀疑的那种忧郁。他跑近了,释之古拦着他说:“青策,你不要看的好。” 青策用力推开了他,跪在竹篓前却怔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那女生也到了,她相貌平平,只有眼睛极有神采,本意似乎想要拉开青策,但看到竹篓也像是凝住了一样,然后在一边呕吐了起来。 宁朔和乘白也才看到竹篓中的墓门,好是可怖!那几乎已经不是个人,他全身焦烂,身上沾满了自己的干涸的秽物,宁朔闻不到气味,但看到好多苍蝇拼命地乱飞,便像是闻到了气味一样。他们早就知道墓门被烧死的事情,却没预料到如此惨烈。而且看这情形,墓门应该不是在当场去世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排泄物了。他们还记得上一个咒贴中见到的那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实在难以把他与这样的一具尸体联系在一起。 青策咬着牙,猛地站起来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他眼神过于锐利,两个山民都有些畏惧的向后退了两步,其中年轻的那个用西国山中的口音说:“他就是不死哩,他就是不死哩。”另一个年长地说:“相羊书院的小英雄,他是为了我们才被人害死的。我们山长说,这么大的恩情我们回报不了,只能带他回家哩,说什么也把他的尸体带回相羊。我们总算把他带了回来。” 他便哭了起来,又是伤心又是委屈,一边哭一边说着墓门为他们主持公道,被山匪所害,最后成了这个样子的经过。又说着他们一路上的艰辛。 “那时候已经离开村子很久了,才发现他还有一口气,我们又是害怕哩,又是高兴,赶紧去找城里的药师,药师却和我们说人烧成这样怎么能活,还把我们骂了一顿。” “他就是不死哩。”年轻的山民怯怯又忍不住似的说。 “我们想,这种事情谁能弄明白,唯有相羊书院都是大英雄,说不定有人能救他哩。于是拼命赶路,日夜的赶路,但过凫鸟城的时候,过凫鸟城的时候,一伙人非说我们脏了他的店,把我们盘缠抢走了不说,小英雄也被他们扔下了桥,便不再有气了。我们,我们大哭一场,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往这边走,又没有钱,一路乞讨,只想离相羊更近一点。这样走了这么久,没想到,真的能找到你们。” 他说着越发委屈,抹着眼泪又哭了起来,两人衣衫褴褛,全身肮脏,可见一路上确实不易。青策不知何时改变了态度,对两人行礼道:“左臣青策万分感激你们把我大哥的尸体带了回来。你们一路艰难却不离不弃,可谓英雄义士,在下一定会报答这份恩情的。” 他一行礼,所有人便都跟着他行礼,只有左边那个怪人依旧默默站着。两个山民大为惶恐,笨拙的回着礼,忙说:“他才是大英雄哩,他才是大英雄,要不是为了帮我们,也不会被那些天杀的山匪烧成这个样子。” 青策起身,瞥了一眼左边那人,对释之古说:“你们带这两位义士去金水镇住下来,我下午去看你们——把我的钱全带上,一定照顾好他们。” 清烈和那个年纪稍长的学生有些犹疑,释之古对两人说:“这是青策家事。”又叹气说:“他会没事的,我们走吧。” 那些人便离开了,剩下青策,那个女生,以及那个瘦弱的怪人。青策忽然少了刚才的干练和锐气,一时什么也不做,只呆呆的看着竹篓中墓门的尸体。女生走上前,青策在她肩膀上靠了许久。 “不能让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更不能让阿爸看到这些。”过了一时青策终于镇定了一些,上前把一块凝结着秽物的衣服从墓门背上撕了下来,便又怔在了那里。衣服已经和墓门的皮肤粘在一起,这一下更是惨不忍睹。 “这里没有换的衣服,去找一件衣服去吧,你们两个。”女生走上前对两人说,“去吧——他是你们的大哥,我不想让你们记住他这个样子。” 原来那一直沉默着的便是左臣秋迟,宁朔和乘白已然猜到了,好奇的看着他。而这个女生自然就是青策如今的妻子,仙台苏李了。相羊书院的人不会不熟悉仙台苏李这个名字,一般的说法是一个相貌平平,家世平平,能力平平的女生把青策给彻彻底底的迷住了。以宁朔所见,显然不是这样。 “青策你去吧,我并不在意。”秋迟说,走到墓门尸体前,青策却推开了他。 “你不在意又何必来?阿爸生病了你就这样,墓门这个样子你还这样。不哭不笑,不阴不阳,不死不活。你又演给谁看?” 秋迟却并不理会,走到墓门身边,开始为他整理遗容。 “如果出事的是我就好了。”他说。 青策不解又嫌弃的看秋迟,又变做了愤怒。 “你在,你——你认为我会反驳你吗?不,你说的正对,反正整天一幅可怜虫的样子,还不如遂了你的心。要是你出事了我和墓门至少还能一起去给你报仇,现在你能做什么?你认为你——” “青策!”苏李一直拉青策,终于吼道,“不要说了,你们两个都是。” 青策不再说话,转着头看另一边。苏李看秋迟,又看青策,对青策说:“不能让他这样回家,你去找些衣服来。厚实一些的,长袖,再加一块白布。去吧,青策,不要说让自己后悔的话。” 青策僵持了一会,还是去了。 而秋迟依旧面无表情的坐在那边认真的整理,也不知道是平静还是死寂。苏李小心走到他身边说:“二哥哥,还是让我来吧。” “你知道,我和墓门从来没有那么亲近。”秋迟说。 苏李默然,便跪在他身边。两人一起为墓门整理着尸体。墓门的尸体上各种秽物与烧焦的皮肤粘在一起,撕扯下来,惨不忍睹。乘白看的干呕不断,苏李虽然镇定,但手总是忍不住的抖动,只有秋迟极为平静,甚至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在意。 “青策大概会去报仇吧,”秋迟说,“连你也阻止不了他。” “我不会阻止他的。”苏李说,“无论传言准不准确,那些把墓门害成这样的人死有余辜——再说,如果不让他去,他一辈子都会活在愤怒之中。” “但我不想看青策杀人。你知道,他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冷酷。” 苏李默默地看了看他,眼中有些湿润,却低下头。秋迟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随意杀人的。我和他一起去。” “二哥哥,你要走出这一步吗?”苏李问。 “早晚会有这一天的,”秋迟淡淡的笑了笑,“再者你说,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 两人坐了好久,太阳就要落山,才看到一片橘红色的车队在夕阳中渐渐近了。那本是夕阳的颜色,远远望去倒像是一条流动着的印着夕阳光辉的河流。宁朔想,告火紫陌便在这河流中吧,不知道还是不是那副惊慌的样子。 因为时间晚了,侍卫扈从还要去金水镇,紫陌便没有时间和他们告别。她有些惶恐,但那些人根本没人在意的,倒是有些人看到宁朔很是惊讶。紫陌进了门才看到宁朔和乘白,张着嘴不知所措的站着。 宁朔和乘白帮她拎了行礼便向二门走,也无人说话。等过了二门,紫陌笑道:“谢谢你们了,是老师让你们来的吗?” “是啊,你又差了好多课呢。”乘白说,“尤其是咒术课,比做白日梦还有意思的咒术课。” 他说这话是讽刺,自开学以来,咒术课已经从最让人期待的课程变成了最枯燥的课程,尤其最近每次上课仙草雨葵都只有一句话,就是“慢慢感受。”开始听她的人还多,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受不住,坐在那里发呆,在蒲团上睡觉,雨葵也不理会。 紫陌却以为他说的是真的,一时有些落寞,但她又笑道:“我成绩本来就不好,宁朔,你成绩竟然也那么好呢。” 宁朔不知道她如何知道自己成绩的。他本意是迎接一下紫陌的,但刚才那么多事情他和乘白都还没有消化,一时心思都在那上面。更何况他们急于知道第三张图,说:“我们帮你送到你宿舍吧,你先去吃个饭。” “不了不了,我自己去吧。”紫陌笑道,“你们吃饭了吗?你们饿吗?你们去吃饭吧。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宿舍在哪里?” 宁朔懒得回答她或者看她不停假笑,拿起行礼便走,紫陌通红了脸,只好在后面跟着。到了紫陌的宿舍,令脂更没有预料到宁朔出现在她门前,但宁朔更懒得理会她,不顾她问这问那的快步离开了。他们连饭也没吃,一路跑到人鱼湖把蛇皮浸在水中,过了半个小时,一张颇为诡异的图显示了出来。 那是一座高高的石塔,一个人站在石塔上单手向前伸着,另一个人则全身湿淋淋的悬在空中,下面便是人鱼湖。看那样子,非常像是站在塔上的人在隔空掐另一个人的脖子。 下面写的一行字是: 青策有些愤怒,他想要杀了我吗?大概不是吧。即便是,我也不会怪他的。一切都分崩离析了。哈哈,一切都分崩离析了。 “这是秋迟已经害死了自己父亲的时候吧。”宁朔头皮发麻,注意力却被吸引在青策可以隔空握住一个人的脖子上面,他想,这便是天下闻名的小左臣大人吗。 “可能呢,所以青策才会这样愤怒。”乘白点着头,“只是看秋迟的叙述,青策想要杀他吗。我是说,我知道青策没有杀了他,但青策动过这个念头吗?” “也许确实有内情,不过现在,还是先找到这个塔吧。”宁朔说。之前两个咒贴的地点都很好找,让他对找到第三个地点多少有些信心。只是他说完这话,看那石塔,却有些忧虑。这是相羊书院吗,这么大的一座石塔,又在人鱼湖边,他们怎么从没有见过? 第七十三章 上巳节 转眼间已经开学一个多月,四处的花越来越多,草色越来越绿,就连空气也越发甜美似的。人们喜欢春天的心情是一样的,相羊书院也不例外,三月三的上巳节便是这里师生欢庆春天的节日。 上巳节有三个习俗,一是学生之间的互市,一是划船比赛,再一个则是开学宴会。互市并无趣味,宴会要等晚上,最惹人注目的项目是划船。划船场地自然不是人鱼湖,便设在北面的水塘中。水塘不大,一次只能有五个人,多是高年级学生。他们中好多人准备了特制的旗帜挂在船头,贵族多是精心雕刻的家族的纹饰,平民则写一些古怪的句子。 “如果北使者真的悲悯众人,就不会说那么多话了。” 宁朔和乘白穿着便服四处闲逛,看到有个旗子上这样写着,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显然是在抱怨北使者课需要背诵的内容太多,可谓正中标的。再向前走又看到一个很大的杏黄旗,比其它的要大很多,上面写着:“天门碧浊,无人能折,送去边军,天下平和。” 这话校外的人大概看不懂。自从青策闭门,平民学生能够依靠的无非那么几个。椿木江晓和火木冯将能力威望最高,但作为青策下属,他们一般也不会出面做什么。黑衣盟之外最受人仰望的是怀北族的风吟,可惜她来自大贵族。风吟以下,便是天门有络以及天门碧浊这两个天门。 但这旗子显然不是赞扬碧浊,边军和相羊在历史上极为友好,两者相距遥远,又都属于苍茫南国的异类,很少有什么纷争。但北辰之乱后,这种信任已经被彻底破坏,加上近代两边势力都在扩张,相互之间的猜疑早就不可避免。这旗子表面上说碧浊能力超绝,实则是说他名不副实,送到边军可以让边军渐少对相羊书院的猜忌。也不知道是谁立的。 宁朔用濯七香给他的零花钱买了些上巳节特有的春花糖,和乘白一边吃一边看划船的结果。经过几轮的比赛冠军终于产生,是一个来自四年级的英气勃勃的很漂亮的女生,名为花木春夷。她在自己船上装饰了各种花朵,本人却穿了一身白衣,在人群中好是显眼。春夷在相羊也算小有名气,颇有些古怪的传闻。就今天的比赛来说,她比赛时比谁都认真严肃,拿了胜利却又满不在乎,把奖杯直接扔在了水池里,让看的人惊诧不已。 “我们明年也参加吧,只是不知道挂个什么旗子好,”乘白非常认真地问宁朔。刚才他看的入迷,鼓掌把手都拍红了,“我想想,只要不是禁忌的内容。” “不是禁忌内容?”宁朔冷笑,“可这个学校禁忌的内容还挺多的。北辰盟,熊巫,长公子,神曳,还有什么?对了,还有左臣一族。” “然后把这些禁忌都放进去是吧,说不定能吓死谁。”乘白笑道。 等各种活动都快散了,林中渐渐起了风,他们要回宿舍,不想在路边又看到青地令脂。令脂坐在一棵黄金桐树下面,面前摆着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应该是在卖。宁朔有些意外,问:“这都什么东西,哪里来的?” “偷来的。”令脂早看到他们,似乎有些尴尬,故作生气的说。 乘白非常好奇的蹲在那里看,那上面的字极为古怪,他却似乎能辨别出几个。令脂笑问:“乘白,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要不要买?” “也许是东方的东西,”乘白为他们解释。“你们看这里,这个字如今没有了,但我在记述那个时代的书中见过,学者们说那是‘风’字,大概和当时的敕令有关。传闻中青地一族曾经极度强大,强大到暗主都要去笼络他们,是不是和这个有关?令脂你知道吗?——看这个字!这个应该是‘青’,也许是青这个字的起源呢。” 宁朔弯着腰随他看,令脂则拄着胳膊看着他们。过了一时宁朔没了兴趣,起身问令脂:“上个廿五七香老师来的信,和你说什么了吗?”令脂说:“没有吧,有什么好说的,再说和我们说有什么用?”宁朔说:“我听说现在映火城那边有些乱呢,你没听说?” 令脂叹了口气说:“听说有什么用,七香老师还在担心你,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又对乘白说:“野园乘白,你买不买,我只接受金、银、玉帛的。看也需要。” 乘白听了,慌忙把竹片小心的放了回去,左顾右盼,讪讪的笑。令脂看着他笑,却又说:“我逗你呢,你如果喜欢就拿去吧。去年就在这里坐了一天,大家都以为是破烂儿,我自己都快以为这是破烂儿了。” “不要了,这么古老的东西,”乘白说。 “拿去吧,也只有你知道它们的价值。以后飞黄腾达了记得我这个同学就好。” “真的不用了,而且,我已经记下来了。” 乘白这样说,令脂一下不知道要说什么,哭笑不得的样子。宁朔本觉得有些滑稽,但想到令脂和他一样常年在相羊,本是用不到钱的,这么做无非是多为自己未来做准备,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嘲笑。 况且他听乘白说了,就知道这是令脂家族中珍贵的东西,被她冒死偷出来以为可以帮助自己,不想被人们当作破烂货。 开学以来,令脂是乘白和季肥之外唯一丝毫不躲避他的人,他虽然从来没有认同过她,心中多少有些感激,甚至有少许的感动——令脂本就是不愿与人有任何差异的那种人。 他从胸口掏出一块青玉说:“我以前的恩人给我的,你也知道。我记住他人就是了,留着它没什么意义。不值很多钱,但是是我们唯一能换些钱的东西了。” 令脂愣了一下,说:“你说什么,送你们就是了。”但又拿过了那块玉仔细的看,笑道:“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块玉的。” 她知道宁朔性子不喜作伪,终究还是收下了玉,开心地寒暄了几句,找同学游玩去了。宁朔和乘白回了宿舍,乘白趴在床上把那些竹片宝贝似的贴着脸看,宁朔则倚在阳台的栏杆上吹风,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告火紫陌。今天是格外平静热闹的一天呢,不知道她有没有感受到其中的分毫。四处看了许久,到处一片祥和融洽,哪里有告火紫陌那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他倒是看到班上的另一个女生,女谷一夕,正跟着一个男子往北边去了。他并不想在意一夕,不管是迷恋还是怨恨,只是她左顾右盼的分明带着慌张,只一眼就让他起了好奇心。尤其她稍微回头,脸上有种谄媚且畏惧的面容,实在有些诡异,越发让人不解。宁朔又看那前面的人,并不是那个与一夕分分合合的月明晓寒,而是黑衣盟的小使,椿木江晓。 他们终于进了丛林深处,看不到了,宁朔突然想过去看看。他问乘白:“你觉不觉得,最近一夕,我是说黑衣盟,有些过分的古怪?” “你是说他们情绪不太稳定?是有一些呢,如果他们确实提前学习了咒术,那可能是太着急了,遇到了反噬。但有些人咒力大幅精进时也会有反常的表现,这是雨葵师姐亲口说的,所以也说不准。” “我不是很相信他们咒力精进。”宁朔说。 自从开学以来,黑衣盟的人越发喜欢消失,加上其中一些人情绪似乎不稳定,一个传闻越来越流行——他们在提前学习咒术。因为这个,考虑到暗林时的对峙,众人对宁朔的怀疑也减少了。很多人都认为学校给他们开了小灶,至于如何学,在哪学,效果如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猜测。 宁朔为人刻毒,自从暗林出事就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好在有乘白给他分析,认为如果是他犀甲不会是那个态度,帮他把怀疑压了回去。后来濯七香又说陆天焉奇私用咒术,被不公开的开除,开学之后焉耆也果然没有出现。 但即便这样,他心中依旧有疑虑,一直到这个时候看到黑衣盟的种种,宁朔才终于确定濯七香说的是真的。而且这不是焉奇自己的咒术,更像是整个黑衣盟都在私自修炼的咒术。 他和乘白说了刚才看到的场景。 “总之觉得怪怪的,虽然只是一个表情吧,我可没见过一夕那样的人这样的神态。加上他们最近的行为。” “所以你想要去看看。”乘白早就放下竹片,跑过来看,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是啊,是不是有些莽撞?” “莽撞?你会被发现吗?” “不会,他们在上风口。” “那莽撞在何处?莽撞在何处呢?”乘白用力摆着手说,然后想到什么,想说什么没有说,重重叹息了起来。 第七十四章 女谷一夕的微笑 宁朔还是自己追了上去,看着两个人穿行于春林,终于在密林中的一片空地中停了下来,宁朔也躲在一棵大树后。一夕大概走的有些累了,满头是汗,装作随意的样子。江晓则直直的盯着她。 “他和你说了什么,说吧。”江晓先开了口,语气极为冷淡。 “江晓哥哥,”一夕有些撒娇的笑着,“我只听他说了一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和鹋且那个蠢货不是这样说的。” “没有啦,我也只是和他说,晓寒说小使您不值得信任。小使,你知道我向来最喜欢你——” 她没说完,江晓突地拽住她的衣领,把她几乎拉扯离开了地面。一夕脸色煞白,却不敢声张,只是本能的挣扎着,时间久了像个被挂在渔网上要窒息的鱼。远处的宁朔大为惊讶,不知向来文雅的江晓竟然还有这样一面,一夕可是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女生。 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一直记恨着一夕,便有那么一些快意,但很快就看出形势不对,她脸色越来越红,几乎要窒息了。好在这时,江晓又把她放了下来。 “晓寒和你说我不值得信任,你把这些话告诉了鹋且,鹋且又传播了开来,这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吗?一夕,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愚蠢吗?” “我没有想骗你,”一夕拼命咳嗽,哭着,“我,我听他说——听晓寒说,你脚踏两只船,对院长不忠,还说青策肯定都知道。我和晓寒说,只要院长还相信你就不要多说话。我知道你们是最好的朋友,难道会乱说吗?况且他也并不完全信任我。这几个月来,我真的好辛苦,每天见他都提心吊胆的。” 她越发的哭着,神色甚是可怜,但江晓不为所动,问:“那你和鹋且又说了什么?” “我只说了晓寒说你不值得信任,我真的是这样说的。我根本不信晓寒的话,只想找人抱怨一下罢了。在我看来他已经疯了,我想要和他分手的。我真的没想到鹋且会添油加醋的四处说,我真的没想到这些。” 江晓侧眼看着她,脸色极为冷酷,宁朔甚至好奇他会不会就此杀了一夕。丛林中一时间只剩下草木摇动的声音,但过了一会儿,江晓放开了她的衣领。 “好在鹋且为人可怜可笑,他的话也没几个人信。不过你这事做的也太愚蠢了些,遇到这样的事情或者告诉院长,或者告诉我,只是在私底下传播谣言算是什么。你真的不知道黑衣盟是个什么组织吗?” “江晓哥哥,我,我错了。我,我当初加入黑衣盟只是图个名声,哥哥们都说我到相羊只是为了玩,我想,加入了黑衣盟,他们一定不会小瞧我了。但我,对其它的并不理解——我不应该传播谣言的。” 一夕有些委屈的低着头,一边哭着,又一副被江晓安抚了的样子,江晓也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他想了想又问:“这些事黑星勾乙知道吗?” “黑星老师?我和他说不上话的。他那人每天都一个表情,谁敢去接近他,更不要说信任他。” “自然不要信任他。”江晓抬头看了看,林间的风声越来越大了,“这件风波过后退出黑衣盟吧,你并不是不懂事的人,但在这样的地方,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你适应不了的。我和晓寒从出生就认识,那些气话是可以说的,但有些话传出去,假的也会变作真的。你随便一句话,说不定就毁了一个人的一生。你明白这些吗?” “我明白,江晓哥哥。” “今天对你严厉了些,不要怪我。”江晓帮一夕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帮她拨了拨头发,“还有不要叫我哥哥了,我虽然答应了你三哥哥要照顾你,但那是我作为师兄的本分。” “我不会告诉三哥哥的!” “你认为他会因为今天的事情怪我吗,”江晓笑了笑,“你啊,所以才让你退出黑衣盟。” 江晓便去了,一夕看他走远了,终于舍弃了之前的振作,瘫坐在地上。宁朔心中倒是糊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江晓是青策的四小使之一,什么时候和囚牢犀甲联系在了一起?难道是看青策这里没有前途,便去追随自己的故友吗?这也合理,但听上去他和晓寒之间也不是没有嫌隙,而且他显然在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安。 丛林中的风越发大了,又有满天黑云从北面压迫而来。宁朔本想离开,但一夕始终不动,他觉得稍微有些古怪,便也守在那里。 过了好一时,天上终于掉落了雨水,夹杂着被风吹下的树叶纷纷落下。而一夕终于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却突兀的冷笑了下,向南边去了。 ····· 狂风从北面的山中怒号而来,大到夸张的雨点越来越密集,宁朔在千木厅打了两人的饭,闯进宿舍楼时,衣服已经湿了小半。 好在乘白果然在宿舍等他,见到宁朔也长出一口气,两人赶紧把饭吃了,宁朔和他说刚才的见闻,尤其女谷一夕最后那诡秘的一笑,乘白也觉得事情古怪。在外以文雅俊秀着称的椿木江晓竟然这样对一个女生,黑衣盟内部出什么问题了吗?两人想了好久想不明白因果,外面的雨水越发的大了。 宁朔本就不想参加什么晚会,心想这倒是个理由。便和乘白躺在各自的床上一边看外面的雨色一面说着话,又说到那两次咒贴。他们已经无数次的回顾两咒贴,讨论里面的每一个细节。 第一张咒贴倒没什么,第二张图就让人费解,主要是结束那里。墓门被杀自然是件值得记述的大事,但在最后秋迟说他不想让青策杀人,又说要和青策一起去,显然是要阻止他,但四国每个人都知道,青策在西国杀了上百名山匪,记述秋迟想要阻止青策这一段又有什么意义? 宁朔的猜测是秋迟和青策在西国因为这件事情起了争执,以他所见,虽然两兄弟一直冲突,尤其青策一直指责甚至咒骂秋迟,两人之间的感情纽带其实极为强烈。他这样从小孤独的人能够敏感的察觉到这些。而从后来的事情看,秋迟中了犀甲的圈套青策一点不知,如今两人也没有丝毫联系的痕迹,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乘白则把怀疑放在那咒贴上,说那咒贴很可能与真实发生的事情有偏差,即便同样的故事,如果起点和终点不同,讲述出来的东西也完全不一样。也许秋迟在故意引导他们。 他们随意聊着天,宁朔总是疑心听到什么,到了窗户边向外看,夜里已经没有丝毫生趣,小广场对面的灯光恍惚的像是幻境,或是某个神话中的彼岸。周围到处风声,雨声,他又去门外看,却发现青地令脂站在那里。 “我敲了好半天,你才听到吗?”令脂自己进了宿舍,气冲冲的说着。她上衣几乎都淋湿了。宁朔大为意外,给她找了毛巾,转过身让她把雨水擦了,又给她找了件干净衣服。乘白则连忙点了壁炉。 “你来干什么?怎么没去晚会那边?”宁朔问。 “你还知道有个晚会,山海宁朔?所有老师和学生都去了,除了那些人,只有你们两个是例外。你们要做什么,在相羊书院做隐士吗?” “好没意思的。”乘白说,“去年就是。” “这很重要吗?”令脂说,却看宁朔,显然知道宁朔才是他们没去宴会的原因。“难道所有去参加聚会的人都是因为这聚会‘有意思’吗?” “去就去嘛,什么大事。”宁朔说。 宁朔只是不想去,不是不能去。令脂特意跑这一趟可以说是十分的好意,他也不想和她计较争论什么。但他找到了雨伞,只看到令脂呆呆的望着窗外。外面的雨声依旧,风却越发大了。巨大的黄金桐发出巨大的嘶沙声,像是一个巨人在低声嘶吼,只是分辨不出是庆祝还是挣扎。一个男生艰难的在小广场前行着,全身湿透不说,竟然抵不过风势,好久才向前走了几步。 “只能等风雨小一些。”宁朔说。 令脂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第七十五章 雨夜的宴会 乘白又给令脂烧了些热水,拿了个干净的毯子,风雨一直不见小,他们没事情做只能聊天。令脂对乘白倒是友善,围着毯子和他说着话。过了一时宁朔换了双鞋子出去了一趟,回来却说:“我们走吧。” “怎么走,这么大风。即便到那边衣服也要全湿了。”令脂说。 “有办法就是了。”宁朔说,“走吧。如果这次平民学生中就我们三个没去,还不知道你要记恨我多久。” 三人下了楼,乘白欢呼一声,令脂则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宁朔刚才出去是把大院的铁门给拆了下来,他把铁门举在头顶走进雨中,正好能抵风雨,让乘白和令脂站了过去,一点雨也落不到身上。 出了小院,逆着风走,亏宁朔气力大,就这样一步一步到了鬼母楼。楼内四处的灯火,节日的氛围,几乎另一个世界了。再向外看,外面的狂风暴雨像是被困在这欢庆之外的野兽,虽然充斥着整个天地,但张牙舞爪的没了意义。令脂看着那蓝色的铁门越发觉得好笑,笑着说:“也只有你能想到这样的主意。得记得把它拿回去,要不人家更说你们古怪了。” 进门不远,已经能听到欢快的音乐声以及人们的嘈杂和笑声,三人悄悄进了一楼的碧页厅,果然好多的人。两个巨大的壁炉在大厅两边,平时只是装饰的,今天终于点了火。人们随意坐着,大抵分成两派,也许是很多人喝了酒的缘故,气氛还算融洽。宁朔一眼先看到黑衣盟,尤其是女谷一夕。宁朔想自己大概永远忘不了一夕冷笑的样子,就像他永远忘不了紫陌在月色下的惶恐。但又不同,紫陌的惶恐让人好奇,一夕的冷笑则让人寒颤。 令脂顺着他眼光看到黑衣盟,有些惊讶和窘迫,说:“我,我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刚才还没在。” “这有什么?”宁朔说,生硬的笑了笑。他并不习惯对令脂表达善意。令脂一楞,瞥了他一眼说:“你们自己玩吧,记得给各个老师问个好。” 他们的任课老师几乎都在,货值课的毒牙子七一脸无趣的坐在那里喝茶,人类史的雪原狼其和近代史的五柳侯人在讨论着什么,驯兽课老师主父念京带了一只会跳舞的白色鹦鹉,但它无精打采的,念京也放弃了驯服一样,不再理会它。最受学生喜欢的四国课老师天落狐裘随着音乐跳着舞,周围的师生们给他打着拍子。别看他又胖又矮,跳舞竟然潇洒好看到了极点,乘白惊呼不断,宁朔也给他鼓掌。狐裘跳完正看到宁朔,过来笑道:“宁朔,谁教你的这个?把两个手放在一起发出声音的这个,谁教你的?” 黑衣盟的人坐在一个角落,私下说着什么,看样子也只是闲聊。宁朔去看一夕,她大概喝了些酒,有些微醺,有些忧郁。而这些人并没有任何一个注意到宁朔,至少,没有人看他。 宁朔心中只是觉得古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给老师拜了春礼,便找到天门季肥,三人挨着壁炉烤火聊天,倒像是在宿舍中一样。过了一时听人群一阵欢呼,有两个平民女生走了到教室中心,是东国寿木岛的安海千邑和离州无忧城的白桦巫丛。 她们显然也有些醉醺醺的,尤其是巫丛,不断对人们的欢呼行礼,便随着音乐跳起了舞。两人跳的是弄海城的海浪舞,在火光的柔色中尤其显得妩媚动人,看的人沉醉而害羞。正欢快高潮时巫丛却跑了下来,原来是突然看到了乘白,便要拉他和宁朔上台,乘白大为惊慌,不断推脱,人群只是起哄。 乘白终于挣脱开来,一路乱撞,一直跑出碧页厅。宁朔找到他时他正在走廊中,两人相顾无言,均长出了一口气。 歌声,舞蹈,欢声笑语,宁朔并不反感这些,前提是他并没有参与其中。乘白则是不敢回去,两人索性守在窗户边看外面世界的风雨,几个班上的女生从走廊路过,有个人说:“乘白,巫丛还在到处找你呢,你躲在这里。”说着大声笑着走了。 “她是把这当做告别晚会了,”乘白说,指白桦巫丛,“要我说她志向还是不够远大,是我就把所有的校规都犯一遍,让那些干城几年都忘不了的。” 乘白是说相羊书院的筛选制度,从二年级开始,一年都要淘汰好多人。白桦巫丛成绩平平,咒术课也没进展,绝无留下的可能。 宁朔倒没有想到这些,他对巫丛这个同学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她为人平庸,平时绝不惹事,好事坏事都不会有她,还有就是有些喜欢乘白。他问:“那去和她跳个舞就是了,你又不是个害羞的,她平日对你不错吧。” “不去。正因为她对我很好才不能去,不是吗?” “哪里就那么夸张。” “也许吧,但目的是什么呢?她喜欢的那个人就不是我,她根本不了解我,甚至也不想去了解,我除了躲开又能做什么?我可不是你,对我来说躲避本就是处理问题的一种手段,一种有效的手段。” 宁朔再没想过乘白对这些事情也想的如此仔细。要说两人无话不谈,对对方无所不知,唯一的例外就是男女之间的种种。两人都是十五六的少年,这些事情似乎可以说,但总也说不清楚,而且多少有些尴尬。宁朔还以为乘白对好多女生喜欢他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呢。 而且乘白的话很有道理,让他想到青地令脂。 冬假中两人住在一起那么久,其实话都没说过几句,何谈亲近,开学以后呢,她却成了他的亲人似的,让人不知道如何应对。便又想到告火紫陌,他刚刚过去打招呼时她是那么的高兴,虽然只有一瞬间,就像是见到了糖果的小孩子。但他去打招呼时想的是黑衣盟,也并没有好好和她说几句话。 他忽然有些内疚,向碧页厅里看,告火紫陌孤零零的坐在角落,正一脸满足的看着人们跳舞,时而用力鼓着掌。他一瞥之间,紫陌并没有看到他,女谷一夕却正神情奇怪的看着自己,被他发觉,便立刻转移了目光。 “哎呀,快躲一躲吧。”乘白说,走廊尽头传来空荡的笑声,是之前那几个女生要回来了。 “去哪里?”宁朔问。 “上面,上面。” 两人顺着走廊,上楼梯,上面三年级更是荒唐,不知从哪里找来两只会演戏的花熊,让它们在玩着跷跷板,众人给它们打着节拍,乱作一团。再上面是四五年级。四五年级的人大多只是坐在一起聊天,贵族和平民各自一个区域,中间立个围帐,互不干扰。再向上一层,是六年级以上,以及很多青年老师,仙草雨葵就在这里。他们不想被看到,再上一层到了顶层。 顶层有种奇怪的气味,刚上去宁朔便用力拉了乘白一下。乘白忽然大声说着话,一直到了楼道尽头没有窗户的地方,宁朔停了下来。 “所以天门才从西国王族的族姓成了四国最普遍的平民族姓,这便是东使者的天才之处了。” “不用了,”宁朔说,“已经很远了。” “是什么?”乘白连忙问。 他刚才就知道宁朔看到了什么,因为每次宁朔情绪激变都是那种过于平静的表情,只有他能看明白。但他之前什么也看不到,走廊空荡清冷,灯光散淡,又能有什么东西?他难免有些害怕。 “一个人,”宁朔说,“不,不是走廊里,是外面。也不是鬼怪,就是有个女人,在雨夜的屋顶上一动不动的,也不知在做什么。” 乘白恍然,但又更加好奇,趴着窗户的小缝隙向外看,却只看到满天漆黑的雨水。但只一时他便意识到了什么,问:“她看到我们吗?” 宁朔点了点头。 “她一直盯着我们。” 乘白用力拍在额头上,说:“这里有光的,外面却没有。如果她看到你看到了她怎么办,宁朔,你不应该能看到她的!” 第七十六章 捕猎 鬼母楼结构类似常见火神神庙,呈半圆双梯,向下去的楼梯不止来时那一处,两人便没必要离开。他们一是好奇这人是谁,在做什么,二是担忧她有没有注意到宁朔看到了她——她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有原因的,如果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又被宁朔看到,那他们有什么危险也说不定。以宁朔的性格,他自然要搞清楚。 宁朔趴着缝隙向外看,一边和乘白轻声说。那个女人带着面具倚坐在烟囱边,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丝毫没有在意这狂风暴雨。时间久了,连宁朔也佩服了起来。 这样过了有半个小时,乘白无事可做,对着走廊上的画像龇牙咧嘴,宁朔则开始怀疑自己是真的在调查什么还是只是不想回到那宴会上,就在这时,那女子终于动了。她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一样颇为紧张的向北边的方向看,宁朔也下意识的随她向北去看,却一愣,北边一片丛林,在漆黑雨夜中没有一丝光亮。 她在看什么? 宁朔像是被冷雨淋了一样,想,这个人难道和自己一样?正想着,女子辨别着方向,已经跳下去了。宁朔一时大惊,来不及和乘白细说,只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和黑衣盟的人生事端。”便脱下自己的外衣和鞋子跟了上去。乘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宁朔打开窗户向下跳,瞬间就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宁朔一出来就看到女子正往丛林深处去,他知道她可能会看到自己,所以无比的小心,勉强不让对方离开自己视线而已。一路泥泞,狂风暴雨,脚下的泥水让他仿佛回到了天海山,可天海山并没有这种趣事。这样跟着到了视野比较开阔的地方,他才看到女子前面还有一个人,看身形是个男子。 女子是在跟踪这个男子。 “越发趣事了。”宁朔想,“这样的雨夜,丛林中竟然这么热闹,前面那人又如何看得到路的。”只是他离得太远,又下着暴雨,看不清那人衣着外形。 他唯一可以辨别的是两人都极为迅捷,远超普通学生,显然是两个强大的人。他一时想到了那个流传了几个月的刺杀犀甲的流言,远远的追着,终于看到最前面那个人停了下来。这时宁朔才看到他带着一个灯虫,只是那灯虫的光极弱,又被放在长袍中,他之前便看不到。男子停下来似乎是要挖掘什么,微微侧过脸来,是一个被吊死的吐着长舌的死人,果然也是面具。他挖了一会,又停了下来。 雨中的丛林一片喧嚣,但时间久了又如同寂静。女生一直隐藏在一片灌木丛中,极为警觉,但奇怪的是并没有看着前面那人的方向。男子现在不动,女子不动,宁朔自然也不动。三个人就这样静止似的在这黑色里淋着雨。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随着狂风狠狠打在宁朔脸上,身上,像是一个恶魔要撕夺他的身体。落在树木上,时而有伴随雷鸣,时而树木断裂,那都是大自然要让人敬畏跪拜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时,宁朔突然看到一个人出现在一棵遮蔽了雨水的大榕树下,就在离那女子不远的位置,而他拿着一把长刀。宁朔一下就明白那便是前面的男子,他用什么方法把长衣悬在那里,自己却悄悄到了近处。女子竟然没有察觉! 只一瞬间,男子闪身从榕树下冲了出来,便到了女子身前。两人顷刻间交手,身手敏捷又简练,攻防之快,态度之果决都让宁朔称奇。男子先发制人,一招就划伤女子腿部,并在她身上放了一个灯虫,女子则奋力滚了出去,盖住了灯虫上的光,瞬间又反攻了回来。男子应该看不到女子,便改攻为守,但他实力在女子之上,加上对方有伤,所以即便女子占尽视觉优势也不能取胜,两人便又僵持了起来。 女子腿上的鲜血混着雨水消散在泥土中,两人对峙一时,女子终于忍耐不住,佯攻一下,猛地向后跑去。 她却奔着宁朔的方向来,但宁朔也没有在意,他本就离得很远。再说他已经看出这女子并不像他一样可以在完全无光的黑夜中视物,反而像是某种特殊的听觉,前面的男子应该也是知道这点,所以袭击前才躲在没有雨水的大树下。宁朔见她往这边近了,轻轻向后面大树跃去,藏在巨大鸟巢下。 果然,女子只是顺路而过,向着南边而去了。宁朔想,这女子计谋剑术都不是男子的对手,但她从受伤开始,先立刻去掉光源,再试探可不可以凭借自己的优势反败为胜,发现不能便立刻逃跑,又顺路警告了自己,这每一步虽不需要深刻的思考,但一连串的行为潇洒从容,毫不慌乱,也可称之为难得了。 而前面这个轻易把她击败的男子更不会是普通人。男子并没有追击,候了许久,确定对方离开了,便又穿了衣服,接着往北去。宁朔对他更加好奇,便跟着他,只是他心存畏戒,不敢离得太近。 两人一前一后,越来越北,已经到了相羊书院的边缘。 ···· 宁朔知道前面没路,更不敢进迫,只是过了一时再没看到对方,竟然跟丢了。这对他是少见的情况,实在是个打击。他不想回去,便抱着高处的树干坐了下来。大风吹着树干,他便和丛林中的一切生灵一样在风中摇摆。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半小时,他眼睛忽然一亮,终于又看到了那个男子的身影。 什么?! 像是被雷电击中的瞬间,宁朔先是激动,但困惑怀疑也接踵而至。他确实看到了对方,但他在北面的北面——那里是人鱼湖的北岸,本不应该有人的。他想,自己是看错了吗,还是说中了某种让人出现幻觉的咒术? 人鱼湖自然有四个岸,南岸和西岸是高山,东岸便是相羊书院,北岸是一片空地,也属于相羊书院所有,却没有任何建筑。那边也有院墙的,一般的说法是相羊书院本是两个校区,分别为一般人类和半人建造,但最后北使者认为这样不妥,便只建了一个,北岸则成了一片空地。那里已经荒芜了几百年,从来没有人的,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东岸和北岸之间是有院墙的,人们不能穿越院墙。 人鱼湖自然也无法通过。 那人如何到的那里? 他想不明白,但立刻就想明白了一个困扰他和乘白许久的事情,大为兴奋起来。男子彻底的消失在了视线中,一时也没再出现,宁朔等不及,又好奇那个女生,便返了回去。 他回到之前两人战斗的地方,想要分辨血迹已经看不到了。再一路向南,四处寻找着蛛丝马迹,终于在三水楼的门厅处看到新鲜的血迹。他躲在能看到三水楼的一棵能避雨的大树上四下打量,便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女子。她在一间有少许微光的教室里,十八九岁的模样,长长的黑发,过分苍白的脸色,只穿了内衣,正用针线缝着自己大腿上的伤口。 宁朔便认出了她,白天还见过,是那个有“不笑者”称呼的四年级生,花木春夷。宁朔想,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果然不会是常人。 第七十七章 数量问题 春夷在相羊颇有乖张冷酷的名声,但宁朔更在意的是他和乘白亲眼所见的往事,当初在人鱼古矿偷听黑衣盟,让四年级学生反复争论的那个女生,便是她。他还记得其中一个男生说的话:“春夷虽然很优秀,但谁能告诉我她每天都在想什么,或者她将来想要做什么,她来相羊书院之前有过什么往事,甚至于,她为什么突然想要加入黑衣盟?谁能告诉我?” 他这话一点不假,后来她加了黑衣盟,但只一个月后便退出了。相羊书院好多年都没有主动退出黑衣盟的人了,更不用说只待了一个月。而且人们果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加入黑衣盟,至于为什么退出就更没人说得清,这让她更加“声名远播”了。宁朔此时却有了不同的看法,他迅速把春夷的信息关联在了一起,越发对她好奇。 倒是个行事果决,不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不愧她那不笑者的名声。宁朔这样想着,仔细去分辨,却看她双眼含了泪水,手也微微颤抖着。他初时有些不解,想了一下才明白似乎也没什么深意,她分明是在怕疼。 好在她一板一眼的缝合了伤口,没有因为怕疼而做错什么,又用各种药膏涂抹在伤口上,不少于十种。有一种淡红色的宁朔认识,是防止留下疤痕的。她抹完药膏,用绷带绑好伤口,又从某个书桌里拿出一个书包,打开来,里面是和之前穿的一模一样的衣服。这样换上,把旧衣服装在书包中,离开了。 宁朔回去时,乘白正百无聊赖的躺在楼道中,简直如同一具尸体。宁朔说:“你也不怕凉。”一边披上外衣,问:“走之前没跟你说明白,你没有着急吧。” “我倒不是在意这个,”乘白懒懒的坐起来说,“你就是告诉了我又能如何,我又不能像你这样在雨夜去追一个奇怪的女人——不对,即便我体术赶得上,也是看不到的。刚才我想了想,人生真是好无趣呢。” “算了,”宁朔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发现了一个巨大庞大无比惊人的信息。” “真的吗,是什么你先说来听听——怎么,你说真的?——和我们有关吗?和咒贴有关?我光女姐姐的木条苏,真的假的?” 宁朔说:“先这样说,你可了解人鱼湖的北岸?” 两人回到宴会上,宴会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氛围。跳舞已经结束了,人们聚在一起意兴阑珊,大多是因为这暴雨才留在这里。老师都走了,有些学生包括黑衣盟的人也已经离开了,白桦巫丛也是。青地令脂见到他们,一副早有预料的冷笑神色,但只说:“我们好几个不知道怎么回去呢。你那么大门能档几个人?” “大概四五个人吧,”宁朔看她,“你们几个人?” “我们院子里就有三个,班上——” “你们院子里的就够了。”宁朔说,和乘白说了一声,但乘白刚才听了人鱼湖北岸的事情正是激动,又是拍手又是沉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几个女生都有些微醉,看乘白样子好笑,和他开着玩笑,乘白也不理会。 宁朔先去门厅那里等着,一会儿看见她们走过来,一共三个女生,惊讶的看着宁朔带来的大门,又哄得笑作一团。 宁朔左右的看,却没看到告火紫陌,问:“紫陌呢?” 令脂楞了一下说:“叫她了,她说一会儿再走。” “她不是你一宿舍的吗?”宁朔冷着脸说。去碧页厅,告火紫陌还一个人满脸疲惫的坐着,旁边仅剩下一盆无趣似的水仙花陪着她。 “你等什么呢,送你们一起回宿舍。”宁朔有些生气的说。 紫陌惊讶的看着宁朔,有些不理解他的话。宁朔便拉着她的衣服,两人到了门厅,那些女生都不笑了,令脂更是满脸尴尬。紫陌终于明白了过来,说:“和你们说了,我一会儿再走,我要去千书塔还书。” “和我们一起走吧。”令脂说,“书明天不一样还,里面只剩下几个喝了酒在那儿吹牛的男生,也没什么好呆的。” 大概是因为她说的话不好反驳,紫陌一时不知要说什么,通红了脸。宁朔说:“先送你去千书塔就是了,反正很近。”紫陌脸更加红了,笑道:“你送她们吧,我自己去就好。”说着也不顾风雨,直接便冲了出去,很快就淋湿了全身,又消失在了夜色中。 剩下众人多带着讪笑,也没人开玩笑了,青地令脂似乎有些伤心,自己撇着嘴,宁朔脸色更是冷淡。一众人回去,再也没人说一句话。 ······ 第二天早晨天格外的明亮,远处的青蛙聒噪的叫着,四处都是鸟鸣,似乎在一起讴歌世界的幸存。宁朔到了阳台,看到满地的树枝树叶,世界就像从里到外被清洗了一遍,昨天的战斗,风雨,怪人,一切都不在了。 丛林草场上到处都是水洼,清晨的寒意能够穿透衣服似的,但驯兽课上好多人都精神困倦,无精打采。昨天宴会结束后很多男生回到宿舍继续欢庆,闹到了凌晨两三点钟。听说女生那边闹得更加厉害。 主父念京比平时和善一些,大概是昨天和学生喝了不少酒的缘故。等大家勉强站齐整了说:“之前说过的,一个小的考核,便是找一个不能被孵化的白羽孔雀蛋。我知道大家状态不太好,但这正是白羽孔雀下蛋的时节,又是暴雨之后,可谓最好的机会。大家先分组,两人一组,来和我说。” 他这样说着,人们一阵抱怨,便开始分队,念京却把乘白叫过去说:“昨天老师们还说,自从宁朔来这里你们两个就形影不离,我才想到你老是和宁朔一个队,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在丛林中找药材是什么水平。今天你换个人组队。” 又对宁朔说:“至于你,我知道你做这样的事情轻而易举,但我从没见你过按照我教你们的方法完成任务。白羽孔雀是最容易受惊的动物,而且有毒,这次你做诱饵,和同学配合着来。” 他说着,女谷一夕走过来说:“老师,我和宁朔一组吧。” 她这话让人有些意外,一边黑衣盟的人都没有预料,不知为何神情有些慌乱。宁朔第一反应却是:“她昨天发现了我?” 宁朔和黑衣盟的人闹得那么凶,再没有人不知道的。念京也有些吃惊,但他看宁朔并没有表示反对,便说:“这也好,都是同学,何必闹得说不了话。那乘白呢?”乘白连忙说:“我我我不用,我是说,我和那个,千邑一组就是了。诶,千邑在哪?”青地令脂走过来说:“我们一组吧。” 大家散开了,一夕和宁朔也不说话,一前一后向着丛林深处走,直到看到一只白孔雀在不远处无聊的开着屏才停了下来。相羊书院最多的就是丛林,早就看不到别人。一夕也不去布置,倚着一棵大树有些忧郁的看着远方。清晨的光穿透树林在她脸上明灭着,跳动着,像是一团火。 “你要做诱饵吗?让它们离开巢穴,这种生物还是很难对付的。”宁朔说。 “为什么非得让它们离开自己的巢穴,为什么人们都那么心甘情愿的离开自己的家呢?”一夕说。 第七十八章 意外的迫近 “什么?”宁朔问。 “我是说,按照你的方法把任务完成吧。”一夕说,“我来这里只是借机和你说说话。” 她便笑了笑,“我知道你心中记恨我,我向你道歉,真的。山海宁朔,我从没有打算要伤害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当时我确实以为你在威胁我,并没有认真想,我原该知道,你和乘白对我绝对没有恶意的。” 去暗林不算什么,事情发展成那样也不是你的错,你恶毒的地方是故意把我往失控的怪物那方向描述,那几乎是要置我于死地。宁朔这样想。现在这时候他已经猜到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自保,但这种事情不是能够轻易放下的。 所以他对一夕说什么根本不想理会,只想知道一夕突然接近自己的原因。不会昨天真的被她注意到了吧,自己离的那么远。他问:“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 “不是,”一夕微红了脸,少有的有些扭捏。“我是听说,我听说,你和七香老师住在一起,在冬假。其实我一直听人说,七香老师对你最好,与别人都不同的。” 她到底要说什么?为什么要说濯七香? “我和令脂都住在七香老师家。” “是啊,令脂,哈,你知道昨天令脂喝醉了酒对你的评价吗?她说你这个人冷若寒冰,让人不敢靠近的,但一旦有人接近足够了,你就愿意真心待他,让人心安。她这话不错的。所以我为令脂感到高兴,谁不想找个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呢,尤其我们这些注定要离开家的女孩子。但像你这样的人世上真的太少,我以前不懂的,以为自己什么都有。到头来,恐怕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宁朔更加皱了眉头,甚至有些反感。他确实是个愿意为了在意的人牺牲一切的人,但他在意的人只有濯七香和乘白,与令脂有什么关系?他们冬假说了几句话,她又怎么会了解自己? 他稍微想了下,便明白这些话是濯七香对令脂说的,却更加恼怒了,所以令脂才突然这么热情吗?为什么濯七香总想把自己和什么什么人绑定在一起? 而一夕呢,一夕也有些怪。她向来是最自信从容的一个,今天怎么这么话多?一夕有些忧郁的看着远处丛林中的春花,在这晨光春影中倒是有种出尘的美丽,宁朔心中却已经有了不耐烦。只是他对自己与人说话的能力太不自信,不敢贸然问什么。 “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孤零零呢。”他斟酌着说,“你那么多家人,那么多朋友。” “家人,朋友。”一夕只是重复着宁朔的话。转头问:“我们是朋友吗?” “不是吧。” 一夕苦笑,宁朔说:“但我们也不是敌人。我和你们黑衣盟的人,都不是敌人。过去的就过去了。” 一夕说:“我以为你会把我和他们分别开来呢。” 她这样说,宁朔心中一动,却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近来他遇到一夕总觉得怪怪的,觉得关于她的某种非常本质的东西改变了,自己却又无法分辨。就比如刚才一夕说要和他一组,他第一反应是“我被发现了吗?”第二反应却是“为什么我想到的是这个?”然后又是对第二个反应的不解,便是各种连续的问题,混沌又让人困惑。这时他突然明白了问题的所在,如果是以前,一夕在这样的场合当着这么多人和自己示好,他心情至少会有波动的,而不是理智而冷静的一个反问。 他从什么时候起把一夕看做黑衣盟中的普通一员了呢?——暗林之后,他固然厌恶愤怒一夕欺骗自己,但那种感情是浓烈的,大概也不完全是恨意。即便开学后,宁朔第一次遇到一夕时依旧忍不住在人群中看她,还惊讶于她瘦了好多。但现在,那种感情完完全全的消失了,甚至找不到一点点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难道只是时间作用?宁朔愈发困惑。 他想不明白,但对一夕的不在乎却那么的鲜明。他现在想的是,如果她想要利用自己,就要顺着她说,不要让她看出来的好。以前他会怎样表现? 他说:“你自然和他们不同的。” “那我记得你的话哦,山海宁朔。”一夕微微低头看他,带着微笑。“即便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事情需要你帮忙,我相信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你外表冷漠,实则是个最侠义的人,只可惜我以前一直有些怕你——有时候我真后悔自己找错了朋友。如果我没有加入黑衣盟,说不定和你还有乘白就是最好的朋友,那样又是怎样呢。那么,下次七香老师来的时候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去见她吗,像个家人一样。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她满脸向往的样子,宁朔说:“下次七香老师来我们一起去见她就是了。”心中却想,原来就这些事情啊,原来她想攀上濯七香。这倒没什么,让濯七香看看她最好,也许还能从她这里打探到什么消息。 一夕微笑的看着宁朔,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便要去引开那只孔雀,但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说:“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和你说这些,但那次在暗林并不是你的过错。每个人心中都有禁忌和底线,而你又是那种为了别人不顾自己的人。我只希望你不要过分担忧什么。” “谢谢你。”宁朔说,心中却忍不住冷笑,想,这些话现在还有意义吗,在陆天焉奇被半公开的开除了之后? 两人终于开始了作业,他们按照老师的方法做配合,宁朔把白羽孔雀引到一边的水塘,一夕趁机找出了那个注定不能孵化要被当做另外孩子的养料的白孔雀蛋。已经快到了下课的时间,一夕说说笑笑的和宁朔往回走,却忽然眼神一厉,又很快掩饰过去了。宁朔也注意到了什么,回头,看到丛林深处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那是双女子的眼睛,而她对宁朔发现她并没有任何的反应,也只是那么看着宁朔。一夕站住说:“宁朔你怎么了?哈,难道你又看到怪物了?” 她说着,树后的人自己走了出来。她身材高挑,长长的头发梳着单马尾,相貌英气逼人,脸上神色倨傲而又冷淡,带着一柄秋水般的宝剑。一夕面带惊讶,问:“师姐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谁找你。”那人冷冷的说,看着宁朔。 宁朔心想,自己好久没和女生说过这么多话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第七十九章 不笑者花木春夷 来的人正是花木春夷。昨天宁朔在走廊看到她,便疑心她看到了他脸上一刹那的惊讶,所以也算是有预期。加上他和乘白谈论了很多,越来越肯定春夷有着和自己类似的身份。某种程度上说,他期待他们的见面。 一夕却不太相信,春夷毕竟加入过黑衣盟,两人早就认识,说:“我并不知道师姐还认识宁朔呢,大家都知道师姐喜欢独来独往,如果是黑衣盟——” “师姐奉劝你一句,一夕师妹,”春夷笑着打断了她,“作为一个女孩子,尤其一个大贵族的女孩子,永远,永远不要自作多情。我并不在意你们的事,黑衣盟与我有什么相关?这话我对江晓说,自然也能对你说。请不要再说了。” 她这话实在有些直白,一夕那样有涵养的人也通红了脸,春夷却不理会,问宁朔:“你愿意随我来?” “在上课。”宁朔说。 “我和念京说过了,让她把蛋带回去就是了。”春夷说,略带挑衅的看着宁朔。宁朔笑了笑,把鸟蛋交给了一夕,跟着春夷一路北去。 “不会咒术就能跟上我,看来传闻也有真的。”两人到了昨天晚上发生战斗的地方,春夷倚着大树打量着宁朔,“你昨晚过了一段时间才找到我,是找错了方向还是去跟踪他了?”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了?”宁朔问。 “在我脱了衣服之后吧,我前几天还丢了内衣,难免有些警觉,否则还真看不到。你当时就在真夫人楼外面的榉树上,躲在那个有寒鸦窝的树枝的下面,要是晚离开一点点就抓到你了。” 宁朔倒是有些意外,便说:“去跟踪他了。” “然后呢?” “然后他消失了。” 春夷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然后说:“我刚才看你们说话,你至少不是个蠢人。我希望你没有四处瞎说你可以在黑夜中看到东西这件事。” 宁朔没有回答,她又说:“其实我早就怀疑你们了,山海宁朔和野园乘白,不是说你们做事不精细,但你们借阅的书很多都是我借阅过的,那些东西对一般人没丝毫用处,我很难把它当做巧合。但我又不敢相信你们真的在调查血裔和秋迟,两个二年级生。” 宁朔依旧没说什么,春夷接着问:“秋迟的那张咒贴在你们手里吗?” “你并不能在黑夜中看到东西,你凭借了雨水吗?”宁朔问。 “所以你在怀疑我身份?”不笑者春夷笑了起来,“有趣,这是不是说明,你知道血裔,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是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信任?” 宁朔自然不会信任她,但对她是另一个血裔没有太多怀疑。他和乘白反复的校对过,秋迟的白蛇咒贴本就放在永夜堂,春夷不久后就加入了黑衣盟——虽然宁朔很难相信那次扩充是为了她一个人。咒贴被他们调查悬束时意外发现带了出来,不久后春夷便退出来黑衣盟。昨夜所见,她能够在黑夜中辨别事物,她知道秋迟,血裔和咒贴。一切迹象都表明,她便是秋迟说的另一个血裔。 “你昨晚是凭借了雨水吗?”宁朔又问。 “算是吧,这是我从小就会的能力,再没有别人知道。当然,除了昨天雨夜中的你们两个。” “你对血裔了解很多?” “我调查血裔好几年了,大概会有你们不知道的信息。你想要合作吗?你肯定知道,这个学校知道血裔是什么的人极少极少,你并没有更好的机会。再者,有些事情一个二年级生是完成不了的,不管你多么优秀。如果一两年内没有进展你认为他会一直等你吗?我们公平竞争,对双方都有好处。” 她说这些多少有些故意,但宁朔确实是这个想法。第一,他们陷入困顿许久了,现在虽然知道第三个咒贴就在北岸,但如何前往北岸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第二,血裔的试炼是人鱼一族的大事,这里面的竞争秩序是有基本保证的,他并不担心对方会抢走咒贴或者如何。第三,最重要的,他从心底里就不认为对方能胜过自己。 “两个二年级生。”他说。“如果合作,是我们三个。” “哦,对,还有那个野园乘白,他倒是很有名气,你这么信任他吗?不用看我,我无所谓的,我本来就比你们强大,你多一个助手也是合理。” “乘白不是我的助手。”宁朔说。 春夷显然不在这些,宁朔便也不再说什么,带着她一直到了人鱼湖边。他和乘白约好在这里会面的,乘白却没在。等了一时,春夷把剑放在一边,像个男生一样倚坐在大树下,看着湖水和湖心的大树。 “你知道那棵大树是什么吗?”她问。 “树公主,谁不知道?” “那是我们的先祖,山海神曳。” 宁朔忍不住笑了笑,山海神曳变成了一棵树,这是什么怪谈。春夷回头看了看他的神色,轻蔑的哼了一声说:“这事情很少有人信,没想到你一个血裔也这么无知。确实,人鱼国一直有棵神树,但五使者时期神树衰弱,后面就死亡了。现在这棵是神曳用自己的鲜血化成,她就是神树的灵魂。这一切听起来很荒唐吗?” “我听说过前面那些,但我不相信人能变成一个树。” “灵魂咒术很难说的,你认为在梦境中征召你的人是谁?” 这话让宁朔意外,突然有些紧张,春夷又看他,说:“我的征兆是在咒术课上,一个面容亲切的仙子从天空中踏步而下,非常温柔的看着我。” “没有血迹吗?”宁朔问。 “有的,只是当时并没有注意,她非常的温柔,带着圣洁一样的光,对我轻轻地说:‘所有失去的都是未来的,你又在担忧什么呢?’就像能看懂我的心一样。等她去了,我醒过来,才想到她半裸着身体,全身的血迹。当时只以为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便看宁朔,显然要听他的征兆,宁朔却只是皱着眉。春夷以为是宁朔还有疑虑,但宁朔想的是,为什么自己的经历差的这么多?圣洁?亲切?说话?他只记得某种戏谑式的称呼。 “宁朔,看我找到了什——”乘白远远的跑了过来,看到了春夷,又装作没看到她的样子,举着自己手里的书故意地说:“——奇的宝贝!” “春夷和我已经说开了,花木春夷,”宁朔说,“我们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现在她想要和我们合作。” “合作,你手上有什么吗?”乘白立刻换了个表情,微微歪着头看春夷,不等她回答又说:“不不不,这不重要,你如何看待血缘对咒力的影响?” “血缘是咒力的主要来源之一。”春夷有些意外,但还是说。 “你认为自己的咒力,你的思想,是受自己血缘影响的?”宁朔问。 “我认为,作为血裔,认为血缘对咒力没有影响是极度愚蠢的。不要相信相羊书院告诉你的一切。遇到你之前我没有另外的参考,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就成为了血裔,是天生还是后天,但见到你之后,我们显然都有某种感知黑暗的能力,也就是说,血裔是基于血缘存在的,这几乎没有任何疑问。” “花木一族是血裔之族吗?”乘白问。 “我并不属于什么花木一族,如果你想问这个的话。如果你想问为什么历史上没有血裔之族,我的看法是血裔的传承不像很多家族特性那样清晰,也许隔了很多代,也许需要别的条件,但血裔依赖血缘,这一点不容置疑。比如这位乘白,不管他多么好奇,怎么深度参与,他都不会成为血裔,因为他天生就不是。我们的血液影响着我们的一切,自然包括咒力,这是显然的。在我看来,连着都看不懂的人实在是愚蠢。” 春夷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宁朔却并不反感。不过他不能认同对方的话,咒力是思想,外力也许会有影响,但绝不会起主导作用。再者,血裔只是钥匙,并不是力量,这话濯七香说过好多次了。雨师妃矣就不是七星盟中最强大的一个,如果真的能接触到什么,他也不认为自己会比乘白更有优势。 但他也不想反驳春夷,以他所见,春夷有些不能控制的自恋,他才不想和这样的人陷入争论。春夷问乘白:“你呢,野园乘白,有人说你是天才,有人说你是疯子,我只想知道你想要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乘白有些不解,“我想要和宁朔一起经历冒险,见证世上的神秘和玄奇,此外我对左臣一族,人鱼一族,血裔和神树都十分感兴趣,就这些吧,似乎也没有更加高深的理由。” “这个山海宁朔孤僻又古怪,你为什么一定要他凑在一起?你不觉得他古怪吗?” “古怪?古怪吗?宁朔看起来确实有些冷淡,刚开始见他的人往往会怕他,熟悉了就好了。而我呢,刚见我的人都不会有距离感,但一旦熟悉了,就慢慢生疏了,甚至会遭人恐惧。所以谁是我们两个中更孤僻古怪的那个?” “你在说什么?”宁朔忍不住笑道。 “但我确实能吓走好多人呢,”乘白说,“这还是我憋了很多话没说的情况下,如果把和你说的也和别人说了,光之神影之神。” “口气倒是大的很。”春夷在一边冷哼了一声,又用手拉着马尾辫,她显然在思考什么,看着无尽似的湖水。 “那就这样吧,”她转过头说,“如果不改变主意的话,后天早晨在你们宿舍边上的杏树林再见——说好了,一旦认定了就是正式的合作,可不能反悔。对我来说反悔就是背叛,这两天,你们一定想清楚了。” 第八十章 合作 三月的杏树有种特殊的清香,伴着晨寒散在花草鸟鸣中,是宁朔早就熟悉了的味道。他与乘白吃过早餐便在宿舍东侧的杏树林中等春夷,已经过了时间,春夷还没到。乘白正倒吊着自己,忽然指着上面啊了一声,把一只愚蠢的白色大鸟吓得兀突突的飞起,把一大片杏花打散到空中,雨一样落在青草地上。宁朔抬头,看到春夷在他们宿舍的楼顶上。 “你迟到了。”宁朔说。 春夷便跳了下来,她改了之前严肃冷淡的穿着,穿了一件浅红色的长布裙,似乎还抹了一点淡妆,说:“当然,不过这是你们的过错。有人过于喜欢你们了,我只能监视他们了一会儿。” “你见到黑衣盟了?”乘白问,“你说他们在跟踪我们?” “不,是在讨论你们,听起来似乎有些怕这位宁朔呢。不过这也不奇怪,这个时候敢这样惹他们又不会被处罚的全校也不会有第二个。当然,这个时候敢公开和贵族女生交流的肯定也不会很多。” 她后一句大概指那天宁朔和一夕在一起完成任务,但平民和贵族之间的纷争多来自高年级,在二年级这里远没到两边的人不能说话的地步。而且宁朔想,春夷不是也可以算作贵族吗? 他对这些刺探的游戏实在没有兴趣,拿出了咒贴说:“这就是秋迟留下的咒贴了,请告诉我们最开始发生的事情。” “好啊,先给我看。” 宁朔便把咒贴交给了春夷,他们提前用湖水浸湿了,上面石塔和争斗的两人都可以看到。春夷显然很意外,接过咒贴认真看了许久,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在意。 “你们要问什么,问吧。”她看完了,把咒贴还给了宁朔。 “问题好多呢,”乘白说,“比如是谁接近的你,你为什么要加入黑衣盟,你要找什么之类的。” “好。”春夷跳起来,偏坐到一棵古老杏树横亘的树枝上。“对于我而言,一切发生在六个月前。忽然一天,一个奇怪的纸条出现在我借读的书中,上面写着让我午夜时分一个人去墓冢,说那里有关乎这个学校最核心秘密的线索云云。我自然不信的,但那时候我被征召了不久,正是躁动难安,思来想去,那天夜里还是去了。” “你见到人了吗?”乘白问。 “不太可能。”宁朔说。 “自然没有,”春夷说,“不管那人是谁,他一直在躲着我,我从没见过他。那天到了墓冢,立刻就被一个极为罕见的阵法困住了,我看那阵法复杂,又没有危险,便知道这是谁对我的考验。认真研究了很久,最后凭借自己对周遭的感知走了出来。我以为可以见到他,但他早就走了,只剩下另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山海神曳。 “你们可以想见,当时我极为生气的,以为自己被耍了。我并不知道神曳除了五剑客的身份外还有别的故事。有半个多月没有去管它,但时间长了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又去寻找资料,便找到了一本非常古老的书。书上写了很多古怪的东西,也是从那里,我才知道了神曳的牺牲,自己的身份,以及血裔来源等等。” “什么书?在哪里?”乘白问。 “只那一本,大概是那人放在那里的,后来又突然不见了。但有用的知识都被我记下,既然是合作,我会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们的——也是这样,我知道那人并不是故弄玄虚或者如何,便相信了他。” 宁朔问:“之后呢,他让你加入黑衣盟了吗?” “没有,黑衣盟是后来的事情。当时是又一个纸条出现在我的书里,写的只有两个字,左臣——四国任何人,看到左臣这两个字想到的人都是青策吧,何况在相羊书院。而且我和你们不同,我来这里时左臣一族的悲剧还没有发生,我接触过青策很多次,对他还算了解。于是我暗中调查青策许久,但那是左臣青策,关于他的记述太多了,我实在没能找到有用的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我拿到的最后一个纸条出现了,上面写着永夜堂这三个字。我自然知道永夜堂是黑衣盟的基地,但不解合意,然后就听到了黑衣盟扩招的消息。” “你认为是巧合吗,这实在有些巧合。”乘白之前听到书不见了正是伤心,这时问。 “你认为给我传递消息的人可以控制黑衣盟?我不这么认为,除非你说这个人是犀甲。更可能是他提前得知了消息,让我借机加入黑衣盟。” “但他又如何知道你一定能够进入?”宁朔问。 这次春夷冷笑了起来,说:“两位师弟,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对你们来说加入黑衣盟是巨大的荣誉,对我来说,那更像是他们的。你不知道怀北风吟吗,如果风吟想加入黑衣盟,黑衣盟大概要放假欢庆几天吧。我现在虽然比不上风吟,但这对我并不是问题。” 宁朔点了点头,她话虽然大,但有些道理,更不用说春夷本身就是特殊的例子,虽然是归宗,却可以算作贵族,正好可以被黑衣盟用作宣传。 春夷接着说:“于是我加入了黑衣盟,于是我做了很多尝试,后来终于找到机会一个人前往了永夜堂——这并不简单。我在里面疯狂的寻找线索,便发现了你们早发现的那本英雄谱——你们应该把悬束的记录全部撕下去的。我看到悬束的记录时就明白了,之前的左臣,如今的永夜堂,英雄谱里被人不久前撕开的隔层,这一切都说明,有些非常关键的东西曾经藏在这里,而有人抢在了我的前头。” 她说着,一边捻着杏花打量宁朔和乘白,大概是在好奇他们如何拿到的咒贴。宁朔则在一边想,秋迟显然想让人关注左臣一族,左臣一族——而非血裔,才是这一切谜题的核心,所以他们才会在调查悬束时歪打正着。 这些他能够理解,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把咒贴放在永夜堂呢?秋迟不是想让人获得咒贴吗,为什么把咒贴放在那样难以进入的地方?何必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难道只是为了增加调查的难度? 这些问题实在让人费解,但他知道问春夷也不会有结果,只能看以后有没有答案。他问:“这些我们知道了,那天你跟踪的人是谁?” 春夷说:“你们大概能预料,因为错过那次机会,我再也没有接到过另外的指示。但我显然并不想这样结束。于是我继续两方面的调查,一是寻找我的竞争者是谁,另一个,则是寻找那个引导我的人。寻找竞争者没有什么进展,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要找是两个二年级生。但另一边,却有些消息。 “其实他三番五次引导我,几乎要把我当做傀儡,我怎会听之任之?我之前就一直在调查他,终于在有一次看到了他的身影,是谁没看到,但我发现他一路向北,消失在了丛林的深处。于是我每天晚上守在那里,终于发现了规律。每隔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月亮正过了望朔的时候,他都会前往北面。” “所以,雨夜中那个男人便是给你传递消息的人?”宁朔说,想着那男子雨夜中诡异的面具。“你有猜测吗?” “曾经有过怀疑,但后来被证明是错的。如果你想问的是那人是不是左臣秋迟,很抱歉我不知晓。在你们之前我一直以为秋迟死了,也许是他吧。左臣一族,上一任血裔,一个不存在的人。我实在不能相信那人是相羊书院师生中的一员。” “他不是调查的重点。”宁朔说,放弃了追问。春夷这些话已经足够了,他把咒贴展开来说:“我们还没告诉你这咒贴的意义吧,你已经知道我们最终的目的地是湖心树,而濯七香告诉我,这咒贴是现今唯一能够到达那里的方法。调查这些咒贴,寻找咒贴的所在,最终的终点便是我们接受人鱼族试炼的所在。” “我们已经找到两个了,以后慢慢说给你听,一共六个,这是第三个。”乘白说。 春夷眼神锐利,看着咒贴说:“所以你们困在了这里,是因为你们不知道这石塔在哪里。不对,以你们的能力,肯定已经知道石塔就在人鱼湖北岸,现在不知道的,是去往北岸的方法。” “可以这样说。”宁朔说。 春夷便笑了起来,似乎是得意,笑起来笑个不停。乘白愣了一下,惊问:“怎么,难道你知道什么?” 春夷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一个通道,不知道它通往哪里。你们呢,知道去哪里,却不知道通道——山海宁朔,野园乘白,我可以预见,这是一场非常合适的合作呢。” 第八十一章 白蛇夫人 初春旬末的另一个清晨,丛林中的薄雾刚刚散去,宁朔和乘白就等在小广场边缘的树木下。两人精神极为兴奋,脸上却带着倦意。最近学业繁重,他们好不容易躲过了驯兽课的演练以及天落狐裘的研讨会,昨晚又熬夜把近期所有需要完成的作业都写了,才挤出了这一整天的时间。谁也不知道北岸之旅会怎样,他们能准备的也只有这些。 过了不久,春夷恰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却不理会他们,径直往丛林深处去了。两人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 春夷走的有点快,一直到了丛林深处的水池边才停了下来,乘白跟的费力,不住地喘着气。 巨大的树木遮挡着清光,时而发出咯吱的响声。池塘周围开满了紫红色的鸡冠花,泥岸上踩满了各种脚印,却看不到一个动物。春夷倚着大树,打量乘白。 “你这体术也太差了些,如果咒贴就在眼前,我们还要照顾你吗?可不要成为我们的负担。” “要是真有那个时候,千万不要顾及我,咒贴是最要紧的。”乘白喘着气说。 春夷又看宁朔,宁朔却只是看着四周的阴影。他从来没觉得乘白的体力是个问题,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为他辩护,更没兴趣参与春夷这无聊的游戏。最近几次见面春夷总喜欢用各种方式测试宁朔和乘白之间的关系,也不知道是尝试挑拨还是只是好奇。 休息了一时,春夷辨别了方向便又往西北走,这次速度慢了许多。 “你们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吧,”春夷说,“现在局势越来越紧张,你们可不要惹事,尤其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说那个九佘族女生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乘白问。 “我是看你们有时候不知道分寸,所以提醒你们一下,你们班上的那些大贵族女生就不要随便接触,尤其那个女谷一夕,最近她越来越奇怪了。” 乘白说的是前几天发生的新的“大事”。大致就是一个九佘大贵族女生和一个平民男生相互有好感,但中间发生了一些曲折难述的事情,女生便对外声称男生利用了她然后又背叛了她,男生听了也对外声称女生自认为家族优越根本没有动过真心只是在玩弄他。两人争吵起来,惹得人们围观,这件事便也暴露了出去。 这本来是最无聊的事情,但犀甲听说了立刻找人把两人关押,又把两人的话记录下来,到处传阅着让学校师生们讨论。大家自然知道他是故意引导平民和贵族的矛盾,但在这样的背景下,两边还是争吵了起来。贵族认为平民男生野心勃勃,恶心肮脏,平民认为那贵族女生浅薄无知,妄想疯狂,到最后,两边达成的唯一的共识是:平民与大贵族相差悬殊,还是不要交往的好。 所以春夷这样说,自然是说爱恋,但乘白有时候非常迟钝,以为她在说思想。春夷说一夕奇怪,但对乘白来说奇怪绝对不是贬义词,他笑道:“我们班上大贵族女生并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人,一夕也就那样。紫陌倒是意外的有些想法,但我们接触的太少,我还不是十分的了解她。” “那个王族女生?”春夷问,“我倒一直忘了有这个人。我听说她最为孤僻,你们认为她是在故意隐藏自己吗?” “故意隐藏吗,大概也不是。”乘白说。 “你不算贵族女生吗?”宁朔问。 “我吗?”春夷冷哼了一声,“首先,花木就是一般贵族,更不要说我是归宗。归宗就是平民,这不是相羊书院的共识吗?” “但他们说你这个归宗与别人不一样。你不就是那个归宗也属贵族的特例?” “别傻了,归宗就是归宗,归宗就是平民。不,应该说是分宗是贵族,离宗是平民,归宗是贱民,所有人都知道的。倒是你们两个,族姓完全是自己取的,不知道底细的人还真看不透。” 他们说着话已经到了学校的边缘,这里离院墙不远,已经可以看到院墙对面的丛林树木了。在他们面前是一棵巨大的野蛮生长的黄金桐,黄叶像是水一样蔓延了一个圆,满目灿烂,只有偶尔经过的红色呆鸡添了另一种颜色。春夷分辨了一下方向,又带着他们往东北走了一段,然后停了下来。 眼前是另一棵巨大的已经枯死的金桉树,春夷说:“现在告诉你们,我在那本书上看到是这段话是这样的: 不高不低,金桉树西。 不南不北,日夜有鬼。 胆小者死,心诚者过。 遇木则左,遇火则落。 如果我没理解错,你们要去的北岸的唯一的通道,就在这里了。” “而秋迟甚至没把这些话告诉我们,我们凭自己多久才能找到这里!”乘白忍不住抱怨,虽然还是第一时间绕着金桉树绕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到。春夷笑了笑,从金桉树往西走了七步,那里一片都是灌木丛,她扒开一片,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乘白跑过去看,却是一个黑洞,宁朔拦住了他,看了看,先跳了下去。洞内非常狭小,不过一个普通的土坑,向里有一条漆黑的通道,春夷已经不在了。 “能看到什么吗,有什么奇怪的吗,”乘白问,“不会很深吧,不会满地刺猬吧,不会是什么教室吧,五柳候人不会在里面等着检查我们作业吧?” “那你还怕他吗,下来吧。”宁朔笑道。 乘白便也跳了下去,想唤起灯虫,宁朔阻止了他。他拉着乘白进了通道,踩着坑洼的路往前走,像在黑暗中漂浮着一样。这样两个转弯后,微弱的灯光出现在眼前,春夷正在微光中等着他们。 “这里的墙壁能吸收光。”春夷给他们解释,“如果没有天生的能力,很难走到这个地方的。两位,血缘依旧不重要吗?” 这里依旧是个洞窟,但不是土坑了,四周干净整洁,连一丝一毫的土屑都没有,又极为圆润,像个鸟蛋。而在他们面前,一个新的通道显现了出来。 “这里有个封印,被我打开了。”春夷说着,却有些畏惧似的看着前面的通道,“一定就在前面,你们跟着我,可不要跟丢了。” 她先进去了,宁朔让乘白走在第二个,他走在最后。初时洞口狭小,三人都需要弓着腰,宁朔和乘白都想到了当初从土里爬出来的可怕情形。乘白大概有些心慌,不停说着话。 “我只是想不明白,如果说相羊书院的院墙是世上最难攻破的屏障,为什么会留下这样的一个通道呢。还是说这通道只沟通两岸。” “这通道不是他们留的。”春夷说。 “那是谁留的?” “前面,前面大概是秋迟留下的。但这里不是。你们听到秋迟写的线索,就没有想到什么?” 乘白想了想说:“不高不低,金桉树西,这是说洞口位置。不南不北,日夜有鬼。大概是说那枯死的大树吧,我们只从附近走过两三次,但有一次我确实听到风吹过这里有鬼哭似的声音。胆小者死,心诚者过。这什么意思我不知道。遇木则左,遇火则落,似乎是标识。”他这样说着,却听到春夷在前面尖叫了一声,一下撞在她身上。 他和宁朔都以为遇到了危险,大为惊骇,他们现在的处境可不是能够轻易战斗的。但春夷停了一会,并没有更多的反应,又往前走了,乘白和宁朔往前走,才看到一个被什么东西咬掉半截身子的多脚蛇死在那里。 “你们千万跟紧了。”春夷说。 宁朔觉得好笑,这个女生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偏偏害怕的东西很多。但他并不在意这些,问:“你说的难道是白蛇夫人?” “哎呀!”乘白又一声尖叫,是他过于激动想要直起身子,便撞到了头。他努力回着头问:“白蛇夫人?——我怎么没想到!白蛇夫人,金桉树下。小小孩童,不要害怕。不入其口,不入其肚。日夜不来,青春永贮。难道这是真的,难道就是那棵金桉树?!” 在传闻中,白蛇夫人喜欢找漂亮的男孩子,把他们引诱到金桉树下做成雕像。这是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并不只是在相羊。 “所以呢,你们可要小心些。”春夷笑着说。又说:“其实我也是猜测,但我见过三十米的巨蟒,它的皮远不及你们手中的白蛇皮那么厚。可以想见,那是个不能想象的大蛇。也就是说,白蛇夫人很可能是真实存在过的,而我又听说,在相羊书院建立初期,这里是有妖怪存在过的。” “你在哪里听到的这些?妖怪不是早就消失了吗?”乘白问。 “妖怪是很久没人见到了,但并不一定是消失,也许是躲在人们去不了的地方呢。而且我早知道,人鱼国有个叫做卒澈的守门人,从有历史以来就在那里,极可能便是个妖怪。如果人鱼湖北岸本就是为妖怪划分的地界,我一点也不会吃惊的。” 她这样说着,通道终于渐渐宽敞,让人能直起腰来了。这一路千曲百折,实在是累人,三人都舒展着筋骨,乘白对春夷的话大为兴奋,围着她问这问那,但春夷少了刚才的健谈,看着前面的分叉。 “你看得到吧?”她问宁朔。 “看得到,倒是厉害。”宁朔说,为乘白解释:“那洞口上面有非常细微的干枯的树枝,遇木则左,大概是这个意思。” 三人继续前行,这洞穴比他们预期的长得多,尤其每次遇到木头就向左,估摸着反而是向南走了。这样走走停停,大概两刻钟,地上越来越潮湿了,而终点似乎遥遥无期。宁朔渐渐相信了春夷的猜测,他恰巧就挖过一条地道,那简直是世上最难的事情,这巨大的绵亘无尽的洞穴很难想象来自人为。此外,从相羊书院院墙或者人鱼湖底下挖地道一定是不可能的,要不然相羊书院早被攻破多少次了。这东西存在的唯一可能便是它出现在相羊书院建立之前,而且应该只存在于相羊书院和北岸之间。 他想象着一个巨大的白蛇在洞穴的深处等待他们的样子。 第八十二章 无尽的洞穴 “你们说它只在人鱼湖附近还是遍布整个相羊书院。”乘白终究闲不下来,“如果整个相羊书院地下都是这白蛇夫人的洞穴,岂不是有趣?好吓人的,但是很有趣。” “妖怪最后一次出现在历史中是什么时候?”宁朔问乘白。 “妖怪从神国第二个纪元起就被认定为消亡了,但有一些学者认为那是政治意义上的消亡,就是不再对人类或者神国政府造成威胁。最后一次嘛,大概是第二纪元快要结束的时候,便是在人鱼湖。人鱼湖是天下咒力集中的地方,在咒力大衰减时代,这大概是他们最后能够存活的地方。” “那也一千多年了。” “是啊,五使者时代还要往前数两百多年呢。难道他们真的活到了相羊书院的建立?哎,如果他们能活到现在就好了。” 他们又到了一个分叉口,却没有树枝,宁朔和春夷找了很久也没看到任何痕迹。 “有树根便是向左,现在没有,自然是往右了。”乘白说。 “不过,我似乎听到有东西在左边。”春夷说,便看宁朔。宁朔也说:“确实有个东西,速度好快。” 三人商讨了一下,决定还是向右走,这边道路大抵向下,向里走着感觉就要深入地底了。这条路再没有岔口,三人一直走,周围又渐渐干燥起来,又有好多的爬虫在墙壁上静悄悄的睡着,偶尔有几个睁眼看看他们却也不理会,只留下被光反射的一片绿色的光点。转一个弯儿,宁朔先看到一条大蛇长着大口。 好大的一条蛇!春夷慌忙的拔出长剑,但它一动不动的,仔细看,是一个蜕掉的蛇皮罢了。乘白离近了才看到,自然也吓了一跳。 “这是蛇还是龙?”乘白惊呼。 绕过了蛇皮,另一个洞穴显露了出来,里面好多干瘪的动物尸体,又有一些用袋子包裹成人形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感觉甚是瘆人。在洞穴的最深处,则是一个女子雕像,雕刻的并不十分精致,只有眼睛极为真实动人,顾盼巧笑像是真的一样。宁朔只瞥了一眼,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恶心,便不再看,乘白和春夷却都忍不住的细看。 “所以白蛇夫人觉得把男孩子变雕像没趣,就把自己变作雕像了吗?”乘白呆呆的说。 “或者有人杀了她,把她眼睛放在了这里。”宁朔吓着他,把他从雕像前拉了开来。他们看着屋子中的一切,宁朔终究还是好奇,用石头匕首把那些人形包裹割开来。 “什么?!”宁朔心里有各种预期,但里面的东西还是远远出乎他的想象。 “什么?!”乘白也被吓了一跳。 “你们手里拿的什么?!”春夷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又怒又羞的说。 那被包裹起来的,是一堆衣服,确切的说,是女子的内衣。 “这是子楚的内衣,这是,这是我的!原来女生被偷的内衣都到了这里,而且竟然这么多!这是哪个变态?”春夷愤怒的说。 他们面面相觑,再也没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他们走这么远,在这千年的蛇洞里,在这莫名其妙的雕像旁,却发现了相羊书院女生的内衣?!这在任何层面上都让他们不解。要知道春夷可不是一般的小女生,这人偷了这么多女生内衣却从未被人察觉,可见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但一个极为厉害的人怎么会做这样荒诞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这条通道他们才找到,那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个所在?难道是秋迟?还是另有他人? 他们越想越惊奇,不解,最后还是担忧占据了上风,这里有的东西也就这几天拿过来的,他们不能在这停留。三人匆匆忙忙往回走,一直回到当初的岔口,好在没有再遇到什么。乘白笑道:“要我说,刚才那一幕是我来到相羊书院后见过的最意外的场景,光之神影之神,白蛇夫人的雕塑和女生的内衣,实在有趣呢。” 却没人理会他,宁朔处于高度警备状态,春夷则心情很差。三人继续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再也找不到终点也再也不能离开的时候,一丝红色的光亮出现在了前方。 离得近了,才看到是一块红色的大石头,被从外面照射进来的阳光雕琢着,在这黑暗洞穴中散发着美丽而又神圣的光彩。再往近处走,石头后面已经没有了路,但前面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遇火则落,倒像是一团火呢。”乘白说,向着光的来处看,便喊了起来:“宁朔,这里,这里,这里就是北岸吗?我看到了外面!我听到了白鹿的叫声,还有青蛙呢!是青蛙还是老戒?” 宁朔也跑过去看,果然便能看到外面的蓝天白云,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两人大喜,经历了这么多,等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来到了北岸!宁朔便要把乘白推上去,春夷却拦住了他们,她神色颇为严肃。 “你们做什么?” “怎么?”两人不解。 “遇火则落。难道不是要我们落下去。”她便看着那个深坑。宁朔向下看了一眼说:“这里面深不见底,你想要跳下去?” “下面是水,我们必须跳下去。” 她语气颇为强硬,宁朔说:“我们为了来北岸进的这个地道,现在北岸近在眼前,为什么要跳进这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能不能爬上来的水坑里?” “我们凭借这指示才到了这里,不是吗?” “那你自己跳就是了,何必叫着我们?” “我可以先下,但你们必须随着我。我不能让你们的胆怯坏了事!你们害怕什么?” “你在害怕什么?”宁朔反问,已经厌烦了她一路上的喜怒不定。“是爬虫还是这狭小的洞穴,你不是被你自己的恐惧控制了吧,花木春夷?” 他话没说完,春夷一下便拔出了剑,宁朔冷笑一声,拉着乘白往更黑的地方走。虽然没预料到这样的发展,但他一路上已经反复计较过,在完全黑暗的地方他不一定不是春夷对手。但乘白并没走,也没有把手中灯虫去掉,他上前推回春夷手中的剑。 “你们疯了吗,你们两个?宁朔,我们可是合作者。春夷,宁朔说的难听,但你从进入洞穴起确实有些怪怪的。” “你又要说什么?”春夷问,虽然任他把剑推了回去。 “光之神影之神,我只是没弄明白,害怕爬虫也没什么丢人的吧,如果是被人偷了自己内衣,那就更不是你的过错,为什么这么受打击的样子?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我们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 “因为她对自己的定义大概是什么不会受挫折,不能显示脆弱的强人,也真是可笑。”宁朔说。 “啦啦啦啦啦,”乘白连忙打断了他,“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只说这件事,我们虽然依靠口诀走到这里,口诀是不是去北岸还说不清楚。也许它是去别的地方的呢。再者,那口诀上颇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心诚者过又是什么意思,对谁心诚,对妖精吗,谁会对一个妖精心诚,我除了对我妈心诚,对满天的鬼神也当做玩笑的,你看,我毕竟还活得好好的。要我说,还是仔细考虑一下的好,要是跳下去就爬不上来,我们三个难道要在这里做王八?” 他说的实在夸张,春夷虽然有些僵硬,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还会和妈妈亲,你妈妈比火神还厉害吗?”她问。 “我又不信火神,这根本没得比。”乘白认真的说,“要是我妈妈和北使者比的话,我自然更佩服北使者一点点,只是如果北使者突然在我面前,我一定拉住他把一直想要反驳的话细细说给他听,看看他怎么反应。这与心诚相差太远,所以,大概还是我妈胜出一些吧。” 春夷又笑了笑,终于放下了那冷面,说:“是我有些冲动,你们不要太在意。我确实有些害怕吧。”宁朔也不想和春夷如何,已经后悔前面的过激,说:“我本就是容易和人起冲突的人。而且仔细想想,你没逼着我们先跳进去已经算是非常的正直。”春夷气的又笑了起来,说:“你对正直的要求也真是低。” 他们平静下来,商议了一阵。春夷坚持要下去看看,宁朔和乘白只好随她。他们脱了些衣服,绑成绳子拴在春夷脚踝,让她跳了下去。下面果然是水,而且水流颇为湍急,宁朔和乘白手中一紧,险些也被拉了进去。好在宁朔早就抵在石头后面,这时用力,好不容易把春夷拉了上来。春夷全身湿透,脸色苍白,许久说:“我们上岸吧。” 他们踩着石头,宁朔便先爬了上去,看没有事情发生又拉着乘白上来,洞口外阳光炽盛,鸟语花香,一片恬静春光,他们就这样到了北岸。 第八十三章 千年丛林中的访客 也才中午,他们却觉得在地洞里走了几天似的,与阴暗的洞穴比起来,这春光万物是那么的妩媚亲人。乘白欢呼了一声,躺在春草上透过树影看太阳,宁朔则细细观察着这没有人类痕迹的荒野。 春夷是最后上来的,一出来就打了个喷嚏。 “该死的左臣秋迟,竟然给我们设置陷阱。” “也不见得是陷阱。”宁朔说,“如果是陷阱,那里完全可以堵住光源,我们没有别的路径,只能返回或者跳下去。” “所以呢?” “会不会是个考验?”乘白说。 “考验什么?” “考验什么?嗯,不要太循规蹈矩,这样?” 春夷生平第一次被人形容为循规蹈矩,但她看着这两个少年,也不觉得他们没有资格。经历了这一切,她对两人亲近了许多,不说他们刚才救了她性命,她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特别的人,不管是安慰她的还是讽刺她的。 她并不讨厌这种特别。这校园绝大多数人对她而言都枯燥无趣,这是个有趣的改变。更不要说,他们本就是非常有神采的少年。 她甩了甩头,便把头发散开,又把衣服脱下来挂在了树上,身上便只剩下内衣。这时春日中午的阳光正是灿烂,金色的光落在她的肌肤上,像是要把她包裹起来似的。宁朔和乘白都有些意外,宁朔看了一眼便不再去看,乘白却没有立刻转头。 远处的白皮青蛙正是聒噪,没有缘由,也不停止,时间久了不知是在躁动还是在调笑。春夷并不在意,笑道:“刚才听你们的话,好超然洒脱,我还以为你们超凡入圣了呢。”又说:“不过是女人的躯体,害怕什么?你们还是小孩,可不要像那些人一样。你们也看到那个可怜的色魔了,那都是偏执的恶果。” 乘白却摇了摇头说:“但什么是偏执,过分在意吗?欲望是人本身的构成,我们需要或者能够把欲望界定为多余和肮脏的吗?过分在意和过分不在意的区分又在哪里?这些都很难想明白的。” 他胡乱的说着,言语中颇有些轻浮,但眼中一片澄澈,却像是做学术上的讨论,春夷笑了笑,拿着衣服向大柳树后去了,边说:“看来我是说不过你们了,但我如何也要晒干衣服,你们也休息一下吧。” 春夷便去了,宁朔和乘白找棵大树的阴凉处休息,开心的吃着带来的火腿。这里自然环境与相羊书院没有任何不同,但有一种原始的气息,感觉便也迥异。巨大的树木,不尽的丛林,任意生长的野花,不害怕人的动物,加上他们早就从对岸看这便无数次,难免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一步踏入梦境。 “仔细想想,你比我可怜多了,”乘白说,“这是你快一年来第一次见到相羊书院之外的环境吧。” “是吗?好在我之前看过太多。”宁朔说。 “不过这里算是相羊书院之外吗?”乘白又说,“相羊书院的具体范围是如何界定的,按理说我们还有两个城池呢,我们都还没去过。光之神影之神,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你说,会有妖怪的遗迹吗?” 过了中午,春夷终于穿好了衣服来找他们,他们要继续之后的任务了:寻找高塔。三人都认为那塔高二十来米,如果在东边早就看到了,便决定先往西找。倒是一段有趣的旅程,高的看不到头的树木,外界极为罕见的几百年才能长成的七彩灵芝,在丛林深处鸣叫着王者一样的白鹿,这些丛林大概一千年也没有人进入过了。乘白本就话多,这时激动难耐,说起来更是没完,又不停问这问那,好在春夷温柔了许多,一一回答着。 “便是从那时起,我知道自己与是他们不同的,一般的人类实在是愚笨。至于感知黑暗中的东西,当时倒没有特别在意。” “看来你也没有像我这样,被人猎杀什么的。”宁朔说。 “相信我,整个相羊书院有这样经历的人也不会很多。而且你眼睛确实怪怪的,锋利而尖锐,要不是比你们强大,我大概也会躲你远一些。” 这话让宁朔有些意外,经过不断的训练,他以为已经可以隐藏眼睛的尖锐,濯七香也说他几乎已经成功。 “可在告火城时人们并没那么害怕我了。再者,我来这里,也没看到有谁因为我的眼睛就不敢来惹我。” “只能说你内敛了,普通人就看不出来,也许再过多少年我也看不出来了呢。至于相羊书院,相羊书院怪人多了,你也不是最奇怪的。再者,让人担忧和让人恐惧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想要凭借一双尖刻的眼睛就让人害怕你,也真是小瞧这里的人了。” 他们说着话,来到一条颇为宽阔的河水前,河水极为清澈,正缓缓地流进人鱼湖,湛蓝色的河水在浓绿的丛林中非常美丽。 “这便是来自中央山脉的两界河吗?”乘白用手掬起水尝了尝,不住地说着甜。宁朔却有些忧虑,他们之前便知道这条河的大体位置,到这里便说明他们走了大半的路程,可石塔在哪里? “我们跳过去吧。”宁朔说。 三人爬上离水岸最近的高树,春夷纵身一跃到了河对岸的树枝,宁朔背起乘白也跟着,不想踩中的树枝断裂,便落在了下面的尖锐山石上。春夷连忙跟了下来,却看到宁朔一点没有受伤。 “也许我说错了,你就是这个学校最奇怪的人之一——你们客言考也不远了吧,你们准备好了吗?” “能过就是能过,不能过就是不能过。又有什么好准备的。”宁朔说。 “也是,要是你们都过不了客言考,这个学校就真的出问题了。那如果获得了血裔的力量你要做什么?你不会跟着濯七香吧,他们可都是政客。” “力量?我不认为血裔代表着力量。” “那只是文字游戏,不是力量,而是通往力量的途径,又有什么区别?回看之前的种种,力量终究会有的。我可没你这么多心思,力量就是力量,我想要变得更加强大。” 他们说着话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又过了另一条小河,终于走到了沿着人鱼湖西岸而来的山脉脚下,也就是尽头了,石塔显然没有出现。乘白沮丧的蹲在地上说:“为什么每一次都这样折磨我们?每一次都让我们经历永恒似的等待。”他又把咒贴拿出来贴在眼前看。“青策究竟把秋迟怎么了?是打了起来,在玩游戏,难道是在帮他洗澡?” “再往回找吧,找东边。”宁朔说。 回到出发的地方时已经很晚了,再也没人说话。这时再往东走,风景渐渐熟悉,因为这里在对面就能看的到,自然不会有什么石塔。再往前就不在人鱼湖边了,过了一片黑色丛林,只有一片开满了黄色小花的草地。 春夷大为失望,回过头,却看见两个男生直勾勾的盯着前面。 “这石碓怎么看也不是自然的吧。”乘白说,神色在意到了极点。 他们面前,有一片两三米高的石碓。 “这是什么?”春夷问。 “我早该想到的。”乘白说,用力拍了一下自己脑门。“那石塔那么大,又与人鱼湖离得这么近,再如何也不会难发现。最大的可能便是它坍塌了。光之神影之神,我早该想到的。” “所以,就是这里吗?”春夷问。 “但是,但是,这些瓦砾不够啊,那座塔挺高的。而且,这是什么时候倒下的?” “总归要试一试。”春夷说。 “你们说,这下面会不会还有东西?” “野园乘白!”春夷喝道,“你要做什么?” 乘白缩了缩头,连忙说:“试一试,当然,当然应该试一试。而且我认为我们已经找到地方了,对了,我们立刻试一试吧!” 三人围成一圈,乘白的激动不必说,春夷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她问:“就是这样吗,把血滴上去。”宁朔说:“你先吧。” 春夷便把血滴了上去,乘白第二个,宁朔最后。这自然是他们之前的安排,让乘白检测一下春夷是不是真的血裔。春夷的血显然奏效了,青策和秋迟便在稍高处显现了出来。 第八十四章 日落 青策相貌无差,但带着根本不属于他的憔悴和忧虑,僵硬的站在那里。秋迟显然也不好,他本不是健康的人,现在看上去更是满脸病黄,瘦的可怕。但他眼神极为锐利,虽然只是在那里蹲着,有些茫然的看着远方。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宁朔和乘白均想。 而青策带着冷笑,说:“这些天来,我总是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哥哥,如今另一个也变作了陌生人。秋迟,为什么一定要骗我呢?” “我不想骗你的。”秋迟说。 “你知道我好强,我明白。我就是这样的人,自恋而浅薄。以往我自私的想,你虽然平庸,对我何尝不是一件好事?父亲是那样的人,墓门是什么魔之子,我身边的都是世上最精英的人物,玩着纵横天下的游戏。我一直认为,也许有一天,也许有一天,这些都不在了,我至少还有你,一个无能但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哥哥,一个家人。哈,秋迟,在你眼里,我又是什么?” 秋迟神色痛苦,带着卑微的笑,说:“青策,你是小左臣大人,所有人都知道。那些人愿意追随你,也不仅仅因为你比他们强大。这世界上多少人在指望着你,盼你终结他们的苦痛和折磨,盼你带给他们一个更好的世界。就凭这一点,你的存在就比我有意义得多。我,我不过是个怪物。” “如果那样,你不是个怪物,而是个畸形的病态的小丑。”青策愈发带着冷笑,“但不管你是什么,因为你的存在,这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场滑稽没有意义的荒诞剧,我们所有人的存在都没有了意义。——你必须离开,我已经和你说的清楚,这里没人需要你,也没有人想看到你。他们看到你,只会想到诅咒。” “可是青策,我是你哥哥,这也是我的家。” 两人便沉默了下来,青策默然一时,突然起身去拔秋迟身上的剑。秋迟用手去栏,稍微迟疑了一下,青策便把剑拿在了手里。 秋迟不住地向后退。青策说:“可是秋迟,你除了对自己凶狠,向来是个懦弱的,你不敢伤我,我与你不同。” 他说着,持剑就攻了上去,宁朔和乘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两人就已经混在了一起。青策的剑法猛烈又缜密,如风如雨,如自然如光阴,几乎已不属于人类的范畴,让人看了屏息凝神。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很快就被另一个人吸引了过去。原因很简单:面对这样非人的青策,秋迟并没有立刻输掉。 这更加超出他们的预期。 他们已经知道秋迟有些奇怪的能够隐藏自己的能力,但他速度为什么这么快?这是那个传闻中的无能的次子吗?青策什么时候使用那咒术把他扔出去? 他们想着,秋迟终于被逼到了角落,再没办法躲避了,青策手中的剑已经到了秋迟的胸口,秋迟忽然一抬手,青策悬空而起,远远的飞了出去。 “什么?”宁朔忍不住说出了口。乘白目瞪口呆,春夷也用力捂着自己的嘴。那可是左臣青策! 宁朔和乘白看那图无数次,一个人远远站在塔顶,一个人被扔到空中,自然以为是青策在用某种非人的力量惩罚秋迟,再没想到是反过来!所以秋迟是个比青策还要强大的人?!这颠覆了他们的一切设想,甚至颠覆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秋迟说自己已经成了废人,但谁能想到他曾经这么强大!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秋迟手臂上扬,青策鬼魅一样从湖水中飘了出来,他全身湿透,落汤鸡一样,就那样飘回到了塔顶。秋迟看到他的样子向后退了一步,靠着女墙缓缓蹲下。青策也终于平静了下来,神情复杂的坐在了一边。 胜负已分,但青策神态潇洒,眼神空明超远,只是带着掩饰不住的忧郁,秋迟虽然是胜利者,却形容猥琐,蜷缩在一起,像是一条被人收留感激却又满怀疑惧的老狗。两人都看着人鱼湖的方向,看了好久,宁朔忍不住去看,现在的人鱼湖也映衬着夕阳,正是潋滟的湖光。看乘白,乘白也正望着。 “算我求你,离开这里吧。”青策淡淡的说,“以前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吗?你虽然强大,但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我们都明白这一点。我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你知道,青策,”秋迟努力笑着,“我的生命早就没有了乐趣。有那么多人围绕着你,释之古,苏李,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我只有你一个了,青策,我是你的哥哥,是左臣一族的次子,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 “但你并不是我哥哥,你是白药秋迟,不是左臣秋迟,你明明都记得。” 秋迟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欲绝的神色,低着头许久不说话,又突然笑着问:“青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吗?我第一次看到那样古怪的鸟。” “仔细想想,一切就像昨天一样。”青策没有回答,秋迟接着说。 “如果能回到过去,那该多好啊。”秋迟接着说。 青策起身便要离开,秋迟说:“青策,陪我坐一会儿吧,就当做是告别。” 宁朔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青策发现了秋迟极为强大,受到了威胁,急切的想要赶走他——也许是这样,也许还有更多,毕竟秋迟不久后就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但青策这些话显然只有一个目的,让秋迟离开。而秋迟呢,不管青策说什么都只想留在这里。他一味的向弟弟表示着忠诚,述说着自己的可怜与孤独,可惜青策并不在意。 所以这句话很明确,告别,就是说秋迟终于同意了青策的要求,他同意离开了。秋迟的话说完,青策忽然就平静下来,像是一滩再无风吹的水,平静但也死寂,只剩下了一点淡淡的哀伤。他背对着秋迟,宁朔仔细分辨着他脸上的情绪,有悲伤,有痛苦,有果决,还有隐藏着恐慌的一种残忍。 “你看,这世界多么平静而美丽啊。”秋迟说,一时,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可笑,又说:“至少,在日落之前。” “是的,在日落之前。”青策也说,终于站到了秋迟身边。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人鱼湖上的夕阳。湖光水色,天地生灵,在辉煌而平静的夕阳中摇曳,拥抱,祈祷,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 但就在这看似永恒的美丽中,夕阳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沉入了远方的未知。 ······· 太阳已经沉入人鱼湖,天空中只剩下半天的紫霞。他们放弃了探访地下石塔的计划,到了人鱼湖把咒贴浸湿了。乘白和宁朔思虑重重,他们事先想了无数种可能,一个也没有对上。这个咒贴打破了他们以往所有的判断。 “你们至少没有唬我,”春夷说,一边弄着自己的头发。“虽然没看明白因果,虽然这些对话莫名其妙,但看到青策被这样压制也足够人做噩梦了。这世界有很多浪得虚名的人,左臣青策绝对不是其中一员。左臣秋迟,如果真的是他,如果他曾经有这样的实力,那不管他发生了什么,操纵我们大概也轻而易举,我也没必要再去愤怒什么。” 她说的自然是秋迟之前神出鬼没的给她传消息以及轻易击败她的事情,宁朔和乘白也这样想,如果秋迟曾经这么强大,那他们一直找不到他便也正常。乘白又想到了另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 “还有上一个咒贴,秋迟坚持自己去就算了,偏偏苏李也那么看重,显然两人都认为秋迟可以起到某种关键的作用。我一直认为是劝说,但又觉得不太对,现在看来,也许竟是保护。” “如果那样,那些西国的匪徒也不一定是谁杀的了。”宁朔说。 “所以你们认为青策的名声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春夷说,“那可是天下闻名的小左臣大人的由来。” “还有一点我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乘白还是在困惑,“如果秋迟已经杀死或者害死了他们的父亲,他们之间的对话绝不会是这样。如果没有,青策又为什么要赶他走?难道他们早就知道犀甲的阴谋,还是说他单纯的感受到了威胁?” “要我说,就不要操心这些事情了。”春夷说。“我们只是完成这些任务,左臣一族的往事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而且你们也看到了,这里不仅有个隐藏的这么深的左臣秋迟,还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青策。这其中的黑暗和秘密,你们真的想知道吗?” 天色已经黑了,三人回到洞穴,来时乘白用极为细小的符号标记好了洞穴的道路,所以回去非常顺利,也没有再遇到奇怪的东西,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已经回到了相羊书院。星夜灿烂,鸟兽始栖息去了,只剩下蝙蝠扑棱棱的到处飞。他们在人鱼湖边坐了一会儿,新的咒贴终于显现了出来。这次几乎没有背景,只有两个人,一人带着面具,手中持刀,刀上满是血,另一人捂着胸口,向后回看,脸上满是错愕。宁朔和乘白都认识这个人的,就是左臣悬束。 却没有文字。 乘白苦笑了一声,他们不需要文字便知道,这是秋迟刺杀父亲的那一刻了。宁朔叹了一口气,乘白则流下泪来。 春夷本神色严肃的看着,这时却笑,问乘白:“你这个人还真是古怪,冷静下来什么都面面俱到,像个有担当的,这时候又莫名其妙的哭,还当着女生的面。有什么好哭的,你们不是早就知道秋迟杀死了悬束?” “哎,我总是以为那是什么阴谋,或者巧合,误解。总之是一个不幸的悲剧。从这些咒贴看他极为重视亲情,不是吗,他怎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总有些人是疯疯癫癫的,何况在相羊书院?算了,不要再伤心了。我知道悬束被杀的地方,便是藏楼的教师文室,我们什么时候去?你们应该有办法进去吧?” “我们找一下吧。”宁朔说。“不是有个进入藏楼的演习,我听说每年都有的,那个需要等多久?” “演习每年都有,但时间不定,还是自己找办法的好。”春夷似乎并不相信宁朔的话,但也没继续这个话题。他们又冷又饿,沿着人鱼湖向南走,终于看到了人流和灯光,经过一天的丛林和洞穴,这个世界显得过于繁华和正常了。春夷碰到了一个同学,非常随意的和她抱怨自己的衣服弄脏了,要回宿舍换衣服云云,径直去了。 宁朔和乘白吃了晚饭,回到宿舍坐在阳台,因为不同的原因沉默。乘白伤心悬束的不幸,宁朔则是疑虑秋迟的残忍。乘白终于又叹息了起来。 “所以说悬束有两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子嗣,却蹊跷的死于非命,这是真实的吗?难道说犀甲比他们兄弟都要强大许多?” “老师都说,犀甲依靠老院长的帮助才得到了雷皇刀的力量,我不认为他有那么强大。”宁朔说。 “那又是为什么呢,左臣一族到底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知道他们很亲密,知道青策和秋迟极为强大,现在又知道秋迟亲手杀了父亲。我完全想不到任何达到这个结局的可能。简直要疯了,到底为什么呢?” “其实有一个解释的,”宁朔沉思许久,说,“一个简单的解释。也许春夷说的对,也许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乘白问。 “那便是,秋迟是疯子。”宁朔笑了笑说,“也许一切都没有什么逻辑和因果,和犀甲也没有关系,毕竟那些东西也是秋迟自己写的,也许都是他一个人的所为。有时候我会想,这所谓的咒贴和考验到底在考验什么?为什么他把自己家族的悲剧制作成路径留给后来的血裔,他的目的是什么。” “又是什么?”乘白问。 宁朔说:“也许,他只是想让后来的人,看到他的疯狂罢了。” 第八十五章 愚人与谋杀 在更加平常的岁月里,相羊书院的生活就像人鱼湖的水,时而会有波纹,但震荡终究会过去,一切又归于平息。但这半年来事情越来越多,寻常的平静变成寻常的不平静,震动成了常态,水纹不知不觉之间已有巨浪之势。 而相羊书院的冲突也有一个定式:从诞生的那日起就不断进化,每天一两个版本,谁也不知道最终结果是什么。第一天是贵族男生和平民女生有碍风化,干城子关押了主动勾引人的女生。第二天是顽劣贵族男生骚扰平民女生,女生奋起反抗,却因为对方家世显赫而被静默。第三天是马上就要离校的平民女生看中贵族男方家世,想要用不正当手段与对方产生关联,幸好被人及时发现,犀甲主持了公道。第四天是其实根本没有有伤风化的事情,犀甲只是不喜欢平民和贵族交流,这一切都是人编出来的。 到了第六天,不知哪个天才把大贵族最常用的一个真夫人楼的教室用动物粪便涂了个贵字,听说涂满整整一墙,清洗都清洗不掉。好几个老师联合黑衣盟搜寻好几天也没找到人,然后,关于犀甲计划实行管禁的传闻便流传了开来。 最近宁朔和乘白愈加独来独往,只是不管他们多么想要置身事外,还是不能不受影响。在前往南边枫树林的路上,乘白正为管禁这件事担忧。 “但我就是不明白,当初犀甲为了让学生们相互仇视,是那样的不择手段,不顾颜面,简直如同小丑,难道所有人都忘了吗?你还记得我们在千木厅听到的话吗,‘我们好歹是相羊书院的学生,犀甲真当我们是傻瓜啊!’现在呢,小丑成了傀儡大师,每个人都中了他的迷幻术。” “还不是因为裂痕本就存在。”宁朔说,“以我所见仇恨就是这样的,一旦藏到滋味人们就会渐渐沉迷其中,尤其对他人的仇视还能强化对自己的族群的认同,他们不就喜欢这种东西?” “有趣的说法,北使者说过,当一群利益相同,意见相同的人聚在一起,他们所得出的结论往往会失去基本的公正。现在呢,是两批敌对的人相互抱团,自然更容易往极端化的方向走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把三重禁放在心上。不对,不是他们,人类皆如此,你我也一样,所以才要自省自慎啊。” 宁朔笑了起来。 “好吧,我们也一样。不过要说北使者的三重禁,这学校大概只有你和青策喜欢把它挂在嘴边,那些人怎么会在意。” 他拉着乘白跳上了一个很高的枫木枝桠,站在高处四下眺望。并没有看到人,又跳了下来往里走,这样一路来到宁朔冬假挖洞穴的所在。 这是他第一次带乘白来看,乘白不住感叹,那入口隐藏在大树根底下,又做成了一般动物巢穴的样子,如果挖通了可真是值得自豪的杰作。可两人围着看了许久,终究想不出什么“奇迹”的办法。他们从北岸回来已经好几天了,春夷总是催,而他们还没有找到前往藏楼的途径。 “可惜白蛇夫人已经不在了,否则半天就能挖出来吧。”宁朔想着之前那个走不到尽头的洞穴,一时觉得人类真是渺小。 “如果白蛇夫人还在,她大概会直接钻进矿洞把泪鳌吃掉,我们骑在她身上就下去了。”乘白也开着玩笑。 两人终于还是放弃,好在这里已经开放,又好久没来,便趁着古语文课前的空闲在丛林里闲逛。四处生机勃勃,万物灵动,有一群棕红色的野驴在树影中栖息,乘白认得它们,连忙跑过去玩。宁朔习惯性的四处查看,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干城子靠在树干上,戴着面具一动不动的,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丛林中有时会有一些干城子睡觉,也算正常。但宁朔之前没看到他,一时有些多疑,他装作不在意的侧目看了许久,那人始终没有动,只是均匀的呼吸着。而乘白挑逗野驴许久不见效果,终于受够了忽视,哀叹着走过来。 “时移世易,以前这种方法明明特别好用,特别好玩来的,为什么美好的时光总是会消逝呢?——难道说它们也有总结学习的能力?——光之神影之神,难道说几万年之后相羊书院会出现一个野驴的文明?” “如果那样,他们的史书里一定有一个叫做乘白的人。说不定也封你做个什么什么神。”宁朔笑着说,悄悄指着干城子的方向给乘白看,乘白也有些惊讶,两人装作无事在一边闲聊一边看。 这样过了许久,干城始终一动不动,乘白说:“有点无聊呢,宁朔,我们是在为古语文课做演习吗?” ····· 昏昏欲睡,昏气沉沉,昏天暗地,又一堂典型的古语文课。 不说学生们无精打采,老师海鸢三约虽然讲着话,仿佛也要睡着了一样。宁朔看窗外,他们班上的黑衣盟众人还在小广场上,这时候又多了几个三年级黑衣盟的人。但也没什么意思,他们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 他便又想着找仙草雨葵的事情。那是他和乘白最信任的老师,要找她帮忙自然也可以,但藏楼那里管理严格,进入还算可行,离开视线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就有些困难。再者,他们早定下不随便把人拉扯进来的规矩,这也只是不得已的办法。 “所以呢!”有人在教室后面低着嗓子喊了一声,引得人们纷纷回头。那是如今越来越躁动的金溪落果。最近一个月来平民学生越发喜欢聚在一起——尤其是黑衣盟不在的时候,引得贵族学生侧目不已,倒是完美还原了之前平民学生面对黑衣盟的情形。宁朔回头看,好几个人神色激动,也不知道又在说什么。 三约根本不理会,如果说雪原狼责是受限于三色法令不能参与政治纷争,海鸢三约就是单纯的不想管。她大概一点也不在乎。 宁朔再向窗外看,看到黑星鹋且倒在地上,而一个木门族男生被激怒了的样子。他不断上前,阳谷姜便用身体拦着,却又不敢主动碰对方,多少有些狼狈。 宁朔一下来了精神。 木门族男生左右冲不过去,恼羞成怒,一下抽了长剑,一直在一边观看的奉花殷卿上前一步,也抽了木剑。 木门族人后退了一步,又是愤恨又是害怕的看着殷卿。但他用剑指着鹋且,依旧在说着什么,像是质问又像是威胁,鹋且躲在阳谷姜身后,脸色几无人色。 他们在做什么?宁朔想。 三年级的黑衣盟与二年级类似,全员大贵族,核心便是这个木门族人。木门与黑星三火都来自古黑星家族,是南国权势最煊赫的家族之一。 他们本就依赖家族进入的相羊,又被筛选留级,所以大抵颟顸愚蠢,是这个学校最无能无趣的一群人。一般的时候他们是不敢惹奉花殷卿的,但那木门族人显然特别激动,或者说整个黑衣盟的人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不敢上前却又不想放弃,不住地说着什么。 殷卿只是不动,阴冷的看着他,他们僵持了很久,木门族人终究没敢更进一步,咒骂了什么,带着人离开了。 宁朔大为失望。 好在那群人似乎依旧有目标,他躲在课本后,用目光追随。他们的身影在丛林中忽隐忽现,像是一条追寻猎物的毒蛇。等过了一片池塘,他终于看到了他们的目标是什么,竟是丛林中坐着的一对男女。 是同样为三年级学生的五柳族女生和天门族男生,宁朔对他们有些印象,尤其那个男生。他在这里并不起眼,但来到相羊之前经历了很多磨难,算是一段广为人知的奇谈。此时他们坐在丛林静谧处,并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似乎只是在安静的聊天。女生坐在树杈上摇着腿,男生则笨拙的笑。也许是丛林中蝉声鸟鸣,也许是过于的专心,他们并没发现身后有人,而那些人已经很近了。 黑衣盟的人到了他们身后,男生刚一回头,木门族手中的石头已经砸到了他脸上,男生没有任何的反应,便倒了下去。 第八十六章 阿戎阿若 宁朔看到女生张着嘴,看到男生在地上抽动,看到砸人的木门族人激动而无措的站着,然后,女子刺耳的尖叫的声音像是一把匕首一样穿刺而来。 那叫声打破了校园中的一切喧嚣,连树上吵闹的猴子都悄声往丛林深处去了。班上的人们不知所以,一下安静了下来,窗户边的人不住往外张望。 而小广场上的人开始往声音所在处跑,很快,声音又嘈杂了起来。“杀人”“黑衣盟”“天门”这样的词汇在小广场上此起彼伏,人们很快就明白了基本的因果。班上的好多平民学生纷纷站了起来,看海鸢三约,三约走到窗户处看了看,回去收拾了自己的书,没说一句话,径直离开了。 庵哥和落果他们几个很快就冲了出去,有些贵族学生也离开了,剩下的人都往窗户这边挤。乘白本是唯一一个认真听讲的人,并没在意宁朔看什么,但看了宁朔一眼就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却不问。倒是青地令脂跑了过来问:“怎么了,你能看到什么吗?” 宁朔这些时日以来越发不想理会她,但又不想伤害她感情,只说:“你没听到吗,黑衣盟杀人了。” “哪一级的黑衣盟,杀的什么人,为什么杀人?”令脂不住地问,引得好几个人也围了过来。 “我哪里看得到。”宁朔没好气地说。 但他看了一眼,又是一惊,现在地上躺着两个人了。一个是那个天门族男生,另一个却是刚才砸石头的木门族男生,他的喉咙被割开,血流了一地,显然已经死了。其它黑衣盟的人早就散去,只剩下那女生抱着男生在哭。 宁朔一时竟有些伤感。 而广场上的人已经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他们班上的人也已经到了广场上,宁朔不想再看,拉着乘白离开了教室。两人躲着人群到了千木厅边僻静处,宁朔才把刚才看到的一切都说了,乘白听了哀叹连连,一时好是消沉。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我知道,但我们又能做什么。” “是啊,也许人类就是注定要分歧,要争执,要战争,我们又能做什么呢?”乘白说着听起来一样的话。 宁朔皱起了眉,他不想看到乘白消沉。 “也不是人类,他们还代表不了人类。”他斟酌着说,“连鹋且那样的蠢人和殷卿那样的偏执狂都知道躲着这些事情,也只有三年级那些人会为了一个口号去杀人,不是吗?” 吃了午饭,校园中的气氛更加阴郁了,害怕的平民,害怕的贵族,愤怒的平民,冷笑的贵族,似乎每个人都有某一类的面孔。以前平民和贵族的冲突不管多么激烈都还带着竞争的底色,但这次不同了,这次是最直接的血腥。 他们看到五年级的天门有络神色匆匆的离开千木厅,“总算等到今天。”他这样和身边的人说着。正看着,又一个女生走了过来,她穿着过分艳丽百褶红色长裙,越来越近,径直坐到两人身边。宁朔这才看出来她是花木春夷。 “在看什么,天门有络?”春夷问,不知为何多少带着些亢奋,“你们不是害怕了吧,想要他们保护你们什么的。告诉你,那大概不可能。” “你过分轻视他了,我记得青策很看重他的。”宁朔故意地说。 “青策看重的人多了,或者说,这个学校觉得自己被青策看重的人多了。我刚来这里时就觉得青策对我特别重视,开心的一晚上睡不着,还想着将来长大了嫁给他呢。要说真正被他认同的,除了四小使,大概只有风吟一个人。或者你把我们班上那个胖子也算进去。天门有络虽然聪明,但并不是个能做事的,青策怎么会看重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前几天不还说不能总是这样公开的接触,因为惹人疑心什么的。”宁朔问。 “自然是来问你们找到方法了没有,现在校内校外局势越来越怪,可不能一直等下去。——你们真的没有办法?” “我们并没有几个老师在藏楼,又不知道如何去找人帮忙,现在只能冒险去试一试。”乘白有些颓丧的说,“要知道进入藏楼是一回事,离开所有人的视线,去寻找咒贴所在的地方是另一回事,谁知道要用多长的时间。” 春夷一时只是看着他们,然后说:“所以你们能去永夜堂却不能进入藏楼?也许你们没有我想的那样厉害。” “我们之前只是巧合,你应该知道之前的扩招。”宁朔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春夷想了想,看着两人。“既然这样,就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年的避难演习就要来了。我是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你们也看到今天发生的一切了。” 宁朔和乘白了无生趣的看着她,春夷说:“我确实好奇嘛,到现在为止,你们两个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不对,两个谜,我当然想知道你们的边际在哪里。再者,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也许都是天意。” 她不顾两人的反应,笑了笑就要离开,起身走了几步却又坐了回来,说:“对了,还有一件事。” “怎么,你已经知道怎么去湖心树了?”宁朔问,“还是说你其实已经通过了试炼,在这里不过陪我们玩。” “不是,就像之前说的,我们并没有真正的在一起活动的理由,总不能一个四年级女生突然和两个二年级小孩成了挚友,所以我一直躲着你们,但这终究不是办法。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找个理由,比如做我男友,归宗与平民,也不至于惹什么事端。” “是个好主意呢,”乘白说,“我也想过,但总不能我们两个都是你男友。” “你在说什么?”春夷没好气的说,“一个就可以了,而且没必要完全确定关系,就是相互有好感,喜欢聚在一起的那种。这样反而更加说得通。所以呢,你们谁想自告奋勇?” 宁朔和乘白突然被问到,都面露难色,宁朔说:“这些事情我大概做不来,我本就是最不会演戏的人。”春夷问:“你呢,野园乘白?”乘白说:“倒不是没可能完成,撒谎骗人编故事都是我喜欢的事情,但我要做到哪种程度?要叫你阿若吗?” 阿若者,四国用来称呼女性恋人的名称,与之对应的是阿戎。这都是很亲密的称谓。 “可不要,”春夷忍不住咧了咧嘴,“难道我要叫你阿戎吗?我可叫不出。没必要过分,就是彼此有好感,想要接近,但还没确定关系,还没亲密到容不下别人的地步。你可以对别人说说我多么漂亮,你总是想我什么的,大概是这样的过程。不要过分,顺其自然就是了。在我这边,你以‘美好’在高年级女生中闻名,人也算有趣,虽然年纪小了两岁,人又古怪,但我本就是喜欢古怪的人,她们听了也不会不信。你看如何?” “什么叫美好?”乘白只不明白这一句。 “好,那就这么定了。”春夷笑了笑,拍了一下桌子,径直去了。 宁朔和乘白消化了一下春夷的话,终究觉得是好事,尤其烦忧了这么久的藏楼问题得以解决。可吃完午饭往宿舍走,广场上人声嘈杂,四处弥漫着疯狂的味道。他们听一个路过的女生说:“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死了至少几十个人呢。都是那些想要刺杀院长的人搞的鬼!” 两人都被这话吓了一跳,回到宿舍,从阳台上往西边看,地上果然躺着好几个人。 第八十七章 焦虑的季肥 不一时季肥回来了,满脸焦虑的样子,进门就说:“果然又打起来了,听说是几个升班无望就要离校的高年级学生直接攻击了黑衣盟,现在就躲在丛林中呢,好多老师与干城正在搜寻。疯了,这些人真是疯了。” “死了多少,不会真的有五十个吧?”宁朔问。 “五十个?五十个这学校就完蛋了,你能想象南国大家族的子嗣同时死了五十个人吗,在一个学校?就是五个也是承受不起的。我听说目前还没死人,那个木门一族的男生是被五柳族女生杀的,两人都是来自映火省的大贵族,又早就认识,加上他杀人在先,这怎么也算不得的。不过无论如何,这学校越来越不安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哀叹,这半年来他长高了不少,不像宁朔刚认识他时那幼稚的模样,但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带着谨慎和忧虑。宁朔安慰他说:“这事本是黑衣盟袭击人在前,就看犀甲如何处理了。如果他不想看局势更加混乱,说不定倒是个转机。” “你认为会这样吗,你不了解我们伟大的院长吗?”季肥郁闷地说,“要我说,他最可能表面上处理黑衣盟,实际却把平民学生中的骨干赶出去。我现在只希望这些人被赶走后局势可以平静一些,大贵族联合就大贵族联合,我也不想在意了。” “你认为会这样吗,你不了解我们伟大的院长吗?”乘白模仿起季肥的语气,“要我说,他表面文章都不会不做,不处理黑衣盟,然后再把平民学生骨干赶出去。这不是他的目的吗,激化矛盾?我们总是低估他的疯狂。”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们该怎么办啊。”季肥倚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再没想到这样的情形,哪怕晚几年,不管自保还是什么终归有些力量。现在呢,就像暴雨夜江上的一条小船,一切都要看别人的风浪。又能依靠谁呢,难道依靠三使者?” “依靠三使者,三使者的遗物吗,”乘白笑道,过去拍了拍季肥的肩膀。“三遗物一个被偷走了,一个消失几百年,最后剩一个在犀甲手中,大概是帮不了我们。” “但青策是真的不能依靠呢,”季肥说,“不明白高年级那些人为什么死心塌地的追随着他。如今找黑衣盟是不行了,你们认为我们需要联系天门有络他们吗?至少寻求个保护?” 他认真地看两人,宁朔说:“我没兴趣。真要有全面的冲突,如果那些老师或者老院长都不插手,你找谁的保护也没用,不如多积攒点食物闭门不出,或者找个机会离开这个是非地。” “或者找三棵最高的大树,我们三个每人占一个,爬到树顶,谁来惹我们我们就把他们踹下去。”乘白说。 季肥并没有被乘白的话娱乐,或者说,他更加愁苦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会这样,”他这样说,“一个根本不在意,一个什么都无所谓,就算再大的事情也只当做好玩。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怕改变,为什么忧心忡忡的总是我一个。我们面对的可是一场也许会影响四国格局的天大的变故,也许一个不幸就会摧毁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难道除了等待之外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吗?” 季肥消沉了好一阵子,甚至连自习都不想去了,但终究还是说服了自己,学习去了。宁朔和乘白少不得安慰他了半天,但又是不同的心情。宁朔是真的不关心局势,甚至说,他认为现在的局势对他们是有利的,如果局势一直这么紧张,犀甲就不可能有时间关注他们的事情——如果他真的在关注着的话。那他至少会感到轻松一些。 而乘白不同,他虽然无可无不可,遇到天大的事情也能玩笑着面对,但不代表他喜欢这动乱。与宁朔不同,他并不想看到相羊书院的彻底分裂。午后,他们本在人鱼湖边准备四国课,乘白突然问:“你说有一天,如果我们真的获得了足以改变局势平衡的力量,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做你打手什么的,看谁反对你就去把他打一顿。”宁朔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他很少愿意去思考这些,因为他根本不明白濯七香要做什么,对自己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的人也还没有定论。 “就像你之前说要做七香老师打手那样吗?”乘白问。 “在我的设想里你们都是一派的,那我自然可以做你们两个的打手。” 乘白便笑了笑,捡了一个石子扔到了湖水中,看着湖面上的树叶随着波纹起伏着。“七香老师的路其实很好呢,以咒力作为唯一区分,自然也就没有平民和贵族之分,这大概就是三使者的意志吧。为什么她没能影响更多的人?” “因为她没有权力。”宁朔也学他,打了一个更远的水漂。“在我看来一切没那么复杂,在我看来,如果除掉那个人——比如真有人如传闻那样刺杀了他,局势自然而然就能控制下来。而且,我也不认为犀甲能控制住他一手掀起的风浪,说不好他第一个覆灭其中。” “我也这样想,所以才会觉得奇怪,如果犀甲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现在的局势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是,我们之前认为他不会得到任何回报,现在看来校内校外大贵族都极为支持他,我们就算他这事做成功了。但作为相羊书院的院长,竟要与所有平民师生为敌,他究竟能得到什么呢?” ····· 四月的一个傍晚,广场上一片暮色,夕阳颇有张力的覆盖在一切的美丑上,像是一幅想要静止的画。几乎所有的师生都在小广场上,每个班级按照贵族与分宗,离宗归宗与平民分两个队列。好多干城子都围在周围,老师不停地点着名字。 宁朔本来在看黑衣盟,却有些意外的看到告火紫陌站在大贵族队伍中,一脸愁容病状。她最近经常请假,宁朔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而她也看到宁朔,便极为细微的对他笑了一下。不知为何,宁朔突然就少了很多激动兴奋的心情。青地令脂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看到他在看紫陌,说:“紫陌现在也是可怜,每天闷闷不乐的,也没人敢去和她说话。” 宁朔皱眉看她,令脂说:“但还是要提醒你,这不比以前了,你去接触她对你对她都是灾祸,你明白没有?我知道你烦我,但有些话不能不说的,你也知道老师多么担心你。还有,现在平民之间越来越讲协作照顾,连季肥都参与进来了,你们千万不要再特立独行了,算我求你们了。” 宁朔不知说什么,对她极为生硬的笑了笑。 藏楼深处藏有很多的厅室,平时空着,现在早改成了宿舍。他们按照阶层男女年级分住,宁朔他们这一间有深蓝色的墙壁,到处都是虫灯,床铺被褥也颇为华贵,除了稍微拥挤其它倒是不错。宁朔和乘白,季肥早挑了一个角落的地方放了行李。 睡了一晚,对宁朔来说倒是新奇的体验。第二天一早,先有几个男老师过来问大家状况,不管他们起床与否,便讲起北辰盟之乱的往事:当初相羊书院大门二门被攻破后,残存的师生只能退到这里,没有足够食物,没有希望,但人们依旧坚守着,一个月也没有一个人投降,因为这个,才有了最后的绝地反击。 “就在那天,流花阁王被击杀,北辰盟的势力顶峰瓦解,才有了相羊书院最后的胜利。也因为这样,我们每年都举办这样的活动,既是为大家做准备,也是为了让大家记住相羊书院的传承和精神。”一个老师这样说着。 “当然,我们知道击杀阁王的便是我们的院长,囚牢犀甲。相羊书院能够存活,院长在其中起了关键的作用。”另一个老师说,一边看第一个老师。他是当初被困的学生之一。 学生们却一阵鼻哼,他们自然知道犀甲袭杀阁王的事情,但按照如今很多人的叙述,那是一个恶魔杀了另一个恶魔,而且说不好哪个更加可怕。火卒庵哥大声说:“我们如何便当然知道,从没有在课上听人讲过北辰盟。” 那几个老师只当没听见。 吃过简单的早饭,天落狐裘先到了。狐裘虽然是天族人,但他来自西国,加上平时就得学生喜爱,再不会有人找他麻烦。人们便跟着他走过本来过分幽暗现在又过于明亮的地道,到了另一个大厅,没有桌椅,只有很多蒲团。早有女老师把女生们都带到了,一个个少有装饰,神情无聊,见男生进来礼貌性的整理自己的头发衣装。 第八十八章 弑父 除了黑衣盟的人所有人都到齐了,狐裘却让学生们把课本放下,说起闲话,便说到自己的一段往事。是他和要好的同学在毕业后一起前往北国对抗熊巫,这个同学,自然是平民。他平静的讲着战争的残酷,战友的同心,直到说到同学的死。 “我知道你们期待我讲一个感人的故事,其实并不是,至少结局不是。他为人粗糙,到最后也没说什么了不起的话,只和我说,还有斑点烟吗?” 斑点烟是产自黄蝉城的烟,多是南疆底层人喜欢抽。 “可惜我没有了,他笑着骂了一声倒霉,就去世了。” 他笑着说,人们也笑,却又有些伤心,有个女生带着哭腔问:“所以你才总是抽那种斑点烟吗,老师?” “也并不是,上学时我就很喜欢这种烟,有种特别的泥土的味道。他和主父念京都会带,但每次不到两个月就被我们抽完。抽完没办法了怎么办,只好自己去丛林里找替代品,这其中中毒的经历就不止一次。你们看我头秃成这样,说不定就是抽错了什么东西。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难道当初抽的是蒲公英?” 他说的大家大笑了起来。 他又说:“所以我才喜欢这个学校,如果只在棋宫,永远不会知道这世界有这么多有趣的人,更不会和他们成为朋友。我知道这些对你们很多人来说有些肤浅,但以我的经历,超越自我禁锢去看这个世界,才是自由的人生。我希望你们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这样说,下面学生反应各异。有感动的,有沉默的,有不在意的。不过这段时间以来很多人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一直处于懵懂慌乱的状态,现在得了一些释放,大厅中至少没那么死寂了。 宁朔却只觉得无聊,有时看看众人,被感动的大多是不想面对这些的人,尤其是平民和小贵族。他不免有些轻视,想,这些人为什么总喜欢给自己的不幸找理由呢。不管他们多么愿意,这些纷争并不会消失一点点,这本是他人强加给他们的。 下午却是仙草雨葵来给他们上剑术课。剑术课老师黑星勾乙最近和犀甲越发亲近,早不知去了哪里,雨葵来这里也只是看管他们。她可不擅长讲故事,便放任学生们自己做事。藏楼本就带着压抑,有些人坐着聊天,有些人直接躺在地上睡觉,倒和当初的咒术课相似。这样吵吵闹闹中,一身素衣的花木春夷走了进来,和雨葵小声说了几句话,便把宁朔和乘白叫了出来。 宁朔一直在想春夷如何联系他们,他们又如何离开众人,再没想到这么直接,想一想倒是很好的办法。两人出了教室,春夷便握住乘白的手,拉着他向北边走。一路曲折,走了一半就再没碰到什么人,到了似乎是二层最北端的地方,像是个死胡同,但又向西折,越发幽寂了。春夷松开了拉着乘白的手,忽然问:“你的问题想明白了吗?” “我少有想明白的问题,你问哪个?”乘白说。 “所以欲望到底是肮脏的还是多余的?” “这个,多余与否,要看你追求什么吧。要说欲望是肮脏的,这绝不是事实。但人们对欲望的看法似乎总是和肮脏联系在一起,这却是事实。” “你呢,你认为欲望是肮脏的吗?” “有些吧,想到那样的事情心中总会少了一些清净。只是,我也并不觉得清净就是好的,肮脏便是不好。所以,我的结论是什么?” 春夷稍微琢磨了一下,便笑了笑,又带着他们向前走,一直到一张巨大的壁画下停了下来。壁画的主题是四使者在天海关的大屠杀,颇为血腥残酷,也不知道为什么画这个。他们便看到了一些废弃的文室,春夷解释说:“悬束死后,很多老师不愿意在这里。当然,也是因为很多老师被开除,大家都集中到那边去了。我是说,我认为这里的安全的。” 宁朔四处的看,便点了点头,拿出了咒贴。三人聚在一起,分别把血滴在上面。一个人在他们面前的楼道上显现了出来。 终于又看到你,左臣秋迟。宁朔想。 暗黑的楼道,黑色的衣服,纯黑的面具,只有秋迟手中的刀借着屋子里的灯火闪着寒光,像是这漆黑世界的挑衅者。而他身形矫健异常,无声无息,一步步,一步步的走进了半开着的文室的门。宁朔他们便看到了文室里坐着的人,他身形憔悴,头发半白,披着长衣低头看什么,正是左臣悬束。宁朔特意去看,可惜咒贴里很多细节都没有,不知道是什么。他大概是入神,对后面的刺杀者一点也没有察觉。 秋迟进了门,很快到了悬束的身后,却只是站着,宁朔看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他举起了刀,手开始抖动的厉害。 他稳定了下来。 一切让人压抑到了极点,春夷不敢呼吸似的靠着墙,乘白面含悲悯,宁朔则忽的想起第一个咒贴里他们一家人吵闹的样子。这个时刻的秋迟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片刻还是很久很久,悬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神色惊恐的回头,但在那一瞬间秋迟向前一刺,刀便刺入悬束的心脏。悬束一声闷哼,野兽一样奋力向前逃,躲避,挣扎,捂着胸口拔出自己的佩剑,但他看到刺客,停了下来。 刺客一身黑,但悬束显然认出了他。 “是你啊。”悬束静止在那里,“你来,杀阿爸吗?” 秋迟不回答。 “我知道你也很痛苦。”悬束苦笑着,却把手中的剑扔了。他勉强的靠在墙上,血已经流了满地。“我是个失败的父亲,才让你们见到这样残忍的世界。” 他叹息着。 “我并不害怕死亡,我害怕的是,如果死后还有一丝魂魄,如果见到了你妈妈,她向我问起你们,我会多么的惭愧。我让你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啊。离开的路线准备好了吗,千万不要让人知道这些,要不然你的人生就彻底毁了。” 秋迟的手又剧烈抖动了起来。 悬束却严厉了起来。 “既然做了这种决定,就不能再软弱,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管经历了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等这一切都过去,阿爸向你保证,你依旧能看到这世界的快乐和幸福,一个更加美好的人生,我向你保证。” 秋迟猛地转身,仓皇的逃走了。 悬束狰狞着面容,似乎还想要儿子留下,终于还是喘着粗气,痛苦地靠在了墙上。他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渐渐的,渐渐的,像是一潭恢复平静的水,越来越平静,越发平静下来。他嘴角上翘,几乎是嘲讽似的仰望着屋顶,仰望着。 咒贴消失了。 好久没有一丝声响,乘白轻轻哀叹了一声,笑着看宁朔。“为什么那些,残酷的,扭曲的,疯狂的故事,不能只是些无聊的玩笑呢?” 宁朔苦笑了下,他何尝不希望还有转机呢。但如果秋迟真的杀了自己的父亲,那他对他的那些好感或者同情也不值一提了。 他又瞥了一眼春夷,春夷脸色苍白,勉强靠着墙一动也不敢动的,看上去比他们还要害怕。但她瞬间又突然换上了一副决绝的神色,厉眼看宁朔和乘白,走上前,却给了乘白一巴掌。 “现在不是可以懦弱的时候,这样的事情被人发现了我们三个死无葬身之地,你要振作一点,好吗?” 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乘白那异常的冷静,乘白苦笑了一下,只是点了点头。宁朔说:“春夷,你是不是更需要镇定?” “我需要调查清楚。”春夷说,与其说是对宁朔,不如说是对自己,又重复道:“我需要调查清楚!” “调查什么,等我们出去就能看到下一个咒贴了。”乘白说。 “那不重要了,乘白,至少现在不重要。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要调查左臣了,也许当初的一切和现在的一切都是关联着的,这一切的意义!” “这一切的意义?”宁朔终于意识到春夷话中有话,她似乎看到了他们没看到的细节,他连忙问:“你可以把话讲明白一些吗?我们三个如今可是连在一起。你在说什么?”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你们毕竟还年少。”春夷却说,有些伤心似的看着他们,“我要自己去调查,如果真的如我所想,我会给你们一个答案的。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这意味着什么,是真相吗,还是一切的终结?” 第八十九章 神木盟 回到教室时,睡觉的依旧在睡觉,聊天的依旧在聊天,一切是那样平常,再不会有人想到他们刚刚见证到了一场残酷的谋杀。乘白故作无事,和人们开着玩笑,几个好奇的来问乘白春夷的事情,乘白便说:“她聪明又好看,我大概有点喜欢她吧。但也只是有一些好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说的爱恋。”引得听众们一阵错愕。 又过了一时,终于到下课的时间,雨葵就要离开,火卒庵哥,金溪落果和毒牙草鸣三人突然推门而入,弄出好大声响。他们脸上带着愤怒至极的神情,雨葵急忙说:“不不要冲动。” “老师果然知道处理结果了。”庵哥说,语气中带着尖刻与讽刺瞬间打碎了教室中沉默无聊的气氛。 “到底怎么处理的?”青地令脂问,说的自然是杀人和报复的事件。庵哥他们三个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大概就是专门去打听这件事。 众人都紧张的看着他们,金溪落果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毒牙草鸣则一个人坐在了地上。庵哥说:“处理的结果如下:黑衣盟那些人被关押半个月,落日那些人则被开除了,一共六个平民学生。五柳‘主动退学’,然后还要接受映火盟审问,性命不一定能保住。对了,学校公开宣令,不再允许大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爱恋关系。如有发现,开除平民。如果更严重的,不排除处死。” 他还没说完,学生中错愕的,愤怒的,害怕的,大概还有窃喜和假装震惊的,已经乱了起来。宁朔听到有人说,“相羊书院,已经死了。” 之后几天,宁朔和乘白都认为那些平民学生会闹出些事情来,但也没什么事情发生,最多就是更多的窃窃私语,更多的侧目而视,更多的暗流涌动。旬五下午,他们刚吃完饭,后面一群人追了上来,却是火卒庵哥他们几个。 庵哥把手搭在宁朔和乘白的肩膀上,宁朔笑了笑躲开了,庵哥也不生气,说:“好几天没机会和你们说话了,不过我们昨天还说起你在剑术课上打败殷卿的事情,想一想都很久之前了。” “有什么事情吗,庵哥?”宁朔问。 “宁朔,你是个直接的人,所以我也直接和你说。我们认识很久了,你们两个虽然总是游离众人之外,但并不胆小怕事,你们是有反抗那些人的勇气的。我之前的顾虑,是宁朔你为人太锋锐,又习惯我行我素,也许并不适合加入什么盟派。这并不是说我不认可你,相反,其实我,以及这里很多人都钦佩你的勇气和果决。天地可证,谁不想和你一样快意恩仇,谁想要低头忍耐那些贵族学生的欺压?但我们毕竟有家人,有很多顾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们只是懦弱。” “我不这样认为。”宁朔说。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可如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平民和贵族的纷争公开化,相羊书院已然实质性的分裂。贵族学生联合在一起,这是我们——甚至整个南国都有目共睹的事情,我们再想明哲保身也没有办法。东使者曾说过,人生只有两条路,反击或者死亡!所以七天前,七天前,我们四个年级的平民学生在枯木厅东使者神像下定下誓约,组成新的盟派,以东使者为尊,号做‘神木’。我们来这里,便是正式邀请你们两人加入。” 神木盟? 宁朔和乘白却没预料到这样的事情,都有些惊讶,乘白惊叹连连,宁朔却想,四个年级,二三四五,没有六年级的人,这些人是不是在骗他?他好奇这些人的态度,问道:“是所有平民学生对抗所有大贵族学生?” “所有有勇气的平民学生。”庵哥说。 “当然,我们也不要废物。”金溪落果说,“那些成绩不行,不久就要离开的人怎么会在意这些事情,我们也不会去找他们。那些过于胆怯的,我们也不想理会。你为人果决,力量也可能是我们之中最强大的,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做小使,我们都同意的。” 宁朔看了看乘白,装作思考的样子,其实心中只是冷笑。来找他做小使?如果这样信任他,又何必现在才来找他?为什么创立这个神木盟时不来通知他们?这些人的意图未免太明显了。 他问:“那你们想要做什么?” 落果以为说动了宁朔,有些激动,说:“最终的目标,自然是把所有支持大贵族联合的学生赶出去。那些大贵族往往连咒力都没有,在这里只有惹是生非!把他们赶出去,这不也是七香老师他们的意愿?” “就是所有的黑衣盟了?” “当然,我们也会有所甄别。比如说,黑星勾乙一定要滚的,奉花殷卿一定要滚的,一夕却可以留下来。” 宁朔越发知道了这些人的心思,无非是想赶走奉花殷卿但又没有胆气和把握,才编了这一套东西来唬自己。他自然想要赶走殷卿——如果只能赶走的话,但绝不是为了这些人。他还记得暗林中之后他们躲得远远的就怕惹到麻烦的样子,这才过了多久?而且既然要赶走支持大贵族联盟的人,为什么把女谷一夕摘出去?如果标准是咒力,那就更加可笑,这个学校比殷卿无能的人可有的是,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 说到底,他为人尖刻,又从没有认同过这些人,只是把他们往不堪里想。甚至问这些也是因为堤防而不是关心。他正要一口否决,听乘白问:“那你们要做到哪种程度呢?” “哪种程度?自然是达到目的,成为这个学校的主体。”庵哥说,“我们本就是相羊书院最大的一股力量,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再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即便犀甲,只要他想要做这个院长,也总要听从大多数人的意见。之前种种,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一直沉默胆怯吗?或者说,如果不是青策把自己关起来,怎么会有现在的场景?” “你们想要做主体,还是主宰者?”乘白又问。 几人有些不解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安海千邑走上前说:“乘白,你有什么想说的,仔细给我们说说吧。”千邑与乘白向来亲近,她平时喜欢嘲讽打趣乘白,心中其实敬佩,几天前加入这个神木盟后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自然想听听他的意见。 乘白连忙笑了笑说:“我只想知道,你们是想要平民和贵族的对抗,还是要正义和公正。想要秩序,还是想要做秩序的主宰者。比如,谁走谁留完全凭你们的喜好吗,你们考虑过这背后的道德问题吗?” 几人听了更是语塞,他们显然没想过这些问题,宁朔则想,乘白说这些做什么,徒惹事端。众人沉默许久,毒牙草鸣先说:“我们不过为了自己的生存,被迫参与这样的斗争罢了。在我看来,这场斗争不关乎正义,只关乎生存。正义也只是个口号。” 金溪落果显然不同意他的说法,说:“我们不是这场战斗的挑起者,我们只是不想心甘情愿的做受害者,我们有反击的权力,不是吗?三使者在上,难道我们不能称呼自己为正义吗?” 火卒庵哥说:“这自然也是权力斗争,还要否认或者如何吗?但我们是大势所在,自然可以称为正义。” 乘白说:“你自然可以称呼自己为正义,平民学生自青策退隐之后就不断地受到欺辱和打压,反抗自然是正义。但我不懂,如果你们在意这些,想要做成一些事情,又何必约束自己,以身份来划分彼此呢?” “你认为神木盟本身就有问题?”庵哥问。 乘白说:“我只是说,想要驱逐那些大贵族学生,不说其中道德上的是是非非,公开打出平民对决贵族的旗号只怕反倒会成为阻碍。南国毕竟是大贵族的领地,你们就这样把那些人赶出去吗,哪里就这么简单?赶走奉花殷卿只是赶走奉花殷卿,赶走大贵族奉花殷卿意思可就不一样。” “你到底要说什么,乘白?”庵哥再问,虽然其余几人都有些沉默。乘白说:“我只是听了很多,有些糊涂,是谁在组织了这样一个盟派,这样的口号,在这样的时刻?你们这样莽撞,那些大家族一定以此为理由对付你们,你们做好准备了吗?我只是担心,担心你们被人利用。” “你们旗号太大了,我们不敢参与其中,请你们原谅。”宁朔见乘白的话刺痛了对方,把话引了过来。乘白有些茫然的看他。 “什么?”庵哥本来愤怒的看着乘白,便又看宁朔,“这就是你们的态度了?不就是明哲保身,和季肥一个意思?这就是你们的回答?” 宁朔淡淡地说:“北使者说,每个人都会被自己的出身和成长环境所决定,即便意识到这一点也不会改变太多。我和乘白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长大,平民和贵族之间的种种,虽然见了很多,恐怕很难和你们一样的心情。这就是我们的回答。” “好,好,好呢。”庵哥后退了一步,又看自己同伴。“我就说吧,他们宿舍都是一类人,不会和我们走到一起的。一个冷漠,冷漠到让人害怕,一个疯狂,疯狂到没有尽头。我们来这里无非自取其辱!” “算了。”金溪落果果用力推了一下庵哥,对乘白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有些事情不能只是等待,等待一切变得完美。难道只允许他们大贵族公开集结,我们平民却不能?如果我们果真只是被人利用,也希望到那时候,你们不只把我们看做飞蛾扑火的蠢货。” 一群人便离去了,只有安海千邑离开时不住地回头看乘白。乘白神情低落异常,宁朔说:“你是好意,但他们并没有那样的勇气。” “勇气吗?”乘白问。 “不过是一群平民学生因为恐惧而聚在一起的组织,让他们站出来就很难了,你想要让他们占取道德高位,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还要有对抗大家族的准备,实在强人所难。而且草鸣说的对,反抗这种事不是完全凭理智就能完成的,就让他们去吧。” 乘白问:“如果这样,为什么那样果决的回绝了他们?” “因为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宁朔笑道,“平民和贵族并不是我评判世界的标准,如果有人把这标准强加于我,不管是谁,我只会成为他的敌人。” 第九十章 王室乱火 过了两天春夷终于来找他们。这几天他们一直担心见不到她,因为她上次离开时实在反常,宁朔甚至怀疑她被吓疯了。他们守在山中庭的公共浴池边,这里人多嘈杂,又有相对隐蔽的隔间,是个交谈的好去处。春夷神色紧张,坐下便说:“我知道了一些秋迟的事情,来和你们说。” “你去调查秋迟了,在这里吗,怎么调查?”乘白大为惊讶。 “不要问,听着便是。”春夷脸上闪过一阵恐惧,然后又变作烦躁,“这件事情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但今天只和你们说秋迟。左臣秋迟,原名白药秋迟,是来自西国的孤儿,也是左臣家的次子。七二二年,他十二岁,受到了树公主征召。四年之后,便是十六岁时,只身前往黑水湖,不知道做什么引发了黒湖国全国戒备,是东使者后的第一人。是的,那时候他还不是血裔,也就是说,他在成为血裔之前就很可能拥有了极为强大的力量。” “这是什么意思?”宁朔和乘白又是意外又是好奇,又不知道她从哪得到这些知识,是否准确。这听起来有些玄乎。 “意思就是,当初让他变强大的并不是血裔,显然还有另外的东西。你们了解三使者的遗物吗?人们都说三使者的遗物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会不会就是这样的力量?如果找到了它们,是不是还有转机呢?” 宁朔和乘白更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又变成了三使者的遗物,三使者的遗物神秘贵重,和他们能有什么关系?而转机又是什么意思。他们没见过这样的春夷,宁朔仔细的观察她,看她是不是在演戏,乘白则小心地说:“春夷,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们的。我们不是合作者吗?即便是可怕的消息,我们一同承担就是了。” “有些事情知道了可就不能返回,”春夷却说,“老院长喜欢说知识的诅咒,你们没有听过吗。如果你们要继续调查,成功失败都是命运,至少不是我带给你们的。如果我们殊途同归——” 她笑了笑,却没说下去,认真而忧郁的看了看周围的世界。 “其实我来这里是告别的,明天就要离开了,原因你们一会儿就会知道。不知还能不能看到你们。所以,野园乘白和山海宁朔,你们保重。” 她站起身,有些伤感的抱了一下两人,两人完全在状况外,正好听到有人用咒术大声说:“所有人到堪堪厅集合。所有人到堪堪厅集合。”宁朔问:“便是这些事情吗?”春夷并没有回答,乘白说:“那你也保重,花木春夷。” 春夷温柔的笑了笑,转身走了。 召集声一直不断,等宁朔和乘白赶过去时已经好多的人了。堪堪厅是个很大的大厅,墙壁上涂着不规则的七彩的纹理,四周点满了火烛和灯虫,像一个古怪虫子的窝巢。席地而坐的相羊师生,后面站着的藏楼的干城子,好多人都神情凝重到了极点。宁朔和乘白刚经历了春夷的告别,只是好奇发生了什么,看大家极为严肃的样子,找个地方坐了。 大家就这样安静的坐着,等了一时,有个身着白衣的人走到了台前,是他们的副院长,相羊书院的白衣教师,龙渊立匠。立匠五十多岁年纪,毛发旺盛,外貌粗犷,但衣着非常讲究,便给人一种格外精细的印象。他看上去倒是很沉稳,缓缓地说:“确切的消息,火王太子昨晚被人行刺,受了重伤,如今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大厅中一阵骚动,好多学生大为吃惊,但也有很多人没什么反应,显然是知道了。宁朔和乘白均想,原来是这个,他们自然也大为惊讶,但也只是惊讶。 春夷是为这些事情这样古怪吗?应该不是。 立匠接着说:“我们在那边有一流的医正,天门濯七香老师也在那里,应该可以暂时保住太子的性命,其它的就不敢说。因为保护火王一族中有我们相羊书院的人,这次行刺又刚好躲过了我们护卫把守的地方,所以这不仅是对火王一族的宣战,也是对我们的挑衅。我们要承担起责任,要追查到底。有人敢挑战相羊书院和火王王庭,不论他们是谁,都会被摧毁。不论他们是谁。” 他说的话很有力量,语气却非常平淡,说完就走下去了。一个女老师走到台前,她年纪和濯七香相仿,但少了濯七香那种干练和锐利,短发长衫,衣着简朴,是高年级的近代史老师轻车洗红。 洗红职位只是普通老师,职责上却承担了校园管理很大一部分,人们都认识她。 等人们安静了她说:“我刚才听黄石和人说,太子被刺,战争恐怕就要来了,以后大概不会有平静。我要反驳他一句,平时上课你们都嫌近代史枯燥,现在说说,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会如何记载?无非是帝国七三四年,映火盟太子被刺,一句话而已。可能随便打个盹就错过了。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可怕,但如果你们熟读历史,就应该知道王位之争从来不平静,整个四国也难有真正持久的和平。说句不是很恰当的话,这样的事情,是不值得相羊书院的人惊慌的。” 她这样说着,下面的高年级学生便轻声应和,倒像是课堂上的气氛。洗红接着说:“所以记住现在的感受吧,以后对历史多一些敬畏。只有真正的牵扯其中,你们才会意识到课本上那些枯燥的文字意味着什么,才能更加明白每个人做出不同选择的原因——好,就说这些。我受院长的命令,青策也支持的,来告诉大家——我们需要派遣一只最为精英的队伍前往映火城,四年级及以上的学生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是第一点。” 她这样说,宁朔和乘白便明白了春夷那些话,她这是被征召了。学生中一阵骚动,对这话反应各异。 洗红继续说:“映火省局势紧张,但目前还没有发生大规模动乱。有黑星族的漆木先生和我们红衣使者天门老师主持,应该不会有更大的动荡。映火及周边金桉,长孙,缚神,乱秋,千冢,寒王的同学,有什么事都可以来问我。这是第二点。第三点,因为局势紧张,我们需要强化防卫,校园内要做全面的检查,你们便在这里多住几天。对于干城子来说,他们的权力将会扩大,大家也要多多配合——不要吵,不要吵,你们大多生长在和平岁月,可能并不知晓战乱的残酷,战乱中的人们是没有自由的。这又算什么?相羊书院为天下仲裁,四国很多事情都要指望你们,这不是简单的职责。大家多多努力吧。” 集会便解散了,离场的学生们有握着拳激动的,有愁眉苦脸的,还有并不很在意的。火王太子久居太子之位,在映火族内并没有什么竞争者,这件事情的走向很难看清楚。除了要去映火城为自己安危担忧的人,其他的人自然各有立场。 乘白本来想事情入了迷,但左右无果,终于烦躁的站起身来,他用手用力搓了搓脸,看到宁朔雕塑一样死死地盯着什么。 他推了推宁朔,宁朔动都不动的指了指前面,乘白顺着方向看,看到奉花殷卿在前面的角落,却和宁朔几乎一样的神情也正盯着什么。乘白大为好奇,又顺着殷卿的目光看,又看到告火紫陌低头坐在另一个角落捂着脸,脸色苍白的可怕。 他们像在玩什么游戏,殷卿盯着紫陌,宁朔盯着殷卿,乘白来回的看。别人都起身,交谈,开始离开了,这几个人却隔绝了世界一样。这样直到——殷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正看到宁朔的眼光。 他立刻低下了头,匆忙起身离开了。 第九十一章 躁动 宁朔和乘白走在一个无人的通道,宁朔忽然停下来问:“你认为这一切有关联吗?” “这一切?”乘白问。 “左臣,血裔,犀甲,火王太子,春夷,紫陌。” “这一切啊,你这也切的太多了,”乘白用力比划着说,“而且为什么把紫陌加了进来,是因为刚才看到的什么吗,是因为殷卿吗?” “因为紫陌。”宁朔模棱两可的说,又走了起来,问:“所以你认为受益者是谁?刺杀火王太子。” “要是三十年前,如果火王太子被暗杀,最大的嫌疑人自然是王位的其它继承者。如今的情形,却说不好了。” “如今火王位没有那么吸引人了。” “是啊是啊。对内而言,黑星一族人多势众,人才辈出,而映火一族相互屠杀,陈尔几乎杀光了所有可能的竞争者,酉门又把其余的大部分移出了映火一族,现在剩下的映火有多少,不超过五十人吧,而且很多是老弱。所以大家才说如今的火王就是黑星的傀儡,这可不是什么谣言。 “对外而言,乌火省不用说了,边王一代枭雄,手握重兵,励精图治,火王的命令在那边不过一纸空文。在北面则是我们相羊书院,幽雨城,淹秋城都受白衣军保护,熊巫省算是两面游走,但理会的也是黑星不是火王。在东面京羊省的大京一族向来貌合神离,轻夏关与西国走得近,南荒省除了各种古怪秘闻便是灾荒动乱,中间的告火省本来是火王最坚定地支持者,可如今出现了一个明王子,甚至火神教都把复苏的希望放在他身上,告火的人也不见得支持火王了。这样看,火王能管理映火盟多少人?其实我一直在想,比如对西缇来说,火王真的有吸引力吗?” “这是火王位的衰落还是映火酉门自己的问题?”宁朔问,“要我说,火王位在如今那位火王手里没用,如果在西缇手里,南国怕是另一副模样了。我和你说过告火城的人对这个明王子的疯狂。火王的权力至少受到认同,而火神教受相羊书院和帝国朝廷的打压几百年,目前来看不过镜花水月。哪怕他真的得到火神教众的支持,获得几百年未有的权力,受到的反扑也不会小的。” “这也不错。”乘白仔细琢磨了一下,“如果西缇上位,告火省绝对无条件支持,京羊说不定也会支持,毕竟西缇救过京羊族主祀的命。加上火神教众对他的推崇,熊巫,轻夏,南荒都大有希望。如果西缇可以控制黑星,而不是被黑星控制,那以后火王一族将永远是告火了。” 他和宁朔想了一下,都说不好大名鼎鼎的明王子和南国鼎盛的黑星谁更有可能胜出。宁朔问:“难道只有西缇一个人吗,要我是黑星,绝不会支持这样一个人上位的。” “那可不见得。”乘白说,“三火人员不盛,大家都知道。映火可能的人选或者死了或者被赶了出去,当年事情闹得那么大,不可能还有回转。告火族主祀伯举只有两个三服以内的亲属,一个是儿子西缇,一个是叔叔,便是边王。边王是没有权力竞争火王位的,再加上伯举自己病重,没死而已,告火只剩下西缇这一个候选。 “乌火一族更不用说,他们主祀乌火时泱不过二十出头,长子长孙,唯一的嫡传,加上在乌火广受赞誉,也不会有人能和他竞争。就是说,如果火王太子真的死了,映火盟可能只有两个选项,或者是受神教支持的告火西缇,或者是身后五万大军的乌火时泱。让黑星选,火神教至少是他们信仰了几千年的宗教,让没有贵族平民之分的边军出乌火省,以后恐怕就没有什么黑星了。” “真是复杂。”宁朔越发皱着眉头,“所以才有人刺杀火王太子啊,他这一死,南国基本没有平和的选项了。要是黑星,火神教,边军为了王位争夺起来,映火盟差不多也就粉身碎骨。不知道谁能重新掌控这个国家的大势,相羊书院又是怎样的立场。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乘白问,因为宁朔微微有些走神。 “更重要的是,这些与告火紫陌有什么关系?” 乘白向后退了一步,夸张地揉着自己的头发,做大不解状。 “你问我吗,宁朔?我就没明白你刚才在说什么,为什么紫陌和这一切有任何关联?她这个王女身份可谓是无足轻重,难道只是,难道只是因为殷卿那样看着她?” “还有他害怕我了——我知道这有些牵强,但那是奉花殷卿,你什么时候见他那样心虚的样子?——你明白吗,即便他真的害怕我,他这样的人,宁可死了也不会表现出来的!——这真的很牵强吗?” “某种程度上说,你对殷卿评价还挺高呢。”乘白笑道。 ···· 第二天一大早,虽然知道不太可能看到春夷,两人还是在山中庭的水泉旁等。他们等了许久没看到人,明白春夷昨晚已经走了。一直过了早饭的时候,乘白拿着本白蛇夫人的书看,宁朔则透过木架的缝隙远远地盯着什么。 “你这都要入迷了。”乘白看完书发现宁朔的样子,用手切断了他的视线。 “总有些心神不宁的感觉。”宁朔说,他看的正是远处的黑衣盟。 “好吧,但你这样看又能看出什么。” “禁术。” “禁术?什么禁术?” “黑衣盟的人在练习禁术。”宁朔说,“之前我们一直认为他们是加练,是开小灶,是有人帮助他们快速提高咒术咒力,但最近一个月来我越来越觉得不是那样。你看他们时而亢奋,时而无精打采,有时候几乎如同行尸走肉,在我看来,这已经超过了咒力变化而产生的变化。至少,不能每个人都这样吧。”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乘白放下了书,“一方面我想说这怎么可能?但另一方面,我其实也这样怀疑过。只是想想,如果犀甲真的偷偷教导自己的学生禁术,那他可真是突破了一切可以突破的界限。好吧,他大概也不在意。但那些高层的人又怎会不管?好吧,其实也没什么人了。但老院长也不管吗?这些人的家族也不在乎吗?这可是件天大的事,也许只是我们瞎猜。” “自然只是猜测,但有这样猜测的肯定不只是我们,这个学校有那么多傻子吗?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没人敢第一个说什么罢了。囚牢犀甲毕竟是这个学校的院长。你看,正说他。” 他们说话时远处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像寒潮突袭,把这山中广场的热和声音都抹去了。囚牢犀甲在一片寂静中从藏楼外面走了进来,他一身青衣,面容冷酷,旁边跟着黑星勾乙,一个木门一族的不任课的老师,还有一个是映火族的使者,正好黑星族三大后裔。学生们一个个静穆或者沉默,有故意看他的,有故意不看他的,直到他离去了。 宁朔远远的盯着犀甲的背影。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回过头说,“犀甲疯狂就算了,那些重要的人物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真的合理吗?” “你说他们并不是因为力不能及?”乘白说,认真的想了想。“其实在你来之前就有这样一个说法,意思是那些重要的人物之所以纵容犀甲,根本原因是他没有未来。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自然不需要费力担心。” “没有未来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是高年级生中没有他的支持者,如今咒力复苏,强者在下,相羊书院的精英学生大抵就是未来世界最强大的那批人,但你看那么多人中有几个愿意和犀甲联系到一起的?四年级以上的超群者,除了月明晓寒,不说四小使,像天门有络,天门碧浊,黄木黄石,春夷,怀北风吟这些人,有几个认同他的?青策隐退了,这些人就自己做反对派或者保持中立,想想也真是夸张。” “倒是一种解释呢,”宁朔说,“像是相羊书院会做的事。怎么没见你说过?” “因为我才不认同这种说法,把大家看的太低了。如果老院长可以阻止犀甲,他真的会什么也不做吗?再者,如果按照这个理论,犀甲通过大贵族联合招揽了很多支持者,又从各大家族邀请了很多非任课的老师,再加上投靠他的月明晓寒和疑似的椿木江晓,他也算是有未来的人了吧,又为什么依旧激化矛盾,让冲突更加严重呢?难道他还能获得更多的大贵族支持吗,就这样把民师生推得越来越远,成为他的敌人,又有什么好处?” 宁朔只是皱着眉,如今的局势确实有很多不能用常理分析的行为,想要找到其中的逻辑可谓捞水中月,摘镜中花。但另一方面,他依旧觉得有一个能解释一切的真相,只是现在看不到罢了。 “我还是觉得,一切都有关联呢。”他说,“如果能知道他们在图谋什么就好了,我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如今的一切,越发让人——” “无奈?”乘白问。 “不,是躁动。”宁朔看着远处的黑衣盟。 第九十二章 恶毒的计划 乘白的脸色像是初冬的雪,苍白,严肃,但并没有完全覆盖原本的一切。在宁朔说了自己的计划后,他已经这样很久了,又不住地走来走去,说:“你可是我们两人中镇定的那个,平时都是你约束我,你要先慌了我们可就完蛋。我知道这些事情出乎我们预期,让人无奈甚至——躁动。但你和我说,你慌了没有?” “还没有到疯狂的地步。”宁朔说。 “你认为这一切是理智的吗?” “理智?我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判断自己是否理智?我只能肯定的说,我很冷静。” 乘白终于换下了严肃的神色。 “好吧,你知道我非常想同意的。”他笑了笑,“甚至说只是觉得应该问一下,但这也说明我的同意没什么意义,你一定要想清楚了。你这个计划呢,真的如我们所料,有麻烦的应该只是犀甲,也不至于杀人或者如何。但是呢,还是恶毒了一些,你能做到吗?” 宁朔笑了笑,说:“你说对黑衣盟吗?” 乘白终于还是同意了,他们反复商量了几遍细节,装作随意的样子从黑衣盟面前路过,但又带着些慌张的神色,然后进了荧光丛林。那是藏楼中最美丽的所在,一个并不很大但很幽静的山洞,里面种满了可以在阴暗处生长的花草丛林。宁朔早看到有人在里面。 “紫陌。”他喊了一声。 紫陌像被惊吓到了的小猫一样回过了头,看到他们。 “是你们?你们在干什么?”她瞬间又带上了那常见的笑 乘白在一边观望黑衣盟,宁朔一时也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们?”紫陌笑着说,一边从树林中迈过树枝向外走,她大概没想到有人会看到她躲在这里,便有些尴尬和局促。但在这无人的所在,她也显然没有在意贵族和平民之间的种种。不知为何,她说话的语气像个小孩子。 “我们看到你了。”宁朔说。“我是说之前在堪堪厅,你就像失了魂魄一样。” “是吗?我有些伤心吧,对不起。”紫陌笑道。 “有这么严重吗?”宁朔问。 “大概没有吧。”紫陌说。 两人都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但又能听懂对方似的。宁朔看她,紫陌本来也看他,然后便又看远处最高的一盏灯,灯火在她脆弱的眼神中闪烁着。 宁朔问:“你到底是谁?” “宁朔,我是告火紫陌。”紫陌笑道。 “你是谁其实并不重要,至少对我们不重要。告火紫陌,我早前不应该故意远离你的,没有理由,就如同那些人远离我一样。我很少有这样的情绪,但这让我感到愧疚。” 紫陌意外的看着宁朔,一时连假笑也忘了。 “你在说什么呀,宁朔?”她故作镇定地问。 “我在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和我一样的人,所以这是一份迟到的邀请。告火紫陌,你愿意做我们的朋友吗?以我的经历,有了朋友,至少不会过的那么艰难和孤独。” 紫陌怔怔看着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抿着嘴,然后渐渐带上了讽刺的神色,她脸上一半是取笑,一半像是愤怒,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用力推开了宁朔,匆匆离开了。 宁朔看着紫陌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如何形容,乘白也走了过来。 “我以为你只是做个样子。为什么啊,那她是什么人?” “我和你说过,我觉得紫陌隐瞒着身世。”宁朔说。 “好吧,我不是说这不可能,我的意思是,这和她必须成为我们的朋友有什么关系?我知道紫陌是个很特别的人,也知道她缺少朋友,但想一想如今的形势,想想她的身份,和我们成为朋友对她真的是好事吗?不要以为她是王女就没人敢怎样她,犀甲是个疯子,万一他把事情变成贵族和平民的事情呢?” “我知道这些,”宁朔忽然有些激动,“——我只是突然想起当初老师对我说过的话,这世界上有一些最为古怪,另类,不为人所喜的人,往往被称作怪物。我不就是这样?紫陌又有什么区别?但我遇到了你和老师,而紫陌虽然遇到了我——一个从来没有真的讨厌过她,心中把她认作同类,觉得她比这世界上的人有趣可爱得多的人。这人却因为种种可笑的缘故不去接近她,让她自己在孤独中痛苦。乘白,如果当初你也不理会我呢?哎,我很少后悔什么,但这是一件让我羞愧的事情。我不想再逃避了。” 乘白沉默了下来,说:“我明白这一点。”又说:“哎,紫陌确实是个很好的朋友和伙伴,是我过于胆怯了,我们不应该的。” 宁朔说:“再说,我虽然害怕犀甲把这变成平民和贵族的矛盾,但更害怕犀甲不把这事变成平民和贵族的矛盾。不管对我还是对紫陌,太阳底下那些纷争都是可以预期的,可那些阴暗中的事情,总是让我担忧。” 他们说着,黑衣盟的人向着他们匆匆而来,他们显然见到了宁朔和紫陌在说话,这本是宁朔的计划。 殷卿脸带扭曲,像是某种彻底疯狂的前兆,黑星鹋且和他的两个跟班却不在了,明明刚才还在。女谷一夕颇有点漠不关心的样子,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她和宁朔又成了好友,到了近前说:“宁朔,这样的时候,又何必找这个麻烦?” 宁朔笑道:“相羊书院可没有禁止平民和贵族之间的交谈,否则的话,我们两个说的话可要多得多。” 一夕笑了一笑,不再理会了。主父卜拜一脸狂躁地说:“山海宁朔,你差点杀了我的事情我还记得,如果我死了,一定带着你。” 宁朔却不理会他,卜拜越发愤怒,一下就冲了过来,但宁朔早有预料,带着乘白快走几步,穿过一道偏门,已经到了广场上。与在暗林不一样,这次他早有计算,所在的地方离人群并不远。卜拜看到四周有人,一时有些胆怯,宁朔和乘白已经走远了。 人类史课前,宁朔和乘白反复校对着下一步的计划,乘白说:“我再说一遍,这样的计划还是恶毒了一些,你能做到那一点吗?” “那倒没什么,我也不是什么君子。”宁朔说,“我们必须让他们暴露,又不能把自己搭进去,能够利用的东西其实很少。这就和陷阱一样,看上去只在最后一刹那,关键是事前的铺陈。他们之前就要爆炸了,选个人多的地方挑衅一下没有不成功的。我们需要做些什么,总不能指望那什么神木盟吧,不能再等了。” “我只是没想过被人憎恨也能成为好事。”乘白笑道,“没有别的可以利用,便利用黑衣盟对我们的愤怒,也只有你能想到这种方法。” 黑衣盟的人没有来上课,等到见到他们时已经是下午了。广场边缘有一个带着荧光小鱼的水池,黑衣盟的人总是聚在那里,而不远处就是高年级的平民学生的聚集所。鹋且带着众人也不知在做什么,颇有些顽皮的样子。宁朔先看主父卜拜,卜拜一副无精打采,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的样子。他径直走过去,用力瞪着他,卜拜却没有看到一样。 宁朔有些意外,立刻改变了主意,他装作不小心撞到黑星鹋且,手中加了力气,鹋且仰面摔倒在了地上。 “啊——,啊——”鹋且一时再没有别的声音,指着宁朔,脸上又是不解又是愤怒,似乎还有一些畏惧。宁朔大声说:“黑星鹋且,你干什么?” 听到黑星两个字,周围的人果然都看了过来。 “宁朔,你个小人,你故意撞我!”鹋且用力喊。 “你在说谁,黑星鹋且!”宁朔冷冷的说,“你这个恶作剧一年做了一百次,现在说是我撞的你?” 第九十三章 自取其辱 鹋且一时语塞,人们都知道鹋且是个恶毒又喜欢惹事的,最喜欢的就是把人绊倒这类无聊把戏,自然不信他的话。但对于鹋且以及看到事情发生的黑衣盟,他们非常明白发生了什么,显然,宁朔是来挑事的。 宁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这是他从囚牢犀甲那里学来的手段,鹋且立刻就上了头,像被激怒的公鸡一样低着头急迫的拔木剑。 可惜毒牙阳谷姜挡在了他前面。 “三姜,你难道没看到吗,他,他绝对是故意的!我这些日子来一直听你们的,躲着他,又躲着那些人,可他却欺负到我的头上了。我,我再怎么说也是黑星一族。你们瞧不起我,连他也可以欺负我吗?你给我打——打死他!” 宁朔认真的听,冷笑着问:“怎样,你要在这里打死我吗?” 但阳谷姜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说:“你这样胡闹,就不怕学校把你开除吗?我们黑衣盟最是遵守法则,有些害群之马也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实在没必要和你这样的人胡缠。”他说着,拉着鹋且便要走。 宁朔大为意外,他们班上的黑衣盟近来过分低调,那是他们远比三年级那些废物聪明的缘故,要说跋扈嚣张,这些人怎么会变。他本想这里鹋且地位最高城府最浅,惹了他一定会引起纷争,不想被阳谷姜压制住了。 外面围观的人已经很多,尤其那些五年级的学生,不管平民贵族,越发看出宁朔并不像是被欺负的。宁朔却想,这正是个好机会,这本是他的计划:黑衣盟很可能在修炼禁术,而偷练禁术是重罪。如果事发,如果在公开场合露出马脚,不管对黑衣盟还是囚牢犀甲都是一场天大的麻烦。那他,紫陌,甚至所有平民学生都可以安心一些,他们也便有了更多的时间。 他再看其它人,小指泥泽样子猥琐,一夕面无波澜,并不在意。只有殷卿愤恨的看着自己。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生硬的冷笑,说:“有些人,自称遵守礼节,不过欺软怕硬。当初以为可以轻易击败我,想方设法的和我比试。后来被我一招击败,就变成了缩头乌龟。” 殷卿脸越来越白,但依旧不上前,但阳谷姜去拉他他也不动。宁朔拿出木剑说:“我学了一套剑法,杂糅各种剑法,我叫它杂种剑法。” 在父亲去世之前,殷卿的母亲就被人传言与自己的小叔有不正当的关系。后来她的小叔离家前往边军,从奉花时雨变成了大名鼎鼎的千山时雨,这段故事也就越发有名。在各个版本中,他母亲大抵被塑造成一个荡妇。宁朔不久前才彻底了解了这个故事。 不出预料,这话果然管用,宁朔的话没说完殷卿就冷哼一声,黑影似的直奔而来。宁朔大喜,不去迎接,反身躲避,高等攻击类咒术的核心就是隔空伤人,上一次在暗林中就是这样,他自信可以在掩盖自己能力的同时不让殷卿碰到自己,如果殷卿在狂怒之中使用禁术,这么多人看着,一切一目了然。 这个计划简单,变数少,直接有效,而且能够掩饰自己的目的,但瞬间就失败了。宁朔再没有想到殷卿的招式那么快,他刚刚拔剑,殷卿从左忽然到了右边,拿剑格挡,剑却被吸住了一样带他摔了出去,勉强站住脚,殷卿已经到了眼前。他胸口一闷,被一拳击中,重重的摔了出去,撞到墙才停了下来。 宁朔嘴角发甜,大为震惊。这半年来他日夜专研白蛇剑术,又有乘白那样思维无所不及的人帮他在一边推演,剑术水平已经相当可观。另外,冬假时青策给他一些建议,虽然只是几句话,对他的帮助也是巨大。因为这些,他自信可以轻易躲开殷卿的剑法,逼他使用禁术的。他想起第一次和殷卿比试时自己也是这样一掌把他击飞,殷卿也太游刃有余了一些。 人群便传来一阵讪笑,在他们看来宁朔不自量力却惹是生非,被人收拾了自然活该。大多数人看的出殷卿剑法高超惊人,但那与禁术没什么关联,尤其在他们眼里宁朔不过是个普通二年级生。殷卿转身就走,阳谷姜说:“都散了吧,我们班最无赖的一个,但同学一场,我们也不想和他计较。” 宁朔找到乘白时,乘白正坐立不安。两人分开是宁朔的主意,一来是怕有人伤害乘白,像上次暗林中那样。二是在乘白面前他怕自己做不到绝对的卑鄙和冷酷。宁朔便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乘白大为遗憾,哀叹连连。宁朔说:“简直和上次我伤他一样,怎么可能是巧合?” “可问题是我们什么也证明不了啊,真是气人。”乘白皱着眉,不住用手背拍着自己的额头。“我以为这计划这么难堪,这么恶毒,这么残酷,便一定能成功呢,谁想这么容易就失败了。可惜的是对别人来说你本是个无名小卒,被轻易打倒说明不了任何事情——现在反倒把自己暴露,光之神影之神,我的光女姐姐,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我本来就有另外的打算。”宁朔说。 乘白一下安静了下来。 “做哪个?休哪个?”宁朔还没有说,乘白一怔,已经知道了宁朔的意图。以前他随口说过一个计划,两人稍作过讨论并没当真,但宁朔显然在说这个。 那计划是,顺着地道,去永夜堂监听犀甲。 乘白看宁朔,宁朔眼中带着别样的色彩,也分不清是极致的冷静还是极致的疯狂。他说:“这可不是小事,连我都知道的。” 宁朔说:“以前一直有担忧,现在已经撕破脸了,还在意那些做什么。而且殷卿击败我之后立刻白着脸走了,卜拜之前神色就不对。如果他们有问题,你猜他们会去哪里?再者,我为什么一直在想这件事,因为今天是龙渊立匠回来的日子,也是犀甲理事的日子,再没有更好的时机。这是我们了解一切的唯一的机会。” “你说殷卿脸色不对,围观那么多人会不会有人发现了?”乘白还是有些犹豫。 “那根本不重要,有犀甲遮掩,除了直接的禁术暴露,其它的没有用的。甚至说暴露了没有绝对的证据也没什么用处。就像我们一直怀疑的,那些老师就什么都不知道?高年级学生没有察觉?我们需要的更多。” “你知道我愿意去的,我想去的,但理智来说,去那里如果被抓,活命的可能就非常非常小。宁朔,我再问你一次,你现在还是冷静的吗?” 乘白双手扶着宁朔的肩膀,瞪着充满惊慌的眼睛。 宁朔说:“我足够清醒到知道我们要冒多大的风险,也知道万一事情出错只有死路一条,但我依旧愿意去做,你说我是冷静还是疯狂?——以我从小做猎人的经历为例子,当你在丛林中失去了猎物的动向,大多数情况下,你已经成为了对方的猎物。 “有时候莽撞是冒险,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是更大的冒险。我总是觉得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正在逼近,我们不能一直等待。” 乘白放开了宁朔,只是一时便又笑了起来,说:“要是那样说的话——宁朔,我们终于可以非常冷静的去做一件非常疯狂的事情了呢!” 第九十四章 叛变者同盟 等上完了四国课,今天再没有别的课程,宁朔和乘白在山中庭中央找了地方下棋,一边远远看着废弃的女生浴池通道。找准时机是个不大不小的挑战,要完全没人在附近是不可能的,但时机得当,找一个没人注意的时刻并不算难。到了晚饭时,他们终于看准了机会,一路摸索过去。 一切和上一次一样。浴室,机关,地道,区别就是这一次地道中能听到的动静更多,他们甚至听到有哪个班级四国课老师讲课的声音,说的是方圆石院天卜师的传承。他们小心翼翼的走过,倒是听了很长一段的课程。这样一路到了索道那里,泪鳌大概还在睡觉,四处安静的可怕。过索道,见石像,进隧道,离着墙壁不远,终于听到里面传来声音。 像是一只老猫在打呼噜,但又有些生硬。可惜他们看不到人,只能胡乱猜测,正好奇中,声音有了个中断,发出了一个青年男子的抽泣声。 “妈妈。”那个声音说。 “难道是卜拜?”两人有些意外,声音有点像但又不完全像。 好一时,便只有抽泣声和时而响起的“妈妈”,过了半个小时吧,门被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那人就像活过来一样,似乎是挣扎着做着什么,宁朔听他说:“院长,救我!” 院长,那来的人就是犀甲了。果然,他们听到了犀甲那典型的冷哼声,之后是走路声,拉扯,有人被摔了出去。犀甲终于坐到了他们能看到的地方,而另一个人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院长,你救救我吧,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活不下去了,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每天都疼的要死,我这次真的要死了。” “是吗,那你怎么不去死呢?”犀甲淡淡的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宁朔便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爬到了犀甲的脚下,果然是来自南疆的主父卜拜。卜拜一边蜷缩着一边拉着犀甲的腿,犀甲毫不在意,问:“你父亲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卜拜泄气了似的说。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不是让你坚持吗。”犀甲说,鄙视的看了一眼卜拜。“那么多人练习光明术,奉花殷卿使用过度,晕了一下就好了,为什么只有你成了这个样子?你甚至没有使用咒术!南疆氏族都是你这样的废物,怪不得谁都可以欺负。要知道,现在除了往前走你再没有别的选择,为什么不能有些南疆人的骨气?” 卜拜不能回答,又开始呜呜的哭起来,他不断地用手挠自己的大腿,挠了几下,竟然生生把血肉抓了出来。宁朔在外边看着这个自己最讨厌的同学,不能说没有一丝同情,但更多是嘲讽,他自然想,这个人外厉内荏,实在是个懦弱不堪的角色。但看到他用指甲抓起自己的血肉,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犀甲不耐烦的在卜拜太阳穴上用力一指,卜拜大声嚎叫,但过了一时,终于平息下来了。犀甲便更不理会他,卜拜沉默许久,抬头说:“你杀了我吧。” “你现在有胆气了?”犀甲淡淡的说。卜拜又要说什么,这时门外传了几声叩门声,不一时椿木江晓带着很多文札走了进来。卜拜便失去了之前的勇气,极为憎恶的看了江晓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头,拉扯着身体离开了。 江晓不以为意,他双眼发黑,显的极为疲倦,把文札放在犀甲面前的书桌上,恭敬地说:“院长。” 其他人不知,但宁朔和乘白早就知道椿木江晓投靠犀甲,所以也没有惊讶。让他们惊讶的是犀甲的反应,他看着大门关上,竟对着江晓挤出一些宁朔和乘白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表情,笑容。他面色拘谨,笑起来像是抽动一样,但显然是在表达善意。他说:“江晓,事情闹成这样也是没有办法。要知道,再没有人比我更希望晓寒能成功。” “我明白,院长。”江晓低着头说。 犀甲嗯了一声,却又斜眼观察江晓,似乎对自己言辞的效果不满意,又说:“他已经乱了阵脚,如果没有那么害怕还好,现在这样到处瞎说,又要找什么根源,早晚会把我们都陷进去。再说,你也看到了他的这些秘术。虽然不是来自于他,南荒城的那些怪物可不在我们能够控制的范围,总要给人们一个交代。” “晓寒意气用事,不知道以大局为重,我明白的。院长,我希望可以将他流放,让他永世不能回相羊。” “江晓,”犀甲显然极难为情,“因为是你,任何别的条件我都会非常认真的考虑。但晓寒这件事情——” “院长,我早就没有了父母,虽然有一个哥哥,向来不来往的,晓寒可谓是我的至亲。我没有想到他会走这么远,但他本意是好的,我只希望可以留他一条性命。” 犀甲便叹了口气,说:“说真的,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你知道黑星那些人的态度。即便我们不去动手,晓寒就能活下来吗?你打算保护他一生吗?在这件事情上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态度,我相信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我们都不想做,但也无可奈何。想要达到最初的目标,就要舍弃很多很多,不是吗?” 江晓许久没有说话,终于说:“我知道了,院长,我错了。”他似乎流了眼泪。 “这本是个残酷的世界,你又做错了什么?”犀甲拍了拍江晓的肩膀,过了一时,又僵硬的抽回了手。 后面半个小时,犀甲都在看江晓拿过来的文札,江晓便认真的站在旁边,不时地回答一些问题。等犀甲看到最后了,拿着文札问:“你过去安抚了他们吗?” “去了,大致算是安抚了下来,但那些人——” “我知道,他们都是各大家族送过来的废物,也难为你了。但这些事情也只有你去做,其它人没这个威望。神木盟也是,需要你多多监视。” “神木盟还好,”江晓说,“他们再也不会想到这个盟派是院长的意思,这些最激进的平民学生聚在一起,不仅分散了我们身上的注意力,各大家族对此忧心不已,也会加大对我们的支持。而且这些人越发激进,早晚会惹出事端来,那时候我们不管做什么都只是反击。神木盟真是院长的神来之笔。” “这很好,这很好,也是因为你提醒我。”犀甲又露出那种引人生恶的笑容,“但现在神木盟的作用是把这些人聚在一起,别让他们惹事。可要约束好他们。你上次说让火木冯将参与进神木,自然无不可,这确实是个烫手的工作。但要他在你的掌控之下,多多观察他的立场,逐渐放权。你们两个向来齐名,掌握好分寸才能让他甘居下位,明白吗?” “明白,院长。”江晓恭敬地说。 犀甲大为欣喜,又赞赏了江晓很多,甚至说到了相羊书院的继任者之类的话,江晓在一边诚惶诚恐,垂手恭立。这样,他也离开了。 犀甲长呼一口气,半躺在座椅上休息。墙的另一边,宁朔和乘白对刚才听到的对话大为惊讶。 神木盟竟然是犀甲建立的?! 仔细想了想,这虽然出人预料,但有其内在逻辑。正如江晓说的,神木盟可以转移犀甲的压力,可以把危险分子集中起来以便以后一网打尽,又因为被渗透而不会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可谓一举多得。 只是这样看来,乘白对犀甲的判断是对的,他并不想一味加大平民贵族之间的矛盾,是想控制住局势的。 那那些激化矛盾的荒唐指令到底来自哪里,他提到的黑星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南荒城怪物,如果他们的理解没有错,是什么“怪物”通过月明晓寒给黑衣盟带来一种叫做光明术的咒术,这种咒术可以让人快速强大,但并不稳定,结果导致很多修炼者出了问题。 主父卜拜就是例子。 现在他们想要杀死晓寒,作为某种谢罪。 按照这种叙述,以及犀甲让卜拜看父亲书信的情节,稍微一想就知道这场实验不是犀甲自己所为。他们之前的另一项判断也没有错,犀甲还没有疯狂到随意让各大家族子嗣练习禁术的地步。这些大家族自愿甚至主动把子嗣安排进这种实验中,他们才是主导者。 这也许是个更为可怕的结论。 “各大家族送过来的废物。”宁朔想着班上的黑衣盟,嫡子但极为平庸的鹋且,传闻被父亲称为耻辱的卜拜,天资超群但父亲早逝的殷卿,以及没有父母从小叔婶照顾的一夕。他们确实都是各大家族的边缘者,他之前再没注意过这些。 如果这样,就不是相羊书院如何,而是涉及到南国各大家族范围大得多的阴谋。也许一切真的都相关。宁朔和乘白相互看了看,各自一阵胆寒。 过了不一会儿,立匠没有来,黑星勾乙却来了。勾乙也带着一些文札,进了门就扔在犀甲桌子上,坐在犀甲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他有种理所应当的随意,显然是习惯了这一切,问:“江晓怎么说?” “他说他不会心软。”犀甲也很随意,依旧半躺在那里。 “你相信吗?” “江晓这个人狠毒的很,”犀甲便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伪装敌视的神色。“让他为了前途放弃一个故友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再说他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 “也好,我们不能留下那个把柄,这是很多人的意思。至于江晓,还是奉劝你一句,现在有用,这件事过后——”勾乙比划了一下,意思大概是杀了他。 犀甲不明所以的嗯了一下,自己起身喝了口水,便又坐下。两人明明彼此对面,却又好像对方不存在一样,仿佛某种古怪的斗争。勾乙侧目看犀甲,冷笑说:“你也知道他是走投无路,你不会以为他真的倾心于你,背叛青策吧?你见过几个背叛左臣青策的人?”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犀甲说,带着明显的愤怒,把话题转开了。 “我担心的是,主祀大人包庇三年级废物那个告示未免太狠毒了一些,完全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相羊书院会闹成什么样,以后要怎样收尾,主祀有过计较吗?还是说按照漆木的计划,相羊书院就这样毁了,谁也得不到它?” “院长不要乱说,主祀远在千里之外,怎么会有那样的敌意。还是说你在怀疑我?” “我只是说,勾乙老弟,漆木可能不了解,你最知道青策多么可怕。这样闹下去,我的人离心离德,黑星和告火凭自己可以击败青策吗?难道只是我的私心?烦请你告诉他,青策表面仁慈,实则冷酷,对相羊书院尚有怜悯,对他们一定会斩草除根。毁了相羊书院没什么,合剿青策的事情一旦失败,黑星家族千年的基业怕是要毁在他的手里。” 第九十五章 阴谋与无底的深渊 围剿青策?墙外的宁朔和乘白面面相觑,像是被雷火劈到了一样。如果说前面的信息让他们惊讶,这是第一次让他们难以理解的。黑星家族重度参与这些阴谋,这很合理,但围剿青策是什么意思?青策这么强大吗?青策这么可怕吗? 青策不是退隐了吗? “我不这样看,”勾乙说,“在小可看来,大贵族越是这样闹,青策对你越轻视。青策对你越轻视,我们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院长自己也越是安全。而且我的囚牢院长,你就不要在这里装受害者。之前你和青策公平竞争,又有几个人追随了你?大贵族联合这个名号说起来有损你相羊书院院长的声誉,但也确实给你招揽了不少南国的精英,没有这些,你更是寸步难行,不是吗?” “勾乙老弟,”犀甲明显已经非常愤怒了,努力忍着,“我知道你忠于漆木,但老哥私下劝你一句,我们才是这场变革最中心的人,一旦失败,每个人都死无葬身之地。你就这么想要为了漆木而死吗?” “我自然不害怕为主祀而死!”勾乙猛地站了起来,“勾乙的一切都是主祀给的,没有他我还在春风楼里听人云雨呢,死又算什么?院长,小可也劝你一句,黑星,告火,囚牢三姓血盟,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就不要总想着自己那点私利,想着一切都要按照你的意图。还是说等事情结束了,院长就要立刻抛弃盟友,让相羊书院再次成为黑星大人的敌人?如果真有那一天,勾乙无颜去见主祀大人,一定先死在院长身前。” 他这样说着,冷哼一声,起身走了。 犀甲看着大门的方向,有一时似乎是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最终愤怒的拍了一下桌子,把勾乙带来的东西扔在了一边的火炉里。立刻又有人来,这次终于是龙渊立匠。立匠进门就问:“勾乙怎么了?我在外面等了半天,你们又争吵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犀甲没好气的说,“你什么时候到的?算了。你见到漆木了?他什么意思?” “漆木完全信任他,这是他的信。” 立匠递给犀甲一封信,犀甲只看了一眼就扔了,问:“就没有一点点怀疑,我是说你看他表情呢?” “表情?漆木一天到晚冷着脸,哪有什么表情。我又不是那个白马族的婆娘。” 犀甲终于叹了一口气,稍微冷静了下来。 “黑星漆木这个人,我和他共事多年,最是了解他。小聪明不断,阴谋诡计数不胜数,一到大事上力不能及,便成了最蠢的蠢货。哎,我依旧有那种感觉,我知道他不过二十来岁。” “我对他有时候也有种莫名的寒意,”立匠说,算是同意了犀甲的看法。他们显然在说勾乙。“而且他心机太深,为了不和火王有牵连不惜让自己成为天下的笑谈,实在是可怕。不过我也想,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底线,是不会忠于他人的。如果以后他背叛漆木,倒是省了我们天大的麻烦。” 犀甲依旧面带疑虑,立匠问:“我听说那个主父族的孩子又犯病了?”犀甲说:“都是小事,不会死的。”立匠又问:“神木盟呢,没出什么事吧。”犀甲说:“没有,我让江晓去看着他们了。” 立匠说:“我来时看到江晓,晓寒的事情他也和我说了,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犀甲冷目看他。 “自然是月明晓寒,既然江晓那么在意他,留他一条性命似乎也没什么不可。又不是说我们做不到。” “荒诞。”犀甲厉声说,“不说留他一条性命需要付出多少代价,让他活下来做什么?到处传播秘密吗,还是继续和我们作对?晓寒已经失去控制了,就算别人不想杀他我们也要除掉他,何况如今这个形势!至于江晓,他不过说这些话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冷血,他是怎样的人物,怎么会在乎一个许久没说过话的人的死活。” “你这样认为吗?”立匠说,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我还是觉得不要随便开启杀戮的好,杀伐一旦开始就不一定停在什么地方,谁能预知呢。那些三年级学生够让我睡不着觉的了。而且如果江晓如你所言,这样的人似乎也不值得依赖。” 犀甲刺耳的冷笑了一声。 “然后呢,白衣大人,江晓不值得信任,然后呢?他倒是说要引荐冯将,不知安了什么心思,可冯将会加入我们吗?冯将确实正直许多,但他同样清高许多,以我们现在的立场,让他中立或许可以,让他加入再无可能。除去江晓,我们还有谁?你就是对江晓怀有敌意罢了,也不是一天两天。勾乙倒是迫切希望我们除去江晓,他什么心思你还不懂吗,你怎么和他一个看法?” “我就是觉得江晓对我们不诚心,所以才想说是不是尽力拉拢他一下。算了,你既然想的清楚,我也就不再烦你。时间差不多,他们也快来了,我去迎接一下吧。这些人是我们最长久的敌人,可不要让他们有什么说辞。” 他便要起身,却被犀甲拍着肩膀又摁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不那么僵硬了。 “我的老弟,我知道你忧虑,但不要陷入悲观的漩涡,也要往好里想一想。你怀疑江晓不是真心,但他能力和人品总比晓寒强得多吧,而且他离开青策是有原因的,这至少是真的。青策呢,他虽然强大,但被声名所累,现在又沉迷鬼神,最终只会和他父亲一样的结局。又有什么值得焦虑的。” “院长,如果你把释之古手中的财源给我拿回来,我断不会这么忧虑。”立匠说。 犀甲笑道:“等青策死了,白手释之古又能如何,何必现在费心费力。等我们杀了青策,再除掉老院长,什么黑星,边军,个大家族,到时候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成为我们的阻碍。 “甚至说道德上的无所依恃,现在不安,那时候也可以重建起来,也算给后面的学生,给历史一个交代。反过来说,如果现在不继续向前,又要怎样?要别人把我们吊在高台上吊三天吗,像赭心那样,还是被砍下头颅巡游四国,像阁王那样?我的老弟,我们早就没有退路了。” 立匠终于轻叹了一声,苦笑了下,说:“是啊,早就没有退路了。” 不过他看上去确实平和了许多,也离去了,乘白在外面皱着眉来回捏着自己的脸,想着这越发诡异的一切,宁朔却突然拉起他的手,便向外走。 乘白不明所以,只感觉宁朔手中有汗。到了女王像那里宁朔却又不动,一动不动,这样大概有半分钟,泪鳌忽然鸣叫起来,宁朔借机带着乘白往东一跳,跳到人鱼族隧道上。 隧道冰冷,看不见底的深渊像要吞噬了两人一样,让人不敢直视又无处躲藏。尤其乘白什么也看不到,更是惊慌,他知道宁朔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但又不能相信,难道有另外的人来到这里? 他实在不能相信,想宁朔是不是弄错了,但又不能问。正这时,一盏微弱的灯光极为快速的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竟是从地底悬空而来。 泪鳌的声音不在了,世界像是突然干燥,干燥到随时都可以碎成粉末。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匪夷所思的场景,静默的等着,候着,大为惊骇。乘白终于看到一个长发的人,挽着发揪,不知男女,看不到前面长相,但能看到他是奔着永夜堂而来。这是另一个窥伺者。 两人屏气凝神,连呼吸都想要控制住声音,这实在太过意外。 窥伺者终于到了隧道上,他身形极为飘逸,几乎如同鬼魂。 窥伺者已经进入隧道。 窥伺者已经不见了。 乘白正松了一口气,宁朔站起身来,把刚才就带在身上的碎石扔了过去。 宁朔早看到那人,也清楚的看到他故意去除了灯光又停留在那里,耳朵却朝着这边方向,他正在黑暗中分辨着他们。 他正在黑暗中分辨着他们! 宁朔其实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不管这人是谁,他大概是犀甲的敌人,不见得会因为他们偷听犀甲而杀死他们。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不会把自己和乘白的命运交给别人,更不要说这样一个诡异的窥伺者。 他们再不可能躲掉,他们绝对不是这个人的敌手,他们不能坐以待毙,唯一的机会,便是弄出天大的动静,让两派相互残杀。 所以石头并不是奔向那人,而是击中年久失修的女王像,他力道极大,石像应声坍塌,弄出轰的巨响。宁朔很快听到了犀甲惊恐的声音。 “是这里,这里是什么?有人!” “这边有通道。”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是个女声。 “火神他妈妈的,相羊书院这个鬼地方。”另一个陌生的男声。 “不能让他跑了,不惜一切代价。”这是犀甲的声音。 宁朔第一时间就拉着乘白往东边深处跑,一阵炫眼的白光从后边亮起,随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宁朔知道那是两派残杀,他的想法是,只要后来的窥伺者被杀死他们就安全了。他们不见得会四处搜寻,即便真的搜寻,他们还可以借着黄金穿山甲的地道躲起来,或者彻底离开险境。 他们成功过一次,这次自然也可以,后面的事情再做考虑。 只是他这样想着,越跑越觉得冷,像是有霜雪覆盖了一切,从外而内,身体也开始变得僵硬。他四处看,远处的灯火像是遥远的星空,他看不到另一个窥伺者,只看到有人在战斗着。 “追不到了,毁了这索道,毁了这索道!”那个女声喊。 宁朔想要离开,但身体越来越笨拙,几乎不听使唤。四周越来越冷,甚至可以听到脚下有吱吱的声音。宁朔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在他耳边细语。 “落下来,为什么不落下来呢?” “好冷。”乘白有些神志不清的说,“宁朔,我好冷。” 宁朔又拉着乘白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空,那索道被冰冻成干,竟然全部碎裂了。两人就要往下落,千钧一发之际宁朔拼命跳起,一手死命抓住乘白一手扒在了土壁上。但他手僵硬的厉害,只是吊在那里。 “落下来,为什么不落下来呢?” “你是谁,你是敌是友?”宁朔也不知道自己开没开口,或者只是在心中。 “落下来嘛,就什么都知道了。” 宁朔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其实想要听从这个声音,但知道自己还带着乘白,他必须保护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深渊之下突然一阵的巨响,随后,一阵巨大而惨烈的叫声随之而来。 那是泪鳌被索道砸中而发出的凄厉的喊叫声。 宁朔一阵头晕,耳朵中流出血,却彻底清醒了过来。而乘白早大声喊了一声,身体一软,失去了意识。树根也开始晃动,那土壁也像要崩裂一样。宁朔突然明白,他们要死在这里了! 他暴喝一声,咒骂着,祈祷着,用上了自己的一切本能,终于钻进了一个并不很大的地道。他拼命的拽着乘白向上爬,但土地也不住地摇晃,地道很快就崩塌了。四面八处的泥土覆盖着他,挤压着他,拥抱着他,让他变成了生长在土里的蠕虫。他没有记忆,没有思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爬出去,带着乘白爬出去。 就在他们要被彻底掩埋的时候,他摸到了围成隧道的藤蔓。 第九十六章 病人 他们从枫树底下钻出,即便在地面之上,发了疯的泪鳌的吼叫声依旧清晰的传了出来。宁朔身体不断的发抖,而乘白脸色惨白,双眼紧闭,耳朵中都是血泥。宁朔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去听乘白的心脏,至少还在跳动。 他想到乘白咒力强大,心中稍安。冷静一下,先把洞口快速掩埋了,爬到树上看,四周丛林没有干城子,但外面有几个干城子正惊疑的四处张望。现在出去绝对不行,可他们要立刻出去,他需要立刻送乘白去药室。 正愁苦时,忽看到一个人从藏楼往外跑。他脸色发白,耳朵带血,正和乘白状况类似。然后,潮水一样的喧嚣从西边传来,越来越多的人们纷纷从藏楼涌出,校园一下子乱了起来。 宁朔大喜,再无顾忌的背着乘白在丛林里穿梭,从宿舍边上的杏树林跳到阳台,回到宿舍。他给乘白和自己去了身上的衣服和泥土,又把沾满泥土的衣服塞到床底杂物下,又背着乘白回到丛林。在离藏楼不远的小道,他们终于汇入奔向药室的人流。 小广场上到处都是人,昏迷的,叫喊的,维持秩序的,乱做一团。 “相羊书院被敌人攻击了吗?”他听到有人问。 “什么敌人,这简直是末世!”另一个人回答。 真是末世景象,黄昏的太阳正是惨烈,积在众人身上像是一片要淹死人的金水。宁朔拼命地跑着,心中再没有别的想法,他只希望乘白没事。 ··· 之后几天,学校的戒严显然更严重了,但再没人可以进入藏楼,即便老师也不可以。宁朔四处听人们的传言,各种说法层出不穷,犀甲和那些陌生的人显然封锁了消息。 他不想被人注意到,更是独来独往,尤其躲着季肥和令脂。泪鳌的叫声在所有人的计划之外,便打破了很多看似注定的轨迹,最让人想不到的便是缓和了贵族和平民之间的矛盾。很多人宣扬说,在更神秘更强大的力量面前有些东西并没那么重要,应该团结云云,但这显然不是主要的原因。加上他对紫陌的事情少了忧虑,这平民贵族种种,他更加不在意了。 他们回到了平日的生活,又开了课,甚至课程比平时还多,按照近代史五柳候人的说法,便是“多背一些书,防止你们胡思乱想。”宁朔每每下了课去药室在乘白病床边做作业。看着乘白昏迷苍白的样子,心中诸多悔恨。 当初刚来相羊,他觉得乘白这个人无所不知,又心胸极大,是自己半个老师的,但他们每日相处,乘白为人思虑复杂而缺少决断,又善良混沌到没有边际,宁朔渐渐把他当作弟弟。他总是觉得自己应该保护他,但昨天在矿洞中,他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把他救出来? 一个年轻的药师走了进来,是当初宁朔昏迷,有点喜欢乘白的那个女生。乘白本不归她管,宁朔特意找的她。 “你又在啊,”女生微微笑道,“当初你生病他就这样守着你,现在正好反过来了。你不要担心,他病状不重,发热脱水已经好了,比很多算是轻的了。耳朵里的脓水也渐渐少了,等几天就好了。” “要等多久?” “用不了多久,好几个都是这样,脓水消去了就该醒了。” 宁朔心中稍安,等女生去了。他坐在那仔细回想各种细节,金矿内那么黑,又离的那么远,他都不看不到对方,那些人最多就是看到有人,不会看到他们。回到宿舍过程中没有遇到任何人,他可以确定。回到藏楼附近时也很安全。他唯一感到担忧的是那个地道,这些天他一直回想当初那个看上去在盯着他们,其实是睡着了的干城子。这本是一件小事,现在却成了宁朔的心病。 如果他并不是睡着了呢,如果被他发现那里是一个地道,说不定会把事情联系在一起?他有时会这样想,但有时又想,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一个干城子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智?也不会如此巧合。他想要再去看一下,把洞穴彻底堵上,但学校已经完全戒严了,他已没有了途径。 宁朔心中充满了忧虑,不住地想自己现在能做什么,他心中有个打算,仔细计较着。 古语文课下,大家聚在一起说着各种各样的消息,都是古怪的传闻。有人说是外敌潜入,有人说是流花阁王的鬼魂,还有人说是传闻中的那个古怪的大鸟。人们又找了好多资料,终于有人找到了乘白当初看的那本书。 “泪鳌是寿命极长的爬虫,以深层的矿物为食,在人类世界中已经三百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有人因它的声音把它称作云垂的畸生子。”安海千邑大声读着,这样不仅平民学生可以听清,远处的贵族学生也可以。 人们大多脸色发白,大概是因为听到了云垂,云垂只凭叫声就能屠城,被称作暗神的梦魇,云垂的畸生子显然不是一个好的词汇。千邑把书放下,看了看封面说:“这书就有六百年历史了,这也就是说,一个在相羊书院下面隐藏了近千年的怪物突然醒了?到底是因为咒力复苏,还是真的有什么人惹得这样的麻烦。” “听说犀甲在暗中调查高年级的学生呢。”有人说。另一个说:“别傻了,谁有这样的能力,那可是暗主时代的东西。” 宁朔在角落听,却想着当时的情形,不知为何并不认为那是什么泪鳌。他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子,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季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呆坐许久,眼色闪烁的像是畏惧那怪物就在眼前一样。他问:“乘白还没醒吗?”宁朔摇了摇头,季肥说:“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吧。” 两人到了西山药室,坐了不久听到门外的铁皮声,有个阴冷的声音说:“从这里开始吧。”不一时,隔壁的房间就传来各种声响,又有学生的喊叫声,然后又平静了下来。当当几声之后,几个铁皮假面的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门口。宁朔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原来是黑星勾乙。他们是在做某种检查,有人说可以凭借耳朵受损程度判断当时人们的位置,也不知真假。宁朔他们已经检查过了,勾乙不理会宁朔,过来看乘白的耳朵说:“恶心。你们俩看一下。”有两个干城子走过来查看。 “我班上的学生,闯祸打架不上课,欺软怕硬搬弄是非,你们要仔细查查。”勾乙在一边说,一边带着鄙薄的神色看宁朔,宁朔理也不理。干城子过了看了一下,也没有特别认真,说:“化脓,不算很多。”记录了一下,一群人便去了。 季肥坐了一会儿也走了。宁朔走到床边小心的把乘白耳朵里的脓弄出来,又换了新的。那其实不是乘白自己的脓,是宁朔借着驯兽课在丛林中中锁定了一只老猴子,把它耳朵弄伤,精心得来的。乘白的病情看似与别人一样,很多细节都不同,最明显的便是耳朵。宁朔做这些也好几天了,暂且骗过了所有人。 可乘白还不醒来,他总是担忧。过了晚饭时候再回来,乘白依旧那个样子,宁朔给他读了一下四国课的内容,便把书放了下来。 “他们都在说末世要来了,就像是真的一样。”宁朔轻声的说,就像在和乘白说话,询问他的意见。 “有时候我会怀疑他们是不是也知道了这一切,禁术,三家血盟,院长要杀死青策和老院长。那个人被抓住了吗,他又是谁?你说犀甲还会继续吗?哎,也许我不应该想这些了。” “我总是想如果你醒着会说什么想什么,在我看来,现在最重要的显然是低调,不被发觉是第一要务。但也要做好准备,一旦被发觉,最好的计划就是立刻前往人鱼湖北岸,那里很少有人知道,而且到处都是原始的丛林,应该可以躲藏一段时间。” “但目前来看我们还没有暴露,留在这里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我只是担心如果犀甲发现了我们,突然来抓捕,我们是不是就一点生机没有了?是不是应该留个后手呢——让人们在必要的时候知道是我们偷听了黑衣盟?这样,一来让犀甲对舆论有所顾忌,不会偷偷杀了我们。二来七香老师一直说有人会保护我们,不管那可不可靠,只要她听说了,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我们只需要等到她来。” “只是,这样致命的信息可以信任谁呢?季肥心思最细腻,令脂与七香老师很亲近,还有紫陌——” 第九十七章 一个约定 又到了傍晚时候,夕阳本照不到西山,但外面丛林的光反射到各个药室中,依旧有种朦胧的美丽。宁朔到了另一个药室,告火紫陌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发呆,见他进来吃了一惊,笑道:“你怎么来了?” 宁朔进门前已经确认没有人,便不理会她的寒暄,径直坐到了她的床边。他靠的太近了,紫陌有些局促的向后挪,大概觉得过于明显了,又往回挪了一点点。 宁朔看着她的行为。 “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紫陌早又红了脸,看到宁朔在看自己手臂便想要藏起来,却被宁朔抓着胳膊仔细看了看,那上面全是斑斑点点的红斑,着实有些吓人。 紫陌终于还是把胳膊收了起来,宁朔看了看四周,说:“来这里是和你说件事情。”便在紫陌耳朵边说:“他们找的那个人,是我。” 紫陌并不习惯别人这样的举动,以至于没有立刻明白宁朔的话。等她明白了,忽然便瞪大了眼睛。宁朔说:“是的,人们传闻的那个偷听了犀甲和黑衣盟,并引发了泪鳌疯叫的存在,便是我和乘白。不要担心,我不会被轻易抓到的。只是我,我和乘白,见到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如果被发现,他们大概会偷偷处死我们。” 紫陌又呀了一声,宁朔说:“你不要惊慌,我就担心你脸上藏不住事情。这事关生死的,你要帮我守住这个秘密。” 紫陌不再惊讶,只一动不动的盯着宁朔,像是丛林中第一次见人的小鹿。宁朔说:“事情就是这些,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告诉你?” “你为什么告诉我?”紫陌怯怯的问。 “便是请你帮忙。现在自然要保守这个秘密,但我担心一旦事发,如果没人知道我们做过什么,我们一定无声无息的被处死在黑牢里,再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去处。那时候,我希望你用什么办法,在保护自己的同时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在我们突然消失之后。那样,犀甲没彻底发疯的话反而不能杀我们。你不要担心,我开始也忧虑你的,但以我们所知,我是说从我们偷听到的消息看,以后的动乱不少,但你应该没事。” 紫陌终于眨了下眼,说:“我知道了。”又说:“好。” 宁朔便松了口气,说:“好,我相信你。” 紫陌犹豫了一下,问:“但你,为什么相信我?那天——” “那天?那天不过是看你心情不好,和你说些胡话。” 紫陌一怔,脸上却没有了一点笑意,眼中有些暗淡甚至伤心。 宁朔看着她笑了笑。 “告火紫陌,”他认真地说,“这个世界太过疯狂,我们身份相差悬殊,也许注定不能太过接近。但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在这个学校最信任的人之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和乘白都会记挂着你,就像我们也希望你能记挂着我们一样。” “就像朋友那样吗?”紫陌问。 “就像朋友那样。”宁朔说。 ·· 过了一场雷暴雨,丛林中好多池塘开始外溢,教师和干城忙了很久才算疏导了危机。然后又传来流民袭击梅山城差一点就攻破了城防的消息。几个老师终于吊着绳索去看人鱼族金矿,但也没有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映火城那边也传来新闻,说火王太子已经脱离了危险,虽然大概一生不能走路了等等。 从第三天开始,受伤的人们渐渐病愈归安,紫陌是第四天出来的,和之前没什么两样。黑衣盟是第五天同时出现的,除了卜拜一脸颓丧,坐在那里如同死尸,其余的人再正常不过。第八天的时候,咒术课上突然一片混乱,宁朔先看到女谷一夕脸色一白,便听到有人说:“好像是月明晓寒,在护卫太子的时候被刺杀了。” 宁朔心中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想起椿木江晓伤心的样子,下课后他依旧带着作业去找乘白,进了门看到乘白躺在床上,正带着大大的笑容看着自己。他瘦削了很多,眼睛也有些突了出来,但精神很好。宁朔大喜,心中又有些酸楚,说:“你真是醒过来了。” 他过去帮乘白坐好了,又把每天都会带来的饭拿了出来,问他想吃什么,乘白却只是笑着看宁朔,说:“你说我们发现了什么?” 宁朔回头看了看,把门关上了。 “不要再想那些事情,最近我一直在想,我们以前实在有些莽撞,不管是调查左臣还是监听黑衣盟,我是有理由的,不应该带着你。尤其我认定紫陌会有危险,结果呢,哈!我自然需要你帮我,但那些危险的地方本应该自己去的。” “你在说什么啊,”乘白挣扎着坐了起来,“你知道你没来之前我多么无聊吗,当初你发现了这个黑影,我还担心只是另一个看似有趣其实无聊的东西,然后便有了血裔,树公主,白蛇夫人,超出我们认知的左臣秋迟,如今的地底的怪物。我们惊醒了一个几千年的怪物,那么大声的。难道不很有趣吗?” “那个,算是,有趣。但是——” “岂止有趣?”乘白打断了他,有些凸起的眼睛中闪耀着极为喜悦的神采。“当初在野花园我听说外面的人们可以日行千里,可以移山移河,可以变作动物,可以长生不老,便下了决心要出来看看。光之神影之神,又听说相羊书院是天下最伟大的地方,便来了这里。但到了这里,看过这么多的书,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大概也只有人鱼国了,但他们又不让我进,大概也不会那么玄乎吧。” 他又猛地躺在那里,嘴角始终翘着。“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有人什么都可以做到。人们都说北辰盟的人的强大只在杀人上面,如果他们用那些力量做别的呢?谁能保证这世上真的没有仙人?” 宁朔再没想到乘白昏迷好几天醒来竟只想这些事情,便也有些放松的意思,这几天他心情实在太沉重了,但那个念头只是一瞬,也就不见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继续加速前进,乘白不想退出他也想过,那也好,无论如何两人一起面对。如果获得了血裔的身份,不管是自保还是保护别人,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惊慌无助。 此外不知为何,他越发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们的调查并不只关乎自己,而是关乎整个学校。这个学校深深隐藏着什么秘密,如果他们能发现,如果他们能够破解,很多人的命运或许都会被改变,相羊书院也会拥有另一个未来。 他们需要继续前进。 “你要继续对左臣和血裔的调查吗?”宁朔问。 “当然,宁朔,当然。” “好,那你先吃些东西吧,吃完了我给你看第五幅的咒贴。” 宁朔逼着乘白认真喝了些粥,再把咒贴拿出来,宁朔每次来之前都提前用人鱼湖水浸泡咒贴,就为了乘白醒来后第一时间给他看。第五幅咒贴是一场宴会的场景,有些人在跳舞,秋迟一个人坐在那里,脸上映着火光,身后则是鬼母楼和一些树。这是个最容易辨别的地方,宁朔刚刚还从那里走过,便是小广场的中心。 “这大概就是那个秋迟在人群中消失的传言了,”宁朔说,“也就是说,这顺序并没有被打乱,这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 “所以,第三个咒贴是青策与秋迟诀别,秋迟同意离开相羊。第四个咒贴是秋迟杀了父亲。第五个咒贴是秋迟在这里参加宴会,在杀了自己的父亲之后?我越来越不明白他们做事情的逻辑了,不说秋迟,青策在做什么?” “我也想了无数遍了,实在没有结果,不过我们就要到终点了,我也懒得去想。我正好有个计划,那个月明晓寒果然死了,公开的说法是为了保护太子而死,算是烈士。他的遗体过几天会被送到这里,我问过雨葵,会有一个祭奠大会,一个晚会。我的意思是,我们等到晚会,假装守灵,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把这咒贴使用了。你觉得怎样?” “当着众人的面吗,”乘白大为兴奋,“有趣,有趣。光之神影之神,我醒来的正是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