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 第1章 离殇 “我要这天下分崩离析,我要那慕容黎命丧挚友之手,我要那天权与瑶光永世为敌,不死不休。” …… 烛火摇曳,天光微启。 案台上铺着一幅画,画中之人宛若谪仙,姱容修态,体便娟只,一股子遗世独立的清冷,似非这尘世之人。 这幅画前些日子已让方夜择了挂起,进府便能看到。 或许是不能更好的欣赏,或许是心中郁结难安,也或许是连日来的乱局乱了慕容黎的心境,这画才又被取下铺于案台之上。 他所赠之物皆是好的,留着总有用处。 那时慕容黎对方夜说这话时,多少还是有些算计的心思。如今想来,这画可能是慕容黎所拥有的他所赠之物的唯一一件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慕容黎脸色甚是憔悴,大概一夜未眠。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在画上,看着画中的自己,那空灵的谪仙之姿,却与现下的自己判若两人。 终究不过是一个俗不可耐,机关算尽之人罢了。 谁又能真正意义上称得上谪仙呢? 他只看到画中的自己,或是将自己幻想做这画中之人。 到底,所谓知己之情,何来之说。天权与瑶光竟已难共处。 慕容黎指尖在画上轻轻移动,不小心触倒旁边的茶盏,茶水倾洒而出,画纸被瞬间渗透,画上之人明明暗暗,似是开始渐渐消失。 慕容黎慌乱从袖中掏出红娟,手忙脚乱试图擦拭画上茶汁,却发现,这茶汁已融入画中,再难抹掉,他这一举动已是徒劳。 心头燃起一丝不安。 脚步声传来,方夜匆忙进来禀报:“王上,探子回报,天权突然发兵,向我瑶光袭来,怕是不出半日,便将抵达我国边境。” 慕容黎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那,领军之人是何人?” 方夜顿了顿,道:“是,执明国主。” 愣了一下,慕容黎浮起一丝苦笑:“执明!” 沙场相见,竟来得如此之快。 呵,死劫。 …… 片刻之后,慕容黎收起红娟,随手按灭烛火,褪却了刚才的憔悴之容,眼神开始清明:“萧然可有查出什么线索?” 月前与执明七日之别后,慕容黎回到瑶光肃清内乱,起草文书变更开阳为天权属国,唯一要求,留开阳郡主佐奕一命。天权派鲁大人前往开阳处理接管事宜,却遭到开阳守军的阻拦,甚至扣押鲁大人,借口以未收到转让文书为由。 慕容黎让萧然挑选一位可靠的使臣前去天权解释,不想使臣却被天权斩杀将头颅挂于瑶光边境,以泄私愤。 此次使臣之死,慕容黎力排众议,并未认为是天权泄愤而妄下定论,于是派萧然暗中调查。 方夜道:“据暗卫传来的消息,我瑶光使臣在天权大殿上嚣张失礼,态度蛮横,甚至对天权国主提出住驿馆有失我瑶光第一大国身份之类的话,而且于当夜潜入皇宫行刺执明国主。” “王上可有受伤?”慕容黎脱口而问,随即释然。 无论执明受伤与否,此时正领军前来攻打瑶光,定然是无恙的。 只是伤了执明,定不能如他们约定那般善终了。 方夜道:“骆珉挡了一刀,见了血。” “骆珉?怎会恰巧在皇宫。”慕容黎眼中闪过一丝冷冽,“萧然挑选的使臣极其可靠,断然不会去破坏两国邦交,此番使臣的怪异之举明显故意为之,定不是我瑶光之人。我瑶光使臣大概在去往途中便被斩杀调了包,幕后之人再在执明面前上演一出瑶光祸乱,忠臣救主的戏码。好一出戏,只是,刺杀这事算到本王头上,本王和他之间恐怕再无转圜余地。” 方夜脸色变了变:“可是王上月前就与执明国主解释了所有事情,他不是已经放下芥蒂,与王上重归于好了吗?” 慕容黎摇头叹息:“世事多变,天权大军已到我瑶光边境,信或不信再无意义。究竟是入戏还是要借此吞并瑶光,本王出城相迎自然就会了然于胸。” 方夜急道:“王上不可冒险,天权大军来势汹汹,仲堃仪安插的眼线定潜伏军中,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何时出手。” “听本王命令行事,他要戏,本王便陪他戏中戏。”慕容黎紧握拳头,冷笑,“仲堃仪,你处处算计于本王,本王便让你知道,何为应悔。” “你心所想,便如你愿。” …… 瑶光边境 宣城 山川破碎,尘土飞扬,处处是残酷战争留下的满目疮痍,透着被岁月灼烧过的痕迹,没有一片净土。那些曾经被战火焚烧留下的坑洼泥泞中,还飘扬着些许小草,它们顽强的逆风而生,给了这片土地少有的生机。 数万大军在天权国主执明的率领下,踏在这片焦土上,随意的践踏碾压这些逆风而生小草,残破的古城墙微微颤抖,天空几近昏暗,雷声长鸣,宣城的上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执明驻足在城门一里外,示意大军停顿暂缓,眼中有些复杂。 宣城的城门紧闭,因年久失修而显得摇摇欲倒,城墙上爬满了青苔,也掩盖不住它被战争摧残后留下的千疮百孔。 慕容黎红衣依旧,手持燕支站在城门下,小雨打湿了衣襟,乱了眉宇清明。 这雨,愈发大了。 慕容黎看着执明,眉宇中有些难言的忧伤,不知在这城门下站了多久,似这摧残至百炼的城墙般,虽沧桑至极,却矗立不倒。 执明看着未穿战袍,仍着红衣的慕容黎,内心翻涌,五味杂陈。 初见时,他一袭红衣乱了他的呼吸,搅了他的心弦,惊艳了他的时光,一眼万年,不过如此。 慕容黎,曾经也是自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的心尖人呀。 他第一次见他,就被他那股遗世独立的清冷吸引挪不开眼,在他看来,包括他自己,都是俗不可耐的凡夫俗子,唯独慕容黎是谪仙,不与俗子同伦,不与群芳同赏。 他送血玉,为他磨血玉发簪,丢了他喜欢的碟子就为他下水去捞,他不高兴,就跳大神给他看,他想要天上的月亮,就为他建高楼,也会和太傅争论他不是戏子,没戴过长命锁,也会为他出兵天璇。 他用尽生平所有力气花光所有深情去追逐一个他以为留得住的人,最后却发现,原来他心目中的那个谪仙阿离是个算尽天下人心的阴厉之人,原来这个天下的所有乱局,都是他的一己之力,太傅仙逝,子煜惨死,王宫刺杀,一桩桩,一件件,都有他慕容黎的推波助澜,都在他慕容黎的阴谋算计中。 他,慕容黎,不仅杀了他心目中的谪仙阿离,还要将他一并杀死。 他说不会拿他的命冒险,却派使臣公然刺杀。 呵!他竟还信了他的诡辩,当真可笑至极。 执明看着这个外如谪仙却算尽人心的慕容国主,收了心弦,慢慢变得冷漠,甚至带着一丝讥讽,一兵一卒未带前来应战,是他慕容国主算无遗策还是自负清高? 他冷冷道:“慕容国主只身前来挡我数万大军,是看不起本王还是慕容国主又有什么新的阴谋?惑君之术?” 慕容黎单薄的身躯在这雨中摇摇欲坠,脸色甚是苍白,不知是因这冷风的寒意侵袭还是因执明的话伤了神,竟微微有些发抖:“我来此,是想向王上解释一二的……” “解释?”执明冷笑,“慕容国主与本王之间可不存在什么误会。本王从前瞎了眼,总被慕容国主迷惑,如今总算看清了现实,慕容国主要角逐天下,岂容脚下有绊脚石?” 慕容黎道:“王上,我即使自己遍体鳞伤也绝不会拿你的性命做赌注,我瑶光使臣断不会做出行刺王上之举,此人定有问题……” 在执明看来,慕容黎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透露着算计之意。曾经捧他,他做任何事都随之听之任之,如今不信任,他便觉得他的每一个字都如此刺耳:“文书,印信一应俱全,你说这是误会?你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这些话像寒潭之水瞬间浇得慕容黎冰凉透骨。慕容黎握紧玉箫燕支,指节因用力而苍白,一字字道:“王上,信了他们,不信我?” 执明目光掠过慕容黎,却是那么冷漠,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本王说过,本王再也不让本王身边的人为本王流血,慕容国主,你一再触碰本王的底线,今日,本王便踏破这瑶光王城,血债血偿。” 身边之人? 慕容黎的心突然抽搐起来,他从执明眼中看到了杀戮,那些月前解释清楚的误会,再次覆盖了执明内心,他对他的信任,再次分崩离析。 这不是戏,阴厉的眸子随时都会血踏瑶光。 慕容黎迎着凄厉的长风,血碎心间:“王上要攻我瑶光?” “是。” “非攻不可?” “是。” 字字凌厉,肃杀而坚决。 慕容黎回头看了一眼宣城,这座城在灭亡到来的恐惧中战栗,宛如听到了末日的号角,但他不能退,他摇了摇头,眼神清明,倔强而坚强:“若是阿离血溅五步,王上可否变攻为守,护我瑶光子民?” 弃一人护一城。 慕容国主好算计,本王如今踏破瑶光,还会缺你一个慕容黎吗? 执明冷冷一笑:“护又如何,不护又如何?不如先打一架,你若赢我再谈不迟,若是输了,又有什么谈的资本?” 说完便提剑下马,伴着这层层雨珠,向慕容黎拔剑袭来。 慕容黎神色黯然,轻轻将燕支移至唇边,那孤独悲伤之曲夹杂着雨声,隐隐约约,似乎演奏了世间所有悲欢离合,却又让人听得不真切。 一曲哀歌向阳生。 慕容黎,曾经瑶光国的王子,也是如阳光般少年意气风发,有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朋友阿煦,替他寻来上品竹子做了古泠箫为礼物,要带他去天玑国的云蔚泽看云霞蒸蔚,万顷碧波,一起鲜衣怒马。 后来,因为天璇国主陵光的野心,他的国灭了,家没了,阿煦也没有了,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没有了任何亲人,没有了任何朋友,他成了一个四处流浪,孤独漂泊的伶人戏子,受尽凌辱,践踏,嘲讽,被人泼过水,灌过酒,食不果腹,悲不能言,痛不能语,若是阿煦看到摔倒在泥泞里的他,该有多心疼呀。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但他的命是阿煦的命换来的,他不能随意抛弃,就算支撑不下去,也不能放弃,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只是,离家太久了,想回家了。他只是一心想回家,想守护自己的子民,他有什么错?错的不该是让他国破家亡的那人吗? 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家,一个永远待他这般好的人罢了。 他一度陷在泥泞阴暗里,游走各国之间,做着那阴诡算计之人,做着那供人取乐的戏子,这条道路太黑太暗,甚至看不到一丝光明。 直到遇到执明,那是他在黑暗中摸滚打爬遇到的唯一月光,执明重新捂热了他封闭已久的内心,照亮了他曾经的赤子心性,让他那孤独一直流浪的灵魂找到了归宿,让他觉得原来靠在他手上还可以坚强微笑。 也许,在天权做兰台令的那三年时间里,是慕容黎破国后唯一的快乐时光。 为了复国回家,他是算计过执明,将他拉入了这乱世战争中,但却从未伤害,也从未想过攻打天权,世人皆知,执明是慕容黎的软肋,唯独执明不知。 在慕容黎眼中,执明可是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伤害的人啊。 慕容黎渐渐停止了吹奏,燕支挡在身前,看着袭剑而至的执明,释然一笑。 伯牙绝弦,心死为之 …… 阿离,你笑笑嘛,本王见你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阿离总是闷闷不乐的。 只要阿离开心,我就高兴。 回忆才是最容易灼伤人的东西,执明曾经想方设法找乐子都逗不笑的慕容黎,如今在这大雨磅礴中竟微微一笑,如历遍世间沧桑,尝尽百态人生,最终释怀,决然放下一切的高远之情。 这笑容是如此之美,是执明见过的所有笑容中最完美清绝的一个。 执明去势不由自主的缓了缓,突然一股力道猛撞而至,杀气凌空,当肩击了过来,执明下意识侧身躲避,不知是躲避时偏了方向,还是其他不明所以的原因,待他立身站稳,星铭剑已不偏不倚刺入了慕容黎心口,血溅三尺。 他愣在当场! “王上!”伏在城墙上时时刻刻准备保护慕容黎的方夜见状,急喊一声,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瞬间闪到慕容黎旁边,反手一掌推开执明,扶住受伤的慕容黎。 与此同时,宣城城门迅速开启,瑶光护城大军纷纷涌出,排兵列阵,严阵以待,他们满脸的视死如归,为宣城筑起一座人形堡垒。 大战一触即发。 执明受了方夜一掌,踉跄后退,还未觉察两军气势高涨战争随时爆发,他只觉得有些恍惚,根本来不及去想那股力道是从何处而来的。 他以为慕容黎会躲开,他不是一向能算人心从无败绩吗?他不是应该能算到这一剑的去势而避开吗? 他为了瑶光百姓,不应该拼了性命的赢他吗? 虽然恨极了他,但伤了他心里却极不是滋味。 慕容黎止住方夜,示意他守在一旁便可,不可妄动。 他朝执明望去,一手握住剑锋,将剑自心口处寸寸拔出,一步一步,递到执明面前,惨然道:“阿离血溅五步,王上可否护我瑶光百姓一世安好?” “阿离……” 执明喃语,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直到慕容黎喷涌出的血液溅了他一身,他才慌乱中接过剑,重重抛开,内心有一丝悸动,想伸手扶住慕容黎,最终却只是停顿在半空,再难移动分毫。 星铭剑带着满身伤痕跌落在地,血液顷刻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慕容黎被星铭剑重创了的身体,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了这一剑。 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曾经算计于他燕支伤他,如今以血以命还之。 慕容黎身体在剧烈抽搐,却一寸寸站直:“倘若不,王上只管踏我尸体而过。” 只要不倒下,执明的大军便不能前进分毫,除非,踏着他的尸体。 执明与慕容黎,本不该对决的,他们曾是四海歌颂的神仙挚友啊。 他要守护,而他,却要毁灭。 慕容黎心底感受到一丝凄绝的痛楚,忍不住轻轻问道:“王上,君还是君,阿离还是阿离吗?” 轻轻的声音穿过了凄厉长鸣的雨声,传到执明耳畔。 君!阿离! 执明心弦猛地跳动了一下。 若是本王当初没有遇见你,本王是否还是那个混吃等死的草包国主,虽愚钝,但快乐。从前从未觉得这疆土有何重要,现在觉得,角逐天下,也并非无趣。 他想要的和平共处,不过是踩踏着别国的鲜血爬上顶端,如今又以一人之力独面数万大军。 是示好还是惑敌之术? 今非昔比,本王不会再因你乱了心弦,毁了大计,君和阿离回不去了。 执明双眉淡淡挑起,冷冷的看着慕容黎:“你想要的和平共处,除非,瑶光从此归附天权成为天权附属之国,如何?” 铮然声响,方夜长剑拔出,直指执明,没有人怀疑,这一剑可瞬间洞穿执明,让天权国主顷刻死亡。 他不能任由执明侮辱践踏他要守护的王上。 即使毁一城灭一国,他也不能容忍他的主子受到任何侮辱。 那是他绝不容许发生的事。 因为只有他明白,复国这条道路荆棘丛生,他的主子是背负多少血与泪才走到如今的地位,他绝不容许这份心血倾倒崩塌,毁于一旦。 慕容黎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与雨的凄楚,很久才问出一句话:“王上此话当真?” 执明面容骤然凝结,他看到慕容黎双眸中一阵深邃的痛苦,苍白的嘴唇再度点染上一抹轻红,似是流出的也是他的心尖血。 他心中凌乱万分,怕听到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他并不想要瑶光称臣,忍不住迈出一步,但理智深深扎进了他身体里,不能被感情左右,最终,他只是冷冷道:“本王一言九鼎,岂会有假,若瑶光为天权属国,本王对待瑶光百姓自当同天权百姓一样。” 慕容黎怆然一笑:“如此,甚好。”他面色苍白如纸,再也不能支撑,倚着方夜缓缓坐倒。 忽然,执明的心悸了起来,他攻打瑶光,并非完全是想争夺天下,也并非要取慕容黎性命,他只是接受不了他拜如谪仙的人撕掉层层伪善下的算计,他要击碎命运的戏弄,撕开慕容黎的谪仙之姿,叩问这万千因缘究竟是能受人左右还是天命如此。 但慕容黎受伤倒下绝不是执明要的结局。他要的,是跟慕容黎在战场上的公平对决,看看究竟是慕容黎的算计高还是他的实力更胜一筹。 他埋下头,任雨水打湿衣襟,嘶声道:“为什么这样做?你给我,也得看本王愿不愿意要,本王想要的东西,本王会用实力争取,绝不是你这样的拱手相让,本王要这瑶光国,也应是和你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夺来才对。” 执明抬起头,泪水从他脸上滑落,凝结成一个悲痛欲绝的嘶吼:“就算得不到,也不要你送的。” 他踉跄几步,张开双臂,想拥抱慕容黎,却被方夜用剑抵住了胸口,方夜扶着慕容黎,面色变得狰狞,若不是有王命在身,这一剑瞬间可将执明封喉,他怒嘲:“执明国主是要逼死王上才满意吗?王上从来不曾亏欠过你。” 执明迷蒙的目光顿住,欢喜,焦虑,快乐,忧愁,怜惜,悲戚,盛怒,怨恨。每一种心境都和慕容黎有关,都在他胸口处挣扎,带着一丝丝刺痛,挥之不去。 那一刻,他惊愕的听到自己冰冷的心中,竟然也会传来破碎的声音。 “回城,传太医。”方夜收了剑,再也不看执明一眼,扶起慕容黎回了宣城。 执明静静的站在大雨中,直到方夜和瑶光军队渐渐远去,才怔怔的嘶声呐喊,慕容黎的血还染在他身上,却再也没有温度,他的影子从他身上拂过,像是拂过一片尘埃。 不留痕迹。 瑶光的雨终是没停,宣城下,被血液染红的那片土地,如一朵开在地狱的曼陀罗花,艳丽绝望。也如当年慕容黎与毓骁诀别之时所着红衣般,如火艳丽,明亮耀眼。 三日后,瑶光宣布成为天权附属,禁军统领方夜和将军萧然一起恭迎执明国主接手瑶光。 执明却撕了诏书言明瑶光永远为瑶光国,不受天权管辖,同时承诺天权在,则瑶光在,瑶光亡则天权亡。 第2章 入局 北境,天枢郡(瑶光收复中垣大地成了中垣第一大国后,之前的三国天枢,天璇,天玑便都成了瑶光附属之郡,包括此前各郡的附属玉衡,开阳。后开阳让与天权。) 西北部一处天险山坳中,座落着几间低矮的木屋,这些木屋隐在山野林木中,极难发现,走近细看却都经过能工巧匠的精雕细琢,虽简单也极其精致,颇称得上大道至简。 此处地势低临,四面高山峻岭围绕,飞鸟难越,唯一与外界通连的道路也藏于丛林密布中,常年不与外界通人烟,当真是乱世之中极好的隐匿之处。 仲堃仪用小刀仔细打磨着一块木牌,这木牌早已被磨得光滑细致,看似已经很久了,但他似乎还不甚满意,如今又拿起重新雕琢。 他一边听学生汇报外界各种情报,一边细细打磨,良久,仿似对结果有些意外,才停下手上动作,沉吟道:“我倒是小看了慕容黎,一出苦肉计就坏了我多年布局,只是这天权与瑶光的战火才刚刚开始,若两国相安无事,我离出山之日尚远。无论这次慕容黎想使苦肉计还是假死之计,我都要让他永远成为剑下之鬼。瑶光想与天权和平共处,我偏要给他添一把火。” 他从案桌上取出一张便签,拿出一个墨黑瓷瓶,交与学生吩咐道:“速将此信交给赵大人,至于瓶中之物,让瑶光内应放入慕容黎日常服用的汤药中。” 学生接过,面露疑惑:“那赵大人行事冲动可会坏了先生之计?” 仲堃仪对学生的疑惑表示满意,会心一笑:“我要的就是坏事。” 香茗配雪水,良人配良策,赵大人嘛! 那学生似懂非懂,领命退下。 仲堃仪放下木牌,倒了杯酒,搁在一个灵位前,手指拂过‘吾王孟章’四个字,一时间竟有些感慨:“天下大事,变幻莫测,看似平静,实则暗起波澜。王上,微臣昔日所做种种布局,终于等来收网之时,有朝一日,微臣一定扬名立万,待功成名就,再来与王上把酒言欢。” 他拿起毛笔,蘸了蘸墨,在先前雕刻的木牌上划了个叉。 那木牌上赫然刻着一个名字。 慕容黎。 …… 赵大人,瑶光贵族为首势力,曾因瑶光被灭而依附天璇,后天璇被灭,又恢复瑶光贵族身份,因在国内势力错综庞大,慕容黎登基后多次借势打压,都只是蚍蜉撼树,动不了其根基,如瑶光内部一颗毒瘤,甚难摘除,还随时可能反噬主人。 此时赵大人非常急躁,自天权发兵后,慕容黎便闭门不出,三日以来,未曾临朝,唯一一道诏书就是变更瑶光为天权附属,奉执明为国主,御下不得违抗。 因士兵守口如瓶,当日执明兵临城下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大人等贵族势力并不清楚,但突如其来的诏令就像一根导火线,在瑶光内部各势力中缓缓蔓延,赵大人首当其冲。 自从慕容黎登基,赵大人就没有一日安宁,慕容黎先是没收了他的私有土地,后又缴了他豢养多年的私兵,还将他的子弟家人以学治国策略为由囚禁在王城学宫中为质子,让他赵大人在贵族势力中丢尽了脸面,失了权,势,财,成为街坊谈资,他暗自发誓,此生定要报此血仇,让慕容黎不得好死。 赵大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执明乃慕容黎挚友,慕容黎曾经为了执明不惜放弃整个瑶光,这瑶光国就算慕容黎退位让贤,也绝不能落入执明手中,否则,赵大人此生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但就算要反,也必须一箭双雕,谋而后动。 如今慕容黎闭府不出,赵大人曾明里暗里尝试多次拜府打探消息,但有方夜重兵把守,他手下的人实在一点接近瑶光王府的机会都没有,甚至一靠近王府,就被王府的兵士抓起来暴打一顿。 赵大人很是头疼,摔了桌上的杯酒,大骂手下都是些蠢货,下人们只得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不敢回话。 这时,门房小厮进来将一小张便签交给赵大人禀报道:“大人,刚才有人暗中传来的消息。” 赵大人急迫拿过信签,立马拆开,看过信后大赞:“此计甚妙。”随即与门房附耳几句,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 能入你眼者,必是良辰美景,能入你心者,必是美景良辰。 月光银积,宛如一幅画在瑶光王府上层层铺开,不时传出几声虫鸣,扰了这夜晚的宁静。 执明脚步极轻,几乎不带起一点声响,一步步,轻轻踏进瑶光王府。 自从瑶光诏令公布,执明明面上已成了天下共主,在宫中行走自由,就连曾经慕容黎居住的瑶光王府,也无人阻拦。 夜晚的风甚是清凉,守门侍卫见是执明,不用吩咐便打开中殿大门。 红帘卷起,一个纤细的身影映入眼帘,苍白,冰冷,静静的躺在床上,带着无法言说的寂寥。 一丝刺痛就如毒蛇一般钻入执明的血液,他禁不住全身一颤。 那可是感同身受,恨不能以身代之。 窗边摆着一盆羽琼花,此时,花开正艳,曾经,为了取悦他,他也曾在向煦台移栽了很多羽琼花,此情此景,却都没有这盆艳丽。 如今,谁也不用去取悦谁了。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然而,执明突然想起了血染满身的子煜,引刀就戮的太傅,王宫的刺杀骆珉的挡刀,迈出的步子不由一紧,这桩桩件件又岂是这一剑就能抵消了的? 从灭国,立郡再到复国,曾假意被俘至天璇灭国,他总能步步为营。难道这一剑,又是他新的阴谋? 是戏还是戏中戏? 听风小筑中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若此前都是蛊惑之言? 执明目光阴沉如水,转身,仿佛从来不曾认识慕容黎一般,走出瑶光王府,连看也不看一眼。 游戏才刚刚开始,既承认他为天下共主,那便成为他的俘虏,跪拜在他面前哀声恳求,带着恐惧匍匐前进,他要慢慢享受他的不堪一击,撕掉他伪善的高冷面孔,一次一次击碎他内心的骄傲。 他要享受一遍遍折磨他带来的快乐,岂容许他轻易死去? 执明脸色铁青,行至行宫,便召来太医:“慕容黎伤势如何了?” 这位医丞乃瑶光太医之首,以往对慕容国主敬佩有加,如今奉执明为国主本已心中不愤,此刻听执明直呼国主之名,更是不悦道:“王上素日忧思甚重,郁结在心,连日操劳早已落下郁结难消的病根,加上这剑伤过重,失血过多,臣等回天乏术。” 执明忍不住握紧拳头,重重的砸在案桌上,虽然这结局他可能猜到,然而由太医说出来,心里仍极不是滋味,恼怒厉声斥道:“废物。救不回慕容黎,本王把你们统统斩了。” 太医直视执明,发出一声冷笑:“就算天权国主斩了本官,也不能否认王上重伤不愈乃是拜你所赐。” 一点寒芒从执明眸子深处闪过,四周空气仿佛瞬间静止。 龙有逆鳞,批之者死。 寒芒稍纵即逝,就化为洪荒之怒:“拖下去,打至残废。” “你这暴虐之君,枉王上为你放弃瑶光,一片赤诚,却是错付。你不配立身我瑶光国土之上。”太医被两内侍拖走一路怒吼。 这句话摧毁了执明心里真相的肯定,他握紧双拳,目光更冷,没有一点温度。 …… 内侍担着太医出了行宫,朝地牢缓缓行去。 “大人,这是何苦,天权国主好歹也是王上亲下的诏令来管辖瑶光,您又何必忤逆他的意思,来受这等苦。” “就是,这天下纷争,王上来来回回换了多少个,只要我们做好分内之事,其余都不是我们做属下该操心的。”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太医怒火中烧,用力甩开内侍的手,径直走至刑台上,等待施刑。 “天玑天枢天璇等大国还不是说灭便灭国了,好歹瑶光易主未经战乱,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世道,活下来已是不易,哪还敢去忤逆上面的意思。”内侍摇头叹息。 在这乱世中,什么家国大义他们不懂,他们人微言轻,能在乱世中苟延残喘就足够,至于谁当瑶光的国主于他们而言,没有分别。 两人取下笞杖,对太医打了几杖须予惩处,便将笞杖搁置一旁,道:“慕容国主深得民心,小人知大人护主情深,然若不惩戒大人,小人也难交差,大人今受了杖刑,便留在牢里慢慢养伤,想必天权国主无事也不会进这地牢。小的们得罪了。” 两人扶起太医,将他安置在一间独立的牢房中,上了锁,向一旁的狱卒交待几句善待太医之类的话便出了地牢。 烛火昏昏暗暗,四周一片寂静,视线之外便是黑夜,大概是午夜的缘故,其他犯人应当都入睡了吧。 瑶光地牢,倒不像阎罗殿堂,说不上哪里奇怪,也说不上哪里不怪, 太医摒弃心中杂念,顺着柱子侧靠,缓缓地,眼底化作悲愤:“王上,臣无能,救不了王上啊。” 这牢里唯一的狱卒又点了几盏烛火,朝太医走来。 烛火照亮了整个地牢,太医才看清这确实是地牢,但却只有他一个犯人,各种刑具被搁置,一旁还有红炉小火,药炉子在上面呲呲沸腾着。 太医不禁猛地一震。 那个狱卒,赫然是方夜。 方夜不在慕容国主身边伺候,何故到这地牢里? 扮成狱卒的方夜打开锁,在太医面前蹲下,从怀中取出一包草药,递给太医,道:“烦请大人明日到了时辰将此药煎好,我会派人来取。个中缘由大人不必知道。” 太医接过药,打开闻了闻,思虑良久:“王上的药方?但此药方只能平缓和气,救不了王上的命,若王上七日未醒,恐生变。” “照做便是。”方夜道,“这牢里犯人和狱卒都已被我调换,便委屈大人多呆上几日了。” …… 赵大人换了一身玄色衣物,屏退左右,带着一名亲信悄悄出了府邸。 此刻子时已过,街道两旁小贩商客都已打烊,冷冷清清,不时传出一两声虫啼。路上再无闲人,敲梆子的老头带着梆声渐行渐远,偶尔一两个醉汉倒在街边和乞丐已呼呼大睡。 两人穿过主街,进入东街,慢慢走进一个胡同,大概一刻钟后,停在门口挂着两个鱼形灯笼的屋子外,轻轻叩门。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不多时,门内传来两声咳嗽。 赵大人附耳于门上,轻声道:“今日家丁买鱼少给了先生两文银钱,再三思索,决定退回先生二两银子。” “吱”木门轻轻打开一线,小斯探出脑袋瞄一眼赵大人和他的亲信,确认再无旁人跟随,才开了门做了请的姿势。待赵大人进入后小斯又轻轻的关上门扣上销子,领赵大人进了前厅。 小斯和亲信领命退出前厅,随手带门。厅内一人见了赵大人,急忙迎上来有些急迫道:“今日你传话于我,王上被执明所伤此事可当真?” 赵大人寻了个位坐下,示意那人也坐下,才道:“那人给我的消息不会有错,而且断定四日后慕容黎定暴毙身亡。” 听到此话,那人吓得一哆嗦便站了起来,额间多出了些许冷汗:“大人可是要对王上动什么手脚?这可是大逆不道,要被诛九族的。” “我自然是不敢,也寻不着机会。” 赵大人拍拍那人肩膀,示意他冷静些,道,“但是那人有众多死士,让慕容黎重伤之际悄无声息的死亡也不是什么难事,事后死士暴毙,无源头可查,届时我们趁此起事,化身正义之师,执明刺死王上,为王上报仇,清剿天权国主,乃为臣本分。” “我曾调查过,执明当日攻打瑶光所带来的军队三分之二已返回营地,若想赶回至少也要七日时间,而他所带的其他士兵数量不及我等私兵,不足为惧。慕容黎没收了我等封地,收编了我等豢养的私兵,这口气如何能咽下,如今有人暗中协助我们铲除慕容黎,这大好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天权国主若是也在乱局中死亡,天权内部必乱,这天下乱起来,瑶光就为我等的囊中之物。” “只要慕容黎一死,还有谁能诛你我九族。”赵大人信誓旦旦,露出一丝微笑。 那人看赵大人成竹在胸,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只是还有些疑惑:“若天权国主死在瑶光,天权举兵而围,又如何应付?” 赵大人嘴角慢慢变成一个嘲讽:“执明那个蠢货,他永远想不到他带兵出了天权,天权就已经不是他的了,那人既然有手段致慕容黎死,必然也早就安插心腹进入天权。天权,马上也会变天。” 得到这样肯定的答复,那人也静下心来,持壶倒了杯茶喝下,才缓缓道:“不知大人有何计策?” 赵大人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打开从中取出一纸诏令,交给那人轻声道:“这是调用被慕容黎收编的私兵诏令,我已盖了印信,你在禁军中随时策应,我带领其余私兵里应外合,万事俱备,只等东风一起。” 赵大人有些得意,慕容黎收编了他和各郡侯的私兵,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的私兵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调用,反而这部分私兵成了他如今的一步好棋,真是妙哉! 只等四日后,慕容黎亡故。 赵大人走后,那人悬着一颗心将诏令小心收好,正欲上床休息,冷光乍然亮起,就见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架上自己脖颈,只听来人森冷道:“想活命,就听话。” 那人双腿发软,身子不小心摇晃一下,脖颈就淌出一串血珠,吓得七魂已出了三魄,哀声求道:“我……听话,饶命。” …… 执明仰起头,天是那么蓝,仿佛一块通透的琉璃,蓝得有些不真实。 他曾认为自己不在乎慕容黎,可以任他去留,甚至恨到一剑刺穿他,但这已是第七日,慕容黎还是未醒。 剧烈的痛楚袭来,几乎无法呼吸,他将会永远失去他吗? 七日,执明都是驻足在王府中殿外,从红帘帷幔中依稀望着那道消瘦苍凉的人影而未敢前。 每日的看望,不过自欺欺人,不过是给自己心里找点慰藉罢了。 亦或是看看他的这出戏会如何演下去。 风吹过红幡,门被打开,侍卫见执明国主,躬身行礼,立于一旁。 七日,执明抬脚,第一次踏进中殿,红帘拂动,他的心剧烈的跳了起来,越来越痛。 榻上依旧躺着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 慕容黎面容清俊,眉目细长,如卧在雪中的远山,散乱着清灵,淡淡的眉宇中藏着悲怆。 执明静静的坐在榻边,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欣赏着慕容黎。 手轻轻的拂到慕容黎脸上,搅弄他额间发丝,心如刀割,却无可奈何。 果然,连躺着,他都能乱了他心弦。 “都说你心有九窍,可测人心,是否本王之心也常被你拿捏?故而你与本王讲那番话,让本王那时信了你,你再行诛杀本王之事,若是成功,自可吞并天权,若是失败,本王信你所言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是这样的吗?” “恰恰是你这般聪明之人,才会让人误认为你不会布这种破绽百出的局。” “可是,你瑶光使臣杀的是本王呀,你如何下这般狠的手,置往日情分不顾。” “你说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本王能信多少?” “戏中戏吗?” 执明久久叹息,心中闷塞难受。 “阿离,我以为伤了你,就能解我心头之恨,但是,我发现并不快乐。” “从前,我一看到你,满脑子都是子煜的死,但是,看你伤着,我又满心心疼。若本王当时没有带兵前来,今日我与你又是何种境地?” 执明握起慕容黎手,冰凉沿着手腕一寸寸穿过心底,他的心如坠冰窟,慌忙伸手探遍慕容黎全身,痛楚再一次产生。 慕容黎浑身冰冷,如被九天寒潭浸泡过般。 冷得像具尸体。 “阿离。”执明轻唤,一把将慕容黎扶起揽入怀中,他抱得如此之紧,仿佛要将自己身上的所有热量都注入给慕容黎,然而慕容黎全身还是入骨的冰冷。 他越抱得紧,越发觉得慕容黎离他越来越远。 泪水轻轻滴下,第一次,执明竟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然而,他的阿离,大概再也醒不过来了。 “王上,慕容国主该喝药了。”内侍端着一碗汤药前来,递给执明。 执明随手擦掉眼角的泪,接过碗,看也没看便吩咐内侍出去,汤药冒着缕缕白烟,有些烫。 执明侧身,让慕容黎在怀中躺得舒服些,舀了一勺药,放在嘴边轻吹,汤药的烟雾也随着药味灌入鼻中,执明皱了皱眉。 很苦,阿离怎么喝得下去这么苦的药。 记忆总是随着时光流转,一遍一遍在心底扎根,挥之不去。 那一次,他受伤,喝着同样的汤药,子煜喂在口中时,万般皆苦,难以下咽,后来慕容黎一勺勺舀起,尝在口中,如琼浆玉液,回味无穷。 世间万物,满眼皆是他,只要是他,便岁月静好。 然而…… 你吃得,我便也吃得。 他为太傅守孝吃清淡饮食想单独为慕容黎做一份海宴珍馐时,慕容黎回答。 王上待我,总是这般好。 我此番叫你前来,并不是要你知道我有多少不得已,而是要让你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把你交出去。 有我在便有你在。 慕容黎从来都是冷面少语,不屑解释,大概只有对他,才会做出几句简单的解释。 同甘共苦,想来慕容黎曾经对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后来发生的种种,究竟是谁的心境变了? 苦涩从心里淌过,执明眼里一阵复杂,心中酸楚,正准备把汤药喂入慕容黎口中,方夜便闯了进来,直接禀报:“执明国主,以赵大人为首的瑶光各郡侯带兵围了行宫,扬言要为王上报仇,交出……” “阿离活得好好的,他们报什么仇。”执明轻轻放慕容黎躺平,把药递给方夜,怒道,“赵大人就是阿离心中的一根刺,本王倒要看看他骨头有多硬。” 然后带了一队亲卫,踏出了瑶光王府。 待执明走远,方夜端着碗走到窗边将一半汤药倒入羽琼花中,碗底留着些许汤药残渣,然后放于案桌上,走到榻边,轻声道:“王上。” 慕容黎缓缓睁开双眼,坐了起来,从怀中取出冰珠,捏在手里,苍白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变化:“人准备好了吗?” “王上放心。”方夜点头,接过慕容黎手里冰珠,放入盒内,道,“王上,这珠子太过寒凉,对身体有损,容属下收好,王上以后切不可再用。” “无碍,本王自有分寸。”慕容黎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忧伤,看着桌上药碗,随即冷笑,“多年未见,仲堃仪制毒的技艺越发精湛了,待会给他的死士一道方便之门,送他一个如假包换的消息,让他开局。” 方夜:“那赵大人?” 慕容黎淡淡一笑:“赵大人是时候为国捐躯了。” …… “交出天权国主,还王上之命。” “请天权国主站出来,给瑶光子民一个真相。” “天权杀我瑶光国主,誓以血祭之,护我瑶光。” “瑶光誓与天权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 声声愤怒如惊雷般在瑶光王城上空炸开。 萧然带领士兵堵着行宫大门,赵大人各郡侯的兵士被阻挡在外,发出阵阵吼声。 看到萧然,执明有些意外,想必方夜也已告知了慕容黎受伤的真相,然忠于慕容黎的属下,不是应该也同赵大人般义愤填膺吗?权宜之计奉本王为国主,如今大势所向,为何还站到了己方。 或许,也可能只是为了保护慕容黎而已。 赵大人,来者不善。 执明自嘲的笑了笑,逆风而行,一步步踏上宫墙。 宫墙外,以赵大人为首和几位郡侯,带领上万私兵将行宫围得水泄不通,当真威武。 赵大人抬头看到执明,精光闪烁,道:“王上七日未曾临朝,却突下诏书改国易主,臣等惶恐,担忧王上安危,欲面见王上却被阻拦在外,请天权国主向我等朝臣解释一二。” 执明看了一眼赵大人与诸位贵族,冷哼一声:“本王和阿离的私事需要给你什么解释?” 这冷哼倒是激怒了赵大人,他满腔悲愤,直视执明:“私事?改国易主被你称作私事?两国之间何来私事?枉臣一心为王上日夜祈祷,却惊闻巨变,天权国主持剑重创王上,后囚禁于王府中,七日不曾用药,致我国王上剑伤腐蚀溃烂,最终药石无医。天权国主却秘而不宣,如此羞辱一国王上,践踏一国国威,天权国主可有半分人道?必须给我瑶光子民一个交待,否则,誓以血还之,以命抵命。” 字字铿锵,句句灼人心,代表着正义之师。 “以血还之,以命抵命。” 各郡侯与士兵双目中充满憎恨,死死盯着执明,历来两国交战,即便败亡投降,对于亡国之君都会给一个体面的死法,以礼厚葬。倘若赵大人所言非虚,执明如此对待一国王上,那便是将瑶光尊严狠狠践踏,侮辱。 败,可以,气节不能亡。 执明全然不惧城下愤怒的目光,冷哼:“赵大人日日祈祷,莫不是祈祷本王与阿离早日登天,好独自揽权?这瑶光王府之事赵大人说得比本王还详细,难道赵大人在王府中安插了间人,对卧病在床的慕容国主下药,来个一箭双雕之计?若不然,赵大人凭空诅咒王上又该担的什么罪?” 各郡侯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毕竟王上生死之事还未有定论。 “若是王上健在,以大不敬之罪赐死我等又如何。”赵大人成竹在胸,带着一丝阴险,“若如天权国主所言王上安好,那为何王上七日闭朝不出,一概不见群臣?我等臣民自是担心王上安危,今日,便守在这行宫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见赵大人如此义正词严,大义凛然,郡侯和士兵重燃心中的慷慨之情,围堵着瑶光行宫,义愤填膺:“为王上报仇雪恨,以血祭之,护我瑶光。” 赵大人嘴角挂起一丝得意的笑。 很快,慕容黎的死讯便会传来,任执明再如何牙尖嘴利也敌不过民怨沸腾,壮士断腕。 执明盯着赵大人,眼神犀利,道:“你如此笃定慕容国主亡故,是否暗中对慕容国主做了什么手脚?” 赵大人被这一盯忙不迭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片刻之后,才稳住心悸:“王府内外皆是天权重兵把守,我如何动得了手脚?” “所以你还是动了毒杀王上的心思?”执明冷笑,扫过士兵,扬声道,“本王奉诏接手瑶光,若诸位听凭赵大人片面之词,冥顽不顾,自然是要以叛国罪论处,不知在坐诸位可担得起?就算诸位担得起,不知家中父儿可担得起?” 句句诛心。 几位郡侯脸色巨变,也曾听闻执明行事从无章法,此事若如赵大人之计能一箭双雕自然是好,倘若如执明所言王上安好,便是郡侯也担不起叛国的罪名。 毕竟禁军统领方夜和将军萧然才是真正手握重兵之人。 他们实在没有信心,能一举拿下行宫,然而事已至此,退路全封,便只能釜底抽薪了。 在这万里长空中,突然炸起一阵惊雷,在瑶光上空震响,一声声,惊天动地。 咚、咚、咚。 “慕容国主宾天,瑶光,举国丧。” 声似洪钟,穿过每一个灵魂,长鸣千里。 “慕容国主宾天,瑶光,举国丧。” “慕容国主宾天,瑶光,举国丧。” “……” 每一个百姓都禁不住跪伏,敬畏与庄严中透露着深深的恐惧,彷徨。 巨大的恐惧中,每个人都听到内心惊恐的哀鸣。 第3章 惊杀 瑶光,举国丧。 山河寂静,天地与之同悲。 “阿离……” 执明的灵魂几乎在瞬间被抽走,全身剧烈颤抖,带着刻骨的绝望,猛然扯住身边一人,狂吼:“阿离走了,阿离怎么会走?刚才阿离不是还好好的……” 他突然顿住,他离开时,慕容黎就已全身冰冷,毫无气息,莫非那时就已…… 若是他不带着仇恨,若是他细心的为他治伤,若是他早一些看出端倪…… 宫墙上的风是如此的冷,执明捂着胸口,连呼吸都不曾感受,便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衣襟。 天地寂静,没有半点风声,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执明脑中充满了绝望,仿佛凌乱的游丝,回荡在无边的黑暗中:“阿离没了,本王要这天下何用?” 如果连命都没了,还留着那些恨意做什么。 他迎着漫天风尘,苍白的脸上满是痛楚。 不,他不相信,他要亲自确认,否则,就是造谣。 谁敢造谣慕容黎死,他就要谁死。 执明推开士兵,疯了一般向王府狂奔而去。 但他的悲伤没有持续多久。 “站住。” “嗖”一支冷箭擦着执明额头飞过,重重的钉在宫墙上,兀自颤动。 仅差一瞬,执明的脑袋就可开花。 绝望狂奔的脚步因这一箭缓了缓,执明脸色阴晴不定,转身,触龙惊电一般直视赵大人。 赵大人面容巨变,左顾右盼寻找,他虽是喊了一声站住,却并没有下令动手,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士兵射出的这一箭,将他计划打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一箭差点射破天子的脑袋,已经是再无退路,就算没有慕容黎之事,执明也定不会放过自己,赵大人很清楚这点,当即下令,全军攻城。 “天权国主伤我瑶光王上,幽禁致死,凡我瑶光子民,抛头颅洒热血,皆是为王献身,抓住天权国主,祭王上英灵。”赵大人义正严辞,慷慨激昂发表攻城言论。 宫墙下的士兵义愤填膺,听到王上宾天的消息,心中便认定了赵大人的话,他们虽然只是小人物,但是在国家大义关头,并不糊涂,如果赵大人带领他们谋反作乱,他们也会斟酌一番,现在他们是为正义而战,这个国家属于每个人的,真正需要他们毫不犹豫的抛头颅,洒热血。 诛杀伤了他们主君之人,他们流的是瑶光的血,那血将为慕容黎而流。 他们每个人都会成为英雄。 夕阳如血,杀伐乱天。 城门不知何时开了一线,萧然带领少数禁军节节撤退。 赵大人的士兵疯狂的冲进行宫,几十里都是黑压压的人影,他们咆哮着,呐喊着,展开屠戮。 执明早已顾不得去管赵大人和攻城士兵,在天权将领的掩护下,不顾一切奔向瑶光王府。 他不相信慕容黎会死,无论如何,他都要见他最后一面。 明明说好演戏,最多就是卧病在床,他怎么会死? 他慕容黎心有九窍,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赌上自己性命的人,他怎么会死? 行宫到王府的距离,只须一盏茶的功夫,然而,因为有赵大人私兵的阻拦,变得寸步难行。 执明爆发一阵怒吼,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抑,目光冷冷的掠过所有人,举起星铭剑,砍在士兵身上。 鲜血染在身上,炙热滚烫,甚至能感受到生命一个一个在消失。 执明杀红了眼,艰难前行。 他只想去见慕容黎,挡者皆死。 若是慕容黎不在了,他也不惜屠尽天下人,用整个天下去为他陪葬。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行宫道路,像一条流淌血泪的小溪。 执明只觉得自己宛如海上的孤舟一般,承受着狂风暴雨的冲刷,似乎下一瞬便会倒下。 但他依旧前行。 目光所及之处,他终于看到,瑶光王府的那道大门远远敞开。 红帘翻飞,在暮风中徐徐飞扬,无与伦比的寂寞。 厮杀良久,天权留守瑶光王城的主力军队终于从另一侧赶到,挡在执明身后,与赵大人士兵对峙。 赵大人从人群中走出,有些得意,命令士兵停止进攻,看着执明,淡淡笑了笑:“天权国主刺死王上,如今重回王府,是想缅怀一番还是打算对王上再补一剑?若国主弃剑投降,本官可送国主一程,返回天权。” “赵大人装的挺累吧!”执明背对着赵大人,看都不看一眼,“你不妨试试,凭你那几个私兵如何敌过本王的整个天权军队。” 天权主力军到来,两军对峙,胜算对半。然而赵大人一点也不担心,带着满满的自信,向空中放了一枚焰火。 焰火宛如一条奋起飞舞的神龙,在王城上空炸开,直击苍天。 赵大人无比愉悦,慕容黎上位之后收缴郡侯的三万私兵,全部被编入禁军中,一想到如今这批禁军还能调用,而且还成为他安插在禁军中的暗棋,他就迫不及待想看执明的反应,甚至忍不住会想,慕容黎会不会被气活。 只要三万禁军从后方袭击,再多一个执明都不足为惧。 焰火在空中慢慢黯淡,渐渐归于平静。 并没有任何禁军的出现。 赵大人的眉头微微蹙起。 ——怎会这样? 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赵大人内心升起一丝慌乱。 嘈杂声响起,数十名禁军从王府中走出,整齐列队,站到执明身旁,领军的,正是方夜。方夜手中提着一名内侍。 赵大人一惊。 他的亲信,此时不是应该随着那人一起调动禁军中的暗卫吗? 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方夜将内侍扔了出去,两名禁军立刻迎上将内侍压下跪倒在地。 执明突然注意到,这名内侍有些眼熟。 方夜看着赵大人,道:“赵大人可识得此人?” 赵大人还未回答,那名内侍便迎向赵大人,苦苦哀求:“大人,救我。” 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这确是赵大人的亲信,却不知方夜抓赵大人的手下是何用意? “果然是赵大人的人。”方夜冷笑一声,道,“王上日前受雨,感染风寒,病急不能临朝,每日需服用汤药。” 一位郡侯站出,看了看执明,又看看方夜道:“王上不是被天权国主持剑重伤不治身亡的吗?” 方夜冷然,并不回答,幽幽道:“今日,王上服药过后,就吐血昏厥,待太医赶到已为时已晚,汤药残渣中验出见血封喉的毒药,而这碗汤药,正是此人所盛。” 方夜出现的时候,面色红润,镇定自若,丝毫没有主子离世的悲戚。 那一瞬间,执明莫名有种感觉,慕容黎之死定有蹊跷,莫非也是戏中一步棋? 然而,当听到方夜的话时他还是忍不住狂怒,一个劲步上前抓着那名内侍便提了起来,果然,这名内侍便是白天送药之人,亏得自己眼瞎,竟毫无察觉,还给慕容黎喂了药。 执明心头泛起一阵暴躁,忍不住出手,想将这名内侍挫骨扬灰,然而他还是忍住了,这么一个小丑一样的人物,杀他易如反掌,可恨的是,这幕后之人。 他将目光缓缓移向赵大人,凌厉的杀气几乎将赵大人寸寸凌迟。 赵大人一窒,双腿发颤,几乎就要跪倒:“他是我府上的亲卫没错,然而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此事与我有关?” “打脸来得真快,他刚才可没交代谁是主谋,赵大人真是承认的及时。”执明冷冷的将那内侍扔到地上,“说出真相,或许本王还可以饶你一命。” 那内侍慌慌张张,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跪在各郡侯面前,瑟瑟发抖:“今日大人出门后不久,小人便收到大人传来的信件,大人信中命小人潜入王府将那药放入王上饮食中,说是此药对王上有益无害。小人从头到尾不知那是毒药,见府中侍从未给王上备午食,倒是端出一碗汤药,小人便想大人应是知晓王上卧病在床,才备此药以解王上之痛,便和内侍交换身份将此药放入汤药中盛给王上。小人实在冤枉,不知那是害王上之毒,否则小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王上呀,况且又怎会一直呆在王府中不曾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对内侍的话难辨真假。 赵大人闪过一阵痛苦的抽搐,猛然摇头:“一派胡言,本官何时传信于你,何时让你下药?” 他上前一步想抢夺信件,却被方夜一把夺过,交到了各郡侯手中:“诸位不防仔细看清楚这字迹是否是赵大人的。” 各郡侯和官员们看过信件,面容僵硬,此信笔迹确实出自赵大人之手,同僚多年,丹青笔墨不可能有错,然而他们更多的却是迷惘。 他们当中极少数确实是跟着一起谋划此事,然而有一部分人却是被迷惑起事,心还是忠于王上的。 在他们知道的真相中,是天权国主伤了王上又侮辱囚禁至死,因此他们愤恨不平,要替王上替瑶光讨回尊严。 然而现在真相反转,竟是赵大人为了谋夺权位毒死王上,还要与天权国主为敌,致瑶光万劫不复,他们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那等同于谋反,会成为千古罪人,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他们的站队渐渐开始分化,甚至离赵大人已经有些距离,就连各府的私兵,也开始缓缓动摇,手中的兵器都有些烫手。 执明奉诏接手瑶光,已是天下共主,他们对共主持兵相向,可谓大逆不道,一想到这里,他们心中的荒凉,忽然连兵器都握不住。 替慕容国主报仇,兵器应该直指凶手才对。 赵大人瞅着这些见风使舵的郡侯,脸色难看至极,他明白,若毒杀慕容黎的锅扣在自己头上,方才还在一条战线上的这些同僚必会立马对他刀剑相向,因而极力狡辩:“本官从未写过此信,也从未给过下人任何药物。本官若是早有预谋,何故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他盯着那内侍,有些激动,“你受何人指使,为何污蔑本官?” 内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匍匐于地:“大人,小的冤枉,小的都是按照大人吩咐做事,从未有不诡之心。” 执明冷笑:“若不是赵大人早有所为,莫非赵大人还会神机妙算,算到慕容国主今日之劫,算准时辰攻城?” 赵大人一时语塞,总不能说出确实知道有人暗中下毒,慕容黎今日必死之言吧,这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方夜使了个眼色,太医端着药碗走来,怒斥赵大人:“若赵大人不曾下毒,可敢喝了这口药?” 太医眼神犀利,赵大人面色巨变,踉跄而退,颤抖道:“不是本官所为,本官为何要喝?”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太医怒火中烧,举起药碗猛然向地上砸去,中药残渣触地竟嗞嗞的冒起白烟,吓得郡侯屡屡后退。 剧毒无疑。 “王上因你英年早逝,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震天下。”太医悲愤至极,不由分说抓起赵大人就是两拳击去,还好被禁军及时拖回。 “赵大人,没想到你如此歹毒,竟对王上下如此狠手。”各郡侯开始愤愤不平,连珠带炮你一言我一语谴责唾骂赵大人。 赵大人心中慌乱,一时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毒是那人死士下的,但为何会演变成自己的亲信?慕容黎确确实实宾天,一石二鸟之计也一步步按照计划进行,没有偏差,只差一步便可成功。 赵大人确实没有写信,也没有命人下毒,因为此事从一开始便有人在做,他何故多此一举,然而为何最后矛头都指向自己,而且是证据确凿,他怎么都想不通。 莫非那人计划有变,抛出自己做了这挡箭牌? 他打着清君侧,平国耻的旗号起兵,便是要告诉天下人,他才是正义的一方,是上天垂怜,是天命可违。 但现在,他就像个小丑,表演到最后,终究还是正义所不耻的一方,自己挖坑把自己埋葬,不需有墓。 这真是一出小丑的悲剧。 突然,一道狂风自天际轰然飙来,赵大人只觉得脖间一凉,整颗头颅便飞了出去,落在王府门前,正对着中堂大殿,一双眼睛甚至还没来得及闭上。 执明握着星铭剑,反手入鞘,他的目光抬起时,已变得一片冰冷:“弑君谋逆,诛九族。” 任何伤害过慕容黎的人都不得好死,包括他自己。 所有人似乎都惊呆了,怔怔的看着执明,空气闷塞得让人窒息,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他似乎要摧毁这一切。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不知是谁突然跪了下去,紧接着,像是一场瘟疫蔓延般,各郡侯各府私兵纷纷跪倒,虔诚而恭敬,惊恐而卑微。 …… 夕阳将天地间最后的光芒投照在中堂大殿上,照出辉煌的影子。 曾经,他对他说,为了你,我负天下人又如何。 如今,他却为了天下负了他。 曾经,他说,若是阿离想要本王的整个皇宫,本王也拱手相让。 如今,却是他把他的整个皇宫拱手相让。 执明缓缓前行,从红帘帷幔中抱起慕容黎尸身,第一次,跪倒在天地面前。 只是,无论他的怀抱有多么紧,都已感受不到他的呼吸。 并非如他所想的死有蹊跷。 慕容黎死了,是真的死了。 剧毒蚕食下,他清俊的面容逐渐乌黑。 “阿离,怎么会这样?怎会这样?” 执明猝然合眼,仰起头,发出一声悲啸。 山河寂静,只有这声嘶啸,在王城长空中久久回响。 …… “什么,执明当着众大臣直接砍了赵大人?” 仲堃仪用木杵捣着药,听到这个消息,手不由得停下来,“这个执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慕容黎受他那一剑本也好不到哪去。” 林中暮色融开,落落青山渐渐幻化成一间雅舍,仲堃仪眼中的彩光隐没在暮色中,他心中所想,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然而他此时的吃惊倒是让前来禀报的学生一时无所适从:“赵大人安排亲信在慕容黎汤药中下毒被方夜抓个正着,证据齐全,执明一怒之下就直接砍了,瑶光各郡侯当时吓得全跪了。” 仲堃仪道:“我不是已传信给他,此事已由我的死士去做,他只须搅乱瑶光内政,何故还多此一举?” 学生:“或许赵大人对先生并不完全信任。” “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谈何信任,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仲堃仪整理好药草,继续捣着,“我虽知赵大人行事冲动易暴,竟没料到他竟大胆到这般,扑灭了我放的火,坏了我出山的计划,赵大人这步棋终究是废了,你立刻传信给骆珉,不可妄动,静待时机。” “是。” “暗卫回来了?”仲堃仪问道。 学生才踏出一步的脚又伸了回去,行了一礼:“先生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仲堃仪思索一下:“他可曾探过慕容黎尸体,确实死了?” 学生道:“确认无误,方夜和赵大人对峙之时暗卫悄悄潜入去探过慕容黎尸体,体内残留两种毒,一种是先生研制的慢性毒药,慕容黎死于另一种见血封喉之毒,正是赵大人所下。” 两毒攻心,大罗神仙也活不了,何况一介凡人。 如此,便放心了。 吾王,多年步步为营总算了却一桩心事,您可安息了,那个人,也得到了该有的报应。 仲堃仪看着落落青山,心里竟有些空落,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趁心的对手了吧,他叹了口气:“难得赵大人最后为他做了替死鬼,便让他下去好生息着吧。” “是。”学生领命退下。 夕阳渐退,仲堃仪放下捣杵,起身收拾晒在簸箕中的药草,他心情不错,将药草放好,又继续鼓捣起药罐。 很快,这些药便都能派上用场,他的十万大军,也可以召回了。 原本慕容黎死亡,赵大人起兵在瑶光制造内乱,逼退执明,天权内部骆珉趁此时起兵,控制大局,执明返回天权途中再联合佐奕设伏截杀,便可一举灭了两王。 然而因为赵大人的贪功冒进,反而让执明夺了兵权,成了真正的瑶光国主,若此时骆珉有所异动,执明必会带领瑶光大军攻回天权,骆珉便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就算派兵增援,也是胜算难料。 他要的,是一击必中,截了瑶光军,让执明孤立无援。 赵大人这颗棋子虽然废了,但总归会成为瑶光内部暴乱的导火线。 “执明,绝不能活着回天权。”木屋后一个影子隐在这暮色中,黑色大氅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便是这话说出来,也是冷冰冰的。 仲堃仪微笑:“送封信,给遖宿王毓骁。” …… 慕容黎死讯很快便传开,瑶光,举国丧,十五日后,举行国主葬礼,执明因愧疚悔恨,终日守在慕容黎灵堂前,烂醉如泥,不问朝政,对天权的政事也漠不关心。 瑶光朝堂由方夜和萧然管束,尚且稳定,天权鲁大人差人送来信件表示对慕容国主的沉痛哀悼,也顺便提了句骆珉管束军队有方,实为不出世的奇才大将,天权无忧,最后劝谏执明切莫太过悲伤,一切以大局为重,望早日返回天权坐镇朝堂。 天权即是无忧何故定要本王回去,鲁大人怕是老糊涂有些矛盾了。执明看了信后随口交待信使几句,天权朝堂政事暂由鲁大人全权负责,望鲁大人多费心便是,待慕容国主葬礼后不日返回。 …… 瑶光,王城外。 城墙高达数丈,巍峨坚实,经过大雨的冲刷,铅华尽洗。 在川流不息出入城的人流中,一辆红蓬双辕的马车不起眼地夹在中间,缓缓摇行,在出城后几里外慢慢停了下来。 一只玉白骨节分明的手扶在车帘上,轻轻掀开一线,良久,也未掀开车帘,有些苍白的五指又缓缓放下,在车内叹了口气。 坐在马车前打马前行的车夫觉察到后面有异样,回头看了一下,道:“公子不再看一眼?” “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车内之人轻声道,透着一股深邃的沧桑与悲凉,“走吧。” 车夫幽幽长叹一声,回头看了王城一眼,便打马前行。 第4章 和煦 慕容黎从睡梦中醒来。 日光扑面,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本能的抬手挡在额头上。 这些日子,他习惯了黑暗。 体内同时承受着剑伤之痛,毒药和解药的纠结摧残,已是身心疲惫,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沉睡。 慕容黎眉目皱起,一点点睁开眼睛,打量着四周。这是一家普通的客栈,他居住在二楼雅间,视野最是开阔,此时巳时已过,日头高起,光照洋洋洒洒,将整个雅间都镀上一层温暖。 客栈并不豪华,装饰得极为简朴,除了一应俱全的所需,并无多余物件,却是干净整洁,温暖舒适。 角落里燃着沉香,香味清奇,舒缓了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郁结。 庚辰还真是心细如发,慕容黎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木制红窗,饶有兴趣打量起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有街边叫卖的小贩,有说书的文人雅士,有表演杂耍的戏子,有行色匆匆的商贾……一派盛世安宁的景象。 这便是天下归心,四海升平。 比起帝王宫殿里的空寂森冷,这浮世嘈杂倒多了些烟火之气,想来,做一个抚琴弄箫,寄情山水的谪仙雅士倒能自在些。 然而乱世之下,焉有完璧? 慕容黎下意识抬手,才忆起此时手中并无燕支,本是已死之人,燕支便留在瑶光王府未曾带出,毕竟做戏得做全套。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公子,你怎可下床了?”庚辰端了午食进屋,见慕容黎已起身,将饭菜摆于桌上,迅速从榻边取了红色披风,眼中有少许的责怪,“可别又着凉了。” 慕容黎神色未动,道:“赖床太久想起来走走了。” “公子身子还虚弱,切莫吹风。”庚辰将披风给慕容黎披上,系好带子,“属下不在的这些日子让公子受苦了。” 慕容黎:“无妨。” 将慕容黎额间两缕秀发从披风中捋出来,庚辰满脸关切:“方夜传信给属下时吓得……公子怎可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当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慕容黎神色淡然,轻声道:“你差点伤了王上。”虽是说着狠话,眼中却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属下赶到王城时,骤然听闻巨变,属下虽早知是局,但难隐心中悲痛,向天权国主射出那一箭也是气愤他伤了公子。”庚辰弯腰,向慕容黎一躬。 “我没有怪你之意。”慕容黎缓缓走到桌旁,夹起一点菜放入口中,却是食不知味。 “公子,这菜不合口味吗?”庚辰见慕容黎久久不再动筷,过来取了盘子,“属下去换一份。” 慕容黎伸手止住庚辰:“不用,莫要为难店家,只是心中一时感伤罢了,倒让你看了笑话。” 庚辰:“属下怎会笑话公子。” 慕容黎放下竹筷,慵懒的往椅子上一靠,整个人露出少有的温暖:“这是到何处了?” 庚辰:“玉衡境内,再有半日便可到达离州。” 慕容黎望着窗外,想起那位故人,眉目中有了淡淡的笑意:“若是赶上好时节,便可一览云蔚泽云霞蒸蔚,万顷碧波,四季风光皆是不同。” 庚辰见少主眉目舒展,目中露出一丝欣慰之色,道:“属下有幸见过一次,宛如仙境。” “庚辰,你说那个地方适合居住吗?”慕容黎望向远方,笑意渐渐化成淡淡的忧伤,“或许湿气会很重吧。阿煦若是还在的话,定会怪我,没有守好瑶光,更没有珍惜他给的这条命。” 庚辰错愕,不知该如何回答。 瑶光是慕容黎的故乡,也是阿煦的家,竹马之交,一起长大。 阿煦从小体弱,看了很多大夫见效甚微。 曾有一回,其父听闻玉衡郡主炼丹制药,喜研究疑难怪症,或许可以一试,就带阿煦去了玉衡郡。 便是那次,阿煦目睹了云蔚泽的云霞蒸蔚,万顷碧波,还寻了机会找到书中记载最适合做箫的上品竹子做了古泠箫送给慕容黎当礼物。 后一直想寻个时机带慕容黎去云蔚泽,想把所见过的风景都带他看一遍,然而因为身体孱弱,始终被看守在家中,甚至去瑶光王府见慕容黎的次数都渐渐少了。 再后来,便是天璇攻破瑶光,瑶光王室尽皆殉国,慕容黎准备跳下城墙的那瞬被阿煦拉了回来,为他跳了城。 阿煦曾告诉慕容黎,只要带着他父亲的印信,前往南陵,找到戚将军,以他的忠勇和慕容黎的智谋,就一定可以复国。 然而,慕容黎在南陵并没有找到戚将军,只有散落的一部分残兵败将,包括庚寅庚辰。 其实,南陵并没有什么戚将军,阿煦留给慕容黎的只有庚寅庚辰,两个可以护他一生平安的暗卫。 或许,阿煦只是给慕容黎一个希望让他活下去,仅此而已,阿煦怎么舍得让慕容黎负重而行,在复国的漩涡里挣扎。 少主九窍之心,这些道理又怎会不懂,只是想要亲手拿回曾经的那个家罢了。 若是真能放下,另寻他处也未尝不可。 “煦主人只是希望公子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庚辰默默的端起饭碗,挑了一点喂到慕容黎嘴边,道,“公子多少吃些,饭菜快凉了。” 慕容黎怔怔的看着他,少顷,才将那口饭咽了下去。 庚辰又夹起一些继续喂给慕容黎:“公子,接下来我们需要做什么。” “接下来?”慕容黎吞了饭,终于展颜微笑,“便是养伤。” 庚辰愣住。 他的主子,快把自己折腾死了两次都不曾言痛,如今伤势已好转大半,却说要养伤,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庚辰深深的叹了口气。 说是养伤,慕容黎却只靠着椅子休息了一盏茶时间,便吩咐庚辰牵来马车,往离州方向去了。 …… 早年,钧天国势渐微,诸侯并起纷纷立国,东南之天玑奉巫仪,重农耕,风俗自成一派,得玉衡归附。 说起这位玉衡郡主巽泽,当真是个妙人,玉衡地处天璇东面,天枢西南方向,南临天玑。当时天璇马强而人壮,开疆拓土之势旺盛,是归附的最佳选择,然而巽泽重炼丹制药,一心只想修仙,甚是懒散,天玑奉巫仪,与他自成一派,便归附天玑修了个道观研究巫蛊制丹去了。 归附天玑之后,天玑王蹇宾下令封了连接天璇天枢的玉衡旧道,迫使两国联络中断,巽泽也未曾阻止,心无旁骛继续鼓捣蛊虫丹药。 天枢仲堃仪与天璇公孙钤两人联盟,欲重开玉衡故道,明里通商,暗里则是借道过兵。 巽泽整日修仙问道,未曾重视此事,任由两国的人重修此道,倘若玉衡故道重开,天璇天枢两国借道增兵,天玑北境则危矣,巽泽也定是会落得个守护边境不力的重罪。然而后因慕容黎从中周旋,玉衡故道最终中断,天玑国主忙于战事,无暇顾及,此事便不了了之,巽泽又安安心心的研究炼丹去了。 说来也奇,后天玑,天枢,天璇相继灭亡,战争一次又一次席卷钧天大陆,巽泽偏安一隅,成功让玉衡郡躲过无数次战争,未受任何波及,直到今下,玉衡郡都是一派太平盛世之景。 虽为瑶光属郡,却不受瑶光律令。 或许是玉衡太小,它的主人又太散漫,对任意一个国家都构不成威胁,这当中的原因谁又说得清呢。 也或许只是有人不想它被破坏。 总之,无论王上换成了谁,对巽泽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他关心的,只是丹药蛊虫和修仙。 离州便是玉衡郡城。 黎明的第一束光线照临大地时,巽泽还慵懒的倒在他的炼丹房里,广袖博带,沉沉睡去。凌乱的头发贴在额间,满脸黑乎乎的污秽之物,怎一个邋遢可形容。 “郡主,有贵客来访。”侍卫南风打开炼丹房,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又是糟糕的一天。 南风见怪不怪,直接上前扒拉巽泽双肩摇晃起来。 要说这位郡主大人,不过二十来岁,认真起来的时候也算得上风华正茂,清朗神俊,由于常年混迹各种丹炉火罐之间,不修边幅不束发,活脱脱像个暮景残光的样子。 虽是一郡之主,对待下属与子民甚是亲切,从不曾摆官风,导致玉衡郡下属们被他宠的都快忘了各种礼数。 巽泽被南风摇得头昏脑涨,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双手扒开额间乱发,慢吞吞道:“什么贵客,我还能有贵客?” 看着又准备倒下睡去的巽泽,南风双手用力,直接将巽泽扒拉了站起来,急道:“郡主快醒醒,贵客身着红衣,那年你曾带来玉衡住过一段时间的那位红衣公子,他快到炼丹房了。” 红衣二字如一道飓风直插脑际,巽泽立刻清醒,睁大眼睛直接跳了起来:“阿黎?我的玉人来了,你怎么不早点说。” 他从丹炉旁一个镜片中突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才意识到此时的容颜有多糟糕,立刻跳了起来,撒腿便跑。 “我这不是赶紧来禀报了吗。”南风小声嘀咕,看着突然就消失的郡主,当真是无奈得紧。 …… 慕容黎止步于炼丹房丈余之外,静静的等着,日光透过晨曦,流泻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他的绝代风华。 虽有些苍白,却更似谪仙。 然而一个头发凌乱,满脸乌黑的人影猛然从炼丹房中冲出,差点撞在慕容黎身上,那人一看到慕容黎,双手捂脸,惊呼出声:“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然后一溜烟便跑得无影无踪。 “这……”庚辰错愕。 慕容黎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位故人,多年未见,还是这般古怪性情。 南风见自家郡主就这样跑了,震惊在无数个问号中,平日里无任何礼数也便罢了,毕竟郡主性情那样古怪,可这位谪仙一般的人物不是普通人呐。 小小玉衡郡哪敢得罪,无任何礼数不说还冲撞了贵人仙姿,就这样跑了,岂止怠慢可言,灭郡都有可能。 他痛苦的叹了口气,自己都是跟的什么主子。 主子跑了,只有做属下的来善后了。 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南风引慕容黎进了主厅,奉了上好香茗,让慕容黎稍等片刻。 慕容黎饮了口茶,靠着椅子闭目沉思,他的思绪有些凌乱。有许多事,许多人在脑中晃来晃去,沉重到无法思考。 他只得靠着椅子静静的安睡。 庚辰默默的守在一旁,无论任何时候,他能做的,就是保证慕容黎的平安。 两个时辰后…… 南风在主厅外徘徊踱步,派去请郡主的下属一波又一波,皆无功而返,他脸上开始出现豆大的汗珠,产生出死亡般的恐惧。 这天下,恐怕没有人敢让里面那位等候如此长的时间,那可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瑶光国主啊。 郡主自己不惜命做属下的也没有必要陪葬不是,南风内心挣扎着,正想也寻个机会开溜。 一道暖风突然从正前方袭来,他不由一顿。 巽泽,修了容颜,白玉仙鹤簪束了发,着一袭天蓝,出现在林园水榭中,向主厅缓缓走来。 这一刻,南风突然发现,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位郡主,重生了。 那是好多年前,也是巽泽第一次见慕容黎的时候,就如今日这般,目光如秋夜星辰,绝美的面容上,是淡淡的笑靥。 少了几分庄严,却多了一份让诸神都禁不住叹息的俊美。 褪去了往日的慵懒迷蒙,昏沉邋遢,这时,仙姿皎皎,卓然尘外,已是不可企及的仙人。 和里面那位一起,当真是两位绝世佳人。 为悦己者容。 突然间,南风明白原来便是这样。 郡主,只为慕容黎一人点妆。 这姿容神俊,皆不比慕容黎逊色,南风心下欢喜,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跟着巽泽,就算陪他一起下地狱那又何妨。 他笑着迎了上去。 “那年你去了天权,我便没了你的消息,如今怎的想起我这闲散之人来了。”巽泽还未入屋,就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也不管谁是君谁是臣,也不管让慕容黎等候如此长时间是不是怠慢。 慕容黎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轻行一礼:“叨扰了。” 第5章 巽泽 红衣玉人,谦逊高华。 当年的惊鸿一瞥,便是数年的等待,如今玉人终在侧,巽泽难掩内心的惊喜之情,疾步上前,一把便抱住慕容黎:“阿黎,你总算活着回来了。” 慕容黎微微皱眉,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差点被勒得喘不过气。 他只得轻咳一声:“本王自然不会死。” 听到这句本王,巽泽轻轻一震,动作有些迟疑,片刻,他放开慕容黎,展颜一笑:“王上,是在下失礼,望王上恕罪。” 他深深的一躬,眼神中充满了狡黠。 心口的剑伤被巽泽这猛力一撞,又开始撕扯着疼痛,慕容黎极力忍住,淡淡道:“冒昧来访,倒是本王失礼在先。” “无妨。”巽泽微笑,“本郡主不与你计较。” 庚辰错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南风惊愕,郡主当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所幸慕容黎并未生气,只是淡淡道:“我来此,是想寻个去处养伤。” 当听慕容黎将自称从本王换成了我,巽泽心中欢喜更甚,一把便拉住慕容黎手,愉快道:“阿黎,我知道你要去哪,我这便带你去。” 慕容黎任他拽着也不反对,一刻钟后出了郡主府,巽泽唤来车辇,并吩咐南风卷来许多毯子将车内垫得足够柔软,才轻轻的将慕容黎扶上马车,往西行去。 …… 水色潋滟,照出远处的山光。 巽泽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时,他修仙归来,少年意气风发,斗酒十斤装满了轻舟,随波浮沉于万顷碧波中,畅快舞剑。 云雾蒸腾,在夕阳的映照下化为连绵的金色。 茫茫千湖,一叶扁舟,仙人舞剑,气势如虹。 又何尝不是世人眼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寂静的湖面落满了红叶,船行缓慢,一套剑式舞毕,巽泽浅尝美酒,畅快淋漓,任斜阳余晖洒满全身。 淡淡的箫声从远处青山传来,巽泽不经意的轻轻回头。 一位红衣公子,站在远处山腰,静静的望着满江风物,唇边舞弄着一支竹箫,哀沉而深远。 在这山腰的碧波云霞中无比的落寂孤独,仿佛前世今生,过去未来他就在那里,轻轻叹息,感叹这世道的沧桑易变,支离破碎。 仿佛第一眼,巽泽便看到了他眼中的哀伤,心底的落寂,浮世的苍白。 他驱舟而行,踏波而来,慢慢的走到他身边,送给他一壶酒:“何以解忧,唯有美酒。” 那人轻轻将竹箫从唇边移开,满目云霞蒸蔚,在他眼底都化作哀愁:“阿煦,云蔚泽我看到了,却再也找不到你了,再也找不到了。” 他的思念之情如此之重,眼角闪过泪光的那一瞬,巽泽甚至能感受到阿煦离开时他颤抖绝望的内心。 阿煦! 巽泽突然想起来是那个曾经向自己求药的病弱公子,莫非他的病已回天无力了吗? 巽泽内心一颤,他不想看他悲伤沉痛,想守在他身边给他一世安乐,这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宁静。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到他的手中:“公子,你那位朋友曾经求医于在下,但是在下当时未曾研制出药物,有负所托。这是护心丹,有起死回生功效,若公子那位朋友还在的话或许可以一试,便算是我欠他的。” 慕容黎握紧瓷瓶,手指微微颤抖,骨节因用力而苍白,仿佛他心底的悲伤更甚,良久,才淡淡道:“多谢。” …… 马车沿着山道颤巍巍前行,车内事先垫了许多毯子,这一路行来,不觉颠簸,慕容黎多数时候都紧闭双目,看不出是忧思还是养神。 这一次,巽泽似乎看不透他了。 看着慕容黎眉心微微蹙起,巽泽心里很难受,后来慕容黎的种种事迹,他是知道的,只不过不想打扰他,便一直未曾远行。 好在他又一次来到这里,至少说明自己还有些用处,巽泽这样想想突然就开心了。 马车在半山腰停了下来。 慕容黎走出马车,突然就呆住了。 云蔚泽的半山腰,不知何时建了一座王府,视线之外,是云霞蒸蔚,万顷碧波。 这是一座壮丽的府邸,雕梁画栋,水榭亭台,入府便是一大片羽琼花海,微风拂过,万千花朵如云絮坠地,美得不可方物。 慕容黎微微愣住,曾少年时,和阿煦一起在王府园林嘻戏打闹,他曾希望,那样宁静的生活可以永远继续,每天在那所淡淡花海的清香筑中,闻香种花,研棋习艺,然后承袭继位,阿煦入仕,陪着那抹淡淡的人影,不管潮起潮落,花开花谢。 若不是钧天分裂,四方征战杀伐,这天下归一,那小小的希望又怎会破灭。 这座府邸的建筑风格颇似瑶光王府,连行榻之处都挂满了他所喜的红帘帷幔,水榭亭台边,古树桃花鳞次栉比,慕容黎有些恍惚,仿佛此时身处瑶光王府,这一草一木皆不曾变。 云蔚泽上的瑶光王府,慕容黎心上有些震撼。 巽泽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穿过亭台楼阁,榭晓春花,不多时行至最高的阁楼,他一手指着海阔天空,道:“阿黎,这是我为你建的府邸,你可喜欢?” 慕容黎放眼眺望,此时的云蔚泽,云雾散去,清澈的湖面映出蔚蓝的天空,通透而明亮,尽收眼底,又是一番景象,阁楼上的清风,都带着湖水的清甜,他缓缓道:“尚可。” 巽泽双手撑着栏杆,微风从湖面吹拂而来,长发微起,拂在一边脸颊上,宛如仙风道骨之姿,当真妙不可言:“那年,我见你思乡之情甚重,奈何故国不可归,后来虽是去了天权也时常想念故国,我便寻了匠人按照瑶光的建筑风格在这给你建了府邸,想着有朝一日你若再次光临云蔚泽,也有个落脚之处,就算不能回到瑶光,也可缓解思乡之苦。” 他眼底有一丝狡黠:“王上可会判本郡主一个僭越之罪?” “郡主有心了。”在如此险峻的半山腰修建王府并非易事,巽泽定是花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这份心意厚重无比。 慕容黎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此处四季风光皆是不同,若远离君王之争,做个抚琴弄箫的雅人,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阿黎喜欢便好。” 巽泽转身吩咐下人端来一桌美味佳肴,便引慕容黎就坐,他盛了一碗骨头汤端到慕容黎面前,道,“阿黎连日奔波,定是吃不好睡不好,今日随便饱腹,从明日起,我亲自为阿黎做药膳,我研制的药膳可是对剑伤大有裨益,再有五日,阿黎的伤定可痊愈。” 慕容黎喝下巽泽端来的骨汤,味道香甜,想来巽泽匆忙之下吩咐下人做的这一顿午食也颇为用心,再看这桌美味珍馐,岂止随便二字。 慕容黎心下有些感动,又不好拂了巽泽之意,只是淡淡道:“玉衡郡定有诸多事务需要郡主处理,郡主莫要为了我这个阴间之人苦居这山野之地。我休息一两日便可。” “那我便陪你做个阴间之人好了。”巽泽道,“玉衡谁人不知本郡主修仙问道,终日沉迷炼丹制药,不问世事,本郡主不理政事一两年也不会有人诧异。” 他看着慕容黎,“倒是你,你此时离开玉衡还能去哪?瑶光还是天权?那执明他肯听你解释半句?既是要做戏,这戏便要慢慢演,这场戏若不谢幕,我就不准你离开。” 慕容黎将碗轻轻放在石桌上,冷静道:“郡主倒也不完全不问世事。” “我只关心你的事罢了。”巽泽袍袖分拂,重新坐下,复杂的神情中带着一丝责怪,“若非有我的护心丹,执明那一剑就可要了你的命,平白挨一剑也便罢了,竟然还饮了他们端给你的毒药,若执明真有愧疚之心,为何你昏迷的整整七日他都不曾去看过你,你若再不诈死离开,早晚也会被他们毒死,我就只能躺在炼丹房里为你守灵,然后终日混沌度日,可苦了我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他的邋遢迷茫都是慕容黎造成的。 “王上。”慕容黎遥望那湖光风色,淡淡的眸子中有些看不透的深邃,“执明待我,一直很好。” 巽泽不屑,道:“我最不屑这矫情的说法,同为国君,凭什么你要一直称呼他为王上,他又不比你高一等。他待你好,也只是过去,但凡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崩塌,他衡量你的天平就会倾斜。说到底,他看中的只是披着仙人之姿的那个阿离,而不是阿黎你,一旦伪装卸下,变得俗不可耐,他便觉得你与旁人无任何不同,对你自然回不到过去了。” 他嘴角勾起一丝讽刺,撩了撩额间发丝,道:“执明喜欢的谪仙之姿,我去扮演也未尝不可。” 慕容黎余光瞥见巽泽的撩发之姿,仙人撩发,莫名觉得有些滑稽,倒忘了他对执明的各种不敬,缓缓道:“郡主这样的,王上不喜欢。” “我……”巽泽微笑不动,原来冷面国主慕容黎也会故作玩笑,他伸手,长长的筷子夹了一片脊肉到慕容黎碗里,看着慕容黎,“那阿黎可喜欢?” “执明和你。”慕容黎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笑容,“都是我愿以性命交托之人。” 巽泽很高兴,这个答案,他无比满意。 …… 接下来的几日,是慕容黎难得的清闲时光,云蔚泽,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疗伤圣地,云舒云卷,烟雨如梦,万顷湖泊风光旖旎,空气中透着的都是清甜。 唯一头疼的就是巽泽,巽泽对慕容黎几乎寸步不离,从清晨直到日暮,原因很简单,他是大夫,慕容黎是病人,他要对自己的病人负责。 慕容黎玲珑之心,巽泽无非是督促自己全身心养伤,莫要操心国事,正好瑶光诸事先前交给了方夜和萧然,现下瑶光举国丧,各诸郡势力观望着隐而不发,慕容黎也就随了巽泽之意,安心做个病弱公子,任由巽泽折腾。 这期间,庚辰也正式领教到所谓厚颜无耻是没有底线的。 慕容黎每日的饮食,都是巽泽亲自熬煮的药膳,素日修仙的缘故,巽泽对药理研究颇为透彻,与日常食用的食材搭配一起做出的饭菜竟没有了药材的清苦,无比的清香温甜,回味无穷。 慕容黎第一次发现,原来吃药竟是种享受。 除了一日三餐,巽泽更多时候都是无所事事,便拉着慕容黎下湖捉鱼。 湖面浩渺,映出远处的青山,沉沉的似万丈海底,深不见底。慕容黎静静的站在湖边,有些好奇巽泽应当如何进入这深沉数丈的湖底捉鱼。 巽泽取了两根长长的竹竿当作鱼竿搭在湖面上,也不做任何动作,就这样等着。 慕容黎看着既无鱼线又无鱼饵的竹竿,微微道:“你这样是钓不到鱼的。” 巽泽:“我并非在钓鱼,我只是体验一场钓鱼的乐趣,古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今有巽泽钓鱼识乐趣。” 慕容黎无语:“……” 巽泽:“这湖光山色甚好,为何不见阿黎素日吹奏的古泠?上次我闻得阿黎的箫声,一别之后,便再也听不进去任何丝竹之乐。”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曾凭借一支箫搅弄风云的慕容黎此时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淡淡道:“留在瑶光未曾带出。” 不想过多的谈论瑶光执明之事,思索片刻,巽泽眸子缓缓挑起:“阿黎,我们去泛舟吧。” 慕容黎看着远方,并不特别感兴趣,但湖水寂寞,也不妨陪着他玩下去。 …… 一艘小船沿着湖面缓缓而行,船行极慢,仿佛是飘荡在水雾中的一枚落叶。 慕容黎侧身而坐,把玩着手中的陶瓷盏,盏中是巽泽特意调制的古理香茗,浅褐色,他悠然品尝着这杯味道奇特的香茶,任水雾斜阳洒了满身。 “味道怎么样?”巽泽凝视慕容黎。 慕容黎抿了抿唇:“有点奇特,并非往日所饮之味。” 第6章 试探 巽泽眼底狡黠,轻笑:“这茶全天下唯阿黎可饮,自然最为特别。” 慕容黎转动茶盏,悠悠道:“莫非这里面有什么稀奇之物?” “那是自然。”巽泽神秘兮兮盯着慕容黎,“阿黎可还敢喝?” 慕容黎慢悠悠饮下一口,道:“郡主所赐之物,定然是有益无害。” “以后你自会知晓,舟行寂寞,我为阿黎舞剑。” 巽泽轻挑眉色,转身拔出景阳剑,一道绚烂夺目的白光直冲天际,映着斜阳余晖,挽出万千剑花。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剑华簌簌之音,通透,不染尘埃。 仙人舞剑,绝妙空灵。隔着千万丈红尘,慕容黎能清晰的感受到当年的惊鸿一瞥,犹在侧。 “钓鱼那么麻烦,阿黎你看着我为你炸一箩筐鱼儿上来。”巽泽手上姿势不停,踏着船舷突然腾空而起。 他抬手,一道狂龙般的剑气轰然勃发,向湖面击去。 清澈的湖水中,发出了一声闷响。 剑气卷起一股庞大的龙卷,扯着湖水,冲天而起,然后轰然震发。 霎时,水龙中撕扯着无数蹦跶的鱼儿,噗嗤嗤一阵巨响,龙卷炸开,大雨倾盆而下。 无数跳动的鱼儿随湖水落在小舟中,发出沉沉的声音。 慕容黎脸色阴沉,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毫无疑问,随鱼儿倾盆而下的湖水也将他浇了个遍,瞬间湿透全身,无数水珠顺着发丝还簌簌的往下滴。 并非他不想躲避,而是这茫茫湖面又能避到哪去。 整个小船中包括打翻的茶盏,一片凌乱。 被剑气炸出来的鱼或许确实有一箩筐,然而,慕容黎并没有心情吃鱼,他一手捂鼻,大大的打了一个喷嚏,狼狈不堪。 巽泽跃下,看着这一片狼藉,再看看慕容黎,强忍不笑,迅速扒了自己外衫给慕容黎披上,连连道歉:“一时手误,阿黎,恕罪恕罪。” 是手误这么简单吗? 慕容黎手紧了紧,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这湖水冰凉刺骨,极冷。 巽泽上前一摸慕容黎额头,顿感情况不妙,一把搂住慕容黎瘦弱的腰,重重踏上船只,跃起数丈,足尖顺势点在钓鱼的竹竿上冲天而起,转瞬便到了阁楼中。 见急忙冲上阁楼的两人,庚辰南风迎了上来。 “这,王上……”落水了吗?南风瞥见慕容黎冷冷的表情,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下肚。 庚辰不明所以,只是一脸担忧:“公子。” “后山有处天然温泉,我带阿黎去温泉中药浴驱寒。”巽泽搂着慕容黎,脚步未停,“南风,将船中的鱼给我全剁了。” 南风诺诺的应了一声,不明白他家郡主这是抽的什么风。 庚辰上前一步挡在巽泽面前,道:“不可。” 巽泽抬起头,目光变得有些冷漠:“有何不可?” “若要驱寒,我陪公子。”庚辰淡淡道,并未挪步。他家王上,历来是他和方夜服侍更衣,如何能在外人面前更衣沐浴。 瞧庚辰神色,莫非怀疑他对慕容黎有所不轨,但若全然没有任何想法,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 巽泽权衡思量着,若庚辰不让开,他自然也不能对庚辰怎么样:“你可懂药理?若是草药分量有所偏差,伤了王上谁来担这个罪责。” 庚辰:“郡主可以将药浴配方告诉在下,在下定不负重任。” “你……”巽泽有些恼怒。 “庚辰,无妨。”慕容黎见两人僵持不下,长吁一口气,“郡主准备好药浴,也出来便是。” “是,你是王上,你说了算。” 如此浅显易见的算计,连庚辰都能看得出来,慕容黎又怎会看不出,却不知公子为何还有心情任巽泽折腾,当真是觉得他倾慕公子吗! 慕容黎和巽泽去了后山温泉药浴,庚辰也只是担心慕容黎伤势,至于其他的,并不是他能操心的。 翌日,听闻慕容国主棋艺高超,巽泽便吩咐南风找来一副红蓝配色的棋子硬拉着慕容黎教他下棋。 南风下巴都惊掉一地,在他的认知中,他家郡主,除了炼丹制药,无任何喜好,曾经题一幅字都能打盹睡着的人竟然学起了下棋,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然而巽泽下棋就无赖多了,他盯着棋盘,总认为慕容黎所教之法复杂得太多,便改了规则,任意一方落子五颗连在一起便算是赢,慕容黎也随了他的意。 “阿黎对我,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巽泽瞄着五颗连在一起的红子,又一次发出沮丧的抗议,无论下棋规则如何改变,他总是棋差一招,逢赌必输。 慕容黎淡淡道:“落子便无悔。” 巽泽手中捏着一红一蓝两颗棋子,歪着头思索片刻,嘴角上扬:“我看是这棋子的问题,胜利之火红色,不若我们换一下?” 他完全不是在征求慕容黎的意见,而是告知慕容黎,并迅速收了棋盘上的棋子放入陶罐中,从慕容黎身旁调换了两个陶罐,然后笑嘻嘻的在棋盘上落了一红子。 慕容黎淡淡的看着巽泽耍赖,棋道输赢,在于下棋者心境和棋子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与棋子颜色毫无关系。他轻轻将蓝子落在棋盘上。 南风庚辰两位尽忠职守的侍卫,倚着栏杆负手而立,悠然自得。 偷的浮生半日闲。 很快,一局已定。 巽泽不可思议盯着棋盘上的蓝子,大叫:“怎么又输了,我还就不信了,再来。” 慕容黎不厌其烦的陪着巽泽折腾,巽泽却在第四次输了之后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拉拢着脑袋,沮丧道:“阿黎是天生的胜者,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赢的。” 慕容黎道:“棋之一道,重在静心,步步为营,方能取胜。” 巽泽眼睛一亮,似乎对慕容黎这句话理解透彻,要好好研究细讨一番,然而他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人大跌眼镜,他直接在棋盘上落了三子,大大咧咧道:“高手对决,都会让对手三招,阿黎是棋道高手,便让我三子以示公平。” 这摆明了耍赖。 庚辰南风眼神中带着深深的鄙视。 慕容黎不动声色,沉吟着,慢慢的落了一子。 巽泽笑得灿烂无比,人的忍耐限度是需要一点一点试探的,显然,慕容黎对自己还算有些宠溺,才任由自己胡来。 一红一蓝,两种颜色,慢慢落满了棋盘,慕容黎一手支颐,端坐不动,脸上呈现出寂静而柔媚的光辉,静静的看着棋盘,专注而认真。 巽泽倾斜着身子,手中把玩着红子,静静的看着慕容黎,慢慢笑了。 玉人在侧,美得令人窒息。 这世间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巽泽笑得有些痴。 “静心。”慕容黎随意落了一子,对巽泽这痴傻的笑意有些无奈。 “阿黎怎么看都好看。”巽泽并未收回目光,余光在棋盘上轻瞄一眼,便将红子落下,他甚至不关心这枚棋子落在了何处。 “你赢了。”慕容黎淡淡道。 “啊!”巽泽不可思议收回目光,瞥见连起来的五颗红子,一声怪叫,跳了起来,“我怎么可能赢,阿黎,这局不算,肯定是你放水。” 他竟然丝毫没有感受到战胜慕容黎的成就感。 慕容黎悠然靠着椅子,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大抵忍耐快到极限了。 巽泽拉拢着脑袋,上前扯着慕容黎衣角,一副可怜兮兮之态:“阿黎不可放水,我们再来一局,最后一局,若我输了,我答应阿黎任意一个要求,可好?” 慕容黎睁开眼睛,直视棋盘:“郡主,若论棋子颜色,已经输了。” 棋盘上,蓝子完败。 巽泽似乎意犹未尽,拉着慕容黎软磨硬泡:“阿黎,好不好嘛?” 南风痛苦的叹了口气,他家郡主,输棋也不愿,赢棋也不愿,还好慕容国主平易近人…… 然而南风才看了一眼慕容黎,就从骨髓里沁出一阵冰冷,而巽泽,目光还在慕容黎身上扫来扫去,这让南风极为惶恐。 南风迅速上前禀报:“郡主,今日收到地州多份奏报,有不少生面孔混入玉衡境内,望郡主早日定夺。” 当巽泽转身对着南风时,完全没了刚才的失态之举,宛若绝顶剑客般从容自若:“让各州查实了,做一份详细统计再呈报。” “那也需要郡主主持大局。”南风点头,跨上一步,连拖带拽扯着巽泽退下。 一路骂骂咧咧声音渐渐远去,庚辰收回心绪,扫了一眼棋盘,对慕容黎道:“这位玉衡郡主像位臭棋篓子,公子何故陪他消遣?” 慕容黎正直了身子,打量着棋盘,缓缓道:“是吗?你认为他棋艺不尽人意?” 庚辰:“难道公子看出什么?” 慕容黎道:“他若有心执棋掌天下,或许连我都不是对手,世间万事,皆不可被表象迷惑。” 庚辰心下一惊:“他并非不懂棋艺,他是故意试探公子?” “人的忍耐限度是要慢慢试探的,至少我对他还算有些宠溺。”慕容黎拈起一枚蓝子,淡淡微笑,“一个你明知怎样都对付不了的人,是不是成为朋友掌控在手要比成为敌人更能让人安心?” “公子所言极是。”庚辰点头,又皱了皱眉,“只是他对公子似乎别有居心?属下担忧……” “你对我没有信心?”慕容黎看着庚辰,五指收拢,将蓝色棋子握在手心里,淡然道,“就算他是棋盘上的例外,总有掌控的一日。” “属下是怕……”庚辰欲言又止,这位玉衡郡主总给他一种厚颜无耻之尤,江湖陋习之风的感觉,慕容黎身居朝堂,应对江湖无赖鬼蜮伎俩,恐怕也招架不住。 慕容黎打断庚辰,道:“可有瑶光来的消息?” 庚辰从怀中取出纸条,恭敬的交到慕容黎手上:“收到三份。” 慕容黎接过纸条,展开看毕又卷起收入袖中:“少了一份,庚辰,第四封信收到务必立刻给我,不管任何时候。” 庚辰:“是,公子。” 慕容黎起身,迎着微风,遥望满湖风光,这云蔚泽风光纵使再美,也有赏尽的一日。 他眉目舒展,心中已有了计策。 庚辰默默的为他披上了外衣。 …… 郡主府挂满了白幡,被设置成临时的灵堂。 白幡飘飘,虽是临时布置出来的,却充满了凄怆。 南风在挂好了最后一朵白花后才幽幽的问出了疑问:“郡主,这是在为自己布置灵堂吗?” 显然,这是一个容易被暴打的问题,巽泽暴打了南风一顿,披上一件四不像的白衣,他姑且认为是件孝服,然后抓了抓头发,使它们看起来无比的糟蹋凌乱,才慢慢的召见各县主。 巽泽糟蹋凌乱的风评在玉衡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各县主没有紧急事务都只是匆匆呈上奏报,从不参见郡主大人,当然,巽泽更是没有功夫搭理他们。 大家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之事便都相安无事。 此刻几位县主急于面见巽泽,是因为玉衡境内确实出现了一件他们必须上报的事情。 玉衡郡,瑶光附属之郡。 因为慕容国主宾天,各郡局势动荡,举兵自立为王之势渐盛,恐惧压得人人自危,或许不久之后,这天下将再次分崩离析,烽火不息,这样的预测,几乎成为他们的梦魇。 就在几日前,玉衡郡出现了一些生面孔,分布在每个县内,而且这些人查无源头,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或者是生平曾被抹去。 这原本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然而出现在玉衡郡就变得特殊了,玉衡是一个很小的郡,经济物产并不丰富,百姓尚且能自给自足却并不繁荣,除了一些固定的商贾走动,近几年内都没有任何外乡人进入玉衡,然而自从慕容国主宾天之后,各县陆陆续续出现一些不明身份的外乡人,这让县主们不得不紧张起来。 倘若这些生面孔是某些郡县派出打探消息的细作,若盗得布防图或是重要情报,小小玉衡岂能与之抗衡。 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因此他们将这些陌生的外乡人管控起来,便匆匆忙忙赶来面见巽泽这位郡主大人。 巽泽一身白衣,宛如这世间最为凄楚的颜色,他发丝凌乱,歪歪扭扭坐在灵堂前,眼神空洞洞的,似乎不因外界的一切挂怀。 几位县主将事情前因后果一一禀报,急迫的等着巽泽做出决定。 巽泽在发呆,无论是谁,来到他身边,都没有任何反应。 南风见各县主窃窃私语,似乎开始有些急躁,小声提醒巽泽:“郡主,戏演得差不多就行了,可别误了药膳时间。” 阿黎的事才是头等大事。 巽泽状若悲痛,声嘶力竭道:“王上宾天,举国哀悼,本郡主早已下令玉衡全郡上下为王上服丧三个月,不管这些人是从何处而来,既到了本郡内,就得遵从玉衡的礼法,安排他们到祭祀台服丧祭天吧。” “这,不合规矩吧。”县主们面面相觑,“郡主何时下令玉衡服丧三月?下官没收到指示啊。” 巽泽干咳一声,闭上迷蒙的双眼,痛苦的长叹:“那可能是因为本郡主悲伤过度忘了,自从王上宾天,本郡主日日服丧祭祀,废寝忘食,那便从即日起玉衡全郡上下举国丧,同悲三月,县主们去颁布政令,退下吧!” 县主:“郡主,若这些人是其他郡派来的细作,如此草率安排去服丧祭天,恐引起他郡不满。” 巽泽慵懒的一手支颐,半睁眼睛道:“县主的意思是本郡主还要好生款待别郡派来的间人吗?” 县主:“这倒是不必。” 巽泽:“若是细作,本郡主就算杀了,他郡也妄想前来要人。若不是细作,为王上服丧祭天本就在情理之中,要是不服,大可去向新王上执明告发。” 他有些意有所指,“说起来,这举国丧的诏令还是执明国主下达的呢。” “回去安排吧,好好为王上服丧。” 巽泽声情并茂,痛苦的垂下头,不能自己。 几位县主看着郡主这难过悲戚认真服丧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没有为王上服丧表示深深的自责,他们垂头丧气离开郡主府,各回各县一心为王上服丧。 当郡主府大门重新被重重关上之后,巽泽才慢慢起身,扔掉那惨白色的孝衣,眸子中带着一种看不透的深邃。 他问南风:“可有查到,这些人是从何处而来?” 南风道:“似乎是从开阳边境而来,然而我仔细查过一人,曾是天枢兵士,自天枢孟章王去世后就杳无音讯,故而查不到源头。” “据说天枢旧士仲堃仪当时带走了十万大军。”巽泽的眸子,泛起一丝怒色,“蛰伏这么久,终于肯出手了吗?若真是他的人,那可真是好手段,把脚都伸到了本郡主的地盘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玉衡,不是他该招惹的地方。” 南风:“郡主有何打算?” 巽泽目光锁定他,微微一笑:“那就把这场服丧之礼办得再隆重些,挑两个精明一些的给他放回去,把本郡主蓬头垢面的风声放得再远一些。” 密集阴沉的云雾中敲响了第一声丧钟,直击苍天。 第7章 吟畔 一夜急雨,花落簌簌。 清晨,迷蒙的细雨笼罩着云蔚泽万顷湖面,水雾与飞扬的雨丝连成一片,让那片羽琼花也获得了滋润。 连慕容黎卧榻之侧也飘来了清香。 庚辰冒雨前来,在中殿门口拂了拂面颊上的雨珠,担心身上的寒气沾染慕容黎,停顿片刻才将第四封信交到慕容黎手中。 慕容黎展开,从袖中取出前三封信,将它们一一铺于案桌上,拼凑起来,才组合成一封完整的信。 内容如下: 主可安好,近日探得天璇郡各旧氏族走动频繁,已遣人跟踪,望主上示下。吾国北境被袭击,疑是仲堃仪的人,萧然已带兵前往。开阳未有异动,天权主力驻守宣城,鲁大人有书信传来,望执明立刻回国。 夜 慕容黎清俊的脸上无任何波澜,一张张收起,走到烛火旁,将信件点燃。 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化为了灰烬,才缓缓道:“赵大人的死果然让天璇旧士族开始狗急跳墙,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不过倒是需要这群氏族点燃这把星星之火,仲堃仪方能不留余地举兵而发。” 庚辰道:“想来除了公子,仲堃仪并没有把执明国主当作对手。” 慕容黎:“他的死士亲自确认过我已中毒身亡,任他如何谨慎多疑于今也应该信了十之八九,自然是敢放手一搏。” 庚辰:“却不知到最后他可会后悔当初算计过公子?” 慕容黎清透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冷冽:“我无意与他争斗,曾也对他颇为赏识,若只是偏安一隅便好,他千不该万不该把执明算计进来。我是有包容天下之心,但也睚眦必报,想让我不好过,我就要让他先走一步。那些让本王不好过的人,不是都先死了吗。” 天璇陵光灭了他的国家,他让陵光灭国,死于乱箭之下。 毓埥让他为中垣人不耻,想控制他,他借兵让毓埥战死异国。 公孙钤杀了他的暗卫庚寅,他造访府中将之毒死。 庚辰不禁动容,公子有文人的仁,更有帝王的决绝,乱世之下,本来就不需要太过良善,否则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旦触碰慕容黎的底线,对手只会变成无数尸体。 慕容黎的底线,是瑶光。 庚辰思索片刻,道:“仲堃仪既已出山犯我瑶光北境,会不会同时对天权动手?” 那时,天权威将军造反,天权太傅因此阵前自刎,执明对慕容黎生出嫌隙,两人关系如履薄冰。 仲堃仪算准时机让心腹骆珉带兵救天权于危难之中,慕容黎当时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若排挤骆珉,恐执明对慕容黎怨气更增,况且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骆珉为细作,便将此事搁置以容后议。 后来骆珉渐渐取得执明信任,掌握天权军权。与此同时,桩桩件件蹊跷之事,也让执明与慕容黎逐渐决裂。 然而执明出兵攻打瑶光之时,心腹骆珉却留守在了天权,未随君出征。 仲堃仪步步谨慎,已然出世,那只能说明天权或在他的掌控之中。 如此攻打瑶光北境,才不会有天权兵马相助瑶光。 慕容黎不动声色,转身向案台走去,取了纸笔,铺成开来,一笔一划在纸上写满了字,待墨汁逐渐渲染晾干,才轻轻折叠好装于信件中。 庚辰取来蜡烛,慕容黎缓缓在信件封口处滴上了蜡印,交于庚辰:“庚辰,此信务必亲自交到琉璃国主手中,天权之危方可解。” “是。”庚辰接过信件,小心翼翼收好,眼中仍有一丝疑惑,“公子,可有话带至瑶光?” 慕容黎点了点头:“不见兔子不撒鹰,传口信给方夜,天璇旧氏族暗中监视便可,必要时候推波助澜,放一两座城池给他们,若到了正式交锋之际,让方夜将贵族势力安插在禁军中的私兵甄选出来做马前卒,切莫太过明显,混杂一些胆小怕事之人。” 他顿了顿,思索片刻,道:“监视氏族的人一定要可靠,若是战事出现不利,要立刻能将这些士族控制住,保全瑶光王城。” “属下明白。” “此去琉璃,路途遥远,万事小心,若有任何万不得已,毁信保命即可,定要活着。” 庚辰看着宛如月光的慕容黎,深深的鞠了一躬。 …… “怎么有股纸灰的味道,阿黎这里着火了吗?” 巽泽一面掩鼻,一手用大袖在屋中扇了扇,兴匆匆的跳到慕容黎跟前,“阿黎,我来看你了。” 慕容黎本能的退了一步:“郡主有事吗?” “没事我便不能来看你吗?”巽泽看着退出去的庚辰,眼神中有些复杂,随即释然,“庚辰可是要远行?” 慕容黎笑了笑,走出屋子,看着满园的羽琼花,在一夜急雨的摧残下,有不少花朵落满庭院,然而更多是傲然盛开,夭红自由绽放。 “葬礼将至,想必有些精彩,我便让他去看了。” 他的笑容,总是那么惨淡,勉强。 巽泽看着慕容黎,看着失落,痛苦一点点占据慕容黎的心,他也有种强烈的痛楚,挥之不去:“自己给自己举行葬礼可还行,我可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慕容黎看着远方,细雨初息,遥远的天际透出一丝光明:“如今你便见到了。” 巽泽静静看着他,悠然道:“我算是见识了,往后阿黎是不是逢年过节还得去自己坟头烧三炷香祭奠一下。” 面对巽泽的嘲讽,慕容黎反而微笑起来:“这个,我还没想好。” 对慕容黎的笑意巽泽当真是无任何抵抗之力,他幽幽长叹一声:“我可真是服了你,这天权打来时,你若赶紧给我报个信,我也可解你一时之围,从灭国流亡一无所有,再到东山再起瑶光复国,都是你一个人扛下了所有,怎的就直接把王位让了?” 慕容黎眉头皱起,仿佛被锐利的东西刺中,带来刻骨的痛:“我不想与王上交手。” 巽泽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你是不想,可执明对你丝毫没有手下留情,若不是有我给你的护心丹,你早死几百次了。” 慕容黎有种释然:“天道自有定数,生死由命。” “最不服天命之人便是你,如今拿天道忽悠我。你就是觉得欠执明太多,倒不是我说你,你有何欠他,太傅的死你倾尽全力为了救他,完全是意料之外,子煜之死是他御下不严,出了内奸,怎能怪到你头上,使臣刺杀更是与你没半毛钱关系,没有你护着他,天权早完了,还轮得到他来吞并瑶光吗?”隔着重重雾气,都能感受到巽泽对执明充满着强烈怒气。 慕容黎眼神中有种奇异的变化,这天下分分合合,都不过过眼云烟。 良久,才慢慢道:“终究是我将他拉入这乱局之中。” 巽泽:“你可曾想过,钧天分裂,没有你慕容黎,一直混吃等死的执明又能偏安几年?” “若是没有我,你的母国天玑或许也不至于灭亡。”慕容黎不再理他,走入羽琼花海,雨后的云蔚泽,想必又是一番景象吧。 天玑可不是本郡主的母国,本郡主依附天玑只是为了更好的修仙问道。巽泽咬牙切齿,一副想将慕容黎掐死的表情,狠狠的瞪着慕容黎背影。 待他这般好,他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真是榆木疙瘩。 然而慕容黎孤单萧索的背影,让巽泽眸中的神光黯淡下来,眼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阿黎,你可知你不在的这些年,玉衡已被打造成一片可吞噬万物的汪洋,只要你需要,他们可随时听命于你。 这些人,是我留着你翻盘的底牌。” …… 重重雾霭飘浮于云蔚泽湖面上,远处天际被撕裂出一道口子,晨曦的光芒开始洒向茫茫大地,映出金色的影子。 慕容黎站在最高的阁楼上望着远方。 这一刻,他是如此萧索。 他脑中忽然闪过执明的影子。或许普天之下,只有执明能让他心弦有丝悸动。 从灭国流亡一无所有,他便如看遍世间所有沧海桑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淡漠咫尺,平静到丝毫不起任何波澜,喜怒哀乐从不外露。 只有执明,让他心底感受到一丝暖意,能看到天际的边沿原来还有那么一束光可以照亮人的心底。 但亦是执明,注定了不能成为朋友。 看着远处的风光,他心底的悲伤更甚。 “阿黎。”巽泽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他一手拉着他的手,走到石桌前坐下,抱了一个盒子出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件东西,阿黎看看可喜欢。” 慕容黎只是淡淡的,毫不在意。 见慕容黎久久沉默不语,巽泽有些着急:“阿黎在想什么?” 慕容黎斟了一杯酒,轻轻将杯子推到巽泽面前:“开阳。” 巽泽看着杯中之物,缓缓道:“近日玉衡混入了天枢的人,从开阳过来的。” 慕容黎沉默着,心中忽然有一丝不妥之感,总觉得某个重要的环节遗漏了。 仲堃仪大军若要从天枢郡到达瑶光边境,必要绕过开阳或者玉衡,大军行进,若想悄无声息并无可能。但玉衡郡只出现了部分生人,而这少数人或许是为了打探消息,也或许是为了寻找某件东西。开阳却未有任何异动,只能证明佐奕与仲堃仪达成了某种协议,仲堃仪大军是从开阳借道的。 仲堃仪大军的出现,吸引了瑶光主力军队,两人既已结盟,佐奕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按兵不动,除非他们的真正目标不是瑶光王城,而是执明。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慕容黎星云般的眸子,第一次无比郑重的看着巽泽:“郡主,本王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他将称呼从我换成了本王,就代表着这是王命,不容置疑,更不可违抗。 巽泽一窒,竟不能答,他愿意为慕容黎做任何事情,然而当这种本意变成了上级的命令,他心里还是极度不痛快。 他执剑天涯,放荡不羁,可从不将王权放在眼中。 玉衡也是,虽为瑶光属郡,但从不受瑶光律令。 这对他来说,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 “但凭王上吩咐。” 第一次,巽泽对慕容黎如此认真的回答。 “我……”慕容黎一时语塞,巽泽一片赤诚待他,他竟从未顾及到巽泽的感受,当初执明也是一片赤诚待他,他一心想着壮大家国未顾及身边的人,最后才发现失去的竟然更多。 巽泽,那也是他如今仅存的唯一朋友,若是连他都利用,最后失去的或许就是全部。 巽泽看出慕容黎心中所想,至少那么一瞬,慕容黎还是在乎他的,这便足矣,他释然一笑:“仲堃仪出山,他安插在天权的心腹也必然开始行动,阿黎可是担心执明若得知天权危机,定会不顾一切带兵返回天权,开阳至今未有异动,因此佐奕有可能埋伏在半路截杀执明,执明未必是佐奕的对手?” 慕容黎点了点头。 巽泽道:“所以阿黎想让我救执明出来,阿黎断定凭我的修为从万军中带一人出来不是难事?” 慕容黎轻轻的皱了皱眉:“这只是我的猜测,佐奕手中有一批飞隼,若没有克制之法,很难全身而退。连弩的图纸曾经我确实已交给了执明,但是此次执明出征攻我瑶光,并未带连弩,若是遇上佐奕的飞隼……” “好。”巽泽端起酒杯,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的酒渍,道,“好酒,如今仲堃仪当阿黎是已死之人,布局起来都有些草率了。” …… 朝阳落落,两人一时无言。 云霞蒸蔚,万顷碧波,水气清寒。 慕容黎又斟了一杯酒,慢慢端起了杯子。 酒是清寒之色,刚刚巽泽饮过。 “阿黎剑伤才痊愈,不可饮酒。”巽泽从慕容黎手中夺过酒杯,又是仰头一饮而尽。 醉梦江湖,醉酒狂歌,好不痛快。 何故要卷入这天下乱局! 他又恢复那幅玩世不恭的神态,把长盒递到慕容黎面前,“阿黎猜猜这是何物?” 慕容黎打量着这个二十来寸的木盒,轻声道:“箫?”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奈何阿黎太聪明,一眼便看出来。”巽泽打开木盒,取出一支竹箫,递给慕容黎,“阿黎看看可喜欢。” 慕容黎接过,放在唇边轻轻吹奏,音色圆润柔美,竹子堪称上品,制作工艺和阿煦送给自己的古泠极为相似。 他习惯性挪动箫头,一支十字剑刃被缓缓拔出,锋利无比,寒气逼人。与竹箫匹配堪称完美。 这是与古泠一模一样的另一支古泠。 “阿黎手中没有任何防身武器,我总是不放心,这十字剑刃是前些天我找了铸剑师用我那柄短刃吟畔打造出来的,与这竹箫完美契合。便把这支箫叫做吟畔吧。” 巽泽笑得很开心,上前指了指吟畔侧边一个极为隐蔽的小孔,小孔中突出一节光滑的竹片,若是不细心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吟畔上一个小巧的机括,他示意慕容黎按下去。 慕容黎抬起吟畔,轻轻按下那个机括,一根如发丝般细的银针嗖一下打出,轻巧的钉在旁边的圆柱上,不留痕迹。 慕容黎有些吃惊,这个机括设置得无比巧妙,刚好是在吹奏时拇指按压的地方,若是紧急之时,当真可以杀人于无形。 慕容黎目光渐渐温暖,眉目舒展开来,心下甚是感动:“郡主的这份礼物,阿黎很喜欢,多谢。” “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不谢的,阿黎若是以后还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寻遍天下也给你找来。”看到慕容黎高兴,巽泽开心得像个孩子,凑到慕容黎跟前,喜笑颜开道,“阿黎别看这个机关很小,里面可藏了九十八根银针,每根都淬了麻药的。” “麻药?” 巽泽:“原本我想淬毒,转念一想若是阿黎的吟畔不小心被某些二傻子拿到又不小心触碰机关伤了阿黎可怎么办,所以我只能将毒换成麻药,若是伤了人也只是麻痹两个时辰,要不了人命。” 他意有所指:“以后谁再敢伤了阿黎,阿黎就可用这个教训一下他。” 时隔这么久,他还是丝毫不掩饰对执明的深深敌意。 慕容黎有些无可奈何,这真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若是用这种银针麻痹执明两个时辰。 慕容黎不敢想象后果,但实在无法再板起脸来,就觉得一阵好笑。 巽泽也觉得此事有趣多了。 所以需要本郡主救出执明吗?那就打晕拖走,简单粗暴。 …… 风光霁月,云蔚泽春光明媚。 朝阳渐渐升起,映出远处天际一片霞光,湖面上的云雾都被渲染成红色,无比艳丽。 巽泽眺望遥远的天际,眼中似有星辰大海:“早年,我与阿黎说过,有个传言,六壬传说,八柄奇剑,得之可得天下。在这片天的尽头,有个地方藏着可得天下的力量,八剑就是打开那个地方的钥匙。六壬中记载两仪四象五行七星八卦,八剑与八卦应理而生,若想要到达那个地方,须通晓五行八卦相生相克,两仪四象星辰轨变,若非机缘之人,是无法到达那个地方的。” “我知阿黎卦象当在险难中攀附找到依托才能安全,才让阿黎扮做乐师依附天权。如今阿黎凤凰涅盘,向死而生,将自己命格改写,内外皆离,中存兑巽,上下皆明,天下之人矣!吟畔其实是八剑其一,现在交给阿黎。无论传言是真是假,我都希望阿黎才是这天下正统,四海臣服之君。” 这天下从来都不缺想当天下共主之人。 慕容黎星云般的眸子,旋转着世事忧伤,他从未想过做这天下共主,只是一心想把瑶光拿回来,壮大家园。 若要做这天下共主,便是要杀了最想保护之人,那他宁可不要。 做那天下共主有何好,看不顺眼的人看不顺眼的事还是看不顺眼。 执明曾经说过。 他以前觉得这句话可笑至极,如今想来,却是无比通透。 然而曾经那个赤子心性之人如今也被这乱世逼得只剩下复仇算计。 慕容黎心智近妖,以天下为局众生为子,无人可伤他半分,却不知,这世上,唯有执明能杀了他。 现在,这天下霸业对他而言突然就不那么重要了。 慕容黎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将吟畔移至唇边,古远而悠扬的箫声缓缓响起,浸透天地。 巽泽一手支颐,呆呆的看着慕容黎,嘴角始终挂着一丝笑意。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是慕容黎用吟畔为他吹的第一支曲子,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忘记。 若能一直如此岁月静好…… 曲毕,慕容黎将吟畔搭在手腕中,淡淡道:“此剑乃上古神兵,蕴含无限神力,钧天势微,被人盗走以血铸成八柄奇剑,散落天下。然而它究竟隐藏什么神力,至今未有人窥探出。” “得剑者得天下,无非是个传说。” “阿黎说的对,这天下共主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巽泽挪到慕容黎身边,眼底带着一点狡黠道,“若要让我去救执明,阿黎先借我点东西。” 慕容黎:“什么东西?” 巽泽移到慕容黎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目光中满是戏谑。 慕容黎先是错愕,然后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微笑。 天地为之失色。 那便让你任性胡闹一次。 第8章 入戏 一个月前,天权向煦台。 “我来此,不过是想证明一件事情,如果世事真的像你所说,可以被人左右,那便给你我七日时间,若是七日之内无法解开此结,我便信了这世事无常。” 看着执明远去的背影,慕容黎心下凄楚,声音近乎请求。 他需要一个单独跟执明相处的机会。 “本王想过了,若是天权与瑶光日后可以永世交好,倒也不妨一试。” 好在,执明最终还是应了。 …… 七日之约,听风小筑。 那是一间木屋,浮在一大片水域中央,进出的通道只有一条。 水径通幽,禅房花木,风光最是美丽。 这是一个连执明都不知道的隐蔽地方,慕容黎曾经为了复国,熟记各国版图,当然也包括天权。 然而这个地方他却觉得甚是适合隐居,做个山野猎人。 想想有些不可思议,他竟想着在此隐居。 劈柴烧火做饭,钓鱼挖土豆,两人度过了三日的惬意时光。 三日,作为感情升温的调味剂刚刚好。 第四日午后,慕容黎为执明煮茶。 水,是这片水域里的湖水,茶,是上午在木屋前采摘的带着露水的清茶。 清新,纯粹。 慕容黎轻轻的用这些茶叶,茶具,湖水,制成一杯如茶圣亲临的清茶。 蓝色的沙漏静静流淌着,记录着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 执明安静的看着慕容黎,慕容黎煮茶的手法精妙,春光明媚,他就像融入了一幅精美绝伦的画中。 阿离怎么看都像是一幅画,执明曾经这般评价。 缓缓的,慕容黎将一杯清茶推到执明面前:“王上可知我为何将七日之约选在了此地?” “难道不是此处四面临水,风景极佳,幽静不嘈杂,是归隐狩猎的上选之处?”执明微笑,举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难得阿离亲自为自己煮茶,自然不能辜负这份心意,定要细细品尝。 茶水,入口有丝苦涩。 慕容黎淡淡道:“若不厮杀几回合,怎能过归隐的生活。此处极为隐蔽,四面环水,寻常细作无法藏匿,再加上风起之时,水流之声极大程度掩盖了你我谈话。” 执明微微皱眉:“细作?阿离怀疑天权有细作?” 慕容黎:“尚未确定,所以我需要王上陪我演一出戏。王上可愿信我?” 这个问题,执明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如今的慕容黎还是他能相信的那个阿离吗:“本王……如今不知该不该信阿离。” 仿佛是早已料到的答案,慕容黎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到任何波澜:“倘若王上不信任我,可愿陪我演完这出戏,谢幕之后自然有王上想要的答案。” 执明的目光渐渐有些冰冷。 原以为的七日之约是他们能摒弃一切,和好如初,回到过去君还是君,阿离还是阿离的快乐时光。 看来是他想错了,这七日之约也不过是慕容黎道路上设计好的一环,却总是因为他,忘了他也是一国之君:“本王有眼睛,还不至于太蠢。” 慕容黎摇头:“有时候眼睛所看到的未必是事实的全部。王上可知道六壬传说,八柄奇剑,得之可得天下?” 执明手紧了紧,看着慕容黎,缓缓饮下那杯茶。 这个传说,艮墨池弥留之际告诉过他,他也曾出言试探过慕容黎,但是那个时候慕容黎刻意隐瞒,也正是因此,他才对慕容黎生出嫌隙,产生一种后怕。 他不知道慕容黎究竟还隐瞒了他多少事情,更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慕容黎谋夺天下道路上的绊脚石,要除之而后快。 然而此刻听慕容黎坦言,他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说不上来。 慕容黎的目光是那么悠远,仿佛遥不可测的青天:“我从出现之日起,就一直在收集这八柄奇剑,那个时候我故国被破,四处漂泊,无依无靠。我有一位朋友,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以瑶光王子的身份为我殉国,我曾拼尽全力抓住他,却怎么也抓不住,他就在我的面前,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鲜血洒了一地,我回望时,只有满目的赤红。” “我那样活着,活着很没意思,可是,每每我冒出这样的念头,我又想起他,替我殉了国,若是我放弃国仇家恨,那,他肯定会怨我,他成了我心底深深的执念,我忘不了他。” 慕容黎每说一句,执明的心就痛一下。 曾经,或许他并不能感同身受,然而经历过战后满目疮痍,子煜倒在面前的痛,他突然能理解那张清绝的容颜下,藏着的尽是悲伤。 “灭国之后,我四处流亡,没有一个容身之所,但国仇家恨不可忘,我虽一心想着复国,然而没有任何力量的我谈何容易。后来偶然闻得六壬传说,八柄奇剑可得天下,虽不知这个传说是真是假,但对我来说就是唯一的希望,我便扮作乐师混迹各国之中,打探八剑的下落。” “我熟记各国版图,窃取各国机密,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但凡可以用到的信息都要利用。我来天权,是看中天权有足够多的钱粮,兵强而马壮,想借天权的兵力帮我复国。” “那当时阿离为何……”执明一张嘴,便是满口生涩。 那个时候,他问过,阿离,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说,他给不了他想要的,如果哪日他想要这个天下了,他再告诉他,他想要什么。 慕容黎想要的是复国,然而,那个时候,他为何不对他言明,若是言明,他大可派兵帮他把瑶光夺回来便是。 执明又自嘲的笑了笑,想要复国谈何容易,那个时候的他,整日混吃等死,玩鸟斗羊,连奏章都交给了太傅慕容黎处理,从来不像一国之君,若真想发兵天璇夺下瑶光,必定会遭到满朝元老的反对,威将军也定不可能出兵,这些都不是他一个人能做的决定。 就算勉强做了决定出兵,战争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结束了的,而且死的都是天权的子民,他未必会坚持到最后。 平日送血玉,封兰台令,建高楼这些丝毫不危及天权根本之事,慕容黎都被太傅冠以祸乱天权朝纲的妖佞,若执明当真为慕容黎出兵天璇将天权置于战火中,太傅等朝臣定会怒斩慕容黎。 显然,对于天权的局势慕容黎看得比执明更透彻。 为了你我负天下人又如何。 这句话说出来那么简单,做起来却那么难。 慕容黎为执明又斟了一盏茶,仿佛在讲一段过去了很久很久是事,久到已经激不起任何波澜:“在天权做兰台令的那些时日,是我破国后唯一的快乐时光。王上是真心待我好,我心里是知道的,然而我的心里除了王上,还有千千万万的瑶光百姓,一想到他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便忘不了瑶光的国仇家恨,给不了王上想要的归期。” “浮玉山祭天那次,是我第一次在流亡途中看到瑶光王城,陵光攻下瑶光却不治理,任其自生自灭。王城的颓废衰败更激励我复国的决心,然而八剑岂是那么容易找到,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再耗下去,我督促王上看奏章,理国事,就是想要王上有更大的野心去争夺天下,我也才能借势复国。” “但是我在王上的眼中看到的只有一片赤诚,我羡慕王上在这乱世之中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曾经的我又何尝不是一个无忧少年。” 慕容黎淡淡看着远方,继续道:“我斟酌再三,不忍王上因我丢失了赤子心性,所以只能转而投靠遖宿。我谋算人心,步步为营,生怕一步错就步步错尸骨无存。但没有退路,瑶光是我的家,若不拿回瑶光,我便永远是一个无家之人。” 这些话被他淡淡的说出来,仿佛在诉说一件极其简单的事,然而谁又能知道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踏在刀尖之上,只要行错一步,就是鲜血淋漓,万劫不复。 “阿离从未对本王说过这些。”执明内心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慕容黎,但又仿佛怕碰伤了他,久久不动。 慕容黎深吸一口气,道:“好在,无论多艰难,瑶光总算复国了,我一个人那么多年也总算过来了。可是,就算瑶光复国,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多黑暗势力躲在暗处蠢蠢欲动,如芒在背。我若不将他们清除,瑶光内部还是动荡不安。我很害怕再经历一次破国,我没有勇气再面临一次失去所有的痛苦,我已经承受不起。” 他更害怕执明兵临瑶光,那将是他一生的劫。 …… 你没有经历过亡国之痛,我走了,瑶光就垮了。 慕容黎曾经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么的痛心与无奈。 “阿离……”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浸透了执明全身。 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锦衣玉食,政事无忧,直到失去了太傅子煜他才开始尝到失去亲人的痛苦,学着做一个君王该做的事。然而,这些跟慕容黎的经历比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不知道,慕容黎曾经背着多大的责任在刀尖上独立行走。 原来,他所有的不开心都是有原因的。 原来,他也是如此的脆弱。 他怔怔的看着慕容黎,不知该怎么做。 慕容黎看着执明,怆然一笑,笑容中尽是悲伤:“旧人也好,故人也罢,终究还是活在世上的人最为重要。” “我一心想着复国,最终还是将王上也拉入了战争,威将军谋反作乱,王上有难,我岂会袖手旁观,然而瑶光内部那股黑暗势力潜伏在侧,我准备出兵的消息自然要瞒着王上,以王上的性格,此事若是告诉你,怕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样,就会惊扰躲在暗处的人,我想要引蛇出洞的计划就会被打乱。” “我万万没想到蛇未出洞,威将军便将太傅抓来阵前,威胁我用王上换回太傅。我得知这个消息,急急忙忙赶往宣城,终究我不能拿王上的性命去冒险,王上和太傅的命选一个的话我只能选择你。” 听到太傅,执明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然而如果太傅和慕容黎身处险境必须做出选择,他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慕容黎吗?他没法回答自己:“太傅的事,本王没有怪你。” 蓝色沙漏渐渐的流淌着,慕容黎看了一眼,仿佛只是一瞬,却又仿佛一生般漫长:“后来子煜惨死,我与王上的误会越来越多,多到我甚至不知该如何向王上解释。瑶光复国之后,我一心想着壮大家园,从未顾及过身边之人,如今我才恍然大悟,失去的竟然这么多。直到王上你离我越来越远,我才明白,或许王上才是我最不能失去的。” 他要的当真只有这个天下吗? 他要的,是盛世长盛不衰,是瑶光和天权,永世交好。 执明震惊的看着慕容黎,他没想到,他在慕容黎心中竟是如此重要。 阿离的心是石头做的,怎么捂也捂不热。 却原来,这颗心早就被捂热了,却又被他用冷水狠狠的浇了个遍。 慕容黎:“我以为王上懂我,这些话说出来矫情。我算计天下人只是想更好的保护瑶光,但从未想过要争夺这个天下,要与天权为敌,就算我保护不了瑶光,也定不会拿王上的性命当儿戏。纵然得八剑真能得天下,这天下也应该是王上的。我收集八柄奇剑,开始确实是想利用八剑传说复国,然而一步步走到今天,天下霸业终是黄粱一梦,如何也抵不过身边之人。我若再不向王上解释这些,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执明上前一步,握紧了慕容黎的手,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感到一阵荒凉,总觉得会失去什么:“怎会没有机会,只要阿离愿意说,本王随时听着。哪怕是瑶光与天权真的不能共处,本王也不会要阿离的命。” “瑶光就是我的命啊。”慕容黎眼中失落一闪而过,“所有人都知道,王上与我关系密切,我与王上的误会未必不能解,然而又接连出现更多的误会,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必然是有第三股势力在从中作梗。当一个人有心算计你的时候,任何一件小事都会成为他打击你的致命伤,与我有宿仇又巴不得我死的整个瑶光算来算去便只有仲堃仪一人。” 慕容黎的坦白,已让执明内心深深的触动,就算曾经因算计怨过,也在这样的坦白中烟消云散。 “仲堃仪,所以阿离的意思是骆珉?” 执明猝然转身,眼中已然全是愤怒。 如果这些算计都是仲堃仪谋害慕容黎的诡计,那么师承仲堃仪的骆珉必然脱不了关系。如果骆珉就是细作,那么子煜的死极有可能不是表面他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在天权如此长时间从未露出任何破绽,此人心思之深沉当真令人后怕。 子煜之死才是他们真正决裂的导火线,若子煜是被骆珉算计?那么这么长时间他对慕容黎的冷漠,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岂不是深深的伤了慕容黎。 他心中升起一阵恼火的悔恨。 慕容黎紧紧拉住了他,果然,执明还是那么沉不住气,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仲堃仪做事小心谨慎,我一直派人打探他的消息都未能查出他究竟躲在何处,如今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骆珉就是细作,所以我约王上到此,就是希望王上陪我演一出戏,这样才能将仲堃仪从暗处引出来,才能查到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的真相。” 执明垂下头,不敢再看慕容黎的目光,若世事真相真如慕容黎所说,这些日子以来他最对不起伤得最深的那个人就是慕容黎,他涩声道:“阿离打算怎么做?” 慕容黎淡淡道:“这场戏,或许王上会与我决裂,我也会因此受伤,王上只用配合……” “不可……”执明打断他,猛然一痛,甩开慕容黎的手,嘶声道,“本王不允许阿离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且不说之前的种种误会都可能与慕容黎无关,就算慕容黎曾经算计过执明,执明也不会要慕容黎的命。 慕容黎道:“只有我伤了,仲堃仪才会放下所有戒备背水一战,王上相信我,这只是做一个局。” 执明内心无比难受,突然一把抱住慕容黎,他只是想用力抱着他,总觉得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本王不允许,本王怕刀剑无影,阿离离开本王。本王怕阿离疼,阿离疼,本王的心就疼。阿离,你可知道,本王很怕失去你。” 这种熟悉的感觉使慕容黎心下一暖,那个曾经见他受了寒,一口气从寝宫将他抱回向煦台,那个曾几个月不见,一见到他也不管周边有多少人,就直接抱着他转了几个圈的执明回来了。 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相信王上才愿意将性命交托到王上手上。早年,我得了一颗护心丹,不会有事。” 他的语气那么笃定,执明却将他抱得更紧,摇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若它失效了呢?阿离,你陪我待在天权可好?本王将骆珉逐出天权就不会有人挑拨你我关系了。” “王上可知当年毓骁也如王上这般信任我。”慕容黎叹了口气,幽幽道,“然而当太师倒在我面前时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怀疑了我。” 听到毓骁二字,执明心下一凉,泛起一丝道不明的酸楚,手不由自主的抽回,缓缓放开慕容黎,他明白,慕容黎决定了的事情他是没办法改变的。 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倘若不配合慕容黎将仲堃仪这股势力铲除,诸如之前的种种误会只增不减,他们也永远回不到过去,总有一天,会持兵相向,反目成仇。 他只能点头:“那阿离答应本王,此事了结,阿离定不可再离开本王。” 看到执明最终答应,慕容黎淡淡的眉宇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好,我答应王上。仲堃仪算计我之心深沉,我虽不知他将如何算计我,但请王上一定要相信,无论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做出威胁到王上性命之事。” 执明点了点头。 慕容黎看了看蓝色沙漏,沙漏静静的流淌:“再有一刻钟,方夜便会前来禀报瑶光之事,王上便陪我演第一场戏,届时王上可能要受些皮肉之苦。” …… 瑶光王府,化为皓白。 曾经的满堂红帘,尽皆被铺满成霜花白帐。 却不是如月般皎洁的白色,而是世间最为凄楚的惨白。 执明醉倒在灵堂前,痛彻神髓。 自从瑶光使臣在天权大殿上行刺杀之举,骆珉为他挡了一刀,见了血,他就因愤怒忘记了慕容黎曾与他说过的话,忘记了这一切有可能都是别人挑拨,忘记了慕容黎说绝不会做出威胁他性命之事。 忘记了他们的决裂本只该是演戏。 他带着仇恨攻打瑶光,讨要一个说法,又怀疑慕容黎受的那一剑是新的阴谋,对他七日不闻不问。 他假戏真做了,与他决裂是真,攻打瑶光是真,愤怒到手刃慕容黎是真。 他早已忘记了一个月前慕容黎与他的坦白之言,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是想永生囚禁慕容黎的。 他不要他死,但也不允许他自由。 直到他双手抱着慕容黎尸体时,他所有的精神才开始崩溃。 无论是受别人挑拨还是演戏,都已切切实实的再也感觉不到慕容黎的任何气息,任何一丝心跳。 他在他的怀中渐渐冰冷,化为僵硬,嘴角的一点轻红也由腥转黑。 心智近妖,却敌不过一碗毒药。 他怒斩赵大人,抄了赵大人的家,府中家丁全部斩杀。 可是,就算屠尽天下所有人,慕容黎也回不来了。 再也不能嗅到慕容黎身上的清香,与他一同品尝瑶光的清酒。 他会永远埋葬在了这里,留一抹幽魂飘荡在祠堂深处,日日不得见。 …… 那几日执明寻死觅活,请来道士,在慕容黎灵堂前疯狂招灵,原本就无鬼神论,又怎能招来慕容黎魂魄。 生犀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执明翻遍瑶光王府,也没能找到可点燃生犀之物,或者是生犀原本就不可燃。 在榻边的矮几上,整齐的放着几张画像,多数是在天权时执明画的慕容黎,虽然落笔有些生疏,倒也有慕容黎神韵的十之一二,画像中最有谪仙之姿的一张,干涸的茶汁深深在上面形成了印记,他强烈的感受到慕容黎当时慌乱的心境。 这些画像其中一张,画的是执明,他一片赤诚,满眼真心,手捧羽琼花,笑意盈盈。 是这几副丹青中,描的最好的一张。 显然,这是慕容黎所画,是他在他心目中的样子。 执明咬着牙颤巍巍用手拂过丹青,抬头,窗边那盆羽琼花早已枯萎,他的痛楚再也不能忍受,疯狂扯着方夜,询问这场可笑的戏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方夜冷静的在灵堂前燃着香:“不过是执明国主亲手断了王上的生路,又因何而愧?” 王上不相信我,我只能以死证清白。 这是一句谶语,生生世世向苍茫大地证明。 执明跪在地上,低头咳嗽,似乎连心都要呛出,一下一下,像是吐出血,也像是吐出自己的心。 慕容黎是烈酒,闻之香甜,饮时甘之如饴,后灼人心肺,越痛越烈,永生难忘。 他再也不会为了复国,挟自己以令两王出兵天璇了。 他再也不会为了两国和平共处,纡尊降贵前去天权讨好自己了。 他再也不会,眉眼弯弯叫自己一声“王上”了。 …… 他已失去了他,永远失去了。 他坐拥万里江山,亦享永世孤独,哪怕一时、一刻、一日都无法再拥有他。 他的内心,彻彻底底的崩溃了。 “阿离,本王要你,也只要你。” “阿离,你给本王回来。” 他抬头,白色的灵幡飘扬着,含泪的目光,惨烈而凄楚。 第9章 兵临 玉衡郡,祭祀台。 日已三竿,很快便是正午。为慕容国主的服丧祭天之礼即将举行。 玉衡的百姓都身着丧服,集聚到祭台前,叩天跪拜,看上去极为庄严。 潜入玉衡的那部分外乡人,被安排成临时的舞者,身着盛装在祭台上打鼓,奏乐,行祭天之舞。 众人屏气凝神,只待正午的阳光照临大地,祭天之舞踏过最后一个节拍,玉衡郡主会亲临祭台,敲响钟声,这服丧祭天之礼便可开启。 吉时将至,南风向下挥了挥手。 舞者停止动作,面目肃穆,依次跪拜过天地,伏地等候。 巽泽手持雉尾,缓缓踏上通往祭台的阶梯。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移到巽泽身上,他们的心也跟着跳跃起来。 据说巽泽是有着一张能与慕容国主媲美的绝美容颜,慕容国主不可见,本郡郡主也终日炼丹修仙不可见。只有这样祭天大场合上才能远远一观。 众人屏息静气,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影响了巽泽前进的步伐。 然而他们并没有看到郡主的绝美容颜。 青丝散乱遮住了半面容颜,这披头散发的打扮也太随意了些。 巽泽一步一步,缓步慢行,在祭台的最后一道阶梯上停了下来。 万众瞩目下,他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着夺目的阳光,似乎在倾听苍天深处传来的祷告。 四周鸦雀无声。 没人敢打扰这神圣而庄严的洗礼。 而后,巽泽缓缓收回手,从腰间掏出一个酒瓶,轻轻吐出四个字:“祭典完成。” 一抬手,将酒瓶中的酒一饮而尽。 …… 啥……就这? 还没开始,就宣布结束? 这不是郡主半个月以来一直认真筹划的祭天之礼吗?如此草草收场,未免太草率儿戏了。 众人面面相觑,皱起了眉头,也不敢发声,似乎在等着巽泽的裁判。 酒意正浓,巽泽歪歪扭扭,踏上祭台,朗声道:“本郡主的祭礼已完成,接下来尔等自由祭天,想如何祭便如何祭。本郡主还需时日炼丹,尔等勿要打扰。” 他两眼混浊,甩了有些醉意的脑袋,突然往后一仰。 南风眼疾手快从后面扶住巽泽,吩咐下去:“郡主醉了,属下送郡主回府,大家祭天结束就散了吧。” 他扶着巽泽,一步步退出祭台。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愣愣的看着祭台,直到巽泽南风走远,才爆发了一阵骚乱。 这服丧之礼等了个寂寞,祭了个笑话。 一片混乱之后,百姓们各自收拾了这场狼藉,带着莫名其妙和千回百荡的叹气各自散了。 毕竟本郡郡主就是那样性格特立,从无章法。 认真你就输了。 舞者旋转着舞姿,长长的水袖在这混乱中极不易察的时候向天空一甩。 鸽子展翅高飞,与苍穹大雁融为一体。 …… 无尽遥远的天穹,一只鸽子扑腾着两对短小的翅膀,在天际尽头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巽泽遥望天边,慢慢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回府,修炼。” …… 残阳如血,开阳与瑶光交界一处山顶上,仲堃仪与佐奕在对弈。 数万大军,整齐排列着,他们身着甲胄,手握长枪,面目肃然。明目张胆驻扎在瑶光北境五十里外。 只等第一声战鼓在大地上震响,便可用他们手里的武器,夺下瑶光边境,建立不世功勋。 做天枢复国道路上的无数垫脚石。 仲堃仪手中捏着的不是棋子,而是两份飞鸽传书,他将一份递了出去:“玉衡郡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佐奕接过,看罢,一声轻响,纸张在手中已成碎片,他一把抛向空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已驻扎在此数日,仲君打算何时攻城?莫非只是为了吸引瑶光的主力军?” 仲堃仪悠悠道:“你要的不过是一个执明,我自然有计划让执明从瑶光王城中出来,掉进你的陷阱。攻与不攻,得看萧然救不救他的王城。自己的人,自然是死得越少越好。” 两人之间的空气骤然一紧。 佐奕冷冷注视着仲堃仪,随即放声大笑:“仲君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这场棋局已到了最后,只剩下将军的一步。 仲堃仪看着棋盘,微笑:“放生。” 送信的小兵点了点头,行了一礼,慢慢退了下去。 “今夜过后,执明不得不回天权。听说你的飞隼军有所改进,攻击力更强了?” “仲君谬赞,不过是赌执明攻打瑶光之时未带连弩军罢了。” 仲堃仪看着山峦,微笑:“算算时辰,郡主可以启程前往宣城方向了。” 佐奕把玩着手中没有落下的棋子,眉目挑起:“慕容黎当真死了?” 仲堃仪微笑,不置可否。 “就算瞒过我们,也瞒不了执明。你看执明为尹疯狂的状态,大概是生无可恋了吧。我倒是有些羡慕执明对慕容黎的感情,明知被算计过,最后还是要为一人天下缟素。” 夕阳余晖洒过,宛如拂去一抹浮云。 …… 夜幕沉沉,执明在灵堂前醉倒沉睡。 整个瑶光随之一起沉睡。 …… 数万大军,悄然无声。 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天璇郡城出来,与宁静的夜色融为一体,完全没有惊扰到百姓们疲惫而甜美的梦境。 浩大的队伍止步于陵水城,整齐列队,显然是久经训练,丝毫不凌乱。 借着漫天微弱的星光,为首一人挥了挥手,下达了攻城命令。 战争,残忍而迅速,暴虐而干净。 整个过程没有遇到过多的抵抗,陵水城就被攻下。 领军首将吩咐士兵打扫完战场,悠哉的坐在陵水城县主府里,觉得踌躇满志。 吩咐士兵取来红泥火炉煮茶,他微笑,虽然没有太大的功力之心,到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今日出师顺利,不废吹灰之力便攻下了两座城池,待大军整顿休整一番,鸡鸣之后,便可以直捣瑶光王城。 慕容国主宾天,执明醉酒不理朝政,瑶光一片混乱,待攻下瑶光王城,天璇复国,那也是一等一的功臣。 封侯拜将,指日可待。 唔,不可说,不可说,要淡定。 但想到前途一片光明,首将不由得再次飘飘然,能在一夜之间分秒必争之时拿下两座城池,这份丰功伟绩那也是可以载入史册的。 这叫什么?这就叫运筹帷幄! 淡定,淡定。 他拿起小茶壶,浅浅抿了一口。 唔,好烫!好烫! 淡定,淡定。 绝不能让上面的人知道此番攻城是如何的顺利,要写历尽千辛万苦,伤亡多少将士,血流成河之后凭一己之英勇扭转乾坤,才夺下的两座城池。 如此这般,离封侯拜将又近了一步。 他随手修书两封,唤来士兵分两个方向送了出去。 …… 黎明的曙光,照亮了灵堂前的白幡,刺眼夺目。 执明突然惊醒! 今日,原本应是慕容国主出殡的日子。然而因为执明王者怒气没有平息,要天下人为慕容黎之伤痛同声哀哭,要这茫茫世界化为皓白,否则,便一日不葬慕容黎。 有慕容黎召令,瑶光愿为天权附属,所以执明成了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没有人敢抗议,就算有,也因他凌厉的怒气瞬间平息。 战鼓之声隔着瑶光王府千万道屏障远远传来。 喊杀与惨叫声交织着,组成一股刺耳的锐气直冲执明脑际。 执明拿起星铭,便往瑶光王府外冲去。 惨烈的战局在每一处城头展开,大蓬鲜血在空中炸开,碎肉残肢砍得满地都是。 怒号声,惨叫声夹杂着沉闷的战鼓,在每个人心中震响,他们的心中无法兴起任何念头,只有一个字—— 杀! 执明到的时候,只看到堆积起来的尸体几乎触到了城头,那些尸体,有天璇的,有瑶光禁军的,于今都无任何差别交错排列着,筑起这座血腥的地狱。 …… 方夜坐在偏殿中,案桌上是一副瑶光版图,他缓缓的划掉天璇陵水这些已被攻占掉的城池,对外面的厮杀惨叫声充耳不闻,悠然的看着面前被绑着的那个人。 那人迎着方夜的目光,腿一软,直接跪倒,哭喊着:“他们造反,跟我完全没有关系,我是被逼的,别杀我……” 方夜冷冷的面容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果然,跟慕容黎呆久了,行事风格都有些像他家王上了:“焽栎侯,天璇仅存的王族,天璇各氏族造反,打着的旗号应该就是扶持你复国上位吧。” 焽栎侯直接趴到地上,早就吓破了胆,七魄有三魂已出,惨叫:“不是我,不是我,我是被他们绑架胁迫的,你抓了我也没用,他们不会在乎我是死是活的。” 方夜:“然而他们如果看到你被绑到瑶光城头上,想必攻势也会束手束脚吧。” 焽栎侯一听要把他绑到前方阵前,一想到那万千箭矢都不长眼睛的往自己身上扎,当即便昏了过去。 方夜随手将他丢给两位禁军,果然,废人一个。 就算绑到城头上,也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好在这场假意示弱的败局就快要结束,死了的那些禁军,大部分是赵大人各贵族势力的私兵,三万,也不是少数,作为马前卒利用的刚刚好。 不是自己的人,死了便死了吧,免得哪日再在王上背后捅上一刀。 一名侍卫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方统领,执明国主冲到两军阵前,属下拦也拦不住……” 方夜脸色变了变,握着佩剑,急如风火领着禁军往阵前赶去。 执明,王上誓死也要保住的人,绝不能死。 …… 天璇首将看到执明,立刻爆发一阵得意忘形的大笑:“哟呵,执明国主酒醒了,看看我为你画的血色江山,你可喜欢?” 他丝毫不掩饰此刻激动的心,颤抖的手,马上便能夺下瑶光王城,天璇复国,他可是一等一的功臣大将,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攻城,没有人还会把执明当回事。 执明脸上阴晴不定,第一次被人如此嘲笑,还是一个随时能被丢卒保帅的跳梁小丑嘲笑,这口怒气当真是如咽了苍蝇般恶心。 那首将却没有给他发怒的机会,直接下令攻城,一刻不停:“斩杀执明国主者封万户侯。” 城外黑压压全是天璇军队,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一命令令士兵们热血沸腾,叫喊着,咆哮着仿佛化身为修罗,一步步向城门口推进。 天璇军队一步步逼近城里,王城大门摇摇欲坠,腥风血雨即将把这座城淹没,推向永无光明的深渊。 执明站在城头上,脑中嗡嗡作响,城头上是无数从云梯爬上来的天璇士兵。天权的军队将执明护在中间,让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然而他心中无比的荒凉,这座城池怎会败得如此之惨? 尸体坠落如雨,在他的眼中化为赤红,红得像慕容黎身上的那袭红衣。 如此高的城头上摔下去的,都是面目全非。 四面城头上密密麻麻拥入了无数天璇士兵。 “阿离,本王没有保住你,连你的家乡本王也保不住了吗?” 执明爆发出了一阵怒吼,吼声震天动地,将前来攻击杀戮的一部份天璇士兵吓得停顿了片刻。 他一定要守住,瑶光。 这是慕容黎的家。 沉闷的战鼓轰轰作响,宛如毁天灭地的音符。 方夜踏着满地血泊,朝执明冲来:“执明国主,跟我走。” 他长发披散,满身血秽,显然是厮杀很久才找到执明的。 执明看着漫天风尘,遍地血色,脑中总是映着慕容黎的那身红,挥之不去:“去哪?” 阿离,你总是一身红衣,是时刻提醒自己不忘瑶光的血色之殇吗? 这便是你眼中挥之不去的那片赤红吗? 方夜领着执明,踏着血泊前进:“王城可能不保,属下派人即刻送执明国主去宣城,宣城驻扎天权的七万兵力,可保执明国主平安。” 执明微微呆了呆,看着满地的尸体,血色将天幕染成了红色,那里还留有慕容黎的影子。 他的阿离,如今死了都不能安安静静的长埋地下吗? 这座城池,还是无法改变再次灭亡的命运吗? 仿佛又看到慕容黎月下吹箫,念国伤感的情景,执明心中隐隐作痛,拔出星铭剑,上前砍翻一位攻过来的天璇士兵,厉声道:“本王不走,本王拼死也要护住阿离的家。” 他招来一位天权士兵:“带上本王的口谕,你即刻去宣城召集天权将士回来支援,希望能来得及。” “来不及的,瑶光主力军队在北境被仲堃仪大军拖住,城里只有禁军,最多一日,王城就会沦陷,只有宣城可保执明国主平安。”方夜看着堆积如山的尸体,眼中全是决然,“在王上的心中,执明国主的命比瑶光还重要,若护不住国主,属下也没脸去见王上。” 战争一旦开始,就没有怜悯。 执明咬着牙,摇了摇头:“本王不走。” 他的目光落在满城骸骨上,心中不禁一痛,数日来灼烧心灵的痛苦伴随着,缓缓抽搐。 他看到伏尸百万,血流成河的惨状。 这里面也有阿离的子民啊。 空有天下共主之名,却无能为力。 他不愿意走,是因为,他走了,瑶光就完了,阿离的家就真的破了,连供奉阿离的祠堂都会被摧毁,那么,以后,他将去哪里看望阿离? 若执明不走,下一步计划当如何执行?方夜凝视着执明,一字字道:“执明国主,得罪。” 执明还未反应,突然感觉脖间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方夜扶住倒下的执明,交给保护执明的天权士兵,吩咐道:“将执明国主送去宣城。” 他又找了一部分信得过的禁军,掩护天权将士从瑶光王城的另一个方向出了城,才返回王府偏殿将昏迷的焽栎侯拖了出来,带着一起走向瑶光的满目疮痍中。 第10章 故人 夺目的阳光下,方夜站在城头,看着天璇如修罗厉鬼般卷入城头的士兵,目光缓缓转到那首将身上,大声道:“你们的未来国主在我手上,若还不住手,我就扭断他的脖子。” 他将焽栎侯提了起来,一手扶起焽栎侯的脸,一手卡在焽栎侯的脖子上。 只要轻轻咔嚓一下,焽栎侯就会命丧当场。 他是如此的淡漠,语气那么笃定,绝不容任何人置疑。 首将怔住,挥了挥手。 这一刻,连厮杀的士兵也停下,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这一场战争的意义,是为了天璇复国,而复国,就需要一位名正言顺的王室继承人。 焽栎侯,是天璇活下来唯一一位王族,因为胆小怕事构不成威胁,才在天璇灭国时候侥幸躲过一劫。而正是这样的人,扶持上位才更容易被氏族控制,也正是氏族们最需要的傀儡王上。 没有人听从焽栎侯的命令,也没有人会在乎焽栎侯的死活,但是,大业未成之前这位傀儡还不能死。 可是,也不能让敌方看出一点端倪,首将嘴角露出一点笑意,他自觉自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你不会,活着的侯爷对我们还有点束缚,死的了只会增长我天璇儿郎攻城的决心。所以,你不敢杀他的。” 方夜冷冷一笑,卡着焽栎侯的手突然用力,咔嚓一声焽栎侯嘴角吐出一大口鲜血,硬生生被痛醒。 方夜:“看看你的天璇子民,他们正要用万千箭矢往你身上扎窟窿呢。” 焽栎侯抬眼,映入眼帘的是黑压压的天璇士兵和尸横遍野满目疮痍,腿一软,又待晕过去。 这一次,无论他内心是如何惊恐,腿上是如何无力,都没办法摔倒。 因为,方夜已命人将他绑在了城头的木桩上。 焽栎侯只能大叫:“住手,通通住手,印信在本侯身上,你们都必须听本侯命令,通通住手。” 没有人听他的话,他只是个笑话。 方夜扫视一眼首将:“焽栎侯的命可是在你一念之间,你只是一把刀,焽栎侯是死是活也不是你能决定的,我劝你还是派个人去请示你的上头,我有时间陪你等下去。” “若是焽栎侯无辜惨死,就算这场战争赢了,你也只会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首将双目骤然睁大,面目狰狞,良久,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他吩咐士兵快马加鞭将此消息送了出去,然后命人端来椅子,茶水,遮阳伞。 悠哉的靠在椅子上,乘凉,品茶。 这场战争划上一个短暂的休止符。 他一点都不担心,瑶光灭亡只是迟早的事,时间而已,他等得起。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打仗。 ……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首将的笑意越来越浓,拖延的这点时间,只会增加瑶光灭亡的速度。 瑶光大将军萧然的主力军,被天枢仲堃仪拖住,绝无可能从边境撤回,天权,毫无用处。 开阳,天枢,天璇同时发兵,瑶光,四面楚歌,已无兵可出。 至于焽栎侯,傀儡而已,没有人会在乎他是死是活。 前去报信的士兵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冲到首将面前,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上来。 首将从椅子上腾的一下站起:“可得到命令,留还是杀?” “没有……”士兵深吸一口气,终于缓了劲,支支吾吾道,“信没送到……没有得到命令,有军队杀过来了。” 首将脸色巨变,他应该想到,消息不可能这么快就送回,他提着士兵甲胄,厉声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哪里来的军队?” “属下不知,他们见人就杀,天璇陵水已被攻占,大军正朝我方袭来。”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天璇士兵听到这个消息,惊疑未定,开始有些乱了。 一旦军心乱了,战争胜利的天平就开始倾斜,首将很清楚这点,所以他直接踩在椅子上,扬起高傲的脑袋,大声喝道:“都安静,现下情况未明,乱军心者,心志不坚者就地处决,说不定……” 一支羽箭如流星般划过,穿透了他的脑袋,打断了他没有说完的豪言壮阔。 他带着他封侯拜将的理想从椅子上重重摔下,箭羽没入三尺深,将他的尸体钉在地面。 恐惧蔓延到每个人的心头,四周陷入了短暂的死寂,然后化为无数的惨叫。 数万支羽箭,密密麻麻,闪耀着冷光,如乌云般将天幕的光芒遮住,每一支箭羽落下,都代表一个生命的陨落。 这是一场完美的杀戮。 连在城头上的瑶光禁军都未能幸免,方夜用剑挡开射来的无数箭羽,找了个墙跺蹲下,才避开这凌厉的射杀。 他在困惑,这支军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无论是天璇还是瑶光,都在它的射杀范围内,显然,并非友军。 此时此刻,若凭空多出这么一个强大的敌军,绝不是好的预兆。 绑焽栎侯至城头,是为了拖延时间,无论天璇的信使什么时候传到,都只有一个结果,撤军。 天璇的各氏族早已被控制住,前期的示弱败局,只是为了借刀杀人,这一场战,是败给仲堃仪看的。 大片的尸体倒下,没来得及躲避的禁军已死伤大半。 一波又一波,箭羽漫天。 方夜扫了一眼战场,城头散落满地箭支,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焽栎侯还被绑在木桩上,全身插满箭羽,流出的鲜血倾刻间染红了木桩,到死,都没有留下一个王族的尊严。 方夜心底升起一阵悲凉,这支突如其来的队伍,对瑶光与天璇都毫不留情,下了死手。 而之前的各种情报,竟然都没有关于这支大军的任何消息,这突如其来的计划之外,他能守得住瑶光王城吗? 而在此时,箭羽之势渐渐弱了下去,城下,传来一阵杀伐之声。 尸体堆积如山, 局势一边倒,首将的惨死,羽箭的冲杀,天璇士兵已没了任何士气,面对对手强大的攻击,丢盔弃甲,四下逃散。 败局已定。 疯狂的杀戮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杀伐之声渐渐止息,这场战争,已接近尾声。 …… 腥咸的暮色中,数万大军甲胄尽皆染血,一人列开层层战阵,踏着满地尸骸与热血,向瑶光王城走来。 方夜从墙跺中站了出来,看到来人,忍不住惊呼! “毓骁国主。” 毓骁凝视着这座城,凝视着方夜,目光中满是愤怒。 他曾舍弃那么多,放弃了天下,撤出中垣,只为成全一个人。 但这座城里有人夺走了他的生命,夺走了他为他筑起的长河。若不是有人写信告知于他,他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不能为他辞世致哀,为他送最后一场诀别之礼。 他兴兵十万,千里奔袭,仅仅十日便兵临瑶光,为的只是再见他一眼,不惜血染江山,赤地千里,他要亲手手刃一剑洞穿他心脏的那人。 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要追袭而至,让那人为其殉葬。 “方夜!”毓骁眼睛直直的盯着方夜,有轻蔑,嘲讽,“本王以为你对慕容国主的忠心日月可鉴,没想到阿离尸骨未寒,你却如此忠心侍奉新主,倒真是令本王刮目相看。” 方夜扫过毓骁背后的十万大军,心弦震动,这并不是现下的瑶光禁军所能抗衡的。 这个天下,任何人都想当天下共主。 遖宿大军此来的目的是什么,方夜不得知,若同为争夺天下,趁火打劫,瑶光必亡。 若只为王上血染江山,落地为画,那么此局可解。 他试探性问道:“不知毓骁国主此来为何?” 毓骁微微冷笑:“本王要亲手斩了执明,祭阿离的在天之灵。” 他一字字道。 “让执明出来,否则屠城。” 阿离不在了,其他所有人跟他又有何关系,让他们都化为劫灰也在所不惜。 这天下化为赤红才配得上阿离的那袭红衣之姿。 他举起手。 身后,十万大军宛如风云怒卷,沉闷的战鼓轰轰作响。 毓骁与执明关系从前便势同水火,如今又因慕容黎之事毓骁已对执明怀恨在心,侥幸此前送走了执明,否则,执明必会血祭阵前。 连方夜都救不了。 “执明国主,不在此。”方夜缓缓道,“瑶光是王上的唯一念想,毓骁国主若是屠了瑶光,又如何祭奠王上的在天之灵?” 毓骁顿住,举起的手再也没办法挥下。 阿离,你的故国是什么样子的? 我的故国,那里虽然不大,但是非常热闹,每年的正月十五,都会有灯会,我记得,有一盏赤金所铸的莲花灯。 他第一次见慕容黎倾绝天下的笑容,便是慕容黎讲起故国时眉宇中带来的淡淡色彩。 若是因一时之愤毁了慕容黎最后的念想,那他和手刃慕容黎的执明又有何区别。 千里追袭至此,当真要毁了他的故国吗? 祭奠,屠一人便够。 缓缓的,毓骁放下举起的手,依旧冷冷的看着方夜:“告诉本王,执明在哪?” 上天入地,定要手刃此人。 这是他此来中垣的唯一目的。 十万大军,列着整齐的队形,只要毓骁一个命令,便可将整个大地化为修罗战场。这样的精兵不是天璇那种临时征召出来可比的。 这座城和执明的命运决定在毓骁的一念之间,方夜思索着,任何一方他都赌不起,所以他只能叹了口气,对毓骁做了个请的姿势:“毓骁国主可否移驾一叙。” 毓骁冷笑。 十万大军列阵在前。 有何不可! …… 十里长亭闻鼓角,一川秀色明花柳。 十里一亭,供行人何处,亲友远行常在此话别。 这千余年,它看惯了多少悲欢兴衰。静默的宛如一只上古神兽,蹲伏在瑶光王城十里外。 夕阳西下,方夜走入长亭,对毓骁行了邦交之礼。 毓骁目光森冷,越过方夜身躯,可没有多少耐性:“你若是为了助执明逃离拖延时间,这算盘可就打错了,天涯海角,本王定要斩执明于剑下。” 迎着毓骁的怒气,方夜丝毫不惧,缓缓道:“若王上当真死于执明国主剑下,在下又怎会容他活到今日。” 毓骁森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有何内幕?” 方夜问道:“毓骁国主是如何知晓王上中了执明国主一剑的事?” 当日执明兵临瑶光,剑刺慕容黎,这件事除了在场士兵并没有对外公布,后已令士兵守口如瓶,违令者斩,连瑶光众臣子都被蒙蔽,毓骁远在遖宿又是如何知晓? 瑶光国主慕容黎宾天,对外公布的死因真相,是旧氏族赵大人为泄一己私愤下毒谋杀,后赵大人已被抄家灭门,怒斩玄武门外,也算是祭了慕容黎在天之灵。 落日余晖中,毓骁森冷的目光渐渐平复:“本王收到一封匿名信。” 方夜淡淡道:“信中可是只言执明国主兵临瑶光,王上不敌死于执明国主剑下,执明国主执掌中垣再无其他。” 毓骁愣了一下:“你如何知晓?” 阐述要点,专挑每个人最想知道的传述,却又不是事实的全部,这原本就是他家王上一贯的送信手法。 然而毓骁收到的匿名信绝不是慕容黎送去的,引狼入室这样的局一次便够了,那就只有仲堃仪。 执明刺杀慕容黎,就是让天权军队中仲堃仪的眼线传达给他的信息。 也只有仲堃仪,才会想要借毓骁之手灭了瑶光,逼执明入绝境,最后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 果然,天璇的那些残兵败将不值得他放入棋盘,这盘棋中关键人物是毓骁。 这原本是一个精妙的局,以慕容黎之死,激发毓骁的怒气,搅乱中垣的浑水。 然而这个局最关键的一环在于慕容黎,慕容黎若真死,便是死劫。他不知道的是,慕容黎还活着。 而且他忘了一件事,请神容易送神难,神若反噬己便亡。 方夜淡淡道:“毓骁国主可还记得当初在遖宿时的那场牢狱之灾,最后是如何脱险的?” 当年在遖宿,毓骁持兵刃刺杀兄长毓靖,被关入天牢,太尉趁其牢狱之时报曾经的羞辱之耻,蛊惑遖宿王以毒酒赐死毓骁,被慕容黎暗中调换以龟息散救了一命,才成就他今日在遖宿的王位。 毓骁转过头,看着在精兵围攻之下摇摇欲坠发出哀鸣的瑶光王城,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曾欠慕容黎一条命,太师之死是他不信任慕容黎挥军瑶光,才铸成两国永成死敌的大错,这件事情一直成了他心底挥之不去的烙印。 也是在这里,慕容黎与他诀别,此生永不再见。 如今,他才想着做点什么来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 “阿离对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一时冲动才导致阿离与本王离心,阿离身死,本王绝不能坐视不管。” 方夜:“毓骁国主一定要与执明国主为敌?” 毓骁:“不是本王要与他为敌,他既伤了阿离,就要付出代价。” 方夜叹了口气,轻轻道:“若是王上还在呢?” “你说什么?”惊骇在毓骁面容上浮起,忍不住抓起了方夜胳膊。 方夜平静道:“毓骁国主当年如何复生王上便能如何自救,此事无旁人知晓。” 他应该想到聪明如慕容黎般又怎会轻易死于执明剑下。 这天下,唯有执明是慕容黎的软肋。 只不过毓骁一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才轻易相信信中所言而兴兵千里。 “执明可知?” 方夜摇了摇头。 毓骁放开方夜,死死盯着他,想从他的言语中分辨此话的真假。 良久,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的欢喜,他终于明白,为何从始至终方夜都是那么平静,像个看客,并未置身其中。 原来,是他的王上让他扮演一个看客。 毓骁强忍内心的惊喜,并未表现得太明显:“阿离可好?” 若慕容黎诈死是在布一盘很大的棋局,也不妨陪他玩下去。 “好。” “阿离在哪?本王要见阿离。” 方夜有些为难:“这……” “本王若是见不到阿离,如何确信你不是为了维护执明而诓骗本王?”毓骁有些冷漠,他千里奔袭,不顾遖宿的国威,只为一人而来,如今得知他尚好,又怎能错失日夜祈盼的那一面。 方夜思索着,遖宿大军是整个计划中算漏的关键一环,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伏卧在侧,他没有任何把握全身而退,这个烫手山芋,还是交给自家王上去解决吧。 “好。”方夜默默的在心底捏了把汗,希望王上不要怪罪此时此刻的出卖。 毓骁转头看着日暮沉沉:“执明的剑可是真的刺伤了阿离?” 方夜:“是的。” 毓骁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这一剑,必须还回去。 …… 仲堃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慢品尝着。 他是个博弈者,所有人都是可以牺牲的棋子,从来不惜伏尸百万,换取一场胜利。 这场战争,在沿着他所构想的方向发展。 他精通每个人的心思算计,他知道毓骁曾经攻打瑶光是一个误会,所以他写了封匿名信告知毓骁太师之死乃艮墨池所为,让毓骁对慕容黎的愧疚在心里扎根,这份愧疚之情,总有一天会因慕容黎的死而派上用场。 果然,怀着这份愧疚,毓骁誓要怒斩执明于剑下。 遖宿精兵围了瑶光王城,执明落败,如丧家之犬逃往宣城,接下来会给他一个惊天的刺激,他的天权国都,沦陷了。 将三股势力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感觉,真好。 他要的,可不仅是慕容黎身死,是等这场战争结束后,瑶光的一切,都要彻底从地面上抹去。 鸡犬不留。 第11章 权变 次日卯时,因为执明的到来,宣城的天空下腾起阵阵战云,似乎在宣布这座城池宁静的梦境即将结束。 七万天权将士,被召集起来。 这七万精兵,是执明攻打瑶光时从天权带出来的精兵强将,奉召接手瑶光之后就驻扎在宣城。 执明醒来后便一阵暴怒,慕容黎的灵柩还留在瑶光王城中,他怎可弃他独自逃生? 所以他立刻点兵,准备挥军救援瑶光王城。 却被赶来报信的信使拦下:“瑶光现下已被遖宿大军包围,遖宿王扬言要斩杀王上,王上此时前去等于羊入虎口。” “毓骁!”执明咬着牙,怒气更盛,“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凭什么要本王的命?” 信使小声嘀咕:“一剑抵一剑,祭慕容国主在天之灵。” 执明满脸怒容,眼神转到信使身上。 信使两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不是小人说的,是遖宿王说的。” 慕容黎确实是因他刺的那一剑而死。 执明心底一阵气血涌动,别说毓骁想杀了自己,他自己都想杀了自己。 然而,他和慕容黎的私事还轮不到毓骁来指手画脚。 他以什么样的身份来为阿离报仇? 阿离,也是他毓骁能叫的? 执明胸口涌起一阵炽烈的冲动:“本王倒要看看,他毓骁拿什么本领斩本王于剑下。” “即刻点兵,救援瑶光王城。” 这是他对刺慕容黎那一剑所做的最后的倔强。 …… 执明的手笔直的竖在空中,宛如一面旌旗。 他朝下挥了挥。 潮水般的军队从城里涌出,慢慢展开,就像是无尽的汪洋,即将流向瑶光王城。 执明打马急前。 晨曦的光开始照临大地,照出远处一个慌慌张张的影子,这个影子越来越近,连滚带爬朝宣城奔来,却又累得宛如蹒跚踱步。 执明的眉头缓缓皱起。 “王上,王上,救命。”那人看清执明,一个着急直接摔进泥土里,就没有再爬起来。 “莫澜。”看清来人,执明心下一惊,驱马前行,从泥泞中抓起莫澜,才发现一向修颜洁净的莫澜此时是多么的肮脏狼狈。 或许是逃跑得太累,或许是见到了他的王上他所有的紧张恐惧都得到释放,莫澜已经晕过去了。 他满身风尘,乌发凌乱,衣服褴褛,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一处干净的地方。 是什么样的变故让一个曾经那么在乎修饰容颜的人沦落到如此地步。 莫澜这幅模样,定是天权发生了惊天巨变。 执明内心异常的烦乱。 莫澜晕倒,问不出什么。 救援瑶光王城的大军只能止步于此了。 …… 宣城的县主府被临时布置成行宫,执明在卧榻之侧踱步。 帷幔行榻中,莫澜悠悠转醒。 医丞为莫澜诊断过,莫澜身上并未受伤,只是连日的奔波以及内心的惊惧造成突然的急性晕倒,休息一两日便无大碍。 看到莫澜醒来,执明疾步上前,焦灼道:“莫澜,你不好好待在嘉诚郡,何故跑到瑶光?还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可是天权……” 听到天权二字,莫澜翻身下床,声泪俱下:“天权……天权……没了。” 虽然是早就能猜到的结果,执明还是一阵惊惧,抓起莫澜,厉声道:“给本王说清楚,什么叫天权没了?” 莫澜踉跄几步,险些站立不稳,少顷才稳住身子,讲述天权发生的变故:“天权已经不是王上的天权了,王上可是将天权的守卫之权交给了骆珉。王上带兵出征,起初骆珉并无异样,将军心与天权的守卫治理得井井有条。” “后来瑶光国主宾天的消息传到天权,天权的局势就开始有些变化,一件对王上不利的谣言渐渐在坊间传开,说王上素日骄奢淫逸,纵情声色犬马已是不妥,如今更是为瑶光国主天下缟素,为一人负天下万民,甚至要以天下万民之血祭奠瑶光国主,包括天权子民。以瑶光子民为民,弃天权万民不顾。” 好一个攻心为上,将半真半假的信息散播得淋漓尽致,执明静静冷静下来:“一派胡言,本王何时说过这样的话?鲁大人在朝中没有权衡左右吗?” 莫澜:“鲁大人发现事情不对,不是给王上写了封信让王上速回天权吗?” 执明恍然想起确实收到过鲁大人的来信,然而因为阿离新丧,他悲痛欲绝,哪里还能想到鲁大人的信中隐藏着的信息。 他不禁有些懊恼。 莫澜为执明叹了口气:“鲁大人没有等到王上,后来发现事情严重之时已经再也传不出任何消息了。” “先是坊间将王上的暴君之名传得沸沸扬扬,闹得民心动荡。主要还是王上以前也确实没干过几件正经之事,日日混吃等死,实非明君所为。后来骆珉就以平定民心为由用五倍军饷向民间征集青壮男子参军,若王上要血祭天权万民,他们便能站出来反抗到底。若王上心有天权,那么参军也是为天权卖命,为王上效力。” “起初,没有人反对他的这个提议,连朝中重臣都觉得此事无任何不妥,甚至开始征集钱粮给他充做军饷。” “五倍军饷,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钱财,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阻止他们参军了。不出三日,骆珉就征集了五万之多军队,全部听他调遣,加上他原本从天枢带来的三万人马,等大家觉察情况不妙反应过来之时,骆珉已经兵不血刃控制了国都,顺便将那部分反抗的大臣软禁起来。” 不出慕容黎所料,骆珉就是仲堃仪安插在天权的细作,执明带兵攻打瑶光,未带骆珉同往,也是有意试探骆珉看他会不会露出破绽。 万万没想到,骆珉控制天权的速度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快。 执明握紧了拳头,骆珉这颗棋子是引出来了,然而,他的阿离却离他而去,这盘棋,输得彻彻底底。 没有慕容黎,他该如何扳回这局。 他脑中异常烦乱:“五万军队,骆珉从何处拿来如此多钱粮犒赏三军?” 听到钱粮,莫澜差点要哭了出来:“王上的国库呀,骆珉最先控制鲁大人交出国库的使用权,搬空了国库,用以发放军饷,他拿了国库有的是钱,所有士兵就都听他号令。王上,咱们天权虽然钱粮充足,却也不是如此用法,国库空虚,至少三年我们都经不起折腾了。” 想到骆珉会反,但没有想到骆珉釜底抽薪直接扒了天权的根基。出兵瑶光并不是没有留后手,然而没有了军粮,这个后手也是无用武之地。 他每说一句,执明脸色就难看一分:“又不是搬空了你嘉诚郡的钱粮,你哭什么哭?” 莫澜深深皱起了眉头:“微臣是为王上难过啊。从前阿离在天权的时候,王上说咱们天权的钱阿离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阿离也没有这般花过呀。” 一字字如重锤般轰在执明心底,沉重到无法呼吸,他重重一拳击在案桌上,脸色阴沉得可怕:“五万人马,也用不完国库的钱粮,其它的呢?” 莫澜吓得一阵哆嗦:“后来天权的天险昱照山关隘守卫被撤走,换成了骆珉的心腹,便源源不断的有商旅涌入,以通商名义运走了很多货物,可能就是钱粮。隔三岔五,还有部分士兵进入天权。现下的天权,已完全掌握在骆珉手中,连只飞鸟都飞不出来,更别说传信了。” “微臣也是舍了半个家产才在商旅中买通一部分人,跟着商队混出来的。” 好一招釜底抽薪,天权本就仗着物厚财丰雄巨一方,若是将天权最能倚仗的钱财搬空,没有粮草的军队还如何行军打仗。 就算现在执明手里还有七万兵力,紧靠宣城的供给,又能支撑几时,瑶光虽有金矿,却被毓骁围困,也断然是运不出粮草。 执明怅然若失,颓然坐倒。 天权,若是亡在本王手里,那也是命中注定。 那只不过是当时怼太傅的一句气愤戏言,如今却要成真。 那是他父王留给他的江山,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要夺回来。 就算亡也要亡在天权。 执明缓缓站直了身子,声音有些颤抖:“莫澜,就算你不舍去钱财,他们也会找机会放你出来给本王报信的,因为他们就是要本王回天权,看着天权亡在本王的手中,让本王感受无能为力的那种痛苦。” 莫澜抬头,看到执明眼中满是痛苦,他的心里也是一阵茫然:“王上,那怎么办,你可不能就这么回去,那很危险的。” 执明再次想起曾经慕容黎说过的那番话。 你也是一国之君呀。 我走了,瑶光就垮了。 他至今才明白,为什么这番话会让慕容黎那么痛苦。 他是天权的王,他走了,天权就亡了,他们都是那个国家不能缺少的君王。 君王原本拥有一切,不需要拼尽所有的尊严去获取,但现在,他必须拼命去获取这个崇高地位上的一切:“就算是龙潭虎穴,本王也要去闯。” “王上万万不可,咱们必须想个万全之策。”莫澜一把拉住执明,脸色变得苍白,他的王上,可万万不能有事呀。 执明的痛苦凝在眉宇间,缓缓的化成自嘲:“那是本王的天权,骆珉算什么东西,竟然搬空本王的国库,控制本王的臣民,如今去哪里想什么万全之策!” 良久,莫澜似乎也没有什么主意,只能哀声而叹,忆起慕容黎,感叹道:“若是阿离还活着就好了,阿离那么聪明,肯定有很好的办法。” 这声阿离让执明尘封已久的痛楚又阵阵传来,似有万千苦涩往眼里倒灌,他不禁仰起了头:“是呀,阿离,一直心有九窍,唯有本王愚蠢,竟伤了他。” 唐突了佳人,恕罪恕罪。 本是浊世佳公子,奈何风风雨雨。 莫澜恍若还能忆起初见时慕容黎那一股子遗世独立的清冷,容华榭后,血染江山,都不及他眉眼如画,心下也是痛苦惋惜:“王上,你带兵攻打阿离的国家,阿离得有多伤心呀!” 执明如蒙雷击,竟有些站立不稳,这虽是配合慕容黎做戏,却也是事实,也是因为猜疑妒忌,若没有他对慕容黎的冷落与猜疑,慕容黎就没有必要为洗清嫌疑而来演这场注定是个悲剧的戏:“本王只当阿离要算计本王,要对付天权才……” 莫澜打断他:“王上你真是糊涂,若阿离真有心算计王上,还用等到今时今日?阿离以前在天权做兰台令时王上还把金印都给了阿离,若是阿离有心算计天权,天权还不早就在阿离的掌控之中吗?阿离日日帮王上批阅奏章,处理天权事务,按理来说天权的大小事宜阿离都是清楚明了的,想要夺了天权易如反掌的事,还需要步步为营的算计?阿离说王上混吃等死一点没错,阿离陪了王上多长时间,骆珉又陪王上多长时间,怎可相信骆珉不信阿离?阿离是真心对王上好才会如此用心帮王上管理好天权,王上你怎么下得去手刺伤阿离呢?” 句句如刀,他,彻头彻尾愚蠢至极,执明猛然醒悟,神色更加黯然落寞:“你知道得如此清楚,为何从不对本王说。” 莫澜神色中带着淡淡的伤感:“微臣得知王上要攻打瑶光,急急从嘉诚郡赶来,想阻止王上,可王上已经出了天权,微臣势单力薄的怎么追得上,况且王上当时的怨气那么重,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 执明噎住,忍不住要反驳,竟无言以辩。 莫澜有些萧索,只觉得心里的这些郁结要一吐为快:“王上自己觉得自己对阿离很好,可王上从来没有想要去了解阿离的过去,阿离曾经是什么样的人,阿离的故国又是什么样的?阿离国家被灭,一个人辛辛苦苦摸滚打爬好不容易复的国又被王上毁了,微臣都替阿离难受。王上觉得阿离心思深,阴谋算计多,不似曾经的谪仙之姿,可是王上就没有想过阿离曾经也是没有任何心思算计的谪仙之人呐,国破家亡,若是没有这些算计,又当如何复国,凭着一腔热血往敌军阵营里冲吗?就像如今王上这般,明知道是个龙潭还要自己送上门去。” 风从外面吹来,执明感受到一阵寒冷。 是他错了吗? 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他心里异常痛苦,撕心裂肺。 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要让莫澜退下:“莫澜你才醒过来,能休息就多休息少说话。” 莫澜皱了皱眉,愁眉苦脸的回榻上躺着,又忍不住嘀咕几句:“明明是自己错了,还不让人说。明明是自己以前说过相信阿离,最后又食言,明明自己以前掏心掏肺对阿离好,最后又对阿离刀剑相向。” 莫澜还未躺下,下属又匆匆忙忙的送了封信到执明手中。 执明看完信后眉头皱得更深了,面上的苦涩越发浓重,随手将信丢给了莫澜。 莫澜看完信,心中更是焦灼万分,再也不能安静的躺下休息了。 “开阳飞隼大军设伏于天权返程,将猎杀天权国主。”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仿佛魔咒一般困扰在执明心头。 天下纷争,焉能置身事外? 开阳,佐奕,这个叛国臣。 第12章 征途 宣城朝堂,执明召集众将领商议如何夺回天权。 众人吵吵嚷嚷争论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商议出一个有用的计策。大抵是天权有昱照山为天险,易守难攻。这道天然屏障曾经是天权最好的防御,如今却成了攻回的最大阻碍,以目前的兵力粮草,硬攻绝对不行,过不了天险就进入不了天权。 何况他们的家人都在天权国都里,若是骆珉以他们家人性命作威胁,军心必定乱。 好在骆珉只是控制了天权,并没有展开屠戮,至少还有时间拖延。 论来论去没有任何取巧的计谋,执明一阵恼怒,斥退了将领,只留下莫澜。 他并没有将开阳军队设伏的消息公布,无论这个消息是否属实,他都不能再让军心更乱了。 飞隼大军,唯连弩可克制。 看着防御军事地图,缓缓的,执明问出了一句话:“莫澜,你能领军吗?” 莫澜大吃一惊,不知道这句话的深意:“微臣日日带着长命锁,连锐利一点的东西都没有碰过,看到长剑腿就发颤挪不了,王上不要为难微臣。” 继续看着地图,执明道:“本王身边没有可信的人,莫澜,本王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关乎此局胜败。” 执明如此郑重,莫澜心下更虚:“王上……您是知道的,微臣见血就晕呀王上。” 让他鼓捣稀奇玩意,寻猫逗狗还行,若让他上战场那可是要人命的事,莫澜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执明道:“本王曾经从佐奕手中拿了一件东西,他设伏截杀本王,必定是想要回这件东西,本王若是拿七万将士和佐奕硬拼,就没有夺回天权的资本。所以本王想了想,本王以自己为饵,诱其上钩,吸引他的注意。” “王上万万不可……让微臣……”莫澜发出一声惊叫,本想说代替王上做饵,可是一想到千军万马踏破硝烟,脚就开始发虚,说不出来这话。 执明没有理会莫澜,又扫了一眼地图,心中只有慷慨激昂:“骆珉口蜜腹剑,狼子野心,本王一时失察,被他蒙骗,愧对宗庙社稷。事已至此,本王必须披甲出征,与他决一死战,若不胜,也当血染沙场。” 莫澜愣了愣,此刻的执明,眼神凌厉,英勇果决,再也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混吃等死的王上了,他已经有了一国之君的风范。 战争,是成长道路上最快的捷径。 执明道:“虽不知送信之人是敌是友,但肯定不是佐奕的人,本王便给他制造一场大战的假象,让他以为本王的精锐都栽到他的手中,使其放松警惕。莫澜,本王给你一万精兵,本王落入佐奕手中后会让探子窃取飞隼的藏匿之处,本王要你带人夺了佐奕的飞隼。昱照山关隘,本王要用飞隼夺回来。” 莫澜听得胆战心惊,但此时此刻,却不能抗旨,只得硬着头皮颤声道:“微臣……领命,可王上如何脱险?若是开阳郡主发现飞隼被夺,恼怒之下……” 斩杀王上怎么办?他不敢说下去,倒抽了冷气,看着执明,眼眶似乎有些湿润。 王上不顾自身安危以自己为饵,那么他做臣子的又有什么理由退缩。 执明深吸一口气:“没得到想要的,佐奕还不至于杀了本王。” 但愿如此吧。 …… 宣城往天权方向,除了一条商道,其余都是些杂乱无章的羊肠小道,大军若是行进,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从商道上通过。 两位商旅打扮的客商缓步前行,在这条商道上意致闲雅,如游名川大山,一路说笑打闹,慢慢的步入玉林范围内。 玉林延绵几十里,全都是茫茫的森林,高耸入云,都由上百年的古树组成,密密麻麻,连天光都几乎照不下来。 出了这片玉林,便是开阔道路,再无任何可藏匿之处,若是设伏,这里是绝佳的地方。 巽泽驻足,眺望这片茫茫森林,今日天气实在太阴沉,他突然有些沮丧,随手扯了根小草叼在嘴里,似是走得有些累了:“南风找个草垛睡一觉,等着吧。” 他还真在远处一个山坡上面找到一个草垛,南风随手理了理,他就躺下望着天高地远,悠悠的叹了口气。 南风也蹲下,伏在一旁,从这个位置,可以看清整个玉林的范围动态,这个山坡,好像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郡主,咱们不是写了封信告诉执明国主有开阳伏兵吗,他还会来吗?” 巽泽淡淡道:“那封信只是让他有个心里准备,做个万全之计,又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你的家要是被山贼占了,你说你要不要夺回来?” “肯定得夺。”南风看了巽泽一眼,眉头思索,还是有些不解,“我们等在这里有意思吗?若是佐奕伏兵不在这里,或者执明不走这条道路呢?” 巽泽微微一笑:“那岂不是更好,也省的我出手。若不是答应了阿黎,我才懒得出手救这个蠢货。” 南风:“郡主对执明国主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巽泽转头深深的看了南风一眼:“长本事了,敢质疑本郡主。” 南风讷讷的将视线转向商道玉林中,有些担忧:“可是就咱们两人,出去就会被千军踩成肉泥,还能救人吗?” “我就看看,日头正好,不如先睡一觉。”巽泽眼角迷离,慢慢的闭上了双眼,开始他一天之中最重要的养生。 闭眼修炼。 南风抬头,万里云层悬浮在空中,阴沉沉的似要吞噬万物,哪里来的日头? 巽泽呼吸均匀,似乎真的在这山野之外睡着了。 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路,困意席卷,南风也有些倦意,倒在巽泽身边,幽幽的望着这阴沉沉的天幕。 慢慢的眼睛也闭下了。 …… 雾气开始在林中弥漫,露气越来越重,这片森林,笼罩在雾气中,眼见度已经越来越低。 佐奕在玉林尽头,搭了一个茶棚,燃着红炉小火,悠哉的煮着茶。 曾经他被执明绑在烈日下,执明就是这般悠哉煮茶的。 他不紧不慢的听着探子禀报:“执明已带领天权大军返回,再有半日就可到达此处。” 炉子上的水滋滋开了,佐奕取了倒入茶盅里,像是在等待一位故人:“可还有其他意外收获?” 探子:“商道上多了两位行商,仿佛赶路累了又没落脚之处,在十几里外的山坡上睡着了。” 顿了顿又道,“属下要不要将他们做掉?”他做了个划断脖颈的手势。 佐奕靠在椅子上,看着雾气蒙蒙的玉林,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微笑:“两个人而已,盯着一些便是,若无任何特殊之处就随他们罢,一会儿打起战来估计早跑没影了。” “是,属下告退。” …… 玉林中的雾色更加浓重,宛如一潭化不开的死水。 执明带着大军,踏着沉重的脚步声,在这片森林外响起。 在这片森林中,潜藏着一个可怕的对手,佐奕的飞隼大军,茂密的林木阻碍了飞隼的施展,然而只要执明踏入林木中,飞隼军就会将这片玉林包围,困死执明。 执明有些心神不宁,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头,好难受。但双肩扛着的重担让他不得不前进。 这是通往天权的唯一商道,他必须用自己为饵,拖住佐奕的军队,才能让精锐部队从密林小道穿插返回天权。 天时犹在,浓重的雾气可以很好的隐藏大军的行迹,也可以用五千兵马制造出数万军队的声势浩荡。 便给佐奕来个草木皆兵。 执明招来两位将士,将心中计策吩咐下去,重重的打马而行。 …… 脚步声有些着急,从四面八方传来,步子凌乱,却重如千斗,一声声逼近,从林中传出,踏在佐奕心头。 佐奕托起茶盏,难隐心中的兴奋:“执明,你欠本郡主的东西,今日便都要让你全部归还。” 脚步声如雷霆般彻响,林中隐隐约约冒出无数人影。 浓雾之中,全都是影子,这怕是有数万之众。 佐奕挥手,做了个进攻的手势。 飞隼军早已迫不及待,听到攻击的命令,兴奋的飞上半空朝林中就是一阵猛射。 伴着层层雾色,只见林中人影煽动,东倒西歪,惨号声四起,一阵嚎叫过后,人影渐渐的往林中深处退去。 “往哪跑。”佐奕冷笑,下达了攻击命令。 开阳大军从两侧如潮水般涌出,带着喊杀声往林中冲去。 …… 大战,于斯开始。 这是一场注定的战争,一接触,就激发出凌厉的鲜血。 执明没有阻挡,没有迎战,只是淡淡的站在林中,看着林中一片血红。 从一开始的计划,迎接这五千士兵的,就是全军覆没。 五千人的牺牲,换回整个天权,他们的牺牲都会名垂千史,载入天权的史册。 什么阵形,什么战术,都不再有意义,他们借着浓重雾气,隐藏行迹,尽量拖延时间,用他们的血肉之躯营造数万大军的假象,让天权真正的精锐部队从各个羊肠小道返回天权。 君王尚且不惧生死,他们又有何惧,这份牺牲重于泰山。 每次冲锋,都会带来大量死亡。 不是自己的,就是敌人的。 每个人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身上都是流出的鲜血,竭尽全力,只为先于对方一步,将剑刺入对方的身体。 雾气升腾,燃烧,鼎盛,甚至覆灭。 血战,惨烈而短促。 仅仅一个时辰,执明身前的两千多人就倒在泥泞的血泊中,碎成一个又一个污浊的血沫。 他们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国度,只会被埋葬在这里,留一抹幽魂支撑这个碎裂的世界。 …… 佐奕踏着满地的尸体,向执明走来的时候,执明几乎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 长剑刺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 在满地的尸体中,佐奕俯视着执明,嘴角浮起一丝胜利的微笑:“执明国主,又见面了,成为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执明冷冷看着佐奕,随手擦拭了嘴角的血液,深邃如浩宇的目光终于变得森冷。 他,不再惧怕与佐奕一战。 …… 玉林上方的那个土坡上,南风有些着急,看着嘴角仍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郡主,忍不住问道:“郡主,还不出手吗?执明国主若是死在这里,可没法和慕容国主交待。” 巽泽咬着狗尾巴草,悠哉的看着远处天空,挑了挑眉目:“死不了,最多受些皮肉之苦。” 南风拉了拉巽泽:“郡主,佐奕要动手了,真不出手?” 巽泽站了起来,晃了晃睡得有些昏沉的脑袋,看都没看玉林一眼:“这场戏看完了,走吧。” 南风不可置信睁大眼睛:“什么?不救了?” 巽泽也不管他,自顾朝另一个方向走远:“不救了。” 郡主,你确定你不是来搞笑的? 南风追上去:“可是……” “没看出来吗?执明借着大雾用自己为饵钓佐奕上钩,这雾色如此之重,死多少人也看不出来,估计一大部分人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执明敢用自己作饵,肯定有把握佐奕不会杀他,我们何必多此一举阻碍他的计划。” 巽泽笑得灿烂,“成人之美才算得上助人为乐。” …… 玉衡的书阁中,一位玉白流丝带绑起长发的白衣公子正在作画。 水墨晕染,他画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最后一笔提起,淡淡的将笔头置于水中,看着在水中晕开的各色染料,那似乎也如一幅画。 “护法。”脚步声到,下属人也到。 那人笔头搅动着水,搅散水中的颜色,眉眼都未抬一下:“有动静了?” 下属:“是,又有人来了玉衡,还是带兵来的。” 那人:“从何处来?” “遖宿。”下属询问那人,“是否要打出去?” “这个嘛。”笔提了起来,那人静静的等待水静止之后,才道,“不急。” “他们径直往云蔚泽方向去。”下属疑惑,“阁主带入府中的人,若是出事,很难向阁主交待。” 既然是阁主看中的人,倘若连遖宿那位都对付不了,又有什么资格令阁主出山,令醉酒狂歌的江湖梦扯进朝堂是非? 那人浮起的淡淡笑容,幽冷:“只要动的不是玉衡根本,那便看之,任之。” 第13章 久别 云蔚泽,慕容府中。 淡红的纱垂下,就像是秋雾,笼罩在暮色的阴影中,带来一丝清凉。 茶烟已经散了,茶水已凉透。 慕容黎静静的看着书卷,已整整一个时辰,竟忘了品茶。 此时此刻的宁静是那么难得,这场战争,持续得太久了…… 王上,待哪日王上空闲了,我定邀王上来我瑶光畅饮三日,不醉不归。 “还记得么?我们约定一起饮酒的。” 可能,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慕容黎有一丝怆然,抬头,正看到斜阳最后一抹余晖落下,夜,照临大地。 他拿起吟畔,走到羽琼花海中,轻轻移到唇边,吹起了不知名的小曲。 又一次将执明拖入了这场战争旋涡中,羽琼惊艳,映着满目荒凉,唯有他还站在战场上。 若天权覆灭,瑶光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要被解开的误会又有什么意义? 十里战火,遍地赤红。 却是那么孤独,寂寞。 本就做了已死之人,却是此生此世都不能复活在他的面前。 小曲悲凉,宛如一首诀别之曲。 夜色浓重,没有一丝光亮。 …… 毓骁喝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踏上云蔚泽慕容府中,整个府中黑沉沉宛如一只静卧在此千年的神兽。 许久没有叫过那声阿离,也许久没有见到他的眉眼如画了。 再见之时,阿离还是阿离,殿下还是殿下吗? 毓骁踩着沉重的步子,几乎挪不动脚,他的内心有惊喜,恐慌,忐忑,思念,更多的却是愧疚。 他们本就是心动于依偎取暖时藏在权谋与算计中不为人知的真心,那份真情来之不易,却被自己亲手捏碎,葬送在怀疑质问中。 剩下的,是终将的黑暗。 如这天幕沉沉,没有一点光亮,甚至连虫啼之声都化为哀沉。 他来此,是得知他安好,忍不住心里的躁动急于见他一面。 但,那又能怎样? 如若遖宿没有攻打瑶光,如若本王没有怀疑你,一切是否还能和从前一样? 他极力隐忍,理解他,甚至不顾遖宿的国威在尽力的挽回,却得到他诀别如斯的拒绝。 王上,这世间之事,何来如果一词,如今,瑶光与遖宿已是血海深仇,你我二人,回不去了。 他看着满地尸骸,吹着在遖宿时他们彼此熟悉的那只曲子,对他弯下腰,深深的鞠了一躬,一垂首便是万千感慨。 毓骁心里感受到强烈的彷徨,曲意犹在,他又以何种身份来面见他? 借着夜色深沉,看一眼便好。 一眼诀别,此生不复相见。 …… 哀沉悲婉的小调,伴着羽琼飘香,随风而来,轻轻传到毓骁耳畔。 这种曲意再熟悉不过,天上地下,只有慕容黎才能吹奏出如此凄美的余音。 毓骁心忽然一震,仿佛燃烧起来。 淡淡的影子站在羽琼花海中,玉人持箫,轻轻吹奏。 就算这大地只剩下茫茫黑暗,也掩盖不住那人身上的那袭红衣。 地狱曼陀罗,妖红似火。 渐渐的,有泪水沾染了毓骁的眉睫,这不正是自己梦魂萦绕的一幕吗? …… 慕容黎心中一阵恍惚,漠然望向虚空,静静的吹奏着小曲。 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无限的冰冷,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传来微微振响。 “什么人?”慕容黎转身,按住吟畔的机括,银针闪着秘魔般的光芒,以奇快精准的速度打入靠在扶栏边那个人影身上。 轻微的刺痛传来,毓骁唤了一声:“阿离。”本想走近一些,瞬间身子就一阵麻木,不能动弹分毫。 毓骁吃惊的看着慕容黎,语气沉了下去:“慕容国主,你对本王做了什么?” 那声阿离再熟悉不过,慕容黎急步走到毓骁身边,露出惊讶的神情:“毓骁?” “王上,可是有何不妥?”侍卫听到府内动静,踏着急匆匆的步子就打算往里冲。 毓骁喝了一声:“没事,都退下。”又重重的道了一句,“没有本王的命令,都不许进来。” “是,属下告退。”侍卫闻声,悻悻然退了下去。 毓骁全身麻木酸疼,唯有眼珠还能转动,他盯着慕容黎,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急道:“阿离,你对本王做了什么?快给本王解开。” 府中并无下人,任何一点动静都有可能是刺客。慕容黎怎会想到毓骁来此,,又刚好被银针射中,也是首次碰到这样的事,哑然:“我……没有解药,这毒不是我制作的……” 毓骁一脸震惊:“毒?”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化解了两人的尴尬,瑶光与遖宿终究已是血海深仇,原本见了面不知该谈什么,又能谈什么。 这下好了,毓骁被定住,慕容黎也有些愧意,解释道:“确切的说只是麻药,麻痹两个时辰就可自行解开,还得委屈王上忍耐一番。” “两个时辰?阿离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这个样子两个时辰之后腿不得废了?” 毓骁眼珠子转动,本想运气使劲,奈何越动就越麻木酸痛,甚至连腿都不能过弯,只能直挺挺的站立,也不知道是什么麻药竟恐怖至此,当真有点欲哭无泪,“外面黑灯瞎火的,阿离,你先把本王弄到屋里去,再寻一下屋里有没有缓解之类的药物。” “这……好吧。”事以至此,也不能就这样让毓骁站在外面吹两个时辰的冷风,慕容黎心下苦笑,这事情碰上巽泽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滑稽,也不知道屋里有没有他留下的解药。 毓骁能找到此处,定是方夜告知,未带大军趁着夜色悄然而来,说明毓骁并无敌意,或许还能在此战中收获意外之喜,若今夜过后,两国能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也未尝不是一件益事。 慕容黎假死本是秘辛,为防止暴露,府中并未安排任何下人,而慕容黎在此的消息也不能让除毓骁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所以,把毓骁弄到屋里这件事情只能慕容黎亲力亲为。 毓骁四肢僵硬,不能移动分毫,扶着走是不可能的。 跳?别想了,这麻药可不是一般的毒。 拖?堂堂两国的王上,拖进去成何体统。 抬?慕容黎一个人可抬不了。 抱?慕容黎瘦弱的身子可抱不动毓骁那健壮的躯体。 背?好吧,大概只能勉强拖着背了。 慕容黎好不容易把毓骁背到屋里,将他放到榻上躺着,让他舒服一些,才点燃蜡烛照亮屋子,开始在屋里寻找有可能是解药之类的瓶瓶罐罐。 看着慕容黎翻箱倒柜,毓骁忍俊不禁,第一次见慕容黎还有如此随性的一面,心下一暖,道:“阿离,没有就不必找了,本王忍一忍就好。” 当然,巽泽本就为了惩戒人,制作的麻药一定不会留下解药的。 慕容黎停下手上的动作,走到矮几旁坐下,燃起红炉小火,重新温起了茶水,淡淡道:“那便只能委屈王上暂时忍耐,王上远道而来,我本应夹道欢迎,奈何我如今是已死之人。不想无心之失伤了王上,阿离在此,以茶代酒,给王上赔礼。” 他斟了一盏茶,对着毓骁,微微颔首。 毓骁想到自己也曾做过一回阴间之人,那段黑暗时光,是有慕容黎日日陪着品诗论画,才让他百无聊赖的人生增添一些色彩,眸中微露怀念之色,不禁有些感触:“阿离如今也是一国国主,不必时时自居人下。” 慕容黎嘴角微微弯起:“于阿离而言,王上永远是王上。” “阿离。”原来曾经的点点滴滴慕容黎都不曾忘记,毓骁心中动容:“执明刺的那剑……阿离的伤可还疼?” “已无大碍,多谢王上挂怀。”慕容黎托起茶盏,顿了顿,毓骁直挺挺的躺在榻上,总不能自己自斟自饮,于是放下茶盏,神色平稳而又幽深,“王上就为了这事而来?” “本王是很担心阿离。”毓骁目光尽是温和之色,“如今见阿离无恙,本王便放心了。” 他就是为了一人,放弃天下,为了一人,赤地千里,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没想到毓骁回答得如此干脆,慕容黎浅浅一笑:“此等小事竟惹得王上大动干戈,看来这送信之人心思深沉,对你我了然于胸,倒是个难缠的对手。” 毓骁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略微思索:“本王撤回遖宿后,收到此人的第一封信就是艮墨池毒杀太师的真相,第二封便是告诉本王执明杀了阿离,本王谴人调查,确实得知瑶光举国丧。第一封信是让本王对阿离生出愧疚,第二封就是利用本王的愧疚兵逼中垣。好个精通权谋的算计。” 若不是躺着不能动,毓骁此刻当真要举起酒坛痛饮一番,以消心中的郁结。 堂堂一国之主,差点成了别人手里的一把刀,刺向自己最想保护的人。 慕容黎不动声色,身子微微倾斜,悠然道:“当年先王欲让我为中垣人所不齿,向外放出消息称孟章是死于我与先王的联手。仲堃仪这些年打着为孟章报仇的名义可是做了不少筹谋。” 除了要除掉他,当然还包括先王,遖宿。让艮墨池毒杀太师挑起遖宿与瑶光的血海深仇不过也是复仇的一步计划。 慕容黎转动茶盏,静静凝视着,嘴角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狡黠。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总有想明白的时候。 郁闷,沉沉压在毓骁心头,对于王兄出兵天璇,战死沙场,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然而当年毓埥可是带领了整个遖宿的大军前往,就算不胜也不至于那么快落败惨死,原来这中间还有仲堃仪的算计。 看来,遖宿与仲堃仪之间才是真正的宿敌。 时隔那么久,每每想起王兄,毓骁心头还是一阵难受。 “阿离。”若不是不能动弹,毓骁很想上前去握住慕容黎的手,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本王一时失察,误信奸人攻打了瑶光,阿离可会原谅本王?” 慕容黎淡淡道:“亲人遭戮,一时失察也是在所难免,都是过去很久的事,如今重提未免心中感伤。” “是呀,难免还是落俗。”毓骁静静的看着屋顶,感受着心中传来的微凉,“阿离,可否有酒,不若醉酒三千,不诉离殇。” “王上稍等。”慕容黎起身,一袭红衣拖地,缓缓而行,便朝酒窖去了。 毓骁心中有了一丝欣喜,那抹红色的影子,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 翌日清晨。 云蔚泽风光明媚,慕容黎静静的站在屋檐下,静静的看着羽琼花海,浩瀚苍宇,在他的眼中,都是那么渺小。 他就像是忽然融入了画中。 风从山岚中吹来。 慕容黎抬起手,一朵被风吹起的羽琼花瓣轻轻打着转,落入他掌心。 “每年春暖秋暮,人们都会一起去踏青,历代钧天国主,都会到王府中观赏羽琼盛景。” 这盛世之景,何时能再现? 庚辰缓缓从花丛中走来,为慕容黎披上外袍,整理仪容。 良久,才慢慢道:“公子若是想念瑶光,就回去吧,属下还有方夜萧然定会护公子平安。公子如今这般,属下看了心疼。” 慕容黎仰起了头,星辰般的眸子旋转着无尽深邃,遥望苍天。 天空泛起了微微瑰丽,看来,离破晓已经不远。 “琉璃国主,现下在何处?” “琉璃国主收到公子的信,便依信中所言乔装成一队西域行商,入了中垣境内,属下就回来给公子报信,此时,琉璃国主应该快到天权边境。” 慕容黎目光中露出一丝深思之色:“派人安排琉璃国主一行人在两仪镇落脚,以天权兰台令的身份给琉璃国主送上一封拜贴。” 庚辰:“是。” 慕容黎唇间沁出一丝笑意:“本王要送琉璃国主一份大礼,他一定会笑纳。” 微风拂过,一时间,万千花朵荡漾起来,如云絮坠地,比云霞蒸蔚还要美上几分。 比花更美的是人。 …… 毓骁斜倚着红栏,长发垂散,拂在肩头,又被微风撩起,他却浑然不觉。 隔着万丈红尘,他看到慕容黎嘴角弯起,露出一个惊为天人的微笑。 毓骁呆呆的凝视着,眼神中似有万种滋味。 一颦一笑一知己,一点一滴一情怀。 当真能让人如痴如醉。 第14章 一诺 “庚辰,给毓骁国主端碗醒酒汤来。”慕容黎眼神转向毓骁,庚辰抬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便退下。 毓骁疾步上前,静静的盯着慕容黎,似是将温柔全部化开:“许久未见阿离如此高兴的笑容,当真惊为天人。” 慕容黎怔了一下,敛去笑容,转身,引着毓骁往最高阁楼行去。 “王上昨日醉酒,今日头可还疼?” “不碍事,本王许久没有如此开怀畅饮一番,见阿离安好,本王高兴。” “王上若是高兴,日后可以以邦交的名义到瑶光国中畅饮。” “阿离所言甚是,多日不见,阿离如今的酒量见长许多。” “王上估计没有察觉,阿离后面喝的是水。” “原来阿离竟也会如此捉弄人。” “王上难得来中垣一趟,趁此机会览一览这云蔚泽风光,在这高楼中,眼界最是开阔。” 言谈之际,两人已行至最高阁楼,倚着红栏,朝霞映照下,云雾蒸腾,整个湖面洒下了一层金色的披帛,宛如仙境。 庚辰随后就端来了醒酒汤,毓骁拂袖喝下,庚辰默默的看了慕容黎一眼便退了下去。 朝阳的曙光照亮了慕容黎眼眸,江山如画,都不及他眉目那一瞬浅笑。毓骁痴痴的看着慕容黎,仿若有些呆了。 慕容黎淡淡的,目光如望远山,显得有些落寞。 良久,毓骁抬手,伸到慕容黎臂弯中拾起吟畔,看了片刻,对昨夜之事还有些耿耿于怀,问道:“这箫,与往日阿离的那支似乎有些不同。” 慕容黎瞥了毓骁一眼,淡淡道:“友人所赠罢了,并无不同。” 毓骁沉默了一会,将吟畔轻轻递还给慕容黎:“能在竹箫中打造如此精巧的机括,想必也是位妙人。” 慕容黎接过吟畔,重新放回臂弯中,想起巽泽,嘴角勾勒一个浅浅的弧度:“这位友人,大概是担心我孤身一人,容易遭人欺负,才在箫中打造此等玄机。” 毓骁哑然失笑,论武艺,天下有几人是慕容黎对手,论智谋,慕容黎称第二,又有谁敢称第一。九窍玲珑之心,若非是他故意之举,又有谁能真正欺负得了他,除了执明那根软肋。 毓骁叹了口气:“不想本王竟是第一位受害者。” “王上说笑了。”慕容黎引毓骁到一旁石桌旁就坐,缓缓斟了一盏凉茶,道:“若是有机缘,或许王上也能见上一面。这位妙人,才是真正的谪仙之人。” 慕容黎极少称赞他人,毓骁见慕容黎说得玄乎,心中也勾起一阵好奇:“炼丹修仙?” 慕容黎点了点头。 “本王从未见过仙人。”毓骁道,“阿离说得如此认真,本王倒真想见识一下传闻中的修仙之人。” 依巽泽素日邋遢凌乱的样子,毓骁见了定然大失所望。 慕容黎不以为然,淡然饮茶。 毓骁也慢慢端起茶盏,看着慕容黎:“瑶光之事,阿离还是决定本王不能退兵吗?如今阿离无恙,本王也没有必要对执明赶尽杀绝。” 慕容黎静默的坐着,似乎瑶光执明之事无论怎样,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握着瓷盏,幽幽道:“仲堃仪不知道。” 仲堃仪不知道他尚在人世,也不知道毓骁已经知道他未死。 因此仲堃仪的计划不会变。 “仲堃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我们就演什么样的戏给他看,这才是成人之美。” 毓骁似是在慢慢咀嚼慕容黎的这句话,良久,他似乎也知道慕容黎此举是何用意,微笑点头:“所以本王既然定要为阿离报仇,斩杀执明,就应继续厮杀下去,不知不觉杀到仲堃仪后方。” 慕容黎望向远方青天,眸中深邃无比:“这场战争持续已经太长,本王要一击必中,绝不容许再有反转。” 毓骁盯着他,慕容黎目光淡淡的,神情隐藏在云雾之中,似乎永远看不透:“难得阿离如今还愿相信本王。” “王上愿为阿离千里奔袭,定不会加害阿离。”慕容黎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笑道,“王上昨日所言可还当真?” 笑意浓浓,毓骁竟有些醉了:“自然当真,这中垣大地只要是阿离为王的一天,本王绝不进犯,退军三千里。” 为一人,许一诺,一诺重于山。 “好,我答应王上。”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啪!”击掌为盟,两人相视而笑。 云雾拂起,幽幽青天下露出万顷碧波。 …… 送走了毓骁,慕容黎站在府邸外。 他静静望着慕容府这块牌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概山岚将云雾吹散之后,才令庚辰取下慕容府这块牌匾,重新换了一块刻着‘仙人府’的匾额。 庚辰道出了心中的疑惑:“公子,慕容府这三个字不好吗?” 日色,已然凝重。 苍蓝色的湖面上,浮动着幽静的光芒,慕容黎悠然长叹:“毓骁的到来,这里很快便会有人造访,自然不能留下本王待过的痕迹。” 庚辰:“仙人府有何意义?。” 这俗世万千,谁敢自称仙人,仙人二字过于张狂,甚至有着对上天的不敬。 任何一个名字都比这个名字文雅。 慕容黎淡淡微笑:“你不觉得这名字最衬玉衡郡主吗?” 庚辰想了想,似乎看到这个名字第一想到的确实是玉衡郡主,一样的厚颜无耻不着调。 云雾蒸腾,万顷碧波,宛如仙境的云蔚泽上有个仙人府,加上玉衡郡主素日修仙炼丹,搭配一起,似乎也并无不妥。 船,划过了青山,行入弯曲的水径中,却不知道究竟要去向何方。 …… 天权边境,两仪镇 这虽是个不太大的镇子,但各处往来行商都喜欢在此打马歇脚,尤为繁华热闹,玩娱之物,珠宝玛瑙,应有尽有。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两仪镇比以往多出了两倍以上的行商,个个大手大脚,挥金如土,给两仪镇的经济带来更多的繁荣昌盛,所以没有人留意这些行商运送的辎重,一车一车的,从昱照山关隘中运送出来,放在两仪镇中多天,又不知运往何处。 因此当这个镇上又悄悄的多了一队行商时,人们并未怎么在意,也并未觉得奇怪,同样都是挥金如土,有钱的就是大爷。 “客官,里边请。本店有最好的上房,最好的酒,最好的肉……” 当店小二看到犹如碗口那么大的翡翠碧玉时,连来人的面都没看清楚就笑眯眯的将这些人迎进天字一号房,腰弯了几乎要触及地面,生怕一个招待不周,触了大爷们的兴致,坏了客栈的发财之梦。 “我们不需要,没有吩咐任何人不要靠近这里,否则,杀。” 这群人进了天字一号房就房门一关,与世隔绝,这期间只有一封信被送了进去。 店小二很喜欢这样的客商,有钱任性不多事,他就有很多时间可以沉浸在红泥小火炉的香茶中,微闭双目,思考人生哲理。 天字一号房内,为首一人据案而坐,踌躇满志,缓缓将拜贴合上,闭着眼睛,仿佛沉浸在功勋垒砌的金殿中。 一人微微道:“王上,何人送来的拜贴?” 那人一派苍茫雄武王者气象,用豪迈骄傲的声音缓缓道:“天权,兰台令。” “是之前送信那人?” “不确定。” 目光阴沉如水。 …… 天边月色清冷,玉林深处一片空地上,几百架飞隼整齐的被绳索锁在一起,安静的躺在清冷的月色下。 隔不远处,是那些驾驭飞隼的士兵,他们像往常一样,吃饱喝足了,就随地一躺,伴着月色静静的睡去。 天权国主已成了开阳的阶下囚,这场战争没有想象中的惨烈,就已宣布结束。原本打算阻击天权军的飞隼也得到了暂时的休整。 除了执明的军队,想来暗处也不会再有潜伏的危机,他们终于可以同往常一样,在这月下,静静的入睡。 甚至还可以在睡梦前互相谈谈家乡开阳的风月,说一些围猎的趣事。 只有少数的士兵有些沮丧,睡意全无,每一趟围剿,都是苦差,他们也不得不怀念起家乡的团扇美酒,心中不免有些后悔。 突然,他们睁大了眼睛,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 他们看到了一件可怕至极的事情。 那些躺着睡着的士兵毫无声响,他们的脖颈,都有相同的切口,宛如一丝极细的丝线不经意的绕过,将他们的头颅切下,却又还连在脖颈上,只有一地的鲜血。 空气中的湿气重了起来,雾气凌乱,悠悠飘下。 森林中的夜色更加浓重,一丈之内都有些不能视物。 夜,长得像是一生一般。 没有凶手,没有任何征兆,头颅便被悬丝轻轻一扯,拔空而起,血液飞溅。 飞隼军队,像是被恶魔诅咒过一般,笼罩在朦胧月色下,生命在一个一个消逝。 月色下的雾气,渐渐显现出一些暗红色,随风飘扬,弥漫在这片森林中,那些没有被丝线割去头颅的士兵,在这淡淡的红色雾气下,渐渐失去了知觉,直至嘴角也流出一样暗红色血液。 一时间,所有飞隼军全军覆没。 远远的,苍天巨树上,一人袍袖挥舞,渐渐隐没在月色中。 …… 佐奕踏着满地尸体向执明走去的时候,执明森冷的目光垂落,幽幽的说了一句话:“郡主,若是不想人亡物毁,不如与本王做个交易,你拿走你所思之物,本王夺回本王的天权,各取所需,如何?” 佐奕微笑看着这一切,快亡国的君王,有什么资格与自己谈交易,不过是最后的垂死挣扎,板上的鱼肉又能蹦跶到哪? 执明被开阳士兵迅速带走,满地的尸体随后也被迅速清扫,都是些蝼蚁,死了就尘归尘,土归土,很快会没了踪迹。 佐奕面沉如水,坐在太师椅上,执明被带走,关在营地中,已有两日,还不忘居高自傲,拒不面见自己。 “本王是天权的王,开阳是天权的附属之郡,君臣有别,你们郡主若要展现诚意,就应该携君臣之礼来面见本王,而不是让本王移驾去见他。” 下属带回了执明那傲娇的话。 佐奕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场半路截杀真正的目的原本就不仅仅是取执明的人头,有的东西比执明的命更重要。 执明的话带着让他无法拒绝的力量。 所以他想了想,就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去做一个对他们双方都有益的交易。 …… 执明站在佐奕对面,负手而立。 两人所在的位置,是一顶巨大的帐篷,帐篷顶上还挂着鲜红的灯笼,让这夜色平添了一份祥和之气。 执明的脸色倒很平和,还带着些淡淡的微笑,丝毫不认为自己是别人的笼中之鸟:“看来郡主是想好了要与本王做这个交易,不如取些酒来,边喝边聊。” 佐奕慢慢的笑了,在自己地盘上,执明还能扭转乾坤不成,他吩咐属下取来清酒,一杯倒给执明,一杯倒给自己。 与阶下囚把酒言欢,似乎有些别样的风情。 佐奕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执明国主既知本郡主所思之物,也应该知道只凭那物是没办法展现你我和谈之意的。东西本就是本郡主暂时寄存在国主那里,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如果加上八剑和天玑天枢的领土呢?”执明举杯沾唇,目露微笑。 佐奕抬头,看着执明。 这场交易似乎变得有些有趣了。 执明缓缓道:“瑶光国主身死,八剑本王已得其六,瑶光目前虽一盘散沙,却也成了本王的瑶光,但是本王腿短,走不远,看不了那么多花花世界。若是郡主愿意与本王合作,那么天玑郡和天枢郡都归郡主所有,郡主总该知道反叛就算成功了,也只会落得个叛军之名,而本王以天下共主之名下的诏书名正言顺。从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个条件郡主可否满意?” 佐奕似笑非笑:“国主莫非在说笑,慕容黎千辛万苦打下的大好河山,执明国主说送就送,莫非是觉得本郡主好玩?” 执明的笑容暗了暗,却无法遮掩眼中的那抹恨意:“本王与慕容黎的宿仇想必开阳郡主比本王更清楚,本王既然攻打了瑶光,自然已经不在意那曾经是属于谁的。” 第15章 旧事 佐奕继续斟酒,他在斟酌执明的话语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执明与慕容黎的宿仇,他自然清楚,那是他与仲堃仪联手炮制的,他缓缓道:“既然不在意,为一人天下缟素又是谁的旨意?若说没有任何情谊谁又相信?” 执明顿了顿,冷笑:“郡主觉得如今是那些凉薄的情谊重要还是本王的天权重要?” 为一人负天下的说辞是在戏文里,并非现实之中,何况他还是君王,君王永远绑在第一位的,都是家国利益,任何伤害或者想要伤害这份利益的,都不得好死,慕容黎也不例外。 佐奕淡淡道:“执明国主如今为砧上鱼肉,生死不过是本郡主一句话的事,何来的底气与本郡主高谈阔论?” “你不会杀本王的。”执明微微道,“大家都是利益关系,你与仲堃仪的合作也并非牢不可破。” “何以见得?” “上次本王与慕容黎围攻开阳郡时,若仲堃仪还念及与你的一丝情谊,也不会让骆珉在郡主背后捅上一刀,郡主也不至于如此快速惨败。” 佐奕冷笑,他当然知道。如今的合作不过是手里捏了仲堃仪的把柄而已,牢不可破的关系,从来就不曾有:“本郡主又如何相信与国主的合作就一定坚不可摧?” 执明端着酒杯,目光动了动,透出淡淡的忧伤:“本王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个天下,本王与郡主所图并不冲突。本王要慕容黎葬送在本王之手如今已也了全。至于江山,原本就不是本王所需之物,但是本王的都城本王誓死要夺回来,只要郡主助本王一臂之力,那么郡主就可以得到郡主想要的。” 他目光冷了冷,有些深意的看了佐奕一眼,“若是这场战争仲堃仪胜了,可还会有郡主的一席之地?是要做那小小的开阳郡主还是与本王平起平坐做这钧天的一国之主可都在郡主的思量中。” “前有虎后有狼,执明国主哪里来的自信可以打赢这场战争?” “所以本王才需要郡主这位助攻。郡主敢在此设伏围堵本王,想必留有后手,郡主若是关键时刻对仲堃仪反将一军岂有不成之理?” 佐奕沉吟着,执明的目光如炬,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恨意,看不出此话的真假:“我如何相信你的诚意?” 执明道:“慕容黎的燕支此时还在瑶光王府中,你若不信可以派人去取。” 佐奕冷笑:“瑶光如今被遖宿大军包围,你让本郡主去瑶光王府中,莫不是让本郡主去送死。” 执明举起酒杯,淡淡饮了一口:“那本王也没有办法,毓骁一来,本王就落荒而逃,哪有时间再去取剑,也没料到会在此处与郡主把酒言欢。” 如何能提前备好六剑不是? 佐奕:“如此重要之物国主竟然不随身携带。” 执明:“说句实话,本王与慕容黎曾经也有一点真情在,本王亲手杀了他心里总还是有些愧意,八剑未齐,他生前之物本王未取,终究是念着些情意用来睹物思人。” “那如今又怎甘心送与我?” “你我心里都清楚,故人与家国大业孰轻孰重!” 缓缓的,佐奕嘴角扬起,聚起一个讥嘲的微笑:“国主所言,本郡主会好好思量,在没得到东西之前国主还是好好休息,本郡主会安排精兵保护国主的安全。” …… 寅时,天边还挂着残存的星光。 莫澜隐在月下的阴影中,内心一阵慌乱,收到飞隼军队隐藏据点的情报,莫澜就调动了执明给他的一万精兵朝这片玉林赶来。 但他如何也忍不住内心的惊恐,就算给他十万精兵,他还是害怕。 他从未上过战场,看到武器脚下就发虚,这飞隼又该如何夺取。 莫澜在大军的保护中瑟瑟发抖慢慢挪到情报据点。 星光黯淡,繁星般的树影在风中摇曳,他忽然发现,这片森林中,一个人影都没有,不,应该是一个守卫都没有。 是去吃饭了呢还是睡着了? 如此重要之物竟然没有任何守卫,莫澜心下踌躇,随手招来几位士兵:“你们四下打探看看有没有埋伏,仔细点,当心些。” 很快,士兵就带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四面八方皆无任何守卫。” 几百架飞隼被绳索连在一起,安静的躺在这片星空下。 这意外惊喜几乎让莫澜兴奋得快些跳了起来。 “快,你们几个,后面几个,都上前来,搬走。”莫澜真是太开心了,第一次领军就立了一个如此大功,看来他真的是自带福星之命。 为什么如此重要之物竟会没有任何守卫,莫澜才不去想,他只觉得此刻的威风立马倍增,一迭声地吩咐道:“你们都小心些搬,弄坏了可赔不起,王上可是要治罪的,小心些,快快搬走。” 森林中霎时被闹得人仰马翻,片刻之后,飞隼就被搬空,莫澜带着大军扯高气扬,浩浩荡荡的驶出玉林,往天权营地去了。 莫澜走得迅速,未曾发现,那些深褐色的落叶下面隐藏着的是血迹斑斑。 ……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这座营地的时候,佐奕终于得到了飞隼全军覆没的消息。 “蠢货,给老子滚!” “无论是谁,动了本郡主的东西,都要连本带利还回来。” 愤怒的咆哮在营地中震响,袍袖挥舞,酒杯案桌承受着剧烈的怒火,哐啷全部碎裂,打翻在地面上,能砸的全部被砸了个遍。 下属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没有人敢直面佐奕此时的冲天怒火。 宣泄了一阵,佐奕挥舞的手臂突然顿住,看着关押执明的大营,目光中全是愤怒,大踏步行去。 …… 佐奕踏进大帐的时候,执明似乎才梳洗完毕,好整以暇的喝着昨夜所留的残酒。 看着佐奕,执明微微笑道:“郡主如此兴致勃勃,莫非是想通了?” 佐奕死死盯着执明,眸中尽是愤怒:“抓起来!” 两位下属上前一把将执明拖过来,按倒在佐奕的脚下。 执明双肩吃痛,并未挣扎,反而笑道:“郡主此刻的反应,看来本王的计策成功了。” 佐奕蹲下,手掌卡着执明脖颈,强迫他抬头,咬牙看着他,字字凌厉:“执明国主好心计,一面与本郡主和谈,一面又暗地里夺了本郡主的飞隼,如此鸡鸣狗盗之事还真做得出来。” “卑鄙阴损也只学了郡主的三分火候,和谈是真,夺飞隼也是真,看郡主如何抉择了。”执明仰头,这件事,他本就没想瞒过佐奕。 倒是莫澜,平时弱不禁风的样子,关键时刻真能悄无声息的夺了飞隼,成了一大助力,果然人不可貌相,执明如此想来,有些欣慰,反而不在乎现下的处境。 佐奕气极反笑:“事到如今,你还想与本郡主和谈,做梦。” 执明淡淡笑道:“飞隼在郡主手中顶多算一件玩物,在本王手中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优势。若是郡主与本王合作,本王可以不追究当年子煜的死,郡主还能好好的在开阳做一郡之主,颐养天年,如若不然,待本王大军踏过便只能暴尸荒野。” 这批飞隼,是佐奕拜托乾元在原来的基础上做过改进,更为精进,连连弩都有些难以克制,统计也才研制出几百架,带来此地就是要一击必胜。 驾驭飞隼的士兵更是经过魔鬼般训练,战斗力非比寻常,是整个开阳的心血,至于为什么如此容易就落败,再去想已无任何意义,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要撕裂执明以泄他的心头之恨。 “聪明如慕容黎般的人都死了,也不知道谁给你的勇气想踏平开阳。”佐奕嘴角迸出一丝冷笑,手上猛然用力一拧,“那就看看谁先暴尸荒野。” 剧烈的痛苦从脖颈处传来,执明垂下头,紧接着就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无视这份痛苦,淡淡道:“郡主不想拿回六壬残页了?” 佐奕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又迅速恢复了怒气:“国主死了本郡主踏平天权一样可以找到。” 执明突然笑了起来:“郡主今日脑子好使,不似昨日那般容易忽悠,到真是本王失策。” 佐奕站了起来,看着执明,满心怒气无法宣泄,这番话,无疑坐实了执明从始至终说的都是谎言,没想到他竟如此能演戏。 他怒火中烧,突然从桌上抽出星铭剑就刺入了执明胸膛:“这一剑,是你曾经刺艮卿的代价,接下来的账,我们慢慢算。” 他拔出长剑,扔给下属,厉声道:“送这把剑给他的下属,若是不想为他们王上收尸,就把飞隼一件不少的给本郡主送回来。” 属下接过沾染鲜血的星铭剑,小心翼翼领命退下。 长剑在执明胸口处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随着长剑被拔,血液如涌泉般喷出,淌向地面,执明痛得几乎晕死过去,这些鲜红的血液让他突然又想起那抹轻红,不禁道:“阿离,本王刺你那一剑的时候,你也是如此这般痛苦吗?” 他自嘲的笑了笑,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平静的直起了身子,对身体的创伤,置若罔闻。 佐奕看着执明,看着他提起慕容黎时目光中深深的创痛,心底突然传来一阵快感,如果身体上的折磨不能摧毁这个人的意志,那就毁掉他的内心,寸寸凌迟。 而毁掉执明的内心,只不过缺一把利刃而已。 他要让执明看清这柄利刃——亲手杀死他心灵的利刃,让他撕心裂肺,败得彻底,败得一无所有。 既然执明让他不好过,那么他也别想好过。 佐奕眼底深处的怨怒一闪而过,一点点化为尖锐的讥诮:“慕容黎,算计了全天下的人,唯独没有算计过你,却死在你的剑下,不知道他倒下的时候有没有后悔当初认识了你。” 执明错愕的看着他,似乎还不太明白他究竟要说什么。 佐奕脸上露出恶毒的笑容:“你可知道,慕容黎为什么不杀了我,留我一命?” 执明嘲笑:“不过是因为你的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你错了。”佐奕注视着执明有些苍白的脸,心底传来一阵愉悦,“那只是因为,我是知道你的那位爱将——子煜之死真相的唯一一个人。” “子煜,不就是死在你的手上吗?”想起子煜,如此通透的一个人最终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执明的心在轻轻颤抖,胸口的伤又渗透出血液,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他看着佐奕,眼中的温度一点点消失。 曾经,他就想把佐奕大卸八块,如今重提,是觉得他的怒火还不够燃烧这片苍茫大地吗! “执明国主连报仇都找错对象,真是……哎!”佐奕最终没有把愚蠢两个字说出口,感受着执明的怨念,长长叹了口气,“国主还真是看得起本郡主,慕容黎大军围困着开阳,在那种情况下,本郡主如何分心去对付子煜将军。” 执明手不由自主的扶住胸口,身子重重一颤。 佐奕挑衅的看着执明,语气中满是戏谑与讥诮:“那不过是仲堃仪的一小部分兵力而已。只不过骆珉在行军途中使了一点小小的伎俩,就让子煜发出求救信,你以为我们当真是要杀了子煜吗?不,真正的目标是慕容黎,只要慕容黎撤军返回营救子煜,就会步入我与仲堃仪设下的连环陷阱,那是个死劫,他定会葬身此役之中,奈何慕容黎心思缜密,知道我们要算计他,拒不撤军,想必他也看出来围困子煜的不是开阳军队,只不过是拖延时间,子煜有大军跟随断不会送了性命。” 执明的心一阵抽搐,紧咬的嘴唇渗出淡淡的猩红,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看起来还有一丝坚强。 他握紧拳头,指尖都嵌入血肉之中。 这个真相和他所知的完全不一样,他目光几乎凝滞,等着佐奕说下去。 “慕容黎万万没料到子煜第一次带兵,也有一些急功近利,若是好好待在营地又怎会枉送了性命。军中鼠疫盛行,你的那位子煜将军大概也是心急了吧,竟想着要潜入敌军斩下将领头颅,这原本也是一则妙计,奈何骆珉本就是仲堃仪安插在天权里对付慕容黎的细作,一封小小的飞鸽传书,子煜就直接羊入虎口,哎,死的真是有点冤枉。” “不过我想慕容黎从此背着害死子煜的这个罪名应该更冤吧,慕容黎若是能算到子煜会就此惨死,估计不顾自身安危还是会出兵的。却不知道,若是慕容黎在那场战争中殁了,你会不会将矛头指向子煜责怪他救援不及时呢?” “慕容黎为什么要攻打我开阳想必你也还不知道吧。因为天权内乱时,他为了救你带去了瑶光的所有兵力,导致王城空虚,我就趁机偷袭了一把,若不是城内还有一部分临时召集的私兵苦苦支撑,本郡主就是瑶光的王上了。” 第16章 报复 佐奕带着满足的微笑,一心要从执明眼底搜寻出压抑他最深的痛苦。 天权之危解除后,慕容黎急于返回瑶光时说站在群峰高处,得赏良辰美景,自己却暴露于人前,无处可藏。近来总觉得不安,一离国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还是早些回去吧。 原来为了救援天权,慕容黎不顾王城空虚倾尽所有力量而来,他竟然还责怪阿离所带兵力不多,却不知,那就是慕容黎的全部力量。 这些,慕容黎从未对他言过。 后来慕容黎任性的要留住佐奕的命时,他看着慕容黎,眼里都是冷漠,却没得到慕容黎的一句解释。 依慕容黎的性子,佐奕偷袭了瑶光王城,定然是不可能放过的。 原来,留着佐奕的命不过是只为他一人而已。 愧疚如浪涛一般涌来,让执明无法承受,这把利刃如梦魇般扼住了他的呼吸。 这一次,他痛苦得只想死去。 七日之约,慕容黎坦白了一切,却还是对子煜之事只字未提,执明曾想,或许子煜终究是在慕容黎的算计中,他内心愧疚才无法做到两袖清风吧。罢了,就算子煜是横在两人中间的一条刺,已也成了故人,终究不再重要。 但这到底还是一道坎,无法跨越。纵然慕容黎身死,为他天下缟素,这道沟壑依然刻在执明心中,无法抹去。 阿离,本王以后还是叫你慕容国主吧! 从他称呼他为慕容国主开始,他的一切解释都如鲠在喉,再难言出。 所以,慕容黎又能解释什么? 对他说,他们算计的是他,不是子煜,那不是开阳军队,若是出兵救援死的就是他吗?那时他会不会认为原来你慕容黎也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子煜已经死了,那场战争最终针对的到底是谁这些还重要吗?重要的是慕容黎收到子煜的求救信却置之不理,导致子煜血染沙场,无论怎样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怎样他都能怨恨到他头上。 如果当时死的是慕容黎而不是子煜,他会不会又怨恨子煜呢? 执明从未想过这些,他从来都不能透过表象看到本质,从称呼变成慕容国主之后,他和慕容黎的关系就变得异常脆弱,经不起任何一丝刻意的挑拨。 撕心肺裂的痛苦袭来,执明第一次如此无助的坠落在绝望之中。 执明的每一丝痛苦都令佐奕兴奋不已,他觉得这把利刃还不够锋利,还应该再补上几刀:“骆珉看出来原来你对慕容黎也不完全信任,因此在你和他之间种下一粒粒怨恨的种子,就等着这些种子在你心底生根发芽,最终变成了我们收割的果实。” “艮墨池围攻天权,你把骆珉派去救援,你以为他真是去救援天权的?你错了,若是开阳胜利,他就和艮墨池联手拿下天权国都,奈何本郡主多疑坏事中了慕容黎奸计败了,所以骆珉立刻转攻为援,还得了你执明国主的青睐,当真是仲君的又一步好棋。” “慕容黎留我一命,又不在当时让我说出真相,因为他明白,只要他活着的一天,我不仅不会说出真相,还会反咬他一口,对他更加不利。艮墨池弥留之际告诉你的事情就是本郡主让他转诉的,是不是加深了你对慕容黎的猜忌?而我们真正要做的,就是让你们慢慢反目,让你亲手杀了慕容黎。” “艮卿的临终遗言,开阳守军的横行无理,关押鲁大人,瑶光使臣的密谋刺杀,夺什么六壬残页,这些都是仲堃仪布下的连环局,就是要培养你这颗带有复仇之火的心,杀了慕容黎。” 执明感到一阵恍惚,一口鲜血喷出,颓然坐倒,这些话字字如刀,寸寸凌迟在身上,让他感受到削骨之痛。 佐奕细细玩赏着执明的痛苦,露出恶魔般的微笑:“慕容黎心智近妖,以天下为局,众生为子,这天下,无人可伤他半分,唯有你执明,是他的软肋,唯有你可以杀了他。” “天下人都知道,唯有你不知,这天下,只有你能杀了他。” “因为你是他的软肋啊。” “……” 天地苍茫,执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令自己站起来。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冰山般的冷意一点点袭来,冻得他忍不住剧烈颤抖,佐奕似乎还在滔滔不绝,但他已经听不进去。 这天下,唯有你能杀了他。 因为你是他的软肋啊。 他为什么不知道? 事实真相,竟是这么残酷吗? 毓骁兵临城下时,慕容黎集聚所有力量都要与之抗衡,却在天权大军之下,未着战袍,伫立在烟雨之中,以一人换一城。 他竟然还看不出来,他在他心中是如此的不同。 慕容黎的每一次将生死置之度外,每一次令瑶光又立于风雨之中,都是因为他。 执明心痛得几乎死去。 这一瞬间,他恍惚如梦,这一次,他如此痛恨自己。 已经数不清了,每一次,都是一道伤痕,由他亲手划在慕容黎身上,直到不可挽回。 “滚!”他猛地低头,嘶声痛吼出这个字。 他本来还想说更多,但刻骨的剧痛,已将这一切绞杀在喉头,让他甚至无法呼吸。 泪水终于滑落,仿佛一直在支撑他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他用星铭剑,亲手终结了这一切,终结了慕容黎的命。 …… 佐奕微笑的注视着执明,仿佛目送一枚星辰的坠落,他的心情无比愉悦,很喜欢欣赏执明此刻的绝望,这真是一种极其变态的行为。 但,那又怎样? 然后,他扯住执明的胳膊,将执明从营帐中拖了出来,按倒在巨大的木桩上。 执明一动不动,除了悲伤和绝望,他已经感受不到任何身体上带来的痛苦。 佐奕找来绳索,暴虐的将执明捆在木桩上,一如曾经自己被执明如此捆住一般。 鲜红色血液将绳索染得一片绯红,执明丝毫不觉。 “要我怎么杀你?” 佐奕两根坚韧的手指,重新提了柄剑,剑尖抵住执明下巴。 执明垂着头,双目紧闭,仿佛已经死去。 真是无趣,佐奕似乎对此时的执明表示很失望,激不起他心底痛快感的任何欲望,他提住剑柄,从执明的肩胛骨刺了下去,长剑透过肩,钉在木桩上。 剧烈的疼痛让执明身体一阵痉挛,不得不睁开眼睛,他的眼神中却是茫然不知所措,成空的荒凉。 他的心已经跟着慕容黎死去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一剑刺中的仿佛不是执明的身体,而是一片荒芜。 佐奕冷笑,并没有拔剑,任由它刺穿执明身体,钉在木桩上。 “你只有一日的时间,一日过后,没有见到飞隼,你就去阴间陪慕容黎吧,所以你现在不用过于悲伤,马上你们就能在一起了。” 骄阳之下,佐奕煮起了香茶,在巨大的遮阳伞下悠然畅饮。 执明置若罔闻,仿若已经死去,一切成空。 …… 开阳的两位将士提着那柄带血的星铭剑,奔走在商道上。 飞隼寅时被劫,现下巳时未至,搬走几百架飞隼并非易事,行进速度定然缓慢,何况大军走过,必然会留下各种蛛丝马迹,他俩只要跟随这些痕迹脚程再快一倍,就可以将这柄带着天权国主血迹的信物交到天权将领手中。 无论是谁,看到自家王上受伤留下的斑驳血迹都不可能无动于衷,飞隼固然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一国之君的命。 只要血剑送到,飞隼就能找回,他俩的这趟苦差就能顺利完成,谁都不敢再直面佐奕的第二次怒火,他的怒火可能会要了下属的命。 商道两旁多了些参差不齐的树木,两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日光照耀下来,光影却有些凄迷,云仿佛沉得就压在头顶上,空气闷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斑驳陆离的树影中闪过一丝红色,寒意,迅速蔓延全身。 “阁下何不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慵懒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两人猝然回头,就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公子,春水般的眸子眯成细细一条线,朝着他们微笑。 两人惊愕,还未有任何反应,就见那人手中抬起白色箫支,不知道动了什么手脚,那箫尾弹出一截锋利的利刃,轻轻划过了他们脖颈。 血液,喷洒在烈日之下,这闷塞的天气似乎更加陆离凄迷了。 燕支轻轻一挑,星铭剑就握在了巽泽手中,剑身上的血迹,被风吹干了,有些暗红。 南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头来,几乎靠到了巽泽肩头,他盯着星铭剑上残留的血迹,啧啧叹道:“刺得这么深,看来执明国主伤得不轻。” 巽泽一把扒开南风脑袋,将星铭剑嫌弃的一扔,不想理他。 南风颤抖的接过星铭剑,又凑了上来:“郡主,你把开阳使臣杀了,没有人给莫澜传信,那执明国主岂不是死定了?” 巽泽对南风一脸的嫌弃,却又任由着他:“本郡主好不容易干掉那些飞隼士兵,让莫澜捡个便宜。就他那胆小怕事的劲,知道执明受伤要用飞隼换回,还不屁颠屁颠的运回飞隼,那本郡主还费那么多事干嘛。” 南风忍不住点头,又有些垂头丧气:“你是郡主大人,你说的对,那现下怎么办,执明国主由谁去救?” “自然是……”巽泽静静看着南风,似笑非笑,嘴角勾勒出一丝阴险。 南风突然一阵哆嗦,直接退到三步之外,拼命摇头:“郡主,属下不行的,佐奕有了前车之鉴,对执明国主的看押肯定已经是重兵把守,属下这点微弱的功力去了就是送死。” 巽泽有些欢愉,将燕支别进腰中,拂了拂袖,仿佛拂去身上沾染的俗尘:“别家主子都是做下属的动手,而我每次都是自己动手,是不是快把你养废了?” 南风撅着嘴,满不在乎:“郡主英明神武,做事雷厉风行,属下还未开始,郡主就结束了,哪有属下出手的机会。” 巽泽笑了笑,悠然道:“要不咱俩去?” 南风突然郑重点头道:“郡主,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不如我们悄悄的把仲堃仪干掉,岂不是直接大结局,皆大欢喜。” “滚!我又不是行走的工具人。”巽泽微笑中露出一丝不可捉摸,“仲堃仪兵强马壮,岂是那么随便就能干掉的?再说了,这样聪明的人总得留着阿黎自己解决。” “所以佐奕现在也是兵强马壮的围着执明国主,我们也不是随便就能把人带出来。”南风有些沮丧,“郡主若是听我的,昨夜趁着月黑风高悄悄把执明国主打晕拖走,岂会有现在的麻烦。非要去取燕支。” 巽泽抽出燕支把玩着,让它在指缝中转了转,摆着姿势:“你看本郡主,是不是像阿黎的十之十一二?” 南风惊讶的打量着他家郡主,慕容黎的红衣,慕容黎的发冠,慕容黎的燕支都配在巽泽身上,从头到脚全是慕容黎的标配。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是慕容黎再现,但是凭他对巽泽的了解,就觉得没有任何风雅之气,甚至粗俗无比。 或许是他家郡主素日邋遢凌乱的风评在他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了吧,他更加沮丧:“所以这就是郡主大半夜不睡觉跑到瑶光王城的原因?郡主这脑回路还真是清奇。” 巽泽被南风嫌弃,这感觉真是不爽,冷冷道:“我不过是打扮成阿黎的样子,你有必要这么嫌弃吗?” “郡主不适合庙堂,只适合江湖。”南风吐了吐舌头,又一脸谄媚,“不过郡主怎样都好看。” 巽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随手搭在南风肩上:“走,我们商量一下,如何把执明弄出来。” 想到如今开阳定是水泄不通的看押着执明,南风就难过的叹了口气:“不救行不行?” 巽泽声音轻柔,充满了循循善诱:“要不,你去顶替执明。” “救,属下这就去准备。”南风突然觉得跟着巽泽是件很不妙的事情。 走着走着,他又问了问:“郡主,佐奕会不会杀了执明国主?” 巽泽:“会。” 南风倒吸了一口冷气:“可郡主之前还说过他不会杀的。” 巽泽笑容未变:“那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巽泽笑起来,也是那么温和而灿烂。 第17章 梦魇 暮光黯淡了下去。 执明一动不动,肩头的血液已经凝结,那柄长剑还刺在肩上,也一动不动。 佐奕依旧靠在椅子上悠然饮茶,此刻,他的怒气已完全平息,看着营帐罅隙中透入的道道日光,平静的等待。 光影在他们身上无声转移,从正午,黄昏,再到日暮。 这一日,仿佛过去了一年的时间。 直到暮色再度笼罩了大地,四周依旧一片寂静,草木鸟兽,仿佛都随执明一样死去了,连山间的风声,都已凝结。 佐奕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端着茶盏,朝执明走去,轻轻的,他低下头,似乎最后确认一下执明有没有断气,然后他将一整盏茶泼在执明脸上。 执明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冰冷,终于抬起了头,眼神中已是一片死灰:“你等不到的,就算本王死了,莫澜也不会把飞隼送回来。” 嘲笑,从佐奕眼中闪过,他抓起剑柄毫无征兆的将长剑猛然拔出,鲜血又喷射出来,溅了他一脸,他只是俯下身,掏出白娟随手擦了擦,一脸淡漠的看着执明,飞隼能不能送回来,似乎他已经不再关心。 执明缓缓吞咽下口中的血气,忍受着这灼裂心肺的酷刑,身子不由自主在颤抖。 佐奕目光追逐着执明的瞳孔,带着残酷的笑容将剑尖抵在执明心口上。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并非在等飞隼,而是想验证一件事……” 他的笑容很生动,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执明正在涣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错愕。 “应该快到了吧。”佐奕手抚摸着剑柄,轻轻的,一寸一寸往前推进。 锋利的剑尖刺穿执明衣物,在心口的血脉中绞杀,却是一点一点,缓慢刺入。 执明深深皱起眉头,发出一声叹息,血液仿佛已经流尽,这场垂死挣扎的游戏,终于要结束了吗? 真好。 不知道在那夜的尽头,能否看到那个一袭红衣的清冷之人! 最终,执明再也忍受不住撕心裂肺的削骨之痛,晕死过去。 佐奕微笑,耐心等待着,玩赏着执明的痛苦与绝望。 “既然要戳死他,你的剑为何不再刺深一些,所以你在此玩赏他的痛苦,是为了等我?”四周一片昏暗,这个声音将巨大的营地衬得空寂而森冷。 开阳大军迅速拿起刀剑,站立成整齐的队形,巡视着这个声音的来源。 四下皆暗,没有人影。 佐奕挥了挥手,二十队将士缓缓上前,排成两列,将他护在中间。他从执明身上轻轻拔出长剑,饶有兴趣的看着虚空道:“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空中传来一声冷笑:“就你,配吗?” 一阵风吹过,一团影子从天上冲了下来,闪电般在佐奕身后晃了晃,又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出现的时间过于短暂,以至于佐奕和他的守卫都没有看清。 然后地上多了十具尸体。 佐奕心头一凛,额头上迅速渗出豆大的汗珠。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沉沉压在这座大营之上。 只一瞬间的事,这些士兵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就身首异处,若是对方要取佐奕项上人头,当真无处可逃。 好在,来人似乎停止了杀戮,不想过多纠缠,目标很明确,幽幽道:“现在,我可以带走他了吗?” 佐奕脸色霍然变了,来人若是要择人而噬,轻而易举,整个大营十万士兵也无法保他一人。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慢慢后退,脚上似乎有千斤之重,每一步后退之路都如踏在烈焰之上,艰辛的挪动着。 开阳士兵才列起的整齐队伍一下子慌乱起来,他们行动僵硬而笨拙,也随着佐奕往营帐深处撤退。 夜色中传来一阵满意的笑声,黑夜之中,极为昏暗,在无人察觉的瞬间,一根极为透明轻细的悬丝绕过捆绑执明的绳索,轻轻一拉,绳索就被割断。 失去了绳索束缚的执明还未倒下,就被黑影带起,踏空而去,消失在这茫茫夜色之中。 …… 良久,这漆黑的天色之下再无任何一丝响动,佐奕才慢慢踏出步子,走到木桩前捡起绳索,细细观赏着。 绳索断口平稳整齐,没有任何滞带之气,就算用最锋利的刀剑挑断,也不过如此。 这个人,究竟是谁? 佐奕脸上变色,沉吟着,往营帐深处而去。 …… 佐奕的这座大营布置得尤为精妙,是按照两仪四象七星八卦的玄妙阵法演变起来的,而正中天元之位是一顶天蓝色的中帐,比起其他大帐,仿佛小上许多,但它的周围是二十四金阵环绕,无论外面处于怎样的危险,这座中帐都是在最安全的保护之中。 佐奕走到这座中帐前,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微笑。 仿佛正要去见一位期待许久的恋人。 乾元身着蓝袍,半坐在矮几前,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图纸,有一笔没一笔的添墨,风流自在。 青丝如墨一般垂下,一半被一支玉簪随意挽起,绑了一条蓝色飘带。他目中清贵高华,雅如静水明月,佐奕的到来,并没有惊扰到他半分。 佐奕静静的在他身旁站了片刻,终于按耐不住,道:“本郡主每次前来,你都不抬头看我一下吗?” 乾元衣袖缓缓抬起,又在纸上添了一笔,他的所有心神中,宛如只有面前的图纸,容不下其他,良久,才缓缓道:“我说过,不要把我拘在这军营之中,我不喜欢。也不要派那么多人围着我的住处,跟坐牢似的,我不习惯。” 佐奕绕过矮几,站到乾元身后:“你的性命对本郡主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上次你被掳走,本郡主想想还是一阵后怕,若是早一些把你接到本郡主身边,就不会让你身陷囹圄。” 他炽烈的目光中满是一片赤诚。 若是别人说出这话,定然觉得是软禁的托词,但是佐奕对乾元说出这话,就是满心真城。 乾元沉默。 是的,他说过,你记得,若有事,定要保住性命,要记得,你的性命对于本王来说,比什么东西都重要。 茫茫尘世间,只有他才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乾元执笔的手终于停下,无声的叹了口气:“你如此折辱一国之君,可有想过退路,恐怕这今后的路都不会太平。” 佐奕将矮几上的图纸缓缓抽出,细细琢磨着:“你说过,这批飞隼经过改造,留了一个致命的缺陷,只要稍微在这个缺陷上动动手脚,飞隼便会散架,化做一堆朽木。” “飞隼被夺,你是故意的。”乾元无奈的笑笑。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战场,形形色色,计划之内还是计划之外,真假莫幻,都在他们的安排中。 这安排是如此精妙绝伦。 佐奕慢慢的笑了:“除了你,我不相信任何盟友,执明有句话提醒了我,若是仲堃仪胜利了,可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所以,我告诉了执明一些他应该知道的真相,一些他不应该知道的我就不说,我如此做法,就是要加大执明对仲堃仪的仇恨,让他们先斗个两败俱伤,我才能从中渔利。” 乾元沉吟不答,他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的算计,他只喜研究土木之术。 佐奕静静的看着乾元,眸子中宛如夜晚的幽潭:“我总是觉得这背后还有什么人在操控着一切,又琢磨不透,就绑了执明作饵,若是执明断气这人还不出来那执明死便死了吧,最终虽然将这人引出来,但却让我更加后怕。这个人,完全不在掌控之中。” 乾元缓缓抬头,烛火忽明忽暗,流泻在他脸上,照出了他散逸清透:“你说,会不会慕容黎化为鬼魂回来了。” 他的话,让佐奕感到一阵不安。 …… 出宣城十五里,有一座驿站,供往来商旅行路之人息脚,从前,一直有位老伯在此燃起炊烟,添一些烟火之气,不至于让这座驿站落满尘埃,尽是些荒凉。 自从天权向瑶光发兵之后,这位老伯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从此,这座驿站再无任何炊烟升起,茶具桌椅落满了灰尘,墙边的矮脚处,也生出了杂草,一阵风拂过,掀起一堆堆枯枝败叶,连屋内的蜘蛛网上也落满了尘埃。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净土的。 它,诠释了战争需要付出的代价。 片片尸骸,白骨支天,没有任何一个角落可以幸免,哪怕它只是一个小小的驿站。 两个时辰前,一辆双辕马车不知从何处而来,停在驿站之外,从车内下来一人,不动声色走到驿站中,开始打扫。 很快,驿站就被清扫出来,一尘不染。屋内燃起了蜡烛,烛火照亮了这夜色。 慕容黎掀开车帘,望向虚空,看见的,是一轮皎洁的白月。 他面色平静如水,缓缓下车,驻足在驿站前的月色中,红衣及地,额前两缕秀发随风逸动,轻飘飘的拂到耳畔,稍不注意,就能勾人魂魄,美到极致。 清风明月,向来不引人注意。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异响,慕容黎转身,就见同样一身红衣的巽泽,拎着执明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巽泽脚未沾地,就直接将执明向慕容黎扔去,就像扔走一个烫手山芋。 慕容黎不由得一怔,本能的挥手接住执明,揽在怀中。 血腥之气扑鼻而来,慕容黎身子震了震,握着执明的手,突然,感到一阵冰冷。 “王上,怎会伤得如此之重?”他的眸子中有一丝陌生,这句话,问的是巽泽。 巽泽挥手在身上拂了拂,仿佛拂去被执明沾染上的俗气一般,然后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慕容黎深邃的眸子中看不到任何波澜,不再理他,搂着执明走向里屋。 “我已经给他吃了护心丹,命是保住了。”巽泽向慕容黎扔来一个瓷瓶,“上好金疮药,给你。” “有劳郡主。”慕容黎反手接住,脚步未停。 屋内已被庚辰打扫得一尘不染,就连那唯一一张床榻已也清扫干净,铺上了褥子。慕容黎轻轻将执明放在床铺上,一沉手,开始解他的衣襟。 一寸一寸。 血液有已凝结风干的,也有才渗出的,全都混杂结成血块将衣服与血肉粘在一起,每解开一点就能感受到执明的痛苦就多一分。 慕容黎的动作有些凝滞。 一点寒芒从他眸子深处闪过,森寒的气息蔓延过整个驿站。 庚辰立于慕容黎身旁,看着执明的伤口也是触目惊心,木讷的问出一句话:“公子,这是谁伤的?” “佐奕。”慕容黎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伤了执明,杀了吧。” 毫不犹豫,绝不怜惜。 庚辰站在原地等待,似乎在琢磨慕容黎的这个决定是现在执行还是等到将来。 慕容黎眸子中凝聚起一丝怒气:“去!” 庚辰的身子轻轻一震——公子那眼神,是如此陌生。 没有悲悯,没有温度,第一次,公子沉静如水的眼中出现了愤怒。庚辰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也不由惶然后退:“属下领命。” 巽泽静静的站在驿站外,这一次,南风没有跟随,被他派去给莫澜报信,毕竟执明醒来,需要一个养伤的地方,更需要人照顾,当然,他可不愿意,这种苦差必须留着天权下属。 他饶有兴趣的把玩着燕支,放到唇边学着慕容黎的样子吹奏,燕支不甘的发出一个沉闷的符音,像是在抗议。 庚辰从屋内出来,正看到巽泽比划着燕支,眉头紧皱。 巽泽笑眯眯的迎了上去:“看你脸色不好,阿黎生气了?” 慕容黎生不生气,他最清楚,执明那可是慕容黎的命,伤成这样,能不生气? 但他却觉得心底有一丝愉悦,觉得伤得不够彻底。 庚辰瞄了一身红衣的巽泽和他手里的燕支,脸色更加阴沉,他不明白,公子怎会容忍自己的贴身之物附加在这个人身上。 然而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身而去。 “阿黎一时气话,你别太当真,杀不了就撤回来,可别枉送了自己性命让你家公子再次心痛。”巽泽看着庚辰背影,悠然道。 再次?庚辰脑中突然浮现庚寅的影子。 他顿了顿,竟然有一丝疑惑,这位玉衡郡主,到底是怎样的人? …… 慕容黎半蹲在床前,解开执明凌乱的衣襟,触目惊心的伤口映入眼帘,慕容黎手上有了一丝慌乱。 胸口,心头,肩三处都是被撕裂得血肉模糊的创口,同样的痛苦仿佛刻在慕容黎身上,上药的双手也不由得颤抖。 巽泽给的这种金疮药药效极好,才触及伤口,就迅速渗透肌肤,与血肉融合在一起。 但剧烈的疼痛如尖锐的东西,随着血液侵入了心脏,让昏迷中的执明也经不住猛烈颤抖,脸色也异常苍白。 一瞬间,仿佛世界都只剩下一阵痉挛。 “阿离……”执明梦魇般呓语,“疼……” 慕容黎手上动作瞬间静止。 看着执明那张浴血的脸,看着他眉宇中深深的创痛,慕容黎心中也感到同样的痛。 他突然有些后悔,执明是王,本应养尊处优,坐享荣华富贵,高高在上。怎能以身犯险,被拉入地狱,承受炼狱之痛,这些事情,由他去做就够了。 “阿离,别走,等等本王……”执明恍惚中忽然抬起了手,有意无意的抓住了慕容黎手腕,仿佛在梦魇之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能放开。 “王上,我在。”慕容黎修长纤细的手指握住执明。 感受到慕容黎指尖的温柔,执明突然就安静下来,仿佛像是在梦里,他喃喃道:“阿离,对不起……” 就在这一刻,慕容黎的心感到一阵难受,月影西移,照出满目荒凉。 执明是慕容黎的软肋,是他唯一要守护的人。 在这个需要以战止战的时代,慕容黎已经失去了一切,父王,阿煦,庚寅和千千万万的瑶光子民,如果再没有了执明,他将永生寂寞。 他沦落为伶人戏子,成为权贵们的玩物时,执明对他的那份赤子真诚是那么艰难,那么珍贵。 慕容黎突然觉得,在执明的创痛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透过微弱的烛光,慕容黎望向天际尽头的那轮明月,只希望执明通透如琉璃,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轻轻的给执明上好药,慕容黎将红色绸缎绑在他的创口处,才给他将衣物重新穿好。 而后紧紧握住了执明的手,让他感受到他指尖中包含的信任和暖意。 多日的辗转反侧,执明仿佛闻到慕容黎身上的清香,在这份温暖与惬意中终于沉沉睡去。 夜,静静的。 很久很久。 慕容黎迟疑着,渐渐放开双手,轻轻的出了驿站,走到那辆马车旁,看着朦胧月色,他的眉目之间,总是流转着一丝悲凉。 “我可是写信提醒过他佐奕会在半路设伏截杀,他自己羊入虎口,可不关我事。”巽泽眼神转向慕容黎,终于按耐不住,幽幽解释道。 解释他不是故意的。 但他绝对是有意的。 慕容黎不答,扶住车辕,转头看着驿站内那个人影,微微迟疑。 巽泽似乎看出慕容黎就要离开,急忙大叫:“你不会就这样又把他扔给我吧,你就不能把他带走?” 慕容黎:“再有一个时辰,就是卯时,莫澜就该到了,这期间有劳郡主替我照顾好他。” “我?照顾他?”巽泽眉毛快拧成一条线,极不情愿再背上这个包袱,抱怨道,“阿黎,你还真是心大。” 慕容黎微微一笑:“我相信你,定能护好王上。” 巽泽拉拢着脑袋,幽幽道:“难得阿黎给一个笑脸,好吧,在下就勉为其难等莫澜来吧。” 慕容黎敛去笑容,扶上马车,最后一次看了执明一眼。 巽泽将燕支递了过去:“阿黎,你的燕支。” “留给执明吧。” 骏马一声嘶啼,扬长而去。 …… 执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是天权的王,终日作鸡斗羊,骄奢淫逸。有一日,莫郡侯从浮玉山寻了一仙人,肤白若脂,体便娟只,一股子遗世独立的冷清,宛若空灵易碎,柔美脆弱,妙不可言。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答:“慕容离。” 他觉得这个名字甚是好听,又思量着若是人人都这么喊,自己与那旁人无甚区别,便寻思了一个由头:“慕容离,这名字叫着怪拗口的,本王以后唤你阿离好了。” 仙人微微欠身,并未反对。 他修了一座最高的楼陪阿离赏月,见阿离喜着红衣,便寻了一块最好的血玉给阿离做发簪,把天权的金印拿给阿离玩耍。 他对阿离说,只要阿离喜欢的东西,通通都给阿离拿来,因为阿离是他最喜欢的仙人。 但阿离似乎并不高兴,他的眉宇中总是有着淡淡的忧伤。 他倾尽所有力量对阿离好,就是怕哪一日阿离飞升离开天权,他便再也找不到阿离了。 娴静的时光总是很短暂,阿离的声音很轻,仿佛雪山尽头的一片碎冰:“王上,我要走了,我是瑶光的王子,不是仙人,我骗了你,如今,我要回家了。” 阿离轻轻推开他,向尸山血海深处走去。 再不回头。 血液洒在天幕上,他左顾右盼,只剩下满地尸体和战火留下的焦灰,他的国都,在瑶光大军勇猛的进攻之下化为片片尸骸,白骨支天,沦陷了。 他变成了亡国之君,流落街头,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悲伤,这片大陆,没有任何净土,处处是战火焚烧的痕迹。 满目疮痍,遍体污秽。 他惶惶走到天权的一处秘境,一望无际的湖面上铺着一间小筑,阳光洒泻下来,他看到仙人阿离在里面生火做饭,朝他遥遥的招了招手。 他突然记起,阿离是瑶光王子,不是仙人,就是这个人的瑶光灭了他的国家,他要复仇,杀了他。 于是他佯装友好的走向阿离,陪着阿离做饭,挖红薯,钓鱼,过了三天美好的时光。 第四日,他提出与阿离比剑切磋,点到为止,阿离笑着应允了,就像他说以后就唤你阿离一样。 他带着复仇的种子,一剑刺穿阿离心脉。没有血,只有阿离的脆弱。 阿离的声音还是很轻,仿佛一根会随时断裂的弦:“我得知我的国都中生出叛军,原本想阻止一切,但是在我离开天权的第二日就死在瑶光叛军手中,化为孤鬼久久不散。我在此一直等,一直等,等着王上的到来,向王上解释一句,攻打天权的不是我。好在,王上终于来了,我心愿已了,即将归去,王上,勿念。”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冷清。阿离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万里的距离,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 他眼睁睁的看着阿离越来越远,却始终没有追过去,直到阿离的身影消失在大海的尽头,他才嘶声裂肺的追喊着。 湖水变成海浪在他身前起伏,将他遥遥隔开。 再没有度过的方舟。 他伏在海浪尽头痛哭,那么孤单,又是那么无助。 他想起阿离清绝天下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温柔易碎,天涯海角,越过万水千山,他都要带阿离回家。 他画了很多很多阿离,好看极了,他带着阿离一直走,一直走,还是走不到天边的尽头,找不到归来时的路,后来,阿离飞走了,他再也追不上。 那一望无际的天幕下,他再也找不到阿离。 …… 执明整夜徘徊在生与死的边际,非梦非醒,非生非死,一遍遍承受着轮回般的剧痛,直到指尖突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冰凉,脑中似乎嗅到那股清冷的暗香,才仿佛耗尽一生所有的力量,沉沉睡去。 第18章 杀机 一梦就是一生。 无尽浩瀚沧海中,耳畔传来几声箫声,执明寻着这声音来源在暗夜中踉跄前行,终不得出处。 “嘟……嘟……嘟……”暗沉沙哑的箫声遥遥传来,这回听得真切,不是梦境,虽然这可能算不上曲子,但确实是箫发出的声音。 执明内心悸动,双目猛然睁开,屋外是一个红色清冷的背影,遮住了无尽广袤的天。 月下吟箫。 梦中之梦。 刹那间,执明满身的疼痛都抵不过重逢的喜悦,禁不住脱口而出:“阿离……” 红色人影未动,不成曲调的音符一个一个蹦出。 音调与往日阿离所吹小曲差别太大,执明脑中一片混乱,并未多想,着这袭红衣的影子,是他夜夜念及之人,茫茫人海中,只有慕容黎才能穿出它的谪仙之姿。 执明现在的喜悦很纯粹,纯粹到甚至来不及去思考其他,就从床铺上急忙爬起,三步并作两步而跑,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日思夜想的人。 梦境真好,他的阿离还活着,他宁愿这辈子都不要醒来。 “滚!”一声刺耳的尖叫响彻云霄。 执明脑袋嗡嗡作响,梦境被拉回现实。 燕支倾斜,利刃弹出,带着一股森寒的劲气直挑执明手腕。 这个声音尖锐中带着无尽苍穹的浑浑之力,绝对不是慕容黎的声音,然而执明大脑中残留的还是梦境中的意识,只感受到寒气从手腕透过脑际,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瞬间抽回双手。 疼痛迅速蔓延全身,执明的手腕,还是被利刃挑破开始流血。 血液流向指尖,一滴一滴坠落到残败的落叶中,烟消云散。 执明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这个谪仙之人的背影,任由血液悲凉的坠落,他想说什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刺打断,剩下的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头:“阿离……” 他的阿离,曾经宁愿自戕也不会伤他分毫,如今怎会持刃伤他? 他的阿离,还在责怪他雨中刺出的那一剑吗? 他的阿离,不会原谅他了吗? 执明的心一痛,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碰了我,不砍断你双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流这点血算什么。”巽泽转身,微微看着执明,并未恼怒,他把玩着燕支,弹回利刃,重新将箫移回唇边又待吹奏,猛然想起似乎吹了一个整晚也没能吹出一个曲子,突然很沮丧,竟还叹了口气。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除了脸,他从头到脚都是慕容黎特有的打扮,甚至发冠上还别了那支血玉发簪,而他手中拿着的伤了执明手腕的,正是慕容黎曾经从不离身的燕支。 执明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他应该想到,慕容黎不可能还活着,他亲自将他的尸体放入棺椁中,亲自探过,气息全无。 “像吗?”巽泽璀璨一笑。 执明一头雾水:“像什么?” 此人此时的笑意和彼时发出的厌恶完全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巽泽嘴角微微上扬,拂了拂额前两缕青丝:“故人,你刚才不是还叫着他。” 这拂发之举当真和慕容黎如出一辙,容颜也同样清俊若神,他若不说话静静站在那里,就像一位仙人。他的谪仙之姿,与慕容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不上哪里不像,又说不上哪里像。 但是他穿了慕容黎的衣服,戴了血玉发簪,还持了燕支,这每一样都是在试探执明的底线,执明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身体创伤带来的痛苦,只有一股怒气从心底涌起:“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要做这种打扮?” 巽泽无视执明的怒气,悠然道:“在下听说瑶光王府有宝贝,就去瞄了一眼,这红衣甚合我意,你觉不觉得我是一位谪仙?” 燕支在他手中自由旋转,仿佛有意挑衅。 执明眉峰皱起,慕容黎是他的逆鳞,龙有逆鳞,触之者死:“不问自取视为盗,你凭什么擅动他人之物?” “有求必应如同赐。”巽泽嘴角挂着一丝隐约的笑意,这笑意多少有些森寒。执明喜欢的谪仙之人,不过是长得好看而已,由谁扮演有何区别? 他倒要看看在执明心中慕容黎还有几分分量存在。 让他感受一下,慕容黎被他那一剑刺穿时承载的悲痛。 他哪只手伤的慕容黎巽泽就要挑破他哪只手腕。 巽泽丝毫不掩饰对执明的深深敌意。 执明的愤怒渐渐定格,刺骨的痛苦痛彻神髓,心中突然有一丝茫然。 他恍惚记得,佐奕告诉了他一个真相,一个让他的世界彻底崩坏的真相。 他亲手杀了那个为他付出一切的人,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决定他遗物的任去留。 山风拂过,破碎了轮回,破碎了记忆。 执明身子轻轻颤抖,伤口撕裂在暴风中,眼泪禁不住坠落,慕容黎,再也回不来了,他如此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巽泽,眸中露出深深的痛苦:“为何要救我?” 这里只有这人和自己,自己昏迷在佐奕大营之中,从刚才刺自己那一剑就能看出这人功力深不可测,除了这人,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将他带出来。 巽泽一怔,惊讶于执明的冷静,他甚至想好了当执明怒气冲冲上前来扒慕容黎遗物时,应付的计策,结果他只看到执明心如死灰的沮丧,甚至还有一丝为什么要救他而不让他去死的怨念。 这真是太太太沮丧了,巽泽翻了个白眼:“若不是受人之托,谁愿意救你,你死不死关我何事。” 没来由的,一丝莫名其妙的惊喜触到执明心中,他突然上前一步,扯住巽泽,目光中满是期待:“谁,受谁所托?” “滚开!别碰我!”巽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暴跳如雷,身形飞舞,瞬间退到一丈之外。 执明一头雾水,愣在当场。 “惹不起惹不起。”巽泽沉下了脸,将燕支扔了过去,“箫,给你。” 执明不明所以,接过。 巽泽开始解他身上的红衣,扔了过去:“衣服,给你。” 执明更加疑惑,接过抱着。 巽泽抬手把头上的血玉发簪拔出,也扔了过去:“发簪,给你。” 执明接过,莫名其妙的看着巽泽,这,莫非是个疯子? 执明抱着慕容黎的那堆衣物,手中握着燕支和血玉发簪呆若木鸡,想破了头,也没有半点头绪,这人是发什么疯。 巽泽几乎脱下了所有衣物,微敞的胸襟只有一件中衣半遮,随着发簪被取下,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流泻下来,一半散于后背,一半遮掩了半边面容。说他此时披头散发也丝毫不为过。 “王上。” “郡主。” 莫澜和南风赶到时就看到这样的场面,两人皆是皱起了眉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巽泽突然委屈的大叫:“他碰了我,我不干净了。” 这句话是对南风说的,但是他又刻意的提高了音量让所有人都听见,再结合他此时如被轻薄过的狼狈样子,不得不让人怀疑执明真的对他做过什么。 除了莫澜和南风,还有一队天权士兵。 四周忽然变得难言的沉默,这句话,是多么惊世骇俗。 天权国主深夜在野外强迫一男子做了不可描述的事。 这样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 “你……”众目睽睽之下,执明抱着那堆衣物,已经是很明显的证据,天知道该如何解释,“你疯了……” 他自己脱的,或者是本王没有碰他这两个解释都是赤裸裸的暗示。 任他平时巧舌如簧怼天怼地怼太傅,此时也难言出半句解释,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是他的克星。 巽泽实在太委屈了:“万万没想到,国主连疯子都不放过。” 执明的呼吸几乎停止:“……” 莫澜悄悄地朝南风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不是说王上重伤晕倒需要卧床静养吗?瞧这精力充沛的,没看出受伤的样子呀。” “我家郡主给他吃了丹药。”南风自然知道巽泽所说的碰是什么意思,巽泽有个小小的洁癖,每当他精心打扮过后就不喜被人触碰,否则那身衣物他便嫌脏,往往扔掉,所以为了免去这个麻烦,他就干脆邋遢凌乱不修边幅不束发,省事。 莫澜小声道:“什么丹药这么厉害?回头也卖我两颗。” 南风饶有深意的看了莫澜一眼,差点没笑出来:“你这身子健壮,不需要。” 然后走到巽泽身边,又有意无意的看了执明一眼,悄声道:“郡主上次不也抱了慕容国主,不都一样吗?” 在他眼中,执明国主和慕容国主没啥区别,不都是国主吗,何至于这么大反应。 “不一样。”巽泽深邃的眸子眯起细细一条线,缓缓向执明走去,他每走一步,笑容就增一分,“承蒙国主青睐,在下没有这种嗜好。” 他淡淡的表情,让人无法怀疑他说的每一个字。 “站住。”执明面色就如风暴中的大海,声音也因压抑而暴怒,“闭嘴!” 再让他说下去,天知道还会说出些什么来。 巽泽停下脚步,惋惜的叹了口气:“那恕不奉陪,不见。”他转身,气定神闲示意天权大军让开。 山风烈烈,驿站旁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剑芒淡淡的闪了闪。 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不由得侧身退开半步,空出一条道路来。 巽泽欣慰一笑,穿过大军,青云般的没入森林中,南风默默的跟随而去。 莫澜一阵发愣过后疾步走到执明身边,看着执明怀里的衣物,若有所思:“咦,这不是阿离的东西吗?王上,不会是把他当作阿离才……” “莫澜你在想什么,本王是那种人吗?”执明暴怒的打断莫澜的话,“本王对阿离也没有做过这种事。” 对阿离没有做过这种事,所以对巽泽做的是哪种事。莫澜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情,恭敬道:“微臣明白。” 执明:“你明白什么?” 莫澜:“王上若是喜欢这位玉衡郡主,微臣这就带上厚礼把他请到宫中陪王上消遣。” “够了。”执明看着他,脸色极为阴沉,瞬息之间狂吐鲜血,直接晕了过去。 莫澜见执明晕倒,一下子慌了神,赶紧吩咐士兵把执明抬进车辇中,又顺便把衣服发簪燕支一起抱走,才重重的吩咐了一句话:“今日之事,若有人传出半句,抄家灭门。” …… 瑶光北境,南陵。 瑶光国丧后第十日,天枢发动了一场闪电战。 一日之内,仲堃仪的七万将士组成的大军,宛如从天而降,袭击了瑶光北境的五座边防堡垒,没有一座边防能够支撑一个时辰,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兵临南陵城下。 守兵匆忙的关紧城门,加强防御,调集人手,向王城发出求救信鸽。 信鸽一去一回仅用了一日,萧然就集聚了瑶光的七成主力军赶来增援南陵。 当萧然调集主力,准备给天枢来个迎头痛击时,仲堃仪却撤军了,直接撤出南陵五十里,驻扎在与开阳的交界处,虎视眈眈的。 他们的撤军速度,迅速而干净,完全是一支最精锐的军队才有的阵仗,萧然观察他们的行动,有些忌惮,在没得到王令之前也不敢贸然追击,致瑶光主力万劫不复,便驻扎南陵,守护边境。 日子缓缓过去,天枢的七万大军安安静静的驻扎营地,并不攻城。 南陵这座城市,整齐而有序的运作着,但议事厅中的萧然,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 以仲堃仪的精明算计,大军驻扎北境,除了要牵制瑶光主力军,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便是王城。然而萧然想不明白,就算瑶光主力军抽空,依天璇旧贵族势力也绝对不是瑶光护城禁军的对手,那么仲堃仪到底在倚仗什么力量? 这种不安,日益增加。 门帘一挑,一个人踉跄而来:“萧然将军,王城出事了。” 那是跟在方夜身边的禁卫军,萧然认得,果然,心底的不安终究还是来了:“快讲。” “遖宿集聚十万精兵,攻占陵水,兵逼王城,属下受方统领之命请求萧然将军速回城救援。” 萧然心头一震:“遖宿,领军者是何人?” “遖宿国主,毓骁。”下属从怀中抽出一封信件,递给萧然,“方统领给将军的密信,若是将军念及与遖宿王的情义不便出面,便由属下带军回城,将军继续驻扎南陵以保南陵平安。” 萧然曾经作为细作在遖宿待过一段时间,甚至是促进遖宿兵败的关键人物,最后还带走了遖宿三万精兵,和毓骁不但没有半点情义,甚至毓骁对他定是恨之入骨。 方夜既知缘由,猜想也是怕毓骁与萧然见面怒斩萧然才会让属下如此回禀,萧然不动声色,接过密信,手指在信封之处摩擦,突然心中一动,信角的某一处暗纹,是慕容黎给属下特有的传信标志。 萧然双目中绽出一丝光芒:“便依方统领所言。” 他吩咐各军将领:“立刻整军,回王城。” “是。” 萧然一挥手,将领们陆续退了下去,直到再没有任何旁人,才缓缓拆开密信,余光扫过之后,置于烛火之上烧成了灰烬。 …… 夜,已深。 南陵城东传来一声吱呀轻响,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数万大军整齐排列着,分成百个小队,每个小分队有一个百夫长,百夫长又由千夫长号令,逐级而上,整齐有序的悄悄出了南陵,往瑶光王城而去。 一骑驰骋从西城门而出,向有月的方向狂奔而去。 …… 冷月残照,窗棂上清霜如雪。 慕容黎淡淡的负手站在满天月华之下,听庚辰禀报刺杀佐奕之事。 “公子,佐奕与整个开阳大军连夜撤走,不留痕迹,属下并未追到,请公子责罚。” 慕容黎看着清冷月色,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似乎早已是意料之中:“无妨,玉衡郡主此次出手,佐奕已成惊弓之鸟,胆先怯了,在接下来的计划中就不会造成太大的阻碍,而且佐奕要的,无非是天权仲堃仪先两败俱伤。” 庚辰:“那佐奕伤了执明国主一事?” 慕容黎冷冷淡淡的,并未有太多感情:“三年吞吴,百炼成钢,该还的账迟早是要还的。” “依属下看来,以玉衡郡主的身手,想从佐奕手中带走执明国主轻而易举,为何非要等到执明国主仅剩最后一口气才将人救出?公子应该也能看出玉衡郡主此番的故意之举,却为何还是纵容着他?”在庚辰看来,公子心中不能让人触碰的底线本该是执明国主,就算是为了报复执明当时刺的那一剑,执明被佐奕伤了一剑也应该够了,为何迟迟不将人救出非要等到咽气的最后一刻。 慕容黎面色冷了冷。 庚辰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手心沁出冷汗,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玉衡郡主出山与执明国主被擒都是在公子的计划之中吗?” 慕容黎:“这,有区别吗?” 无论是属于意外还是计划之中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有甚区别。 “属下越矩。”庚辰一怔,惶然,突然之间,他发现公子同从前不一样了。 第19章 子兑 在不被人觉察的阴霾里,有一间茶肆。 仲堃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端起了一杯茶,茶是温暖的。 他得到了三个与他设想的结果一样的消息。 毓骁攻陷瑶光王城,囚禁了方夜,集聚大军横扫宣城,追击执明。 执明仓惶而逃,落入佐奕手中,生死不明。 萧然得知王城沦陷,最终放弃南陵,撤军。 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统一天下,而是要让这个天下大乱,他不好过便要让人人都不好过。 天下负了他,他便要毁了天下。 他要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全部在战争中牺牲,这样,他就能双手捧着孟章的牌位站在秽土之上证明他们其实都是平等的,孟章不是战争之中牺牲的唯一棋子,他们所有的王都是战争中应该牺牲的棋子。 当中垣大地上的王都死去,遖宿王回了遖宿,这个天下再无可斗之人,中垣之主,不过一句话的事。 他要让天下友情都不得善终。 灯影摇红,仲堃仪的思绪还在转动。 轻风拂过,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风尘仆仆,带起一股冷风,赫然正是佐奕,佐奕进来,连茶都不喝直接道:“执明被人救了。” 仲堃仪露出一丝惊讶:“什么样的人能从你手中把人带走?” “我不知道。”佐奕坐下,倒了杯茶,一口饮下,“此人瞬息之间杀了我数名将士,从出现到把执明带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若是他对我起了杀心,此刻带来这里的就是我的尸体。” “若是不能摸清此人的底细,当真是个棘手的问题。”仲堃仪沉吟着,看着佐奕,话中有话,“我原以为郡主可以提着执明的人头来陪我饮茶,看来我有些高估了郡主。郡主的飞隼设计得当真是精巧,若是借执明的手来对付我的人,我怕是要吃些亏。” “你怀疑本郡主?”佐奕冷笑,“仲君既然不信任,那咱们的合作关系到此为止。”他一拂袖,站起来,就待离开。 仲堃仪观察着,确定佐奕眼中并无任何欺瞒之色,才微微欠身,抱拳道:“玩笑而已,郡主切莫当真。” “这样的玩笑仲君以后还是少开些。”佐奕重新就坐,“本郡主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仲堃仪为佐奕斟茶,缓缓道:“既然此人无踪无影,郡主可有怀疑的对象?” 佐奕:“我能确定一件事,杀了我飞隼大军的就是这个人,割断他们头颅和割断绳索的是同一件武器,宛若悬丝,以前从未见过。” 仲堃仪若有所思,突然问道:“郡主可知仙人府?” 佐奕眉头挑了挑:“何人如此大言不惭沿用仙人之名?” 仲堃仪微微道:“几日前,遖宿国主毓骁去了一趟玉衡郡,我的人跟踪,发现云蔚泽上有座仙人府,郡主可知玉衡郡主善于炼丹制药,自负修仙之人,其真人未有人识得。” “你的意思是这次坏我大事的乃玉衡郡主?”佐奕略微沉吟,“可本郡主从未听过玉衡和天权有何渊源,玉衡曾经作为遖宿附属之郡,与毓骁有渊源也能说得过去,若说毓骁为了杀执明还提前找个人先救出来那绝不可能。” “玉衡地少人稀,不知郡主有没有发觉无论中垣的战火如何燃烧,玉衡都能偏安一隅,未受任何波及。” “边陲小郡,物力财力啥都没有,不值得劳师动众。” “这或许就是玉衡郡主故意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实力,使其放松警惕,再伺机而动。” 佐奕脸上变色:“所以玉衡也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位郡主并非池中之物?” 仲堃仪:“你可还记得为了打探八剑下落和确认慕容黎真死还是假死的踪迹,我曾派遣数十名探子从开阳进入玉衡,而这些探子全被扒了出来安排到祭司台服丧祭天。若这位郡主当真如传言般终日浑浑噩噩,淡泊名利,炼丹修仙,怎会如此巧妙的将所有细作都扒了出来。” 佐奕心中一沉:“所以他此番行为是对我的警告。” 若非天枢探子是从开阳进入玉衡郡,玉衡郡主也不会直接拿开阳开刀。想到此处,佐奕脸色冷的可怕,好在这只是一次警告,否则他已经人头落地。 仲堃仪眉头皱得有些深:“当真如此倒好,天下纷乱,谁都想分一杯羹,倘若这位世外之人有意插手,这才是最棘手的。” 佐奕有些烦躁,巽泽的鬼魅身手还像恶梦般萦绕在他心底,他绝对不想再与这位玉衡郡主有任何牵扯,一瞬之间,他疲惫道:“执明夺了飞隼,定是要从昱照关攻回天权,为了挽回这次失败,我已谴人连夜赶制飞隼的克星连弩,交给仲君以表我的诚意。骆珉有了连弩,执明能不能回天权都在仲君的一念之间。” 仲堃仪默然的看着佐奕,慢慢笑了。 “多谢郡主,就算天上飞的是仙人,咱们也能把他射下来。” …… 天权边境,两仪镇,镇上最繁华的客栈,天字一号房内。 西域琉璃国主子兑据案而坐,微闭着眼睛,一派苍茫雄武,心怀天下的王者气象。 十二位金士森然罗列,宛如十二只彪悍的雄鹰,凌压于整个房内,一旦风云际会,便可上腾九天,搅乱天地。 斥候停于客栈门口,将一个消息传了进去,整个客栈,被包了下来,笼罩在这批行商巨大的凌厉中,由里到外透出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长史轻轻将消息禀报:“那人来了。” 子兑双目睁开,凛然生威:“请。” …… 慕容黎携庚辰走到房内正中,止步,向子兑躬身一礼,轻轻的将宽大的黑色斗篷取下。 斗篷下,依旧是一袭血色红衣和一张宛若神明清朗的脸。 他无视房内的森然冷冽,轻轻道:“子兑国主风神俊郎,久仰。” 子兑的目光森冷,盯在慕容黎身上。这位公子看上去是那么空灵易碎,清俊若神,宛如清风明月中的一缕秋烟,稍不经意就碎空而逝。却不知为何,又流露出超出人世的存在,无论怎样的威严,都不能凌驾于他身上。 甚至在不经意的时刻,有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油然而生。 子兑目中冰冷,威严:“足下就是天权兰台令?” 慕容黎轻轻拱手:“正是。” 子兑目光徐徐抬起,猛地一击案台,沉声道:“拿下。” 十二金士拔地而起,手中刀剑倏然而出,宛如十二只巨鹰,利刃翻飞,择人而噬。 一瞬之间,刀剑齐刷刷朝慕容黎攻下。 劲气刺骨,慕容黎眼中波光朝庚辰动了动,吟畔抬起扣动机括,足尖轻点,徐徐从刀剑间隙中闪退两步,那惊雷狂电般的刀剑擦着他的发边而过,凌厉无比。 空中闪过三道秘银般光芒。 轻微的刺痛穿透肉体,剑气纵横,金士全身血脉顿时一滞,再也不能动弹,眼睁睁的看着慕容黎从箫中抽出的那柄利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同样不能动弹分毫的金士还有两位。 剩余九位金士的刀剑也控制了慕容黎,怒潮一般的劲气猛然炸开,谁先动一下,谁就能命丧当场。 电光火石之间,庚辰手中的剑抵着长史脖颈,只要轻微一动,就可令长史血溅五步。 瞬息之间,形势已然逆转。 十二金士的目光一齐投向子兑国主。 偌大的客房内,一片静默,对于此次给兰台令安排的下马威可谓一败涂地,只要兰台令动动眼眸,长史就可人头落地。 慕容黎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慢慢逼视子兑,直等到房内的空气都几乎凝结,才淡淡道:“在下携礼而至,国主这是何意?” 子兑的目光微微变了变,在没有人觉察的瞬间,眼角余光自长史身上一掠而过,望向慕容黎。 这个人,瞬息之间就扼住了自己七寸,掌握了全局,全知全能,无法征服,可怕之处令人发指。 合作或者摧毁,绝没有第三种选择。 子兑挥了挥手:“据本王所知,天权兰台令一年之前卸任而去,自此天权再无兰台。” 九位金士收势回剑动作一气呵成,有条不紊,迅速回到原先位置静立不语。 慕容黎收剑,淡淡道:“从今日起,在下就是兰台令,如信中所言,在下会助琉璃王亲手斩下害死子煜公子那人的首级,让琉璃王对族中三十六部首领有个交代。所以,琉璃王置疑在下的身份是否本末倒置?一如在下也不曾去深究子煜公子真正的死因。” 他的眸子如暗夜星辰闪耀的一丝光缕直击子兑心底。 子兑面色凝重,仿佛在光与暗交织的角落里,突然浮现出一丝憔悴。 他清楚的知道,子煜也是死在臣以杀君,子以杀父,兄以杀弟的阴谋算计中。 子煜的真正死因,他才是始作俑者。 子兑明白,他并没有征服琉璃的三十六部落,有一半以上是子煜的拥趸着,就算子煜并没有那颗僭越王位的心,总有一天,只要自己在这个王位上犯了过错,子煜就会被他的拥护者推上功勋垒砌的金殿中。 这让子兑如何成就全琉璃的希望? 他才是琉璃的希望,绝不能被任何原因阻挠,也正是因此,他才派遣子煜到天权学习中垣文化,不过是找一个借刀杀人的地方。 时逢乱世,中垣战火连天,没有一片净土,琉璃是血污与秽土唯一没有沾染的地方,任何一位护弟的君王,都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将自己的亲弟推向战火焚烧的秽土之中,除非是想要他的命。 而后在长达几月的时间里,甚至没有任何一位使臣带给子煜家乡的信息,也没有任何一位高手伴随身侧。直到天权将子煜身死的消息带到琉璃,子兑才悲痛难隐,祈求神明开启祭祀。 然而世俗的决定权,却不在这位王者手中,部落首领开始质疑子煜身死的真相,他们需要一位凶手将鲜血染在祭台上,祭奠他们那位爱民如子,通透琉璃的子煜王爷。 真相若是被揭穿,子兑就是亵渎神明的罪人,同那些弑父杀子的恶魔一样,罄竹难书。 公正无私的琉璃国主,会被沿街唾骂,他竖立的千秋霸业,心怀天下的王者形象就会摧毁崩塌,被打入地狱,遍体污秽。 这个时候,他需要一位真正凶手的鲜血洒满祭台,祭子煜,也祭三十六部落中不肯降服的心。 光与暗的交替,不过一瞬之间。 慕容黎的密信,只言片语,信物换取凶手。 显然,这位兰台令大人非常清楚琉璃国内部的局势,并且掌控人心的分寸拿捏的相当精准。 子兑沉吟着。 子煜已经殁了,剩下的,就是将仇人的头颅斩下,用鲜血将秽土染红,向族中三十六部落证明琉璃王之威严,便是他们坚持的信仰。 他面容肃穆无比,正视着慕容黎。 良久,示意十二金士和长史退出去。 中了银针的三人愣愣站在当场,心绪搅得一片凌乱,内劲提起,却是不能动弹分毫,急得开始冒出冷汗。 子兑看着三人,眼中渐渐浮起一丝怒意,但很快,他就发觉不对劲的源头来自慕容黎:“兰台令大人这是下的什么巫术?” 慕容黎清冷得毫无感情的眸子注目在子兑的脸上:“天权秘术,在下学艺不精,未得解法,好在也是在下学艺不精,只有两个时辰时效,倒是要委屈国主手下多担待。” 子兑目光一凛:“堂堂兰台令大人竟然使用此等下作之术,真是枉为君子之风。” 慕容黎负手而立,慢慢的,眼中浮起一丝讥诮:“在这点上,我与国主不谋而合,堪称同道。” 一场鸿门宴迎接使臣,也不是什么君子之道。 大家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谁也不比谁清高。 子兑皱起眉头,慕容黎的默认倒让他渐渐冷静下来,吩咐金士将三人抬了出去,大袖一挥,做了个邀约的动作:“既然如此,大人何不与本王畅饮一番。” “乐意至极。”慕容黎令庚辰退下,举步而前,胜似闲庭信步。 第20章 期盼 偌大的客房内,只有慕容黎和子兑,一壶清酒,两个酒盏。 子兑注目着手中的杯盏,神色隐藏在阴霾之下,看不出变化:“大人信中既是要与本王做交易,为何不将凶手直接绑到本王面前,子煜因天权战死沙场,本王不举兵讨伐也是看在昔日友邦情分上,对天权最大的仁慈,如今却是大人孤身一人而来,天权王的诚意何在?若是不交出凶手,我族中三十六部落首领也不会善罢甘休。” 慕容黎举起酒盏,并不急于饮下:“不知子兑国主可有发现,这个镇上的过往行商运走好多辎重?” 子兑冷笑:“中垣地大物博,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慕容黎轻轻转侧杯盏,淡淡道:“这便是我要向子兑国主解释的事,我国王上一时失察,受奸人蒙蔽,如今失了天权被困方寸之地,这些被运走的辎重便是天权的钱粮,现下国都,就控制在这人手中,也是耍弄奸计导致子煜公子身死的真凶。而这个人,就是在下要献给国主的大礼。” 天权目前的局势,子兑并不是一无所知,早在慕容黎到来之前,便通过斥候打探得一清二楚,旁敲侧击只是为了试探慕容黎。 渐渐的,子兑脸色变得很平静:“无兵无将,大人心中有良策?” 慕容黎缓缓点头:“一场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望着子兑,轻轻加上一句:“国主可愿助我一战?” 子兑岿然不动,慕容黎的话十分诚恳,但子兑却只是拂袖冷笑:“你却代表不了天权的王,若天权王执意要亲手斩了此人呢?” 灭国之仇,夺权之恨,怎容他人代劳。 “这个人,在下会让他亲自走到国主网中。”慕容黎手中半握酒盏,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意,这个笑容让他整个人顿时变得和煦,“此役之后,我将代表中垣。” 语声并不高,却已惊动天上之人。 他的笑意清风明月,音却宛如,即将挥剑而起,割裂中垣。 子兑慢慢笑了,大笑:“有趣,公子性情甚合我意。本王拭目以待。” 他已猜测到这位红衣之人真实身份并非天权兰台令。 他看到慕容黎的眼眸,有着深远的寂寞,却又高华,清远。 天下已在他眼中。 一个是整个西域大草原的琉璃王,一位是钧天中垣之主,这样的合作何须多言,举杯相饮足矣。 …… 苍茫的大青山延绵几百里,遮住了无尽广袤的天空。 巍峨的大帐垂照在斜阳之下,大帐之外,驻扎着数万精兵。 执明沦陷佐奕大营的这些天,莫澜将天权大军分批集集从各个小道顺利到达天权边境,驻扎在昱照山以外五十里大青山下的一处偏僻地。 杀气阵云缭绕,各兵卒热血沸腾,赤膊横练,很快,他们便能用他们手中的兵器砍下敌人头颅,用无数尸体和鲜血驻起奠基,夺回天权,返回故土,不用再忍受奔袭千里,风霜裹体的煎熬岁月。 在有限的时间内,将领尽可能的排兵布阵,训练士卒,等将来上战场之时能多赚一颗头颅是一颗。 莫澜穿插在营帐和药炉子之间,来回不知道走了多少趟,晃得煎药的内侍一阵抱怨:“郡侯大人,别在晃了,晃得小的头晕,这药来来回回重煎了五次,再如此下去,药效都随烟雾蒸腾了。要小的说,郡侯大人莫急,等王上醒来再燃火重温。” 莫澜一扇子拍在内侍脑壳顶上:“你知道什么,这药要趁热喝下,王上醒来就要喝下,你不一直温着待会王上突然醒来怎么办,哼,哪那么多废话,照做就是。” 内侍噘着嘴:“王上都两日未醒了,郡侯是担心王上吧。” “就你聪明。” “军营之中戾气太重,环境脏乱差,根本不适合王上静养,郡侯大人是怎么想的,怎的不让王上在宣城修养几日?” “就你愚蠢,那遖宿王带着大军奔着王上而来,本侯带王上去宣城送人头吗?” “谁让咱们王上偏偏惹上如此一头狼呢。” 莫澜沉下脸:“闭嘴,这样的话不许再提,小心你的脑袋,好好看着药炉子,我去看看王上醒没醒。” …… 执明足足昏睡了两日,然后醒来。 他醒来之后,感到一阵空虚,他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沉的一觉。 他睁开眼睛,看着这座大帐,这是一座极为高大的帐篷,帷幕从帐顶垂下,描绘着一只只黑色玄武图案,玄武睁开灰垩的眼睛,苍白无力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此外,再无多余装饰。 暮色从间隙中洒下,光影无声的移动着,衬得整座大帐空寂而森冷。 执明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些毕生纠结,难以割舍的东西随着这一觉轻轻脱下,装进了心底的某个隐秘角落,再也无法提起。 “王上,你可醒了,王上昏睡的这些日子,微臣可担心了。”莫澜见执明醒过来,难隐心中兴奋,小跑的将药端到执明面前。 执明缓缓低头,看着这碗药。 药呈深褐色,水气浮起的是苦涩的味道:“这些日子?本王睡了多长时间?” 莫澜道:“足有两日了,医丞嘱咐王上需要静养,但遖宿王领军快打到宣城,微臣实在没办法,只能将王上安置在这军营之中。” 执明脸上表情变换着,这一次,全盘皆输,没有任何退路,他才知道,原来国破家亡的滋味如此不好受,原来要复立一国是如此艰难。 他几乎没有翻盘的机会。 没有了慕容黎,他什么都不是,莫澜有句话说得很对,慕容黎若是有心夺了天权,三年时光在天权做兰台令,天权就是第一个炮灰,哪能残喘到今日。 回忆涌来,万般皆苦。 执明慢慢伸手,将药接过,一口饮尽:“莫澜,可还能联系上鲁大人?” 莫澜无奈的摇了摇头。 “粮草能维持几日?” “七日。” 失落,痛苦一点点占据内心,执明咬了咬嘴唇,感觉声音都在颤抖:“挑一批精兵出来,驾驭飞隼,今夜攻城。” 既然瑶光已沦陷,落入遖宿手中,毓骁誓死要为慕容黎复仇,那么营地驻扎在此也非长久之计,早晚腹背受敌,如今飞隼取得,定要速战速决,夺回天权,整顿内乱,凭借昱照山天险也可阻挡遖宿大军围袭,所以这一战,非攻不可。 要不然,只能困死此处,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莫澜接过药碗,搁于桌上,皱着眉头:“王上,你的伤……” “本王无碍。”嘴上说着无碍,不疼才怪,但执明必须要忍受,因为他是王者,王者是没有痛苦的,即使有,也要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莫澜指了指执明衣襟,缓缓道:“王上,微臣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包扎王上伤口的红锦,这包扎的细腻平整,颇似阿离以往结绳手法,微臣想着王上醒来定能发现什么端倪,就督促着没有为王上解开。”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是微臣在王上怀里发现的,医丞说这药药效比咱们天权秘药强十倍不止,这位玉衡郡主当真细心,既为王上包扎了伤口,还留下了这么好的药。” 执明呆了呆,突然想到他只是随手扯了巽泽,就让巽泽无比厌恶的跳出一丈之外,他的那种嫌弃神情是无法伪装的,那是发自内心深深的厌恶。这样性情的人会解开自己衣衫细细为自己包扎伤口,绝无可能,他若要为人疗伤,只会大刀阔斧,随意涂抹。 就算是昏迷,执明也能清楚的感觉到不是同一人所为,他低下头,缓缓解开衣襟,细腻轻盈的打结手法,层层叠叠一丝不苟,还是那抹耀眼的红色,赋在身上,惊艳了眼帘,似乎还留有一股清冷的余香。 他的内心没来由的又是一阵刺痛:“给本王上药的,不是他。” 莫澜思索着:“当时又没有旁人在场,除了他还会是谁呢?瞧这锦缎颇似阿离惯用之物,莫非是阿离的魂魄?” 莫澜一口一句阿离,仿佛在戳执明的心窝,刺破他刻意掩埋的记忆,越来越痛,要出征夺回天权的热血都被浇得冷成灰:“世间哪有鬼魂之说,若是有,也是来复仇的。本王对阿离做的事,没有一件可以被原谅。” 莫澜转身,拿起柜台上的水壶,倒了满满一杯热水,走到执明面前,道:“王上可还记得曾经给过阿离许多天权秘药?” 执明接过杯盏,捧在手中,暖了暖手:“阿离要离开天权前往遖宿之时,本王怕阿离受伤是给了阿离一些秘药防身用。” 莫澜:“王上可记得给的都是些什么药?” 执明抬眸看了莫澜一眼,不知莫澜此话何意,心情有些低落:“本王又用不到,如何知道是什么药,本王只是觉得都是些好东西给阿离就对了。” 莫澜静静的说着:“微臣曾听过在遖宿发生的一件密事,遖宿王毓骁当年刺杀先王,遖宿先王一怒之下赐毓骁毒酒,是被阿离瞒天过海从狱中偷梁换柱救出,所以才对阿离万般好,而据说阿离用的是一种叫龟息散的秘药,常人饮下,气息全无,状若死人。微臣还发现了一件事,咱们天权秘药之中就有这味龟息散。” 这一刻,执明眸子中有光芒隐动,手中的水盏突然有些握不稳:“你的意思是阿离饮了龟息散?” 他再次看了看胸口那抹耀眼的赤红,平缓整齐,毫无一丝褶皱,末尾处打了一个很小的结,与上次在瑶光王城慕容黎给自己包扎手臂时栓的结一模一样。 所以,金疮药是阿离上的?伤是阿离包扎的? 梦中触到的指尖微凉不是梦境,而是实实在在的阿离,闻到的清冷贯穿脑际,近在咫尺。 那一刻,慕容黎离他是如此之近。 若非他当时抱着慕容黎尸身,亲自确认慕容黎气息断绝也不会如此笃定慕容黎已死,莫澜局外之人,想到的事情自然比他更加全面。 执明难隐心中的兴奋,将杯盏递给莫澜,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 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消息更能直击心底,执明无法止住心中的期待,又似乎害怕这个期待再次破碎,小心翼翼的等着莫澜说下去。 莫澜小声道:“微臣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阿离是多聪明的一个人,计谋智慧甩赵大人几条街,怎会如此轻易中了赵大人的计死于非命呢,若说要死,也应是阿离自己想死,否则,旁人怎能算计得了阿离。” 执明觉得莫澜的话有些含沙射影,又没有证据,只得不悦道:“莫澜你既然早就有此怀疑,为何现在才对本王说?” 莫澜看出执明的不悦,若是早些言明,计策改变,执明就不会受此刑狱之苦,苦笑道:“微臣也是看到玉衡郡主才想明白的,阿离当时的伤势应该不比如今王上的重,玉衡郡主的药几乎能另人起死回生。还有一个更大的疑点,玉衡郡主怎么会有阿离之物?除非是玉衡郡主先是救了阿离,阿离拜托玉衡郡主救的王上。” 若不是受人所托,谁愿意救你。 有求必应如同赐。 执明猛然想起巽泽说过的话。 他与慕容黎的容颜,都惊为天人,极为相似,隐约的剪影中如同一人,巽泽身着那袭红衣,不是刻意挑衅,意在告诉自己,故人归来,隐而不发。 执明心中热血沸腾,一瞬间,差点从榻上直接蹦下来,然而他必须要极力克制,压抑住灼灼燃烧的内心,既然这是阿离布的局,他也必须随着这布局走下去,才不至于让隐藏于暗处的人发现而功亏一篑。 执明忽然如释负重。 慕容黎还活着,他的阿离回来了。 那些生生世世不能消退的记忆终于不再成为煎熬,他终于不用再承受炼狱般的折磨,只要保持初心,总有一天,他们还能回到过去。 他从莫澜手中拿过温水一口饮下,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微笑,这微笑中,有傲慢,张扬,飞扬跋扈的豪情,更多的是王者的无双气概。 执明内心充满力量,命莫澜拿来军事地图,只花了片刻功夫,就整理出一套攻城计策:“昱照山一共三处防御要塞,骆珉必会严防死守,然而他一定不知道这三处要塞中实际上是有致命弱点的,必定不会重兵把守,飞隼就直接从这个弱点处进攻,拿下防御之后大军开拔。” 顿了顿,执明的声音还是有一丝迟疑:“若是阿离在,国中必会有人接应。” 若是国中无人里应外合,则慕容黎还活着的这个猜想也会破灭。 他只希望,命运之门这次为他打开。 莫澜道:“王上,是今夜行动吗?” “不,再等等,等一个消息。” 执明恍然抬头,眼中有一丝坚定,若是慕容黎不曾离开,这个消息一定会来。 若是没有等到消息,那么,以后也再不会有。 天涯海角天各一方,终其一生不得见。 但无论怎样,这一次,他定要斩骆珉于剑下。 第21章 耽酒 院落一角,一只皎洁的玉壶置于桌上,没有人察觉,没有人发现。 慕容黎斜斜倚在椅上,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那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琥珀杯,杯里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液。 吟畔轻轻搁于桌上。 “素闻琉璃国善品茶,爱者必耽,在下不才,无甚好茶可敬国主,倒是自酿了一壶羽琼清露,特邀国主一品。” 子兑手中也握着一只琥珀杯,盏中是凝血一般的酒浆,泛起妖红,同慕容黎一般,艳丽清绝。 “曾听闻天权王为博兰台令一笑,往向煦台移栽了无数羽琼花,不想真有此事。” “让国主见笑了。”慕容黎淡淡道,举杯相邀,“国主,请。” 子兑慢慢举起杯子,浊酒沾唇,却是沁人心脾,万种滋味,醉人恬静。 美酒樽中置千斛。 “好酒。”子兑淡淡一笑,目光从院落缓缓移向慕容黎,“此处嘈杂混乱,非清幽宁静之地,公子相约至此,并非简单品酒吧?” 慕容黎朱唇沾杯,浅尝辄止,眼眸抬起,巡视这座院子:“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饮酒不论居处,国主不妨仔细看看这些院落,自然就会品出这酒中滋味非比寻常。” 子兑斟酌着,细细打量起这座院落。 这是一座院子,非常不起眼的院子。 它坐落在两仪镇杂乱的胡同中,丝毫没有任何显眼之处,它的四周,是一座座几乎相同的院子,与一条条几乎相同的胡同,它散落其中,就宛如一粒沙子飞落整片沙漠之中,就算有人走过它,从余光中瞥到,也难以从一粒粒细沙中把它挑出来。 它和它的邻居都住着形形色色的商贾,每个人都有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走南闯北,每天运进来许多货物,又运走许多货物。 组成了闲散而凌乱的黎明,正午与黄昏,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然而当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他们脚上穿的都是军靴,他们的手臂健壮有力,随便一件货物在他们手中丝毫不费力就被举起,放下。 他们将货物从一个院子转移到另一个院子,又从那个院子再转移到另外一个院子,最后再由车马从胡同中转运而出。 慕容黎淡淡道:“一样的院子,一样的胡同,一样的车马,一样的货物,他们每天都会扮成形形色色的商贾,拿着通关文牒慢悠悠的从边关将货物运送出去。” 子兑沉吟片刻,又嘬了一口酒浆,细细品尝着:“他们通过这样的方式转移天权钱粮?” 慕容黎缓缓点头:“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主人行事谨慎小心,这一个月,运出去的都是普通交易之物,大批钱粮还在这其中一间院子里。” 子兑道:“此人为何如此行事?” 慕容黎:“国库的钱粮都有特殊标记,贸然运走,边关守将例行检查自然一眼看出端倪,如此反复一个月,商贾与守将之间渐渐熟络,看到同样运送辎重的马车,便直接放行,不再仔细盘问检验。” 子兑注视着酒盏,嘴角还沾着些鲜红酒汁,淡淡道:“此人心思倒颇为细腻。中垣人物,行事多诡谲并非空穴来风。” 慕容黎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所以我的人也可以拿着通关文牒轻松的混进来。” 子兑看着慕容黎,目光不由得一动:“兰台令大人是要打这批军粮的主意?” 慕容黎也看着子兑,缓缓道:“这本是我天权之物,本该物归原主,不是吗?” 他目光如秋夜星辰,静静的,似乎要将子兑看透。 子兑握盏的手立刻顿住。 这句话说得极轻,并未带上丝毫感情。子兑沉吟着,他自然明白这句话意指何物。 信物换取真凶。 信物,乃天权先王所赐之物。 离魂剑。 子兑注目盏中的妖红,久久不语。 慕容黎眉色扬了扬,身子前倾,幽幽道:“不如子兑国主与在下合谋,把这些钱粮夺了,五五分成如何?” 子兑才吞咽下的半口酒浆差点喷出,忍不住脱口而出:“大人这是要将国库钱粮变为囊中之物?” “有何不可?”慕容黎浅眉一笑。 夺了天权的钱粮吗?似乎也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 对于子煜之死,琉璃派遣子煜到天权是学习中垣文化,不是顶替天权将军上战场抵御外敌,说到底,子煜之死也是天权王的不作为,要承担一半的责任。既是不能直接斩了天权王,那么这样的报复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不夺被敌军屯为军粮反攻自己,岂非可悲可叹,素闻天权乃中垣第一大物国,物厚而财丰,极尽奢靡。这一批被掏空的国库钱粮中自然是有无数奇珍异宝,若是运回琉璃,对琉璃经济影响堪称一绝,夺了这批钱粮,实实在在得之我幸。 这原本是属于天权之物,就算出力帮兰台令夺回来,出于友邦之情,也没有讨要钱粮的道理,既是兰台令主动提出分赃,实则是借此拉拢自己送来的一份大礼,何乐而不为? 五成,这真是一份相当厚重之礼,就算与天权王再续友邦之情,天权王也未必舍得。 兰台令为了取得离魂剑还真是下了血本。然而他既非天权兰台令,那么这批钱粮原也非他之物,如此夺取,似乎有些狼狈为奸之嫌。 不过五成这么大的诱惑,自然要承兰台令给的这份情。 子兑沉吟片刻,这个交易于自己没有任何坏处,白捡的便宜不夺白不夺,不过慕容黎的话真假难辨,他是个谨慎的人,思索着:“此言当真?” “君子一言。”慕容黎将手掌伸了出去,像是盛情的邀约。 “驷马难追。” 双掌相击,两人相视而笑。 有预谋的合作,堪称完美。 子兑提起玉壶,将慕容黎手中的琥珀盏满满斟了一杯,那酒色如慕容黎的衣色般红得妖异,他放下玉壶,举杯相邀,敬慕容黎:“细细品来,公子这酒世间一绝。” 慕容黎举杯畅饮,好似不胜酒力,微微拂了拂额头,侧身倚着椅子,握着酒盏微微转动着:“国主若是喜欢,日后羽琼花艳丽之时,在下亲酿,送呈琉璃。” “如此,不胜荣幸。”子兑面露笑容,“本王需要做什么?直接动手?” 慕容黎神色并未有丝毫改变:“近日战火频繁,边境多流民,偶尔流民作乱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子兑一笑:“本王扮作流民下山打劫?” 慕容黎微笑,摇了摇头:“若是直接将军粮运走,打草惊蛇,得不偿失,我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将货物调换一下,他们继续运出他们的货物,我们换走我们所需之物,岂不美哉。” “本王便给公子制造一盏茶时间。”子兑将杯中之物一口饮下,畅快淋漓。 真是个晴朗温和的天气。 …… 自瑶光国大丧之后,边境就多出两倍不止的行商,上头下达的命令,瑶光天权合二为一,为鼓励各处商镇发展,应大力促进通商之事,所以只要握着通关文牒,货物不是违禁之物都一律放行。 总有一批行商拉着同样货物同样车辆卯时进入,次日戌时出。 起初,边关守将还会打开货物例行检查一番,也不是什么重要之物,寻常交易丝绸布匹,瓷器珠宝之类的。如此反复一个月,守将和商贾们渐渐混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看到同样的车马货物,随便瞅瞅都懒得打开,就直接放行,无论是进入的还是出去的。 所以,当萧然拿着同样的通关文牒,拉着一堆同样货物的马车进来时,守将眼皮都未抬起,就直接撤走拦路。 …… 萧然走进那间院子的时候,东方的天色刚显出一点青白的颜色。 慕容黎好整以暇的倚着椅子品尝半盏羽琼花露,嘴角沾染一点残酒余红,呈现一种诡异的惊人的美,悠悠转动杯盏。 萧然行礼:“王上。” 慕容黎将目光投向远天,淡淡道:“东西可安排妥了?” 萧然:“已按照王上吩咐将同样的货物安排到同样的院子当中。” 慕容黎挥了挥手:“时机一到便行动,下去吧。” 萧然未动,默然片刻,突然问道:“王上,遖宿王囚禁方夜,困住王城,微臣是否前往解救?” 慕容黎淡淡道:“毓骁围着瑶光,实则是护着瑶光,方夜无碍。瑶光主力与遖宿大军对峙,不敌,节节败退,撤往北境。” 萧然眼珠转动,沉吟着,明白了慕容黎此话的用意,垂首:“微臣明白。”转而退了出去。 瑶光主力军队赶回王城救援,与遖宿大军对峙王城外,久攻不下,撤退五十里,次日,遖宿追逐,又退五十里。 毓骁带领一支精兵攻占宣城,驻守宣城,放出天下追杀令:擒住执明者赏万户侯,得一城为封地。 …… 迷雾一般的晨曦中,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影,他身上的衣服宛如天幕深处那抹湛蓝,纯净无暇。 他走过来,嘻嘻一笑,轻巧的夺了慕容黎手中琥珀盏,一仰头,将残酒喝下:“阿黎亲自酿造的纯露都不曾分我一些,过分了。” 慕容黎抿了抿嘴角轻红,看着巽泽,眼波流转:“这酒,我喝过了。” 巽泽微笑,弯下腰,清朗俊俏的面容几乎触到慕容黎鼻尖。 他轻轻呼吸:“那又如何?我喜欢。” 寒香轻绕,清淡冲允,连骨头中都是这种淡淡的冷香。 慕容黎一动不动,仙人般的面容上绽出一丝笑容:“玉壶中还有半瓶,不妨都送给郡主。” “却之不恭。”巽泽眉峰微挑,转身,轻轻伸手,修长的指间向桌面一划,四柄宝剑搁于桌上。 墨阳,千胜,云藏,谨睨。 还有慕容黎手中那支萧,吟畔。 慕容黎满意的微微点头,手腕一沉,缓缓从袖底掏出一只细小的玉瓶,瓶中晃动着妖红之物。 浓淡不一的血液妖红置于玉瓶中并不凝结,翻滚缠绕,布满瓶底。 巽泽的目光微微变了变:“这是?” 慕容黎朗如明月的脸上带着淡淡忧思,似乎在为眼中看到的一切杀戮而忧伤:“执明,执明的心头血。” 巽泽敛去笑容,目光注视着琥珀盏中的鲜红残汁,灌溉到心底的酒液突然就不醇了,甚至五味中泛起了一阵恶寒。 慕容黎微微道:“你喝的是酒。” 巽泽深深松了口气,从慕容黎手中拿过玉瓶,同五剑一起搁于桌上,仔细研究着:“传言以血铸剑方能使剑生灵,这些剑真能噬血吗?” 一声极轻,沉闷的龙吟从五剑中响起,仿佛天地骤然的吟唱。 瞬息即灭。 慕容黎饶有深意:“吟畔曾也是郡主之物,郡主竟不知?” 巽泽一副无比虔诚的感叹:“世界是如此美好,杀戮太多怨气太重不利于本郡主修仙,本郡主可从未用吟畔伤过人。” 不眨眼睛的杀人是不算杀人的。 慕容黎目光变得有些狡黠:“能不能使剑生灵,你不妨划一下你的手指试试?” 巽泽抓起玉瓶,就待打开:“这不是有现成的血液吗?凭什么要割我的玉指。” 慕容黎目光一凛,盯住巽泽,脸上闪过一丝愠怒,院子中骤然一寒,他冷冷道:“你知道本王取血的用意。” 巽泽一窒,放下玉瓶,堪堪坐于另一椅上,不发一言。 他本是天外之人,纵然在王者面前,也丝毫不落下风。然而他的剑,他的生命,他的风流侠骨都被这缕轻红包围着,而这缕轻红心底的执念却是那位纨绔。 过尽繁华皆不是他,心底怎能不发苦。 良久,巽泽叹了口气:“祭剑说法只是凤毛麟角古书中的一些残页记载,你如何也会相信这等无稽之谈?” 慕容黎微微侧目:“有没有用,试过之后自见分晓。” “看执明一心想死的沮丧,本郡主没忍住,对执明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大概他此时已经猜出你还活着。”巽泽欣赏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突然一阵好笑,“他要是知道你见他一面就为了取他心头血,会不会再在你身上戳个窟窿?” 第22章 两仪 他得意的笑意中分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者仅仅是报复慕容黎刚才对他的冷淡。 慕容黎不以为意:“如此,郡主就为本王挡刀吧。” 巽泽魅惑一笑:“若你愿意,我不仅可为你挡刀,还可成为你的刀。” 慕容黎目光慢慢和煦:“此言当真?” 巽泽笑容灿烂:“仙人不打诳语。” 慕容黎淡淡一笑:“八剑能噬血,普通血液只能让剑与剑之间产生感应,唯有用最纯正的王者血液方能生出剑灵,不试一下如何知道八剑真正的秘密。” “此地布局,纵横交错,一阴一阳,所有院落和胡同极其相似,生门在乾,死门在坎,却又随着日影生生不息。据古书记载,此处原是两仪阵,却不知为何阵眼被灭,所以我需要你用王者血液点染四剑,唤出剑灵,启动两仪阵。” 他的眸子深邃如浩宇:“只要将生门与死门方位调换,就等于将所有院子与胡同的方位对调,仲堃仪要运走的钱粮就会变成本王事先布置之物。” “我知道,就算四剑生不出剑灵,对于郡主来说,要启动两仪阵,也不在话下。” 这是一个很精妙的局,不费任何吹灰之力,也无需安插任何人手,只需要启动两仪阵,就可以让对方浑浑噩噩的走错院落,运走萧然所运来之物,一个月的布局,边关守将更是无比熟络,自然更不会打开检验货物,等他们达到目的地发现已然晚矣,便让仲堃仪知道何为偷鸡不成蚀把米。 巽泽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他修仙练剑,天地生万物,万物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两仪是仙门当中最简单的入门阵法,他岂会不知,从他踏入两仪镇时就知道此地另有乾坤,不过他有一丝小小的吃惊:“原来阿黎也懂阵法玄机。” 慕容黎道:“不仅是两仪,郡主不妨腾空看看这个镇子的全貌,全然一个天方地圆八卦阵。” 巽泽眸子深处闪过一丝诧异,蓝衣猎猎,长虹贯空,瞬间就不见踪影。 片刻之后,他身如青云,萧然而立,举起玉壶中朱颜浊酒,满上一盏,一口饮下,悠然坐回椅子上:“崆峒访道至湘湖,万卷诗书看转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阿黎是如何发现的?” 慕容黎莞尔一笑:“巧合而已。” 巽泽淡淡道:“阿黎怀疑此地与八剑有关?阿黎可知第八柄剑在谁的手中?” “子兑国主。”慕容轻巧的说着,似乎并不打算瞒着巽泽,“我后来查到一些史料,苍茫之剑乃是上古神兵,蕴含无限神力,只有天命所归之人才配拥有并不假。钧天立国,世人皆觊觎此剑之神力,不知何故后被人以血作引铸成八柄神兵,分散于天权,天玑,天枢,天璇,玉衡,开阳,瑶光各处,而此剑之魂铸成的那柄原本在天权先王手中。” 庚辰那些年在外,替他查到了很多消息。 巽泽淡淡道:“既是神剑,为何从天权流落到琉璃国?” “这是我在天权一份隐秘卷宗中看到的记载,或许执明也未曾知道。”慕容黎缓缓抬头看着远天,有些记忆终究是刻在了心底,每次想起都是那么酸楚,“钧天立国三百一十载,琉璃与天权缔结友邦,天权王赠剑离魂于琉璃国主,以此剑为信,百世通好。” 巽泽有些不屑,冷然道:“此等神兵利器作为信物转赠琉璃,不知这天权先王是愚蠢还是聪明?” 慕容黎悠然道:“天权先王是位极其聪明甚至很有野心之人。” 巽泽道:“何以见得?” 慕容黎微微一笑:“所谓利器,可得神明庇护,也可招灾引祸,离魂剑乃八剑之魂,无魂不可谓之神器。没有人会想到这柄剑已远离中垣大地,所以就算世人集齐余下七剑,终是不全,非天下正统,天权便可一直偏安一隅。然若天权集齐七剑,就可向琉璃讨回离魂剑,得八剑者得天下,便为天命所归,天权就为天下正统。” 巽泽手指轻轻拂动酒盏,若有所思:“这天权先王可真是深谋远虑。想到如此一个避世又现世之法。” 慕容黎道:“这只是原因之一,八剑分别对应离、乾、坤、坎、震、艮、巽、兑此八卦,所以也是打开八卦阵的密钥。然而天权密卷中还记载另一个说法,以王者之心头血重铸八剑,便可将八剑合二为一,重新铸成苍茫剑,得到无限神力,天权先王或许就是在离魂剑上发现端倪,才将此剑赠与琉璃,远离中垣大地,意在保护后代子孙。” 集不齐八剑,就不会有人打王者之血的主意。 巽泽:“若是真想保护后代子孙,毁剑即可,何必大费周折?” 慕容黎抬头望天:“所以才说天权先王也是位权谋算术的阴谋家。而两仪镇上的八卦阵眼或许就是有人刻意毁掉的。” 毁掉八卦阵,集齐八剑之后就只有唯一一种方法能得到神力,就是以王族之血铸剑。 毁阵间接就是摧毁王者血脉。 那么,这个毁阵之人又是谁呢? 巽泽心念倏动:“所以你才怀疑执明的血可以召唤出剑灵,甚至祭剑?” 慕容黎平静道:“试一试总是没错的。” 风从院落中吹来,扬起他的长发,那平静的面容中是否蕴含着残忍? 巽泽从桌上持起玉瓶,玉瓶中的血液并不多,同所有人的血液一样,鲜红妖异。 “也没啥特别之处。”他转动着玉瓶,盯着慕容黎,眉目飞挑,“要不,试试我的?” 慕容黎勾起一丝笑意:“郡主天外之人,血液自然与我等凡尘俗子不一样。” “天外之人,不入红尘。”巽泽被慕容黎这话逗得忍俊不禁,“阿黎这话说的,天外之人,本郡主可受不起,在下还是觉得打马仗剑,纵酒长歌来得逍遥快活些。” 慕容黎微笑的看着巽泽,沉静的目光中似乎有丝涟漪闪过。 他想起了潋滟秋江,想起了一叶扁舟,万顷湖面中,仙人舞剑,自在风流。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时空,通透而迷离。 剑光,波光,照亮了茫茫尘世。 那何尝不是他当年追逐的一束光。 巽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既是布置两仪阵对调军粮,此事根本无需子兑国主出力,为何要拉他入局,还平白送他一个天大好处?” 慕容黎摒弃心中的杂乱思绪,淡然道:“本王要他心甘情愿交出离魂剑。” 巽泽凑了上来,一副玩世不恭之态,嘻嘻笑道:“阿黎想要,探囊取物如此简单,本郡主趁夜黑风高偷来便是。” 慕容黎皱了皱眉:“此举不妥,离魂既是与天权联盟的信物,自然是需要子兑国主亲手交出,顺便解除与天权的邦交之谊。” 顿了顿,补充道:“郡主若是想以身犯险,不妨看看仲堃仪手中的纯钩剑藏匿何方,以仲堃仪之精明算计,就算本王擒了他,也未必会说出宝剑下落。” 巽泽愁眉苦脸抬起头:“不不不,本郡主为了调换仲堃仪密信,日日与飞鸽赛跑,累得跟条狗似的,这件事情爱莫能助,阿黎另请高明。” 日影摇红,这一日,已过半。 若执明血液真能唤出剑灵,慕容黎会不会用执明祭剑重铸八剑? 这个问题,巽泽并没有问出。 他想,慕容黎或许也未能回答吧。 …… 天权王城 长夜,带着深邃的寂寞,覆在鲁大人身上。 一个月以来,他所有的精力与勇气都已透支殆尽,只靠着一股信念在苦苦支撑。 天权这座国都,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都被叛军层层禁锢着,阻隔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而骆珉留着他们这群朝臣的唯一目的就是等着天权王带领大军回城时,让天权王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换取群臣与子民的性命。 鲁大人的眼眶禁不住湿润起来,一个月了,若是再没有慕容黎的消息传进来,这座城池和他的王都将灰飞烟灭。 起初,传言瑶光国主丧,天权王为了祭奠而要天下缟素,闹得天权人心惶惶。因天权王素来骄奢淫逸,纵情声色犬马,做事从无章法,想到一出是一出,所以这个谣言在民间就被散播得快速而迅猛,更有甚者,屠万民。 骆珉以保卫天权为由向民间征兵五万,同天枢的三万人马一起编排入禁军中,以制止谣言为由,渐渐控制了王都。 当大臣们发现端倪要站出来反抗时,骆珉暴露出狼子野心,将他们一个一个禁锢起来,不能与外界联络。 其实当他决心反叛的时候,只需要一个借口便已足够。 后来骆珉又从外界调来两万之多士兵,十万兵士硬生生的包围了整个王城,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莫澜的逃走,不过是仲堃仪故意为之,给执明一个传信的人选。 鲁大人,是所有大臣中第一个放弃抵抗愿意投降的人,所以他大抵还能在府里自由出入,却要背负着叛臣,天权罪人的骂名艰难前行。 这个屈降是他与慕容黎两个月前计划中的一环,骆珉可以釜底抽薪那么他也可以釜底抽薪。 然而一个月以来,再没有了慕容黎消息,也没有了王上的消息,他所有精力都已透支殆尽,两鬓斑白宛若苍老了十岁。 这座城池如海浪飓风中的孤岛,连一丝消息都进不来了吗? 他苦苦支撑的信念在一点点崩塌。 鲁大人老泪纵横,就算是留有后手,没有执明的消息,那么,又该怎么做? 贸然出击,不过是白白葬送性命,徒劳无用。 一个黑影跃过府墙,向鲁大人闪现而至,贴着鲁大人徐徐转了一圈。 他突然探出手,将鲁大人腰中一块令牌取下,又悄无声息的回赠一个锦囊至鲁大人袖中。 “捕蛇计划开始,依计行事。”仿佛虚空中不经意的一抹流云,那人瞬息不见了踪迹。 …… 天枢的领头行商看着院落,非常满意,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隐秘,更适合转移从天权运出来的钱粮呢,这样的院落在两仪镇怕不下数百家,谁能够一一查过来呢? 何况,院落中分布的行商都是天枢将士,精心训练出来的高手,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能迅速而精确的将之击杀。 他轻轻从信鸽腿上取下纸条,看罢,长吁一口气,一个月了,任务终于可以启动,这批真正的军粮终于可以运走,他终于不用担惊受怕,以防军粮被劫了。 他随手唤来一个下属,悄悄吩咐:“准备下去,暮色降临之时,出。” 砰的一声闷响,院落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就见一群张牙舞爪的流民突然冲了进来,为首一人举起一把二十来斤重的大刀,刷一下刀尖没入桌子两尺深,那人一脚踏在椅子上,盯着领头行商,宛若雷霆般的音震响开来:“老子是附近山头的,最近兄弟们手头有点紧,来向各位巨贾们讨点彩头,识相点的,劫财不劫命。” 大刀劲气狂飙,领头行商吓得一哆嗦,后退两步,被那人一扯脖颈就提到院子正中央,他满脸狂傲:“要命还是要钱?爽快点,让你的人给老子把好东西搬出来。” 他的声音是如此狂傲,这么一响几栋院子都仿佛跟着颤抖,院子里有些人不明就里,成群结队的探出头来,看清形势,是流寇作乱,瞬间吓得撒腿就打算往回跑。 “站住。”那人一声断喝,手下人的刀齐刷刷出鞘,将所有人给堵了回来。然后他笑眯眯的坐在手下搬来的太师椅上,命令道:“搬吧。” 事出仓促,领头行商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不过片刻之后他慢慢的镇定下来,仔细打量这批流寇,都是身具武功,眼比天高,狂傲之中将土匪流寇的霸道无理演绎得淋漓尽致,但他能肯定这些人绝不是流寇这么简单,他们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第23章 施阵 他放低身段,一副谄媚姿态:“大王需要什么珠宝玉器,吩咐商民便是,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商民这里有的若是大王看得上,便是商民之荣幸,岂有藏私之理,自然是要统统献给大王的。” 除了那批该运走之物,其他的都可以散尽,只要这人不是冲着那批物品而来一切就万事大吉。 否则,只能刀戈相向,血战到底。 那人大笑:“好说好说,老子也不要什么稀奇之物,随便搬些珠宝就行,咱也不能断了下家的财路。大家和气生财嘛,是不是这个道理。” 抢完了下次没抢的可怎么办?山寨行规,断尽财路可不地道。 领头行商赶忙垂首施礼,内心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随即吩咐下面的人,该搬的搬,该抬的抬,统统给大爷们搬上车。 只要不是冲着那批货物,其他的统统搬走。 子兑看着这个院落,很高兴。 行商首领指手画脚吩咐着,也很高兴。 …… 隔壁院落的一角,清新淡雅。 慕容黎拿出一只小小的泥炉,放进去几块木炭,架起了一个形制古雅的釜,然后打开陶壶,将水注入釜中,不多时,水面上就浮起一层细微的水珠。 子兑那边嘈杂震天的断喝传来,慕容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拿出一只瓷器做的茶罐,摆开两只茶碗,开始点茶。 他的动作娴熟自然,令人赏心悦目。 巽泽赞叹道:“本郡主素日不爱饮茶,不过看阿黎煮茶手法精妙,本郡主也想尝尝这道茶中滋味是苦是甜。” 慕容黎微笑:“茶是养生之物,随饮必定无害,郡主为何不爱饮?” 巽泽:“因为苦,我不喜欢苦的东西。” “茶香逆人,都有微苦的气息,何来甜字一说。”慕容黎的笑容随着动作悠然变幻着,“这其中一盏就是为郡主准备的。” 他袍袖拂动,抬头,看着远天,微微道:“可以开始了。” 巽泽笑而不语,随手一掷,四剑飞出,立于院落上空,蓬发出至强的剑气倏然旋转。 他劲气猛然一提,腾空而起,驾凌在四剑之上,宛如九天之神降临,带起最锋芒的锐气,手中玉瓶碎开,妖红之物点染而下。 冲天的剑气倏然收束,四剑猛然狂震,争相沾染这妖红血液,堪堪发出一声巨大的龙吟。 龙吟清绝,贯彻天地。 一瞬间,光芒黯淡下来,剑之芒,日之光,都在这声龙吟之下显得那么苍白。 月白色的光芒,自四剑身上点点溢出,在空中慢慢凝聚成一柄残剑,悬挂于苍穹之上,杀气喷薄欲出,宛如九天雷云将巽泽笼罩。 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即将杀死任何一位绝顶高手。 巽泽不敢大意,内劲鼓起,刷一声轻响,却是他从腰中抽出景阳剑,一道光像闪电一样划破苍穹,与月白色的残剑影子撞在一起。 两股最强的力量,笼罩在这院子上空,卷绕天际,悍然舞动着,却又瞬息之间,倏然瓦解。 整个两仪镇都出现了一瞬间的震动,院子在震动之下,恍惚之中移动变幻着,又似乎没有。 龙吟不绝,在院落中寂寂回荡。 巽泽跃下,嘴角滴落几丝血液,沾染了他的景阳剑,他轻轻拭净剑锋,收入鞘中。 转身,将落下的四剑接住,抱在怀中,这一刻,他内息凌乱,五脏翻腾,心情有些沉重,气息也无法再聚起。 两人皆是无言。 慕容黎将沸水冲到茶碗中,手不禁抖了一下,水泼洒出了一些,脸上不易觉察的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良久,他推碗过去:“郡主,请。” 巽泽肃然而立:“此处俗气太多,不宜饮茶。” 慕容黎点点头:“剑阵已成,有劳郡主保管这几柄剑,待集齐之后再向郡主讨要。” “阿黎就如此信任我?” 剑灵已生,八剑合一之说法确有其事,巽泽疑惑着,慕容黎就不怕自己觊觎八剑传说的神力,杀了执明祭剑吗? 毕竟在无限神力面前,是没有绝对友谊的,也没有人能保持初心永远不变。 慕容黎沉默片刻,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些什么:“时也命也,郡主只不过是个闲散之人,神力也好,凡力也罢,只不过是命中所带,难不成要逆天改命。”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淡淡的茶香飘散开来,巽泽转头看着碗中的茶水,终于面露喜色,抬起来饮了一口,随即眉头大皱,又吐了出来:“什么破玩意,这么苦?” 慕容黎淡淡道:“你是第一个嫌弃的。” 茶香虽醉人,却是苦涩的味道,如凡尘中风花雪月,美则美矣,一旦踏足其中,都是凄伤至极。 沉湎茶道的人,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对于慕容黎烹的茶,看花看物都不如看人,想必以前喝过慕容黎煮的茶的那几位品的都是慕容黎的容姿,巽泽一脸傲娇:“好喝就是好喝,不好喝就是不好喝,本郡主可学不来阿谀奉承,讨好不了王上。” 慕容黎对他这话中酸味不以为意,淡淡道:“自然不能和郡主的药膳相比。” 一日三餐研究各种药膳讨好慕容黎的那位仙人确实不能相提并论。 巽泽眼珠转动,留下一抹轻烟:“本郡主就替阿黎保管神剑,你的下一位客人到访,你这苦茶留着坑他吧。” 看着连背影都不曾留下就无影无踪的巽泽,慕容黎无奈的摇了摇头。 所谓仙人,大抵就是比凡尘俗子多些怪异的癖好吧。 …… 院门被轻轻推开,子兑走了进来,在桌旁就坐。 巽泽饮过的茶碗重新斟了茶,搁在慕容黎面前,慕容黎将另一碗茶推向子兑:“一盏茶时间,刚刚好,子兑国主,请用茶。” 子兑看着茶汤中升起的蒙蒙水气,举起茶碗,并不急于饮下,探到鼻息之下,捕捉茶之香气,闭目沉浸片刻,轻微的含了一口,感受这茶水中的鲜甜苦涩,奥妙禅意,才将茶水饮完,放下茶碗,微笑的看着慕容黎:“好茶,这杯茶堪称天下之最。” 巽泽若是没有离开,定会睁大眼睛对子兑产生深深的鄙视。 慕容黎淡淡一笑:“在下不谙茶道,一些班门弄斧的伎俩,得国主赏识,不甚荣幸。” 子兑神色当中看不出究竟:“那公子觉得本王这调虎离山之计如何?” 慕容黎赞道:“目标明确,杀伐果断,精妙绝伦。” 何止精妙绝伦,简直堪称最烂棋局。 把打草惊蛇四字运用到极致,若不是慕容黎早有布局,子兑这大刀阔斧抡起来就砍在蛇身上,又不捏住七寸的做法,瞬间只能被蛇反咬一口,引火烧身。 蛮夷强悍,性格直烈,不善揣测有勇无谋。子兑要的,就是让慕容黎认为他只是这样的王。 而慕容黎也知道子兑心中所想。 子兑提起釜中沸水冲到茶盏中,目光徒然锐利:“但是本王却看不出这些院子有何玄机,本王记得上次与公子品酒这院落只隔了一道院门,今日行来,却是穿过了三道院门。” 慕容黎端起茶碗,露出惊讶之容:“都是同样院子,国主这么说来,怕不是在下行错小道,走错院子,如此,倒是失礼于院家。” 他岿然不动,震惊的表情让子兑竟无言以对。 院子到底暗藏何种玄机,想要揣测那就慢慢猜吧。 光影突然一暗,顷刻之间,庚辰就到了慕容黎身边,将一块令牌交到慕容黎手上,然后恭敬的站在一旁,甚至没有看子兑一眼。 他出现得太过突然,没有任何征兆。 子兑看着慕容黎,缓缓饮下手中那杯茶,无尽惆怅。争雄天下的气势突然泄了下去。 他如此胡乱搅和一通,一则是想坏事试探慕容黎可有解救之法,二则就是想暗中查探慕容黎究竟用何种方法能在一盏茶时间内调换大批军粮,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只看到慕容黎的无双风月,名花美酒。 此人究竟在故布什么疑阵? 慕容黎将那枚令牌移到子兑面前,缓缓道:“这是进入天权王城的令牌,国主的人进去以后伺机而动。”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图纸上画着一辆双辕马车,辕上似乎隐约还刻着一些图腾,慕容黎指着上面的图腾,道:“我已暗中在这些车马之上刻上标记,若是看到有此类标记的马车,便将车中之物运到那个地方,自然会有人接应。” 子兑接过令牌,放在手中掂量着。 这么简单的任务只需要十二金士去完成就已足够。 慕容黎举碗喝茶,似乎别有一番滋味,勾勒着意犹未尽的笑意。 …… 领头行商的心情有些沉重,流寇没来由的出现,几乎打乱了他的计划,甚至几乎将那批重要军需劫走,不知道到底是暗中有人操作还是一场纯粹的意外。 他有些不放心,心中忐忑,穿过几间院落,停在那间朝南的院子前观察着。 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不妥。 但是他做事起来并不含糊,他打开院门,决定还是亲自检验一下货物,如此才能将心中的不安彻底放下。 脚轻轻的踏过门槛,一只飞鸽落了下来,落在他的掌中,仲堃仪专门训练了传信的飞鸽,不会有错。 他取下纸条,打开看罢,收好,转身出了院子,迅速点齐所有人马,将货物搬上车辆,向瑶光北境急急运出。 他没有注意到,院子中那颗桂树似乎矮了一些。 …… 同一时刻,同一种院落,萧然同样吩咐下属将货物搬上马车,装稳妥。 慕容黎望着院子中那颗桂树,月份未至,芬芳未启,他怀中还是抱着巽泽赠的那支吟畔,却是许久未吹曲子了。 一会儿,萧然过来,垂首:“王上,按照您的指示,分装两份,都备好了。” 慕容黎点了点头,随手挚出一幅图卷,交给萧然。 “将其中一份运到图中所标注的地方,记住,不要留下任何痕迹,然后你便回到大军中,佯装与遖宿大战几场,按着图中的路线败北。” 萧然接过图卷,凝视慕容黎,有一份担忧:“王上不随微臣走吗,微臣离开,王上身边无兵无将,微臣担忧王上。” 慕容黎看了看天色,淡淡道:“这一战,无需本王动手。” …… 夜色笼罩,风雾苍茫。 执明靠着大帐,抬眼看着远处漫天星光,心头涌起了一丝悲凉。 想起那年向煦台水榭边,慕容黎月下吹箫,不染俗尘的风华,但偏偏曲子中包含无限哀伤,纵使每日只知吃喝玩乐的他听后心里也是没着没落的。 如今易地而处,才知晓什么是入骨的悲戚。 莫澜缓缓而来,也抬头看天,不明白这黑灯瞎火的夜色能欣赏出什么光景:“王上,您伤势未愈,早些就寝吧。” “五日了。”执明一阵惆怅。 “五日了,王上,我们粮草所剩无几了。”莫澜也是一阵惆怅。 “五日了,没有打探到阿离的任何消息,也没有阿离传来的任何消息,莫澜,你说阿离真的还活着吗?” 冰冷的夜色包裹着执明,他坚信慕容黎的消息会来,就像黎明一定会到来一样。然而,足足五日,他不知道若是一直没有消息,那会怎样! 是慕容黎确实离绝人世?还是慕容黎对自己的恕不原谅? 每一次等待都是漫长的凌迟,心如刀绞,越来越绝望。 莫澜怔怔的,心里也没底,有些事情也只是他的猜疑,他只是想要执明振作,才会编出那样的说辞,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发现这幅良药有些适得其反了,他只得叹道:“或许阿离不知道王上在此,消息来得有些慢。” “阿离不会原谅本王了吗?那年,也是这般夜色,阿离在月下吹箫,本王听得心里一阵哀伤,现在,本王心里……”执明的目光有些恍惚,仿佛在想很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一阵一阵莫名的刺痛。 莫澜无言:“王上……” 第24章 暗渡 “本王只是想阿离了,很想很想。” 心如刀割,却又无可奈何。 良久,莫澜支支吾吾,小心翼翼道:“也不是没有任何消息,还是有消息传过来的。” 执明精神一震,看着莫澜:“什么消息?” 莫澜不由自主的退了小半步,方才小声道:“遖宿王下达追杀令,谁擒住王上就可封侯拜将。” 执明皱着眉头,心底一阵恼火:“毓骁这厮,总是与本王作对,待本王夺回天权,定要率军讨伐遖宿,夺回瑶光,生擒毓骁。” 猛然一阵嘈杂凌乱之声传来,执明循着这声音斥道:“吵吵嚷嚷,什么事?” 一个小兵迎了上来,垂首禀报:“启禀王上,小的们在营地一里外发现了数辆可疑马车。” “何人所运?” “五里之外没有任何人留下的足迹,王上,需要探查一番吗?” “探。”一丝喜悦从执明心底升起,莫澜还未反应过来,执明已经走远。只得在后面小跑追逐:“王上,等等微臣。” …… 淡淡的星光下,营地一里之外,整齐的停着数十辆辎重。 执明轻轻招手,几个人立刻上前,检验这些巨大的包裹。一会儿,士兵们发出一阵狂喜尖叫:“王上,这是我天权的钱粮。” 驻扎五日,每个士兵都知道若是再不攻城回到家乡,他们不会在敌军剑下埋骨,但是会在缺失粮草的饥饿中慢慢死去。 每个人的士气都有些低落,起初,他们只想一鼓作气拿下天权王城,面见父老乡亲,他们手中的兵器都是炽热的。 然而王上迟迟没有命令下达,眼看着粮草就要消耗殆尽,他们心中的热血也冷成灰。 此时此刻,突然出现的粮草,才是真正的雪中送炭,才是鼓舞士气的最好药剂。 士兵们开始沸腾,重燃心中的热血,原来,上天还是眷顾天权的,这一战,他们一定是胜利的一方。 国库钱粮都有特殊印记,这批辎重确实就是天权国库中的一部分。 这个消息,执明终于等到了。 执明心中欢喜,上前到车中仔细检查着,慕容黎暗中送来钱粮,总该还有别的什么信息。 但,除了辎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哪怕是一张纸一个信物。 失落充满执明眸子深处。 阿离,终究还是不肯见他吗? 莫澜眸中愁云渐渐散开,无论如何,总算有了胜利的希望。 …… 天权王宫。 斥候来报:“天权王率领大军驻扎昱照山五十里外。手中握着一批从佐奕处夺来的飞隼,不日便会攻城。” 骆珉缓缓展开手中淡黄色的卷轴,那是天权王城军事布防全图,他手指在上面挪动着,轻轻点出几个点:“这是昱照山的三处死亡之手,我们只要在这三处重点防御,守住要塞,执明就算手握十万大军,也别想回来,是吗,鲁大人?” 鲁大人轻轻点了点头,内心早已将骆珉千刀万剐,但,面上必须要不动声色。 他假意投降的目的,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骆珉背后补上一刀,只是,这个契机还没有到来,他就必须忍。 骆珉看着地图:“等执明攻城力竭,鲁大人,我需要你将那些执迷不悟的老顽固亲自带去与执明谈判,看他是心疼天权子民多一些还是心疼自己的命多一些。” 他有些深意的看了一眼鲁大人:“此事不为难吧,大人?” 鲁大人的手抖了抖,垂首:“是,本官这就下去将他们一一抓来,等着谈判。” 骆珉满意的点了点头。 鲁大人退了下去。 缓缓的,骆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连他都能看出来,鲁大人的假意投降,不知这局,鲁大人又该如何解? 他随手唤来一位士兵:“盯紧鲁大人,看看他究竟如何应付?” “是。” “禀大人。”一个士兵从阁楼中穿行过来,“大人,仲大人运来一批连弩,请大人过目。” 骆珉笑了笑,这场战,胜局在握。 他继续在图卷上轻轻点了点:“待我检验过后,便将连弩安排在关隘士兵手中,克制飞隼。” 他不禁为执明叹了口气,千辛万苦夺来的武器,最终不过是埋骨的陪葬品。 连弩,那可是飞隼的克星。 昱照山,是天权的天险,只有三处要塞是王城的死穴,是战争核心,无论攻城或是守城,只要确保这三处不沦陷,就能确保对手一败涂地。 有了连弩,无论执明带来多少人,他都有把握开启伟大功勋,让天枢的荣耀写满大地。 …… 慕容黎端起了一杯茶。 清晨的微露沾湿了院子上的窗棂,凝成雾气,丝丝缕缕,在淡红色的窗纸上慢慢晕开,让人恍惚置身于一场迷离的梦中。 只有茶是温暖的。 “庚辰,你说这对弈之时落子难还是收子难?” 他缓缓说道,茶水在杯中微微摇晃着,庚辰的倒影在水面划过一道流痕。 庚辰微微道:“公子这是为难属下,属下不懂对弈,如何知道落子难还是收子难,属下只知若是落子错,便无收子的机会。” 慕容黎脸上露出一些笑容:“布局这么久,仲堃仪的这一臂已成我手中的弃子,是时候该收了。” 弃子无用,该拔除了。 “这颗人头留给天权国主吗?” 庚辰见慕容黎久久不动,甚至身边除了自己再无任何兵卒,丝毫没有亲自拿下骆珉的打算,疑惑着。 骆珉才是真正让公子与执明离心的刽子手,公子当真不亲自斩了此人以消心中之郁结吗? 他或许不知道,骆珉这样的人是不配与慕容黎见面的。 慕容黎淡淡饮了一口茶:“这子,是与子兑交易的筹码。” 这样的人,何必留着让执明怒火燃烧呢。 庚辰:“属下明白。” 慕容黎放下茶盏,执起笔墨,写下几个蝇靡小篆,将纸轻轻折叠好,交到庚辰手中:“明日卯时,将此信绑在仲堃仪的鸽子上,送进天权,给骆珉送最后一把刀。” 庚辰接过,肃然。 慕容黎微笑:“不必费力去抓鸽子,玉衡郡主已截下数十只信鸽,找他取一只特别的便是。” 特别的,就是骆珉一眼可看出鸽子是来自仲堃仪之手。 “是。”庚辰沉思片刻,道,“公子,属下发现琉璃国的人在打探公子的真实身份。要不要将他们解决?” “不必。”慕容黎悠悠道,“原本就是要让他知道的。” “明日辰时,金谷坛,相邀子兑手谈一局。” 他大踏步走出了院子。 庚辰看着慕容黎背影,慢慢的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意,胸怀天下的公子,一直都是他追逐的信念。 …… 子兑摩挲着慕容黎给的那块天权令牌,眼中光芒闪动,看着长史,双眉一挑:“长史,你觉得兰台令轻易就将令牌交与本王,是大意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顿了顿,又道:“亦或是在他的局里,本王屯兵十万,进入天权,也不可能将天权收入囊中?” 长史立于一旁,并不急于回答,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道:“此人惊才绝艳,沉着冷静,无论怎样的威严,都不能凌压于他身上,不是天权之人。” 并非天权之人,所以琉璃人进入天权是否会借此打探天权机密或是趁机夺城并不是他所关心的? 子兑沉吟着:“查到了吗,那是何人?” 长史沉默良久,似乎这个消息让他的心情沉重无比:“他是那位已死之人,瑶光国主慕容黎。” 子兑停住手上的动作,目光锁在长史身上。 瑶光国主! 那个传言,果然真假掺半。 中垣这块肥沃的大地,也在子兑争雄逐鹿的画卷之中,他要让他的功勋与威严垒砌,铺满这个天下。 直到有一天,踌躇满志,听着属下与臣民向他夸耀战功,而这些战功,全都是他所打下来的。 这份画着中垣大地的天下卷轴才是祭奉给琉璃大神的唯一礼物。 他要琉璃之名千古名垂,人们传颂琉璃的名字,直到世界消亡。 所以,慕容黎的密信,就是一个契机,他刚好需要这么一个理由潜伏进入,打探中垣之世界,到底能否让他在这份秽土中驻起功勋堡垒? 但他又不是一个只知功勋荣耀的人,他需要拥有整个世界,前提是在他的手有能力托起这个世界之时。 因此,功勋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他的庞大军队,能否一举横扫中垣,一举屠灭天权瑶光。 若是不能,他宁愿等,等到他有足够力量吞并之时。 所以他此次前来中垣最大的目的,就是潜伏,打探,看看这个中垣大地之上可有人适合做他的对手,或者阻碍他脚步之人,亦或是他不能征服之人。 没有万全的把握,他绝不允许他的国家陷入战火之中。 子兑淡淡的笑了笑,将令牌交到长史手中:“那便按照兰台令的计策行事,本王倒要看看,他是否是一位可敬的对手。” “没有本王的命令,且先按兵不动。” 风雾凄迷,庚辰迷一般的影子倏然就到了子兑面前,冷电一样的眸子直视子兑,淡淡道:“琉璃国主,明日辰时,公子相邀金谷坛,对弈。” 子兑眼中寒芒一闪,锁住庚辰,这个人,无声无息的突然出现,若是要刺杀于人,又当如何防备? 庚辰无视他眼中寒芒,冷冷撇了一眼,身形如鬼魅,倏然隐没,不留下任何气息。 子兑凝视着长史,心下一寒,兰台令有如此手下,谁能近身咫尺,谁能斩破苍穹? 金谷坛。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这世间,除了慕容黎,只有子兑一人知道。 所以,这是一场无刃之战吗? 日,又过半了。 …… 子时。 昱照山上的星空总是那么低沉,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人行走在浩瀚星空下,便像水中的鱼儿,一低头,映出肝胆与冰雪。 执明身后是数万大军,与一千名飞隼士兵,整齐的队伍没有一丝凌乱。 夜,静静的,风平浪静。 越是平静,就代表敌人隐蔽越深。这恐将是特别特别艰难的一战。 执明紧紧咬住嘴唇,齿间溅开一缕腥甜,这一次,他的天权,一定要夺回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昱照山,曾经是庇护他的屏障,如今,他却要举起手中的宝剑,亲手削了它。这心中的五味杂陈只有他能体会。 执明挥了挥手,百余名士兵齐齐上前,背着飞隼,借着漫天星光,朝昱照山山峰中飞去。 整个过程整齐,迅捷,毫无半点多余声响。 执明望向他们飞去的方向,与剩余士兵在不远处等候。 …… 车驾在王城去往昱照山防御要塞的道路上迤逦前行。 天枢领头将领猥琐的坐在第一辆马车里,一口口吐出鄙视,不就是有些能耐控制了天权,他骆珉算什么东西,还不是要听仲大人的指示,他千辛万苦送连弩这么优秀的武器进来,竟然还怀疑有人从中作梗,非要亲自检验一番。 呸!分明可以直接运到士兵手中,这一番检验下来,绕了好大一圈,最主要是怀疑本将军,有什么资格怀疑本将军,本将军做事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而且连仲大人亲自盖的检验好的文书也不相信吗? 既然他不着急,那么,本将军何必着急? 他捋着自己的胡子,悠哉悠哉,领着这支队伍缓慢前行。 这支队伍,十辆马车,三百人而已。 他不知道,他的这支队伍,确实被人动了手脚,只不过不是连弩,而是车辕之上,悄悄的多了一个图腾印记。 那个图腾,是只狐狸。 …… 借着黯淡的星光,琉璃金士看了看手里图纸上的狐狸图腾标记,再看看这一队缓缓摇行的车辆。 确认无误,这就是目标车辆。 隐隐约约中,他们听到马车里有人在咒骂,其语言之恶毒,态度之蛮横,让他们都不自觉感到汗颜。这咒骂之声铿锵有力,越骂越有劲,没有人敢阻止。 这一队伍,也才三百余而已。 “一举击杀,不太容易。” “百余人,要毫无声响的劫走不太可能。” “听这咒骂之声,这人当是首领。” “感觉不太聪明的样子。” 金士相对而笑,已有了主意。 第25章 夺权 天枢将领还在高谈阔论,这山路并不好走,时时发生颠簸,车轮似乎又碾上一个巨大的石头,差点将他从马车中颠了飞出去,他又开始唠叨:“仲大人到底看上天权哪里,这一路行来没有一处好走之地,哪比得上天枢的平缓大道。” “前路艰难,大人何必倔强前行。”白刃出鞘,触到脖颈上就是一阵冰凉。金士恶狠狠的盯着他,一同坐在了这马车之中。 将领立刻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他刚想发出一声狂叫,就被金士卡住脖颈,只能轻微的吐出咯咯两声痛哼。 “听说骆大人还有些不放心,想再检验一遍,大人,驾车回城吧。”金士缓缓道,白刃嵌入将领脖颈中,丝丝血液缓缓而下。 将领心底腾起一阵恐惧,他毫不怀疑,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只要敢说一个不字,他就可瞬间殒命。 他只是负责运送货物,可不想埋骨他乡,他还想回到家乡,红泥小火炉软榻房的享受。他不能死,所以他连忙点头,乖巧得如一条狗。 车驾缓缓掉头,后面的士兵不明知里,但一路骂骂咧咧的首领已经让他们心生胆怯,谁还敢质疑上头的决定,遵命就对了。 …… 不出所料,当这队马车到达西城门暗道口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群黑衣蒙面人,马车还未停稳,黑衣人手中的刀就刷啦刷啦出鞘,手起刀落,用死亡的节奏迎接三百天枢士兵,瞬息之间,就都身首异处。 金士抹净刀锋上血液,从那辆马车中悠然而下,朝黑衣人点点头,往暗夜中隐去。 黑衣人随手几剑劈断车辕,马车顿时一片凌乱,他一剑将车辕上的狐狸图腾削去,又重新刻上了一个。 …… 巽泽将绑着信笺的鸽子交给庚辰,走到案前,认真看着慕容黎描摹信笺上的字体。 良久,待慕容黎停笔,他才把两张信笺拿了起来,仔细对照着笔迹,不由得赞叹:“真假难辨,阿黎的书法造诣,当真无人可及。” 慕容黎微微一笑,将笔递向巽泽:“郡主可愿献丑?” “姑且一试。”巽泽接过笔,笔墨游走,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字,笑道,“随心而走,反正不如阿黎的笔锋。” 他随心写下的,是一个“黎”字。 行云流水的笔画,纯任自然,毫无拘执,更有磅礴气势,每一笔都犹如一道舞动的剑气,挥洒如风。 慕容黎自认可以模仿任何人的笔迹,但巽泽的这种矫若惊龙,他却没有把握能模仿出精髓,更达不到字迹中透露的超凡脱尘的境界。 他静静的看着这个“黎”字,一时竟呆住了。 这样的字体,原本才是他最喜爱的。 “常说书法精绝之人,丹青更会妙笔生花。”巽泽向慕容黎眨眨眼,“阿黎可否为我作一幅画?” 慕容黎愣住:“画什么?” 巽泽笑容璀璨:“画我。” “画你?”慕容黎看着巽泽,他的容颜,有着倾绝天下的魅力,还有傲世无双的凛冽,更有超脱世俗的卓然。 慕容黎能跃然纸上的,总归是俗尘中人,如巽泽这般的仙人,若画的不好,有形无神,便是亵渎。 慕容黎曾随手画过执明,若要画巽泽,他竟觉得,当要如珍视至宝般小心翼翼,才能落笔。 这样没来由的感觉,让他心底产生一丝茫措。 巽泽却毫不正经的大笑起来:“阿黎随手给我画一张,我把它贴在离州广场那座本郡主特有的雕像上,辟邪。” 慕容黎如此认真的对待此事,他却半点没走心,欲拿他的墨宝去辟邪,真是岂有此理。 慕容黎没来由的恼怒:“如此,何必麻烦,画个疯神即可。” 巽泽:“也行。” 慕容黎面色冷峻,随手点墨,在纸上写下“疯神”二字,直接扔巽泽怀里,道:“上山的道路崎岖,我们该启程了。” …… 昱照山防御要塞,薄弱的一面有个位置,是昱照山的死穴,因为侧面一处是万仞绝壁,而这个万仞中,藏着一条隐蔽道路,隐在丛林密布中,绝难发现,可供两人并排行走,它就隐藏在防御的另一侧,因为地理原因,很难派遣重兵把守,当然别人攻上来也绝非易事。 这个致命弱点历来只有君王知道,除了是致命弱点,却也是君王败走逃生的一条救命通道。 直接硬攻自然是不行的,但是有了飞隼就不一样了,飞隼可以隐藏在万仞悬崖中,利用天然的巨石屏障,射程可以直接对防御之处进攻,这也是执明所想到并且拿来利用的。 星光照在执明的脸上,显得那么清晰。 远处山仞中闪过一道白光,他明白,那个死穴上的守军被解决掉了。他召来一名将领:“你带领一支小队从山仞中进入,给他们制造一场声势浩大的阵仗,待防御守军过去抵御,本王再从正面双管齐下。” 声东击西。 王上的命令不容置疑,将领组织万余名士兵领命而去。 …… 昱照山关隘,自从骆珉控制了王城,便将极其信任的天枢将士安排到防御要塞中,阻挡执明军队回天权。 三处,每一处都有万人之众。 他们是经过精心训练的士兵,守住昱照山不成问题,何况听说还有对付飞隼的连弩,不日便会送达,他们的信心更增了一分,心头悬起的紧张之气也慢慢落下。 即便到了有些犯困的丑时,他们心中的热血还是特别高涨。 只是一个疑问突然出现在他们心中。 不是说有连弩送来?为何丑时过半,还未有骆大人派来的人马。 这崎岖山路,莫非将领脑子不好使,迷路了? 他们一面守好防御,一面叹着气。 猛然,山仞那面传来一阵杀伐之声。 守将士兵不由得一阵慌乱,这山高天远的,从何处冒出的敌军,他不敢大意,连弩未送来,也得应战。 他留下一半守军,带领一半守军朝着杀伐之声疾冲而去,瞬间到了山仞之下。 巨箭轰然迸发,一波就是几百支,朝着守军大部队怒射,眨眼之间,便有数千人死在这乱箭之下,守将隐蔽在士兵身后,没有发现这箭雨从何处而发,他不敢前行,明白这定是隐藏在暗处的飞隼军,一下子气就泄了下去,为何他的连弩没有送至,这该如何是好? 而在此时,进攻防御的天权大军已然在执明战旗下整齐的朝要塞冲杀过来。 一进攻,就化身一道凌厉的锋芒,阵云卷起一阵黑压压的风暴,将防御守兵冲刷得节节败退。 守将士兵在瞬息间就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突然陷入巨大的恐惧中,因为,执明有飞隼,他们没有连弩。 一人翻身上马,立刻朝王城直奔而去,这个坏消息,必须立刻告诉骆大人。 此时,寅时已至。 执明率领数万大军滚滚博杀。 “杀!” …… 骆珉得到连弩未送达防御关隘的消息时,脸色巨变,也顾不上其他,驾马,往各城门奔去。 他赶到西城门暗道口的时候,只看到几辆破烂的车驾躺在路边,满地尸体,甚至没有打斗的痕迹。 连弩,被人带走了。 鲁大人被监视,到底是谁,能悄无声息杀了士兵取走连弩? 骆珉的手轻轻触摸着这片凌乱的车驾,赫然看到车辕上那个细小的图腾,那不是普通的图腾,那是瑶光国的图腾螭龙。 骆珉的心猛地抽紧,显然,瑶光国中有人潜入到了这里,甚至已和天权内部暗通款曲,只是这么重要的情报信息为何仲大人竟不知晓,甚至没有关于任何瑶光之事传来。 他手心不由得捏了把汗。 …… 轰!轰!轰! 一连串的暴响声撕裂整个天权王城,骆珉驻扎在王城中禁锢王城的守城之兵中响起了巨大的惨号之声。 王城突然沦陷。 于时,宫变开始。 每一处城头上的天枢士兵都被连弩悄悄射杀,换成了天权鲁大人心腹,其中部分竟是骆民从民间征收的那些士兵。 骆珉有些慌乱,踏上马背,狂奔而去。 箭雨怒射而来,马匹被射中,一头栽倒在地,骆珉滚出三尺远,才爬了起来,就见城门上一将军手中拿着一架连弩瞄准他,怒斥:“奸佞叛贼,今日本将军便替王上清理门户。” 连弩可以对付飞隼大军,自然也可以对付敌军。 他扣动扳手,连弩一下子打出数枚羽箭,然而关键时刻一名天枢士兵飞扑上来,朝骆珉大喊:“大人,各城门已沦陷,这些天权士兵背叛了大人,快走。” 突如其来的撞击,使得将军手中连弩一下歪斜,失了准头,数枚羽箭箭箭偏离骆珉。 那将军一阵暴怒,从腰中抽出利剑,将那天枢士兵砍翻在地。 这瞬息之间,骆珉审视战局,重新开始思考,天权士兵的突然反水,定是事先有人安排好的,一拿到连弩就对他的人下手,自己的人蒙在鼓里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但是他有信心,就算天权有人夺了连弩,他也能将崎路填成坦途。 他的目标是还在进攻关隘的执明。 所以他吩咐一部分士兵在各城门周旋,自己则带领剩余大部分士兵掉头往昱照山关隘而去。 既然天权王城失守,那么擒了天权王才是扭转局面的唯一途径。 这局,不能败。 战争一旦开始就无法止息,不战到血流漂杵绝不罢休。 …… 卯时将至。 骆珉带领着两万多人行在王城之外,听到的一声声惨叫,都如灭世之声,敲打在他心底。 他不知道,这一局,早在两个多月前便被人布下。 这暗夜之中突然闪过一道白影,骆珉举剑,看都不看,就将白影劈成了两截。 粘液滴落,滴在他的脸上,他随手一抹,才发现这是鲜红的血液。 白影落地,发出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哀鸣。 一名士兵检查白影尸骸,惊呼出声:“骆大人,这是仲君的飞鸽,上面还有密信。” 骆珉愣了一下,果然有些惊弓之鸟了,他取下信条,借着暗夜的星光看清了信件内容,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内心深处已然由镇静转为惊骇。 士兵看到骆珉脸色瞬间惨白,料想这事情的严重性,顾不得机密不机密,直接问道:“骆大人,仲大人信中说什么了?” “慕——容——黎——未——死。” 晴天霹雳般。 简单的几个字,他仿佛用了毕生之力才念出来,心瞬间沉到无底。 一路行来,他一直在思考为何此局会败得如此迅速,现在他终于明白其中关窍,原来,这一切都是慕容黎暗中布局,他看到车辕上的瑶光螭龙图腾就应该想到的。 慕容黎若诈死,就一定是知道了某些真相,才会联合执明演这出死亡骗局,那么自己能轻易控制天权莫不也是在这出戏的算计之中?就是为了让自己暴露,好一举击杀? 如此想来,掏空的天权国库也定然有问题。 大意了,他竟然一步一步随着慕容黎的陷阱走去。 好大一盘棋,如今他一败涂地。 此局定是一个月前就已布下,压根没有转圜的余地。 慕容黎还活着,又是此局中的布局者,进攻昱照山的军队中除了执明肯定还有瑶光军队,他想拦在昱照关去擒住执明这条路想来是行不通了。 只能撤退,保存实力,日后再伺机而动。 但是执明就在昱照山关隘,他应往何处撤? 那士兵仔细研究信件,突然惊呼:“骆大人,这信的背后有地图。” 骆珉一把抢过,这纸条背面,确实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崎岖小道,一直通到昱照山的尽头,那里有一片平原。 来不及多想,骆珉带领这支队伍沿着小道迅速撤去。 既然仲君吾师已知慕容黎活着,定是事先找到退路,才会连夜将信鸽送来。 攻城守城失城,这一连串事情发展得太迅速,瑶光图腾,慕容黎未死直击骆珉心灵,暗夜中飞鸽传书的笔迹有些模糊,甚至还沾染些血迹,做贼心虚才会导致他瞬间方寸大乱。 但凡给他一日的时间思考,他都不至于如此大意落入慕容黎的陷阱。 只是,这世间是没有后悔药的。 第26章 棋局 子兑沉吟着,循着山径走到了山顶。 第一缕阳光照临大地,曙色照亮了昱照山。 辰时将近。 红霞垂落,映出远处天边第一束光芒。 昱照山延绵几千里,形成一个巨大的天然屏障阻隔了天权与瑶光。山高万仞,险峻难攀,世人难窥其真容,究竟是悬崖峭壁难于上青天,还是平原远离红尘叨扰,亦或是仙迹渺渺美如画,从东延绵至西无人知晓山顶的幽远亘古。 子兑去的是昱照山西境的一处山顶,慕容黎相邀之地,金谷坛,乃是昱照山西面山顶之上的一方平原。 这一方平原,两面环山,巍峨的山峰张开一扇弧形的屏障,阻断了一切风霜严寒,静静的沉睡在群山环抱中,远离红尘叨扰。上百种不知名的野花争香开艳,将这个亘古宁静的金谷坛装点成无边花海。 花海中心,一株合抱粗的无名花树盘根错节,树冠极大,在花丛深处形成一柄巨伞,想来已是上百年之久。大片粉红,粉白,鲜红的花朵开的极其艳丽,层叠相拥,几乎压弯了花枝。 晨风抚过,花落如雨荡漾开来。 宛如人间仙境。 比花更绝的是人,慕容黎一袭红衣及地,环抱吟畔,淡淡站在这花雨之下,任花落洒满全身,似乎在这落花之下站了很久,显得有些寂寥。 子兑缓缓从花丛中走过,坐在慕容黎对面。 他落座的是一方石凳,而在他面前,刻着一尊石质棋盘,此棋盘呈正方形,盘下有四足,局面纵横各十七道,盘面上历经风霜蹉跎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仿佛天地初生此棋盘便已存在。 等候千年,只为迎这天局一战。 良久,子兑缓缓开口:“辰时已至,公子这局当如何下?” 慕容黎坐下,任花瓣沾染肩头,也不拂去,淡淡道:“此乃天权境内,主自当让客三里,自然是子兑国主执子先行。” 棋盘上摆着两个藤罐,都装着价值不菲的棋子,子兑黑,慕容黎红。 子兑也不谦让,在棋盘上落了一子,遥望天权王城:“天权硝烟四起,公子这局子能否落完?” 黎明曙光照亮了慕容黎眼眸,他随手落下一子,淡淡道:“此局终了,国主就可收网了。” “是吗?”子兑声音中带着狐疑与不屑,“公子当真是算无遗策。天权王已攻破昱照山关隘,却不知这鱼儿如何能落在本王网中?” 慕容黎淡淡一笑:“天下如棋,这便是我之棋局。”第三子落下,棋盘之上已是一片肃杀之气。 子兑目光冷冽,凝视着慕容黎。 他之棋局,就是他让棋子落哪,棋子便只能在哪,绝不会脱离他的掌控,鱼儿也只会游入他事先布好的网中。 “十万精兵。”慕容黎缓缓道。 红子落下,“就是在下与国主的赌约。” 子兑执子的手顿住,虎躯挺直,目光逐渐冷厉:“你意欲何为?” 慕容黎淡淡看着山脉之下,那里也是一方平原,三面环山,山峰的另一面,一条江河静静流淌,将那片平原与更广阔的沃土隔开。 “那川流不息流淌的是雾澜江,将天权与琉璃隔开,琉璃善工匠,听闻数年之间建造了数艘巨舰,每艘可容纳千人,这山脉之下隐藏的十万琉璃精兵就是从雾澜江上渡过来的吧?” 慕容黎转头,幽幽的看着子兑:“十万精兵,国主是派来欣赏风景还是为了猎蛇,亦或是,袭击天权?” 子兑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阳光多么温和,他的心情,还是那么阴冷。 这个机密,称得上绝对的机密。 因为地理位置的影响,纵使他聚集二十万大军在此,阻隔了连绵高山,天权都不可能发现,这是很多年前他跟随他的父王与天权先王在此对弈,接受天权先王的赠剑时发现的。 所以,金谷坛这个地方,只有他一人知道。 琉璃与天权之间,隔了连绵高山与一条江。高山之下这滩平原是个缺口,雾澜江是唯一的阻碍,只要解决从江上行走的问题,他的大军就可以悄无声息进入昱照山西面,天权境内。 所以他的父王离世之后他就开始建造巨舰,期待有天利用这项先进武器直捣中垣。 山脉之下,有十万琉璃精兵,隐于丛林。 子兑缓缓游动着目光,慕容黎,究竟天下有没有你看不透的谜团?有没有你战不胜的人? “是,又如何?”他的声音很冷。 慕容黎微笑落子:“国主集兵在此,无视与天权友邦之谊,此局终了,若在下略胜一筹,在下便代天权王与国主解除邦交。国主退回雾澜江以北,从此再不入中垣。” 琉璃与天权那脆弱的邦交之情子兑从未想过继续维持,然而,入不入中垣却不是一盘棋局能决定。 他,伟大的子兑国主,是不会将功勋霸业放在这可笑的棋盘之上的。 淡淡的晨岚仍是那么宁静,良久,子兑冷笑:“若不呢?” “十万精兵,将是我杀你之剑。”慕容黎如指点江山,淡雅而谈。 子兑目中冷厉化为狂怒,方圆十里都是凄艳的死亡之气。 他相信,只要他的刀出鞘,慕容黎那瘦弱的身躯便可断为两截。何谈指点江山? 慕容黎整个人看上去优雅,温文,微微道:“奇门遁甲之术,国主可深谙?” 他闲雅仪态中,让人不得不怀疑十万精兵,在奇门遁甲面前,可全军覆没。 亦或是,十万精兵之上的山林中,早就布下了瑶光精兵的埋伏? 子兑想起了他一盏茶时间内将整片院子方位调换,终究没有看破,究其原因就是这奇门之术。或许这奇门之术真能撒豆成兵,乱石点阵,以丘林杀人? 他慢慢冷静下来:“本王若赢了呢?” 慕容黎:“若是在下棋差一招,则拂袖而去,从未到过此山。” 琉璃十万精兵,是要攻打天权亦或是退居,都与他无关,他只余两袖清风照明月。 “你要赌棋,莫非本王不敢?”子兑落子,他要重新审视这盘棋局,“本王近日听闻,已殁的瑶光国主曾凭一已之力搅弄风云,致使钧天战火燎原,那国主风姿便如公子这般一袭红衣不曾褪下。不知公子可识得?” “在下便是。”慕容黎道,“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搅弄风云不敢当。中垣这个染缸,有没有我慕容黎它都已经污秽,本王只是随手清除了一些杂质而已。” 震惊从子兑脸上浮过,他的震惊不是因面前这人是瑶光国主而震惊,而是震惊慕容黎的坦然承认。 慕容黎:“国主暗查本王的身份,是否就觉得可以以此威胁于本王?” 子兑看着棋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随即展颜而笑:“果然事事瞒不过慕容国主,不错,本王暗查国主身份确有此意,国主高风亮节坦言,倒显得本王小人之心。” 慕容黎看着远方,眼中一片落寞:“位于群峰高处,暴露于人前,纵使有再多神机妙算也难免招人算计,故而隐退暂避锋芒。” 子兑微微一愕,点了点头,又落下一子:“本王听闻,本王的胞弟子煜就是前往救援瑶光的路上招人算计而殒命的。” “对于子煜,我深表遗憾。”慕容黎两指夹着棋子,久久不落,一阵感叹,“溺水者尚不能自救,又如何回身解救岸上之人。” 子兑傲然而坐,侃侃而谈:“铁血儿郎,战死沙场,也不辱没我琉璃儿郎之名。此事本王自然不会算在慕容国主头上,要祭剑,也要那耍弄奸计之人的鲜血染满这三尺剑锋。” “国主之愿,必将实现。” 慕容黎微微一笑,将棋子落下。 两人一人一子,慢慢的铺满棋盘。 日影中天,光影无声移动着。 花落簇簇,随风洒下大片花雨,却是被子兑内劲震开,没有一片敢加诸身。 …… 城门,就在执明的面前。 疯狂的杀戮持续很久,他不惜化为修罗,化为劫火,惨烈的战局还历历在目,但是这份浴血奋战是值得的,他攻破了昱照山关隘,接近了他的王城。 虽然这份战功是用无数的尸体与鲜血堆积起来,但他们的丰功伟绩会在天权传颂下去,他们都是英雄,是天权的恩人。 执明感受不到任何欢喜,心中只有刻骨的仇恨。 他一步步向城门走去,星铭剑上的血液被风吹干了又被染红,他提着星铭剑,无论如何,骆珉的人头都会在星铭剑之下,被丢向渊蔽。 这惨烈的战局已经接近尾声,只待执明一声令下,就可攻破城门,直取骆珉人头。 突然,腥甜的风中传来一声吱呀轻响,,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 执明冷笑,举起手。 无论从城中出来的是谁,都无法改变他杀伐决断的心。 炽烈的日光之下,一位垂垂老者带着两鬓斑白,踏着满地血泊,千里焦土,向执明走来。 执明的心猛然震动,这老者宛如末世的唯一救赎,让执明禁不住泪流满面。 鲁大人抬起头,迎着执明的目光,苍白的脸上全是泪水,他深深跪了下去:“王上,老臣终于等到您了。” 执明踉跄而行,手禁不住颤抖,他将星铭剑递给莫澜,深深的弯下腰扶起鲁大人:“鲁大人,乃我天权功臣,辛苦了。” “王上……”声泪俱下。 沉闷的战鼓终于停息。 这漫天风尘,遍地血色,终于划上了一个短暂的句号。 历史会铭记这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城墙内外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我们胜利了……” 这一声呼喊将大家从震惊中唤醒,所有人都疯狂起来,融入这场劫后余生的狂欢中。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明百姓,每个人心中都被点燃,所有人都欣喜若狂。 他们胜利了。 他们守住了这座城,守住了天权,守住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等所有人的欢呼之声渐渐小了,执明才抬起头,眼中的恨意还是那么浓,他大声问道:“叛贼骆珉在何处?” 天权出了两个叛臣,一个是威将军,一个是骆珉。 威将军已被执明斩在星铭剑之下,骆珉,执明也不会放过,他所有的血都要为子煜而流,寸寸凌迟,一滴都不能剩下。 这一刻,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是的,骆珉,人呢? 所有人都在这混乱的战争中失了方寸,没有人注意骆珉到底去了哪里。 因为,城内的人以为城外攻城的是骆珉的军队,而执明认为城内是骆珉在防守。 所以,当发现城内城外是自己人之时,惊喜冲斥着整个天权王城,没有人知道骆珉去了哪里。 …… 骆珉去了哪里? 骆珉带领那两万士兵循着纸条上的小道走到一方平原之处,三面高山森然罗列,他望着这片平原,久久沉默。 命令大军休整,他则是停下来思考一些可能漏掉的关键之处。 …… 彩霞满地,绿意成荫。 慕容黎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只剩一子,不知他要落向何方。 他看着山下那片平原,淡淡一笑:“鱼儿已到网中,子兑国主可收网了。” 红子落下,“国主,输了。” 输棋的代价,退回雾澜江以北,从此再不入中垣。否则,十万精兵,将埋骨于此。 子兑看着棋盘上云子,这是一招妙手,直接挖断,就算子兑还有多余棋子补断也无力回天。此前的种种布局都是为了迎接这一子的落下,这一子落下之后,棋盘上的整片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犹如苍穹之剑一剑破天,周边林立全部倾塌,可谓神来之子。 子兑沉吟着:“慕容国主从一开始就知道本王屯兵在此,故意引此人前来,是否借我之手斩了这两万人马,保存天权实力?” “十万大军在此,纯粹欣赏风物岂非可惜。”慕容黎淡淡道,“本王答应将此人送到国主手中,自然要信守承诺,至于要全灭或是留着于本王何干。” 子兑锐利的目光盯着慕容黎,似乎要看到他内心深处:“听说因为此人天权王才与慕容国主反目,国主不恨?” 第27章 咒言 因为此人,与天权王隔着天地之殊,轮回之远,甚至牺牲掉曾经倾尽所有夺回来的家国,就仅仅一个承诺拱手相让,他的心中就没有一丝恨意需要亲手了结此人吗? 慕容黎眉目淡如远山,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这样的人,何配。” 那就是一个阴沟里的臭虫,不配沾染他的风月清华。 子兑凝思:“然而慕容国主步步为营的算计又都是为了天权,本王着实有些看不透。” 慕容黎淡淡问道:“何为天下?” 子兑一怔:“中垣为天下,琉璃为天下,遖宿亦为天下。” 慕容黎淡淡一笑,那一笑是那么苍远:“天下,是四海升平,天下,是山川大地再无杀戮,天下,是我。” 天下是琉璃退居雾澜江以北,天下是遖宿退军三千里,天下就是慕容黎。 子兑猛然一惊,慕容黎眼中的高华清远让他看到了一丝不屑。 那种不屑代表着中垣或是执明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可信手拈来,也可随意扔去,可置于棋盘,亦可弃如敝履。 子兑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骇然与茫然:“你就不怕本王将此人留着日后对付瑶光天权吗?” “国主欲行善积德,蛇未必知恩。” 天权就是最好的例子。 慕容黎轻轻道,“本王能捉他一次,就能捉他十次百次。” 今日棋局赢一次,日后也能赢十次百次。 子兑双手轻按棋盘,向前欠身,直视慕容黎。 “慕容国主棋术之精湛,本王算是领教了。” 他眼中浮出一抹勾魂摄魄的光辉。 无名花簌簌落下,似乎被这升腾的杀气搅碎,砰然暴散,在棋盘之上炸开一团彩雾。 此人的每一颗棋子落下,都是在设置精妙的局,每走出一步,都精确无误。杀伐攻守,波谲云诡,在他优雅闲适的风度中就做到滴水不漏。 手持名花美酒,谈笑之间,就令风云变幻,如今亲眼目睹,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高的境界。 天权硝烟四起,杀伐乱天,慕容黎却在此闲看落花与风月,又将此局控制得精准无误,权谋心思之深令人胆寒。 却是子兑渴望又永远无法达到的至高境界。 “然而,却留不得你。” 杀意冰寒,从子兑眸子中爆射,遍布慕容黎全身。 在这一瞬间,子兑毫不怀疑,他要杀了慕容黎,此人留着,中垣必不可图。 慕容黎一动不动,却似乎在为子兑搅碎的花儿叹息:“人生如棋,落子无悔,纵有开局无数,终身却只有一局。” “子兑国主,落子拟定,也都是天命而已。三思而行。” 一股厉风如尖锥的剑芒,直插入两人之间,形成一个扇形将慕容黎包了起来,瞬息之间,子兑那狂如苍龙的杀气被远远震开。 一双冰冷的眸子冷冷的游移在子兑身上,如此冰冷,如此阴寒。 子兑却不能发现这双眸子究竟藏匿何方。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杀气比他强悍不止百倍,无论他动作有多快,对方都能比他快一百倍将他顷刻杀死。 双肩一震,杀意散去。 呛然一声轻响,一道剑光如蛟龙起凤,裂空而出,子兑持剑在手,傲然道:“离魂剑在此。” 他们曾有约定,骆珉人头换取离魂剑。 他眸子冰冷,回剑入鞘,将剑搁在棋盘上,搅乱了两人精心布置的云子:“与天权友邦之谊,就地解除。有劳兰台令大人回禀天权王。” 结盟在此开始,就在此结束。 这个人,心中的傲骨,权术的算计,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征服的。 随即释然,爽朗一笑,朝山下走去。 “有朝一日,你到琉璃来,看看琉璃风物。” 慕容黎站起来,轻轻拜别。 …… 庚辰从风雾中走来:“公子,琉璃国主就这样走了?” 慕容黎:“自然。” 庚辰有一丝不解:“可公子言语行事之中似乎有处处压制他的意图,就不怕日后他举兵来犯?” 慕容黎从棋盘上拿起离魂剑,呛一下拔出,剑光如狂龙般直指苍穹,展颜:“本王便是让他知道,有我慕容黎在的一天,中垣便不可图,唯有退却,方是上策。” 一个慵懒的声音传了过来,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大言不惭,刚才若不是有我在,你就死翘翘了。何况这个子兑,武功可不弱,你放走他无异于放虎归山。” 巽泽身形一转,坐在慕容黎对面,伸手,接住一朵花瓣,花儿艳红,在他手心轻轻打着转。 庚辰目光冷冽,这个人,每次都如此与公子说话,丝毫没有臣下之礼,若不是看在他救过公子份上,当真要把他提了扔到山下。 况且,以公子的身手,子兑未必是对手。 却不知为何,公子又总是由着他任性胡闹。 连南风都觉得自家郡主每次都在作死的边沿试探,所以只要巽泽面见的是慕容黎,南风就很有分寸的消失不出现。 慕容黎收剑入鞘,看着巽泽,轻轻道:“有郡主在身侧,本王何惧?” “呸!”巽泽不屑,“本郡主可不敢夺人之位,你的贴身侍卫冷冷的目光像要吃了我似的,王上,我好怕怕。”他目光所及之处是庚辰,一副你看不惯又能耐我何的得意神情。 “你……”庚辰怒目,实在不能忍。 慕容黎摇了摇头,忽然笑了笑。 那一笑,百花垂落。 …… 平原中一片死寂。 两面环山,山的那一边是一条宽大流淌的江水,平原尽头还是高山,没有出路。 静谧如幽玄,骆珉心中渐渐生出一丝疑惑。 仲堃仪给的撤退路线,应该万无一失,然而此处并无一兵一卒前来接应,甚至是个死地。 仲君既然清楚的知道天权秘境,这条秘密之道就应该会在计划开始之前告知,不可能等到计划失败才传送而来。 当日仲君送来连弩应该证明在仲君的计划里天权这一战是不可能败的,也就是说明,仲君不可能算到此战溃败,以至于连夜送飞鸽而来,所以这封飞鸽传书是假的。 飞鸽的内容是真的,但飞鸽不是仲堃仪送的。 骆珉的内心开始崩溃,即便他再精明,得知那个权谋算术不败之人还活着,并且回来报仇,都会产生深深的恐惧,而在这种恐惧之下是不可能保持正常思考的。 泣血魂归。 慕容黎攻的就是他的心。最后一刀刺在要害让他一瞬间大脑空白,突然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天,是晴的,雾澜江的江水被太阳蒸起一团团烟雨,将这方平原笼罩在其中,空气闷塞得让人有些易暴。 骆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若是有人埋伏于两面高山丛林之中,他与他的两万人马,后果只有一个——死。 他迅速整理部队,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这是一个死地,没有任何生路,他现在必须马上离开,带领这部分人马集中进攻昱照山其中一处关隘,或许还能侥幸逃出去。 遥远的江岸上传来一阵阵鼓噪声,随着这闷塞的天气,一下一下,如重锤般敲打在所有人心底。 所有人忍不住停下动作,探首张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出了什么事。 恐惧开始迅速蔓延。 骆珉脸色惨变,果然,此处有伏兵,只是,他明白得有些晚了。 他亲自将他的兵卒带进自己的坟墓。 十万精兵,如地狱的修罗,出现得毫无征兆,黑压压挤满了这方平原,将骆珉与他的两万天枢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瞬息之间,天枢士兵发现,他们陷入了绝境,不是说仲大人前来接应吗?这些陌生的面孔,又是什么人? 子兑从人群中走出来,目光一眨不眨盯着骆珉,发出一声厉啸:“杀!” “除了这个人,留给部落首领。” 琉璃士兵发出震天怒吼,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挚出雪亮的刀锋,展开屠杀。 骆珉感到一阵绝望:“你是谁?” “一位向你索命的人。”子兑贯彻他的命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全灭不留。” “杀!” 鲜红的血喷在天幕上,红得像朝霞。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很快,这场战役就结束了,天枢士兵被屠杀殆尽,骆珉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囚车中,他的眼中已没有一丝光亮,成了惨白死灰。 他彻底败了,败得天枢两万人永远埋骨他乡。 故事结束,他都无法明白他究竟是如何败的。 尸体堆积如山,整片平原都在暗红血色之下颓败。 子兑吩咐下去,清扫战场。 他不会在这个地方留下任何有关琉璃来过的痕迹,这是一个绝对机密之处,就应该一直被隐藏下去。 长史疑惑:“王上,慕容黎既然是一位已死之人,何不就地斩除?留着必定是祸患。” “本王杀不了他。”子兑缓慢沉重的摇了摇头,“他身边有股浓重到窒息的杀气,那人必定非比寻常。” 长史道:“然此处他已知晓,就不是绝对的机密,日后王上若要行事,必然又得多费一番周折。” 子兑威严宛如大山一般:“这还是一处机密,是他钳制天权的手腕,天权王若是日后想要吞并瑶光,本王就是慕容黎安插在天权背后的一把利刃。” 长史点了点头:“当真如此到好,慕容黎送来如此大礼,所求为何?” 子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越笑越灿烂,越笑越冷厉:“他要本王手中的离魂剑。” 长史肃然:“天权先王赠送的离魂?” 子兑点头:“是的,他在收集八剑,离魂是八剑之一。” 长史脸上露出惊异之容:“微臣曾听闻中垣有一个传说,八柄奇剑,得之可得天下,得六壬者为天命之人,莫非慕容黎要做这中垣的天下共主?” “天下共主?”子兑冷笑,目光深远,幽寒,“你可知天权先王为何将如此神兵利器赠予琉璃?你又可知为何本王从未想过收集八剑?” 长史疑惑:“不是当时联谊的信物吗?” 冷笑浮在子兑脸上:“信物?怎会如此简单。八剑传说真正的寓意不是预言,而是血色诅咒。” 长史:“诅咒?” 子兑嘴角绽放出一丝隐秘的笑:“得八剑者预示不得好死或是同归于尽。” 这是一个命运的诅咒,在不久的将来,必会实现。 是不得好死还是同归于尽? 长史慢慢咀嚼子兑的话,良久,缓缓道:“天权先王怕诅咒应验,所以赠剑给我国,也并非安什么好心?” “自然。”子兑眺望这片死亡之原,心情无比愉快,“中垣,真是个富饶之地,慕容黎,本王会等,等到你不得好死或是同归于尽的那天。” 那时,伟大的琉璃将踏平中垣,绝不会停止,以琉璃之名,歌颂这片天地。 …… 慕容黎站在山峭上,是那么忧伤,寂寞。 他远远遥望着那方平原。 那里,血流漂杵,染上了无数士兵的鲜血,无论曾经是敌是友,或许他们有的人心中还是承载着一丝慈悲的,如今,都化为一滩血污,浸染着整个大地。 眼前突然出现了多年前那一幕。 战火在瑶光王城中蔓延,阿煦宛如一只脆弱的翼蝶,在漫天的血色之中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坠落在他的眼中。 从此,他的眼中只有地狱的赤红。 浓重的剪影在慕容黎眼中交织着,化为血红。他不禁后退了一步,天地再如何辽阔,生命竟都是如此脆弱苍凉。 所有血色都会退散,唯独剩下他一个人。 巽泽扶住慕容黎,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阿黎,回去吧。” 慕容黎未答。 巽泽看着他,心中一痛,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从庚辰手中拿过披风轻轻给他披上。 山风撩过,腥甜退散。 远远的平原之上,尸体被完全清理,连血色都清除得黯淡了许多,草原上又恢复静谧。 子兑举起一面巨大的旗帜,挥了挥,这面旗帜上印着琉璃巨大的穷奇图腾,猎猎展开,飞扬在天地之间。 穷奇展翼而飞,似要搏人而噬。 他知道,慕容黎在山峭之上看得见。 然后狂傲一笑,打马而去。 十万大军载着一大批钱粮,整齐的跟在他身后。 大军越行越远,渐渐的消失在远方。 第28章 所念 空花坠影,无迹可寻。 “我想在这山上待会,你们先下山吧。” 慕容黎缓缓道,吟畔移到唇边,低沉的曲子哀伤至极,在风中寂寞的回响。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吹箫了。 因为每一次的吹奏,都是他忆起阿煦,忆起曾经那些沉痛窒息的岁月。 曾经他也是一袭白衣,向阳无忧,清如明月,尚有亲人和阿煦。如今,那年少的与轻狂的,都遗失了,忘记了,只有一箫一人,漠看烽烟。 本是应死之人,奈何苟活,又怎能随心而活呢? 阿煦,成了他心中永远永远的劫。 这曲子中每一寸心事,都成为空中浮荡的流尘。 一曲消歇,满目凄凉。 “阿煦……” 巽泽看着慕容黎,叹了口气,用剑气探遍这山,确认再无任何可疑危险之物,悻悻然下山去了。 他知道慕容黎心中的悲苦,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高山涵远,清净无尘,多少是可以排些忧愁的。 …… 执明凝视着朝堂之上那个巨大的玄武屏风以及在它之下鼎盛的鎏金王座。 城中的欢声彻响云霄,感染着每一个人。执明脸上虽有欣然之意,却没有喜悦之容,这场胜利的战争,竟似没有让他感到一丝快乐。 一个月之久,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这一次,他终于是用他手中的剑,将原本在这个崇高地位上拥有的一切尊严夺了回来。 一抬首便是万千感慨。 那个王位,曾经是他打盹嫌弃,乱涂乱画的地方,如今,他要他的威严彻底覆盖,在上面宣誓所有主权。 执明身后的文武百官,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场胜利,恍惚如梦,让人不敢相信。 好在,结局是美好的。天权,必将重现衣冠鼎盛。 执明站在王座前,冷冷道:“本王一时失察,被骆珉蒙骗,致使天权陷入燎原战火,愧对宗庙社稷,本王立誓,定要将骆珉寸寸凌迟,悬城而祭,方能对得起在此役中牺牲的天权儿郎。” “王上英明。”文武百官颤抖着身子,缓缓跪下,眼中一阵潮湿,他们食君禄,担君恩,得享高官厚禄,却在王上不在之时一时失察让天权差点万劫不复,王上英明对臣下没有怪罪之意,他们心中怎会不感动,不臣服。 执明巡视文武百官,示意平身,但他的声音还是一样很冷:“有没有找到骆珉?” 一人站出来禀报:“王上,宫禁城门,大街小巷,昱照山关隘所有能搜索之处都已搜查完毕,没有发现骆珉的下落。” 执明冷哼一声,怒目:“难不成他还会上天遁地不成,再去查,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挖出来。” “是。”宫门领旨退下。 执明:“城中士兵伤亡清查如何了?” “禀王上,已清查完毕,俘虏和伤兵都安排妥当,但是,与登记在册的人数不符,少了两万。” 执明暴怒:“少了两万人?如此大的缺口为何现在才报?” “大部分是骆珉带来的那些天枢人。末将怀疑被骆珉带走了。” “两万人不是少数,被骆珉带走,如此盘大一支队伍隐藏在天权腹地你们竟然都查不到蛛丝马迹吗?” 啪一声闷响,执明重重一拳击在王座之上,金玉碎屑四散。 这一刻,每个人都在战栗,没有人怀疑,执明的怒火会在下一刻爆发。 骆珉,伤他太深,伤了子煜,更是伤了他的阿离,让他与慕容黎隔了天地之殊,轮回之远,即便是他夺回了王城,也没能找回慕容黎,这种仿佛钳住灵魂的痛已不只是恨那么简单。 他一定要将骆珉碎尸万段。 天子之怒,或血流成河,或伏尸百万。 恐惧,如阴云一般,覆在大殿之上。 大殿的关辉中,在空气几乎凝固之时鲁大人缓缓开口:“会不会被人带走了?” 执明触电一般盯着鲁大人:“谁?” 谁敢和他抢人头? 鲁大人沉吟着,似乎并不想在此提及慕容黎的名字,轻轻道:“老臣收到此人锦囊依计行事才反败为胜,他如此安排会不会就是为了亲自抓住骆珉?” 需要亲自动手的人除了执明还会有谁呢? 执明忍不住一步跨到鲁大人面前,抓住鲁大人双肩,颤声问道:“谁?” 他等这个消息等得太久了。 他根本不关心什么计策不计策,他只想知道是谁,这个献计之人是谁,是他梦回萦绕,回忆至伤的慕容黎吗? 鲁大人褶皱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不知道要不要回答执明的话,毕竟没有得到慕容黎允许,他不想将慕容黎暴露出来,更担心的是执明会不会又杀慕容黎一次。 因为执明的脸色如这个国家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谁知道他下一刻又会做什么。 刚才的王者一怒,令人窒息,才忍不住说出口,现在鲁大人有些后悔,执明,是会在乎慕容黎的吗? 若是他们的情谊坚不可摧,慕容黎当时又怎会将如此重要的计策交给他而不是与执明商议?何至于到战争结束执明还被蒙在鼓里? 鲁大人有些踌躇,他摸不清执明现在的心境,若是将慕容黎身份抖出来,执明会不会又爆发一次天子之怒举兵讨伐? 这场战争让他明白什么才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境界。 他不敢赌。 只是王上的眼神为何可怜巴巴的?鲁大人犹豫着,最终叹了口气,小声道:“兰台令。” 执明顿住,没有任何表情。 鲁大人心底打了个颤,小心翼翼看着执明,一个月前,执明怒伐瑶光,众人劝说无果,鲁大人现在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毕竟他真不知道执明现在还是不是恨着慕容黎。 他轻轻为慕容黎辩解:“这场战争的胜利,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安排了一切细节,推演了敌军所有的行动可能,微臣在天权所做的所有布局都是按照他给的指令行事,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场战争之所以能胜利,能揪出奸佞小人,肃清朝野,都是他的功劳。” “王上……”莫澜提醒。 兰台令,天权只有一个,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因为这个官衔只是为慕容黎一人而设的。 一年前慕容黎离开天权,兰台令便空缺,也没有替补,一些新任的官员或许不知道天权还有兰台令这个官职存在,但天权老臣一定知道,所以鲁大人口中的兰台令只有一个人。 慕容黎。 慕容黎! 执明愣了片刻之后突然眉飞色舞,一把将鲁大人抱住,紧到鲁大人有些无法呼吸。 “王上……”莫澜又一次小声提醒。 大殿之上,如此楼楼抱抱成何体统。他家王上,真是……对待老太傅也没有这般殷勤吧。 激动过后,执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放开鲁大人,讷讷道:“鲁大人刚才说什么?” 鲁大人被搂得还没回过神,禁不住有些茫然:“老臣说那人……” “罢了。”执明打断他。管他说啥呢,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慕容黎而已,“他在哪里,有信息留下吗?” 鲁大人:“一直是他联系老臣,老臣不知,如今骆珉下落不明,所以老臣怀疑会不会是他带走了。” 莫澜也喜笑颜开,在执明旁边轻声道:“是阿离,微臣之前说什么来着,阿离活着,阿离一心为王上筹谋,有阿离在,什么事都解决了。” “阿离还在,阿离没有抛弃本王。”执明的兴奋大概仅仅维持了一瞬间,内心猛然一紧,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急忙下令,“派出所有士兵,一定要迅速找到骆珉,任何一丝线索都不能放过,不行就把昱照山翻过来。” 下完这个命令之后执明心底腾起一阵恐惧,再也不能镇定,才升起的喜悦一瞬间崩塌,他抓着莫澜,突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莫澜疑惑:“王上莫急,阿离应该能抓住骆珉的。” 执明哪里还能镇定:“正因为如此,阿离手中无兵无将,如何能与骆珉对抗,若是对上骆珉,阿离怎么办?” “阿离那么聪明,肯定早有布局。” “那是两万人马,本王怎能不急,若是阿离没算到骆珉有这么多人呢?若是阿离受伤呢?本王的阿离,谁都不可以伤,本王也不允许阿离再有什么危险。” 他第一时刻想到的只是慕容黎的安危,骆珉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慕容黎布了所有的局,就是为了抓住骆珉,但瑶光的兵力都被毓骁围困,慕容黎单枪匹马阻击骆珉,定然没算到骆珉手中竟领着两万兵马,无异于以卵击石,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敌过拥有两万兵马的骆珉。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连他都不知道骆珉逃走还能带走两万兵马,慕容黎又如何能算到。 窒息宛如千斤之重,沉沉压在执明心底。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那么痛,那么累。 他念了他很久,等了他很久,他绝不允许在两人就要相见之时等到一个他的死讯。 那时,他真的会崩溃的。 所以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骆珉,否则,他不敢想象后果。 一刻钟的时间,仿佛一生般漫长。 宫门进来禀报:“王上,斥候来报,发现昱照山西面一条崎岖山路,有踩踏过的痕迹,然而此路常年无人行走,才探出一里,就失去了方位,踩踏的痕迹也有些缥缈。” 执明一脚踏出大殿:“本王亲自去。” 他一瞬间都等不了。 若是骆珉当真与慕容黎对峙,若是骆珉闪着寒芒的剑刺向慕容黎! 执明的心宛如破碎一般疼痛。 …… 一骑驰骋在王城外,往昱照山西面飞奔而去。 “王上……”追过来的文武大臣被远远的甩在后面,只有莫澜不知道从哪里牵来一匹马,歪歪扭扭的骑在上面,吓得魂儿都快掉了,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必须骑稳。 慕容黎单枪匹马,王上就这么追去,不也是单枪匹马,若是遇上骆珉,岂不是又送一个人头,这一个一个的,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 莫澜一面追逐一面调动大批士兵紧随其后。 …… 执明任由马匹飞快奔跑,痛苦的握紧了双拳,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慕容黎一定就在昱照山那边,若是他再晚一些,再慢一步,他的阿离,会被骆珉刺穿心脏,从高高的悬崖之上丢弃,砸在他的面前,粉身碎骨。 他的身体会化为一滩血色,再惊艳的红衣都盖不住的血污。 这种不详像游丝一样在执明脑中缠绕着,挥之不去,钳着他的灵魂生生撕裂开,痛彻神髓。 “阿离,你可一定要等着我。” 万年的相思,千年的等待,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身在何处,执明都要再见慕容黎。 因为,他还欠慕容黎一个道歉。 他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寻找,只知道昱照山西面是唯一的线索,那一刻,他没有想过,若是遇上骆珉,他一个人去了又能如何,替慕容黎挡上一剑?送两颗人头?或者是另一种可能,慕容黎根本不在那里呢? 心里的执念太深太深,哪怕只是一丝希望,他都不会放弃。 很快,马就不能在崎岖山路上奔跑了,执明弃了马,气喘吁吁的在山道上跋涉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阵山风吹来,将执明从失魂落魄中唤醒,他发现,他迷路了。 执明曾经是多么的娇身肉贵,别说山了,崎岖一点不平的路都没有走过,顶多在王城里走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狠劲爬到这山脉之中,然而一眼望去都是茫茫大山,他突然有些慌了。 他弃了兵卒自己往前冲,才发现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若是碰上骆珉,别说救慕容黎,自己也得送命,慕容黎苦心设计肃清天权朝野还天权一份清明,若是天权王就这样轻易又将人头送了,慕容黎不得后悔得一头撞死。 果然大脑奔溃的边缘做的都是些愚蠢至极的事。 现在执明恨不得一头撞死。 好在这高山野林中根本没有任何大军走过的痕迹,没有骆珉来过,自然也不可能有慕容黎。 这茫茫山脉,如何下山,如何辨别方向? 他天权王突然被困在大山之中,谁能救慕容黎,他分明是要去救人的,不是跑到这山中等着被人解救的。 这都是些什么事,执明内心无尽惶惑,开始崩溃。 又无可奈何。 第一次厌弃这座昱照山,真想把它铲平。 他必须得从这山脉之中尽快走出去。 山峰寂静。 夕阳如血,从重重山峦中徐徐沉下,将无边的林莽染上一层金色。 山脉间隙中,一道若隐若现的花海在青山深处铺开,远远望去,似乎有一方平原。 若是有平原,骆珉会不会隐匿其中?慕容黎会不会也被困在其中? 执明心一下子揪紧,迈着沉重的步子,悄无声息的朝那方平原挪去。 第29章 重逢 花开似锦,迎风峭立,初极红如胭脂点点燃,开则渐成颊晕,至落则若宿妆淡粉。 风静花犹落,慕容黎长发如星河垂泻,缓缓散于后背,站在花影下,花落如雨,争相沾染他身上,他却浑然不觉。 一片落英轻轻划过,飞过慕容黎清绝涵远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指尖。 修长的手指微弹,落英从指尖飞出,纷纷落下,他眉目微蹙,似乎在为这无限浓艳的美而感到凄伤。 绿嫩难扶醉,红轻最觉寒。 慕容黎伫立在这棵巨大的无名花树下,吹响了手中的吟畔。 曲调连绵悠长,宛如流水一般在山脉间滑过。 …… 箫音凄绝,仿佛从天际而来,又终归回于九垓。 那一声,沉绝万古,落在执明心弦之上。 执明的心底深处,沸腾起来,呼吸都几乎停止,这箫声,是他梦回千百遍刻在记忆深处的灵魂,每每听来,都情不自禁悲伤,出现慕容黎的影子。 万籁寂静,仿佛只有这箫声在等着他,冥冥之中给他一个指引,执明目光透过山脉间隙,透过花海,透过层层飞舞的妖红落英,落在那袭红衣上。 漫天飞舞的花雨中,慕容黎出万丈妖红而不染,清绝出尘,哀艳得惊心动魄。 执明的目光有些恍惚,这天高山远,是他出现幻觉了吗?他心心念念的慕容黎怎会出现在此。 这高华绝尘的仙人之姿,没有沾染半点俗尘,心无旁骛站在天地的舞台上,吹尽世间绝曲。 山上既然没有骆珉大军的影子与痕迹,又怎会有慕容黎? 大概是山路崎岖,又累又饿,臆想过度,上天才派慕容黎的影子来绝境中指引自己的吧! 如果这是一场梦,是一个幻境,何不置身其中,沉醉不醒。 执明疾步走去。 慕容黎的曲子就像是他的无尽年华,诉说着岁月荏苒。 于落英缤纷中,吹尽一生悲叹。 那是一年一年的岁月,自箫声中溢出,由欢乐到哀伤,由青涩到落魄,由年少轻狂到漠看烽烟,由阳光和煦到淡漠寡言。他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这首曲子中,风过消逝。 曲调中透出难以言说的悲伤,如一幅在记忆中无法忘怀的图,画着无尽的追缅和凄伤。 那年的月下独奏与此刻的花落轻吹,仿佛一个世纪的轮回,不可思议重叠在了一起。 都是凄伤至极。 又与执明曾经那个痛彻神髓的梦魇成一种奇特的方式重合起来,在一望无际的天幕下,他将会如梦境中般再次消失。 东天的满月渐渐升了起来,一片银辉映在漫天妖红之上,荡出万点清光,慕容黎如万年孤寂的仙人,渺然立于月色花雨之下,清绝尘寰。 如果不是幻境,世间怎会有如此美艳绝伦的场景,漫天花雨之下那人,长身而立,似慕容黎,又不似慕容黎,没有半点烟火之气,就仿佛自亘古以来就一直独立于此,不染半点尘埃。美得惊心动魄,像极了梦中一碰就碎,然后随风而去的星尘。 “阿离……” 执明轻轻走到花雨中,看着这个背影,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慕容黎,又怕灼伤了他,更惧怕这个绝美的梦境砰然破碎,慕容黎会化为流尘,消失不见,连最后的幻影都不能留下。 慕容黎曲子中的悲伤,像是烙印一样刻在执明心底,堆积成伤,凝成一声悲泣,一滴眼泪。 “阿离,对不起……”执明不知该从哪里解释。 “本王自知做下了很多错事,求不得阿离原谅……可我还是想对阿离说声,对不起,阿离。” 他的满腹心事凝成一声道歉,随着泪落一起,飘零在了风中。 花雨已然极盛。 箫声落下最后一个节拍,一曲终了。 慕容黎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微红的光芒照在脸上,衬出那不似人间的绝美容颜。 就算天地改异,岁月变迁,执明也忘不了这张清绝的容貌。 “阿离,这不是幻觉?我的阿离,你回来了?” 那一声叹息轻轻传到耳畔,那一张梦回千遍的熟悉面容就在眼前,甚至能清楚的感知到风从慕容黎身上带来的清香,他们近在咫尺,只隔了一个拥抱的距离,又怎么可能是幻觉。 只是慕容黎的脸上,仿佛在为生命的陨落而感叹,有着淡淡的忧伤。 有着执明一看到就有种想要靠近的冲动。 一个月的思念之痛,几乎化成强烈的占有欲望。 似是万年太久,只论朝夕。 执明惊骇的发现,心底有炙热的欲望在沸腾,有种不似对旁人的情欲在燃烧。 “阿离。” 他急迫的冲上前,想要拥抱慕容黎,就像以前重逢就抱住他,兴奋的转几个圈那样。 如果这是真的慕容黎,他要抱到天荒地老,永不放手。 面对执明冲上来的拥抱,慕容黎侧身退了半步。 他退了半步。 慕容黎竟然退了半步。 他不仅退了半步,还很认真的行了一礼:“执明国主。” 执明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慕容黎这般生疏的叫出执明国主。 如他以往称呼他慕容国主一般,刻意拉开了距离。 执明的心沉了下去,大脑一片空白,宛如桅杆上的一点孤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身子不觉地趔趄,从慕容黎身侧摔了下去。 慕容黎下意识伸手。 却在执明倒下的瞬间,被拉入他的怀中,一起摔去花海铺出的锦秀上。 听得执明颤声道:“阿离,不准挣开,我怕。” 慕容黎瞬间明白执明故意之举,就倒下之势狠狠的压在了执明身上,压在零落的万千花朵上:“怕什么?” 满地的花瓣经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冲击,溅散开来,那颗无名花树似乎也为此浪漫炫耀,瓣瓣香飞飘落,宛如在落一场红雨,铺陈在这片草地上,织成一张绯红的华床。 执明痛哼一声,慕容黎柔软的肌肤触到胸膛,呼吸中带着淡淡的凉意,心底莫名一阵躁动,手不由自主抽出,环抱在慕容黎腰上:“怕阿离离开本王,再也不原谅本王。” 那一声执明国主他能听出淡淡的责怪之意。 所以他开始解释:“本王从前做错了很多事,说了很多混账话,直到阿离离开,我才明白我不能没有阿离,才知道什么是相思入骨,什么是痛彻神髓……” 慕容黎的腰,柔软纤细,魂牵梦萦。执明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一股不由言说的冲动从身下腾起。 慕容黎眉目微皱,并不想听执明的解释以及那些肉麻的话,打断执明:“都过去了,我从未怪过王上什么。” 他轻轻挣扎,与执明的胸膛保持着该有的距离。 执明想起曾经对慕容黎的各种冷漠与讽刺,心底更是难受,只想紧紧的抱着慕容黎,再也不放开,温暖被他浇冷的那颗心:“阿离,本王是真的醒悟,真心与阿离道歉的。” “我知道。” “本王喜欢阿离,从前就很喜欢,见到阿离的第一次就很喜欢。” “这……”慕容黎也是知道的。 执明:“伤了阿离,本王的心亦如刀割,如今阿离还活着,我只想要阿离留在本王身边,让本王弥补从前对阿离犯下的每一个过错。” “……” “阿离,那时你对本王说你要的不完全是这个天下,你要的,有本王吗?” “……” “你曾经对本王说过,本王是你最不能失去的那个人,所以阿离也是希望本王陪在阿离身边的,对吗?” “……” “阿离处处为天权谋划,也是喜欢本王的,对吗?” “……” “阿离,你说话。” “王上要我说什么?” “……本王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就没有什么要回应本王的吗?” “……” “阿离,你回答我。” “起来吧,成何体统。” “现在是你压着我,你不起来,本王怎么起来?” “……” “阿离,你可弄疼我了,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彻底。”慕容黎挣扎,执明胸口剧烈一痛,皱起了眉,却满心欢喜注视着慕容黎,享受着这温柔之量,手似有似无往慕容黎衣襟中探去。 慕容黎将目光投向别处,轻喝:“住手。” 他清楚的知道,这种诱惑人的欲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失去最后的理智。 “阿离,你不曾离去,真好。” 他还好好的,不曾在星铭剑下死去,也让执明,不至抱恨终身。 “本王失去你一次,痛不欲生,以后绝不容许再失去你。” 执明目光流转,慕容黎轻柔的呼吸淡淡吹在脸上,伴着一丝微甜的冷香,那张不似人间的绝美容颜都让他感到一阵意乱情迷,呼吸都几乎停止。 这一刻,他甚至想要占有他,侵入他。 “阿离,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很想你。” 见慕容黎沉默,执明翻身,将慕容黎压在身下,压在凌乱的落红之上,心底腾起的那股异样游遍全身。 他微微低头,燥热无比的脸几乎触到慕容黎鼻尖。 慕容黎不语,只是朱唇轻启,散发出的淡淡呼吸,好似勾人心魄,每一下呼出,都是在触碰执明心底欲望的底线。 “阿离,你既活着,为何瞒着本王?今日若是我没有来到这里,阿离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执明在克制着,哪怕只是轻轻一弹,都有可能将心底紧绷的欲望之弦碰断,然后暴虐的掠夺慕容黎的眉,眼,唇,心,甚至一切。 慕容黎终于没有动,眼底有惶惑,亦有淡淡的悲凉:“我在此等王上来,就是想要告诉王上。” “阿离怎知本王会来此,那如果本王没有上山呢?如果本王寻错了路呢?如果……”执明颤栗的抱紧慕容黎,灵魂颤抖着和慕容黎纠缠在一起,似是等待一个指引。 如果有很多如果,刚好是那些如果发生了,慕容黎是不是打算瞒着他一辈子。 “我知道王上一定会来。”一朵花瓣落下的殷红在慕容黎眼前盛开,将他长长的睫毛也染得绯红。 “山下的线索是阿离留给我的?”执明微微拂去慕容黎眼角的花瓣,慕容黎双颊有些红晕,衬得周围芬芳都黯淡了下去。 慕容黎,让执明彻底动情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他心神在崩溃的边缘游荡。 “阿离希望我来,我便来了,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身下的慕容黎,衣襟被执明扯开了一些,如玉的肌肤反射出温暖的欲望之芒,他微微吐出的呼吸一下又一下扯着执明灵魂,将这种欲望渗入骨髓,下一刻,就会涌了出来,将他深深埋葬。 “所以,阿离……也是想我的。” 执明微微喘息着,慕容黎让他产生出熊熊欲火,让他神魂颠倒,沦入疯狂,感觉下一刻就会不顾一切去亲吻他,霸占他,甚至玷污他。 “阿离,我……” 暗淡的月色下,慕容黎眸子有些悲伤,即便是情欲也不能扭曲他的容颜,他依旧如此空灵,洁净,甚至,一身傲骨。 想要你,这话终究是说不出来。 执明腾起一股罪恶感,慕容黎谪仙之姿,是他最喜欢的,他只想守护他或是拥抱他,但不是如此去亵渎这份仙容。 凡尘蝼蚁如何能亵渎绝尘仙人。 被糟蹋蹂躏过后的仙人还有灵魂吗? 徒留躯壳的慕容黎,执明不敢想象。 他凝望着慕容黎,不知如何是好。 一边是熊熊燃烧的浴火,一边是亵渎神灵的罪孽。 他怕亵渎过后的神灵,待夜色褪尽,曙光升起,就会消失无踪。 感受到执明双手有些松开,慕容黎推开执明起身,坐在一旁,看着飞花飘落,淡淡的神情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五指,骨节苍白,紧紧握着吟畔。 微风拂过,将心底的凌乱吹散。 究竟是伤口的灼烧还是欲望的凌乱缠绕,执明眉目间都是痛苦之色:“阿离,本王的伤口疼。” 被佐奕接连刺了三剑,差点命丧黄泉,那么巨大的伤口哪是那么容易愈合的,只是心心念念着天权与慕容黎强撑罢了,如今天权夺了回来,慕容黎也在身侧,一直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执明才感觉到身体上创伤带来的痛,紧锁眉头,翘首以盼凝视着慕容黎。 第30章 往昔 慕容黎转头,看着他:“药可有带?” 执明有些得意,指了指自己胸口:“就在我怀里,阿离留给本王的那瓶。” “嗯。”慕容黎挪了过来,探手从执明怀里拿出上次留在他身上的那个小瓷瓶,轻轻去解执明衣衫。 胸口和肩上的创口都很深,虽然都已结痂,或许刚才慕容黎压下的力道确实重了些,结痂之处有些渗血,慕容黎面色凝重,打开瓷瓶,将药粉涂抹在伤口上,缓缓道:“骆珉已被送往……” 他的动作非常轻,微凉的指尖触碰执明肌肤,执明心神一阵激荡,伸手抓住慕容黎正在上药的手腕,仿佛一旦拥有,就再也不会放开,如此美好的瞬间怎能被那些糟心之事搅乱,他打断慕容黎:“阿离,你曾答应过本王,此间事了,便留在本王身边,永远不离开,此话可还作数?” 慕容黎身子一震。 这曾也是他多么盼望的事,但,当这一天快要来临的时候,他的心中竟是无法回答。 他不可能舍弃瑶光,舍弃尊严,舍弃功勋,只为拥有面前这人。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覆水难收。 “世事无常,苟活于世,原本就不能随心所欲。” 慕容黎眸子深邃得就像夜晚的幽潭,看不清其中蕴含的意义,但他的话,让执明感受到难过。 他们都是君王,何来本心,又怎能遵从本心而活,他要另外一个君王放弃家国陪在他的身边,原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是他想得太过简单,才会奢侈的希望这个梦境成真。 然而他的手却将慕容黎抓得更紧,微笑:“阿离,我饿了,我们下山回天权吧。” 慕容黎抽出手腕,收好瓷瓶,抬头望着远天:“夜深露重,已寻不着下山的路。” 夜幕不知何时降临,四周一片静谧,茫茫山脉都笼罩在夜色中,早已不清方向,只余天边闪耀着几颗繁星和那轮明月。 执明坐了起来,他连上山都是迷路而来,此刻乌漆嘛黑更不可能识得方向,若是慕容黎都找不到下山的路,他更没办法,有些沮丧又夹杂着兴奋,把头靠在慕容黎肩上:“那怎么办,在此露宿一宿?” “也只能如此了。”慕容黎微笑,“王上可曾狩猎?” 执明眸子亮了亮,又黯淡下去:“每年开春确有狩猎习俗,但是本王只在皇家狩猎场玩玩,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的猎物,这深山野林中如何捉得到猎物。” 慕容黎站起身,立于花下,朝执明璀璨一笑:“那王上去拾些柴火,我去寻只猎物来给王上解馋。” 夜风吹起慕容黎红色衣袂,满天繁星似乎都惶然后退。 执明欣然,这山野猎户的生活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只要有一眼万年的那人在身侧就单纯的觉得岁月静好。 …… 莫澜大呼小叫的在昱照山上指挥着,进行地毯式搜索,执明纵马前行,将他远远的甩在后面,他带着大军赶到西面之时只看到被抛弃的马在林中悠闲的啃着青草,执明却无影无踪,急坏了莫澜。 眼看天色已晚,莫澜心急如焚,天权才休战,若是王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整个西境都被搜索殆尽,还是没有执明的任何踪迹。 “废物,都是废物。”莫澜一面气急败坏,一面一筹莫展,大拳小拳挥打在士兵身上,吩咐着,“将这些恼人碍眼的树都砍了,将那些挡路的石头都搬了。” 士兵一头雾水:“郡侯,这树还能砍,这石头如何搬?” 这一座大山,全是由石头组成的,大山的石头如何搬,一座山都移了吗?那得到猴年马月,王上骨头都化了吧。 莫澜一脚踹了过去:“找不到王上都得脑袋搬家,搬石头怎么了,搬石头不比搬家容易吗?” 士兵:那似乎更愿意搬石头。 “郡侯大人,那边山涧中有方平原,要探查吗?” “哪那么多废话,都要搜查,哪怕是个猫眼小洞都不能放过,快去快去。” “是。” 正在莫澜一筹莫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之时,他竟然看到了庚辰,庚辰负手靠着一棵大树,似乎观察了他很久,然而又没有要打扰他的意思。 莫澜瞬间笑了,凑了上去就是一阵寒暄:“嘿!好巧啊,你家王上呢?” 庚辰不答,瞄了瞄天边,似乎那里有莫澜要的答案。 莫澜点了点头,又问:“那我家王上呢?” 庚辰同样冷色瞄了天边一眼。 莫澜似乎懂了,喜笑颜开:“嘿嘿!你家王上和我家王上,那还找个屁呀。” 他大声吩咐:“撤军撤军,所有人都到山下侯着,明日再议。” 他又拉了一个小兵过来,一脸的得意:“你回城给诸位大臣传消息,就说王上身体不适,明日罢朝。” 小兵疑惑:“可王上不是还没找到吗?” 莫澜轻拍小兵脑门道:“谁说没有找到,找到需要向你汇报吗?照本侯吩咐的去传令就对了,快去。” 小兵才走出两步,又被莫澜拽了回来。 莫澜:“不是王上身体不适,就说王上体恤诸位大臣殚精竭虑,休朝一日,让诸位大臣好生歇歇。” 小兵有些茫然,这莫郡侯同王上一样想到一出是一出,是他揣测不出来的,不过回城总比夜露风寒搬石头强,他乐呵呵的遵命而去。 莫澜转身想找庚辰继续寒暄寒暄,却发现庚辰早已不见踪影,兴味索然的吩咐军队下山,打算明日再迎执明。 因为他信得过慕容黎。 …… 夜幕降临的时候,鲁大人还站在府邸门口,心急如焚,他如今年迈体弱,经不起更多的折腾,纵马狂奔的去寻找王上的任务自然交由士兵去就行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大人,回屋歇息吧,没有消息并不代表是坏消息,王上英明神武,一定能抓住叛贼的。”小厮担忧鲁大人身体受凉,取了披风给鲁大人披上,搀扶鲁大人慢慢回屋。 鲁大人走了两步,示意小厮先行离去,他自顾在这夜幕中踱步。 他的心中有着很多担忧,然而并不是担忧执明不敌骆珉,而是担忧执明与慕容黎的关系。 天权此战的局是慕容黎布下的,就代表骆珉无论如何也逃不脱慕容黎手心,失踪无非是早已落在慕容黎手上了而已。 怕就怕执明依旧仇视慕容黎,誓要与慕容黎作对,以慕容黎的精明算计,若是两国开战,天权是讨不了好的。 他只希望如那人心中所想,两国缔结百年之好,永享太平。 东天的月慢慢升了起来,如两个月前那个夜晚,风中有些寒冷。 …… 两个月前。 同样的夜幕冷月之下,鲁大人踌躇的徘徊在府邸中,心中焦虑万分。 天权履行与瑶光的缔结友盟之情帮助瑶光夺回了开阳,损失惨重,牺牲了子煜。慕容黎携厚礼到天权致谢致歉,然因开阳郡归属问题晏饮之上执明与其不欢而散。 后来执明便将慕容黎冷落在驿站中将近七日,无视与瑶光盟友关系,如此冷落盟国之主,于礼不符。 然而执明已表明有角逐天下之心,区区一国国主,冷落便冷落了,有何不妥。 执明与慕容黎曾经关系甚笃,天下皆知,此时说僵便僵了,大臣们心中惶惑不安,这已不是两个人的交往,而是国与国之间的交往。 可执明又欣然接受慕容黎七日小聚的邀请,两人相携而去,过无争的乡野生活。 原以为这次小聚可以缓解两人关系,没想到才到第四日,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执明返回之后就将自己闷在寝宫中大发雷霆,代表着两人关系彻底破裂。 执明慕容黎势同水火,就预示天权与瑶光终究不能共处。 鲁大人得知这个消息,心中焦灼,但又做不了什么,对于开阳一战,天权将军子煜战死,损失过大,若是不能得到开阳的归属,天权如同吃了哑巴亏一样难受,但若是天权与瑶光因此开战,却也不是鲁大人乐意见到的。 他慢慢踱步,回了寝室。 风将门吹的吱呀轻响,鲁大人深吸一口气,借着暗淡的烛光,他隐约看到珠帘之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黑色的大氅之下看不清面容。 鲁大人内心一惊,就待出声召唤府中武夫,那人瞬息之间关门并闪到鲁大人面前,轻轻将黑色斗篷取下:“大人,是我。” 他关门闪现踱步速度就在瞬息之间,鲁大人惊骇之下甚至来不及开口。 片刻之后,鲁大人才平缓内心惊惧,发出疑问:“慕容国主,怎会来此?” 慕容黎静静看着鲁大人,淡淡道:“我心中有一个疑惑,需要大人为我解惑。” 听出慕容黎语中深意,再看此时的慕容黎,斗篷之下一身黑色劲装,第一次褪去了那一贯的红衣,深夜到此,定是一件不想让第三人知道的疑惑,心头一凛:“国主过谦了,世人皆知国主谋略军策算无遗策,有什么疑惑是老夫知道而国主不知的呢?” 慕容黎走到矮几边,斟了盏茶,将青瓷茶碗递到鲁大人面前,静静道:“大人请用茶。” 既然解惑,一定有很多话要谈,何不坐下来喝茶慢慢聊呢。 鲁大人接过茶碗,忙道:“多谢慕容国主。” “大人不必如此客气,随意就好,曾经我在天权任兰台令时多亏鲁大人照拂。” 慕容黎褪去了一国之主的威仪,宛如学宫中悉心向先生请教的学子,谦卑恭敬。 慕容黎态度温和,鲁大人放下戒心,一时又不知慕容黎来此何意,只得接话:“慕容公子如今贵为一国国主,倒不必沉缅过去。” “那时,执明一片赤诚待我。”慕容黎目光微动,叹了口气,“如今想来,却是一份难得的岁月静好。” 日间两人又不欢而散,鲁大人心下感叹,却不以为然,慕容黎从灭国立郡到复国种种迹象表明当初的天权之行也未必安得什么好心,现下谈及过去,不知要做何算计,他有些冷淡:“王上对慕容国主态度的转变,这中间的关系慕容国主比谁都清楚,国主苦心孤诣,谋求甚大,王上若是还如当年孩童心性,我天权迟早被人左右。” “确实是可以被人左右的,然而那个人不会是我。”慕容黎目光有些痛楚,“太傅之事,执明对我生出嫌隙,但威将军谋反并非我能左右的。开阳一战,子煜又因此而死,我也有推脱不了的责任,所以并不想向执明解释什么。然而我千算万算还是栽在别人的算计之下,我曾派人到子煜事发之地查探过,天权行军途中那场鼠疫是人为制造的,还销毁了所有证据,也就代表着天权有内鬼,并且能掌控全局。” 鲁大人平静的面容荡起波澜,脸色变得阴沉惊惧:“竟有此等事?国主可知此人是谁?” 慕容黎道:“此人心思缜密,洞察人心,潜藏在天权腹地,所做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瓦解我和执明关系,让天权与瑶光永世为敌,不死不休。” 天权瑶光永世为敌,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并不是鲁大人所乐意见到的。鲁大人脸色一白,年迈的脸上又多添了几条皱纹:“慕容国主既然看得如此透彻,为何不直接对王上言明?” 慕容黎断然道:“想必今日我与执明不欢而散的消息已传遍天权,如今执明对我诸多误会,恐非言辞可以解释,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执明都认定是揣测人心。大人觉得,我没有任何证据直接找执明有几分胜算?甚至执明会不会揣测我是为了谋夺天下捏造事实谋害天权重臣呢?” 鲁大人低头沉思,慕容黎的这句话也正是他所担忧的:“老夫又如何相信你此举不是为了谋夺天权而设的局?” 慕容黎看着青瓷茶碗,神色没有任何改变,淡淡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大人心中究竟是百姓的安居乐业重要还是天下一统更为重要?” 鲁大人:“在其位,谋其政,自然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难道不是天下凝一,才能做到百姓平安喜乐吗?” 慕容黎饶有深意看了鲁大人一眼:“所以对于这个天下,即便我没有这个心,天权也势在必得?” 第31章 共谋 鲁大人郑重了神色,心中一凛:“自然是没有。” 他不过随口一说,毕竟两国此时还是盟友关系,断然不能生出要吞并另一国的心,即便有,也不能表现出来。 慕容黎冷然:“两国如今缔结百年之好,虽分封而治,要的终究不过是四海升平,天下归心,再无杀戮,如此不好吗?” 天下归心,四海升平,永无杀戮。这就是慕容黎苦心孤诣步步为营所期盼的吗? 鲁大人一怔:“还是不一样的。” 天下不统,如何做到海晏河清。 慕容黎话锋一转,道:“天权实力如何?” “经此一役,国力受创,自然不比从前。” “瑶光实力又如何?” “瑶光虽然占据中垣大部分领土,却连收复开阳都要我天权助力,想来并非可观。” “若是天权瑶光两国开战,谁的胜算更大?” “这……自然是……”鲁大人突然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两国实力相比,天权或许更胜一筹,然而以慕容黎的智谋,若是开战,天权也讨不了什么好。 慕容黎:“鲁大人认为天权占尽优势,必然是胜利的一方对吧?” 鲁大人不置可否。 慕容黎冰冷的看了鲁大人一眼:“灭国,立郡到复国我所用时间不过一载,两国若是开战,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天权瑶光是分不出胜负的。” 他若是有心争夺共主,天权,是必败的局面,不必一载。 鲁大人有些痛苦之色,却也不得不赞同慕容黎的观点:“国主深谋远虑,老夫思虑不周。” “这就是那人要的分崩离析,片片尸骸,白骨支天的世界。”慕容黎轻轻叹息,“这样的天下是鲁大人愿意见到的吗?受苦的不过是天权瑶光百姓。” 鲁大人深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缓内心的恐惧,慕容黎所说的只是一个假设,然而他坚信,他所说的这个假设是成立的。 天权瑶光只要开战,就是不死不休,满目疮痍,饿殍遍野。 他看着慕容黎,顿了顿道:“老夫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黎淡淡道:“大人但讲无妨。” 鲁大人沉吟着,片刻之后才慢慢道:“即便是三年五年,若换得天下凝一,几百世安好,又如何不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 他的话中还有另一层意思,若两国当真到达剑拔弩张的地步,瑶光牺牲小我,奉执明为天下共主,成为天权附属之郡,从此天下只有天权一国,就不存在天权瑶光两国之争,自然也就天下太平,四海归心。 慕容黎托起青瓷碗,眼中看不出神色,突然问道:“大人觉得当年的共主启昆如何?” 鲁大人不知他何意,思索片刻,缓缓道:“擅长征战,不擅治国,空有天下共主之名,几方诸国生出异心,各自为政,最终致使钧天覆灭,天下大乱。” 慕容黎转动茶碗,淡淡道:“本王若是没有记错,当年天权是诸侯国之中率先自立为王的。” 鲁大人沉默半晌,点头。 慕容黎缓缓抬头,目光锐利如雪:“即便是本王不想开战,放弃瑶光国主之位,奉执明为天下共主,鲁大人又如何保证这各路诸侯不会效仿当年天权?” 鲁大人:“王上知人善任,执政为民,自然可以做到君圣臣贤,明并日月。” 慕容黎冷笑:“可否左右得了诸侯跨马定乾坤的雄心壮志?” 鲁大人面色凝重,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个天下,从来不缺想当天下共主之人。 共主之位,虽位于权利的最高峰,实则驾驭不住便如昙花一现,美则美矣,瞬间消逝。天下局势纷乱,各路诸侯暗潮涌动,权谋野心家从来不曾停止对共主之位的觊觎。在这个位置之上,终是提心吊胆,稍不注意就不得善终。 共主启昆,便是空有天下共主之名,实则几方诸侯各自为政,均以王者居之。天权能依仗昱照山天险,自成一派,率先而立。故而就算天权称帝,昱照山以外各诸侯亦可依仗天险所隔自成一派,自立为王。 这并非不可能。 如慕容黎所言,这样的人已经潜入天权腹地,瑶光若灭,天权就是下一个被灭者,何来的共主之位。 慕容黎举起茶碗,淡淡品了品:“我说过,执明曾经待我一片赤诚,对我而言,有施路之恩,唯有护好天权方能报之。放眼天下,只有我在瑶光国主这个位置上,才能制衡其余诸侯,约束各方势力,从而更好的保护天权。也只有我,才是最不可能做出伤害执明,伤害天权之事的那人。” 所以权利必须相互制衡才能获得最大收益,否则,便是两败俱伤。 执明曾经待慕容黎的好,有目共睹,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慕容黎面前,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布,他有多喜欢慕容黎。 依慕容黎的性子,就算是心思缜密工于心计,断然也不是心狠手辣,恩将仇报之人,所以天底下唯独他不可能伤害执明,伤害天权也是有理有据。 更何况除去一个瑶光国主,还有下一个,下下个瑶光郡主,反观这个瑶光国主,确实是现下对天权威胁最小的一个。 鲁大人思考了一下,目光坚定道:“若是真如慕容国主所言,此人就隐藏在天权腹地挑拨两国关系,老夫自当为王上分忧力查此事。” 鲁大人心中明白,两国能不能和平共处,不在于其他,主要取决于两国王上的交往。 关系甚笃时便结盟,关系破裂时就开战。仅此而已。 他当然是希望执明与慕容黎重修旧好。 说服鲁大人共谋,慕容黎心下甚慰,淡淡笑了笑:“力查此事自然是好,仅仅是将此人揪出本王何必走此一遭劳烦大人,随便派一名刺客杀了便是,常言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本王要的是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鲁大人目光转向慕容黎,慕容黎的沉着冷静让他感到一阵后怕:“国主想必早有谋划,不知需要老夫做甚?” 慕容黎慢条斯理从袖中抽出一卷纸张,递到鲁大人面前:“这份名单上的人目前还是乡野民夫,但心中不乏家国大义,他们是釜底抽薪的关键人物,大人收好,知而后用。” 鲁大人接过纸单,展开,先是很随意的浏览一遍,慢慢的,面色变得无比凝重。这份名单上不下百人,先不讨论这些人究竟有何作用,单是慕容黎随随便便就收集出如此多天权民夫信息,自然也能收集天权重臣甚至更多机密信息,这份神鬼莫测的手段就令鲁大人无比寒颤,若是慕容黎当真要对付天权,天权拿什么与之抗衡。 慕容黎似是知晓鲁大人心思,平淡无奇的脸色无任何波澜,淡淡的讲着他的计划:“此人要对付我,对付瑶光毋庸置疑,至于要不要对付天权只是本王的推测罢了。” “推测嘛,自然是什么的可能性都要想一想的,比如说,会不会趁执明攻打瑶光之际反手将一军,控制天权内部,再引执明回天权救援,半路截杀,一箭双雕坐拥天下。” 他一语方出,鲁大人苍白的脸色更无一丝血色,全身剧烈颤抖,若是如慕容黎所言,瑶光覆灭的那天就是天权的覆灭,手心沁出的冷汗几乎沾湿了纸单,好半天才低声道:“若是如此本官更不能坐视不管,请慕容国主将心中的计策告知本官。” 慕容黎慢而清晰道:“倒也不是什么妙计,不过是要委屈大人一时,顺便舍一批天权钱粮罢了。推测之事嘛,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不发生自然万事大吉,发生的话执子先行者必能掌控全局,不至于最终受制于人。” “我推演过无数种可能,此人的最终目的都是要天权兵临瑶光,无论中间使用何种手段,这都是最终目的,也是必定会发生的。我所猜测的可能性就是按照这样的路线陪着他们演下去。” “本王说过,不会与天权为敌,唯有这身残躯可换瑶光万民,本王只能以死做赌注。我相信执明赤子心性,定不会为难瑶光百姓。” “瑶光国主大丧消息传出,此人定会有所行动,大人便要假意投诚,方能护住天权朝臣与万民,并能适当的左右其某些决定。” “然而此人心机颇深,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大人的诚意,大人每走一步都会有人暗中监视,所以这个计划就要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完成,做到滴水不漏,等到他行动之时,大人便可什么都不用做了。” “此人要谋夺天权,就会散播一些不利于王上的消息,从而达到目的,我会将这些消息放大,直到失控,大人便可趁机谏言向民间征兵控制暴政,以丰厚钱财征兵能为已所用,他必然不会反对。执明攻打瑶光,肯定会带走天权五成军队,天权内部兵力不足也正是容易被其控制之时,所以征集民兵名义上控制暴政为他而征,实际上这些天权民兵必须要掌控在鲁大人手中,所以名单上这些人就是控制新兵,反败为胜的一把利刃。然而他又不会太信任任何一个天权兵卒,就会将这大部分人与他自己的心腹混编,这也正是我们要的结果,他认为的混编可以很好控制新兵,却不知这部分人出其不意反水时也可收效甚笃。” “如若执明攻打瑶光未带飞隼连弩,大人便要找个机会将这批武器销毁,以免最后被人拿来对付自己人。” 慕容黎说得隐晦,鲁大人也已猜出所指何人,此人目前深得执明信任,手握重兵,他的大部分士兵,都是天枢人,若是要控制王城,并非不可能,也有这个能力。 而要对付这样的人,单纯的一场刺杀是不够的,只会打草惊蛇,蛇未捕捉到,还将付出惨痛代价。 慕容黎九窍之心,自然知道无凭无据污蔑天权重臣,只会增加执明更多的反感憎恨,所以鲁大人是合作中最好并且唯一的选择。 很久很久,鲁大人才慢慢押下一口茶:“若是这一切不按照国主的路线走呢?” 慕容黎微笑:“不会的,只要他有谋反的心就会按照这个路线走下去。” 就算走偏了,他也能将他扳回正轨上。 鲁大人还有一些疑惑:“若是真如国主所言,仅凭这些征召的新兵,未经训练就算趁其不备也难以扭转战局吧。” 慕容黎:“所以就要寻个契机,与回城的执明里应外合,迅速铲除,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人一旦突然慌乱,就完蛋了,连最后的救命稻草都抓不住。” 鲁大人道:“倘若王城被控,受制于人,如何将此等机密发送出去?如何做到里应外合?” 慕容黎侧转身子,悠然道:“此人若是要执明回城,定然会选择一个执明信得过的人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带出去,所以他也一定会制造契机让这个人逃出去给执明报信,这便也是我们需要的人。” 鲁大人思索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莫郡侯。” 果然与聪明人谈话一点就透,慕容黎微笑:“郡侯大人素日胆小怕事,无所建树,整日教唆着大家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除了混吃等死,确实一无是处,又是执明的宝贝,他说的话执明不会怀疑。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也是对方最放心的人选。” 鲁大人迟疑着:“可是莫郡侯又能做什么呢,他若是知道此等机密,暴露是迟早的事。” 慕容黎凝住目光,似乎所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莫澜不需要做什么,他只需要左右执明真正的攻城时间就可以了。” 执明真正的攻城时间,便是收到天权之物后。无论收到什么,只要是天权之物就行。 攻城前一夜,营地收到慕容黎送去的天权钱粮。 烛影在两人之间转移,无声无息。 那一夜,鲁大人与慕容黎交谈甚久,推敲了更多的猜测,几乎每一种可能性都做了不一样的应对之策,他才不禁叹服,军策谋略慕容黎堪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也正是如此,他才更希望执明与慕容黎重修旧好,因为这个人,不是天权能战胜得了的。 最后,慕容黎临别之时,淡淡的笑了笑:“我知道大人并不完全信任于我,心中必然纠结,大人不必急于给复我答案,明日我便辞行返回瑶光,若是大人消除了顾虑,愿意与我合作,就到城门送我一程,我便了然于胸。” “而我心中的疑惑,此战之后或许能找到新的出路。” 次日,慕容黎辞行,执明以偶感风寒为由未出宫门,鲁大人代王行令与慕容黎告别。 直到日暮西沉。 …… 月光银辉,淡淡的照耀这座府邸,鲁大人面色有些苍白,踉跄几步,堪堪扶住院子中那方石亭。 小厮又慌慌张张跑来:“大人,王上有消息了。” 鲁大人抬起目光,精神一震。 小兵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给鲁大人行了一礼,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启禀大人,王上身体不适,明日罢朝……不是……是王上体恤诸位大臣殚精竭虑,明日休朝。” 鲁大人皱眉,究竟王上是身体不适还是体恤下属,这是传的什么消息。 身体不适有很多种,比如受伤,坠马,或者是…… 总之,是个好消息。 慢慢的,鲁大人踱步回了寝室。 第32章 时光 低迷的夜色笼罩着整片山峰,东升之月的光芒,若隐若现,远天闪耀着几颗繁星,清辉垂照,在花树之上荡漾。 执明收集了一些腐朽垂落的花枝,堆成一座小山,大概觉得足够燃出火炭烤熟食物,便静静的坐在那方石凳上。 他的面前,是那尊局面纵横各十七道的石质棋盘,棋盘历经风霜经磨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亘古不朽,隐约感觉苍茫大地的浩荡。 棋盘上飘零三五朵花瓣,执明伸手抚摸这尊棋盘,无半点灰尘,它似乎被人动过,才如此干净整洁。 一股奇异的情绪袭上心头。 脚步声传来,执明起身,迎了上去,目光中流露出无限温柔:“阿离,你回来了,让本王看看寻了什么好东西?” 他手不由分说往慕容黎手中摸去,滑溜溜的触手冰凉,一触及到这股冰凉,这蠕动之物便顺着执明手腕缠绕而来,执明内心生出恐惧,头皮一阵发麻,手触电般弹回:“阿离,是蛇?” 慕容黎笑了笑,并未管他,走到那堆干柴前,顿时笑容凝滞,皱起了眉:“王上,你确定这种柴火能烤熟食物?” 这些花的腐朽枯枝,像一座小山堆砌开来,虽然看似不少,却都是些还没指头般粗细的细碎树枝丫,点火驱蚊还行,就如烟火般璀璨瞬息便会燃尽,无法生出火炭,又如何能烤物。 执明看着慕容黎手中猎物,双脚实在无法再往前挪动分毫,内心一阵胆寒,眉头皱得比慕容黎还深:“阿离,你确定它能吃吗?不怕被毒死?” 慕容黎手里挽着的蛇,约摸两指般粗细,蛇身上交织着黄褐黑各种颜色,极其变态丑陋,盘踞在慕容黎手中,缓缓蠕动,它的眼睛漆黑如墨,中间闪耀出两点白斑转悠着,在对危险之物保持着谨惕,时不时的吐出信子仿若时刻准备奋起搏杀。 这画面看起来无比惊悚。 执明骨头僵化,头皮一阵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可谓极度不舒服。 他看着慕容黎。 慕容黎是如何做到镇定自若,面不改色还饶有兴致的把玩着这丑陋怪物的? 慕容黎看着那堆小柴。 这柴如何烤熟食物?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都对对方的成果不是太满意,这野外猎户的生存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难…… 不是不太适合,而是不适合。 执明虽然很想上前去挨着慕容黎,然而那个蠕动的生物如幽魂般瘆人的双目紧紧盯着他,吐着信子,极为愤怒,视他为天敌般,随时可能从慕容黎手中挣脱扑向自己咬上一口。 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这东西看起来就丑陋至极,让人泛起一阵巨寒,一想到一会还要将它烤来吃,解决饱腹。 吃这个蠕动的东西……执明脸上变色,怎么看怎么恐怖,怎么想怎么恶心。 他眉头紧皱,苦苦思索,迟疑着询问慕容黎:“不如我去找食物,阿离找柴火?” 慕容黎提起手中之物,思索片刻,漫不经心道:“应该没毒吧,它刚咬了我一口,我这不也没事吗?” “什么,你被它咬了?这该死的软体动物。” 听到慕容黎说被蛇咬,执明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怕不怕这毒物,一个劲步便到了慕容黎身前,拉起慕容黎手腕,焦急的探查他全身:“伤在哪里,它咬了你哪里?” 慕容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没有,这小东西还伤不了我。” 他笑得像个孩子,这让执明稍稍放了点心。 然而慕容黎向来不说谎,究竟是伤了还是没伤,执明无法确定,还是一脸担忧。 慕容黎说着,便将这条蛇递到执明面前:“不过它有没有毒,要不烤出来吃吃,总不至于被毒死吧?” 看着慕容黎一本正经真有吃这毒蛇的打算,并且将这极其难看的东西甩到自己眼前,执明瞬间有一种被戏弄的错觉,昂起头来一脸傲娇:“若是阿离吃得,本王也吃得,阿离给的,是毒物也吃,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慕容黎展颜:“嗯,瑶光天权两国王上昱照山顶峰饿其体肤贪一时饱腹误食毒物,双双中毒身亡,这说书评写时不知当如何论。” 他这浅浅一笑,让执明心里顿宽,笑道:“写中毒身亡,太蠢,会被世人笑话。应当写两国国主高山流水遇知音,双双归隐。” 慕容黎微笑道:“若是真能归隐,舞剑吹箫,想来也是一番趣事。” 执明两只目光盯着慕容黎,眉目挑了挑:“若是阿离归隐,那本王就陪阿离归隐,阿离吹箫,本王舞剑。阿离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本王。” 慕容黎眼珠一转:“别忘了你可是一国之君。” “阿离也是一国之君。”执明悠然道,“那本王便寻一能人禅位,陪阿离过阿离想要的日子。” 见他如此认真的模样,慕容黎微笑:“一起混吃等死吗?” “有何不可。”执明嘿嘿笑了笑,想到三年前慕容黎说他混吃等死,如今想来,这混吃等死也不完全是贬义。 “王上莫要说笑,且先度过今夜,不被饿死冻死再想明日之行。”慕容黎捏着那蛇头下七寸,“王上借剑一用。” “给。”执明将星铭递了过去。 一声轻响,慕容黎拔出长剑,剑气森寒,也不见他有何动作,那蛇头便飞了出去,蛇尾在他手中剧烈挣扎几下,最终软了下去,暗红的汁液滴答滴答落入青草中,慕容黎将剑递给执明:“所谓蛇毒,都是从它齿中分泌出的唾液,只要将它的头去掉,就是无毒的。” 执明将剑入鞘,看着慕容黎,呆了呆,五味中泛起一阵恶寒:“确定要吃它?” 不是它毒不毒的问题,而是这东西,真的很讨厌。执明吃过无数海宴珍馐,却唯独对这蛇有些恐惧,从未吃过。 “其实这蛇肉也是美味的,若不是它有些小,不够饱腹,我确实有烤了它的打算。”慕容黎一本正经,淡淡道。 “那不烤它阿离捉它做什么?”执明有些纳闷——不会是要取蛇胆给他治伤吧,那还是算了,这点疼痛他还能忍。执明想想就胆寒,忍不住退了两步。 “钓鱼。”慕容黎看着执明那惧怕的样子,实在无法再一本正经戏弄他,就觉得有些好笑,拉起执明往山涧走去。 山中景色秀美,借着暗淡的月光,两人相携而去。 慕容黎:“我曾经读过一本《四方记》,里有记载在这山溪中,生长一种名为鲵的鱼类,鲵,刺鱼也。鲵大者谓之鰕,长七八尺。身体长而扁,肉嫩鲜美可食,常隐于滩口的乱石间,喜食鱼,蟹,虾,蛇等生物。想来这水中之物不可寻,这蛇的血腥足以引它上钩了。” 执明:“本王从前只知蛇能吃鱼,从未听说还有鱼会吃蛇,阿离如何确定这山溪中定有这种吃蛇的鲵?” 慕容黎淡淡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日前我看这山中有一脉清泉从山顶垂挂而下,积成一方澄潭,沿着这山间流下,经年累月,这溪涧之中当有鲵,以蛇为饵,必能引其上钩。” 执明点点头,又有丝疑惑:“如阿离所说,它长七八尺,即便引出来,又如何捉得住?” 慕容黎微笑:“我自然有办法。” 不多时,两人行至山林深处,一脉清泉垂泻而下,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溅开,再徐徐流下,形成一方弯月潭水,潭水溢出,又流向山林之间。 山泉细密潺缓,只在石上发出微微的水声,将这片山林衬托得越发静谧。 慕容黎示意执明噤声,轻轻的将手中那截血腥味浓重的蛇放入水中,拉着执明退到一丈之外,隐于暗夜中。 青翠欲滴的山谷裹袭着轻风,拂在执明脸上,一股淡淡的冷香萦绕鼻尖,他猝然低头,就见慕容黎轮廓分明的五官在淡淡的月光下呈现一种惊为天人的美,美到令人窒息。 素日慕容黎谪仙之姿的清冷已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此淡月之下一脸认真的看着水中动静,更是进入另一种空镜,宛若来自天空的曙光,是造物的杰作,如此纯净,比以往更要俊上三分,足以让人色令智昏。 执明有些恍惚,心神驰骋。 子煜曾经问过他,王上,你就这般喜欢慕容郡主吗? 他回答,那是自然,阿离什么都好,本王当然喜欢。 子煜又问,那王上你喜欢他哪一点呢? 他愣住了,想了很久也说不明白到底最喜欢慕容黎哪点,只能含糊其辞回答子煜,不告诉你。 后来他琢磨了很久,他喜欢慕容黎最重要一个原因是喜欢慕容黎的谪仙之容,绝尘之姿,至少第一眼,是慕容黎长得不是一般的好看。 果然是最喜欢他的容颜,看一眼便沉沦,肤浅至极。 容颜终会枯朽,再美的东西都有垂落的一天。 到那个时候,他的这份喜欢还能残留几分? 大约过了一刻钟,水中静静有些响动,就有一个淡淡的,灰褐的影子在水底深处游动,小心翼翼游向那条充满着血腥之气的毒蛇, 它游动得极其缓慢,隐藏在水底深处,似乎对周围环境保持着极高的警惕,直到嗅到那蛇的位置,猛一抬头,张嘴,就将断蛇囫囵吞下,又迅速沉下去。 与此同时,慕容黎手中的吟畔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月光之下似乎有一道光芒闪过,又似乎没有。 那鲵巨大的头沉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 见大功告成,慕容黎跳到水中将鲵捞了出来,这鲵没有七八尺,却也不小,足有三尺长,慕容黎捞出来执明伸手接过,两人便往那方平原中返回。 “阿离,它为何吃了蛇就不动了?难道蛇毒未清,鲵被毒死了?” “大概是吧。” “那我两吃了它,会不会也被毒?” “可能会吧。” “那阿离有没有带着解药,比如我之前给你的天权秘药什么的?” “没有。” “那……” “王上宁愿被毒死还是饿死?” “反正都是死,还是做个饱死鬼吧。”执明抱着这条巨大的鲵,抬眼望时,慕容黎已走去很远,不由大喊,“阿离,等等我,这东西很重的。” “我先去捆些柴火。” “可阿离身上还湿着,先把衣衫烘干,一会本王去。” “不先找柴如何生火?”慕容黎声音远远飘了过来。 执明欣然一笑,咦?为啥感觉自己一无是处,这山野之上,没有慕容黎怎么能生存。 …… 月光,在夜色中悄然绽放。夜风拂过,月色也荡漾起来。 两仪镇,那同样院落中的一间。 巽泽倚着桂树侧身斜靠,一支白玉仙鹤簪斜斜插入发丝中,挽了个鬏,其余长发垂散,飘散于肩头,被夜风撩起,又落下将他那身天蓝不染纤尘的衣物装点得风华无尽。 如山中隐士,闲来无聊落于凡尘。 巽泽手中握着一尊琥珀盏,盏中是凝血一般的酒液,慕容黎留给他的那半瓶羽琼花酿,分明羽琼多见于白色蓝色,这酒浆偏生红得如血,倒叫人匪夷所思。 琥珀盏轻轻滑过巽泽的唇,映着酒浆如血,眼眸微启,摄人心魄中有万种邪魅。 恍兮惚兮,他便如魅惑人间的妖物。 恰在此时,一只鸽子越过院落,朝瑶光北境飞去。 巽泽抬起眼眸,嘴角勾起一个清辉微笑,身形倏然动了。 仿佛一道蓝色闪电在院落之上突现,身形之快超出世人想象,电光火石之间,巽泽又悠然落在桂树下,举起手中琥珀盏,将杯中之物一口饮尽,轻轻掷出,琥珀盏平稳的落在那方石桌上,分毫未动。 “嘘……” 巽泽伸出五指,轻轻抚摸另外那只手中鸽子的双翅,试图安抚它被吓到的幼小心灵。 他的声音轻而温柔:“你这个小东西,真是调皮,这么晚了还忙碌着给你主人送信,你看,我也会飞,你这么小只,怎么能飞得过我呢。” 他轻柔的捋着鸽子羽毛,手渐渐滑落到小鸽子腿上,取下纸条,目光无比和煦:“让我看看是什么好消息需要如此急迫的送去。” “仲君,天权惨败,骆师兄下落不明,恐有巨变,速撤。” 巽泽看完这小张纸条,眼中没有一丝惊讶,又将小纸条卷起重新放回鸽子腿上那个小竹筒中。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将鸽子举到面前,认真且有耐心的与鸽子道:“小东西呀小东西,如此路途遥远,不饱餐一顿如何能将信送到,万物有灵,累坏了本仙君可是会心疼的,不如就在我这里将养几日,等我擒了你家主人让他来见你可好?” 他笑呵呵的抱着小鸽子,走进一间屋子中,将鸽子关进一个黑色的笼子里,扣紧销子,然后慢条斯理的在笼子上盖了一块黑布。 这间黑色的小屋子中,还有很多同样盖了黑布的笼子。 如此这般,甚是满意,拂了拂袖拂去俗尘与鸽子的晦气又返回院子中,坐在那方石桌前,自顾自的斟酒饮酒,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第33章 隐忍 南风从院外走了进来,有些风尘仆仆,走到巽泽身前,递给他一张图纸,道:“郡主,查到了,在西北一处山坳中。” 巽泽展开图纸,这是一张比较古老的地图,还是钧天启昆统治之时的地形图,图纸上详细标注着天玑天枢天璇天权四个大国,和开阳玉衡瑶光这些更小的郡县,清晰明了,在天枢的西北部,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被圈了出来,南风指的就是这个地方。 巽泽眸子中露出一丝彩光,停止了饮酒,道:“能进去吗?” 南风微微苦笑:“高山环绕,飞鸟难越,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都是隐于林木之下,极难发现,谷中遍布机关陷阱,想要围攻,几乎不可能。” 巽泽点头:“可探到谷中还留有多少人?” 南风:“万余人,仲堃仪虽然带出来了大部分兵力,但还是留了万余人在里面。” 巽泽悠然道:“看来他只是想把天权瑶光的这潭水搅浑,自己又不想趟这淌浑水,如此分散兵力颇不似着急要攻破瑶光的做派,他带兵出来也有点打秋风之意,发觉不对定会立刻撤兵,这里绝对是他最后的庇护之地。” 南风:“郡主有何打算?” 巽泽沁出一抹得意的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打算踹了他的老巢。” 他玉衡郡主巽泽,从来都不是善类。 仲堃仪派人潜入他的地盘,这笔账可是要算的,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人若犯他,杀人须见血,斩草要除根。 他修仙,可不代表不杀戮。 他静静的含起一丝微笑,有那么一瞬间,这笑容看起来无比和煦。 南风跳了起来,骇然变色:“郡主英明,郡主神武,郡主可别带上我。” 巽泽一把将南风拽到桌边按在椅子上坐下,嘴角还含着那丝微笑:“我的小可爱,这可是你大展拳脚放飞自我表现你超凡能力的关键时刻,你不去谁去呢?” 南风被巽泽按着,不能动弹,几乎要哭出来:“郡主,放过我吧,谷中全是机关陷阱,玉衡顶多凑足五千兵马,如何与那些训练有素的万余人对抗,这不是送死吗?我们玉衡擅守不擅攻的。” 巽泽看着他。 南风眉头蹙起:“郡主查仲堃仪老巢,难道不是让慕容国主派兵围剿?” “阿黎的主力兵要伏击仲堃仪大部队,还要保王城不被人偷家,可分不出其余兵力。”巽泽放开南风,脸色很平静,这使他看起来有些认真,“何须五千人,五百人足矣,这老巢高山环绕,普通士兵虽围攻不了,可是武林高手就不一样,他们可都是会飞檐走壁的。” 南风一愕:“郡主要派他们去,可那不是……” 巽泽淡淡道:“我重出江湖,唯一的心愿就是让阿黎快乐,谁敢阻了他的路,我便杀谁,如此而已。这盘棋局之上的棋子,仲堃仪挣扎得太久了。我花三年时间训练他们,原本就是为了阿黎,如今局势再不动用以后还有表现的机会吗?” 那年云蔚泽上的一凝眸,哀沉幽远的箫声,便注定了他的命运是那位红衣公子,他看着他的传奇,看着花开花落,无怨无悔。 命运是个很神奇的存在,他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前世今生,仿佛过去未来都与他有着丝丝缕缕斩不断的情缘,他不想看他悲伤沉痛,只想他一世安乐,这种感觉陌生却又宁静。 日间山峰之上,慕容黎内心深处的痛楚深深刺痛了他,即便是做了王,慕容黎眉宇间透出的忧愁都难以化开。 他便决定,今生来世,他都要为他披荆斩棘。 南风还是皱着眉头:“就算是武林高手,五百人也太少了,而且他们都是多少年没动过武,谁知道还算不算是高手……” 巽泽:“只让他们损坏机关陷阱杀了哨兵造成一片混乱便是,你再带领兵马进攻试水。” 南风脸色变了变:“郡主三思,若是折损了这些人,我玉衡往后就会成为待宰的羔羊,倘若有人犯我玉衡,即便有玉衡大阵。郡主,这是死劫呀。” 玉衡郡占地面积不大,物薄财浅,从钧天动荡至今,一直靠依附临国得以偏安一隅,成功避过无数次战争,未受战乱波及,虽一派太平盛世之景,却是人口稀少,兵力薄弱,根本不能与其他郡一战,若是折损玉衡命脉,玉衡就真的成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郡主为了慕容国主,当真要舍了玉衡命脉吗? 南风看着他的主子,眼中都是哀恳。 巽泽胸有成竹,微笑:“有阿黎在,谁敢动玉衡?” 南风:“若是不能自保,王上也保不了玉衡一世平安的。” 巽泽看了南风一眼,又开始斟酒饮酒,淡淡道:“你可知玉衡为何能在数次战乱中不受任何波及,当真是玉衡太小他们看不上吗?小不是应该更容易遭人欺负?” 南风疑惑:“难不成还有什么内幕?有人护着玉衡?”他瞪大了眼睛,恍然一悟,“难道这些年,是慕容国主一直护着玉衡?” “还不算太蠢。”巽泽微笑,眼中闪过一丝波光,“阿黎说云蔚泽是他对他的唯一念想,绝不容许遭受破坏,更不能被血污沾染。等天下太平的那天,他要带他的亡魂到云蔚泽上一览云霞蒸蔚,万顷碧波。” 南风心下宽慰,若玉衡一直是慕容黎护着,那么只要慕容黎永远是瑶光国主,玉衡便能保一世太平,现下铲除仲堃仪残留势力,名义上是帮慕容黎,实则也是为玉衡铲除后患,于情于理玉衡都不吃亏。 可他还是担忧:“只是谷中不止仲堃仪的精兵,郡主想想,他当年带出十万兵力,定然是有养兵的地方,那必然也还有人暗中相助,我们去的时候虽没查到这个人的蛛丝马迹,但不代表这个隐藏在后面的人实力逊色。” 巽泽:“当真有幕后之人,我便去会会他。” 南风终于露出一副谄媚的笑:“那本属下就勉为其难为玉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巽泽斜瞟着南风,嘴角浮起一丝鄙薄:“不是为我?” “属下自然是为了郡主,可郡主为的是慕容国主。”南风持起玉瓶,给巽泽又斟了一盏酒液,道,“郡主怎的没有和慕容国主在一起?” “阿黎,留在了山上。” 巽泽叹息,将酒盏移到唇边,鲜红的酒浆点染轻唇,一瞬间,他看起来无比妖异,宛如幽冥勾人魂魄。 这酒,不错。 南风抬头看了看天边那轮明月,明月似乎就浮在昱照山顶峰,错愕:“如此深夜,你把慕容国主留在山上?郡主什么时候这么心大,就不怕山野之上有野兽,袭击了慕容国主?” 巽泽:“野兽倒是没有,禽兽可能会有。” “禽兽?”南风咀嚼着巽泽这话,愣了半晌,才似乎有些明白,然而他更加迷惑了,“郡主,其实属下一直以为你对慕容国主有……” 巽泽低头一笑:“非分之想吗?” 南风点了点头,这话他实在有点难以启齿,下了很大决心才问出来,不想他家郡主都不用考虑一下就脱口而出,当真是……欠妥。 巽泽笑了笑:“你总该知道,阿黎是谪仙,没有人可以去亵渎。” 南风:“那执明国主岂不是……” 亵渎,或是遭殃? 巽泽夺了他手中的玉瓶,起身走到桂树下,斜倚着,有一口没一口的饮着酒,桂树在他身上投下一片阴霾。 在这样的阴影中杀人,谁都不会发现,甚至连手上的血,都会被黑暗洗去。 亵渎吗?亵渎仙人,那便去死。 他淡淡的,一字一字道:“屋里的鸽子,放一些出去,有的消息,他该收到了。” …… 月光,宛如一片银色的海洋,浸润着大片盛开的野花。 月上中天,天空如琉璃一般清明,通透,没有一丝瑕疵,巨大的明月如白玉盘悬浮在天际,如此明亮。 燃尽的炭火中似乎还有极少的火星轻轻跳动,然后随风熄灭在这沉静的夜中。 炭火燃尽,鲵鱼被分而食之,暂解一时之饥。 慕容黎靠坐在花树下,微闭双目,轻轻打着盹。 执明默默的守候在慕容黎身旁,看着这轮巨大的明月,缓缓伸出手,托住浩瀚苍穹上这片柔和的光。 “阿离,你想要的天上的月亮,是这样的吗?” 那年他问,阿离总是闷闷不乐的,你想要什么,告诉本王,本王统统给你拿来。 慕容黎随口答道,我若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呢。 月亮如何能拿到,他思索后只能说,那本王命人在宫里建个高台。 如今他突然发现,原来月亮之辉是可以托在手中的。 慕容黎缓缓睁眼,无尽广袤的天空,如琉璃一般清明,天地之间的一切美丽,空灵都在这里汇聚,沉淀,幻化成那轮巨大清透的明月,悬浮在执明手中。 漫不经心的看上一眼,也会永生难忘。 但它又毫无形迹,触摸不到,仿佛只是光与意偶然的邂逅。 也足以形成天地大美的象征,是人们心中永远的庄严,光明与梦想。 慕容黎似笑非笑:“我不过随口一说,王上还记得。” “那是自然,阿离跟本王说过的话,本王都记得。”执明感叹,“本王从前只在王城里走,从未见过原来浩瀚苍穹,宇宙天地竟是如此庄严至美,原来阿离想要的月亮是可以放在手上的。” 他心潮起伏,似是想到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一般,目光转向慕容黎:“阿离,不若今后我们踏遍山川湖海,直至苍苍白发可好?” 慕容黎看着远天,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语调平静道:“天地庄严,亘古不变,于景于物至美至陋不过是看赏人之心境。” 执明放下手,凑到慕容黎身边,询问:“那阿离觉得这月色美不美?” 慕容黎:“自然是美的。” “可我看阿离一点都不开心。”执明看着慕容黎,想了想,迟疑问道,“阿离在想瑶光的事?” 慕容黎眸光微微闪动,不答。 “本王明日便出兵,将阿离的瑶光从毓骁手中抢回来。”执明握住慕容黎冰凉的手心,内心一阵绞痛,“阿离,对不起,本王没有护好瑶光,没有帮阿离护好家乡。” 他确实应该自责,因为他的疏忽大意,造成瑶光内乱,原本想拼死将瑶光王城护下,却莫名其妙被打晕拖走,醒来便到了瑶光边境宣城,毓骁又突然出现打着替慕容黎报仇的口号,斩杀自己为由竟夺下了瑶光数座城池。他想返回与毓骁一战,将毓骁驱逐出境,又逢天权爆发内乱,瑶光天权,他最终选择了天权放弃瑶光,致使瑶光现状大军一路溃败,几乎快退到了北境。 如此大的惨败,都是他的狭隘,护力不周造成的。 慕容黎平静道:“王上不必自责,是我让萧然一路败北,毓骁围着瑶光,也有我的意思。” “所以毓骁早就知道阿离活着,为什么?” 毓骁这个名字,总是让执明的心爬满阴郁。 他活着的消息,为什么早就告诉了毓骁,却一直瞒他至今,当时他出兵帮他击退毓骁,隔着尸山血海之仇他竟然还如约去与毓骁道别,冷落他这个好帮手。 他与毓骁之间,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情分。 痛楚像一柄刀,割在执明心上。 这痛苦,究竟因何而来? 仿佛天地之大,只有这痛苦才是他真实拥有的。 慕容黎轻轻道:“只有这样,仲堃仪才会放松警惕,我才能集中各方势力,一举将他拿下,若是给他喘息之机,日后卷土重来天权瑶光又是一番折腾,必受重创。” 捕蛇不过是为了捉鱼,如今蛇已捏死,何愁钓不到大鱼。 “阿离要围剿仲堃仪,天权有的是兵力,本王派兵前往就是,为何偏偏信了毓骁,难道你忘了你与他之间隔着几万将士的性命,若是毓骁有吞并中垣之心,此举不是致瑶光于险境,白白将瑶光拱手于人吗?” 执明看着慕容黎,眼中的温度慢慢凝结成一丝痛苦的讥嘲,毓骁当时出兵攻打瑶光,有天权的相助才反败为胜将毓骁逐出中垣,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分让慕容黎如今如此相信毓骁,将瑶光命脉交到毓骁手上。 他不明白,他为何将瑶光交到毓骁手上,甚至让毓骁对自己赶尽杀绝。 他难道不知道即便祸水东引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吗? 仲堃仪是咬人的蛇,逮到谁咬谁,毓骁又何尝不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慕容黎淡淡道:“信任这东西原本就是一种模糊的存在,只不过有些真相一旦知道了,愧疚之意更多些吧。” 毓骁于慕容黎有着几万尸山的愧疚,又如何还会在他的心上扎一刀呢? 纵然是家国利益更大一些,那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他看着那轮明月,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悠悠道:“就像当时王上愿意将那份名单交到我手上一样,不也是信任于我吗?” 第34章 假意 信吗?亦或是不信? “阿离,其实我……”愧疚如浪潮一般涌来,将执明淹没在这静谧的夜色中,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信任慕容黎,不。 慕容黎邀他七日小聚,将所有真相告诉他,他的心中也是半信半疑,天权被卷入那场争夺天下的局中,慕容黎居功至伟。 他揣测着这或许不过是慕容黎的另一种混淆视听的计策罢了,时光寂寞,他要演戏那便陪他演下去好了。 演戏嘛,自然是要逼真些,所以他给了慕容黎一份天权民夫的名单,任慕容黎处理,至于慕容黎后面的计策,若是慕容黎不说,他也不问,他只用扮演那个与慕容黎关系破裂的挚友就好了。 至于骆珉,他当然暗中调查过,然而没有任何破绽,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骆珉,所以究竟是慕容黎为谋害天权重臣胡说八道还是骆珉道行太高,他的心中一直存疑。 事情一步步慢慢发展,直到兵临瑶光,两军对峙,他心中的猜疑还是半真半假,或许那个时候想要攻下瑶光是真,要慕容黎的命是假。 无论慕容黎变得如何工于心计,他喜欢他,爱护他,迁怒他亦或是憎恨他,他从未想过要慕容黎的命,这是真的,发自内心的。 不过既然是陪他做戏嘛,那一剑也必须刺出,或许慕容黎并不知道,他的那一剑若是力道再重一些,就算神明降世,慕容黎也回天乏术。 那一剑刺出,他便后悔了,慕容黎似乎当真是把性命交托在他的手上,无任何怀疑,真心信任他,当真是认真的与他表演这场戏。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场戏究竟是真是假。 像一场梦一样,有些恍惚。 如约定好的一样,慕容黎死了,死在他的怀里,尸体渐渐冰冷,僵硬,嘴角流出的血液由猩红转黑,那是世间最毒的毒药,无药可解,即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将那具僵硬的尸体回暖,他抱着坐了一天一夜,才开始渐渐崩溃,透心的寒凉之风刮在脸上,寸寸凌迟。 外面的世界如何风雨飘摇,都与他无关,无论他曾经信或是不信慕容黎,他都不想要他死,即便是他攻下瑶光,让他成为亡国之君,即便是让他没有尊严的苟活着,即便是将他困在牢笼一生一世,即便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他也不要他死。 可慕容黎偏偏死了,死在了最不应该死的时候,死在了他认为是演戏不会死的时候,死在了他的眼前他的怀里。 不是演戏吗?不是假死吗?可偏偏尸体是如此真实,一天一夜,僵硬过后渐渐出现了尸斑,侵蚀了慕容黎完美无缺的脸,他才知道,慕容黎死了,是真的死了。 风暴卷起的愧疚狠狠的鞭打着他,让他只知醉倒,醉倒了才能在他的灵堂前映出与他生死纠缠的那个影子。 捉不住,靠不近,他永远的失去了他,永远永远。 如慕容黎预料一般,天权沦陷了,他才开始反思慕容黎话中的真假,才渐渐发觉怀疑慕容黎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 他不信任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改变了他?变得像个陌生人,从此看慕容黎的眼神中只知算计二字。 曾经的大言不惭,相信阿离,定不会加害本王,而今,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他都不再信任。 真相一个接一个的来,他才知道,慕容黎所言一切都是真的,他算计了天下,算计了所有人,可偏偏唯独没有算计过他,他于他一直都是特殊的存在,他一直是他的阿离,未曾有半分变过。 这个天下,只有他能杀死他。 他知道了所有真相,整个世界坍塌坠落,他的手,他的心,他的身体渐渐无力,记忆轮回般折磨着让他只想死去。 他竟然不信任他,连陪着他演的那出戏都是半真半假,他对他究竟有几分真情在? 既然没有真情,又为何想要玷污他的谪仙之容? 他很想很想他,是真的,他满心愧疚,是真的,他以为花下的他是梦,是幻觉,也是真的,他活着回来了,他如痴如狂,情不自禁抱着他想要占有他,也是真的。 如今他想要弥补过错,对他好一些,也是真的。 山川改易,天地变迁,他都不能再次失去他,更是真的。 可究竟是愧疚多些还是真情多些? …… 信任这东西原本就是一种模糊的存在,只不过有些真相一旦知道了,愧疚之意更多些吧。 说的又何尝不是执明。 慕容黎平淡毫无波澜的面容,没有一丝温度,像是一柄利刃,刺在执明心上,溅起淋漓的血。 信吗?或是不信? 真情?假意? 无所谓了。 慕容黎淡淡道:“今夜过后,仲堃仪很快便会得到骆珉败亡的消息,想必会有新的动作,我……” 执明的心一下子揪紧,他扶着慕容黎双肩,将他掰了看着他:“阿离,明日你不随我回天权吗?” 回天权?若是要去天权,他何故夜露高山,见这一面。 慕容黎摇头:“我如今还是一位已死之人……” 刺痛宛如毒蛇一般缠绕而来,执明感受到一阵凄绝的痛楚,打断他:“本王不许你说死,本王不许你去,萧然和毓骁就可以围了仲堃仪,阿离为何还要去涉险?” 慕容黎眼中闪过一丝波澜:“王上可知仲堃仪足智多谋,且多疑狡诈,见精识精,就算三路大军将他牢牢困住,他也有逃脱的办法。” 若非仲堃仪太过精明,他又何故做这个死局,不一鼓作气拿下仲堃仪,这局岂不是白白落子。 “要去也是本王去,是他害了阿离,这个仇本王去报。”想到与慕容黎的种种误会都是仲堃仪一手策划,执明腾起一阵怒火,又无处可发,撕扯着他的灵魂,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看着慕容黎,分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他总是怕他面前的慕容黎仿佛夜空中的流萤,无声无息的在他眼前突然坠落。 他双手伸出,突然将慕容黎紧紧拥入怀中,颤声道:“阿离你的安危要紧,本王不许你去,若是阿离非去不可,那本王就时时刻刻与你同行。” 无论如何,他不能抛下他,独自前去。 山间夜露簌簌落下,一切是那么宁静,仿佛梦一般。 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是那么清冷。 冷到凝结。 …… 月渐渐西沉,星光尚未消失,天边的朝霞却越来越浓,浓得就像是血。 霞光中,慕容黎抬头,朝阳的光芒照进他的眼睛里,他星辰般的眼眸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繁华落尽时的荒芜。 “你来了。”他轻轻道。 风吹过的时候,拂过万千妩媚,花树上紧紧闭合的花苞,随着星辰消失的尾光,缓缓盛开,绽放出美丽的刹那。 巽泽与朝阳同时降临,落在这美丽的花海中,将孱弱的花瓣吹落指尖。 花儿在他指尖悠然打着转,他缓缓道:“我寻思着下山的路太曲折,就来接你了。” “有劳郡主。”慕容黎露出了笑容,看了看倚在花树下还在沉睡的执明,“可执明……” “阿黎不用担心,莫澜带着一群拖油瓶很快就到。”巽泽悠悠的伸了个懒腰,眼中满是孩童般的戏耍,“我刚发现那边悬崖下有条近道,只要我两从悬崖上跳下去,就可直接到达两仪镇,避开莫澜和那些碍眼的天权士兵。” 跳下去? 慕容黎皱眉:“……” “放心吧,有我在,肯定摔不死你。”巽泽笑容满面,充满了狡黠,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搂住慕容黎腰,袍袖一拂,带起慕容黎宛如一只红蓝相间的巨蝶,笔直的朝他说的那方悬崖上飞去。 瞬息之间,两人便站到了悬崖顶上,狂烈的山风吹过,扬起衣衫,猎猎作响。 山峰之下,云霞延绵千里,互相蔓延纠缠着,浩瀚苍宇,在晨曦的光芒渲染下形成一片如血海洋,瑰丽无比。 慕容黎回头,就见远远的那方平原花海中,莫澜领着一群士兵,叫醒了执明。 巽泽诡秘一笑,抱紧慕容黎,往云海中纵身一跃。 …… 执明突然惊醒。 他看到了星辰的尾光,朝霞的光辉,坠落的流萤。 还有莫澜和一众天权士兵。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以为是在梦中,但随即便意识到,慕容黎不见了。 执明大惊,身上的寒冷化成战栗的恐惧,他一把抓住莫澜,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吼道:“阿离呢,莫澜,阿离呢?你有没有看到阿离?” “阿离?”莫澜双肩被执明拽得生疼,此刻王上的威严是他不敢冒犯的,他无比慌张,无比疑惑,“微臣没有看到阿离,这里只有王上一人呀。” “阿离……”执明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还是抛下他,独自走了吗? 巨大的恐惧袭来,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一种深深的刻在心底的不祥蔓延全身。 上一次有这种不祥预感,慕容黎便死了,这一次这种不安心绪更加强烈,甚至让他不敢去想象后果。 执明身子在颤抖。 莫澜惊恐的看着执明,不明白王上在惧怕什么,阿离活着,早晚都是可以见面的,何必急于一时,他幽幽道:“王上,微臣上来的时候似乎看到一位仙人从悬崖那边飞去,王上看到的阿离会不会是梦,被仙人带走了?” “你才做白日梦,世上哪有会飞的仙人。”执明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内心恐惧,慕容黎说过要围剿仲堃仪,与毓骁联手最少也有二十万大军,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他渐渐的整理思绪,围剿仲堃仪,怎能少了他,“莫澜,回天权,本王要出兵。” “王上,阿离尚在,遖宿王围了瑶光应该有什么内幕,此时出兵对付毓骁怕是不妥。”莫澜大概还记得执明说过,夺回天权,定要率军讨伐遖宿,生擒毓骁。 瑶光国主尚在,瑶光怎会陷入遖宿手中,若是出兵讨伐遖宿不是连瑶光一起打了吗?莫澜可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着急的看着执明。 执明目光冷冽,凝视着莫澜:“回都城。” 攻打遖宿,虽不急于一时,但毓骁,不能待在慕容黎身边。 否则,他的心总是爬满阴郁,感到抓心的难受。 …… 瑶光北境,南陵城。 当朝阳变为正午的烈日时,仲堃仪思索着,缓缓走进南陵城县主府。 殿堂中有一只巨大的椅子,南陵县主坐在椅子上很是局促不安,见仲堃仪进来,他便觉得仲堃仪才配得上这张椅子,连忙爬起龟缩一旁。 自从萧然得知瑶光王城沦陷,将瑶光主力调回王城后,仲堃仪就围攻了南陵。 南陵县主几番拼死抵抗,最终不敌仲堃仪七万大军,败了。 仲堃仪便入驻南陵,接手了南陵城,顺便吞并了周边县城。 他并没有大开杀戒,毕竟他需要南陵的这些青壮年扩充军力,需要老幼作为劳动力帮他获得更多的钱粮。 如此,他的这支军队人数又增添了许多。 打仗嘛,是需要很多钱粮的,天枢那个边陲小郡掏空也凑不出多少,所以他才想方设法掏空天权钱粮为自己所用。 如此这般,运筹帷幄。 现在只用等着那批钱粮运到,就可一路南行,残食瑶光城池了。 一切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萧然的瑶光主力军还没回到王城,便被毓骁打个措手不及,败下阵来。 南为天璇郡,陵水,已被攻占,西为宣城,临天权,天权自身难保,无处可退,北有自己的大军虎视眈眈,萧然带着大军只能往东撤退,一路撤走,连败了五座城池。 可谓一败涂地。 仲堃仪轻轻扬了扬下颚,算是招呼,南陵县主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像是等待一场宣判。 仲堃仪淡淡一笑:“我不会杀你,我今日收到瑶光前线的战报,萧然又败了两座城池,将天玑郡败给了毓骁,天璇,天玑,天枢,开阳各郡都不属于瑶光了,瑶光现在就如暴风中的孤舟,随时能被风浪淹没。” “哎,挺悲哀的是吧,慕容黎这一死,连瑶光一起带走了,他或许认为执明会护着瑶光,才弃城投降,殊不知以执明的智商,天权都护不住,如何护瑶光。慕容黎呀慕容黎,会不会死不瞑目呢。” 他的笑容凝结为一个讥诮的弧度,“我会让你们瑶光的臣民亲眼见证,瑶光的再次覆灭,鸡犬不宁。” 他要的,是瑶光的一切,都要彻底从地面上抹去。 至于谁是最后的赢家,并不是他关心的。 这个天下,只需要分崩离析,不需要王者凝一。 只有被战争蚕食洗礼过后才能重新建造一个崭新的国度。 南陵县主并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说。他瘫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自从慕容国主宾天,就知道结果是这样,负隅顽抗不过是徒增伤亡,果然是一点希望也崩灭了。 活着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仲堃仪看着心如死灰的县主,并没有感到惊讶,或许其他败了的县主同样万念俱灰,他可不是救世主,他是屠夫,只用拿着屠刀亲自送他们去地狱就好了。 他吩咐心腹将这位碍眼的县主拖了下去,从袖中拿出一本看似非常古老的旧书卷,仔细研究起来,很快,他便露出满意的微笑,一位学子从帘后走了过来,仲堃仪将书卷递了过去:“仔细对照一下,可有纰漏。” “是。”那学子恭敬的接过这本泛黄的旧书卷,小心翼翼的翻着,生怕不小心就弄坏了,每一页都仔细阅读着,良久,双手递还书卷,道:“大人放心,一切都按着书里标记安排的,没有纰漏。” “很好。”仲堃仪依旧微笑着,“天权骆珉可有消息传来?” 下属道:“回大人,没有。” “继续探查,可不能让人破坏了情报系统。” 仲堃仪的情报网,铺平了整个瑶光天权,绝不会有任何的疏漏,没有消息,便代表是好消息。 但是他不知道,有人飞得比鸽子还快,他收到的所有消息,都延迟了几日。 第35章 萧瑟 瑶光,宣城。 中堂大殿。 慕容黎用过午膳,悠然的坐在椅子上。 吟畔在手,他触摸着箫孔之下那个细小的机括,微微一笑,这机括中暗藏的银针使用起来比管中利刃更得心应手,让人防不胜防,果然知他者,巽泽矣。 午膳是巽泽特意为慕容黎做的,只是他做好午膳,人又跑得没影了。 方夜得知他家王上回来了,兴冲冲喘着粗气从外面冲了进来,见到慕容黎的瞬间,差点泪目:“王上。” 月余,再次见到慕容黎,心中狂悲狂喜,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多想冲上去抱住他的主子,才不管什么君臣有别,就是不能让主子离开,不能出任何事。 慕容黎见方夜如此举止,神色温和起来,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天地万物,都随他一起笑了起来。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方夜心中说不出有多么欢喜,泪流满面:“王上,这都是臣应为王上分担的。” 慕容黎点头道:“朝中一切可好?” 方夜:“王上放心,臣不敢有丝毫懈怠,一切遵照王上部署行事,朝堂上下政局稳定。” 慕容黎:“可还有不安分的势力?” 方夜:“自从王上设计让执明国主一怒之下斩了赵大人,其余那些势力闻风丧胆,纷纷交出私兵,已安分守己。天璇那股势力阴差阳错被毓骁国主铲除后,朝野之上那些反对的基本被肃清了。” “如此便好。”慕容黎道,“不过是借刀杀人,收效甚笃。想来他们自认为是老臣重臣本王登位不久不敢拿他们怎么样,若是还有蠢蠢欲动的跳梁小丑,便让他们知道杀鸡儆猴敬的是哪只猴。” 方夜垂首:“是。” 慕容黎抚摸着吟畔机括,淡淡道:“他们必须要有觉悟,收不收兵权,要不要命,不过是本王一句话的事,若是始终冥顽不化,自然要比本王先走一步。” 方夜:“王上英明,有这些手握私兵的奸臣干涉朝政,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没了这些吸血鬼,瑶光子民日子都会越来越好。” 慕容黎眼中不易觉察的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道:“遖宿国中情况如何?” 方夜:“仲堃仪安插在遖宿国的细作已经查到。” 慕容黎沉吟着:“安排人利用那些细作在不知不觉中制造一场事故,以此悄无声息的伤一位遖宿重臣。” 方夜疑惑:“王上此举之意?” 慕容黎:“毓骁十万大军驻扎我瑶光疆域,总还是如芒在背。待平定南陵之乱,便要让他收到某些消息而不得不回国。” 方夜点头:“臣明白了,王上深谋远虑。” 慕容黎沉默片刻,道:“方夜,安排一下将瑶光金矿三成开采权交给玉衡郡主。” 瑶光金矿开采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分三成出去,方夜疑惑,但王上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他只是略微沉吟着:“这……” 反正他家主子每次看着要吃亏的时候总能扳回一成,必然也是有别的用意。 慕容黎看出他心中疑惑,微笑:“本王只是觉得巽泽整日无所事事,多少给他点事情做。” 他有了需要处理的事情,多少就不会总围在自己耳边唠叨,最主要的是以巽泽的精明,玉衡有足够的资金,就能为自己训练更多的精兵,此法一举两得。 也是时候训练一支武力值像鹰隼一样锐利强悍快准狠的超级军队为自己所用了。 他要这支军队武功一流,装备一流,奇门之术一流,排兵布阵一流,要成为一支顶级的修罗武神般且只听从王上调令。 训练这样的军队,他相信武功高强还懂奇门遁甲的巽泽定能不负所托。 这样的兵权必须要掌握在非常信任的人的手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只信任巽泽。 方夜瞧慕容黎面色淡淡的,也看不出究竟,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递给慕容黎:“王上只随玉衡郡主相处了些时日,怎的如此信任于他?” 慕容黎举起茶盏,饮了一口:“我相信他不会害我。” 除了阿煦,天下若还有一个人真心为他付出不求回报,那只能是那个懒散修仙的少年。 因为他们所愿,并不冲突。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功名权利之心的人,纵酒长歌,打马仗剑,风流自在绘人间,才是他的本色。 那或许只是来自另一个时空通透迷离的湖上一凝眸,付诸一笑,了无痕迹。 但剑光波光却照亮了他的眼眸。 慕容黎放下茶盏,看着方夜,静静的问道:“尸体可有妥尚处理?” 以方夜的办事能力,这种小事情是不需要再三叮嘱的。 他是位王者,手握天下最强的力量,拥有深邃的思想,这种小事情原本不值一哂,但,他也有困惑。 所以还想再确认一下。 方夜回答:“执明国主离开王城臣就将尸体另行安葬了,不可能出现任何纰漏,臣以矿难事故重金抚慰了他的家人,他们不可能知道内幕。” 慕容黎眸子中有光芒闪动,没有说话。 良久,方夜终于按耐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王上,臣不明白,既然死局是与执明国主约定好的,为何又要找人代替王上真的死去,欺瞒执明国主?” 慕容黎叹了口气:“推测出来的事情,都必须只能考虑一半的可能性,倘若事情是按照另一半的可能性发展呢?” 方夜心中一惊。 慕容黎静静的:“若仲堃仪真正的目标只是我,而非天权,甚至有心扶持执明做这天下共主,那么我曾经在执明面前的言辞是不是都能被推翻?” 方夜心中一恸,不敢想象后果:“那样的话执明国主对王上的信任就荡然无存,甚至会杀了王上。” 慕容黎轻轻叹息,红色的帷幔随风扬着,映出了他心中淡淡的悲凉。 他慢慢的说着。 “连你都看得出来执明对我诸多猜疑,甚至对我起了杀心。” “我并非无所不知,也有算错的时候,并不是我不信任他,而是他对我并非完全信任,我自然要把这不完全的成分考虑进去。” “方夜你说过,每次看我要吃亏的时候总能扳回一成,这话提醒了我,我要保护瑶光子民,就永远不能感情用事,任何时候,都不能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受制于人如何反败为胜。” “仲堃仪曾经所做之事皆是针对于我,倘若出山,对执明反而鞠躬尽瘁,事事巨细,并无反叛之心,真心有意助执明成事,那么我之前所做的种种推测都会增添执明对我更多的仇视与反感。他未必会要我的命,但一定会对我起杀心,对我扮演的这场假死之戏更加厌恶,若是我因此被囚禁,你等为救我心切,再连累你们送了命,我于心何忍,又如何扭转乾坤。或者用你们和瑶光子民的命威胁我做我不愿意之事,我又当如何自处,如何翻盘?” “我若是连我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我身边之人,如何护瑶光万民?” 方夜看着慕容黎,内心被深深撼动,他跟随的王者,连他们这微不足道的性命都思虑周全,叫他如何不生出敬畏。 慕容黎的目光,穿过轮回,不再悲伤:“执明刺出那一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所有的信任都荡然无存土崩瓦解,他并非与我演戏,而是假戏真做了。若不是剑锋触及心脏时我微微避过,我便真成了那剑下之魂。” 听到这里,方夜心中悲愤,久久不能平息:“他竟然那个时候就对王上起了杀心,若是臣知道……” 若是他知道那个时候执明就想杀了慕容黎,执明肯定不能活着走出瑶光王城。 慕容黎看了方夜一眼,继续道:“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决定改变所有计划,寻一人替我去死,瞒了他。因为我隐约觉察到若是世事反向发展,执明就算不杀我,也定会将我牢牢困住,终其一生铁锁加身,而我这出假死之戏就会讽刺到不过是自寻死路。” “若是假死最终还换得被禁锢的命运,那做此局有何意义?是以我便只能真正死在他面前,无论他对我仇恨也罢,厌恶也罢,我死了,终究能消除他的大部分怨恨,才不至于牵连到你们,往后再徐徐图之,未必不能祸水东引。如此,即便我不做瑶光国主,至少瑶光子民不会受战乱波及,至少可以将劣势降到最低。” “而只有真正的尸体才能做到天衣无缝,才能消除他的疑虑。我从不信逆天改命,但是我的命运必须要掌握在我的手中。受困囚禁必须我自己愿意,是死是活也要我自己说了算。” 他微微冷笑:“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 他是王者,无论以什么样的代价,为了瑶光万民,都必须活着。 慕容黎眼前蓦然闪过阿煦为他殉国那一幕,他站在满地尸体之中,感受到无尽荒凉。 何等寂寞,何等苍凉。 这世间,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为他殉国,所以,他只能拼尽全力护好自己,护好瑶光。 不能辜负阿煦替死的殉国之志,不能让曾经那一幕重演。 若是瑶光再一次灭亡,殉国的就是他自己。 涉及到权利之争,无论怎样的爱慕之情,都终将化为泡影。 解释又是如此苍白无力。 毕竟他们都是君王,君王是最薄情的。 “王上……若是所有事情都没有按照王上的推测发展,王上便真要隐去吗?”方夜看着慕容黎眸中深藏的痛,深到不可触摸,却又无可奈何。 “谁知道呢!”慕容黎怆然一笑,“好在,结局如我所愿,我终究扭转了败局。” 扭转了又能怎样,只是幸福吗? 他想要的,想要解开的疑惑,还在痛苦挣扎着。 又幸福吗? 只是不想再一次用鲜血淹没瑶光,否则何苦为难自己,直接开战不是更好! 方夜同样感受着痛苦,但除了庇护,他不能给予他什么,他的眼中充满了些许愤怒:“既然执明国主假戏真做想要王上的命,王上又为何还要去见他?若是真要对峙,我瑶光莫非还怕了天权不成。” 他终于明白慕容黎为何现在才对他讲明这些,因为如果一开始就说出,执明在瑶光王城的那些日子,他铁定第一个会要了执明的命。 而时间是抹平一切伤口的药剂,也能渐渐将仇恨化开,若是主子都不愿意伤的人,他自然不会让主子为难。 思绪仿佛打翻了的茶,有些凌乱,苦涩。 慕容黎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淡淡道:“或许只是不想天权遖宿在瑶光后方起火。” 执明若是不知道他活着,夺回了天权,便派兵出来与遖宿在瑶光地盘上打起来的话,无论是遖宿还是瑶光都必须派兵回援,如此一来,他在北境围剿仲堃仪的计策岂不是受阻。 至少知道他活着,执明暂时不会坏事。 可当真只是这样吗? 当真没有想见他一面的冲动? 无论信或是不信,他从未怨过他。 …… “阿离……阿离……”毓骁人未到,声音便远远的传了进来。 慕容黎微微苦笑,巽泽一定是觉得他的麻烦不够多,才会将他回来的消息散播到该知道的人的耳中。 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吩咐方夜:“方夜,你即刻回王城继续监管朝中局势,断不能让王城生出内乱,必要的时候使用一些雷霆手段解决。我与毓骁国主对付仲堃仪,还有一些事要谈。” “王上,可是……”方夜担忧的看着慕容黎,他担忧他的安危,没有他在身边保护如何能行。 慕容黎微笑:“放心,本王身边有玉衡郡主,没人能伤得了我。” “属下领命。”与进来的毓骁打个照面,方夜躬身退下。 毓骁一进殿便上前拉近了与慕容黎的距离,看着慕容黎,眼底有淡淡的涟漪:“阿离,你没事吧?” 慕容黎皱了皱眉:“我能有什么事?” 毓骁眸中,泛起温柔:“本王听说你去天权见了执明,我怕他又一次伤了你。” 慕容黎略微沉吟,巽泽真会给他找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示意毓骁坐下,自己也坐下,斟茶,推到毓骁面前,缓缓道:“王上对执明国主下的天下追杀令并未撤回?” 毓骁并未接茶,道:“他伤了你,但看在你的面上,本王并没有亲自擒他,只是吓唬吓唬而已,追杀令只是给旁人看的,本王未派人执行这个命令。” 这道命令只是发出去迷惑仲堃仪的,他两都心知肚明。 “我知道。”慕容黎淡淡道,“但是执明不知道,若是他突然发兵攻打王上可就大大不妙。” “他敢。”毓骁猛地站起来,有些愤怒,执明伤了他的心尖人的账还没算,若是敢增兵数万对他动武,他可真会要执明血债血偿。 慕容黎侧身斜靠,悠然坐在椅子上:“所以我才去见了他,让他知道我两其实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不分你我,都有共同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 这话让毓骁心下顿宽,至少,是因为他,他才去见的执明,而不是他想去见执明。 他走到慕容黎跟前,握着慕容黎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无论如何,阿离以后不可单独去见执明,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发起疯来又伤了你。” 他顿了顿,笃定道:“若是再有一次,本王不能保证不对他做点什么,论打战,本王何曾怕过。” 种种前尘往事在慕容黎眼前如浮光幻影,一掠而过。他与毓骁相知,共饮,试剑,决裂,都在眼前。 与执明又何曾不是一样。 他与他们,究竟算什么,挚友?至亲? 除了怀着一份愧疚对他做出弥补,有几分真心? 他幽幽道:“不会再有这种事情,瑶光的地盘上,不容许再次发生战争。” 毓骁看着慕容黎:“本王知道阿离不想让子民受苦,本王也定不会叫阿离为难。” 他绝不会在瑶光地盘上开战,这是对慕容黎的承诺,一诺重于山。 慕容黎也望着毓骁,每次心情都极为复杂。 …… 数个时辰后,慕容黎与毓骁同乘一车离开了宣城。 第36章 成说 执明独自走进向煦台,内侍被他一句“滚”喝在了外面。 这座恢宏的宫殿竟是那么空,阳光从窗棂投照下来,照出雕梁画栋,玉案金樽,水榭亭台,只是没有一点生气。 当兰台令慕容黎不在这里之后,偌大的宫殿是那么冷清,就仿佛一座巨大的囚笼。 记忆如潮水涌来。 这里便是整个宫中最高的地方,天气晴好之时可以在这里俯瞰整座王宫。 阿离,那边就是本王的寝宫,那里是每天朝会的地方,这夕照台只比本王的寝宫小一点点,阿离,以后就住在这里可好? 不过我觉得夕照这个名字不好。 那叫什么名字好? 夕照之后便是暗夜,不如,改名叫向煦台吧。 那本王便封你做个兰台令吧。 前尘往事犹在畔,现世却如此苍白可笑。 这座空寂而冷清的宫殿,就像是囚禁慕容黎的囚牢,他想囚住他的青春红颜,囚着他的身心肤发,囚他至白发苍苍,囚他至天地改易。 终究还是天涯无归意,归期未可期,殿前空空人未还。 执明心中莫名的感伤。 他与慕容黎,仿佛命中注定,他们总会相遇,他们的人生始终纠缠在一起,煮酒点茶,妙笔赠画,银雀传情,并肩作战,舞剑吹箫直至拔剑相对。 从一句当真是个妙人开始,到一句本王不想知道了结束。 君还是君,阿离还是阿离吗? 其实君一直是君,阿离也一直是阿离。只是世道沧桑,命运随着车轮轨迹逐流而前无可奈何。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伤了慕容黎,这座向煦台,阿离还会回来住吗? 世事无常,苟活于世,原本就不能随心所欲。 无论他如何苦苦挣扎,如何忏悔表态,如何抱紧他抓紧他手,慕容黎这样回答他的时候他就隐约感觉到,慕容黎不会回来了,不会随他而来天权。甚至没有与他告别,又一次离开了他。 他隐隐约约的数次暗示慕容黎都了无痕迹悄然避开,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 有的东西错过了或许就真的再也抓不住,就仿佛流沙在手中聚得越紧,散得越快。 执明叹了口气,准备离去。 他走了两步,脚步顿住,水榭旁边的羽琼花开的如云絮坠地,娇艳无比,如初见时般馥郁芬芳,微风拂过,花絮潋滟。 仿佛这里的主人未曾离去,悉心呵护,它们开得倍感娇嫩。 执明的心中终于有一丝欣喜,慕容黎若是刻意躲避,那便追到天涯海角,曾经不也是如此死缠烂打捂热他的心的吗,他就不相信以天下为聘,还抓不住那颗心。 “来人呐,宣鲁大人进宫。” 执明在章台召见鲁大人,他坐在那方石桌旁,思绪纷乱,曾经太傅整日督促他处理国事,他觉得甚是烦躁,总是以各种儿戏口吻回绝太傅直至把太傅气晕,他便是在这里用水泼了太傅。 今后,王上就交给你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无论太傅如何用祸乱天权的妖侫之名冠以慕容黎,临终前还是认可了慕容黎,将执明和天权交给慕容黎来庇护。 而后,慕容黎也一直遵照遗言护着他护着天权。 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敌。 他们本应相携,奈何风风雨雨。 执明紧紧握着巽泽扔给他的燕支,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这是慕容黎留在他这里的唯一之物,他也只能以此物慰藉思念。 “微臣参见王上。”鲁大人抱着一堆书籍账册缓缓而来,对执明行礼。 “大人免礼。”执明抬手示意鲁大人不必多礼,道,“骆珉叛乱之时以通商名义搬空了国库,虽然兰台令送回了一些,然不及库粮十分之一,本王要知道,目前国库中是否还有存粮,若是没有,就从各郡县抽调。” “微臣正是要向王上禀报此事。”鲁大人上前将书籍账册递给执明,缓缓道,“这是两个月前慕容国主让微臣做的阴阳账册,微臣虽不明白有何用义,想来于天权无害,且全经老臣之手,便照做了。” 翻开账册的这一刻,执明感到深深的愧疚。 原来,这一切,他都安排好了。 鲁大人继续道:“库粮被分成了三份,有两份做成阴账,按照慕容国主的提示在账册做完之后钱财便从库房中转移。直到骆珉命微臣交出国库钥匙我才明白慕容国主此举的用意,骆珉来我天权时日不久,只知天权富庶,但并不知道天权究竟有多少钱粮,这三分之一数量都足以让他信了那是天权全部。” 鲁大人跪了下去:“微臣隐瞒此事擅自主张,请王上降罪。” “此事有利天权,大人何罪之有,乃天权功臣,大人请起。”执明泛起一阵苦涩,慕容黎为天权事事周全,他对慕容黎却事事猜疑,终究是君不是君,沉甸甸的账册在他手中宛如千斤之重,“阿离当是知道仲堃仪所在边陲小地,打起战来提供不了足够多钱粮,肯定会觊觎天权钱粮,才会提前做好部署。” 鲁大人起身:“微臣已将钱粮全部搬回国库,账册重新做好,请王上查验。” 天权钱粮未失,本应是件高兴的事,然而执明却高兴不起来,想到仲堃仪若是得知自己苦心孤诣搬走的部分钱粮中途被慕容黎调换,绝对狗急跳墙气急败坏,定会破釜沉舟与慕容黎死战到底,他就揪心的难受。 他的内疚已太多,该是做出补偿的时候了:“大人,备一批军粮出来,本王要带兵亲征增援阿离。” 鲁大人惊愕:“王上不可,天权内乱刚刚平息,内政不稳,王上此时亲征等于置天权于风雨之中,若是骆珉余党未清,趁王上不在之际又发难,微臣恐束手无策。” 执明:“大人手中不是还握着名单之上的人吗?” 鲁大人垂首:“是有一份名单,也是慕容国主……” “大人不必紧张,名单是我给阿离的。”执明道,“这些人目前或是以后都作为暗桩,必要的时候再动用他们,大人可懂我的意思?” “微臣明白。”鲁大人思绪有些混乱,既然名单是王上给慕容黎的,那王上与慕容黎应当早有合谋,慕容黎与自己商量的计策王上也应知道,可王上似乎并不知情,甚至阴阳账册也不知情,后面发生的种种变故更是不知情,这中间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 虽然有名单上的人物,他还是放心不下:“王上若要出兵,派一名将军前往便是,为了天权,王上此时万万不可亲征。” 执明注视着鲁大人:“天权等得了,阿离等不了,若是阿离败在仲堃仪手中,瑶光覆灭,天权又如何偏安?鲁大人应该比本王清楚,此次真正解了天权之危的人是慕容黎,若是没有慕容黎,就没有现在的天权。于情于理,本王都应当派兵前往,本王若弃阿离不顾退避三舍,与那背信弃义小人有何区别。况且此次天权之乱就是仲堃仪蓄意挑起,他不仅要灭瑶光,还要置我天权于死地,此人不除,后患无穷,与我天权已是死仇,鲁大人能咽下这口气本王也咽不下。” 鲁大人沉默着,现在的执明已非昔日那个混世之王,他似乎有理有据的在分析利弊,而不是仅凭一时义气。 无论是为了一己之私还是大局考虑,天权派兵围剿仲堃仪都在情理之中,是国之大事,不是儿戏。 执明并非不考虑利弊,他缓缓道:“本王只需五万兵马和飞隼,朝中内政不稳,还望鲁大人多多操持。” 鲁大人领命:“是,王上。” …… 琉璃。 仇人的血从青天洒下,洒在祭台上,祭奠了子煜英灵。 琉璃三十六部落首领颂过那最后一抹亡魂,从此将臣服在子兑高昂的功勋之下。 祭奠结束,子兑回了王宫。 他面前摆着的棋盘上,复盘了与慕容黎对弈时所走的每一步。 每一步的精妙布局,他都要花很长时间看上好几百遍,直到刻入记忆,然后阴冷的捡起红色棋子,丢进炭火中,让它烧成灰烬。 他又挑出一颗红子,捏在手中,慢慢的,有粉末从他指缝里溅落。 长史站在一旁,有卫兵送了个消息进来,传给了长史。 长史面色不变,向子兑道:“那人又想将消息送出去,拦下了。” 子兑面色一沉:“我给他暂时的自由,是施舍,并不代表他能真的自由。他的消息和他想要送去中垣的消息,一分都不准泄露。” 长史略微沉吟:“王上用他人头颅代替他祭奠煜王爷的英灵,想必自有深意?” 子兑:“慕容黎当初假死,是否也是寻了他人代替尸身?” 他只不过借用了一招。 长史:“臣只是有少许困惑,留下那人于王上而言并无益处,何况他本是真凶。” 子兑再次从棋盘上挑起一颗红子,看着长史:“你说,慕容黎和他谁更难杀?” 长史道:“一个是中垣之主,一个是跳梁小丑,显而易见。” 跳梁小丑不过如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什么时候杀不是杀?可杀中垣之主难如登天,时机稍纵即逝,自然要先杀慕容黎才是正确的决策。 子兑将红子丢入炭火中,从棋盘上拈出一颗黑色棋子,笑容中有着胜券在握的自豪:“故而这局,应该一石三鸟。” 棋子落入棋盘之上某个点位,他的手中凭空滑落出一个指头般的黑瓶。 黑瓶交到了长史手中,子兑道:“让夜枭做到滴水不漏。” 棋盘之上一片肃杀。 …… 半月后的深夜,是那么安静。 几十辆马车拉着巨大的辎重缓缓而来,在南陵城门口驻足,为首一人叫醒了有些打盹的守兵,将一块令牌递了过去,守兵看到令牌,立刻清醒,巡视了一眼这一排长长的车队,立刻命人打开南陵的大门,将这群人迎了进去。 …… “仲大人,钱粮已送到,请大人查验。” 一个漆黑的人影自门外阴影里走了进来,跪在仲堃仪面前禀报道。 仲堃仪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很好,一切都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他期待一场战争再度蔓延。 他要用瑶光千万人的鲜血来祭奠天枢孟章王之英灵。 …… 阳光缓缓升起时,让荒凉的南陵洒满芳香。 整座城都沸腾起来,人们争相涌上街头,有惊恐,喜悦,彷徨,凌乱,他们奔走相告,匍匐相拥,去目睹这场惊天巨变。 自从城被天枢仲堃仪控制后,他们心中总是愁云密布。如今,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来拨开云雾。 东门之外,就是战场。 那里,战云滚滚,旌旗飘扬,几十万大军黑压压连绵出数十里,左侧,右侧,将南陵城围了水泄不通。 没有人知道这些大军是何时出现的,仿佛天兵突降。但百姓们脸上都显得喜气洋洋,因为,他们隐约的意识到,慕容国主已重生,这是瑶光派来解救南陵的天兵,南陵的惊天巨变就是他们的惊天喜讯。 号角声响起,驻扎在城墙上的天枢士兵被惊醒,他们布成整齐的队形,惊恐的看着城墙之下。 两军列开恢宏战阵,与这座小小的南陵对峙,黑压压的,就像是东来紫气。 瑶光遖宿,十六万大军,齐齐注视着天枢士兵已出窍的灵魂。 士兵脸色大变,疯了一般向城中狂奔而去。 炫灿的晨光下,慕容黎与毓骁相视而笑。 …… “大人,饶命……” 仲堃仪双目血红,紧紧握着纯钩剑。 剑,就横在他身前,没有染血,或是血液已被剑本身吸食。 他的脚下,是押运钱粮的主将尸体。他的身后,数十车辎重已被暴力掀翻,没有钱粮,只有数车稻草与沙石。 军粮被人动了手脚,如此重要任务一路行来竟然毫无知觉,真是愚蠢至极,死有余辜。 死也不足以抵消所犯下的重大失误,延误的军机。 “大人,天权来的飞鸽。”一学子从从外面慌张而来,将手中的鸽子递到仲堃仪面前。 仲堃仪阴沉的眸子,让那学子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 他抓过鸽子的瞬间,似乎嗅到一股奇特的异香。 “仲君,天权惨败,骆师兄下落不明,恐有巨变,速撤。” 仲堃仪脸色惨白,将这张小小的纸条撕得粉碎,厉声道:“骆珉人呢?” 被困或是突围,是死是活,总应有个结果。 那学子不敢直视仲堃仪充血的眼眸,跪倒:“属下不知……” “废物。”多年谋划的经验,让仲堃仪意识到事件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他的控制,偏离了运行的轨道,他手中握着的牵丝线早已被人截断,栓上了巨石,只要轻轻一拉,就会从远山滚了下来,砸死自己。 士兵心急火燎奔了进来,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被颠簸出了胸腔,一看到仲堃仪,就凄厉的叫了起来:“遖宿人打过来了,瑶光打过来了。” 这字节宛如沉闷的郁雷,轰击着仲堃仪全身,他一把抓住士兵,目龇欲裂:“说清楚。” 巨大恐惧席卷着士兵,他发出了绝望的哀鸣,语声凌乱:“城外,瑶光和遖宿百万大军,他们是修罗,是慕容黎来索命,他们突然就出现了,将我们死死的围住,我们出不去了,我们死定了。” 仲堃仪厉声怒啸:“你说谁,慕容黎?” 第37章 契阔 “他一身红衣宛如刚从地狱爬出来,炫目刺眼,就站在百万大军的前面。”士兵以头叩地,泣血陈词。 仲堃仪和在座的所有人同时说出一句话:“怎么可能?” 仲堃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绝不能因慌张失了分寸:“我亲自调配的毒药,暗卫亲自确认的尸体,执明抱着跪坐了一天一夜,剑伤加剧毒神仙也难救,仙人……” 一股深藏心底的暗光一闪而过,仲堃仪有些恍惚,想要抓住这抹流光,又被一个跌跌撞撞再次冲进来的士兵打乱了思绪,他大吼:“又是什么坏消息?” 确实是坏消息,仲君真是未卜先知,士兵被吼得一脸蒙圈:“那个……禀大人,斥候来报,天权国主率兵而来,距南陵二十里,恐不日便兵临城下。” 仲堃仪阴沉着脸:“还有吗?” 士兵一愣,仲君难道希望再多来几个坏消息,他不明就里,几乎将声音压到嗓子里:“没……没有了。” 仲堃仪握紧手一言不发,手指上血脉跳动,手指中的剑柄几乎崩裂。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紧张惶恐的盯着仲堃仪,这一刻,他们心中涌起一阵莫名恐惧。 瑶光,遖宿,天权,三方势力,三位国主,三路大军,被某种力量不可思议的牵引到一起,在这座小小的城上铺盖漫天阴霾。 三路大军只要轻轻一踏,这座城就可瞬间崩坏。 毫无疑问,除了投降,别无生路。 在这空气凝住的仓库中,一人缓缓打破这寂静:“弃城吧,仲大人,趁天权大军未到,从西门而出还来得及。” 弃城?仲堃仪抬起细长的眸子,注视着所有人,微微冷笑:“弃城之后呢?慕容黎假死,如今与毓骁同时而来,就证明他所有的败仗都是障眼法,让我放松警惕,好一举围了我,既然他慕容黎没死,就没有城池会落入毓骁手中,还是瑶光属地,我等弃城又能去往何处?” 一人道:“属下不明白,昨日收到的情报,遖宿与萧然的大军还在天玑郡,如何会迅速到了南陵,从天玑绕道而来最快也得五日,而斥候的消息也慢了许多。” 他的疑问虽轻,却如惊雷一般刚好落在仲堃仪心头,炸开,让仲堃仪豁然开朗,仲堃仪目光缓缓转到那只不知所措的鸽子身上,一学生立刻见机将鸽子抓了送到仲堃仪手中。 仲堃仪深吸一口气,果然鸽子身上的异香有问题:“鸽子被人撒过追踪粉,此人定是靠这种异香,锁定鸽子藏身之处,若是我没有猜错,我们所有鸽子身上都有这种异香,我们收到的所有情报都被延迟了数日。” 所有人额头上都沁出巨大的冷汗。 情报被延迟了数日,就是个绝大的失误,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何况还是数日。 仲堃仪虽然没有这么灵敏的嗅觉,但他懂药理,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自然能闻到这股香味,从而看出破绽。 只是,为时已晚。 早在半月前,天权骆珉惨败,暗线就发出了消息,却被延误了,如今骆珉还是下落不明,定然凶多吉少。 执明,慕容黎,毓骁,演得一手好戏。 仙人府。 心底那股隐藏灼烧的暗光突然蹦到脑际,仲堃仪用力攥紧手中的鸽子,直到捏至气绝,丢入地上。 仙人吗?仙人也要让你永坠地狱。 锵然龙吟,仲堃仪猛然将剑入鞘,递给一学子,眼中化为森然血色:“带着这柄剑回山,藏去那个地方。无论发生任何事,就算是以我性命威胁,都不能送出来。” “是。”学子恭敬的双手接过纯钩,看了看仲堃仪,有一丝决然,一咬牙,护着剑退了出去。 其余学子望着仲堃仪,也是一片决然,他们是天枢人,是死是活,跟了仲堃仪的那天,就不再遗憾,就决定要同仲堃仪荣辱与共,慷慨就义,为了天枢伟大的功业。 “大人,不幸的消息一并而至,显然慕容黎早有预谋,稳操胜券,已将我们所有退路封死,大人可有良计?” 仲堃仪沉默着,他需要思考,二十万人,三路大军,将南陵围得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开门迎战,就是求死,所有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唯独他不能牺牲,他还要举着孟章牌位用堆砌的千万人尸体供奉,最主要的是,他要慕容黎的命来祭奠,慕容黎没死,他怎能死去。 喜欢假死住进棺材中吗?那么,便亲手送他去石棺中,永世不得出。 仲堃仪目光阴冽,淡淡道:“执明大军来的正好,想必他们的合作并非坚不可摧,不如动动手脚,让他们先斗斗。” “先生高计。” 鲜血与秽土会撕破那些伪善的面目,然后分崩离析。 …… 国亡了,父王他们都去了,我还有什么意义苟活在这世上。 阿离,你走吧,我看过军中奏报,我父亲旧部南陵驻军,很有可能只是被打散,并未受重创,只要你带着我父亲的印信,即刻前往南陵,只要找到戚将军,只要找到他,以他的忠勇,还有你的智谋,就一定可以复国的。只有复国,才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百姓,才对得起王上,你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阿煦,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南陵。 不是我们,而是你。 慕容黎身形萧然,淡淡如风之影,云之意,立在大军阵前。 他表情淡淡的,看着南陵这座注定被灭亡的城,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揣度他们的王上。 “阿离。”淡淡的日光下,晨岚还未散尽,毓骁轻唤了一声。 慕容黎眼眸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阿离。”毓骁又唤了一声。 慕容黎无声无息的站了半晌,淡淡的应了一句:“王上。” 毓骁静静的凝望着他,道:“阿离,你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我唤了你几声你都不应。” 慕容黎摇头:“没什么。” 慕容黎一贯沉静清冷,毓骁极少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今日有些反常,似乎脸色也不大好,便伸手触摸他的额头,然后对比一下自己的,并无灼热感,才放下心来,道:“不如阿离去后方营帐中休息片刻,这里有我,我定不会叫仲堃仪逃了的。” 慕容黎遥遥望着在战争中颤栗的南陵,声音更是清冷:“我原是想让他逃了的。” 毓骁愣了一下,绞尽脑汁想了想,恍然大悟:“所以阿离只围了东门,留了西门,阿离怕仲堃仪狗急跳墙以城中百姓之命相胁,故而围而不攻,想让他从西门逃出去,再前后击杀。” “如今,怕是不能了。”慕容黎转向远远奔来的斥候,眸中更是复杂。 “启禀王上,萧将军传的口信,天权国主率五万大军而来,距西门不足二十里,将军问王上,继续驻守还是回援。”斥候奔到慕容黎面前,叩首陈述。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还真是会挑时间坏事。”毓骁嗤之以鼻。 萧然带兵隐藏在南陵以西三十里之外,原是要阻击弃城而逃的仲堃仪,如今南陵东西方向皆被堵死,仲堃仪无处可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在所难免。 慕容黎叹了口气:“不必回援,让萧然与执明国主军队汇合。” 若是仲堃仪集中兵力从西门突围,执明五万大军显然是不能与之对抗,让萧然与执明汇合,就是保护执明安危。斥候读懂了慕容黎意思,应了一声“遵命”便返回。 如今形势,免不了一场大战。 …… 两个时辰之后,慕容黎与毓骁下达了攻城命令。 …… 杀戮,在这一刻开始。 战火在苍穹与大地上裂开炽烈的痕迹,迅速蔓延。 …… 一阵疾风吹过,满空烟尘顿起。 城中居民忽然感到一阵慌乱,他们全部停下了手头上做的事,慌乱张望。 突然一个声音凄厉的叫了起来:“抓人了,他们抓人了,他们要抓人去阵前,阻止王上的进攻,威胁王上。” 城中顿时一片大乱,所有的人,都将手中的东西一抛,慌乱的向家里奔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奔回家里,关门躲避,打死不出来。 他们只是贫民百姓,命贱如蝼蚁,有什么资格能威胁得到高高在上的王上。 这座城池被弃的那日,他们就已经顿悟,他们的命早被丢弃了,这座城只是王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垫脚石,早晚会成为死城,成为一片废墟。 只是他们心中还存在幻想,希望那位高高在上的王者带领天兵天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今日王者的到来,令他们欣喜若狂,只是现在这个希望也崩灭了,他们会被拉到阵前,阻止王者前进的步伐。 砰然一声暴响,那些残败的木制门被天枢士兵一脚踹飞,他们争先恐后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兵器架在居民脖子上,容不得居民半点反抗,拖拽着往东门而去。 一批又一批。 …… 残阳如血。 尸体坠落如雨。 慕容黎抬头,目光越过漆黑阵云中战栗的城墙,望向更遥远的天穹,那个不能陪他一起看南陵风光的和煦少年,看到这满地亡魂,可否会唏嘘一叹。 只是如今他却将这座城池化为满地碧血,修罗战场。 天下苍生? 寒光熠熠的羽箭,闪耀着冷光,宛如天幕的流星,将这座城池淹没。 城门在攻杀之下逐渐敝败。 突然,在这残烟袅袅,战鼓雷云中传来一声厉啸:“住手。” 慕容黎挥手。 沉闷的战鼓骤然停止,羽箭攻势穆然停息。 城头上的天枢士兵睁着血红的双目,列着整齐的队形,撤开一丈,架着密密麻麻的百姓拖往城墙上,用数千百姓的生命为他们驻起一道生命的保护屏障。 “撤退,否则一步杀一人。”一名士兵挥刀厉声怒啸。 百姓们被一条极粗的铁链束缚捆绑连在一起,栓在这城墙之上,他们似乎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发出一声声的惨叫,慌乱四顾,甚至跪了下去。 “王上,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 “王上……” 蝼蚁尚且偷生,在死亡面前,没有人不惧怕。 慕容黎表情凝固,久久注视着城头。 毓骁微微冷笑,仲堃仪之卑鄙,果然还是抓了百姓威胁于慕容黎,他从手下手中抓过弓。 弯弓,搭箭。 羽箭锋芒贯天地而去,一直灼入那个士兵的脑袋。巨大的威力将士兵尸体推开至一丈之外。 铮然声响,羽箭重新挂在了弓弦上,毓骁冷冷的,道:“告诉仲堃仪,伤百姓一人,我便杀他十人,伤十人,我便杀他百人,本王不是瑶光的王,本王没有怜悯之心。” 士兵与百姓望着毓骁与他身后的漫天阵云,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他们清楚的知道,毓骁是遖宿的王,对中垣百姓没有怜悯之心,他的杀伐果断,决胜千里清晰的印在每个人心头。 为一人,屠尽天璇叛军,带着鲜血的腥甜,走向末日也在所不惜。 他是不会因这些百姓而停止攻伐的。 但慕容黎也会如此吗? 他若弃了这满城百姓,置这数千生命不顾,他就坐实了昏庸无道,残暴不仁,为子民所痛恨的暴君之名,今后如何取信于民?身在朝堂,也会被言论毁灭,他所要施行的仁政会沦为讽刺到极致的笑话。 一名士兵手中的剑猛然挥下,直勾勾盯着慕容黎:“慕容国主,也是这般吗?这些可都是瑶光子民,慕容国主不顾他们的死活吗?” 鲜血染红了如雪剑刃,染红了颓败城墙。 慕容黎表情依旧。 百姓尸体倒在城头上,不容许有任何停顿,士兵手中的剑指向第二个百姓,又问:“慕容国主,也是这般吗?” 他的手再一次举起。 哐啷一声,剑断,跌落。 羽箭再次破空,撕裂了地狱,将他的脑袋定在了城头的青砖上。 毓骁手中的弓挂上羽箭,箭箭如流星般飞出,每一箭都是一个生命的陨落。 顷刻之间,十具天枢士兵尸体,倒在这城头上。 毓骁目光已起了变化,仿佛化身为魔,眸子中没有一丝温度,小小蝼蚁竟敢用如此低贱的伎俩威胁他的心尖人,他要将他碎尸万段。 “本王说过,伤一人,杀十人。” 他十万大军挥师中垣,不是来受此等低劣胁迫的,他只是为一人。 为一人而已,为一人,不惜让整个大地化为修罗战场。他毓骁可从来没有高尚两字。 再多些杀戮又何妨? 羽箭挂在弓弦上,绽放出洞穿一切的魔刃之辉,对准城头上每一位士兵脑袋,毓骁的声音宛如灭世的魔王,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将尔等兵刃从他们脖子上拿开,否则本王不惜让你们全部陪葬。” 漫天阵云滚滚,十万大军弯弓搭箭,羽箭煜煜生辉,齐齐对准城头。 只待毓骁一个命令。 毓骁冷冷的仿佛在宣布这些天枢士兵的命运,不容商议。 所有天枢士兵不禁一震,手中的兵刃都无比烫手。 毓骁冷漠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拿开!” 否则,便去陪葬。 这里面可没有遖宿的子民,他可生不出怜悯之心,冲冠一怒为慕容黎。 天枢士兵莫名生出巨大的恐惧,将兵刃重重的扔掉,徒手虚空控制百姓,他们内心彷徨,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陪这些百姓一起去死,还不如投降苟且偷生。 他们颤栗的瞄着慕容黎,希望这位瑶光国主能生出怜悯之心,有所忌惮。 慕容黎轻轻挥手,仿佛挥去夕阳外的一抹浮云:“撤退十里。” 毓骁也挥了挥手,淡淡一笑,他目光看向慕容黎的时候,格外温柔。 天枢众人看着缓缓后退的大军阵云,终于松了口气。 好在,这位王者还是有所顾虑。 第38章 醉梦 只花了一个时辰,一座巨大的营寨就出现在地平线上,营寨上飘扬着硕大的玄武图腾,灰色的帐篷连绵出去,足有数里地。 执明长出了一口气。 这样的营寨,足足能容纳五万军队有余,他要将仲堃仪所有退路封死,让他无处可逃,给慕容黎一个惊喜。 执明悠然坐在大营中吃着葡萄,吐着籽:“莫澜,你说阿离知不知道本王来了?阿离要是知道本王来了会不会惊喜?” “应该是惊吓吧。”莫澜小声嘀咕,举着碟子接着执明吐出的葡萄籽,显得极其不耐烦,“王上这一路上又是不让传消息不让放信雀,还真当阿离不知道吗?大军浩浩荡荡的一路东行,踏的是瑶光疆土,阿离又不是傻子,怎会得不到消息。” 若不是王命难违,莫澜真想软玉温香躺个三天三夜,才不愿如此奔波不讨好。 他可真怀念在嘉诚郡潇洒舒适的日子。 奈何又要风雨兼程,想来自个出谋划策不会,排兵布阵不懂,上阵杀敌不敢,唯一优点,就是陪王上消遣。 打仗带个消遣的拖油瓶?也亏得执明想得出来。 阿离又不是傻子这句话执明感觉莫澜在侮辱他的智商,他狠狠瞪了莫澜一眼:“那阿离知道了为何不给本王传信,商讨计策也行呀。” 莫澜陪笑:“想必阿离知道王上带兵出来就是虚张声势,并不打算真的开战。” “谁说的?”执明又吃了颗葡萄,“本王可没有这么说。” 莫澜:“王上是想找个借口来见阿离吧,不找个借口朝中大臣能放王上出来吗?要是真想打战,王上怎的不带骁勇善战的将军同行,非要带混吃等死的微臣前来。” 执明扫了他一眼,有些深意:“看来你也不笨,见阿离要见,战也要打,不过毓骁不是有十万大军吗。让他打前阵,本王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好,要不然死的是本王的兵,本王会心疼。” 莫澜继续陪笑:“王上莫非是想让仲堃仪消耗了毓骁国主兵力,再将他驱逐出中垣。” 执明眉头挑了挑:“本王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一想到毓骁,执明的心,就宛如猫抓般。 一个小兵走了进来,叩头行礼:“王上,瑶光萧然将军带兵前来支援。” “让他来见本王。” 果然,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了慕容黎。他前来的消息,一早阿离便知道了,执明先是一怔,突然计上心头,喜笑颜开。 萧然一身戎装,很快,便依言前来拜见执明:“拜见天权国主,末将奉王上之命领军五万与国主汇合。” “免了免了。”执明摆摆手,问道,“阿离呢,阿离将你派来了,那谁保护阿离?” 萧然恭敬道:“末将原是领兵埋伏在三十里外,国主前来,想必埋伏无用,王上便命末将与国主汇合。王上与遖宿国主同行,遖宿国主自可护王上周全,国主不必担忧。” “那毓骁可要小心些,可别让阿离少根头发。” 执明面色深沉,就是因为有毓骁在侧,才是他担忧的,想到慕容黎与毓骁日日吃住同行,暧昧不清,执明面上如附上一片阴云,重重的哼了一声。 莫澜可听出了萧然话里有话,立马陪笑拉萧然到一边,小声道:“我们王上是真心带兵前来支援一同讨伐仲堃仪,不想误打误撞坏了你们王上的计划,将军莫怪,往后有什么计划大家一同商讨就不至于……。” 萧然:“不敢,本将军都是依王命行事。” 若不是执明的胡乱猜疑,他家王上如今应当在瑶光王府中享受众臣朝拜,名花美酒相伴,何至于日日颠簸劳累。 这些都是拜执明所赐,萧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已将执明咒了千万遍。 他实在想不明白执明还有什么脸追慕容黎至此。 执明将手中葡萄扔到桌上,看着萧然,眉目微展,淡淡的笑容后藏着一丝狡黠:“萧然,你来得正好,你能如此快速收到阿离传来的口谕,从西门去东门,除了穿城而过,想必绕城而行必有一条近道。” 萧然不动声色,淡淡答道:“自然是有近道。” 执明心念电转,道:“那有劳萧将军把此路告诉本王。” 萧然不明所以,迟疑的看着执明。 莫澜满脸惊惧,挪到执明身边:“王上,莫非是想抄小路去找阿离?” 执明看了莫澜一眼:“有何不可,本王在阿离身边也可保护阿离,既然萧将军带军与本王军队汇合,以萧将军的骁勇善战加上莫澜你超高计谋,守住西门定是没问题,本王在与不在,有何区别。” 莫澜吓得几乎跌倒,大叫道:“有萧将军在自然是没问题,天色已晚,王上此时前去,半路遇险微臣如何给鲁大人交待?鲁大人吩咐微臣定要保护王上周全,否则微臣便提头回去,王上不要让微臣为难。” 执明脸色拉了下来:“鲁大人老糊涂了,他难道不知道你这个拖油瓶还需要本王保护的吗?就这样,莫澜呀,你一切听从萧将军安排。” 莫澜委屈:“鲁大人是让微臣看住王上,不能乱来……” 执明重重不容置疑道:“不得抗命。” 莫澜闭嘴。 执明盯着萧然:“有劳将军。” 萧然微微颔首:“那末将派人护送国主前去。” 萧然自然有他的考量,此乃瑶光地盘,若执明一人前去,半路出现差池,先不说慕容黎会不会判他个护主不力的罪,天权国主若是在瑶光地盘上出事,必然又是两国纷争。 然而他又实在不想见执明这幅不要脸的皮相,思来想去,最保险就是派些得力干将跟随,将他送去王上那边,想必王上能治得了他。 执明点头,笑意盈盈。 …… 夜晚,瑶光驻地。 吟畔轻轻移至唇边,慕容黎吹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曲,灯影摇红,他的思绪久久未定。 白日那一战,百姓的血染在宫墙上,在他脑海中不住的上演,他们眼中露出的绝望,让他感到深深的自责。 弃城作饵,便注定这些子民将为此战的胜利慷慨捐躯,只是,为了区区那物,值得吗? 千万百姓,化成满地骨血,随着命运碾压,白骨,鲜血,腐肉,这一切,终会渐渐成为废墟。 天下苍生? 这平静无任何波澜的曲子中又蕴含着多少残忍? 慕容黎脸上露出了困惑。 嘟,嘟嘟。 缭乱不成音,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曲子,此时,连节奏箫孔都无法理顺。 这一曲,无名。 淡淡的沉香,苦涩的茶香。 大概听了一刻钟,毓骁心念微动,目光中也透出一丝茫然,曲调平静,但心乱了。 他走到慕容黎身边,每一个眼神都无比温柔:“阿离,不用担心,本王会救出被擒的百姓,不会让仲堃仪伤他们分毫的。” 他护的不是贫民百姓的命,而是慕容黎被威胁到的尊严。 慕容黎身子震了震,忍不住抬起头,凝视着毓骁。 毓骁的脸上,有淡淡的微笑。 恍惚之间,仿佛遖宿慕容府中,两人把酒言欢时。 执明,毓骁,与他,究竟是不是朋友? 可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算计,何来朋友,何况他们都是国君。站在权利的最高峰,便注定孤独一生,漠看烽烟。 慕容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我与王上许久未共饮了,不如浅浊几杯?” “甚好。本王也许久未喝酒了。”毓骁微笑,命人取来清酒,斟满,递到慕容黎面前。 慕容黎将吟畔放在地上,持起酒盏,当淡淡的冰凉漫布唇齿,真是千头万绪,万般滋味。 或许,抛开了算计,他们也会是朋友。 他又如何不明白毓骁对他的那份心意。只是流水有情,落花无意,这酒喝来,终是离别之意。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第二杯酒,由慕容黎亲自斟下,擎在毓骁手中。 这中垣大地只要是阿离为王的一天,本王绝不进犯,退回越支山。 毓骁的允诺如金石之盟,言出必诺。 缓缓的,慕容黎道:“南陵如今已是一座死城,仲堃仪抓了他们,威胁我的主要目的想必是拖延时间。” 毓骁:“拖延时间能做什么,我们粮草充足,即便拖延更多时间城内无任何供给,他也只会把自己困死。” 慕容黎微微道:“是呀,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这才是他思绪凌乱的根源。 除了苟延残喘几日,又能做什么呢? 毓骁擎着酒,一饮而尽:“无论他要做什么,本王只给他三日时间。” 慕容黎微笑,斟酒:“或许不用三日,他便会派人前来。” 毓骁凝望着这个久违的笑容,又是一饮:“本王听阿离的。” 酒入喉结,微有丝辛辣,让人心底深处泛起一阵奇异的躁动。 慕容黎拂了拂额头,微有一丝醉意轻轻道:“等,等仲堃仪按捺不住,这之前,大概不需要做什么。” 何以解忧,唯有饮酒,终是背负太多,期盼太多,过去的一切记忆,无论是痛苦,挣扎,彷徨,还是眷恋,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劫灰,随着这酒中之意,变得不再真切。 酒,被饮完。 酒盏,轻轻放在了地上,褪却的,是最后一缕优雅。 或许是他的关切太深,竟让他卸下了防备。 慕容黎站起身来,有些踉跄。 毓骁忍不住出手,扶住他:“阿离,你醉了。” 慕容黎眉宇中的忧伤此时化为淡淡的迷蒙,究竟是什么样的痛楚让他阵前饮酒,一释心中不快。 苍白的笑意在他殷红的脸上浮现:“我累了,王上也回去休息吧。” “那阿离睡下,本王再去。”毓骁迟疑着,心中一痛,轻轻扶着慕容黎走到软榻边,将慕容黎安顿好,看着他沉沉睡去才轻轻的往自己营帐中行去。 …… 夜色深重。 一个漆黑的影子闪过。闪到慕容黎跟前。 慕容黎突然睁眼抬头,坐了起来,淡淡道:“查到了吗?” 月光有些黯淡,映出庚辰菱角分明的侧脸,他微微颔首:“公子,没有查到。” 慕容黎怔了怔,思索片刻,道:“派人盯紧所有通道,五十里内不容许飞出一只苍蝇。” 庚辰:“是,公子。” …… 夜色更深,瑶光中军大营,四周一片寂静。 有萧然手下引路,执明很快便找到慕容黎休息的营帐,执明借着权势大摇大摆走过来,连一声通报都等不及就打算进去,却被守兵们拦了下来。 “天权国主,王上已就寝,请国主明日再来。” 明日?他可等不了。他不辞千里奔来,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心心念念的人,就算是就寝了,他也要守候在他身边。 他才不管什么道德言论。 “你们拦着本王做什么,难道你们忘记了在慕容国主没宣布政令之前,本王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瑶光的国主,你们敢拦本王。”执明大拽拽呼着粗气。 守兵面面相觑,他们当然不承认执明是瑶光的王,但是月前瑶光曾宣布成为天权附属郡,这条诏令虽然被执明撕了,言明瑶光永远是瑶光国,可慕容黎后来也没撤回这条诏令,所以执明算下来是半个瑶光国主。 他们小兵自然不敢妄测上意。 执明才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直接将他们推开就踏进了账里。 小兵本想追上来阻拦执明,心念电转,硬生生驻足在外,手心沁出冷汗,一个国主头大,两个国主头更大,谁都是他们不能得罪的,只祈求上苍慕容黎醒来不要大发雷霆才好。 “阿离,本王来看你了。”借着月色,执明缓缓走到床前。 慕容黎在熟睡,数日奔波辗转,他只是凡人,也会劳累,心绪身子终是扛不住,沉沉的入了梦里。 执明有些失落,好不容易见到慕容黎,慕容黎却进入梦乡都不能回应睁眼看他一下。 他兴味索然坐在床边静静看着熟睡的慕容黎。 慕容黎五官轮廓是如此精致,修长的眉宛如描画,端正俊秀。 每次见到这张空灵绝世的容颜都让执明心底泛起阵阵涟漪,莫名的狂乱从心中腾起。 执明的身子渐渐靠近慕容黎,他温文如玉的脸颊有些绯红,似乎还有一股香味。 他本不想扰了他清梦,可是这股味道。 酒味?有些浓重,刺激着执明大脑,拨乱了情丝。 第39章 无期 慕容黎喝了酒,阵前饮酒,大忌,何况还是一国之主。 执明皱着眉头,有些烦躁,深吸一口气,回过头。 昏暗的月光在营帐中泯灭最后一缕光辉,黑暗宛如云雾一般聚集,笼罩下来。 他还是看到了凌乱的两个酒盏,被扔弃在地上,散发着妒忌的火焰,在体内游走蔓延。 月下饮酒,两人,关系不错,恰到好处的凌乱,有些寂寂的暧昧。 痛苦宛如一根针,猛地刺入执明心底,瞬间化成一团莫名的妒火。 妒火仿佛烈火,在他心中燃烧,越烧越烈,几乎要迸出胸腔。 他深深呼吸着,压抑住心头的冲动。突然用力一拳砸在床沿上,手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心头的烦躁有一丝清醒。 空寂的巨响在帐内回荡。 月光又从云层中透出来,照得帐内有些朦胧。 慕容黎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红色中衣,并没有露出太多的肌肤,只是领口微微敞开。 这都足以诱惑到让执明泯灭人性,甚至失去了寻求真相的理智。 他来之前,除了喝酒,他们究竟还做了什么? “王上……”慕容黎梦中呓语,声音轻飘飘瞬间了无痕迹。 王上?毓骁?他连梦中想的都是毓骁! 执明心中碎裂般剧痛,毓骁是点燃他欲望之火的导火线,他恨不得将毓骁撕为碎片,扔到天边。 他不辞而别,了无痕迹避开他,却与毓骁同行相饮,究竟将他置于何地? 不知是从何时起,他竟不能容忍他身边有别的位置,他只能属于他,是不能分享的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 他只要想到他身边花团锦簇围着不相干的人,就无比难受,可这痛苦,究竟因何而来? 慕容黎的身体是如此纤柔,仿佛一束光,照亮执明的心底,又刺激着灼烧着他。 他埋下头,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这声音出奇的空洞,甚至要脱离他的掌控,他忍不住躬下腰,双手撑在软榻上,整个人几乎贴到慕容黎身上,他与他,近在咫尺。 一个剧烈的喘息,执明发现自己的心被欲望占满。 原来那份不能容忍的,竟是刻在骨子里的喜欢,喜欢到无法自拔,在乎到不能容忍。 什么圣人之言,君子之道,一切都已改变。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为什么?如果不想得到他,那还喜欢什么? 不想得到的都只不过是伪善。 执明从未像现在这般暴躁,内心被嫉妒,怨念,不甘填满,被占有欲控制,他唯一的情绪,就是要得到慕容黎。 王原本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想要得到什么不过信手拈来,哪里还需要别人同意,哪里敢有反对的声音。 想要得到一个人也应是如此简单。 他深沉而暴虐的双唇向慕容黎唇际吻了下去。 慕容黎倏然转头。 执明陡然一凛,暗月中,他看到了慕容黎的眸子。 无比清澈,宁静,宛如皓月的眸子。那眸子中藏着。 冷光飙转,轰击而来。 执明反应才迟了半刹,那冷光轰然怒卷成狂烈的死亡之舞,崩天裂地荡来。 执明大惊,从榻上而起,闪电而退。 慕容黎起身,瞬息之间,追袭执明而去,剑剑刺出,快如闪电,天上天下的生机,仿佛都被剥夺,扬起绝世风华,一剑阻了执明所有退路。 他的面容,一点一点冰封,守卫是有多无用,才会放任刺客横行,进了中军大帐。 慕容黎的剑招来的实在太快,太急,而执明挡的又实在太慢,太迟,眼见这一剑如狂涛卷涌,瞬间封了自己所有退路,心中突然被激怒,两月不比,慕容黎剑道造诣竟然高出了一个层次,他突然想好好的跟他比试一下。 星铭剑擎在他手中,剑锋光亮,剑招狂涌而出,与慕容黎剑招撞在了一起。 他有些得意,暗夜中,正好试试慕容黎剑术精进了多少。 月光,倏然一暗,慕容黎的身形已在两丈之外,脚下正好是凌乱的酒盏和横搁地上的吟畔。 灼影入鞘,吟畔在手,他朝执明猛然扣下机括。 慕容黎身形之快,已超出执明想象,执明一怔之间,脑后锐风猛响,不等他看清发生了什么,闪着秘魔般的银针已打入他的体内。 慕容黎一声清喝:“来人。”帐外迅速传来士兵异动,随时可能冲进来。 执明猛然清醒,搞了半天,慕容黎当他是刺客,才出手如此狠辣,他微微苦笑:“阿离,是我。” “退下。”慕容黎又道了一句,快速穿衣掌灯,烛火摇曳,渐渐照亮整个大帐,他才看清楚是执明,忍不住问,“王上,怎会在此?” “本王……”执明一时语塞,还好慕容黎以为是刺客,否则刚才龌龊尴尬一幕当如何解释,“我想你了,就来瞧瞧。” 慕容黎:“瞧瞧?” 如此不顾自身安危前来,就为了瞧瞧? “本王……”突然的麻痹袭来,执明心内猛然一惊,瞬间就不能动弹分毫,看着慕容黎,眼中充满了疑惑,“你使用了暗器,对本王下毒?” 那枚银针上淬了剧毒,一种让人瞬间麻痹的毒。 若非以为是刺客,又不想过多在剑术上纠缠,也不至于打出吟畔中的银针。慕容黎有些无奈:“麻药,并非毒药,委屈王上片刻,两个时辰后可自行解开。” 他顿了顿,又道,“我没有解药。” 以巽泽的性子,就算有解药,也定不会交给慕容黎,因为吟畔中这淬毒银针原本就是为对付执明而特制的,他要是知道执明中招,指不定笑到气绝,想要解药,门都没有。 既然慕容黎说没有解药,定然是没有解药,欲行不轨之事,报应来得太快,执明委屈:“本王如今动不了,那,阿离你陪着我。” 他伤在慕容黎手里,作为补偿,慕容黎不许离开。 这是他认为理所应该的事。 慕容黎眼波沉了沉,向执明走去,问道:“王上刚才在做什么?” “我……”执明被突然的这一问,问得顿住,难以启齿。 慕容黎走得很慢,思绪迅速转动,既然没有刺客,隐约中压到身上几乎令自己窒息的人除了执明,没有旁人。而他此番举动并不是要刺杀自己,如果不是刺杀,除非……欲行不轨。 执明吞吞吐吐,眼神闪烁坐实了他的这个猜测。 慕容黎停下脚步,面容转冷,冷得像一根刺。 堂堂一国之主,乘人不备如此龌龊下流,行此卑劣行径,与烟花教坊那些只看中皮相的登徒子一般无二。 他若是想要他陪他,言一句便好,何必如此这般,偷摸鬼祟。 他转身,朝帐外走去。 执明见慕容黎突然转身,自己又动不了,着急大喊:“站住,你要去哪里?不准走。” 慕容黎脚步未停。 执明有些怒意:“回来,本王不许你去见毓骁。” 慕容黎停下脚步,沉默。 关毓骁何事?有人扰了清梦,他只想换个地方重新就寝,与毓骁何干? 果然一提到毓骁他就沉不住有些顾虑了,装的如此玉洁高清,其实早就染满污垢。 多么绝妙的表演。 很好,很好。 执明看着慕容黎背影,才相见的一点欣喜都被耗尽,胸中的火越来越烈:“答应本王,这辈子都不许与毓骁见面。否则,本王就杀了他。” 他不需要什么辩解,他只要他留下来,别走,只要留下来陪着他,什么都好。 他只要他说一句好。 莫名其妙。 慕容黎淡淡道:“执明国主这是在强人所难。” 他与毓骁有过约定,只要他为瑶光之王的一天,毓骁定不进犯中垣,两人已达成共识,日后定是少不了邦交之事,频繁来往,国之大事因你执明无理取闹一句话毁了承诺,岂不儿戏。 执明国主?如此生涩的字眼,连称呼他都改了,叫他如何相信他们之间清白无辜,纯正无邪。毓骁如此大动干戈为一人拼命,作为回报,慕容黎给了毓骁什么,他有什么可给他的? 强人所难? “本王要你。”执明冷笑,他突然有了强人所难的冲动。 慕容黎沉默,心绪中了无痕迹划过一丝波澜。 执明加重了语气:“本王要你。” 君王极强的控制欲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本王要你,毓骁能给你的,本王也可以给你,你若是要天下,本王就把天权给你。本王要你陪着本王,不许见他们,也不许去别处,一生一世。”执明冷笑,笑容中有尖锐的嘲讽,不就是一场交易换取利益吗,只要他从了他,他什么都依他。 这话若是放在平日说出来,定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可执明偏偏这时候说,还连带着毓骁,污蔑慕容黎与毓骁之间的清白,再联想他之前的无耻行为,当真让人泛起一阵恶心,可怕到极致的讽刺。 他从前待他那般好,也曾想随了他的愿,却被他视做一场交易。 原来他不过是他众多玩物中的一个交易。 慕容黎眼中最后一缕温度逐渐冷却。 原来不过是想要他的人,还想画地为牢将他囚禁,做梦。 莫非事到如今,他还当他是以色侍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陪人作笑的玩物? 莫非他忘了,他如今也是手握重兵的一国之主,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随意践踏的伶人戏子。 他竟然觉得他会出卖色相去换取天权,换取利益,可笑至极。 他竟然用天权乃至天下来侮辱他,践踏他的尊严。 他对他过往的愧疚与情分,都在天权那一战中肃清偿还给他了,若说还有情分,也不是拿来如此作践糟蹋的。 “执明国主怕是喝醉了。” 虚空,在慕容黎指尖发出空洞的碎响,他走时,头也没回。 他的背影,如劫火一般凄艳。 “慕容黎!” 执明嘶声裂吼,“你站住。” 三个字宛如雷霆,震得整座大营都在瑟瑟颤抖。 最后一丝烛火跳动几下,最终熄灭在这凝固的空气中,黑暗笼罩下来,渐渐将执明淹没。 痛到窒息。 …… 营帐中没有一缕光芒。 慕容黎在黑暗中久久沉默,感觉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同时覆盖了冰雪,冰火两重天恣意凌虐着,执明的话灼着他,让他久久无法安静下来。 是他失去的还不够多吗?是他伤得还不够深吗?他才有了讽刺他的资本。 他的一次又一次猜疑冷嘲,他从来没有抱怨过,无论什么时候,他对他都恭顺有礼,不敢有半分僭越,一直恭谨的叫他王上。 可是,他竟然将他视为以色侍君的玩物,出卖色相的伶人,揭开他隐藏多年的伤疤,撕裂着疼。 比起把他视作善于揣度人心之人更触碰了心中的禁忌。就像一个孤独的孩子,逆鳞被撕开,就是鲜血淋漓,只能躲在角落里细细体味着那残忍的痛楚。 他想要他不过是觉得有人触犯到他的威严,有人在他的玩物之上染上尘埃。 君王果然是控制欲极强的薄情之人。 赤子之心?不过是多疑猜忌。 他看中的,原来是这幅皮相,同所有登徒好色地痞一样,用肮脏污垢的语气刺入他心底深处,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与他虽近在咫尺,却隔着一堵冰冷的墙,他突然发现,其实他们从来没有谈过心。 曾经的一幕一幕在慕容黎面前掠过,灼烧着灵魂,或许一切都不过是幻觉。 慕容黎忽然不敢确定。 或许,执明从未真的喜欢过他。 果然,努力改变结局不过是一出荒诞剧,终是南柯一梦。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慕容黎第一次眼眶泛红,伏于案桌上,一直沉默到天亮。 …… 难得地,仲堃仪脸上露出了笑容。城中硝烟四起,他并没有太在意。 慕容黎设此局不过是为了擒他,他设此局又何尝不是为了慕容黎。 若不是命运捉弄,他们棋逢对手,才应是真正的知己,他知他所想,所图,所谋,所愿。 而他也知他,无论怎样的大军都无法将他困死,他知他在等他的消息,所以他就打算给他一个消息。 是时候见一面了,多年好友。 仲堃仪突然很庆幸慕容黎活着,因为这样,他才觉得他的局越发有意思了。 从某种意义来说,慕容黎的笑本身就是一种危险信号,而仲堃仪的笑也是一种危险信号。 实际上他们都是极其危险的人物。 就像九连环,大多数人感叹它的精妙,想要解开,就会不知不觉跟着步调走了,结果只能陷入设好的陷阱中,永远困在里面。 仲堃仪微笑着,将写好的信工整的折叠好,交到了下属手中,叮嘱道:“亲自送到慕容黎手中,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是。” 第40章 为君 晨曦,驱散了黑暗,拨开了浓雾。 毓骁端着早膳走进慕容黎营帐中,并没有看到慕容黎,只看到瘫倒在地狼狈不堪的执明。 “执明国主,你怎么会在这里,阿离呢?”毓骁目光冷漠,巡视一圈后直直盯着执明。 执明看到毓骁,才熄灭的妒火腾一下又燃了起来,他一手触地,努力想爬起来与毓骁对峙,奈何硬生生矗立两个时辰的后遗症使他如今痛成一滩烂泥,没有半分力气,甚至轻微的一个动作都能酸疼到无以复加。 这麻药是什么鬼玩意,如此厉害,看毓骁又无比碍眼,回头定要给他尝试一下这滋味。 他秉承着一贯傲娇的语气道:“本王在哪里,需要你管!” 毓骁冷笑:“执明国主还真是阴魂不散,不请自来,是打算再伤阿离一剑吗?” 若不是执明瘫倒在地的狼狈样,此时出手胜之不武,毓骁必定拔剑相向。 再伤阿离一次?执明噎住,竟不能答。 瑶光城下那一剑,历历在目,他差点终结了他最在乎的人的命,昨夜嘲讽侮辱的言辞,萦绕心头,如利刃又一次灼伤他,他有什么脸面反驳毓骁的话。 但是,他和慕容黎的事,别人不配来问! 尤其是毓骁。 执明冷冷哼了一声:“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本王?” “执明国主好大做派,不顾自身安危一人前来,若是半路死在宵小手上,指不定什么脏水都往阿离身上泼,天权是不是又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攻打瑶光?你是觉得阿离背的锅不够大吗?” 毓骁针针见血,再也不看他,端着早膳出了营帐。 “你!”执明气极。胸中的怒气也在郁积。 但无论如何挣扎还是浑身无力,若是能爬起来,他一定要将毓骁拦下。第一次如此憋屈狼狈竟是因为这破麻药。 他郁闷极了。 …… 慕容黎昏睡了很久,直到毓骁端着早膳进来,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才悠悠转醒。 “阿离,你怎么在此伏案而眠,如此着凉了怎么办?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毓骁舀了一勺米粥递到慕容黎嘴边,有少许的责备。 慕容黎抬头,脑袋有些昏沉,看着这勺米粥,思绪万千,竟是泛起了苦涩,实在提不起食欲,摇了摇头,示意毓骁端走,轻轻道:“突然想到一些国事未曾处理,便来看下,不想竟走神。” 慕容黎素日清冷的面上尽是苍白,清澈如水的眼中泛起红丝,憔悴得仿佛一碰就碎。哪是走神那么简单,分明一夜未眠。毓骁瞬间想到营帐中狼狈的执明,那是中了慕容黎箫中的毒针才有的状态。 若不是执明挑事,慕容黎怎会出手?毓骁怒从心起:“果然又是执明,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放过阿离,本王这就去斩了他。” 他站了起来,握紧太钶,气到发抖。 慕容黎猛地拉住他手,语声很轻:“王上,此事与他无关。” 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护着他,毓骁心中极不是滋味,但转念一看慕容黎散乱的清灵,又是不忍,嘴上虽是如此说,他心里清楚在慕容黎的地盘上,无论如何大的仇怨天权国主都不能出事,否则这个锅又是慕容黎来背,他既是为了护他,自然不能置他于此等境地。 “阿离如此说,本王自然不与他一般计较。” 但也不会让他好过。 休息缓和了片刻,慕容黎面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他朝帐外清喝一声:“来人。” 一个士兵立刻前来叩首跪拜:“王上有何吩咐?” 慕容黎深邃的眸子中看不出任何神色,还是那副淡漠的表情,他淡淡道:“立刻挑选五千精兵护送天权国主回天权大营,不得有误。” “是,王上。”士兵领命退下。 送执明回去?毓骁有些疑惑:“阿离为何要送执明回去,他不是才来?” “碍眼。”慕容黎面色平静,持起吟畔,走出营帐,迎接这第一缕阳光的照耀。 清晨的光洒在身上,很温暖。 …… 当朝阳的光将整座大营的雾气驱散时,执明身上的药效终于褪去,虽然还有些酸痛,但是总能忍受。 直到慕容黎那凄艳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他才反思懊恼,震惊于自己心底的自私与污浊,他要天下,他便以江山为聘,博他一笑,绝不是用天下去侮辱践踏他,他在他心中,一直是清如明月,不染半点俗尘,谪仙般存在,绝不是伶人以色侍君的玩物。 他只是,不容许任何人夺走他。 他的话,又将他伤了个彻底。 若是再不去解释,这误会当是越来越深。 执明心中感到异常烦乱,冲出大帐的瞬间,心一紧,眉头便皱了起来。 空旷寂寞的大帐四周,布满了无数瑶光精兵,盔甲在晨光映射下煜煜生辉,他们整齐而有序,一丝不苟。 看到执明,为首一名将领出列,对执明颔首:“拜见天权国主,王上有令,命末将护送天权国主回营。” 他微微欠身,让出位置:“国主,请。” 数千兵甲森然罗列,让出一条道,气势苍茫雄阔。 执明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与其说是护送他回营,不如说是慕容黎刻意回避阻拦他相见。 他不悦道:“你们王上在哪里?本王去见他,若要送本王回去,本王也要亲自听他说。” 首将:“末将只听从王上调令,至于王上行踪,不是末将可以探查的,国主,请跟末将回营。”他做了个盛大的邀请,却像是在邀请质子,等待执明的回应。 执明目光中迸出凌厉的不悦:“放肆。本王不走。”他拔出星铭剑,擎在手中,向前走去。 “本王要见慕容国主,今日若是见不到,尔等就带走本王的尸体。” 首将微微一怔,他以为送执明回天权大营是个简单的任务,如今看来,倒是个极其麻烦的烫手山芋。 他淡淡的站到执明面前,无比恭敬:“天权国主若是执意如此,便从末将尸体上踏过去,末将身后还有五千同末将一心之人,国主便也从他们尸体上踏过去,自然就可以见到王上。” 执明窒住,面容冷却:“好大的胆子,竟敢威胁本王,让开。” 星铭往前一挑,直直刺入首将胸腔, 首将却不卑不亢,不挡不回避,执明大惊,原本只是打算吓唬吓唬而已,哪能真杀了慕容黎的人,瞬间撤回星铭,退了两步,目光都颤抖起来,无比恼怒沮丧。 看来慕容黎是铁了心避开他,胸中的郁结哽咽到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撕裂般的剧痛。 星铭撤出的迅速,首将也没被伤及要害,只是皮外伤,流出少数血液,他也不管这伤,仿佛不是伤在自己身上一般,挡在执明面前,岿然不动:“末将恭候天权国主做决定。” 数千精锐整齐罗列,凛然生威。 执明气极,又无可奈何。 他必须要当面向慕容黎解释,他不是那个意思,否则,怎能安心回营。 数千精兵站得笔直,与执明就这样对峙着。 日光在他们脚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 慕容黎沉吟着,遥遥望着南陵,那数千百姓还被缚在城头之上,低声哀哭,他们眸子中流露出绝望的死灰色。 死亡,早晚会来,不过是诀别前的挣扎宛如阴影,刻在心中组成一副狰狞的画卷。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慕容黎别了毓骁,独自一人返回大营。 他走过那数千精锐围着营帐的地方,突然停顿了一下,嘴角含着一丝苦笑,默默的看着隔了数千人头之后的营帐。 原以为,可以携着他的手,昭告天地,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地老天荒,永不言战。 如今,记忆如书页中发黄的插画,破碎不成片段。 回忆荒草丛生,风景不再如旧。 慕容黎静静地沉默片刻,眸子中的苦涩一点点变成嘲讽。 然后走向另一个营帐,仿佛只是不经意间走过一处过去。 一个漆黑的影子从营帐中闪过。 慕容黎抬头,脸上露出欣然之意。 仲堃仪的人,终于来了。 他踏进帐内,悠然走到案桌前,轻轻拿起案桌上那封书信。 书信平整,似乎还留有那位送信之人的余温。 慕容黎拆开。 “君一人赴约,否,人亡物毁。” 慕容黎面色平静,清绝得宛如一片雪,除了清冷,没有任何跳动的情绪,他慢慢走到烛台边,慢条斯理将信放置烛火上,点燃,直到最后一缕烟散尽,才又回到案桌旁,持起笔墨,仿着仲堃仪笔迹,写下了另一封信。 信被凌乱的扔在案桌上,宛如慌乱中投下的万千头绪,散发着盛情的死亡邀约。 慕容黎召来守卫,下达了一个命令:“一个时辰之后再让人进来。” …… 万里晴空之上突然覆上阴云,浓密的云层纠结在一起,连绵成漆黑的一片,阴沉的风暴骤然沉寂,整片天只剩下一点微光,分不清是黎明,正午,还是黄昏。 天空,浓得就像是墨一样,又像一个巨大的深渊,将要用最凌厉的暴雨吞噬万物。 天地郁怒,在这一刻炸起一串惊雷,仿佛蕴含着连苍天都能拍碎的力量。 烦闷的气息几乎让人窒息。 在这等天地之威面前,人力显得那么苍白,各处的营帐也在飓风中瑟瑟颤抖。毓骁匆匆行来,没等守卫反应出声,就踏进了营帐之中。 “阿离……”毓骁巡视一圈,并无慕容黎身影,声音猛然提高,“来人。” 守卫慌张扑进来,跪倒。 天地昏暗,风紧得像是要窒息一般,毓骁的心中一片凌乱,厉声道:“你们王上呢?” 守卫不敢直视毓骁,匍匐下去,颤声答道:“属下不知,王上匆匆离去,属下不敢过问。” 毓骁急道:“何时走的?” “大约一盏茶时间。”在毓骁没有察觉的瞬间,守卫眸中闪过一丝诡秘。 疾风狂卷,凌乱的案桌上纸张刷刷作响,毓骁抬眸,视线落在被吹落的那封信件之上,一把抓起,展开。 “要人质活命,君一人赴约。” 十个大字宛如晴天霹雳,在这狂风怒卷中敲击在心头,毓骁握紧太钶,猛地冲了出去,连天上的风雨都顾不得了。 “立刻整兵。” 这个命令迅速层层下达了去。 …… 暴风雨来临前,墨云从四面八方飞驰聚拢,紧紧压着这座军营,像是预示着灾难即将发生。 执明与这五千精锐还在对峙着。 突然,层层精兵整齐散开,迅速让出一条通道来。 执明还没明白究竟是何种意思,森寒剑气迅飙而至,毓骁手中太钶剑就架在他的脖颈上。 毓骁冷冷盯着他,脸色阴沉得可怕:“你究竟对阿离做了什么?” 执明怒气还没散,又被剑架到自己脖颈上,顿时火冒三丈,手中星铭猛地将太钶弹开,怒道:“本王与阿离的事,轮得到你来过问,把你的破剑拿开。” 毓骁目光阴郁,若不是心中还有顾虑,真想一剑洞穿执明,他一字一字将话契入他的灵魂。 “若不是你坏事,若不是你对阿离做了什么,阿离如何会一人赴约?如今生死未卜,你还在此厚颜无耻。” 他将手中的信纸甩到执明脸上。 不祥的预感又一次轰击着执明灵魂,他抓起这张被风卷起的信纸,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要人质活命,君一人赴约。 字字如刀,钳着灵魂。 他嘶声厉吼:“赴什么约,要什么人质?” 是自己太仁慈,还是他太愚蠢? 太钶入鞘,毓骁怒到极致,反而冷冷一笑:“执明国主带兵前来还真是如甩手掌柜,如此重要的情报竟也不知。” 他列开阵云,遥遥指着南陵城头,冷笑化为尖锐的嘲讽,“看到城头上那些苦苦哀嚎的百姓了吗?那就是仲堃仪威胁阿离的资本,那些都是阿离的子民,是阿离为王为君需要保护的弱者,若不是受此胁迫,还有你执明国主什么事,本王一早就将南陵踏平在脚下。” “所以阿离一人赴约,去换南陵子民?”执明心中一阵恍惚,这一切来得太快,他竟完全不能接受。 第41章 赴约 毓骁冷冷的:“不然呢?阿离一早便知道仲堃仪这种卑鄙的伎俩,本想留了西门让仲堃仪弃城,在围而歼之,如此便不伤子民。你倒好,浩浩荡荡将生路堵死,这便也就罢了,昨日本王便觉察阿离神色不对,又因你深夜打扰,一夜未眠。如此反复折腾阿离命都丢了半条,如何还能赴约,如今更是因你之事不与本王商议便独自一人前去,你究竟要伤阿离到何时?” 以城中百姓相挟,慕容黎心绪难平,才饮酒解忧,而不是…… 仲堃仪布局要的就是慕容黎的命,慕容黎一人赴约,绝无生还的可能。 执明心一阵刺痛,他做这一切,都间接害了他。突然之间,茫然不知所措,这一生,他伤他是如此之重。 若是慕容黎从未遇到他,是否会平坦顺遂,眉宇间是否不再忧愁,是否会洋溢着温和的笑容,寻到一生一世的知己。 知己,多么讽刺的字眼,他们从来都没有默契,因为他的猜忌,从来没有给过慕容黎默契。 他们从始至终都谈不上知己挚友,有的,只是无尽的伤害。 若是没有遇到他,他会幸福吗? 慕容黎苍白的笑容里,泛起淡淡的悲伤,如幻觉般又一次在执明眼前破碎。 他猛然清醒,突然拉住毓骁:“阿离一定不能与仲堃仪见面,否则仲堃仪绝不会手下留情。” “这还用你说。”毓骁甩开他手,带着深深的鄙视。 执明看着毓骁,压下心中的妒火,为了救慕容黎,不妨放下成见结成暂时的盟友,毕竟毓骁手中的精兵强将才是这一战取胜的关键,他问道:“阿离何时走的?” 毓骁一脸漠然:“大概一盏茶时间。” 执明:“你觉得以我两的兵力想要攻下南陵需要多长时间?” 毓骁鄙视:“若是你不捣乱,本王一个时辰就可拿下南陵,仲堃仪本王还不放在眼里。” “那便打呗。”执明话语里,没有了任何感情。 毓骁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冷冷道:“能不能尊重一下对手,你说打便打,如何谋略,如何攻城,被控制的百姓如何解救,这些都不用商议吗?” 执明幽幽道:“一个时辰,阿离才走了一盏茶时间,一个时辰之内他两还碰不上面,为何不将仲堃仪的鸿门宴直接扼杀,在他两见面之前攻下城池。只要擒了仲堃仪,就能防止仲堃仪拿阿离的命来威胁我两,而且一旦开战,阿离有所警觉,定会改变赴约计划。难道你喜欢打个架还束手束脚施展不开,那多没意思。” 毓骁思索着,若是仲堃仪与慕容黎见面,以慕容黎命相挟,比用城中百姓之命胁迫更能让他两束手无策,想要解了此局之危,除非在慕容黎与仲堃仪见面之前就攻下城池,擒住仲堃仪,即便擒不到仲堃仪,届时城中一乱,慕容黎行到半路也定然有所察觉,不会再去赴约,此计虽险象环生,似乎并无不妥,只是那些百姓? 他淡淡道:“莫非你有什么良计?” 狂风卷过,黑云越来越浓,执明冷哼一声:“你看这天,暴雨将至,你不想赶紧进城避雨吗,如何打,自然是你攻东门,本王攻打西门,还用商议吗?” 毓骁嗤之以鼻:“如此简单不等于白说,本王还以为你有何良计可以解救被擒的百姓。” 执明翻了个白眼:“至于人质,你乃遖宿国主,瑶光子民关你何事,你背背这个骂名又有何妨。” 毓骁冷哼。这算什么,借他的手血流成河而已。 执明顿了顿,道:“本王在乎的只有阿离一人,就算天底下的人都死绝了,也与本王无关,他仲堃仪敢动阿离一根头发,本王就把他剁成肉泥。阿离的命可比全天下人的都重要。”他打量着毓骁,突然发现这个盟友目前还不错,绕有深意一字字道,“你不也是这样认为的。” 毓骁看也不看他,算是默认。 就算是不在乎子民的命,也不用表现得如此明显吧。 仿佛命运捉弄,这两人又一次为了一人,进行了个短暂的合作。 …… 慕容黎踏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台阶。 那是亘古悠远的青石阶梯,两道林立着巨大的古树,台阶尽头,坐落着一座高塔般的阁楼。 阶梯一连九百九十九道,从下面望上去,高塔顶上的阁楼,隐在浓密的云层中,宛如在天上。 天上的阁楼,自然要住天子,那么黑云笼罩下的阁楼呢,是否住着恶魔。 慕容黎抵达的时候,阳光隐退,遥远的天际,乌云密布,似乎马上就是狂风暴雨。 仲堃仪正坐在楼台上,望着这座南陵城,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座高塔,一共有七层,他只是坐在最高层,望着这座城,等着慕容黎。 微笑,从他的嘴角浮起,这座高高的阁楼,实际上坐落在南陵城北面,站在第七层上,可以俯瞰全城,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脱他的眼睛。 从慕容黎踏入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看着他,他欣慰的是,慕容黎竟然真的独自前来,没有任何护卫跟随,明知自己要的就是他的命,他是不是太托大了? 慕容黎走上第七层阁楼。 第七层,自然是要比下面几层规模小了些,但论精雅奇绝,比起瑶光王府,也不遑多让。 这间阁楼由九扇巨大的屏风围成,屏风之后是数间小巧精致茶室,茶室之后又是小屏风隔开,才到楼台。 在如此精巧的茶室中暗藏杀机,似乎没有人会发现。 慕容黎并没有走向楼台,他就在这间阁楼的中间坐下,面前是一尊茶案,上面摆着一只铜釜,一个沙漏,釜中茶汤正浓,沙漏静静流淌。 他微微道:“好久不见,仲兄这些年日子过得似乎还不错。” 仲堃仪看了看这天,黑云几乎覆在头顶,沉闷的雷鸣撕破了寂静,狂风打着屏风猎猎作响,几乎要将屏风撕碎。 恐暴雨将至,他从楼台穿过茶室,走进阁楼,每过一间茶室便将屏风合上,直到小屏风和九扇大屏风全部合上,再也听不到外面震耳的雷鸣和猎猎的狂风之声,才微微一笑:“托你的福,过得有点不顺畅。” 狂风的宣泄与炸响的雷鸣之声被阻隔在外,阁楼中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铜釜下泥炉中木炭燃出的呲呲火声,沙漏滴落的沙沙声,带着些细微的波动。 “那可巧了,本王最近也有些不顺畅。”慕容黎端坐着,谓然一叹,“本王思来想去,原来本王所思之物在仲兄手中,少不得也想瞻仰此物以慰相思之苦,不过看仲兄孑然一身,本王今日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日子不顺畅,砸锅卖铁只剩两袖清风,哪里还有你惦记之物。”仲堃仪看了慕容黎一眼,幽幽道,“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莫要觊觎,免得飞来横祸,尸骨无存。” 慕容黎悠悠长叹:“人们不常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王想要什么,王臣理应乖乖奉上,怎能说是觊觎呢。” 欲抢夺别人之物还如此冠冕堂皇,不是一般的厚颜无耻。仲堃仪表情都要凝固,在慕容黎对面坐下,开始烹茶:“你看这阁楼怎么样?” “高耸入云,坠入云端,宛如天上。不想今日天公不作美,看不见这芸芸众生。” “天上的阁楼,应该住谁?” “天上的阁楼,应该住天子。” 仲堃仪微笑的看着慕容黎:“你看,我连你的埋骨之地都帮你选在天上,是不是很体贴?是不是很符合你这个天子的身份?” 慕容黎微笑着:“仲兄有心了,本王甚为欣慰,想必仲兄也很喜欢这里。” 仲堃仪煮茶的手停顿下来,他摸不透慕容黎为何能如此镇定:“你知道我要杀你,还敢独自前来?” 慕容黎的笑容依然那么寂静:“自从天枢王去世,仲兄杀我之心便不曾断过,本王不是还活得好好的。本王来此,不过是想找老友叙旧,毕竟,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斗来斗去的,应该有很多话要谈,不是吗?” 叙旧?若不是要保持仪态端正,仲堃仪真想呸他一脸,分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来的旧可叙。 他皱起了眉头,第一次发觉他也无法将慕容黎看透,他总觉得,慕容黎的这场赴约,不是单纯的想要纯钩,甚至,他根本不是为纯钩而来。 既然不是为物,那么明明是稳操胜算之局,他总不会蠢到置自己于死地吧。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今日的天,阴云密布,令人心中生出一股烦闷之感。 浓茶被点成清茶,推到慕容黎面前,仲堃仪道:“既知我不会将那物带来,又为何要赴约呢?想必你也不是会为区区几个贱民的命葬送自己命的人。” 茶碗清莹,在慕容黎的手中,就仿佛擎着一片青天的倒影,他悠悠道:“或许本王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仲堃仪:“那你可猜到?” 慕容黎摇头:“仲兄深藏不露,本王苦思冥想,终是不解,倒想向仲兄讨教一二。” 仲堃仪举着手中的茶碗悠然一笑:“若不是你杀了吾王,我琢磨着我两共谋天下,岂非天下无敌。” 慕容黎眼中闪过一丝莫名其妙,似乎什么屎盆子都往他头上扣,真是不应该,然而他又不打算解释,微微含笑:“本王惜命得很,仲兄这样的盟友本王可不敢结交,不死也得丢半条命,岂非难受。” “你倒是很了解我。”仲堃仪不动声色。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仲兄,如何取胜。”慕容黎转动着手中茶碗,并不急于饮下,慢条斯理看着这杯清茶,似乎要将这茶看出一朵花来。 红炉木炭小火轻轻燃着,茶烟袅袅,将这间阁楼染上一层朦胧的雾气,两人像是多年未见好友般相谈甚欢,一片祥和,甚至忽略了弥野杀气。 狂风舞作,暴虐飞扑,几乎要将这座天上的阁楼吞噬,好在,阁楼中心,数道屏风将狂风戾气,雷鸣天怒阻隔在外,显得异常宁静,宛如两个世界。 时间在这看似平和的肃杀诡谲中渐渐流逝。 …… 执明向墨云卷绕的天空放了一枚箭哨,箭哨在狂躁的天际上炸开,宛如一条奋起飞舞的神龙,璀璨绚丽,直击苍天,在空中久久不散。 待到神龙渐渐归于平静,他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 黑云之上,猛然爆起了刺眼的光芒。神龙在遥远的天穹炸开,莫澜目光徒然顿住,片刻之后他连滚带爬冲入萧然营帐,急迫道:“将军,攻城,王上命令立刻攻城。” 萧然静静的,仿佛一座不动的山:“本将军并未收到王上信使传来的诏令。” 莫澜深吸一口气:“信使消息哪能有箭哨来得快,你家王上定是和我家王上商议妥帖,立刻攻城,王上才放了攻城箭哨。” 他拉着萧然走出营帐,一手指着东方的天,“不信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遥远的苍穹之上划过最后一抹焰火的红光。 萧然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随即下令:“整军。” …… 执明站在大军阵前,第一次觉得自己威武霸气,声音也无比凌厉:“开战。” 毓骁看了他一眼,无比唾弃:“进攻。” 风,猎猎狂舞,吹动着乌云与雷鸣,将惨叫声淹没在末世之中。 十万大军攻西门,十六万精军攻东门,虽然这不是一条妙计,不过仗着人多,一人一脚都能将南陵这座小城踏平。 刀切入人体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惨叫咽在喉咙里的声音,惨杀声,哀嚎声,混杂在一起,淹没在黑云阴寂的雷鸣之下。 执明与毓骁有共同的一个坚定意志:冲锋,杀。以最快的速度夺下城池。 目标很明确,踏着激昂的战鼓,士兵的热血洒在这座城头,成为一朵地狱曼陀罗花。 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轰轰烈烈的生,轰轰烈烈的死,成为千秋不朽的传说。 天枢士兵,与被困子民,化成满地骨血,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一东一西,两支军队仿佛两匹咆哮的上古巨兽,对着南陵一阵猛嘶,很快便逼近城门,攻破城门,进入南陵中心。 他们速度飞快,只用了一个时辰。 南陵,城破。 第42章 运筹 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这座城已淹没在血污中,执明有些自鸣得意:“原来咱两联手,还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大大缩短了时间,真是快哉,早知如此,应当昨日便直接攻下,何至于如此麻烦。” 毓骁看着满地尸骸,有天枢士兵的,有南陵子民的,有遖宿天权的,眼中有一丝不忍:“又不是第一次合作,当务之急是把仲堃仪找出来,不抓到他,心中总是不安。” 执明毓骁第一次合作,天璇灭。第二次合作,南陵破。 两次合作都是为慕容黎一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慕容黎失踪。 对于慕容黎的失踪,是不是苦心孤诣的自导自演。他俩心照不宣,反正原本就是为了攻城,不如就顺了慕容黎的意,皆大欢喜。 只是这一次,他俩都错了。 执明巡视一眼这满地骨血,带着一丝深邃的含义道:“只不过委屈你了,背如此大一个锅。” 为了迅速进入战斗状态,从东门一路厮杀,遖宿士兵将天枢士兵统统斩于刀下,对于被束缚的人质能解救的便顺手解救,不能解救的便顺手一刀,干净利落。 无数百姓的尸体也跟着坠落,这个锅,遖宿国主毓骁来背。 死伤了如此多的瑶光子民,想必慕容黎对毓骁多少会有芥蒂,执明想想就有些舒坦。 毓骁不以为然,淡淡道:“下令翻遍全城搜捕仲堃仪吧。” …… 悠淡的茶香,充满了整个阁楼。 沙漏中的流沙静静流淌,已下去大半。 这九道巨大的屏风着实精妙,将外界雷鸣之音隔得一丝都透不进来。 “既然仲兄还不打算杀了本王,也不打算将那物献给本王,那本王便告辞了。” 慕容黎站起身来,从容不迫,真的打算就此别过。 仲堃仪深深看他一眼,哪有人连死都要提醒别人赶紧动手的,突然仰头笑了一阵,看起来甚是欢快:“我只不过想要你的命而已。又不在乎什么时候杀你,我只是一直在想,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你的死状看起来既有王的高贵又有伶人的低贱。这座楼从第一层到第七层我都布置了无数机关陷阱,每层安插了十几位杀手,就算你再如何聪明狡诈,也插翅难飞,我又何必着急。” 慕容黎走到屏风前,并不急于打开,淡淡道:“这些年过去了,你的执念还是那么深。你心中一直介怀的,还是你的出身,其实落魄寒门和名门世子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孟章看中的不就是你的才华。” 提到孟章,仲堃仪脸上掠过薄薄一层怒色,看来他真的是想早点去死了:“吾王,就是殁在你的阴谋算计之下,好在今日,终于可以用你祭奠吾王英灵,这杯清茶全当我为你准备的送行之礼吧。” 他将慕容黎没有饮过一滴的那盏冷茶倒入茶篓中,洗净茶盏,提起铜釜,重新斟了一盏热茶,一切看起来并无异样。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慕容黎轻轻将一扇一扇巨大的屏风推开,狂风猛然卷进来,吹起他衣袂,他的背影矗立在昏暗的云层之下,宛如劫火之中的一束光,耀眼夺目,几乎灼了仲堃仪的眼睛。 他望着电闪雷鸣之下已血流成河的南陵,眸子中没有半点温情,“你看,变天了。” 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出奇的宁静,连古林中的蝉鸣都沉寂了下去。 仿佛为了回应他这句话一般,乌云暴乱,巨大的闪电横过长空,沉闷的雷声,卷起狂怒的咆哮,轰然在阁楼顶上炸开,阁楼宝顶被击得粉碎。 仲堃仪手中的茶碗抖了抖。 宛如末日,城中就是末日。 …… 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座城,破了。 他太执着于自己聪明的布局,幻想如何优雅的取走慕容黎的命,以至于忽略了外面的世界。电闪雷鸣掩盖了杀伐之声,这数道屏风,又有效的隔绝了一切声响,是他,亲手将外面的世界关闭。 他们喝茶聊天,仅过了一个时辰。 对于已擒在手中的猎物,一个时辰,能做什么呢,只不过奢侈的再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而已。 他只是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慕容黎插翅难飞,才给了他一个时辰的说话时间。 然而这一个时辰在慕容黎手中竟让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竟乾坤逆转。 仲堃仪脸色骤然变幻,握紧双拳,指节都在咯咯作响。但他还是端坐在蒲团上,思考退路。 “兵者,诡道也。”慕容黎重新回到蒲团上坐下,拈起茶盏,轻轻转动着,悠悠道,“想必你现在一定困惑,执明毓骁为何会突然攻城,就算他们得知本王失踪的消息,也不可能攻打南陵,应是寻找本王才对。” 仲堃仪绷紧了脸,没有说话。 慕容黎似乎很满意的欣赏着仲堃仪青白的面色,月白风清的面容有一丝微笑:“你暗中传信于本王,以本王所需之物为诱饵,断定本王为了此物必然会赴约,也断定本王不想让第三人知道本王还在收集此物,然后好布下天罗地网不知不觉杀了本王。只要本王死了,毓骁执明的联盟不攻自破,对你自然也就构不成威胁。” 仲堃仪的视线凝成一股厉芒,几乎要洞穿慕容黎:“但是你还是让他们知道你来赴约了?” 慕容黎点头:“想必你现在更加困惑,既然本王如约而至,你手中拿捏着本王的命,他两本应有所忌惮,为何还毫无顾虑,凌厉厮杀,直捣黄龙。” 仲堃仪阴寒的眸子中带着冷笑:“难道不是吗?如此肆无忌惮,岂非置你于死地?” 慕容黎微微道:“本王不过是改了信的内容,再让他们得到消息的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 “哼,有区别吗?” “区别可大了,与你见面这种事,他两不会拿本王的性命冒如此大的风险,然而事已至此,既是阻止不了本王前来,那便只能打乱这场赴约。他两会认为打破赴约的最有效方法就是在本王还未与你见面之前搅乱南陵,将你抓捕,抓捕你的最有效方法就是破城。” “所以在我合上屏风听不到外界一切动静时就是他们攻城的时间。而那个时候,他们竟然认为你才出发。”仲堃仪面容绷紧,阴厉的眸子从一道道屏风上划过,最终锁定在慕容黎身上,几乎要将他灼碎,“他们又如何能肯定一个时辰就能破城?” 慕容黎静静道:“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俩一旦开始攻城就会意识到一个曾经犯过的错误,但是为时已晚,只能一战到底。” 仲堃仪突然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什么错误?” “天璇如何覆灭的错误?” “天璇灭亡,不过是你挟自己以令两王出兵,毓骁和执明如此愚蠢,才会中了这等低级的苦肉计。” 慕容黎抬起头来,看着仲堃仪,城中鲜血仿佛融在他的眼中,带来一丝暖意,“所以他两会突然醒悟过来,就会意识到本王这次的失踪不过是像上次一样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他两确定这就是本王布的局,既知是本王在布局,那本王失踪不过是个障眼法,绝不可能前来赴约,无非就是躲在某个安全的角落里看戏而已。” 他幽幽看着仲堃仪,竟然会觉得有些好笑:“所以时间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大军来此,就是为了攻城擒住你,何不将计就计顺了本王的意,是吧。” 仲堃仪压下心中的烦躁,冷笑:“所以他俩敢如此毫无顾虑攻城只是因为他们断定你此时必不在城中?” 慕容黎淡淡一笑:“大概就是如此。” 仲堃仪冷冷哼了一声:“你就不怕哪个不长眼的小兵手一抖失误把你小命给玩完了。” 慕容黎:“应该还不至于有如此眼瞎的人,连本王都不认识。” 仲堃仪:“……” 慕容黎敛去笑容,谓然一叹:“只不过,他两猜错了一点,本王其实真的在城中,真的来赴约了。他两若是知道真相,会不会感到一阵后怕呢。毕竟论起阴险狡诈本王还是不如你的。” 仲堃仪冷冷僵笑着:“你卑鄙起来真是连自己都利用。” 他大概能算到慕容黎来赴约,定然会在自己身边安插高手,所以才选定这座楼布置机关与杀手,他没算到慕容黎狠起来竟然拿自己的命赌天意。 慕容黎微笑:“多谢谬赞。你看这座天上的阁楼是不是更适合你一些呢。” “既然他两不知道你在城中,那么你突然死掉也不会有人察觉,我不妨成全你。”仲堃仪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举起手,做了个斩的动作。 厉声宛如死神的追索,在阁楼中响起,瞬间这层阁楼中就有数十名黑衣人冒出,举着长剑将慕容黎的所有生路堵死。 慕容黎轻轻呷下一口茶,无视这些杀手,纹丝不动,淡淡看着仲堃仪:“他们总会知道的,七层阁楼的杀手加起来最多抵挡五千精兵。你要杀本王真应该早点动手,或许还能趁大军未到之前勉强突围出去。如今,本王若死在这里,你也怕是要被两军食其骨,饮其血,啖其肉,想必你并不想与本王一同赴死。” 仲堃仪示意杀手停下,缓缓将目光移向尸骸颓败的南陵,二十几万大军发挥了最强的机动性,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各处要害,正极力的地毯式搜索他的行踪。 南陵,已被战场上的尘烟染满。 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是天权遖宿瑶光士兵,没有一条生路。 天枢败局已定。 仲堃仪的眼中,没有一丝温度,不怒不悲不喜,仿佛结局早已料到,只不过他在看这些被死神夺走生命的士兵时,似乎比慕容黎还要无情。 这座阁楼七层,每层都布满机关陷阱,都有二十几位杀手,要杀死慕容黎,轻而易举,但是现在,他有顾虑了,杀死慕容黎简单,自己想要从铺满天权遖宿士兵的南陵城中全身而退,绝无可能,除非握着慕容黎的命。 慕容黎继续饮茶:“你大意了,实在不应该将赴约地点选在这里,虽然你可以布置暗卫,俯瞰全城,知晓我是否独自一人前来。然而我上来的时候观察过,这座垫在阶梯上的阁楼实在没有任何可逃生之处,若是大军包围了四面,就真成了一座海浪上的孤舟,随时能被吞噬,跳下去又只能摔得粉身碎骨。其实你把约定地址随便选一个客栈茶馆都可以杀了本王从暗门逃出去,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如今,你的保命符只有我了。” 仲堃仪的脸阴沉得发青。 他只不过想把他杀死然后再从高高的阁楼上扔下去摔个稀烂而已,他怎么会想到慕容黎卑鄙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放过,还想拉他一起下地狱,妄想。 慕容黎继续在他的心头种上绝望的种子:“你或许不知道,其实这座阁楼本王不是第一次来,本王很清楚这座阁楼之上屏风的隔音效果。” 那年瑶光城破,阿煦殉国,他独自一人踏上南陵,寻找阿煦口中的戚将军,只不过,南陵没有戚将军,只找到了庚辰庚寅,发现了这座不一样的塔楼。 “你怎么知道我必然会合上屏风?” “因为你不想在玩耍猎物的时候被嘈杂的雷鸣之声打扰。” “你竟然还会看天气。”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若是还有机缘,本王会很乐意分享给你的。” 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战必胜矣。 仲堃仪默默的坐着,维持着端正,他是恨不得将慕容黎千刀万剐,一寸一寸捏碎他的骨头,但是他并不打算陪葬,他要的是慕容黎的命,又不是自己的命,他还没有幼稚到要陪慕容黎去死。此时此刻活着的慕容黎比死的慕容黎更有价值。 只要慕容黎在手,多少千军万马都得撤退十里,他无比清楚,那两位是绝对不会让慕容黎死的。 而慕容黎,在没得到所需之物前也不会让自己死去,所以他甘为人质,他们现在竟然生死与共。 呵,讽刺。 第43章 帷幄 执明与毓骁在清扫战场,通缉仲堃仪,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 他们似乎还不知道这座高高的阁楼上有着与他们生死纠缠的两个特殊人物,不过,很快,他们总会发现的。 在这之前,仲堃仪突然想叙旧,他凝视着慕容黎,缓缓道:“原来你的这场赴约,竟是为了攻城?” 若不是慕容黎赴约拖住时间让他放松警惕,又怎会一败涂地。而慕容黎玩弄心机时连自己的命都不放过也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败就败在自以为特别了解慕容黎。 慕容黎,大概连慕容黎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吧。 慕容黎:“不然呢,你莫非以为本王闲来无事找你喝茶叙旧?” “若是他俩没有按照你所设想的步骤走呢?” “本王又不是神,五成把握足以,剩下的一切交给天意。好在上天似乎很眷顾我。” 仲堃仪冷冷一笑:“你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不择手段,竟弃万千百姓不顾。” “本王连自己的命都拿来陪你消遣,你应该感到知足。” “好歹一君王,就不怕遭万民唾弃?” “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笔落处,向来由王者书写。”慕容黎淡淡的表情,没有人可以看透,“你更知道抓了他们其实威胁不了本王什么。不过就算是假意护民本王也会假装一下,本王就一直在思考,你威胁本王究竟目的何在,如今见你不携一物,本王大概能猜出来,你只是为了转移那件东西,若是本王没有料错,此物应该已经离开南陵城了。” “聪明。”仲堃仪的心在一点点变冷,他所有的资本,都仿佛暴露在慕容黎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这个人,太可怕了。 他幽幽盯着慕容黎,一字字道:“你若是想得到它,就用自己去陪葬。” 风,猎猎作响,吹动着天上的乌云,阴沉诡秘。 慕容黎脸上出现少许困惑,仲堃仪赴约,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仅仅是为杀自己,何必那么多废话,从自己一出现就完全可以动手,杀自己也是其次,可他究竟又有什么目的? 慕容黎也不明白。 仲堃仪又继续喝茶,淡淡道:“你诈死布局弃了这座城,最终目的就是引我出来,要我手中的东西,而不是单纯的要与执明重修旧好。” 慕容黎冷笑:“这两者似乎并不相悖。” “想来执明前期为一人天下缟素,悲痛欲绝并不是装出来的,那么容我想想……”仲堃仪目光中透出一股锐利,几乎要刺到慕容黎内心,“你定是耍了手段让他真的相信你已经死去,这世间假死之药总有形迹可寻,不能做到万无一失,没有破绽的除非真正的尸体,才能瞒天过海。” 慕容黎不答。 仲堃仪继续盯着慕容黎:“你用一具真正的尸体欺瞒于他,不如我把这具化妆与你一模一样的尸体挖出来送给他,想必他会非常惊喜。” 慕容黎看着茶盏,微笑:“你去挖吧,反正都烂了。” 仲堃仪握紧茶碗:“……” 慕容黎有一丝慵懒:“诈死这种局要瞒过你着实不容易,不过要瞒过执明就容易多了,而你,知道执明不太会演戏,所以只有让执明真的表现出各种绝望你才会相信,你觉得本王说的对吗?” 确实是因为执明表现得太过绝望,他才从怀疑变成肯定,想不到这也被慕容黎算计在内,仲堃仪突然有些沮丧:“毓骁和执明又一次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上,着实可悲。” “怎么能说是被本王利用,毓骁重返中垣可是你一手炮制的,执明要杀你不过是你作茧自缚。与本王何干?反倒是你,处处与本王作对,本王都还不想让你死呢。”慕容黎修长的手指柔柔额头,仿佛这些事情都指责到他头上真是让人头疼的一件事。 只不过能够利用别人出手,他就不打算自己动手。 若不是他诈死,毓骁能重返中垣? 仲堃仪眸色深沉,几乎要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怒气:“把所有人做为棋子玩弄鼓掌,竟还一副天真无害的嘴脸,你是如何做到的?” “世事如棋局,本王不下这盘棋也会有别人来下,何况上天给了本王一副天真无邪的容颜,不用岂非暴殄天物。” “论起阴险狡诈我还真不如你。” “一般一般,你不也一样,明明要本王做人质,却还在茶水中下了毒。” 仲堃仪真是想将他撕碎,他若是知道他赴约就为了攻城,一早便将他捏碎了,何必与他那么多废话,如今只得以他为质保命,他可真不能突然死掉:“知道有毒你还喝,嫌自己命长?” 慕容黎扶着额头,眼眸微阖,轻轻道:“你上次都没能毒死本王,这次还用同样的伎俩是不是太低级了些。” 仲堃仪看着他,饶有深意:“这次的毒不一样。” 慕容黎眼睛都闭了下去,宛如毒发:“那有没有命在,看天吧,反正你总是会陪着本王一起去死的。” 他才不陪他一起去死,仲堃仪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瓷瓶,递了过去:“解药给你,吃了它。” 慕容黎抬起眼眸,轻轻看了仲堃仪一眼,长叹一声:“仲兄既然不想与本王同死,本王可真是有些伤心。” 仲堃仪几乎将药瓶递到了他嘴边,语气有些不耐烦:“我让你吃了它。” 慕容黎微笑,云淡风轻:“仲兄一心要毒死本王,竟然还随身带着解药,莫不是对本王有意,不想让本王那么早死。” “闭嘴……”仲堃仪有些烦躁。 “仲兄真是糊涂,本王闭嘴又如何吃解药?” “……”仲堃仪将瓷瓶扔在茶案上,将头别向别处,真是啰嗦。 慕容黎:“吃几粒?” “……” …… 浮沉的乌云狂乱卷涌,压在南陵上空,雷鸣暴响,数道闪电横过天际,劈到矗立在南陵北面那座高高的塔楼上。 塔顶瞬间粉碎,巨大的宝顶断为两截,从十丈之高的阁楼上坠下,砸在青石阶梯之上,一路火花带闪电,滚落至执明脚下。 执明抬头,远远的凝望着这座七层的塔状阁楼,数丈之外,都能感觉到风中传来的凌厉杀意。 这座塔楼是整个南陵唯一没有搜索过的地方,二十几万大军铺天盖地都没搜到仲堃仪的下落,那么,这个唯一被忽略的地方就只可能是仲堃仪的藏身之地,甚至里面布满了无数机关防御,和层层守卫。 百道青石阶梯延伸而上,阁楼隐匿在浓密的云层中,宛如在天上,飓风怒卷,也无法撼动它分毫。 执明遥遥望着阁楼,眼眸淡淡挑起,传令:“将这座塔楼四面全部堵死,本王要让他插翅难飞。” 随行将士立刻领命,召集兵士,天权士兵整齐有序从四面八方涌来,顷刻之间就围住了这座矗立在石阶上的阁楼。 黑压压的人头比天上的黑云还要浓密。 执明做了个手势:“上。” 第一个小分队,一百人,跃过石阶,冲进了阁楼第一层,小小的塔楼而已,能有多大防御,很快他们就会擒着仲堃仪走了出来。 塔楼异常寂静。 只一瞬间。 这一百人就被扔了出来,不,是被各种机关箭矢弹出来的,他们身上插满了羽箭,毒针,飞镖,飞刺各种暗器,已全部殒命。 执明猛然窒住,顿时激起一股好胜心,他再次下达命令:“上。” 就算是铜墙铁壁,刀山火海,他也要闯进去。 第二队人,冲了进去。 片刻之后,爬了出来,在这青石长廊的阶梯上染满猩红。 第三队人,同样下场。 执明全身血液都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怒到极致,本想活捉仲堃仪,如今看来,他只需要成为一具尸体就行了。 他举起手,正准备再次下达命令。 源源不断的瑶光遖宿大军如洪水猛兽般向这座高高的阁楼涌来。 毓骁走到执明身边,看着阶梯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思索着:“想必他的所有精锐都在里面,直接冲进去怕是还要费些力气,如此强攻只能以士兵性命消耗他的暗器,可我们不知道他究竟布置了多少机关陷阱,把士兵折损在此不划算。” 执明:“本王就不相信他能布置几万暗器。” 把他惹怒了,信不信他一把火烧了这座塔楼,若不是这天,阴沉得可怕,放火也有被爆雨浇灭的可能,否则,哼! 毓骁默然片刻,道:“你可有想过阿离究竟身在何处?” “阿离会不会赴约你我都心知肚明。”执明淡然一瞥他,道,“你莫非怀疑阿离真与仲堃仪见面?” 曾经天璇如何被灭的,他们虽然当时没有察觉异样,事后也是明白入了慕容黎的局。只不过天璇都亡国了,自然也就没必要再去追究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同样一出失踪戏码再次上演,他两都是聪明人,自然不可能再次入局,不过目标一致大概便顺了意而已。 毓骁道:“这倒不至于,想来阿离应该知晓其中利害。” 二十六万大军陈兵于此,乃稳操胜算之局,瑶光国主若是突然落入仲堃仪手中,则胜负难料,威胁他两事小,拿捏瑶光命脉事大,为了区区几个南陵庶民,放弃千千万万瑶光百姓,把胜战变成败战,慕容黎还不至于分不清轻重。 执明突然笑道:“阿离如此聪明机智,应当知道与仲堃仪见面就是九死一生,怎会拿自己的命冒险。” 十拿九稳的胜局,若要摇尾乞怜求得一息尚存,角色也应是仲堃仪才对。 可慕容黎究竟去了哪里? 毓骁目光所及之处,是青石阶梯上被血染后的暗红,他缓缓道:“你打算如何对付仲堃仪?” 是呀,慕容黎怎会与仲堃仪见面呢?仲堃仪若是挟持了慕容黎,又怎会任由执明如此大动干戈三番四次冲塔楼而避而不现,还不一早就拉了慕容黎出来威胁他俩了。 执明命令:“弓箭手,准备。” “射箭?”毓骁遥望塔楼,冷笑,“执明国主怕是在说笑,如此高的阁楼普通箭矢哪有这么远的射程,就算勉强射进去,也丧失了伤人的威力。” 执明面容冷却,给了毓骁一个本王自有办法的冷笑,就吩咐了将士一句:“取飞隼来。” 片刻之后,天空中出现了数十人,架着巨大的飞隼,猎猎作响,围绕着整栋阁楼,一波凌厉的杀伐之弩擎在手中。 执明朝他们挥了挥手。 得到命令,飞隼士兵眼中精光闪烁,无数箭矢闪着熠熠寒光,朝七层阁楼暴射而去,每一层都没有放过。飞隼的弩箭虽然短小,威力却比任何羽箭强了不止十倍。 瞬间,阁楼之中便传来片片惨叫之声。 一波飞隼士兵手中弩箭发射完又换一波重新上。 执明无比得意,既然仲堃仪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那不妨成全。 他好整以暇站在毓骁旁边,笑容满面:“等着吧,若是不想变成刺猬,他肯定会自己爬出来。” 毓骁看着飞隼军队,了无痕迹闪过一丝异样。 …… 当解药被慕容黎吞下后,一声巨大的暴响,宝顶一截就直直从仲堃仪眼前坠了下去,连九道屏风都承受不住这天地之威的巨大冲击,摇摇晃动,每一道上,都出现了裂缝。 随着狂风怒卷,这一道道屏风中的裂缝突然嗤一声轻响,就算是天地昏暗,风云呜咽,这轻微的碎响骤然传到耳中,还是那么清晰。 让人心中徒然一凛,轰击脑际的危险信号让仲堃仪脸色骤然一变,他拉起慕容黎下意识便闪退至楼道拐角处。 砰砰砰! 巨大的九道屏风暴然粉碎,无数弩箭闪耀着死亡之息,钉在了茶案上,蒲团上,刺入了阁楼中的地板上。 仲堃仪倒抽了一口冷气,若不是躲避及时,此时他与慕容黎早已命丧弩箭之下。 显然,这楼下之人下了死手,只要抓到自己,才不管是不是尸体。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仲堃仪大脑空白了一瞬间,好在,他布置的杀手此时发挥了作用,形势不对,就立刻飞身而来,将他和慕容黎护在中间,刀剑叮叮声响,挡落了无数弩箭。 但是弩箭似乎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一波又一波不停的爆射而来,这些杀手也在一个一个倒下。 第44章 空泣 整层阁楼上铺满箭矢和屏风的无数碎片,凌乱不堪,几乎没有任何遮挡之物。狂风肆意凌虐,卷了进来,似要将这第七层之上的楼顶直接掀翻,使得塔顶摇摇欲坠。 仲堃仪看着一脸无所谓,镇定自若的慕容黎,心中怒到极致,他从来没想到他有天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去保护慕容黎的命,他几乎是从齿间蹦出一句讥嘲:“看来你失算了,你的命也没有那么值钱,再如此下去我俩都要被射成刺猬,那两位也没有那么在乎你这条命。” 慕容黎无视这满天弩箭,悠悠道:“你是不是被打傻了?” 仲堃仪冷冷哼了哼。 慕容黎:“本王之前就说过他们并不认为本王在城中,你至少应该让他们知道本王现在在你手里。” “……” 仲堃仪死死盯着慕容黎,几乎想将他咬碎。他从来没见过如此上杆子做人质的人,还一副天真的无辜脸,做人质做到如此满不在乎的除了慕容黎,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 但是,如何让楼下的人知道慕容黎在阁楼之中,这也是一个难题,无数弩箭不停的暴射,此刻只要将慕容黎推出去,立刻就成了刺猬,如此岂非失去挟持人质的价值。 他眼神在慕容黎身上扫视着,竟然问道:“你可有什么信物直接扔下去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 慕容黎:“……本王是人质……” 究竟谁是人质?本王扔个信物下去难不成告诉他们本王已将你擒获?皆大欢喜? 仲堃仪一把抓起慕容黎手中的吟畔。 慕容黎并未放手:“这不行,这就一竹箫,扔下去会摔坏的,这可是本王吃饭的家伙,宝贝得很。” “……”仲堃仪窒息,命都快没了还顾虑一支箫? 此刻的慕容黎让他有些无可奈何。他想起初见他时他的清冷柔弱,竟然有种想保护他的冲动。 阿呸! “罢了……”仲堃仪眼中寒光闪烁,示意杀手挡在慕容黎面前,往地上捡起一柄弃剑,一手扯着慕容黎,一手挥剑打落弩箭,往第六层的楼台行去。 …… 风暴将阴影投向这座塔楼,塔楼从楼顶已渐渐残败,弩箭卷着木屑纷纷扬落,似乎下一刻,楼顶就能坍塌。 执明毓骁静静的立在阶梯之上,望着高高的阁楼,观察着阁楼之上一切动静。 一个漆黑的身影冲破层层箭矢,出现在第六层阁楼楼台上,黑影身边是仲堃仪。 仲堃仪微微低头,脸上露出一个阴险至极的笑。 执明脑中被这一笑莫名抽得生疼。 杀手身上瞬间被插满了弩箭,仲堃仪出手,往杀手身上轻轻一推,杀手就从侧边倒了下去。 苍天郁怒,在这一刻颤抖,颤抖着凋零。 一袭红衣覆盖了天地,站在高高的楼台上,被仲堃仪擒在手中。 执明毓骁不住猛地一震。 他们感到诀别的苍凉。 ——那,赫然是慕容黎。 慕容黎为什么会在仲堃仪手中?他不是应该藏在后方营帐中看着他俩走去他的局中,一步一步摧毁这座城池吗? 这不是他自导自演布的假意失踪之局吗? 他为什么会在城中,为什么会在仲堃仪手中? 两人设想过慕容黎去向的无数种可能,唯独否定了这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崩坏,一点点化为灰烬,在两人指尖无声陨落。 “阿离……” “阿离……” 天地无语,万籁俱寂,整个世界安静得只有心在滴血的声音。 飞隼士兵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骤变,在杀手倒去的瞬间,手中的机括被按下,最后一箭猛然飞出。 弩箭划破乌云,划破长空,划破轮回,朝慕容黎额间飞驰而去。 巨大的毁灭之力,顷刻间将慕容黎的生机剥夺,拖入地狱。 仲堃仪的眸子,遥遥盯着执明,充满讥刺与嘲讽的瞳仁中,似乎在告诉他,看,这便是我为你们准备的结局,又一次亲手杀死挚友,终究是逃不过轮回。 …… “不!退下!” 执明发出一声厉啸,命令飞隼兵撤下的手势在空中慌乱的挥舞着,声音都失去了控制,直接破在喉头。 没有了慕容黎,天荒地老,他该怎么办? 他用尽全身力气,向阁楼冲去,一个踉跄,跌倒在石阶上。 在那一刻,他只听到他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一如满地碧血,无数亡魂的凄声。 却传不到慕容黎的耳中。 十几万人的呼吸,在这一刻停顿。 雨,裹挟着天地之威,终于落下。 …… 慕容黎的头偏了偏,仲堃仪手中的剑动了动。 两人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三步。 弩箭在空中惊飞,划出惨烈的弧度,挑断慕容黎额间几丝飞起的秀发,缕缕飘散在飓风中。 “妈的,执明这个蠢货,差点断了老子的生路。”仲堃仪握紧剑柄,第一次气急败坏,没有了风度。 若是慕容黎这个人质莫名其妙被这样一个不长眼的无名小兵杀了,那自己岂非要被大卸八块,剁成肉泥。 慕容黎淡淡看着脸都几乎黑了的仲堃仪,嘴角忍不住上扬:“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本王的命,本王真是倍感欣慰。” 仲堃仪讥讽:“你自己刚才不也闪了一下,还不是不想死。” 慕容黎淡淡道:“世界如此美妙,本王为何要想死?” “你的生死如今已由不得你。”此时此刻慕容黎竟然还那么气定神闲,仲堃仪气不打一处来,手上用力,将他往前推了推,顺便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望向楼下惊魂未定的执明和毓骁,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们的人在我手上,若是想要他活命,立刻马上撤退,否则就将他推下阁楼摔个粉身碎骨。 风雨宣泄着还未散尽的惊魂一幕,漫天串珠渐渐连缀成倾泻的水柱,将整个南陵搅成万里苍茫。 这是一场少有的倾盆大雨。 冰冷的风,冰冷的雨,打在执明身上,让他终于清醒了些,他暴虐的推开为他撑伞的士兵,仰起苍白的面容,遥望阁楼顶。 苍茫迷蒙的雨柱也没能掩盖苍穹尽头的那抹红色,然乱发与衣襟已在风中错乱。 泪水滑落,沾染了执明浴血的衣襟,幸好,慕容黎还在。 若是没有他,让他一个人去做苍生的王,有什么意义? 若是又一次失手断了他的命,他将如何告慰天地。 他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有一个他。 可如今他该怎么办?凌厉的剑锋架在慕容黎的脖子上,随时可能划破他冰雪的肌肤,从十丈高的阁楼坠下,摔在他面前。 若是没有了他,将仲堃仪剁成肉泥又能怎样? 恶梦如追魂嗜魄又一次席卷而至。 执明的心在泣血,齿间咬出腥甜,缓缓后退。 他该怎么办?任冰冷的雨水撕打着面容,他嘶声凄吼:“退,撤退!” 每退一步他的心就抽一下,退了,仲堃仪就能放过慕容黎吗? 他眼前一黑,几乎摔倒,这一刻,他感觉他的天都塌了,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几欲让他呕血。 千军万马,竟都不能保护他分毫。 他该怎么办? 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语言,因为隔着万丈雨丝与雷鸣,无论什么样的语言都传不到对方耳畔。 慕容黎望着执明,执明苍白的脸颊上滑过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竟让他心中隐隐作痛,有一丝苍凉。 虚惊一场,所幸,慕容黎没事。 毓骁猝然合眼,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慕容黎平静的面容多少让他有些心安,他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狡黠。 他应该有他的用意。 只是,这一战,又如何打得,又如何能打? 这一刻,他们手握千军万马,却是如此无力。 “退,撤退!”他们异口同声发出命令。 暴雨裹袭,雷鸣不息,十万军队,整齐的向两边退开,中间退出一条十几丈宽的大道。 …… 暴雨形成一条亘动天地的巨龙,将空中的乌云绞碎,青石阶梯上,塔楼的大门缓缓打开。 仲堃仪擒着慕容黎走了出来。 执明失魂落魄望去,慕容黎的身影萧索而立,背负阴郁,仲堃仪手中的剑卡着慕容黎脖颈,而他的另一只手,掐在慕容黎脉门之上,几乎让慕容黎面色痛至发白。 “阿离……” 执明向前踏出两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放开他,否则本王将你碎尸万段。” 仲堃仪手中的剑动了动,猩红的血珠随着雨水滚落,他阴沉着眸子厉声道:“退!” 血痕在慕容黎脖颈上荡开,流出汩汩鲜血。 执明目光一接触这道血痕,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将逆流而上的冷泪忍在眼底,踉跄的往后退出凌乱的步子。 他心中都是剧烈的悲痛,望着慕容黎,痛到嗓音像磨牙般的剔骨绝望:“阿离,本王要如何才能救你?” 直到执明退出十步,仲堃仪才将手中的剑轻轻移开了点,目光冰冷,怨毒,冷冷锁着执明:“执明国主莫不是当我三岁小孩,我此刻放开他才真的会被你碎尸万段。” 然后他阴沉沉的转向毓骁:“毓骁国主最好把手中的弓箭放下,因为在你射死我的同时我也可以让他顷刻毙命。” 毓骁放下手中的弓箭,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那是慕容黎的命,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死仲堃仪,但是不能拿慕容黎的命冒险。 执明嘶声厉吼道:“说出你的条件,你要什么,本王统统给你。” 仲堃仪冷笑:“我若是要你的天权,要你的命呢?” “给你。统统给你。”执明毫不犹豫,顾不得其他,每一个字都写满了最深邃的痛,“只要你放开慕容黎,本王什么都给你。” 声音在这雨丝中远远传了出去,在这天地久久回荡。 宛如惊雷。 仲堃仪错愕,毓骁震惊,慕容黎动容,就连在场所有士兵都是一阵惊愕。 执明莫不是急疯了?堂堂一国之君,言语如此欠考虑,为一人,弃天权?即便是父子兄弟被擒,也断不能拿整个天权,整个家国如此儿戏。自古君无戏言,说出的话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岂非遭天下人耻笑。 若是仲堃仪真的放开慕容黎,他的天权是给还是不给? 但随即,他们便反应过来了,就算给了仲堃仪天权,他也坐不稳那个王位,不到一个月,他就会被讨伐推翻。执明不过是权宜之计的搪塞之言。 仲堃仪静静的看着执明,眼中的错愕慢慢变成嘲讽:“谁不知道执明国主行事从无章法,政令向来朝令夕改也是常有的事,说出的话实在没有几句实诚。” 执明眼神渐渐变得尖锐,目眦欲裂:“那你要如何?” “我算是明白了一件事。”仲堃仪淡淡的笑了起来,那笑容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他突然转头看着慕容黎,勾起一丝乐趣,“你明白了吗?他对你的意思,可不是有点意思那么简单。” 慕容黎脸上的神色平静而安宁,轻声道:“你想多了。” 面对利刃在侧,他毫不畏惧。 “看来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意思。”仲堃仪声音化成一抹游丝般的讽刺,“这件事情真是有意思多了。” 他有意无意看了毓骁一眼,又将目光锁在慕容黎面上,“还不仅仅一位。” 慕容黎面色僵住。 他不应该回答他的话的,回答了就等于默认。 但随即他又漫不经心道:“莫不是你也有些意思?” 仲堃仪猛然恼羞成怒,剑锋又向慕容黎脖颈贴了贴:“闭上你的嘴。” “哦。”慕容黎闭嘴。 毓骁双目犹如烧红的岩浆,死死盯在仲堃仪身上,就像一座高山:“仲堃仪,你想要出城本王放你出城便是,本王也能答应饶你一命,但是你要保证慕容国主毫发无伤,否则天涯海角必诛之。” 他眼神瞥视,看见一缕笑靥在慕容黎有些苍白的脸上凝开,转瞬即逝。 他明白了他的用意。 仲堃仪脸色阴晴不定,目光转向执明:“那执明国主的意思呢?” 执明看着仲堃仪手中利刃,真怕他手一抖又划伤慕容黎,立刻道:“本王答应你。” 第45章 隐悲 “很好,不过三十里之内发现跟踪者,我立刻杀了他。”仲堃仪尖锐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擎着慕容黎,走入暴雨之中,从青石阶梯上一步一步踏下,他的身后,随行暗卫不下百人,黑压压的一片,跟着他,踏上这十几丈宽的大道中。 他发出毒蛇般的冷笑,又强调了一遍:“记住,是三十里,若是有人跟来,就为他收尸。” 执明毓骁猝然止步,脸色渐渐沉下,心头布上一层浓重的阴影。 暴雨连绵的凄伤,笼罩在南陵上空,感受到濒死的寂静。 每个人的脚都仿佛被粘住一般,在这大雨磅礴中久久伫立。 毕竟,没有人敢拿慕容黎的命做赌注。 当仲堃仪擒着慕容黎走过街道时,两边云集的子民深深跪了下去,那面容中,只有虔诚与热泪。 他们感受到一丝不祥,虔诚的面上热泪盈眶,却只能匍匐于地,任暴雨冲刷。 所有人呆呆的望着那袭覆盖了天地的璀璨光芒,那抹红衣之人被挟持着缓缓出城,以一人为质换满城百姓,注定成为不朽的传说,他们心中全是感恩戴德。 大雨暴烈的冲刷着大地,血污,骨骸迅速被洗净,流入了地道中。 ……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再无一点声音,青苍的暮色照在塔楼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执明提着星铭剑,朝十几丈宽的大道行去。 毓骁冷冷道:“执明国主,要去哪?” “本王去救阿离,不需要你管。”执明脚步不停。 “你可知,阿离自有打算?” 执明的身体骤然僵住,震惊的转身,看着毓骁:“你说什么?” 毓骁的声音中有一丝寂寥:“本王虽然不知阿离如此做的真正目的,但是应该也是阿离计划的一部分。” 执明心中猝然爆出一股怒气:“毓骁国主不打算救阿离便也就算了,何必用这样的话来搪塞本王,什么样的计划需要自己做人质,需要在自己脖子上划一剑?” 毓骁冷冷道:“那你便去吧,若是再一次坏了阿离的计划可别怪本王没有提醒你。若是因为你的冒进致使阿离殒命,本王也绝不会放过你。” 说完再不管执明,自顾领着士兵,打扫战场,清理天枢人质去了。 执明噎住,他的第一次冒进,飞隼士兵差点要了慕容黎的命,第二次冒进,仲堃仪的剑划伤慕容黎,然而,他又如何能平静下来痴痴的等消息? 慕容黎脖颈上的血痕历历在目,茫茫大地都是那滩碧血挥之不去,执明仰起头,发出一声长啸。 十万大军在此,为什么都救不了他。 三十里,三十里之外,他去哪里找他? …… 二十里之外有间茶肆,看似荒废了很久,茶具厨案上都落满了灰尘,破屋一角都已倒塌,残留着岁月灼成的丝缕。 雨滴在暮鼓晨钟中悄然落尽。 仲堃仪并不想停下来,但是慕容黎脸色苍白得可怕,几度欲晕,大概是淋了大雨受了风寒,此刻还是一身尽湿,发丝凌乱贴在面上,憔悴不堪。 他怎会知他身体竟如此孱弱,不得已只得延缓脚程,吩咐属下就地休息。 茶肆虽是小了些,地面却是铺上一层青石板,比起野地里,还不算太泥泞,席地而坐不成问题。 慕容黎被安排在茶肆里,侧靠屋桩坐在青石上,除了面无血色,眼眸微阖,其他并无异样,他手中还是抱着那支竹箫。 仲堃仪站在慕容黎身边,丝毫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此刻,他对慕容黎似乎放松了警惕,并没有再擎着他脉门,不过他的百名杀手还是将茶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水泄不通。 他并不是不打算杀死慕容黎,他只是要将慕容黎带到天枢,孟章牌位前亲手了结。 而且,还不是安全的距离,人质在手中还有些作用。 茶肆静静的,似乎都让暮色粘住了情绪。 慕容黎觉得这沉静是如此难耐,轻轻道:“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只是为了保全你的命,从大军围了南陵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此战必败,所以才约了本王让本王带你出城,想必天权遖宿虽然在我的算计中,却也在你的算计之中,所以并未遇到太多的抵抗。” 仲堃仪道:“你终于想通了,反正败局已定,负隅顽抗不过是死路一条。谁都可以牺牲,唯独我不可以牺牲。” 慕容黎轻轻叹了口气:“难为天枢旧部了,最终还是沦为弃子。你也挺会演戏的。” 仲堃仪道:“难得遇到你这样的对手,我真有些不想让你死。” 慕容黎靠着屋桩,又沉默了。 夜,悄然降临。 轻叹一声,慕容黎突然道:“本王反悔了。” 仲堃仪似乎并不太明白他究竟又要说什么。 慕容黎眉峰一轩,道:“不打算做人质了,突然想将人质换一下。” 仲堃仪看着病态焉焉的慕容黎,如此沧桑柔弱,随便一捏就能随风而逝,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警惕地看着他:“换谁?” 慕容黎将吟畔移至唇边,手指在箫孔处轻轻摸索,仿佛想在这寂静的暮光中吹奏一曲,然而吟畔还未吹响,他就重重的咳了一下,腰都几乎弯了下去,他半抬眼眸,轻声道:“换你。” 仲堃仪心中一紧,宛如被针扎的轻微痛楚突然席卷而至,立刻抬起手中剑架在慕容黎脖颈上。 瞬息之间,慕容黎身形幻动,就到了仲堃仪身后,吟畔剑刃从竹箫中拔出,冰冷剑气袭至,仲堃仪竟不敢动弹分毫。 这反转来得太快,太急。待仲堃仪想反抗之时已发觉全身僵硬疼痛,再难挪动分寸。 他骤然一惊,却还是无比镇静:“慕容黎果然是慕容黎,如此逆境之下竟然还留有后手,倒真是另我刮目相看。” 慕容黎五指如玉,苍白纤细,转动着吟畔,将锋冷剑刃贴在仲堃仪脖子上,轻声道:“本王说过这箫是本王吃饭的家伙,岂可随意丢弃。” 管中又是利刃又暗藏毒针,倒真是他大意了。 仲堃仪无视这冰冷的剑锋,展颜一笑:“你控制了我也没用,这群杀手真正的命令指示是我陷入绝境,就是杀你之时。毕竟都是花钱请的,他们才不会管我的死活。而你竟然用毒针先制住了我,想必还不想让我死。” 他冷冷大喝一声:“杀了他。” “你也够阴的。”慕容黎猝然抬头,浓密的黑影中,那些杀手细长的眸子就像是一双魔咒,牢牢锁住慕容黎所有退路,数声冷哼,长剑从各个角落伸出,带着无穷无尽的威力,往慕容黎全身捅去。 慕容黎震了震,他倒是忽略了仲堃仪将自己置之死地这手,空气中充斥着压力,张牙舞爪,瞬间要将他震碎。他不敢大意,提气跃起,足尖踩踏在朝自己袭来的长剑上,借势纵身,便出了茶肆,站在青草依偎的泥泞中。 他看着这群黑压压飞扑而来的杀手,清明的眸子中隐然飞扬着一丝傲岸,对着仲堃仪长声道:“本王突然想了一下,你想打架那本王便成人之美,陪你打一架。” “呜呜~” 箫声咽,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慕容黎从唇边移开竹箫,向空中轻喝一声:“动手吧。” 一瞬间,茶肆似乎有光芒闪动,又似乎没有。 杀气如刀,铮然奏响在仲堃仪耳边,尘土飞扬,这茶肆周边突然冒出数人,一样的身着黑衣,一样的眸子中藏着魔咒,一出手,就将仲堃仪布置的杀手斩落在地。 他们手中的刀,隐着秘魔般的光芒,刀所到之处,都是大蓬鲜血溅开。 两波黑衣人战到一起,慕容黎突然觉得有些百无聊赖,走到仲堃仪身边,悠悠道:“我有一位朋友,总是怕我在外吃亏受人欺负,所以每当他不在本王身边时,他就想方设法在本王身边安插高手,他说这些人是影子,只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本王也不曾发现本王身边多了人,就有些怀疑他是不是诓骗本王,所以就想借你之手试一下。” 仲堃仪看着自己那波手下一个一个倒下,心中无尽惆怅,与谁结仇不好,非要与慕容黎结仇,他冷着脸:“你的朋友可真多。” “好在,他没让本王失望。”慕容黎面色一沉,拂了拂额头,突然一阵昏厥,少顷才稳住身子。却是再也不想说半个字了。 这时,一个淡淡的声音飘了进来:“阿黎,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本郡主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而且,不止他们来了,其实我也一直跟着你的。从你进入那座塔楼,本郡主就一直在你身侧了,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他顿了顿,笑嘻嘻的鄙视着:“当然喽,连你都发现不了的人,他这个笨蛋自然一定发现不了。” 仲堃仪抬眸,就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这张脸正向慕容黎走来,他轻轻松松带着一股仙气飘至慕容黎身边,伸手就扶住有些昏沉的慕容黎:“阿黎,你说你做什么不好,非要做人质,这一路上遭罪了吧。” 仲堃仪镇定的神色中终于流露出颓败的气息:“原来慕容黎有恃无恐一个人赴约,竟是身边有了高手。”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激起巽泽一阵怒气。 刷一声轻响,血腥的气息溅开,仲堃仪胸前瞬间多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十字伤口,仲堃仪眉目深皱,痛得面目变形,几欲晕倒,然而他又被麻药定住,此间痛苦几乎非常人能忍。 巽泽瞥视仲堃仪,嘴角勾起,深邃的眸子妖异无比:“记住,我的人是你这辈子都不能动的,伤一根头发都不行,我虽然不会让你死,却能将你做成人彘。” 景阳剑入鞘,巽泽脸上的微笑,充满了自信,他看向慕容黎,笑意倏然静止:“阿黎……” 慕容黎苍白面上无一丝血色,软绵绵的从巽泽臂弯中滑落了下去。 惊恐,第一次出现在巽泽眼中,他将慕容黎整个抱住,手腕一沉,点在慕容黎脉搏上,一瞬间的事,他看着仲堃仪,眸子一点点冰封,声音几乎震碎苍穹:“交出解药,否则我让你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 滴答,滴答,鲜血从仲堃仪胸前坠落,仲堃仪被巽泽冰封的眸子盯住,内心骤然一紧,但是都掩盖不住他的满脸震惊:“阁下全程跟踪,就应该知道解药我已经给他吃过了。” 黑色血液已经从慕容黎嘴角流出,瞳仁渐渐发白,开始涣散,气若游丝,软软的瘫倒在巽泽怀里,即便痛到骨髓,都没能让他扬起一丝力气。 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慕容黎中了剧毒,生机几乎被剥夺。 巽泽大惊失色,迅速封住了慕容黎全身上下各处经脉穴道,伸手入怀就掏出一粒丹药喂至慕容黎口中,紧紧抱着慕容黎给他输送内力,生怕他突然坠落。 他感到一阵后怕,若不是他跟来,即便他安排的高手将仲堃仪杀死,慕容黎也会因这毒在此毙命。 因为这毒,顷刻就会要了人命。 “你——去——死!” 巽泽的痛苦与怒气凝结在眸子中,化成剑芒,一剑剑劈开凝固的空气,几乎斩碎仲堃仪。 慕容黎轻轻拉了一下巽泽。 剑光如血,缠绕着从仲堃仪身侧划过,将茶肆斩开一道巨大的裂隙,木屑飞溅。 “不是他。”慕容黎喘息着,眸子恢复了一丝清明,轻轻道,“想必那人要杀的是他,而我只是阴差阳错被那柄淬毒的剑划了一下,直至刚才动了武,这毒才突然发作。” “那也是因为他。”寒意,在巽泽指尖蔓延,痛苦,在他的眸中凝结,他极力压抑着杀戮的欲望,抱起慕容黎,闪出茶肆。 他眼神转向慕容黎的时候,温柔中尽是些悲戚:“阿黎,看你全身都湿了,还好我出门的时候知道暴雨将至,给你带了身新衣,我带你去换上。” 慕容黎已在这剧毒肆虐下晕死过去。 “把仲堃仪送去南陵,其余都杀了。”没有任何温度的命令。巽泽的眼中,落下一滴清泪。 “阿黎,我们回玉衡,回玉衡找药,有药就不会那么疼了。” 夜色,在惨烈的砍杀剔骨声中被搅得粉碎。 第46章 奇毒 夜露簌簌陨落,有些微凉。 一辆双辕马车在平坦大道上飞驰。 巽泽给慕容黎准备的是一身月白的衣物,月白的衣衫簇拥着慕容黎纤瘦空灵的身姿,白衣少年,清俊若神,仿佛九天裁下的星河,手持玉简的仙人,飘然若举。 然而慕容黎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身体软软倒在马车的软榻上,随着这一路颠簸,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半睁眼睛,轻声问道:“郡主,这是去哪?”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没忍住,狂吐一口鲜血,将月白的衣物染得斑驳不堪,眸中尽是疲倦。 巽泽立刻进来将他护在怀中,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痕,咬着牙关,强行维持着一丝微笑:“阿黎,你累了,需要休息,醒来就好了,我带你去找药。” “去玉衡?”慕容黎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维持。 巽泽默默注视着他,点头。 马车如疾风般卷过,道路开始有些崎岖。 慕容黎的脸色也越来越白,一低头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乌黑的血液仿佛流不尽般,大团乌血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似乎给了他暂时的清醒。 “郡主都没有解药的毒想必不是中垣之物,天意如此,谁会想到扔在地上的一柄弃剑竟会要了我的命。” “胡说,有本郡主在,阿黎怎会死。”巽泽替慕容黎整理好发鬓,纤长的手指怜惜地拂去他嘴角的血痕,“本郡主只是要花些时日研究解药,在这之前,阿黎哪都不许去,只能在玉衡修养。” 慕容黎双眉中锁着深深的忧苦:“送我回南陵吧。” 他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无药可解四个字。 巽泽道:“不。” 淡淡的话语,却是不容商议的裁判,只有对最关心最在乎之人才有的坚决。 慕容黎一点点抬起头,目光中尽是哀恳:“巽泽,我若不回去,他会着急。” 他第一次,叫的不是郡主,而是他的名字。他们是朋友,惺惺相惜,值得信赖依托。有着海一样宽,山一样高的情谊,也有着理解,顺从,成全,帮助他想要达成一切的义无反顾。 巽泽宛如一朵苍凉的云:“我已叫人押仲堃仪回南陵去了,他看到,自然就明白阿黎没事。” 慕容黎没有说话,却是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心都要被咳出来般,他应该明白他为何非要回南陵。 巽泽眼中,只有一个悲痛欲绝的灵魂,他忍不住,伸手将慕容黎揽住:“慕容黎,你若是不那么聪明,或许就能活得开心一些,我去琉璃,去琉璃宫中给你找解药。” 若是还有人要置仲堃仪于死地,又不是中垣之人,能下此暗手的,恐怕就只有西域琉璃国,琉璃国主为子煜报仇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这位杀手似乎不太聪明,还没出手就死于执明飞隼士兵之下,只留下一柄弃剑,阴差阳错被仲堃仪捡至手中,成了划伤慕容黎的凶器。 只是这仅仅是巧合吗? 中垣大地上之毒没有巽泽解不了的,所以慕容黎并不担心仲堃仪茶水中的毒,但是这西域地界的毒物,却并非巽泽擅长。 这淬毒谋杀仲堃仪为何选择仲堃仪与慕容黎见面之时?莫非这种巧合也是有人刻意安排? 安排得如此不着痕迹。 慕容黎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个明月清风的笑:“想必琉璃国主已将解药尽数销毁,去了也是徒劳。” 巽泽又如何不知,真正要置对方于死地时,是不可能留给对方任何生路的,除非双方有利益交换,用于威胁,子兑对仲堃仪就是深仇大恨,一心要他死,不可能留下余地,所以即便跋涉千里,终究希望渺茫。 何况又如何等得千里来回。 慕容黎那苍白的笑容缓缓化开,巽泽心弦震了震,这苍白中虽有死亡,但却给人少有的安宁,他用生命告诉他,生死有命,不用担心。 眼前这个人,无论要做什么事,都让巽泽无法拒绝,他深吸一口气,道:“阿黎,你真的要回南陵?” 慕容黎疲惫与失血而苍白的面容上出现一贯的坚定。 “无论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终是。”巽泽眼中有些无奈的悲哀,“不忍责怪。” 慕容黎怔住,是这样吗?总是不忍责怪。 大雨磅礴中的执明,绝望凄伤的嘶吼,仲堃仪要他的天权,要他的命,他都甘愿奉上,只为换取他一条命。 我管它是一人还是一国,为了你,我负天下人又如何,曾经的戏言,竟然在那样的情况下成真。纵然那夜他口不择言,说出那般带有侮辱性的言辞,又怎能责怪,终是他亏欠他太多,用什么去弥补? 心头猝然一痛,慕容黎又剧烈的喘息起来,冷汗从额头淌下,淹没了清朗的眸子。 “好,我们回去。”巽泽深深看着他,表情有些无力,打马掉头,“阿黎,你记住,只要本郡主还活着的一天,你就不会有事。倘若连我都救不了你,我就杀光天下人为你陪葬。” 慕容黎静静的回视着他,一股暖意在心头荡开。 …… 马车很快驶入南陵,一路飞驰,停在临时被布置成行宫的县主府邸门口。 星光有些黯淡,悬在深邃的空夜中,照出苍白的影子。 慕容黎咳出最后一口血来,极速地喘息着,身体仿佛空了,血液都已干涸。连巽泽的容颜,恍惚之中都已看不清楚。 巽泽将慕容黎抱在怀中,仿佛抱着一轮白月,一刹那间,就闪至卧房,砰一声将房门紧紧关上。 府中宛如只是刮过一阵清风,莫澜看见的,是一轮皎洁的明月,冉冉升起却在顷刻湮灭,他揉了揉眼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有点像昱照山顶峰看到的那个仙人影子,怔了半晌,他合上折扇,急冲冲行去。 …… 慕容黎忍着剧痛,从床上艰难的坐了起来,声音宛如游丝般随时可能断裂:“巽泽,帮我取一身衣物来。” 他月白的衣衫上,染满鲜血,斑驳不堪。 “庚辰已经去办了。”巽泽扶着他,迅速封住他心口经脉,以灵力灌入他体内,轻声道,“毒素入体,这几日都会很难受,阿黎,若不想让人看出端倪,就要忍住,我的药也缓解不了疼痛。” 那袭淡淡的白衣,一如他的人,谦和冲淡,却无物能掩盖,是这世间无法遗忘的高远清华,如风无处不在,如月无处不照。 所以他为他穿上那身遗忘许久的月白衣物,他的绝世风华,是上苍赐予的,本应闪耀万千光芒照耀这个世界,注定让所有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沉沦。 他本应清绝俗世,片尘不染。 但终究被无数朵鲜血覆盖,重重跌入尘埃,连他眼中的从容优雅,都化为刻骨沉痛。 “你,想必有药,使我看起来只是偶感风寒。”被巽泽封住经脉,慕容黎痛楚减轻了些,但吐出这些字眼还是异常艰难。 他是一国之君,中毒的消息必须封锁,不能透露半点出去,否则瑶光必会大乱。 “有。”巽泽从怀中掏出一个雕刻着羽琼花的瓷瓶,递到慕容黎手中,闭了闭眼睛,平复一下情绪,“原本你随我回玉衡,我时时在你身边,你疼的时候我可以为你输送内力缓解疼痛。可如今……你若觉得难受,就吃一颗,这丹药能暂时压制毒性不窜向心口,但是只有五日的时间,这五日你看起偶感风寒无异,五日之后……五日之后我一定就回来了。” 他伸出修长的五指,“把手给我。” 慕容黎并未迟疑,将玉白纤细的手腕搭在巽泽手中。 “忍一忍,会有点疼。”巽泽的指尖倏然闪出一道微弱的剑芒,划在慕容黎手腕上,暗红的血液汩汩流下,他手中瞬间多出一个红色小瓷瓶,将淌出的毒血尽数纳入瓶中。 少顷,才收好红瓶放入怀中,给慕容黎手腕伤口抹上金疮药,为他包扎,再在他脖颈那道剑痕上也涂上药,细致入微,缓缓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毒,只能取些你的血回玉衡,看看究竟有哪几种毒素,你要相信我,我很快会研制出解药带来给你,在这期间,切勿有任何情绪波动,否则会加速毒素入心。” “还有……”他顿了顿,看着慕容黎苍白如纸的面容,终是忍住。 他都病成这样了,还能去哪?这些多余的嘱托就没有必要让他覆上阴郁了。 慕容黎的面容就像雪一样,坚定的点了点头。 巽泽扶他躺下,轻声道:“那我走了,记住,天大的事都要等我。” 慕容黎艰难的露出一个笑意,他听到他临去前留下的几个字。 “有我在,就有你在。” 这句话,他曾经也对执明说过。 …… 莫澜匆匆忙忙向执明的寝室奔去。 执明在房门外,左右来回踱步,几乎将门外的青石板踏出光亮的影子。 他派出了许多暗卫,至城外三十里,搜索了个遍,从傍晚直到深夜,除了找到那百余名杀手的尸体,却找不到慕容黎的影子。 午夜的风卷起落叶,声声呜咽,带来彻骨的清凉。 执明眉头紧皱,微茫的星光下,整个府邸树影影影绰绰,不再清晰。 若慕容黎此举另有深意,那慕容黎究竟去了哪里?脱困了吗? 他的心中没有一刻可以安宁。 莫澜奔了过来:“王上,微臣……看到仙人了。” 执明面色沉了沉,都什么时候了,莫澜还如此分不清轻重缓急,拿仙人之事来消遣他。 莫澜看到执明眼中藏着剑锋,吓得脸色有些苍白,知道此刻不能儿戏,吞吞吐吐道:“王上,微臣看到阿离。好像是阿离,被仙人送回来了,就是昱照山上那位带走阿离的仙人,但是微臣又不太确定,王上……” 执明已走出去很远。 “王上……微臣不是太确定。”莫澜慌慌张张在后面追着,若是他看花了眼,导致执明空欢喜一场,他就欺君罔上。 他腿一软,就吓个半死,王上最近情绪波动太大,总是莫名其妙原地爆炸,怎么不把他的话听完呢。 …… 庚辰为慕容黎重新换了一身衣物,这套衣衫比以往的红衣还要红,红得暗沉,宛如从鲜血淋漓的池中捞出待到风干那种暗红,即便再染上无数亡魂的血液也会被隐匿,看不出来。 庚辰轻轻的为慕容黎整理衣冠,直到看起来高华,尊贵无比,没有一丝凌乱,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渐渐的,有泪水滑破满面风尘,沾染了庚辰的眉睫,他禀报着:“公子,还是没有查到,城破之时抓到几个欲出城的门徒,皆不曾携带此物。” 慕容黎静静的,没有说话。 庚辰继续道:“属下已将仲堃仪收押,重兵把守,没让执明国主知道关在何处,公子放心。” 慕容黎轻轻道:“暗中放消息给他的门徒,若要仲堃仪活命,拿那物来与我做交易,否,三日后腰斩仲堃仪。” “是。”庚辰面色凝重,突然看着慕容黎,他第一次,如此看他的主子,苍白清透的容颜下藏着怎样的剧痛,他有些哽咽,“公子,这毒?” “无碍。”慕容黎回复他的是宁静祥和,仿佛不曾携带劫难。 良久,他似乎想起了些事,又轻声道:“暗中留意琉璃的动态,特别是昱照山与雾澜江接壤处,给方夜传信,整兵以待军令。” 黑暗的窗棂上,渐渐显现出一个影子,庚辰看了看影子,迟疑片刻:“公子,执明国主来了。” 慕容黎五味泛起,微微道:“让他进来吧。” …… 执明看着灯火未息的房间,默然片刻,踏出的脚怅然收回,他怎能再一次毫无分寸毫无礼貌毫无忌讳去闯他的卧房?那夜慕容黎眼中的光芒,宛如冰冷的星辰,沦入暗夜。 他对他说的话,足够摧毁他的尊严,他的一切,撕裂他遗忘许久的伤疤,挑起他的逆鳞,鲜血淋漓。 执明突然不敢面对慕容黎,这一刻,他迟疑了,纵然相思入骨,有万千想见的冲动,也抵不过再次灼裂他的惧怕。 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最后一线光明在房间中游移,照出慕容黎如冰玉镂刻的侧容,却第一次,显得那么疲倦。 他安好便是心中所愿,又怎能打扰。 执明转身。 门,轻轻被打开了。 庚辰迎了出来,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第47章 说书 他肯见他了,就代表原谅。 执明内心惊喜,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跑了进去:“阿……阿离。” “我……”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慕容黎徐徐抬头,眼中的痛苦瞬间就已散去,微微一躬:“王上。” 执明不禁一怔,他不喜欢这些虚礼,特别是慕容黎对他行的礼,总觉得在这些虚礼面前一切都变得无比生疏,就像最初慕容黎自称草民一样,总是让他心底不是滋味。 他们身份都是君王,平起平坐,为何要行这种刻意疏远距离的礼。 执明上前一步:“阿离,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本王那夜说的话不是那个意思,本王说错话了,本王只是……” 慕容黎轻轻打断他的话:“王上,我已平安回来,无需记挂。” “可阿离脖子上的伤。”执明又上前一步,与慕容黎近在咫尺,“阿离,我把药带来了,你的伤,给本王看看。” 他掏出一个小瓷瓶,在慕容黎眼前晃了晃,又挪了一步,贴到慕容黎面前。 慕容黎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深深的痛苦,却是无力将他推开,便随了他的意。 “阿离,以后不能拿自己的命如此儿戏,本王不允许。”执明缓缓扒开慕容黎遮挡伤痕的衣襟。 伤痕,已深入血脉,有些触目惊心的乌黑,原以为只是划了一个浅浅的口子,不曾想竟撕开得如此惨烈,甚至可能永远结疤。 执明心如刀割,上完药,眸中已是透骨的怒气:“阿离,仲堃仪关押在何处?” 执明不知道,这原本只是一个浅浅的伤口,只因被毒液渗透,又淋了大雨,才如此触目惊心。 绞痛,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在慕容黎体内缓缓游走,慕容黎静静的,没有说话。 “本王去杀了他。”执明紧紧握着瓷瓶,怒不可遏,瞬间转身。 手腕感到一阵微凉,一只苍白如纸的手拉住了他,慕容黎的手,毫无血色,冰凉透骨。 执明内心感到一阵剧痛,回身,握紧慕容黎纤细的五指,将逆流而上的热泪忍住:“可是他伤了你,伤了你,他就该死。” 慕容黎正要说话,身体却在剧痛的折磨下,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用尽全力,艰难的摇了摇头,就倒了下去。 “阿离……” “医丞,快传医丞……”执明茫然惊慌,将慕容黎横抱起来,向床上走去。 此刻他才发现,慕容黎一贯清冷的面上早已苍白透明,没有一丝血色,他的手丧失了所有力气,微微从执明臂弯上滑落。 慕容黎,比以前更轻了。 执明抱着他,轻轻让他躺在床上,焦灼的等待着,等待医丞。 等待,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 一刻钟,仿佛一生般漫长。 随着医丞一道而来的还有毓骁,莫澜,萧然。慕容黎躺在床上,紧闭双目,苍白面上泛起淡淡荒凉。 “阿离怎么样了?”毓骁当先一步,跨到床边,蹲了下去就握住慕容黎苍白的五指,几乎将执明推开,执明未动分毫,脸上立刻布满阴云:“你!” 总有一群刁民惦记他的阿离。 莫澜只是瞄了瞄软榻一眼,有两位大神在侧,他可不敢上前,他嘀咕着:“原来阿离受伤了,怪不得需要仙人抱回来,我说怎么那么奇怪,阿离怎不自己走路,那仙人就仿佛抱着一团月光从我眼前飘过,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阿离是被人抱回来的?” “谁抱了阿离?” 两人凌厉的目光齐刷刷扫在莫澜身上。 莫澜吓得一哆嗦,退了两步,立刻闭嘴,感情这两货只听到“抱”这个字了。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又上前去挨着萧然,一脸的困惑,小声道:“可我明明记得阿离当时穿的不是红衣,你家王上换衣服有这么快的吗?” 萧然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两位王上,可否让一让?让微臣……给慕容国主号脉。”医丞手中拿着脉枕,一脸不知所措,执明毓骁两人占据了整个床边,他又不好挤进去或是推开这两位,无论怎么做都是大不敬,究竟是召他来为慕容国主看病还是看你两位争锋相对的脸色。 执明毓骁冷冷的相互看了一眼,极不情愿退了下来。 医丞这才将脉枕垫上,为慕容黎把脉。 手指一接触到慕容黎脉搏,医丞脸色刷一下变色,沉重无比,刚想说话,就被一股凌厉至极的寒气锁入骨髓,言语瞬间被卡在喉咙。 慕容黎抽回手腕,轻轻起身,淡淡道:“让大家挂心了,我只是淋了一场雨,受了些风寒,刚刚有些昏厥,休息两日便无碍,医丞开些滋补养气的方子就好。” 医丞面色巨变,连连点头,收拾了脉枕,声音都有一丝颤抖:“慕容国主……确实是受了风寒,微臣这就下去为慕容国主开方子。” 毓骁看着医丞:“没有看错?确定只是风寒?” 医丞被毓骁这一盯,吓得药箱差点从手中滑落:“确实是……风寒……风寒可小可大……” “退下吧。”执明摆摆手,走到慕容黎跟前,看着他,“还好只是风寒,这该死的仲堃仪,竟让阿离淋这么一场大雨,本王等下让人把他丢到水牢中泡他个几天几夜。” 慕容黎坐了起来,极度憔悴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支撑着,静静道:“还不是让仲堃仪死的时候,王上切莫冲动,他还有许多门徒未被剿灭,总得慢慢来。” 执明凝视着他:“那等阿离病好些我们再商议此事,本王听阿离的。” 慕容黎淡淡笑了笑。 医丞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交待了一句:“慕容国主需要多休息,万万不可劳累。” 执明:“知道了,啰嗦。” 医丞有些深意的看了慕容黎一眼,终是退了下去。 良久,毓骁才慢慢开口:“阿离,既然仲堃仪已被收押,无甚大事,阿离好生休息,本王明日再来看你。” 他冷冷看着执明:“执明国主还要叨扰到几时,病人最忌讳深夜打扰。” 执明难得的没有反驳毓骁的话,凝望着慕容黎:“那阿离好好休息,本王明日再来看你。” 慕容黎微笑点头。 …… 待到众人的身影消失在这茫茫夜色中,慕容黎才一阵痉挛,咳着血,倒在被褥中。 “公子……”庚辰从慕容黎怀中取出瓷瓶,感到一阵冰冷,充满了慌乱。 ……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碧蓝的天幕上几乎看不到一朵云彩,仿佛所有的阴霾全部一扫而光。 自从仲堃仪带天枢士兵控制了这座城之后,城里居民每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在提心吊胆之下。如今从战火之下被解救出来,又是阳光明媚,每个人的心情都开朗了许多。 在如此纯净而透明的阳光里,没有什么事是值得烦恼的。自然在喝茶享受这重生的喜悦之时谈论的话题就开始多了起来。 说书人拍下手中的醒木,铿锵有力讲道:“今日便讲当今王上仁义无双,生擒仲堃仪的壮举。话说这窃国之贼仲堃仪背弃旧主,又生扭曲心态,借着天枢旧部大作文章,一心要这天下分崩离析,尸横遍野来满足自私卑微心理。攻我南陵,夺我城池,虏我百姓。幸得当今王上如天神下凡,带领天兵天将一夜之间围得仲堃仪险些弃城而逃,可这仲堃仪卑鄙阴损,耍小人龌龊之计,趁两军对垒竟抓我南陵子民于城头之上威胁王上,王上仁德爱民,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手无寸铁的百姓死于叛军屠刀之下。这一战,又如何打得,就快要攻破城门时只得一退再退,南陵数万子民在绝望逆境下本已做好慷慨赴死的觉悟。王上胜局在手,竟被这下三滥之局逼退十里,望着苦苦哀求的子民,无计可施,当真是君子难敌小人使诈,呜呼哀哉!” 连小二都忘记了为客人斟茶,问道:“那后来如何取胜的?” 说书人热泪盈眶,抑扬顿挫:“王上贤明,竟不惜以己为质,不顾自身安危一人独上高楼,换南陵子民之命,如此圣君,堪称千古一帝。在那天临楼上,被那仲堃仪挟持在手中,连天地都随之一起悲泣。然仲堃仪小人之子,擒王在手,还是背弃约定,依旧屠杀子民。为救王上,遖宿王和天权王率领数万仁义之师攻破城门,于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天临楼下。诸位可知,在如此急迫形势下,若没有这两位国主的到来,王上便是殁于天临楼上仲堃仪也不会放过南陵子民,悲呼哀哉!幸得天权王遖宿王率兵而来,仲堃仪眼见败局已定,无路可逃,才留下王上的命作为逃生的保命符,昨日的雨呀,宛如为一人而泣,淹没了整个南陵……” 慕容黎圣明之君,以己身换人质之命,遖宿仁义之师救王心切的美名就这样传播而去,覆盖了整个中垣大陆,刀下错屠的子民冤魂就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君王都已身处险境,他们只能感恩戴德附上虔诚。 慕容黎这一举动让子民深深体会到民为贵,君为轻,他们不再是庸庸碌碌被弃至阴蔽的蝼蚁,他们在君王眼中同氏族亲王一样是平等的,不是可以被践踏的弃子,慕容黎圣君的形象已深深植入他们骨髓,他们虔诚的拥戴,跪伏,宛如跪拜神明,数百万子民的心就这样被一场华丽的闹剧聚拢起来,他们认定的唯一有资格成为天下共主的君王,就是慕容黎。 只有这样爱民如子的君王才能做到天下归一,海清河宴。 而慕容黎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说书人滔滔不绝的衬托下,茶过三巡,众人渐渐熟络,也开始了一波高谈阔论。 一人道:“昨日那雨呀,真是南陵三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王上出城时的背影,我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南陵何德何能,竟让王上为我等身处如此险境。” “原来你也在场,我当时就抬头看了一眼,你们猜怎么着,我看到王上的容颜,那真是……惊为天人。” “是呀是呀,当今王上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那容貌,说是仙人下凡也毫不夸张” 一人疑惑问道:“如何惊为天人?” “在下如何能描绘,就是仿佛聚纳了整个世界的光芒,只看一眼就沉沦,就像神的光芒,有着无所不在无所不控的力量。”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那遖宿王为王上赤地千里,说不准就是沉沦王上的容颜。还有那天权王。” “这有什么的,若是在下有机会再见王上仙人之姿,在下甘愿赴死。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没学个一招半式,我若有那武艺就可应征做个王上护卫之类的官职,那样能日日见君之容,美都美死了。” 这句话并未引起一片哗然,倒是迎得对面一桌一片赞同,大抵是昨日大雨之中也瞄过慕容黎侧颜,皆有种见其之颜,死而无憾之感。 “王上天人之姿,只有人中翔龙才配与其结缘,我等凡夫俗子就不要觊觎了。” “大伙可知,王上此举感天动地,午夜时王上被一位仙人救回来了,顺便还把仲堃仪关押了起来。” “王上太仁慈了,要是我早就把仲堃仪斩首示众,为何还留着他的命?” 在没人觉察的二楼雅间,一人手中的茶碗抖了抖。 楼下士子继续道:“听说王上感染风寒,连今日的早朝都休了,据说给那两位国主准备的答谢宴也延后举行,这仲堃仪之事也只能搁置。” “可不是嘛,淋了那么一场大雨,连我今日这嗓子都不是太舒服。” “你家不是世代行医嘛,何不自荐去给王上瞧瞧,说不定王上便能早日康复。” “兄台可别取笑我,我这糊口医术哪比得上宫中的医丞,莫说笑莫说笑。” “……” 一人从这欢声笑语中走过,走到二楼雅间,在握着茶碗的那人耳边轻声低语几句:“山脉一支被人袭击,此人似乎很懂阵法机关,伤了我两千人,毁了数处机关。但不知何故,未及我等迎头痛击,他便撤了。” 那人思索着:“莫不是慕容黎派去的人,围城打援?” “对方撤得干净,探不出究竟,门徒传来消息,见不到那柄剑,慕容黎要于三日后腰斩仲大人,还有……”这人的声音渐渐沉下。 第48章 谣言 那人手中的茶碗于无形中裂开一条细隙,茶水清莹,在碗中慢慢流逝,滴答滴答,淌向地面。 他突然淡淡一笑,高声道:“千里奔袭,赤地千里,那遖宿王当真不求回报?” 楼下谈论之声渐弱,皆抬头望向二楼等着这位发声之人要言出什么惊人之语。 那人微笑,将手中残留的茶汁擦拭干净:“请大家认真想一想,兴兵十万,千里急袭,甚至连遖宿国威都可以弃之不顾,是为了南陵子民?为了遖宿瑶光永享和平吗?然而他又不惜让整个世界化为修罗战场,只为了一人,那为一人究竟是又为了什么?为了和王上拜把子做兄弟吗?” 楼下众人:“……” “那自然不可能,王上天人之姿,别说遖宿王,连路人都要垂涎三尺。” “莫非遖宿王对王上有意?” “这不明摆着嘛!” “那天权王又为何?” 那人继续道:“心悦君兮,才会为一人不惜倾半国之力千里迢迢而来,唯一的企图就是想要拥有,由此可见,遖宿王是冲着昭告天地,祭祖叩拜以结秦晋之好而来的。” 楼下众人:“有何不可?若是遖宿瑶光两国王上昭告天地,则互市,商贸开启,两族和平,中垣再无战火,天下太平,是民之福祉呀。” “对呀,这是惊天之喜,有何不可?” “这当然是好事,天下太平,普天同庆。”那人满脸堆笑着,丝毫没有什么坏心肠,他只是一个喝茶的路人,能有什么坏心肠。 “王上天日之表,兴许只有遖宿王的英明神武才配得上。” “可王上的软肋似乎又是天权王。” “兄台别说笑,传言天权王混吃等死,哪能配得上咱们王上。” “……” 遖宿瑶光两国王上昭告天地,秦晋之好的这个消息似乎让他们闲聊的情绪又高涨了许多,碧蓝的天空下好一片欢声笑语。 这个世界原本就应该多些谣言才会更有意思,否则,岂非枯燥无味。 谣言起源于智者,它起初是个谣言,传着传着就变成真的了。 民众是最容易被忽悠欺骗的,没有人觉得这有何不妥。互生欢喜,心悦君兮,昭告天地,祭祖跪拜,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子民的姻亲便是这样,那王上的姻亲除了盛大之外,也定无不同之处。 他们当然不会深思,国与国秦晋之后究竟哪国并做哪国这种深层次问题。因为这种问题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不过百姓关心的并非国家大事王上伴侣之事,他们更关心的是穿衣冷暖,柴米油盐,每个人都还要为自己的生活忙碌着,都有更多的琐碎整理,所以那高远龙庭中的话题也就维持了三天热度,就渐渐淡了下去。 实际上市井流言,是很难上达天听的。 但是,当这把秦晋之好的火快熄灭时,这真假掺半的谣言却莫名其妙传到了一个人耳中。 当然,那已经是两日后的事了。 …… 慕容黎直到傍晚才恢复了些气色。这期间毓骁来过三趟,执明来过五趟,皆被庚辰以慕容黎风寒未愈,需要静养阻拦在外。 执明第六次来的时候慕容黎并未在房间里,庚辰为他搬了个榻椅到水榭边的凉亭中,他长发垂散,并未束起,就那样静静的躺在榻椅上享受着日暮的微光。 散发如星河垂泄,从榻椅上飞扬而下,几乎触到地面,被微风撩起又落下。 那么慵懒,寂静。 日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白云的无声变幻下,时而交汇,时而分开,在慕容黎身上投下一些阴影撩拨着。 执明慢慢走到慕容黎身边,默默陪着,他的动作很轻,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他生怕一个轻微的声响惊扰了慕容黎的梦境。 慕容黎宛如渗入蜜的雪莲,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药香。 执明轻轻微笑,他看他的每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所有深情都在眼中缓缓化开,荡漾在脸上。 慕容黎轻轻睁开眼睛时看到执明,并未吃惊,轻声道:“王上。” “阿离,本王没有打扰到你吧?”慕容黎突然醒来,执明有些忐忑,有些无措,自从那夜口无遮拦说出那些话后,他面对慕容黎的时候总是有一丝惶恐。 慕容黎微微摇头。 执明上前握住慕容黎的手,感受着他手上的冰凉:“阿离,你好些了吗?本王命人熬了五神汤,一会阿离喝点,这样好得快些。” 他转头吩咐内侍:“快去把汤端来。” 内侍应了一声就小跑而去。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前来,执明接过,眼神一冷,那小内侍立刻心领神会飞也似的跑开了。 执明扶慕容黎坐起来,舀了一勺五神汤轻轻吹了吹才喂至慕容黎口中,五神汤一入口,慕容黎眉目就皱了起来。 这轻微一个动作哪能逃得过执明眼神,执明勺子举在半空,顿住:“阿离,是不是太苦了?” 他转头就开始埋怨:“这些办事不利索的下人们,本王叮嘱过几次了要多加些糖,怎还是这般苦,回头定要打他们板子。” 慕容黎眼波中含了一丝笑意,轻声道:“不是苦,是太甜了。” “啊!”执明看着勺子中还剩半口的五神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喝了下去,确实是太甜……甜到腻,几乎裹住舌头。他皱着眉头,熬汤的时候只想着怕苦,就一个劲催促内侍加糖再加糖,他又不善厨艺,哪知这糖也能放多了,若是将这碗甜汤喝完,不得腻死。 但是这样的失误他当然不会怪到自己头上,他嘀咕着:“那也是下人们办事不力,回头还是要打板子。” 慕容黎心里明镜似的,只是淡淡笑了笑。 执明放下汤碗,有些沮丧:“这汤也喝不成了,阿离会不会怪本王什么事都做不好?” 慕容黎摇了摇头,却是坐得有些累了,眼中的清明就慢慢变成疲倦,执明见他身子微微倾斜,立刻扶住他让他继续躺在榻椅上,轻轻给他盖上一层凉被。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扒开慕容黎衣襟,在慕容黎脖颈那道剑痕上涂抹着:“阿离,这是莫澜从民间收集的一种秘药,听说专门针对烧伤砍伤剑伤留下的疤痕,本王呀已经提前帮阿离试过,没有任何不适症状,相信很快这道伤痕就会消失无踪的。” 慕容黎静静的躺着,声音宛如一抹流莹陨落:“王上不必如此,有些伤痕不碍事。” 执明收好瓷瓶,握着慕容黎冰凉的手,他的话很轻,也很温柔:“这些丑到不行的伤疤长到本王身上就好了,怎能长到阿离身上,本王皮糙肉厚的不怕。” 慕容黎淡淡的笑了笑。 执明其实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比如仲堃仪关押在何处,门徒如何处置,天枢那些降了的士兵杀还是留,阿离又是被谁带回来的等等很多疑惑。 只是他看到他面上苍白无力,就无法再提起这些琐事,慕容黎无声的沉默,像是在慢慢耗尽年华,让执明隐隐有丝不安。 可他看起来就是一般的风寒无异。 …… 晚些的时候,毓骁又来过,他给慕容黎喂了医丞开的方子的药,待了半晌。 当执明的目光远远穿过卧房的窗棂时,正看到毓骁手中的汤药喂到慕容黎口中。 他看到的,是慕容黎的侧容,烛光摇曳中,慕容黎轻轻喝着药,如品琼浆玉液。 执明的身体立刻僵硬,有一种冰冷从心底深处攀爬而上,藤蔓般遍布全身。 毓骁兴兵十万,千里奔袭,不惜血染江山,落地为画,对慕容黎之意早已人尽皆知,他也丝毫不掩饰他对慕容黎柔情似水的一面。 只不过,慕容黎向来清冷,他受着他们的情却从不回应。 执明感到龙被触到逆鳞的痛。 这一刻,他完全看不透慕容黎的心,他究竟对他可否有意? …… 次日,大概是医丞开的方子起了效果,慕容黎看起来精神有些不错。 晨曦撕开天际,露出鱼肚白时,执明就来到慕容黎卧房中,慕容黎才起身,乌发有些散乱,眼神却比昨日更疲惫了。 执明携着慕容黎静静的走到妆镜前,扶他坐下,慕容黎却依旧是一贯的清冷气息,倒也不曾抗拒。 “阿离,我来给你束发戴冠。”执明大概想到昨日见慕容黎未曾束发,可能憔悴无力挽发髻,便拿起镜台上的檀木梳为慕容黎梳起长发,他梳得很认真,微笑的看着慕容黎,细数窗前投下的一缕缕阳光。 “阿离可还记得,那年本王为你举行加冠礼之时紧张得差点把冠玉弄掉,本王也是第一次给人加冠,毛手毛脚的,总怕哪个步骤出错把阿离的加冠礼办砸。没想到都过去这些年了。” “自然记得。”慕容黎微笑,看着镜中两人的影子,他抬眸的那一刻,晨曦的光洒满镜台。 执明在慕容黎头顶上挽了个发髻,额前那两缕细发留了出来,为他戴上一个白玉镶珠的发冠,他多想将光阴拽住,让岁月从此不再流逝,每日享受为他束发,戴冠的乐趣。 “阿离,仲堃仪已经抓捕,现下天下太平,可有决定何时返回瑶光王城,要不阿离带本王去吧。” “这……王上若是想去,随时去都可,只是……”慕容黎微愣。他从未觉得这天下太平过,至于回瑶光王城,暂时还不是时候。 王上,待哪日王上空闲了,我定邀王上来我瑶光畅饮三日,不醉不归。 曾经的约定,在岁月轮回中渐渐流失,终是没有实现。 世事沧桑,这杯酒怕是已无机会共饮。 如今他亲自提起时,他却不能应允了,这个世界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阿离,你从未与本王说过你的家乡,你的父兄,本王可否去看看?本王想与你一同祭拜。”执明将血玉发簪插入白玉冠中,镜中的慕容黎清晰,又那么模糊,脸上的清冷近在咫尺,又像隔着银河般有些恍惚。 时光仿佛回到那年向煦台水榭边,慕容黎端坐煮茶,水雾蒸腾,宛如一道带着夕阳余晖的剪影,神奇的光影中有些迷离。 慕容黎没有抬头,仍能感受到执明目光中的炙热祈盼,昭告天地,祭祖跪拜,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身子一震,眼眸中,尽是彷徨痛苦与疲惫。 瑶光祠堂中,供奉着他父王和阿煦的灵位,他们在世界的那头,可否安好? “阿离,你知道本王的意思。”执明注视着慕容黎,满怀着炙热的期待,“本王心悦你,本王只愿与你昭告天地,祭祖跪拜。你可愿与我?” 心底深处刀绞般的疼痛涌来,慕容黎感到无尽荒凉,指尖几乎溢出鲜血。 他也曾这样盼过,但当这一天来临时,他已无法给予他答案。 他也想告诉他,执他之手,永不分离,地老天荒,昭告天地。 但是,他不能,因为这毒,无解。或许只有三日的时间了。 他缓缓站了起来:“王上,上朝吧。” 嗯,慕容黎未曾上朝许久了,大概从他假死之后就没有临朝了。 …… 慕容黎眼中只有沉静,这沉静,让执明炙热的内心渐渐冷却,一阵彷徨无措。 执明紧紧皱着眉头,不答应也没拒绝,他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几个影子。 毓骁,率领席卷天下的精兵,随时可以发动一场令天下崩坏的战争。 那位穿了慕容黎红衣的玉衡郡主,仙迹渺渺,带着一种妖异般的力量打量着这个繁花锦簇的世界。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曾为慕容黎付出一切,都曾有一段时间相伴一起。 执明忍不住想:在相伴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 说是上朝,也只是召集了三国在此战中的各骨干,部分瑶光朝臣一起在县府大殿中朝拜。 慕容黎一贯清冷,据坐首位,执明毓骁次之。 慕容黎全程未言一语,皆由萧然宣布政令亦或是代答。 萧然宣读着慕容黎颁布的政令:“吾国瑶光遭受诸多磨难,仲堃仪起兵谋反,天枢叛乱,所幸天佑瑶光,得天权遖宿两国倾力相助,才得以驱除叛军。此前各国征战不断,商贸断交,现瑶光决定设立关市,行休养生息之策,与天权遖宿互通有无,增进谷物,水果,马匹,玉石,铜,铁,金等资源的贸易往来。重开互市通道,以达三国互利。” 执明毓骁无异议。 互不互利的原本就不是他们的目的,互市通商能更好拉进国与国之间的距离,拉近他们与慕容黎的距离,有啥好反对的。 萧然道:“南陵县主听令。” 南陵县主出列,跪拜。 萧然接着颁布:“南陵受困月余,今平定叛军,将士论功行赏。罹难百姓厚葬,重金安抚其家人,有房屋财物损毁者登记造册,由朝廷拨款救济。另南陵受此重创,民生凋敝,免赋税三年。” 南陵县主匍匐于地:“微臣代南陵数万百姓谢王上圣恩。” 萧然:“下去准备答谢宴吧。” “是。” 早朝在慕容黎不发一言的诡异气氛中很快就散了。 第49章 反间 黄昏,是答谢宴。 大厅中皆是天权重臣,遖宿重将,此战中有些地位的人皆坐满堂,丝竹鼓乐和鼎沸的人声一起,打破了天权遖宿两国针锋相对的尴尬气氛,也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更打破了战争之下萧条凄凉之景,变得喧嚣而嘈杂。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渐渐的,众人淹没在这酒香四溢中,话语也多了起来,有些凌乱。 丝竹管弦之声未曾停下,欢天喜地,无限繁华。 …… 阳光西斜,最后舍弃这个大地,将温暖和光芒一起带走,只剩下迷离的幽魂般的黑夜。 夜色深沉得就像一潭湖水。静谧,压抑,充斥着遖宿大营,每一声低语都能扬起翻腾的浪花。 雷霆一般的弩箭,猛然出现,从夜空中划过,宛如流星般,飞驰而下,一箭箭扎入士兵咽喉,顷刻毙命。 惨叫声顿时四起,鲜血宛如魔鬼铺开的契约,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只留下魂魄散尽的躯干。 惊惶片刻之后营长立刻整顿防御,可就在他防御装备齐全准备反击之时,这些偷袭者倏然隐匿形迹,随着黑暗一起消失无踪,不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凶手,没有征兆的偷袭,就像被诅咒过的魔域一般,死亡人数就高达一百人,相当于半个营的人数。 恐惧,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又仿佛一场极具侮辱的挑衅。 营长看着尸身上的凶器,沉着脸,将尸体整齐的堆放着,立刻命令小兵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带给他们的王上毓骁。 …… 酒过三巡,夜色也沉了下来。 在这喧嚣浮躁的宴饮之中,一个小兵慌慌张张冲了进来,伏到毓骁耳边低语了几句。 毓骁的脸色瞬间冰冷,放下酒盏,立刻站起,朝慕容黎道:“阿离,本王军营中发生了点事,本王先行离去。” 慕容黎轻轻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异常,坐在高堂上,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他手中握着一只金器,注满了鲜红的酒汁。 没有人发觉他疲惫的眼眸中带着一种死亡般的灰白。 “阿离……慕容国主,我敬你一杯。”莫澜歪歪扭扭,有些醉意,举着酒盏走到高堂之下,开口言出阿离,瞬间觉得不妥,然而他又实在忍不住想看看慕容黎,就歪斜着借敬酒之由走过来了。 慕容黎微笑,举起金盏:“莫郡侯,好久不见,你还是这般有趣,你若觉得顺口,叫我阿离就可,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真的吗?阿离你知道吗,我府上又得了些稀世珍宝,改日我寻几件特殊的送给你。”莫澜瞬间高兴起来,举着酒杯,“阿离,来我们喝一杯……” “莫澜,给本王滚过去,阿离也是你叫的吗,你不知道阿离风寒未愈不能饮酒吗?哪壶不开提哪壶,滚过去……”执明黑着脸提起莫澜就扔到一边,径自走到慕容黎身边,将慕容黎手中金盏夺了过来,一口饮下,“阿离的酒本王喝了。” 莫澜撅着小嘴极不情愿回位就坐,感情阿离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若不是本侯千挑万选相中阿离带至天权,你如今还只能混吃等死高坐龙庭呢,哪能九生有幸见到阿离,典型卸磨杀驴的主。 执明放下手中的酒盏,嘴角含着一抹微笑,注视着慕容黎:“阿离,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慕容黎浅浅一笑,点了点头:“好。” …… 梆子一更一点地敲着,在沉静的夜空中幽幽回荡,宛如一阙凋零的哀音。 毓骁静静看着那百具尸体,久久沉默,直到慢慢变成一点一滴的愤怒。 呲一声轻响,他手中的弩箭断为两截,三角箭镞上还沾染着士兵未干的鲜血,仿佛巨石般敲打在毓骁心头。 他们是飞隼之下的冤魂,死不瞑目。 “把尸体带上,跟本王走。” 腥甜的夜幕中,毓骁踏着遍地鲜血,握着太钶剑,宛如饕餮一族的魔王,将要去撕裂地狱。 …… 执明挽着慕容黎驻足在卧房外,轻轻的重复着早间对他说的话:“阿离,我想过了,我不想再理这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你,你可愿与我昭告天地,一生一世一双人?” 慕容黎不由得一窒,他无法给予他希望。 执明搂着他:“阿离,你可愿?” 血腥之气在体内翻涌着,随时可能喷薄而出,慕容黎面色变了变。 执明的目光通透,热忱,满怀着期待:“若是阿离不回答,我便当你默认同意,好不好?” 彻骨的冰冷围绕着慕容黎,宛如一条毒蛇,将尖齿深深刺入他的心脏,腥甜上涌,灌溉咽喉,他在顷刻间将手从执明臂弯中抽出,一脚踏进房间,瞬间关门:“王上,我到了,请回。” 熄灯,上床,一瞬间的事。 语声夹杂着混浊。 执明不知道,慕容黎被剧毒折磨了一夜,在生死轮回间徘徊,承受着非梦非醒的剧痛,血液几乎吐尽,差点没有醒过来。 而这一夜,长到可以追溯一生。 …… 或许,是他太过急躁了。 可毓骁在侧,执明心底深处总是爬满阴郁,他需要知道他的心意。 慕容黎瞬间变脸让执明茫然无措,大概对于进入他的卧房,他还是有所介意,只不过心里冰凉,空落落的有些难受。执明望着漆黑一片的窗棂,久久伫立着,直到刺骨的冷风扑打在脸上,才悻悻然返回。 尸体整齐的铺满执明寝宫,毓骁踞案而坐,太钶剑已然出鞘,灼着锋冷的剑气凛凛立于案上,杵在毓骁手中。 毓骁目光寸寸从执明身上扫过:“执明国主,是不是需要给本王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让执明感到一阵森寒。 两边陈列着的是数十名遖宿精兵。 怒气,一点点从执明眸子中迸出,毓骁是发得什么疯,拿无数具尸体铺满他的寝宫带着满身晦气,他已经对他很是不满,还来挑战他的威严,触碰他的龙威。 龙有逆鳞,触必杀人。 他意欲何为?竟敢撄犯骄龙之怒。 “毓骁你吃饱了撑得,敢在本王宫中摆龙门阵,莫不是觉得还没打够,杀戮太少还想再增些,本王奉陪到底。” 执明身后立刻布满数十位精兵,无事找茬,奉陪到底。 空气中几乎炸起狂雷,方圆十丈之内都是死亡气息,两军兵刃对接,大战一触即发。 冷笑,从毓骁嘴角慢慢溢起,他提着冰冷的太钶剑,站起身,一步一步向执明走来:“若不是与阿离有过约定,今日,本王摆的龙门阵就不是在你寝宫,而是在你五万大军阵前。” 他每过一具尸体就从尸体上将弩箭拔下来,直到手中再也握不下,站到执明面前,杀气凌厉,轻轻抬手,弩箭像一场剑雨,从执明眼前抛下。 他面容淡淡的,宛如千亿年前的魔王,要将执明生吞活剥:“所以,执明国主是要接受私了还是公了?” 数十枚弩箭,在毓骁抬手的瞬间从执明眼前坠落,带着魔王签订契约的鲜血,溅得满地皆是。 飞隼箭弩。 执明的暴怒突然凝固。 只有他的军营中有的飞隼箭弩,他无理反驳。但是他没有做过,他抬头,迎着毓骁冰冷的目光:“本王没有做过,本王不接受你的污蔑。” 毓骁:“那这些弩箭你怎么解释?” 执明:“毓骁国主连这种浅而易见的挑拨陷害都看不明白吗?本王若是要杀你不屑用这种宵小伎俩,更不屑用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本王军中的武器。” “这或许就是你的高明之处,你这哪是要杀我,你这是极具侮辱性的挑衅。”毓骁的语气那么笃定,仿佛在宣布执明的命运,不容商议,“本王给你半个时辰调查你的飞隼士兵,我会等着结果,给你一次辩白的机会。” “来人,迅速去查。”执明怒喝。 他可不想莫名其妙背上这种不明不白的污蔑,他需要还自己一个公道,洗刷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让毓骁看清楚,他若要挑衅他,只会光明正大,他从不屑用这种宵小手段。 他要将真相甩在毓骁面前,让他知道挑衅他威严的后果,将他的嚣张气焰扼杀。 半个时辰未到,调查结果就出来了。 “启禀王上,飞隼丢失了五架,弩箭少了一百支。” 毓骁冷笑:“执明国主送的这份大礼本王收下了,一百支弩箭是吧,本王会好好记着。” 执明咬着牙,怒气无法发作,一脚将来禀报情况的属下踹飞,冷冷看着毓骁:“飞隼丢失只能证明本王御下不严,如何能证明是本王下的命令?毓骁国主,本王若真想杀你会直接向你宣战,你还看不明白吗,有人想借飞隼之手挑起你我之间的战争,毓骁国主可别中计弄的自己灰头土脸,让敌人躲在暗处偷笑。” 毓骁目光逐渐冷厉,握着太钶剑的手不由得青筋暴起,狂怒几乎令他瞬间想将此人摧毁。飞隼丢失就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哪里来的底气狡辩,还敢如此叫嚣。 一人被押了进来,在执明面前跪了下去:“王上……” 执明认得,这是驾弩飞隼的其中一名士兵,他冷着脸:“是你袭击的遖宿军营,说,谁给你的胆子?” 这名士兵鬼鬼祟祟的压低了声音:“王上不是说毓骁国主总待在慕容国主身边碍眼吗,要给他点教训,卑职按照王上的吩咐已完成任务,王上……” 他的身体倏然飞了起来,咽喉已被执明扼在手中:“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给你下过这样的命令?本王做事还需要你来教吗?” 士兵吓得脸色惨白,尖声叫着:“王上饶命,是卑职耳朵进了风听错了,王上饶命……” 执明手一抖,士兵摔倒在地上,就像一滩泥一样,吓个半死。 “拖出去砍了。” 对于叛徒,执明可没什么耐性。 毓骁凝视着执明,看着他绝妙的表演,带着一丝嘲讽:“戏演得不错,你一直是这么虚伪的吗?” 执明打断他:“住口!” 毓骁脸色陡然一沉:“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执明国主莫不是还想说本王含血喷人。” 执明冷笑:“荒唐,一个叛徒说的话你也信,若是本王下的命令,本王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需要在你面前演这样的戏码?” 毓骁冷冷注视着他,眼神中充满了鄙夷:“本王有眼睛,至于真相如何,恐怕只有你执明国主心知肚明,本王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人证物证,若是任何事都可拿叛徒二字抵消,那本王今日命令属下杀了你,回头在阿离面前说这人是受奸人蛊惑成了叛徒自己动的手,叛徒二字撇清所有关系,那你岂非死不瞑目。当日你兵临瑶光城下时可没有想过是奸人挑拨,而是直接给阿离定了罪,你的这个叛徒所为未免太过敷衍。这事若是闹到阿离面前,执明国主面上恐怕不好受吧?” “你想怎样?”执明依旧冷笑,他是王者,有着王者的骄傲,即便百口莫辩,也应保持王者的不动声色。 但是一提到慕容黎,他就渐渐妥协,他的傲娇本性就被击垮,遖宿士兵尸体上的伤痕证据,就是他天权的飞隼弩箭,这是物证,人证说的话可能是受人蛊惑的污蔑之言,但是这个污陷容不得他狡辩。 他很清楚,这场刺杀无论是不是他派去的,这个锅他没法洗清,只得背着,因为那就是他的兵,证据确凿。 这就是眼睛所看到的事实,哑巴吃黄连,有苦也得咽。 更因为他曾经对慕容黎说过一句话:这辈子都不许与毓骁见面,否则,本王就杀了他。 语言虽无形,但会在人的心底种上种子,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就会让人忍不住往这方向去想。而一旦毓骁遇刺,矛头指向的铁定是他。 那夜暗中偷摸鬼祟的下流之事,已在慕容黎心中埋下阴影,今夜这事若是传到慕容黎耳中,会不会让慕容黎认为,原来他一直如此虚伪,表面一副正人君子,暗里竟是无耻之徒。 若是这件事情闹到慕容黎面前,无论怎样他都是百口莫辩,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都只会让慕容黎陷入两难,信他就是偏袒,不信他……他们之间才建立的信任又荡然无存。 毓骁携尸体而来就是不想将此事闹大,不想让这件事传到慕容黎耳中,也不想因为这一百人挑起战火。 执明怒气平息了下去,第一次感受着证据确凿被陷害的憋屈,胸中无处可发的屈怒几乎令他目眦欲裂。 第50章 代价 毓骁看着满地尸体,那是他的遖宿士兵,若是可以,他不惜让这个凶手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是他曾答应过一人,永远不在他的领土上开战,一诺重于磐石,否则,他不必携尸体前来对质,这原本就是一个两军开战最好的理由。 但是,他的兵也不能白死。 他眼中如磐石般冷硬,手腕一沉,一道寒光在两人之间绽开,鲜血四溅。 太钶剑反手刺入执明胸膛,毓骁冷漠:“这场战争因你而起,这便是你需要偿还的代价。” 执明本能的挥手阻挡,却不料太钶剑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一声轻响,锋利的剑尖就没入他的身体,溅起大团鲜血,疼的他吃力的抽搐着。 执明受刺,天权士兵被这突变恍得愣了片刻,才抽出手中的兵刃急来护主,却被遖宿士兵阻挡,两拨兵士举着兵刃,大战又一次几欲爆发。 空气几乎窒住,迎接着一场大战。 毓骁抽回太钶,拭净血污,入鞘,注视着执明那没有熄灭的王者怒气,冷冷道:“阿离曾经蒙冤被你污蔑时受了你一剑,本王发誓定要从你身上讨回来。今日我遖宿百人命丧你飞隼之下,但是这是在阿离的领土上,本王不想将此事做大,这一剑便是私了,倘若执明国主觉得不服气,那明日便让阿离公了此事。无论是为阿离还是本王手下这一百条人命,你既受了本王一剑,接受私了的话,此事便就此揭过,本王也定不会再在阿离面前提起。执明国主觉得如何?” 他说过,执明刺慕容黎的那一剑,天涯海角都要让执明还回来。 毓骁的话,从来言出必行。 执明忍着剧痛,面对着天权士兵,大喝:“住手,全都退下。” 毓骁的这一剑,很有分寸的避开要害,只会让他疼得抽筋几天而已,下手已经算得上很轻。 他眉峰深深蹙起,努力咽下这个哑巴亏。 今日之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出这幕后黑手。 他刺慕容黎那一剑就像是梦魇,即便是到如今,还是一根挥之不去的弦,紧紧扯着心脏每每提起都是剧烈的疼痛。 “好。”执明脸上带着一股阴森之气,仿佛刚才那一剑的伤势,已经不足以让他挂怀,“本王这一剑是为阿离而受,刺杀遖宿士兵之事与本王无关。待本王查出真凶也定会将你今日加诸我身上的晦气如数奉还。” 晦气?一百个死不瞑目的灵魂,在他眼中是如此被轻贱的生命。 毓骁钢牙咬紧,一挥手,踏出门槛。 “遖宿儿郎,回营。” 遖宿,才是他的霸业,他的天下。 …… “王上,属下给您处理一下伤口,这件事需要告诉慕容国主吗?”一位贴心的士兵向执明请示着。 “滚!” 执明怒喝,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慕容黎三个字就像是针,能穿透他傲娇的坚硬外壳,刺在他的心上。 毓骁是他的什么人,凭什么向他讨回那一剑! …… 夜色更深。 黑影隐藏在夜色深处,看不清面目。 三个小兵走了过来,带着贪婪的喜色:“事情已经办妥,阁下答应的赏钱……” 黑影抬头,夜幕中都能感觉到他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阴笑,他的手指缓缓划过自己的咽喉。 小兵眸子瞬间闪过一丝惊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脖子上裂开一个巨大的切口。 鲜血,从切口中飙出。 钱币洒在他们尸体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一人从尸体上走过,驻在黑影面前:“大人,慕容黎太过谨慎狡猾,关押先生之处至今未查到半点线索。” 夜露簌簌,黑影注视着那人,没有任何表情:“盯着执明就行,他,一定会找到先生的牢房。” 这独特的无中生有之计,用在执明身上恰到好处。他就等着以逸待劳。 三人行,必有一多余。 毓骁连这种极具侮辱的挑衅都能忍,可当真允诺了慕容黎,然而,执明可不会这么想。 “明日便是三日之期,慕容黎可会真的斩了先生,大人有何良策?” “我会亲自给慕容黎送去。” 随着这一声轻语,两人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一点点消失在夜幕中。 …… 两日的晴天,带走了许多阴霾,可第三日,天,开始阴沉起来。 一个身着盛装,满脸堆笑的年轻人来见了慕容黎。 他悄悄的来,悄悄的随庚辰进入房间的密室,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一见到慕容黎,就很有修养的行礼,保持着标准的微笑:“见过慕容国主。” 他的笑容很有诚意,任谁都无法对这样一个笑容满面的人兴起一丝敌意,甚至还会被这样的笑容感染。 但慕容黎并没有笑,他端坐在椅子上,睡眼惺忪,都没有正眼瞧过那人,轻轻的“嗯”了一声代表回应。 庚辰冷冷盯着他:“东西呢?” 那人并未将慕容黎的轻视放在心上,依旧笑容绽放:“在下要见仲先生一面,确保平安无恙。” 庚辰冷冷道:“东西可以慢慢找,仲堃仪命可是只有一条,你要想清楚,你的筹码在我们手上。” 那人看了一眼慕容黎,慕容黎傲岸而坐,如一座高山,有着无论他如何攀爬也无法逾越的深远,他缓缓从宽大的袍袖中抽出一份泛黄的帛书,恭恭敬敬的递到庚辰手中,微笑:“国主所求之物就在这份绢帛地图当中,在下只是应先生之言保管帛书,至于东西还需国主亲自去取。” 庚辰将帛书放在慕容黎面前,铺开,慕容黎淡淡扫了一眼,冷漠。 那人堆着笑容:“东西已交到国主手中,不知先生之命……” 慕容黎冷电一样的双眸倏然抬起,那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被慕容黎的目光锁住,无法挣脱,无法逃开。 慕容黎淡淡道:“本王没有说过要放了仲堃仪。” 那人脸上的笑终于有些挂不住,讷讷道:“堂堂一国之主莫非要言而无信……” 庚辰冷冷打断他:“第一,这是一份无用的绢帛,在你没有呈上来之前东西或许真在那里,但是在你呈上来之后,东西就有可能转移,图中之地必然布置了各种机关陷阱,引君入瓮。第二,阁下莫非对信息有什么误解,王上只应过一句,拿此物交换一个不腰斩仲堃仪的机会,可没有说过换仲堃仪出狱。如今东西未到手,你未免太心急了些。” 那人勉强维持着表情:“咬文嚼字,原来慕容国主逗在下玩呢。东西就在绢帛中所注之地,信不信全在国主一念之间,此等神兵利器,并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拥有得了的。神兵之间有感应,国主若是怕在下诓你,不妨先用手中的神兵感应,自然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慕容黎道:“本王会斟酌你说的话。” “那先生之事……” “若是你所言属实,自然能见到你的先生。” “希望慕容国主一言九鼎,告辞。”他继续堆着笑,转身向外走去,悄悄的出了县府,没有人发现。 …… 不知道过了多久,亦或是片刻,慕容黎极力忍住的痛楚才崩然瓦解,低头猛一阵喘息,似乎连心都要呛出,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 他轻声道:“将这份绢帛交给玉衡郡主,若是真有机关陷阱,也只有他能破。” 庚辰守着慕容黎,脸上满是伤痛,从瓷瓶中倒出一粒丹药喂给慕容黎:“公子,为何不向执明国主言明,公子心里的人是他,他最在乎的也是公子,为何不让他知晓真相?” “执明……信任终是不多。”慕容黎抬起灰色的眼眸,那里是一切成空的荒凉,“他今日来过了吗?” 庚辰:“和毓骁国主一样,早间来过一趟。属下皆以公子未醒打发了。” 慕容黎努力忍住剧痛,深吸一口气:“晚些毓骁若是来的话,就叫醒我吧。” 庚辰点了点头,扶着慕容黎从密室出来,慕容黎的精神似乎比昨日更差,他眼中也好像看不到昔日清明的神光,庚辰忍不住,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公子,玉衡郡主的药维持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他说等他五日,玉衡距此百里,五日他能赶来吗?” “不能,他不会来。”慕容黎淡淡的。 他的话,让庚辰感到深深的忧惧,泪水再次打湿衣襟:“玉衡郡主说过他一定会带着解药来的,公子连他的话都不相信吗?” “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慕容黎看着庚辰,轻轻的笑了,“他也没有解药。” 即便是仙人炼丹制药,这毒,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是无法研制出解药的。 他让他等他,只是让他抓着一抹流萤般的希望,可他心有九窍,又岂会不知? 五日,不过是玉衡郡主强行从阎王地府生生将他拽回,换来的奢侈。 抛开算计,他又怎能回应执明的心意。 庚辰怔怔地落下眼泪:“公子,属下带您去玉衡,就算没有解药,玉衡郡主那里有许多丹药,总会有一种有效的,公子……您听属下一次,好吗?” “你知道吗,巽泽善制毒炼丹,不善炼药。”慕容黎看着庚辰的眼泪,微微一笑,抬起冰凉的手腕,触碰他的脸颊,擦拭那一串泪珠。 “死,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他安慰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庚辰痛到窒息,怎么不可怕,那是他的王上,没有了慕容黎,就是世间最可怕的事。 慕容黎握紧他的手,将一份信笺沉重的放入他手中:“记住,我若有事,定要传给巽泽。” “公子……”庚辰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 那位满脸堆笑的年轻人在客栈的二楼雅间喝着茶,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讲着瑶光国主的光辉事迹,轻轻把玩着杯盖,轻轻在桌面上敲出森冷的响声。 一位店小二打扮的人物走了过来,为他把茶水倒满,又给他面前的那张桌子擦了又擦。 “执明已避过慕容黎耳目去见先生,大人,小的要不要立刻召集人手将先生救出来?” 那人摇了摇头,嘴角依旧挂着笑容:“不急,确定关押先生的位置,探明所有守卫防御,营救先生的时间,等着,等执明给我们制造一个契机。” “小的怕执明对先生动手。” “棋子,永远逃不脱执子人的手。” “好嘞,这位客官来一盘火爆腰花,鲜花豆腐,配一坛美酒。”店小二抹布往肩头一甩,尖细的嗓子拖着一个长长的尾音,回荡在二楼雅间中。 …… 关押仲堃仪的牢房并不好找,慕容黎以风寒为由一直未曾提及关押之处,执明也并未刨根问底,然而无端被设计成了刺杀遖宿士兵的真凶,执明如何能咽得下这口冤气,思来想去,想要挑起天权遖宿战争从中作梗获利的除了仲堃仪隐匿着的那些门徒,绝无他人。 而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趁乱救出仲堃仪。 而执明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杀了仲堃仪。 若是活人成为一具尸体后,还有什么救的意义? 所以,当执明被毓骁刺伤之后,他简单给自己伤口包扎,就派出数波暗卫全城探查,最终在县府旁边几家书院之下探出了具体位置。 今日,慕容黎房内进去了一位陌生人,庚辰也没有再出来,刚好,趁这个时间,避开慕容黎来把这个坏蛋解决,事后就算慕容黎知晓,也不过是些许责怪罢了,他下不去手杀的人他去解决好了。 看守的人并不少,层层禁锢,但执明是天权王,是一国之主,再如何眼瞎的守卫也知道这位惹不起的主和他们的王上关系匪浅,所以并未遇到阻拦。 狱卒很会事的帮执明打开了牢门,执明提着星铭剑走了进去。 牢里只有一只很破旧的桌子,桌子旁边坐了一个人,看到执明,笑了笑:“执明国主,又见面了。” 待遇竟然还不错,没有大刑伺候,没有束缚捆绑,只有胸前两道剑痕浸出鲜血斑驳了衣物。 仲堃仪见到执明愣住,便招了招手:“坐,我知道执明国主是来杀我的,重兵把守,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咱们不妨聊聊。” 第51章 攻心 执明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本王与你没有什么好聊的,困兽犹斗,竟还能让本王栽如此一个跟斗,真是好算计。” “你就不想知道慕容黎留着我的命,有什么用意?”仲堃仪并未反驳,注视着执明,面带微笑。 执明冷笑的看着仲堃仪:“你认为事到如今你还能挑拨得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阿离不过是想得到你手中的神兵,留着你作为交易的筹码,可本王想了想,反正你也不会说出来,还不如死了的好,至于神兵我们还有大把时光,以后慢慢找。” 显然,这枚棋子变得有些聪明了。 “也对,你连天权都能送,何况一把神兵。” 大把时光? 仲堃仪微微的笑了笑,似乎有一丝感情流露出,“慕容黎,他身子好些了吗?” 剑光,破空而起。 星铭剑已抵在仲堃仪心口,执明将仲堃仪从椅子上提了起来,怒气沉沉压下:“你还敢在本王面前提起阿离,若不是你挟持阿离,阿离何至于受雨感染风寒。” 说着,他猝然出手,一剑刺入了仲堃仪的肋下。 “这一剑,是你伤了阿离的代价。” 血液,染满衣衫,冷汗,已浸满脊背。 “风寒?呵呵。”仲堃仪嘴角浮现出一丝很有深意的笑容,“他可真会编故事,果然什么事都瞒着你。” 仲堃仪嘴角浮现出的妖异笑容,看得执明有些毛骨悚然:“你知道什么?” 仲堃仪忍着剧痛,无力挣扎,缓缓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执明轻轻的放开他,坐在牢里那根破旧的凳子上,语调冰冷刺骨:“说吧,既然你知道本王想知道什么,那不妨说说看,看看是不是能勾起本王一丝兴趣。” “不得不承认,你很在意慕容黎。”仲堃仪淡淡道,“你如此在意慕容黎,你对慕容黎之情并非挚友那么简单,你对他是那种意思吧?” 执明表情窒住,猛地站了起来,抓起仲堃仪,瞬间拖到墙角,将他卡在牢房那面坚硬的墙上:“放肆,本王也是你可以揣度的?” 仲堃仪无视肋下汩汩鲜血,悠悠道:“这又不是什么道德沦丧之事,心悦君兮,白首相携,执明国主何必大动肝火呢?” 执明放开他,冷笑:“所以呢,你知道又怎样?” 确实算不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对慕容黎之意,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但是仲堃仪提起这事,他莫名觉得烦躁,心头布满了阴影。 仲堃仪笑了笑:“可你不知道的是,慕容黎的心意,他对你是友还是情。” 执明冷冰冰的看着他,他若是知道慕容黎心意,还用两次出言试探吗,虽然全天下之人都知道他是慕容黎的软肋,但是这软肋之情究竟是挚友还是非挚友。 他要的可不是友情之情。 仲堃仪继续道:“慕容黎是君王,你也是君王,你们的事就是国与国之间的大事,可不是市井流民的小事。你想要君王放弃国家,放弃誓死要守护的底线与你厮守,这恐怕是在侮辱他吧。” 瑶光,是慕容黎誓死要守护的底线。那是他的荣耀,尊严,若是没有了这份荣耀,他就只有遍体鳞伤的一身屈辱,跟蹂躏,羞辱他没有区别。 仲堃仪的话让执明感到困惑,他想得很简单,就是简简单单的和慕容黎在一起,从未往更深层次的方面去想,当仲堃仪揭开压迫神经的这层隔阂时,他才发现原来简单的事竟是让人那么难以抉择。 仲堃仪幽幽看着执明,像是抓着他心底深处那道鸿沟,每一个字都在上面翻起浪花:“或许你认为你可以放弃天权与他厮守,但你要想清楚一点,那就是慕容黎的心意,若是这流水对你无意,仅仅挚友之情,你岂非权势与人两空。” 执明浮起一丝讥嘲的笑容:“他对本王是什么心意,你不配知道。” 仲堃仪深深的看着执明,他能看到,执明脸上表情的每一丝变化,这变化在告诉他,执明的心在倾斜。 他淡淡道:“不过我倒是给你想了一个法子,若慕容黎不是君王,岂非就能任你左右了。” 执明目光中迸出凌厉的杀机,星铭剑抵着仲堃仪心口,一寸寸推进:“你这是在找死。” 剧烈的疼痛使仲堃仪面目有些扭曲,但他仍然一副镇定:“言多必失,看来我有些失言了。” 他吐了一口血水:“同车而乘,同榻而眠,那位遖宿国主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执明紧紧握着剑柄,这正是他不可被触碰的逆鳞。毓骁就像一粒黑色的种子,将他的心攀爬满阴郁的藤蔓。 他的面容,一点一点冰封。 “本王,姑且,让你,说完。” 仲堃仪叹了口气:“看来执明国主已经动了杀心,我死不足惜,不过你果然还是知之甚少,慕容黎在遖宿曾救下毓骁的命,为了躲避追查,藏毓骁在慕容府中同吃同住。后毓骁上位,不顾全臣反对直接把慕容黎接到宫里时时刻刻形影不离,同车而乘,同榻而眠,同碗而饮,在遖宿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之事。慕容黎仅仅表明想念故国,毓骁就为慕容黎出兵中垣,灭天璇,想必执明国主做不到吧。十万精兵,为一人荡平天下,送江山,才有了如今瑶光的复立,这一切功劳可都是毓骁。后来毓骁出兵瑶光,不过是艮墨池的挑拨,我想,毓骁此次千里奔袭,他们的误会早已解开,所以……为一人送天下的传说不是你执明国主,而是毓骁,若是我,我都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当然知道误会早已解开,因为嫌隙是他一手炮制的,道明真相之信是他送的,毓骁这次的中垣之行也是出自他手,他只不过把真假掺半的事情融合在一起而已。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之事,但是执明的心还是像有一把刀深深剜着般巨疼:“若这就是你要告诉本王的,本王早就知道了,用不着你再来乘间投隙。” 仲堃仪看着痛苦,怨怒一点点占据执明的心,他知道,他已经拨动他的心弦,完全获得了胜利:“但是你不知道毓骁的这次到来,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允诺。” “什么允诺?”锋利的剑尖又往前送了送,执明冷笑的看着仲堃仪,他要在他说完话之后送他下地狱。 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仲堃仪感受着剧痛,缓缓道:“那是他们两人的秘密,我如何会知晓。” 执明冷冷的嘲讽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允诺?” 仲堃仪感受着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缓而慢道:“若不是瑶光一步一步假意败退,我又怎会如此轻易中了慕容黎的计一败涂地。显然,慕容黎非常信任毓骁才会将瑶光命脉交到毓骁手上,若非亲近之人,你与慕容黎都做不到如此信任吧。而你飞隼杀了毓骁一百人,杀伤力虽不大,但侮辱性很强,若不是他与慕容黎有什么约定,顾念这个约定不能在瑶光领土上做什么,你认为毓骁能咽下这个挑衅?” 仲堃仪此战之败,一是没算到慕容黎假死,二没算到瑶光所有沦陷败下的城池,并非被毓骁控制,而是以另一种方式保护。若非绝对信任,以慕容黎的阴诡算计,是不可能把命脉交到他人手上的。因此他的亲近之人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毓骁携尸体上门报复一开口就说及与慕容黎有过约定才不与他开战之事,如今想来,他们果真有什么秘密瞒着他。 所以,这就是慕容黎不答复他心意的缘由吗? “你得到消息的速度可真快。”执明脸色阴沉得可怕。 不是仲堃仪得到的消息有多快,而是这原本就在仲堃仪的算计之内。 仲堃仪继续道:“执明国主若是还想知道更多,不妨去听听民间俗语。” “本王自然会去证实。”星铭剑猛然推进,透体而过,却在瞬间拔了出来,执明任由剑锋血迹斑斑,拖着星铭剑,袍袖一带,踏出牢房。 “但是你有没有命在,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血色四溅,仲堃仪仰面倒下,他的嘴角,还留有一抹阴森至极的冷笑。 风寒吗? 那就趁他病,要他命。 语言虽然无形,却可以将罪恶的种子种到人的心里。 他,就等着它们盛开。 …… 晚些,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风吹过来,潮湿的气息击打在窗棂上,纷纷的雨丝中,无论多明亮的目光,都望不远。 如慕容黎所料,毓骁确实再一次来看望他。 寒气袭体,慕容黎卧房中多了一堆炭火,他端坐在火炉边上,脸色煞白,毓骁还没有进来,就听到一阵猛烈的咳嗽。 “阿离。”毓骁进来,到床边取了披风就给慕容黎裹上,“怎的还是这般严重,阿离,本王重新让医丞给你看看,是不是药方的问题。” 慕容黎拉了拉披风,将自己裹紧,道:“自古风邪入体,多则半月,少则七天,王上不必太着急,这几日刚好是严重的时候,兴许明日就好多了。” “本王怎能不急。”毓骁面上浸满了苦涩,像是一杯捣碎的苦茶,“本王今日收到我遖宿国中传来的的急报,朝中一重臣暴毙市井,本王怕引起遖宿内部恐慌,所以,阿离,本王是来与你告别的,明日,本王便要返回遖宿。可是阿离的身体,本王又放心不下。” “王上,我并无大碍。”卧房的窗敞开,冰冷的雨滴打在石阶上。 慕容黎看着窗外,缓缓道,“乱世之下,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都有要守护的臣民,这个位置是用血肉至亲的骨血换来的,王上应当明白,万事以国为重,因为,除了这个王位,我们一无所有。” “本王明白,此次中垣之行时日确实有些久了。”毓骁缓缓道,“本王怀疑,我遖宿国中必然混入了仲堃仪奸细,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 他说的凑巧,是执明飞隼袭击了他的军营,如若不是他重诺将此事化小,今日,就是遖宿与天权对峙,两败俱伤的局面。 而遖宿朝臣遇害,必然就引起国内恐慌,若是天枢奸细所为,就一定还会趁此制造混乱,将遖宿那汪清水搅浑,局时他与天权对峙抽不开身,遖宿国必乱,好一招借刀杀人,釜底抽薪之计。 当那封重臣遇害的信传到他手中时,他就明白他与执明都被人算计了。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遖宿朝中那位遇害的重臣,是慕容黎借天枢的手杀的,所以,遖宿内部不会有较大的恐慌内乱。 不过,这件事情毓骁永远不会知道,他就算去查,真凶也是天枢奸细。 死了的那位,也是平时作风不佳之人,慕容黎只不过帮毓骁从那片稻谷中清除了一颗稗子。 慕容黎这招借刀杀人,只是想要毓骁赶紧回遖宿而已,毕竟,十万精兵驻扎瑶光,总是一个隐患。 所以慕容黎并未在意毓骁口中的巧合事件,只是微微道:“仲堃仪眼线遍布天下,确实防不胜防。好在,如今终于将他抓获,想必他们也翻不了什么巨浪。” “阿离,若是留着没用,还是将他杀了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若活着,我就不放心你。”毓骁凝视着慕容黎,沉黑的眸子中,是一片柔情似水。 慕容黎点了点头,嘴角浮起一个微笑:“好。” 毓骁的脸色很平静,这使他看起来很认真。 “阿离,本王虽对你有意,但从未想过要违逆你的心去拥有你,我只要你平安,顺遂,幸福。” 他的话,仿佛月宫中传来的风声,“若是有一天,你累了,幸福或是命运皆不掌握在你的手中,我会来带你走,带你回遖宿,如果你不能幸福,我宁愿你永远陪着我。” 若他不是瑶光的王,幸福和命运就会脱离他的掌控,那时,毓骁便会直捣中垣。 慕容黎忽然觉得有一丝丝寒冷。 风冷。 他笑了笑:“我们是朋友,乱世之中依偎取暖的朋友。” 毓骁凝视着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朋友,必然重诺。” 他所要守护的底线,他也会为他守护。 箫音自寂静中响起,这是一首送别之曲。 在这凄迷的小雨中,慕容黎的箫音里似乎有一丝迷惘。 第52章 尽散 第四日,寅时,玉衡离州。 巽泽似乎已疲惫不堪,清澈的眸子中布满了血丝,散发尽乱,遮住了原本明月清风的脸,呈现出来的,又是不修边幅邋遢凌乱的样子。 满天烟尘,遍地尘埃中,他的炼丹房各种凌乱污秽,他却不管不顾,只注视着熔炉中两缕焰火跳动,焚化吞食着他手中的灵气。 一阵微寒的风吹来,带着焦土的气息,熔炉中的火在瞬间熄灭。 巽泽面容淡淡的,轻轻抬手,手中红瓶尽碎,血液像是一道红芒,流泻进熔炉中。 嘶。 随着这声轻音,熔炉中翻腾起一股黑烟,流淌在其上的毒血骤然获得了生命,彼此缠卷,化成一条微小的火焰之蛇,撕扯吸附,最终融成了一粒褐色药丸。 南风立刻从熔炉中取出这米粒大小的药丸,用手指捏着,仔细观摩:“郡主,这就是你三日不眠不休研制出来的解药吗?会不会太小了点。” 巽泽:“谁说这是解药,这是毒药,剧毒。” “毒?剧毒?”南风吓得手一抖,药丸就从指缝中滑落了下去,“郡主不早说,属下碰了,会不会被毒死?啊,属下要死了,属下还没有给郡主养老送终呢。” 他掐着自己的脖子,一副中毒太深的样子,吐着舌头,双脚抽搐。 “滚,瞧你那点出息。”巽泽手腕一沉,接住那粒微小的药丸,装入一个小瓶子中,就放入了怀里,神色缓和了不少,绷紧的心弦也终于松懈下来,“本郡主好不容易研制出来的东西,你竟然如此糟蹋,被毒死也是活该。” “最多就是掉地上而已,捡起来也还能用。”南风撅着嘴,“郡主你看你终于笑了,三日来愁眉苦脸的,属下好怕你突然体力不支,晕倒在这炼丹房里。” 巽泽瞅一眼南风,似笑非笑:“放心,你死了我都不会死,若是你死了,我正好将你尸身腐肉用来养蛊虫,做花肥,然后骨头熔掉,制成一颗可以让人闭嘴的丹药,看到讨厌的人就让他吃下,闭嘴。” “若是属下闭嘴了,郡主岂非太过无趣。”南风叹了一口气,“郡主没有解药,那慕容国主的毒怎么办,莫非想以毒攻毒?可郡主刚才这毒丸就是用慕容国主带毒的血液炼制的,管用吗?” 巽泽不禁皱起了眉头,有着深深的忧思:“阿黎中的那毒我也解不了。” 南风疑惑:“这世间还有郡主解不了的毒?” “毒引从未见过,中垣大地之上没有。既是从未见过之物我又如何解!” 巽泽走到丹炉前,伸手从另一个炉口中取出两粒核仁大小的殷红药丸,交到了南风手中,面容上已没有了任何笑意,“这两粒是续命丹,务必在明日天黑前赶到南陵给阿黎服下,若是你没有完成任务,本郡主就用鼎熔了你,若是你觉得直接丢进去太痛苦,本郡主就先将你做成毒人再放入熔炉熔了你。” 千里迢迢赶回玉衡,不眠不休,并不是研究解药,而是为了炼制续命丹。 他的面容,郑重无比,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容不得南风有一点点置疑,甚至南风能感觉到,若是任务失败,他会真的熔了他。 可做成毒人之后再熔和直接放入熔炉中有何区别?疼痛等级不同吗? 南风脸色瞬间惨白,发出疑问:“郡主,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是你去?” 关乎慕容黎生死,巽泽从不置身事外,如此生死边缘,甚至需要用到续命丹这种极其危险之物,南风想不明白,巽泽为何让他去。 巽泽面容一阵悲怆:“我要去办一件大事,让世人知道,动了本郡主的人,天王老子都得付出代价。” 他怎能置身事外,只是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事而已,除了他,这世间没有人能办到。 为他血染江山,血洗一国,何足道哉? 南风急道:“郡主一人去?” 巽泽面色有些阴沉:“我会带上万千生灵一起,见证血染江山的场面。你不用担心我,办好你的事。” 南风点头,将丹药小心翼翼的收好:“那这续命丹给慕容国主吃几粒?” 巽泽:“一粒。” 南风看着巽泽,深思:“郡主给了属下两粒,是代表着第一粒药效过了,郡主还没回来然后再吃一粒吗?可这不是当饭吃,再吃一粒还能有效吗?” 巽泽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不知道,有备无患吧。” 南风脸色变了变:“那能续几日的命?” 巽泽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都无法遮掩忧虑之色:“半月,或者七日,或者五日,我不知道。” 南风脸色又变了变,急了:“郡主自己炼的药,为何什么都不知道,那属下要怎么办?” 巽泽立刻瞪着他:“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死过,不如我立刻杀了你,现场验证一下。” 南风立刻萎靡下去:“属下蝼蚁之命,不值得浪费郡主辛苦炼制的圣药。就算属下愿提供这具躯体,时间也来不及,对吧,郡主。” 巽泽仰头,凝望着丹炉:“希望上天庇佑,能维持到我回来。” 他从不信天命,不信神明,此刻,他的目光透过这巨大的熔炉,突然生出一丝祈盼,若是青苍上真有诸神,能听到他的祷告吗? 不安追袭而来,南风心中忐忑:“郡主是要去哪里?万不得已的时候属下去哪里找你?” 巽泽:“琉璃,不用来找我,我自会回来。” 南风恍然:“原来毒是琉璃下的。” 巽泽又一次叮嘱南风:“明日天黑之前你必须赶到南陵。不然阿黎就没救了,而你就去陪葬。” 南风皱着眉头,也不敢儿戏:“玉衡距南陵几百里之远,属下又不似郡主般身手迅速,郡主,这样会跑死马的。” 巽泽走出丹房,仰面看着天,纷纷小雨,他眼中都是泥泞。 “马,不重要。” …… 五更天的时候,慕容黎去送别毓骁。 毓骁带着淡淡的伤感,站在十万大军前,神色有些落寞。 “阿离,本王走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本王……” 慕容黎看着他:“如今两国和平,互市通商,王上可随时来瑶光做客。” 毓骁点了点头:“那,本王走了,若是阿离往后遇到什么困难,修书与我,即便千里之外,本王也会赶来。” 慕容黎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这一笑,如风,如月,淡淡的。 毓骁心中一痛,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终爽朗一笑:“阿离,不必送了,回去吧。” 挥鞭打马而去。 夜色掩映,大军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远方。 慕容黎望着毓骁的背影,心里忽然感到有些难受,深深施了一礼。 …… 慕容黎寝宫中,一直烛火通明,直到东方破晓,曙色照亮了大地。 可天色,终究还是阴沉下来,绵绵缕缕飞些雨丝,粘住了心绪。 慕容黎像是陷入了沉思,端坐桌前,红衣静止,面前是纸和笔,久久不动。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岁月若不惆怅,心又怎会凄伤? 执明满怀着炙热祈盼的话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昭告天地,祭祖跪拜,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愿,与你。 何尝不也是他所祈盼的。 慕容黎笑了。 他瞳孔中虽有死亡之色,淡淡的笑意却在缓缓化开,从容,优雅,明月清风。 他这些年来亏欠他的温柔,若是能过了这个劫,都一起弥补给他。 慕容黎执笔,缓缓在泛黄的宣纸上移动着,他写下了一行字。 心悦君兮。 署名落下:黎明。 慕容黎的黎,执明的明。执明是君,心悦君。 朝阳涂着血会从云层里破出,黎明就一定会到来,沉黑的夜幕散尽,终将是黎明的复出。 黎明,会等到吗? 庚辰默默的立在一旁,眸子中的忧愁也在浅浅化开,他开口:“公子,这信,属下要交给执明国主吗?” 慕容黎久久沉默,好半晌,才摇了摇头:“不必。” 不必急于一时,至少也要平安顺遂的过了五日,不是吗? 或者,他原本只是写给自己的,没有答案,也没有什么天涯海角,有的,只是这个世界给他开了个玩笑。 玩笑散尽,一切归墟。 …… 突然,寝宫的大门被轰然推开,一个小兵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顷刻跪倒,声丝急促:“禀王上,大事不好了,天权大军在城外伏击遖宿大军,已伤了遖宿几千将士,两军对峙城外二十里之地。” 慕容黎脸色瞬间苍白:“领军者,是何人?” 小兵感受到深深的焦虑,匍匐不起:“天权国主,言,要与遖宿血战到底,斩了毓骁。” 腥甜倒灌,慕容黎强咽下去,吃力的问道:“是,带了所有的兵吗?” 小兵:“禀王上,天权五万大军全部带去了。遖宿国主按兵不动,派来使臣询问王上如何解决,金石一诺仍在,永不背弃,但也不会坐以待毙。” 执明,毓骁。 五万,十万。 以卵击石,执明这是去送死。 他说过,这辈子都不许与毓骁见面,否则,他就杀了他。 自己已经设计让毓骁返回遖宿,中垣只剩他两,他还是如此想不开,要去自寻死路。 天权已伤遖宿几千将士,开战缘由不重要了。 若是天权遖宿瑶光三国开战,获利的又是谁? 毓骁的誓言,如金石之盟,犹在耳侧,他答应过他,只要他为瑶光国主的一天,就不会在瑶光领土上开战,但是这个应允并不代表他就应该洗颈就戮。 若是帮了执明,他就背信弃义,从此瑶光遖宿再次沦为宿仇,永坠战火,成为白骨支天的世界,他誓死要守护的瑶光会再次化为炼狱。 不能帮,只能拦。 所以,要带兵去阻拦执明吗? 他必须去拦着执明,毓骁才会平息死了几千将士的怒火,放手离去,否则,执明就是死路一条。 拦截执明的后果! 呵!后果! 慕容黎的心一瞬间是那么沉重,身子一颤,大蓬鲜血喷涌而出,血色溅开,他的鲜血,将桌上那张墨迹还没风干的宣纸淹没。 心悦君兮四字在血浆中崩然瓦解,连黎明都被暗红绞碎,只剩下泛黄的角页露出颓唐的气息。 他痛苦的支撑起力竭的身子,感到黑暗与血腥宛如狞厉的毒蛇,拖着自己向深渊中极速滑落。 “王上……” “公子……”一丝清醒是庚辰用尽了全力将他撑住,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与执明的情分,如宣纸的字迹一般,彻底结束了。 他们终究会成为陌路。 原来,这一切,在初见的那一刻,就已写入了宿命。 他等不到第五日了。 巽泽说过天大的事都要等他,第五日他一定会来,可上天哪能那般遂了人愿,偏生第四日就是终结。 慕容黎脑中被万千丝弦牵扯寸寸割裂,大红色的烛光在这一刻旋转颠倒,窗外的雨丝,染上了鲜红的颜色,恣意飘洒成迷离的红雾。 风冷,透骨的冷。 他的眸子,透过轮回,只有血红。 巽泽为他从阎王地府拽回的生命,已在这口斑驳血液中透支殆尽。 时间,对他而言,已成为妄想。 慕容黎的自嘲最终转变为一声沉沉的叹息:“给毓骁国主传信,此事本王自会解决,让他安心归国。” …… 战场,在南陵二十里外铺开,血流漂杵。 遖宿士兵的尸体,已堆成一座小山。 苍天被这十五万人大阵的威严震得瑟瑟颤抖,连天的风雨中,南陵那座小城显得那么脆弱,才破晓的黎明都完全暗淡。 天地摇落,丝丝细雨飘零,打湿了泥泞。 毓骁听着使臣传回的口信,望着晨曦中依旧飘扬的细雨,望着在战火之下逐渐凋零残破的城池,怅然长叹。 朋友,必然重诺。他若还手,执明必死。 曾经犯下的那个致命错误依然记忆尤新,于今,他不想旧事重演。 若是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定不会叫他为难。 他整顿军队,打马而前,走在队伍最后面,往南行了十里。 驻。 十里的距离,足够表明他不愿再战的诚意,也表明他不会洗颈就戮,最关键的是,十里,是最快的救援时间,执明若仍顽固不化,仍不罢兵,对付慕容黎,他便要出手。 如此,便侯着,等一切尘埃落定。 第53章 灼影 毓骁的一步步后退清楚的验证了慕容黎与毓骁之间必然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约定。 执明的心也在一寸一寸冰冷。 雨丝宣泄着愤怒与悲伤,割不断情网。 那个民间流传的佳话,遖宿瑶光两国的王上天造地设,一曰人中翔龙,一曰天日之表,他们才配昭告天地,做一对绝世佳人。 这个真实的谣言早已家喻户晓,唯独他那么天真,总是后知后觉。 没有人会沉浸在另一个人的呵护中而无所应,毓骁为他血染江山,为他退舍千里,为他甚至亲刺曾经那一剑,他假死欺瞒败退,他把瑶光命脉交到毓骁手上,他们同车而乘,同榻而眠…… 亲近之人,所以,他们早已允诺。 他,才对他的心意无所应,他又拿什么来应。 可他,也曾想为他放弃天权,为他放弃整个天下,应了仲堃仪说的话,若是放弃了,终是权势与人两空。 执明清楚的知道,他领着五万军队对峙毓骁十万军队,就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可心中难免抱着一丝希望,他只不过想验证一件事,在自己和毓骁之间,慕容黎究竟会帮谁? 他会帮谁? …… 漫天的雨丝中,一抹红色出现在这满目荒凉下,他的身后,萧然带着军队缓缓跟来。 拦在了执明大军阵前。 他与他,对峙。 雨丝如血,浸染着整个大地,慕容黎缓缓开口:“王上,收手,回去吧。” 只要他站到他的身边,他说什么都是对的,可他,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执明心中的热血在慢慢冷却,他唯一的侥幸崩然瓦解,唯一的希望尽碎:“阿离,你来拦截我,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来拦我?你就不怕寒了我的心吗?” 他明知道以卵击石的是他,他明知道对峙败的会是他,可慕容黎,助的竟然不是他。 当日宣城下,也是这般小雨,也是这般对峙,可那时,慕容黎宁愿独自一人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带一兵一卒,今日,为了毓骁,他竟带着整个瑶光军队前来阻挠。 要与他开战。 执明胸口的剑伤又一次撕裂,每一股疼痛都在提醒他慕容黎与毓骁的关系没有那么纯粹,他们真如民间所言,是天造地设,是一对佳人。 执明的心如刀绞般巨疼,他看着慕容黎:“阿离,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今日来阻拦我,是因为你和他早已允诺了吗?” 慕容黎心头猝然一痛,他来拦他,只是不想他自寻死路,只是为了让毓骁见证,他在中垣称王的决心。 但连他自己都能感受到,这辩解是多么苍白,他站到了他对立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辩白的意义。 “我来此,只是不想瑶光再次卷入战火,王上,退回去吧,不要再一意孤行了。” 这个理由真是可笑至极,他带兵拦着他,难道不是把瑶光再次卷入战争中吗?执明感到逆鳞被撕扯,眼中的温度开始有一丝冰冷:“是本王一意孤行,那你告诉本王,你和毓骁之间究竟有什么约定?” 慕容黎感到一阵晕眩,毓骁的允诺,永不与瑶光为敌,永不攻入中垣,仅仅是因为,瑶光国主是他,慕容黎。 只是慕容黎三个字而已,倘若有天瑶光易主,这个允诺就荡然无存。 那位豪爽的王者,对他的深情,深到足够放弃天下。 这样的情谊执明会相信他们皓如明月,朗如清风吗,他只会认定这是交易。 而这更不是执明耿耿于怀,要在瑶光领土上开战的理由,慕容黎怅然叹息,淡淡回应:“这,与你我有关系吗?” 他竟然不肯说! 执明的心,又感到一丝凄凉:“有,与你有关的事就与本王有关,本王都想知道,阿离,你究竟还瞒了本王什么?” 瞒了什么?无知是最幸福的,它不需要经历得到又失去的痛苦。 如果注定失去,他宁愿执明从来不曾拥有。 慕容黎良久无语,极力支撑着剧毒销魂的痛苦,这漫天雨丝,宛如一滴滴绯红的眼泪,他抬起头,感受着雨滴落入眼中的凄楚:“即便我有事瞒着你,难道这就是你大军压境的理由?” 理由是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黎维护的是毓骁,而不是他执明。 好!真好! 他输得彻彻底底。 他注视着慕容黎:“这理由还不够吗?” 这理由何其自私,何其荒唐! …… 莫澜在药房摸索,鼓捣着,叹着气。执明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谣言,瑶光和遖宿已结秦晋之好,顿时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加之被毓骁刺伤,新仇旧恨一起,带兵就去找毓骁晦气,唯恐天下不乱。 莫澜最怕的就是兵刃利器,打战这种事他唯恐避之不及,怎可能再去掺和,所以他决定来药房收集些伤药啥的,等战事结束,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给他家那个不成事的王上上上伤药,讨些乖巧。 反正和毓骁打架,肯定吃亏,而他莫澜,长了十张嘴,都劝不动主子,只能事后尽些人事。 “把这里上好的伤药都给本侯包起来。”莫澜随手就丢了一大袋珠玉给掌事的,他莫澜啥都缺,就是不缺钱。 “这些,这些。”他指着那一大袋珠宝金玉,翻出几件递到掌事手中,“多余的全都赏给你们吃酒去。” “好勒,您稍等。”掌事见到这么多钱财,这位郡侯如此财大气粗,顿时溜须拍马,一会就翻出一大推瓶瓶罐罐,散的草药,熬的抹的各种外伤内伤的全堆到莫澜面前供莫澜选择。 “全包起来。”莫澜又不懂,全要就对了。 莫澜正扛起这堆打包好的药物,迎面就撞上一人,药物瞬间洒了一地。 “郡侯大人莫生气,马上给您重新包起来。”掌事见药物被撞散,立刻点头哈腰吩咐下面的人赶紧收拾。 “你你你,走路怎如此不长眼睛,咦,这不是给阿离把脉的医丞吗,你开得什么药方,阿离的病怎还是那般严重,一点好的迹象的都没有,你抖什么,本侯又没有骂你。”莫澜瞧着面前这人有些眼熟,发现是那日给慕容黎看病的医丞,拉着就是一阵连珠炮语。 那医丞慌慌张张,眼神闪烁,先前还好些,莫澜一提到慕容黎,他脸色霎时苍白,仿若瞬间老了十岁,吞吞吐吐竟是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莫澜一瞧这惶恐神色,再联想到那日把脉后他药箱几乎吓掉的情形,心瞬间沉了下去,感觉有些不妙,立刻扯着医丞退到角落里,伸手就掏出一包金银放到医丞手中,放低了声音:“慕容国主的病情,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王上?今日本侯给你些钱财,你最好给本侯说实话,日后若是东窗事发,本侯也会在王上面前为你周旋说些好话保你一命,你只是一个医丞,两边都是王上,本侯知道都是你不能得罪的,慕容国主的病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医丞惨白惶恐抖着手,哪里敢接莫澜的钱,颤声道:“我……我来为慕容国主抓药,郡侯大人,这钱下官不能收。” 抓药需要你亲自出马吗,一看就有问题。莫澜看他惨白脸色,答非所问,沉下脸:“你要想清楚,若是慕容国主这风寒一直不好,或是有什么不测,王上定会抄你的家,灭你的门。” 抄家灭门这话一出口,医丞吓得几乎跪了下去,声泪俱下:“不是下官有意隐瞒,慕容国主的命令下官也不能违逆,其实慕容国主并非风寒,乃是中了剧毒,已是天人五衰之相,回天乏术。” 天人五衰之势,衣服污垢,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指欲界,色界之天人,寿命将尽时所表现之五种异像。 就是慕容黎寿命将尽。 “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敢瞒着,活腻了你。”莫澜一把抓住医丞,瞬间拖出了药房。 “郡侯大人,你的药。”掌事的追了出来。 “不要了。”莫澜哪还顾得上伤药,拖着医丞拦截了一辆马车就往城外飞驰而去。 天大,地大,阿离最大。 他家那个不成事的王上,还被蒙在鼓里,还在无知的挑起事端,知道了还不得疯掉。 …… 天地寂静,雨落无声。 慕容黎忍着剧毒肆虐,深深低下头,没有说话。 庚辰走到他身边,用力将他扶住,轻声道:“公子,仲堃仪被人救了。” 慕容黎抬眸,寻求着答案。因为剧痛折磨,他可能漏掉很多重要信息。 庚辰:“执明国主不知从哪里查到关押仲堃仪之处,昨日去过牢房,就在刚才对峙之时,仲堃仪被人带走了。” “那就着人调查,若是寻到踪迹,跟踪便好,不用下手,若是我不幸……就把消息带给巽泽,他知道该怎么做。”慕容黎深深闭上眼睛,又一次感受着信任崩塌的苍白无力。 今日形势,定是仲堃仪挑唆,果然,执明还是中了别人奸计,听了仲堃仪谗言,莫名其妙挑起两国之战,甚至引发三国之战。 他一直不告诉他关押之处,就是以防他冲动易怒被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门徒盯梢,访到牢狱救走仲堃仪,没想到他还是入了局。 做不到绝对信任,任何一件小事都能挑成不可逆转的导火线。 终究对他信任不够,执明的心意,只有一种欲望:得到他,毫不遮掩,赤裸裸的欲望。 无药可救。 慕容黎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从庚辰手中接过灼影剑,杵在地上,支撑着身子。 “今日我若不退,执明国主是不是要令瑶光这片土地尸体积天,血流漂杵?” 灼影剑,有影无形,藏于黑暗,瞬破初阳,伤人于无形,是慕容黎的佩剑。每个君王都有一柄属于自己的佩剑,慕容黎惯用箫中剑刃,并不常带佩剑,今日灼影破出,就代表着他誓死不退的决心。 茫茫雨丝,在慕容黎身侧飞舞,那眸子中都是血色,住着般,变得不再像他,不再如谪仙般清冷如月,执明感受到自己胸中的怨怒也在郁积。 “你拦着本王,是笃定本王不会对你动手,所以,本王在你心里究竟有没有一点分量?究竟是瑶光重要,毓骁重要还是本王重要?” 执明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他如是日光,已遭阴影遮盖,因愤怒有了残缺。 他与他之间,一切成空。 瑶光是慕容黎的命,没有了瑶光,慕容黎就没有了命。他缓缓道:“你纠结这些有意义吗?” 有意义或是没意义都不重要了,慕容黎的心,从未放他在第一,从前是瑶光,现在是毓骁。 冰冷的雨水包裹住执明,执明忽然暴怒起来:“阿离,你知道本王只想要你,本王在意的只有你,本王可以为你放弃天下,也可以为你毁了天下,你若要护着毓骁,本王就灭了他,谁阻了本王,本王就毁了谁。” 慕容黎:“你敢!” 究竟是你能灭了毓骁还是会被毓骁所灭。 他与他之间,只剩下刺骨的敌意。 若慕容黎不是君王,岂非就能任他左右了,执明突然很认同这句话。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慕容黎一生一世陪在他身边,若因为慕容黎是君王而无法实现,他竟想将他的王位摧毁,蹂躏他,禁锢他一生。 执明心中惕然一惊,抛开这几乎控制他的心魔欲望,如此自私的想法,如此霸道的渴望,即便拥有了天下,即便赢得这场战争,囚禁着的慕容黎,万念俱灰,也只会剩下一具躯壳,那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他也会孤独,寂寞,一无所有。 他要的是他的心,也是他的人。 他只是想要慕容黎说一句,他答应他,他就可以为他放弃一切,可他偏生冷硬的只说了两个字。 你敢。 冷硬如冰。 执明望着慕容黎,眸子中有深深的痛,可他终究还是冷冰冰的带着一丝嘲讽:“本王有什么不敢的,阿离,若你不是瑶光的王,是不是就能随了本王的意?” 所以,为了自己私欲,竟要毁了他的家国吗?慕容黎惊骇的望着执明,沉静的眸子中有了一丝愤怒:“那便,出你的剑。” 第54章 陌路 绝望像是黑暗,在执明身上一点点蔓延,他的心冷到谷底,不可置信望着慕容黎:“你,要与本王打?” 夭红的天雨乱落,打湿了慕容黎单薄的衣衫,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有漫天血色。 “我曾经一直有一个疑惑,天下霸业和血肉至亲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可笑吗?可笑至极,我哪来的血肉至亲,我父王,我兄长,我金兰之交,我所有亲人都在那场瑶光的覆灭中殉国了,我哪来的血肉至亲,我为何还幻想去考虑这么愚蠢的问题,是因为我心中总是满怀着期待吗,当真值得我去期待吗?我若是让瑶光再一次覆灭,那我还剩下什么,与殉国有何区别?我早没了血肉至亲,我还不能拥有天下霸业吗?我还不能用我这身血肉之躯守护我瑶光万民,守护我父辈兄长的亡魂吗?” “我曾一度以为我得到了答案,如今想来,可笑至极。” “你若是要毁了本王的瑶光,那便赢了我手中的剑,踏过本王的尸体。如此便能随了你的意。” 血肉至亲?执明脑中宛如针扎一般疼得有些恍惚:“本王不与你打,我不与你打。” “执明国主若还念及与本王的一丝情谊,便即刻退兵回天权。”呛然一声响,灼影剑出鞘,如长虹贯空,笔直的插入泥泞中,立在他两中间。 慕容黎冰寒的话语直击执明:“越此剑,你我从此陌路。” “不打,便退回去。” 灼影剑立在执明面前,像一根刺,深深刺入执明的心,慕容黎向来清冷,从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欢喜,真正的恨怒,但现在,执明第一次透过如此平静的表情,看到了慕容黎心底的震怒与决绝的凄伤。 他的话深深挑开慕容黎的逆鳞,用他的逆鳞刺在他的心上,溅开的血痛彻骨髓的浇满全身。 执明骤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他绝不能向前一步,绝不能触碰他的底线,否则,他将会永远永远失去他。 他不能和他一战,绝对不能践踏摧毁他所要守护的东西。 “我不与你打,我为什么要和阿离打,我这就回去,本王回去,阿离不要生气,我都听你的,我回天权就是了。” “撤退,撤退。”执明含着泪水,含着委屈,突然感到无比难受,无比害怕,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一剑刺入的不是冰冷的泥泞,而是慕容黎的胸膛,他的心中,感到无尽悲伤,血与泪交织着,连痛楚都无法触摸。 只剩下悲伤。 仿佛只要慕容黎转身,就会消失在世界尽头。 今日的阿离,散尽了所有的清冷,他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从未在他面前自称本王,他的眸子,从未像今日这般殷红,他的样子为什么让他心里那么悲伤。 慕容黎眸子中没有一点温度,突然转身,大步向前走去,庚辰紧紧的扶着他,就那样突然走了。 他走了。 …… 这场雨,是末世之雨。 …… 阴雨连绵,宛如散不尽的愁绪,隔着十里的距离,一切都那么朦胧,那么迷离。 毓骁目光从漫天雨帘中追逐着那抹红色,直到消失在雨丝尽头,任雨落湿了全身。 斥候来报:“启禀王上,执明国主已退兵。” 毓骁淡淡的,目光依旧投向远方。 他们,在乱世之下,相识相知,依偎取暖,也曾交心知己,也曾相互算计,他们应并肩而立,如日月双悬,共同照亮这个混浊的尘世。 前尘往事如浮光幻影,一掠而过。 他们都应拥有属于自己的天下,他们的肩上,承载着几百万人的期盼,命运如何轮转,皆是使命。身不由己,心不由身。 他不能为他放弃遖宿,他也不会为他放弃瑶光,他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从此天各一方。 所以,他只能为他守护着他所要守护的家国,只愿他幸福,平安,顺遂。 山河守卫,为君一人。 那是他一生的承诺。 “整兵,回遖宿。”十万大军整齐的渐行渐远。 蓦然回首,看他的故乡,看他呆过的地方,吹他吹过的风。 也许,这是最后一眼。 …… 灼影剑带着阻隔一切的力量,发出一声锵然龙吟,立在执明面前,仿佛一柄从天际飞纵而下的巨大利刃,纵横在黎明之下,泥泞之上,拦截了一切宿命纠葛。锋芒贯天地而来,一直灼入执明胸膛。 那么冷,那么肃杀。 慕容黎走了,萧然带着瑶光军队也走了,他想追上去,紧紧抱住他,让他不要走,可他怕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他怕他们的情谊悉数被斩断,他怕他又一次在他面前倒下成为一具尸体。 他怔怔的站在距灼影剑十步之外,不敢向前一步,细雨如冰锥,缕缕刺在身上。 天权大军已退,执明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雨与泪的痕迹,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无法忘记总是一身血色沧桑的慕容黎,那是刻在骨中,印在心底的记忆。 他要他回他的天权,可他怎能如此回天权,天长地久,要永远承受相思之痛,孤独之苦。 那是怎样的惩罚? 曾经大军压境,他也不曾怒过,也不曾这般决绝,为何他看他的每一眼,宛若生死尽头,都像是永别。 “为何会这样?阿离,你为何要我回天权,你不是说过王上想去瑶光王城,何时去都可吗,如今为何立剑而誓,斩断希冀。阿离,你不要本王了吗?” “阿离,为何要与本王一刀两断?为何要成为陌路?本王从未想过要动你的瑶光,也不是真的要杀毓骁,本王只是一时气言,本王不要与你成为陌路,阿离……” “阿离,你不要走,好吗?本王再也不敢了,本王以后都听你的,你回来呀……” 执明跪在冰冷的泥泞中,忘记了通透琉璃的赤子之心,忘记了桀骜不驯的王者霸气,忘记了灵魂中所有的腹黑与光明,他跌倒在尘埃泥泞中,摔得如此狼狈彻底。 风雨未尽,热血已凉。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辆马车迎面飞来,莫待停稳,莫澜就连滚带摔奔到执明面前,惊声叫着:“王上,出大事了。” 莫澜历来大惊小怪,毛毛躁躁,尖声惊语,执明早已习惯,并不想搭理他,伸出一只手:“扶本王起来,回天权吧。” 既然慕容黎和自己划清界限,为何还要去碰一鼻子灰,先回天权,以后的事,再说吧。 哪知莫澜竟然第一次忤逆他的命令,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带着极其焦虑的神色语无伦次:“谁还有时间管你啊王上,阿离命都快没了,谁有那个功夫管你,王上你的怒气消了吗?毓骁被王上打跑了吗?王上心中的疑惑解开了吗?那王上赶紧随微臣走,晚了可能连阿离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执明气不打一处来:“胡说,阿离刚才还来阻拦本王,护着毓骁想与本王开战,下了逐客令要本王回天权。” “什么,阿离刚才来过?要王上回天权?”莫澜一着急,几乎跳了起来,就想一扇子拍在执明头上,可执明毕竟是他的主,他缩回了手,带着一股深深的怨念低着头,“王上你竟然要和阿离开战,完蛋了,这回真的完蛋了,你第二次在阿离地盘上撒野,阿离肯定生气,阿离被你害死了,阿离肯定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才要你回天权。” 执明怒喝:“只是一场风寒,什么叫时日不多,别在本王面前提死字,别在本王面前说如此晦气的话。” “阿离骗了大家,阿离根本不是什么风寒。”莫澜越说越急,转身,从车里把医丞给拖了出来,丢到执明面前,大声道:“你还不赶紧和王上说清楚,是想等着人头落地吗?” 医丞一看到执明,吓得瞬间就跪了下去:“王上,微臣有罪,微臣医术不精,请王上饶恕微臣……” 莫澜打断他:“说重点,废话真多。” “慕容国主,不是风寒,是中了毒。”医丞惊惶的看了执明一眼,又埋下头,“恐只有五日之命。” 执明身子猛然一震,忍不住凄厉的吼道:“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几乎将医丞杀死。 医丞以头触地,再不敢抬起分寸:“慕容国主毒邪深重,元气衰竭,胃气已败。死脉之相,微臣救不了。这毒顷刻就会要了人命,慕容国主如今还有一息尚存,大概是吃了什么丹药控制毒素,来了未尽之事,可若是有情绪波动,毒血攻心,便是一日也活不了。” 情绪波动!他今日所为足够引发轩然大波,足够触碰他的逆鳞,足够让他怒不可遏。 趁他病,要他命。 就是仲堃仪攻心之言的最终目的。 慕容黎双瞳布满深深的夭红,通透的眸子褪去了所有清澈,苍白的脸被细雨染成灰白。 他怎会想到,那是慕容黎生命陨落的倒计时。 他只以为是一场风寒…… 所以他不回应他心意只是不想让他承受得而复失的锥心之痛,与毓骁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终于知道那时,他心中为何如此悲伤,爱到刻骨,才有的感知,感知到他将不久于人世,可他偏生如此冥顽不灵,连感知的预测都被怨怒侵蚀抛之脑后。 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要护着他,可最终给他的,是致命一击。 执明猛然感到一股腥热涌了出来,一口鲜血喷出,意识倏忽间化为一片混沌,他痛苦的跪在泥泞中,抓着医丞,眼中化为寸寸利刃,几乎将医丞凌迟:“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凄厉的声音震响在风雨中。 声声撕裂,血泪齐涌。 医丞如一滩泥,早已瘫软在地。 莫澜扶着执明,将他的手从医丞身上生生掰开:“王上,他也是不敢违抗阿离的命令才隐瞒的,如今是赶紧去看看阿离还有没有希望,我们天权不是有很多秘药吗,说不准就有能解毒的,目前只有他了解阿离的毒,王上可不能杀他呀。”他朝医丞使了使眼色。 医丞匍匐着退了半步,身子抖成筛子:“微臣一定尽力。” 执明面色惨白的站起,一言不发的猛冲了出去,直奔那辆马车,把车卸下,牵出马匹,猛地翻身而上,用力一夹马腹,朝南陵城狂奔而去。 …… 南陵城静静矗立,慕容黎走到城门之下,他垂下头,一寸寸站直了身子,哪怕再往前一步他都走不动了,心血几尽。 生命,已被提前透支殆尽。 庚辰扶着他,泪流满面:“公子,毓骁国主已走,天权的兵也退了。” 慕容黎笑了,笑容是那么凄迷。 毓骁金石之盟,山河一诺,执明斩断希冀,粉碎轮回。 瑶光,终是护住了。三国之乱危机已化解。他们,都会回去,从哪来,回哪去,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时光,会让人慢慢淡忘,遗忘曾经轮回中走过的这抹血色之殇,久而久之,不会再有人记得。 一切都会随风而逝。 他的身子轻轻从庚辰手中滑落。 不再有痛苦,他不会再感知到痛苦。 “公子……”庚辰凄厉的鸣啸声仿佛寒冰坠入了春水。 …… 马在执明身下,笔直向南陵城飞驰而去。 他在他生命的尽头,还带着嘲讽与轻蔑,用伤人的话刺他,溅起淋漓的血,最后,他能带走的,只剩下他的尸体。 这一生,他伤他如此之重,有什么资格要他做出回应,有什么资格祈求得到他的宽恕。 他想用尽力量去守护他,却给了他那么多不可承受之重。 那毒,顷刻就会要了人命。 只有五日之命,是靠着一颗丹药维系的。 情绪波动,一日也活不了了。 未尽之事。 慕容黎从地狱拖着一息回来,一定是来与他告别的。 他让他回天权,只是不想他知道真相,受蚀骨灼心的焚烈,记忆轮回之苦。 可他为何没有想到,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无论年岁轮回了几载,他将他刻在骨子里,如何能忘,如何不痛。 生生世世,他注定都要在这抹血红的记忆中煎熬,纵使天荒地变,也不能消退。 得知真相的那天,他依然会痛彻神髓,依然会后悔到不能自己,后悔不在他生命尽头里多给他些温暖,捂着他冰冷的心。 他丢下狠话匆匆离去,只是因为那毒——已攻入心脉,他已不能支撑哪怕片刻。 阿离若是死了…… “不……不会的……”执明脑中已是一片混沌,空空乱麻,只剩下泪水在空中坠落。 “阿离,本王来了,阿离你不要走,阿离你要等着本王,要等着本王……” “阿离……” 希望是多么渺茫。 二十几里的路程,是那么遥远,远在千里之外。 胸前的伤口再次撕裂,鲜血染红了执明的玄衣。 从战场到南陵县府,执明的脚下仿佛铺开一条惨烈的血路。 依旧狂奔。 他越过一辆疾驰的马车,绝尘而过,那马车里的人是否同他一般急着去见心里人的最后一面。 他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踏蹄狂飞,烟尘滚滚将闲赋舒适的人群吓得惊慌失措。 他越过闹市杂铺,驱散摊贩货物闹得鸡飞狗跳。 人们只能惶然逃避,他像一个魔王,随时会将他们化为尘芥,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悲痛。 没有任何东西敢挡在执明面前,无论是一个人,一座房屋,还是一条河,都在他的脚下被踏得粉碎。 一个折角,终于看到县府大门敞开,马儿吃痛,跨过高高的门槛,直接冲进了县府,执明猛然勒住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踢扬起,几乎直立,再落下时,执明整个身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他顾不得疼痛,爬起努力奔跑,砰一声重重的推开慕容黎曾住的那间寝宫。 残破的寝宫中一片荒芜。 风雨钻过窗棂的间隙,在室内弥散开淡淡水雾,偌大的寝宫中空无一人,慕容黎喜欢的红帘帷幔挂满屋内,风雨宣泄进来,红帘飘飘,充满了凄怆。 烛火未尽,人去楼空。 执明满脸血泪,穿过空旷中室,卧室,停留在书房那张案桌前,纸和笔摆放整齐,一丝不苟,如慕容黎一般,永远都是片尘不染的谦谦凤仪。 可也如慕容黎的红一样,纸张上残留着大片血渍,像是一道伤痕,遮盖了这张宣纸上原本的墨迹,只留下斑驳而颓败的色泽。 那是慕容黎的血啊,执明心痛到完全窒息。 他去战场之前心血就已吐尽,强撑着最后一丝力量又被他的话鞭笞凌虐,受着寸寸凌迟之痛。 执明脑中意识再次化为一片混沌,颤抖着手抓起那张血液浸透的宣纸,还残留着墨汁的印记,可无论他如何挣扎尝试,也永远不知道这上面曾经写了什么。 黎明已被暗夜覆盖,看不见未来和过去。 曾经,他说,有我在就有你在。 曾经,他说,王上吃得我便也吃得。 曾经,他说,若是王上喜欢,我便随时吹与你听。 曾经,他说,我此番叫你前来,并不是要你知道我有多少不得已,而是要让你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把你交出去。 曾经,他说,王上待我,总是这般好,我留在这里,是因为王上待我好。 这样的心意还用去验证吗?他愚蠢至极。 道听途说的谣言,为了一个可笑荒唐至极的验证亲手将他送上绝路。 血泪,再次从执明眼角坠落,颓然跪倒,万念俱灰。 “阿离,本王错了,本王真的错了,本王不该听信谣言,本王不该不信你。” “阿离,你在哪里,你如何忍心抛下本王,独自舔血。” “阿离,本王都知道了,本王来了,你躲到哪里去了,你出来呀,你出来。” “阿离,本王带了很多天权秘药,我们总能找到药的。” “阿离,你不要再躲着我了,我们总能找到药的……” “我们总能找到药的……” …… 那日,一个疯了的魔王披头散发奔走在各个角落,任何一抹红色都不放过,天地摇落,瑟瑟颤抖。 那日,南陵被掘地三尺,可终究,遍寻无果。 那日,萧然撤军,回了瑶光王城。 他们说,疯了的那个人,是在找什么人。 他们说,那个人,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 执明抱着那堆天权秘药,失魂落魄的又回到那张书案前,定定看着血液染透的宣纸,很久,很久,猛然一口鲜血呛出,覆在那片血污之上。 第55章 离州 马车疾驰,一路向东南行去。 慕容黎倒地,气息断绝,毒血攻心之时,庚辰幡然醒悟,他不能再由着他家主子性子行事,否则多半是半日都熬不过,定会气绝身亡。 这世间若是还有人能救回慕容黎的命,必定是那位玉衡郡主,虽然庚辰素日看不惯巽泽厚颜无耻粘着慕容黎的行事作风,可他不得不承认,巽泽虽一派纵酒长歌,潇洒不羁,不染尘世姿态,但偏生慕容黎是他唯一的执念,他的仙侠风骨已非天外,因慕容黎有了一缕人间之气,他绝对会想尽办法救治慕容黎。 五日时间太长,慕容黎生死边缘哪还能等,庚辰交待萧然一些事,当机立断跃上一辆马车就往玉衡方向狂奔,风驰电掣。 这一路急赶,从正午,到黄昏,到夜幕,又到清晨,庚辰马不停蹄,只在中途驿站换过四次马匹,未曾歇下片刻。 而慕容黎,再也没有醒来,若不是心口还有一丝微弱,当真与死人无异。 转过山间,忽然路边显出小小的一个茶寮,茶饼香气扑鼻而来,庚辰才意识到他一天一夜未曾进食,腹中空空饥饿难当,便停息下车喝了些茶水,让茶老板打包些香饼。 庚辰拿着香饼还未上车,一骑飞驰而过,溅起满空尘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手中将香饼夺过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这! 庚辰身手也是一流,能在他手中走过三招之人已是极少,能毫无声息瞬间夺走他手中之物的人更是罕见,庚辰脑中灵光一闪,朝那人消失的方向大喊一声:“南风。” 马蹄声回撤,南风坐骑瞬间就到了庚辰面前,他口中还咬着从庚辰手中抢来的香饼,吃得正香,然而他的风尘仆仆比庚辰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不约而同同时发问。 “玉衡郡主呢?” “王上在这里?” 庚辰点头。南风顷刻从马背上跃下,感动得热泪直流,那神情,只差没有抱住庚辰大腿,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激动道:“谢天谢地,我终于完成了任务,小哥哥,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郡主命令我天黑之前赶到南陵,若是完不成任务,就要把我做成毒人扔到熔炉烤了我,我这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喝,足足累坏了四匹马,你看,我连温饱都只能夺别人手中之食马背上解决,幸好在这里遇上你遇上王上,我终于可以歇息了。”他扯着香饼,一口一口吞咽,仿佛饿死鬼投胎,这狼狈姿态着实让人莫名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庚辰环视周围,面色凝重:“王上……不行了,郡主没来吗?” 慕容黎曾说,巽泽没有解药,也不会去南陵,此刻乍见南风,但玉衡郡主无踪无影,庚辰刚浮起的心情一落千丈。 南风见庚辰如此沮丧,料想他为慕容黎之事忧心,伸手入怀掏出瓷瓶放到他手中:“郡主说要去办一件大事,你不用担心,我就是为送药而来,还好遇上你,我完成了任务王上也有救了。” “多谢。”庚辰接过药,立刻钻进车里扶起慕容黎打开瓷瓶将两粒药丸倒出,正准备给慕容黎服下,南风的头出现在车窗上,叮嘱着:“这是续命丹,只能吃一粒。” “没有解药吗?”庚辰放回一粒,喂一粒给慕容黎,眉目皱起。 慕容黎虽是无生无息,然这丹药却宛若有生命般,入口就随着颈间自个滚落腹中,庚辰竟不觉得难喂。 “这毒不是我们中垣之物,郡主说毒引未曾见过,也研究不出来解药,郡主日夜不息回玉衡只是为了炼制续命丹,所以只能先用续命丹保命。”南风瞧着慕容黎面色灰白,气息断绝之态,也是一阵心悸,“王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不是有五日时间吗?我看你也奔波了日夜,这是三日终结呀,若是你不来,或者我两就此错过,王上岂非……我真会被郡主熔了,岂不是死翘翘。” 庚辰心思只注目在慕容黎身上,慕容黎服下丹药,却一点好转迹象都没有,他面色更加凝重了,哪还有心思搭理南风。 上天眷顾,使命达成,南风绷紧的心终于放松下来,话也比较多,他把头搭拉在车窗上:“王上毒素提前发作,是不是被天权那位气的?王上上次差点死于他利剑之下,这次又被气到毒血攻心,你说他是不是绝命孤星专门来克王上的?” 庚辰扶着慕容黎,皱着眉头。总感觉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手下。 南风:“小哥哥,我看不如这样,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你带王上随我回玉衡云蔚泽,一来等着我家郡主,二来让王上好好休息,若是天权那位找来,我自有办法让他见不着王上死了那条心。” 庚辰点头,问道:“续命丹能让公子维持多久?公子什么时候能醒?” “郡主一般情况只负责炼药,不负责药效,大概副作用也是有的,郡主也不知道时日,所以我也不知道,现在只求上天保佑自求多福吧。”南风感到庚辰冷冽的目光扫来,头一缩转身就吩咐茶老板,“老板,把你这里能吃的好吃的都给我上一份。任务完成,咱们吃饱喝足慢慢赶路吧。” 他南风这次差点累死,是应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了。 茶老板应承着就开始忙碌,须臾,庚辰从车上下来,微风轻拂,额间那缕秀发撩起,那秀眉星目南风竟看得有些呆了。 果然,有好看的主子必然就有好看的属下,比如自己。 …… 痛苦,一如凝固的血,在执明脑中牵扯幻化搅碎,终不能融化,撕裂般寸寸生疼。 他走在铺满青砖的宫殿,轻轻抬头,月下风声呜咽,似乎带起一串凄凉的天音。 ——那么像慕容黎抬起竹箫,吹出的怅惘。 他仿佛看到,窗棂下,慕容黎回过头,对他淡淡微笑。 月光洒满向煦台,那一刻,他脸上忧郁的愁绪和拒人千里的清冷都消失无踪,仿佛回到年少阳光初见,月白华裳似谪仙,玲珑剔透,片尘不染,在月下展颜微笑。 只对他,淡淡微笑。 只是,这一切,仿佛一场清雨后的梦,箫声在不可知处淡淡回响,越来越远,越来越听得不真切。 执明的手刚刚抬起,猝然凝滞在半空中。 慕容黎的笑容渐渐定格,月空中疾旋四道光芒,轰然暴落,扎进慕容黎胸膛,一阵激烈纠结后,慕容黎整个心脏砰然粉碎,连同微笑毁灭崩坏,暴成大团迷离的红雾。 “阿离……闪开……不要……” 执明撕裂般的剧痛,声音仿佛被扼杀在喉头,声嘶力竭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甚至无法呼吸,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他想爬起来,却感觉身子上压了千斤坠,挣扎只是徒劳,无能为力。 劫灰满空,痛彻神髓。 …… “王上,王上……”莫澜尖声细语的呼喊在耳畔响起,执明骤然一惊,猛然坐起,汗流浃背,湿了全身,又是噩梦一场。 王上这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呸,瞧自己这比喻。 何苦呢?害了阿离,伤了自己。莫澜有些鄙夷,总觉得他家王上活该,一点都不值得同情,他把药端到执明面前:“王上,您前日突然晕倒可吓坏了微臣,医丞说您肺气郁结,伤及心脉,加上剑伤复发,不躺上半月估计是不能下床的,喝药吧,王上。” 执明轻轻咳嗽着,吐出一口血,他不禁愣愣落下泪来,心碎裂般疼痛:“瑶光,有消息吗,找到阿离了吗?” 只要瑶光没有国丧消息,就是好消息,就有一丝希望,不是吗? “王上,瑶光一切如常,倒是没有任何不利的消息传出,所以应该是有希望的。”莫澜摇头,又一次把药递了过去,“王上,身子要紧,先喝药。” 热气弥漫,丝丝缕缕,慕容黎的幻影在汤药上形成一道剪影。不养好身体,如何有力踏遍千山万水,黄沙海洋,寻他。 执明接过药,一口灌下,满嘴苦涩:“莫澜,佐奕的行踪还是没有查到?” 佐奕的三剑之仇,执明记忆尤新,在天权夺回之后执明就展开搜索,然而佐奕就仿佛突然从人间蒸发,一夜之间,消失无踪,连开阳都弃而不顾。 大概佐奕意识到如此折辱自己主君,结局定然很惨,所以隐遁了吧。 莫澜接过药碗:“没有呀,王上,您说奇不奇怪,就像当年仲堃仪带着十万大军突然消失一般,遍寻无果,他的开阳也是人去城空,连开阳都舍得扔弃,说来也是奇怪。” “着本王令,把天权军队撤去开阳。” “是。” 执明微微苦笑,甩开纷乱头绪:“本王记得开阳南面是玉衡郡,莫澜你可还记得上次救了本王的就是那位玉衡郡主,那晚你见到阿离是被人抱回来的,是不是就是这位玉衡郡主?阿离服的控制毒素的丹药是不是就是他给的?” 莫澜思索着:“王上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微臣听说那日庚辰拦截了一辆马车急冲冲的出城,应该往玉衡方向去了,王上,所以那位玉衡郡主定有办法救回阿离的对不对。” “莫澜,备车,本王去玉衡看看。”只要一日没有瑶光国丧的消息传出,哪怕希望渺茫,茫茫天下,他都要找下去。 倘若他真的离他而去,他也不想独自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自当以命相抵。 天涯海角,他只想再见一面。 莫澜:“王上,你确定不是再去伤阿离一次吗?就算阿离活着,能原谅你吗?还有王上您的伤……” 执明语塞,心头猝然一窒,能原谅吗?这是多么残忍的奢侈。 他心头很不舒服,话语在嘴边打着转:“本王只是去看看,想去看看……就我们两人。” …… 五日后,玉衡离州。 客栈二楼雅间,庚辰小心翼翼的将慕容黎扶了躺下,慕容黎日日如此,无气息无温度,不饮不食,状若死人,从未醒过。每过一日庚辰眉目就深一分,脸色就凝重一分。 他没有问为何不去郡主府要住客栈,只是冷着脸问南风:“续命丹就是这样续命?” 若是此生都如此,成为假死人,非生非死,续命,有意义?慕容黎若有意识,岂愿这般苟活。 南风嬉皮笑脸回答:“我也一度怀疑郡主是炼假药的,不过至少还有气,别太担心啦。今日在此落脚,明日去云蔚泽。如此,王上也不会太劳累,我也可以带你看看离州的夜市风土人情,就咱两,好不好?” 几日相处,南风摸清庚辰性子,脸色是冷了些,也不曾动怒,大概是随了主子,都是一股子遗世独立的清冷,内心却是可以被暖化,所以他慢慢的在庚辰面前说话就没轻没重,甚至有一丝轻挑。 庚辰看着慕容黎,太劳累?公子还能感知到吗? 他默默无语,满面愁云。至于南风,随了主子,厚颜无耻,日日在他耳边问东问西,问长问短,他竟然习惯了。 南风上前一把拉着庚辰:“开心点,你没吃过这家的招牌菜吧,那味道真是一绝,可是要趁热捣着锅边吃,若是送上来凉了就没那个味,我带你去尝尝。” 庚辰挣脱他的手:“不必,我要守着公子。” 南风又抓起庚辰的手,那眼神像勾魂似的看着庚辰,带着一股邪魅的笑,竟有些他家郡主的味道:“你可知这是哪里?这是玉衡境内,这是离州,这是我家郡主地盘,没有人敢在这里撒野,除非是不想活了。所以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走吧,没事。”他不由分说就握住庚辰手腕,庚辰竟是挣脱不得,内心一动,脸色又冷了几分,回头看了慕容黎一眼,随着他出了雅间,竟是门闩未扣就去了一楼。 南风熟练的招呼着掌柜,寻了间优雅至极的客室领着庚辰坐了下来,磕着瓜子,喝着茶等着上菜。 …… 执明莫澜走进这间客栈,这大概是离州比较上等的一家客栈,装修风格说不上多么奢侈豪华,却是精雅奇绝,让人如沐清风,沁人心脾。 莫澜给小二扔了袋金币,小二就看出来这两位非富即贵,出手如此豪横阔绰的客人,自然要住天字一号房,当即陪笑哈腰领着两位上了二楼。 执明茫然的行走在长廊上,茫然看着吃客们的欢天喜地,突然感到无比落寞。 万千繁华终是过客。 若是离州遍寻不着,他又当何去何从? 路过一间一间雅室,遥望长廊,难过凄楚又增几分。 当他的目光穿过每间卧室窗棂,锁在一间未扣门闩的雅间上时,他全身猛然一震。 透过门缝间隙,夺目炫眼之红出现在眼帘,永远忘不掉的红衣之人,静静的躺在卧房内。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阿离……” 时间倏然静止,执明的心狂喜狂悲,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如梦如幻境,心心念念日思夜想之人,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双手用力,执明推开了那间雅室的门。 第56章 南风 酒菜上齐,庚辰坐在南风对面,并未动筷,静静的思索着。 南风给庚辰碗里夹了一片肉,微笑的注视着他。 “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情?” 庚辰沉默,不知当如何回答。 南风:“王上两度被天权那位重伤,皆不曾怨恨,若说这还不是情那何才是情,如此真情,天权那位还如此愚钝需要揣度,我怀疑天权那位脑子不好使容易被骗。你觉得呢?” 庚辰不语,背后妄议一国之君并非他的作风。 南风微笑:“所以呢我打算替王上出口恶气给他点教训。” 他话音刚落,轰一声巨响仿佛人被砸落在地,整个客栈瞬间沸腾,食客慌的慌,散的散,跑的跑,顿时一片焦虑凌乱。 如此嘈杂,大厅定是出了大事。 庚辰心系慕容黎,立刻站起,却被南风一把按住,南风嘻嘻笑着:“别急,我给你看一出好戏。” 说完他便从这间客室走了出去。 …… 执明推开了雅间的门,一袭红衣,一眼万年。生生世世,天荒地变刻骨铭心的那人,静静躺在那里,如月清华。 他忍不住踏了进去。 剑光,破空而起,执明反应钝了半瞬,身上挨了一记,倏忽间肩头被抓,就被人若抛绣球般从房间里抛出,飞过长廊围栏,重重的摔到一楼大厅,屁股都砸成三瓣,痛得七荤八素,脑袋开花。 最主要的是二楼那雅间的门砰一声就瞬间关紧,他连出手之人是谁都没看清楚。 “王上……” 执明突然飞出,莫澜待看清楚吓得慌了神,迅速跑到一楼扶起执明,两人还未站稳,就听到一个带着三分讥嘲,两分薄凉的声音响起:“哎呀,我当是谁在我玉衡撒野,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天权国主,咋滴,天权国主看上我房里的人,要抢?” 南风走到二楼雅间,立在门前,嗑着瓜子吐着壳,满脸鄙夷。 这一闹腾,客栈里的食客瞬间跑光,只剩下店家在风中凌乱:“你们别跑呀,账还没结……” 撒野?明明被打的是执明,怎还恶人先告状。 莫澜瞪大了眼珠子:“放肆,南风,你怎么说话的?既知王上身份,怎可这般无礼!” 南风丢了一大袋金子给店家,嘲笑:“莫澜呀,这偷摸鬼祟擅闯别人房间究竟是谁无礼?再说那是你家主子,可不是我家主子,这是玉衡,归瑶光管辖,可不是在你们天权,就算是王上来了也得给我们郡主三分薄面,你拿着天权王的身份来压我,可是压错了地方,上错了道,在下可不买账。” 店家接了金子,顿时喜笑颜开立刻清空未散食客,自己也躲后厨去了。 一开口就藐视王权,执明眉毛都快竖起来,冷冷看着南风:“你……” 南风打断他:“天权国主莫非忘了,我们郡主可是于千军万马中救过你一命,这莫非就是天权王的报恩方式,未免太清奇些。” 执明一时语塞,他只是想看看房间里是不是慕容黎,哪知被眼前这人从头怼到尾,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还被打了一顿。 玉衡郡主修为深不可测,房间里藏龙卧虎,自古强龙不压地头蛇,并非他和莫澜能对付得了,所以他将脸上怒容压下,道:“郡主大恩自当重谢,本王……我此来玉衡找人,瞧那房里的人有些眼熟,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人,并非有意无礼闯入,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原来如此。”南风悠然道,“这人呀,是我在半路捡的,我瞧生得有些好看,就想着捡回去给我家郡主做个药人毒人啥的,好看嘛,赏心悦目。反正都不死不活的没啥可看的。天权国主要找的人必定金贵,这人瞅着就戏班伶人出身,断不可能入得了国主的眼,天权国主请回吧。” 好看,戏班,伶人。这越说越不像话,执明脸都黑了一圈。 莫澜跳了起来:“有眼不识泰山,你可知里面的人是你家王上,什么药人毒人,什么戏班伶人,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自家王上如此说事。” “呸!”南风怒道,“王上九五之尊,自当坐享龙庭,怎会沦落至此,在我这个破地方被我捡到,天权国主若是要拜见王上,应当去我们瑶光国都以两国邦交之礼见之,如此才不失大国风范,也不至于让旁人说我们王上失礼于天权国主,来我这小小玉衡又是闹得哪一出。” 他一副信誓旦旦,还扯出邦交之礼,自己却如此无礼,无视王权。执明拧着眉目,想起曾经刻意以邦交之礼接待慕容黎,心里的难受酸楚又增几分。 好一张利嘴,莫澜几乎哑口无言,道:“我们来此,自然是知道慕容国主在此。” 南风嗤之以鼻:“来我玉衡寻人,怕是寻错了地方,王上国事繁重,如何闲暇分身,来玉衡做甚。” 这高高在上牙尖嘴利的口吻,还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执明如何受过这等白眼气,心底的郁怒开始腾起:“本王听闻玉衡郡主与慕容国主私交甚笃,想来慕容国主若是有事郡主断不会置之不理,本王找到玉衡来自然是因为……” 次次重伤王上,都需要他家郡主来善后吗? 南风冷笑,打断执明,气势凌人:“呵!在下倒是忘了,一个月前王上在天权国主剑下差点死于非命。若非我家郡主路过瑶光王府,王上能不能捡回一条命还不一定。如今天权国主千里迢迢追赶而来,难不成天权国主知道什么内幕?难不成我家王上又被天权国主戳了几个窟窿需要郡主仙丹神药?那么天权国主这假惺惺做派是来补刀还是装深情!” 如此尖酸刻薄,两次截断执明话语,丝毫不将执明放在眼里,也不吃他天权国主这一套,执明理亏在先,又无法反驳,瞬间怒气暴涨,提着剑就上了二楼。 既知他身份,想来南风再如何嚣张也只是逞口舌之快,定不敢在玉衡对他下死手,挑起事端。他站到南风面前,冷冷道:“既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那本王看一眼又有何妨?” 南风继续磕着瓜子,吐出一口壳,态度极其不端正:“天权王这是打算抢人?” 执明:“抢不抢人要本王看过才能见分晓,不是吗?” 南风:“若是我不允许呢?” 执明:“本王今日就算毙命于此,也要见到里面的人。” 他才不管里面是不是龙潭虎穴,是不是高手如云。 态度挺蛮横的,南风叹了口气:“就一尸体,有啥好见的……” 执明一听尸体,脸色立刻变了,寒光闪烁,星铭出鞘,朝南风刺去:“让开。” 南风闪过剑尖,并未退步,口中连连怪叫:“天权国主连尸体都不放过,未免做得太绝了些,呸!瞧我这张嘴。” 星铭又一次袭来,南风定了定神,突然闪到一边,目光狡黠:“好吧,怕了你,去看吧,若是国主喜欢那人,不妨送给国主。” 送? 执明脸色又难看了些,冷冷看了他一眼,推门冲进了屋里。 红衣俊美少年静躺床上,在执明冲到床边时他竟然睁眼,坐了起来,目光有些呆滞。 执明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落寞瞬间布满心底。他大脑空白就像是一具空壳,瞬间变得支离破碎:“你……是谁?” 那不是慕容黎,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敷粉施黛,如假包换的戏班伶人。 南风陪着笑走了进来,顿时大喜,拐弯抹角道:“哎呀,你活过来了,真是太好了,天权国主不仅能把人气死还能把人气活,真是太妙,实在是妙,妙不可言。” 他示意着:“还不快谢过天权国主的救命之恩。” 那位穿着红衣之人乍然醒来,眼神还是呆滞,南风话语一到耳边,鞋袜未穿,突然朝执明跪了下去:“多谢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唯有这身残躯……” 不是慕容黎! 可推门那瞬间,他瞧得分明,刻在骨血中,记在灵魂里的人他怎会看错。 这房间没有其他任何出口,瞬间调换完全不可能。 执明脑中一阵恍惚,愣是被吓得退了半步。 南风正色,无比认真道:“既然你活过来,也不能献躯体给我家郡主做药人了,刚才我答应这位王上把你送给他,你若愿意就随了天权王吧,想来天权王瞧你生得好看定然也不会亏待你。” 那人连连点头:“是,是,是,多谢恩人救命之恩。” 这两人一唱一和,执明气到差点背过气去。 更过分的是那位红衣公子竟然起身,顷刻飞来,向执明扑了个满怀,紧紧抱住执明,手不安分就上下磨磳:“小的以后就是王上的人,小的一定将王上服侍得心满意足,王上不能抛弃小的……” 他媚眼如丝,殷红的双唇朝执明吻来…… 多么惊悚,多么恶心的画面…… 虽然这个少年如玉一般洁白清俊,但执明还是泛起一阵哆嗦,一阵恶心。若是被这双唇吻到,那他如何对得起阿离,执明脑中嗡嗡作响,差点垂直晕倒。 本王一世英名的气概,本王守身如玉的节操…… 本王的人!本王不要!!! “滚!”执明暴跳如雷,那人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身上,双手双脚如螃蟹四肢钳住身子甩都甩不掉,他举起星铭剑打算连自己一起刺下去,惊悚到就差引颈就戮。 那人瞬间放开手。 执明惊骇得一步步退到门口,才稳住身形。 疯子,玉衡郡的人都是疯子。 莫澜才从一楼爬上来,扶住执明,看着屋内,高声叫了起来:“你不是阿离,为何打扮做阿离的样子?” 执明脸色难看到极致,上次被玉衡郡主作弄差点名声尽毁,如今又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揩油几乎晚节不保,气到剧烈颤抖,就要吐血自尽。 南风又在磕瓜子:“你说这身红衣吗?王上喜红衣,臣民效仿王上喜着红衣,有什么不妥吗?王上都不曾下令臣民不可穿红衣,你有什么资格来批判我瑶光子民穿着。” 莫澜绷着一肚子气,无言以对。 执明看着南风,脸色如风暴中的海浪,聚起的怒气几乎要震碎苍天,这一刻,毫不怀疑,他要将南风扼杀,还有那位戏子,他要砍掉他的双腿双手,嗯?还要割了他的唇…… 面对执明这样的怒意,南风浑不在意,转头对那位红衣之人道:“看来你得不到天权王的青睐,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那位红衣公子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无比委屈,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受尽了极大的侮辱。 这让莫澜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珠,明明受侮辱被非礼的是他家王上,凭什么这戏子要委屈巴巴楚楚可怜状若悲泣。 南风下巴抬起,瞟一眼执明,拖着一口标准的戏腔唱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真是为我家王上不值当呀不值当。” 他家王上,慕容黎。 执明心一颤,杀气瞬间那么沉重,无法再鼓起。 若是再挥剑斩断他们之间脆弱的这丝情谊,那么,他奢侈的求原谅就是人间妄想。 他只得收剑入鞘,领着莫澜往天字一号房行去。 …… 隔壁客栈。 庚辰扶起慕容黎,给慕容黎喂了些水,让慕容黎头枕在他肩上,嘴角莫名有丝笑意,刚才一幕他都看在眼里,原来执明一踏入玉衡郡就已经进入南风设好的游戏环节,能让执明吃如此一个闷亏,他突然觉得,南风这个人有些有趣。原来厚颜无耻的人也会这般可爱。 做了他想做又不能做的事,言了他想言又不能言的话。 南风走了进来,笑得像朵花一样:“怎么样,这戏可否入得了公子的眼?” 庚辰:“尚可。” 南风:“那公子可否赏脸陪在下夜游离州,赏灯游湖?” 庚辰看着他。 南风亦看着他。 空气中有丝丝暧昧,微甜。 庚辰垂眸:“我要照顾我家公子。” 南风:“无趣。王上身边有郡主安排的高手,你不用担心,方圆十丈之内无人可近身。” 庚辰静静沉思着:“你如何知晓执明国主来了玉衡?” 南风嘴角挂上了一丝神秘的笑意,他笑得好像一只猫:“因为玉衡地少人稀。” 这算什么答案。庚辰看着他:“嗯?” 南风眨着眼睛,目光中充满了狡黠:“人少就很容易管理,但凡出现不明生物,比如猫啊狗啊啥的,只要不属于玉衡的统统无所遁形。” 天权国主可不是猫猫狗狗啥玩意。当然,除了天权国主,自然还有别的鸡鸣狗盗之辈。 庚辰:“你如此戏弄他,不怕遭来报复?” 南风媚眼挑起,斜瞥着庚辰:“小哥哥这是担心我?” 庚辰沉默。算是吧,毕竟没有了主子他俩也算相依为命。 南风又笑了:“他不敢的,他想见到王上还需要哄着我才行,不然,若是郡主对王上有心,执明可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玉衡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至少没有权力的阴诡算计,也不添宫墙阴寂森冷,无道不尽的心酸苦楚。可放荡不羁,吹箫舞剑,纵酒长歌一世逍遥。 最主要是有一位一心一意为慕容黎付出不求回报之人。 庚辰无奈摇了摇头,轻轻笑了。 这一笑,如沐春风,当真好看,好看极了。 “啊,小哥哥,我的公子,你笑了,我心都化了。” 第57章 仙人 当灯掌上来的时候,佐奕的眼眸淡淡挑起。 他轻轻叹着,丝毫没有伤感的神色:“仲君这伤,挺重的。” 那位满脸堆笑的年轻人给昏迷不醒的仲堃仪解开一层层绷带,细微上药:“若不是先生提前服药吊着一口气,可能比这更重,这伤要让先生躺上月余,伤及心脉,就算醒来,这一年半载也是不能动武。” 佐奕有些冷漠:“这执明下手还真是不留情,本郡主曾经那位艮卿就是如此死在他的手上。” 那人手上动作未停,缓缓道:“听说他满世界找郡主报那三剑之仇,在下倒未曾想到郡主竟舍得弃了开阳,躲到这山坳枢居中混沌度日。” “草率了。”佐奕不禁感叹,泛起一阵苦涩,“本郡主下手还是轻了些,当时应该直接杀了他的。” 那人给仲堃仪伤口包扎后,衣衫整理好,走到矮几旁提酒自斟自饮:“不是郡主不想杀吧,只是因为有人坏了郡主的好事。” 佐奕走到那人对面坐下,嘴角浮起一个微笑,道:“所以呀,实际上本郡主两个都想杀。” 若非玉衡郡主救执明之时出手不凡,身法鬼魅,他又怎会被吓破了胆躲到这山坳中混沌度日,执明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敢回开阳,当时伤了执明又没弄死还真是失策。 那人一笑:“听说玉衡郡主潦草度日,不曾在离州,不知跑哪个仙山洞府修炼去了。听说执明这些日子去了离州,未带一兵一卒,你说趁着那位天外之人闭关,让天权国主横死在玉衡,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没有了玉衡郡主的玉衡离州就像丢失了保护伞一样,风雨很容易在这片土地上砸出巨坑,这天权国主若是横死玉衡,天权定不会善罢甘休,瑶光天权又是血战到底不死不休的局面。而玉衡乃瑶光属地,若要止息兵戈,就保不住玉衡郡主,这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 “你真坏。”佐奕眼中露出愉悦的光芒,“实际上本郡主已经安排杀手潜入离州,伺机行动,说起来,本郡主真是有些想念开阳的王府了。” 那人再度笑了:“原来郡主早就运筹帷幄,倒显得在下有些班门弄斧。” 佐奕道:“执明跑到离州莫不是为了慕容黎?可这慕容黎对执明避而不见不知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慕容黎狡诈过度,我这些手下近身不得,查不到任何有利信息,如若不是借执明的手,先生至今可能还被关押在某个不可知之处。慕容黎究竟在做什么,也只有等先生醒来才能知晓一二了。”那人轻轻为佐奕斟了一盏酒,仿佛他是个好客的主人,将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与客人分享。 “前些日子,枢居西北侧被高手袭击,机关损毁过半,先生的一万人被屠了两千,对方大概有什么急事才突然撤走,否则这最后的庇护之地将毁于一旦。” “哦?”佐奕举起酒盏,浅饮一口,有些吃惊,“看来这也不是一个绝对隐蔽之地,竟然还有人寻到,不是慕容黎和执明的人,莫非又是那位神仙郡主?” 那人凝视着,注视着盏中的酒水,微微笑着,眼神中倏然闪过一道精光,又慢慢变成和蔼可亲姿态:“把玉衡的水搅浑,希望他下次来的时候把慕容黎一并带来,先生还有礼物要送给慕容黎呢。” 那将是一份无比厚重的礼物。 悠悠的叹息像是赞叹,又像是惋惜。 …… 沉香散成的青烟袅袅,织入了夜色中。 二十艘巨舰横戈雾澜江面,仿佛阴云中搅动的雷霆,带着雄霸天下的气势,即将起航,分裂中垣。 这挺拔傲岸的巨舰,每艘可容纳千人,只需五趟,就可将十万精兵运到对面——昱照山山脉之下,悄无声息进入天权腹地。 子兑端坐在船头,踌躇满志:“慕容黎,应该毒发了吧!” 他伸出手,仿佛已握住了天下,而权谋算术无敌的慕容黎,在他一个巧妙设计的意外中,毒发身亡只是早晚的事。 那个他无法征服的最大对手,阻挡他君临天下的绊脚石,即将会在中垣沦陷之时殁去,子兑会拿整个天下为他殉葬,何其之幸。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敌人与朋友,有的,只是立场。 合作或者毁灭,本就在一念之间。 他伟大的子兑国主,将以雾澜江为起点,君临天下,将中垣尽数归于掌中,细细领略中垣文化。 一个小丑一般的人躲在黑色大氅中,没人看得清他面目,他发出剔骨般冷硬的声音:“国主之意是让天权遖宿相互猜忌在瑶光领土上开战,三国内斗将是国主的可乘之机,不想慕容黎中毒之际还能将此事化小,解了三国之乱,倒在意料之外。” 子兑自信般点头:“慕容黎此举等于自掘坟墓,只会毒发加速死亡,至于天权国主,不足为惧,本王从未将他当作对手。” 瑶光国丧的消息,应该被封锁了吧,他琉璃的毒,毒性如何,他最清楚。 中垣大地如何地广物博,也是不可能有解药的。 没有了慕容黎,这个天下谁与争锋,谁还配做他的对手。 真是想一想都让人无比兴奋。 他微微闭上眼睛,幻想着辉煌的一切,宣布着命令:“今夜过江,明日踏平天权,再攻瑶光。” 慕容黎太聪明了,就因为太过聪明,才会忽略这个极其意外又简单的巧合,毒杀。 而实际上他的最终目的,是一箭双雕,猎杀仲堃仪和慕容黎,一个仇人,一个绊脚石。总之,都应该死,无论死的是谁,他都不吃亏。 如寒风滑过冰锥,多出一丝冷意也不会令人警觉,这风是来自天际还是出自人为。 …… 此刻,月上中天。 江面寂静,一片琼华,照耀寰宇,将整条雾澜江全都笼罩在淡淡的忧郁中。 一声惊呼,一个士兵伸出一根手指,遥指江面:“大家看,那是不是仙人?” 琉璃士兵们一阵惊讶,一阵欢喜,整个军营开始有些骚乱,都抬起头,伸长脖子遥望那遥远寂静的江域。 仙人传说自古便有,笃信仙道之人在寻访仙迹之路上从未停止,但仙人行踪缥缈,世人哪能见其真容,若说在这月华江面出现仙人,有幸遇之,那何其之幸。 闲云度月,仙人何处? 子兑睁眼,缓缓抬头,就见一个淡淡的人影踏着一叶扁舟出现在遥远的江面上。 轻舟轻行,巽泽负手而立。 金黄色的明月仿佛一只硕大的圆盘,悬在他的身后,蓝衫落落临风,一如站在月殿中的神袛,俯瞰着众生蝼蚁。 这距离是如此之远,然而子兑仿佛有种被逼视的错觉,他站了起来,发出苍穹之音:“来着何人?” 仙人,那是愚昧无知的人祈求上苍垂怜时幻想出来仰视的对象,子兑雄霸天下,王者之风,自然不信仙邪。 风轻月冷,巽泽的声音缥缈如风,隔着百丈江面,飘到子兑耳中:“路过打秋风赏景的。” 子兑虎躯挺直,目光冷冽:“阁下走错了地方,过了雾澜江就是琉璃境内,无风无景可赏,阁下请回。” 巽泽微笑,如月清俊,如日威严:“实在不能如您所愿,在下赏的就是琉璃风物,打的就是您的秋风。” 他的声音温煦无比,但子兑能感受到有种威严肃杀之气,凌空压于自己身上。 这人是来找死的。 “布阵。” 子兑右手轻轻一挥,大营中徒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声。 战甲摩擦声也随之震响,十万精兵,不愧是王族精兵,经过短暂的混乱,片刻喧闹,便静了下来,整齐列队,二十艘巨舰围成十面埋伏阵,里八艘,外十二艘将整座营盘及子兑护住。 十万精兵,却不能令巽泽有一丝动容,他站在轻舟上,手持琉璃盏,从腰间酒壶中倒出鲜红的酒液,月下举杯,淡然浅酌:“子兑国主毁约忘诺,在下前来兑诺。” 子兑一怔,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十万精兵,将是我杀你之剑。”巽泽的身影本来远在天边,瞬息之间,忽然清晰起来,一双眸子冷冷注视着子兑,“子兑国主莫非记忆有损,这才多久,就忘得一干二净。” 轻舟,距巨舰之阵不足三丈。 子兑脸色骤变,想起来与慕容黎的那局棋盘赌约,棋差一招,便退回雾澜江以北,从此再不入中垣,否则,十万精兵,将是他杀死自己之剑。 他是那个雄霸天下,以万骨枯为万世功勋的伟大王者,如何会将天下霸业压于一盘可笑的棋盘之上。况且,下这个赌约之人马上就将成为枯骨,子兑如何还会在意。 所以他的骤变慢慢拧成一股轻蔑:“狂妄自大,本王便在此恭候阁下高招,看阁下如何以十万精兵为剑取本王首级。” 他挥了挥手。 号角再度响起,天空骤然一亮,两万精兵一齐拔箭,万箭齐发。 那光芒漫天锋利,带着凄艳的死亡之气。 箭光化成一团锋芒闪烁的妖云,朝着巽泽轻舟轰然腾去。 这一击,方圆十丈之内,都会成为死地! 子兑带着心满意足的嘲讽,仙人还是妖魔,都让你有来无回,区区一人而已,何足惧哉! 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人他见多了,一人想阻拦他十万大军前进的步伐,痴人说梦,他要将这人的美梦捏碎,万千箭羽扎入他骨血,丢进雾澜江喂鱼,让他骨头渣子都不剩。 巽泽举杯沾唇,看也不看满空箭影。 衣袖挥舞,倏忽间他的身影动了动,仿佛一道闪电在月下蜿蜒空际,电飙雷旋之际,已越过箭雨到了十万精兵大阵之中,萧然而立。 满空箭羽飞腾,落水而没,荡起千万水花。 巽泽举起酒杯,遥祝子兑:“十万精兵,在下当然杀不完,不过……” 他嘴角浮起一抹勾魂摄魄的光辉,身形再次拔空而起,宛如神龙般直上九天,刹那间风云怒变,诸天冷然凌厉。 他从腰间取出一排小小的玉瓶,用力一挥手,玉瓶粉碎,瓶中盛着的鲜红化为一片血雾,飘满天空。 血雾缓缓落下,被风吹散,散于十万大军的每一处,竟无一点痕迹。 巽泽悬于空中,一如站在月宫中的仙人,眼眸抬起的那一瞬间,像是神明的眼睛,寂静的审视着每一个人。 十万精兵呆立。 巽泽微笑,身形倏然变幻,如利剑从天际飞纵,直逼子兑。 子兑心下一颤,忍不住跌倒在座椅上。 巽泽落下,站在子兑面前,琉璃盏中酒液未洒一滴,浅饮一口:“不过,于千军万马中取你的首级在下就如探囊取物。” 子兑大吃一惊,张口要说什么,巽泽气劲倏然爆发,月光猛然沉重起来,轻云似乎化为万钧巨石,子兑感觉到自己的骨骼被压得格格作响。 他心头闪过一阵惊恐,从腰中拔出长剑,气劲怒卷而来,手腕骨骼几乎粉碎般疼痛,五指忍不住张开,长剑跌落。 这瞬息之间,船上的士兵列着整齐的阵势,一手刀,一手盾,迅捷而严肃的逼近巽泽。 巽泽转头,一双眸子冷冷扫过他们,凌厉的气劲在他们身上停留。 他的双眸是如此深沉,仿佛蕴含了整个幽冥,仅仅一凝视,就让人忍不住心悸,他们隐约有种恍惚感,只有杀人如草芥的人才能发出这种气劲,他们脚步顿住,脸上全部都露出了惊恐之色,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刀和盾从手中掉下,腿一软就跌倒在甲板上向后慌忙退着。 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魔,是将屠尽世间一切生灵的。 但巽泽凌厉的杀气在他们身上只停留了一瞬息,便倏然退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袍袖一拂,坐到了子兑对面,姿态极为随意,又为自己浅浅斟了一杯红色酒液:“子兑国主集兵在此,莫不是想割裂中垣?那在下来得可真是不凑巧,坏了您的好事。” 第58章 取药 子兑仿佛受到了漫长的酷刑,委顿的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一叶轻舟缓行,万千箭羽中如闲庭信步,显露这么一手上乘功夫,自然绝非常人,顷刻取走自己首级更是不在话下。 所以他只能循序渐进试探顺从再伺机而动。 子兑很长时间这惊恐才平息下去,才慢慢恢复他王者姿态,他挥手,让士兵退下,面前这人挥手之际便可取他们性命,没必要做无谓牺牲。 他缓缓道:“公子世外高人,本王今日有幸见之实乃三生有幸,不知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不杀他当然肯定有别的目的。 巽泽淡淡一笑,对这客套之言不为所动,直奔主题:“我来取药。” 子兑心中陡然一凛:“本王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巽泽的眼里有了一丝讥嘲:“国主这杀人卸货的事情干多了,记忆力受损严重,怎这般健忘,千里投毒,一箭双雕,这毒计是你旁边那位给你出的吧。” 他的讥嘲迅速变为冰冷,整艘巨舰都变得寒冷起来,目光冷冷锁住那位躲在大氅之下的小丑人物。 濒临死亡的恐惧迅速蔓延使那人一步步后退。 突然,一声清鹤之鸣,血光乍现,景阳剑在那人头顶上划开一个缺口,揭开了天灵盖,巽泽盏中的酒液就从天灵盖中倒了进去。 血色与苍白映在那人脸上,他的惊恐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静静定格,立在那里,甚至无法倒下,然他的痛苦在体内寸寸凌迟,无声的挣扎使得酒液与血液迅速融合,他的身子开始寸寸殷红。 巽泽的眼中,充满了杀戮的残酷,他又坐在了子兑对面,手中的景阳剑干净如初,没有半点血迹,因为杀戮过程太快,快到血液未曾流出就已抽回,他把玩着这柄锋利无比的凶器,自言自语道:“阿黎就是太过仁慈,本郡主给他说过多少次,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是如本郡主这般干脆利落,岂会被这根杂草绊倒。” 他目光一眨不眨盯着子兑:“原来国主也是这般仁慈,杀弟仇人都能容忍至今,你那弟弟不是亲的吧,原来国主胸襟如海一般广阔,容得下万物,倒是令在下刮目相看,佩服至极,失敬失敬。” 这完全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子兑感到每个字,都像是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中,是的,他留着骆珉没杀,并非他仁慈,并非忘记子煜之仇,只是因为骆珉用一个能杀死慕容黎的计策换取一次苟延残喘。 逐鹿中垣,慕容黎是最大的那颗绊脚石。 慕容黎和骆珉,当然是慕容黎的死意义更大,而骆珉,如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子兑绷着一口气,沉默。 巽泽嘴角挑起一丝冰冷的微笑:“现在这个讨人厌的小丑解决,国主记忆可否恢复,知道我所求何物?” 夜风吹在子兑的身躯上,他脸上渐渐归于平静,傲然挺立:“你是慕容黎的人?” 对方找上门来大开杀戒,再否认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在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面前,所有想掩盖的真相,都无所遁形 巽泽斟酒:“不是。” 子兑有些惊讶,此人一剑劈了骆珉也不可能是仲堃仪的人,若不是慕容黎的人那又会是何人? 巽泽微笑,酒液沾唇,眸子中闪烁着少有的温情,仿佛一想起那人,就忍不住荡漾出笑意:“慕容黎是我的人。” 慕容黎已触摸到了他的心,在那里留下了烙印,他可是闲云野鹤散落人间的仙人,也可是魅惑人间的妖物,因慕容黎有了一丝凡尘气息。 他眼眸挑起,露出万种邪魅:“所以,只要是伤了我的人的人,我会让他后悔来到人间。” 是慕容黎的人或者慕容黎是他的人,有何区别。 这邪魅的眼神让子兑感到一阵心悸,他脸上出现了一抹诚恳:“误伤慕容国主并非本王本意,本王想杀的是仲堃仪,既然公子千里迢迢前来求药,本王岂有不给之理。” “长史。”他袍袖一拂,命令,“取解药来。” 一直立在一旁的长史遵命,进入船舱深处,不多时,他端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出来,递到巽泽面前。 月光,将长史面目照得那么清晰,他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个人偶。 巽泽接过琉璃瓶,轻轻叹息,泛起一阵轻微的波澜。 只要这药丸带回玉衡,他就能救活慕容黎,那个让他心底产生执念,荡起波澜的人,就不必再忍受剧痛的折磨,他会清醒过来,一如曾经般,清冷如月,聪明剔透。 “多谢。”巽泽看着子兑,子兑脸上曳出一丝骄傲的冷笑。 巽泽眼神骤然一震,琉璃瓶在他手中打着转,他轻轻道:“国主既然给了在下解药,那在下就不打扰国主逐鹿中垣的雅兴,不过,我的人的地盘,国主可要深思熟虑一番,否则血染雾澜江也不是在下乐意见到的。” 子兑陪着笑容:“本王清楚。” 月色,将他的面容照得有些迷蒙,他在盘算着,十万精兵,结成的阵云,可以摧毁一切。 在十万人的狂悍攻击下,什么武功,计谋,阵法全都无用武之地。什么高人,仙人,,都统统可以碾压斩碎。他,一旦出动全部力量,就一定能赢,一定能将面前这人斩于乱箭之下,丢到雾澜江喂鱼,连骨头渣都不剩。 一定! 这个人今日必须除去,否则,后患无穷,是一块比慕容黎还要坚硬的顽石。 巽泽又在喝着酒,突然叹息一声,直勾勾盯着子兑:“国主确定以及肯定,这解药没拿错?” 子兑双手轻按桌案,面容缓缓变得冰冷,有些怒意:“本王金口玉言,公子若是怀疑,本王也没办法。” 巽泽修长的手指擎着酒盏,慢慢放在案上,笑道:“我就是怀疑,但是我有办法。” 他的笑容让子兑感到毛骨悚然:“你想怎样?” 巽泽:“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这解药没有拿错?” 子兑面容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没错。” “好,你的机会用完了。” 人影一闪,子兑就感觉脖颈一痛,忍不住张开口,一颗腥味极重的苦涩之物瞬间滑过脖颈,落入腹中,他骇然抬头,就被巽泽目光深深锁住。 那是漆黑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瞳仁,仿佛上古的毁灭之瞳,有着杀戮的快感。 “为何要如此想不开去动我的人呢。”巽泽嘴角挑起冰冷的微笑,手中把玩着琉璃瓶,等待,等待子兑毒发。 长史一惊,立刻扶着子兑,怒目瞪着巽泽:“你给王上吃了什么?” 巽泽:“用我家阿黎的血炼制的毒药,多金贵的血,你如今能饮应该感到荣幸。这世间之人求都求不来。” 慕容黎的血!!! 染上毒药的毒血,有多毒,子兑很清楚。 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刺鼻的血腥气让子兑忍不住一窒,黑血,从口中溢出,脸色几乎变成了白纸,话都说不出来,瞳孔已经不受控制的放大。 巽泽把玩着琉璃瓶,慢悠悠从瓶中倒出一粒药丸,捏在手中,送到长史面前,声音冰冷灼骨:“若是这解药没错的话,你的王上就会好好的活过来,若这不是解药,你的王上就为我的阿黎陪葬,咱两每年清明还可以结伴上香。” 长史看着已经毒发快气绝的子兑,再看看巽泽,并没有去接那粒药丸,似乎在经历着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心里历程,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冰冷的将自己包围,忽然很后悔,后悔定制用假药欺骗巽泽这种拙劣的计策,他心底感到深深的恐惧,放在胸口之处的手颤抖着,不知道该不该掏出真正的解药。 巽泽笑了笑,冰冷杀气刹时瓦解。 子兑的生命在慢慢流逝,危在旦夕,顷刻就会丢了性命。 长史将心一横,已经管不了巽泽会不会杀了自己,从怀中掏出瓷瓶,冰冷袭来,瓷瓶已到了巽泽手中,巽泽倒出黑色药丸,仔细观摩着,似乎并不打算还给长史:“多么拙劣的表演。” 他冷冷勾起一抹灿烂,仿佛魔王在欣赏到手的猎物:“原来这东西果真如我所料,并未毁去,我还想着需要花些精力才能弄到配方。国主这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吗,倒是挺有先见之明的。原以为可以找个借口让琉璃从此在地平线上消失祭奠我的阿黎,呵,人生真是不美满。” 似乎解药这么容易就到手,他竟然感到一阵挫败感。 长史盯着巽泽,想过来抢又惧怕这人杀人如魔王的手段,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凄声颤抖:“把解药还给我。” “你。”巽泽冷笑,“需要几粒?” 长史急促:“一粒。” “很好。”巽泽将手中那粒药丸扔了过去,就把瓷瓶揣入了怀中,微微一笑,“多余的在下替你保管。” “你!”长史绷着一口气,着急惧怕又愤怒,已经顾不得巽泽,立刻将药丸给子兑吞下,少顷,子兑才渐渐恢复一丝血色。 长史绷紧的心弦这才松了下来,然而接下来巽泽的话让他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住。 巽泽:“这位伟大的国主,接下来我们该算第二笔账,毁约忘诺,我说过,十万精兵,将是我杀你之剑。” 他似乎还是找到一个屠灭琉璃的理由,无比愉悦。 子兑才恢复的一丝清醒完全被惊惧与怒气代替,他一声怒啸! “列阵,杀了他。” 这人,敢让他的威严尽毁,让他在地狱爬行一遭,还想摧毁他的功勋荣耀,他不惜要用十万大阵踏破他的肉泥,去他妈的仙人,去他妈的仪态。 瞧那洪亮的嗓音,暴跳如雷的气势。恢复得不错,看来这解药果真有效。 漫天月华如华,巽泽蓝衫如石般磊落,他微微仰起头,凝望着苍宇,看着悬浮在空中的硕大明月,就像是承受着月光的洗礼。 他的手指,在沉寂的月下清脆的打了个响指。 衣剑萧然,他脸上似笑非笑,冷冷看着子兑。 子兑骤然一阵惊恐,总感觉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即将发生。 江风闷塞,凄厉的蝶唳声猝然响起。 紧接着一片凄厉的尖声惨叫在整个军营中迅速蔓延。 子兑心中有些烦躁。 肉体爆破,腐败的血液,从士兵体内涌出,洒满江面。 子兑长史心头一凛,面色巨变。 王族精兵的大阵,蔓延着震破苍穹的凄厉鬼声,仿佛来自地狱的振翅之音嗡嗡作响,一只只鬼美人凤蝶从他们体内破茧而出,他们茫然的看着自己或是战友胸前爆破,飞出凤蝶,凄厉尖声嘶叫,骇然奔跑。 更可怕的是,这些飞舞的鬼美人凤蝶,它们展翅在空中飞舞,又一面吐出极为锋利的蝶丝,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人只要碰上去,锋利的蝶丝就能将肢体切割成截,瞬间断裂。 一瞬间,骨骼的切割声与惨叫声响成一片,鬼美人凤蝶飞舞,将这张死亡之网越织越密,随着一声声肉体破碎的闷响,更多的蝴蝶从士兵体内涌出,振翅飞舞。 漫天飞舞的蝴蝶,在这月下,已然成为杀人的利器,将这片雾澜江染成凄艳的末世之美。 浓浓夜色之下,无数蝴蝶织成一张巨大的死亡之网,将十万精兵层层笼罩,无处可逃,迅速将他们分割成片片肉块。 此刻哪还有什么大阵,所有士兵乱做一团,只有刻骨的恐惧,浓浓的夜色笼罩,蝶丝与黑暗融为一体,难以分辨,他们跑着跑着,手,头,脚,身体的某个部位就突然飞了出去。 二十艘巨舰上瞬间布满残肢断臂,连岸上的琉璃精兵都在抱头鼠窜,尖锐狂叫。 无数忍受不了这恐怖之蝶的士兵朝着雾澜江猛扎进去。 雾澜江上的水,渐渐染成腥红,在月色掩映下,透着妖异的绝世之美。 巽泽嘴角浮现出一丝妖异的笑容,欣赏着猎物的垂死挣扎,感受着杀戮的快意。 这惊天瞬息之间,至少有一万人胸口破茧成蝶,无数鬼美人凤蝶在空中飞舞交织,将清冷的月光彻底覆盖,只剩下这片寸寸肢解的恐怖场面。 第59章 蝶阵 满空飞舞的蝴蝶,应该是绝世惊艳之美,却化为夺命之阵,将他们拖入血色地狱。 形成一场死亡的艳丽之舞。 冷汗,浸满子兑的脊背。 他如何见过如此恐怖如斯的杀人方式,禁不住毛骨悚然,他拉起长史,信心崩然瓦解,几乎吓死。 这种力量……这是什么力量? 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抗的力量。 杀人的速度实在太快。他的十万精兵在一片一片倒地。 然而这飞舞的蝴蝶还在继续,它们虽然不能在空气中暴露太久,却在第一批凤蝶死亡后又有新的鬼美人凤蝶从士兵体内飞出,织成新的蝶丝网。 这些士兵体内不知何时被种下了蛊卵,用肉体作为宿主,听到响指的召唤声便从虫卵迅速破茧成蝶,织出锋利的蝶丝,网成索命的厉鬼之绳。 无穷无尽,死亡又有新生,子兑的十万精兵就要全军覆没。 “住手住手,让它们住手,本王跟你拼了。” 子兑举起手中长剑,朝巽泽冲了过去,却在要触碰到巽泽的瞬间被巽泽以极强的气劲震飞出一丈之远,他冷笑:“在下有洁癖,最好保持应有的距离,否则我把你丢到水里喂鱼。” 子兑骇得变了脸色,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叩头哀求:“求仙人手下留情,本王今日立誓,永不入中垣,若背弃誓言,琉璃必遭天诛,求求你,给他们一条生路。” 巽泽斜瞟着被他一剑劈开头颅还立在原地的骆珉,对子兑幽幽道:“喏,这位小丑就是解药,你把他剁成肉泥,让活着的士兵吃下就能解了他们体内鬼美人凤蝶的虫卵。” 他淡淡的说着,丝毫不觉得这种事多么丧心病狂多么惨无人道。 这人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灵,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穷凶极恶都不足以形容。 子兑整个身体几乎崩塌:“没有其他方法吗?” “不然,你就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继续被肢解,直至全军覆没。”巽泽幽幽道,“对于杀弟仇人不应该是恨不得食其骨,饮其血,啖其肉吗?” 子兑骇得面目扭曲,话虽如此,这世间何人会如此丧心病狂。 骆珉血红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很是诡异,全身红得像是被血液浸透,他的天灵盖上还残留着部分巽泽倒下去的红色酒浆。 子兑瞬间明白,所谓解药,就是巽泽酒盏中的液体,骆珉的血液肉体已被酒液蚕食,所以是他说的所谓的解药。 这是多么灭绝人性的报复。 吃了这个人…… 夜,陷入了死寂。 子兑脑中,完完全全空了。 这十万精兵的大营,充满了那种尖锐的,让人狂叫的号叫声。 甲板上,岸上铺开了满地残血以及无数断臂残肢,雾澜江上,彻彻底底沦为炼狱。 月是那么圆,那么大,清冷冷的悬在空中,巽泽幽幽叹了口气:“既有逐鹿中垣之心,为何不透彻了解中垣大地,你想必不清楚,曾经有一个叫天玑的国家,奉巫仪,蛊毒之术。巫仪,毁在了已故国师手中,而我,就是这蛊毒的传承人。我来的时候随手在你军中撒了蛊卵,没有我特定的召唤方式,它们在士兵体内是不会苏醒的。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但是你没有珍惜,就怪不得在下不给你留后路了。” 他观摩着自己修长玉白的手指,“我说过,别妄想去动我的人,否则,我会让你后悔来到人间。” 子兑怔怔的沉默着,半晌,从甲板上坐了起来,道:“好。” 他下了命令:“来人,将解药抬下去剁成肉泥,分发给蛊卵没苏醒的士兵。” 命令下完,看着骆珉被抬了下去,他瘫倒在地。 如此,也算是祭奠子煜的另一种方式。 只是,这是什么人间恶魔才能干出来的事,它将会成为恶梦萦绕一生。 咯咯咯咯的骨头碎裂声,让人毛骨悚然。 然后便是一曲天音绝唱的咀嚼声,传到人的耳朵里,是多么残酷惊悚。 …… 鬼美人凤蝶寿命只是须臾,此时已散尽飘落布成满地蝶骸,亮晶的蝶丝失去了生命源泉的依托,渐渐变成灰色,已然丧失锋利的杀伤力。 士兵们嘴角残留着的血迹,宣布着这场自杀式的战争已接近尾声。 十万人,活下来的不足两万。 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天际悬明月,一响蝶唱,山河破碎,骸骨灰飞烟灭。 千秋功绩葬送在此,子兑绝望的颓然坐在地上,他想起了他手握天下精兵,万人之上的威风,在此刻,都变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目光空洞的看着巽泽,这片江,是那么寒冷。中垣之路,已是人间妄想。 “你,不杀本王吗?” 巽泽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月冷风清,水纹澹荡,满江血红。 “你将为此战之败忏悔终身。” “记住,有我在的一天,谁也别想动慕容黎。否则,就下地狱。” 两岸凄声啼不住,轻舟已过雾澜江。 …… 南风带刺的指责嘲讽语气,让执明豁然贯通,清楚明了一件事,确定以及肯定慕容黎就在玉衡,在玉衡郡主固若金汤的保护之下。 所以他自然不敢再去得罪南风以及玉衡的人,不仅不能招惹不敬,还得谦逊有礼附上虔诚,哄着巴结着,或许才能有幸见慕容黎一面,确认他是否安好。 玉衡郡主应当在哪里?当然是郡主府。 第一日,郡主府大门口,执明彬彬有礼亮出天权王身份,意料之外,有幸吃了个闭门羹。 第二日,执明向玉衡郡主府真诚的投去了一封拜贴。 区区玉衡只是一个小小的郡县,大名鼎鼎的天权国君诚挚求见,就算是一国之主也得卖三分薄面,岂有不见之礼。 然而拜贴如石沉大海,进入郡主府中便杳无回应。 执明想着或许诚意不够。 第三日,执明搜罗无数珠宝玉石玛瑙,琴棋书画等价值连城物件,但凡能想到的统统一股脑装了几大箱连同拜贴一起抬进郡主府。 郡主府的人,收了东西砰一声将大门关紧,差点将执明的脑门磕出一个大包。 或许东西不能投郡主所好,执明便托莫澜打听到玉衡郡主修仙炼丹,懒散度日,终日混沌潦草,无甚喜好。 炼丹制药需要大量珍稀药材,不是吗? 第四日,执明带着几箱珍贵药材继续诚恳的求见,好歹他也是一国之君,如此礼贤下士,想来再怎么不识趣的人也应懂得分寸,不应再拒之门外。 郡主府的人关门时只说了两个字:“等着。” 毫无礼数,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莫澜气得差点就要跳上去理论一通,他家王上高高在上,何时受过这等气。却被执明拉了下来,等着便等着吧。 种什么因,得来什么果。 …… 第五日,客栈内,执明泄气的看着莫澜:“莫澜,玉衡郡主还是没有回消息吗?郡主府还没派人来请咱们吗?” 莫澜:“王上,还没有呢,郡主府大门紧闭,几日不曾打开一次,连个送菜进出的人都没有,你说他们是不是修仙不用吃饭的。” “怎么可能,就算那位玉衡郡主不吃阿离也不能饿着。”执明觉得自己耐性都快被消耗殆尽,“莫澜,可还有其他什么办法?不如我们去叫门,直接打进去。” 叫门,与地痞流氓,混世恶霸无异,堂堂一国之君如何能自毁形象,最主要是,郡主府高手如云,固若金汤,他两哪能敌得过,那日连对手都未看清楚就被揍的情景历历在目,莫澜可不愿意再被揍一顿,小声道:“王上,不如我们再等等,等明日。” 也只能如此了。 不晓得玉衡是民风淳朴还是民风彪悍,完全不买天权王这个头衔的账。这个鬼地方,莫非应着天高帝王远,民少相公多这话? 执明无比沮丧。 莫澜:“王上,微臣知道这离州有处极美的风景,叫云蔚泽,若是赶上好时节,那万顷碧波,云霞蒸蔚,宛如仙境。王上心中烦闷,不如微臣带王上去看看?” 执明拒绝了:“阿离生死未卜,本王哪有什么心情赏景。” 他想到另一个进入郡主府的方法。 …… 午夜,执明一身夜行衣,穿过街道,未曾发出一点声音,悄悄行至郡主府后院墙下,打算悄无声息翻墙而入,然而他还未腾起,就被两条凶猛猎犬死死盯住,整整被追了八条街…… 卧槽……滚开……救命…… …… 第六日午间,还是没有半点回应,执明拖着疲惫的身体,第一次深深感受着王权被藐视,威严被践踏,实在无法继续容忍,管它郡主府是什么铜墙铁壁,仙府魔窟,再如何难如登天今日也要把它破开,便扯着莫澜去郡主府叫门。 又是意料之外,执明抬起的手,还未落到大门铁环上,那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执明尴尬的缩回悬在空中的手,还未说话,那开门的小斯看了他两一眼,淡淡道:“进来吧。” 然后他再也不管执明莫澜两人,从门后拿回笤帚,扫地去了,大门也不关了。 被完全无视的两人愣了片刻,偌大个郡主府,也没个人来招呼一下,甚至没有人…… 甚是无礼,甚是随意,执明曾经觉得他混吃等死时当的那个王就很随意了,也不太在意那些虚礼,没想到还有比他更随意,更没礼数的主子。 这哪是什么郡主府,穿过林园水榭,只有一个四不像的建筑,大概就是整个府里唯一的风景。 实在太像香火断绝,一副凄凉晚景的道观,实际上就是一个道观,里面摆着一个炉火全息的炼丹炉,灰尘四溅,凌乱不堪,这得多久没人动过了呀。 执明莫澜一面走心就一面凉下去,很快就将这个空空荡荡的郡主府走完,只遇到两个人,一个是给他们打开大门扫地的,一个是种菜自给自足煮饭的。堂堂一郡之府,这是什么人间萧条之景,连个农舍人家都不如。 站在水榭边,执明脑中感到一阵恍惚,这,根本不像有人呆过的地方,慕容黎,究竟在哪里? “让一让,让一让。” 扫地的阿常笤帚带起一股劲风,往执明莫澜脚下袭来,莫澜竟被这笤帚绊得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子,顿时气极败坏:“你你你,你太无礼了,让你们家郡主出来,我们礼也送了,人也来了,如此拒不露面蔑视王权,就不怕得罪天权挑起两国之战。” 阿常扫着落叶,头都没有抬一下:“你们是来找郡主的呀?可真是不凑巧,郡主不在。” 莫澜:“去哪了?什么时候走的?” 阿常:“小的怎么知道,小的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郡主大人了,大概一两年了吧。” 莫澜呆了呆:“这不是郡主府吗,怎么会一两年见不到?” 阿常继续扫地:“是郡主府没错,谁告诉你郡主府中一定有郡主?” 郡主府中没有郡主叫什么郡主府?莫澜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那你家郡主不在郡主府都在什么地方?” 阿常:“郡主呀,从不管事,大概寻个山洞修炼去了,仙山神山的小的又爬不上去。” 这越说越离谱,明显拿他两开刷,执明沉着脸一言不发,莫澜脸臭得难看至极:“既然郡主不在,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们,兜兜转转晾我们五六日,很好玩吗?” 阿常扫着落叶:“你们送来那拜贴呀,我不识字,又没问过我,我怎么知道你们要找郡主?我们这个郡主府很穷的,你看都荒凉成什么样子,为了不传出什么笑话,一般情况从不让外人进出,免得对郡主名声不好。南风侍卫说为了减少开支便在一个月前遣散了下人,如今只剩两人了,他还说有人送礼收着便是,谁让我们穷呢。” “……”莫澜阴着脸,真想一扇子拍过去,是他没问吗,明显没给他机会问。这玉衡郡主风评没有一件是好的,还在乎被人说穷?想来又被南风耍了。 “那南风侍卫呢,可有带什么人回来过?” 阿常摇了摇头,道:“一个月前我就没见过他了,毕竟是郡主身边的人,同郡主一般行踪缥缈,我们做下人的早就习惯了。” 他扫着扫着就扫到水榭另一边去了,笤帚缓缓动着,很快落叶就堆成一座小山,执明踩在落叶上,眼神有些冰冷,直视阿常:“既然晾了本王五日,今日又为何要为本王开门?” 第60章 刺客 阿常叹道:“昨日未收到贵人送来的礼,我寻思着贵人莫非忘了,就开门瞅瞅,收礼收习惯了心里总是有些期盼。” “……”执明一把抓着阿常笤帚,眼神中有些怒意,“你在撒谎,一个月前南风如何会算到本王会给郡主府送礼?这个命令分明是五日前才给你下的,所以五日前南风回来过郡主府,你如何会不知道他去哪里?” 阿常扯了扯笤帚,笤帚被执明抓得太紧,他竟扯不动分毫,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阵哀嚎:“你抢我吃饭的家伙,你竟然抢我吃饭的家伙,若是被仙人知道我丢了笤帚,仙人会惩罚我的。” 一面哀嚎一面泪下。 执明懵逼,瞬间放手,这是什么玩意?什么无赖撒泼之举?变脸比变天还快,他竟然被这人弄得手足无措。 呆立不过片刻,笤帚便迎面扫来,带着一股极强的气劲将执明和莫澜轰得飞出了郡主府。 阿常站在门口,立着笤帚,冷漠:“撒谎就撒谎了,这是玉衡郡主府,我向来如此说话,你们要找的人府里没有,去别处寻吧,什么天权王不天权王,我眼瞎分不清。” 执明莫澜被当成垃圾扫出,摔至一丈远,屁股都快成了四瓣,还不及爬起,郡主府大门又砰一声关紧。 莫澜被气到头顶冒青烟,早知玉衡民风彪悍,就应该带着天权大军前来,看他们如何嚣张。他爬起来,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去扶执明:“王上,微臣从未见过如此嚣张无礼之人,要不让将军带兵来将他们统统打一顿?” 这玉衡哪像一个郡,典型江湖草莽做派,根本不吃庙堂之高那套,慕容黎怎会容忍玉衡郡主如此作为。 执明郁闷至极,玉衡郡主下面的人,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翻脸比翻书还快,无视王法无视权利,一股子江湖帮派的痞气,打又打不过,撒泼也撒泼不过。他这辈子吃过的亏都没有在玉衡这几日吃过的多。 他叹了口冤气:“玉衡郡主确实不在府里,和这些下人较什么劲,去查查除了郡主府偌大个离州南风最有可能去什么地方。” …… 云蔚泽,仙人府。 南风打了个喷嚏。 云蔚泽上这座壮丽的瑶光王府建筑风格的慕容府,自从上次慕容黎挂上了仙人府的牌匾,巽泽就没有换下来,他说这是王上亲赐之名,若是取下岂不是蔑视王权,对帝王不敬,可是抄家灭门大罪。 巽泽说这话让南风鄙视的笑了一整天,巽泽何时正视过王权,以前依附天玑,王上是那位蹇宾之时他连面都不曾露过,信誓当当鄙视着:“蹇宾表面是个谦谦君子,实际腹黑心狠手辣,谋算人心,想总控全局,让国师与大将军形成掣肘,最后立国定是最先亡国者。” 南风曾问:“郡主知道天玑要亡国为何还依附它?” 巽泽话有深意:“我乐意。” 南风后来又问:“当今王上凭一己之力搅弄风云又如何不是心狠手辣之人,郡主为何要重出江湖蹚这个浑水?” “我喜欢。”巽泽眯起春水般的眸子:“这个世界还有比我更腹黑狠辣之人吗?阿黎要做天下共主,我便助他做天下共主,阿黎若要荡平这个天下,我便替他灭了这个天下。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 南风:“若是有天王上要灭玉衡呢?这可是咱们的家。” 巽泽勾起邪魅的笑意:“那我就亲自灭了送到他手上。” 南风觉得问这话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无比沮丧:“你是郡主你说了算,要灭谁就灭谁去,反正别连带我。属下再活八百十年也不嫌命长。” 南风知道巽泽何曾会将王权放在眼中,不取下仙人牌匾的唯一原因,仙人府是慕容黎所题,只有慕容黎才配做他的君。 什么王权不王权,只因为,是那个人,入了眼便入了心。 他家郡主,从来自在逍遥,仙踪难觅,若不是慕容黎的出现,又怎会踏足江湖,涉猎朝堂,指不定早躲哪座神山混沌修仙去了,哪能见其真容。 他们玉衡的人,自上而下,道上混的,只有江湖规矩。 …… “上钩了,小哥哥,快来帮我。”鱼漂沉了沉,南风提着长长的竹竿使劲往上提,显得有些吃力,然而他的笑意很是狡黠,充满着期待。 庚辰无奈笑笑,上前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对,一起将竹竿提起,一条硕大的鱼就被甩了上来。 南风高兴的提着鱼拉着庚辰:“晚些炖鱼,汤给王上喝,肉给公子吃。” 他实在很高兴,执明送的珠宝玉石,名帖书画,珍稀药材,都价值不菲,天权果然是个富庶的国家,但凡能坑定要多坑些,反正是桩不吃亏的买卖。 郡主府的侍卫被调到仙人府后,南风就和庚辰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钓鱼品茗,下棋比武,赏花踏青,时不时两人还能醉到一起…… 慕容黎不醒,巽泽未归。高手环伺之下,仙人府固若金汤。 南风不禁感叹,啊,没有主子的日子实在太惬意太爽太舒服。 仙人府这名题得真好,名副其实过上神仙日子…… …… 入夜,梆子拖着沉闷的响声穿过这间客栈,惊起院外一群乌鸦突地展翅高飞,呱呱呱叫得人心惶惶,风呼啸而过,执明房内的烛火轻微跳动,共情般熄灭。 伸手不见五指,夜色添了几分肃杀。 黑暗中,猛然爆起了零星的微弱光芒,嗖嗖嗖几股疾厉的弩箭狂风般从窗棂飙射而至,扎进了床榻之上。 执明不禁一凛,若不是烛火熄灭瞬间立刻从榻上翻身而起,他此刻已成箭下亡魂。 但他的惊骇并没有延续太久,一股凌厉的风从侧面吹了过来,他侧头,就发现一个人迅捷无比地蹿到他身侧七尺,手中的剑光凛然,破空而起,直逼咽喉。 执明从未见过如此快的身法,星铭出鞘,划出凌厉的招式,将这致命一击击开,脚迅速往后退了一步,本能的想往左边跨出,但他的脚才一动,立刻就停住了。 嗖啸声更加厉害,弩箭从窗棂外爆射而来,封住了他后面,侧面所有退路,瞬息之间,他的所有生路皆被堵死。 砰砰砰一阵闷响,弩箭被星铭剑打落,钉在地板上,形成一个扇形将执明的活动范围完全控制。 但弩箭并没有停止,执明每次脚抬起想跨出,皆有数枚弩箭飞来形成致命一击,不得不一面避让弩箭一面挥剑抵御黑衣人发来的攻势。 黑衣人发出剔骨般的冷笑,杀气甚是可怕,出招凌厉万分,瞬间就一连击出三十多剑。 拆招过后,执明额头上渗出了一丝冷汗,剑已经逼到了他身前两尺,若再近一尺,他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甚至不能心生旁骛避让弩箭。 森寒的剑光,带起一阵凌厉的气息,直逼心口。执明双手沾满了冷汗,淡淡皱起眉头,是谁需要杀了自己? 这些刺客,身手狠毒,一出手就置自己于死地,在这玉衡境内,谁的下面会有如此迅捷的高手。 执明心沉了下去。 若这玉衡郡主要杀他,易如反掌,可玉衡郡主若要杀他,又何必如此麻烦。 “不用怀疑,不是我家郡主要杀你。”兵兵兵兵,桌子,椅子,凳子飞了起来,将暴空而来的弩箭全部打落在地,一阵风从执明身边吹过,执明被这风带起直接退到十步以外。 烛火跳跃,重新照亮了整间客房,南风手中椅子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度,轻巧落地,他顺势就坐在椅子上,往后漂移了一丈之远,手指挽着一截金线,悠然道:“阿常,外面的跳梁小丑交给你了,可别留下什么尾巴。” “是。”阿常淡淡的神色,十分冷漠,他只是个扫地的,只要是会污染玉衡的赃物他都能把它清理得一尘不染。 他手中的笤帚,是扫地的工具,也是杀人的武器。 只不过平时都用它扫地而已,因为他喜欢扫地。 他家郡主,可是有洁癖的人,忍受不了肮脏的人在玉衡留下腐败难闻的气息,所以,他们做属下的就需要为郡主把这些污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持手弩的刺客有五个,阴风阵阵,他们眼前一黑,就被一把巨大的笤帚拍中脑袋,砸成猪头,半截身子几乎陷进了青砖缝隙中。 阿常手持笤帚,脚踩刺客,冷漠:“打扫干净。” 南风靠着椅子,翘起二郎腿,学起他家郡主嘴角勾着一抹邪魅的笑,幽幽的看着挥剑而来的黑衣人:“活着不好吗,非要来找死。” 黑衣人斜瞟南风,不敢大意,冷哼一声,杀气喷薄而出,剑气炸开,化为无穷无尽的剑芒之光,每一道光芒,都成了夺命的利剑,朝南风怒飙而至。 “真怀念我家郡主,有郡主在的时候,杀人这种事哪能轮得到我来出手。”南风右手陡然一沉,一指弹出,指间金线流逸,啪啪两响,黑衣人手中的夺命之剑被金线气劲所击,断为两截,坠落地上。 剑芒之光顿时瓦解。黑衣人闪过一丝惊惧。 南风悠然道:“但并不代表我不会杀人,我只是比较懒,懒得动手而已。” 随着这句话,他骤然而动。 身形仿佛化成无数道幻影,令人根本无法分清哪个是真的,才一闪之间,就到了黑衣人身后,一抬手,挽着的金线就勒住了黑衣人脖颈,细细血珠开始往外冒。 执明有些吃惊的看着南风,黑衣人身手已属不凡,逼得自己节节败退,在南风手下竟然走不过一招,那日自己持剑相逼,还以为占了上风,如今看来,只不过是南风不想还手而已。 这玉衡郡藏龙卧虎,如南风一般藏形匿影之人怕是不在少数,执明皱着眉头,思索着。 “你要不要说出幕后黑手,我或许会给你个痛快的死法。”南风手上用力,血珠汩汩坠落,“不然,容我想想,以你的资质,脑袋还是勉强可以用来养蛊的,至于身子,种花吧。” 黑衣人无视脖颈流出的血液,怅然道:“任务失败,回去也是被主家杀死,反正都是死,何必在乎痛快不痛快。” 他闭上了眼睛。 “终于遇到一个不是哑巴的刺客。”南风指尖倏动,金线抽回,一抖,血液滑落,金线光滑透亮滴血未沾,刷一下便已藏回袖中,他望向执明,“刺客要杀的是国主,天权国主需要亲自审问一番吗?” 执明此刻还有些惊魂未定,南风阿常表现出的江湖豪侠雷霆手段更让他需要重新审视玉衡的人。 至于刺客,想必江湖中人逼供手段更独具一格,撬开死人的嘴全然不在话下,只要不是玉衡郡主所派,这刺客审不审他心底都有些数了:“不必,既是在玉衡闹事,赃了玉衡的地盘,还是交给玉衡郡主处理。” 南风手上用力,将黑衣人提起往外一扔,也不管扔到哪里,重新坐回椅子上,道:“阿常,识趣的话给他点饭吃,不识趣的话就挖开天灵盖给郡主养蛊吧,话说郡主目前应该需要人偶,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是。”阿常提着黑衣人就像提着笤帚一般,有些兴奋。 …… “王上,王上,您没事吧?”莫澜终于被嘈杂的打斗声吵醒,从隔壁房间跑了过来,迎面就看到五具尸体,吓得腿一软,就差没抱住执明。 “吓死微臣了,吓死微臣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呀。”莫澜一面拍着胸脯一面看看执明有没有受伤,惊慌失措叫着。 执明将星铭剑回鞘,渐渐冷静下来,捡起地上一只弩箭,观察思索着:“本王没事。” 南风笑嘻嘻看着莫澜:“是想要你家王上命的人。” “谁那么大胆想杀王上?”莫澜被南风那笑嘻嘻的面容骇得一阵惶恐,忍不住退了几步。 南风饶有深意道:“你家王上若是死在玉衡,我家郡主大人就要背锅,你说谁最想要你家王上的命?” 第61章 逼宫 “自然是想让天权瑶光永世为敌的人。”执明心中隐约有数,扔掉弩箭,走到南风面前,学起江湖中人的气魄,对着南风突然抱拳施礼,“多谢南少侠施以援手搭救之恩。” 莫澜错愕,瞪大眼睛看着执明,多骄傲的一个王上,怎突然褪去王权威严给这样一位官职都没有的小侍卫行礼。不过他瞬间想到,慕容黎在南风手中,终于等到南风出现,他家王上,果然,为了见到慕容黎,死皮赖脸,什么王权威仪不威仪,早已忘了南风此前的各种刁难蔑视,八面威风节操开始掉了。 少侠?南风有些自鸣得意,但是执明这一礼他可受不起,瞬间从椅子上腾起,身子倏地闪到一边,面上还是冷漠,一副莫要跟他套近乎的神情:“咱们江湖中人讲究道义,既是收了天权国主送的礼,自然要保证国主安全,否则坏了江湖规矩岂不遭人耻笑,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还是要谢过南少侠,救命之恩岂有不报之理,莫澜呀……”执明朝莫澜示意着,“咱们以后就跟着救命恩人马首是瞻……” 莫澜被执明推搡得有些蒙圈:“是,王上,微臣……在下以后就跟定南少侠,少侠往东,在下绝不往西,听凭少侠吩咐。” 跟着我,想得美!别以为本少侠不知道你们打着什么算盘。 南风语气极不友善,刻意与执明拉开距离,冷然道:“郡主从不参与朝堂之事,奉劝天权国主还是尽早离开,以免给我们玉衡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本王自然会离开。”执明目光深深锁住南风,对南风的冷漠不以为然,反而露出一丝笑容,“但是本王有个不情之请……” 南风跳了起来:“不可以。” 执明得意的直视南风:“本王还没说,你就拒绝得如此干脆,那就更证实了本王的猜测,阿离,就在玉衡是不是?” 南风冷漠:“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又关天权国主什么事?” “阿离,他可好?那毒……”执明眸子顷刻黯淡下来,有着深深的失落,带着一丝痛苦,“阿离若是还好,又怎会不见我,你能不能让我见阿离一面?” 南风沉默片刻,凝视着执明。 执明的这丝痛苦在他看来是多么可笑。 手持利刃,染满鲜血剖胸取心。又假惺惺来见心爱的人的最后一面吗?为何要成全? 他淡淡道:“王上,过得很好,并不想见任何人。王上不想见天权国主的原因,国主心里不清楚吗?” 他淡淡的讽刺几乎击垮执明的神经,执明脸上又是忧虑,又是痛悔,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但若是不趁此牵制住南风,恐更能生变,见慕容黎希望更是渺茫,所以他伸出一只手,拦在南风面前,语气中充满了威严:“究竟是阿离不愿见本王还是你从中作梗刻意隐瞒,不让本王接近阿离?” “在下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南风扔了颗瓜子在嘴里,无视执明的威严霸气,似笑非笑,闪至一边跨脚出门。 所以当真是阿离不愿见他吗? “开个价。”执明道。 南风停下脚步等着执明说完,脸上不易觉察露出一丝狡黠。 执明继续道:“从现在开始,本王雇佣南少侠,为本王的贴身保镖,保证本王的生命安全,价码由南少侠定,只要天权出得起。” “似乎有些意思。”南风转身,淡淡一笑,“在下为何要应?” 执明道:“慕容国主若是一日不愿见本王,本王便一日不离开玉衡。想必只要本王不死,这些刺客的刺杀就不会停止,少侠若是不想本王给玉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要保证本王的安全,就算本王不雇佣你,为了瑶光与天权不再产生误会致使祸乱,你也不得不保护本王的性命。” 南风讥嘲:“实际上国主若死了,就此天下一统岂非更好?” 执明感到一阵悲哀,他的话,有些像自言自语:“倘若这便是阿离要的,本王何不成全!阿离从前不愿伤本王夺天权,现在又怎会伤本王。” 他也不知道这份信任还存不存在,所以他要赌。 南风审视着执明:“国主打的好算盘,以你的命为饵相要挟,你若想保住性命还是尽早离开瑶光或者让你的那些暗卫眼睛睁大些,别自家王上一脚踏进阎王殿还在迷糊的打着呼噜。” 执明脸抽了抽,他堂堂天权王,出门自然有随行暗卫相护,不让他们出手自然有些别的用意。 他若身处险境,慕容黎会置之不理吗? 未料到他的这小小心计南风早洞若观火,还心照不宣配合他完美演绎这么多天的戏,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执明沉声道:“即便你识破本王,护住本王性命这事还是得玉衡的人,否则,本王是死得起,只怕瑶光天权战不起。” 南风露出无奈神情:“国主真会精打细算,挖个坑给我家郡主跳。” 执明道:“所以本王愿以金价雇你,这是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少侠又岂会算不明这笔账。 “似乎是笔不错的交易。”南风突然变脸,笑得像只猫,凝视执明重复着,“价格由我定?” 南风变脸来得太快,执明顿时感到有种掉入陷阱的可怕,皱眉:“自然……本王一言九鼎。” 发财了,什么是一夜暴富?这就是一夜暴富。 在钱财面前做人准则完全是可以无下限的。 南风忍住内心欢喜,从怀中抽出一本账册:“成交,国主在上面盖上天权印信,账册在下择日送去天权国都,先付定金。” 账册?还是提前准备好的? 莫澜有些瞠目结舌:“你要多少钱财说个数目就行,怎会是账册?” 好不容能正大光明挖个巨坑让天权王跳,挖太小岂不是随意了。 南风笑嘻嘻,非常高兴的样子,用双手比划着:“在下要的东西需要有这么这么多,哪是一个数目能记完的。” 莫澜脸色变得苍白,依南风比划的这样,怕是要挖空天权半个国库,瞬间跳了起来,嘎声道:“你你你,趁火打劫。” 南风一拍莫澜肩膀,笑道:“怕什么,天权有的是钱,比起天权国主的命来可是不值一提的小数目,莫非这钱财天权出不起,不想做这个交易?还是说天权国主不值这个价?那在下恕不奉陪。” 他笑嘻嘻收起账册转身便走。 莫澜噎住,脸上神情不知是哭是笑。执明的命岂可用金钱衡量。 执明阴着脸,总觉得自己的脑回路又被南风放在地上碾压,然一国之君,一言九鼎,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真是不满意,南风若走了,接近慕容黎的机会又将泡汤,执明沉声道:“好,便依少侠所言,成交。” 既是双拳难敌四手,便用钱来使鬼推磨。 莫澜看着执明掏出印信盖在账册上,带着一股深深的不满:“王上……他……” 明显欲擒故纵的坑蒙拐骗。 顿了片刻,南风已走出客栈, 朝他两招了招手:“跟我走吧。” 莫澜:“去哪里?” 南风:“仙人府。” 执明莫澜:“……” 阿常口中的仙人,仙人府……总有种掉坑的错觉。 客栈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似乎已等候多时,南风恭恭敬敬的掀开车帘,邀请执明上车,很是诚恳,与他之前的冷漠完全判若两人,他眉眼带笑,无比卑谦:“如今天权国主是我的金主,我便要时刻保证您的安全,做好在下分内之事。然而我还要保证王上的安全,为了避免我两头跑太过劳累,所以我决定将您和王上安置在一起,如此大家皆大欢喜,您觉得呢,我的新雇主?” “甚好……” 所以,他这是要带自己去见慕容黎? 执明眉目慢慢舒缓,忍不住内心狂喜,只要能见到阿离,哪怕是散尽整个天权钱财也无可厚非。 但后来莫澜在车里给他分析分析,他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莫澜:“王上,微臣瞧着这辆马车停在门口就是为了等咱们的。” 执明:“……” 莫澜:“微臣猜测南风原本就是来接咱们,就算不花钱,不雇佣他,他也会接咱们去见阿离。” 执明:“……” 莫澜:“咱们有隐秘暗卫他知道,咱们所有动向他都了如指掌,微臣觉得,咱们一进入离州似乎就掉入他布的局中。” 执明:“……” 莫澜:“所以微臣怀疑那些刺客的行动也早在南风的监视之下,之所以要等到刺客出手他才采取行动扮演救命恩人的角色,就是想借此坑咱天权的钱财……” 执明气得不想说话:“……” 南风一变脸他就看出来事情不妙,正往人家挖的坑里跳,只是为时已晚。 这钱财还是自己上杆子送上去的,怪谁呢?就当舍财消灾,见面费?不过说到底,人家玉衡的人可没有义务保护天权的人。 这玉衡当真是一个贼窝,贼大贼大那种。 莫澜:“不过王上有没有看出来刺客是谁的人,是不是南风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执明最终阴沉沉的冒出两个字:“天枢。” …… 南风赶着马车吹起口哨,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不是?他可承受不起执明的涌泉之报,那不报怎么成呢,执明也定会因无以为报而耿耿于怀是不是? 郡主修建慕容府可是花光了玉衡钱财,这笔钱自然不可能向慕容国主讨要,总得找个冤大头是不是?执明既然要去小住几日,应该交些吃住费啥的是不是?而大名鼎鼎的天权国主也许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而忘记给钱是不是?若是传出一国之君,自甘堕落,一毛不拔,吝啬至极的消息…… 所以他应好人做到底,努力帮天权国主保住名声,提前替天权国主切断谣言,他觉得这是在帮执明,虽然这是一笔天价吃住费,亦可称之为保护费,执明可能觉得他是在坑他,但总有一天执明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这个想法让南风无比满意,口哨吹得更响了。 而且日前阿常已经有意无意给他们做出提示,仙人,仙人府呀,谁让他们笨呢,如此明显的暗示都猜不透,害本少侠如此劳累不得不来跑一遭,不收些跑路费岂非更亏。 本少侠……咦?这个称呼怎么越来越觉得顺心顺耳还顺嘴…… …… 夜笼青烟,蒙上了一层肃杀,瑶光王府嘈杂混乱。 十几位大臣手持奏本,双目赤红,带着怒潮之气,向王府逼来。 原因有些小题大做的荒唐,便是近半月以来,慕容黎未曾临朝之事使得他们焦灼烦躁。 堂堂一国王上,整日龟缩王府不出弃朝野不顾,成何体统。 自从天权向瑶光发兵,慕容黎就从未踏足朝堂,先前诈死遁走,有理可寻,后发兵南陵围剿天枢仲堃仪,有据可依,如今天枢被打散,天权与瑶光重修旧好,萧然将瑶光主力军队带回,却还是不见慕容黎半点影子,能不让众大臣们心急如焚吗? 难道堂堂瑶光国主,竟然弃国远遁了不成? 十几位大臣共谋商议,决定上表弹劾,弹劾谁?自然是慕容黎。 上表奏章给慕容黎来弹劾慕容黎,确实有够荒诞。 其实他们心里清楚,不过是找个由头参见王上,力劝这位冷面国主临朝几日,稳定朝局,一国之君若是长久不理朝政,定然会传出一些不利的谣言,比如骄奢淫逸,混沌度日,昏庸无能……久而久之,自然就会让民众生出异心,甚至暴乱。 他们的想法也是一心为国,鞠躬尽瘁。 求见吵闹越演越烈,甚至对方萧二人开始谩骂。 方夜萧然二人堵着王府大门,一言不发,额头忍不住冒出冷汗,心情越来越忐忑。 慕容黎虽给了他们手握重兵之权,生杀予夺之剑,但这些大臣是瑶光的中流砥柱,没有慕容黎的授予,岂敢斩杀,日后慕容黎回来又如何交待。 只是若让这些大臣冲破王府大门,知道慕容黎不在,又当如何收场? 第62章 立威 正当二人冷汗涔涔而下,场面一度几乎失控时,不知是哪位大臣叫嚣了一句:“一国王上如今弃国弃万民不顾,若是再闭府不出,不理朝政,那便交出瑶光金印,禅位宗室能人子弟,以慰瑶光先祖。” 感情劝谏王上上朝是假,觊觎王位金印是真。 方夜脸色沉了沉,萧然瞬间将剑拔了出来,怒道:“这话是谁说的?” 一老臣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带着慷慨激昂,以死明志之气,怒道须发皆张:“本官所言,句句肺腑,不知方统领和萧将军堵着大门是王上授意还是王上根本不在府里?即便王上曾以己为质,仁德爱民,可若王上沉溺酒色将芳心许给天权王,有秦晋之意,不理瑶光诸事,就交出金印,禅位龙庭,也算是对得起上下臣民,如此也不失圣明之君的美名。” 方夜厉声道:“一派胡言,你若再诋毁王上一句,就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先前还顾念这是位老臣,不想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如今看来这顾虑太过多余。慕容黎曾给过他口谕,对于这种冥顽不化的老顽固随时可以先斩后奏,这夜闹王府之事指不定他就是带头主使? 难道他不知道枪打出头鸟吗? 那老臣仗着有些资历,自认为是瑶光肱股之臣,厉声怒道:“方夜,你不过是仗着王上宠幸,做的禁军统领,在本官面前算什么东西,竟敢对本官颐指气使口出狂言。你如此色厉内荏,是否验证本官猜测?王上早已不在府中而去做了天权王的人,若非本官所言,就打开这王府大门,让我等面见王上,求个真假。” “本统领官职确实没大人的高,但大人莫要忘了,整个王城的守卫职权都在我的手里,要不要大人的命也是本统领一句话的事。”方夜沉声道,握剑的手却紧了紧。 王上中毒被庚辰带去玉衡求药,不在瑶光王府的风声,是不是已走漏而被有心之人拿来利用了?这位老臣今日所言,恐是后面有人教唆,煽动内乱。 若真是这样,暗潮涌动,此事必就棘手,这瑶光内部若是乱起来,他可没把握稳住。 王上一直未归,他也心急如焚。 那老臣怒火中烧,斥责道:“你敢,想造反不成?” “我看想造反的是你。”萧然一声大喝,雪冷长剑结立,直接向那位老臣逼了过去,对于这些倚老卖老的文臣老臣,早就心中不满,如今诋毁王上,诋毁方夜名誉,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久了。 所有大臣不由悚然一惊,看出萧然已然动了杀机,若是在王府门前打起来,必定两败俱伤,闹到最后谁都不好收场。 众人齐声阻止道:“萧将军,不可。” 萧然收回长剑去势,冷然而立:“这位大人以后说话请先过过脑子,王上下令不见任何人,封闭王府,上意岂容尔等做臣子的置喙,本将军奉王命行事,大人可不要自寻死路。” 那老臣被萧然这一恫吓,脸颊抽搐,内心不满之气剧增,恨恨怒目,又待跳出来,还有些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恶毒利词还未出口,猛地,一阵狂风怒潮卷涌,王府两扇大门便自行敞开,传来一声悠然叹息:“吵吵吵,吵得本王耳朵都起茧了。各位,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是觉得本王闲得无聊想给本王找点事情消谴?还是觉得本王这个位置太过舒服大家也想来坐坐?” 这声音来得突兀,但是敢自称本王的还能有谁?自然只可能是慕容黎,众人透过敞开的大门,齐齐望去。 只见一个红色的背影如天神般遮蔽住整个大殿,周身宛如拢了万点流萤,伴着红帘绛纱翻飞,狂冷之气散发千年寒冰,几乎将整个王府冻住。 片刻惊惧,众臣回神,立刻跪拜了下去:“参见王上,微臣不敢。” 不是慕容黎还能有谁?天下谁人敢着那身红衣?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断断不能越矩失礼。 方夜萧然微微皱眉,这背影虽神似九分,但他两对慕容黎太熟悉了,即便一分之差,也能分辨出来,这背影除了清冷绝尘的气质,隐然透着渺渺而立,挥手灭世的气势。 大抵有些不是自家王上,虽然困惑,他两还是不敢有失臣子之礼,就待跪拜。 “你两免跪。”那红色背影悠悠道。 此话一出,更能确定此人绝不是慕容黎,方夜萧然手下意识握紧剑柄,防备之心顿起,不过此人对他二人似乎颇为友好,一时摸不清是敌是友?这番假扮震慑,又能在王府中来去如风,是否为慕容黎授意? 故而二人小心翼翼配合,心存警惕回道:“是,王上。” 红帘低垂,烛光被压得有些暗淡,巽泽一派王者气概,留个与慕容黎一模一样的背影给众臣,冷然道:“既然你们如此质疑本王,那本王就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只用回答是或不是,再考虑手中的奏本要不要上奏。” 众臣面面相觑,慕容黎曾经在朝堂之上杀伐果决的雷霆手段有目共睹,记忆深刻。今日只求见王上一面,并非逼宫造反,以下犯上,现下见慕容黎凛然而立,自然不敢违逆造次,只得回答:“王上请问。” 巽泽:“第一个问题,瑶光与天权是不是已重修旧好,止息兵戈?” 众臣俯首:“是。” “遖宿是不是已退回越支山,永不进犯?” “是。” “所呈奏章是不是都有批阅?” “是。” 巽泽道:“第四个问题,天枢叛军铲除,现下瑶光是不是一派祥和?” “是,不过……”焉知平静之下隐藏多少风暴? 一股寒冷的肃杀之气漫过殿宇,瞬间浸透了众臣的身心,所有人脸色顿时转变为死灰色,惊恐的匍匐在地。 巽泽继续道:“既是无甚大事,奏本也阅,本王何须上朝?若是诸位大臣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本王临朝处理,那本王还不得累死,本王要诸位有何用?诸位不如都回家耕田种地养老去。” 堂堂一国之主,这说的像话吗? 方夜萧然不动声色,静静看着这位冒牌国主生动的表演。 王上上朝天经地义,是身为国君需要担负的重任,朝堂之事,瞬息万变,才需要国君坐镇龙椅主持大局。 若无事就不登三宝殿,岂非太过儿戏,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不成了口口相传的昏君所为,这理由太过荒谬,闻所未闻。 然巽泽语气中并未带上丝毫感情,寒意如严冬般肃杀,众人被这寒冷之气逼得冷汗涔涔而下,不敢反驳。 仿佛一个字答不对,就会是无尽浩劫的开端。 良久,其中一位大臣终于按捺不住这沉寂,低声劝谏:“王上万万不可生出此等念头,微臣自是要为君分忧,但亦不可荒废朝政,莫要忘了天璇的前车之鉴……” “荒废?”巽泽声音略缓,振声道,“本王不过是出门赏个景,何来荒废一说?竟惹得诸位对本王如此思念,深夜劳师动众,倒是本王的不对?” 大臣感到一阵局促不安:“微臣没有这个意思。” “扪心自问,瑶光天权遽得太平是诸位之功?清剿天枢叛乱是诸位之劳?遖宿退军千里有诸位之力?” 巽泽冷笑,那凛凛的寒气连烛火都被冻住,结为冰晶。 如今瑶光隐然成为中垣第一大国,有吞噬天下之意,慕容黎操控着通天的本领,遖宿天权不过是掌中之物。 “全仰王上至圣至明,决胜千里,微臣自是不敢居功。”众人在这黑暗笼罩的殿宇外战栗着恐惧,无地自容。 这三件改变天下战局的大事,确实与他们无关,他们却揪着微末临朝之事,忘了与角逐天下相比,在慕容黎运筹帷幄眼中,根本不值一哂。 “诸位既是无功无劳,又缘何弹劾本王,敢言本王荒废朝政。”巽泽淡淡道,“本王雄心壮志,瑶光将乘风云而直上,执鼎天下,大人将本王类比陵光,可是怀有私心,以蛊惑人心动摇瑶光国本?” 他语气转为平淡,冰冷却像一柄剑,令人不寒而栗,众臣再不敢言半句不是,一齐伏身,高声道:“王上圣明,王上永为天下之主。” 巽泽鼓荡起众臣争天下之雄的豪气,此行弹劾上朝之事,却还有谁能记起?就算有人记得起,和问鼎天下这样的大事相比,也丝毫不觉得王上之前不上朝有什么不对了,开始由衷敬佩起王上叱咤风云的无双气概。甚至不需要他们做出谋划策,临危受命上阵杀敌的事,顶着这样的美差还能食君之禄,他们竟然还不知足上奏弹劾,真是脑袋进水了。 月色照临殿宇。 巽泽依旧背对着众臣,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四方金印,饶有兴趣把玩着。 “刚才是哪位大臣要本王交出金印,禅位宗室?” 语声并不冷,平淡无奇。 三更风轻。夜,太过宁静。 方夜道:“是刘大人。” 姓刘的那位老臣身子震了震,匍匐在地早已缩成一团,却也挡不住这彻骨森寒:“微臣一心为国,关心则乱,一时失言,望王上恕罪……” 巽泽:“萧然,灼影剑可有带回?” 众人在思索他这话锋一转的用意。 萧然道:“已带回,就在王上书案旁立柜中。” 殿内红影倏然动了动,一声轻响传出,剑气飙飞,已出鞘的灼影长红贯空,带着王者无上威严,笔直的插到萧然脚下。 众大臣身子抖了抖,仿佛这一剑插入了他们胸膛。 巽泽:“好,杀了。提远一点,别脏了本王的寝宫,污秽。” 他的慕容黎,天上地下,只此一个,如此独一无二,值得被守护,被尊重,岂容他人恶意诋毁,还觊觎他的王位,这样的事情他绝不允许发生第二次,他要杀的人,才不管是什么天王老子。 他收到庚辰传的飞鸽,此行的目的是来为慕容黎取金印,却撞上这等逼宫弹劾之事,本想看完热闹就走,却被那恶语污言搅得身心极不痛快,既然有人想找不痛快,那便成全好了。 刘大人卷缩在地,心胆俱裂,魂飞天外:“王上,微臣知罪,王上饶命,王上饶命……” “既知罪,就去死。”巽泽淡淡道,“灼影剑如本王亲临,上斩庸臣,下斩恶民,今后若还有妄测上意,觊觎本王王位的,自然要比本王先走一步,可有不服者?” 觊觎王位,等同谋反,可诛九族。 众臣忍不住打着寒噤,恐惧遍布全身,脖颈如被毒蛇尖齿刺入,哪敢不服,哪还敢言,生怕这位苍龙威严一个不小心就把森寒怒气泼到自己身上。 这个命令让萧然有一瞬间怔住。 既不是慕容黎本人,那么这突如其来要杀了刘大人的命令是接还是不接?若是王上亲临,王上又会如何决策? 但他只考虑了一瞬,就拔出灼影将那刘大人连拖带拽提至远处墙角,长剑劈出,鲜血宛如在暗夜中开出的一朵罂粟。最后一声惨叫久久回荡,如魔音绝唱,惊悚至极。 不杀此人,何以慑群臣?何以斩天下? 等萧然提着滴血的灼影剑回到原来位置站好后,巽泽才淡淡道:“本王向来赏罚分明,施仁政之道,行诛心之刑,瑶光声势蒸蒸日上,朝中群臣的坏毛病却增长了不少,再不严办,难免祸乱朝纲。本王用刑必酷,无非是杀一儆百,杜绝此等风气。诸位各自回去督促反省,再有怀私心者,绝不宽贷,与类同诛。” 手段雷厉风行,又晓之以理,群臣被威吓却心悦诚服,高声跪伏:“王上圣明,微臣誓死效忠王上,绝无二心。” 但想到仅仅要求王上上朝主事,就惹出如此大风波,差点将脑袋悬到腰间去,他们真真是后悔极了。 这真是一出夜半三更,千里送头的好戏。 众臣轰然附和着,巽泽一挥手,让他们退下。 然后他对方夜交待:“方夜,撤回驻守在昱照山处的精兵,本王这王府,保护措施不到位,一派懒散。即日起加派禁军人手,务必做到百密,以免梁上君子光顾,给宵小有隙可乘。至于让你留意的琉璃动态,不用了,本王这一路风景赏的甚是畅快,一不小心,就把琉璃命脉屠了。” “是,属下领命。”方夜答应着。 梁上君子?不就是他这位冒牌国主吗?方夜如是想着,又对巽泽的雷霆手段甚是满意,感到痛快淋漓,就算是王上亲临,也无非是杀一儆百,这人杀伐手段比王上有过之而无不及,必是玉衡郡主无疑。 巽泽声音并不高,却堪堪传到一众大臣耳中,他们脸上骇然变色,脚步虚浮,腿更加软了,只得互相搀扶,踉跄而行。 一不小心就把琉璃命脉屠了!!! 日后王上不上朝,应该才是幸事…… 他们害怕极了。 身后传来王府大门沉重的关闭声。 第63章 红纹 日升月恒。 执明随莫澜扶着,下了马车,仰头向天,只见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晨光洒了下来,正照在云蔚泽半山腰这座壮丽的府邸上,是那样的辉煌夺目,不容谛视。 南风介绍着:“这是郡主拆巨资为王上打造的王府,神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气势恢阔堪称第二个瑶光王府,给王上寄思乡之情。” 阿离总是闷闷不乐的,想要什么,本王统统给你拿来? 我若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呢?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那……本王命人在宫里建个高台。 他只能无奈笑笑,王上不必当真,我不过说笑罢了。 这个高台,三年复三年,不过成了一个玩笑,一场空谈。执明竟不知道,慕容黎想要的只是他的故乡,从来就不是什么月亮。 若是心意相通,多么讽刺的四个字。 他的身边,他从来就不是唯一,他没有做到的事不代表别人做不到。一场乡思,一栋府邸,金城所至,金石为开,也不过如此。 执明细细体味着心底的茫然痛苦,君王的戏言,终究只是戏言,空言为他负天下,怎奈血染他故乡,这辉煌气阔的仙人府如隔了一段红尘眷恋,他脚竟有些迈不出去。 仙人府! 那三个熠熠生辉的大字不容谛视,悬在大门顶雕梁画栋上,如神明的光辉,俯照众生蝼蚁。 仙人之名,凡人岂能亵渎,这名取的……也颇配阿离谪仙之姿。 只是,也有些俗不可耐的韵味。 莫澜瞧着这块巨大牌匾,知道执明难受,颇具鄙夷:“仙人府?阿离有谪仙之姿,你家郡主还真是会谄媚奉承,顺杆往上爬,连府邸之名都不忘带入讨好之意。” 南风鄙视的回道:“仙人府三字可是王上亲自所题,以彰显郡主仙姿,为郡主赐号,你说这话,是在鄙薄王上文采?” 莫澜噎住,早知道这三字是慕容黎所题,管它什么仙人府,凡人府,幽冥府,魔窟府,他都能夸上三天三夜,岂有鄙视之意。 他小声为自己愤愤不平吐槽着:“既是为阿离建的王府,不叫慕容府,偏生安上郡主之名,这摆明了意诚心不诚。” “你怎知此府之名不是从慕容府改做仙人府?”南风恢复那高傲的神情,淡淡道,“王上和郡主同居之府,王上的府,赐郡主的名,本就是神仙眷侣,在下觉得绝配。” 执明沉着脸,难看极了。 仙人二字不过是慕容黎随手一挥而题,哪有什么意义。 南风曾觉得巽泽对执明有很深的误解,现下,他似乎懂这个误解的来源,就想替巽泽将这份仇恨深挖下去,给执明制造些不痛快。 他打开两扇大门,躬身迎两位金主进府,脸上似笑非笑。 巨大的花圃徐徐铺开,整个府邸入园处铺满盛开的羽琼花,品种繁多,高矮相间,有绯红,浅红,粉白,天蓝,浅紫多种颜色。 微风起时,乱花吹雪,美轮美奂。 簇簇羽琼已开到极盛,在府中铺成一片厚厚的锦绣。 莫澜惊呆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片羽琼花海,而且颜色各有不同,从前在天权向煦台,也只是栽了几盆白色的,完全体会不到芳菲飘浮,云絮坠地的美感。 这,怕是将整个天下的羽琼花品种都给移植过来了吧。 这位玉衡郡主,究竟是什么神仙人物,有如此大能力。 南风道:“这是郡主为王上种的七色祥云,寓意旭日高升。这些羽琼花经过特殊培育,花期可长达六个月,开花之时呈现七种不同颜色,流连其中,如踏七彩祥云,置身仙界。” “美,当真是美。”莫澜眼眸微阖,踏进这片花圃中,静静感受着晨风吹拂,簇簇娇艳,仿佛皓雪开于妖红之上,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不可方物,如临仙踪。 执明黑着脸,他可感受不到什么云絮坠地之美,脚踏祥云之妙,只有一肚子的酸气:“净整这些虚的。” 他强烈的感受到了威胁,比毓骁更有过之,甚至隐隐嗅出克星的味道。 莫澜继续沉溺在无尽花团锦簇中:“王上以前不也是送花送簪送金印吗?府邸,恢宏不失雅致,名花,妖艳不损清幽,与阿离谪仙之姿绝配,怎么成虚的了,这比向煦台的好看多了。” 好你个拆台的莫澜,吃里爬外的东西。执明憋起一股子气,阴沉沉的看着莫澜,幽幽道:“莫澜,你看这些羽琼花颜色是不是同我们所认知的不一样,玉衡郡主修仙亦修魔,指不定这培育手法就是把花种在人的尸体骨头上,然后每日浇血助长,你想像一下你脚踏骷髅骨,咔嚓一声脆……” “王上,微臣错了,微臣胆小,别吓唬微臣。” 这么大片花海,若下面都是尸块,得埋多少尸骨? 莫澜仿佛看见一只只骷髅启动利爪,三百六十度旋转头骨,腔内盛放幽惨绿火,卷起漫天腥风锐气,朝他脑际插来。 瘆得他腿脚打颤,哪里还顾得上欣赏美景,一溜烟就跑到尽头,抓着扶栏,大口喘息粗气,脸都吓白了。 南风走过去,看着丢了三魂的莫澜,兀自鄙夷叹息:“这可是集天下之精粹,真是见识浅薄。” 花中浇血,这花还能活吗,早腥死了。 没文化,真可怕。平时无事多读书吧,净搞些稀奇玩意,有用吗! 不过这花下面有没有隐埋尸骨,南风诡秘一笑,意味深长。 “天权国主不是要见王上吗?王上寝宫布置同瑶光王府的相似,国主想必是能找到,在下便不领路了,去晚了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有风吹过,带来一片苍凉的白色,执明心中泛起一阵悲凉,咬着牙,循着这陌生而熟悉的路径,大步而去。 …… “阿离……” 淡红的色泽宛如一块遗忘许久的画布,在宫殿庄严里孤独的展开。 执明跑到这满天纱幔下,呼唤出声。 没有回应。 无尽的悲伤缭绕开来,一如四季变化的浮云。 执明感到一阵剧痛,心笔直的沉了下去。 没有清冷玲珑的慕容黎,只有一如死去的慕容黎。 仿佛他们让他来,临行一场最后的告别。 慕容黎,躺在这个死寂无声的世界里,孱弱的等待着坠落。 如风中的一片羽毛,随时会陨落消失。 毒素早已将他的英俊庄严,风采若神碾为尘埃,只剩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枯瘦,静静的躺在只有唯一一种红色装饰的这张床上。 锦绣中,慕容黎仿佛一具冰冷的骸骨,全身透着死亡般的冰冷,再无半点生的气息。 他的年少白皙不复存在,脸早已超出了人类苍白的底线,再也无法说得上美。 宛如亘古不化的冰雪,在水波映照下,随时都会变为透明,是那么晶莹易碎,几乎再多加一指,便会散成漫天流萤。 一滴清澈的泪,从执明眼中坠落,在这个死寂无声的寝宫中回响。他颤抖着身子,跌倒在床边,哽得喉头尖涩酸哑。 “阿离,为何我做什么,总是在伤害你,你起来,把这些伤痛都往我身上捅,都加诸在我身上,只要阿离好起来。” 执明撕裂的眸中滴着泪水,努力扶起慕容黎紧紧抱住,慕容黎心脉化为可怕的寂静,如同瞬间枯萎的花,跌倒在他的怀中。 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没有知觉,只能感受到垂死的慕容黎。 执明的心碎裂般疼痛。 “阿离,你睁眼看看我,我把我送过来了,任阿离处置,要杀要剐要刨心都随阿离,只要阿离高兴。” 慕容黎的身体变得那么沉,宛如一尊毫无生机的石像,倒在执明身上,再也无法醒来。 本是玲珑剔透无双王者,为何偏要经历这世间的万种劫难。 都是因为执明,都是他的错呀! “阿离,你睡了多久?你可不可以醒一醒。你若离我而去,我将何去何从?” “阿离,你不要吓我,我们不要玩装死这种游戏了好吗?” “阿离,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给你一世安乐,才能让你远离万种磨难。” “是不是只有本王放手,阿离的璀璨人生才能自由绽放。” “可是,阿离,我做不到啊,你已经融进我骨血中,纵使埋骨成灰,我也无法将你忘掉。” “阿离,我该怎么办?你睁眼看看我,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到你?” 执明声音嘶哑得宛如梦呓,全身不住颤抖,窒息般剧痛,他是持刀的刽子手,一次一次向他砍去,又将淋漓鲜血搅浑,灌进他的伤口,凌虐他的不堪一击,让他承受非人的折磨。 多深的情谊都经不住如此摧残,何况他们之间早已嫌隙交织,支离破碎。 从来没有信任可言。 他还能说什么,对不起是多么苍白,道歉有用何来那么多红尘纠结,回忆中,慕容黎那如神明般柔和的笑意似乎还没有冷却。然而一切却已经终结。 茫茫尘世,他还将奢求他什么? 月可落,花可枯,慕容黎却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执明悲恸欲绝,只将慕容黎抱得更紧,像一场无声的啜泣,仿佛一切都已成空。 他甚至感觉不到,他抱着的是死人还是活人,只有一片入骨的冰冷。 他抱着他,宛如抱着千万年来,唯一的希望。 …… “别抱着王上了,他都这样了,再勒就真的是有出气没有进气。” 南风走了过来,在门口驻足,靠在门柱上,仰头,叹息:“王上如今五感缺失,身体虽然还活着,但是你无论对他说什么,对他做什么,王上都是感知不到的,别浪费力气。就像是灵魂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感应不到的。” 莫澜从南风身边而过,向执明走去,不忘恨恨的瞅南风一眼,他觉得南风说话真是没大没小,没规没矩。 回头定要教教他何为规矩,这草莽之气得改改。 好歹现在他们是雇佣关系,也算主仆关系。 执明两手松开,轻轻放下慕容黎,凝视着慕容黎毫无生机的容颜,感到心碎的刺痛:“阿离,会醒的,对吗?” “这可不好说。”南风无可奈何道,“看到王上手臂上生长的红纹了吗?那嵌入血脉的红纹就是一道追命符。” 执明的心在一阵阵抽紧,轻轻拾起慕容黎垂在床边的那只手,掀开长袖。 苍白透明,瘦弱见骨的手腕上,一道蛇形红纹嵌入这苍白肌肤里,蜿蜒而上,灵动至极,从手腕,沿着手臂,慢慢的往慕容黎肋下心口游移。这绯红之纹仿佛是从血脉深处扎根,逐渐生长显现出来,与肉体肌肤融合,无法触摸。 在苍白的手臂上,显得格外阴森。 南风道:“血纹开始时每日长一寸,但后来越长越快,这妖红纹路长到心口便噬心之血,是夺命之符,如今已到肋下渊液穴,大概是过不了今夜,这身体也……” 执明紧紧握住慕容黎那只纤细见骨的手,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你的意思是阿离撑不过今日?所以你才将本王接来?” 南风不置可否:“能见一面总是好的。” 莫澜看着憔悴易碎的慕容黎,曾经多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如今这般让人心疼,他感到一阵剧痛:“阿离早就这样了,为何你不早点让我们见到?” 南风道:“早点让你见又能怎样,你又能做什么?就这……抱着哭哭啼啼的,有用吗?说到底这还不是你们害的。” “你……”莫澜气结,敢这样说他家王上,活腻了。但转念一想,又不是南风的对手,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篓子也是自家王上捅的,怪谁呢? 执明只是紧紧握住慕容黎冰冷透骨的手,似乎要给他输送一点温暖:“郡主不是炼制灵丹妙药吗?难道也没有办法?” 南风脸上浮起一个讥嘲:“这毒的烈性程度国主不妨去问问天权的那位友好邻邦——琉璃国主,郡主又不是神仙,无药可解,能将王上命脉续住已经极尽所能,耗尽修为。” 第64章 解毒 莫澜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是说,琉璃王,他为什么要害阿离?” 南风冷笑:“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的王上,他的那位蓝颜知己的死为何要怪到我家王上头上。” 慕容国主不屑解释可不是你们对他无尽甩锅的理由,哼! 莫澜心中充满疑惑,那年,慕容黎离开天权前往遖宿,他也离开王城去了嘉诚郡做那一郡之主,期间只是偶尔听闻有位琉璃小王爷来天权学习中垣文化,慕容黎从遖宿幕僚成为瑶光郡主,后又成了瑶光国主,执掌中垣,暗自为慕容黎高兴。 再后来,便是执明兵临瑶光宣城,他匆忙离开嘉诚郡赶去阻止却为时已晚。他更是疑惑,执明慕容黎三年的感情,各自为王,若是结为秦晋,岂非就能天下太平,怎么会突然反目,变成两军对峙。 先前只当王上怀疑慕容黎心机颇深要夺天权才发兵瑶光讨要说法,他还努力解释不是那样的。 所以,说到底,竟是情字一劫?新颜换旧颜? 王上移情别恋了那位来天权学习中垣文化的琉璃小王爷?又把这位小王爷的死算到慕容黎头上,还给琉璃国主报了信,引来琉璃王对慕容黎的报复?若慕容黎当初不诈死遁走,是否会陷入天权与琉璃两路大军前后夹击的死地? 如今斯人已逝,王上内心空寂才又想追回慕容黎?当慕容黎是什么,以色侍君的玩物?爱之如珍宝,弃之如敝履? 莫澜想着想着就深深的为慕容黎鸣不平,慢慢退了几步,看执明的眼神就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突然觉得他撮合执明与慕容黎就是在制造一个天大的罪孽,在给慕容黎一场绵绵无尽,深入骨髓的折磨。 难道这便是他的好意? 莫澜眉头紧皱,仿佛又陷入了无尽的迷茫痛苦中。 执明的心,被重重的捏了一下,一阵刺痛。 子煜,对他而言,或许是脉脉温情的承诺,承诺去他的家乡看看,也是深沉追思的自责,自责因他不作为而亡。但不是刻骨铭心的眷恋,不是天荒地变的守护。 可曾经他将所有温柔的眼神投向子煜时,对守在一旁关心他的慕容黎来说,又是多么残忍的折磨。 又将子煜之死有意无意怪在慕容黎身上,从那一刻声声句句喊着慕容国主时,又是多么锋利的凌虐。 如今他的这位邻邦好友,伏在暗处虎视眈眈,宛如一只穷奇,施着惩善扬恶的行径,来破坏踩踏中垣盛世和平? 执明眼中满是伤痛,他握着慕容黎,仿佛握着唯一的救赎:“本王去琉璃让子兑把解药交出来,不行就……” 始终对子煜有愧,又如何能挥军灭他的家乡,杀他的兄长。 南风冷冷看着执明,王上若因琉璃而死,你可会灭琉璃? 答案是否。 良久,他深深叹息一声:“晚了。” 执明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苍白。 南风道:“此去琉璃来回,快马加鞭也得月余。恐怕国主还没出玉衡,祭奠王上的钟声就会响起。” 执明眼神直直的看着南风,渐渐的,流露出怒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给本王说这些有什么用?” 南风脸上浮起一丝略带讥嘲的笑容:“在下只是觉得国主应该知道真相。” 否则,又不小心做出什么愚蠢的事。 也终于知道,对王上而言,红尘眷恋,海枯石烂,执明不配。 这个真相确实让执明很不好受,本以为下毒的是仲堃仪,从未想过是琉璃国主。 他埋下头,轻轻抚着慕容黎手腕上绯红纹路,脸色无比惨淡,低声道:“郡主既然有能力为阿离续了一命,就没有想过其他方法,来挽回阿离的命?” “怎么没有。”南风抬头,看着远天,声音变得忧郁而低沉,“郡主一人独闯琉璃,若是能回来,王上便有救,若是……回不来,可能郡主觉得能与王上同归也算莫大殊荣吧,才会那么拼命。” 朝堂名利重,江湖是非多。 江湖险恶,朝堂阴暗,不行就撤。 本云淡风轻,卓然尘外,却踏足红尘,引一段眷恋之情,沦入无尽黑暗炼狱。 可否值当? “郡主……” 南风苦大仇深的面朝蓝天忧郁着,就见这片天蓝越来越近,那苍天的影子几乎将自己覆盖,才发现巽泽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锁住自己,声音轻而温柔,仿佛来自幽冥:“本事不小,竟然将杂七杂八的人带倒我这仙踪福地。” “我的好郡主,你终于回来了。”确认是巽泽,南风眼中一热,如恶鬼捕食,就要扑上去,全然不管巽泽周身散发的杀气,一副谄媚:“属下收了钱的,数目由郡主定夺。” 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钱过不去。 瞬息,巽泽眼中的杀气逐渐温和,挑起一个笑意,声音还是很轻,轻到只有南风能听见:“那你这位贴身小保镖可要尽职尽责,寸步不离。可别让你的雇主出了这屋子,若是让他闯入后山扰了我和阿黎的雅兴,本郡主就把你的骨头寸寸捏碎。” 南风瞬间打了个哆嗦:“属下遵命。”每次都对他进行毫无感情的恐吓,也不怕把他吓出个心胆俱裂的毛病。 巽泽身形闪进寝宫,执明只觉一股清凉的气息扑过,心底透出一股冰冷的战栗,惊骇只片刻,双手之间忽然一空,慕容黎便凭空消失在自己眼前。 慕容黎被巽泽带起,轻巧的抱在怀中。巽泽背影如苍天广袤的影子,凛凛而立,整个寝宫一片肃杀。 执明立刻站了起来,巽泽怀中的慕容黎,突然如初生般找到毕生所依那般安详,心底顿时不是滋味,露出八面威风,厉声道:“放下阿离。” “滚!”巽泽冷冷道。 周身气劲暴涨,强大的气流如风暴般猛地荡开,执明被重重的撞了出去。 他第一次对这个人说滚时,还带着些玩世不恭的戏谑,再次对这个人说滚时,已是三界灭世魔王,毫无半点怜悯。 鲜血喷出,几声干裂的咳嗽,执明胸口滞气,脸色再次变得苍白,顾不得疼痛,猛然爬起,追了出去。 “站住,你要带阿离去哪里?” 偌大个宫殿,巽泽抱着慕容黎早已消失无踪。 南风庚辰静静的站在门楣下,挡住执明,不动如山,任何人都无法从他俩亲密无间的联手中走出这间屋子。 南风道:“国主该知道,郡主回来,就代表王上归来之日不远。” 慕容黎有救,本该是一件欣喜之事,执明心中却一片茫然,仿佛他一直想要抓住的人,在这一刻,随着那人离去所拂的风声,渐行渐远,空空的在心头回响。 心闷到窒息般的厉害。 …… 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 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 仙人府后山有一处山谷,景色秀美,泉林幽静,花木繁茂。 山顶常年有一处瀑布飞泻而下,到了谷中化为交织的溪流,将谷中杜鹃林滋养得生机勃勃。 每到六月,谷中杜鹃盛开,有的浓妆艳抹,有的淡若缟素,有的丹唇皓齿,有的芬芳馥郁,落英吹雪,一时妃红丽白,烂漫如锦。 水汽升腾,在杜鹃林中弥漫。重重叠叠的花海,随着山势起伏跌宕,盛放的杜鹃,无风自落,在谷中溪流中铺成一幅恬淡温馨的画卷。 巽泽抱着慕容黎,在杜鹃花海上飞掠,仿佛诸天荣光中,尽情徜徉的仙人,天空被飞泉撕成道道流动的光芒,又被染成杜鹃的颜色,娇艳夺目。 巽泽飞过杜鹃林,轻巧的落在一间小木屋前,木屋静谧优雅,离那道飞驰瀑布足有三丈远。 水流急溅,珠玉般飞扬的水滴形成淡淡的薄雾,如一副巨大的纱幔,压出千重万叠的姿态,笼罩着这间舒适的小屋。 木屋院前有一方澄潭,潭水热气沸腾,俨然是一个天然涌出的沸泉。清澈寒凉的山泉又徐徐流下,淌进这方澄潭中,裹袭着缤纷的落英,将这方潭水装点成娇红芬芳的烂漫温泉。 巽泽从怀中掏出解药给慕容黎服下,然后轻轻的褪去慕容黎衣衫,唯留下一件红色中衣未解,随即抱着慕容黎走入齐腰深的温泉水中。 水珠荡漾,飞落脸颊,他任水滴淌开,只是轻轻的拂去慕容黎脸上的珠玉。 服下解药的慕容黎依旧没有生息。 水雾在阳光下蒸腾变幻,巽泽泡在水里,靠着潭壁,仰头,轻轻闭上了双目,怀中搂着的慕容黎毫无知觉,只被巽泽将他的头轻轻拨了靠在他肩上。 巽泽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尽情洗涤连日沾染的风尘,让温泉炙热之水驱散慕容黎身上的寒冰。 万点妖红纷纷飘零,争相飞入澄潭中,仿佛在温泉中重获生命,一刹那间,开得如血娇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巽泽才慢慢睁开眼睛。 水面上腾出道道彩光,让他清俊的容颜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 他叹了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小虫虫,小虫虫,本仙君陪你泡了这么久,硫磺赤火供你吸食,诚意十足了吧,你怎么还不醒来?” “你若再不醒来,我就把你喜爱的这片山花一把火烧了。” 慕容黎的头动了动。 巽泽微笑,身子在水中游走,将慕容黎轻轻挪了靠着青石潭壁,无比怜惜的轻轻点了慕容黎脖颈一下,出于身体机能反应,慕容黎嘴唇张开一线,一只胖嘟嘟红彤彤的小虫子便飞了出来。 这小虫子一飞出来,就拍打着翅膀,鼓着腮帮子,瞪着巽泽,发出一阵愤怒的啸叫。 巽泽笑眯眯对它解释道:“好好好,不烧不烧,我怎么会烧你的芬芳蜜罐呢。瞌睡瞌睡宝贝,你在哪打瞌睡还不都是打瞌睡,我的这位玉人只要清醒着,就总是琐事不停,烦心不断,可会累断魂的。我可不想他带病劳累,所以才让你驱他入睡,休息个够……” 瞌睡蛊煽动着翅膀,又发出一阵丁零零丁零零的啸叫。 巽泽歪着头,懒洋洋道:“你说不能把你放在续命丹里面炼制,被丹炉烤着不舒服呀。可我可是很有诚意的叫了你好些遍都没把你叫醒,本仙君无奈时间有限,着急上手,下不为例。” 瞌睡蛊吱吱吱一阵乱叫,对巽泽的解释极度不满,都不经过它同意擅自主张把它烤进续命丹中,被人吃进肚子里,一觉醒来,杜鹃花都快谢了,那万里芬芳的甜蜜,那绯红妖艳的花团,它都快要错过了…… 它只是一只爱花爱吃杜鹃花蜜的虫子呀,凭什么要剥夺它享受虫生的快乐…… 还下不为例,凭什么还要有下次…… 瞌睡蛊扑腾扑腾飞呀飞,圆鼓鼓的眼睛瞪呀瞪,突然嘴巴张得圆呀圆,翅膀瞬间就停住了舞动,仿佛看到了极其吸引它的东西,再也挪不开眼了。 可它忘记了它有个硕大的身子,失去了翅膀的舞动,一头就栽进了水里,呛了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吱呀呀的拼命挣扎仿佛叫着救命。 巽泽一把将它从水中捞起,它在巽泽手中翻着圆鼓鼓的肚皮,吐出一口水,缓了片刻,抖动身子立刻将翅膀上的水珠震开,水珠抖得巽泽一脸,巽泽无比嫌弃的与它保持距离。 它抖完翅膀上水珠,立刻飞到巽泽眼前,吱吱了两声,变得极其乖巧,眼珠骨碌碌转动着,还眨了一下眼睫抛了个媚眼(虫子的睫毛媚眼自行脑补)。 巽泽皱起眉头:“你喜欢他,他太美了?”他看了看慕容黎,慕容黎的苍白透明在解药与温泉水催动下开始恢复血色,气息也已均匀。 漫天升腾的水雾在阳光下透出一片夺目的彩光,这灿烂的彩光就伴着飘零的杜鹃花瓣,无声无息的在慕容黎身旁旋舞,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瞌睡蛊立刻点头,兴奋得在巽泽面前转了两个圈圈,又吱了两声。 巽泽:“你以后要跟着他,换他做主人?” 第65章 重生 瞌睡蛊有些惭愧,毕竟换主人这是大事,可是它真的太喜欢太喜欢水里泡着的那人了,那面如冠玉,肌若白雪,还有股杜鹃花的香甜,只看一眼,融于骨,刻于心呀。 要不是碍于前主人的情面,它立刻就要飞扑过去舔食他的脸盘,吸闻他的芬芳,它多想钻入他身体里与他融为一体,它现在为它刚才的抱怨感到无比后悔,它若知道刚才睡在这位玉人身体里,就算主人烧了全天下的杜鹃花,它也不出来,冷死都不出来…… 它就是觊觎他的美色,垂涎他的芬芳,贪图他的甘甜…… 它幻想着每天与这位漂亮的人儿在一起,它连瞌睡都不会打一下,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它可以三百六十天清醒无比做痴虫状。 巽泽斩钉截铁道:“不行。” 真是只喜新厌旧的虫子。 瞌睡蛊美好幻想被无情打破,吱吱吱吱吱吱一阵乱叫,强烈抗议着。 巽泽无比认真道:“人虫殊途,你们不能在一起,没有结果。” 瞌睡蛊一只翅膀扑腾着,一只翅膀拉拢下捂着耳朵,丁零零摇晃着脑袋。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就要他就要他就要他就要他…… 巽泽取下头上的白玉仙鹤簪,点在它头上:“你敢造次?你敢不听我的话?” 瞌睡蛊似乎对他手中的白玉仙鹤簪极为畏惧,吱吱两声,马上变得乖巧,伏在巽泽肩上,痴痴的凝望着慕容黎,粘液流了一口。 巽泽白玉簪取下,长发已然徐徐散开,在潭水中飘散开去,极尽风华。 “山花将尽,还不快去存粮。” 瞌睡蛊恋恋不舍,晃着脑袋。 “你若乖乖听我话,自然就能见着他。” 瞌睡蛊娇媚眼眸闪着光芒,立刻振翅飞起来,使劲在巽泽脸上嘬了一口,心满意足。 有花蜜享,有美人瞻,虫生巅峰。 漫天阳光中,谷中杜鹃林花团正艳,灵秀绝伦,瞌睡蛊飞扑翅膀,喜悦至极,一头扎进它的甜蜜罐里去了。 爱美之心,虫皆有之。 巽泽浇水洗尽肩上粘液,擦了擦脸上的虫唇印,无奈得紧。 好歹灵虫,能不能有点矜持。 …… 寒冷,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在慕容黎体内游走。 他全身血液仿佛都已凝结,化为冰雪,灵魂在那一刻脱离了身体,将那具空虚的躯体抛弃,遗忘在世间某个荒凉的角落里。 灵魂,在暗夜里孤独的前行。 浓黑的寂静渐渐散成一线,依稀可见残垣断壁,尸横遍野,血液灌流,他一步一步踏上墙垣,踩着血印,走入宫室,拖出一个长长的,耗尽一生悲凉的影子。 恢宏的王府早已残破,精致的雕花也已蒙尘,只剩下支离的骸骨,渺不可知的黑暗。 清丽的羽琼比什么时候都圣洁,这圣洁比什么时候都红艳。血染江山的画,再次入了眼帘。 仿佛是劫灭后的世界,只剩下血液与尸体铺满天际。 然后便是沉沉的黑暗,没有光,也没有风。 受着剧毒反噬,也没能阻止执明天权大军的践踏吗? 这是他的瑶光?再一次覆灭了吗? 又或者他真的已经死去,进入轮回的炼狱? …… 突然,一阵清晰的水流声,从这个死寂无声的世界里传来。 灼热的温暖席卷,缓缓游遍全身,将他凝固的冷血点燃,那具早已冰冷的躯体正在慢慢恢复知觉。 慕容黎感到一阵麻木笨拙的痛。 他眼眸轻微睁开一线。 潺潺流水携着杜鹃花瓣,萦身而过,温水中升腾的雾气在阳光下化成夺目的彩光。 巽泽靠在对面的潭壁上,天蓝的衣物在水中飘浮成一幅画卷,容颜看上去有些不真实,嘴角挂着一个微笑,仿佛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他的束发不知何时被解开,完全铺陈在水中,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慕容黎的心升腾出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就像护他的蓝衣阿煦,一直未曾离去。 他张嘴,想发出声音。 水波起伏,巽泽身形微动,就荡到了慕容黎面前,几乎贴上慕容黎身子,他手指白皙修长,包含着无限怜惜之意轻轻将白玉簪点在慕容黎唇上。 慕容黎一怔。 巽泽的声音很柔,很轻:“嘘,阿黎,别说话。” 这个淡淡的微笑,这个温存的眼神,就在这个不经意的刹那,将慕容黎生命中那沉郁的黑暗打开了一线。 “听我说。”巽泽一只手臂撑在青石潭壁上,一只手拈着白玉簪点着慕容黎的唇,几乎将慕容黎拥入了怀里。 “阿黎,你睡了很久,久到血液几乎凝结,这具躯体冰冷至极,必须受这硫磺赤火水浸泡才能彻底驱除寒气。你服下解药刚醒来,切记不要言语,乍然发声会导致声带干裂破碎,疼痛不止,甚至可能失声。” 慕容黎注视着巽泽,这张只有对着他才会那么柔煦的清俊面容上,已被这滚烫的硫磺赤火水蒸出细小的汗粒,微微发红,竟陪着他,受这热泉烤炙。他心下宽慰,仿佛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前路就不会再荆棘丛生。 他眼中有一丝细微的感情波动,似乎在问,解药,你去了琉璃? 巽泽笑道:“如阿黎所料,子兑陈兵十万,巨舰铺满雾澜江,有趁虚而入之势,我就随手将他的这个人间理想扼杀,让它成为人间妄想。子兑就乖乖的交出了解药,阿黎不是说过十万精兵将是杀他之剑,我已替你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 慕容黎看着说得如此轻巧的巽泽,有震惊,忧惧,欣喜,最后都化为深深的感念。 独闯琉璃十万精兵的那一刻,或许他所有的仙姿风仪,从容优雅,都灰飞烟灭,不惜沦落为魔,用杀戮与热血,只为他换来一线生机。 那时,他说,天大的事都要等他。 等他,便是山海一诺。 可世事无常,与天权王的信任又一次崩塌,本以为,天意如此,命定之数,在劫难逃。毒发吐血的最后那刻,甚至送出密信将瑶光金印托付于他。 却得他千里河山一人独闯十万大阵,终不负这一诺,带回解药,换得重生。 清朗的笑意浮现,慕容黎轻轻点头。 此生此情,铭记于心。 巽泽玉簪从慕容黎唇边移开,轻轻道:“瑶光很好,阿黎放心。我去给阿黎准备蜜酿,润喉舒音,阿黎且再泡足一个时辰,重生之后定然神清气爽。” 慕容黎点头。 巽泽眼中柔情化开,似将这片水域也点染上温和的笑意,在那一刻,幸福无所不在。 他从水中走出,全身点滴与烂漫花瓣一起,走向那间雅致的木屋。 …… 水珠迸落在慕容黎脸上,慕容黎没有动,只是轻轻闭上了双目,任炙热滚烫游移全身经脉,舒缓冻僵凝结的血液。 不做任何思考。 缤纷的落英,纷纷扬扬散落,铺满澄潭,尽情绽放。 慕容黎没有躲避,任水中娇花沾身,光影在他身上无声转移,清澈的水流声,簌簌的花落声,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鸟雀声,一时间宛如置身仙界圣地,再无红尘羁绊朝堂是非,他便是山中隐士,高远清绝,前尘旧梦只在这一洗涤中随波流去,再不留下一缕尘埃。 国破流亡后,这是他第一次能如此纯粹安宁的享受静谧。 大概已过一个时辰,全身血脉舒畅,四体通泰,慕容黎走出热潭,轻轻振衣,娇花惊散,如血的中衣已不留半缕花瓣。 他久立阳光下,直到水迹干透,才缓缓将散乱的长发重新束起。 红衣一件一件穿上,最后束好精致的腰饰,装点成帝王之雍容。他淡淡的看着天地之间的一切,眸子中汇聚着无上威严与智慧,如阅尽轮回般散发出不容谛视的光芒。 香风飒来,神清气爽,既得以重生,自是不能辜负这大好河山,良辰美景。 只有身在最高层,才不畏浮云遮望眼。 …… 巽泽端着一盅调配了一个时辰的蜜酿走来,递给慕容黎:“阿黎,喝了这个,润喉通音,就可以言声了。” 慕容黎接过,饮尽,这小小一口的蜜酿不知是何物所制,色香味甜,清凉舒畅直通五内,喉间柔和温润,再无干涩苦哑之感,他眸中温暖的笑意淡淡化开,珠玉清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出口:“阿巽,谢谢你!” 谢他,将他从前尘幻影的轮回地狱中拉出,再度为人。 谢他,一人千里弑杀血染江山,屠灭琉璃,为他取药。 谢他,透过谪仙之姿看过他机关算尽的深沉,还一如既往信他,护他,助他。 这世间除了阿煦,他是唯一一个不计得失不求回报全心全意对他好之人。 下属之诚是忠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执明之心是欲望,付出即索取,只为得到占有,偏激的恨,偏执的爱。唯独巽泽,是真正的守候与重视,他的双手,就是一双羽翼,就是为了守护一个人。 他叫他阿巽,已是敞开心扉,亦是信赖依托,亦是毕生知己。 巽泽上前一步,轻轻扶住慕容黎双肩,眼中满是柔情:“既许一人以偏爱,愿尽余生之慷慨。你的一切,都值得被守护,被尊重,并不是因为你有谪仙之容,而是阿黎你这个人,是我踏入尘世的执念,是我唯一要护住的眷恋。” 慕容黎看着巽泽,不是看着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是看着人世间唯一的知己:“阿巽,尘缘羁绊会阻碍修行。” 巽泽眼中透出坚毅,他绝不容许他再次受到半点伤害:“阿黎,天下人若敬你,我便敬天下人,天下人若与你为敌,我便与天下人为敌,我会替阿煦护你到天荒地变,哪怕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尚留一缕幽魂也必为你不散。” 这一刻,他是如此重要,如此独一无二。 慕容黎眼眸透过千万丈红尘,与巽泽彼此相对:“有我在,你怎会灰飞烟灭,本王为瑶光国主一天,便不能有人毁了玉衡。云蔚泽,那是阿煦一直想要去看的风景。” 阿煦,阿巽,巽泽,云蔚泽。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 慕容黎微微笑了笑。如一缕清风在两人之间悠悠荡了开去。 巽泽一双春水般的眼眸慢慢眯成一条线,歪在慕容黎耳边道:“那王上以后可要好好保护我这个柔弱的仙人,我很好保护的,只要王上从此不受伤,就能护好,王上若是受伤,我少不得要妄造杀戮,修行就得减退,可不就是没护好吗?” 他这一心为慕容黎,还美其名曰要慕容黎保护他的撒娇卖萌姿态,挑得慕容黎心情也是大悦:“好,以后由本王护阿巽。” “君无戏言,王上可不能毁约。” 他若再次受到伤害,他踏着火,踏着血,泣血凋零也要一剑破天,毁灭世界。 巽泽笑容很是欢愉,修行之路多出一人,竟是觉得天地云雾散尽,皆是晴天。 腹中饥肠辘辘,却是有些饿意,慕容黎抬眸:“我睡了多久?” 巽泽:“半月。” “饿了。” “天大地大,饱腹最大。”巽泽倏然一闪,就回了屋内,还不忘将声音传了出来,“君子远庖厨,阿黎你再晒晒太阳,一会就好,有本厨神在,定然不会让阿黎饿瘦的。” …… 放眼天下,能让隐士仙人亲自下厨怕是唯慕容黎一人尔,凡是能不自己动手自是不必动手,君子远庖厨,免得烧了厨房,炸成黑炭。加之巽泽擅养生之道,厨艺得了药理与食材相融的精髓,做出之物香甜滑口,心神俱畅,回味无穷。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暂离朝堂是非,何不悠游度日,享受这世外桃源般的清闲。 慕容黎悠哉悠哉,好整以暇晒起太阳,末了捡起一根光滑棍子活动活动筋骨。 谷中繁花簇拥,芬芳馥郁,到是个吸收天地灵气的仙踪圣地。巽泽不知在他这具身体上动了什么手脚,一觉醒来,似打通任督二脉般周身畅快淋漓,舞剑练武竟有种飘然若仙的轻快,较之前相比,妙不可言。 “阿黎,黎黎,黎黎,进屋吃饭了。”巽泽的声音从木屋中飘出,苍穹之音般在山谷中回荡。 慕容黎脑瓜子被当头一轰,有种村头大爷伸长脖子叫自家玩耍在外的孙儿回家吃饭的错觉。 手中当剑耍的木棍差点劈到自己身上。 第66章 新宠 红霞渐褪,夜色渐渐合下,飞泉映月生辉。 慕容黎一觉睡了半个月,自是不困,巽泽修习之人,定力超凡,半月不睡也无倦意,两人慵懒倚在白石凳上,对月浅浊。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酒过三巡,巽泽走到院前,挑了棵上品竹子,剑气飞纵,刷刷两下就削出一支竹箫,递给慕容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如此清幽佳景,空灵澄净,阿黎吹一首曲子,我舞满空灿烂,来助这山川林泉的雅趣。” 慕容黎接过竹箫,一首《碧涧流泉》的清脆之音就在这山谷中回荡开去,奏出诗情画意般的田园风光,令人流连忘返,正映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优美恬淡。 数道光芒,自巽泽掌中诞生,随着他精妙绝伦的舞动,万剑齐发,化为满空璀璨的烟花,夜风屏住了呼吸,明月也惶惶避让。 天地万物,都不胜这场箫剑合奏,盛世烟花。 每一朵,都荡出心底深处的涟漪,舞出天空永恒的光芒。 每一调,都谱出山林幽谷碧涧凉凉,窥知万代传颂的奥义。 于是死生契阔,都不放在心上,只需要骄傲的并肩而立,沐浴诸天荣光,书写千古绝唱。 而后陨落又何妨? 吟箫舞剑,一曲一剑终了。 慕容黎道:“我手上这条红线已生长至心口,可是剧毒残留的后遗症,追命之纹?” 巽泽神秘道:“你可还记得初到玉衡我给你喝的那盅味道独特的茶?” 慕容黎点头:“自然记得,想必茶里放了特殊之物。” 巽泽道:“那是我在茶里种了护心蛊,留在了你体内,剧毒攻心时是它护住你心脉而亡,故而长出红纹。” 原来他很早之前便在为他谋活路,慕容黎心下感动。 巽泽又好不正经的笑了起来:“阿黎记住,只要有我在,什么样的勾魂索命都追不上你。” “那它何时会消失,我觉得甚是丑陋。”他倾国倾城之貌,一抬手便露出这条阴森可怖的血色纹路,岂非太煞风景。 慕容黎竟然会在意手臂上红纹不好看,影响他妖颜祸国的正常发挥,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你想知道?”巽泽止不住笑得人仰马翻,一个飞纵便上了屋顶,生怕慕容黎抬起竹箫就给他一杆子似的,“每日申时喝我煮的茶,然后等,等你心花怒放,你对我心花怒放之时它就会消失。” 心花怒放! 让他对他心花怒放? 他定是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若不是他飞得快,真想一竹杆戳过去,慕容黎不再理会巽泽,径自回屋蒙头养神。 …… 虽说不困,可到了五更天的时候,慕容黎还是倦意席卷,躺在床上小寐。 这小木屋应是巽泽平日修行专用,各物所需一应俱全,当然,床也只有一张。 慕容黎直接把唯一一张床占用了,巽泽,仙人嘛,仙人睡哪,自然是睡屋顶。 晨曦撕开一线天的时候,慕容黎被一阵丁零零丁零零的声音吵到,然后他便感觉有个东西在心口啃食抚摸。 莫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谷中闯入不速之客对自己欲行不轨?有巽泽这武林高手,谁能闯入谷中? 饶是慕容黎素日沉着冷静,被人吻至心口才有所觉察,这一吓也够惊悚魂飞了,立刻从床上弹起。 左右四下无人。 慕容黎声音震穿屋顶:“阿巽!” …… 巽泽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一脚可以擂穿地,仙极等级刷一下上升,成为上仙。又一拳能轰飞昱照山,恭喜升级,金仙。又一掌排干雾澜江之水,再次升级,天仙。最后一指就能戳破天,执掌仙界,封为仙帝。 他单挑琉璃,胜了;他独战天权,赢了!瑶光声势如日中天,慕容黎在人间称帝,准了。 或许是威望太高,福气过大,惊动了天界众神,在他刚把人间帝王的冠玉戴在慕容黎头上时,天上突然落下一道霹雳,一声雷霆:“阿巽!” 不偏不倚轰在他的脑袋上。 巽泽五雷轰顶,一个轱辘翻滚就从屋顶摔下。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头昏脑涨,一个淡淡的声音冰凉的插到耳际:“阿巽,你干的好事。” 慕容黎立在木屋前,手中捏住那只红彤彤胖嘟嘟的罪魁祸首,冰冷几乎将木屋冻住。 谁能想到大清早的他竟被一只虫子非礼啃食,这虫子还毫无羞耻之心,在他手中拼命挣扎,还眨巴着眼睛抛着媚眼,发出吱吱的声音。 最主要是,一把下去竟然没被捏死,才捏瘪的虫身一轱辘翻滚又鼓胀的弹回来。 巽泽究竟在他身体里种了什么,才会招惹这等邪物沾身? 巽泽虽然立刻清醒回神,迅速爬起整理仪容,但是他后来怎么都没有想明白,他堂堂武林仙踪,修为已臻化境,如何会狼狈至极从屋顶滚下,这种概率为零的掉武力值的事怎么就突然发生了呢? 细思极恐! “你这孩子,呸呸呸……你这虫子。”巽泽凑上前,委屈的解释,“阿黎,可不关我事,是瞌睡蛊对你一见钟情,觊觎你的容貌,自己要喜欢你,要唤你做主人,我可是同它讲过人虫殊途,不能在一起的。” 慕容黎看着巽泽直直的从屋顶上连摔带落滚到自己脚下,狼狈不堪。堂堂武林高手,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他就无法板起脸来,顺带无视巽泽一本正经的胡扯。 巽泽托起慕容黎捏虫子的手,无比认真对着虫子训斥道:“瞌睡蛊,你竟敢造次,行此无耻之事,毁王上一世英名,还不快给王上赔礼道歉。” 慕容黎实在不想搭理这个会跟一只虫说话的疯子,手指松开,就要把这只虫扔掉。 瞌睡蛊挣脱束缚,立刻飞到慕容黎面前,吱吱吱叫了三声,头上触角结成一个环朝慕容黎拜了三拜,垂下眼眸,无比乖巧惭愧,仿佛一个做错事求原谅的孩子。 慕容黎震惊,它的动作,竟然在道歉?它能听懂人语? 巽泽朝慕容黎挑了眉眼:“阿黎,它说它知道错了,求你原谅它的一时冲动。其实这瞌睡蛊……” 瞌睡蛊立刻打断巽泽的话,对着巽泽,发出一阵愤怒的啸叫。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阿煦曾给慕容黎读过一本《四方记》,就是记录神话,地理,物产,巫术,宗教,异兽等方面内容的志怪古籍。仙踪福地有一只幻化的灵兽也不足为奇。 慕容黎的震惊很快转为平静,对这虫子突然的愤怒感到一阵好奇:“它这是怎么了?” 瞌睡蛊听到这位玉人珠玉般的天籁之音,虫脸变得比天还快,立刻乖乖的安静下来,保持着它乖乖虫的形象。 在爱人面前,怎能如此暴躁,它可是天底下最乖最可爱的灵虫呢。 巽泽皱了皱眉:“它不许我叫它瞌睡蛊这个名字,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赤天虞。” 瞌睡蛊无比满意的点点头,朝慕容黎眨眨眼睛。 在爱人面前,怎能唤出瞌睡蛊这种低俗的称谓,它可是有着高贵的血统,优雅的全名,赤天虞。 巽泽:“但我一向认为名字就是要实用,叫出来便知道用处,不用费解去猜,瞌睡瞌睡,不就是用来让人打瞌睡的,反正干啥啥不行,睡觉第一名。” 赤天虞吱吱叫了两声,无比委屈沮丧,泪眼汪汪盯着慕容黎,仿佛向慕容黎申诉,让他替自己主持公道。 除了睡觉,它可是还有好多技能伴身,金刚不坏之躯体,百毒不侵之体质,钻石打洞之力量,无非一年就睡个三百六十天用不到其他技能而已,怎么能说它干啥啥不行呢,它若跟了新主人,定努力保持清醒显露它的超凡能力,让主人刮目相看。 慕容黎沉默片刻,看着赤天虞:“你喜欢我?” 赤天虞如获天恩,丁零零一阵兴奋惊叫,头点得如捣蒜。 慕容黎:“你想认我做新主人,跟着我?” 赤天虞简直快开心死了,在慕容黎面前转了好几个圈圈。 慕容黎微笑:“你若不捣乱,我就答应做你的主人。” 赤天虞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叫,仿佛此生此世,终于等到它真正的主人,兴奋得直接晕了过去。 巽泽一把接住它,看着它就那样晕了翻着肚皮,摇头叹息:“真不是东西,喜新厌旧,这么快就将我抛弃,想想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 慕容黎饶有兴致看着巽泽,淡淡道:“你舍不得你的爱虫,不想给我?” 巽泽把翻着肚皮的赤天虞放入慕容黎手中,凝视着慕容黎,笑眯眯道:“自然不是,阿黎想要什么岂有不给之理,就算是想要我,我也立马洗白奉上。” 慕容黎看着这个无耻之徒,内心毫无波动,是不是对他太过纵容了。 巽泽顿了顿,道:“我以为阿黎你会怕它。” 慕容黎看着手中的赤天虞,镇定自若:“我为何要怕它?” 他天潢贵胄,王者无双,岂会怕一只虫子,笑话。 赤天虞仿佛闻到慕容黎手里的芬芳,两腿一蹬翻滚而起,舞动翅膀飞到慕容黎肩头,乖巧的趴着,可爱极了。 慕容黎抬起手腕,食指轻轻与赤天虞触角相碰,道:“本王不但不怕它,还觉得它甚是可爱。” 赤天虞仿佛听到天底下最美的赞誉,第一次流出感动的泪水。 它的新主人,真是人间尤物,它简直爱到昏厥。 于是就有了以下对话。 慕容黎:“赤天虞,很好听的名字,却有些绕口,不如本王赐你小名,唤你阿虞,你可愿意?” 赤天虞兴奋点头。 慕容黎:“阿虞,你是山中幻化的灵物,跟了本王便会远离仙踪福地,修行减退,你可知晓?” 赤天虞满意点头。 慕容黎:“阿虞,既是认了本王为主,一虫不侍二主,以后就只能听本王的话,你可明白?” 赤天虞混沌点头。 慕容黎:“阿虞,本王正人君子,品貌端正,你从前主人处学的那些轻浮放荡之举以后不可再有,可能做到?” 赤天虞迷蒙点头。 慕容黎:“阿虞,若你还愿意便随本王出谷,前主人,扔了可好?” 赤天虞点头点头点头,流着哈喇子,主人那么好看,说什么都是对的,咦?主人一直呱唧呱唧说了什么? 赤天虞表示很迷茫。 巽泽看着这两个狼狈为奸背叛自己的不是东西的东西,顿时觉得人间不值得,大大的长叹一声:“阿黎,你这是意在言外,说我呢。” 慕容黎露出一缕笑意,尽情炫尽风华。 “我独听阿黎一人的话,独宠阿黎一人,不怕修行减退,不可扔我,行了吧。” 巽泽拉住慕容黎,一抬手,缓缓将发中白玉仙鹤簪取下,长发就如星河垂泻,徐徐散落,又在晨风中几度扬起,如魏晋名士般如玉风流。 他上前一步,与慕容黎近在咫尺,轻轻将白玉簪插入了慕容黎的发冠中,慕容黎并没有躲避推辞,只是淡淡的站在晨曦光影下,任他将那支发簪别入自己发冠上。 巽泽轻轻道:“赤天虞并非看上去的那般温顺,它本身是个极其厉害的毒物,伤人爱人全凭喜好,它既认阿黎为主,自是不会伤你。但我的阿黎是站在群峰高处的天下之主,少不了群臣朝拜,万民景仰,就怕它因别人一句话动怒发疯给阿黎制造些小麻烦。这个簪子是克制它的灵器,如此,它便会乖乖听你话了。” 赤天虞趴在慕容黎肩上,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慕容黎静静看着巽泽,眼中荡开道道涟漪,点了点头。 他已给了他最好的庇护。 两心相通,即便默默无言,也能领会对方的心意。 一道轻微的剑芒从山花中腾起,巽泽袍袖飞舞,身形闪动,又到了慕容黎面前,晨露沾衣,香气淡雅,却是手中多了一支花簪。 杜鹃花枝修的发簪,枝上三朵艳红杜鹃。 他缓缓将散发挽起,把那支花簪插入青丝中,兴高采烈的在慕容黎面前晃荡:“阿黎可知杜鹃花语?” 第67章 六壬 杜鹃寓意只属于你一个,是天真烂漫的爱,纯真纯洁的情。 慕容黎抬眸,花瓣摇曳,不与群芳同伦,不与俗子同赏,仿佛在感叹红颜何幸,能于寂寞深山中,得知己均沾。 可戴在头上,还是挺滑稽的。 “出去后我命人给你磨一支。” “好啊,多谢王上赏赐。”巽泽从袖出将金印拿了出来,交到慕容黎手上,注视着慕容黎,“我知道你密信让我取金印的用意,倘若身死,这天下能以假乱真扮演慕容国主的唯我一人,朝堂名利是非多,我向来不喜。你如今好好活着,收好它。” 慕容黎握着手中这块金印,有些沉重。 誓以我血,护我瑶光,攻城夺权还历历在目,他怎能辜负万民信仰。 慕容黎不死,瑶光不乱。 那时,他只当在劫难逃,才出此下策,至少,巽泽扮演的慕容黎也能生杀予夺,震慑朝臣,瑶光就不会因为没有国主而陷入内乱。 毓骁退居越支山,执明隔了天险,至少两年,三国会达到一个看似稳定的平衡状态,随着岁月蹉跎,记忆轮回,谁还会记起曾经搅动风云的慕容黎呢。 不过是所行之路上不经意邂逅的一缕红尘而已。 巽泽语声并不高:“你中毒的事,他知道了,而且来了玉衡。” 杜鹃花瓣在两人中间炸开,花瓣虽如故,花心已枯萎,缓缓飘落。 慕容黎握金印的手顿住。 巽泽看着他,缓缓道:“你心中可有了决断?” 天下霸业和渺不可知的眷恋究竟孰轻孰重? 若你不是瑶光的王,是不是就能随了本王的意?执明冰冷的嘲讽犹在耳畔。 原本中毒隐瞒于他是不想让他心死,结果却看到,他阴影覆盖的内心,想肃清他的那片残缺,残缺会吞食人的本性。 他为了得到他,当真会无所不用其极。 赤子之心早已不复存在。 所谓心悦,不过心悦皮囊,丢了皮囊,都是神憎鬼厌的阴损,皆无不同。 曙色照进慕容黎的眼中,带来一丝刺痛。 是宿命吗? 他要的是守护,而执明,却要毁灭,仅仅为了满足欲望。 瑶光,是他的命,他第二次要毁他的命。 慕容黎岿然不动,已然冷冽。 巽泽道:“我只相信,天下已在你心中。” 慕容黎神色隐在花树阴影下,看不出变化,香气飘来却已彻骨。 巽泽脸色并未有丝毫改变,正色道:“倘若你觉得时机未到,又碍于情面,我倒是有个折中的办法。” 慕容黎并未带上丝毫感情,仿佛早已澄澈如水,淡淡道:“你能想出什么正常人的办法?” 巽泽微笑:“失忆,失忆可以做到最好的掩饰。” 慕容黎冷冷回他:“幼稚。”大步行去。 果然不是正常人的思维,失忆只是逃避问题的一种手段。 “阿黎,等等我,自古大病一场,记忆有损,说书话本不都是这样写,你剧毒噬心,蛊魂入脑,借口我都帮你想好了,再正常不过的一次失忆。”巽泽追上慕容黎,还是止不住笑意。 你还真是善解人意。慕容黎道:“你有忘忧蛊吗?” 巽泽疑惑:“目前没有,若是阿黎需要,我可以帮你找去。” 慕容黎又一言不发,只管行去。 巽泽追问:“阿黎为何要忘忧蛊?” “我只是在想,你要我失忆,为何不直接把忘忧蛊炼制在续命丹里,此法重生如白纸一张,顺便忘记你,岂非更好。” “咦,我怎么没想到这么妙的主意呢?阿黎真是天才。不过现在给你吃也不晚,没有忘忧蛊我有失忆蛊呀,阿黎要不要?”巽泽手中又多出了一只虫子。 “拿远点!”他究竟还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稀奇玩意。 “要不要嘛?” “……” “阿黎,走路多累,不如我带你飞?” “不累。” …… 阁楼之巅,日色寂寂无言,云蔚泽万顷碧波被渡上一层淡淡的金辉,染上几分苍凉之意。 慕容黎示意,庚辰将那份泛黄的帛书展开,呈到巽泽面前,巽泽就坐在慕容黎旁边,只淡淡扫了一眼,手轻轻拂过各种茶具,神色极为专注,在为慕容黎点茶,缓缓道:“枢居,仲堃仪巢穴。” 慕容黎道:“纯钩剑就在这份帛书中所注之处,想必仲堃仪被救走后,东西定是转移了,大概这图已经失去了价值。” 他顿了顿,看着巽泽,最终将目光锁在帛书上,“枢居?这是仲堃仪这些年的藏匿之处?” 帛书泛着岁月淌过的枯黄之色,一道连绵千里的峡谷角落里,做了一个小小的标记。 这些年千方百计探寻的仲堃仪隐藏据点,门徒就这么轻易呈上来,真有些不可思议。 巽泽点头,将沸水缓缓冲入茶碗中,幽淡的茶香飘传出来,眸中露出少有的郑重:“阿黎围困南陵时我带人前去探过,原本想踹了他的老巢。仲堃仪布置的机关陷阱不足为惧,但这片山峡有古怪,隐然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窒息,一股道不明的力量,我未窥出其究竟,毁了部分机关,屠了他两千人就撤回,始终被我打草惊蛇,门徒呈上来也不足为奇,且山谷中还有一类世代隐居的族人。” 他撤回高手最重要原因是担心慕容黎在南陵有个万一,回来护君,事实上他的做法是正确的,若不是他千里奔回,慕容黎早已丧命剧毒之下,陨落在南陵城外那间荒废的茶肆中。 慕容黎饶有兴趣的把玩着竹箫吟畔,淡淡道:“原来这些年遍访不到的地方,竟是一个隐含神力之处,仲堃仪真有眼光,选这么一个风水宝地。阿巽,你可有想过,这,或许就是八剑能开启的那扇门?” 六壬传说,八柄奇剑,得之可得天下。 茶水细细地,在茶碗中轻轻晃动着,托在巽泽手中。 “或许是。”巽泽看着慕容黎,隔着茶汤中升起的蒙蒙水汽,隐然带着一丝忧虑,“但阿黎不可涉险,那门徒故意把绢帛给你,无非就是引君入瓮,后面可能隐藏一个重大阴谋,那个地方除了各种机关陷阱,必然还有一股神秘力量是人力无法破解的。” 慕容黎慵懒的享受在昏暗的日照下,默然片刻,道:“他的阴谋,无非是让本王不得好死,本王自然不会涉险,否则也不会将帛书交与你。仲堃仪那么喜欢挖坑,就让他自己去跳。” 八剑其六在手,就算仲堃仪窥得天机,唯有一柄纯钩剑也无济于事,倒不必急于一时。 巽泽等茶水渐温,才轻轻递到慕容黎手里,微笑:“他确实挺喜欢弄点是非出来,这些日子我这离州刺客飞来飞去的,还抓了个活口。” 慕容黎喝下茶,茶香逆人,微甜的气息,巽泽上次嫌弃他点出的茶太苦,原来他有一套独特的点茶手法,这杯茶,确实好喝。 他淡淡一笑:“你不杀吗?” 玉衡郡多年以来能偏安一隅,避世修养,其一是地少人稀无人觊觎,郡主不修边幅懒散度日,让人生不出戒备之心。 其二是进入玉衡的细作回国后,无一例外皆以一种恐怖至极的方式死去,宛如恶灵附体,死因无从探查。后渐渐就没有细作出现在这个小小之郡上了。 只有慕容黎知道,这位表面不染凡尘的混沌仙人面皮下暗藏着一柄锋利无比的魔灵之刃。 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他岂会任由刺客在玉衡横行。 巽泽深邃的眸中透着一丝欢愉,绽开一个笑容,也不管慕容黎会不会生气,毫不避讳道:“刺客的目标是执明,我为何要杀他们,这样的人再来十波也与我无关,我反倒心生欢喜。除非他们眼瞎心瞎来动阿黎你,那我就会让他们走上人生癫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慕容黎淡淡品茶,没有丝毫感情波动。 巽泽凑近慕容黎,神秘兮兮道:“不过我发现他们打着天枢的名义,实际上是开阳的人。” 在玉衡刺杀天权王,若成功就可挑起天权瑶光之战, 而打着天枢名义,自然是失败后要挑起执明对天枢更多仇恨,让天权与仲堃仪斗个两败俱伤,作壁上观的,唯开阳尔。 “这对盟友真有意思。”慕容黎清冷的面上还是不起一丝波澜,“佐奕的人,莫非他真正要见的人是我?” 他冷冷一笑,佐奕还真是有胆。 巽泽笑眯眯道:“那这位刺客就交给阿黎,我正好清风两袖朝天去,滚回丹炉炼药丸。” 慕容黎淡淡道:“天权王在玉衡,你不尽地主之谊?” 堂堂天权国主到来,少不得要备美酒佳肴行一场晏饮之礼,方不失一郡风度,不有失邦交之情。 “本郡主向来洁癖,沾不得俗不可耐之人,本郡主可不想见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触碰,除了和阿黎你在一起。” 巽泽眼波荡漾,觉得他的这个理由特别独特清高,挺沾沾自喜,“你要见,你去见,本郡主可不见,区区天权王,天王老子来了本郡主也不见。” 庚辰很有深意的看了巽泽一眼,这么傲慢无礼的人,这些年是如何做到从不面见主君还不获罪的,难道是因为武功高,闪得快? 慕容黎看着他,良久无言,大概这就是仙人应有的怪癖。 天玑蹇宾为王是如此,遖宿毓埥毓骁为王亦如此,总不能自己为王却要强迫他失了本心。 不见也好,免得闹出什么乌龙。 心底有些怅然,抬头,正看到残阳如血,将整片湖水照得透亮。 从前,极力忍让讨好,屈尊降贵,不惜化为软肋留一方净土,不惜次次置瑶光于险境。但最终在这个逐鹿天下的战场上,还是失去了一切,执明的心悦,只是赤裸裸的欲望,而他唯一不能做的,便是委身。 中毒,或许是个意外,但执明已遭阴影覆盖的内心,绝非偶然。 他为了得到他,会毁了瑶光,会毁了天下。 他唯一的底线,是他的瑶光,是他的天下。 那是阿煦一命抵一命,为他驻起的长河。任何人都不能摧毁他誓以血守护的执念,包括执明。 他曾寒了执明的心,执明也寒了他的心。 这一次,是否该换执明成全?是否该换他成为执明的软肋? …… 两日后。瑶光国主为天权国主接风洗尘,备美酒佳肴举行一场酒宴盛会。 仙人府巍峨的宫殿上,执明终于见到了慕容黎。 慕容黎穿着绣着盛放昙花的宴享之服,深浅不一的红色逐次在他身上展开,每一簇盛放,便是惊鸿一瞥,也是刹那永恒。 慕容黎的长发被一只玉冠束住,一贯流泻在前面的两缕青丝已被梳起,绾于发髻中,清冷淡漠中多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散发着天地间最辉煌的光芒,一如征战四方,攻无不克的帝王,威严肃穆。 慕容黎站在大殿上,对执明行礼,邦交之礼:“王上,以后还是叫你执明国主吧。” 执明甚至来不及言一句,阿离的身体可已无恙,刻骨铭心的酸楚就瞬间穿透了身体,想执起慕容黎的手僵硬的顿在空中,呆呆地看着慕容黎:“阿……离……” 此时此刻,旧事重演,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也隔了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岁月仿佛瞬间苍老。 莫澜看见眼中没有半点温度的慕容黎,忽然想起在天玑典客署中,蓦然闯入时瞧见的惊鸿一瞥,后发出的冷冷一句:出去。 多么惆怅的回忆。 连他,都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木讷半晌,才不失礼貌的回了一礼:“拜见慕容国主。” 慕容黎眼中如万年冰封的寒潭,不起一丝波澜:“本王大病初愈,国事纷至沓来,方才闲下功夫。执明国主舟车劳顿远道而来,本王特意准备了酒宴盛会,为国主接风洗尘,也为这几日的怠慢赔礼道歉。” 慕容黎礼节甚谨,行得一丝不苟,执明面容僵硬,这些字宛如沉闷的郁雷,轰击着他茫然刺痛的心房。 礼节越重,他们的距离就越远,他在他心中的分量就越轻。 字字锥心,句句刺骨,曾也是他对慕容黎说过的话。 他咬着牙,不知怎的回了曾经慕容黎茫然无措时回他的那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随意就好……” 第68章 宴饮 慕容黎眉眼间不再带有血色忧伤,甚至他的那股清冷突然就有了锐气,这一刻,他心中的羁绊被完全湮没,回归为一个冷酷的王者:“你我邦交盟约仍在,若是随意了,岂不是失礼。” 慕容黎礼毕转身,沿着猩红的长毯,向居中的王座走去。 昙花拖尾的礼服极尽奢华,衬得慕容黎背影如朝阳一般光彩夺目,不可仰视。 唯独冠上插的那只白玉仙鹤簪显得那么突兀,与他这身重重叠叠的吉服极不相衬,慕容黎向来注重风仪,他的每一套华服,从高冠,腰饰,璎珞所有配饰都是服饰的点睛之笔,装饰在身衬得风华淋漓尽致,无懈可击,从未如此不严谨,斜插一只玉簪在冠中,而让这套华服失去风华。 这玉簪清风淡雅,太过引人注目。 大厅中宾客满堂,满面喜气寒暄着,除了南风和庚辰,执明一个都不认识,大概是些临时召集过来的江湖豪客。 “本王再度为人,可喜可贺,今日想要宾主尽欢,起乐。”慕容黎居高而坐,神色异常淡漠,手执金盏,遥敬执明,“执明国主,请。” 再度为人,他在提醒他两次的地狱之行都与他息息相关。 从前,瑶光朝堂之上,慕容黎把王位让给执明,自己站在王座下商议国事。今日,慕容黎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俯瞰众人,让执明仰视。 今非昔比。 执明握盏的手感到杯中的寒冷,心在颤抖,万千冰雪划过大殿,摸不着也看不见,这杯仿佛被冻住的酒,怎么都饮不下去。 丝竹管弦之声响起,戏班伶人出现在红毯上,开始一场隆重的晏饮之舞。 玉衡尚戏尚舞,曾经天玑国立国大典上助兴祭祀祈福之舞就是由玉衡去的戏班演奏,那时的慕容黎,还是这个戏班里的一名乐师。 四周是铺天盖地的红帘,一位手持长箫的乐师走进飘浮的纱幔中,隐约的箫声传出,吹尽了一生的怅惘。 一切仿佛回到多年前,命运在此刻遭逢拐点。 只不过曾经国破颠沛流离,混迹戏班以精湛箫艺蛊惑人心的那位伶人,如今已是风华绝代,不容谛视的王者。 慕容黎一手持杯,一手支颐,远远看着喧嚣鼓乐,清冷淡漠,似乎无边的繁华都与他毫无关系。 执明扫视左右。 今日,玉衡郡主缺席。 一郡之主,地主之谊,究竟是摆了多大傲慢才会缺席自己主君与友盟国君的盛宴。 慕容黎冠上那支玉簪极度显目,执明恍惚中有些印象,抱着慕容黎背对着他的那个人头上别的就是这支簪子——赫然是玉衡郡主头上所戴之物。 那一刻,喧天的鼓乐,鼎沸的人声仿佛都瞬间静止。空气中,只有酒盏落下,酒水坠入地毯的细响,带着心碎的清寒。 他突然意识到,慕容黎已不属于他。 宫人眼疾手快的为执明重新换了酒盏,添了酒水。 执明的心,一点点冷却,撕心裂肺,如在泣血,但他仍保持一个君王该有的王者风范,微微道:“听闻玉衡郡主有地仙之名,如此酒宴盛会,怎不见其仙容?” 慕容黎静静的注视着盏中的酒液,轻飘飘道了一句:“执明国主是在怨郡主失礼?” 执明看着慕容黎脸上的平静,是那么冷漠,直接当他是一个陌生人,连一丝细微的感情波动都没有,变得傲月如霜。 执明的心痛得连呼吸都无法触摸:“本王……只是,郡主救了阿离,本王只是想当面致谢。” “有劳执明国主挂心。”慕容黎清冷孤傲,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郡主素来懒散,行踪不定。不懂官场礼仪,不合时宜的出现恐搅了这酒宴雅会。” 不合时宜! 一字字,仿佛要在执明的心上刻出伤痕,执明咬了咬牙,饮尽酒液,不失礼数的冷漠来了一句:“玉衡乃瑶光属郡,主君盛宴,作为下臣无故缺席才是不合时宜吧。” 慕容黎抬眸,静静的看着执明,恍然发现,他咄咄逼人嘲讽冷漠的语气又出来了。 以前这嘲讽,会让他心有一丝刺痛。今日,隔着丝竹鼓乐,他竟生不出半点难受。 恍如隔世。 他淡淡道:“阿巽不是瑶光的臣,更不是本王的下属。” 他们是天下最好的朋友,他与他惺惺相惜,遥遥慰藉彼此高处寂寞的灵魂。 他是阿煦的化身,会理解他,会敬他,会义无反顾,会助他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这个白骨支天的世界,那些真挚,纯粹的两心相知有那么艰难,万劫不复始终求而不得。 他想要的,不是满目荒凉,不是孤独寂寞,而是拥有天下后,身边站着一个他,望向天际尽头那缕晴空,彼此交心,十指紧扣,共同俯瞰这盛世江山。 他要的,是无坚不摧的信任。 他是他的知己,唯一的真挚。 他不是他的下属。 慕容黎举杯,遥敬执明:“执明国主若是觉得阿巽失礼怠慢,本王谨以此酒给国主赔个不是。” 言罢昂头饮尽。 执明望向慕容黎,眸子中有深深的痛。 阿巽。执明国主。 尖刻而残忍的称呼,每一字,都撞向他,造成十级的伤害。 好一个礼数周到,无懈可击。 他一国之君,替一位属郡下属向自己赔不是,荒唐至极。 他纵容那人的任意妄为,纵容玉衡草莽做派,纵容他们无视王权无视法度。是因为那人不是他的下属。 不是下属!那是他的人。 他选择对那人敞开心扉,而不是他。 可执明却不能做什么,他千里跋涉,是来解释,言一句道歉,不是持着刀,继续剜他的心。 四座无言。 只有鼓乐之声,依旧振振响起,试图掩饰执明内心的凄惶,酒水被一杯杯饮尽,整片狼藉,最后莫澜扶着跌跌撞撞的执明,执明口中酸涩暗哑,不成语句:“酒……好酒……真是……好酒……” 那支白玉簪,闪着耀眼日芒,刺痛他的眼睛,滚烫的泪水突然就落了下来,头痛欲裂:“宾主尽欢,好一个宾主尽欢……” 他是君王,君王是不应该有痛苦的,为什么心,只是在不停地坠着,坠着,像是无止境的深渊。 慕容黎望着执明,静静等待着,等待这场宴饮散尽。 …… 宴饮结束,执明醉了,醉得吐尽一切酸楚,仿佛连心都要吐出来,吐得肝肠寸断,瑶光国主吩咐人务必照顾周到,换了身衣服就去了牢房。 关押那名刺客的监牢并不大,也很简陋,和普通的牢房没有什么区别,显然,在玉衡这个高手环伺之下的金汤中,南风并不担心刺客有能力逃跑。 他引慕容黎到了牢房门口,就很自觉的退了出去,在慕容黎面前,南风就毕恭毕敬,礼节甚谨,小心翼翼做好分内之事,从不多言。 刺客手脚被绑在七根支架上,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似乎玉衡的人并没有对他动过大刑,但是细心一点就会发现,他的皮肉在一块一块鼓动着,仿佛血肉里已经滋生无数蛆虫,从骨髓深处啃食,寸寸向外扩张,宛如下一刻,肉体爆破,这些体内的蛆虫就会展翅飞出。 他的每一块骨骼都会裂开剧痛不已,每一寸肌肤都会发出腐败的气息,他靠着意志勉强支撑,面上汗水如珠玉般大滴大滴坠落,神智却清晰无比,疼痛也清晰无比。 庚辰为慕容黎搬了一把椅子,慕容黎就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玩着吟畔,久久注视着那名刺客。 刺客抬起头,望着傲岸而坐,如一座高山般的慕容黎,声音有些沙哑:“你就是慕容黎?” 慕容黎平静道:“你为什么要等本王?” 刺客顿了顿,沉默着。 慕容黎的声音透出一股莫名的森寒:“你的脊柱已被击断,靠着这几根支架勉强支撑,只要解开绳索,你就会整个瘫倒下去,变成一滩烂泥。你的每一口吸气,都伴着骨骼裂开的剧痛,每一口吐气,都得承受万蚁噬咬。你是死士,无论开不开口,迎接你的,都是死亡的命运,你内劲深厚,本可以咬舌自尽,就不必承受这种惨绝人寰的酷刑。” 慕容黎轻抚吟畔,对眼前这个刺客,第一次有了怜悯,有了点敬畏:“你忍受着直透骨髓的痛,不愿死去,这意味着,在没有完成主人交待的任务之前,你不能去死。” 刺客的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在四周阴森的光影下显得有些古怪:“不得不承认,慕容国主果然是个很好的棋手。” “你主人想做本王手里的一枚棋子?”慕容黎嘴角牵出一丝冷笑,他配吗? 刺客古怪笑意渐渐隐去,道:“换做以前,刺杀执明国主就是死罪,自是不敢再与慕容国主谈条件,不过今非昔比,就算主人告诉了执明所有真相,化解了与慕容国主的误会,慕容国主还是会发现,你们之间的关系无解,从无信任可言。主人只是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做了对的事,想效忠一位没有软肋的君王。” 执明返回天权途中,佐奕刺了执明三剑,告诉了执明子煜之死的所有真相,佐奕很清楚,慕容黎一开始想要的只是解除误会,想与执明和好如初。他说出真相是让慕容黎知道他的诚意,让执明把矛头对准仲堃仪。他一直按兵不动,无非是等,等慕容黎的这根软肋拔除。 事实无论是三分真还是七分假,这一切,都绝不能是慕容黎亲口告诉执明。所以,佐奕就充当这个传播事实真相的媒介。 慕容黎也很清楚,佐奕会在那个时候告诉执明这些事实。 只不过沧桑变幻,世事无常。知道真相后又如何,努力想改变结局不过是一出荒诞剧, 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唯独他和执明,不是。 慕容黎澄澈如水,毫无感情,淡淡道:“你这是在揣测本王!” 刺客一双眸子黯淡下去,仿佛早已麻木,感受不到痛苦的存在,摇头道:“在下奉命行事,国主九窍之心,不是我等所能揣度得了的。” 慕容黎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冷淡:“本王手中的棋子每一枚都会摆放在正确的位置上,你主人这颗棋子走的是棋局中的哪一步?” 刺客轻轻道:“六壬,最后一步。” 慕容黎一字一字,凝视着刺客:“你很聪明。” 刺客目光坚定,释然:“所以还请慕容国主给在下一个痛快。” 承受着惨绝人寰的非人酷刑而不自裁,就为了替主人传递这个口信,也是位值得敬重的死士,痛快是对他最好的解脱。 “好,我答应你。”慕容黎示意,庚辰手中的剑清光荡起,划过刺客咽喉,入鞘的时候鲜血还没来及流出。 慕容黎起身,微笑,走出牢房。 猩红的血液涌泉般喷洒,染红那把椅子。 刺客头垂了下去。 如释负重。 …… 翌日午后,执明从醉意中头痛欲裂的醒来,莫澜眼疾手快端了醒酒汤给他喝下,他轻轻的问莫澜:“阿……慕容国主可有来过?”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心中莫名感到一阵卑微。如今,都要用醉酒这种方式来吸引他的注意,试图挽回破裂的情分了吗? 他渴望的想着慕容黎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在意,守候在醉酒昏沉的他身旁,问候一声也好。 莫澜摇了摇头,久久沉默。 可慕容黎,终究没来。 当慕容黎不屑一顾时,这份醉酒,变得荒唐可笑。 阿离,若你不是瑶光的王,是不是就能随了本王的意? 他说出这话时,慕容黎清冷沉静的心底第一次出现震怒,不同于任何时候的愤怒,然后掷剑于天地间。 冰冷道,越此剑,你我从此陌路。 灼影剑立在他两中间时,连天地都止不住颤抖,划出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 那一道伤痕,在他中毒之际,由他亲手引爆,如此之深,深到他永生都无法忘记。 他当真要与他成为陌路? 痛苦就像是打翻了的碗里的水,在地上淌着,淌得到处都是。 总要去解释清楚,说出这话的时候,只是一时愤怒口不择言,他怎会毁他的瑶光,又怎能毁? 可有那么一瞬间,慕容黎若是不能从了他,他确实想将慕容黎的王位摧毁,他觉得瑶光就是阻碍他们在一起的第一道屏障,他不惜将它粉碎,然后蹂躏慕容黎,禁锢慕容黎一生。 他相信只要慕容黎在他的身边,总有一天他会得到他的人,包括他的心,一切的一切,他不希望瑶光占据慕容黎的心,他要慕容黎的心里只能容下他一个人。 他们之间,本不该有所隔之人,所隔之事,甚至所隔之国。 有一种人,当罪恶与残忍渗入了天性中,就永远无法剔除。 心魔,不知不觉已种下,开始滋生蔓延,它悄悄的生长着,让主人无所察觉。 执明的声音有些苦涩:“阿离应该散朝了,本王去找他。” 慕容黎苏醒回来后,安排给执明的待遇都是遵循盟国国君之礼待之,可谓无一丝纰漏,更不会落人口实,除了他本人国事繁重,抽不开身。 整个仙人府,甚至离州,执明自是随处可去。 莫澜迟疑着:“王上应当知道,但凡是阿离不想为之事,没有人可以勉强他。” 他既是避着,定是不想见。 执明真想把莫澜这张嘴缝起来,怎就不会察言观色呢。 莫澜忙转话题道:“阿离此时可能在最高的那座凉亭中小憩,听闻玉衡郡主每日申时都会去给阿离沏茶……” “闭嘴。” 执明冰冷无情的打断莫澜。 哪壶不开提哪壶。 莫澜委屈,说啥啥不对,究竟是自己不对还是王上不对。 第69章 画舫 慕容黎确实在仙人府最高的那座凉亭中小憩,清风吹着他的肌肤,温暖而惬意。 他悠然坐在石桌旁,吟畔被轻轻的搭在手肘上,长发若动若静,实在是种让众生垂首的美。 只是他的神色是那么遥远,仿佛始终有着不可磨灭的心事。 巽泽不太正经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能否请你擎起茶盏?” 慕容黎抬头,只见巽泽手中托着一只褐色茶壶,兴高采烈看着他,似乎极力要展示他的新奇手法。 慕容黎依言,缓缓抬起茶盏,巽泽笑容更盛:“今日饮茶,给公子换个新花样,公子仔细瞧好了。” 他压低茶壶,一缕清茶倾入慕容黎盏中,他的目光,看了慕容黎一眼,而后专注的看着茶水。 慕容黎微一凝思,明白他有深意,也专注向茶水。 茶水细细的在茶盏中晃动,这晃动的茶水,似乎正在写着什么字。 慕容离静静注视着茶水,水流缓缓移动,写出几个字:“天地永恒,我心似君心,阿黎,笑笑。” 茶水为墨,一笔一划,由巽泽灵气施展,在慕容黎手里杯中,一字一字慢慢成型,许一个镌刻永恒的誓言。 君心向天下,我心向君心,护君凝天下。 慕容黎看着这盏茶,明白他心中所想,露出了温暖的一笑。 巽泽看着慕容黎这一笑,眉眼间的兴奋全部荡了开去:“每日只有一只茶蛊,我算好了时日,必能在月圆之夜来临前,使红纹退至心口绽放。阿黎,现在是申时,可以喝了。” 慕容黎点头,缓缓喝下这盏炼制了茶蛊和灵气的茶。 巽泽放下茶壶,握住慕容黎的手:“茶如何,可否入心?” 慕容黎道:“好茶,甚慰。” “公子喜欢吗?” “喜欢。” “跟我来。”巽泽拉起慕容黎走出凉亭,挥手制住南风与庚辰的脚步,行至高处,倚着栏杆,轻声道,“我有样东西要送给公子,顺道向公子讨个赏赐。” 慕容黎笑了笑,并未言语。他总能看透巽泽的内心,已知他所求,说与不说无甚区别。 视线之外,水天一色,云蔚泽的万顷碧波在日照下波光粼粼,一艘画舫静静的浮在湖中心,仿佛是飘荡在水面上的一枚落叶。 巽泽凑近慕容黎,眼睛追逐着慕容黎视线,一副玩世不恭:“先不说我送之物,在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可有什么报答我的?” 慕容黎飞扬的长发被徐徐而来的清风几度撩起又落下,他的眸中汇聚着无上智慧,深不可测,意味深长道:“九牛二虎之力?我瞧你琉璃之行玩得挺开心的。” 巽泽啧了一声,扶着慕容黎双肩,把慕容黎身子侧转了面向自己,然后他双手杵上栏杆,几乎就将慕容黎围入怀里,得意的炫笑:“不过是体验了一把杀人的快意,哪有开心,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慕容黎背靠栏杆,手里抱着吟畔,也不制止巽泽几乎要压上自己的肆无忌惮,直视巽泽,勾起一个挑战般的笑容:“那你想要什么?” 巽泽目光流转,眉目一挑,脸上的笑意更似疯狂,欺身而上,清俊的面容几乎触碰慕容黎鼻尖,轻语腻声道:“我要你。” 慕容黎似洞察一切,清澈的目光转瞬化为秋波,勾魂魅惑凝视他,答得很干脆:“好。” 巽泽微微一怔。 无比认真的看着慕容黎,这一刻,慕容黎的笑容,目光,容颜,就是神明用所有赞叹与企慕雕琢的炽热火焰。 他掌控着万物,用他的笑容,他的目光,来掠夺你的心,你的爱,你的一切。 不经意的一顾,便能让人轻易抛开所有矜持,为他奉上所有繁华,心甘情愿做扑火的飞蛾,不惜疯狂焚灭。 他能轻巧勾断人的三魂七魄,却又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清冷孤傲。 时间宁静得在这一刻停滞,化为永恒。 永恒的寂静中,巽泽似乎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出奇的空洞,空洞到让他的脸颊微微发烫。 本想挑逗戏弄他一下,结果反被撩拨攫控,那不妨继续下去。 微愣只在巽泽脸上停留了一瞬间,而后,他粲然而笑,低头轻嗅,淡淡享受慕容黎身上的冷香:“那,我们换个地方,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地方。” 晴空,在他指尖发出啪的一声碎响,而几乎同时,一侧栏杆就在他掌心碎裂,跌入十几丈下的清波中。 失去了栏杆的支撑,慕容黎身子仰面倒下,也跟着向十几丈下的湖面坠去。 巽泽宛如一只天蓝色的翼蝶,穿过日影清风,伸手就将慕容黎搂住,在晴空下畅快遨游,向湖中心那艘画舫飞掠。 慕容黎:“你大可不必毁了栏杆。” 巽泽笑意盈盈:“碍事,回头让南风来修,省得他闲得总是去勾搭你家庚辰小侍卫。” “……” 飞过清幽湖面,巽泽携慕容黎轻巧停栖在船舷上,一手揽着慕容黎,一手向舫铺开:“特意为阿黎打造的黄龙舫,今后,天高任你飞,海阔任你游。” 这是一艘巨大的画舫,通体被镀上赤金,船底骨架由精钢锻造,船身是古檀香木,雕梁画栋上刻着古雅,简朴的图腾,极为精致奇绝。 整艘画舫长六丈,高一丈七尺,宽三丈。宛如一只苍龙蹲伏在水中,就算是巨大的风暴,也无法将它摧毁,无帆,无桨。 舱内分双层,最底一层储存了各种美酒佳肴,海宴珍馐,上面一层则布置成了寝宫的样式,俨然一个精简版的王府寝宫。乍一看,还以为他把瑶光王府搬到了船上。 船窗上挂满红色纱幔,精致的花纹,是羽琼花的图案。 慕容黎淡淡扫了一眼这艘精致雅趣的赤金画舫,并未吃惊,饶有深意道:“本王给你三层的金矿就是这般用的?” 可真是费金。 “放心,王上心中所想,在下可没耽误。”巽泽兴高采烈,道,“可在下一介潦草隐士,用不了那些钱,多余的金子可该怎么花呢,千金易得,自然是要为阿黎花,博公子一笑。” 慕容黎无可奈何摇了摇头,笑了,清风跟着一道化了。 真是拿他没办法。 画舫甲板很平整,不像一艘船,像个花园,中间矗立一个亭子,种满了羽琼花,羽琼花环绕间,是一张竹榻,巽泽揽慕容黎坐上竹榻,榻旁有一只沉香木雕就的龙首,巽泽携慕容黎手放在龙首上,道:“这是一艘自行船,船底机关是我寻了数十名巧匠大师多番改造,研究而成,无需帆,桨,只需要扳动龙首,借助机关之力,就可在水上行驶,如意前行,后退,左转,右转。” “来,阿黎试试。”巽泽握住慕容黎手,将龙首往前推了推,一阵吱呀呀的声音传来,画舫轻轻震动了一下,就徐徐前行,将水面划出一道优美的波纹。 巽泽道:“只有这样的船,才配得上我的阿黎,才配得上瑶光国主的威仪。” 湖景空阔,一望无垠。海鸟逐着烈日飞舞,发出一阵阵清脆的欢鸣,慕容黎操纵着船的方向,心旷神怡:“阿巽,除了龙首想必另有玄机?” 巽泽倾心血所造,用心所至,这份诚意,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骄傲,航行在风景如画的山水中,持一盏清酒,尽情邂逅盛世美景。不过既然设计成自行船,自然应该还有别的精巧机关,比如杀人猎物。 “当然,知我者,阿黎也。”巽泽拉开慕容黎手,露出龙首小巧精致的五官,一一指着道,“阿黎天之骄子,安危最要紧,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画舫底部我设计了上百种杀人利器,这龙面上小小的耳朵,鼻子,眼珠就是启动利刃机关的枢钮,阿黎,你看准那跃出水面的飞鱼,然后按一按龙首眼珠。” 微微泛起波浪的水面上,不时有飞鱼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慕容黎将手重新握住龙首,看准一条飞鱼,拇指按下龙首眼珠,瞬间一道银珠光芒飞纵而出。 那鱼在空中痉挛抽了一下,落入水中时已气绝,海鸟欢鸣着,叼起飞鱼展翅高飞,顷刻未过,就扑通坠下,在水中荡起一片浪花,沉了下去。 巽泽道:“启动机关,十丈之内皆可化为死地,无人能近身。阿黎只用舒适的坐在榻椅上,闲看落花与风月,扳首控钮就可杀人于无形。” 慕容黎展颜。 华丽无比,精致无比,却又危险无比。 这样的船,像极了他本人,确实才能配得上他的威仪。 …… 画舫,在湖面上静静游着,琉璃色的湖面通透无暇,风光旖旎。 金樽千酒装满了画舫,巽泽取了一壶,给慕容黎斟了一盏,倚在慕容黎身边,话中有话笑道:“阿黎,适才我都还没说要什么你就答应那么爽快,不怕我所要的是你不能办到的?” 慕容黎靠躺竹榻上,慵懒看着远方海阔天空,淡淡道:“阿巽所要之物必定是我能应允的,我所不能办到之事阿巽都能办到,又何必求我。” 巽泽看着他,笑眯眯继续追问:“那你说说我之所求。” 慕容黎收回目光,看着盏中微微晃动的鲜红酒液,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但得酒中趣,唯本王亲酿羽琼,方能乘醉少年狂,仗剑歌长天。你最爱的,唯盏中美酒矣。” 他要他亲自给他酿羽琼花酒,方不负红尘逍遥。 巽泽对着酒壶灌了一口下去,一面得意,又一面沮丧叹道:“无趣,跟阿黎打哑谜太无趣,一点悬念都不给我留。阿黎这窥探人心的本事究竟师从何人,竟连我心都能看透三寸有余。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让我有种不被看透的神秘感。”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慕容黎透过深浅红色纠缠的酒汁,饶有兴致道:“刚才那不算配合吗?” 巽泽沉着脸,蹙着眉:“你那是要我的命。” 那哪是配合,他那是释放着魅惑至极的妖颜,差点要了巽泽半条命,若非定力惊人,毁杆泄火保命,怕是要控制不住失了君子之行,而后纵情色欲,万劫不复。 谪仙岂能被沾污垢,而这污垢,更不能是自己。 他故意将他的妖侫倾国之火绽放到极致,挑衅巽泽的肆无忌惮。 慕容黎将手中酒盏举起,微微沾唇,浅笑道:“你道行太浅。” 清冷美人当年遖宿之行,可是将遖宿王毓骁撩拨得一愣一愣的,就这种级别的挑逗,对慕容黎来说,太儿科了。 他无需多言,无需任何动作,只用静静的往那里一站,秋波荡漾,勾唇浅笑,所有光芒就会突然收束,汇聚在他身侧,让万物听从,默然伏首在他沉静的意志前面。 这就是上天赐予给他的特权。 道行太浅?他又在挑战他的极限。 唇边点染的那抹轻红酒汁是那么诱人,让人忍不住想立马含上去,吸食这道芳泽。 巽泽随手扯了一簇羽琼花,微一施力,羽琼花瓣就在慕容黎面前展开,透过蒙蒙落花,巽泽合身俯了上去,压住慕容黎,轻声道:“也许我最爱的不仅仅是酒,还有人。” 慕容黎没有回答,他一开始就说了,巽泽所要必定是他能应允的。 无论他爱什么,他都能应允。 可这真真假假的话语中,巽泽撩而不自知,只当是玩笑,依旧不开窍般调戏道:“若是我当真要你,你给吗?愿不愿意?” “若是你当真要我……”慕容黎一动不动,咀嚼着这话,仙人般的面容似笑非笑,仰视巽泽,“本王是王,难道不是你给我?” 你给我,你愿不愿意? 他竟然要宣誓主权,一脸无所畏惧,还挑逗魅惑他,要知道,巽泽若是想控制慕容黎,连一根手指头都不用动。 湖心清净,不妨陪他玩下去。 巽泽眯起春水般的眸子,修长食指点在慕容黎唇上,将他那抹轻红酒液拂过,然后趴到慕容黎耳边细语道:“要不我两打一架,谁赢了谁在上,我可以让你十招,甚至不使用内力。” 慕容黎垂眸,被压得有些难以透气,却一副任他摆布的姿态:“那我只能任你宰割了。” 别说十招,让一百招他也打不过他。 巽泽:“比奇门遁甲?” 慕容黎:“丹青。” 巽泽:“犯困。” 慕容黎:“下棋吧。” 巽泽:“不行,下棋我只能任你宰割。” 慕容黎:“干将为利,各有所长。” 第70章 游湖 己之所短,彼之所长,如何比? 巽泽状若思索,甚是欢愉,在慕容黎耳边腻声腻气道:“那可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因为胜负难抉分不出上下,而不做点什么吧!” 慕容黎纹丝不动,勾起笑容,眸中透出一抹摄人心魄的诱惑:“不如,阿巽从了本王?” 比什么比,本王是王,本王在上。 这散落的羽琼花瓣,起落无声,仿佛都因慕容黎的艳色而退避。 烈日照在头上,让人燥热无比。 巽泽静静俯视着这个让天地雌伏,众生垂首的慕容黎,呼吸渐渐急促,整个人因情难自控有些沉沦,仿佛正在经历着一场天人交战。 让他从了他,休想。 良久,他起身,骂道:“阿黎,你这个妖孽。” 祸国迷仙的妖佞,魅惑世人的妖孽。真是造孽,一世仙名恐将万劫不复,清白之身差点毁于一旦。 他确实道行太浅,收不了这个妖孽,几乎被妖孽攫魂。 他提起酒壶给自己灌了好大几口,静了静,不怀好意笑道:“阿黎,我给你个建议。” 慕容黎慵懒的支起身子,弹了弹衣襟落花,抿了抿嘴唇,满不在乎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日后你做了天下共主,直接大笔一挥,废除帝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制度,设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君,我觉得甚好。”巽泽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身躯乱颤,连手中的酒液都点点洒出。 “不错的主意。”慕容黎认真思索着。 巽泽一脸坏笑:“而我专门为阿黎收罗世间绝色,当然可能和阿黎比要逊色一些,不过只要过了我眼这关,绝不会坏到哪去,肯定不至于戳瞎阿黎的眼睛。” 慕容黎盯着他,看了半晌,方道,“郡主莫非是太闲,想次次救我于危难。” 巽泽秋波斜瞥着他,继续一面灌酒一面笑:“阿黎这话说的,这是为你着想,后宫诸君美男,可谓人生巅峰。谁上道了就宠幸一下,谁不上道就阉了丢出去喂狗。什么天权王,遖宿王,统统让他们成为你的掌中之物,岂不美哉。” 慕容黎静静道:“那你岂非要被丢出去喂狗。” 不上道。 巽泽一口酒就那么喷了出来,打湿了一簇羽琼花,目光紧紧盯着慕容黎,似乎要将慕容黎看透:“你来真的?” 慕容黎:“你说过的话,莫非有假?” 他说慕容黎就算是想要他,他也立马洗白奉上,果然信口开河。 巽泽又被酒噎住,卡着脖颈不承认了:“咳……我没说过,一定是阿黎才醒来,听岔了。” 慕容黎看着巽泽的些许狼狈,嘴角勾着一抹笑意:“一个就要了本王半条命,将本王打回原形,你是嫌我命长,诅咒我。” 执明,一次次将粘好的信任打碎,一次次送他下地狱,曾经,他从未怪他,如今,他亦不会重蹈覆辙。 巽泽似乎才松了口气,却笑得更加张狂,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难道你不是甘之如饴,如品玉液,你自己说的,你拖他入的局,你不想与他交手,结果呢,他多疑,猜忌,一次次把你们之间的信任当放屁。劫数啊劫数,他就是你命中的克星,你活该……” 慕容黎从竹箫中抽出吟畔,手一抬,剑式如玉龙般自下而上夭矫而出,直划巽泽胸前七处大穴! 巽泽身形一闪,慕容黎腾身而起,身随剑转,剑芒集中在剑尖一点上,流星一般向巽泽追袭而去。 “说打就打,我的王上,你太不地道了吧,拿我送你的武器暗算我。”巽泽凌空而起,拔起一丈多高,在空中顿了顿,然后缓缓落到船舷上,鄙视的看着慕容黎,脸上笑意无比灿烂。 慕容黎收剑,傲然而立,看着天外云卷云舒。 “谁让你嘴欠……” 不懂他的心嘴还毒辣,实在该打。 巽泽又凑了过来嬉皮笑脸道:“阿黎,船舱内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不如我们游湖几日,看看这云蔚泽的水究竟流向何方?” “随你。” 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君随波任去留。 慕容黎心情畅快,理了理竹箫,一首令人心旷神怡的曲子便随着江波荡了出去。 鸟语花香会聚一起,花落瓣开的声音,萦绕身边,历历在耳,一时东风送暖,百花皆开,群蝶起舞。 …… 南风站在断栏处俯身。 掉下去的栏杆寸寸断裂,大多都碎了,捡都捡不回来,能捡回来也没有用,十几丈高的悬涧如临深渊,他一阵哆嗦便退了回去,咒骂着:“郡主真不是人,飞便飞吧,毁栏杆作甚。要和王上画舫上花前月下也用不着毁栏杆吧,关栏杆何事?善后的事总得我来做,真不是人。” 庚辰放飞两只信鸽,立在一旁,眺望遥远湖面上那艘缓缓而行的画舫,也不知道要驶向何方,点了点头,很赞同南风的话。 玉衡郡主真不是人,怎能欺身俯上公子呢,那可是王上呀,还顺带拐走了公子,真不是人。 南风自顾怨天尤人了一会,突然对庚辰道:“小哥哥,你陪我去吧。” 庚辰疑惑:“去哪?” 南风上前来拉着他,无奈道:“修这道栏杆,去尖峰岭。” 庚辰困惑:“找个木匠来重新做一道便是,何须远行?” 南风一脸沮丧:“你不懂,郡主在建造这座王府时所有建筑材料选的都是世间罕见之物,栏杆选用的是降香黄檀这种名木,木色金黄,木性稳定,无论寒暑都不变形,不开裂,其木纹清晰,如行云流水,非常漂亮。然而这种罕见木材只生长在尖峰岭地区,量少极难寻,若是这栏杆修出来有偏差,不是降香黄檀,郡主肯定会怪罪下来,所以我才说郡主真不是人,这么贵重罕见难寻的木头说毁就毁,都不考虑一下我这个做下属的感受。” 庚辰淡淡看着他,表示深深的同情。 “王上有郡主在身侧,你正好闲来无事,就陪我去吧。”南风也不管庚辰同不同意,拉着他,转身就走。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莫澜声音有些尖细:“又见面啦,好巧。” 好巧不巧,自个寻上来,你说巧不巧。南风松开庚辰手,对着莫澜抱拳施礼,打着官腔道:“实在太巧了,莫郡侯有事?可是府中下人照顾不周?” “自是周到无比。”莫澜笑着扬起眼色对庚辰道,“庚辰,慕容国主在此处吗?我家王上要拜见慕容国主,妨请通传一声。” 执明缓缓走了过来,一言不发,神色复杂有些高深莫测。 “天权国主。”庚辰行礼,沉默片刻,方道,“王上,不在。” 莫澜上前,环顾四周,有些急眼道:“慕容国主和郡主不是每日都会在此饮茶吗,今日时辰尚早,怎会不在?” 庚辰冷漠,公子应该在何处岂容他人道哉,作为一名合格的暗卫,更是不会逾矩干涉公子的行踪。 执明目光冰冷至极。 换做从前,他一早上前闯过去了,今夕不同往日,这份冲动易暴必须收敛。 南风笑了笑,扬高声音道:“泛舟……游湖……去了……” 他每说一字,执明的脸色就沉一分。 除了他们几个,凉亭中空无一人,茶具摆放整齐,茶碗只有一只用过,可谓特意为慕容黎一人侍茶。 执明不再理会众人,拉着一张脸循最高处行去,视线之外,云蔚泽全景历历在目,无边无际的湖面上,画舫缓慢前行,如一只蹲伏在水中的黄龙,尽情徜徉在如画的碧波中。 天涯外,执明看到,那两人近在咫尺,然后,慕容黎被巽泽压倒在羽琼花环绕的竹榻上,没有制止,没有反抗,尽情享受着欢娱。 慕容黎是如此心甘情愿,沉沦依偎在巽泽的羽翼下。 他们纵情缠绵,他们执手凝噎。 冰冷,宛如一柄利刃,剥开一切遮掩,将执明的心从体内深深剜出,他甚至分不清是愤怒还是痛苦。 只有无限的冰冷,寂静,连山间的风,似乎都已凝结。 阳光下的尘芥,无声无息的在执明眼前飞旋,坠落。 执明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前行,脚下虚浮,发出一阵凌乱的碎响,空洞的坠入深渊。 “王上……深涧…小心…”莫澜将执明猛地扯回,脸上已是流满豆大的汗珠,惊魂未定,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拉住执明,患得患失的执明只怕已从这断栏处坠入杳不可测的深渊。 他心有余悸咒骂:“好好的王府,栏杆怎么说断就断,南风,坏了也不赶紧修,也不做个提示标语,扯根布,弄块木板拦着什么的,吓死人了……真是要害死人呐。” 南风拉着庚辰早已溜得无踪无影。 脚下,悬涧深达十几丈,宛如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等着搏人而噬。护栏,已被拆除跌入深水中,砸得粉碎。若不是被莫澜拽回,此时自己早已摔成肉泥,执明一阵心悸,感到刺痛的伤感。 除了伤害,他给予过慕容黎什么? 他伤他遍体鳞伤,有什么资格去左右他的人生,去干扰他的幸福? 可是,真的很痛,很痛。 他想着,慕容黎走了,曾痛,慕容黎死了,亦痛。 可都没有现在这种痛直击心房,带着懊恼与不甘,如千万颗锁魂针穿过,硬深深的钳进地底。 相拥缠绵的那一幕,击垮了执明的神经,他的心突然就被剜了出来,同这万千碎屑般坠了下去。 那两个人的身影近在咫尺,亦远在天涯。他,仿佛只是个外人,只能默默遥望,喊不出来,奔不过去,求而不得。 慕容黎,这便是你的国事繁重,抽不开身吗? 心,反复搅碎碾压,滚热,再次湿了眼眶。 指尖刺入掌中,滴滴血液,沿着执明的指骨坠入地面,一如碾碎滴血的心,发出空洞的回响。 “王上……您没事吧……”莫澜看着数九寒天的执明,全身热血瞬间僵硬。 一曲袅袅,拂风而来。 曲艺风格经过轮回般的骤变,无阴郁幽悲,不再没着没落,尽谱出空灵纯粹的诗情画意,如春风拂过大地,暖阳侵面。 画舫在湖面缓缓行过,执明寂立很久,直到夕阳退去了光芒。 …… 朝霞满天,竹影婆娑。 枢居。 仲堃仪有些艰难的支起身子,伤口的疼痛牵扯着,他眉峰抽了抽,讥笑,执明下手真是毒辣,毫不留情致命一剑,但凡不是习武之人或是不懂药理,当场只能命丧九泉,有幸,他颇为精通,提前为自己留了一线。 想必,执明也以为他死定了吧。 这个传闻中拥有赤子之心,没戴过长命锁,做事从无章法,连宫人跪地地板太凉都会露出恻隐之心的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有一天,他在杀人的时候是眼睛都不会眨的。 恶魔的种子一旦渗入天性中,就会如藤蔓般慢慢攀爬,直到覆盖了赤子。 门生给仲堃仪端了一杯清水:“启禀先生,消息证实,是不幸。” 仲堃仪嗓子竟有些火辣辣的疼痛,接过杯子,一口下去润了嗓音,叹息:“遗骸,好好安葬吧。” 门生颤抖一下,跪倒,委顿于仲堃仪脚下,声音几乎像是琴音最后的休止符:“菹醢。” 菹醢,何处找遗骸。 水杯碎裂,鲜血溅出。 仲堃仪的叹息瞬间寂静而赤红,四周再无一点声音,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醢刑,惨无人道,中垣几百年战火燎原,血流漂橹,帝位多番易主,却也从未行使过如此丧心病狂,灭绝人性的酷刑。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原来这人间真有恶魔,较之于他,过甚九重。 “做一场法事,召他的英灵回家。” 仲堃仪下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居室。晨光落在他身上时,竟是火烧燎原的痛,点燃着噬心灼骨的各种伤痕。 很久很久,他抬头,望着那寂寥的天空:“谁做的?” 骆珉与琉璃已经通过利益关系捆绑,功未成之前理应性命无碍,即便要死也不应该是这种死法,君主敬神,何故惹神怒,往后余生是要下地狱的。 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门生声似声声泣:“取药之人。那人在琉璃军中种了蛊虫,未出一招就让琉璃横尸数万,红尽雾澜江,子兑心胆俱裂求以解药,却不知,那蛊卵解药……那解药……竟是师兄血肉……” “别说了。”仲堃仪踉跄一下,险些站不稳,门生一个劲步上前扶住他,半晌,他才吐出话来,“枉他聪明一世,谨慎为营,却落得此番下场,最终还是被子兑摆了一道。” 门生疑惑:“先生何出此言?凶手不是那下蛊之人吗?” 仲堃仪静静的看着晨岚,突觉这才升起的晨曦竟也快灭了,他没有说话,也不想说。 骆珉献计琉璃王以慕容黎之命换一次苟延残生,他只当子兑要慕容黎的命,却不知,子兑要一箭双雕,慕容黎,仲堃仪。 天临楼那位持毒剑杀手,要毒的,是仲堃仪与慕容黎,阴差阳错死于执明飞隼下,毒剑又阴差阳错被自己捡起划了慕容黎,说来那两人都未饮一口的第一杯茶可能也是藏毒的,这种概率为零的巧合往往也只会被认为天意罢了,任尔九窍玲珑,又如何能堪破天意? 若是那毒封喉的是自己,骆珉重义,伤及师门,愧已负罪,又何以苟延残生,自当引颈自刎,以谢师门。 一石三鸟,呵!原本也算一个精妙的局,偏巧多了一个局外人,致使本国危卵,这算不算生不逢时,造化弄人,天要亡琉璃。 夺药那人,不过散漫混沌山野仙人,世间繁华只在他一振衣中随风而去,绝不留一缕尘埃,天意使然,原最不该入局之人,偏成了这场纷尘角逐的最大变数,造就了这个未知的结局。 未知,堪不破,才是最可怕的。 良久,仲堃仪叹了口气:“去请族长来。” “是,学生告退。”门生垂首退下。 第71章 南行 未几,那位满脸堆着笑意的年轻人带着和颜悦色走来,上来就是一阵寒暄:“先生,伤好些了吗?瞧着今日气色不错,再有半月,也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仲堃仪施礼,叹息:“有劳挂念,然暂且不能动武,心中着实不安。” 那人笑道:“无碍,先生不能动武我却有阵法可让先生研究一番,以打发时间。” 仲堃仪引那人进屋,倒了一杯清水,推到他面前,“那刘雍,被杀了?” 那人接过水杯,并不饮下,继续保持着标准的笑容,仿佛这笑容就是天生刻在脸上的,不让人讨厌,却也不太让人舒服:“那时先生未醒,瑶光闭朝,想来有些蹊跷,后得骆珉密信,慕容黎中毒或已身亡,在下便想试探一番,让那刘雍蛊惑群臣逼宫,顺便探访神兵。岂料慕容黎好端端居于王府大殿,出言就震慑了朝臣,于大殿中掷出佩剑立于王府门外,斩了刘雍,那王府守备森严,几番周折,亦未探得神兵下落。” “慕容黎中毒确有此事,他当初以身为质,继而以说书为介,将自己仁德护民之举大肆宣扬,如今瑶光上下一心,倒不好在朝堂之上做手脚。”仲堃仪鄙夷。 为君之道,必心存百姓。君主如船,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慕容黎,算计人心更是连子民之心也算了进去,让自己为他做稼衣,制造一场雨中为质救民的壮举,上万百姓,虔诚跪拜,泪满衣襟,将他那个爱民如子的高帽举到了巅峰。 策划的好一场为质之戏,高手在侧,有恃无恐,玩了仲堃仪,骗了执明与毓骁,顶着圣君的头衔一步一步向共主之位迈进。 那人笑容变冷:“原来这才是他甘为人质的真正目的,倒叫人忘了那场战争中死去的那群南陵百姓。” 慕容黎的每一场示弱之举或多或少都是怀有目的性的,当他不想示弱之时就证明离成功已经不远了。 “功德被放大了,谁还会记得他的罪孽。慕容黎,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谋算人心,为达目的不惜脚踏累累白骨。把南陵作为截杀我的战场,若不做点什么,岂不是要担上暴虐之名,受万民唾骂,可笑可叹,我如今才想明白,替他做了稼衣。” 仲堃仪带着自嘲,神色有些凝重,“他的武功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即便未中毒,也不可能从大殿掷剑于门外还屹立不倒,除非那晚那人根本不是慕容黎,而是别人假扮。” 那人一点都不吃惊,微笑道:“玉衡郡主,假扮之举或是慕容黎授意?” 仲堃仪五指幽幽拂过水杯,若有所思:“生死存亡之际,慕容黎所托之人却非执明,这可有趣多了,却不知道他如今利用上这位郡主,是不是因为这位郡主功夫深不可测,或可助他开启神兵之力?” 那人微笑:“君王身侧本就不留无用之人,亘古不变的道理。” 仲堃仪点头道:“我原以为执明信誓旦旦为了慕容黎承天启誓,可抛天权,他两破镜重圆了,却原来,这面镜子,照出人心底的阴暗,每次粘好的瞬间都会重新破裂。执明,真是一把好刀,不过寥寥数语就能将信任打破,大才,呵呵。” 那人笑了笑:“先生可还是要借刀杀人?” 借执明,杀巽泽。如此,慕容黎两翼便折了。 毓骁不过流水有意,一个谣言两句话,就能让执明大抄兵戈,如今这位与慕容黎才谓惺惺相惜,两心慰藉,执明岂能忍。 色字头上一把刀,情堪不破,只能陷入死局。 想来,慕容黎先拔了软肋,倒叫自己成了别人的软肋,好招。 “解药取得,慕容黎想必是好了。”仲堃仪饮下清水,他胸口还疼,慕容黎就能尽如人意,可真是有些不开心,他蹙眉,“慕容黎能寄托江山重任之人定是他无比信任的,神兵自然不可能在瑶光王府,多番打探无果,定是在玉衡无疑。” 那人道:“先生放心,人已经派去了,我想与玉衡郡主正面交锋探探他的实力,毕竟如今形势,想动慕容黎,只有让那位消失,否则是去多少人死多少人,无济于事。” 仲堃仪眺望,透过晨岚似乎看到了远山那团若隐若现的白雾,一瞬间,眸中尽是寒芒:“仙人,何故落于红尘,红尘万丈,世人皆未看破,即便一丈缱绻,也是要受天诛的。” 良久,他收回目光,捂着心口:“佐奕去了?” “前日已出谷。” “机关阵法图给他了?” “不是给他的,是神不知鬼不觉让他悄悄顺走的。” 仲堃仪欣慰。 那人手指在卷轴上点了点:“此前机关被破坏,我斟酌一番,改了几道。” 仲堃仪微笑:“如此,甚妙。” …… 三天,静静的过去了。 慕容黎和玉衡郡主还是未归。 曾经,执明把慕容黎晾在驿馆,如今,慕容黎良人相随,泛舟游湖,晾着执明,可谓报应不爽。 等一个不归人,原来才是这世间最残忍的凌迟。执明终于深深的体会到,那时慕容黎等他所承的焦灼与恐慌。 它会让人痛苦,挣扎,彷徨,愤怒,焦虑,疯狂,黯淡了色泽,充满了悲伤。 承受心如死灰,痛彻神髓的轮回,就算掩藏着刻骨的伤痕,却还要经历着绝望,心寒,人间炼狱。 执明宛如一具麻木,破败的躯壳,茫然的踏在羽琼花圃中,青石板上传来潮湿的轻响,一如他的心,破碎不堪。 仅仅三日,仿佛死了上百个回合。 忘记他,可能么? 不可能。 放开他,可能么? 不可能。 放手,才会是更漫长的凌迟。 他必须要找到慕容黎,见到他,哪怕一瞬间,一万年,他都要拥有他,不能让他离去,他不能让他离开他,否则他如何承受,这寸寸剜心的剧痛。 “莫澜,备一艘船,游湖。” 那边莫澜与一人说了几句话,吩咐那人下去,就屁颠屁颠的跑到执明面前,献媚道:“王上,暗卫刚才来报,慕容国主乘的那艘画舫出了离州,往天玑方向去了,我们此时游湖恐怕追不上。” 执明冷冰冰踏出仙人府:“那就备马,去天玑。” 想到那两人这些天孤男寡男在一起,极有可能相拥而眠,他就忍受不了,脑袋几乎炸裂。 他一刻都等不了,恨不得生出双翼,直接飞到那艘画舫上,将慕容黎带走。 …… 一路风景日见清雅,画舫沿着云蔚泽水流而下,江面越走越宽阔,水势也就越暖和,渐渐出了离州,游至天玑境内。 夏日和煦,清风淡淡。慕容黎与巽泽两人指指点点,谈论些山川人物,风景旧史,倒也逍遥自在。 远处一脉青山居于水中,朝阳将升,浓丽的红霞透过青山映在万顷碧波上,显得山青于山,水碧于天。 巽泽身形从容而起,衣袂御风,腕底清光游走,景阳剑剑华破空而出,登时整个水面突然炸开,轰轰然爆发出丈余粗的水柱,几十条一齐冲天而起,然后化作倾盆大雨滚滚落下,水雾飞扬起无边氤氲,烘托着他的身影,一齐挥空落下。 “阿巽的剑道造诣已臻化境,我等望尘莫及。”慕容黎走出寝宫,站在甲板上,吹着晨风,淡淡看着巽泽晨起练剑。 朝阳如血,他散乱未束的长发被朝阳染成金色,宛如自身也是这满天金辉的一部分,散发着一束照亮人心底的光。 “溜须拍马。”巽泽收剑,走到慕容黎身边,笑眯眯牵起他的手又往寝宫中去:“位于群峰高处,明枪暗箭更是多不胜数。我若不强大,在这乱世中如何护你周全。” “本王还不至于四体不勤。”慕容黎随巽泽牵着,道,“以本王的武功,对付虾兵蟹将可是游刃有余。” “你是王上,担着天下苍生的福祉,要有威慑天下的王气,就你目前的武功……”巽泽惋惜,一阵摇头叹气。 慕容黎顺着他的意道:“跟阿巽此自然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才七日,你都揍了我三百次,是不自量吗!”巽泽斜瞥慕容黎,啧啧称奇,这人一本正经说起胡话来为何如此可爱。 慕容黎浅笑:“那是阿巽怜我武功低微,让着我。” 巽泽弯眉,低头注视着慕容黎,道:“我最近研究了一套适合你的剑术,改日传授给你,只要能过我三招,你就可打遍天下无敌手。” 慕容黎心下悸动,笑意犹在:“阿巽是要本王开宗立派做一回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也不错。”巽泽兴奋道,“届时阿黎庙堂江湖双收,我看还有谁敢不敬,年后我广发天下英雄帖,召集各门各派为你举行一场英雄盛会。等中垣太平之后,我就带着武林盟主兼陛下的你游历天下,过郡就耍耍威风,过门派就挫挫他们的锐气,可妥?” 这真是一个宏大遥远快意恩仇的江湖梦。 慕容黎忍俊不禁:“那阿巽明日便把剑法传授于我。” “遵命。”巽泽扶慕容黎在镜妆前坐下,执起檀木梳为慕容黎梳起那三千发丝,“阿黎,我觉得你平日束发戴冠太繁琐,每日为你束发都需花一个时辰,实在是手有点酸,不如今日换个不一样的?” 慕容黎透过妆镜淡淡扫了一眼巽泽:“你是说,梳成你那种?” 一半绾于发簪,一半披散而下。 也不是不可以。 巽泽俯身,下巴抵在慕容黎肩上,几根青丝从肩处落了下来,荡在妆台上,他看着镜中的两人,央求道:“你看我这样,又简单又仙气飘飘,好不好嘛,阿黎。我手不是一般的残,梳你平日戴冠发型真是要了老命,下次一定要把庚辰带出来。” 没有随行侍从,真不是明智之举。 什么仙气飘飘,分明是简单易梳。 慕容黎憋不住,笑了起来:“好,不为难你了。” 他觉得折腾巽泽实在太有趣,蓦然有种回到少年,与阿煦在王府打闹嬉戏的时光。 于是他这些天吩咐最多的就是,阿巽,替本王更衣。阿巽,替本王束发。阿巽,早膳午膳晚膳。阿巽,给本王沏茶。阿巽,给本王斟酒。阿巽,风大了,关窗。阿巽,温水,本王要沐浴。阿巽,太阳毒辣,撑伞。阿巽,熄灯…… 事事巨细,无一例外,全部喊阿巽,捉弄巽泽的时候典型一个幼稚鬼。 当巽泽瘪嘴抱怨的时候,他就一本正经正色道:“本王是王,本王在上,凡事自是不用亲力亲为。” 他慕容黎可是堂堂瑶光国主,素日更衣束发都有专人伺候,自是没有自己亲自动手做这些琐事的道理,既是没有下属,自然应该驱使眼前人。 所幸巽泽也乐在其中,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时不时抱怨拌嘴几句,能不动嘴的时候就直接动手,故而打翻了四坛好酒,敲碎了五处机关,毁了八簇羽琼,寝宫凌乱了十次。 简直三岁,不能再多了。 自灭国以后,慕容黎一直颠沛流离,饱受风雨,即便复国,站在权利巅峰,也不敢行差踏错。以天下为棋,众生为子,步步为营,只为不再重入地狱。 后来,他便一直这样,埋葬着自己的痛苦,喜怒哀乐从不外露,只余清冷淡漠,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任何人都不可看破。 没有人知道,他曾也是那样一个白衣落落,阳光灿烂的少年。 巽泽的身上有温煦与平和,有守护与希冀,他把他带了出来,享受目悦心旷,渐渐消除了他深深掩埋起来的那丝痛苦,他竟发现,在巽泽面前,他可以毫不遮掩的做回曾经灿烂光华的自己,挖墙打洞,下水摸鱼,尽情的笑,放肆的玩。 这种感觉熟悉到有些不可思议。 巽泽轻轻将那支白玉仙鹤簪插入绾好的发丝中,无比满意:“好了,阿黎,你看,是不是有种隐世仙踪的妙意。” 慕容黎抬眸,看着镜中的自己,额前两缕青丝垂泻,白玉簪绾起一半秀发,其余的徐徐散开,挥洒而下,和巽泽的如出一辙,如魏晋风流隐士,停伫在游仙的诗人身上,融入了一身的山水灵性。 他起身:“不,更像江湖少侠。” 巽泽笑着注视着他:“莫非阿黎现在就要去圆这个江湖少侠梦?” 慕容黎给了他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你猜。” 巽泽注视着慕容黎一成不变的红衣,大概经过深思熟虑一番,郑重道:“慕容少侠,本公子觉得衣服不配,你等着。” 于是他转身跑去床边,启动机关,从床下暗格中抽出一堆衣物抱到慕容黎面前供慕容黎选择,有白的,淡红的,蓝的,白红相间的,唯独没有大红,他神秘兮兮道:“天玑奉巫仪,今日开湖祭祀,等下我们去看跳大神,做江湖少侠该做的事,行侠仗义,顺道端了他们的祭祀台。阿黎一贯红色太扎眼,为了不暴露国主这个身份,来选个别的颜色。” 踹祭祀台叫行侠仗义?你可真会给本王找事。 慕容黎嘴角勾起笑意,随便扫了一眼,满不在乎道:“阿巽定夺吧。” 第72章 祭神 天玑与玉衡交界的水域上,一脉青山居于水中,青螺如黛,名唤天山。 结束了长达九个月的休渔期,每年六七月份,上头便会择个良辰吉日祭祀开湖,捕捞鱼类,自然就成了吃货们,商贩们,渔夫们的福利。 天玑信巫仪,历来大小事都要祭祀占卜一番,何况是开湖捕鱼此等关乎民生的大事。 祭祀台就设立在天山脚下。 远远就见湖中几艘大船打横铺开,用巨木搭了个高台,台下又围了几十条船。 鼓声阵阵,祭司手持雉尾,舞者身着盛装,踏上高台,准备开始一场隆重的祭祀之舞。 莫澜追着执明,眺望台上祭司,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道:“王上,可还记得,阿离与微臣相识在天玑的立国大典上,那时阿离说过他是玉衡离州人。” 执明满腹心事,只想尽快雇条能出海的船,哪知今日碰上祭祀祈福这等盛事,所有船家集聚在此等着祭司的祥瑞之水洒在身上,哪里还有船家愿意出海,真是一个头比两个头还大,随口回了句:“那又如何?阿离隐藏身份随口胡诌的你也信。” 莫澜认真的推理着:“不对呀,王上,胡诌的怎不直接说是开阳或者天玑,偏偏是玉衡。那日酒宴盛会上那个戏班班主微臣瞧着就有些眼熟,才想起就是阿离去天玑献艺时待过的那个戏班,所以微臣分析,早在去天权之前,阿离就与玉衡郡主相识,可能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莫逆之交了,所以……” 执明冷冷道:“你絮絮叨叨就分析出这个?” 莫澜小声道:“微臣不是看您对玉衡郡主不满吗,可毕竟他们相识在前,关系甚笃也在情理之中,王上可别……” 执明暴躁打断他:“我管他相识在前还是相识在后,阿离只能是本王的。” “王上,您可别硬来……” 王上,你放过阿离吧! 莫澜觉得,他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慕容黎,当初若不是他死缠烂打把慕容黎带去天权,也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 船影错乱,人就更加多了起来,莫澜在人群中挤着,为执明开道,大汗淋漓。 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到位了,船自然就到位,莫澜大笔一挥,直接买下一艘船,把原船主雇为舵手,准备奔赴千里碧波,才意识到整片水域上百只船纵横排列,挤得密密麻麻,连个空隙都没有,根本无法出海。 两人索性弃了船,往这些相连的船只踏去,踏过一艘又一艘,总能行到船只尽头,水域中央,届时再买一艘,开道航行。 “咦,这不是李老二吗,你怎么也在这边?” “上家一个时辰前才下的命令,大概是将所有渔民撵到这边来了,都不准往祭台那边去。” “今年怎这般,将我们这些渔民与祭台隔得老远,往年不都是可以直接在祭祀台下聆听祈福的吗?” “是呀,每年就指望圣水沾身,保佑鱼苗丰获,满载而归,今年不让临立祭台下,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这谁知道呢,你瞧祭台那边人也不少,大概是有人暗箱操作,行贿赂之举吧。” “倘若助长了这种风气,那我等穷命鬼又无钱贿赂,又得不到神灵庇佑,岂非只能越来越贫。” “即便王上勤政爱民,可我等这小地方天高王上远,贪污腐败之事王上也管不到。” “我们天玑向来信巫仪,民风自成一派,政令也是相差甚远。” “你这么说……人家其他郡似乎从不如我天玑这般祭祀,不也是富足有余?” “小声点,祭祀请神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可对神灵不敬。” “……” 耳边听得船上的人不住的跟周围的人打招呼,叽里呱啦一大通,嘈杂混乱,执明眉头拧成一股绳,烦躁不堪,真想把这些人一个一个丢到水里去,让他们统统给本王让道。 也不知道跳过了多少条船,有没有快到船只尽头,突听一人长声道:“你们看那边少侠打扮的两位公子,一人持箫,一人持剑,好一对璧人。” 一声赞叹:“怎生得那般好看……” 旁边一人立刻伸长脖子,长叹:“那不是传说中的神仙眷侣吗?今日仙人驾临祭典,可是有祥瑞之兆?” 当下诸人哪里还顾得上远瞻祭祀台上的祭神之舞,都极目远眺,捕捉着那艘无帆无桨朝着祭台自行航行而去的画舫。 一人不屑一顾:“愚不可及,世上哪有仙人,不过是两位长得比较好看的富家公子而已。” 一人道:“人间绝色,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玲珑剔透之人,若是散尽家财能得公子一笑,死都愿意。” 一人笑道:“确是如此,不过瞧着那艘赤金画舫可得值不少钱,你就算散尽家财也抵不过人家上面的一片金。” 又一人却反驳道:“不对,若不是仙人,无帆无桨的船如何航行江上,那指不定就是仙人操控仙术才能令其行驶。” 他正说得得意,一人吃惊道:“你们看,它停下来了。” 四面积水空阔,画舫缓缓停下,距祭祀台刚好十丈。 从第一个人张口说公子持箫的时候,执明就准备跳出视线张望,不想人影错乱,一哄而上,他堂堂天权国主,本就娇生惯养,如何与这群力大无穷的渔民莽夫相提并论,一瞬间就被挤出视线外,与莫澜卑微的在角落里垂头丧气。 直到有人又提到画舫二字,执明心头一震,想见慕容黎的心思,简直已近疯狂,蹦跳了几次三尺视线都看不出去,顿时气焰轰天,对着这群渔夫大喝一声:“统统给本王让开,蹲下。” 众人被这声闷喝当头一棒,齐刷刷的扭头看着执明,宛如看着一个怪物。他们就是一群贩夫走卒,渔民莽夫,什么本王不本王才不屑,只愣了一瞬,就对执明嗤之以鼻:“神经病吧这人。”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 “瞧这外乡人打扮,来凑什么热闹!” “……” 一群粗鄙之人!!! 执明立马七窍生烟,这群刁民敢挡在他面前让他看不到慕容黎,还存有贪恋慕容黎美貌的心,还幻想让慕容黎对他们作笑,简直可恶至极,十恶不赦。 然而又不能对平民动武,于是他拉了莫澜上前,从莫澜腰中扯出钱袋子,全部倒入手中,就往人群两侧使劲一抛,大声道:“天降祥瑞,掉钱了,捡多捡少各凭本事。” 金灿灿的钱币带着富贵的光芒在众人眼前炸开,落入水中落入船上,人都是最俗的,爱财之心是与生俱来的本性。此时天降横财,所有人哪还顾得上看什么美貌仙人少侠花公子,也顾不上执明是不是神经病,有钱不捡才是神经有毛病,尽皆佝偻蹲下,一通轰抢,只差没打起来,场面一度混乱。 幸好钱币是往两侧抛的,中间自然就让出了一条道。 莫澜下意识想扯回钱袋,已然来不及:“王上……微臣只带了这些钱出来……完了,只能喝西北风了……” 帆影点点,五十丈开外,碧波荡漾,画舫静静的浮在湖面上,然后,执明看到了慕容黎,和巽泽,如日月双悬,并肩而立。 “阿离。”鼓声震天,这声阿离被淹没在渺渺长湖里。 飘逸的身形持着竹箫,淡淡的立在画舫甲板上,日光垂照下来,在不经意的刹那,这道光芒汇聚在慕容黎周身,夺目,耀眼。 执明第一次看到慕容黎那绝世风姿,超出了以往,超出了尘世,一袭白衣宛如九天裁下的银河之光,因他的出现而将这道光芒带到世间。骨子中透出的娴雅,如九天仙圣遗留下来的千古风流,玉簪下流泻的长发,飞扬在天地间,极尽风华。 仿佛他只是偶然离开天界的神只,降临在此,万物众生不过片片尘埃,对他一身洁白不能有丝毫沾染。 简直一对俊逸出尘的九天谪仙。 执明也第一次如此自惭形秽的感到无比的哀伤,他凡夫俗子一个,连仰视都只是神袛偶然一顾的垂怜。 他真的配不上他。 …… 日照下,波光粼粼,清风流水一般从湖泊上淌过。 巽泽嘴角噙上了一点笑意,仿佛仍沉浸在慕容黎这身皎洁如雪的山水灵动中:“本公子眼光不错吧,看,我们慕容少侠的风采从此倾倒众生,将成为历史长河中最激动人心的传说,飘然江湖之间,一袭白衣,一叶画舫,箫剑合璧,两位少侠……” 慕容黎无情地打断他的一番激昂壮阔:“真后悔让你选。” 白色,本是世间最普通的颜色,无处不在。但是当它出现在慕容黎身上时,天地中所有白色都化为虚无,只有慕容黎身上那袭衣,才是真实的,浑然不似尘世中人。 比他穿红衣还扎眼,更闪耀,似乎天地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说好的掩人耳目,简直成了白日衣绣。 慕容黎不经意的扫过那群渔民,有种过市招摇的错觉。 巽泽笑得很认真:“至少这位主办祭祀的县主只知两位少侠行侠仗义踏波绝尘而去,不知是王上驾临,不至于失了魂,吓破胆。” 慕容黎不以为意:“你还真是善解人意。” “我向来是位大善人。”巽泽扳动龙首,画舫缓缓前进了两丈,停下。 慕容黎淡淡道:“本王记得有人说过自己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何时转性变为善人了?” “遇善则善,遇邪则邪,若说我为何此时变为善人,也因是遇上阿黎你,阿黎心系百姓,我心系阿黎。”巽泽将酒杯举到慕容黎唇边,一双秋水闪闪发光。 慕容黎唇至杯沿,浅尝辄止,无视眼前这个毫无正形的……油腔滑调似妙人? 巽泽深沉的目光移向祭台,祭司捻起三根香,供敬在神坛前,恭谨的对天宣读完祭词,舞者与乐师跪拜过天地,便开始这场虔诚的祭湖神之舞。 “阿黎,快看,跳大神开始了。” 鼓点在高台上震响,一声声,惊动风雷。 风起,舞动。 台下众人怀着敬畏与庄严,虔诚的看着祭台,他们由衷的颂赞伟大的湖神孕育生命,滋养如此繁多的鱼类,给他们带来了富足。 祭祀结束后便正式开湖捕鱼,所有人都会因劳动而带来丰获。 舞姿妖矫变幻,舞步旋转,鼓声越来越急。 巽泽举盏,淡淡饮了这杯慕容黎刚沾过一口的酒液,看着慕容黎,似乎颇为期待:“阿黎,你觉得他们两波人一会打起来,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慕容黎淡淡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巽泽摇头:“不妥不妥,阿黎怎能自比黄雀,应是潜龙腾渊。” 突然,祭台上的舞者发出一声惊呼,跌倒下去,那张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毡毯,瞬间变成一片血红。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惶恐起来,不知道舞者为什么会突然死去,只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人逼来。 若是这场祭祀违反神谕,吉时错过,完成不了湖神昭告,开湖便无法正式启动,只能等候下一个吉日。 那却是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丰收期已过,历来靠捕鱼为生的渔民就会因这场延迟开湖而陷入贫困,然后饥饿。贫穷饥寒就会引发暴乱,会带来鲜血与厮杀。天玑当年灭国的根源,是误了农耕贫穷缺粮,而今,万变不离其宗。 切断民生,目的引爆战争。 始作俑者? 慕容黎静静看着祭神之舞,深邃如浩宇。 …… 朝廷为了平衡水产繁殖,避免有些罕见鱼类被打捞殆尽,专门设立了开湖日与闭湖日,闭湖九个月,开湖三个月,明文规定了可打捞的鱼类品种。 而需要祭祀请神聆听神谕才能开湖的,却只有天玑郡,灭国为郡后,奉巫之术潜移默化被影响了些,但百姓信奉巫仪,事事占卜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一旦祭祀终止,遭受破坏,他们便会从心底产生深深的恐惧,认为这是天罚。 恐惧宛如沉沉的黑云,沉重得让人窒息。 祭司抬起苍白而妖异的面容,向天空伸出双臂,似乎在虔诚祷告,与天神沟通。 四周鸦雀无声。 而后,他缓缓收回手,交叉于胸前,面目突然一阵扭曲,磨牙般吐出两个字:“神怒。” 第73章 宿命 巽泽呸了一句:“妖言惑众,本郡主祭天都不至于如此神神鬼鬼叨叨祟祟。” 他曾经为慕容黎举行了一场服丧祭天之礼,只说了四个字:祭典完成。 还没开始,就宣布结束。无青香,无神坛,无祭词。 普天之下,独一无二草率儿戏的祭天,非他莫属。 慕容黎道:“你修正道,巫师修邪道,自是没法比。” 巽泽笑眯眯凑近慕容黎:“阿黎这是在夸我,受用受用。” 慕容黎秋水为神的眸子,如苍生头上的天空。 祭司拖着长长的尾声,发出刺耳的响音:“神之宣言,闭湖。” 所有人惶恐不安,纷纷跪下,祈求神明的宽恕,不敢言,不敢看。 神怒会让财富化为乌有,会让粮食化为泡影,每个人都难逃流离失所,难逃饿殍。 神怒代表今日大凶之兆,不宜开湖。 闭湖切了他们赖以生存的营生,他们也会陷入困顿,从此接受苦难。 然根深蒂固的信仰与虔诚已化为灼热的镣铐,牢牢锁住他们,让他们宁死也不敢犯神的怒意。 日色渐渐鼎盛。 闷噪窒息的空气中,众人头顶悬剑,一阵寂静,不知所措。 寂静中一个声音平湖惊雷,瞬间彻响整片湖面:“不,那不是神怒,我看到祭司在舞者身上动了手脚他才死去的。祭司破坏神祭,阻止开湖,想要饿死我们,大家不能信了他的邪言。” 众生茫然抬头,身躯剧烈颤抖了一下。 祭司苍白的眼眸如寒剑朝台下射去,声音剔骨残忍:“尔欲犯神?” 一个冷静的声音又响起:“舞者是祭司大人手中雉尾藏刃所杀,用鲜血与秽土毁坏了我们百年信仰,何配聆听神言?” 那人顿了顿,侃侃而谈,“祭司大人借口天神之怒故意破坏这场祭湖之礼,究竟是安得什么心?莫非想阻止开湖,让这数万渔民饱受三个月饥荒,继而引暴乱或接受神的安排甘愿做饿殍?” 人群开始骚动。 祭司阴冷的目光如山岳一般,从祭台上沉沉压下,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宛如从地狱中拖出的妖蛇,朝着人群中指下:“汝等贱民,敢犯神之怒意。” 那人继续冷静道:“若神无怜悯,要神有何用?” 此语惊动天,惊动地,惊了在场所有人。 天风怒啸,苍龙飞舞。 贱民,竟敢亵渎神灵! 祭司面容僵变,凶狠至极:“那就接受神的裁判,死。” 死字才出口,湖面倏然间起了大风云,数十条人影从水底惊腾而出,冲天而起,一齐拔剑,狂龙般纵下,脚一沾船,剑随身走,杀气瞬间在祭祀台下游走。 前一刻还不知所措的众人,此时眼中精光闪烁,匍匐弯曲的身子翻转而起,短刃从腰间抽出,顺手就切了身旁使剑之人。 喊杀声潮滚涌,一瞬间,暴乱与屠手缠斗,剑与刀劈开了火星,祭台下就成了一片大混战,鲜血开始向湖中淌开。 祭台上,鼓者紧紧握住鼓槌,伴着杀戮的节奏,擂响苍古的音符,惊雷而出,越响越急。 祭司抬起手中雉尾,向天,承接着夺目的阳光,仿佛在与苍神交流,献祭那些刚刚死去的灵魂。 …… 祭台五十丈以外那片由数百艘小船组成的船港上,因执明抛出一堆钱财吸引了所有人拾金,场面也一度混乱,甚至有不少渔民跃入水中,摸索沉下去的金币,没有人注意到祭祀台那边已是血溅三尺,尸横湖心。 剑光隐在日照下,悄无声息的逼近执明,在他身后腾起,朝他的脊柱刺了过去。 “王上,小心刺客……”莫澜一声惊叫,抱头就蹲了下去。 执明几乎是本能的侧身反转,剑锋充斥着刺骨的压力,一击不中,立刻转刺为削,朝执明脑门就削了过来。 若是被这一剑削中,一个头都能变成半个头,执明目光炽烈,后仰避过这一剑的同时,星铭剑出鞘,剑光化作长虹,一剑剑的朝刺客反击而去,他的双目带着焚烈一切的怒火:“找死。” …… 随着每一声鼓声擂动,就是一道华丽的剑气纵横而出,更伴着血星飞溅,剑招应和着鼓声节拍,纵情燃烧,肆意杀人夺命,祭祀台下湖水尽染得腥红,尸体也越集越多。 两拨人杀红了眼,斗得如火如荼。 巽泽揉着耳朵,挤着眉头:“太吵了,这鼓声太煞风景,我要把这个敲鼓的人干掉。” 他转头看着慕容黎,立马变了一副笑脸:“阿黎,可愿吹首曲子来为我助兴,顺便洗洗耳朵。” 慕容黎早已坐回竹榻椅上,淡然看着祭台下的杀戮,理了理竹箫,淡淡一笑:“好,留活口。” 巽泽衣袖飘飘,迎风而立,望向祭台,笑道:“鼓声沉闷,煞气过重,吵到本公子晴空十里游湖赏景的雅兴,该死。” 他说话声音极轻,并未刻意提高音量,惨叫砍杀混杂震天的鼓声,祭司与打鼓者却听了个清清楚楚,宛如这个声音是直接嵌入了他们灵魂。 祭司收回雉尾,森寒的眸子扫上画舫,似乎才注意到这边竟然多出了两个人,眼神立刻化为无尽的怨毒:“阁下何人?” 巽泽微笑:“无名小卒,不配沾染祭司大人高风亮节的风骨。” 祭司冷冽的眸子似是宿命的裁判:“无名之辈,请退避三舍。” 巽泽抬起手腕,指向祭台:“三舍太远,让我怎么杀你?” 光芒骤然从他指尖爆出,就如空间裂开一般,一闪就刺入了打鼓者的后脑,经眉心透出,爆破了鼓面。 鼓声戛然而止,鼓槌铿然落地。 巽泽收回手:“如此,清净多了。” 打鼓者仰面倒下,眉心多了一点红。祭司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跌倒在台上。 鼓声停止的同时,持剑人手中的剑招莫名顿了顿,华丽剑气就在空中倏然崩裂。 箫声起,空灵幽邃。 曲调灵动幽远,宛如流水一般从杀戮的血腥中滑过,每一个陨落的灵魂,都仿佛悲伤的精灵,踏着至美的节拍,舞尽生命,化为尘埃。 台下众人耳闻箫音,眸中光辉骤然一亮,似得到某种神秘指示般,一齐弃短刃,身子猛然暴起,夺了对方手中长剑,顺势就割了脖颈,炙热的血液凌空撕碎,化成漫天朱红的飞尘。 巽泽回身,坐在慕容黎身边,斟酒浅饮,温柔垂眸,侧耳倾听,尽情的享受在慕容黎仙人妙曲的天音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们依旧是笑看风云,游湖赏景的一对璧人。 他们无意杀戮,不过是在吹奏一阕天乐,唯知音可赏。 祭司双目血红,隔着八丈的距离,死死盯着慕容黎,他以鼓点配合刺客剑意,一招一式踩点走阵,才发挥出了十倍威力。 鼓声落,阵法止,节节败退。 箫声似乎是某种密令,在传达一个斩立决的信号。 这位看着瘦小文弱的吹箫者,竟似关键人物,以世人未得闻的妙曲,传斩杀令。 鼓点施阵,箫音夺命,异曲同工之妙。 祭司大脑急转,立刻看出来吹箫的是持剑人的软肋,而且看似是最容易对付的。 打虎先打头,擒贼先擒王。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祭司爬了起来,露出阴寒的冷笑,吹了一个极其尖锐的口哨,朝天空挥了挥手。 祭台,发出一阵山峦崩倒的轰鸣,从正中间斜斜断为两截,整整齐齐的两截,猛然向湖水中坠去。 所有船只顷刻散开。 然后,祭司消失了。 “想跑,没门,阿黎等着,我将这个水鬼捉来给你打牙祭。”巽泽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身影瞬动,也顷刻从画舫上消失,一头就扎进湖中。 突然轰的一声暴响,二十几个死士,从祭台的断痕中冲天而起,湖水受其冲击,向天空炸开,山峰一般的惊涛骇浪下,死士以船借力,几个飞纵便到了画舫一丈之内,他们掣出雪亮的利剑,组成一个巨大的剑阵,向画舫上的慕容黎怒冲而来,刹那间,慕容黎就被笼罩在这张可毁天灭地的剑网之下。 “王上。” “阿离。” 一声来自祭台下的急促,一声从五十丈外嘶吼惊来。 …… “杀人了……” 渔民从水里捞出的双手中没有钱币,只有一捧鲜红,所有渔民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 原本清澈的湖水漫过一阵刺鼻的腥气,紧接着一片一片殷红淌来,整个湖面浸在血色中,不知是水溶于血多还是血溶于水多。 他们彼此对望,慢慢将眼神移向祭祀台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恐惧。 “杀人了……” 杀戮发生得太过突然,祭台崩塌,只有杀红了眼的修罗,在进行着一场残酷的绞杀,死于剑下或者让对手死于自己剑下。 他们虽然离祭台有些远,难保修罗不会冲过来要了他们的命,他们手无寸铁,如待宰的羔羊,他们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 跑! 跑得越远越好! 惊叫声在整个湖面深处回荡,围绕着一个个惊慌失措的人。 可世间之事往往这样,当你越想顺利越过沟壑时,就会突然横插一股力量牵引拉扯着,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直至跨进沟壑,慌乱的人群脚下一空,就从船只衔接的缝隙中扑通扑通掉进湖里,这一个两个虽然会水,但惊惧失措下已茫然失神,尽在湖水中拼命挣扎,双手三下两下紧张拉扯,就把捆绑固定这些船只的绳索结环扯开来。 瞬间,百艘只船帆随风动,如枯蝶般四散开去,漫无目的飘浮,船只乱窜,渔民扑腾水花飞溅,这场面,堪比千人下饺。 好在渔民几乎都会水,众人逃难式的直往岸边游去。 莫澜紧抓船沿,俯首趴在船舱里,瑟瑟发抖,他如何见过此种如修罗地狱般场面,早已骇得魂飞天外。 剑,切开了骨骼,血花溅空,执明踢飞刺客,拔出星铭剑,一低头,眼前铺开了满湖残血。 忧惧,倏然蔓延。 执明猛然抬头眺望,就见二十几个身影挟着一张巨大的剑华之网兜头将整艘画舫罩住,慕容黎就坐在羽琼花簇拥中的那张竹榻椅子上,成为剑阵之下的猎物。 “阿离……” 执明失声,几乎用尽了洪荒之力,爆发出一声穿透长空的疯狂惧啸。 可五十丈距离,就算此刻剑灵附体,也是鞭长莫及,他脚下一虚,几乎失去了所有力量,甚至不敢去想,下一刻会发生的画面。 不过执明很快就发现,他的骇然欲绝是多余的。 浪花翻动,偌大的画舫如巨龙潜渊,在水中划出一股巨大波涛,就往后退出了三丈。 …… 绚烂的剑光在湖上横掠,纵横交织成一张巨网,光影触及,几乎划破船舷。 二十几个死士面无表情,飞纵而来,直直盯着眼前的猎物慕容黎,随时要将之吞噬。 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尚是未知之数。 慕容黎冷哼一声,杀心骤动,扳动龙首,立刻让画舫退了三丈。 这些人既然敢登船造访,那就要有觉悟在下一秒死去。 湖光波影中,慕容黎眼睛依旧如此清澈,他的五指抚摸龙首,按了按机关。 唰的一声轻响,猝然一道强烈的光芒绽出,流星突然炸开,宛如烟火爆空,化身千亿,以画舫为中心,方圆十丈,漫天流红如风无处不扫。 所有死士面容骇变,还不及发出闷响,就如断线的珠子坠下,沉进湖底。 暴雨般的光芒立刻消失。 这是一场残忍而迅速,暴虐而干净的杀戮。 究竟是凝聚而存的剑气,还是牛毛细雨的暗器,光芒刺目,慕容黎不得而知,他只相信巽泽说的话,巽泽的承诺。 他说,十丈之内皆可化为死地。 他说,无人可近身,杀人于无形。 他说,画舫底部有一百种利器。 信任,就像是誓约早已融入彼此的心中,他可以毫无顾虑,放心大胆将生命交托给巽泽,有他在,就有自己在,足以。 他说过护着他,就绝不会食言,那是一生的承诺。 “阿黎。” 凄厉绝望的吼声,穿透长空,响彻整个湖面,带着无法言说的忧惧。 慕容黎的目光从冷漠变得有些温柔,画舫机关是巽泽亲手所造,杀人的威力想必他比谁都清楚,竟还分心来担心自己? 巽泽一向睿智冷静,虽偶尔做出无赖滑稽之举,何至于担忧到失声惊吼?以他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有嘶声呐喊的这个片刻,应该早就出现手刃敌人了。 “阿离?” 慕容黎猛然一凛,仿佛感到了什么,急忙抬头。 他看到了执明。 执明亦在望着他。 第74章 波澜 执明的惊慌担忧写满了整张脸,手上提着滴血的星铭,看到他抬头望他的瞬间,展颜,嘴唇一开一合,仿佛在无声的喊着:阿离,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年,慕容黎在登基大典上布局引杀手出来,执明就是这样忧心忡忡的站在台下喊着阿离,爬上来为他挡了一记。今日,这局也是在他的筹谋中,执明也在不远处忧心的喊着阿离。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入了局? 命运穿梭轮回,终是错了时光,苍老了岁月。 他本以为他们历经生死,可共携一生,却独缺了信任,信任不复,任何情谊都可在粘好的瞬间轻加一指,重新破碎。 慕容黎这些天一扫而尽的阴郁突然爬上心头,有种道不明的痛苦与彷徨。 剑光焚身挥动,在执明身侧亮起。 慕容黎目光骤然冷却,按住龙首。 …… 泪水划破满面血尘,沾染了执明的眉睫。 在满池的尸体中,慕容黎没事,没事就好。 他璀璨一笑,无论他的阿离是否恨他,他总应该相视而笑,给他留下最灿烂的美好。 他与他,隔着他们命运纠结的世界相互凝望。 骤然,慕容黎淡漠清冷的目光瞬间变得森冷,画舫,以不可测的速度,倏然朝着他这个方向撞了过来,击飞飘散在湖面上的轻舟,留下大片船只残骸。 只一瞬间,离他不足十丈。 长鸣声轰啸不绝,羽箭宛如一尾巨大的神龙,从画舫精钢锻造的船腹中飞出,化成一道璀璨的光芒,直向执明掠去。 这道璀璨,如执明的笑容一般。 偏那么冷,那么肃杀。 这一刻,执明的心像是被锥子狠狠扎了一样,如沦寒冰地狱,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慕容黎要杀了他! 原来他真的怨他入骨啊。 箭鸣如一声悠然叹息,撕开命运的戏弄,嘲弄过往云烟,带着他从来不曾拥有的注定,走向灰飞烟灭。 那年,他从天权负伤而逃,他驰骋冲他奔来,是为救他。今日,他携一缕纤尘,冷然而立画舫之上,是为杀他。 错乱了轮回的万千因缘,可笑至极。 罢了!剜心剖腹碎骨,罢了,还他罢。 执明望着悠远冷漠的慕容黎,轻轻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锋芒贯天地之力从执明发际疾飞而过,伴着几声凄厉惨叫,羽箭一冲十丈,将三名刺客狠狠的穿了个透体,摔进水里,溅起大片浪花,打湿了执明衣衫。 羽箭强大劲气带过的灼烧感还停留在耳侧,执明双眉淡淡挑起。 盛怒。 究竟是谁,一波一波的刺客竟对他穷追不舍。 他要将他碎尸万段。 唯一欣慰的是,慕容黎在千钧一发之际,毁舟踏浪急迫而来,是为救他,原来,他不曾被抛弃。 原来,无论所隔之人有多少,所隔之事有多深,危难边缘时,他们心中最牵挂的,永远都是对方。 画舫缓缓停到执明面前,慕容黎衣衫扬起,在漫天轻尘中,洁白如雪,向执明伸出了手:“上来。” 执明看着慕容黎,仿佛看到一束来自天界的光,照到曾经的轮回,那一次,他在马背上,向他伸出手道:王上,上马。 执明笑了,无比欢愉。 伸出手给慕容黎,十指紧扣,轻盈一跃,就上了画舫。 执明紧紧握住慕容黎的手,他的手有一片冰凉,可就算冰冷至极他也不打算放开:“阿离,你能原谅我,真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执明的眼神不知不觉有着期盼。 “原谅你什么?”慕容黎淡淡道。 他从未恨过或是怪过他,原谅他什么? 执明的声音有些愧疚悔意:“阿离中毒之事……” “那是我轻敌大意,与执明国主无关。”慕容黎不着痕迹抽出手腕,道,“此事不必再提。” 他们之间的嫌隙从来就不是这些,而是早已丢失的信任。 而是,若你不是瑶光的王,是不是就能随了本王的意。触了誓以他血要守护的底线,不只一次撕扯他的逆鳞。 手腕抽回去的同时,执明的心也跟着抽了一下:“阿离,我……” 慕容黎淡淡道:“执明国主方才可是认为本王要杀了你?” 执明的心震了震。 连他都震惊于自己心底那一刹的误会,事到如今,他心底最深处的直觉,依然会怀疑他,他竟认为,他会杀了他。 执明不知所措含糊不清:“没有……我,不是,我怎会这样想,阿离肯定不会害我。” 他们之间产生的那道深深的裂隙,无论用多宽的情,多高的谊来弥补,都是无法修复的。 “不会吗?”慕容黎带上一丝自嘲。 他若要杀一个人,一定不留痕迹,若有人查到是他做的,那也是他刻意留下的线索。何至于大张旗鼓,还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还看不明白! 慕容黎冷笑:“既是认为本王要杀你,又为何不躲?” 慕容黎漆黑的瞳仁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执明已遭阴影覆盖的内心,毫无隐秘可言,连埋藏在最深角落里的心魔欲望都一览无余暴露出来,他连反驳都觉得那么苍白:“我……” “你不欠我,不必还我。”慕容黎冷冷转身。 他的命,他不要,他的天权,他不要。他曾欠他的,还了一个开阳,还了一条命。 他不是不知道执明对他的渴望,但缺了信任,就不能谈将来。 没有信任的欲望会经旁人漫不经心的一句挑拨,而变成报复性的疯狂折辱,如毓骁一诺而与他对峙,如仲堃仪一言而压境瑶光,继而他对他就会设下桎梏,囚于牢笼,斩他羽翼。 而他更不可能为了这虚妄缥缈的情谊置瑶光于危卵之上,委身于他,受他禁锢。 他慕容黎从来就不是一个会为情所困,失去方寸,失了理智的人。 他是潜龙,腾必九天。 “阿离,救我……”莫澜被一人提了起来,冰寒的剑架在脖子上,发出尖锐而恐惧的惨叫。 他莫澜究竟造了什么孽,好好待在嘉诚郡食一邑之禄不香吗?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种大悲大喜,大恐大骇的历程。 他眼睁睁瞧得分明,阿离是十分担心王上的,才会以不可测的速度驾舫撞舟飞来,那只羽箭带起的愤怒,十个刺客也能穿成串,他冥冥之中就是相信,此刻只有慕容黎能救下他,所以他喊的不是王上救我,而是阿离救我。 慕容黎转身,看着架剑于莫澜身上的刺客,清冷的眸子中看不出任何变化。 刺客也看着慕容黎,莫澜那声阿离救我让他明白他们关系匪浅:“这位画舫主人,想必是位不染是非的清居雅士,我等无意与阁下结仇,只要阁下将您身旁那位送下来,或者袖手旁观,我等就不追究阁下刚才伤我同伴之怨。” 清居雅士?嗯,他今日的着装确实很好的掩饰了瑶光国主这个身份。 慕容黎淡漠挑起眼眸:“我若要杀你,易如反掌,并不在乎与不与你结怨。” 剑划破了皮肉,血汩汩而下,莫澜惊叫:“王上……” 刺客扯紧莫澜,尽量让他的身子不随他的双脚一样软下去:“我知道你这画舫上机关无数,但若是你启动机关,我们大可同归于尽,与,你的这位好友。”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剑的力道也深了几分。 莫澜只求自己能立马晕死过去,这样或许就感受不到疼痛与恐惧的存在。 慕容黎淡淡的表情,遥望着湖天一线,淡淡道:“我还真没打算与你同归于尽。” 一贯事不关己的冷漠。 “那便好办了。”见慕容黎撇清关系,好整以暇置身事外,刺客转看执明,冷冷道,“天权国主,莫非是想等着为你的这位爱卿收尸?” 知道他的身份还这么嚣张,赤裸裸挑战他的权威,真是反了天了。 执明眸子深处那股焚尽一切的怒火瞬闪而过,眼角余光掠过莫澜,盯着刺客,带着玩味悠然道:“既然知道本王身份,你总不会蠢到认为本王堂堂一国之主,需要用本王一命换臣子一命,就算本王愿意换,臣子也会折寿的,对吧,莫澜。” 莫澜惊恐颤抖:“王上的命金贵,微臣视死如归。” 还演上了? “杀了你的发小,总归会让你不痛快。”刺客冷笑,“想来国主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倒是麻木了,不在乎再多一具尸体。” 逆鳞,猝然被挑起,那是执明隐埋在心底的禁忌,太傅,子煜,都是不能提及的伤痕。 莫澜命悬一线,执明没有时间多愁善感,也不能悲伤。 他的落寞变成杀气,陡然一声怒吼,剑指刺客:“你,究竟是谁的人?” 刺客饶有兴致欣赏着执明的怒气,歪着头,抵着莫澜脖颈的锋利却是一分未减:“国主让主上不痛快,有家不能回,做属下的自当为主上分担,只要你死了,主上就无后顾之忧。” 慕容黎收回目光,状若思索,却似乎又有些百无聊赖,轻轻把玩着手中吟畔,好似想在这烦闷凝固的空气中吹奏一曲天籁,以缅怀被这杀戮气氛搅碎的谪仙情怀。 执明怔了怔,随即,微微冷笑:“有家不能回,那是他作茧自缚,若是他还有自知之明,就应该束手就擒,乖乖出来负荆请罪,而不是派你们这群虾兵蟹将来白白送死。”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国主既然不打算换命,那就为你的属下收尸。”刺客目光赤红,声音仿若厉鬼勾魂之语,在莫澜耳边召唤,“去了阴曹地府,要怪就怪你的主子无情。” 剑光起,杀伐乱。 莫澜闭了眼晕死过去。 执明一声厉啸:“住手。” 慕容黎长箫同时一动,银光乍现,刺客的手顿了顿,麻木酸痛瞬间席卷全身,剑锋再也不能前进分毫,他瞪大眼睛试图运气,但毒素比他的血液流动速度还快十倍,提气的瞬息,血肉就僵硬如石,暗器伤人还淬毒,真他妈歹毒。 他怨毒的看着欲吹曲还状若无辜的慕容黎:“你……不讲武德。” 说好的作壁上观。 刺客还有武德?好笑。 刺客动弹不得,明白是中了慕容黎箫中毒针,毕竟执明也曾中招,太清楚这麻痹效果了,执明一颗心终于悬了下来,凝视慕容黎,双眸中大放异彩:“阿离,好样的。” 慕容黎收箫负手,微微道:“能用简单的手段解决,我就不想太复杂。” 莫澜倒在刺客脚下,他却无力加之一脚,他盯着慕容黎,双目中满是憎恨:“竟然暗箭伤人,卑鄙。” 执明从画舫上跃下,扶起昏迷的莫澜,无情冷嘲:“你也配说卑鄙二字?” “卑鄙?”慕容黎傲然而立,冷电一样的双眸锁住刺客,道,“我向来不觉得对付杀手需要留情,需要用正当手段。” 那年,他若是持着这支暗设毒针的竹箫,或许就能将太傅救下。 这武器,实在用得太趁手,慕容黎抚摸着吟畔,蓦然想到懂他的巽泽,心中就是一阵平静。 对于自寻死路之人,本就不必手软。 万事瞻前顾后,只会害人害己,如巽泽,就当干脆利落,杀伐果决。 执明看着慕容黎,竟噎不出话来。如今的慕容黎,完全不在乎这些加诸身上的卑劣之词,他冷漠如冰,睥睨一切。 刺客被慕容黎直视,心下一寒,竟似无法挣脱那股摄人心魄的攫控,忍不住讷讷道:“可惜了你这一身谪仙之姿……” 慕容黎冷冷打断他:“既然知道我这艘画舫机关无数,就应该知道我这个人也是阴损无比,太执着于表象原本就是一种愚蠢的认知。” 可惜了你这一身谪仙之姿,曾经谁也说过这话,是的,他本就是披着人畜无害的谪仙之容,轻易让人失了戒心,甚至掠夺他们的爱,让他们心甘情愿做扑火的飞蛾,那又怎样,上天赐予一张魅世迷仙的容颜,不用岂非暴殄天物。 他向来物尽其用。 仙魔就只有咫尺之距,谪仙原本就是一种表象存在,不能透过表象去看本质的魔性,一味自以为是,还尽情瞻仰供奉,岂非就很可笑,就很愚蠢。 慕容黎傲世冷漠的说出这句话时,执明心头不禁感到一阵刺痛:“阿离……怎能这样说自己?” 第75章 涟漪 那句话,是执明说的,他还说他市侩,他觉得慕容黎应陶冶琴棋书画,映衬谦谦风仪,而不是沾满俗世尘埃,劳神国策政事。直至后来,他一字一字慕容国主,一句一句慕容国主算计人心的能力着实令人佩服,是不是字字诛心,暗含他原本就阴损无比。 只是如今,慕容黎毫不在意,甚至自讥自嘲。 慕容黎看着刺客,似乎在暗示更深层的含义:“我说的不对吗?” 他变了。 变得不再像他,变得更加森冷。 亦或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执明从来不曾了解真正的慕容黎。他太执着于他倾绝天下的容颜,而忽略皮囊之下的另一个他。 直到子煜死的那一天,他发现他拜如谪仙的慕容黎,亲手撕毁了这张谪仙之容,算计人心,步步利用,他恨他,恨他亲手毁了他爱的那个谪仙慕容离。 可是,他们原本就是一个人啊。 当他看透他诚然接受这个满心算计的慕容黎时,慕容黎已跳出了他的掌控。 他们都变了,成长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付出的代价,历来是血腥残酷的。 刺客冷飕飕看着慕容黎,声音带着莫名的恐慌:“原来你……”后半句话被喉咙卡住永远随波沉进万丈湖底。 “下去和阎王说吧。”执明泛起一阵苦涩,剑光波动,星铭透体拔出,溅起淋漓的血,此刻,只有杀戮才能给他带来一丝凌虐的快意。 刺客尸体被丢进湖里,他有些疲倦,不想听到半个诋毁慕容黎的字眼。 揣度人心又如何?卑鄙阴损又如何?他,永远是他的阿离。 慕容黎似乎喊了一字:“留……” 幕后之人,有家不能回,除了佐奕,还能有谁,三剑之仇还没报,他竟急巴巴的赶来送死,何必留下活口。执明整个人似是正在转变,从一个混吃等死的赤子,蜕变成归来复仇的魔头。 他和佐奕的仇,已不共戴天。 慕容黎想要说什么,看了看执明,突然闭了口。 …… 硝烟,总有焚尽时。 画舫上一片沉寂。 慕容黎站在甲板上,望着青螺如黛的天山,眸子中没有一点温度。直到一艘小船靠近画舫船舷,船上之人朝他行礼,唤了一声王上,他才收回目光,隐去冷漠,脸上刻上悲悯:“方夜,在外不必多礼。” “是,王上。”方夜忍不住抬起头望着慕容黎,眼底有淡淡的涟漪,月余未见,已是无限感慨。 慕容黎长身而立,玉白的袍袖无风自舞,流云般在他身边涌动,恍兮惚兮之间,俨然乘云鹤而参玉京的仙人。 白衣胜雪,装点着王上的威严,宛如一幅精致的名画。王上的风神俊逸较之以往竟高出了一个境界,方夜的目光渐渐痴迷,再也转移不开。 缓缓的,慕容黎嘴角扬起,聚起一个微笑:“怎么了?” 听到这句话,方夜几乎六神失魄,他,怎么能直视王上呢?还是一副垂涎三尺的痴迷状,就只差呆立傻笑了,他急忙垂首,有些结舌:“就……王上……今日,很好看,特别好看……像仙人,又像少侠,像画中走出来一般。” 方夜竟忘了他实际上没见过仙人,没见过少侠,如何做比?此刻只有语无伦次,只有唯一的赞叹与膜拜,他家王上就是从仙山琼阁中走出来的少侠。 “画中仙是吗?”见方夜如此举止,慕容黎神色也温和起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王上折煞属下,都是属下应尽之责。” 方夜目光抬起,取而代之的是担心与责备,“王上怎可以身犯险,方才凶险万分,若王上有什么三长两短,属下如何向满朝文武交待。” 慕容黎被围攻那一幕,方夜此时还是心有余悸。 慕容黎若在他面前死去,他万死莫赎。 几日前,收到庚辰飞鸽密信,他便按照指示在这场祭祀中布局,为避免伤及无辜,已提前将渔民百姓牵制隔开,由他带领精兵打扮成渔民在祭祀台下聆听祈福,破坏祭祀的目的,他不得而知,只用听命行事罢了。万万没料到他家王上竟驾临祭祀大典,若不是那空灵幽邃的箫声响起,就今日慕容黎这散漫仙侠风仪,在那样迅捷残忍的砍杀场面中,他是根本认不出来的。 若是伤及慕容黎贵体,他方夜护主不力,不得自杀谢罪。 慕容黎淡淡道:“有阿巽在本王身边,你不用担心。” 方夜环视画舫,只见执明在不遗余力的给一人招魂,并未看到慕容黎口中的阿巽,脸上的忧惧半分未减:“那王上所中之毒?” “已解。”慕容黎道,“伤亡如何,可留下活口?” 方夜垂首道:“对方都是些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原本抓了几个活口,是属下无能,一番大意,他们就咬碎齿间毒药,自尽了。” 慕容黎看了他一眼,他不说慕容黎也知道,他分神大意时定是担忧自己,即便他全神贯注死盯对方不被外界所扰,这种亡命死徒也是撬不开嘴的。 慕容黎示意方夜不必自责,从袖中抽出一册帖子,递了过去,缓缓道:“这是本王的手谕,派人送去给天玑郡主,另传话给当地县主,祭祀开湖后日另行举行,只祭祀,不奉巫。清点伤亡士兵,重金抚恤,惊吓到的百姓也让县主好生安抚。” “是,王上。”方夜不再多问,垂首接过帖子,领命乘舟而去。 就王上今日穿着扮相,想必是不想惊动当地县主与居民,反正王上做事自有王上的道理,听命行事就对了。 …… 祭台下的杀戮很快也接近尾声。 县主领着府兵迟迟而来,看到满湖赤红,吓得方寸大乱,对于奉巫根深蒂固的天玑郡,朝廷所设立的各县主官衔除了传达朝廷下发的一些政令,实际上在当地权利是被架空的,百姓奉巫神,没了国师,自然又以祭司巫师为尊,故而请神祭祀这种场合县主是没有必要参与的,各县主自也乐得清闲,做甩手掌柜。 然而闹事杀戮死人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是县主治理无方,一旦上达天听,轻则罢官免职,重则抄家问斩,今日这场厮杀,死的人手脚加起来也不够数,县主有十个头也不够砍,能不吓得快断气吗! 这位当地县主扶着脑袋,好怕一个不留神脑袋就搬家时见到了禁军大统领方夜,给他传达了几个命令,总之,没有责怪之词,更不是来要他命的,他感动得眼泪鼻涕一把,那是王上身边的大红人呀,那是官位甩他几条街的大人物呐,他今日有幸见之,简直修了十八辈福,烧了一条擎天柱香,祖坟蹭蹭冒着青烟,一个劲的跟在方夜后面谄媚,方夜似乎有些明白他家王上不暴露身份的真正原因了,这,热情得谁招架得住。 不过这位县主也不是酒囊饭袋,立刻借了祭司如何破坏神祭,如何斩破他们百年信仰,巫师滥用邪术等等为托词给百姓灌输一个祭祀宗祠,问天祭祖可取,一味求神庇佑,诚惶诚恐,甚至把疾病灾难奉为神怒而龚行天罚不可取,潜移默化将他们那愚昧无知的思想往正统上引。 方夜由衷的夸耀此县主孺子可教,这位县主得了赞赏,更是卖力,得意洋洋清扫这片修罗战场,安抚渔民,有序的进行着。 …… 执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莫澜三魂七魄召唤回来,莫澜睁开眼睛,半晌,才算反应过来他还留在这个美好的人间,还能享受美酒佳肴,软榻温香,激动得立刻跳起,不想,又摔了下去。 是的,他双腿还在打颤,还需要人扶,就像那次在遖宿遇刺需要慕容黎扶着一样。 执明扶起莫澜,向慕容黎走去,一面埋怨:“本王一定是脑子进水,才会带你这滩烂泥出来。” 莫澜无比赞同:“王上所言甚是,微臣打小就胆小柔弱,碰不得兵刃刀剑,万万是不能离开嘉诚郡的。” 以后一定要龟缩侯府,永不出门,更不能出这么远的门。 执明放开莫澜,脸立马黑了下去。 莫澜趔趄两步,才稳住身子,委屈讨罚:“王上,微臣知错。” 微臣赞同的王上所言,是微臣本就是烂泥,而不是赞同王上脑子进水呀,王上怎就生气了呢,果然天威难测。 慕容黎还是望着那脉居于水中郁郁葱葱的天山,眸子冰冷淡漠。 无悲悯,无欣然,无喜怒哀乐,无七情六欲。 执明静静的走到慕容黎旁边,扫了莫澜一眼,将目光移向慕容黎:“阿离,莫澜方才惊吓过度,可否借寝宫让莫澜稍作休息?” 甲板下两层,只有一个精致缩小版的王府寝宫,并无多余的房间,执明觉得不经慕容黎同意擅自进入还是唐突无礼,毕竟曾经有那么一次,慕容黎清澈宁静的眸子中藏着。 缓慢而坚定地,慕容黎摇了摇头:“不妥。” 不妥? 执明一怔。 先礼是出于礼教,并不代表慕容黎应该拒绝,他们不应该如此生分。就算一个陌生人受伤,非常时期大抵也不会顾虑太多而袖手旁观,断不该拒绝得如此干脆,何况莫澜与他应还算是毕生难忘的朋友。 他顾虑什么? 寝宫里有什么见不得人,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艘画舫就一个寝宫,两个人,难道他们…… 执明看着慕容黎,心底深深的痛化成恼怒:“为何不妥?阿离不会这般小气,住都不让本王住下吧?” 咄咄逼人的语气,慕容黎心中不悦,看也不看执明:“本王已经不是过去的阿离,我是君王。” 君王的威仪,不容谛视,君王的居所,不容玷染。 四周寂静,唯有本王两字彻响在耳边,他从前,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自称本王的,他的这一声本王,已无情的切断他们以前的君臣之线。 执明猝然发觉,慕容黎已不再当自己为他的君,心底深深的痛楚抛之不开,他本不应该同他置气的,尖刻而残忍的话只会撞得自己千疮百孔,他上前一步,扶住慕容黎双肩,让他看着自己:“阿离,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不怨。”慕容黎清冷如卧雪峰。 执明腾起一股兴奋的光芒。 慕容黎的目光,越过执明,看望的,是远处的天山:“执明国主离国多日,天权纵有鲁相监国,也不能一日无君,还望执明国主早些回天权,瑶光并不太平,护不了国主一时安稳。” 执明升腾的兴奋被踏得粉碎,慕容黎,给他下逐客令,他何尝不明白,若是他在瑶光领土上出事,慕容黎难辞其咎,局时两国又将敌对,兴起兵戈,间接连累的当然是慕容黎,理智应尽快回天权,感情却不容许他这么走掉:“本王的安危本王自己负责,本王那些年从不批阅奏本,天权不也国泰民安,本王是以平定开阳之乱离朝的,朝臣知道如何办事,用不着本王坐镇。” 多么蹩脚的托词。 执明道:“再说了,刺杀本王的正主都没有抓到,本王可不能忍,本王要把佐奕拉出来大卸八块。” 慕容黎看着远方,轻描淡写道:“刺客的话你就不怀疑?或许他另有深意。” 执明肯定道:“本王从南陵撤走的兵力并未回天权,而是驻扎在开阳,佐奕回不了开阳,至今形迹全无,有那么几个为主子卖命赴死的属下也不足为奇。本王与佐奕之仇,何止这一桩。” 慕容黎未语,依旧看着远方。 “阿离,你看着我。”执明凝视着慕容黎,他感受到慕容黎虽是面对着他,可他眸中深处望的却是幽远的天山,他在看什么?担心什么? 慕容黎终于收回目光,注视着执明,曾经心中的疑惑,困扰多时,已成为过往,不再重要,他不再需要答案。 不知为何,就算慕容黎收回目光,看着的是自己,执明的心还是被轻轻一握,传来阵阵隐痛,他淡淡苦笑:“阿离,我不回天权,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向你弥补一二的,你连机会都不给我吗?如若非要本王回去,阿离同我一起回去。” “你曾经问我,在本王心里,究竟是瑶光重要,毓骁重要还是你重要。”慕容黎静静道。 第76章 禁脔 他清澈的眸子没有任何涟漪。 “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 执明的苦笑骤然凝结,双手放开慕容黎,身体痉挛般退了两步,他不要他说出来,曾经最想知道的答案此刻却宛如被魔魇束缚,他却不想挣开,他怕他说出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怕听到那个结局,与他背道而驰的结局。 剑光就像是一枚利箭,从天山深处燃起,直射苍天!一声清越的啸声横过长空,破碎苍穹。 “我们都是君王,一国之君,自当以国为先,何来本心。” 慕容黎看到那道剑光的时候,淡淡一笑,那一笑淡然苍远,宛如隐隐青山连绵在天际。 执明原本想问出,抛开一国之君,阿离的心里还是有本王的? 但那道剑光腾起,慕容黎淡淡一笑时,他霍然明白,慕容黎透过自己眺望,为之盈盈浅笑的是那个人。 他站在船舷边沿,抬眼望苍穹,一直在挂念那人。 他与他的因缘,早已终结,终结在灼影破天,横旦两人中间时。 慕容黎收回目光,转身,走向羽琼花铺开的凉亭。 执明心中烦闷,一把拉住他:“若你心中没有本王,方才为何冒着船毁人亡的风险救本王上来,阿离,你明明就是有我的,为何不能遵从本心?若是……” “执明国主不必多说了。”若我不是瑶光的王,就能随了你的意吗?慕容黎漆黑的瞳仁遥望沉沉湖面,似乎那里没有尽头。 “瑶光,是我的命,国在人在,国破人亡。” 他背负偷城灭国之恨,尝遍世间苦寒,算尽天下人心,担妖侫祸国之名。在刀尖中舔血,在波谲云诡里独行,不惜让中垣天地皓白,万亿哀哭,踩踏累累白骨才爬上云雾之峰,才能再度祭奠父王和阿煦那孱弱纤细的灵魂,让他们在祠堂里好好安歇,能有缕缕青香供奉。抚今追昔,怎能囿于感情,让垒垒辉煌付诸东流,让祠堂重入炼狱,沦为荒芜! 阿煦的纵身一跃,他活得满身赤红,他的一跃呢? 原本他就是株攀爬在地狱的曼陀罗花,开出妖艳的复仇之火,又何来人间之情。 何以奢求两全? 执明五指拽得更紧:“阿离,我们若是好好的,瑶光又怎会亡?阿离要守护瑶光,本王愿意同你一起守护。” 倘若不好呢?是不是经人一句谗言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这个世间从来不缺阴险挑拨小人,若总云雾遮眼,管中窥豹,猜忌之情,要来何用,只会陷自己于万劫不复。 慕容黎透过静湖,诉说永恒:“你我之间,信任全无。” 执明想要解释的冲动忽然冰冷,瞬间放手,只扯着一片洁白的衣袍,不敢松开,他怕一松开,这片洁白就飞了:“阿离此言,是代表我们永远回不去,终有一日还是要为敌吗?” 慕容黎的眼中,仿佛看到了那日漫天飞舞的雨水,还有执明不可一世的暴怒:“有没有那一日不是看执明国主的心情吗?王者一怒,伏尸百万,君心难测,毕竟无情最是帝王家。” 那日,他说,他可以为他放弃天下,也能毁掉天下。 他说,谁挡了他得到他的路,他就灭谁。 他说,他若不是瑶光的王,就能随他的意。 执明的心无尽惶惑起来,他想辩解,想告诉他,他只是太在乎他,太喜欢他,在乎到不能容忍,喜欢到无法自拔,才不容许别人染指,才会失了分寸暴怒失言,才会想占有他,禁锢他,蹂躏他,毁他的家。 禁脔! 但此刻他只想到这两个字,是的,他那样霸道而为,无异于要把慕容黎变为他的禁脔。 慕容黎就像面镜子,照进了他漆黑阴暗的内心,从他刺他那剑开始,他就看到他撕开伪善下的恶魔种子,他就知道他的欲望会慢慢把他变成禁脔,折辱致残。 慕容黎是雄鹰,必将翱翔九天,受制于人被折羽翼之灾,只要不在他的计划内,他都能悄然避过,他从不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 禁脔之笼,囚于身,囚于心,慕容黎在意识到执明心中已种下这颗种子后,趁其未萌芽之际便布局筹划了所有退路,避开他。 假死借尸遁走,改变七日之约所有计划,利用玉衡郡主之力,在身边安插高手,壮大瑶光,只为再有一天,与执明对峙时可以足够强大,毁灭他想让他成为禁脔的心。 只有把最强的权利握在手里才是王道,方能总控全局,不任人摆布,这就是生存的道理。 手中无权,连冬日炭火之需,都要向狗仗人势的那些嘴脸低头,在君王之侧,更是担祸国妖侫之名。 没有人享受了富足生活还会去向往乞讨的岁月,这就是人性。 如今的瑶光,执明已动不了。 爱,不是肮脏龌龊手段的借口,也不是寄生为脔,抛尊弃德的回应。 执明心头猝然一痛,不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他只是要慕容黎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一辈子在一起,他不是想把他变为禁脔,他紧紧拉着他的袍袖,解释着:“阿离,我没有那样的意思,我没有想毁你的瑶光,我那日说的话都是胡话,都是口不择言,阿离,你相信我。” 慕容黎冷冷道:“不毁瑶光,你难道就没有幽禁我之心?” 执明满心苦涩,惊愕的看着慕容黎,不能回答,慕容黎的指责让他负罪一般的沉重,窒息般的沉重。 聪明如他,原来早就知道了。 在他假戏真做,动了杀心,星铭刺穿他胸膛时他就都知道了,他知他对他终是不信任,他知他刺的就是致命一剑,他知他若得不到真相,便会侮辱践踏他,用欲望与污秽浇灌他,终其一生幽禁。 他九窍之心,清晰的知道这一切,却一直默默忍受,不曾挑破这份假意,试图拼合这枚破镜,是他愿意如此,心甘情愿如此。直到那天,他触了他的逆鳞,碰了他的底线,他将他试图拼合好的破镜毫不留情砸得粉碎,也粉碎了他们的曾经。 龙有逆鳞,触必杀人。 他没有杀他,已经是最好的证明,证明曾经他确实将他放在了心中,但也只是曾经。 原来这一切的果,是早就种下的因。 “你都知道,可那是因为……”极轻的声音,是粘合不了裂隙的心虚,“可我后来再也没有这么想过了,阿离,你信我。” 吟畔轻轻弹开,洁白如雪的衣物从执明手中轻轻滑走,如二月春雪,风一吹就散了。 “本王还能相信你吗?”慕容黎眸中尽满是讥嘲。 因为诉说完所有过往,约定做戏却还是怀揣怨恨把降尊讨好之情认作惑敌之术吗? 因为从佐奕口中知道真相,后又觉得有愧吗? 因为与毓骁饮壶酒,所以讥讽无耻霸道用强吗? 因为一句蛊惑谣言,不求真相愤怒三军对垒吗? 所以,这就是你的再也没有这么想过? 以爱之名,暴虐恣意的想侵占,蛮横不由分说的予取予夺,这样的君王之爱,不是禁脔,又是什么? 不是信任荡然无存,又是什么? “其实我在你心中一直都是那样的人,从未改变。”慕容黎冷冷一笑,不再眉眼如初,岁月如故。 阴险狡诈,机关算尽。 是那样的人便做回那样的人,又有何妨? 他不想与他交手,也不会由他摆布。 执明双手握紧,却握不住那一道风华,只握了一抔苦涩,累累伤痕。 “不是的,阿离,你再信我一次,我向你证明。” 茫茫千湖,执明发出这一句谶语,向天地宣誓。 …… 画舫,驶到天山脚下。 巽泽提着一坨肉从山隙中走出,笑眯眯的将手中那个被摧残得不成人样的祭司扔给那位县主。 抓到罪魁祸首,县主千恩万谢,要留下尊驾名号,巽泽无比嫌弃淡漠回了他一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县主还想继续崇拜瞻仰这位大侠风范,分神之际,眼前之人已到了那艘赤金画舫上,与那位手持竹箫的少侠临风而立,温和的笑容,高出群伦。 一位怀着倾绝天下的武功,一位有着洞悉众生的智慧。他们都有悲悯天下的情怀。 县主突然明白了上天赋予人世劫难的用意。 行侠仗义,来去如风。 劫难是为拯救而生,为侠义而存。 两位少侠真乃天神。县主感叹,觉得自己庸俗无比,挫败感压着他的神经,垂丧着脑袋命人押解祭司回府审问。 …… 巽泽逆风而来,完全无视执明与莫澜,在慕容黎身前驻足,目光如秋夜星辰,绽开一个让诸神都禁不住赞美的笑容:“阿黎,我回来了,幸不辱使命。” 慕容黎看了看巽泽,他的俊美仙侠风仪杂入了一些俗尘的凌乱,慕容黎沉吟道:“能让你破三层功力,想必这位祭司不是等闲之辈,你就这样扔给当地县主,不怕他自杀或是逃跑,功亏一篑吗?” “阿黎放心。”巽泽一把拉住慕容黎微凉的手,向羽琼花圃走去,“我断了他手筋脚筋,脊柱扭成三截,跑不了,还拔了他的毒牙,自杀是没办法的,如今已是一滩烂泥,太过污秽,本公子可不想让血腥之气玷污阿黎的任何居所,不扔给县主,莫非要扔到水里喂王八。” 他陈述这种残忍手段的时候,就仿佛一个天真的孩子,将开水灌入蚁穴,将蚯蚓放在火上烤灼,将爬虫肢解…… 丝毫不认为这种无所欲求的恶是一种变态残暴。 慕容黎叹了口气:“以后下手轻些,我怕他熬不到说出真相。” “他想一命呜呼是不可能的,我给他种了蛊,一时半会死不了。”巽泽拉着慕容黎,让慕容黎舒舒服服坐到竹椅上,“不过阿黎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后再遇到这种行侠仗义之事,我一定下手轻些,至少会让对方整个人看着完整些。” “阿黎一定饿了,用膳还是点心?”巽泽凝视着慕容黎,眸中荡漾着一汪春水。 慕容黎:“茶。” 巽泽坐了下来,就坐在慕容黎旁边,不知动了一下什么地方,传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机簧徐徐转动,竹椅前面的甲板就凹陷下去,随后一张四方玉案升了起来,响声停止,玉案就立在甲板上,与甲板衔接之处严丝合缝,竟毫无痕迹。 有趣的是,玉案中间有个夹层,巽泽慢条斯理的从夹层里取出来许多膳食,各种点心,还有酒,和茶,摆满了整个玉案。 更神奇的,茶竟然是温的,巽泽斟茶,笑意盈盈,递向慕容黎:“午膳过后,阿黎我们就回玉衡,寒来暑往,是时候捕蝉了。” 慕容黎点头。 …… “王上,你看,玉衡郡主和阿离今日装束是一样的,他们头上的发簪也像一样的,发式梳的也是一样的,那发簪是不是一对呢,王上,玉衡郡主拉着阿黎过去了,他拉着他,他们关系应该很好……”莫澜不知趣的胡言乱语着。 “本王还没瞎。”执明面容越来越冷,莫名的酸气在他周身迅速凝聚,他忍不住冲过来,踏上几步,护到慕容黎面前,将茶盏从巽泽手中夺过,托起慕容黎的手,茶盏轻轻放入他手心,盈盈一握,“阿离若是要喝茶,本王给你斟。” 莫澜猛然一凛,退得远远的。 他感受到了高手散发出来的杀气,那是死亡离执明最近的一次。 他忘记了他是臣子,生死攸关应该护主,他想着,有阿离在,王上应该不至于那么早死。 巽泽与慕容黎皆是一怔。 奇味冲天,不知所谓。 巽泽眼底透出一股狡黠,脸上挂着邪魅的笑容,不着痕迹身形一闪,就到了竹椅另一边,坐了下来,他姿态极为随意,几乎靠到慕容黎身上,悠哉道:“侍茶,璞玉堪雕。” 堂堂天权国主,卑微到沦为君王的侍茶者,巽泽忍不住就是一阵大笑,丝毫不掩饰他的得意。 慕容黎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抽出手,举杯,淡淡饮了口茶,沉默。 执明才不在乎什么侍茶侍棋身份,只要能博慕容黎高兴,他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是现在让他极度不高兴的是,巽泽靠着慕容黎,还带着一脸挑衅般的坏笑,这个随意的姿势蓦然宛如那年慕容黎看奏本他倚在旁边那幕。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怒道:“你,不可以靠阿离那么近。” 莫名其妙,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巽泽诧异地道:“滑天下之大稽,本郡主靠的是我家阿黎,不知妨碍了天权国主什么事?” 第77章 争锋 慕容黎眉峰挑了挑,淡然饮茶,一副事不关己看戏姿态。 什么叫你家阿黎,阿离只能是本王家的。 毓骁称呼阿离,就挑战了他的极限,这个人叫的还是他家阿黎,执明双手握紧,指节因用力而颤抖,冷冷一哼:“郡主区区一个郡主,怎可如此厚颜无耻的贴着自己主君,岂不是以下犯上越了界。” 慕容黎眼眸沉了沉,放下茶盏。 忠臣义士,再造之恩,天亦敬之,巽泽,对慕容黎恩重如山,恩情似海,执明不该这样说话。 巽泽斟了两盏酒,举起其中一盏浅酌,也不生气,嘴角还挂着笑意:“可阿黎不是我的主君,我也不是阿黎的下属,我们一开始便不一样,怎能说是越界呢。” 不是主君,不是下属,和慕容黎说的一模一样,真是默契。 再看这两个人的衣冠扮相,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风流侠骨,一样的清俊若神。 扎心的是慕容黎就那样淡漠的任由巽泽靠着,不躲闪,不阻止,心甘情愿。 除了那种关系还能是什么! 执明怒极,痛苦至极,气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你不可以这样不清不楚的靠着阿离。” “逻辑不通。”巽泽睥睨执明,“靠一下就不清不楚,那抱过岂非不干不净了?” 执明双眸一寒:“你们抱过?” 他看了慕容黎一眼,慕容黎冰霜般的眸子中代表默认。 心里传出心碎的声音,带来阵阵凄楚。 明知故问。 他明明应该想到的,偏傻得自作自受对质求证。 “对呀,抱过又怎样?你还吃了本郡主不成?”巽泽笑得像只狐狸。 他极其张狂的笑让执明无法释怀,甚至让他想到他们共处一室的缱绻画面。 难言的痛苦像毒蛇一样缠着执明的心,他确实想吃了他,怒道:“胡说,阿离才不会让你抱。” 他忘记了,慕容黎中毒是巽泽将慕容黎抱去解毒的。 他忘记了,他曾也抱过慕容黎的。 他甚至忘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醒世恒言,巽泽对他与慕容黎的救命恩情,衔环结草也不为过。 他若想得到慕容黎原谅,单凭巽泽竭尽全力将慕容黎从阴间带回阳世这点,就不可以对巽泽出言不逊。 然而他不止做事从无章法,连大脑也混沌无章法。 他只想到这些天他们同船而乘,同簪束发,同寝而眠……他压上他…… 巽泽细细的眼眸瞥着执明:“天权国主曾经不也抱过本郡主?是本郡主让你抱的吗?” 执明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凄恻,然在慕容黎面前不能发作,他强忍下怒气:“胡言乱语,本王什么时候抱过你?” “天权国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莫非国主还学过空遁自个从佐奕大军中脱颖遁走?”巽泽话锋一转,无比委屈的看着慕容黎,扯着慕容黎衣摆,“阿黎,你让我去救他,他不但不知恩,还抱了我,欲非礼我,还不承认,我不干净了,你可要对我负责。”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慕容黎温文儒雅的仪态差点破功,扶起酒盏,一闪而没般回了他一个浅笑:“别闹。” 这什么奇葩物种。 执明顿时恍然大悟。 那晚,巽泽衣冠不整,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句惊世骇语时几乎让天权国主半世清誉毁于旦夕,如今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 执明脑袋嗡嗡作响,说起来,巽泽于他是有救命之恩,他怒气瞬间瓦解,讷讷道:“本王当时只是把你认作阿离惊喜交加,随便碰了你一下,本王受那么重的伤,能对你做什么,你怎么会不干净?” 巽泽饶有深意转着酒盏:“国主的意思是若是阿黎,你要没受那么重的伤就能做点什么了?” “断章取义。”执明脸色难看起来,“就算是你不干净,那也是别人做的,又与本王何干?” 他想着,巽泽若是与别人有染,慕容黎是断断不能接受的。 巽泽余光从慕容黎游移到执明身上,又饶有兴致的游移到慕容黎身上,全然一派此地无银三百两拖音带魅道:“那会是谁做的呢……” “不是。”执明猛然打断他,再让他说下去,天知道他还会冒出什么骇世之语,怎么可能是阿离,阿离怎会做这种事。 但是他看了看慕容黎,慕容黎那副清冷淡漠的表情让他不得不几乎就认定,这位郡主的不干净,就是与慕容黎有关。 记忆中巽泽穿了慕容黎的红衣,别了血玉发簪,手持燕支。 他们的关系,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吗? 慕容黎轻捻酒盏,并不打算解释。 执明心里仿佛瞬间被压了一块巨石,堵得窒息,这话说出来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竟第一次觉得与无赖交谈,沉默方是上策。 巽泽继续委屈巴巴:“可是衣服都脱了呀,还被你抱在怀里,大家有目共睹。” 他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慕容黎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他猛地提高声音:“那边那位莫澜小友,你可是见证人之一,你说是不是?” 莫澜猝然被提名,半懵状态:“啊?大概是的,但还留了一件。” 巽泽继续大声道:“你不是还问过执明‘王上若是喜欢这位玉衡郡主,微臣这就带上厚礼把他请到宫中陪王上消遣’,你忘了吗?” 莫澜继续懵圈,似乎在问执明:“王上也喜欢郡主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一盏茶时间,三位的感情升温挺快的,一派祥和之气。 世间如此美好,三位就应该摈弃恩怨,一扫心中的阴霾,若是三位成为知己好友,那还打什么战,直接天下太平。 莫澜这样想着,突觉今日的杀戮之气也不那么烦闷了,甚至还有一股微凉的海风迎面吹来,神清气爽。 本王是喜欢他,喜欢他死! 执明眉间的黑气已清晰可见,怒道:“那是你自己脱的,关本王何事?” 这解释怎么像是掩饰什么呢?执明小心翼翼看了慕容黎一眼,若是阿离误会他是那样的人,他跳进雾澜江也洗不清。 他和玉衡郡主,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可能有。 慕容黎转动酒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对呀,明明是玉衡郡主与阿离的事,怎么扯得好像自己和玉衡郡主有一腿似的,还发展到脱衣服的那一步。 执明思绪凌乱,不想再与玉衡郡主说半个字,他觉得他的心灵受了严重创伤。 巽泽反问:“你抱了我,我不得脱衣服?” “闭嘴!”执明目光尖锐起来,怒不可遏,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毫无廉耻之心,甚至还理直气壮,把肮脏污秽之言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他好歹也是内外兼修,有涵养的一国之君,本不该同地痞无赖一般见识的。 慕容黎谦谦风仪,温润如玉,更不能近墨者黑,与之同流合污。 巽泽笑了笑:“依天权国主之见,本郡主脱的就不关你的事,那我靠着阿黎我们怎么不清不楚了?那是我自己靠的,关阿黎何事?” “你,颠倒黑白。”执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就差胡言乱语给巽泽一个能杀死他的眼神了。好一个倒打一耙,他明明针对的只是巽泽,这话听起来他还针对慕容黎了,还给慕容黎清誉抹黑了。 慕容黎低下头,看着盏中微凉,开始浅饮。 执明突然发现自己委实小气了些,他与莫澜拉拉扯扯,他与子煜抱来抱去,他一兴奋就能突然把身边的人抱住,太傅,鲁大人,小胖等等。 但是慕容黎从不在意……置之一笑…… 他为什么就那么纠结阿离与别人亲近?为何不能容忍阿离有知己好友?莫非这就是所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一样,总之就是不能,就是不一样的,慕容黎与巽泽,和他与莫澜他们应该是不一样的。 莫逆之交,金兰之契? 慕容黎终于开口:“莫郡侯,想必定是饿了,过来一起用膳吧。” 莫澜如蒙大赦,走了过来很乖觉的在下方位置坐下,口中念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和气生……” 生财是不可能的,燥热的气流宛如生火。 不是相安无事了吗?怎空气中莫名散发强烈的火药味?这顿饭,莫澜吃了一口,直冒冷汗。 莫澜擦擦额头:“六月三伏天,真是热啊。” …… 午膳过后,不知过了多久,四人无言,各在一方。 方夜驾着小舟,靠画舫而停,徐徐走上甲板,到慕容黎面前,行礼:“王上。” 湖风静静拂过,将腥甜的气息吹散,带来新鲜的空气,慕容黎长发被风吹起,一丝丝随风波动,风采若神。 他仍坐在竹倚上,硕大的凉亭宝顶替他挡住了毒辣晃眼的日照,他似仍有些不胜这燥热的天气,竟慵懒的阖眼,好似小寐,散发着人们对美好一切的想象。 被轻唤了声,慕容黎眼眸打开一线,静静道:“方夜,辛苦你了。” 方夜一时无所适从,今日慕容黎第二次对他说辛苦,王上何时变得这般客气了,他竟有些受宠若惊:“不辛苦,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阿黎的意思是辛苦你这次,快去为我们打扫整理寝宫,可太乱了,若是下属再不来,今夜只得以甲板为地,月色为被就寝,夜景虽美,可容易风寒。”巽泽双手搭拉在船舷上,一手托着一只碟子,一手把碟子里的糕点有一下没一下的扔进水里喂鱼。 鱼儿在水里欢腾,他心里也欢腾,大家都辟谷,不打算食人间烟火,可不就是得便宜这些日后的砧上鱼肉。 整理寝宫? 王上素来整洁有度,乱这个字眼怎能用在王上身上? 方夜环视一圈整艘画舫,寝宫在甲板下层,最后狐疑的询问着慕容黎。 慕容黎淡然笑笑,默认。 所以不妥是因为太乱?两位究竟有多激烈? 莫澜瞠目结舌,执明烦闷充塞内心,激烈抽搐着。 “是,王上稍等,属下这就去整理。”方夜沉吟了一下,不再多问,从甲板楼道钻了进去。 夹杂着一声轻响,接着剑出鞘的声音,唰一下羽箭断为两截,方夜额头冒汗,如临大敌,急迫的冲了出来,护到慕容黎身边道:“王上,小心刺客。” 巽泽转头,瞄了一眼方夜,笑吟吟道:“谨慎是好事,不过在本郡主地盘上你可以适当放松一下,没有刺客,方才你只是触碰了机关,以你的身手,不至于要了命。” 慕容黎补充了一句:“机关可能换了方位,本王也不知解法。” 方夜抹汗:“……多谢郡主提醒。” 还没进门就遭机关暗算,当真放松谨惕,才是要命。 莫澜心中一凛,感激的望着慕容黎,他差点错怪于他,慕容黎是为了保他这条小命,才说不妥,执明平复下心中不愉快,眉头开始紧锁。 方夜沉默着,谨慎着走进寝宫,然后,发出了灵魂疑问。 “王上,您和郡主做什么了,寝宫怎如此之乱?” 慕容黎星眸半含,神色没有半分改变,云淡淡流泻,风缓缓吹拂,他是如此惬意。 执明眉间黑线开始腾起,莫澜怔了一下,他觉得他不应该在这里。 “不可说不可说。”巽泽略带一丝神秘浅笑,方夜若得知寝宫之乱真相,岂不是要对他崇拜景仰如神的慕容黎大跌眼镜。 碟子脱手掉下,咕咚一声打起几颗水花,沉了下去,巽泽叹息一声尖叫,“啊呀,阿黎,碟子掉下去了,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碟子,我可真是心疼呀。” 他一面说着心疼,却一点心疼的样子都没有。 执明咬牙切齿,指节在格格作响,心疼心碎的明明是他好不,掉个碟子都能无病呻吟,厚颜程度叹为观止。 整理了片刻,方夜的疑问又传出:“王上,散乱在床上的衣衫是您和郡主的吗,如何区分?” 巽泽走向慕容黎:“阿黎的是红衣,本郡主的是蓝衣。” 方夜:“那白色的呢?” 两位今日穿的都是白衣,一贯红衣的王上似乎也有些变化,方夜觉得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第78章 相对 慕容黎皱了皱眉,叹了口气,他觉得他今日的衣饰确实有些怪异,难怪方夜会有此疑问。 巽泽走到慕容黎身边,坐在锦墩上,笑眯眯注视着慕容黎,轻声道:“阿黎,你家方夜智商堪忧,随了谁?可不像是你教的。” 慕容黎静静回答:“自然不是我。” 巽泽笑吟吟继续对方夜道:“那你就都整理在一起好了,反正我的和阿黎的又不分彼此。” 执明也走到慕容黎身旁坐下,双目中要喷出火花来,冷冷道:“玉衡郡主四肢健全,岂不闻尸位素餐?” “本郡主和阿黎都是主子,岂有主子洒扫庭除的道理,若是天权国主哪一日也可屏退左右,自己更衣束发,本郡主也可放低仙姿做一回凡人,整理衣橱。”巽泽从夹层中取出泥炉,摆到玉案上。 属下未至,不动手整理衣橱还天经地义了? 即便屏退左右自己更衣束发,也不可能自降身份与这泼皮作比。执明觉得巽泽的笑脸充满了厌恶,想将他撕碎:“既是出于尘外,就当安分做山野散人,亦不枉修仙之名,何故惹滚滚红尘,为祸社稷苍生。” “那是苍苍茫茫的悠远,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像国主这样的俗气之人又岂能知晓惺惺相惜之情,高山流水之意。滚滚红尘太多,阿黎一缕轻红足以,为祸苍生言重了,为祸阿黎一人足够。”巽泽漫不经心道,仿佛只是述说着一种稀疏平常的情感。 他往泥炉里放入木炭,架起铜釜,将清水注入釜中,开始给慕容黎煮茶。 申时。 …… “你……不配。”执明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巽泽,想将他挫骨扬灰。 惊世骇俗的话,巽泽淡淡说了,这一瞬间,他真正的感受到,被撄犯了,眼前这个人,竟敢当着他的面,说出了他本说不出的话,这是赤裸裸的向他宣战,明目张胆抢他的人。 慕容黎甚觉这两人真是聒噪,温文清淡的面上有些不耐烦:“可以了。” 四周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执明的怒气因这三个字一窒,倏然瓦解。 他不能在他面前再次暴怒失言,否则他对他的举天誓言又将瓦解分崩。 “哦!”方夜似乎有点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叠好了,郡主,是放入左边的柜中吗?” “别动!” 巽泽从玉案的夹层中拿出一个茶罐,茶罐上雕琢着经过岁月洗涤的古老图纹,花纹隐隐显出的是一种巫蛊的炼制,执明余光扫过,猛然寒颤,残忍的炼巫之术画面似乎在茶罐上活灵活现,恐怖气息渗入骨髓,他立刻将目光移开,望向远方。 巽泽抚摸茶罐,用茶勺舀了一些细碎的茶叶放入碗中,釜中的水浮起一层细微的水沫,他笑嘻嘻道,“衣衫都放入床下暗格中,机关在枕下右侧九宫八卦上,巽卦与离卦是活位,其他卦都是死位,别按错了,按错本郡主也救不了你。” 机簧启动的声音在寝宫中震响,刀剑噼里啪啦飞出,方夜传出一声清喝,扑通一声,似乎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慕容黎面色微变,身子前倾五指啪一下猛然按住了龙首:“方夜,没事吧?” 机簧立刻停止转动,刀剑落地之音敲打着寂静,半晌之后才传出方夜爬起来有些微喘之声:“王上,属下没事,皮外伤,就是要处理一下,可属下按下的是巽卦,怎还触发机关?” 莫澜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他觉得,慕容黎对他真是太好了,否则他的小命定被王上坑死,连方夜都中招的机关他是永远都不会去试的。 就算机关不启动,他也不会去寝宫的,他发誓,夜凉如被,他宁愿睡甲板。他现在连迈步都有些哆嗦,天知道脚下会不会突然戳出一柄尖刀。 果然太美的事物都是危险至极的,如带刺的玫瑰。这艘漂亮的画舫,金玉在外,杀机在里,谁接近,就得死。 执明沉默无语,对于不妥的真实原因,实在太惊人,与他的想法出入过大,然而慕容黎为啥又不言明?是因为曾经的解释终换得不信任所以不屑解释了吗? 执明轻轻看向慕容黎,心里隐隐作痛,他对自己定是失望透顶才不屑言之的。 慕容黎松了口气,看向巽泽,大抵连他都不知道今日机关的生门方位。 巽泽突然呀了一声,惊叹道:“本仙人今晨一不小心就把九宫八卦方位调了一下,果然凡人气息扑面而来,影响记忆,竟把这茬给忘了。” 执明才熄灭的怒火腾一下又燃了起来。 他在讽刺他,俗不可耐,凡人气息不应沾染仙君。 巽泽提起铜釜,将沸水冲去茶碗中,目光中有无限悲戚,但他整个人偏生又无比欢愉:“东南巽卦此时应在西北位,正南离卦换位正北。” 几声窸窸窣窣响过,方夜惊叹:“郡主每日都会改变生位的方向吗?” 巽泽似乎在等待茶水降温,拾起茶碗,轻轻托在手中,若隐若现的一团清光如茶汤的水雾萦绕整只碗口,笑道:“聪明,如此本郡主方能体会一种强烈的优越感。” 他转头看着慕容黎,悄悄道:其实是我刚刚换的。 慕容黎微微道:“郡主可真是优秀。” 隔着茶汤升腾起的蒙蒙雾气,巽泽凝视慕容黎,那眼光浪得春意盎然:“阿黎真会夸人。” 执明冷冷一哼,沉着脸:“好一张独到的厚颜,真会借坡下驴。” 巽泽无视执明,神秘的大声道:“方夜,小心些,任何凸起或凹陷的地方都不能触碰,哦,平的地方也可能是机关按钮,你要小心呀,有的机关本郡主似乎也想不起来啦。” 方夜哑口无言,惴惴不安,冷汗涔涔而下,这比对阵十万大军更让他耗费心神,他今日出门定是没有看黄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哪日睡梦中死在自己机关之下也未可知。 能制造出这种毫无人性的东西,必是疯子无疑。 执明忘记了一句话,永远不要和疯子敌对,否则他会让你在生死边缘无限徘徊。 慕容黎展颜叹气,耸人听闻。 莫澜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对巽泽再次刮目相看,产生死亡般的敬畏之情。 执明冷冷看着巽泽,脸上挂起一丝讥嘲:“寝宫设计如此繁多的机关,莫不是做贼心虚,还怕就寝时有人来偷了不成?” “那可不。本郡主咸鱼一条,若是有人看上来偷自是乐意之至。”巽泽看了执明一眼,目光落在慕容黎身上,笑容慵懒随意,“不过我家阿黎就不一样了,天人之姿,龙凤之表,指不定总有些色迷心窍之人惦记,半夜摸更欲行不轨。这,防灾防盗防狼之心不可无啊。” 他目光陡然一凛,“莫澜,你觉得呢?” 莫澜猝然又被吓一跳,抚着胸无比赞同:“嗯,郡主考虑周到,阿离一国之君,自是不能放松警惕,不能让这样的人得逞,坏了名声。郡主真是未雨绸缪有先见之明,机关设置得精妙。” 莫澜看看慕容黎,奉承道:“阿离乃一国之君,何人胆敢如此胆大妄为,定要叫他不得好死。” 巽泽意味深长嘴角勾起弧度:“不得好死是吗!” 不得好死,要成全吗? 执明冷冽的扫了莫澜一眼,莫澜惨叫:“王上……不要迁怒微臣,王上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执明连反驳的话都没有,他当然不能容忍旁人染指慕容黎,染指慕容黎者,自然要不得好死,他不惜同归于尽。 莫澜自然不知道,说的这位偷摸鬼祟之人正是执明。 执明心虚的看了慕容黎一眼,慕容黎清冷孤傲,仿佛对这一切满不在乎。但他却看到,一缕淡淡的忧伤夹杂冷冽从他清澈的眸子中稍纵即逝。 原来这件事,他至今依旧耿耿于怀。 是的,他尖锐的嘲讽,污蔑他的清白,践踏他的尊严,把他视为以色侍君可做交易的玩物,与登徒好色侵占伶人戏子之徒有何不同? 这一生,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如果有可能,他宁愿用他的生命,换他一句原谅。 执明垂下头,负罪一般沉重:“阿离……我……” “阿黎,不能耽误用茶时间,温度已降下,刚刚好。”巽泽一声冷笑,毫不留情打断执明的话,手中的茶碗已然托到慕容黎手上。 巽泽身上飘逸的,是淡淡的冷光,他慵懒随意转为淡淡微笑,他微笑起来看着有些和煦。 日色,陡然凝重。 执明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敌意朝他袭来,脸上立刻布满阴云,心底压抑的怒火顷刻腾起:“画舫就郡主一个旁人,郡主莫非是在暗讽自己就是那卑鄙龌龊贼人?” 两人之间,像是突然起了一阵浪涛。 炫目的日照下,慕容黎的眸子深处似乎浅藏一道冷光。 这两人,莫非当他不存在,越说越不像话。 他举起茶碗,准备饮下。 巽泽淡淡道:“梁上君子再次登船造访,除了本郡主这个旁人,难不成天权国主认为自己不是人?” 与畜生无异? 堂堂天权国主,所有威严被狠狠践踏,区区草莽野人,竟敢撄犯天子龙威。 执明这些日子在玉衡所受的屈辱,被无视的王权,被撕毁的龙鳞,被挑战的权威,被威胁的地位,被压制的怒火,这一刻,如狂龙嘶啸,轰然爆发。 他一把抓起那只茶碗,就着茶水朝巽泽猛然泼去,咆哮一声:“放肆,你算什么东西,区区江湖草莽之徒,本王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如山野屠夫一般暴怒无常。 他没有注意到,慕容黎正准备饮下这碗茶。 这碗茶,托举在慕容黎手上。 他从慕容黎手上夺过茶碗泼向巽泽。 这一刻,空气突然凝固。 没有人能想到,执明会夺慕容黎手里的茶。 慕容黎眉峰一肃,一动不动,所有人的呼吸都骤然止住。 仙人微笑,清音奏响。 苍龙怒发,天雷轰轰。 也许,他们本不该相遇。 唰然一声轻响。 一把折扇在三人中间打开,扇面上的羽琼花如人面一样娇艳。 折扇轻轻旋转,茶水在扇面上滚动,水光荡漾,倒映出巽泽的容颜,清俊,高华,戏谑,面容逐渐冰冷。 折扇正执在巽泽指间,又是一声轻响,扇面上的茶水化成九道细小水柱,朝亭下羽琼花飙射而去。 羽琼花被疾落的茶水砸得粉碎。 唰!折扇合起。 “你毁了这碗茶。”巽泽保持着随意的坐姿,静静的,一字字道。 他说的是你毁了这碗茶,而不是你用茶泼向我。 这碗茶,是给慕容黎的蛊茶,每日申时唯一的一只。他不容触犯的,是慕容黎。 太阳在这一刻,完全沉入了水平面,苍蓝色的湖面上,浮动着幽静的光芒,连吹过来的风都格外沉重,似乎要卷走一切。 执明扔下茶碗,霍然起身,讥诮的看着巽泽:“一碗茶而已,本王只后悔没有泼到你。” 慕容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眉峰皱起,他轻轻说了两个字:“够了。” 如万年冰封的寒潭,清冷得没有半点温度,也不代表任何意思。 执明重重一震,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有些茫然的看向慕容黎:“本王也可以烹。” 慕容黎放下手,扶住还在玉案之上轻微转动的茶碗,修长手指摩擦着茶碗边沿,声音中有一丝寂寥:“不必。” “我……”执明欲言又止。 一碗茶而已,能有什么特别,慕容黎不怒却比盛怒更让他心生寒惧,不是滋味。 仅仅是因为这茶是那人特意煮的?不煮自己的份,也没有天权国主的份,只煮一碗? “一碗茶。”巽泽面容越来越冷,冰冷的杀气在他周身迅速凝结,袖底已是一片清光,“而已?” 清光几乎将执明血脉扼住:“你再说一遍!” 方圆十丈,空气骤然下降,如坠冰窟。 冰寒的杀气,让执明心底深处产生出死亡般的窒息。 第79章 护心 这份窒息更将执明所有压抑的怒火全激发出来,他的手握住星铭剑剑柄,缓缓拔出,他的瞳仁漆黑,发出漆黑的光。 他不惧这万年寒杀,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要将这个人碎尸万段,讨回他被蔑视的威严,夺回在他身旁的慕容黎。 哪怕拼掉最后一口气,他也要让这个人消失在慕容黎眼前。 “阿巽。”慕容黎握住巽泽手腕,连同他袖底的清光一并握住,轻轻道,“茶既已然毁掉,执着无用,收手。” 他知道只要这位绝世高手袖底的清光轻轻一送,就可以杀死天权国主。 实际上茶水飙飞粉碎羽琼花之时,巽泽已手下留情过,他若真要杀执明,那茶水顷刻可射穿十个执明。 至强的杀气倏然收束,巽泽转头,看着慕容黎,长发逆风撩起,遮住了他目中闪动的光芒,只留下一声轻轻叹息:“阿黎,时辰被误,蛊引被毁,又要多些时日,望日将至,我就算逆天也改变不了天时。” 沉重冰冷的寒气随着他的轻微叹息消散殆尽,清风拂面,又暖了起来。 “倒叫阿巽又要耗费修为。”慕容黎有些歉然。 巽泽回手搭在慕容黎手腕上,似乎触摸到他手腕上那条蜿蜒而上的淡淡血痕,像个孩子柔声道:“阿黎说过它不好看,不喜欢它,我只是想要它尽快消失而已,阿黎不能等月圆,我不忍心……” “不碍事。”慕容黎轻微摇头,看向执明,有些怅惘,“执明国主,阿巽冒犯了,还望海涵。” 执明被控制的血脉随着杀气消散而被冲开,剑锋入鞘,慕容黎话飘落耳边,心下一颤,顾不得再与巽泽对决,只觉得泛起阵阵酸楚,他慕容黎,凭什么总是为那人向自己述说歉意,还有什么修为什么时辰,他脑中一头雾水,怔怔看着慕容黎:“阿离,是本王一时冲动,阿离要喝茶,我这就给阿离煮一碗。” 就算要泼,也不能夺阿离手上的茶呀,真是大脑被驴踢了。 他立刻蹲下,有些慌乱,拿过茶罐,提起铜釜。 “放下。” 冰冷的声音,不容置疑。 巫蛊的幻影如锥风突然横插脑际,执明的手不由一颤,茶罐滑开,铜釜落下,沸水洒出了一些。 “这不是天权国主能碰的东西,小心邪灵上身。”巽泽冷然,折扇再次从他手中出现,稳住茶罐和铜釜。啪一声扇面打开,如人面娇艳的羽琼花已被茶渍浸透,如雨打芭蕉,凌乱失色,巽泽轻轻抚摸扇面,宛如心爱之物被糟践,目光有些哀伤,“娇花不复,唯有相思。” 手腕一沉,折扇从他手中飞出,如苍龙逆行,扔进这片万丈湖底,甚至没有溅出一滴水花。 沾染俗尘之物,留之无用,当弃如敝履,毫不犹豫。 散漫不入朝廷是非,仙骨不惹江湖恩怨,嫌弃俗尘沾染的洁癖,偏为慕容黎化为绕指柔,在执明看来,这故作清高姿态是多么讽刺做作:“你煮得,本王为何煮不得?莫非还有什么深意,玉衡郡主烹的茶就要好喝些?” “普通清茶而已。”慕容黎淡淡道,“烈日当空,降火消暑,有助于提神醒脑。执明国主一国之君,岂能亲自烹茶,确有不妥。” 慕容黎向来心思细腻,灵台清明,还需要一碗茶提神醒脑? 降火之物,今日人人皆火冒三丈,确实应该息火降温。 什么一国之君亲自烹茶有失身份,分明就是拒之。 执明感到内心尽是酸楚,开口想说为阿离煮茶并无不妥,心甘情愿,话哽咽在喉咙里突然就觉得可笑,可笑的友情,可笑的过往,可笑自己自讨没趣,他怅然一笑:“本王也热得有些犯困,既然是提神醒脑之物,本王自己泡给自己喝,总可以吧。” 慕容黎静静道:“这茶我饮得,执明国主却饮不得。” 慕容黎的清冷淡漠每次都像一柄刀,割在执明的心头,执明皱眉,细细体味着这残忍的痛苦:“为何?” 为何他饮得,他饮不得? 为何他要为他泡茶,他不喝,他自烹自饮,还饮不得? 如今,他当真如此厌恶自己吗? 巽泽睥睨执明,眸中宛如聚起一柄风火之剑,直接侵蚀执明的内心,他面容一冷,挑起一个冰冷的微笑:“这个答案,你永远不配知道。” 中毒事件。 五日之期,是巽泽为慕容黎稳住的一线生机。 四日剧毒攻心,是执明逼得魂断南陵。 没有护心蛊,慕容黎早已殒命,何来一息等到续命丹。 护心蛊,是慕容黎初到玉衡,巽泽给他的那杯味道奇特的茶中,为他种在体内的另一层护心符罩,防患未然。 这个世间,从来没有什么侥幸与光环,有的,只是另一人的无尽护佑,才能与死神擦肩而过。 毒血攻心,本是泣血凋零,命丧九泉之势。如今慕容黎还能安然无恙活在当下,那是因为护心蛊在毒素攻心之际,骤然苏醒,吸取掉九成毒液,护住心脉,一命抵了一命,方留住了慕容黎心脉不断,一息尚存,等来续命丹续命。 护心蛊苏醒又死亡残留宿主体内,宿主需要承受的反噬,便是道永远无法消散的活纹血痕,会沿着手腕一直长到心尖,待到月满之夜,伴有噬心之痛,不致命但会撕心裂肺。 这是代替了死亡而转稼给宿主的一种毁灭,可以说是虫蛊灵魂意识的报复。 神蛊,有护心之功效,就有噬心之威力,俗语是药三分毒,是蛊七分恶。 巽泽的这只护心蛊,其实尚未成型,只能宿主在命悬一线之时才会骤然苏醒护心,倘若没有千钧一发之危,慕容黎就能及时吃下续命丹的话,护心蛊便可一直沉睡,届时服下解药把护心蛊取出,慕容黎体内就不会生长红纹,更不会遭到蛊魂反噬。 然执明因谣言暴怒,陈兵南陵,逼得三军对垒,导致慕容黎在未服用续命丹之前吐血毒发,唤醒了蛊虫,虽护住心脉,蛊虫却被毒死在体内,故而蛊虫尸体便慢慢化成一道血纹,沿手腕向心尖生长,行噬心之痛。 护心蛊之事巽泽只字未提,那时慕容黎才会断定自己必死无疑,故将中毒之事隐瞒所有人。 苏醒才知道,他为救回他,倾尽毕生所学,预测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事周到尽细。如阿煦一般,是以命换命的情,重如沧海的义。 这样的情,不容执明挑拨。 巽泽每日申时以灵气化尽蛊卵煮的蛊茶,是要以蛊攻蛊化解蛊灵噬心之怒,将噬心之纹强行转化成心花怒放纹,让红纹生爱在慕容黎心口开花,褪去手腕上血纹,待月圆之夜,便不会有噬心之痛,才算彻底解除了反噬。 那茶,是蛊茶,每日只有一只。 而这一切,皆因执明而起。 中毒之事怨不得执明,然唤醒蛊虫,神蛊死亡转稼给慕容黎的反噬,执明就是罪魁祸首。 因为,连五日的时间都被他剥夺。 执明,不配知道。 巽泽看到慕容黎手腕红纹,就猜到南陵发生的变故,方才,执明竟又毁了今日唯一的那碗蛊茶。 再过三日,便是望日。 他怎么忍心让慕容黎承受噬心之痛,他对执明,不止一次起了杀心。 有些忍耐,是有限度的。 …… 永远不配知道! 有些忍耐,是有限度的。 执明的怒气渐渐冰冷。 这个人,一次次触犯他的尊严,是他太过仁慈了吗? 最可笑的是慕容黎与这人沆瀣一气,坐实了他们就是那种关系,如今的慕容黎,让他感到陌生,感到无尽悲凉。 “不愧是慕容国主。”执明目光落在慕容黎身上,缓缓站了起来,看着从熟悉变得陌生的慕容黎,“既然你看本王不顺眼,那本王就不在这里碍你眼了。” 他冷冷转身。 转身又当去哪,画舫孤零零浮在湖面上,下去就是万丈湖底,同他碎裂的心般,水波映照出来的,只有莫名的空虚。 “方夜。”慕容黎声音中带着一缕伤痕,面色宁静而寂寞。 方夜从寝宫中冲了出来,立刻跪到慕容黎面前:“王上有何吩咐?” 他出来的太迅速,还未来得及整理乱发及满身伤痕,第一次在慕容黎面前如此狼狈,天知道在甲板下寝宫中经历了什么非人大战,见慕容黎皱眉看着他,他顿时觉得失礼,理着头发擦着血迹,不敢直面慕容黎:“王上,是属下无能,寝宫……比之前更乱了。” 巽泽不知何时竟端出了一盘瓜子,悠然磕着:“确实,逊色,阿黎每次解除机关,只用半柱香时间,可以毫发无伤,今日用这大好机会锻炼你,可别辜负阿黎对你的栽培,想来你们和阿黎比真是差远了,将来如何做好护卫之职。” 他丝毫不掩饰对方夜的鄙视之意,还大大的摇头叹气。 这话说的,和王上比,能比吗?所以王上日日闲来无事研究机关,导致寝宫一片狼藉? 王上真是勤奋好学。 方夜感到自行惭秽:“郡主教训得是,属下日后定克勤克俭,努力向上。” 慕容黎轻轻抚摸手中吟畔,抬眸:“方夜,可是有事禀报?” 方夜顿时恍然,真想找根木头撞了过去,这么重要的事情怎能忘了呢,他明明是来禀报事情的,怎能因打扫寝宫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立刻恭声道:“启禀王上,县主来人禀报,祭司在回府路上便招出了幕后主使,县主觉得此事干系重大,不能定夺,故而请示属下。” 他看了巽泽一眼,有些迟疑,“属下也不能妄下定论。” 巽泽在磕瓜子。 慕容黎:“此事可有上报天玑郡主?” 方夜:“未曾,县主第一时间便向属下禀报,属下就将此事揽住了。” “祭司供出的人是?”慕容黎目光从方夜转向巽泽,微微凝思,片刻,才对方夜淡淡道,“无碍,但说无妨。” 方夜:“玉衡郡主。” 瓜子,仿佛蕴含了特殊的魔力,突然卡进巽泽喉咙,一下子将他的脸憋的通红,他伸出一只手,宛如要被瓜子噎死:“水,方夜,给我倒一碗水,快,我要被噎死了。” 他吃力的向前倾着身子,双手张牙舞爪拼命想要抓住一把救命稻草,方夜简直吓坏了,提起铜釜抓起碗,手忙脚乱的立刻倒了碗水递过去。 巽泽接过水,一口灌下。 堂堂武林仙踪,被瓜子噎死,这结局真是惨不忍睹。 吃瓜不行吗?非得吃瓜子。 慕容黎实在不能直视这人了,淡淡勾起一抹微笑:“你,没有被噎死,可别被呛死,要不然本王去哪再找个玉衡郡主给天玑交差。” 方夜吃惊的看着慕容黎。 这,像是从王上口中说出的话吗?玩笑之言?戏谑之语? 巽泽将那口水猛地喷了出来,喷得羽琼花枝乱颤,双手拉着吟畔的另一头,可伶兮兮望着慕容黎:“黄雀黄雀,救救我这只小蝉蝉,小蝉蝉衔环结草以报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巽泽竟成了被捕的蝉。 这该死的假道借虢之计。 慕容黎嘴角扬起,聚起一个冰冷的微笑。 “看来,县主府这趟,非走不可。” 袍袖一拂,扳动龙首,画舫缓缓调头。 …… 画舫,很快驶到港口。 慕容黎如水般沉的脸色,执明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得驻足,看着慕容黎,巽泽,方夜三人下了船,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方夜临去时向执明行礼:“天权国主请安心在此等候,瑶光国事,兹事体大,王上处理完便会返回。” 瑶光国事,天权国主不便参与。 执明的目光中充满了痛苦与不舍,他只想跟在慕容黎身边。 莫澜感激涕零的给了方夜一个隆重的礼:“方夜,委屈你了,你真是个好人。” 方夜困惑,带着满腔莫名其妙,天权的人,是不是脑子都有些不好使。 最后说了一句:“王上特意交代,画舫上机关遍布,天权国主切勿触碰任何物件,以免伤及贵体。” 他还是在意他的。 事实上,慕容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记住,因为,他只说重点。 执明忘了一句俗语,不听慕容黎言,吃亏在眼前。 第80章 作茧 这艘画舫,顷刻褪去争锋相对的尴尬气氛,陷入了宁静。 执明走到羽琼花圃中,坐在那张竹椅上,慕容黎曾经坐过的椅子,应该是这艘画舫上最安全的地方,玉案已被收回,脚下又变成普通的甲板,他只得百无聊赖上手玩起了那只沉香木雕就的龙首。 “王上,微臣觉得玉衡郡主好歹是您和阿离的救命恩人,王上就算看不顺眼也不应该用茶水泼他……” 莫澜开口,他似乎有个毛病,不说话就会死。 莫澜你眼瞎吗,看不出是谁先挑事?执明面色冷了冷,按了按龙首上的眼珠:“连你也来奚落本王。” 机簧转动,沉闷的声音仿佛湖风声在甲板下响起。 莫澜立刻跪了下去,伏首:“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发现阿离真是用心良苦,可苦了方夜了。” 执明示意莫澜起来,跪着像什么话,手指抚摸龙首耳朵:“此话怎讲?” 莫澜起身,乖觉的分析着:“王上你想呀,倘若阿离直接告诉王上寝宫里布满机关,王上总是那么心浮气躁的,王上当时会不会信阿离?或者王上会不会想要亲自去验证有没有机关?” 亲自去验证确有这个可能,若是慕容黎又拦着,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乌龙,执明有些心虚,轻轻扭动龙首耳朵,道:“本王当然相信阿离。” 甲板下又传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声音宛如潜龙在缓缓游动。 湖风呜呜作响,总是能悄无声息遮盖那些不被察觉到的声音。 信阿离,王上你可拉倒吧,咄咄逼人的霸道语气,哪里看出来会信阿离的样子。阿离只说了不妥两字,你都能脑补出一场缱绻春光画面了,还信阿离?也莫怪阿离会不悦,莫澜内心深处是鄙视的,面上不动声色道:“王上定会认为阿离用机关之言搪塞王上而掩饰什么,阿离从来又不屑解释,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事实真相摆在王上面前,阿离为了让王上自己看明白,都牺牲自家属下,不是用心良苦又是什么?瞧方夜出来时那狼狈样,真不知道在下面吃了什么苦头,可真是委屈。” 莫澜顿了顿,又道:“大抵玉衡郡主每日陪阿离研究剑术,破解机关,寝宫才会凌乱的。” 执明将拇指移到龙首鼻子上,抚摸着,细细打量着这只沉香木雕就的龙首,随口道:“倒是有几分道理,还是莫澜你看得明白。” 莫澜道:“因为王上太在乎阿离了,阿离和玉衡郡主一举一动都能让王上方寸大乱,王上自然容易被表象蒙蔽,反而看事情不是那么透彻。可微臣瞧着阿离和玉衡郡主就是莫逆之交,并无不妥,更不可能有越矩之举。” 执明双目透出股寒光,感到心中一阵烦闷,不是他看不明白,而是看明白又能怎样,郁积的怒气一样压抑着他,无法发泄,痛到窒息,他重重的按下龙首鼻子:“你懂什么?” 执明莫澜并未发觉,一道裂纹,出现在甲板的正北方。 莫澜继续道:“阿离是什么样的人,王上还不明白吗?清冷淡漠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贵为一国国主,更不可能受制于人做违背自己意愿之事,玉衡郡主对阿离的好,像极了曾经的王上,王上曾经不会违背阿离意愿,玉衡郡主又岂会逼迫阿离?” 执明细细打量龙首五官,龙首精致的纹路栩栩如生,似乎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他轻轻将手移到龙口上,龙口张开,吐出龙舌,他不耐烦道:“阿离根本没有拒绝那人的意思,就那人的德行,毫无君子之风,像极了泼皮无赖,全然一个登徒子的下流货色,阿离怎能与之同流合污。” 莫澜:“王上所言极是,不过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遮遮掩掩那才叫有事,如此光明正大,说明根本不是王上想的那样。” 比如,王上和微臣总是拉拉扯扯勾肩搭背,可不就是光明正大发小之谊。 一只沉香木雕就的小兽从那道裂缝中悄无声息钻了出来,它的目光深邃,紧紧盯着坐在竹椅上的那个人,仿佛一只神秘可怕的猎物,嗅到了猎人的味道,而它,就是一只专吃猎人的穷奇怪兽。 它的出现诡秘莫测,执明莫澜说得太投入,并没有发现这只可怕的小小穷奇。 “阿离半个解释的字都没有,叫本王如何释怀?”执明心不在焉,他觉得这只沉香龙首真是特别,不仅兽面雕得栩栩如生,七窍全都是可以活动的,他又随手扭了另一只龙耳。 缓缓的,远处那只穷奇兽首转动起了漆黑的眼球。 “阿离坦坦荡荡,刻意解释岂不是坐实那种关系?”莫澜觉得朽木不可雕也,王上怎同太傅一般爱钻牛角尖,莫非是上了年纪? 一个心有九窍的玲珑之人,怎会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事。 不解释,不制止,就那样,分明就是故意气他的。 执明五指又移到龙口处,两指捏住龙舌,想将这舌头拔出:“谬论,那他们头上的簪子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有人强迫阿离戴着不成?” 血玉发簪换成了仙鹤白玉簪,还是一对,这叫没关系吗? 他似乎没有搞清楚一件事,慕容黎不属于他,不是他的附属品,他并没有资格干涉慕容黎所做的任何决定。 慕容黎是睥睨天下,征战四方,攻无不克的君王,有权利选择身侧之人,执明只是被选择的其中一个。 莫澜有些郁闷,开导王上可真是苦差,他感到沮丧无语:“这也只能王上去寻找答案了,微臣愚钝,猜不出来。” 执明向莫澜招了招手:“莫澜,过来,你不是最爱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吗?你看这只龙首雕刻工艺同天权的技艺大师相比如何?” 莫澜靠了过来,仔细琢磨龙面的细细纹路,发出一阵惊呼:“有过之而无不及。栩栩如生如神龙再现,没有几十年的雕功无法做到如此巧夺天工。” “本王也这么认为。”执明一阵唏嘘感叹,又两眼放光,“好莫澜,寻找这位手艺大师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此人多半已知天命,大抵就在玉衡,本王要重金聘请他为本王雕一件珍宝。” 依执明傲娇姿态,是绝对不可能向巽泽询问这位雕刻大师。 莫澜懂:“王上想雕什么?送阿离?”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执明一脸高深莫测,捏住龙舌的两指轻轻拨动,得意道,“有趣的是,这只龙首七窍都可以活动,应了那个词,活灵活现。” 莫澜感到诧异,可以活动吗?那这等手艺才叫世间一绝。 轻微的响声让莫澜嗅出一股危险的味道,莫澜脸色陡然惨变,立刻握住执明的手,制止执明拔龙舌:“王上,阿离交代过,不能触碰任何物件,你忘了?凹陷凸起的可活动的任何按钮都有可能是机关。” “本王没忘,但本王相信,那人专门设计给阿离来操纵航行的这个位置一定是最安全的。”执明扒开莫澜的手,拔出龙舌。 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想测试一下所谓的机关,究竟是耸人听闻,还是威力巨大。 他按遍了七窍,整艘画舫从始至终无声无息,不过是骇人之言,不足为惧。 执明忘记了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反过来也是成立的。 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怪癖仙人的脑回路通常异于常人,行的是反其道而行之事。这个位置,是给慕容黎坐的,不是给执明坐的,坐在上面的人换了,机关的攻击方位自然也会换。 执明突然心情大好,手指放开龙舌:“闲来无事,莫澜,随本王去天玑这个小县城,看看有没有有趣玩意。” 是去追随阿离吧! 莫澜遵命:“听凭王上安排。” 执明正想起身。 突然,一声霹雳在甲板正中央炸响,执明不曾察觉同一时刻他的脚下也发出一声闷响。 莫澜扭头,看到了件不可思议的事。 一只怪兽蹲伏在甲板上,漆黑的眼珠死死盯着他们,宛如盯着被戏弄的猎人,又像一只戏耍老鼠的小猫,行为举止很是开心。 是的,莫澜感觉到,小兽很开心。这种感应让他的心理,在一点一点崩溃。 兽首张口,展颜微笑。 穷奇的头,夺魂的音。 它的头慢慢扭转了三百六十度,张口大笑,漆黑的眼珠凸起飞出,就快要砸到莫澜的瞬间又缩了回去,然后慢慢发白,如灌了两团凝固的水银,直勾勾瞪着莫澜。 笑声,带着尖锐的嘲讽,响彻耳际,音尾拖得很长,很长。仿佛魔鬼发出的魅惑邀请。 口中狂喊:来呀!快活呀!来抓我呀! 木制齿轮摩擦发出的生涩剔骨之音让人毛骨悚然。 又像极了戏班跑出来的小丑的吆喝,如此让人恶寒。 莫澜吓呆了,浑身汗毛倒竖,扑通一声,重重的摔到甲板上。 这一瞬间,他的脑中只能狂呼三个字:“鬼,怪物。” 执明开始有些后悔。 兽首在笑,蹦蹦跳跳,九柄小刀从兽头中突然射出,形成飓风之势,朝天飞去,顷刻就没入苍穹。 执明松了口气,他不应该怕的,这机关发射,定是向外攻击,怎可能向里攻击,他笃定这个位置是安全的。但难言的压抑如黏虫在他身上爬行,跗骨难去。 大概是那只穷奇怪兽发出的恐怖恶寒回音令他心生烦躁,像什么?像一场无聊的恶作剧。 不用说,这定是玉衡郡主的手笔。 玉衡郡主,真是个疯子,童年没过好吗,安装这种低俗恶趣味的恐怖兽首来吓唬人。 他决定去把那只在甲板上蹦跳的小兽拆了,扔得远远的,眼不见耳不烦。 执明站了起来,却发现,一步都迈不出去,他的脚裸,不知何时扣上一副精铁锻造的镣铐,如灌铅完美的将他卡住,他错愕,想蹲下去解开。 九道细细的银光裹袭着风声,从天空呼啸而来,朝执明怒射而下。 执明抬头,眼中错愕化为惊愕,不及多想,立刻抽出星铭剑将劲气提升到极致,欲要抵挡这九把飞刀,赫然发现,束缚脚裸的镣铐中突然弹出一枚尖针,瞬间没入血脉,刺痛直透心底,他全身几乎完全僵硬。 尖针上有毒。 一种能让人瞬间麻痹的毒,慕容黎箫中银针的毒。 原来慕容黎的那支箫也是玉衡郡主赠送之物。 全身麻痹,星铭跌落到甲板上,执明的惊愕转为自嘲,那两人,俨然成了他的克星。 全身血脉僵硬,只能立于当地,九柄飞刀从天插下,不死也重伤,执明心如死灰,哀伤无比。 好一招让自己作法自毙的毒计,步步为营,机关一环一环接连启动,大概自己先按什么后按什么他都了如指掌,如此莫名死在机关之下,反倒成了自作孽,不可活。 玉衡郡主,权谋之深,心思之细远在慕容黎之上,不除之,将会成为劲敌。 执明大概永远都想不通原本坐落于竹椅羽琼花圃上的那个亭子,供慕容黎乘凉的那个亭子为何会移开了一丈,让他抬头就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以及朝自己砸来的九柄小刀。 “王上……”莫澜惊慌失措,吓得几乎死去,王上若是死掉他也难逃陪葬的命运,他爬了起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瞪着。 歘歘歘,竹椅旋转,自行向旁远远移去,飞刀并未削中执明,而是以执明为中心,形成一个圆圈重重插下,没入甲板,同时弹出十八根碗口粗的精钢,直插而上,飞速转变,瞬间组合成一个狭窄的囚笼将执明牢牢的困在里面。 机簧转动之声随之停止。 囚笼?囚笼! 精钢锻造的笼栏,剑砍不断,力掰不开。 执明胸腔炸裂,头上顶着一股要炸破苍穹的窝囊屈辱气。 他堂堂一国之君,从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连长命锁都没戴过,现在被关进囚笼! 被玉衡郡主关进囚笼!被那个毫无正行草莽无耻之徒关进囚笼! 机关环环相扣,步步启动,不是要杀他,而是困住他,侮辱他! 这股巨大的侮辱让执明怒发如狂,如果不是身体完全僵硬,他定要砍断精钢,将玉衡郡主剁成肉酱!剁成肉酱!将玉衡夷为平地!夷为平地! 第81章 自缚 玉衡,执明的恶梦。 小兽在笑,蹦蹦跳跳。 笑他自取其祸,笑他作茧自缚,笑他自取其咎。 同时小兽口中迸出三道极细的寒芒,细如毫发,无声无息的向执明袭来。 执明面色又是一变,全身麻痹,根本无法避开,寒芒发出极细的轻响,扎入他的额头,酸楚瞬间渗透全身。 啪啪啪,又是一阵碎响,执明双脚感到轻松,那副如灌铅笨重的镣铐竟自行打开了,然后没入甲板深处。 脚踝束缚被解开,微微酸麻,执明蹲下,揉了揉,赫然发现,银针之毒竟然也被解了,控制他,关押他,解开他,只在一瞬之间。 巽泽鄙薄与讥诮的嘴脸宛如最锋利的剑,深深刺入他的心中。 一代君王,像蝼蚁一样,被困在自己的书房之中,远比那天牢,更具羞辱感。 而现在,天权国主,被困方寸牢笼,能活动远比不能活动更具羞辱感,更暴怒绝望。 星铭剑被提起,一剑一剑砍上笼栏,霹雳火花串串迸溅,囚笼纹丝不动,钢栏坚硬无比。 执明暴跳如雷,狂怒轰炸着整艘画舫:“好你个玉衡郡主,你不义别怪本王无情。” “王上,可有受伤?现在该怎么办?”莫澜身如沉灰,如芒刺在背,不敢接近这个精钢囚笼,执明半生养尊处优,钟鸣鼎食,岂能受如此之污,如此之辱? 像蝼蚁一样,被禁于幽笼。 尤其是,这种方式进的囚笼。 这是人设计出来的东西吗! 再给他十颗脑袋,他也想不通,阿离坐上去安全的位置王上坐上怎就危险至极呢?向外发射的机关暗器怎就偏偏攻击椅子上的人呢?难道是因为王上没有光环照耀? 咦,那个照耀座椅的亭子怎移开了一丈?果然是没光环的人呐! 莫澜想立刻晕死过去,心底却突然腾起一股膜拜大神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显然,执明只是被困,毫发无伤。这机关一环扣一环,设计得相当精妙,更精妙的是,它们如同长了眼睛般并不攻击自己,莫澜的景仰之情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如此才情绝妙之人,若是寻到机会,定要恭敬拜会,讨教这逆天机关术。 小兽还在笑,蹦蹦跶跶,口中狂叫:“来抓我呀,砍断精钢抓我呀!” 执明并不知道他的这位好臣子的心已经开始倾斜,看着那只穷奇怪兽,原本快冷静下来的气焰又因小兽这话腾一下爆炸起来,吼道:“莫澜,抓住它,机关定在这只小兽身上。” 莫澜抬头,小兽感觉有人盯上了它,立刻敛去笑声,化成一团轻云,从甲板缝隙中钻了进去。 莫澜大骇,奔过去,那道甲板裂隙缓缓合上,两块木板相碰时凝成的芒尾,也在接合的同时熄灭。莫澜趴下欲扒,甲板光滑毫无缝隙可见,绝望:“王上,微臣没用,让它跑了。” 执明心底一万匹马奔腾而过,抓着笼栏,发出一句震天怒吼:“巽泽,你不是人,本王定要让你永世难安。” 突然,湖水中伴起一阵波动,画舫开始掉头。 莫澜双腿打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乎快哭了:“王上,它又动了,会不会是又要启动机关?” 执明的心瞬间抽紧。 齿轮转动,划出一道巨大的水波,画舫,正在离开港口。 执明:“莫澜,扳动龙首,控制它,不能让它离开。” 莫澜慌慌张张扶上龙首,向前,向左,向右,向后,最后惊恐万分:“王上,失灵了,它不听微臣的,微臣控制不住……” 执明感到人间绝望:“……莫澜,快下船,去找阿离,找阿离来救本王。” 阿离,你快回头看看画舫……画舫渐行渐远……本王离你越来越远…… 此刻,慕容黎被扶上一辆马车,车帘放下,缓缓摇行。 莫澜老泪纵横,迟疑了:“不行啊王上,微臣怎能丢下王上自己离开,微臣要护王上周全。” 微臣若是离开,这茫茫大海,几日找不到王上,王上又被困囚笼,饿死了怎么办? 微臣要照顾王上吃喝拉撒呀。 画舫进入了开阔的江面。 执明放弃抵抗了:“已然来不及……” 画舫的行驶速度很快,不一会儿,港口离开了视线,又过了一会儿,天山也从视线中消失了。 海天空阔,平静的水面一望无垠,江山如画,执明却心情低下。 画舫,航行速度渐渐慢下,孤零零在水面上浮沉着,却不知要驶向何方。 执明渐渐冷静,开始思考。 困龙计划。 这个局,无疑十分精妙,恰恰切中他所有弱点专门为他而设,自作聪明坐上慕容黎坐的那张竹椅,触摸龙首,按动龙面七窍,利用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的心理,设置成最危险的地方,最精妙的是,机关不是一开始就发射,而是缓慢不着痕迹启动着,最后连环发射,降低他的防备心,让他避无可避,又中毒被控,挡无可挡。 这个局布置得越精妙,执明就越放心。精妙的局,只有聪明而冷静的人才能布出来。 如此聪明而冷静的人,一定会清楚杀死自己的后果。 玉衡,就算有高手护阵,固若金汤,也会被天权大军夷为平地。 他不会杀死自己,他的最终目的,只是送自己离开,千里之外。 莫澜发现,画舫除了自动航行不停下,所有机关都失控了,或者说,对他不起作用,他去了画舫最底层,搬了很多吃食上来,兴奋道:“王上,微臣发现最底一层储存了各种佳肴美酒,肉干菜蔬,足够我们两个吃喝一年……” 执明眉眼一竖,将莫澜的兴奋狠狠踩到脚下。 吃喝一年,莫不是要等天权易主再游回去? 吃喝一年?那人心细如发,算无遗策,如此聪明绝顶之人,若要隐藏形迹,轻而易举,怎会让他的暗卫探到画舫前往天玑? 所以,暗卫得到的消息必是那人有意放出,故意引他前来。 起初与慕容黎亲近,再到装束一般无二,一步步激化他,最后暴怒失去理智,讥讽慕容黎,自惭被迫留在画舫上。 都是那人算计好的,拿捏人心的分寸也是相当精准。 原来,这艘画舫,从一开始,就是为他准备。 慕容黎身边有这样心思深沉之人,又究竟是福是祸? 莫澜拉拢着脑袋:“无帆无桨,这艘大船是不可能靠手动划回去的,王上,既来之则安之,玉衡郡主能让它自己行驶,想必定会设定后手。” 后手就是将他困在这茫茫波涛中,上天不能,入地无路,天权易主。 莫澜:“王上,其实海天空阔,一望无垠,风景甚佳……” 游湖赏景?执明眼中的风景,唯慕容黎一人尔,纵使江山如画,怎敌那眉眼一弯浅笑。 万顷碧波,无他,也黯淡失色。 慕容黎,应该会派人来寻找他。 执明好像也不那么烦闷了。 “莫澜你会做饭吗?” 莫澜:“……不会。” 执明:“本王也不会。” 莫澜:“……” 执明:“所以莫澜你高兴什么?” 莫澜:“……可以吃生的……” “……”让本王吃生食,这是人干的事吗? …… 夕阳落落,画舫幽静。 莫澜在船底转悠了好几圈,又跑了上来,兴奋道:“王上,微臣发现机关不是不启动,而是它们不想启动。” 执明:“莫澜你是不是玉衡呆久了,要被玉衡同化了。” 莫澜:“真的,王上,只要对它们温柔一些,那些刀剑如同被驯服一样会慢慢缩回去,倘若大声说话,它们就会抽出来。” 执明:“……” 莫澜:“王上,真的,要对它们温柔,好像是声控的。” 执明:“……” 莫澜:“王上你眼睛抽筋吗?要不要微臣给您揉揉?” 执明:“滚……” 数点星芒在甲板深处闪了闪。 “都说了要温柔小声说话……”莫澜滚开了。 原来玉衡郡主用牢笼困住王上是有原因的,一切都是为王上好啊!王上的冲动易暴就该消磨消磨。 嗯,用心良苦。 莫澜对巽泽好感度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 巽泽骑在马上,放声狂笑,开心极了,笑得白马同他一起欢腾嘶鸣,将繁华街道上的百姓震得远远躲了开去,默默的与这支两马一车的队伍保持三丈距离。 慕容黎悠然坐在马车里,巽泽说港口到县府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堂堂瑶光国主,走路成何体统,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人间绝色往人群中一站,太过引人注目,招摇,不妥,慕容黎觉得没毛病,而且坐车确实比走路舒服。 方夜驾着马车,皱眉思索,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知道这位玉衡郡主究竟高兴什么,难不成他以为和王上交情不错,王上就能徇私舞弊,破例开恩? 巽泽一直笑到县府门口,府兵拦下,白马一声嘶鸣,前蹄扬高,人立而起,他才收敛住笑声,旋身变幻,双脚踏上马背,纵身腾起,然后轻飘飘落在马车前,掀开车帘,伸出了手:“阿黎,我们到了。” 慕容黎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府兵:“来着何人?” 方夜将腰牌露出,府兵立马躬身,恭迎三人进府,奉茶伺候,并通知县主大人。 …… 议事厅。 巽泽很随意在慕容黎对面就坐,淡然磕着瓜子,他并不想参与这等俗事,却又耐不住好奇,看看这位祭司究竟给他扣了什么罪状。 亲自抓捕罪人来指证自己,可谓滑天下之大稽。 县主蓬头垢面,大抵今日繁事纷至沓来,忙得焦头烂额,已是顾不得形象,急冲冲喘着粗气就来面见这位君王身侧的红人方大统领。 他还来不及参见方统领,就感觉座位颇不太对。 慕容黎端坐主位,悠悠饮着一杯茶。方夜立在一旁,恭敬顺从。 县主也是浸淫官场多年,大脑迅速运转,能让禁军统领立于一旁还恭敬有加的人物,当今天下只有一人,那便是瑶光国主。 那位有着九窍玲珑心,容颜惊为天人的少年君王,复国后废旧制,立新政,杀伐果决,收权贵封地以军功分之,王侯子弟皆无特权与庶民同罪,以己为质救民于水火,聚拢瑶光百万子民心的当今王上。 王上驾临,必有大事。 县主有些深意看了巽泽一眼,腿一软,直接在慕容黎面前跪下,伏首:“小臣参见王上,小臣不知王上驾临,小臣……” 衣冠不整,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礼仪,是尊卑的仪表,此刻县主蓬头垢面,已触大不敬之罪。 慕容黎道:“请起。” “谢王上,小臣衣冠有失,冲撞王上,万万不敢起身。”县主虽蒙大赦,却是不敢起身,也不敢抬首窥视天颜。 所谓过郡就耍耍威风,暴露身份果真将县主吓得丢了魂,破了胆,巽泽所言,一语中的。县主要继续跪着慕容黎并不理会,淡淡道:“将祭司的供词呈上来。” “是,王上。”县主颔首,不敢怠慢,立刻抽出那份供词恭谨的递给方夜,方夜接过呈到慕容黎手中。 供诉阐述巨细,幕后之人为策划一个巨大阴谋,分三步棋路行之,第一步,祭司蓄意杀死祭神舞者,以神怒之言蛊惑渔民,延迟天玑开湖,让天玑这上万渔民因无法捕鱼陷入贫困饥饿,幕后之人再趁势挑起天玑民众暴乱,使其逃难而流离失所。 第二步,如若渔民看破舞者之死,不尊神怒执意开湖,便借天罚行一场杀戮,斩杀渔民搅乱天玑,激化平民怨怒。 第三步,玉衡郡主横空出世,行行侠仗义之举,扮演救世大侠,抓捕祭司,实际上才是关键一环,祭司是假意被擒,只为供出玉衡郡主。 这一场阴谋的最终目的,吞并天玑。 刻意破坏祭湖大典,挑起事端激化民怨,再由被俘的祭司供出一切皆是玉衡所为,造大声势,让天玑借民愤向玉衡发兵,玉衡郡主再以天玑挑事为由镇压天玑,从而达到吞并天玑的目的。 而玉衡郡主以侠士身份扮演的行侠仗义之举,就是要自己与这场祭祀杀戮先撇清关系,大抵就是玉衡郡主怎会自己抓捕凶手指证自己,蓄意引发两郡杀戮,天玑就是蒙受蛊惑诬陷玉衡刻意挑起战争,玉衡举兵不过是被迫反击,师出有名。 祭司泣血陈述,将这场阴谋细节完美述说出来,只是对玉衡郡主卸磨杀驴的怨毒报复。 他说,他的主子不应该废去他的修为,将他变为一个废人的。 祭司供词上还有最重要一条,郡主大人暗设武场,修矛制盾,已练就一支武器装备一流,奇门遁甲术一流的精兵强将,就为一举成名天下知。 天玑,已是囊中之物。 第82章 结网 议事厅中,一片寂静,县主不再说话,也不敢说话,如供诉上所诉,王上身边悠然磕瓜子那位方才还行侠仗义的大侠就是玉衡郡主,他带着一份矛头直指玉衡郡主的罪状而来,已是吓得肝胆俱裂,说不准王上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接将他灭口,一想到这里,他连气都不敢出了。 慕容黎淡淡看完,淡淡将供词给了巽泽,巽泽看后扔于桌上,满不在乎道:“挺像是这么回事,暗地里告诉他们是我做的,屠杀渔民破坏神祭,逼天玑先向我动手,表面上装作救世大侠,还手之余师出有名,顺理成章吞并天玑后还落副好名声,指不定还有吞并瑶光的野心。不如,王上将我打入天牢,防患未然,反正是罄竹难书的罪。” 他将双手伸给方夜,示意方夜可以套上镣铐带他走了。 方夜眼神转向慕容黎,慕容黎未有表示,方夜未动。 慕容黎拿起供词,缓而慢撕成两片,淡淡道:“陈县主。” 见慕容黎将供词撕毁,陈县主额头立刻沁满汗粒,显然,无论供词是真是假,王上都没有治罪玉衡郡主的意思,陈县主惊恐匍匐:“小臣在。” 慕容黎:“除了祭司一行人,不知县主可有统计出来渔民伤亡如何?” 陈县主急忙道:“据小臣统计,只有一部分是惊吓失控,落水而亡,并未有渔民死在兵刃之下,大部分尸体是统领大人的士兵。” 他的惊恐变得肃穆起来,隐约感觉王上才是手捏牵丝线的那人,无论这些细线带起的风筝要飞往何方,飞得多远,轮轴都是在王上手中,只要轻轻一拉,就会回来。 慕容黎:“所以祭司所控,县主以为如何?” 祭祀大典开始前,祭台下渔夫就被替换解救,那么想要以民愤大做文章借端生事,就变得无从谈起。 祭祀开湖后日另行举行,捕鱼谋生运作井然有序,百姓不会饥饿流离失所,这场预谋杀戮,并未殃及池鱼。 故而机缘不存在,祭司的指控就是污蔑与诽谤,无中生有。 莫非,祭司的这场杀戮之局,出自王上之手?才能将借机造事之由掐断? 县主不敢再想下去,王上如此做,一定有他的道理,顿首:“祭司破坏神祭,造谣生事,诬陷玉衡郡主,蓄意引天玑玉衡为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慕容黎颔首:“悬尸三日,以儆效尤。” 县主一愕,立刻遵命:“小臣领命。” 杀肯定是要杀的,这么干脆吗? 即便他有满腹困惑,不知道王上布此局的真正用意,在慕容黎看似孤高清冷的威严下,他也是不敢多问半个字的。 慕容黎看出他的困惑,淡淡押下一口茶,缓缓道:“天玑历来尊崇巫神邪术,想必县主只是挂个头衔,实权已然被巫师做空,却不知县主可有心一展鸿鹄之志,食一县之禄,尽一县之事?” “小臣愿为王上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尽一县职责,造福一方百姓。”县主听了,高兴得屁滚尿流,惊喜交集,能从巫师手中将实权夺回,不用再日日混吃等死,日后飞黄腾达,定是指日可待。 慕容黎道:“新政本王已派人送往天玑郡主手上,想必不日县主就能得到政令,颁布实施。巫仪之风以蛊惑人心而起,自然也应由谣言而尽。县主要做的就是结合新政,利用此次巫师所生事端,煽风点火,从而废除巫仪,兴教化,剔除百姓愚昧无知的信仰。” “王上英明,小臣定不负王命。”县主感激涕零,废巫仪夺政权,他做梦都想做的事如今竟然成真,还是王上撑腰给的权利,他立刻磕头谢恩,奔走如飞的去了。 歪风邪气有伤风化,康庄大道才是正统。 煽风点火,他最在行。 别说悬尸三日,悬成干尸他也不放下,就是要让那群愚昧无知的信徒看看,这位他们敬如天神的巫师祭司是如何残忍杀害他们的,巫神降下的只是灾难,不是慈悲。 神无怜悯,要神有何用? 关键时刻,县主才是救世主。 …… 巽泽饶有兴趣看着慕容黎:“原来阿黎借这场杀戮是要立新政,废巫仪,兴教化,幕后之人辛苦布局,结果不能如他们所愿,反倒被你有效利用,岂不是要气得跳脚。” 慕容黎悠悠道:“天下万民,即我之子民,渔民百姓,最是无辜。” 社稷苍生为重,帝胄皇贵,施的,当是仁心,解救的,当是万民。 祭湖被引为一场阴谋,他以民为贵,自当要从中拨弄,避免伤及无辜。 不求全然悲悯众生,但求为君无愧于心。 巽泽眼中神色渐渐变化:“可阿黎如何算无遗策,做到提前部署一切?” 慕容黎道:“执明国主在玉衡多番遭遇刺杀,大概是有人针对于你,想将玉衡的水搅浑。祭祀开湖是每年的惯例,天玑玉衡相邻,既然在玉衡掀不动波澜,自然得转移阵地,若是这场杀戮由你主导,又伤及百姓,不将你打入天牢匡扶正义,此事就不能大事化小,不能平息天玑民怨,玉衡与天玑必将大乱,你岂能独善其身。我不过暗动手脚,做个顺应之举,将结果变为我想要的而已。” 伤巽泽就是断慕容黎臂膀,他们要对付的,一直都是慕容黎。 巽泽点头微叹:“莫非阿黎一早就知道祭司供出的人会是我?” “猜的,我向来只有五成把握,当一个人有心算计你的时候,任何一件小事都会成为他打击你的致命伤,何况,祭祀开湖不是小事。”慕容黎沉吟,“只不过祭司这么快就将你供出,倒是有些意外。” “或许他舍不得我两,要多留些时日。”巽泽勾唇轻笑,“可是这新政,天玑郡主若是置疑不遵从?我听说这位郡主同蹇宾一般挺喜欢玩求神问卜那套。” 屋宇寂寂,慕容黎看着巽泽,淡淡道:“天玑郡主不遵王令,与玉衡合并可好?” 幕后之人想要制造的是两郡相争,不妨做个顺水人情直接合并? 天玑已是瑶光属郡,若风俗还自成一派,奉巫仪,不遵教化,岂非成了瑶光的笑话? 祭神之舞,净化心灵,与天地沟通,同国师一般,愚昧,害人不浅。 从前,内忧外患,自是无暇分心废除巫仪一事,如今瑶光政治清明,万众一心,是时候根除此等害群之术。 巽泽眉头一皱:“如此岂不是坐实了祭司之言?” 天地可鉴,他可没有吞并天玑之心,他连玉衡都懒得管理。 “你怕了?”慕容黎微笑。 巽泽脸色凝重,郑重点了点头。 方夜惊得下巴快掉了下来,他以为巽泽会大大吐出几个不屑之言,谁说我怕!谁知这位遗世独立,自命清高,蔑视天权国主的修道仙人竟然会怕管辖领土扩大,权利升高,这不是人人心向往之的事吗? 这比执明还没章法。 慕容黎抚摸手中吟畔,饶有兴致把玩着,淡淡道:“以你之见,这位祭司会是仲堃仪的人吗?” “此人修为颇高,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必定不是仲堃仪门徒。”巽泽沉吟片刻,道,“但是不排除幕后已与仲堃仪合作,当日能从重兵把守的牢狱中救走仲堃仪,绝对不是等闲之辈,阿黎想悬尸将人引出?” 慕容黎道:“未尝不可,若是不摘除,迟早是一个比仲堃仪更大的隐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个神秘人,我们现在一无所知。” 他转而吩咐方夜:“方夜,暗中盯紧,有露出马脚之人,立刻拿下。” 方夜垂首:“是,王上。” 巽泽微微凝思:“死人多半没有任何意义,阿黎若真想引幕后之人来救,活着的不是更有价值?” 慕容黎示意方夜退下,淡淡道:“你怎知会有人来救?棋子一旦从棋盘上拿走,就已经丢失了价值,幕后之人来看的,不过是确认一下是死是活而已。” 他饮了口茶,淡淡一笑,“如此聒噪之人,怎能容许他再次开口。”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方能让人安心。 巽泽仅仅只是出手,祭司就能知晓巽泽身份,组织出一通逻辑贯通毫无破绽的供词,若是不杀就悬于午门,指不定他仅凭一口气也能大放厥词煽动民众,编排是非将玉衡吞并天玑之言坐实,如此,岂不刚好全他之阴。 闭嘴的能免去很多麻烦。 “原来,阿黎,你竟是为我着想。”巽泽眯起细细的眼睛,笑容中透出些许温暖。 …… 夕阳映红了半边天。 县主办事效力飞快,祭司的尸体被一根粗大的铁链勒紧,悬于午门,百姓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狰狞面目,不像他们虔诚供奉的神,像极了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新政还没颁布,县主已命人口沫横飞谴责祭司的数条罪状,有的,没的统统往巫神上扣,精心编排的污蔑,煽风点火的乐趣,狰狞可怖的祭司,足以让信徒惊恐失措,惶惶如丧。 原来巫神是如此自私,妒忌,丑恶,扭曲,他们以前的决心,信任,都如此可笑,祭司那狰狞的嘴脸仿佛在嘲笑他们曾经全心全意虔诚跪拜是多么愚蠢,他们决定要把这种愚蠢狠狠抛弃,踩在脚下,渐渐的臭鸡蛋,烂菜叶,所有一切污秽之物都飞向祭司。 这样,才算有些发泄。 县主摇起了折扇,端起茶碗,儒将,就应该如此运筹帷幄,百姓对巫神的天平已经倾斜,新政颁布实施就不会遇到太大的阻碍,可谓决胜千里。 …… 茶已凉。 慕容黎手指轻扣桌面,静静道:“你说,祭司只是不想我们回玉衡,才这么快招供?” 巽泽凝视慕容黎,慢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祭司供词里有一条是只有你我才知道的秘密。” 慕容黎将瑶光三层金矿开采权给了巽泽,用以秘密训练一支武功一流,装备一流,奇门之术一流,排兵布阵一流的超级军队,这支像鹰隼一样锐利强悍的军队一旦训练成功,将会成为暗卫罗网且只听从慕容黎调令。 无论慕容黎身份如何变化,这支军队,只听命于慕容黎。 这是他两的秘密。 这个秘密若是还有第三人知道,且能拿出来做文章,必定是安排的训兵之人。 慕容黎抬头望着巽泽,眸子就像是星空,里面有太多光芒,每一束星芒都能照进彼此的内心,甚至读懂它:“玉衡,有奸细。” 这个奸细在玉衡布置一场阴谋,所以希望他两的返程可以延后。 玉衡,绚烂而宁静,遗世而独立,不管中垣掀起多大的狂风巨浪,曾经都能安然而度。 如今,终于也要卷入这场角逐天下的风雨中了吗?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巽泽缓缓走到慕容黎面前,拈起吟畔,竹箫被他托在修长的手指上,他轻轻按下机括,银针飞出,没入窗棂的妆花中,缓缓道,“我给他埋下了另一重考验,我希望这个消息来得晚一些,或者永远不要来,毕竟,郡主府人手已经够少了,我不希望再少一个。” 再少,就更冷清了。 他转身,走入了夕阳下。 回眸:“阿黎,送你。”他扬起一枚镜片。 天地间的一切,突然静了下来,那枚镜片反射过来的夕阳余晖,渐渐化成一颗心形光晕,正落在慕容黎的手心中。 慕容黎轻轻一握,展颜微笑。 …… 晚膳,是巽泽借了县主府火房烧的,仙人下厨,方夜再次惊得掉了下巴,不染俗尘凡气,明显过于虚假,烟火都快蹿到头顶了。 一盘盘叫不出名字的珍馐放到方夜手上时,巽泽特意叮嘱:“这些是为阿黎做的,不是给你吃的,你同县主他们一块用,端去前厅。” 他加重了三字,“给阿黎。” 方夜表示沮丧,随即释然。 他怎敢同主子一块用膳,虽然他确实有想尝一口的冲动,毕竟色香应是味俱全。 如此珍馐,定当美味,实在过于诱人。 方夜端到慕容黎面前时,慕容黎看着这些佳肴,淡淡道:“阿巽定是觉得本王吃不惯天玑饭菜,县主府也没有什么好的厨子。” “王上怎知这是玉衡郡主做的?”方夜感到震惊,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说过这是出自玉衡郡主之手,而且王上还没动筷,这叫闻味就能识人吗? “一曲高山流水尽,伯牙鼓琴遇知音。”慕容黎的脸上,有淡淡的微笑,“你先下去吧。” 他的眸子,像雨云遮不住的两点星辰。 手指轻拢慢捻间,一曲高妙之音自竹箫中溢出,悠扬清俊,高远出尘,毫无人间烟火之气。 他与他之情,可咫尺,可天涯,萦绕于曲径通幽处的酒香,纵然巷深,难掩其醇。 方夜似懂非懂,唯有两字。 默契。 第83章 剑阁 方夜再次来参见慕容黎时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王上,画舫同执明国主一同消失了,方圆十里,碧波万顷,皆无踪迹。” 陆路走过,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有迹可循,水上则不一样,海面空阔,平静的波涛中,留不下任何足迹,海上风云变幻,真正掌舵的水手有时都辩不明方向,何况是天权国主这种连王城之外都极少踏足的人。 果然执明并未将他的忠告放在心上,动了画舫龙首,让画舫启动自行而去了。 慕容黎扔下竹笺,起身:“传本王令,召集此县最好的水手,出海,寻找画舫。” 方夜领命,巽泽迎面而来:“没用的。” 方夜顿足。 巽泽瞟了方夜一眼,笑吟吟道:“那是艘自行船,无需人力,船底滚动轴承由机关操控,可快可慢,一旦航驶,紧靠人力划行的船只再快也无法追上,据我所估,画舫启动已有两个时辰,现在去追,上哪找去?” 找不到就不找吗?那可是天权国主,若是丢了,岂不是摊上大事。 方夜脸色变了变,顿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着慕容黎决断。 慕容黎静静思索,巽泽的话带着某种合理性,普通人力船追不上机关操控的画舫,这点,他很清楚。 显然,执明着了巽泽的恶当,巽泽对执明虽有恨意,不至于要命,大抵因为蛊茶被毁对执明略施惩戒。 他必定知道,执明会扳动龙首,启动航行。 慕容黎轻轻叹了口气,孩童心性。 巽泽走到慕容黎面前,笑得无比灿烂,悄悄道:“我那艘画舫以精钢为龙骨,船体由古檀木所造,坚固无比,就算是海上风暴,也无法摧毁,我下船时已关闭所有机关枢纽,天权国主的安危阿黎大可放心。” 画舫机关关闭,想必执明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慕容黎眼中有丝无奈,对方夜道:“找还是要找的,去吧。” 方夜迷惑,什么叫找还是要找的,所以随便找找,做做样子? 嗯,那就随便找找吧,总不至于叫天权的人说王上无情,自从得知宣城那次,执明对慕容黎起了杀心,假戏真做,差点要了慕容黎的命,方夜其实对执明也是心生怨恨的。 有人代劳给执明难堪,乐意之至。 “几日能到玉衡?”慕容黎问。 他问的是巽泽,问的是画舫。 巽泽:“三日,它会自己回到云蔚泽,我们明早启程,大约能先一步回到仙人府。” 如此,便好。 如此恶作剧,大约,不好善了。 …… 黎明,是那么安静。 那位满脸堆笑的年轻人安静的思索了一个晚上,望着面前凌乱的纸笔,脸上的笑容继续绽放。 感叹:“慕容黎,好手腕,借这场战争变政,竟是我弄巧成拙,为你搭好跳板。巽泽,如此修为,不借外力果然很难对付。” 下属垂立在一旁,缓缓询问:“族长,祭司尸体被悬于午门,受尽侮辱,属下是否去带回让他入土为安?” “愚蠢。”那人脸上仍是笑容,眸子却像一双魔咒,尽是戾气,“人死为夷,夷死虚无,虚无缥缈间,何必执着肉身凡胎。” 他笑了起来,“你若也想被慕容黎的人抓去悬尸,我并不阻拦。” 棋子,一旦从棋盘上拿走,价值就已被利用殆尽,即便活着,也不能再浪费一子,何况是具尸体,自投罗网吗?他可没有那么愚蠢。 一具尸体而已,悬成干尸也已无足轻重。 慕容黎引君入彀,他怎会鸟入樊笼。 下属身子震了震:“属下明白了,可先生的这场刺杀以失败告终,会不会影响族长大计?” 那人慢慢道:“仲先生不是要执明的命,而是要执明认定这批杀手是佐奕的人。” 佐奕借天枢人身份刺杀执明,仲堃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真正的目的就是把执明绕进去,让他笃定那是佐奕的人。 那人悠然笑道:“佐奕到哪了?” 下属:“佐奕已悄悄到了玉衡。” 那人的目光显得很慈悲:“记住,佐奕与慕容黎的这场见面交易,一定要让执明凑巧见到。” 他们之间的嫌隙早已支离破碎,无论怎么努力,都能在拼合的瞬间重新破碎,他不介意再加深这道裂隙。 冲动是魔鬼,他要魔鬼给他们制造一场不可预见的悲凉。 下属垂首:“是。” 一人抱着一只硕大的木盒走进来,呈到那人面前:“族长,不负所望,东西已取到。” 那人将木盒接过,放置桌上,轻轻打开,手掌往木盒边沿重重一握,血液蜿蜒流动,他生动的笑着,让手掌的血液滴到木盒中,脸上呈现出虔诚而寂静的光辉。 盒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吟,微微震动,透出夺目的光芒。 绝世神兵的剑芒。 啪!木盒盖子合上。 血,依旧被握在手中,他凝视着手中的血,笑得越发灿烂。 “很好。” 这才是最终目的。 很快,他就会打开那个地方,接收神力,将天命擎在手中。 …… 第三日。仙人府。 整栋府很安静,依旧辉煌夺目,不容谛视,若不是幽风中飘出一股淡若缥缈的血腥味,它绚烂的样子不会让人想到它被一场浩劫洗涤过。 侍卫伏在羽琼花圃的青石板上,脸色十分虚弱,脊柱上裸露着一道巨大的口子,鲜血几乎流尽,染红了羽琼花瓣,却早已凝固,他虚弱不堪,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扶住巽泽的脚说了两个字:“剑阁。” 就垂首气绝而亡。 巽泽蹲下,细细琢磨着侍卫伤口,片刻,站了起来,转而对慕容黎道:“不出所料,果然冲着神剑而来,剑阁被盗了,正是祭司那伙人。” 他眼神转向慕容黎的时候,总是特别温柔和煦。 仿佛天大的事都不是事,只有慕容黎才能让他尽化柔情。 有人闯入剑阁,盗走神兵,他却还一派气定神闲,慕容黎站在羽琼花圃中,看着云絮坠地的花朵,那上面,还残留凝固了的暗红,缓缓道:“以祭祀为名,搅乱天玑玉衡,让你无暇他顾,他们最终目的,是为了盗取五把神剑,看来玉衡也早被猎人盯上了。” 巽泽若无其事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慕容黎沉声道:“瑶光王城寻不到,寻到玉衡倒是迟早的事。” 巽泽假扮瑶光国主,掷剑立斩刘雍那次,但凡心思缜密之人,定能窥探出端倪,猜到是玉衡郡主所为,瑶光王城虽重兵把守,对付修习之人仍力有未逮,神剑不在王府,矛头直指玉衡不足为奇。 巽泽嬉皮笑脸凑上慕容黎:“好不容易集齐的五把神剑被盗了,阿黎你竟然不担心?” 慕容黎淡淡道:“阿巽游湖支走仙人府所有人,大开中门,想必就是为了钓鱼上钩,难道阿巽不是早就备好赝品,就等他们来盗了吗?” “知我者,莫过于阿黎你。”巽泽缓缓点头。 “然而,阿巽,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玉衡,有奸细,放在剑阁里的赝品一定还在。”慕容黎叹息一声,踏着青石板行去。 “去剑阁看看。” …… 剑阁是仙人府的禁地,郡主巽泽的寝宫。 这栋仙人府房子连绵六七栋,慕容黎寝宫坐落在正中央,剑阁在正东方,靠近仙人府后山,无人敢无事接近。 因为巽泽有洁癖,凡人气息不应沾染仙人居所,后山与剑阁都是下属不能靠近的地方,也因为剑阁里布满机关,和巽泽修习的秘密。 顷刻间杀人,顷刻间成为一流高手的秘密。 谁都想成为一流高手,但是来到这里的人还没有机会成为一流高手,就能顷刻丧命。 慕容黎与巽泽将宫门打开,房屋很简单,也很干净,看似并未遭到洗劫,整所房子全都是极厚极重的木板搭建而成,因为木板更容易设置机关暗器。 屋内陈设很简单,桌子,椅子,白玉床,巽泽不是个奢侈的人,他所有奢侈的陈设都摆放在慕容黎寝宫了,所以他的寝宫,特别清简。 唯一称得上价值不菲之物就是那张白玉床,通体洁白,晶莹剔透,散发着一种清冷暗香,如寒梅傲雪,冷而清幽。 巽泽拉着慕容黎向白玉床走去的时候,脚步看似随意,又有些不随意,当他驻足在白玉床边时,这间屋子已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木板镶嵌的墙体如屏风开合自动打开,巨大的缝隙中五个长盒显现出来,立在墙体中,巽泽随意按下白玉床上的一个花纹,长盒应声而开,五把兵器静静躺在盒子中。 墨阳,千胜,云藏,谨睨,离魂。 五把赝品,锻造工艺精巧奇绝,与真剑一般无二,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唯一不同之处,赝品不能噬血,与主人无法产生心灵感应。 赝品还在,未有人动过。 “看来他去了另一个地方。” 巽泽面色沉了沉,一拂袖,长盒关闭,墙体缝隙轰然合上。 他又按了按机关,响声传来,屋内那张桌子轰然折叠为数截,往下沉去,放置桌子的那个地方已然出现一个四方入口,断为数截的桌面俨然组合为通往暗室的阶梯。 巽泽拉着慕容黎踩上阶梯,从入口处钻了进去。 那是一条长长的密道。 巽泽的脚每落下一个步子,密道的灯就亮一盏,直到将整条密道照得亮如白昼。 慕容黎跟着他的步子,若有所思:“瑶光的刘雍,天玑的祭司,玉衡的奸细,这些人似乎都不是突然叛变,而是从一开始,或许更早以前,就是幕后之人安插在各国之间的暗棋。” 钧天下辖,以北斗命名,天权,瑶光,天玑,天枢,天璇,开阳,玉衡,每星都隐藏着一柄神兵,八剑合一,神力无边,暗棋的作用,就是窥探神剑的所在。 巽泽道:“看来这个人野心不小,如此深谋远虑,八剑志在必得,不过也甚是狡诈,神剑是阿黎费力收集的,岂容他投机取巧,坐享其成。” 慕容黎道:“天枢西北山峡,延绵千里,暗卫只能探到冰山一角,窥视不出全貌,仅凭一卷帛绢,无法确定枢居与这个神秘首领真正藏匿所在。你说过那个地方有神力,他们蓄谋已久盗剑,兴许就是要开启这股力量。” 巽泽嘻嘻道:“既是神力,凡人岂能轻易得到,只要有我在,我就会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密道尽头有一扇石门,石门上雕刻着一朵巨大的昙花,巽泽启动机关,昙花一分为二,向两边缓缓移去,出现一个密室。 这个密室并不狭窄逼仄,相反的,它像一个世外桃源,里面生长着各种奇花异草,珍奇虫蚁,芬芳馥郁,水流幽静,一股清凉的风迎面吹来,让人有种心甘情愿地沉醉其中之妙。 奇异的味道扑鼻扫过,慕容黎一阵昏厥,欲仙飘忽,有些无法清醒,却宁愿沉沦其中,不愿醒来,这种感觉让他心底生出一阵涟漪,微妙到脸颊有些潮红。 “阿黎,吃下这个。”巽泽扶住慕容黎,手中捻出一颗殷红的药丸,递到慕容黎面前。 慕容黎接过,并未迟疑,直接咽下,道:“这是?解药?” 巽泽点头:“这些是我精心培养出来炼制丹药的奇花异草,都是世间罕见之物,也是剧毒之物,它们之间会产生一种异香,让人吸入致幻,沉沦其中,无法醒来,不日便会在幻境中毒发身亡。” 他心情有些低落,不再说话,拉着慕容黎往深处行去。 解药服下,慕容黎灵台清醒,也不多言,如此机密危险的地方,神剑若还是失窃,只能说明这个奸细是巽泽非常信任之人。 既是非常信任之人,下手杀的时候总是会触及内心,有些怅惘。 他们虽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却也不是慈悲为怀之主。能留给叛徒的结局,就是一具全尸,算是最好的成全。 曾经他也因庚寅之死,毫不犹豫下毒杀了公孙钤,那个乱世中唯一遗留的清流,唯一可称得上谦谦君子的人,也是他这生唯一错过的知己。 不曾悲伤,唯有怅惘。 秘境尽头是棵巨大的迷谷树,树下矗立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光滑,毫无特点。 第84章 君意 巽泽的手抚摸在石碑上,轻轻道:“这块灵壁石是他偶然从钤山得来,神剑寄生其中,便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力量吞噬掉神剑之间的感应,即便我在此用鲜血将另一柄神剑的力量召唤出来,寄生其中的剑也无法产生共鸣,故而我认为当是藏剑的最佳之处。” 他轻轻拍了拍,石碑竟从中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从上到下,原本应该放置五柄剑的凹巢,已空无一物。 足以证明,此处有人来过,剑已被拿走。 慕容黎微微道:“这才是你设置给他的真正考验,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玉衡有奸细?” “或许是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巽泽一拂袖,石碑轰然合上,“阿黎让我保管神剑,我就隐约预感到有人会冲神剑而来,才命属下锻造了一套赝品。” 慕容黎道:“只是如今,赝品未曾失窃,神剑不翼而飞,这步棋被人抢了一子。” “妖魔小丑,鬼蜮伎俩。”巽泽贴近慕容黎,不见他任何动作,管中吟畔已被拔出握在手中,纤指一划,鲜血滴在剑刃上,一晃而过,被剑刃完全吸收,锋利清亮,随即,剑在他手中微微颤动,缓缓透出夺目的光芒。 剑芒。 只有绝世神兵才能发出的剑芒。 锵!吟畔又插回慕容黎手里竹箫中。 “如此神兵,丢了岂不是可惜。”巽泽勾起一抹邪笑,“阿黎放心,只要天命在你手里,这天下都是你的,他们,不过是沿途的一束风景,早晚会凋零。” 慕容黎并不担心,八剑合一才能发挥出神力,缺一不可,目前吟畔在他手中,燕支在执明手里,即便对方盗走那五柄,加上仲堃仪的纯钩,也算不上齐全,召唤不出神力,最重要的是,以巽泽能力,必定会再次取回,他淡淡道:“需要我派人助你一臂之力吗?” 游湖是一个局,放长线,钓大鱼而已,那么这条长线上除了鱼饵,自然还有握线的渔夫,渔夫的人会顺着这条线摸索下去,直到将大鱼装进鱼篓。 巽泽笑容不变,透出一股狡黠:“不用,我只是让他去解决这个叛徒而已。” 两人走出剑阁的时候,落日余晖从云蔚泽的水面上渲染,将整个仙人府渡成一片金色。 巽泽紧紧握着慕容黎手心,有万种柔情,有一生相思,余晖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笑意看起来有些落寞:“阿黎,记住,赶在子时之前回来,我等你。” 慕容黎望着他,点了点头:“我会的。” 十指紧扣,再不能放开,宛如永无尽头的深情厚谊。 对于他,是知己的心意相通。 对于他,却是爱侣的同声共息。 …… 慕容黎站在云蔚泽岸边迎接执明的时候,太阳刚好西下,月亮正好从东方升起,很大,很圆。 一只鸽子从水平面上展翅高飞,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在苍穹尽头。 望日。 执明看起来精神抖擞,丝毫没有风霜裹体的落魄,莫澜扶着他从画舫上走下,走到慕容黎面前,他环视左右,除了慕容黎并无旁人,那位自命不凡的仙人不在,心下的郁结舒坦开来,笑得很是惬意。 “阿离,你一直在此处等我?” 慕容黎点头。 执明顿时眉飞色舞。 慕容黎略微施礼:“执明国主,那日实在不该单独留你在画舫上,本王未告知你画舫机关枢纽,致使机关启动航行而去,是本王的失误,好在执明国主终于安全着陆,有惊无险,本王已在府中略备薄酒聊表歉意,请。”他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果然大国风范,责任都推他身上来了,执明的眉飞色舞慢慢收拢为一个微笑,回礼:“阿离有心了,是本王一时贪玩,怨不得谁。” 或许对于被困画舫的事情真相,慕容黎并不知情,大抵以为他自作孽手欠扳动龙首自个游着玩,扔下了他,没将他的忠告记在心上。 嗯,确实是手欠,此仇不报非君王。 慕容黎道:“执明国主若是真能这么想,本王就放心了。” 他如画的眉目中依旧是那双通透的眸子,在清冷中绽放。 执明:“那是自然。” 他心思很单纯的,单纯到只要慕容黎回到他身边,就来不及去计较禁笼之辱,就能一笑泯恩仇,那些郁结,怀疑,怒意,都能化为流尘。 可是,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却让他感受到天涯之远。 仅仅是因为他们中间横插的那人。 他如此聪慧,怎会看不明白那人的算计,他来此,是他选择袒护那人,向他表示补偿,而不是,他担忧他。 执明心中忽然有一丝凌虐自己的快意。 呵,这出可笑的荒诞剧。 莫澜一怔,也跟着回礼,然后上前两步,急道:“阿离,其实王上……” 其实王上不是手欠,而是被算计了…… 被困囚笼两日两夜,今日囚笼才自动打开,一切又恢复原样,自动销毁痕迹…… 这鬼玩意儿确定是人设计出来的?还带时辰设置,还带航行方向回到云蔚泽,还带毁尸灭迹功能…… 莫澜想为执明鸣不平,想将执明受的侮辱告诉慕容黎,竟发现毫无证据可言,话突然就被噎住,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执明上前一步,不着痕迹轻轻拉开莫澜,与慕容黎近在咫尺,继续保持着笑容:“本王从前总是待在天权王城,极少出过远门,见闻狭隘。这次有幸见识到山外青山,浩瀚大海。这中垣美景数不胜数,本王一路赏来甚是美妙,回味无穷。” 他一把握住慕容黎手,也不管手心中沁出的是冰凉还是温暖,拉起就走。 “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阿离既是备了好酒,自当痛快畅饮。” 他拉着他,第一次捏得那么紧。 紧到他有了要加深这悲痛的冲动,不介意发动一场战争。 这一刻,落日完全沉了下去,只剩那轮清冷硕大的明月,孤零零的悬在东方的天上。 …… 执明在更衣,待会要与慕容黎对饮,自当衣束仪态尽现完美,三日的画舫之行,太过邋遢,他必须要先来洗漱一番,才能去赴宴。 暗卫站在明堂之上,将天权鲁大人的亲笔书信递交到执明手中,同时还有一份琉璃国主奉上的协议。 离魂物归原主,邦交就此结束。 鲁大人书信阐述离魂剑原是天权之物,作为与琉璃结盟的信物,先王转赠琉璃国主,不久前,已落入兰台令手中的始末。 其中注明:离魂剑乃八剑之魂。 兰台令以天权王身份与琉璃国主解除盟约。 执明捏着这封书信,心情极为复杂。 良久,嘴角浮起一个微笑:“回去回禀鲁大人,一切都是本王授意,离魂剑,本王自会带回天权,以祭宗庙。琉璃国,若是再暗中使坏设计毒杀本王的人,本王定要他血债血偿。” “西域番邦,中垣之事最好不要想着来掺和一脚。” 旧人也好,故情也罢,终究还是活在世上的人最为重要。 琉璃此时传书,居心叵测,不言而喻,无论是离魂剑,还是兰台令越矩行使君王权利解除邦交,都足以挑破他与慕容黎关系,再次反目成仇。 好一招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执明走出寝宫,仰头向天,皓月自东天升起,银白色的月光洒了下来,正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那么长。 一如他胸中的愤慨。 琉璃的邦交,迟早是要解除,子煜已成了旧人,子兑让他几乎痛失所爱,这笔账,不犯则已,若是再犯,他必不会手下留情。 谁都可以死,只有慕容黎不能死。 离魂剑。 他要天下,那便给他天下。 他相信他,就该摒弃杂念。 是这样的吗? …… 当此夜,朗月照耀,一壶薄酒,对坐倾杯。 两人都沉默着,凝视着脚边的光线缓缓转移。 戌时到亥时。 月光照耀下,慕容黎的容貌清冷如水,他手中握着一尊紫光流溢的琉璃盏,杯中满盏,是瑶光的清酒。 他将目光投向远天,望着那轮明月:“月圆月缺,今日还能在此共饮,总归是件幸事,执明国主,本王敬你。” 目光收回,琉璃盏已推到执明面前。 那轮明月将幽光洒满慕容黎全身,照得他的红衣更加清冷,执明看着他,心中隐隐泛着疼痛:“阿离,先前本王总是让阿离受委屈,阿离可还在怨怪本王?” “怨不得执明国主。”慕容黎提起酒壶,往琉璃盏中斟酒,酒满举起,“我本是失路之人,亡国破家颠沛流离,多蒙执明国主收留,这第一杯,敬执明国主收容之恩。” 昂头饮尽。 执明扶上琉璃盏,咬住了嘴唇,淡淡的腥咸在唇齿间迸散:“阿离,我曾经许下的诺言如今仍旧作数,那日所言,句句肺腑。” 曾经的诺言,为了他,他负天下人又如何。 那日所言,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愿携手,昭告天地。 “执明国主待我之好,我铭感五内,如今世事变迁,红尘万千,谁都是你,谁都不似你。”慕容黎斟酒,轻轻转侧着手中的琉璃盏,“第二杯,敬羽琼花之意。” 举杯饮尽。 执明喝下一口酒,辛辣随着滚烫的泪液落入腹中:“阿离……”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慕容黎斟酒,“第三杯,敬血玉发簪之情。” 琉璃盏中的酒色返照,隐约可见他如浩瀚般深沉的眸子,那双眸子中并无丝毫杂质。 酒色返照的,还有发冠中那支白玉仙鹤簪。 再次举杯。 一切是那么宁静,仿佛时光倒流。 依稀恍若那次长亭独酌,春恨何穷,他说为何这天权的王城永远不变,可身边的人却总是以新颜换旧颜。 他说若是当初没有遇见他,是否还是那个混吃等死的草包国主,虽愚钝,却快乐。 他转身,漆黑的背影,恨君终是变了人,他不曾见到,他握燕支的指尖嵌入肉里,捏得发红, 此情此景,此酒此意。 ——已是回到未曾遇见前之意。 全了,君意。 执明凝视着那杯酒,劈手就夺了过来,昂头饮下:“阿离当真以为你我之间的界限说划就能划清吗,遇见了,经历了,怎能回到最初,怎能说忘就忘?本王忘不了,我忘不了阿离。” 他的声音渐渐的哽咽,带着无法磨灭的伤痕。 酒盏上的淡淡痕迹,似乎留有慕容黎唇边的芳泽。 慕容黎仰望皓月,皓月当空,照耀寰宇,缓缓道:“换做从前,本王自然欣喜万分,但现在,执明国主与本王之间,信任可能有,并非牢不可破。” 执明紧紧握着手中的酒盏,渐渐的,有泪水滑破眉睫。 他习惯于做什么事都不考虑后果,是否会伤到他。 他习惯了受伤离去后的他,会回来讨好他。 他习惯于相信,他是他的软肋,这些伤害湮灭不了曾经对他的好。 他习惯于就算贵为一国之君,他还会恭谨的叫他王上,他习惯了他会迁就,忍受。 他甚至习惯的认为就算要了他的命,毁去他的国,他也应该原谅。 他从未想过,有天,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也会隔着天涯之殊远。 有天,就像这样,静静看着,却是彻彻底底失去了,失去了他的信任,他的原谅,失去了他。 于他,是事事隐瞒。 于他,是多疑焦躁。 “天权来的消息,你收到了?”慕容黎静静道。 执明的眉睫不经意的跳动了一下,他想询问的,未曾料到他先开了口。 慕容黎:“想必你现在应该猜到,骆珉,只是我与子兑交换离魂剑的筹码,一个骆珉,还不值得本王拿命做赌注,子兑,本王握着可顷刻颠覆他王位的把柄,所以,他必须收下这个筹码与本王交换。” 执明想起昱照峰上石质棋盘,带着风霜经磨的深深印记,亘古不朽,却无一片杂尘,回忆涌来,万般皆苦:“山上那盘棋,是你与子兑?” “是。”慕容黎轻轻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打破了月色的宁静。 “很奇怪吗?子兑既然与本王合作,又为何下毒。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朋友与敌人,不过都是趋于利益,互相利用罢了。” 叹息传来的是寂寞,只有在荒凉的孤独中,才能生出的寂寞,执明伸出手去,心底深处竟有了忐忑。 他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从来不认为他会拒绝。 ——他凭什么这样认为? “我以为,子兑下毒是因为子煜的死……” 他突然发现,竟连佐奕告诉他的全部都似乎偏离了事实真相。 “那是因为本王阻拦了他逐鹿中垣的步伐,你又怎知,此次中毒不是在我的算计之内。”慕容黎抬头望月,月近中天,子时将至,琉璃十万精兵被灭,也是这样一个月圆之夜。 月上中天,蛊卵复苏,噬心之蛊即将发作。 他的眸子倒映朗朗明月,琉璃通透,让人分不清他说出的话是真是假,然后,他嘴角挂上一丝自嘲,“执明国主不也曾怀疑我是你角逐天下的绊脚石而对我下了杀手吗?” 慕容黎的话那么轻,却也那么尖锐,刺入执明的心底深处,刺出淋漓鲜血。 他并非带着责怪,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天下人,都是利益至上,所谓真情挚爱,只是因为还没触及到双方利益,一旦有天权利相争,利益冲突,没有人会不计成败,不衡量轻重。 即便是最深的情,也能化做无尽的恨,到头来令这个世界毁灭,用数十万人的生命陪葬。 而他们,并肩而立,都是这个天下的王,利益冲突的焦点。 恰恰是这个身份不能随心所欲。 肩上,承载着所不能承受之重,一生的责任。 那是,不能为了对方抛之的守护。 “阿离,对不起,我宁愿死的那人是我。”执明看着慕容黎,脸上满是伤痛,“阿离若是要这个天下,我便以天权为聘,阿离若是要天下人为棋子,那我就做你的棋子,给我弥补你的机会,可好?” 如此,就免了权利相争。 他的话音十分诚恳,但慕容黎只是淡淡问:“条件?” 执明握盏的手顿住,禁不住一怔:“什么条件?” 为了他,负天下人又如何,天权,也只是天下的一粟,何弃不能? 他竟然认为这是交易?需要交换条件! 慕容黎凝视着执明,这样随口胡诌的誓言,不止一次触动他的内心,化软柔情,却又曾于昨日与他兵戎相向,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 负尽天下人,戏谑之言,做不到的。 他的誓言如同儿戏。 总会有天因为旁人的挑唆之言再次兵刃相对,因为,他原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光明,如今,柔荑淡泊,他要做的就是及时止损。 “万里江山的条件,执明国主可是要本王委身于你,倘若不,就毁了我的江山?” 慕容黎没有丝毫情感的话让执明内心一阵抽搐:“阿离,你怎会这样想,我……” 他咬了咬牙,竟说不下去,那样的承诺,不只一次由他亲手摧毁,如今,就算他发誓再也不会那样做,慕容黎也不可能相信他的。 他不止一次认定这种事就是交易,甚至认定他与毓骁之间也有交易。 “你永远无法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慕容黎起身,迎着那寂寥的天空,“即便没有仲堃仪的算计,我们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仲堃仪,只不过让这一步来得早了一些。能记住最初的美好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放手吧,执明。” 执明凄声:“不!” 第85章 阿虞 从前他懵懂询问,阿离,你到底想要什么。 后来他仰天悲啸,本王不想知道了。 今日慕容黎平静如水,他不必懂。 慕容黎仰望皓月,缓缓说出了他一生的承诺:“天权,是一片乐土,我从未想过要去拥有它或是毁掉它,从前是,将来也是。” 如今,信或是不信都已不再重要。 他突然笑了,笑容中有一丝揶揄:“你一直没看错,我本阴损之人,天下人,都不过是我手里的棋子。” “你曾经喜欢的那个慕容离,实际上本就不存在。” 生逢乱世,没有算计人心的能力,怎能活下去。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谪仙,有的,只是世人痴迷的幻想。 幻想一旦被打破,就是残酷的现实,截然相反的面目。 他本就是凡夫俗子,不过是上天过于慷慨的赐予,才让人容易忘却他原本的面目。 执明看着慕容黎,慕容黎身上的红衣永远那么鲜亮,夺目,但同时也留下了阴影,正如他的人生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同时存在着光明与黑暗。 他曾经爱上的是光明,后来接受了黑暗,可黑暗会不会吞噬光明,最后变成一场浩劫? 他突然感到迷茫,有些不确定,是否真能全心全意接受黑暗。 慕容黎迎着月色,准备离开。 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执明突然抱住了他:“慕容黎,阿离……我们本可以好好的在一起,在一起不行吗?” 他嘶声道:“我不在乎天权,不在乎阿离是否阴损,我统统都不在乎,阿离,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在乎的是你呀,不管是谪仙阿离还是君王慕容黎,从来都只有你啊。” “我们回不去了,执明国主。”慕容黎的话语里,有让人刺痛的伤感。 七日小聚无法解开的结,今时今日更不可能解开,他信了这世事无常。 今非昔比,慕容国主,我们回不去了。 同样的话,不同境遇,宛如蛇毒,折磨着执明的肉体与灵魂。 他紧紧抱着慕容黎,心中阵阵刺痛,他想抱他一生,抱他一世,抱到天昏地暗,抱到世界崩坏也不放手:“回得去的,怎会回不去,若真如你所说回不去,我们也可以重头再来的不是吗?重回在天权的那些快乐的日子,不好吗?” 慕容黎无声的叹了口气。 执明哀求:“阿离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像从前一样,我都为你取来,好不好?阿离,不要走。” 慕容黎任由他抱着,眸子中却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任何山盟海誓,也不足以让他动容。 月凉如水,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冷清。 曾经惊鸿一瞥的玉人,如今已是执掌生杀予夺的王者。 回不去了。 天涯相忘,各自为君,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慕容黎发中那支白玉簪闪烁着的淡淡光芒,刺痛着执明的眼睛,让他感到绝望,感到遍体鳞伤。 “是,因为他吗?因为他,你才与我生疏了。” 他骤然一惊,突然意识到他不应该问出这话的,问出这话的同时就代表着他再一次不信任他,怀疑他。 就像质疑他与毓骁的关系一般质疑他的清誉。 慕容黎淡淡冷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还是读不懂他。 沉默良久,慕容黎终是幽幽叹息:“我与他,是朋友。” 高山流水,惺惺相惜。 他能读懂他箫声中的孤寂,他也能读懂他的清远绝尘。 送簪之情,仅是朋友? 即便执明再愚钝也知晓簪子代表什么心意,心悦君兮,定情之物,他也曾送过。 “朋友?”执明突然放开慕容黎,走到他面前,收回所有尊严,如同收回刚才的质疑,绽放出一个曾经愚钝时经常露出的笑容,瞬间变成一个纨绔姿态,“那阿离将这支簪子取下可好?” 慕容黎岿然不动,不答。 执明继续保持着纨绔的毫无心机:“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它与阿离的发冠极不相衬,阿离若是喜欢,放在盒子中收藏着也是一样。” 慕容黎看着执明,似乎要将他看透,缓缓道:“这簪子,动不得。” 动不得,就因为是那人送的?曾经他亲手为他磨的血玉发簪也不见他日日簪着,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之情值得如此视之如珍。 执明从容优雅的笑容在缓缓变化。 慕容黎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人表情的每一丝变化,眉眼间的冷漠慢慢转为温柔,从眼底深处荡漾开来:“你若是能取走,也可以随你。” 慕容黎这片刻温柔让执明鬼使神差的认为,他是默许的,他没怀疑这个柔媚的眼神是在诱导他去犯一个致命的错误。 “那我取了,回头置办一个精美的盒子将它珍藏。”执明眉飞色舞,抬手,漫过慕容黎头顶,扶上簪子。 拔。 执明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兴起了阵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极端不妥,但是慕容黎眉眼柔和的光辉让他忽略了这个危险信号。 他把簪子握在手中的时候,晃眼觉得这支簪子失去了白净的色泽,一团火红在簪挺中滚动,瞬间从簪头的仙鹤尖嘴中蹦了出来,直取面门。 “阿虞!”慕容黎轻喝。 终是晚了一步,赤天虞发出愤怒的尖锐之声,眼睛瞪得铜铃那般大,它圆鼓鼓红彤彤的肚皮尾部反射出一道幽冷入骨的碧光,尾后针疾戳,恶意暴涨,顷刻扎入执明眉心。 凛冽的疼痛瞬间贯穿执明头颅,尖锥刺脑搅动,几乎要将他整个头颅掰开,他觉得他的头变得麻木无感,甚至慢慢扩大,意识逐渐模糊。 执明忍不住想靠近慕容黎,想在临死前躺入慕容黎怀里,闻闻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想听他叫一声王上,寻求那早已失去的柔情。 赤天虞振翅怒啸,挡在执明与慕容黎之间,只要执明敢向前动一下,它就能释放所有毒液,不介意让执明顷刻毙命。 它带着满腔怒火,张开它薄如蝉翼的双翅,立在主人面前,誓死保护它的主人,这个肮脏之人,打扰它睡眠,还用肮脏的身体玷污主人,若不是主人温柔的喊了一声“阿虞”,它才不会顷刻收回致命毒液,给这个混蛋留下一命。 它要他死,马上去死,立刻去死! 赤天虞释放着一生的愤怒,面目狰狞,张牙舞爪。 执明骇然巨变,握簪子的手指向赤天虞,脸色已幽绿乌黑,他几乎感觉不到五官的存在,发出了最后哀鸣:“你这只毒虫。” 究竟是什么品种? 意识全失,目光空洞,执明往尘埃中倒下,仙鹤簪也随之坠落。 慕容黎上前一步,扶住执明,没让执明跌去青石板中,月光将他清俊的容颜照出一片动人的光辉,他看着垂死中头渐渐肿胀乌黑的执明,幽幽叹息:“我说过,这簪子,动不得,俗话说吃一寸长一智,你为何偏偏不听。”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放入执明口中。 执明乌黑的面目变得幽绿,发出惨绿惨绿的光。 “王上,属下有事禀报。”方夜的脚步声踏破这夜色的诡异,当他走到凉亭中看到这惊魂一幕的时候,脚不由自主有些颤抖。 夜风幽咽,阎王开门,妖魔鬼怪容易出没横行…… 鬼……王上怎扶着一只绿头鬼?头甚是硕大,肿胀的肉挤得眉眼全无,闪着凄惨凄惨的芒。 嗯?衣饰有些像执明国主…… 方夜终于明白,倒抽了一口凉气:“王上,这……执明国主?” 中毒太深了吧,还能喘气吗? 慕容黎将执明移交到方夜手上,淡淡问:“什么事?” 方夜抱着执明,感受着这股绿光直击心灵的震撼,脸色惨变,好在执明身上还有余温,这让他稍微放松了些:“天玑郡主遵照王令废除巫仪,施以新政,只是蹲守三日,并未有可疑之人出现,祭司的尸首属下已命人取下安葬。” 识时务者为俊杰,天玑郡主倒是识务。 慕容黎沉吟:“对方也是位心思缜密之人,必然看出本王悬尸的目的,本王并未指望能从祭司身上查到什么有用线索,他所需要的东西还在本王手里,想必会亲自找上门来。” 方夜神情肃穆,对慕容黎神机妙算的心谋由衷佩服,立刻道:“佐奕前来,求见王上。” 慕容黎仰头望月,月上中天,清冷冷的悬在空中。 “不见。” 方夜错愕,感受到死一般的寂静。 慕容黎的眼神孤绝傲世:“找个隐秘的地方安顿他,待本王闲下功夫,自然会召见。” “是,王上。”方夜看着执明慢慢长大的头和幽绿的光芒映得空中那轮圆月也有些彩色的寒芒,有些忧虑,“王上,执明国主的症状似乎有些严重,需要就医吗?” “阿虞。” 慕容黎轻轻呼唤。 赤天虞吱吱了两声,一对翅膀扛着仙鹤簪飞到慕容黎面前,转着骨碌碌的眼珠,睫毛下的虫脸泛着两点红晕,似乎不堪这簪子的重量,压得它几乎断气。 它抛出一个媚眼,主人,主人,看,簪子没有落地,没有摔碎,我可有本事啦。 慕容黎从它翅膀上拾起簪子,反手就插去发中,淡淡道:“阿虞,你伤了不该伤的人。” 玉簪从虫背上拿走,赤天虞如释重负,扑腾着翅膀,忽然觉得极为委屈,它可是倾尽全力为了保护主人呀,它虫嘴扁了扁,嘤嘤嘤几乎哭了出来。 慕容黎修长手指点上它的触角,轻轻道:“阿虞乖,去解毒。” 方夜愣愣看着,有些不太适应……这一人一虫一唱一和。 赤天虞得了慕容黎爱怜,高兴得立刻转了几个圈圈,才极不情愿落到执明鼻梁上,深吸一大口气,鼓起圆鼓鼓的肚子,摇头摆尾,以轰雷掣电之姿势,震北图南之气势从尾翼撇出一大坨惨绿的粘液,落入执明鼻息,正向口中淌去。 方夜皱了皱眉,紧接着皱了皱鼻,这味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从口鼻灌入,横穿他心肺,几乎令他将吃了十年的饭食全都呕出来。 方夜几乎要将执明甩出去。 慕容黎不动声色退了几步,挽起袖子掩住口鼻。 方夜斜睨慕容黎这细微的嫌弃动作,顿时觉得心灵受到了严重创伤,王上,这是你的人,中毒连本体都看不出来,扔给属下抱着算怎么回事,退几步是认真的吗! 方夜那个哀怨呀! 赤天虞撅起屁股,往执明发丝中擦了擦,最后心满意足,双目中闪烁着七色华彩,叮铃叮铃飞向慕容黎。 慕容黎展颜微笑。 赤天虞大喜,天呐,主人的笑,天地变色,灵虫丢魂。 狂喜过度,赤天虞突然垂直晕倒。 慕容黎伸手接住它,轻轻抚摸它红彤彤的肚皮:“阿虞,去睡吧。” 赤天虞在慕容黎手心轱辘翻滚着,主人手心好暖,它恋恋不舍暴喜而飞,眼中含羞带媚,突然往慕容黎脸颊吮嘬。 吧唧! 它爱死主人啦! 这一口让它虫脸变得羞涩通红,它用翅膀蒙住眼睛,晕晕乎乎飞向仙鹤簪尖嘴,撞了五六下才撞向入口,滚入簪子中,那簪子在慕容黎发髻中一会红,一会白,许是簪魂都丢了。 方夜眼睛都瞪圆了,甚至忘记了那虫屎神奇的味道:“王上,它,亲了你?” 王上百年清誉,竟毁在一只虫子嘴中,这只虫子还给了执明一份珍藏多年,气味独特的礼物。 待遇可真是天渊之别。 慕容黎也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吻嘬得有些失神,这劈天盖脸而来的福气真是头一遭,不禁哑然失笑:“这是它表达爱意的方式。” 这方式还真是独特…… 瞧王上神情怡然自得还带几分嫌弃,莫不是执明中毒是王上蓄意而为…… 执明国主面目筋肉扭曲,肿胀毁容,俨然捅了马蜂窝,变成了个猪头。 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这坨屎吸收掉执明脸上的惨绿幽光,终于变回人类的颜色,不再鬼里鬼气。 方夜突然觉得慕容黎有些淘气,这感觉让他立刻想扇自己两巴掌,王上何等英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天下第一锋芒,怎能用淘气来形容。 “王上,这东西要把它洗掉吗?” 方夜委实觉得这气味有着冲天之恶,熏得几乎晕厥而死。 那味道缥缈直上鼻腔,慕容黎立刻转身,走入月下,呼吸一口夜风中的清凉,方缓缓道:“《四方记》载有奇禽异兽篇,古有镇海神鳌,千年所凝排遗,称之为息壤,息壤聚集千年元气,补大地之流逝,乃世间一等一的宝物。” “赤天虞为山精所幻化,吸取天地元气,酝酿百年,所凝排遗,虽不似息壤有堵塞洪水之力,想必也是奇珍中的奇珍,吸纳百毒的神器。” 就是任由它敷着呗,息壤与虫屎,风牛马不相及,王上这瞎编乱造之气魄,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方夜表示很有道理,憋紧呼吸看着那坨鲜新的,还冒着缕缕热烟……绿呼呼的粘物。 奇珍中的奇珍,神器中的神器。 有吸纳百毒之功效。 然而,执明肿胀到三个头那么大的脑袋似乎没有缩小的趋势,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脑子原本就不好使,会不会变本加厉? 方夜甚是担忧。 “将执明带去本王的寝宫……偏殿,不许任何人接近。” 慕容黎迎向月色,朝剑阁走去。 第86章 噬魂 月光,如万千剑芒疾旋,狠狠刺入慕容黎胸腔,慕容黎一个踉跄,跌入尘埃。 心口,好像突然裂开,慕容黎的痛苦在瞬间爆发,倒入树影婆娑中,痛彻骨髓的噬心之威使他拼尽全力也不能爬起分毫。 丁零丁零,赤天虞从仙鹤簪中飞出,焦躁,使它几乎疯狂。 主人主人,发生什么事了,阿虞该怎么办,怎么办才能救主人? 这只虫子,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弱小无助,流露着悲伤。 慕容黎全身剧颤,艰难的吐出三个字:“找阿巽。” 赤天虞拼命点头,鼓足了腹中凝聚的所有元气,一声尖锐的厉啸摇曳在苍凉的天幕上。 …… 巽泽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一只精致的玉瓶,依稀可见玉瓶中盛着幽红的汁液,这些汁液经过搅拌融合而后淬在一柄匕首上,发出幽红的光。 他握着匕首,看着面前一本泛黄的古籍,深沉的眸子转动着:“阿黎,这是唯一的办法,或许既能救你又能护你。” 突然,一声凄鸣从遥不可知的天外传来。 尖锐的厉啸,就像鹤鸣般穿透明月长空,直接贯穿到巽泽脑际。 “赤天虞。” 巽泽脸色巨变,凌空飞起,蓝衣突然一闪,向凉亭奔去。 那张石桌下,七条颜色各异的毒蛇剧烈扭动着蛇尾,在濒死的绝望中挣扎,它们齿间的剧毒,已被剜走。 …… 冷汗将慕容黎的长发沾湿,紧紧贴在脸上,纤瘦的手背,一道道血色的筋脉在单薄的皮肤下依稀可见,蜿蜒蠕动。 他的手指,深深的扎进青草泥泞中,却抓不住一根救命稻草,一阵剧烈的抽搐后,又是加倍的剧痛,循环反复。 痛楚几乎让慕容黎整个人濒临死亡,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明月风华。 变得污秽,堕落,仿徨绝望。 赤天虞流着米粒般的泪珠,丁零零急得乱窜,不知所措发出嗡嗡的绝望之声。 它看到巽泽的瞬间,宛如看到神明,嘤嘤嘤诉说着主人撕心裂肺的痛苦。 “阿黎,我来晚了。” 巽泽俯身,出手如电,迅速封住慕容黎胸前七处大穴,然后将极度虚弱的慕容黎拥入怀里,柔声道,“有我在,很快就会没事的。” 轻轻的声音宛如带上了某种神奇的力量,残忍的折磨在这一刻,突然消退,慕容黎仰起苍白如纸的脸,浮起一个微笑:“阿巽到了,就好。” 他将头靠上他的肩膀,仿佛一个在病中要陷入沉睡的孩子,轻轻闭上了眼睛。 天涯海角,无论他要带他去哪,他都愿意,随他而去。 不管花开花落,不管曾经相遇,不管最后凄迷。 …… 十五的月华,流光溢彩,是天地大美的象征,也是唤醒蛊魂的媒介。 隔着两人重重衣衫,巽泽仍能感到,慕容黎全身时而灼热,时而冰冷,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仿佛连灵魂都要搅碎。 景阳剑破天,光芒贯天彻地,立于剑阁上空,巽泽收回手印。 “虫孩子,非礼勿视,在外护阵。” 赤天虞丁零丁零点头。 淡蓝的光晕从景阳剑周身激荡,如温柔的清风在巽泽踏入剑阁之后笼罩开来,化成一团无形的结界将亿万道月芒折射于九天穹顶。 无形无质的光芒,张开在剑阁屋脊之上,每一道月华落下,都会被苍蓝结界吞噬殆尽。 而这道结界,也能将所有的杀戮阻挡在外。 巽泽轻轻把慕容黎抱上白玉床,一手扶着他,一手去解他的衣襟。 就算是封住了胸前七处大穴,依然阻止不了噬心魂疯狂长鞭的狠狠抽打,每一下都在慕容黎心上鞭笞出灼烧般的痕迹。 慕容黎全身剧烈颤抖,寸寸肌肤都在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冰封,火炙,蚁噬,车裂,凌迟各种酷刑同时降临在他身上,他所有尊严,清冷,孤傲,矜持都被撕裂心肺的痛苦碾为尘埃,嘶哑的喉中发出一声声微弱的沉吟。 他的神志仿佛已被折磨殆尽,只是下意识紧紧抓住巽泽,似乎要抓住唯一的救赎。 痛苦扭曲了他清冷如月的容颜。 巽泽的眼中,第一次刻上无法磨灭的痛楚,爱是一根刺,从他决定为他踏入红尘,就注定了他有多痛,自己就有多痛。 “阿黎,原来红尘的万般滋味,第一道便是感同身受,有焦灼,酸涩,苦楚,却又如此幸福。即便注定会失去,至少这一刻,只有我和你。” 他解开慕容黎衣襟,慕容黎凝脂如玉的肌肤早已被殷红覆盖,他胸膛上是条条血纹刻上的烙印,妖异的蠕动着,一条条如毒蛇般正在啃食慕容黎心脉。 每一条代表一种残忍至极的酷刑,数十条同时啃噬,早已超出人类承受痛苦的极限。 巽泽的脸上悲恸欲绝,感受着同样的痛苦:“阿黎,忍一忍,马上就不痛了,只有这次,不会再有下次的,一定不会再有的,我不会再让人毁了阿黎的蛊茶,再也不会了。” 蛊茶不毁,今日原是开花之期。可惜,茶被执明泼了,他就是慕容黎的劫,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会成为夺命之剑要了慕容黎的命。 慕容黎眉头拧紧,又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沉吟如小兽濒死的哀号,有着绝痛,悲鸣:“阿巽,不怪你。” “记得吗,我说过有我在,就有你在,有我在,就不会让你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巽泽眼中透出坚定,猛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粉妆玉砌的肌肤,他手中掣出匕首,匕首尖端淬着幽红的毒液,寒光绽开,反手刺入自己的心口。 “阿巽。” 慕容黎大惊,忍着剧痛本能的想要阻挡,却料不到巽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他的手只在匕首刀柄上一触,锋利的匕首已往巽泽心口上剜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鲜血溅开,毒液入体,剧痛迅速蔓延,巽泽身子一阵痉挛,他伸手,猛地一下揽住慕容黎,将自己的心贴在慕容黎敞开的胸膛上。 手中一团灵气沿慕容黎手腕直蹿腾入心口。 慕容黎愕然定住。 两颗心紧密的贴在一起,清楚的感受到对方心脉跳动的频率,这频率出奇的狂乱,躁动到慕容黎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的感觉在下一刻他就清楚的知道是为何了。 巽泽脸上的清俊宛如在一瞬之间凝结,化为刻骨铭心的痛苦。 这痛苦是如此猛烈,以他的修为和力量,竟完全无法对抗,他的身体已在剧烈的抽搐,双手上的青筋迅速扩张,似乎下一秒就会爆破。 然他的拥抱是如此之紧,紧到几乎与慕容黎融为一体,两颗跳动的心被血纹撕扯,紧紧粘住,哪怕是最强的力量也无法将之分开。 他脸上挂着一个惨淡的笑容,低声道:“阿黎,对不起,不要怪我,我翻阅了所有典籍,只有这种办法,才能代替阿黎的痛苦。用七种混合的毒蛇液,引出蛊魂纹,让它们啃食我的心,将反噬之力转稼到我身上,这样,阿黎才不用承受噬心之痛。” 他不是要亵渎他的仙人,他只是不想他痛苦。 慕容黎噬心之痛在这一刻减弱,却也无比憔悴,巽泽的话深深触及到他内心被刻意掩埋的情愫。 他总是用温和与不羁,给他以庇护,竟连这种痛苦的折磨,都是他来承受,他怎会怪他亵渎了他的身体。 只是这样的转稼让他心底生出一股悲伤:“阿巽,这不是代替,这是一种毁灭,剧毒加上蛊魂噬心,就算是通天的修为,也承受不住,你会死的。” “放开我,我能挺过去。” 他不能再让阿煦的悲剧重演,不能让这个他替自己死去。 慕容黎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巽泽推开,试图将钻入巽泽心口蠕动狂噬的血纹强行拔出。 冷汗自巽泽脸上滑落,他清俊的面容已变得极度苍白,妖异至极,他重重抱紧慕容黎,不让慕容黎挣扎分毫,声音已然虚弱无力:“阿黎,听我的,这不是你能承受的痛,噬心并非一次降临,而是间接发作,每当疼痛将神经撕扯得即将崩溃的那一刻,便会暂时减退,不会因昏厥而逃脱痛苦,片刻喘息之后,又是加倍的剧痛,如此循环反复,直到血月西下。”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死死的抓紧慕容黎,却绽开着一个温柔的笑:“阿黎,看着你痛苦,我的心亦如刀割,如在泣血,比起噬心更难以承受,这不算什么,我是修习之人,事后闭关修炼,很快就会好的。” 两颗心已被血纹紧紧的搅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就像是月老手中的红线,栓住了谁,就是命中注定。 “阿巽,你这是何苦。”慕容黎不再挣扎,双手环上巽泽,同样抱紧了他,静静的感受着彼此心脉的跳动。 他们的拥抱是如此亲密,却也如此自然,没有半点情欲之意。 一阵剧烈的咳嗽,黑血喷出,七种毒血蔓延到巽泽全身,他的每一寸筋脉骨骼都如破碎般疼痛,但他依旧保持着玩世不恭的欣慰:“山河不足重,重在阿黎,为了阿黎,一切都值得。” 猛烈的噬心再次袭来,他全身骨骼碎裂般作响,汗湿衣衫,不再清俊若神,竟连微笑都无法挤出,他将头深深埋在慕容黎肩上,用极轻的声音问:“阿黎喜欢什么花?” 慕容黎感受到巽泽痛苦的颤抖,这是他的痛苦,却由他来代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一些温暖。 他将手指轻轻抚上巽泽被汗液搅乱的发丝,一丝丝理顺,让它们垂在他的背上,轻轻道:“瑶光的国花,羽琼,阿巽种的七色羽琼,比瑶光王城的还美。” 巽泽脸上的血色完全消失,变得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心花就开羽琼,等心花开了,阿黎不再需要蛊茶的时候,我们把七色羽琼摘了,一部分蒸成羽琼花糕,一部分酿羽琼花酒,花蕊可以提炼成香料,给阿黎佩戴。” 慕容黎柔声道:“如此仙人府院前岂不是要变得光秃秃的,你忘了,羽琼没有花蕊。” 巽泽眼中浮起笑容:“花开花谢,再艳丽的颜色终逃不过化作春泥的命运,若是能尽花的一生成为有用食材,入了阿黎的口,想必花精们都要高兴起舞,奉为圭臬。” 鲜花娇盛,孤芳自赏岂不辜负大自然的馈赠。 伯牙鼓琴虽好,还得子期来听。 千里马虽是良驹,还得伯乐来相。 他自诩隐士仙人,为良人倾尽修为,死而无憾。 这个如谪仙名士般风仪自若的公子,面对如此猛烈的噬心攻击,忍受剧烈痛楚的同时,心心念念的竟还是他,慕容黎眼中一热,将巽泽抱得更紧:“好,听阿巽的,阿巽喜欢喝酒,我们就酿许多羽琼清露,堆满阿巽的酒窖,每日清晨,煮酒论剑。阿巽喜欢策马长歌,纵情江湖,我们就去踏名川大山,赏世间百景,阿巽想要挫江湖各大门派的锐气,我们就把武林盟主之位夺了,听阿巽的,过郡就耍耍瑶光国主的威风,过门派就亮出武林盟主的身份吓唬他们……” 手握最强的权利,做最洒脱的事,过快意恩仇的人生。 此时的巽泽,满身创痛,正在接受天底下最残酷的酷刑。 他极度透明的脸上仿佛多了无数裂纹,眼前变得模糊,毫无血色的双唇动了动:“阿黎,你真好。” 是呀,他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他也是。 七蛇剧毒与剜心之威如同火山喷发再次席卷,将巽泽的神识搅得粉碎,深邃的眸子中已是一片血红。 这一次的凌迟之刑似乎更为猛烈,他拥抱慕容黎的双手也越来越紧,慕容黎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丹田撞入,直冲任督二脉。 痛苦卷涌而来,慕容黎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阿黎,睡吧。” “你的苦难,由我来承受。” 巽泽抬手,按下了白玉床的花纹,随着他的手势,白玉床的每一丝纹路都在开始变化,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太极形状,月白光轮从太极中绽放,旋转开来,将紧紧相拥的两人包容其中。 第87章 心花 当朝阳将郡主府染上点点金色的时候,阿常同往日一般用钥匙打开尘封已久的郡主府大门,慵懒的走进去,然后关紧。 这栋郡主府荒僻已极,毫无人间烟火之气,唯一算得上的烟火,就是巽泽修建用以炼丹的那座道观。 阿常记得,上次炼丹炉重开丹炉真火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荒烟萧瑟,连炼丹炉都覆满尘埃,哪里还有昔日繁华,诺大个郡主府,活生生变成香火断绝,凄凉晚景的道观,郡主真是人间极品。 阿常每日的工作就是陈扫落叶,修花剪枝,实在称得上一件悠闲又极其无聊的事,郡主不在,是该打扫了,总不至于叫这个荒凉的郡主府成为荒落的废墟。 废墟之上,弥漫着的是死亡的气息。 阿常习惯性去大门侧边摸索他工作的工具,那把巨大的笤帚,但他的手却摸了个空,他皱起眉头。 南风靠着门柱,嘴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似乎已等待多时,他微笑:“阿常,你是不是在找它?” 他手中惦着笤帚,递了过去:“阿常最近是不是会相好去了,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府里尘土飞扬,阿常三日未打扫了吧?” 庚辰负手而立,站在不远处,他觉得南风叼狗尾巴草的样子有些欠揍,还有这个标准式杀人的微笑,难看至极。 阿常犹豫了一会,向南风行礼:“大人,小的并未偷懒,昨日还打扫了一遍,大概是夏日狂风呼啸频繁,容易吹进来尘土,郡主和大人不在的时候,小的都是常闭府门,就怕吹来杂尘难以清除。” 南风转目一笑:“哦,那可奇怪了,我在此守候了三日,都不见阿常的影子,究竟是我眼瞎了呢还是阿常偷偷习得隐身的绝技,可以瞒天过海。” 阿常佝偻着身子向南风走去,是如此的毕恭毕敬:“大人说笑了,小的就算习得此等神功,也瞒不过郡主的慧眼。” 南风依旧微笑,笑容十分阴沉:“郡主确实有双慧眼,可还是识错了人。阿常演技这么好,不进玉衡戏班着实可惜,这么好的苗子用来扫地岂不是牛刀割鸡。” “小的除了扫地一无是处,能得郡主收留已是天大的福气。”阿常上前几步,俯身接过南风手里的笤帚,“大人回府,郡主应当也要回府了,小的该打扫除尘,否则郡主回来是要怪罪的。” 南风放开笤帚,微笑:“阿常扫地有五年了吧?” 阿常:“是的,大人。” 南风含笑的双眼中透出极其深邃的神光,逼视阿常的脸:“阿常是从什么时候做了别人狗的?亦或是原本就是别人放出来咬人的犬。” 阿常佝偻咳嗽了几声,用笤帚杵着身子,缓缓道:“小的不明白大人这话的意思。” 南风道:“阿常亲自取了东西送给你的旧主,这么快就撇得一干二净,可真是演戏的翘楚。” 阿常灰鹤的眸子中透出冷冷的精光:“盗取东西的这个人不正是南少侠自己吗?” “小心!”庚辰喊了一声,还未有任何动作,就见朝阳华彩中,一道刺目的亮光从房顶直透而下,光华氤氲流转,奇寒透骨的杀意从剑上传出,直指庚辰眉心。 庚辰情急之下,身子往后急退,拔出腰间的长剑,剑招如流水般迅速运转,与那柄冷意之剑战到一起。 一瞬间,羞花落叶都被撕成片片碎屑。 阿常说那句话的同时,嘴角牵动,浮出一个诡异的表情,只见他手中黄光一绽,笤帚带着开天辟地的威力,向南风横扫而去。横暴的气息席卷整个郡主府,似乎一旦被这道笤帚之力扫到,就会立刻化为芥粉。 “顾好你自己。”南风看了庚辰一眼,笑道。身子转侧,双脚往门柱上重重一踏,借势飞跃数丈。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支撑雕梁的巨柱被这一记笤帚之力横劈而断,砖块瓦砾纷纷坍塌,雕梁轰然砸下。 阿常伫立在漫天尘埃中,立着笤帚,寻找南风踪迹,神色急遽变化。 “不要留下任何活口。” “是。”几条黑影从高墙跃下,袍袖翻飞,长剑发出龙吟之声,裹着几团力量与南风庚辰撞击在一起。 “你自己能解决吗?”南风睥睨着这些黑衣人,问庚辰。 “不在话下。”庚辰眼中的精光亮到极处,一声怒叱,手上之剑全力刺出,再不留半分情面。 彩光陆离,绿叶翻飞,偌大的郡主府这一刻变成了修罗战场。 南风绕着手腕金线,踏着满地瓦砾,向阿常走来:“身为暗桩,盗走神剑,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但你又回到了郡主府,丝毫不担心郡主回来取你性命,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在你布的局中,所有证据指向的这个奸细,一定是我。而你,只要杀了我这个奸细,就可高枕无忧继续留在玉衡暗中图谋。” 阿常握紧手中的笤帚,随时准备发动另一波攻击,脸色变得极其阴沉:“郡主身藏神剑此事唯有你知晓,灵壁石是你送给郡主的,剑阁机关除了郡主,只有你能进入,郡主暗中训练的那支军队,委托的人也是你,玉衡奸细除了你还能有谁,我不过是奉郡主之命斩杀奸细而已。” 南风嘻嘻笑着:“你不觉得证据太多了吗?” 欲盖弥彰反而破绽百出。证据太多更容易让人怀疑事实的真实性,究竟是出自嫁祸还是凶手不够聪明。 如果这件事是南风做的,他一定不会暴露如此多的破绽。 阿常赫然抬头:“我只是一个扫地的,巽泽没有理由怀疑我。” 南风吊儿郎当道:“可一个扫地的知道钤山有灵壁石,甚至悄悄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就不简单了,我送给郡主的时候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藏剑之石是你取的。” 一道璀璨的金光,从朝阳万千光芒中透出,足以晃花人的眼睛。 这道光华是如此耀眼,仿佛吸纳了整个朝阳的光辉,将时空劈开一道深深的间隙,阿常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伴着一声尖锐至极的声响,手上动作一滞,金线已绕住他脖颈,只要轻轻拉紧,他的头就会从脖颈上飞出。 颓败一点一点爬上阿常的面目:“成王败寇,我低估了巽泽对你的信任,他竟然连专门克制我法门的金丝锁骨也传授给了你。” “要不然我如何替郡主办好差事,阿常笤帚一扫之威,我岂不是会像被风吹走一样,飞到九霄云外。”南风指尖金线轻弹,金线尖端蜿蜒,扎入阿常锁骨中,血液汩汩而下。 “你们每一个人的弱点,郡主都了如指掌。” 他似乎很享受折磨人的快感,并不急于立刻动手,脸上的笑意很是浓烈。 又似乎想缅怀一下这五年的情分。 血溅长空。 庚辰剑气纵横,刺死最后一名刺客,走到南风旁边,面色冷漠:“与将死之人废什么话,杀了,好回去复命。” 南风勾起媚眼:“不嘛,我还想从他嘴里套点信息出来。” 庚辰看着阿常,冷冷道:“你看他像是会说的人吗?” 南风幽幽道:“说与不说,靠的是手段。” 阿常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但我并不想在无用之人身上浪费时间,你不杀我替你杀。”庚辰将带血的长剑举起,朝阳映射下,煜煜生辉,就待劈下。 南风捏紧阿常肩胛骨,带起一阵劲风,向旁边退开了几尺,朝庚辰荡起涟漪:“这么着急回去复命,小哥哥莫非是想念王上,啊,说起来,我也甚是想念郡主。” 嘶,长剑缓缓入鞘,冰冷的眸子,漫过南风与阿常,庚辰转身,走出郡主府。 肩胛骨寸寸碎裂,南风松手,目光追逐出去:“庚辰,等我片刻。” 庚辰在府门外驻足。 阿常脸色苍白发青,宛如脉门被捏碎,再也动弹不得,眸子黯淡如灰:“神剑丢失,巽泽不派你去追回反而先来杀我,岂非本末倒置?” 南风拉紧金线:“郡主思维向来清奇,这个问题你去地府慢慢想吧。” 阿常露出了惊恐之色:“那些剑……也是陷阱……” 南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真是浪费本少侠的时光。” 手起线落。 阿常身子倒下,头颅飞到门槛上,久久旋转,溅落满地的血。 很快,郡主府再次变得荒凉如烟。 …… 慕容黎苏醒的时候,天色已大亮,金色的光辉正慢慢从整栋仙人府转移,落在云蔚泽万顷碧波中,将即将升腾起来的云霞渲染成一片瑰丽,壮丽无比。 剑阁依然笼罩在景阳剑苍蓝色的结界中,阻隔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慕容黎手肘支撑在白玉床上,准备起身,腰间一股重力压下,他定了定,一股不知所起的涟漪从心底深处荡漾开来,呼吸抽紧,面颊竟微微有些发烫。 巽泽睡得宛如一个婴儿,修长的身体像只小猫一样蜷曲起来,紧紧靠着他,一手无力的搭在他的腰侧,仿佛寻求温暖的小兽。 他的脸侧埋在慕容黎胸前,被汗水濡湿的散发沾在脸上,看上去无比憔悴,仿佛只是大病初愈的某个清晨,暂时摆脱了病痛的折磨,沉沉安眠。 他静静的沉睡在慕容黎怀里,此刻,暴虐与痛苦都已散去,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心安。 清晨的光,从窗棂的缝隙中透入,温暖着两人饱受折磨的身体。 慕容黎轻轻叹息,不忍打搅他被炼狱折磨后的这片刻安眠,况且自己全身也如散架般巨疼,只得收拢心神,小心翼翼的继续躺着。 …… 苍蓝色的结界在正东方显现,景阳剑光芒时强时弱,宛如风中摇曳的烛光,下一刻就将熄灭。 那赫然是剑阁的方向。 “剑阁!郡主!”南风猛一用力,勒住缰绳,马匹一声嘶鸣,人立而起,他一脚踩踏马头,身形一晃,直接从仙人府大门顶端蹿了进去。 “庚辰,我先行一步,郡主轻易不设结界,如此脆弱的结界,郡主定是出了大事。” 玉衡郡主出事,那王上也可能出事。 庚辰心中一凛,下马直接撞开仙人府大门,随之跟去。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巽泽轻轻沉吟一声,睁开了双眼。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靠慕容黎的姿势是如此亲昵暧昧,甚至能让人遐想连篇,他只看到了一朵绯红色的羽琼花,绽放于慕容黎的心尖,抟扶相簇,娇颜盛开,美得惊心动魄,开得活色生香。 花朵纹路由血脉组成,从心尖生长,次第铺开,簇簇相抟,盛放于慕容黎整个胸膛,随着慕容黎呼吸此起彼伏,仿佛一朵生命之花盛开于皓雪莹洁上,令人沉醉,美得不可方物。 娇艳的花瓣绯红欲滴,掩盖了星铭剑刻下的那道伤痕。 巽泽猛然跃起,脸上荡漾的华彩难掩内心狂喜,他一把拉过慕容黎手腕,掀开长袖,慕容黎手腕玉白光滑,那条代表夺命之纹的血痕已然褪去,化成羽琼盛开于慕容黎心间。 巽泽立刻将慕容黎紧紧抱起,兴奋得不知所措转了起来:“我成功了,心花怒放,阿黎,心花开了,它开花了,阿黎以后不再需要蛊茶,再不会有噬心之痛了,阿黎,蛊魂反噬已经彻底解除,哈哈,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阿黎你知道吗,解开了,以后不会再有痛苦了。”他像一个孩子般心灵是如此纯粹,纯粹到所有喜怒哀乐都是发自内心,没有任何造作。 慕容黎还未反应就被他猝然抱起,转得头晕,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含糊道:“嗯。” 两人上身衣衫原本就未收拢,这一抱又滑落下来,凝脂如玉的肌肤瞬间贴到一起,传来彼此心跳的声音和冰凉的温度,这温度随着心灵的跳跃已开始慢慢上升。 宛如昨夜心连心的缠绵,却不再纯粹高洁,是真正想融为一体,纠缠沉沦的迷离馥郁。 空气中的燥热如情丝之乱,拨弄着两人的心弦。 巽泽意识到这份凌乱不妥的时候,双手想松开慕容黎,却仿佛被一条神奇丝带的力量束缚,手臂微颤,却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开。 一阵狂乱从他心底腾起,牵引着他的双手,揽住柔荑,这一刻,只想拥得更紧些,哪里还能放开。 慕容黎的每一种神情都如温柔的呢喃,是魅惑至极的酷刑,越挣扎抵抗越深陷蜜塘,就算是焚灭一切的烈焰,也甘愿做扑火的飞蛾。 两颗心跳动的频率在屋内发出空洞的回响。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若隐若现的春光,散发出难以言传的诱惑,慕容黎不禁脸上绯红,埋下头,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焦促道:“把衣服穿好。” 巽泽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全身污浊的燥热,轻提慕容黎衣衫,落在他的肩上,克制着每一股欲望,缓缓为慕容黎把衣衫整理穿戴好,然后收拢了自己衣襟。 慕容黎正想凝聚心神,从这令人狂乱的气氛中挣脱出来,一阵炙热的气息扑面,却已被巽泽压倒在白玉床上。 第88章 怒放 以及巽泽身体传来的轻轻颤动和玩世不恭的语气:“阿黎实在太诱人,我险些把持不住,差点唐突了佳人。” 他这玩味的语气中已然褪去了情欲,只剩下毫无正形的撩拨。 有些浪荡登徒子调戏谦谦公子的味道…… 慕容黎突然想一脚把他踹上天,但他感受到血腥气的温度随着巽泽的呼吸喷薄而出,又瞬间咽了下去。 慕容黎心中有了一丝痛苦,他明白巽泽这骤然唐突的举动定是体内毒液发作克制不住,才会颓然倒下,再没有一丝力气,爬起来。 他总是以狂放不羁的姿态掩饰一无所有的悲凉,他从不会展示出柔弱的一面,因为他要护佑他,就必须强大,必须天下无敌,必须手握无人能匹敌的力量,可他仿佛忘了,他只是凡人,会生老病死,会汗湿衣衫,花冠枯萎,毒液侵体,会寿数将尽,再入轮回。 如今,是否该换自己护他一程? 慕容黎安静的躺在巽泽身下,巽泽的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精致易碎,也许这份易碎美在下一刻就会在死亡的寂静中永恒,慕容黎心口莫名酸楚疼痛,手指轻轻去拂巽泽额上的乱发,就像为他拂去一缕尘埃:“阿巽,身上可带有解药?” 巽泽艰难一笑:“我还未来得及调配。” 慕容黎清冷的心中,像是突然有了垒块:“瑶光有最好的药师,我让他们给你配最好的解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七道毒汁在巽泽体内交替冲撞,蚀骨的痛苦,又一次蚕食他的意志,他凝视着慕容黎,聚起内息,将毒液侵蚀的痛楚强制压下,然后绽开温柔的笑容:“我缓一会,一会就好,阿黎不用麻烦,不是我鄙薄他们,他们解毒的本领肯定没有我高明,这解药工序复杂繁琐,必须我亲自调配。” 慕容黎点头,他相信他确有解毒的本领。 他似乎怕慕容黎放不下心,痛苦的眸子很快荡出了春色:“阿黎你这是在担心我?” 慕容黎郑重道:“是。” 巽泽眸子神秘的眨了眨,柔声道:“阿黎放心,不出三日,本公子定能活蹦乱跳。” 他春色一般的眸子漾开丝丝涟漪,这种神态,与往日一般无二,慕容黎很熟悉,看来,他确实不需要过分担心:“真的?” 巽泽笑容满面:“真的。” 慕容黎皱眉:“那你可有力气起来?”堂堂瑶光国主,这般被压着像什么话。 巽泽眯着眼睛,把呼吸带入慕容黎耳畔,嘻嘻轻笑:“没有,阿黎若是想起来,有一个办法,打赢我。” 能打架却没力气爬起,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满脸嬉笑完全一副欠揍的模样。 慕容黎眉峰一秀,上下打量巽泽,确认他此时有招架的能力,手抬起,猝然一道强烈的光芒绽出,剑气流水划去,直取巽泽后颈风池穴。 巽泽头一偏,右手探出,弹开慕容黎手腕,邪魅一笑:“好狡猾的阿黎。” 慕容黎凝聚内息,另一只手化指为掌,顿时一道沛然之气倏然荡开,其势猛烈,朝巽泽击去,这一招劲气如烈日神尊一般不可小觑,巽泽身子不由得闪开一瞬。 慕容黎轻笑,借这片刻的契机,腰间施力,如一尾泥鳅倏然从巽泽身下滑走,立于白玉床前。 他淡淡皱起眉头,看着自己手上还未消散的沛然力量,凝神思索,这股力量,似乎比往日增强了十倍不止。 他从前虽然剑术卓绝,但内力极弱,也曾向往武林宗师那浩然真气,如今气血贯通,经脉顺畅,真气流转,内息一凝之际,手上便可幻化剑芒,当真妙不可言。 难怪醒来之时周身剧痛,原来是这股真气作怪。 现下任督二脉打通,收放自如,顿觉畅快淋漓,这惊喜来得有些迅猛,一时难免无措,他看着巽泽,问道:“这内力,你昨夜给我传的?” 巽泽仰面躺在床上,成个大字铺开,极其不端庄,慢悠悠笑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从此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慕容黎的心被轻轻一触,他送他神兵,为他全力解毒,为他承受噬心之痛,教他剑术,传他内力……为他做了这人世间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他看着他,仿佛看到昔年,烟波江水,轻舟之上仙人舞剑,一任那风华万世,耀花了双眼。 那样的风华,当真倾尽天下。 他微微一笑:“你待我,总是这般好。” “因为你是阿黎呀,阿黎值得世间最好。”巽泽慵懒伸了个懒腰,转动身子侧卧,一手支起下颚,一手把玩着自己前额的秀发,懒洋洋道,“得天命者,天地同力,万物皈依。盗剑者,武功不俗,处心积虑夺取天命剑,野心昭然若揭,你我已然立于这片漩涡之中,抽身与否,都得溅一身泥,对付这等武功卓绝之人,我怕阿黎吃亏,如今阿黎体内有我三成内力,亦可算得上半个江湖人物,再不用担心此等妖魔小丑。” 慕容黎看着他,道:“可是这样,于你修为是否有损?” 巽泽很认真道:“有。” 他无比郑重的表情丝毫不像做假,慕容黎心中一动,与巽泽目光交织。 片刻,亦或是一生。 一道神奇的光影投照而下,清淡柔和的照在巽泽的脸上,将他清俊易碎的面容染的如雪苍白,他突然捂住胸口,就是一阵剧烈颤抖:“疼,阿黎方才一掌之力伤及肺腑,我如今重伤在身,起不来了。” 他抽搐两下,极其痛苦的就倒了下去。 慕容黎蹙眉,他明明连他衣角都没触到,难不成内力暴涨,有隔空之力? 巽泽全身发抖,突然连呼吸都快停止,他伸出手,无比痛苦:“阿黎,拉……我起来……我快不行了,就要……窒息而亡。” 他秋水为神的眸子中,含着刻骨的痛楚。 慕容黎内心猛地抽紧,立刻上前,握住他的手,就待施力。 猛然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瞬间钳制住慕容黎所有力道,待慕容黎反应不对早已重心不稳,随着巽泽一扯之力扑倒下去,压在巽泽身上。 巽泽面目抽紧,似乎痛极,可他偏生如此不安分,一手立刻环上慕容黎腰,一手极其自然滑过慕容黎脸庞,挑起他额前那缕秀发,爱怜的捧在手心,轻嗅:“阿黎,心花在这样机缘巧合之下绽放,是不是代表你心里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我?阿黎心里有了爱,所以它就提前开了。” 他向慕容黎挑眉,眨了眨眼睛。 慕容黎浑身一颤,立刻想到赤天虞媚眼连珠。 脑中浮现一人一虫相对抛眼的惊悚画面,慕容黎汗毛倒竖,立刻斩钉截铁道:“浮生若梦,这青天白日的,醒醒,别太异想天开。” 巽泽手上用力,将慕容黎勒得更紧,邪魅的眸子中开了满园桃花:“那刚才我痛苦的时候阿黎紧张什么?” 他手上再用力,“不是关心我又是什么?” 慕容黎低头,凝视着他:“你若是在我面前寿终正寝,以本王之力,恐怕难以镇压玉衡的各路豪杰。” “原来阿黎是怕我死了惹得一身膻。”巽泽立刻委顿下去,生无可恋,“阿黎,你好绝情,心花分明是为我而开,我心疼,肝疼,肺疼,浑身难受,哪哪都疼。” 他一阵撒泼打滚。 慕容黎浑身战栗。 巽泽又勾起媚眼,凑近慕容黎,将呼吸吹入他的耳畔:“需要阿黎揉揉我的心,温暖我的肝,怜惜怜惜我全身才能好。” 慕容黎眉心抽了抽,睥睨着他:“你能不能正经一些说话。” “我们两如此销魂的姿势,让人浮想联翩,温柔直冲脑际,这样缱绻风光下怎么正经说话。”巽泽春风得意,继续挑弄慕容黎那缕秀发,轻声细语,“还有一个更不正经的事要告诉你,关于这朵花的。” 看他浪荡诡秘的面目表情,慕容黎立刻警觉,断然道:“本王不想知道。” 可巽泽似乎总有一根天生唱反调的筋,别人越不想知道的事他就越想说,他的声音很轻,呼吸也很轻,轻轻的滑过慕容黎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停留在慕容黎耳边,神秘兮兮说了一通话。 慕容黎的心在那一刻瞬间抽紧,脸颊飞红延至耳根,立刻干咳两声,极其不自然道:“松手。” 巽泽手在慕容黎后腰上更加得寸进尺,张狂又不损其妖:“不嘛,被阿黎压着我可不觉得累,舒服得紧。” 慕容黎满脸羞红,冷冷将头别过:“你若再不撒开,信不信我砍了你这只手。” 巽泽媚眼弯弯:“阿黎怎么舍得。” 慕容黎:“……” 看慕容黎如此羞赧,巽泽释放出他夸张无度的狂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此良辰美景,玉人在怀三生有幸,若是放开了,追不上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慕容黎几乎能断定他所说之事完全一派胡言,他就是想看自己面对这种事时表情的每一丝变化。 如此恶意挑逗,他莫非忘了谁才是撩人的祖宗。 扭转尴尬局面,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慕容黎静静的,让他继续笑。 巽泽笑声更加肆无忌惮:“你打不过我,也砍不到我。” 能拿他怎么办。 !!!三岁稚童!!! 慕容黎眉目拧紧,转头注视他,深邃的眸子戏谑变幻,突然勾起嘴角,凝聚出一个冰冷的微笑:“要不,阿巽今日便做了这解花人?” 他出手,探入巽泽腰间,抓住腰带,猛然一扯。 “不要!”巽泽骇然巨变,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动天雷的惨叫。 砰!剑阁的木门轰然被撞开。 这声惨叫在南风听来真是淫荡至极,销魂入骨啊,俨然小兽的叫唤。 画面简直不忍直视。 只见慕容黎身下的巽泽衣冠不整,闪电般弹起,一手抓着掉落的裤裙,一手去拢衣襟,慌忙凌乱的神色中透着意犹未尽的魅惑:“阿黎,你太坏了,怎能不由分说就脱人家衣服!” 衣不遮体,鬓边通红,十足被轻薄过后的良家少年,又一嘴的心满意足,提裤腿的样子,滑稽可笑。 他那邪魅至极的表情,佯装的慌乱,却是欲拒还迎。 慕容黎似笑非笑,更是邪气,手中惦着巽泽那条苍蓝色腰带,似乎并不打算还给他。 空气中弥漫着粉红的腥甜。 宫闱情趣?郡主堕落失贞了? 南风甚至冒出一个大胆的幻想,巽泽下一刻会扭着妖娆至极的身姿靠上慕容黎双肩,用淫荡酥骨的靡靡之音麻醉慕容黎的灵魂:“你要了人家,可要对人家负责的,人家这次真的不干净了。” 南风灵魂瞬间抽出脑外。 “那个郡主属下见剑阁结界减弱以为郡主出了大事属下就想都没想赶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破除结界来解救郡主不想原来郡主身体强劲威武挺拔伟岸英俊属下失职造次打扰了二位如此雅兴已然罪大恶极……” 南风以最快的语速阐述了事情的经过。 郡主确实出了大事,很大很大的事。 “郡主,属下耳瞎眼聋什么都不知道,属下只是一团虚无缥缈的空气。” 南风语无伦次。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要做一团虚无缥缈的风,悄悄的从南边吹来,轻轻的飞向北边东边西边。 “属下冒失,这就告辞!” 南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关门,拔腿狂奔,一口气奔出了好几里。 直到撞上庚辰,才放慢速度,大大喘了口气。 庚辰从未见南风这么仓惶过,不免吃惊:“玉衡郡主?” 南风:“唔!唔!今天天气不错。” 庚辰:“王上?” 南风:“嗯!嗯!府里风景挺好。” 庚辰:“你?” 南风一把拉住庚辰:“咦!云蔚泽云海腾起来了,我们去那边看看。” 巽泽的雄浑之音从剑阁传了出来:“南风,滚回剑阁。” 南风脸色刹那间惨白,拽起庚辰,火速奔出仙人府。 郡主何等雄姿英发,面相,身姿,气魄,灵魂从来都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等一锋芒。怎么看,都不像是下面那位,可偏偏对方是王上,王上王上,自然在上。 郡主千年仙名,百年神姿,是否都在那一刻堕落成殇,这样的事郡主一定不能容为外人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撞在郡主被摧残蹂躏形象崩坏的那一刹。 郡主本当力拔山兮气盖世,如今梨花一枝春带雨,衣带渐解,玉容犹怜,本无可厚非,为何偏偏被自己撞见!!! 比起杀人灭口更恐怖的是巽泽式十大酷刑。 大难临头撒腿飞。 南风唯一的行动,逃跑,立刻马上逃离离州,玉衡,去天涯之远,海角之边。 跑归跑,为何扯上自己?自己还有王命回禀。 庚辰顿足,将南风急奔之势拽回:“你做什么?” 南风跺足,急道:“跑啊,郡主要杀人灭口。” 庚辰并不想知道玉衡郡主为何要杀人灭口,冷冷道:“他要杀的是你,带上我作甚?” 南风:“多一个人多一具尸体……呸,多一分胜算。” 一道极强的清光从剑阁凌空怒起,上贯于天,下贯于地,仿佛一道烈电,呼啸而来,横插在南风脚下。 南风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对着景阳剑虔诚膜拜:“郡主饶命,属下立刻戳瞎双眼,拔舌闭嘴。” 漫天光影中,巽泽绝世的风华面沉如水,提起景阳剑搭在南风颈侧,浮开一抹淡淡的诡异之容。 良久,他开口:“你不是要拔舌戳眼,怎么,莫不是要让我等太久?” 南风天旋地转,立刻抱住巽泽双腿,指天盟誓般声泪俱下:“郡主是多么宽大慈柔的人呐,属下心内灵台全封,今日之事已忘得一干二净,郡主开恩,属下这么机灵,定然还有更多用武之地。” 巽泽出手,将他提了起来,宛如拎走一只小鸡:“护阵,本郡主要闭关。” 第89章 壬酉 阁楼之巅。 慕容黎背负着手站立,道:“救走仲堃仪的那股势力,探得怎么样了?” 庚辰躬身道:“公子,天枢西北有山,名曰又原山脉,延绵千里,其势险峻,高达百丈成天壑,飞鸟不越,早已与外界隔绝,不通人烟,故百年无人知其真容。四菱峡谷之下有个翼望坡,寄居一个古老神秘的部落婴矦族,正是婴矦族部落首领救走的仲堃仪,而枢居,就隐藏在又原山脉中。” 慕容黎道:“婴矦族,文献古籍中可有记载?” 庚辰道:“钧天历中只有寥寥数语,苍茫剑,太古遗留,婴矦族世代守护神力,取其神力封印,永不出世。但是早年传言,苍茫剑这把上古神兵,因世人皆觊觎剑之神力,已被铸剑大师以血作引铸八柄奇剑,分散天下,就是公子收集的八剑。依照古籍记载和传言的时间推测,苍茫剑是先被封印了神力,才被后人锻造成八剑流落世间,八剑合并确实可开启神力,正是婴矦族世代守护的封印。关于婴矦族,还有一些其他资料。” 慕容黎:“说下去。” 庚辰道:“婴矦族为护神力而生,族中子弟剑术颇高,这一任族长叫壬酉,天资聪颖,修为更是深不可测。自从钧天国覆灭,以北斗为名的各国各郡都有婴矦族的暗棋,窥探八剑所在,属下猜测,壬酉的真实目的已不再是守护神力,而是要开启神力,为自己所用,成为天命之人。” 慕容黎目光抬起,深深望着云蔚泽的千里风光:“婴矦族既为守护神力而生,自然知道如何开启神力,可他真正想得到的,究竟是万里江山还是逆天修为。” 若为万里江山,慕容黎就是绊脚石。 庚辰神色一动:“公子往后切勿丢下属下单独行动,公子的安危就是属下的使命。” 慕容黎淡淡一笑:“切勿庸人自扰,护好自己才是本职。” 庚辰抬眸看着慕容黎,慕容黎宛如秋天最纯净的天空,青苍而高远,幽静又柔和,总能触及他的内心,留下泪泉的痕迹:“公子,据属下所知,壬酉已将公子委托玉衡郡主保管的五柄神兵盗走,为何不让属下直接追回?而只是佯装寻找。” 慕容黎淡淡道:“阿巽既然从一开始就料定玉衡有细作,以藏剑之石为饵诱其暴露,又怎会不事先做好安排,玉衡细作暴露已除,此事壬酉很快就会知道。让你派人佯装寻剑就是要让他更加肯定手中所持必是神兵无疑,如此方不负他一番筹谋,演戏就要认真,步步走位不出差错。” 庚辰心念电转:“公子的意思是壬酉取走的神兵是另一套赝品?” 慕容黎点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犯了玉衡,想必阿巽定会回赠他们一份永生难忘的礼物。” 玉衡的风,看不见摸不着,不吹则已,吹则卷山袭海,令天地崩。 庚辰道:“但是属下有一事不明白,婴矦族既为神剑而生,想必很清楚如何验证神兵真假,若是赝品,他当一开始就知道,又如何瞒天过海骗过他?” 慕容黎皱眉,思索片刻,道:“这点本王也一直未想明白,究竟是阿巽锻剑手段高明动了手脚还是珠混鱼目。” 庚辰道:“公子可知神兵的真正所在之处?” 慕容黎抬眸遥望远天,视线所及,水天一色,万顷碧波泛起粼粼波光,画舫静静的浮在湖面上,仿佛一只蹲伏水中的苍龙,又如一枚秋天金色的落叶。 他嘴角露出一缕微笑:“神兵,或许阿巽早已交还于我,那个地方,唯我二人知晓。” 他与他,冥冥之中有着灵魂相碰的默契。 心意相通,情缘慰藉,一生足矣。 这抹淡淡的笑意,宛如心灵中的一道光照亮到庚辰内心深处,他的眸子不禁泛起红润,公子,终于像极了最初的那个少年,阳光灿烂般纯净展颜,仿佛无边云霞烟霭中,阿煦就站在那里,身影如天苍上的一抹湛蓝,遥遥与之微笑,慢慢的,变成阿巽如玉的温存,入骨的相思,张开双翼,向他伸出了手。 原来,他就是他。 云霞如水,凝望就像是天长地久。 庚辰轻轻为慕容黎搭好披风,系带:“玉衡郡主对公子,像极了煦公子那般,事事具细,万般筹谋,除了煦公子,玉衡郡主是第二个真心相信公子,只为公子好的人,有他在公子身边,属下都要安心许多。” 慕容黎轻轻笑道:“阿巽,阿煦,他们都很好。” 庚辰轻轻捋出慕容黎被披风压住的秀发,缓缓道:“玉衡郡主会同公子一道回瑶光吗?” 慕容黎摇头:“阿巽,是山中隐士,林间仙人,滚滚红尘,无尽繁华只在他一拂袖中随风而去,绝不沾染尘埃,他一世纵酒长歌,卓然尘外,怎能困于帝室。” 他想到曾经那人对他说,因为本王不能随心所欲,所以就希望阿离能随心所欲。 而今,是否,他也希望他能快意恩仇,一剑一仙名,留一段千古传颂。 庚辰有些落寞:“若是他愿意走入红尘,公子可会留他?” 他曾两次出言试探,巽泽两次婉拒,那是他想留也留不住的人。 他会为他豁出性命,却也很难做他枕侧之人。 拂风寂寂,慕容黎悠悠叹息,这叹息也似出于尘外,不落言筌。 良久。 “公子,还有一事。”庚辰道,“我们在返回的时候截了一只天权的信鸽。” 慕容黎收回目光。 庚辰:“给驻扎在开阳的天权将军送的。” 南陵一役后,执明五万大军并未返回天权,而是驻扎在开阳,等待军令。 慕容黎冰霜之色有丝怅惘:“调兵令,执明。” 要做什么呢?以被劫持为由攻打玉衡? 庚辰:“属下觉得此事公子自有决断,便原封不动将信鸽放了。” “做得很好。” 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许,战争才能消弭怨怒。 …… 天枢南侧有一条江,称为悠江水,悠江静静流淌在两座高山之间,高山下是个毫不起眼的村落,入舍村。 壬酉站在一株垂柳下,满脸堆笑,眼神却冰冷至极,带着刺骨的戾气。阿常暴露被杀,慕容黎手下的暗卫便如一张蛛网从整个玉衡向外铺开,不到一日,就追踪他至此,还好,入舍村,已是他的地盘。 神兵被盗,慕容黎多年图谋一夕之间付诸东流,暗卫疯狂寻觅蛛丝马迹,也在情理之中。 他现在要做的,是甩开这些暗卫,回到族中,窥出神兵的力量,为自己所得。 悠江水上雾气弥漫,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不再清晰,连小村落都似幻似真,如在梦里。 十条淡淡的身影浮现在雾气中,剑光宛如夜空中雪白的一笔惊叹,交错显现,最终归于九垓。 雾气似乎更重了,伸手之间都是一团氤氲流转指尖,就有一个声音道:“禀报族长,雾幻阵已结成。” 青青垂柳随风摇曳,似有只黄雀在枝头叽喳两声。壬酉抱紧长盒,五指轻叩,微茫就在掌心成型:“瑶光暗卫,如锥附体,就此打道回府便也罢了,若是穷追不舍,就让他们尝尝幻阵的滋味。” 他抬起掌中的剑心,杀气如虹,铮然奏响在柳枝尖头。 鸟鸣凄厉戛然而止,大团血花爆开,黄雀鸟身爆破,落下几片羽毛。 壬酉伸手,捻起羽毛,放在鼻息,感受着血腥之气贯通心间的快意,继续保持着标准的微笑:“进入的人,都会死,就像这黄雀一样,或许正在等待螳螂入?,或许是在享受腹饱的惬意,枝头高歌,又岂知,捏碎它的不一定是它的天敌。” 啪一声轻响,金色的羽毛在壬酉指尖断裂。 雾气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壬酉保持一丈的距离,低声道:“启禀族长,佐奕已进入仙人府,仙人府看似人丁凋零,无任何护卫,但我们的人始终近身不得,无法确定佐奕与慕容黎见面时间,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请族长示下。” 壬酉漆黑的眸子,瞬间冰封,冰冷似乎长了触角,向那名属下扎去,那名属下立刻跪倒,声音中有了一丝颤抖:“族长息怒,跟踪佐奕的人都训练有素,不会出任何差错,昨夜寅时,佐奕被慕容黎的人带走,进入仙人府,再没出来。” 壬酉久久注视着手中的长盒,缓缓道:“就是说慕容黎若是在仙人府召见佐奕,我们就无法让执明刚好看到这一切?” “是。” 风雾凄迷。 壬酉的眸子缓缓收缩,透出刻骨铭心的笑意,笑得像是嫉妒:“这有什么,无论是执明还是佐奕,他们总会出府,总会相遇,不是吗?” 下属立刻心领神会:“属下明白。” 既然这份巧合让人生疑,刻意避开,那不妨等待下一个巧合。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要做那个洞悉未来,看透命运的高人,在幕后暗自牵线,只要结果令人满意,过程如何,重要吗? 让这一切都成为不可逆转的天意。 …… 悠江雾笼迷蒙,袅袅轻绕。 阴霾带着慑人的森寒,宛如张开羽翼的恶魔,准备吞噬闯入者的灵魂。 瑶光暗卫扶着腰间的长剑,隔着满江浓雾,静静看着环绕升腾的迷雾之阵,那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 既然没有,就应该什么都不用做。 他在江边舀了一瓢水,找了一棵大树,开始搭灶,摆锅,准备生火野炊。 “江水悠悠去莫追,个中造道有深机。” “此间风雾云腾凄迷,当真午时犹未识金屋,对面看人一似无。” “古人言拨开云雾见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如此,雾散则入方是良策。又道民以食为天,饥以饱为本,有力方能成事。” 他招了招手,命令其他暗卫过来,一起生了火,悠哉悠哉等着饱腹。 上头的命令是佯装追击,佯装佯装,要装得有模有样。 …… 慕容黎端着一碗粥走进寝宫。 这栋房子是仙人府里最大的一栋,坐落在仙人府正中央,宫里的每一样摆件都是依照慕容黎喜好而设,其实慕容黎并没有太大的喜好,唯一代表他的颜色,就是红色,这栋宫里的帷幔,绛纱相间有天苍色的影子,悠远高绝。 慕容黎走入帷幔,走到床前,把粥递给方夜。 “把佐奕带去那个地方,蒙上双眼。” “是,王上。”方夜捧着这碗粥,看了看执明,有些无措。 执明的样子看上去已然恢复,刚毅的面上刻着温文,只是并未苏醒,这粥要灌进去吗? 慕容黎淡淡道:“这碗粥是给你喝的。” 方夜顿时受宠若惊,王上亲自端粥给自己喝,天降荣宠,他有些不敢相信,又看了看执明。 执明依旧昏迷。 慕容黎:“执明并未苏醒。” 既是并未醒转,如何喝粥? 慕容黎:“莫澜在外面,不要让他看出什么端倪。” 方夜恍然大悟,立刻昂头把粥喝完,把碗放下,正衣冠,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 …… 莫澜焦急的来回踱步,愁眉苦脸,他已经一天一夜没见到他家王上,虽然他相信在慕容黎的府中,执明不会有什么意外,可他依然难掩焦灼的情绪。 见方夜从寝宫出来,立刻迎了上去,一阵寒暄:“嗨!好巧,慕容国主近来身体可好?” 方夜看着他,冷冷一笑:“莫郡侯不用挂念,执明国主身体康健,此刻正与王上切磋棋艺。” 是吗?关系缓和了?切磋一日吗? 被方夜看出意图,莫澜尴尬的搔了搔头,又有些不可置信看着方夜。 方夜眼中透出一股深意:“莫郡侯莫不是担心执明国主和王上在一起有什么不妥?” “方统领哪里的话。”莫澜立刻摆手,委顿下去:“两位王上在一起我应该高兴才对,我只是怕王上下棋一时兴起耽误了用膳时间。” 方夜:“郡侯大人放心,晚膳是王上亲自端去的,执明国主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转而诡秘一笑,扯了扯还在发愣的莫澜:“你也不希望如此雅趣之时,两位王上被外界所扰吧。” 他的笑容高深莫测,一看就有些意思。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莫澜瞬间绽开满面笑容,恍惚忆起方才慕容黎确实端着吃食进去,但,平时好动唠叨的执明,憋寝宫日夜竟然不觉得烦闷,不需要出来透透气?也没听到聒噪之音。 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慕容黎只有方才进入寝宫,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给执明端的晚膳? 莫澜自是知道揣测上意不对,总之,王上高兴就好。 他摇起了折扇。 …… 慕容黎在床边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沉睡中的执明,执明的眉眼轮廓有了些许改变,褪了年少多情,褪了纨绔飞扬,变得坚毅深邃,变得桀骜不驯,有了生杀予夺的威严,也有为所欲为的暴虐,也变得陌生。 “你说会信我。”慕容黎轻轻道,“真的会吗?” 他轻轻的将执明额前那缕发丝拢起,触摸着他发,叹息一声:“但我累了,不想再继续玩这种信或不信的游戏。” 执明正在昏迷中,慕容黎很清楚执明不会醒来,这一刻,他不再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王者,而只是个普通的男子,守候在他身边,放下那些威严与骄傲,述说满腹心事。 “你想要的或许只是我一个,可我有千千万万的瑶光百姓需要守护,我输不起,生而为王,你总该知道,不能抛下宿命。” “我并非你想象中的美好,我会因仇恨灭天璇,挑起天下大乱,我会为了复国,攀附毓骁借权势,利用你的情义让天权出兵,我会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这才是真正的我,也是今后的我。” “我也是极其自私荒唐的,不是吗?后来被你发现了,你与我生疏,保持着距离,不再叫我阿离。慕容国主四字,生涩刺骨如剜心之痛,我好像幡然醒悟,从前认为天下就是我的宿命,到头来失去了那么多,失去了毓骁的义,失去了你的情。” “我感到深深的困惑,步步为营,机关算尽,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究竟想要什么。” “一个人的困惑,为什么要以天下苍生为代价,为何要以数十万人的生命为一己之私陪葬?” “我认识到这点的时候,惧怕瑶光天权陷入战火,带着厚礼去天权找你,希望能与你重修旧好,化解矛盾,也希望能解了我内心的疑惑,我让你陪我演戏,与鲁大人合谋,一方面是自救,一方面是测试我在你心里,信任还有几分。” 他微微蹙眉:“可惜我错了,也输了。” “或许是我逐渐强大让你感到不安,让你感受到了威胁,或许是我的算计让你忌惮,我的另一面人性让你恐惧,亦或是那个时候你有了角逐天下的雄心壮志,而我,终是道路上的绊脚石。你并没有完全信我,也在配合我的时候取了我的命。” 他悠然长叹:“那一日来得太快,让人惊惶失措,如今想来,也还能体味到细细的痛楚。” “你不信我,所以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在你看来,都是揣度人心的魅惑之言,我等你三日,放弃尊严道德,也被你认定是惑敌之术。” “也难怪,毕竟是我先失信于你。” 他将手从执明发上移开,抚摸着手中吟畔,眼中有着深深的不屑。 “我说你若是喜欢听我吹箫,我便随时吹与你听,你说随时吹与你听,难道我还能放任瑶光不管。我想那个时候,你若信我,若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真能放任瑶光不管,随你而去。但现在,一切变得仿佛过了一个轮回,我确实不能放任瑶光不管,也不可能随你而去。” 他清冷的面上并无一丝表情。 “后来,你再没有信过我,我的委曲求全也没能化解那一场场误会,反而令嫌隙滋深。” “怪就怪我的隐瞒造就了你的无心之失。” 重来一次他还是一样会隐瞒于他,隐瞒中毒的事,隐瞒因为他,他才有的蛊魂反噬,为了隐瞒噬心,甚至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至今未醒。 执明眼帘紧闭,并无所动。 可若是有绝对的信任,又何来无心之失?没有无心,又怎会失手中了蛊毒,沉睡至今。 慕容黎的眸子,深邃得就像是夜晚的幽潭,看不清其中蕴含的意义。 他凝视着执明。 凝视着宣城大雨下,冷酷无情的他。 凝视着南陵血雨中,狂戾暴虐的他。 凝视着月下酒影前,多疑猜忌的他。 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慕容黎没有遗憾,静静的说着。 “我终于明白,信任这种东西,一旦打破了,就再也拾不起来。” “往后余生,无论我做什么,解释或是不解释,你都会出于本能的对我产生猜忌,因为你得知了我黑暗的一面,就不会再相信光明,我与你只能活在防备与阴影中,你能接受我的阴损只是一时,不是一世。” 他轻轻叹息:“世人向来说我是九窍玲珑心,以天下为棋,众生为子,算尽人心,我又怎会窥不出你的心。” 他淡淡的,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只是在看苍天的悠远。 “无论我给不给你机会,你我之间的信任都会在下一次事故中再次分崩离析,这是宿命,你我都逃不开的。” “我是个博弈者,眼界与算术自然得放长远,命运务必要掌握在手里,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一步棋都不会出,否则就是永坠地狱,万劫不复。” “你说向我证明,又为何要调兵呢?”慕容黎收回目光,继续凝视着执明,他的清如明月,再一次显现出决绝,“如今中垣地界只剩你我两国,太平盛世能维持多久,在于你而不在我,你是否觉得定要本王委身,才能化解你心中的愤慨与不甘。” “君王身侧有个阴诡之人,权臣上书,小人作怪,你如何保证哪一日不会怀疑我手握权柄建立自己的派系参与党争,如何保证自己不会如坐针毯。” “总会有一天,你会忌惮我,杀了我的。” 慕容黎一时沉默了,没有再说。 帝王权术,亘古不变,君王情谊更替只是朝夕。 无论曾经恩情多重,爱意多厚,破镜被狠狠砸碎时,或许更早,他就已做出了决定,不会以委身为代价去化解这场战争。 一旦君王委身,生命就会毫无意义,坚不可摧的瑶光,就会土崩瓦解。 他不惧与他一战,不介意将中垣推倒重组。 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对手,他都会尊重他。 缓缓的,慕容黎从怀中掏出一粒殷红药丸,捏在手中:“这是解药,几个时辰之后毒就能彻底解除,战或不战,决定权由你选择。” 他将药丸放进执明口中,起身朝正殿深处走去,机关徐徐启动,殿侧一方出现了一个入口,幽深黑暗不知通往何方。 慕容黎缓缓走了进去,机关大门渐渐合上,不留一丝痕迹。 第90章 离析 台阶,仿佛没有尽头,通向深沉的黑暗。 佐奕被黑布蒙上了双眼,随着方夜,一步步向上行去,他尽量压制住心中的不悦,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毕竟,想要拿回权柄,如今能仰仗的唯有慕容黎。 一刻钟后,方夜停了下来,佐奕摘了黑布,台阶尽头摆着一张苍龙王座,仙人府的主人,瑶光国主慕容黎,正端坐在王座上,一如天苍上的神袛,俯瞰着众生蝼蚁。 他的风华依然未减,一任及腰的长发披垂下来,铺在极白的王座上,红袍上用金色的丝线绣满锦绣华腾,耀出夺目的光芒,他手中执着一盏清酒,酒香四溢,微微转动着酒盏,并未说话。 佐奕抬头,在这个空旷的大殿中,看着慕容黎。 何为天下?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中垣而亡郡侯,威震四海,天下,在慕容黎的雍容华贵里,深邃,久远。 佐奕仿佛看到一个绝顶的人,武功计谋,文采风华,军策谋略集一身的人,慕容黎,天下无人敢犯。 他的天下,会文明鼎盛,会万国来朝,会壮丽锦绣。 佐奕的目光,有深深的嫉妒,他自认聪明绝顶,却不及慕容黎的十分之一,那种自若风仪运筹帷幄,是他永不可及的仰望,他嘴角牵出一丝冷然:“慕容国主让本郡主如此摸黑踏空而来,究竟是何用意?莫不是让本郡主在此瞻仰慕容国主的卓越风姿?” 慕容黎斜睥他:“开阳郡主也是聪明人,怎的跟了尾巴也不知道,若不是本王机智,帮你甩了几条,郡主有命见本王,恐怕没命回开阳吧。” 佐奕沉吟片刻,执明,也在玉衡,若是得知他在玉衡出现,三剑的不共戴天,执明必会血债血偿,而他见慕容黎的用意也正是如此。但他心里颇为不平衡:“那本郡主还要多谢慕容国主的施恩留命。” 慕容黎淡淡道:“那倒不必。” 佐奕扫了一眼慕容黎手中的金盏,眉峰挑动,慢慢道:“慕容国主下手还真是不留情面,本郡主给你传信之人,说杀就杀。” 慕容黎举起酒盏:“本王敬他是条好汉。” 轻饮。 以杀执明为诱,他不杀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还敢质问。 佐奕突然有种错觉,慕容黎身上散发着一股无形无质的杀气,那是绝世高手才能有的杀气,绝不可能出现在慕容黎身上。 这股杀气正随着慕容黎手中金盏转变,佐奕毫不怀疑,只要慕容黎两指轻轻一弹,盏中的清酒就会化为无数细小的冰锥,以疾风之势将他所有骨骼贯穿。 他瞬间有了恐惧,还有不可一世的倔强。 慕容黎微微一笑,漫天杀气散去,伸手提起金壶,倒酒,浅意相邀:“请坐。” 王座左下边,有一方长桌木凳,佐奕顿了顿,缓缓上前两步,坐了下来,道:“慕容国主的杀伐决断本郡主已领教过,甚是心悦诚服,才想与慕容国主共商大举,可慕容国主杀了人,又久久不给回复,本郡主心急如焚,这厢冒失前来,着人跟踪,实属无奈。” “呵,真心拜服还是假意讨好,你我心知肚明,自始至终是郡主有求于本王,本王可不着急。”慕容黎将满盏酒递给方夜,使了个眼色,淡淡道,“见不见你要看本王心情。” 方夜持杯,端到佐奕面前,放下,又迅速退回慕容黎跟前,恭谨站立。 佐奕看着杯中清酒,瑶光的清酒,醇馥幽郁,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香纯如幽兰,佐奕也颇为喜欢,但是慕容黎给他的这杯酒会不会暗藏玄机? 无论从哪方面看,慕容黎都不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但如今,他贵为一国之主,掌生杀大权,应该不至于行酒中下毒这种宵小行径,佐奕端起酒盏:“那今日慕容国主心情好了?” 慕容黎捕捉着佐奕的目光,悠悠道:“大约如此。” 佐奕握着酒盏,叹了口气:“世人皆道天权国主是慕容国主的软肋,慕容国主当初为了示好,将开阳拱手相让,终是没能修复旧情。本郡主可是遵你之意把子煜死的真相全盘向执明托出,为你们解除误会,慕容国主当初放本郡主一条生路,这第一件事本郡主已经为你做了。” 慕容黎凝视着他,目光缓缓扫过大殿,他的眼神平静,似乎看到的,不过是芸芸蝼蚁,慢慢的,他浮起一个冷笑:“郡主告诉执明真相,是想激化执明对仲堃仪的仇恨,好让他们两败俱伤渔人得利,郡主当时可没料到本王还活着,如何能说遵本王之意,郡主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是郡主做事太绝,与本王可谓毫不相干。” 佐奕道:“无论本郡主意欲如何,我们两想要达成的目的是一样的,不是吗?你既活着又未阻止,岂非代表你是默认的,至于你们没能和好如初,此事也与本郡主毫不相干,但至少慕容国主从此可以集中兵力对付仲堃仪,而不用担心天权背后捅刀,此事不好吗?” 慕容黎冰霜般的眸子,闪过一刹悲痛,他注视着佐奕,淡淡道:“好,很好,你为本王了却一桩心事,这第二件事若是完成得好,本王便许你一诺。” “好,我就喜欢慕容国主这么爽快,也愿意从此效忠慕容国主,奉为帝王之尊,许我稀世之礼。”说着,佐奕拿出一册图纸,恭谨呈上。 方夜接过,在王座前的龙案上铺开,那是一本长长的卷轴,只见千里峡谷,烟波浩渺,密密麻麻用朱笔圈出了上百个点,包罗了宇宙万物,俨然一册军事要塞图。 “这是又原山脉下仲堃仪与壬酉倾力打造出的机关布防图,慕容国主手握这册卷轴,对付仲堃仪,就能事半功倍。” 佐奕道,“六壬传说,八柄奇剑,得之可得天下,想必慕容国主如今已经查到婴矦族正是世代守护神力的部落,就隐在又原山脉中,他们处心积虑也为开启神力而来,若是此族得到神力,威胁到的可不只本郡主一人,慕容国主一直在收集八剑,想要得到神兵的力量,非六壬不可。” 神力若是被婴矦族取得,威胁到的可是慕容黎的万里江山。 慕容黎挑眉:“哦,本王记得郡主的六壬正好做了挑拨我和执明关系的关键证物,莫非郡主还留有副本?” 佐奕淡淡的笑了笑,似乎对于自己的机智聪颖有些满意,道:“是我让艮墨池告诉执明六壬传说和藏匿之处,又怎会没有安排,执明手中的六壬详细记录着八剑相关,慕容国主早知八剑,于你而言如同废纸,六壬尾页才是关键,记载着开启神力之法,此残页已被我提前撕下,放入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慕容国主负责铲除仲堃仪势力,取了纯钩,届时我把残页奉上,助慕容国主开启神力,我们各取所需。” 方夜扫了一眼佐奕,冷冷道:“开阳郡主若是真有诚意,就应该此时奉上六壬,而不是耍这种心眼。” 佐奕举起酒盏,看着盏中清酿,叹了口气:“蝼蚁尚且偷生,本郡主生性多疑,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若我此时奉上六壬,没了合作价值,慕容国主可会留下我这条蝼蚁之命?” 慕容黎盯着他,冷冷道:“郡主如何向本王保证六壬关键在你手中?” 佐奕站了起来,朝慕容黎深深鞠躬:“我之所愿,唯慕容国主一人可允,我岂会耍弄慕容国主,自毁前程。” 佐奕的前程,是开阳,在刺了主君执明三剑之后就彻底毁掉,只能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能说服执明放弃复仇许他重回开阳继续做那一郡之主的人唯慕容黎一人尔。 这就是他真正想要交换的条件。 六壬是这座天平上唯一的筹码。 他相信,慕容黎会答应的,因为,开阳和自己的命对于慕容黎而言,如芸芸众生中蝼蚁,是不重要的。 而说服执明,无论他们是不是和好如初,都不过是慕容黎一句话的事,执明定会一笔勾销。 而他手握残页期间,最关键的是慕容黎定会护他性命无虞。 慕容黎淡淡一笑,根本没有犹豫:“好,本王答应你。” 佐奕举起桌上酒杯,敬慕容黎,一口饮下。 慕容黎亦举起酒杯,杯中的酒与大殿的光相互映照着,就像夜空中荡漾的海。 上面浮着的,是多少人的血。 …… 安顿好了佐奕,方夜又回到这座大殿中,慕容黎依旧坐在苍龙王座上,悠悠吹着一首无名小曲,许久之后,才收了箫,五指缓缓摩擦着,看着案桌上的军事布防图:“给萧然密令,调集瑶光军队,随时待命。” 方夜立在一旁,也看着卷轴,缓缓开口:“王上,此图有几分真实可信?” 慕容黎淡淡道:“佐奕身后跟了数条尾巴,图纸被盗必然被察觉,军事布防也定会重新布局,所以此图只有三分之一可信。 方夜眉头微微皱起:“不能确保百分之百,王上还是要出兵?” 慕容黎手中吟畔在案桌上敲出空洞的回响,他悠悠道:“本王与仲堃仪早已是宿敌,这份卷轴就是他向本王发出的邀请,此战在所难免,本王会提前让高手探明陷阱所在,萧然再出兵,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稳操胜券。” 方夜道:“跟踪佐奕之人似乎并不是要杀佐奕,他们追踪的意义何在?” 慕容黎停下手上动作,道:“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要制造一场让人无法生疑的巧合,让执明刚好看到本王与佐奕见面,给本王制造麻烦,你可还记得天玑开湖祭典上刺杀执明的杀手。” “那不正是佐奕的人。”方夜若有所悟,道,“若是执明国主看到王上与佐奕交易,以他对佐奕恨之入骨的心,岂不是会再次怀疑王上?” 慕容黎微叹:“连你都这么认为,何况是执明,但杀手不是佐奕派去的。” 方夜疑惑:“如此大费周章,那会是谁?” 慕容黎眸中有些意味深长:“能将人心拿捏得如此精准,激得执明当场灭口,除了仲堃仪我想不出第二个人,他们下手虽然毒辣,但并不致命,刺杀的真实目的就是坐实佐奕再一次刺杀执明,让执明对佐奕之恨为挫骨扬灰可化。” 方夜:“所以王上才如此布局,化解了这场巧合,可王上为何不告诉执明国主那本是仲堃仪的人,这样不就没有任何误会了吗?” “死无对证,何必多此一举。”慕容黎摇头,扶上酒盏,眸中闪过一道冰寒,“就算没有这场刺杀,执明对佐奕本就不共戴天。” 而他更要利用这个局让佐奕死于执明之手,不解释岂非比解释更妙。 无论是天权战士之死,还是后来的三剑之仇,执明对佐奕已是刻骨仇恨,多这两场刺杀岂不如锦上添花。 方夜点了点头:“可王上已答应佐奕,真的打算说服执明国主让佐奕重回开阳?” 上一次慕容黎执意留下佐奕性命,就成了两人决裂的导火线,若再次游说执明,袒护佐奕,对慕容黎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只能令两人嫌隙更深,甚至有可能导致执明向慕容黎提出非分要求,才能化解执明心中的仇恨。 方夜忧心忡忡看着慕容黎,王上为了得到六壬做这样的交易划算吗? 慕容黎轻轻转着酒盏,冰冷渐渐凝聚在脸上,变得有些讥诮:“佐奕要的,可不仅开阳,他真正想要的,是天枢。” 所以他才不留余力想要除掉仲堃仪,以除了叛军之名的功劳镇压天枢三大世家,再借慕容黎一道圣旨直接上位天枢郡主,奉慕容黎帝王之尊,享他臣下之功。 方夜更是担忧:“若是应了他,让他成为天枢郡主,以佐奕之心性,更会成为瑶光的一大毒瘤。” “你当真以为佐奕可以活到重回开阳?” 慕容黎冷笑,猛一下捏紧金盏,他不会给佐奕活到开阳的机会,更不可能去说服执明,他手中握着的,就是他们的命运。 “佐奕和仲堃仪,必须死。” 他五指收回,扶上吟畔,吹出清音妙曲,目光淡泊而悠远。 金盏,出现道道裂纹,随着一声极轻的炸响,破碎裂开,开出了一朵八瓣金花。 …… 执明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才从赤天虞的蛊毒中清醒过来,他气色看起来不错,就是腹中咕嘟咕嘟抗议着。 一连喝了几大杯清水,还是饥饿难当,直到下属将山珍海味堆得桌子全满了,他才流着口水,心满意足大快朵颐,吃相狼狈滑稽活像个恶死鬼投胎。 很快满桌珍馐就被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吃得干干净净,执明摸着肚皮,满足的叹了口气,终于不饿了。 莫澜立在一旁,看得呆了:“王上,昨日没有用膳吗,可微臣记得阿离给王上特意端了晚膳去的。” 他特意强调了特意两字。 “阿离!”执明猛然跳了起来,但是他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就好像醉酒醉茶后,有一片记忆抹去,完全空白,他只记得他拔了慕容黎发中的簪子,隐约有一只虫飞出来,蜇了他,后面发生的事敲碎脑袋也想不起来,更不记得慕容黎给他端晚膳这回事。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本王要见阿离。”他必须要问个明白,求个清楚,自己怎么就睡这么长时间了,还有那只虫子是怎么回事。 他才踏出两步就发现所处环境变了样,仙人府的精巧雅致已不复存在,映入眼帘的是天权特有的玄武图腾,下有四脚驱万晦,上有双兽定乾坤。 俨然天权行宫。 “本王这是在哪里?” “王上,微臣忘记给您说了,我们已离开玉衡,身处驻军行宫中,是昨夜暗卫趁王上昏迷……”莫澜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双手捂上了嘴巴。 执明目中精光一闪:“本王不是睡着了吗?昏迷?” 莫澜双腿一颤,跪倒:“是秦将军派人将王上接出来的,微臣也觉得王上继续留在玉衡不妥,毕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个理由,不需要说下去。 所谓晚膳,下棋都是幌子,瑶光国主这样做,无异于软禁执明,又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莫澜虽然对慕容黎青睐有加,心始终是忠于执明的。 这时,原驻扎开阳的秦戈进来,在执明面前跪下请罪:“末将救驾来迟,望王上恕罪。” “都起来吧。”执明脑中一片混沌,有些烦闷,“本王好好的,不需要救驾。” 秦戈起身,面目肃然,道:“王上可知王上不是睡着,而是中毒?” 执明已然猜到一些端倪,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慕容黎会对他下手,他看着秦戈,微微道:“大概是本王醉酒撞了邪物,此事本王心中有数,不必大肆宣扬。” 秦戈肃穆:“天权大军已集结完毕,随时听候王上调遣。” 秦戈是位老成持重,一心衷于天权的上将军,为王命马首是瞻,两月前随执明出征,南陵一役后,听从王命驻扎开阳,一来守株待兔等待佐奕,二来开阳玉衡相邻,执明若有不测,可确保随时勤王救驾。 秦戈在开阳守候月余,佐奕行踪难觅,一无所获,执明前往玉衡后又无半点消息,心中甚是挂念担忧,急如热蚁。日前收到执明飞鸽,传来的只有一道整军出兵的军令,秦戈预感执明可能不测,在玉衡有危才发出求救调兵令,便命暗卫暗中行事,务必将执明救出,以免主君落入敌手,成为人质,天权危。 执明中毒,昏迷,被软禁于瑶光国主寝宫,不许任何人接近,更证实了秦戈大胆猜测,瑶光将要对天权不利,囚主君,伐天权。 此辱主君不能忍,他不能忍,天权更不能忍。 国与国结盟分分合合屡见不鲜,天权瑶光就是最好的例子,先前天权瑶光缔结共处,终以两军对峙收场,后瑶光国主死而复生,大约是使用什么媚术迷惑执明,两国又恢复盟约,但这和平能维系多久? 秦戈见过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很早就料到天权瑶光终有一日定会打破这份平衡,再起硝烟,为了天权,他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生做天权人,死为天权魂, 只待一声王令,他将用手中的剑,带领天权精兵,将玉衡夷为平地。 秦戈心中生出炙热的欲望,那是对战争的强烈渴望。 很多事明明可以一笔勾销的,可偏偏他为何要给他下毒呢? 执明目光逐渐森冷,王权的蔑视,画舫的囚辱,玉衡郡主,无论是什么仙踪道人,他都要抓了他,一雪前耻。 这笔账,到了该清算的时候。 “布个局,将瑶光国主引出玉衡。” 要把玉衡夷为平地,阿离自然不能继续待在玉衡,否则,这仗怎么打。 …… 阁楼之巅上一片沉寂。 巽泽束发披散,蓝衣微敞,端着酒杯坐在一支细细的栏杆上,遥遥望着天之尽头,仿佛那里的尽头,可以凝望到慕容黎回瑶光王城的车驾。 可南风只看到那轮太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 慕容国主,启程已有半日,早已出了玉衡境内了吧。 最难割舍离别情,偶然相遇,只能将这份美丽变成心底永恒的记忆。 拂风寂柳悲画扇,故作伊人奈何缘。 巽泽有一口没一口饮着酒,任凭夏日的风撩起他的长发,坐在高处,俯瞰云滚云升,仿佛天地大美,也不足以令他动容,只是盏中美酒却已荡开道道涟漪。 诸山无语,南风缓缓开口:“郡主,按照计划让天权侍卫将执明带走后,属下已将府中防御全数恢复好了。”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阿黎,敬你! 巽泽淡淡饮酒,一任那烈日光芒洒向全身,恣意张扬。 南风歪着头,杵着下巴,坐在石桌旁,看着衣衫飞舞,傲目张狂担坐在栏杆上的巽泽,好奇道:“郡主,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辱及执明心身之事,他才大动干戈将矛头对准我们玉衡,否则看在王上的情面上也不至于攻打玉衡呀。” 巽泽:“我用精钢笼关了他两日,吃喝拉撒全在笼中。” 南风擦了擦额头冷汗! 虽然风大没有汗,但他还是擦了擦。 这哪里是江湖做派,蔑视王权,这是执明的奇耻大辱,一国之君,阶下之囚,非灭郡不能平息,与郡主这比起来,自己那花拳绣腿的恶作剧完全小巫见大巫。 郡主果真有捅娄子捅天的潜质,不作死就不会死。 天权数万精兵,分分钟能把这个小小的玉衡夷为平地,没家了,以后随郡主找个山卡卡修炼吧。 南风悲哀的想着,翘起了拇指,脸上满是悲悯:“郡主真乃神人矣,不如我们跑吧。” 巽泽的目光,转到南风身上,淡淡一笑:“你说的对。” 对?所以真打算跑路? 南风更加哀怨:“我们要是有执明在手,天权大军有顾忌还能扭转局面,如今郡主放走执明,悔之晚矣。郡主,不如属下这就去挖坑,以免曝尸荒野。” 巽泽:“选个风水宝地,坑得挖大些。” “……” 南风无比哀怨,想原地去世,总比大军压境被万箭穿心来得舒服。 “有一种人,只有真正给他复仇的机会,他才知道什么叫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漫天狂舞的杀气,如春风般徐徐化开,巽泽身姿轻盈,从栏杆上跃下,站到南风面前,潇洒一笑。 “玉衡善戏,便陪他认真的演这场戏。” “是该好好布局一番,回郡主府。” 巽泽饮完最后一口酒,萧然而去。 …… 一乘悠悠行走官道。 慕容黎坐于马车中,浮现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 方夜:“王上,天权大军拔营,不日就会攻入玉衡,我们如此走掉,不管不顾,对玉衡是不是有些不义。” 好歹玉衡是瑶光属郡,玉衡郡主于王上有再造之恩。 两军开战,母国袖手旁观,太不地道了吧。 执明手握天权精兵,玉衡地少人稀,凑足一万人马对抗已是倾巢而出,如何看,都会被夷为平地。 王上不会是利用完玉衡郡主借执明手过河拆桥,让其自生自灭吧。 王上果然一点没变,物尽其用。 方夜擦了擦额头。 虽然没有汗,但他还是象征性的擦了擦。 慕容黎:“大抵执明觉得委屈,就让他发泄一下也好。” “……” 用一郡数万人生命之涂炭发泄吗? 方夜欲哭无泪。 “此战打不起来。”慕容黎,“我比较担心这场戏谢幕后,执明胸中郁结会更甚。” 执明实在不该去捅玉衡这座瘟神山,届时又当如何发泄呢? 慕容黎在心底权衡思量着。忽然间,他想到一个人,这个人,一定要恰好阴差阳错在对的时间出现,进入这场战争的中心,成为焦点。 “庚辰,将本王离开玉衡的消息传去天权行宫。” “是,公子。”一骑掉头,驰骋而去。 第91章 和战 天权的营寨驻扎在玉衡离州五十里外。 斥候来报:“瑶光国主车驾已离开玉衡,不日就将抵达青州。” 执明轻轻点头,莫澜送来笔墨,执明提起笔,心绪忽然无比紊乱,竟不能写一个字。 玉衡,是瑶光的属郡,今时,铁骑如若踏破玉衡,瑶光天权的盟约就正式土崩瓦解,成为宿仇,他想要得到慕容黎倾心,也一并会灰飞烟灭。 慕容黎的红衣,如劫火一般凄艳,让执明不由自主想到城破后的血流成河,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纵身跳下,面目全非,鲜血染尽了白衣,成就了他今日这般艳丽凄绝。 执明骤然一惊。 他能意识到,绝对不能踏破玉衡,否则,他将永生永世失去他,永远永远失去见他的权利。 他们会成为对立的两端,彼此凝望着遥远。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就此撤兵,就等于撤回自己的尊严,撤回天权儿郎的尊严,寒了整个天权凝聚起的热血雄心。 精钢囚笼如跗骨之锥,在执明心头盘桓萦绕,带着刻骨的羞辱与愤怒。 玉衡郡主算什么东西,竟敢设此卑鄙之局让他堂堂天权国主成为阶下之囚,侮辱他,践踏他,亵渎他,将他的尊严放在脚下狠狠践踏,主辱臣死。 他难道不应该用千万人的鲜血来洗刷耻辱吗? 执明忽然暴怒起来,分崩离析又如何?血流成河又如何?那人就应该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虔诚忏悔。 远离慕容黎。 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执明挥笔,写下一封宣战书,拿过大印,工工整整的盖在了末尾,交给使臣。 他会尊重他的对手,如此便等,等那人应战。 …… 巽泽在收拾金银细软,珍稀药材,丹药蛊虫,捆了好大一个包袱,他把包袱往身后一甩,扛在了肩上,一溜烟就不见了。 南风费了好大功夫才在离州一条偏僻的小道上追上巽泽,追上这位有些像是逃难的主子。 巽泽看上去落魄潦草,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凌乱不堪的乌发中还插入两根毛草,活脱脱像个准备卖身葬父的凄惨孝儿。 “郡主你这么赶时间,要去卖身吗?” 南风脱口而出,差点要甩自己两巴掌,郡主天下一等一锋芒,怎么可能卖身呢! 而且慕容国主不在呀,卖给谁呢,像郡主这种只有慕容国主在的时候才会把自己打扮精致漂亮的人,又能看上谁呢。 卖身这条路行不通的,天权还是会踏平离州的。 南风又开始哀怨了。 巽泽反手就将重重的包袱揣到南风怀里:“跑啊,不跑等着挨打直接投胎吗?投胎转世还得赶时间,不然怎么选择下一世生在富贵之家。” 南风突然眼睛一亮,兴奋道:“郡主,你身手这么好,千军万马里取执明首级如探囊取物,为何要卖身……呸,逃难……呸……跑。” 巽泽:“阿黎不愿看到的事,我就不会让阿黎为难。” 他与执明两败俱伤,涂炭生灵,是慕容黎绝对不愿见到的,所以他不会与执明交手。 南风吃力抱着包袱,锁眉:“相比天宗第一大派黎泽阁,玉衡郡主头衔确实不值一提,但玉衡是受王上重托,王上定是不愿玉衡落入他国之手,阁主大人,你如今把玉衡拱手相让,岂不是有负重托?” “玉衡郡主这个位置坐久了,差点忘了我们天宗第一大派黎泽阁,真是岁月蹉跎。”巽泽伸出一只手,勾住了南风的肩,一尾狗尾巴草在他另只手里打着转,“本阁主为何要和执明打,天命早晚是阿黎的,无论执明现在如何折腾,最终还是会落到阿黎手中。” 他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邪魅之笑:“所以,就算今时今日玉衡在执明手里,过不得多久,一样会回到阿黎手中,不就会回到本郡主手中。” 南风继续保持着他的哀怨之容:“郡主,你的想法真是清奇,果然与众不同,必成大器,我甚至怀疑黎泽阁如今恐名存实亡。” 巽泽突然想把南风一脚踩进土里,挖都不出来那种,他奸笑:“南风,你看这片林子像不像风水宝地?” 南风抬头,无边林木郁郁葱葱,清风徐来,唰唰作响,深邃幽暗的森林深处会不会有邪物作祟,南风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像。” 巽泽:“那我现场炸个坑出来把你埋进去可好?” 他手中霎时一团光芒绽开,就待炸坑。 南风脸色惨白惨白的,一把握住巽泽的手,谄媚道:“你是郡主,你说了算,不打就不打,跑路就跑路,离州不要就不要,属下一切听从郡主大人指令,唯郡主马首是瞻,咱们还有黎泽阁不是。” 巽泽心满意足搂上南风:“真乖,你看啊,天玑活不过一年,遖宿活不过一年,最后还不是在阿黎手中绽放光彩,我瞧着天权活不过一月,定然还会回到阿黎手中,咱们玉衡可是一股清流,怎能与世俗同流合乌干些打打杀杀的事,这可是一片净土,将来要还给阿黎的,就是最近玉衡比较寒碜,穷得只剩老弱病残,养不起黎泽阁,你说执明要不要拨些天权钱粮来救济一下,毕竟玉衡马上就要改姓天权。” 他笑得无比愉悦,将狗尾巴草叼在了嘴里。 “郡主开心就好。”南风懂了,悄悄道,“郡主,其实你已布置好一切,三护法齐聚,就等执明攻城了?” 啪,游戏开始。 宣战书在巽泽手中化为齑粉。 …… 青州行宫。 慕容黎往一沓文书上盖上玺印,递给方夜:“派人送去玉衡。” 方夜领命。 侍卫高声道:“王上,萧将军求见。” 萧然。 慕容黎看着桌上的阵法布防图,缓缓露出笑意:“请进。” …… 五日。 天权大军每日推进十里,五日后,到了离州城下,离州的城墙有些模糊,隐在一片雾霾中,凄烟缭绕,看得不是那么真切。 曾经鼎沸的人声,繁华的街道,悦耳的鸟鸣仿佛这一刻突然被抽空,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寂静得让人生畏,隐约像是一座空城。 空城计? 执明冷笑,宣战书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莫不是这位蔑视天地,藐视王权的登徒浪子暗中又在鼓捣什么猫腻,设下什么陷阱? 就算有陷阱,玉衡巴掌大的领土又能作什么妖。 满天凄迷的雾像是搅乱人心间的雨丝,同那日宣城之下一样,看不到一兵一卒,只仿佛看到一袭红衫,清清冷冷的站在雨中,眼眸里含着绝望的痛苦,像是要诉说满腹衷肠,又终是开不了口。 这一刻,执明有丝恍惚。 漫天红纱,是他看他的眼眸。 五日,与其说是在等玉衡郡主的回复,不如说是在等他的消息。 出兵,是放不下尊严与骄傲,忍不了耻辱与践踏,可随着时间消磨,越是接近离州,心底的恐慌紊乱就越发强烈。 战争一旦开始,与他的所有过往就会在此终结,从此再不会有原谅,再不会有以后。 风雾凄迷,没有红纱垂落,没有他的影子,是自己眼花了。 执明心中忽然感到难言的痛苦。 “阿离,你连玉衡都不要了吗?” “你说要守护瑶光千千万万子民,玉衡不是吗,为何你不回来?五日了,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收不到战报消息?” “可知,只要你出现,哪怕一封书信,一个信物,我就能放下所有的尊严与骄傲,与玉衡郡主过往一笔勾销,握手言和,可你为何不管不问,是笃定我能胜还是他能胜。” 他引他出玉衡,是想一雪前耻,可此刻,他不想打了,他只想他突然出现,像在南陵城外一样,带兵拦着他,说一句,执明,回去吧,他就能立刻撤军,立刻罢手。 这片沙场,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如此期待,期待他的突然降临。 可这里没有慕容黎,没有。 慕容黎在青州,他去了青州,再也没有回来过。 执明的心突然被针狠狠刺入,像是要溅出血来,扎得他几乎俯下身子。 他忽然忆起,他说,我们回不去了,执明国主。 他说,放手吧,执明。 执明忽然大笑起来,原来早就没有结果了,为何还抱有侥幸,还苦苦奢求,还想用整个天权换取他一次回眸。 痴心妄想,愚不可及。 执明停止了笑声,将这些烦闷自心头抹去,厉声啸道:“战。” 他不知道下一刻会怎样。 如果怎样都得不到,那不妨用战争,用霸业去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用鲜血将中垣地界染红,用战火焚尽大地。 成为天下共主,成为权利顶端的魔王,那个时候又有什么得不到?那个时候,他无处可去,是否就只能在自己身侧栖身? 回不去,就从头开始。 放手?坚决不,他要慕容黎,此生此世,只要慕容黎,绝不罢休。 沙场不相见,不得不见。 就让这场魔王之战从玉衡开始。 …… 执明一把掣出星铭剑,举向天空。 天权士兵的血脉沸腾起来,他们期待用一场征服来让荣誉回归天权,在中垣地界蔓延。 突然,猎猎狂风中,城墙堡垒上,一面巨大的白旗缓缓升起,散开漫天阴霾。 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面白旗迎风飘扬,宣示着它的存在,也宣示它挂出来的意义。 降。 沉闷的战鼓骤然停止,执明的暴怒突然凝固,天权士兵的热血忽然冷却。 白旗?什么鬼? 那位不可一世的玉衡郡主岂会降?他在谋划什么阴谋诡计?真心投降还是惑敌之术? 若是虚假投降,就是践踏战争的恶劣行为。 执明挥手,寒光熠熠的羽箭,齐齐对准城门。 他才不会中计。 漫天的风雾被腥甜的晨风缓缓吹开一线,离州城的城门,早已敞开,白旗在风中狂烈飞舞,像是迎接新主人的狂欢。 天权所有士兵齐齐一愣,城门大开,人影全无,这怎么打? 秦戈错愕,他经历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十次,这城门大开,举旗投降还是头一遭,两国交战,向来降着不屠,他一时也懵圈,看向执明:“王上,不知道他们是诱敌还是投降,下一步怎么做?” 执明压下心中的烦闷与愤怒:“等。” 既然城门大开,挂旗投降,定然会有下一步动作,他倒要看看玉衡郡主与他玩什么把戏。 兵不血刃当然更好,毕竟这是瑶光属郡,他更不想把事情做绝。 雾霾袅袅散去,在这寂静的天际下,突然,城内传来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呼喊:“王上来了。” “王上来了,快恭迎王上。” 一阵一阵欣喜若狂如浪涛卷过。 阿离来了?在哪呢? 执明抬头四顾,有着踌躇与不安,惊喜与狂乱。 阿离,终于来了,他还是放不下他的子民。 执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放下兵器,没有王令,不得进攻。” 得君在侧,天下可平。 什么王者的尊严与功勋,什么无尽的杀戮与征战,统统不重要,统统没有那个红衣之人重要。 只有他,才是天下大事,其他都是沧海一粟,山河不足重,重在慕容黎。 执明眼巴巴的眺望寻找着,晨雾不断散去,踏着晨光,是一队人从城里恭谨的走了出来,为首一人身着降袍,手捧降书,走到执明面前,扑通一身跪下,其他人也纷纷跪倒。 那人以头触地,双手将降书举过头顶,恭谦道:“微臣恭迎王上回郡,王上圣安。” 其他人附和:“玉衡臣民恭迎王上回郡,王上圣安。” 城内也爆发凌乱不齐的回音:“玉衡子民恭迎王上回郡,王上圣安。” “……” 刹那间,执明的笑意梗住。 他们的话将他的欣喜打入了冰窖中,他们口中的王上并非慕容黎,而是他。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慕容黎并不在此,他的期盼瞬间破灭。 意味着慕容黎根本不屑与他沙场相见,更不愿与他对峙,直接弃城了。 这像他的作风吗? 他想要的东西会用实力去争取,不需要他送。 执明眉头慢慢拧紧:“本王不是你们王上,你们叫错人了。” 那人举着降书:“微臣自接到宣战书那日起,就挂了白旗表示愿意归降天权,所有离州百姓亦是,今日,天权王便是离州王上,微臣已等候王上四日,在此恭迎王上回郡。” 执明接了降书,眼神开始逐渐转冷:“玉衡郡主何在?既然真心投降,又何必做缩头乌龟概不露面,派遣一个小小属下前来递交降书算什么诚意?” 那人以头叩地:“回王上,微臣在,微臣便是现任玉衡郡主。” “你?”执明眼中要喷出火来,“抬起头来。” 那人抬头,散垂的长发被一只金环叩在脑后,风骨俊逸,颇有几分出尘之姿,亦有一郡之主的风范。 但不是巽泽。 执明冷冷逼视他:“你是玉衡郡主?什么时候的事?巽泽又算什么?” 那人迎着执明目光,不卑不亢,恭顺有礼:“启禀王上,玉衡大小事务皆由微臣一人主持,微臣便是玉衡郡主,巽泽也算是玉衡郡主,但巽泽执着修炼成仙,流连江湖,向来行踪难觅,时常三五年不见人影,故而巽泽在玉衡只能算是挂名郡主,不是真正的玉衡郡主。” 挂名? 执明眉峰微挑:“挂名,荒谬至极。堂堂一郡之主,如此儿戏吗?” 那人恭谨道:“巽泽武功高强,微臣乃至玉衡上下无一是其对手,故而巽泽要做挂名郡主,微臣不敢不从。” “挂名郡主算什么职位,有瑶光国主颁发的委任文书吗?” “微臣不敢详细过问。” “巽泽人在何处?” “巽泽已闭关修炼,微臣不知何处寻。” “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东风。” 这破名字这么路人甲,像一郡之主的名吗?编,继续编。 执明想把他的头扭下来,再从切口塞进肚子里:“本王才不管他消失三年还是五年,巽泽与本王恩怨不共戴天,今日巽泽若不应战,本王就从你开始,踏破玉衡,不接这降书,本王就不相信他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赴死。” 他把降书反手一扔,摔于地上,溅起大片尘土。 立刻有一队士兵上前,抽出兵刃,欲将东风等人控住。 东风道:“无论王上接不接降书,玉衡已是天权国之下郡,自当唯王命是从。微臣已派人四处寻找,若是寻到此人,便会立刻禀明王上。王上若是要把玉衡夷为平地,以数万人的鲜血洒满大地以泄心中怒气,微臣以玉衡郡主身份自当身先士卒,为王上分忧。” “王上要的杀戮便从微臣开始。” 说着,他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便刺入心脏,倒地而亡。 鲜血染红了大地,染红了尘土。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们已是天权人。 执明还来不及反应,一怔之间。 那队跪着的人手中同样举起匕首,寒光熠熠。 执明大喝:“住手。” “谢王上全臣之志,玉衡上下感恩戴德。”他们反手就将匕首刺入胸膛,跪地而亡。 匕首上涂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君要玉衡亡,玉衡不得不灭,玉衡已是天权国之下郡。 执明吃惊的望着这些尸体,脸色苍白,完全不知所措,他没有想杀他们的,他的怒气突然就泄了下去,感到苍白无力,似乎看到鲜血淋漓中慕容黎对他从怨恶变成绝望的恨怒,似乎要撕碎他。 从这一摊鲜血开始,他们彻底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这些人的自杀,诛的是执明的心。他们不怕死,不用等执明将玉衡夷为平地,他们自己就能把家园夷为平地,他们以天权属郡之名逼执明接受归降书,倘若不,玉衡就会血流成河,伏尸遍野,执明坐实暴君之名,屠杀降城上万百姓,罄竹难书,会遭四海诸侯同声共伐。 执明下了马,捡起那封降书,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搅得心里阴影如攀爬的藤蔓,越来越难受,越来越憋闷。 他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本不该受到牵连。 这是他与巽泽的恩怨,与他们何辜,与玉衡百姓何辜? 他无力的挥了挥手:“将他们好生安葬了。” 降书举起,仿佛要触到天穹。 “本王,接受玉衡归降。” 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没有硝烟,没有战场,只有一地的悲凉。 城内爆发惊天动地的狂欢:“王上圣明,千秋万代。” “恭迎王上回郡。” “我们属于天权啦。” “再也不怕受冻挨饿啦。” “……” 许久没有看到这样劫后余生的喜悦场面,但这不是执明的喜悦,执明牵着马,浑浑噩噩,接受着离州百姓的欢腾相迎,那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有老人蹒跚,有病弱相扶,有黄瘦饥幼,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些枯槁已久的眼睛,仿佛看到来自天外的希冀。 他们虔诚跪倒,奉执明为明主。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样的一群人,怎么忍心让他们成为君王发泄一己之怨的牺牲品。 只有丧心病狂的魔王,才会屠杀老弱病残。 天权士兵手中的兵器再也举不起来,为自己的残暴感到羞愧难当。 天权不是带着苦难来复仇的吗…… 为什么玉衡人会有这么高兴,好像从苦难中解脱一般?不是应该愤怒乃至恐惧吗? 莫澜如是想着。 …… 东风与那一众人的尸体被掩埋在了城郊,天权士兵走远后,南风就拿着巽泽的景阳剑开始挖呀挖…… 一刻钟过去了 ……坟茔挖出一个小坑。 两刻钟过去了 ……坟茔还是一个小坑。 三刻钟过去了 ……坟茔终是一个小坑。 巽泽靠着一颗百年老树,一口一口喝着酒,悠然道:“你这刨坟的速度一定比不上他们断气的速度,你再不快些,我瞅着你兄弟应该断气了,直接烧纸上香吧,掏出来费劲。” 南风把剑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气鼓鼓道:“郡主,属下说带铲子你不让带,带锄头你不让带,你说你有办法,丢这三尺长剑给属下挖坟,逗属下玩呢。” 巽泽:“你可以用手刨。” 南风捡起长剑,擦拭干净,恭谨的递到巽泽面前,笑眯眯道:“属下这玉白修长的五指是给您老人家捏腿捶背的,怎能用来刨土,郡主大人,你挥一挥手就能把土堆炸开的,别为难属下了。” 他跳开一丈之远,看着土坟:“快,郡主发功吧。” 景阳剑入鞘,巽泽看着自己的手心,满脸忧虑:“怕就怕我功力强大一不小心把他们头也炸飞了。” 南风:“不会的,郡主,你要相信你自己。” “好吧,勉为其难。” 巽泽注视着手心中的剑芒,整个郊林中的日色一暗,如天风卷月,冷光耀起,形成一柄光之利刃,朝坟堆削去,坟堆上的泥土轰然被炸开,露出黑漆棺木,再一道剑芒劈下,棺盖咔嚓一声,从中间裂开。 南风立马上前,掀走所有棺盖,将棺材里的人一个个拉出来。 他们大约被憋得太久,一时没苏醒,南风从怀里掏出黑色药丸,让他们一一服下。 少顷,东风及一众人才苏醒过来,爬起,抖了抖身上的土,走到巽泽面前,施礼:“参见阁主,不辱使命。” 巽泽手中不知何时拈出一个小小白瓷瓶,扬起又接住,笑眯眯道:“天权龟息散,效果不错,你们下去养伤吧。” 他一挥手,所有坟茔瞬间恢复如初。 “接下来,该谁登场了呢?” “西方护法,西风。” 第92章 燕支 郁郁锦绣的山脉在天枢西北侧延伸着,形成一道状若菱形的峡谷,交汇千里。菱角的中心丘陵上,坐落着那个古老的部落婴矦族,南面广阔的平原草场,保证了这个部落的富庶。 这也是枢居,一个安详,隐秘的桃园秘境。 那年,仲堃仪带着孟章留给的印信独自一人躲避苏翰等人的耳目,逃往北边,集聚了天枢最强的这支精锐在此韬光养晦,四道连绵千里的峡谷山涧有效的阻碍了世人来此窥探形迹的脚步。 这千里山峡,险峻难攀,高达百丈,飞鸟难越,超出了世人的想象,谁能想到这峡谷中央坐落着一个古老神秘的部落,不与外界通人烟。 仲堃仪鸠占鹊巢后,便驻扎在此,休养生息。后来不知以何法说服婴矦族族长壬酉,两人一拍即合,谈笑风生,共谋大业。 远远的昆仑丘广场,是一尊高大威武的石像,人面虎身,九尾利爪。石像盘膝,坐在广场的正中间,面目狰狞,阴诡。 壬酉抱着长盒,身后跟着六位护法,一路行去,缓缓步入广场中央,他在石像前驻足,笑容满面,鞠躬行礼,然后轻轻起掌,扳动虎爪,九尾扫开,露出一个深幽幽的黑洞,无尽的深壑,似乎没有尽头。 六护法随着壬酉缓缓向黑洞走去,很快,九尾合并,洞口接合,只留下一尾石壁相撞的星芒。 仲堃仪走出枢居,目送昆仑丘广场从石像黑洞处消失的人影,淡淡一笑。 壬酉要神力,他要这个天下分崩离析,推倒重建,两人不谋而合,缘分岂非很妙。 一位门徒撑着伞,为仲堃仪挡去一侧的阳光,眺望人面石虎像,微微道:“先生,传言不是要集齐八剑才能开启神力吗?先生手中还有一剑,族长如此急迫进入守护阵心,当真能吸收神力?” 仲堃仪扶着腰间纯钩,道:“据说六剑就可开启六合之功,除了我和慕容黎手中神兵,族长已取得六柄,可开启第一重之力,他日若得到慕容黎手里那柄,同我这柄加在一起,就能破除封印吸取八荒之力,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门徒思虑:“婴矦族长若是得到神力,可会对先生反将一军?” 仲堃仪望着青天,道:“神力再如何强大,也是一人之强大,他觊觎神剑与瑶光为敌就等于与天下为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要护佑一族之命,除了拥有强大神力,军队也是最重要的,我可以为他提供精兵强将,他多年隐忍方至今日才给慕容黎平地炸起一记惊雷,不就是因为我手中握着的军队给他足够的信心吗。” 门徒道:“以先生之才,想要取得八剑并非难事,可学生看来,先生似乎对八剑神力并无兴趣?” “八剑诅咒,不得好死或同归于尽,我志不在此。”仲堃仪冷笑,仿佛在那片丘陵上看到了慕容黎未来的命运,志得意满,“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何须觊觎,我一向认为,执着于武功高低不过是一种下乘法门,谋略远比武功重要得多。” “先生所言极是,学生受教。”门徒微微欠身,施礼,继而又缓缓道,“学生还有一问,当初慕容黎身死,以骆珉师兄在天权的地位,先生为何从未想过效忠执明,谋一番大业,而是出兵南陵,终功败垂成?” “执明?呵!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已。”仲堃仪眼角露出一丝深思之色,面色阴鹜,“慕容黎与他曾是何等交情,两人决裂这中间自是有我推波助澜,但也未见他有过迟疑容忍之心。焉知我投靠执明之后,不会遭人算计?以他猜忌狐疑之心,我又如何抽身?且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实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早晚而已,那时他对我之恨只怕不比慕容黎少。我因何要置自己于此等境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刻提防主君背后捅我一刀?” 当初在天枢,就算深得孟章信任,不也被天枢三大世家明里暗里打压,如今他又岂会重蹈覆辙沦为君王之下的奴役,一展鸿鹄并非依附君王这一条道路。 他胸中忽然升起一股难耐的火热:“我非良人,君非明主啊。” 门徒歉疚:“先生顾虑思及深远,学生自愧。” 仲堃仪目光中透露着刻骨的恨意:“最难对付最难挑拨的从来只有慕容黎一人,功败垂成是我未料到慕容黎狠起来连自己都杀,低估他的狠辣阴毒,慕容黎若非假死,天权瑶光早已握在我手中,还有执明何事?” 他将目光投向远方,眺望天际,谓然长叹,“于民,慕容黎或许会是明主,然与我终是对立,宿仇难解,我与他,只能容其一,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昆仑丘那盘杀局才是为他而开。” 他的眼中,突然有丝惺惺相惜的遗憾,若非对立,他们可会成为知己?可能在高高的浮玉山顶遥遥慰藉彼此寂寞的灵魂? 宿命不容许。 门徒道:“据探子传来的消息,佐奕进了仙人府就追查不到踪迹,执明也在那日被亲信带走,如今正带兵攻打玉衡,并非去追踪开阳郡主,瑶光国主却并未参与战争,而是去了青州,先生可知这个中缘由?” “原是想制造巧合用佐奕吸引执明追踪,步入陷阱,再引慕容黎前来搭救,如今倒是不必了。”仲堃仪思索片刻,慢慢道,“想必巧合已被慕容黎暗中化解,或许他拿了佐奕手中图纸,不想执明涉险所以让玉衡牵制执明?他如此顾及执明的命,当真可悲可叹,殊不知正是这份顾虑会要他的命,也是最容易利用的弱点。” 他目光有些异样,“不用执明掉入陷阱,他也会前来,倒是我画蛇添足了。” 门徒:“那先生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不急,总归有迹可循。”仲堃仪目光遥望远处一青峡,隐隐约约飘散着白雾,弥漫在山林峡谷中,环绕升腾,似乎有些异样,又似乎没有。 天地风云倏然变幻。 突然,一阵崩天裂地的雷炸之声在昆仑丘广场上响起,紧接着如火山喷发般宏伟的彩虹光芒自地心深处耀起,直冲天际。 轰然巨响,如天地崩摧。 诸天血碎,尽是虎身人面石像满空炸开,爆散无数碎屑,落石碎屑被巨大的力量冲得腾起十几丈高,又轰然砸落,整个广场及人面虎身石像在这场爆炸中坍塌尽毁。 红光崩散,石屑横飞,搅成一片苍茫,伸手不见五指。 仲堃仪震骇的看着广场,连他脚下都能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可想而知,壬酉及六位护法身处震源中心,必是血肉横飞,在劫难逃。 莫非这就是神剑的威力? 同归于尽?化身粉碎? 仲堃仪来不及多想,疾步向广场奔去。 …… 遍地碎石,满目寥落,石像爆散的粉末上,都沾着猩红的血渍,这些血液与碎肉搅在石屑粉末上,已分不清是六位护法还是壬酉的,竟没有一片完整肉身,触目惊心,粉身碎骨,只隐约在石屑下看到一颗还在转动着的眼球,带着惊恐之色,永远无法闭上。 仲堃仪五味杂陈,肺腑一阵翻滚,险些呕吐,这场面太过血腥惊悚,连他都不知不觉驻足未敢上前。 虎身人面石像下方,原本是一座宫殿,宫殿中央竖立一尊古帝雕像,大抵是钧天封印神力的那位帝王雕塑,此时宫殿已面目全非,古帝石像坠向一旁,将地底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黑气一顿,一声绝望的怒吼传来,壬酉披头散发,面目扭曲从深坑中冲天而起,一瞬间就呕出数团鲜血喷出,他却恍若未觉,劈手数十掌击向虚空,石屑。 他手中握着一堆锋利的剑刃碎片,此刻也同他掌力一起飞向四面八方,似乎都不能发泄他所有的怒气,他像一个狂魔疯子一般在空中起跳飞舞。 仲堃仪偏头躲过,接下一片剑刃,捏在两指间,利刃上鲜血淋漓,滴进尘土中,溅出一缕灰尘。 剑刃碎片并未噬血,仲堃仪露出深思之色:“此剑并非神兵,而是以假乱真的赝品,所以你贸然开启六合之力导致被神力反噬,继而毁了六合阵?” “不可能的,不可能。我用血液验证过,它们噬血产生共鸣,怎会是赝品?”壬酉重重的摔到古帝石像下,目眦欲裂,他抓起剑刃碎片,一刀一刀往自己的手心割去,任由血液将剑刃染得通红,血肉翻开尽烂仍不罢手,他发出绝望的哀鸣,“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之前都好好的,六合阵毁于一旦,六剑粉碎,我的神力,我穷其一生要得到的神力,在这场爆炸中灰飞烟灭了,神兵怎么可能碎,怎么可能?” 他猛然蹿到仲堃仪面前,血肉模糊的双手抓住仲堃仪,眼中已是一片血红,嘶声力竭吼道:“你说,它们是神兵,它们不是赝品,不是,不是。” 仲堃仪叹气:“看来是有人用剑算计于你。” “是巽泽,巽泽设此毒计算计我。”而后,他放开仲堃仪,一面嘶声大笑,一面疯狂的挥舞长袖,将那些折断爆破的神兵碎片全部搅在一处,又小心翼翼的拼合,任长发从头顶铺开,一次又一次挡住了视线,他却宛如无觉,只专注于手中的碎剑。 “我怎么会被骗,它们分明是神兵,我亲自验证过的。” 碎剑在他苍白如纸的手指下,呈现出一柄神兵的样子。 啪的一声裂响,在寂静的废墟中,宛如炸开一道惊雷。 那柄拼合的神兵在壬酉手中分崩离析。 他痛苦的阖上双眼,任纷扬的碎剑从指间跌落。 “毁了,全毁了,神力没了。” 突然,他猛地拂袖,将怀中的剑刃碎片凌乱的全部砸向帝王雕像。 “什么六合之力,八荒之功,骗子,全都是骗子。”他指着古帝雕像,“你才是那个最恶毒的骗子,封印神力,让我族世世代代做你的奴隶永世不得出,你凭什么决定我族的命运,我就是不服输,我就是要开启神力,凭什么要让我来守护。你都死了几百年了,为何还要禁锢我族的命运,我要毁了你。”他猛然聚起一股巨大的内息,双掌用力,朝帝像击去,帝王石像被力量推搡,滚至一边。 尘埃飞腾,透出呛人的气息。 他的身影在雕像上践踏狂舞着,也践踏着自己的信仰和曾经付出的努力。 漫天尘埃中,壬酉的嘶哑宛如啜泣。 眼睁睁看着穷极一生追求的信仰在手中分崩离析,这种近乎毁灭的痛确实让人难以承受。 仲堃仪眼中只有怜悯,仿佛早已料到了结果,他对八剑神力本身不屑一顾,若非天命所归,贸然吸取,只会带来灾难,付出惨重的代价。 在他布下的棋局中,就是好整以暇的在一边看戏,看当代的野心家为了八剑神力,拼搏残杀,不死不休。 所以,无论谁得到八剑,谁输谁赢,最终赢的,都是渔翁。 八剑诅咒,不得好死或同归于尽,都是惨绝人寰的结局,他何须去争? 突然,仲堃仪腰间的纯钩泛出淡绿色光芒,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从剑鞘中移出三寸,不住的震动。 仲堃仪顿时一阵心悸,立刻握住剑柄,眉头紧锁,这是神剑共鸣发出的预兆,可那些碎片是赝品打造,如何会有共鸣? 他巡视着倒塌滚落的古帝石像,壬酉还在石像上发疯,手中的鲜血洒得到处都是,血腥弥漫了整个废墟,风中的空气腥咸腐败难闻,一道红光自石像腰底耀出,也伴着声清脆的鸣啸,破碎风中。 只轻轻的一声轻鸣,已落在仲堃仪耳中,仲堃仪神色一动,疾步上去,扒开碎石尘屑,从石像底下抽出这支泛着红光,完整未碎的神兵,握在手中,片刻,嘴角挂上一个微笑。 那赫然是慕容黎从不离身的玉箫,管中利刃,燕支,八剑之一。 仲堃仪站了起来,摩挲燕支,箫管承受不住巨大的爆炸威力,已出现条条裂纹,螭龙图腾也在裂纹中分崩。 箫管裂开,自是不能吹奏妙曲,但神兵燕支冷冽,锋芒未减,吞食着壬酉洒下的鲜血,一阵一阵的红光透出,刺进人的眼中,带来了兴奋不已的催化剂。 燕支! 真是太有意思了。 显然,壬酉也注意到仲堃仪手中这支完整未碎泛光的神兵,身形一纵,一把将燕支夺过握在手里,眼中的疯狂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凝固为张狂的笑意与阴恻。 仲堃仪缓缓道:“这是慕容黎手上那支神兵,混在那堆赝品里,或许正是珠混鱼目,才瞒过族长法眼。” 壬酉苍白的面容被燕支的红光照出点点痕迹,他仔细端详着燕支,似乎陷入了思考。 良久,他露出满面笑容:“不可能,巽泽设下这个圈套间接摧毁了六合之力,他既然能造出如此完美的赝品,必然也能造出燕支,慕容黎就是他的软肋,任何一柄剑都可能拿来做饵,唯独燕支不可能。” 仲堃仪道:“或许连他都不知道燕支混入了这套赝品当中。” 他突然想到南陵天临楼上,慕容黎手中所持并非燕支,而是另一支竹箫,演戏演全套,慕容黎诈死后确实未曾带走燕支,而是留在瑶光王城,那又会被谁拿走? 慕容黎假死后谁在瑶光王城待过? 执明。 仲堃仪露出笑容:“神兵是你埋在玉衡的暗棋阿常取的,他是不是见过执明?” 继而窥到执明来此玉衡,怀揣燕支。 壬酉早已褪去了发疯时的姿态,他整理乱发,脸上继续堆着笑,看着异常阴诡:“仲先生的意思是慕容黎的这支燕支一直在执明手中,阿常在仙人府剑阁中取走赝品的同时,也去执明寝宫中顺手拿了燕支?可惜阿常死了,无法证实。” “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何须证实。”仲堃仪幽幽道,“慕容黎的燕支丢了,想必那两位定会着急,你不妨给执明写封匿名信,若燕支真是从他手中丢的,他定会折回仙人府。” 壬酉眼中透出层层恶毒,巽泽让他遭受神力反噬,毁去六合阵,他只想亲手将巽泽撕碎:“礼尚往来,先生何不让巽泽亲自来取剑?就算是绝顶的人,在灾难面前也不过沧海一粟。” 他望向远处青山,玉箫在他掌中发出碎裂般哀鸣。 怨毒是他眼中唯一的神情。 仲堃仪讥诮的笑意在眸子中缓缓散开:“要让绝顶之人上钩,还得借一把刀,太过直接容易露馅。” 壬酉笑道:“只要把巽泽引开,即便没有六合之功,取走慕容黎项上人头倒也不在话下。” 他原是想得到六合之功,对付仙人上才能绰绰有余,如今燕支在手,可引仙人入绝境,巽泽引开,凭他的修为,击杀慕容黎岂非轻而易举。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燕支在他手中红光迸射,冷冽之光向石像劈去,石像顿时断为两截。 夕阳,正好落在广场中心,照到鲜血,尸骸,废墟。 …… 执明没有想到,仅仅一个月的时间,离州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记得,初来离州时,这里有繁华的街道,叫卖的小贩,说书的文人雅士,表演杂耍的艺人,熙熙攘攘的人群呈现一派盛世安宁的景象。 灾难,仿佛是一瞬间降临的,废墟之外,满是秽土,发出阵阵恶臭,街道两侧房屋早已破败不堪,破坏的大门敞开着,聚集着仿佛逃难的老弱病残,他们相互搀扶,挤在一起,却已没有了交谈的力气,甚至看到天权队伍走过的时候,都抬不起目光来瞻仰。 执明皱眉,陷入了沉思,离州,遭到了天灾还是人为的迫害?怎从天堂掉到地狱?天权大军还未开战,他们怎先被夷为平地了? 莫澜小心翼翼踩着秽土,用扇子遮挡鼻翼,似乎这样可以阻隔那些恶臭腥咸的气味。 突然,一个苍老的身影扑了过来,抱住莫澜大腿,满头白发重重的叩在污秽的大地上:“贵人,一定要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啊。” 莫澜被吓得魂飞天外,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抽出大腿,跑到执明身后,惊骇得大口喘息。 几位士兵立刻上前,打算控制老者,谁知那老者眼睛一翻,双脚抽搐几下,就直接断了气。 这下莫澜吓得更加手足无措,腿一软几乎要跪倒:“王上,不关我的事,我没有碰他,他……他……自己死的。” “本王知道。”执明命令士兵将尸体拖走,眉头皱得更深了。 用人间疾苦来形容此刻的离州再恰当不过,身在其中,清晰的感受到毁灭,饿殍的沉重。 离州已成荒城。 这不是巽泽弄出来的障眼法,离州,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惨状? 投降是因为饿殍? 士兵行来,弯腰行礼:“禀王上,玉衡郡主在郡主府恭迎王上。” 执明眼角抽了抽,巽泽,终于出现了。 …… 玉衡郡主府俨然成为了一座废宅,比起曾经的荒凉更加颓败,郡主府的大门经阿常一笤帚之力扫至坍塌,至今未及修缮,一览无余的衰败,秋虫败叶飞舞在阴暗的角落,渐渐腐朽,只剩下悲怆到极处的垂死之气。 让人不由唏嘘感慨。 西风是位白衣公子,姿容俊秀,并世无双,他手中握着一只笔,抱着一卷书册,站在郡主府水榭边八月桂树下,乌黑的长发被一条精致的玉白流丝带绑起,光影从桂树中洒下,照出他精致完美的侧容。 在这个残破的郡主府里成了唯一的风景,如桂馥兰香,沁人心脾。 执明一时竟呆住,举目顾盼灵动儒雅,好一股书香温文之气,宛若书中走出来的白衣秀士。 他又想起慕容黎,同样惊为天人的容颜,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慕容黎清冷易碎淡漠疏离拒人千里之外孤高影单,如九天谪仙,不容亵渎,想靠近恐惧灼伤。 此人温和谦柔,举动斯文,花前月下笔题江山,诗意盎然,宛如他就是那书中唯美隽秀的文字,翻开书页就自然映入脑海,诗情灵动着人沉醉。 仿佛一见倾心,就忍不住徜徉其中,亲品绢文。 莫澜宛如第一次见到慕容黎那般整个灵魂都呆住了:“好一位俊秀的书生,真是妙极,妙极,玉衡莫不是仙山郡府,怎的每位公子都生得这般好看。” 玉衡郡主更为好看,然他天下一等一锋芒往往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容颜。 西风闻言,步态轻盈,浅浅迈步向执明走来。 摇曳生姿,仪态万方,他的每一个步子都如踏进执明心坎,执明立刻正衣冠,竟觉此刻怕唐突了佳人,微咳一声,道:“搅扰公子赏桂作诗雅兴,惭愧。” 西风微微弯眉,浅浅一笑,向执明行礼,声音如天籁:“微臣玉衡郡主西风,参见王上,微臣已布置好行宫,王上可稍作休息,这边请。” 他彬彬有礼,弯腰低头引路。 第93章 棋花 行宫虽然算不算富丽堂皇,倒也干净整洁,执明有些端庄坐在正中大椅上,莫澜在侧站立,打量着西风。 西风依旧抱着书卷和笔,低眸顾盼间秀气文弱,他整理仪表,就待跪下参拜执明。 执明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怜惜,好怕这位文弱娟秀的书生跪下就站不起来,立刻摆手道:“在本王面前不用行这些虚礼,免了。” “微臣谢过王上。”西风弯腰鞠躬,行了一个参拜天子的礼节,礼毕,恭谨垂立。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与初见时的慕容黎是如此神似,谦谦风仪,柔和易碎,较之慕容黎的清冷孤高,执明竟觉得西风这种温和易近更让人舒心。 执明好似恍惚,透过西风仿佛望到慕容黎初入宫时,低眉行礼那瞬间:草民参见王上。 岁月不复,再不会有。 如今的慕容黎再也不会眉眼带笑叫他一声王上了。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莫澜睥睨西风,又看看执明,执明这眉眼带笑神情跟当初见到慕容黎如出一辙,莫澜心里顿时打了个鼓。 王上莫不是想阿离想到精神恍惚,得了癔症。 这位西风书生,俊是俊郎,可太过文弱,宛如一指轻点就能倒地,和君王之风的阿离扯了八竿子远,怎么看都不像呀。 莫澜立刻小声提醒:“王上,这位公子如今是玉衡郡主。” 西风是玉衡郡主,就代表巽泽依旧不在这座府里。 况且他在玉衡那些日子,从未听说玉衡还有其他郡主。 执明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端起一碗清茶,含了一口,静静看着西风:“本王初来玉衡时记得玉衡诸位都是眼高于顶,嚣张跋扈,蔑视王权,民风实在过于彪悍,今日所见,似乎与往日不同,怎还谦逊有礼了?” 西风保持着一个读书人该有的谦逊与气节,微微道:“王上所言无礼跋扈之人当是阿常,实不相瞒,阿常是天枢人,意在挑拨王上与玉衡的关系,至于南风,是巽泽下属,自然脾性多少有些相似。” 确实过于相似,丝毫不掩饰对他深深的敌意,连给他设下连环计栽跟头都如出一辙,毫无底线的泼皮无赖。 执明点头,看着西风:“你说你是又一位玉衡郡主?” 西风端正,行礼,回答:“回王上,是。” 执明不以为然,淡淡道:“东风也说他是玉衡郡主,你们分大小吗?” 西风恭谨道:“玉衡不可一日无主,按照排名,东风郡主自绝而亡后,微臣便要领郡主之职,是真正的郡主之位,没有大郡主小郡主之别。” 执明:“那你死了以后,是不是下一任郡主,就是南风或者北风?” 西风眼中流露出赞赏,道:“王上所言极是,微臣若是不幸罹难,下一任郡主就是北风。” 还真有北风。执明继续保持着一颗好奇之心:“为何不是南风,东西南北或是东南西北,北风不都是排名末尾?” 西风依旧仪态端庄,不厌其烦回答:“南风是巽泽身侧之人,自是不能当任郡主一职。微臣与东风北风皆是玉衡百姓,与巽泽并无关系。” 执明一派玩世不恭:“所以那位挂名郡主又不知所踪是吧?” 西风道:“巽泽大概已寻仙山修炼闭关,微臣确实觅不到行踪。” 执明挑眉:“仙山不就是仙人府吗?你立刻带人去查封仙人府,本王要见他。” 西风顿了顿:“启禀王上,仙人府乃瑶光国主府邸,巽泽一介闲散野仙,是从不越界染尘居住在仙人府的,另外瑶光国主离开玉衡后,带走侍从,封闭府邸,若是王上要查封仙人府,微臣只好勉为其难。” 玉衡归降天权,仙人府自然属于天权,但曾是慕容黎的府邸,多少有些顾虑,还是不动为好,回头派些暗卫暗中探访也是一样。 巽泽要避着,大概也是找不到的。 执明歪斜着身子,道:“那传唤北风来,本王一并见了,以免日后麻烦。” 西风摇了摇头,又行一礼:“回王上,玉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须得上一任郡主罹难或者请辞,下一任郡主方能出仕,王上若是想召见北风,微臣……自当成全王上之愿。” 他垂下头,流露出难以言传的苦涩,似乎下一刻就会站立不住往一旁倒去。 执明心口莫名一疼,那次慕容黎从浮玉山返回淋了些清雨,就在他身旁柔弱得像个易碎瓷娃,让他抱在怀中心口也隐隐生疼,生怕下一刻他的阿离就碎成幻影。 有了东风的前车之鉴,更怕这位文弱书生一笔杆子就插入自己心肺自绝而去。 “本王没有要你死。”执明斩钉截铁道,“本王不见就是。” 无缘无故他怎会杀西风,他只是颇为好奇,性格迥异的这几人当中北风又是怎样的人。 而且,东南西北四风也一定是巽泽布的局,他突然想陪他们演下去。 西风微微一笑,笑意浅浅化开:“王上体恤爱民,微臣定当为王上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但是本王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执明凝望着西风的笑容,脸上浮现一丝傲然,“玉衡郡主之位,你可有凭证?既然你说郡主之位是轮流而坐,想必人选是许久之前定下来的,一日三位郡主,你若拿不出证据证明你是玉衡郡主,就是欺君罔上,本王绝不姑息。” 西风微微欠身,摇曳生姿,向前几步,从怀中书卷里取出两册文书,恭顺呈上:“玉衡还是瑶光属郡时,瑶光国主颁发的任命文书,请王上过目。” 莫澜接了文书,放到执明面前的案上。打开。 小篆婉而通,有龙德之美,是两份任命文书,一份是东风,一份是西风,名字旁边,赫然盖着瑶光国的玉玺之印。 西风微微道:“北风的任命文书由他本人持有。” 执明怔了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玉衡如何胆大包天,断不可能拿瑶光金印造假,再说慕容黎的玉玺大印,他不可能看错,两国的盟约绢帛上就有,这就是两份慕容黎亲题的任命文书。 一郡并立多位郡主,毫无先例,慕容黎不可能如此儿戏,可这白纸黑字红印容不得他不信。 玉衡,究竟是座什么山?让立场分明,行事有原则的慕容黎破如此多例! 执明将口中清茶努力呷下,生怕一不小心这口茶就得把他噎死,他指尖触摸在玺印瑶光二字上,淡淡道:“玉衡郡主之位,换得这么随便吗?” 西风:“回王上,正是如此,如今玉衡已是天权属郡,王上若是觉得瑶光国主曾经任命的各郡主不适合,也可以颁布王令废除微臣等人的郡主之位。” 执明:“……” 毫无章法可言,真是太随便。 执明握着文书,看着西风:“多人同为郡主,毫无益处,既起不到相互制衡的作用,倒更能引发利益相冲,不怕打起来?” “玉衡民风淳朴,目前并未有此等事件发生。”西风微微一笑,“微臣有一问不知可否询问王上?” 他无尽柔和的眼波,说不出的可亲,让人不忍拒绝他说的每一句话,执明也不忍拒绝:“但说无妨。” 西风微叹一声,道:“如若天权瑶光并作一国,奉慕容国主与王上皆为共主,一国二帝,王上与慕容国主会不会厮杀相残?” “本王不会与阿离打……” 这个问题直击执明的神经,令他愧己难书,不是他不会与慕容黎对立,而是慕容黎从不愿与他交手。 他攻占了慕容黎的城池,如今再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讽刺至极。 又一次讽刺他所谓的信任,证明不过空口白话,儿戏不如。 “玉衡亦如此。”西风恭谨垂立,低眉看笔,从容的笑意依然和顺柔美。 良久。 莫澜也瞅到了这两本荒唐的任命文书,思索一下,立刻小声道:“王上,不只郡主,玉衡似乎换王上也挺随便。” 执明干咳一声,意识到他这位天权王上也是他们前几日换上的,这么一想,威严简直被扫了一地。 换王上也这么随便吗?民风淳朴?简直彪悍至极,果然是一个不拿王权当回事的草莽之地。 莫澜:“诸侯并起钧天大乱,玉衡依附于天玑,奉蹇宾为王上。天玑灭亡以后他们并未反抗直接归顺遖宿,成为遖宿之郡,奉毓埥毓骁为王上。后来遖宿退出中垣,玉衡就顺理成章成了瑶光属郡,现在又变成天权属郡。王上有没有发现,无论世道如何乱,玉衡就像一汪静水,怎样都不起波澜,中垣之主几乎都轮流管辖过玉衡。” 西风并不反驳他们换王上也很随意这话,淡淡微笑:“大人所言有理,玉衡在夹缝中求生存,只能顺势而为。” 举旗投降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慕容黎怎的养了一群白眼狼,说叛国就叛国,执明突然为慕容黎不值,笑容有些讥嘲:“如此说来,玉衡岂不是见风使舵两面派,哪边强势就倒向哪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弃国叛主,立场何在?哪一日外敌来袭,郡主是不是再次叛变天权,说降就降?” “玉衡原是瑶光属郡,王上不也没顾念旧情,说打就打。若有外敌,除了瑶光,还能有谁?王上又当如何抉择?” 西风微笑,他的笑容带着宽容,也有一丝执明看不到的阴厉,“王上应当知道玉衡此举,是为王上和慕容国主留一线挽回生机,莫非王上原是想玉衡拼死抵抗,血流漂橹?” 玉衡不惧生死,倒戈与否由他们自己说了算。 “本王没有这个意思,自是不希望百姓流离失所。” 若是慕容黎出兵,讨伐天权,要夺回玉衡这弹丸之地,自己是否也同今日玉衡这般,挂旗送郡? 慕容国主,四个字像锥子一样刺在执明心上。 他不惜撕毁盟约也要一雪前耻,有什么资格批判玉衡的倒戈投降,不都是一样的性质,霸占玉衡领土又来指责玉衡不战而屈岂不是自相矛盾。 无论玉衡曾如何蔑视王权,侮辱天颜,一份降书足以代表所有诚意,若再不罢手想屠尽玉衡,与慕容黎关系就彻底崩裂,这场闹剧,以玉衡投降收场,已经给他挣回了颜面,讨回了尊严。 执明突然感到无比疲倦,不知不觉,他与慕容黎原来已隔了天殊地远。 回不到原点,再不能冰释前嫌了。 曾经,不过是一次错落的邂逅,带着刺痛,来结束这场战争。 痛得连胜利都无法触摸。 实则两败俱伤。 …… 行宫水榭亭台,一株花树映日婆娑。 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方夜与萧然走来的时候,慕容黎正坐在花树下,用锦帕轻拭竹箫吟畔,花瓣被轻风吹落,在他身边旋舞。 他的面前,摆着一盘残棋,棋局,是丰满的,局势明朗,功力悉敌,旗鼓相当,在整个棋盘上杀得惨烈,无论谁落错一子,就会完全陷入被动。 吟畔被搁置桌沿后,慕容黎的目光,凝视着桌上那盘残棋,黑红棋子,搅在了一起,混战的,是苍生,还是情缘? 他拈起一枚红子,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惆怅,停棋不下。 方夜萧然行礼:“王上。” 两人与慕容黎,隔着一桌棋局。 慕容黎的目光依旧落在棋局上,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方夜看着棋盘之上杀局,道:“王上,玉衡已挂旗投降,未有死伤,但……” 这枰棋局,纵横之间是中垣领域,是天权与瑶光的天下,争夺的,是万里河山,是芸芸众生,瑶光兵强马壮,应寸步不让,才是踞坐王位之上王者该有的骄傲与社稷。 玉衡与天权打不起来,就是以玉衡投降,瑶光割让领土为代价吗? 对于天权的欺凌霸道,瑶光已将开阳拱手相让,如今又攻占玉衡,其野心昭然若揭,王上怎能一退再退。 方夜困惑不敢言。 萧然施礼道:“王上,论兵力,战术,如今天权已不是我瑶光的对手,玉衡不战而败,王上未让一兵一卒前往增援,末将也确有疑虑。” 慕容黎目光忽然抬起,凝视着二人,眸子仿佛大海般深沉:“玉衡在世人眼中如一碗清水,波澜不兴,感觉一口就能喝下它,实则是一片汪洋,深沉不可测,临渊坠落,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萧然方夜诧异。 “可玉衡兵败消息一旦传开,王上未发一兵救援,朝中大臣看待此事也颇有微词,如此这般下去,四海诸侯不免诚惶,恐生异心。” “此事对王上声誉影响很是不利。” 袖手旁观,任由下郡被欺凌霸占,未免寒了诸侯之心。 “千秋功罪,成王败寇,言之尚早。”慕容黎一笑,“玉衡,是独立于瑶光天权外的一方圣土,一股不涉朝堂的势力,并非你我看到的那么简单,说它遗世独立也无不可,无论是天权还是瑶光,都不能真正掌握它或者拥有它,此事不必再纠结。至于朝臣,用不了五日,定会偃旗息鼓。” 无论玉衡属于哪个国家的郡,它始终是玉衡,不受任何国政约束,它的实力,永远只握在他的主人手中,这个主人,是巽泽。 所以它是不是天权郡有何关系,天权能不能管束玉衡,还是未知之数。 天权拥有的玉衡,无非一个空壳。 方夜萧然疑惑未解,但不再多言,大抵,王上自有深意。 臣子,听命行事就是。 日色光影从三人之间淌过,一只白鸽扑凌双翅飞来,闪烁着一双桃花眼,越过方夜萧然,径直落在慕容黎怀里,打了个滚,眨巴着桃色眼,就伸出了绑着书信的爪子。 慕容黎取走信条,轻轻抱起白鸽,放它在石桌上,小鸽子似乎很喜欢慕容黎,挪着步子又向慕容黎靠了靠,歪着脑袋眼中宛如带笑。 慕容黎随它,展开信条,日光照耀下,信条上字迹笔走龙蛇,寥寥十字。 “梦中握君手,问君意如何。” 慕容黎有些动容,绽开清风明月般的笑容,将信放入袖中,两指继续拈起红子,静静看着残棋,花瓣纷飞,他却久久不落。 黑红双色一片肃杀,这子无论落在何方局势都将处于被动。 玉衡一别,已有数日,偶然夜深,恍然也会浮现巽泽姿容俊逸,踏舟舞剑于他盈盈嬉笑,九垓之上,一剑一仙容,尽情炫尽风华。 巽泽踏着漫天殷红,不惜化身为魔,是为他,才走入红尘,染满身尘埃。千里之外,血染琉璃,圆月浮空,噬魂替代,他于他,生可以托,死可以共。 他会在他面前,脱下伪装,褪尽混沌潦草,邋遢凌乱,轻轻的,无比柔情的画上新妆,显现阳光灿烂,和煦温柔,仙姿卓然。 无论多新的明媚,若无人赏便已残,因而巽泽的仙姿,只为慕容黎一人点妆。 此信,已是第六封。 白鸽,是巽泽亲自训化的,无论天涯殊远,万重山河,都能准确无误找到慕容黎,落在他身边,伸出细细的爪子,告诉他,主人的信来了。 第一日,月牙池塘边,他俯身,摘下一朵新莲,白鸽咕咕咕落在新莲上,扑腾翅膀打出一串水花,信曰:“同心一人去,坐别玉衡空。” 他淡淡一笑。未回。 第二日,清晨妆镜台,光缕投下,他梳理着一丝丝秀发,镜中映出的影子,是巽泽玩世不恭的笑容,他闭眼沉静,再睁开眼,鸽子兴高采烈滚在他怀中伸出了绑着信的爪子。 信曰:“只得两相望,不得长相随。” 他微微一笑,未回。 第三日,高堂大殿,龙案上罗列着一叠奏疏,他握着一封,眉头微锁,隐约可见奏疏内容红色标记有“玉衡”字样。无疑,这是各臣子对玉衡之战的各类论述。 白鸽飞来,落在他手中,踩在奏疏上,微微朝他眨眼,书曰:“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 他身心松弛下来,倚在沉香木的撵上,轻轻一笑,未回。 第四日,云卷云舒,天边的晚霞映到他的眼中,仿佛看到云蔚泽的万顷碧波,云霞蒸蔚,瑰丽异彩中巽泽回眸,手中亮出一枚镜片,投射一束微光,他抬起右手,鸽子落在掌心。 书曰:“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鸽子飞开,手中印上一枚心的光幕,他言,阿黎,送你。 送的,是一颗真挚的心。 五指并拢,轻轻握住那颗心,浅浅一笑,未回。 第五日,是星光璀璨。 他坐在亭台中,凉凉夜风微拂,一曲终了,看着天河脉脉流淌,万千星辰沉浮其中,浩瀚宙宇,不免感叹人如尘芥微芒,渺小沧桑。天地之中,像一场森冷黑暗的梦境,白驹过隙化为流萤就此终结,或留万代传颂,或是千古骂名。 白鸽在星光下飞舞,飞到他怀中,暖暖的,柔柔的。信曰:“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 他展颜微笑,未回。 …… 方夜萧然两人静立。 慕容黎拈着棋子,眉目修长,淡淡的笑意浮在嘴边,在明亮的阳光中,整个人宛如谪仙入画,与碧水,花树融为一体,优柔淡雅,似乎沉浸在回忆中,一动不动。 那封玉衡来的信,竟让王上的笑意那么空灵,再也不关心残棋胜负,似乎是从未有过的事。 萧然凑近方夜,小声道:“玉衡来的信从未谈及战况,王上每次看完信都心情大好,你可知其中含义?” 方夜道:“王上心系百姓,大抵玉衡百姓平安王上便欣喜。” “此战明显就是赌博,赌天权会对百姓秋毫不犯,如若赌错了,玉衡方寸之地,恐怕难逃血流成河。”萧然沉吟片刻,道,“莫非正如王上所言,我们所看到的皆是表象?天权所占无非玉衡空壳?” “王上相信玉衡郡主,我们也相信王上。”方夜目光转向慕容黎,道,“王上,玉衡郡主传信已有六封,可要回信?” “若是心意相通……”慕容黎突然静了下来,没说下去。 若是心意相通,即使相对无言,也能知晓对方心意。他突然发现,这句话错得离谱,不表达出来的心意,从来只是自己懂,对方未见得真懂。 有的信,不回比回了更好,若是不回,那写信之人心意又如何表达? 巽泽的信,巽泽的心意又该如何回? 梦中握君手,问君意如何? 慕容黎微微叹息,端详棋盘,正要把手中红子落下。 突然间,微风吹落一枚浅蓝色的花瓣,缓缓飘过他的眼帘。 花瓣慢慢飘落,正落在棋盘上。 这枚花瓣落下的位置,是棋盘左下之局,若是作为棋子,刚好将黑子的局势完全打乱。 本来陷入僵局的红棋,立即仿佛一条巨龙首尾相连,迸发出了活力,昂首奋进,撑破棋局,跃龙飞翔。 一局残棋豁然贯通,慕容黎愣了愣,突然懂了,慢慢将棋子放了回去,微笑:“方夜,备笔墨,传唤庚辰。” “是,王上。”方夜退下。 浅蓝的花瓣浮在棋枰上,还带着未干的清露,这枚颜色,是花树上的唯一一朵,落于棋盘,有着肃杀,逼人的寒气。 温煦向着他,冷冷对着敌人。 萧然目光也落在棋盘上,残局被一朵花解开,当真匪夷所思,微微道:“王上,莫非要以花为子?” 慕容黎道:“此花刚好应在对的时机,解了棋意,未尝不可。” 萧然道:“以花为子打破常规,这,真能算棋?” 慕容黎淡淡道:“若它正是本王想要的呢?” 他即为天下之主,这朵花,会为他断荆棘,平大道,因而,得他,便得天下,一人足以,从而谋略相谈,军策相应。 不必苦心孤诣,不必曲意逢迎,不必武功盖世,不必智慧超群,因为他会荡平所有障碍,扫除一切魔障,为他打造一份清明盛世,山河永固,他只需翱翔天地,笑看风云,他之希即他之愿。 花即天下,天下即他。 天下霸业和血肉至亲究竟谁更重要,这个困惑许久的答案,因这朵棋之花得解,因为是他,右手天下霸业,左手血肉至亲,皆可掌握,不必纠结,不必矛盾。 萧然一怔,忽然间,像是明白了王上见信之下的浅浅笑意,那是只有找到此生所求,毕生依托才能露出的笑容。 他胸中也泛起一阵欣然。 未几。 庚辰与方夜同时到来,庚辰立在一侧静默,方夜为慕容黎铺开笔墨,慕容黎提笔,写下十四字: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轻折放入信封,交到庚辰手上。 “本王书房书架左侧三格中,有两壶羽琼花酿,为玉瓷所盛,你取了一并送给阿巽。” “属下领命。”如一道清风,庚辰已消失无踪。 …… 一侍卫穿过水榭,径直前来,跪倒:“王上,玉衡有使臣求见。” 玉衡来的使臣,莫不是玉衡的战况出了大事? 萧然心内一惊,不等慕容黎回话便急道:“因何而来?” 侍卫:“他们说为送第一重大礼,随行人数大约五十。” 慕容黎笑了笑:“他们远道而来,开青阳殿,迎玉衡使臣。” 第94章 黎泽 青阳殿张起了二十几盏大红宫灯,两边的侍卫全都被撤了下去,只留下方夜萧然侧立在慕容黎旁。 北风是位伶人,红白相间广袖长袂,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玉面施粉有灵,妖娆妩媚自带英气,俨然,这位戏子是个高手。 他的身后是五十位江湖侠士装束的青年,跟随他一步步走进青阳殿,肃穆的神情并无敬畏,大殿周遭空气有些凝固。 慕容黎从正中大椅上起身,缓缓而下,宫灯的光芒仿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又从他清冷的容颜中腾出,照耀在北风身上。 慕容黎行至大殿正中,驻足,看着北风一行人,微微施礼道:“远道来觐,辛苦诸位。” 北风目光一直保持在慕容黎身上,见慕容黎驻足殿中,遂款款迈步,在慕容黎面前定身,稍微低额,柔声道:“在下黎泽阁北方护法北风,奉阁主巽泽之命携阁中擅长奇门之术的弟子前来,助慕容国主破除又原山脉下的机关阵法。” 那五十位青年面无表情,静立不动。 作为臣民,面见王上,既不施礼又无敬畏之心,眼中写着的只是奉命行事,似乎朝廷政权在他们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他们并不遵从王令,虽说不上藐视王权,但也太过无礼放肆。 果然是出身草莽江湖,毫无礼数,方夜萧然站在慕容黎身后,皱起眉头,颇为不满。 这样的一群人一看就很难管束,若是不听从号令各行其是,本是先锋部队,打草惊蛇或是自乱阵法,岂不是最能坏事。 “有劳诸位,诸位远道而来助本王一臂之力,本王就不作推辞。”慕容黎淡淡一笑,并不在意他们欠缺礼数,面目冷淡。 玉衡来得人,定然是巽泽派来的,既然是以江湖大派的身份前来,自然就得按江湖规矩办事。 而巽泽向来我行我素,自在逍遥,不束己缚人。天皇贵胄,王侯将相在他眼中也是蝼蚁尘埃,手下之人这般性情并不稀奇,如此看来,整个玉衡就是一个江湖大派,所奉为尊并非一国之主,而是一阁阁主。 瑶光国主这个身份尚且威慑不了玉衡诸位,天权国主那个身份,也同样一文不值。 江湖事江湖了,道上情道上清。 这群人一副狂妄无视慕容黎的样子,萧然有些担忧,看向慕容黎:“王上,这些人看起来并不像会听从王令的人,能否可靠?” 慕容黎淡淡道:“无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是大礼,理应不负郡主用心。” 他转向北风等人,道,“本王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行事作风向来与朝堂相悖,本王不会以王令约束诸位,诸位行事一切听从北风护法或者阁主命令即可,不必有所顾虑。” “慕容国主果然也是性情之人。”北风眼中露出些许敬畏,“但阁主所送之礼并非这五十位黎泽阁弟子。”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躬身,双手将锦盒举过头顶,递向慕容黎:“阁主有言,愿为心中人,尽余生慷慨,将会用三份大礼为娉,与君携手共赴山河。此锦盒之物,为第一重大礼,请慕容国主亲启。” 方夜萧然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上九五之尊,天之骄子,玉衡属郡身份悬天地之殊远,如何相配?一郡下属胆敢肆意逆天而为,竟欲染指主君,结为秦晋,这大张旗鼓令属下传话,委实要昭告天下的样子。 此人真是毫不避讳,明目张胆……江湖儿郎,不拘小节吗? 这……像什么话? 方夜:“玉衡始终是瑶光下面小小一郡,郡主此举越矩不妥,王上乃郡主主君,岂不是闹天下笑话。” “慕容国主身份尊贵,郡主之名确实难登大雅之堂,送礼为娉,自然是以阁主的身份。”北风呈递锦盒,一派大家风范,道,“天宗黎泽阁阁主巽泽心悦君兮,厚礼相赠,愿与君相携,共度余生,杀伐征战天下,笑看世间繁华。” 天宗黎泽阁?仙宗派别还是道教邪派? 无论黎泽阁有多大势力,总归是江湖帮派,如何上得朝堂。 江湖朝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就此打破相安无事的平衡,是灾祸还是福禄。 传世佳缘还是孽缘情深? 方萧两人面面相觑看着慕容黎。 慕容黎接过锦盒,微怔:“这是?” 北风衣袖垂下,挺直站立,道:“须国主亲启,在下为送礼而来,并不知所为何物。” 慕容黎揭开锦盒,盒内放着一枚半月令,令牌通体黯红,正面刻着一个“泽”字,映在大红灯笼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慕容黎取出,拿在手里,泽字背面雕琢半朵羽琼花,栩栩如生,散出微淡的红色晕光,此令不知是何种材质制成,触手生温,一看就价值不菲。 巽泽送此令有何意义?定情之物,断不是他的作风,他向来不会如此肤浅无聊,送无用的玩意。 他送他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经深思熟虑于他有大用之物。 如竹箫吟畔,管中利刃,机巧隐针,伤人于无形。 如仙鹤发簪,异界灵器,虫蛊之居,让人防不胜防。 如赤金画舫,玄通机枢阵法,倾世之作,十丈之内皆可化为死地。 那么,这枚刻着他泽字的半月令也不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挂件。 果然,北风等人在看到这枚半月令后,先是吃了一惊,后肃然起敬,裙袍一甩,情不自禁的屈膝半跪了下去,抱拳施礼,齐声道:“黎泽阁弟子参见阁主。” 此语声高,有着苍茫浑浑之力,偌大的青阳殿也微微震动起来。 他们眼中再也没有轻视与不屑,而是化成敬畏仰望,虔诚跪拜,拜的就是他们信奉的尊主。 此言一出,不止方夜萧然,连慕容黎都不禁一怔。 瑶光国主这个身份尚且不能让他们折服,却对一枚令牌敬如天神,此令究竟有何玄机? 慕容黎手指摩挲半月令,此泽有泽被苍生,斩荆断棘之势,他颔首,振声道:“诸位请起,北风,此为何物?” 众人起身,伏首垂目,恭谨垂立,再不敢抬头直视慕容黎,北风弯腰俯身,恭声道:“回阁主的话,这枚半月令乃阁主令牌,持阁主令即可号令黎泽阁上下,统御天宗五千弟子。” 相当于领兵出征的兵符。 慕容黎将半月令放回锦盒,递向北风:“此礼太重,本王不能收,黎泽阁是巽泽创办的心血,他才是你们的阁主,本王岂可夺他山之石。” 北风并未接锦盒,道:“黎阁主有所不知,黎泽阁成立之时,就规定可有两位阁主并立的阁规,阁中弟子入阁熟记的阁规便是这条。” 慕容黎:“两位阁主?” 北风道:“此半月令,并非一枚,而是一黎一泽两枚,持令者即为阁主,巽阁主手中所持为刻有“黎”字的半月令。既然巽阁主亲选国主,令我等护令而来,国主接阁主令,便为黎泽阁另一位阁主,我等黎泽阁上下同样听从黎阁主之令,愿为黎阁主效犬马之劳。” 他后退一步,躬身举手,行了一个隆重的礼,其余诸人同样躬身行礼:“属下听从阁主号令,万死不辞。”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王,作为天地的主人,向茫茫天地发出了这一声宣言。 天下,就是站在中垣,放眼望去,所能看到的地方,看到的人文历史,就是王的领域,王的王臣。 天宗,就是站在中垣,放眼望去,所不能看到的隐秘的角落,是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江湖势力,这些武林人士,隐于市井,藏于庙堂,或是街边乞儿,或是朝廷栋梁,或是贩夫走卒,或是富家公子,它无处不在,又处处不在,静则风平浪静,动亦可颠覆山河。 天宗,是无与伦比的武功,是英雄豪杰的试炼场,是追求天下第一,豪气干云的存在,也是向往自由,退隐,修仙的境界,是只听命于强者的天下,他们眼中,没有王侯将相,只有修为高低,天下第一就为尊,就可号令整个江湖。 黎泽阁,是天宗第一大派,握住了整个天宗一半以上势力。 武林人士大多都喜快意恩仇,无拘无束,厌封建礼数,世俗教条。黎泽阁,恰恰就是这样一个无任何阁规的散漫门派,成为江湖人人向往的修习福地。 它唯一的阁规,忠于黎泽阁,听阁主号令,入门手册更是简单,认清两枚阁主令牌就可,行为处事,闲散,礼教俗规,无。 黎泽阁声势日渐浩大,弟子也越来越多,原因有两点,一是阁主修仙,不问世事,入阁之后依然可恣意洒脱,无桎梏规则束缚。二是可以借黎泽阁背景在江湖上扬威立信,阁主修为天下第一,后台硬。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为了巅峰权利,中垣的这些利益者,野心家,将这个世界搅得血雨腥风的时候,黎泽阁依然盛世安宁,一派净世。 黎泽阁传世五年,可号召整个江湖,最重要一点当然还是以实力慑服天下。 黎泽阁,巽泽。 一个绝顶的人,一个绝顶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江湖,是武功盖世,是倾绝天下。 是天宗第一,天宗的天下之主。 巽泽闲散修仙,与世无争,不问阁中大小事务,并不在乎阁主身份,如今江湖现世,启动这个天外之名,只是要为慕容黎走入万丈红尘,染尘缘情爱。因为只有这个身份,才能配得上瑶光国主的雍容华贵,倾世之尊。 黎泽阁一阁之主,握的是天宗天下,是武功文化,英雄豪杰的天下。 他要以这个身份博一人之心,堵悠悠众口,传万世佳话。 阁主令牌,是玉衡真正的实力,也代表所能看到的天下与所不能看到的天宗,皆握在了慕容黎手里,此时握住的,才是中垣的全部。 他给了他另一个天下。 此爱如山海,此情比金坚,慕容黎微微一笑,收了锦盒,道:“玉衡可好?” 北风道:“阁主放心,幼子无辜早已安排至本阁总部,余下弟子皆是戏班出生,玉衡是黎泽阁阁主的玉衡,不是君王的玉衡。” 戏班出生,就会演好每一场戏,阁主是谁,就听命于谁。 慕容黎颔首,从袖中掣出机关布防图,交到北风手里,道:“我有两件事需要诸位效劳,第一,探出此图中所有布防设下的陷阱,标注出来即可,各个击破之事我另有安排。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第二件事,地利,我需要一份又原山脉千里峡谷最详细的地形图,哪怕一流溪泉,一棵巨树,一方山石,都要巨细无遗。” 北风众人行礼:“谨遵阁主之命。” 慕容黎道:“切记,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不可以命相搏,必须立刻撤退,黎泽阁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你们要完完整整的回到阿巽的身边。今诸位奉我为主,我便要保证诸位的安全,这是阁主命令。” 众人一起伏身,轰然答应:“阁主圣明,属下遵命。” …… 执明行走在离州青石磊砌的街道上,看到的,依旧是那片废墟。 尘埃覆盖下的褴褛,饥饿,破败。 人影稀疏,一两个枯瘦如柴躺在护城河边的小桥上,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皱眉看着残阳。 残阳如血,隐在重重阴云之下,明日,似乎会有雨来临,瑶光的雨实在太多了,每一次的淋淋细雨,都直接击打在他心上,传来一阵又一阵逃脱不开的痛。 宣城的雨下,星铭刺穿了他,南陵的雨中,撕开他的逆鳞,重重钝击了他,雨水会冲刷掉满地血腥,却洗不尽刻下的累累伤痕。 他讨厌雨。 执明右手扶着腰间长剑,茫然继续行走,枯叶漫天飞舞,风声呜咽,带起一串凄凉的天音。 多么像慕容黎抬起燕支,吹出的伤情。 很久没有听过他箫声了,如今想再闻其音,已成为妄想,这个荒谬的世界,为何有那么多无可奈何,有那么多难解的结。 曾经是他不屑一顾,如今他已不屑一顾。 “阿离,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这声轻语,瞬间淹没在呜咽的风中,连思念都被刮得支离破碎。 “莫澜。”执明抬起目光,望向西方。 莫澜屁颠屁颠上前:“王上,有何吩咐?” “你带些暗卫去仙人府查探巽泽下落,动作要轻,不能破坏一草一木,一屋一脊,另外把本王落在仙人府的燕支带回来,如今本王拥有的阿离的唯一之物,就只有那支箫了,一定要取回来。” 本是从不离身的燕支,因巽泽与慕容黎画舫上亲密举动刺激得他心神恍惚,心绪烦躁,急奔天玑时情急忘了带去,再次返回仙人府还未来得及看一眼,又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被侍卫救回行宫,真是一波三折,独独把燕支落在仙人府,那是慕容黎曾借巽泽之手留给他的,想必他们也不会不问自取,在仙人府寝宫中,定然是稳妥的。 阿离留下的,唯有燕支了。 执明痛苦的闭上眼睛,任那斜阳将他背影照得无比萧索。 良久,他睁开眼睛,轻喝:“秦戈。” 秦戈出列,上前一步,行礼:“末将在。” “彻查离州,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另外派遣一部分暗卫秘密调查,谁才是真正的玉衡郡主,教坊戏班常去转转,看看离州风土人情,最喜欢演的戏是哪一出。” 执明目光隐在阴云下,看不出神色:“浅滩还是汪洋,龙潭还是虎穴,本王已踏进来,湿了脚裸,哪能全身而退,是深是浅,只有试过才知道。” 秦戈俯身:“末将明白。” …… 残阳如血。 慕容黎站在青州城墙宫砖上,看着川流不息进出城的人群,任那暮风拂面,扬起额前两缕细发。 黎泽阁众人,出了青阳殿,走去市集,或进入教坊,逛了商店,或与百姓交谈,撞了乞儿,出城的时候,却已变了样,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再也找不出一个。 从这个角度,可以眺望到浮玉山顶峰。 荒烟寂寂的浮玉山上,他背负灭国仇恨,颠沛流离,公孙钤却借废墟的瑶光王城,瑶光王室殉国来促成四国会盟,但求同心抗敌,于他,可谓讽刺可笑。 乱世之下,岂有盟友,都是家国利益为大,立场不同,总有一日会兵刃相向。曾经的四人,公孙钤,齐之侃,国与家都成了乱世牺牲品,只留下一抔黄土,一座孤坟,剩下的故人,仲堃仪,也是永远的敌人。 敌人! 是时候结束这场斗智斗狠的游戏了。 慕容黎手中,是那枚半月令,他举起,残阳的光影照在上面,“泽”字煜煜生辉。 方夜迎着残阳的光,注视令牌:“王上,属下有一事不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玉衡本就是我瑶光属郡,为何是黎泽阁的玉衡,不是王上的玉衡?” 慕容黎静静看着半月上的“泽”字,淡淡微笑:“群雄逐鹿,帝位多动荡,君王更替频繁,朝所拜之王夕就会亡于剑下,效忠无用。阁主仅此一人,自然是以阁主为尊。江湖大派传世百年不以江山变异而变迁,正是如此。” 即便他高坐王位,也不能保证在群雄逐鹿各方势力压迫下,能长胜不败,江湖豪侠,岂会臣服于蜉蝣之国。 方夜道:“江湖之人,鱼龙混杂,桀骜难驯,连王令都奈何不了,怎会甘愿奉阁主号令?” 慕容黎道:“黎泽阁创始人,阁主令牌的缔造者是天下第一,武林,向来以强者为尊,不听号令或叛阁着,天涯追杀令如影随形,死状惨烈,总有那么一些先驱者的警示,才会有后来的服从者。” 黎泽阁杀人手段,比起朝廷刑堂,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真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方夜:“可属下总觉得,天宗江湖的存在,是帝王驭人之术,若是朝廷有心镇压,即便他们修为有多高也架不住朝廷的千军万马。” 慕容黎淡淡道:“世人千万,有人取功名利禄,或报效朝廷,或光耀门楣。有人向往富裕,腰缠万贯,纸醉金迷。有人安居乐业便心满意足……这些人都离不开国策政权的约束。可总有一些人,远离朝廷统治,不受刑法桎梏,适性而为,向往行侠仗义,叱咤风云的快意人生。巅峰对决长空裂,爱恨情仇一瞬间。他们隐藏在世间每一个角落,如万千沙粒撒进整个沙漠,遍寻不到,即便朝廷放一把火烧尽,来年春风起,此根还会滋生蔓延,信仰不灭,在哪都是江湖,何不给他们一方放飞自我的天地,然后控制这片天?” 方夜:“如今王上有了这枚令牌,是不是代表朝廷之外,看不到的那股势力真正掌握在了王上手中?” 慕容黎道:“正是如此,阿巽控制了这片天,送的不是令牌本身,而是隐藏在这个天下下的那个天下,中垣的另一半势力,行的是道上规矩,讲的是江湖侠义。” 看得见是朝堂,看不见是江湖,两股势力并驾齐驱,被王上握住,岂不是执掌天下的同时亦可横行江湖。 方夜道:“黎泽阁之名,用了王上的字,这股势力的创办初心感觉就是为王上而诞生的,两位阁主并立此等滑稽之事真是闻所未闻。” 慕容黎淡淡道:“或许他只是想弄个江湖玩玩,倘若有一日玩腻了,要云游天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将阁主之位转交,自己修仙问道。” 方夜想到这枚令牌是以结秦晋之好的聘礼,退世隐居无从谈起,王上的心意更是捉摸不透,顿了顿,道:“不过,王上,此令是礼,这件事……是不是需要从长计议?” 慕容黎道:“我信他,所以愿将金印托付,他信我,因而愿以心血相赠。从前本王问过你,天下霸业和血肉至亲究竟哪一个重要,你回答本王当然血肉至亲重要,可若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哪里来的血肉至亲安好。在这个乱世之中,君王尚且不能左右自己命运,何况平民百姓的血肉至亲,危难降临时,只能苍白无力的看着至亲被屠。所以仅仅拥有天下霸业还不够,还需要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起航,才能保证扬帆海上不被风暴掀翻。” 方夜想了想:“王上的意思是借这股强大的力量握天下于手中,如此方能保证瑶光百姓不受侵犯。” 慕容黎手上的“泽”字,是泽被苍生之意:“天命在本王手中,这个天下都是本王的,阿巽仙门第一人,能为本王血染琉璃,踏万丈红尘,其心日月可鉴,霸业与至亲尽归本王所有,岂非正应了本王所求。此泽,就是本王困惑已久所寻求的答案,他之器,即天下之器,不仅能护佑本王,还能护佑本王身边之人,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天权国主,即便解除误会,依然会血洗瑶光,夺瑶光城池,那信誓旦旦为王上能弃天权的誓言,再次分崩离析,同玉衡郡主这般比较,当真一文不值。 方夜望着夕阳,夕阳艳丽,璀璨半边天空,这片山河,从来没有这么美过。 拥有天下也拥有他,不正是王上苦苦追求的幸福。 此间风景,就是幸福。 “天下再也找不到如玉衡郡主这般对王上一心一意的人,王上心结解开,属下为王上高兴。” 天宗势力擎在手中,即便抛开瑶光国主那个王位,也还能仗剑天下,鞭指山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不会前路无望,流离颠沛。 过去的那条泥泞,那些逃亡,凄伤,再不会有。 他,天下无人敢犯。 “他,此生,值得。” 展颜。 风,突然静了下来,夕阳的暖光,正落在慕容黎的眸中,暖至心尖。 “我要这盛世如我所愿,文明鼎盛,万国来朝。” 第95章 西风 迷雾一般的仙人府,多出了很多天权暗卫,他们搜索着每一栋房子,不落下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寸土地,动作娴熟并未打破任何物件,搜索过后的地方依旧恢复原样,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庚辰的脚才从宫墙上踏过一只,他的眉头便开始皱起,侍卫人数不下五十,如一张巨网在仙人府每一栋房子四周铺开,即便是有最好的掩饰物,也不可能从这些人的眼皮之下不被发现的悄然穿过剑阁密室到达后山。 正在庚辰一筹莫展寻思着如何进入仙人府的时候,他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正向他走来,府中天权暗卫张开的网他连看都不看一下,就轻轻松松的踏着阵法而来,走到庚辰身边,一把就拉住庚辰的手,如隔三秋般激动道:“你来了。” 庚辰眼角抽了抽:“我来送信给郡主。” “跟我走,不用理会这些跳梁小丑,执明大概怨气未消,正四处搜寻郡主,郡主又觉得和他打起来降低身份,所幸不理会了。不过依我看,郡主其实是担心见了执明,会收不住手咔嚓了他,不好向王上交待。” 南风拉着庚辰跃入仙人府,步行在绿树掩映的小道上,他走的每一条小道看似杂乱无章,又有规律可循,巧妙的避开所有天权暗卫,极其轻松自在,他目光一直停留在庚辰身上,见那两壶雕花精致的玉瓷瓶,狡黠道:“还有酒。这酒也是王上一并让你带的?” 庚辰小心翼翼抱着玉瓶,点头:“羽琼花酒。” 南风有些忧色道:“郡主在后山修炼,不知道郡主怎么搞的,损耗了许多元气,这几日一直在凝神聚灵,见效甚微,若是知道王上送信和酒来,身心畅快,定会事半功倍。” “我们快些。”他立刻眉色飞扬,拉紧庚辰,脚底抹油,一瞬间就从山石叠翠中闪入剑阁,启动机关,暗门打开,两人便步入密道。 …… 四方水声隐隐,半空彩羽纷飞。 倚着青山,杜鹃花林尽头,就见一条白瀑从山涧中垂落下来,击得水花翻飞,水汽蒸腾而上,映着丽日,变幻出无边的彩辉。 彩辉的中间,站着巽泽。 他着的那袭天蓝,只裁剪出简单的样式,随意的穿在身上,一脉墨丝并未束起,散垂的长发纷披散开,他从容的站在潭水中心,昂首看着瀑布从天际飞落。 晶莹的水汽,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水轮,以他为中心,圆珠轮盘缓缓转动,微微凉风,融融飞瀑,无声在水轮之上摇落,荡起无尽水花。 巽泽却一动不动,似乎心思与意旨已由这道水轮分割,与这个世界隔离,浑然不在这尘滓之中。 对于修习者修炼之时忌外界干扰,旁人不能乱其心绪,否则容易走火入魔。 世间修习大多如此。 庚辰虽不是修习之人,道理与礼数都懂,在飞瀑十丈之外止步,却见南风踩踏着地上数寸厚的杜鹃花瓣,大步奔去,惊起林中的飞鸟,一路眉飞色舞扬声喊道:“郡主,王上回信啦,还给你带来了羽琼花酿。” 此言一出,似乎四周的声音立即沉静下来,一股无形的压力从瀑布顶端猛然凝结,像巽泽一样陷入永恒的静止中,然后杜鹃林,潭水,青天,空气,都随着某种频率从无序归结为有序,随着巽泽本身的意志运行。 就在这一片浑然天成的静穆中,一道蓝霓突然从水之光轮透出,直冲天际。 然后轰的一声暴响,水轮及整个瀑布瞬间炸开,玉龙般的瀑身化作大海怒涌的惊涛骇浪,潮涌般飞卷出数十条巨龙粗的水柱,水柱直上苍穹,在到达十几丈高的天空中顿了顿,转为倾盆大雨夹杂着轰隆巨响滚滚落下,连花枝都击得粉碎。 一时阳光尽被遮住,许久过后苍龙怒啸的暴雨才渐渐停下,瀑布在飓风中倾飞,不堪巽泽这撼动天地的威严,瑟瑟颤抖。地面积水过足,哗哗汇聚成小溪,向低处流去。 修习关键之时,最忌惊扰,瀑布无形中爆炸可是巽泽被扰,真气涣散所至?庚辰不免为南风捏了一把汗,一抬头,就看到巽泽那份闲散的神态,充满着期待对他道:“给我。” 丝毫不掩饰激动的内心,庚辰皱眉,遂把信和酒都交给他。 南风湿漉漉,滴答滴答跑了过来,一副苦大仇深,发丝凌乱淌水,发髻歪向一边。显然,这瀑布炸成的暴雨对他毫不客气,将他结结实实淋成了个落汤鸡。 庚辰看着他狼狈如此,竟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一般他是不笑的,除非忍不住。 此时南风的样子他确实没忍住,有句俗语说得好,天作孽,尤可怜,自作孽,不可活。南风大概就是习惯性屡犯不改。 南风表示他此时心情糟透了,抹去满面雨水:“能博公子一笑,在下虽辱犹荣。” 庚辰积极安慰:“惊扰高手修炼,不被真气所伤已是万幸,你不必气馁。” “这是郡主故意的。”南风气得跳了起来,结实的打了一个喷嚏,“郡主修习之法本就与别人不同,从无惊扰一说,我那句远来佳话让郡主心神豁然开朗,真气瞬间贯通,聚万物化为元气,灵力暴涨,才有排山倒海之威。郡主,你可真是把属下好心当成驴肝肺,恩将仇报。”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巽泽说的。 巽泽悠然看信:“天干物燥,冲凉解暑,这就是给你真心为主的奖励。” “那郡主自己为何不湿?”南风不满嘀咕道。 巽泽将信小心翼翼放进衣襟中,打开玉瓶,昂头喝下一口,神色中有说不出的欢喜。 “好酒。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妙哉。” 南风看巽泽如此高兴,刚才的郁结一扫而空,不免问道:“郡主,王上这是何意?赏花饮酒吗?” 剑气纵横,瞬息之间,一支修剪好的杜鹃花簪就到了巽泽手中,枝上三朵杜鹃花,红艳生香,抬手,挽起一部分散垂的长发,花簪就随意插了上去。 头上戴花原本是一种很滑稽的装扮,可这杜鹃花簪插在巽泽头上,映上他此时的笑容,莫名有一种倾世之妖,魅世之美。 花时同醉,送的是羽琼清酿,醉折花枝,花枝发簪,那时他把仙鹤簪插入慕容黎发冠,随意戴上一支杜鹃花簪时慕容黎言,出谷为他打造一支。其意不言而喻。 巽泽抱着玉瓶,像抱着宝贝一般,难掩其兴奋,羽琼清酿入口甘甜,回味无穷,他俊郎面上的邪魅张狂无度,丝毫不掩饰他的非分之想:“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庚辰越听越觉得欠妥,沉下脸,这句话通俗易懂,傻子也能明白其中含义,真是毫无羞耻之心,公子何等自持冷静,定然不是这个意思,就算公子是这个意思,也应该矜持一点,怎能如此露骨。 此人和煦公子比起来,优点虽多,却也太过厚颜,与公子共度一世,不知是福是祸,他张口想要解释解释。 就见南风一双眼睛圆鼓鼓的,兴奋狂叫:“郡主,王上这是答应你了?” 巽泽笑意盎然,点头:“阿黎,万世,值得。” 然后庚辰还来不及开口,南风就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飞扑到他身上,整个将他环住,还不忘眉飞色舞惊喜相告:“小哥哥,你家公子答应我家郡主了,真是天作之合。” 庚辰几乎窒息,那湿漉漉的衣物顷刻将他浑身沾湿,微风拂过,不免惊觉寒凉,却被南风抱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冰冷的脸颊上顿时一片飞红,他讷讷道:“下去。” 南风并未松手,厚颜无耻勾起眉眼:“你不高兴吗?王上要做这盛世之君,明枪暗箭数不胜数,身边岂能缺少高手相护,郡主医毒蛊武学样样精通,世间一等一的人物,从此可名正言顺伴王上身侧,护佑王上一世无恙,这是多么美满幸运之事。当然还有……”他眼波流转,露出少有的羞涩。 庚辰没有不高兴,只要公子一世安好,求之不得。见他含羞垂眸,不禁问道:“还有什么?” 南风挑眉,一下抽身,闪到一边,笑道:“还有,我可以名正言顺经常与你在一起……切磋武艺。” “我不需要。”庚辰弹了弹衣袂水汽,转向巽泽,拱手道,“信与酒在下已送达,郡主若是没有什么要在下带回的,在下这就告辞。” “事君为君,定不负君。” 巽泽唇边沁着笑意,举壶,饮酒,眸中是晶莹水汽映出的彩光,那夜后,时刻思他,念及心间,刻骨缠绵。他才意识自己纯净清华的内心情已滋生,不染红尘的圣人境界,因那抹彼岸花的颜色惊艳了时光,破了例。 庚辰点头。 南风笑看庚辰:“玉衡事了,定去瑶光与公子把酒言欢,小哥哥,记得在瑶光等我。” 庚辰内心一动,顿了顿,最后看了南风一眼,转身,离开了后山。 …… 南风凝视着庚辰远去的背影,正了正脑壳上凌乱的发冠,道:“郡主方才吸纳灵气有排山倒海之威,是不是代表郡主耗损的修为恢复得差不多了?” 巽泽看着浑身湿透的南风,正色道:“自然不成,否则也不会失误将你淋湿。” “郡主还需闭关多久?”南风担忧,“西风传来消息,执明开始大力彻查玉衡全郡,怕他查出一些端倪。” 巽泽:“他查出又能怎样,掉入玉衡的肥羊不剥一层皮岂非不是本郡主的做派,辛苦演戏,岂能让他白看,江湖规矩,走过路过必须打赏。四海诸侯马上会给他一场盛大的庆祝,我们黎泽阁的弟子可都是大力宣传执明此等壮举的好孩子。” 南风:“釜底抽薪,变成烫手山芋的玉衡,是不是他不要也得要了?” “执明,不配要。”巽泽眸中闪过一道冷冽,稍纵即逝,笑道,“就算本仙君的修为降到一成,这些凡夫俗子,妖魔小丑也没资格让我视其为对手。闭关修炼只是一个说法,出不出山看我心情。” 南风:“王上不是已应了郡主,郡主不去找王上?” 巽泽的目光落在刻着精致雕花的玉壶上,笑容慵懒随意:“阿黎乃九五之尊,若是随意了,岂不是唐突,天下之主,当配旷世之礼,满城红妆。本阁主还有礼物需要准备,聘礼不齐,贸然前去万分不妥。” 想起巽泽一贯的厚颜无赖之举,南风不屑:“郡主以前脱衣耍滑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其实郡主只要把自己送去……” 巽泽手中霎时燃起一团蓝光,不怀好意盯着南风:“你想不想尝尝烈焰焚心的滋味?” “……郡主饶命,属下不想。”南风立刻奄奄一息,悲哀的想着,那是王上,郡主肯定是怂了,能让仙踪第一高手立刻衰下去,当世唯慕容黎一人,果然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 郡主,堕落了。 巽泽若是知道南风猜测他不行,铁定一掌可以把南风劈进地心深处。 “传各骨干炎阳殿议事。” 后山小屋中有一串金铃,南风手腕的金线敲打在金铃上,清脆的铃声响起,就有数十只蝇蝇小虫立刻蹿出,向四面八方飞去。 …… 苍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整个离州仿佛笼罩了黑暗,看不到一丝光明。 执明的声音,像是阴云中郁怒的雷霆。 “没——有——找——到——燕——支?” 莫澜双腿一颤,立刻跪倒:“王上,仙人府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微臣都翻了个遍,确实没有,会不会是巽泽已把燕支取走?让慕容国主带走了?” 燕支,是慕容黎留下的唯一羁绊,绝不可以丢,也不能丢。 那人有通天的本领,想要取走燕支自然如探囊取物般简单,但他若要取走,又何必留在自己身上那么长时间,于他,也不屑这种宵小行径。 慕容黎若是要拿回属于自己之物,必然会光明正大讨要,更不可能暗自取走。 他此来也是想把燕支还给慕容黎的。 只是,慕容黎本就一直在搜集八剑,离魂剑到手,那么取走本就是八剑之一的燕支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起来。”执明惆怅叹息,“再去找。” 若燕支不是慕容黎拿的,王上丢了此等重要之物,将来怎么向慕容黎交待?莫澜有些胆寒,迟疑道:“王上,要不要写封信给慕容国主,旁敲侧击询问一下,也好过掘地三尺呀。” 银雀传信,传的是情,如今银雀虽在,情已殆尽。 本就撕毁盟约将两国化为仇敌,又丢了燕支,还有何颜面传信于他! “这件事绝不能让阿离知道。”执明冷冷道,“可疑之人统统抓来拷问,但燕支是神兵之事绝不能透露半点出去,若是有人嗅出神兵的味道,就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若真是慕容黎暗中取走,那么,他既不想让他知道,询问于他,又有何用? 何必多此一举置自己难堪。 而直觉隐约告诉执明,燕支,绝不在慕容黎身上,莫非,仙人府下面也有觊觎神兵之人? 莫澜不明所以,只得遵命:“微臣知道了,这就命人再去寻。” 执明:“都要机灵点,以寻找巽泽的名义,别让人察觉本王在找箫。” 莫澜一个头两个大,又不能让人知道是在找箫,又要抓人来拷问,岂不是很难? …… 离州,继莫名其妙的天灾后又生了一场疫病。 这场疫病直接让整座城沦为人间地狱。 腐败的雨中,街道上没有一个人,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空空的城池,已被神明遗弃,像是永远将被禁锢在死亡之中。 观天祭台的幡布拖开一条巨大的白色阴影,微风吹起,宛如在滚滚黄土中,下着一场凄凉的雪。 天灾,以祭台为中心,将周围夷为平地,方圆二十里只剩下残损的雕栏,几株枯槁的朽木,突兀的巨石,凄然零落在烟雨中,散发出腐败的尘土气息。 一柄油纸伞,撑开了娟娟书香,浮现在深深浅浅淅沥的小雨中。 悠悠的轻履步伐,淡淡传过,踏入这片废墟。玉白流丝带缓缓扬起,卷上一珠水滴,又轻轻融在流泻的一倾墨发中,宛如书法大师恣意挥洒而下的最后一笔,风华极尽。 油纸伞下的面容,秀气文弱,书生白面的唇边勾起一抹说不出的妖异笑容,他走到巨石旁,轻轻推开一线,鬼魅般消失于巨石中。 …… 西风合上油纸伞,拾阶而下。 迷雾烟云的尽头,俨然出现了一座繁华的城镇,笔直的街道,整齐的房舍,秀美的景色,宛如仙源秘境,与世隔绝。 百姓们欣喜交谈,在城镇里穿梭忙碌着,脸上洋溢着笑容,憧憬着未来有钱的日子。 听说游戏结束,会有大批钱粮涌入玉衡,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必须无条件配合。 这里的居住区,可以容纳玉衡两万百姓,仍绰绰有余。 天权大军进城之前,离州百姓就相继转移,进了黎泽阁总部,还留在空城里的,是黎泽阁五千弟子,戏班出生。 西风仿佛一朵轻云,走过街道,房舍,走到城镇尽头。 那是一面很普通的崖壁,崖壁上有一个很大的山洞,从洞口看进去,洞里宽敞明亮,可以容纳五百人左右。 里面次第放着石桌石椅,稀稀疏疏随意坐着黎泽阁众弟子,隐约在讨论一件大事。 有说跪天祭拜,有说生米煮成熟饭,送金银珠宝,神兵利器,送满城烟花,仙药长生丸,天山雪莲,天地十宝,混沌元气,驻颜之术,合欢两生花等等,什么乱七八糟闻所未闻之物全都讨论进来,好不热闹。 众说纷纭,大约是讨论送礼之事。 阁主奇人,五年以来,这才是第二次召集众弟子议事,第一次是黎泽阁成立之时。能劳动阁主大驾亲自莅临炎阳殿,想必这礼要送给的人不简单。 定是位金枝玉叶。 西风对巽泽微微颔首:“阁主。” 炎阳殿正东方,十节阶梯高台,巽泽坐在一张巨大的石椅上,一手支颐,一手持着琉璃杯,姿态随意,眼眸微阖,淡淡饮酒,任由众人发挥着天马行空的想象,也不制止。 最后一人来了句:“阁主洗白把自己送上就是最好的礼了,属下这里还有大力丸,可以让阁主凭长久取胜。” 一人鄙视:“看你瘦胳膊细腿的,这大力丸还是留给你自己吧,阁主是什么人,还需要这玩意?你这是在质疑阁主功力。” 那人立刻杏目圆瞪,袖子一卷就待出手:“含沙射影说谁呢,我瘦胳膊瘦腿莫非要吃你家五谷不成?” “莫非你想打架?来来来,谁怕谁。”一言不合就抽出弯刀,锵一声震响,劲气已灌满刀锋,随时都可以出手。 巽泽喝完最后一口酒浆,又继续往琉璃盏中斟酒,饮酒,淡淡道:“你们继续,打完再议。” 他这一开口,不带任何感情,那两人莫名一阵哆嗦,立刻收势,恭谨退下。 南风抬头,朗声道:“如此神圣之事,岂能随便,阁主说要满城红妆,旷世大礼,召集我们过来就是讨论这稀世之礼,可不是让尔等尽出馊主意的。” 众人交头接耳,能想到的稀世珍宝阁主都不屑一顾,一时也拿不出什么有效的主意,西风垂立一旁,思索道:“不如寻些地上跑的,海上行的,天上飞的……” 巽泽抬起眼眸:“天上飞的?” 西风微微道:“阁主修为已臻化境,不借外物也可揽心中人翱翔于天,但耗费修为不说,且不能纵览山河美景,属下曾见开阳有一物飞隼,就可带人飞上天空,是以上天飞翔并非世人空谈,而是可以实现的。阁主既能设计出航行海上的画舫,若是稍加改良,利用鹏鸟展翅滑翔原理,同样以机关操控,打造一艘赤金莲花飞船,于元宵或中秋佳节携佳人翱翔天地,看尽满城繁华红妆,岂不成就一桩美谈。据说瑶光每逢元宵佳节都是要盏赤金莲花灯的,刚好应景。” “好主意,此事就议到此。”巽泽倾着身子,示意西风就坐,端详众人,道,“本阁主今日宣布两件事,第一,阁主令牌之一“泽”令本阁主已给了瑶光国主慕容黎,从此慕容黎就是本阁的黎阁主,他之命令即本阁主命令,同样有效。” 众人诧异:“这……他可是瑶光国主,插手天宗之事,那天宗还是天宗吗?朝廷江湖混为一谈,岂不是乱套,请阁主三思。” “我等皆是不愿受朝廷桎梏,适性而为,意在快意恩仇,追求武学最高境界,阁主怎可又将我等推入朝堂?” “阁主不可如此儿戏,拿整个黎泽阁冒险。” “……” 又是一番吵吵嚷嚷,真是一群凡夫俗子。巽泽漆黑的瞳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可真是讨厌这种朝会,每次都有想杀一两人解闷的冲动。 尽管次数也不多,第一次,宣布他是阁主,第二次,宣布慕容黎是阁主。 南风振声,立刻打断这凌乱的嘈杂之音:“黎泽阁的阁规是什么?” 众人一怔:“忠于黎泽阁,听阁主号令。” 南风:“今日阁主的号令就是听慕容黎号令,诸位要违反本阁阁规吗?” 众人:“属下……自然不敢,但……唉,好歹天宗第一大派,岂可如此儿戏!” 南风:“阁主不也是朝廷的玉衡郡主,哪里儿戏了,若说到儿戏,本阁两位阁主并立,阁主五年才第二次入炎阳殿,岂非更加儿戏。” “这……”毫无章法。 黎泽阁确实太太太儿戏了……除了儿戏,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反而更能我行我素,恣意潇洒。事事都是阁主亲力亲为,五年未曾有一令,比任何门派都洒脱快意,不止远离战争,还是世外桃源。 “诸位都是接受黎泽阁的儿戏才入的黎泽阁,如今来质疑黎泽阁儿戏,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南风慵懒道,“黎泽黎泽听名字就知道,黎泽阁本就是为黎阁主创办的,诸位入门时不是还端着黎字半月令琢磨这就是慕容黎的黎字吗。” 众人无语:“这……” 蓄谋已久的套路…… 若不是有慕容黎,郡主大人早八百年就忘了黎泽阁阁主这个身份,遁世修仙去了,哪还会莅临炎阳殿让尔等见到天颜,甚至黎泽阁存不存在还是未知。 南风继续悠悠道:“方才大家讨论的倾世之礼,黎泽阁就是第一份大礼,大家明白了吗?” 举座哗然,众人忍不住失声惊呼,就这么把他们送了?这太坑了吧!!! “第二。”巽泽不容他们喧哗,勾起一抹邪魅至极的微笑,“慕容黎是本阁主的人,招子给我放亮点,无论道上混的,还是江湖跑的,若是有人妄想动本阁主的人,不必请示,直接给我剁掉,管他什么天王老子。” 弟子询问:“若是执明觊觎黎阁主?” “剁掉。”巽泽修长的指尖,一道蓝色光晕默默流动,“慕容黎安好,那是盛世晴天,若不好,琉璃的下场就是中垣的下场,举世皆可屠。” 巽泽的微笑宁静沉着,渐渐归为冰冷,整个炎阳殿变得寒冷起来,就仿佛上古,阖开毁灭之瞳,充满杀戮的残酷。 琉璃一夕被灭,传遍半个天下,让人一想到就忍不住胆寒,就算是武林人士,也不敢直面那样秘魔般力量的屠杀。 巽泽说的是中垣,中垣,包括朝堂的天下与武林的天宗,举世可灭。 他的命令很简单,慕容黎,他的人,不能动,还得护。 慕容黎若有不测,这位会举起天剑,踏着血,踏着火,遥指大地,轻轻吐出两个字:“灭世。” 然后让这个世界顷刻湮灭。 他漆黑的瞳仁,不容置疑。 “属下一切听从阁主安排。”众人不敢再有异议,俯首遵命。 巽泽起身,提着酒盏,走到大殿中央,道:“玉衡人杰地灵,目前本郡主还不想让血腥玷污它,你们安排好自己的属下,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与执明玩一场无硝烟的战争,玩腻了再放他走。” “阁主放心,演戏还不容易,缺胳膊断腿,瞎眼瘫痪病入膏肓,都不在话下。” “你那都不叫演戏,我可以现场给执明表演头断喷血,吓破他胆。” “大伙悠着点,别太过了,我们现在都是得了疫病奄奄一息不能见光吹风快死的难民。” “那日你抱着天权那个郡侯眼睛一翻,双腿一蹬就断了气,可把人家吓得不轻,演技真是一流。” “那可不,不过这戏,需要小小的毁掉阁主一些形象。” 巽泽朝着洞口,边走边喝酒:“本郡主风评一向邋遢凌乱,闲散混沌,大家随意,说书唱戏话本,风流残暴弑杀,想怎么编就怎么编,最好让执明听到怀疑人生。” 西风起身,盈盈追来:“阁主留步。” 巽泽顿足,看着西风。乍一看,西风俊秀文弱,有些慕容黎才灭国那时候的影子。 西风恭谨施礼:“属下向阁主讨要见光死。” 巽泽继续静静的看着西风,这样的西风,执明会不会心生怜悯。 西风微微道:“疫病全城蔓延,总要有一部分人是真的病了,如此才不至于让人看出端倪,属下是最能接近执明的人,疫病在属下身上显现,最能让执明信服。” 巽泽淡淡道:“见光死不是那么随便玩的,你可知后果?” 西风垂目:“属下深知其烈性。” “好。” 巽泽掷出一个瓷瓶,扔到西风手上,“若是痛极,就服下解药。” “多谢阁主。” …… 西风撑起油纸伞,步履维艰,从祭台的废墟中走出,在黄土尘雨中,脸色苍白如纸,宛如大病已久,随时可能陨落于风雨中。 第96章 灾疫 离州的百姓宛如中了妖魔的符咒,瘦弱的身形在尘埃中剧烈颤抖,已被灼烈的疼痛折磨得立身不住,翻滚在地,苦苦呻吟。 他们的手臂在日光的照耀下,慢慢出现一块块斑点及裂纹,宛如被大火焚烧过,丑陋恶心,让人心生胆寒,然后开始化脓腐烂,散发出无以言传的恶臭,最后生命在无尽痛苦中渐渐永恒。 死了的尸体被搬走,埋下,天权士兵们叹着气,埋葬他们,就像埋葬自己的亲人,心是虔诚的,以及深深的同情与悲伤。 这座城,残破不堪,死气沉沉,几乎每家每户都被疫病感染,他们栽倒在厅堂,坐卧在榻上,伴着破败与凌乱,枯槁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光芒。 天灾摧毁了房屋,又被疫病席卷,还活着的人只能挤在临时搭建的窝棚下躲避日光照射带来的烧烈,他们的心神几乎崩溃,更崩溃的,是神明遗弃他们造成的恐惧。 恐惧,几乎立刻将他们摧毁,连饥饿都感受不到,只是对着天权士兵伏地痛哭起来,虔诚祈求不能放弃他们,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他们需要王上解救,上苍已抛弃玉衡,天权是救世主,不能遗弃他们呀。 秦戈调查了整个离州,死亡一般的空寂破城让他极为震惊,心中涌出巨大的疲惫感,他组织手下为这些疫病中奄奄一息的百姓升起了炊烟,做饭,饮食。 百姓们风气淳朴,感激秦戈,可临时的温饱并不能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反而只有垂死的彷徨。 …… 执明端坐在沉香木的大椅上,面色如风暴中的海浪。 他的身前,堆积着厚厚的一叠奏疏,这些奏疏凌乱无章杂叠着,正如玉衡一样,在风雨中飘摇不定。 奏疏有一半是关于离州连年的饥馑,前些日子天灾,这些日子疫病的。有一半是天权国下郡各诸侯上表的贺本。 天权得天之佑,物厚财丰,这些诸侯平日坐享福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偶尔有些小麻烦都不能为王分忧,集体拍起马屁,妄测君意竟如此积极。 无疑,各诸侯祝贺执明一马当先,威武霸气夺得瑶光一郡,为天权开疆拓土的贺表才是执明怒气的根源。 执明冷冷的怒气在大殿中是那么响亮:“本王不是严令禁止了吗,谁散发出去的消息?” 众将军一阵颤抖,不明白诸侯的贺表有何不妥,战战兢兢不敢言。 一人出列叩首:“王上息怒,王上为天权开疆拓土,诸侯得知大捷,上表祝贺之词或许就是走走章程。” “走章程?本王不需要他们的祝贺。”执明用力将奏疏掼下,奏疏落地的声音,轰然一声响,众人面色巨变,齐刷刷跪了下去。 他从开阳调兵,攻打玉衡,只想一雪前耻,用大军威逼恐吓一下,给巽泽些许教训,警告巽泽天权国王权不可冒犯,国君威严不可侮辱践踏,否则就该付出代价,并不是真的要夺了瑶光的城池。 所以此次出征的消息,在军中被严令封锁,并未传去都城。 玉衡天权相隔千里,没有十几日,消息本是不可能传至天权的。 半月的时间,解决个人恩怨,够了。 他想着,他和巽泽的个人恩怨解决之后,玉衡就完璧归赵,依旧是慕容黎,是瑶光的疆域,因而即便接了玉衡递交的降书,他都没有在降书上盖天权的大印,没在天权的疆域版图上加“玉衡”二字。 就是为了如西风所言有天给他和慕容黎的感情留一丝挽回的余地。 无疑,四海诸侯的祝贺章表,将他的余地击碎,已帮他坐实了玉衡成为天权国领土的事实,这个事实,天权人尽皆知,此刻再想抽身,还玉衡于瑶光,就是割让领土,辱国尊严之事,必遭一国千万臣民抗议。 他曾经的不务正业,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的君王形象也只表现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领土主权,国之大事他还是拎得清断然不可能儿戏。 属于慕容黎的,他都要还给慕容黎。 如今骑虎难下,绝不是他的初衷。 执明真想立刻返回天权,赏给这些消息灵通溜须拍马的诸侯一人五十大板,让他们好好在府中躺平,别出来搅和。 他无比郁闷,当然,别人并不知道他因何郁闷。 夺下城池,开疆拓土不好吗?天权的功勋荣耀会在中垣大地上屹立,不好吗? 在这王者威严增压的大殿中,秦戈郑重开口:“王上息怒,玉衡归降我天权这事早晚会传到都城,只不过各郡侯的贺章比预计要早些,此事已成定局。目前最为棘手的是如何接管玉衡,离州完全不是末将想象中的样子。” 早一日晚一日自然是不一样的,在消息传到天权都城之前就把玉衡还给慕容黎的定局才是执明想要的,执明压下心中烦闷:“本王让你调查的事情调查得如何?” 秦戈正色:“启禀王上,西风并未说谎,他就是现任玉衡郡主,巽泽在玉衡确实是因为武功高强威逼利诱做的挂名郡主,霸道无耻,利用挂名郡主之权搜刮民脂民膏大量修炼丹药,对玉衡诸事从不过问,末将找了民间百人询问,听了各种戏文,其口径一致,玉衡郡主还真是多位并立,原因是但凡不听巽泽此人话的皆被残忍杀害,为防郡主之位空缺就立了一个顺次上位的规矩,郡主之位如老虎凳,并非人人想坐,都唯恐避之不及。” 夺命之椅,怪不得不会因抢郡主位而起纷争,若这一切是巽泽搞出来的,他又怎会编撰是非,自毁名誉?此事疑点真是越来越多了。 执明挑眉,看着秦戈:“有这种事?瑶光国主竟不知?” 如此声名狼藉之人,以慕容黎的聪明机智,怎会毫无所查,怎会容忍至今? 秦戈肯定道:“大概瑶光国主也是被蒙在鼓里,此人风评极差,离州百姓也多是敢怒不敢言,碍于他以邪术蛊惑瑶光国主,谄媚奉承,行踪飘忽,自然没人敢向瑶光国主喊冤。此人起初确实是玉衡人人虔诚跪拜的天神,后来所做所为激起民怨,导致民不聊生,就成了玉衡避之不及的修罗。” 难怪天权大军进城时候百姓兴奋不已,夹道欢迎,天权替他们赶走了修罗,能不烧香磕头吗,想到此地百姓受了多年荼毒摧残,秦戈胸中豪情万丈,泛起同情。 果然仗着天高帝王远,与山贼盗匪无异,蔑视王法,成了一方霸主,鱼肉百姓,执明的烦恶一点都没减,顺手拿起一本奏疏,翻开看了看,道:“天灾和疫病,莫非与他有关?” 秦戈道:“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玉衡早年间就是一块被诅咒过的土地。传说每年芒种之时当地百姓就会染上疫病,药石无医,白日需藏于屋中,不能见光,否则会焚烈而死,而且发作时间长达月余,需要靠自身免疫扛过,此月余期间,更多百姓是遭饥饿而亡,芒种因疫病无人耕种,来年又饥荒,离州地少人稀,这便是原因之一,因疫病饥饿而亡者不计其数。” 执明皱眉:“与天灾又有何关联?” 秦戈:“玉衡与天玑同出一脉,自然笃信神术,巽泽自负仙人,就以神明邪术蛊惑百姓,在离州观天祭台上修了一尊自己的雕像,供百姓瞻仰祭拜,索取祭品,挂了郡主之名。” “说来灵验,自从这尊雕像竖起之后,离州的疫病与诅咒就仿佛被神灵带走一般,再无人发作过。” “所以起初那些年,巽泽被离州百姓奉为天神降世,可好景不长,巽泽常年修炼仙丹蛊术,需要大量珍禽异兽,名贵药材,离州地薄,本就没有那么多,巽泽变本加厉,无所不用其极索求百姓供应祭品,百姓们忌惮他杀人如麻的残酷手段,只得变卖家产,从外地购买奇珍供奉他,导致家境越来越贫困饥馑,较之疫病下更难以生存,就有百姓逐渐醒悟,意识到他们供奉的根本不是神明,而是罗刹,吸人精魄的魔鬼,或许早年的疫病也是巽泽一手策划,目的让他们虔诚供奉,一步一步把离州化为他修炼邪术的炼狱。” “可悔之晚矣,百姓蝼蚁之力根本无法与拥有妖魔邪术的巽泽对抗,淫威之下,还是不得不屈从。百姓除了祭拜巽泽的同时每晚三更也会默默祈祷有一股天外之力从天而降救他们出水深火热。” 言到这里,殿上已是一阵议论纷纷:“怎会有如此恶贯满盈之人,抓到他定要为民除害。” “此人莫非真会什么妖术?” “既是人人憎恶,难道就没有传出去半点风声?” 秦戈道:“可能是玉衡经济物产并不丰富,吸引不了商人逐鹿,除了几个固定的商贾与外界接触,数年未有外乡人进来,偶尔有些生面孔混入,都在回乡的途中死于非命。末将猜测,这些死状惨烈准备报信的人也定是出自巽泽的手笔,没人能逃离玉衡。” “此人竟能一手遮天,可怕……” “原来传言玉衡郡主慵懒度日,混沌潦草,早年间建了个道观修仙炼丹竟然不假,只是这背后所做所为令人发指,若非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 “还以为是与世无争闲散仙人,才避过乱世之争,原来竟是视人命如草芥根本无视玉衡存亡的阎罗,这人心当真是……” 巽泽手段毒辣,藐视一切世俗权势,魅惑慕容黎,执明早已领教过,否则也不会愤怒出兵玉衡。 大约也没有什么事是巽泽干不出来的,只是他如此对他的一郡之民,未免骇人听闻。执明挥手,制止言论,看着秦戈:“继续说天灾的事。” 秦戈恭声道:“我天权大军围困玉衡的第二日午后,说来奇怪,观天祭台上巽泽那尊雕像被一道从天际纵横而来的紫光劈中就爆炸了,顷刻将方圆二十多里屋舍楼宇夷为平地,好在是白日,大多居民并未在家中,伤亡并非特别惨重。进城后我们看到的满目疮痍,就是因这场爆炸而起。” “玉衡百姓觉得上天降下惩罚,天打雷劈巽泽,是改国易主的指示,因而他们便大开城门,恭迎王上,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天权,称王上为救世主。” 执明合上奏疏,眉头皱起,狐疑道:“竟有这种事?” 秦戈伏首:“爆炸中死伤无数,幸存者皆可作为人证,末将不敢诓骗王上。” 执明:“本王并未怀疑你,本王只是觉得这巧合太过巧了些。” 秦戈继续道:“末将也觉得这事太过蹊跷,派人检查过观天台,并未发现任何可能引发爆炸的可疑之物,而且末将曾做过距离测试,无论多大的爆炸威力,以祭台为中心,都不可能波及至二十里如此远的距离,所以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天降灾祸,并非人为制造。” 天灾有旱灾洪灾虫灾疫灾,还从未听说过天打五雷轰也能波及成灾祸,这得犯多大的罪才能惹得如此天怒。执明眉头皱得更深了。 秦戈:“天灾已让人焦虑,巽泽镇住疫病的雕像毁去,那数年未犯快被人遗忘的疫症竟又席卷而来,才两日,已感染半城百姓,死亡百人,百姓屋舍尽毁,得疫病之人又不能见光,最为致命。如今,人心惶惶,饿殍遍野,皆不知要对巽泽虔诚跪拜还是唾弃践踏。”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骨人,抱子弃草间,就是疫病席卷带来的人间惨状。 疫病蔓延,摧毁繁华,腐坏破败,唯一的生气,就是尸体上嗡嗡飞舞的青蝇。 众人惊骇,惶恐无措开始交头接耳,疫病能毁掉的何止一座城,整个国家都能沦为遍地尸骸。离州疫病会不会传染,如何应对,这好好的打赢一场仗,怎遇上这种棘手之事。 秦戈冷漠看着众人,道:“诸位不用担心,此疫症是离州早年间的诅咒,大约是水土问题,除了离州本土人感染,目前尚未发现有传播外乡人的现象。” 不具传染性就好。众人顿时松下一口气。 执明看着奏疏,若有所思:“天权的医丞去看过没有?” 秦戈:“禀王上,医丞已检查过百人,看不出根源,无法用药。” 执明:“得病的人都安置在哪里?” 秦戈:“无房屋的已由西风统一安置,遇光手足会被烧裂,溃烂而死,没有人敢出门。” 执明:“你适才说离州与你想像的不一样,除了这两件事,还有何处不同?” 秦戈眉头紧锁,道:“自古国与国交战,攻城略地就是为了抢占人口和土地,得到军队,粮食与金钱,若是不能索取应有的回报,则得不偿失。” “末将观玉衡多日,玉衡此郡多年未设一兵一卒,全城都是老弱病残,饥黄无骨,无精壮青年可充军,无人口可抢,如今为我天权所有,腹背皆是瑶光领土,若是想要守住玉衡,就要我天权这五万将士永远驻扎玉衡,这样就会分化天权的兵力,此为不妥之一。” “玉衡占地面积小,加之土地贫瘠,不与他郡贸易走动,作物稀疏,常年处于饥荒状态,想要从玉衡得到金钱与粮食更是痴人说梦,反而若要解决玉衡子民与守军的温饱问题,需母国调粮救济才不至于变为荒城,此为不妥二。” “如今又遭遇天灾与疫病,更是雪上加霜,目前已有人病死饿死。就是说,玉衡百害而无一利。”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这么说来,玉衡就是一个烫手山芋。” “又是天灾又是疫症,比烫手山芋过之。” “那我们得到玉衡得到了什么,还要派兵保护他们,还要给他们提供钱粮?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与其要这么一个空壳还不如退兵,让其自生自灭。” “咱们天权绝不能增派钱粮来救济他们,这一年两年几年是个头。” “玉衡如此,就是个深渊无底洞。” “这巴掌大的地方,不要也罢。” “坚决不能妥协。”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必须立刻撤走。” “……”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口沫横飞,言论一致,最后得到一个结论:“王上,玉衡方圆不过百里,如此贫瘠之地,于我天权无任何好处,要之实非良策,退兵吧。” 玉衡饥荒并非一日所见,初来玉衡就被郡主府的荒凉震惊,除了一个荒僻已久的道观再无所见,大抵巽泽所搜刮的民财皆用于修建仙人府造画舫讨慕容黎欢心。 真是极其不要脸。 “退兵?”执明慢慢抬起眼眸,挑起诸侯祝贺的表章,直接扔到将士脚下,怒气宛如郁积着无穷的雷霆,“此战若没有传到天权,自然可以退。但你们看看这些都是什么,各侯爷的祝贺之词,玉衡已是天权国的郡城,天权人尽皆知,此时要本王退兵,对伤残与疫病的百姓不管不顾,就等于抛弃天权子民,诸位是要本王做那口诛笔伐的昏君?还是说干脆把玉衡子民屠杀殆尽好了?” 众人跪地叩首:“王上勤政爱民,末将并非此意。” “驻扎玉衡不足十日,既然还没有在降书上盖天权国印,此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末将认为此地不宜久留。” “杀一城老弱病残,必遭天谴,末将也下不去手,然这贫瘠方寸之地,会拖垮我天权国库,要之无益呀王上。” 执明冷冷道:“置一城百姓死活不顾,此事若传扬出去,本王昏庸无道,专制残酷,岂非落人口实,给诸侯跨马定乾坤找了一个借口?” 将士:“各诸侯必然理解王上,玉衡才归附我天权,就要让天权花费钱粮填补空缺,想必诸侯也是持反对态度的。” “是吗?”执明冷笑,“十几封贺表同时到来,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你们这么想,诸侯们可不这么认为,他们正愁没有理由给本王定罪呢。” 这些个诸侯个个蠢蠢欲动,奉承的贺表也是投石问路,就等着落井下石找一个讨伐国君的好理由,此事可大可小,一旦谣言放大,天权王昏庸无道,弃饥荒灾民,残忍弑杀,坐实昏君暴君之名,诸侯就会以寒了他们的心来拉开战争的序幕。 一两个自然不惧,倘若十几位郡侯同时出兵讨伐,就只能任他们宰割,大约还不及回到都城,王城就能沦陷。 绝不能有把柄落在诸侯手中,否则,天权亡。当年威将军叛变,不就是随便造了一个理由,前车之鉴的路执明永远不会再走,因为,今日,已没有慕容黎同他一起战斗。 游戏,一旦开始,必须玩到最后,中途弃场,就等着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有人在他背后点火烧薪。 “王上顾虑深远,退兵不得,莫非真要拨钱粮来玉衡?” 这可真是太亏了,谁家打战打赢了还得自己掏钱掏兵的,好处没捞到,溅一身膻。 执明:“此事容后再议,传西风来见本王。”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出大殿:“本王亲自去见他,秦戈,随本王来。” 第97章 坛城 慕容黎的身旁,展开精巧绝伦的数幢建筑,立在巨大的沙图之上。 绣出城镇古道,楼台亭阁,恢宏壮丽,屋宇核心伫立观天祭台,人间万象。虽是精简缩小版的一座坛城,也是呕心沥血,巧匠大师历经数月才能完成的杰作。 慕容黎未言一语,指尖随着雕楼一幢幢抚摸着,神色极其专注。 方夜斟茶,奉到慕容黎面前,看着沙图建筑上的观天祭台,道:“王上,这是不是离州那场天灾损毁的建筑之前的原貌?” 慕容黎接过茶盏淡淡一饮:“正是。”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如此生动巨大规模的建筑被一场天灾毁尽,方夜不免怅然惋惜:“这算是大师巧夺天工的作品,如此毁去了着实可惜。玉衡郡此次损失惨重,王上,真的打算袖手旁观?” 慕容黎将茶盏递回给方夜,淡淡一笑:“正是因为巧夺天工,才有如此威力。” 方夜放茶盏回案桌,已经是一脸焦虑:“据收到的消息,除了天灾,玉衡还有疫病蔓延开来,已是饿殍遍野。属下和萧然随时待命,只待王上一声令下,就可发兵夺回玉衡。” 他很是困惑,玉衡如今快成人间地狱,王上为何还是稳如泰山,玉衡可是暗藏天宗真正的实力,若是一举被灭了,那么黎泽阁岂不是名存实亡,那怀揣阁主令牌又有何意义? “自古皇族贵权,死后皆要被厚葬,有无数千奇百怪价值连城的陪葬品一同入墓,在金银珠宝的诱惑下,自然引得许多盗墓者的觊觎。中垣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为防止陵墓被盗,名家巧匠在修建陵墓的时候就会设置层层机关,让盗墓者止步于外。” “然世间奇人无数,无论多厉害诡谲的机关总有人能破解,盗走陪葬品,亵渎死者英灵,让青魂不得安息。故陵墓修建时修陵人都会预留一个总控枢纽,一旦盗墓者破除所有机关,欲取走陪葬主器时,这个枢纽的自爆功能就会启动,让整座陵墓瞬间坍塌,将墓主财宝与觊觎者一同埋葬。” 慕容黎指尖沿着每幢雕楼滑动着,最后落在观天祭台的石轨上,盈盈一握,宛如春冰乍破一声轻响,紧接着哗啦啦声中屋宇就成片倒塌瓦解,瞬息之间,沙图上恢宏壮阔的城镇建筑就被夷为平地,坍塌成一座废墟,没有一幢完好。 “就像这样。” 方夜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种机关设置,宛如神技。 陵墓的毁灭机关,是皇家秘辛,向来只有皇室继承人才知道,离州建筑的损毁,虽不似皇陵,机枢原理却是一样,万变不离其宗。 慕容黎拾起一片废墟残渣,淡淡道:“离州摧毁的房屋建筑就是依据陵墓的设计原理,每一栋里面都有这个关键的机关,只要轻轻扳动,就可瞬间坍塌为平地。这便是天灾。” 如此鬼斧神工的建筑,堪称伟大的绝世佳作,得是多少名工巧匠呕心沥血雕刻建来,为了不正面与天权交战,轻加一指就让先辈心血毁于一旦,果然主子的心思他永远不懂,方夜内心更是复杂:“可方圆二十里房屋尽数摧毁化为天灾,这代价未免太大。” 慕容黎抓起一把沙粒,向废墟中洒下,石块,巨木,雕梁混搅在一起,搅成一团昏黄废城的图卷,下着荒凉的黄土沙雨。 他淡淡一笑:“这些建筑本就为毁灭而生。” 方夜看着废城,渐渐的,心中有了一丝顿悟,天灾本为人祸,那么,离州半城疫病定然隐藏猫腻,如慕容黎所言,玉衡看似浅滩,实则是深不见底的汪洋,一旦风大卷涌出漩涡,就可吞噬万物,任何人都不能从中全身而退。 浅滩下的深渊,他看不清,执明亦看不清。 “去带佐奕来见本王,提醒他别忘了手中之物。”慕容黎轻轻拍尽手中沙粒,抬起吟畔,悠悠吹奏一曲天音。 …… 未几,佐奕随方夜走进这座大殿中,慕容黎身着盛大红色冕服,斜椅在宽大的檀木雕花椅上,轻轻放下吟畔,清冷的面上依旧淡漠疏离。 佐奕施礼:“慕容国主。” “郡主请坐。”慕容黎随手示意方夜上茶退下,看着佐奕,“郡主这些日子在本王这瑶光可住的习惯?” “承蒙慕容国主盛情款待,不胜感激。”佐奕在慕容黎对面坐下,轻轻叹了口气,“瑶光清酒虽好,可离家太久,思乡之情甚重。” 慕容黎抬起茶盏:“郡主若是想回开阳,时机已成熟。” 佐奕微微一怔。 “天权驻守开阳的大军如今已被玉衡拖住,想必执明不能心生旁骛,可不就是郡主回乡的最好时机。”慕容黎淡淡饮茶。 佐奕沉吟着。 执明调军攻打玉衡,显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慕容黎蓄谋已久的算计,他这么做的目的或许是不想执明涉险对付仲堃仪,或许。 仅仅是调虎离山,让天权军撤离开阳,应了他所求,而换取六壬。 原来慕容黎才是这场游戏的缔造者。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中,任每一颗棋子在棋盘上随着他的意愿而动。 佐奕慢慢笑了,真是一位优秀的棋手,他不介意从此做他手中的棋子。 “慕容国主之谋,在下拜服。” 慕容黎放下茶盏,深邃的眸中,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是不知道,郡主玩这场游戏的资本可有带来?” 游戏场中,若是没有资本,就等着被淘汰,不介意换下一个博弈者。 佐奕幽深的眸子斜斜扫过慕容黎,两指拈着茶盏,缓缓道:“回家容易守家难,慕容国主又如何保证我前脚跨进开阳,后脚执明不会从玉衡撤军?我可不想被瓮中捉鳖。” “既然落了子,要在这盘棋上杀上一回,哪能说撤就撤。”慕容黎道。 大家都是以天下为局,做了众生之子,不厮杀到最后岂可全身而退,执明如此,佐奕也如此。 佐奕面色微变,目光偏冷:“慕容国主为本郡主还真是考虑周到。” 慕容黎眉峰一动,微微道,“不过,郡主若是言而无信,本王既可让执明攻打玉衡,亦可轻而易举让执明撤回开阳。” 佐奕手指猛然一合,捏紧茶盏。 执明军队被引入玉衡,他有可乘之机回归开阳,就是慕容黎给他兑现的第一个承诺,意在告诉佐奕,君无戏言,他所承诺之事皆可兑现,而他所求之物,也必须恭谨奉上。 否则,他可兑现,也可在兑现的时候焚灭成灰,让佐奕之梦变成一场镜花水月。 他们的数次对手戏,佐奕都是以失败告终,他想到一句话:巧言足以拒谏。 慕容黎的朝堂,谁死谁活,向来他一句话的事,别人的反驳,他都会以巧言驳回,但他的话伴随的结局,比所闻更加残忍。 因而,他若要天枢易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诸侯无胆也生不出反驳之言。 能将佐奕捧上去,也能将佐奕推下来。 慕容黎淡淡一笑。 “郡主放心,本王还需要仰仗郡主的聪慧过人,为本王效力,本王岂会过河拆桥。” 佐奕端坐不动,良久,举起茶盏悠悠饮下一口:“天权撕毁盟约,抢占玉衡,慕容国主何不礼尚往来,夺回开阳,如此本郡主岂非就能更好的为慕容国主效力。” 慕容黎淡淡道:“郡主莫非忘了,我们目下最大的敌人是谁?倘若本王出兵开阳,背后偷塔,必然与天权周旋数月,只会因小失大,坏了你我大计,如此郡主想要坐上的那个位置只会遥遥无期,岂非舍本逐末。” 佐奕静静看着慕容黎,慕容黎所说的话,竟有几分道理。 他们要对付的,是仲堃仪及婴矦族势力,他要的,是天枢精铁良驹,广阔草场,精巧筑建术,坐上天枢郡主之位,然后将开阳纳入版图。 瑶光天权实力相当,若为夺取开阳两国纠缠不清,就不知何时才能消弭战争,不能一鼓作气拿下仲堃仪,迟易生变,开阳与天枢之梦皆会成为空谈。 这就是玉衡不战而降的原因,不做无谓的纠缠,顺便给自己敞开一道大门?慕容黎算无遗策,岂会如此好心,舍弃一郡,做亏本买卖? 以玉衡为代价换取六壬? 佐奕狐疑凝视慕容黎,一字字道:“慕容国主用什么作保,执明抽不开身,无法顾及开阳?” 慕容黎指向垒砌起来的巨大沙图:“郡主何不自己看。” 佐奕起身,走到沙图边,仔细看着沙图上的残骸,这不是一幅画,不是防御堡垒,不是城防插旗的版图,而是一座永恒的城池,从头到尾,一寸寸,残损破败,土崩瓦解的永恒。 城楼尽毁,辉煌不复。 佐奕扬起一把沙:“玉衡?” 万亿沙粒,脱出了他的掌控,向废墟飞去,覆盖了坛城残骸,又被一缕清风吹散,流入沙图中。 慕容黎继续斜椅在宽大的雕花檀木椅上,清澈的眸子似乎透出一股难言的悲伤:“天意难问,一场天灾,毁了半个玉衡,本王也为之深深难受。” 佐奕惊骇的看着慕容黎。 慕容黎道:“玉衡既已投降,天权若在此时屠城或是弃这场灾难中的无辜不顾,得一个饱而不顾民饥,温而不管民寒的名声,寒了四海诸侯之心不打紧,就怕诸侯借此生事。” “民心向背,慕容国主倒是利用得淋漓尽致。”执明若是处理不好玉衡的事,慕容黎在各诸侯中间游说,无中生有,点火煽风,执明就会身败名裂,遭诸侯讨伐从而王城不保,瑶光再行正义之举灭诸侯,从而顺理成章吞并天权。 这真是一盘好大的棋。 在此种严峻形势下,执明确实抽身不得,顾及不了开阳,就算抽身,该去的也应是天权王城。 佐奕饶有兴趣看着慕容黎,果然,慕容黎不打无把握的仗,他悠悠赞叹:“没有软肋的慕容国主真是对我胃口,堪称一把利剑。” 慕容黎展颜微笑:“郡主一心要效忠的,不正是没有软肋的君王?” 佐奕笑容可掬,他知道,慕容黎与执明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他亦可收获另一场战争的果实,可谓皆大欢喜。 不过他还有个小小的疑问:“本郡主颇为好奇,这天灾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玉衡纳入天权版图就发生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慕容黎叹了口气,像是叹天命不可违一般:“既然是天灾,就是凡人不能预测出来的,或许是上天降下什么醒世预兆,郡主若是喜欢追根究底,不妨找个巫神问卜测算一下,看看是不是郡主的大吉之兆。” 盛与衰,生与灭,沙粒在佐奕手中缓缓流泻,千缕万粒,被风吹散。无论是谁安排了这些巧合,于他,都是大吉。 佐奕缓缓笑了:“王上真是妙人。” “本王若是有改天换地的能力,何必苦苦追求天命之力呢。”慕容黎注视佐奕,神色平静不起任何波澜,“你说是与不是?” 佐奕点头,深鞠一躬:“残页其一,不日奉上。” 慕容黎欣慰一笑,笑容深处,隐藏着一股冰寒的杀意,转瞬即逝。 …… 西风府两侧大道搭建了无数窝棚,给受灾无房屋又染上疫病的子民暂时栖身。 执明走来,看到满目凄凉。 伤痕累累,衣服褴褛残缺,身体被日光灼烧留下块块血斑,散发着恶臭,血与脓污已将他们破败的衣衫浸染,黄至发黑,他们相互依偎,无力的倒在地上,灰愕的眸中平静的等着死亡。 因为他们知道,就算奢求上苍怜悯,也活不了多久。 他们本是田间的农民,作坊的工匠,本过着卑微的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继续平凡的生命,天灾摧毁了他们所有的一切,又让他们在疫病中痛苦挣扎。 他们或死于天命,或死于病痛,总之,在这该死的战争中,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死亡。 执明慢慢走近,看着这凄惨的一幕,不知道该说什么。 西风也病了,病的特别严重。 他是隽美文学里走出来的书生,内外兼修,尊教重礼,仪态万方,得知执明亲自前来,便拖着艰履步子走出卧房。 迎接执明,婉媚展颜。 他的笑容,明媚柔和,像是雨季里的一缕阳光,在充满污秽与死亡的灾难中,明丽绽放。 “王上……” 他作揖,俯身施礼,宽大的袖子轻轻从手腕处滑开一寸,露出娇嫩玉白的肌肤。 “免……”执明的表情,刹那间凝结。 一束阳光从阴云中破开,投射下来,正好照在西风玉白的手腕处。哧一声轻响落进执明心中,像是肉体丢进火里烤炙发出的刹那回音,伴着烧焦的气味,他感到莫名心痛。 只一道光线,西风的手就被灼伤,化成狰狞的裂斑,如蜈蚣脊壳蜿蜒跗骨可怖,伴着烧化肉体的缕缕白烟,血水淹没了他修长的五指。 西风痛苦的咬紧牙关,立刻放下长袖,遮掩灼痕,眼眸垂下,露出深深的愧意:“不才污秽之躯,惊扰王上,微臣有罪……微臣万死……” 疼痛使得他脸色瞬间苍白,一阵昏厥,身子微倾,就往一侧倒去。 阿离! 这苍白的眉眼勾起执明内心深处的渴望,多么像慕容黎受了风寒扶额倒下的瞬间。来不及多想,执明上前一步,立刻搀扶西风:“你病了。” 西风神色黯了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微臣是玉衡离州人,自然也逃不脱诅咒降下的疫病。” “多谢王上。”他目光中有一丝手足无措,轻轻的,从执明手臂中移身出来。 执明看着他,凝望着这个风霜憔悴如书里走出来的他,方才的一扶,柔弱无骨瘦弱凋零,像极了慕容黎,都有一股仿佛从画中书中浸出的冷香,萦绕心间,久久不散。 阿离,怎么看都像是一副画,西风,怎么看都像一句诗,画上题诗,画有了灵魂,诗含了韵味。 他们,只应伴琴棋书画,雅堂清居,不该在残酷而污浊的战场上,受烈火焚烧。 执明觉得有一丝愧疚,他不该挑起战争的。 “秦戈,把军粮拿出来,先救济灾民。” “是,王上。”秦戈领命退下。 “不能见光,就好好在房里,不用出来。”执明扶住奄奄一息的西风,走进卧房,关紧门窗,不让任何一缕日光透了进来。 西风虚弱的靠着床栏,面色发白,疼痛使得他一阵颤抖,但他仍倔强的保持着端正,不曾遗失谦谦仪态。 这种骨子里透出的风骨和慕容黎一般无二,痛极却装作若无其事,努力保持清醒,悲不言,疼不语,让人忍不住就想靠近,温暖他,怜惜他。 执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放在床边:“这是本王曾经从民间收集来的药,对烧伤效果很好,或许对你有些帮助,别留下疤痕。” 他的语调有些凄凉,秘药以备不时之需,是为了慕容黎,而今,再也用不到了。 “王上……不必如此的。”西风手腕的血浸在衣衫上,斑驳不堪,“这是离州子民的宿命,无药可治,只要熬过月余,这些被灼伤的肌肤还会慢慢恢复,不打紧。” 血液浸透袖子,执明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他拉过西风的手,拿过玉瓶,打开盖子,就往烧裂的伤口撒药粉:“总归能缓解疼痛。” 药粉随着血液浸入了心脏,剧烈的痛苦使西风拧紧眉目,全身只剩下一阵痉挛。 依然那么柔和,处处透着需要人怜惜的病态俊美,执明心一阵悸动,充满了慌乱,药瓶险些从手中滑落。 西风努力盈盈一笑:“王上移驾微臣寒舍,是否是有许多疑问?” “本王……”执明凝视着西风,这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他清晰的感受到西风努力压制住的痛苦,这痛苦凝结在眉宇上,多么像慕容黎曾经所含的凄伤,他读不懂的悲凉,“既然病了,就休息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放下玉瓶,转身,怅然若失:“本王改日再来看你。” 西风微微欠身,施礼:“王上,关于离州诸事,微臣已整理详细,这便让人送去行宫。” “好。” 执明走出西风卧房,太阳高照,强烈的光芒刺到肌肤里,隐隐作痛。 …… 日影西移。 一声轻响,卧房书柜不推自动,缓缓向两边移开,出现个黑黝黝的入口,走出来一人,垂散的长发被一只金环扣在脑后,风骨俊逸,也是出尘之姿,赫然是东风。 东风合上书柜,走到西风面前,从腰中抽出一条布带,拉起西风的手,就为他包扎起狰狞的烧烈之伤:“怎会如此严重?” “不用的。”西风凝视着他,褪尽柔弱,声音带上刚正元气。 东风继续包扎,眸中亦含着疼痛:“怎能不用,这布条阁主用灵药浸过,无论什么样的烧伤都能治愈,不留痕迹。” “若是不留痕迹岂不是功败垂成,坏了阁主大计。”西风目光缓缓移开,嘴角勾出一个能漫过人心尖的微笑。 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东风将布条打了个结,放下西风衣袖,苦笑:“阁主有何大计,阁主只是想玩弄执明,他就是觉得人生太过无趣,要增加些色彩。” “黎泽阁阁主可不止巽泽一人。”西风目光慢慢移向桌上的玉瓶,眸子缓缓收缩,“混吃等死,也不尽然。不过倒可以给他演一场混吃等死的戏。” 昏暗的房间只有执明留下的那个玉瓶被烛火照得透亮,东风不禁将目光投向玉瓶,瓶身莹洁无暇,里面的药粉在西风手腕上撒过,西风肌肤狰狞溃烂,几乎见骨,他心内一凉,沉声道:“这药,有问题?” “能让伤口极速恶化。”西风青丝下的双眸透着讥诮。 这种药粉,只对灼烧的伤口有效果,却是加深恶化的效果,倘若疫病的灼伤是伪造或者事先划出的刀砍斧伤,则可治愈。 执明,起了疑心,用一种恶毒的手段来验证疫病的真伪。 “他竟敢伤你!” 唰一声响,剑华秋虹一般耀起,发出阴森的寒气,将东风的脸映出一片怒气,而他的眼睛比剑气还要森冷。 剑华怒腾,直劈玉瓶。 烛火徒然一暗,月白影子从东风眼前闪过,载起一片月华拂过桌面,桌面不甚东风剑气摧折,咔嚓一声从中撕裂,轰然倒地。 西风迎剑气而立,手中捏着玉瓶,嘴角牵动,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小小玉瓶,何罪之有,毁它作甚。” 留着,自然还有用。 东风收剑,默然了片刻,鄙夷中夹杂愤怒:“不毁?莫非等着他再多给你涂几次,废了你笔题江山的双手。” 西风笑容中透出些许温暖,他身影晃了晃,已将一支笔叼在口中,蘸了蘸墨,恣意挥洒,便在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然后他将笔拿回手中打着转,微笑:“就算没有了手,依然可与你题诗作画。” 东风抬头,两人目光交织在一起,掩饰不住的,是倚仗。 第98章 乾元 开阳,乾元府。 早秋萧瑟,乾元默然站着,抬首看着乾元府三字,感慨万千。 他的那袭蓝衣随发中蓝色流丝带同时扬起,飘逸出尘,似乎流动的天地元气与他本身本就有种玄妙的共振,雅如静水明月,散逸清透。 佐奕目光流转,注视着乾元,目光中的笑意有些洋洋自鸣:“这段时间,让你跟着我受苦了,我想了想,还是这里最适合你,这次回来,就不用走了。” 回想起佐奕拦截执明,又怕他独留开阳有个闪失,便拘于军中,后来执明追杀佐奕,随他一路颠簸,隐于枢居,确实是一段颠沛的时光,再见乾元府三字,恍如隔世。 他本应,与开阳共存亡。 乾元略作沉吟,也没说什么,府里早有小厮打扫干净,未曾有半分改变,书房里摆放的还是机枢精木,各种筑建机械,乾元抚摸伴随他多年的精巧器械,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 “都还在,未曾损坏。” “故国重回,你我不妨切磋一局。”佐奕立刻招手,吩咐小厮摆上棋盘,他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了左下角。 这枚棋,温和,没有半分杀气。 乾元也拈起一子,下了下去,两人静默不语,静静手谈。 渐渐的棋局丰满起来,两人的落子速度也越来越慢。 乾元沉着的落子,倚着莹白的棋子,像是陪伴,又像是决绝的争衅。 “郡主,还要走?” 他恃才傲物,怎会甘居人下,如今的暂时隐忍,只为等待时机一朝展鹏,可究竟能吞并天下还是会一败涂地? 天命不可为还是天命可人为? 佐奕的心中也有魔障,六壬残卷其一,已给了慕容黎,没有交给慕容黎的残卷尾页,只有八个字。 “不得好死,同归于尽。” 六壬传说,八柄奇剑,得之可得天下。这个传言天下皆知,但别人不知道的是得天下同时付出的代价,本是血色诅咒,不得好死,与剑同归于尽。 命都没有了,要天下作甚? 说来凑巧,那日开阳城破,佐奕如丧家之犬慌忙逃蹿,在撕下六壬残页布最后一局时,于慌乱中,尾页被风一卷,掉落一旁的碱水中,待捞出欲丢弃时,就渐渐浮现出这八个血色大字。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佐奕放弃了收集八剑的伟业,他要将这个诅咒应验在慕容黎身上。 因此,他用艮墨池之剑试探慕容黎,从而换取一命,后与慕容黎合作,以想要当上天枢郡主纳开阳为其版图的理由让慕容黎信服,助慕容黎得到六壬,开启八剑。 诅咒是真是假,会不会应验,找一个人做先锋不就能清楚明了。 慕容黎若幸存,他亦是有功之臣,不幸,就是咎由自取,遭其反噬,他亦可置身事外。 两全。 只是如今,慕容黎暗卫跟踪潜伏到开阳,他断不能有任何不轨之心,得借机甩开暗卫,回到大军营帐中,才有安全感。 乾元凝视着他,轻轻的,将棋子放在棋局上:“开阳不能没有郡主,你必须活着。” 佐奕从容的笑了笑:“自然,我很惜命。” 然后他缓缓站了起来,方才执着的那盘棋,现在,他已漠不关心。书房架柜上摆放着许多机巧玩意,佐奕随手拿过一个拼接出房屋的小小模型,仔细端详,若有所思:“你说,有没有一种机巧筑建术扳动机关的同时,就可顷刻摧毁整栋建筑?” 乾元忍不住抬起头,向他望去:“这……” 佐奕举起手中的房屋模型,想到沙图上的残城废墟,道:“我从来不信上天会降下什么警示预兆,玉衡天灾定为人祸,你向来爱研究这些机关精巧,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能为我解惑。” 乾元露出深思之色,仿佛想到了什么:“世间奇人无数,就算是有,也没有那么大威力,哪能波及二十里远?” “所以有这种机关?”佐奕眼中跳跃着光芒,在乾元身旁坐下,凝视着他,“不能波及二十里,若是这二十里范围内的每一栋房屋都设置了机关,大家同时启动,是不是瞬间可夷为平地?” 毁灭一座城,这个想法过于大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只有疯子才能干出来的事。乾元也忍不住内心一凛,静静的沉默良久,方缓缓道:“这种毁灭性的机关术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佐奕急迫问:“谁?” 乾元道:“我的一位师弟。” 佐奕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诧异:“你还有师弟?怎从未听你提起?” “师门隐世,自是不见于外门。” “他如今在哪里?玉衡?” 乾元摇了摇头,回想起曾经那位师弟,仍觉得不可思议,直至今日,他还是不敢相信世间会有如此绝顶之人,那真的就是一个传说,天选宠儿。 “他入门那年十四岁,师父有个夙愿,想将师门绝学传承下去,奈何门中弟子愚钝,无可塑之才,见他根骨奇佳,品貌不凡,便收了他做关门弟子。他随师父闭关研习一年后,便大言不惭言机关建术原理已领悟透彻,无需再继续浪费时光研习,要出山,脱离师门。” “师父对他寄予厚望,衣钵相传,有意封他为继承人,怎能放任他离去,自然不同意,师父恼怒,闭门不见,他天生叛逆,便闹了将近半载,使得全门上下鸡犬不宁,逼得师父现身,然后提出以比赛定胜负,若他的机关造诣在师父之上,师父就无什么可教他,可任他自由,若败了,就永不出山。他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同门师兄弟更是期待这场比试,看他如何出糗。” 佐奕道:“机关穷极物理,如何以一年之成就打败机巧大师,岂非狂妄自大。” 乾元缓缓道:“师父也正是此意,想要以此挫他的锐气,以便留下他,便应了他的挑战。” 世间竟有如此不自量力之人,佐奕忍不住问道:“最后,他赢了?” 似乎往事总能触动内心,乾元无奈叹息:“师父为了让他败得心服口服,穷极毕生所学,融合五行八卦,天道运轨,花了一年半时间修出一座仙居,包罗万象,巧夺天工,堪称奇迹。而这位师弟,玩花斗虫,叹光阴虚度,最后他就建了你手中一间这种屋子。” 佐奕不禁哗然,目光转向手中小屋模型,平平无奇,再普通的一间屋子,平凡得犹如农舍。他举起细细观摩片刻,还是看不出有何奇异之处,奇道:“这种房屋随便一个木匠都能造出来,莫非暗藏玄机?” 他翻来覆去研究,甚至想将木屋摔下看看有何机枢原理。 乾元从他手中拿过木屋,轻轻放在桌上,道:“这就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可确实是师父输了。” “仙居无论有多少机关暗器,精巧盖世,也抵不过他轻加一指,一个枢纽毁尽整座仙居,毁去师父毕生心血,所凝精髓。若不是师父涵养超凡,宗师气派,只怕落个吐血而亡的下场。最后赛场上,只剩下这间普通屋子。” 佐奕惊得哑口无言。只剩下这间屋子,就算是柴房茅舍也稳赢不输。 乾元叹道:“师父受刺激过大,终日闭关研究,再不理门中之事,导致门生凋零,我也因此出山。即便到了今日,师父也未能参详出他当时是如何以一个枢纽摧毁了整栋仙居,又是何时布置的机关枢纽,所以他的造诣已属天外,师父确实再无任何技艺可传授。” 佐奕道:“然后他就这样下山了?之后去了哪里?” 乾元点头:“他下山时,刚满十七,与我对饮,谈及前路,颇向往仙道,言要前往仙界求仙问剑,之后就杳无踪迹。后来我才知道,他在上山拜师求学前就已学尽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医毒蛊绝学,堪称世间奇才,而且每一任师父都是败于他之手,故得以出山,他修仙练剑就是觉得凡间已无他可学之术,才寻仙山去修习剑法。” 佐奕不可置信,笑道:“你莫非在说笑,如慕容黎心有九窍,也不敢称世间绝学样样精通,世人学一种法门大约穷极一生也未能摸出门道,哪有少年成才还能学遍万物的人存在。” 乾元又道:“他说过,万物归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各种法门原理,领悟其意后通晓精髓,精髓所至,便能幻化无穷无尽。无论蛊,毒,医,机关,五行,奇门,剑术,一招一式,路数法门都有基本的原理,叫做‘形’,从基本中领悟出的精髓,就是‘神’,由神而分化,就可衍生变化出千千万万的形,千变万化,无休无止。这就是他所学之造诣,只学其理。学形从而悟出神,本就是凡夫俗子无法到达的境界,世人大多学形也未能窥透形意,即便是我,也不能领悟机关术的真正原理。” “只参详基础原理就能领悟出千变万化,岂不是天才,可开宗立派?” 玉衡郡主修仙炼丹,研究巫蛊,懒散度日,与乾元所述之人七分吻合,行踪诡秘,甚至掳劫执明那次差点取走他项上人头也未能见其真容,佐奕心内猛然一动,盯着乾元,“你的这位师弟叫什么名字?” 乾元仿佛感到了什么,霍然望着佐奕,最终,又摇了摇头,一阵唏嘘感慨:“师弟每拜一位师,就化一次名,故无人知其真名。” 佐奕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肯定道:“我怀疑,你的师弟就是玉衡郡主。” 乾元摇头:“我那位师弟,只追求修习的至高境界,我从未觉得他会随波逐流牵扯权利,滚落红尘,他不可能入天下局走权谋算计的路。” “可若这红尘是慕容黎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为一人入局负天下岂不是传世佳话。你还是看得不透彻。” 原来还有这层渊源,佐奕悠悠的叹息像是许久未露的惊喜。 师弟,师门无数,俗门不沾身,拜师学艺,只为挑战宗师留下一页传奇,高处清寒,苍茫寂寞,又怎会记得还有个月下对酌的师兄,又怎会入天下局在波谲云诡里前行。 乾元有些苦涩。 师父老人家多年未能看破师弟的霸道毁灭机关术,如今玉衡天灾,建筑坍塌重现于世,若是知道,又是怎样一番心情。 那样一个世人仰望不可及的绝顶之人,真当为一人入世? 若真是如此,此番有违天道之局,岂非会带来一场浩劫。 乾元走出书房,仰头望天,太阳炽烈,如火一般烧得肌肤灼灼生疼。 …… 昆仑丘广场最高的万景台上,摆着两个矮墩,壬酉继续保持着标准的笑容,向面前的铜炉里加了木碳,小小的铁釜架在铜炉上,釜中茶汤正熟。 “自古天象预兆吉凶,日者,人君之象,十日后天象变异,日会被吞食,是不是预示慕容黎君王无道,必遭天谴,灾劫降临,他的天下将会大乱。如当年天玑天狗食日一般,是灭国的前兆?” 他眼神望向的,是居中的日晷仪,晷针的影子正落在晷盘未时三刻。 仲堃仪沉吟着,当年天玑显现过一场天象,天狗食日,国师就以此天道邪术蛊惑朝堂,从而放逐了天玑的上将军齐之侃,成为无将之国,最终导致天玑的灭亡,天象只是预兆,而让悲剧诞生的往往是妖言人心。 “族长测出的天象我自是深信不疑,但我记得慕容黎似乎也会看天象。” 南陵一战,记忆犹新,慕容黎就是借了天时,地利,人和才让他败得如此迅猛。 慕容黎从不信邪术,这场天象更不可能让他惊恐失了方寸,既然他能预测,定然早有准备,造谣败他名声引发百姓恐慌不切实际,那么,他又会借天象做什么呢? 壬酉将铁釜中茶汤冲入茶盏,递到仲堃仪面前,继续微笑:“先生对慕容黎的每一句话可是记忆深刻,不曾忘怀。” 仲堃仪举起茶盏,透着不动如山的沉静:“天下人心,无不在我掌控,只有他,我却看不透。” 壬酉环视这方丘陵,最终又将目光落在茶盏上,茶汤白烟袅袅,同远处青山中腾起的白雾一般,让人很难看清雾笼之下隐藏的一切:“地利人和已具备,想必他会借这个天时,趁大地黑暗的瞬间攻入这里,破除你设置的各处防御。” 这个地利与人和是他们不着痕迹为慕容黎制造出来的,仲堃仪转动着茶盏,并不着急饮下,悠悠道:“慕容黎手中拿着的图纸是佐奕给的,而我们的布防已改变三分之二,他一举成功破除防御时,正好将其一网打尽。” “小心使得万年船,慕容黎恐怕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信了佐奕手中图纸,必然会更改计划。”壬酉抬起茶盏淡淡一饮。 仲堃仪对壬酉一笑:“他借天象,我们何尝不能借天象?” 壬酉怔了怔,随即,满意笑了:“你的意思是……” “他到翼望坡了吗?” “探子回报,还有五日。” “族长,借刀报仇的时机已然成熟,可实施计划出山了。” “你当真如此确定巽泽会来?” “别的或许不敢说,但那是燕支,与纯钩一样,都是慕容黎宁杀天下人也要得到的东西,岂能丢?” 两人举盏对饮,悠悠一杯茶,其味无穷。 …… 慕容黎侧靠椅背,认真阅读一卷兵书。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慕容黎身上已悄悄起了变化,他的威严,涵盖四方,即便就那么随便一坐,也是散发着不容谛视的锋芒。 方夜萧然肃穆,这种压迫,只有绝世高手才能聚散,慕容黎身上散发的修为灵气,让他们感到有些困惑。 慕容黎目光并未移开兵书,淡淡道:“佐奕,回开阳,可带了兵?” 漫天压迫感倏然一散,方夜立刻感到一阵轻松,道:“未曾,只有佐奕与乾元二人,佐奕曾于玉林袭击天权的那支军队至今没有出现。” 果然留做了最后的杀手锏,多疑猜忌,对任何人皆不信的本性一点没变。慕容黎目光落在兵书的“信”字上,嘴角浮荡出一丝笑意:“跟踪佐奕的人,撤了。” 方夜吃惊道:“佐奕如此精明之人,若是不控制在手中,恐生变。” 慕容黎道:“他生性多疑,就要利用好这个短板。派人跟踪他,他定会认为本王并未真的信任他,也像本王的做事风格,因而处处小心警慎,也断不会泄露藏军之处。这期间他定会想方设法甩开追踪,届时,暗卫如他所愿,被他的机智谋略甩开,他自然颇具成就,自满骄傲,难免放松警惕。没有军队就没有安全感,他一定会悄然离开开阳,与军队会合,佐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隐藏起来的这支军队,断然不能成为瑶光的毒瘤。” 他要的,就是让佐奕亲自带领他找到这支队伍,再一举歼灭。 方夜道:“可若他出了开阳,再无踪迹又如何是好?” “本王自有找到他的方法,他逃不脱本王的掌控。”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入耳,慕容黎放下竹笺,起身,走出几步。 北风盈盈而来,递给慕容黎两份卷轴:“阁主,仲堃仪排兵布阵确实与先前的兵防图册大相径庭,属下已探明其变化之所在,皆有标注。然唯有九皋坡,风雾弥漫,隐藏一股神秘力量让人隐有窒息之感,属下虽尽全力也未能窥出其究竟。” “无妨。”慕容黎展开两册卷轴,一册是佐奕曾给的阵法布防图,与先前不同之处,已被朱笔标记。另一册,是又原山脉的地势原貌,沟壑,平原,山脉,险易,广狭巨细无遗,最为险峻接近天韧之山,位于又原之南,称为南山,唯九皋坡处,除了中间丘陵上有一方广场,皆为空白。 慕容黎看着图卷的空白,淡淡微笑,这个地方,就是婴矦族誓死守护的神力所在,也是目前仲堃仪真正藏匿之处——枢居。 这场战争,就是他与仲堃仪对弈的一盘棋局,对手已摆好棋盘,盛情相邀他博弈一局,伏尸百万又如何,在彼此的眼中,早已无足轻重。 他们期待的,必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 血战。 “北风,若是想不着痕迹替换对方所有哨兵,黎泽阁弟子可有把握?”慕容黎看着北风,像看着一场期望,能藐视一国权威的天宗势力,必然隐藏着一些不为外人知的特殊本领。 新任阁主真是个妙人,每次出手打的都是七寸,对方的致命要害。北风微微一笑:“回阁主的话,此事不难,属下刚好会一门易容术,虽说不能扮得惟妙惟肖,也能有七分相似,混在哨兵里,蒙混三日不在话下。” 知他者,唯巽泽,他送来的人果然是起到关键作用的,慕容黎心里泛起一阵轻微的波澜,他与他,已融在生命里,成为彼此的唯一,触摸到心,留下了柔情。 “好,暗中行事。” “定不负阁主所托。”北风拱手而应,退了出去。 慕容黎缓缓将阵法布防图交到萧然手上:“将军队分成百人小队,游击潜伏各个阵点,十日后天生异象,再一举突袭,速战速决。” 萧然接下图卷,碧空万里,天朗气清,不像有暴雨或是其他异象之变,忍不住问道:“王上,天将出现何种异象?” 日色游移,照在青翠的山峰上,像慕容黎头上的那支仙鹤玉簪,直插碧天。 慕容黎轻轻道:“十日后,午时,又原正南,会出现日蚀,局时天地将会有短暂的黑暗,而你就趁这个机会……”他突然靠近萧然,轻轻在萧然耳边吐出几个字。 萧然听后立刻肃穆,有了志在必胜的把握,施礼:“末将明白。” 慕容黎欣然一笑。 …… 当所有人离开后,慕容黎继续坐回椅子上,从案桌几卷兵书中抽出其中一卷,展开,轻轻取出暗夹在竹笺中的一纸残页。 残页是佐奕奉上的六壬尾页其一,与慕容黎曾设想过的一般,记载八剑合一,重铸苍茫剑,召唤剑灵之法。 然而却没有王者血脉为引一说。 尾页不全,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在佐奕手中,等功成之后才做交易,可究竟记载的又是什么?以换醒的剑灵开启婴矦族世代守候的神力吗? 毁灭还是重生? 慕容黎从竹箫中缓缓拔出吟畔,指尖顺着锋利冰寒的剑刃压下,血液立刻闪电般溅入剑身,吟畔噬足鲜血,发出阵阵长鸣,撼动着慕容黎心灵。 剑芒轰发,火烈如旭日。 慕容黎看着剑芒,久久陷入沉思。 第99章 其咎 执明觉得他最憋屈的日子就是来了玉衡,作风诡谲,章法全无,荒凉无度,整个中垣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离州子民这般,混吃等死,从不自救。 世间,本无不可救之人,可人若不自救,天亦难救。 混吃等死,执明真正理解了它的含义,他甚至怀疑,这就是慕容黎曾途经玉衡悟出的精髓要义,才会把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当真是讽刺的最高境界。 和整个离州比起来,他的混吃等死,完全小巫见大巫。 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这个地方的归顺,都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百害而无一利。 离州的惰性作风,完美诠释混吃等死是如何混吃,然后等死的。 此事要从西风送来无数竹笺,绢帛,文书说起,关于玉衡诸事,整整齐齐罗列着,从玉衡出现在中垣开始讲述,各种奇闻异事,乱力怪神,有趣的无趣的重点非重点如山一般堆在执明面前,执明面色如风暴中的海浪,沉得发黑。 这么多,他什么时候才能看完?不会挑重点吗? 还好西风派来的侍从很贴心,知道执明最想了解的重点无非饥荒灾疫,就从如山的书堆中抽出了数册关于饥荒的文书,拍了拍上面尘封已久的灰尘,递到执明面前。 执明打开认真品读,从一开始不可置信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慢慢面色发青,眉目拧出三条黑线,臭着脸道:“给本王沏茶。” 他要喝杯茶来冷静冷静。 侍从不敢怠慢,摆上铜炉,放入木炭,架起铁釜,在执明面前,开始煮茶。 尘世有国,名曰钧天,立国三百二十八年,钧天国势渐微,诸侯并起。 玉衡地少人稀,土地贫瘠,作物匮乏,春冬两季都会进入严重饥荒,导致白骨覆原野,千里无鸡鸣,最难挨的时候甚至易子而食,惨绝人寰。 上天似乎警示玉衡,就降下诅咒,让离州百姓染上疫病,于每年芒种发作,饥荒更加严重。 在那个哪里都是战火的乱战时期,抢人口,城市,扩大疆域是每个君王的功勋荣耀,天玑王也不例外,弱国容易被欺,即便玉衡百害无一利,为了使疆域版图看起来不亚于其他诸侯国,天玑王还是无条件接受玉衡归附。 天玑重农耕,物产粮食丰富,养活玉衡毫无压力,王便下令免了玉衡的所有纳贡税收,于每年春冬两季下拨无数钱粮救济玉衡百姓,如此一来,离州百姓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混吃生活,从此懒惰懈怠,土地便再无人耕种,日日张口向天,等着吃喝天玑投下的馅饼。 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混吃母国钱粮,然后等死,有就吃,没有就等死。 也是诱导今日玉衡饥荒的直接原因。 一册一册天玑供粮的所有档案账册,包括数量,时间,交接人,等等巨细无遗,全都摆在执明面前,带着尘封数年的腐霉之气,执明一把掼下这些书册,破口大骂:“蠢货,天玑王脑子莫不是被水冲了,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解决一时之饥能解决得了世世代代吗,谁出的这种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馊主意,助长惰性,灭国也是咎由自取,完全不可理喻。” 天玑王已死,死无对证,他的冤气无处可控。 书册落地,顿时灰尘溅起,有的经不住这用力一摔,直接分裂扯碎,这些文书真是年代久远呀,实在是真得不能再真,破旧到只留下岁月的痕迹。 莫澜鼻翼一氧,狠狠的被这些灰尘弄得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王上,这么说,玉衡饥荒由来已久,从归附天玑国开始,离州就一直是靠大国调粮救济,才存活到今日?就算没有天灾疫病,收复他们的国家也是不但无贡税可收,还必须每年春冬两季下拨钱粮?岂不是他们降了哪国,哪国就是冤大头。怎么会有如此奇葩的地方?” 执明冷冰冰道:“人若不自救,也是死有余辜。” 木炭烧得通红,釜中清水浮起一层水沫,侍从伸手拿过茶罐,用茶勺舀出一些茶叶倒入茶盏里,等着水开。 他小声道:“其实不尽然,离州的百姓淳朴,求生意识很强,也并未懒惰成性,奈何土地贫瘠,常年颗粒无收,为了躲避疫病,要给仙人奉上祭品,才一直需要大国救济的。” 莫澜瞅着侍从震惊道:“就不会学着从商,去外地生活?” 侍从无奈叹气:“疫病是不是上天降下的惩罚,都让外面的人从心底产生恐惧,他们只要听说我们是玉衡人,就惧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哪里敢有人打交道收留,更是无商贾来玉衡交易,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放弃了远行,只能混吃慢慢等死。” 混吃等死! 莫澜觉得这个词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突然无言。 执明阴沉着脸,继续翻看文书。 天玑为遖宿所灭,玉衡顺理成章与天玑脱离直隶关系,成为遖宿郡城,遖宿王野心勃勃,一心征服天下,四处挑起战争,硝烟不灭,赈灾诸事便由朝中长史决断。 战争残酷,饿殍遍野,皆由遖宿王一手挑起,长史心怀子民,也为遖宿的杀戮暗自赎罪,只要看到灾荒二字便朱笔一挥,提名批准。 后毓埥战死,毓骁即位遖宿王,赈灾事宜转手交给了遖宿重臣慕容黎…… 看到慕容黎三字,执明心中隐隐泛起疼痛,百般不是滋味。 阿离以前在遖宿,一定过得不是那么好。 遖宿退出中垣,玉衡成为瑶光属郡,瑶光按照惯例依旧每年拨钱粮救济玉衡郡,然瑶光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救济钱粮少之又少,今年开春,甚至忘记了赈灾,并未拨款…… 尖针宛如一下子扎入执明的心脉,挤出血来。 开春那时,慕容黎远征讨伐开阳,后战役结束,子煜惨死,他刻意疏远慕容黎,僵化关系,慕容黎为了挽回两人破裂的感情,让天权瑶光能继续和平共处,几乎搬空国库,凑成厚礼亲自运到天权以谢天权的相助之情…… 他还在朝堂之上以天权损失重臣为由,讥讽慕容黎礼轻,要他把开阳相让……竟致他如此难堪的境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扯上国之利益,他也是一个薄情之人。 所以瑶光根本无钱粮救济玉衡,才收复的开阳又给了天权,无贡税可收,加之两人最终决裂阿离忧心忡忡,无心玉衡之事。间接导致玉衡今日白骨弃草间,叛变投降。 究其原因,一切竟是他的逼迫,他犯下的罪。 那个时候,阿离得多苦…… 他从来不理解他,不理解他的苦,他的痛,他的隐忍。不知道慕容黎曾为了他,几次弃瑶光不顾,他口口声声要守护的瑶光万民,与他之间,慕容黎曾经选择的,明明是他呀。 悟得太晚,何来后悔药。 侍从提起铁釜,往茶盏中冲去沸水,茶香淡淡飘出,他声音中有一丝寂寥:“其实瑶光国主在月前已经为玉衡制定了一系列新政,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 没来及实施,天权就攻入玉衡,打乱了一切计划,慕容黎不想与他对峙,更知道,他一定会好好对待玉衡子民,才弃城不理。 既是他犯下的罪,就应该他来还。 他是不是应该代替他来守护他们,才不枉曾经那一诺,弃天权又何妨? 执明心情无比沉重,眼前的文书承载玉衡多年的生存之道,如千钧之石压得他喘不过气,这生存之道,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匪夷所思,又由不得他不信,诠释了混吃等死最高境界,偏偏混吃得那么理所当然。聪明如慕容黎,都救济妥协,也承载他与慕容黎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无力的向莫澜望去,无声询问事情进展如何? 莫澜顿时委顿下去,摇着头,眼中黯淡无光。 他没有找到燕支。 执明失望席卷,心如死灰,苍白无力靠上椅背,唯一的羁绊都丢了,他与他,还剩下什么? 如玉衡一般,弥漫的是死亡的气息,还会有希望吗? “王上,茶好了。”侍从恭谨奉茶。 执明接过,饮下一口。没有注意到侍从手中四寸高的铁釜并未架回铜炉上,而是搁在了一旁,离铜炉有三寸距离。 这时,一位天权小兵慌慌张张冲进大殿,立刻匍匐跪倒:“王上,出事了。” 执明一惊,望向小兵:“出什么事?” 小兵以头叩地,看不出表情,只听到声音含着恐慌:“受灾的百姓今日又死了百人。” 莫澜倒抽了口凉气,睁大眼珠瞪着小兵:“什么叫又?” 小兵叩首:“前日死了百人,昨日也死了百人,那位玉衡郡主说他有办法,怕惊扰王上,不想让王上为此事焦虑,让我们先隐瞒不报,可今日他病情加重,似乎已无力回天,再如此下去,整个离州恐怕无人生还,小的们六神无主,王上,这可怎么办?” 无人生还! 只剩下死寂的尘埃,飘落在虚空中,废墟之外,永远是废墟。 执明再度一惊,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倏然从椅子上腾起,大声道:“传本王命令,立刻飞鸽天权,向玉衡运输钱粮,药材,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不能再有人饿死,病死,莫澜,赈灾此事全权由你负责。” 小兵叩首,立刻领命匍匐退下。 莫澜一时还有些缓不过来:“王上,此事要不再议?朝中大臣定会有各种非议……” 总有种被迫接盘,做了冤大头的错觉…… 他总觉得此事必定有猫腻。 “这是阿离的玉衡呀,怎能亡在本王手中。”执明感到无比疲倦,他不能再让无辜如此这般继续死下去了,不知为何,仿佛酝酿了一生的憋屈,始终舒展不开。 他的手无力垂下,宽大的袖子沿着桌面扫过,套住了铁釜,铁釜来回晃荡,就往铜炉倒去,叮咚一声敲击在铜炉上,不知是不是敲击的重力过大,铜炉瞬间翻倒,红彤彤的炭火一下子就滚落开来,其中一块正好落在执明手背上。 哧!肌肤触到炽红的木炭,燃起一团黑烟。 执明发出一声悲怆到极致的惨叫,弹跳般抖手,惨叫有多大声,疼痛就有多浓,使他的身躯战栗,使他的面容扭曲,早已龇牙咧嘴,蹦脚乱跳。 “医丞——”莫澜见执明的手瞬间就被烧焦了一大片,血肉撕裂开,要多惨有多惨,要多疼有多疼,莫澜简直绝望到了极处,如热锅上的蚂蚁,忧惧骇然六神无主。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侍从也是一阵绝望颤抖,扑通就跪了下去,脸都吓白了。 “起来吧,与你无关,是本王不小心所致。”执明看他吓得瑟瑟发抖,忍着剧痛道。这个小侍从距铜炉有些距离,本就不是他所为,何必迁怒。 侍从哪敢起身,就算与他无关,天子盛怒,会不会立刻斩了他呀。 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来补救这场意外,他灵光一闪,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用颤抖的双手摸索全身,最后摸出一个小小的葫芦瓶,递了过去:“小的有药,可以对付烧伤,为王上缓解疼痛。” 葫芦瓶几次要从他颤抖的手中掉落,看来真是吓得不轻,想弥补过错,莫澜没有犹豫,从他手中拿过葫芦瓶,掂在手中:“你怎会随身携带烧伤的药物?” 侍从感受到巨大的恐惧袭来,颤声道:“大人明鉴,疫病感染,离州人人身上都携带药物,以备突然灼伤时缓解疼痛用的。” 此事不假,莫澜皱了皱眉,看向执明,执明早已疼的面目扭曲,谅一个小小侍卫也不会存什么坏心思,他如今还是他们的救世主,景仰奉承还不及,又怎会害他。他把烧伤的手伸向莫澜。 莫澜不再犹豫,打开药瓶,将药粉撒向执明烧了通红的手背上,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执明咬紧牙关,顷刻间就满头大汗,疼痛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剧烈。 这药,有问题?刁民竟敢害本王。 强烈的疼痛使得执明想抽剑将这只手砍下,他的目光迅速地变得犀利,寒光般盯着侍从,似乎下一刻就能将这位侍从撕碎。 侍从打着寒噤,抬起头,看向执明受伤的手,完全没有注意到执明郁结的怒火,轻轻抹了一把额间冷汗,似乎立刻松下一口气,执明还未出声他就开了口:“还是王上御赐的药效果灵验,王上气色比刚才好多了。” 他一派天真,毫无心机。 “……”莫澜看看执明脸色,王上这是气色好吗,王上这是愤怒到极点,疼到极处,似乎下一刻就要杀人…… 莫澜立刻缩下脖子,瞪着侍从:“你不是说能缓解疼痛吗?” 精神比刚才好了难道不是气色好吗?侍从委屈的垂下头,唯唯诺诺小声道:“是能缓解疼痛的,昨日小的走路不小心被竹片划伤脚裸,撒上一些很快就不疼了。” 说着他就把脚伸了过来,准备让他们看看伤口,被莫澜用力一瞪,又急忙缩回去,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冲天的怒气,因王上御赐四个字,倏然收束,执明忍着剧痛,目光依旧如一柄剑,直刺侍从,声音都因憋着怒气有些暗哑:“本王何时赐药?” 侍从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回道:“郡主说,这是王上赐的灵药,一点点就可抵过其他伤药十倍药效。” 执明脸色霎时苍白,立刻跳了起来,一把掐住侍从的脖子:“你说什么,这药是西风给的?你刚才怎么不说?” 侍从不明白王上为何突然激动,不过能跳起来说明精神又好许多,想必没事了吧,那就放心了,被卡着脖子艰难吐气:“王上……刚才……没问……” 莫澜也不明白执明为何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抓了现出原形恼羞成怒般,他似乎想阻止执明,然伸出去的手立刻又缩了回去,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阿离的王上,容易原地爆炸,他还不想被波及。 执明一咬牙,放开侍从:“西风为何给你药?” 侍从长舒一口气,娓娓道来:“小的日日需要穿过东大街将郡主府的文书送来给王上,郡主大人怕小的在途中疫病发作,说这药是王上恩赐的,对灼伤效果俱佳,就分了部分在这个瓶中,留给小的以备不时之需,烧伤砍伤划伤都有效的。” 执明凌驾一切的怒气正在聚集。 侍从仿佛终于感受到了杀意,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声泪俱下又是一阵悲诉:“难道这不是王上赐的药?只是离州普通的烧伤药?郡主只是为了安慰小的才那样说的吗?可郡主日日像宝贝一样揣怀里,怎么能不是王上给的呢?小的想着王上给的药肯定是世间奇药,比我们离州的好多了,才克服了恐惧在阳光下行走,若这药不是王上给的?郡主他……骗了我……” 他一把辛酸泪,信仰仿佛突然坍塌,颓然倒下,心灵因此受到了严重创伤,连眼中都立刻出现一片死灰。 虽然是善意的谎言,莫澜还是有些同情他。 他真是太无辜了。 ““王上给的药怎么可能有问题,有问题的药一定不可能是王上给的。”莫澜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可不记得执明什么时候给西风送过药,若真是有送药这回事,那执明真是太不应该了,怎能这么快就忘了阿离,寻觅下一个温柔乡。 这句话无异于击断侍从的最后一根神经,瘫成一堆烂泥:“可郡主从来不会说谎的,难道……” 他手脚并用一步步后退,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难道,王上给药,是要毒害郡主?他不是玉衡的救世主吗,怎能如此残忍。 王上要子民的性命一句话的事,为什么要定制这么拙劣的计策,不用毒药,也活不了多久了呀。 他再无生的希望,闭目等死。 执明的怒气倏然瓦解,全身立刻僵硬,脸上神情不知是哭是笑。 西风体恤下属给的药,这药又阴差阳错撒到他手上,此药烈性程度西风不知,侍从不知,只有他知,因为这本是他验证疫病真伪暗中找医丞调配的毒药。 此药能恶化烧伤,却能治愈刀斧砍伤划伤。 西风既然生了疫病,即便加深了伤口,定然不会想到药有问题,只会认为病情恶化,今日,确实病情加重了。 想必西风给药也是出于好心,若是报复他,既然换了瓶子,就不会大大方方让侍从承认这药是他给的,侍从一脸死灰,信仰破灭,根本不知究竟。只说明,他们并不知道这是恶化伤口的药。 况且打翻炭火烫伤了手,完全是意料之外。 该死的炭火,没事喝什么茶,直接喝水不香吗,他平时可不喜欢喝茶。 执明仿佛吃进去人类酝酿了十年才排出的神雷(屎)那般整个神经都在崩溃,又是愤慨,又是痛悔,此时若说出这药有问题,惩罚侍从,就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承认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使用下三滥的卑鄙手段毒害下属,辱没君王之名。 忍着,还必须要装作若无其事,打碎的牙也得往肚里咽。 真是搬了个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猛地跳了起来,抖着手,一声尖叫:“给本王滚。” 可真是疼呀,疼死啦。 侍从立刻手脚并用,疾步滚走。 天威难测,他害怕极了。 差点被王上眼中的尖锥子戳死,真是小心肝都快跳出来了。 他滚到宫殿大门口正巧碰上慌张而来的老医丞,医丞看也没看他,就连滚带爬冲了进去。 “王上的伤怎么在恶化?”医丞一阵咒骂,“哪个龟儿子给上的药?” 片刻的寂静。 “水,清水,莫郡侯你愣着干嘛?”这个医丞好像有些暴躁,声音中气十足,“快打盆清水来给老夫,必须清洗伤口,否则王上这手就得废掉。” 一阵手忙脚乱,砸锅碰铁叮当声。 莫澜小声道:“烧伤有这么严重吗?” 医丞继续暴躁:“伤口上撒盐能不严重吗?” 莫澜恍然大悟:“原来那是盐……” “盐个屁,”医丞,“那是……” 执明立刻迸发王者威严,截断医丞后面的“毒”字,一声暴喝:“烦死了,都给本王闭嘴。” 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 侍从张开双臂,仿佛迎接重生的喜悦,额上落下一缕秀发,微风轻轻拂过,发丝扑腾在脸上,痒痒的,舒服极了。 他轻轻吐出四个字:“莫澜起疑。” 那位禀报灾情的小兵点头,眼中精光闪烁,从他旁边急步走过。 侍从的手中,藏着一根细细的被烧焦的丝线,五指并拢,丝线在掌中渐渐化为齑粉,被风一吹,消散在空中。 嘴角勾起,慢慢变成一个嘲弄。 真是一场自作孽的嘲弄。 第100章 花蛊 天宗之中,最为神秘的禁地,就是黎泽阁总部。 自巽泽成立黎泽阁以来,就无人敢未经他允许,擅动玉衡每一寸土地,一个百姓。 在这方圆百里之内,他就是天下,黎泽阁的天下。 玉衡郡山川俊秀,明山净水,风景极为秀丽,但只有黎泽阁的人才知道,在这灵动的山水中,藏着天底下最诡秘恶毒的阵法。 一座百年古阵,因巽泽的到来而被重新启动,然后融合乾坤挪移将阵法更改,成为玉衡永远的屏障。 这个阵法究竟有多厉害,没有人知道,因为无端闯入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在这个阵法中,一旦行差踏错,美丽的风景就会立刻化为地狱,将侵入者寸寸凌迟。 就算是十万大军侵入,也是自寻死路。 东西南北四风四位护法,就是这个阵法四天方位的守护着。阵法中心守护的,是黎泽阁总部,也是离州万民。 而这个阵法一旦运转,无论侵入者是谁,有多少人,都可绞杀成一滩血沫,天权军之所以安然无恙,能在玉衡的古阵中苟活,仅仅因为,在这场游戏中,天权还有可供娱乐的资本。 因而,巽泽关闭了古阵。 山鸟轻啼,青苔返照,无风的时候,花落依旧。 古阵中央,巽泽淡淡饮酒,似乎天地大美都不足以令他动容。能让他勾起一抹魅笑,唯盏中美酒,慕容黎亲酿的羽琼花露。 “资本。” 巽泽手中握着的,是一只金盏,金盏举起,淡淡的日光照在上面绣出金灿灿的光辉,凡夫俗子眼中的万丈光芒,就是这份财,为之头破血流,为之手足相残,梦想所及的巅峰,权就是财。 “金钱。” 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无钱是万万不能的。 巽泽淡淡冷笑,钱粮乃国之根基,若将它全部抽走,是不是就没有了打战的资本,三至五年,天权将国库空虚,再无力一战。 任何一个国都没有将玉衡纳入版图的资格,只有玉衡有选择应该依附哪国的权利,玉衡这个坑得多少金钱才能填满呢? “有钱就是金主,郡主,执明已下诏,乖乖运钱粮。”南风给巽泽盏中添酒,无比愉悦,“属下真是佩服西风提笔编撰的能力,刷刷几下,就给玉衡的话本传说增加了六个版本,要不是现下这个版本最适合执明,属下也想同他们演一出好戏。” 这个版本,他和巽泽恶贯满盈,丧心病狂,成为离州子民的公敌,天打雷劈的修罗,为此不能出面,他感到深深沮丧。 西风这招损人名声,也太毒了些。郡主还甚为满意,思维真是太过清奇,是他这个倒霉属下不能理解的。 就不怕这个罪恶滔天的名声传到慕容国主耳中,产生蝴蝶效应,引发一系列误会,那郡主前期付出岂不是白搭。 他可不希望王上和郡主产生嫌隙,那是两位神仙人物,怎能分开。 若不是怕执明狗急跳墙发疯屠杀玉衡子民,要在此坐镇古阵,郡主怎会不与王上同行。 西风,玉衡最出色的话本创作者,大到国策政治,小到街边杂役节目,三分之二的戏本皆出自西风的编撰,提笔挥洒,行云流水中就有一个故事的诞生,玉衡天灾疫病的传说,就是版本之一。 西风主笔,黎泽阁弟子照话本演绎,演绎每一场能触动执明内心的结局,让他心甘情愿奉上玩这场游戏的资本——金钱。 除了金钱,执明没有任何资本。 “真亦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变幻莫测,结果令人满意就可。” “若阿黎是画,西风便是诗,诗画双绝,都有共同的灵魂,极其相似。话本中给执明最后一击的,就是执明对阿黎放不下的情,软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唯他,能画龙点睛,成就此事。” 巽泽淡淡一笑,毫不在意。 执明对慕容黎的旧情,对于他来讲,实在太小,并不足以萦怀。 当他要获取一个人的心时,这个人的心,也许,除了他,都盛不住天下。 何况一个手下败将。 南风点头,很认同,他觉得西风无论是神态,气质还是灵魂都颇与慕容黎相似,执明不可能不上道,不知道与慕容国主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咦!这个想法有些飘了,他立刻正色道:“郡主,若是此次攻占玉衡的是别人,西风会写什么样的话本?” “别人?”巽泽猛然踏出一步,无边山鸟被杀气惊动,高飞惊鸣,花兀自摇落,绯红俪白。 他任落花染满肩头,眼眸微启,摄人心魄中有万种邪魅,“死路一条。” 剑气凛凛,古阵微微震动,如上古巨兽仰天长鸣,啸声直透苍穹。 别人,不需要话本,需要的是死亡。 南风忽然明白,巽泽为什么任由执明在玉衡肆意行动,陪他演绎话本。 原来,从始至终,他根本就不会杀执明。 “不能杀,总能玩吧。” 不是不会杀,而是时候未到。若执明没有怜悯之心,敢伤他玉衡百姓一根汗毛,就是死。 巽泽笑得温柔和煦,望着远处的青山。 青山尽头,红霞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缭绕天际。 举盏,遥遥相敬,而后一饮。 “阿黎。” 你不想对付的人,我必将让他再没有资本与你一战。 …… 翼望坡。 青草润湿的山头上,立起了数座营寨,瑶光国主的行宫,居高而立。 慕容黎走出行宫,望着远处的风。 秋风萧瑟,吹蓝了天空,悠远纯净。风轻拂面,微微捋起额前秀发,触到心弦,泛起一阵微弱的相思。 遥遥相望。 “阿巽。” 他身上的衣就如秋天最纯净的天空,苍蓝而高远。 这片天蓝,才是他最能触摸到的温暖。 “公子。”庚辰从山雾间走来,驻足在慕容黎身后。 慕容黎并未回头,依旧看着晨岚:“回来了。” “嗯。” “阿巽,可带了话?”慕容黎轻轻道。 风雾中,他突然有了期盼,祈盼太平之后,站在这样的巅峰上,望向天际尽头那缕晴空,有红霞,有天蓝,身边有一个他,十指紧扣,他带着他,游历天下,惩奸除恶,看遍繁华,也会躺在最美的星空下,看天幕遍布着小小的星辰,就像是看到永恒。 庚辰道:“事君为君,定不负君。” 慕容黎轻轻一笑,如风轻,如月淡。他抬起手中的吟畔,心绪无比宁静,指尖点上音孔,箫音绝尘,绽放为一曲清脆的仙音,流贯天地。 “阿黎手中没有任何防身武器,我总是不放心,这十字剑刃是前些天我找了铸剑师用我那柄短刃打造出来的,与这竹箫完美契合,便把这只箫叫做吟畔吧。”巽泽温和的笑容映入脑海,纵然天地疏远,难掩风间柔情。 “阿黎别看这个机关很小,里面可藏了九十八根银针,每根都淬了麻药的。” 吟畔,吟泽心畔,此箫,为他一人打造,仙曲,为巽泽一人而谱。 即便隔了天涯,心亦在咫尺,他的音,随着风会从每一座山脉间滑去,流传至巽泽耳畔。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音渐渐远去,仿佛归于天际,庚辰才再次开口:“公子,属下在玉衡听到一些言论,关于玉衡郡主的,行为做派似乎与公子所识并非一人……” 巽泽恶贯满盈,荼毒百姓的卑劣事迹,在玉衡口口相传,庚辰并未说下去,公子识人眼光独到,选中的人,当不会如此不堪,但若真是如此恶劣,定也不配为公子良人。言下之意,公子务必斟酌。 “以妖魔邪术蛊惑一方百姓虔诚祭拜,索取祭品,奉则留,不奉则除。是不是这样的风评?”慕容黎淡淡一笑。 庚辰微愣:“是的,公子既知?” “的确是他的作风。”慕容黎轻叹,能编话本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天下唯他一人罢,大约名声于他,实在太小,不足以萦怀。 事了拂衣去,不问是与非。天下人心不如一人之心,一人懂他,足以。 他懂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他,所以不问也懂。 既然有的事不方便自己去做,那便由他去做,无论是需要一把刀还是需要一位身侧之人,巽泽都是最优秀的人选。 慕容黎星辰般的眸子,深幽沉静。 “这?”庚辰眉目微锁,有些不明白,这作风究竟是手段卑劣嗜杀成性,还是另有所指? 慕容黎道:“你觉得一个荼毒百姓恶贯满盈之人会在乎百姓的生死吗?” 庚辰摇头:“不会。”染满鲜血视人命如草芥之人怎会在乎别人是死是活,就算自家手足被屠,估计也不会眨眼。 慕容黎道:“阿巽成了玉衡子民的公敌,执明若是想抓无辜为质示众,逼迫阿巽现身的计谋就行不通。自然就免去了这种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还能让执明觉得,玉衡百姓都是阿巽压迫中的受害者,他们也是很无辜的,既然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怎能兵刃相向,不是吗?” 与执明不共戴天,唯巽泽一人,他同百姓撇清关系,倒不失为保护子民的一种方法。庚辰沉吟了一下,道:“玉衡郡主向来怪癖,无视王权,以他的修为,更不可能惧怕天权,既对执明避而不见为何还让百姓自戕?” “我相信,阿巽不会让玉衡每一个子民遭受到迫害,自戕是他们演绎出的苦肉计。” 巽泽不与执明正面对决,只是因为他知道,执明在慕容黎心里的分量,就算没有了信任,没有了将来,曾经的温暖,也是一道不能抹去的痕迹,天下人皆可杀,唯独执明,是慕容黎永远不会杀的人。 他亦会为慕容黎保留心底这唯一的遗存。 慕容黎对巽泽的信任,从心底散发出来,无论怎样的妖言惑语都不能撼动分毫,庚辰看着慕容黎背影,有欣慰也隐隐为玉衡感到不安:“公子,既为障眼法就总有形迹可寻,执明国主会不会看破他们的伎俩?” “会。”慕容黎斩钉截铁道,如松间朗月瞬间凝结的风度,在晨岚中让人有微凉的触感。 庚辰心头猛然一凛:“若是执明国主知道真相,新仇旧恨一起,更不可能平息心中愤怒,必然会爆发一场血战,公子,那玉衡?” 执明是天权之主,被小小玉衡数次戏弄,成为史书上的笑柄,他怎能咽下这份羞辱,必会血洗玉衡,用上万人鲜血洗刷耻辱。 届时,恐怕连慕容黎都不能阻止。 玉衡,难道也要成为战火车轮下被碾碎的足迹吗? “因而要在执明发现端倪之前,让一个人恰到好处进入战争的核心,祸水东引。” 慕容黎悠悠看着远天,又是一个晴天,连一朵云彩都没有,天际深广,蔚蓝悠远,凌空笼盖万物。 他并非担忧玉衡,而是执明,如若执明查觉了什么,胸中郁结激增,愤怒去引爆战争,不会是玉石俱焚的结果,而是,执明会亡。 玉衡子民一旦受到侵害,保护玉衡的大阵就会启动,无论对手是谁,有多少人,都能绞杀殆尽。 若伤玉衡,巽泽不会再手下留情,必会粉碎执明横扫天下的野心。他对执明,本就从不掩饰仇恨,寒剑出鞘,死的将是出剑的人,因为纵容是有底线的。 所以,话本谢幕之前,执明必须撤军。 庚辰道:“公子的意思是,佐奕?把佐奕行踪放给执明国主?” 能让执明矛头转移,重新引爆一场战争大概就只有几次三番刺杀于执明的佐奕,执明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若是知道佐奕的行踪,一定会撤军追击。 慕容黎点头:“玉衡,永远是瑶光疆土,国之领域,当寸步不让。” 这招捉贼之计,精巧而毒辣。 执明屯兵玉衡,他借此与佐奕合作,得到所需之物,让佐奕认为自己有利用价值,他必不会杀他。而让佐奕看玉衡天灾机关之计,让他笃定执明会被玉衡与各诸侯牵制,无力顾及他,从而放松警惕。然后将跟踪佐奕的暗卫调走,让佐奕松懈下来与军队会合,最后引执明去诛杀,全了执明复仇之念。 他们不会怀疑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局,因为,这本就是他们该走的每一步。 从一开始,合作就是利用,互利共赢是佐奕的想法,而慕容黎要的是获兔烹狗。 他不会亲自动手杀佐奕,开阳是天权的属郡,瑶光国主自然不能越俎代庖斩杀天权郡侯,否则就是挑衅国之威严,是会被天权朝臣大作文章引发国际纠纷的。佐奕无论是奸臣,走狗,反贼,还是忠臣大将,要杀要剐,都得天权国来解决,都得执明自己领军去剿杀。 他只不过在后面推波助澜一番,让时机慢慢成熟。 玉衡假意投降才是计划的关键,不应战并不代表就是妥协,那不过是抽薪的第一步。 庚辰看着慕容黎,有些不解:“可是佐奕离开开阳之后暗卫就再没跟踪,他如此狡猾之人,想要隐藏形迹不让我们找到,是完全做得到的。” “暗卫若不撤走,他如何会与军队会合。人找不到,并不代表灵蛊找不到。”慕容黎抬手,缓缓将仙鹤白玉簪取下,指尖轻叩仙鹤玉嘴,轻唤一声,“阿虞。” 赤天虞听到它梦寐的天籁之音,在簪子中打了个滚,立刻清醒,丁零丁零就飞了出来,立在慕容黎面前,舞动着翅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色眯眯向慕容黎眨呀眨。 主人,主人,有何吩咐?它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乖乖灵虫,石挡钻石,毒来吸毒。 慕容黎与它触角相碰,看着它:“阿虞,你可还能嗅到那个人身上花蛊的味道?” 赤天虞立刻来了兴奋,探头探脑左嗅嗅右嗅嗅,眼中泛着彩色的芒,小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欢呼跃雀点头。 能的,能的,就算千里之遥,也能闻到它的甜蜜罐儿。 花蛊,可是吸食了许多许多花蜜的蛊虫,酝酿百花之蜜,它最爱的香香宝贝儿,一吸那个甜呀,无论多远,它敏锐的嗅觉都能将那股芬芳捕捉到。 慕容黎淡淡一笑:“那,阿虞,你带他去找那个人。” 赤天虞歪着脑袋,循着慕容黎目光看到了庚辰,立刻舞到庚辰面前,睁大眼睛,绣出满眼桃花,咦!这个人好像也有些好看,它要和这个小哥哥搞好关系。 咦,他为什么皱着眉,眯着眼,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喂!它好歹天地灵气幻化的灵宠,长得美丽又可爱,还生了一双以审美为生命的桃花眼,他怎能一脸嫌弃状若不屑生无可恋的态度,他们以后可是与太阳肩并肩的战友。 赤天虞丁零零向庚辰抗议着。 庚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只小脸会泛红的虫子叽里呱啦一阵鸣啸,究竟意欲何为? 赤天虞立刻不甘,它觉得皱眉当真影响审美,多好看的一人儿,干嘛皱眉苦大仇深一点品味都没有的样子,它决定要为庚辰舒展舒展眉心,于是它嗤一下就贴在了庚辰眉心之上,如同给庚辰点了一颗眉心美人痣,只是眉间这点朱砂一点都不安分,伸出了八个爪子开始扒拉庚辰的眉角。 庚辰神经仿佛瞬间被抽空,脸色霎时惨白,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望向慕容黎,求救:“公子,它会咬人吗?” 啥?说它会咬人,它可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弱小的灵虫,咬人是那些低等血统见不得光的虫蚁蝇蚊龌龊腌臜的代名词,它堂堂拥有高贵血统的赤天虞,怎么可能咬人,怎么可能做那些低俗下贱之事!赤天虞立刻飞开,飞到慕容黎肩上,翅膀坍塌,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可怜巴巴姿态,就差没挤出米粒般的泪珠下来。 庚辰皱着眉:这是恶虫先告状吗? “……”慕容黎看着这一人一虫,突然神秘一笑,对赤天虞道,“阿虞,别闹,他怕虫。” 赤天虞立刻表示同情,它要显示它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气干云,帮助这位小哥哥克服怕虫的恐惧。 它瞬间就飞到庚辰面前,又是拍胸脯保证又是一脸护犊情深,丁丁零零叫的没完没了。 别怕,以后本虫子罩着你,虫来杀虫,蚊来挡蚊…… 庚辰:“……” 公子,属下何时怕过虫? 这……属下只是觉得它有些与众不同,总要有个适应过程。 慕容黎看着庚辰,莞尔一笑:“找到佐奕后,将他的行踪悄悄放给天权暗卫,让一切看起来像个偶然。” 这么些天,佐奕必定已回到他的军营中。 他要借刀一网打尽,仇恨最能激发隐藏人心底的潜力。 “是,公子。”庚辰颔首,斜瞄一眼赤天虞,问道,“公子,何为花蛊?是和它一般的品种?” “花蛊,就是佐奕喝下的第一杯瑶光清酒。” 慕容黎微笑,仙人府中殿里,他亲自为佐奕斟了一盏酒,酒中,轻微动了点手脚。 花蛊是巽泽给的,也是赤天虞最爱吃的。 …… 莫澜发现了一件怪异的事,他在那群疫病中总是看到了相似面孔的病人。 说是相似,也不尽然,就是如同父子那般就算父亲脸上长满皱纹胡子也能看出来与其子的骨骼面貌有七分相似。 莫澜看到的相似,不止七分,而是九分,虽然他们有的脸上长斑,有的满脸胡子,有的白净秀气,有的垂死哀嚎,丑陋污秽,但他们那双眼睛是一样的,骨骼身材完全一致。如果闭上眼睛,在冥想中撕开覆在他们脸上丑陋的装饰,就会发现,他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更让莫澜匪夷所思,他们并非同时出现,每两个相似的人都有一个是前些日子已经死透埋葬下的人,死人复活,这种诡异犹如民间传说的——诈尸。 莫澜在发现这一惊悚事件后,吓得魂不附体,夜不能寐,每每阖上双目,那个进城抱住他大腿叩头死在他面前的白发老者,就会出现在客栈门口,对他鞠躬,微微一笑。 是的,他发现这件可疑之事时,就去调查,然后在客栈第二次见到了那个已经死去的苍苍老人,白发变成黑发,皱纹变成笑脸,对他微微一笑,笑得自有深意,笑得他一阵毛骨悚然,笑得感觉下一刻就会伏地抱住他大腿,如阴魂一般永远缠绕。莫澜从那人的眼神与讥笑中看出来他们是同一个人,当即魂飞天外,拔腿就跑。 这件事对莫澜幼小的心灵伤害极大,他在恐惧中挣扎了三日,才让意识与灵魂归位,才开始慢慢梳理这件事情始末,离州虽每日有百人暴毙,但似乎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那就是,离州活着的人,总数并未减少,受灾要吃饭的人还是与日俱增。 死人若是能复活,除了诈尸,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服用龟息散假死。 莫澜隐约感觉到,离州天灾与疫病,或许就是彻头彻尾一出好戏,他思索再三,决定把这个猜测告诉执明。 但可惜的是,在他去找执明之前,一个从外面来的人先他一步见了执明,这个疑虑没有第一时间上报,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等待执明期间,莫澜又思索了一些东西,终是无凭无据怕落个欺君罔上的罪,于是他决定实地取证。 ——挖坟。 若那些死去的人真的只是演戏,那么坟茔定然是空的。 …… 执明突然想吃水果,可他的手因烧伤裹着一层白纱,就有些吃力,他的手还没伸到果盘上,就见一只手从果盘中拿了一个梨递到他面前,道:“入秋之梨,最是清脆甜,润肺解渴,百果不如这梨,天权国主不妨先品尝品尝梨之味,若是被别人拿走,可就再不能食其味,品芳泽。” 执明立刻警觉,往后退去,就待大喝召唤侍卫,那人身形如鬼魅般,无论执明如何移动,他始终与执明保持两步距离,手中递出那只梨,慑人微笑:“天权国主难道不想知道梨在何处?可否安好?”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它们该有的温度,但执明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他渐渐冷静下来,显露这么一手上乘功夫,不惊动任何侍卫就到了他面前,定然不是等闲之辈,若是心存不轨他必不是对手。 执明审视着面前这人,一袭黑袍将他全身罩住,只留下一个刻在脸上的微笑,这个微笑没有恶意,却让人莫名感到不舒服。 此梨非梨,乃黎明之黎。 执明接过他手里的梨,紧紧握在手中,显然,这个带着微笑的人知道他心中所求,唯黎不可。 他冷冷道:“你来何事?” 壬酉揭下黑袍,微笑欠身:“在下来此,助天权国主一臂之力,铲除夺梨之人。” 第101章 惊魂 莫澜叫上了十个侍卫,便装出行,扛着锄头铁锹,往埋骨之处的郊外行去。 太阳火热,正午,阳气最盛。 挖坟这种事莫澜还是头一遭,总有些心虚外加恐惧,所以必须趁正午阳气最盛之时行动,各种妖魔鬼怪才不敢现形。 此事他本可以置之不理,但他有个毛病,疑难怪事萦绕心头,总能抓耳挠腮难受,何况还是诈尸这等传奇恐怖之事,若是不理清头绪,他将一辈子活在灵魂出窍的恐惧中无法超生。 因而他必须亲自探个明明白白,究竟这些人是真死还是假死。 历来瘟疫都是人们谈之色变的灾难之首,为了防止尸体再次传染,得疫病死去的人都选择焚化。但离州疫病源自诅咒,与传染性极强的天花,鼠疫不同,它只感染离州当地百姓,不传染外乡人,而且病症就是见光焚烈而死。他们生前就要承受焚烧的疼痛,如何能残忍的再烧他们的尸体一遍,无论是讲究入土为安的习俗还是表达对死者灵魂最后的哀悼,离州疫病的死者都选择土葬。 土葬的地方是个乱坟岗,除了祭拜之日,极少有人踏足,新坟,旧坟,方圆五里密密麻麻排列的全是坟茔,大约是死的人数太多,所有新堆的坟茔埋得都太过随意,一块木板刻着死者名字插在一个土堆上,就是一座新坟。 随着脚步声响起,一群乌鸦呱呱起飞,叫的人心惶惶,树林密布,正午的阳光竟一丝也透不下来,整个乱坟岗笼罩着一片阴森诡异,莫澜不由得放慢脚步,满地凌乱撒着各类香烛纸钱,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侍卫及莫澜只得踩在纸钱上,一路默念:“天灵灵地灵灵,各路生灵莫要显灵。” 阴风阵阵,鬼气森森。 莫澜尽量平心静气,又是祭拜又是祷告,说了一大通生灵勿扰,什么起坟是为了他们好,往后定会烧无数钱财给亡灵铺满往生的道路之类的话。最后终于说服自己的道德底线,挖别人坟墓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遂命令侍卫把那位白发老者的坟茔找出来。 不多时,在乱坟岗的西面找到刻着老者生名的小小坟茔,一通起坟禁忌祭完后,侍卫挥动手中锄头,很快就刨开了土,露出漆黑的棺椁。 侍卫将铁锹插入棺椁边沿,起撬,棺盖格外的沉,仿佛坠着某种东西,竟纹丝不动。 莫澜挥舞着双手命令着:“没吃饭吗,给我用力。” 侍卫不敢怠慢,使足全身之力,将铁锹插入半截,用力往上一撬,棺盖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向一旁移开一条缝。 刺鼻的腐败之气伴着一团飞动的黑云迎面扑来,呛得人直欲呕吐,侍卫本能的侧开脸,手上动作一滞,棺盖再次落下。 那团黑云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烟云般散了开去,所有人愕然发现那竟是一群极细小的吸血蚊,来不及细想,莫澜目光兀自落在又盖回去的棺椁上。 侍卫:“郡侯大人,属下听民间有个传说,起棺之时若是亡者有灵,不想让人扰了清修,就会在棺盖打开的瞬间重新盖回去。我们是不是惊扰到亡魂,它们发出警告?” “青天白日的,瞎说什么,继续,本侯就不信看不清里面的东西。”莫澜强自镇静,色厉内荏道。 他莫澜别的没有,就是钱多,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里面没有什么,就应了他的猜测,离州在玩一场假死游戏,若真有一具尸体,大不了天天给这个冤魂烧纸钱,他就不信堆积如山的金钱还砸不晕一只鬼,还填不满道德底线。 一股狂风吹过,所有人心中莫名一动,几乎是本能的回过了头。 他们脸色顿时大变! 一条白影冷清清的垂掉,在乱坟岗中间飘浮,仿佛高高悬白练的吊死鬼,悲悯一切痛苦,但却不自我拯救。 香烛纸钱被狂风一卷,裹袭着一股强大的阴风从莫澜脚底蹿出,漫天飞舞,仿佛倾诉冤者的往生,风声变成了亡魂的啼唱,嗡嗡嗡响彻整个乱坟岗。 那条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影子渐渐朝他们飘来,在昏暗的林木阴影下,格外的耀眼。 无头无手无脚,从上至下,宛如被一块白布直接盖住,变成一条白影,随风向他们缓缓飘来,昏暗的日光将它拉得很长很长。 凭空闪现出来的这只鬼,离他们越来越近,甚至机械的将头颅扭转三百六十度,然后伸出看起来像手的爪子,拖出一条长长的白练,似乎抓住什么东西,放在应该是嘴的位置啃食,多么惊悚的画面。就在刚才,他们撬棺盖的时候,那里明明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一定是起棺召来的恶灵。 能于白日现形的鬼魅,这得是多大的道行,哪是凡人可抗衡的。 厉鬼索命。 “——救命啊——”众侍卫嚎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后,铁锹一扔,以轰雷掣电之速度脚底抹油瞬间开溜,莫澜还没缓过神来,人影已全无。 莫澜双腿发软,哪还顾及得到要不要求真相,他只想立刻回家,回天权那个家,永远永远都不要再与玉衡有任何瓜葛。 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与愤怒,恐惧是因为白日见鬼,愤怒是因为这群小兵竟然敢抛下他自顾逃命,回去一定统统都斩了。 四顾空寂的鬼气森森,乱坟岗中只有风吹纸钱刷刷作响,根本没有白鬼的影子,莫不是方才眼花了,无论有鬼没鬼,被这么一吓,哪里还有闲心刨坟,逃命都来不及,莫澜手脚并用,疯狂的向外跑去。 待跑出一里,行至官道,耳闻人声,抬首就见一袭白衣脸色煞白的病弱西风左手提着香烛纸钱,右手撑着一柄油纸伞款款而来,他的后面一群人抬着数具棺椁,低声啜泣,像是要去乱坟岗埋葬这些尸体。 一看到棺材,莫澜立刻魂不附体,方才跑得太急,这下看到活人与死人,惊喜与惊恐一并袭来,才发现双腿早已麻木,身子一颤,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全身虚脱,再也爬不起来了。 西风见到莫澜,步履轻盈,走到莫澜身边,放下竹篓,掏出一块白娟,递到莫澜面前:“荒郊野岭的,莫郡侯,怎会在此?” 西风开口,确认是活人,三魂七魄已归位,莫澜定了定神,又一阵心虚,他来此处刨人家的坟,若是被西风和玉衡的人知道,岂不是要被道德谴责。工具尚且在坟堆里,西风他们一行人要去下棺,看到也会怀疑到自个头上,必须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暗查玉衡诸事,一定不能让玉衡的人觉察端倪。 他接过西风的手绢,擦着满头虚汗,就是一阵哭诉:“西风,遇到你真是太好了,你知道王上一向不务正业,寻思着看看玉衡可有好玩的飞鸟,就命本侯出来打鸟。这不,才到这里,听得林子那边有动静,本侯以为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就命人随本侯一块去探个究竟,哪知根本没有本侯要找的飞鸟,只见一伙盗墓贼在乱坟岗里挖坟,本侯当即下令让侍卫务必追到这伙贼人,本侯向来柔弱,最见不得刀啊剑啊什么的,怕他们狭路相逢挟持本侯,就没命的赶紧跑出来,还好遇上你,要不然本侯这条命可要交待在这里了。” 把挖坟这事栽赃到盗墓贼头上,刚好可以撇清关系,反正他们也抓不到盗墓贼。 盗墓贼盗墓,再多些罪名也无可厚非,本就是他们这个头衔该顶的罪。 “你们几个,去里面看看。”西风当即下令。 “是。”百姓放下棺材,往林中行去,不多时,就扛着锄头铁锹各种工具出来,放到西风莫澜面前,莫澜不自然的往后缩了缩。 百姓:“有一座坟被挖了,这些就是作案工具。” 油纸伞撑开水墨山画,西风拾起铁锹看了看,神色隐藏在娟娟书气的伞面下:“知道了。” 百姓扛起棺材,准备继续上路。 他们太过镇定,让莫澜感到一丝奇怪:“不派人……去找找吗?” 西风微微道:“不用,玉衡向来没有守墓人,因为有它就够了,如果真是有人起了歹意惊扰亡者灵魂,它会追到的。” 莫澜感到一头雾水。他是谁? 百姓开始议论纷纷:“何处来的盗墓贼,难道不知道我们玉衡的那个恐怖传说?” “可能是外乡来的,说不准真不知道。” “起坟在玉衡可是禁忌,凡是动了亡者坟墓,都会被那个吃掉,哎,可怜的盗墓贼,或许已在白常之下惨不忍睹。”这个百姓还不忘安慰莫澜,给莫澜一颗定心丸,“郡侯大人放心,白常是不会放过挖坟者的,不用劳烦侍卫去追,天黑之前,白常就会把他们收走。” 莫澜继续擦汗,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恐惧,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他觉得他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捅了一个魔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很恐怖。 百姓:“谁说不是呢,入了玉衡这个三不管之地,得罪亡灵,就等于得罪那个东西,是要被吸干血液吃尽的。” “乱坟岗可什么都没有,盗墓贼怎么那么想不通自寻死路呢?” “方才天风卷日,定是那个东西出现。”那百姓又把目光转向莫澜,询问,“郡侯大人在林中看到的除了盗墓贼,可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比如祭奠亡者的白绫?” “没……没有……”莫澜语无伦次,已将瑟瑟发抖的双手拽紧西风的袖子。 西风满怀着悲悯,似乎在为死者祈愿:“孤坟无处话凄凉,莫郡侯还是早些回去吧,犯了禁忌的人,灵者自会收走。” “本侯……被那伙贼人……吓得不轻,现在……有些腿软。”莫澜猛地扶上西风,冷汗,已浸满脊背,似乎在苦苦哀求。 希望西风不要扔下他。 西风猝然被莫澜扶住,柔弱的身子微倾,撑伞的手动作一松,油纸伞偏了偏,这一瞬间,左手就暴露在阳光之下,顷刻被灼伤,他发出一声闷哼,额上疼得渗出细细的汗粒,立刻将油纸伞撑正,隐在油纸伞的阴凉之下,有些无奈道:“我疫病未愈,在郡侯面前未曾收伞,失礼之处望郡侯海涵。” “不打紧,是本侯冒失了。”莫澜有些过意不去,想放开西风,可双手又抖得厉害,他彻底吓坏了,无论怎样都不敢放手,“那个,西风,说不准这一路上还有其他贼寇,你可不可以……” “好,你们两个扶郡侯大人回府,一定要保护好郡侯的安全。”西风表示理解,立刻吩咐两位百姓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莫澜。 临去前,西风又把香烛纸钱提起,撑着伞,对莫澜道:“我还要为往生者超度,郡侯,保重。” 起棺,一路纸钱飘荡,很快就消失在那片阴暗的林木中。 莫澜恍惚数了数,棺材正好九口。 …… 艳阳高照,透过林木,却一丝阳光都照不下来,西风站在乱坟堆中,在给自己的手涂抹着伤药。 东风站在西风的身边,为西风撑起油纸伞,水墨丹青的伞面遮住西风诡异的神情。 眼前是一片炼狱般的惨状。 莫澜带来挖坟的侍卫已有九位变成了九具尸体,身上刺满了荆棘,丢在九口棺材中,尸体都被荆棘狠狠抽打过,已经看不见一寸完好的肌肤。血液从棺材底的缝隙流出,染得土地一片猩红,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乱坟岗中。 西风缓缓开口,声音如幽灵吐出的魔咒:“话本上的这个恐怖传说,起坟者都会被白绫吃掉,吃得只剩下一滩血迹。等他们的血从身上流完了,染红这堆土壤,再把他们入土……为安,用染红的土来埋葬,这样再有人光顾坟地时,看到一地的暗红,就会骇然止步,不至于失手挖了他们的坟。” 这是多么高尚的救赎,入土为安后,不被生者扰灵,用他们的血为他们的棺椁筑巢。 站在棺材两旁的百姓拱手相应:“是,护法。” “至于你。”西风的目光落往跪在坟坑旁边幸存的那名侍卫身上,“还有一种死法,被幽灵吸光精血,变成一具干尸,如此交给莫澜,似乎这个恐怖传说才更具有说服力。” 他抬起没有被灼伤的右手,隐在丹青伞面的阴影下,清脆的打了个响指。 侍卫泣不成声,早已骇得面容巨变,只一个劲的磕头求饶:“郡主饶……” “命”字还未喊出口,一团飞动的黑云瞬间包裹了他,嗡嗡震响声中他在地上剧烈滚动着,吸血蚊蛊数以万计,使劲吸食他全身血液,片刻之后,他的滚动变为痉挛,然后抽搐,最后猛然蠕动一下,就化为了永久的安静。 响指声再次打响,蚊蛊听到指令,从尸体上飞起,烟云般四散,顷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尸体已被抽干了每一滴血,只剩下一张惨不忍睹的皮,双目深深凹陷,干涸的眸子,永不瞑目。 “将他丢去官道。”西风道。 立刻有一位百姓站出来,踢起尸体扛到肩上,向西风微微施礼后展开轻功一会儿就从林中消失了。 西风目光慢慢移向密密麻麻堆叠的坟茔,勾勒着一抹悲悯:“玉衡,不是往生之地。” 乱坟岗埋葬的,是所有企图侵入玉衡,有不轨之心的他郡细作,统统不是玉衡的人。 起坑,盖棺,下葬,阴风阵阵,纸钱飞散。 新堆出的九座坟茔上,每一粒泥土都被染成暗红,散发着浓浓的杀戮快意。 油纸伞重新回到西风手中,他观摩着被灼伤的左手腕节,突然发出一阵轻笑。 笑得像个孩子的恶作剧。 “你还笑得出来,才好了又伤,何必如此折腾自己,把手给我。”东风从腰间抽出浸过灵药的布条,拉过西风左手,小心翼翼包扎。 待东风打好最后一个结,西风才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倒出一粒药丸,捏在手中,轻笑:“最后一次,不会再伤了。” 东风看着药丸,面露喜色:“见光死的解药?” “话本故事,到此谢幕。”西风吞下解药,合上油纸伞,走出乱坟堆。 他走出密林的时候,阳光从枝繁叶茂的参木中透下,照出他精致完美的容颜。 白衣书生,并世无双,一手执笔,一手握卷,书写每一篇千古流传的传奇故事。 玉白流丝带在一倾流泻的漆黑发丝中,恣意飞扬,宛如题诗的最后一笔,点漾画堂春生的风流。 …… 莫澜被两位百姓搀扶着,约摸走了两刻钟,终于有了自己行走的力气,才放开百姓,好奇问道:“方才听你们说玉衡有什么恐怖传说,吓人不?” 百姓笑道:“不吓人,只要不触犯白常的禁忌,白常是不会害寻常百姓的,白常保护的是亡灵坟墓。” 莫澜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这个白常是什么人,有什么禁忌?” “白常呀,白常可不是人。”那位百姓眼神痴迷,幽幽道,“至于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大概是乱坟岗中的山精灵魅,常以一条白绫状出现,大伙便这样叫了。它的禁忌就是那些坟茔,不经它允许,只要动了坟茔的人,都会被它吃掉或是吸干精血。可能它对坟茔有什么特殊的嗜好,从我记事起,祖辈们就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对亡魂不敬,千万千万不要起坟,入土为安便要永远长埋,否则百常会来吸血。” 另一位百姓插嘴道:“这算不上恐怖传说,算起来,白常就是守墓灵者,有它在,那些猖獗的盗墓贼都不敢在玉衡犯事,它可从未伤害过我们这些良民,还为玉衡看守乱坟岗,要我说,它应该是地仙。” “可那些扒坟者无人生还,被吸干精血成为干尸,还不够成为恐怖传说吗?” “那还不是他们坏事做尽,死有余辜。盗坟难道不是丧尽天良,道德沦丧。白常替天行道,惩奸除恶,才会道行越来越高,若它是恶灵,上苍早就将它收了。”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它是真的没害过一个良民。” “……” “咦?郡侯大人哪去了……”两人言笑晏晏,生动形象的谈论他们玉衡的恐怖传说,秋风幽咽,才发现莫澜早已没跟上他们脚步,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两人齐齐回头。 只见莫澜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一会红,口吐白沫,瘫倒在地,指着路边,口中念念有词:“无人生还……无人生还……他是不是被吸干精血……” 两人一拍大腿,当即断定:“郡侯大人中邪了,快掐人中。” “你不是说白常不会伤害无辜吗?” “它不伤良民,这……郡侯大人这情况,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白常干的。” 两人一起把莫澜扶起来,往莫澜人中用力掐了几下,莫澜吃痛,瞬间清醒,猛地一把抓住掐他人中的那只手,躲到百姓后面,死死盯着侧面方向,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吸干精血,是不是就像那样?” 路边巨木下,躺着一具尸体,确切来说不是一具尸体,而是具灰白的尸骸,仿佛是被封印于古墓中的僵尸,爬起来吸干了他的每一滴血,挣扎许久,直到血液被抽干才痛苦的死去。 面目干枯扭曲,莫澜还是从他穿的便装上认出就是他带来挖坟的侍卫之一。 此时此刻,莫澜只想立刻晕厥。 两位百姓先是一怔,接着似乎看清楚了,同时哆嗦,倒抽一口冷气:“是的,就是这般死状……盗墓贼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无论跑到哪里,都逃不脱的。” 这就是挖坟惊扰守墓亡灵,招来的报复。他们的恐怖传说并非空穴来风,阴间的恶灵,根本不是他能对付得了,莫澜已快三魂升天,七魄出窍,他紧紧抓住百姓手臂,抖声道:“可有破解的办法?” 百姓一脸茫然:“什么?” 莫澜急得大叫:“可有人生还?盗墓贼可有生还者?” “这……”百姓的手被莫澜抓得生痛,皱眉想了半天,才诺诺道,“似乎好像有那么一位,但他不是盗墓贼,是位大善人,因什么原因起的坟我就不清楚了,听说白常当时都追到他家门口去了,却见他褴褛至极,原是他将所有细软口粮拿出赈灾救民,才沦落至此,也是位心善的可怜人。大约白常也是种有仁心的灵,放过了他。” “救人一命比烧香求神管用多了。” “快,扶本侯回府。”莫澜颤抖着双手,惨白无血色,全身跟着抽搐,一步一步艰难爬回了府里。 如果白绫有灵,他努力赈灾济民,日行一善,是不是就不追究他的冒犯之罪,放他一条生路。 他下定决心,必须要用足够多的钱粮救济灾民来化解这场厄运。 (从这以后,每每夜深,莫澜都会梦见白绫托梦,从一开始的勒魂吸髓慢慢友好,直到两个月后才对他跪敬三拜,而后散去。 西风递给他擦汗的白娟自回府后就丢了,他想,大约是行色匆忙,不小心掉路上或郊野,派人去寻,也未能找到,此事便不了了之。 执明将赈灾事宜全权交由莫澜负责,给了便宜行事之权,莫澜不知一日需几斗米,多少金,数目全听西风安排,西风每日上报多少,便安排多少下去。 几个月后莫澜回到天权,收到所有大臣弹劾的奏疏,才惊闻天权钱粮在此次赈灾中损失将近六成数目,相当于天权所有郡城一年的口粮。(中间细节就不复述,参照白绫索命托梦赈灾解厄运的说法。) 莫澜尽力想挽回损失,还未出王城便收到一条白绫及“概不退还”四个大字,惊恐万状,已无力回天,自知罪孽深重,自请放逐,嘉诚郡所有钱粮上缴充公,自此一生再没有回天权王城。 天权被玉衡釜底抽薪,钱粮尽失,导致国库空虚,三至五年再也无法抄起兵戈,发动战争,只得龟缩昱照山内,行修养生息之策。 玉衡得到天权六成钱粮,暗中招兵买马,训练了一支武功一流,装备一流,奇门之术一流,排兵布阵一流的超级军队,只听慕容黎一人的调令。三年练成,至此,瑶光再不惧外来强敌。) 【此为后话。】 【番外】巽泽与玉衡第1章 )修仙之路漫漫 【注:补充正文情节,所有情节与线索是融于正文的,因为在正文中难加进去,所以以番外的形式写出来。 番外讲述少年巽泽与玉衡的渊源,与慕容黎初见,正文关于玉衡的剧情大约到此结束,为了让人物与玉衡更加立体,故而更番外。】 苍天渺渺,湛蓝如衣。 风将山岚吹散之后,玉衡的半山腰上响起了一阵得意忘形的大笑:“墨老头,你是困不住我的,我打败了你出来啦。” 这个用一个枢纽毁去师父毕生心血所凝仙居,让机关大师吐血闭关的十七岁少年威风凛凛站在山腰上,趾高气扬发出这样的宣言。 “从此,天高任我飞,海阔任我游,仙界,我来了。” 谁让他天赋异禀,骨骼惊奇,所学所悟快于常人百倍,学什么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医毒蛊虫都是竿头直上,一瞬千里。 学完自然要跑,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人生妙事。 地上的绝学已悉数学尽,他要上天看看,学仙界那种可一剑破天的剑术。 他叼起一根狗尾巴草,得意忘形,狂笑与豪气维持着。 “晏龙。” “离瞀。” 突然,两个苍老沉浑的声音从前方响起。 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好像是他的别名,他惊讶的抬起头来,就被两只苍老的手一左一右拧住了耳朵。 “小兔崽子,失踪三年,终于逮到你了。” “说,这三年跑哪里去了?” 这两只大力扯得少年两耳生疼,眼冒金星,急忙叫唤:“疼,疼,疼,老头,放手。还不是同两位一般,见我天赋异禀,品貌不凡,抓我去山门逼迫我做那劳什子的继承人的臭老头,一下就将我困在山门三年。” 那两位老者互相对望一眼,霎时明白他们所要找的徒弟竟是同一个人,不免更生怒气,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吹胡子瞪眼道:“好你个小兔崽子,又换名字。离瞀是你,晏龙也是你,说说看,又换了个什么名去祸害哪派宗师了?” “放手,爱幼懂不懂。”少年恼火至极,虽然这位曲老头和那位普老头算得上他的半个师父,但都是觊觎他异禀的天资按头要他做徒弟做继承人的,按照师徒协议,赢了师父就可出山,概无关系。 追踪三年莫不是还要逼迫他传承衣钵,回去做那终老山林的掌门人。 怎么可能,天那么高,海那么阔,他还要游呀游,飞呀飞。 他才不要被老顽固摆布。 “老头好好说话,什么叫祸害宗师,我赢了,光明正大打败墨老头才出的山门。” 曲老头也不放手,淡淡道:“我说墨老弟怎么一下子吐血闭关,不问门中诸事,原来毁去他仙居,那位叫折丹的臭小子也是你。” 少年嘻嘻笑道:“折丹,传说中的风神名,郭璞曰‘神人’,风神折丹,来去如风,奔走如风,挺配我。” 普老头气道:“神个屁,我就说把这个瘟神放出山门定会祸害一方,连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亏得老夫把他当宝,如今落在老夫手中跑不掉了吧,小兔崽子。” “两位都是一派宗师,前辈高人,想变卦不成?咱们有言在先,我技高一筹就能出山,再无瓜葛,你们两可都有签字画押,我赢了就终止师徒协议。”少年一阵嚷道,“我可不做那劳什子继承人在山林孤独终老,还望另请高明。三年前,与你们两位的比试,总是你们输了,你们不会不承认这点吧?” 这么直接的提问让曲普两老头有些难过,沉默了片刻,才放开少年。 “告辞,不见。”少年大喜,揉揉耳朵,向山下走去。 曲普两位宗师对望一眼,窃窃私语。 “老弟找这小子三年了吧。” “足有四年,百年难遇的好苗子。” “你要他回去继承衣钵?” “正有此意,莫非老兄也是看上了他?” “天才,不容放过。” “所言极是,不如倚老卖老?” 两老头深思熟虑一番,露出老奸巨猾的神色,嘿嘿笑着,拦住了少年的去路。 “晏龙,看在老夫年纪这么大的份上,后继无人,小子就从了老夫吧。” “离瞀,老夫这么尊贵的身份亲自下山邀你,可是你莫大的殊荣。” 继承人有何不好,吃香的喝辣的,光宗耀祖啊。 继承人有何好,老死山林无人问津,空虚寂寞冷。 最主要他要去修仙,修仙啊,懂不,他要成为天下无敌的仙踪第一人。 “出尔反尔,老头,比我还无赖。狗屁殊荣,显然遇上我才是你们最大的荣幸。”少年眼珠骨碌碌一转,突然从怀中掏出两本书籍,递了过去。 “奇门遁甲绝技。”放在曲老头手中。 “五行八卦心得。”放到普老头手里。 少年得意的笑:“这是我战胜你们的精髓门道,都糅合写进了书中,你们只要回去认真参详,就可振兴门派,另选弟子继承宝座。你们两个门派,要两位掌门,我就一人,总不能拆了我吧。” “原来同出一脉,缘分缘分。”两老头看着手中自家门派秘籍,竟然惺惺相惜情不自禁拥抱一下,然后同时出手,制住少年,“我们已决定两派合并,晏龙离瞀,你的名字也折中合并,那就叫折丹,折丹小子,跟我们回山门吧。” 上了年纪的老头都这么喜欢强人所难吗? 少年大叫:“有没有搞错,你们这些掌门人做事都这么随便的吗?门派中没有活人吗?你们可是我的手下败将,哎,不要这么不讲道理,哎,强扭的瓜不甜,哎,我的瓜,手被扭断了……断了。” 曲普两人无视他的各种叫唤,微微一笑,拖着他就往山下行去。 山脚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一个秃头玩着手中的利刃,双目仿佛狼眼一般,阴狠而残虐的盯着面前的那个少年。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有些面黄肌瘦,却也掩盖不住他的俊秀,他手中提着剑,有些瑟瑟发抖,然而眼中却是不容屈服的坚定。 双方手下多达数十人,火拼已到白热化,肢骸鲜血到处乱飞,可谓一场血战。 曲普两人钳着少年躲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倒也不敢上前,免得被当做对手无辜被砍。 少年看着那砍杀场面,道:“老头,不帮帮他们?” 曲老头淡淡道:“你我手无缚鸡之力,上前就是送死,再说玉衡这个三不管之地,匪患猖獗,流民无数,这种大大小小的砍杀每天上演不下十次,怎知哪方是好人哪方是坏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绕路快回山门。” “看热闹不如切瓜。”少年心生一计,笑嘻嘻道,“何必猜测,长得丑的那个秃头肯定是坏人,那个清秀少年定是好人,这么好看的人,被杀了岂不是可惜,我们帮帮他。” 普老头怒骂:“臭小子别给老夫惹事。” “老头你不是说我是瘟神,让我这个瘟神去祸害祸害玉衡。”人有的时候就是很奇怪,越是不想让他做的事,他就越要插一杆子。 少年此时就是这样,他猛地站了起来,两老头还未反应,他就大声道,“下面那位秃头,上苍好生,为何将你也覆在其中?” 两老头老脸一僵,后悔没有堵住他的嘴。 秃头循着声音转过了头,目光渐渐锐利,他可是有文化的土匪,当然听得出少年在骂他。 秃头越怒,少年就越好笑,就越想逗他再怒一些:“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吓唬人就是你的不对,看看你们这些个歪瓜裂枣,把我身边的这两位老人家都吓得面目发紫,腿脚抽筋,快过来,给老人家陪个不是,才是好孩子。” 两老头面色巨变,伸出颤抖的手想把他按下去,在秃头看来岂不就是面目发紫,腿脚抽筋。 尽管秃头并不是一个强调美的人,但岂容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置喙他那大半秃的头和他那圆鼓鼓的脸。 说他丑,他家缺镜子吗! 小子真是活腻了。 秃头大叫一声,手中利刃晃动,刀光一闪,霹雳般朝三人飞了过来,曲普两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哪里顾及得到那少年,立刻滚到一旁闪开。 歘!长刀没入歪脖子树干里,兀自晃动。 “没想到你这么善解人意,特意给我送武器。”少年拧住刀柄,斜眼看着秃头,锵一下拔出长刀,向秃头走去。 “折丹,你不要命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两老头急得头顶冒汗,又不敢妄动,却不约而同露出一丝深意。 少年这杆子插入,两波干架的人立刻分开,变成了吃瓜群众,观望着。 少年走到那俊秀少年面前,身子一晃,拍上他的肩:“不怕,哥哥保护你。” 小少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道:“多谢,不过一会打起来我可没办法保护你。” 少年干咳一声,有些尴尬,莫非已被人看穿他全然不会武功,真是没有成就感。不过路见不平一声吼,壮志豪情拔刀助的英雄口号已经喊出,此时退缩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风神大人的面子就是这张倾城倾国的脸蛋,不容抹杀。 秃头看着他这份自来熟,暴怒,大喝一声:“立刻,马上,将这个小子剁成肉泥。” 面对向自己举刀冲过来的无数悍匪,少年徒然一声大喝:“住手。” 秃头挥手,冷笑:“小子,你还有什么遗言?” 少年将长刀扛在肩上,目光渐渐锐利如妖,勾起一抹嘲弄人的魅笑:“你难道看不出我身怀绝技,只要动一下手指,就能取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他霸气扛着长刀,顶天立地,朝阳洒在他脸上,透出一股超然的冷傲。 “要不然我岂会一人独闯龙门阵。看着我的眼睛,杀气来袭,幻化出漫天刀光剑影,整个天地都为之变色。” “我的至高修为已融入这无形的杀气中,甚至不需要任何武器,只需要杀气。然后,眼神交接,虚空的杀气嘭一下爆开,然后,秒杀,结束就在一招间。” 他还真不需要任何武器,把刀往地上一扔,负手而立,刀触地之时发出一声清脆的震响,如同打了个响指。 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少年身上,没有人发现有一些小黑点从刀把上飞出,四散开去。 秃头心底顿时打了个突,脸上肥肉颤了颤,仔细盯着少年眼睛看了半天,努力去感受寒风孤影,衣袂飘飘,天地变色,杀气腾腾的高手对决瞬间,可是许久许久,他都没有感受到任何一丝杀气,才发现上当受骗,一声怪吼:“你骗我。” 这个毛头小子就只是毛头小子,根本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他受到巨大的侮辱。 少年悠然道:“以你的智商,我骗得了你吗?” “那倒是。”秃头顺口回答后立刻怒发如狂。 他竟然侮辱他的智商。 他要抓住这个罪该万死的小子:“杀了他,立刻杀了他。” 悍匪们立刻抄家伙,凶猛而来。 “别动。”少年脸上忽然闪过一个顽皮的笑容,“你信不信,我数到三,你就会死?” “黄口小儿,你还想骗我,我不会上当。”秃头哪还会上他的当,不信,说什么都不可能信,他抽出身边人的刀,瞬间蜕化为一个绝顶高手,一跃而起,挥动着凌乱的刀芒向少年怒斩。 光刀的尖啸声锐厉,刀芒破空,激绕而下。 这一瞬间,小少年也感到了不妙,一出手就将少年拉入身后,来不及细想,长剑横削,就待与刀芒撞上去硬拼。 少年笑嘻嘻看着跃龙飞起的秃头,喊道:“三。” 刺痛自脖颈处扎入,瞬间穿透心脏,秃头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还来不及震惊,就眼见自己硕大的身子重重砸向地面,摔得五脏俱碎,他感到焦渴,急躁,烈火焚心。 他的那群悍匪手下有一部分也同他一般扑倒在地,滚动不止,挣扎数下,唇部发黑,就全部气绝身亡。 另一部分人见势不妙,胆战心惊,手脚并用撒腿就跑,只差没尿出来。 “妖人,你杀了我,我大哥不会放过你的。”秃头的骨骼,肌肉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时,他发出这声不甘的报复之言就垂头死去。 少年跳了出来,看着这些个尸体,他手中拿捏着一只虫母,发出一阵毫无成就感的言论:“本公子向来童叟无欺,说你会死就会死,不过这毒蛊之术还是不太行,分量拿捏不到位,上次种得轻了,这次又重了,还没玩够竟然死了,真是扫兴。” 太过扫兴,不如换个地方玩,他转身就走。 秃头竟然轻而易举被杀了,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小少年惊骇片刻,看少年要走,立刻上前一步,施礼道:“少侠救命之恩,我等没齿难忘,不知可否留下名讳,以待来日报答。” 少年笑嘻嘻看着小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小少年:“我叫南风。” “南风,风。”少年眼睛转了转,拍上南风肩膀,“本仙君乃风神大人折丹,不必等来日,报恩报仇从早到晚,做我小弟如何?” “求之不得,南风参见大哥。”南风说着就拜了下去。 少年立刻出手止住他下拜姿势,眸子中燃起一丝狡黠:“大哥大哥叫的多像山寨大王,叫我风神大人。” 【番外】巽泽与玉衡第2章 )一不小心当上城主 钧天立国三百二十八年,国主启昆,登位十六载,国势渐微,诸侯并起各自为政,天权,天璇,天枢率先立国,以王者居之,天玑隐而不发,纳玉衡于其版图之中。 钧天历三百二十九年,天璇欲吞并瑶光,谴军攻之,启昆帝以叛乱为由,发兵围剿。 战火在中垣燎原。 玉衡宛如一座被钧天遗忘已久的孤岛,在世界的角落里孤独的被画上句号,绝望等待着坠落。 不知何年何月,这块土地就被青天之上的降下了诅咒,水井干涸,土地裂开,草木枯萎,树木败残,庄稼颗粒无收。 仿佛遭受浩劫的荒城,是一座真正荒凉的死亡城市,生活在这座荒城中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得不忍受饥荒。 更让玉衡百姓绝望的是,每年芒种阳光暴烈直射时,他们就会莫名染上疫病,见光肌肤会如灼烧般疼痛,无药可医,承受反复折磨的剧痛,月余才会散去。 他们说,那是上天降下的劫难,只能等待苍天垂怜,才能重生,破而后立。 一座伴着饥荒的瘟疫之城,谁要?土地贫瘠,人烟稀少,人口五千不足。 久而久之,这个渺小,残破,摇摇欲坠的荒城玉衡就成了一个三不管的地界。 钧天启昆帝国势渐微,又兵变围剿天璇,无暇他顾。天玑郡蹇宾腹黑谋算利益,无利可图之地便置之不理。江湖中人更是过而不入,无人问津。 共主不过问,郡侯不管束,武林不干预,玉衡只能在深坑的边缘挣扎,自生自灭。 故而匪患猖獗,都想将玉衡纳入自己地盘,自立为王。 原离州城主饱食终日,毫无建树,被秃头那帮山匪绞杀后玉衡便成了无主之城,秃头的大哥携匪兵入城,摇身一变坐上城主之位,自称玉衡王。 城主换成了谁老百姓并不关心,他们在意的是仅有的粮食能不能挨过冬天,然而这新任玉衡王依然改不了土匪恶习,烧杀抢掠,搀行夺市,倒行逆施,所做所为人神共愤。 横行霸道的山寨玉衡王让本就承受饥荒之苦,疫病之痛,食不果腹的离州百姓雪上加霜,弹尽粮绝。活活被逼入绝境,也把他们逼成了一群真正不怕死的彪悍子民。 抢什么不好,抢他们的粮,断他们生路,如何能忍。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千万别惹一个不要命的人,何况还是一群人。 他们又是饥荒又是疫病,谁都还想再来踩上一脚,不是找死吗? 他们重拾兵刃,奋起反抗,誓与这位山寨玉衡王血拼到底,以不怕死不要命的彪悍气劲将山寨王打出了离州城。 被一群彪悍的流民撵出离州,真真是奇耻大辱,山寨大当家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便率众日日攻城,这一打就是数年之久。 离州百姓虽饥饿弱小,却似狼群般彪悍至极,护着自己的城邑不容侵犯,他们深深的知道就算下一刻饿死战死,也不容许家园被占,否则就会被推向永无光明的渊蔽中去。 离州百姓个个皆有耐打的武艺,大约就是这般被打出来的。 战火蔓延,腥风血雨吞噬着玉衡,风雨飘摇。 血战,每月不下十次。南风带领誓死护卫家园的其中一支队伍,与二当家秃头日日血拼,今日,也是精疲力尽。 若是没有那位少年出的奇招,他或许就会在秃头的利刃下殒命。 离州百姓听说有位从天而降的风神大人以神力秒杀土匪二当家秃头,忍不住把希望寄托在少年身上,他们打开城门,恭迎少年做他们的主心骨。 然后,少年看到了一座废弃的城市。 遭受浩劫的玉衡,在五月的夏风中,残破朽烂,院墙倒塌,草木枯萎,棉布中传出的污秽之气在烈日照晒下蒸腾而起,发出恶臭的气味熏得少年几乎呕吐。 热到爆炸,闷到窒息,极致荒废,人间惨剧。 他瞬间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撒腿就跑。 这个地方被饥荒疫病折腾得如此惨烈,如何生存?狗屁主心骨,共主诸侯都惧之三分之地,他才不要做那个冤大头。瘟神绝不能呆在瘟城,否则岂不是瘟上加瘟,所以他要立刻滚蛋,逃之夭夭。 两只苍老有力的手又扯回了他蠢蠢逃跑的奔势:“兔崽子,又要跑去哪里?” 少年被两老头制住,忍不住大叫:“不跑难道等着上菜?我肚子好饿,这里饥荒这么严重,肯定没有吃的,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你们不是要我回山做那劳什子掌门人,我现在郑重宣布,我同意了,走吧,回山。” 意外的是,曲普两人不为所动。 曲老头道:“比起掌门人这里有个更好玩的东西。” 少年看着那群孱弱的百姓,面黄瘦骨,风吹立倒,还有那些荒芜与污秽,他衰下去:“我不是救世大侠,我就是地痞无赖,不好玩,他们会耽误我修仙的速度。” 普老头道:“若是有一古阵,可精进你奇门之术,你还要跑吗?” 少年狐疑看了老头半天,突然爆发一阵大笑:“我明白了,抓我回山是假,你们解不了阵法套路我来破才是真,你们这些糟老头子坏得很。” 两老头被看穿,老脸上有些尴尬。 “不。”少年立刻跳了起来,怪叫道,“不玩。” 曲老头微微一笑:“风神小子,不瞒你说,两年前老夫途径此地,见此地水井干涸,田地败坏,衣食朽烂,草木枯萎,生灵灭绝。呈现的是远古传说的五衰之相。” 少年道:“与我没关系。” 曲老头道:“天人有五衰,可城因何也会有五衰?所谓诅咒都是无稽之谈,于是老夫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发现此地原来埋藏着一座上古时期的天地大阵,早年间,不知何故阵眼被毁,大阵无法运转,阵心深处的力量扩散出来,风水错乱,才给玉衡带来五衰的命运。” 普老头道:“老夫与曲老兄都对奇门八卦痴迷成疯,若是能恢复这座大阵,于我两人修习受益匪浅,也是毕生之愿,于是我二人夙兴夜寐只为解开此阵之谜。” 曲老头道:“然两载弹指一挥,终是一无所获。你小子悟性很高,总能在某些方面出奇招,当年毁我二人奇门之术也是瞬间的事,所以我们想到了你。” 普老头道:“偶然听说墨老弟师门遭劫,想来定是你小子闯的祸,所以老夫才在半山堵截你。” 少年立刻不满:“老头损我还是夸我?” 曲老头淡淡笑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若你能修复阵眼,让此阵重新运转,老夫和普老弟就正式放你出山,而且你不是要去修仙,你可知仙门何处寻?” 少年手托下巴,若有所思:“这?” 仙界远在海之尽,天之外。天那么高,海那么阔,何处寻仙山? 曲老头神秘兮兮道:“老夫有一道友可出入仙门,事成之后老夫可手书一封让他带你入门,以后的境界修为全凭你造化,此条件你可满意?” 少年平生之志,挑战世间绝学高手,成为天下第一奇才,两老头都修复不了的上古大阵,听起来有些意思,有挑战意义。再有前辈高人指点,入仙门岂不是事半功倍,而且玉衡饥荒疫病若真是被此阵所控,恢复大阵就等于恢复玉衡人民正常生活,算得上大功德一件。 这好像是笔不错的交易,怎么算都不吃亏。 若是破解不了,脚底抹油开溜,谁能奈何他。 少年脸色肃然,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沉声道:“老头,可是你求我的,不能反悔。” 曲普两人高兴得眯起了眼睛。 这孩子皮是皮了点,本性还是纯良的。 …… 天地万物本自有尊严,风不因人之寒暖而吹,花不因人之赞贬而开,然而玉衡这座上古大阵阵眼被毁,停止运转后,力量下入地肺,跟地底真火结成一团,从此玉衡的天地就失去了所有尊严,风只会在雪霜之上刺骨,花再不绽放艳丽,水因真火而枯竭,地裂开两尺,组成一块天地尊严被控制的魔域世界。 这个魔域世界,是天地大阵失控所成,自然之气,万物之源颠倒,混乱失控。 地心真火映透了苍天,古阵中央,少年与曲普两位前辈几乎被灼热之气烤焦。 易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从而周而复始变化无穷。 故而所有阵法皆离不开八卦,少年踩过每一个卦位,大阵深处都会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长吟,他散淡微笑:“八卦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是万物衍生的物质基础,乾坤天地二卦为万物之母,此阵乾坤颠倒,阴阳失合,故而四季不能交替。我说,你们去改变符文之气的方位。” 曲普老头没有犹豫,认真的遵从少年指示,站在天地之阵的符文之上。 少年:“子位郁初之气,丑位自然之气。” 两老头也是玄门中人,自然懂得阵法之变幻,十二气之交替,少年一说,他们就能根据方位移动乾坤。 少年:“万物生于天地宇宙之间,水火为万物之源阴阳之基。午位炎真之气,未位泉灵之气。申位养元之气,亥位返真之气。” 曲老头将最后之阵气转换到正确的位置后,古阵微微颤动,一声上古兽啸仰天长鸣,似是沉睡百年终于得到解脱释放,啸声直透苍穹,在玉衡上空久久回荡。 少年立在恢复运转的古阵中央,看着泉脉沸出,真火下入地心,万物开始复苏的离州城,成就感满满的:“风雷为之鼓动,山泽终于形成,有了山泽,万物复苏,已然滋生。搞定。” 他转身就跑到曲老头面前:“老头,答应我的事,快,给我介绍信。” 他可真是一点都不想耽误时间。 曲老头看着已被修复好的大阵阵眼,悠然长叹:“果然后生可畏。” 少年急道:“什么畏不畏的,老头,你莫非又想耍赖不成?” 曲老头捋着胡须,不紧不慢道:“你已成了玉衡的大恩人,你不下去与他们道别?” “我与他们有什么可别的?”少年眼珠子一转,上前一把抓住曲老头胡子,瞪着眼睛道,“莫非你根本不认识仙踪之人?哼,我既然能恢复此阵,也可以拆了此阵。” 他立刻跑到正北方位,抬起手掌,聚起一股天地之力就准备按下去。 “停。”曲老头立刻喊到,从身上撕下一片碎布,刷刷刷在上面写了几个鬼画符,递到少年面前:“浮玉山极峰之巅。” 少年接过这块破布,也看不懂上面的鬼画符,堂堂仙踪大派,联络信这么随便吗? 不管了,有总比没有好。 …… 当少年融合奇门之术,另辟蹊径,聚六合之气修复阵眼,让这座上古巨阵重新运转后,风花雪月,倾尽所有繁华,仿佛要在那一刻绽放这百年失去的所有美丽,恢复所有生机活力。 鲜花绽放,青草迎春,井水清澈,生灵雀跃,泥土里含着清香,所有一切都证明玉衡的劫难已被风神大人吹散,万物复苏,他们获得了重生。 他们满脸狂喜,互相拥抱,爆发震天动地的喝彩。 他们甚至惊奇的发现,这个芒种到来时,疫病不再降临,他们能在阳光下自由狂欢,没有了灼烧蚀骨之痛,他们——正常了。 没有什么事比风神大人的到来更让人开心的了。 疫病与饥荒被风神大人解除,少年是神,是玉衡的救世主。 若玉衡要自立为国,唯一配坐上王位的,就是风神大人。 于是百姓们捉住了从阵法中走出又准备逃之夭夭的少年,打开了城主府大门,用世间最崇高的礼节把少年送上城主宝座,匍匐痛哭,他们高兴得说不出话,只能用眼泪表达所有虔诚敬仰。 少年手里握着曲老头给的破布,手托下巴,眼珠子转动着,权衡思量。玉衡就是一个坑,被坑死在这里如何修仙,他可是致力要成为天下一等一锋芒之人,什么狗屁玉衡王宝座能与仙界第一相提并论吗? 显然不能。 所以他猛地从城主之位上站起来,又是撒腿就跑。南风见势不妙,立刻站了出来打算拦下他,被他迎面撞了个狗啃屎。 他还不忘留下一句话:“本仙君是风神大人,要回天界修仙,这个王位你们谁爱坐谁坐,爱给谁就给谁,我既是你们的恩人,你们就不能耽误我返回仙界。” 他像兔子一般飞奔,玉衡百姓像恶狼一样猛追。 “风神大人。” “城主大人。” “你是我们的王呀。” “我们只认风神大人。” “……” 玉衡百年才出一位天才救世主,岂能让他跑。 就算不是救世主,这样的天才,放过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于是一群人追着一个少年在通往城门的大道上跑呀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烟尘滚滚。 “快,开城门。” 少年气喘吁吁,行使他刚上任一刻钟的城主威严命令守城百姓。 守城百姓不敢怠慢,缓缓将城门打开一线。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这群正向他追来的凶悍百姓,不免发出一阵浩叹:“果然民风彪悍,饿得瘦里吧唧的还有如此凶猛的精力追赶至此,佩服佩服。还好我是追风小白龙,能追上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他顺着门缝将脚踏出,还没落地就瞬间抽回,倒退五六步,大叫道:“关城门。” 守城百姓开城门速度不快,关城门速度如闪电迅猛,砰一声就关紧两扇大门,将那支如流星般飞来的羽箭挡在了外面。 还好反应快,否则不得被射个对穿。 少年拍拍胸脯将倒抽的那口冷气吐出,随即保持着威风凛凛的豪气,叉腰等待追赶的百姓们的到来,才豪气云云道:“本城主神机妙算,知道山寨玉衡王此时此刻必会来攻城,故而以自己为诱训练大家的应变能力。带领大家到此,就是打算将山寨玉衡王赶出离州,杀出玉衡,让他看看你们的八面威风,你们手中的武器准备好了吗?” 一干百姓跑得断气,累得缺氧,皆俯身喘息着,怔怔的琢磨着少年的话,有些不明白少年这又是打得什么主意。 本城主?风神大人自信满满豪云壮阔的样子。 莫非疾跑一通,脑袋开光要留下做城主了吗? 城外猛然爆发震天擂地的喊杀声:“杀,为二当家报仇雪恨。” “踏平离州。” “誓以玉衡血,祭奠二当家。” “抓住那个妖人。” 果然是山寨王杀过来,风神大人未卜先知,真乃天下第一人。 百姓们来不及细想,上前一步站到少年面前,抽出各种各样的武器,眼中流露着崇拜的神辉,他们一起振臂高呼:“准备好了。” 少年一手指天,弓腿叉腰,威风凛凛:“上城楼,除祸害,杀他个片甲不留。” 百姓们顿时热血沸腾,风神大人带领下,一定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杀尽那般山匪,此战必将垂照千史,他们揣着武器,满怀高昂的心,声嘶力竭,撼天震地重复着这句话:“杀他个片甲不留。” 刷刷刷,乱箭齐来。 跑在前面的百姓瞬间就倒下一大片,南风似乎知道少年没有功夫底子,一直将少年护在身后,用长剑挡开飞来的羽箭。 两人躲在城垛子后方。 少年:“你箭术如何?” 南风:“尚可。” 少年立刻一笑:“用他们的箭射掉山寨玉衡王一只耳朵。” 南风捡起一支箭,有些沉重,犹豫道:“不一定能射中。” 少年扶住南风肩膀,以示鼓励,诡秘道:“不怕不怕,能灭他嚣张气焰就可以。” 【番外】巽泽与玉衡第3章 )谁的钱多就坑谁 南风点头,抬起弯弓,拉紧弓弦,将箭尖对准土匪大当家然后手指猛然放开,羽箭化成一道璀璨的流星,直掠大当家。 土匪大当家正杀得起劲,忽然感受到一支锋芒贯天地而来,灼入他的脑袋,瞬间要将他脑袋爆出脑浆,他本能的将头偏开,可这支羽箭射来的方位不是他的头颅,而是他的脖颈,羽箭飞过,将他的脖颈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一人淡淡开口:“这就是幻术,是不是以为自己脑袋即将开花?” 大当家用手捂着伤口,血液染红了整个手掌,瞬间暴怒,猛然抬头,看到了少年。 少年萧然而立,仿佛是已在这里站立了千年的神只,用的血色之瞳,冷冷的看着他。 然后弯弓,搭箭。 箭尖直逼大当家。 “刚才那是幻术预警,这一箭放出,就是脑袋开花,后果,你知道的。” “不想死,就命令他们住手。” 字字凌厉,森冷而坚决。 普通的羽箭在少年的指尖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似乎有着世人不能想象的巨大威力,顷刻之间,可令大地毁灭。 大当家想到刚才真实的幻影,心悸了起来,他竟毫不怀疑,这一箭可让他头爆血浆。所以他挥手,命令匪兵停止攻势。 他的嚣张气焰顿时委顿下去,退到了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才冷冷道:“你就是杀了我二弟的那个妖人?” 少年嘴角挑起一个冷笑的弧度:“不是妖人,是风神大人,你既然知道是我杀了他,就应该知道我身怀绝技,随便两根手指打个响指就能隔空杀死你的人,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山寨玉衡王,可要三思。” 大当家暴跳如雷,什么山寨玉衡王,玉衡王就玉衡王,大王就大王,加山寨二字,是看不起他大当家的名号吗? “有种你下来,躲在城头上做什么缩头乌龟。” 少年淡淡看着大当家,带着池塘生春草的吟哦之意:“你要我下去,那我就下去好了。” 他有恃无恐抬脚跨出一步。 大当家顿时涌出一股强烈的怒意还有胆怯,他能明显感觉到,少年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就是单纯的看不起他,单纯的不将他当作对手,绝世高手视万物为蝼蚁之意,他想立刻冲上去决斗,但理智让他将这份怒气压了下来。 能秒杀他二弟的人,多少肯定有些本事,他大当家这个位置坐这么多年,不是靠莽撞上位的。 土匪真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所以他立刻阻止少年下楼的趋势:“你杀的是我二弟,即便你有通天之能,这个仇我也必须报。” 此话已是色厉内荏。 少年慢慢笑了,压倒对方第一步,靠的就是无坚不摧的气势,所以他继续保持藐视天地的气势道:“所以我会给你这个报仇的机会。” 大当家抬起眼眸:“哦?” “一个月。”少年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训练你的手下,因为本仙君觉得他们太弱了,不训练的话都没资格做我的对手。一个月以后,带上你所有的人,一个都不能落下,来此与我决战,做个了结,输赢全凭天意。” 山寨所有人,足有两千之众,无论是什么绝世高手,神仙异人都可踏成肉泥,他未免太过托大了。大当家讥讽的看着少年:“若是你跑了呢?” 少年悠然道:“那玉衡就归你践踏。” 大当家冷笑:“玉衡可不是你说了算。” 少年转头看着南风与玉衡百姓:“玉衡是谁说了算?” 他淡淡的充满自信的神情让百姓们奇迹一般看到神辉,盲目的点了点头:“风神大人说了算。” “听到了吗?我说了算。”少年将目光移向大当家,“怎么,你不愿意,莫非想今日就尝尝我的妖术穷天命指的威力?” 他抬起右手,撮着两指就准备打出一个响指。 此动作一出,大当家的脸色不禁变了变。 穷天命指?好像是很邪的妖法,一个响指就倒一片人那种,他今天带的人可不怎么多。 “好。”他立刻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少年道:“刚好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先说。” 大当家看他信誓旦旦的神色,总觉得有种不好的感觉,他平静片刻,道:“决战之日你不能使用妖法邪术。” 这真是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条件,风神大人的绝技就是邪术,不用岂非任他拿捏,这完全就是一个不平等条约,百姓们一片哗然,怒目而视,开始谩骂大当家一群人卑鄙无耻不要脸,荒唐可笑不可理喻。 土匪们摩拳擦掌,亢奋不已。做土匪第一要素,何止没有底线,简直突破下线。 什么不要脸,不要脸才是精髓。 南风在少年耳边道:“你不能答应他,大不了和他拼命,打过多年,我们玉衡的人不怕。” “他提出这样的条件岂非证明他怕了我,胆先怯。不用担心我,我正好拿他祭阵。”少年逼视大当家,冷冷道,“我答应你,而我的条件是在这个月期间,你不能犯玉衡的一草一木,否则我就隔空先杀了你。” 不用妖魔邪术,岂非任他随便宰割,杀了他再踏平玉衡,或者他跑了直接踏平玉衡,怎样自己都是稳操胜券,这个小子怕是脑袋被门夹了,有些神志不清。 数年都打来了,还在乎这一个月?大当家忍不住激动的心差点爆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与这群刁民打来打去,都快打出了感情,对于踏平玉衡,他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可实在忍不住即将握住胜利的喜悦,他狂笑不止。 他指向少年,得意忘形,然后收兵,回山寨。 他才不是山寨玉衡王,他是要做真正玉衡王的人。 …… 玉衡半山腰上,雾气散开,曲普两老头捋着胡子,露出老谋深算的得意神情。 曲老头:“这小子可造之材。” 普老头:“山匪这块硬骨头,只有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少年带着这群不怕死不要命的百姓才能啃进去。” 曲老头:“共主不管,王侯不管,天宗不管,好地方,小子在玉衡定能打造一番天地,事在人为呀。” 普老头:“能在玉衡这种地方生存下来的都不是善茬,以他目前的能力恐怕不足以驯服这群彪悍百姓。” 曲老头:“此地居民随性惯了,本质上并不需要领头雁,城主只是他们选来当摆设的工具,做一做那枪打的出头鸟。能不能服众那就看这小子以后的造化。” “无论是天下之主还是天宗江湖,都是以强者为尊。”普老头看着曲老头,“想要玉衡人听命,至少要比他们强。莫非你真知道仙门中人?” 曲老头:“世上哪有仙人,若这小子真能碰上,那就是命数。” 普老头:“老家伙,你比我还坏。” 曲老头:“天命自古高难问,神谕还是天命。难问喽难问。” 坏人变老了还是老人变坏了? 不久之后,响起了两个得意忘形的无耻之笑。 …… 少年躺在城主府庭中的大石上,愁眉苦脸的感受着玉衡王城主大人的生活。 百姓们很崇拜他,景仰他,把他当拯救世界的神,他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像供奉神仙一般将他供了起来。 少年对这个城主宝座一点都没有兴趣,因为这里实在太无聊了。 首先,是自由,他可以在城里做任何事情,就是不能出城,因为他与大当家有决战之约,百姓怕他出城有生命危险,他比谁都清楚,摆明是怕他逃之夭夭。所以修仙之路漫漫,他只能在城里转转,才解了饥荒疫病,城中还是一片狼藉,没恢复多少生机,他转了半日就失去了兴趣,干脆躺着晒太阳。 其次,是政事。玉衡是个三不管之地,城主空缺已久,百姓再穷都能自力更生,各司其职,已经习惯了我行我素,自由活动,不受任何规矩约束,所以城主每日吃饱喝足晒太阳,无所事事。当然,这点和他所需要的懒散度日不谋而合,值得高兴,他才没功夫搭理他们,也不想处理什么劳什子政务。 再次,饮食,是他绝对绝对不能接受的,他是个崇尚美食的人,从小就学了一手优秀的厨艺,将世间珍奇做成各种色香美味的佳肴,可玉衡竟然让他连这个小小的才华都不能施展,简直太不像话。 他的抱怨没有得到任何安慰,因为百姓已经拿出了最好的糠,最好的粮供他食用,他还能怎么办呢,不能再不识好歹吧!玉衡除了糟糠杂粮,想要找到别的食材,简直就是难如登天,数百年荒灾摧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恢复到山河锦绣。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五至十年,他想到这一年半载吞糠咽菜的悲惨人生,就是一阵绝望,不知所谓的糠菜简直难以下咽。 少年看似慵懒晒太阳,惬意无比,实际上已经饿得半死了。堂堂玉衡王城主大人,没有优厚待遇,竟然还要被饿死,这是史上最憋屈悲惨的首领大人吗? 这样的城主宝座,大当家那伙人还要来抢,简直就是脑袋被驴踢了,又被门夹扁了,不知所谓。 这样一个无趣无聊无饭吃的玉衡,叫少年如何待下去?所以他要策划一个大行动:跑路。简单来说,就是逃跑。 他要有多姿多彩的生活,学遍世间绝学,吃珍馐美味,拥有天下最高的剑术,一出手就能将天上的云劈得半明半暗,成为天下第一奇才,天下第一锋芒。而这一切,都要离开这个恼人的玉衡才行。 跑路第一步,当然是出城,而怎样才能出城?他有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计划。 南风等人被少年召集起来,讨论一个如何快速筹粮的计划,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首先当然是要解决城主大人的温饱。否则城主大人被活活饿死,就没有城主大人了不是?世间绝不可能再出现另一个天才可爱美少年来做他们的城主大人,所以要学会珍惜不是?城主大人的饱腹问题才是重中之重不是? 百姓连连称道,点头赞同:“是是是。” 少年道:“听说天玑蹇宾已将玉衡纳入于天玑版图中,玉衡如此惨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蹇宾就没有任何表示?” 百姓道:“天玑只是向外公开玉衡属于天玑领土,使疆域版图看起来与其他诸侯无大小之别。天玑那位腹黑重利,荒城一般的玉衡无利可图,朝政上他并不承认玉衡属于天玑下城,只有别的国家认为玉衡是天玑的领土,实际上天玑与玉衡没有任何附属关系。” 还能这般用个空壳套路别国,当真腹黑算利,少年冷哼一声,腹黑王遇上腹黑小子,也要让这个腹黑王栽个大跟头。 南风道:“其实这也并非坏事,若蹇宾当真承认玉衡属于他辖下之城,玉衡子民就得上税纳贡,于玉衡而言无疑雪上加霜。” “不,他既然喜欢这个属郡关系,我们就得把这个关系坐实了,天下哪有拿着我们打招牌却不付招牌费的道理。”少年微笑看着众人,“玉衡土地荒症虽解,经济作物会渐渐恢复,但也需要个过程,一年半载时间,这期间,大家依然弹尽粮绝,还是得继续挨饿受冻。天玑奉巫仪重农耕,钱粮丰富,你们想不想把他的钱粮搞过来,解决玉衡这一时危机?” 听到钱粮二字,百姓立刻热血沸腾,好些年没看到钱和粮了,都快忘了它们闪闪发光的样子,让天玑送钱粮,听起来虽然有些荒谬,但有风神大人在,世间就无不可办成之事,他说能把天玑的粮搞来就一定能搞来。 众人眼中是渴望的光芒:“一切听从风神大人安排。” “听说天玑有位国师,信奉巫术,事事需要占卜,预测吉凶,最重要一点是,他把持朝政,能左右蹇宾的任何决定,我们不妨就从这位国师下手。” 少年看着大家一致同意的决定,无比满意,得意的笑,跑路第一步,出城,以会见天玑国师为由出城坑粮,马上他就能实现出城计划。 然后天高海阔任他飞啊飞,游啊游。 百姓并不知道他心里打的小算盘,满城百姓充满着希望目送他与南风渐渐远去,才恋恋不舍回家种地。 …… 但可惜的是,人一旦被历史盯上,就注定逃不开,玉衡命中就是他的辖地。 一路好山好水好风景,就是人有些不好,南风与他寸步不离,他几次欲借去五谷轮回之所逃跑,都被逮了回来,他不爽,超级不爽,本想对南风用毒用蛊,下药迷晕,可每次看到南风脸色瘦黄,一双眼眸却是那么坚定,身子羸弱不堪,却每次都挡在他身前保护他,他就下不去手。 “你走吧。”南风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你有你的抱负,有远大理想,不该被束缚在这片荒野上,连共主都遗弃的地方,你也是一介凡人,又怎么可能解救得了呢,不过还是谢谢你,给了大家希望。” 修仙的理想,成为天下第一的抱负。 少年怔住:“你知道?” 南风:“天玑那个侯王,怎么可能出钱粮赈灾,你和他们那样说,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出城,我之前一直抓你回来,只是还没有到安全的地方,怕你遇上大当家那伙人,这里是云蔚泽地界,已过了他们山寨范围,你走吧。” 少年看着南风,突然有些触动。 南风继续道:“如今玉衡饥荒疫病都已解除,数百年都挨过来了,还怕这一年半载吗?别看玉衡人人瘦小,其实打起架来都能以一敌十,所以你不用担心一月后的那场决战,我们能赢的。” 嗯!彪悍的玉衡人不需要解释。少年给了南风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放开,转身,撒腿就跑。 他不能再让南风继续说下去,差点触摸到他肌肉深处那根会感动的筋。 感情只会影响他修仙前进的速度。 捅了山寨那个篓子,让南风收拾残局,会不会受到道德谴责?那就让谴责的闪电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因为他要前往修仙的道路,谁都不可以阻挡,包括道德。 道德不阻挡,讨厌的人偏偏不识好歹,挡住了他的水路。 倒不是挡住的,是他看到的,云蔚泽水里下了无数饺子,山寨那群人竟然毫无羞耻衣不遮体集体在云蔚泽的水里泡澡,这一众怕不是有千把个人,那场面简直无比香艳,呸,壮观,呸,是龌龊不忍直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山寨这群白痴就是十之十,阴魂不散,每次出逃都有他们,不把他们干掉无论如何都走不了了。 少年那个衰,还好他隐在一片云层之下,山寨那群喽啰只顾着水中嬉戏,没有注意到这个妖人距他们不足三丈距离。 下毒下蛊都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干死这么一大票的人,所以他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当机立断,立断当机:跑。 为什么跑?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场面,若是被发现了,一群寸缕不着的龌龊男子群起而追之,那画面简直逆天疯魔,而他这个衣冠楚楚的美貌少年岂不成了他们的盘中餐,跨下物。 一想到这里,他的灵魂骤然被抽出脑外。 南风身上被少年拥抱的温度还没降下,就见少年一溜烟又到了他的身边,拉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天玑方向狂奔。 “我去水边吹了一股冷风,静了静,终于想到了如何对付国师,他喜欢装神弄鬼,我们就给他来一个弄鬼装神。” 不干掉山寨那伙人,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顺便去天玑借点东西。 南风浅浅一笑,少年身上有光,让他看到了玉衡真正的希望。 【番外】巽泽与玉衡第4章 )绝杀大阵的诞生 少年化妆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苍白的眉毛,苍白的胡子,苍白的满头白发,披上一袭苍白的斗篷,杵着一支巫族圣器蛇形权杖,以神使的身份去见了天玑的那位国师。 神族来的使者,国师一看到那支蛇形权杖,就是一阵颤抖。 少年看着国师,苍白妖异的容颜隐在宽大的斗篷后,在国师的注目下,他向天空伸出双臂,承接夺目的阳光,似乎在倾听苍天深处传来的神谕。 四周寂静无声。 一道蓝光从苍穹之上闪过,落在权杖杖眼中,权杖响起一阵低低的吟哦之声,不住颤动。 而后,少年缓缓收回手,结了一个巫族长老敬天的手印,轻轻吐出两个字:“神谕。” 国师看到那个敬天手印,立刻跪倒在地,请求神使明示。 少年的笑意隐藏在苍白的面皮之下,保持着不动如山的高深莫测:“玉衡,需要拯救。” 国师皱起了眉头,抬头,看着这位神使:“那座荒城,没有拯救的意义。” 一阵极轻的蛇鸣声响起,权杖之眼中突然闪出五条赤红的小蛇,吐出信子盯住国师,离国师眼睛不足七寸。 国师不知道神使权杖如何会发生这种恐怖的变化,他只感到一股不祥的预感压迫而来。 神使缓缓吐出两个字:“神怒。” 天地骤然一暗。 国师猛然抬头,就见天空上那轮耀目的太阳正被不明之物慢慢蚕食,刹那间,就被吞食殆尽,留下无尽的黑暗。【这里日食发生的时间,是原剧中齐之侃与蹇宾还在山中的那次。】 国师惶恐。 少年微笑看着国师,似乎在等着他的裁判。 国师跪在地上,惶恐不安,他知道,若是出钱粮去拯救玉衡那座荒城,于天玑没有任何意义,辜负蹇宾的期望,也会辜负天玑臣民对国师的信仰。但是如果犯了神的怒意,整个天玑就会遭受劫难,如这片天穹,沦入黑暗之中。 他是如何都不敢犯神的怒意,因为他奉的巫仪,还需要神的指引。 所以他垂下头,叩首谢神:“一切听从神使之谕。” 他说完,那浓黑的阴影就缓缓散开,夺目的阳光依旧垂照大地。 神使已随着阴影去往神的天地。 …… 很快,天玑大车大车的钱粮就送到了玉衡,正式宣布玉衡城归附天玑,设立为郡。 百姓们欢呼雀跃,少年被推举为玉衡郡主。 他就坐在高高的郡主交椅上发表了一通惊天言论:“玉衡本是个三不管之地,共主不管,天玑侯不管,江湖门派不管,曾经如何,今后一样如何,我们永远是那个不受朝廷管束的独特荒城。今日收了天玑钱粮,是它打着玉衡为天玑领土的口号应该对我们做出的补偿,不代表我们妥协依附天玑,不代表我们是天玑臣民,玉衡子民永远是玉衡子民,只有我们有权利想依附谁而去依附谁,没有他们选择我们的道理。” “世间之理,有钱就是金主,所以谁的钱粮多我们就坑谁。” 这番言论真是深得玉衡人民的心。 无城主多年,他们早已习惯无拘无束的生活,若是因依附别国要遵守朝廷政令,他们一时半会还真适应不过来。 这番言论与他们拥护谁做郡主是一样的道理,他们选择了谁,谁就有资格做他们的郡主,反之,就轰出离州城。 少年这个空前绝后的思维竟然与他们玉衡人行事风格不谋而合,简直就是天赐郡主,神迹呀。 他们乐开了花。 少年继续高谈阔论:“想要做到坑别国的钱粮又能隐于中垣不被战乱波及,有两点要记住,一,会编话本,二,演戏。所以我打算把玉衡打造成中垣最大的戏班,别人想看什么戏,我们就演什么戏,别人想读怎样的话本,我们就写什么样的话本。” “如今钧天天璇打得不可开交,启昆帝若驾崩,中垣必将大乱。因而,玉衡想要在战乱中苟活求一片净土,就得隐藏着你们真正的实力,继续把玉衡百害无一利的惨状散播出去,让中垣大地上这些个国家对玉衡望而生畏,退避三舍,他们就对玉衡这个土地贫瘠的地方生不出野心。另外暂时不设一兵一卒,他天玑若是与别国开战,玉衡无兵无将,只有羸弱不堪的几千灾民,那么他就没有理由从玉衡抽调军队,一定程度上保护你们不参与战争。” 百姓对他的言论表示赞同,但有一个疑问:“不设一兵一卒,虽然国家不会从玉衡抽调军队,别国看我们无利可图也不值得来犯。但是像山寨这样猖獗的匪患,他就不权衡利弊,只图一个爽,若是打来,我们又如何自保?” 少年微笑:“土匪烧杀抢掠只图一个爽,那我们就要杀得比他更爽。我会让玉龙帮两千人马有来无回,震慑其余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山匪。” 他从案桌上抽出好大一叠古籍,递给南风,让南风传阅下去:“不设一兵一卒,并不代表无兵无卒,我要你们人人都是将,人人都变成武林高手,共同把玉衡打造成一个真正意义上三不敢管的桃园世界。” 百姓们把古籍握在手中,不是一般的惊喜,简直就是惊叹,几乎狂呼。 那分明是一本本失传已久的武功秘籍。 少年得意的笑嘻嘻道:“这些都是天宗势力各门各派失传已久的武功秘籍,有些是我捡的,有些是我赢了掌门人他们赠送的,总之都是好东西,适合你们修炼,玉衡人人可练。” 他话锋一转,眼神突然犀利:“玉衡是一个大家庭,我不希望看到为了争夺秘籍大大出手出现内斗的事,我这个人向来没有什么耐心,一旦有此等事件发生,绝不宽贷。” 百姓充满了敬意,跪地伏首:“郡主对玉衡的大恩大德……” 少年从郡主座椅上起身,走向大殿,摆手:“别整这些虚礼,我向来随意,玉衡是你们的家,我帮得了你们一时,救不了一世,所以你们必须团结一致自救。” 他嘻嘻笑着:“至于后面的路,我要去仙界,没功夫搭理你们。你们也不要太感动,给你们的那些秘籍实际上武功太微末,我看不上所以没练,我要炼就练世间绝学,任何绝学太低级的都不适合我,剑术也一样。” 他大言不惭自命不凡,百姓并没有觉得他目空一切,反而觉得他值得世间之最,眼中都是不舍:“郡主,你走了,玉衡就成了无主之城,我们舍不得你。” 少年瞪了他们一眼,满不在乎道:“我没来之前玉衡就是个无主之城,你们不也好吃好睡好晒太阳好打架。” 百姓们挠挠脑袋,道:“话虽如此,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成了我们的主心骨。” 他们不需要少年做什么,只需要少年往玉衡城里一躺,慵懒度日,不问世事,他们就觉得心安。 这应该就是对一个神的敬仰。 “郡主之位就是个摆设,谁都可以做,谁都可以做这个主心骨。”少年看着这一群百姓,突然计上心头,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随手往人群中点了三个长得比较俊秀的少年,“你,你,你,出来,都叫什么名字?” 三位清秀少年出列,一一开始禀报着:“草民叫司幽……” “算了,太难记。”少年皱眉,他连他以前的各种化名都忘记得差不多了,怎么能分出多余的心思记这么复杂的名字,所以他笑得灿烂无比,一个一个指过去:“以后你们就叫东风,西风,北风,郡主之位你们轮流来做吧。” 众人一片哗然:“郡主,这会不会太儿戏了。” 少年立刻摆出八面威风:“大家心知肚明,这个位置就是个虚职,大家都自力更生,郡主又管不到你们,你们也不需要郡主,无非就是在朝廷上做做样子,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他不容他们反驳,看着三位少年,立刻转换话题:“说说看,你们都会什么?” 东风伏首:“草民耐打。” 西风微微施礼:“草民会编话本。” 北风妖娆妩媚:“草民擅长演戏。” 哎呀,随便选出的美少年就是他想要找的理想人选,玉衡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他无比高兴:“你们跟我来,我有事情需要交待给你们,南风,一起。” …… 少年把东西南北风秘密带去古阵中央,没日没夜的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决战之日的前一天,东南西北风将离州百姓全部疏散,带出离州城,寄居到附近的村落。 决战那日一大早,玉龙帮大当家率领所有山寨土匪,约摸一两千人,大摇大摆,威风凛凛来到了离州城门口,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向城楼眺望。 城楼上站着一个妖娆妩媚的戏子,唯唯诺诺轻声道:“大当家饶命,放过我们吧,那位风神妖人自知不敌您的盖世神功,昨夜连夜坐着马车逃跑了。” 大当家顿时欣喜若狂:“跑了好,跑了妙,我正好有了践踏玉衡的理由。” 言而无信的妖人,他要践踏玉衡,踏平离州。 他豪气干云,长刀指天,下达命令:“小的们,妖人不守信用,天助我也,给我攻进去,长得美的给我留着,其余都杀杀杀,城楼上那位水嫩美人,抓住他,可不要伤了他的漂亮脸蛋。” 戏子惊慌失措,在城楼之上盲目逃窜。 大当家无比愉悦,他就喜欢看这些美人失魂惊神,一副不愿意从了他,又奈何不了他的无助柔情,那真是太爽了,就像笼子中同时关了老鹰与小鸡,小鸡楚楚可怜叽叽叽叫着,这叫声真是爽到他心坎里。 很快,城门就被攻破。 土匪们成群结队疯狂冲入城中,开始挨家挨户践踏。 但是令他们奇怪的是,城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半个也没有。空城一座。 戏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约是被踏成肉泥了吧,管他呢,天下美人多得是,不缺他一个。 大当家举着长刀:“这些胆小鬼,这么快就吓破了胆,他们一定躲在城中心,大家给我冲,杀杀杀。” 他们很快冲到了玉衡城中央,中央是一片很大的广场,广场上有花丛,树木,低矮的房屋,渐渐的升腾起了雾气,雾气越来越浓,雾中,有些他们不熟悉的东西在闪动,细细看时,却什么都没有。 “哈哈。” 大当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他冷笑,几乎忍不住要找出这个发出笑声的人然后冲上去狠狠揍一顿。 一群快死的人,有什么好笑的。 …… 可少年就觉得好笑,他悠闲的坐在上古大阵中央,悠悠吃着点心,自从天玑送来钱粮之后,他就可以享受各式各样的美食,真是想想都十分开心。 既然有开心的事,为什么不笑呢? 而且不笑的人很快就会死啦,土匪烧杀抢掠一时爽,他喝茶吃点心看他们成片的死,岂不是更爽。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伸出了手指,指向城中心广场,问东西南风。 三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震惊的发现,迷失在浓雾中的土匪,正在成片的死去,雾气环绕升腾,死的人就越多。 这团笼罩离州城的雾气,似乎有着神秘而诡异的力量,悄无声息吞噬闯入着的血肉。 大当家的脸上,混杂着恐惧,惊惶与不甘,临死也没有瞑目:“无耻小人,说过不使用妖法。” 他永远都得不到答案,因为他与他的匪兵全部埋葬在了这座上古大阵中,做了第一批祭阵之人。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真正的绝杀大阵威力我还没开启,不过是使用了些雕虫小技,小蛊虫,小毒雾,混在这个小小的阵法里,哪里能说是妖法。” 少年似乎在回答大当家的话,当然他的回答可能只有飘向虚空中的灵魂才能听到罢。 南风不免吃惊:“原来这个月郡主一直让我们做的那些布局是为了对付这帮土匪。” 少年看着巨阵迷雾,道:“这座千年古阵失控影响了此地风水,玉衡才会出现饥荒疫病五衰之相。我修复了它,五衰之相得以解除,既是天地初生就自动形成的上古巨阵,不拿来利用岂不成了暴殄天物。我向来物尽其用,就在修复的同时更改了阵眼与阵枢,逆转了阴阳方位,将它变成了一座杀人大阵。” 三人同时震惊:“这样一来,我们还能不能在城中生活?” 他们并不是置疑怪罪,只是若真的成了杀人武器,是不是玉衡就得搬城。 少年慢慢道:“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初心本是为了保护玉衡,才言不用设一兵一卒,这座阵法以后就是玉衡的保护伞,今日牛刀小试,威力非同凡响,他日真正掌控它,让它发出最强威力时,才是真正的绝杀大阵,即便是十万敌军也能屠杀殆尽。” 三人望向迷雾中的尸体,尸体很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他们相信少年的话,这座古阵与玉衡融为一体,已经成为了隔绝侵入者的一道屏障,将玉衡牢牢的护在中心。 少年道:“你们是此阵四天方位的守护者,控制此阵的法门我已教会你们,只要按照我说的运转就可保玉衡百年平安,也不惧外来强敌。饥荒解决,匪患铲除,我已没有再留下必要,玉衡诸事已耽误我太多的时间,收尸这种事你们自己处理,我这就告辞。” 他站了起来,向仙界的方向走去。 南风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一阵失落:“你会回来吗?” 少年笑了笑,转身,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图纸上画着一栋建筑,和这栋建筑的每一步分解,他交到南风手中:“你们若实在想我又觉得无聊,就按照图纸上的模型建房子,就当是训炼你们机关术,建造试验品。” “后会无期。” 他走去清风山岚中,挥了挥手。 如同从风中走出来的传奇,又没入风中。 【番外】巽泽与玉衡第5章 )拐个灭国王子回家 朝阳升起来的时候,云蔚泽风光旖旎,云团从万顷碧波中腾出,被朝霞染成一片瑰丽。 少年站在岸边,看着云团尽头的霞光,似乎是从天穹之上落下的万丈光芒,那里的天际,就是他要寻找的仙界。 “仙界,我来了。”少年蠢蠢欲动,奔腾如风。 “这位小公子,请问这里可是天玑玉衡郡?”他的飞奔去势被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叫住。 修仙之路漫漫,怎么总有人坏他好事。 少年不爽,非常不爽,所以跳到那位将军面前,一开口就大叫:“他爷爷的……” 但少年的怒骂也只说出来这四个字而已,剩下的就全都憋回了肚子里,因为他看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蓝衣美少年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非常礼貌的对他行了一礼。 真是个谦谦有礼的少年,主要是好看,在好看的人面前,他怎可如此莽撞,岂不是亵渎美色,所以,他立刻变脸,笑嘻嘻彬彬有礼道:“正是玉衡,在下玉衡郡主。” “你就是玉衡郡主?”那位将军显然非常惊喜,已经忘记了少年刚才的鲁莽流言,扶着蓝衣少年立刻对他施以隆重一礼,“老夫瑶光人,这是小儿阿煦,从小体弱伴有咳疾,听闻郡主炼丹制造,能治疑难怪症,老夫此来想向仙君求一味能治愈小儿疾病的丹药,望仙君成全,日后定有重谢。” 阿煦俯身轻咳,对少年歉然微笑:“冒昧。” 原来是身染重疾,怪不得美则美矣,偏有些病弱。等等,自己什么时候炼过仙丹?哪个小王八蛋造谣?少年偏着头,看着将军,一副高深莫测:“你从哪里听来的?” 谣言! 将军道:“老夫前些日子回乡路上偶然从山匪手中救下一个玉衡商人,见小儿体弱,为了报答老夫出手之情,就告诉老夫仙君乃为上天降下的神明,医治好了玉衡延续百年的疫症。” 原来如此,疫病乃为天地之阵所控,法阵恢复,疫病自然而然消失,这么简单的道理。不过玉衡有座千年古阵这种事当然不能容外人道,不打发他们走一定会追到城里还可能坏事,所以少年点头,出手就拉住阿煦:“你跟我来。” 阿煦并没有排斥,随着少年走在岸边,看着云蔚泽的云霞蒸蔚,万顷碧波。 “我的身体我清楚,其实你也没办法的,对吗?我从小就是这样,只是不想违背父亲的意思。”阿煦似乎能看透人心一般淡淡道。 少年立刻燃起一股不服输的劲,他从小天赋异禀,怎能在医术上输了别人,所以他自信满满看着阿煦:“你只是体弱,要不了命,我今日虽不能救你,不过你等我几年,下次我回来的时候一定给你带一颗丹药。” “多谢。”阿煦看着云团上的霞光,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若是我有一副好的身体,就能像父亲一样镇守边关,上阵杀敌,保护少主。” “如今就连一年不吃药,见少主的次数都不多,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护少主啊。”他说起那位少主时,眼中波动的涟漪又化为满满的悲伤,生逢乱世,他学不了剑术,还可能时日无多,不能保护少主,怎不让人唏嘘。 少年捡起一块石片,打在水中,划出一片水花,淡淡笑道:“你不必气馁,想要保护一个人还不简单,世间万种法门,毒,蛊,机巧,暗器,并非一定要拥有高深的武功,只要运用得当,就算是在最脆弱之时,也能不着痕迹将对手一举击杀。” 少年说的这些,对阿煦而言,也只能听听罢了,不过阿煦知道他一片好心,淡淡一笑:“可惜不能时刻伴少主身边,即便我学了这些终是无用。” 少年对他的君臣情分并没有兴趣,只想赶紧打发他们走然后继续修仙之路,他灵机一动,道:“若是你的少主有些武功根基,与其你保护他还不如他自护,管中藏刃,隐藏实力,往往能出其不意,让对手防不胜防。” 他想到玉衡那群彪悍的百姓,以羸弱之躯对战强悍山匪,不也是以弱敌强,没怎么吃亏。道:“有一种职业,专职杀人,他们本身武功并不高强,但却有很多别人无法比及的特性,这特性,往往能让他们杀掉比自己武功高数倍的猎物。保护一个人,并非一定靠武力,还可以用其他很多方法。” 阿煦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不免心中一动:“你很优秀,若是有天偶遇少主,我多希望你是那位护他的人。” 他望着万顷碧波,仿佛望到那位灿烂而笑的少主:“少主,也是这世间最优秀的人。” 活着,才有希望。他答应来求药,是想找到希望,以护少主。 “说笑说笑。” 少年不置可否,他天资聪颖,能不优秀吗? 这世间竟然还有另一位优秀的人,虽然想见上一面,不过保镖这种苦差可不适合他,他适合修仙一剑破天。 少年与阿煦作别,目送阿煦父子上了马车,隐隐约约听得车内之人道:“父亲,我读得《四方记》中有一种名唤古泠的竹子,做成的箫,音色圆润柔美,堪称上品。难得出来一趟,我想寻古泠竹为阿黎制作一支箫,送给阿黎做礼物。” “好。”车驾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缕吹不尽的红尘。 阿黎? 少年淡淡一笑。 红尘,太过浅薄。 …… 历史的车轮不会因红尘而停止转动,战火在中垣大地上裂开炽烈的痕迹,迅速蔓延。 数年后。 启昆帝攻至天璇最后一道防线陵水城时被陵光安插在身边的死士裘振刺死,共主驾崩,钧天败。天璇士气大增,一鼓作气反杀钧天,接连拿下钧天数座城邑,直逼钧天直隶属国瑶光。 瑶光奋起抵抗,终不敌天璇强兵,誓死不愿投降,一国王室尽皆以身殉国。 瑶光,灭。 …… 落叶无声,云雾缭绕,在夕阳的映照下化为连绵的金色。 水色潋滟,照出远处的山光。 修仙数载,再次归来,仍是少年,已是风华绝代,纤尘不染的仙人。 少年意气风发,斗酒十斤,装满了轻舟,随波浮沉于万顷碧波中,畅快舞剑。 剑气长虹,一剑破天,舞尽千年风流,万古流芳,美伦美奂。 一套仙剑舞毕,他浅尝美酒,一任斜阳余晖洒满全身。 数年已过,山水依然。 淡淡的箫声从远处青山传来,哀沉而深远。 少年不经意的轻轻回头。 一位红衣公子,如谪仙一般站在不远处山腰,看着满江风雾,手中舞弄一支竹箫,吹尽世间寒凉,说不出的悲伤。 他眼眸虽是看着江面,看到的却不是云霞之美,而是万千生命之殇,化成的血河洒红这片升腾的云蔚,融成满目赤红,累累白骨。 他的眼中是死亡尽头的彷徨无助。 只这一眼,穿越了生生世世,掠过了悲欢离合,一眼,少年就读懂那位红衣公子眼底的落寞,心中的苍白无望。 少年亦感到了同样的痛。 他驱舟而行,踏波飞来,慢慢的走到慕容黎身边,递给他一壶酒:“何以解忧,唯有美酒。” 慕容黎轻轻移开竹箫,夕阳染红的云霞何尝不是白骨支天,血流成河,满目疮痍的瑶光山河,眼中忍不住有了泪光:“阿煦,云蔚泽我看到了,却再也找不到你了,再也找不到了。” 阿煦! 少年心中一动,突然忆起数年前来此求药的病弱公子,莫非他就是他口中的少主? 他手中的箫,古泠竹。 少年突然涌起一种想给他一世安乐平静又陌生的守护,所以他唤了他一声:“阿黎。” 这声阿黎穿透山风,破碎轮回。 少主少主,叫得多生分,你,叫我阿黎。 慕容黎抬起眼眸,望着少年,不知是望到少年还是越过少年看到从城楼上纵身一跳留下一地赤目的阿煦。 他忍不住捂住心口,紧紧攥紧心口的伤。 他果然是阿煦口中的少主,却不知阿煦如今如何了? 少年立刻扶住他,掏出一个瓷瓶,递到他手中:“公子,你那位朋友曾经求医于在下,但是在下当时未曾研制出药物,有负所托。这是护心丹,有起死回生功效,若公子那位朋友还在的话或许可以一试,便算是我欠他的。” 慕容黎接过,握紧瓷瓶,手因悲伤苍白颤抖:“多谢。” 少年拉住慕容黎手腕,也不管是不是素昧平生,笑道:“什么谢不谢的,你没有落脚之处吧,不如跟我回家?” 慕容黎看着山岚,夕阳渐渐落下,只留下一道淡淡的余晖,似乎马上也要被黑暗吞没。 黑暗尽头,可会有黎明? 他平静片刻,眸子中除了落寞,没有任何光辉:“你是这里的人?” “我?”少年犹豫了一下,才有些不自信小声道,“大约是这里的郡主。” 多年过去,他也不敢确定那群彪悍的玉衡人还记不记得他?毕竟要算起来,他还真不是玉衡本地人。 若是他们不记得,等下回城,被那群彪悍的玉衡人启动绝杀大阵咔嚓咔嚓杀上几个来回,岂不是很没面子。 面子就是倾国倾城的颜面,怎能在这位红衣玉人面前丢掉? 他突然尴尬起来。 要说他的脸呀,一般比城墙还厚,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尴尬得红了起来,连他都不敢相信。 好在慕容黎并没有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只是淡淡道:“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阿煦,煦,巽,风为巽。云蔚泽,泽,泽被苍生。 风神大人泽被苍生。 少年转目一笑:“巽,泽。我叫巽泽。” …… 好在玉衡的人并没有忘记巽泽,城楼上百姓老远就看到他们的郡主携一位红衣公子而来,惊惶得奔走大叫:“风神把郡主吹来了。郡主回来了。” “快,郡主没死。” “通知大人们撤走所有。” “快快快。” 巽泽没有看错,他们是惊慌,甚至是惊吓,不是惊喜。 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关键时刻关紧城门一溜烟留下一抹灰尘就不见了。 “……” 这么没成就感吗?不欢迎就罢了,把城门关了是几个意思? 他是妖魔鬼怪吗,是玉面修罗吗,就算不认他做郡主,也不至于吓成这样不是吗? 巽泽觉得他做人太失败了,真是太没面子了。他今日可是携玉人入城,怎能这么不给他面子!!! 真是岂有此理,他倒要看看玉衡这群彪悍的人究竟在搞什么鬼? 所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轻袍缓带,也不管慕容黎同不同意,一把搂上慕容黎腰身,一跃而起,瞬间就飞过城楼,飞过低矮的房屋,飞到广场中央,轻轻落地。 慕容黎被这一下带着飞掠,落地也未缓过神来,面色苍白至极,到应了玲珑剔透四个字。 “郡主神功大成,可喜可贺。” “郡主,你没死呀。” “郡主,怎么突然回来了。” “郡主,竟然还记得我们。” …… 一群百姓不由分说当机立断上前围住巽泽,七嘴八舌恭维着,有几个还不住的往后方使着眼色。 这些话怎么听怎么不中听,好像盼着他死似的。巽泽暴跳如雷,弹跳般闪身,顷刻移开一丈,就见另一群百姓七手八脚扯着一块巨大的麻布,似乎盖着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大约两人那么高,三人那么宽,很是气派。 巽泽一眼就看出这个东西有古怪。 他们慌里慌张,眼睛闪闪烁烁,一定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秘密? 没有好奇心的郡主不是好郡主。 巽泽一出手,就把一群人都有些吃力扯着的麻布瞬间掀开,不掀不得了,一掀吓一跳,足够把人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当然,巽泽才从天上下来,自然不用再次升天,但也吓得一激灵。 只见一尊巨大的石像如擎天鬼袛般立着,威武雄气,天不能覆压,地不能承载,破裂的纹路遍布它全身,丑陋无比。 巨大,丑陋,没有神的宝相庄严,只有罗刹的凶神恶煞。 “阿黎,别看。”巽泽几乎是出于本能挡住慕容黎视线,问道:“什么鬼?” 见瞒不下去,百姓也不再畏畏缩缩,道:“不是鬼,是风神大人。” “什么?”巽泽一声怪叫,跳到石像面前,指着这尊丑哭了的石像,两人高尚且勉强,三人般宽的臃肿身子,脸是脸吗,一半妖邪丑陋,一半坑坑洼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还没有耳朵,头的下面就是肚子,要不是他们说这是风神大人他的石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块长得极丑的石头,这样的石头丢在山中都要被唾弃践踏的,因为实在太他爹丑了,极度丑陋,极度凶神恶煞。 巽泽极度不满:“这是谁干的,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他。” 【番外】巽泽与玉衡第6章 )真正的玉衡 百姓:“郡主,石像威严已把雕刻石像的牛大壮先您一步吓死了,正埋在后山呢,要挖出来鞭尸吗?” 鞭尸,他是这么残忍的人吗?巽泽站在石像旁边,与石像动作保持一致,看着慕容黎:“阿黎,你看,像我吗?” 一个妖邪丑陋,一个至秀大美。 慕容黎抱着古泠箫,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巽泽立刻对着百姓们怪叫:“所以你们凭什么说这是风神大人?” 百姓们指着石像一旁,齐声道:“上面刻有‘风神’二字。” 他还就不信了,这么丑的东西能和他沾上边,遂顺着百姓指的方位看去,果然刻有风神二字,然而此疯神非彼风神,因为那两个大大的字是:“疯神。” 疯神!!! 巽泽简直要一口老血喷出,这是人干的事? 刻得丑陋已经很过分了,竟还把字刻错,更过分的是他们竟然在石像下面烧香烛纸钱,那火星子还没熄灭呢。 这是祭拜死人时才烧的香烛纸钱。 这群刁民,就不能盼他点好。 他还没死,没死呢。 巽泽简直要跳起来了,大吼道:“你们是不是造谣本郡主升天了?” 百姓立刻摆手:“没有没有,郡主福大命大洪福齐天,怎会升天。” 巽泽指着未熄灭的火星,沉下脸:“那你们烧纸钱攒烟灰做药丸吗?” 百姓们七嘴八舌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年郡主灭了山寨那帮土匪,不辞而别,没有郡主的玉衡,就像失了主心骨,大家开始心灰意冷,终日魂不守舍,每日战战兢兢,感觉像有天大灾难要发生似的。”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半年,还是没有郡主的任何消息,不知是谁提议,修一尊郡主的石像,立在广场中央,这样大家就可以每日见到郡主,膜拜郡主,一定程度上安了心。” “可问题来了,郡主那时在玉衡不过月余,虽说能记得郡主容颜,但若说要画出来,始终不尽人意,不及郡主姿容十之一二,雕刻师就犯难了。” “后来大家商议,实在不行就能记住眼睛的刻眼睛,记住侧颜的刻侧颜,记住鼻子的刻鼻子。十几个雕刻师前前后后刻了月余,怎么都雕不出郡主的俊美。” 何止没有俊美,简直惨不忍睹,不堪入目。这就是投胎的时候头先着地还被狠狠的踩上几脚的模子。 巽泽斜睨石像,实在太嫌弃了。月余刻出这么个阴间玩意?这手艺干脆直接入土为安吧。 “雕不出郡主谪仙之姿,不如干脆刻郡主名号,但我们又犯难了,只知郡主号称风神大人,却不知郡主名讳,姓甚名谁,哪里人,年芳几许?” 巽泽咳咳两声,转动着眼珠,表示此时不想说话,折丹这个化名只有南风一人知道,为了怕麻烦,他特地交待过南风打死都不能出卖他。 “所以就只能刻风神二字,可雕刻师不识数,这不,手一抖就给风字上多出了一笔。” 这是多出一笔吗?这是多出好几笔。 “本来想着这么丑的雕像,算了,还是不立了吧,会亵渎神明,可风水大师说,这个凶神恶煞像灵像魑又像魅的东西立在此处可以镇宅,护城,保玉衡平安,所以就立起来了。” “起初那些年我们每日都会献上供品以求它镇住邪灵鬼魅,大家想念郡主的时候也会来此倾诉,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把石像当成是郡主大人了。” “郡主一日不回来,我们的思念就多一分,后来再后来,时间太久了,郡主还是杳无音信,大家都以为郡主已不在人世。” “郡主若是不在人世,弃尸荒野,无人给一缕阴钱岂不是不能顺利走上往生之路,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鬼路也难通呀,所以隔三差五,我们就来此烧些香烛纸钱祭奠郡主,也是我们能报答郡主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 报答他竟然咒他死。 巽泽静静的听他们讲完,眯着眼睛,仿佛要看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确定你们此时此刻不是在同我演戏?” 这个最大戏班子还是他让北风打造出来的,可不能上了他们的恶当。 百姓们深情款款:“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别给我整这套,大晴天的哪里来的雷。”巽泽确认他们确实没说谎,才发出疑问,“那你们见到我跑什么?不应该激动得飞起吗?鬼鬼祟祟的,还把我关在城外。” “大家就是太兴奋了,条件反射。” “这不就是怕郡主看到这尊石像吗?” “我们想着先把石像移开再风风光光敲锣打鼓去城外迎回郡主。” 巽泽心情顺畅:“还算你们有些良心。” “郡主,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郡主不要再走了。” 百姓们说着说着就统统跪下,瞬间喜极而泣,泪流满面,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激动的心。 巽泽让他们都起来,命令他们停止飙射感情,实在有些受不了这种催泪场面,整得跟死了亲爹似的。 他看了慕容黎一眼,若有所思,对百姓一笑:“好,本郡主答应大家,从此不走了。” 百姓立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欢,又是搬桌椅搬水果的,赶紧伺候郡主大人用膳。 然后一群人扶上石像,一二三,用力:“郡主,您回来了,这石像我们搬走喽。” 巽泽:“搬起来费力,留着吧。” 百姓迷惑了:“太凶神恶煞了,还是搬吧。” 你们也知道凶神恶煞?看你们大半夜走过不吓死。 “留着。”巽泽斩钉截铁道,“辟邪。” 不经意的一刹那,沉沉的天空之下透出一线光芒,如一轮明月,一缕清风,超出尘世,至清至纯。 却是如玉般清,无尘无垢的慕容黎听到辟邪二字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落在巽泽心底,再也无法忘记的纯净至美的微笑,如神仙般,使人不敢有丝毫亵渎之意。 他感觉找到了心中的天堂。 …… 慕容黎在玉衡住了许久,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每天淡淡的,静静的,日月无光,像一场幽雪,飘飘然似欲遗世而去一般。 巽泽每日会换着花样为他排解忧愁,可他终是沉默寡言,那么忧伤,寂寞,仿佛将世间的一切苦痛封尘在自己心底,埋葬着所有的痛苦。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听到他吹着悲伤的曲子,那曲子总会让人听得泪流满面。 是那么痛,那么累。 这样的沉静,最是让人心寒。 直到巽泽带来一个消息,他才微微抬眸,露出一丝明光。 天玑宣布立国,各个国家各个郡城都要派人去道贺。 巽泽看着他:“朝廷是是非非都是利益,我是个闲散之人,懒得卷入。天玑的立国大典,由阿黎代表玉衡前去。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隐瞒你身份,又能借机周旋于各国之间。” “黎,离州,从此你化名慕容离,玉衡离州人,以戏班乐师的身份在天玑立国大典之上献艺,一曲惊人,惊艳四座,到时各国的使臣就会不约而同来结交你,阿黎可以借机攀附其中一国,依托而生。” “天枢边陲小国,一穷二白,只够自保。天玑立国初期,定要巩固内政,不会穷兵黩武。天璇,与你不共戴天,所以只剩天权,物厚而财丰,兵强马壮,最主要的是,我听说天权王玩物丧志,骄奢淫逸,当是最好控制。阿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箫声也是最能吸引天权使臣的一个关键。阿黎要复仇,需得借大国势力。” 慕容黎握紧手中的古泠,不动声色轻轻道:“原来你早知我的身份。” 巽泽笑眯眯道:“这有什么难猜的,阿黎记住,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都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我对你们这些国家大事毫无兴趣。我还知道一个能得天下的秘密。” 慕容黎抬起眼眸看着他。 巽泽道:“六壬传说,八柄奇剑,得之可得天下。听说某个地方藏着可得天下的神力,只要用八剑就可打开,就可得天下。” “阿黎周游列国之时亦可暗中打探八剑下落,借国借兵,再借八剑之力,就一定能复仇复国得天下。” 慕容黎眼眸之中仿佛终于看到一丝曙光,他深深向巽泽行了一礼:“多谢。” 巽泽淡淡一笑:“不用客气,慕容离,玉衡离州人,这里就是你的家,随时欢迎回来。” 他伸手揽住慕容黎,拥抱着他,轻轻道:“阿黎复仇,免不了要做那阴诡算计之人。若是有什么棘手的事需要我从中策应,记得传信于我。” 慕容黎点了点头。 …… 那一夜,清凉月下,薄酒一壶。 何以解忧,唯有清酒。 瑶光的清酒,被巽泽斟满,轻轻推到慕容黎面前。 慕容黎持在手中,盏中倒映的是一束苍白。 锵!两盏轻碰,发出金玉之鸣。 慕容黎第一次饮酒,寒凉入喉思念更甚:“阿煦,为什么天地还在,日月还在,中垣还在,我还在,而你却不在了,瑶光不在了?” 清酒一饮而尽,他扶上酒盏,不知酒中之味。 “他在。”巽泽握住慕容黎柔荑,“在你心中,永远。” 慕容黎抬起苍白的面容,凝望巽泽。 他看到的巽泽,是携酒仗剑,缥缈三山之中的仙人,一生的风华,不落尘世,天地浩荡,才能存此磊落。 不因任何人逐名趟利,乱世纷争,自清如莲。 巽泽亦凝望着他,温暖一笑,清如风,朗如月:“瑶光,也在。总有一天它会鼎盛而起,万国来朝。” 他斟酒,持杯相碰,金玉鸣啼再次响起。 “只要,你在。” 活下去,才有希望,他在,就是瑶光万民的希望,只要他在,希望就不会破灭。 慕容黎举盏,再饮。 “我在,阿煦在,瑶光在。” 最后一杯酒,由他亲自斟满,敬巽泽风华磊落。 杯沿碰撞。 铿! 这一声,诸天寂静,龙吟凤鸣。 这一声,天长地久,生死可共。 这一声,再世为人,知己何求。 …… 天玑立国大典,慕容黎化名慕容离,离州人,以玉衡戏班里乐师的身份登台献艺,惊艳四座,艳名远播,甚者传至越支山以西的遖宿一国王室中。 从此运筹帷幄,搅乱天下。 …… 慕容黎走后,巽泽开始慵懒度日,玉衡自从风水气候恢复,本身就能自给自足,还有天玑继续供粮,经济物产已经很富足,当然在外人看来玉衡还是那个毫无利益可图的贫瘠之地。 钱多了不可能没地方花不是,巽泽命人在郡主府修了一座道观,整日无所事事之时练练丹药,玩玩蛊虫,也不想让任何人打扰,留了南风守着院子,慢慢就活得邋遢凌乱,混沌潦草。 后来这个风评渐渐传了出去,世人皆知玉衡郡主混沌懒散,终日沉迷练丹升仙长生不老之术,无心天下大事,对任何国家都够不成威胁,加之玉衡地少人稀,土地贫瘠,无利可图,所有国家的王侯对玉衡就生不出觊觎之心,久而久之,玉衡宛如一块已被中垣遗忘了的画布,战火如何蔓延,都烧不到它。 后来的某一天,巽泽不知从何处寻了一块触手升温的特殊材质,通体黯红。他仔细琢磨着这块价值不菲的圆形之物,开始顺着纹路雕刻,雕着雕着就显现出一朵羽琼花,栩栩如生。 羽琼为瑶光国花,莫非这是瑶光王室之物? 不知道那位红衣玉人如今在天权可好? 有花无字岂不是失了风华。既然有可能是瑶光之物,那就刻个慕容黎的“黎”字。刻刀下去这块圆月就自动分成了两半,一半上弦月,一半下弦月。 有意思。 巽泽捡起变成半朵羽琼花的两枚弦月令,微微一笑,一枚刻“黎”,一枚刻“泽”。 寓慕容黎泽被天下之意。 两枚弦月合起,是圆月,亦是耀日,完整的羽琼花,上有黎泽二字,熠熠生辉,如日月双悬,共同照耀苍茫大地。 黎泽!天意。 于是这位不问世事的郡主大人,第一次在炎阳殿召集各家各户家主议事,宣布成立天宗江湖门派。 黎泽阁。 巽泽坐在一张巨大的石椅上,一手持着琉璃杯,淡淡饮酒,淡淡道:“今天下局势,纷乱不止,玉衡虽不与诸国争利,得享片刻安宁。可终是国家朝廷管辖下的一方郡城,不能保证永远避世,甚者,亡国灭种之事常有发生,我们无论依附哪国,都有可能在第二天黎明升起时又插上另一国的战旗。” “因而我要组建江湖势力,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三不管之地,打造天子王侯武林不能管制的天宗天下,不受朝廷任何约束,无论我们头顶上的国家换成了谁,我们只有唯一一个身份,那就是黎泽阁的人。让玉衡郡离州城成为天宗天下第一,统领整个天宗的天下。” “玉衡就是玉衡,永远不会变成天玑,天枢,天璇,天权或者遖宿,我们只做自己的主人。” 众家主皆是性情中人,玉衡本也不受朝廷管制,将玉衡打造成这个天下放眼看不见的那股江湖势力,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心中都被激起壮志雄心,点燃英雄豪气。 从此只要玉衡是玉衡,国之变更,再也与他们无关。 巽泽道:“天宗之中,诸多门派,黎泽阁要执鼎天下,成为天宗第一大派,就要令行禁止,遵从阁规,倘若将规矩当作儿戏,或有怀私心者,本阁主绝不手软,杀一儆百。” 家主:“阁主,黎泽阁阁规多吗?有多少条?” “听说有些门派有四千多条家规呢。” “那可真是要了老命。” 巽泽微笑,将黎泽两枚半月令掷出,让众人传看。 “本阁有一大特色,那就是并立两位阁主,‘黎’,‘泽’弦月令就是阁主令牌,拥有阁主令牌的就是黎泽阁阁主。” 众人举着两枚令牌仔细琢磨着,除了觉得好看也没啥特点,虽然没啥特点,却也是不可能仿制出来的,因为令牌材质世间罕见,估计除了这两块也不可能有第三块。 不知是谁指着其中一枚,发出惊叹:“咦,这个黎字不就是一年前那位慕容公子的黎字吗?莫非他是另一位阁主人选?” 另一位家主:“黎泽二字取自黎公子与郡主之名,阁主寓意当是如此。” 巽泽微微一笑:“是与不是,那都是以后的事,不必去妄加揣测。本阁阁规只有一条:忠于黎泽阁,听阁主号令。” 巽泽本就是玉衡郡主,就算不是阁主他们也听他号令,死守玉衡,这规矩等于没规矩,众人根本不用质疑:“属下遵命。” 巽泽拂袖起身,将两枚令牌收于袖中,道:“黎泽阁由我创办,就绝不会在我手中倒下,必将永远凌驾于各派之上,成为天宗之主,同诸位一样为江湖所有人景仰。” 众人一齐伏首,高声道:“阁主圣明。黎泽阁必将乘风云而直上。” 巽泽点头:“东风,西风,南风,北风从此为黎泽阁护法,主持阁中一切事物。” “对外,我们依然是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玉衡。黎泽阁实力,要让他们看不见,摸不着,惹不起。” “犯玉衡者亡,逆玉衡者死。” 巽泽走出炎阳殿,轻轻勾起一抹邪魅的笑。 这股势力必将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底牌,只要他愿意,就可颠覆天下。 ——————玉衡番外。完—————— 第102章 恩怨 悠江之水静静流淌,江上雾气弥漫,一切看起来似幻似真,如在梦里迷雾中,掩盖了对面所有的杀机。 庚辰站在江边,望着看不清楚的江对面,静静的等待。 一阵吱吱声传出,就见一团火红的赤天虞从江上白雾中飞出,依偎到庚辰身旁,丁零零几声叫。 庚辰:“在对面雾里?” 赤天虞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一双桃花眼开始有些混沌。 确实是一个适合藏身的隐蔽之地,佐奕,请在此恭候天权精兵的到来。 庚辰浮起一个满意的笑容,心里已有了如何将消息放给天权暗卫的计策,转身。 赤天虞两眼迷蒙,在庚辰转身的那一瞬间突然垂直摔落,庚辰几乎是出于本能,伸手接住了它。 莫不是迷雾当中有剧毒? 庚辰有些着急:“你怎么了?” 好困啊!赤天虞八脚八叉躺在庚辰手里,翅膀合上,打起了呼噜。 它本是瞌睡蛊,一年要睡三百六十天的,若不是垂涎主人的美色,它早已冬眠不省虫事,飞了这么多天,它累极了,需要补觉。 若是公子的宠物在他手中死去,可如何交待? 庚辰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探入赤天虞鼻息,还好,有气没死,心下顿宽。 赤天虞前爪扒开庚辰的手指,紧闭双目,哈欠连天,一脸嫌弃。 凡人,别打扰灵蛊灵修。 庚辰苦笑,收它入怀,在山峦中隐去。 …… 仙人府并不远,在云蔚泽上,也在山间。 执明带足了百人,站在恢宏壮丽的建筑下,抬首盯着不容谛视的“仙人府”三个字,下了一个命令:“拆。” 他微微冷笑,巽泽最在乎的是慕容黎,不容侵犯的是慕容黎曾经的一景一物,那么,拆了这栋特意为慕容黎打造的府邸,巽泽是不是就不会再继续龟缩,而出来见一面了。 虽然手段卑劣了点,但是他行事本就毫无章法,如此大张旗鼓拆府邸不是更能显示他骄横奢侈的一贯作风。 日后若慕容黎兴师问罪,大不了再建个十栋八栋,天权有的是钱,他建得起。然而巽泽就不一样了,靠索取民脂民膏得到金钱,如今失了玉衡,他建不起又一栋府邸。 “满城红妆,旷世大礼。坊间都已传遍,集齐稀世之礼后就与黎行秦晋之好。” 这句话就像毒蛇的尖齿,一下子刺在执明的心上,毒液将他的心慢慢侵蚀,带来无法忍受的痛苦。 稀世之礼?拆掉他所谓的旷世建筑,拆掉他与慕容黎的一切关联,就不信他不出面。 他要在这一切成为定局之前让这个人永远埋葬于天祸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砰砰砰声声巨响,仙人府坚实的墙壁被斧锄凿开,砖块瓦砾暴雨一般纷纷坍塌,整栋府邸在人为的破坏下开始倾倒。 巍峨大门轰然倒地,刻着“仙人府”三字的巨匾痛苦呻吟着,咔嚓,从雕梁上脱落,裹袭着天地威严,压出强大劲风,向地面猛然砸下。 仙人?不学无术,无耻下流,恶贯满盈,也配称仙人! 四周一片废墟瓦砾,执明伫立在漫天尘土中,看着仙人砸向尘埃,阴沉无比。 突然,那散漫的山光中响起了一声清叱,一道剑光骤然亮起。 那道剑光,是蓝色的,湛蓝如天。 剑光才闪,顿时宛如狂龙般炸了开来,周围拆府邸的天权士兵只觉两耳嗡嗡作响,眼前一黑,竟然目不可视,耳不能听,凌空几个翻滚,所有人被剑气弹飞三丈之外,吐血力竭,再不能爬起分毫。 这一剑沛不可御,宛如整个天空压了下来,执明手中星铭长剑才拔出,就已弯折,气劲逆流,执明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倒冲,十步以后才稳住身形。只这一下,就已吃了大亏。 只听巽泽的声音道:“我本不愿与你交手,竟不曾想你竟然这么着急赶来送死,何不,全了你意。” 剑光再次暴涨,炫灿如天,恣意张扬着足以撼天动地的杀意,朝着执明当头劈下,这一劈之力,足以将江海劈为两半,将执明劈成碎骨。 执明气冲脑颅,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能感觉到,下一刻他的生命就会在这道剑气之下凝固。但作为君王的尊严让他死命的保持着倔强,鲜血,从口腔中溢了出来,他忍不住大叫:“你若杀了本王,阿离永远不会原谅你。” 一声冷哼,狂烈的剑气瞬间化成一道蛟龙,沿着执明发丝轰然劈下,砖石瓦砾覆盖的地面霎时被斩出一条两米深的罅隙。 山风破碎,巽泽站在羽琼花圃中,单手抱着仙人府那块巨大的匾额,看着执明吐出的血液,如天龙一般挑起一个冰冷的讥诮:“哦!我想起来,你似乎还有些用处。” 星铭杵地,执明宛如死里逃生,一个趔趄,单膝跪倒在地。 用处? 这两个字刺激着他,让他燃起一股傲气:“玉衡既已投降,本王今日就是玉衡的王,你身为玉衡百姓,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异国之君何配?”巽泽冷笑,“我在的地方就是天下,这个天下,我说了算。” 他的力量宛如巨龙缠绕着执明,沁入执明的皮肤,束缚执明的筋骨,禁锢执明的灵魂,让执明保持着单膝下跪这个姿势,难动分毫。 他竟然让执明向他跪着。 执明直视巽泽,努力压下心中的雷火之怒:“你!狂妄自大,必遭天谴。” “我乃禁天之命,天谴,与我何干?”巽泽一扬手,耀出无上的剑华,可让天地辟易,悬在执明举头三尺处。 执明跪在砖石瓦砾上,怒焰化为惊惧,畏恐的看着巽泽,仿佛下一刻,就会听到自己鲜血迸散的声音。 他惊恐万状,不敢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柄天之剑华耀在头顶,渐渐坠下,似乎就要劈开脑颅,劈入心肺。 执明脑颅如被剑气贯穿,不住的旋转,吞噬着他最后一丝理智,他不知道自己的恐惧什么时候会爆炸,他就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哭喊,求巽泽饶过他。 豆粒汗珠不住流淌。 良久! 无上剑华并未砸下。 “阿黎亲笔所题的墨宝你也配动?”巽泽手上用力,将巨大的匾额立在花圃中央,“仙人府”三个大字熠熠生辉,刺得执明眼睛险些睁不开。 他缓缓走向前来,带着山岳般的威严:“别说你是天权王,就算你是天下共主,伤了我的人,动了我的人的一草一木,老子也是说杀就杀。” 他的人!慕容黎何时成了他的人。 执明怒气瞬间激增,无视无上剑华,怒喝:“你敢。” “保护王上。” 天权士兵终于在刚才那道剑气的余威之下缓过气来,人影晃动,一队百人精兵立刻持剑,挡在执明与巽泽中间,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扶起执明退后,他们肃穆谨慎至极,绝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一人之威,丝毫不亚于十万精兵之威。 巽泽淡淡冷笑:“不自量力。” 景阳剑抬起,剑光再次腾空而出,刹那间风云怒变,剑芒自天向地,同巽泽一般,浮现出的是一抹勾魂摄魄的光辉。 带着锋利的死亡之气。似乎下一刻,无论百人还是千人,都会在这道锋利之中血溅而亡。 “住手。本王与你有话说。”执明缓缓踏上一步,迎着锋芒,胸口郁结的血腥气让他心神忍不住一窒,脸色顿时苍白如纸,他朝士兵挥手,“都退下。” 士兵立刻左右退开,剑气纵横而晃,执明脚步一阵踉跄,蹒跚着,向巽泽走出几步,他害怕的眼底深处悄然隐着一丝恶毒,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已侵入心,融入骨,只有将他打入地狱才能解恨,为此,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本王有一重要之物曾于府中丢失,几番寻找未果,想来世间除你之外无人可知它下落,便想向你询问一二,若非你行踪难觅,本王无处可寻,也不会出此下策逼你现身。” 巽泽收剑,一字一字地,问道:“何物?” “燕支。” “你再说一遍。”巽泽瞳孔骤然收缩,剑光一闪,剑气纵横,已然架在执明颈上,仿佛只要一个字答得不对,顷刻就可令他头身分离。 执明绷着一口气:“阿离留给本王的那支箫,已不在府中,本王自然知道你不屑不问自取这种行径,然……” “你竟然弄丢了阿黎的燕支?”人影一闪,执明被巽泽凌空提了起来,“除了一无是处,你还会什么?” “放开王上。”一队士兵持着利刃,救主心切,猛然冲上前来。 “哼。滚。” 巨大的力量如腾龙怒啸,瞬间炸开,士兵还未触到巽泽衣角,就被巨力怒冲三丈,扑滚在地,吐血重伤。 执明骇然低头,就见巽泽的瞳仁仿佛魔神的毁灭之瞳,漆黑如墨,充满杀戮的欲望。他脸色几乎变成了白纸,毫不怀疑,巽泽下一刻会杀了他,急道:“本王携箫而来,本意是还给阿离,奈何个中周折一言难尽。若非你画舫之上的行为有意激怒本王,本王何至于在前往天玑时愤恨难平,将燕支留于府中忘了带走。再次回到府里燕支已丢失,你是仙人府的主人,人员进出府中守卫你最是了解,除了你本王还能向谁询问?” 巽泽冷笑。 执明:“天玑一行你故意将府中人员支开,醉翁之意不在酒,本王虽不知你用何做饵引鱼上钩,想必你钓鱼的同时鱼已将饵叼走,既然是你布的局,你难道不是要比本王清楚是何人所为吗?” “还不算太笨。”巽泽猝然放手。 执明摔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本王与你并非深仇大恨,若非你处处针对本王,藐视王权,本王何至于攻打玉衡。” 巽泽淡笑,戏耍执明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无比愉悦,于今,戏已落幕,似乎玉衡也不过是梦幻一般,于他半点都不相干:“你就算屠尽天下之人,又与我何干?” 人来人往,花开花谢。只有慕容黎才是他心底的唯一。 执明缓缓站起,痛恨如尘埃漫布全身,他喘息着:“燕支丢失,此事与你我皆脱不了干系,既然都是为了阿离,何不就此息事宁人?本王来此,只是想问出盗取燕支之人,本王会为阿离把燕支夺回来。” “就凭你?”巽泽冷笑,已将目光投向剑阁,那里,是他设计五剑赝品引盗剑之人的地方。 这局毁掉五剑能召唤出的神力,却阴差阳错被对方取走燕支,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执明断然不会用自己的命,慕容黎的剑来诓骗他,他说不在,必然是不在了。 对方有燕支在手,会设下什么样的陷阱? “我会为阿黎取回燕支。”巽泽转身,迎着山风,再不看执明一眼。 巧合还是天意,他都会为慕容黎前行。 巽泽的每一个神情都落在执明的眼睛里,他慢慢站直身子,眼神变得犀利。 猛虎,已走向牢笼,无论虎有多危险,只要找对了正确的饵,就必定能够降服。慕容黎的一切,无疑就是勾引巽泽的饵。 “国主只用大张旗鼓去仙人府找一物,他必然上钩。”那位满脸堆笑的年轻人慢慢在执明面前展开一张纸,纸上画的是燕支,然后无比愉悦的微笑,“有去无回。事后,在下必定物归原主,成国主之美。” 只要目标一致,与谁合作又有何关系,执明笃定,对方设下的牢笼一定能将这头爪牙尖利的猛虎困死。 阳光照在巽泽的脸上,这张世外高人的脸似是忽然染了凡间俗气,不再无欲无求,不再高高在上,他有了七情六欲,全都刻在脸上,不停的变幻着。 那是,只有慕容黎才能带给他的感情。 执明眼中的犀利缓缓变成了深深的妒忌,因为他忽然发现,巽泽为慕容黎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责任在他有愧而去弥补,而是心甘情愿为慕容黎披荆斩棘,血溅江山,明知前路是炼狱深渊,也会毫不犹豫纵身一跃,无论慕容黎想要什么,必会全力为他成就的情。 他为慕容黎,甘愿飞蛾扑火。 这是执明一生都无法做到的承诺,面对利益得失,他会迟疑,面对言谈举止,他会怀疑,面对性命攸关,也会仿徨,他无法做到真正的为他,不顾一切。 这才是他真正无法打败的敌人。 妒忌带着酸楚,让他感受到威胁与刺痛:“无论阿离是否答应过你什么,本王都不会放手,本王此生,唯阿离不可。” 这是他的立场。 “与阿黎交过手,与阿黎留过伤,还想求个美满收场,谁给你的自信?”巽泽淡淡冷笑,不为所动。 他从未将执明视为感情对手,因为,执明不配。 执明眼前蓦然闪过万千雨丝的宣城下,星铭透慕容黎心脏而过,血液开出一朵地狱曼陀罗,浇红了天地。又忆起那日南陵红雨中,狂戾暴虐的他站在遖宿士兵尸体前,言辞犀利逼得慕容黎灼影出鞘,自天贯地立在他两中间,发出那一声悲怆的宣言,越此剑,你我从此陌路。 他曾捂热他的内心,却又不止一次与他兵戎相向,令他受到前所未有的心伤。 心伤,是无法治愈的。 他哪里来的自信去挽回早已践踏完的情。 执明竟窒住,无法反驳巽泽的话,因为巽泽给的,是天下无敌的庇佑,也只有他,能与他一较高下。 “你败给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你的多疑。”巽泽冷冷看着执明,漆黑的瞳仁就像一面镜子,照进执明心底所有想掩盖的一切阴暗。 巽泽的目光迅速变得锐利,执明那些肮脏龌龊的想法,都被他照得透明。 他挑起一丝玩弄的嘲笑。 执明眼眸低下,满心苦涩:“本王知道,那段时间,做错了许多事,伤得阿离很深,所以本王想今后将所有过错弥补回来。” “弥补?你失去了一位友人,就剑指阿黎再次殉国,整个瑶光只差一步尽毁你手,你有什么资格说弥补,有什么资格说爱?”巽泽讥诮,“逼迫瑶光转让开阳,大军压境瑶光玉衡,是你弥补阿黎还是阿黎在弥补你?阿黎就是觉得亏欠你太多,才步步忍让,如今关系走到这一步,不是你自己咎由自取吗?” “是本王的错……本王欠阿离的,会还给阿离。”巽泽的话句句如刀,执明陷入愧疚中,“只要阿离……” “要阿黎委身于你,满足你自私的欲望吗?”虚空,在巽泽指尖凝结,迅速化为无数冰晶,将周身山风全部冻结,几乎冻僵所有天权士兵,他幽幽看着执明,发出一阵戏谑的嘲弄,“你莫非是天权王这个位置坐久了,没有从数年前的君臣关系中回到现实,忘了慕容黎如今也是手握重兵的一国之君,从来就不属于你,不是你的附属品,你没有权利干预阿黎的任何决定。” 他冷冷凝视着执明:“你莫非还幻想着有朝一日继续你为君,阿黎为臣的过往?还想对阿黎行使你的君王权利?画地为牢将阿黎禁锢?” “做梦。”他的声音宛如从天穹砸下,直接嵌入执明灵魂。 “那是你喜欢,不是阿黎喜欢。”巽泽对执明的恨意,几乎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带着苍穹之力重重的压住执明。 压住执明内心最后一道救赎。 执明怔了怔,如坠冰窖般寒冷。 蓦然闪过慕容黎离开天权时,他对他说,本王能给你一世的富足安乐,这样不好吗? 他答,好,很好,可惜我不喜欢。 君王的心意,总是喜欢将自己缔造的“幸福”强加给别人,不管别人接受与否,他想要他,就觉得他当恭顺服从,他的决定,他的意愿,他都应遵照而做。 他从未想过,或许别人并不想要这样的“幸福”。 君虽是君,阿离已不再是向煦台中的那个兰台令,也是君,与他拥有同等权利,平起平坐,他早已不能对他下达任何命令。 慕容黎向来恭顺谦和,才会让他一直有着还是君臣关系,还可以对他索取爱意的错觉。实际上,他们都是君王,睥睨天下,有着自己的主观意愿,有自我选择的权利。 君王想要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如此,慕容黎也同样如此。 “阿黎同你一般,是君王,拥有选择权,而不是被选择权,你或者我,都只是被选择的其中一个。”巽泽睥睨执明,突然腾起一股想玩弄他的乐趣,他凑近执明,诡秘一笑,轻轻道,“你若是真放不下,不妨自荐侍寝,委身做那其中之一,我不介意的。” 执明目光尖锐起来,才酝酿出的点点愧疚被这句话猛击,迅速变得羞耻难当,愤怒郁积。 他忍不住从齿间咬出两个字:“无耻……” “你要别人之时怎不觉得无耻,怎么,到你身上就无耻难为情?”巽泽静静看着执明的怒气,笑容揶揄,“堂堂天权国主沦为禁脔,岂不是很有意思,史书这一笔都值得后世瞻仰。” 执明的愤怒亟待爆发:“本王才不与你……” “共侍一君是吗?”巽泽迅速打断他的话,笑得无比灿烂,“不瞒你说,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太天真,阿黎是帝王,得享齐人之福。日后瑶光可是要设立三宫六院七十二君的,而我恰恰生了一双以审美为生命的眼睛,就专为阿黎搜罗世间绝色,纳入宫院,轮流侍寝。” 他灿烂无比,似乎在回味以后的性福人生:“阿黎忙不过来我还可以代劳,这样大家都不会太累。” 执明如蒙雷击,三观尽毁。 世间怎会有如此无耻之尤道德败坏之人,喜欢是无法自拔,在乎是不能容忍,怎能与旁人共侍,真正的爱意里岂能容下别的沙子,执明从未听过此等惊世骇语,如此荒谬的言论。 他不是也喜欢慕容黎吗,怎能说出如此污言秽语,让喜欢的人去与别人共寝,毫不在意。 还要代劳,这种事怎能代劳!!! 他脑袋究竟被门夹过几次! 执明暴怒,怒火中烧:“淫乱王室,不知羞耻。” “瑶光宫闱,淫不淫乱不是你说了算。”巽泽细细打量着执明,啧啧摇头叹息,“你姿色太差,达不到标准,反正我是看不上,跻身不进三宫六院,勉强可以凑到七十二君里,还是走了我的后门。” 执明狂怒,怒发冲冠。 巽泽继续不怀好意笑着:“侍寝需要翻牌子,七十二君名分的一个月翻一次,一年十二个月,指不定五年以后才能被翻到,你要努力哦,加油!” 神他爹翻牌子!!! 执明雷怒,怒气冲天。 巽泽:“别那么大火气,上道的还能被宠幸一下,不上道会被阉了丢出去喂狗的,要慢慢学会平息怒火。来,我教你,张开双臂,伸长脖子,吸~呼~” 他扶上执明,似乎打算手把手教他。 吸~呼~ 执明雷霆之怒,面目发紫。 巽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执明,幽幽道:“还有一点,不洁之身会被淘汰的。” 执明冲冠眦裂,锵然龙吟,猛然将星铭剑掣出。 巽泽一把捏住执明握剑的手,星铭剑一寸一寸回鞘,他一脸怀疑鄙薄:“反应如此激烈,莫非你已是不洁之身,那真是可惜了。” “你——才——不——洁。”执明勃然变色,想动手不料全身血液被一股寒气侵蚀,迅速凝结,他感觉他的骨骼在咯咯作响,碎裂般疼痛,全身力气都被瞬间抽空,灵魂几乎被钳住,只能感受到巽泽眼中的无尽杀意。 那是即将毁天灭地的杀意。 巽泽拍上执明肩膀,笑得阴险邪魅,盯得执明发毛:“真不敢相信你还是小白,不如本公子就地为阿黎验一验你的清白之身?体验一把你这方面的功力。” 他的手顺着执明肩膀慢慢往下滑,似乎下一刻就要去扯执明腰带,扯开衣衫,验明正身,体验快感。 这一刻,所有天权士兵心中都涌起一阵莫名的惊恐,十丈之内,是冰川般的寒气,已将他们冻僵控制,不能言,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君受尽侮辱,他们不知道,这样的侮辱,将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洗清,用秽土与鲜血让这个世界分崩离析才能发泄狂怒吗? 所有人感到死亡般的恐惧。 “滚——!!!” 执明怒不可遏,冲天咆哮,剑刃一寸寸割破自己的手腕,剧烈的疼痛激发出所有被攫控住的力量,方挣脱巽泽千钧之力的压迫,剑光凌乱,疯了一般朝巽泽劈了过去。 巽泽冷笑:“王者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吗?” “有没有人曾教过你,愤怒以愚蠢开始,以后悔告终。” “我来教你。” 倏然一道惊鸿耀眼而出,巽泽轻轻抬了抬手,执明感到腕骨咔嚓一声断裂之痛,长剑瞬间脱手而出,钉在仙人府的匾额上,兀自嗡嗡乱颤。 然后,执明眼前的景象猛然崩乱,巽泽苍蓝的衣袖,如流云一般掠到他的眼前,他却宛如被定住了一般,不能思考不能动,困惑又木然的看着巽泽伸过来的手,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顷刻扭断。 第103章 奔赴 “不!” 撕裂般的颈音声响霎时被扼断,凄音尖厉呼啸,字节断裂在苍穹上,刺进脑中如坠天堑。 头,从脖骨上分裂,一阵碎骨的脆响,像扭断了白菜,有些动听。 血,像山川的间息泉一样涌出,执明甚至能听到血液从脖子里喷出的声音,就像是咕噜咕噜的水泡。 红,形成一束凄艳迸发的血柱,在空中绚烂绽放,落成满空急流,倾盆而下。 汇聚成河,漂流入海。他的头被扭断了扔在血海中,触目的赤红也盖不住死不瞑目的惨状。 漫天血海中,巽泽淡然和煦:“是这样吗?血海漂颅。” 执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绝望惊叫,踉跄而退。 修罗血誓!幻境诛杀! 脚步绊上砖块瓦砾,执明失魂往后摔倒,撞击的剧烈疼痛使他逐渐清醒过来。 幻像,刚才真实的恐怖场面是幻像。那个瞬间,清楚的感知头颅分离的每一丝痛苦,就像死了上百个轮回,每个轮回都是碎尸万段的炼狱。 是幻像呀,他永远永远都不愿再去体会。 抬头,巽泽仍然从容淡笑:“我知道你打的什么坏主意,想要我死,可惜天堑也奈何不了我。所以你最好安分一点,我会回来的。” 执明的身形猛然窒住,他与壬酉的计策暴露在巽泽面前,赤裸裸毫无遮掩。 头上冠珠震裂,发冠脱落,乱发披散在身上,被搅成华丽的褴褛。 这一刻,他只是被人践踏住,抽走魂魄的蝼蚁,散尽了所有王者光辉,摇尾乞怜般剧烈颤抖着。 血淋淋的攫魂之术。 巽泽缓缓拾起发冠,似乎上面染满尘埃,他轻轻拍走,和煦微笑:“如若不然,伏尸百万就从你开始,如你所见一般。” 执明被巨大的恐惧支配着剧烈喘息,濡湿的秀发与断裂腕骨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刚才的炼狱之行是多么真实,一着不慎,他的生命就会以那样的方式化为永恒的寂静。 执明不敢赌,已丧失了所有的精气神,如受尽雪雨风霜顷刻衰老。 “你要让我去送命,我对你做些什么不过分吧。世人报仇,十年不晚,本公子报仇,从早到晚。”巽泽换了一副面容,戏谑般轻笑,“吓你的,阿黎不想伤你,我又怎会杀你呢。你死了,阿黎就会伤心,阿黎是我的心尖人,若阿黎伤心了,我也会跟着难受。可你若把我弄死了,阿黎也会伤心,你忍心看阿黎伤心吗?我不忍心,所以我不能死呀。” 执明怔怔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巽泽戏谑般语气让执明更加肯定,若触犯他的禁忌,他一定会顷刻扭断自己脖子还不带眨眼的,他根本不会顾忌慕容黎,他杀人如草芥,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是疯子。 他修为高出天际,世间无敌手,所有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因而他有狂傲的资本。 巽泽将王冠放在执明手心,让他轻轻捧起,然后悠悠叹息:“可要捧好你的王冠,天权国主,若是染了血,保不齐它就分裂了。” 他的声音犹如妖魔般飘起魅惑,“不是所有犯下的过错都能被原谅,逞一时之怒侵占的瑶光领土,总要在这片领土上填满代价,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执明只觉一阵闷痛瞬时从心口蔓延而上,忍不住低头,一口鲜血呕出,染红了手中捧起的发冠,如开出一朵地狱之花,触目烈艳。 蓝衣如苍天般纯净,从羽琼花圃中掠过,巽泽抱起那块巨大的仙人府牌匾,消失在云蔚泽那头。 铮然一声响,星铭剑插落执明面前,犹自带血。 巽泽的声音远远传来:“实在是一把废铁。” …… 天地无言。山风不止。 冠上不曾凝结的鲜血淋漓流淌,触目惊心。 执明一阵失魂,惊呼出声,双手猛然甩开,冠珠摔落在地,被砸得分裂开来。 如天权国主那个王位,一旦玉衡染血,龙椅就会分崩离析。虎视眈眈的诸侯各郡背后就是巽泽在煽风。 执明意识恍惚,如又死了一遍般,手脚并用拖行而退,额上浸满豆大的汗珠。他们想要的资本,他务必恭谨奉上,他们才会去熄灭诸侯蠢蠢欲动的野心。 一个玉衡几乎让整个天权沦陷,细思极恐,如何与之相斗? 一张慌乱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出手,使劲抓住:“秦戈,撤。” 秦戈跪倒扶住他:“王上,末将救驾来迟,特来请罪。” 片刻之后,执明一点一点放松,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捡起星铭剑,悲愤一笑。 这一笑,有多少无奈,多少愤恨,多少痛苦。 巽泽,他打不过,怼不过,无耻不过。 他不得不妥协认命,忍无可忍,是否应从头再忍。 执明脸上的悲愤缓缓变幻着,慢慢变得阴沉毒辣,他相信,那个微笑挂在脸上的年轻人,如此胸有成竹,定能帮他灭掉此人。燕支已将巽泽吸引过去,那么就借那把刀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不管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主辱之仇,为血誓可清。 他缓缓站了起来:“撤退。” 秦戈站在他面前,伏首:“王上,暗卫发现佐奕军营。” 执明目光骤然一冷,紧紧盯住秦戈。 秦戈从怀中抽出一物,递向执明:“消息确认无疑,末将已探明其所在位置,只等王上下令,不日便可出兵。” “很好。”执明接过图纸,冷冷道,“兵贵神速,本王要亲手削了他的头以泄我心头之恨。” 王者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星铭剑,立在他的面前,还染着他的血。今日之辱,必将要千万人的鲜血汇聚成海才能洗刷,玉衡动不得,何不用佐奕数万大军的鲜血来平息怒火。 佐奕,注定成为王者一怒的牺牲品。 “末将领命。”秦戈胸中豪情万丈,即刻吩咐士兵撤出仙人府。 车辇缓缓摇行,执明咬着牙,简单把断裂的腕骨包扎起来,沉着脸色,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曾经会因药苦皱眉,如今就算骨骼断裂之痛,也无法令他眨一下眼睛。 天底下最刻骨的痛,哪是这区区皮肉。 情若滋生,爱而不得,才为刻骨。 秦戈的马驾驶到车辇边,微微请示:“王上,此去追杀佐奕,势必全军出击,那么玉衡之事?” “让莫澜留下,给他便宜行事之权,他们玉衡想要什么,那就给他们什么。”执明眼神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 “不过是一时之物,总有一天,本王会全部夺回来。” 既然慕容黎还是如此在意他,不忍伤他。那么是不是只要那个人死了,慕容黎就会属于他,瑶光天权早晚一统,就算日后玉衡还给慕容黎,不也是属于他们两的共同之郡。 是慕容黎还是自己的,又有何区别。 为今之计,不能让那人煽动的诸侯之火燃烧天权王城玄武屏风下的那把椅子,否则,王城沦陷,王位易主,何谈资本。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忍得一时之屈,才能成就大业。 他要慕容黎,也要慕容黎的天下,如此才能将爱牢牢撰在手中。 呵!一场有去无回之局。 执明淡淡的笑了,苍白的眸子隐藏在玄袍后,透出看不清的光彩。 …… 琉璃色的云蔚泽水通透无暇,风光旖旎。 巽泽停息到岸边,将重重的牌匾推向南风:“三日之内钉回去。” 南风双腿一颤,几乎被压扁,立刻手忙脚乱扶稳“仙人府”这块巨匾,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他拆的可是王上墨宝,郡主你竟然手下留情,有史以来头一遭,若是别人,天灵盖都被郡主扭飞了吧。” 巽泽笑了笑:“从出生以来,我的人生就是那么一帆风顺,我天赋异禀,所学所悟皆快于常人,想要的一切都能如愿以偿,不需要去争夺,不需要出卖尊严对王权俯身以就,所以我狂放不羁,不可一世。我有这个骄傲的资本,根本不屑去嫉妒一个人,更不屑与他在感情的战场上争个你死我活,去赢阿黎的心。阿黎不是任人摆布的玩物,这个选择权从来就不是我和他,而是阿黎自己,他至今还是悟不明白。” 执明透支完信任与情意,赢了他,一样失了慕容黎。 把他作为对手,无疑本末倒置。 他是特立独行,无拘无束修习的仙人,本就不落入红尘,不会停留在任何人身边。 一个俗人和他争眷恋,岂不是可笑。 他为慕容黎,是最温柔最坚定的庇护,是护他一世不再萧索影孤,而不是欲望的占有与亵渎。 “怎么说他也替我照顾阿黎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杀他,玷污了阿黎清誉。事到如今,就算他继续犯蠢,也再无可能伤得了阿黎。他想杀我,再给他重活九世,也不是本郡主的对手,蝼蚁小鬼,不足为患。” 巽泽很认真的样子让南风有些无措,木讷问道:“真的?顾忌王上?” “假的。”巽泽笑容高深,带着某种危险的魅惑,“杀了他,赈灾钱粮就会中断,如此一出妙趣横生的剧本岂不是白白唱。” 南风顿时一副谄媚:“就是,这才是属下认识的郡主本性。” 巽泽:“本郡主本性如何?” 南风竖起拇指,夸耀:“爱钱如命大善人。” 巽泽缓缓点头:“孺子可教,不愧是跟了本郡主这么多年的贴心小棉袄。” 南风顿时表现出一副羞赧状,抱着匾额,哒哒哒上前两步,眼勾勾看着巽泽,无比兴奋的期待着:“郡主,当之无愧天下第一大善人,属下觉得执明受此善待,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如郡主启动咱们玉衡的灭世大阵,咔咔咔将天权兵全部绞杀,直接灭掉他打算血洗玉衡的……壮志雄心。也好让属下见证古阵的威力。” 拐弯抹角说谁呢?巽泽微笑注视着南风:“你想不想风干嵌入这块牌匾中。” 南风脸色巨变,立刻缩头,沉入牌匾之下:“把属下风干如此丑陋的死法,会污了郡主的眼睛。” 巽泽正色道:“佐奕,这枚棋子能让执明发泄个够,仇恨驱使下,人的爆发力会出奇的惊人。” 南风伸出脑袋,搭在牌匾上,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郡主和王上早已勾结……串通好了这一切。” “怎么用词的?” 一道剑光如闪电猛然在南风头顶炸开,顿时将南风头颅炸成黑炭。 南风头顶冒烟,火花闪烁,无比哀怨转动惨白的眼球,重新组词:“郡主和王上伯牙鼓弦子期听,心有灵犀,绝世璧人。” 巽泽心满意足点头,抬手摸着南风头顶没熄灭的火花,仿佛撸狗:“乖。” 南风嗅了嗅,他闻到一股烧焦的香味:“郡主,我的头发,所剩无几了吧。” 巽泽奸笑:“不影响你的魅力。” 南风苦笑:“郡主,属下想哭,祭奠我那逝去的青丝。” 巽泽坏笑:“男儿何患无发。” 南风:“郡主,你把仙人府抱下来,又要让属下扛上去钉好,是要锻炼属下的体能吗?其实属下一直勤加练功的。” 他吃力的抬起牌匾,将所有重力顶在头上,歪歪扭扭蹭到岸边才稳住身形,水天一色,波光粼粼,照出他很是滑稽的动作,也照出他的一头黑炭。 不过,头发还在,除了发尾有些烧焦,他激动的跳了起来,感恩戴德,热泪盈眶:“郡主,你真是大善人,属下的头发还在。” 这一激动使他瞬间腰部抽筋,骨骼错位,全身立刻僵硬,头冒冷汗。站在那里双手举起,头顶牌匾,不能动弹分毫,脸上有哭有笑。 “郡主救命,属下要死了。” 画舫,静静浮在云蔚泽的湖面,巽泽飞过清幽水波,轻巧停栖在船舷上,景阳剑破空掷出,如流星下坠,铿然插入甲板正中央,剑光如波荡开,在甲板上层层递出。 景阳剑作为钥匙,开启了机关,随着机簧转动之音响起,甲板层层分裂,坠进画舫二层寝宫中。 寝宫之上,显现一副巨大的九宫八卦图。巽泽挥手,剑气震动,景阳剑旋转,周身剑芒鼎盛,九宫徐徐发动,八卦方位缓缓逆转。 乾三连,坎中满,震仰盂,艮覆碗,兑上缺。 倏然静止。 然后,五彩的剑光,宛如凤凰之尾羽,从对应的八卦卦位爆开,瞬间,将整艘画舫都笼罩于其中。 墨阳,千胜,云藏,谨睨,离魂。 五把神兵,流光而出。 五剑之光,冲天而发。 巽泽淡淡一笑,向神兵之光迎去,广袖如云荡开,身形飞舞变幻,将五把神兵负在背上,然后拔起景阳剑,入鞘转身,一个飞跃,就到了岸边。 九宫八卦图隐去,甲板从寝宫中浮出,随着机关的恢复,片片接合,很快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仿佛从未有人动过一般。 它依旧是个花园,中间矗立一个亭子,种满了羽琼花,花圃环绕中心,是特意为慕容黎设计的坐着就能控制整艘画舫机关的竹椅龙首。 “原来神兵藏在画舫上,可剑阁赝品还在,那阿常盗走的?”南风睁大了眼睛,“郡主难道打造了另一套赝品?” 他当初奉命斩杀叛徒阿常,自然知道赝品神剑是为阿常而造,可后来回府得知锻造的五把赝品仍然存于剑阁中,不得不怀疑阿常盗走的是否为真正的神兵。对于阿常盗走神兵这事,他当时还困惑许久,为何郡主那么淡定,不去追回。 原来竟是计中计。 “剑阁里的赝品是交给你们锻造出来的那份,阿常取走的五把神剑,是本郡主亲自打造送给壬酉的礼物。”巽泽一想到这份礼物将壬酉炸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就忍不住一阵得意狂笑,“我在每把剑的剑身之中都安置了一些雷火,一旦有内力催动,剑本身就会吸取动剑着的力量而引发爆炸。想必壬酉被炸得很不爽,所以才用燕支设下陷阱等我前去。” 南风顶着牌匾,小跑追上,站在巽泽面前:“郡主既然知道是陷阱,能不能不去?” 巽泽缓缓道:“本郡主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南风感到一阵失落:“为了王上,郡主为了王上,总是那么拼命,可是……郡主也是凡人。” 凡人,会生老病死,尸身腐烂。凡人,会寿数将尽,再入轮回。凡人,逆天会堕入地狱。凡人,不可能一世无敌。 “遇到阿黎之前,红尘于我太浅薄,错过阿黎之后,浑浑噩噩不知何为喜欢,今阿黎真心相付,亦余心之所向,纵九死犹不悔。”巽泽看着南风头顶上的仙人府牌匾,这世间唯一的谪仙,就是那抹惊艳时光的红色,他淡淡道,“日食将至,阿黎与仲堃仪必将是一场血战,本以为传功给阿黎让阿黎跻身一流高手之境,可以轻松手刃婴矦一族。然而他们竟然为我设下陷阱,必然也会为阿黎设下陷阱,所以我必须取回燕支,将神兵带去给阿黎。” 南风声音里含着担忧:“那片山脉隐藏的神秘力量,郡主至今都未能参悟出来,郡主,天命自古高难问,人力不可违抗。” “就是因为力量特殊,才必须将神兵带去,若真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八剑或许就是破解的关键。”巽泽看着他,知道他的担忧是发自内心的,玩世不恭笑道:“本郡主有不败的天命,何惧天力?” 他不相信天命,再难问的天命,最终仍要归于自己掌控。 南风用巨大的牌匾挡住了他的去路,眸子中满是牵绊:“郡主带上属下一起,属下虽然武功低微,但绝不会拖郡主的后腿。” “知道自己武功低微,就好好守着仙人府等本郡主回来。”巽泽笑嘻嘻威胁道,“那些被破坏的砖瓦房梁一定要修葺得同原来一样,要是本郡主不满意,就将你逐出黎泽阁。” 巽泽从南风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风声。 “阁主。” 南风凝视着巽泽的背影,第一次这样叫他。 巽泽顿了顿,寂静中,展颜微笑:“玉衡是你的家,守好。” 他的身影如苍龙腾空,瞬间没入海雾烟云中,与湛蓝的天色融为一体。 南风沉默,久久伫立在岸边。 抬头,仿佛看到了不一样的蓝天,蓝天被云霞染上瑰丽。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也许,再也看不到苍天纯净的光辉。 背着五把剑湮没在蓝天中的巽泽,让他感受到分离之痛。 这种分离,是生与死的距离。 “阁主,你知道吗?你背五把剑的样子很滑稽。” 他露出一个很是吊儿郎当的笑,吩咐手下将匾额抬走,静静坐在岸边,吹着从青天刮来的风,欣赏云蔚泽的最后一道风景。 第104章 天光 慕容黎仰起头,盯着璀璨炫耀的天空,半个时辰之后,这片天空就会化为沉沉的墨黑。早在十日前,就已算到这场日食的降临,天有异象,实为大凶之兆。 中垣大地发生过两次日食,第一次,天下大乱,第二次,天玑灭国。 那么这次,凶兆会应验在谁的身上? 慕容黎归拢目光,窥探着天地之秘,淡然冷笑,无论是何等灭世凶兆,都绝不会应验在自己身上,若要灭世,灭的就是仲堃仪的世,若要血流成河,就是天枢叛军鲜血汇聚成河。 他要斩敌,夺剑,凝天下。 “一场真正的战争。”慕容黎望着远方,轻轻加上一句。 “至死方休。” …… 林木遮蔽的山脉下,是又原山进出的唯一道路,日光透过树叶洒下,若隐若现。 三日前,北风以精湛的易容术改变了二十四名黎泽阁弟子的容貌,使他们看起来与天枢哨兵一模一样,然后代替了山脉下十二处天枢岗哨。 哨兵被替换,瑶光精兵百人一组,分成各个小队悄悄潜入了山中,埋伏在布防图上仲堃仪安排的每个阵点后方,等待军令。 北风坐在一方山石下,等待日食降临,妩媚妖娆,皱眉轻叹,正在给自己双手涂抹花油,然后是脸,脖子。 天狗食日前一刻,日光炽烈程度总会异于平常,他是玉衡最优秀的伶人,展现在世人面前的除了炉火纯青的演技,最重要的就是这张魅惑世人的容颜,可不能被赤日晒黑毁裂。 所以他将散发着花香味的精油涂抹在自己暴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上,最后审视着光滑如玉的肌肤,觉得甚为满意,才将花油瓶子递向萧然:“你用不用?” 精油散发的异类花香味刺激着萧然鼻腔,北风的另类妩媚冲击着他大脑神经,他努力屏息静气,从牙缝里面硬挤出两个字:“不用。” “可惜了。”北风似乎颇为惋惜,收了精油瓶,“你的皮肤若不是这般黝黑,定也是位俊逸公子。” “……”萧然尽力保持着一位将军该有的风度,沉声道,“男儿铁血沙场,刀口舔血,要这般肤白貌美作甚,戎装裹身,上了战场涂抹的就是对手的鲜血,温热洒在脸上才叫畅快淋漓。” “肤白貌美自然是悦人悦己。”北风抬起手腕,观摩自己完美的肌肤,轻笑,“你不得不承认,你们的王上,也是我们玉衡的阁主,同样刀口舔血,亲上战场,不还是肤如凝脂,姿容俊秀,并世无双,自有一段高华,仿若自骨中生出,以沉静慈柔之风仪,深深震撼着每一个见到他的人,甘愿拜服。那亦是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足以倾倒众生,不是吗?” 萧然略略抬头,看着这位自骨中生出伶人气息的北风,谈论王上之时,眼底满怀着景仰,萧然心底的鄙薄淡了几分:“王上的气度风仪自是我等凡夫俗子无法比拟。” 北风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我自没有阁主那样上天慷慨恩赐的容颜,自然需要民间俗物来将养。” 以俗物衬托出来的美,他坦然谈论着,丝毫不遮掩半分,这份不自卑的气度顿时让萧然另眼相看。 自信美,也是由骨中散出,没有比任何人低贱。王上曾也做过伶人,萧然虽未曾亲见,也能想象就算卑微沦落伶人,王上也定是剔透清冷,骨中不曾褪掉贵气,无人敢亵渎。他无法反驳北风,只有敬重。 北风伶人身份是一种职业,与所有职业一样,没有高低贵贱。 “打个赌。”北风看着萧然,露出无比愉悦的微笑,“并非所有战场下来都得污秽不堪,鲜血满身。任务完成,我依然风华绝代,是战场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萧然看着他,他的衣衫红白相间,广袖长袂,夹杂在都是劲装戎装的兵士中就是一道亮丽风景线,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这个样子,就不像上战场的,倒像是来参加花魁选秀。 北风突然从怀里掏出五六只颜色各异的小瓷瓶,向萧然展示着:“因为我有修颜液,桃花胭脂,祛黑膏,香粉,花油,可以保护皮肤富有弹性,青春永驻,白皙美嫩,丝毫不会被阳光尘土灼伤。” 萧然隐然嗅到一股商人气息。 “我可以为你修复容颜,成为瑶光最为年轻俊秀的将军。”北风话锋一转,站起来凑近萧然,将瓷瓶举在萧然眼前晃了晃,“这样的一瓶花油经百花提炼,耗时百天,若是你需要,我可以打个折扣,五十金。” 萧然对他才升起的敬重霎时降到冰点,斩钉截铁拒绝:“我不需要。” 北风立刻拉住萧然,露出商人的奸相:“相信我,你需要,物超所值。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定能让你变得有你家王上一半丽质。送亲朋好友不二之物。” 王上容颜那是上天太过慷慨的赐予,世间无人可比。萧然面色肃穆:“你莫非不是位真正的戏子?” 北风:“此话怎讲?” 萧然:“我看你像位商人,还是奸商。” “过奖过奖。”北风神秘兮兮,“不瞒你说,我是戏班出身,也是商人,行脚帮,车船帮,驿站各种杂门外道都归我管,条件反射,看到是个人就忍不住释放我这颗想赚钱的心。” “……” “赚足够多的金钱才能囤积上等胭脂香粉,保持我这吹弹可破的肌肤。” “……” 北风眼中闪烁着金钱欲望:“我掐指一算,你衣着华贵,身份尊贵……” 堂堂瑶光上将军,必是位有钱人。郡主曾说,谁的钱多就坑谁。 萧然立刻用眼神与他保持一定距离,断然道:“不买。” 北风不到黄河心不死:“没发饷,没钱?” “……”萧然无语,五十金,怎么不去抢,谁出来打战身上带那么多钱? “没现钱没关系,我童叟无欺,兼顾奢贷业,我还有钱庄和典当铺,可以给兄弟应急。”北风用两根手指比划着,像只狐狸,“有阁主这层关系,亲情价,两分利息。” “……”萧然闭紧了嘴,道上混的北风,究竟混了几道。 借他的钱买他的东西,最终要还给他本金还有利息,这就是个死循环,意志不坚定之人,就会陷入永无止境的借还漩涡中,逃不脱他的金钱掌控。 更逃不出他手下行脚帮各路眼线,入他的坑,结局只有一个:惨。 玉衡郡主是王上的人,玉衡又是郡主的人,王上纵容玉衡郡主藐视王权,无法无天,萧然自然心中有数,很识趣不去碰壁玉衡人。 玉衡这些牛鬼蛇神,个个皆无道德底线,坑完天权还不够,坑到瑶光人头上来,莫非都随了主子,掉钱眼里去了。 玉衡郡主一介世外仙人高深莫测的样子,为何如此爱钱? 萧然想不通,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必再想。他抬头,望着天空,耀日高高悬在天穹上,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除了燥热,天空无任何异状。 “换掉哨兵任务已完成,接下来是我的战场,你为何还留在此处?”萧然道,北风留下自然不是仅仅想赚他的钱那么简单。 “商场如战场,我得多了解战场才能在商场上如鱼得水。”北风优雅坐下,缓缓修剪着每一个指甲,淡淡道,“我知道你的军队要在天象发生半个时辰后才会发动进攻,而我的任务就是在你进攻之前摧毁每一处阵法机关。” 萧然疑惑:“王上不是不让你们参与战斗吗?” “这不是黎阁主的命令,这是我离开玉衡时巽阁主下的命令。其实我一直觉得数人头比数金币更有趣。”北风看了一眼天空,起身,走向山间那条唯一道路。 “婴侯族想插足天宗,那就让他知道,这个天宗的天下谁说了算。” …… 枢居中室。 仲堃仪盯着纯钩剑剑尖,剑尖抵在哨兵下颚骨,强迫哨兵抬起头。 他看着这位哨兵,是熟悉的面孔,并未发现异样:“所有暗哨皆未发现瑶光军队?” 哨兵颤抖的声音开始扭曲:“先生明察,各处岗哨巡逻昼夜未曾合眼,有几只飞鸟都一清二楚,确实未有异状,不曾发现有人潜入。” 仲堃仪将剑尖移开,看着这柄纯钩,他比谁都清楚,纯钩是八剑之一,是慕容黎志在必得的神兵。 他更清楚,慕容黎会借天象攻入这里,夺取纯钩,所以他提前部署了一切,就等瑶光军队到来,迷失阵中,然后血肉横飞。 撒豆成兵,乱石点阵,借山林布置机关阵法,六十四爻,六十四小阵,只是送给慕容黎的开胃菜。 令他不解的是,没有发现任何瑶光军队,莫非慕容黎有别的计划? 天赐良机,以慕容黎物尽其用的心性,怎会不利用? 他究竟在做什么? …… 慕容黎在等,等七彩极光。 他的所在位置,是南山十里外的一方磁场,北风将探查的又原山脉地势原貌版图给他之后,他巡视发现万韧绝壁的南山外,罗经仪指针被干扰,辨不明八方。 司南是战场中方位及风水探测的工具,若是失灵,必是受宇宙气场干扰所致。 所谓宇宙气场,就是磁场,干扰越是强大,磁力吸附能力越强。 许是日食将至,不同往日,地心与天穹发生裂变,宇宙气场汇聚着无上能量,引地肺真火而出,进而吸收那枚太阳射下的炙烈光芒,在这片磁场中央,变幻出无数的空境碎片,映出湛蓝晴空。 晴空耀日下,慕容黎迎风而立,缓缓抽出一条两指宽的红锦带,蒙上了眼睛。 然后灼影剑出鞘,握在他的手中,剑身霎时凝聚出一团剑气,剑气惊鸿,以流星之速牵引地肺真火,幻化成万亿烟花利刃,击中所有空境碎片,碎片噼啪碎响,逐渐被真火炼化,形成一道璀璨的太阳之芒。 慕容黎全力催动内力,长剑在他手中不停的激出无上剑华,太阳之芒骤然旋转,宛如光幢。 轰! 有形的日芒直撞无形的大地磁线。 铮铮! …… 同一时刻,瑶光所有将士也用布条蒙上了眼睛。 …… 天生异象,日蚀不会迟来。 苍蓝的天穹破碎,烈日在不明物体的蚕食下,化为一团墨黑,九天之上,沉黑不断汇聚,空气仿佛被抽空,昏天地暗,令人烦闷窒息。 天枢士兵握紧手中兵刃,隐在黑暗之中,他们控制着阵法,机关,守株待兔,等待瑶光军队落入陷阱,士气衰竭后一举击杀,血战,就是日蚀天地昏暗瞬间。 每个人的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因为他们发现这场天象带来的黑暗宛如午夜十分,几乎目不视物,这就意味着敌人看不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不到敌人,他们只能凭借对机关陷阱的熟悉来占上风,这实在不太明智。 压迫诛心。 不过,他们相信,先生奇才,能利用特殊地理布置六十四阵,就一定会率领他们获得一场胜利。 他们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手中武器比以往握得更紧。 但,并没有瑶光军队的出现,这场暗黑的等待,只是他们焦灼的凌迟。 天赐良机,瑶光军队为何没有出现? 每个人心中都有疑惑。 过了好久,墨黑的天空终于撕开一条光明的裂纹,昏暗在日芒破茧之下摇摇欲坠,金乌释放璀璨夺目之光,又挂回湛蓝的天穹顶上。 光明重现,紧绷心弦的天枢士兵也松懈片刻,陷入了短暂的安宁。 但这安宁只是一瞬间。 一声极天之啸,撕裂宇宙,从耀日中心炸来,轰击在每个人的心底,直坠地狱。 他们必胜的信心霎时瓦解,陷入了巨大的恐怖。 仿佛天上那尊金乌,丢弃所有温柔,向世人露出狰狞面目,发出愤怒吃人的啸叫,转瞬化为怒龙,要将他们裂为齑粉。 金乌被天狗咬住因而不满,厉啸苍穹,震怒要毁天灭地? 他们忍不住内心的恐惧抬头看了一眼天。 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忘却。 那是极光一生的绚烂。 …… 一道极为绚烂的七彩极光有了形状,横旦了天与地,瞬间,那日照的万丈光芒褪去了色泽,化为一片空寂。 无尽晴空下,只有这道七彩极光,是那样美丽,绚烂,清远,那么柔,那么清,也那么亮。 遮蔽了湛蓝的苍穹,照进每个人的眼中,照到他们不曾幻想过的未来。 那是,可以触摸到的幸福。 山河永固,天下大同。 不必流离颠沛,不必血染沙场,不必苟延残喘,不必分崩离析。 只有年华锦绣,涂歌里咏。 这道极光,是美的极致,几乎永恒。 以至于它渐渐散去,天枢士兵依旧抬眼望天。 …… 光影变幻,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慕容黎灼影入鞘,扶在腰间,收回所凝的剑气真火,没有人知道巽泽传功给他后他的修为有多高,当然,这样的修为境界他也不会让别人知道。 实力,需要隐藏在未知的角落里,与敌对战时,往往攻其不备,一击致命。 极光渐渐黯淡,慕容黎因耗费修为面色有些苍白,他聚息平静片刻,揭开蒙眼的红条,走出这片磁场,方夜迎了上来,接过他手中布条:“王上,您的气色,属下扶您去休息。” 慕容黎点头。 方夜扶住慕容黎,往营寨行去:“王上,刚才那道光?” 慕容黎淡淡道:“据史书记载,极北的天空上偶然会出现一种七彩光芒,极为美丽,所见着寥寥无几,世人皆不知其所由来。其实,这种光芒是因为大地磁线与乌金光芒相遇而生,此地天然一片磁场,只要以恰当的方式引地肺真火炼化日光,与磁线撞击,就可制造一条七彩极光。” 方夜犹豫了一下,看着慕容黎:“这样的光,当真能让人短暂性失明?” “最绚目的光往往是最危险的信号。”慕容黎道,“除了这道光,他们还看到太阳被蚕食后破茧而出的璀璨瞬间。在自然现象面前,人类渺小可怜,不过是蝼蚁窥不透天秘。既然卑微,就不该仰望天光的绚烂。”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静静的淡笑。 “否则,必会被灼瞎双眼。” …… 金鸣震响,撕裂着仲堃仪的鼓膜。 巨大的压迫感攫住他的心,一个念头闪现,像鱼刺一样卡在他的心头,无法吞下,无法吐出。 这声金玉极天之啸,撕裂他鼓膜的同时,也一定会粉碎他的空前抱负,一定会! 这个念头折磨着他的精神,他紧紧握住纯钩,腕骨青筋暴起,血脉似乎就要崩裂。 良久,他压下窒息,消弭内心精神的崩溃瞬间,从木屋走出,抬眼向天。 这一刹那,天空竟是如此宁静,如此美丽,蓝如琉璃,不带半点风色。 仿佛毁灭前的最后璀璨,让人禁不住叹息。 他没有看到极光的绚烂。 “有何异动?”仲堃仪目光阴沉,望向山林,山林之中,遍布机关暗器,又有阵法加以辅助,他相信,只要慕容黎的军队敢来,就是有来无回。 他能预测全军覆没后的慕容黎必会誓以其血,报此血仇,进入他送给他的最后杀局中陷入永劫,他会在昆仑丘广场目送这枚星辰的陨落。 在此之前,瑶光军队,一个都不能留。 又原山脉,在历史车轮中,注定淹没血海。 门徒欠身,回道:“回先生的话,方才日光破出时有道天光闪过,引起厉啸,谷中平静,依旧不曾探到瑶光军队,瑶光国主营帐驻扎翼望坡,并未拔营。” “营寨不动并不代表人未动,传令下去,任何时候都不能松懈,加紧巡逻防御。”仲堃仪心中隐隐有丝不安,“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门徒躬身退下。 “先生莫非觉察到什么不妥之处?”壬酉走了过来,驻足在仲堃仪面前,微笑的看着他。 仲堃仪有丝忧色:“昏暗之中,在对手看不见摸不清地理的情况下,机关阵法,能发挥十倍威力,然慕容黎未至,枉费天赐良机。” 借日食,借熟悉的地形,将佐奕献给慕容黎的军事布防图三分之二处重置,让慕容黎的主动攻击尽入彀中,剿灭瑶光主力军,就是第一重计划。 可惜这重计划因慕容黎迟迟未至没有了开端。 他是怕了吗?还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仲堃仪发现,他已经读不懂慕容黎,慕容黎仿佛早已站到极峰之巅,成为世人无法仰望的繁华。他在迷雾森林中,只能抬头,僭越,甚至跪拜。 怎能不令他心悸。 壬酉笑道:“布防图变更,林木陷阱精巧奇绝,趁着日蚀进攻,还是日蚀之后进攻,结果都一样,慕容黎的军队必会损失惨重,先生何必杞人忧天。” “你不了解慕容黎,如此天时,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动作只能说明他在酝酿一个我们窥不透的计划。”仲堃仪将目光投向昆仑丘广场,壬酉挂在脸上的微笑让他极度不舒服。 壬酉随着他的目光同样望向广场,幽幽笑着:“真正的杀局在前方,最终目的就是要慕容黎入彀,他若能直捣黄龙岂不是省事。” 仲堃仪保持着不动声色道:“杀局夺命,也得先解决冲在前锋的小兵,否则就算启动困龙巨阵,也困不到螭龙。这场盛宴为他而备,岂能让虾兵蟹将夺了主食,小兵就应该在盛宴开始前永堕地狱。” 战场之上,兵卒冲锋陷阵,若不先诱杀殆尽,首先冲入巨阵的就只能是毫无价值的兵卒,斩尽虾兵蟹将斩不到龙头,那么逆天杀局也成了竹篮打水。 空谈无价值。 壬酉若有所思:“若有异变,就实施第二重计划。” “佐奕。” 第105章 猎杀 两军交战,最令人心胆俱裂之事就是对手预测了你的预测,窥探了你的念头,进而改变对策,计计设环,步步追杀。 最后只能等待被屠杀,然后死亡,化为碧血。 半个时辰后,在天枢士兵以为尘埃落定,瑶光胆小如鼠不会再来,心里防线最松懈的时候,萧然的猎杀时刻才刚刚开始。 每个阵点后方,突然涌出上百精兵,一出手就是凶残的砍杀,如割草芥,没有半点怜悯。 守阵士兵匆忙控制爻阵,加强机关防御。 让人心神崩溃往往只是一瞬间,这一瞬间,他们惊恐的发现所有提前设置的机关暗器均失了效,被人神不知鬼不觉从内部破坏殆尽,留给他们的,只是残损的废铜烂铁,朽木枯枝,滚落脚边发出哐哐几声嘲弄的低鸣。 他们不知道这些机关是什么时候被破坏毁尽的,这让他们感到无比恐惧,敌人仿佛是隐形的,躲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摧毁他们一切杀手锏,然后再明目张胆给他们致命一击。 如果说突然遭遇的袭击让他们有那么一瞬方寸大乱,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直接抽走他们的灵魂,带入地狱,让他们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茫然等待死亡的悲惨命运。 六十四阵确实是依地势山林所设,即便是机关暗器被摧毁,它依然能运转,改变乾坤卦位,但是当他们重启阵法后,并不是如预想般八卦移位,山林幻化,使敌人陷入阵中迷失方向的结果。 而是每个阵眼中皆升起一面巨大三棱镜,镜面透明,让太阳夺目的光束发生色散,直接刺进他们惊骇的双目中。 他们有些不明白这棱镜有何作用,甚至那散射的光芒之美丝毫不亚于半个时辰前天空那道绚烂的极光。 极光发生后,他们视线开始模糊,树影错乱,总感觉视物不是特别清楚,还伴有晕眩之感。但并不足以让他们产生警惕,即便没有极光,紧盯金乌半晌,也会让人视线涣散,看物模糊出现散光,何况是大美的刹那。 因而没有人怀疑极光有问题,也就不太在意此时出现的棱镜分光。 直到,他们感受到自己胸口,脖颈,双手双脚传来剧烈疼痛,腥热从身体里喷射而出,才意识到他们双目不知何故竟被灼瞎,出现了失明症状。 战场失明,就意味着如羔羊般待宰。他们眼中,只剩下黑暗,彻彻底底看不见了,看不见刀光剑影,看不见对手在哪。 鲜血蓬散,守阵士兵的必胜决心也在黑暗袭脑的这一刻全部瓦解。失去了所有抵抗信念,就连逃跑,都看不清脚下的路。 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超他们预料,目不视物,击溃了天枢士兵最后的神经,只能挥舞兵刃朝虚空慌乱舞去,他们不知对手在何处,乱刀砍上了同伴,砍上树枝,砍上山石,然后渐渐感受自己首级被对方砍下分裂的痛苦,惨叫震天响起,这场战斗,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汩汩鲜血,浇红大地,皑皑白骨,将堆积如山。 血战,从这一刻打响,至死方休。 …… 视线可及的一处山峰上,方夜及千名瑶光精兵织成一张强大的保护网,护住一人,方圆十丈之内,飞鸟不能鸣,蚊蝇不能侵。 慕容黎坐在这个由精兵织好的守护网中心,淡淡饮茶,淡淡审视着山中残酷杀戮,这场战争正沿着他所构想的方向发展,所以他好整以暇。 他悠悠饮上一口茶,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棋局,拈起一枚棋子:“静心勿乱,未雨绸缪之事,安心等待结果就可。本王不会拿萧然的命冒险,任何一步棋,都必定十拿九稳,尽在掌控,他会凯旋。” 红子轻轻落于左下方,温和平静,包罗万象之意。 方夜被慕容黎看出心思,有些忐忑,拿起棋子落在红子旁边,依托而生:“怀才得以施展乃是运道,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护卫王上本就是臣等职责所在,又何惧牺牲。王上此言,令属下无地自容。” 慕容黎轻轻道:“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你的担忧本是人之常情,不必觉得难堪。” 方夜重新拿起一枚棋子,脸上不自然闪过一道绯红:“让王上见笑了。” 慕容黎落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就是预测对手的预判,断敌方的活路。才能以一敌百,杀敌百万自损寥寥。固然要死,也应重于泰山。” “六十九,七十……”此刻,北风飘飘然妖娆着身姿徐徐而来,穿过瑶光精兵,停到慕容黎旁边,对慕容黎俯身施礼,又开始数了起来,“七十八,八十……” 方夜看了他一眼,诧异:“你在做什么?” 北风望着山下尽头,自有深意:“在下在数人头,看看百战百胜的瑶光将军这一战能斩敌多少,若是骁勇善战,人头数量合我心意,我就决定送他一瓶我特制的可以去除血腥味的香水,不收他的五十金。” 慕容黎道:“如此远的距离,你确定看得清楚?” 北风神秘道:“阁主,有时候所见所闻皆是虚幻,道法自在心中。” 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皆无不同,他想数多少就数多少。 “你不用数了。”慕容黎淡淡一笑,如清风拂过,看向方夜,“这五十金方夜替萧然出,买下你的东西。” 方夜手中棋子不慎滑落:“……这,王上。” 王命难违,嗯,咬咬牙也就省下来了,五十金。 北风腰肢轻扭,在慕容黎身侧坐了下来,似乎在欣赏慕容黎无上风华,竟似呆住一般:“阁主真乃妙人,多谢阁主成全。” 慕容黎捡起棋子,替方夜将子落下:“既是关心,何不以礼贺君凯旋。” 方夜凝望慕容黎,慕容黎脸上有着不可掩饰的飞扬神采,这神采,是龙飞九天,与君揽月的共存。 他突然懂了,郑重了神色,道:“属下明白,谢王上。” 他与萧然,也是生死依托,携手共进。 遂从怀中掏出钱袋递向慕容黎。 慕容黎接过钱袋,数也不数,就直接给了北风。 北风笑容满面,收钱入怀,扯出一串五颜六色的瓶子,一同推到方夜面前:“赠品,应有尽有,全是修颜洁净救命之物,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方夜脸上闪过黑线:“……” 铁血男儿,岂会如他一般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 慕容黎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向北风:“方才本王见阵地中闪出数束奇特光线,不知是何物所发出的光?” “棱镜分光。”北风又从袖中掏出一块立体三角的小小棱镜,镜面透明,像一枚钻石散发着魅力之光,他将棱镜递到慕容黎手中,道,“就是这种棱镜使光分散,瞬间亮瞎他们的狗眼。不过与阵中的相比,这枚棱镜精致小巧,所分之光柔和不耀眼,阁主不用回避。” 慕容黎转动这只透明棱镜,日光照射下,它从棱角分散出微弱的彩色之芒,轻轻美到人的心中。 “郡主利用光学原理打造的棱镜,棱镜分光与阁主制造的极光是一样原理,会让人头晕目眩,瞳孔涣散,出现短暂性失明,过后就算恢复光明也让人无从查起。”北风道,“郡主知道阁主必会利用极光与日食耀出的璀璨瞬间灼瞎他们双眼,达到不损一兵一卒攻破对方防御要塞的目的,不过郡主怕有些漏网之鱼不愿抬起头来做人,错过极光的绚烂,就吩咐属下用棱镜给他们补刀。” 巽泽虽言不入朝堂是非,不趟江湖浑水,不涉天下之争,却屡屡为他破例惹尽红尘恩怨,人虽未至,情已穿山海而来,此情,天下无人可比。 “辛苦诸位。”慕容黎道,“门派挑战,是一对一单打独斗,可以发挥出武功的最强招式。而军队交战,往往万人踩踏,近身肉搏,武功路数施展空间甚小,不可同日而语。黎泽阁弟子都是万里挑一之人,平白牺牲,于国于己皆是损失,让其他人撤回,不必参与血战。” 此刻的慕容黎,不是高高在上的王者,只是温文尔雅指点江山的红衣公子,有让人仰望的繁华,与甘愿诚服的信仰。 他散发的光辉,倾尽天下,也倾倒黎泽阁众人。 北风微微动容,提起茶壶,让茶水细细注入慕容黎茶盏中,奉给慕容黎:“黎泽阁每一位弟子都有项特殊的神秘技能,可绝境逢生,杀掉比我们武功高数倍的猎物。不过战场上确实经验不足,多谢阁主念及,我已安排他们混战之时撤离。” 慕容黎接了茶盏,轻轻饮下:“那就好,非必要之时,敛锷韬光。” 北风放下茶壶,露出笑容,仰望着慕容黎:“其实属下来此,还有一项任务,就是保证阁主的安全。” 慕容黎淡淡饮茶,不置可否。 “你保护王上?”方夜皱眉,瞧着北风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眼神一直在他家王上身上停留,觊觎之心明目张胆,要说没有别的心思连他都不信,他鄙夷不满问道,“那你有何过人之处?” “技多不压身。”北风移开目光,观摩自己纤纤玉指,然后朝方夜绽放妖娆笑容,“在下最擅长的就是演戏挣钱。” 挣钱?他方才才坑了方夜五十金。方夜突然闭嘴,不想再与此人有过多交集,交集过甚,钱包必会逐渐干瘪。 什么样的主子出什么样的下属,慕容黎脑中浮现巽泽稀奇古怪坑倒别人一阵狂笑的模样,就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淡淡一笑。 这一刻,秋风屏住了呼吸,天地万物黯然失色。 北风顿时呆住,任风扬飞长发,第一次觉得,原来仰望绝世容颜竟是如此幸福。 …… 此战,瑶光兵伤亡不过两百人,而天枢守阵将士,几乎全军覆没,高达一万多。 此战,瑶光破了又原山脉仲堃仪的前锋阵地,直抵九皋坡,萧然占领所有防御要塞,下令围而不歼,将又原山所有进出通道全部封死,调集瑶光十万精兵覆盖山原。 即便是这样大军压境之下,仲堃仪也并未表现出慌乱之色。 一万人,死便死了吧。 他相信骄兵必败,所以壬酉与他简单商议过后,他们就写了一封信,让行军速度最快最强的探马从隐秘小道送了出去。 然后,他与壬酉去了昆仑丘广场,他的腰中,一直悬着纯钩剑。 …… 执明的滔天怒焰化为空前绝后的力量对佐奕发动了一场报复性的残忍屠杀。 一日之内,横跨悠江浓雾,踏平入舍村。 由天权最精锐的士兵组成的飞隼军飞过重重浓雾,如风如火,从天扫射,入舍村守卫堡垒,顷刻灰飞烟灭。 当飞隼军的弩箭轰击着开阳层层防御营寨时,开阳士兵还在吃惊,他们完全不知道天权军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们的行军速度,竟然快过了婴矦族的探马。 无数的弩箭搅碎他们的营寨,队伍。尸体成片的倒在地上,鲜血将悠江的水,入舍村的柳枝染红。 天权军的长驱直入,凶悍之气让开阳士兵完全失去了战斗的勇气,慌忙逃窜,惨叫着,向主营退去。 佐奕大怒,呼喝:“怕什么,执明人马不足五万,不过是仗着偷袭而降,打了你们一个措手不及,开阳精锐尽在此处,定要叫执明有来无回,他让本郡主回不了开阳,本郡主也要让他回不了天权。” 众将士的头脑稍稍清醒:“郡主,此地横跨悠江,又有重重浓雾干扰视线,隐于世外,执明如何得知?莫不是军中有人走漏了风声,将我军行踪透露了出去?” 佐奕静静冷静下来,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刺杀执明未遂之后,开阳大军就驻扎于此,作为又原山南部一支奇军,必要之时助壬酉完成大计。 所谓盗取布阵图与慕容黎交易,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引慕容黎上钩。壬酉婴矦一族,兵力不够,必须借他与仲堃仪的兵,慕容黎未死之前,壬酉断然不会出卖他自断后路。 那么,执明因何得到开阳军的藏匿之处? 出入悠江之人,只有他一个,而他,只接触了慕容黎。 慕容黎! 好一个过河拆桥,借刀杀人。 佐奕咬紧牙关,思绪极速转动,棋手虽然可以摆弄棋子,但棋子的一步一动也能干扰棋手下一步出棋的路数。 “迷雾之中,执明也不敢贸然行动,此番攻击必是利用飞隼无疑,而他手中那批飞隼还是曾经从本郡主手中劫走的那批,那就将他的飞人全部变为死人。” 佐奕的瞳仁深深变幻着,飞隼那个致命缺陷,是时候用在执明身上了。 他派了一队训练有素的暗影出去。 …… 突然的袭击取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这波攻击让开阳军队付出惨重代价,尸横遍野,飞隼军也要调整休息片刻,换岗换弩箭,才能进行下一波射击。 浓雾锁面,执明目光隐在层层散不开的雾气中,阴沉得令人窒息。 他讨厌大雾,目不见物,不能亲眼看到开阳逃兵抱头鼠窜的样子,真是一件极其不愉快的事,所以这场战斗就变成了飞隼军的主场,他们飞在空中,对手也看不见,刚好趁其不备,朝他们阵营猛扎,统统射成筛子。 大雾,就会变成鲜红色。 然后,就可以准备一场痛快淋漓的屠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有血流成河才能平息执明所受侮辱的震天之怒。 无论是玉衡之辱,还是三剑之仇,这一切,统统要佐奕的命来洗刷。 飞隼再次展翅,成群结队的往空中飞去,在十几丈高的空中发动最强的射击,他们就是战争之魔,要将敌军全部歼灭。 奇怪的是,弩箭并没有如预想的展开射杀,突然,惨叫声震天而来,然后,就看到人如雨粒般直线坠落,张舞着四肢坠向深渊,砸入轮回。 他们惊恐的发现,助飞的飞隼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肢解散架,变成了一堆朽木碎片,从十几丈高空降落。 飞隼士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惨叫,身子就重重的砸到地面,摔得血肉模糊,脑浆迸裂,鲜血将柳根染红,汇聚成一条触目惊心的红溪,漂浮着片片尸块与朽木残骸。 最自豪的飞隼被全数摧毁,士兵死状惨烈,天权军的斗志也在逐渐瓦解,缕缕行行向后退步。 执明双目中闪过一阵狠辣的快意,手掌握紧,将腕骨断裂的淤血握在手心,简单的下了一个命令:“左右埋伏,诱敌深入,本王誓要取佐奕首级祭旗。” …… 飞隼军惨败,就是佐奕的大捷。天权军的斗志完全被从天摔落脑浆迸裂的无数尸体击溃,以慌乱无序连滚带爬的惨状涌了出去。 双方实力相当,没有了飞隼就是以一当十的近身搏斗。所以佐奕下了命令,一鼓作气追杀天权军,开阳士兵的凶悍之气也被渐渐唤醒,刀光相互交织在一起,就像无数道死亡之网,要将天权兵分割,网住。 血战之前,佐奕收到了婴矦族长快马送来的一封情报,信在手中被捏成一团碎屑,他猛然拉过一位下属,附耳悄语几句,下属眼中燃起必胜的信心,领命退下。 佐奕的双目中也闪过一道狠辣的恼意。 …… 开阳士兵兴奋嚎叫着,击响了战鼓。 天权军慌乱逃窜给了他们勇猛的决心,他们如风如火,狂龙猛啸般直捣天权主力军中心,向天权军发动了强有力的反击。 但浓雾中慌乱的天权军却逃跑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然后开阳军的两翼与后方也爆发出兴奋的嚎叫,密密麻麻的人影将开阳所有退路全封。 顿时,浓雾里像是燃起了无数的烟火一般,被红光照亮,随即,骨头碎裂的脆音和肌肉撕扯的闷响在战火中响起,无数战刀搅碎了浓雾,将敌人砍成残肢碎片,蓬散的鲜血洒落了一地。 这是一场近乎残忍的厮杀,双方热血沸腾,不厮杀至死亡决不罢休。 尸体成片成片倒下,堆成一座座尸山,血化成河流淌进了悠江,又被悠江的水带去不知名的远方。 直到黎明,杀戮结束。 过分自信轻敌,终于酿成一场惨败。 这场惨败,以佐奕被俘告终。 天权士兵清理战场,这场硬战并没有给他们带来胜利的喜悦,开阳死伤两万人,而天权军也死伤近万,肉体博击,谁都没有占据上风。 小小开阳让执明损失近万兵卒,执明眼里充满血丝,星铭剑出鞘,闪烁着毒辣阴损之气,挑起佐奕下颚,阴冷的声音响起:“阶下之囚,这一幕何其相似,本王该如何杀你,五马分尸还是碎尸万段?” 佐奕手脚被缚在十字木桩上,并无紧张之气,只是略显疲乏,剑尖锋利感压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直视执明:“飞隼军惨败,天权军慌乱奔走只是你给我制造的一场假象,目的就是诱我全军出击。连飞隼全军覆没都无动于衷,你阴损狠辣起来丝毫不输慕容黎,在下佩服。” “诋毁阿离,该打。”执明移开剑尖,眼神交换,立刻两位士兵上前,对着佐奕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佐奕气息奄奄,狂吐鲜血,执明才慢悠悠让他们住手,盯着佐奕,“以不变应万变,你怎么不说本王聪明?” 佐奕吐出一口鲜血,毫无惧色,不失礼貌的露出鄙薄神色。 执明倒不生气,他并不指望佐奕这个叛国的丧家之犬会对他泛起尊重。 “你难道没有发觉你派来准备在飞隼上动手脚的那批精兵一个都没有回去?” 佐奕抬起目光,眼底闪过一抹惊寒。 执明捕捉着佐奕每一丝表情变化,慢悠悠道:“地上的东西玩腻了,本王就想看看天上飞的东西,飞隼助飞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本王左思右想,人若没了助飞的物件,从十几丈高空坠落会是怎样场景,所以就把你的精英都送上天去了。” 佐奕镇定自若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执明继续道:“早在你们用本王的飞隼伤遖宿士兵挑拨离间之时,本王就检查过这批飞隼,发现了这个瞬间肢解的秘密。想必当初莫澜能轻易夺了飞隼,也是你故意的吧,就为了有朝一日用在本王身上。你自认聪明算计本王,那本王何不将计就计,用你的东西对付你的人。” 他幽幽笑着:“你没有料到,从天而降摔得稀烂的其实没有一个是本王的兵,都是你训练有素的暗影,死于自家主子的武器之下他们到挺享受。” 佐奕双目仿佛狼眼一般,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执明,将执明撕碎,但他很快就将这股阴狠压下,自嘲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混吃等死的君王原来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你算什么东西,需要本王对你展现出真面目。”执明玩起了手中的剑,笑意变得冰冷,长剑划破周围的空气,也将佐奕的脸色划得煞白。 佐奕的神色倒是没有丝毫退却,还夹杂了一丝讥讽:“不过你也别太得意,你我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只不过我栽的跟头大些,最先成了弃子,弃子无用,自然需要你这把刀来铲除。只是猎物斩尽,刀可还有用?会不会马上也成为弃子?” “凑巧的事情接二连三,你难道就没有怀疑,你的每一步动作都是事先被人安排好的,你追查我数月,都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偏巧你要血洗玉衡之时就得到我的藏匿之处,想必更不可能是偶然吧。” “而我,只是恰巧见了慕容黎一面。” 他死死盯着执明,似乎要从执明眼中挖出一丝仇恨来。 可惜,执明似乎对这连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样挑拨离间的话听得次数多了,连他都感到想吐,还不如让他闭嘴。 “天权儿郎的血还未冷却,你这就下去陪葬。本王与慕容黎的事不劳你费心。” 星铭剑抬起,猛然劈向佐奕脖颈。 这一剑之威,可将佐奕人头立马斩落,一定。 “费心?执明国主若不想让慕容黎为我陪葬,大可立刻斩了我。” 佐奕淡淡道,挑拨不了就证明慕容黎已成了执明的软肋,既是软肋,何不好好利用一番。 佐奕目光中的沉静若定,让执明挥出的剑霎时顿在他脖颈肌肤上,再不能深入一分。 执明盯着佐奕,只要手上力道增进一分,他与佐奕之仇都会结束。 然而慕容黎三字让他的心闪过一瞬间徘徊。 一瞬间,足够佐奕看在眼里。 佐奕自信满满,与执明目光交接,岿然不动,将话嵌入执明灵魂:“你可知,过慧易折,他所图谋会要了他的命,只有你能救他。” 执明感到内心深处的挣扎,他与慕容黎,就像跨越天人生死之隔,重新相聚。 慕容黎不能再死一次,他不能失去他两次。 所以,就算不共戴天的仇人马上就能下地狱,他还是缓缓撤回剑锋。 只在佐奕脖颈处划了一道剑痕。 然后,执明猛然用力,将星铭剑深深钉入木桩,悬在佐奕头顶上。 三尺剑锋染上的鲜血,滴在佐奕残破的衣衫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皱纹。 “你的话,最好令本王满意。” 第106章 血咒 “慕容黎把你我,众生作为棋子玩弄,只因他所图甚大。” “当年你从我手中拿走的六壬残缺不全,并非六壬本身残缺,只不过是我将关键之处撕下,以求日后图谋。”佐奕缓缓抬起头来,“慕容黎正是知道我手中藏着的才是六壬的关键,所以瞒着你与我做了一个交易。” “瞒着本王,大约慕容黎只是想留你一命而已。”执明不动声色,眸中隐约闪过一丝痛苦。 他憎恨佐奕,憎恨到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地步,若他知佐奕行踪,必会当场手刃。慕容黎既然想要佐奕手中的六壬残页,自然不会让佐奕在那个时候死去,慕容黎对他下毒,软禁于寝宫中,竟然是为了与佐奕见面交易,瞒天过海。 慕容黎最终是拒绝相信他,这让执明内心很不好受。 留下佐奕的命,第一次是嫌隙,第二次定是分裂,他们之间早没了信任,就算与天地立誓言,他的事才是天下大事,他也不会再相信他的。 编织出的那张背负谎言的锁链,早已深入骨髓。 佐奕点头:“确实,为了安全起见,慕容黎暗中替我除掉许多尾巴,才会让我对他放下戒心,相信了合作共赢。” 他笑了笑,冷笑,“只是你不妨细细琢磨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为何攻打玉衡,我不得而知,但是攻打玉衡需要天权军队,从天权都城调军并不现实,一则时日过久,二则必经之路都属瑶光疆域,瑶光百万雄师岂容天权军踏他们领土而过直取玉衡腹地,所以你能调用的天权军就只有驻扎开阳等着取本郡主项上人头的军队。你倾巢而出,调走驻守在开阳的军,拿下玉衡,但是玉衡也需要驻军防守,就恰恰牵制了这队人马。在慕容黎与本郡主交谈的时候,也让本郡主轻易信了他的鬼话,自认他诚心诚意为本郡主谋生路,让本郡主回开阳,才将六壬残页交给了他。” 他换了一种语气,冷嘲执明,“区区几万兵力,不考虑任何退路,就想攻占玉衡,对抗整个瑶光,也不知道当时谁给你的勇气,大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就是仗着慕容黎不会伤你,不会调兵围剿你来的自信吧。而你为何攻打玉衡,是不是刚好有慕容黎的推波助澜?故而他不与你对峙。” “用一城换六壬,你当阿离同你一样愚蠢吗?”执明内心波动,却是一个字都不信,与佐奕交易,又放佐奕行踪出来,以慕容黎算无遗策之心智,又怎会不知佐奕被捕后会借此诋毁,挑拨离间,除非对他失望透顶,根本不在乎他知道此事的后果。 否则,佐奕之言必不可信。 只是,攻打玉衡,盟约瓦解,两国分裂,再严重的后果也不过如此,还有何后果需要顾忌! 执明自嘲,苦笑。 佐奕:“你难道还没有发现,你虽然占领了玉衡,但是吃亏的仍然是你。” 玉衡无粮无钱食今日不食明日,得自掏腰包解决灾情疫病,无兵无将无利可图,竟左右了天权局势。 一想到在玉衡的各种憋屈,执明就恨不得又想打佐奕一顿。 但佐奕的话,是那么真实,带着某种合理性。 瑶光百万雄师,执明奈何自嘲,连佐奕都看得出来,从天权王城调军是绝对不可能直捣玉衡郡的,路途遥远且不论,天玑天璇都属于瑶光版图,无论是哪一条道,必要横穿瑶光疆域,横穿瑶光疆域来攻打瑶光腹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羞辱瑶光百万子民的智商吗。 大抵连瑶光边境都过不了,就会被打回去。 这也让执明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起先他自认撤军出玉衡,是给玉衡一条生路,如今思绪清明想到其中利害关窍就是一阵后怕,这条生路竟是慕容黎留给他的。 慕容黎只要一声军令下达,瑶光都城,天璇郡,天玑郡三路大军远超五倍兵力轻而易举就可围住他在玉衡的兵马,令他插翅难飞。他能在玉衡安然无恙横行,只是慕容黎不想与他为敌,故而按兵不动。 如若他在玉衡有一丝妄动,那就是必败的局面。 想来,佐奕知道这其中利害关系,才相信慕容黎所言天权兵被玉衡牵制,天权王城岌岌可危,顾及不了开阳,故而放心将六壬交到慕容黎手上。 慕容黎虽言不与他为敌,却做了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 玉衡郡主?区区一郡之主没有主君授意何来的胆量羞辱友邦之君,事后主君也并未说过一句歉言还火上浇油了一把,才让他将被侮辱的震天之怒化为烈火车轮碾压玉衡。 挑衅开始至结束,玉衡并未损失一兵一卒,反倒是整个天权,被卷入漩涡,受制于人。 兵不血刃不留蛛丝马迹就能让对手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过如此。整个事态发展,确实像慕容黎手笔。 执明眼中并未有丝毫的宽容与温情,他突然道:“你知道,慕容黎为什么这样做?” “呵,他借天权军撤出开阳,诱我上当,又追踪我至此,不过是要借刀杀人。”佐奕的自嘲讥讽怨恨都凝聚在眼中,让他看起来有些古怪,“卑鄙阴损都不足以形容他。他确实要杀死我,而且是要借你的手。待到时机成熟,在他觉得游戏应该结束,玉衡应回归瑶光的时候就透露了我的行踪出去,让你将目标转移到我身上,这一场天衣无缝的巧合,你我都不会怀疑是他从中作梗。” “那是自然,杀鸡焉用牛刀,瑶光国主怎能越俎代庖斩杀天权郡主,岂不是逾越两国分界,授人以柄。” 即便这都是出自慕容黎的算计,执明也没有任何脸面去责怪,因为,没有人按着他的头让他攻打玉衡,他既占了玉衡,犯了瑶光,无论他们怎么做,都只不过是对待敌人的正当反击。 犯瑶光领土者,虽远必诛,慕容黎对他已经做到了最大的宽容。 佐奕怨念更深:“旗鼓相当,你我只会两败俱伤,都是棋子,又有何得意?” 执明挑起一个冷笑,佐奕越是诋毁慕容黎,他就越想将这张嘴脸撕烂,抬手就捏住了佐奕下颚,死到临头还要妄想分裂他与慕容黎关系,真是罪不容诛:“慕容黎为本王着想,让本王轻易找到你报这血海深仇,本王应该感激他才对。所以,这与本王杀不杀你有何关系?” 佐奕感到一阵剧烈疼痛,颚骨几乎被执明捏碎,他忍着剧痛,抬头,凝视执明,仿佛早已看透一切。 执明放手,让他继续说下去。 佐奕咬着牙关,怨恨喷薄欲出:“没有关系吗?六壬记载如何使用八剑,打开神力,慕容黎真正所图,是破解神兵,开启八剑之力为自己所用,因而才不计一切手段,除掉所有阻碍之人,夺取八剑。” 他幽幽大笑,“世人只知六壬传说,八柄奇剑,得之可得天下,却不知逆天开启只会死无葬身之地。他手中已有开启的秘法,可他不知六壬诅咒,可笑可悲。” 佐奕的笑声让执明遍生寒凉,忍不住大喝:“什么诅咒?” 佐奕双目中仿佛有鬼火闪动,一字字道:“不得好死或是同归于尽。” “你若恨他,就杀了我,让他应验诅咒。反正他也利用了你,不是吗?” 佐奕大笑转为叹息,这叹息像是心底发出的声音,化成一道淡淡的影子,带来了一抹凉,顺着执明血液,钻入执明的心房中。 执明面目倏然狰狞,目光凛凛盯住佐奕:“本王为何要信你的胡言乱语?” 佐奕静静的看着他:“残页就在我身上,你若不信不妨自己看。” 他那淡淡的表情让执明觉得太过刺眼,执明讥诮,一把扯开他的衣襟,从他衣衫夹层中拿出已经褶皱的一张破页,六壬材质他曾摸过百次,帛纸虽褶皱泛黄,却是六壬无疑。 展开。 不得好死,同归于尽。 血咒。 八个血色大字比佐奕的表情更加刺眼,遍体生寒,执明忍不住后退一步,浑浑噩噩的一步。 佐奕依旧沉静得让人觉得有些可怖:“你若还不想他死,是不是该去阻止他?” 执明握住星铭剑,猛然从木桩上拔出,狂乱的剑招噼啪撕扯,霎时将六壬残页斩为万千碎片。 剑,以极快的速度没入佐奕腹部。 碎屑,在空中乱舞。 执明只是宣泄,宣泄完了,愤怒也就消失了,然后等待着。 等待听鲜血蓬散的声音。 六壬撕碎了,就没有黑暗,也没有诅咒,心,就不会痛,不会感到恐惧。 “你知道动用八剑的代价,却故意漏掉关键之处,佐奕,你是不是觉得活着很无趣,想早入地狱。” 他的手扭动剑柄,让剑刃在佐奕腹部搅动。 鲜血顺着剑锋流出,流到剑柄上,染了执明一手,粘液让他感受着鲜血的温度,让痛楚变成了快意。 疼痛使佐奕面目扭曲,他深深吸一口气,喘息良久,才气若游丝道:“互相利用而已,何谈对错。他要杀我,我还不能留一页做保命符?起初我并不知道有这八个字,又何来隐瞒一说,血色字迹是一次意外偶然显现出来的,我今日告诉你,也只不过是为了保命。” “你说我恨不恨他,我比你还恨,恨不得他早点死于非命,葬在天命之下。但和我的命相比较,自然是自己的命重要些。” “真正能开启八剑力量的那个地方除了慕容黎,只有我知道,你若绕我一命,我就带你去。” 执明双手染满血腥,露出让人寒冷的微笑:“本王怎知,你所谓的那个地方不是引本王去送死?” 佐奕苦笑:“慕容黎的命在你一念之间,信不信全凭王上掂量,如今我的命被王上拿捏着,若有虚言,你可以随时取我性命,还怕我跑了不成?” “带下去。”执明抽出星铭,走出帐篷,看着苍蓝色的天空,心不禁一痛。 佐奕若虚与委蛇,他的话尚不足全信,相反他咬牙切齿,恨与怒一览无余,让执明不得不慎重思考。 他可以不在乎一切,唯独不能不在乎慕容黎,无论他们之间嫌隙有多深,他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慕容黎受诅咒反噬,死于非命。 是真是假,他都只能相信,因为慕容黎的命不能赌。 不安接踵而来,让他感到恐惧。 …… 婴矦一族真正的栖息地是九皋坡,也是北风一行人无法探明的神秘地带,除了守卫防线固若金汤,它的四菱峡谷方位都有一股天地无法撼动的力量加持,让入侵者止步。 婴矦族本是为护神力而生,世代守护苍茫剑被封印的力量,永不出世。四菱峡谷上这片世人无法窥透出的力量究竟是天地初开就形成还是后世巫邪修炼所铸已不得而知,但这绝对是最好的护剑神力。 天象异变日蚀之后,这片远古神力逐渐被唤醒,当萧然的精兵踏破又原山脉第一道防御,摧毁仲堃仪设下的六十四小阵后,四菱峡谷的东方出现了异动,腾出淡淡的光辉,似是在召唤,也似是在等待。 隐秘的光辉自峡谷东方迸发而出,汇合成柔和的一片清光,自东天方位如风一般向昆仑丘广场流贯而来,撞击在广场中央的地底层中,敲击出宛如天地互撞的几声鸿音,渐渐沉寂于地底之下。 壬酉手指出:“地水火风四大元气,第二重法阵风已开启。” 昆仑丘广场中央,细线相连,形成五芒星,而五个点,在阴阳之间,就是五行,生克相形,化生出天地万物,深藏着五行的繁复变化。 鸿音沉寂,五芒星闪烁片刻,也黯淡消散。 突然,天上天下,归于寂静。 那么一瞬,没有光,没有影。 是绝对的静,将一切包裹其中。 寂静的法阵似乎在地底旋转起来,五芒星正中,陷开成一团青色的漩涡,吸收着地风之气。 仲堃仪扶着腰间纯钩,深邃的看不出表情变化:“没想到这场日食使天地产生裂变,幻化无穷力量,将法阵地之元气开启,到不需要我做什么了。慕容黎启动了风之元气,如此只需要水火二气启动,是不是就能形成真正的龙困浅滩?” 壬酉微笑:“执明是漩涡之水,他将会开启第三重法阵,燕支置于离火之境,只要取走,火元气就可自地脉涌出。即便玉衡郡主有通天之能,未死于离火之境,届时想要阻止法阵降世也是鞭长莫及。” 此局是真正的杀局,他相信,只要法阵降世,就可逆天翻盘,天下还是旷世神功,都唯他所拥。 “南陵一役时我让弟子携纯钩离开,想置于离火之境,族长半路拦下弟子拿回纯钩,可谓深谋远虑。”仲堃仪道,纯钩置于离火之境,慕容黎若是按照绢帛位置去取,必将丧命。后慕容黎中毒,他也伤势过重昏迷半月横生枝节,各种变故应接不暇,壬酉就策划了盗取神兵之计,也将本应要放于离火之境的纯钩拿回。他自然知道,壬酉也是觊觎神兵之力,没有万全把握,他不会白白牺牲一柄神兵的。 壬酉盗得慕容黎收藏的五剑,只需加上纯钩就可开启六合之功,却是阴差阳错混入了慕容黎的燕支,如此纯钩倒也多余,便还给仲堃仪。 只是这一切被玉衡郡主算计,六合之功不但未开启,还间接毁于一旦,壬酉只差气到心脉俱断,如此血仇,岂有不报之理,才不留退路设下逆天杀局。 壬酉笑道:“纯钩只是慕容黎的饵,燕支却是三人的饵。” 仲堃仪抚摸剑柄,不动声色道:“慕容黎向来心思缜密,太过容易取胜反而令其生疑,我们必须打一场胜仗,让他看到,此地形势复杂,深浅不明,胜算未知,如此他才会反其道而行之,不留余力进入阵法核心。” “先生与我不谋而合,一切尽在掌控,执明并未杀佐奕,这就是惊喜,他每每出人意料都是惊喜,我也会给他一个惊喜。” 壬酉脸上刻着标准的微笑,让人感到有些惊悚。 他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这让他看起来很开心,仅仅他开心。 慕容黎永远不会想到,每攻破一处防御,他离死亡就更近一步。 因为在这里打响的每一场胜利号角都是向冥界召唤死亡之神。 壬酉想到这里,不由得笑出声来。 …… 慕容黎坐在王帐前,看着残阳。 残阳如血,隐在重重阴云之中。 阴云,似乎会有雨降临,日蚀之后天降暴雨,并不稀奇,唯一值得欣喜的是,也许雨水会冲刷掉满地的血腥。 从这个角度看到的又原阵地,已是一片废墟。 但是在慕容黎的眼中,就算前锋毁于一旦,仲堃仪与壬酉的实力也绝不可低估,他相信,仲堃仪绝不会再犯轻敌之错,若是太过容易取胜,必定有诈。 “王上,歼敌一万,身份已核实,是天枢旧部。”萧然上前躬身道。 慕容黎道:“萧然,你觉得接下来当如何作战?” 萧然道:“王上,末将认为正可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将整个九皋坡攻下。仲堃仪曾经带走的十万天枢旧部,在天权损失三万,南陵损失五万,已所剩无几,我军实力雄厚,士气高涨,这一战,末将敢保证让整个九皋坡陷落。” 慕容黎笑了笑:“曾经是十万不代表这些年他没有招兵买马。就算只有两万旧部,被困枢居,他们是困兽,若是强行攻击,必将遭到殊死的反抗。” 这一点,身经百战的萧然当然有体会,但,瑶光精兵集聚在此,无下一步动作,是否意味着守山不攻?围而不歼,想耗尽对方粮草这一招在这里行不通,此地本就与世隔绝,不与外界通人烟,婴矦族延续了百年,早已做到自给自足,粮草囤积在内,应有尽有,即便再困他百年,他们也不会饿死。 慕容黎收回目光,看着萧然:“歼敌一万,全是天枢旧部,这意味着什么?” 萧然吃了一惊:“婴矦族部落的人没有参与进来?” 慕容黎沉吟:“不是他们未参与,而是他们还没有动用真正的实力。” 萧然疑惑:“他们久居深山,终年不与外界接触,全族人口不过万,若说临场对战经验,估计也是纸上谈兵,王上说的真正实力?” 慕容黎道:“神兵蕴含天地之力,绝非常人能驾驭,同样道理,要封印它的力量,也必须拥有常人无法匹敌的剑术,才可镇压守护,这就是本王所说的实力。” 北风坐在一旁,慢条斯理打磨着他的指甲,然后抬起葱葱玉指,吹了吹指甲粉末:“修为。” 慕容黎点头:“正是,他们同阿巽一般,是修习之人。天玑祭神大典上祭司的修为境界就让阿巽动用三成功力才将其制服,本王猜测,婴矦部落拥有这等实力之人绝不下百。要破局而出,必应知其深浅。” 萧然一窒,他本自信满满,但现在,却不能保证稳操胜算,玉衡郡主的剑道造诣究竟有多高,他想象不出,他只知山外有天,天外有仙,一人之威可震十万精兵之威,挥手之际灭了琉璃王族精英,将子兑中垣之路揍为人间妄想,就是玉衡郡主的实力。若是有人能迫使这样的仙人使出三成功力,这等修为也不是他们能抗衡的。 “对上这等武功高强之人,我军占尽人数优势,以车轮战耗尽对方精力,或许可破之。” “损失惨重,若非万不得已断然不做无谓牺牲。”慕容黎摇头,打开地貌图,在悠江百里之外处轻点,“天枢以盛产良驹精铁闻名,山脉之间这里却是一方广袤草场,足够驯养数以万计的良驹,婴矦族并非不与外界往来,他们真正的收入来源,就是马匹的交易。” 方夜道:“确实如此,早些年间天枢几大世家垄断国内商贸,低价收购部分马驹混入御马场又抬高市价,换与别国通商,从而牟取暴利。如此看来,以黑市名义走私的这些马驹就来自此处。” “传本王之令,革天枢世家之权,收回御马场,选拔人才,设太仆侍卿,掌管舆马和马政。婴矦一族若是识时务,能知难而退,再想以贩马为生,那就来与本王做交易,本王自会考虑留其香火命脉。”慕容黎淡淡一笑,“将此消息散播去族中,乱其民心。就算壬酉无动于衷要慷慨赴死,想必也有部分族人希望继续看日后的太阳,一旦有人动摇,就有可乘之机。” 天枢毕竟山高帝王远,即便归属瑶光,其内部政治还是以三大世家为首,慕容黎立国至今,瑶光外患未除,内忧难解,一时无法分身乏术,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养肥的鸡不下蛋焉有存在之理,自然是要开刀的。 是不是立刻革除天枢世家之权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婴矦一族认为他会这样做,并且已经下令掌管马政,他们以后的生计来源,只能与朝廷合作,系在慕容黎身上。 不想被栓还要继续负隅顽抗,那就等着灭族之灾。 第107章 千骑 消息传去婴矦族后的两日,慕容黎没有任何动静,奇怪的是,九皋坡的仲堃仪与婴矦一族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天气更加阴沉了。 随着日影一点点地移动,很快暮色笼罩了大地,当灯掌起来的时候,慕容黎寝宫潜入了第三个刺客。 刺客都是剑术卓绝之人,第一个刺客潜入东营,被萧然重兵围而杀之,第二个刺客在距王帐十丈开外惊动禁军,从数十名禁军围剿中突围,被随后赶至的萧然方夜联手击杀。 第三个刺客悄无声息越过重重兵甲防卫,剑招行云流水,他踏入王帐的那一瞬,四位护卫只看到烛火摇曳的影子,就血溅当场。 慕容黎居中侧坐,握着一卷书册,认真研读书册内容,是如此的心无旁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危险逐步靠近。 刺客并未耽误半霎,踏入王帐与出剑就在同一瞬间,人如影,剑如星,剑尖一点星芒直取慕容黎命门,丝毫不留情。 烛火跳跃,随着一道妖红闪过,刺客闷哼一声,扑倒在地,距离慕容黎仅十步之遥。 北风的脚踩在刺客脊背上,看似轻盈,却令刺客无法动弹,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刺客的剑就握在了他的手中,他抬起剑:“好剑。” “好贱。” 折断,扔。 “君王一人系天下安危,九层防御,七重护卫,岂容尔等宵小近身。你可真是愚蠢,做这刺杀送命的买卖,可知,十步之内,无人可近我瑶光王上之身。” 刺客剧烈挣扎,却挣不开北风的脚,他感到焦躁,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出现如何出手的,也不明白看似如此孱弱之人力量竟恐怖如斯,几乎踩断他的脊柱。他用力抬起头,带着满腔愤怒,直视慕容黎:“慕容黎,你断我族生路,我要你不得好死。” 刺客从出现到被擒,慕容黎从容沉静,斜倚王座看书品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这世间要他不得好死之人不计其数,他不也依然活得好好的继续做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让他死,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这个天下谁死谁活,应是他说了算。 慕容黎微微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枢世家何德何能跨越君主成为汝之生路?你们的生路,本王说的才算。” “你……”刺客发出咚一声闷响,脑袋就结实磕在地面上,后半句话硬生生被踩回喉咙。 北风收回踩踏刺客后脑勺的脚,表示极为不满:“直视王上,大不敬。我家郡主的王上也是你能看的?活该被踩。” 帐外一阵动静,方夜萧然处决完那两名刺客,闻声而来,北风顺势放开刺客,身形一晃,移到慕容黎旁边,转瞬就变得妖娆恭顺。 慕容黎:“带下去,冥顽不灵就,杀。” 刺客脑门被北风一脚踩踏猛撞地面,此时方夜提起,还是一副眼冒金星,昼夜不分的混沌状态,两位士兵进来,将他架了出去。 慕容黎眼眸微抬:“如何?” 北风颔首微笑:“阁主,剑随身动,快如闪电,他们实则已领悟到剑道精髓。” “几分把握可取胜?” “若想一举击杀,少不得要像我一般,多少用些阴招。” 能杀人的招就是好招,乱世王者,岂会墨守成规。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付非常之人自然要用非常手段。”慕容黎点了点头,视线触及方夜萧然,突然,眉峰微动。 几乎同时,庚辰越过方夜萧然闪至慕容黎身前,急迫禀报:“公子,情况有变。” 慕容黎放下书卷,看着庚辰。 “如公子所料,天权开阳一番血战之后,佐奕被天权国主擒获,然意外的是天权国主并未杀佐奕。”庚辰视线扫过,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北风,北风也看着他,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 慕容黎沉吟:“未杀?” 不共戴天之仇,因何不杀? 方夜道:“王上,会不会是佐奕向执明国主道出与您有过交易,执明国主对您怨恨又增,故而留下佐奕转而对付王上?” 萧然冷冷道:“天权若再犯瑶光,就让他知道瑶光百万雄师手中长枪究竟有多锋利。” 天权王阴晴不定,莫名其妙侵占瑶光玉衡,听佐奕一言,自知被利用又来对付慕容黎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确实利用了,何必解释。 第一击战鼓从玉衡敲响,两国盟约撕毁,已势同水火,若执明再挑衅瑶光下一座城,就是不死不休。 臣民不知其内幕,都是这样认为的。 如方夜萧然知其内幕,也不容许执明再有挑衅之举,国之领域,岂容他国再次放肆。 一退再退,必乱民心。 “这个理由还不足以削减执明对佐奕的恨。”慕容黎神色微动,他放消息让执明对付佐奕,自然把佐奕以求挑拨双方的可能性全部算计在内,今时今日,所有离间对他而言,都不足萦怀。 是非功过,数不胜数,他并不在乎执明知道这一条。 “未杀佐奕,一定有着非留不可的理由。” 慕容黎继续看着庚辰,道:“天权军按兵不动还是有撤走的迹象?” 庚辰:“都不是,他们向东北方向行去。” 东北? 慕容黎低头,迅速铺开地貌图,悠江横跨两山之间,东北山外百里处,就是那一方广袤草场,距此地阵营,也是百里以外。 穿越草场,再往其深入,就是天枢境内,执明带兵去天枢做甚? 心念电转,慕容黎突然下令:“萧然,立刻整顿军中战马。” 萧然将王令执行下去,回身问慕容黎:“王上看出什么了?” 天枢边陲小郡,距天权最远,调兵尚需日久,天权国主莫不是吃错药,才会入绝地挑衅瑶光天枢郡。 不过看王上神色,担忧的并不是瑶光会遭天权再犯,而是天权。 慕容黎手指随悠江往东北滑去,点在草场上:“有草场,有良驹,就一定有骑兵,草原宽阔最能发挥骑兵的优势,若是这批骑兵由修为高手构成,执明必入死地。” 萧然若有所思。 方夜道:“这些修习之人此刻正潜入我军行刺王上,又怎会分身跨越百里之外阻击执明国主?” 慕容黎道:“近百名高手,行刺者却寥寥无几,他们对本王的刺杀正是为了掩人耳目。佐奕未死之迷,一定曾与壬酉密谋,蛊惑执明引执明进入埋伏之地。” 方夜道:“执明国主岂会听信佐奕一面之词?” 慕容黎静默片刻,非留不可还能把执明引入绝地的理由,会是什么呢? 萧然思索片刻,道:“若是王上此时撤军援助天权,仲堃仪必会趁机突围,是否正中了仲堃仪的计谋,调虎离山?” 慕容黎未尝没有想到这点,此乃双杀之计,只要草场上出现骑兵,无论是不是针对他布的局,执明必败无疑。 刺客入瑶光军营行刺杀之举,若为混淆视听,则不希望他援助执明,那么骑兵定下死手,以除后患。若为调虎离山想趁机突围,达到让他撤军回援的目的,也一定殊死搏斗,挫败天权。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这支骑兵下手绝不会留情。 除非,没有骑兵。 “无论瑶光天权如何,执明生死攸关,本王定不会袖手旁观。” 此刻,慕容黎只希望这一切推理皆是杞人忧天,草场没有骑兵,执明也不会去那里。 婴矦族不是玉衡郡,仲堃仪不是巽泽,他们不会陪执明玩游戏,他们下手,不死不罢休。 萧然也知道这其中利害,两国关系如履薄冰,这节骨眼上执明可不能死在瑶光,以免污了瑶光国主清誉,他请命:“王上,让末将带兵前往,末将定不负王上之托,一定救出执明国主。” 慕容黎摇头:“不,你和方夜按兵不动,继续围着笼中之鸟,鸟有异常,就擒而杀之。刺客先以利诱之,识时务则留。此行,本王抽调一万骑兵足以。” 人少夤夜秘密前往,仲堃仪就看不出瑶光军撤军回援的迹象,一则不乱军心,二则骑兵突袭可打敌方措手不及。 萧然:“王上不可,就算对方不是修习高手,一万人太少,不足以护卫王上周全。” 慕容黎:“若草场之上真是本王推测的这支特殊骑兵,那么,枢居中兵力定然薄弱,可趁机破之。” “如此属下更不能让王上独自前往,请王上收回成命。”方夜急道,跪地谏言。 “不必多言,本王自有考量,不会以身犯险。”慕容黎摆手,转而看着北风,“北风,黎泽阁弟子恐怕不能置身事外了。” “救天权人,属下并无兴趣。”北风叹息,转而轻笑,带着一抹少有的期待,“不过让婴矦一族知道谁才是天宗之主,属下乐意效劳。” 慕容黎点头,掌中摩挲着“泽”字弦月令。黎泽阁这张底牌,才是取胜的关键。 执明,你可一定要撑住。 …… 雷鸣闪电骤然劈下,引山石坍塌,林中燃起几点星火,暗夜,总是让人产生极具窒息的压迫,伴上雷鸣,更是焦虑不安。 不久,恐将会有一场暴雨,慕容黎只身前去,让方夜怎能放心,然王命难违,又劝谏不了王上,除了着急他束手无策。 趁备马之际,方夜找到北风:“北风护法,你来此的任务,是为了保护王上的……” “不是。”北风抱着一只白鸽,一副若无其事,悠然靠着马背,“我并没有这项任务。” 马儿欢呼,仰头长鸣,似是应了他的话。 方夜皱眉,这位戏子的话让他分不清真假:“不管怎样,你一定要保护王上周全。” “我弱不禁风的,可能还需要阁主保护。” “下属理应护卫主上,王上也是你们的阁主,难道黎泽阁有所不同?” “确实不同,朝堂是听从君主之命,护卫君主周全。江湖向来以强者为尊,门派只遵守派规,传承百年道义,并非完全听从掌门人之命,要做一派掌门,就必须有能力保证每一位弟子周全,故而才会有人愿入天宗,愿意加入第一大派,无非就是寻一强大之人做护盾,勤学武术,闯荡江湖可快意潇洒。所以我们才是需要阁主保护的弱小。” “……” “两派相斗,哪有弟子站出来让掌门人先跑的,都是在紧要关头时掌门人威风凛凛出场,一拳一剑以身相挡,大喝‘何方妖孽,敢伤我门中弟子,看招。’戏文不都这样唱。” “……”方夜噎住。 “所谓仗势欺人仗的就是天下第一的势。江湖上的常态,门派或许百年不变,掌门人并非一成不变,日常更换历来是家常便饭,谁赢了谁有能力保护弟子谁就可做老大,成为一门之主。除非例外……”北风玩弄着小白鸽,看着方夜,悄咪咪道,“告诉你个秘密,我们郡主的阁主之位就是赢来的,他还放言,谁若能打赢他,取了他手中令牌一样可以做阁主,下面不少人已经蠢蠢欲试,其实我瞧着,那令牌材质特殊,世间罕见,必定价值不菲,得值不少钱。” 醉翁之意不在酒,方夜才不信他的鬼话,直接切入正题:“若是你需要钱,多少都可以出,你的钱庄也可以开到瑶光王城中去,朝廷特批设立的民间地下钱庄,前提是,金主。” 金主,就是瑶光的国主,金矿的主人。金主生则钱生。 “你用金钱侮辱我。”北风一把放飞鸽子,扶上方夜,笑得花枝乱颤,“但是我喜欢,这样的侮辱再多来几次。” 果然是见钱眼开,突破下线。方夜不太适应他的热情:“你……应了?” 北风:“这个例外就是黎阁主,不需要比试就能进门。” 进门?这个说法总有点……耐人寻味。方夜蹙眉:“因为玉衡郡主的强大让诸位也得臣服王上?” “不,其实郡主是玉衡的光,是我们的神,神永远为神。”北风放开方夜,将目光投向墨云翻滚的夜空,带来一丝惆怅,“黎阁主是郡主心中人,即便郡主没有给过我命令,我也知道黎阁主不能有事。我无法想象郡主若是失去黎阁主的后果,神若一念成魔,就是血雨腥风,会让整个中垣沦为炼狱,到时候我的金钱梦就会泡汤。” 他收回惆怅,幽幽看着方夜:“我不是危言耸听。” 白骨支天,血海没地,会因一人成谶。 方夜猝然一寒,从北风的眼中看到了炼狱末日,他转开目光,道:“我说的保护除了生命安全,还有其他,想必你知道,执明国主一直对王上有……那样的心,而王上,最是重情。王上已然进了黎泽阁的门,想必你们真正的阁主也不容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北风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两人曾经是何等交情,若当真断了,岂不是太过无情,郡主所求无关其他,只盼黎阁主一生顺遂。” 方夜眸中有些怨念不甘:“无情也好,有情也罢,执明一而再再而三犯我瑶光疆土,王上念旧,妥协忍让,可问过我瑶光子民手中长枪答应与否。我唯愿我瑶光王上永远是瑶光的王上,不做他国之臣,否则,瑶光将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你放心。”北风立刻心领神会,凑近方夜,悄声道,“你可知我家郡主下的真正命令是什么?” 方夜自然是不知道的,摇头。 “慕容黎是郡主的人,无论是道上混的,江湖跑的,庙堂供的,若是有人妄想觊觎郡主的人,不必请示,直接剁掉。”北风妖娆吐气,一字一字轻轻道,“包括执明。” 他的神色让方夜两腿瞬间抽紧。 方夜………… 王上怎样都不可能杀执明,玉衡郡主也知道这一点,还下这样的命令,所以…… 剁掉?剁的是哪里? 无论剁的是哪里,有这位瑶光的玉衡郡主在,执明想动王上的机会必然微乎其微。 那,就放心了。 玉衡的无法无天大约就是天权的克星。 对付王权就得选择藐视王权之人,不是吗? “我一直有个疑问,执明犯了玉衡,为何诸位看起来,没有家园被占的恼怒怨恨?” “你细细琢磨,侵犯玉衡的这场游戏,执明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谁才是最终的受益者?” …… 佐奕并没有说谎,慕容黎的真正目的地是九皋坡,就是婴矦族部落守护的神剑力量,天权的斥候也证实了这一点,慕容黎大军驻扎又原山脉,围着九皋坡,即将采取下一步行动。 想要阻止慕容黎入婴矦部落那个位置开启神剑,只有立刻与慕容黎会合。 执明没有耽误,草草看过地貌图纸,率领天权精兵,穿山越草原,再有百里就可抵达又原山脉入口。 经过这片宽阔草场的时候,如慕容黎所料,执明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强的一支骑兵的阻截。这支军队来势汹汹,一出现,就如流星飒沓,风火急弛,天权军还没意识到骑兵是从哪里而来,骑兵就将他们整齐的队伍撕裂得四分五裂,在队形中横旦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势如破竹,直取中军。 他们如飞一般,宛如身经百战的幽冥骑士,凭空出现,没有任何敌人能打败他们。 这波骑兵,人数不多,却个个皆身法鬼魅,武艺超群,纵行十里,飞马走壁,全是以一敌百的修习高手,凭借战马奔腾之势,杀天权的虾兵蟹将,如割草芥。 片刻之间,足足有五百多人被割喉秒杀,鲜血飞溅,覆盖了青青草场。 天权兵如何见过此等高手,吓都被吓傻了,哪里还存有斗志,惨叫着,慌乱护主后退。 疯狂的杀戮展开。 骑兵在草场上发挥了最强的优势,他们踏马纵身,飞舞在空中,剑身长鸣,交织成一张凌厉的剑网,网到之处,只留下残肢断臂,满地血腥。 天权兵猝无防备,实力悬殊,奋力迎接着,不断有人倒下,在这个猩红而疯狂的傍晚,无数生命被收割。 执明在秦戈的保护下,与骑兵拉开了几十丈的距离,他能听到身后不断传来士兵们凄惨的叫声,他倚为精锐的部队,正在一个又一个减少。 执明怔怔的看着战场,看着修习之人剑气纵横间又是几批士兵倒下,看着这种他无法匹敌的力量,心中的悲怆永无止境,几乎连手中的星铭剑都握不住。 他混吃等死,在天权王城中养尊处优惯了,从未想过外面的世界早已翻天覆地,外界的人早已脱胎换骨,这些,都是他不可能战胜的力量,一如凡人对上修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惊恐就戮被诛杀。 地上凌乱的尸体,刺激着执明的热血,他忽然想到被他关在中军中的佐奕,他会遭到骑兵突袭,都是拜佐奕所赐。 果然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抬手,一件又一件,将他身上那笨重的玄色铠甲去除。 缓缓的,执明跨上了黑马。 王者气势,慢慢的从他身上显现,就像一缕暮光,在黑暗中茁壮绽开。 “战,天权没有懦夫,只有勇士。” 黑马,朝中军飞驰而去,星铭剑,在执明掌中耀出凌厉的冷光,他必须用他的王者之剑替那些被屠杀轻贱的生命讨回不败的气节。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天权儿郎的生命在这里终结,他怎么带他们出来的,就应该怎么带回去。 佐奕必须死,这批骑兵必须死,哪怕付出君王的生命。 得到执明的号令,颓败的天权士兵受到了感染,血脉沸腾起来,在草原上炽烈燃烧,以血肉之躯,与鬼魅骑兵展开殊死拼杀。 士兵掩护下,执明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关押佐奕的中军阵营,一个漆黑的影子闪过,飘出阴森的笑声,就在执明的面前,跃上囚车,抓住佐奕头发,手中弯刀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绕佐奕脖颈划了一圈,然后,这颗头颅就被他提在手上,甚至没来得及惨叫。 “出卖族长,就该身首异处。” 血珠滴得囚车处处猩红,那人提着头颅,盯着执明,阴笑着,染血的手指缓缓划过自己的咽喉,然后猝然消失在暮色中。 鲜血,从佐奕脖颈切口处飙出,这具躯体,一寸寸委顿下去。 血液,飞溅到执明脸上,尚有余温,执明的心,却在寸寸冰冷,脸上浮现出了惊恐。 然后,低头呕吐,似乎连心都要呕出。 场面过于血腥,饶是他也曾手刃过威将军,也没有这种直击心灵的恐怖来得恶心。 随着那人的消失,正在厮杀的骑兵似乎得到某种秘令,踏着满地血腥从战场上鬼魅般撤出,也消失在暮色中,撤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遍地天权兵的尸体。 他们仿佛是从冥界里飘来的幽魂,吸够一顿饱血,又飘回来处之地。 霎时无影无踪,不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执明僵立在满地死尸中,看着佐奕躯体留下的那滩碧血,脸色惨白,久久不能移动。 …… 将台之上,裹在族长宽袍里的壬酉,在最后那缕暮色中,举杯,遥祝血色战场。 一切都会按照他已经划定的布局前行,没有一丝偏差。 …… 入夜,雷鸣电闪,雨急风骤,污血遭雨水冲刷,流去深洼之地,在草原上汇聚成一滩滩巨大污秽的创口。 执明的眼睛,一直都没有闭过。 无论是谁,遇到这么可怕的对手,想必都会寝食难安。 那人离去时血手指划出的那个手势,就是警告,也是示威。 万军之中取佐奕头颅如探囊取物,执明只庆幸,当时那把弯刀的噬血对象不是他。 战争带来的残酷与恐惧让执明感到疲乏,无力,焦灼窒息。 那群鬼魅此来目的是取佐奕的项上人头,那么,佐奕对他说的话多少有七分是真的,婴矦族得到天权兵赶往九皋坡的消息,知道佐奕背叛,引敌深入,故而阻截执明,杀佐奕,以灵巧诡异的身法震慑天权兵,让天权知难而退。 想到这里,执明才落下的心一嗓子又提了上来,再也不能平静。 他的军队赶往九皋坡,欲与慕容黎会合,在对手看来,他就是慕容黎的援军,所以这支骑兵阻截他的真正目的,就是断慕容黎的援军,而那个从咽喉划过的手势,示威的意义,是慕容黎咽喉。 这些鬼魅之人,让执明感到恐惧,更恐惧的是,他们真正对付的是慕容黎,一定给慕容黎定制了连环杀局。 整个九皋坡中,有多少这般身法鬼魅之人? 执明来不及过多犹豫,迅速召集各将领,冒雨而行。 他必须要用最快的行军速度奔赴慕容黎。 第108章 血战 大雨持续了两夜。 有了前车之鉴,执明并未走佐奕提供的路线,而是朝北绕西,避过所有探马信鸽,十步一岗,百步一哨,谨慎前行。 心念慕容黎,即便暴雨如帘,他的行军速度依然快得惊人,两个昼夜就穿越了大半个草场。 晨曦从阴云中破出一线天光时,斥候来报:“出草场尚有五十里。” 执明挥手,让军队就地停顿整息。 能让骑兵发挥真正的优势,是草原与平地,只需出了这片草场,进入崎岖山川,林木森森,荆棘乱藤,高手还是骑兵,其实力都会受阻,执明有信心让天权的步兵精英挫败鬼魅骑兵,车轮战以多轮番攻击,耗尽敌方精力,只要骑兵敢来,他必歼灭。 策略本是好的,但是上天的眷顾似乎总与他背道,光环并不因他而耀。 大约一盏茶功夫,就在执明下令继续前进的时候,这个中垣的天,彻底变了。 大地擂响。 众人只觉得整个草原都在震动一般,仿佛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那是一队骑兵,与前日袭击他们的完全不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骑兵,从后方碾来。 银铠覆在他们身上,厚重,宽大,密不透风,从头到脚,连整匹马都护住,不留一丝缝隙,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依然熠熠生辉,返照出刺眼的光芒。 马缓慢的前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一座行走的山,天权士兵忍不住躁动起来,他们从未见过装备如此精良的铁骑兵,不由得一阵窒息。 天枢盛产精铁,善机巧筑建术,执明曾经太过混账,连与天枢通商都甚是不情愿,此时他才震惊,精铁打造的铠甲与骑兵完美融合后,几乎是神一般的精锐部队,这种铁骑兵行走起来,虽然缓慢,却足以将挡路的一切撞碎,甚至连武器都可以不用。 血肉之躯,在这种铁骑的疯狂碾压下,不堪一击。 他们所过之处,如刈草木,不会留下每一个活物。 如何抵挡? 执明心中开始紊乱,铁骑兵的来势,在草原上卷起一阵风暴,杀戮之风,浸满整个草原。 “放箭。”执明挥手。 活下来的,能战到最后的,都是精锐,天权这支经过两次摧残所剩的三万士兵都是精英中的精锐,短暂的躁动喧闹后,便静了下来,抬手,弯弓,搭箭。 阴云之中,万支羽箭仿佛飞舞空中的雪暴,爆出一片巨大的精光,向铁骑兵卷去。 那些铁骑兵恍若未觉,催动战马,继续前行,叮当万声响,羽箭射到铠甲上,触得火星四溅,却无法射穿那厚厚的银铠,只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就跌落在草地上,马蹄踩过,踏成万截断羽。 漫天锋利竟不能伤铁骑兵一丝一毫。 天权兵不禁骇然变色,坠入冰窟。 欲发动的第二波羽箭攻势硬生生顿住。 这种铁骑兵重铠厚极,将全身遮住,刀剑羽箭难撼分毫,加上战马怒冲,威力如天。小小血肉之躯,如何经得住冲击? 如何攻击? 执明咬牙不语,脸色铁青。 若是让浑身钢铁的庞然大物冲入阵营,就是肆虐屠戮,天权军,会被踏得粉碎。 往西五十里,是山川林木,铁骑兵无论多么强大,到了林木之中,笨重迟缓,其劣势自见分晓。草原上无法格杀铁骑兵,入山林借山石掩护,至少可暂避锋芒。 执明审时度势,跨上战马,引天权兵向西奔去。 五十里,快马加鞭,不过半日路程。 铁骑兵身上的铠甲沉重至极,使得他们无法步行,穿上钢铁盔甲的马匹行动速度也比不上平日的灵动,自然是跑不过执明的。 天权兵仿佛一团战云,奔腾而去。 他们与铁骑兵的距离越拉越远,最后只剩下一团飞驰的黑点湮没在阴云之下。 灰旗舞动。 铁骑兵两翼徐徐分开,一队千人轻骑鱼贯而出,其势如飞,一双双冷厉的眼神不由得让人想到幽灵鬼魅。 轻骑狂流一般没过草原,向天权军奔走的方向涌去,他们如雪的刀刃,在青青草原上亮起,似乎在宣布天权这支队伍,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狂烈的马蹄声踏破天地的节奏。 …… 壬酉的面容隐在白色风雾之后,看着五芒青色旋涡,似乎在玩赏天权兵败走的狼狈。 他的计策很简单,以重铠铁骑兵无可撼动的威力震慑天权兵,让他们按照他所布局的路线撤走,然后,将上演一波活人献祭的炼狱场面。 他,要天权万人活祭,启动水之元气。 他清楚的知道,无论是执明还是玉衡郡主,只要他们死了,慕容黎就绝对不会放过他,而他,正好用自己引慕容黎入法阵,每一股元气的启动,就是死亡之神的召唤。 说白了,执明的献祭就是为慕容黎打开地狱之门,让慕容黎坠入深渊。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命中注定的相克,谁也逃不开。 残忍?仁慈? “情若滋生,得之,为钟情;失之,则陷执念,执念一旦被人牢牢抓住,就是可控的弱点,弱点往往最能害人害己,死无葬身之地。”壬酉轻轻微笑。 “阁下莫非也掌握了我的弱点?”冷声轻响。 “你是已死之人,死如风,如气,如夷,虚无缥缈。”壬酉似乎在宣判别人的命运笑容可掬,“心若磐石,冷硬如钢,郡主莫非也有柔软的一面?” 一人裹着巨大的黑袍,从头到脚,如一团黑气,看不到面容,也看不出神情,只隐约感觉他受伤不轻,一手捂着腹部,冷冷道:“人如约而至,期待阁下的困龙双杀。” “这是疗伤圣药。”壬酉将一个小瓶放入那人手中,“有了它,很快便可痊愈。” 小瓶上绑着一条蓝绫。 蓝如琉璃,清风自来。 “但愿。”蓝绫握在手中,小瓶在指尖碎响。 壬酉的手向着青色草原伸出,掌心朝下,轻轻压了压。 仿佛苍天之神的手,蕴含远古山岳般的力量猛然砸下,地陷五百丈。 他缓缓吐出三个字。 “活祭,陷。” …… 惨叫在瞬间爆发。 于时,惨烈的活祭展开。 幽灵沼泽出现在天权兵就要跨越草原的十里泥泞上,夺人之命,不留痕迹。 连夜暴雨,草地里面积满了水,淤泥没过脚踝,一万五千精锐前锋探路前行,就在他们认为马上就能穿过草原到达对岸,兴奋之余时脚下泥泞如被诅咒般突然陷落,淤泥立刻没至腰部,使得他们无法前行,发出一阵惊慌的求救,狼狈移动身子,却无济于事,致使下陷越深。 这是饥饿万年的巨兽,一旦嗅到活人气息,就从长眠中苏醒,张开死亡沼泽的血盆大口,吸食活人饱餐。 十里沼泽。 陷入淤泥中的士兵拼命挣扎,凄厉惨叫着,发出心底最后的力量,魔兽并没有给他们喘息时间,很快淤泥就没过脖颈,吐气游丝,连惨叫都被硬生生扼断,他们的最后一眼,是死亡轮回的绝望。 云阴,雨落。 执明战马的奔跑之势止步离沼泽一丈,四蹄乱踏,不住倒退,显然幽灵沼泽令马儿也闻风丧胆。 这是执明所见到的最恐怖,最惨烈,最悲怆的一战。确切的说,不是战争,是单方面的活埋。 是天权兵的末日,以及望向天穹的最后一眼。 头没进沼泽淤泥的时候,一万五千人的双手仍然向空中拼命举着,摇晃着,试图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没有抓住,或许在生命最后的那刻,是多么希望同伴能救他们出地狱。 只是须臾,死亡沼泽就吞噬完狂抓的万人双手,连根头发丝都淹没殆尽,又有谁能反应过来,更有甚者,一部分人奔跑之势无法止住,又向前冲出几步,脚下一空,一头栽进淤泥,瞬间陷在其中。好在沼泽边沿距同伴近,淤泥深度有限,出手及时,还算能拉回几人,一些倒在地上,一些手脚并用后退,大口大口喘息着。 这场活人献祭,死一万五千人。 无血腥,无痕迹,无杀戮,单纯的活埋。 沼泽吞噬完活人,淤泥发出一阵咕咚噬血声,如鲤鱼吐泡。 执明从马上摔下,跪了下去。 面对士兵哭喊,他束手无策。 他辜负了他们,他曾说如何带他们出来的,就如何带他们回去,如今,竟连尸首都挖不到。 他们只能在这片幽灵沼泽中被禁锢,成为永远归不了家的亡灵。 执明悲恸欲绝,深深的跪倒在泥泞中。 不知悲,痛,惘。 然而,天权兵并没有得到片刻喘息。 修为顶尖的轻骑兵如一道闪电,从后方飙来,那是割了佐奕人头的那支队伍,他们瞄准天权兵的软肋进行突击,是一枚尖利的刺刀,刺得这支疲惫不堪的军队处处流血。 幽灵沼泽,横旦一片魔域阻隔了执明与山林的生路,这不是背水一战,这是修习者屠杀布满惊惧的行尸走肉,亲眼目睹同伴被淤泥活活吞噬,天权士兵的灵魂,早已被死亡般的恐惧代替,击败他们的,就是前路渺茫,凶险未知,还有战友绝望的眼神。 他们成了毫无斗志的残兵败将,惨烈的屠杀在各处展开,鲜血染红天幕,染红青青大地。修习者的剑,疯狂斩杀每一个活物,如刈草木,所过之处遍地尸体,没有一个活口。 天权兵浑浑噩噩看着雪亮剑锋扬起,落下,脸上都被溅满了血,雨滴红透半边天,他们还在木讷不知所措。 直到战鼓轰然响起。 执明一马当先,身先士卒,用君王的威严冲向敌人。 他赤红着双眼,瞪着越来越近的敌人,星铭剑剑光裂空而出,照耀每一位天权将士。 “杀!” 君王守子民,天子死战场。 没有龟缩的懦夫,只有战死的傲骨。 三尺长剑瞬间染得通红,也点燃士兵泯灭的希望,他们死灰的血液沸腾起来,心目中仇深似海,他们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雪恨,因为,必须打倒面前的敌人,他们才能够活下去。 他们狂吼着,迸发出浑身所有的力量,向敌人冲去。 冲向火,冲向血,冲向地狱。 …… 杀戮与热血,在天地间尽情盛开。 广阔的平原,是轻骑修习者的天地,让杀戮之剑发挥得淋漓尽致,因而,再多天权士兵都遏制不住修习者前进厮杀的脚步。 层层推进,堆满了无数尸体,数个时辰后,血流飘杵,天权沦为惨败,能站立者寥寥无几。 噬血屠杀依然没有结束。 剑风之声金鸣刺耳,围了十丈,围住执明。执明的玄衣染满了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方的,他尽量保持着体力,但仍然精疲力竭,星铭剑在手中如千钧之重,仿佛随时都会从虚脱的掌中脱落。 “王上,退,末将断后。” 秦戈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剑挥出,欲抵挡敌方的阵云洪涛。 修习者霎时就冲到秦戈面前,秦戈挥出的剑招落空,听得持剑之人冷笑一声,血就飙射十步,再也不能看到天权的风花雪月,不能再唱一次胜利的凯歌,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剑杵地面,就算是死,也必须伫立不倒。 “保护……王上……” 只要不倒下,就永远是天权烈士,永远扞卫天权主权,永远守护天权国主。 杀人者并没有在尸体旁过多停留,剑网交织,飞跃而过,护卫执明的士兵的血飙射成一道极为诡异的红晕,映得执明心霎时沉到谷底,几乎立身不住。 第一次,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信念,正在极速流逝,于鬼魅修习者中,一无所有,他的辉煌荣耀都将于今断送。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因而他不能死,不能倒下。 他要奔到慕容黎身边,阻止慕容黎启动八剑,不让慕容黎应验那个不祥的诅咒。 只是,此刻应验给他的,只有必死的觉悟。 浓重的剑气阴云般笼罩在半空中,化成一道深浓的剑光,裂电般击在冲到执明面前的护卫禁军身上,那禁军一声惨叫,被剑光透体斩过,体内的鲜血“啪”地洒了出来。 剑身再次化成一道赤流,朝执明卷去。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执明颓败摔倒,五脏震残,口吐鲜血纷落如雨。 “阿离,我死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执明感觉他的生命如风中之烛,黯淡至极,踉踉跄跄,疲惫得无法抬起手中的剑,他仰起头,看着漫天雨丝,悲怆延至心间,连苦笑都浮不出来。 曾两度将慕容黎伤到心脉俱断,都是连绵悲雨,如今,还奢望他能记得他,能记住的,不过半世悲凉,可笑。 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人死灯灭,不过一抔黄土,百年以后,何人忆故园情,何人忆功过是非? 雨滴宛如天地浩叹,叹他的执念,终究要化为血雨腥风。 执明昂天发出一声叹息。 突然,一声厉啸怒发,红影如电,掠过茫茫长空。 比人先至的,是从长箫吟畔中迸射出的无数道极细寒芒。 寒芒透过剑气屏障,刺入修习者身体,瞬间没入血脉。 他们身子霎时僵硬,剑气裂为齑粉,长剑重重跌入草地污血中。 执明错愕,猛然俯回目光,然后,他看到了他的执念。 慕容黎。 慕容黎一声清啸,脚踏无数人头,飞掠而来。红衣漫舞空中,宛如这片炼狱中最骄艳的彼岸鲜红。 诸天苍茫,他是唯一的艳丽。 诸天昏暗,他是唯一的黎明。 十几丈仿佛近在咫尺,执明惊喜瞬间,慕容黎已掠至他身侧,血光随着吟畔那孤傲的剑意卷起,剑刃横扫,那几名被银针定住的修习者立刻头断,身碎,肢折。 鲜血蓬散。 吟畔依旧雪白铮亮。 慕容黎静静将吟畔插回竹箫,俯身扶住执明,问道:“执明,可还好?” 执明的惊喜哽咽而出,几乎想要立刻抱住慕容黎:“阿离……” 同族的鲜血迸溅在修习者脸上,贸然闪现的一流高手让他们出现短暂错愕,但,惊骇并没有持续太久,见此景况,头目剑指慕容黎,厉声怒喝:“杀了他。” 数十柄长剑交织,剑网如天席卷。 “阿离,小心,他们武功很高。”执明出于本能反应,顾不得五脏剧痛,拉住慕容黎护在身后,他似乎忘了方才慕容黎显露的精妙剑意高出修习者一个境界,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 “顾好自己。”慕容黎踏出一步,将目光转向修习者,冷冷一笑,“婴矦厌世,本王乐意送诸位一程。” 头目身子冲天而起,剑锋霹雳,向慕容黎怒斩而下,厉声道:“狂……” 然而他只说出了一个字。 他整个人刹那间被腰斩。 鲜血蓬散得像两瓣蝶。 慕容黎身侧闪过几道影子,也飘过几个字:“王上,留还是杀?” “伤了天权,全灭不留。” 慕容黎淡淡的声音宛如死神的追索,在修习者上空响起。 修习者感到一阵迷惘,眼前一片黑暗,长剑顿了顿。 血光,瞬间在他们眼前炸开,眸子冷冽,就像寒冬腊月飘雪的风,让他们冷彻骨髓。 他们死了,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么来临的。 …… 于时,一场天宗之主的对决,顶尖高手的血战迅速蔓延。 这一战,黎泽阁五百高手期盼了太长时间,他们在玉衡闲散度日,沉寂太久,早就按捺不住,想要找一方霸主活动筋骨,挑战对峙,测试数年以来,日以继日辟谷修习的绝技在江湖中,能上几个档次。 无疑,婴矦族的修习者就为他们祭剑而生,他们能纵情焚烧热血,一晌畅快。 因而,北风的信鸽飞到玉衡,仅仅两日,黎泽阁五百武林高手就来到了这里,听从新任阁主命令,斩草不留根。 天宗的天下,黎泽阁说了算,他们要永远凌驾于各派之上,成为武林之主,为江湖所有人景仰,让武林无人敢犯。 血与雨从天坠落,在草地上融成一滩滩血沫。 天蓝色羽琼花的油纸伞展开,撑在庚辰手中,为慕容黎挡住所有不应玷污谪仙的乱尘红雨:“公子,小心着凉。” 慕容黎静静站在那里,眼眸微阖,似乎不忍看杀戮的残酷。他双手轻轻捻上箫孔,唇抚箫首,一曲渺渺动天地,惜天下生灵,一恒如之,吹奏杀戮之绝曲。 他说出的话,似魔咒,他想要谁死,谁就必须死。 他吹出的曲,是攫音,于乱天杀伐喧嚣中,传至每个黎泽阁弟子耳畔,隐含着最透彻的观察力和最高妙的运筹帷幄,每一处攻击对战计策的改变,都从箫声中传出。 黎泽阁精锐弟子听音变位,闪电般的攻势如一只只雄鹰,撕毁了修习者最坚固的阵法核心。 剑光随箫音在天空中拉开一道道密集的光炼,十里草原,仿佛万点流星乱落,最终被血色笼罩。 高手与高手的厮杀,不需要只会举长枪步步推进的士兵的介入,他们上前,只会被剑气所伤。 天权的残兵退至安全位置,望着光幕下的战场,他们的目光,震惊仿徨而动容,更多的,是无地自容。 他们攻占瑶光领土,瑶光国主不计前嫌危机关头前来搭救,怎能不令他们动容。 反观他们王上,有些混账。 剑指瑶光之事,刀架脖颈也不会再犯。 渐渐的,有莹洁划破满面血尘,沾染了执明的眉睫。 “阿离。” 他走到慕容黎身边,从庚辰手里接过油纸伞,为慕容黎撑住阻隔雨丝的这柄天。 慕容黎遥望战场,依旧吹曲,这箫声充满了悲怆,凄凉,在执明心灵深处响起,哀,感,顽,艳,让执明不禁想要流泪。 血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婴矦族一千多名族人,全部倒在暴雨泥泞的血泊中,他们妄图屠灭天权命脉,却不想遭遇高手,耗费在和黎泽阁众的厮杀上,导致一败涂地,痴迷的毒计,永远破碎。 一盘散沙,永远达不到绝对的力量,他们不知道箫声传递出去的是精妙拆阵布阵之法,以音指挥众人每一步杀着,一人运筹帷幄,众将决胜千里。 随着箫音止,最后一滴血坠落,吟畔轻搭手肘,慕容黎收回目光。 此时的慕容黎,眉间渗出微细的汗粒,大抵是运功传音耗费了修为,使他面色苍白动人,更让人生出怜惜。 执明目光柔和,嘴角浮着笑意,一直凝望慕容黎,外面的杀戮于他,充耳不闻,这把油纸伞下,这个世界中,没有别人,不需要有别人,只有他和他,天长地久的凝望。 见慕容黎放下竹箫,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折成方形的红娟,欲为慕容黎擦拭额角细汗,然而就在他目光抬起,斜瞥慕容黎发冠时,一道刺目的光几乎灼瞎他的眼眸,他仅离额角咫尺的手顿住,嘴角的笑意也定格在脸上。 仙鹤发簪,玉衡郡主送慕容黎的定情发簪稳稳插在发冠中,他一直戴着。 执明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噙着的笑意渐渐隐去。 他的手也在一点点撤回。 “阿离,本王……怕虫。” 不知为何,明明近在咫尺,他的心却痛到连生还都无法触摸。 怕发簪中咬人的虫子,仅仅只是借口。直击心底的,是仙鹤白玉簪,让他的重逢有了残缺。 慕容黎静静看着执明,看着执明手里那块红娟,那是他曾为执明包扎伤口留在执明身上的,慢慢的,他也浮起一个微笑。 “你,还留着?” 第109章 因缘 “阿离所赠之物,都是好的,自然要留着。”执明凝视慕容黎,摈弃无尽惆怅,笑了笑,凑近慕容黎,将红娟轻轻触碰慕容黎额角,擦了擦。 然后,下一刻他就伸手揽住了慕容黎,紧紧拥抱着,眸中突然有了泪光:“阿离,对不起。我……没动玉衡,归降书没有盖天权王印,我没有伤害玉衡的一民一子,我让莫澜留在玉衡,只是让莫澜照顾他们。阿离,天权将士,都死了,我很害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怕他还没来得及赶到他身边,他就启动八剑,遭受神剑反噬,他怕那个诅咒的应验。 他悲恸欲绝,伤痕累累,战争残忍而迅速,暴虐而干净,他深深的体会到乱世之中没有算计就是一败涂地,如他今日这般,唯剩残兵败将。 看着地陷活埋,失去整支天权精锐,才深知生命是如此脆弱,面对生命流逝的无能为力,那些嫌隙又算得了什么,他只知拥抱慕容黎,不能失去慕容黎,再不能失去慕容黎。 他怕慕容黎也会脆弱如流萤化为飞灰。 “我来了,就不会再有人牺牲。” 慕容黎的面容变得落寞,他明显感受到执明在轻轻颤抖,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怕到颤抖,是十里赤红的杀戮?还是自己? “他们怀着一腔热血,奉我为主,却因我埋骨他乡,死不瞑目,他们是否恨我?”执明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阿离,可我最怕你不再理我,是你恨我,我愚笨,不知道该如何弥补阿离,如何讨阿离开心。” “执……”慕容黎抬手,不知该给他一些安慰还是挣脱他,刚说出一个字,又被执明紧紧拥住,执明的拥抱是如此之紧,紧到生怕下一刻就会天人永隔。 “阿离,让我抱一下。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执明的声音也在颤抖,却只想一吐为快,“阿离,我说过,你若要以天下为棋,众生为子,我甘愿为你的棋子,我知道阿离是不会伤害我的,阿离踏着千军万马而来,心中一直是记挂着我的,对不对?就算阿离恨我,也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你知道,很多事,都在我的算计之内。”慕容黎发出叹息,并不否认利用执明的事实。 执明未杀佐奕,想必已经知道玉衡之事的始作俑者,他也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因何没有责怪反而愧己不已? 不是应如从前一般,怪他算计而害死了如此多的天权兵吗?即便后期是中佐奕圈套,若是硬将黑锅扣在他头上,他也并不打算解释,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他不屑言之。 “可我赌赢了不是,每次生死攸关,阿离都会降临,为我披荆斩棘,这难道还不能证明阿离根本舍不下我吗?”执明紧紧搂着这份如玉的温存,入骨的相思。 不是仇敌,便是盟友,盟友,本应互助共利,不是吗? 无可否认,执明在慕容黎心中依然有一席之地。 慕容黎沉默片刻,道:“凡是赌局,都只是一场游戏,胜负输赢,早有安排,越是没有自控能力的人,越是在游戏中无法自拔。” “对你,我早就失控了。”执明轻轻放开怀抱,转而握住慕容黎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握住一生的执念,他的眼眸透着无尽的温柔与诚恳,“阿离,放下戒心,信我一次,我不会再让阿离受委屈,跟我走,好不好?” “我来此,就是想带你走,不惜尸横遍野,阿离,我只想带你走。” 跟他走,离开蕴藏神力的又原山脉,就不会有八剑神力的反噬。 他并非不想为天权将士讨回血债,但他更在乎的是慕容黎的命。 曾经是利益纠葛,如今是宿命阻隔,他们,情缘已尽,只能天各一方,各自为王,方为安好。 可为朋友,不可为情。 “走?为何?” “因为……” “执明,我们都是君王,没有任性二字。” 慕容黎心头涌起怆然,他忽然想起蓝色棋花为引,他接过“泽”字半月令的聘礼时心中的释然。 相惜相知,天长地久,生死可共,他与他相处,不用背负防备的枷锁,可换得一身轻。 连心之情,护命之义,让他刻在骨中,印在心底,变成永恒的记忆,记住那个卓然尘外的人,巽泽。 他算计天下,本就太累了,不想再在今后的累累岁月中继续猜忌,午夜惊醒,提防着枕侧之人。 他要的,也是安心。 能带给他安心的人,从来就不是执明。 从前混吃等死,如今赤子蒙尘。 今日这支奇军,雪中送炭,打壬酉出其不意,是巽泽护他之情,一生,一世,一依托。 黎泽阁,他给了他全部,他亦不能负他。 君王与君王之情,永远捆绑着利益,没有任性二字。 如毓骁,如执明,无论曾经多如胶似漆,伤及利益,都是兵刃相向。 诸天无言,万籁俱寂。 …… 四菱峡谷的西方一股洪流自地脉暴射而出,带起百余丈长的巨涛,疾流而下。 与此同时,昆仑丘广场,五芒星骤然亮起,水元气融入青色漩涡,幻化成一片水色青雾。 壬酉满意微笑:“天时地利人和,法阵即将大成,龙困浅滩,慕容黎,你命由我不由天。” 仲堃仪伸手,取过一方绢布,缓缓擦拭着纯钩剑锋:“它陪了我多年,实在有些不忍将它弃于圣殿。” 壬酉扶上纯钩剑柄,笑容让人不忍拒绝:“不是弃,是诱,它有它的使命。先生若是想要宝剑,天枢精铁甚多,何愁不能重铸一柄削铁如泥的称手兵器?” 仲堃仪放下纯钩,沉吟:“族长可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慕容黎想要的或许不是神兵力量?” 壬酉第一次隐去笑容,淡淡看着仲堃仪。 仲堃仪道:“我想了很久,慕容黎心思难测,在经历了灭国丢命之痛后更是对每个人都起了防备之心。白首相知犹按剑,他防着执明未曾将八剑之事告知,偏生告诉了玉衡郡主,还将如此重要之物交与此人?若慕容黎真心要将神力据为己有,为何来此又未带神兵?” “没有神兵就不能开启神力。”壬酉皱起了眉头,“那先生认为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仲堃仪幽幽道:“或许,他仅仅想要我们死。” 任酉微笑,他们也想要慕容黎死。 仲堃仪:“八剑只是混淆你我视听?”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若慕容黎诚如先生所言,并非觊觎神兵之力,那么纯钩就不足以吸引他入圣殿,法阵则无用武之地。”壬酉平缓表情,又继续展现笑容,“先生方才也说过,八剑之秘慕容黎独告诉玉衡郡主,也让玉衡郡主保管,无论是信任还是利用,他们关系必不匪浅。只要有关系,我就能让他入阵。” 他向仲堃仪伸出双手,很是诚挚:“纯钩不仅仅是诱饵,它是启动圣殿之墓的元枢。” 仲堃仪慎思良久,抬起纯钩放在壬酉手里,看着壬酉,话中有话:“我关心的,不是剑,是谁能笑着活到最后。” 壬酉握着纯钩,微笑,能活到最后的,只有他。 手指在青石上敲出两下清脆的响声。 一位族人走了过来,弯腰施礼:“族长。” “瑶光兵动向如何?” “慕容黎抽调一万骑兵往草原行去。” 仲堃仪缓缓道:“看来慕容黎洞悉你的意图,以骑兵对战骑兵,去救执明了。” “瑶光骑兵。”壬酉嗤之以鼻,丝毫不放在心上,继续问道,“壬癸首领的战报何时能到?” “大约还有一日。” 壬酉抬头,此时阴云散开一线,天光破出,刚好照到他的眼睛。 轻骑兵是他训练的修习者,重骑兵是婴矦族族人精英,这一局,慕容黎当如何破? …… 没有任性二字。这句话那么轻,那么决绝,让执明痛不可言,他知道,一切都变了,变得近在咫尺仍遥不可及。 其实他一直知道的。 只不过在这场情感战争中,他不能放手,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玩败了天权,再没有了慕容黎,他将永生寂寞,一无所有。 如果慕容黎不能为他所拥,这样心有九窍绝顶聪明之人,若有一天成为对手,他会如坐针毯,寝食难安。 论心计,他玩不过他,论武功,他不是他对手,唯有将他放在身边,视线可及之内,才能牢牢抓住一切。 他露出纨绔的笑,就是要任性一次,拉紧慕容黎:“总之,阿离永远是我的阿离。” 慕容黎无言。 最难消受,却又不得不受。只有无言。 他将目光投向了十里赤红,似乎天地都不能留住,执明也只不过是一抹流云而已。 “这场战争若不彻底了结,你,我,天权,瑶光何来太平?” 执明咬住嘴唇,不能回答。 “主人,有战报。” 北风隔了老远就呼喝着冲到慕容黎面前,鞠躬行礼,俯身的时候有意无意瞄了一眼拉着慕容黎的执明,执明也在看他,他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了敌意,甚至莫名有些熟悉,然而他很确定,不应该见过的。 执明皱眉,这种敌意与玉衡郡主散发出来的如出一辙,不过此人身形并非玉衡郡主,他想看清楚一些,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 他盯着北风。 北风抬头,瞬间脸上就戴了一个狐狸面具,如他一般,像只狡猾的狐狸。 “拜见天权国主。”面具凑到执明眼前,两只乌黑滴溜溜的眼睛诡诈刁钻。 执明猝然被吓了一跳,愣道:“你,为何戴着面具?” 狐狸面具扣在北风面上,察不到言观不了色:“回天权国主的话,小的自小容貌极度丑陋,出生就吓死了父亲,是为不详之人,常因畸形面目遭人唾弃践踏,怕冲撞了国主。” 执明狐疑的继续盯着他。 揭开旧伤疤,北风似乎很是悲戚,低下了头:“国主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小的主人,小的因面目丑陋吓坏路人,在瑶光城外被一群恶霸嘲笑毒打险些丧了命,是主人路过救下了小的一口气,主人心善周全,还为小的打造了这只精致的面具遮蔽丑恶,从那个时候起小的就发誓这辈子唯主人马首是瞻。” 执明狐疑的看向慕容黎。 慕容黎眉心微蹙:“……” 他并不知道北风戴面具的真实原因,想必是不想让执明认出他们是玉衡人。 他亦不想暴露天宗黎泽阁。 大家开心就好。 不解释就是代表默认,执明摸不着头脑:“哦。” 然而他还是觉得此人有些熟悉,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慕容黎缓缓吐出一个字:“讲。” “铁骑兵推进二十里。” 铠甲铁骑,无坚不摧,能踏毁任何生物。就是把执明逼入绝地的那支重甲铁骑。想到万千羽箭折断都不能伤其分毫,执明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来得正好。” 慕容黎闲庭信步,踏步而去,执明跟了上去。 …… 北风留了下来。 抱着慕容黎灼影剑的庚辰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狐狸面具:“你怕执明认出你,砍了你的手脚,割了你的唇?” 北风缓缓摘下面具,露出玉白精致的五官,捂嘴惊道:“怕,执明怎能不怕?在下思虑良久,轻薄执明这件事不应该被阁主知道,你认为呢?” 轻薄调戏执明这件事,是慕容黎中毒昏迷期间,在离州客栈南风为了给执明点教训,用北风调换慕容黎上演的一个小插曲,确实不应该惊扰到慕容黎。 庚辰当时还觉得莫名解恨,他默默的移开目光,默默的抱着灼影剑跟上慕容黎。 …… 北风看着一直紧跟慕容黎的执明,双目像狐狸一般透着狡黠,向空中清脆的打了个响指。 “他对慕容黎上手了?” 几名弟子从风雨中闪现,走到北风面前,道:“抱了碰了。” “北风护法,要不要遵阁主之令直接剁掉?”一人手指缓缓划过脖颈,做了个斩的手势。 北风微微勾起嘴角,笑得让人骨头渐松:“不必。” 弟子:“阁主有令,觊觎慕容黎的人直接剁掉,执明如此明目张胆,倘若护不好慕容黎,如何向阁主交待?” “阁主说说而已,你们还当真?真要剁掉执明,阁主岂不早就杀了,还轮得到你们出手?当然,除了执明,其他垂涎者,一律先阉后杀。”北风将狐狸面具别入腰间,取出磨具,慢条斯理的打磨起自己漂亮的指甲,“由你们动手,倘若不成功,被抓个现形,岂不是正中执明下怀,好拿此事分裂阁主与慕容黎关系,咱们做属下的,可不能坏了阁主的因缘。” 北风笑容灿烂,最秀一点,慕容黎是瑶光金主,金主入住玉衡,岂不是发大财。 谁能和钱过不去不是? 所以牵住的这条红线可不能跑偏。 弟子:“杀不得,那可如何是好?若生米煮成熟饭……阁主自己不来,岂不是人财两空?” 北风道:“杀不得,不代表不可以做点别的。” “护法,前些日子阁主在仙人府折辱执明时乱编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一位弟子乌黑眼珠滴溜溜转动凑近北风,悄声耳语了几句。 北风听后容颜璀璨,几乎拍案叫绝:“阁主……真乃天下第一妙人。” 他笑出声来,伸了个懒腰,“此事我已有妙计,你们静观其变。” “是。”瞬间,所有人又隐入阴雨风雾中。 …… 铠甲铁骑兵缓慢前行,每一步都如山岳压下,轰轰轰震得整个草原都在颤抖。 雨后日曦,银白铠甲与日光连绵成一片,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地动山摇也越来越响。 瑶光骑兵层层破开阵云,慕容黎执明跨着战马止步阵前,遥遥望着能撞碎一切的重甲兵,渐渐步入视线。 视线百丈之处。 日影在重铠上曳出一片精光,辉煌夺人精魄。 执明吃过一次亏,心中仍存恐惧,看着面色淡淡的慕容黎,担忧一览无余:“阿离,有把握击退?” 慕容黎:“七成把握。” “他们身上铠甲厚重,坚硬至极,本王之前射去万支羽箭,触及甲身悉数折断,不堪一击。寻常刀剑,只斩得火星四溅,阿离,不可以血肉之躯抗之。”执明凝视慕容黎,目光满是关怀。 “重铠武装,所过之处,寸草不留,他们可以不用一刀一剑就能撞碎一切阻碍,这个优势也可以成为致命劣势。厚重,笨极,若是困于淤泥……”慕容黎看着执明,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天权一万五千士兵才献祭淤泥,此时再提淤泥二字等于剜执明的心。 那也是天权的血泪。 执明沉默良久,终于怅然一笑:“没事,阿离,本王承受得住,若是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报了天权儿郎之仇,他们在天当能安息。” 慕容黎看着他,叹息一声:“执明,节哀!战争一旦开始就没有怜悯。” “阿离,你总是比我看得透彻。” “历经了生死轮回,仿佛看到了因果。”慕容黎苍白的容颜里,泛起淡淡的惆怅。 谁经历过死亡,还能一成不变,停滞不前呢? 情犹在,缘已尽,纵使相逢应不识。 话凄凉。 两次生死轮回,无可奈何。 执明伸手,想触摸慕容黎,可他与他心的距离,却隔了千万丈,变成茫茫大海,遥不可及,一瞬间,执明的千言万语,只能凝结成两个字如鲠在喉:“阿离……” 慕容黎将目光移向如踏山岳而来的铁骑兵,缓缓道:“草原洼地较多,连夜暴雨致使土壤疏松,里面积满了水,淤泥深厚,铁骑兵笨重迟缓,一旦陷身其中,如野马陷入湖泥一般,再大的威力也无法施展出来。虽然无法格杀他们,但让他们掉入洼地淤泥之中,还是能够的。” “他们是追着我军路线而来,这一片是有些洼地,但只没过脚裸,亦可轻松而过,如何将他们陷进去?”执明疑惑,天权兵能走过的路铁骑兵自然也能走过,幽灵沼泽虽可活祭一切,却是断他们退路,在他们后方的,想以幽灵沼泽困铁骑兵,必要跨他们血肉而过,根本不可能。 执明茫然困惑,慕容黎却胸有成竹:“没有泥湖,本王就给他们制造一片出来。” 这时,一位弟子驱马前来,向慕容黎禀报:“主人,五十丈之处地质最为薄弱,借阁……主人传授的那一剑之威,可斩一条裂缝。” 慕容黎颔首:“好,我已知晓。” 执明看看这位侠客打扮的少年,再看看慕容黎,内心波动,道:“叫阿离主人,莫非也是阿离路见不平救来的?” “江湖异人,随手救之。执明,勿上前。”慕容黎的马从执明身边狂奔而过,同时,他向瑶光骑兵下了一个命令。 “保护好执明国主。” “阿离……”执明待反应过来欲追,红衣,已被战场上的一骑尘烟湮没。 …… “阁主,正是此处。”在五十丈开外,弟子引慕容黎勒马驻足。 草原,没有任何不同之处,依旧是草原,暴雨过后,多了些泥泞。 黎泽阁五百众弟子一字横排,化成一道阻挡铁骑兵的人肉盾墙,肃然不语。 剑已在握。 重甲铁骑兵中缓缓升起一面灰色的旌旗,在风中猎猎飞扬,一枚巨大的眼眸从旌旗上睁开,苍凉的凝视着一切。 将领冷冷一笑。 纵然最精悍的轻骑兵,在铁甲面前也不堪一击,何况一群看似弱不禁风的乌合之众,仅一人厚的人肉盾墙就想抵挡,是多么不自量力? 怒冲之势,一霎可撞碎成肉泥。 他要将这群自寻死路之徒踏入泥泞,让鲜血浸满整个草原。 旌旗缓缓挥动,猎猎扬响。 一阵闷哑的声音响过,铁骑兵催动跨下的马匹,向慕容黎一众黎泽阁的人冲了过来。 沉重的铁甲让马匹无法迅速跑动,但他们跑起来后,其势猛烈,如山岳奔跑,足以撞碎挡路的一切。 包括这支五百人不足的送命盾墙。 慕容黎下了马,踩在青草上,缓缓平视目光,熠熠生辉的铠甲之光照进他的眼睛,让他感到鲜血的暖意。 铁骑兵奔势越来越近。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慕容黎一个眼神,庚辰双手奉上灼影,顺便接过吟畔,后退五步垂立待命。 有影无形,藏于暗处的灼影剑握在慕容黎手中,缓缓拔出,清光银冰乍现,瞬破初阳。 八丈。 五丈。 黎泽阁众手中长剑齐齐出鞘,剑尖指天,白光闪闪。 慕容黎运足内力,身形飞舞,灼影剑破空而挥,“砰”的一声微响,是虚空破碎的声音。 剑气宛如天穹落下的星辰,在众人面前斩出一道百里之光。 清音断喝:“斩。” 百柄清光横挥,剑气搭灼影之火,合成一道亮如白昼的剑光曳出千里,顿时将地面斩出一条尺余缝隙,仿佛是铁骑兵不可跨越的一道鸿沟,横穿了整个草原。 …… 执明勒紧缰绳,跨下马儿前蹄扬高,长嘶一声,不安分跺脚踢腿,只能在原地打转,始终不能移动五步。 “让开。”急喝。 “王上有令,天权国主不可上前,以免伤及贵体。”瑶光轻骑兵整齐列阵,将执明牢牢护住。 “本王岂是贪生怕死之王。” 执明心急如焚,那队铁骑兵的战力有多强,切身感受过,纵然是天权的精锐部队也畏惧退避三舍,慕容黎单枪匹马,带领不足五百的所谓江湖异人,如何抵挡? 慕容黎为了保护他就能只身犯险吗?这是执明万万不允许的,然而瑶光轻骑兵将他围了水泄不通,让他不能前进半步。 只有焦灼急躁,一筹莫展。 清音断喝,一个斩字传至耳畔,执明下意识极目远眺。 五十丈外。 红衣落地,灼影入鞘,淡日下慕容黎凛凛而立,如遗世独立的万年之神。 一道光芒耀出,美如星辰垂落,随百剑之气从慕容黎跟前曳出,以不可测的速度犁着草地,向草原边际飞纵而斩,划出一道可劈天裂地的光芒尾光,连绵千里。 执明一时竟呆住,那一刻,脑中只有空白。 第110章 离思 尺余缝隙的小沟?连三岁稚儿都能跨过,还想成为鸿沟阻挡铁骑兵的路?笑死人了。 掌旗人几乎嘲笑出声。 剑光闪闪,华而不实,对手太过愚蠢。 旌旗猎风飞扬,那只眼眸,有着完整的瞳孔,目空一切,打量着慕容黎众人,似乎也在嘲弄他们怎如此可笑。 铁骑兵无视沟壑,催动战马,越来越快向前冲去。 对手要成为第一批死在铁骑铠甲下的亡魂,何不成全? 两丈。 一丈。 铁铠战马整齐笨重的脚步踩上沟壑,如一座大山压下。 下一步,撞碎的就是敌人的肉体。 他们甚至能听到惨叫与肉体爆破的声音。只是慕容黎淡淡的表情让他们心鼓猛然一悬。 嘶~ 战马一声悲鸣,前蹄一空,斜斜栽了出去,尺余缝隙,被斩得土壤松弛,在重甲铁铠所有力量一踏的受力下,泥土瞬间塌泻,如山体滑坡垮了下去,蓄在泥土深处的雨水宛如地脉涌出,与塌泻的泥土混合,搅成三尺深的泥湖。 这泥湖的范围从尺余变成丈余,还在不断扩大。铁骑兵发现铠甲马栽进去后,无论怎么勒马,都无法阻止战马斜斜滚入泥湖。 劣势顿时显露无疑。 马才滚入,立刻被淤泥敷住,无法再动分毫,铁骑兵早就一头栽入淤泥中,身上的铠甲沉重至极,使得他们陷入淤泥直接无法行动,铁铠成了极大的累赘,越挣扎越往深处陷去,不断发出惊慌的乱叫,狼狈不堪。 灼影剑斩出的这条裂缝,延长百里,重踏之下化为两丈宽的泥河,已由沟壑变天堑,无人可跨越。 他们距慕容黎仅五步之遥,却是生死的五步。 掌旗人停止动作,审视这条泥河天堑,眼神深邃,慢慢的抬起目光,盯住慕容黎,微笑:“你,让我看到了铁骑兵的弱点。” 慕容黎淡淡看着掌旗人:“承让,不过是葫芦依样,以牙还牙。” 掌旗人躬身施礼:“下一个战场,恭请阁下。” “若你能活到最后,我,为你送礼。” 他轻轻收起旌旗,率领未陷入淤泥的残余铁骑退去,再不管那些还在挣扎的同伴。 慕容黎在青天下站了半晌,直到淤泥将铁骑兵与马全部淹没,才静静转身,挥手撤离。 …… 草场上尸体堆砌,满地猩红。 天权兵,静默而有序的清理战场,将同伴的尸体一具具找出来,背到板车上,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眼眶不知何时已布满泪痕。他们的身体遍布伤痕,衣服褴褛残缺,若不是瑶光突然出现的异军救下他们,他们也和同伴一样,成为躺在地上的尸体。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暴虐残酷,只有残肢污血。 瑶光士兵帮助他们抬起尸体的时候,他们再也忍不住悲痛,放声痛哭,瑶光兵只能轻轻挽住他们,以示安慰。 两国为何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两国若永世交好,同仇敌忾,就能活着走出山脉,回到家乡。 他们满脸泪痕,望向他们的王上,祈盼这位毫无章法的王上此刻也同他们心境一般,是感激,而不是憎恨瑶光。 执明看着慕容黎,他是在凝视他,一剑斩地的慕容黎让他仍心有余悸。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慕容黎时,是在莫府,他是那么清冷,孤绝,不与俗子同伦,不与群臣同污,仿佛九天谪仙遗世独立,却又凭添了易碎美感,令人目眩神摇,不忍拒绝他的风霜憔悴,倔强孤冷,总想以君王的名义留他在身边,保护他。 他本以为能够保护他。 天权兵都将亡了,他又能保护慕容黎什么? 如今的慕容黎,一剑可劈天斩地,又怎需他的保护? 这该死的战争,让执明的英雄主义沦为一场笑话。 慕容黎突然增加的修为,是否与八剑有关? 所以执明问:“多日不见,阿离的剑术精进不少,可是有奇遇?” 慕容黎静静凝立着,身形萧然,淡淡如风之影,云之意。 慢慢的,他身上寒月般的光芒收敛,面对执明,静静道:“你可是想问我,是否启动了神剑,吸纳了神力?” 执明怔住片刻,然后露出爽朗的微笑:“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若是有什么增进剑术的速成功法,本王也想向阿离讨教讨教。” 慕容黎淡淡道:“神力要集齐八剑才能开启,燕支一直在你手中,本王未曾料到你会来此。” 他蔓延战场,未算到执明出现在又原山,就证明他从未想过要取回燕支,既然不想取回燕支,八剑就不可能齐聚一处,他来此,是来了结一切恩怨,而不是开启神力。 没有神剑自然不会遭遇反噬。 “嗯,阿离的燕支确实曾交与本王。”执明不动声色,打了个哈哈,心中的阴郁随之一扫,顿时变得轻松起来,不过,他还想再次确认一下,不禁问道:“这么说其余五剑,阿离也并未带来?” 慕容黎点头。 得到肯定,执明眉飞色舞,轻轻携着慕容黎的手,步入安置好的王帐。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也是那么深不可测。 燕支丢失之事,不能让慕容黎知晓。 …… 王帐内早已有侍从奉好一切,两人在案旁就坐,执明提起茶壶,斟茶,握住慕容黎的手,轻轻将茶盏放在慕容黎手中,眼中都是柔情:“阿离,谢谢你,摈弃一切,救我于危难。” 慕容黎静静看着他:“执明,佐奕与你说过什么,才能让你不顾生死?甚至留他一命?” 除了与他交易六壬残页,还说过什么? 关于六壬最后一页,还是关于他? 执明慢慢放开慕容黎的手,心有些仿徨,低下头:“我从他口中知道阿离与仲堃仪对战枢居,原本来助阿离,不想竟成了阿离的累赘。留下他只因他是唯一一个知晓枢居进出山道的人。” 六壬带有诅咒字样的尾页已毁,佐奕也被杀,知道不得好死同归于尽反噬的人,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再没有别人。只要开启八剑的人不是慕容黎,其他人,与他何干,他巴不得成全有的人死于诅咒之下。 慕容黎未带神兵,也许神兵就在那人手中。 所以真相何必言说,何必扰慕容黎清灵,就让它成为一个秘密永远埋藏下去,直到某天该用之时再派上用场。 慕容黎放下茶盏。 茶水荡漾,渐渐归于平静。 他明显感觉到执明的手抖了一下。 这样的说辞看似合情合理,却是破绽百出,佐奕刁钻诡诈,执明就算再愚蠢,也不可能全信佐奕的话。想知道瑶光军队驻扎何方,一封雀信,或是几位斥候轻而易举就可探到,有佐奕何事? 不杀,当然是有非留不可的理由,而这个理由,绝不是知晓进出山道这么简单。 执明不想说,慕容黎也不愿追问。 心中微感失望,悠悠叹息一声。 执明挪动位置挨近慕容黎,扶上慕容黎双肩,与他对视:“阿离,我知道你是想让我亲自斩了佐奕报仇,原本我也没打算放过他,反正佐奕已死,阿离不必再纠结。” 慕容黎眉头微微蹙起:“死了?” 执明道:“对,伤我天权之人同时也杀了佐奕,只留下一具无头尸身,好在阿离及时赶到,为天权斩尽仇敌。” 慕容黎蹙眉一闪而过,又恢复冰霜般的清冷:“既为无头,又如何确定死的就是佐奕?” 执明神色肃然:“本王曾刺了佐奕腹部一剑,尸体腹部就是星铭剑留下的创口,不可能错。而且,就死在本王眼前,他们残忍的杀人手段,如今回想,仍心有余悸。” 慕容黎略有沉吟,执明煞有其事讲来,必不会有假。 然佐奕与壬酉定然有着某种合作关系,才能把执明引入绝地,差点全军覆没。壬酉阴险,不排除干得出上树拔梯之事,但佐奕也不是省油的灯,怎甘愿洗颈就戮? 蝼蚁尚且贪生,佐奕最在乎的不就是那条命吗? 割头戏码又是上演什么阴谋? 一剑封喉,真要杀死佐奕给执明看,留下完整尸体不是更好,又缘何带走头颅? 又或者,偷天换日?杀人实为救人? “阿离,其实我来找你,是因玉衡之事耿耿于怀,要亲自与阿离相商。”执明见慕容黎沉默,思绪完全不在他身上,遂打断慕容黎,看着慕容黎道。 慕容黎收回思绪,冰霜般的眸子没有半点涟漪,淡淡道:“玉衡,已是天权属郡,本王并不想与天权为敌,也不愿牺牲无辜,故力排众议,举书相让。” “阿离,我知道身居王位,此事让你为难了。”攻打玉衡之事无论始作俑者是谁,执明举兵伐了,想赢回慕容黎的心,就是理亏,无可辩驳,他心虚歉然,放开慕容黎。 慕容黎注目执明:“还是,因天权疆域骤然扩大来得太过容易而耿耿于怀?本王下降书之时同时也下召,玉衡子民一律不得违抗新的圣令,他们可有反你之举动?” 他的话朗朗明月,莫名带上一股肃杀。 玉衡漩涡的深浅,借天权攻打这局,慕容黎已然测试清楚,然而他并不想表露出来,这份神秘色彩,或者谁才是玉衡真正的主人,就应该成为秘密,永远是握在手中翻盘的最佳底牌。 话上,自然还要有责怪之意,动兵者,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弥补过错。 “玉衡之事,错在本王。”感受到慕容黎温和的肃杀,执明移开目光,不敢正视,只能将在玉衡受的屈辱封存起来。 他起身,随手召唤侍从将一个精致的盒子取来,接过打开。 将降书从盒内拿起,递到慕容黎面前,执明眼中掩盖不住诚恳:“阿离,玉衡的归降书,本王未曾盖天权王印,等待有朝一日亲自交还给你,我知道阿离心系子民,不忍战争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故也不曾伤玉衡一民一子,如今得与阿离相见,自当物归原主。” 不能伤玉衡百姓还是伤不了? 慕容黎轻轻接过降书,展开,字迹笔走龙蛇,生动洒脱,与自己所书有细微差异,这是巽泽袍袖一挥握笔写下,然后拿了他金印盖上的降书。执明对字迹一窍不通,慕容黎再了解不过,他果然没看出端倪。 慕容黎内心并无任何波动,这份降书辗转又到他的手中,本就在意料之内。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失去的会回来,瑶光领土总会完整。 包括开阳,开阳? “若执明国主当真想要玉衡。”慕容黎将降书推了出去,语气平淡道,“盖上天权王印,自此,玉衡就是天权属郡,如曾经开阳一般,送你又如何?” 抽离黎泽阁的玉衡,实质是个空壳,做瑶光还是天权的属郡,无甚不同。 执明的心顿时被狠狠的抽了一鞭。 那年,慕容黎挽留他寻求共处之法,他冷笑,共处之法,倒也不难,不如慕容国主就把那开阳送给我如何? 慕容黎惶惶不安问,王上此话当真? 他依旧冷然,真亦如何,假亦如何? 慕容黎不曾思考便道,若是当真,我即刻起草文书,自此,开阳便是天权属国。 他讥嘲离去。 此刻同样是慕容黎送他属郡,心境却完全相反,冷然肃杀之人是慕容黎,惶惶不安的是他,甚至发现开阳都特别烫手。 他不能接,也不敢接。 只能乞求,哀怜的望着慕容黎,只求他能收回成命:“阿离,你应知道,我志不在此,想要的从来就不是权利天下这些。” 这天下谁都想去争一争,争来做什么呢?一个小国的王和一个大国的王不都是王吗?难道变成天下的王就可以长生不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也是执明曾经的真心。 曾经。 “那么,你想要什么?” “还是本王吗?” “世事难料,或许,人一旦长大,回首曾经心境,说不准也会认为可笑至极。”慕容黎的容颜宛如冰雪,冷透的是执明的心。 曾经他甘愿委身,几乎让瑶光再次覆灭,确实可笑至极。 人之心境当真可笑至极。 也是执明曾经看着中垣版图时发出的冷叹。 那时,对纡尊降贵而来的慕容黎,他不屑一顾。 这一刻,执明如蒙重击。 他知道,自己已无力挽回慕容黎的心,败在玉衡这一伐之下。 天下,江山都不能填平嫌隙之沟壑。 心凌乱寥落,竟不知言何语。 慕容黎五指托起降书,却在轻轻把玩,然后,“唰”一下撕开,一分为二。 如同指剑如风,将两人的前尘孽缘斩断。 玉衡,自是瑶光的玉衡。 忍让,也是最后一次。 “执明,曾经的施路之恩,我唯一能报答你的便是不能让你有事,此役,乃本王与仲堃仪数年恩怨,不能让你牵涉其中,本王会派一万骑兵护送你回天权。” 慕容黎起身,朝帐外轻喝:“来人。” 庚辰如影而至。 “阿离,你让我与你同去,本王不放心。”执明拉住慕容黎,寥落是如此炽烈,“你认为我能安心离去吗?你为的是我,可我担心的也只有你。” 慕容黎看着执明,眼神是那么悠远,就像隔着彼岸的沧桑:“打战不是儿戏,天权如今这般形势,你理应回国稳固朝纲。” 天权此番战败,消息若传回国内,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只有一国之君坐镇朝堂才能平息动荡。 执明何尝不知。 可他不能走。 “若阿离执意送我离开,我也必然有办法脱离他们视线再次回来。” 他如同孩童一般眸中都是倔强。 然后破颜一笑,无所碍。 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一念相思,不可弃。 慕容黎叹息,目光中,有一丝萧索。 战后的荒凉,在草原上剪成一个缩影,有着泪之白,血之红。 瑶光的军医提着巨大的药盒,忙里忙外救助着天权伤员,满地伤兵,痛苦呻吟此起彼伏,一时半会哪能医治完。 这日,注定不能拔营。 …… 晚膳过后,残阳如血,金帐外。 慕容黎环抱吟畔而立,昂首看着残阳云卷,萧索孤影,他心中所思所想,大约是没有人知道的。 庚辰从金帐里出来,手中抱了件红色狐裘,秋始之季,虽不比冬日般冷,然早晚凉风入体,还是担心慕容黎身体受寒,他轻轻为慕容黎披上狐裘,理顺额前两缕秀发,系好系带,道:“公子,执明国主要一起进九皋坡?” 慕容黎淡淡道:“他若执意跟着,我也不会阻拦。” 庚辰道:“壬酉的功力绝不在公子之下,以执明国主目前的武功,属下担心公子会因他受到掣肘。” “无碍。” 若是不能劝执明回天权,还是留在身边方能万无一失,隐约中,慕容黎断定执明必然从佐奕口中得到一个至关重要的讯息,才会不顾生死,赤地千里。 他的感觉,向来准确。 缓缓的,慕容黎道:“佐奕被杀之事比较蹊跷。” 庚辰点头:“属下也是这般认为,带走头颅反而欲盖弥彰,公子推测,佐奕还活着?” “江湖异人,移形换脸并非不可能。”北风精湛的易容术让慕容黎大开眼界,想来这个神秘部落与北风的绝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般修习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出入天权军营提前用一人易容换下佐奕并非难事,玩一出李代桃僵之计。 慕容黎慢慢勾起一抹笑容,抬手摘下冠中的白玉簪,交到庚辰手里,看着簪子中的一点红,微微道:“佐奕死里逃生,定躲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能避开所有暗卫的搜索,想要找到他,绝非易事。你取一罐杜鹃花酱,将阿虞唤醒,本王亲自会他一面。” 然后他轻轻从箫中拔出吟畔,残阳余晖照到冰冷剑锋,如血锋利。 血液是吟畔的磨石,饮下的血越多,就越亮,越冷,越利。 “是。”庚辰小心捧着仙鹤白玉簪。 “传信号给萧然,今夜行动。” 婴矦族高手尽灭,九皋坡中,仅凭仲堃仪的天枢残余旧部,怎敌瑶光披荆斩棘,势如破竹的精锐之师,慕容黎要一鼓作气,在对手还未回过神来就一举将其歼灭。 庚辰点头,随即隐去。 “锵!”冷剑入鞘,慕容黎的心,骤然一痛。 这支剑的原主人,多日未有音讯,让他的心莫名空落。 他转身,狐裘留下一道孤冷红辉。 …… 暮间,余霞散尽。 慕容黎回了书房,书案上是一只蓝玉盒,没有半分染尘,如天地初生纯粹洁净的仙玉。 玉与仙最是相配。 “三日了。”慕容黎手指抚摸玉盒,目光混合一丝他不曾觉察到的牵挂,“阿巽,白鸽已有三日未曾飞来,你去了何方?” 不知为何,就算隔着生死,隔着轮回,隔着千里万里,那个青苍淡蓝的影子也已化作一滴相思泪,滴进心底,是寻找了一千年的邂逅,命定的缘。 慕容黎的指尖似乎越过千里万里,点在蓝玉盒机枢上,指腹轻按,玉盒门弹开,露出一沓信条,每条信纸上都表达着思念之情。 “梦中握君手,问君意如何。”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风叶丹。”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 自他离开玉衡,白鸽飞越千里,每日都会以诗传情,带来巽泽念他之意。 巽泽的信从不言烦忧,淡淡的诗情,足慰君心。 可这次,白鸽三日不曾飞来,慕容黎的心中,恍惚带上落寞的痛。 他轻轻取出最后收到的那句“愿为东南风,长逝入君怀。” 看着字迹,竟有摧断肝肠的痛苦。 愿为东南风,长逝入君怀。 似为绝境之下的最后一笔。 他曾说,就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只要天地不灭,众生轮回,唯一缕青魂也定会护着他。 长逝,入君怀。 慕容黎脸色瞬间苍白,将信贴在心口,握紧心尖的痛楚,唤道:“北风。” 北风悠然从外殿走进,看到慕容黎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也不管是什么身份,上前一步就扶住慕容黎:“阁主,您身体有异?” 慕容黎摇头,平息片刻,道:“你可知晓阿巽行踪?” “属下离开玉衡时郡主还在玉衡。郡主行踪飘忽,向来不为属下所知,待属下唤一名弟子问问。”北风微微欠礼传唤弟子。 慕容黎点头。 不多时,一位弟子闻讯而来,抱拳施礼,道:“禀阁主,属下只知郡主离开玉衡时在仙人府与执明国主见过一面,郡主行踪,属下不知。” 巽泽自命清高,向来不与凡人为伍,独来独往习以为常。若是黎泽阁护法都不知其踪迹,下面的人就更不可能知道,慕容黎略有失落,随即吩咐:“暗中打探阿巽下落,一有消息立刻禀报。” 弟子应声退下。 …… 晚风嗖嗖,暗夜降临,北风为每盏灯续上蜡,蜡心滴了古树油脂,随着烛火燃烧,轻轻然然缭绕起了白雾,如烟雨轻笼,似有似无。 慕容黎趁着夜色离开金帐时,吩咐过:“今夜,本王离开金帐的事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是。” 北风像狐狸一样应着。 帐外传来守卫恭敬的声音:“执明国主,王上已息下,请国主明日再来。” 脚步轻踏,带着一声叹息,声音渐渐远去。 “执明。”清冷的声音从帐内传出。 脚步顿住。 “王上请入偏殿稍等片刻,待阿离更衣。” 迎着灯光,淡淡的烟雾开始缭绕,北风挽起袖子,舀起一瓢水,倒进铺满草药的浴桶中。 他笑得狡黠如狸。 第111章 黎明 夜色静谧。 繁星的光芒浮动在遥远的天际,照耀着草原上天权的伤兵。 战争让他们遍体鳞伤疲惫不堪,有瑶光军守夜,暮色才起,他们就受不住疲困席卷,横七竖八倒进营地,沉沉睡去。 这一夜,不适合争杀,不是伤心的夜。 执明处理完军营之事,愁肠百结,踏着星光,不知不觉走近慕容黎的金帐,烛火亮起,摇曳生辉。 能见慕容黎,一切阴霾都会消失干净。 执明像往常一样,一脸阳光,准备踏入金帐,守卫拦住了他:“执明国主,王上已息下,请国主明日再来。” 情不自禁感到一阵失落,执明看了看帐内影绰烛光静静亮着,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执明。”清冷的声音从帐内传出。 执明驻足,心不由得一阵怦怦跳动。 “王上请入偏殿稍等片刻,待阿离更衣。” 王上。阿离。 久违的呼唤,落在执明心尖,悲从中去,喜极而泣。 这声王上,唤回了曾经岁月,似乎验证他们之间,从来不存在任何恩怨。 这是他中毒清醒后第一次叫回他王上。 怎能不令执明欣喜若狂。 …… 帐内是一幕沉沉的珠帘,迎着灯光,似乎可以看到帘后水汽缭绕,玉人舀水沐浴。 水声潺潺,宛如天空下的蒙蒙春雨。执明目光呆住,醉在烟雨中。 青药如花瓣零落,也如一帘春雨,执明看到,药雨中的那个人,缓缓转身,烛光照亮了他凝脂如玉的肌肤,反射出温暖的光,让执明心底深处,有股异样在沸腾。 这个慕容黎慵懒的滴落瓢里最后一滴水,将瓢搁置一旁,随意披上衣衫,对执明盈盈一笑。 这一刻,烟雨如梦,他身上的红衫,竟比彼岸之花还要耀眼。 他带着淡淡的清药味,掀开珠帘,向执明走来,声音空灵,静柔:“我身子骨弱,日间淋了细雨,须得上好药材沐浴方能驱寒,你莫要见怪。” “怎会见怪,阿离此刻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执明上前一步,与慕容黎只隔一个拥抱的距离,出手搭上慕容黎额头,感受温度渐渐凉下,方放下手,却被慕容黎一把拽去,触摸上他凝脂光滑的胸膛:“自是没有,你摸摸,药浴过后我精元旺盛,心火正在燃烧。” 青烟朦胧,柔软的肌肤触及手心,执明一时竟恍惚如梦:“是有些烫。” “你深夜到访,有‘要事’相商?” 慕容黎比春雨还要迷蒙的眸子,化开了执明的心。 他束发披散,红衣敞开,锁骨及胸膛,裸露无遮,如玉的肌肤散发着诱人的光芒,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让人拒绝不了的诱惑,是执明夜夜所梦的荒唐。 可此刻魂牵梦绕的慕容黎近在咫尺,只要往前一步,就可以拥抱,他却有些惶惑,凝望着他,不知所措:“我……就是想阿离,来看看阿离,打扰到阿离了吗?” “你可知扰了我清梦,是要赔的?”慕容黎欺身,凑近执明,握住执明的手环上自己的腰。 阿离竟也会这般主动?药味让执明心神弛摇,无暇思及今日慕容黎与往常的不同之处。 “赔,怎么陪?”淡淡的呼吸将执明强烈的占有欲望引爆出来,执明手上用力,拥紧他,勾勒一抹笑意,“阿离莫不是想要本王……” “是。”慕容黎斩钉截铁划出一道魅笑,“此刻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他能做的事,他也能做。 “我想回到最初的相遇,没有是非隔阂,阿离还是阿离,一直是我的阿离。”执明微微低头,嗅着慕容黎锁骨的芬芳,药香有些浓郁,执明闻之目炫神摇,“阿离,你让我追得好苦,以后,不许再离开我,可以吗?” “想要我不离开,除非……”慕容黎眼底深处闪过玩味。 “除非什么?”执明轻轻耳语。 慕容黎跨步,推着执明一步步走向寝帐,及地的红袍在地上发出沙沙轻响,长袍上锈满的文藻在灯火映照下发出粼粼的幽光。 他邪鬼的笑容也被摇曳的幽光映得阴晴不定。 “除非,你成为本王的人。” 他手猛然施力,将执明重重的按倒在床上,然后顺着执明的腮,胸前,腰腹滑去,声音就如目光一样幽冷:“用你的身体向我证明,你所言非虚,极力讨好我,不过是想做我后宫的一员。” 突然被压倒,执明始料未及,这人眼中的疯狂,让执明想到巽泽说的三宫六院,淫乱王室的无耻之言,禁不住惊惶,道:“阿离,你要做什么?” 慕容黎目光追逐着执明,在他耳边轻轻道:“王上深夜不眠,想要的不就是这般吗?” 执明皱起眉头,他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三宫六院其中之一,堂堂天权国主,怎可做胯下之臣,猝然被压在下,这一切都与他所想背道而驰,他声音哑住:“阿离,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你能对我做,我也能对你做,难道王上不喜欢被动?”慕容黎眼中的柔情显得有些残忍,“你说过,要成为我的棋子,那就应该顺从,好好享受被蹂躏时带来的乐趣。” 他的手霍然一沉,执明衣袍被这股狂猛的力量撕开,露出胸膛的肌肤。 他眼中透着疯狂蹂躏动物的快意。 若执明细心一点,就绝不会认为这是慕容黎的眼神。 春意盎然,烛火燃烧的古树油脂噼啪炸响,腾起缕缕白烟,这昏暗朦胧的灯光下,执明看慕容黎的面容也是那么迷蒙,像他又不像他。 长发流泻到胸膛,搅得执明奇痒难耐,欲望及待侵入对方身体从而脱离控制。 然而他没有时间去理清这个头绪,清药掩盖住了慕容黎原本的冷香,也让执明清醒的察觉到身体的异样。 他下面的欲望在一寸寸委顿。 心中想要释放的酷热却在滋长,几乎燃烧着他的整个灵魂,亟待跳跃,喷薄而出。命根萎缩蔫了,他所有炙热之欲无处可泄,熊熊浴火冲击脑神经,让他发出痛苦的呻吟,极力挣扎,脸色徒变,惊骇的看着压住自己的这个人:“阿离,我的……为何会这样?我以后……” 废人? “很想,可惜无能为力。”慕容黎牢牢钳住执明双手,让他完全不能挣开,低下头,嗅过颈畔,带来迷离的诱惑,“这是宫廷秘药,专门对付那些爬上龙床还想占据主动地位的人,这样的侍寝,别有一番味道,你会喜欢的。” 宫廷秘药,执明怎么没听说过,这分明是三教九流下三滥的东西,慕容黎曾经是何等矜贵持身,怎自从认识玉衡郡主,丝毫不顾及皇家颜面,三宫六院之说,下流不堪之物,统统沾其身。近墨者黑,一想到那人,执明燃烧的欲望瞬间转为愤怒,猛烈的火力自心底冲起:“慕容黎,你疯了,放开本王。” 他扭头,朝帐外吼道:“来人,送本王回营。” 几名士兵扒开营帐,一道掌风倏然腾起,猛烈落地,几乎击飞众人。 “出去,谁敢扰了本王乐趣,杀无赦。” 士兵吓得尿流屁滚。 帐帘合上,慕容黎收手冷笑,定定的,掰过执明的头,俯视着他:“你拒绝我?” 这个冷彻骨髓的笑容,让执明心中碎裂般剧痛,他不是拒绝他,这样的事情本该是两厢情愿,怎可下药施展暴力?把他弄得萎靡不振。 莫非真如那人所言,于这种事不过是他临幸后宫所玩的一番乐趣,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乐趣与发泄,繁忙疲惫时还可以让人代劳。 他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再者,堂堂一国之君,宁死不辱,以这样的方式玷污清白,岂不成为天下笑柄,执明怎可死于花下。 他的头霍然扬起,看着他:“给本王下药,有何乐趣?阿离把这该死的药物解了,本王定能让你满意。” “可我不满意呢。”慕容黎一手钳住执明,一手顺势下滑,冷漠道,“我就知道,你想让我变成你的玩物,你不想受的事缘何想着本王会愿意受?所以我特意备了这份礼,你萎缩了,就能乖乖听话,成为我的玩物。” 慕容黎眼中的冷漠让执明感到恐惧,他应是他心底的唯一,而不是玩物,执明忍受着羞耻,慕容黎的手滑过他胸膛,腹部,滑到他那个位置,触及柔软,执明一阵痉挛,痛哼,莫名产生一种强烈的抗拒意识,嫌恶如携刻的一般,手指挣脱控制,闪电般探出。 慕容黎的身体被他探出的手上力量击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不过是条件反射,轻轻探手,力道都只使出三分,竟也能伤了他? 执明怔住片刻,却也来不及细想,急忙抢上扶起:“阿离,我……” 他不是有意的,只是本能产生的抗拒,心头升起一阵狂躁,他对慕容黎怎会产生抗拒?还是怕这样的事一旦有了第一次,以后就不能翻身? 可他是慕容黎,他怎能对他出手? 慕容黎似乎被执明那一击击得昏厥过去,半闭双目,痛苦嫌恶的推开执明,殷红的唇际现出一丝淡淡的血痕,嘲笑:“为什么要拒绝?不是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原来你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这痛苦与血迹宛如一根针,猛地刺入执明心底,他深深自责,强迫自己冷静,今日,阿离对他做任何事不都是应该的吗,他为何要拒绝? 他本想过,侍茶,侍棋,还是侍寝,只要慕容黎原谅他,留下他,他都欣然接受,为何这一天来临,抗拒厌恶是如此之深。 “阿离,此事太过突然,本王一时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慕容黎伸出手,轻轻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眼中的嘲讽渐渐冰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若执明国主以后还有占有本王的这种想法,本王可不敢保证下次不对你做些什么。” “本王乏了。执明国主也请回。” 他转身,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苍凉与寂寞,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挥手,烛灭。珠玉清脆,青烟渐散。 在执明没有看到的瞬间,“慕容黎”磨起了指甲,嘴角沁出了一抹微笑。 这道微笑,狡黠如狸,千变万化,傲岸,张狂,伪装,玩味。 如果执明看到,他就不会认为,“他”是慕容黎。 命运如戏,执明看不到,也不知道,真正的慕容黎的心口有朵妖艳羽琼花。 …… 皓月悬在苍穹。 赤天虞合上翅膀,落于慕容黎身披狐裘的肩上,赤狐毛领顺滑,柔软细腻,月下红光,高贵不可方物。 赤天虞丁零丁零钻入狐裘柔软的赤色毛中打滚卖萌,片刻后从毛茸中探出脑袋,弯下触角,眉眼可人,对慕容黎眨了眨眼。 主人,主人,花蛊就在屋里。 慕容黎驻足。 朗月照耀,万仞绝壁下,石阶尽头,是一间木屋,依山而建,门口两条石笋高高耸起,直插碧天,宛如巨兽口中的利齿。屋中看不到丝毫的光,木门敞开,仿佛张开的阔口,正耐心等待着踏入它领地的猎物。 庚辰打量周遭环境,脸色有些凝重:“公子,有埋伏,十人。” 满天月华一暗,就见慕容黎红衣落落,正拾阶而上,向木屋走去。 “故人来访,能饮一杯否?” “杀!”屋内轻轻喊出一个字。 声落,剑出。 人影迅速从两条石笋中闪现,数道月白般的剑光同时闪起,化作十五满月,流光溢彩,自前后左右八方,向慕容黎罩了下来。 慕容黎并没有闪避,他连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变,继续踏阶而上。因为有庚辰。 有庚辰在的时候,是不需要他出手的。 庚辰长剑挥洒,剑光浪涛一般涌了出去,如同天风海雨,将八个方向的敌人,一齐挡住。 防御攻击,招式百变,怒卷击出,双方打成一团战云。 慕容黎从石笋中间走过,从容踏过门槛,进屋。 屋内漆黑如墨,陡然间寒风大作,浓墨的剑凛凛而来,交叉变幻,刺向慕容黎的心脏。 慕容黎面容微蹙,剑芒自吟畔剑锋暴溢而出,如同黑暗中闪过一道暗光,凌厉冰冷,一脉而划。 “原来郡主喜欢这般待客之道,本王却之不恭。” 就听哧一声响,血溅三尺。 吟畔插回竹箫反射的瞬间光芒,刚好映到赤天虞蜇了一人,并愤怒的抬起小爪,将其踢倒。 扑哧扑哧飞舞,赤天虞火红的肚皮擦过烛心,令蜡烛登时燃起,照亮了屋内。 虫脸泛着两点红晕,向慕容黎欢喜抛出媚眼,又钻入他身披的狐裘茸中,兴奋撒滚。 明灭不定的烛火照耀下,慕容黎抬脚,跨过血泊中的三具尸体,向一人走去。 那人从头到脚都被一袭黑色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他倚着岩石坐下,两道冷光从斗篷中透出,狠狠的盯在慕容黎身上。 慕容黎走到那人面前,静静看着他:“佐奕,别来无恙。” 斗篷慢慢揭开,露出佐奕苍白无血的面容,他挣扎想站起来,又似乎力不从心,继续倚着岩石,恨恨道:“慕容黎,拜你所赐,我还有半条命。” 慕容黎眼中没有半点温度:“棋子自有轨道运行,任何跨越河界想脱离棋手掌控的都是自寻死路。佐奕,你说要做我的棋子,却为何越界了?” 甘为棋子,还想暗箱操作摆弄棋手,死有余辜。 佐奕抬起头,看着慕容黎,冷笑:“从一开始你就将我的命扣在执明手里,我不越界还有活路吗?” “没有。” “所以我当然要给自己留退路。” 慕容黎静静看着佐奕:“但你可以活得久一些。” “你来到这里,是不是早已控制了开阳的军队?” “只要不负隅顽抗,本王也会当他们是瑶光的兵,一视同仁。” 佐奕苦笑:“我终是低估了你,本以为是个隐蔽的地方,竟还是被你找到。我死在了执明面前,有目共睹,你是如何知道我还活着?” “瞒天过海的假死棋局,本王也玩过,本王能骗过你,你却不能骗过本王。”慕容黎轻轻的,蹲下,蹲在佐奕面前,“你实在不应该在本王面前耍小聪明。棋盘上的子,只有主人可以随意摆弄,成为棋子的那天起,你就应该有被掌控的觉悟。” 生杀予夺,是王位赋予的权利。 既然已死在战场上,那就不应该活着。 他抽出吟畔,剑光掣动,如游丝春絮一般,照亮了佐奕有些惊惧的脸。 “慕容国主独自一人来此,仅仅为了杀我?还是想知道我究竟同执明说过什么?” 慕容黎玩弄剑支,面色一转而为冷笑:“你认为,你还有资格与本王谈条件?” 猛然佐奕就觉得面上一阵森寒,吟畔抵住他的下颚,剑尖上的寒气仿佛夹杂着极深的恐惧一般,让佐奕汗珠滚滚而下。 “丢卒保车之局,慕容黎,你玩弄天下人迟早也会被命运玩弄。” 慕容黎微笑:“天下列强,可听说过我慕容黎屈服于命运?不敢做什么事吗?” 凛凛寒眸非常清澈,没有丝毫怜悯。 佐奕内心沉下,仿佛看到他们每一颗棋子,都会按照慕容黎早就安排好的结局死去,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不得不急道:“你只知命运可控,却不知天命,六壬天命应验的那个人就是你,我烂命一条,无足轻重,慕容国主若留我偷生,这天命之劫的化解之法我全盘托出。” “天命不可违,岂是你能左右。”慕容黎面色陡然一冷,杀意顿时如波涛般蔓延开去。 “若真有天命劫数,本王就逆天改命。” 噗,骨肉碎裂的声音响起,温湿的鲜血蓬散而出。 佐奕脸色惨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靠着岩壁,疼得发苦:“你,竟不要……六壬尾页。” 屋内的烛光似乎在那一刻同时黯淡,聚纳在吟畔如雪亮丽的剑刃上,冷彻骨髓。 “任何人,都别妄想揣测本王。” 佐奕的悲凉与吃惊,在吟畔透体而过的刹那,猝然停止。 执明的三剑之仇,天权冤死的亡魂,随着这一蓬鲜血爆破,在此终结。 命运的轨迹,注定让慕容黎手上沾染了列强第一滴血。 吟畔噬血,依然锃亮锋利,低低吟哦,一声龙吟鸣啼,慕容黎抽剑回鞘,慢慢站了起来,寒冰一般的杀意消散,露出笑容。 “真正的资本,是只可以用一次的。” 他的笑容,已是一片澄澈,毫无杂质。 庚辰解决掉屋外的刺客,走到慕容黎身边,蹲下去搜了搜佐奕全身,并未找到关于六壬的残页碎片。 不免略微失望。 佐奕的尸体慢慢从岩壁滑落,他靠着的地方,凸起片打磨光滑的圆石。庚辰将手放在圆石上,施力,圆石竟是一个活动的机括。 “公子,这有机关。” 他轻轻扭动,石壁中传来一声裂响,似乎是密室石门打开的声音。 一侧山石缓缓出现一道裂缝,夜风从罅隙里迎面吹来,慕容黎清冷的面上出现一抹不可捉摸的情绪。 他闻到一股锯木粉尘飘来的古木清香。让他想到那个俊逸出尘,只专注机巧筑建术的奇人隐士乾元。 短短一瞬,慕容黎心头有丝怅然,他握住庚辰的手,将圆石往回复原:“东西不在这里,走吧。” 仅张开两指的缝隙随着机关复原,又轰然合上。 石壁合上时从深处卷过的风,让慕容黎感到一丝寒冷。 阴险狡诈的佐奕直到死也没有挪动一寸身体,想藏住,保护住的密室门背后,也是他仅存的善良,不忍那人遭受风吹雨打,又何尝不是一种执念。 世间所有的恶竟曾为一人残留着善。 何不成全? …… 走出依山而立的木屋,借着月色,庚辰躬身道:“不在佐奕身上,唯密室可藏,公子,最后一页最为关键,让属下再找找。” 慕容黎摇头:“不必,目的已达成,尾页在或不在无关紧要。再者,或许这最后一页的秘密正是他引诱执明的关键,也许正如他所言,与我有关。” 执明开口询问他的就是八剑,定然与八剑有关。 天下人都暗揣他收集八剑是为开启神力,自然,天命之劫与神剑密不可分。 不用猜测他也知道,凡人之躯硬要承天启神力,必遭反噬,聪明如他,怎会蠢到开启天谴。 而他真正要做的事,是没有人知道的。 庚辰道:“可执明国主对公子似乎有所隐瞒。” 隐瞒所有,这一切实在太熟悉,熟悉到让慕容黎的心隐隐难受。 隔着重山万水,早已不能互诉心扉。 “随他吧。”慕容黎抬头,看着朦胧月色,叹息。 就像佐奕是死在战场上一般,执明那般认为了,又何必徒增是非,让他知晓佐奕今夜才被手刃? 总之,过程不重要,结局已如他安排的死去,那便够了。 …… 此夜。 萧然收到慕容黎军令,瑶光精兵对枢居,九皋坡婴矦族发动宣布完结的最后一战。 或许在谋略与理性的背后,人始终有着暴虐的一面,慕容黎那双幽潭般深邃的眸子,早已将天下人刻成棋子,布成自己想要的结局,尘埃微粒的生死,他漠不关心。 他推动的战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如当年瑶光国灭一般,片片尸骸,血幕遮天。 乱世天下,没有谁是绝对的善良。 仲堃仪与瑶光的宿命之战,最终在这片神秘的又原山脉中爆发。 一接触,就是鲜血花开,红莲铺地。 第112章 岩火 长长的甬道,通向无止境的地下。 这里是南山万仞绝壁深处,离火之境,中垣大地最妖异神秘的火脉之地。 受五剑指引,感应到燕支置于离火之境中央,是被人从入口直接投进去的。 最阴险毒辣之计,莫过于此。 慕容黎的燕支,巽泽说过取回,就一定会做到,哪怕前方是火与血,也不能阻止他迈步。 愿为东南风,长逝入君怀。 他将所有的情意与思念融为这简短的十字绑白鸽腿上放飞出去,就踏入另一个世界,离火之境。 这个世界的脚下是沉黑的,天也是沉黑的,仿佛渗入了黑血的厚厚土层,是个封闭的巨大的墨黑空境。 只要进入,就彻底与外界断绝,就算生命永恒终结,执念灰飞烟灭,也扰不到外界一粒尘土。 到了这里,就要有必死的觉悟。 巽泽踏着浓黑的阴影,眸子中充满魔氛,深沉得宛如夜晚的沧海,缓步下行。 沉黑通往地下,如一道漆黑的深渊,黑气盘旋,自深渊底冲上,化成朵朵黑云,宛如无数鬼魅隐身其中,待要搏人而噬,无光无风无法看透这道深渊。 也不知道有多深。 大约行了四日,巽泽才看到地底一缕红光,沿光而去。 甬道足足有数百丈长,烈烈火焰自地心中亮起,化成灿烂的红莲之焰,将漆黑淹没,变成地狱。 奠定了离火之境的基调:红与黑。 巽泽沿甬道阶梯而下,这里似乎没有一个活物,只是一座死境。 只有神明与魔王才能踏足的死境。 一根无限粗大的巨柱梦魇般凛然竖立着,上顶天,下立地,没有人能形容它有多高,也没有人能形容它有多粗,它立在这片空间中,支撑这片空间屹立不破,通体漆黑,如盘天之蛇,似在狰狞蠕动。 巨柱之下,岩浆铺开,布散成一座血色海洋。 巽泽脚步才起,却陡然后退。 血海无边无际,岩浆翻滚,恍惚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火焰地狱。岩浆脉脉流动,炽热炎烈至极,巽泽刚刚退回边沿,脚下顿时燃起一团烈火,若不是他退得快,只怕全身都会燃起来。 这片烈焰之魔域,似乎要将一切进入之物都焚成焦末。 巽泽皱眉沉思。 突然,离魂剑发出一声嘶啸,天风龙吟,剑光勃发,激射出一道光芒,流泻在黑柱上。 它在指引,燕支所在之处。 叮咚! 随着这声清音,黑柱之下垂立的羽翼中,一点白色悬挂下来,就像是垂在尾羽上的一滴泪。 镶嵌燕支的玉箫。 巽泽淡淡一笑,目视滚动的岩浆海洋,燕支找到,无论前方是火,海,机关阵法,若敢挡住他的去路,便只有一个结果——毁灭。 巽泽心念微动,沉思着。 他与黑柱的距离足有五十余丈,中间是烈火岩浆海洋,无论多高明的修为都无法越过,更别说取了燕支又飞跃回来。 此乃天壑。 任何东西只要一入其中,就会立刻沦为劫灰。 除非有水,浇熄岩浆,得到一霎时间,他就能借岩浆暗淡片刻飞跃而过。 但此处孤悬天地之外,去哪里找水? 巽泽正在沉吟,巨柱之上传来妖异的响动,簌簌之声不绝于耳,一阵乌光闪动,成千上万的伏翼自巨柱上飞出,向巽泽飙射而至。 伏翼全身黑如墨石,倒挂巨柱上,在黑暗中才让人恍惚默认那是黑柱,它们极为敏锐,离魂剑流泻而过的那道光芒让它们感知到有外敌的侵入,展翅凌空飞翔,直扑巽泽。 巽泽冷冷一笑,千军万马都不能令他动容,成千上万伏翼又能奈他何? 他袍袖微拂,剑气催动,就待将这些妖物化为齑粉。 伏翼尸身落入岩浆,一阵凄厉的扭动,身子眨眼间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岩浆暗了一暗,又恢复成炽红的颜色。 巽泽眉峰一挑。 心有已有计策。 让成千上万的伏翼在岩浆上铺成一条通道,将凌厉的地火阻隔住霎那,完全是可以的。 玄功运转,蓝衣飞舞,化为一片云,将数以万计的伏翼飞势全都卸去,剑气柔如春水,包裹住它们,化成一道厚厚的墨黑巨蟒,向岩浆抛去,一群又一群。 这是一场凄惨的杀戮。 伏翼落在岩浆上,立刻被蒸发成灰末,然而它们堆砌得太沉太厚,纵使岩浆赤焰滔天,也禁不住尸体炙烤后留下的水雾浇灌。终于,与巨柱的五十丈岩浆海洋,被伏翼的尸水暗淡出一条枯骨之路。 巽泽满意一笑,飞纵而起,踏着伏翼残骸铺成的坦途,越过炎火之海,走向巨柱下那只羽翼。 这些生命,不过是他脚下的泥泞。 岩石盘踞,是一只巨大的上古鸜鹆,巨柱将它整个身子压住,折断它的脊柱,使其鸟身凹陷,首与尾翼两端高高昂起,保持着这个怪异欲展翅飞腾的姿势。燕支就插进了巨柱与脊背之间的那点缝隙中,留下裂开了的玉箫管,宛如垂在尾翼上的一滴泪。 枯骨之路的残骸正在蒸发,暗淡的岩浆红光闪烁,炙热扑面,巽泽来不及细想,握紧玉箫猛然拔出,身子腾空,跨越赤炎地狱,瞬间停息到甬道尽头的地面上。 突然,天上地下,无声无息。 空茫,死寂。 绝对的死亡寂静,让离火之境的所有物质暂停,永恒凝固。 这半霎,巽泽恍惚有种跨越死亡的空白,这是他从未有过的错觉,这种错觉似是神袛俯视苍生发出的一声裁判——死。 当它庄重神圣宣判时,天地静默,众生聆听。 天怒。 巨大的危险正在降临。 巽泽长啸一声,剑诀向下一划,身侧旋绕的蓝色龙卷风化为苍之巨龙,托着他冲天腾起。 一声轻响,宛如镜片打碎,刺入人的血脉疼得只剩碎片。 裂纹在巨柱上迅速蔓延,碎响仿佛天裂。然后,燕支所置成了一个枢纽,燕支被拔走,巨柱失去支撑,猛然折断。 轰隆巨响,粗到无法形容的巨柱,一瞬间就在巽泽眼前,寸寸崩断,破碎,瓦解。 巽泽身子才冲出九丈,就被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重重压下。 万缕黑气沉沉悬浮在空中,舒卷翻涌,仿佛是贯穿炼狱的冥海,流淌的浪涛。 此刻,幽幽黑气没有了支撑,整片黑色海域,携天地之重,轰然砸下。 岩浆地火的亮光,照亮了这场炼狱黑瀑。 冥海仿佛不周山倾倒,内含千万斤岩浆,已非人力可以抗衡,将巽泽的怒冲之势砸落,跪于岩浆边沿。 天崩地裂,星陨月坠,以巽泽的修为都不由得变色。 这种天灾本不该出现在人间。 巽泽漆黑的长发垂落,在脸上投下一片凌乱的阴影,瀚海般的眸子蕴藏着焚灭一切的烈焰。 就算这是毁天灭地的力量,亦不能让他屈服,他要将燕支带到慕容黎面前,就一定会办到,当他屹立离火之境,这里的一切都必须退让。 他缓缓起身。 凝聚所有修为,身化长虹,聚成一柄风火之剑,向万缕坠落的顶端黑气怒飙。 一飞冲天。 黑气落地,岩浆似乎得到某种可燃物质的灌溉,猛地腾起火焰,燃烧起来。 整座离火之境仿佛在这瞬间陷成火海,不再有别的颜色,只有红,炎红席卷一切,所有空间,化为烈焰的海洋,狂悍燃烧。 地底的火脉被烈焰完全惊动,霎时喷出万道赤焰,粗长的火苗直掠千丈,从南山万仞绝壁的顶端喷出,将天空炙成了一片火海。 天灭。末世。 …… 轻骑修为者全军覆没。 铁骑重甲兵被重创。 瑶光精兵踏平了枢居。 三个坏消息接连送到昆仑丘广场,仲堃仪却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太多感触淡淡说了一句:“慕容黎,果然招招致命。” 壬酉依然挂着标准的微笑:“可惜这么优秀的对手,将玉殒消亡。”他指着前方,“王最好的归宿就是王的墓穴。” “起。” 广场中央碎裂的虎身人面像已被黄土掩埋,唯余下几块突兀的巨石,残损的爆炸痕迹,它们凄然零落在漫天尘雨中,透着无尽的诡异,随着壬酉一声起。 风雾渐浓,荒烟浮动。 末法之音,上古禁咒的声音宛如从九天之上飘下。 水色青雾核心,一座高大的穹顶徐徐从地底升起,直矗四丈,它庄严神圣,渊停岳立,都是由洁白的石柱雕刻组成,没有多余的雕饰,石柱的洁白已被尘埃侵袭,显出暗黄的色泽,这些暗黄围绕中心,出现了一座圣殿,缥缈而空灵,仿佛天地初开时就盘踞于此。 与其说是圣殿,不如说是一座墓穴。穹顶隆起,没有恢宏的姿态,只有惊心动魄的悲壮,宛如死去的巨人残骸,挺立黄尘中。 “法阵大成,看来玉衡郡主已取走燕支,触动火元气。”仲堃仪如墨的眉目展开,聚成一双阴鸷的眸子,打量着这座从地底冒出来的圣殿,“地水火风四大元气撼动而启动的绝杀法阵竟然是一座宫殿,当真匪夷所思。” 启动这座上古无名圣殿,需要地水火风四大元气撼动无量深渊,才能从虚无中化身出现,制造绝杀法阵。 第一重,正北,立足之地,昆仑丘广场。 第二重,正东,通天之风,日食磁场极光。 第三重,正西,漩涡之水,草场幽灵沼泽。 第四重,正南,灭世之火,深渊地火岩浆。 这才是真正的天时地利人和。 慕容黎,执明,巽泽,同心协力从虚无中生出地风水火,让圣殿重现人间。 若慕容黎知道真相,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壬酉有些迫不及待,微笑:“它可不是宫殿,它是陵墓,能将人从云端拉入深渊。真正的困龙石棺,我会让慕容黎亲自启动,埋葬他与他所有辉煌。” 仲堃仪的眼中没有任何温情,只有杀戮:“如何引诱他入圣殿?” “火元气崩天裂地,玉衡郡主。”壬酉挂起的微笑,是收获胜利果实的微笑,“凶多吉少。” “慕容黎,一定会亲自来杀我,以慰那人在天之灵。” 他相信,这份礼物,慕容黎一定会喜欢,喜欢到必须亲自手刃他。 寂寞本就是互相吸引着的。 两位站在高处的孤独之人,无论是惺惺相惜,还是相互利用,总会不知不觉靠近,慰藉彼此寂寞的灵魂。若得知另一方陨殁,必肝肠寸断,唯有仇人的死,能为对方招魂。 壬酉期待,慕容黎的复仇之焰在他的身上燃烧。 仲堃仪点头,慕容黎阴诡算计的另一面,知恩重情,才会让执明成了软肋,无论软肋有没有剔除,他依然是重情重义的慕容黎。 玉衡郡主之情,重如山岳,唯有亲自报仇方能报恩。 “这场战争足以彪炳史册,他们所有人的死,死得何其伟大,连我亦为之深深感动,接下来,轮到瑶光了。” “我和你,一起见证地涌毒杀,让他们瞬间毁灭成白骨。” 巨大的机关被扳动,石柱移动,彩雾涌出。 两人相视一笑,缓缓向圣殿走去。 …… 方夜萧然带领的瑶光精兵攻打枢居的终结之战在无数惨叫声中进入了尾声。 脚下,是肢骸,鲜血,残肉。 任何一场战争,都没有仁慈。 他们踏着血肉将战场推进到昆仑丘广场,青雾激绕,弥漫在广场中心,盘旋成一团花蔓,让人看不清中央地带的所有人和物。 “抓到仲堃仪,生死不论。” 萧然向天扬手,下令。 轰轰轰。 大地轰然一震,仿佛天雷爆裂,裂响炸在空中。 空中万亿流火由金转赤,不断喷散,凄艳着半片天空,将天空的云层搅成漫天红。 千千万万激烈扭动的火卷,射破天幕,刹那间将它刺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在苍蓝的空界面上坠成一道道七彩绚烂的火之小蛇,彼此在空中追逐,纠结着。 再落下,便是漫无边际的浮尘。 那是百里以外的南山喷发出的卷涌火山。 巨响炸起,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何遥远的南山会有火山,于是,都呆呆的仰头望着。 望着遥远的火云,落成流萤。 瑶光军中忽然发出了一阵惨叫。 弥漫在广场中的青雾立即蔓延,合成一张巨大的彩幕,裂响仿佛金弓挽起的利箭,射破了彩幕,霎那间将它刺成亿万碎锥,每一锥又碎成千万点,比尘埃还要细碎,在空中,大地,众人面前舞动着,溅到人身上。 被彩雾雨点溅到的瑶光兵,就像被锥子狠狠扎了一样,从骨髓里滋生出剧烈的痛楚,这股痛苦难以忍受,他们发出惨叫,忍不住放下刀剑,盾牌,用手捂住痛处。 他们惊骇的发现,彩雾沾到之处,竟被灼烧出一个极深的血洞,血肉淋淋,他们歇斯底里嚎叫着,也不能消抵内心的恐惧。 他们放下盾牌的后果,就让身体更多的暴露在彩雾中,沾上的碎锥,宛如舞动的小蛇,一旦吸附肉体,就狠狠的扎入他们体内,每扎入一寸,都带来骨肉消融的剧痛。 惨叫声响成一片,瑶光军忍不住四处乱蹿,用手猛力抓扯自己的肉体,企图将钻入体内的毒液剜出来。 彩雾蔓延,瞬间扩散出十里,将士兵身体灼出一个个血坑,然后他们的身体在雾中迅速消融,终于不用继续挣扎,哗啦瓦解,成为血淋淋的骨架,向苍天怒啸着。 骨架在萧然眼前轰然倒地。 “立刻撤退。” “退!” 萧然长鞭一挥,打马狂退。 这种恐怖景象第一次击垮他的战斗意志,他的对手,不是人,而是地底沉寂百年的毒雾,不知受什么指引,竟在瞬间弥漫开来,吞噬了整个昆仑丘广场。毒雾一旦沾到身上,立刻会盘住呼吸,灼烧血肉,分解肉体,最终让人消融,化成一摊摊积水与白骨。 如此诡异景象他从未遇到过,更不知道怎么对付。 挡不住,只能退,退到彩雾之外。 再不敢前进一步,再不敢。 这场终结之战,并未抓到敌军首领,瓦解在突如其来的毒雾阵中。 白骨,腐肉,尸水。是天枢旧部,婴矦族人,也是瑶光士兵。 毒雾吞噬掉的,是一具具活生生的肉体,不管曾经是哪国人,最后只留下凄烈的惨叫。 与天雷暴烈之声共鸣。 狼狈退出去的士兵,不足一半。 萧然遍体冰冷,几乎跪倒,瑶光精兵数万,未死在战场上,竟被这毒雾瞬间夺去了生命,化成一摊血沫,倘若退得不及时,就是全军覆没。 他望着整片广场的彩雾,眸子深处的光芒,在黑暗中炸开,如焚尽对手的怒火,脸色沉痛阴沉,挥手写下战报,递给信使:“此战况,务必加急呈报王上。” 信使打马,宛如利箭,流星驰骋而去。 滴答,滴答。 盔甲一片血红,纵使萧然退得及时,也在最后关头为了拖出一名手下被毒雾侵蚀了右手,手臂已被剜出无数血洞,鲜血淋漓,顺着盔甲,沿着指尖如水流淌。 萧然并没有感到痛苦,他抬起头,望着继续从地脉渗出的浓沉彩雾,握紧双拳,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这样的战场,平生仅见,不除尽毒雾,绝无战胜可能。 兵败则将死,他已做好决绝赴死的准备。 方夜倏然冲了过来,抬起萧然流血的手,解开盔甲,血肉淋漓映入眼帘,神色黯了黯:“这毒雾就算再厉害,也一定有克制的办法。” 萧然看着他:“不疼。实在不行,壮士断腕。” 方夜握着萧然的手,血液,让他感到一阵冰冷,心中也充满了慌乱:“我们等王上。他们,一定有办法。” 他们,是黎泽阁。 萧然缓缓点了点头,骨肉消融的剧痛让他眉头蹙了一下,他反手抓紧方夜,淡淡一笑,他的笑,是那么清晰。 “方夜,我若等不到王上,务必退走,保存实力。” “我只知道,我们会一起等到王上。”方夜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感觉,突然蹲下,从怀中掏出几只颜色各异的瓶子,凌乱的翻了起来,“北风临走时,给我留下一些稀奇古怪之物,他说紧要关头可以救命,一定有药物可以抑制毒素扩散。” 血液将瓶子染红,萧然手臂的血肉在渐渐消融,被烧出的血洞中已然见骨,他慢慢蹲下,嘴唇已完全没有了血色,笑容疼得发苦,依旧握着方夜的手:“答应我,若我睡下,不要独自一人去闯毒雾。” 不要他去报这血海深仇,白白枉送性命。 方夜的目光与他交接在一起,渐渐的,那点凌乱化为了涟漪。 他用力握住他的手,道:“我答应你。” 温暖从两人的掌心,缓缓散开,渗入了彼此的血脉。 萧然感到一阵阵虚脱感从脚下升腾而上,禁不住靠上方夜的肩,释然垂头。 一次次凌乱的翻找,终于,一只雕着曼陀罗花的红色瓶子被方夜握在手中。 …… 次日,瑶光天权拔营,向山脉入口进发。 …… 嫌隙尴尬,仿佛一座地狱,囚禁着执明。 原以为那种萎缩之药不过荒唐玩笑之物,黎明升起,便能自行消退,但是执明的身体并未恢复,天权国主,龙根瘫软,岂不是断子绝孙王族无后,愧对宗庙列祖先人。 想到这般,执明内心跌宕起伏,百般不是滋味。 这样的事情原本羞于启齿,可他无论如何也按耐不住,需要找慕容黎问个一清二楚,顺便讨要解药。 所以踟蹰犹豫将近一日,执明驱马,追赶慕容黎。 …… 慕容黎一人独骑,行在军队最前端。 今日黎明升起,执明就刻意避开他,似乎有什么隐情。 执明如此这般,大约是隐瞒了与佐奕谈及之事,内心过意不去,慕容黎对执明向来不寻根究底,也不过问,便下令拔营,独自前行。 此刻,残阳如血。 轰然一声巨响,撕裂了苍穹。 火光万道,炫目至极,在遥远的南山顶端喷发而出,直射天际,将半个天空烧成赤焰。 火云缭绕,再落下便散成亿道流萤,喷成漫无边际的浮尘。 天穹的赤焰比鲜血还红,刺进慕容黎眼中,让慕容黎又一次看到瑶光的满城红艳。 一声剑鸣尖啼,吟畔自竹箫中唰一下掷出半截,剧烈颤动,呜咽鸣啼后,冰冷的剑锋上出现了三道裂纹,几乎令剑刃折断。 慕容黎握紧吟畔,胸口突然一阵刺痛,这股刺痛绝非来自外力,而是源于身体深处,仿佛一根蛊魂,瞬间没入心脏,痛彻神髓,完全不能抵挡。 慕容黎真气一滞,低头,呕出大口鲜血。 第二次神剑的死亡感应。 第一次,天玑上将军齐之侃自刎他面前,神剑噬血,他吐血心悸。 那么,这次? 他抬起头,整个南山顶,火光亮炎,辉煌的红,宛如人心中奔涌的鲜血,整个天空笼罩在奇异的血色中。 吟畔兀自嗡嗡呜咽。 又一口鲜血呕出。 血,被握在手中,手指苍白,血色腥红,慕容黎凝视着手中的血,悲怆如一道闪电,将心劈开。 “阿巽……” 昏厥破空席卷,他从马背跌入尘埃。 …… “阿离。” 执明打马前来,就看到慕容黎身子一晃,从马上重重摔落。 …… 他抱住慕容黎,触摸到满手的黏血,大脑瞬间空白,心痛剧烈。 “就地扎营。” “传唤军医,立刻。” 第113章 命器 “奇矣怪矣,王上脉象,像是受了极大外力的重创,但未见伤痕,也无内伤,恕老臣愚钝,只能开些镇痛舒缓的药物,为王上平息静气。” 医丞收了脉枕,面色凝重,很是忧惧。 “本王知道了,还不下去开方。”医丞的话更让执明心烦意乱,挥手,打发所有人退下。 慕容黎静静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昏厥后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看着这张清如明月的容颜一霎间丧失容光,执明的心忍不住一阵绞痛,无外伤也无内伤,恍惚想起昨夜对他挥出的一掌,唇齿流过腥红的血迹。 难道……是那一掌? 慕容黎吐血昏厥的根源竟是自己? 执明用力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若真是自己伤的,又有何颜面询问昨夜之事,讨要解药。 执明思绪纷乱,慕容黎却醒了。 执明抢步上前,扶住他:“阿离,你怎么样,我,昨夜,没轻没重……” 他想解释,又觉得解释过于多余,支支吾吾竟是不知所措。 慕容黎缓缓坐起,喘息片刻,道:“把箫给我。” 执明见慕容黎不再执着昨夜之事,自己若还纠结,倒显得心胸狭隘了,缓和神色便取了竹箫递给慕容黎。 慕容黎缓缓托着,竟是觉得这支箫有千斤之重,心悸蔓延,他艰难抽出吟畔,指尖抚摸剑刃炸裂的三条纹路,胸中突然有了垒块,压得他几乎窒息:“执明,你可有不适?” “没有啊。”执明昂头,“本王身体康健得很。” “那就是他了。”慕容黎透明如琉璃的脸色饱含忧郁,他的指尖,在吟畔上发出层层叠叠的冷光,语气夹杂着无尽的悲伤,“八剑既称之为神兵,其最为神奇之处是它与主人之间会产生心灵感应。吟畔是阿巽的命器,能感应生死,它曾经光华淬炼,臻于完美,却在刚才啼鸣呜咽,显现裂纹。” 他修长纤细的手指从剑刃上划过,一缕鲜血溅了出来,化成无声的叹息,跌落在地面上,碎成无数的赤珠,宛如慕容黎的心碎成点锥,落入深渊中去。 吟畔已不再噬血。 “他……出事了。”手掌猛然用力,剑刃嵌入掌心,鲜血淋漓。 无论淌出多少血液,吟畔不再发出剑芒,任由猩红顺着剑尖滴下,落入深不可测的地裂罅隙里。 尖锐的刺痛同样刺进执明的心底,他拉过慕容黎的手,一把抢过吟畔,愤怒的扔了出去,立刻为慕容黎包扎手掌的剑伤:“阿离,你不要命了,怎能拿一件死物来判定生死之事。” 吟畔砸落在地,发出空洞的鸣响。 慕容黎仿佛无知无痛一般,霍然抬头,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冷峻肃杀,澄澈如水的眸子已是一片血红:“南山离火之境,漫无边际的岩浆焰火,阿巽怎会去如此危险之地?” 执明的手明显不自然颤动一下。 慕容黎反手钳住执明,手腕用力,掌心鲜血又溢了出来,染红执明手腕,他却不管不顾,比任何时候都冷静:“你可知本王方才因何吐血昏厥,那是神兵带来的死亡感应。燕支与本王系一体,本王重伤,定是持燕支之人身受重创,燕支噬血发出警示。你身体无恙。” 他逼视执明,“燕支早已不在你手中,是不是?” 执明的心中莫名的感到一阵惶恐。想抽出手腕,却被慕容黎紧紧钳住,痛楚随着鲜血的冰冷蔓延全身。 “阿离,你听我解释,巽泽引诱你游湖,目的就是让暗处之人潜入仙人府,拿走神兵,是不是监守自盗还未可知。燕支也是那时不慎遗失的。巽泽之意,你难道从未有一丝怀疑,他对你之好,若仅仅是为了最终得到你的天下,你当真能对付得了吗?” 天下和他,都是世人觊觎的,得到他就能得到他的天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于巽泽而言,慕容黎才是掌控者,他选择的人,捧高还是踩低,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更不需要旁人干涉。 他将神兵交由他保管,就信他云淡风清,卓然尘外,断不会觊觎神兵之力。 “所以,在仙人府,你刻意将燕支丢失之事透露给阿巽,就为了置他于死地?”慕容黎放开执明,眸子中冰冷褪去,只剩下无奈,“如此拙劣的伎俩。你不知,就算不是你,就算是刀山火海,阿巽依然不畏,依然会独行。” “你又何必偏听则信,做他们手中刺向我的那柄刀。”叹息像是恨铁不成钢。 借执明的手杀死巽泽,断慕容黎羽翼,再次分裂瑶光天权,如此拙劣的伎俩。 执明解释:“阿离,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要伤害你。但是巽泽,他辱我在先,我只是想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惩戒,也断不会要他的命,我虽知燕支在他们手中,巽泽去取会费一番功夫,却不知燕支被置于何方,又怎能料到那里是漫无边际的岩火。” “是呀,你若去取不过是死路一条。” “也只有他,执着如此,明知是劫,也要硬闯。” 慕容黎滴落的血是一曲无声的乐章,在寂静中悲泣。他的脸色,憔悴,孱弱,苍白。 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执明去取,也是他不愿见到的。 “你更不知……” 他慢慢的走出去几步,蹲下,捡起吟畔,握在手中,血红的眸子中闪烁着莹洁。像个孤独无可依的孩子,蹲在角落里瑟瑟颤抖,只能独自将伤口隐藏起来。 罪恶与残酷覆盖了赤子,就再也拾不回来了。 执明更不知,慕容黎与巽泽之间因蛊魂作引,心花为媒,生命早已连成一体,同生同死。 巽泽若是死去,慕容黎将日日承受蚀骨销魂之痛,油灯枯尽,精元散尽,最后灰飞烟灭。 余生,不足一年。 执明要将巽泽焚为飞灰,就会让慕容黎蚀穿心骨,散尽元气,间接的再次将他推入永劫。 不过是再一次被人当刀使,执明又有何错? 慕容黎不怪执明,只叹命运可笑。 天命之劫可逆,执明之劫早已如锥附体,挣脱不得。 良久,慕容黎长长叹息一声,站了起来,冷静无比:“来人。” 将领前来跪倒接令:“王上。” 慕容黎掣出一副地图,道:“即刻率领五千精兵前往南山,务必找到玉衡郡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只剩一缕幽魂,也要找到。” 将领退出去后,慕容黎瘦弱的身形在微微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疲倦,执明从未见他这般悲恸欲绝过,只因一人。 他想抱住他给予安慰,却发现从他们中间吹来的风,冷彻骨髓,连才伸出去的手都宛如被冻僵,他的声音微微发苦:“阿离,他是仙人,功力深厚,他们修仙之人会飞的……” “阿巽是凡人。” 慕容黎的声音陡然一沉,显出少有的怒气。 仙人,仙人就能飞跃千丈焰火吗? 执明强自镇定,道:“他一人独战琉璃十万精兵,乘舟而去,就算再如何危险也应能化险为夷,会没事的。” “琉璃之战,是借了天时与地利,不是阿巽有多强大,他同我一样,是个凡人。”慕容黎深吸一口气,似乎将腾起的怒气压下。 仙人,是世人无知,堕落肮脏却想要黎明的想象。 “执明国主也知道他一人可独战十万精兵,却三番五次挑战他的底线,若不是顾忌本王,你怎会还有命去算计他。” 慕容黎浮起一抹悲怆。 巽泽的爱,是守护,守护他想守护的每一个人。 执明的爱,是毁灭,毁灭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执明不能答,心底滋生酸痛。 “从前有人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我忘不了他。后来有人用最强的力量护着我被换回来的这条命,我不能忘。” 慕容黎望着渐渐升起的夜色,怅然。 “这世间,真正能听懂我萧声中蕴含的萧索与悲情的人,只有他。” 高山流水遇知音。 子期死后,伯牙绝弦。 伯牙绝弦,心死为之。 巽泽,就是慕容黎的子期。 “他待我很好,很好,非常好。”慕容黎走向烛台,烛光摇曳,照出满目荒凉。 他轻轻道:“本王累了。” 他累了,自从灭国以后他每天都行走在刀尖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否则就无命可活。 累了二字承载多少孤独,悲痛。 道尽凄凉。 “他。”执明心中亦悲痛欲绝,走出几步,回头,看着慕容黎,问出了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生可以托,死可以共。” 一字字诉说永恒的誓言。 执明的目光正迎上慕容黎的眸子,那眸子中住着魔焰。 “他们动了本王的人,本王要亲自让他赤地十里。” 慕容黎一把按灭蜡烛,瞬间,天地只剩下黑暗。 光明不复。 …… 生可以托,死可以共。 慕容黎的话残酷无情,将执明还在流血的伤痕生生撕开。 他就像被抛弃了的玩具,随手一扔,就再也不管,尽管曾经深爱过,却再也不会紧紧抱在怀里。 慕容黎叫着那人名字的时候,眼中都是眷恋,心中再也没有别人可容下的一番天地。 什么时候起,那人在慕容黎心目中有这么大的分量了? 忌妒,猜疑,让执明体会到情滋味酸涩无比。 他在天权王帐里,正襟危坐,透过浮世的阴霾,冷冷盯着手中的星铭剑,一个恶毒的念头,闪过他的心头,甚至让他感到一丝快意。 无论是怎样的眷恋,也已化为飞灰,再不会回来,他应高兴才对。 若是这样的天劫都不能令那人死亡,那就制造契机,让那人应验八剑诅咒。 不得好死,同归于尽。 只有他知道的结局。 慕容黎,只能被他搂入怀中。 江山美人,拥有他就等于拥有天下。 执明目光中有锋利的芒,缓缓道:“去告诉那人,事已成,别忘了奉上本王所要之物。” “是。”暗卫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 慕容黎静静坐在黑暗中,抚摸着吟畔的裂纹,那剑刃已被鲜血浸染得失去了光泽。 它的主人为他独闯千军万马,数次救他出危难,如今生死未卜,他却如此无力。 慕容黎的眼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那道淡蓝亦如阿煦一般扑向的是炎炎赤红,走向黑暗的炼狱,离他越来越远,渺渺苍天呼喊,亦不能唤回。 他痛苦的阖上双眼。 此夜,没有月色,只有无尽的黑暗,他以为找到了光明,光明却在瞬间被推灭。 “执明。” “你我之间,还有多少情分可以消耗。” 他的话冷在风中,突然化为可怕的寂静,唯有鲜血滴落的声音,声声敲打在心头。 动了他的人,他要让他赤地十里。 这句话是宣誓,也是警告。 真正想要得到他,得到他的天下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巽泽,而是执明。 他只希望执明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要再继续犯蠢,或许他始终不忍对他兵刃相向,但,忍耐亦有底线。 他的人,谁动了,都得死。 除了执明是个例外,但例外并不代表永远。 他相信,巽泽的生命不会在烈火里终结,因而,他隐去吟畔光芒,让它看起来如同主人殁了般黯淡无光,只盼执明信了他的话,不再搞那些拙劣的算计。 若天下任何对他好的人都有罪要被杀,那么这样的爱,何其自私,何其霸道,何其荒唐。 他承受不起。 这样的爱,与他无缘。 他慕容黎从来就不是顺受,屈就,求全之人。 手中倏然聚起一团灵气,抹开吟畔被鲜血浸染的污垢,吟畔低吟,腾出一道冷光,照亮了慕容黎猝然睁开的双眼,瞳眸冷冽,隐藏一抹肃杀。 庚辰从黑暗中走出来,借着吟畔微弱的光,为慕容黎擦去掌心的血液,又细心的抹上金疮药,眸中有丝心疼:“公子身体发肤何其金贵,以后不要再如此自伤,属下看了心疼,验证神兵噬血之事,用属下的血就可以。” 慕容黎的手微微颤动一下。 庚辰:“公子方才,动了杀意。” 他对执明动了杀意,为了忍下那股强烈的杀气,伤的是自己的手。 庚寅之事庚辰仍记忆犹新,公孙钤可谓世间唯一真君子,对慕容黎何其上心,但他杀了阿煦留给慕容黎的人,慕容黎毒杀之时也并未有过犹豫。 只说,对不起,你我终究还是做不成朋友,这条命,今世我欠了你,来世,我再还你吧。 来世的承诺最不可信,乃世间谎言之首。 巽泽,也是阿煦为慕容黎选的人。 他承阿煦之愿,天荒地变,粉身碎骨,护他一世安宁。 他护他,他亦应护他。 执明若仍一意孤行,不择手段动巽泽,下次或许就不是警告,而是枭首作别。 异国国君,是做不成朋友的。 “我不会杀执明。” 黑夜阴霾下,看不清慕容黎的表情。 铿!吟畔入箫。 四周再次化为漆黑。 “随我,去往南山。” …… 才出营帐,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到了慕容黎手中。 传令兵从千里驹背上摔下,以头叩地,呈上战报的同时泣血陈词:“萧将军命在旦夕,特意嘱咐过,王上回营务必带上解毒高手。” “下去休息吧。”慕容黎摆手。 “传北风来觐。” …… 金帐的灯亮起,摇曳不定。 慕容黎面色凝重,将战报递给北风,道:“阿巽曾与本王言过,玉衡不设一兵一卒,是因玉衡有座上古大阵,一旦启动,十万敌军,皆可葬身其中。真正守护古阵的便是东南西北你们四位护法,你断然知道运转法门,能让十万敌军顷刻毙命,世间妙法无数,却只有蛊虫和剧毒能做到,以你之见,昆仑丘广场显现的毒同玉衡古阵中的毒相比如何?” 北风看着战报,条条文字触目惊心,沉寂良久,缓缓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慕容黎:“何以见得?” 北风道:“玉衡古阵,乃天地初生,本是人杰地灵,山水灵秀的生阵,是为守护。只因年代久远乾坤颠倒,阴阳失合影响了万物衍生之根本,四季不能交替,玉衡才会出现饥荒疫病的五衰之相。郡主降临,以奇门术修复后便恢复运转,重现生之气象,万物苏醒,其实古阵本身并未有任何杀伐之气,是灵脉。郡主为了让外族永不敢犯玉衡,修复古阵时逆转了阴阳,改变阵眼阵枢,做到人力可控。阵中毒物机关蛊虫皆是黎泽阁弟子借郡主传授之法素日训练所布,属于人为制造出来的绝杀大阵,不足为惧。而昆仑丘广场的毒雾,属下未见,不敢妄言,但战报急促,死状惨烈,可见一斑。属下猜测乃为死阵,是为毁灭,为万物毒首,在地脉中汇聚搅杀百年,一旦有人动邪念,借外力牵引,便破体而出,寸草不剩,俗称魔脉。这样的毒通常是世间万道恶浊,肮脏,丑陋所化,最是棘手。” 慕容黎目光隐动,道:“可有解法?” 北风的面容前所未有的肃穆:“若要彻底净化毒雾,唯郡主不可。” 他们置巽泽于死地的真正目的在此,无人可解地涌毒杀,让瑶光精兵全军覆没。 岩火喷发,雾毒现世,一切巧合都是源于幕后之人暗自牵线。 巽泽,生死未卜。 慕容黎的心突然抽搐起来,蚀骨销魂的痛,从胸膛游走,刺入每一处血脉,几乎令他立身不住。 北风的目光扫过慕容黎苍白如纸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俯身请命:“郡主虽不在,属下亦可一试,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法,虽是荒谬之言,可信一半,纵然不能将毒全然驱散,十里之内找到相克之物将其控制住,属下可办到。” 慕容黎抬起苍白的瞳眸,看着北风,郑重道:“若你愿意,本王便封你为建威将军,调动三军,破此毒局。” 北风一听,立刻皱了皱眉:“属下是商人。” 自古官商不两道,在朝为将就与商场无缘,虽有军饷,并不能富甲一方。能光耀门楣,却受朝廷桎梏,不可随心所欲,瑶光以法治国,朝堂一片清明,仗势敛财,中饱私囊皆不得善终。 北风追求的是金钱,入了朝堂就等于断了发财之路。于他而言,实则就是明升暗降,慕容黎是给他敲一记警示钟,莫要越界。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慕容黎凝视着他,淡淡笑了笑。 北风立刻心领神会。 黎泽阁不为外人所知,此去驱毒,少不了与瑶光士兵接触,他一个玉衡来得风流戏子,那些士兵未必会听他指挥,有个官身,可震三军,自当唯他命是从。 若论圆滑处事,他也算顶尖之人,既能在商界如鱼得水,官场未必行不通,届时若受不了朝堂约束,大不了递交一封辞呈学郡主缥缈于三山之外。 而他突然读懂了慕容黎眼里的意思。 他转而微笑:“为官为将非属下之志,但属下可暂挂头衔,便宜行事。” 慕容黎满意点头。 越是恋俗之人越不会全身而退。 北风亦算商界奇才,若履行承诺让他在瑶光王城开展地下钱庄,则瑶光金库危矣!狐狸一旦进入它的巢穴,再想让他露出狐狸尾巴,便不是那么容易。 而朝堂,是他不愿涉足的,世间之人大抵如此,对不喜欢的事,往往得过且过混吃等死,不会去绞尽脑汁想着高升。江湖虚无,拿捏不定,朝堂君臣,更易掌控。 慕容黎,要君临天下,除了节制朝堂,经济命脉也必须掐在手中,不能让商旅钻空乱了货币。 若北风能堪当大任,也未必不能让他管制天下钱币。 北风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道理,就看他怎么做了。 于此,是试探,也是历练。 自然也还有别的意思。 慕容黎取出将令,放入北风手中,仿佛寄了所有士兵的命,沉重无比:“萧然和他们的命,一定要保住。” 北风俯身下去,恭谨的行了一礼:“是,王上。” …… 午夜三更。 有暗卫悄然来禀报:“天权国主的人已行动。” “知道了,照旧。”慕容黎面无表情,挥手让其退下。 剑芒从烛光上淌过。 吟畔低鸣一声,倏然离箫,冷冽的悬在空中,不住颤动,裂纹缓缓绽开,似乎立马就能令剑身粉碎。 慕容黎一阵心悸,俯身下去。 庚辰眉目微皱,飞身而起,一把截住吟畔,吟畔似乎有挣脱的意识,受了无形的力量催动,剑气迸射开去,咬住庚辰手腕。 大股鲜血涌出,惊龙般的在吟畔上游走,发出诡异的道道红光。 庚辰忍痛握紧吟畔,内力催动,更多的血液蜿蜒而下,裂纹宛如噬血兽,吸食着庚辰手腕流出的所有血液,龙吟之声厉啸而出,响彻营地。 流转的光华破空而出,剑身裂纹在一声极细的碎响中被接合,流光中,只余一道淡淡的血痕。 吟畔也停止了它的躁动。 庚辰立刻上前,扶住慕容黎:“公子,为何此次神剑感应如此强烈,以往并不会伤及公子心脉,可现在?莫非真如公子所言,公子与郡主同生同伤,这次不是燕支噬血的感应,而是,郡主有难?” 因而吟畔也躁动不安,几乎丢了剑魂。 慕容黎的叹息宛如天地浩叹,或许两者皆有:“我不知道阿巽是否真能逢凶化吉,但哪怕仅有一丝希望,也要找下去。” 他接过吟畔,轻轻插回竹箫,然后放到庚辰手中,紧紧握住:“吟畔,是阿巽的命器,他交给我的那天,就把他的命交给了我。庚辰,你带着吟畔去南山,它能感应并指引方向,若阿巽……” 慕容黎还想说什么,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声音一下就哑住:“请你,一定,要找到。” 庚辰注视着慕容黎越来越苍白的脸,用力的点头:“属下一定完成使命,一定。” 瑶光精兵被毒雾所困,萧然命在旦夕,慕容黎一国之君,当以大局为重,不可感情用事,此刻,他需要系在身上的是瑶光万民,不是一个人的生死。 然后,轻轻放开庚辰的手。 转身,独留一个孤独的影子。 他的阿煦,阿巽。 为何待他好的人都要一个个离他而去,苍白的指尖嵌入掌心,浸出血来。 寒月般的光芒,侵体而出,烛火再次被掐灭。 庚辰感受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离自己远去,那么痛,那么苍凉。 只有他知道。 公子多想亲自去南山,见那位心系之人。 哪怕是最后一面。 或许,至此错过,生死两茫,再不能见。 第114章 织梦 北风领了建威将军之职,骑在高头骏马上,骏马打着清脆的响鼻,在初晴的阳光下,他的先锋部队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他下马见到方夜的第一句话就是:“别看了,阁主的大队人马还在后面,有天权那个拖油瓶,阁主无法分身,便命我率先前来。” 他掣出一幅复杂的阵形图,第二句话转向跟随他先到的士兵:“按此阵布置扎营,幡动风来,可让毒雾在周围散去,只要不出营,就能确保性命无虞。” 方夜皱眉:“这样只能原地不动,不能进攻?” 北风悠悠看着他:“能保住剩下的人就不错了,你还想自寻死路?” 方夜握紧了剑柄,他的剑原本要噬血斩敌,为了萧然的仇,抛头颅洒热血有何不可? 北风轻轻道:“我知道你有仇要报,但不可意气用事,否则害人害己。即便要破这毒雾死阵,也应给我些时日,我又不是神仙,怎能一日给你找到方法。” 方夜心中有一丝感伤,他曾答应萧然,不可擅闯毒雾阵,萧然还气若游丝躺在床上,他怎能鲁莽冲动让萧然忧惧。 “萧然,他……” “他若吃了曼陀罗花红瓶里的那颗药,就一定能保住性命。”北风不紧不慢道,“郡主炼制的万灵丹,虽然是第一批试验品,但郡主是个靠谱的人,想来应该可以抑制毒素。” 靠谱?试验品? 方夜扶额:“……” 萧然竟被他弄成了试药的活祭品。 那时,萧然危在旦夕,他已方寸大乱,哪里还有余暇思考,翻到这颗药丸,只当死马作活马医,好在毒素确实不再扩散,但萧然也一直昏迷,气若游丝。 军医更是束手无策。 北风笑得像狐狸一般:“江湖规矩,收钱保命,黎泽阁的人一向童叟无欺,多亏你给了五十金,我才忍痛割爱赠送给你,怎样,无价吧。” 无价还是有价方夜衡量不出,不过确实保住了萧然的命,至于北风如何算到此地有毒还留下救命丹药,方夜并不想深究,感恩之情油然而生,他轻轻提醒:“你如今已是瑶光建威将军,朝廷有军饷,私下买卖还需慎重,以免授人以柄。” 说到这个,北风就拉下脸,无比郁闷,他的金钱梦突然就飞走了。 他可是要励志成为天下第一富商,就像郡主励志天下第一高手一般,他们都是有梦想的人。 天还是那么阔,梦想变泡沫。 他摇头叹气:“我们还是去看看萧然吧。” …… 天权这支残军,身体遍布的伤痕依然累累,瑶光军拖着他们,踩过枯枝败叶,行在茂密的林间,速度极其缓慢。 不到一日,又有伤兵支撑不住,晕倒数次,这支救援萧然的军队因天权的拖累不得不数次停息。 再次扎营。 慕容黎静静的站在夕阳的暮光里。 夕阳枕在远山上,仿佛一只苍老的眸子,静静凝望着他。 读着他的满腹心事。 他眺望夕阳,远山渺渺又映了一片霞光,就如心底隐隐的痛楚,那么真切,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手下人走过暮光,走到慕容黎面前,躬身:“王上,他们约在红日崖。” 慕容黎挥手。 手下人退了两步,顿了顿:“王上,我们的人已安插其中,王上不可冒险。” 慕容黎仍傲岸,坚强,平静如海:“有些事,必须本王亲自解决。” 红衣依稀,尽被三阴暗影挡住。 怆然一声响,慕容黎在缓缓拔剑。 剑光裂空而出,瞬破夕阳。慕容黎持剑在手,燃烧的眸子令日光沦陷,死死望着远山红日崖。 瑶光君王剑,灼影,有影无形,藏于黑暗,杀人当无形。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不夹杂任何杂质的冷笑。 燕支为饵,执明为刃,引巽泽入绝地。执明与那人之间建立了合作关系,合作,一定有交易,事成,交易达成,终止。 他们会再次见面交换所需。 只有执明,才能让那人出现。 慕容黎要的就是这个契机。 如他所布,执明在创痛未恢复之前,未与他交谈半句,扎营早早用了晚膳,借故诸事锁身便自顾去了。 这一路的缓慢行走,正中慕容黎下怀,执明与那人见面需要时机,走走停停又与他生疏正可寻机悄然交易。慕容黎不动声色,只是让一切按照他所构想的方向发展而已。 那些伤了他的人的刀,他要亲自将其折断。 红日崖,该血如红日。 萧然方夜带领的剩余瑶光精兵,不需要他去支援,王与贼首之战,他们会显得多余,破毒雾阵的关键,在于敌首生死,若他斩敌首于剑下,令此战终结,那瑶光精锐就没有闯昆仑丘广场,入毒雾阵的必要,可直接班师回朝。 他让北风为先锋,与萧然方夜会合,并非一定需要北风驱散毒雾,真正的目的,是让北风号令三军,退守保命。 所以,他给了北风一个可号令三军之名,建威将军。 聪明如北风,知道如何保住他们的命,就够了。 …… 又原山脉延绵千里,是个很广的地方,草原往西三十里是楮山,山上有茂密的寓木和崖壁。崖壁穿山而过,生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隐约透明,风疾成啸,妙音时发。 执明去的地方,叫红日崖。 它孤耸崖壁之上,暮风时分金日西落,红光漫天,就宛如一轮赤红的太阳孤悬崖壁之上,因而得名。 红日西落,夕照。 执明恍然想到天权王宫那座向煦台,夕照便是它曾经的名字。 向煦,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煦不是指温暖,阳光,向往天明,而是一个人,是慕容黎思念永远忘不掉的人。 天权三年,他独坐向煦台,每每箫声惆怅,心畔深处虐恋至极时感伤的皆是,阿煦。 这比之‘对不起,我不能爱你’更扎心。 执明甩开纷乱恼人的记忆,径直走向红日崖中心,慢慢坐下,坐在斗篷中始终衔着微笑嘴脸的那个修罗面前,眉峰挑动:“阁下启动的地狱焰火,能将所有生命化成灰烬,燕支也在其中,物归原主?” 他冷笑,“你拿什么归?” 壬酉面带微笑,随手撷出一朵红色优昙,花瓣抵到执明面前,飘过一道清冷的味道。 壬酉道:“昙花,传说此花只在夜间开放,即开即败,刹那芳华,生命短暂,却能绽放极为凄清的美丽。” “有的花以刺伤人,有的花以毒伤人,唯此花,以心伤人,是否国主心中的这朵昙花,想一想就令人黯然神伤?” 执明的手猛然颤了颤。 昙花,就像是针,刺痛了他的心。 慕容黎就是那朵昙花,以心伤人。 执明出手,向花接去。 壬酉端坐不动,只是袖子扬起,剑光一闪,抵住昙花花瓣,昙花霎时萎谢。 “昙花短暂,不复如初,心剑斩过便变了样。” 青光再起,优昙花显出一抹淡淡的殷红,凋谢的同时便开始重新盛开,仅仅片刻的瞬间,它就开出一朵曼陀罗,妖红凄艳。 执明握着这朵不败曼陀罗,似乎看到了死亡与复仇。 壬酉捕捉执明的目光,微笑:“花谢,不过是心中淡淡惆怅罢了,岁岁年年不同,或许优昙从始至终,便是这红色醉心花,洞察幽明,死亡后为复仇而开。” 地狱曼陀罗,代表不可预知的黑暗,生命的不归路。 故事的开始,优昙就已凋谢,在血色残阳殇之境中化为地狱曼陀罗,走的是复仇的不归路。 妖红醉心,将优昙斩入炼狱,于万千魔焰中挣扎化身曼陀罗的那位持剑人,就是执明。 “优昙还是曼陀罗,都是你蛊惑人心的幻化,本王,不吃这套。”执明面露冰霜,眼神已变得冷峻,掌心猝然用力,曼陀罗在指尖,化为一滩粘稠。 壬酉继续微笑:“传奇的今日,是你舍弃了他?还是他已舍弃了你?” 执明掏出一块方娟,擦了擦手上残留的花瓣黏汁,脸上充满了无情:“你想表达什么?” 壬酉轻轻叹了口气:“命器,两心相连。你我皆未算到那位的死会让慕容国主反应如此强大,甚至窥探出燕支便是诱饵,受你指引。若没有心灵感应,你自可还回燕支装作一切皆与你无关。但如今……” “昙花已谢,曼陀罗的妖红是为别人盛开。” 他发自内心的露出无奈之色,“即便燕支还在,你也再不能亲自交给他了,不是吗?他们生死相连,执明国主,你,被舍弃了。” 执明厉声道:“住口。” 生死感应。 慕容黎吐血昏厥历历在目,执明内心波动产生痛楚的同时却也有了要加深这份悲痛的冲动。 那场合作,唯一目的,让巽泽悄无声息死无葬身之地。壬酉取回燕支,物归原主,执明再把燕支还给慕容黎,一切无声无息的进行,绝不会与执明有半点瓜葛。 执明或许还可以激昂壮阔的打着为巽泽报仇的旗号,同瑶光共进退,讨慕容黎欢心与信任。 却不曾料到,慕容黎与巽泽那千丝万缕斩不断的尘缘羁绊,竟是生死感应。 好个心灵感应,该死。 他所有黑暗肮脏的罪恶,赤裸裸的遗落,被一眼看穿。就算此刻燕支摆在他面前,隔山之隙也是跨不过去了。 壬酉直视着执明的怒意,微笑低头,诚意十足:“在下不打诳语,助国主成就之事仍然会尽我所能。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特意为国主带来了另一件礼物。” 他袍袖微拂,掣出一柄长剑,横放在执明面前。 “仲堃仪的佩剑,纯钩。” 执明目无表情,拿起纯钩,缓缓拔出,红日崖的空气猛然炽烈了起来,他的眸子不经意闪过一道淬烈。 “呈给慕容国主时的说辞,想必国主心中自有考量,不必在下多言。”壬酉依旧保持着让人不舒服的微笑。 既然让人不舒服,是否应该毁灭。 弥补一时脑热犯下的过错,不顾生死单挑仲堃仪,取得纯钩,这样的说辞?执明面容变幻,淬烈的眸子凝视着壬酉,充满了讥嘲。 “本王觉得,最好的说辞就是你的项上人头,你这么为本王着想,那干脆洗颈就戮好了。” 纯钩迅速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闪电般向壬酉袭去。 壬酉脸上的笑容,充满了悲戚:“世人千万,竟都这般阴晴虚伪,连拥有赤子之心的国主也不能免俗。执明国主这般急迫要在下的命,在下真是有些伤心。” 他面容猝然冷却,手一挽,一道妖红出现在他手中。笔直的与纯钩相撞。 “天权数万将士的冤魂,死不瞑目,他们在看着本王,如何将你这双幕后黑手斩断,如何将你碎尸万段。” 执明目光中迸出凌厉的杀机,无视妖红,双手当胸一并,剑威登时暴涨,夹杂着必杀之气,向壬酉疾刺。 数万天权兵的冤魂,仿佛那山间呜咽的风,吹起悲戚的号角,立在虚无飘渺中,注视着这一剑。 这一剑,承载了天权万民的寄托,蕴含执明山岳般的怒气。 这一剑,执明要将壬酉刺成永劫。 合作,只因共同目的而成,血仇,是伤天权兵的代价。 绝对的敌人与绝对的朋友,这世间没有。 壬酉脸上又恢复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仿佛,他手中的那道妖红,足以轻松抵挡这一击。 “国主误会了,在下只是窥探天命,却不能左右劫难。我在轮回之镜中看到,中垣的末日,血与骨支天,无人生还,诸天神明见了,都不禁潸然泪下。我心慈悲,双手不造杀孽,只为所有人渡劫,做的是大善行。” 天权将士在幽灵沼泽中含冤怒啸而死,是他所谓的轮回渡劫? 荒谬! “大善行?”执明眉峰挑动,“那么本王为你渡劫,你也算死得其所。” 剑的去势,如苍龙直行,执明冷漠:“动手。” 百道杀气,于这一刹那绽放,从四面八方袭来,刺向日轮中心斗篷下的那个修罗。 妖红与剑尖相撞,发出一阵阵蛇吟般的嘶鸣,壬酉目光凝结,透出隐光:“天宗杀手?” “收钱买命,本王以前孤陋寡闻,于今才知道江湖中还有这般隐蔽的组织存在,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欺我。”执明猛然用力,剑尖向前,刺散了妖红,抵住脖颈,仿佛扼住了壬酉咽喉。 知道壬酉是修为高手,一般兵将根本对付不了,执明再不愿看到天权士兵白白牺牲,花钱从瑶光军营的江湖异人中打听到一些江湖传说,便重金雇佣了数十杀手,埋伏于此,设下杀局。 报那一败之仇。 “国主智计无双,在下另眼相看。”壬酉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然后慢慢冷清,“不过,你错了。” 执明阴沉着脸:“死到临头还妖言惑众。” “国主给在下惊喜不断,在下礼尚往来,也还国主一份惊喜。”壬酉揭开黑色斗篷。 他的笑容慢慢变得清冷,孤傲,高华,宛如谪仙。 妖红淡淡的闪了闪,红色的剑芒,游走在剑脊上。 瞬息之间。 执明感觉一阵彻骨的冰冷,沿剑脊而上,缠绕住手腕,剑力在瞬间涣散。 滑而寒的蠕动。 一股深深的恐惧从他心底升起。 他猛然低头,就见蛇头张开巨口,狰狞可怖被自己紧紧的握在手中,细长的蛇尾缠绕鞭打,宛如一条红色的长鞭。 长鞭似尖刀,割着他手腕的肌肤。 手中握着的,哪里是纯钩剑,分明是一条妖红蠕动正在鞭笞人的毒蛇。 恐怖蔓延过全身,执明在瞬间放手。 一只纤细苍白的手飘过一道清冷,掐住毒蛇,剑气划过,斩落蛇头,顷刻将毒蛇的生命剥夺。 鲜血蓬散,在空中惊飞,划出惨烈的弧度,纷纷陨落。 干脆利落,斩断蛇头。 这一幕似曾相识,何其熟悉。 那是昱照山顶峰金谷坛海棠花下那一夜,慕容黎以蛇为饵,狩猎饱腹,借星铭一斩蛇头的举动。 数十柄长剑急耀而来,同一时刻,贯穿在红日崖中央那个人身上。 妖红破碎成曼陀罗花蕊,向天铺开了一场雨。 这一击,太过容易,容易到执明都感到诧异。 他心中猛然升起一股不详,猛然抬起了头。 血花夹杂着破碎的花蕊,血雨落地成殇,壬酉的面容隐在雨帘后,竟有些朦胧的谪仙之姿。 那讨人厌的标准式微笑,削平了也不可能变成谪仙之容。 执明禁不住挥去空中乱落的花蕊,想看清他的容颜。 他的手在空中发抖。 清冷似谪仙,这世间只有一人,如他预料一般, ——那,是慕容黎。 …… 慕容黎看着他,痛苦的眸子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但,他的身体被数十名杀手的剑同时贯穿,生命陨落在刹那间,化成一蓬刺目的血光,染红红日崖的天,于瞬间被剑气爆破粉身碎骨,只留下一道凄清的艳红。 执明发出一声痛彻神髓的悲啸。 时间在这一刻崩坏,万物灭尽。只有血泪从眼眶中无声坠落。 执明跪地,挥手企图抱住已支离破碎的血肉,那温暖的碧血正一滩滩从指尖流走,他再也忍不住,委顿在地上。 又一次,杀了他,失去了整个世界。 诸天昏暗。 只剩下无尽的悲泣。 …… 壬酉站在红日崖峭壁上,望着悲痛欲绝的执明,眉间浮起淡淡的微笑。 “他,在他的幻觉中,看到了他的结局。” 曼陀罗花,是不可预知的黑暗,是死亡与复仇,也是一种有毒的花。 他窥探人心,对执明说那些话,激发他的愤怒之火,然后,花被捏碎,化成一把粘稠,毒液浸过肌肤,缓缓渗入血脉,就会令人产生幻觉。 这个幻觉,会展现致幻之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壬酉微笑,掂量着手中的纯钩剑,向崖壁走去。 长发与衣襟在风中猝然错乱。 剑气上贯于天,下掷于地,斩裂山风,携王者的无上威严,破空袭来。 气无形,剑无影。 红影微动,剑已至胸间。 壬酉骇然巨变。 第115章 对峙 壬酉骇然巨变。 飞退十步。 剑气追袭,如天风龙卷。 这是蓄谋已久的一击。 是君临天下的一剑,是司掌杀戮的王者之剑。 壬酉能感受到,剑主人的隐忍决绝,那是要用对手的鲜血,迎接最后一场杀戮的盛宴。 四周的时空仿佛被生生撕裂,一切变得错乱颠倒,不再真实。 恍惚中壬酉猛然抬手,纯钩剑发出一团烈日般刺目的光芒,向瞬破初阳的灼影剑迎了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两股巨大的力量迎面撞击,峰峦回响不绝,碎叶乱舞,时空的力量完全爆散,几乎将整轮红日撕成无数碎片。 壬酉被这股力量高高抛起,又重重跌入尘埃,呕出几口鲜血,向后退开七步,几乎无法立定身形,他一声怒叱,全力将长剑往地上一插,剑鸣长吟,长剑深深插入泥土里,他倚着剑身,方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 鲜血从他手臂中淌下,将纯钩剑染上缕缕血痕。 这一剑,他的手臂几乎被震裂。 暮风吹起漫天碎屑,红日崖的红日,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红雾中,渐渐清晰,悬空照耀。 风起叶落,宛如梦幻。 慕容黎迎风凛立,血红的落日如一轮运转的曼陀罗法阵,悬在他身后,红衫临风舞动,一如站在地狱熔岩里的,归来复仇。 他的眼中,只有燃烧的烈焰。 壬酉徐徐抬起头,苍白惊骇的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慕容黎,你不过一介俗人,怎会有如此高的修为?” 剑尖微斜,慕容黎只手握剑,燃烧的红光变得灼热。 “你自认聪明,算计本王的人,本王便让你知道,何为应悔。” 这是一个绝顶的剑术高手才有的神情,也是王者的孤傲。 一道极亮的光芒从剑尖冲天而起,瞬间在空中旋转开去,壬酉只觉得身形一滞,矗立的长剑在哐哐颤动。 壬酉算到慕容黎的复仇之火会在他身上燃烧,算到慕容黎会聚集瑶光精兵围攻他,但他仍胸有成竹,因为他知道,以慕容黎的剑术,不会是他的对手,所有一切都会按照他所布的路线让慕容黎败下去。 唯独没有算到,慕容黎不但增长了修为,还成为了一流顶尖高手,杀他如刈蝼蚁。 高手对决,任何算不到的关键都可能会致命。 他不敌巽泽,设天劫去毁灭,不敌今日修为暴涨的慕容黎,又当如何保命? 虽然身处劣势,壬酉仍处变不惊,很快惊骇的面容上重新挂上微笑。 执明仍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悲痛欲绝,那些雇佣来的杀手一击不中,见慕容黎出手,便纷纷退下。 慕容黎从始至终未看执明一眼,壬酉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本王的人,是巽泽。 他已经有了保命的法宝,壬酉的笑容,开始变得森冷:“他在岩熔中已灰飞烟灭。你杀了我,他也回不来了。” 冷叱一声,壬酉足尖在泥土上稍一借力,身形折转,由上而下,长剑向灼影剑再次撞去。 唰的一声,两剑相接,激出满天火花,剑势斜带,纯钩剑顿时化为流水一般,柔软灵动至极,从灼影剑剑身上抹去,向慕容黎肋下袭去。 “人活一世,横竖都是一死,为卿斩仇,也不负一片赤诚。”慕容黎灼热的瞳眸瞬间冰冷,阴柔至极的剑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刺出,再收回。 剑芒,在灼影剑上徐徐倾泻,宛如天孙抛下的一段星河。 剑气已从壬酉手臂上横扫而过。 壬酉手腕一震,纯钩剑险些脱手而飞,他咬住牙关,正要再次施展剑法,横扫而过的剑芒瞬间化为无数道寒冰,随着他的血脉游走,他手臂的经络血脉,竟在这一刻,被寸寸切断,剧痛向骨髓深处不住牵引。 断脉割髓之痛,使他再无力握住一片尘埃,纯钩剑铿然落地,血流如注,覆盖剑身,淌入红枫落叶中。 壬酉凝视着经脉尽碎的手臂,脸上表情变幻着,森冷的将刚才的话补完:“绝顶的修为,本来是能从劫火中逃脱出来的,以你的猜测,不过是猜他重伤,才如此镇定自若,跟踪执明借机杀我。” 慕容黎凝视着纯钩剑上的鲜血,透出凌厉的冷光,未语。 壬酉无视痛楚,悲悯的微笑:“见到你之前我确实只有五成把握,但见到你出手之后我就放心了,你突然增长的修为定是与他有关,他传你半世修为,自己就会慢慢枯槁。你如此聪明,怎会猜不到仅剩一半修为的他,硬闯离火之镜的结局。” 那是用仅剩一半的命,一步步踏过去,为他铺开锦绣河山。 巽泽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因而无所畏惧。 因而无视万种苦难,只为他创造生机,才传他半世修为。 修为散失,就会慢慢枯槁,若真是这样? 离火之境的灭世劫火,就是巽泽的葬身之地。 他会灰飞烟灭,神形俱灭。 慕容黎一直不敢面对的真相在这一刻如山岳般倾来。 痛苦瞬间爆发,发自神髓深处,无论有多高的修为,也完全无法阻挡。 慕容黎握剑的手剧烈颤抖,仿佛一直支撑他的信念于顷刻崩塌。 他的剑气在瞬间涣散,化为点点飞舞的流萤,心中空落成一具空壳,被山风吹得支离破碎。 就在几日前,他还眷恋着他墨香书信中的温情,为他每句诗中温暖的感情或喜或恋。 而今,都不在了。 连一抹天蓝,都不曾留下。 那开怀的大笑,声声阿黎的轻唤,放肆的张狂,轻佻的挑衅,不染俗尘的风骨,仗剑纵酒天涯,从此不能再听,再看,再念,再闯。乱世磨难中,他总是用尽力量来守护他,不惜给他半世修为,让他站在权力巅峰,无人敢犯。 哪怕,是用他的命为他续航。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此刻,坠落的空白,壬酉的提醒,他与他的距离,倏然拉成千里万里。 从生拉到了死。 从生欢拉成死别。 他曾说,好,以后由本王护阿巽。 渺渺苍天,再不能兑现他的誓言。 慕容黎握着剑,不由自主闪现片刻恍惚。 壬酉微笑着,手中幻出一朵曼陀罗花,步步退往崖壁边沿。 红日光芒溅入慕容黎眼睛,酸痛得想要流泪,世界宛如整个变得血红,但手上的剑不能落地。 乱叶落血,剑光歃天。 慕容黎眼中灌满魔焰:“动了巽泽,那你就去死。” 壬酉手中的曼陀罗花,盛开一霎就毁灭成了永恒,被灼影剑斩成漫天齑粉。 血乱长空。 大团的血花在空中飞散,灼影剑从壬酉肋下刺入,将他的整个身子穿透。 慕容黎一咬牙,力量暴涨,剑插壬酉,以飞快的速度拖行十余丈。 丈丈洒血。 剑尖与地面剧烈摩擦,灼出炙热的火花。 步步焚烧。 大量的鲜血流出,整个红日崖的土地,在一股奇异的冷香中又覆上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得无处不在。 红日崖,就该血如红日。 慕容黎的眼中,透着冰冷的仇恨。 壬酉胸口微微起伏着,鲜血宛如流不尽般喷涌而出,他的大半个身子已被染红。 微尘吹进他的眼睛里,一点点沉淀出看透了世事的苍凉。 他嘶声轻笑:“向来沉着冷静的慕容国主也有嗜血失控的一面,不枉我此行,在杀死我之前,你应该先看看执明。” 慕容黎停止拖行,微微冷笑,并不说话。 壬酉挣扎着坐了起来,大口喘息着:“我给他织了一个梦境,我死去,梦境就会破碎,他也会死于梦中,永远不能醒来。” 慕容黎眉目悚然动了动,向红日崖中心望去。 执明的眸子中,是完全无助的悲戚,他所有神志仿佛都被控御住,被极大的悲伤撕扯着,空了很大很大一块,让他无法清醒过来。 他跪地捧起一缕空气,悲戚的泪流满面。想发出声音,音带却被某种力量扼断。 那感觉,好悲伤。 就像亲眼目睹至亲的人,永坠深渊,无论如何都解救不了。 心底的悲伤越积越厚,在慕容黎目光投过去的同时,他一声惨叫,如雷轰电击,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捂住了胸口。 …… 慕容黎脸色变了变,握剑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壬酉盯着慕容黎,感受到他渐渐紊乱的气息,失血的脸上刻上了满意的微笑。 “他,在我编织的梦境中,看到了他的结局。” 执明的结局? 什么样的结局,悲伤至此? 慕容黎依然凝望着执明,他虽不能给予他回应,却也不会目睹他死去。 慕容黎沉默片刻,充满讥刺与嘲讽的瞳仁转向壬酉:“曼陀罗花中有毒,能麻痹人神经使人致幻,你莫不是认为本王孤陋寡闻,编造如此不着边际的入梦幻境,让本王相信你,饶恕你?” “他若有你一半聪慧也不至于致幻,你知道,我向来喜欢聪明的人。”大团鲜血从壬酉胸口涌出,壬酉痴痴看着慕容黎,一面咳嗽忍痛,一面微笑,“但,那是他的命,慕容国主敢赌吗?” 伤口一阵抽搐,他几乎就要跌倒。 执明一阵抽搐,捂胸跌倒。 这个幻觉中执明的悲伤与疼痛是那么真实,真实得就如入了织梦。 慕容黎不得不怀疑这绝不是曼陀罗致幻那么简单。 赌还是不赌? 慕容黎面容冷却,灼影剑缓缓搅动着血肉:“交出解药。” “慕容国主怕了?”咻……宝剑和骨骼摩擦的声音听去让人毛骨悚然,壬酉竟从体内生生在拔灼影剑,他每一次动作,大股鲜血从伤口涌出,他却毫不在意,“一命换一命?” 慕容黎手腕一沉,长剑再次透胸而没,带血的剑尖垂下,鲜血顺着灼影的龙纹,一滴滴洒在碎石上。 他的声音清冷孤绝:“妄想,交出解药只不过是让你死的明白一些。本王一向认为,从死人身上拿解药比从活人身上容易多了。” 灼影剑透胸而没的瞬间又拔了出来,挑破壬酉胸前的衣衫。 衣衫下面整个肌肤已然血红溃烂。 “你错了,我不需要你的垂怜,我要走,没有人能阻止。” “绝世修为又怎样,你永远——杀不死我。” 壬酉眸子中,透出一种疯狂的快意——宛如恶魔噬血的快意。然后他变成一团火,整个身体在刹那间燃烧殆尽,化成一缕灰黑的轻烟,消失在红色的暮光里。 “慕容黎,你胜了前一半,却败给了另一半。可悲可叹。” 他的余音,幽幽叹息。 …… 慕容黎举起灼影剑,剑上残留着一滩碧血,那滩碧血还能触摸到淡淡的温暖。 壬酉就在他的剑下遁空消失,身化千万,万物为影,虚实难辨,这样的修为,已属一流境界,若非偷袭伤他一臂,未必能占上风。 幻术织梦的同时遁术逃跑,很难不着他的道。 若非那十丈残血触目惊心,空中飘的血腥刺鼻,慕容黎都差点以为方才中了幻觉。 究竟是真实的杀戮还是幻觉的攫控? 红日落下。 慕容黎仰起头,看到一片天蓝,蓝得有些不真实,他静静的仰望着天空,仿佛生命中第一次仰望这片天空。 但他第一次看清这片天蓝,却,永远的失去了。 剧烈的痛苦袭来,几乎令他摔倒。 “阁主。” 一名杀手闪身而来,扶稳他。 这些杀手,其中几位就是他安插的黎泽阁弟子。 阁主。巽泽将黎泽阁交给他,是否也是临终托付之意? 慕容黎深吸一口气,制止自己的臆想。 全都不过是猜测,没见到尸骨之前,不足为信。 “身上,可有曼陀罗花解药?” “解药没有。不过有丹药。”这名弟子在身上摸索半天,最终掏出一粒褐色药丸,递给慕容黎,道,“这是万灵丹,可抑制百毒,巽阁主炼制的第一批仙药,属下记得巽阁主炼制了一箩筐,给我们每个弟子都发了一瓶,关键时刻保命。” 慕容黎接过药丸,并未说什么,向执明走去。 …… 执明服下药丸,眉心中的红气淡淡消失。 他像是突然从噩梦中醒来一般,身子极度虚弱,微微颤抖,悲伤萦绕心间,双目空洞垂死,失去了一切生的希望。 慕容黎轻唤:“执明。” 他的目光是那么柔和,却也有些陌生。 执明的目光落在慕容黎身上,有些茫然。片刻恍惚后,眼中闪出泪光,一把抱紧慕容黎:“阿离,阿离,阿离……” “这不是梦……是真的阿离吗?”他还是那么眷恋他,泪水夺眶而出,“我方才失手……” 他每个细微的感情波动或喜或悲,发自内心,化为颤抖的双手抱紧慕容黎,慕容黎竟不忍推开,缓缓道:“你中了壬酉的幻术,现在,没事了,幻术皆受心魔影响,执明,世间万事不可太执着,执念太深,就会化作心魔永固心底,恐伤及性命。” 幻觉中他亲手毁灭了他,那是何等摧断肝肠的痛苦,如若不是吃了丹药,听到慕容黎呼唤,他宁愿沉沦在地狱的残酷中,永远不再醒来。 他将会在幻觉中受着折磨,一遍一遍承受失去他后痛彻神髓的绝望直至暴毙。 他又一次救他出危难,足以证明在他心中他也是不可或缺的。 执明轻轻放开怀抱,双手扶上慕容黎双肩,正视慕容黎清冷的眼眸:“阿离,有你真好。” “你没事就好。”难得地慕容黎挂上一丝温煦的笑容,这一瞬间,执明仿佛看到了无尽温柔的世界。 这样的天从来不会下雨。 他轻轻的拾起慕容黎的手,双手握住。 他的手冰冷,慕容黎的手却带着血液的温暖。 空中飘来刺鼻的血腥味。 执明心口一颤,猛地低头,慕容黎双手染满鲜血,如衣一般红,执明哽住:“阿离,你受伤了?” “未曾。”慕容黎抽回手腕,随手取出一块方绢,擦拭掌心血液,慢慢站起身来,望着红日崖由他屠戮染的这十丈赤地,淡淡道,“方才杀人,不想,竟被他逃了。” 他眼中的和煦已完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王者生杀予夺的威严。 执明第一次在慕容黎眼中看到了霸气,那种天下霸业,王者功勋,帝王荣耀,尽在掌握的霸气。 慕容黎,再不似从前。 他是天下王者,他的河山壮丽锦绣,他的治世文明鼎盛,他的疆域万国来朝。 他再不需要依附别人,说着违心的话。 他的话就是圣令。 他说过,动了他的人,要让他赤地十里。 他今日是来杀人的。 执明看着崖壁的十丈血红,晚风吹拂惊觉寒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布满恐惧:“阿离,你知道我与他……” 慕容黎道:“我知道你们会见面,也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引他出来,唯有擒住首领,此战危机方可化解。” 慕容黎杀壬酉,究竟是军国大事还是私怨泄愤,两人心知肚明。 “阿离,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燕支之事。”执明不再掩饰,走出几步,捡起落在地上的纯钩剑,“本王与他合作,是相信可以重新拿回燕支,但如今,燕支未能安然……此次与他见面,本王也是为了杀他,奈何天罗地网也未能将其控住,本王还着了他的道。” 他捧着纯钩走到慕容黎面前,呈了过去,有些内疚:“他拿来的另一柄神兵,若是阿离用不惯,我找个铸剑师打磨成箫中剑,来弥补本王的一时糊涂。” 慕容黎摇头:“有的事可以弥补,有的事却不行。” 执明震了震。 “对阿巽,就算血溅百步,也永远无法弥补。”慕容黎伸出了手。 五指如玉,苍白而纤细,握住了纯钩。 内力一错,长剑被拦腰震断。 “何况,一把赝品。” 他傲然抬头,丢弃手中断剑,缓缓道:“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本王会算在仲堃仪与壬酉头上,本王必要亲自了结他们。” 断剑带着剑柄坠落在地上,敲打着执明的幼稚。 赝品? 他本该想到,真正的神兵对方怎会弃如敝履,噬血神兵怎可能黯淡无光。 执明气极苦笑:“此人真是阴险歹毒,拿假的纯钩糊弄本王,借机对本王施以幻术,就算阿离愿意放过他,本王也不会放过他。” 慕容黎静静看着执明。 执明道:“他在幕后操控一切,伤的是我天权士兵,本王岂能置身事外。” 慕容黎淡淡道:“壬酉能越过毒雾离开昆仑丘来此,就证明一定有别的暗道进入婴矦族部落中心。” 这时一位侠士少年走来,对慕容黎抱拳施礼,附耳小声道:“阁主,已在十丈下的崖壁中发现血液残留痕迹。” 慕容黎淡淡点头:“小心行事,跟上。” 执明看着这位少侠,总觉得身形有些熟悉,大约是雇佣的那批杀手其中一员,他不解的是,他雇佣的人为什么对慕容黎言听计从? 不过他并没有机会思考下去,慕容黎与那人沟通几句后就往崖壁行去,他只得跟上。 第116章 侠骨 山峰大地不可控制的一阵颤抖。 南山崖壁发出一声剧烈的哀鸣,仿佛有不可承受之力,从内部猛然撞击。 劫灰飞扬,在炎火中划出瑰丽的弧线,冲天风火将岩壁爆破,巽泽手握风云之力,万物战栗,在末日的劫火中随地火从厚越千尺的崖壁中撞了出来,爆起百丈后轰然坠落。 巽泽眼中闪过一阵痛苦之色,苍蓝的躯体化作断线的纸鸢,飞坠百丈,撞击在地面的碎石上。 蓝衫爆破,一阵昏厥,鲜血从他披散的长发中渗出,染红了他如玉镂刻的容颜,比魔王还狰狞。 手指染满鲜血,紧握的依然是燕支,缕缕血液流淌剑支上,发出耀眼的红光,不住颤动狂躁嘶鸣。 巽泽一手撑住大地,劲力催发,想要控制住燕支,却在瞬间涣散,聚不出一丝真气,跄然跌倒于地。 他不再是,只是一个力量猝然消失的平凡人,任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路人举起一把刀,都能将他杀死。 片刻缓息,巽泽缓缓坐起,长发飞舞,额间鲜血不住流淌,掩盖浸满落寞的眸子。 流萤劫灰中,井然有序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每一步都敲打在巽泽心头,沉重落下。 “族长所料不差,离火之境的岩火天劫终是困不死他。” “也不枉我们等了三天三夜,这厢取了人头,拿了兵器,正好邀功。” “天劫击中,乃魔灭度,听说会功力尽失,想来不用太费劲。” 妖刀化为一道惊虹,斩到巽泽面前。 “出于道义,我愿与你单打独斗。”声音低沉,带着莫名的森寒,一人越过众人,缓缓走来,在巽泽面前三尺处止步。 他有双赤红的双目,带着浓厚的邪气。 无边杀气,从这人身上透出,沉沉压在巽泽身上。 巽泽岿然不动,真气再运,再次涣散。 他半面脸庞已被鲜血沾染,显出一种独特的魅惑,冷漠的眸子抬起,扫视在这里守株待兔补刀口中还喊着道义的数十位婴矦族人,勾勒一个蔑视众生的冷笑:“三十六位高手,你们族长还真是看得起本仙君,欢迎前来排队送死。” 他的身上不带一丝杀气,却让众刺客莫名感到恐惧,那是神灭度时蝼蚁的恐惧。 神灭之刻也是末世之时。 他们踌躇不前,看着赤目青年,等着他来开启这场对决。 “是吗?不妨一试。”夺目的红光如闪电亮起,赤目青年邪气更甚,手中妖刀转动,对着巽泽当胸一砍。 “见鬼。”巽泽咒骂一句,大蓬血花从前胸喷涌,身子被这妖刀之力斩得滚出三丈,若不是燕支卡住石缝稳住了他,几乎就要撞在横旦地上的石笋尖上。 那石笋尖被削成一支巨大的利箭,这一下若是撞上去,直接可以开膛破腹,肚烂肠流。 死得一点都不优雅。 疼痛沿着血脉贯穿骨髓,巽泽俯首,看着前胸皮开肉绽的肌肤,淡淡一笑:“好刀法,阁下若是不介意,本仙君倒是期待你在我心口划一朵花出来,花一定要好看,羽琼花就不错。” 他淡淡的转动眼眸,没有任何肃杀,满怀期待的看着赤目青年。 赤目青年狂邪的看着他,不知道他玩什么把戏,莫名警惕,冷冷道:“我介意。” 只有不入流的刺客才会折辱对手来满足够不着的虚荣之心。 “这一刀下去,不会有太多痛苦,好好与这个世界道个别吧。” 他似乎很尊重他的对手,注视着手中的刀,良久,手腕一沉,绯红的刀光从袖底激射而出。 “好疼。”巽泽捂胸,脸上顿时一阵扭曲。 赤目青年锁眉,杀气渐敛。 巽泽呜哇吐出几口鲜血,吃力道:“趁人之危杀了我你也不光彩,要不等我伤势痊愈我们再比过,或者你先给我吃颗止疼药,代表你即将斩出的这一刀确实没有太大痛苦。君子要言出必践,说不疼就不疼,可我现在痛得快死去了,你下得去手?若我是生生疼死的,你岂不是打脸?” 赤目青年蹙眉,巽泽口中叽叽哇哇,一副厚颜无耻买卖讨价还价之状,与传言中灭天灭地灭琉璃的威武霸气丝毫不沾边,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锁定的目标错了。 但也只是一瞬。 “各为其主,乱世何来君子。下了地狱莫要怪这世道不公。” 赤目青年手抬起,刀啸尖锐,震耳欲聋,妖刀破空旋转,闪电般逼近巽泽身侧,莹莹光芒宛如一弯新月,在巽泽眼中亮起。 傲然天地,蔑视王权,修为已臻化境,猝然被天劫击中,修为暂散,竟在失去对抗一切力量的瞬间,要被不知名的路人秒杀。 原以为是王者,没想到变成朽木,这结局真是草率。 巽泽悲哀的想着。 这要是写进玉衡话本子里,岂不是让玉衡后世谈为笑柄,一世仙名风华尽毁。 他视死如归的叹气,闭目。 金鸣啸耳,重重击在妖刀侧,噼啪两响,妖刀被这股猝然出现的力道猛击,刀裂身毁,断成了三截锋利的碎片从巽泽额前落下,带飞一缕发丝。 南风随手一捞,将发丝挽在手中,扶起巽泽,往侧边飞退两丈,稳住身形,开口就道:“郡主,这就是所谓的虎落平阳被犬欺?那属下就陪这群丧家之犬玩玩。” 手腕一抖,腕中金线熠熠生辉。 巽泽睁开眸子,眸子中有一丝诧异:“南风,你怎么来了?” 南风与巽泽眼神相对,嘻嘻笑道:“玉衡有西风打理,有弟子护阵,属下无所事事,独留仙人府甚觉孤单难耐,就离家出走,来找郡主了。” 他背上负着个偌大的包袱,风尘仆仆脸色也很憔悴,似乎如他所言,离家出走,历尽沧桑终于得与郡主相见。 但巽泽知道不是这样的,他徐徐扫过那三十六名婴矦族人,眉间锁起一抹深忧:“我不管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但现在必须听我命令,立刻离开,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南风坚定摇头:“属下违抗郡主命令也不是一次两次,就算郡主把属下炼成肉干,郡主不走,作为下属岂能独自贪生。” “傻瓜。”巽泽用力握住南风的手,被血液浸透的眸中都是痛苦,一字字道,“好,扶住我,逃。” 逃? 南风讶然,这个字从巽泽口中那么决绝郑重的说了出来,让他忍不住感到一种茫然。 巽泽是何等藐天傲世,逆天抗命,如何能与狼狈而逃相提并论,纵然曾经言过,也不过是他玩世不恭,运筹帷幄戏耍对手玩的游戏乐趣,从未这般认真。 他说出这个字,让南风感到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他锁着的眉峰,双眸中的痛苦是如此浩大,如此深广,似乎发自灵魂深处,哪怕轻轻触碰一下,就是粉身碎骨般的凌迟。 南风的心禁不住悸动,一把按住巽泽脉搏,失声哽住:“郡主,你的修为?怎么会这样?” 他的修为已半点不剩,连举起手中的燕支都用尽了全力,全身骨骼在天劫岩火中,被击到粉碎。 “暂时散失,所以,我保护不了你。”巽泽笑容有些苦涩,“你若不走,我们就一起逃。” 他放弃仙姿风仪,将尊严丢在地上蹂躏,只是不想南风送命于此。 名声可弃,保命要紧。 苍白的痛苦中,那一点无法遗弃的高远清华如一缕光,一缕风,化为潺缓的流水,渗入南风心底深处,激起道道涟漪,再也无法平静。 他的郡主,永远当傲世群雄,卓然尘外,风骨独立,不能因为他成为夹着尾巴灰溜逃跑的胆小鼠辈,沦为举世笑柄。 他绝不允许。 这一刻,他暗自发誓,无论如何,哪怕拼了性命,也要护他风仪自若,仙名不朽。 站着生就不能跪着死。 他的神,不能与污浊蝼蚁同流。 永远。 其实他俩忘记了一件事,就算想逃,此刻也未必能逃出去。 光华纷错,蛇吟不绝。 “此时想逃,恐怕没那个机会。” 喊杀声四起,三十五位族人抽出雪亮的长剑,布成一张巨大的剑阵之网,从四面八方猛扑过来。 “郡主,你看,他们都不让我们有机会逃跑。他们族长被神兵炸得灰头土脸,怀恨在心,不赶尽杀绝怕是决不罢休。” 金芒在南风指尖缓缓闪动,迎了上去,游走剑网中一次次击中长剑,试图击断这张剑网。 “偷本郡主的剑去自戕,没死莫不是还要怪我的剑钝,没把他炸上天?贼喊捉贼,脸皮比我还厚,岂有此理。” “郡主,他若懂理岂会行此鸡鸣狗盗之事。” “也对,无理之辈,那就让他们死。”巽泽双手捏成剑诀,似乎要强行聚起涣散的真气,但终究徒劳,低头一阵剧烈咳嗽。 “好算计。” 燕支,天劫,修为散尽又遇刺客,环环相扣,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巽泽受天劫一击,骨骼碎裂,内伤极为严重,几乎生机断绝,又被赤目青年妖刀横劈,鲜血不断上涌,眼前总是恍惚,随时可能昏迷。 若是再强行聚纳散去的真气,无异于提前耗命,加速死亡。 大团的鲜血自他苍白的唇间溢出,他拭去血痕,咬住牙关,强行维持住自己最后一点神志,抬头看着南风,仿佛看到了宿命。 南风,在用生命护着他。 如曾经他没有修仙之前,挡在他身前护他一般。 或许,从相识那刻,他就是因庇护而生,他弱小卑微,却总是会用尽生命来护他。 护他的神,不跌落泥泞。 风萧萧而起。 惨叫声中,数柄清亮的长剑被南风腕中的金线击成碎片,金线蕴蓄丰沛之力,去势不减,绕过数名刺客脖颈,拉紧,抽出。 血溅长空,人头惊飞。 这个嬉笑有些任性的少年,终于动了杀意。 冷冽的杀意沿着金线透了过去,以雷霆之势击碎剑网,没有人想到,他手中那细细的金线竟然是夺命兵器,飞得如此之快,瞬间就让更多的人死去。 赤目青年丢了手中断刀,唰的一声轻响,就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软剑,在阳光下卷起一道雪浪,瞬间晃花了南风的眼睛。 毫无疑问,他们不会再留情,将会以最强的阵容迎战南风,把这个横空出现的少年格杀。 他们要让他死十次不止。 呼喝之声宛如海涛怒涌,围住了南风,南风再不能轻松的施展飞线。 真正的战场,一个人的生命是何等渺小。 激烈的血气自南风口中喷涌而出,片刻瞬间,他手臂身腹多处挂彩,血液如浩叹,刺累了巽泽的双目。 巽泽能感觉到,南风的每一寸血脉,每一缕气息都在渐渐沉入死亡。 他不能承受南风用尽生命的守护。 再次捏出剑诀,他重伤之身,牵动内腑,顿时血气直冲脑髓,几乎立马昏厥,痛到经脉尽断。 但他不能倒下。 巽泽深深吸了口气,一旦再次运转修为,必将元气大伤,心智也会受到重创,然而此刻,除了强行突破极限,别无他法。 他恍惚的双目中,出现一阵妖异至极的红色,身子冲天而起。 他的伤痛,在体内蚀骨般的流窜着,随时可能将他的生命灼烧殆尽,但他仍飞跃而起,烈火般蹿到赤目青年面前,两指夹住他卷出雪浪的三尺软剑,劲气催发。 啪的裂响,软剑寸寸炸裂,顷刻,裂身为千万的尖锐碎片。 巽泽掌风倏卷,碎片卷成无数流星,携锐风之势,飞刺而出,将所有未倒下的婴矦族人插成了刺猬。 巽泽两指再动,指尖夹住的剑尖迎风划了过去,直接切断赤目青年脖颈动脉。 血飙三丈。 在空中洒成漫天血粒。 巽泽凛立妖红中,仿佛魔界化身的王子,尽情享受诸天飞红。 赤目青年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然后才感知到剧烈痛楚,他双手伸出捂住动脉,跪了下去。 血液哗哗流淌,将他整个身子染得通红。 横尸碎石,全灭不留。 强制运功让巽泽的神志更加恍惚,他似乎看到南风那错愕的眼神,转为惊惶,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在他耳边呼喊什么,他却始终听不见…… 他使劲咬了咬牙,道:“本郡主乃天命之人,修为不会散尽,只要还有命在,运转一个周天就可恢复。” 他希望南风不要担忧。 鲜血在可怕的寂静中滴出空洞的回响。 这个神仙一般的人,第一次,跌倒在满天尘埃中,坠进泥泞。 …… 两日后,一阵清晰的水流声,将巽泽拉回人间。 全身骨骼如刀割般剧痛,巽泽全然不顾,霍然睁开了眼睛。 “郡主,别动,马上就好。”南风苍白颤抖的手正从他眼前飘下,衔起包袱中一只白玉云纹簪,插入了为他挽好的发髻中。 恍惚中闻到一股腥咸味,那是鲜血的味道。 那仿佛是一道灼热的火焰,瞬息蹿入心底,让巽泽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微微侧头。 南风急道:“郡主伤势过重,流血太多,染红的这一池塘水。” 水汽浮沉,在阳光下散成一片七彩光幕。 巽泽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台上,青石台平铺在一方水塘边,南风就端坐在他后面,为他沐浴更衣束发。 薄薄的一层殷红在积水中飘浮开去,宛如一张血雨作出的画,又徐徐消散水中。 塘水波动,渐流渐红。 飞舞的长发,铺陈在青石上,微微敞开的红衫,比月夜下的海棠花还要红艳,几日来的风尘与血腥,都经塘水微微洗涤,杳然而去。 南风坐在他后面,他看不到他的面容,只感到他插好发簪,轻轻捋起他披散的长发,又梳了起来:“郡主强行运功,咯血倒下,差点连最后的力量都失去。属下想着郡主取回燕支,醒来定是要去见慕容国主,若是衣服垢秽,流血褥体,见了慕容国主也会成为郡主一生极为遗憾的事。幸得遇这方塘水,为郡主沐浴更衣,让郡主恢复成以前的样子,风仪优雅,片尘不染。” 不知是不是很疲倦,他微微喘息,又道:“可郡主胸前伤口的血宛如流不尽般,竟将这一池塘水也染得绯红,属下无法,便自作主张为郡主换上慕容国主喜着的红衣。就算渗出血来,红衣掩盖,慕容国主也是看不出来的。” “郡主向来傲物,属下知道,无论怎样痛入骨髓的伤,郡主唯一要隐瞒的,便是瑶光的他。” “着了这身红衣,他便看不出来了。” 巽泽审视自己身上绣满文藻的红衣,那是他特意为慕容黎而备,放在仙人府剑阁里供慕容黎换洗的衣物。 那夜蛊魂心花开过,慕容黎穿过一次,淡淡的清冷似乎还留有他的味道。 慕容黎穿起它,宛如明月一般是神明化身,高贵,庄严,风采若神,君临天下,带着他对美好的一切想象。 他穿着它,手握万道幽魂,血染天下,带着人们对杀戮的一切恐惧,是幽冥修罗王的化身。 他与他,同样一身红衣,或许都为复仇而生,行路气质却截然相反。巽泽长袖拂过包袱,包袱上摆着剑匣和那六把神兵,并无多余衣物,他沉吟道:“你特意带来的?” 木齿顺着墨发缓缓滑下,南风的手就垂在青石上,并没有再次抬起,他笑道:“属下想,郡主与慕容国主都能穿的便是它,就带来了。” 巽泽手指滑到燕支上,玉箫管曾经受过外力的摧残,显现出条条裂纹,就算回到慕容黎手中,也再不能吹奏那盛世绝曲。 悲伤从心底滑过,却不知为何而悲。 良久,南风苍白的双手再次抬起,为巽泽收拢衣襟,脸上含着微笑:“属下一直觉得,郡主比慕容国主更衬红衣,郡主穿上它,才是真正令天地失色,众生伏首的风华绝代。” 他有幸亲自为他换上,亲睹这一袭风华,已再无遗憾。 他的郡主,风采若神,超出尘世,站在天地间最辉煌的光芒中,如天地大美,不仅辉煌自己,也照亮别人。 手指从巽泽胸前颤抖滑下,他似乎想为他掖好衣带,最终却缩了回去,缩在巽泽看不到的后背,他仿佛是在哽咽:“好了,郡主,去找他吧,有的人转身错过就是一辈子,若真有来生,下次相聚,又会是哪一世,又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呢?生死无常,郡主也是凡人,只盼这世不要错过独留遗憾。” 秋风呜咽,秋池萧索。 水波一阵澹荡,血色氤氲,一池塘水变得猩红。 巽泽稳如磐石的心头,竟也有了不该有的颤动,他回手抓住南风,不容抗拒:“跟我走。” “郡主还不知道吗,慕容国主的威严属下历来惧怕三分,属下想回家了。” 南风苍白的手指,从巽泽指尖滑落,再也握不住。 巽泽心弦一震,转身单手撑住南风,扶上他的背。 猩红的鲜血,从南风单薄的身上透体流出,沿着青石板,宛如暮风中的小溪,流进这汪塘水。 塘水中的腥咸,熏得巽泽整个身子僵硬下去。 南风身子早已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寸完整的肌肤,刺目的鲜血,大团的打进塘水,越来越艳。 那分明是他的血染红的这汪塘水。 “满身浴血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郡主不该转身的。” 南风的脸上毫无血色,眼中的神采也渐渐隐没。 这种神色巽泽已见得太多——垂死之色。 “撑住,我带你回家。”巽泽猛地抱住南风,指尖捏诀,就要强行再次运气灌入南风体内。 “郡主,修为未复,徒劳费力,你会死的。”南风摇头,轻轻拨开巽泽指尖剑诀。 “可你会死。”嘶哑的声音与暮色一起,发出令人心碎的共振。 南风垂死的脸上带上微笑:“属下吃了一把护心丹,最后一次为郡主更衣束发,以后……” 他没有以后了。 第117章 死别 “护心丹有什么用,吃下续命丹,我带你回剑阁。” 剑阁里有白玉床,有奇花异草。巽泽颤抖的双手想解开南风衣襟寻找丹药,又怕弄疼了南风,他记得,他炼制的两枚续命丹,慕容黎吃下一粒,当还有一粒的。 “那粒,我给郡主续命了,我怕郡主醒不过来。”南风状若轻松道,他的郡主若是没有那粒续命丹,早已死于强行运转修为之下。 续命,命续住了,才能慢慢疗伤。 逆天抗命,也逃不过生死悲欢。 在高不可触的天之下,都不过一介凡人,没有永远的光环,能与死亡擦肩而过,是因为有人代替了死亡。 “你怎么不能学自私些。”冰冷的潭水,漫过巽泽的双眼,化为一层浓浓的水雾,覆盖那悲痛想要流泪的眸子。 但巽泽没有流泪,只是一把抱南风在怀里,冷冷的感受那腥热的温度。 心脏微弱的跃动,每一下都是一根刺,刺着巽泽的身体,缓缓下沉。 “什么时候的事?”他昏厥之前已将敌人全部歼灭,南风又是何时伤成这般的。 暮风幽咽,南风惨然一笑,看着巽泽近在咫尺的脸,那是与神媲美的完美容颜,也是他的守护。 “江湖中有一种神秘的组织,专门训练绝顶的杀手,那是无止尽的杀戮。他们会选定一群人,安排在荒山大殿中进行疯狂残酷的训练,一年后就丢到孤岛自相残杀,留下唯一活着的那个,而这个人只有孤独冷漠夺去所有同伴的生命才能存活。第二年,以更残酷的方式训练这些活下来的人,再让他们自相残杀,还是只能活一人。第三年依旧,第四年亦然,第五年……直到主人觉得最终存活的杀手合格,淘汰所有,才停止这种惨无人道的蛊王选拔,执行任务,同时,也将杀人者的心一点点磨得宛如铁石。” 他轻轻道,“他们太毒辣太阴损,一定也曾这般灭绝人性的训练族人,才会派来一波又一波的刺客。” 浓浓的血腥之气,几乎让巽泽无法呼吸,这样的杀戮,就是无终无结的梦魇,永在凌迟。 他痛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醒来,醒来,就能替南风终结这场无止境的杀戮梦魇。 杀死那群该死的人。 可又怎么醒?续命丹里有蛊虫,能让人无知无识昏睡,他这般猝然转醒,或许源于心中牵挂太甚,亦或许是赤天虞的召唤。 鲜血,从南风的眼中,口中不断渗出,让他的面容,变得有些可怕:“郡主,属下杀了他们,总是活下来的那个,无论是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属下都战到了最后,将他们统统杀死,活了下来,是不是黎泽阁最优秀的护法?” 塘水被染成一片血红,冷血的弥漫腥味,掩盖了他心底的疲惫。 这场蓄谋已久的谋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次次,将冰冷的武器刺入对方胸口,存活下来,南风究竟是用怎样的意志拖着他一步步走到这里的? 那是用他最后的血,杀死最后一人,从生延迟到死,拖出一条长长的地狱血路,将大地与松风染成血海,撑住的最后一口气。 巽泽不敢想象,整个人都在凌厉颤抖:“在玉衡的史书话本上,谁敢说我家南风不是天下第一护法,我便将他寸寸凌迟,永世不得超生。” 南风脸上掠过欣慰的笑,如同海边的朝阳,声音却突然一顿,泪落如雨:“郡主,属下……疼,真的很疼……属下从没有这般疼过。” 腥红的血沿着巽泽的衣袖滴落,他的红衣被血液浸透,山风刮来,湿得冷彻骨髓。 这个仇,必以血还之。 他静静的抱着南风,声音冷静得可怕:“我会用十倍的痛让他们还回来,这样,你就不会那么痛……” 南风静静的凝望着他,那一刻,他的眸子映出天空的颜色,展颜:“郡主,我曾和小哥哥有约,定要去瑶光把酒言欢,终是一坛清酒还未开封,就食言了。” 巽泽静静点头:“我知道,他会等你。” 天空的颜色渐渐散乱,声音轻得宛如来自天际:“属下曾幻想,哪一日郡主随了慕容国主,属下就去找小哥哥,郡主不想涉猎朝堂,不想训兵,不想锻造死士,属下和小哥哥去做,郡主只用陪慕容国主俯瞰山河锦绣就够了。” “属下一直等,等着这一天,可郡主,我好疼,心从来没有这般疼过。原来始终想着一个人的时候,它,就会破碎。” 他的手轻轻垂下,垂在青石台上,握着的是一簇鲜血,和未完成的梦。 这一刻,巽泽的心也一同破碎了。 南风伤势过重,透支完身体的极限,已无力回天,巽泽怆然坐倒,紧紧抱着他。 南风的希冀渐渐定格在脸上,负重不堪的身体猛地一颤,就此僵硬。 他最后的声音被风点点吹散:“将我葬在玉衡,我们玉衡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巽泽坐在被鲜血染红的的青石上,任呜咽的风将他的心一点点吹入魔域。 …… 南山脚下是一片劫灰,宛如末日。 瑶光精兵在末日中搜寻着,希望能找到关于玉衡郡主的一丝线索。 活则见人,死则见尸。慕容黎从来没有如此在意一个人,下达了生死令。 倘若活无人,死无尸,那就昼夜不停,永世不休,翻山掘地寻遍世间任何生者可栖,死者可渡之地,不找到灵魂转生不罢休。 可偌大个南山想找一缕幽魂,好比大海捞针。 五千精兵地毯式搜索,山石,林木,劫火,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天空阴沉得那么可怕,几日前还被烧红的天际已是墨云滚滚,积压着郁怒的雷霆,令人窒息。 天涯海角,仙踪杳然。 这座山,几乎成为一座死山。 火山焚灭了一切生命,只剩下劫火与满目疮痍,这天崩地裂摧毁后的惨烈,令所有人变色。 无论是神明还是妖魔,在这样的劫难中,绝无生还的可能。 庚辰一言不发,面色沉重行在队伍前端。 只有他知道玉衡郡主的陨落对慕容黎意味着什么。 满目灰烬,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突然,骏马一声惊嘶,空气中飘过腐败的血腥,伴着熏入脑髓的恶臭,那腥臭让所有人心中充满了慌乱。 污血覆盖下,已隐约腐烂的三十六具尸体,散发着污秽之气,横在庚辰视线可及之处。他身形飘然而下,落在堆砌的尸体中,沉重地道:“找。” 士兵立刻上前,强忍着这恶魔般的气味,翻开所有尸体,检查是否是熟悉的面孔,片刻回禀:“没有。” 庚辰心下顿宽,这些尸体死状惨烈,明显经历过激烈的打斗,却又死于瞬间的夺命一招,能顷刻杀死这么多高手的人隐然只可能是玉衡郡主,那至少说明玉衡郡主逃过劫火,尚有一息尚存。 庚辰立刻拔出吟畔,一剑划过掌心,鲜血顷刻腾成一道光,没入吟畔剑锋中。 这把神兵噬血生灵,飞舞出一团血光,猛然转向,宛如一朵血红的流星,朝一个方向怒飞而去。 庚辰辨识了一下方向,纵马驰追。 …… 庚辰追去的方向,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血路,十里一杀戮,十里一血场。 除了尸体就是血海,尸体中没有熟悉的面孔,然而他的心却感到一阵隐痛,南山的风,就像是一柄尖刀,刺入他的心里,轻轻搅动。 带来无法言说的痛。 没有谁能在这样的屠杀中全身而退。 前路越行越沉重,尸体终于在一侧山林边到了尽头。 不知奔了多远,清晰的水纹声响起。 吟畔神光动荡,将时空撕成碎片,轰然落在塘水青石上。 …… 轰的一声巨响,龙卷在水中爆开。 …… 缤纷血雨,玉露凋伤。 漫天萧索。 庚辰目光穿透猩红的波光,冰冷的血雨带着死灭的寒气张扬肆虐,几乎将他的心也一同凝固。 水光飞耀,巽泽满头长发徐徐散开,一袭红衣赤如劫火,仿佛偶然降落的魔之子。 于涅盘中永生,斗命运之不仁。 运转了一周天,修为恢复一层,一层修为,爆开塘水。 他抱着南风,缓缓转身。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走动。 庚辰目光慢慢滑落,看到了南风,南风苍白的手臂,无力的从巽泽怀中滑落。 早已流尽鲜血,气绝多时,他的唇边还残留着希冀破灭的微笑,染着点点碎红。 庚辰的心仿佛突然被炸开,洇出殷红的血,痛至僵硬:“南……风……” 不是说好一年四季吗,他怎么冷得这么突然? 回忆如波涛般涌来。 “小哥哥。” “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情?” “小哥哥,你陪我去吧。” “庚辰,等我片刻。” 笑容犹在耳边,但那道阳光永远的落下了。 落了,就不会再升起。 庚辰注视着南风,神志清晰得有些残忍,最初与最后的情在这一刻化为烟尘,永不再来。 最初,他说,那公子可否陪在下夜游离州,赏灯游湖? 最后,他说,玉衡事了,定去瑶光与公子把酒言欢,小哥哥,记得在瑶光等我。 简单至极的约定,从未实现。 回忆中,那嬉皮笑脸似乎还没有冷却,一切却已经终结。 那个要与他生死与共的飞扬少年…… 从此天人永隔。 庚辰目光空洞无比,紧紧盯在南风的尸体上,连最后一步都迈不出去。 唯一走进他生命的少年。 唯一…… 冰冷的血雨横旦在庚辰与巽泽中间,宛如一条不可跨越的长河。 巽泽静静看着庚辰,一动不动。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瑶光将领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庚护卫,找到玉衡郡主了吗……” 话音未落,巽泽的脸色,已一片阴沉,缓缓开口:“你来找我?” 庚辰的目光,并没有离开南风,点了点头。 巽泽冷冷扫视已然追来的瑶光将领与精英,冷冷看着庚辰:“带来了多少人?” 庚辰一言不发。瑶光将领急迫上前道:“五千精英,王上说务必找到……” “愚昧,都来此地,何人保护你们的王上?”巽泽的声音,就像是阴云中的雷霆,在晴空中炸响。 “王上的命令……”将领的声音因恐惧而被扼断,踉跄退后几步,几乎跌倒。因为巽泽的脸色阴沉得太过可怕,仿佛下一刻,魔王一怒,就能伏尸百万。 庚辰犹豫了片刻,才道:“吟畔噬血出现裂纹,公子遭感应反噬心脉悸动,预测郡主恐有不测,遂命我持吟畔前来,务必保证郡主安好。” 巽泽凝视庚辰,目光依然冷如冰雪,看不出任何的起伏:“瑶光天枢大战一触即发,以壬酉的算计,不可能死守空城,他既倾巢而出,让手下精锐在此截杀我,就必定留有杀手锏,这个杀手锏,一定能置阿黎于死地。你身为暗卫,留在阿黎身边多年,阿黎这般事急则乱,你竟不知规劝?” 他将目光移开,一派王者君临,俯瞰瑶光士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将士职责永远是保卫君王安危,纵使阿黎下达命令,各位竟不知变通?” “倘若因诸位这五千精兵的离开,致使国君危难,就算找到我这具腐身,又有何意义?” “生死之战,将领当权衡利弊,如这般因小失大,如何助君主鼎力中垣?” 他句句锋利,众将士被驳得无地自容,汗颜垂目,立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找到玉衡郡主,原以为大功一件,欣喜还没迸发,就被冷水浇了个脊背寒凉。 有怒有苦皆不敢言。 “我知各位向来喜欢听命行事,立刻整军,回援瑶光国主。”巽泽看着他们无言的战栗,雷霆的怒气消散,语气缓和下来。 经历了南风之事,那一刻,他想他身边没人,一时忧惧失控了。 众将士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奔走如飞,瞬间走了个精光。 庚辰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他没想到巽泽竟会如此盛怒,怔怔的望着南风惨不忍睹的尸体,心中悲痛哽在喉头:“郡主心中一切只为公子,怎会不明白公子的心,公子心中有郡主,才不惜一切将瑶光精锐调来,下了生死令,若找不到郡主,他们便再难回瑶光。” 是的,慕容黎在乎他,在乎一个人就会有软肋,一旦有了软肋,就容易被人拿捏利用。 他不想因为自己成为软肋让慕容黎重蹈覆辙,遭人算计。 巽泽的心更加沉重,他抱着南风的尸体,轻轻放在庚辰手中,神情沉痛而悲怆:“带他回玉衡,埋在杜鹃山花中,祭一壶瑶光清酒。” 南风身上布满了重重伤痕,血肉骨骼仿佛脱离了身体,显然在生前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拼杀。庚辰剧烈颤抖抱紧他,猝然合眼,不忍再看。 瑶光清酒,他食言了。 “郡主,公子可能已入昆仑丘……昆仑丘弥漫毒雾……” 他来,是为公子找到玉衡郡主,带回去,断不能因私情擅自离岗,不称护卫之职。 他的职责,是以命护君。 巽泽背起剑匣,袍袖一拂,将吟畔握在手中,道:“我知道,所以这次,我去。我要在拥住阿黎的那一刻,不去后悔,为何没有早点来。” 庚辰一阵颤抖,抱着南风跪了下去,他的心惨然跌入尘埃,仿佛记起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记住,南风近在咫尺的脸,曾经总是流露出动人的光辉,此刻,已黯淡出了尸斑。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若能早一步到,他们就可并肩作战,他就不会离他而去。 他第一次跪在天地面前悲痛欲绝,死死抱住尸体。 可偏偏,哭不出眼泪。 人痛到极致是没有泪水的。 “错不在你,若有来生,一定记得找到他,许他一诺。”巽泽越过庚辰,牵了骏马缰绳,面色平静如水。 庚辰抬头,声音中隐含苍凉:“郡主,在下有一事想问。” 巽泽:“问。” 庚辰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公子是否真与郡主同生同死?” 就算巽泽对慕容黎百般好,若寄生性命,生死全在巽泽旦夕祸福之间,也是庚辰不愿见到的。 如此次这般,巽泽若真难逃天劫,堂堂天皇贵胄瑶光国主因这寄生关系牵扯,承受蚀骨销魂之痛死于非命,岂不是冤。 既是为公子好,他又如何忍心公子莫名惨死? 巽泽微微侧目,缓缓摇了摇头:“不曾,那不过是我说与阿黎的玩笑之言,你自不用担心,即便我魂飞魄散,阿黎天命归一,必长享盛世。” 那日,他登徒子般搂着慕容黎一阵撒泼打滚,慕容黎皱眉睥睨言之须得正经一些说话。 他春风得意,挑弄慕容黎额前秀发,看着那清如明月的容颜,就想看看孤高冷淡若变羞赧会是什么样子,便萌出一个极其不正经的玩笑,凑到慕容黎耳边,轻声细语道:“抱也抱过了,睡也睡过了,你我如何正经?心花绽放,修为同源,受蛊纹花影响,你我以后福祸相依,同生同死,我若哪日命遭不测,阿黎你也会摧肝断肠,散尽元气,蚀骨销魂,随我殒殁。除非与我相连的心花褪去,方能解了同生同死的蛊魂。想让心花从心口消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与人灵修,攻其……” 灵修二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当真让慕容黎满脸羞红,他更张狂无度,肆无忌惮。 慕容黎应是能断定他一派胡言,反客为主,一把扯下他腰带,凝聚冰冷刺骨的微笑,让他立刻做那解花之人。 他惨叫连连,妖娆叫唤着不要不要,就是不解心花,才能永远与慕容黎同生同死。 以慕容黎的聪慧,怎会信他胡言乱语,他只当慕容黎将此事一笑而过了。 “我不明白。”庚辰双眸中深藏的痛依然深到不可触摸,“若不同伤,公子为何吐血昏厥,伤及心脉?” 奇怪的痛楚袭来,像是心被重重一握,破碎。思绪凌乱,巽泽抬头,望着远方。 阿黎,当真伤及心脉吗? 不知不觉,情深入骨,或许他们都未曾察觉,对方早已成为生命中永不可缺的一部分,才会在得知一方遇劫时心也跟着破碎痛至昏厥。 生死与共,也不过如此。 他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超越执明。 因而,他不能有事,否则,他定不愿独活。 “你可知,始终想着一个人的时候,心,就会破碎。”巽泽轻轻重复南风的话。 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 秋风呜咽,庚辰抱着南风,在池塘边跪了很久。 潋滟秋光被染成茫茫水红。 或许,他终于明白,他痛至窒息的心中一直有一个角落是放着他的,那个有些不太正经的少年。 直到他抱着他冰冷的尸体,才深深体会到,始终想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否隔着天殊地远,心,都会破碎。 …… 几日后,庚辰亲自将南风的棺椁运至玉衡,埋葬在仙人府后山杜鹃花林里。 天地无言,风烟苍凉。 他将最后一抔黄土培上坟头,心中涌起无尽的悲痛,怅然一滴泪,落入石碑,打湿了南字。 久久伫立着。 秋风暮起,枯黄落叶归根,坟茔染了叶舞,愈发凄伤。 惶惶暮色,渐渐黯淡。 “下一世,定与你同饮此杯。” 一壶清酒祭天地,润了黄土。那个嬉笑,阳光,机灵还有些桀骜的少年于天地间化为流萤,消散在庚辰的眼中。 他离开繁华的大戏,注定做了个过客。 于荒烟中被人淡忘。 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第118章 圣殿 血迹在红日崖三十丈之下处终止,被一方巨石挡住了去路。 “没路了,莫不是隐到石头里面,可这打开的机关在哪?”执明上前以拳扣石,巨石纹丝不动。 慕容黎目视巨石,沉思良久,反手将灼影剑插入大地,突一挥手,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巨石缓缓从中一分为二,幽光闪耀,显现一条宽敞的隧道。 执明有些惊讶:“阿离竟也懂机关阵法?” 慕容黎拔出灼影,从他身边轻轻走过,进入隧道:“故人相授,略知皮毛。” 慕容黎向来冷清,此时更是带着一种清幽的寒气,逼人而来。 他为故人复仇而行,不死不休。 执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们一踏入隧道,身后的石门便轰然关闭,无论前路是万丈深渊还是桃源秘境,都无法回头。 几名跟随慕容黎而来的弟子迅速点燃手中火把,照得隧道宛如白昼。 隧道曲折,似乎永无尽头,两侧都是森然石壁,崖壁阴冷潮湿,腐败的气息扑鼻而来,执明一抬袖,挡在慕容黎面前,道:“这崖道怎么像死过无数人一般,味道太过陈腐难闻。” 慕容黎轻轻吐出一口气,轻轻将执明的手推开:“我能承受。” 抬眸,两旁那些粗巨的石壁,已然被暗红的藓垢布满,宛如久病之人的肌肤,显得阴沉而肮脏。脚下的石路也在光线的照耀下透出道道诡异的红光。 “或许这是某种组织的训练场地,残酷厮杀后,鲜血秽土交织,经年累月,自然就留下了这些血污。”腐败气息混合某种莫名的味道,从地下散发出来,让人几欲呕吐。慕容黎强行忍住,向前迈了一步,道,“既然有可能是惨绝人寰的人盾场地,机关暗器当不在少数,很紧我,小心些。” 幽暗的红光摇曳不定,石壁实在太肮脏,那层锈藓呈血痂一样的颜色,还散发着恶心的恶臭,若是被机关暗器扫中,自己也会变成这些藓垢的一部分,执明想想就一阵后怕,向慕容黎伸出了手:“阿离,拉着我。” 慕容黎怔住,侧目凝望着他。 执明缩了缩头,温和道:“本王武功微弱,又不懂机关,若是暗器飞来,躲闪不住,岂不是成了这恶臭与鲜血的一部分,阿离拉着我,我才安心。” 醉翁之意不在酒。 慕容黎若即若离,神色依旧冷清,淡淡道:“你确定?” 执明立刻可怜巴巴点头。 曾经,他总是不由分说主动牵他,今时与往时不一样,慕容黎的疏离让他不敢冒犯唐突。 他静静的期待着。 慕容黎叹息一声,打破了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道:“切记,不要触碰任何可疑之物。” 他纤细的五指,握住执明。 指间透来微凉,还是那么熟悉,却又仿佛在最不经意处有了改变,显得有些陌生。 执明甩开纷乱的陌生,微微勾起笑意,十指与慕容黎相扣:“听阿离的。” 两人携手,小心翼翼前行,隧道肮脏腥臭,潮湿阴冷,前行许久,未曾遭遇暗器机关,执明渐渐放心下来,握着手中唯一的温暖,感觉像是一场梦,带着一丝笑意,一丝牵挂,若可以,他宁愿就这样拉着他,一直走下去,直到永远。 然而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因为他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以往只要接近慕容黎,便会心驰神摇,不由自主,须得极力控制自己的欲望。 如今清冷萦怀,近在咫尺却无任何勃动。 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依旧萎靡不振。 执明有些惊觉,若从此不举,断子绝孙,岂不是愧对宗室先祖,不能享受其人之福。他犹豫着要不要靠上慕容黎判断自己是否真如柳下惠坐怀不乱,这于他可真不是一件好事。 “你在想什么?”慕容黎似乎感到他有些异样,停住脚步看着他。 执明恍惚间一个趔趄,就投入慕容黎身怀,轻轻抱住慕容黎,脸颊触到他冰凉的耳畔,就差耳鬓厮磨。 慕容黎并没有躲闪。 他的容颜,总是那么惊艳,无时无刻都能耀出光彩,令人沉沦。 暗香浮动,萦鼻入心,最能将人心底的欲望点燃。 执明不仅没点燃欲望,反而熄灭得无比彻底。 明明是拥抱,却令他惶惑,他始终清寡冷淡,提不起一丝欲望,那什么宫廷秘药,毁了他的下半身。 一想到这个毒让他萎靡不振,无法行事,他就火冒三丈。 好好的玉人在怀,自己四大皆空,力不能及。 这是阳间人干的事? 所以他片刻后就放开了手,平视慕容黎,问:“阿离可带有那种毒的解药?” 宫廷禁药是慕容黎下的,自然要问慕容黎。 毒?曼陀罗花致幻之毒吗? 慕容黎清清冷冷,神眸与执明相视,执明面色红润,与往日并无太大差别,大抵弟子所给丹药确实可解曼陀罗花之毒,便放下心来,道:“你致幻之时我已给你服下。” “那就好,可是本王还是觉得身体有些不妥,会不会是解药有问题?”执明蹙眉,何止不妥,是大大的不妥,他已经清心寡欲了。 对慕容黎清心寡欲,他的人生还有何追求? 自从玉衡出现,他简直逆水逆风逆命运,没有一事顺畅。 该死的阴间产物,一定产自玉衡,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咒骂着。 慕容黎并不能窥探执明内心,不知他言北风下的宫廷控人秘药,只当是曼陀罗花毒,想来丹药和解药确有区别,不能百分百清毒,也或许是巽泽炼制的丹药三分是毒七分才是药,巽泽那怪异脾性他向来清楚,所谓解药多少存在些不良反应,药蛊毒三者合一来炼制丹药,天下仅此一人。此事自不能为执明道矣。 “或许是,从前确实无人服用过,药效缓慢也是极有可能。”慕容黎悠悠道,算是解释。 曼陀罗花致幻生平仅见,执明中毒独一无二,只当测试药效了。 巽泽之事,黎泽阁弟子不对执明大动干戈,已经是给他这个半路阁主最大的颜面,即便在药上微动手脚,施以小惩,也情有可原。倘若操兵对垒,他未必能镇压江湖豪客。 因为玉衡真正的实力从来就不受瑶光管辖。 执明中毒,他们本可视若无睹,好心赠药,他无权责问。 “……” 执明眸子中有隐光闪过,下药虽不是第一次,可这种毁人天伦之药怎能同日而语,为何慕容黎给他下这种卑鄙阴损的药谈论解药却淡然自若,侃侃而谈,丝毫无愧无忌? 这让他几乎相信宫禁玩物并非无中生有,慕容黎是君,以色侍君之人……顺从的,就不下药……故而无人服用过…… 对慕容黎,舔狗还不及,哪有人会拒绝。 但那夜,他却拒绝了他…… 执明内心五味杂陈,他是想拥有他,可换一种方式的拥有让他心底深处燃起忐忑。 “阿离,你那夜所要之事,并非虚言还是一时气话?” 慕容黎一头雾水,所要何事?不过看执明神色并非什么好事,所以他淡淡道:“本王向来不说谎。” 他习惯于下达王令,不需要说谎,也从未在执明面前说过谎。 慕容黎的语气含着威严,高高在上,仿佛他掌握着一切,生杀予夺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恩赐。 玩物,棋子并无不同。 沉默良久,执明似乎鼓足勇气,怀着前所未有的真诚,凝视慕容黎,几乎要将他融入心间:“若本王愿意,阿离可……” “慕容国主,天权国主,隧道尽头极其开阔,似乎有一座圣殿。”弟子的洪亮嗓音从前方传来,截断了执明的话。 有的话一次没有说完,就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有的误会总是完美错过解释的机缘,意外的触碰无数巧合。 慕容黎不再理会他,剑光微闪,灼影剑似是要出鞘噬血,踏步行去。 执明内心一万匹马奔腾而过。 …… 北风在军营里狠狠的打了一长串喷嚏,吹飞了案桌上的宣纸。 方夜捡起宣纸看了看上面书写的众多药类,递到北风面前,道:“萧然今日已醒,多谢救命之恩,毒雾受阵中幡旗影响,已暂时控制住不向营地蔓延。你不若去休息一下,以免劳累感染风寒。” “我知道你一片好意。”北风捏了捏鼻子,又一个喷嚏打出,他无奈摊手,“诅咒。” 有人咒骂他。 方夜道:“风寒外袭,大意不得。” 北风露出邪魅的笑意:“不是风寒,是诅咒。” 方夜皱眉,喷嚏都快飞出将军帐外了,不是风寒是什么。 “当然,养足精神,睡美容觉是必须的,天大地大不如在下保养姿容大。我岂会亏待自己?”北风慢条斯理抽出一面镜子,看着镜中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如狐狸一般露出狡黠,“是诅咒,有人在诅咒我,诅咒这么灵验,定是位大人物。像我如此乖巧粘人,奉承懂事,能得罪什么大人物呢?” 他狡黠的长叹,开始摆弄他手中的瓷瓶玩物,往身上涂抹花露。 那个咒骂他的天权大人物,能不能消停些。 妖娆,多姿,伶人气息扑面而来,方夜显然受不住,立刻找了个托词逃出营帐。 …… 九皋坡昆仑丘广场中央,无名圣殿。 巨大的穹顶描绘着诸天星辰,在大殿中洒下琉璃般的七彩光晕,让这恢宏荒凉的神宫,重新变得圣洁。 圣殿足有七丈高,空旷荒废,四条合抱粗的巨蟒盘旋而下,蛇尾纠结在穹顶,幻化为两朵并蒂莲花,蛇头在神殿中汇聚,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衔起一方巨大的石鼎,石鼎中灌满散发着油脂味的黝黑之物。 一群族人层层叠叠,跪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两条蛇头隐约裂开,石鼎微微倾斜,悬停在众人头顶,随时可能坍塌。 他们虔诚的跪拜着,手中持着法器,口中吟诵着祭文。 法器上闪现无数幽微的冷光,若明若暗,渐渐交织成一柄尖刀,击中白石地板,啪一声碎响,仿佛这柄冷光之刀深深撕开了大地的心脏,刺入圣殿元枢。随着他们口中吟诵的梵音,细如发丝的裂痕如藤蔓从中心生长出来,纵横张布在石鼎下。 壬酉提着纯钩,从一侧石门缓缓走了进来,猩红的血液,从他骨髓深处不住渗出,腥味顿时弥漫开来。 仲堃仪立在石门旁,看着壬酉手中沾血的长剑,冷幽的剑光将壬酉苍白的脸映得很是诡异。 他上前一步,作势询问:“你伤在慕容黎手里?” 伤在慕容手里并不奇怪,慕容黎一国之君,身边总不可能缺少高手护卫。 “失算。”壬酉牵动嘴角的肌肉,“那人给慕容黎渡了修为,功力竟在我之上,被他猝然袭击,毁了我这条手臂。” 他抖动血淋淋,经血脉络全断的手臂,露出冷静,残忍的微笑:“我不败不灭,化身千亿,他慕容黎找不到我真身,胜我一筹又如何,他永远杀不死我。” 除了手臂,他的身躯完好,并无多余伤痕。 慕容黎血拖十丈下的那个幻影只是他化身千亿的一抹流萤,制造出的一场逼肖的格杀。 仲堃仪看着地表被壬酉拖出的血路,道:“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追到这里,你可有万全把握?” 壬酉向圣殿中心走去,石鼎下的裂痕蛛网,已然形成一道大地裂痕,这道裂痕撕开了宫殿中数尺厚的地板,直入岩土,极为深邃,裂痕底部隐隐有红光透出。 壬酉在地裂的边沿驻足,殷红的鲜血从手臂中淌下,坠落于裂痕底部,顿时,炙热的气息从裂缝中涌出,将壬酉身上宽大的黑袍掀起,壬酉似乎毫不在意,默默微笑着,仿佛一个织网的方术师,打量着沦入网底的猎物。 “圣殿元枢现世,尽在掌控。”说完他反手施力,猛拍剑柄,纯钩发出一声呜鸣,直直的没进地裂缝隙里去。 地痕顷刻复原,纯钩不知所踪。 纯钩没入裂痕中的瞬间,仿佛抽走了巨蟒的魔力,石鼎失去空衔力量的支撑,砰——如天地崩裂轰然坠下,砸在地面上。 顿时将地面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族人穿梭间已然起身,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法器指向石鼎,幽光清冷而寂寥,聚成一束火炬,瞬间就令石鼎中的黝黑之物燃烧起来,烧成一只巨大滚烫的熔炉,仿佛千万年以来不曾熄灭,为冶炼神剑而燃。 壬酉走近石鼎熔炉,丝毫不惧炽热的炉火,他举起血淋淋的手臂,让鲜血滴去炉火中,似乎在举行以血铸剑的仪式。 血液在高温中瞬间被蒸发成灰末,壬酉面目通红,在炉火映照下异常狰狞,依然不忘挂上微笑:“宇宙洪荒,天地初开。上古时期据说有一柄破极之剑苍茫,蕴含无限神力,只需朝天穹轻轻一划,便能劈海断天,攻无不克。利器,可得神明庇护,也可招灾引祸。钧天某位帝王得此神兵,虽统一中垣,却付出血的代价,祭天叩神以灵请示,窥知其剑不详,会令天下崩,为了止干戈,断世人念,弥留之际便以自己灵魂为祭,将苍茫剑剑灵生生剥离,取其神力,修筑帝王墓连同自己金贵之躯一起封印于地心深处。” “启动法阵封印神力的正是我婴侯族一脉,乃钧天帝王座下大司命,执掌天地祭祀,生杀大权。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当受万代传颂,却因封印神力,不得不随主君退世隐蔽,世代守护封印与帝墓,永世不得撕毁契约出山。这一场我族命运的禁锢就这样延续了几百年。” 他悠悠冷笑:“世人觊觎神力之心不断,这片安寝之地不知不觉竟传到世人耳中,即将招来杀戮,先祖为了转移目标混淆视听,便以血作引,将还残留微弱力量的苍茫剑熔成八块碎片,分散丢于中垣各处,让民间一些铸剑师偶然寻得,铸成噬血神兵,同时放出天命传言,得八剑者得天下,为天命所归,引各路诸侯争夺,如此一来,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神力蕴藏在我族之中。” “所以八剑蕴含的神力其实不在八剑之上,而是在这座偌大宫殿中的某处封印里,但若要开启,也需得借八剑将八块碎片拼合重新铸成苍茫剑?”仲堃仪提起了一丝兴趣,看着石鼎熔炉,道,“此鼎,铸剑熔炉?” 壬酉幽幽道:“诚如先生所想。起初我只当神力封印在虎身人面石像下那座宫殿中,先祖传言也未必属实,直到按照阵图所布,启动四大元气地水火风,让这座圣殿重现人间,我才肯定这就是帝王墓。赝品摧毁的宫殿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外陵,陵寝的设计,向来不乏厉害诡谲的机关毒物,十里彩雾,生人见白骨,或许我们该赞叹先人之智慧,空前绝后。” 仲堃仪淡淡道:“你引慕容黎至此,倘若阴差阳错让他解除封印获得神力,岂非弄巧成拙?” 诸天星辰洒出层层光幕,悲壮与恢宏形成鲜明对比,并蒂之莲在漫天飞光中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剑灵,连我这位大司命后裔都无法引渡出来,他又怎知封印究竟在圣殿何方?先生不是说,他真正觊觎的不是神力吗,那么,我大概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了。” 壬酉无比虔诚,离开石鼎,目光抬起,望向七丈高的圣殿顶端,眼中的虔诚瞬间消失,化为无尽的怨毒,牢牢盯住巨蟒之尾的并蒂莲花。 “这位帝王以自己灵魂为祭,想必若强制解除封印开启神力,也会令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吧。” 仲堃仪不动声色,微笑:“你改变主意了?” 不得好死或是同归于尽,乃八剑诅咒,他知道的结局,但他并不打算阻止壬酉,每个较之聪明的人最后都有可能成为绊脚石,成为劲敌,敌人自然是多一个不如少一个。 壬酉突然放弃获取神力,倒令他略微意外。 壬酉似乎读懂仲堃仪心思,眼中的怨毒一下烟消云散,宛如沸腾的熔岩,就在清冷的铃声中突然冷却,凝固为似水柔情:“先生要的,是这个天下分崩离析,是慕容黎命丧挚友之手。我的布局,就是成全先生之志。” 仲堃仪眼中有丝动容。 突然,一阵铃声从遥不可知的暗道中传来。 仲堃仪立刻警觉。 壬酉勾勒出柔和的笑,拉起仲堃仪,向石蟒后的一堵高大的石门走去,再不看熔炉与并蒂莲一眼。 石门徐徐开启,他倚着石门,轻轻将仲堃仪推了进去,在他手中放入一卷泛黄的绢帛,笑得有些凄迷:“先生上次重伤,虽已痊愈,但万不可动武。此去乃圣殿生门所在,也是唯一生路,一切依图纸布局。” 仲堃仪眼眸微暖,再次询问:“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石门徐徐关上,一点幽微的光从门中传来,随即又杳无形迹。 壬酉转身,阴鸷是他眼中唯一的神情。 他将手举过头顶,结印。 族人持起法器,跳起一段无声旋律的舞蹈,隐约,清悦之音渐渐响起。 第119章 石鼎 隧道尽头,一座荒凉广大的宫殿骇然出现。 恢宏的宫室支离破碎,数丈高的基座宛如浮在废墟上的巨大阴影,透出慑人的荒凉与恐惧。 上面暗红的壁画斑驳陆离,记录着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繁华。 死灭,是这里唯一的标志。 法器清悦的碰撞声从无尽荒凉的圣殿中心传来,无比清晰,透过两旁残缺的墙垣,沁入执明脑髓,幻化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仿佛来源于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段记忆曾出现在生命中的哪一段。 一阵深深的恐惧从执明心底升起。 他不禁拉住慕容黎衣角:“阿离,你可听到什么乐器之音?” 长风吹来,带来一阵死寂的尘埃,四周只有执明的声音,在回廊的荒烟中回荡。慕容黎微微摇头:“未曾。”他眼神微侧,跟随的弟子也一同摇头,并未听到乐器之音。 执明轻轻吐气,将悬着的心放下,仔细聆听,除了风声,似乎又未有方才的清悦之音,许是见这石柱之殿孤独荒凉,有些惊弓之鸟,吓人吓己产生幻听罢了。 他环视四周,道:“阿离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昆仑丘广场,婴矦族阵地核心,毒雾的起始源头。”慕容黎道。 执明远眺,依稀可见圣殿尽头就是废墟,再之外,便是漫无边际的彩雾。 生人化白骨,令瑶光军不敢上前一步的毒雾阵。 执明猝然拉过慕容黎,几乎要将他拥入怀里,脸上露出深深的忧惧:“阿离,答应我,永远不要有事。” 荒烟凄迷,黄土漫漫,他的眼中寄托着对他的生之希望。 慕容黎缓缓抬头,看着执明:“婴矦氏族的核心地带,必有生存之根本,才能操控法阵,所以无论吹来怎样的飓风,毒雾都不可能蔓延至此。既来之则安之,控制壬酉也就有解雾阵之法。” 高大苍黄的石柱组成这座圣殿的支架突兀的矗立在滚滚黄尘之中,危如累卵,随时都会分崩离析,给执明的印象只有残败荒凉,他蹙眉道:“既是他们生存之地,怎的像是百年无人踏足一般?” 圣殿足有七丈高,宛如一座巨石垒成的堡垒,正面有一座雕花石门,雕刻着两只互相缠绕的巨蛟,气势恢宏,显出一种悲壮的壮美。 慕容黎似乎想到什么,心中骤然一动:“陵墓。” 蛟飞九天,渡化为龙。 它不是圣殿,而是帝王墓。 “为防盗墓贼闯入,陵墓周围通常根据风水设置雾障,一旦进入,轻则迷路昏厥,重则中毒身亡。这周围彩雾如此厉害,想来这个墓并非仅仅葬墓主人那么简单。” “阿离怀疑与八剑有关?” “这就是神力封印所在。” 执明立刻心绪不宁:“什么神力不神力,阿离不可动用八剑。” 慕容黎静静注视着执明,眼眸微动:“执明国主莫非还知道八剑的其他相关?” “我……” “罢了,本王并非为解封印。” 正在两人言谈之际,吱呀一阵磨牙剔骨之声震响,雕花大门从内部徐徐打开,一个黑袍少年的身影正笼罩在石鼎炉火巨大的阴影之下,族人手持法器,左右站开。 他的身形本纤瘦修长,在长袍的衬托下,让人产生一种妖异的错觉——他的整个身体仿佛是熔鼎中流出的黝黑岩浆,从石鼎悬垂而下。 与蛟形的雕饰有了诡异的相似。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壬酉,你还敢在此等死?”执明怒喝出声,就待提剑而上,却被慕容黎一把拽住。 苍白的面容,宽大的黑袍,阴鸷的瞳眸,壬酉高高在上的身影就像提线木偶的术师,用深沉的线支配木偶每一个动作,演绎出他期望的结局。 “别上前。” 一时间,慕容黎心中提高警惕,他静静看着壬酉黑袍掩盖下的胸腔,那里,毫发无损,再次证实,红日崖那场十丈杀戮,他也被壬酉分身之术迷惑。 因而,这个隐在石鼎阴影下的诡异身影是否又是分身? 壬酉苍白的唇际挑起一个极为阴沉的笑意,笑给慕容黎看:“你看出来了?” 看出他不败不灭,能化身千亿,他永远杀不死他。 慕容黎注视着他,嘴角挑起一个冷笑:“本王不急,乐意杀你千百次。” 满天流光中,灼影剑剑气破空而出。 法印一顿,壬酉挥舞双手,重新结印。 “那我可要心疼千百次,阿黎。”壬酉依旧在笑,笑容慢慢变得温柔,他仰起头,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无声的哭泣。 他身上的那袭黑袍渐渐残损,在炉火烘烤中化为飞灰,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天蓝,变得完美,优雅,明亮。 眉宇间有着落拓与悲伤,和巽泽一样的伤感。 “阿黎怎么舍得,伤我千百次。” 慕容黎的心骤然一痛。 诸天星辰的光洒下,壬酉的面容,在这一刻,变成了巽泽,是那么清晰,那么卓然尘外,眸中的和煦,照亮了慕容黎。 慕容黎茫然。 大殿之中,炉火摇曳,他似乎想起来这是梦魇幻觉,可巽泽的面容近在咫尺,即将出手的这一剑,斩的是巽泽的生命,断的是他们的牵绊。 他握剑的手轻轻颤抖。 若从此,茫茫红尘中,再没有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他的人生,亦尽碎于此。 痛彻神髓。 即便知道是幻影分身,他亦不能向他出手。 …… “阿黎也是你能叫的?”执明怒喝,星铭剑排空而出。 “太过投入,差点忘记了你,我最好的种子,是否已经开始萌芽。” 壬酉嘴角挂着一丝隐约的笑意,看着星铭刺出的风云,身形缓缓向后飘去。 脚才落地,他身子猛然一滞。 灼影剑剑尖透胸而出,慕容黎轻轻绕到他面前,看着滴落的缕缕鲜血,一双眸子,淡淡的注视着壬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保命的资本,只可以用一次,但凡第二次,都有破绽可寻。” 他与巽泽惺惺相惜,每一个眼眸波动,一丝感情变化都了如指掌融入血脉,是任何人无法模拟的。 化身巽泽蛊惑他,是在挑战他的底线,剃他的逆鳞,找死。 壬酉眼眸颤动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过慕容黎的眼睛,显然,他的镇定已开始瓦解。 执明收剑,站到慕容黎身旁,道:“原来要擒住你,陪你演戏就是最佳时机。” 壬酉迎着慕容黎向前走出一步,剑尖几乎触到慕容黎衣衫,微微一笑:“不愧是慕容国主,天权国主,你二人联手,竟能瞬间摧毁我的幻术,当真令人拜服。但是,又岂知这就是我真身?” 慕容黎猛然一凛,掌中聚气,推向剑尖,三尺长剑从壬酉胸骨中被推出,往地上飞去,慕容黎身形游移,瞬息闪至壬酉背后,将灼影握在手中,转身,再看壬酉,壬酉那具身躯化为尘埃,渐渐委顿下去。 慕容黎蹙眉,果然还是分身。 幻术迷惑不了他,但分身却无破绽可寻,眼前这个恶魔确实是少有的劲敌,空中窒闷的气息,有些凝烈,慕容黎目光缓缓移向石鼎,鼎中盛火熊熊,仿佛燃烧千年,不曾熄灭。 壬酉跪在石鼎脚下,低头咳嗽,鲜血流了一地,慕容黎那剑还是将他穿了个透心,良久,他抬起苍白如纸的脸,绽开一个微笑。 不祥之兆如猫爪般从心底深处滋生,慕容黎顿感不妙,一把去拉执明。 就在这一刻,壬酉抓起一个似按钮的机关,猛然扭动。 执明慕容黎同时惊呼出声,就在他们的手就要触到的一刹那,执明的身体突然晃了晃。 而后,一道巨大的裂缝绽开,执明身子一斜,就往裂缝中跌了进去。 “阿离……” “执明!” 他们的牵绊被石壁回音截断。 随着壬酉扭动机关,裂缝将执明吞噬后顷刻接合,只留下一道石壁碰撞出的芒尾。 眼睁睁看着执明消失,慕容黎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蹲了下去,苍白的手指,在裂缝的接合处滑落,却握不住那簇温暖。 同时跌入深渊消失不见的还有慕容黎的手下和那群手持法器的族人。 偌大个宫殿只剩下两人,和铸剑炉火燃烧的呲呲声。 “难道你不觉得,本王既然前来,就有必胜你的方法?” 慕容黎缓缓站了起来,周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聚出五道空灵的剑气,银光在空中倏然一歃,就刺到壬酉面前,对准他的额眼口。 冷冷道:“识时务的话,就把人放出来。否则,本王会让你生不如死。” 壬酉轻笑:“那我倒想看一下,你的方法是什么。” 慕容黎冷笑,剑风仿佛令空间撕裂,没入壬酉额眼,这一击,凌厉无比,壬酉明显没有任何还手之力,额头仿佛破开一个缺口,脑浆极速的流出,从眼鼻上淌下,狰狞可怖。 他抬头,缓缓微笑。 “欢迎,杀我第三次。” …… 慕容黎猛然一颤,他忽然发现,剑气之光噬中的,并不是壬酉,而是他幻化的一缕黑气。 他还是没能看清楚壬酉的真身究竟隐在何方,如此就算杀他十次,也是徒劳,浪费修为不值得。 于是,缓缓的,慕容黎收剑。 迎光而立。 君临之气,慢慢从他身上展现,就像一缕阳光,于夜空中绽开。 “独留本王,又不还手,你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壬酉眉峰挑动,微笑挂在脸上,从石鼎旁走来,在慕容黎五步前俯身下去,恭谨的行了一礼。 “测人心,都说慕容国主心有九窍,算尽天下。在下若能测国主之心,岂非就能算天下人心。” 算人心,不过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刀口舔血,计算最大的几率,计算最大的利益,何来的能窥知天下人之心。 慕容黎一动不动,衣襟微浮,身上散发着无形的杀气。 妄测君心,活腻了。 壬酉毫不在意,眼眸斜斜扫过慕容黎,悠然道:“天命传说,得八剑者可得天下,八剑实际上是上古神兵苍茫剑分裂而铸,若集齐八剑,以至高修为炼化,则可重铸苍茫剑。慕容国主与玉衡郡主交好,是否是看中他的至高修为,可为你重铸神兵?” 慕容黎眉峰微动,冰霜之气蔓延。 此人还敢在他面前提起巽泽,当真是想死千百次吗? 如果想找死,他不介意成全他。 壬酉微笑:“传说此剑蕴含无限神力,拥有此剑者,会被天地神明庇佑,必能开疆拓土,四海臣服。但只有天命所归之人才配拥有,若非天下正统,即便拿到此剑,也只会招灾引祸,历代觊觎神剑的君王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慕容国主的机智,自然知道自己虽是王族后裔,却绝非那天下正统,因而慕容国主收集八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自己。” 慕容黎凝视着,提起了一丝兴趣。 “那慕容国主是为了谁呢?” “这个天下从来不缺想当天下共主的人,可天道自有定数,天命只可能降在一人身上。天下大乱,世人争强好胜,兵戈不止,唯一人,受着黎明爱戴,虽不勤政,却难得赤子,许能令这四海升平天下归心。” “那就是执明。”壬酉摊开手掌,里面是一颗黑色的棋子。 “慕容国主收集八剑的初心就是想让天下正统的天命降在执明身上,受神明庇佑。” 慕容黎看着那颗黑色棋子,仿佛看到隔着千万丈红尘的那位玄衣之人,良久不语。 心中有淡淡的惆怅。 壬酉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可世事无常,没有人会一成不变,赤子之心若是丢了,是否还能拾回?” “慕容国主心中一直想寻找的答案他终究还是解不了,与其将不可知的未来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将天命握在手中,这个天下就都是自己的。再难问的天命,只要归于自己掌控,就有无人敢犯的资本。” 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肃穆:“慕容国主行的是逆天改命之局。” 慕容黎猝然抬头,眼神已变得冷峻:“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就应该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闭嘴,方能保命。 壬酉只感到心神一阵悸动,慕容黎的目光,竟让他有退后的冲动。他震惊片刻随即恢复,笑道:“天下之局,步步谋略,倾举国之力,不惜血染江山,攻入封印神力的又原山脉,若不是我看过一册密卷,连我都要相信慕容国主是为解除封印,开启神力而来。” 慕容黎目光凌厉,壬酉在撩拨着他天人一线间的底线,这是个危险的游戏。只是不知道,壬酉有没有玩这个游戏的资本。 他慢慢敛去杀气。 出手,将黑色棋子捏在手中,淡淡道:“阁下真是个好学之人。” 壬酉将手放在胸前,灼影剑刺中的地方似乎才开始流血,鲜血印在掌心,就像是又绽开了一轮红日。 “那册隐秘卷宗记载,想要八剑归一,重铸苍茫剑,必要以最纯正的王者血脉为祭,方能召唤剑灵,为天命者使用。” 他看着慕容黎深邃的眼眸,显出一种慈悲:“很巧的是,慕容国主曾经用执明的血液测试过神兵,唤出剑灵残识,因而慕容国主断定执明拥有最纯正的王者血脉,虽是天命正统,倘若开启神力,必要以执明为祭。这可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换而言之,只要神兵在世一日,执明就危险一日,因为你知道,这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无论怎样的秘密它总有传到世人耳中的一天,王者血脉早晚会为世人所知,给执明带来无妄之灾。除非,神兵殁世,才可令传言尽除。” 慕容黎沉吟着,并未说话。 壬酉继续凝视着慕容黎,仿佛能看透他内心的徘徊,脸上的微笑,就像窥知了神谕,充满自信。 “你来此真正的目的,并非为解除封印获取神力,而是要在天下人面前以铸剑熔炉销毁八剑,断天命传说,封悠悠之口。我说的对吗,慕容国主?” 他微笑着,走向石鼎,抬起双手,隔着炎炎烈火,虚空触摸着石鼎,发出一阵感叹。 “你要找的,就是这只石鼎。” “可,以血铸剑,以灵毁剑。” 慕容黎岿然不动,杀气正在一点一点聚集。 但凡秘密知道太多的人都不应存活于世。 壬酉发出一阵轻笑,低头,以袖掩面,充满了恶意:“所以我有时候在想,以慕容国主算无遗策的布局,是否那次中毒也出自你精心的安排,这样就可从仙人身上得到半世修为,幻化聚灵,逆天改命。” 慕容黎冷笑:“无所不用其极的慕容国主,当真精彩绝伦。阁下窥测人心之术较之本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世间之事本王做过多少,没做过多少,你都了然于胸,不妨说说,本王既然一心毁剑,为何不带神兵前来?” 他的面容,在一点一点冰封。 用执明心血祭神兵,可唤八剑之灵,这是慕容黎封存在心底永远的秘密,绝不可有第三人知道,知一人,他便要杀一人。 巽泽生死未卜,执明不知困在何处,这个人,是否已从巽泽身上夺来神兵,要以执明为祭,开启神力,来个一石三鸟? 他绝不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虚与委蛇,灼影已闪现剑芒。 这一剑慕容黎要让壬酉的呼吸成为永劫。 “以瑶光国主的神通广大,找到石鼎熔炉,还怕带不走,没有机会毁剑吗?” 壬酉的眸子,正映上灼影的光芒,“在下双手不沾杀戮,一切只为窥探天命。天命说,慕容国主的意之剑,不适合向我出手。” 锵然龙吟,剑光已横旦在壬酉颈侧。 慕容黎冰寒的话语,轻轻响起:“天命在我,你的天命,本王不信,必将亲手取你的首级。” 鲜血,像断线的珠子,滴滴坠落。壬酉染血的手指缓缓划过自己的咽喉,阴笑着:“慕容国主想保护的人若是提前死了,毁剑,可还有意义?” 剑锋就在推进壬酉脖颈半寸处戛然止住。 慕容黎几乎是出于本能,猝然收势,审视着壬酉的从容平静。 他毫不怀疑,以壬酉的布局,壬酉人头落地的瞬间也会是执明生命离去的瞬间。 随执明一同消失的,还有壬酉那群手持法器的部下,他们一定就在这座大殿里的某间暗室里,窥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无论是什么时候,慕容黎都不会拿执明的命去冒险,显然壬酉很清楚这点,才神色自若,有恃无恐。 他用执明威胁他。 慕容黎的眸中,缓缓泛出一丝怒气。 尖锐的威胁,像一簇火,点燃了他心中尘封已久的耻辱。 国破流亡,不得已扮做乐师身份周旋列国,那些顶着丑陋嘴脸的人见他姿容俊秀,仰豪门权贵身份,仗帝尊王权之势,欺辱他,威胁他,霸凌他,甚至上手欲将他纳为胯下之奴。 刻骨的流亡过往,深深的灼伤着他。是呀,他不好过,凭什么要让天下人好过,于是他精心为那场天下之争策划了一个最好的结果,尽数崩坏在他的手上。 为何要将天命握在手中,因为手中有权,天下才无人敢犯,他的命令或是命运,才没有任何人能干预。 他所要的,必能实现! 他眉峰挑起,聚成冷冷的笑容:“不,你错了,毁剑铸剑只在本王一念之间。百年之后,青史卷册提到天权国主的死因,仍将是战死沙场,流芳千秋,没有任何人能怀疑。因为……” “延续百年的婴矦族一脉都将会被用来殉葬,无一例外。” 慕容黎的冷,冷到骨血中,剑刺出的动作,是不可测的速度。 壬酉身子一震,灼影剑笔直的穿透他脖颈,带着三尺赤红刺进石鼎上的一枚北斗七星按钮锁孔中。 七星转动,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石鼎侧方青石徐徐开启,照出一缕清光,慕容黎闪身,再不看壬酉是死是活,游龙般腾了进去。 石鼎的火苗,依旧绽放燃烧,没有波动。 阴冷的眸光闪烁,并无血液的飙升。 壬酉的身体突然一寸寸委顿下去,然后逐渐消失无影。 没有鲜血,没有风声,没有温度,只剩下一团黑色的衣袍,裹着一颗红色的棋子。 那是种子。 曼陀罗花的摄心种。 第120章 生离 甫一掉入墓室底,众人惊觉不妙,手中长剑剑芒腾飞,划成几道光,便与那群手持法器的族人打成一团战云。 困入墓穴,他们必须立刻解决对手,找到机关,否则后患无穷。 一人道:“天权国主,站远一些,这些人身份不简单。” 保护雇主是杀手的本职,即便他们属于黎泽阁的人,收了执明的钱,就有义务护到底。 执明与慕容黎分离,大脑完全空白的坠进墓室,慌神的片刻,周围已一片刀光剑影,凌乱与血腥惊飞。他也顾不得险些摔断的腿,迅猛爬了起来,审视所处之地。 脚下是烧焦的土地,裂隙纵横交错,中央拱着一座巨大的高台,高台由七丈高的白玉巨石砌成,斧凿成一条阶梯,仿佛伸向茫茫的天际,穿透了辉煌与荣耀的诞生,看到了破败与颓废的灭亡。 泠……一声古怪而悠扬的清音响起。 执明的神识仿佛突然被扼住,不能控制的一阵颤抖,心中有些烦闷。 他浑浑噩噩的迈出第一步,踏上石阶。 短兵相接,婴矦族人手中法器与刀剑相撞,似乎是遵照某种异曲在有频率的拨动,透出森寒的光芒,那光芒幽幽梦灵,让人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奇怪的是,虽有幽光,却是无音之器,黎泽阁众人皆未听到铃声,法器即便与刀剑相撞都发不出金鸣碰撞音,沉寂得宛如死亡之器。 但执明却听到泠泠清音。 没有人知道,这种无音法器传出的声音是与慑心术共振的。 在场诸位,只有中了曼陀罗花毒的执明能听到。 执明踏上阶梯的同时,漫天清音也随之袅袅奏响。 执明像是感受到什么,一直走到高台顶端,两只眸子越过虚空,死死盯着台上光影。 那是纯钩剑发出的光影。 纯钩插入的地方,是一只小小的血鼎,这样的血鼎,不止一只,共有七只对应北斗七星阵,纯钩就插在斗身魁眼天枢位上。 隔着六只血鼎,天枢血鼎上的纯钩,竟看得那么清楚。 清音缭绕,在无尽杀戮中幻化出美妙的音符,嵌入的是执明的灵魂。 他的眸子中,出现一缕淡淡的黑线。 这缕黑气已浸透了他的生命,正在蚕食着他的神志,让他慢慢变成一个空壳,一个傀儡。 一个在摄心术中只能看到心魔的面具下的影子。 执明看着那七只血鼎,眸子中充满了痛苦,迷惑,深浓的血色,似乎是巨大的诅咒。 不得好死,同归于尽。 佐奕说过的这八个字闪现在脑海,脑海中光影错乱,意识矍然游离,他就置身于心魔构造出的虚境中。 八剑之光,一片一片的,飞舞而起,将整个高台填满,渐渐幻化为一柄神兵,直立血鼎上方。 执明忍不住走过去,握住了剑柄。 他能看到,自己挥舞着八剑合一的上古神兵,用剑灵拖出十丈烽火,切割着这个中垣,披荆斩棘,他一腔怨念燃烧的战火,锐不可当,从天权打到遖宿,从大地打到苍穹。 神剑威力,天地为之震惊。 最后,他赢了。 印证了那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得八剑者得天下。 众生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威猛霸气的将神兵立在世界的最高峰。 整个世界忽然幻化,仿佛一瞬间转变了千年万年,却在这一瞬结束后,他赫然发现,剑灵就像影子一样斜穿他胸骨,傲然而立,上顶天,下立地,将他钉在这个欲望之境中,而他的心已被剜出,飘浮三界。 肮脏,凌乱,血腥。 整个世界白骨支天,怨气哀鸣,化为无尽的黑暗。 也应验了诅咒,不得好死,同归于尽。 这个世间,要取八剑之力的人是慕容黎,是不是就会得到这样的传说,而应验这样的结局。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慕容黎的命运。 执明的心房深处悲伤痛楚之情猛然扩大,将他完全淹没,一想到神兵斩中慕容黎,心会被剜出,他只觉自己的心倏然抽紧,忍不住抱住头,只觉得头痛得像要裂开一般。 突然,一个幽幽的声音道:“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你看到了获取神力得到天下的同时,需要付出的代价。” “同样是天下,却是死寂,而非鲜活。” 执明一惊,心中的疼痛又无比剧烈起来,忍不住吼道:“谁?” 一团隐秘的影子,垂在纯钩的石鼎之下,它只是一团虚无的影子,执明却能明显感觉到影子注视着自己。 影子笑道:“我是你心中滋生的影子,我就是你,但又不是你。你能提前看到打开八剑付出的代价,只有一种可能,你是能破解天命死结破绽的那个唯一。” 影子的笑容是那么邪异,泠泠清音又响在脑侧。 执明的神志慢慢模糊起来。 破除诅咒,就能拯救慕容黎。 忍不住问:“什么破绽?” “毁了这七只血鼎,血鼎不存于世,七剑才不能归位,紫微北斗星宿降不下神力,剑魂就无法凝聚神力使其归一。八剑没有剑灵,又怎能切开胸膛剜心?”影子弯曲身子爬行着,如跗骨之虫般绕着纯钩,轻轻握住剑柄。 它定定的看着执明,瞳中缓缓旋转着重叠之彩,盛情邀约着。 “拔出它,就能让血鼎消融。” 影子微笑着,重瞳的光辉映照在红光之上,执明能清晰的看到,这个影子,就是自己,是那么真实。 他们是一体的。 他们的目光重叠在一起,痛苦与笑容一模一样。 渐渐的,执明靠近,与影子完全重合。 影子的手就是他的手,亲自握住了剑柄。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拔出这柄插在圣殿元枢上的纯钩剑。 拔剑。 …… 慕容黎才闪进墓室,迎面就撞来一团银光,灼影微挑,将那人手中法器硬生生削断。法器断开的同时,磕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一名弟子迅速闪到慕容黎身旁,直接将那位族人刺死,疑惑皱眉:“阁主,原来这个东西会响,属下与他们大战了三百回合,都未曾听到响声,为何损坏了却又发出声音?” 一丝奇异的灵光瞬间闪至慕容黎脑海,恍惚中又怎么都捕捉不到:“你说它自始至终未有声响?” 弟子点头:“对,与刀剑碰撞也无铿锵之音,而且属下发现,他们只注重防守,并不攻击,手中法器挥舞之际有些七星摄魂阵的影子。” 摄魂阵!曼陀罗花! “太过投入,差点忘记了你,我最好的种子,是否已经开始萌芽。” 壬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怎么都没有想明白种子是何物,如今灵光一现,执明曾说身体不适,证明体内的曼陀罗花余毒未清,也就是摄魂阵可控制的种子。 族人手中法器在布摄心术。 慕容黎立刻道:“天权国主在何处?” “属下曾让他站远一些,咦,哪里去了?”弟子环视一圈,徐徐抬头,才看到执明在七丈高的玉石台上,不免惊道,“怎么一晃眼就上去了?” 慕容黎猛然抬头,沉静如他,这一刻都燃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七丈高台上的执明,就像个木偶,仿佛失去了生命力,听从提线师的召唤,顺从而又僵硬伸出双手,不知是轻是重,握住插在他面前的那柄剑。 “法器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它发出的声音旁人听不到,听到的人会被摄心术控制。不要与他们周旋,立刻摧毁他们手中法器。” 慕容黎说话之际,身形已闪至阶梯,飞身冲了上去。 七只血鼎摆放在七星位上,隐约有股无形的红光将它们连在一起,执明如行尸走肉站在元枢阵眼上,握着纯钩。 他们所处之地是皇陵帝墓,慕容黎大脑飞速运转,瞬间想到帝墓的设计,有一个摧毁整个陵墓的机关枢纽,在看到七星血鼎之时,他已明白这个局,就是为了让执鼎天下的两王同时葬身于此。 届时,天下大乱,分崩离析。 慕容黎看出执明要做什么,脸色骤然一变,人未至,声音急传:“执明!住手。” 执明的身体轻轻一震,仿佛春冰破碎了层冰,他双眸抬起,眸中瞳仁是一条淡淡的黑线。 慕容黎如受雷击。 ——那眼神,是如此陌生。 没有赤子,没有情感,没有威严,有的,只是无尽的空洞。 摄心之术已浸透了他的灵魂,成为提线下的木偶,只听从魔术师的召唤。 他手微微用力,缓缓拔剑。 慕容黎面色骤然苍白,急促朝他奔去。 “王上。”如向煦台时光里的恭谨轻唤。 “王上。”如淋淋微雨中的悲绝呼唤。 “王上,住手。”如灼影剑斩断情缘的诀别,声嘶力竭。 慕容黎全力喊道,他的声音都变调了。 久违的称呼,能否唤回执明被攫控住的意识? 隔着六只血鼎的距离,却宛如隔着天殊地远,银河之系,无论如何用尽全力,一时都奔不到对方身边。 纯钩在一寸寸离开血鼎。 执明不知是否听到呼唤,怔怔的望着慕容黎,渐渐的,僵硬的脸上浮起一缕微笑——僵硬的微笑。 慕容黎面色剧变,催动全身内力,身形化成一道光,夺步冲了过去,掌中淡淡的光芒一合,正要阻止执明的进一步动作。 却已然来不及。 就在他手掌快触到执明的刹那,怆然一声响,纯钩剑芒腾空,已被执明擎在手中,朝天举起。 巨大的威力将慕容黎轰退丈余。 剑锋映出那明月一般的影子,带着永诀的惊恐。 时间顿住,仿佛只是一霎,也仿佛一个世纪。 沉闷的法器之音如缕不绝,台下弟子道:“阁主,已尽数摧毁。” 慕容黎急呼:“退出去……立刻……” “阁主,发生什么事了吗?” “退……”声音已在啼血。 执明恰在这一刻清醒,他的目光落在慕容黎身上,闪出前所未有的惊喜:“阿离……” 七星血鼎崩摧,整个大殿一阵晃动。 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提着剑奔向慕容黎,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劫后重生,本该欣喜,不是吗? 他却看到慕容黎眼中的哀伤与永诀。 这让他的心刺痛般寒冷,除了支离破碎还是支离破碎。 轰隆巨响。 圣殿在一瞬间爆裂,崩坏。 执明只感到就在触碰到慕容黎的瞬间,慕容黎突然往他腰上一推,他的身体如助生双翼,疾飞而出。 坍塌的高台一声轰鸣,坠向万丈深渊。 圣殿所有的残败荒凉就倒在他的眼中,支离破碎,变成滚滚黄尘。 只见倒塌的巨柱重重的砸在慕容黎身上,一起坠向永劫。 这一刻,是末日。 执明的末日。 泪珠在空中划成凄厉的弧光。 “阿离……不……” 声带碎裂的嘶啸,长鸣不绝。 …… 摧毁整个帝墓的机关设计原理,作为王室后裔,慕容黎非常清楚,也知其威力。 在整个建筑坍塌的瞬间,只有一道极小的空隙稍纵即逝,最多容一人冒险通过。 大地震荡,皇陵嘶吼。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透出淡淡的倦意。 在人生的赌局中,他一直是个太理智的赌徒,任周围如何喧嚣,他总能冷眼旁观,用自己通透的玲珑心计算一切成败得失,稳操胜算,从不将自己至于绝境。 然而,现在,这场生死时速的赌局,他的心也有一丝茫然。 谁去谁留?不是算不出,而是根本没有去算的勇气。 他与他,恩恩怨怨半世蹉跎,有岁月静好,有相杀对峙,从未想过有天要在这样的境遇中来做抉择。 绝境留谁逢生? 执明满心欢喜叫着阿离向他奔来,他的心有恐惧,有情愫,更多是无奈,曾经的曾经,执明眼中闪耀的一直是这样的神光,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就那样黯淡在阴影之后。 身上那道星铭刻上的剑痕,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轰隆巨响,他已立身不住。 巨柱断裂坍塌,顷刻间就夷为平地,时间已不容他再想。 在这千钧一发中,他凝聚巽泽传给他的所有修为,用尽了毕生的力量,往执明腰上一推! 他将他向那道可渡生者的罅隙中推了出去,自己被力量反撞,虚弱无力从血鼎切口掉进深渊。 看着执明一冲九丈,飞出圣殿,他的心突然无比宁静,了无牵挂,情义,恩泽,于此,用生命还清,再无纠葛。 黄尘劫灰中,天空的颜色却那么湛蓝,纯透如琉璃一般,比任何时候都美。恍惚之间,像是有个淡蓝的影子从天宇中走出,向他伸出了手。 通透的眸子带着清澈的笑容,无比欢愉。 “阿黎,别怕。” “有我在,就有你在。” 除非黄土白骨,他守他百岁无忧。 黄土。白骨。 慕容黎笑了笑,向蓝天伸出了手。 他的阿巽,来接他了。 或许,同生共死,化为尘埃,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吧。 石柱纷纷坍塌陨落,砸入深渊,埋葬了光明,成为永久的黑暗。 …… 圣殿在轰隆隆巨响中倒塌毁灭,一切化为碎屑,永远的夷为了平地。 无论是天皇贵胄,贩夫走卒,江湖豪侠,被埋入地底,都会化为永恒的记忆,不再留下只言片语。 …… 红衣飘浮,游走于瑶光营寨中,从方夜眼前闪过,直接蹿到北风大帐前,凛凛威严扩散,十步之内无人敢上前。 北风走出营帐,顷刻跪了下去:“参见阁主。” 巽泽目光如炬:“阿黎何在?” 北风目光抬起,望向毒雾起始源头的昆仑丘广场,道:“黎阁主……” 轰然声响,整个大地一阵晃动。 建筑瞬间毁灭的声音穿过了百丈的毒雾,传到巽泽耳畔。 昆仑丘。 巽泽惕然而惊,心弦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转身就走。 北风上前一步阻止:“阁主不可,且不说现在分身而去远水不解近渴,单是这百丈毒雾,沾上一点就能化人肉为白骨,瑶光天权两路大军在此驻扎,停滞不前,也是下下之策,若不彻底吹散毒雾,百万大军也难撼婴矦一族分毫。” 巽泽停住脚步,望向迷蒙的层层彩雾,彩雾之中,仿佛寄生无数幽魂,一旦活物落入,就群起而扑之,噬咬殆尽,他若有所思:“既是如此厉害,阿黎如何进去的?” 北风道:“用天权国主引壬酉现身,跟踪而行。黎阁主为何要亲自动壬酉,属下不得而知,不过属下已命阁中高手随行相护,区区婴矦一族,想必也不是黎泽阁的对手。” 慕容黎为何要手刃壬酉,巽泽大概猜出个七八分。壬酉如此阴诡,布局滴水不漏,焉知测不出慕容黎之意?若这一切都是在壬酉的算计之中,引君入彀,必定布有置人于死地的陷阱。不是以武争雄,怎可用武力值论胜负? 任他修为化境,依然没逃过逆天杀局,令南风身死。百丈迷雾缭绕,看不见昆仑丘广场一草一木,巽泽目光冰冷,即便粉身碎骨,他也要闯过毒雾区,去接慕容黎。 那是他生生世世的守护。 他掷出一本古拙的泛黄书籍,道:“三坟五典精要,有祖传丸散,秘制膏丹,找出解毒雾之术。” 三坟,传说中指伏羲,神农,黄帝的书。五典,指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的书。可谓最古老的上古神书,摘其精要糅合为一体的这册,又是何其珍贵,巽泽看也不看就扔到北风手中,就像第一次扔给他们各派武功秘籍一般,他不屑读之。 于他,不过俗物。 于世人而言,无价之宝。 北风捧在手里,再次露出无比庄严的神色:“谨遵阁主之令。” 巽泽红衣轻拂,从北风身边走过,身上的衣衫曾被晨露打湿。 忽然,北风心悸了起来,看着他们玉衡奉之为神的这位不理万物的郡主,终是入了红尘,染上恩怨情仇,可这,当真是幸事吗? 他看着他,道:“阁主,要以凡躯硬闯?” “区区迷雾。”巽泽目光移向远天,一冷,尽是杀意,“本阁主能等,阿黎不能等。” 或许一日便可找到方法清除雾障,可他半霎都等不了。 “你若不想替本阁主收尸,就尽快找出破除之法。” “是。” 北风恭谨送别。 剑气宛如天穹垂下的银河之光,从迷雾中层层破开,撕裂出一条罅隙之道,巽泽收回景阳剑,走了进去。 凌风幽鸣,片刻之后又将彩雾吹成一团,迷蒙缭绕,搅乱了罅隙。 方夜才走了过来,便看到彩雾融成团漩涡,依稀有个红色身影,怔怔道:“那是?” 北风看着渐渐消失在雾中的巽泽,虔诚躬身,深深一拜。 “玉衡的天。” 玉衡的神归来,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他握着三坟五典,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记起多年前,巽泽随手掷出几本武功秘籍,言道玉衡人人可练,可人多书少,不能平均分配自然就出现殴打抢夺之事。巽泽当即捡起一本,翻开几页,鄙薄道,修剑乃与天赋有关,同一套剑法,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弟子皆各有不同。秘籍也一样,修为高低全赖自身领悟,而不是在于拥有秘籍多少。即便玉衡人人修习他手中这本,也会分出胜负高低,有人能幻化剑气,有人堪只记住一招一式,这就是天赋的区别。根本无需抢夺,因为没用。 他们随即便懂了这个道理,就像同样学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同一个夫子,同一所书院,有人能高中封侯拜相,光宗耀祖,有人却名落孙山,落魄漂泊。 学不是抢,关键是悟,领悟其精髓要义才算学有所成。若资质愚钝,拿到绝世天书又能如何,还不是看不懂。 巽泽从不吝啬所学,将世间绝学放入书阁让玉衡百姓传阅,让他们去寻找最适合自己的修炼之法,学会分享,而非独吞。 武学宝典,机关,蛊毒,医药,世间万种法门,大抵只要他能寻到的,基本都入了书阁,玉衡人人可读。 事实也证明,所学虽一样,悟出的却是千千万万的形,精髓皆不相同,黎泽阁弟子百千,便有百千种剑法,高下之分,还不是无人能超越巽泽。 他今日丢出三坟五典,就如当初丢出陵墓建筑图纸一般,于他,毫不相干。 世人所求在他眼中不过过眼云烟。 …… 尘土,宛如黄昏的雨落,下了千万年。 一起进入圣殿的,无一幸存。 废墟之外,只有废墟和漫无边际的浮尘。 执明跪在废墟中,徒手不断的挖掘着石屑,抛开,再挖,再抛…… 仿佛要将逝者从黄泉之国拖出。 …… 晨风幽咽,犹如一个世纪那么长。 指尖淋淋鲜血早已将碎石染红,执明挖掘的地方,才挖了一个浅坑。 浅坑在他脚下,宛如是为埋葬逝者起的新坟。 最终,手捧一抷黄土,掩了,葬了,泣了…… 亲自看着天崩地裂将慕容黎埋葬,已经不是痛彻神髓可以形容了。 直到这时,执明的眼泪才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扑倒在坑边,恸声大哭,连心都几乎呕哭出来,十指的血,刻出道道深痕。 “阿离,不走……” 哭到声音沙哑,哭到筋疲力尽,哭到神髓昏厥。 …… 废墟中心,纯钩笔直的插在黄土中,顶天而立,仿佛在这崩坏凌乱的巨石堆上插了一块墓碑,为帝王而起之碑。 荒烟四起,映出执明孤零零的影子。 也映出一道冰冷的杀意。 第121章 帝裔 剑锋铮亮,映出一道红色身影,庄严,强大,冷傲,让人不敢谛视那倾绝天下的容颜,因为此刻,这份谪仙之气冷如冰霜,高华如神,锋冷如刀。 执明瞳孔放大,热泪盈眶,忍不住爬起跑了过去。 “阿离。” 那一瞬,他只想扑到这个红衣人怀里,好好的哭一场,不管花开花落,不管冰霜封心。 这世间,除了慕容黎还有谁能将那身红衣穿出帝王之尊,谪仙之清。 不是慕容黎还能有谁。 若是梦,那就做一个美梦吧。 他才跑出三步,就被巽泽凌空提了起来,冷冷注视着:“阿黎,人在何处?” “是你……”执明看清巽泽,宛如从梦魇中醒来,而后,便沦入无尽的追悔与悲戚。 入了黄泉的人,又怎会回来? 他的目光垂了下来,看向冰封的废墟,黄沙尘土,埋葬了慕容黎。 因他而葬。 没有一丝侥幸的希望。 执明怔怔的看着浅坑,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又沾湿了衣襟。 巽泽不禁感到一阵晨风的凌迟,执明目光垂下的时候,他似乎预料到了可怕的结局。 他目光一冷,手上劲道掐得执明骨骼咯咯作响。 一字一字道:“说,阿黎在哪?” “阿离。”执明宛如感觉不到疼痛,泣不成声,“陵墓坍塌,阿离没能出来……” 灵魂,仿佛瞬间掉入寂寞的黑暗中,孤独窒息。 巽泽一扫四方,奢华恢宏的宫室,建筑,石柱已被摧毁,化为尘埃,只剩下支离的骸骨,森然垒砌,像是重新堆起一座座乱坟,随时要将生者拖入沉沉的死亡。 在这妖异的废墟中,埋入墓底,就再也不会醒来,连尸骸都挖不到。 即便有幸不被巨石砸中,沉在百尺下暗黑的地底,又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悲凉。 一阵真切的无力感突然袭来,仿佛慕容黎千百年来承受的绝望孤独与悲伤,都在一瞬间降临在巽泽身上。 漫漫煎熬,无尽痛苦。 永远陷身于此,永远在这座坍塌的帝墓深处,绝望地等待。 可执明却活了下来。 无人生还,他却生还。 猛烈的嘶啸声自剑匣上响起,仿佛毁灭前天地最后的呜咽。 景阳剑瞬间化出一道璀璨的气流,旋绕在巽泽周身。 “因为你?”巽泽双眉冰封般挑起。 盛怒。 “不要把我的纵容当成大度。” “执明,我一次次纵容你,却给了你一次又一次伤害阿黎的资本,你怎么不去死?” 狂放的真气飙射而出,缭乱成龙形飞舞在巽泽身侧,他就像是御龙而行的上古魔神,傲岸的驾驭众生。 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人敢违抗,没有任何人敢侵犯。 “你为何无辜?” “你怎么不去赎罪?” 剑气化为万千血影之针,完全刺透执明身躯,在体内爆开了一团血雾。 执明瞬间肌肉受激,冷汗淋漓,不住抽搐,疼到宛如一寸寸割开血肉,挑筋断脉。 然而他却轻轻的笑了,越笑越大声,最后竟俯身下去,放声狂笑,一直笑得全身抽搐,笑得满面血泪,泣血锥心。 喃喃道:“也好……” 他是应该以身殉之,陪他一起去死的,他活着有什么用,独留世间,一个人做那苍生的王,有什么意义?只有无休无止的梦魇,日日凌迟锥心。 他放弃反抗,眸子中尽是凄伤和绝望的空洞。 何不就此让巽泽的剑成全了他。 “想让我成全你?”巽泽脸色骤然一变,激绕的气流穿执明琵琶骨而过,刺进废墟,巨大的力量将废墟搅出漫天烟尘,他透过黄尘审视着他,戏谑般冷笑,说出一句谶语,“你将生生世世应验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之苦,蚀骨灼心,永不得解脱。” 他猝然放手,将执明抛开,弃如敝履。 再不看执明一眼。 执明浑身脱力,重重的摔进尘埃,破碎了灵魂,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从胸口蔓延,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 巽泽,已将他胸骨击碎。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清泪,一点点在巽泽眼中凝聚。 他曾向他许过诺。 阿黎若愿天下兴,天下便兴,阿黎若野心勃勃,便陪他杀伐天下。 他守护他,便会守护他的一切。 慕容黎坠入帝墓深渊时,或许是拼尽全力,才为执明留得一线生机。那是他最后的希冀,纵使万劫不复,也要将曾经的恩泽还清。 那他又怎能将他最后的执念摧毁,让他惶惶遗憾而去。 他握着万道剑气,能将执明揍到残废,却不能伤他性命。 愤怒,狂悍飞舞,直击苍天。 这才是王者一怒,没有人能怀疑,巽泽若发起疯来,可令天下顷刻崩坏,让世人全部罹难。 巽泽目光阴冷,将即将落下的泪水强忍在眼眶,走到纯钩剑前,拔了出来,收入剑匣。 “阿黎,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找到你,逆天改命,在后半世的风雨中,陪着你,若你不安好,天下人就别想安好。” 的爱,只为一人。 铮然声响,景阳剑跳跃入掌,瞬间化出一道璀璨的气流,穿破寂静的晨光,向着碎石废墟怒斩而下。 他要斩破这狰狞的曙光,击碎不祥的命运,撕开层层废墟,找到他的偏爱。 他要凭一剑之力将这座帝墓废墟移开,斩到地心深处,寻找那一缕幽红。 就算是万丈深渊,他也要一跃而下。 突然,两个字透光而出,映入他的眼帘。 枢居。 苍龙横飞,剑气之光一瞬千里。 …… 仲堃仪走进枢居,拿起笔,才准备在刻有执明二字的木牌上划上一个叉,就见壬酉满身伤痕,笑容满面的走来。 仲堃仪放下笔,拿了一份药膏,递了过去,淡淡道:“你伤的不轻,及时用药,切莫留下后遗症。” 壬酉并未接,笑容可掬:“皮外伤而已,若不装得像些,怎能迷惑得了慕容黎,让他笃定已将我杀死,转而开启机关,闯入墓穴,做了那位帝王的陪葬。” 陵墓坍塌的余音此起彼伏,犹在回荡,声声悦耳,壬酉微笑看着仲堃仪:“这样的结局,可令先生满意?” 仲堃仪道:“生死别离,人间惨事,青春丧偶,中年丧子,固然悲痛万分,也抵不过和好如初后又亲手送他下地狱来得锥心。族长布局,较之我让他两相杀对峙,发挥得更淋漓尽致。生离而诛心,天权国主这生,都将会在悔恨悲痛中度过,倒让我想起曾经天璇的那位王陵光,少年是何等雄姿英发,若非丧失挚友,潦倒醉酒,又岂会那么容易败于慕容黎之手。这天下易变,不由得让人一阵唏嘘感叹。” 壬酉苍白的面容上,微笑如刀:“先生莫非临时起意,对执明生出恻隐之心,留他回天权?” 仲堃仪重新执笔,沉默片刻:“只是一时感慨罢了,毕竟他让我想到吾王孟章。” 笔墨飞走,执明二字就此划掉。 一条黑影匆匆赶了进来,见到壬酉满身鲜血还拖了一地,吓了一跳,他瑟缩着,不敢走近血泊,远远的跪了下来:“启禀族长,大事不好……” 壬酉看也不看那人:“讲。” 那人道:“据探子回报,我们派去南山截杀玉衡郡主的几批杀手,全部罹难。属下猜测……” 仲堃仪补充道:“玉衡郡主并未在那场死局中丧生?有可能已在赶来的路上?” 那人点头,瑟瑟发抖:“广场中央来了位不速之客,一身红衣,像复仇的魔王,不知是不是……” 壬酉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这样的天劫都杀不死的人,到了这里,又能如何对付? 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要让那人退下。 那人慌忙道:“族长,迷雾毒阵虽然厉害,但曾听闻玉衡郡主也擅毒蛊之术,若他解开彩雾之毒,瑶光天权精兵攻入,非我族之力能对抗,族长可要早做打算。” 壬酉:“全族人集结,防守待命。” “是。”族人退下。 壬酉慢慢又将目光投向仲堃仪,有些深意:“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你说八剑?”仲堃仪问。 壬酉笑颜如花,不紧不慢道:“佐奕手中曾有一份我族丢失的六壬残卷,记载关于八剑的一些内容。我一直在想,世人都妄图得到八剑执鼎天下,先生也是拥有鸿鹄之志的人,却为何对八剑不闻不问。先生与佐奕走的颇近,想必应当知道六壬中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仲堃仪道:“告诉你也无妨,六壬尾页曾显现出一个诅咒——不得好死,同归于尽。至于是真是假我一个半年不能动武之人自是无法去验证。再说,以我的武功,还不足以驾驭这种传说中的上古神兵,自然是不敢觊觎的。” 壬酉静静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触动:“我隐约猜到八剑伴着不详之兆,却原来是这般结局。” 仲堃仪脸色淡淡的,慢慢有了一丝笑意:“如今八剑都在玉衡郡主一人身上,你不妨让他验证,是真是假。” “不谋而合。若再以王者之血相祭,那便更好了。”壬酉凝望着仲堃仪的眼神,缓缓说道,“届时,这个天下分崩离析,先生出山指日可待。” 两王一仙人,全部丧命于此,天下之争的棋局就可重新开盘了。 “你也可以以帝王座下大司命身份重启山河。”仲堃仪收手,将笔轻轻搁下,眼睛里就闪过一道光。 壬酉的眼睛里,也闪过一道光。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合作伙伴,利之所及,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 一声激越的清啸声响起,就见一道剑光从地面拔起,飞跃十丈距离,将门楣上的枢居二字劈成了两块。 冰寒的杀意,以不可测的速度,倏然撞了进来。 那一瞬间,仲堃仪如沦寒冰地狱,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若不跑,必会死在这道杀意之下。 恐怖是如此真实,他卷起桌上的绢帛,一闪身,就从一道暗门中溜了进去。 枢,居两截木牌砸下,在壬酉脚下摔得粉碎。壬酉眸子猝然睁大,死亡在一瞬间将他笼罩,吞没。 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 十丈之外,巽泽嘴角噙着一缕猩红,身形被一袭红衣覆盖,背负阴郁苍天,宛如。 一字一字,肃杀狞厉:“我的人,你也敢动?” 他淡淡的笑了笑,和煦的笑,身子冲天而起。 “玉衡郡主!” 壬酉大吃一惊。 几十道剑气从四面八方疯狂涌至,壬酉只觉得全身被狂飙之气生生刺穿,甚至来不及惊呼,就感觉被撕成了碎片。 夹杂着嘶啸,八剑瞬间将壬酉钉在了地上。 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天地万物都寂静下来。 悠远之处,巽泽落下,淡然而立。 “我曾经摧毁你的机关,用雷火珠警告过你,天下谁都可以动,唯独慕容黎不能动。” “你无视我的警告,妄图解开封印获取神力,撕毁了与钧天帝缔结的百年契约,说,该当何罪?” 壬酉霍然惊道:“你说什么?” “年纪大了,容易忘事,我来帮你回想。契约书有言‘婴矦为朕司命神佑,以护国,立万世为己任,今受朕命封苍茫神力,以血立誓,缔结契约,世代护之,不可解,不可贪,不可念。不得朕后裔之令,若毁契出世,则以刺刑吊足三日,雷火灸之,为天助兴。” “全族生祭。” “大司命,怎么,时隔百年,竟不遵帝令了吗?” 巽泽淡淡的语调仿佛锁链,锁住壬酉的每一缕心神。 壬酉的脸色一瞬间戛然凝结:“血誓契约。你……怎么会知道的?” 婴矦族的禁忌若有外人知道,最有可能就是他下面的核心首领中出现了叛徒。 壬酉的神色渐渐变得尖锐,这个叛徒,必须立刻清除,否则就是一块毒瘤。 他有足够的信心不让血誓降临在自己身上,何况一个外人,知道又能怎样,他的秘术化身千亿,想从八剑下逃身,简单至极。 很快,他就能彻头彻尾的安全了,但为什么,他却感到他的血液在极速流失。 他惊骇的发现,八剑钉在他的身上,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是真实的痛苦,不是不败不灭下的轻微擦痕。 他每挣扎一下,锋利的剑刃就撕裂他的骨骼一下,他流出的血,完全被八剑吸食,没有一滴淌在地上。 他疼到不敢再挣扎分毫。 这感觉是从未有过的真实,他望向巽泽的目光渐渐变得恐惧。 “你不是喜欢以诡谲之术窥探人心?难道还没窥出,我才是你的主上。”巽泽红衣拂动,如帝之尊,神之威,一步一步向壬酉走去,“不败不灭,身化千亿的秘术乃我先祖所创,看在婴矦族守护神力的份上传授给你先祖,你的真身分化千亿,我也能杀你千亿次。” 壬酉的面容,是无尽之惊骇! “你是……钧天帝后裔?” 是他的主子,应俯首叩拜的陛下。 他早该去猜,若非拥有钧天创世之帝的高贵血统,世间怎可能有人同时将剑道,机巧筑建,毒蛊之术发挥到极致。 若非与他有渊源,巽泽怎会独留玉衡,不一开始就随慕容黎前来开战。 若非他一而再再而三触碰巽泽的逆鳞,巽泽的容忍怎会降到零。 他解除契约,已是叛臣。 这一刻,壬酉好像明白,什么叫炼狱。 血誓,全族生祭,以刺刑吊足三日,雷火灸之。 叛臣,死不足惜。 巽泽的目光随之而上,轻轻扬手,壬酉被八剑钉住的身子缓缓透剑升起,八剑却纹丝不动钉在地上,骨骼在剑刃的摩擦中发出咯咯咯的碎裂声,残酷惊悚。 “看在你族守护神力百年的份上,我本应饶你不死。但你毁我先祖陵墓,伤我亲近之人,要我怎么杀你?” “我应怎么杀你,才对得住死得其所四个字?” 壬酉身子在剑锋不住的摩擦下,已血肉淋漓,疼痛比之剜心强烈百倍,早已汗如雨下。他的斗志完全被瓦解,失魂落魄的侧头,卑微如蝼蚁,不敢直视巽泽:“主上饶命,吾之所为,天地可鉴,都是为了钧天呀。” 听到钧天二字,巽泽脸色陡然一沉,挥手,八剑化为一道璀璨之光,入了剑匣。 壬酉整个身子砸落在地,巽泽冷冷的看着他。 他立刻跪倒,一步一叩首,拖出一条血印,跪爬到巽泽五步前止住,叩首伏地,句句肺腑:“先帝以灵魂为祭,封印神力,止干戈,断世人念,为的是天下一统,盛世永存。可钧天立国才三百余年,国势衰退,旁系后裔启昆空有天下共主之名,治国无方,无力挽帝国颓势,最终败亡,致天下分崩。诸侯并起,各自为王,先帝在天之灵只能泣魂哀歌,天命传说现世,引诸侯逐鹿,我苦心筹划,只为找到先帝正统后裔,将天下兵权交给主上,复辟钧天,重振昔日天下凝一之雄风。” “主上,微臣殚精竭虑,只想再看一遍钧天盛景。” 巽泽冷冷看着他:“先祖已携后世子孙避世,何故惹尘埃。” 壬酉凄声哭泣:“避世,是因天下一统,百姓安乐,可天下大乱,无处遁形,先帝仁心,主上为先帝后人,当真能坐视不管吗?” 巽泽戏谑淡笑,双足猛然踏了一步:“这就是你迫害瑶光国主的原因?” 狂悍劲气透体而下,壬酉猛跌到地面,不敢抬头:“主上明鉴,微臣并非针对瑶光国主,八剑的天命传说,引诸王抢夺,就必定有最后夺得半壁江山的赢家。婴矦一族羸弱,想从乱世中夺取天下兵权,无异于痴人说梦,我自始至终对付的,从来只是最后夺取了神兵的获胜者,一举从他手中拿到天下兵权。” 他已泣不成声:“我万万不曾想到,瑶光国主是主上的人,若一早知道主上身份,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断然不敢布局谋害主上及瑶光国主。” 巽泽幽幽道:“这么说,倒是本郡主的错,没有提前通告你一声。” “臣不敢。” 淡淡的剑芒倏然闪现在巽泽全身,凝结成一柄无形之剑,指向壬酉:“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如何埋葬了瑶光国主,就如何把人完完整整送到本郡主面前。” 壬酉脸色煞白,愣在当场,一时无措。 入了黄泉的人,如何还他,头顶悬剑,他在经历着漫长的凌迟。 突然,他的心紊乱了。无论这个可怕的误会是如何产生的,他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巽泽看他,就像看屈膝污泥中的小丑,这位帝王后裔,并不会因他的伟大忠心而感动,只有厌弃。 他毫不怀疑,巽泽要杀他。 他悲泣匍匐,如一个忠心耿耿死谏陛下的臣子:“主上,难道你不想一统天下,坐在九重金殿上,接受万民敬拜,建立如先帝一样的盛大功业吗?” 巽泽淡淡不语。 功业。肤浅。 “如今,仅仅一步,天下兵马权尽在掌握。”壬酉眸中闪过一道光,仍旧泣血陈情,“主上就可踏上九重金殿,让万民诸侯百官跪伏,呼您一声陛下呀。” “权利,于我何干。” 巽泽双眸冷电抬起。 壬酉心下一寒:“帝室后裔,乃为天下正统,主上。” “苍生,于我何干。” “天下,于我何干。” 巽泽傲然而立,一字字都如重锤般轰在壬酉心底。 不绘山河,只绘心头长空。 因而不求,不求为天下共主。 他在的地方就是天下,他心之所向就是天下。 他愿把天命给谁,谁就是天下正统。 他的天下,只有慕容黎。 慕容黎就是他的心头长空。 壬酉胸中似有一股气怒冲而出,却无处可宣泄,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他奉之为圭臬的,巽泽弃之如敝履。 他的忠心,巽泽不需要。 他凌乱的爬着,只想逃走,再也不敢在这个人面前多呆一秒。 人影一闪,巽泽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拎了起来。 巽泽嘴角浮着一丝和煦的微笑:“我说过,你的分身术对我没用,难道你又忘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壬酉无尽惊骇,极力挣扎。 “说,帝棺在何处?”巽泽扭动壬酉头颅,让他面朝苍天,宛如擎的是一只鸡,让他的后脑勺贴紧后颈,脖颈暴露在无形之剑下,准备割开放血。 壬酉惊骇的面目直接僵硬,眼中只有狂乱恐惧,尖叫:“没有……帝棺。” 巽泽微笑看着他:“那么,你就没有生路。” 壬酉早已抖到不能控制上下唇,吃力道:“主上,您不能……杀死臣……否则……” 否则怎样,巽泽不想知道。 他的笑容渐渐冰冷:“你可曾见过一个人的血缓缓流尽,染红了整个身躯,那浸血的衣物像一块裹尸布,拖出十里红地,我说过,要让这个凶手以十倍之痛来偿。那么,你就慢慢享受,鲜血流到最后一滴的绝望。” 壬酉还来不及惊呼,脖颈一股凉意滑过,他就看到鲜血飙升,在他眼中绽放成一朵美丽的地狱曼陀罗。 杀鸡放血,怒飙十丈,造一束鲜红之花。 巽泽若要杀谁时,就必定会杀。 “演戏。”他勾勒一抹狂邪,“玉衡才是佼佼者,你,太菜。” 直到壬酉脖颈冒出的最后一个血沫,渐渐被风吹散,他的挣扎与惊恐才变成平静。 突然,四菱峡谷的四个方位同时发出一阵狂龙嘶啸,宛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声声刺耳。 第122章 天葬 巽泽心头一凛,将鲜血淋漓的壬酉如破烂般扔掉。 骤然回头。 一个大地旋涡,出现在废墟的正中央,如银盘般凹陷下去,直入岩土,逐渐扩张,在这座废弃的陵墓核心中凿出一个十丈见方的圆形巨坑。 黄土圆坑中,隐隐有四道银白之光闪过。 铁链滚动的隆隆巨响从地底传来。 一声。 一声。 声声如天崩。 仿佛灭世前天地的咆哮。 大地不可控的剧烈颤抖,犹如苍龙横掠,在地底鼓动,宛如下一刻就会破土飞出,横扫天际。 正集结待命的婴侯族人同时惊恐,又仿佛被什么吸引,忍不住向昆仑丘走来。 风火鼓涌,连绵成图腾之形,从巨大的圆坑周围腾起,化作四朵激烈缠绕的火云,焚烧在圆坑中心那尊隐隐显露出三尺高的圆形石棺四周。 钧天帝棺。 一声虫唳在石棺内啸天响起,无论天地滚动的声音如何贯耳,它的鸣啼仍是那么清透,穿越百丈长空,传到巽泽耳侧。 赤天虞。 赤天虞在的地方必定有慕容黎。 巽泽身影如怒龙腾空,瞬息掠到圆坑边,看也不看,身化长虹,直接向激绕焚烧的风火深渊跃去。 他长啸一声,真气轰发,景阳剑剑气猛然凝结成型,化为一层薄薄的蓝雾,凌空将风火撕裂,向帝棺怒斩而下。 叮咚。 蓝雾之剑凝成的十丈长风,只斩出几片零星的火花,就化成了漫天蓝萤,纷纷陨落。 清音袅袅,又终归于寂灭,石棺纹理只被划出一条浅痕。 巽泽目光凝住在这口巨大的石棺上,似乎明白,就算耗尽毕生修为,也不能将之劈开,因为雕琢它的,是世间最坚硬的地心岩石,神之刃都不一定能斩裂分毫。 金刚石钻响之音袅袅如玉,巽泽才收剑而立,就见数尺厚的石棺盖被利器钻出一个巴掌大的圆孔,无数黑气瞬间从棺内蒸腾而上,缕缕铺开。 赤天虞浑浑逃出,一头撞在了巽泽身上,赤红的虫身早已鼓成一颗黑球,缓缓飘落。 巽泽神色微变,一把将赤天虞捞入掌中,唤它的名字:“赤天虞。” 赤天虞宛若未闻,眼眸微阖,黯淡无光。 巽泽指尖光芒一闪,击在赤天虞僵硬的脑袋上,声音微沉:“阿虞,醒醒,你的新主人阿黎怎样了?” 赤天虞受灵气一击,迷迷糊糊,努力将眼皮拉开一线,仿佛才看清撞在这个拥有绝世容颜的前主人身上。 它立刻翻腾而起,在巽泽掌心翅爪并用,急得虫飞虫跳,急吱吱一阵乱叫。 主人主人,快救主人,主人在里面,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主人才吸到一口黑气,就不会再喊阿虞,阿虞很怕,努力帮主人吸出很多很多黑气,可阿虞似乎无论怎样都吸不完,主人怎样都不睁眼看阿虞,阿虞要凿一个大大的洞,让光明洒向主人,就不会那么黑了…… 它每说一个字就喷出一股黑气,缕缕冒烟,在巽泽眼前萦绕成一滩凝血的黑雾。 巽泽面色骤变,立刻单膝跪倒,掌风倏然卷动,将圆孔冒出的黑气扇得一顿,借这霎时俯身望去,呼喊:“阿黎。” 只有空洞的岩壁回音以及一累白骨。 白骨中尽是尸毒,又猛然升腾而起。 巽泽目光微变,立刻起身,闪至一旁,看着赤天虞,沉吟着。 可阿虞好累,凿了好久好久,才看到光明,阿虞要保护主人的…… 赤天虞吱吱声渐弱,两眼一翻,又倒在巽泽手中,大口喘息着,仿佛这黑气已让它油尽灯枯,它努力挣扎用翅膀撑住自己被剧毒侵蚀成一团乌黑的虫身,看着巽泽,委屈难过得泪珠一直打转,却好像无能为力,只能哀求前主人快些救主人出来。 巽泽迅速从怀中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拍了拍赤天虞脑袋,放入它鼻翼之下让它闻了闻。 赤天虞触角晃了晃,点到珠上,片刻之后,似乎清醒许多,泪水婆娑,无比沮丧的叫了几声。 阿虞明明力大无穷,金刚不坏,百毒不侵,为何帮主人吸食毒气后,虫身软踏,虫晕脑胀,虫眼不明,虫力不济。 巽泽拍了拍它的小脑袋,道:“阿虞是灵气幻化的山精,只是对毒虫蚊蚁所制之毒百毒不侵。石棺内是百年尸毒,尤为厉害,阿虞虽吸食了一部分,剩余一缕仍可令阿黎中毒身亡,阿虞乖,把珠子送进去,让阿黎含在口中。我们再想办法打开石棺救主人出来。” 赤天虞仿佛看到了希望,终于露出彩光,立刻八爪一合,抱起珠子,就往仍旧升腾着黑气的圆孔处飞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它才边飞边吐黑气歪歪扭扭朝巽泽撞来,巽泽接过它,抚摸它被毒气蔓延,已显现几缕黑圈的翅膀,轻声道:“避毒珠世间只此一颗,要留给阿黎,阿黎才有等待我的一线生机。阿虞救了主人,主人会永记在心,阿虞该睡觉了,等来年山花烂漫,我和阿黎去山间唤醒阿虞,给阿虞酿最好的杜鹃花酿。” 赤天虞原本红彤彤的肚皮已是乌黑一团,渐渐的那黑气熄灭了它眼中才燃起的神彩。它似懂非懂,神识渐渐游离,恍惚间触角指向巽泽的心房,小脑袋失去重力般随点一下,眼睛就此闭上。 巽泽叹息一声,轻轻的收它入怀,左右四顾,炽热的眸子渐渐变得犀利,他相信,只需一盏茶功夫,必能找到开棺枢纽。 他本是创世之帝后裔,陵墓机巧出自于他先祖。 他若在,就必能破解一切。 …… 仲堃仪。 他从枢居慌忙逃进一处密室,这密室是壬酉改建的,危难来临时唯一的生路,壬酉还给了他一卷绢帛,绢帛中详细标注着此处所有机关绝阵。 十二重防御,层层诡谲多变,似乎耗费了壬酉毕生的心血,打造了一个绝对的安全机密之地。 门徒紧随其后,禀报:“先生,族长已……石棺现世,玉衡郡主似乎猜测瑶光国主是被困在里面,恐怕不出一盏茶功夫,就能找到打开石棺的机关,若瑶光国主当真在里面而被救出来,先生的苦心谋划……” 将一败涂地。 仲堃仪低头看着展开的绢帛,目光中是看不透的神色:“我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慕容黎,必须死。” 门徒不解:“先生,有何妙计?” 仲堃仪似笑非笑,缓缓走到六支天柱中央,掀开染满鲜血与秽土的红幛,盯在那座圣洁的蛟龙石座上。 他知道星辰必将陨落,正如再明亮的灯都会燃灭,再纯粹的天色都会被污染。 “命所有天枢旧部隐藏行迹,暗中蛰伏。” 门徒退出去半晌。 仲堃仪刚劲有力的手掌伸出,拂在石座巨大的扶手上。 一盏茶时间吗? 他讥笑:“太长了。” 一切悲欢苦乐,无非梦幻泡影。 手腕凝力,扳动扶手。 抬头,似乎可以仰望到漫天繁华,繁华之光落下,正照在绢帛与石座相呼应的扶手上。 血淋淋标注了两个小篆: 天葬。 …… 石棺缓缓开启一线。 巽泽展颜,目光显出特有的温柔。 他甚至顾不得已被风火搅乱的风仪,一直锁定石棺渐渐移开的缝隙。 他的慕容黎将从那里拨开层层黑气,睁开清澈的眼眸,成为他的心头长空,永生永世与他厮守,一同看这锦绣山河。 巽泽心中忽然有了少年般的期待。 但这一切终结在四声诡异至极的苍龙狂啸瞬间。 那一瞬间,他看到他乌黑的垂发,清绝的容颜,华贵的红衣。 那一瞬间,他原本向他伸出了手,棺盖却轰然合上。 那一瞬间,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闪过一道寒光,拖出四条三人合抱粗的巨型铁索。 铁索就在那一瞬间骤然紧绷,猛然将圆形石棺带出地底。 一升三丈高。 巽泽的笑容倏然凝固——阿黎—— 刹那,石棺又升三丈。 巽泽的心在这瞬间坠入了寒冰炼狱,石棺悬空,再没有支撑的力量打开棺盖,慕容黎会永沉帝棺,窒息而亡。 他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啸,怒龙飞跃,一足踏在狰狞的铁索上,天地的光辉骤然一暗,景阳剑出鞘,化成一条庞大无比的蛟龙,蓝光疯狂飙出,向巨型铁索怒斩而下。 这一式集他所学剑道造诣,携山崩地裂之势,天地不由为之变色。 他想在石棺升得还不算太高的时候斩断铁索,托棺而下,集十万精兵之力,或许还有打开石棺的一线机会。 哐哐哐。 景阳可劈天断海,在铁索上却斩不出一个火花。 击铁而过后,景阳剑裂身炸裂开来,就在巽泽的眼前飞舞坠落。 蛟龙之剑,景阳,分崩离析! 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断成碎片,崩毁在巽泽眼中。 铁索石棺,皆为帝造神器,无刃可摧。 铁索一阵颤动,链音激越直插灵魂。眼前倏然闪过一道碎片寒光,巽泽心神动荡之际,竟来不及闪躲,肩头立刻迸出一道血光,身子一侧,在空中划出瑰丽的弧线,落入地面。 他踩踏秽土废墟,再抬首时,石棺已升数十丈,犹如鹰隼飞空,还在不停的上升。 巽泽感到一阵窒息,他一剑曾当百万师,血染蓝衣,却从未感到如此寒冷。 天葬悬棺。 类似远古悬棺葬,是聚居部落民族的信仰,人死后,亲属殓遗体入棺,将木棺悬置于插入悬崖峭壁的木桩上,往往陡峭高危,下临万丈深渊,腾云驾雾般无从攀登。 云是仙人葬骨。 意思是神仙的墓葬之处。 高悬天际。 无人能攀触,无人敢亵渎。 铁索凛凛寒光像是末世的光辉,灼烧着巽泽灵魂。 葬于万丈悬崖木桩上的棺木尚有悬木峭壁作为支撑点,亦可凭借高深修为攀爬而至。 然这尊悬于天际的帝棺,铁索是从四菱峡谷四座大山万仞腰中破出,与石棺四角相连,苍龙怒啸奏响,机枢轮齿滚动,铁索骤然破土绷紧,犹如四尊金刚神兽将石棺衔至云雾之巅。 高达百丈,也在四山合抱的高空中心。 那是距地面无穷高的高空,仰视上去,也只能看到云雾中一粒黑点。 亦是笃信仙道信徒的信仰,仿佛腾上了高空,自己就成了神明,在接受万物的敬拜。 亦是蝼蚁摧毁帝墓,犯下的亵渎之罪,就该匍匐跪拜,虔诚敬天。 这是一座伟大的陵墓,前所未有的伟大。钧天帝为自己打造的梦想,足够震撼所有人的心灵。 纵然死后下狱,皇陵崩塌,也要腾上九天,无人敢犯。 也许,只有诸神,才能创造出如此伟大的奇迹。 石棺触及天穹,已入云霄,无论巽泽如何施展修为,都无法飞越百丈,到达石棺上。更别提想要在毫无支撑点的百丈空中打开石棺救出慕容黎,去看那清如明月的容颜,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切重逢欣喜,都化为泡沫幻影。 巽泽漆黑的长发在脸上投下一片凌乱的阴影,他深邃如瀚海的眸子中没有一丝涟漪,又仿佛蕴藏着即将焚灭一切的魔炎。 究竟是谁,扳动了机关,让他与他的重逢,顷刻变成永诀。 让他与他,永生不得见。 让他与他,天人永隔。 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 不远处,婴矦族人似乎发现了他们族长已死,而凶手就是立在废墟上仰望天穹的这个人,他们携壬酉尸体群涌而来,目光落在巽泽身上,似乎在提醒他族长之仇,不共戴天。 他们才抽出腰间的武器。 巽泽袍袖一拂,离他最近的婴矦族人被他一把抓在手中,冷冷道:“是你,扳动机关,让我们分离。你却为何要苟活?” 那族人还来不及反抗,一声惨叫,脖颈咔嚓一下,头颅就被撕裂,跃到了巽泽手中。 巽泽拎着它,眼球还在死不瞑目的眶中跃动着,带着腥热的温度。他轻轻甩手,将头颅扔到凿出帝棺的圆形巨坑中。 他闪电般飞到另一人身边,一举手,将那人提了起来。 “是你,让我们分离,你却还能首身相连?” 他五指猛然一掰,那人惊恐的尖叫歇斯底里的爆发出来,头颅飞去巨坑的同一时刻躯体猛然爆破。 “是你。” 又一人头颅撕裂,被丢入巨坑中。 废墟被染成一片血红,纷纷飞舞的,是凄艳的红色之雨。 “是你。” “你们这些蝼蚁,生来何用?” “地面不洁,我的人葬入天棺,要这个世界何用?” 惊恐,倏然蔓延。婴矦族人满腔热血,本是前来为族长复仇,或许早已有了必死的觉悟,但现在,他们的心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慌。 血染江山,化身为魔,只为那一簇绯红。 魔王在废墟之上肆虐着,夺走他们的生命,他们,将以身首异处的悲惨方式死去,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惊恐将他们的精神击溃,他们尖锐的嘶吼起来,狂乱的夺路而逃。 但巨大的石柱凭空飞起,将来路堵死,石棺的圆形巨坑都在凄厉的颤抖,畏惧于魔王的威严,随时都会崩塌。 毫无疑问,巽泽要用一颗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堆砌为地基石,将这个方圆十丈的圆形巨坑填满。 用蝼蚁卑微的乞怜,来唤醒神明的垂怜。 若慕容黎都有罪,要被悬于万丈高空,承受雷电轰鸣,那这个世界就没有无辜之人。 他们凭什么无辜? 若慕容黎有罪,那就让整个世界为他殉葬。 “去殉葬。” “去筑基。” “去让神明垂怜你。” 无数头颅,从脖颈撕开,飞舞在巨坑里,堆起了高高的一叠,宛如一座狰狞的山丘。猩红的血泉涌出,化成血河流入巨坑,染成血海,浇灭了坑中涌动的风火,海中飘浮的头颅之山透着浓浓的血腥之气,让人无法呼吸。 魔王的杀戮是无止境的梦魇,永在凌迟。 因为,方圆十丈的天坑,无论丢入多少颗人头,都不能填平。 若世上再无慕容黎,那么这个世间便无可生之人。 疯狂令巽泽感到心碎的刺痛。 他文韬武略一绝,风采威严一绝,却庇护不了一个珍惜的人。 这个世界,要来何用。 若不能庇护慕容黎,这个世界要来何用。 他们这些蝼蚁,生来何用? 这一刻,巽泽仿佛末世的王,在审判着世人的命运,冷静的举行着每一次凶残的杀戮。 杀戮,绝无怜悯。 …… 突然,一个声音穿越啼血的杀戮之风,淡淡传了过来:“折丹,没有用的。” 折丹,传说中的风神名,郭璞曰:神人。风神折丹,来去如风,奔走如风,挺配我。 风将前生后世,千万岁月的记忆吹来。 巽泽猝然回首。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那袭蓝衣流动着天地元气,雅如静水明月,于万千杀戮中静静走来。 乾元隔着血红的落雨,静静望着巽泽,眸中有淡淡的惋惜。 “有违天道,只会带来更多的浩劫,杀了他们,也没用的。” “浩劫!”巽泽垂手,猩红的血沿着他的衣袖滴落,他看了乾元一眼,冷冷道:“乾元……师兄。莫非你要来阻止我,证明你也是这场局中的一人?” 乾元垂目:“是。” 他一早就知道为慕容黎布的这场葬礼,有违天道,然各为其主,身不由己,他的主上只有佐奕,生死不负。 在得知玉衡郡主就是他那个携天抗命的师弟时,隐约猜到这样的浩劫远比两军交战来得可怕。 魔王一怒,天地崩。 他就是来阻止他的。 巽泽双眸一寒:“凭你?” “你当知道,我拜师门签订的师徒协议,出山缘尽,你我,早已无关系。若乾元大师妄图阻止我,我不介意让你与蝼蚁同穴。” 第123章 六合 凭那薄弱的师兄弟情义要挡住他的杀戮,阻止他救心爱之人,无异于找死。 若想死,他不介意成全他。 杀机,在巽泽掌心跃动。只有鲜血,才能让魔王平息怒火。 乾元抬起头,静静的望着他,毫无畏惧:“你相信八剑传说,要动用隐在那扇门后面的力量?” 巽泽无动于衷。 八剑的力量,没有人比他更懂。 乾元沉默片刻,缓缓道:“那扇门就是陵墓,但是已毁于一旦,被你我踏在脚下,就连那可铸八剑的石鼎也被埋入地底。” 巽泽杀气慢慢消失,目光中露出一丝讥嘲:“我若要八剑归一,何须石鼎来铸?” “据说八剑能噬血,以血铸剑方能使剑生灵,它的力量可劈天换日,世间无可匹敌之术,自然也能劈开石棺。”乾元的眸子漫过圆坑的猩红,照着巽泽,“郡主要万人之血汇聚成池,化血海为熔炉,锻造八剑,唤醒剑灵。可郡主也看到了,无论杀戮多少,八剑皆未有异动,他们都不是它要找的血脉。郡主当知道,非王族血统,是唤不出剑灵的,何必在他们身上徒增杀伤?” 剑匣中的八剑陷于死寂,并不因这漫天殷红出现异动。 巽泽静静凝视乾元,半晌,微微冷笑:“莫非你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王族血统,是不是能唤剑灵?” 若想祭剑,他乐意成全。 乾元摇头,语调中有了苦涩:“师弟,妄造杀孽,在修行界,是会遭天罚的。” 佐奕死后,他本无欲无求,但对巽泽,他还是有了一丝牵挂,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能算得上亲人的人,他真心不想看他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巽泽怔了怔,似是没想到乾元竟会关心他这个半路失踪的师弟。 可慕容黎何其无辜,偏要遭受这般天罚,那世人又有何无辜? 他们不该死吗? 没了慕容黎,与天罚有何异? “我即天威,何惧天罚。若都不是八剑所嗅之血,那我就杀到这个天下最后一人为止。”巽泽和颜悦色,右手探了出去,抓住一名族人,内力透体而入,鲜血爆出,就在乾元眼前散成血肉。 巽泽展颜,扔出头颅:“你看,他也不是。蝼蚁小丑,通通不配。” 乾元面色微变,后退两步,抬袖,挡住这飞落的血浆,定了定:“即便唤出剑灵,郡主如何飞跃到百丈高空,使用那绝顶的力量?” 巽泽的动作倏然凝固,他不是仙人,无法御剑飞行,纵然修为逆天,也不能一跃而上,直掠百丈,哪怕八剑合一,召唤出绝世的力量可斩天劈地,让石棺一分为二,在无法立足的天穹云雾中又如何施展逆天剑诀? 更不能贸然斩断铁索,否则,石棺砸下,只会裂身千万,让慕容黎粉身碎骨。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烦躁。 乾元道:“何况瑶光国主尘封棺内,空气稀薄,最多只有数个时辰,郡主若是这般妄为下去,他可否等得?” 巽泽昂首,石棺不带一点尘埃,直入云霄,无论如何仰望,都很难看到,只能隐约捕捉到铁索耀出的银白之光。 一如慕容黎临别的目光。 一如巽泽紊乱的心绪。 乾元走到巽泽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方拼装得极其精致的小木屋,递向巽泽,“你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机关造诣犹在师父之上,纵然师父吐血封山,也不曾后悔收你入门。当年你击败师父的机关术是否就是依据陵墓的设计原理?你那么清楚它的构造,应该不难找出控制铁索升降的关键。” 巽泽收回目光,将手上流淌的鲜血甩尽,接过木屋,看了看,屋宇精巧别致,别具一格,对于巽泽而言,不难看出此屋内有乾坤。 他饶有兴致将目光转向乾元:“师兄是佐奕的人,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要帮他救慕容黎,不应该因佐奕之死怨恨慕容黎吗? “抛开立场恩怨,他是个很好的君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能得太平实属不易。”乾元转身,不忍再看满地猩红残肢。 谁的手中不曾沾满鲜血?就连他,也不是例外,那些死在他设计的飞隼下的冤魂何其之多,天罚还是赎罪都到此为止吧。 也因为,慕容黎成全佐奕时为他留了最后的善念。 他曾回去看过开阳,那里有了新的郡主,百姓安居乐业,富足和平,很好,比以前好。 佐奕的死,虽然悲痛,终是释然。 入天下局争名夺利,古来征杀几人善终?能不殃及池鱼,已是天恩。 “师兄,回山门看看墨老头可否健在,浮世嘈杂,既然红尘已断,林泉静谧才是隐士真正的修行之处。” 巽泽不再看乾元,往枢居方向踏步而去。 …… 到了离去的时候了,乾元回头望着巽泽背影,那个叛逆少年如今依然傲视天地,不问天命。 罢了。 无论怎样,总是见了一面,阻止了更多屠戮,了却牵挂。以后的路,天下谁主浮沉,已不是他所关心的。 他理了理晨风拨乱的衣襟,正准备离开,却被一人叫住。 “乾元大师,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执明踏着尸体,走向乾元,只是他几乎连手中的星铭都握不住,长剑刺在地上,一步一步支撑着他的身体,他的目光,痛苦而仿徨,也带着一丝希冀。 乾元躬身施礼:“天权国主,在下所述颇多,不知您问的是哪句?” “只有王室血脉,才可召唤剑灵,才可……”执明被击断胸骨的痛一阵一阵撕扯着灵魂,他的脸色,也是憔悴,孱弱的苍白。他仰头看着天际,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天上,所隔天殊地远,执明仿佛心都要裂开,也仿佛在哽咽,“救瑶光国主。” 乾元道:“不过是一些不切实际的传言罢了,天权国主切莫当真。方才你也看到,玉衡郡主那般嗜杀,在下若不那样说,此地恐无人生还。”他将目光移向那些生还者,他们满心满眼都是恐惧,见乾元目光扫来,吓得不住的往后退去。 乾元转回目光,垂下叹息,“至于天权国主,乃瑶光国主挚友,玉衡郡主大抵是不会对您怎样的。” 执明的伤,是内伤,从表面看不出一点血痕,乾元不懂武,自然看不出来。 挚友。 宛如尖刀,寸寸凌迟着执明的身体。 若王者之血才能令八剑生灵,慕容黎也是王室后裔,又怎会拿自己祭剑妄图得到八剑力量,岂非自相矛盾。 他一直误解他了。 执明的每一句话,都是悲泣:“但那些人的血确实没用,连让八剑显现光芒都不可能。” “或许八剑有灵的说法本就为世人杜撰。”乾元望着远处的风,告别,“国主保重,在下告辞。” 山林隐士,才是他的归宿。 天下,风云变幻,从来就不适合他。 …… 乾元已走,四周除了血腥,只剩下寂静。 执明终于忍不住,狂吐一口鲜血,跪倒在地,他抬头,目不转睛望着天际,却是什么都看不到,直到眼角迸出鲜血,凝成凄伤。 干涸成灰。 或许,慕容黎会永悬天际,千秋万年不腐。 或许,等将石棺放下来,慕容黎已是一累白骨。 那种死亡,是怎样的绝望? 他只是卑微的小丑,如何撼动此等神迹,即便聚集天下名工巧匠,也只能望洋兴叹。 执明跪在冰冷的大地上,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与泪,不知何去何从。 喧哗声中,瑶光天权大军终于在北风的带领下解了毒雾阵,列阵前来。 越过满地尸骸血腥,天权将军冲了过去,扶起执明,跪倒请罪:“王上,末将来迟,请王上降罪。” 执明疯也似的下令:“找,掘地百尺,开山凿木,找出机关,找出让铁索下降的机关。” 就算只剩下一累白骨,他也要与他同穴。 见慕容黎不在,又是一片猩红狼藉,残肢断臂,显然经历了一番血战,方夜哪还沉得住气,上前几步就要质问执明,却被北风一把拽了回去:“稍安勿躁。郡主定不会让王上出事。” 方夜扫视左右,心急如焚:“玉衡郡主也不在此。” 北风抬头望天,眸中,泛起一丝忧色。 掌旗下令:“所有将士听令,即刻封山,凡天枢旧部,婴矦族人全部逮捕,一个也不放过,若遇反抗者,杀无赦。” 当即便有人来报:“将军,抓到一群仓惶之人,或可问出一二。” 那群人的恐慌,化成一声悲叹,大致已将来龙去脉讲述清楚,北风便命人将他们押解至那方圆坑上方,让他们睁眼看他们同伴的头颅。 死亡是如此之近,他们心底最后的支撑早已崩溃瓦解。 这些绝望恐慌的表情,无一不落入北风眼中,北风嘴角上扬,犹如狐魅。 方夜皱了皱眉:“你要做什么?” “填坑。”北风道,“郡主没填满的,属下代劳,指不定万人坑填满后,就能启动机关放下石棺救出王上。” 他转而一笑:“若是不能,他们本也是该殉葬的,不是吗?” 方夜沉默,虽然残忍,但若瑶光国主的命在此终结,血染河山,将敌军屠杀殆尽这种事,他也会干。 北风命人搬来椅子,舒舒服服坐上去,吹着晨风,修着指甲:“传话下去,抓到的人全部带来这里,以免阁主回来,找不到献祭之人。” 这句话是对黎泽阁弟子说的。 …… 银芒彻目,如同最璀璨的光芒一般,一闪,就将整栋枢居及枢居密室充满。 大地震颤,万籁和鸣。 轰然一声巨响,枢居整个屋宇坍塌而下,碎石乱雨一般夷为了平地。 对巽泽而言,无论什么机关,阵法,还是埋伏,防御,统统不抵一招摧毁来得简单。不管里面有什么布控,整栋扫平,都不会再有用。 毁灭是最直接最快速的方法。 果然,漫天黄土被吹散后,现出一块古碑来。 巽泽绕过古碑,六支天柱屹立,仲堃仪面色肃穆,紧紧倚住身后的蛟龙石座,只见几道微漠的光芒,绕天柱从他体内穿过,连绵成创生之力与石座相融,他却全无感知。 他看着巽泽,有些震惊:“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十二重防御对于这人竟也如入无人之境。 天下谁与争锋? “是你,控制核心机关,启动石棺?” 巽泽冷冽的眸子似是宿命的裁判,“你该下几层地狱?” 剑气瞬时暴涨,飞至仲堃仪面前,仲堃仪抬眸,目光正好与巽泽的眼神相对,仿佛在看起源,又仿佛在看终结。 这双眸子,正用最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入侵者的脸。 巽泽也凝视着仲堃仪。 这双眸子让他的心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我会是你剑下的例外。” 仲堃仪静如春水,轻轻抬起手。 “仙人就该归于风,归于林,不要到红尘中来。” 光之弦在六支天柱上骤然拉紧,仲堃仪的手指如同午间的风,轻拂光弦。 清音奏响,仿佛万物因他这一拨动而苏醒,他手中脉脉光晕宛如海波一般,循着某种莫名的节奏,在缓缓流动,将周围的器物,尘埃,空气,光,风都纳入其节律之中。 这种力量无声无息,却浩淼广阔,引外界之力,从内而发,将他自身也纳入其节律中,与之共振,融为一体,顿时如山岳,如沧海,直落为万亿光华,每一道都能直接洞穿空中一粒微尘的核心。 巽泽才一抬手,就觉得那种力量铺天盖地而来,是灭世的劫,归化到宇宙尽头,如天崩地裂般,以他的修为都不由得变色。 那不该是属于人间的力量,只有地裂山崩才会有如此惊人的力量,也不该是仲堃仪的力量。 巽泽剑诀向下一划,退开一丈。 仲堃仪悠然叹息,手指轻叩,在虚空中幻化出一个音符。 清音缭绕,每一丝音律,都带着天地改易之威,宛如温柔而又无比强大的夜色,将一切沉沉包裹,万物在这种包裹下,唯一可做的,就是静静安眠,连周围的时空,仿佛都要回归于远古洪荒般的宁静。 巽泽的意识可谓无不洞明,甚至连每一丝音律中带来的宁静都无比清楚,身子却整个被一种无形之力撞开,飞速后退,幸得石碑止住了他的后退之势。 刚喘息,那道追袭而来的劲力宛如琴弦一般,透体而过。 这一击,如灭世的浩劫,连他也不能避开。 巽泽只感到一阵微寒,腥咸倒灌而出,他嘴角衔着流出的鲜红,目光凝住在仲堃仪身上。 就算与阵法合为一体,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亦不能让他屈服,他冷冽的眸子带着讥嘲:“有趣,这就是你力量的秘密吗?天地阴阳六合阵,集天地东西南北万物之力,与精,气,神相通,融而为一。壬酉一定告诉过你,此阵如日月运行,四时变化,带着永恒的力量,是宇宙的根本之源,不灭不破,也是你唯一的生路。” “你可曾想过既然如宇宙生生不息,与天同力,壬酉为何不自己入阵,而把阵图交到你手上。” 仲堃仪静静看着巽泽,凝神。 此阵确实是依壬酉紧要关头交给他的黄绢而布,他并非不知其厉害之处,然而壬酉出事,巽泽修为化境,嗜杀成性,他穷途末路,别无它法,只能人阵合一,放手一搏。 “他没告诉你的是你的身,心,眼一旦与阵法融合,就要与此阵共存亡。” 巽泽冷冷一笑。 “天,绝,人,阵,在我面前,也必须黯淡无光。” 若这世间有神明的力量,那一定是他,他屹立于这片大地的时候,连诸魔都必须退让。 说着,向前跨了一步,剑诀陡然振开。 一道无形的气息在他身前勃然而发,幽蓝的剑芒,扩到极处,上指天,下指地,随着巽泽这一步,向六合阵光弦的苍茫溟海猛然冲去。 刺眼的光芒,在两人中间骤然爆开。 光华氤氲流转,如莲台开谢,颤动不止。 仲堃仪在不可抗拒的波动下,忍不住将目光挪开。 那朵氤氲的光华顿时崩崔飞溅,如暴雨一般,飞迸而下,直穿地脉,似要将一切都灭度成流沙。 仲堃仪也只有在这一刻才真正相信,原来人力真的能与天地之力抗衡。 他眼角露出一丝深思之色,再次拨弦。 时空宛如在瞬间被撕成无数碎块,巽泽一声清喝,那道从仲堃仪腕底升腾而起的青白之光还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而仲堃仪所能做的仅仅是勉强将脸侧开。 剑芒,赫然横旦在仲堃仪脖颈之上。 仲堃仪一惊,却丝毫都不敢动。 巽泽眉宇间浮动着凌驾一切的威严:“日月四时之力,也不过尔尔。” 长袖飞舞,向石座扶手叩去。扶手,就是控制铁索的机关。 突听喀嚓一声轻响,巽泽心头一凛,骤然侧头。 扶手的裂纹,宛如尖锐的刺,在巽泽心中刺出血痕。 早已被扳断了的扶手。 再也不能让铁索降下石棺。 扶手在青白微光下化为尘芥。 尘芥,碎散在巽泽手中,像是消散了最后的希望。 巽泽两手空空。 他的脸色,骤然扭曲,一道惨烈的红光自他的眼中迸发出来,宛如凭空响了个霹雳,要将仲堃仪的身体轰成粉末。 “仲——堃——仪!” 雷霆,轰然炸开,万点殷红的血雨凝结,铺天盖地陨落,仲堃仪整条手臂,在巽泽手中碎散成血肉,就像绽开了凄艳的烟火。 仲堃仪,启动机关后,竟将机关摧毁。 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仲堃仪的痛苦凝结为无止境的恨意,“我的心外灵台已与慕容黎生死相连,我生,慕容黎生,我死,慕容黎死。” 要与慕容黎同生同死,他仲堃仪,不配。 巽泽凌空而立,长发飞舞,鲜血染红了他倾绝的容颜,比神明更加威严,比魔王更加狰狞。 “从没有人,敢威胁我。” 滔天怒焰瞬间斩尽万物。 毁灭因之降临。 六合阵的青白光幕砰然炸裂,如碎了漫天烟花,妖艳无比。 人阵合一,这一刻,土崩瓦解在巽泽指尖。 借天地之力与阵相融,便与此阵共存亡。 六合阵灰飞烟灭,凌厉的青白剑风飞快的削割着仲堃仪的每一寸肌肤,他的全身瞬间被鲜血染红。 他面目慢慢狰狞,哈哈大笑:“你想必也不清楚,此六合阵才真正与帝棺连成一脉,你破开六合阵,杀死我的瞬间,石棺就会从天坠落,慕容黎会在刹那粉身碎骨。” 巽泽的怒气骤然凝固,倏然回手,漫天杀气自崩坏的六合阵中擦过,将一支天柱划为两截。 鲜血溪流般沿着蛟龙石座淌下,把洁白染得比什么时候都红艳。 仲堃仪的生命在快速流失。 滴答,滴答。 心脏的跃动与滴血之音宛如夺命的共振。 一声又一声,声声悬心。 天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一声苍龙坠啸,长鸣云霄。 巽泽骤然昂首,神色大变。 铁索锁住的石棺,从云雾之巅,流星般向地面坠下。 数百丈高,无论是什么,都能碎成粉末。 惊惧,第一次充满了巽泽的心。 他失声厉啸:“阿黎。” 这声失啸,像是一把刀,将他的心剖开,血淋淋地放在他面前。 第124章 血祭 霹雳龙吟,在天空炸响。 天穹,犹如徐徐裂开一道罅隙,石棺,从云雾裂隙中流星般直坠地面。 这变故起得太过激烈,瑶光兵所有人血脉在这一刻凝结,他们心中的光明猛然瓦解,坍塌成灰烬,只剩下灵魂扯出的一丝茫然。 十万精兵,颓然跪倒。 长声悲泣:“王上……” …… 执明嘶声痛吼不出半个字眼。 这一幕,何其熟悉,是他曾经无数个惊厥而醒的梦魇,他曾不止一次生出这种奇怪的错觉,总有一天,慕容黎会从高处坠下,砸在他的面前,粉身碎骨。 世间最惨烈的诀绝。 而后,他抱着他的一滩骨血,撕心裂肺,脑中,心中,永远残留这一幕,轮回般挥之不去,空洞的碎裂回响日日萦绕耳边,生搅他的心。 他想说出的遗言,早已被绞杀在喉头,留不下只言片语。 执明流着血泪,望向虚空,静静的等待着,等着虚空中坠下一柄噬心之剑,刺入他的胸口,让他从梦魇中醒来,或者随他而逝。 这一刻,连苍龙吟啸,都凝结成伤。 …… 倏然,几十道人影飞闪而过,正在崩坏的六合阵猛然一顿,似乎被莫名的力量拖住。 滔天劲气引控着,将六支天柱的光之弦从灰烬中拖回,完全控御住,使天地阴阳六合阵在毁灭的瞬间被重新启动。 孱弱的光芒,刹那间融化一切杀机,焕发成几缕明亮的光辉,变成皓月般皎洁的光弦,照亮了淹没在晨风中的一切悲苦。 一丝一缕,凝结在北风指间,他眸子中,于此刻竟是明月一般的光辉:“阁主,关键时刻黎泽阁弟子还是很有用的,你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都烂熟于心,阁主以后不要总是单独行动,一人出入死地,把我们放在温室里面将养。我们既然认您为阁主,奉为玉衡的风神大人,自然要与阁主共进退,哪能日日躲在阁主的羽翼下,做长不大的雏鸟。” 巽泽侧目,他向来傲物,不与俗子同行,倒不是看不上他们,只不过他有个不喜凡尘俗气沾身的洁癖,因而独来独往,懒得搭理他们。 凡人,啰嗦,事多。 当然,慕容黎是个例外。 “阁主护佑玉衡那么多年,如今也该我们护佑阁主一回了。” 二十名弟子手中的长剑,挽出一堆上古的符咒,这些符咒融入天柱中,化成一股神秘的力量,锁住即将毁灭的六合阵,让它继续运行起来。 六合阵重启运转,苍龙悲啸骤然停止,天地的崩摧也在瞬间停息,漫天清音也随之袅袅散尽。 铁索在空中发出一声悠然叹息,就此停止了下降之势。 悬天石棺。 于此刻,离地三十丈。 晃动的棺身渐渐稳定。 巽泽猝然合眼,心中的惊惧慢慢松弛下来。 瑶光士兵,心中紧绷的弦也瞬间松弛下来。 只要这个六合阵运行着,石棺坠落之势就能得到片刻暂停。 北风道:“阁主,我们稳定阵法,一定为你撑到最后一刻,阁主安心去护黎阁主。” 仲堃仪错愕的看着北风指间连接天柱的那缕光芒,几乎忘却身体的创痛,似乎怎么都想不明白,毁灭的六合阵怎会在这些人手上重启:“你们,竟然能修复毁灭的六合阵?” 他的不可置信在北风看来极为可笑:“区区六合阵,同玉衡的绝杀大阵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仲堃仪还想说什么,银芒飙射,巽泽已封住了他身上十六处要穴。 处处以银针刺穿。 他不禁委顿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漫长的凌迟酷刑正在一寸寸折磨他的身体。 巽泽的语调没有半点温度:“哪怕你的血液最后一滴流尽,你的心脏然仍然会跳动,你让我产生了一瞬间的惊惧,我要让你慢慢体会生命逐渐流失,从生到死的乐趣。” …… 巽泽身形飞舞,宛如一抹红云,穿过血腥的废墟,停栖在惊惧在婴矦族人群中。 他们是俘虏,已被瑶光士兵抓到深坑旁,等待裁决。 巽泽没有愤怒,没有疯狂,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中垣一直流传一个传说,八剑有灵,蕴含无限神力,可劈天断地,此剑能噬血,要以血铸剑方能使剑生灵。” 他环顾众人,冷冷道:“婴矦族叛主毁约,背信弃义,按照契约书言,当全族生祭。” 婴矦族人惊恐的看着他,似乎明白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八剑自剑匣中腾空而起,宛如天地间落寞的伤,浮荡在巽泽周身。 “正因为你们有罪,神兵开启的炼狱,是不是只能由你们终结?” “斩。”他下令。 方夜挥手示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慕容黎不在的情况下他们已下意识唯巽泽之命是从。 士兵手起刃落,鲜血再次染红废墟,熏腥十里空气。 巽泽剑诀一划,调转剑锋,八剑狂舞,残忍的屠戮着那些坐以待毙的族人,猩红的血泉涌出,汇成血海。 巽泽静静的看着八剑飞舞噬血。 所有的血液,无论它们的主人是善良还是罪恶,是叛臣还是忠臣,贫穷还是富裕,都会流淌到深坑中,原本深浅不一的血色最终融汇一体,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别。 他们在巽泽眼中,只有一个身份。 祭剑之人。 …… 大量的鲜血挥溅而出,在巽泽剑诀的驱使下,化成光,化成雾,旋绕在八剑四周。 血光凝厉,没入八剑剑锋,隐隐显出一只血之羽翼。 突然,轰然一声爆响,八剑上凝结的血色立刻狂溅而开,化为一道剧烈的雷霆,才显现出的血之羽翼砰然破碎,消散在巽泽眼中。 八剑不甘的发出一阵哀鸣,坠入地上,宛如天地万物发出的轻轻叹息。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就可铸剑成功,唤出剑灵。 漫天血色中,巽泽缓缓低头,向散落的八剑走去,一柄一柄拾起。 深坑中,鲜血宛如汪洋,已住满大半,浮起堆成小山的头颅,惨不忍睹。但无论多少颗人头,多少血液,都无法令八剑生灵,只因每个人心中的阴霾,实在太过沉重,心底的罪孽,实在太多。 多到神兵都不忍宽恕,重到轮回都无法承受。 但若八剑不生灵,就唤不出绝世的力量,没有绝世的力量,就不能开棺。 巽泽抬头,那如诸神精心雕琢的面容被发丝遮出了阴影,飞身闪过,穿越天权大军,走向执明。 他就是屠戮一切生灵的魔王,没有人敢挡在他面前。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阴沉,阴沉得让执明莫名害怕。 执明忍不住后退。 巽泽一把扯住执明,突然,用力的向石柱上按去。 执明感到一阵疼痛与侮辱,大喝:“你做什么?滚开。” 巽泽不理他,将他紧紧的按在石柱上。 国主受辱。 天权兵大吃一惊,急忙冲上来:“你……你这个妖人,放开王上。” “谁敢上前放肆?” 巽泽扭头,他的眸子,在刹那间冰封,几乎洞穿他们的神髓,使他们踉跄跌倒。 他们似乎想起就是这个人方才变成噬血狂魔,杀光所有俘虏,那深坑中的半池血水此刻还有余温,这个魔,会屠尽世间一切生灵。 他们心头闪过的恐惧,压住了他们想要救主的最后一抹决心,禁锢了理智,他们瑟缩着,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巽泽仔细打量着执明,眼中有一丝郁怒与揶揄:“你也是想要阿黎活着,对吗?” “你想怎样?” 山风吹拂,带来心碎的声音,执明放弃挣扎,眼眸抬起,望向悬棺,他如何不想慕容黎活着,就算让他下十八层地狱,他也要慕容黎活着。 巽泽的目光,表情,都是那么沉静,静静道:“我要杀你。” 执明一窒,巽泽要杀他之心由来已久,如此这般认真说出来,让他突然知道,今日之杀绝不是戏言。 巽泽轻轻托起执明的下颚,呼吸几乎吹到执明脸上,冰霜般的眸子中泛起一丝涟漪。 “阿黎就要死了,只有你的血才能救他,去救他,你愿意吗?” 他的这丝涟漪根本不容执明置疑,只是提到慕容黎偶然泛起的温柔。 他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执明惊骇的看着他:“你要拿本王祭剑?” 乾元的话犹在耳边,执明的惊骇慢慢转为压抑般的自嘲,启动八剑会不得好死或同归于尽,他苦心孤诣就想让巽泽启动八剑应验诅咒,眼看着这个诅咒即将落在巽泽身上,愿望终于要实现。 却成了最大的讽刺,若要八剑生灵,须王族血脉,无论这个诅咒是真是假,不得好死同归于尽的人,都是他自己。 因为,他的血统特殊,正好是祭剑之人。 一切的果,竟是他自己作的孽,想框别人,竟框住了自己。 他突然很是想笑,笑布这个局的人,是不是天命附体,若非天命之人,怎会洞悉一切,让他们一步一步走来,最后亲手杀死自己。 每个人,都会死在自己的算计之下。 巽泽冰冷的目光,沿着执明的脸寸寸下滑,锁定在他犹在节律跳动的心房上,语调变得温柔:“你不愿意吗?” 执明怔住:“本王……” 救慕容黎这件事上,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自己又能做得了什么。 若拿他祭剑去救慕容黎。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连心在哪里,他都忘记了。 若是他的死,能换得慕容黎重生,那么,某个午后凉风中,慕容黎是否会想起他,而泛起一阵痛楚。 “却由不得你。”巽泽目光陡然凌厉,一把拉开执明衣襟,露出胸膛肌肤,“王者血脉能召唤出剑灵,本不是传言。你的血,在一次偶然中唤出过剑灵残识。” 他的指尖滑到执明肌肤上:“用你的血,你的心,去救阿黎,好吗?” 执明愕然,脸色已变得苍白,他不记得他的血什么时候与八剑接触过。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巽泽抚在执明胸膛上的手突然一沉,在执明肌肤上划出一道血口,离魂剑仿佛嗅到了猎物般悬在空中躁动狂啸。 “你也看到了,那些蝼蚁,都没用,再多的血也没用。” 鲜血浸出,梅花般绽开在巽泽冰凉的手指上:“阿黎就要死了,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若不能取神力劈开石棺,阿黎就会窒息在暗无天日的棺材中,化为一堆白骨,灵魂会被禁锢在黑暗里,永不得解脱。” 他眉头紧皱,透出深深的忧伤。 不为苍生,只为一人的忧伤,为了解脱慕容黎的苦难,甘愿褪去纤尘不染的高华,化身噬血狂魔,走入无尽的炼狱。 这样的人,怎会在意八剑降下的诅咒,无论怎样的不祥,他都毫不畏惧。 这种完美,是执明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巽泽诚挚无比的看着执明:“若是你的死,仍不能救出阿黎,那你还不如死了呢。” 执明如受重击,透出刻骨铭心的愧疚。 若慕容黎化成一堆白骨,或者坠下碎成一滩骨血…… 执明不敢想象那样的场面,太过残酷,一想到就痛彻心扉。 是的,还不如死了呢。 本以为他被埋葬在废墟中,尸骨无存。好在上天眷顾,还给了他一线生机。 说到底,慕容黎悬入石棺,也是因他所致。 因他嫉妒,愤怒,自私,阴暗,与壬酉合作,中了壬酉曼陀罗花之幻术。 欠慕容黎那么多,永远都无法偿还了,永远。 若能换得他重见光明,他下地狱又有何妨。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一点对他的愧疚。 用自己的死,做一次豪赌。 “好,动手吧。” 执明凄伤的目光望向空中,这一眼,隔了千年万年,再也看不到他破颜微笑。 或许,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道了别。 最后一眼,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是什么,他已记不清楚,只觉得他的红衫都仿佛褪尽了色泽。 “住手。” “不能。” “你敢动王上一下试试,天权勇士必将踏破玉衡,血债血偿。” 天权士兵虽然惧怕巽泽杀人如草芥的手段,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君被杀,他们爱戴执明,景仰执明,怎能容许执明这般死去。 他们的怒火沸腾起来。 撕裂般的声响贯穿大地,所有的兵刃被举起,直指巽泽。 巽泽看着他们,仿佛看着死人。 “想动玉衡,也不问问我瑶光精兵同不同意。” 方夜长剑直指天权众将,身后也是数万大军,原本英武的脸上透出残忍与仇恨。 他要的只是慕容黎活着,若有人妄图阻止巽泽救慕容黎,他也不惜将这片大地化为血骸。 执明是死是活,他才不在意,若能远离慕容黎,不要给慕容黎带去那些苦难,他一万个成全。 两军卷起漫天阵云,陷入了僵局。 天权军不知如何是好,瑶光才救他们脱困,就要两军对峙,岂不是忘恩负义。 他们只能等,等执明一个手势。 “都放下兵刃,退下。”执明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没有阿离,本王又如何独活,一切都是本王自愿,退下。” “王上……” 天权兵手中兵刃缓缓落下,痛苦的迎接这迟来的毁灭。 “吃下它,你会感觉如梦一场。”巽泽“啪”一下就将一粒血丸灌进执明腹中,捏出剑诀,八剑一齐飞舞,剑光冲天,向执明怒刺而去。 苍蓝的天穹破碎,鲜血迸溅。 寂静,连血崩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鲜血并没有落地,妖异的化成一道赤流,向八剑上卷去。 “王上……” 一阵闷响,士兵已跪倒在地,叩首悲泣。 执明悲怆一笑,徐徐将手放在胸口上,然后,用满是血污的手指,将玄武旗帜展开,小心的捧在手中,印上天权王族血液。 向天举起。 “天权众将士听令。”执明看着与他一起奋战的勇士们,身躯挺直。 “王上……”众人已泣不成声。 “本王,在此刻下血契,天权,永不得与瑶光开战。若违背誓言,本王九泉之下……将日日不得安息。” 执明举着战旗的双手一阵颤抖,沾满鲜血的指节也因用力而苍白。 尖锐的剑锋在他的身体中肆虐,他深深的感到,这一剑承载的悲伤。 含着刻骨的创痛。 他的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于今,他宁愿用他的生命,换他一次重生。 遗憾,悔恨都变成天地浩叹,叹息岁月无情,终究化为血雨腥风。 鲜血炸散,八剑狂舞而出,执明跌落在地,如一片陨落的枯萎的叶。 他苍白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凄伤的弧,仿佛触摸到了冰冷石棺中的他。 静静凝望着:“阿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受万世景仰做个泽被苍生,勤政爱民,的明君英主。” “天权,不得迁怒任何人……” 他目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似乎要陷入沉眠之中,却紧紧的凝望着幸福再也不会来临的方向,仿佛世界化为虚无,灰飞烟灭,也闭不上。 然后倒地,含着一丝感伤倒在尘埃中。 “王上……” 天地与之同泣。 …… 吟畔,燕支,谨睨,纯钩,墨阳,千胜,云藏,离魂。 八剑吸蚀王者之血,陡然从剑心中升起八道血色的剑光。 八剑凌空,倏然变化。 半池鲜血犹如得到宿主指引,飞舞成一条血色妖蛟,巽泽真气鼓动,牵引血色蛟龙向八道剑光飞舞旋去。 妖蛟凌空,缠绕着八剑肆意狂舞,浓重的血气宛如阴云般布散在半空中,神兵在生命之血的喂养下,凛天狂啸。 不可御的劲气从空中轰然炸开,八剑剑锋生生挫成碎片,从血光中飞坠。 血,洒下,染红天幕。 狂悍无比的剑气轰然撞在九天之上。 那道剑气,含有凛凛神威,肃杀,惨烈,凌厉,威严,有着斩尽万物的酷烈。 天地,仿佛都剧烈摇晃起来。一时间,昏天地暗,如坠混沌世界。 龙吟之声响彻天际,一道流转的剑华从纷飞的血雨碎剑片中,破空而出。 这道剑华,无形无质,无影无迹,只有一道血痕流转在剑锋中宣誓它的存在。 剑灵。 苍茫出世,万物皆空。 巽泽神色中透出一丝惨烈的决绝,凝起全身真气,直掠而上,从漫天血晕中,握住这柄八剑合一的苍茫剑灵。 落在铁索上,寂立风中,山岚轻卷。 剑灵乍然出世,就被人捏在手中,极其不甘的发出一声怒啸,瞬间化为十丈长风,携天风卷日之力向巽泽反噬砍来。 剑光凌空一闪,消失。 巽泽只感觉一道冷冽的寒光透体而过,融入到狂风之中,形成极大的一蓬鲜浓的血雾。 他的身子顿了顿,如被天击,似乎这一道光,重创了他所有经脉。 但他随即稳了稳身形,不管唇间沁出的猩红。 “你敢伤朕?” 他的容颜,化成妖魅。 身后龙吟嘹亮,一股蓝色的狂风怒卷而出,轰然就将剑灵的剑气炸散。 十指凌风,向剑灵狠狠抓去。 剑灵狰狞嘶啸,似要破蓝芒而出,将他撕成碎片。 蓝莹莹的针芒环绕在巽泽周身,直视剑灵的,是那饱含盛怒的眸子。 “你敢反噬主人?竟敢不听朕的话?” 他的目光渐形锐利,深深刺入剑灵的剑体,几乎瞬间又将剑灵封印了三十六次。 那是苍生之主,皇者之怒,要摧城拔池,血屠千里。 剑灵的狂啸,生生咽住。 它一动都不敢动,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悔的厉啸声。 啸声凄厉天穹。 巽泽目光穿过十丈长风,锁在石棺上。 石棺在铁索的震荡下缓缓浮动,宛如飘过回忆中的一凝眸,每一个转折,都挑动着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是巽泽宁愿舍弃一切,也要再执那只手,在看那双眼,在抚摸那清如明月的容颜的凝眸。 巽泽轻轻扬起剑灵,虚空斩落。 世间一切忽然全都静止。 诸天十地,只有一道光,剑光。 万物仿佛在这一瞬间凝结。 这道光,天上天下,独一无二。 这抹剑光,宛如一千年的寂寞,化成一道悠远的影子,穿过天空梦幻,撕裂苍穹,直透石棺。 轰然一声裂响,棺盖裂身为二,向三十丈的地面砸了下去。 剑气盘旋飞舞,凌空啼吟,如泣如诉,散成一道孤独的光芒,倏然没入巽泽体内,陨灭空中。 血溅出的时候,巽泽的面容忽然变得寥落。 仿佛岁月年华,流淌成一抹回忆,在心灵深处游走,萦萦不忘,却不能执手。 滴答,滴答。 鲜血从他袖底坠落。 也滴到十丈深坑中,巽泽低头,俯视下去,地面的一切是那么渺小,满天残红笼罩着十里山丘,残肢断骸交织的地面也是那么惨淡。 他抬头,再不看一眼。 战争是一柄双刃剑,累累白骨,血流成河,只不过是为历史战车的前行铺路,他的心中没有天下苍生,没有地方容纳别人,不在乎让成千上万的人化为骸骨,他的心中只够容纳三个字,慕容黎。 慕容黎就在前方,等着他去相拥。 他缓缓举步,踏着铁索,向慕容黎走去。 一步,踏过残碎的山风,踏过滚滚的红尘。 一步,踏过所有人喜悦的狂欢。 一步,踏着火,也踏着他自己的血。 但他只是努力站直身子,让每一步都无比沉稳。 让每一步,都那么优雅。 第125章 苍茫 一步步,仿佛跨过岁月,跨过轮回那么漫长。 步步啼血。 红衣妖华,绝看不出一丝血痕。 巽泽走向石棺,走向慕容黎。 诸天的光芒在慕容黎脸上凝聚,照出那不似人间的容颜。 巽泽元气回逆,掩盖着全身创痛,威严从他的手上弥散开来,化为沉沉暖意,将慕容黎轻轻揽入怀中,保护着他,不让他承受哪怕一丝晨风的清寒。 “还好,不晚。” 他带着万般柔情的纤纤一指,轻轻点在慕容黎的额间。 苍蓝灵气,缓缓注入。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黎身体轻微一颤,一阵咳嗽后,黑血喷出,也吐出那颗晶莹剔透的避毒珠。 巽泽收回灵气,纤长而苍白的手指轻轻滑过慕容黎的脸,为他拭去血痕。 “阿黎,一定等了很久。”三十丈高空的幽寂石棺中,那挥手之间可屠灭众生的魔王,轻轻破颜微笑,“以后,再也不会让阿黎独自面对死亡。” 因为他的迟来,让他在暗无天日的石棺中白骨为伴,与死亡同义。 因为这一次,杀戮与热血都无法掩饰的刺痛与惧怕,他几乎沦落为魔。 淡淡风华,凝成巽泽唇边的微微浅笑。 一如初见。 慕容黎的心在这一刻融化,化成一滴清澈的心泪。 过去的这些日子,他满身创伤,却依旧在黑暗的地狱边沿为他撑起一片破碎的天,为他留一线生机,不愿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他踏着火,踏着血,踏着地狱来接他。 只因曾经那一句,阿黎,别怕,有我在,就有你在,便是山海一诺。 茫茫尘世,他还将奢求什么? 就算天地在这一刻崩坏,他也再无遗憾。 “阿巽。” 他伸出手去,指尖微凉与巽泽紧紧扣在一起。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无论多久,都不会太晚。” 这一刻,他与他,两心共知。 巽泽无尽柔情的眼波,是从容而散淡,高远而巍峨的笑容:“若是阿黎没有等到,这一场赌局就得把命搭进去了,阿黎,会不会怕?” 慕容黎低眉看着这副石棺中不知是哪位帝王的那堆白骨,淡然道:“天皇贵胄也好,寻常百姓也罢,横竖逃不过一个死字,若阿巽不来,无非也就一种可能。” 他已在南山那场天劫中丧生。 他们约定的执剑天涯,策马长歌,踏名山大川,赏世间百景,就如梦幻泡影,就此终结。 濒临死亡瞬间,看到的那个人,便是刻在骨中,印在心底的相思。 纵使天荒地变,埋骨成灰,亦不会忘记。 那个人,便是巽泽。 掉落墓底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抛开背负的瑶光苍生和万里江山,仅有一念,若巽泽死了,再不能牵着自己的手,去走天南地北,海角天涯,那便一起,共赴黄泉。 若他活着,他一定,会来接他。 一滴泪水自巽泽眼角滑落,随即被风吹干。他紧紧搂着慕容黎,仿佛世界劫灭,也不能松手。 “我的阿黎要做这苍生的王,永远站在顶峰,无人敢犯,怎能与我同穴。” 两个红衣之人坐在高空的石棺中,投下一片瑰丽的影子,算不算此生同穴? 慕容黎抬头,璀璨一笑:“阿巽说过守我百岁无忧,莫非还想食言不成?” 他的笑容空漠而广远,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笑了起来。 巽泽柔和的暖意,温暖着慕容黎,微微一笑:“日月可鉴,本仙君不打诳语。” “所以我信阿巽,一定不会在那场天劫中丧生。一定会来,无论我在哪里,定能找到我。” 如白鸽送信一般,无论什么时候,慕容黎在何处,都能准确无误飞到他怀中。 巽泽点头,手轻轻搭在慕容黎手腕上,柔声道:“帝棺中毒气不容小觑,阿黎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此时棺内的尸毒早已消散在广漠的空中,那具百年尸骨受清晨微寒的轻风一吹,化为粉尘,从他两眼前粒粒溅散。 巽泽袍袖一起,就为慕容黎挡住这漫天齑粉。 粉尘乱溅,还是有微粒飞入慕容黎鼻端,慕容黎手捂口鼻,极力忍住要打出的喷嚏,微微道:“我在入棺之前吃了一粒弟子给的万灵丹。” 巽泽:“这……” 慕容黎看着他:“若是有什么不适,会不会是阿巽炼的丹药有什么副作用?” 巽泽哑然失笑,那万灵丹,就是他某年日子太过无趣,偶然心血来潮炼制的,足有一箩筐,吃之不知有无用,弃之定然可惜,于是全数分发给了黎泽阁弟子,就当救急安慰药。 副作用?大抵是有些的,但他又没吃过自己炼的药,何况还因人而异,鬼知道会产生什么不良反应。 但吃不死人,是绝对的。 “两毒相抵,不至于。”他捡起那颗避毒珠,随手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将珠子装好,然后轻掖慕容黎衣襟,放入他心口,“这珠子能避百毒,阿黎收好。阿黎如何想到在石棺内等我的?” 慕容黎道:“你曾经提到,摧毁陵墓是墓主人不想受到外界侵扰而设的最后防线,墓主人既是要保护自己尸骸,应当不至于愚蠢到自毁尸身,所以我想,即便毁天灭地,陵墓夷为平地,他尸身所在的地方一定不会受损。” 那就是棺材。 人在坠落瞬间与死亡最近,大脑往往一片空白,慕容黎却能理清巽泽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在顷刻找到打开石棺的机关,又防尸毒侵体,服下万灵丹,为自己争取了救援时间,此等应变能力已非常人能及。 但这是豪赌,只有数个时辰的存活几率,然后就是死,绝没有第二种结果。 每一步都是惊心动魄的预算,一着不慎,输的就是命。慕容黎轻描淡写说来,巽泽的心不禁一痛:“还好我们都赌对了。” 慕容黎道:“墓底唯一侥幸能拿来做赌博的这条生路只有阿巽知道,无论阿巽是何种身份,都是我愿以性命交托之人,若阿巽都没有办法将我救出,我便信了这天命无常。” 他于他生可以托,死可以共,是知己爱侣的两心相知,同声共息。 巽泽看着灰白的尘沙还在满空飞舞,他的神色不禁有些落寞:“阿黎猜到了?” 猜到这座帝墓就是他的先祖,他本钧天帝后裔,是真正能掌控八剑神力的人。 慕容黎点头:“嗯。这是钧天封印神力那位帝王的陵墓,阿巽又那么清楚它的建造,打造出了玉衡,必然有渊源。” 只是为救他,亲手劈开石棺,让先祖遗骸化为尘芥消散在自己眼中,又如何不怅惘,慕容黎握住巽泽的手,似乎在为他眼中的落寞感慨。 巽泽默默无语,良久才道:“有些故事,等下去,再慢慢说给阿黎听,我带阿黎下去。” 他携慕容黎起身,踏在石棺上,仰望着四菱峡谷的峰顶。 山峰太陡峭,铁索自山腰拉紧,银白之光仿佛十方刹那,许是隔绝仙,凡之气,骸骨消散,也是魂魄俱散。 慕容黎目光移向脚下,那原先尸骸压住的棺底竟隐约多出了几行字,他眉头轻锁,道:“原来苍茫剑与六壬传说的真相竟记录在此……同归……” “不重要了。”慕容黎才侧目看了一眼,就被巽泽拦腰搂着,向石板边沿行去,离地三十丈,举目望去,让人不自觉晕眩。 巽泽目光投向慕容黎,突然嘻嘻笑道:“阿黎,这一纵下去,不死也会重伤,我两谁垫底?” 他毫无正行轻佻的眉眼让慕容黎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垫底。” “好。”这个字轻得仿佛来自天际。 慕容黎来不及细想,腰间饱含的温度,是巽泽倾绝天下的力量,笼盖万方的威严,刻骨铭心的情谊,永无尽头的深情厚谊,载着他,一起跳跃。 巽泽飞跃时,也顺道将灼影剑携入手中。 …… 一声极轻的玉碎,从灵魂深渊的某处突然响起。 慕容黎握着巽泽的手,竟感到有些冰冷,仿佛有什么锐利的东西,透体侵入了心脏。 他抬头。 巽泽头上的白玉云纹簪咔断裂为两截,长发四散,凌乱在风中。 他深邃永为温情的瞳仁,一瞬间,干涸成灰。 沉静与从容的风仪化为乌有,那挥手间屠城灭国的力量,消失殆尽。 血脉破裂,化成漫天血泪。 他的身子轰然跌落,在慕容黎艳红的衣衫上凝成一道凄艳的伤。 破碎的不只是巽泽的所有经脉,也是慕容黎的血,慕容黎的心。 “阿巽……”两个字仿佛从灵魂深处镂出。 带着巨大的惊愕。 慕容黎真气凝聚,一把将巽泽紧紧抱住,自万里晴空中陨落而下,跌在冰冷的废墟中,溅起一片苍白的尘埃。 欢乐的气氛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巽泽双眸中再没有一丝如天的威严,只有无尽的苍白,他轻轻的叹息一声:“终究还是让阿黎垫了底。” 慕容黎全然不顾被压的疼痛,扶起他,迅速封住他伤口处所有的穴道,但伤口是剑灵破体斩出,鲜血已无法止住。 血,粘稠而沉重,从一寸寸肌肤中涌出,多华艳的红衣都无法掩盖,将慕容黎心中的欢愉,希冀,祈盼点点击沉。 他抱住他的手止不住颤抖:“为什么,受伤了,不与我说?” “医丞……”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慕容黎嘶声痛喊出这两个字。 “王上,郡主。” 方夜萧然与瑶光精兵早已涌到慕容黎身前,不用多说,医丞脉枕放下,就开始把脉。 看着医丞指尖的颤抖,慕容黎似乎已料到结局,但这一切来得何其之快,他如何能承受,苍白的五指猝然一把抓过医丞,目光尖锐,几乎将医丞寸寸凌迟。 “医好他。”不容置疑的三个字。 “王上,恕微臣无能……”医丞轰然跪下,手腕被慕容黎捏住,已是寸寸淤青。 “为力”二字还没出口,就被慕容黎怒然打断:“滚。” 他不想听到任何一个不悦的字眼。 都是废物。 也是第一次,在下属面前如此失态。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慕容黎眼中清澈的光如微尘流散,苍白得恍惚。 “苍茫剑砍的。阿黎,不要难过,剑灵附体,他们治不了,莫要浪费力气。”满天尘埃中,巽泽缓缓抬手,似乎想要给惊愕的慕容黎些许安慰,可又觉得满手浴血会染污他清俊的谪仙之气,于是艰难的放下。 苍茫剑,即八剑归一的上古神兵,一剑,可让天地辟易, 一剑,可斩仙人神形俱灭。 “砰”的一声微响,在虚空中破碎。 ——那是刚刚苏醒的心灵,瞬间又坠入冰雪的荒原。 慕容黎一言不发,只将他濡血的手拉入怀中,抱得更紧。 巽泽看着他,柔声道:“阿黎,让他们退下,我只喜与你独处。” 他是乘云鹤参玉京的仙人,清绝万古,片尘不染,怎能让如此多的凡尘俗气熏扰,不得安寝。 “退下。”两个字让人感到破碎的痛。 方夜挥手,带领军队退出十丈。 锦衣绛红妖华,簇拥着两人,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优雅,悲伤,宛如一副让人难以忘怀的图,直到天地改异,岁月变迁,还是有着无尽的追缅与凄伤。 慕容黎努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八剑,不祥之器,我本来是要……” “我知道,阿黎是要毁了它们,断天下人之欲望。”巽泽靠着慕容黎,静静道,“阿黎,你或许不知,苍茫剑为上古神兵,也是钧天创世之帝的佩剑,创世一如灭世,杀戮太多,致使神剑戾气极重。百年前,钧天帝造墓,封印神力,世人皆认为是为止干戈,平天下。其实不然,钧天治下有天权,天璇,天枢,天玑,瑶光,开阳,玉衡七个诸侯王,各方势力暗潮涌动,静待时机,有跨马定乾坤之势,钧天帝知其后代无法驾驭苍茫剑,恐遭戾气反噬,降服不住诸侯,就设局令大司命取七王之血融入苍茫剑中,消除苍茫戾气,熔成八块碎片,让后人锻造出了八剑。若诸侯王有举兵造反之异动,就可拿其后世子孙祭剑以唤剑灵,实则八剑就是钧天帝钳制七个诸侯的神兵利器。” 他眸子中带上了笑意,“先祖佯装隐世,不问天下,把帝位让给旁系启昆的先祖,久而久之,竟觉退世隐居的生活逍遥畅快,悠然自得,看花开花落,云起云飞,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极乐净土,便再也不想回到权利尖端。连启昆也不知,天命传说,代代演变,渐渐脱离事实真相,各国争来争去以为可开疆拓土的绝世力量,实际上需要七国王室血脉祭剑,我也是在两仪镇看到剑灵残识,才逐渐想通的。” “所以只要是七国的王室子孙皆可以血祭剑?”慕容黎怅然道,“包括我。” 两仪镇两仪剑阵大成后,巽泽眸子中隐着一丝看不透的沉重,慕容黎只当巽泽气血逆转,调理一下即可,如今想来,或许他当时就看出自己也是可祭剑之人,心中泛起不忍与仿徨。 那时,他们仅仅是朋友。 并非生可托,死可共。 他交托神兵给他时,他还问他,阿黎就如此信任我? 慕容黎只有沉默,信或不信,他只是有把握再取回神兵而已,凭的是直觉。 那个传言,所谓天命所归,就是钧天帝后裔,能得剑灵庇佑,可一剑令天地辟易,开疆拓土。而七国王室,非天命之人,只能招灾引祸,以血祭剑。 若是利欲熏心妄图引兵召唤神力,就会死在自己的算计之下。 这出可笑的荒诞剧,从一开始就被人摆弄。 血水沿着巽泽披散的长发滴落,他却依旧笑着:“我从前不与阿黎说这些,是因为我相信只要天命剑在我手中,世上就无人可伤阿黎,铸剑石鼎与帝墓埋于地底,这个天下,唯我可令剑灵现世,我愿意把天命给谁,谁就是天下正统。” 他曾说,阿黎,希望你是这天下正统,开疆拓土,四海臣服之君。 他曾说,阿黎,只要天命在你手里,这个天下就都是你的。 因为,他就是天命,是他的天命。 他为他做的一切,胜过世间万般情义,浩瀚如海,宽广如山,天地可颂。 可因缘错乱,他终究逆天而行,开启了天命。 他若不杀戮,谁来守护他? 他若不成魔,谁来守护他的所爱? 慕容黎心如刀绞,巽泽的气息是那样脆弱,横亘长天的苍蓝剑华,已是流萤般明灭不定。 他抱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害怕那明灭不定的气息,会在下一刻陡然终止。 “如今八剑破碎,苍茫剑灵力量消亡,阿黎亦可不用担忧了。”巽泽却始终强忍着创痛,以最温柔,从容的笑容抚平慕容黎眉间的伤痕,“阿黎不想伤的人,只是失血过多,不至于丢了性命,我若不想一个人死去,就算在他身上戳三百剑,抽干他的血,他也不会断气。” 他刺了执明八剑,抽取执明的王族血液,只因,他确实对他恨之入骨。 可他还是没断他命脉,慕容黎拼命救出的人,若还是死去,岂不令他痛,令他悲,令他半生忏悔。 他只想要他,像曾经一般欢乐,沐浴在大好河山的阳光下,意气风发追逐,打闹,过着单纯,喧嚣的快乐。 一瞬间,慕容黎清泪滴落。 灭国之痛,他没落泪。 流亡之殇,他没落泪。 跪在父兄灵位前盟复国之志,他没落泪。 却在此间痛到不能自己,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失去了一般,在他的心中划出一道空落的弧。 丢了他,如何还能有欢乐? 这世间,唯一懂他的人。 ——那是他生命的寄托呀。 如何能不痛? 慕容黎的声音,痛得干涩:“阿巽本是天命所归之人,乃钧天帝正统,会被天地神明庇佑,它怎么会伤你?” 巽泽的身体变得很沉,苍白的脸上目光依然如大海一样温和:“我先祖以血祭灵,取了它的剑魂,封印过它,或许它闻着味儿看我不爽,亦或是时隔百年,它老眼昏花了,狠狠的在我身上划了一剑,戾气消掉,才乖乖听话打开了石棺。” 这一剑,会灰飞烟灭,会神形俱灭。 同归……本是同归于尽。 慕容黎抱着他,透着令人窒息的惶恐。 寂静,宛如死一般的寂静。 再次目睹挚爱一步步坠入深渊,无论如何都挽留不住。 那种无力的痛楚折磨着慕容黎的心,永无尽头。 他的心很痛,绞痛,命运,总是不肯放过他,让他一遍一遍承受亲人的离世。 可笑的命运。 慕容黎只想一扬手,将整个天地焚灭。 让这个天下心悦诚服,低头认输,让这个天下。 ——去死。 “阿黎。” 也许是一瞬,也许过了永恒,慕容黎感到一点微凉触碰他的额。 这点微凉的温柔,仿佛是一道光,将他从炼狱中拉了回来。 却是巽泽苍白的唇角,轻轻触碰上他的额头,柔声道:“我记得按照辈分毓骁要称呼阿黎一声叔父,有趣的是,启昆也应称呼我一声叔父,阿黎,你说巧不巧,我两年龄最小,他们却都是晚辈。” 他仿佛在笑,慕容黎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微芒一闪,他变魔术一般从手中变出一枚半月令牌,在慕容黎眼前晃了晃。 那是黎泽阁的‘黎’字令。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黎泽要合成一块,才是圆月,才是完美的象征。” “执子之手,已成奢念,但总要搏一份盛世清平,好让阿黎,永远站在顶峰,无人敢犯。” 鲜血,从身体中流出,将巽泽的双手完全沾染,也将半月令的羽琼染红,这双手,轻轻的将染血的令牌放入慕容黎手中。 这双为慕容黎千军万马中取药,为他簪簪,造船,煮茶,噬血的手,如今却是如此无力。 最后一次,持葬天之剑,为他开棺。 最后一次,将黎泽阁交到他手中,将他的天下交给他。 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沧桑。 每一秒,都是一场凌迟。 他本就是为了他,不惜黄沙溅血,不惜神形俱灭的人啊! 可他不在,哪里来的完美。 “阿巽,别离开我,好么?” 慕容黎哀求,像个无助的孩子。 带着刻骨铭心的伤痛,让人不忍卒听。 “好。” 他答应。 “不离开。” 第126章 携手 血,化成微尘,自巽泽的身体中溅出,纷纷洒向慕容黎的瞳孔,就像是漫天的落梅。 比那年瑶光的满城尸骨更凄艳,更赤目。 慕容黎的心凄痛无比,他紧紧执着巽泽的手,也握紧那枚半月,那是无法言说,永无尽头的深情厚谊。 缓缓的,他取出曾经他赠的另一枚“泽”字半月令。 铿,合在一起。 黎泽上的羽琼,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这枚圆月令,毫无瑕疵,是雕刻师手中最完美的作品,顷刻使周围的一切都褪却了光芒,唯一的辉芒就在慕容黎手中,轻轻流动。 也是鲜血的温度。 “阿巽答应了,我们回国。” 那滴清泪在风中消散,化成微尘。 心,痛如尘。 巽泽轻轻微笑,每一字,都那么轻,仿佛吹起指尖的落花:“阿黎,我困了,大概要睡很久,比阿虞睡的时间还要很长很长……” 慕容黎染血的心痕再次被深深撕开,四周只有冰冷,寂静,还有不知来自何处的啜泣。 是上苍吗? 这一刻,他宁愿跪在天地神明面前,低头信奉那遥不可知的天命,敬拜虚无缥缈的神灵,只求不要带走他。 但,除了炼狱与冰冷,四周什么都没有。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凌迟,慕容黎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巽泽的墨发,抚过额间的散发,为他精心修饰容颜。 一寸寸。 一次次。 他确实该好好睡一觉了,血染南山,修为减退,用仅恢复的三成功力越过毒雾,破阵劈棺,救他出深渊。 剑灵斩裂身躯,已耗尽仅存的最后力量。 凡人,哪能经得住如此折腾,只是为他,他啼血下狱,纵九死犹自不悔。 如何忍心拒绝他想安寝的请求。 他不舍啊! 如今,真的是该他护他了。 “无碍,我会护着阿巽,阿巽睡一觉,到了祠堂我自会唤醒阿巽。” 巽泽只是轻轻微笑,混浊的眼睛带着刻骨铭心的眷恋,静静的望着慕容黎,仿佛要看清他每一缕精心雕琢的容颜,镌刻入骨:“祠堂呀,祠堂,玉衡都没有祠堂……” 玉衡没有祠堂,玉衡缥缈三山之外,并不供奉任何神灵与过世郡主,大约以后会有了吧,他们会把风神大人供奉在祠堂中央,哭着笑着骂着,烧着香烛。 慕容黎也凝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一颦一笑刻入记忆。 踏波而行,仙人舞剑,曾经也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啊! 良久,慕容黎无尽轻柔的,为巽泽拢好散发,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龙纹木盒,捻出那支红蓝相间的雕花羽琼玉簪,将巽泽的发髻绾成仙人特有的风仪。 那一刻,晨曦在巽泽身上洒落,照出他绝尘如仙的容颜,那容颜无需修饰,天底下再没有任何的装饰能匹配他的无上荣光。 唯有一支红蓝玉簪,不染尘埃。 醉得让人心碎。 巽泽笑容清澈:“我喜欢。” 阿黎喜欢什么花? 羽琼,瑶光的羽琼。 曾经,他把仙鹤发簪插入他发冠中,只得滑稽顽皮削杜鹃花枝簪发时,他言,出谷后为他磨一支。 竟是羽琼,他最喜欢的羽琼。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 花簪。 慕容黎看着他的笑,放下苍白的手,与他十指紧扣,柔声道:“是瑶光祠堂。” 巽泽的眸子,缓缓阖上:“嗯?” 十万大军列阵在前,他护他的这一程总算有始有终,可短暂告别了。 再不会有危险,再不会有了。 慕容黎抬头,脸色已化为苍白:“叩天地,祭先烈。” 瑶光祠堂,跪拜父兄与阿煦。 轻轻的六个字被风吹去远方,巽泽沉静如海的气息,一瞬间,戛然止住,似是没有听到。 …… 晨光黯淡了下去。 整个又原山脉残破得一片荒芜。 慕容黎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巽泽,苍白的指尖深深刺入了手掌,似乎想用痛苦来冲淡一些心中的悲苦。 鲜血染红了他的红衣,他却依旧静坐。 顷刻的光阴,仿佛用尽一生的岁月,从生到死,从紧紧相拥到阴阳永隔,从执手凝噎到离合悲欢。 他阻断了触觉,却仍能感到他的温暖寸寸冷却。 他阻断了听觉,却仍能听到来自方夜的战报。 “王上,天枢旧部暗中蛰伏,想对我军不利,已全部抓捕,人数一万五千,如何处置,望王上示下。” “如何处置?”慕容黎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是无尽的苍蓝,是巽泽酷爱的晴空,这晴空早已血迹斑斑,跟风血揉为一团。 “都杀了吧。”慕容黎收回目光,手指扶上灼影剑柄。 方夜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这……” 只是一些听命行事的散兵,流放或是招降,罪不至死,慕容黎向来恩泽,连曾经刺杀自己的刺客都能宽宥,今日,下这种暴戾恣睢,涂炭生灵的命令,让方夜感到有一丝陌生。 “有什么问题吗?”慕容黎手指在灼影剑上游移着,双目中透出慑人的寒芒! 尽是杀意! 焚灭一切的杀意。 若不是他曾经仁慈,何至于发生这般悲剧,也不至于让所爱坠入地狱。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 斩草除根才能寸草不生,他再不会优柔寡断。 “属下遵命。”方夜俯身,不敢再有丝毫置疑。 “仲堃仪在何处?”那杀意如怒涛惊雷,神龙夭矫。 “被郡主控制在六合阵中,他若死了,石棺就会砸落,所以郡主没有杀他。”方夜一扬手,十万精兵列阵,整齐有序散开,将中间让出一条三丈宽的大道。 慕容黎弯下腰,杵着灼影剑,将巽泽横抱起来,迈着大道,向六合阵走去。 一股无法阻挡的肃杀,随着慕容黎坚实倔强的步伐散发出去,让方夜泪眼朦胧,情不自禁。 “属下来吧,王上。”方夜伸出手,发出一声哽咽,想接下慕容黎怀中的巽泽。 慕容黎摇摇头,单薄的身影托着一人的重量,一直向前。 他要带着他,血溅黄沙,将那些多年的仇怨,一剑斩灭,让他见证,故事的结尾,会是他想要的完美。 这抹孤独的影子,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威严,连天地都不能遮蔽。 可威严遮蔽不住的,尽是凄凉。 方夜默默无言,充满了沧桑,跟在后面。 …… 十步之外,慕容黎驻足。 再往前一步,弥漫着肮脏,污秽,令人恶心,愤怒的凡尘蝼蚁气息。 他怀抱中的仙人,清绝俗世,片尘不染。 所以他在十步之处止步,不让仲堃仪那卑鄙龌龊的气息打扰熏染他怀中的人。 他冷冷的看着仲堃仪。 仲堃仪濡血的身躯如一滩烂泥委顿在石座旁的废墟上,目光中有震惊不甘,有深深的愤怒与仇恨。 为什么?如此这般筹谋,还是没能杀死慕容黎。 分明天棺可以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他却安然无恙。 天道为何如此不公? 天亡他,非战之罪,非他之罪。 乃命运不公,天之罪。 他想发出咒骂的语句,却只能一口一口吐出污血,呜咽愤慨,巽泽打入他体内的银针,也同样切断了他的声带。 污秽之言,不容许他吐向慕容黎。 一冷一怨,目光交织。 半世恩怨,隔着命运纠结的世界相互凝望。 中间多少鲜活人命。 一剑,瑶光子民。 一剑,天权子民。 一剑,是他再不能执起手的挚爱。 慕容黎苍白如纸的脸上是冰霜般的寒气,一直灼入仲堃仪胸腔,似要与天地同灭。 仲堃仪方寸大乱,止不住颤抖,惊恐中连求饶的动作都无法做出。他的生命仿佛已到尽头,动不动手他都活不过半日。 可慕容黎不甘心,不解恨,不痛快。 铮然声响,灼影剑跳跃入掌,在慕容黎手中瞬间凝成一道道璀璨的气流,聚三剑累起的无数冤魂,激绕成一条奋起飞舞的神龙,直击苍天。 这场名利是非,成王败寇,没有原谅二字。 “你我之怨,到此为止。” 隔着十步距离,慕容黎轻轻将话插到仲堃仪脑中。 字字冰冷,肃杀残酷。 他们的恩怨,不需要两心对质,不需要过多言语,只需要——死亡。 死亡就是终结。 衣袖轻拂,清光倏然刺出,灼影剑伴着一尾巨大的神龙,承载着战争中无数白骨的冤魂,穿破寂静的日光,飞跃十步,向仲堃仪怒飙而去。 凄厉的鸣啸声止住时,剑,深深插入了仲堃仪的身体里。 血早已流尽,他的尸体,跪倒在天地众生面前。 宛如一万年的忏悔。 忏悔他做下的那些人神共愤的罪。 恩怨,在这一刻终止,石棺从天而降,砸在半池骨血的深坑中,整池血水轰然炸开,溅出几千万条的血柱,然后化为倾盆血雨,将整个天幕染得通红。 所有的情仇,从此湮没在血海里。 一如末日。 …… 北风及众弟子走来,神情沉痛而悲怆。 巽泽为玉衡张开的庇护之翼,随着巽泽这一走,被焚灭为灰烬。 神殁了,从此玉衡再没有了保护伞。 他们的悲伤,像鲜血凝住了眼泪,看着这凄怆一幕,不知道如何是好。 “阿巽,我带你回瑶光,去见见阿煦。”慕容黎眸子中没有悲伤,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七情六欲。 这是天下最高处的寒凉。 他抱着巽泽的躯体,向着瑶光的方向迈步。 “慕容国主。”这一声呼喊带着巨大的悲痛,却是玉衡上百人跪倒在地,拦住了慕容黎的去路。 他们凝望着他们的郡主,数度血泪涌出,震天呼喊渐渐化为哽咽。 “请放郡主回家,玉衡的家。” 那是他们的神,他们要在玉衡筑建祠堂,祠堂里的青香只为巽泽一人而燃。 “让开。”慕容黎寒月般的光芒,侵体而出,巽泽的离去,深深剜碎了他的心,从此再没有一丝涟漪。 这平静的表情透着无尽残忍,几乎令所有人心胆俱裂。 仿佛下一刻,就会伏尸百万,血流成河,让天下化为灰烬。 众人毫不畏惧,依旧跪地请命。 “请慕容国主让郡主回玉衡。” 他们深深的看着慕容黎,没有畏惧,没有怒容,只是眼底祈求是那么深。 祈求慕容黎,让他们的神归位。 “不。”慕容黎的心轻轻抽搐,他知道他们的意思,可他已经失去过阿煦,连尸骨都没能讨回,如今怎能再失去阿巽。 “慕容国主,请放手。”他们的喊声劈在天穹上,大地一阵悲鸣。 “不。” 一条剑光从慕容黎身上升腾而出,在空中炸开,慕容黎嘴角一缕鲜血溅开,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不!” 他猛然一仰头,仙鹤发簪滑落,披散的长发划破长鸣上空的喧嚣,“唰”的一声响。 黎泽令牌,举向苍天。 光芒就像战场上夕阳闪过的一抹余晖。 “持有‘黎泽’令牌者为何人?”慕容黎散发遮出阴影的眸子中,燃起不该有的盛怒。 众人看着令牌,敬畏伏首:“持令着乃本阁阁主。” “黎泽阁阁规又为何?” “凡黎泽阁弟子,须听从阁主号令,违令者,一警二戒三杀。” “好个一警二戒三杀,别忘了,本王是黎泽阁阁主,凡阁中弟子,必须听从阁主号令,诸位想坏黎泽阁规矩,视巽泽之令如尘吗?” 巽泽尸骨未寒,他们却败坏阁规…… 慕容黎狠狠踏出一步。 一警,警告。 “阁主……”众弟子深吸一口气,竟不能答,这条阁规在玉衡是等于没有阁规的,他们本为玉衡人,无论巽泽是阁主还是郡主,他们都甘愿服从,听他之令。 可如今这块令牌被慕容黎举向苍天,众神敬畏,群邪辟易,他们必须听从慕容黎之令,不能违抗,就意味着带不走巽泽。 那是他们玉衡的神啊! 让他们如何不痛心。 “我命令你们让开。”慕容黎又重重踏出一步,仿佛天地的震怒。 二戒,自醒。 “阁主……”弟子们僵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却久久没有移动。 慕容黎的脚步倏然停住。 只要他轻轻挥手,就可让此地再次化为十里战火。 可他的心中有了一丝隐痛。 痛得连胜利都无法触摸。 他不能摧毁他们,那是巽泽留下的,让他守护的一群人呐。 北风轻轻走到慕容黎身前,他的瞳仁仿佛照耀着万物,轻轻道:“王上,阁主是山中隐士,是林间仙人。万丈红尘,是他偶然邂逅又拂袖不染的尘埃,他的超凡入圣,不该困于王室。” 慕容黎闪过那年初遇,烟波浩渺,仙人舞剑,自在风流,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是照亮茫茫尘世的一缕天光。 慕容黎放下令牌,手指从巽泽脸上寸寸抚过,化为浓浓的悲伤。 仙人,是为他走入的红尘,为他遭受的灭顶之灾,他答应过他,不离开的。 不离开呀。 伯牙绝弦的痛。 他也是帝室后裔,是王室之人,王室本来就是他的家啊,他带他回瑶光,就是回家。 慕容黎不答,只是紧紧的抱着巽泽,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从此,再不会绽开欢喜的笑容。 北风向慕容黎伸出手:“王上,把郡主交给属下吧。” 慕容黎看着北风,仿佛在荒凉的孤独中,感受着寂寞:“没有人可以带走阿巽。” ——因为,没有巽泽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他们的天下。 ——原来,和他相比,天下霸业,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原来,他想要的,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一个他。 阿煦,阿巽,他们都被他弄丢了。 他怆然,面向所有黎泽阁弟子,所有瑶光将士,光辉再次于手中绽放,却是他重新举起黎泽月令,举向苍天,举向大地,举向众生。 一字字宣布他的誓言。 “天地众生为证,岁月轮回为证,皇天后土为证。” “从今日起,巽泽,亦将成为瑶光的主人。我慕容黎与巽泽,携手千秋万岁,生生世世,直至永远。” 这是他一生的承诺,要让世界见证。 每一字,都铭刻在岁月上,照亮残酷血腥的尘世,发出永恒不朽的光辉。 四周一片寂静,鸦雀无声,仿佛芸芸众生,都为这饱含着沉沉情意的誓言所震撼。 片刻后,在场所有人震天动地,高呼。 “王上千秋万世,永垂不朽。” 他们仿佛见证了一段传奇,难掩心中悲苦,跪下来,跪在满地血泊中。 为他们的王上行欢乐颂歌,却是血一般鲜艳的胜利。 本是一件天地动容,为之开心的事,却没有人能挂上欢喜的笑容,泪水划破满地血尘,打湿了那些才被风干的血迹。 这个誓言面向浩渺苍天,众生轮回,他接受已垂死的他,就代表在以后的漫漫长河中,虽拥有着天下,身侧却不会再有温柔,嬉戏,天伦。 真正一无所有的孤独,却要看着众生欢愉,传承子孙。 他的世界将化为混浊,永生孤独,再没有了光明,只会是漫长的凌迟。 那是何等的寂寞,何等的苍凉。 万民高呼痛哭中,慕容黎的目光落于北风身上:“北风护法可否让路,让瑶光的另一位主人回家?” 三杀,他下不去手。 他们是黎泽阁的人,他对他们,不会用杀戮来解决。 他说过,黎泽阁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可还是将他们拉入了战争,万劫不复。 他有愧。 “王上,本有更好的选择……”北风的话语里,有着刺痛的伤感。 他堂堂一国之主,要什么王孙贵族不可,却坚定如斯,携一具垂死之躯昭告天地,从此再不能与旁人祭祖跪拜,亦将孤独一生。 此景此情此意,北风还能说什么,只能微微一叹,目送郡主的离开。 更好的选择吗?要来何用? 泪水,自慕容黎双目中无声坠落,温暖着巽泽渐渐冰冷的脸。 他不会死的……一定不会。 上天入地,遍索三界,他一定能找到医好他的方法。 他不会死…… 慕容黎一口鲜血呛出,脸色骤然苍白,同怀中那具妖红的躯体一起,倒进尘埃。 第127章 初雪 整整过了七日,慕容黎才在瑶光王府寝宫中醒来。 他轻轻抬手,遮住那缕从窗棂飘进来的阳光,窗棂外的天宇,是万里空晴。 苍蓝色的空晴。 他的心中积压着无法言说的郁结,越来越沉,越来越凉。 那一幕生死苍凉依旧历历在目,是如此清晰,寝宫空空,没有巽泽的身影,寒冷瞬间冻住了慕容黎骨髓。 他忍不住跑出寝殿,全然不顾身上的单薄中衣是否能抵御寒风的侵袭。 天,是那么纯粹,那么湛蓝,仿佛上古留下的一块纯玉,没有半点渣滓,不受半点沾染。 这片天,干净得一如巽泽的那袭天蓝。 多么绝望,残忍的分离。 那场战争,已搅碎了他所有的一切。 慕容黎紧紧握住自己的心,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窒息在悲苦中。 渐渐的,他愕然发现,天空竟然飘起雪来。 蓝天飘雪,钧天三百年历史,从未有过此番奇景。 雪花,闪烁着无尽清冷的光芒,纷纷而落,留下彻骨清凉。 “王上,天寒露重,您伤势未愈,怎的出了寝宫?” 方夜端药前来,看到慕容黎孤零零站在寝殿院前,立刻跑到寝宫中将厚厚的狐裘抱了出来,为慕容黎披上,多少有些责怪之意。 好不容易将养好的身子骨,哪能让王上如此这般折腾。 “今日可是立冬?”慕容黎轻轻道。 “是。瑶光地处中都,春季温暖,夏无酷暑,秋季温凉,冬无严寒,今年不知为何,早早刮起寒风,连司天监都不知道气候为何如此反常。”方夜为慕容黎拢紧狐裘,缓缓将药碗递出。 慕容黎端过药碗,药碗冰冷,就像是已经熄灭了的炭火,比这晴天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冷药苦心,同巽泽亲自做的药膳有着云泥之别。 “原来已过了七日。”终是饮不下去,慕容黎微微道,“方夜,把药撤了,以后不必再熬,本王无碍。” 方夜急道:“王上不可,太医署再三强调,王上气血淤心,经脉逆转,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须以药滋补调理。王上若是停药,于身体有损。” “若真是气血郁结于心,就医丞千篇一律开出的处方,喝再多那也是无济于事。”慕容黎走向水榭,抬手就将这一碗凉药倒入池水中,水纹轻荡,搅乱了雪花映出的倒影。 他缓缓伸出食指,雪花如浮尘,落于指尖,在青色水纹映衬下,它竟宛如一朵蓝楹,慢慢的,融化在慕容黎指尖。 那点湿润的气息很快便蒸发殆尽。 慕容黎看着那朵蓝楹消散,心痛得快要碎掉:“阿巽,他走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才有晴空,落雪。 人死不能复生,不能接受,却又不得不受。 “方夜,阿巽尸……安置在何处?本王有很多话想与他说。”慕容黎转身,迎着祠堂方向,昔日清冷孤傲的王者之姿,此刻也已黯淡。 “王上……”方夜猝然跪倒,打破了清寒的寂静,也让慕容黎吃了一惊,他的脸上,流露着颓唐愧疚的失职。 “郡主,不在了……” 寂寞空境的虚空之雪,在慕容黎指间发出空洞的碎响,他孤独绝望的眼眸看着方夜,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空洞。 “说清楚。” 方夜跪倒在地:“那日王上昏迷,北风等人并未纠缠,转身就回了玉衡。郡主是王上要带入祠堂祭拜先王的人,臣怕有闪失,不敢耽误,留下萧然打扫战场,日夜兼程总算赶回瑶光,只是……”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叩首伏地,“臣办事不力,请王上降罪,只是到了王府,马车里却只有王上一人,郡主早已不翼而飞,臣派人多方打探,终是一无所获。” 慕容黎脸色苍白。 “郡主树敌唯有天权,臣猜测郡主伤了执明国主,天权怀恨在心,掳走郡主想要……” 挫骨扬灰。 方夜更担心若是执明醒来知道慕容黎与巽泽昭告天地,让巽泽入瑶光祠堂,执明做出此等疯狂举动也不是不可能。 那日巽泽杀执明时天权对巽泽的仇视上震天,下慑地,他目睹一切。 方夜忧心忡忡,不敢直视慕容黎。 若真是执明做出这等阴损之事? 慕容黎的眸子,倏然变得灰暗,又是一场连尸骨都没有的葬礼。 孤独像是黑暗,侵蚀慕容黎的鲜血,在他身上一点点蔓延。 上天入地,遍索三界,一定可以找到还魂之法。 可却丢了他的尸骨,没了尸骨,魂魄如何还阳? 真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慕容黎俯身,扶住方夜:“起来,地上太凉。” 方夜潸然泪下:“王上,是臣不好,臣没有护好郡主……天权王回国后,停止了两国所有贸易往来,向边境增兵数万,防卫森严,亲兵没办法探到虚实。” “不怪你。” 鲜血在雪地上开出数朵红梅,是那么凄凉,慕容黎身子一重,倒在了方夜身上。 …… 第三日,依旧是晴天,依旧飘些幽幽之雪,静静的覆盖着那白骨支天,碧血满地的大地。 慕容黎再次醒来后,就径自去了祠堂。 祠堂是复国后新修的,青香重燃,冲淡了曾经风雨飘摇的命运,那朝不保夕的悲怆也在点点烛光中燃尽。 供奉最显眼的,是父王与阿煦。 慕容黎缓缓在他们的牌位前跪了下去。 执掌四方,生杀予夺的王不跪天,不跪地,只跪血肉至亲,只有在亲人灵位前,他眼中的从容优雅,才会禁不住被刻骨沉痛覆盖。 “父王,瑶光带着荣誉而生,必将肩负荣誉而回。我不容许任何人来剥夺瑶光,侵犯瑶光,瑶光的每一寸土都染着先辈之血,万民之魂。犯瑶光者,虽远必诛,这场战争,终于在我的手中终结。” “如今它回到我手中,这块绣着螭龙图腾的版图必将乘风云而直上,笼盖四方。我要让它壮丽锦绣,万国来朝,成为万民之骄傲,中垣之鼎盛。” “我的天下,也是他希望看到的天下。” 他慢慢的倒了一盏酒。 “这个天下,会成为悠久的历史,比之钧天风华,更为深邃,久远,流传千古。我要把它壮丽的文明,刻在瓷器上,绣在丝绸里,印在纸张上,传在话本里,驼在马匹上,随着金币流通,走向世界,走向每个光明能照到的地方,让世界怀念。” “让青史记录它的时候,笔笔惊艳,是武功,是文明,是繁华,是天下尽皆瑶光之藩属的荣耀。” 青酒洒下,在祠堂地板上印出浅浅的痕迹。 慕容黎声音低了下去,只感到诀别的苍凉。 “有一个人,以他血祭乾坤,踏着火,踏着地狱,扶我上巅峰,从此无人敢犯。我想让他看山河壮丽,看瑶光鼎盛的繁华,想站在落日余晖中指着千里江山,言一句,山河与他同在。” 慕容黎又斟了一盏酒,酒中倒映着他再不会绽放欢喜的面容。 “同在,我心。” 他将酒盏擎起,擎在两指间,敬阿煦。 “阿煦,你选的人,很好。” 酒一饮而尽。 “那年你随口一句,多希望他是那位护我的人。立信而不倒,他竟当了真,做到情义两全,用他的血,他的生命护住了我,不让我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朝堂,江湖,两股势力并驾齐驱握在了我的手中,他让我执掌了天下又能畅快游于江湖,雅筑小楼诗情画意。这样好的人,天下何求?” “何求!” 说好的这一程一起走。 慕容黎有些哽咽。 “阿煦,我本来想带他来见见你,可他不在了,我把他弄丢了。” “最后我握住了最强的力量,却没有护好他,我是不是很失职?” 泪水,沾染了慕容黎的眉睫。 “打马仗剑,纵情江湖,吹着淡淡的风,看着微微的云,有些轻佻的笑,恣意洒脱是不是这般景象。天下太平后,我们约定去天涯海角,看潮起潮落,享受繁花似锦,可他不在了。” 烛光摇曳,照得祠堂都染上了鲜红的颜色,仿佛张开了悲凉的喜幛。 慕容黎继续讲着:“阿煦,你说江湖是个什么样子呢?各大门派明争暗斗,也不过是以武力解决,他传我修为,让我成为顶尖的高手,说是有一日,召集天宗各大门派为我举办一场武林盛会,夺了武林盟主之位。” 他泛起一丝涟漪,眉宇有了笑意,继续斟酒。 “世间怎会有如此风趣之人,瑶光国主威仪已足够让各县主瑟瑟发抖,若再顶了武林盟主头衔,岂不是太过威风八面,令苍生退避。” 笑容慢慢绽开。 “可他就觉得这般吓唬他们有趣,过郡耍耍瑶光国主的威风,过门派挫挫他们的锐气。说来好笑,我竟随了他那般任性。” “我想去江湖看看。” 笑容止住,慕容黎喝酒。 酒已无味。 “可他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了……” 一饮。 “找不到了……” 再饮。 “若是有人连他的尸骨都不放过,我该如何?” 饮尽。 “我很想他……” “不知去哪里寻……江湖,一个人太孤独。” 烛光中,慕容黎笑容满面。 却也第一次,泪流满面。 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 后来累了,痛了,给阿煦喝一口,他喝一口,一日便也那般过去了。 …… 夜间。 雪花纷飞,飘浮不定。 “庚辰。”慕容黎凝望着远处,夜,在纷纷飘雪中,让他的目光能看到远处的蓝莹。 “公子。”庚辰在一丈外止步,他是阿煦特别训练留在慕容黎身边的影士,无论什么境遇什么时辰,只要慕容黎需要,他都会立马来到他的身边。 “有人在王城境内动手,带走了阿巽。”慕容黎冷静如斯,掣出一块令牌,“调动所有人,查。” 庚辰接过可掌控三千暗卫的令牌,耸然动容:“公子要翻遍天下各处?” 慕容黎点头,寒风呜咽,似是在代他回答。 无论这个人是谁,天上地下,他一定要把他揪出来,动巽泽者,杀无赦。 庚辰思忖:“也包括天权?” 嗡的一声碎响,血玉发簪在慕容黎指间裂碎成两截,戳入掌心,血液溅落,浸在雪地上,宛如绽开的寒梅,又于瞬间被散落的银白抹去。 恍如过去,抹杀殆尽。 天权自然在天下之内。 “属下明白,上天入地,一定将郡主带回。”庚辰朗声顿首。 但愿,是他小人之心。 风吹过来,慕容黎黑发飘扬在风雪中,就像猎猎飞扬的旌旗,让庚辰仰望着他,忽然有种仰望战神的感觉。 …… 此后,慕容黎在朝颁布一系列政令,稳固边防,迅速推进政务军务民生之计的改良。收罗世间奇闻异事,上朝下朝,夙夜不眠,批阅每一册奏本,无论是低阶还是高官上奏来的,都笔笔认真。 只是每每落到最后一笔,毫无线索可探的时候,总会握紧笔伏案窒息,悲恸难以自抑。 他拼命的要给瑶光太平盛世,要给天下锦衣再现,要让百姓安居乐业,这份执着沉静,让方夜萧然时时不忍,泛起疼痛。 可他们做不了什么,只能为慕容黎掌灯,磨墨,披衣。 仿佛,曾经刻骨铭心的同生共息,从未发生过。 只是那天地众生为证,岁月轮回为证,刻在岁月上的誓言流传在大街小巷,雀跃飞翔在民众心中,每个人都由衷的为国主感到幸福,仿佛他们卑微的生命也被那感天动地的誓言照亮。 四海为歌,天下皆颂。 那是瑶光国主与玉衡仙人永垂不朽的传奇。 传奇背后,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亿人欢喜一人泪。 …… 新雪静静落着,宛如漫天烟火。 一缕缕,被冻住的烟火。 慕容黎伸出手指,让一枚雪落在指尖上,微微的凉沁入他的身体里,他轻轻将雪弹开,看着它在空中飞翔着,落向宫阙下的某个角落,黯淡,枯萎,融化。 走完雪的一生。 短暂,悄无声息。 慕容黎淡淡一顾。 有位意外之客造访了瑶光,为慕容黎送一份大礼而来。 朝阳殿。 慕容黎端坐龙椅,静静的看着那人步入殿中,缓步跪倒,扶地叩首:“拜见瑶光国主,愿国主千秋万岁,国祚永垂。” “婴矦族掌旗使着,壬癸。” 冰寒的杀意,从慕容黎淡淡的红衣上蔓延,笼盖整个大殿,“两日前,你已是新任族长。” 文武百官,寂静无声。 锵然声响,萧然方夜长剑出鞘,只待慕容黎一个命令,就可令此人人头落地。 血溅长空,历历在目。 瑶光与婴矦一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灭族都不足以平愤。 此人此刻出现,大约是想死。 “正是草民。”壬癸抬头,微微一笑,淡淡悠远,冲散了满空杀气。 慕容黎目光落在壬癸身上,一如看到满地碧血,无数亡魂,这里边原是两方的子民啊。 战争本是双刃剑,累累白骨没有一方无辜。 他悠远淡淡的笑容竟令慕容黎数日来灼烧心灵的苦痛渐渐消散,内心归于清明。 良久,慕容黎静静道:“你来此,不怕本王杀了你?” 只要他冲冠一怒,壬癸就可变为焦土。 壬癸道:“国主恩泽四方,草民不怕。” 慕容黎冷冷道:“那可未必,本王对待敌人一向不会心慈手软。” “立场对立,为忠,迫不得已。今后,草民已不可能成为国主的敌人。”壬癸轻轻的,将右臂搭于胸前,虔诚道,“国主可还记得那日临行前,草民说过的话?” 那日旌旗猎猎飞扬,铁铠战马震天轰鸣,他审视慕容黎斩出的泥河天堑,微笑退去。 “若国主能活到最后,草民,为国主送礼。” 慕容黎心中不禁一痛,是的,他活到了最后,踩踏无数尸骸活到了最后。 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他到要看看,什么礼值得伏尸数万来换。 冷然拂袖,算是应允。 壬癸从亲信托盘中亲自取出一面旌旗,慢慢走过大殿,肃然递向慕容黎,一字字道:“草民以千尊铁骑,数万良驹上贡,从此降瑶光,封县受土,永做下县。” 慕容黎静静的看着他,并未接旗:“放弃族长之尊,将千里之脉纳入瑶光版图?坐山观虎斗就为了算计一个吃亏的交易?” 从始至终,壬癸就是坐山观虎斗,吓退天权,却并未与慕容黎交手。 此人心机,究竟为何,尚未可知。 “于草民而言,这才是生路,可保永世平安,世代之宁静。”壬癸面容肃穆,道,“象有齿以焚身,怀其壁则罪大。” 慕容黎饶有深意,淡淡冷笑。 那批铁骑兵重铠厚极,纵然高手之剑也无法斩破,加上战马怒冲之势,就算瑶光最精锐的部队,也会不堪一击。 上次侥幸胜之,不过是借地势取巧。 慕容黎很清楚这点,他更知道,这队铁骑兵的战力有多强大,若是不能降服为己所用,那就是势必除之的垒块。 他向来不会留一支劲敌在边境寝食难安。 显然,壬癸也很清楚,慕容黎下一步动作,会拿铁骑兵开刀,纵是良驹精铁,若遇百万雄师轮番作战,也会力竭而亡,故执旗受降,先出一子。 好一个明哲保身。 寒芒在慕容黎眼中稍纵即逝:“所以你选择依附最后的胜利者?” “不是依附,是永远臣服。” “为何不是天权?” “慕容国主一眼看出铁骑兵的弱点,草民知道,国主才是真正的破局者。”壬癸跪下,旌旗举过头顶,“无国之庇佑,何来家之安宁,婴矦一族困居又原百年,如海浪孤舟,风打浮萍,扬帆却不知家安何处,书写哪国文明,只怕狼烟又起,湮灭历史长河,也没有寥寥一笔的记载。” “草民愿携幸存者改族换姓,守瑶光之规,遵瑶光之法,从此生为瑶光人,死为瑶光魂。只盼盛世文明的史书上,我们不是一片空白,也有孱弱的微光。” 他盈盈祈盼的目光让慕容黎心不由得一动。 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可若查无此族,又何来评说,何来功过? 钧天历中寥寥几字的记录早已湮灭,婴矦族,就像历史中的空白,他们的信仰,功绩永远不会在大地上传颂。 留存青史照古今。 他要的仅仅是这般? “好。”慕容黎示意,方夜接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世间并无不可为瑶光之人,从今日起,又原山脉下婴矦一族受封婴矦县,载入瑶光户籍,登记造册,允其出山,同所有百姓一样,受恩泽,缴税率,通币行商。壬癸上缴铁骑兵有功,堪当婴矦县之主。” “谢王上恩典。” “瑶光以法治国,平民百姓王公贵族皆无特权,犯法同罪,本王用刑必酷,行诛心之刑,望县主回去好好教导婴矦县子民,受瑶光恩禄必要遵瑶光之法,免得哪日上了断头台怪本王无情,挑衅滋事,祸及全县。” “草民谨记在心,一定不负王恩浩荡。” 婴矦族那面印着一只完整瞳仁的旗子握在手中,慕容黎深邃的眼眸看不出任何变化。 第128章 天外 做好铁骑兵与良驹的分配安置后,方夜才去找慕容黎述职。 “王上,属下觉得蹊跷,仲堃仪死后,属下与萧然曾派兵清剿天枢及婴矦族党羽,未查到关于此人的半点行踪,今日,突然来降会不会有诈?” 慕容黎握着一尊琉璃盏,正浅浅的为自己斟酒。闻言,淡淡道:“天权防御森严,急兵调令,大有再战之势,是吗?” 方夜点头,那日血战过后,天权将军带着满腔愤怒与怨恨,并未与瑶光言过一语,护送受伤的执明,当即就回了天权。 然后便向边境增兵数万,封锁昱照山,森严防御如铁桶将天权都城牢牢护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说要打探出什么消息。 天权出何变故,无人知晓。 是不是天权怀恨在心,带走巽泽,也查不到半点消息。 受慕容黎一提点,方夜猛然惊道:“莫非天权积怨,又要攻我瑶光不成?” 慕容黎举杯轻摇,未语。 方夜:“可那日,执明国主以血为誓,言天权永不得与我瑶光开战。” 慕容黎:“否则怎样?” “若违背誓言,九泉之下……”方夜突然顿住。 若违背誓言,本王九泉之下,将日日不得安息。可执明没死,没下九泉。再者,两国缔结的白纸黑字盖上金印的友邦盟约都能多次撕毁,何况一句虚无缥缈不成立的空话。 执明的誓言,是最做不得数的。 况且那让天地苍生,岁月轮回见证的为挚爱谱写的诺言,最能顷刻击垮执明神经,让执明不介意再次发动战争。 方夜心中有种无法言说的难受:“王上,这批铁骑军曾伤过天权,若用他们对付天权,恐适得其反。” 那简直欺人太甚,只会将天权的愤怒点燃,化为实质的战意,势必要用鲜血洗刷曾经的耻辱。 “倘若你是壬癸,知道自己曾经逼得天权入绝地,令数万将士魂泣他乡。如今天权集结兵马,会不会猜想天权是否要挖自己出来,一雪前耻?”慕容黎看着琉璃盏中鲜红的酒浆,微微晃着。 方夜霍然道:“王上的意思是天权集兵并非要攻我瑶光,最有可能是找壬癸出气?天权大军若是全力攻打壬癸,他必败无疑,所以他想到依附王上,保他周全。” 壬癸已为瑶光子民,又原千里之脉已为瑶光疆土,瑶光的每一寸土地都不容外族侵犯。 慕容黎不语,浅浅饮下一口酒。 “可是这样一来,就算天权没有攻打我国之意,怕也会因壬癸之事对我瑶光出兵。”方夜看着淡淡饮酒的慕容黎,心中捏了把汗。 开战,向来只需要找个理由。 慕容黎保全壬癸,就像当初保全佐奕一般,是致使两国分裂的导火线。 不过今非昔比,瑶光不惧与天权一战。 没有壬癸,有巽泽一事,大约也会一战。 慕容黎,不屑知晓执明的态度。 他只是淡淡饮酒,未几,又斟了一盏,举向唇齿。 “王上,浅饮酌情,多饮伤身。王上身体有恙,不可多饮。”方夜出手,制止慕容黎再饮。 慕容黎愣了一下,随即扒开他,重新倒出一盏,递到他面前,道:“这酒,是阿巽最喜欢的。可我喝了许多,也品不出其中之味,唯苦涩心。” 方夜木讷接了酒盏。 他才注意到,一直饮酒所用的金器不知什么时候全都换成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盏。 流云漓彩,一尘不染,本是仙人酷爱之物。 仙人,玉衡的仙人。 方夜不忍,再看慕容黎,又是一盏饮尽。 “你替本王尝尝。”酒浆凌乱,染红了慕容黎唇际,显得那么寂寞。 这寂寞,让方夜无可奈何,只得举盏饮酒。 一口下去,尽是辛辣。 慕容黎看着他:“苦吗?” 方夜哽咽:“王上……人生本过客。” “何必千千结。”慕容黎静静看着琉璃盏,仿佛在迷离而熟悉记忆中,浮现巽泽束发披散,蓝衣微敞,半倚在花树下,轻轻转侧杯盏,一任斜阳落了满身,恣意张扬他的绝世风华。 只是一场梦。恍然回首,唯有苦涩依旧。 沉默良久,慕容黎昂头饮酒。 “天权意欲何为,皆是猜测。壬癸真心还是假意,往后自有判定。他携礼投诚,本王因而要杀?将之过,兵何过之有?” 他看着琉璃盏光影之光,剔透之光,面上已没有一丝哀恸。 方夜点头,弑杀投诚者,岂非等同于暴君昏君,鼠目寸光,画地为牢困于仇恨,慕容黎乃天下君,目光所至,是天下大局。 又原山脉下的良驹精铁,才是目的之所在。 “如果一个王对于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都能够放过,不计前嫌封为将。那他的仁心是否可纳四海,他的治世之道是否可令天下归一,海宴河清。” “本王要的,就是让天下万民,四海诸侯看到,我就是这样的君王。” “只有建立在人心上的功勋,才能永恒。” 盏中又斟美酒,饮尽。 方夜肃穆。 …… 春风渐浓,瑶光的雪终于化为一片片,被吹散天际,停了。 慕容黎倚着门栏,纷繁的思绪在心中涌动,使他看起来面色苍白如纸。 晶莹的雪,是圣洁,是超然,是一种末世的悲凉,风,云,雨打落它,它却一尘不染。 白鸽仿佛一抹云,轻轻停在积雪上,咕咕声打破了天地的寂静。 慕容黎轻踏积雪,轻轻弯腰,抱起白鸽,取下它竹筒中的密信,又将它放飞于广阔的天空。 瑶光,有三千暗卫,自然养了许多鸽子,庚辰奉命接手暗卫调查巽泽失踪之事后,每日都会有鸽子将密信送来,让慕容黎斟酌,整理有用线索。 这一查,便过去了四个月。 四月有多久? 四个月,冬去春来,烟雨深重。从年关过完正月。 战争在又原山脉枢居划上了一个句号,天下之争的这盘棋局也渐渐落幕。百姓安居乐业,荒凉的街道逐渐融为闹市,一片欢天喜地。 繁华渐现。 天权宣布闭关锁国,与瑶光解除友盟之邦,依仗昱照山天险,自成一派,不与他国往来。 慕容黎收到这个消息时,只是轻轻一叹,不再怅惘,不再有心碎的疼痛。 天各一方,各自为王,于他和执明,就是最好的结局,于此,终其一生不相见,对彼此,未尝不好。 那日,看完一封密信后,慕容黎重返玉衡故地。 仙人府寂静。 夕阳如血,从重重山峦中徐徐沉下,将无边的云蔚泽染上一片瑰丽的金色,宛如仙境。 风景如旧。 慕容黎从剑阁,走入后山,后山木屋依旧,雅静清幽,无半点烟火。 徒留许久,走过巽泽曾经待过的每一个角落,又回了阁楼,便在阁楼上坐了三日,从清晨,到正午,到黄昏,再到清晨,黄昏,正午。 这三日,仿佛过去了一生的时间。 那弛马夕阳的寂寞,血战又原山脉的悲壮,琉璃万军中取药的艰难,剑劈石棺的凄楚。 一一如刀,在慕容黎心头划出血来。 那情意轮回千年百世,在惊鸿一瞥的初见便已注定,等到沧海改易,轮回已灭,仍不会止息。 不会止息的,还有巽泽淡淡的笑容,高华的风采,天幕本来的颜色,不夹杂丝毫尘滓的真实。 是空寂的繁华,是末世的荣光。 是刻骨铭心的眷恋,也是令人痛彻心肺的别离。 像一场梦,将欢喜蒙上一场劫灰,唯剩刻骨的伤痕。 青石板上传来潮湿的轻响,这响声是那么熟悉,慕容黎回头。 透过潋滟春光,北风向慕容黎一揖:“阁主。” “不必多礼。”希冀一闪而没,慕容黎将目光投向远方。 “本王此来,是有一件事困扰心中,想找护法询问真相。” 北风道:“阁主但问无妨。” “你去过天权?”慕容黎问话极轻,并未带上丝毫感情,将手中一封密信展开,放在石桌上。 北风默然。 慕容黎缓缓道:“又原山一战后,天权边境增边数万,王城防卫森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起初本王以为天权因在那一战中损失惨重,或多或少迁怒瑶光,大有向瑶光举兵之意。后来才得知,天权此举只因国主病危,内忧又怕外患,才封锁国内一切消息,严阵防守。” 北风不置可否:“天权王伤重,却是郡主抽血祭剑,失血过多而致。但想必阁主也知道,郡主下手自有分寸,不会致命。” 慕容黎点头,这也是他从未担心执明的原因。 北风道:“本只需调养一段时间,可因天权医丞治疗不当,才导致病危。” 慕容黎注视着桌上展开的密信,默然良久,道:“后来有位仙风道人去过天权王宫,给病危的天权国主赐了一粒圣药,不日之后,天权王便能下地行走,持剑挽弓,精神与往日一般无二。” 北风躬身一礼,道:“仙风道人正是属下所扮。属下只是认为倘若天权国主有个三长两短,天权势必仇视瑶光,两国必将再起风云,搅乱阁主想要建立的太平盛世。” 黎泽阁有肃清江湖的力量,有摧折万物的势力,但却不斩天权国主,不焚天权的天下,只因,这是慕容黎对天权该还的恩,巽泽承诺的一诺。 他要谁活,谁就能活,黎泽阁弟子从不违抗阁主之命。 慕容黎看了北风一眼,目光一凛,道:“但是醒来后的天权国主却宛若变成了另一个人,忘记了很多事。” 北风的脸色并未有分毫改变,也并未看密信内容,轻叹道:“医书记载,大病重生,心脉脑部受创,皆会让病者意识产生混乱,造成失忆,天权国主乃死里逃生之局,失忆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黎冷冷打断他:“糊弄庸俗愚昧之人还可,不必用这种话来搪塞本王,你给执明下了失忆蛊,是或不是?” “此蛊失忆,名曰忘情。”北风并未否认,叹息一声,“天下最刻骨缠绵的,便是情字。情若滋生,得之,为钟情;失之,则为忘情。有情为苦,忘情却绝无所苦。走不出自己的执念,到哪都是囚徒。相信阁主也会认同,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避免不必要的纠缠。 因忘情,执明会忘掉多年以来蚀骨销魂的记忆。 忘记莫澜府中,见他说的第一句话,当真是个妙人。 忘记生疏后对他改的第一个称呼,慕容国主。 忘记绵绵微雨中,含恨刺出的那一剑。 忘记月下三杯酒,全了君意。 忘记以血祭旗,只求他能好好活着。 忘记了与他共同经历的所有,至此一生,白驹过隙,他会真正忘记了那个带着血色沧桑的名字。 慕容黎。 他会忘了,悲伤,欢乐,惆怅,思念,焦虑,怜惜,每一种心境下都会喊出的两个字。 阿离。 如果注定失去,他宁愿他从来不曾拥有。 很好。 执明不会记得,他刻骨铭心的心中执念于黄沙战场上持令与旁人昭告天地的血誓,不会因愤怒再次伏尸百万。 很好。 或许有天,瑶光国主与玉衡仙人的传奇话本传至天权,他还会由衷祝福。 很好。 慕容黎握着灼影剑的手一抖,剑尖发出一种鸾凤清音,在北风面前荡出数朵剑花,剑花光芒夺目,一种森寒的威严之气横溢而出,几乎让北风产生出一种窒息。 他眼中寒光一闪:“天权闭关锁国,不与外界互通也是你的推波助澜?” “神仙道人的预言他们多半是信了十之八九。”北风深深鞠躬,“让天权回到起点,阁主可保天下社稷与黎民百姓的平安。” “装神弄鬼。”慕容黎凝视着他,“你很聪明,记住,不要妄测上意,否则过慧易折。” “属下定会敛锷韬光,以绝敌人窥伺。”北风喉头一紧,自然知道聪明人死得早的道理。 慕容黎收剑淡淡道:“你身负瑶光建威将军之职,却自行处事,胡作非为,把瑶光军律当作游戏,如此无视王法,怎么可以担任大事?本王今日便撤下你的职位,你可服气?” 北风立刻心领神会,取出将令,双手举过,恭谨递给慕容黎:“多谢阁主成全。” 他本就不是将才,他只是一个戏子,一个商人,一个装神弄鬼骗钱的家伙,唯钱是也。 若干年后,天权发现不对,也只会查到乃坑蒙拐骗的方术师所为,与瑶光无关。 片刻之后,慕容黎怅然:“失忆,总有一天,蛊虫逝去,还是会想起来的。” 若是想起来,再种一次,反正稀奇古怪的蛊虫玉衡应有尽有。北风淡淡一笑:“越是想记住的,便忘得越早,经年累月,最终会抹去所有记忆。” 慕容黎静静的看着北风,似乎要将他看透:“你为何会恰巧出现在天权?失忆蛊本是阿巽之物,为何又在你手中?” 北风恭谨道:“郡主于王城禁卫手中失踪,此事阁主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黎泽阁弟子。属下也曾怀疑天权积怨,掳走郡主,故而前去一探。” “并非天权。” “正是如此。” “能悄无声息从禁军护卫中带走一人,说明此人功力绝不在你我之下,若论江湖奇人,唯本阁阁中弟子可做到这点。”慕容黎沉吟道,“不是本阁弟子,那么江湖之大,还会有谁会对阿巽不利?” 北风皱眉:“阁主查了将近四个月,仍然未曾查到半点线索?” 慕容黎摇头。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若是有阁主的暗卫及本阁弟子都探不到的地方。”北风思索着,突然道出两字,“天外。” 他重复一遍,眸子中微光闪过:“唯有天外,是凡人探不到的。” 慕容黎神思微动,静静看着北风,等待他说下去。 “郡主修仙之地,便是天外。”北风眉宇间带上了笑意,却又皱眉叹道,“天外缥缈,可在山间,亦在天上,想寻到更是难如登天。” 天外。 ——这已是最好的答案。 此行疑惑已解。 夕阳照耀下,慕容黎的容貌清婉如水,眉宇缓缓舒展,点染出些许柔和。 第一次,他的心情没有那么沉重。 他站起身来,朗声道:“北风,挑选五十名擅长奇门遁甲术的弟子出来。” 北风疑惑:“阁主这是打算……” 遁地?还是直上九天? 慕容黎微微一笑,如沐春风:“搬酒,把府中酒窖里的酒全部搬走,护送去瑶光。” 北风:“……” 这些可都是郡主最喜欢的宝贝…… 说搬就搬…… 黎泽阁弟子唯阁主之命是从…… …… 执明被送回天权的时候,命悬一线,就像一具污秽,破败的躯壳,随时可能陨灭风中。 八剑所刺,本就不是一般刀砍斧伤那么容易治愈。 太医署的医丞急得如无头苍蝇一般,焦躁而忙乱地搜索各种偏方,研究秘术,奈何对执明的伤势仍起不到半点作用。 反而越治越重。 直到执明病危。 恐惧,如阴云一般,迅速笼罩了整个天权。 每个人都在战栗,没有人怀疑,天权的王一旦逝世,诸侯虎视眈眈,战争会席卷天权,天权百年基业就会在下一瞬付诸一炬。 大臣们的不安与日俱增,天权之外就是瑶光,虽有盟邦之谊,但他们并不信任慕容黎,执明是为讨伐仲堃仪,为慕容黎出兵离开天权的,却落得个不死不活的残破身躯,瑶光不闻不问,足以证明慕容黎还是慕容黎。 是那个有吞并天下野心,有逐鹿中垣谋略,有撕毁盟约凉薄心性的慕容黎。 天权王病危的消息一旦扩散,瑶光趁火打劫吞并天权,并非不可能,必将置天权于万劫不复。 大臣权衡利弊,匆忙调集人马,加强王城防御,并向昱照山边境线增边数万。为防消息泄露,直接切断两国贸易,将王城封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做好一切应战的准备。 每个人,都提心吊胆,打起十二分精神,为守护自己国土努力着。 轰轰烈烈生在天权,也会为天权轰轰烈烈战死。 好在,及时封锁消息,瑶光不明就里,没有任何异动。 但恐惧,一直在天权弥漫。 眼见执明呕出最后一口鲜血,生命即将逝去,群臣忍不住匍匐痛哭,向苍天祷告,祈求神明睁开天眼,为天权留存王脉。 上天似乎听到他们虔诚的祈祷,就在丧钟即将被敲响时,一位仙风道骨的尊者踏云出现,给执明喂下一粒仙丹。 不日,执明气血恢复,竟能下地行走了。 尊者救执明出升天,救天权水生火热,天权以国礼谢之,尊者收礼后却只是摇头长叹:“玄武藏头,山环水抱,乃为吉象,本可长乐无疆。若离山出头而往,则为大凶,有灭国之兆,诸君要保王脉延绵,望斟酌而行。” 说完便踏云而去,再不见其人踪迹。 众臣面面相觑,深思其意,天权有山昱照,有江雾澜环绕相抱,物厚财丰,故而率先立国,少与他国往来,亦可自给自足,成为泱泱大国。反倒是后来与他国连横通商,互通有无,数次导致天权国祚岌岌可危。 执明每逢出昱照山,都几乎是灭顶之灾。 慕容黎就是执明的劫,祸害天权的妖佞,万不可再重蹈覆辙。 尊者之话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天权就该回到建国之初,不与他国往来,依仗昱照山天险自成一脉,方能使国运繁荣昌盛,富强民主。 诸臣正自商议与瑶光有名无实的联邦之谊后续如何处理,还有执明对慕容黎那份异于常人的偏爱…… 却见执明扔出画了两只乌龟的奏本,连连打着哈欠,满不在乎道:“外头那些穷得叮当响的边陲小国,有什么值得通商的,本王寻思着他们就想占天权的便宜,骗取天权的物华天宝。给本王统统切断,天权有昱照山作为屏障,谁进得来,还不如让本王好好的做个守城之君,本王才懒得与他们打交道。” 执明如此这般,总有哪里不对劲,大臣心中忐忑,后医丞翻遍医典,得到一个结论:凡心脉脑部受过重创死里逃生之人,部分记忆会因心中执念而凌乱,从而导致失忆。 执明正如医典所述,为失忆症。 经过多番试探,执明最不能记住的正是瑶光,慕容黎,其他方面记忆并未受损。 如此正合天意,在执明大笔一挥中,天权署官烧了慕容黎画像,拆了向煦台三字,毁尽羽琼花,上下禁止使用红色之物,残留在天权关于慕容黎的一切,就在那懵懵茫茫一挥笔中,散得干净。 一封解除邦交的文书送往瑶光,天权正式封闭国门,不与他国往来。 伤势痊愈后的执明除了临朝听政,就是斗鸡斗羊,听曲涂画,寻些乖张玩意儿消磨时光,仿佛又做回了曾经那个玩物丧志,骄奢淫逸的君王。 虽愚钝,但快乐。 但偶尔的时候,执明会恍然想起一个人,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他,也不知道想起他什么,更不知道他是谁。 但就是会在某个慵懒的午后,会偶然想起,或许随即就忘记了,或许潸然泪下。 或许想去天涯海角,想去邂逅,想寻找一千年,却不知道为什么。 每每走到夕照台,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心里空落落的,总是不自觉落下泪,他想找莫澜问个清楚。 莫澜因护主不力,又让天权国库损失惨重,已放逐边关,此生此世恐怕都不能回来了。 每到傍晚,夕阳余晖洒落,执明就会坐在夕照台上眺目而望。 却不知因何而望。 只是,心中那淡淡的伤,浅浅的痛,究竟是什么? 究竟欠谁的? …… 玉衡返回,瑶光暗卫便被召回,各司其职,不再调查巽泽之事。 三月后。 慕容黎传召壬癸及北风等人,与他一同去了天权的边境线两仪镇,顺便带上了所有铁骑兵。 两仪四象,八卦六合。 没有人知道他去两仪镇的目的。 只是一道天光从八卦阵眼呼啸而过后,这个镇子渐渐升腾起来雾气,那些雾气环绕两仪镇,一直延伸了整条边境线。 雾气轻薄,没有人知道有何怪异。 …… 经年之后,一位道人走过,留镇三年,才看出其中眉目,道出深意:“神鬼八卦阵。” 缭缭轻雾,皎皎浮沉,路人不解。 道人:“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周而复始变化无穷,其威力惊天地泣鬼神,用于军事,能抵御百万雄师。天权闭关锁国,还能繁荣昌盛,原是有此八卦阵守护,使边境防线固若金汤,加之铁骑镇守,外族还有何人能犯。” 他捻须感慨:“当今圣上帝王气象,短短数年收服四方之兵,并吞八荒,席卷天下,令强国请服,弱国入朝,仍留天权自成一派,护为净土,却是为何?” “大约是收容之恩换一场诸天皆在,世界俱全,你我各自为王。”旁人如是说。 道人白衣在风中扬起,仿佛钻进了风做的鸽子。随着他的脚步,似乎有一道光明照亮迷离的云雾。 渐渐远去。 第129章 同行 天权封闭国门,昱照山外尽归瑶光疆土,那些反对的,蠢蠢欲动的零散势力被灭了几个代表性家族后,便渐渐销声匿迹了。黎泽阁弟子也被安插到民间,名义上行侠仗义,实际上是调查掌控所有官僚身世背景,一旦发现祸国殃民,阳奉阴违的贪官污吏,上报经慕容黎核实批准,便以江湖人除暴安良之名杀之,潇洒离去。 慕容黎专心于政事,励精图治,似乎他已不再挂念那抹苍蓝,一切都安静宁和起来。 战争残留的阴霾早已从人民心中抹去,在中秋前夕,瑶光城中被装点成漫天喜色,城墙,官室,街道,千门万户都挂上花灯,被暮色染得一片金红,丝竹鼓乐和鼎沸的人声一起,整个城市变得欢呼雀跃,喧嚣繁华。 毓骁谴使赶在中秋佳节前为慕容黎送来百种珍宝,寄托思念之情。慕容黎接礼后又以厚礼回馈,亲自送遖宿使臣出城。 直到使臣渐行渐远,慕容黎才收回目光,转向繁华都城。 鼎沸的人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这繁华重现,方夜不禁面露喜色:“王上,今年的中秋比往年热闹许多,我看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好似要为明日祭月盛鼎庆贺。” 慕容黎眼中看到的,是天下盛景,淡淡一笑:“战火纷乱苦的终是寻常百姓,能得太平休养生息,这般热闹庆祝本是应该的。” “是呀,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方夜抬头向慕容黎看了一眼,“王上,趁着休沐,不如明日属下保驾护航,王上乔装打扮,一同去城中走走,看看民间的祭月习俗?” 慕容黎醉心政事,夜夜挑灯,终日在御书房内清冷孤寡,方夜原是想着应该带慕容黎看看万家灯火,疏散郁结。 慕容黎只是微微道:“本王喜静不喜闹,你同萧然去吧。” 方夜悻悻然还想说什么,一骑踏尘而来,萧然翻身下马,立刻在慕容黎面前跪下,举起手中帖子,急道:“王上,有人送来战书。” 方夜侧目:“哪个不长眼的小国,现在还敢来挑衅吾国?” 分分钟把它灭了。 萧然:“怪就怪在这里,战贴未着署名,并不像列国发来的,王上看过便知。” 慕容黎接过,战贴以金线镶边而绣,华贵无比,显然对方还是位讲究之人。 “风云交际,期君月之十五,会于问鼎阁,诚邀一战。” 十九字,龙翔刚劲,未着署名,只在落笔末端画了朵蓝色羽琼花,栩栩如生。 谁都知道,羽琼,乃瑶光国花,慕容黎喜爱之物,毫无疑问,这战书就是向慕容黎下的。 问鼎阁,瑶光王城最高阁楼,问鼎天下之意,历来只在祭天拜月重大事件时才开放,君王登之。 此人口气胆识不小,竟然要登问鼎阁与当今天子一战。 慕容黎缓缓合上战贴,微微一笑:“江湖风云,并非列国挑衅。” 方夜急道:“王上莫非真要应战?万万不可,属下这就前去部署,保证让此人有来无回,登不了问鼎阁。” “不必。”慕容黎摆手,“江湖中人剑法通神,岂是你手下这些禁军能对付得了的。月华鼎盛,何不成人之美?” 方萧二人本还欲劝阻,见慕容黎眉头渐渐舒展开,似是郁结一扫而空。便作罢。 慕容黎向来不打无把握的战,从不置自己于危险境地,论实力,天宗之中谁能与黎泽阁比肩,真想杀慕容黎的人,大约十步之外就会成为黎泽阁弟子剑下的亡魂。 或许真是一场世外之人慕名而来的切磋对决。 江湖事,江湖了。 江湖风云,自然依江湖规矩。 …… 月之十五。 问鼎阁乃瑶光王城最高阁楼,凌空而立,剑华,灵气直冲上牛,斗二星,雕梁飞龙彩凤,红色的阁道犹如飞翔在天空,居高临下,王府朝阳殿,万家屋脊,山峰河湖尽收眼底。 秋高气爽,慕容黎凭栏而坐。 手中握着一尊紫光流溢的琉璃盏,杯中溢出佳酿的芬芳,但他却不饮。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活成了巽泽的样子。 天空凝结着淡淡的云烟,雾霭中山峦呈现一片紫色,与慕容黎手中琉璃盏浑然一体。 酒汁摇曳,杀气如刀,铿然骤响在慕容黎耳边。 这股杀气,宛如无形的雪浪,随着目光蒸腾而起,化作长虹,贯穿整片天空。又于顷刻两分上下,如凤飞舞,围绕在慕容黎身边,犹如一道萧散漫舞的绕指柔。 慕容黎盏中美酒荡开道道涟漪。 他似乎没有太在意这股杀气,指尖一线清光挥洒,真气纵横,酒浆化为万点妖红,一齐变成天河中最灿烂的星辰,在他无尽的风华中飞舞,绵绵汩汩散开,绯红之尘如陨星,如疾雨,在他周身扬起一世红尘。 红尘,映衬着巽泽苍蓝的衣衫,让他高华绝尘中,多了几分可以亲近的温柔。 他温润如玉的双手,捻过慕容黎手中琉璃盏,真气转疾,连绵悠长,万点绯红的酒尘宛如流水疾落,一滴不洒又都装进了琉璃盏中。 巽泽转侧琉璃盏,笑容也变得温煦起来:“阿黎,你的武功大进了。” 九天暮色凝起点点微光,光芒返照在巽泽脸上,衬出那清俊得不似人间的绝美容颜,以及他散发中别的那支羽琼玉簪。 慕容黎目光透过层层暮色,透过滚滚红尘,无尽繁华,落在巽泽身上,忍不住站起身,向他走去。 仿佛一千年,一万年,都在等这一刻。 镜中花开,水中满月。 他走到巽泽面前,微微一笑,带着池塘生春草的吟哦之意,静如秋月的双目中寒光一凛,出手如电,真气嘶响,向巽泽胸前七处要穴攻去。 他的声音悠远清冷,宛如九天凤鸣:“你若是晚些出现,或许我的境界会更上一层。” 慕容黎的红衣,变得有些耀眼。 杀招夺命,每一招都直取命脉。 巽泽显然没料到慕容黎出手狠辣,不留情面,扶额叹道:“阿黎,你在怪我?” 语音刚落,他的身形宛如一抹流云,片刻之间,已落在凭栏上,悠然晃盏。 慕容黎收手,静静看着巽泽,又是那副慵懒散漫的仙姿,不由得眉目舒展开,笑道:“既是相约一战,不尽兴岂不辜负这朗煦秋意。” “不打了,打赢阿黎有何好炫耀的。月圆之夜,仙人问鼎,就当我输了。”巽泽笑得放荡不羁,一昂头,就饮尽琉璃盏中酒液。 慕容黎看着他手中空空的琉璃盏:“莫非你只是为了来抢我的酒喝?” “何以解忧?唯有美酒。”巽泽身形一晃,就到了慕容黎跟前,万种柔情中饶有深意,“不知是哪位佳人搬空我酒窖里的酒,我饥肠辘辘,投告无门,想来瑶光国主权利最大,便上这问鼎阁找王上替我做主来着。王上一定要替在下做主,把这位搬酒的美人找出来。” 慕容黎:“找到之后呢?” 巽泽附在慕容黎耳边,柔声道:“赔我就好了。” 慕容黎秋波斜瞥:“怎么赔?” “酒入肌肤,寸寸留香,你说怎么陪?”巽泽目光流转,一把搂住慕容黎腰身,拉到自己怀中,春色浓浓的眸子肆无忌惮,笑眯眯道,“自然是要一辈子吸干抹净。” 慕容黎不去理他:“此事容后再议,今日当是先算你的账。” 活得这般潇洒,人不出现便也罢了,竟连封书信也不捎来,若不是聪明如他早知他没死,岂不是白白断肠。 这笔账怎能说清就清。 巽泽倏然止住笑,不可置信看着慕容黎,以前怎么没发现,慕容黎竟这般记仇。 “不是,阿黎,我其实……嗯?”巽泽立刻转移话题,“为何我看阿黎这气色和增进的修为,也并未相思成疾,看来终是我错付了。” “你没死。”慕容黎正色,反正没死,他为何要相思成疾。 “若是死了呢?” “那便葬了,埋了,知道在哪就好。”心中,酸酸的,那场生死苍凉被刻意尘封的记忆,还是能拂过心头,带来惆怅。 “阿黎,其实我曾经拜过许多师父,最后拜的那位师父出自仙门,他老人家有一面乾坤镜可预测吉凶。那日我毁了八剑,被剑灵反噬附体,本在劫难逃,乾坤镜显示大凶之兆,师父得知后飞身下山,见我经脉断绝,着急救我性命,什么也没留下便直接将我送去仙祖的灵山闭关,直到我醒来彻底痊愈才准我出山。”慕容黎的痛就像冰冷的刀,也痛进巽泽心里,他拥着他,“阿黎,我回来,以后不走了。” 他找了他很久,他是知道的。 后来知道的。 半年后每一寸经脉都被接了回去,醒来才知道的。 慕容黎久久注视着他:“不走了?” “不走。” “说定了。” 苍天高远,秋风淡淡,巽泽深邃的痛楚慢慢春波潋滟,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搂着慕容黎的手中劲道也逐渐加深,凑到慕容黎脸边,轻声道:“阿黎若还是不解气,要大战三百回合,不如去船上。” 慕容黎:“……” …… 巽泽说的船是一艘飞船,赤金打造的莲花飞船,以檀木为骨架,赤金所渡,雕琢打造出一朵莲花的样子,同画舫一般由机关操控,又如鹏鸟展翅,莲花两侧有双翼,助飞滑翔,双翼上安置燃烧燃料的熔炉,类似孔明灯。 悬浮在问鼎阁屋脊尖端。 (注:关于这艘飞船的建造时间,上次巽泽召集黎泽阁弟子在炎阳殿议事,谈论送慕容黎的稀世大礼,西风想出来的脑洞。后来巽泽研究研究就把设计图纸制定出来(毕竟是理科生),由西风监工,交由黎泽阁善工匠的数百名弟子日夜不停打造出来的,至于耗费的金钱,大约就是玉衡投降天权那次从天权坑骗的钱粮。) 慕容黎正自吃惊,已被巽泽携腰带入飞船内,启动机关。 莲花拨开云雾,自由向天际翱翔。 “我说将用三份大礼为聘,为心中人,尽余生之慷慨,这莲花赤金飞船就是送给阿黎的第二份礼。与君翱翔于天,看山河壮丽,阿黎,可喜欢?” 同画舫一样,这朵莲花飞船无比巨大,共两层,上面一层为天台,装置花园,储藏美酒佳肴,以及控制机关的龙首。 下面一层则是寝宫。 莲瓣片片绽开,挡住了九天之上的清凉暮风,连一丝寒气都透不进去。 慕容黎道:“你怎么想到的?” 巽泽笑道:“阿黎喜静,并非不喜欢繁华,只是不想靠得太近,凑那份热闹,那我们就在上面看他们狂欢,感受一下家家团圆,和平节日的热闹气氛。” 从上望下去,灯火阑珊,璀璨炫目,好一片盛景。 日光斜斜坠在浮玉山的西天,中秋之夜,即将来临。 缓缓的,遥远的东天之上,浮起了一轮金黄的圆月。 中秋的月,总是特别大,特别圆,月轮划过天空的时候,带起亿万人的相思。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从此,他的月再不会有残缺。 中秋万家团圆,亦是他们的团圆。 慕容黎看着巽泽,璀璨而笑。 这一笑有着惊世之美,有着让天地雌伏,众生垂首的美,顷刻聚纳整个世界的光华,让巽泽只看一眼就心神弛摇,沉沦其中。 巽泽已将慕容黎紧紧拥在怀中,轻柔道:“第三件礼物让阿黎选,承诺永远在,等有天阿黎想到是什么,上天入地,我也为阿黎办到,阿黎觉得可好?” 慕容黎轻轻回答:“有你足够。” 迷蒙夜风抚过,淡淡冷香从慕容黎身上传来,实在是种让人心神崩溃的诱惑。 恍惚之中,巽泽双目点满桃花,映得慕容黎双颊红晕更盛,他轻轻托起他的下颚,春色浓浓,就待朝他唇际吻去,一品芳泽。 突然,城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看,飞船。” “那是仙人……” “仙人驾临……快,许愿。” “……” 千言万语求仙祷告,随着瑶光百姓满城沸腾,欢呼雀跃瞬间响彻天地。 久久不灭。 却浇灭了两人深沉狂烈才酝酿出的情趣。 巽泽不耐烦一手捂着耳朵,一嘴叹气:“真是失策,关键时刻坏本仙君好事,他们许的愿统统不给实现。” 像个气急败坏的孩子。 慕容黎忍俊不禁:“对他人宽容,才是坐拥天下的王道。” 巽泽又笑了起来,勾住慕容黎额间发丝,眉眼如丝,继续不怀好意勾住慕容黎:“王道是你的,你是我的,不如我们继续?” 继续? 亏他想得出来,慕容黎看着他登徒子一般毫无正行,甩给他一个白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看不到。”巽泽的笑容依旧非常动人,“且不说天黑,我们站的高,他们看不到。” 看不到?这人当真是越发得寸进尺了。 慕容黎微一侧身从他怀中闪出,轻移几步,就在莲蕊中心四方桌旁坐了下来,自顾吃起了桌上那些巽泽准备的各种中秋贡品,末了,才为自己斟了盏桂花酒,擎在两指间,狂而不损其魅:“听说你曾经造谣本王要设立三宫六院七十二君?” 哪个小王八蛋造的谣?肯定不是他。巽泽笑眯眯走到慕容黎对面,坐下:“阿黎你看我一派正义凛然,怎会言此荒谬之言?” 慕容黎挑战般的看着他,静静笑了:“本王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巽泽皱眉。 慕容黎将酒递向巽泽:“本王与你证过天地,这话又是出自你之口,简而言之,你就要替本王督办此事。” “那我就去把他杀了,阿黎选一人我就杀上一人,阿黎选百人我就杀上百人,有我在,我看谁敢爬上阿黎龙床。”巽泽轻轻将酒盏推开,认认真真的看着慕容黎,“如此这般,阿黎可满意?” 慕容黎仙人之姿,岿然不变,握着酒盏,微微转动着,淡笑道:“王孙公卿,世家权臣,都是我瑶光臣民,阿巽也要杀吗?” 巽泽静静看着慕容黎,慕容黎清俊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余红,笑意带着些许疯狂,燃烧着他那份诡异而又惊人的美艳。 他毫不吝惜的展现着这份妖艳祸国,倾国倾城的容颜,曾经让一个个觊觎他的君王拜倒在他的脚下,这点,巽泽是知道的。 如今,他有这个权利将容貌俊秀的王孙公子纳入宫阙,指不定那些朝臣为了巩固权位,都巴巴的将自家子孙选送宫中。 就他们这个谪仙一般的国主,一声令下,那选秀队伍还不得排出瑶光城。 跪舔还来不及,谁能嫌弃? 被国主宠幸,那足够吹上三辈子。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制度,既是旧制,那么大笔一挥直接废除,还不是慕容黎说了算。 这个提议确实是巽泽曾经笑话慕容黎时随口一说的,哪曾想慕容黎有可能当了真。 巽泽早已笑不出来,脸色一沉:“阿黎你不会是趁我死的时候又跟哪个小白脸好上了?” 慕容黎慵懒靠上椅子,满不在乎笑道:“你既然已死,本王何苦时时沉湎过去,吾乃一国之君,要什么样的人还不是本王一句话的事。” 巽泽接过慕容黎手中的酒,昂头饮尽,诡秘的看着慕容黎:“你要与我谈条件?” 慕容黎轻轻道:“你说呢?” 巽泽笑容淡淡浮了起来,一翻身就越过桌椅趴到慕容黎身上,微微带起一阵清风吹向他的耳朵,腻声道:“阿黎,你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为何总是这般调皮,人伦之事还要与我谈条件,你看我这般倾国倾城之姿,离了阿黎是不是也能设个三宫六院?” 慕容黎:“你知道吗,这个天下是瑶光的天下。” 巽泽:“那又如何?” 慕容黎审视着他:“我已向天地昭告,你入瑶光祠堂。此事天下歌颂,四海皆知,只要一日没得到本王手书赦令,巽泽就是瑶光国主的人,哪怕你看上的人比我更惊才绝艳,你想要他,他也是不敢应承的。” 跟瑶光国主抢人,那不是找死吗?这个天下,是瑶光的天下,上天入地,往哪里去? 慕容黎微微强调:“你,是本王的人。” 而不是,本王是你的人。 巽泽几乎跳了起来,立刻反对:“那是我死后的事,你擅自主张,不算数。” 他是何等毫云气魄,从来都是一等一锋芒,威风凛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莫名其妙死后竟然栽在慕容黎手中,堕落成一枝梨花春带雨,传到仙门岂不是很没面子。 天下什么最重要,脸最重要。 “不算数吗?”慕容黎一把将巽泽拉进怀中,眸中雕琢着炽热的火焰,掠夺着巽泽的身,心,眼,“你不想做本王的解花人?” 只这一瞬,巽泽几乎要抛开所有矜持,为他奉上繁华,但巽泽定力何等超凡,岂会被这魅术迷惑,可偏偏气势逐渐委顿下去:“这么说本仙君从此岂不是被你拿捏?” 慕容黎笑容璀璨,目光炯炯:“谁说不是呢。” “世间哪里去找比你更好的人?”巽泽反身环住慕容黎,不让慕容黎挣脱一丝一毫,春波荡漾,勾魂摄魄,“现在你这个妖孽在我手心里,你觉得是我要你几率大些还是你要我几率大些?” 慕容黎猝然被他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仍旧岿然不动,幽幽道:“别忘了,你的第三诺。” 他才答应的第三件礼由慕容黎选…… 巽泽思索着:“为什么我有种被卖了的感觉?” 岂不就是自己送上门,把自己卖了。 慕容黎:“自己卖自己,一般没有钱赚,大抵都是亏本的。” “阿黎……”巽泽起身,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仙姿乱颤,笑得张狂无度,“世人都说你这个人孤高清冷,沉闷无趣,得是被多少尘垢蒙了眼睛。”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反正有你在,我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孤高清冷。”慕容黎也开怀笑了起来,一切黑暗,痛苦,丑恶,悲伤,随着这一笑,在夜风中被吹散,飘向天涯。 “对,有我在,你这辈子再不会孤单无趣。” 笑声是那么纯粹,从此一切都变得简单,只待并肩看,天地浩大。 …… 瑶光山川少秀丽之姿,多雄奇之态,浮玉山是其中的雄峻之最,瑶光最高峰,登至峻极,能俯瞰天下之美。 峻极,就是浮玉山极峰之巅。 突兀苍茫,连绵翠积,气势磅礴,如卧龙,如伏虎,姿像皎然,气度沉稳。 两人谈笑间,飞船已停在了浮玉山极峰之巅。 月,静静的滑动着,越升越高,越升越满,仿佛在这座钟灵毓秀的山峰顶上,构筑出了一座月之宫殿。 这片月色,美成一座清凉的世界。 “那年,我修仙心切,玉衡事了,拿着曲老头撕出来的鬼画符日夜兼程,总算爬到了这里,瑶光最高峰的顶端。”巽泽沐浴在月华中,向慕容黎讲述着过去了许多年的岁月。 “仙人摩我顶,结发授长生。传说见到仙人之人,可富可敌国,可名扬天下,可文冠古今,可武成泰斗。拜见仙人之路,都是坎坷恐怖的,阿巽能得如今成就,想必也是吃尽了苦头。”慕容黎的清远,一如这月华,垂照着暗暗芊莽,照进了巽泽心灵最柔软之处。 巽泽仰望着悬挂在天穹上的月,脸立刻苦了起来:“只差一步就神形俱灭,尸骨无存,这山顶突兀苍茫,悬崖万丈,哪里有什么仙人,曲老头不过是随便寻一处世人无法攀爬的高山敷衍我,好让我知难而退,那些老头子鬼心眼可多着呢。” “那阿巽后来是如何与仙人结缘的?” “命大。”巽泽道,“我爬了七天七夜,才爬上这座高峰,又等了七天七夜,也没见到传说中的仙人,最后饥寒交迫,体力匮乏,下山的时候浑浑噩噩不知怎的一脚踩空,就掉进万丈深渊。” 慕容黎轻轻的,握住巽泽的手。 巽泽破颜一笑:“我想着,小命大抵就这样交代了,哪曾想上天太过眷顾,我这摔刚好摔到从海外御剑飞来的师父身上,把师父连同宝剑砸了个眼冒金星,师父气极,揪着就把我带去仙门丢进熔炉,要让我铸一把新的宝剑赔他。后来我使劲浑身解数,死皮赖脸蛊惑了整个仙门弟子与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不教我剑术我就带所有仙门弟子跑路,仙祖觉得我乃百年一遇的可造之材,便让师父收了我做关门弟子。” 慕容黎不可思议看着他,这奇遇不知是真还是假…… 巽泽却抬起手中一册竹卷,轻轻敲在慕容黎额头上。 慕容黎微微一怔。 等我以后上战场,一定封你做军师。 好,谢谢君上。 一瞬间,多年前这一幕,与巽泽身上苍蓝色光影清晰的重叠在一起,是前生,是后世,是过去,是未来,那就是他。 巽泽没有说,那年,他神魂被饿出天外,匍在仙人剑上,半梦半醒穿过瑶光王城时,恍惚中一眼,就看到那个白衣少年轻轻将竹卷敲向阿煦额头。 而后,粲然微笑。 那抹淡淡的微笑,就在这个不经意的刹那,带着特殊的魔力,让他看到一片来自天空的曙光,找到了自己心中的天堂。 那是,他和他最初的初见。 一次迷离的邂逅。 穿越河山,他与他,其实早已相遇。 巽泽粲然而笑,指点江山:“阿黎,明年的时候,我们去攀崇山,涉江河,踏荒原,越闹市,去见老头子们,看天下奇人奇事。” 慕容黎微笑:“好。” 此刻,月上中天。 巽泽拉起慕容黎,走向天穹最亮的圆月,并肩凌立,然后,他遥遥而指。 “阿黎。” “你看,万家灯火为你而燃。” 夜风飞扬,千里之下,一朵朵花灯盛开在瑶光王城万家门楣上。 只听万民一齐欢呼,万点烟火瞬间点亮了夜空。 烟花,鼓乐,舞蹈,欢笑满城绽放。 盛世,成为永远的黎明。 璀璨不灭。 ★ ——————正文。完—————— 敬请关注第二卷番外【江湖篇生辰贴】 ★ 生辰贴序章(1) 中垣。 三月初的瑶光,芳草碧连天,透出一派脉脉春色。 暮鼓晨钟,清磬如玉,恍似流贯天地的天外清福,淌过问鼎阁檐角挂的明灯,透出丝缕光华,又终归于寂静。 赤天虞打了个饱嗝。 巽泽脸上聚纳着满怀真诚的笑容:“阿虞,乖,来吃了它。” 他手中捏着一粒小小的黝黑之物,递到醉眼朦胧的赤天虞嘴边。 浊酒佳酿早已醉花了赤天虞的脑袋,赤天虞遽然抬头,巽泽晃着那物,深情似海,笑得一如沐浴在晨曦中璀璨光明,星眸随之照进赤天虞心灵最柔软之处。 赤天虞脑袋混浊无伦的旋转起来,巽泽眸中的精光好似变成了九点,渐渐涨大,如九只快速奔走的眼睛,紧紧盯住它。 灿烂无比。 赤天虞禁不住疑惑,主人为何竟会如此灿烂? 主人每每灿烂之时,必有当头大难。 它浑浑噩噩,朝药丸嗅了嗅,那药丸异味袅袅透出,五脏六腑瞬间翻涌,身子就是一阵剧震,忍不住想要呕吐。它立刻缩小红彤彤的肚皮,躲进刚被它喝完酒液的琉璃盏中。 眸光一点一点黯淡。 它有预感,这个黝黑之物会给它带来血光之灾,一定生不如死。 就如这半年来每天经历的磨难一般。 体无完肤。 巽泽凑了过来,精光闪烁:“阿虞,这是神仙丸,有助于恢复你前些日子输出的灵气。” 赤天虞从琉璃盏中探出脑袋,怀疑的看着巽泽,尖声啸叫。 若不是吃了他炼制的毒物,它怎么会输出灵气,幼小的身子怎会虚弱不堪,心灵怎会受到严重惊吓? 虫虫怎知道这玩意儿是个什么鬼?会不会吃了半身不遂? 虽然它百毒不侵,但也不难保证它不会吃了变傻呀。 赤天虞厌恶的瞪了巽泽一眼,被酒液灌醉了的脑袋已然清醒,扭向一旁,高傲的用翅膀给自己扇着凉风。 巽泽笑容如花,善解虫意道:“所以为了弥补本仙君对阿虞宝贝造成的心灵打击,我昼夜不休消耗光阴才炼制出这粒仙丹,阿虞服下神仙丸,立刻腾云驾雾,如临仙界。” 赤天虞谨慎的抬眸。 真的吗?会有这种一步登天的好事? 巽泽眼神色眯眯,赤裸裸:“阿虞,乖……” 如此阴险狡猾,龌龊卑鄙的目光,简直集人类卑鄙之大成,如此丑陋污秽,滑腻腻的黝黑之物,简直集毒物恶心之大成。 赤天虞十分厌恶,凶恶抗议着,它当初一定是瞎了眼才会认定巽泽清俊如神,拜他为主人。 它可是拥有高贵血统的异界灵宠,吃着香花蜜酿,岂能屈服于卑劣人类的龌龊手段上。 赤天虞决定跟巽泽誓不两立,猛地震翅拍倒琉璃盏,扑棱着双翅丁零零尖叫。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不吃不吃,吃了会变傻子。 巽泽双指闪电般探出,掐住赤天虞脖子(姑且认为有脖子),循循善诱:“没毒的,阿虞吃了保证一切烦恼烟消云散。” 被巽泽掐住脖子,赤天虞白眼立刻翻了出来,使劲儿点头,表示愿意吃下药丸。 它的誓不两立立刻哀怨的泄了下去,惊恐的向巽泽抛出无助的媚眼。 巽泽笑眯眯把药丸塞进它嘴里。 赤天虞臭着脸半吞半咽,带着惨烈的气势,一动不动盯着巽泽…… 这是气势之战……这是勇士之战…… 虫脸暴涨,腮帮子鼓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爪子开始抽搐……瞳孔开始涣散…… 瞳孔已然涣散……爪子停止抽搐…… 巽泽大惊,双指下意识松开些。 分神瞬间,赤天虞死命一用力,一下子挣脱巽泽指尖高高飞起,呸呸呸把药丸吐了出来,剔着赤羽,高傲的叫嚷着。 它是什么?它是聪明绝伦,先天优越人类百倍的伟大灵虫,试毒,这种卑劣低等之事,应该由铁笼中的小白鼠,餐桌上的白斩鸡来完成。它伟大的灵虫,只用冠承圣虫的头衔…… 巽泽一巴掌将它的满腔演说拍在墙上:“阿虞,虫生得一知己则足矣,我想什么阿虞难道不知道?” 赤天虞一下子蔫了,努力卡着巽泽指缝将头拱出,挤到舌头都伸了出来:“主……人……” 他要主人,他要找黎主人…… 卑污!卑鄙!卑贱!卑怒……的前主人,他难道就不知道怜香惜虫吗?它难道不知道他们才是惺惺相惜,高处慰藉的好知己吗? 他难道不知道它血统高贵吗? 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对待他的虫虫知己。 想当年,它吸取天地日月精华,修炼成灵,听懂人语,但聪明绝伦的优越智慧,却只能在低等的蚊虫鼠蚁面前表演,无异于对牛弹琴,是多么的寂寞不胜寒。 直到有一天,它发现巽泽能听懂它的虫语,还拥有这么一张绝世容颜。 它感觉找到虫生天堂…… 于是它抱着巽泽撒泼打滚,热泪盈眶唤着主人……主人…… 前尘旧梦,不堪回首。 外貌骗子。 放手,放手。 赤天虞拼命的对巽泽手指啄呀啄。 巽泽笑嘻嘻道:“咦?阿虞,被按在墙上还这么嚣张。不如玩个游戏,你若能在我剑下飞过一炷香时间而不被我捉到,就算你赢。” 赤天虞厌恶的皱起眉头,将身子挤了出来,狠狠的踩在巽泽手腕上,叫一声跺一下。 骗子,这样的游戏玩了半个多月,每次都言而无信。 它不是那么好欺骗的。 练剑就练剑,什么狗屁游戏。 他不找人练剑,非要找虫练剑,有病。 赤天虞高傲的抱着翅膀表现出不屈服的样子。 巽泽难得的脸上有一丝歉意:“阿虞是最通情理的宝贝儿。不然……我给你蜇一下。” 赤天虞低头嗅着巽泽皓腕,如此修长玉白让它垂涎欲滴的肌肤,蜇一下变成乌漆嘛绿的猪蹄,太煞风景,岂不是想一想都能打出寒颤。 它不甘,不愿,高傲的抱着翅膀,朝巽泽眉心扑去,狠狠的嘬了一口。 吧唧! 然后虫脸渐渐红了…… 它没蜇他,倒是很自然的亲了一口。 但是非礼主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巽泽勾起一抹狂魅,朝赤天虞眨眨眼睛:“去,我要出剑……了哦。” 赤天虞不等他说完,振翅一挥,顷刻消失于问鼎阁之上。 巽泽打了个哈欠,一个华丽转身,就飞出了问鼎阁。 一剑蓝芒吞吐,对准赤天虞在空中划过的弧线斩了下去,顿时将阁楼下庭院斩了个七零八落,烟尘四起。 什么叫九死一生? 什么叫亡命天涯? 赤天虞狼狈逃窜,从灰尘中飞起,发出怒啸,卑鄙的人类,下手这么狠。 它弱小的心灵小心肝,差点被斩成八瓣。 巽泽又是一剑当头斩下。 赤天虞玄气旋舞,丁零零振翅急速向瑶光王府逃去,大叫大嚷,拼命的积累所有骂人词汇一字一字吐给巽泽。 它飞得像是闪电,像是急湍,像是风,巽泽剑气像雨像雾,剑势不停,一路追斩。 剑气冲天,劈脊断梁,一人一虫顷刻追了个难分难解。 灿烂剑华横过整个瑶光王城。 所过之处,鸡犬魂断,蚊虫蝼蚁升天。 瑶光禁军如临大敌,即刻抄兵持剑追逐剑轮而去。 * 朝阳殿。 慕容黎端坐在龙椅上,奏本阅完,未有棘手之事,他微笑的对百官示意:“今日早朝便到此,退朝。” 第一缕光华降临,与慕容黎笑容一接,宛如清风,瞬间拂过整个大殿。 待百官退下,慕容黎才取出一封名帖,轻轻摩挲着,看向方夜:“让你照看的东西可还活着?” 方夜施礼:“微臣按照文献记载之法小心养着,它们适应能力颇强,现下活蹦乱跳,王上,是否今日便送?” 慕容黎点头,将名帖握在手中,拂袖起身,道:“命人先把早膳送去寝殿,你将它们带来随本王同去。” 方夜迟疑道:“王上,郡主今日不在王宫里,早膳已被退回。” 慕容黎略有讶色:“去了何处?” “去了……” 此时一位禁卫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打断了方夜的话,一见慕容黎就急促跪倒,禀道:“王上,统领大人,大事不好,方才问鼎阁之上乍然现出几道剑光,劈毁了楼下庭院。属下调动南城禁军百人,欲抓其问责,然此人行动速度快得令人匪夷,禁军还未出手便被其制住……” 方夜大吃一惊:“人呢?” 禁卫哆嗦了一下,叩首:“属下未见其真容,只见他杀去的方向是王上寝宫,关乎王上安危,王上此时万万不可回府,属下已重新召集禁军拦路捉拿。” “可有死伤?” “禁军多是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但城中已现混乱。” “立刻分拨一部分人维持好秩序,制止骚乱。” 方夜与禁卫交谈之际,慕容黎目光只是集中在手里那份名帖上,名帖金框繁绣,在晨曦里返照出不一样的光芒。 盛邀天下武林帖,是他发的吗? 慕容黎淡淡道:“禁军撤回,各司其职,此事本王心中已有定数。” “是。”禁卫虽不明所以,却不敢违抗圣令,领命退下。 方夜看着禁卫退出去背影,片刻才恍然大悟:“是郡主?” 慕容黎微微叹息。 除了巽泽,有谁敢上问鼎阁无法无天,出入瑶光王府如入无人之境。 若是宵小之辈擅闯,定然早被巽泽斩于剑下,自是轮不到出动禁军。 方夜顿了顿,却也困惑:“但郡主素日玩闹也只在王府里,不会亵渎神尊,问鼎阁乃瑶光向天祈愿不可冒犯的神圣之地,郡主今日所为……王上是否太过纵容?” 纵容巽泽各类诡谲行事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慕容黎不语,重新握紧名帖。 问鼎阁,问鼎天下群英。 英雄帖,盛邀天下豪杰。 江湖风云,是否将起? * 考虑到巽泽的拆家本领,慕容黎并未耽搁,很快就步入王府寝宫。 自从巽泽入住,寝宫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慕容黎喜爱之物自是没动过,变的是殿院水榭亭,完完全全被打造为仙踪福地。 巽泽所植之物,所莳之花,都是域外奇种,大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花木长盛,其势茂密,编织出一个安闲,静谧的小谷。精致幽静,有风飘木叶,落花敲波之声,时不时引来野鸟相答。人行其中,一股清朗之意自心胸中升起,只觉得无比畅快。 花树掩映,充满了勃勃生机。 想来巽泽困于帝室,胸中却有丘壑。 慕容黎轻然举步,向谷中走去。 一声凄厉啼啸传来,慕容黎转头,就见赤天虞鼓成一簇火焰,灵魂出窍般仓惶狂飞,见到慕容黎瞬间,如见九世救主,喜极狂鸣。 慕容黎还未反应,赤天虞就顺着他衣襟,一头扎入他胸口,躲进层层锦衣中。 大概是它受到的伤害过大,一会儿就钻入慕容黎衣中更深处,见不着虫影。 伴着千千万万透明的小剑破空刺过,一道人影倏然闪来,慕容黎只觉肌肤热浪席卷,来人已将手掌嵌入他胸口开始摸索。 突如其来被袭胸…… 慕容黎如被闪电击中,大脑在一瞬间变得空白。 这只不安分的爪子沿着他的胸口往下,一寸一寸继续探索,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慕容黎心中兴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感觉让他禁不住有些慌乱,微微道:“阿巽,别闹。” 巽泽发现是慕容黎,惊讶的兴奋道:“阿黎,别动,让我把阿虞捉出来。” 得意而阴损的指尖继续深入…… 慕容黎被他弄得浑身酥麻,再如此下去,难保不会兴起赴云雨之心,定要被小人得逞,他抬手,凌空一把将这只色爪抓住:“你摸够了没有?” “冰肌俏肤,丝袍坠红妆,甘甜潋滟,岂会够?”巽泽笑嘻嘻带着魅惑之气,虽被无情抓住,但他并没有将手抽出,顺势另一只手也给环上,把慕容黎拥个满怀,像夏天燃烧的火焰,“阿黎今日退朝怎这般早,定是想我了?” 热情得让慕容黎冷哼:“我若再不来,问鼎阁和王府一堆建筑岂不是要拆了重建?” “太平太久,我怕禁军闲废,故而测试一下他们可否仍旧敏捷,也顺便重温我这独步天下的剑法。”巽泽不以为然,放开慕容黎,随手撷过一株花藤,漫天剑华流水绽开。 从问鼎阁到王府,禁军一路阻挠,还算担得起守卫天子安危之职,无懈怠之罪。 慕容黎沉吟道:“论起身份,称阿巽一声陛下也不为过,明日你同本王去朝阳殿,以帝裔之名接受群臣跪拜,他们识得你,阿巽日后再在城中施展身法,就不会闹出今日这般围堵你的乌龙。” 巽泽不喜接触他认为的凡夫俗子,在瑶光时日虽久,终日沉迷炼药制造仙境,十丈之内从无外人敢擅入他的领域,就连那王府守卫,都只知郡主其名,不曾窥见仙容,更别说那些大臣和在外的守备禁军。 而他又拒绝开东君府邸,住的是慕容黎寝宫,挤的也是慕容黎的龙床。 也难怪方夜会觉得慕容黎太过纵容,国主东君向来只有奉召时才能来侍寝,他倒好,直接把慕容黎府邸改成他的仙居了,日日黏着国主。【注:东君即王后。】 况且以巽泽的贪玩脾性,必然还会钻空子拿禁军来消遣。 禁军守卫王城,见到一个在城里飞来飞去素未谋面的不速之客,能不抄兵持剑吗? “阿黎,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重提它作甚。我心之所向只是阿黎一人,他们识不识得我有何干系,就他们那三脚猫功夫根本伤不了我。”巽泽腕中劲道一放,藤枝的花瓣缤纷飘零,他接过一朵妖红,灿烂的眸光伴着满天花雨,点漾在慕容黎身上,“为了阿黎,我也不会伤他们,只不过高阁寂寞,总要找些乐子。” 他不入朝堂追名逐利,慕容黎早已知晓,此时再次听得他一口拒绝,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难言的伤感。 不食人间烟火的林间仙人,囿于高阁绣榻,何尝不是强人所难。 他的人,当驰马天涯,纵酒高歌。 他的剑,该傲世天下,冠绝古今。 浩浩天地可目不可及,怎能不惆怅? “山水明净,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听众生之语,一剑一仙名,传千古照万世,方不负一生落落。”慕容黎想到那封名帖,静静看着巽泽手上轻转的落花,“阿巽,会离开,游于山水一展心中丘壑吗?” 指尖清光挥洒,绯红之花飞过慕容黎清绝涵远的目光,零落成泥,碾作尘。 离开吗?深幽墙院的冷寂,怎比天地鸿鹄之壮哉? 浩浩宇宙,却不过一缕红尘。 花叶飘零,巽泽眼中神色渐渐变化。 世外高绝,不可企及的仙人居于空寂森冷的帝室宫墙内,不能割舍的,恰恰是这一缕红尘。 所能奉者,便是成全。 互相成全。 他淡淡一笑,携住慕容黎腰身,身形陡然漂移,瞬间到了静谧小谷中心,随手扯住绿藤,就见一张藤蔓与鲜花织成的秋千垂下来。 “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你,不离开。” 慕容黎自然记得,他抱着快垂死的他,哀求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君子言出必诺,我既应了阿黎不离不弃,又岂会失信?”巽泽眼中闪烁着璀璨星芒,身子一沉,将慕容黎压倒于花藤中,秋千在他内力激发下,轻轻起晃。 清风淡淡,慕容黎垂地的红锦罗衫卷起满地花叶,随着秋千荡漾,层层拂开艳色。 秋千来回飘荡,送走了心中感伤,慕容黎眉宇舒展,道:“若这当真是阿巽心中所想,我自是欢喜。” “一见阿黎误终身。”巽泽春波潋滟,凑近慕容黎眉宇,嗅他额间,顺着脸颊不着痕迹落下一吻深情,点漾至他淡淡阖开的唇上。 “这是你欠我的。” “唔……”突如其来的唇边微凉,静静的,淡淡的,如春风里第一丝雨,却浸透了千年的湿润,凝聚了万般清愁,萦绕在骨中,像风吹尘埃,浸过一点清凉,就飘然俗世之外。 蜻蜓点水瞬间就滑过的一吻,却让慕容黎脸色不由得红了红。 巽泽澄澈的眼波看着他,轻轻笑道:“何为一见钟情,便是那半山凝眸的惊鸿一瞥。花红春色,秀色可餐,岂不流连忘返。” 他虽是在笑,却是一副没脸没皮的无赖之笑。 慕容黎定了定心神。 秀色可餐与登徒子美人在怀,颠倒罗绮帐异曲同工之意,若不是他力道太重,压得慕容黎挣脱不得,慕容黎真想将他丢入鱼池,沐身净化心灵。 “一见钟情?”慕容黎眼神带着不屑,抿唇,“岂非见色起意?” “知好色则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巽泽纤指放到慕容黎唇边,眼波如春水一般化了开去,“阿黎不也是惦记我这般倾城的美色,才不愿早朝的?” 倾城的美色…… 晨曦随绿藤花枝洒下,照出巽泽绝尘如仙的容颜,这张容颜无需修饰,风华都已无人可及。 今日新妆明媚,他的眉心着了一点朱红醉,风花雪月,仿佛突然间失去了矜持,只为他嫣然一顾,倾尽所有繁华。 慕容黎自己便是这世间绝色,本也不是会被美色迷失自我的人,这一刻却静了下来,如痴如醉。 他无法描摹巽泽此刻的容颜。 朱红轻点眉,最是无暇。 只叹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他眉间一点朱砂。 风拂秀发,时光翩然轻擦,这一眼,慕容黎竟已沉沦。 只觉暖风处处,心猿意马。 笙歌载舞,风流不假,为这般倾城一笑覆了天下也罢。 浑然遥想到君王罗绮帐里,美人醉梦灯下,迷离着一场醉欢…… 巽泽见慕容黎怔了许久,似乎看他看得呆了,突然爆发一阵大笑:“君子不失色于人,阿黎可不要对我有非分之想。” 真真是不合时宜……的笑……的言语…… “本王……”慕容黎回神,顿觉羞耻。 见慕容黎羞赧,巽泽更是自得:“妖艳祸国,迷乱君王从此不早朝的佞宠名人岂非正是在下?” 这副嘴脸真是欠揍。 慕容黎气极,趁其不备,一指戳进他眉心。 眉点朱砂,邪魅惑主,差点令他万劫不复,他要将之抹去。 知好色则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哼!君王心岂能被他窥透。 巽泽猝然遭袭,啊呀惊叫一声猛然跳开,抬手揉了揉额头,不明就里,无比委屈看着慕容黎:“戳坏了我这副皮囊,阿黎以后去哪里找如此水嫩的美人给你欣赏……” 见他楚楚委屈,慕容黎扑哧笑开来,也不再纠结他眉心为何点了个如此妖魅的东西,笑道:“我见你姿容俊秀,举世无双,若是画额添妆定别有一番滋味,魅惑主君岂非事半功倍?” 巽泽早已又是一副邪魅姿容,像要故意勾走慕容黎似的:“倘若是阿黎为我点妆,不止额角,我那心肝脾肺肾都给阿黎画,画花画虫画鸟画兽画阿黎。” 慕容黎不为所动,道:“不必本王动手,你只待招蜂引蝶就可留下风流印记。” 巽泽狐疑睥睨,慕容黎这半玩笑之言必然另有深意,果然,很快他就忆起来了:“阿虞这臭宝贝,定是亲我的时候在我眉心种下了毒液。” 他又一脸坏相扑近慕容黎,扫视他全身,“阿黎,这回你可不能再包庇它了,性子养坏了长大以后可再难回归正途。” 说完他伸出双手蠢蠢欲动,其意不言而喻。 慕容黎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他手腕,拉出了静谧小谷。 “随我来,我有样东西给你。” * 赤天虞悄悄从慕容黎身上飞出,落在巽泽肩上,吱了一声。 巽泽转头,媚眼连抛。 赤天虞喜出望外,羞涩含眸。 于是一人伸手,一虫抬爪,在慕容黎不曾留意的瞬间,手爪相击,默契无比。 生辰贴序章(2) 赤天虞看到一对小白鼠。 它们如田鼠一般大,毛三四寸长,细如丝。 方夜提进来之时它们的毛色如火一般红,让赤天虞想到慕容黎柔软的红裘狐毛,待方夜将笼中的卤砂抽走,风一吹,那细滑如丝的毛就变成雪一般的白色。 还挺好看的。 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关在铁笼中专供主人试丹验药的小白鼠,低等蝼蚁虫鼠吗? 赤天虞绕着小白鼠丁零零长啼振翅,不像是在飞行,而似在跳舞,激动兴奋而舞。 一想到过去日子试药的血泪史,不禁泪满虫脸,那真是一段暗无天日毫无人性的扭曲光阴呀,好在从此它的不幸将要由这两只小白鼠代替完成,它觉得应该好好与它们建立信任和谐的相处模式,于是它优雅的伸出爪子,决定握个手(爪。) 显然,白鼠并未与它达成一致想法,它们后腿蹬直,眼中精光一闪,龇牙咧嘴就朝赤天虞扑来。 其凶悍程度令人发指,好在铁笼阻碍了它们前扑之势,但赤天虞也被吓得不轻,大脑一抽,口吐白沫就垂直晕倒。 巽泽捞住赤天虞,指尖剑光闪过,那白鼠白毛就被削去一寸,冷冷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断毛如断魂般,白鼠骇然蜷缩到角落里,惊恐的看着巽泽指尖,它们或许听不懂巽泽说的话,但是它们对他指尖散发出的那道剑光极为害怕,似乎明白,这样的光能将它们开膛破肚。 这下震慑使赤天虞高兴极了,打个滚又飞了起来,破口大骂。 把它友好当驴肝肺的下等生物,神气什么?不还是低贱卑微的在主人剑下瑟瑟发抖,既然卑微,就该奉承,听话,乖乖做人类试验下的铁笼中的小白鼠,也不要妄想抛弃这项伟大的使命,夺取它唯一宠物的专享位置,它们是天上与地下的区别,不是同根生…… 巽泽开始皱眉,指尖光芒时亮时灭。 “阿虞。”慕容黎担心巽泽会一剑劈断赤天虞的滔滔不绝,微微道,“此鼠名为火光兽,生于火山的不烬木中,与阿虞同样喜火怕水,在五行属性中本是同根。” 赤天虞歪头,似懂非懂,竟有些困了。 “因而它是可代替阿虞试药的最佳之物。”慕容黎转向巽泽,“阿虞本身就是毒王,你把炼制的各种丹药给它吃,又怎能试出效果?” 巽泽把赤天虞抓在手中:“我就是无事逗逗它……” 赤天虞酒醒后会恢复瞌睡的本能,意识逐渐混沌,在巽泽掌心打了个哈欠,眼皮一沉就睡去了。 慕容黎拿过杜鹃花形的红玉盏,接过赤天虞轻轻放进去,淡淡一笑:“用在阿虞身上岂不是暴殄天物,既然炼制了,总该要知道效果不是吗?也不枉费日夜研究的辛劳,何况其成分都是异域产物,相比中垣之物本就难寻,浪费岂不可惜?” “异兽篇中记载,火鼠只出现在炎洲或火山的不烬木中,乃试毒验药的上上品种,这两只毛色如此光洁,必不是凡品,世间罕见。”巽泽不免赞叹,目光移向慕容黎,“阿黎找到它们,定是十分艰难。” 远赴炎洲,或是在南山火山的不烬木中找寻书中所载的传说异兽,何止艰难,简直就是倾半国之力,唯慕容黎觉得,巽泽乃仙人,必然不能以凡品配之。 如伯乐相马,也要有千里良驹不是? 他安置好赤天虞,淡淡道:“只要阿巽喜欢,利用得到,也不算枉跑。” 巽泽忍不住动容,扶上慕容黎:“阿黎,我所求如此之少,你竟处处为我周全。” “阿巽研究西域之物不也是为了我?我却只能以薄礼谢之。” 慕容黎曾因西域琉璃之毒死过一次,其毒性剧烈程度如今想来仍然不寒而栗,巽泽离开玉衡后,便派遣黎泽阁弟子前往西域移栽来各类中垣不曾生长的花木,药草,藤蔓,植蒿以及含毒的昆虫异兽等,昼夜不休研究各种药虫的相生相克之本,炼制成或有毒,或无毒,或解毒的些许丹粒。 慕容黎岂会不知,位于群峰高处,暴露于人前,明枪暗箭数不胜数,巽泽研究非中垣之物,就为防患于未然,若哪日又有异邦小人作祟使坏,也可应对自如。 只是身在瑶光,不比玉衡。 玉衡虽为瑶光属郡,并不受瑶光母国管控,也就不遵所谓的国法律令,他们行的是江湖规矩。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江湖只有两种人,强者和弱者。强者掌生杀予夺之权,弱者要么往上爬,要么沦为失败者,败即为亡,亡就只能成为强者掌中猎物,生死由强者定夺。 这就是江湖的快意,生死有命,各凭本事,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巽泽属于强者,败在他手上的弱者他会给他们两个选择,一是死,二是试药。 试药就是恩赐,与天赌第二次生命。大多的屈服者,都甘愿选择试药。 巽泽曾经炼药便是用这些败在他手上又甘愿试药的人验毒,更因为玉衡是他的天下,他说了算,他就算把玉衡的人全部炼成毒人,也没有人敢跑到他头上去指指点点。 可瑶光不同。 瑶光是慕容黎的瑶光,他是慕容黎身侧之人,若在瑶光以活人试药,此等禁天妖邪之术传扬出去,有把柄在手,必会遭到群臣义愤,必然会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慕容黎纵容此等妖邪存世,德行有亏,怎堪为君王等等诸如此类弹劾奏本定会应接不暇。 纵使慕容黎强压,也必会心力交瘁。 巽泽自然不会去犯让慕容黎左右为难之事。 若无活人试药,又怎知药效? 故而巽泽每日给赤天虞喂酒,促使它不打瞌睡,然后连哄带骗给它吃下那些莫名其妙的丹粒,有效没效,只有天知道。 他送他火鼠,是成全之意,大可做他喜欢之事,不必为他改变,不必因他而忌。 “若事事都这般计较,岂不是太过生分?”巽泽眼神逐渐温柔,打开铁笼,伸手就把其中一只火鼠捉出,放在手上。 “小心,它们胆小怕生,极易发起攻击。”慕容黎上前一步欲阻止,却见火鼠敛去了方才的凶恶,极其温顺蜷缩着。 巽泽轻轻抚摸火鼠如雪的白毛,笑意绽放开来:“阿黎给的,样样都好,若是这般拿去验毒,我还真是不舍。” 慕容黎看他瞬间驯服火鼠,再看他神色,试探问:“莫非阿巽想将它们训练为宠?” “玩娱之物是宠,作战前锋也是宠。它们体质特殊,自带疫病。” “那你还碰它?” “我体质也特殊,抗疫。”巽泽神光转动,笑嘻嘻的变幻着他那副坏坏的嘴脸,“阿黎,若有哪个不长眼的小国犯我瑶光,我把火光兽往他们军营里一放,嘿嘿嘿嘿,岂不是省事。” “这……”慕容黎倒从未想过人为制造鼠疫解决两国交锋这种多少有些不人道的主意。 不过存亡之际,兵行诡道,凭一己之力干翻一国也算是本事,他当年复国并非都是光明正大之法,阴险损招也用过不少。 想当初巽泽借月圆之夜,唤醒蛊虫,用鬼美人凤蝶杀琉璃十万兵甲,断了子兑中垣之梦,保得瑶光太平不也是出其不意制胜之法。 只要能胜的招就是好招。 倘若哪日又有别国来犯,不费一兵一卒用鼠疫乱其军心也并非不可为。 “如何豢养,阿巽定夺。”慕容黎抬头向巽泽,眸光渐笑,转开话题,“那你可知,今日与往日不同?” “有何不同?” “阿巽不记得?” “记得什么?” “你的生辰。” 巽泽渐渐眯起他细细的眼睛:“阿黎莫非去了我的家乡,见到了老头子?” “你可曾告诉我你的家乡在何处?” “未曾。” 不曾告知,自然不知他家在何处,又怎可能去过,慕容黎淡淡一笑,转身吩咐内侍准备开宴。 “那我的生辰阿黎如何得知?”巽泽放火鼠入笼中,好奇追问。 “自己猜。”内侍奉上盥,慕容黎将手浸入水中,洗尘。 “灵山的师父告诉你的?”巽泽摇了摇头,“不对,去灵山要御剑,阿黎去不了灵山,那是谁暴露了呢?玉衡,黎泽阁弟子?可是他们也不知道呀,阿黎……阿黎……快告诉我。” 他苦苦哀求,慕容黎却只微笑,将他的双手按进盥中:“洗手吧。” 沃盥后,八珍玉食已精致摆好,琳琅满目,巽泽却还是深深沉思,他十岁离家,未有人知他来历,总觉得这事蹊跷。 慕容黎夹了一块鸳鸯鸡到他碗中,笑道:“你不会纠结这事连我给你备好的寿宴都不吃了吧?” “岂能辜负阿黎心意。”瑶光国主神通广大,能查到也在情理之中,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巽泽看着一桌珍馐美馔,已是喜笑颜开。 虽然他本人厨艺出神入化,讲究享受美食,但君子远庖厨,若非为犒劳自己或为慕容黎做膳,极少动菜刀。 用他的话来讲,既有免费午餐,何苦头冒烟火满身溅灰。 他是个不惹尘埃的仙人,仙人当玉指漫挥,飞仙凌波,卓然不染,一袭蓝衣飞扬如天…… 然而他此时的吃相绝没有仙气,一番风卷残云过后,看着慕容黎,笑眯眯道:“这味道是玉衡郡主府的,阿黎把府里的火夫弄来瑶光了?” 郡主府有两个下人,一个修花剪枝除尘的阿常,死了,还有一个就是烧火做饭的火夫。 做饭给谁吃,自然是郡主吃。 这桌佳肴美味就是出自那位火夫之手,色香味已得巽泽真传。 巽泽素日慵懒,动军刀砍山刀杀人刀,唯独不动菜刀,瑶光王庭,虽有专人伺候,怎奈也是吃不到家乡美味,或许所谓美味不一定天下独步,但却是情怀,是记忆中最美的味道。 所以很快就被他一桌端了。 慕容黎精心备的玉盘餐,自然要吃完不是? 慕容黎看他像饿死鬼投胎似的,善解人意道:“你若吃不惯瑶光菜式,留他在瑶光也无不可。” “不必,他若离开,我那个郡主府就真是萧条的凄凉晚景之色。” “回头寻个精明的弟子每日去洒扫,添些烟火。” “这些事西风自会周全,只是那感觉……不一样。”巽泽放下碗筷,走到廊下,负手看着青天,似乎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良久才道,“阿黎,谢谢你。” 生逢俱如意,日沐南风吹。快意颜永驻,乐与枝理连。 这个生辰,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他是真诚致谢,但话音中却透出难以名状的感伤,慕容黎沉吟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走来,向他伸出手:“若是想念,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就今日。” 日色被这片寂静的宫墙拉得远了,巽泽收回目光:“今日?” 慕容黎拉过他的手,握住:“嗯,就今日。今日也是清明。” * 玉衡在瑶光王城千里之外,驰马行车都不可能一日到达,好在巽泽为慕容黎造的那艘赤金莲花飞船就停在王府后院,由禁军看守。 两人屏退左右,上了飞船,不出半日就从瑶光飞到玉衡。 巽泽携慕容黎从飞船上跃下来时,云蔚泽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江山盛景,尽收眼底。 进剑阁入后山,踩着零落为泥的陈年杜鹃花枝,就如踏着胸中的道道血痕。 巽泽一言不发,慕容黎紧随其后,他知道,南风是巽泽无法隐藏的伤痛,如自己,多年过去,父兄殉国之痛依然历历在目,狠剜心骨。 天地无言,风烟苍凉。 孤坟凄然凛立,仿佛随时会被湮灭在岁月的痕迹里。 巽泽打开一壶酒,清酒化为无尽秋水,浇在坟茔前,润了黄土。 青苍呜咽,枯叶飘零,那个阳光,机灵的少年在纷繁天地中,嘻嘻笑着,却宛若一遍遍埋葬着过往记忆。 “多谢,不过一会打起来我可没办法保护你。” “郡主英明神武,做事雷厉风行,哪有属下出手的机会?” “啊,属下要死了,属下还没有给郡主养老送终呢。” “郡主救命,属下要死了。” “郡主既然知道是陷阱,能不能不去?可是……郡主也是凡人。天命自古高难问,人力不可违抗。” “郡主,属下是不是玉衡最好的护法?属下想回家了……” 郡主,属下……疼,真的很疼,心从来没有这般疼过。 山风狂烈吹过,瞬间搅碎了日色! 光晕化作万千碎片,暴雨一般弹开,全都击在孤坟上,坟头的杂草枯叶顿时被强大的剑波碾为尘埃,风过之后便了无痕迹。 清明扫墓。 一如新冢。 巽泽指尖风光,再次化剑气为刀,在石碑上镂刻着一笔一划的深痕,也如刻在胸中,撕搅着片片血肉,万般压抑。 清风拂过,吹散了碑文尘埃,显出六个渊岳之气的大字。 天下第一护法。 他为他冠名,新撰谥号,就刻在南风二字前。 天下第一护法——南风。 扶上石碑,胸中惆怅终难化解,一壶清酒灌入喉咙,只道:“南风,下一世,不要再遇到我,因为我,是天下第一混账。” 绝世剑法又怎样?冠绝天下又怎样?护不了身边之人,不是第一混账是什么? “阿巽。”慕容黎轻轻扶上巽泽肩膀,“他在天有灵,也是希望你万般好。” “对,今日是我生辰,就应高兴。”巽泽展颜,沐浴在金色的暮光里,焕发出一份让诸神都禁不住叹息的俊美,朝墓碑举壶,“南风,与你一壶酒,祝本郡主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清晰的祝福随着暮色,渐渐飘远。 直至青香燃尽,香烛纸钱袅袅冥烟也黯淡在风中。 生辰贴序章(3) 祭奠完南风,两人回到仙人府。 千盏明灯,随着落霞消失的尾光,次第亮起,层层彩光流溢而出,将整个仙人府点缀得璀璨明媚。 巽泽看着府里三步一盏的明灯,露出少许惊讶:“阿黎,你准备的?” “不是。”仙人府如何会挂满红灯,慕容黎也正自奇怪。 就见一位衣着白秀的书生举步轻来,抱着一卷书册,握着一支笔,在距离他两六步处驻足,俯身行礼:“两位阁主远道而来,属下未及远迎,倍感内疚。” 巽泽看着红灯,又看看西风,道:“不用内疚,把这些灯笼都撤走,晃眼。” 西风未应,神色似乎移向慕容黎,举目之间灵动儒雅。慕容黎思索片刻,道:“也不是你挂的?” “虽非属下,却是经属下的默许。”西风一缕轻叹宛如清风般流出,“属下也有责任在身,既然阁主不喜欢,这便撤去。” 慕容黎摆手,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都是阁中弟子们的心意,留下吧。” 明灯千盏,本是浪漫之举,何必拂了心意。 西风微笑顿首。 巽泽嘴角却噙着一缕怪笑,静静注视着西风,玉衡这群彪悍之民送的东西绝对有问题,直觉。 西风被这目光一照,竟不由自主的一寒,仿佛所有的秘密都被看透一番,立刻道:“这是祈愿明灯,乃阁中所有弟子亲手所制,祈愿阁主平安喜乐,万事胜意。今日见阁主驾临,本欲前来拜见,一解心中所思之苦,奈何阁主卓然尘外,非仙不染,弟子自知都乃凡夫俗子,又怎好玷污阁主仙居,扰阁主清灵!故而托属下明灯高挂,聊表弟子们思念之情。” 巽泽负手盛气凌人:“除了吃饭睡觉斗殴,平时也不见大家如此盛情。我离开玉衡一年之久,却不见你们向天下昭告找过我,今日却是哪股风吹得你们精神一震,还知道我回来了?” 赤金莲花飞船的十级大风,那是汇聚万两黄金的压力,如此招摇展翅,除了瞎子,没有人看不到。 别说一年,消失五年他们也懒得找,反正玉衡郡行事,有郡主无郡主无甚区别。 “黎阁主已昭告天下,冠上加冠恐贻笑大方。”西风轻轻回道,“属下已命参与建造飞船的几名弟子将飞船停息到空旷之处,顺带检查滑翔齿轮的工作性能可否依旧完好。” 慕容黎见巽泽趾高气扬,西风言语一丝不苟,抓不到错处,遂阻止巽泽,道:“如此盛景,也不枉费浓浓春色,既是他们念你之情,收下吧。” “清明时节,行人断魂,为生魂引路便是三步一盏明灯相照。”巽泽似笑非笑,“他们或许是想把我们送走。” 慕容黎怔住:“这……” 江湖豪情恣意,岂信这等神鬼怪论无稽之谈。 西风也怔住:“从物理角度机枢原理计算,这般挂法方能不漏一盏,尽数挂完。” 巽泽继续似笑非笑,看看慕容黎:“阿黎不信?” 千盏灯笼明晃晃的,方才还觉得璀璨浪漫,见巽泽如此认真怀疑的神态,似有股阴风阵阵,凉意嗖嗖,慕容黎摇头叹息,此人真是太煞风景。 巽泽神秘兮兮凑近慕容黎道:“阿黎可还记得他们当年雕刻的那个本郡主真人石像?” 慕容黎回想片刻,止不住勾起笑意,点了点头。 他继续道:“岂不就是烧香烛纸钱拜神求鬼三步一叩首要把我送走。” 说起那个雕像,其丑陋之境界,罗刹夜鬼都得惧之三分,慕容黎想到就好比人投胎之时头先着地,再被狠踩两脚,一把稀泥和成之丑也不过如此。丑便算了,不认也罢,他们竟故意刻上“疯神”二字,为雕像正名,就是风神巽泽。慕容黎忍住,尽量不笑出声:“或许这次他们是真心实意的。” “黎阁主明察秋毫。”西风微露歉意,“雕像实属意外,出发点是好的……只因民风淳朴,不善表达……”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信看看你们的祈愿词,定不是好词。”巽泽抬手,扯下一盏明灯中的纸条,展开,念了起来:“扶摇直上九万里。升天。” 西风道:“愿阁主一舞剑气动四方,一剑破万里,并非不祥之意。” 嗯哼!阁主何不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听起来是好词,就有升天之感。巽泽给西风一个眼神,自行体会,扯下另一只灯笼的纸条:“十万斩阎罗,心悲动我神。入地狱。” 慕容黎接过纸条,巽泽展开一个和煦的笑容,对西风道:“我若哪日入了地府斩十万阎罗,也得带大家一起,鬼多,三人掷箭矢,五人敲锣鼓,多热闹。” 巽泽曲解词义,西风只能颔首应道:“星含宝剑横,霜刃未曾试。阁主乃玉衡的神,但听阁主差谴。” “巧言诡辩。” 巽泽又取下一纸,“此情可待成追忆,为伊消得人憔悴。”他猛然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猛踩两脚,气道,“狗屁不通,这谁写的?拉出去砍了。” “这……委实不妥。”西风看了慕容黎一眼,轻声道,“此人既是思念成疾,想必日渐消瘦,不难排查,属下一定擒来给阁主发落。” 慕容黎含眸微笑,情诗,巽泽曾也一日一句飞鸽传过给他,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 其精髓已学了个十之一二。 他决定找个舒服的椅子坐着看戏。 “执手相看泪眼,一寸离肠千万结。”明灯已被巽泽一盏盏扯下,无情踏碎,丢在西风面前,“别来半岁音书绝,报答平生未展眉。” “滔滔江水之情,连绵不绝之意。” “……”巽泽的邪魅已变邪气,“你们的思念之情可真热情。” 西风沉静轻柔的眉峰微蹙:“两位阁主日月相照,想必已交换生辰贴。弟子既知,竟还有觊觎阁主之心,乃大逆,待属下甄别查出是谁所为,定交由阁主发落。” “你不知道?”巽泽邪气盛大,已接地狱,脑回路自动略了生辰贴三字。慕容黎不动声色,透着一丝狡黠。 西风深情弱弱:“绝非属下所为,属下未敢自行窥看祈愿内容。” 巽泽脸上鬼气森森,觉得没有必要再看下去,阴风飒飒身形微动,就坐到慕容黎旁边,把纸条递给慕容黎:“阿黎看,能看出什么?” 慕容黎铺开纸条,饶有兴致道:“倒是一群性情中人,敢想敢言……” “……”巽泽微笑,“字形。” 慕容黎思忖:“字如狗爬,难以调查。” 巽泽:“丑成一样,难以分辨,所以才敢如此放肆,都跟人精似的,知道仅凭字形抓不到他们。” 慕容黎笑道:“那也是你向来不与他们为难,听惯了阿谀奉承,这般表达景仰之情倒也有趣,你也知道他们绝无恶心。” 即便有为恶之心,也不是对手。 西风道:“依属下愚见,玉衡子民对郡主爱慕,景仰之情由来已久,愿一生追随,天上地下,为郡主所命。” 巽泽已没好气:“看吧,阿谀奉承。” 心之所向是阿谀奉承,借诗赋情为大逆不道,西风不失礼貌回答:“属下实话。” “罢了。”巽泽斜倚秋栏,道,“宫灯暂留今夜,明日全部撤走。” “是。” 巽泽转侧身子,一把拉住慕容黎,“阿黎,陪我喝酒去。” “好。”慕容黎起身,正好看到灯光洒满西风全身,照得他的白衣宛如月华般清冷,婉柔中似乎有什么是慕容黎看不透的。 * 说是喝酒,巽泽却拉着慕容黎往寝宫行去,慕容黎寝宫坐落仙人府正中央,也被挂满红灯。 明晃晃的。 巽泽袍袖一拂,数十盏灯登时熄灭,寝宫院外瞬间暗了下来。 慕容黎踏入内殿,点燃蜡烛,看着屋宇外漆黑一片,与方才的璀璨形成鲜明对比,不禁问道:“难不成明灯中有什么暗器毒烟?” 巽泽神秘兮兮凑近慕容黎:“亮如白昼,若是被他们看到什么岂不是很没面子。” 慕容黎走到茶案旁,靠在一张雕花椅上漫不经心道:“怎么跟做贼似的,这不是你的地盘吗?有谁敢在你的地盘上放肆?” “彪悍的人无法以常理度之,玉衡这群人他们能同心协力一致对外,也能一致对内偷窥我。”巽泽露着灿烂风华,突然用力,掌风扫至,便将所有门窗关紧,一道蓝芒如月华绽放,顷刻将整栋屋子罩住。 三阴剑影,将一切隔绝,连夜风都透不进来。 看他布下如此强的结界,真跟防人偷窥一般,慕容黎勾起一抹笑容,看破不说破:“所以你怀疑灯笼被动了手脚?” “小心使得万年船,只要他们有动作,必有猫腻。”巽泽布置完结界,一下就闪到慕容黎身前,毫不正经的贴了上去。 “君子不失色于人。”一封帖子在他脸上展开,慕容黎脸含微笑将他的脸和帖子一起推到桌上,“你说的猫腻是这件事吗?” “这是什么?”巽泽从脸上扯下名帖,看了下,表情突然有些凝重,“英雄帖。” 慕容黎幽幽看着巽泽的表情,怔住:“不是你广发英雄帖要召开的武林大会吗?” “怎会是我?”巽泽似乎被慕容黎这话惊到,片刻才恍然大悟,“阿黎,那时我说召开英雄会让你夺武林盟主之位不过一时玩笑之言,江湖险恶,多少旁门左道连我都要避之三分,我怎会发英雄帖让你冒险?” 慕容黎莞尔一笑:“看阿巽神色,似乎知道这发帖之人?” “嗯。”巽泽看着英雄帖左下角画的那把七弦琴,点头,“一位故人,曾托他办过一件事,多少还欠了些情谊。” 慕容黎幽幽道:“同样是黎泽阁阁主,帖子却到了我手中,莫非是这位朋友不想让你前去?” 巽泽丢下帖子,道:“帖子若真是出自他之手,他当知道你去就等同于我去。” “关于我是黎泽阁阁主这件事,除了本阁弟子,想必江湖中知道的人极少。”慕容黎指骨叩击桌面,深邃的眸子看着帖子。 能越过层层筛选,同奏章一起精准送到他手中,只能说明朝中已渗入江湖势力,某位重臣与江湖勾结,引他出瑶光王城,究竟想做什么? 若只是一般江湖宴,这封帖子应该是送到巽泽手中才对。 “所以这英雄会开得蹊跷,定不是什么好宴,黎泽阁不必参加。”巽泽抓起名帖,正待撕碎,却被慕容黎夺了过去。 慕容黎将英雄帖掂在手中,道:“天宗第一大派黎泽阁若是缺席,岂不是失信于江湖群雄?” 巽泽:“我管它名门正派还是邪魔外道,阿黎安危最是要紧,他们若是喜欢天下第一名号,只管拿去便是。” 慕容黎微微一笑:“记得你说我们当去攀崇山,涉江河,踏荒原,越闹市,去见老头子们,看天下奇人奇事。如此盛会,岂不正是时机,各路英雄齐聚,阿巽不正好可以磨砺剑锋?” “可是,阿黎……”江湖不只是豪情万丈,傲断天下不平事,还是生不由己,英雄难留,生离死别。 “一路有你,不是吗?” 巽泽的梦想,是仗剑天涯赤子心,沾酒长歌绘人间,然而高阁绣榻帝王寝,磨灭了他的傲骨,为了红尘,那些所谓希冀早已如梦幻泡影,慕容黎握住他的手,两心相知,一路有他,定能护他周全。 巽泽怔怔的凝视着慕容黎,半晌,眼中才大放异彩:“阿黎,你真当愿意陪我踏马吟歌,快意江湖? “答应过你,自然要一言九鼎。”慕容黎淡淡微笑,将帖子放置桌上,举起一只空盏,对巽泽晃了晃,“不是要喝酒吗?莫非让我喝空气?” “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巽泽像孩子一般抱住慕容黎蹭了蹭,直到慕容黎脸上红潮涌起,他才放开他,小跑的跳到酒柜旁,取出他珍藏的美酒。 露微酒。 乃露微花花魂所酿。 露微之花,孤绝傲世,只开在人迹渺然的山林中,不与群芳同伦,不与俗子同赏。 一如巽泽本身。 巽泽斟满酒液,推到慕容黎面前,道:“灵山露微酒,特别稀奇,取花魂四十九朵才能酿出半盏。我见师父整天跟藏宝贝似的,下山的时候就顺走了一壶,给阿黎尝鲜。” 慕容黎品着露微之花的甘甜,看着如名士般醉卧花下的巽泽,道:“这一杯,敬阿巽师父,将阿巽救回,让我半生有依。” “师父应了。”巽泽举杯,对月相饮。 大声道,“他说,他很喜欢阿黎,喜欢得不得了,第一次见就很喜欢,很喜欢,所以阿巽要活下来,永远护着阿黎,让阿黎一生有依。” 慕容黎为他斟酒,脸上笑意淡淡浮开来。 “阿巽待我,总是万般好。” “能入我眼者,必是万里挑一的人中之龙,自然要万般好。” 推杯换盏,酒液浓郁,半解衣罗半解裳。 不知道喝了几盏,慕容黎双颊渐红,似有醉意,他秋波斜瞥巽泽,道:“这酒像你,品之不尽。” 巽泽早已束发披散,半倚慕容黎,手中琉璃盏晃着酒液,微微抬额,眸子如春色一般染了开去:“其味无穷,品之不尽,阿黎喜欢,那我现在就给阿黎尝尝,酒香还是我香。” 他淡淡拉开衣襟,露出凝脂如玉的肌肤。 “酒魂孤绝傲世,岂不就是你这样的灵魂。”慕容黎酒意正浓,笑意盈盈,“露微之花,只开一夜,便枯萎。” “正因如此,这一夜才会如此灿烂,尽情炫尽风华。”朦胧醉意将巽泽太阳般光彩的容颜点染出柔和,他饮尽杯中露微,随手掷出琉璃盏,突然勾住慕容黎衣摆,一把就将慕容黎拉入怀中,轻纱曼遮间,身形已飘至君王帐里,轻轻将酒液吻入慕容黎口中,柔声道,“能得佳人之赏,一夜足够。” 君王罗绮帐,美人醉灯下。 羽琼艳丽,巽泽抚摸过慕容黎心间的花,搂紧腰身,双目醉人心扉:“阿黎,说好的,你错了。” 慕容黎顷刻间解开巽泽蓝衫,心花连上他的肌肤,俯身侧耳道:“本王觉得这姿势,无论品酒还是品人,都甚好。” “不是……等一下……呃……我……”墨发玉指纠缠,吐气如兰似烟,巽泽已不知身在何处。 璎珞重障,帐帘扶摇,浓屋的酒香沁出,真是中人欲醉。 …… 终于,烛心烧到了尽头,熄灭在最后一缕清风中,巽泽将头埋在慕容黎胸膛上,任长发垂散,似在回味清欢,意犹未尽。 “阿黎,好香。” “当是酒中味。” “是……梨花香,花开白雪香。” “何来梨花?” “你身上的,越闻越香。” “那明日共饮梨树下,为梨花洗妆,摘一朵梨花给你做头饰。” “一树梨花一溪月,更有一番风韵。” “睡吧。” “阿黎,你心口这朵羽琼花颜色更艳了呢。” “别闹。” “因为这解花之术,越解越艳呢。” “你果然没一句实话。” “当年阿黎心中并非是我,我只是……咳……随便挖个坑……原是想……给旁人跳的。没想到……” “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王这解花之术你可还满意?” “哎呀!” “可满意?” “啊~阿黎你还来……我受不住了……呃……” “你要勾人魂魄,就应想到会玩火自焚。” “……阿黎……你……唔……” “你喜欢艳的还是淡的?” “自然是……艳的……呃……黎……” * 晨曦染在云蔚泽水面上时,巽泽仍然蜷曲在慕容黎胸前,睡得像只喵咪。慕容黎小心翼翼拉出被巽泽压住的长发,轻轻下床,才又给巽泽盖好被褥。 看着那个睡姿,不禁一笑,哪有人睡得跟猫一样,这莫不是个神兽本体? 慕容黎甩开思绪,洗漱完毕就出了寝宫。 满天灯笼已全部撤走,一盏不剩,西风的办事效力可见一斑。 慕容黎迎着云蔚泽清晨淡雅的风,坐在最高阁楼的凉亭里,看着天地浩浩,宇宙无极,尽是万般感慨。 这盛世,终于如他所愿,锦衣再现,清明和平。 他亦可携着他的手,游览半壁江山,去看世间繁华。 清风般的脚步轻响,就见西风领着属下端早膳奉到面前,一盘盘摆上:“阁主,请用早膳。” 慕容黎起筷,吃下一口,道:“你是玉衡话本执笔人,可知江湖中最近流传的话本?” 西风依然抱着书卷和笔,闻言,微微行礼:“玉衡的话本确实由属下编撰,至于江湖可有稀奇之事?倒是流传有一稀世之物,是打开九天十地宝藏的钥匙,传说此宝藏内藏有早已绝迹江湖的各种武功秘籍孤本,得之便可修为大成,跻身一流之境。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此传言一出,江湖沸腾,各路道上之人都已蠢蠢欲动。” 慕容黎看着他:“什么样的稀世物?” 西风道:“传说此物会在取龙城现世,究竟是什么样子,并未有人描述出来。” 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就令江湖起风,江湖也并非太平,慕容黎沉吟道:“什么时候开始盛传江湖的?” “大概年前。” 慕容黎道:“那你可知英雄会?” 西风思索片刻:“英雄帖一般是直接发到各派掌门人手上,若有下属同去,也是各掌门人亲点,莫非……阁主已收到英雄帖,正是取龙城?” 慕容黎点头。 英雄会的召开,是否与宝藏钥匙有关? 西风思忖:“英雄帖号召各门各派前去,尚有名目可查,但九天十地宝藏钥匙定会吸引无数旁门左道之流前去。鱼龙混杂,为了阁主安全起见,黎泽阁可退还帖子,不必参加。” 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慕容黎只是淡淡道:“江湖各势力,想必你应该知道一些根底?” “属下略有研究。” “把各大门派优缺点弱点,武功路数,详细清楚,列一份总汇给我。” “是。” 慕容黎看着欲退下的西风,突然问道:“对了,离州城外可有梨花观赏?” 西风道:“东郊十里香尘满,梨花风起正清明,此时开得正盛,阁主可需要属下备车?” “备。” 生辰贴序章(4) 天下的花中,要说白,当属梨花。 离州城外,东郊十里,说的是天玑东郊十里,也就是玉衡天玑两郡的交界处,有千棵梨树,是一位叫梨焕亭的风雅之人种的。 起初他种梨树观赏梨花仅仅为了陶冶情操,后来发现陶冶情操不止花光了积蓄,还过上了吃土的日子。 人是铁,饭是钢,没钱就吃不饱两餐,陶冶情操的田园风情在金钱的摧残下夭折了。 时下正兴雅聚,每逢梨花盛开时节,文人骚客最爱在花阴下欢聚,共饮,赋诗,然后摘朵梨花当头饰,雅称“洗妆”。 梨焕亭找准商机,一夜之间将梨园改革,以十颗梨树围一园,一园收十金出租给游玩的文人墨客,雅称“梨园维护费”。 公然收费总得叫一些人心生怨气,但方圆百里又属他这里梨花开得最盛,靓艳含香,风姿绰约,有“占尽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气势。 如此白清如雪,却染满十金俗气,于是有位号称文坛大家的当笔一挥,就给梨园题上“香尘满”三字,以讽刺虽有清香,却俗尘满树,丢了神,气,韵,致洗妆雅趣。 什么俗不俗的,没钱才叫俗气,梨焕亭并不在意“香尘满”三字,还花重金刻成一块金灿灿的牌匾挂了起来,当作了梨园名称,雅称“灵魂”。什么赋予的书香,不还得金钱不是? 文人书生每每谈及梨焕亭所为就止不住口吐芬芳,侮辱文人的风骨。世家纨绔倒是乐意来赏,正所谓花钱才能玩的地方,岂不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何况山水相依,白来迎雪,那自然倍感自豪不是。 春日赏花,秋日卖梨。梨焕亭早已忘记了陶冶情操的风雅,什么是风雅?金灿灿的珠光宝气才叫风雅。 但是今日有位白衣秀士让他很不高兴,说实在的,他很久没见过书生来香尘满了,何况还是如此标致的美人。 他正笑盈盈的迎了上去,打算给这位文弱美人打个七折,只见这位美人彬彬有礼对他行礼:“抱歉,在下没钱。” 没钱有什么关系?有颜就可以。 这么清幽的脸蛋,摸两下也值了。 梨焕亭正欲让美人用颜交换赏花乐趣,后方园里便传来咒骂声,然后是打斗声,最后变成哀求声,他的那群怀揣金钱的纨绔上帝,一个个瑟瑟发抖,灵魂出窍般奔出,一溜烟跑了个精光。 眼睁睁看着他的钱飞走了……那可是感同身受的肉疼。 他立刻跳到这位文弱书生面前,张嘴就骂:“混……” 然而他只说出来一个字。 “有辱斯文。”西风执笔,在梨焕亭面前画了一个小墨人,小人栩栩如生,同梨焕亭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挂着一模一样的金饰。 那小人也张嘴,骂了一个字,西风笔一挥,就拔了它的舌头,有趣的是,它竟流出了一地的鲜血。 梨焕亭脑髓宛如被抽走一般,本能伸手想抓小人,小人也伸手,西风又是一笔,齐根削去小人双手,小人尖声啸叫,滚到了地上。 梨焕亭只觉得双肩剧痛,一声惨叫,也滚到地上。 “今日有两位贵人会莅临香尘满,满园都不能有俗气沾染,劳烦园主将所有分园之物撤走,让梨园充满自然清香之气。有冒犯园主的地方,便冒犯了吧。”西风慢慢蹲下,执笔将小人切碎,温柔的看着梨焕亭,有些歉意。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干着最残忍的事,打七折是不可能的,只能打骨折。 梨焕亭感觉自己同小人一般每一寸肌肤都被切碎,每一根骨骼都被碾碎,这感觉太过真实,他扑通一下就跪在西风脚下,声泪俱下:“贵人远道而来,小园蓬荜生辉,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只要鄙人能办到的上天入地一定鞠躬尽瘁。” “孺子可教也。”西风微笑。 一位弟子前来,禀报:“主人,两位贵人中途弃了车驾,骑马跑了,梨园这边还要不要安排?” 不来了?那这群瘟神应该也要离开了吧。 梨焕亭精神一震。 大约巽泽不想与他们同行,绕道去了梨园后山深处,西风思索片刻,弯腰看着梨焕亭,很有诚意道:“今日休园,闲杂人等勿进,明白吗?” 不是不来了吗?怎么还要休园?这可是千金的损失。 “损失……”梨焕亭的质疑在西风犀利眼神的注视下,立马变得恭顺,“我自掏腰包赔付。” 西风笑而不语。 * 芳菲摇落,万千梨花徐徐铺开。 微微日光流贯天地,压出梨花千重万叠的姿态,清风起时,乱花吹雪,当真有“占尽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气势。 马蹄轻踏,驮着巽黎二人向梨园深处行去。 轻风拂过,花雨落得更盛,争相沾染二人衣衫,仿佛在他们身上重获生命,开得如雪清莲。 慕容黎星辰般澄澈的眸子看着满园芬芳,道:“修整有序,杂草尽除,此处并非荒郊野梨,谁竟有如此雅趣,种满园梨花,赏天下之白?” 巽泽任由坐下马儿在梨花树下悠悠行走,双手环着慕容黎,慵懒的将头靠在慕容黎肩上:“莫非阿黎对梨园主人有兴趣?” 慕容黎淡淡一笑:“能寄情花木,或许是位风雅之人。” “那你一定大失所望。”巽泽笑道,“此人的闲情逸致唯金钱是矣。梨园收费,十金一赏。” 赏花竟要出钱?慕容黎似乎来了兴趣,道:“我俩擅自闯入,待会若是被梨园主人发现未给入园费,岂不是要被请出去?” 巽泽笑眯眯轻声道:“那只能阿黎自掏腰包,我是随了阿黎的人,哪有付钱的道理?” 慕容黎斩钉截铁:“我没钱。” 巽泽瞪大了眼珠:“堂堂瑶光国主,你不会比我还穷吧?” 慕容黎无奈道:“我是一国之君,自然没有把钱带在身上的道理。” 一国之君,出门都有随行仪仗,吃穿用度自有专人伺候,岂不就是不用揣钱在兜里。 最主要是,半路丢下西风等人,翻梨园后门擅入,是巽泽的主意。 巽泽开始气馁:“阿黎真没带钱?” “没有。” “我也没有。” “那阿巽觉得该怎么办?” “赏霸王花?” “不妥。或许可以以物交换。” “我两袖清风,身上不携一物。” “你确定?” 面对慕容黎炽热的目光,巽泽突然懊恼道:“我以为从此跟了金主,就能富甲一方,不愁吃穿。如今看来如意算盘落空了……阿黎,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他抽出手,腾空而起,似是准备反悔开溜。 慕容黎一把拽回,将他按在马背上,凝视着他:“来不及,既许一诺,焉能悔之?” “阿黎,这大白天的,不太好吧。”巽泽目光流转,脸上的笑意渐渐魅惑,五指如玉,勾住慕容黎后颈就迎了上去。 慕容黎脸上的笑意也渐渐魅惑。 唰然一声轻响。 一把折扇在巽泽眼前展开,扇面上千里江山图栩栩如生。 巽泽倏然变色,握住慕容黎手腕:“阿黎,顺手牵羊可有失君王风度。” “风度,因人而异。”慕容黎淡笑,扇面一合,折扇就到了另一只手中,巽泽一怔之际,他已飞身而下,轻巧的落在铺满梨花的青石板上。 唰折扇再次打开,慕容黎观摩扇面,饶有兴致道:“遖宿的千里江山图,我记得去年中秋,毓骁遣使送来许多贺礼,这把明珠山河扇就是其中一件珍品,不是应该还在四方馆中由太祝监管,何时被你顺手牵羊了?” “二侄子给阿黎送千里江山图,是要邀请阿黎同览遖宿河山,享大好风光。”巽泽侧身躺在马背上,又淡淡的笑了起来,“阿黎这般不解风情,如此珍宝压于四方馆箱底,毓骁若是知道岂不是要寒了心。” “你取了扇子,莫非想代替本王去暖毓骁的心?”慕容黎似笑非笑。 “游一游遖宿山川也不是……”慕容黎冰封之气骤然凝结,巽泽喜气洋洋之声渐渐弱了下去,“不敢。” “天下还有你不敢做之事?”梨花轻飞,滑落于扇面,慕容黎摇转折扇,让一蓬雪白的花雨在眼前散开,道,“日晒不褶,遇水不湿,施力不破,做工堪称一绝,可抵十金。” 巽泽一听要用他的扇子抵入园费,立刻跳了起来,滑到慕容黎面前,抢夺扇子:“二侄子的心意,阿黎就算不在乎也不至于如此廉价,丢给梨园主人岂非暴殄天物?” “是吗?”慕容黎避过他的招式,往后一滑三丈,立稳,折扇一合,任由红袍随花流云般涌动,淡淡道,“若是真的明珠山河扇,自是百金不换,然而这把。” 他唰然打开扇面,眸色分明瞥视巽泽,“赝品而已,做工虽精致,画工实在粗糙,若是本王出价,最多一金。” “阿黎,看破不说破,咱们还是朋友。”巽泽身形瞬动,从后方揽住慕容黎,一手握着扇子,一手轻轻拂过扇面的山河画,附在慕容黎耳边,腻声道,“虽然画得不怎么样,但乃我亲手制作,市面上可是千金难求,怎么才值一金呢?” 慕容黎不动声色从他怀中滑出来,扇子叩击掌心,幽幽道:“阿巽不若坦诚相告,究竟还仿了哪些贡品?” “心照不宣,心照不宣。我发誓,换取的金钱都进了国主腰包。” 阳光透下,照在巽泽脸上,春日的暖阳让他的容色,一如九天仙人,拂进人的心中。 这样的仙人行事却如地痞无赖,整日鼓捣些赝品坑蒙拐骗,反差不是一般的大,慕容黎悠悠叹息,实在无法再严肃下去,遂唤来马儿,往梨园花溪深处行去。 “阿黎,扇子还我。” “本王花千金买了。” “不卖。” * 水声潺潺,轻雾在梨林中弥漫,清泉细密,阳光下水雾蒸腾变化,宛如一幅巨大的纱幔。 美轮美奂。 一株巨大的梨树立在清泉边,盘根纠结,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巨大的树冠徐徐铺开,绽放团簇梨花,宛如一张巨大的花神伞。 微风起时,花落如雪。 梨花树下有香案,古琴,笔墨纸砚,洗妆一切所需,大约是一刻钟前同样赏花的风雅之人走时不慎留下的。 慕容黎端坐于花树下,铺开折扇,提笔沾墨,目光只凝住在自己的手上,为千里江山图添惊鸿一笔。 巽泽踏花轻坐于慕容黎身旁,一时竟呆住。 红衣玉人,是如此心无旁骛,任千里江山在笔下游走生辉,花雨极盛,自慕容黎的发际,衣间朵朵坠落,他却只沉醉于自己的杰作,仿佛外界一切荣光,都与他无关。 多么像书画中走出来的谪仙雅士,绝尘不染。 高坐龙庭,有帝王之风,月下吹箫,是谪仙之清,花下作画,拥雅士之仪。世间三绝,慕容黎独领风骚,无人可出其右。 一想到与这个人间绝色枕合欢之人是自己,巽泽就忍不住勾出一抹魅惑世人的笑。 什么是人生巅峰?独拥绝世佳人的他才是人生巅峰。 “注意举止,如若再这般垂涎三尺,金津玉液快淹没扇面了。”慕容黎开口,笔下却未停。 “若非阿黎太过诱人,我哪能这般失态。”巽泽纤指划过,为慕容黎弹开肩头落花,咫尺之距,连呼吸都那么清晰,“上天真是太过慷慨,将阿黎生得这般好看,总是让人情不自禁。” 慕容黎微微一笑,扒开巽泽,继续醉心作画:“端正,一会就好。” “这样的画阿黎也能改吗?”巽泽视线随着慕容黎笔走而动,扇面原先略显粗糙的山川图,在慕容黎笔下,一寸一景逐渐变幻,那山光明媚,波澜壮阔,犹如受神来之笔点墨,跃然纸上。 全然变成一幅全新的山河盛景,峰峦雄伟,白练横空,烟波浩渺。 巽泽不由得惊叹:“这是?” 慕容黎笔墨横姿勾过最后一笔:“瑶光江山。” 他搁下画笔,抬起扇面,轻轻吹了吹。 “紫气东来,壮丽锦绣,如这扇面,经年不褪,长盛不衰。” “都道江山如画,引无数英雄竞折腰,阿黎妙手丹青,一纸扇面描尽山河盛景。如此这把仿真山河扇岂不是比真品更具价值?”巽泽慵懒靠着慕容黎,掌心虚空拂过扇面,未干透的墨汁受灵力一催,化成一圈淡淡烟霾缭绕纸面上。 “你莫非又起了什么歪主意?”慕容黎饶有兴致看着巽泽,好好的一个仙人,入了红尘怎越来越俗不可耐了呢。 巽泽笑眯眯道:“凡是出自王上之手,诗书字画可都称得上无价之宝。” 慕容黎:“然后呢?” “既是无价之宝。”巽泽伸出一个手指头,在慕容黎面前比划着,“千金不多,王上此时未带金银,可以白纸黑字打个欠条。” 他铺开纸张,提笔抹墨,就准备写下一张慕容黎欠他扇子成本价的欠条。 慕容黎不动声色:“你方才不是不卖吗?” “审时度势嘛。”巽泽笑得很开心,开始写欠条,“阿黎,你花千金买了我的扇子,签字画押我收好,待我以万金把扇子卖出,给阿黎净赚九千金。” 堂堂瑶光国主,会稀罕九千金? 慕容黎:“这么说,我还要把扇子给你?” “江湖技艺,这中间的门道阿黎不懂,若阿黎不把扇子给我,我如何托暗家定价呢?”巽泽笔走游龙,很快就把欠条写好,送到慕容黎眼前,大有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 玉衡话本胡编乱造一个关于扇子的感天动地传奇故事,再以黄牛为托,物贩子暗箱操作哄抬价格,定万金也不是什么难事,还能卖到达官贵人手中。 但他慕容黎的妙笔丹青,岂可以常人手书之名随意流去九流三教里。 慕容黎审视欠条:“阿巽不是自诩仙人?何时结交这些旁门左道?” 巽泽得意洋洋,示意慕容黎签字给扇子:“修仙之前,我在江湖上那也是混得风生水起。” 慕容黎扇面一合,轻敲额头,认真思索着:“扇子若是给了你,我不携一物,反倒还欠你千金,倘若阿巽卷物私藏,本王着实吃亏。” 巽泽解释道:“阿黎怎可这样看我,我用人格保证,若价不随心,绝对完璧归赵。” “阿巽的人格?”慕容黎拿过欠条,淡淡撕碎,凝视巽泽,“本王实在信不过,这天下谁都有人格,唯独阿巽没有。” 巽泽看着被撕碎的欠条,目光中突然有无限哀伤:“原来我在阿黎心中是这样的人。” 慕容黎吃惊的看着他。 这人是难过了呢还是难过了呢? 慕容黎决定把亲手画的瑶光江山扇赠给他。 巽泽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就止不住,笑得兴高采烈,笑得不由分说就把慕容黎摁倒在梨花树下的锦绣白雪中。 满树落英,从微风里,轻轻飘扬,在红蓝锦衣中再度绽放,美得恍若天界仙踪。 “阿黎若觉得欠条太过世俗。不若换一种方式?”巽泽凑下来轻轻解开慕容黎罗裳,触摸他心口妖艳的羽琼花,目中射出狂热的目光。 “何为千金?” 他柔声道,“春宵一刻抵千金。” “原来阿巽并非想要千金。”慕容黎猛然翻身将巽泽压下,任由衣襟敞开,托起巽泽下颚,凑到他耳边,轻轻一笑,“你莫非忘记了……昨夜……” 他出手,扶上巽泽苍蓝色的腰带,就待解开:“这样也是春宵一刻……付千金。” 巽泽脸色倏然大变,握紧慕容黎手腕:“阿黎,咱们可是说好,瑶光你为天,玉衡我为天,君无戏言,怎么变卦?” 慕容黎淡淡道:“因为本王是王,王上理应在上。” “……”巽泽耍起了无赖,“论身份我还是陛下,当自称一声朕,本就高出于你。” 慕容黎:“本王给过你机会,阿巽不是自己放弃了吗?” “……”他让他以帝裔之名上朝,他不愿。 巽泽保持着最后的倔强:“可是……我可是堂堂仙人,在灵山很有面子的,这般在下……” “这里是人间,是瑶光,天玑玉衡交界也是瑶光。” “哼╯^╰还不是我让着你,那……我赏花……你吹曲。” 内心跌宕起伏,已是满脸挫败,巽泽拉拢好慕容黎凌乱的衣襟,腰封束好,就扶慕容黎坐起,侧身躺着,靠在慕容黎腿上,拿过扇子展开,扇了起来,似乎在给自己的浴火焚身降温。 慕容黎暗自好笑,眸中隐去狡黠,抚起竹箫,淡淡一曲,吹奏宁静致远的情怀,一时清澈的水流声,簌簌的花落声,还有鸟雀欢歌声全都融入箫曲中,谱出山林幽谷诗情画意。 不知过了多久,巽泽抬起迷离的双眼,勾住慕容黎,轻轻道:“阿黎喜欢现在的生活吗?为王为君,随心所欲。”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人间天上,洞天方看清绝,天姿灵秀,不与群芳同列,意气舒高洁。” 慕容黎放下竹箫,轻轻解开巽泽发簪,撷一株梨花为他戴在发中,看着戴花不显妩媚,更添清绝的巽泽,眼中尽是温情:“阿巽,我喜欢,如今这般,随心所欲。” 倾身,吻去。 乱花飞舞,舞尽风流只余香。 第1章 一锭金恩 【注:这个故事,传承上篇,开启的是巽黎的诗篇,书写的是巽黎点滴的柔情,让他们半生残卷留下瑰丽与奇伟。 我意传承他们灿烂的风华,会有万国来朝,武林争聚,每一个人,或风华绝代,或豪情万丈,或游吟曲江,也许恣意,也许沉郁,也许诡谲,也许隐幽,都将自由行走于这万里舞台,共同缔造瑶光风情盛世。 只为巽黎书写传奇。】 ★ 幽夜,青灯逐风忽闪,红幛,轻拨香骨森寒,青烟,缭绕魅影纠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美人,你把心献我,可好?” 晏翎倾身,呢语。 修长的指尖抚摸着一张冰肌俏面,那俏面之人寸缕不着,双目紧闭,身体不住颤抖,仿佛连灵魂都已被晏翎带给的恐惧搅碎。 “不……放开……你这个恶魔。”那人毫无血色的双唇动了动,试图反抗推开晏翎,却已虚弱到连指尖都动不了。 他的功力已悉数散尽。 汗液搅湿了长发,晏翎变态嫣红的脸化为妖异。 他不喜欢他们惊恐瑟缩不情不愿的样子,这不助于修炼。 他要撕碎猎物的肉体与灵魂。 “怎么就没有人心甘情愿的,把心给我呢?我可真是不喜欢呐。”晏翎脸上浮起诡异的微笑,轻语妖漫。 掌心猝然聚出一团紫火,跳跃拨动。 嘶的一声轻响,紫火透体贯去,身下那人一声惨叫,心脏竟然冲破胸腔,跃到了晏翎手中。 溅开大片血花,和肉体烧焦的香焚气味。 心脏还在勃勃跃动着,带着腥热的温度,浇灭了紫火,晏翎握着它,闻着让人兴奋冲动的血腥之气,忍不住舌尖拱出,舔下满口猩红。 残红斑斑,面目狰狞。 “哎,真无聊呀。” 一甩手,心脏被摔到玉盘上,玉盘微沉。 轻披纱裳,他挑起一个极为阴沉的笑意,走出肮脏的锦榻,持酒一杯,手心腥恶尽将杯盏染红。 “晏君。”冷月清辉的照耀下,一个淡青色的人影徐徐走来。 晏翎妖电一般的目光,如利刃般直刺在那人脸上。 那人脸上扣着一面淡青色的面具。 片刻,晏翎眼中欲望流溢而出,突然扑了过去,抚摸那人脖颈诱人的光泽,如狼似虎贪婪嗅着:“你身上,可真香啊。这么香的美人骨,面具下又是怎样让人着迷的一张脸啊。” 那人面具下的眸光似乎微微闪烁,有些嘲弄的意味:“晏君,不舍其小,何得其大?” “如此良辰美景,何不与我共饮一杯?”晏翎血杯放入那人手中,嘴中还残留着鲜血,“你可是又寻了什么好的宝贝?” 那人怜悯的看着晏翎,仿佛看着为欲望折磨的怪物,淡淡放下酒杯,取出一幅画,在晏翎面前展开:“晏君请看,这画中人可堪比天人?” 晏翎突然出手,一把将画像抓在手中,目光瞬间就变了,如果说刚才他的目光是贪婪,那现在就是堕落:“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若有此绝世佳人心甘情愿祭心渡我,则可事半功倍,岂不妙哉?” 他小心翼翼触摸画中人眉梢,感受着摧残沉沦的欢娱,“此人今在何处?” 那面具人指尖叩击杯沿,清音妙散开来:“此人身份地位不同凡响,晏君可要三思。” 晏翎悠然看着青色面具,仰天爆发出一阵极为得意的狂笑:“你可听过本君怕过何人?就算他是黎泽阁阁主,也要他沦为本君掌中物。” “那在下恭祝晏君夙愿达成。”青苍色的面具,淡淡隐去。 晏翎慢慢朝玉盘走过去,压下玉盘,将僵硬的心脏拾起扔开,看着又渐渐升起的猩红玉盘,妖漫低语:“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心,才能托起你的另一端?” 那是一座天平,玉盘为一端。 另一端,伸向隐秘的黑暗。 他丢出画像,下令:“找到此人,抓进宫来。” “是。”几条黑影倏然闪过。 * 毕竟英雄宴是武林盛会,行走江湖,瑶光国主身份过于招摇恐招惹是非,慕容黎将朝中的人陆续分派到职司,履行自己的职责,便同巽泽以私巡天下视察民情,锄奸惩恶之名踏山游江去了。 瑶光三千暗卫,由庚辰统御。王城禁军,方夜领导。边境安危,萧然及壬癸驻守。林相监国,阁老执政,每日挑选重中之重的奏章以千里神驹护送,慕容黎批阅又送回王城执行。 山川风物,雄奇开阔。 两人过水路,越闹市,踏郡县,一路鞭指山河,哪里有什么先代哲贤,哪里又有什么风流人物,哪里用兵当守,哪里用兵当攻。两人都是胸中罗十万兵甲,读书之多,见地非凡,谈论起来津津有味,行走月余,尽是万般美好。 取龙城,在瑶光东南方向,位于海边。气候宜人,颇似云蔚泽风光。 这日入了境内,还不到正午,拐过十里长亭,显出间青木瓦房,看上去很是清雅,正面高挑一面青旗,上书一个字:“酒。” “客舍青青柳色新,天子临轩为君饮。”巽泽吟道,拉着慕容黎,“阿黎,我们进去喝一杯。” 慕容黎道:“莫要又吃不惯里面的东西,待会把人家后厨砸了,又要我赔。” 巽泽将背后的包袱一拍,道:“银子在我这里,要你赔?你一路吃我住我睡我,好意思?” 这人真是,毫不要脸,慕容黎似乎早已习惯,道:“你也不看看那钱是从哪里来的?” 巽泽:“我管它哪里来的,哪怕它是国库里的现在在我身上,就是我的。你人都是我的,自然钱也是我的。” 两人说着话,走进酒堂,堂内干净整洁,并无异味,堂上摆放了五张桌子,此时已坐满了三桌。 先来的酒客神情彪悍,右手边都是刀斧剑弓羽各种兵器,显然也是江湖中人,不知是不是也要去参加英雄宴。 巽泽不管他们,牵着慕容黎把一张空桌移到靠栏杆地方坐下,自顾倒了盏茶。 众人看了看他俩,两人的衣饰,不可谓不引人瞩目,但近日武林风气浮华,奇装异服的门派子弟不在少数,无非都是参加武林盛会的,倒也不甚在意。 黎泽阁虽为天宗第一大派,但成立至今,其弟子极少在江湖中走动,世人只闻其名声不见其人,阁主之貌更是无人见过。 两人出行,本就刻意隐藏身份,也无弟子跟随,除了容貌出众会惹得一些人啧啧称赞,倒也不曾招来是非,此刻巽泽周身更是看不出一点杀气,也无兵器傍身,更像是两个世家公子出来游山玩水的,只不过游玩玩到武林城,未免让人多看了两眼。 店家见又来新客,忙不迭的跑来询问要喝什么吃什么,打尖还是住店。 巽泽饮下一口茶,噗的一声全吐在桌子上,赏了店家一块金子,带着浮夸的世家纨绔语气道:“这是人喝的吗?茶壶茶盏拿去刷十遍,用新煮的泉水泡了再端上来。酒碗刷十遍,做菜的锅,铲子,盘子,筷子,后厨也一同刷十遍,若是再有一丝异味,就拆了这酒店招牌。” 老板手中的金子突然就有些握不住了,脸一下变得惨白惨白的,又多增了两道皱纹。 这人不像吃饭的,倒像是砸场子的。 巽泽见他瑟瑟缩缩,怒道:“还不下去刷碗,饿着我家公子是你担待得起的吗?” 店家颤抖一下,也不敢看慕容黎,立刻答应着下去。 像这种纨绔,仗着钱多,不知天高地厚,入了武林地界还这么多讲究,遇上暴躁之人大约活不过三日,众人略带鄙薄,不免又有些惋惜,竟不再对二人设防,自顾谈论起来。 一人道:“据悉,此次英雄宴只请了道上有名望的门派,咱们五虎门是小帮,若不是师父与元老会有些交情,咱们还不一定能在群英会上露脸。” 一人立刻小声道:“表面风光,背后肮脏,师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最近流传九天十地藏有武林秘宝,一旦打开得到秘籍就可横行天下,唯我独尊。传言打开九天十地秘宝的钥匙会在取龙城现世,便引得各种魑魅魍魉宵小之辈前来,抢夺秘钥,搅乱了取龙城太平日子。天倾山庄世代镇守取龙城,若是因此乱了此城风气,天倾山庄武林泰斗的位置就岌岌可危,濮阳庄主才同元老会商榷召开武林大会。” 先前那人道:“师兄可还看透了什么?要说这请帖虽然发下来,上面却只字不提设宴目的,是单纯摆宴还是真要选举武林盟主?” 那师兄道:“自然是切磋武艺选举武林盟主,咱师父交待了,五虎门意思意思露脸参加一下,千万不可拔头筹,因为这武林盟主实际是天倾山庄和元老会选出来的替死鬼。名义上的盟主,实权还是天倾山庄和长老会。” 众人顿时来了兴趣,附耳过去:“怎么说?” 师兄道:“九天十地宝藏钥匙若被参赛门派取得,盟主就应该起表率作用号召大家一起分享秘籍,若是取钥匙的门派不愿交出起冲突,那也是盟主担着,谁让他是盟主,错对都在盟主身上。若是被独行浪子,邪魔外道之人取得钥匙,修炼了神功,天倾山庄和元老会自然对付不了,选这个盟主就是未雨绸缪,到时候用来对付修习秘籍之人。反正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再要说缩头不上,那就已经是没办法了,盟主就是推出去打头阵,拉回来顶锅的。” 就听一人突然问道:“你们说那个号称天下第一大派的黎泽阁会来人吗?” 一人又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派,占着茅坑不拉屎,徒有虚名,大家行走江湖这些年,可见过黎泽阁弟子?” “倒是没有。” “而且黎泽阁究竟在什么地方大家也都不知道,只说在山间,瑶光那么多高山,谁知道是那一座山?指不定早就是个空壳,人都遣散回家种地去了。” 巽泽听到这里,淡淡一笑,玉衡的那些家伙吃饭睡觉斗殴,大概不喜欢种地。 恰好店家端来招牌菜,慕容黎吃下一口,微微皱眉。 巽泽伸手就将店家按在桌上,皮笑肉不笑:“我不是叫你刷十遍碗筷吗,你看你给我家公子吃的什么,再让我家公子皱一下眉,小心本恶少剥了你的皮,去,重新做。” 店家脸色又惨白起来:“这已经是本店最好的饭菜……” “味道确实不太好。”慕容黎拉开巽泽的手,扶起店家,给他手里放了一锭金子,“不若这样,店家把后厨借给我这位书童一盏茶时间,他亲自下厨,免去店家麻烦。” “这……”店家看看巽泽,书童吗?有这么嚣张的书童,这位公子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他摸着金子,同情的看了慕容黎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四周,“若是各位道上朋友不介意?自然再好不过。” “矫情。”五虎门那帮兄弟扶上兵器,自有一股轰鸣之声,不屑道,“瞎讲究,这些富家公子就是麻烦。光天化日,谅这小子也不敢在后厨动什么手脚。若他敢下毒,店主只管报我名号,我替你取了他脑袋。” “多谢仁兄。”店主向五虎门抱拳致谢,邀请巽泽,“公子请。” 巽泽不管他们,立马弯腰给慕容黎行礼:“公子好生休息,小的这就去为公子烧一桌好菜。”然后随店主而去。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为难店家的吃客江湖中人也是见怪不怪,吃了几口菜,又继续讲道。 “话不能这么说,黎泽阁隐世门派,向来不问世事,不参恩怨,名声却在外,自有它的道理。阁主更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谁惹上不是死?若黎泽阁也有请帖,那么这武林盟主之位不言而喻,定是他了。” “或许这才是英雄宴的秘密,借天下第一之手铲除想要夺得秘籍之人?” “只是黎泽阁能成为第一大派,作为阁主的巽泽怎么会连这点事情都看不透?会甘愿做这出头鸟吗?” “看透又怎样?若天下第一是别人,濮阳卿和元老会只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巽泽,那就另当别论了。据说,巽泽和濮阳卿曾也是琴箫合奏的高山流水情。” “不是说巽泽常年闭关修仙不惹红尘吗?竟与濮阳卿有佳话?” “我们是红尘,濮阳庄主是红尘之外呀。” “不对呀,不是传言当年又原山那一战,当今国主携一人之手在数万尸山上昭告天地,共度余生,那人不就是叫巽泽?” “是叫巽泽不错,但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断不可能是黎泽阁的那位巽泽。” “如何断定?” “你们想呀,朝堂江湖向来对立,说到底,黎泽阁武林中人还是离不开草莽二字,国主何许人也,岂会与江湖草莽为伍。若知道有这么一个天下大派,威胁着龙座,还不发兵直接剿了。” “也有几分道理。” “所以同为武林中人,黎泽阁主巽泽和庄主濮阳卿才是琴瑟和鸣,金风玉露的佳人。” 天倾山庄,世代镇守取龙城。庄主濮阳卿,二十七岁,取龙城公子榜首,温润如玉,清谈尔雅,手中瑶琴丛竹流风,自钧天传世百年来,如太古遗音,曲动天下。 这是西风给慕容黎的第一手资料。 和巽泽竟有交情?琴箫合奏,巽泽何时学会吹箫? 武林风气传成这样了吗? 慕容黎淡淡饮酒,不表露神色。 之前那位师兄道:“那都是这些大门大派理不清的关系,江湖之中人心诡诈,你我武功平庸,安安分分参加完英雄宴,回去复命就行了。” 只听一人接口道:“想安安分分做人,还是不要蹚这波浑水。” 五虎门弟子刀剑齐出,纷纷道:“谁?” “我。”一位灰衣少年走进酒肆,扫视一圈走到慕容黎对面坐了下来,提酒,倒酒,喝酒,动作一气呵成,看着慕容黎,“赶路太急,口渴,喝了公子的酒,公子不介意吧?” 慕容黎看了看他,淡淡道:“不介意,公子请。” “你让人感觉很舒服。”那少年,“叫我小杜。” 慕容黎微笑,有意无意扫了一眼整个大堂。 小杜几口酒下肚,唰取下背上长刀,铛一声拍在桌上,阴恻恻道:“想要安安分分做人,就把英雄帖交出来,小爷替你们去参加武林大会,你们还可回去守着祖业过命。” “黄口小儿口出狂言,莫非是在人间活腻了?”那师兄长剑一出,就是一股狂暴之气扫去。 五虎门那帮弟子也不是吃素的,猛然踢飞桌椅站了起来,剑指小杜,冷笑:“天倾山庄亲自给我们发的请帖,若是给了你,我五虎帮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做人不好混,那就去做鬼。”小杜说着,一刀劈出,刀锋霍霍,刀尖上一脉蓝紫光芒流动,破空声竟在刀影之后,阴寒内力追袭而去。 五虎门弟子就觉一阵冷风扑面吹来,急忙举兵器去挡。 哧哧之声不绝,慕容黎暗道,这几名弟子定要吃亏,却被一股力量将他拉到屋角,避开刀光剑影之风,慕容黎转头看,颇感吃惊,竟是店主怕他被伤着,拉他到安全处。 慕容黎轻轻提醒:“你的店被砸了,你不担心?” “习惯了。最近确实不太平,斗殴打架常有发生,时不时哪家公子哪家弟子就被杀了,连尸体都找不到。”店主无奈摇头叹道,“尽是为抢秘宝钥匙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可这钥匙长啥样也没有人见过。哦,还有抢请帖的,天倾山庄就发了二十份请帖出去,一派一贴,持帖才能入会,那么多人都想参加武林大会,这不是故意制造混乱吗?公子,江湖险恶,若是游山玩水,还是绕道而行吧。” 慕容黎微笑:“多谢仗义提醒。” 良久,店主似是自言自语:“这取龙城取的可是龙脉。” “公子当小心。” 慕容黎心下一寒,这话缥缈如风闪过心头,正想询问店家,就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小杜提着那五虎门师兄倒过身来控了几下,腰间杂物全都掉了出来,小杜再一抛,五虎门弟子慌忙来接时,劲气从师兄身上凌厉冲出,噼里啪啦几个人一齐跌出酒肆。 一群人灰头土脸爬了起来,蠢蠢又准备打来。 小杜捡起地上的金绣名帖,啪就放到桌上:“你们可以走了,连我都打不过,妄想参加武林大会,还觉得不够丢脸?” 话糙理不糙,若是在大会上被打得如狗爬,确实更丢脸,那师兄犹豫了一下,道:“今日我不敌你,异日……” 小杜将刀往桌上一放,又是阴恻恻道:“异日我做了武林盟主,你还想寻我报复是不是?” 提起这武林盟主之位,师兄脸色一沉:“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祝阁下好运,咱们后会无期。”说完招手带着他的同伴就离开了。 小杜拿起请帖,看了看:“还以为是什么金镶玉,也不过一张废纸。” 他向慕容黎招手,“公子过来看看,这请帖是真是假?” 慕容黎从容走来,淡定坐了下去,琢磨片刻,道:“在下乃一介文人,途经此地拜访好友,这……江湖请帖,实在不能辨别真伪,抱歉。” “没关系。我喜欢你,交个朋友。”小杜为慕容黎斟酒,举酒相敬。 慕容黎看着酒盏,未接,这话也不知道怎么接。 小杜并不在意,自饮一杯,又对慕容黎道:“今日我打烂店家桌椅,理应赔偿,但出门着急忘带银两,你可否借我二两文银,异日……” 慕容黎扶上酒盏,看着盏中酒花,缓缓道:“异日小杜做了武林盟主,再来归还是不是?” 小杜诧道:“你怎知我心中所想?” 慕容黎微微一笑,取出一锭金放在请帖上,道:“有缘再还。” “公子慷慨,小杜铭记在心。”小杜随手将金子丢给店家,店家笑眯眯接了,才想起手中托着的那盘鱼,立刻弯腰奉到慕容黎面前,歉然道:“公子,您的第一道菜,翡翠鱼,方才耽误,大概有些凉了,可否需要温?” 慕容黎拿起筷子,道:“不必,放下吧。” “这鱼看着不错,想必尝起来也应该不错,没想到这边陲店,竟有厨艺高手。”小杜看着慕容黎面前的盘中餐,竟有了想饱腹一顿的冲动。 “这鱼你不能吃,烧它那位不仅厨艺高超,武功也了得,你打不过他。”慕容黎放下筷子,倒也不急于吃,悠悠道。 “高手,我喜欢挑战。”小杜似乎就喜欢找茬,筷子一拿,就将那盘鱼挪到面前,夹起送入口中。 银芒侧目,刀风呼啸而至,微响,筷子断为两截,鱼落入盘中。 第2章 神秘店主 “好刀法。”小杜神色陡然一变,抓起刀,身子凌空舞起,在空中一阵翻腾,刀劈时空,凌厉的劲风也跟着直扑而去。 这劲风去得好快,如斧如凿,如震雷闪电,如天帝震怒。小杜有自信,自己十年如一日磨炼的终极刀法,疾风旭日,定能瞬间斩对手胸骨。 可是他的刀刚刚出鞘,就感到胸口处宛如被风吹过,微微有些发寒。 然后,他看到巽泽惊若天人的容颜挂着讥诮。 “这世间有两样东西旁人动不得,一是我为阿黎做的菜。”冷光在日风中耀起,向小杜腾了过去。 “阿巽,留情。” 小杜忽听得红衣公子轻唤一声,冷光就侵蚀了心灵,顿时气血上涌,一口血箭喷出,身子猝不及防向后摔出,拦路桌椅全被弹了开去,十步后又喷出一股鲜血,方才立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输了。”他满脸荒凉,直视巽泽,根本顾不得擦拭嘴角鲜血,刀往背包上一放,视死如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股力量是何等强大,何等空灵! 那一瞬间,等待他的,似乎只有死亡。 初入江湖就被打败,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怎不令他心灰意冷。 “谁要杀你,有病。”巽泽敛去杀气,不再理小杜,只低头注视着手中新出炉的美食,坐到慕容黎身旁,为慕容黎剥蟹壳,“他们后厨食材不比瑶光,全都是这些鱼虾蟹贝,瞧着也不是太新鲜,阿黎将就吃着,待进城后,再寻一家上等酒楼入住。” “小杜少年意气,此心向阳。须知少年凌云志,最是难得,你别吓唬他。”慕容黎接过巽泽剥好的蟹肉,慢悠悠吃着,一接触到巽泽,眼中便带上从容的笑意。 “我可不是吓唬,我纯粹就是想揍他。”巽泽温柔的目光移开慕容黎,盯到小杜身上时,已是如深潭一般幽静,化不开的冰冷,“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喜欢我家公子?” 慕容黎差点被蟹肉噎住,这人什么关注点? 小杜目光抬起时,恰好看到慕容黎从容的淡笑,笑得宛如不是他本身,而是这个天空和大地,如高山横掠过的风,瞬间侵占心灵,是不可亵渎的神圣。 “他让人很舒服,如沐春风。我喜欢他,怎么,不可以?”小杜一把抹去嘴角鲜血,瞥视巽泽为慕容黎剥蟹壳那轻柔的动作,与方才凌厉杀招判若两人,心底瞬间腾起一股不服输的狂傲,大声道,“只准你喜欢,还不许我喜欢?” “这……”巽泽想到那句占着茅坑不拉屎,整一个无语住,看着慕容黎,无奈耸肩,他可不是那么霸道的人。 慕容黎笑道:“竟还有你接不住话的一天。” “勇气可嘉。”巽泽取过茶壶慢慢斟了杯水,递给慕容黎,“若我初见你时有他一半的勇气,也不至于后面让你吃那么多苦。” 慕容黎将茶杯擎在两指间:“现在就很好。” “有我在,以后会更好。”巽泽笑而对小杜招手道,“你叫什么?小杜是吧,过来。” 小杜骇然看着巽泽,似乎并没有忘记这人方才骇人的一招,虽然他确实有股傲气,但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心生胆怯也是真的:“我……为什么要过去?” 巽泽微笑,又慢慢给自己斟了杯水:“你不是喜欢我家公子吗?过来给我家公子挑鱼刺。” “挑鱼刺?”小杜呆滞了片刻,突然恼怒道,“我乃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之喜欢,何来谄媚奉承姿态?江湖恣意,士可杀不可辱。” “还有骨气。”巽泽将茶杯放在嘴边,“那请帖,你不要了?” 请帖静静躺在桌上,就在巽泽手边,小杜看看巽泽,看看请帖:“成王败寇,有你这等人物在,我又何必去武林大会上枉送性命,不去也罢。” “倒还算知进退。”巽泽慢吞吞喝水,“我又不去参加那劳什子武林大会,你怕什么?” 小杜诧异:“你不参加?” 巽泽:“不参加。” “那你是哪个门派?” “无门无派。” “好,我信你。”确认巽泽不是在诓他,小杜上前几步,把请帖揣入怀中,对慕容黎抱拳:“公子金恩,来日必还。” 慕容黎淡淡一笑,并不是太在意。 小杜又看着巽泽:“你……究竟是什么人?” “路人。” “方才伤我用的是什么武器?” “世间万物,皆可为器。”刀风霍霍,巽泽一手拿着杯子,一手刀光炸开,反手一刀劈下,正是方才小杜使出的那一招疾风旭日。 但同样的招式在巽泽手中施展,威力就大大不同。 小杜就觉得一阵厉风刺面吹来,眼睛都睁不开,凌厉刀锋声入耳,紧接着一阵恐怖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刀不再是刀,而是千万芒星齐至,切割着脑袋,四肢,心脏,每一片肉体。 这种恐怖感觉太过真实,小杜几乎要惨叫呼声,刀势立顿,锋声止息。 小杜定了定心神,再看自己,却好好的什么也没少,身上的衣服都是完整的。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小子,学会了吗?”耳听得巽泽声音回响,触手一阵冰凉,再看手中,凭空竟多出来一把锋利无比的菜刀。 伤他的,竟是菜刀? 小杜握住刀柄,似有所悟。 突听砰然巨响,整栋青木瓦房,不受控制暴雨一般坍塌,小杜还来不及躲避,栏杆及瓦砾在刀气中尽被摧断,将他埋进废墟里。 一间酒肆,顷刻被夷为了平地。 满天尘埃中,两个黑色人影伫立在满地碎屑瓦砾上,冰冷的脸上阴沉沉没有一丝表情,机械般开口:“猎物没错。” “可惜跑了。” “追。” 他们微微转侧着头颅,似乎在空气中搜寻猎物的气息,眸子四处游动,如丛林中捕猎的毒蛇,慢慢在一个方位止住了动作,身形于尘土中飘去。 许久,小杜才从废墟中刨了个洞狼狈爬出来,却哪里还有巽泽和慕容黎的影子。 连店家都不知被砸到何处去了。 * 川流不息出入取龙城的人流中,一辆铜轴马车飞驰而来,不多时,入了城中主干道的大街,速度才慢了下来。 人声鼎沸,花天锦地,盛况空前。 巽泽掀开车帘扫视一眼,鱼龙混杂,多是江湖汉子,人手一柄兵器,或巡游,或喝茶,或切磋武艺,随摔随打,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放下车帘,对慕容黎道:“鱼龙混杂,看不出深浅,若是追来不是太好出手。” “那两个人的位置,是最里那张桌子阴暗的一角,若不细心观察,还以为那里没有人。只不过阿巽如何断定他们锁定的目标正是我两?” 慕容黎沉吟着,酒肆大堂共摆有五张桌子,他们进去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已坐满三桌,就是五虎门弟子,巽泽挑了一张靠栏坐下,小杜进去后直接和慕容黎拼桌,这种习惯在江湖是不礼貌的,容易挨打。 并非他喜欢慕容黎要挨着慕容黎坐,而是已没有了空桌他才找了慕容黎这个看起来还算舒服的人共桌,直到那个时候慕容黎才看清另外一张桌子角落里坐着两个黑衣人,喝着一壶冷水,眼眸如黑夜中的狼一般明亮,随时在嗅着猎物的味道。 “当然是在下告诉的。”车帘掀开一线,车夫将一物递了进来,“不知是哪位笔墨大家,这眉眼画的,尽得公子真髓。” 若不是见到了真主,这画拿去市集少说也值十金,不,百金。 慕容黎接画,眼中清光闪过,掌中倏然发力扯着车夫手腕便将他拽了进来,匍匐在车厢里,看清面目,慕容黎略有诧色:“店主?” “正是鄙人。”酒肆店主答道。 “你砸了他的店,他不但不恼怒,还给我们甩了尾巴?”慕容黎看向巽泽,当时巽泽一招疾风旭日,气劲四面八方飙去,劈断主梁,于酒肆倒塌灰尘四溅瞬间携他飞身入车驾,驰骋而来,哪里晓得车夫竟是店主。 巽泽笑眯眯抛一锭金在手中:“世间没有钱搞不定的事。” 他给的钱可以让店主重开十家分店,那破酒肆砸到稀烂店主也乐意,需要的话还帮忙助一臂之力,岂不妙哉。 慕容黎静静看着巽泽手里那锭金,呵!真是散财童子。 “当然,还不是因为他怕死。”巽泽目光一沉,紧盯店主,“在我们饭菜里下蒙汗药,不将功折罪,怕是容易早超生。” 店主低着头,倒是承认了:“原来公子是道上行家。” 巽泽:“论起行家,你该叫本公子一声祖宗。” 画像画的竟是自己,神髓尽显,慕容黎慢慢将目光移在店主身上,静静道:“此画,你从何处得来?” 店主知道这二位不会杀他,若是要杀他,在发现菜里有药就会杀了,所以他爬起坐下,习惯性拍拍灰尘:“这幅画是在那两位黑衣人身上取的。” 慕容黎道:“你与他们相识?” 店主摇头不屑:“不认识,这种大白天还穿夜行衣的人多半有鬼,我避之不及,怎会认识?” 慕容黎沉吟:“那你可知其来历?” 店主神秘道:“不一般的江湖人,就喜欢这般打扮,让人觉得神秘。” 慕容黎:“既然是不一般的江湖人,你如何取得?” 店主悄声道:“家有家法,行有行规,不可说,不可说。” 慕容黎拿过巽泽手里的金,放入店家手中,微笑示意:“但说无妨。” 世间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 巽泽看着空空的手:“……”散财金主。 慕容黎虽在微笑,周身却凝聚着帝王临朝的压迫,让店主如芒在背,他收了金,立刻道:“武林城边开店,接待的都是道上朋友,三天两头砸店摔桌也是常有的事。在下做的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生意,开门迎客,总不能白白吃亏,自然得有自己的独门绝技,一般遇到那种太过吝啬,砸桌不赔的客人,都会悄悄取走他们身上某样物件抵小店酒水。今日那两位怪人一来,在下便知道他们不会打尖住店,所以就取走他们身上之物,他们鬼鬼祟祟携公子画像定是不安好心,凑巧公子到来……” 又是黑店又是贼。 巽泽讥诮:“什么凑巧,你原先本是想把画像拿去卖了,赚个百金。却见我们到了你店里,一副纨绔涉世未深姿态,想来能再赚一笔,你便在第一道菜里下药准备迷倒我们,打算交给那两位换赏钱,结果我们不吃你那个饭菜,你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主,怕事情败露我找你算账才改变主意提醒我,奉上你这急行千里的马车结个善缘。” 店主老脸一红,巽泽说的一字不差,他无法否认,看看巽泽道:“不过公子刀法绝对数一数二,为何不直接杀了那二人,以绝后患?” 慕容黎看着店主,一派真诚:“为何要杀?他们拿着本公子画像不是倾慕我吗,难道还有别的企图?” 店主看着慕容黎的真诚,真是毫无心机的真诚,不禁怔住:“这……其实在下也不知。” 巽泽骄傲道:“我家公子倾城之姿,到哪不得招惹几个觊觎公子之貌的杂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等下送我们去城里最热闹最繁华的酒楼,想见公子的,让他们排队等候。” 慕容黎附和:“若要见本公子,确实该发放牌号,一个一个相见,不可坏了规矩。” 二人相视一笑。 “……” 涉世未深的公子哥,真不知道那是杀手?还要去闹市招摇,生怕别人找不到,往后估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觊觎倾城之姿?虽然确实好看,但江湖人还不至于色令智昏。 店主觉得这二人似乎想法太过天真,但是江湖生存之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救一时救不了一世,所以他叹了口气,又心安理得爬出去继续驾车:“两位公子坐稳了。驾~” 巽泽反手一扬,一道沛然之气倏然荡开,薄薄的犹如透明的琉璃,将整个车厢凝住,这道琉璃结界完美的将二人谈话与外界隔断,一丝都传不出去。 巽泽冷冷道:“这画像是拓印的。” 慕容黎慢慢撕碎画像:“别的刺客身上定然也有画像,若是不直接找到原画出自谁的手,杀他们只会打草惊蛇脏了手。” 巽泽指尖氤氲转动,裹住慕容黎手里纸张碎屑,再一运气,那些碎屑便化成了飞灰,巽泽拂袖,让它们散尽,才饶有兴致看着自己指尖:“等我查到是谁画了阿黎,我把他手指骨节寸寸捏碎。” 慕容黎看着他气怒的样子,不禁一笑:“或许那人真是觊觎本王倾城之貌,观画像睹物思人。” “那我就把他头拧下来,看他如何睹物如何思人。”巽泽春水般眸子荡漾开,伏近慕容黎,轻声道,“阿黎是我的,谁要是敢对阿黎有妄想,伤害阿黎,我就灭他十八代,让他知道人世间的十八道酷刑比地狱更可怕。” 慕容黎不动声色,淡淡道:“莫非你给小杜比划的刀法就是十八道酷刑中的一道?但本王瞧着怎么像你刻意相授?” 巽泽笑了起来:“他若是能领悟刀形所化之神,或许武林大会上能博得一筹,也不枉你对他的青睐。” “本王何时青睐于他?”慕容黎皱眉,“一面之缘能得你传授刀法,却也不像你的作风。” 巽泽神秘道:“因为他说他喜欢你。” 慕容黎:“不要开玩笑。” “他的眼里没有杂质,他的喜欢很纯粹,也很干净,往往这种喜欢最是难得。”巽泽难得的端正坐姿,认真道,“这种随心的纯粹会激发人的本能反应,倘若有天危险来临,有他在侧,他一定会不暇思索挡在你面前护你周全。” 单纯的喜欢,不想他受伤,何尝不是曾经的自己。 哪怕血踏昆仑,也不忍他承受一丝晨风的清寒。 江湖诡谲多变,阴沉黑暗,各路魑魅魍魉横行,他不可能时时在他身边,也许会在某个午后慵懒沉睡,也许会在某次追捕敌人分道,也许会在他为他下厨瞬间。总之,凡是都有意外,他只不过想在意外之外为他添一道防线。 “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即便往后与此人无交集,你传他刀法也算是帮了他。”慕容黎看着端正认真的巽泽,觉得别扭,突然道,“不过,阿巽就不担心?” 巽泽一时回味,竟无反应:“担心什么?” 慕容黎幽幽道:“他如今的喜欢的确纯粹,倘若来日变了质,阿巽可是给自己找了一位劲敌。” 有意思。 巽泽顿时明白慕容黎话里有味,身子微倾就扑到慕容黎身上,咬着他耳下香颈的清凉,柔声道:“阿黎又不会喜欢他,我怕什么?” “君心难测。”慕容黎作势欲推,“你怎知本王就一定会守着初心不变?” “我就是知道,阿黎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世间让阿黎倾心的能有几人?他们在阿黎眼中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子民。倘若来日真有让阿黎入眼之人,必也是有着非常人之过人之处,真有这般妙人,我倒也想见识一下,他好还是我好。”巽泽扶上慕容黎腰,扣住他的手腕,唇色分明就迎了上去。 “自卖自夸。” “舍我其谁。” “只是那画像。”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引蛇出洞。” 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一声哀嚎,店家突然被撞进车厢,一柄明晃晃的尖刀随之而至,向店家肩头插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飞刀直没至柄,店家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伤口鲜血横流。 “对不起,打扰了,个人恩怨。”店家捂着肩头匕首,看了看二人,尴尬不失礼貌道,这些富家公子真会玩。 “晦气。”竟然有人冲破他布的结界,搅了他的雅兴,巽泽压制住心头的不悦,一抬手,冰寒之气暴涨,就将店家轰了出去,车帘瞬间被搅成漫天丝幕。 正在这个时候,车厢两边响起了锐风之声。 马车剧烈一荡,仿佛撞上了什么异物。 出于本能,巽泽拦腰一搂,带着慕容黎破开车顶,冲天而起。 第3章 酒楼小二 “哟呵,瞧不出来,还找了帮手。” 车厢早已肢解,扯成碎片。 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手中玩着一串飞刀,站在骏马边,勒着缰绳,那骏马拉着铜轴车架,竟是再不能前进半步。 四五个人刀架店主颈侧,见巽泽慕容黎飞身而下,刀势立变,朝二人击去。 “什么妖魔小丑,也敢在我面前放肆。”巽泽冷笑。 那大汉似乎感觉眼前有人闪过,又似乎没有,一阵心悸,手中那串飞刀就脱离了他的掌控,朝他那五个手下面门刺去。 快如流星,冷如寒铁。 “好汉饶命,从此恩怨两消。”威武雄壮的汉子立马跪下。 跪得比飞刀去势还快,地面砸得比雷霆还响。 五人见刀尖刺来,宛如面对最恐怖的诛杀,已是头皮发麻失了意识,冷汗涔涔而下,直到刀尖舔着五人面皮呼啸而过,才软了双腿瘫倒在地。 飞刀在空中转了一圈,回到巽泽手中。 巽泽把玩着五柄飞刀,悠淡淡道:“好一招借刀杀人。” 刀气如电,裂空而出,霎时插到店主脚下,仿佛插入了店主心脏,店主立刻往后退了三步。 一阵入骨的寒意弥散开来,店主侧目,就见慕容黎向他踏上一步,话音十分诚恳:“有什么恩怨不能好好解决,需要当街行凶?” 店主强颜欢笑:“我不明白公子的话,是他们当街行凶,在下只是受害者。” 慕容黎看着他,缓缓道:“千里良驹,铜轴车驾,若不是店主早有预谋逃走,又怎会时刻备着这等可日行千里之物?” 店主脸部抽搐:“公子方才也知道我的行规,不得以防万一?” 他是店主也是贼,时刻准备跑路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黎淡淡一笑,转向大汉道:“我们与店家素不相识,你二人有什么恩怨不妨说说。” 那大汉蹬一下爬起来,兴奋道:“原来你们不是一伙的,那好说,好汉……”在巽泽冰冷目光注视下,他立马改口,“公子,咱们无怨无仇,刚才打错了,一场误会,我向您赔不是。” 他立刻九十度鞠躬,诚恳行礼。 “你为何要杀他?”巽泽满意微笑,称呼公子才有清雅风仪,好汉太过庸俗,容易引起不适,满脸胡茬随地吃躺才是好汉,他可是玉指漫绕的仙人,怎能用好汉称呼,真是,肤浅。 大汉知道他们不是一伙的,立刻来了精神:“在下乃长乐帮副帮主,本是应邀前来参加英雄宴,五日前在他小店打尖,入城后就发现掌门信物丢了。我脑袋蠢,本也没有怀疑到他头上,只得四处寻找,也算老天有眼,今日竟在黑市看到有人拿了我帮掌门信物高声叫卖,我上前就轰轰几拳打得那人满地找牙,他才招供是从店主手中倒卖来的,我正欲出城寻他,他竟送上门来了。偷什么不好,偷我帮掌门信物,给他一刀都算轻的。” “确实,一会儿你揍的时候本公子不会插手。”巽泽悠哉看着店主,“你定然有暗中通风的线人,见事情败露故而提醒我,顺便毁了你的店,假意帮我,实际上是让我们助你逃跑。” 店主依然扶着肩头刺入肉体的飞刀,满手血腥讥诮道:“笑话,我若要逃跑,不背道而驰,何故还往刀口撞来?” 慕容黎微笑:“一开始你或许是想逃跑,后见我们纨绔脾性也是惹事的主,故而就想借我两之手为你铲除后患。你知道这位副帮主气性大,根本不听解释会一通乱打,驾车往城中走故意相遇,引副帮主盛怒,让他不明就里对我两出手。刀剑无影,难保不会死一两个人,届时任何解释都已无效,本无怨也已成仇。这当街杀人的罪名就会落在我两头上,你自可逍遥法外。” 店主注视着慕容黎,不答。 慕容黎审视着他:“你还刻意向我透露,取龙城如今不是太平,斗殴死人常有发生,从而误导我当街杀死一两个人是件无可厚非之事,出手自然不会留情。” “原来这位公子不是一般文人。”店主目光瞬间凝结,身形宛如鬼魅一般朝慕容黎附了过来,一把五寸长的飞针暴雨一般散开。 “找死。”巽泽拂过慕容黎护在怀中,眼中冷光如冰,两道剑气破空而出,龙吟响彻,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他即将斩出的这一剑瑟瑟颤抖。 这一剑若斩出,店主必死。 可就在这一刻,店主不见了。 漫天飞针失去了控制,化为无数冷雨,洒落地面,大汉见店主逃之夭夭,胸口不住起伏,脚踢飞针,怒骂道:“卑鄙无耻,老子要砍了他。” 他的五个手下可没那么幸运,被飞针透体打入,身子一软就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着。 大汉似乎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忍不住,把插在地上的五把飞刀拔了收入囊中,将五个手下搬了丢在马车没被毁去的车架上,和巽黎二人打了个招呼,马鞭挥舞,驾车就去追杀店主。 店主偷了他信物,还想借刀杀人,他气愤不过去追杀也在情理之中,江湖恩怨打打杀杀巽泽见得多了,并不理会,他只关心慕容黎:“阿黎,江湖事江湖了,这种事不归朝廷管,虽然可以以偷盗罪将店主抓捕归案,实际上他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城主定不了罪。取龙城真正说话做事的是天倾山庄,按朝廷走司法程序时日过久,太过麻烦。他们更喜欢江湖快意,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这种私人恩怨若是不敌,死便死了,尸体自有捡尸人拖了丢乱葬岗,自此恩怨一笔勾销,不连带亲友晚辈。” 身在江湖,朝堂之上的律令并不管用,慕容黎即便贵为瑶光国主,在取龙城,王上这个身份还不如黎泽阁主有用,他信杀人偿命,微微好奇:“何为捡尸人?” 巽泽道:“就是把那些斗殴死了无人收的尸体拖至乱葬岗随便掩埋,不至于被野狗叼走。所谓捡尸,其实是捡尸主携带的武器装备或珠宝玉器有价值的东西,然后入黑市倒卖。” “黑市?” “倒卖赃物的地方。” 慕容黎隐约想到什么,又捕捉不到,微微皱眉:“黑市里的东西有多少是死人的?” 巽泽:“三分之二以上。” “黑市是不是卖死人东西不犯法,反而若卖活人东西容易挨打?”想到那大汉,慕容黎总感觉有些不对,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也有人愿意把自己东西拿去黑市,因为价高,若是遇到今日这般物主找到,自然要被打。” 二人谈话之际,视线一阔,竟是一座辉煌阔气的酒楼,檐飞入云,气派叹为观止,牌匾高挂:水云间。 即便是瑶光王城的问鼎阁,似乎也没有这座楼压迫辉煌。 慕容黎吟道:“野鸟游鱼信往还,此身同寄水云间,诗意纯真美好,亦有故归安宁之意。” “阿黎喜欢,我们便在此住下。”巽泽兴高采烈牵着慕容黎入了大堂,看两人气度不凡,小二忙不迭前来相呼,“二位公子快快有请,本楼有庭轩号,视野广阔,坐观天庭。有百花号,楼倚翠微,百花争鸣……” 巽泽扫视一楼,江湖豪客已然满座,倒是与一般酒楼无甚区别,抬眼望去,二楼以上,一层比一层风韵豪阔,每一件装饰都价值连城,辉煌无穷,小二介绍的便是二楼以上身份地位不同凡响之人才能入住的楼号。 慕容黎见多识广,倒也不曾惊讶,淡淡道:“庭轩号吧。” 小二每日接待数百位不简单的客人,眼力见也不是白给的,选百花号大多文人骚客,选庭轩号自然是有些身份,立刻哈腰道:“庭轩号还剩两阁,一阁靖水,近水楼台先得月之意,一阁灵霄,乃……” “灵霄不屈己,就灵霄阁,引路。”巽泽不想听小二啰嗦,悠然上楼。 灵霄阁在四楼东南,室内空间,无限广大,装饰古雅精绝,全都以青竹雕筑,集洒脱,清秀俊逸之情。 推窗,便可俯瞰城内光景,聚凌云之志,仗九霄之感。 没有人上酒楼不是为了吃喝,巽泽慕容黎也不列外,在屋内惊叹一番,就让小二把酒楼口碑最好的酒菜通通上一份。 好酒好菜不说上百种,也有几十,再怎么豪阔之人,也不会如此铺张浪费。二人撑死能吃十盘也是顶天,小二笑容不改,悠悠上菜,却留了个心眼。 果然巽泽酒足饭饱,留满桌残羹剩饭,拿起包袱时手不由得一顿。 这细微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小二火眼金睛,小二笑容已不是那么好看。 光鲜亮丽,竟想吃霸王餐?简直侮辱他看人的眼光。 “酒楼利薄,概不赊账。”在巽泽准备开口的时候小二抢先道。 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你认为我们付不起?”巽泽干脆利落放下包袱,悠悠取了餐桌中心一片青竹叶子,往椅子上一靠,懒洋洋道。 付得起付不起这不是明摆着吗?小二看着那个干瘪的包袱,沉声道:“小的只是打杂的,客官若是有什么难处,可跟我们酒堂去讲。” 巽泽玩着竹叶,似乎那片竹叶要在他手中生朵花来:“你邀约我们上来的时候可不是这副表情,本来我只想在一楼观光,是你硬拉我上的四楼,你也不说这四楼价和一楼价不同,你若一开始就不上菜,我们也不至于欠你金子。还有我这个包袱来的时候是鼓的,怎么到你们这里就瘪了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欠揍,慕容黎微微叹息。 “恕小的眼拙,没看出二位如此……与众不同,口齿伶俐。”打扮得耀眼夺目,自然多看了两眼,哪知是身无分文的穷酸。若要凭借美貌吃霸王餐,在水云间可是选错了地方,小二慢慢的挺直了腰杆,笑容也随着巽泽的强词夺理渐渐隐去,眼中藏着一丝冷光,抬起手势。 楼道瞬间响起脚步声,虽然很轻,但巽泽却听得很清楚,他看着竹叶,幽幽一笑:“原来小二不是小二,你见过金叶子吗?” 小二:“这桌酒菜需要四片金叶子。” 巽泽:“若我能给你变来金叶子呢?” 小二看着竹叶,竹叶是不可能变成金叶的。他慢慢道:“自然贵客还是贵客,小二还是小二。” “竹叶自然不是金叶,但它却能让人离开视线。”巽泽说着,手中竹叶突然就不见了。 小二再看到的时候,竹叶插在了门上,比街上那大汉的飞刀插得更稳,更沉。 它已不再是一片叶子,而是见血能封喉的利刃。 “原来客官不是来吃饭的。”小二脸色又开始难看起来,手势慢慢放下,楼道脚步声顿住。 否则,无关人等就是死。 巽泽又扯了一片竹叶,笑道:“我非但要吃饭,还要住店。但是你要给我五个时辰,五个时辰之后我给你一箩筐金叶子,付一个月的房费。” 小二看着他手里的叶子,嘴角抽了抽:“客官若是想离开,小的自然拦不住,但是不出一个时辰,客官就会在取龙城赏金名单上。一颗头颅十片金叶子。” 武林同道齐聚取龙城,取颗人头就能赚钱的买卖自然都很乐意接。 这个江湖,本没有什么君子。 巽泽微笑:“你们一定有最好的画师,能将我二人画得惟妙惟肖,否则你既不知我姓甚名谁,又如何放榜悬赏?” 小二脸上依旧保持着沮丧:“酒客们眼光犀利,像客官这般出尘之人只要从堂下走过,很难不让人多看几眼,只要有人认得,一传十,十传百。” “那真是太可怕了,我怎么会跑呢,我只不过想向你打听销金窟,会一会一掷千金的财主。此时天色尚早,销金窟迎客也还要两个时辰后。”巽泽似乎很喜欢瓶中的那束青竹,直接连瓶子一起端起,放到慕容黎面前柔声道,“阿黎,你看,这竹叶像不像金叶子?” 慕容黎静静看着巽泽,并不说话,至于包袱里的盘缠去哪了,怕只有巽泽知道。 这回轮到小二震惊了,嘎声道:“你……不会是要?” 巽泽认真点头。 销金窟是什么地方,天倾山庄镇城之庄都不愿惹的地方。 这人莫不是疯了,嫌自己命长。小二继续震惊:“打劫销金窟?” 慕容黎继续保持端正:“……” 巽泽悠哉道:“反正在通杀名单上是死,打劫销金窟也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指不定还能一夜暴富。” 他拍了拍包袱,轻叹,“我的钱也是被别人打劫去的,我为何不能打劫别人。” 小二变得有些真诚:“客官倒不必以死做赌,或许还可以……” 慕容黎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或许没那么大胆量。” “赌,就是赌。”巽泽一拍桌子,兴奋道,“别人去销金,我去赌金,岂不妙哉。” 小二眼中透出一丝疑惑——身无分文拿什么做赌注,莫不是用那身锦衣?但他的目光慢慢也是变得真诚,转向慕容黎:“客官要去销金窟,这位公子却得留下。” 留下做人质,抵债。 “不行。”巽泽斩钉截铁怒道。让慕容黎抵债,眼瞎了吗? 小二被吓得抖了个激灵。 慕容黎缓缓抬手,从发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微微道:“你看,可否以这支簪子作抵?待我二人取来盘缠再赎回。” 小二看着慕容黎手中的仙鹤白玉簪,眼中似乎闪过一道光,刚欲伸手去接,就见巽泽握着慕容黎手,撤回,不容商议:“不可。” 那可是他送他的定情之物,他头上的更不行,那是慕容黎送他的。 想都不要想。 小二面露鄙薄之色。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这位客官莫不是每次吃霸王餐,都以武力威胁? 人品真是欠佳。 但他今日可惹到了不该惹的主,小二默然了片刻,微笑起来:“若客官执意如此,我也只能按规矩办事,给不了客官五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赏金猎人就会根据赏金名单杀人取金。 “倒不必如此。”慕容黎从巽泽手中抽出发簪,再次递了出去,“正因为这支簪子对他意义非凡,才必要取回,岂不是比我留下更管用?” 小二再次审视二人,顿时明白其关系,人是可以留下,但也不是省油的灯,长脚的都会跑,物就不一样了,放入机关盒中一锁,还有谁能拿走。 这支仙鹤发簪价值不菲,何止一顿饭钱,买下整层灵霄阁都可,小二小心翼翼接过,笑道:“公子要去销金窟,亥时往城北山神庙持灯一盏,焚香五柱,自有人领路。” * 戌时。 慕容黎巽泽离开水云间,小二徇着半明半晦的阁楼之光,悄然上了五楼。 五楼只有一扇门,推门而入,也是翠竹倚碧,烛影婆娑,青竹中间,背立着一人。 “这是红衣人取下的簪子。”小二上前,将簪子放置台上。 融融月影,无声摇落在那人周身,笼罩出一份清雅姿态。未几,才缓缓开口:“不是俗物,他们何时来取?” 小二道:“若按五个时辰的约定,当是寅时。” “知道了,退下。”直至小二退出去,关上了门,那人才小心拾起仙鹤簪,痴痴瞧着,也不知道瞧了多久,又拿出一个竹盒,将簪子放了进入。 竹盒上也雕着一只仙鹤,和白玉簪一模一样。 第4章 销金窟 亥时。 月色,如冰冷的流水般浸过山神庙。 巽泽携慕容黎推门而入,庙门中已经亮起红灯,殿内深处却黑洞洞的一片,仿佛一只在夜色中张开巨口的猛兽,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浓密的丛林中,隐约蠕动着几条黑色的影子,向山神庙悄悄滑来。 慕容黎并不急于取红灯,若有所思:“阿巽有没有发现那大汉手中的飞刀与他本人极不相符,他那双手布满老茧,是长期握重器形成的,真正使飞刀的手,茧应该在两指间。” “他惯用武器长二尺,重九斤。如这木桩。”巽泽从供桌上拿起一截粗重的木桩,敲了敲神龛。 木击之声传进殿内黑洞去,愈添空寂。 朱红色神龛上端坐着一尊青衣神像,反射出一道幽冷入骨的碧光。 巽泽笑道:“那飞刀的主人是店主,他们是一伙的。” 慕容黎:“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何他跑的时候要把店主的马车一同拉走。” 巽泽:“贼不走空,除了爱财,还吝啬,马和马车都价值不菲。” 慕容黎皱了皱眉:“古人言财不外露,你早知道他们是一伙的,如此张扬是有意让店主顺走了盘缠?” 店主身法虽然诡异,但想在巽泽手下偷盗逃走几率是零,除非巽泽放水。 巽泽扔下木桩,笑嘻嘻靠近慕容黎:“他们设这样的局就是想要我俩的金子,我可是大善人,自然要推舟做个顺水人情。” 之前未想通的事迎刃而解,慕容黎沉吟道:“如此看来长乐帮副帮主身份也应是假的,但是掌门信物为何出现在黑市?” 巽泽:“真正的长乐帮众人估计是死了。” 人死了,信物请帖啥的都能入黑市。 “你来销金窟,真的为了赚钱?”慕容黎暗笑,让店主偷了钱,又跑去水云间演那么一出戏不过是想来销金窟,这人真是随时都不忘获取金钱。 岂知这本来也是牵丝线主要的结果。 “我们钱丢了,吃了水云间一席,没钱付账一个时辰后就会在赏金名单上被人追杀,横竖都是个死,理所当然要来销金窟拼一把。”巽泽暗暗压低声音,眉峰微挑,“世家纨绔,不得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慕容黎无视他的挑逗:“谁若还觉得你是一派掌门,必让瑶光医丞给他治治眼疾。” 巽泽笑眯眯道:“阿黎才是黎泽阁大掌门,我就是个跟班的。” “世间怎会有你这种无赖。”创立黎泽阁,撒手就不管,也亏得弟子都是人才。慕容黎轻叹,上前一步,取了一盏明灯,捻出五根青香,递给巽泽。 “你可见过如此妙趣横生的无赖。”巽泽接过青香,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但是阿黎眼睛都不眨就抵了发簪,那可是我作为定情信物给阿黎的,可真叫人难受。” 定情信物?他给的东西不说几百,几十还是有的,鬼知道哪件是定情信物。 “信物不是弦月令吗?何时又成了簪子?”慕容黎揣着明白装糊涂,话说弦月“泽”字令才是下聘的第一重大礼,发簪顶多算礼,算不得定情。 巽泽继续哀怨:“虽然是因为阿虞给的簪子,那还不是许你一人以偏爱,反正我给簪子的时候就是认定了,你不是也没拒绝?” 那日杜鹃花下,巽泽取下仙鹤玉簪,任长发徐徐垂散。那日的晨曦光影仿佛照出前世今生的温暖,皆是来自面前如玉风流的这人,他竟生不出半点躲避推辞之心,任由玉簪轻轻别入自己发冠中。 如今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无法拒绝他。 慕容黎轻笑,话锋一转:“听说天倾山庄濮阳庄主与某位才子有着琴箫合奏的知音情。” 巽泽手中青香好像有些味道,顿时哑口无言,从哪里听说的,他怎么没听说? 慕容黎慢悠悠道:“我竟不知这世间除我之外还有人的箫技可绕梁三日,与丛竹流风所弹之曲媲美。” 巽泽连反驳的话都没有了。 慕容黎:“若是能得遇此人,本王竟想与之斗箫。” “呸呸呸,哪个小王八蛋造的谣。”巽泽瞄了一眼慕容黎,笑吟吟道,“我与濮阳卿仅限于交易,交情都算不上。” 慕容黎饶有兴趣注视他,眼神有些耐人寻味。 濮阳卿,呵! 巽泽立刻道:“阿黎可还记得吟畔?” 慕容黎点头。他做成箫送给他的八剑之一,后八剑归一,化苍茫,启剑灵,吟畔也毁于一旦。后来也再没有一支箫能吹出吟畔音的空灵。 巽泽柔声道:“第一次给阿黎送礼,自然是要选最好的,所以便托濮阳卿调音落孔。” 慕容黎略微吃惊:“那支箫不是阿巽制作的吗?” 巽泽叹道:“世间万物我皆可学,独音谱晦涩难懂,能听其意,懂音魂。可要说吹出曲调就是要了老命,自然不能把控正确音调,濮阳家世代曲动天下,他调的音必不会差到哪去,我才找上的他,所以他大概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能绕梁三日的箫师。” 在某个月夜,吹嘘奉承了一把濮阳卿所弹琴声美妙而已。 那可是为了送慕容黎箫才牺牲的色相。 他不可置信看着慕容黎,“阿黎不会怀疑仙鹤簪也与他有关吧?我发誓,那是我师父给我的,灵山灵器。” “你们见面之时你可是戴着的?” “送给阿黎之前未曾取下,自然是一直在发中。” 流水虽无情,落花并非无意。玉衡郡主与瑶光国主虽已昭告天地,四海共知,然武林只知黎泽阁阁主巽泽,并不知与玉衡郡主巽泽实乃一人,也就不知黎泽阁主与慕容黎的关系。 武林帖出自天倾山庄,出现在瑶光朝阳殿内,那么濮阳卿必是知道这层关系,作为取龙城镇城之庄,未制止谣言,其心昭昭。 慕容黎清冷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轻轻道:“故人之物,只要那位庄主不是眼瞎,当是能辨别。” “你也怀疑水云间是天倾山庄产业?”巽泽点头,水云间可控制赏金名单,必然势力盘大,除了天倾山庄也想不出哪个门派还能如何豪横。 慕容黎微笑:“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丛林中枝叶一震颤动,月光隐隐错错,几条黑影如毒蛇般迅速游来。 慕容黎神色清冷,靠近巽泽道:“蛇已出洞,有五条,可要擒住?” 巽泽摇头,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不急,太少,蛇王未现。这样的小角色擒住也问不出什么,他们只会在脸上写着‘奉命行事’四个大字,然后伸腿瞪眼毒死自己。” 慕容黎若有所思:“难道不是因为你太懒,懒得出手?在你手中想死也是件很困难的事。” “知我者,阿黎也。能借别人出手我就不想沾染这些污秽。”巽泽笑了起来,借慕容黎手中明灯燃香,“听说插了神香,就无人敢动销金窟的金客,不知道是真是假?” 漆黑的刀,苍白的手,扬起五道漆黑的光,向二人凌空飞来。 香,正好插入香炉里。 巽泽不躲不避,笑意凛然。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嘶啸,一条长的出奇的九节鞭化为有形无质的影子,凌空弯折,朝漆黑的人重重抽去。 闷哼声响,似乎有黑影呕出鲜血。 青铜面具下的人开口:“授了神香,就是永夜楼的客人,岂容尔等在此放肆,诸位是要坏了行规?” 凌厉柔韧之极的鞭身迅速变软,在婆娑的月影中,化为一条狂暴凶猛的毒龙,就要再次电射而出。 销金窟的规矩就是行规。 五条人影显然有些忌惮,在黑夜中沉思片刻,转身,隐于黑暗。 鞭影闪烁,顷刻隐去,面具人走到二人面前,递出两副青铜面具:“请二位将面具戴好,随我进殿。” 慕容黎看看巽泽。 “规矩。”巽泽耸肩,接了面具,替慕容黎戴好,又把另一面戴在自己脸上。 永夜楼大门缓缓开启。 * 永夜楼并不是一座楼,它只是夜色赌场销金窟的代称,一个从来不会在白天出现的地方。 可它究竟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进来的路是暗道,出去的路也是暗道,暗道百八十转弯,就算拥有最惊人的记忆,也会在暗夜里迷失方向。 无论黑殿的暗道多远,都会有终点。 终点人声鼎沸,纸醉金迷,俨然是个逍遥极乐世界。 真正的夜色生活才刚刚开始。 青面使着引慕容黎巽泽入一楼,就退了出去。 除了三丈一岗面无表情的青面护法,剩下的全是赌徒,慕容黎巽泽走过时,他们并没有抬头多看一眼,来这里的人,只有一个目的,赢更多的金子,买最实用的情报,青面使着还会继续引入新的赌徒,所以没有人会在意他两。 他们的脸上也同样戴着青铜面具,在这个堕落肮脏,喧嚣嘈杂的赌场里,分不出谁是谁。 昏红的烛光下,面具散发着幽冷的碧光,掩盖住各类狰狞,自私,虚清被欲望填满的丑陋面目,他们尽情放飞,挥霍无度,一赌心中愤慨,逍遥畅享人生极乐。 各类赌具敲击出的震响声,伴着赌徒们扯着嗓子下注的嘶吼,弥漫在汗液挥发的腥咸空气中,酣畅淋漓,使巽泽慕容黎不想靠近一步。 慕容黎是第一次入赌场,这个氛围太过乌烟瘴气,瑶光国主夜逛赌场,传出去实在有失体统,不禁皱眉:“你为何总想着要赚那么多钱?” 巽泽负手而立,嘻然笑道:“养你啊。” 慕容黎还未答话,他就凑到慕容黎耳边,悄声道:“养堂堂瑶光国主,没钱怎么成,怎能清贫敷衍了事?” 好好的一仙人,怎么就生了一张嘴?慕容黎真想一巴掌将他拍飞,正色道:“销金窟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能让那些刺客忌惮生畏?” “这里是武林中最顶尖的娱乐窝。”巽泽眸色在面具下微微浮动,慢慢扫视全场,“别看这些人在赌桌上一个样,他们可能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有富可敌国的商人,有文冠古今的高权,有武成泰斗的掌门,有名扬天下的镖师。来这里笙歌,消遣,豪赌,满足另一面人性欲望,谁若不识趣掀销金窟,就相当于毁了这些人的雅趣阁,那就是与他们为敌。实力不允许的情况,自然退去。” 并非永夜楼有多可怕,而是这些销金客皆不是省油的灯,谁都不想同时得罪这群有头有脸的人。 永夜楼只在夜晚出现,天一亮就会消失,追踪的刺客也可白日再行诛杀,不必急于一时,开罪永夜楼。 慕容黎想通这层关系,摸摸脸上的面具:“那这面具?” 巽泽悠悠道:“这才是永夜楼主的高明之处,无论是谁,在永夜楼唯一的身份,只是销金客。” 无论是谁,都不愿自己堕落逍遥的时候被别人知道身份,大家心知肚明也心照不宣。 面具是最好的掩饰,也是永夜楼承诺保护销金客隐私的手段。 “我们能进来,只说明了一点。”慕容黎也不想让别人看出身份,微微沉吟,“永夜楼主与追踪我的并非同一人。” “永夜楼最为神秘,迄今为止无人知楼主是谁,也是我最初怀疑的对象,倘若不是永夜楼楼主,那这赌局就必须下了。一楼太俗,我们去二楼。”巽泽拉着慕容黎绕过沉浸赌博的赌徒们,上了二楼。 二楼依旧人满为患,只不过赌的方式要比一楼清雅些,每张长桌上都隔有五只乌龟,赌博方式也很简单,选其中一只乌龟下注,若乌龟先爬到终点则赢得相应的下注金额。 长桌首席有庄家在喊:“一号,长胜。二号,霸王。三号,忍者。四号,追风。五号,青鸾。各位看官,选定离手……” 已有不少人选了前四号,二人从人群中挤进,巽泽连乌龟都不看,只看着慕容黎:“阿黎,选一只。” 慕容黎扫过五只乌龟,缓缓道:“前四只体魄健壮,势均力敌,都有可能胜出。唯独青鸾较之相比,有些瘦小,无人选它,倘若它能赢……” “阿黎说它能赢,它就能赢。”巽泽看着庄家,问,“一注多少金?” 庄家笑着回道:“这位看官第一次来吧,小楼行规,一楼不论金额,二楼五十金起步,上不封顶。看官若是想赌雅,文,颂,弈,可去三楼,三楼五百金,四楼千金。” 果然挥金如土。 五十金。 巽泽摸着下巴沉默着,他身上可没有五十金,是不是应该下一楼出个老千先赢五十金再来? 慕容黎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浮起一缕微笑:“金没有,物却有。” 抬手,毫不犹豫拔了巽泽发中那支红蓝相间的雕花羽琼玉簪。 “哎……”巽泽连反驳怔住的机会都没有,慕容黎已将发簪掷向庄家:“这簪子可抵多少?” 玉鸣风响,庄家看着飞来的玉簪,两指淡柔轻挑,夹玉簪在指尖,观摩片刻,笑道:“物以稀为贵,红蓝玉实属罕见,雕花上乘。市值千金,然小楼行规,以物相抵,需砍价三成。” “五百金,青鸾。”慕容黎看着庄家轻巧接过发簪,也是位不出世的高手,再看左右赌徒,掌风已虚虚掩掩扫向长桌,哪里是赌乌龟赛跑,分明是赌内力,以力推龟。 这才是销金的爽快之处,武林人士真会玩。 “看官爽快。”庄家并未犹豫,将发簪放入五号托盘,扬起手中的赌棒,吆喝道,“选定离手,还有没有犹豫的?” “赶紧的,开始。”众人早已安耐不住,纷纷嚷道。 “看好了,起。”赌棒挥舞,拦住乌龟的小门同时打开,五只乌龟爬出,沿着槽线缓慢前行。 “追风,追上长胜,快……” “长胜加把劲。” “忍者,霸王,快上。” 叫嚷催促声一片,好不热闹,已有人使出看家本领将内力输送至乌龟身上,使乌龟的爬行速度加快了起来。 巽泽不管落在最后的青鸾,看着慕容黎,哀怨道:“先是你的,再是我的,下次没有发簪,阿黎还会拿什么做抵?” “你若是继续丢盘缠。”慕容黎不以为意,淡淡微笑,“我倒可以把你抵出去。” 果然慕容黎报仇,一天到晚。 “我混沌潦草,就怕阿黎抵不出去。” “修饰修饰也可卖二两银子。” “我为何只能卖二两银子?” “因为我只想卖二两银子。” “贩卖人口,触犯律法,我要告官。” “官员见我就跪,律法于我无效。” 瑶光国主要卖谁,不都是一句话的事。 “……算你狠。”巽泽忍痛咬牙,又贴了过去,“可惜你就算卖我百次,我也会回来赖你百次。” “你莫非不想取回簪子?”慕容黎小声提醒,“青鸾落后了。” 巽泽笑了起来:“原来阿黎早就看出赌局关窍,才如此胜券在握。” 慕容黎眼中带上了鼓励神色:“反正有你这位高手,是只死龟也能赢。” “你真是……次次坑我。” 光,在巽泽掌心亮起,却是那么淡,那么柔,淡得就像是一泓水,柔得就像是一抹眼波。 水,浮动在青鸾脚下,波,盈盈在槽线上。 青鸾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笨重的龟壳恍助生双翼,四脚轻拨,就往前飞奔滑去,不出片刻,已超越前三。 押注长胜的那几人见青鸾就快赶上,掌中再次发力,长胜受力量一击,顷刻又与青鸾拉开了距离。 巽泽淡淡的,偏头一笑,灵气在掌中化成一泓水,水波如洪流,青鸾借洪涛而游,宛鱼游清波,就在长胜即将越过终点线时它飒起一把寒风,凛冽拂过。 长胜抖在终点线内。 青鸾悠闲爬出,傲岸昂起了头。 “五号青鸾胜出。”庄家将所有赌徒输了的押金拨入盘中,长声吆喝。 一片哗然。 各赌徒大失所望叹着气,看了巽泽一眼,巽泽抱拳:“承让承让。” “兄台好功夫。” 愿赌服输,众人自知不敌,寒暄几句,也不再沮丧,各自换一张长桌又蠢蠢欲动等待下一盘开局。 片刻后,来了一位依然戴着面具的小斯,托着可兑换五百金的十个永夜币和发簪,呈递到巽黎二人面前,恭谨道:“恭喜看官,看官需要继续押注还是折成金送到看官住处?” 一枚永夜币抵五十金,在销金窟玩的客人,往往赌注数额惊人,金币盘大招摇且重不好携带,所以入楼之后,就会将金或者抵押之物换成永夜币,赢得数额再由永夜楼小斯折成金送往各赌客指定地点,安全且方便。 巽泽拿起发簪,放入慕容黎手中,挑起一个永夜币摩挲着,嘻嘻笑道:“五百金,上三楼。” 铛。 永夜币飞入盘中,清脆拨音。 庄家唤来另一位小斯,耳语几句,那小斯立刻匆匆忙忙离开。 慕容黎恍惚觉得,庄家与小斯悄语时有意无意看的是他两。 第5章 永夜楼主 三楼的雅,文,颂,弈,与一二楼截然不同,浑不似赌场,倒像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邂逅。 雅屋,花随影动,猜单双数。 万点妖红,踏着风月间至美的节拍,从梁宇蓬散,在慕容黎,巽泽无尽的风华中飞舞,散落。 美轮美奂。 落花簌簌,每一片陨落的叹息都宛如悲伤的精灵,弥漫至巽泽耳中,再无别的声息。 雅局,花瓣是单数还是双数,自然难不倒耳力惊人的巽泽。 托盘中永夜币数量在巽泽说出双数后翻了倍。 颂屋,曲水流觞。 清音高远,琼觞顺水漂出,悠扬清和的乐声,便由水中挥洒而出,每到弯曲水慢时,曲调又如急雨,如陨星,如天地间散落的尘埃。 调随觞动,觞随水流。 曲调中透出优雅,悲伤,高远,年少轻狂的青春,宛如荏苒时光,曲水流逝。 颂局,觞随水流尽,喝下觞中琼浆玉液,道出水中曲调有多少种乐器演奏。 慕容黎曲艺动天下,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对各种乐器通熟能详,巽泽持觞喝酒,他便道出乃九种乐器奏曲流觞。 永夜币已满盘。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巽泽饮尽玉液,随意将觞丢入水中,抓起一把永夜币,又任它如流沙般从掌心滑落,对慕容黎道:“文弈两屋,阿黎可有兴趣?” 本不是来砸场子,自是不能太露锋芒,这般赌下去难保不会惹怒永夜楼主,永夜楼深浅未知,对峙起来未必能全身而退,还是做人留一线,点到为止的好。 “盈满则亏,尽兴就好。”慕容黎深邃的眼眸抬起,示意梁宇之上的四楼,“千金不少,可有深意?” 巽泽神秘一笑:“买消息亦可买命。” 慕容黎将托盘推向小斯,淡淡道:“四楼,买卖。” 四楼千金,托盘中有好几个千金。 小斯似乎愣了愣,随即弯腰一笑:“公子请。” 侧身引路。 * 四楼是一间屋子,两盏红灯,昏暗的灯光尽头有一张木桌,木桌上盖着黑布,桌前端坐一人,专注的凝视着木桌中央的黑布,仿佛多年来,就一直坐在这里。 小斯微笑着,将托盘端到桌上,慢慢退了出去。 门不知何时已被关紧,烛火摇曳中似乎怎么都看不清那人的脸。 没有杀气,却让人有着凝固般的窒息。 巽泽潜意识护住慕容黎,让慕容黎保持在自己剑气范围内。 缓缓的,极度沙哑的声响从那人身上响起:“千金买命,公子想要什么?” 销金窟表面是赌徒的极乐天堂,真正的营销却是千金买命。 只要出得起价,无论什么样的消息,什么样的人头都可以在这里买到。 所以赌徒赌的不是千金,而是别人的命,有用的情报。 那人额间碎发散开,隐约中慕容黎看到他异常苍白,也异常清秀的面容,显得格外阴森。 虽然巽泽就在身旁,慕容黎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寒意,他道:“手持画像如鬼魅游荡潜伏的夜行人,来自哪里?” 那人沙哑着声音道:“龙栾宫。” 龙栾宫是个陌生的名字,巽泽并没有听过。 慕容黎沉吟道:“宫主为何人?是否与近日失踪的世家少年案有关?” 店主曾提到城中哪家公子哪家弟子时不时就被杀了,连尸首都找不到,原因是抢请帖抢秘宝钥匙日常斗殴,故而无人细盘,皆不了了之。 历来诡谲善算,直觉告诉慕容黎,此事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如今目标直指自己,不查个水落石出,就如附骨之疽,令人寝食难安。 那人道:“宫主晏翎,带着血腥与花香正在修炼一门邪功,据说只要有人愿意用自己肉身的支离破碎和灵魂的永受折磨为他献上血祭,抵消罪孽,便可神功大成。” 慕容黎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失踪的少年有何共同之处?” 那人道:“貌美。” 好一个貌美。 慕容黎冷笑:“倘若要买晏翎的命,贵楼楼主开价多少?” “无价。”那人哑声道,“这条命,买不动。” 拒绝得真干脆,看来永夜楼也不是无所不能,亦或是晏翎强到令人发指。慕容黎静静思索着:“何人可杀晏翎?” 他向来不喜被动处事,让人拿捏,既然对方目标锁定自己,那就要考虑先下手为强。 那人顿了顿,已不再回答,渐渐的,机簧发出一声裂响,他发出一片笑声。 他的声音沙哑之极,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砖在摩擦一般,巽泽心中忽然泛起一阵熟悉感。 ——赫然与画舫之上穷奇小兽极其相似。 巽泽目光中透着一丝兴奋,对慕容黎道:“那人是个木偶,黑布之下就是整个屋子的机关枢纽,它能发出声音是有人在暗室叩击所控。且让我逗逗它。” 他转头喊道,“较之黎泽阁主巽泽的命,哪一条价更高?” 价高者胜。 听到黎泽阁三字,黑暗处传来一阵碎响,似乎超出了回答问题的范畴,果然,木偶抬头,空洞的眼睛盯住巽泽,仿佛在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是第六个问题,需要再付千金。” 一个问题一千金,钱跑的比流水还快,草他爹的再付一千金,坑钱手段较巽泽有过之而无不及,敢在坑王老祖头上动土,这群小崽子活腻了。 巽泽面色一沉,身子倏然闪去,就到了木桌前,指尖化出一道寒芒,抵在那木偶如美玉的脖颈上,悠然道:“千金我是没有,但有剑尖,是乖乖听话还是让我在你精美的手办上划一下?” “阁主手下留情。”突然,侧方暗门打开,一缕锐风袭来,一闪之际,就到了木偶的脑后,抱住了木偶,抬头道,“阁主,赚钱的工具,稀罕物,毁去可惜了不是?” 巽泽观摩着指尖寒芒,眉峰微挑:“木偶周身机关无数,不如给我玩玩?” 那人并未放手,压低声音道:“机关术都是跟阁主学的,在阁主面前卖弄岂非班门弄斧砸自己的脚。” 巽泽收手:“永夜楼主?” “正是属下。”那人似乎出来得匆忙,红白广袖长袂中还残留着精油花香,脸上扣着的狐狸面具还未及取下,指甲修剪得几近完美。 这张狐狸面具颇为眼熟,慕容黎极少震惊,此时也不由有些惊讶:“北风?” 玉衡绝杀大阵的北天位守护者,黎泽阁护法北风竟然是永夜楼楼主,怎不令人费解。 其实最为震惊的是北风,若不是弟子聪明机灵,看出那支红蓝羽琼玉簪不是凡物,向他禀报打算查这二人身份,他定也不会察觉,两位阁主大人竟登临永夜楼。 那年,昆仑丘广场,黄沙血战场上,慕容黎抱着垂死的巽泽,举黎泽令牌向苍天,向大地,向众生。 一字字宣誓他们的誓言。 让天地见证,他们刻骨铭心的情已在岁月长河中照亮残酷血腥的尘世,发出永恒不朽的光辉。 那一日,北风在场,是他亲自看着慕容黎为巽泽修饰容颜,为巽泽插上的红蓝羽琼玉簪,证的天地。 血尘之上,十万兵甲见证,泪满衣襟,如今想来仍止不住动容,北风怎会忘记。 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支一模一样的簪子。 所以,他匆忙赶来,因为他最清楚他的这位阁主,一秒就能看出四楼所有布局,一个不顺心就会拆家。 他可不想自己苦心经营的神秘领域被莫名其妙拆了,到时候岂不是连哭诉的地方都没有。 还好赶到的及时。 领二人入雅间,北风为慕容黎奉了上好香茗,为巽泽备了一壶酒,乖巧立在一旁。 慕容黎呷下口茶,道:“既然不是在瑶光王城开设赌坊,本王不会以瑶光律法定你罪,你如何行事,遵守本心就行。” “多谢王上降恩。”北风顿时松了口气,江湖赌场本也轮不到律法过问,换做以前自然不怕,但如今巽泽听慕容黎的,若是慕容黎真要砍断赌之一行立国威,巽泽下令,作为弟子岂有反对的声音。 慕容黎掌控瑶光命脉,考虑的是国之大计,民生之本,赌可令人堕落,毁人意志,不利于治国,马虎不得。 这也是他跑到取龙城经营的原因,距瑶光王城千里,武林城多少不受国法约束。 哪知这么远还能碰上两位阁主大人,时运有点背。 北风悲哀的想着。 “你们做什么营生本阁主不管,只要不危害瑶光国本,阿黎也不会给你们任何限制。”巽泽悠哉道,黎泽阁自他创立以来,他便从未管理过,从前是,将来也是。 但凡弟子不是人才,早名存实亡了。 他有管理能力,偏做甩手掌柜,玉衡挂名郡主,五年不曾踏足炎阳殿朝会的神仙阁主。可能就因为他随意,所以他们都听他所命,供为玉衡的神。 因他创立时的一句话,必将让黎泽阁乘风云永远凌驾于各派之上,玉衡子民便将黎泽阁经营为天宗之主,其实力让人看不见,摸不着,惹不起。 这岂非本就是件神奇的事。 巽泽幽幽看着盏中玉液,并不饮:“这城里有人盯上了阿黎,晏翎这种污泥中的怪物,断不可能见过阿黎。永夜楼既然卖消息买命,想必不难查出那画像是出自谁的手。” 北风道:“属下只知为晏翎提供画像的是位戴着青色面具的人。” “青色面具?”慕容黎拿起他们方才戴的青铜面具,仔细看着,“是这种吗?” 北风点头道:“大致相同。” 巽泽擎着酒盏,一口灌下酒液:“看来此人有意把我们引向销金窟。” 北风捏了把汗:“若非属下及时出现,阁主……”怕是真动手拆永夜楼了。 巽泽看着他,神秘一笑:“之前确有怀疑,还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拆你的家底。” 不至于?哼,那可说不准,玉衡方圆二十里说拆就拆,枢居被一剑夷为平地,城外酒肆毁于一旦,天晓得阁主大人拆家本质何时爆发。 北风扶额暗叹。 慕容黎沉吟道:“让店主透露画像,又偷走钱财,使我们迫不得已进销金窟,知道销金窟有戴面具的规矩,自然会怀疑到这里。” 巽泽道:“或许找到店主就能知道是受谁指使?” 这时,一个小斯飞奔而来,向北风低语几句,便又退了出去。 北风皱起了眉头,忖度了片刻,低声道:“阁主,店主死了,就在山神庙外。” “有趣,谁杀的?”巽泽自顾斟酒,并没有一探究竟的意思,一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这天下能让他动容的唯有慕容黎,死人,他可没兴趣。 但当北风说出一个名字的时候他斟酒的手还是缓了缓。 “天倾山庄,濮阳卿。” 北风接着道,“已入销金窟。” “堂堂公子榜首,取龙城家主。”巽泽斟满酒,放下酒壶,冷然道,“亲自动手,也不怕有失身份?” 慕容黎注视着他,清冷的面上浮起一个有些深意的微笑:“或许,这便是他给你的见面礼。” 北风点头,濮阳卿入销金窟确实是为了水云间两位客人。 “想来,堂堂黎泽阁主一入取龙城就遇盗匪,丢了钱财,定是他这个镇城之庄管理不当,若不杀一儆百,如何取信立威?这店主,自然是杀给江湖朋友看的,而最看重的朋友,自然是你。” 慕容黎说着,持起酒盏,递给巽泽。 巽泽挥手,让北风退下。 并未接酒盏,而是直接握住慕容黎手,脸上的笑容就像是晨光中盛开的羽琼:“他杀不杀关我何事,我唯一想看的,你还不清楚吗?什么妖魔小丑死不死都要我去看一遍,那岂不是很麻烦?” 天之涯,地之角,唯一让他移不开眼的,都是慕容黎,慕容黎轻笑:“但是你不解决这个麻烦,或许还会有许多麻烦。” “这个麻烦可是阿黎丢了簪子惹来的,却要我去解决?”巽泽眉眼的笑意依然那么春光灿烂,仙鹤发簪是慕容黎非要抵给水云间的,才会被濮阳卿认出来。 虽然证明水云间隶属天倾山庄,但是招来故人实在也是件头疼的事。 “但是盘缠是你丢的。”慕容黎看着说不出话的巽泽,将羽琼玉簪轻轻插入巽泽发中,有些耐人寻味,“打二两银子的赌,簪子定在濮阳卿手中,你不想取回,莫非想就此送了他?” “也不是……”慕容黎冷电如冰,巽泽立刻正色,“不可以。”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本王去。”慕容黎收回笑容,静静道,“但金风玉露,意不在本王。” “你都怀疑他别有用意。”巽泽饶有兴致凝视着慕容黎,“却还要我去见他?” 这人都不表现出一丝丝的酸楚难受,真叫人伤心。 慕容黎握住他手,点头:“就算你不去,他也会找来,如今他已知你在城里,今日不见,倘若明日以天倾山庄之名盛邀阁主一叙,又当如何拒绝?你觉得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合适?” 巽泽低头,将酒杯握在手中微微转动着,注目清寒的酒汁:“阿黎可知,濮阳卿也是一大美人。” “美人?” “若是我见色思迁,把持不住……” 慕容黎目光流转:“你会做斯文败类,衣冠禽兽吗?” 巽泽注视着慕容黎,将手中酒盏举起,含泪饮下一口道:“倘若他用非常人手段引诱我呢?” 慕容黎目光斜瞥:“你说春药?” “咳咳。”巽泽饮下的酒液差点倒灌而出,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怕是只有玉衡才有,慕容黎竟也知道,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慕容黎,带着一副懂的都懂的表情怪笑道:“阿黎真是博学,是否王室藏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好东西?” “宫廷秘药,助兴之物。”慕容黎从巽泽手中接过酒盏,昂头饮尽半盏酒液,一把握紧巽泽拉到自己怀中,俯视着他春色浓浓的眸子,一字字缓缓道,“若是阿巽好奇,不如选个明媚的日子一响贪欢。只要是人,就无法抗拒。” “你一笑,我就无法抗拒,何须用药。” 巽泽止住笑,轻拂慕容黎额间垂下的青丝,仰视慕容黎,挑战般道,“可我没有人性,又有什么药能在我身上起作用?” “对。”慕容黎淡淡笑道,“若非有意,濮阳卿又有什么手段能逼你就范?” 什么样的人,敢动天下第一高手,敢对巽泽下药,岂不是活腻了。 他慕容黎自是不用担心。 “他自是不能。”巽泽忽然一笑,目中闪出狂热的目光,猛然翻身,重重的抱慕容黎在怀里,影随身动,将慕容黎压往旁边的行榻上,腻声道,“但是阿黎能,这个天下能让我就范的,唯有你。” 他好似突然委屈起来,就要梨花带雨:“可我若被他拐去天倾山庄,阿黎舍得吗?阿黎可会心心念念想着我?” 慕容黎对他的无病呻吟早已习惯,沉静答道:“会。” 巽泽又高兴起来,脸上笑容更甜,附在慕容黎耳边,轻声道,“若我三日未归,阿黎就去救我。” 救他?杀人如割草芥可屠尽世间一切生灵般的人物,还需要拯救? 慕容黎缓缓微笑,春光潋滟,柔声道:“以什么身份?” 他黎泽阁阁主,瑶光国主的身份既是刻意隐藏,自然还不到暴露的时候。 “什么身份?”巽泽托起慕容黎下颚,轻轻吻住,感受着唇际传来的微凉与淡淡的清甜,心中欢喜,悄声道,“一国之君必一言九鼎,睡了岂有赖账的道理,你说什么身份?” “好。” 自然是他的枕侧东君。 第6章 天倾庄主 巽泽一声惨叫,从四楼滚到三楼。 原因很简单,托大输了所有金子,衣饰,发簪,最后把慕容黎也抵了,于是被慕容黎一脚踹下了四楼。 庄家用鄙薄的眼神望着他,在四楼门口立了一个牌子:赌品太差,禁止入内。 虽然没有题名道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赌品太差之人,一定是躺在地上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刚被打出来的那位。 在二楼时还耀武扬威,神气得很,一炷香时间不到,竟输得一塌糊涂,连身边那位公子都拿去抵债,如此不自量力薄情寡义之人可不就是赌品太差。 赌博十赌九输,但输人的还是头一次见,一会儿巽泽身边就站满了人,指指点点,口沫横飞,诸如云云各种唾弃之言轰在他的脑袋上。 “烦死了,输就输了,又不是你们没输过,有什么好看的,滚开滚开。”巽泽鬼里鬼气怪叫,他都输得精光,是真光了,不该同情一下的吗?还落井下石,要不是需要继续装一下,他就要把他们丢到一楼去。 让他们体验砸二层楼的滋味。 这在别人看来就是恼羞成怒,要不是脸上还戴着面具,就应该挖个地洞直接钻进去。 免得躺在地上丢人现眼。 啧~啧~啧~ 看笑话不嫌事大。 一个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输赢永不是唯一的结局,公子不必气馁。” 这个声音很温和,宛如清风拂过竹林,带起一种红尘荡尽,沁人的清凉,才一入耳,便让人如痴如醉。 巽泽拨开遮住眼眸的乱发,揉着被砸疼的腰,徇着声音望去,趾高气扬道:“你看我像是很气馁吗?” 濮阳卿青衣青面,青竹扇面一合,向他伸出了手:“相逢即是有缘,公子可愿与在下弈屋对局?” “不愿。”巽泽干脆坐在地上,衣不蔽体,自嘲道,“只剩这件,再输就没底了。” 那件单薄的中衣胡乱挂在身上,该遮的地方没遮,不该遮的地方也没遮,袒胸露颈,披头散发,要多羞耻有多羞耻,要多荒唐有多荒唐。 可濮阳卿偏没有移开目光,盯着巽泽看了半晌。 巽泽索性大大咧咧迎着濮阳卿目光,不怀好意道:“你眼睛抽筋吗?如此盯着本公子看,不怕眼睛长出朵花来。” 濮阳卿折扇唰一下打开,遮住半面唇角轻笑起来:“我看你与从前有何不同。” 巽泽傲然:“那你可看出来个究竟?” 濮阳卿轻轻道:“雪肤花貌,凝脂点漆,更甚从前。”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本公子与你素未谋面,何来从前?”巽泽终于忍不住弹跳了起来,拉着衣衫遮住胸膛,好似刚被轻薄过后的良家少年。 慕容黎还在上面,什么狗屁凝脂点漆,说的好似从前就看过他身体一样,这朵烂桃花可不要惹出什么误会才好。 “许久未见,你还是这般……有趣。”濮阳卿缓缓揭下面具,宛如揭去空中的一段夜云。 浅浅一笑。 “是我。”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公子榜首。 濮阳卿绝对是取龙城最当得起这个品评的人。出身世家,文采斐然,瑶琴丛竹流风曲动天下,一把青竹折扇练到了江湖一流的地步,是武林中难得的翘楚。 虽出生高贵,为人却温蔼清和,行走江湖,多为武林中人排忧解难,行侠仗义,一改世家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印象,年未弱冠,就已坐上天倾山庄庄主之位。 护佑取龙城多年,更是声誉鹊起,令人折服。 因而他发帖召开武林大会,各门各派未有反对之声,甚至暗示这武林盟主之位就该濮阳卿坐上去。 濮阳卿却只是淡淡一笑,武林盟主当是德才文武兼备之人,是给江湖少年一展鸿鹄之志的机会,他固有文,鳌头已占庄主城主,再比武胜之岂非恃强凌弱。 最是端庄谦虚。 他青玉色的衣衫上,淡淡描绘着竹纹,让他整个人同青竹一般虚心且能自持,淡泊正直高远。 他只是露出淡淡笑容,就让他整个人变得特别温暖,仿佛他本是天上之人,只因这一笑,又回到了人间。 在他面前动武,会让人觉得是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 巽泽似乎呆了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热情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这么随便一滚,都能遇到故人,看来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差。” 濮阳卿:“既然运气还不算太差,不如弈屋饮一盏对一局?” “赌品太差,禁止入内。”巽泽耸肩,示意小斯立起来的那个高高的牌子,那可是给他的专属权利。 在永夜楼谁敢放肆?他也不敢。 禁止入内那肯定是不敢进喽。 濮阳卿眼睛半步也没离开巽泽,合扇施礼:“上次一别,偶也念及芝颜,可是仙山路遥,我辈俗流中人,以仪轨自居,不敢叨扰。” 在场的众人无一不认识濮阳卿,见濮阳卿如此看重巽泽,不免一阵惊叹,再看巽泽,除了脱衣耍滑,简直没有半点风仪,墨发没有发簪挽住,凌乱垂下,活脱脱像个疯子。 濮阳卿的眼神却像极了若是能与这位疯子晚舟同游,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宁愿疯了的好。 濮阳卿引以为重的人无论是真疯还是假疯,混沌还是潦草也轮不到他们非议,众人很识趣停止了对巽泽的鄙视,象征性与濮阳卿打过招呼,便都散了。 小斯也知趣撤了牌子。 反正已被看出身份,巽泽干脆丢了面具,道:“不是你不敢叨扰,而是我不能见。” 巽泽那张清绝出尘的容颜,虽长在一个酷似无赖的身上,偏又不让人觉得不妥,反倒不可思议有一种出万丈红尘不染的仙气。 濮阳卿凝视片刻,眸中泛起微澜,道:“此话怎讲,难道你有什么难处?无论何种难处,说与我听,我必当尽力相助。” 玉山在侧,巽泽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扯着凌乱的衣襟,叹道:“佳客颜如玉,陋室混无章,怎好污了盛颜?” “阁主世外之人,自可放达。”濮阳卿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绣囊,递给永夜楼小斯,微笑道,“可够赎这位公子方才抵掉之物?” 小斯接过绣囊,打开数了数,取出足金,又将绣囊还给濮阳卿,鞠躬笑道:“够了,庄主请移步弈屋稍等。” 弈屋,顾名思义,是对弈之屋,二人持子落下两步,小斯便用托盘将巽泽衣物呈来,巽泽倒不犹豫,拿起就穿上,对濮阳卿拱手:“多谢多谢,又欠你一份人情。”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待巽泽整理好仪容,濮阳卿才转向小斯,问道,“还有一位公子,怎不见下来?” 小斯喵喵巽泽,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位公子说,如此好赌贪胜之人,若是不凑足百金将抵了吃喝的发簪赎回,便等着发落。” 巽泽脸上的惊愕渐渐转变为苦涩,已生无可恋:“完了,麻烦大了。” 濮阳卿缓缓落下一子,颇为好奇:“有这么严重吗?” 巽泽挥手,令小斯退下,蹑手蹑脚关紧门窗,在濮阳卿对面倒了碗酒给自己灌了一口才小声道:“那位公子身份特殊,若不是我夸下海口必能赢千金,也不敢带他入赌场。方才并非我要拿他做抵,是他提出以他为赌注,我又不能抗命,如今他不愿下来,我想必是惹到天颜,若不能将他平安送回,岂不是摊上大事?” 濮阳卿早已知慕容黎特殊身份是瑶光国主,只将棋子递给巽泽,示意落子,轻轻一笑:“想不到卓然尘外,不食烟火的隐世仙踪,竟有被世俗所累的一天。你向来绝伦逸群,何以听命他人?” 巽泽把棋子往棋盘上随意一放,叹息:“有求必得应,我混沌潦草度日,无非是躲避世俗。曾经欠下的交易,以簪子为信,护他一路周全,怪也怪我贪玩,丢了物什。倘若此间出了意外,任我如何恃才傲物,不放王权在眼中,也是极其麻烦。” “此事因我管理不当,才让愚贼逍遥。不过即便是我也不敢开罪永夜楼,他若当真留在此处倒也安全。”濮阳卿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巽泽,看着他,“看看有没有少?” 巽泽显然怔了一下,接过看了看,发现是自己丢的盘缠,笑嘻嘻道:“你从哪里找到的?” “武林盛会在即,总会混入许多偷奸取巧之人。”濮阳卿道,“水云间乃天倾山庄眼泉,小二把簪子交给我,我既知是你之物,不难查出与你接触过的人。只是……” 他眼中透出一股难言的悲伤,似乎因杀戮而不忍,“我亲自动手,已是情非得已,但他们动了你,就应该想到后果。” 黎泽阁主在取龙城遭遇盗匪,事情传扬出去,多少是天倾山庄护城不力,若不杀之,就算不是天倾山庄所为,也有包庇之罪。 亦或是杀他们仅仅是示好。 “你不必觉得愧疚。”濮阳卿坦诚相待,足以证明这种小儿科的偷盗行为他不屑为之,但为了巽泽,却可亲自杀之。 巽泽不好说什么,也没感动得泪流满面,倒将盘缠又推了过去,笑道,“既然簪子在你手中,那便好办,钱物两清,我也好复命。” “这……如此重要之物,我岂敢随身携带?”濮阳卿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盘缠,隐隐闪过一丝涟漪,“你知道我向来不为金钱所动,属于你之物,你不说我也应还回。你可还记得竹箫调音落孔的一诺?” 为了让竹箫吟畔吹出的旋律完美无缺,巽泽千里相奔,委托濮阳卿调音落孔。 濮阳卿世家名门,文采斐然,武功超群,曲动天下,自是样样不缺,便提出一诺,让巽泽应下,只要不违背侠义之道,何事何时还由他说了算。 巽泽哪管那么多,急于把箫送慕容黎,一来想着自此再不入取龙城,二来自己混沌常留仙踪福地,濮阳卿找不到他,便胡乱应了下来。 这也是他迟疑着不想来取龙城的原因。 天晓得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庄主会提出什么非分要求。 虽然他无赖,但在江湖混,还是得遵一个信字,应过之事也不能出尔反尔。 有求必得应,方才出自他口,若此刻直接回绝岂不是打脸。 巽泽心下暗叹,面上却极为兴奋,摩拳擦掌道:“难不成你要我给你干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濮阳卿折扇轻摇,笑道:“金风玉露,我需要一个陪我喝酒的朋友。三日,与我品酒会琴,如何?” 喝酒听琴,优雅享受三日光阴,这个要求太过简单了些,不违背道义,不坑蒙拐骗,不杀人放火。 巽泽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简单?” 濮阳卿点头:“是的,就这么简单。” * 慕容黎悠悠饮茶,茶是提神醒脑之物,在这样幽寂的夜晚饮上几盏,睡意全无。 巽泽与濮阳卿离开永夜楼那一刻,他眸子中有光芒隐动。 连他都不知道心中泛起的隐隐酸痛是因何而来。 按理来说,巽泽武功超群,智计无双,他本不必担心的。 可心中依然压着垒块,如在胜利成果上品着鲜血般难受。 北风推门而入,慕容黎握盏的手竟有一丝颤抖。 烛光昏暗,北风并没有觉察到慕容黎心境细细的不安,禀报道:“王上,郡主已离开永夜楼。” 慕容黎:“知道了。” 随即小斯将一盘棋摆上,俯身退出,顺便关紧了门。 “王上,怎么不多点几盏灯?伤了眼睛郡主可饶不了属下。”北风取了油灯,又添了数盏,一盏摆到棋盘旁,照亮棋盘上黑白双杀的棋子,“郡主与濮阳卿未完的残局。” 黑子为衣,白子为佩。 像是陪伴,温柔而体贴,看似不经意的衣落哪里,佩就落哪里。 此局,不是争衅,佩倚衣襟,是相惜。 慕容黎凝视着黑子,慢慢的,拈起一颗,淡淡道:“据你所知,濮阳卿此人如何?” “世家名门,文武双全,有杀伐决断的手段,为人却温宛和蔼。至少表面看起来就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当得起公子榜首的品评。”北风看着慕容黎手里拈着的棋子,道,“王上可是从残局里看出什么?” 俗话说看棋如看人,一个人,只要有野心,无论表面多谦和,心境都会不知不觉在棋盘上展现。 可这一局,太过平淡。 正因为太过温和,才更让人生疑。 “没有一点肃杀,倒像是下一场风月。”慕容黎嘴角噙着一点冷漠,“倘若不是谦谦君子,那么此人其城府,已深不可测。” 他轻轻的,将棋子放在棋盘上。 右上,正是白子下一步想要放的位置。 黑子放上去之后,局势转变,虽平淡,却有了自己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能凌驾其上的意志。 北风忍不住抬头望着慕容黎,慕容黎的眸子就像星空,里面有太多的光芒,没有人能看懂。 但北风还是听出了风月之意,不是一般的风月。 “要不要属下派人盯着天倾山庄?” 盯着郡主行为,以免闹出什么不合时宜的风月。 北风善解人意道。 慕容黎收回目光,饶有深意锁住北风。 北风猛然一凛,低下了头。 上意莫揣测。 “有阿巽在,倒不必你们冠上加冠,以免适得其反。”慕容黎从容笑了笑,“你在此处可有异名?” “属下是玉衡人,不曾化名,永夜楼主身份隐秘,无人知名讳。”北风思索片刻,道,“郡主赐名之前,属下叫司幽。” “玉衡北风,黎泽阁司幽。”慕容黎从袖中取出金线镶边所绣的那封请帖,推到北风面前,缓缓道,“五日后的武林大会,你以司幽之名,代表黎泽阁去参加。” 北风似乎愣住,随即明白,慕容黎虽挂名黎泽阁阁主,但瑶光国主才是他真正的身份,武林大会鱼龙混杂,一是有可能被认出,二是根本不屑与江湖草莽同台争虚位。 至于巽泽,受濮阳卿邀请,能不能参加已经成了未知,即便在此,他才是那个更不屑上台之人。 蝼蚁小丑,不配与武林仙踪相较。 两位阁主游山玩水,未带任何弟子,自己意外冒出来,竟成了被顶上去那个。北风心情可不是那么美丽:“天倾山庄此次传帖天下,召开武林大会,是以寻钥匙为由,这钥匙传得神乎其神,能打开武林宝库,却是谁都不知道所谓的秘宝钥匙长什么样。只怕宴无好宴,与各派掌门信物有关。” 慕容黎点了点头,道:“长乐帮是不是第一个被抢掌门信物的?” 北风点头:“死在城郊十里春风小店外,大约是有人说那掌门信物是宝库钥匙,于是发生了一场混战,后来又说不是,就被捡尸人卖去黑市。” 主街拦截他们的大汉并非长乐帮副帮主,只是配合店主演了一出戏,不过都死在了濮阳卿手中,作为献给故友巽泽的见面礼。 马车和七具尸体还停在山神庙外。 是杀人灭口还是杀一儆百,已无从知晓。 慕容黎冷冷一笑:“有没有一种可能,武林大会结束后,黎泽阁主的两块弦月令会成为秘宝钥匙?” “除了黎泽阁弟子,没有人知道阁主令是两块,倘若阁主手中弦月令图案现世传为秘宝钥匙?”北风心头一凛,难不成黎泽阁有内奸? 慕容黎幽幽道:“所谓秘籍宝藏只是表面文章,却能引得各路力量抢夺。若是这样,只怕大会结束,就是盟主集合整个江湖,来打击黎泽阁的时候。” 阁主令牌若是秘宝钥匙,黎泽阁可就是天下人的眼中钉了,两位阁主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北风捏了把汗:“那么他们也不会让黎泽阁夺得头筹,坐上那个位置。” 慕容黎神色不变,清清冷冷道:“他们发帖相约,黎泽阁若是不去,不是让他们小瞧了吗?你如千面狐狸,应对从容,想必去应付应付他们还是可以办到的。倒也不必夺魁,见好就收。” “属下明白。”北风双手拿过请帖,收入怀中,眉头紧锁,“若是有人存心给黎泽阁找麻烦,郡主一人在天倾山庄,可会有麻烦?” 黎泽阁不能夺魁,天下第一就绝不能出现在武林大会上,一定会有人用尽一切办法阻止巽泽出庄。 慕容黎握盏的手,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洁白,那么修长,毫无瑕疵。 而茶水,如流沙一般,在他的指尖不住波动。 良久,才缓缓道:“送我出去。” “不可。”北风摇头,愕然看着慕容黎,阻止道,“郡主有言在先,王上安危系整个瑶光存亡,不见郡主密令,属下要时刻护王上周全。而且龙栾宫的人定没有走远。” “有劳了。”慕容黎抬起茶盏,浅浅饮茶,“你不是担忧他们要对巽泽不利吗?本王一向觉得智谋远比武功高低更让人难对付。他们要用计,焉知计谋方面本王可曾输给谁。” 是的,本王,他是那个凭一己之力搅弄风云的瑶光国主,九窍玲珑心,不费一兵一卒亦可铲平十座取龙城。 慕容黎:“若我入彀,你便要见机行事。” 北风拱手遵命。 第7章 苦冷笑蔑 山神庙旁,一片茂盛的槐树林延伸出去。 湿润的土地上布满新生的菌类和出来觅食的爬虫。 茂密的林叶,透出一缕晨曦的微光。 一棵巨大的槐树下,突起小山般高的蚁穴,七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赫然挂在蚁穴堆上。 成群的红蚁高举着大钳,在尸体的口鼻,眼睛,耳朵里爬进爬出,啃着血肉的碎末,耀武扬威往蚁穴内搬运。更多的红蚁则密密麻麻的布满在七具尸体上,拼命的分解而食。 尸体已被啃得没有一片完整的肌肤。 这场面恐怖恶寒,小杜忍不住泛起恶心。 他从酒肆瓦砾废墟中爬出,便入了城,为报一锭金恩,在城里打听慕容黎二人行踪,循着踪迹到了这里。 山神庙里的灯已熄灭,香已燃完。在林中穿行片刻,就看到这令人恐怖至极的场面。 小杜忍不住将脸侧开。 突然,树林那头响起脚步声,在如此阴森恐怖的氛围中袅袅绕绕传来,小杜心中一动,有种莫名的预感——来人,必定和这些尸体有关。 手中银光一绽,刀气带着开天辟地的威严,向那个声音横扫而去。 与此同时,一道刺目的剑光直透而来。 槐叶四散飞舞,尘埃直蔽天日。 那道剑光仿佛吸纳了整个晨曦的光辉,将小杜震天辟地的刀气刺开一道深深的间隙。 小杜心神,一瞬间被撕为片片碎屑,情急之下,身子往后急退,用力一拔,其中一具尸体弹起,随着横暴的劲气再次席卷而出。 剑的来势并没有任何改变,剑尖稍稍一曲,噗的一声,弹在尸体身上,荡开尸体上密密麻麻的红蚁。 小杜心中一惊,刀气略微迟疑。 就在这瞬间,砰的一声闷响,那尸体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小杜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朝蚁穴堆上跌落,压在那几具腐烂的尸体上。 密密麻麻,嗅血而噬的红蚁惊走片刻,闻着生人气息,瞬间变了方向,朝小杜身上急速爬来。 小杜的瞳孔情不自禁的收缩。 奇寒彻骨的杀意自剑尖上传出,氤氲流转,在小杜眉间还原成一支竹箫,通透圆润,并无剑锋。 “公子。”小杜看清持箫之人,咳嗽了几声,捂住胸口急道。 “小杜?”慕容黎显然有些吃惊,杀气就要穿透小杜的瞬间,却突然沿着小杜周身四散荡去。 四散的劲气,让不住涌来的红蚁,立刻化为芥粉! 慕容黎出手,扯住小杜胳膊,一把拉出蚁穴堆,退出数尺,向着腐臭的尸体,也忍不住微微变色:“你怎会在此?” 小杜稳住身形,抖尽附在身上红蚁,不好意思挠挠头:“公子对我有恩,我听他们说你来了这里,就过来看看。” 他左右看了看,没见到上次用菜刀揍他那人,瞬间绽开一个纯真的笑容:“公子身边那位高手呢?” 慕容黎并不回答,长袖掩住口鼻,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走近蚁穴,拨开尸体头部红蚁。尸体遍身蚁痕,啃得残破太过,慕容黎也只能从外形上依稀辨认,确实身着店主和大汉等人服饰。 慕容黎将树枝扔开,故意问道:“你可看出死的是何人?” 小杜摇了摇头:“面目全非,看不出来。” 慕容黎眼眸之中有着别人看不清的许多东西,沉默半晌,道:“你来的时候尸体就变成这样了吗?” 小杜似乎不明白慕容黎为何有此一问,老实点头:“嗯,我看到的时候就已经被啃得不成人样,我以为杀人者埋伏在暗处,才对公子出手。”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些赤粉,洒在尸体上。 慕容黎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小杜忍不住挠挠肩背,难受道:“烧了红蚁,不然等它们把尸体吃完就会连我们一起吃掉,我方才被咬了几口,浑身奇痒。” 他又往脖颈处抓去,顷刻就起了一片红斑,似乎有中毒的迹象。 慕容黎沉吟片刻,他所言非虚,这种食人蚁本不该存世,遂将火折点燃,扔向尸体。 嗤的一声,猛然爆起一蓬巨大的火焰,瞬间就将蚁穴和尸体吞没。 火光中散发的腐肉焦臭味让慕容黎不禁皱了皱眉。小杜却在极力抓挠浑身,薄薄的皮肤下红斑暴起,已渗出血液。 慕容黎不作他想,立刻掏出一粒黑丸给小杜:“止痒。” 小杜倒不犹豫,接过就服下,片刻后才停止挠抓,感激的看着慕容黎:“多谢公子赠药。” “这不是解药,只能暂时压制蚁毒。”慕容黎有一丝歉然,“你被咬也是因我失手所致,不必言谢。” “技不如人,怎能怪公子,庆幸不是伤到了公子。”小杜转目一笑,在慕容黎面前走了几步,高兴道,“公子,你看,我好了,不那么难受了。” 看着他纯真的笑意,少年意气风发,慕容黎似乎愣了愣,随即展颜。 小杜站在清晨第一束阳光里,看着慕容黎,脸上红潮顿时涌起,结巴道:“你……你笑起来真好看。” 阿黎,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笑才是。 瑶光还没复国之前,毓骁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也是因那无意间的一笑,让毓骁决定出兵天璇,帮他夺回了瑶光。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的一笑总会让人无法抗拒,宁愿飞蛾扑火。 慕容黎不知不觉夹杂了一丝怅然,默然不语。 小杜扬着头:“我也说不出来,就是一见到你,就觉得很舒服。以前也一定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对不对?” 慕容黎纯当他童言无忌,并不理会,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但他的身形陡然顿住。 脚下,是一柄三尺长的冷剑,在他前进的路上划出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小杜长刀立刻出鞘,一刀斩飞长剑,挡在他身前,怒道:“谁?滚出来。” 四道漆黑的阴影出现在槐树下,就像风中的幽灵,从地狱刚被召唤出来,浓烈的死亡气息弥散而出,将慕容黎与小杜四周的一切生息断绝。 他们就是滚出来的,身子极为瘦小,脸色煞白,像是不用呼吸,也不用移动,是以慕容黎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这四个人,已完全封住他的去路。 他们杀气如此可怕,出招必定凌厉万分,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慕容黎一剑纵然能杀一人,却不能敌过余下三人。 他忍不住望了一眼小杜。 虽然挡在他前面,估计也是送死的料。 “他们的目标是我,与你无关,速速离开。”慕容黎轻轻道。 “见着有份,碰上了就与小爷有关。”小杜没有惊恐,没有惶乱,眸中的光渐渐内敛,直到凝为一线,再也化不开去,对着黑衣人横刀一指,阴恻恻道,“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哪个山头的?报上名来,说不定小爷还可以留尔等全尸。” 黑色阴影中站出来一个非常瘦小的人,脸上带着深深的鄙视:“你不合格,让开。” “看不起小爷的刀。”小杜气极,手腕一沉,横刀凌空而斩,刀光陡然涨大,宛如一弯新月,在黑衣人面前亮起。 黑衣人凝视寒月般侵体的光芒,不避不闪,只是用手向两旁挥了挥。 这一挥并不重,仿佛挥走周身荡出的水波般,又归于平静。 小杜手中的刀竟颤了颤,刀光泯灭在瞬间。 “脸不合格,主上不喜欢。”那小瘦子眼中依然是鄙薄之色。 这鄙薄之色几乎让小杜跳了起来,它要比的是刀法,光脸何事?怒道:“你说我长得不够英俊吗?可惜杀人用的是刀,不是脸。” 瘦子轻蔑道:“主上看脸,不看刀。” 小杜阴恻恻笑道:“原来你们找的是压寨东君,我跟你们去。大不了易容成你们主上喜欢的样子。” 另一位脸上笑呵呵的黑衣人笑呵呵道:“你也不算难看啦,就是脸型太过方正,若是几年前还可以,现在流行你身旁那位瘦削型美人,你就比不过了,所以主上不喜欢,带回去也没用。” 慕容黎静静凝立着,他的容貌,总是那么清冷绝尘。 俊逸天人,美如谪仙,小杜自愧不如,退后一步,执起慕容黎手握紧,朝黑衣人阴道:“这个人我喜欢了,轮不到你家主上,回去告诉他,让他大街上重新找去。” 劲气一提,刀轮再次掣电般轰出。 笑呵呵笑道:“你喜欢你的,主上喜欢主上的,丝毫不影响,反正你也……” 他呵呵呵呵笑得好大声,“马上提不起刀来啦。”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小杜就感觉胸口一窒,内息顿时混乱,握刀的手突然就没有了力气,身子也软绵绵跌落下去。 与此同时,慕容黎也跟着倒下去。 竹箫撑住大地,不至于瘫倒泥泞中,慕容黎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我们中毒了。” 小杜勉强用刀支撑,扶住慕容黎,急道:“从他们出现我就一直提防他们使阴招,怎还会中毒?” “是尸体。此毒不会致命,但功力减弱,只能任人宰割。”慕容黎慢慢将眼神移动到大槐树下,腐焦味不住弥漫,尸体被烧得还有零星的火花。 小杜猛然提气,莫名一股锥心刺骨直冲丹田,满脸虚汗,再次瘫倒,沮丧道:“他爹的江湖险恶。你可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慕容黎无奈摇了摇头。 “你以为我们当真有闲情逸致陪你消遣聊天?”那小瘦子注视着小杜,依然不减鄙视神态,“我们只是为了等。” “等你们毒发。”笑呵呵笑道,“主上要的是活色生香的美人,若是小美人提刀抡斧反抗起来,难保不会伤及皮下肉,活剥生抽的就是咱们。” 慕容黎冷笑:“所以你们将尸体捣烂藏毒其中,引红蚁啃食,目的就是要这把火烧起来。” 尸体腐烂残破,红蚁争食,慕容黎就有所怀疑。 但千防万防,未防到此毒藏在尸体中,火烧才扩散。 笑呵呵呵呵笑道:“此毒遇火扩散,腐尸焦味混在一起,乃人间至味,比起提刀轮斧打几个轮回好太多了。提气运攻那就发作得更快了。” 慕容黎内心一凛,看向小杜。 “公子,不好,我要倒。”小杜勉强聚起那个纯真的笑容,而后,无力的倒了下去。 慕容黎苍白的手指,向小杜抓去。 小杜身体却剧烈一颤,然后整个僵硬下去。 慕容黎愕然低头,却见一柄长剑从他身体中穿透出来,带血的剑尖微颤,几乎划破了自己胸前的衣衫。 小杜身后,站着的是另一位全身漆黑的冷面魔刹。 他冰冷的眸子,透出一种疯狂的快意,恶魔噬血后的快意。 笑呵呵又呵呵呵呵笑了起来,问了慕容黎想问的话:“他都中毒毫无反抗之力啦,你怎么还杀了他?” “脸不合格。”冷面魔刹冷冰冰吐出话来,“留之无用。” 小瘦子看着笑呵呵轻蔑道:“你还是心肠太软,若不杀了他,难不成给主上一道送去?我们这里可没有第二个扛尸体的人。” 笑呵呵大笑起来,一脚踢开小杜尸体,笑容可掬一声令下,一位黑衣苦瓜脸就蹲到慕容黎面前。 他的脸色很苦,苦得能让人心生厌恶,能让人呕出鲜血。 慕容黎心中升起深沉的恐惧。 他想爬起来,腰上一痛,眼前的世界整个颠倒,再也看不分明。 剑尖垂下,鲜血顺着冷面魔刹手中的剑纹,一滴滴洒在湿润的土地上。 模糊的血迹,越散越远。 只留下一片落寂的荒原。 * 慕容黎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丢入一顶简朴的轿子中。 轿子四周遮着厚厚的轿帘,他并不知道去向何方,只感觉轿子高高低低的在山中跋涉,一直走到日已中天。 然后,停了下来。 缓缓的,轿帘被人挑起。 慕容黎看到一座巨大的宫殿,雕梁壁垣上镂刻着与远古祭坛一样的怪兽花纹,剩下的便是死一般的生气。 壁垣上,遍布着漆黑的尸体。 仿佛同他一般,被运到这座大殿,挖心祭祀过后便风干在壁垣上。 一个声音幽幽自宫殿的深处传来:“美人,过来与我共饮一杯。” 慕容黎心一紧,忍不住握紧手中竹箫。 妖气纵横,化为无形。 慕容黎还未抬起的竹箫顷刻断为两截,从指尖飞落,笔直插在了宫殿的地板上。 地板是最坚硬的玄武岩,比当年昆仑丘广场的帝棺还要坚硬三分。 慕容黎指骨渐渐发白,涌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 如此诡异的功法,他倾尽全力恐也难撼其分毫。 “负隅顽抗,会很疼的。”妖瞳在幕幔中闪动,仿佛凝视着每一个来献祭的世人。 层层幕幔中,显出一张巨大的汉白玉床,不掺杂一丝异色,晏翎握着一只鲜红的酒杯,斜倚在白玉床旁。 他很随意披着一簇纱裳,仿佛不带有人世间任何的污秽,光辉极为清空,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异魅,似乎邪恶与纯净无论怎样在他身上融会,都会被风吹成冰冷。 他凝视着慕容黎。 声音很轻,竟透着玩世不恭的意味。 “你身上的颜色,可真好看。一如某处的鲜花盛开在鼎盛的月色中,让人着迷。” 他仿佛在谈论某件风雅韵事,眼中如春风化水,洒向壁垣的黑躯,没有半点惋惜与悲哀。 “他们享受欢愉地狱时也是这样的颜色。” 红色,掏心压称,半床血骸,末世荒凉的颜色。 是喜也是悲。 慕容黎听出了他的意思,目光逐渐冷寂。 江湖多难,他可否全身而退。 晏翎忽然松开指尖酒杯,身子倏然动了,仿佛一道纱幔闪电般飙来。 贴在慕容黎身前七寸,苍白的五指缠绕慕容黎额间垂下的长发,轻轻道:“不见美人,思之如狂。果然比画像艳色绝世。” 他的眼眸瞬间被永无止境的贪婪欲望覆盖。 是即将虐夺一切,摧残般的欢娱。 慕容黎内心顿时苍白,苍白到几乎通透。 忍不住退后两步,手才抬起,就被晏翎按住,抵在轿子上。 晏翎指尖松开缠绕的长发,猛然扣住慕容黎后颈,迫使慕容黎抬头。 慕容黎身躯猛然僵直。 晏翎倾身,呢语。 “你可愿,心甘情愿祭心渡我?” 第8章 龙栾宫主 慕容黎笑了笑,忽然道:“晏翎宫主,你要的是活人,可不是死人。” 慕容黎的目光,宛如一缕缱绻的光,徜徉在温懒的夕阳中,即便被控却依然坚定。 晏翎目中的堕落贪婪渐渐锐利,嘴唇慢慢挑起一丝微笑。 这个人,竟然知道他。 他微笑道:“我以为,任何人,在我面前,都应该跪拜求饶,口口声声喊着放开,不愿,留一条生路。” 那是他擅长的猎杀,也是猎物一成不变跪地求饶的哀嚎。 他厌倦了的模式。 慕容黎将晏翎的手拂开:“宫主可会因一句求饶而停手?” 晏翎微笑瞬间就已散去,化为一个刻骨的嘲弄:“那样只会挑起我蹂躏的欲望,死得更快。” 慕容黎将目光投向壁垣尸躯,尸体狰狞可怖,显然生前遭受到了极大的摧残,死后被做成一具具人偶,他们的表情,有惊惧,有绝望,有哀伤,有厌恶,有怨恨,逐一展现,像是一幅凄艳的画卷。 而晏翎的乐趣,似是欣赏他们的恐惧,即便已经沦为残尸。 这些残尸的共同点,都很完美,说不出是种怎样的完美,但慕容黎仍然感觉得到,尸体展现的,就是一种完美。 比如,惊惧是完美的惊惧,绝望是完美的绝望,哀伤是完美的哀伤…… 他将头侧开,叹息一声,静静道:“所以,我以为,顺从宫主或可少受折磨。” 晏翎苍白的五指无比怜惜的从慕容黎额间秀发上拂过,目光宛如薄刀,在慕容黎脸上寸寸扫过:“但是,你刚才却说了死。” 他五指分开,迅然掐向慕容黎玉颈。 红影翻飞,慕容黎飘然后退,寒光一闪。 心剑斩出。 他斩的,并不是晏翎,而是宫殿入口。 那里有两位龙栾宫守卫。 没有人想到,慕容黎的心剑去势是如此之快,守卫躲闪不及,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血瀑轰然炸开,竟被慕容黎蕴蓄的心剑之力割喉断脉。 惨叫声中,慕容黎人清如月,那苍白细弱的双手,在晏翎面前丢下两具血色绝艳的尸体。 冷冽的杀意与心剑淡淡收敛:“死的意思,是我想何时何地要一个人死,他就得死。” 包括他自己。 晏翎或可强迫他,摧残他的肉体,但他可以在行事最为紧要的关头自戕。 压制晏翎功力,使他走火入魔,前功尽弃。 “你没有中毒?”晏翎挑起一个恶意的笑容,目光从尸体移到慕容黎身上。 这是个温文的公子,是个动了杀意还清如明月的人,他并未中尸体中燃烧扩散致功力减弱的毒。 所以他能杀人,也能自杀。 慕容黎淡淡道:“毒是好毒,只不过在我身上起不到很大作用。” 晏翎异魅的妖瞳立刻收缩,大殿中宛如雷霆闪过,一道妖光向慕容黎直劈而下。 这道妖光狠辣凌厉,慕容黎根本不敢直撄其锋,心剑护体,身子飘然侧退。 妖气凝聚起来的光芒,似乎并非要伤慕容黎,其势一转,向殿顶的幕幔卷去。 长发萧萧中,一缕隐秘的微笑自晏翎变幻的眼底散开。 宛如妖魅。 仿佛一个寂寞已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 “除了毒,我们还可以玩点别的。” 那些悬挂在殿顶上幕幔,仿佛因他这一句话而具有了生命,激烈的旋转起来,卷起一阵飓风,宛如灵蛇翔动,向慕容黎袭来。 慕容黎明白,这些幕幔绝不简单,只要被挨上一点,或许就是重伤。 慕容黎身化冷电,犹如鲜红的颜色,闪电般穿过层层幕幔,飘落至白玉台下。 幕幔翔舞,席卷而至。 周身被幕幔劲风卷动,立刻激发成一阵剧痛。这痛苦让慕容黎脸色变得苍白。 晏翎拥起宽大的袍袖,注视着慕容黎,眸子中渐渐渗出一丝残忍,仿佛他就是死神本身,在高高的神座上,欣赏世人在绝望的命运中挣扎。 而后,他纱裳一挥,所有飞舞的幕幔仿佛化为燃烧的紫火,热浪卷涌,轰击在慕容黎身上。 慕容黎勉强聚起来的剑芒,还不及绽开就倏然涣散,身子不受控制遽然横飞,一口鲜血喷出,与他的那袭红衣,立即就跌入汉白玉床上,被满帘纱裳吞没。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一团紫火打入自己体内,已开始慢慢滋长,一点点侵蚀他的神志。 晏翎带起朦朦胧胧的清辉,穿过层层幕幔,向慕容黎走来。 慕容黎心一紧,却什么都做不了,体内紫火压制,已负上沉重的伤势,软软倒下。 丝带从慕容黎的脚裸,手腕四处缠绕而起,将他牢牢捆缚在玉床上,强行让他仰面平躺。 慕容黎漆黑的束发早已解散,散乱一床,清俊若神的面容已苍白如纸,风雾凄迷,在这洁白的空间中足以勾起晏翎的兽性。 晏翎缓步走到慕容黎面前,轻轻拂开他脸上垂散的黑发,无尽怜惜地拭去他嘴角的血迹。 慕容黎微微侧开面容。 那是一张宛如神明的容颜,眉头微皱,透出浅浅的忧伤。 这忧伤却不是因为自己即将被蹂躏而深受的痛苦,而是为晏翎悲悯。 晏翎的眸子立刻收缩,透出刻骨铭心的嫉妒。 “你以为,激怒我,就可让我提前结束你的生命,免受蹂躏之欢。” 他苍白的手指抚在慕容黎脸上,摇了摇头,“你的脸,多么完美,万物众生都在为你叹息,我怎么舍得让我们的床笫之梦不尽就散。” 慕容黎脸色变了变,体内真气被紫火压制,手脚又紧紧的被绑在玉床上,这就意味着,他连自戕都不可能。 “让我看看,你百毒不侵的秘密。”晏翎一沉手,扯开慕容黎衣襟。 一寸一寸。 他的目光从凝脂如玉的肌肤上扫过,那么贪婪,宛如欲望就要喷薄而出,要剥去慕容黎的一切遮掩,探索这个令他解不开的疑惑。 突然,一物从慕容黎怀中被扯出,跌落在汉白玉上,敲击出两声轻响。 晏翎的动作瞬间静止。 他俯身,捡起那张小小的字帖,久久注视着。 “生辰贴。”这一次,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疯狂,显得异常冷静,“巽泽。” 他看着慕容黎,“这是你的生辰贴?你叫巽泽?” 慕容黎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就代表默认。 巽泽?晏翎冷静中浸透着阴森的杀意,似乎在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叫巽泽,也仿佛在回想巽泽这个名字,是不是曾被江湖人提起。 他针芒般的目光刺在慕容黎每一寸肌肤上。 沉默良久,慕容黎终于开口:“把生辰贴还给我。”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刻意表明是不是他的,但又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生辰贴是代表身份的凭证,每个人出生后都会由官府盖章入户,发放一份生辰贴由家主保管。 按制度,冠礼后便可取回随身携带,寻找同生共息的心缘之人。 倘若有缘,双方认定,生死不离,那么两人签字按印后交换生辰贴,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参考结婚证,一人一本都有双方的名字】。 这张只刻有巽泽名字,标注着生辰八字的生辰贴当然只可能是眼前这人的。 因为,倘若不是他的,必然当有旁人的签名。 “巽泽。”晏翎沉思良久,信了慕容黎就是巽泽,而后轻轻阖眼,似乎在用那短暂的时间平息自己的震惊,“我依稀记得黎泽阁阁主就叫巽泽,传言不是天下第一吗?” 他眼中透出深深的错愕,一把抓起慕容黎衣襟,猛然扯向自己,渐渐浮起一个冷笑:“可为什么连我一层功力都抵抗不了?” 双手腕遭丝带紧紧缠住,被晏翎强行一拉,立刻泛起两道红痕,慕容黎猝然阖目,叹息一声:“这就是我来取龙城的原因。” 晏翎饶有兴致讥诮的一笑。 “我中了蛊毒。”慕容黎声音中透出淡淡的悲哀,“心上三寸,噬心之花,若不解除,我将时日无多。” 所以一般毒物对他不起作用,也因此功力大减。 晏翎变掌为抓,狂暴撕散慕容黎已凌乱的衣襟,肌肤瞬间暴露开来。 慕容黎敞开的胸膛上,蛊魂纹咬出的血痕之花与美玉般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一丝一缕血色,确实是蛊毒留下的红纹。 触目惊心。 那是一朵花的样子,羽琼花。 随着慕容黎呼吸微微起伏,心花羽琼开得如血娇艳,最能激起人彻底破坏,疯狂凌虐的欲望。 但晏翎心头却极为狂躁,极为痛苦的将脸转开。 他不喜欢玩偶身上有缺陷。 “你不是自诩精通蛊毒之术,怎么,还能自食恶果?” 纱裳飘逸,将慕容黎裸露的肌肤盖住。晏翎坐直了身子,透出冰冷的讥嘲。 “总有被石头砸脚的时候。”慕容黎淡淡道,“宫主神功已到最后关头,是要找一个心甘情愿祭心渡你之人,否则,将前功尽弃,若因一时贪色克制不住,岂非也是自食恶果?” 他眼中透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想,我们若有共同的需要,就可达到心甘情愿。” “你愿意?”仿佛一场精彩的戏码即将上演,晏翎又靠近慕容黎,轻轻俯身下去,“可你已经不完美,我要之何用?” 慕容黎没有躲避,任他抬起自己下颚。 微微道:“习习谷风,何木不死,何草不萎?含盛阳而弗荫,在太阴则滞育,盛阳之气在,雨水则温暖,滋万泽花露。盛阴之气在,雨水则凝滞而为霾,渐死溃败。宫主所炼之功同理,当避盛阴之害。” 晏翎妖异的魔瞳之下,轻轻皱眉:“你什么意思?” 慕容黎透出淡淡的悲悯:“宫主之所以神功停滞不前,主要原因不是因玩偶的不情愿。而是,你没有找到盛阳之人。” 晏翎苍白手指从生辰贴上抚过,涟漪般的笑意荡漾开去:“你的生辰月日就是盛阳,你这是在暗示本君,唯你不可。” 慕容黎讥诮一笑:“天下武学,我无不详熟,你若不信,可以再找人尝试。” 他如此信誓旦旦,不得不让晏翎重新正视自己的瓶颈。 巽泽,号称天下第一高手,自然对武学通熟能详,能看出自己破绽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天下有几人能心甘情愿祭心渡他,再找一百人,也是同样结果。 慕容黎很清楚这点,所以他继续道:“你本就是个出尔反尔,毫无信义的妖魔,那么,既然从前的方法无效,为何不尝试换种方式,来替自己解惑?” 晏翎看着慕容黎,眼中流露出痴迷与艳羡,似乎那完美的脸就应是似他这般流连,然而又想起他心口那朵血纹之花,突然就一阵厌弃,手一挥,妖气暴出,斩断丝带。 他一言不发,将慕容黎带出了宫殿,径直往花圃行去。 花圃簇拥中央,一汪蓝色的池水泛起幽波。 晏翎指着池水,对慕容黎道:“下去。” 慕容黎一动不动。 晏翎的笑意有些诱人:“沐浴,解你心口令人恶心的蛊纹,我可不想合欢云雨时,看它毁了雅兴。” 慕容黎一动不动:“没用的。” “不试怎么知道没用?”晏翎手指轻轻压在慕容黎心口上,看着满池淡淡蓝液,“你可知这池参血有多金贵,那是一棵棵老参经过药师的苦心炼制,才成为一滴滴淡蓝的汁液,区区蛊毒,还怕解不了?” 慕容黎满意的点了点头,淡淡道:“若我解了蛊毒,恢复功力,你岂不是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天下第一高手?”晏翎忍不住仰头长笑起来,他的笑声中透着无比的讥诮。 慕容黎听出了他笑声中的讽刺,心头不禁一颤,立刻凝聚内息。 一股足以烧烈全身骨骼的的炎火之气,从丹田扩散,焚烧至心底。 慕容黎几乎在这瞬间全身爆汗。 眼中也出现了极少的惊愕。 晏翎之前打入他身体的那团紫火有鬼。 已将他所有功力禁锢。 “没有人能解开我的禁术。”晏翎轻轻替慕容黎拭去额角汗液,又拾起一缕散发,玩弄着,“无论第一还是第二,你都只有乖乖听话,去洗尘,解蛊纹,然后心甘情愿做我的侍宠。” 慕容黎猝然合眼,似乎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良久,才轻声道:“宫主不该回避一下吗?以免血纹灼伤你的眼睛。” 晏翎止住笑,注视着慕容黎。 突然,妖气横掠,斩断慕容黎腰封,他将他的衣衫全部掀开。 “你只是一具完美的傀儡,每一个部位都属于我,何必遮遮掩掩。” 慕容黎无语。 花圃间有淡淡的风,拂在身上无比的寒凉,比寒凉更难以忍受的是此时褪尽衣衫的羞辱。 好在晏翎并未看他,一掌就将他推进淡蓝的池水里。 一触及幽蓝,突如其来的剧痛便传遍全身,慕容黎所有的力量都在这一刻消失,重重的摔倒在水池中。 水花溅开,将他的长发完全沾湿。 “拉我上去,它会要了我的命。”澹荡的波光下,慕容黎毫无血色,仿佛在承受着无法忍受的巨大痛苦。 晏翎脸色沉了沉。 一阵剧烈的挣扎后,慕容黎脸上化为尘埃般的颜色,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身子往深水中沉了下去。 “喂。” 晏翎眼中充满疑惑,比黄金还珍贵的药材汁液,不但不能解此人之毒,怎还更加严重了呢? 慕容黎已经沉入池底,只留下一缕散发在波光上飘浮。 若再不拉上来,必将溺水。 第9章 以身饲虎 啪! 巨大的力量炸开幽蓝,现出躺在池底昏迷过去的慕容黎。 纱裳舞动,裹住慕容黎身躯,伴着漫天珠玉飞落花圃的满地落红中。 晏翎收回纱幔,走近慕容黎。 艳羡,嫉妒,痴迷,迷惘的神色在他眼中交替升起,宛如一团纠结的乱麻,将他异魅的眸子搅成一片混沌。 一会儿,一声轻咳,慕容黎苏醒过来,吐出一口呛入肺腔的水。 晏翎瞬间又恢复玩弄心爱玩偶的姿态,冷冷盯着慕容黎寡笑。 慕容黎神志渐渐恢复,但身体依旧虚弱,勉强睁开眼睛,轻声道:“你可信了我的话?” 血参没用,对他的蛊毒没用。 晏翎暴躁的拉起慕容黎手腕,掐在他脉搏上,长发垂散,掩盖着他的表情。 森冷的杀意弥漫开来,整片花圃颤抖着凋零。 慕容黎感到刺骨的寒冷,但他的眼中依旧从容:“只有天倾山庄庄主濮阳卿的琴曲才能解我身上的蛊毒。” “你要找濮阳卿,又与我有何关系?何来的共同需要?”晏翎放开慕容黎手腕,怒气渐渐消散。 他掐脉之时确实感应到慕容黎体内有股强悍的蛊毒在肆虐,而这蛊术,他无能为力。 慕容黎状若无辜:“是你的人将我绑来的。” “他们能抓到你,实在是运气。”晏翎侧着头,仔细打量着他,别说他中了蛊毒,就算中了尸毒,要对付他那几个蠢货恐怕也不在话下。 当然,真的巽泽确实不在话下,慕容黎嘛必然是差些火候的。 “我不想死于蛊毒。”慕容黎深吸一口气,慢慢坐了起来,憔悴的脸上仍然毫无血色,“但我对付不了濮阳卿,我可以助你修炼。” 晏翎看了慕容黎一眼,讥嘲:“不想死?你可知那些助我修炼的都是什么下场?” “略有耳闻。”慕容黎脸上毫无表情,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我阅尽世间武学,就应该相信,除了周公之礼时掏心献祭,我有别的方法助你成事。” 慕容黎长发中滴落的池水像是一曲无声的乐章,听上去缥缈虚无,他的脸色,是憔悴的,孱弱的苍白,如非天梦魇,精致易碎。 这份美丽若能在他身边永恒? 武功成不成事有何乐趣,美人在侧,才是乐趣。 晏翎笑了,他深觉欣慰。 因为他想到远比合欢更有趣的游戏。 他道:“要濮阳卿为你解蛊毒,又要对付他,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慕容黎微微道:“中蛊毒并非偶然。武林大会在即,有人不想让我参加夺魁,就设计了我。偏偏这蛊毒只有濮阳卿的琴曲才能解,岂不更加蹊跷?” “你怀疑他?” “我只要不出现在大会上,盟主之位不言而喻不是吗?” 晏翎冷笑:“不想让你参加,不发帖子给你就行。” 慕容黎眼眸深邃,轻轻道:“武林大会请帖若是独缺黎泽阁那张,那才是有问题。” 天宗武林大事若独瞒天宗第一大派,不发放请帖,就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晏翎不禁认真思索慕容黎所言:“若是这样,他岂会为你弹琴?” “濮阳卿谦谦君子,品貌端正,只要我以黎泽阁主身份拜访天倾山庄,上门求曲,他是一定不会拒绝的。但是有的地方进去容易,出来却绝非易事。” 慕容黎看着晏翎,“江湖传言,濮阳卿与我金凤玉露琴箫合奏,我若在庄里出不来,没有人会怀疑此事有蹊跷。” 晏翎:“你觉得他做这些事就是为了让你去找他,解完蛊毒之后再将你控制在庄里,等大会尘埃落定?” 慕容黎点了点头:“想来定是这样。你若能帮我出庄,我也自当帮你,这就是我们的共同需要。” 晏翎依旧微笑:“你要我陪你玩一个很危险的游戏?” 慕容黎沉吟:“天倾山庄在取龙城几乎代表了整个武林,拖你下水确实不算什么人道之举。” 那意思分明就是你若怕了,那就摊牌。你练不成神功,我解不了蛊毒,两败俱伤,虽死犹荣。 “本宫主连你都不放在眼里,会怕了濮阳卿?”晏翎的笑变得一如既往的讥诮,残忍,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轻佻,“事成之后,我可能会将你永远留在这里,你的风采俊秀,就再也不能徜徉在山野林泉中了。” “宫主若有这般自信,我们不妨玩一世游戏。”慕容黎面色有些动容,这动容让晏翎觉得有些诱人。 “很好,既然你要向濮阳卿求曲,我让你出去,两日后,我再去天倾山庄接你。”他苍白的五指触上慕容黎心口,宛如一柄冰冷的刀,比他的面色还冷,寸寸拂过,“可到时候若你这里的蛊纹还在,我就为你一根一根亲自剔除。而你若骗了我,我也会再次将你抓进宫来,寸寸蹂躏。” 慕容黎手腕一寒,已被晏翎握住。 他握着他,向来时的宫殿走去:“既然是危险的游戏,自然要有彩头。” 很快,走到宫殿中央。 晏翎捡起扔在幕幔中的生辰贴,递到慕容黎面前,无比嘲弄也无比缓慢说了六个字:“签上你的名字。” 不被人觉察的瞬间,慕容黎指尖微颤,心底深处有了一丝忐忑。 生辰贴若是签上双方名字,他知道意味着什么。 接过巽泽的生辰贴,他咬住薄唇,变得迟疑。 晏翎的目光再度变得冰冷:“我们要玩一世游戏,那就从生辰贴开始。黎泽阁主和龙栾宫主,岂非才是让人羡慕的鸾配。” 生辰贴上只要附上巽泽晏翎四字,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对佳人。若想借天倾山庄和武林势力对抗晏翎,无异于竹篮打水,得不偿失。 一旦生辰贴亮出来,晏翎就可拖巽泽下水。 本是一家人,自然只可能是一伙的。 这张生辰贴,是关系证明,也是把柄,更像巽泽的卖身契。 晏翎想想就忍不住高兴起来,为慕容黎磨墨,执笔。 他轻轻蘸墨,无比期待。 也无比阴郁,直直盯着慕容黎。 慕容黎唇际几乎咬出血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看也不看晏翎,握住笔在生辰贴上写下两个字。 巽泽。 然后将笔扔开。 晏翎淡淡道:“还差一步。” 慕容黎脸色变了变。 晏翎却不由分说拉过他手腕,指尖光芒一绽,他的食指就被割破,渗出血珠。 晏翎无比兴奋的将他带血的手指按在巽泽两个字上,又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满意的看着签过字按过手印的生辰贴,轻轻弹了弹:“巽泽与晏翎,两个天下第一,天造地设,完美。” 把枕边人卖了,慕容黎简直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讥嘲道:“宫主可真是,心思缜密,不留一线。” 简直没人性。 晏翎充满宽容拍拍慕容黎肩道:“从此,你和我就是一张床上的人,我可以略微满足你一些小小的要求。” 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坑谁,若不能互利,就一起下地狱。 “为了掩人耳目,我不希望迎接我的仍是那种粗鲁的方式。”慕容黎拂开晏翎的手,走近那顶简朴的轿子,略带不屑,“这样的轿子,坐起来实在颠簸得很。” 晏翎声音一沉,变得无限温存:“美人,自当鲜花与盛装相迎。” “二两银子。”慕容黎眼中透着一丝笑容,“我要你带二两银子去,见钱如见人。” 晏翎一笑,这个人,有些意思。 紫火一闪,击在慕容黎颈处,慕容黎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 慕容黎再次醒来,天色已沉。 他果然毫发无损被送回山神庙旁的槐树林中,小杜的尸体已不知所踪,只剩下血迹残留的暗红。 远处的山神庙中闪烁着几盏幽寂的红灯。 整片槐树林,除了空寂深沉,黑压压一片,再无龙栾宫的那群黑衣人。 晏翎似乎并不担心他所言有假,伺机逃脱。 蓦然,心头闪过晏翎的话,没有人能解开他的禁术。 慕容黎即刻尝试运行内力,果不其然,那团打入体内的紫火妖异无比,已锁住他丹田之气,内息轻轻运转,都是烈火焚身的剧痛。 才瞬息,只痛得大汗淋漓,焚骨灼心般难以忍受。 慕容黎忍不住俯身下去。 长发垂地,滚出一团赤火,赤天虞四脚朝天顺着发丝滑到地上,咕噜咕噜喘着气。 它喘了一会儿,才胆战心惊拍着胸脯丁零零叫着。 似乎晏翎的凶残与鬼魅对它造成了极大的心灵伤害。 虽然它拥有金刚不坏之躯体,百毒不侵之体质,钻石打洞之力量,面对妖气缭绕的晏翎,竟第一次有了死亡般的恐惧,感受到蚍蜉撼大树的弱小无力。 它的恐惧,是晏翎可以在瞬间将它切割成七十二片残肢,这种瞬间,巽泽也只能划出四十八片。 所以它一直瑟瑟发抖躲在慕容黎发中,假装是慕容黎发冠上一个独特的配饰。 沉息片刻,慕容黎恢复血色,将手递到赤天虞嘴边,柔声道:“阿虞,将蛊毒吸出来。” 赤天虞看着慕容黎雪白玉手,不由得心旌摇荡,即刻陶醉了。 这可是它和主人的秘密,池底里悄悄为主人手腕种蛊气,迷惑晏翎。 它可真是主人最优秀的小帮手。 赤天虞弛摇着心神附紧慕容黎手腕,倏地,吸出一股浊气,它咕嘟一下就咽到肚里,向慕容黎微微靠了靠,眨巴着柔情蜜意,等待主人的赞赏。 慕容黎垂下长袖,目光流向赤天虞,与它触角相接:“阿虞,去告诉阿巽,晏翎功法诡异,务必谨慎。” 赤天虞双翅展开,向林外飞去。 慕容黎沉思片刻,走入山神庙。 在销金窟四楼,他给北风画出了去往龙栾宫的路线。 随后北风将这条路线和那些无缘无故失踪少年的消息重金卖给了江湖各大门派。 * 第三个琴与酒,诗与江湖的夜晚。 骤雨初歇,悠远有韵。 夜,渐渐沉了下去,浓密的夜色将微雨裹住,连灯光都像是浸在水里,漂着胭脂一样的红。 淡淡的沉香,盈盈镂刻在酒曲中。 八种酒器,玉樽,犀角觞,青铜盅,古藤杯杓,翡翠杯,古瓷觯,琉璃盏,象牙觥,齐置青石桌,摆放在依然不同的八种器皿旁。 器皿中,盛着八种玉露。 巽泽仿佛醉卧花下的纨绔,又沉醉在孤芳绝伦的美味中。 三日光阴,刹那芳华过,不是一般的享受。 美人,美酒,美曲。 可谓天上人间,逍遥快活。 他两指持樽,半倚雕椅:“濮阳,这般喝下去,你珍藏多年的绝世佳酿可就都要成我肚里的坏水了。” 在这之前,已尝尽酒窖中各类佳酿。 他玩笑般嘴角残留着一缕坏笑,坐姿毫不端正,像极了放荡不羁的浪子,又染着一身的地痞之气。 但濮阳卿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而已。 卓然尘外,风清傲世,万丈红尘不过一缕缈烟,于他拂袖萧散。 才是巽泽本身。 濮阳卿依次将器皿中的酒酿斟入八般酒器里,轻笑:“只要你不怕喝成酒虫子就好。” 樽中美酒荡开道道涟漪,巽泽笑眯眯道:“若是酒虫子能日日饮此佳酿,我倒希望变成酒虫子。”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酒贱常愁客少,明月多被云妨。”濮阳卿轻叹,给最后象牙觥斟满,放下器皿,笑道,“金风玉露,特意为阁主而备,高粱配青铜,百草用古藤,状元红须用古瓷,梨花当用翡翠,玉露琉璃,不同酒器可增酒色之香,其味更具无穷。阁主喜欢,便是居住在敝庄,也管够。” 巽泽注目不同玉液琼浆,好奇道:“当真如此奇妙,那我可就不客气,定要喝完才行。” “阁主品酒味。”濮阳卿拂袖盛邀,道,“我奏曲中魂。” 指尖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抚琴。 琴音起得低沉,如山涧中剥离了花枝的落蕊,在空中寂寞的沉浮。是一阙写残了的诗,被离人无望的吟哦。 丛竹流风琴弦细微拨动,音脉袅袅,绝无半点尘垢,仿佛一扇明镜,照得他们肝胆与冰雪。 恍惚之间,巽泽想起他持箫而来,委托濮阳卿落孔,看到的那一袭青衫,君子磊落,坦荡谦和。 就是那样的谦谦玉公子,高风气节,若不是先遇慕容黎,难保在这般清风拂竹林,扣人动心弦中,不沉沦如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轻拢慢捻抹复挑,弦弦掩抑声声思。 酒逢知己,琴酬知音。 “人生有酒须当醉,濮阳以曲赠我,洗尘舒心,我便还你不醉不归。”巽泽持器。 一杯一品,酣畅淋漓。 “窑香浓郁,绵甜甘冽,尾净香长。” “清香纯正,醇甜柔口,余味爽净。” “蜜香清雅,入口绵柔,回味怡畅。” 琉璃盏握在手中,巽泽浅饮,又是一番赞叹。 “勾头倾杯,闻其香。细品慢咽,尝其味。空杯留香,得其格。”濮阳卿凝视巽泽,这个曾经游离于江湖之外的隐士,如今的气度,风仪自染红尘,是为谁入了天下? 为那人吗? 江湖争杀,不适合那人。 “天下,能品出我这玉露八珍的皆为耆老英豪,阁主爽朗轻饮,道尽酒中味,当之无愧酒中仙。” 濮阳卿指尖慢捻,弦律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幻。 琤琮琴音绕竹林,声声犹如松风骨,又似泉水匆匆流。 听在巽泽耳边,悠悠扬扬,一种情韵令他回肠荡气。 琴声潺潺流动,静静淌着,淌过心尖柔软,淌过岁月尘世。 酒曲荡回肠,已慢慢过了一个时辰。 巽泽饮完八珍,朦胧微醺,丛竹流风琴乌光流逸,古色古香,只见濮阳卿目如秋月,脸上似乎藏了无尽的笑意,他专注抚琴,气度怡人,似乎连微雨的愁绪也变得明媚起来。 “酒中仙。”巽泽举起空空如也的酒器,倒了倒,似醉非醉,伏在桌上,“酒中仙也敌不过玉露八珍,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听濮阳一曲,酒虽不醉心已醉。” “甚好。”他已不胜酒力,酒器自手中脱出,在石桌上打了几个转。 琴声倏敛,濮阳卿拂袖轻挥,酒器瞬间移形换位,摆放整齐。随后起身,扶起巽泽,谦谦风仪半点不减。 他轻唤:“阁主?” 巽泽醉意浓郁,眼眸微抬,又沉了下去,喃喃细语:“濮阳,好酒,还要喝。” 很快他就醉得不省人事。 “巽泽,醉酒穿肠,今夜不宜再饮,我扶你去休息。”濮阳卿扶着巽泽,正准备转身。 天倾山庄护阵结界陡然一动。 濮阳卿的目光瞬间冷冽。 铮琮几下琴音,春水般的暗力波动而出,凌厉至极,从整个晚亭荡出,顷刻扫遍整座山庄。 * 赤天虞总有个打瞌睡的习惯,没有了美人香颜瞻仰垂涎,睡意立马席卷,离开慕容黎还未飞出五里,扑通一头就栽进一个树洞打起了瞌睡。 咦!主人说了什么?好困好困好困。人类都要睡觉,虫子也应睡觉,睡觉能补充能量,增长智慧,才能想起主人的吩咐。 它心安理得安慰自己,歪头一倒,就着树洞睡着了。 直到第二日晌午,有个樵夫经过此地,觉得这棵歪脖子树奇丑无比,手抡斧头“嚓嚓嚓”“嘣嘣嘣”“哐哐哐”一阵乱砍。 那声音震耳欲聋,赤天虞在愤怒中醒来。 它实在忍受不了这极其刺耳的砍伐声,怒火烧眉,“嗖”一下飞到樵夫脸上尾后针猛蜇,直到樵夫的脸看起来鬼气森森,肿得犹如猪头,它才心满意足哼着胜利的曲儿飞呀飞,窜呀窜。 终于终于想起来它有个艰巨的任务。 找外貌骗子巽泽。 姑且是它送给前主人的高等称谓。 赤天虞展翅飞呀飞,窜呀窜,闻着味儿终于找到天倾山庄。 它正打算飞进去。 一股琴弦之音扯出的杀气贯穿而来,猛然击穿它的脑袋。 琴声轰轰轰在头顶炸开,赤天虞只感觉脑中如雷炸般波音震个不停。 眼冒金星,口吐白沫,四脚朝天。 琴弦杀气再次荡开,怒卷涌来。 赤天虞翅膀尽被折断,犹如断线的珠子砸落青石地上,脑袋震沉,昏厥过去。 “主人,救……阿虞。” 第10章 杀夜抢亲 风吹过,淡淡腥香味传来。 濮阳卿脸色骤变,立刻移交巽泽给两位下属,吩咐送至屋内,环抱丛竹流风踏水榭而飞,一跃数丈,纤指倏然划过琴弦。 叮叮咚咚的柔音响起,数道琴弦之光,无声无息,起在空中,仿佛春花乍开,作流水之磬。 濮阳卿声音如风拂竹林,俨然一股沛然之气荡开:“何人夜访天倾山庄?山庄东门迎客,客来,本庄主大量,便不追究。否则走旁门偏道,擅自闯入,格杀勿论。” 一阵打斗惨叫声响过,天倾山庄的护卫基本已经躺平了。 只听一个声音幽幽的自深空处传来:“素闻濮阳庄主琴曲动天下,今夜听来,便不觉白走一遭。” 肃杀之气如初春寒风,自丛竹流风琴弦散出,濮阳卿淡淡的话音传了过去:“阁下过誉,琴曲不过我辈俗流之人静心养生之物,阁下若是好曲,改日向山庄呈上拜贴,本庄主或可为阁下奏曲一二。越墙而入有失君子之道。” 那人声音妖语漫呢:“琴棋书画,那是风雅之人赏的,我这般嗜杀,这辈子怕是都做不成君子。我怎么来,要你多管。” 濮阳卿眸子发出两道清冷以极的光华:“阁下好大的排面,天倾山庄还是姓濮阳。” 那人发出一阵极其尖锐的嘲讽:“濮阳庄主的曲子可不是一般琴曲,是要人命的曲子,连天下第一都能控制住,听多了散尽功力岂不成了半身不遂的废物?也不知道我的人是不是喝了酒,听了曲,功力尽失了呢?” 濮阳卿脸色微变:“原来阁下不是来颂曲的。” “我是来要人的。”那人继续道,“我那枕侧东君落在贵庄,意外成为濮阳庄主的清客。本来我们只是闹了点小矛盾,他就不辞而别,但是我一向大气,便不与他计较了,特意备了盛装与鲜花接他回去。不劳庄主费心,我接了人就走,自然不动山庄一花一木。” 突然,周围的山水竹林全都一暗,空中无声无息展开数条帷幔,宛如灵蛇蝶舞,鲜活灵动,卷舞飞下。 很快,这些翔舞的帷幔落在水榭边,织成一张锦绣华床。 一阵飓风扫过,幔帐飞舞。 蔑视脸,笑呵呵,苦瓜色,冷面魔刹从空中飞下,他们的肩上,扛着一顶花轿。 万朵鲜花织成的花轿。 他们稳稳当当落在华床旁,将鲜花簇拥的轿子放下。 腥香淡淡散开,轿帘被掀开一线。 晏翎一袭红装,织锦繁绣,轻轻吹起指尖一片花瓣,他噙着的微笑,极具挑衅味道,慢慢从轿子里走出,坐到华床上。 濮阳卿看着锦绣华床上红袍盛装的晏翎,预感来者不善,皱眉道:“原来是晏翎宫主大驾光临,我天倾山庄与龙栾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本庄上下确实住了不少武林同道,却都不是宫主对眼之人,又怎会有宫主东君?” “我说有,它就有。”晏翎侧身躺下,红袍在他身上宛如一朵绝艳的腐生花,他勾勒着一个残忍的微笑,“濮阳,有卿如此,夫复何求?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若是没有他们,留你在我的宫殿中,穿上最华丽的衣衫,或许连我都会为你这样的容颜打动。” 如此在一庄之主面前大放厥词,叫人如何能忍。 “宫主抬爱,在下惭愧,久居不得异地。”濮阳卿慢拨弦音震出,“宫主不请自来,本庄主却不能不尽地主之谊,特意为宫主备陋室一间,宫主在此住下如何?” 说着,琴音消失,再不响起。 突然,空中无声无息悬起了九盏灯笼,那是青绿的灯笼,宛如鬼魂般寂静的悬浮在空中。臃肿青绿,样式极为怪异,飘飘渺渺间,向晏翎飞去。 晏翎并没有闪避,摘一脉花枝在手,眸中闪过一阵怒意:“我若在此住下,世人岂不是要误会濮阳庄主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了?” 濮阳卿道:“江湖之上,是是非非,话语如何评说,不外乎武力相决,强存弱亡,乃是天然规律。宫主如若住下,岂不就是改邪归正了。” 九道青绿剑光的青气,从灯笼中迅猛蹿起,分别逼近晏翎前后左右上九个方向。 虽然来自九处,但却如此整齐,仿佛是出自同一人。 九幽照魂阵。 九盏灯笼,九个人,由濮阳卿亲手培养出来的。 九个人九道青气,从灯笼中蹿出,瞬间幻化成八十一道青气。他们每个人武功都不是最高,但九人合手,天下无人能抗,他们相互之间有种天生的默契感,使他们的配合丝丝入扣,足以格杀天下任何高手。 这个阵法,是天倾山庄的绝杀守护阵。 他们的信念,擅自闯庄者,无论是谁,杀不死,则杀已,绝没有退缩这一条。 所以,每次阵法启动,他们都以最快的秘法运转青气,让敌人在下一刻,粉身碎骨。 九盏灯笼,八十一道青气,交织成完善的攻击圈,将晏翎围得风雨不透。 青绿稠密的狂潮搅和在一起,化作漫天黏稠的一团,罩住晏翎,如一间青气缭绕的陋室青笼,化居所为墓地。 四周空气陡然被抽空,骤然,晏翎华床幕幔化作千千万万布条,浪涛一般向青气涌了过去,如天风海雨一般,就算有再多的青色风雨,也一齐挡了。 就在这时,九名布阵者身子突然奇异的扭转,青气圈再次放大。 寒风大作,青气激绕,笼中多出了九柄精光闪亮的匕首,他们同时发出一声怒啸,匕首交叉,强猛无比,划破幕幔,合身刺向晏翎。 晏翎身子凌空反转,就听哧的一声响,他的红袖竟被匕首划开一道极细的破口。 晏翎身形瞬间凝结,脸上只剩下深深的恶意,他完美的盛装,多出这个小小的破口,对他来说,已是不可饶恕的罪。 “难得庄主盛情,我怎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还庄主一丈白绫如何?” 啪,花枝粉碎。 晏翎挑起一条白绫,软绵绵的白绫,在他手中微微颤动,竟缓缓透出夺目的紫芒。 这道紫芒让布阵者的心中产生了一丝凌乱。 白绫怒卷,炙热如电,充溢奔泻的紫芒崩天裂地般抛出。 如龙翔,如凤腾,倏忽之间激绕得无边巨大,将九盏灯笼同时卷住。 濮阳卿突然大喝:“退。” 布阵者顷刻在九幽照魂阵中隐去。 晏翎无可遏制的怒意转为妖魅,紫芒轰然爆发,将九盏灯笼卷成碎屑。 白绫一强至斯,直可与天地之威相抗,将周遭三丈之内,扫成一片废墟。 濮阳卿知道不妙,神情变得无比郑重,脚一点地,向晏翎飞来。 就听万千琴声归为一音,清越如笛,嘹响震耳,倏忽而来,琴弦之光如无形的利剑一般,要将白绫斩碎在空中。 白绫轻灵迅捷,如烟腾秋壑,缥缈变幻,带着一团紫焰扫至琴尾,截断琴弦之光。 琴音铿锵两下,余音断绝。 白绫上的紫焰乃晏翎真气所化,一旦沾染,就是烈火焚心的至痛。 濮阳卿就觉一道炽热的劲力从琴上升起,全身如受电击,知道不能抵挡,身形飘然侧退,丛竹流风脱手飞起。 琴身底座机匣打开,青光闪动,弹开紫焰,一道大道不可思议的劲力凌空爆出。 晏翎便觉紫焰受挫,白绫劲力一滞,已被凌空而开的劲气扯断。 收势不及,晏翎正待变通,那股力道自白绫上涌出,击得他向后跌出三步。 晏翎脱手甩开白绫,张开双臂,看着濮阳卿手中扯断白绫的青扇,高深莫测地一笑:“强存弱亡,是吗?” 他的脸上浮出一片肃杀。 宛如妖魅。 大团紫色剑华垂空而起,在晏翎身边结出朵朵祥云,无边的劲风张满整个山庄,将他散开的长发吹乱。 晏翎剑芒一摆,周围的紫剑猛然全部爆开,极细的紫芒狂乱爆炸。 濮阳卿不敢大意,折扇唰一下展开,青光洒下,扇面脱手折转,如春水破潭,涟漪开谢,将紫色细芒层层荡开。 折扇借真气反击之力在空中飒然横飞,每一下都包含了千万余招,不住催逼紫芒,突如碟盘飞转倏忽到了晏翎面前。 晏翎袍袖展开,本能举手挥格,脸上的笑意宛如妖魅,指尖一缕微弱的光芒闪现。 濮阳卿电般起步,折扇再破空旋转,已然回到了手中。 扇面轻合,叩手微笑。 正在此时,晏翎指尖光华瞬间横插而来, 濮阳卿就觉一道潜劲剥裂振出,猝不及防,眉心一疼,这一疼直澈骨髓,心神大震之际,晏翎掌风如慧星扫月一般疾扫而至,砰的一声正中胸口。 濮阳卿倏然后退,立时气血翻腾,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晏翎止住招式,声音极其阴冷,宛如游丝一般渗入濮阳卿血脉:“濮阳庄主,这下可打得过瘾了?我那枕侧东君,你是给还是不给?” 濮阳卿全身都如散开一般,擦拭嘴角溢出的鲜血,默然了片刻:“本庄主说过,庄内没有宫主所要之人。” 晏翎魅笑:“我都没说是谁,你怎就肯定没有?” 濮阳卿淡淡道:“宫主手下明目张胆拿着画像寻人,难不成当我这位护城庄主眼瞎吗?” “可方才庄主与他喝酒会琴我听得分明,你叫他阁主。”晏翎眼中透出残忍的讥诮,“除了黎泽阁阁主,天底下有谁配让庄主叫一声阁主,巧得很,本君要的就是黎泽阁阁主。” 濮阳卿一怔,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冷笑道:“黎泽阁阁主一向云淡风清,卓然尘外,岂会成为你的枕侧东君?宫主行事还需谨慎,以免遭小人算计,步入圈套,马失前蹄。” “失不失前蹄有何关系?只要确认在你庄里就好,至于阁主跟不跟我走,也不是濮阳庄主擅自能决定的,不是吗?”晏翎一挥手,银光炸开,就见二两银子从他手中飞出,径直飞去巽泽所在屋子。 屋外守卫想截住去势如电的银子,哪里有那个能耐,还不及出手,就被银子上蕴藏的力量击飞,撞去一旁走廊,碎了青石。 银子势如破竹,破门飞去。 “哎呀,什么东西砸了我的头?”巽泽半梦半醒,似乎被银子砸了醒转过来,醉声醉气道,“濮阳,你这里真好,天上不仅能掉人还能掉银子,二两银子都能买一壶醉花酿了。” “巽泽。”晏翎听到醉音,心下顿时一片欢喜,“二两银子,见钱如见人。天倾山庄拦我不住,今日本君特意为你备了鲜花与盛装,接你回宫。” 修饰修饰也可卖二两银子。 我为何只能卖二两银子? 因为我只想卖二两银子。 巽泽拿着二两银子,沉默了。 很显然,他被卖了。 二两银子。 濮阳卿本还镇定自若,听到晏翎直接叫出巽泽的名,也不知道是惊愕还是错愕。 折扇笼了种淡淡的青光,身形飘忽,朝屋子移去:“阁主,若晏翎一派胡言,毁你清誉,我全庄上下拼死也定护你周全。” “假仁假义。”晏翎重重的哼了一下,白绫席卷,就此拦住濮阳卿,“庄主,莫非还没打够?黎泽阁主可是号称修为天下第一,你何德何能大言不惭保护他?莫不是阁主有什么隐疾是拜你濮阳卿所赐?” “既知是天下第一,还敢来招惹,也不怕就此死无葬身之地?”濮阳卿冷笑,一反手,抓住白绫一头,随意一挥,甩了出去。 “他现在还是不是天下第一你不比我更清楚?你的酒与琴可都不是白给的。”晏翎轻声讥诮,也不见任何动作,白绫如游丝春絮一般,收回锦帐内。 “这修为天下第一的名头,可是包括了很多方面,比如内力,招式,轻功,计谋……剑法再高,别人轻功若妙,还是一样不分伯仲。我既是追求至高武学,自然要跟阁主较量,才能领悟其神髓。” 他似乎已懒得打下去,悠然坐回锦绣华床中,随手折了一株花枝,将花瓣一片一片扯下,又吹走。 等了许久,花枝被扯成秃头,正当他按捺不住时,屋内巽泽终于再次开口:“宫主既为我备了盛装,为何迟迟不送进屋?” “我可是着急得很,又怕怠慢了美人。”晏翎含笑,示意手下拿盛装给巽泽,不紧不慢又伏于华床上,似乎等待美人换装,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不过他没有看到赏心悦目的红妆美人,巽泽开门出来的时候,除了一身红衣,头上还顶了一块红幂,把他整张脸都给遮住了。 “花轿配红装,怎能独缺红幂,宫主,如此是不是灯下看美人,朦胧中自带清美?” 花轿,万朵鲜花织成的花轿。配上红衣红幂,这一波操作……嗯嗯……大喜? “你若喜欢,我自然不介意。”晏翎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看着巽泽,他备的整套红装里并没有红幂,这块红幂上绣满了杜鹃花,流光溢彩,神秘中增加了不一样的美感。 显然还是巽泽提前预备好的。 红幂盖头,又是一袭红衣,上了花轿,说不出来的别扭。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搅得濮阳卿思绪万千,脸色也不是那么好看,他上前拉住巽泽,沉声道:“巽泽,你这是……” 有些话,他已无法启齿。 明明是不染红尘的仙人,怎的步入尘埃,甘愿做俗流之人枕侧东君? 本当力拔山兮气盖世,如今梨花一枝春带雨,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天下一等一锋芒的仙君巽泽吗? 若知他愿染红尘万丈,有些话或许早该启齿了。 何忍至今? 他握巽泽的手有些紧:“我说过,你无论遇到何种难处,说与我听,我必当尽力相助。” 这一下紧紧相握,巽泽不由自主停了脚步,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谁被卖了还有心情数钱? 晏翎却是兴奋已极,只差没把狂笑挂在脸上了,他缓缓转身,看着濮阳卿不忍放开的手,善解人意道:“濮阳庄主若是舍不得,不如随我同去,也做一回我的枕侧东君。美人,我向来温柔以待。” 濮阳卿又羞又怒,自知失态,立马放开巽泽手腕,真想一巴掌拍死晏翎。 但也自知不是晏翎对手,眼看今夜之事已不可挽回,当下深吸一口气,侧身退开几步,微笑让行。 第11章 一石三鸟 青竹倚碧,幽灯冷照。 一声闷响,濮阳卿低下头,喉间一丝丝冷气抽动,勉强将快要喷涌而出的血腥咽下,扶着青竹,缓缓调息。 显然,晏翎的那一击已经让他重伤。 水云间的小二此时不是小二,他是天倾山庄主事陌香尘。 他循着半明半晦的光走到濮阳卿面前,眼窝中透着一丝担忧:“庄主,山庄护卫队已重新布防,只是被晏翎这么一闹,死伤不少。两日后的武林大会恐生变故。” “变故?” 变故已经生了,甚至不受控制的发展下去。 濮阳卿缓缓抬头,干裂的嘴角还残留着丝丝血迹,叹息一声:“好个一石三鸟,晏翎伤我这一击,让我三日之内不能动武,此人心机深沉,利用晏翎算计天倾山庄,已让山庄失去了夺魁的实力。” 陌香尘道:“若庄主不能比武,黎泽阁岂不一枝独秀?” 濮阳卿摇了摇头:“黎泽阁主不屑出手,就算他上台,喝了我的酒听了我的琴,我自有方法让他败下阵来。黎泽阁若是让下面的人参赛,天倾山庄也由你去。” “是。”陌香尘眼中透出一丝疑惑,“晏翎要的分明是那位红衣人,抓的也正是此人,属下不明白,为何转头变卦来山庄要另一个?” “此事疑点,我也正百思不得其解。”濮阳卿沉吟。 论武功,慕容黎不是晏翎对手,论阴险,晏翎不输慕容黎,那张容貌,也正是晏翎欲火焚身垂涎三尺想要得之的。 晏翎抓到慕容黎,按照惯例,会蹂躏糟蹋,同对待那些世家公子一般,一切本应尘埃落定,为何转而来山庄要巽泽? 似乎还是约定好的一般。 变卦定然是出在慕容黎身上,至于是何种原因,濮阳卿当然不知道,不过事态已变,他就不再执着,缓缓道:“晏翎放虎归山,只能自食恶果,这场武林大会不用等两日后,怕今夜就会在龙栾宫精彩上演。” 陌香尘一怔:“庄主的意思是,红衣人以身饲虎,山庄,晏翎,武林同道皆被算计在内?晏翎出来,巢穴空虚,各大门派正可趁虚攻入?” 濮阳卿微笑:“此人曾不费一兵一卒搅弄天下风云,竟在江湖也如鱼得水,今日所见果非池中物。晏翎既有害他之心,他岂会手软?必先下手为强。” 陌香尘道:“我们要不要伺机而动?” “落井下石不是仁义之举。”濮阳卿微笑,缓缓取出一块刻模,交到陌香尘手中,“他们最想得到的东西,该出现了,希望晏翎还能活着,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刻模上印着一方弦月,半朵羽琼花。 * 花轿被那四个面部表情独特的下属抬着,慢慢向前走着。 东天慢慢显现一抹青色,龙栾宫也显现出几片青瓦。 这个有些微雨寂寞的夜即将结束,取而代之的必然是一片晴天。 花轿里很宽敞,像一辆豪华的四马车驾,不仅能让两人轻松躺下,还摆下了一个案桌,一壶好酒。 也不知道那四人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抬着走了半夜竟还是半点不喘。 而且走得很平稳,丝毫不颠簸。 晏翎声音变得无限温存:“你不高兴吗?怎么一声不吭?” 巽泽红装红幂,根本看不出表情,在花轿里坐了半宿,不但不说话,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晏翎在说话,他还是未动。 晏翎袍袖侧开,斜倚着身子:“上次你说轿子太过颠簸,不喜欢。这次感觉如何,可还有颠簸之感?他们若再让你坐得不舒服,杀了可好?” 巽泽沉睡着,沉默着。 晏翎:“你不能夺魁,也不想让濮阳卿夺魁,我就打了他一掌,让他在大会上动不了武,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他起身,突然凑近巽泽,掌心森冷的拂过巽泽心口,声音也瞬间变得没有温度:“听了两日曲子,你这里的血纹究竟解了还是没解?我对你这么好,若是血纹还在,那就只能我来帮你寸寸拔除,美人若疼,叫我如何忍心。” 他突然笑了起来,五指拨出一道冷云,就待撕开巽泽衣襟。 巽泽身子侧移,伸了个懒腰,好似终于从醉意盎然中醒来,哑着声音道:“原来宫主竟这般为我好,我哪还能不识趣。此事不急,自然是要给宫主看的。鲜花配美酒,要是有酒就更好了。” “濮阳卿的玉酿八珍可是好东西。”晏翎止住笑,抽回手提起酒壶斟满酒盏,递到巽泽面前,“我这酒可比不上。不过在游戏温情中增加点色彩,绰绰有余。” 巽泽没有接酒,却是一把握住晏翎五指,声音温柔和煦:“色彩哪能与宫主相比,既然到了宫外,已是宫主地盘,不如让他们都退下,我们好好温情如何?” 他倾身,将胸膛触上晏翎五指,声音轻轻的在红幂下响起:“宫主想看哪里,就看哪里。宫主喜欢什么,我们就玩什么。” “你竟比我还安耐不住。”晏翎示意属下放下轿子滚,顺势抓起巽泽衣襟,正待解开。 空气中冲斥着压力,晏翎瞳孔渐渐收缩。 巽泽的红衣仿佛晨曦的朝云,红得太过耀眼。 晏翎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阵不安,这不安只是一瞬而已,但也让他嗅到了真正危险的气息。 他是最好的猎人,猎人有着最强的警觉性,天生的敏锐洞察力让晏翎瞬间知道这股危险出自哪里。 低沉而模糊的冷笑同时降临。 杀气,在空中纠结,盘绕,好像互相敌对的狮子,张牙舞爪相向,急于将对方撕碎。 晏翎面容陡然森严,指尖聚起无形的雪浪,从花轿中飞退而下的同时也揭开了巽泽头上的红幂。 啪,碎响。 红幂被握成了一团尘埃,爆散在空气之中。 晏翎已看清那人容颜。 不是两日前的那张清美。 这张容颜,与慕容黎清冷如神,洁净之光截然不同,同样是造物呕心沥血的杰作,却是笼盖万方,对抗天地的狂霸从容。 他就仿佛司杀戮,毁灭的神袛,绝没有人能在杀气上强过他。 他依旧坐在花轿里,宛如散漫的仙人,微笑,重复方才的话:“宫主想看哪里,就看哪里。宫主喜欢什么,我们就玩什么。” 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席卷全身。 血腥之气扑面。 晏翎猝然低头,就见自己胸口宛如龙蛇蜿蜒出道道血痕,一如慕容黎心间的羽琼花纹。 他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如微微散淡纷飞的冷雾。 那一个瞬间,他的衣襟被斩碎,胸膛被划了数十道剑痕,道道洇出鲜血。 他是整个宇宙的主宰,天下万物应欢欣于他的凌虐。 现在这凌虐竟降临在他的身上。 让他有了些许疯狂的怒意。 自己胸膛流出的血让他觉得恶心。 “原来如此。”晏翎苍白的身躯颤抖,目注巽泽。 “不愧是天下无敌的人物,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怀疑,那另一个你接我一成功力就奄奄一息,怎会是天下第一。” 巽泽双目中透出一种刻骨的寒冷,冰冻三尺以外:“你只说,有没有伤了他?” 他的逆鳞,只有慕容黎,伤了慕容黎,就以十倍代价去死。 “伤他?”晏翎收拢衣襟,不管胸膛伤口,苍白面容上光辉极为清空,竟有了另一丝隐藏的笑意,“相较而言,我对你更有兴趣。” 同样惊为天人,慕容黎身上的花纹让他厌恶,巽泽完美一身,功法化境,怎能不令他贪婪如醉。 巽泽一怔,发出一阵冷笑:“我这人沾不得凡尘,一旦沾染,对方要么会残,要么会死。对我有兴趣的人都入了地狱,宫主莫非对地狱有兴趣?” 晏翎看着巽泽,突然发出一阵狂笑:“我就是在黑暗里独行的妖魔,为他们开启地狱之门。阁主的温柔乡,就算是地狱,本君也乐在其中。” 这么直接的露骨之言让巽泽很无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说的正是含笑九泉。可我的温柔乡,宫主含笑也无命消受。” 他威风凛凛,神挡杀挡杀魔,天下一等一锋芒,炸毛起来犹如上古,看起来像是会流露温柔乡的人吗? 什么眼神!!! 晏翎止住笑,眼中春风化冰,透出难以名状的欢愉:“我的阁主,我的仙人,很快你就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了。” “我的掌力打入体内,因力道的不同,便会带来不同的效力——足以让君子圣人堕落为狂魔的效力。” “也足以,把他变成我。” 巽泽皱了皱眉,晏翎的这些话让他血脉深处有股痛苦蔓延开来,瞬间遍布全身。 这话一定有着别的意思。 这个他,是慕容黎。 杀气宛如烽火,以花轿为中心,遽然燃起。 巽泽的目光骤然锐利:“你在求死?” 晏翎只觉得坠入海上的孤舟一般,承受狂风暴雨的冲刷,似乎下一瞬就会万劫不复。 但他绝不在乎,他享受着这一切。 无论狂怒还是痛恨,都是可供畅饮的甘甜酒液。越是强大,完美的修为,他就越喜欢钻入其中,看着它显露出破绽的罅隙。 他摊开手,声音中透出无尽的遗憾:“万恶之源,紫幽之火。除我之外,绝无一物能解除。” “你一定会愿意,拿你的身体为我献祭。” 巽泽冷冷一笑:“是吗?只要你承受得住。” 他双袖挥舞,灵气冲天而起,隐约之间,形成一柄焚天灭地的透明之剑,轰然贯穿而下。 晏翎周身的帷幕被斩为万千碎片。 漫天飞舞。 他怅然后退,仿佛一张白纸折成的人偶:“你的力量……” 天上天下,独一无二。 这力量与天地共存,他从前一无所知。 却在瞬间,巽泽衣袖飘落,敛了剑气,淡淡道:“看来,有人比我更急于超度你。” 所以他收手。 * 人影宛如遮天的阴云,蔽了东天才透出的一线清辉。 天地只剩下一片肃杀。 龙栾宫的大门,轰然落地。 骤然震响在晏翎耳畔。 那四个抬轿子的属下,伤痕累累滚了出来,其他的数十位守宫主事,不剩一人,全部罹难。 整个龙栾宫,血流成河,已成为满地血骸的废墟。 他们滚到晏翎面前,虽血肉模糊,仍挺身而出,只是声音已化为诀别的苍凉:“宫主,快走,各大门派有数百人围攻了宫里,他们有备而来,不可以寡敌众。” 晏翎发出一声尖嘶,优雅邪魅之态立即消失:“什么肮脏蝼蚁,也敢毁我宫殿?” 轰的一声响,几百柄武器,只有一声响,齐刷刷出鞘,结成茫茫的气浪,尽皆指向晏翎。 “什么邪魔外道,竟然如此残忍杀害武林同道!” 气浪潮涌而至,晏翎不由一窒。 这些都是当下小有名气的帮派,虽不能和天倾山庄黎泽阁这种大派相比,其实力却也不容小觑。 凤苑,方风阁,青幽斋,赤云谷,天门等十五派倾巢而出,组成上百人的队伍,只用了一个晚上,血洗了龙栾宫。 在这之前,他们同时收到一封匿名信,信里详细记录失踪的世家子弟并非斗殴伤残,而是被晏翎抓来用以练功残忍杀害。 于是这些人在永夜楼花重金买下了龙栾宫藏匿地址,通过短暂的结盟,一拥而至,踹了晏翎老巢,在壁垣上看到那些被做成人偶的残破身躯的弟子。 白布掀开,那些带着绝望,惊惧,哀伤,厌恶,怨恨的尸骸呈现在晏翎面前。 几百人双目尽皆血红,众掌门咬牙:“今日我等倾巢而出,就为了将你这个妖魔大卸千块,我等弟子是如何被你摧残至死,你若狡辩,何配立足天地?” 寒光砭人,是悲愤之气,侵蚀天地的悲,玉石俱焚的愤! “杀了,又如何?难不成还给你们?还给你们,你们又要得成吗?” “天地自在心,你们的天地,还不配让我立足。”晏翎狂笑。 数道赤红的绫激绕而出,化作妖异的长虹,凌空疾扫,在众掌门的身周,连卷七下。 一芒七卷,杀气尽空。 百柄武器霍然交结,冷光骤起。 晏翎的功法如暗夜深沉,使出的红绫隐着无数凶星恶芒,淬厉阴森,微一鼓动之间,似乎有天狼厉嗥,惊心动魄。 那十五门派数百人也不是乌合之众,单打独斗谁都不能胜,但群起而攻之力量陡然扩大了百倍,丝毫不落下风。 一人与百人对峙,杀得难解难分,剑光,刀光,绫光,纠结在一起,注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局面。 满天尘埃,诸天飞红。 这场杀戮,已化为惨烈的炼狱。 * 玉案在前,花轿在卧,巽泽托起半盏酒液,在掌中悠然把玩,突然叹息一声。 江湖风云,互相残杀。 这些人,总有打不完的架,杀不完的人,多没意思。 事不关己,他绝不参与。 谁管他们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若是阿黎在就好了,可以一起喝酒欣赏风物,一个人坐花轿太没情趣。 不知道是哪家的弟子,在红绫强悍攻击下,腰折,肢断,向花轿砸来。 血飙三丈,炸开一大朵血色妖莲,飞溅巽泽眉峰。 晦气! 巽泽袍袖拂起,劲风怒扫,浓重的血莲妖异的化成一道赤流,立即折回,飙去战场核心。 嘭! 赤流炸开,宛如阴云般笼罩在半空中,肆意盛开。 盛开的血珠花雾中,慢慢走出来一个清丽的人影。 他从龙栾宫满地血骸中走来,隔着一个血色战场。 向巽泽展颜。 “阿巽,我来了。” “我来接你了。” 第12章 紫幽之火 巽泽笑了,飞身而起,越过杀戮,淡然如同春庭闲步,到了慕容黎身畔:“阿黎,这些人都是你引来的?” “江湖恩怨,自然用江湖手段解决,不过是暗中传了几封书信,告诉他们自家子弟尸身归处。冤有头债有主,不用我刻意引导,他们自己就能短暂组成一支盟军。”慕容黎扫过正在酣战的晏翎,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他的丧心病狂,一笔一账自要偿还。” 先是以身饲虎,又调虎离山,再引兵入虎穴。 一石三鸟。 兵不血刃伤濮阳卿,杀晏翎,削弱十五派势力,自己置身事外,这样的计策恐怕也只有慕容黎才能玩的游刃有余。 永夜楼卖消息买命也被他玩得明明白白。 不过借刀伤濮阳卿,多少有些私人恩怨。 巽泽自然知道这恩怨的意思,他不喜慕容黎身边有别人,向来是赤裸裸的仇视。慕容黎不喜他身边有别人,似乎从不表现,但玩的都是阴招。 情敌相遇,分外眼红,他的阿黎,不喜欢濮阳卿。 巽泽看着拥有极强占有欲又不露颜表的慕容黎,不禁笑道:“三日不见,如隔三年兮,万般难受。你若再不来,我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慕容黎微笑:“我向来是个守信用的人。” 他答应他三日来接他,九五之尊必当一言九鼎。 他自然会亲自来。 巽泽眨了眨眼,饶有兴致道:“只不过方式这么独特,坐上那顶花轿,我差点以为要去做别人的入幕之宾。” 竟还委屈上了。 慕容黎看着他:“二两银子做旁人的入幕之宾,不配你的身份。” “那可不。”巽泽笑道,“我跟着阿黎好歹也应该是百片金叶子,千两黄金啥的。二两银子实在太便宜了,连壶好酒都买不到。” 竟谈起买卖来了,所谓想念竟是敷衍? 慕容黎微唏:“你不是说酒都喝不下去了吗?” 半樽美酒,被巽泽修长的手指擎着,从花轿上飞跃到宫门口,没有半滴洒出来。 如此惜物,差点喝成酒虫子,醉倒温柔乡,像是喝不下去酒的人? “阿黎的酒,醉心,别人的酒,夺命,哪能乱喝。”巽泽指头舒开,酒樽如流星坠地,美酒立刻“啪”地洒溅了出来,洇红了地面血迹。 他看着杀得血光四溅,横尸遍野的战场,恣意微笑,“此酒,作超度亡魂之物。” “西风曾说濮阳卿的玉露八珍,配合金风曲有洗魂散功之效。”慕容黎握住巽泽的手,深邃的眼眸中流露着柔情,“你有没有事?” 若琴音暗藏玄机,洗魂散功,三日的琴酒相融,无疑是给巽泽布了最无形的杀招。 “琴酒相融能不能洗魂散功我不知道,反正我肯定是没事。”巽泽笑眯眯道,“他一定想不到他认为的知音人其实是个音盲,除了阿黎吹出的曲,其他音律我一概不懂,听多了就昏昏欲睡,实在无趣得很。” 其实慕容黎的曲,他听多了也昏昏欲睡。 “好有一比。”慕容黎掩嘴微笑,“对牛弹琴。” 痴迷音律之人,自然于曲韵颇为精通,当然是越精通之人感受便越强烈。 巽泽虽能听曲中苍凉悲壮,山水宁静之意。但于旋律高亢一窍不通,再如何强按头他也听不懂哪里该亢奋,哪里该抒情,哪里该缠绵悱恻。 灵魂也就无法随琴声妙动,思绪无法被谱中调子感染,跟不了节奏,自然不受控制。 巽泽音盲这点,即便慕容黎手把手教他三月,他也未必能吹出完整的曲调。 故而,这辈子,他都不可能感受得到濮阳卿金风曲中的无影杀招。 “比作牛不妥,在阿黎身侧,我只是一只蜷缩起来要贴贴主人的小喵咪。”巽泽一边说,一边像只喵咪一般朝慕容黎拱了过去。 慕容黎蓦然想到他蜷缩起来犹如神兽本体的睡姿,心间莫名一暖,任由他贴着自己:“簪子可有取回?” 巽泽眸中荡出一汪春水:“自然,濮阳卿若是不给我,我就砸了他的天倾山庄。待明日束发我亲自给阿黎戴上。” 慕容黎暖暖一笑:“好。” “喂,你们两个,是看热闹还是帮忙的?”一个满脸血污的大汉实在看不下去,抽出空闲朝他两吼了一句。 慕容黎暗中让北风下属传的密信,虽是跟在他们后面来的龙栾宫,他们并不知道其是幕后提供线索的人,只当一路人,说话也就不客气。 凡人,汝敢污面亵神? 巽泽脸色一变:“很明显,看热闹的,两不相帮。” “阁下可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大汉抹了一把血水,道,“瞧二位也是玉面姿容,今日晏翎若是不死,日后二位恐怕也难逃晏翎销魂榜,何不趁此天时地利与我等联手,诛杀武林败类?” “不无道理。”巽泽思索片刻,嘲讽道,“只不过我行得正,坐得端,以多欺少这样的事给钱也干不出来。” 群殴不适合他,他出手必是天人一剑。 那大汉可不会拐弯抹角,看着自家子弟死伤惨重,有些急眼:“跟这种禽兽不如,辣手摧花之人哪还管什么江湖道义,只待尽早铲除,还天下太平。” 巽泽:“那是你们的太平,与我何干?” 大汉气得一震颤抖,车轮战谁都揣着自私心理,想先消耗别人的实力,显然巽泽不吃这套。 红绫飓风,如炎蛇狂舞横扫而过,击在大汉胸口,大汉发出一声轰鸣,重重的摔了出去。 狂笑随之响起,震耳欲聋。 鲜血从晏翎披散的长发中渗出,使他的面容看上去如妖魔般可怖。 他手指染满鲜血,轻轻撑住大地。 真气轰卷,红绫乱舞。 宛如泣血而歌的九尾狐。 疯狂是他眼中唯一的神色,带着满目嘲讽:“你们想让他出手,难道眼瞎没有看到他盛装而卧,坐的是我的花轿?喝的是我备的美酒,莫不是求他赶紧动手将你们斩草除根?” 这些话无疑隐隐透露着,他们是一起的。 武林群豪似乎确实想起,巽泽方才稳坐花轿上。 不由得疑惑的看向巽黎二人。 巽泽冷冷一笑,慕容黎脸色一沉,不屑辩驳。 武林群豪面面相觑,随即反驳了晏翎的话:“就算是上了你的花轿,恐怕也是受你胁迫,你如此行径,怎会有人愿与你同污?” “是吗?那这算不算证明?”晏翎从怀中掏出一物,向天一举,无比阴沉笑道,“亲自写下名字,按过手印的生辰贴,算不算他是我的枕侧东君?” 他深深凝住着慕容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与我同存。” 【弹幕:打架就打架,拿出结婚证来是几个意思,武德呢?脸呢?】 世人皆知签过生辰贴就默认相携一生,是昭告天地后的铁证,无论对方贫穷,富裕,是正义君子,还是邪魔外道,都牢牢绑在一起,抛弃不得。 晏翎如此张狂亮出生辰贴,看的又不是坐轿那人。 那么,这张生辰贴,那两位红衣公子,会是哪位的? 但从目前局势上看,无论是谁,他们都是一起的。 绝不是友军。 空中的肃杀之气异常凝重。 慕容黎眸中闪过一道浓重至极的冷冽,这是他曾经从来不曾显现过的羞怒之冽。 被威胁到的羞怒。 巽泽虽然不知道生辰贴的事,但晏翎看慕容黎的眼神是如此幽森,让他极度不舒服,让他想立刻将这个人碎尸万段。 晏翎的嘲弄依旧无比放肆:“诸位想不想知道生辰贴的主人,签下的是谁的名字?一个绝顶的人,绝顶的名字,天下无人敢犯,不知诸位可敢犯?” 一人厉声道:“装神弄鬼,究竟是谁?” 他指向巽泽,慕容黎,“是他,还是他?” “自然是……” 巽泽长袖飒然,剑势轰雷掣电般向晏翎猛击而去。 这个名字,他不容许他说出口。 他的慕容黎,永远都只可能是他的,永远不可能成为别人的枕侧东君。 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就统统去死。 慕容黎的生辰贴,也是他敢拿出来做威胁的资本吗? 剑出,风云怒。 狂扫,红绫碎。 晏翎身子猛然被卷向半空,嘶啦一声惨叫,大口呛出鲜血,堵住喉咙,再也说不出那个名字。 生辰贴同时扬在半空。 倏然,一道红光在天地间扯开,化成一片浓浓红雾,将生辰贴包裹在内。一串密集的炸音连绵响起,生辰贴竟被红雾完全化解为粒粒尘屑! 慕容黎右手抬起,红光凌厉,同生辰贴的碎屑一起在他掌心慢慢消散。 这张被签了巽泽两字的生辰贴永远不能让它见天日,他重返龙栾宫,就是要找到它,销毁它。 他收了心剑,看着砸落尘埃的晏翎,淡如朝云:“这样的帖子,宫主若还想要,我可以再给你一箩筐。” 晏翎突然发出极其得意的狂笑。 举坐震惊! 被签定纠缠一生的生辰贴就这样淡如青山般毁了。 从无先例。 他们不知道,世间的所有规则都是为弱者制定的,强者,不需要规则,就算有规则,制定规则的人,也是慕容黎。 巽泽也被慕容黎突如其来的一毁震惊到,他半世混沌,修仙归元,不惹红尘,不恋情爱。对于相携一生后还要办的各种流程铁证是半懵状态,而要双方签生辰贴后关系才正式生效这事他其实压根不知道。 束缚人的东西,他从不遵守,也不必知道,就算已是慕容黎的人,他也要逍遥,只凭随心。 简单来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生辰贴飘在哪个阴间角落,晏翎举向苍天这张,定然是慕容黎生辰贴,他姑且认为是慕容黎权宜之计落在晏翎身上的。 签定生辰贴重不重要他不关心,重要的那是慕容黎的东西,不能落入别人手中,他要抢过来。 他更不能让晏翎说出慕容黎三字。 这三字,是瑶光国主之名,重逾千均。 结果慕容黎毫不犹豫将之捏成了碎屑,再也不必管这张生辰贴是谁的,签了谁的名。 巽泽有丝无措:“阿黎,那可是……你的……” “不重要。”慕容黎脸色瞬间惨白,拉住巽泽,不容商议,“我们走。” 晏翎重伤在地,止住狂笑,目光已变得苍白而冰冷,始终没有放过慕容黎。 他心中的怨毒全都集中在慕容黎身上。 只因这个可恶的人,揭露了一切,毁了他辛苦想要得到的天下力量,让他丧尽威严,变成屈栖污泥中的小丑。 他几乎咬碎钢牙,恶毒的盯着慕容黎:“我是他,他也是我,你若走掉,枕侧东君就死定了,你不会痛心疾首吗?” 他虽盯着慕容黎,却是说给巽泽听的。 这出戏开始变得有趣,武林群豪不由自主收剑,等着看戏的走向。 反正晏翎受巽泽一剑,已经失去了还手之力。 一个一厢情愿,自娱自乐。 一个一刀两断,划清界限。 两个人的情仇还是三个人的纠葛? 慕容黎单薄的身影,在飓风中颤抖,突然跨不出一步。 晏翎眸子缓缓收缩,透着刻骨铭心的怨毒,忍不住又笑出了声:“怎么样,运功之后的滋味如何?是不是有股燥热在体内烈火焚身般,一寸寸游走?” 生辰贴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是要令慕容黎骤然运功,让紫幽之火发作。 慕容黎深吸一口气,体内凌乱不堪的气息猝然化为一道烈火,狠狠的在他身上燃烧,仿佛要撕裂他的骨肉,烧为灰烬。 片刻之间,已是大汗淋漓。 灼热之气烘得巽泽心头剧烈一痛,他立刻为慕容黎擦拭汗珠:“阿黎,怎么回事?” 慕容黎艰难的不发一言。 巽泽迅速扶上慕容黎手腕,腕间脉搏的灼热几乎让他握不住,只得指尖聚出灵力,透体输入,却令慕容黎的痛苦加倍,烈火更旺。 巽泽猝然停止运行灵气,转向晏翎。 晏翎冷冷地看着他们,惋惜悲戚:“我的心火在他体内燃烧。若非他那般绝情,强制运功与我绝情断爱,又怎会燃烧呢?明明都是一张床上的人,我是他,他就是我,相煎何太急啊。” 巽泽目光骤然一冷,晏翎,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粒尘埃,也敢妄想与慕容黎同生。 苍茫剑灵微抬,指向晏翎:“含笑九泉,要不要试试?” 晏翎骤然一窒! 这人狂傲威严,桀骜不驯,似乎天下一切力量都无法束缚他。 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痴迷。 但很快晏翎僵硬的面容上重新刻满变态的嫣红,因为他知道了可以束缚这人的东西。 他泯灭着人性的光辉,缓缓道:“我也不想让他和我一样,成为一个在阴暗角落里,行万恶之事的世间妖怪。” “只是紫幽之火会将他的美貌,健康,智慧烧为一堆白色的灰烬,彻底将人化为魔。” “是魔是人,酷刑的执行者,取决于你。”晏翎无视耀在自己头顶的剑气,眸子中燃起一缕光芒。 武林群豪蠢蠢欲动,百柄武器交击,冷光重起。 晏翎,就该碎尸万段。 晏翎无视他们,慢慢的爬了起来,蹒跚前进,走向他的宫殿,似乎想就此在阴暗的角落里囚禁起来,承受孤独,寂寞的痛苦,直到死去。 他每说一个字,慕容黎就重重颤抖一下,那些烧裂骨肉的幽火,寸寸凌迟着他单薄的身体。 也凌迟着巽泽。 万恶之源,紫幽之火,除我之外,绝无一物能解除。 你一定会愿意,拿你的身体为我献祭。 这是晏翎嵌入巽泽灵魂的话。 我的阁主,我的仙人,很快你就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了。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每一句话,都如此沉痛,既是嘶吼,也是悲泣,更是束缚。 天地间,只有慕容黎的一切可束缚巽泽。 他可以无视自己的万种苦难,却不能让慕容黎堕落为魔。 剑气如星辰消失的尾光泯灭在空中,他突然像个孩子一般找不到对策。 “阿巽,杀了他。”慕容黎看出巽泽的迟疑,声音宛如淹没在漫天飞舞的灰烬中,第一次命令巽泽去杀一个人。 但是巽泽却有了迟疑。 红尘眷恋,慕容黎,是他的软肋。 哪怕堕落与魔交易,沦入无尽黑暗的炼狱,他也要为他求一线生机。 他的生命,他的信念,本就是为他而存。 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剑挥出。 剑出天下惊。 那些趁此机会要将晏翎挫骨扬灰的武器被这一剑斩得晃动,武林群豪也被弹飞出去。 这一剑,竟是为护晏翎而出。 武林群豪灰头土脸爬了起来,不可置信的怒指巽泽,也想将他碎尸万段。 “我要杀的人,还轮不到你们来动。”这句话将他们燃起的气焰撕灭,不敢再向前一步。 墨云低垂,一线晨曦被巽泽天神般的身影压制得如此黯淡,仿佛下一刻,就是浩劫的开端。 他走近晏翎,双眸中的漆黑,似要吞噬晏翎的最后一丝理智。 一字一字地,巽泽道:“说出你的条件。” 一缕隐秘的微笑自晏翎殷红变幻的眼底散开。 妖魅狰狞。 “我要你。” “你的人,你的心,心甘情愿,为我献祭。” 第13章 神仙丸 紫幽之火,在慕容黎体内蚀骨般流窜着,随时可能将他的生命灼烧殆尽。更严重的是,他几乎不能暴露在风中,光中,甚至空气中。 每一股清风拂面,都是烈火灼心,剧痛至极。 龙栾宫那汪蓝色池水底部,深入地心十几丈,有一处寒冰炼狱,将深幽地底的十方寒气聚纳吸附,打造了一汪潭水。 冰冻百尺,九幽寒潭。 慕容黎只有泡进九幽寒潭中才能缓解烈火焚心的灼烧。 不知道被泡了多久,也不知道脑袋被烧糊涂了多少次,慕容黎才在一片幽蓝的冰晶中醒来。 左右四望,没见巽泽的身影,只有两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黎泽阁弟子守候左右。 九幽寒潭于慕容黎是疗伤圣水,于他们却是寒冰炼狱,几乎冻到心脏骤停。 他们见慕容黎醒来,颤抖着身躯,上下牙齿咯咯磕着,冒出两个生涩的字眼:“阁主……” 他们一开口,满口白气,如兰似烟,显然,已被冻得不行了。 再冻一个时辰,就得变成两座冰雕。 让他们陪自己受寒,慕容黎有些过意不去:“巽泽呢?” 弟子恭敬道:“巽阁主,说要陪晏翎玩。” 玩?玩什么? 慕容黎锁眉,蓦然想起晏翎与巽泽谈的条件是要巽泽心甘情愿为他献祭。 那些献祭的人都是些什么下场,慕容黎心中如堆了垒块般难受,跃出寒潭,披衣就走。 “阁主,你的身体?” “无碍。” 虽然慕容黎此时依然疲倦,几乎没有力气提起弟子递过来的剑,但若巽泽被迫发生了什么,就是将他的每一寸血脉,每一寸气息都拉入死亡。 他的人,若是被别人碰了,那不比吃了苍蝇般恶心。 他从来没有这般暴躁,心之怒火肆意燃烧,踩碎冰锥大步而去。 * 巽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和煦之色,把玩着一粒药丸,锁住晏翎蜷缩起来的半裸身躯:“快活吗?喜欢吗?” 晏翎脸上浮起一缕狂怒,尖声吼了起来:“你这个疯子。” 他猝然闭嘴,他才是应该掌控别人生死,凌虐别人的妖魔异兽,游戏的缔造者。 疯子这两个字是别人瑟缩颤抖刻在他身上,让他心满意足取悦自己的代号。 如今他竟然变成这人凌虐的对象,比他更凶残百倍。 这场游戏,巽泽牵线,让他变成偶人。 什么凄丽绝艳之美,惨烈的,悲哀的,玩笑般开在他身上,成为恶梦的开始。 一日后是英雄大会召开之日,武林群豪估摸着杀不了晏翎,商议届时选出武林盟主来还武林公道,便带着自家伤残弟子走得七七八八。 晏翎与巽泽做交易,回了龙栾宫。 起初巽泽很恭顺,恭顺到晏翎认为慕容黎这根软肋算是拿捏了巽泽灵魂。 在慕容黎承受不住火疗之刑烧晕过去才将九幽寒潭秘密说出。 送慕容黎去寒潭后,巽泽说要体验另类快活,于是召唤了那四个表情独特半死不活的属下。 晏翎一开始还觉得有趣,后来就感觉不妙,只不过为时已晚。 巽泽给那四人吃了粒什么药丸,他们就变得恭顺,虔诚,爬到巽泽面前,用锋利的匕首,在自己胸前割开一个大洞,将左胸的一大块皮肤剥下,血淋淋的铺陈在桌上。 他们宛如没有疼痛一般,一刀刀仔细剥刮着自己剩余的皮肤。 巽泽把这些割下来的皮肤拼接成一张人皮,刻上晏翎的名字。 他介绍着他手中的药丸:“神仙丸,行走江湖必备神器。顾名思义,服下如登仙界,让人出现各类幻觉,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强烈的做梦感,俗话说,梦里啥都有,有天下第一美人,有天下第一的力量。除了毒性猛烈让人听话,麻痹神经毫无痛感,味道还很好吃,实在是良辰美景,快乐成仙的必备良药。” 然后他毫不犹豫扯开晏翎衣衫,将药丸递了过去。 “神仙都觊觎的神仙丸,除我之外绝对无人能炼制出来。就算割掉自己你也只觉如坠云端,魂牵梦绕般销魂,来呀,快活呀~” 晏翎突然明白,巽泽想要如法炮制,将他的皮肤也完全剥落下来。 这对于有着完美艺术倾向的晏翎来说,无疑是最恐怖的酷刑,是一刀刀挖空他的灵魂,他推开巽泽,蜷缩起来狂怒:“你这个疯子。” “不是说心甘情愿吗?我心甘情愿了,你怎么还不乐意了呢?”巽泽浮起一丝阴沉的笑意,“从前提供躯体给我养蛊的药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丝毫没有你这般恶心的神色。你若不情不愿,吃下这粒神仙丸,像他们一样,自己动手。” 他笑嘻嘻举起所谓神仙丸,道,“放心,不疼,那感觉,比神仙还神仙。” 不到片刻,那四人身上又有一层皮肤和身体完全脱离开,像一块破旧的麻布挂在手中。 他们的表情销魂如坠云端。 晏翎猝然发现,他们血淋淋的肉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星芒,在不停的鼓舞蠕动着,剥皮食肉,看上去诡异无比。 更令他恐怖的是,那些诡异的星芒分明是一只只恐怖的食肉虫蛊,星芒就是它们明亮的眼睛。 很明显,蛊卵就在巽泽手里的药丸中,服下后这些蛊卵吸食血液,瞬间苏醒,不用他们掣出匕首,他们的皮肤也会被蛊虫一块块撕下来。 这几乎让晏翎呕吐不止,头皮发麻,呼叫出声:“他的疼痛,有九幽寒潭之水压制,你还要怎样?” “可你不愿意用自己去解,我就不满意。”巽泽依旧微笑着,“我有次不满意,灭了一族的人,取他们头颅堆砌尸山。还有次不满意,十万兵甲,尽被我切割为块,化为血海。我踏过尸山血海,踏过阵云洪涛,你却让他受炼狱之苦,我很是不满意,我不满意,就容易发疯,你说我疯起来的样子可令你满意?” “你还想要快活吗?喜不喜欢?喜欢我们继续玩呀。”巽泽猛然将药丸喂了过去。 晏翎面容僵硬,惧怕蛊卵,慌乱躲避:“滚开。” 这两个人,一个浑身虫蛊,一个血纹狰狞,除了脸,没有一处令他满意,简直暴殄天物,他甚是觉得恶寒。 巽泽面色一冷,掌心用力,药丸顷刻化为流尘,洒向晏翎:“画像是谁给你的?” 听到画像二字,晏翎脸上拧上疯狂而狰狞的仇恨:“是他,原来是他要杀我,他根本就是知道你是个疯子,才先用别人的画像让我引火烧身。” 若一开始用的是巽泽的画像,晏翎根本不可能有近身的机会,也就不会引发巽泽的盛怒。 只要抓了慕容黎,他就没有好果子吃。 巽泽的盛怒,从来都只是为慕容黎一人而燃:“他是谁?” 晏翎喘息着:“一个躲在面具下的小丑,我不知道,你也不会知道,但他却知道你们都貌美。” 巽泽俯身,轻轻叩击晏翎胸前裸露的肌肤,那里被他剑气划了数十道剑痕,依旧血迹斑斑,他指尖刮着一道剑痕而过,淡淡道:“你觊觎完美的肉身,却不知,红颜易老,肉身易腐。只有将它整块剥落下来,经药水浸泡,晾晒,制作成一张完美人皮,才能千年不腐。任凡躯如何腐朽,美貌都能永存。” “你想要的貌美与力量。” 指尖用力,刮起一片血肉,“我帮你,寿与天齐,与日月同辉。” 他的寿与天齐,是剥开整块人体皮肤炼制打造了让它千年不腐烂,像一块干瘪的破布,悬挂风雨中,与日月同辉。 晏翎痛得灵魂空空如也,骇得面目巨变:“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巽泽淡目,“不过我想用你的尸体告诉他,这也会是他的下场。” 他说的话便是准则,他要谁死,谁就得死。 但晏翎似乎是个异数。 晏翎抬起苍白的眸子盯着巽泽,死死的盯着他。 “巽泽,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我拿到他的画像,抓了他,生辰贴却是你的。他签上你的名字就是将你送给了我,送画像给我的人和他究竟有没有关系,你难道不怀疑?” 巽泽饶有兴致冷笑:“毁了的是我的生辰贴?” 晏翎对巽泽的不太聪明露出深深的嘲讽:“你真是被人卖了还替自己数钱。” 所以毁掉的生辰贴不是慕容黎的?巽泽停手,淡淡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高兴的样子只差没说谢谢二字。 晏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人的关注点是不是跑偏了,他提醒的是送画像的人或许与他的人有关系,他只是被人又卖又利用的一柄刀。 聪明一点就应该去问他的人画像是怎么回事? 显然,巽泽根本没把心思放在他的提醒上。 一心只想玩弄他。 凄迷的宫灯下,晏翎刻骨铭心的嫉妒就像是一团燃烧的野火,凄艳中带着风雾的迷蒙。 紫幽之火骤然在他身上燃起,就像地狱中浮现的妖魔,燃烧自己,焚灭别人。 晏翎的这种诡异功法已重创过慕容黎,巽泽自然有几分畏惧,身形陡然飘退三丈。 三丈之内,被烧成一片焦灰。 巽泽就站在焦灰圈的边沿,若是他少退了一步,也会被紫幽之火击中。 晏翎轻轻鼓掌:“黎泽阁主,就算你天下无敌,依然化解不了紫幽之火,你不想让我活,我就与你们同灭。” 空中飞舞的紫火越来越浓厚,恍若地狱中逃出来的暗夜精灵,环舞在晏翎周围。 晏翎带着满身紫气缓缓踏出一步。 巽泽身影飘飘,再退一步。 晏翎冷笑的看着巽泽:“你怕了。” “这就是你最强的力量吗?”巽泽衣袖飘落,目光冷冽无比。 他不是怕,他只是在思索一个问题,连他都不能化解的紫幽之火,九幽寒潭也只是压制发作,不让慕容黎那么难受,晏翎肯定留有控制幽火的后手。 晏翎若死,慕容黎怎么办? 他迟疑着,要不要将这个妖魔一剑劈为二分。 就在他迟疑的片刻,一抹绝艳之色掠过他眼角,朝晏翎飒去。 随即,长空中一道剑光闪过,这道剑光狠辣凌厉,纵然是巽泽也不愿直撄其锋,何况,熟悉的气息让他知道出手的是谁。 紫幽之火可将人烧成劫灰。 巽泽这一惊非同小可,想要阻拦,但刚才后退得太远,仓促之间已是鞭长莫及! 他向来人急呼:“阿黎,回来!” 晏翎显然也没有料到有人竟敢直闯他幽火核心,如此大的变数让他有瞬间失神。 高手对决,失神足以致命。 一瞬足够。 剑光如影,插胸而入,狂贯而出。 大蓬鲜血炸开。 紫幽之火登时熄灭。 长剑收势不住,挟着雷车风暴之力,将晏翎身躯往后带移三丈,两人一起砸入凌乱的幕幔中。 晏翎脸色已变得一片煞白,呈现垂死之色。 “你虚与委蛇,为了杀我?” 慕容黎脸上满是盛怒:“死不足惜。” 他就是那般计较,眦睚必报。觊觎他,又垂涎巽泽,死不足惜。 若真玷污了他的人,就不止这一剑,碎尸万段都不足以消除他的愤怒。 拔剑,血色染红了双目,荡尽了愤怒。 剑气如一阵狂风掠过,斩碎幕幔,也将晏翎最后一缕气息割断。 巽泽一把拉慕容黎入怀,紧紧抱住,眸中突然有了莹洁:“阿黎,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凶险?。” “我不喜欢。”慕容黎努力平息着那道尚在体内横冲直撞的幽火之烈,缓缓道,“他用我来威胁你,阿巽不该被人拿捏了软肋。” “不会的,没有人能威胁得了我。” 巽泽忍不住落下一滴清泪,他一心守护,不忍令片尘沾染的惊鸿谪仙脸上已浸透了血污。 这是为护他沾的污血。 他也会为他,不惜浴血焚身,沦入永劫,这一剑饱含了多少深情,让巽泽的心在这一剑中融化,化为一滴清澈的泪。 “可他让你有了迟疑,迟疑局势就会生变,你若有危,是炼狱也要闯。”慕容黎平静下心绪,方才确实凶险,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盛怒驱使,拼得一死也要拉晏翎下地狱。 凤凰涅盘,浴火重生。对方的死,曾经带来过痛彻神髓的心碎,巽泽于他,早已是刻在骨中的眷恋,不能触碰的底线。 龙之逆鳞,触必死。 见慕容黎无恙,巽泽松下一口气,抬起袖角,为慕容黎轻轻拭净眉间血迹:“可我怕晏翎的妖火,再打入你身体,若是刚才……” 他会再次血屠千里。 一剑曾当百万师,一身转战三千里。 若再次失去慕容黎,他的人生就只会剩下杀戮与黑暗,绝无怜悯。 那样冷血无情的魔王,并非他心之所愿。 慕容黎带着喘息,向巽泽绽开苍白的微笑:“同样的招式使用在一个人身上,第二次是没有用的。即便留他一口气,解火之法,他也不会全盘托出,就算他说了,又有几分可信?” “我一直都是你的刀,阿黎要杀谁,言一句就好。”巽泽蹙眉,“我若知道我离开后,你会以身饲虎,定叫北风将你牢牢绑在永夜楼。若是犯了以下犯上,触怒国君之罪,阿黎罚我一人便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慕容黎眼中的痛苦缓缓隐去,尽量充满温柔与爱惜。 因为巽泽脸色沉下,已经有了责怪:“一个晏翎,不值得你付出这般大的代价。让你受伤,他死千万次都不够。” 慕容黎尽量解释:“我要他身败名裂,才有诛杀的理由。” 巽泽:“揍一个人还不容易?看不顺眼就是想揍他这个理由就够了,没必要用朝堂权术,以身犯险。” 他不知道画像与慕容黎有没有关系,只知道确实因慕容黎以身犯险动了气。 方才运功,本被九幽寒潭之水压制的体内恶火,又重新点燃,稍稍一动,便是灼骨的剧痛,慕容黎极尽忍耐,叹了口气:“权术也好,武力也罢,没有人能算无遗策。” “阿黎从前陷于权谋算术,是因为没有可信之人,不得已满腹算计。如今有我在,那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权术不必再用。”巽泽高傲的神色渐渐不忍,满心满眼都是心疼,“前路纵有荆棘坎坷,我也会为你踏平,轮不到你出手。阿黎,有我足够,什么肮脏,阴损,冲锋陷阵的事我去做就够了。” “所以我信你,一定有办法。”慕容黎欣慰,轻轻道,却禁不住一阵喘息。 “我不信我,我没有办法。”巽泽又气道,他真的一直在救他救他救他的路上。 对自己好点不行,每次都弄个遍体鳞伤? 究竟谁才是携带捅天的潜质? 慕容黎微微侧头,对他一笑:“那去灵山吧,见见阿巽修仙的师父,或许前辈博文广知,会有救我的方法。” “要去也不是现在,而且我也去不了。”巽泽将他横抱起来,向幽蓝池水走去,“别以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就不知道幽火又在你体内作祟。” 被看穿,慕容黎无奈苦笑,不再刻意压制疼痛,虚弱无力靠在巽泽怀里,轻声道:“有你在,总是没有那般痛。” “好,我会一直在。” “我们要去哪里?” “寒潭。” 第14章 万恶之源 残烛摇曳,殿内清辉。 一个淡青色的人影从黑暗的角落里徐徐走来,避过大团血污,驻足在晏翎身边。 晏翎的躯体被血腥与满帘幕幔纠缠,像一条破败的裹尸布,委顿于床前。 妖异的眼眸垂下,早已失去了所有的神光,他的灵魂,随着淌尽的鲜血,埋入青砖。 一切,只剩死亡前的虚无。 那人看着他,良久,淡青色面具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人生苦短,不过百年。在晏君眼中,完美的艺术比生命珍贵一百倍,为了从欢愉中得到力量,那些短暂的生命死了又有什么可惜?” “比如晏君自己。” “你执着虚无缥缈的艺术,也曾让我痛失至亲,所以艺术的缔造者,该由我来决定你的价值。” 他仰头看着清空大殿,声音也变得空灵:“全灭的结局,晏君喜欢么?” “一场完美艺术的收场,怎么能少得了晏君自己呢?” 他的目光缓缓落下,落在天平上。 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心,才能托起它的另一端? “谎言的噱头总是能让执着的人异常向往。” 轻轻叹息,蹲下,五指漫过虚空,似乎压住晏翎胸膛,他面具上,是无尽森寒之气:“其实这颗心,一直在你体内。时机养熟,用它供奉,就能托起令人向往的另一端。” 晏翎所有的悲愤,震惊都随血液蒸发,消逝。 最后一缕感官系统却无法让神经凝成一声怒吼,一丝不甘。 直到眼角迸出鲜血,渐渐干涸成灰。 “业果,是你造的。” 那人掣出寒光凛凛的匕首,刺进晏翎胸膛的肌肤,仿佛是在雕挖一件完美的作品。 一刀一刀,缓慢而精细。 这次没有多少鲜血可流,只有一颗微弱到几乎感应不出搏动的心脏被完美剜了出来。 那人面具下掠过欣慰的笑,轻轻将心脏托起。 它被托在苍白的掌中,宛如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 然后,放在玉盘上。 咯咯一阵轻响,玉盘缓缓下沉,另一端在上升。 藏在黑暗中的天平的另一端,透出一线清光,清光照耀,悬置一物。 慢慢的,天平两端持平,静止不动。 那人心满意足,却不看那物一眼,慢慢走出龙栾宫。 “王,图,霸,业,终,成,空。” 淡青色的面具,扔进空中,于风中遗弃。 在沉静的青砖上砸出两声空寂的回响。 * 寒气肆虐的九幽寒潭,就像亘古冰封的大地。 带着无尽刺骨的冰冷,抚过巽泽身躯,冻僵了血脉。 即便他有高深的修为,也抵不过九幽寒气的疯狂肆虐,不争气的打了几个喷嚏。 长发中凝成的冰晶之雪纷纷落下,那么慢,那么寂静,就像是每一颗跳动的心,慢慢冻成恐惧。 慕容黎眉峰淡淡锁起,从潭水中抬起双手,轻轻触摸巽泽,让温暖流入巽泽冻僵的血脉:“冷吗?” 温热,仿佛一根被撩动的弦,在巽泽心灵最柔软处拨开涟漪。他朝慕容黎跌去,落入潭水中,搅乱的寒水顿时让他冷得打起哆嗦,还不忘柔声道:“阿黎,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慕容黎凝视着巽泽苍白的面容,那是冻得没有一丝活色血脉的苍白,不禁心疼,抱住巽泽,“九幽寒气比冬日玄天白雪冷了不止百倍,运功也无法驱寒,你跳下来,怎禁得住冻?” “冷了。”巽泽揽住慕容黎,“多抱抱,就暖了。” “上次你陪我承受硫磺赤火水的炙烤,现在又陪我受九幽寒气的侵蚀。”慕容黎搂紧巽泽,让自己身体散发的紫幽烈火温暖巽泽冰冷的身体,轻声道,“阿巽本可以一世逍遥,却因我遭受诸多磨难,我……” “那能怎么办呢?”巽泽苍白的脸埋进慕容黎肩窝里,冷气缭绕吐出,“今生来世,我舍不下你。就不能管它火烤,冷冻,还是荒原,黄沙,只要与你走下去,心暖,就不是苦楚。” “不会再有了。” “嗯?” “以后我尽量不受伤。”慕容黎静静微笑,“我保证。” “但我不相信你的保证。”身居高位,明枪暗箭多不胜数,怎能保证得了一世不被暗算。 这样的保证就像在天上画个大饼,太过虚无。巽泽哪会相信,笑了起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阿黎和我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两心相连,其利断金,又有什么难关闯不过去?” 他的笑柔软无比,总是既安静又温柔,像三世最坚毅的守护。 只要他在,就没有不可成功之事。 潭水波光中,慕容黎的眼神无比清澈,指尖撩顺巽泽长发,柔声道:“阿巽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两心相知的共存,还是我信仰的一部分,有你在,我便安心。” 在巽泽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没有的光芒,看到了自己被权利磨圆后的棱角。 巽泽的守护是那么简单,直接,不计较成败,不衡量轻重,不管阴险狡诈,不顾一切为他,从不考虑是否会因此堕入地狱。 曾几何时,他也曾如他一般单纯,热血,却渐渐在逐鹿天下的风雨里变得冷漠。越是拥有越来越多的力量,越无法那样简单的去守护一次。 这道简单的守护之芒,从一开始就照亮了他。 他吐气如兰似烟,不经意缭绕过巽泽脖颈,吹在巽泽耳畔。 巽泽的心倏然乱了,突然不正经起来:“阿黎刺晏翎的那一剑有着玉石俱焚的愤,所以阿黎吃醋了?” 慕容黎清冷的脸颊顿时变得绯红,虽然确实是私心作怪,但也不用这么直接吧。 巽泽眼底透出笑意:“阿黎怕他对我做了什么?” 慕容黎缓缓点头。 “关心则乱,你心中记挂我,看事情便如雾里看花,忘记了这世间只有你能让我就范。”巽泽狡黠道,“什么妖魔鬼怪遇到我,只有我对他们做什么的份。” “你对别人。”慕容黎猝然将巽泽勒紧,“更不可以。” 巽泽悄声道:“那对阿黎呢?” 他的话散发着难以言传的诱惑,慕容黎心头升起一股狂躁,极为焦躁的将脸埋下。 “不过我现在血脉僵硬,冷至心间,一点都动不了。”巽泽僵硬的四肢似乎不受控制,身子轻倾,冰冷的唇触上慕容黎脖颈如玉的肌肤。 冰冷瞬间滑到心底,慕容黎皱了皱眉,因为这瞬间,他心底的狂躁喷薄而出,转为欲望恣意游遍全身。 这股欲望绝非往日温存巽泽身体每一个角落那般轻柔,而是蛮横,暴虐横冲直撞,想要撕裂巽泽,侵占巽泽的渴望。 这是予取予夺,不由分说。 是晏翎万恶之源带来的霸道凌虐。 巽泽并没有察觉到慕容黎的异样,眼中春色浓浓,将慕容黎搂得更紧:“需要阿黎的体温,来温暖我僵硬的身体,我才能做点什么。” 他向来肆意妄为,没个正行撩拨慕容黎,只不过是增加一点生活的情趣,并非登徒浪荡,色欲之徒。慕容黎一贯冷静自持,知他心性,也不会因他不正经的话拨动心弦。 但此刻,这句话对慕容黎几乎有致命效果,在慕容黎心底搅起无法克制的狂乱。 破坏与凌虐的冲动突如其来,瞬间占据了慕容黎的心。 他一沉手,撕开巽泽衣襟。 他的目光从他凝脂如玉的肌肤上扫过,以不容抵抗的暴虐吻了上去。 巽泽身体瞬间被流火贯穿,火烈般灼疼。 搞错了,不是这般强占温柔呀。 撩拨为撩拨,不能栽跟头呀。 巽泽脑中清光一乍,终于从慕容黎的眼中看到了宛如野狼的狂戾,这绝不是慕容黎与他在一起时该出现的眼神,他一把推开慕容黎附加在他身上的燥热,沉声唤道:“阿黎。” 欲望堪比烈火,在慕容黎体内燃烧,也焚烧着心智,连双目都浸满血红。 淤红,瞬间布满巽泽原本光洁的颈侧,这是慕容黎方才不由分说吻过的痕迹。 慕容黎血红的眸子缓缓收缩,如蒙电击,惊愕的看着巽泽颈侧洇出的血痕,似乎不相信那是自己所为。 他猛然拾起散在水中的衣衫,为巽泽遮住玉面肌肤,痛苦的侧开脸:“阿巽,你先出去,我静一下。” “阿黎。”巽泽看着极力忍耐残忍酷刑的慕容黎,似乎明白了什么,“是邪气?” “我控制不住它的肆虐……我怕……”慕容黎痛苦万分,俯下身,将头深深埋进水中,不敢再看巽泽一眼。 巽泽荡开冰冷的寒水,重将慕容黎紧紧拥入怀:“那就不要控制,随心而为。” 他温柔的笑意重新在脸上浮现,轻轻捧起慕容黎脸盘,柔软唇齿透过微凉,吻住了慕容黎的双唇。 他的吻如春风里的第一丝细雨,又如午夜吹过窗棂的风,凝聚万般清愁,带着淡淡的凉意,淡淡的温暖,萦绕在慕容黎骨中。 慕容黎的身体随着他的亲吻,轻轻颤抖,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怆浸透了全身。 这悲怆却是因为——紫幽之火,万恶之源会将他变成一个以凌虐为乐趣的残酷施暴者,甚至他的美貌,健康,智慧都会被烧成一堆灰烬。 他会变成晏翎,行猪狗不如之事,受万民唾弃。 他刚才差点以这种方式撕占巽泽。 爱侣,更应该尊重,爱怜,而不是强占。 这是一种慢慢折磨,深入骨髓的悲怆。 悲怆到绝望。 缠绵的吻滑过,巽泽轻轻道:“好些了吗?是我,又不是旁人,阿黎不用顾虑。” “疼吗?”慕容黎无尽懊悔触摸巽泽颈侧,那是被他凌虐过,洇出红痕的地方,“不一样,这股邪气会伤了你。” 伤了巽泽,他的悔恨会更过,他宁愿自己躲起来,也不愿伤他的。 巽泽双手停留在慕容黎的颊边,触摸着他的发,眼中充满怜惜:“万恶之源,并非你的错。我比邪气还邪,伤不了我。” 慕容黎痛苦叹息:“这便是他说的躲在阴暗角落里,行万恶之事的世间妖怪。” 万恶淫为首,好一个晏翎,这比堕入魔道还令人恶寒。 “不会的,阿黎有我,做不成妖怪。”巽泽目光流转,附在慕容黎耳边,轻声道,“你就当是吃了一种有毒的春药,此毒解法在于一个愿字。” 他吻着他侧脸,腻声细语,“枕合欢赴云雨乃人之常情,有如此助兴之物岂不乐哉?” 慕容黎本还在崩溃的边缘,哪里经得住巽泽轻声细语的挑逗。 情丝狂躁,他极为痛苦的闭上双目:“可是……” 晏翎能通过双修夺人功力,他不愿伤害到巽泽,若会夺走他功力,他宁愿独自承受火疗之刑。 “水深火热的境遇,如此形容,再恰当不过。”巽泽笑了起来,一手在潭水中轻解慕容黎腰带,“如果我们不相濡以沫,我会被冻死,你会被热死,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牡丹花下死……” 红衫滑落,慕容黎忍不住向巽泽靠了过去,整个人仿佛就快沉沦:“水深火热不是这般形容的。” “不管它,总之就是……”巽泽托起慕容黎下颚,温煦的目光慢慢狂烈,“我想了,想在水里。” 然后深深吻了下去。 慕容黎最后的一丝意志被这深沉的一吻撕为碎片。 什么圣人之言,君子之行,通通扯淡。 这一刻,只想沉沦欢愉,释放所有燥热。 他就如堕入炼狱的魔,清俊的羽翼已化为破坏与凌虐的阴翳,将一切覆盖。 他回吻着巽泽,猛然施力,将巽泽重重的按进了水中。 水波荡漾,卷起红锦罗衫,风光缠绵,宛如飘浮一副缱绻的画。 * 武林大会如期而至,在天倾山庄聚贤苑举行。 北风面白如玉,广袖红袂,随风而来,递交了帖子,便被引向主场。 江湖人闯荡,过的是刀口舔血风吹日晒的日子,自然多为粗犷汉子,像北风这般妖娆妩媚,巽泽慕容黎那般清俊如神之人少之又少。 在北风看来,除天倾山庄几人,都是不堪入目之颜,他暗自叹了口气,不愿自蹈泥淤,与俗子同席,便找了个隐蔽角落,往身上涂抹花油,随身飘出一股胭脂香味,自悦自赏去了。 这股胭脂味在豪气万方的江湖大汉闻来,刺激鼻腔,冲击大脑,那妖娆更是扭捏作态,伶人气息扑面,实在不是一种能让他们赏心悦目的风仪。 江湖人刚猛霸气,不喜敷粉施黛,文人酸腐,自然避而远之。 正中下怀,北风乐得清净,打打杀杀从来不在他兴趣范围内,数人头实在比不过数金子。 碍于慕容黎情面,来凑个人数而已,反正不必夺魁跟不必上场是一个道理。 嗑瓜子观战就好。 但其实观战也没意思。 意料之中,都是各种伤残人士。 凤苑,方风阁,青幽斋,赤云谷,天门等各门派在与晏翎一战中,精锐尽折,各家掌门人也不例外,气冲脑颅,元气大伤,只不过收的是天倾山庄的请帖,立于江湖,没有无故缺席的道理。 他们武功粗糙之极,看似激烈厮杀,却各怀鬼胎,几场下来,伤重伤轻的都没有出全力,仿佛走一个过场。 这跟北风想象中的武林大会可差了许多,登时大为失望。 场中逐渐分出了胜负,二十几人变为十几人,十几人变为四人,四人变为两人,陌香尘以腰间软剑击败众对手,取得了胜利。 陌香尘代表天倾山庄。 濮阳卿可谓事事周到,各掌门挂彩,便以自己上场胜之不武婉拒,由主事陌香尘代为上场,方为公平之道。 当然没有人知道他三日不能动武。 此举顿时赢得一片赞赏,陌香尘赢了比武,哪还有人说三道四,由衷的推举天倾山庄统领武林,为武林斩杀武林败类晏翎。 提到晏翎,都是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晏翎所做之事人神共愤,无论他如今落在谁的手中,都请濮阳盟主为武林主持正义,出面将之擒获,举行七令十二斩,祭同道英魂。” 堂而皇之的攻诈,想选天倾山庄做出头鸟,为他们日前所受挫败一雪前耻。 他们眼睁睁看着晏翎被一位高手带走,这位高手是他们打不过的,自然想把重任推到盟主身上。 濮阳卿本就败于晏翎手上受的重伤,也猜出晏翎在巽泽手中。此刻不动声色,黎泽阁的人未参赛,一切都是未定之数,驯服这群乌合之众有何意义? 有名无实的盟主之位,他未必放在眼里。 他正想回绝,就听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你们这是开的什么狗屁武林大会,感情这盟主之位是内定好的?软绵绵过两招就决定下来,那还不如猜拳摇骰子来得痛快。” 第15章 武林大会 一根雪白的芦苇穿过天空,笔直的插在了会场中央。 紧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形宛如浮云,掠过所有守卫与武林人士,飘然落下,靠着芦苇杆悠然自荡,举起了手中葫芦酒壶。 白衣闪过之际,北风穆然抬头,差点以为又遇上故人,玉衡有一位喜着白衣的俊秀书生——西风。 不过此人虽与西风同着白衣,却没有西风的书香温文之气,容貌更是不尽人意。 要说西风姿容,可是能与慕容黎相媲美的书婉之气,一个诗情灵动,一个画中谪仙。 书画双绝,世间能有几人比得上。 众掌门一心只想让天倾山庄出面绞杀晏翎,此时突然冒出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神情如此不屑,登时心中大怒:“你是谁?来此做甚?” “在下名不经传陆白羽。”那人咯咯一笑,饮下一口酒,“江湖英雄在此聚会,我此来自然是参加武林大会,争夺这盟主之位的。”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口之徒。 凤苑掌门冷笑:“参赛者皆是持帖拜庄,元老会亲批的授帖,敢问阁下哪门哪派,可有请帖?” 陆白羽瞥视正襟危坐的濮阳卿,道:“打个架还需要请帖,所以我说你们这盟主就是内定的。” 濮阳卿双眉淡淡挑起:“请帖自然不是入庄唯一凭证,九天十地藏秘取龙,人人皆想染指。风云交际,天下共逐之,持帖仅以代表为我正道一心,杜绝邪魔外道闯入侥幸夺魁,乱秘藏归属。如阁下这般武艺超群,有直上擂台的本领,本庄主及各位同道自然也是欢迎。” “既然庄主都这么说了,我怎好坏了规矩?”陆白羽翻掌而起,掌中一物笔直朝濮阳卿贯去。 这一物腾飞之势,蕴藏陆白羽锋芒的力道,若不使用内力徒手而接,必受重创。 濮阳卿目光一冷,微笑不动。 陌香尘一愕,左手立刻挥出,将飞来的那物从濮阳卿眉宇前截住,化解了锋芒而至的所有力道,展开,递到濮阳卿目光之下。 陆白羽含笑:“那破东西是不是你们发的?” “是请帖。”陌香尘轻轻道。 濮阳卿凝视着陆白羽,自然有种威严肃杀之气,此人飞跃而来,又在自己面前显露这么一手上乘功夫,必是有心挑衅天下英雄,若不应战如何能善终,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当下道:“强者为尊,也算是武林的道理。不知阁下代表哪个门派参赛?” “门派名号暂且不提,因为我怕你们听到会直接吓到尿流屁滚,那这架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陆白羽扫遍全场,抬起酒葫芦,一口灌下,委实气焰熏天,狂妄自大。 众人草莽脾性,哪经得住这般嘲讽羞辱,凤苑掌门鄙夷冷笑,提剑就上:“那就请出招,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你。” 陆白羽大咧咧的施了个礼,道:“我出手了,你可一定要竭尽全力,否则,这架打起来不痛快,我不过瘾,就卸了你的膀子。” “狂妄之徒,看招。”凤苑掌门面色铁青一剑刺出,这一剑,是凤苑七式中威力最强的“云河照野”。 剑光霍霍,就如下了一场大雨,将陆白羽周身罩住。 他冷笑声中,剑光收紧,便要将陆白羽斩于剑下。 眼前人影闪动,不知怎的,陆白羽已经脱离了剑雨笼罩的范围,站到凤苑掌门的身侧,叹道:“这样的剑法软绵绵的,帮我敲背按摩都不配,下去。” 掌风呼啸而至,凤苑掌门剑法失手,正在错愕间,被掌风击中臂膀,一声大叫,撞在了擂台外的木板上。 弟子们立刻上前将他扶起,他脸色惨白如纸,臂膀无力垂下,那一击,陆白羽毫不手软卸断他的臂膀,再也提不起长剑。 陆白羽狂放巡视台下众人:“一个个打起来实在费力,不如大家一起,正好测试敝派新得的宝典。你们打得过我,我自然离去,打不过我,就得奉我派为武林至尊。” 他这真的是极为狂傲的挑战之辞,众人伤在晏翎手上还未得发泄心中不愤,这便又有人跳出来踩在他们头上叫嚣,如何能忍。 赤云谷谷主一声怪叫,跳上擂台,剑光在手中炸开,化为万千碎片,向陆白羽追袭而去。 他的剑中隐藏着极厉害的火器,这下结合强猛力的内力,将长剑震碎,顿时形成强猛力的爆炸,飞星一般向陆白羽溅了过去。 陆白羽皱了皱眉头,若是被飞星溅到脸上,可就成了坑洼麻子,实在影响肖像。 他转了转身,将插于中央木板上的芦苇拔起,芦苇穗子迎风抖开,夺夺之声不绝于耳,那些长剑化为的飞溅火星尽数击中芦苇穗,一点都没有伤到陆白羽。 陆白羽的手顺着赤云谷谷主的剑风,探了出去,一把抓住了谷主的前襟,劲气发出,将他胸前的穴道闭住。 谷主目中尽是惊骇,不能置信自己竟然也如凤苑掌门一般被一招制住。 惊骇还没有散去,陆白羽突然锁向他,目中尽是狠厉,一翻掌,携被火星炸成一条烈火的芦苇穗,向他面部猛然烧来。 紧接着一口烈酒喷出,火苗遇酒,嘭一下烈焰涨起三尺般高,谷主一声惨嚎,整颗脑袋硬生生被烧成一团烈火。 举场震惊! 在座百人登时一片寂静,只剩赤云谷谷主那压抑不住的厉吼。 谷主那高大的身形顶着一头烈焰,挣扎乱奔,不消片刻,就湮灭成无声嘶吼,垂倒台上。 台下几位赤云谷弟子愤怒跃起,几柄长剑冷森森同时递了过去:“以武会盟,休伤我谷主性命。” “江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口口仁义,又何必争这武林虚位?”陆白羽讥讽,抓住最前面那柄长剑的剑身,真气运起,将长剑夺了过来,一剑刺入那人的体内。 惨叫声中,陆白羽将那人身体挑在空中,向后面几个人砸了过去。 顿时鲜血四溅,几人都被他重创于剑下。 强猛霸道,凶残毒辣的屠戮,顿时激起全场的愤慨,此人究竟是哪个门派,难道并非是要争夺盟主,而是要故意重创武林,蓄意挑起武林争端? 示威?示警? 一念之间,又是几人跃上擂台,向陆白羽杀去。 陆白羽冷笑:“你们这样平庸的武功,就算我夺了武林盟主,受你们的服从又有多大意义?要打,就应该让强者上来,一个个武功低微,来凑什么阎王路?” 长剑刺出,一剑便是一条生命。 鲜血迅速蔓延,将擂台木板染得像一块墨玉。 声势煊赫的武林大会登时变成了修罗屠场。 台下一片哗然,但眼见凤苑赤云谷掌门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众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都不敢再上场,纷纷将目光投向主场交椅上正襟危坐的濮阳卿。 天倾山庄不出手,莫非真要把方才夺得的武林宝座让与他人? 见同道炽热的目光闪来,陌香尘向濮阳卿行礼:“庄主静候,属下去会会此人。” 说罢跃上擂台,扯出腰间软剑,剑锋纵横斜出,布成一道风雨不透的罗网,转折至陆白羽脑后。 陆白羽终于有了一丝郑重,酒葫芦扬起,丁丁丁一阵乱响,瞬间之间,跟陌香尘拆了二十多剑。 * “护法,阁主让我们来参赛,你这一直坐着嗑瓜子真的好吗?”黎泽阁一名弟子看着场上刀光剑影,再看看北风却跟来参加花魁选秀似的,丝毫不影响他在修罗场外持花饮酒,忍不住提醒道。 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气派跟谁学的? 阁主啥也不教,就教弟子怎样优雅的看热闹了。 北风悠然道:“黎泽阁三大精要,一,生命至上,打不过就撤,学会逃跑。二,阁主出手的时候,属下要学会袖手旁观,不要上前拖后腿,俗称送命。三,躺平就能赢的时候没必要站起来。” 弟子疑惑:“属下只记得一条阁规。什么时候出的三大精要,属下怎的不知道?” 北风放下瓜子,举手遮住额头,莫名的慵懒娇弱,道:“阁主让我来参赛,又不是让我来送命的,自然要等这些人打得筋疲力竭,举不起手中武器的时候我才压轴出场呀。” 弟子:“那不就是捡漏吗?” 多少有些无耻,与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半斤八两。 北风含着微微的倦意,笑道:“是投机取巧,捡漏捡得好,小命才能保,枪打出头鸟,死得最是早。”他一手指向场内,“你看陆白羽功夫如何?” 弟子抬头观战,缓缓道:“龙沛于天,力创众掌门,功夫也算相当不错了。陌香尘刺出四十八剑,他已出了六十四招,这中间的高下之分,当真一目了然。” 北风笑道:“跟我比如何?” “跟护法比,那必须要在云晋之馆,谈些精油香粉,棋箫骰子,若是动刀动枪,那就有失风趣了。”弟子取下一盏香茶,置到北风面前,“阁主只让护法见好就收,不必夺魁。” “你担心我打不过他?”北风将十指浸入香茶中洗涤,暖化指甲,媚笑道,“濮阳卿琴扇相和,我打不过他,但不知何故,他竟藏锋敛锷,今日肯定不会动武。若只对付其他人,不必夺魁自然是不用上场。但阁主让我来做什么呢?总不至于嗑瓜子看热闹吧,慕容黎向来算无遗策,一定有一件事是需要我去做的,只不过还没有开始。” 弟子抽出一条丝巾,递给北风:“阁主若有什么任务何不明示,反要护法去猜?” “因为如果连我的消息网都查不到的一件事,别人自然也查不到,才是绝对的保密。”北风接过丝巾,擦拭指尖渍水,示意弟子俯身,轻笑道,“你觉得陆白羽功夫相当不错,是因为他让你这样觉得。相比之下,众掌门略胜一筹,只是高手大多太过自恃,凌空出剑,虽然炫目好看,但在陆白羽眼中,至少暴露了五处破绽,每一处,都足以要命。” “四两拨千斤,陆白羽正是利用了巧劲,只抓各掌门功法破绽,一招制胜。倘若换一个人,或者换一种他不熟悉的武功路数,他情急之下,找不到破绽可寻,未必胜得了。” 弟子似乎明白了些,望向场内:“这个人熟悉各派武功,出招又是一对一的克制之法,显然是有备而来,看来对盟主之位势在必得。” “出手如此狠辣,就算夺了盟主之位,也不能服众。”北风脸色郑重起来。 突然,陌香尘长剑自一个诡异之极的方位刺出,瞬间就刺到了陆白羽的胸前。 而陆白羽手中酒葫芦脱手飞出,击向陌香尘眉心。 眉心命门可谓脆弱之极,陌香尘若不撤剑闪避,必被葫芦击中,不当场毙命也是半条命入了阎罗殿。 收剑侧身,长剑便不可能刺穿陆白羽胸口。 高下胜负已见分晓。 便在此时,一把菜刀横空出现,刀锋轰然震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劈向葫芦。 “竖子休得猖狂,吃小爷一刀。”啸声带着些傲物,锋头怒射。 陆白羽脑中被这苍茫啸声震的一阵晕眩,葫芦就在菜刀的狂野中被劈成了八瓣,酒水也凌空洒出,他情不自禁退开一步。 北风似乎此时才真正来了兴趣,大红的衣衫一转,斜坐长椅,笑道:“捡漏的来了。” 小杜身形宛如急箭,跃过守卫与台下众人,倏然飞冲过来。 他灰衣灰面,似乎经历了无数风尘,万里征途般。满面风霜,却也掩盖不住那双明亮,又阴恻恻的瞳眸。 身形立定,菜刀哐哐旋转入手,拉开陌香尘,站在陆白羽面前。 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洒脱不羁,更有少年意气的三分狂傲。 菜刀分葫芦,八瓣之花,一气呵成。 陆白羽一时之间,有些不可置信,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武功路数。 快到不可思议。 陌香尘脱离了危险,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目中一丝异样转瞬即逝,抱拳施礼:“多谢。” 小杜直接将一物揣进陌香尘手中,道:“请帖,来参赛,不坏大会规矩。” 陌香尘看了看手中请帖,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少侠,请。”便退了下去。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受教了。”陆白羽猝然抬起头,凌厉的目光射向小杜,“敢问阁下高姓?”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承让了。”小杜把玩着菜刀,阴恻恻笑道,“名不经传杜小白。” 这学他说话的语气傲慢无比,拿把菜刀跟酒肆厨子似的,满面油尘,陆白羽登时胸中冒气:“阁下莫非见我等打了一天累饿了,提菜刀出来准备给我们上菜?” 小杜将菜刀往眉宇间一横,刀光陡然涨大,映得他眼眸更是明亮:“阁下一根芦苇荡子,莫非是留来给我炒的?” 陆白羽:“就怕你的刀不够锋,炒不动。” “少啰嗦,本小爷就是来磨刀锋的。” 刀风霍霍,菜刀刀光炸开,小杜反手一招疾风旭日就朝陆白羽劈去。 * “小白对菜鸟,有意思,这一听就不是个正经名字。”北风观摩着自己指甲,觉得不甚满意,慢悠悠取出磨具,开始一个个修剪。 弟子为他将各种保养指甲器具一一摆出,道:“人有不正经属下知道,名字不正经属下还是第一次听说。” 北风:“就是异名。” 弟子恍然大悟:“就好比护法今日叫司幽,明日叫北风一般。还好他没有脱口而出杜子腾。” 北风似乎想起自己名字的伤心事,将磨具往弟子头上一敲:“本护法的名可正经得很,要不是被郡主胡乱一改……要说不正经,非郡主莫属,至今无人知郡主真名。” 弟子奇道:“巽泽不是郡主真名吗?” 北风道:“那是遇上黎阁主时临时起意取的,他第一次到玉衡时可不叫这个名,好像叫折丹,再以前也不是叫以前那个名。” 弟子想了想,思索道:“两位阁主不是昭告天地举行过仪式了吗?阁主此名不是真名,那和黎阁主如何签生辰贴?” 北风意味深长一笑:“不必找出生时的生辰贴,瑶光国主,直接命户籍官员造几份郡主现在这个名字的生辰贴,易如反掌的事。真真假假,只要王上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可我怎么觉得郡主搞这么多名字特别不靠谱。”弟子悄悄道,“若是郡主不承认巽泽这个名字,签了的生辰贴是不是也可以作废?” 北风意味深长看着他。其实他家郡主在之前是不知道仪式之后还需要签生辰贴的,因为他隐遁修仙,不染俗尘,没人给他科普过。 弟子笑的有些深意:“江山美人都拥有过,腻了就遁走,岂不是人生巅峰?” 北风突然懂了似的媚笑起来:“你怀疑咱们郡主睡完后会收裤腰带跑人?” “属下有理由怀疑,经常换异名必是为了关键时刻跑路。” “郡主顶着各种异名跑路可不止一次,这话千万别让郡主听到,哈哈哈哈哈哈。否则小心你的狗头。” 弟子沉吟认真分析:“郡主山野散人,本来就出于尘外,不受约束。高阁绣榻帝王寝再是风流快活,也不比踏马吟游过的逍遥。否则郡主怎会千里迢迢又游河山踏江湖?” “上意莫揣测,莫揣测。”北风想到什么,实在忍不住,展齿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郡主栽了跟斗,这辈子怕是跑不出君王五指山了。” 弟子丈二摸不到头脑:“这……郡主明明修为很高啊……” 御剑不行,再造个飞船飞行呀,不就飞出去了嘛。 游江踏山,慕容黎一路随行,能跑出去才是怪事。 北风笑而不语,目光转向擂台。 小杜和陆白羽搏斗已进行到白热化,哧哧哧哧风声不断,刀剑之光海潮般涌动,铺了漫天,两人生死之搏,缠斗不下百招。 小杜手中一把菜刀,竟仿佛不再是刀,而是千万星芒齐出,要切割对方脑袋,四肢,心脏,化成碎片抛撒在地上。 这种刀法太过熟悉。 修罗血誓,幻境诛杀。 先夺魂再夺命。 北风几乎脱口而出:“阁主的刀法。” 阁主的刀法怎会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中展现?使出的威力还不及阁主一成。 北风震惊之余突然明白了他来此的任务。 正在此时,陆白羽鬼魅一般掠上,真气猛提,就要在小杜后背印上一掌。 命运,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把握的,但若有人在命运之路上推一把,他就会沿着轨迹成为命运之子。 第16章 风云易变 陆白羽那一掌狂飙而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疾涌而去,若小杜当真被拍中,不死也会重伤。 “这肉太老,吃起来容易塞牙缝。”北风突然起筷,夹起了一片肉,放入齿间咬了咬,又呸呸吐了出来,无比嫌弃道,“顺纹下刀切的肉块就是这样,糙还塞牙。切肉片要诀,右手持刀,刀背倾向肉块后侧下刀,以前后拉锯法切出肉片,肉片才会薄,鲜嫩,建议这厨子以后要逆纹切肉,否则失了美味,上好牛肉就这般白白浪费。” 小杜正不知如何破解陆白羽推来的那一掌,听到逆纹切,脑中灵光一闪,菜刀倒挥,以回旋反激之势逆向切出。 这一刀也没多大威力,完全按照逆纹切肉手法施展,但若陆白羽不撤掌,硬扑过来,手掌就会被这一刀切成肉片,下锅煲汤。 陆白羽不敢大意,猛然撤掌后退,顿时气血翻腾,眼中透出两点极为森冷的寒光,气息初平,又与小杜缠斗在一起。 一人听到北风的嫌弃之词,立马道:“天倾山庄好酒好菜款待,你还挑三拣四,也不见你上场比试,莫非是为了来混吃等死?” 这话引得台下一片哄堂大笑,七嘴八舌鄙薄着,好不热闹。 武林大会也是英雄宴,吃饱才有力气打架,候场的就好酒好菜吃着。天倾山庄待客周到,几乎是饕餮盛宴款待,厨子久负盛名,酒菜味道已经人间一绝,本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偏偏还有如此嘴刁之人,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大抵是要被讥讽一通。 “比武就算了,谁赢了我定恭敬的道一句‘盟主好’。”北风丝毫没有怒色,笑道,“我是位讲究人,吃穿用度都要做到精细无遗,倒不是挑剔,只是这上好烹饪技术若因刀功不纯熟毁之而不得尽其味,岂非暴殄食材?” 他确实讲究,从头到脚打扮得美艳不可方物,连指甲都磨得精细光滑,众人还真无可反驳。 不争盟主位那都是同道,也乐意看热闹:“看你言之凿凿,莫非你的切菜水准比天倾山庄后厨还要技高?” “略懂一二。”北风就如同春睡初起,带着微微的媚态看向濮阳卿,“在下班门弄斧随便说说,庄主谦和,若有得罪府上厨子的地方还望庄主斡旋,莫要来找我打架,我弱不禁风的,可谁都打不过。” 众人揶揄:“若因此让人丢了饭碗,你可是就罪大恶极了。” “那后厨掌刀人岂不扒了你的皮。” “哎呀。”北风那声音黏黏腻腻的,“那我哪还敢献丑?不可论,不可论。” 台上打得激烈,台下热火朝天,紧张无比的修罗场气氛竟好不热闹。 濮阳卿摆手,微笑道:“公子若说得在理,厨子技不如人,必要虚心请教,岂有记恨的道理。” 北风笑道:“若说的不在理呢?” 濮阳卿笑道:“音律可千变万化,刀功自然也有千般,若论述与厨子有分歧,那公子见解独到之处岂非更让人举目瞻仰。” 众人也跟着起哄让他不必藏拙。 “最常见的六种切法,切丝,切片,切段,滚刀切,切花,切末。”北风似乎不胜推辞,看了一眼擂台上二人比试,夹起一片山药,迎向众人,“看这片山药,厚且丑,不够薄,无论熬汤还是爆炒,火候重了不鲜脆,火候浅了半生不熟,入口微麻,口感必然欠佳。所以千万不要用剁刀切片,正确的是用片刀来切,且切片时,要目测好切片的厚度,刀微斜后下刀,趁山药不注意,精准快,一刀搞定。” 众人用筷子敲敲面前盘中的山药,火候重了已黏成一团,哪还有什么鲜脆口感,不禁对北风刮目相看,颇为认同他的说法。 “至于切丝嘛,切圆剖面切片再切丝,讲究稳固食材,同样微斜下刀。” “滚刀切,刀不动,只转动食材,切出来的块状就是滚刀块。” “……” 北风滔滔不绝对每种佳肴的刀功点评一番,众人只觉他所言头头是道,堪称行家,佩服五体投地之余还向他讨教厨艺,哪还有人去注意擂台上那二人的比试。 直到陆白羽啊一声惨叫,众人才将目光移向擂台。 小杜一把菜刀乱七八糟的切丝,切段,切末,切片胡乱切在陆白羽身上,完全是疯子打法,根本没有固定路数。 不讲武功路数的打法,陆白羽套用不了破招,一时慌了神,被小杜菜刀猛力一拍,像拍碎蒜末一般拍下了擂台。 他再爬起,简直浑身布满切痕,鲜血淋漓,忍着疼痛怒道:“臭小子,你把我当菜切。” 小杜晃动着手中菜刀,站在台上,威风凛凛,阴恻恻道:“刀锋要磨,才快,菜刀刀法,你不是菜谁是菜?” 陆白羽目光扫过北风,移到小杜身上:“有人暗中帮你赢得也算不得光明正大。” 北风表示无辜,乖巧坐回座位,已经闭上了嘴。 “他们一干人津津有味品评菜品,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又不是传音入耳说与我一人听。”小杜鄙视着,“你不服气,为何不自己切两刀来我看看,你若是能耍出花样,我保证愿打服输。” 陆白羽自然耍不出来,气极:“你……” 小杜:“想吃饭了?还早呢,等你死后,八人一桌。” 众人顿时又好笑又好气,笑自然是因为陆白羽败在一把菜刀上就狗急跳墙胡乱攀咬,北风确实在说刀功,但那切萝卜丝刀法随便去街上拉一个厨子来都能讲得绘声绘色,扯到能让人立刻领悟出绝妙刀法,就过于离谱。 气自然是因为打败陆白羽的竟然是位名不经传的小子,让他们这群混了这么久江湖的老脸往哪里搁。 小杜把菜刀往腰上一别,昂然挺立,自然有种英气,巡视一番,道:“方才他重创各派,下手毒辣,如何报仇,交给你们。” 这倒是随了众人的意,众人面面相觑,陌香尘看了濮阳卿一眼,道:“自然是留不得了。” 鲜血,几乎染红了陆白羽大半个身子,一袭白衣斑驳残破,只是他的眼神逐渐犀利,紧紧盯着小杜和众武林人士。 良久,他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容:“宝典,不堪一击,成者为王败者死,我有负阁主之命,宁死不从盟主令。” 他脸上的笑容更盛,又慢慢变得阴郁,声音雄浑浩荡,几乎响彻整个天倾山庄,但就在突然之间,嘎然而止,他就此一动不动。 立刻有人上前探了探,最终摇头叹息:“死于蛊物。” 他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就仿佛大梦一场,却给整个大会上布满一层浓重的阴郁。 阁主?蛊? 天下能让武林谈之色变的阁主只有一人,用蛊出神入化的也只有一人,天下第一黎泽阁阁主,也确实是不会尊盟主令的人。 奉阁主令,摆明了陆白羽是黎泽阁的人,他破解各派武功的功法是否就是他口中新得的宝典? 是否也是传言中取龙城的九天十地宝藏…… 长风呜咽,众人望着陆白羽尸体和小杜,无数双眼睛闪耀着异样的光泽。 武林大会,盟主之尊,本就是个噱头。 比武是想从武功路数上引出可否是九天十地宝藏秘籍。 若真是黎泽阁独藏,取秘钥匙必在黎泽阁阁主手中。 对上黎泽阁,任何人都没有把握。 天倾山庄独善其身,各派自然也不愿出头,那么,凭空冒出来的杜小白,初生牛犊不怕虎,岂不正是盟主最好的人选? 盟主是要挑起大梁,做冲锋陷阵第一人的,也就是夺宝推出去的第一个替死鬼,所以他们很沉痛的接受事实,前一秒还觊觎的宝座,此刻无比谦让,小杜打败了最后一位高手,理应拜为盟主。 一日后,天下轰传新任武林盟主之名——杜小白。 北风看着陆白羽尸体,神色渐渐凝重。 引导何其明显,但死无对证,只剩陆白羽的狂傲之言,杀戮自戕,及他最后对阁主的忠心。 江湖风向最是摇摆易偏,虽然没有人明确指明陆白羽是不是黎泽阁的人,但他们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肯定了这个事实。此刻北风若出面解释什么,反倒欲盖弥彰。 他沉吟片刻,只吩咐了弟子一句:“去禀报阁主,风云易变,速回楼里。” * 晨露打在花圃上,有着醉人的芬芳。 巽泽叹着气,坐在泛起幽波的蓝色池水边沿上,修长的双腿垂在蓝色参血上方,随着晨风轻轻摇晃着。 他用幽蓝池水作镜子,照着自己清俊的容颜,叹着气:“阿黎,我受伤了。” 篝火燃了一夜,零星的火花随着初降的曙光,熄灭在清风微露中,湿透了的衣衫也已烘干。 寒水中缠绵几次过后,慕容黎体内的幽火不知怎的竟完全散了,没有了禁锢功力的这股邪火,自然也同巽泽一般抵御不了寒气肆虐。 两人浑身湿透,受九幽寒气侵蚀,犹如凛冽刀锋,刮得肌肤生疼,当即搀扶而出,走到参血水池边,实在累了,花香扑鼻,便生了篝火,倒在这花圃中就了一夜。 想来也有些好笑,晏翎大约以为慕容黎是被凌虐的对象,提功运气,邪火将焚烧摧残他一生,直至美貌智慧健康化为一堆白色灰烬。 他注给了慕容黎与他同样的命运,却没有想到慕容黎本是掌控主动权的那人,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奉上繁华,轻松化解了这场灾劫。 慕容黎收了烘干的衣物,不想搭话。 巽泽出了寒潭,就一直在叨叨,他胸口疼,心疼,肺疼,肝疼,这里疼,那里疼,全身上下无处不疼。 因自己神识混乱,折磨了他许久,慕容黎歉然,起初还试图安慰他,背着看似孱弱无力的他走了一段路,后来终于意识到此人就是无病呻吟,故意讨要温柔,索性来个不理睬。 因为他虽然叹着气说着疼,却丝毫没有疼痛的样子。 巽泽美眸转了转:“我要穿你的衣服。” “……”慕容黎怔了怔,两人衣物都是万般夭红,有区别吗? 而且看起来,晏翎为巽泽备的盛装更雍容华丽,难不成他不喜华丽,要朴素一些? 但慕容黎的衣物也是织金锦带,绫罗华裳,能朴素到哪里去? 莫不是衣物是晏翎备的,凡尘俗气,心里膈应?慕容黎看着他,善解人意道:“虽然晏翎俗气太重,但接你的盛装是新裁的,不曾染俗。” 他把衣物提到巽泽面前,宠溺般笑了笑:“将就一下?” 巽泽抱着身上单薄的中衣,摇了摇头:“不好。” 慕容黎轻声道:“不然我们怎么出去找裁缝做新衣?” 只着中衣,实属衣冠不整,岂不跟裸奔差不多。 巽泽伸长脖子,朝慕容黎靠了靠,抬起手指在自己脖颈上,不怀好意道:“阿黎,你看。” 慕容黎假装不知道:“看什么?” “红的,一大片,伤了。”巽泽突然沮丧下去,又开始叹气,“这样子出去,若是被那群小兔崽子看到,定会讥讽嘲笑,佳话变糗事。阿黎的衣衫领高,正好可以遮住。” 他颈侧洇出的红痕依旧非常明显,后来又被印了好几个,慕容黎当然知道是自己过于激烈的杰作,此刻身上也不曾带消淤止肿类的药物淡化红印。若是这般出去,被黎泽阁弟子看到他把他们的风神大人欺负成这个样子,好像确实不大妥当。 原来他怕被人知道站位问题。 神仙下凡来,却遭凡人碾压? 这个问题黎泽阁弟子怕是可以爆笑一百年。 慕容黎顿时有些羞涩,又不禁暗笑:“阿巽若穿了本王的衣衫,岂非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巽泽目光中充满着诱惑:“不会。都是红衣,他们心思粗糙,发现不了你我换过。” 鬼才相信,他打的什么主意慕容黎一时竟看不出来,抱紧自己衣物,幽幽道:“阿巽,你知道狮子,雪豹,狐狸,狼,它们除了拥有固定的巢穴,还会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宣示主权,往往这种宣示方法都是昭昭在目,特别直观的。” 他曾在黄沙战场当着十万将士与他昭告天地,他愿携手千秋万岁,生生世世的人,他也要让这个江湖的人都知道,他是他的主权,他的领域不容人犯。 所以这吻痕算什么,瑶光国主本为君上,心照不宣的事实。 巽泽皱起眉头:“阿黎,你变坏了,一点都不含蓄。” 慕容黎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众所周知,瑶光国主慕容黎是黎泽阁主巽泽的人,三重大礼为聘,在炎阳殿,我曾当着众家主的面夸下过海口。”巽泽拉住慕容黎衣角,可伶巴巴望着慕容黎,“阿黎……你忍心看我颜面扫地吗?” 他眼中的祈盼让慕容黎内心一动:“这……”是否主权站位应该顾及一下他? 巽泽春光灿烂,循序渐诱:“阿黎也让我宣示宣示主权,在你雪肤花貌的颈侧留一个印记。” 那春波放浪,色迷心窍的模样,根本就是个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又怎会在乎所谓弟子们瞟他的慧眼。 果然,是他多虑了。 慕容黎审视着把想吻他这话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巽泽,立刻拒绝道:“不好。” 巽泽:“你不同意,我就撒泼。” 撒泼? 撒泼打滚的猫儿慕容黎见过,撒泼的巽泽很难想象,慕容黎才一个不留神,巽泽就滚入那汪蓝色池水中。 沉了底。 第17章 春风十里 “阿巽。” 巽泽跳得猝不及防,溅开一大朵蓝色幽莲,人就没了踪影,慕容黎紧急喊了几声,竟然毫无回应。 巽泽胡闹惯了,慕容黎本想随他,但这一汪蓝色池水是比黄金还珍贵的参血炼制凝成,相当于十方大补丸的十倍药效,无灾无病泡进去,会补得七窍流血,神识抽疼。 就算巽泽神功盖世,长时间浸泡,也必然爆血。 慕容黎吃过一次亏,不敢贸然往里跳,急道:“阿巽,那是参血,药性猛烈,不是你能承受得住的。” 幽蓝寂静,连一丝水波都归为沉寂。 慕容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沉痛,不知因何而生,哑声喊道:“阿巽,我都依你,别闹了,快出来。” 血丝突然在幽蓝中绽开,洇出一圈红色旋涡,刺进慕容黎眼中。 这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恍惚,好像他越要抓紧的流沙突然从手中散尽了,连微风都能把大脑刮得生疼。 正在他准备跳进去的时候,波光潋滟,荡出涟漪,巽泽从幽蓝中笑眯眯的爬了出来,却在慕容黎不曾觉察到的瞬间,通透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哀伤的迷离。 “你吐血了?”慕容黎扶住他,关切道。 巽泽只是笑道:“参血果然药性猛烈,我好像被喂了十颗大补丸,撑不住,在下面吐了点血。” 他擦净嘴角残留的血丝,慕容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猛然抱紧,听得他轻轻道:“阿黎,君无戏言。” 慕容黎心底的惶惑,在巽泽有些冰冷又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平静:“你不拿参血开玩笑,我也会依你,若当真七窍流血,岂不是不值得?” “值得。”巽泽咬着唇际淡淡的血痕,附在慕容黎耳边,追逐着他凝脂光滑的脖颈,恣意吻了下去。 “能让你安好,什么都值得。” 他的吻,是欲望,却又不仅仅是欲望,就仿佛无心坠落在红尘中的仙人,孤独而彷徨,沉沦在风雨摧残的命运中,只为了寻找一点温暖的慰藉。 慕容黎,就是那一点温暖。 他喃喃吟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恣意的吻在颈侧缠绵,纠得心底一片凌乱,慕容黎仿若魂牵,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话有些悲戚,不禁问道:“怎么了?” 巽泽的吻并没有掠夺什么,在慕容黎颈侧沉沉叹息片刻后就放开了,转变为一个灿烂的笑:“阿黎很好,总是让我爱得无法自拔。” 他转身,拾起慕容黎衣物,迅速穿好,又把晏翎为他备的盛装替慕容黎更上。 见他还是要换衣衫,慕容黎没说什么,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穿自己衣衫,只觉得这作风犹如稚童让人忍俊不禁。 巽泽看着盛装潋滟,雍容华贵的慕容黎,情不自禁把红袖遮在慕容黎额角,仿佛遮了一块红幂。 慕容黎不知道他要作甚,正想拂开袖袍,却听他道:“晏翎去接我的时候,为了不让他看出端倪,我就是这般给自己顶了一块红幂,本想让阿黎亲自来揭,却被晏翎破坏了。” “原来红幂遮面的朦胧意境更让人情难自控。”他缓缓将手扬起,就仿佛轻轻揭开红盖头,认认真真看着慕容黎,“阿黎,你说以后跪天相拜时遮了面,会不会更有仪式感?” 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倒也无伤大雅,慕容黎微笑:“你若觉得好,就让司礼监在礼制上增加这么一条,普及到民间去,不失为一件乐事。” 巽泽深邃的眸子眯成一条线,笑容增了起来:“可若王上不以身作则,臣民如何效仿?” 其心昭昭,慕容黎岂会不知,缓缓道:“你我已拜过天,祭过祖,断然不可能有重拜之理。” “可我那个时候人事不知,是阿黎你一个人拜的。” “那也作数。” “我不作数。”巽泽脸上露出一丝哀伤,“能与阿黎进相携,退相守本是我人生旅程中最重要也最期待的激动时刻,不想你趁我人事不知的时候占我便宜,变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死不瞑目。” “本王想着你死不瞑目,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就能凭借坚强的意志力活过来。”慕容黎狡黠一笑,“本王并未算错。” 想到曾经的死劫,巽泽沉默不语,不知道想什么,慕容黎拉起他:“都过去了,我们还活着,走吧。” 巽泽默默跟着慕容黎,突然道:“阿黎……” 少年无忧,他初见他时就是这般唤了一声‘阿黎’,一声阿黎穿透山风,破碎轮回,守着天边梦,护着心里人,山高海阔,像梦一场。 “你是君王,君王能有很多选择,不必一生一世一双人。” 风声寂静,寂静得让人心碎。 寂静中,慕容黎无声的叹了口气:“你不作数,我却认定了。若阿巽愿为我顶红幂,让我亲自去揭,再次昭告日月,三拜相携弥补你的遗憾,也不是不可以。” 巽泽怔了一下:“阿黎,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此生除了阿巽,没人有资格与我相拜。”慕容黎不容置疑,坚定道,“但是我们要去灵山,让你师父师祖见证。” 巽泽静静地看着慕容黎,内心一阵抽搐,灵山在天之边,海之角,除非御剑,凡人是到达不了的。 如今的他,灵山,更是遥不可及。 慕容黎握着巽泽的手,将他拉得近了一些,心里感受着轻微的刺痛,巽泽脉搏的跳动,是垂死的苍白,是那次他抱着他感受到的无力。 这道孱弱,弱到两人都不忍谛视。 是因为寒潭中的缠绵,令他的功力都退化了吗? 可他记得,他没有…… 不说,便不问,才是最懂的尊重。 “武林大会结束,一定已选了盟主,晏翎的死讯还没传开,想必这一干人等会带着盟主再来复仇,若是与我们碰个正着,不好抽身。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慕容黎紧紧拉着巽泽,不忍再放开丝毫。 他不知道若是再次放开,可否还会有相见之时? 一滴泪水,缓缓落于风中。 * 半日的路程,赶到城里最好的一家成衣铺,慕容黎虽说是天皇贵胄,曾经也漂泊流浪,风沙,荒原,布衣,陋室,残食什么人间苦难没经历过,即便后来坐在权利顶端,威震四海,对吃食住行也不挑剔。 最好的东西,只是想给巽泽。 他拿出一枚小小的印章,盖在掌柜开出的收据上,买下了铺子里所有蓝色红色的衣服,两人各换一身,其余全部让掌柜打包。 慕容黎私心不想让巽泽与濮阳卿再有纠葛,先前在水云间包下的凌霄阁自然是不去住了,两人也不能扛着一堆包袱闲逛,正自思索该寄往何处。 掌柜眼力见可不低,遇上这样的大主顾,直笑得合不拢嘴,殷勤道:“公子莫非在愁住所?” 慕容黎道:“有没有既安静又靠海,在二楼栏前,可以一览朝阳落日余晖将整个海面渡上一层金色的小屋?” “公子可问对人了。”掌柜笑眯眯介绍,“我们这个取龙城靠海而生,城东十里外就是汪洋大海,那一带像公子所述的海景小屋可多了去了,几乎人满为患,但视野最开阔的还是春风小店。” 慕容黎:“安静吗?” 掌柜:“特别安静,保证无人打扰,店主更是个亲和的人。” 慕容黎又在一张票据上盖了印,同所有包好的衣物一同推给掌柜,道:“麻烦掌柜的着人替我们跑一趟,将春风小店整栋租下来,顺便雇一辆马车。” 有钱就是财神爷,掌柜办事利索,立马吩咐小斯将衣物运走,顺便去给他们租房,不一会儿,一辆双辕车驾也雇了来,还配了车夫。 巽泽看着车夫,觉得实在影响审美,更影响他和慕容黎独处,招了招手,让车夫下车,从慕容黎手中拿过印章,盖在车夫手心上:“马和车,我买了,不用你驾。” 车夫看着印章,顿时在风中凌乱,语无伦次哈腰顿足说了一大串吉利话,喜笑颜开飞走了。 巽泽拿着印章,也在风中凌乱,他实在不知道这枚印章有多大魅力能把一个正常人高兴成那样,像是得了十世花不完的钱一样。 慕容黎辞过掌柜,拉巽泽上车,含笑道:“你想知道这枚印章的价值,可以问我,不用测试车夫。” 印章小巧玲珑,刻有一只小兽,其状如狸,颈部有髦,应是《四方记》中记载的亶爰山上的类,代表不了什么。 巽泽观摩着印章,道:“上至官商秘史,下至贩夫走卒,见到它眼睛跟发了光似的,比金子还亮,可我怎么是第一次见?” “我也是第一次用。”慕容黎笑道,“传言城里有位不为人知的富绅,出门采购觉得将金银带在身上麻烦,就刻了这枚印章,吃喝玩耍结账时都用它印一下。而掌柜的只要拿着印有这只类兽的物什去任何一家钱庄,都能以所卖之物的最高市价兑得金银。” “原来阿黎财大气粗买这么多东西都不压榨一下掌柜,是因为就算把价格压到一层,老板去兑的时候还是可以兑得最高市价。也不怪他眼睛泛光,跟供财神似的。”巽泽简直乐开了花,有这个东西在手,岂不是可以玩转全城,无所顾忌? 他诡秘一笑:“但是这么好的东西,那位富绅怎么会掉了给阿黎捡到?” 马车沿着大街悠悠行走,慢慢与成衣铺拉开了距离。 慕容黎知道这位散财童子的脾性,把印章拿到自己手中,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车夫给你带了讯息?” 巽泽不可思议看着慕容黎:“我演这么好,你眼睛也这么好,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慕容黎笑而不语,开玩笑,他以前也是一名优秀的刺客,各种传递情报的方法不都略知一二,岂会观察不到。 巽泽翻掌,一张小小纸条展开,看了看,道:“盟主是小杜,有人血染会场,以死混淆黑白,嫁祸黎泽阁。风云易变,速回永夜楼。” 这便也是慕容黎的猜测,武林大会结束后,风云矛头会指向黎泽阁。 他静静道:“果然江湖看似平静,却暗潮涌动,一石足以激起千层浪。我曾一直在想,幕后之人究竟是算计整个黎泽阁还是为了算计你我?” “阿黎不急,很快我就会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巽泽朝慕容黎贴去,笑眯眯道,“消息我分享了,该告诉我这枚印章从哪里来的了吧?” 慕容黎:“消息是北风传来的,印章自然也是北风给我的。” 这么有价值的东西,绝不可能是富绅输在永夜楼的。巽泽目瞪口呆:“北风就是这位富绅?” 慕容黎笑道:“大约是吧,既是不为人知,自然不会有人知道富绅的真实身份,连弟子们也不知道。” 巽泽沉吟道:“没想到一本《奇商要术》竟让北风成了黎泽阁首富。” “你给他的?” “玉衡有座书阁,收藏了各类书籍,大多是绝世孤本,医,武,毒,蛊,商,农,工,士应有尽有,弟子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我向来不管,由他们自己挑选,能领悟多少全看造化。北风爱财,我见那书不错,跟他提过一次。” 慕容黎含笑:“这么说来,他学以致用,开钱庄,经营赌坊,做了富绅,也许他还有别的身份。” 比起巽泽曾经用各种异名坑到老头绝技就跑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巽泽无比沮丧:“看来我对他们实在知之甚少。” 慕容黎宽慰他:“说到能坑钱,你才是他们的鼻祖,他们所学不及你三分之一。” “阿黎这是在安慰我吗?”巽泽皱眉,为什么听起来有种淡淡的嘲夸。 “你说呢?” “但是我有些奇怪,北风爱财如命,怎么把他的家当给了你?黎泽阁没有谄媚奉承这一条。” 玉衡民风彪悍,犹如牛鬼蛇神,从来视王权如无物,巽泽从一开始就没把慕容黎当主君,玉衡子民即便视巽泽为神,也不是太把巽泽当回事,谁也不干涉谁,各自安好。慕容黎深有体会,在他看来,巽泽凉了,黎泽阁也能运转下去,自然也不会来谄媚奉承他。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慕容黎想到这枚印章到手不易,不由得叹气:“因为我与他说今日我花出去的钱他可以拿着凭据去瑶光王城找方夜取兑。” “噗。”巽泽忍不住爆笑,笑得张狂无度,果然他的人还是他最了解,“你被北风坑了,他定会拿着凭据找方夜兑双倍的钱。” 慕容黎静静的看着他笑:“你养的人,为何都这么吝啬?想从他们身上剥皮简直难如登天。” “穷怕了。”巽泽止住笑,有些认真,“我初到玉衡时,玉衡是一座三不管的荒城,百姓瘦骨嶙峋,槁项黄馘,但眼睛里还有光,非常坚定,我从天玑给他们骗来钱粮,修复了大阵,打跑了山匪,他们才从水深火热的苦难里解脱出来,才有了今日繁华似锦的玉衡。” 慕容黎握住他的手:“因此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他们心中的风神大人。” “阿黎。”巽泽眼中有着少有的郑重,“他们不是我的死士,他们只是一群玉衡百姓,任何危难我都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即便我不能保护他们了,我也不需要他们豁出性命来保护我。对阿黎,也是一样。” 他不需要第二个南风出现,南风,一直是他心中永远愈合不了的伤,每每念及,都痛至哽咽。 慕容黎静静一笑:“我明白,所以我们去春风小店,不去永夜楼。” 永夜,是在夜幕中,所行无碍。也在黎泽阁的光明之外,因而不可暴露。 巽泽默默的将头枕在慕容黎肩上:“海景小屋,人满为患,阿黎为什么觉得春风小店会比较安静?” 慕容黎眸中有些深邃的变化:“第一家到取龙城的长乐帮,就是在春风小店外被灭门的。死过人,自然安静。” 巽泽恍然大悟:“阿黎猜测,妄造杀戮嫁祸黎泽阁的那人手中请帖原本是长乐帮的那张?” “不无可能。”慕容黎道,“或许我们可以试图找找灭了长乐帮的真正凶手,顺藤摸瓜。” 巽泽趁慕容黎不注意,把他手中印章拿到手上,把玩着,嘻嘻笑道:“那我们得先去买一车家用。” 慕容黎诧异:“为何?” “因为要长住春风小店。”巽泽神秘一笑,印章到手,天下我有,“最主要是,王上慷慨解囊。” “买吧,你喜欢的,都买。” 慕容黎展颜,猝然手心一凉,就被巽泽用印章印了个小类兽。 只听巽泽打马笑道:“阿黎,你被我买了。” * 车驾逐渐远去,尘埃随风散入街心两旁。 油摊煎饼前,一位戴着斗笠的刀疤脸啃下一口煎饼,向摊主扔了两个铜板:“春风扶摇,十里飘香,还是你家煎饼好吃。” 摊主捡起铜板,麻利收了油摊,长嘶一声:“暮色东沉,收摊喽。” 第18章 怀璧其罪 大海就像永恒的王者,从没有任何人真正征服过它。 它有着喧嚣暴躁,与碧波荡漾的宁静辉煌。 海神领域的陵界滩,幽青的岩石向陆地上延伸,形成连绵起伏的丘陵群,丘陵背后,是无尽延绵着的原野,上面生长着古老的树木,鸟道丛生,宣示着它曾是一片荒原。 现在,荒原中有广阔平坦的道路,纵横交织着,将旷野分割成整齐的区域,每片区域,凌立着各式各样奇特的石雕小屋。 无数商店,酒肆,客栈,琴馆,歌院,汤浴池鳞次栉比,覆盖着这一带的宁静。 临海休闲,总是能给骨髓里都住满疲倦的人带来一丝欢乐,灯火映照下,向来人满为患。 武林大会的这场盛宴,更是多了许多玩娱的陌生武人,在这一带生活的人们赚的就是游客散人的钱,对于这些摩拳擦掌,脚步生辉的生面孔早已习以为常。 喧嚣,吆喝,欢愉此起彼伏。宛如久违的盛世,空前再现。 春风小店,独立于陵界滩最高处,视野之外,就是海神的领域。 知道有贵客莅临,店主早早把小屋收拾得焕然一新,眼见车驾悠然行来,喜笑颜开迎了上去,牵了马,搬运货物,慕容黎与巽泽就住进了春风小店。 第一盏茶水还没有烧沸,就听得屋外有人心怀不轨嚷道:“小子,生意不错嘛,血腥气还没散尽,又有客人送上门来。” “去去去,狗嘴里没有一块好肉。”店主似乎揪了那人耳朵,拖到玄关窃窃私语,“你个老六,就见不得我好是不是?这话要被客人听了去,银子赚不到哪还有你的好处?” 老六吃惊:“大主顾?” 店主小声道:“若不是与你做了十年邻居,我真怀疑你跟他们一伙的,故意要凉我的店。那群人好死不死偏死在我店外,让我生意一凉就是半月,好不容易这才来了客人,你给我机灵点,别尽添乱,回头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老六似乎比了个手势:“这个数!” “客人要寻安静,最近几日散客摊贩都挡十丈开外去,别来小店这边添晦气,否则你连这个数都拿不到。” 两人讨价还价叽里咕噜声音渐渐远去。 海阔天空,平静的大海一望无垠,海鸟逐着烈日飞舞,发出一阵阵清脆的欢鸣。 与仙人府下的云蔚泽何其相似。 海上的风不断吹来,巽泽望着远天,长发被卷入风中,被吹得凌乱一片,似哀伤又似玩笑道:“莫非是家黑店?像话本里的在食物里下毒然后把我们宰了做成人肉叉烧包。” “那就不吃他们的食物,借他们后厨自己做。”慕容黎淡淡一笑,将煮好的茶倒进了茶娄,似乎真不打算吃春风小店的任何食物。 巽泽收回目光,走近慕容黎,两指捻起几片茶叶放入鼻间闻了闻,皱了皱眉:“苦茶,难喝。” 慕容黎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巽泽浮起笑容,带着某种危险的魅惑:“阿黎,你会做饭吗?” 这个问题,慕容黎沉默。 跟巽泽做出的玉露珍馐相比,他也不知道自己烤红薯算不算得上会做饭。 填饱肚子不至于饿死,是没问题的。 沉默良久,他缓缓道:“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不食肉,乃仁术也。”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他的厨艺怎好在巽泽面前摆弄。 “我可以吃素。”柔柔的斜阳映在巽泽的脸上,令他有了一阵倦意,“阿黎,烤红薯也行,只要是阿黎做的,我不挑剔。” 慕容黎沉吟了一下,慢慢起身,笑道:“那你要离厨房远一些,免得待会厨房炸了殃及池鱼。” 巽泽在二楼露台,目送慕容黎下了一楼。又倚着雕栏,眺望仿佛镌刻在琉璃之中,一缕缕凝固的大海尽头。 海的尽头,仿佛可以看到永恒。 * “公子。”店主走到慕容黎身后,俯首一躬。再抬首时,额间秀发轻拂星目,已换成一张俊秀的面孔。这张面孔,在慕容黎灭国流亡时,就已跟着他,转战三千里。 庚辰。 庚辰将店主的人皮面具扔至一旁,从慕容黎手中拿过火钳,将快要烤焦的红薯翻面,皱眉:“让属下来吧,公子怎可亲自烤食?烫到手可如何是好?” “阿巽……想吃……”慕容黎仙人一样明净的面容上落满了阴影,“他的嗅觉,似乎已闻不出茶香。” 庚辰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只是作为一个聆听者,不会追问,顿了顿:“公子,茶都是苦的。” “心苦。” 正因为大多茶都是苦的,他才特地煮的香茶,巽泽闻了闻,大概根本闻不出味,才皱眉言出苦茶二字。 慕容黎的心一点点冷却,痛苦爬满了眉峰。 必须要承认,巽泽如今所受的伤害都是因他而起,若不是他过于托大,以身饲虎,玩弄别人何至于遭人连环算计。 天下第一的位置,向来人人觊觎。 “若非本王自视过高,也不至于将痛苦转稼阿巽身上,本王还能为他做什么呢?”慕容黎又把火钳拿到自己手中,扒着火炭,仿佛扒开凌乱的伤,“一顿饭,一顿饭又怎么够?” 他喃喃自语,将痛苦埋进心中:“他那么骄傲的人……不会想让我看到不堪一击的一面。” 那么骄傲的人,濒临死亡之际,会不会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躲起来,用心中的自由亲自葬了自己。 慕容黎没有掩饰自己的恐惧,声音都有些颤抖,此刻不是面对下属,只是面对着一个可以倾诉心中悲苦的人。 庚辰隐约猜到什么,只是他向来嘴笨,不知道如何安慰,良久,道:“王上,他们早有预谋,无论用何种方法,结果都是一样,这不能怪王上。” “查到了什么?”半晌后,慕容黎抬头,已变得冷峻。 庚辰道:“半月前,长乐帮入住春风小店,有人蓄意找茬,指明他们的掌门信物是秘宝钥匙,想据为己有,于是争执不休,出了春风小店,就遭了灭门。对方本是捡走了掌门信物,不知何故,一刻钟后,又给丢了回来,最后才落入黑市。” “他们抛出掌门信物为杀人动机,实际上是拿走了长乐帮的请帖。请帖有元老会授勋,作不得假,故而只能抢。接着又在江湖上闹了一波抢钥匙风波,掩盖了事实真相。”慕容黎沉思,“所有请帖都是一样,未着署名,这本身就是一个漏洞,正好让有心人钻了空子,上台比武,屠戮嫁祸。” 庚辰道:“长乐帮帮主弥留之际,全力使出一刀,砍在对方脸上,留下一条如爬虫般的刀疤。这个人一定与幕后之人有关联。” 慕容黎没有说话,指尖泛红,敲碎一块炭火,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腻了,只想让这个人去死。 庚辰又道:“还有一个对王上和郡主极其不利的消息,武林盟主带人血踏龙栾宫,龙栾宫主却早已被人挖空了心脏丢在一座天平的一端,他们发现天平扬起的另一端,有一块复刻出来的‘黎’字弦月令。在龙栾宫宫底,他们也发现了一条暗道,暗道尽头,打开机关的凹槽图案与弦月令极其相似,虽然复刻的令牌放上去就碎了,还引发了各种机关伤及许多武林人士,但是这些人却笃定了黎泽阁的掌门令牌就是开启暗道机关的钥匙。天下已经轰传,那背后,将有成为天下第一的秘密,甚至传出晏翎就是知道了这个秘密,才遭挖心灭口,垂死时将信息留下。当务时期,王上和郡主切记不可暴露黎泽阁主的身份。” 否则被群殴灭门的长乐帮就是下场。 江湖哪里给人辩解的机会,他们只会为争天下第一打个头破血流,才不管是不是别人爬上高峰的垫脚石。 征途一旦开始,不死不会终结。 “这个身份早已暴露,对方一直不敢动,因为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一环一个局,如今顺理成章,刚好可以借武林莽夫之手除之后快。”慕容黎眉宇皱起,有些淡淡的优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和巽泽并没有对晏翎挖心,那个人不仅挖了心,还制造了指向黎泽阁的证据。 武林大会上的屠杀,龙栾宫的暗道,足以让人丢了理智,相信黎泽阁掌门信物就是宝藏钥匙的事实。 若是其他令牌,他们要抢,自可丢出去让他们狗咬狗,抢个天昏地暗。但黎泽弦月令于他和巽泽意义非凡,是肩并日月,永世相携,见证完美河山的象征,是昭告天地的信物,更是黎泽阁的全部。 他誓死相握的东西,绝不容别人夺去:“濮阳卿,只有他才有机会复刻阿巽的令牌。” ‘黎’在巽泽心上,‘泽’揣他心底。 琴酒相融,濮阳卿借听曲谈心接触过巽泽,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要置巽泽于绝境? 庚辰道:“属下已命人留意山庄动静,濮阳卿却没有任何动作。” 慕容黎冷笑,已变得不容谛视:“安排了多少死士?” “百人,都藏在这一带,攸玄传密令来,我已做好安排,只待公子召唤,随时行动。”庚辰道。 攸玄,是成衣铺掌柜,瑶光暗卫。 慕容黎在用那一方小印盖章时,同时向掌柜传了密令,小斯送衣,便将密令送给了庚辰。 庚辰不是春风小店的店主,他守着春风小店半月,观察店主一举一动,模仿店主言行举止,牢记店主关系网,就为了等密令到来,带上人皮面具伪装成店主,恭候慕容黎。 这张人皮面具,出自北风之手。 至于真正的店主,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是活不长的。 “好。”慕容黎的笑容,渗出濒死的寂静,“若有人敢来,就让他们安静的去死,不要扰了阿巽清梦。” 他决定护着他,护到任何时候都不让巽泽有出手的机会。 因为一旦出手,他们刻意隐瞒的真相就会被无情捅破,颤抖凋零。 “属下遵命,公子,属下在天倾山庄外捡到了它。”庚辰将赤天虞拿出,递给慕容黎,“它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赤天虞两眼混浊,翅膀软绵绵,似乎并没有脱离恐惧,不住颤抖。慕容黎接过,指尖一点光华绽放,点在赤天虞触角之上,缓缓道:“是琴音击中了它的神识。” 大约一刻钟,赤天虞才悠悠转醒,一看到慕容黎,泪眼婆娑又是亲又是抱,诉说着它天大的委屈,说什么都不撒爪了。 慕容黎无奈,暖心安慰几句,它才恋恋不舍爬去仙鹤簪里,躲了起来。 慕容黎看了看红薯,有些不忍直视,最终将目光锁向庚辰,郑重道:“庚辰,你的厨艺怎么样?” “还……行。”庚辰内心猛然一慌,“但,不能与郡主相提并论。” “无妨,”慕容黎起身,走向灶台,托起菜刀在手中转了转,“你说方法,我来做。” * 老六是这一带的人事通,只要给钱,没有他安排不了的事,春风小店那小子走了鸿运,让他赶走十丈之内的闲杂人等,以保证小店安静,他自是不太愿意的。 但这回店主竟然无比慷慨,给了比以往多一倍的金子,看在钱的份上,他自是非常满意。 金腰带上挂着钱袋子,老六雄鸡昂昂,手中一把笤帚舞得虎虎生风,麻利迅速的将闲客一个一个扫开。 待人散尽,他趾高气扬,叼着狗尾巴草正准备去找店主邀功。 一道蓝光闪过,本着谨慎的心理,他猛然侧头,就见一人同样叼着狗尾草,靠着大树,悠哉悠哉看着他。 叼狗尾草可是老六的专利,他绝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与他叼同样的草,这样,会显得他很没品。 特别是遇到比他帅的人。 他跳了上去,用笤帚比划着:“你聋了还是瞎了?没看到我说这一带禁止闲杂人等出入。” 巽泽的嘴角,浮起一个微笑:“你瞎了,没看到我不是闲杂人等。” 老六心头一凛,眯起眼睛似是打量巽泽,霎时,笤帚猛然仍开,狗尾草也不敢叼了,惭愧道:“原来是春风小店的主顾,老六有眼不识泰山,万万海涵。” 巽泽道:“带句话给你家主子,想要我手里的东西,就请来盟主令。” 老六面有碍色:“小民打小就是孤儿,没有主子,不知客官所言何意。” 巽泽凝视着他。 他顿时满脸冷汗,颤抖双腿说不出话来。 巽泽:“很好,还知道怕我。那就是知道我的身份。” 不是因他是春风小店主顾,方才失礼后怕,而是因为知道他的身份,乃天下第一黎泽阁阁主,恐惧油然而生。 老六一窒,无可辩驳,神色难看至极,许久未缓过神来。 巽泽笑了笑,对老六的恐慌无比满意:“既然传言已证实,让整个江湖沸腾的东西在本阁主手里,那本阁主也摊牌,好物确实在我手中。本阁主天下第一的名号,想必都听过,若是硬来抢,不知道有几条命可以送。” 他吐出狗尾巴草,插到老六头上,微笑迅速归为冰冷:“本阁主杀人一向看心情,今日心情还算可以,愿意与他谈笑。下次本阁主心情不顺畅,来一个我灭一个。” 老六头脑中一阵眩晕,仿佛小小一根草在头顶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剑风直接灌入其中。 他忍不住惨叫一声,跪了下去,已是吓得头皮发麻,脸色变成了白纸:“阁主饶命,我传。” 凛凛神威的天下第一直让人畏惧。 他再也不叼狗尾巴草了。 巽泽淡淡道:“天下好物不坚牢,别让我等太久,我这个人没耐性,丢了砸了可不好说。顺便告诉他,江湖行事,别做背后阴人那一套,我这样腹黑的,想阴我,他还嫩着。” 老六战战兢兢问道:“你,只要盟主令,就给东西?” 巽泽微笑:“若是你家主子能亲自来请本阁主,本阁主也欢喜得很。” 当真只是报信,巽泽未动杀意。 老六如蒙大赦,爬了起来,俯身一躬,飞快离开了。 血腥气溅开,巽泽魔鬼般展颜魅笑,吐出一口血气,也吐着苦涩。 “见鬼,他爷爷的。” * 于此时,平静的海面映着蓝蓝的天,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白羽在海面上掠过一抹惊鸿。 那是数十只信鸽,组成一条飞翼之路,笔直飞向海角天涯。 大海尽头。 灵山,是否会在那里? 云淡淡流泻,风缓缓吹拂,寂静,萦绕在慕容黎心中,仿佛可以持续千万年。 第19章 风雨相护 腥咸的海风从海面吹向陆地,余尾掠过陵界滩,带来一阵阵隐约的喧哗。 大海,更像情人的泪,变化多端,喧嚣与暴躁,说来就来。 只不过才过了两日。 风暴开始将阴影投向这片海域,清明的一切已渐渐沉沦。 巽泽双手撑在月牙小屋的栏杆上,海上的风不断吹来,他忍不住拢紧衣襟,苍白的吐出一口薄气:“阿黎,你有没有发现海上吹来的风有些冷?” 第五本奏章才翻开,慕容黎握笔的手猝然顿住,沉静如他,也不由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 六月流火是盛夏的炎热,与冷完全不沾边。巽泽的冷,是浸透了他血肉的九幽寒气,正慢慢蚕食他的生命。 所以,他开始泛冷。 慕容黎扔下笔,抱了一袭苍蓝色的狐裘,跑了出去,立刻为巽泽披上,将他包得有些严实。 “海上的风来自远方,也许某个不知名的遥远处,此时正值冬天,风将寒气带了来,进屋会暖和些。” 那一刻,慕容黎系带的手指竟然有些颤抖。 “听阿黎的。”巽泽握住慕容黎的颤抖,拉着他进屋,关了门窗,走到方才慕容黎坐的矮案旁,扶慕容黎坐下,他则坐在一旁的锦墩上,笑吟吟道,“我陪阿黎批奏本。” 他随手抽出一册,才打开就锁紧眉峰:“这些大臣总是喜欢卖弄文采,每次都给阿黎写来长篇大论,看多了真让人犯困。” 许是他的笑意总让人心神宁静,慕容黎重新执笔,柔声道:“他们是国之栋梁,用心执政,才会字斟句酌。阿巽若是兴致索然,就在我身旁小憩,待我批完这几册,就送阿巽去休息。” 巽泽对政事确实兴味索然,但是翻看各位大臣如何迂腐的卖弄文采他还是挺有兴致的,每本都要点评一番,什么字如狗爬,什么辞藻华丽,冗沉繁杂,什么叠词罗列,狗屁不通,什么断句断在腰上,什么通篇废话,没一句重点等等。 损人利己,他倒是兴致勃勃。 慕容黎忍俊不禁,倒不会因他在一旁吐槽扰乱思维,每本都认真批阅。 “咦,这是谁干的,怎么一个字都没有?”巽泽把手里的奏疏抖了抖,没有夹带任何私条,奏疏内容完全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他又抬起来借光影照了照,左看右看,也无什么特殊印记,连封面都没有提名。 实在大为震惊:“我上奏给王上的,至少还有两字,这斯竟比我还嚣张,先治他个藐视王上的大罪。” “我看看。”慕容黎放下笔,从巽泽手里拿过奏疏,看了看,确实是空白纸张,笑道,“你奏章上的两字写了还不如不写,若是大臣们知道是‘无事’二字,估计得奏疏数十弹劾你的嚣张跋扈,目无法纪。”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巽泽笑吟吟道,“简洁却能阐述事实,那可是喝了多少墨水的文人都想不出的两字。” 人家是想不出吗,人家是不敢这么干,天子一怒,可是有诛九族的风险。 无事,简直不把国君放在眼里。 慕容黎手指在空白的纹路摩挲着,道:“若不是本王纵容,每次都将玉衡的奏疏单独抽出,你的无事可就会变成有事。” “原来这么些年,我的无事竟是王上宠出来的。”巽泽眼神好不正经,杵着下巴,“阿黎是不是很早就看上我了?碍于我装出来的一派隐士仙人的样子,不好下手?” 慕容黎眼神勾魂:“原来你的卓然尘外,仙踪磊落竟是装出来的?” 巽泽顿觉失言,正襟危坐:“若不是为了阿黎,我哪会做什么玉衡郡主,上什么奏章。不过如今无事二字也轮不到我写了,西风给你的奏疏写的怎么样?” “挺好的,多了两字。” 慕容黎摩挲纸张片刻,面色突然凝重起来。 巽泽看出慕容黎神色,疑道:“有猫腻?” 慕容黎正色:“萧然。” 空白的某处,有只有慕容黎才能摸出的暗纹,是他与亲信之间往来最隐秘的机密。 “萧然驻守在边关。”巽泽沉思,“所以他上奏的无事是真的有事,也许就出在军中,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只能以这种方式告诉王上。” 慕容黎点了点头,怕巽泽忧心,淡淡道:“我一早就怀疑朝中有人与江湖人暗通款曲,离开王城,曾让萧然严整军队,加强防范,这封奏章的警示,并不是坏消息。明日派暗卫前去探访,有什么消息他们会传过来的。” “阿黎,这个朝中人是不是就是边关人?引你去边关,留我在江湖,分散实力。” “那么,你更不能离开本王半步。” “哦。” 慕容黎云淡风轻将萧然的空白奏疏压下,又接着批阅其他奏章,似乎真不曾有什么大事。 巽泽看奏章,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便取了慕容黎发中的仙鹤簪,把赤天虞抖了出来。 赤天虞在案桌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好梦被吵,扑哧扑哧丁零零嚎叫抗议着,巽泽用簪子在它头上一敲,二敲,表示抗议无效。 一人一虫又吵又闹,堪比冤家,玩得不亦乐乎,甚至不曾注意慕容黎往烛台里添了一些香料。 沉沉的夜色在海面上显得那么死寂,风,沉闷地鼓动着。 慕容黎批完奏章,巽泽已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手中还握着簪子,赤天虞寻找软玉温香,早已钻进巽泽衣襟深处,咕噜咕噜打着鼾。 就算是绝顶的人,失去一切力量的他,也会被安神香轻易攻击。慕容黎心中哽咽,抱起巽泽,向华床走去。 将他放下,轻轻吻了他额角,迷迷糊糊中的他不安的胡乱抓了过来,抓得慕容黎一片冰冷。 修长玉白的手,寒冰入骨。 “阿黎。”他翻身,使劲抱住慕容黎,呓语,“天冷,抱着才好睡。” * 巨大的轰鸣声一波又一波地脉动着,像是暴雨中的雷霆一般撼动着这片海域。 “咚,咚,咚。” 三叩击门。 “王上,狼来了。” “好。”慕容黎携了仙鹤簪,掐灭蜡烛,披衣而出。 “关紧门窗,别让任何的血腥溅到屋里。” “是。”庚辰领命,紧关门户,招手命一队暗卫守住,黑暗宁静的屋子中连一丝风雨都透不进去。 * 二楼露台,被一盏灯笼点亮。 慕容黎面前放着一卷棋谱,一盘残棋,手中拈着几颗棋子,透着逼人的寒意。 没有对手。 他只不过是自己与自己摆棋。 今夜他穿了巽泽的蓝衣,束发披散,只用仙鹤玉簪随意挽住部分,仿佛游离江湖之外的隐士,缥缈三山之中的仙人。 这一夜,浓密的云层纠结在一起,山雨欲来风满楼,不是安静的夜。 狂龙般的杀气,盘旋成巨大的龙卷,凌空而降,将整个春风小店笼罩起来。 清越的龙吟,伴着一道清光凌空划到慕容黎眼前。 慕容黎指尖正准备落下的白子有一半已被挑上剑尖。 来人道:“你就是黎泽阁阁主?” 蓝衣,巽泽。 他戴着斗笠,低着头,他的脖子宛如抬不起来一般,没有人可以看清他的容貌,因为只要看过他脸的人,都死了。 月白色的光芒,自慕容黎指尖点点溢出,将手中才被划掉一半的残子捏成新月型。 丢在棋盘上。 强悍无比的内力,已是最好的答案。 那人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剑尖慢慢收回到阴影覆盖的双目下,把半粒残子捏在手中,发出一声冷笑:“有人花钱买你的命,还有人花钱买你手中的东西,倘若要不了你的命,就拿不到你手中的东西。” 慕容黎淡淡道:“你是来要我命的?” 那人的笑中有着地狱的森冷:“不错。命和东西都要。” “有几成把握?” “九成不敢,足有七成。” “哦。”慕容黎目光忽然抬起,眸子仿佛大海般的深沉,“你一个人肯定不行,想必带了不少人一起,带了多少?” 那人胸中泛起一阵狂热,似乎急于用鲜血浇灌:“三十位顶尖高手,给足了阁主排面。” 最顶尖的赏金猎人,是最好的尊重,杀天下第一,没有人敢不尊重,没有人敢大意。 就算是天下第一的剑法,一剑洞穿十人的瞬间,也会出现霎时的停顿,哪怕只有拔剑的片刻,另二十人都能抓住这破绽完成全力一击。 “三十位,太少。”慕容黎看了一眼棋谱,照着棋谱在棋盘上继续摆子,“你想必有耳闻,我曾于雾澜江上,划一叶扁舟,举手灭了琉璃的王族精英,你才带来三十人,不是取命,而是送命。” “鬼美人凤蝶。”斗笠下的双目闪着慑人的精光,不屑哼之,“知道阁主擅于用蛊,又怎会没有防范,可惜唤醒蛊虫得借天时地利,今夜圆月不悬,只有乌云和风,这恶劣天气,阁主手中的蛊卵是不会成型的。” 鬼美人凤蝶,需月上中天,才能破体苏醒。 故而他们等了两日,迎来乌云密布,错开风和月丽。 慕容黎又拈起一颗白子,静静道:“告诉你这种事的那个人,一定觉得你活得时间太长了。” 来人露出一丝讶色:“难道不是?” “他在骗你。”白光倏然从慕容黎指尖飞出,迎那人胸口击去。 慕容黎成竹在胸的语气,让那人开始怀疑,白光里会不会藏有万千蛊卵,一旦触碰,噬心焚骨。 他不敢大意,纵身跃开。 于时,锋冷的剑,挟狂悍至极的力道,如山岳崩塌,向他怒压而下。 白子落,剑锋起。 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人极为诧异,避过锋芒,身子缓缓飘落,落在一楼天井。 刷然抖开剑锋,依旧低首遮面:“你诈我。” 庚辰旋转剑锋,护在慕容黎身旁,冷漠依旧。 “兵诡之道在于诈。”慕容黎执黑子,凛凛生威,“不如你们识时务做俊杰,说出金人是谁,我就放你们三十余人回去。” 那人冷笑:“让猎人出卖东家,阁主长得美,就不要想得太美。” “狼再凶恶,终究逃不过猎人之手,猎人与狼,一旦易地而处,诸位就会变成被猎人宰杀的狼。”慕容黎目光从露台扫下,“各位江湖同道图穷匕见,是出于本心,还是受人蒙蔽,敢于赴死我巽某人也是佩服的。” “豪气万千,命却只有一条,待会看同伴惨死,踏在同伴的尸体上时若怯了,惧了,后悔了,向我低首坦白,我可以网开一面,饶其性命。” “谁生谁死未定。”斗笠下的脸慢慢抬了起来,“急于蛊惑人心,可否是阁主惧了?” 闪电骤然划过,照亮那人抬起的脸,一条刀疤,从额劈到下巴,犹如狰狞厉鬼。 原来是他。 “我在露台上恭候识时务的俊杰。” 慕容黎扔下黑子。 黑子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与天边急雷同时落地。 于时,杀戮骤起。 迎接三十位顶尖高手的,不是慕容黎的剑,是一百位死士。 整个春风小店,布满刀光剑影,于暗夜中进行着一场痛快淋漓的厮杀。 鲜血,像断线的珠子,洒得满空都是。 只有巽泽安寝的小屋,依旧沉醉在夏夜清空的宁静里,不与杀戮同存,不与凡尘同息。 刀光实在太强,相互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无数道死亡之网,瞬间将人体分割,网住。 血光,在沉闷的夜月中洇染开去,看不清方向。 雷声轰鸣,至天骤地,将所有的惨烈掩盖在上苍的威严之下。 慕容黎披散的长发于夜风中几度扬起,那是王者踞坐在王座上的冷傲。 棋盘棋子互杀三个回合后。 黎明将起。 * 一百三十具尸体倒在天井地上,鲜血将春风小店的石雕染红。 近身作战,江湖武人确实强悍无比,死士以死相抗,也不能以一挡一。 刀疤脸踩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堆得很高,已离二楼露台不足三尺。 付出三十位同伴鲜活的生命,换得对方一百具尸体,是他的大捷。 很轻松的,一步跨过鸿沟,走到慕容黎面前。 隔着一张棋桌的距离。 剑指慕容黎。 “天下第一,竟是缩头乌龟。” 剑尖滴下的血,在棋盘上开出一朵朵红梅。 “花钱买我命的那个人,他在骗你,他不是要取我的命,他让你们来,只是为了确认我还是不是他们动不了的人。”慕容黎凝视着棋盘,慢慢地,落子在红梅上。 满盘皆输的棋,不该由他来下。 那人要试探的,是巽泽有没有丢了修为。 他要将这个秘密藏住,永远。 杀气三时做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血溅苍穹又如何? 刀疤脸冷笑:“你不出手,又能证明什么?” 慕容黎:“证明我依然是他动不了的人。” “最好的证明。”刀疤脸冷笑逐渐转为讥讽,“就是杀光我们所有人。” 慕容黎点头:“如果你想活命,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一直没有出手,这些人也不是武林中人,你在掩饰自己已非天下第一,或者,你根本不是。”慕容黎身上的蓝衣仿佛幽静的高空,不容谛视,灼得刀疤脸穆然一阵肃穆,“你究竟是谁?” 持剑的手不由得颤抖,他从慕容黎的目光中猜到了极为可怕的事实。 “跪下。” 淡淡的两字。 肃杀而冷冽,契入刀疤脸的灵魂,不由得兴起一阵恐惧。 仿佛,被牵引一般,双腿一软,径直跪了下去,跪拜在王的面前:“王上?” “无论我是谁,都是他不该动的人。”慕容黎的清冷,是身为王者的威严,“告诉本王那个人的身份,本王许你不死。” 他轻轻的语气像是邀请,又是那么不容拒绝。 刀疤脸忍不住放松了身体,疼痛与紧张仿佛都消失,似乎慕容黎说什么就是什么,君无戏言,他跟着君王,会前程似锦。 他忍不住发出轻轻的一声哦,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个人的名字。 暴躁的雷声响彻,将他恍惚的脑袋击得一空,立刻清醒。 “上了露台的才是死路一条。”他跪在地上,突然不那么恐惧了,因为他明白,知道了天下第一已不是天下第一,才是真正要被灭口的关键。 相比天下第一,搅弄风云的九窍之心慕容黎更可怕。 慕容黎许诺的不死是生不如死。 只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死绝了,对方才会摸不定这一环一个局,究竟套住巽泽没有。 猜不透就不敢再次贸然行动。 王最是狠辣绝情,不会留下任何的定时炸弹,只会灭口。 全灭不留才能更好的证明天下第一仍然是天下第一。 也更因为知道慕容国主身份,不能活。 他突然狂傲的笑了起来:“王上,堂堂瑶光国主,不在龙椅上享风花雪月,跑来这肮脏不堪的江湖中,又是为何?” “你若死了……” 笑声渐渐转为苍凉。 在剑光炸起的瞬间,戛然而止。 “本王若死了,国将不国,何来江湖?” 慕容黎出剑,收剑。 这一刻,他绝美无双的容颜染尽鲜血。 这一刻,他如空湛蓝的蓝衣杂满风尘。 * 倾盆大雨,落下。 将鲜血冲向大海。 很快,天空又碧蓝如洗。 丢完尸体,庚辰不解:“公子为何不留着这人逼问其幕后?” “赏金猎人这样的组织,撬开他们的嘴难如登天,把尸体留给那人,不是更好?”慕容黎仰望苍穹,“庚辰,你去一趟边关,找萧然,要快。” “是。”庚辰躬身,惋惜,“安神香,郡主难道真的?” 以前那个玉衡郡主几乎百毒无害,又怎会昏睡于安神香。 “阿巽。”慕容黎叹息,“会在傍晚醒来。” 第20章 盟主令旗 老六用一架木板车拖着刀疤脸的尸体走进乱葬岗,丢到一人面前,累得直喘粗气:“全身加起来五十多处伤,又被雨淋过,都快泡发了,你还要来干嘛?一把火烧了得了。” 那人青衣青面,走上两步,翻看这具泡得发白,惨不忍睹的尸体,问道:“你可见到他出手?” “你说穿蓝衫那个?他不动手我都觉得他是在杀我。”想起被巽泽用狗尾草插头,老六仍心有余悸。 那人指着尸体:“猎人不是他杀的?” 老六这才恍然大悟,也是捡过各种惨死的人,对尸体早已免疫,扒开刀疤脸衣襟,指着脖颈下三寸,道:“致命一剑,剑光一闪而没,刀疤直接嗝屁。我哪还敢在那一带出没,好不容易才将这死命鬼捞来,其他尸体怎么也不敢去弄了。” “钱少不了你的。”青色面具下看不出那人神色,只是他在扒开刀疤脸致命伤口的时候,脸上的阴影似乎更重了些,沉声道,“还真是他的剑法,难道他没有?” 中他阴计的人,应该修为散尽了,为什么还能出剑,他不解。 “没有什么?我跟你说。”老六急色道,“他让我给你们老大带话,请盟主令去,就给东西,否则去一个杀一个,你非要派人先试探,赏金猎人这次团灭,你们老大也不好跟赏金阁交待,岂不是又多一个劲敌。那人是谁,黎泽阁阁主,背着多少人命,让江湖闻风丧胆的人,这事整的,亏大了。” 老六并不怕这个青面的人,他只知道都是给主子传话的,没有谁比谁地位高,依旧喋喋不休:“要是早早的请新任盟主发一张盟主令,也不至于让我那个十年邻居的店主枉死。” 不知道是不是混战时误杀,他在死人堆里翻到春风小店店主尸体,还为此难过了许久。 “猎人没有了可以再找,店主死了就换。”那人不耐烦,拂袖而去,“烧了吧。” 老六追问:“出了这事,各大门派有所忌惮,如今都不敢擅入春风小店,可要请盟主令?” “新任盟主虽愣却不傻,这张盟主令哪是那么好请的?” “那请长老出面呀。” * 小杜不是江湖小白,自然不傻,知道傀儡盟主,乃替死鬼而已。 若不是他异于常人,心脏长在右侧,早死于龙栾宫之人手中,那些混蛋刺穿他,掠走慕容黎,此仇不共戴天。 慕容黎给的药丸,使他剑伤恢复神速,他深受慕容黎的恩情,一直心系慕容黎。争做盟主,为的是携各大派杀入龙栾宫。 正巧各大派抬举鼓吹他,似乎也和龙栾宫有血海深仇,要去一雪前耻。 天助他矣,他正好顺水推舟,顺着各派的意,做了当上武林盟主后的第一件大事,血踏龙栾宫。 轮不到他们血踏,龙栾宫早已被灭得连一只苍蝇都不剩。 没有找到慕容黎,但找到假令牌及暗道,那个流传江湖的宝藏秘密,突然就出现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杜虽为之不屑,然其他人垂涎已久,皆各怀鬼胎,不听他令就擅自主张试探黎泽阁主去了。 黎明升起时,无一生还的消息,在江湖平地炸起一记重雷。 有人心胆俱裂,有人更加确信,黎泽阁阁主手中有成为天下第一的秘密。 渴望的光芒射向小杜。 小杜阴恻恻冷笑。 这帮跟风使坏的江湖人,桀骜不驯,难以管控,不听盟主命令擅自行动,这回死了人,知道怕了。拉仇恨的事却要他下盟主令,局势不利就能甩锅给他,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怎可能受人摆布。 让他出面找天下第一取令牌,无异于上杆子送死,好事他们兜着,坏事他扛着,简直异想天开。 小杜可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说什么都不干,甩下脸色就说盟主位谁爱坐谁坐,得罪天下第一,岂不是还成不了天下第一就能被天下第一灭了。 谁爱去送死谁去死,反正他不去死。 毕竟小杜上任后血洗龙栾宫,找到密道,好像有携带机缘的体质。不说千秋功业,也算为武林干了件大事,立住了威望。再说还得指望他拿到黎泽阁主的掌门令牌,众人心肝火盛的,又不敢与他撕破脸,就这么胶着着。 直到三位耆老出现,凌歌,向楚,夝词。 取龙城中,名望颇高的耆老有六位,另外三位要么闭关,要么多年不见客,要么不问世事。 而出现的这三位,闲的。 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习武之人,而是武林正道的中流砥柱,是纵横江湖的威望。 每个时代,都有不少天纵奇才,修为境界一流,年少声名不败,年老就成为了江湖的传说。 威望之高,宛如青松古柏般屹立, 这种大师级别的人物,往往能以一言而令之,无人不给三分薄面。 要请动他们,可实在不易。 能让三老出面做说客,权位不容小觑,这背后的人,哪是面前这些跳梁小帮可比的。 小杜听着他们权衡利弊,头头是道讲着,听了大约一刻钟,才从字里行间听出来两字。 命令。 他们命令他下盟主令。 去你个老不死的!半截入土的人,莫非还觊觎天下第一宝库,也不怕撑死胀破。 小杜很想暴跳咆哮,但面对倚老卖老,他还是要做出懂规矩的样子,主要是打不过。 大约深思熟虑一番,小杜代表性的深深叹息:“听长老的意思,这盟主令是黎泽阁主和谈的诚意?只要给了他盟主令,他就乖乖奉上掌门令牌?” 暗道:他吃多了撑的,白白给你们东西,也不怕他引你们上钩,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三老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傲慢,微微点头。 凌歌:“这话是他说的没错。” 向楚:“堂堂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人,敢言而无信,以后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他自然该知道轻重,不会妄言。” 夝词:“盟主令能与黎泽阁化干戈为玉帛,少了杀戮,实为武林幸事,盟主又何故推辞?” 什么干戈化玉帛,你们不去惹干戈,何来化玉帛? 小杜脸色一变,呵呵笑道:“晚辈不是推辞。晚辈觉得三位长老在武林中的威望堪比圣皇,黎泽阁主哪怕号称天下第一,见了长老,也不能驳圣皇的面子,还不得乖乖交出掌门令牌?在长老面前拿出盟主令,岂不如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无地自容。” 这马屁拍的,三老颇觉受用,凌歌当即放缓声音道:“盟主抬举,但我们三个老家伙出面,事情就微妙了。” 夝词:“好听点是全武林之事,难听点就成了倚老卖老欺负黎泽阁那小子,还不让后辈看了笑话。” 向楚:“若那小子见令反悔,再说是驳了我们的面子也无不可,我们再出面才能有个说法。” 那就来欺负他吗?说到底还不是忌惮黎泽阁主的修为,小杜不动声色道:“晚辈下令不难,我等对前辈敬畏之心本如滔滔大海。今日三位前辈在此见证,盟主令是三位长老威望的代表,若黎泽阁主诓骗咱们,那就是不给长老面子,要与整个武林为敌,是不是这个理?” 有了长老支持,说服小杜,众人气血沸腾,纷纷附和:“对,黎泽阁主若是见了盟主令不给令牌,就是不给长老面子,人人可诛之。” “好。”小杜傲气不减,当即扯出盟主旗,歃血为令,举向三位耆老,“盟主令乃长老威望,武林兴荣。威望不可欺,兴荣不可灭,不管何门何派,若抗令不遵,天下可共诛之。” 有盟主令,就可拿到黎泽阁掌门令牌,开启暗室淘宝指日可待。 “谨遵盟主之令。” 众人没做他想,一齐抱拳,轰然应道。 小杜勾起冷笑,带领他们,浩浩荡荡向东郊海边行去。 * 夕阳褪去,整个海上只剩下晚霞,在风的卷舞中,像盘旋的金龙,又像起舞的火凤,它似乎要跳跃到世界的尽头,美得扣人心弦。 巽泽起身,映入眼帘的便是美到令人窒息的海上晚霞。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巽泽喃喃道,不该是朝霞吗? 天黑,岂不是又能睡觉,他这样想着,就倒了下去,阖上双目,似乎真打算继续睡觉。 “阿巽,饿不饿?”慕容黎天籁之声在耳畔响起。 “不饿。”巽泽一动不动,也不睁眼。 “本王难得亲自下厨,是你最爱吃的玉衡菜。” 感觉慕容黎在床边坐了下来,巽泽像只赌气的猫:“阿黎昨晚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会一觉睡到天黑?不说清楚我就绝食。” “昨晚……本王没做什么。”慕容黎思索着,似乎难以启齿,“倒是阿巽压着本王,然后……” 好像他是紧紧抱住慕容黎来着,可后面的剧情为什么就脑袋短路变成一片空白,听慕容黎这么说,巽泽立马起身,目光炯炯勾住慕容黎:“真的?是我压了你不是你压了我?” 事到如今,这人怎么还在纠结翻身的事,慕容黎掩嘴暗笑。 看慕容黎笑容愉快,巽泽顿时泄气,反正他也没有体会到快乐成仙的感觉,那就是根本没有。 想想就悲催,他又倒了下去,阖眼:“在阿黎这里,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好事,枉我一片痴心终是错付。” “阿巽,你看看这是什么好东西?”慕容黎似乎抱了一个罐子,放在巽泽枕边,特意把香味向他扇去。 酒香浓郁,烈酒之王。 巽泽饥肠辘辘,哪经得住这般诱惑,几乎就要弹跳而起。然而他还是倔强的死赖在床上,谁让慕容黎给他下了药,不得点补偿他是不会轻易原谅他的:“灵药仙汤也不喝,否则一个大意就起不来了。” 下药后的不可描述,话本里就有寻求这般刺激的……啧啧。 慕容黎拍拍酒罐子:“我跑了好几个酒坊,特意给你买的烧刀子,味浓烈,似火烧,真的不尝尝?” 一瓶烈酒想息事宁人,不可能,说什么都不可能。 很明显,从来不生气的巽泽,生气了,哄不好那种:“除非你让我一次,否则就绝酒。” 最爱的酒都不能打动他,看来是真生气了,慕容黎只得把酒放下,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好,阿巽若是起来喝一口,今夜想做什么,我都陪你,这样可以吗?” “我不要今夜,我要现在。”巽泽猛然起身,抱住慕容黎,将他重重的按倒在床上,顺手抡起酒罐打开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大口。 烧刀子酒性最是猛烈,不比瑶光清酒,这一口下去,辣得嗓子干痛,比火烧还难受,止不住泪流。 他又灌了一口,俯身,吻住慕容黎,把酒液悉数注入慕容黎口中。 这个吻就如烧刀子一般狂烈,仿佛要将心中的悲痛一点点碾碎,化为尘埃一般。 他连最低级的安神香都抵抗不了。 哪怕是早就预测到的结果,巽泽仍无法接受,可又不得不受,胸中郁结化作一股洪涛蹂躏着慕容黎。 这世上很多事,很多东西,当你不懈努力拥有过,面临再失去时,心态却已回不到原点了。 烧刀子虽浓烈,他闻到的也只是一点点余香。 五识在平静的逐步丧失。 他很难受,心比火烧还难受。 人说江湖浪涌最多无畏的人。 看海阔云高波澜生。 本该喝最烈的酒,恋最美的人。 却伤人伤己,心上,总有疤痕。 慕容黎安静的任巽泽在自己身上放纵,一如感受着他胸中怒放不出的郁结。 吻至耳畔,却听他柔声道:“答应我,做你的王,不要为我而战。” 慕容黎内心猛然一紧,想说什么,脖颈处传来刺痛,已被点了穴道,说不出话,更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巽泽端起酒罐,冲了出去,在海阔红霞下,一阵豪饮。 浓烈的酒汁顺着巽泽脸颊滑落,掩盖了他的泪痕,凉凉的,一直淌入胸口。 巽泽胸中郁结难舒,大口大口灌酒,忍不住纵声长啸。 啸声鸣过海面。 惊得大片海鸟高飞数丈。 慕容黎只看到那抹苍蓝在自己眼前消失,心痛如尘,却抵抗不住昏厥来袭,失去了意识。 * “想不到威名远扬的黎泽阁主也有胸闷气短舒展不开的时候,如此鬼吼鬼叫,实在不成体统。”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断传来,片刻功夫,春风小店四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小杜一马当先,对黎泽阁主还算敬畏,约束众派弟子不得擅入春风小店,只在店外围着。 说话如此不把人放眼里的,当然是三老中的向楚。 巽泽继续面朝大海灌酒,酒汁淌在脸上,浇着心中怒火:“哪里来的狗吠,你管我鬼叫还是人叫,碍着你耳就自蒙耳朵,闪瞎你眼就自挖双眼。” 向楚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岂有此理,当真目无尊长,你可知老夫是谁?” “姓甚名谁,与我何干?”巽泽喝完最后一滴酒,反手将酒罐扔出,“倚老卖老,寡廉鲜耻。” 酒罐含着部分力道飞来,正好砸向向楚的脚,“啪”的一声,若不是向楚赶紧闪开,岂不直接给脚来个落地开花。 向楚跳开一步的姿态实在太过狼狈,气得面目青紫,怒发皆张,提了枪就冲上去:“混账,张扬跋扈,没上没下,今日让老夫来教你这个江湖规矩。” “我在的地方,我就是规矩,我做什么,岂容你说三道四。”就见巽泽缓缓转身,任长发飞扬在空中,脸上还是吹不干的酒液,黏住部分发丝。 一双眸子深沉得仿佛蕴含了整个幽冥,冷冷扫向向楚,“江湖小辈的事,阁下自诩前辈,还是莫要插手的好,以免污了您的威名。” “半截身子入了土,另半截身子再上了天,哪还能为安不是?” “逞口舌之快,不如手底下见真章。”向楚舞动长枪,朝巽泽怒刺。可他忘记了,心情不爽的炸毛猫惹不得。 长枪才刺出,就被巽泽紧紧抓住,凝视着他:“盟主还没发话,前辈急色行事,莫非各派极力推选的盟主,只是傀儡不成?还是说大家不是拿盟主令来和谈,而是仗势欺人?前辈为老不尊,又能教小辈什么规矩?” 才一凝视,向楚就忍不住心悸,当即怕了,胸中怒气无处可发,骑虎难下:“你……你……气煞老夫矣。老夫不与竖子论是非。” 还好眼疾手快的其他派弟子赶紧拉他下台:“是他废的晏翎,前辈且住手。” “怎么是他?” “原来是他。” 众派掌门弟子带着莫名的疑问自觉退后半步,因为他们都曾在龙栾宫见过巽泽,更见过巽泽当时废晏翎修为的惊天一剑。 那样的剑法,天上天下,独一无二。 无人可与之抗衡,自然心惧后退。 “是你?”小杜也忍不住惊呼,就是这个人在入城的酒肆指点过他刀法,让他轻松领悟到了刀法精髓,由形转神。然后凭借一柄菜刀成了武林盟主,算起来,应该是半个师父。 这把菜刀,还别在腰上。 他摸摸头,总觉得太过匪夷,木讷道:“上次多谢赐教,原来你是黎泽阁阁主呀?那公子是不是平安无事了?” 巽泽对他微微一笑。 小杜:“你要盟主令,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做了盟主,公子想见我?” 他口中的公子可不是巽泽。 对于他的自我感觉良好,巽泽不为所动:“本公子要盟主令,不就是各位自诩正派,步步紧逼的吗?” 小杜解释:“他们抓了公子,我为了找公子下落,哪成想翻出了密室,然后就传开了。” 巽泽:“你信吗?” 小杜摇头:“不信,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可是各派不信。” 巽泽冷笑:“可你还是来了。” “觉得蹊跷,想找你解惑。你那个令牌是不是正是传说中的那个?” “藏宝室都安排上了,你觉得可还有假?” “阁主随我同去,无论是真是假,都可堵悠悠众口。” 怎么还唠嗑上了,众人见小杜与黎泽阁主似乎有交情,也没方才那么怕了,但是盟主不能忘了此来的目的,遂小声提醒重点。 “盟主,掌门令牌。” “阁主。”小杜把手中盟主令旗举向巽泽,一脸肃穆,“盟主令旗在此,小杜以天下武林为计,特请掌门令。” 他涉世未深的面容突然变得庄重而神圣,带着阴恻恻的傲气。 第21章 鹬蚌相争 “好。”巽泽如闲庭信步,走到小杜面前,“敢问盟主令威信何在?” 小杜展开盟主令旗,也是展开盟主之信:“威望不可欺,兴荣不可灭,无论何门何派,若有违令不遵,蓄意挑事者,天下可共诛之。” 巽泽望向三老及武林人士:“可如盟主所言?见令必遵盟主之意?” 众人不知道他欲何为,莫不是临阵反悔不交掌门令?立刻引来一阵吵闹附和之声:“自然是这样。我们都是听盟主的。” 三老也点头称是。 “武林大会选出来的盟主,你还怀疑不成?” “难不成你黎泽阁想独自做大,抗令不遵?” 巽泽冷笑:“我虽无二心,难保各位日后不起二心。” 本质上,武林群豪确实不服小杜,权宜之计只是需要小杜出面夺得令牌而已。当下假装听命,事后难保不过河拆桥。 被巽泽一语点破,诚惶诚恐,当即表态:“若黎泽阁都能听从盟主命令,我等又有何胆量不听盟主令?” 这是真话,盟主与黎泽阁掌门站在同一阵线上,还有哪个门派敢叫嚣。 但谁不知道黎泽阁阁主自傲喜独行,岂会真心伏于盟主之下。 “说的比唱的好听。”巽泽取出一物,将辉芒握在手中,“掌门令在此,但关乎我黎泽阁阁规,是不能交与各位的。”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好一片嗤之以鼻谩骂声。 巽泽漠视他们的鄙薄,道:“既然盟主亲自邀约,我自不能违令,掌门令不能给,我却可以同去,为大家开启密室机关。” 众人面面相觑,还有这等好事? 又不禁怀疑,黎泽阁主同去,就算开了机关,难保黎泽阁主不暗中使坏。可除此之外,绝无两全之法。 小杜挥手打断喧闹,走近巽泽,递出令旗:“我信阁主。” 令旗上编织的图腾,染上小杜的血,也承载着少年的意气。 巽泽接过,轻轻握住图卷,抬眼望着小杜:“我只要这面旗帜所在之地,无人来犯。” 小杜错愕,巽泽冷漠而空远的眸子于此刻焕发出一缕明月般的光辉,这道光辉,照亮的只是属于他的明月。 小杜望向春风小店二楼,日落月生,漫天晚霞掩映下,月牙小屋犹如神仙境地,不染尘埃,在喧嚣杀戮中保持着唯一的寂静。 他想起那位穿红衣的公子:“是为他?” 巽泽面容依旧冷峻:“你必须答应。” 原来这才是盟主令的意义,眼前这个人,要来一面旗帜,只为约束白道中人,护那一抹轻红宁静而存。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入了江湖染缸,哪有不沾血腥就全身而退的。 谣言指向黎泽阁掌门令牌的那天起,杀戮就已开始,哪怕他是天下第一,也杀不光整个江湖上各类觊觎令牌的人。 为了得到所谓秘籍宝藏,那些人会前仆后继,死亡一波再来一波,血流成海也在所不惜。 不终止谣言,杀戮就永无止境,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依然能追杀到天涯海角。 他只是不忍令他,染血韶华。 这条荆棘路,他若要独自铲平。 何不成全? 小杜肃然起敬,轻轻点头:“阁主心中所愿,也是小杜心中所愿,肝脑涂地又何妨。” 他神色无比郑重,扫向众人:“此旗所在之处,须避退十丈,违令者,有如此树。” 菜刀在落日余晖中亮起一缕清辉。 同时,院里的八月桂树,在惊起长夜的咔嚓声中一分为二。 从树梢劈到树干,分得均匀,却未曾炸开倒地。 众人震惊惶恐之色一齐出现在脸上,这一刀要是从头劈到脚,那不得直接开膛破肚,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菜刀唰一下别回腰中,小杜阴恻恻道:“擅毁旗者,一视同诛。” 武林群豪莫名一阵心悸,当即往外退去,直退出去十丈,才松开一口气停了下来。 巽泽将小旗插在被小杜劈开的桂树裂缝中,爽朗一笑:“刀法进步神速。” 接了小杜递过来的缰绳,上马挥鞭随众人而去。 盟主令旗迎风招展,血色与图腾飞扬在天地间,却没有了杀戮的姿态。 * 夜色初上。 满天月华倾洒在海面上,泛起点点银光。 也许是盟主令旗起到威慑作用,月下的春风小店,幽静得出奇。 春风小店的核心地带,月牙小屋,没有守卫,没有机关,只有两个摸黑的人影,踏着月光悄然而来。 他们摸到屋里,扛起昏迷的慕容黎,迅速向天井跃去,扭动机关,侧身闪进暗道,转瞬隐去。 * 骑马去龙栾宫并不远,但巽泽才走了三里路,就虚弱无力的嚷着饥渴难耐,人困马乏,倘若不饱餐一顿,他就坐地不起,骑马更是不可能。 明知他胡搅蛮缠,武林群豪也没办法,谁让他们非但打不过巽泽,还要巽泽手里的东西,那就只得供着。 帐篷搭好,好酒好菜烧好奉上,待巽泽津津有味吃饱喝足,已是月上中天,将近后半夜。 已有弟子耐不住困意,累了就地歇息。 各掌门坐在离巽泽不远的四周,倒是精神好得不得了,生怕他跑了似的。 夜已沉,不适合继续赶路。 小杜拿了两壶酒,坐到巽泽旁边:“阁主,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喝不喝酒?” 巽泽左手握着一块圆石,右手拿着一柄小刀,正在细细雕刻着什么花纹,漫不经心道:“你离我这么近,不怕我杀了你?” “不至于吧。”小杜愣了愣,“反正我也打不过你。” 巽泽微微一笑,笑容中有着淡淡的寒意:“就你现在这个挂名盟主,充其量是个傀儡,你死了没人替你报仇,我杀你除了有威慑作用,还可以顺理成章直接坐上盟主位,你说他们敢不敢反对?” 小杜扫了一眼远坐各掌门,他们脸上是冷漠,不屑与讥讽。 “应该不敢。”小杜点头,“听说濮阳卿和你有交情,你做盟主,他更不会反对。” “他反对你了吗?” “那倒没有,天倾山庄不屑夺什么武林秘籍,濮阳卿又与你相识,早已摆明立场,保持中立,不插手此事。” 明哲保身吗?巽泽眼中闪过一丝揶揄,冷哼一声,继续雕刻他手中的圆石。 小杜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看着巽泽,笑道:“你和公子长得一样好看,应该也是个温暖的人,传言说你令人闻风丧胆,我不信你会滥杀无辜。” “那是你没见过我杀人时的样子。身在江湖,何来无辜?”以前传他卓然尘外,修仙遁世,现在传他是噬血狂魔,令人闻风丧胆,江湖风向真是多变,巽泽冷然,“你对每个长得好看的人都有着他是好人的自信吗?” “你可听过一句话,丑人多作怪。”小杜有着神一般的自信,“长得好看的不一定都是好人,但长的丑的一定不是好人,有碍观瞻。我喜欢长得好看的,比如你这种。” 这话怎么听来有些耳熟,年少轻狂时自己也是这般看人的,当然,现在也是,毕竟自己只喜欢慕容黎那般好看的人,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自然是好人。 原来也是位颜控。 巽泽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喜欢我家公子吗,怎么又来喜欢我了?” 小杜丝毫不含蓄:“我都喜欢。” “这话不要让你的白道朋友听到,否则他们会认为你我狼狈为奸。”对于小杜这种构不成威胁的喜欢,巽泽都不想搭理,邪魅道,“你喜欢我没用,我对你丝毫没有兴趣。” 这么直接的拒绝让小杜有些尴尬,然而他很快又神采奕奕的继续追问:“那公子会不会喜欢我?” 还有完没完了。 巽泽:“等你的成就高于你的意志,公子或许会青睐你。” 说白了就是得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小杜沉吟着,又喝了一口酒。 巽泽吹开圆石上磨出的石屑,举向小杜,饶有深意道:“像吗?” 小杜看了看,这圆石竟像两片弦月合成,巽泽刻了半天,刻的是“黎泽”二字,不免吃惊:“这不就是……” “掌门令牌。”巽泽得意,提高音量道,“我才刻的。” 他故意说得让所有人听到,这下哪里还坐的住,作为一派传承的掌门令,现场炮制,比起出尔反尔,更是在侮辱所有人的智商。 “巽泽,你不要太嚣张。” “说好的给掌门令,随便刻块石头出来,你什么意思?” 四周空气骤然冷却,剑网交织,逼人而来。 却是武林群豪拔剑相向。 “都住手。”小杜眉峰一蹙,本能拔刀挡在巽泽面前,下一刻,连他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站位好像反了。 一个长脸麻子怒道:“杜小白,你可是我们正道的领袖,他要吃要喝要睡,一直在拖延时间,就为了制造假令牌,如此戏耍我等,竟然出手帮他,你若不识时务,今日大伙就可卸了你的盟主位。” 果然丑人多作怪,卸磨杀驴。 巽泽冷冷一笑,这笑声刺得长脸麻子更怒:“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知好歹。”巽泽冷冷道,“若没有盟主拦着,你岂能活着讲这么多话?” 连小白都知道他修为天下第一,这位有碍观瞻的白痴莫不是脑壳有坑,敢提剑指他。 “别人怕你,我可不怕。”长脸麻子一掌推开小杜,逼人的剑风飒向巽泽,“出你的剑。” “你还不配让我出剑。”巽泽斥道。 言罢伸手入怀,掏出一道红光,甩了出去。 红光掠过剑风,扎入长脸麻子面门。 长脸麻子突然跳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宛如抽走神髓,他的身体,在半空中骤然扭曲。 丁零零一阵怪叫,红光自他的面门飞走,立刻钻入巽泽怀里。 长脸麻子惨叫数声后身体轰然落地,已然气绝身亡,整个脸上蒙着一层浓绿,让人不寒而栗。 他死得快,巽泽出手更快,众人根本没有看清他是怎么死的,无不胆寒。 空气,窒息般的寂静。 赤天虞伸出小脑袋趴在巽泽衣襟上,这才反应过来蜇死了人,顿时委屈不得,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嘤嘤嘤啜泣。 本来它正打盹,迷迷糊糊被甩出,睁眼就看到一个奇丑无比的怪物,吓得心肝脏砰砰直跳,出于虫子自保的本能反应,尾后针猛戳,释放一堆毒液后立刻飞回主人怀抱里寻求保护。 它思想简单,哪里晓得是巽泽故意让它当的工具虫,正嘤嘤嘤求安慰抱抱。 “干得漂亮。”巽泽给它个大大的鼓励,修长的玉指,点在它脑壳上,轻轻推它进衣襟里藏了起来。 制胜法宝可要藏好,出其不意,才能威慑群雄。 这下群相耸动,已有人汗珠滚滚而下。 但长脸麻子门派的弟子仍然抖着剑尖上的寒气,对巽泽喝道:“你欺人太甚,怎能出手杀人?” 欺人太甚?滑天下之大稽,哪怕是位手无寸铁的人也不会站着白白挨揍,自卫反击也算得上欺人太甚? 死了活该,他黎泽阁阁主从来就是不讲理的主,同情心不会泛滥。 不死个人都不会心平气和好好听他说话。 一个个被当做工具人,想试探他还能不能出剑,门都没有。 “他杀我是除魔卫道,我杀他是眦睚报复,这样的答案可还满意?”巽泽冰玉镂刻的脸上满是讥讽,“聒噪,不想死就离我远些。” 众人又恼又恨,眼看此事无个对错,意气用事上前找抽也等于自寻死路。 眼前这人未曾出剑,大概是使用什么妖术,岂不是更难对付,他们收起剑,后退出去。 巽泽转向小杜,笑眯眯道:“长得好看的人,杀人好不好看?” 好看的多是蛇蝎美人,亘古不变。 虽然长脸麻子咎由自取,但也没必要让他死得这么难看吧,更有碍观瞻了。 那脸又绿又肿,跟猪头似的,还冒着绿气。 小杜让人抬走尸体就地火化,对巽泽道:“阁主刻了令牌,是不是有话要讲?” 打了一架,差点忘了正事。巽泽嬉笑之色逐渐收敛,袖出令牌,冷然道:“各掌门可知,我黎泽阁从不曾有过掌门令牌?”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你在春风小店可不是这么说的。” 巽泽好似无辜:“各大门派围攻我,总得捡你们想听的说。” 群豪:“没有掌门令又如何号令弟子?” 巽泽道:“黎泽阁为我一手创办,我说的话就是命令,需要什么掌门令?” 众人虽不愿相信,但也不禁在心中肯定确实如此,巽泽号称修为天下第一,别说本派弟子,江湖白道也惧之三分,不得不从。自然他说的话就是命令。 黎泽阁不曾有掌门令牌,那流传江湖的又是什么? 夝词摇着折扇道:“可那盛传江湖的假令牌上分明是黎泽阁的‘黎’字。” 巽泽轻蔑一笑:“黎泽阁虽然没有掌门令,但我也知道人心叵测,帮派的掌门令上根本不会刻本派名字,只会刻有象征本派特殊意义的图腾。凤苑是凤,方风谷有花,青幽斋是壶,赤云谷乃火,天门是云,我说的对吗?” 众掌门不由得抚摸长袖掩盖下的掌门令,掌门令当然不会刻本派名字,否则杀人时随随便便就能被别人嫁祸,所以都是不为人知的图腾,图腾样式千般万化,轻易模仿不出来的。 令牌秘辛巽泽知道,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几位掌门冷冷捏了把汗。 月影寂寂,巽泽反问:“诸位缘何会觉得刻有‘黎’字的东西就非是黎泽阁掌门令?” 向楚皱眉道:“就算不是掌门令,那也应该是属于黎泽阁的其他信物。” 定情信物,怎么,定情信物碍着你们了? 巽泽神色未变,继续反问:“倘若上面刻的是‘凤’,是‘赤’,是‘天’,各派认吗?” 天门掌门大声道:“自然不可能凭一字诬蔑我天门。” 巽泽微笑,不再说话。 只要不是白痴掌门都应该懂了。 自然不能凭一字指定是黎泽阁。 夝词道:“你说黎泽阁没有掌门令,那方才为何要刻一块出来?” “你们想要呀。”巽泽掂量着手中圆石,玩世不恭道,“诸位找我,不就想要掌门令,我听盟主的话自然是要给的。那我没有,说出来也没人信,是不是得刻一块出来?” 说的好像是他们逼着他刻假令一般。 “你……”天门掌门怒气转为叹息,“唉……糊涂。” 夝词陪笑:“阁主真会说笑。” “本阁主从不说笑。”夜风微凉,巽泽含笑,那笑容偏让人觉得冷飕飕的,“各方势力和黎泽阁因这个东西相斗,像不像鹬蚌?”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仿佛一语点醒梦中人,武林群豪心思都在秘籍上,之前欠考虑,被巽泽这么一提,猛然想到了一个细思极恐的事实,不禁忧心忡忡。 白道中武功没有高过巽泽的人,无论单挑还是车轮战,想从天下第一手中抢东西,本就是件极难的事情。 以巽泽跋扈嚣张气焰,若是较真打起来,只能两败俱伤或是白道全灭的结局。 背后之人其心何其毒辣。 自始至终,都是白道在挑黎泽阁的事,巽泽以怨报德,顿时让所有人无地自容,低下了头。 巽泽看他们终于不那么蠢了,摩挲圆石,悠然道:“刻这块令牌,是给诸位打开龙栾宫密室用的。” 天门掌门疑道:“你随便捡的石头,它怎能开密室?” “能不能打开那是我的事。”巽泽眼光朝几大门派一扫,饶有深意道,“但密室里真的会有诸位想要的东西吗?” 秘籍本就是传言,密室又安排得太过巧合,若里面没有绝世秘籍,那么可会是……暗器,火石,毒物等。 岂非是妥妥设计好的陷阱。 可若不是陷阱。 众人冷汗涔涔而下,将信将疑,对巽泽抱拳:“还望阁主示下。” “不要测试我,我也不打算救你们。”巽泽傲然而立,“本阁主只是把话挑明在这里,诸位存疑,仍可一同前去开启所谓的宝藏,但是存不存十二分小心,那就是你们的事。你们死在密室或是真得什么绝世秘籍,都与我无关。” “阁主行事光明磊落,令我等汗颜。”天门掌门人已对巽泽肃然起敬,“此人想一网打尽,其心毒辣,我等不入虎穴岂不会令他失望。” “若阁主句句属实,白道与此人才是不共戴天,定不会再与黎泽阁为难。龙栾宫密室非去不可。” “很好。” 朗月清风,让巽泽变得和煦可亲。 第22章 天外飞客 “护法,转过一个山涧就能看到玉衡了,好怀念我们玉衡的山灵水秀。” 归家的喜悦洋溢在小木脸上,马鞭挥下,抽得马儿吃痛,一声嘶鸣,车轮滚动又快了许多。 这辆马车从取龙城出来,过天玑,绕玉衡,正往瑶光西北奔去。 北风脸上未有喜色,隔着山涧眺望玉衡,道:“绕过去。” 小木诧异:“我们不回家吗?” 北风望着山涧,幽幽道:“阁主是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把王上送回王城,若是中途耽搁出了大事,罪责我可担不起。” “护法都不敢担的罪责,属下更是不敢。”小木扯了马缰一侧,在分岔路口避开进玉衡的道路,从另一条道上驰骋而去。 “停车。”车驾还未驶入十里长亭,冷冰冰的声音在车内轻喝,带着无上的威严。 小木心里咯噔一下,已知不妙,眼神飘向北风,似在询问,王上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是不是药效不够? 北风瞅他一眼,立刻拉紧缰绳,令车身停稳。 “北风,为何只有本王一人?”慕容黎声音一凛,掀开车帘,逼视北风。 仿佛只要一个字回答不对,惹怒天颜就是死的下场。 “王上。”北风使色支开小木,伏首低声道,“是阁主的意思。王上离朝太久,阁主恐朝中生变故,让属下先送王上回瑶光,阁主办完取龙城的事,就归来与王上会合。” 答应我,不要为我而战。 巽泽吻别的话,是生死离别的嘱咐,是令慕容黎在昏迷中也能扯痛神髓的诀别,他才会那么快醒来。 诀别成真,他也将噩梦一生。 巽泽说的归期,像是无期。 慕容黎右手扶上颈侧,被巽泽击过的地方实在太疼,亦或是没有巽泽在身边,灵魂犹如空了一般,他极力忍下内心慌乱,注视着北风:“朝中之事,本王自有安排。但若本王突然在取龙城消失,必会打草惊蛇,使其藏锋敛锷。抓不到实质把柄,本王势必不能一网打尽,总是祸害。” “阁主也认为蛀虫不能留,王上出其不意回城,必能杀对方措手不及。”北风怎会不知慕容黎想回取龙城之心,可他有阁主命在身,两边命令都不能违抗,夹在中间也左右不是,“春风小店插了盟主旗,能约束各方势力,暂时不会有人知道王上已离开。” 令旗只是迷惑对方的障眼法,早晚会被识破,想到巽泽再一次用生命守护,慕容黎心中泛起难言的伤:“阿巽想怎么做,带他们去开启空穴来风的武林宝藏?” 北风今日没有往日的喜色,也没有浓妆艳抹,更没有妖娆妩媚,倒是英气清灵许多,却也带上了不多得的惆怅:“只有让他们看清密室里什么都没有,才能断他们的欲望。” 慕容黎压制着内心的不安,扯出一物,递到北风面前:“有人复刻了阁主令,然后将打开密室的机关枢纽设计成阁主令的样式。可两块阁主令都在本王手里,阿巽拿什么助他们开启宝库?” 与其说是宝库,不如说是早就设计好的陷阱。 专门算计巽泽的虎穴,有进无出。 慕容黎手里拿着的,正是黎泽阁主的两块弦月令,合在一起,原本是满月的象征,却因前些日子动过,有了罅隙。 对于阁主令还在慕容黎手里,北风显然并不惊讶,道:“阁主可以造块赝品出来。” 慕容黎皱眉:“……” 北风:“他们要的是能开启密室的钥匙,不一定非是阁主令。阁主精通各种机关阵法,打开密室根本不需要借助任何物件。随便造块赝品,表面上应付一二。” 巽泽确实可以打开任何机关暗室,可一旦打开,生死难料。 赝品在别人手中是打不开密室的,只能巽泽亲自前去,他不让慕容黎以身饲虎,自己却羊入虎口。 慕容黎握着满月,却握不到巽泽的温暖,一时千头万绪,难掩沉重。 “王上不用太过担心。”北风看慕容黎心情沉重,只能道,“阁主修为高,区区江湖武人哪会是阁主对手。况且阁主打小混迹江湖,他们那些鬼蜮伎俩都是阁主玩剩的,阁主说要抓了青铜面具那人,将之提到王上面前,任王上处置。阁主向来一言九鼎,怎会食言。” 修为已臻化境。想到这般,慕容黎内心更是沉重。 只有他知道如今的巽泽已不如从前了,哪里还是什么天下第一,失去力量的巽泽会连樵夫手中的刀都敌不过,就像南风死前他猝然失去力量的那次。 修为散失,令南风生死,是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疤,所以他不惜忍受分离之苦,也要把慕容黎送走,护他周全。 甚至不留黎泽阁任何弟子在侧。 不惜对他说,答应他,做他的王,不要为他而战。 北风当然不知道巽泽身体的事,慕容黎深吸一口气,摈弃杂念,面色依旧清冷:“北风,若黎泽阁两位阁主命令相悖,你会如何选择?” 送命题。 “两位阁主珠联璧合,在江湖,并肩而立,在朝堂,日月双悬,一直是属下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北风倒吸了一口冷气,慢慢的退出去些,抓紧了缰绳,“属下不会违背任何一位阁主的命令,阁主是神,也不会为难属下,让属下做一件属下根本办不了的事。” 慕容黎冷冷道:“那本王让你现在掉头,回取龙城呢?” 北风闻言,愣了片刻,突然缰绳一挥,骏马踏蹄奔跑,车轮滚滚而去。 只听他道:“属下唯阁主之命是从,必会护送王上回到王城。王上要重返取龙城,是王上已安全到达王城之后下的命令,属下也自会为王上保驾护航。” 尘埃飞扬,车驾驶向瑶光。 好一个左右逢源,对慕容黎来说,巽泽之事刻不容缓,若千里耽搁后再去取龙城,恐怕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咫尺之外,阴阳永隔。 慕容黎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重演,哪怕生命只有最后一刻,他也要与他执手凝噎,相约来生。 而不是这般不告而去,最后音讯全无。 天街外霜空如洗,耳畔风声鹤唳。慕容黎已不忍去想,抬头看着驾车的北风,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 玉衡还是那个玉衡,蛇神牛鬼,不遵王命。倘若只能以武力镇压,慕容黎不介意在此控制北风。 可他抬起的手,灵气光华竟没有半点凝聚,丹田被一股巨大的气息吸附,慕容黎才一聚气,那股力量便锁紧经脉,令他痛苦不已。 如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甚至身负重伤。 慕容黎艰难的撑起身子,错愕的看向北风。 北风似乎明白慕容黎要做什么,不闪不躲不避,只是平淡地道:“阁主做事一向不会令属下为难,封住王上气海,是不想属下违抗王命而引来杀生之祸。” 慕容黎微微苦笑,枉他聪明一世,一招不慎,竟遭到枕边人算计。 他难道不知道,不告而别,才是对生者最残忍的报复。 巽泽不是报复,只是他逆天抗命的骄傲如今沦为蝼蚁践踏,躲避罢了。 躲避他,竟彻底将自己置于死地。 也说过,即便不能保护玉衡百姓,也不需要他们豁出性命去保护他。 慕容黎满心悲伤无法宣泄,猛然提气,想冲破巽泽给他气海下的禁制,无奈喉间腥咸,低头就咳出一口鲜血。 巽泽亲自封的禁制,他实在无能为力。 北风五味杂陈,拉缰绳的掌心已是汗水淋漓。阁主都什么人,给他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两头不是还有可能送命,只得硬着头皮道:“王上,阁主封的时间不长,回到瑶光就会自行解开,王上若强行冲破,会伤了身子的。” 知道本王费力伤身,还说什么风凉话,黎泽阁如此闲散姿态,置阁主生死不顾,该整顿一番了。 慕容黎强压心头怒火,冷冰冰道:“既知本王回到瑶光禁制就能解开,你这般抗命,不怕这趟瑶光之行有去无回。” 北风不禁一凛,脸色微变:“阁主说,在城外把王上交给方夜,属下可自行离去。” 慕容黎气结:“……” 还真是安排周到,连如何跑路都安排上了。 玉衡郡主,真是乌龟王八蛋。 下次见面,定要他好看。 若还能见面…… 慕容黎透过车窗,看着蔚蓝的天空时,无与伦比的悲伤。 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山。瑶光或许始终不是巽泽的归处。 * 突然天空一声巨响,一个庞然大物不由分说从半空砸了下来。 之所以说他是庞然大物,是因为慕容黎还没看清所谓何物时,就被砸个眼冒金星,神魂剧痛。 那东西力量之大,不仅把整辆马车砸碎了,还将慕容黎整个身子压住。 而另一边,若不是北风闪得快,定被同时砸下的飞剑穿个透心凉。 变故陡生,脱缰的马惊鸣而起,马车止不住去势,惯性滑出十几丈方才停了下来。 北风惊魂未定,心叫不好,再看车上慕容黎,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几乎想要拔腿就跑。 他家阁主的人,朗朗乾坤之下,被旁人压个结实,若叫阁主知道是他护主不力,十颗脑袋也不够巽泽掰。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然而他的脚却如灌了铅般难以迈出一步,若跑了,置慕容黎生死不顾,岂不是比看到慕容黎垫底被人扑倒还死得快。 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 飞来的物种,对付不了。 他索性往地上一躺,原地去世。 慕容黎血冲脑浆,几乎被砸了个半死,更恼火的是,他堂堂瑶光国主,被人贴身压在下面,巽泽都不敢这么干。 突然,那人似乎抬起了头,端详慕容黎片刻,啧啧称赞:“咦,好水灵的美人,俏生生的脸蛋,定能捏出水来,嗯?还有一股小风神的味道。” 这浪荡形骸让慕容黎梦回曾经伶人的黑暗光阴,顿时火冒三丈,抬起掌风,红光如长虹贯空,从袖底逸出,狂龙般劈向那人。 那人万万想不到这位俏佳人出手会如此狠厉,还不及一愣,整个身子被慕容黎一掌打飞,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倒地的姿势,正是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土都被刨出一个坑,竟还能及时用双手护住了脸,埋在土里。 慕容黎起身跃下,静静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眼中的惊骇慢慢平复,这位飞来的不速之客,阴差阳错将巽泽封在他气海上的禁制给砸开了,同时化解了那人砸下来的力量。 幸甚至哉。 慕容黎目光一转看向那人,那人屁股朝天撅,脸埋土里闷,也不知道死没死。 “还好我及时的护住了脸。”那人将脸从土里拔了出来,抖着一脸的泥土,跳到慕容黎面前,“好一个娇俏的辣美人,差点毁了我英俊的面孔。” 慕容黎猛然一惊,一声铿锵龙吟,灼影剑已横亘在两人中间,目光迅速归为冰冷:“退下,再上前一步,休怪我刀你。” 因气海被封,慕容黎手无缚鸡之力,若想把人从身上推开,那一掌,定要不留余地使出十二分的力道。 无巧不成书,撞下来的力量刚好把禁制破开,慕容黎出手时尚未察觉,因此那饱含十二分力道的一掌力量何其强大,足以能将刀疤脸之类的高手击到粉身碎骨。 然而,眼前这人明明被那猛烈一掌击在了实处,不止毫发无伤,他还巧妙将掌力转移地面,刨成大坑,乾坤挪移如此境界,恐怖如斯,修为定在巽泽之上,怎不令慕容黎震惊。 敌我未明,慕容黎保持着十二分的谨慎,灼影剑映出一片幽红,王者威严油然而生,无懈可击。 那人审视着慕容黎,从头到脚,仿佛要将慕容黎看透:“这清冷气质,这便娟身段,这光滑脸蛋,这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像,实在太像了,还有这剑气,甚是吻合。” 他眼神的放荡毒辣犹如老农挑选牲畜,让慕容黎感到极度不舒服。 不舒服,那就亲手终结,是王者拥有的权利。 细细的龙吟响起,灼影剑光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化为连天清啸,冲天而起。 却突然凝滞。 那人随手一挥,闲庭信步踏入剑光核心,大喜:“小阿黎。” 剑光在他周身凝滞为波光,如一眼万年,写入宿命,初见时撩动涟漪的波光。 小……小阿黎? 慕容黎深深皱起了眉头,倒吸一口冷气。 这称呼让他极度不适,父王都没这般叫过。 可还没等慕容黎从这个称呼的巨大折磨中回过神,那人就举着双臂,向他盈盈扑来! 第23章 置之死地 这,这也太卑鄙了吧! 北风是原地去世,不是原地耳聋,小阿黎三字可谓天上飞来暴雷,轰就砸得他脑袋开花,骤然起身。 慕容国主,王上,阁主多么威武霸气的称谓,阿黎是巽泽专属。 小……阿黎!!! 可爱是不可能可爱的。 直把人神经刺得酸爽,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慕容黎呆了半晌。 为的是恍惚慕容黎,扑倒慕容黎。 这也太卑鄙了。 阁主的人,说什么也不能被旁人扑倒两次,否则自己真能死无葬身之地。 北风看那人双臂就快搭到慕容黎肩上,顺手拔起差点插他个透心凉的飞剑,轰雷掣电,朝那人一剑掷出。 “休得胡来,把手拿开。” 北风不喜以武止戈,并不代表他武功低微,四护法中,恰恰他武功造诣是最不为人知的,高到哪种程度,恐怕只有死在他剑下的人才知道。 空旷天地刹那间被逼人的剑风充满,但见冷光散龙蛇,肃风飒寒香,剑光如流云掣电,汇聚成冷森森的一潭,向那人涌去。 北风这一招大有返璞归真之感,真气浩大,凝而不散。在江湖排名,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我投降,别打了。”那人脸上嬉笑之色未减,纤手一震,飞剑剑柄上玉石忽然放出一阵光芒,清光一闪,剑身倏然旋转一百八十度,化成一点流星,指向北风。 狂浪般的剑气消散,北风当场呆立,一时无法相信这一结果。 “灵犀剑,与我心灵一体,你拿它对付我,一开始就错了。”那人指尖捏诀,灵犀剑轻鸣,铿然飞起,跳入他背上负的剑鞘中。 “在下疯子,不是,在下风尘子,小风神的师兄。小风神知道吧,修仙的小风神。”他看着北风,指着慕容黎,激动道,“你以为我要对小阿黎做什么,我是看他头上那只仙鹤,确认是不是师父给小风神的授徒礼。” 小……风神? 此人风华正茂,年纪尚浅,为什么叫人前面要加个小字? 慕容黎有些莫名其妙,当然不适应小阿黎这个称谓。 北风拦在风尘子前面,侧头道:“你眼神不好使吗?那么大支簪子看不见,要扑过来?你师弟的人你也来扑?” 风尘子:“不要用恶意来揣度我善良的心,你们凡人不是讲究和气生财,小风神夸小阿黎千般好万般好,勾了他三魂七魄,在灵山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我不凑近点怎么能看清楚有没有小风神说的那般好?” 同样是毫不正经的轻浮语气,换个人讲出来,慕容黎可不是那么容易能接受。 商人确实讲究和气生财,北风看慕容黎锁眉,立即附耳过去,悄声道:“王上,阁主以前号称风神大人,天上来的,确认没错是阁主同门。” “本王知道。”慕容黎星眸微凝,审视着微有些疯癫的风尘子。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巽泽并未提过,对他而言,凡是陌生的事物,都会不自觉排斥,生出十二分的谨慎。 何况是位马失前蹄,御剑掉下来的无耻之徒。 师兄?得有多不靠谱。 风尘子一袭淡蓝,墨发随风起舞,像极了慕容黎初见巽泽时的风华绝代,纤尘不染。 不,他染了一脸的泥土,隐约看出来轮廓分明的五官极其俊秀,是有三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风尘子不管慕容黎看不看他,一把推开北风,紧挨慕容黎,心情大畅:“小阿黎,据说你是瑶光的国主,为何出现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身边还没有一个护卫。” 鸟不拉屎?这话北风就不乐意了:“玉衡人杰地灵,山青水秀,如何看出鸟不拉屎?” 风尘子指着山涧那面,气呼呼道:“前面有个旋涡,连我都飞不过去,被撞下来,鸟岂能飞过去,鸟飞不过去,不是鸟不拉屎?” 得,他触碰到玉衡的绝杀大阵,干扰了宇宙气场,导致御剑术失灵,半空掉了下来。 定是守家的西风看到来路不明的飞行物,启动了绝杀大阵,咔嚓咔嚓来回几下,差点干掉郡主的这位师兄。 北风含笑不语,你说鸟不拉屎就鸟不拉屎吧。 仙人若从海上飞来,为何会撞入玉衡境内? 巧合还是蓄意? 慕容黎沉吟不答。 风尘子左右看不到巽泽,奇道:“小风神当初为了你执意要下山,在师父面前哭天喊地,才得到应允。怎不在你身边,莫非他下山没有找你?” 巽泽哭天喊地?是怎样一幅感天动地的魔鬼画面。 风尘子再次刷新了慕容黎北风对巽泽的认知。 风尘子满腹疑云不像作假,倘若收到信鸽,怎会对他和巽泽近日之事一无所知?慕容黎疑窦丛生:“师兄此番前来,可否看到本王送去灵山的信鸽?” “你送鸽子去灵山?”风尘子摇头笑道,“那不行,灵山外设有九重结界,凡间之物不可能飞得进去,就连小风神,始终是凡骨,若非师父御剑带他,他下了山之后是没有办法重返灵山的。” 慕容黎原先还有一丝欣喜,此刻却只感到诀别的苍凉。 巽泽早知一切命数,徒劳无用。 这个师兄的到来,只是误打误撞。 风尘子凝视慕容黎,似懂非懂神秘道:“小阿黎,你是不是思念小风神,送的情话?据说小风神被师父带回山之前,就被你强制昭告天地,拜了先祖。为了保住小风神的命格,师兄我是不让小风神入红尘的,却被你截胡,差点一命归西,你这个凡人可真是霸道。” 巽泽那次生死劫,确实是为他入红尘开启八剑,只差一步就毁了命格,也是慕容黎现在一直想要弥补的。 慕容黎脸颊微红,默不作声,仙门都这么八卦吗? 风尘子:“不过小风神早就下山了,若他没有找你,岂不是骗了师父的仙气……这个小王八羔子。或是他不愿被你束缚了自由,跑了?你一路追他至此?” 看他一副精神抖擞的八卦精神,慕容黎打断他:“师兄御剑而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急,也不急。”风尘子剑诀一捏,灵犀剑就到了他脚下,“找一个不重要的旁系师弟。” 竟还有别的灵山弟子在瑶光境内。 是否对巽泽的修为漏洞一清二楚? 此事若涉及灵山修仙之人,势必更难对付。风尘子是敌是友,都不能放任他单独离去。 慕容黎上前一步,正欲开口,仙鹤发簪突然发出一声鹤鸣,灵犀剑剑柄上的玉石同时绽出光芒,剑身立起,一下子跳跃到慕容黎手中。 慕容黎不明所以。 “哎呀,我的乖乖,他不是小风神。”风尘子赶紧把灵犀送回剑鞘,满面春光,“灵犀仙鹤是师父修的两件灵器,配对的,能感应。” 北风:“……” 你在暗示什么吗?从那么远的高空砸下来,正扑倒戴仙鹤玉簪的人,你以为是你家小风神,故意来扑的? 慕容黎不以为然,微微一笑:“师兄找人,不如捎本王一起,本王知道一些线索,能帮师兄,还能让师兄见到你的小风神。” “真的?”风尘子难掩惊喜,饶有深意凑近慕容黎,眨了眨眼,“你的眼神深不可测,我怎么觉得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慕容黎淡淡道:“师兄若是觉得本王有所图谋,那便消息共享,本王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本王,岂不公平?” 这句话果然让风尘子十分感兴趣,他似乎嗅到八卦的味道,问道:“你知道什么?” “本王知道你的两位师弟都在同一个地方,取龙城。”慕容黎注视着他,柔声道,“本王还知道师兄其实有路盲症,若非本王带路,师兄再绕半月也不能将师弟带回灵山交差。” “这是能说出来的吗?人家还要不要面子啦。”风尘子尴尬的立刻想捂住慕容黎的嘴,凡间障碍物太多,在空中飞行尚可辨别四方,一落地林木丛生看着都是一般无二,怎能区分? 此地有个猫腻,无法御剑,他在地上,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若不是路痴,他怎能从大海绕到玉衡,足足耽误了半月,这样的丑事竟然被凡人看出来,真是太没面子了。 这个心有九窍的凡人不好对付,得让小风神离他远些。 慕容黎已转身,郑重的将灼影剑放入北风手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阿巽信你,将本王的生命交到你手中,本王也信你,不追究你抗命之责,只希望你能将功折罪,带着本王的佩剑去边关找萧然,如本王亲临,必要的时候可先斩后奏。” “取龙城出事,边关恐有异动。” 北风的心一紧,这柄剑压着民生福祉,让他喘不过气来。 商人逐利,他不太是个心怀苍生的人,苍生,是在云天之上的,离他太远。 却在仰望慕容黎的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守护的意义,去守护一方净土,就是为慕容黎守护巽泽。 也明白了国将不国,何来江湖的道理。 他瞄一眼风尘子:“但是王上与此人同行,属下担忧。” 慕容黎静静道:“他不敢对本王怎样。” 北风点头,握紧手中的剑:“王上可有怀疑的对象?”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慕容黎眸中依旧宽广如苍天,深邃如浩宇。 * 巽泽小杜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入了龙栾宫密道。 幽暗的甬道中,四周都是狰狞的岩石。 很快,急不可耐的群豪走到甬道尽头,看着绘着百花的巨门。 巽泽将圆石放在一个雕刻着羽琼花细纹的枢纽上,轻轻扭动。 巨门缓缓开启,透出一座无尽宏伟的大殿。 大殿空旷,通体由巨石砌成,没有多余的装饰,玉白阶梯的尽头,只有一尊石座。 石座上,静静躺着一只四方青铜匣子,白玉亮起的微弱光影,移动到匣子上,是无与伦比的诱人光辉。 武林群豪露出贪婪的神色,匣子中可否就藏着天下第一的秘密。 他们扑上前去,将匣子抱在手上。 突然,一声吱呀轻响在匣子上响起。 巨门同时关紧。 众人还沉浸在打开匣子就有武功秘籍的极致幻想中,但见金光,银光,铁光,石光,木光,琉璃光从匣子上满空绽开。 然后成千上万细如牛毛的飞针暗器瞬间从各处石壁缝隙中爆散开来,将偌大空旷的大殿填满。 根本来不及寻找遮挡物,近距离接触匣子的早已被扎成刺猬,倒地身亡。 匣子落地,空空如也。 其余众人慌乱间拔出武器,飞身弹开各种光影,找地方闪避。 暗光满空绕走,与刀剑相互交接,铮铮之声不停,犹如一张大网罩住所有人,不时又有人倒下。 万道光器无穷无尽,夹杂着不同的哧哧声响,越来越盛。 群豪心胆俱裂,虽然说历来的藏宝室都有多不胜数的机关暗器,但这也太多了吧,想来力竭脱水也无法挡完,若死在这里,岂不是冤枉,不约而同望向巽泽。 此时巽泽比他们还要狼狈,他躲在小杜后面,摊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打开密室机关是他的本事,能不能出去各凭本事,提醒过的。 堂堂天下第一缩成乌龟躲在小白盟主后面,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躺平模样,震惊各大群豪,实在令他们匪夷所思。 说到底也是贪婪惹的祸,眼见巽泽比他们还惨,倒也不能全指望巽泽去找出口,只得一面挡暗器一面往死角移去。 小杜替巽泽挡下许多飞针,额头隐隐冒着冷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自己都能被扎成刺猬,谈何做武林领袖,急道:“阁主,我们不会全军覆没,都死在这里吧?” 巽泽:“他们会死,你会死,但我不会死。” 小杜大喜:“你有办法?” 巽泽:“没有。” “……卧槽……”小杜大喜之时一个不留神,被飞来的铁制暗器插入肩头,顿时痛得怪叫连连。 巽泽:“反正有你替我挡着,等他们死得差不多了,估计暗器会逐渐减少,那时我再跑。” 让别人做肉盾,这是人干的事吗? 不过小杜并不生气,一把将肩头暗器拔出,甩了出去顺便弹开其他飞来的银针,皱眉道:“不是吧,他们虽然桀骜愚蠢,但若死绝了对你我并没什么好处。” 巽泽傲然冷哼:“他们活着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又不贪图什么武功秘籍,全然是被拉下水。” “哎,我也是被拉下水的,同病相怜。” “所以你得护我周全。” 慌乱中不知是哪个白痴踩错了九宫格,大殿震响中,无数箭矢又从四壁飞来,小杜顾不得擦拭肩头飙出的鲜血,挡着箭矢喘着粗气:“阁主,我以前听过你的事迹,一剑曾当百万师,响当当的人物。你怎么躲在我的后面?” 他突然怀疑的看着巽泽:“你不会是个骗子,冒充黎泽阁阁主吧?” “咦!”巽泽倒抽一口冷气。 小杜似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小声道:“黎泽阁阁主虽然名声大,但惹的乱子也不少,这个非常时期冒充他委实不是明智之举,你武功平平,若这次侥幸不死,出去后还是跑远一些,要不然我护不住你呀。” 武功平平?这么明显的吗?你忘记谁传你刀法了吗? 巽泽心情无比沉重:“我是真阁主,只不过挂了个名。” 小杜表情无比善意:“挂名挂着挂着就真挂了,阁主,不能挂名呀。” 巽泽无比哀怨,虽然知道小杜这是激将法,但连小杜这个憨货都能看出他武功平平了,那别人也定有所察觉。 他沉吟片刻,郑重道:“你真的想救他们?” 小杜踏着满地残血,这些血都是伤亡惨重的武林群豪留下的,目光中有痛苦却也无比坚定:“这不是想与不想的问题,是我不能看着那么多人死在我面前,或许我确实没什么能耐值得他们尊重,但只要我还是盟主的一天,就要尽我所能去护一方安宁。阁主对黎泽阁弟子不也是如此吗?” 江湖意气或许总不乏正义凛然,小杜在污浊不堪的江湖风雨中,却仍有着一腔热血,一身武艺,一场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梦想,何不成全。 巽泽微微一笑:“逃生之门没有,只有毁灭之门。你若真想救人,送我去那尊石座上,在我开启毁灭枢纽的时候,这处暗室将会地裂崩塌。只有千钧一发的时刻,四方天位会同时开启一扇门,门后许是悬崖,深渊,云雾,炼狱,亦或是更多的机关陷阱,也会有活路,不为我所知,你只有凭自己的运气带他们去赌活路。” 巽泽从来不喜欢研究逃生之路,什么机关,阵法,埋伏,防御,统统不抵一招摧毁来得简单。 在他的概念里,毁灭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管它什么暗器布控,整栋摧毁,都不会再有用。 以前是,现在也是,所以什么逃生机关他可能不知道,但毁灭机关在哪一定知道。 小杜迟疑了:“我带他们走了,大殿倒塌,那你怎么办?不如我们换一下,我去开机关,你带他们跑。” 他担心的不是门后的生路死路,而是巽泽开启机关后恐来不及逃生,这让巽泽突然想到南风,心中一阵隐痛:“你管我做什么,你武功不如我,我还能死了不成?” 小杜:“可我觉得现在是你武功不如我。” “我伪装的不行吗?”巽泽往小杜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出去之后,去这个地方修养。” “哦。”小杜想想也是,天下第一怎可能不是天下第一。 他一路挡下暗器箭矢,与巽泽冲到了石座旁边。 石座底端凸起,有一个可活动的枢纽。 巽泽一把握住,看着小杜:“你怎么还不走,你若不去挑道生门,他们可要死绝了。” 箭矢攻势愈发猛烈,完全没有熄灭的征兆,武林群豪精疲力尽,时不时又有人中箭倒下。 石壁中隐隐有刺激耳膜的锐响发出,大有万箭齐发之势,再不走,恐怕都得丧命。 “我……”小杜眼中有些难言的情绪,突然道,“阁主,下次再见,我可以请你喝酒吗?” “那要喝最好的酒,配最好的菜。”巽泽看着他,璀璨一笑。 “一言为定。” 看着小杜将众人聚集到南天方位,巽泽猛然按下了毁灭机关。 轰然一声巨响,大殿在一瞬间爆裂,崩坏。 支离破碎的滚滚落石中,一个青色的人影从一侧石门中闪出,扑向巽泽。 第24章 过往云烟 哪里有尸体哪里就有老六。 虽然龙栾宫密室倒塌成一片废墟,老六还是艰难的从废墟中扒出了几具尸体。 尸体被暗器箭矢插成了刺猬,又被倒塌的石块压扁,早已面目全非。 老六是个捡尸人,捡尸人实际上最缺德,本来尸体都是埋了的,又被扒了出来,只因为老六想捡尸体上有价值的东西,拿去黑市倒卖。 但他翻了半天,除了翻出几块佩戴在尸体身上的普通玉珏,并没有价值连城的物品,不禁对着尸体一阵唏嘘。 “你去黑市传一个消息,这块玉珏就是你的。”这个声音突然从阴风中传来,飘在尸体上。 尸体的眼睛猛然瞪大。 老六一个激灵,汗毛倒竖,手脚并用爬出尺余,毕竟是亏心事干多了,显然被吓得不轻。 大白天诈尸不可能,老六定了定神,干咳两声,抬起头来,一把揪过来人手中的玉珏,眼光顿时亮起,质地光滑,是块上等玉。 他不耐烦道:“传什么消息?” 来人道:“有美人兮,四海求凰。” 老六一窒,止不住有些惊惧:“你要把春风小店的那位主顾送去黑市?这……太损阴德。” 来人冷冷踢开被刨出的尸体,阴沉沉道:“你天天刨人祖坟,何来的阳德?” 逼人的杀气扑面而来,老六脸色顿转苍白,支支吾吾道:“那春风小店插了盟主旗,咱又动不了,要是美人到不了黑市,岂不……” 来人显得特别不耐烦:“你再刨刨,指不定还能把盟主刨出来供着。” 老六说不出话,看着废墟,要是盟主埋在下面,那盟主旗肯定作废。 他冷不丁抹了把冷汗,黑市究竟有多黑,没有人清楚,只知道入了黑市的美人,出来都成了疯子。 因为黑市不只买卖物品,还买卖活人,活着的美人。 带这句话的同时,来人又给了他一封信,让他一并送去黑市的深门中。 * 所谓仙门,也是分好几个山头。 有灵山,昆仑山,长留山,太华山等诸多山头。 风尘子口中走丢的弟子是太华山一脉不为人知的云漠常。 这个云漠常资质平平,在太华山修习二十年也只悟得一身平庸的武功。仙门人数众多,大多自顾不暇,一般活泼好动,天赋异禀之人才能成为焦点,被师尊收为关门弟子。 云漠常苦修二十年,仍只是太华山的生徒。 这里提一下,仙门本不收山门外只是凡人根骨的人,巽泽因骨骼惊奇,出类拔萃,稀奇古怪的脑洞多不胜数,第一次去灵山就成了众师兄的宠儿,于是被师祖特别提名,师尊破例收成了关门弟子。 云漠常为人沉闷无趣,少与人交流,更不喜欢跟人待在一起,久而久之,就如空气一般存在,成了被忽略的对象。 至于是何时下山丢失的,太华山的人都不知道。 还是上月仙门一年一度点名查课业,才发现云漠常早已不在名单之上。 派了灵山的风尘子来找太华山的师弟,说起来甚是滑稽可笑,不是比武比资历,而是拈阄。 拈阄这个玩法还是巽泽带头玩起来的。 千张纸团,只有一张写着云漠常名字,刚好被风尘子抓了,就这么随便。 于是风尘子带着这个艰巨的任务下山来,他甚至不知道云漠常的长相。 此事可说急,找到了他就能回灵山,也可说不急,仙门的人根本不在意云漠常是死是活,找到找不到无关紧要。 他们实则在意的是云漠常有没有在凡间作恶多端,坏仙门名声。 碌碌无为,不受重视之人向来容易走极端。 慕容黎算是有些听明白了,算计巽泽修为之人,定与他有些渊源,若云漠常狭隘偏激,仇视天赐宠儿巽泽也不无可能,但一个是灵山的,一个是太华山的,风牛马不相及。不出自一脉,师尊也非一人,想来修习时应无任何交集,怎能生出瓜葛,把极端恨意归到巽泽身上,太过离谱。 且巽泽修仙归来那年正值瑶光灭国,一直居住玉衡不曾离开,已是多年过去,断然不应该和在太华山修习的云漠常扯出关系。 若有恩怨,除非是巽泽摧毁八剑,经脉尽断被师尊带回灵山救活那次。 慕容黎千头万绪,揉着太阳穴,马车拐过十里长亭,青砖瓦房的废墟映入眼帘,写有“酒”字的青旗倒在废墟上,日晒雨淋,青色已泛起荒凉的素白。 这是入了取龙城境内,巽泽一刀摧毁掉的那家酒肆。 两次入城,心境截然不同。 来回折腾,数日已过。 慕容黎的焦虑全写在脸上,本指望风尘子御剑能快些,可这个风尘子极其不靠谱,在天上还能迷路,三次绕去天枢境内,导致灵力衰竭,再不能起飞…… 慕容黎挑选两匹千里马让他骑行,怎奈风尘子竟不会骑马,在马背上吓得连番惨叫,失了血色…… 最终只得驱车而行,速度慢不说,路痴风尘子贪玩,偏执意要驾车,直到慕容黎忍无可忍,一把提起他,从车上丢了出去…… 多次摔个狗啃泥。 风尘子才乖乖的坐在车厢的一角,看到慕容黎眼光扫来,就打哆嗦。 慕容黎放下车帘,注视着风尘子:“云漠常与小风神可有过节?” “不可能。”风尘子坚定道,“太华山与灵山相隔十万八千里,小风神又不会御剑,人是谁都不认识,哪里惹过节?”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想来也不应该。慕容黎沉吟着,突然想到一事:“师兄说小风神骗了师父仙气,是怎么回事?” 风尘子气鼓鼓的把头扭向一边:“不告诉你。” 他气呀,此生从未如此狼狈的栽在一个凡人手上,若不是不能对人间帝王出手…… 慕容黎有一丝怅然:“这股仙气是不是与阿巽性命攸关?” 风尘子傲然抬起脑袋:“诶,只要这股仙气在小风神体内,不挪作他用,他就不会有事。” 不知为何,慕容黎的心猝然一痛:“何为挪作他用?” 风尘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救人呐。好比你遇九死一生的大难,他为救你,可将体内仙气散了传入你体内。” 风尘子淡淡的语气仿佛锁链,镇锁住慕容黎所有心神,让他真切的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仙气散了会怎样?” 他体内的紫幽之火为何那么容易化解,于今他似乎懂了,却也是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你活他死。”风尘子并未意识到慕容黎脸色骤变,悠然道,“他的仙气若散了,后果很严重,跟废人没什么区别,先是五识衰竭,慢慢的就会精气枯竭而亡,因为这股仙气是师父传给他养修为用的。” 慕容黎曾一度以为的修为散失只是变回普通人,身体弱些,不能执剑与有武功的人相抗,心理打击巨大,从未猜过是这么严重的后果,这样的后果即便不与武林群豪对峙也会重入轮回,让慕容黎如何能接受。 风尘子的话宛如利刃般掠过慕容黎的心,慕容黎只觉冷飕飕的风吹过,双手用力一攥,指尖切进皮肤,细小的血珠不住的渗出,染在红袖上。 他的心几乎窒息:“还能再渡仙气挽救吗?” “仙气又不是万能的,第二次当然无用啦。你问这个做什么?小风神本是为了你骗的仙气,又怎会自掘坟墓?”风尘子眼神突然扫向慕容黎,大惊,“小阿黎,你怎么了,怎么脸上全无血色?” 他伸出手,似是要为慕容黎诊脉,慕容黎反手将他弹开,咬牙道:“为了我?师兄可否说得再明白些?” 好心当成驴肝肺,见慕容黎不领情,风尘子瞪了慕容黎一眼,慢慢坐稳才娓娓道来。 “你可知师弟那年以血铸剑,将八剑融合,召唤出苍茫剑灵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一介凡人怎能与神剑相抗,当时就废尽毕生的修为。” “师父师祖对师弟是极其宠爱的,为了感知师弟福祸吉凶,入门的时候就将师弟心神与乾坤镜相融。那次剑灵噬魂,幸好是乾坤镜警示,才能及时赶到。” “可苍茫剑灵是没入了师弟体内,从身体内部寸寸切割血肉经脉。” “我从未见过这世间会有那般惨烈的伤痕,全身经脉尽断,骨骼碎裂,车裂剔骨都不足以形容,该是有多疼呀。若不是他体内残留续命丹,又怎能支撑到师父赶来。” “半年呀,师父和仙祖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将师弟每一寸经脉接上,碎裂的骨骼修复。每一个夜晚,师弟都在蚀骨削魂的疼痛中惨叫,那种疼痛,总是令听到的人泪流不止。” “师弟虽疼,从不以泪代替,却在喊着阿黎阿黎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泪流满面。每次半梦半醒,想抓住的,都是这个叫阿黎的人。许是他对阿黎执念太深,才让他在那样的疼痛中坚持住,活了下来。” 那是慕容黎抱着巽泽苦苦哀求,阿巽,别离开我,好么? 那是巽泽曾答应过慕容黎的,好,不离开。 天地八荒一诺,纵使碧落黄泉,也不食言。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口中的阿黎是你,瑶光国主。” “师弟即便活了下来,修为也散得干净,只能在灵山吸收天地灵气慢慢休养。” “可他醒来后知道你满世界找他,怕你郁结在心,久病有恙什么的,哭天喊地求师父让他下山,他下山没了仙山灵气滋养,不死也会重伤,师父本是不允许的。” “但打那以后,师弟总是郁郁寡欢,时常看着瑶光的方向发呆,呕血不止,于修行大不利。每每念及你,他就止不住惆怅,师弟们三天两头把你平安的消息带给他,他还是在师父面前哭天喊地,说是见不到你,就会郁郁而终。” “师父拗不过他,只能给他暂时渡了一股仙气,留他半年将修为恢复一部分,才允许他下山来慢慢修炼,十年八载,若能把仙气与自身修为融合,那便算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师父想着,他下山来应该找你,在瑶光王府中,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心情顺畅或许利于修行。” “若他没有找你,岂不是骗了师父仙气……” 风尘子后面再说什么,慕容黎已听不清。 除了炼狱与冰冷,他什么都听不见。 就仿佛整个天地猝然混沌,搅得只有神髓的抽疼。 他好像明白,巽泽为何入住瑶光后把王府修理成了仙踪洞天…… 好像明白,在他提出踏山玩水入江湖,巽泽眼中闪过的迟疑…… * 这么惨烈的痛苦巽泽轻描淡写掩饰过去,一个人承受着所有的痛,却对他言笑晏晏。 他那时不在他身边,是多么大的折磨。 他带着满身伤痕下山,来兑现不离开的承诺,圆他一个没有残缺的中秋。 他总是为他,用尽一生的幸运。 生死苍凉那幕,纵然天荒地裂,依旧历历在目,再次让慕容黎的心,痛如尘。 他师父渡给他保住命格的唯一一股仙气,他却在九幽寒潭中为他驱除紫幽之火散去。 他怎会这么傻,怎能这么做。 这不是救赎,而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踏火喋血,一生的炼狱。 慕容黎仰头,漠然望向虚空,宛如又看到血,化成微尘,自巽泽的身体中溅出,像是漫天的落梅,染红了他的瞳孔。 天地旋转,他的思绪混乱不堪。 * 慕容黎想从大脑的空白中醒来。 却听到了呼喝,咒骂,响成一片。 取龙城城门被关紧,那群守门人龇牙咧嘴咒骂着,说是城中出了大事,各武林人士不知何故伤亡惨重,盟主失踪,现在全城戒备,所有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出入城,管他什么天王老子。 风尘子叽哩嘎啦和那群人争论半天,最终马车还是被无情的拦了下来,甩到一边。 慕容黎也被甩出车外,他在恍惚中冷冷看着他们,痛苦的吐出三个字:“开城门。” 回答他的,是一群嘲讽,丑恶的嘴脸在趾高气扬放声高歌。 就像是为黎泽阁阁主的逝世而高歌。 还说什么黎泽阁阁主也在那场灾难中尸骨无存,什么天下第一,不过昙花一现,还不是死得连渣都不剩。 慕容黎觉得很烦躁,无数张狰狞的面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无法从疼痛的幻境中醒来。 五识衰竭,精元散尽,巽泽将命尽,重入六道轮回。 他会再次失去他。 他只想以不可测的速度飞到城中,揽住巽泽那抹光明,那是最温柔却最坚定的眷恋。 为什么他们要关了城门,拦了他的路。 敢拦帝王车驾,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唯一能平复慕容黎躁气的,也许只有他们的血。 风尘子正试图用爱去感化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灵犀剑已被慕容黎拔在手中,剑光一闪如赤芒,狂转天狼怒啸,赤化成一道贯天亘地的红光。 红光瞬间闪到所有人胸前,闪电般溅入他们身体。 刹那间,尽数搅碎。 变成漫天血尘。 他们喉间干瘪下去,冒着血泡,就变成尸体一具一具倒地。 慕容黎血色眸子中的愠怒渐渐化为悲伤,灵犀剑轻轻撑住大地,他再也忍不住惶惑与悲怆,单膝跪倒在满地血泊中。 活人变成尸体,再不能挡住他的去路了。 可纵使鲜血洒满全身,却不能将巽泽伤痕的累累疼痛,感同身受。 他突然泪流满面。 * 风尘子也泪流满面,从慕容黎手中捧起灵犀剑,嚎嚎大哭。 “我的灵犀呀,你怎么能拔我的灵犀,怎么能染凡人的血,怎么能用灵犀去杀人?” “我跳进大海也洗不清呀,罪过啊罪过,我没有乱造杀戮,苍天呀大地呀,能不能为我作证,这孽果不是我造的,凡人不是我杀的。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要拿我的灵犀杀人?我们修仙的,万万不能杀人的呀!!!” 第25章 玉露金风 青竹倚翠,竹影婆娑。 天倾山庄。 巽泽的身体变得很沉,脸色极其苍白,他轻轻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屋内熟悉的陈设,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病人,木讷的思索哲学。 对于不喜欢的人和物,本就不需要投入感情。 濮阳卿放下丛竹流风琴,缓步来到他面前,那温润如玉的面容也一样苍白如纸,大约是日夜不眠的缘故。 他眉头紧皱,透出深深的懊恼:“阁主,醒了。” 学武之人,几乎都能用把脉来探测对方修为有无。巽泽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看濮阳卿懊恼的神色,大约是已探出他身体状况,索性不必再装,虚弱无比的继续躺着:“我又不是死人,怎会不醒。” 他语气很淡,也冷漠,更多像是仇视罪魁祸首。 濮阳卿静静的看着他,并不恼怒,也不反驳,缓缓道:“阁主可知密室的凶险?我若晚去半步,再想要醒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巽泽淡淡道:“那有什么,我不能阻止愚昧之人的野心,又不能置身事外,是龙潭是虎穴闯一闯方能分辨是非黑白,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濮阳卿道:“那么多武林人士,联合起来结个剑网就能挡了三分之二的暗器,可你却扳了机关,致所有人无处逃生……” “能逃出来的都是狼人,江湖需要优胜劣汰。”巽泽把手搭在脑袋下,神色冷漠,江湖上谁生谁死于他有何干系。 当然,濮阳卿并不知道巽泽和小杜在密室里的谈话,也不知道小杜带着人从另一侧门逃生。只知道巽泽将自己置之死地,其他人葬身废墟底,想来还是有些后怕:“那么你呢,你不顾自己安危,是打算借密室跟他们同归于尽?” 巽泽冷漠一笑:“我自有濮阳兄相救,怕什么。” 濮阳卿一顿,神色微变:“就算他们看清密室布局不再觊觎宝藏,但你开启机关,摧毁整个密室,倘若有人侥幸不死,会不会又把灭门之仇归咎到你身上?” “最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那个人,不就是濮阳吗?”巽泽慢慢的坐了起来,但身体依旧如沉睡般虚弱,稍稍一动,便是刻骨的痛楚。 “倘若有人还没被压死,那濮阳去补一刀就好了,与我有何关系。” 他审视着濮阳卿,濮阳卿如蒙电击,微微转身,走到琴桌旁,坐下,五指抚摸琴弦,沉吟道:“我说过,你有什么难处,我都可尽力相帮,山庄亦可护你一世安好。” “我的难处不都是拜你所赐?借喝酒听曲之名毁我修为,再将黎泽阁掌门令牌就是宝藏钥匙的谣言放大,你想让我被追杀入绝境,无路可退时只能找山庄庇护,躲藏一辈子。想必我尸骨无存的消息现在已全城皆知了吧。”巽泽眼中透出冰冷的讥嘲,“濮阳,金屋藏娇也不是这般做法。” “巽泽。”濮阳卿理着琴弦,巽泽的讥嘲像是一座山,将他的话窒息在喉中,他的手指变得僵硬无比,这张琴他已弹了二十年,熟悉到再不能熟悉,但此时,却连丝弦都无法理顺。 铮,铮铮。 凌乱不成音,弦断有谁听。 濮阳卿声音低沉,无比凄伤:“你都知道,又为何不拆穿,令牌也是你故意透露给我的吗?” 巽泽玩世不恭道:“我以为你对我有意,想留花纹作纪念,没想到竟是算计我。”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濮阳卿愕然:“巽泽,玉露金风曲毁不了一身修为,只是不能让你出剑而已……” “那我稍稍一动,便是刻骨的刺痛,已无半点修为在身,不是你的玉露金风曲造成的,难不成是我太过倒霉,一下摔坑里散的?” 巽泽打断濮阳卿的懊恼,对于自己为慕容黎散了仙气这事当然要找个替罪羊,否则怎么能一本正经的质问,“琴酒相融而散功,除我之外你想必没有对旁人用过,又怎知它不能散去一身功力?” 铮! 濮阳卿的手按在弦上,目光中透出一丝茫然,琴酒散去巽泽一身修为,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刹那间,已是满面凄伤:“所以你宁愿受别人胁迫前往死地,也不愿告知我让我相帮?” 巽泽漫不经心道:“你害我,还指望我找你羊入虎口?再说武林盟主人选出现意外,已不是你们安排的人,你若帮了我,那不是惹得一身腥?” 濮阳卿增添了几分惭愧:“我何曾在乎被你连带?” 巽泽反问:“不在乎又为何尾随躲藏?是因为废我修为觉得愧疚吗?” 濮阳卿脸色变了变:“你知道我在暗处,毁密室不是要同归于尽,而是引我出现?” “如何,被反算计的滋味可好受?” “你我之间何时这般生分了?” “年少轻狂,谁能没干过几件混账荒唐事,旧事何须再提。”巽泽面容一肃,“从你算计我开始,就应该觉悟,本就凉薄的情义于此荡然无存。” “巽泽,你是聪明人,你明白我要什么,奈何你从前出于尘外。”濮阳卿望着巽泽,心情极为复杂,“我对你所做之事只不过想长留你在庄里。” 琴箫合奏,传一曲天荒地老,共一生水远山高,从一开始,本该是他和他流传千古的佳话。 奈何他卓然尘外,不染红尘。 奈何他端庄文雅,不敢越雷池。 于是变成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怎不令人唏嘘。 巽泽:“我已然被你带回庄里,任你摆布,你可满意了?” “这……”濮阳卿当然知道是不一样的,知道了真相的巽泽对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心境都不同了,怎能一样。 “濮阳,你有手段能把请帖夹在奏章里上达天听,想必明白我与瑶光国主的关系,才能利用他让我重入取龙城,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光阴?这般情意我不敢消受。” 巽泽知道濮阳卿对他有意,也知道留他不住,才不惜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想拘住他,但却没有太大的恼怒。 或许,是因为他还将濮阳卿当成朋友,对当年差点撩拨成真有些惭愧。 或许,只有关于慕容黎的一切才能令他动容。 或许,他不溅血以争,只因自己命数将尽。 濮阳卿直视他:“不敢还是不愿?” “不愿。” 干脆利落两字。 濮阳卿心悸了起来,衣带不解昼夜不眠照顾巽泽,熬到面无血色,换来如此残忍的拒绝,这样的注定不是他要的。 他轻轻摇头:“只要你并未与慕容黎交换庚贴,就不作数,不是吗?” 巽泽微微一怔:“什么庚贴?” 濮阳卿无奈一笑:“你莫非连两人相守要双方签生辰贴交换之后才作数都不知道?” 巽泽再一怔,作不作数当时不是慕容黎一句话的事吗? 关于签生辰贴这事他一知半解的,再说,他好像不记得自己有生辰贴。 那是出生的事情,父君怎样安排他怎会知道,十岁离家,不可能带生辰贴,后来……后来……他修仙了,从无入红尘之念,要生辰贴作甚。 至于慕容黎,那是意外的意外。 所以,需要签吗?可他没有呀! 他淡淡道:“我本不是俗尘中人,无生辰贴,瑶光国主签不了,旁人也不可能。” 与慕容黎未签生辰贴就是最好的答案。 濮阳卿渐渐恢复了平静,苍白如纸的面容浮起一抹微笑:“外界已无黎泽阁阁主,你只要安心住在山庄就好了,其他的事以后再提。” 巽泽并没有惊愕,只是一脸无奈:“濮阳,你是谦谦君子,身正影不斜,把我拘在山庄,事情若是败露岂不毁尽一世英名?” “患得患失何能成事。”濮阳卿缓缓站了起来,向巽泽走去。 白头偕老,厮守江湖是一生,刹那芳华亦是一生。 他要的并非翱翔九天,只是执子之手。 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 陌香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庄主,阁主的药熬好了,需要现在送进去吗?” “进来吧。”濮阳卿在巽泽身前驻足,面色忽如原来一样,散淡而谦和。 就在陌香尘单手开门,俯首跨进屋子的瞬间,赤天虞突然冒出小脑袋,对着陌香尘一阵丁零零轻吟。 它转着圆鼓鼓的眼睛,似乎向巽泽报告什么。 巽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将它的小脑袋推进衣襟里,起身。 突如其来的剧痛仿佛撕开道裂口,血腥倒灌而出,巽泽宛如灵气亏空的花一样,瞬间枯萎,跌倒下去。 他不只修为散尽,体内的精血也在逐渐枯竭。 不动则已,一动就牵动衰弱的经脉,在体内撕裂出创口。 濮阳卿大惊,伸出双臂抱紧他,接过陌香尘手里的药碗,给巽泽灌了下去。 巽泽饮完药,才慢慢恢复一些力气,苦笑:“庄主若要留我,少不得要寻遍世间名贵药材来将养我如今的身子,若是亏空了山庄我可不买账。” “对不起。”濮阳卿眼中一热,已不知如何是好,“我本想着你修为高,会对我设防,哪知你竟真将玉露金风曲听了进去。” 巽泽清俊若神的面容苍白如纸,眉头紧皱,饱含着神明的悲悯:“你的曲艺会错了意,若我不是那个听曲的人,你可还能坚持初心?” 濮阳卿无尽懊悔扶住巽泽,小心翼翼抬起素手,想为巽泽拭去嘴角的药渍,又徘徊无措,最终放下。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无关其他。” 巽泽只是看了看陌香尘,眼中透出一抹鬼魅。 * 风尘子哭天喊地歇住后,抱着灵犀剑走到慕容黎面前。 慕容黎依旧半跪在血泊中,清澈的双眸早已血红,他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心脉一阵剧痛,根本无法凝力。 就连站起来也感到异常吃力。 可风尘子偏偏不通人情世故,哇一声又准备嚎嚎大哭。 他的灵犀呀!!! 慕容黎暴怒,忍着剧痛一掌劈向风尘子:“闭嘴。” 掌风呼啸。 风尘子脸色立即变了,还没来得及嚎出的哭腔被吓得生咽下去,扫了扫满地尸体,面容抽搐,再也不敢多看慕容黎一眼。 都说人间帝王是用累累白骨,血流成海来为王图霸业的前行铺路,所谓守护苍生,不过是让成千上万的人化为骸骨。 风尘子第一次目睹如此残酷的杀戮,整个魂都在惊悚中飞了。 冷面帝王,杀人如割草芥,能荡平人间,还能扫平仙界。 他哪里敢惹,瑟缩着逐步往后退。 慕容黎:“扶我起来。” 风尘子又是一哆嗦:“你……召唤你的侍卫扶你。” 被你一路折腾,就算有暗卫,也跟丢了。 慕容黎目光猝然锐利,又重复一遍:“扶本王起来。” 他说的是本王,几乎是命令的口吻,他实在不能耽误时间跟这个疯子继续耗下去。 这下风尘子不乐意了,直接跳起:“喂,你命令我干嘛,我是仙山来的,又不是你的小兵,何况我还是小风神的师兄……” 提到巽泽,慕容黎脸色骤变,不顾吐血虚弱的身子,猛一提气,瞬间闪到风尘子面前,一把抓紧他肩膀,冷冷逼视着:“你若是还顾及你师弟的性命,就用你的剑。” 他另一只手抬起,指向城门,宛如指向阻碍他前进的大山,“劈开城门。” 帝王的冷酷无情暴露无余。 “疼,放手,劈门,开什么玩笑。”被慕容黎抓住肩膀,风尘子大叫,这个清冷美人脾气这么暴躁,冷血残暴,小风神一定是瞎了,才会觉得他千般好。 慕容黎放开他,依旧冷冽:“不能杀生,劈门总不至于要渡劫吧。” “你还知道要渡劫,小风神若不是为了你,怎会渡死劫,你真是坏透了。哼!”风尘子转头,看着紧闭的城门,不满道,“你堂堂一个国主,竟命令不了他们为你开门,这个地方是不是不归你管?” 孤城闭,风无声。 江湖草莽就算归顺朝廷,也是面服心不服,否则何故甄选武林盟主。 以精兵强将当然可以镇压他们的桀骜不驯,但会适得其反,有可能生灵涂炭。 “我出城的消息想必并未走漏风声。”慕容黎锁眉深思,“如此急迫闭城,不让消息与外界互通,定是为了达到不让本王向外求援的目的。有人要置本王于死地,又怎会听本王命令?” 废巽泽修为,让他不能力战群雄,关闭城门,他们求援不了,就算勉强调来一队精兵,也攻不进去。 好一招关门捉贼,他们被困城中八方不应,必死无疑。 届时边关发起兵变,夺取瑶光万里江山,就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若边关只是异动,令萧然警惕,或者对方知他已出城,无外乎调虎离山闭城门,使巽泽孤立无援。 任何一种假设,都是置巽泽于死地的。 “他们要杀你,何故心慈手软,直接……”风尘子赶紧捂住嘴巴,差点嘴快说出屠城二字,是要遭报应的。 慕容黎冷冷看着他,城中不光有武林人士,还有一城百姓。大兵压境,置一城百姓生死不顾,从来不是他所为。 “既然对方不知道你已出城,那瓮中捉鳖,不是,你是真龙天子,不是鳖,已然捉不到你了,你干嘛非要破城门自投罗网?”风尘子摇晃着脑袋,全然一副事不关己,“在我们仙山,就算是资质平平的云漠常,仍是修有仙气的,可吊打凡间任何高手。虽然小风神修为不如以前,但有仙气护体,这些凡间小子打不过他的,你还不如回你的瑶光王城等着,说不定小风神打完就去找你了。” 慕容黎眼中含着沉痛:“阿巽没有修为了。” 风尘子嘿嘿而笑:“开什么玩笑。” “他为了我,散了仙气。” 四周寂静,唯有慕容黎的话响彻在风尘子耳边,一如命运苍老的吟哦。 散了仙气等于自掘坟墓。 风尘子惕然而惊。 艳阳高照,照出满目荒凉。 他猛然扯过慕容黎手腕,一把平安脉把下去,脸色急遽变幻,良久,才扯着嗓子尖叫:“你,你,你……” 你半天,他愣是找不出该用什么恶毒的话来匹配慕容黎。 突然一个转身,架起剑就飞了。 留下慕容黎在风中凌乱。 慕容黎怅然,仙人飞起来转瞬消失,风尘子一路找各种理由墨迹,拖延时间,想必是怀有私心,不想他与巽泽重逢。 即便如此,他关心巽泽也还有八成真。 误打误撞的风尘子,能否为巽泽带来转机? 他抬起头,仰面看着天,眼中都是残血泥泞。 路痴风尘子定会很快飞回。 果然,天际闪现一抹蓝,逐渐扩大,变成一个人形的时候风尘子已落在慕容黎身边,连番苦叫:“劫数啊劫数,怎么找不到呢?” 风尘子手中摆弄着一个类似司南的仪器,相比司南,多了一根竖起来的仪棒,顶端有微芒闪烁。 慕容黎脑中浮现出蚂蚁,赤天虞虫类用以传递信息的那对触角,猜道:“定位追踪器?” “不是很准确,倒也差不多。”风尘子举着仪器左抬高,右抬高,似乎在搜寻什么,“仪棒上的芒点可以测出拥有仙气之人,指明方位。奇哉怪哉,云漠常测不到,尚情有可原,鬼知道他丢到你们瑶光疆域的哪处。可你不是说小风神就在城里吗,怎么也感应不到?” 本王不是解释了吗,巽泽仙气已散,你拿个测仙气的仪器能测出来才怪。慕容黎深深同情的看着风尘子,特别认真道:“会不会是城里人太多,挡了神器的信号?” 风尘子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慕容黎无言,信号是什么玩意,胡诌八扯你也信? 风尘子似乎发现慕容黎脑子好使,立刻凑近慕容黎,急不可耐道:“你是国主,召唤精兵来把城里的人头赶去一边,别挡我信号。” 瑶光精兵要能在取龙城里赶人头还需要你风尘子干嘛。 对于这样无理的要求,慕容黎极度无语,微微道:“阿巽为本王散了仙气,师兄的神器可否测得出本王所在方位?” 慕容黎似乎对于风尘子砸了自己仍旧耿耿于怀。 “咦!我怎么没想到呢?”风尘子把仪器移到慕容黎面前,仪棒芒点微闪,并未发生任何改变,风尘子等了半天,泄气道,“我方才在城里转它也未指向城外,若不是它失灵了,那就是仙气转移凡人身上变成了灵气,测不出来了。” 果然是个靠不住的仙人,慕容黎推开他那个不靠谱的仪器,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带本王飞入城,师兄可还有什么搪塞之言,要阻止本王与阿巽相见?” 被慕容黎直接了当说出了私心,风尘子尴尬不失风度笑笑:“嘿嘿嘿嘿嘿!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不过你一个人入城可有把握?” “不是还有师兄你这位世外仙人吗?” “对哦。”风尘子乐得高兴,“先说明一点,我不可以犯杀戒。” 慕容黎身子一晃,已被风尘子携上半空,越过了城门。 “往哪里飞?” “那边,成衣铺。” 第26章 伊人憔悴 成衣铺掌柜攸玄看到慕容黎进店,唤了声公子便将二人引向偏厅,贵客专属区,拉下竹帘,泡了上好香茗配些点心供二人歇息食用。 慕容黎买过成衣铺的所有衣服,自然是成衣铺的金客,金客享有最高待遇,无甚奇怪。 其他散客在外挑选衣服的同时也不忘交头接耳,谈及龙栾宫倒塌,不由得一阵唏嘘。 毕竟武林盟主和黎泽阁阁主两大巨头都在那场灾难中深埋地下,怎不令整个江湖震惊。 震惊之余不免扼腕叹息,小杜年纪轻轻升任武林盟主,可谓年少有为,奈何天妒英才,葬身废墟,果然武林大会猫腻太多,盟主乃是选出来的替死鬼,真是可怜江湖小白白白丧命。 谣言就像一场闹剧,由唏嘘逐渐转为钦佩,甚至大义凛然愤然谈论,小杜是为维护武林正义英勇牺牲。 又歪曲事实传出黎泽阁阁主以武威胁想独占秘籍,小杜与群豪站出来除魔卫道,与黎泽阁阁主大战三天三夜同归于尽。 武林群豪的贪婪丧命被传成抗邪英勇就义的壮举,妙哉。 有证据还是无证据,胡说八道还是义正言辞,总之,唯有一个结果是没变的。 那就是小杜与巽泽都深埋废墟,尸骨无存。 天下再无黎泽阁阁主。 虽然知道这种谣言的可信度不高,慕容黎握茶盏的手还是止不住颤抖。 风尘子听了半天,逐渐勾起他八卦的心,目光炯炯有神投向慕容黎:“他们口中的黎泽阁阁主好像天下无敌的样子,你知道他是谁吗?” 慕容黎看着他,仿佛看到他正用一柄刀扎自己的心:“阿巽……” “什么?他自立门派了?”风尘子愣住,随后袖子一甩,“这些小不死的,竟然诅咒小风神,看我不打他们满地找牙。” 他气呼呼,举着双臂准备冲出去拼个鼻青脸肿。 攸玄像一座山一般挡在他面前,手中举起一块牌子。 牌子上写了六个大字:本店禁止斗殴。 成衣铺是家讲究的铺子,攸玄也是位讲究的掌柜。 禁止斗殴。 他的店面里挂的都是时下最流行最新款式的上档次新衣,在店里斗殴,一不小心打得鲜血满天飞,染了新衣,他如何售卖? “……”风尘子瞠目结舌,凡间都有这么多规矩吗? 慕容黎饮下茶,淡淡开口:“师兄如此毛躁,不怕被渡劫?” “杀生不行,不代表不可以揍他个鼻青脸肿。”风尘子看慕容黎竟然还有闲心喝茶,真真应了那句话,无情最是帝王家,气不打一处来,“喂,他们说的是你的枕侧东君,都死无全尸了,你怎么还有如此闲心喝茶?” 皇帝不急太监急,这是哪里来的疯子,怎么能直呼王上为‘喂’?攸玄皱起眉头:“一人一口一张嘴,这位公子莫不是想把所有武林闲客挨个揍一遍?” 风尘子傲娇昂着脑袋:“也不是不可以。” 攸玄:“龙栾宫确实塌成废墟,半真半假的事江湖向来盛传鼎沸,一传十,十传百,他们只当茶余饭后的闲聊,你若当了真,气大伤身,累着自己。” 风尘子:“那就这么算了?” 攸玄目光移向慕容黎,有王上在,王上自有打算。 来来往往的散客逐渐散了,慕容黎目光中有深深的创痛,但不至于丢失理智,从城外飞来,思绪已逐渐清朗。 谣言越大,巽泽存活几率就越大。 巽泽对机关阵法有着极深的造诣,龙栾宫坍塌,多半是巽泽所为,他说要找到幕后黑手,一定言出必行。 慕容黎首要任务,是在巽泽之前找出幕后布局之人,否则以巽泽如今的身子,若与那人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慕容黎沉息片刻,方道:“师兄对自己师弟没有自信?” “小风神的能力我自然信得过。”风尘子走到慕容黎对面,也坐了下来,并不喝茶,玩着茶盏,“但他为了你会不顾生死,这才是我担心的,没了修为一切都是扯淡,遇到个强一点的对手就得完犊子,还死无全尸?我看是连渣都不剩。” 话糙理不糙,慕容黎满心自信一下子被击得土崩瓦解。 攸玄看慕容黎脸色瞬间苍白,直接拿走风尘子手中把玩的茶盏,愤恨道:“这位公子衣饰有些清简,要不出去挑一些小店上好的成衣,匹配您的一表人才?”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刀刀扎他家王上的心,至于吗? 风尘子喜怒哀乐基本瞬间产生,听到挑新衣,立马喜笑颜开,倏忽闪了出去,晃得小斯以为遇到了鬼,吓得脸色惨白,一愣一愣的。 攸玄透过竹帘看着风尘子在衣物间穿梭,表情变幻,似乎想询问慕容黎这位奇葩是从哪里来的,然而他也懂得分寸,不越矩问无关紧要的问题。 慕容黎不屑解释,手指微微抚上茶盏:“本王进城的时候,城门紧闭,防卫森严,守卫面生,已然被换过。这些人手上功夫不弱,行为张狂,天生有种邪恶印在骨子里,不像武林世家的人,你去调查一下,看看是谁从中作梗。” 攸玄点头:“是,公子。” “还有龙栾宫废墟。”慕容黎心下沉重,他的整个世界,仿佛随龙栾宫一起崩塌,再也不能提起阿巽两字。 脑中宛如有乱舞的魔龙,震得心神阵阵发晕。 攸玄迅速重煮一盅香味奇特的浓茶,换下慕容黎手里的空盏:“公子,醒神茶,喝下会舒服一些。” 慕容黎浅饮,靠住竹椅,轻轻阖目,待到盏中浓茶彻底冷却,面色才恢复些容光。 攸玄见慕容黎好些了,才缓缓道:“事发后属下曾探过龙栾宫,但却有人比属下快了一步,翻过废墟。属下猜想,手脚如此麻利遇尸必捡的人非捡尸人莫属,或许在废墟上会看到什么。” “捡尸人?”慕容黎眸光一闪,“查出此人,带来见本王。” 捡尸人当然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组织,慕容黎要查的,是捡龙栾宫废墟尸体的捡尸人。 * 空中的那一轮月是那么冷。 天倾山庄里有座望月阁,高九丈三尺,一抬手,仿佛就能触摸到明月。 今夜,太过宁静。 濮阳卿以及整个山庄的护卫队都沉睡在宁静中,仿佛中了蛊术。 对于这样的结果巽泽并不意外,因为有人要出手就会将所有阻碍先清空。 而他也不是太信任濮阳卿。 所以巽泽簇拥在满身苍蓝中,爬上望月阁,百无聊赖闲坐着。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巽泽对着月光,念着慕容黎,将一缕墨发在冰冷的指尖缠绕出各种图案,这些图案,似乎便是对慕容黎的一切相思。 直到一个戴着青色面具的青衣人走到他面前,他也毫不在意,只注视着掌心的发丝。 那人对他轻轻行礼,一字字道:“郡主,久违。” 郡主,久违的称呼。 刷的一声轻响,巽泽将手中的长发抛开,宛如洒下一场墨雨,他讥诮:“面具本是最好的掩饰,你敢来见我,想必已有万全的把握足以杀死我,又何须不以真面目示人?” 隐藏在面具后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轻轻道:“郡主总是给人一种惧颤的毁灭之威,要置你于死地,马虎不得,自然得千般小心。” 巽泽轻叹:“贵客还是山庄的贵客,小二却不是水云间的小二。” 那人笑容渐渐阴沉下去:“小二依旧是小二,贵客未必还能做贵客。” 啪!面具被揭在手中,陌香尘默默凝视着巽泽。 巽泽第一次有些认真的打量陌香尘。 若不是酒堂小二的装束掩饰了他的容颜,也可称得上人间绝色。 那是一张特别精致的面容,修长的眉宛如描画,鼻梁端正俊秀,然而,这一切都抵不住他饱含忧郁的眸子直透人心。 他的眸子远远浅于常人,宛如猫眼,随着四周变幻的光线发出层层叠叠的冷光,显得凄凉而诡异,宛如荒烟蔓草深处,悬坐在墓碑上的幽灵,用无尽的悲伤和怨恨,打量着碑外的世界。 他与自己有仇。 巽泽只看一眼便对这张脸产生排斥,这样诡异的人间绝色,晏翎或可喜欢。 陌香尘凝视着巽泽,眼里透出难以言传的神情:“你我不过才见面两次,就能在芸芸人海中认出我来,郡主当真是聪明。” “利用我去杀晏翎,一定与晏翎有着非比寻常的仇,不亲自确认晏翎死没死又岂会甘心?”巽泽淡淡道,“我不过是玩弄晏翎的时候动了些手脚在他身上,你若不忙着去取他的心,我怎么知道是你?” 他捏碎神仙丸,撒入晏翎心上伤口,这种药丸粉粒的味道赤天虞最是敏感,谁沾到一点,它闻到会立马警觉。 陌香尘透出无尽的悲伤:“有非比寻常仇怨的不只晏翎,还有你,你们。” 巽泽淡淡“哦”了一声。 陌香尘的双目顿时被怒意充满,他抓过巽泽,嘶声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与你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与我有仇的人何其之多,每一个我都要问一遍缘由,岂不是很啰嗦。” 巽泽脸色冰冷,身体宛如一道流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陌香尘身旁缠绕而过。 唰!陌香尘腰间的长剑已到了巽泽手中。 剑如冷电,架在陌香尘颈侧。 “我第一次见你,曾出言试探你们有最好的画师,你想必记得。我曾言誓,要把画瑶光国主画像的这个人揪出来,捏碎他的指骨,你想必不知道,现在我便让你知道,何为十二金剪指。” 剑华如流水,探向陌香尘十指。 陌香尘的盛怒顿时清醒,心中暗惊,正要退开,指骨一阵剧痛,剑华已扫致指尖,再迟疑片刻,定能被剑华劈成十二金剪指。 简单来说,是将双手的拇指及小指切掉,再将其余六指从中一剖两半,比原来多了两根,就叫十二金剪指。 痛感传至心脉,陌香尘身形已闪电般跃起,往后飘去。 他发出刻骨的讥嘲:“郡主在庄主面前装得柔弱不能自理,原来是为引我上钩。可惜你不信任濮阳卿,否则你应该告诉他实情的。” 一击落空,巽泽脸色沉了下来:“人心狡诈,他若信得过,今夜就不应该中你蛊术,令整个山庄沉寂。” 陌香尘发出一阵惋惜:“他对你有情,至少不会希望你死。” “主仆还有情呢,他怎会与我联手对付你。” 巽泽不是没有想到过,陌香尘很可能是一位绝顶高手,所以才猝然发力,抢占先机,甚至不惜冒着爆血身亡的危险强行运聚散乱的修为。 若不能置对方于死地,或许,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濮阳卿,鬼才相信,说不准还能先陌香尘一步控制自己。狼狈为奸的两人,一个要他的人,一个要他的命,都不是好鸟,背地里指不定还有邪恶的勾当。 利益相吸,谁都信不过。 巽泽身形猎猎,犹如神龙行空,转折之际,剑芒化成清蓝点点而下,带着森森然的蚀骨剑气,向陌香尘罩去。 这一击,已是他所有能聚出的修为。 对付一般的武林高手,足以剥皮抽筋。 但陌香尘并没有闪避,瞳孔中的一线光华徐徐化开,让他的面容有种说不出的邪恶。 巽泽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但见陌香尘凌空一指点出,真气嘶响,瞬间在森森然的蚀骨剑气上刻了几道痕迹。 那是几道很淡的痕迹,没有灌注雄厚的内力,也没有宏大的声势,只是聚灵而凝气。 灵气。 本不该出现在凡人身上的灵气。 陌香尘绝不是修仙之人。 巽泽脸色大变,清蓝剑芒被几道痕迹撕裂,点点融为尘埃,爆散在夜色之中。 指力再次隔空点出,奇快无比击在巽泽七处大穴上。巽泽心脉猛然剧痛,半凝半散的修为彻底被击溃,瞬间虚弱如同枯萎的花,委顿下去。 陌香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巽泽手中拿过长剑,缓缓将冰冷的剑刃移到巽泽颈侧:“原来是强弩之末。方才一招,你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还能如何与我相抗?” 巽泽声音阴郁:“你怎会有仙门中人才能修习的灵气?” 这是他出道以来,第一次在对手身上估算错误,恰恰这个失误,足以致命。 以巽泽的才智,知道陌香尘是布局之人,才在濮阳卿面前扮演柔弱不能自理的假象,迷惑陌香尘,等着陌香尘无所顾忌对他出手,他强聚修为仍可一战,给陌香尘致命一击。 不曾想到陌香尘竟拥有仙门的修为,同样可聚气化灵,哪怕巽泽修为未散,陌香尘这样的实力仍可同他平分秋色,现下实力悬殊,他几乎可被瞬间捏死。 巽泽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这是他走的最错的一步棋,也是陌香尘算到的最对的一步棋。 他分明有实力直接杀了晏翎,可他不自己动手,为的就是迷惑巽泽,将巽泽碾进尘埃。 提到仙门灵气,陌香尘报复性的猛然抓住巽泽,将他拖到面前,带着浓浓的悲伤:“怎么,只有你可以修仙?旁人修仙就是犯了大忌吗?” 丁零零一阵怒啸,巽泽还不及阻止,赤天虞就被陌香尘一掌拍在脑袋上:“臭虫子,你最好自动消失,若敢释放毒液,我劈你八十一剑。” 这一掌力量何其强大,若非赤天虞本是金刚不坏之身,定被拍成烂泥。即便赤天虞身子没被拍坏,脑髓也被拍了错位,翅膀一折,惨叫半声,咚的摔在了地板上。 陌香尘右脚提起,猛然朝赤天虞踏去。 眼看这一脚就要将赤天虞踩个稀烂,巽泽双眸变得血红,猝然发力,抱住陌香尘往一旁桌椅撞去。 第27章 因果报应 桌椅经受不住剧烈撞击,碎裂成渣。 陌香尘被这一下撞得胸闷气短,暴怒异常,他一把抓住巽泽,将巽泽从地板上拖了起来。 巽泽也没好到哪里去,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而且他再一次发力,牵动肺腑,勉强被陌香尘拖起来,便狂吐一口鲜血,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陌香尘迅速封住巽泽手脚经脉,使其再不能动弹。 然后发出一阵疯狂的笑意:“为了一只蛊虫,你竟不惜与我同归于尽,真是人虫情深。不瞒你说,为了报复你,我对你了如指掌,你的蛊毒之术对我没用,龙栾宫密室的机关也是按照你的习性为你设计的,就是为了让你来到天倾山庄,落入我的手中。” 巽泽吐着血腥之气,淡淡道:“那可真是委屈你了,为了我要学这么多东西,怪不得你脸色这么难看,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有我这位大神成为眼中盯,你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吧?” 剑如冷电,重新架在了巽泽颈侧。 陌香尘看着巽泽,凌厉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忘记告诉你了,你誓死要守护的慕容黎又回来了。庄主将你尸骨无存的消息散播得满城皆知,但自古传言风声越大,可信度就越低,慕容黎如此聪明,怎会相信你死了,现下就在城中搜寻你的踪迹。” 巽泽不为所动。 陌香尘眼中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是杀了十位守门人才进城的,那是黑市的守门人。” 听到黑市,巽泽目光迅速归为冰冷,鲜血与苍白映衬着,充满着杀戮的冰冷:“你最好懂得分寸。” 陌香尘笑容可掬:“瑶光国主嘛,我自然懂得分寸,但是黑市的人可不兴讲身份地位,他们连着筋啃着骨头,吃着带血的生肉,有仇必报。” “而你,马上会被送去黑市。”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巽泽冷冷道,“你可真会置身事外,黑市和你莫非又是什么非比寻常的仇?需要借瑶光国主之手铲除?” “不,这不是我的目的。”陌香尘缓缓将冰冷的剑刃从巽泽颈侧移到颚下,笑容更加残忍,“我听说你有一个洁癖,任何凡人的手,都不许沾到你的身体。” 巽泽猛地侧开脸,锋利的剑刃从鄂下划过,血珠断线般淌下,比起方才强聚修为带来的后痛,这点划痕算得了什么。 他眼中的冰冷化为刻骨的厌恶。 “厌恶之气。”陌香尘迅速将剑刃转开一边,用冰冷的剑身轻轻触碰着巽泽的脸,“这张倾国倾城的容貌,划伤就不值钱了。相对于你盛气凌人,狂傲不羁的样子,我更喜欢你现在饱受摧残的模样。” 巽泽从牙缝里面挤出几个字:“你想怎样?” “毁其身不如毁其心。”陌香尘将长剑扔开,猛然抓起巽泽的一缕散发,放在鼻前嗅了嗅:“知道这是什么吗?” 巽泽皱了皱眉。 “欲望。”陌香尘继续维持着他残忍的笑意,“我要你虚伪的雍容仪表,土崩瓦解,让这具令人艳羡的皮囊,供奉给四大淫邪。” “让慕容黎亲眼看着,你也不过是一堆被人摧残玩弄过的肮脏腐败的垃圾。” 慕容黎被拦路,杀了黑市的人,一定会查。别说黑市不放过慕容黎,只凭慕容黎查到巽泽在黑市,就一定会独闯深门。 好阴毒的诛心之计。 若让慕容黎见到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被人放在胯下凌辱,将是比杀了二人还令二人绝望。 慕容黎对上黑市,更是凶多吉少。 “你必不能如愿。”胸中要撕裂对方的愤怒,带着炙热的痛苦,鞭打在巽泽身上,割裂着他心肺,几乎站不直身子。 陌香尘抓住他宽大的蓝衣,轻轻道:“何必白费劲,我比你更清楚你现在的身体,五识丧尽,会冰冻而亡,何不趁着有用的时候为慕容黎做做贡献。” 他的贡献是毁其表,诛其心。 “你清楚?看来你也是晏翎胯下的承欢者之一。”陌香尘的颜,绝对是晏翎喜欢的类型,巽泽突然狂笑起来,“这就好笑了,原来你才是被他摧残蹂躏的垃圾,他真是愚蠢,你戴个面具就认不出来,果然死有余辜。却不知你是用什么方法活下来的,莫非是吸收了某位仙者的仙气,才用同样的方法算计我和阿黎。” 他笑得让陌香尘脸色变了变:“若不是只有利用慕容黎才能废你修为,将你踩在脚下,我何苦大费周章。” 这步棋抓住的核心,唯慕容黎是巽泽软肋,唯慕容黎可令巽泽身死。故而晏翎拿到慕容黎画像,看似是为慕容黎布局,实则真正要杀死的,是巽泽。 巽泽修为散了后,就明白整个局的关键主为杀他。 他如针尖一般刺激陌香尘:“那你的仙者呢?让你蹂躏死了?修为被中紫幽之火的人吸尽,受九幽寒气影响,活不过三日,三日冰封,他死得很难看吧。” “那你怎么活了这么多日,是因为慕容黎没有吸你仙气吗?”怒火扭曲了陌香尘的心智,他猛然一把将巽泽扯入地板上,重重踩住巽泽脊背,听着骨骼咯咯裂响之音,来消弭满腔怒火。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若是能让他活下来,我宁愿不要这身灵气。” “你灵气如此旺盛,必然是你主动吸尽的,才会令他死得那么快,不知道仙门哪位倒霉蛋遇人不淑。”鲜血在地板上染成团团落梅,巽泽直不起身,只得任人践踏,陌香尘踏一脚他就忍不住喷一口血,却还在讥讽狂笑。 他身体不好过也不想让对手心灵好过。 “我根本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怎么可能知道这样做他就会离我而去。” 陌香尘几乎在嘶吼,吼着吼着渐渐变成啜泣,带着无与伦比的悲伤。 “为什么他死了,你却活着,你这个屠了我整个家族的恶魔却活着回来了。我犯了什么错,要在尸山血海堆里看着慕容黎与你紧紧相拥,看着你们昭告天地,我却被践踏在尘埃的地狱里,身边只有族人狰狞的尸体和浸泡我灵魂的血液,感受阴阳永隔,感受他们诉不尽冤屈的魂魄萦绕在我脑海,抓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哭喊着不甘心死去,却要看着你们执手凝噎,山盟海誓。” “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是他救了我。他教我剑术,传我修为,让我一步一步从恐惧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原本给我带来一束光,让我沉浸在生存的希望里。晏翎却在我体内种下万恶之源,想让我变得和他一样,成为一个在阴暗角落里,行万恶之事的世间妖怪。” “我已经在黑暗中走过一遭,凭什么还要让我重入轮回,我只想活下去,与他相濡以沫白首不离。可他走的突然,就在中秋的前一夜,我甚至来不及反应,不只我的光灭了,你更带着黑暗的世界回来了,可不可笑,讽不讽刺?你为何不彻底在这个世界里消失?” “是你让我失去家园,流落江湖,遇到晏翎,是你将我的世界拖去无尽黑暗,凭什么你可以好好活着他却死了?你活着,就是将我埋藏心里的伤痕又撕得鲜血淋漓。” “凭什么在我堕入地狱的时候你们却要欢天喜地?” 他曾埋在死人堆里看着他们双双红衣,以天地众生为证,以岁月轮回为证,以十万精兵泣血高歌为证,宣誓生生世世携手的誓言。 那一幕,是视觉的冲击,是心灵的折辱,是天堂与地狱砰击的画面。 他们身上的红是喜,他身上的红是血,是族人的血。 唯有挥之不去的梦魇。 中秋之夜他们绽放满城烟火,他却要一抔抔黄土埋葬所爱的尸体。 他曾也放弃了复仇的怨念,可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一次次将仇人的欢乐架在他的痛苦上。 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唱着欢乐颂歌,有人在漆黑的深渊苦行,有人围着暖炉阖家团圆,有人却要赤脚踏在冰天雪地上,为抢半个发霉的馒头豁出性命。 有人锦衣玉食,就有人衣衫褴褛,有人前途似锦,就有人波折坎坷…… 天命从来都不是公平的。 陌香尘仿佛踩累了,心也累了,俯身,悲痛欲绝的看着奄奄一息的巽泽。 巽泽停止狂笑,痛苦的阖着双目,面目扭曲,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那一幕,巽泽曾命尽,毫无记忆可言。 很久很久,陌香尘又变回讥讽的面目:“你修为之高,无可匹敌,好在有前车之鉴,我终于明白原来修仙之人的修为也是可以受凡力散尽的。上天给了我这个契机,焉有不利用的道理。只有让你变得不堪一击,我才有复仇的机会。” 巽泽毫无所动,什么故事,与慕容黎无关,他都不想听。 他毫无反应似乎彻底激怒了陌香尘,说了这么多,他竟然不跪地忏悔,不为曾经他噬杀的冤魂忏悔。 他凭什么依旧理所应当的样子? 那些死去的人,他们该死吗? 他们何其无辜。 陌香尘目眦迸裂,纤瘦的双臂仿佛得到了秘魔般的力量,卡住巽泽脖子:“你心甘情愿,可慕容黎却没有吸收,叫那沛然仙气白白散了,却也只不过留你多苟延残喘几日,结局依旧会冰封而死。你以为我为何不放任你慢慢去死。因为我不甘心,我要你的死,令慕容黎疯。” 修为渐散,是巽泽心甘情愿用仙气为慕容黎化解紫幽之火,非慕容黎主动融他仙气,与被人猝然吸尽不一样,他自然能多活几日。 巽泽长长叹息一声,脸上渐渐化出一丝心悦的微笑。 他的阿黎,痛至神志不清,也强制克制着,没有吸收他仙气,哪怕解火的仙气白白散去空中,也是两心相悦的欢喜。 可是,慕容黎还是任性回来了,他回来,会看到他被人践踏去尘埃的惨状,会看到他仙人仪容下,肮脏污秽的另一面。 “只有让你堕落如尘,凌虐至伤,被人狠狠踩踏,才对得起我那一族的冤魂。” 陌香尘的话深深刺着巽泽,巽泽才不想去管他是那个族的,管它哪个族,灭就灭了。 尸山血海,昭告天地。 婴矦族的漏网之鱼吗? 那真是死有余辜。 敢动慕容黎,就要承担被灭族的不得好死,他才不怕什么天命,什么报应,什么万人践踏。 慕容黎不好过,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他唯一不想在慕容黎面前丢失仙人仪容。 不想慕容黎看到肮脏邋遢的画面,不想淫秽溅其身,污其眼。 不想慕容黎看到那一幕心神崩溃至疯。 这个人却要毁了他的美好。 突然,巽泽发出一声绝望的悲泣,朝陌香尘扑了过去。 陌香尘刚要惊呼,却被巽泽撕开双臂,猛然压住。 他怎么知道分明封了经脉,这个人竟然强行冲开,根本不管会不会经脉尽断的后果,简直疯了。 巽泽那因愤怒而显得狰狞的脸直接贴到陌香尘眼前,紧接着一阵剧烈的辣痛,陌香尘的脖颈,已被巽泽满口利齿咬住。 猛然撕扯。 打不过,咬死也是死。 “住手……嘴……”疼痛扯着陌香尘神经,撕扯皮肉的痛几乎令他泪流。 此刻的巽泽却力大无穷,口中股股腥咸倒灌,像野狗一般几乎要咬穿陌香尘脖颈动脉。 天下第一?这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狗。 陌香尘脑中阵阵昏厥,鲜血在脖颈间淌开,冷至骨髓。再不撕开这个人的嘴,定会被咬死。 他再也顾不得疼痛,掌风不留余地,一掌劈向巽泽,巽泽身子猛然被这一掌之力弹飞,撞在撑梁柱上,柱子直接被撞得凹陷下去,巽泽也瞬间如断线的风筝瘫痪在地。 鲜血淋漓,染得他整张脸可怖狰狞,不知道是陌香尘的血多些,还是他自己的血多些。 巽泽这一利齿直接撕开陌香尘大片血肉,陌香尘捂着鲜血斑驳的脖颈,疼得叫魂,几乎就要爬上来撕裂巽泽:“日了狗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疯子。”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那血顺着牙齿咬出的孔从指缝里飙出,溅得到处都是,真怕一个不小心血尽而亡。 没咬死,真是遗憾。 巽泽眼眸宛如饥饿不堪的狼眼,狠狠瞪着陌香尘,将嘴里那块皮肉吐向陌香尘,也吐着满口鲜血:“要一起疯吗?这才是老子的本性,你不要脸,要下流,老子比你更不要脸,更犯贱。什么不沾凡人的洁癖,随便说说的,你也信。要送我去黑市,你最好提前警告他们,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他们,若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老子就手撕命根。” “敢动我的人,就要有被灭族的觉悟,壬酉没教过你吗?” 他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却那样张狂无度的笑起来,越笑越悲戚,越笑越瘆人。 毫无人性,噬血变魔的巽泽,陌香尘见过,但如此畜生行为,几乎令他窒息,他毫无血色的双唇动了动,恨得几乎要爆炸:“祝愿你到了四大淫邪手中也能有这般狠劲。” 他缓缓爬到一边,摸到方才丢下的长剑,似乎才想起来用剑,一把抓起,朝巽泽当头一劈而下。 第28章 黑市深门 攸玄很快查出拦路守卫的身份,来自黑市。 也把捡尸人老六带到慕容黎面前。 老六看到慕容黎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你不是被……” 才说出四个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马用手捂住嘴巴,余光四扫,飘忽不定。 按理说,他应该表现出不认识慕容黎的模样。 他欲言又止,足以证明他知道什么,慕容黎静静审视着,淡淡道:“我被怎样?” “是小人记错了。”老六俯首,猥琐的转着眼珠,显然,是他会错了那人意思,有美人兮,指的是另一位美人。但那位是天下第一黎泽阁阁主,四海如何敢求凰? 而且传言…… 他脑袋开始混沌起来,始终无法分析出个子丑寅卯。 慕容黎逼视他:“那你原本该记住的是什么?” 老六思绪紧张,慕容黎深邃的眸子仿佛蕴含着暗夜幽灵,照得他一阵哆嗦,倒吸一口冷气:“没……没什么。” 冷笑轻叹,只听慕容黎淡淡道:“你挖过龙栾宫废墟,告诉我,挖了谁的尸体?或者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我想要的答案?” 老六战战兢兢,勉强从方才的失态中镇定,露出抽搐的笑容:“夜黑……夜黑……看不清……” “我并非与你商量。”慕容黎倏然抽出一把剑放在桌上。 老六怔了怔。 叮! 慕容黎连动都没有动,这把剑在老六眼前断成了两截。 慕容黎冷冷看着他。 “你,看清了吗?” 不是商量,不是交易,是有问必答的敕令。 老六吓得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青面人,有美人兮,四海求凰。” “什么意思?”慕容黎眉峰微动,这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老六灰头土脸从地面上爬起来,小心翼翼道:“公子可知道黑市?四海是指黑市的四大淫邪,他们常常花高价购买美人而求凰。小人只是偶然听到的,但实不知所言美人是何人。” 他抬起头来,有些谄媚,“还以为是公子,公子无恙自是再好不过了。” 又是黑市。 慕容黎对黑市所知甚少,只知黑市买卖死人物品,以黑吃黑。 从老六话中不难猜出幕后之人定是在龙栾宫坍塌之后抓了巽泽,想以利益或买卖交换将巽泽弄去黑市折辱。黑市之人在城外拦截杀他,是不给巽泽有被救的机会。 老六的谄媚仿佛只为挑动慕容黎的痛苦,这些日子,是不是已有人将污指强加于巽泽身上? 慕容黎平静的面容下渐渐显出震怒,总有人挑战他仁慈的底线,剔他逆鳞。 敢动巽泽一下,他不介意将整个黑市踏平。 叮叮两声响,一长一短两截断剑插在老六脚下。 慕容黎声音变得冷峻:“为本公子引路入黑市,你所言非虚,自有活路。若满口谎言,受人指使想给本公子来个十面埋伏,自然是拿你祭剑,让你先走一步。” 老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逼迫他实话实说又怀疑他与人私通耍阴谋,这什么道理? 他不知道,这就是王的道理。 待老六被小斯拖走看管起来,慕容黎拿出北风给的小类兽印章,交给攸玄。 “去一趟永夜楼,将印章出示给堂主,命他们前去黑市策应。” “他们是?” “江湖人。” * 黎明将至,抬头尽是朝阳。 濮阳卿抱着从竹流风琴走向原本为巽泽建的玉仙居。 玉仙居周围种满了紫竹,紫竹嫩绿,生长未有一年,倒有个别几珠年岁长些,竹杆呈现紫黑色。 这种竹子较坚韧,可以制作各种工艺品,竹笛,还有竹箫。 濮阳卿注视着东倒西歪一片的护卫,悠悠叹了口气。 未及辰时,已有香主匆忙与他禀报,巽泽向整个山庄下蛊,令山庄护卫体系瘫痪,已于昨夜趁所有人昏睡之际逃出山庄,陌香尘主事正全力追踪。 这便是表面的真相,至于更深的,他们不需要知道。 命人将蛊术未解的护卫抬走,濮阳卿走到紫竹林旁,放琴于天青石桌上。 铮铮铮铮。 四音齐发。 紫竹林摇曳,响起一阵风铃之声。 林中无声无息悬起了九盏青绿的灯笼,飘飘渺渺间,九个人,从灯笼中蹿出。 九幽照魂阵布阵者,青夜。 他们每个人都叫青夜,却又不是青夜,他们只听从濮阳卿一人的命令。 青夜出现,四周的空气骤然被抽空。濮阳卿指尖落在琴弦上,藏在散发下的俊靥,是一抹忧郁。 青夜听着琴声止息,道:“庄主,若是心中不忍,属下即刻前去,从主事手中把黎泽阁主带回。” 青夜没有受蛊术影响,濮阳卿也是,他们在夜间未出手,只不过借坡下驴看一场好戏。 濮阳卿轻轻敲击琴弦,细微的弦声仿佛遗忘了年少的心动,化成断肠之音。 “慕容黎回来了。”他目光隐藏的幽寂,无人可窥透,“心有九窍的慕容国主,可易风云,令天下亡。山庄只不过是沧海一粟,怎能直面锋芒?” 故而借陌香尘的手送走巽泽,与山庄撇清关系。 只要巽泽不在天倾山庄,慕容黎就没有理由与濮阳卿为敌。 青夜:“可是黑市……” “黎泽阁主拒绝一切尘污之情。当真不染半点尘垢,就无法囿于仙居。”濮阳卿手按在弦上,“你们只管在暗处,实在到了关键再出手不迟。慕容黎若是真能从黑市手中夺人,更不能与之硬碰,必要的时候送他一个人情。” “碾压后的心灵,有朝一日,总会俯首贴耳。” 仙人堕入尘埃,被人踩踏那幕出现在瑶光国主面前,他高傲的心会瞬间崩裂。肮脏的皮肉死了的心,何配瑶光国主? 那时,心殇至死的仙人才会真正永远消失在瑶光国主面前。 自愿的,而不是被逼迫的离开。 何况,黎泽阁弟子隐而不发,其真正实力,究竟藏在哪里? 慕容黎有恃无恐一人独闯取龙城,倚仗的势力又是什么? 这些,对濮阳卿来说,都是未知的危险系数。 * 江湖本身是一个大染缸,各色各类,红的,白的,黑的鱼龙都混淆一起,不是豪情万丈,傲断天下不平事,而是诸多旁门左道,步步惊心。但尚有武林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存些浩然正气。 善有封顶,恶无下线。 黑市便是纯黑。 白道有圈,魔道有圈,穷凶极恶之徒也有圈,他们奸杀,淫人,掳爱,掠财无恶不作,犯些滔天罪行,亡命天涯。之后改头换面,从江湖上消失,再无踪迹。 这些隐姓埋名的十恶不赦之徒便组成了这个圈,黑市。 为了不是太招摇,他们收敛了恶性,做起了买卖,卖活人宝物,买死人物品。除了买卖物品价高,他们都是笑容可掬的商贩。 只要没有人越界,掰断善恶界碑,他们恶之本性便不会暴露。 但这条河界的界碑却被慕容黎在城门口砸碎了,一脚跨入他们人性本恶的禁区。 慕容黎杀的不是十位黑市恶徒,而是黑市的颜面,撄犯到了黑市老大林霸天的威严。 此辱不能忍。 重愈六十斤的流星锤砰然锤在地上,地面瞬间如冰裂般蔓延出数条罅隙,令整个深门摇摇欲坠。 林霸天的声音如雷霆般震响:“一个乳臭未干的红衣小子,将老子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这笔账,咱们又该怎样算?” 在他面前坐着的是陌香尘,依旧青衣青面,虽然人是慕容黎杀的,但让黑市的人去阻拦慕容黎进城这件事,却是陌香尘传信出的主意。 林霸天嘴上说的是慕容黎,下马威却是给陌香尘看的。 地裂之隙蜿蜒到陌香尘脚下,陌香尘抬起一脚,轻踏其上,裂痕瞬间止住,往地底裂去三寸。 “林老大稍安勿躁,在下自当赔罪。”陌香尘的嘴角在面具下溢出一丝恶毒,“毁其身不如毁其心,他杀了你的人,我刚好抓了他的人,林老大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以杀止杀。 林霸天猛然收了流星锤,砸在桌上:“哦?” 陌香尘微微一笑,合掌一击。 就有人把巽泽提进来,如破布般丢到地上。 林霸天露出厌恶的神色:“你让我杀他?杀一条狗一样的废物?还是挟持人质让那小子在我面前磕头认错?” “都不是。敢于杀人的人只会继续杀人,不会磕头。”陌香尘徐徐道,“听说只要给沉睡的狮子送上美味,他们就能供你驱使。” 林霸天瞳孔猛然收紧:“你的意思是红衣小子嗜血如狂,能踏平我黑市不成?” “未雨绸缪总好过临阵磨枪。”陌香尘饶有深意道,“林老大稍稍派人去打听一下,就应该明白,黑市所为,与他势不两立。他来取龙城的真正目的,可不是游山玩水那么简单,就算你没有挡他的道,他也会将你视为挡道的障碍。” 黑市的恶行,阻碍慕容黎法治仁政的推行,陌香尘说的没错,总有一天,慕容黎会把它连根拔除。 林霸天并不知道慕容黎身份,但能一剑同时杀他十位手下的人物,武功定不简单。 这个梁子结下了,只能硬干到底,若不想过多损兵折将,理应借刀杀人。 黑市的人,一旦身份曝光,皆是仇敌满天下。 天王老子,更是容它不得。 只要能将之杀死,谁杀不是死。 他看着如一滩烂泥般的巽泽。 污血黏着巽泽散乱的发贴得满脸秽败,不知道衣衫盖住的地方是不是被陌香尘用剑捅过,蓝衣早已被血液干涸的颜色覆盖,恶臭弥散,如一坨肮脏的垃圾,哪里有美感可言! 狮子要的是美味,可不是腐败的臭肉。 林霸天讥讽:“就这?” “洗洗出来还是可以看的,供人享用未有不足。”陌香尘叹息,若不是与巽泽隔着血海深仇,碰一下都扎心,本来应该沐浴净身才能拉出来卖的。 “你既然把人丢出来了,应该知道咱们谈的是买卖。”林霸天倒满了酒,握酒盏在手,酒液起,聚成一条水柱猝然泼了巽泽满脸。 隔了一丈的距离,这条暗含内力的酒柱砸得巽泽面目生疼,脸色瞬间通红。 但他依然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能动。 林霸天恶趣味般挑衅:“所谓物靓则价高,你弄这么个腌臜玩意来,老子可开不了高价。” 黑市,顾名思义,一个专门黑吃黑的市场。 买卖死人物品,也买卖活人,活色生香的美人。 有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需要发泄,抓人发泄便如同晏翎,会成为众矢之的。但通过买卖交易,把人当成物品,钱货交换,在道义上勉强合法,哪怕披着正义外皮的武林人士看不惯,也不能剥夺他们交易的权利。 除了强制交易,当然还有自愿,毕竟总有穷苦落难的人需要银钱。 地下买卖屡见不鲜,非一般人其实是看不见,摸不着,接触不到这个市场的。 他们买的活人,自愿交易的其实皆能转卖给好人家,善待善终。若是仇家抓来卖的,内部消耗完便挑其筋骨废其武功,然后辗转各地,天价卖给一些性癖的富绅,山主做禁脔。 被人抓入这个市场成为物品,遭受非人折磨,最后已不是行尸走肉可形容的惨状,那些精虫上脑的淫邪,皆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怜香惜玉这种词用不上。 如巽泽,是被仇家抓来的,行规可不一样了。 一分钱一分货,活人也一样,美人自然千金难求,至于地上这具血污满身的躯体,林霸天可看不上眼,更别说四大淫邪。 “既是赔罪,在下自然不谈买卖,此人是替林老大送给贪嗔痴妒四邪,以泄火海的。”陌香尘用手抚上脖颈包扎过的地方,无比憋屈道,“此人性野心傲,就是一头驯服不了的狼,为了控制他,着实费了不少功夫,还被反咬一口,实在憋屈,哪还有心思给他净身,才这么邋遢提来了。” 他看了看被他踩进尘埃不能动弹的巽泽,又道:“他身上的蛊虫,毒物,暗器,一些乱七八糟的都被我搜刮殆尽,已无任何反抗能力。这也算在下的一点诚意。” “原来是条会咬人的狗。”林霸天那酒杯砰的搁在桌上,看着陌香尘,“你诚意周到,不过四邪要的是刺激,越猛的驯服起来越得劲,这软绵绵趴在地上玩起来如何过瘾?还不分分钟把老子剁了。” 陌香尘收回脸上一丝丝不悦:“只要四大淫邪不怕被反噬,在下自然会抽走控制他经脉的锁骨钉。” 林霸天大笑:“好,兄弟们,验货。” “得嘞,老大。” 早已在门口等候验货的市井獐头鼠目般冲进来,一把扣住巽泽脖颈,接过林霸天扔过来的酒壶,整壶酒朝巽泽面容淋了下去。 污秽长满老茧的手,不由分说搓了过去,他似要搓干净巽泽脸上的血污,看看容貌可否靓丽,若是獐头鼠目之恶容,那就立刻扭断脖子扔出去剁碎喂狗喂猪喂人。 巽泽被那只手的老茧一触及,极度恶心涌上心间,又想起陌香尘那腥恶的皮肉,从未有过的厌俗让他全身血脉冻结,瞬间又触电般爆热,强烈的抗拒之心直冲脑颅。 “颚下有剑痕,不影响。貌鲜靓丽,肤嫩……”市井还未说完,“咚”一声爆响,脑浆迸裂在地板上,四肢抽搐两下,便再无生息。 死得惨烈迅速,击中他的,并非凌厉诡异的招式,也不是高绝的真气,而是巽泽以头击头,击他脑袋撞地,借地板的硬度让他如同从高空坠落般,脑袋开花。 巽泽冷笑一声,抬头,鲜血从额间淌下,淌至眼角,鼻翼,唇边,使他清俊如神的脸盘上只有毁灭的残酷。 也在瞬间昏沉。 人影一闪,巽泽被提了起来,陌香尘骇然道:“大意了,颅骨未封。” 银光闪闪,他手中亮出一排四五寸长的银针,犹如寒冰,细细看时上面还有更细的倒钩。 他反手,一排银针一把往巽泽后脑插去。 酒杯光影闪来,陌香尘手上一沉,银针仅在巽泽肌肤上一触,便改变了刺入的方向,随酒杯跌入地面。 “既然是送四邪的玩物,还是活着的有趣,你这一把倒刺插下去,让四邪玩什么,尸体吗?” 林霸天走到陌香尘面前,扯过巽泽,一寸寸抚过巽泽额间淌下的血,透出深深的赞叹:“果然是条恶犬。” 陌香尘:“故而锁骨钉拔不得。” “若非与老子对立,不失为黑市的杠把子。” 林霸天手臂力道挥出,巽泽已被扔了出去,落入下属手中。 “告诉四邪,玩够了就磨好刀锋,有场硬战要打。” 陌香尘面具下荡开缕缕笑容,凄凉而诡异的笑。 * 贪嗔痴妒出自佛教,四毒,此毒残害身心,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为恶之根源,故又称四不善根。 情而生爱,爱而生欲,欲而生痴,痴而生贪,贪而生嗔,嗔而生怨,怨而生恨,恨而生恶。 贪嗔痴妒四大淫邪恨恶欲淫无止境,染者为性,便是由三灾六欲锁魂而得名。 黑市以黑吃黑,做活人买卖,却无人敢动丝毫,根本原因在于四大淫邪,是真正能将整个黑市保护下来的四大绝顶高手。 传说此四人乃同袍兄弟,三岁习武,十岁已在一流高手之上,十五岁闯荡江湖,四处寻人比武,从无一败。 他们天资聪颖,无论什么武功,只要在他们面前施展一遍,那就一遍就会,一会就精。白道黑道的奇侠怪人都喜欢来找他们比武,比试的人越多,他们学到的招数就越多。 到后来,天下武功几乎尽在其掌握,他们想要融汇贯通,创一门惊人的武功,大约是盈满则亏,天命使然,在神功快要大成的时候破心走火入魔,连当时唯一的小徒弟也未能幸免,被魔火击中。 走火入魔后,四人便成了疯癫状态,三灾六欲锁魂,专以杀人淫欲为乐趣,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遭受武林群雄联手攻击,才有了唯一的败绩。 失足落山,被林霸天救起,引入黑市,任他驱使。 他们至高的武学,从此为黑市筑起屏障。 条件,满足淫欲。 第29章 十面埋伏 老六感觉他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受着威胁。 慕容黎只说要去黑市与黑市老大交涉做一笔大买卖,让他引路。毕竟黑市深门水太深,若无人引路,纵有天大能耐,也进不去。 老六与黑市打过无数死人财物的交道,托人拉关系说有大买卖要与林霸天谈,或可能被引进深门。 这能理解。 但慕容黎让他买空城里铸剑坊的剑,又在他面前折断数十柄,是几个意思? 老六瑟缩着,不敢说话,一想到慕容黎找一柄趁手的兵器,很可能是卸磨杀驴,完事后给自己捅上两剑,老六就不寒而栗。 而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各种铁匠铺,铸剑坊,千万别出现什么削铁如泥的宝剑,那是剑吗?那是往他心窝扎窟窿的死神之刃。 咔! 仿佛在折老六肋骨。 脆弱不堪的剑刃断在慕容黎指尖,又是一柄废铁,慕容黎扔进那堆同样被折断的废剑中,冷冷看着老六:“武林城的武器,竟是这般不堪一击?” 慕容黎惯用箫中藏剑,燕支吟畔皆为八剑之一,八剑合一之时连带箫一起毁了,后来未寻得合适藏于箫中的利器,君王佩剑灼影也交给了北风作为联络萧然的信物,无一剑傍身。 去闯黑市,必定是一场硬战要打,手上没个趁手兵器如何可行?自然是要挑一柄的。 不堪一击?明明是你用功力故意折断的好不。 老六火眼金睛,看在眼闷在心,倒是希望不堪一击,若是真有削泥如铁的剑,他也不至于整日提心吊胆怕这些武器不长眼戳死自己。 “城中所有铸剑坊的剑都在公子这里了,还是没有公子满意的,小的真的无能为力。” 他觉得慕容黎不是在找趁手兵器,而是在召唤死神,压他不能呼吸。 他正想找个角落喘上一口气,肩头一痛,猝然冒出来一个死神抓了他肩胛骨,嗖的丢了出去。 那位死神神叨叨道:“去,去,去,别挡我信号。” 老六被摔了个眼冒金星:“……”信号?嘛玩意? “小阿黎。”风尘子在慕容黎眼前长了出来,激动异常,“天灵灵地灵灵,可算感应到了,你看指针转动的方向是不是我们正要去的地方?” 他手中仪器仪棒上的芒点灵光已然放大数倍,光晕触发指针转动,无论如何移动罗盘,指针都指向一个方向。 但这个方向恰恰与黑市相反。 罗盘恰在此时显灵,巧合还是有诈?然此乃仙山神器,一直在风尘子身上,凡人不该动得了手脚。 “正好相反,师兄能否确定,令指针转动的是仙气还是灵气?” 仙气,必然是太华山丢失的师弟。灵气,便有可能是有心之人制造出来误导风尘子的。 总之,都不太可能是巽泽。 慕容黎本不该对仙器存疑,然而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只凭直觉,此时罗盘异动必有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嫌疑。 风尘子摇头晃脑,这么一问,也不太确定了:“你怀疑不是小风神和云漠常,而是有人在那边挖个灵气的坑,等着我去跳?不可能吧,又没人知道我揣着灵山的指仙盘。” 确实不应该有人知道风尘子身上有感应灵气的东西,若不是为了引开风尘子,莫非当真纯属偶然,云漠常在那一带失踪? 见慕容黎沉思,风尘子倒是起了精神:“你们凡人真是麻烦,整天弯弯绕绕各种心思不累吗?管它是仙气还是灵气,我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若刚好是那个不成器的云漠常,你又在黑市找到小风神,岂不是皆大欢喜。这不就是你们凡人说的兵分两路?” 这是备多力分,各个击破。 慕容黎怅然:“师兄不随我同道?” “不是我不去,千载难逢才找到与云漠常有关的线索,我不能错失良机。若不是云漠常,也有可能是小风神呀,指不定他们就把他丢到那边去了,你去黑市还不是扑了个空。” 风尘子下山首要任务是找寻云漠常,又有不动武不杀生的忌讳,两派火拼,他只在一旁叽叽歪歪哭天喊地,帮不上忙不说,扯后腿一等一在行。 慕容黎并不指望风尘子能帮到什么,只是对于巽泽修为一事尚需风尘子从旁协助,他说的变数也有可能,遂不强留,看着立于院里的数箩筐的剑,道:“师兄可否为我选一柄吹毛断发的佩剑,在上面施展仙术,遇重器利器可挡一二,而非这些废铁一般一折便断。” 又一柄长剑在握。 内力一错,剑刃被拦腰震断。 慕容黎无奈丢开:“倘若师兄未曾找到云漠常,又迷了方向,我拿着施有仙术的剑,师兄的指仙盘还可以指向我找到回来的路,与小风神重聚。” “言之有理,还是你想的周到。”听到小风神三字,风尘子未及细思,围着那几筐长剑转了转,神色傲慢跳道,“这都什么破铜烂铁,脆弱不堪,哪里能承载仙术?” “你知道吗,想要承载仙术,至少得是灵物所化,小风神的景阳剑,就是蛟龙之骨,可劈天断海的。”他学着慕容黎挑起一柄长剑,轻轻一折,丢断剑于地上。 对凡人铸剑术都懒得鄙视。 景阳已裂为碎片,毁在昆仑丘的石棺上。慕容黎满目凄然:“阿巽生死未卜,我心中焦急,等不及同援兵一起,必要先闯黑市,若没有趁手的兵器,我赤手空拳未有胜算。” “凡间自然只有寻常刀剑,若不能注仙气,师兄能为我想一个两全之法吗?” 慕容黎的凄然,让人不忍卒视,仿佛一年一年的岁月,年少轻狂到黯然神伤,凝视着寂寞的呢喃。 风尘子被他恳切凄伤的眼神一照,心慌慌的,顿时挫败下去,这……这……这,完全无法拒绝,难怪小风神会沉沦。 一提小风神,他就伤神,自己这嘴…… 这让风尘子产生出巨大的愧疚感,对不能给与慕容黎帮助,还剜慕容黎的心而愧疚。 以至于忘记了灵犀剑与仙鹤簪本是同源有灵。 风尘子哪里懂得人心险恶,慕容黎凄伤魅惑心灵,他再修百年的仙,也招架不住。 他斟酌再三,喟然长叹。 指尖捏诀,灵犀剑飞到慕容黎面前。 像哄稚童般柔声道:“那,我把灵犀给你,找到小风神后,叩击灵犀三下,我就能感应到来找你们了,好不好?你不要着急嘛,小风神是天命之子,我昨日才掐指一算,没算出死劫,应该会没事的。” 慕容黎沉痛点头。 风尘子解下剑囊,欲递还收:“我加了符印,让它保护你。但是,你可不能再拿它杀生,否则,会有很严重的后果。记住了没有?” 慕容黎并未故作推辞,握灵犀在手,仿佛握着别人的死劫,乖巧应道:“师兄所言,铭记于心。” 风尘子不知道一句话,永远不要相信慕容黎的话。 他叽里呱啦又交待了一大堆关于灵犀的禁忌,慕容黎皆颔首应付。 直到风尘子三步一回头,两步一叮嘱的走掉后,老六才畏首畏尾走来,猥琐看着灵犀,眼中立刻发了光:“这是神兵吗?剑身竟然还有光华流动。公子这招真是高明,毁些无用之剑换得一把好剑。” 你可真会察言观色。 “要么闭嘴。” 唰然轻响,冷气拨面,灵犀剑架在老六颈侧,慕容黎淡淡审视他,“要么闭眼。” 仙剑除了是凡品剑中翘楚,还拥有一部分剑主人灵气,风尘子帮不上忙,未必不能借把灵气助力,只要非风尘子本人动手,想必无伤大雅。 至于会不会反噬,那都是后话。 剑架脖子,老六涔涔冷汗不住流淌,已是心胆俱裂,脚下一软,扑通跪倒:“公子,他……说此剑不能杀生。” 慕容黎:“你试试。” 灵犀,不杀生,但杀人。 * 记了陌香尘的话,林霸天派人打探,很快便得来了一个消息。 那位红衣公子是瑶光国主。 王者一怒,令昆仑丘广场伏尸数万,流血千里的慕容黎。 这个消息平地炸雷,让林霸天与下面的分舵舵主同时一惊,紧急议事。 虽然黑市之人胆大包天,无恶不作,不论身份地位,难免还是顾忌庙堂之上的人,多少避开。 对方竟居庙堂之高。 一下捅了天。 怎不令他们震惊。 瑶光收复中垣,疆域骤然扩大数倍,顾及不到的诸多城镇便如现在的取龙城一般还是一盘散沙,镇守的非城主县主,而是当地世代名望鼎盛的士族,武林大家。 江湖之远,天高皇帝远。 天子威令几乎传达不下来,故而助长了江湖风气,成就了如今做大的武林城。 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也是黑市存活的根本。 不止黑市,整个江湖最不想见到的人便是高坐龙椅的九五之尊。 慕容黎游历江湖,若借此整顿这些散沙更取龙城的名,设立城主取缔武林家族的地位,天子直系管辖,他整个黑市就没有活路,整个武林就不能逍遥。 朝堂与江湖,向来对立。 所以巽泽曾说,瑶光国主身份在取龙城无用,甚至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恶贯满盈之人,是匪,他们最大的仇敌并非武林群豪,而是天子,是政权掌控者。天子推行政治,脚下若有绊脚石,首先便是拿臭名昭着之流开刀。 以慕容黎的能耐,这一天迟早会来。 暗访取龙城的真正目的,难保不是针对黑市。 武林尚可留,黑市绝不能留。 他们把天子的人送给四大淫邪享用,捅翻慕容黎的窝,即便没有城门口拦路一事,也已彻底断了自己退路。 林霸天明白,有他没慕容黎,有慕容黎没他,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既然慕容黎是瑶光国主,断他财路,他也只能先下手为强断慕容黎活路。 突然,下面的人隔着深门院子禀报:“老大,有客远来,想见您,谈一笔买卖。” “何人引荐?” “捡尸人老六。” “特征,见面礼。” “客着红衣,价值千金的圆月珏。” 说曹操曹操到。 这么快便以江湖人身份前来谈买卖,其意不言而喻,要人。 人到了四大淫邪手底,哪怕他林霸天出面也要不回来,别说他交不出人,就算交得出,瑶光国主也不能活着离开。 一旦活着离开,将是黑市的灭顶之灾。 深门内的众舵主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站起来,面露凶相,将兵刃握紧。 商议的结果,斩龙头。 慕容黎死在武林城,无非江湖仇杀,令人扼腕叹息而已。 林霸天示意众人莫急躁,缓缓道:“几人?” “老六与客,两人。” “请他入易门,刀剑伺候。”林霸天流星锤甩开,虎虎生风。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是龙是虎,送上门的午餐老子便要啃上一口。”他向底下人下令,“十二舵主听令,布下十面埋伏,封锁整个黑市,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一不做二不休,今日王不死,明日便是你我亡,枭了王首,咱们开庆功宴。” “是。” 众人甩开武器,轰然答应。 * 在慕容黎还不知道自己身份暴露,随引路人前往易门时,整个黑市已悄然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不是没有想过去硬闯鬼门,力战四大淫邪救巽泽,但从老六口中得知四大淫邪乃四大绝顶高手,硬闯无异于送死,何况也要过黑市才能到鬼门,便只能赌一把,找林霸天和谈,以交易方式捞人。 这真的是下下之策。 黑市是个交易市场,平日五花八门,眼花缭乱的物品应有尽有,奇侠,散人,恶徒,大汉,捡尸人,行脚帮各色各类的一起吆五喝六,在市场上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日日闹至宵禁。 今日不同以往,交易的依旧是交易的,摆摊的还是摆摊的,但他们都没有太多的话,犀利贪婪的目光只盯着走过去的慕容黎和老六。 嘴角不由自主挂着淫欲的笑。 这让老六甚至以为是不是因为慕容黎姿容俊秀,太过招摇,才惹得他们垂涎三尺,饥渴难耐。 但,黑市从前什么好看的人没拉来卖过,也不见他们如此迷眼。 直到从某个摊子反射过来一道光,刺进老六的眼中,老六才反应过来,那是剑光,他几乎挪不动脚,艰难的扯了扯慕容黎,用仅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公子,有十面埋伏,小心。” 慕容黎面容一肃,望着他。 老六立马想到慕容黎给他的警告,若有十面埋伏,便拿他祭剑。 怎么这么巧呢?真不是他勾结出卖啥的。 他哭丧着脸,妄图解释:“不是我……” 慕容黎:“或许是你这次谈的买卖过于重大,他们怕你跑了,买卖不成,所以想将你留下来。” 老六脸都白了:“公……公……公子不要开玩笑。” “老六,今日带来的人长得真俊。陪他一起别走了呀。” 左右两边的摊主挂着邪狂的笑容,被看穿,倒也不藏了,兵刃抽出扛在肩上,迎着太阳闪烁出凄寒的光芒,身上散发着杀气。 没得到命令,也未动手,就这么杀气腾腾,摆着各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造型,伴着哐哐哐磨刀刺耳声。 十二分舵手下,列满整条通往易门的街,不下百人。 给老六吓得,身子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慕容黎依旧面容平静:“杀人的买卖,你说大不大?” 老六已经破了胆。 慕容黎还想再吓他两吓:“虽然你是黑市熟客,但在刀剑上谈买卖,难免血溅五步,你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是不是有被灭口的的风险?” 老六抖抖索索地,闪烁不定的目光开始四下逡巡,寻找着可以逃走的方向。 黑市他来过不下百次,以往只是卖物拿钱走人,顺带吆喝着兄弟几个喝几口酒,调戏几个被抓来贩卖的美人,也未曾如今日这般如临大敌。 这阵势,哪里是谈买卖,分明是摆阵杀人,谈都不用谈了。这些素日笑容可掬的商贩,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啊! 恶魔露出獠牙,一定是因为身边这个人身份不简单,触及了他们的利益。 他几乎忍不住转身跑出去。 灵犀剑在他脖颈上荡开,剑身中波动的光痕激得他脚上速度比脑袋速度还快,后退三大步。 慕容黎轻轻收剑:“为了不被我或是林霸天灭口,你应该想个法子将风险降到最低,促成和谈,而不是还没动手就忙着找死。” 和谈?开玩笑。 没有人比他更懂黑市。 阵都摆上了,还和谈,和谈个毛。 他只希望慕容黎死后林霸天看在多年生意伙伴的份上给他条活路。 但,可能吗? 他只是个简简单单的捡尸人,天知道他怎会经历这种大劫,他双腿抖得几乎站不起来,朝认识的舵主寒颤喊道:“几位舵主,刀剑无眼,开红不利。这位公子是找林老大谈生意的,大家不要先伤了和气,买卖不成仁义在。” “这么水灵的美人谈生意?”扛着尖刀的人猖狂无度哄堂大笑。 “除了那种生意,其他生意一律不接。” “还要过了哥几个这关,看看床上功夫如何。” “不如先验美人骨,抽筋拔骨后再给林老大送去。” 他们丑态毕露,无耻肮脏狂笑着。 肆无忌惮的羞辱,让慕容黎感到一丝恼怒,身捷力健的他站在这里尚且被侮辱,可想而知修为尽废的巽泽会遭到怎样的凌辱。 那不是撕巽泽,而是撕他的心,裂他的肺,他一刻都等不及。 清喝一声,身子倏然飞起。 五舵主猛虎般的身子,被灵犀剑寒气一照,力量蚀尽,心忽然乱了。 慕容黎面容冷峻,冷到伤心,冷到断肠,冷到天怒人怨,心醉神摇。 “舵主,是吧。” “不知道你们手上功夫比嘴上功夫如何。” 灵犀剑不利,不迅,不疾,不劲,却灵。 灵到念想才出,便先声夺人。 灵到慕容黎想杀,便杀了。 五舵主心中生出一阵恍惚,灵犀剑在他眼前,将他的脑髓斩空。 他身子委顿下去,才发现自己死了。 不流血,不流汗,流失的是脑部神髓。 妖红的衣衫仿佛一朵降开的罂粟,落在几大舵主面前,慕容黎持剑在手,灵犀冷厉至极的清光荡了出去,宛如一只眸子,锁住几位舵主,让他们心神只余凄惨的恐惧。 慕容黎威严扫视全场:“生意谈到这个份上了,林老大莫不是要做缩头乌龟?” 百余名恶徒持兵亮剑,目光中闪动着凶恶的怒火,指向慕容黎。 再杀一位黑市舵主,他们也要用眼前这人的血来息怒。 “不愧是杀伐果断的慕容国主,出手就斩我手足。”林霸天列开恶徒,缓缓从中间走来,流星锤砰砸在地上,他一脚踏在锤面上,手里绕着两根粗壮的链子。 笑容如猛锤一般压下:“恭迎慕容国主大驾光临。” 两侧百位恶徒同时将手中武器往地上重重一顿,厉声道:“恭迎慕容国主大驾光临。” 百人的呼喊声连成了一片,整齐有力,炸雷般轰在老六耳边,哈哈大笑起来。 老六吓得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地上。 慕容……国主? 死了,这回真的死了。 正邪不两立。 这个身份,在黑市就是招灾的,林霸天动了慕容黎的人,如今还不出来,只会破罐子破摔,慕容黎不能活,他也同样要被灭口。 他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第30章 四大淫邪 知道了他的身份,这场打算以和谈换巽泽的生意到头了。 慕容黎很清楚,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这些江湖恶徒狗急跳墙直接坐实杀人罪名,在所不惜。哪怕他真的只是游历江湖,并不打算与黑道作对,林霸天也不会相信的。 他们只会叛逆到底,斩草除根。 这声慕容国主呼得犹如阎王划生死簿一般,听得惊悚刺耳。 慕容黎脸色微变,目光锁住林霸天,冷冷道:“看来是有人将本王的身份透露给你,让你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林霸天身子前倾,凶芒毕露:“王城繁花似锦,帝王可造梦千秋。王上不该蹚江湖浑水,来犯我井水。” 慕容黎眼神冷峻:“井水自有深度界限,安守本分沉于井中尚有活路,何必被人一瓢舀出来泼本王的人。” 林霸天不是不知道被人利用,但大错已铸,只能一错到底。他脸上阴晴不定:“老子是生意人,做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一瓢水下去,管他天家地家,送上门的菜哪有不炖的道理。” 卑鄙阴损极不光彩的买卖,他倒是不藏着掖着,恶到极致已经理所当然了。 微风飒然,吹拂过慕容黎隐在袖底的五指,带着冰寒之气:“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来路不明的也敢啃食,你可听过自食恶果四字?” “怪只怪窄路已走。”林霸天盯着慕容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王上不应该来我井边瞎晃,会失足落水的。” 慕容黎:“看来你是不打算悔过自新放人了。” “你来晚了。”林霸天眉峰一动,“若提前一天我们这买卖或可能谈。现在,泼都泼了,老子上哪找个东君给你?” 林霸天眼中透出的残忍光芒,仿佛利剑一般刺痛慕容黎的心,让慕容黎不敢承受,甚至,不敢去想巽泽到底经历了哪般摧残。 思绪被切割成凌乱的丝缕,慕容黎感受到自己胸中的怒火正在郁积:“本王的人,若有个好歹,本王不介意踏平黑市,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踏平我?”林霸天哈哈大笑,讥讽道,“慕容黎,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任你在瑶光如何风光,取龙城中你也不过是只断了爪牙的残虎,能奈我何?” 剑气纵横飞舞,灵犀指向林霸天:“能不能奈何你,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林霸天目光陡然锐利,流星锤拔在手中:“老子今日必取你性命,容不得虎归山。你要明白,杀你,我也是为了活命。” 慕容黎武功如何,他不知道,但慕容黎眦睚必报,秋后算账的习性他可是一清二楚。 更是智计无双,只要让他抓住一缕机会逃跑就能扭转乾坤。对付这样的人,诀窍只有一个:先发制人。 大喝一声,下令:“杀。” 林霸天是恶人,不是君子,君子才会单打独斗,恶人就喜欢群起而攻之。 他要慕容黎的命,要三军未到之前,踏碎慕容黎,丢入乱葬岗,尸毁魂飞。 让这位帝王的死不过是死于一场江湖纷争。 黑市的这些恶人都是力猛凶悍,身经百战,可空手搏虎豹之人。 命令一出,狂吼着,迸发着力量,冲向慕容黎。 慕容黎眼中透着无尽的杀意。 若再迟些,即便十万人殉葬,也换不回巽泽一颦一笑。 龙有逆鳞,触必死。 他们在撩拨他天人一线的怒火。 上一个想触碰巽泽的晏翎,已经死得连渣都不剩,黑市,无止境践踏着他的威严,毁他的人。 他是慕容黎,是那个踏着万人枯骨登上顶峰的人,千军万马都闯过,何惧这百人布阵。 只不过这些人,不是普通人,他们曾经也在江湖上闯出赫赫威名,他们的武功虽称不上一流,也几乎是三流境界,合力而攻之,慕容黎毫无胜算。 团团围住慕容黎的恶霸,全都飞身窜起,向慕容黎扑了过来! 他们的打法悍烈至极,竟全不畏死,施展的剑法也酷毒至极,宛如毒蛇抽动,一旦出手,便一定要咬下对手一块肉来,就算慕容黎将自己一剑斩成两段也在所不惜。 他们要慕容黎的命,施展的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慕容黎震惊之下微一犹豫,凌厉的剑风几乎刮到了他的肌肤上。 前后左右,都被剑风封住,慕容黎已无处躲闪。 清光一荡,灵犀剑刺了出去。 宛如在慕容黎周身刮起了一阵微风。 微风拂印,立时,一个偌大的虚符从剑身上轰然爆出,那些凌厉刺过来的剑风,不由得都是一偏,就见慕容黎的身影疾旋起来。 恶徒手中的剑也不自主顺着慕容黎旋转的方向荡去,武器都是一震颤动,他们手腕一麻,长剑几乎脱手而飞。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运转内息,全力稳住剑势,正在这时,血腥炸开,灵犀剑快如闪电划过几人咽喉,慕容黎抓住这个间隙,身形如流云般从血泊中飘了出去。 林霸天一凛,慕容黎身影来得如此之快,掠向的方向,正是他。 他大喝一声,流星锤势如山崩,刹那间沙石横飞,厉卷成一道巨大的狂风旋涡,向慕容黎猛击而下。 林霸天功夫走霸道,刚猛一路,他引以自豪的内力,对付慕容黎这种瘦小纤弱的,一锤下去铁定血肉横飞。 令他震惊的是,乱木,地面被砸成渣,慕容黎不闪不避,直掠而来,双目中尽是锋芒,竟然在流星锤落地之前就已贴近他身侧。 那雷霆之势来得太过迅速,林霸天想不到,其他人也想不到。 猛然,鲜血飞洒而下,林霸天惨叫一声,掌心剧痛,竟被灵犀当场贯穿,再也握不住流星锤的铁链。 慕容黎不容他有思考反抗的余地,灵犀剑逼住他的喉头,冷冽的杀意沿着剑锋透了过去,刺得林霸天一阵疼痛。 擒贼先擒王,慕容黎一直懂得这个道理,减少不必要的厮杀,又可争取时间,也是以命搏命。 “退下。再上前一步,就给你们林老大收尸。” 慕容黎锐利的目光宛如利刃,扫视全场凶残恶徒的怒意。 “林老大身娇肉贵的,既是为了杀我保命,我可以既往不咎,以你的性命换我的人,不知林老大答不答应?” 林霸天仰天狂笑,完全不在乎要害在灵犀的锋芒之下,也不在乎裂开的手掌之痛:“我林霸天噬血杀人无数,岂会受你的胁迫?” 慕容黎剑势一吐:“那你就死。” 剑刃的锋芒点在林霸天肌肤上,林霸天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慕容黎那坚定如斯的杀心。这让他嚣张的气焰终于感受到了压制性的恐惧:“慕容国主要知道,你杀了我,不但见不到你的人,甚至踏不出黑市十步。” 慕容黎看都不看他的那些气焰嚣张的手下,冷冰冰道:“那又怎样?本王踩过的尸体可以将你黑市堆成山,本王不在乎添几条人命垫背。” 林霸天面色倏变,一个凭一己之力复国的人他确实不应该小觑。 若说他恶事做尽,慕容黎就是心狠手辣,且城府极深,狠辣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心中升起了一阵胆寒:“不是我不交人,而是人到了四大淫邪手中,连我都没有办法讨要回来。” 四大淫邪。 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慕容黎的心,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你供奉的人,一定不会看着你去死。” 他猛然扯过林霸天,灵犀却没有回撤,林霸天猝不及防脖颈肌肤被刮出一道极深的剑痕,还好没有割中要害,却也让林霸天产生出死亡般的恐惧。 慕容黎看着流淌的鲜血,那是凌虐的恨意。 一字一字道:“带本王去。” 林霸天当然愿意带慕容黎去,因为四大淫邪才是整个黑市的王牌。 * 鬼门,只有恶鬼才能呆的地方,哪怕不是鬼,进去出来,也成了疯鬼。 阴霾笼罩着一片苍凉的白色。 耸立的石壁上,两条巨蛇破壁而出,盘旋交环,形成一块狭小的弧形间隙,蛇头大如栲栳,四枚九寸余长的利齿森然凌驾在身下的间隙之上,利齿末端各挂着一条腥红的锁链。 这是一个极为别致的枷锁,致使身子两侧卡在蛇身间隙中,方便凌虐之人前后夹击。 苍蓝色的人影正被囚禁其中。 巽泽。 猩红的锁链紧紧缠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他的双臂悬起,手臂的肌肤,一条条痛至抽搐的青筋暴起,仿佛即将在苍白的皮肤下爆破。 蛇尾将他的脚裸牢牢捆缚在石壁上,使双腿微微张开,蓝衫凌乱,露出膝下修长的小腿。 若隐若现舒开的春光,暴露于人前,最能激起人彻底破坏,疯狂凌虐的欲望。 不用说,这是林霸天的杰作,供奉的四邪,是最冷血,最暴虐的妖怪,这样一丝不苟的凌乱与春光,能激发四邪最大的狂躁。 巽泽长发披散,挡住了他大半的容貌,长发的阴影时明时暗,半掩住他的下半张脸孔,看上去异常的消瘦,皮肤更是苍白如纸,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若不是胸膛起伏不定有微弱的气息,贪嗔痴妒四人都要以为眼前的已经是个死人。 贪围着巽泽转了一圈,上下看了几眼,毫不掩饰他心头的冲动,道:“老二,老三,老四,你们看怎么样?” “扒了,让我验验美人骨。”嗔扶上巽泽衣襟,一把扯开,双掌印在巽泽琵琶骨上,来回抚摸,“硌手,骨头里面有东西。” 浓烈的血腥扑鼻而来,巽泽的肌肤一片暗红,锁骨钉钉住的骨骼关节处,一滴滴冰冷的血液淌下,完全染透了原本如玉的肌肤。 痴脸上立刻浮出疯狂的笑容,伸手探去,指尖蘸着一片暗红,将那暗红的血液深深送入口中。 腥甜的滋味让他全身神经异常兴奋,欲望喷薄而出,张着血盆大口扑了过去,一口啃住巽泽肌肤,尽情吸食血液。 “滚……” 声音尖锐,短促,破碎,毫无语调变化,仿佛喉结破碎的裂响。 巽泽睁开眼睛,血红完全覆盖了瞳孔里原有的秋夜星辰,血色中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有几个模糊的影子,张牙舞爪般在身前徘徊,用那恶心至极的肉身渗入他血脉深处每一缕厌凡的灵魂。 蛆虫挖骨般令他精神恶心至糜烂。 他忍着骨骼的剧痛,脑髓的昏疼,胸口剧烈起伏,用尽全身力气,嘴角才牵出这么一个字。 滚。 他在极力挣扎,却只晃得锁链发出一些轻微的细响。 生涩的声音划破耳膜,嗔放声狂叫:“他让我们滚着玩,我们偏要竖着玩。” 贪:“滚着只能一人玩,竖着可以四人一起玩。” 妒:“竖着也可以滚来滚去。” 痴在巽泽身上吸足了血瘾,抬头,咧开嘴,从猩红的口中拔出一支四五寸的长钉,怒道:“滚什么滚,老大,老二,老四,他身上有暗器,差点磕断了我的牙。” 妒咦了一声,接过长钉看了看,手掌顺着巽泽锁骨骨骼往下摸去,在每一块骨骼上都似乎顿了顿,道:“老大,老二,老三,这个小子好像功夫很不错,几乎在身体外面看不到内息了,暗器就藏在每块骨骼里。” 双掌还停留在巽泽琵琶骨上的嗔脸上露出疯狂的怒意:“怪不得这美人骨硌手,他竟敢藏暗器伤老三,竟敢冒犯鼎鼎大名四大高手!” “待我把他藏的暗器悉数拔尽,如此,再从脸开始舔着来。” 他掌心猛然翻起,乾天真气如山岳崩崔,两掌威猛至极排空击了出去,印在巽泽后背骨骼上。 就听骨骼炸裂巨响,巽泽一声大叫,叮的一声,数枚锁骨钉从胸前飞出,打入对面石壁上。 痴闪开从眼前飞过的长钉,似乎觉得甚是好玩,急道:“老二住手,我也要拔。” 森森然的蚀骨掌风,汇为江河,奔涌而出,印在巽泽胸膛上。 立时,巽泽后背骨骼中,又飞出数枚长钉。 两掌印在身上,巽泽气血倒腾,喷出一大口鲜血,骨骼还在两掌力道中嗞嗞错位交替,比起经脉尽断更让巽泽有立马撞死的冲动。 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若不是被锁链缠住手腕强行束缚住,身体就要如游丝一般委顿下去。 “好了没有?老子胀得慌,等不及了。”贪宽大粗鲁的手扯开巽泽遮面的长发,长长的指甲从额角刮下,炽热的手掌箍住巽泽下颚,强行抬起来,看那苍白带血的面容。 他眼中喷出难以抑制的浴火,吐着舌头:“还有几分姿色,林霸天真会选人,一会儿都轻点,别把他弄死了,这个人,我要永远扣下,让咱们兄弟每日都爽翻天。” 说着不由分说将要舔上去。 一阵若有若无的铃声在石壁上响起。 贪的动作顿住。 被打断浴火,眼中喷出火一般的暴虐:“老四,出去看看,是谁闯了咱们地盘,若是姿色可人,抓来一并让兄弟过足饱瘾。” 罪恶与残忍渗入妒的血脉中,他应了一声,扭过身子,眨眼便消失不见。 痴贪婪的目光锁住巽泽透着暗红的肌肤,抹着巽泽嘴上的血液,似乎血瘾又在心头作祟,急道:“老大,要继续不?” “继续。”贪哈哈大笑,早已忍耐不住,一把扯断巽泽腰带。 凌乱不堪的衣衫落地。 巽泽的身体在刺痛中突然一震,腕上锁链发出一阵碎响。 * “林霸天,你身旁这个小子细皮嫩肉的,好像很好吃的样子,老大说了,若是姿色可人,一并玩起来那才叫过瘾。” “正是送给四邪的美餐。”灵犀剑控制下的林霸天听到妒的声音,已稳如磐石,再不畏惧慕容黎,放声大笑,“四邪可要接好了,都是些狠辣阴毒的角色。” 慕容黎脸色骤变,在听到那个宛如来自地狱的声音时已感觉出不妙,剑势一吐,怒气与杀气撞击,正要立刻削了林霸天的脑袋。 就在这时,一道阴邪至极的掌风从天高烟云中升起,凌空一劈。 慕容黎感到全身宛如被风吹过,微微有些发寒,然后,他看到一张恐怖至极的脸。 并不是说这张脸长得畸形丑陋,而是这张脸的出现,让人有种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厉鬼的恐怖。 慕容黎是不信鬼神的,但是这一刻,遍体生寒,让他真切的感觉到自己正处于厉鬼的阴爪下,下一刻就要被撕裂成片,抽骨吸髓。 罪恶与残忍出自天性,早已渗透了那人每一寸肌肤及可观的外表。 慕容黎根本来不及应对,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已贴到他眼前,利爪如钩,向他的咽喉抓来。 电光火石之间,慕容黎只得撤回灵犀,向妒的利爪刺去。 长爪不避不闪,如金刚般抓住灵犀剑刃,紧接着一道狂烈的真气沿剑身卷来,震得慕容黎虎口剧痛,灵犀几乎脱手而飞。 妒另一只手犹如毒蛇,缠绕而上,眼看就要触及慕容黎肌肤,霎时,灵犀震出一声清鸣,陡然炸开一团清光。 那清光瞬间涨大,是八卦中的巽风符印,亮在白昼之中,刺在妒的眼里。 妒眼中露出极为惊恐之色,倏然抽回手,被清光符印冷气一弹,身躯凌空翻滚,落地后退十步才微微稳住身形。 这瞬息之间,林霸天早已从慕容黎剑下闪身,置身于安全的角落里,身边立刻围来了数十恶徒,护他周全。 慕容黎明白,那清光正是风尘子结的符印,危机时刻能护他一护,但并无攻击性,面对如此恶劣的高手,除了一步一血战,别无他法。 “好一招美人煞。”妒阴森森的直视着慕容黎手中的灵犀,他那初尝喜悦的心灵,被这剑的清光,狠狠的撕扯进了可怕的炼狱。 他也要把慕容黎拉进地狱。 “哥哥们正在享受美餐,你乖乖就擒,或可还能被温柔以待。” 狂烈的掌风瞬间暴起,如山崩地裂般压来。 慕容黎第一次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在颤抖,骨骼发出一阵碎响,他身躯也在颤抖。 突然。 鬼门中,传来声嘶啸,崩裂心房,毁天诛地的嚎叫。 那是被野兽极限撕扯,发出的最后哀鸣。 哀恸天地,血凄鬼神。 那也是巽泽的声音。 却在瞬间被掐断。 凄厉的嘶啸声仿佛在这一瞬间,让慕容黎的心就此陨落,永远沦为寂静。 泪化成血,被风吹起,洒入尘埃。 他,还是来迟了。 第31章 君子报仇 “这野兽般的叫唤,真是叫到我心坎里了,小子,一起来吧。”妒的掌风,丝毫不停。 山岳般的掌风,连灵犀剑的符印都无法抵抗。 清光巽风符在万钧雷霆掌力轰旋之下疮痍频现,光芒乱落,爆散在日色之下。 灵犀符没有抵挡完的掌力,重重击在了慕容黎头上! 金冠被震为两半,仙鹤簪跟着落下,长发瞬间爆散开来,鲜血从长发中渗出,滴滴坠落在荒凉的大地上。 若没有灵犀符消耗了九成功力,慕容黎当即就会毙命于这乾天神掌之下。 慕容黎倒下的瞬间,用染满鲜血的手指撑住了大地,宛如撑住万物苍生,维持着王必须有的尊严。 宁死不辱。 属下为林霸天搬来了椅子,林霸天好整以暇坐在上面,成竹在胸般喝酒看戏,酒液淌到伤口上,他疼得叫唤起来:“四邪,这个小子身份地位可不一般,玩不起。把他杀了,以后四邪要什么样美人我上天入地都给四邪弄来,但是若放虎归山,以后可就没有咱们的逍遥日子。” 妒急不可耐搓搓手:“好嘞,虽然舍不得,但是一个哪抵得上美人数个。” 良久,慕容黎轻轻拾起仙鹤簪,缓缓站起。 站在冰冷血色中,握着仙鹤簪散发出的一团血光。 “今日之辱,来日必还。” 无论鬼门里发生了什么,那是巽泽在受万般摧残,他一定,一定,要闯进去。 哪怕迎来的是天人永隔,他也要带着他回家。 他只要他活着,其他一切都可不计较。 灵犀重回慕容黎手中,指向妒。 是帝王正气指向豺狼当道。 妒骤然一惊,目光凝住在慕容黎身上。 仿佛那睥睨天下的绝世风华,任何威严,都不能凌驾其上。 这让他无比恼怒,誓要征服这个人的心。 要用毁天灭地的力量,让他屈服。 天风飞舞,天雷轰震的下一掌即将挥出。 突然,鬼门石门轰然爆开。 一道人影连悲啸都未发出,血肉之躯将石门撞开来,飞砸到妒的脚下。 立时,伏地呕吐,似乎要把五脏六腑,肠肉血腥全都吐出来。 那是四邪的嗔,宛如瞬间抛回到十年前那个梦魇,经历了最惨烈的炼狱。他抱住妒的脚,一退再退,一面退,一面惊恐的喊道:“老大被他撕了,老三被他吃了。” 变故陡生,一阵恶寒从每个人心底深处升起,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高悬在碧蓝天幕上的太阳,就在这一刻,红得宛如滴血。 鬼门大开,世当戮灭。 巽泽站在黝黑的鬼门中,看着咫尺之外的光明。 鲜血如飞花落叶,洋洋洒洒,他站在血雨中,尽情享受着用仇人鲜血的温度洗尽铅华。 温润腥咸的液体,沾湿他披散的长发和凌乱飞扬的衣衫,犹如在复仇中沉沦的神明之子,将自己清俊的容颜,高绝的武功和心中的善良,眼中的温度一并交给了妖魔。 众人惊骇发现,那飞洒半空的鲜血并非来自他身体,而是从贪扭曲挣扎的躯体中,大片大片洒下。 巽泽一手举着贪鲜血飙洒的躯体,一手扶在自己脖颈处,拔出了一根寸余长的锁骨钉,就是这根锁骨钉,封住了他哑穴,让他不能发声,痛不能嘶,愤不能啸。 啪的一声响,长钉被握成了一团尘埃,爆散。 他鲜血染透的面容上浮起一个微笑——弑尽众生的微笑。 “我本想淡泊江湖,奈何踏我于贱泥,我本想自在自得,奈何噬我血,污我身。你们怕是忘了,是谁挥剑便能荡万丈惊涛,是谁挥手便可遮云蔽天。” “怕是忘了,谁才是这个天地的主人。” “论造万般杀戮,谁能与我比肩。” 魔王的厉啸回荡整个黑市。 然后,他将那具躯体向空中一抛,内力一震,撕成满天血肉。 这一刻,同样撕碎着所有人的灵魂,他们脑袋跟着抽疼,不敢抬起,眼睛不由自主落地,却惊骇的发现,巽泽的右脚,踏着一颗血迹斑斑的黝黑残物。 他们猛然想起嗔惊骇的惊叫,老三被他吃了。 一个令所有人头皮发麻的念头骤然浮起,宛如顷刻明白了那颗鲜血淋漓的黑物为何物,还未及发出惨呼,巽泽嘴角的微笑转变为无尽残忍,脚上用力。 嘭! 黝黑之物立时稀碎,黏黄液体淌开,滚落出来两颗斑白的眼球。 瘆得每个人呼吸都几乎停止,再看整个鬼门,布满血淋淋的碎尸,那是痴的尸体,万段成渣。 被巽泽徒手撕碎,没有留一片完整。 连五脏六腑都撕成了渣。 此刻的巽泽,形如枯槁,容若艳鬼,早已化身为魔,屠尽一切生灵的魔。 那声惨叫,是他撕人的惨叫。 黑市恶徒被这一幕吓得瑟瑟发抖,灵魂出窍般慌忙逃窜。 林霸天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饶是他们恶事做尽,也从未见过如此丧心病狂的血腥场面,五脏翻腾,跪地疯狂呕吐。 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再没有。 * 慕容黎带着锥心刺骨的痛,走向巽泽。 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利刃穿心的痛。 一向温柔淡泊的巽泽,何以怒焰滔天,不用想都知道。痛在巽泽身上,也是剜在他心底。 巽泽魔焰愤然扫视全场,森寒阴邪的目光没有一丝变化,并未在慕容黎身上停留。 宛如——慕容黎也不过是即将被分尸的蝼蚁。 再没有昔日奔向慕容黎的柔情——阿黎。 是不曾看到,还是已不认识? “阿巽。” 慕容黎踏在血泊上,轻轻呼唤。 巽泽岿然无动,阴邪的眸子凝视的,却是无尽的虚空。 繁华,倏然变成冰冷。 就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慕容黎的心房,他无法逃,无法躲,无从避免,心就被捏成粉碎。 “阿巽。” 慕容黎又喊了一声,欲向巽泽伸出温暖。 巽泽的手中,却握着仇人的血。 满掌冰凉。 周身剑芒隐然而发,那是隔绝一切凡俗的愤然剑气,在慕容黎脚下灼烧出道道裂纹。 再向前一步,他连他一起斩于剑下。 然而,慕容黎绝不肯退缩半步,执着地向他迈步,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这个傲岸的王者,为他心爱的人,撑开一寸天空。 魔威浩荡而出,凛凛面对着向他走来的人。 那隐约走来的人,带着满身残阳的血色,带着仗剑神域的悲怆,也带着一片初春的温柔。 没有杀意,有着熟悉的味道。 巽泽感到迷茫。 他血红的瞳眸看不清事物,看不清慕容黎,只看到模糊无比的血色。 他忍不住轻轻唤出:“阿黎?” 模糊的人影点头:“是我。” 满空魔焰倏然消散,巽泽抬起消瘦的五指,虚空挡住慕容黎眼睛,挡住血腥的场面:“阿黎,不要看,脏。” 纵然他堕入地狱,藏于污泥,也不愿他视半点尘垢。 慕容黎偏头,从他掌下轻轻将脸移开些,看着他的眼睛:“不怕,血腥是仇,带来的是快意,不是压抑。” 巽泽的手一动不动:“刚才是不是吓到阿黎了?” 慕容黎摇头,眼中满是创伤:“阿巽,你瘦了。” 巽泽将手撤回:“并非,只是未及修颜。” 慕容黎散乱的长发遮住了脸上的悲怆,却只为巽泽拂开乱发,擦拭巽泽眼角的鲜血,那么凄楚,让人不忍见睹:“阿巽,你的眼睛……” 巽泽:“暂时的……模糊。” 仙气散尽,五识衰退,精气枯竭,他拥抱他的时间本已不多…… 他却总不辞而别,令每次的相见都生死难料。 慕容黎猛然叩击灵犀剑三下,一把握紧巽泽满掌冰凉,忍不住眼眶湿润:“我从来不需要你做我无往不利的矛,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活着。污泥满身又如何,我愿与你一起下地狱。” “懂吗?阿巽。”他加重了语气,“无论是怎样的你,都是我最在乎的你,容不得旁人欺你,辱你。以后若再擅自主张将本王送走,独自面向强敌,面对死亡,那本王便三军压境,你走过哪里,本王便屠到哪里,哪怕入地三寸,本王也要掘地三尺。” 巽泽:“主不可因怒而兴师。阿黎是君王,所思所行当三慎,不可因一人负天下血屠千里,我不愿阿黎成为后世口诛笔伐的暴君。阿黎,不可为我而战。” 君王不可为他而战,他却只为君王而战。 “本王不可为你而战,你却要为本王冲锋陷阵,浴血满身吗?”慕容黎咬着唇际,带着寒冷的芳香,“你要本王做仁德爱民之君,可本王若连你都护不住,又如何爱民,拿什么去爱民?阿巽是不一样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为了你,本王不怕山河破,不惧天下崩。” “阿巽若觉得本王三慎不够,就应该好好待在本王身边,督促谨醒本王的一言一行,而不是让本王将国家大事抛之脑后,千里奔行,只为再与你携手。” 巽泽呆了呆,目光好像坠入冰冷的黑暗,并不回答慕容黎。 这让慕容黎的心像刀刻一般疼。 哪怕一开始他对他有利用之心,他也不曾用冰冷面向他。 “阿巽。”鲜血不住的从慕容黎长发中淌下,他毫不在意,只看着遍身浴血的巽泽,似在哽咽,“你是唯一的我宁愿用整个瑶光,整个天下都要换回来的人。你说过生死不负,你说过仙人不打诳语。本王既许一人以偏爱,也愿尽余生之慷慨,不管前路如何,跟着我,寸步不许离开我,明白吗?” “阿黎。”巽泽开口,“他们伤了你。” 他一直温柔呵护不忍令片尘沾染的人,他们竟敢伤了他。 慕容黎:“那个老怪物武功阴毒,我不是对手。” 巽泽从慕容黎手中拿过仙鹤簪,没有半点情绪。 “阿黎向来运筹帷幄,一定是太着急了,才没有时间做周密部署。一个人,一路闯进来,必是受到了许多阻碍。” “山为刀,水为剑,山水迢遥,见你无碍,心便足以。” “他们伤了你,我要他们死。” 巽泽用仙鹤簪将慕容黎凌乱的长发挽起,消瘦的指骨抚在慕容黎脸颊湿润的血迹上,一滴泪水从他血红的眸子中缓缓流下。 他知道他急急忙忙闯敌营,不顾生死,都是为了他,他再如何说不要为他而战他也不会答应的。 “阿黎,疼吗?”他轻声道。 “不疼,阿巽疼不疼?”慕容黎倔强的摇了摇头,不止身体疼,他的心更疼。巽泽手腕被勒的道道血痕,以及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口让他揪心般疼。 “阿黎不疼,我便不疼。” “那回去的这一程,便由本王护阿巽。”慕容黎转身,迎着林霸天众人,把巽泽护在自己身后,眼中异常坚定。 是死是活,这一次,他就要站在他前面,为他挡风霜,拔荆棘,诛逆贼。 “阿黎不让我做你无往不利的矛,但我永远是阿黎手中的剑。”灵犀剑滑落至巽泽掌中,耀出一道匹及日色的清光,鲜血滑落嘴角,也只是将目光投向那群肮脏的人类,硬骨傲立于天。 与慕容黎并肩:“顺你者昌,逆你者亡。” 巽泽宛若神仙中人,一举手一投足威严自然而出,已不是他们投降就能不死的了。 林霸天立时脸色大变,一面后退,一面向嗔妒两个怪物询问:“四邪对此人做了什么,怎会令他突然功力大增?” 嗔缓了片刻,也不似方才那么恐惧了,当即调息内功,道:“他骨骼里插满暗器,那暗器铬手,我们就把它都拔了。” 锁骨钉,拔不得。 青面人善意的提醒,实乃温柔一刀。 林霸天脸色难看至极。 这时,跑来一个恶徒,鬼鬼祟祟在他耳边低语。 听完后,他猛然止住后退的脚步,看着巽泽,突然大笑:“原来是血亏的回光返照,锁骨钉封修为乃是修仙最大的禁忌,封时元气大伤,心智受创,拔除后却能激发身体最大的潜能,令所学修为在瞬间爆发。天下第一,这便是你以前所向披靡的剑术吗?万邪不侵,鬼神莫测,确实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抵抗得了的。” “但是。”林霸天面色,恢复凶狠至极,“禁忌一旦施展,耗血殒命。轻则堕入魔道,重则不出三刻,便会经脉逆行,爆体而亡,从无一人例外。锁骨钉钉得越多,爆发的力量越强大,却也死得最快,你每块骨骼都被钉了锁骨钉,已然达到人类承受的极限,自然力量非同凡响。但也只是昙花一现,骇人片刻。而你那开始寸寸斑白的长发是否就是经脉已经逆行的征兆?” 慕容黎骤然一惊,已然明白巽泽突然天下无敌,其代价的惊骇。 他猛然转向巽泽,巽泽流泻的长发在冷风中扬起,墨丝被轻轻吹散,宛如吹去了生命之树上的最后一片绿叶,露出那缕苍白,苍白到几乎透明。 慕容黎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揉碎了,指骨已捏出了无尽恨意:“阿巽,谁做的?” 没有人知道,慕容黎的痛究竟有多深。 若当真看着巽泽像那两个怪物一般爆体而亡,那是何等摧断肝肠,那一刻,才会真正疯魔。 但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阿黎,听我说。”巽泽握紧慕容黎的手,他的手冰冷,“水云间的小二是婴矦族人,为复仇而来,阿黎出去以后,若壬癸有反心,务必斩草除根。陌香尘无意中得到了仙门中人的修为,阿黎不是对手,伺机再动,不要与他硬来,他除了要杀我,还想借我的手除去那四个老怪物,所以将修习禁忌用在我身上。” 他带着天空般的温暖,柔声道:“在阿黎平安出去之前,我都会好好的。伤了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他依稀感觉到慕容黎双肩不住颤抖,萧索苍白般的绝望,突然璀璨一笑,眼波如春水,轻轻捧起慕容黎脸颊:“什么经脉逆转,爆体而亡,我才不会死得那么丑,别听那老小子瞎扯,他这个时候说这些无非是攻心之术。我经脉尽断都活了过来,陌香尘不知道我命硬,地府不敢收,弄巧成拙罢了。他就想让阿黎亲眼看着我死去,我偏不如他所愿,阿黎,听我的,乖……” 乖? 宛如在哄赤天虞。 慕容黎不知怎的,终于黯然一笑:“……” 林霸天此时并不急于动手,他想等时辰,然后不费吹灰之力收尸,悠哉道:“黎泽阁阁主,三刻已过两,你还有多少气数可熬?” “杀你们,何须一刻,倒要谢谢你的那位精诚合作者,让我重拾修为,傲然挥剑。”巽泽春水般的眼波收回时,已化为一柄利刃,一寸寸凌迟着林霸天的灵魂,“本阁主就算逆行经脉,你也不过是我瞬间就能劈为两半的蝼蚁。” 林霸天身体一阵抽搐,窒息般的恐惧贯穿了身体,巽泽眼中是血色,也是暴虐的寒芒,他相信,此人的剑,定能瞬间将他劈断。 他暴躁的吼向嗔妒二人:“四邪不是四大高手,从无一败吗,因何见到此人竟紧张得发抖?” 嗔宛如毒蛇厉声:“林霸天,黑市丧尽天良,也不及此人穷凶极恶的十分之一,他发起凶来,比恶魔还可怕,人尚可对付,可他不是人,我们四个小鬼如何敢向魔挑衅。” 他看看巽泽,往后退了几步,妒也跟着退了几步。 林霸天怒道:“原来要对付凶狠之人,便是要比他们更凶狠,阁主好一招凶狠手段,让我的人紧张成一滩烂泥。” “他们紧张是对的,就算是再来个不败神话,也未必能让我屈服,何况他们只是曾经的,四条野狗。” 巽泽伫立在暮色下,垂照着天地万物,灵犀剑那清澈的剑意卷起,化成一道深浓的剑光。 要杀人吗? 被野狗咬了一口,太过晦气,不过既是疯子,计较过甚反倒自己不如疯子,但是伤了慕容黎的人,必须杀。 总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他看着林霸天,面容上展现了一个惊人的残酷:“凶狠吗?” 那是最明锐的剑,破碎所有徒劳的抵抗。 林霸天身体一阵抽搐,但是他不能退,退就等于败了。他收缩着目光,似乎要看透巽泽内心深处的弱点。 良久,他抓住了唯一的机会,紧紧盯住慕容黎:“慕容国主,挥剑大杀四方固然爽快,但也不过是提前耗命,令那一时三刻加速,经脉登时逆转。就好比一个容器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力量,却还要往里面使劲加塞,只能令它支撑不住瞬间爆破。” 慕容黎眉峰一动,猝然握住巽泽,同时握住灵犀垂照天地万物的剑意。 拉入他的怀中,收回所有杀意。 极限有瓶颈,是真是假,他不能赌巽泽的命。 第32章 双人合剑 “等。” 慕容黎拉紧巽泽,轻轻道,“林霸天自知不敌,正在消磨时间,耗那一时三刻。我们便陪他等下去。” 林霸天所言非虚,巽泽若再次强行使出无敌的剑气,乃是与死神签订契约,再无回天之术。 但若等到那一时三刻到来,他仍会经脉逆行,爆体殒命,更不能护住慕容黎。 慕容黎要拖延时间,巽泽却没有时间可耗:“阿黎,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林霸天此时危言耸听,证明气势已衰,正是杀他出去的好时机,一会若那两个怪物回神过来,再有其他恶徒增援,一拥而上我们就难上加难。” 他许诺过,哪怕黄土白骨,也护他百岁无忧。林霸天正要耗死他再杀慕容黎,此刻关键,已不容他在等,修长的指尖,光芒隐现。 长风散去,分外清冷。 光芒陡然一振,慕容黎袍袖一拂,宛如清风明月般拂去了漫空风华。 “杀肯定是要杀的,只不过他尚未动手,我们缘何要先消耗体力。” 巽泽收了剑意,眼角露出一丝深思之色:“等援助?” 慕容黎独闯黑市,只因救巽泽迫在眉睫,耽误不得,但即便时间紧迫,以他缜密的心思,也不可能全无准备。 他缓缓道:“只是不知道北风留下来的兄弟们能不能打。” “能打是能打,事后北风可能会找本阁主哭丧。”巽泽悠悠叹了口气,再看慕容黎,眼眸已充满笑意,“原来阿黎找上了永夜楼。与我真是心有灵犀,永夜楼出动,定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难道……”风将慕容黎的凄清吹走,带来一丝自信,“小杜?” 巽泽轻声道:“小杜要约我喝酒,我想着他若死在地宫里,我就没有免费的酒肉可吃,便随手刻了个永夜楼引路图的石头给他。永夜楼是最顶尖的娱乐窝,又是所有身份都透露不出去的地方,正好隐藏行迹,不惹人注意,比任何地方都安全。况且他们从地宫里爬出来,身心疲惫,去永夜楼消遣,豪赌一番,最能放松身心。” 永夜楼不是菩萨庙,它是销金窟,消遣豪赌把家当输在永夜楼才是真理。 慕容黎已然心领神会:“所以你答应将那批武林人士的财截给北风,北风才心甘情愿做本王的临时护卫?” 巽泽嘻嘻笑道:“舍财消灾。我这是救他们的命,不算截他们的财,一举两得的好生意,北风算得比我还精。” 这话要叫陌香尘听到,铁定震毁他三观,都上杆子送死了,临死前还要去坑别人一把,简直道德沦丧。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能说巽泽本性不坏。 毕竟他确实救了那群武林人士,让他们舍点财就当报答恩情了,理所当然。 反正他也不是君子。 “黎泽阁众人实在不太像你的属下。”慕容黎叹息,能为巽泽上刀山下火海的唯有南风,其他都是利益,可这世间,再无南风。 “他们是我俩的属下,也是他们自己,做好了自己,才能做好属下。”巽泽微笑,“阿黎可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来?” 慕容黎摇头:“送信到永夜楼,再从永夜楼赶过来的脚程,我拿捏不准,或许还要一时半刻。” 巽泽突然扶额:“可能不止一时半刻,他们不知道我修为的事,说不定会先去吃顿好的,再不紧不慢走着来。” “……”慕容黎蹙眉,这便是你培养出来的……人物? 巽泽笑了起来,轻轻抚平慕容黎眉峰:“不过有小杜,小杜喜欢你,还喜欢我,一定会飞奔而来。” “所以一会儿来的不会是永夜楼的人,只会是小杜?” 黎泽阁的弟子也非君子,巽泽或许只是让那群人去赌博消遣输些钱财,但慕容黎手书让弟子们前来黑市策应,他们必定会从中耍计让那群人先来拼命。 无人知永夜楼与黎泽阁的关系,任何消息只要以贩卖的形式传出去,都不会被怀疑。 “借人打前锋,他们来断后。” 不是断后,而是能借别人出手他们就会无事高高瓦上坐,保命要紧。武林群豪不仅给了身家,还得前来拼命,甚至觉得大义凛然。 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看他笑得欢脱,慕容黎也忍不住嘴角上扬:“小杜确实是意外惊喜,我也给你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二人刻意压低声音,林霸天跑得远,听不清楚,只见二人说着便笑容满面,完全没有等死的焦虑,不由得一凛。 他消磨时间等巽泽爆体而亡,再杀慕容黎。对方岂非也有可能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那是心智近妖的慕容黎,独闯黑市陷自己于危难,不留后手说不过去。 对峙慕容黎,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 林霸天眸子冰冷,已然明白慕容黎将计就计,心头泛起一阵暴躁,对嗔妒二人道:“四邪兄弟情深,想必不会让二邪含冤九泉。我方才已仔细观察过那人,他那无敌的力量有缺陷,数个时辰之内只能施展一次,他方才已动用过力量,此时元气大伤,再无法施展出惊天的剑术,正是二邪报仇的好时机。” 嗔妒狐疑的看着巽泽,回想巽泽不一鼓作气厮杀他们,莫非当真有蹊跷? 林霸天:“若是错失良机,等他能施展剑术的时候,二邪左右是伤过他的人,也见过他杀人的残暴,只能比兄弟们死得更惨,何不趁此良机把他毙于掌下。” 妒转眼看林霸天,已开始摩拳擦掌:“此言当真?” 林霸天饶有深意:“不然凭他惊人的力量,杀你我本就易如反掌,为何迟迟不动手?” 嗔疑惑:“为何?” “……” 果然,疯子有疯子的好处,说了下半句早已忘了上半句。 林霸天不厌其烦道:“因为他此刻毫无力量,只要二邪对着他天灵盖一拍,他就会脑袋开花。” “脑浆迸裂,岂不是美滋滋。” 两个老怪物阴邪的笑着,已经忘记了方才的恐惧。 巽泽正准备问慕容黎有何惊喜,就见嗔妒二人飞闪而来,乾天真气塌天盖地一般迸发,两道狂悍至极的气息顿时汇为江河,奔涌而出。 “不好,老怪物要出手。”巽泽拉慕容黎于身后,运剑如风。 慕容黎皱眉,巽泽蓄而未发的剑气氤氲流动,却像是能灼裂他的心:“阿巽,别出手。” 巽泽手中灵犀微微一抖,他知道慕容黎在担心什么,他也无法回应。 护他这一刻,就护不了永远,想护他永远,却要护住这一刻。 “弟子们赶到之前,我尚能应付,阿巽,为了我,不要再强行运功。” 慕容黎身形一动,从巽泽手中持灵犀在手,剑芒吞吐,迎向嗔妒二人。 “阿黎,他们在十年前就从无败绩,武功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你哪怕拼尽全力也伤不到他们片角。” “即便如此,若让本王看阿巽运功殒命,本王又如何独活?”清光一闪,剑势夭矫,在长空中划了个半圆。 慕容黎目光冷冷盯着嗔妒二人即将狂卷而来的掌风,命令不容抗拒:“阿巽,这是王命,退下。” “什么退不退的,我何时听命于你。”触怒天颜的话化为一道淡淡的柔情,一起握住了灵犀剑,“阿黎十万斩阎罗的气势,地府阎王见了都得跪下,哪里敢收我。” 凡是死了的玩笑,慕容黎都没心情和他玩笑:“玉面修罗,本王堪当不起。” “那我当玉面修罗,阿黎做那九天谪仙。”巽泽爽朗一笑,“阿黎运功,招式随我而动,给他们来个梦花照影。” 慕容黎回望他,暖心一笑:“好。” 剑芒哧哧,向山崩海跃的掌风递去。 剑光黑芒之间,嗔妒二人冲天而起,森寒的剑芒,也迎了上去。 林霸天得意至极,有慕容黎牵制巽泽,那惊天地泣鬼神之威发挥不出来,正是可趁之机,二邪的武功他还是信得过的,要命起来是真要命。 二邪一冲二出,齐齐举掌向巽黎二人击来。 劲风凝而不散,灵犀一剑平起,微侧,让过了妒的掌力,不避不闪,向嗔当胸刺去。 朝阳一般的剑光,嗔不敢硬接,身子倒腾而出,借后腾之势凌空翻滚,一个转折,轰雷掣电的掌风又向巽黎二人击来。 剑招仍是平起,微侧,让过一旁妒的掌力,然后不避不闪,又向嗔当胸刺去。 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招,却是无论掌力如何变幻,都是让过妒的掌风,向嗔当胸刺去。 斗了数十个迂回,嗔妒似乎明白这剑招的诡异,看似简单无奇,实则千变万化,掌力融万力千钧,剑招糅合道家仙家诸多变幻,随掌而波,这般斗下去,百个回合,也分不出胜负。 而且频频发掌,耗损的是内力,久而久之,内息耗尽,则不败而败了。 二人心火怒烧,灵犀再次刺来,嗔怪叫数声,双掌一合,夹住了灵犀的剑身,慕容黎内力摧促,借灵犀灵气,剑芒骤然增发,暴射而出。 嗔脸色微变,猛烈的掌风,竟然有些阻挡不住这朝阳剑气。 妒脸上露出一丝揶揄的笑容:“脑袋还不开花,那就来个大的。” 一掌轰出,击到嗔的肩头,两道狂悍至极的气息如山崩海涌,照耀狂出。 剑芒有如银针一般狂乱爆炸,竟然无法再进半寸。 若非灵犀剑乃灵山神器,有灵力加持,早被掌风摧成万千碎片了。 四人上空都被狂潮一般的真气充满,惹天神奋怒一般,声势威猛至极。 * 就在此时,黑市内外暴起数百条人影,喊杀四起,打得一片鸡飞狗跳。 这些人不知从哪里猝然冒了出来,都是抡着武器大刀阔斧般杀得兴起,宛如蘸着一支浓烈鲜血的巨笔,在整个黑市挥出浓墨重彩的一划。 甚至有人兴奋大喊。 “盟主檄文,黑市林霸天及其恶徒数百者众,恶行昭着,怨念横起,买卖阴暗,残暴淫靡,行为令人不齿,坏武林侠义,为江湖道义所不容,今盟主替天行道,诛其恶心,天下凡心存道义者见此檄文皆可同江湖豪杰共歼之,檄文以血立誓,上呈日月,已昭天地。” 全然借正道的光发泄在龙栾宫底被暗器斩杀的憋屈,挟怨报复。 屠戮一旦开始,不杀个痛快誓不罢休。 心腹脸色凄惶拖着满身血迹跑来,向林霸天凄喊:“老大,武林盟主……盟主带人杀过来了,黑压压的人头,全都是那些帮派的,我们不敌……老大,兄弟们已折损过半,撤得七零八落。” “他们还高喊老大与晏翎沆瀣一气,设计密室宝库置他们于死地,怨气冲天的。” 这他妈什么跟什么。 林霸天怒火中烧,信心猝然瓦解。 他设想过慕容黎诸多援军的可能性,一是瑶光精兵,已关紧城门,插翅难进。二是黎泽阁弟子,但绝大多数在总部,远水不解近渴。三是一些零散的暗卫,已着人排查,半点接近不了黑市。四是有可能被雇佣的杀手死士,已抢先拿钱收买。 唯独没有想过武林盟主,武林群豪。 还是一群传言死在龙栾宫的人。 就在这之前,这群人与黎泽阁阁主还水火不容,为争宝库拼得血肉横飞。 他们竟活了过来,变成了援军,还反咬一口,这……怎么可能? 此时情况已不容林霸天多想,武林盟主率众豪杰杀来,有如飓风一般攻击,所过之处,几乎全被戮尽。 “吩咐兄弟们,今日不死,日后必东山再起。” 林霸天眼中寒光怒扫巽黎二人,凌空一个翻滚,向高处屋顶飞遁而去。 慕容黎巽泽已知林霸天要逃,但他们正在灵犀剑上做生死之搏,再也无法兼顾其他。 因为手上的压力越来越沉,两道乾天真气如惊涛骇浪,陷天裂地轰卷而来。 绝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战斗中,分心做任何事。 命运本就是不可预测的,林霸天这般小丑的人物,是绝没有机会在巽泽手下逃走的,可谁又能想到他挑这个时候。 跑得贼快。 巽泽突然心口一疼,这一疼直透骨髓,就觉一道潜劲沿灵犀剥裂振出,心神大震。 他若再不使用修为,这般靠曾经传给慕容黎的那点内力支撑,两人皆得丧命嗔妒合掌之下。 若非要择一人生存,那必是慕容黎。 巽泽如朝阳一般灿烂,粲然一笑:“阿黎方才所说意外惊喜,是什么样的惊喜?” 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逗乐,若非借灵犀灵力,慕容黎早已身心疲惫,吃力道:“你可知我们手上这柄剑叫什么?” 巽泽眼睛看到的皆是血红,模糊不清,杀人夺命凭的是高手练就的气息来感知外物,自然看不出手中这柄剑外观形态。 慕容黎道:“园林春到杳无踪,恰似灵犀一点通。” 巽泽不禁脱口道:“老疯子的灵犀剑?阿黎见过老疯子?” 老疯子?风尘子! 这下轮到慕容黎有些吃惊了:“他说他是你师兄。” “师兄?”巽泽显然对这个称呼感到惊异,不过下一秒他便喜形于色,“我是他祖宗,老疯子与我不共戴天。” 慕容黎怔了怔,突然,巽泽鬼魅一般掠上,闯入剑掌群山轰鸣的核心。 慕容黎猝不及防,就见嗔妒排山倒海的掌力,形成一团黑气,重重的印在了巽泽身上。 那黑气透体而入,不用想都知道,必然重创。 慕容黎大惊来救,又如何来得及,剑尖抬起,猛觉周身一阵酸软,刚才搏击嗔妒二人,看似轻巧,实则已尽全身之力,这时哪还能施展剑气回击嗔妒二人。 嗔妒阴邪大笑,开天辟地的掌力凌空卷动,又追了过来。 巽泽踉跄几步,回身抱住慕容黎,倒了下去。 第33章 灵山鬼医 “死了?” 嗔妒颇感意外。 这,太菜了吧,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揍扁。 他们开天辟地的掌力还没得以施展,哪能那么容易撤回,不管死的活的,掌风喷薄,依旧朝已倒地的二人劈去。 秋阳正烈,慕容黎抱紧巽泽,心宛如破碎般剧痛,欲要招架,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却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 “计出人心,没事,看我的。”巽泽声音宛如游丝,虚弱的伏在慕容黎肩上。 噗。 大团鲜血飞溅而出。 却是巽泽手掌沿灵犀锋利的剑刃三寸处,重重一握。 巽泽脸上的笑容依旧绽开:“召唤术。” 慕容黎禁不住惊呼,这大团鲜血爆开,犹如剁了五指,疼在他心底,已顾不得其他,抱着巽泽往侧边躲开掌风后猛然撕下一片衣角,执起巽泽鲜血淋漓的手,迅速包扎。 嗔妒咦了一声,灼热的掌风又化为一团火焰,眼看就要穿透二人的身体。 突然,天空一声巨响。 一道凛冽的寒风横掠而下。 烈烈秋阳,宛如瞬间冰魄,化为一柄月白色的冰之利刃,从嗔妒掌风的火焰中直插而下。 那是何等空灵的银冰,无论多强大的掌力,都在接触到它的瞬间,如微风般突然消散。 它并非杀戮之剑,却强极无伦。 甚至当它向嗔妒二人腾过去时,他们都无法抗争,只能默默的接受着它的裁判。 当场撞飞三丈之远。 风尘子火急火燎飞下,还未站稳,一声惊叫:“小风神呀小风神,你怎么就死了呢,埋瑶光还是灵山呢?” 巽泽将脸埋在慕容黎肩窝里,抬起被红布包扎好却仍鲜血淋漓的手,晃了两下:“让老疯子失望了,还有一口气,不用着急选墓地。” 风尘子看到那满手血腥,顿时慌了,立马从慕容黎怀里将巽泽的身体掰了出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毫无血色的唇,那火烧腥红的瞳,那犹如艳鬼的容,满身大大小小的创口和血迹快要被风干的褴褛。 每一处憔悴都几乎让风尘子暴跳:“你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眼睛怎么回事,是不是看不见我英俊的面容了?” 慕容黎:“……” 巽泽吃力的瞪大了血红双目:“看不到。” 两支冰针乍然骤现,还不及慕容黎反应过来便刺入了巽泽瞳中,血色顿时渐散出去。风尘子摇了摇手:“看到了吗?” 巽泽眨眼,惨兮兮的点了点头:“老疯子一如当年。” 风尘子顿时松了口气,毫无忌讳,就在慕容黎的面前捧起巽泽血迹森森的脸,含情脉脉:“都瘦成瓜子了,可心疼死我了。” 慕容黎眉峰一轩。 巽泽顿时抽搐:“别看瓜子……”他抖抖衣衫,抖抖头发,抖抖手,抖着血从风尘子眼前滴下,“看这里,血,是血,全都是血。” 风尘子放开他的瓜子脸,不屑:“又不是你的血,你紧张什么?” 巽泽开始委屈:“如假包换就是我的血,你最关心的我被人欺负了。” “咎由自取,谁让你散了仙气保他的?”风尘子瞥着慕容黎,傲娇道,“除了他,谁能欺负你。” 慕容黎只有深深的愧疚。 巽泽哀怨下去,继续贴紧慕容黎,给慕容黎安慰,他们之间不需要惭愧,看着风尘子继续哀怨:“我这么与世无争人畜无害的,没了仙气谁都能欺负我。” 他朝风尘子眨了眨眼,“你还不清楚吗?” 风尘子内心开始动摇:“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在赶来,谁让你割自己放血使用召唤术的?害我差点在空中就摔个跟斗。” 慕容黎:“……” “因为他们毫无人性的揍我,你再晚一刻我就魂归西天了。”巽泽突然捂住胸口,好似旧伤急性发作一般,疼得血泪模糊,一手指着还没爬起来的嗔妒二人,委屈得哽咽,“师兄,就是那两个老怪物,拜他们所赐,把我搞成这副鬼样子。他们噬我血,摸我身,我不干净了。” 他委屈无比,疼痛无比,泪眼汪汪靠在慕容黎怀中好像一只受伤将要殒命的雏兽,蹭蹭蹭求安慰。 慕容黎顺从似的轻轻抚平他创伤。 这一声师兄,叫得风尘子心神驰骋,兴奋异常,下一刻,灵力探入巽泽身体,却脸都寒了:“我杀完再来,等我。” 伤得这么重,摸了小风神,这还得了,风尘子瞬间冰封三尺,如飓风般闪了出去。 嗔妒二人才爬起,屁股上的灰还没拍干净,猝然眼前闪来一道银白冰魄,紧接着,冰魄入体,他们的血脉化成冰,被一寸寸冻住。 僵硬的身体使他们无法动弹,风尘子指尖冰魄诀再捏,他们的骨心处奏起“啪”的一声轻响。 两人惊骇,空灵之音。 冰裂。 死亡,顷刻到来,两个身体落地成渣。 冰渣。 没有一丝血,宛如那躯体,不过是风尘子在切割的生物碎片。 慕容黎震惊无比,小声道:“风尘子似乎说过,他不杀生。” 巽泽早已捂住慕容黎双眼,一脸坏笑:“不杀生,但杀畜生。” 小杜正好此刻赶来,大叫一声,根本无法直视这诡异阴寒的场面,一丝血迹都没有,最仁慈的杀戮? 他用力摇了摇头,欲将这一切从脑海中驱除。 心神还未镇定,风尘子的冰魄已指着他眉心:“这个呢,有没有打了你?” 巽泽:“我打过他。” 风尘子盯着小杜:“那你匆匆跑来找打吗?” 小杜心中涌起一阵不祥,感觉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被这个阴阳怪气打扮的陌生人溶解。 他急忙抱拳施礼:“先生且慢,在下是前来相助公子的。” 风尘子围着他转了转,指着还在另一边厮杀的众人,道:“那些人也是你带来的?” 小杜:“是的。” 冰魄耀着冷光,咚插到小杜脚下,风尘子阴阳怪气道:“打完后带着你的人退出去,不准接近我们。” “为何?我在这里可以防止那些漏网之鱼来偷袭。”小杜跳了起来,避过那支冰魄,不明所以,他就是跑来找两位公子的,凭什么让他离开? “因为我要施展禁天神术,不准有任何外人在场,你,他,他们都是外人。”风尘子见他还不走,直接上手,将他如小鸡般拎了起来,正准备丢出去。 小杜脸色立刻惨变,大叫:“公子……” 慕容黎早已拨开巽泽的手,将狼狈惨兮兮的他掩护在身后,他懂他本不愿凡俗近身,何况如今这般田地,更不想他暴露于人前,当即道:“小杜,林霸天已逃,负隅顽抗的恶徒就地诛杀,愿降者留活口,逼问其下落。黑市或许不止这一处据点,你身负盟主之职,有还江湖太平的重任,辛苦你了。” “我听公子的话,一定把黑市所有据点挖出来,尽数捣毁。”小杜在风尘子手中挣扎着,犹如扑棱蛾子,“公子,能不能跟这位先生说一声,放我下来,我怕。” 求别人竟然不求他,风尘子脸色一沉,不高兴了:“你怕什么?” 小杜小声道:“我怕你杀了我。” 风尘子哼了一句:“我不杀生,怎么可能杀你?” 小杜仿佛看着怪物:“……” 不杀生,那刚才杀的是什么? 仁慈的救赎? 他正准备研究风尘子脑袋与常人有何异样,就被风尘子如风一般抛远了。 仙人多怪癖。 慕容黎实在不忍,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老疯子,阿黎是内人,不能……啊丢……” 丢字变成惨嚎,一股宏大的力量磅礴而出,巽泽的身体骤然被笼罩住,一动也不能动。 砰然一声裂响,风尘子指尖冰魄炸开,化成万千银针,闪电般没入巽泽每一处经脉。 冰针透体,冷到极处,残酷到极处。 巽泽话未说完,疼痛已然超过了他的修为的千倍,万倍,控制他的神经,他的肌肉,他的灵魂。 疼得只剩惨叫连连。 风尘子笑容柔和:“小风神,你为他经脉尽断,驱散仙气,他却不知你的苦,如今我便让他亲眼看看何为换骨抽髓之痛。” 慕容黎心如沉潭落石般,沉到谷底,拦在风尘子面前:“你要对阿巽做什么?” 风尘子:“救他呀,我若不施针,他立刻经脉逆行,爆体而亡。谁那么缺德给他下锁骨钉,还算有些聪明,借了别人一掌消除了胀破经脉的部分修为,否则现在已经碎尸万段了。” 巽泽痛楚无比:“阿黎,别听他的,他是一个疯子,并非救我,是要拿我做药人,研究他的新奇玩意。” 慕容黎面容冰冷,隐隐然杀气怒形。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小子。什么叫什么玩意,那是医术,神鬼莫测的医术。”风尘子抬手,一指。 冰芒自他指尖灼现,透入慕容黎身体。 慕容黎完全无法躲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道冰芒入体,一寸一毫,再不能动。 风尘子看着慕容黎:“药人和碎尸,你选。” “……”慕容黎无法选择,他不知何为药人,对他而言,只想巽泽活着,可若是行尸走肉般活着,对巽泽而言还不如死了痛快。 况且风尘子将两人控制住,由不得他们选择。 巽泽发出一声极为压抑的怒啸,仿佛被极大的惨痛与愤懑充塞着:“你更无情无义,我分明只用承受十分痛,在你手中却要承受千倍万倍的痛。与其被你迫害,还不如自断经脉来得痛快。” “那你自绝经脉吧。” “你把法术抽走,我断给你看。” “你忘记上次断经脉的痛啦?” “不要……太残忍……” “就是嘛。” “可你如今分明就是让我再经历一次。” “我是让你脱胎换骨。” “那不等于剥皮抽筋……” “你还别说,你经脉尽断我都能救回来。”风尘子得意洋洋,“哪怕你人肉白骨,断舌断胳膊断腿,想在我眼皮底下了断,砸我仙门鬼医的称号,干脆白日做梦吧,” 慕容黎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关系,有那么一点不一般,至于是哪种不寻常,他无心猜测,大约风尘子是位医家,不会让巽泽死,那就放心了。 巽泽挣脱不了风尘子力量的控制,冰魄银针在他体内激烈翻转着,疼的顿时蔫了妥协:“俏师兄,好师兄,你是最疼我的,不会这么没人性吧,用一成功力就好,一成。” “十成我还嫌少,不然你不长记性。”风尘子阴邪的笑着,日光陡然一暗,天地间只剩下一道光。 冰光。 连成一串诡秘的弧。 冰弧横斩,连斩巽泽。 “啊……我要疼死了……腰断了,骨断了,我成两截了。” 巽泽一口黑血喷出,冲斥着经脉的修为化为戾气激绕成黑雾,淡化在刺入经脉的冰魄银针中。 他缓了口气,又开始叫嚷:“风尘子,你个杀千刀的,我与你不共戴天。” “阿巽。”慕容黎已不忍,然风尘子在侧,他无能为力,他也看得出,风尘子是在化解巽泽被锁骨钉强制激发的极限修为,那修为若不拔除,便如林霸天所说会爆体而亡,但拔修为之痛,却非人能忍。 巽泽宽慰他:“阿黎,你先闭眼,没那么疼……” 风尘子悠哉道:“这种时候还关心他。鬼哭狼嚎生龙活虎的,看来你这小子还有力气,再给你加点猛料。” 巽泽大骇:“饶命……啊……你个没良心的……同门相残。” “有了。”风尘子异常兴奋伸手入怀。 巽泽还未缓口气,已被风尘子扔了颗黝黑之物入口,喉咙一鼓,刺寒袭心,忍不住猛烈颤抖,整个身体在瞬间透明。 冰魄银针搅动着经脉,肉眼可见的灵气正被一股一股抽出,流散于空中。 风尘子变幻着指尖诀:“洗髓丹,我新研制的化功丸,味道好不好?” 简直奇寒难忍,刺骨抽心。 残留体内的灵气被剥离身体,巽泽更加虚弱,颤抖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风尘子摇头晃脑得意道:“抽灵洗髓,化尽所学之功,抽惊奇之骨骼。” 巽泽到底扛不过疼痛,奄奄一息哀求:“老疯子,你这是打算彻底废尽我修为,连底子都不给我留。留一成功力,你就是我师兄好不好?” 风尘子怪笑:“没用啦,吃下洗髓丹便一丝一毫都留不住了,我还没研制出解药。你散仙气剩的那两成留着也没用,损坏精气五识,还不如彻底抽个干净,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那样还能保命,多活几年。” 巽泽挣扎着,狂吐,却是一点洗髓丹都吐不出来,狂叫:“那你干脆杀了我这个废物得了。” “可我舍不得你死,你得活着,对我的医术瓶颈有突破性的帮助。”风尘子阴阳怪气的叹气。 巽泽:“你修仙术,却专门研究这些阴间玩意,迟早要受天罚。” “不会的,我才修习了一门转生术,就是把我杀人做鬼丸应受的劫转稼到病人身上,以病人之痛来抵消天劫之罚。”风尘子笑道。 因而他杀人所要承受的罪孽都会化成劫难之痛转稼在巽泽身上。 巽泽慕容黎直接裂开:“……” 这就是他的很严重的后果。 冰弧再现,化成十道,十道纵横,犹如十道天雷铸成,分毫不差,击在巽泽全身。 “你别忘了,我还是你师祖辈的……” 巽泽撑着最后的倔强,修为破体如魂魄分离般,躁动,不甘,直到渐渐平息,彻底沉寂,苍白在尘埃里。 第34章 何人为雀 数丈宽的两条河流,贯穿整个取龙城,一条东流至合心亭,将一间客栈半包起来,向东北面奔流而去。 客栈西面的河段,水流不大不小,两岸长满绿竹,水势缓慢,风光十分幽静秀丽。 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在小河上透下斑驳的影子。 突然,哗的一声响,平静的水面被一蓬散乱的头发涨破。 跟着是一张苍白的脸。 林霸天。 他双手伏在岸边的石阶上,粗鲁的大口喘气,平复气息,凝聚体力后,跌跌撞撞向不远的客栈走去。 客栈有些颓废,木门上积着一层灰,他勉力将手放在木门上,没想到大门竟是虚掩着的。 本着警觉,林霸天立即后退。 “既来之则安之,远来是客,何不上楼浅饮一杯?” 忽然铮琮几下琴音,二楼上竹窗轻动,几道流水般的暗力悄无声息地袭来。 林霸天当下护身一鼓,只听啪啪两响,衣袍上的玉佩被暗力所击,坠落在地。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林霸天自嘲冷笑,既然已经无力抵抗,不如坦然接受,他捡起玉佩,索性推开木门,上了二楼。 濮阳卿抱琴凭栏,皓月一般的脸上似乎藏着无尽的深意:“林宗主,别来无恙。” 林霸天脚步立时一缓,苍白的脸色顿时僵硬:“有濮阳庄主这等人物,把各个门派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想无恙都难。” “宗主客气了,山庄有护城之责,任何事都得多尽一份心。”濮阳卿微笑,“自然也会为宗主尽一份心。” 他抬手示意,立一旁的下属斟了满樽玉露,递给林霸天。 濮阳卿:“宗主可愿接这份心?” 林霸天冷哼,并不接玉樽。 濮阳卿知他的另一重身份,这份示好安的什么心? 竹林外,只听吆喝刀兵之声嘈杂在一起,人数大约数十,正沿河道两侧搜寻。 不时还有刀剑竹竿插水之音。 一人道:“水里没有。” 一人道:“掌门,河岸对面小竹林里,好像有间客栈,要不要搜?” 一个浑沉声音道:“游过去看看。” 声音才落,扑通几声,数人已跳入水中向竹林客栈游来。 武林盟主下令捉拿林霸天,几乎将整个取龙城翻了个底朝天,林霸天面色凝重,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怎就令武林群豪俯首称臣了呢。 且是因为他得罪慕容黎,慕容黎何时跟江湖帮派勾搭在一起的? 濮阳卿目光往竹林微微一扫:“天门与鬼宗门原先本属同宗不同派系,数年前,鬼门趁月黑风高夜,残杀天门一百八十条人命,包括当时天门掌门最宠爱的枕君。夙仇结下,鬼门百名弟子却须臾之间销声匿迹,天门发下天涯海捕令,也未寻到鬼门半点蛛丝。但时至今日,天门掌门依旧忘不了当年血海深仇。” 他注视着面色凝重的林霸天,轻轻拂起一缕笑意,“若是天门掌门见到林宗主,知道鬼门摇身一变成为黑市隐藏下的鬼宗门。不知这间专门联络宗门弟子的客栈会不会被拆掉?” 四大淫邪的鬼门及黑市只是狗肉,真正的羊头隐在黑市不为人知的地方。 林霸天钢牙咬紧,他已听出马上要闯入这里的是天门一派的,濮阳卿阻在这里,他想联络宗门弟子已不可能,愤恨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濮阳庄主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林某人不吃威胁这一套。” 濮阳卿看着玉樽,淡淡道:“林宗主仇家满天下,用不着在下威胁,宗主也并不在意这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被翻出。” 林霸天:“那你何意?” 濮阳卿道:“在下只是善意提醒宗主,如今各大门派皆遵盟主檄文满城挖掘宗主下落,盟主又似乎受人之命要林宗主活口。可若宗主率先被天门找到,是绝没有机会再见到第二个人的。” 林霸天隐姓埋名多年,在黑市鼓捣一片天,利用仇家欲盖弥彰的反向心理,倒也不曾被仇家扒出。现如今失去了四大淫邪的助力,若被天门掌门认出,屠戮之仇哪会活着押他见武林盟主,必然当场将他格杀。 濮阳卿抱琴凭栏,悠然听风中竹吟,可以袖手纷争,可以助他,也可以杀他,看只看濮阳卿的心情。 木门砰砰砰被撞开来,凌乱有力的脚步已踏入客栈,吆喝声逐一展开。 林霸天沉吟,濮阳卿心情依他而变,他若不识时务,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他接过玉樽,昂首饮下,玉樽翻转过来向着濮阳卿,酒液一滴不剩。 濮阳卿依旧微笑,凌厉劲风慢拨琴音震出,仿佛竹林炸开,清疏奔畅,充溢了整个客栈及竹林。 万千琴声,清越如笛,嘹响震耳。 天门掌门心知不妙,护身劲气一鼓,立刻驻足,站在客栈院落里,抬首望向二楼:“可是濮阳庄主在此拨琴?” 无尽青竹叶飞落中,琴音陡敛。 濮阳卿抱琴凭栏,目光往楼下轻轻一扫,杀意顿消,似乎连窗外透入的艳阳也变得淡泊清明起来:“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云开日暖响丝弦,却原来是天门掌门,失礼。” 天倾山庄濮阳卿温宛和蔼,世家谦谦君子,早已是江湖中的佳话,护佑取龙城多年,从不有失偏颇,即便山庄不曾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庄主濮阳卿仍是各派弟子见之也要礼敬三分的人物。 见濮阳卿礼让,天门掌门及弟子立刻拱手回礼:“庄主客气了,扰了庄主落日抚琴之雅趣,在下万分抱歉。” 濮阳卿脸上的笑意优雅谦和:“掌门急色匆匆,何事纷扰,在下或可分忧?” 天门掌门道:“此事庄主必然知晓,盟主发檄文诛杀黑市林霸天,我等也是搜寻此人下落误入庄主竹屋,既然此处是庄主抚琴圣地,在下不便打扰。” “无妨,掌门若是不急,亦可上楼浅酌佳酿。”濮阳卿邀约,“山庄护城不周,助长林霸天恶徒横行,在下难辞其咎,亦不会袖手旁观,已令山庄弟子各处排查,一旦发现此人行踪定当禀明盟主。” “让庄主费心了,庄主好意,在下心领,改日再上山庄品佳酿芳香,今日有事,这便告辞。”天门掌门拱手辞别。 濮阳卿看着他们穿过竹林,过了河道,渐渐走远,才收回目光,放下竹窗,坐到林霸天对面。 林霸天见濮阳卿言出温文,看不出深浅,警惕道:“濮阳庄主与我一正一邪,素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阻我在此,何事不妨直说。” 濮阳卿素指轻弹琴丝,柔音响起:“你可知我与黎泽阁主有些交情。” 林霸天瞳孔倏然收缩,眸子凛然生威。 濮阳卿缓缓道:“既是有交情,自当要拿你换个人情。” “原来你是这样的意思。”林霸天袍袖展动,目中厉光暴出,手持玉樽向濮阳卿击去。 青光闪动,折扇唰一下展开,玉樽就到了折扇青竹提尾处。 濮阳卿微笑,玉樽落桌,折扇一合,扇骨敲住林霸天击过来的手,缓缓拨向一旁,脸上的笑意有着看不出的深意:“我与天门不同,由我送这个人情,林宗主便有机会见到第二个人。” 林霸天冷笑一声:“庄主与其在我身上刮羊肉,不如好好查一查,杜小白怎会听命于瑶光国主。” 扇骨轻拨,林霸天手中玉佩挂到扇子上,濮阳卿看着玉佩,缓缓道:“你有两日的时间考虑。” * 一声悠长的叹息,巽泽在无数个痛苦深入骨髓的恶梦中醒来。 梦中的轮回苦喜,几乎困住他的意。 他的意,他的记忆。 他的往事。 他的岁月。 他已经不是那个天下无双,纵横四海的绝顶高手,再不能剑指苍穹,傲压山河,威震群雄,身战四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甚至,不如普通人。 伤神入轮回。 可谁能解此伤心? 哭个痛快淋漓?不过一场虚幻。 这如千生万世的经历,如何不是虚幻。 然而一切已经无法改变,群山默默,万里惨淡,泪满衣襟又如何? 无所谓的挣扎只是败者卑微的祈求,他不愿挣扎。 所以,巽泽只是缓缓的从床上爬起,走得很慢,仿佛走了一个世纪,才驻足在接近海水的边沿。 那是露台的石栏拦住了他,拦住了他欲向深渊的心。 他星辰般的眼眸望向远天,呆呆的,仿佛曾经无数个嬉笑,随礁石猛烈的撞击,淹没在无情的海底。 天空,是亘古未有的纯净,海水,是纯净的湛蓝。 一如他的衣,和他脸上曾有的绝美荣光。 终于,叹息止歇。 他转身,看到了慕容黎憔悴的笑靥。 不是苦,是喜,是乐,是忘忧的笑。 他一定日日守着他,才会满脸憔悴,方才,去端药了。 看到他醒来,他展颜,是忘忧。 忘忧得让他心痛。 “阿黎,我好了。”巽泽站在天空的苍茫下,伤神的泪落入心底,化成淡淡的落寞,渐渐的绽开一个浅笑低颦。 他好了,修为抽尽,五识恢复,他能看到他的一颦一笑,闻到他碗里的苦。 除了,再不能化剑斩神龙。 “阿巽。”慕容黎握住巽泽的手,拉他往一旁石凳坐下,端起热气腾腾的药,用勺子搅着,“好了也要喝药。” “我喝了许多药吗?”巽泽不记得,昏迷后只有噩梦缠身,其他一切都不记得,他更不愿去回忆。 “嗯,每日三次。内伤虽无碍,外伤反反复复,还得继续喝药,才能治愈。”慕容黎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只是治愈,不是痊愈。 巽泽看着勺中的汤药移到自己嘴边,嫌弃的用手挡了:“我不喜欢苦的。” 慕容黎的手僵住。 巽泽解释:“阿黎,从前我事事顺遂,无灾无病,所谓苦口良药,我并未喝过。” 人生本就那么多苦难,何苦再添一嘴的苦涩。 巽泽确实不喜苦味,他为慕容黎做的药膳,清香温甜,为慕容黎烹煮的茶,奇特回甘,都不曾带有苦之一味。 甚至大言不惭嫌弃过慕容黎煮出的茶奇苦难喝,那可是子兑夸言天下之最的一盏茶,到他嘴中就成了破玩意。 慕容黎将凉了的那勺药倒入碗中,与碗中的温热搅拌,重新舀起一勺,送入自己嘴边,含了半口,才把剩余半勺又送到巽泽唇边,轻轻道:“我喝过了,不苦。” 于巽泽而言,再多良药都于事无补,既是喝之无用,喝了作甚。 他看着药,不想拂了慕容黎心意,喝下勺子中的,从慕容黎手中把碗拿了,一口灌入腹中,苦得皱紧了眉头:“这是对我病症的药,阿黎怎能乱喝?会伤及脾胃的。” “无妨,之前给你喝的每一碗,我都喝了一半,许是你太怕苦味,总是那么抗拒。”慕容黎接过巽泽手里的碗,放于桌上。 药喝在口中,苦在心中,他每喂他一勺,都有三分之二淌于颈侧,所以他只有含药吻他,可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抵触,每每咽下半口,也让他回吞了半口。 巽泽沉默着,若是以前,他会毫不正经的玩笑慕容黎,是否用了什么特殊的喂药方式,是否为他洗净满身血腥时有不可描述之举动。 他喜欢不正经的挑逗他,让他满脸羞赧,然后毫无道德的大笑。 但现在,巽泽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 慕容黎想听他从前无忧的嬉笑,想看他眼眸魅惑的连番挑逗,可在巽泽沉默的这一刻,他的心也跟着坠进了无止境的深渊。 面容越平静,心伤就越深。 少年意气抒发,他回不去,巽泽也回不去了。 慕容黎望着巽泽,良久,向他伸出了手:“把手给我。” 巽泽迟疑:“嗯?” 慕容黎:“伤的那只。” 不知为何,手上的痛巽泽一点都感觉不出来,直到慕容黎强调伤的那只,才从指骨隐约传来痛楚。 慕容黎解开包扎的纱布,细细的为他涂抹着药:“边境有消息传来,壬癸确实知道陌香尘有动作,然因同族连根,怜陌香尘过往,未向本王揭露。又觉得心中有愧,故而煽动边境草寇作乱,闹出动静,是想引本王离开取龙城,免遭陌香尘毒手。” “阿黎,你信吗?” “知情不报,助纣为虐,我已命人将他押解回都城,铁骑兵全编入萧然军下。是真是假,待我俩回去,处置权交由你,可好?” 慕容黎若直去边关,就不会再蹚入江湖浑水,于慕容黎而言,确实是安全的。陌香尘利用慕容黎算计巽泽,也并非当真要取慕容黎的命,才引诱放任他离开。 倘若慕容黎中途没有折返取龙城,巽泽殒命,陌香尘便大仇得报,从此逃之夭夭,天涯海角,自有藏身之处。 月余过后,慕容黎再回城查巽泽身死真相,除了能怀疑那群武林群豪,又何来陌香尘蛛丝马迹,更不会想到边境草寇作乱乃壬癸作梗。 只不过他们算漏了慕容黎早察觉出巽泽修为渐散的事,低估了慕容黎为巽泽能斩尽万物的决心。 “若他当真是为王上安全考虑,我杀了,岂非寒了将士们的心。”巽泽看着被重新包扎好的手,眉间有些许锋芒。 “总归是钧天遗民,由你处置名正言顺。伤你等同于伤我,以造反罪论处都不为过。”巽泽本是钧天帝后裔,设局杀巽泽,等同于造反,巽泽怎么处置都是顺应天命。 慕容黎实则是想让他发泄心中不快,有的人,杀便杀了,但他的人,不能这么意志消沉下去。 “阿黎怕我扛不过这个坎?”巽泽微笑,“若说心里不堵那便是骗你,但我总归活着。不过一切又从零开始,回不到过去,那就回到过去的最初。” “无论阿巽需要多长时间来平复,我都会一直在,你不走,我便不离。” 他会因自感拖累而走。 他会因身染尘埃而离。 只有慕容黎,承受不了他的离去。 “你若走。”慕容黎深深的望着他,“还是那句话,我不怕血屠千里。” “阿黎,对不起,我不想让你目睹我生命被吞噬,感受那种苍白无力……”巽泽低眉,笑意缕缕破碎。 是他,不忍看自己离世时慕容黎的哀求无助。 他还记得昆仑丘那场分离,慕容黎抱住他哀求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早就知道慕容黎会安静的陪着他,他受伤时慕容黎会伤心,慕容黎伤心他就心痛。 其实他们早已是彼此的所有,超越了真爱与传奇。 第35章 相生相克 “阿巽,过来。”慕容黎的笑像阴霾中透出的第一缕阳光,“靠近我些。” 这缕笑,如此动人,透着神一般的光辉,绽放出执着的希冀。 巽泽无法拒绝慕容黎的任何一个笑容,挪到慕容黎身旁,与他近在咫尺,闻着他清冷的气息:“这样,够近吗?” 慕容黎浅笑:“把上衣脱了。” “……”巽泽身体一僵,立刻后仰,结巴道,“不……行。” 慕容黎愣了愣,突然倾身,清朗俊俏的面容几乎触到巽泽鼻尖。 他微笑,嗅着他骨中绝尘的仙香:“你在想什么?” 巽泽老脸一红,总觉得这个姿势似曾相识,好像是某年某月某时他喝完慕容黎手中半盏酒浆弯腰俯身干过的事。 但他却无法像慕容黎当年那般岿然不动。 他努力撑住缓缓下降的身子:“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总归……不是太雅。” 慕容黎仙人般的笑靥仍旧不减:“你有什么是我没有看过的。” 巽泽的身体在一寸寸下沉,慕容黎身子一寸寸压上。 巽泽脑门开始冒汗:“阿黎,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你不要欺人太甚。我……这凳子没有支撑点,腰要断了,我会摔下去的。” 凳子是独凳,后方没有支撑点,巽泽不似曾经功力深厚般可支撑几个时辰。现如今身子比常人还不如,这下后仰,被慕容黎俯身欺上,哪里撑得住,还不及把手触地,只听咔嚓一声,腰上骨骼错位般往地板摔去。 柔和的力道迎来,巽泽只觉脑中一空,已被慕容黎揽入怀中。 慕容黎捏着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似笑非笑:“脱衣,上药。” “在这里?”巽泽眼中隐有惊骇一闪而过,“也是朗朗乾坤之下,咳……我自己来……回房里?” 巽泽正要起身跳开,已被慕容黎解开了上衣,将药粉往他身上伤痕抹去。 “你久居房中,现下初醒,要多晒太阳。我已命弟子牢牢守住小店四周,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摇铃警示,这里只有我俩,无人窥视。”慕容黎专注上药,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巽泽,他还记得巽泽曾说黎泽阁弟子的习性无法以常理揣度,有动作必有猫腻,少不了偷窥他这位掌门阁主,特意解释一番。 渐渐的他发现巽泽胸膛的喘息有些重,更有种酷暑的燥热。 慕容黎抬头,吃惊的看着巽泽:“你……” 巽泽脸上绯红,红到耳根子去。 巽泽竟然会脸红? 这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头一遭,慕容黎一向觉得巽泽的脸比瑶光城墙还厚,脱衣耍滑不是他经常干的无赖之举吗? 又不是第一次脱衣。 怎就红了整张脸,春光无限,透着无敌的诱惑。 巽泽也感觉到自己脸上燥热,心跳逐渐粗重,不敢直视慕容黎:“你的手像猫爪儿一样,挠得我有些痒。” 这是理由吗? 看到巽泽竟也会羞赧不已,慕容黎心知肚明,保持着不动如山的神色,静静道:“每日给你喂药,上药,药浴更衣。都是本王亲力亲为,本王早已习以为常,阿巽不必觉得难堪。” 这是修了几世福分才轮得到瑶光国主亲自给沐浴更衣,巽泽发现这天真是烦闷的酷热,汗流浃背:“阿黎可以找几个下人……” 慕容黎轻轻道:“你的事岂可假手他人,我不信旁人,也不愿用旁人。” 汗水洇湿了药粉,巽泽似乎难耐,岔开话题:“老疯子下山做什么?” 慕容黎:“找仙门中一位失踪的弟子,叫云漠常。” 巽泽回想陌香尘拥有的灵力,猜了个大概,沉思着。 慕容黎收了药瓶,替巽泽正好衣冠,缓缓道:“再有两日,那些锁骨钉印便会消退,但是阿巽胸前那两道很深的剑痕,也是陌香尘下的毒手吗?” 巽泽擦擦额头,点头:“两剑没砍死我,他才钉的锁骨钉,如今我为他铲除了那四个怪物,他肯定早已离开了山庄和水云间,不知所踪。”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逃不久的。”慕容黎沉思,“陌香尘所做之事濮阳卿可知道?” 巽泽:“濮阳卿将我从地宫中救出,有意长留我在山庄,美名其曰护我一世周全,心思深沉,做事滴水不漏。与陌香尘究竟谁为棋子谁为棋手尚未可知,但他不至于要我命,想必不知道锁骨钉的事。” 濮阳卿要的是巽泽的人。 慕容黎心中一酸,抱住巽泽,紧紧抱着他:“阿巽,有本王在,再不会让任何人伤你,任何人。” 他的话语里,有凄伤,有慑人的森严,也是不容有犯的占有。 “阿黎,你忘了?我从来不是君子。”巽泽靠着软玉温香,嘴角浮荡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一天到晚。” * “什么恩什么怨,报什么仇?你这个身子再去折腾,送死还差不多。”天空飘来一句话,实在大煞风景。 巽泽确定那不是慕容黎说的话,伏在慕容黎耳边,轻声道:“阿黎不是说无人偷窥吗,怎么凭空冒出个疯子来?” 慕容黎轻轻放开揽住巽泽的怀抱:“风尘子不是凡人,不能与普通人相提并论,神出鬼没,我可防不了。” 倚红偎香还没有温存够,巽泽极其不耐烦移动脑袋,斜瞥方才落地的风尘子:“老疯子,你下次出现的时候能不能先分清场合,什么时候该落地什么时候该回避。” “不就是卿卿我我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风尘子口无遮拦,倒未向二人,手里拿着一本古老至极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巽泽顿时拉下脸来:“那你至少应该‘吱’一声。” “吱!” 风尘子恍然大悟,向空中打了个响指。 天空一声巨响! 山崩海啸。 巽泽原本还紧靠慕容黎,这一声巨响直接震得一个激灵,闪电般跳了起来。 差点摔个平沙落雁式。 耳朵都快聋了。 做普通人真是不好,走路会摔跤,风沙能迷眼,巨响可震耳,说话能咬到舌头…… 风尘子:“我不吱,就是怕把你炸成脑震荡……” 而这一切都是拜风尘子所赐,巽泽那个气呀,再也忍不住,一声怒叫,抓着风尘子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得风尘子灵魂出窍:“枉我在灵山次次冒着生命危险从各种怪兽口中救你,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老子修为你说抽就抽,老子的脑门你说炸就炸。” 风尘子护住手里的书,护住他英俊的面容,哭喊:“我是冤枉的,不抽你修为你就会死,你死了我会伤心的。” “伤心。”巽泽又是几脚踹下去,踹得风尘子的灵魂又重新归入了窍中,“打人手疼,踹人脚疼,你说我伤不伤心。” “那也总比死了好,大局考虑。”风尘子惨叫着解释,“再说你打怪兽是为了练剑升级,还每次都破坏了我就要研究出的医学成果,哪里是救我,分明是与我有仇。” “所以你看我骨骼惊奇,死皮赖脸拜我师父,做我师兄,要拿我做药人。” “研究你比研究那些兽类有用多了,可你卑鄙无耻的和仙祖称兄道弟,授香结拜,成了灵山老祖后我不是也不敢研究你了吗?你现在这般揍我多少还夹带着私人恩怨。” “你敢说你劈我的时候没带着私人恩怨?”巽泽心头火起,又踹了几脚,“你没听到我刚才说吗?我是小人,小人报仇,一天到晚。” “你又不是不知道,冰魄有镇痛作用,若非那般,你会更惨。”风尘子迷了尘的眼睛看到慕容黎,一个机灵躲到慕容黎背后,大叫,“停。小阿黎还在这里呢,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 巽泽仍然感觉不解气,气哼哼道:“你,出来,别躲在我家阿黎背后。” 风尘子朝他挤眉弄眼,示意慕容黎:“都是灵山出来的,矜持点,行为要端正,别让人看笑话。” “阿黎才不会笑话我……” 巽泽还未说完,慕容黎实在没忍住“噗”的笑出声来。 巽泽羞涩脸红,已让慕容黎大为震惊,此番毫无形象对着风尘子一顿雷急火暴般猛揍,更意外的是捏个诀就能溶解掉两大高手的风尘子,竟任由巽泽揍个尽兴,揍个斯文扫地,怎不令他大为震撼。 然慕容黎心中较多是欢喜欣慰,无论巽泽是发泄心中不愤还是为了逗乐他,总之,这般欢脱的巽泽都是慕容黎更加珍视更加喜爱的。 “阿黎。”巽泽顿时委屈,怎能笑话他呢?分明他才是受害者。 “我是欢喜。”慕容黎上前握住巽泽,眉宇间都是柔情,“只要阿巽开心,做什么都对。” 风尘子将头冒到两人中间:“打我也对吗?” “对。” 两人相视而笑。 * 突然靠栏的金铃响了一下。 慕容黎目中光芒一闪,指尖微芒弹了一下金铃,金铃回响。 片刻后,就见一名弟子低头上来,跪下道:“启禀阁主,濮阳卿拜见。” 巽泽皱了皱眉,濮阳卿,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心,傲然道:“本阁主心情不爽,不见。” 弟子答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侧身后退就欲下去回绝。 慕容黎阻了弟子,道:“可说明来意?” 弟子:“濮阳卿言,日前怠慢了阁主,让阁主身陷囹圄,是山庄护城不周,治理不严,特送上阁主所要之人,全凭阁主处置。” 巽泽脸色变得深沉:“猫哭耗子假慈悲。让他把人留下,自行消失。” 慕容黎眼中光芒闪烁,四周的清空秋色倏然转变为充盈的杀机,天地间的一切脉律似乎都被慕容黎控制,正从柔和变为无坚不摧的凌厉。 “客来送礼,主岂有不迎之理。引入客厅,奉茶等候,本王自会与他见一面。” 弟子应了声“是”,转身便下去安排。 * 巽泽不喜之事,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他,他既说不见濮阳卿自然就是不见,只在慕容黎去的时候提醒慕容黎万事小心,吩咐了一堆弟子护佑左右。 风尘子正用自己的神识,摧走那令万物战栗的杀意,待慕容黎走远,消散了浓重的死亡威严,才松了口气,饶有深意道:“你是不是勾搭过那个濮阳什么的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巽泽淡淡道:“我如此纯良,能有什么秘密?” 风尘子眉头挑了挑:“可我有一种错觉,小阿黎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很生气,就是那么一瞬间,被真正撄犯到,要毁灭对方的杀意。” 巽泽淡淡道:“濮阳卿间接伤害了我,也或许是他抓来林霸天,阿黎正要去处死他。” 风尘子看着巽泽的纯良,不可置信道:“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杀意,你感觉不到吗?” “阿黎又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你不怕他们打起来?” “阿黎自有分寸。” “……”风尘子尖声尖叫跳起来,“阿黎长阿黎短,别用你的手搂着我。” “有一个叫晏翎的人垂涎我的美貌,阿黎一怒之下一剑把他穿了个透心凉。濮阳卿与我除了喝酒听琴,毫无关系,阿黎都能气呼呼的想杀了他。”巽泽搂紧了风尘子的肩,卡得风尘子逃不出去,嘴角冷冰冰绽开笑容,“我与你勾肩搭背如此亲密,阿黎见到了,会不会立马咔嚓了你?” 咔嚓! 仿佛咔嚓了风尘子某处。 风尘子大骇,下意识捂住下身,片刻后回过神,巽泽已在一旁比着剪刀手,笑开了花。 简直奇耻大辱啊,风尘子当即刨了坑把脸埋了进去,吸收了无数土中精华才狼狈抬头,凑近巽泽,转了转眼珠:“你刚才靠近慕容黎,为何整张脸红彤彤的,跟猴子屁股似的。” 巽泽立马敛住笑容。 风尘子眼珠再转:“你没了修为,就无法禁欲,之所以脸红,实则是……情到深处自然浓,你想对慕容黎下手……” “闭嘴。”巽泽脸色一变,掐住风尘的脖子,往石栏上撞去,“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也能把你丢到大海里喂鱼。” “我有药。”风尘子饶命似的瞬间掏出一个盒子,哭喊道,“小阿黎人间绝色,你把持不住乃人之常情,此药可禁欲,同你往常使用修为锁住是一样的效果。下次……你可以先吃药,控制一下。” 难道他成为海棠之事已走漏风声,众仙皆知了吗? “吃你个脑壳,你堂堂七尺仙人,脑壳里怎尽是这些肮脏玩意。”巽泽头顶乌黑,七窍生烟,一掌将风尘子的高级货打入海中。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风尘子大言不惭,大为理解,“你住的是哪一宫,东宫西宫正宫?话本说人间帝王有三宫六院,宠幸东君前会用药将东君禁欲。若是你因无法禁欲,哪日克制不住翻身压了惹怒帝王,打入冷宫让别人上位岂非得不偿失。” 一株梨花压海棠,风尘子的理解,帝王攻无不克,必是梨花,海棠怎可压梨花,是要被杀头的。 “哪里听来的话本?” 话本实在害人不浅。 “鸟不拉屎的地方捡的。” 鸟不拉屎的玉衡…… “你可真是善解人意。”巽泽努力平复怒气,小人报仇,立刻到晚。 他和煦无比的笑着,“对,你说的都对。” 哇,恼羞成怒的小风神。 风尘子实在想证实自己高端的想法:“真……无法禁欲啦?” 巽泽:“对。” 风尘子:“那你干嘛丢了那么珍贵的药?现在跳水里捡还来得及。” 巽泽:“因为我有了个好主意。” 风尘子好奇:“说来听听。” 巽泽勾魂似勾着风尘子:“我突然发现你长得也不赖,不在我厌恶的范畴。” 风尘子的脸开始惨白:“你憋得什么坏主意,可别往我身上使。” 巽泽:“海棠是不可压梨花,但是可以压住野草野花。” 风尘子窒息:“你是名花有主的人,再沾花惹草,就叫犯贱。” “犯贱,沾花惹草,招蜂引蝶,呵。”巽泽微笑,“无法禁欲,我为何要禁,七情六欲犯了我就日日拿你生吞活剥,在你身上放纵,蹂躏你,占有你,玩到你死为止。” 他又轻轻加上一句,“你的转生术对这种事相当无效。” “你真是无耻,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口。”风尘子的脸惨白惨白,步步后退,“小阿黎岂容你道德沦丧无法无天,你要作死别带上我。” “阿黎怎会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法反抗,是最最最可怜之人,我只当委屈不已说是你勾引的我,阿黎就能把你咔嚓咔嚓剁了。”巽泽集卑鄙之大成,一把将风尘子拉住,近在咫尺,无比满足道,“正好你是仙人,永远不能对紫薇星护佑的人间王上动手,呵呵呵。也不能对身为灵山长老辈的我动粗,哈哈哈。” “放手。”风尘子叫道,“玩够了没有?” 巽泽依旧很和煦:“没有,你若找不出帮我恢复修为的方法,我就对你死缠烂打,将我的痛苦全都转稼在你身上。反正只要我开心,怎么做阿黎都觉得是对的,我若无法禁欲,受虐的就是你,倘若东窗事发,被砍掉的也只能是你。” 东窗事发,慕容黎当然还是信这个娇小柔弱最最最可怜的公子喽,因为他会立马变脸,仿佛受尽天大的委屈似的。 风尘子恨得直咬牙:“你真是卑鄙不减当年。” 怪不得小阿黎看到一个杀一个,简直骨子里带的卑鄙无耻,能把整个后宫搅黑。 “彼此彼此。”巽泽怒道,又掐上了风尘子,大叫,“你一日不给我找方法,我便一日不让你消停。我也永远不告诉你云漠常的下落。” 风尘子被掐得头昏脑涨:“你竟然用云漠常威胁我……太没道德底线啦。” 巽泽继续掐着风尘子摇啊摇:“谁让我比你聪明,知道他的藏身处。” “在这里。”风尘子受不了,终于屈服在巽泽的淫威之下,举起了他手中那本破烂的古书,“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来的,你悠着点,别撕烂……了。” 巽泽急不可耐拿过,翻开。 啪! 砸在风尘子脑袋上。 “无字……”巽泽又把风尘子揍了一顿。 “天书,太古天书。”风尘子好不容易爬了起来,拿着书,拉着巽泽,小跑的往阁楼冲去。 被威胁到清白与性命,他似乎比巽泽还要着急:“你是凡人嘛,当然看不到字啦,跟我来,我读给你听。” “你再揍我也没用,我施展了转生术,疼不在我身上。” “正好,揍了解气。” “砰砰砰。” “气出完了没有?” “出了一半。” 偌大个结界光芒腾出,瞬间笼罩了整层阁楼。 第36章 棋逢对手 濮阳卿第一次见到慕容黎,是抬起茶盏吞着半口茶的那一刻。 慕容黎一袭红衣,俯瞰着四周萧瑟的秋光,缓缓走来,正如悬空傲立的太阳,是万物永恒的统治者,排斥一切可跟他共列的物类,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参见阁主,阁主千秋万世。” 濮阳卿起身,正欲行礼,两侧黎泽阁弟子声如洪钟,整齐有度行参拜仪式,偌大个会客厅也微微震颤起来。 慕容黎挥手,弟子们敛声屏气,肃穆侧立两旁。 “阁主?”濮阳卿似乎愣了愣,他自然知道慕容黎是瑶光国主,未曾想到慕容黎竟也是黎泽阁阁主。 如此阵仗,清楚的表明慕容黎在江湖的地位,若还点破瑶光国主身份,那便是不识趣了。 慕容黎走到居中主位,将一支竹箫轻轻搁在桌上,开口:“庄主要拜见黎泽阁阁主,我便是。” 濮阳卿看了看竹箫,很快便露出笑容,让他整个人变得特别温暖:“原来慕容公子竟还有此身份,失敬。” “我知庄主念及芝颜,想见的人并非是我,但他一场大灾下来,病了。” 病了怎能见客。 慕容黎举起一盏茶,“庄主对阿巽的搭救之恩,无以忘怀,特以此茶,聊表心意。” “举手之劳,言重。”濮阳卿亦举盏,含了半口,“病起风波,由在下而起,在下亦心中有愧,特意抓了副良药送来,不知可否对阁主病症?” 林霸天被绑住四肢,丢在宽敞的大厅中,身上未见明显伤痕,只是狼狈的愤恨不语,咬牙切齿瞪着在场每一个人。 慕容黎走来的时候,都没正眼瞧过,此时目光更不在林霸天身上,看着盏中形似青竹的茶叶,道:“庄主日理万机,还记得黎泽阁的区区小事,有劳了。若是本阁主没记错,取龙城是庄主的地盘,城中之人是对是错,如何惩罚,皆由庄主做决定,这是规矩。” “确是我护城不严,才连累阁主受难。”濮阳卿并未反驳,很是愧疚,“规矩因人而异,我把人交给黎泽阁,如何惩罚,自当慕容公子做决定。” “护城不严?”慕容黎微微冷笑,“那本王便替庄主管一管城中规矩。” 他自称着本王,抬手,“读。” 已是不容抗拒的威严。 弟子上前,高声道:“黑市,表面买卖死人物品,暗地里以活人竞价,囚禁转卖。旗下十二分舵,藏于东南西北四市,盟主捣毁五处暗桩,本阁弟子挖掘出七处,抓黑市恶徒数百者,降着流放服劳役,冥顽不灵者皆绑至盟主处,由盟主及武林群豪举行屠恶大会,七日后,在黑市总坛斩首示众。” 慕容黎挥手止住弟子,看着濮阳卿:“如此黑暗的买卖,势力涵盖了整座城。也难怪他如此嚣张跋扈,连本王的人头都敢明目张胆的来取,不知本王的这般处置,庄主可有异议?” 这一语双关,天倾山庄护城之庄,放任黑市如此做大,是一概不知情还是沆瀣一气包藏祸心? 更隐喻着与王为敌,下场只有一个。 濮阳卿自然是不可能质疑的:“黑市买卖活人,在下确实被蒙在鼓里,若非王上明查,来日山庄都恐遭其吞噬。王上此番处置公正严明,替取龙城清除一大毒瘤,大快人心,在下感激不尽,若有需要在下出手的地方,本庄主自当义不容辞。” 这时林霸天才愤怒的叫嚣起来:“慕容黎,你杀我所有手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做人亦是手下败将,做鬼又能怎样?”慕容黎目光转向林霸天,幽幽道,“你喜欢江湖手段,本王也喜欢用江湖手段解决。” 他一挥手:“带下去,好好看押。” 弟子领命,将口吐芬芳的林霸天拖拽下去。 慕容黎让茶盏在自己手中微微转着,良久,声音依旧平静:“听庄主说若有用得着庄主的地方,庄主义不容辞?正好,我想向庄主讨要一个人。” 濮阳卿的脸色也不过是一变而已,折扇缓缓展开,脸上谦和的笑意未有什么变化:“慕容公子请讲。” 慕容黎:“水云间的酒堂小二,陌香尘。” 濮阳卿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敝庄的主事,可是为难过黎泽阁?” 他猝然间茫然没有作假,宛如真对陌香尘所做之事一无所知一般。 慕容黎观摩着茶盏,付诸一笑:“他前些日子有礼相送,我向来注重礼尚往来,欲还礼于他,在水云间不见他踪迹,便只能问濮阳庄主了。” 濮阳卿面露难色。 慕容黎:“莫非庄主舍不得?” “慕容公子想要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濮阳卿微微叹息,“只是不巧,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要回乡祭祀,五日前就向我告假,我准予后他便离城了。” 慕容黎的笑容尖锐如刀:“看来还真是走得太巧。” 刀里散发着刺骨的凉意。 濮阳卿静静的,五指猝然一握,折扇相合:“公子何意?” “黎泽阁隐在天外,本不想踏世俗恩怨,但伤及我的人,江湖之事总得重新掂量一波,无论黎泽阁总部在不在取龙城,天宗的天下都不是别人说了算,本王的人,更是容不得旁人欺辱,或是惦记。” 慕容黎饮下一口茶,“庄主一面言可护阿巽一世平安,一面又行下作之事,任由阴沟小鬼对阿巽欺辱践踏,这两份心意本王记下了。但我也自诩有些手段,想护住一个人绰绰有余,庄主下回若要邀人品鉴金风曲玉露浆,音律门道本王也深谙,未尝不可交流。” 冰冷之气骤然凝结,慕容黎眸子中只有冰冷的威严,“这便是本王之意。” “慕容公子许是误会了,阁主离开山庄那一晚,山庄上下皆中了蛊毒,起初我以为是阁主不想让我为难故而下蛊离开,后阁主误入黑市,全庄上下解开蛊毒也是后知后觉,才耽误了营救时机。”濮阳卿微微皱眉,深思,“若依慕容公子所言,怀疑山庄主事陌香尘从中作梗,害阁主深陷泥潭,我也断然不会姑息养奸,一定将陌香尘抓来任阁主处置。我识人不明,一并向阁主请罪。” 他大义凛然,解释得无懈可击,丝毫不为慕容黎的挑衅所动。 慕容黎也查过山庄中蛊之事,明知是陌香尘下的蛊,但世人皆知,巽泽才是能把毒蛊玩得游刃有余之人。天下第一遭酒堂小二暗算,说出去太过匪夷,怎会有人相信。 慕容黎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濮阳卿,天倾山庄势力错综复杂,目前为止尚不知深浅,濮阳卿知情还是无辜试探不出来,无凭无据更不能拿濮阳卿怎样。 送林霸天,看似送黎泽阁人情,实则是送立场,赢佳名,明哲保身。 即便慕容黎再细数濮阳卿十条罪状,濮阳卿也能一一反驳,自始至终,他只邀约巽泽喝酒听曲而已。 慕容黎突然感到厌恶,挥手送客:“若非庄主包庇,本王静候佳音。” * 风尘子看着太古天书的破旧封面,念叨道:“你现在的身体基本是回到修仙之前,但又比那时好些,有些根基,也不是无可破。” 巽泽:“修习以前的剑术如何?” “不行,无法聚气化灵,即便你有剑招,也是软绵绵无攻击之力,麻雀都拍不死。”风尘子摇头,“所以只能剑走偏锋,看看能不能用无人修习之术来破。” 巽泽看着风尘子手里的书,有些许期待:“无人修习之术?魔道?鬼道?还是妖道?” 风尘子翻开天书:“太古天书记录的都是太初年间三界争雄的精妙奥法,有三十六道法,四十八鬼术,七十二绝剑。” 巽泽:“听起来威武霸气很响亮的样子。” 风尘子:“道法,可随意呼唤风雷冰火,控御天地精气,上至虚冥,下至九幽,万类千极,无不为我所用。学会之后,指舞之间,山可崩,地可裂。鬼术最为玄妙,泼墨执笔画三千鬼卒,鳞虫草芥为兵甲,运到极处,云气为旌,控御魑魅魍魉,陷地拔城,动摇千里,无不在掌控。玄天逍遥太极剑,每一剑出,都可勾动星辰之力,破开虚冥,斩人于千里之外。” 巽泽大喜,一把抓过天书:“有这么好的书为什么你以前不拿出来?” “你以前是凡骨,还没生出太炎仙骨……”风尘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把天书抢到怀中,叫嚷道,“别得意得太早,你听我给你讲完。” 巽泽也不执着翻那本书了,抢过来一看,还是一个字都看不见,欺他是凡人?天机不可泄露?连本书都带着鄙视,叫他如何能忍受如今的凡人躯体,自然是在一旁乖乖听教。 风尘子摇头晃脑道:“天下道法,取用之力,无非风雷冰火。你先入风都,穷十年之力,取风之气,再入地穴,穷十年之力,取雷之气,后入冰窟,穷十年之力,取冰之气,终入火巢,穷十年之力,取火之气。待你周身血脉被风雷冰火化得净尽,只余一颗心活泼泼跳动,那时就是先天元气之府。然后仙祖运用无上玄功从先天元气中再结出你的血肉六腑,先天后天化为一体,那时才能通达阴阳界,控御天地元气,妙用无穷。” 风尘子如夫子般摇得巽泽头晕,老天,这是什么道法,需要花费十年十年又十年,还要历尽风雷冰火四大折磨?等神功大成,坟头的草可以蹦三尺高了吧。 风尘子:“我可以送你去风都,地穴,冰窟,火巢,来,选一个。” 巽泽大惊失色:“不学,你让我花百年时间学到头发花白,我还不如躺平。” 他脑中突然浮现一段画面,历经百年之后,头发胡子花白的他杵着拐杖缓缓打开闭关修炼的大门,向天高喊:我终于练成先天神功啦! 就在此时,高空砸来一记不明飞行物,啪,插入得意忘形的他的脑壳中,就这般嗝屁了,岂不是白白浪费百年光景。 想想都悲催。 “其实你现在也有一撮头发白了。”风尘子仔细看着巽泽,顺便把他黑发掩饰下的那撮银白长发拉了出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 巽泽醒来之后未曾照镜子,也没有太注意仪容,大约是慕容黎为他束发时特意用黑发掩盖了,他没有注意到。 此刻白发被风尘子挑出来,虽然只是耳后的一小撮,也足够巽泽伤心了个魂不附体。 嗯!他甚至看到了风尘子拿着他那撮白发得意狂悍的嘲笑之气。 虽然风尘子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巽泽顿时火冒三丈,扑上去将风尘子掐了个半死,大叫:“老疯子,你这算什么,充满歧视的嘲讽?” “修为恢复……白发……也能转黑……”风尘子拼命的喘气,没有提前施展转生术,失策啊,脸都憋成了青紫色,巽泽还骑在他身上掐得他四肢抽搐,就要口吐白沫。 风尘子白眼凸出,断断续续:“小阿黎……你来了……” 阿黎? 骑着风尘子,摁倒了风尘子,这个姿势大为辣眼,震撼心灵,若是被慕容黎看到…… 跳进大海也洗不清了。 巽泽被阿黎两字骇了个心胆俱裂,猛然跳起,往一旁滚去。 咚的一声,巽泽脑壳一疼,已被风尘子施展定身术定住。 “哈!”风尘子喘了片刻,慢腾腾爬起,倒也不觉得巽泽那是冒犯,大为得意道,“原来慕容黎就是克制你的秘术。” 巽泽左右看不到慕容黎,已知上当受骗,果然,没了修为,五感下降了不只一个层次,他顿时气馁:“你都上百岁的人了,还搞心机?不要跟我这个小顽童计较,快,解开这该死的定身术。” 风尘子训斥:“多少年了,你性子怎一点都不上进,还是这般顽劣,慕容黎可知道你的本性?他以为捡了个宝,还不如一根草。你看看你,动不动往我老人家身上揍,若是揍坏我精心呵护的这副皮囊……” “大不了等我一剑可斩千里之外时,上天入地,降妖伏魔再给你取些幻颜丹的材料。”巽泽软磨硬泡,眼里充满着无敌的魅惑,“前辈?师尊?老妖公?老顽童?” 风尘子大为兴奋:“这么说,你会同我回灵山?” 巽泽内心咯噔一下,顿时生出种不好的预感,他盯着风尘子,直直的盯着他:“你是特意为我而来?而不是云漠常。” 风尘子心底一突:“怎么可能,我遇到你纯属巧合。” 巽泽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那你怎么往玉衡飞?” “迷……迷路。”风尘子被盯得发毛,打个哈哈,拿着天书转了起来,“好了,言归正传,你还要不要学习的?” 巽泽傲娇的将脸转开:“你若不把我解开,我就不听。” 为啥要解开定身术,因为他刚才是滚过去的,猝然被定身,还保持着滚到一半的姿势,虽是仰面朝天,却有一手一脚被身子压了结实,这个姿势保持一刻钟,都有半身不遂的风险。 风尘子拿他没办法,啪的打了个响指。 巽泽终于从苦难中解脱出来,趴在地上,已经失去了兴趣:“念吧。” 风尘子道:“鬼术,先给你画一道月狐通灵符,镇住你的魂魄不至于消散。从太初三界大乱开始,一代代历练,直到钧天消亡,现在的瑶光为止。每个人所受之苦你都要一一承受,大概是枭首,坐牢,杖杀,车裂,千刀万剐,剁成肉酱都是几百次,其他刺杀,毒杀算不过来了。” 巽泽魂不附体叹气:“这是练功还是祭功?简直就是十八层地狱。” 风尘子:“鬼术的玄妙,走过十八层地狱才能弥补经验之不足,学成之后天地可画符,风云可为战。” 巽泽摇头摇手:“不学。” 风尘子臭着一张脸:“那你要学什么?” 巽泽喜不自胜,一咕噜爬起来,叉腰指天:“七十二绝招,玄天逍遥太极剑。” 风尘子翻着天书,淡淡道:“好,十年练骨,十年练气,十年练灵,十年练冥,也就是花个百年时间,必将成为一代剑神。练骨要去地火源头,魔火百丈,炽人骨髓,一腾灭人形,二腾灭人神,熬过十年,脱去凡骨,生出太炎仙骨,就可去风都接着练气……” 百年,这究竟是练剑还是炼化为白骨? 巽泽耐着性子:“老疯子,你不觉得这本天书是天方夜谭吗?” 风尘子宽慰道:“只是时代久远了些,据说太初年间,人妖魔仙神三界各种种族大战,上面记载的都是那个时期出类拔萃的人物所修之功,一代魔尊,一代仙君或是妖界至尊,一强至斯,练个几百年几千年再正常不过。你要是好好学,上天入地,降妖伏魔,简直可以横着称雄三界。” 时代久远,可不是一般的久远,大约追溯到上万年以前,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练个鬼啊练。 “那你觉得我是妖族还是魔族,可以活几百年?” “不要灰心嘛,我不也活了上百岁,也许你会是个奇迹。” “……”巽泽灰心至极,“我顶多比普通人资质甚高一些,若花百年时间修习剑法,待我出关,阿黎都不在了,我练出来何用?” 风尘子:“你不练了?”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巽泽一溜烟从阁楼跑了出去。 “我与阿黎用晚膳,你自行解决,勿要再出现。” 说完立刻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臭小子,听我把话说完……” 第37章 双双珏令 巽泽觉得自己当真是无趣死了。 朝堂大事交给慕容黎,黎泽阁诸事交给慕容黎,江湖琐事交给慕容黎,他以前就是挂名阁主,现在真正成了甩手掌柜。 不,至少以前有修为,炼丹修仙倒也不至于无聊透顶,现在修为没了,丹炼不成,仙修不成,赤天虞也不知道跑哪个树洞,虫也玩不成了。 岂不如数年前愁眉苦脸感受玉衡城主大人一般无趣。 他百无聊赖看着天空,看着那朵晚霞飘到头顶,肚子咕噜一阵抗议,你以为他是肚子饿了,不,他是酒瘾犯了。 伤势未愈,慕容黎禁止他喝酒,一日三顿苦药灌下去,他觉得他快被灌成扎根深山老林的板蓝根,再不喝酒,岂不成了风尘子研究出来的药人。 自斟自饮太过无趣,得找人共饮。 取龙城人员名单在他脑中过了一遍,濮阳卿,觊觎他,喝酒恐遭毒手。黎泽阁弟子,有距离感,喝起来不痛快。风尘子,喝多了容易发癫。江湖群豪,个个歪瓜裂枣,赏不了心,悦不了目,就喝不了酒。 咦!小杜。 武林的领袖,最近声名鹊起,已折服了一众豪侠,再过几日还要监斩黑市那群顽固不化的恶徒,与他喝酒,最是安全。 最主要是,小杜说过要请他喝酒吃肉,有人请客,不吃白不吃,吃了还要吃。 巽泽激动万分,跳了起来,噔噔噔麻利的下了楼,抬脚往外飞奔。 还没跑出春风小店,迎面红影闪来,撞了个软玉温香。 只听一个声音道:“阿巽满面春风,莫非有约?” “找小杜喝酒。”巽泽一个兴奋,脱口而出。 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太过熟悉,他才意识到撞在了枪口上,赶忙改口:“咦,阿黎下朝了,正好,一起去。” 眼看天色已晚,日理万机的慕容黎有些疲惫,对此时外出索然无兴致。 “改日吧。”慕容黎并未恼怒,拉起巽泽往回走,“今夜不必喝药,我陪你喝酒。” 巽泽眼底露出一抹狡黠:“你不反对我喝酒?” 慕容黎:“堂堂黎泽阁阁主大晚上跑出去蹭吃蹭喝,岂不说我堂堂一国之君养不起人。” 被慕容黎看穿他要去白嫖,巽泽笑得满面春风:“哇,阿黎你说起笑话来为什么自己都不笑的?” “好,我笑。”慕容黎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天地万物,仿佛都不胜他的笑意。 * 用过晚膳,巽泽还是没放过喝酒的念头,吩咐弟子搬了数十品种的酒上来,一一打开,给每个瓷盏倒入一种酒,便开始按照不同顺序兑了起来。 慕容黎不知道他要干嘛,想来从他手里兑出来的东西味道一定不会太差,便安静的在一旁看些书册。 夜色撩人,一个时辰后,巽泽兑出来八种玉露。 玉露盛在八个瓷盏中,轻轻浮动着微光,颜色各异,有浅蓝,浅红,米黄,深红等诸般色泽。 巽泽笑眯眯的把慕容黎手中书册拿走,将浅蓝色的玉露举到慕容黎面前,神秘兮兮道:“阿黎,喝半盏。” 慕容黎微笑,依言品下半盏,道:“绵甜甘冽,尾净香长,是梨花酒的味道,为何会是蓝色的?” “我兑的。”巽泽喝下慕容黎品剩的半盏,把深红色那盏举向慕容黎,慕容黎依旧喝了半盏,奇道:“清香纯正,余味爽净,百草?” 巽泽笑眯眯又把慕容黎喝剩的酒喝了,慕容黎再次喝米黄色那盏,依旧面露诧异:“入口绵柔,这是高粱酒?” “是不是很神奇,按照不同顺序不同分量就可以兑出不一样味道的酒。” 慕容黎饮半盏,巽泽品半盏,很快八种玉露就被喝了个精光。 大约两人酒量都不错,丝毫没有醉意,慕容黎看着八个小瓷盏,若有所思:“是濮阳卿给你喝的玉露八珍?” 巽泽点头:“阿黎觉得怎样,八种酒喝下去有没有头晕或是不适?” “那倒没有。”慕容黎微微道,“既然我没有不适,阿巽的意思是玉露八珍配合金风曲虽然能使人散功,但其玄妙之处并不在于酒?” “正是。”巽泽看着手中的瓷盏,道,“八种酒他配出了八种酒器,梨花配翡翠,百草用古藤,高粱使用青铜,品不一样的酒配不一样器皿确实没什么问题,关键在于玉露八珍是调兑出来的,只能盛瓷盏,倒入不一样的酒器中就有不一样的效果。听曲喝酒本是幌子,真正让人忽视,发挥作用的是酒器。” 慕容黎道:“说明我们看到的或是知道的都只是表象,心思如此缜密,确实让人防不胜防。既不是曲子的问题,阿巽当时是如何免遭毒手的?” 巽泽:“他酒器上附着一种旁人闻不到的奇特药物,偏偏我能闻到,自然知道解法。” 酒与器皿加上药物使人散功,也或许是药物发挥主要作用,世人只知金风玉露,防范曲子酒浆,往往会忽略至关重要的器皿,必然中招。 慕容黎对濮阳卿无甚好感,随手搬过一壶酒,打开,闻了闻:“要喝桂花酿吗?” 巽泽点头,忧心的看着慕容黎:“阿黎以后跟他打交道务必小心,吃的喝的听的碰的都统统拒绝,他知道阿黎是王上,明面上不敢造次。” 慕容黎抬起酒壶,断然道:“我不喜与他交往。” “可他上次送礼是送死人,这次却送了个活人,心思这般,断然也不是送礼那么简单。林霸天若是没有用,他早杀了。往后必然和你我有牵扯。”巽泽从慕容黎手中接过酒壶,倒起了酒,挑眉道,“不然,我去与他交往?” 这眉挑得当真欠打。 “……” 慕容黎拿起竹简,猝不及防往巽泽头上敲了一记。 “啊呀!我酒洒了。”巽泽脑袋一疼,手上一抖,桂花酿溅了出去,洇湿了案桌,可怜兮兮拿起手帕擦拭,“阿黎真是下手不留情。” 谁让你这般调皮,明知本王不喜,还想着交往,记吃不记打。 慕容黎暗笑,放下竹简:“不一定非得与他有交集,他送人来,杀了便是。” 巽泽把帕子放一边,扶起酒盏:“林霸天有另一个身份,鬼宗门宗主。” 慕容黎诧异:“你也知道鬼宗门?” “鬼宗门,相当于隐于市井的另一个天倾山庄,听命于宗主的双双珏令。按理来说,林霸天落难,不可能不行使宗主权利。” “也许正被濮阳卿截胡,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巽泽不以为然,饮下一口酒:“江湖上那些流传甚久的恩怨,花点心思理一理,便能串联起来,再说黎泽阁弟子中有杀手,有暗桩,有遍布江湖的消息网,我平时不想搭理他们,但是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得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两人不谋而合,从黑市出来,都把林霸天查个底朝天。 慕容黎想了想,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濮阳卿送林霸天来就是为了得到鬼宗门势力?” 巽泽认真道:“鬼门当年残杀天门一百八十人后突然隐退,看似销声匿迹,实则在韬光养晦改名鬼宗门,隐藏起来的实力是不容小觑的,倘若有心人掌握其联络方式,拿来利用,他们躲在暗处行事未必光明磊落,不得不防。” 慕容黎点了点头:“濮阳卿声势浩大的送来林霸天,在江湖上赢得一片美誉。若在关押期间,林霸天被人救走,必然不会让人怀疑此事会与濮阳卿有关?林霸天借此可再次隐姓埋名,其鬼宗门势力落在谁手就未可知。” “若能帮林霸天保命,林霸天必然携整个鬼宗门投诚,山庄倒真正成了置身事外的清流之庄。”巽泽看着慕容黎,“那阿黎打算怎样做?”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天倾山庄势力不能再做大。”慕容黎饮下一口桂花酿,淡淡笑道。 若真有人来救林霸天,就验证了慕容黎的猜想,可濮阳卿是什么人,他怎会让人抓住把柄,来救的人只可能是鬼宗门势力,如此一来便能顺藤摸瓜揪出鬼宗门。 铲除鬼宗门势力,才能防止天倾山庄势力扩展坏慕容黎计划。 “阿黎。”巽泽拂过慕容黎额间流泻的长发,柔声道,“林霸天那般可恶对你,等他被人救走后,我半路去把他宰了。” “江湖事江湖了,有比你我更想要他命的人,既是人情,送人得益才是良策。杀林霸天,免不了一场恶战,你莫要再去冒险。”慕容黎斟满了酒,递给巽泽,“明日你我一同,去找小杜喝酒。” “小杜是你的人,你邀约他喝酒谈事,我岂不是多余,不去。”巽泽喝完慕容黎斟的酒,突然沉下脸,不高兴了。 找小杜,去的是他,不去的也是他,慕容黎大约明白他为何沉下脸了,缓缓道:“有的事,不说与你听,只是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最为信任的人,向来是你,其他任何人,能不能为我所用,都还在测试阶段。” “往后我又不能护佑你,阿黎,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总是让我担心你的安危。”巽泽如鲠在喉,扶上酒壶,正要斟酒。 “往后你的一切由我守护,我也会护好自己。”慕容黎将酒壶挪开,握住巽泽,拉起他往红罗锦帐走去,“酒再好喝也要适可而止,你的伤,该上药了。” 提到伤口,巽泽想到日前上药脸红一事,神秘一笑,还没走两步,突然从后面拦腰搂住慕容黎,在他耳边轻轻道:“阿黎亲自给我上药,我会把持不住的。” 慕容黎愣了一下,被巽泽紧紧抱住,心底已然腾出异样的感觉,他从前面握住巽泽的手,柔声道:“像猫爪儿一样吗?” 巽泽吐气轻呵:“情难自控,比猫爪儿还让人难耐。” 慕容黎不禁脸上绯红,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令巽泽骨头都酥了:“你故意的,想看我含羞待放?” 慕容黎忍俊不禁:“这是什么比喻?” “你竟然承认了。”巽泽的轻呵,渐渐化为最温情的呢喃,“你这般挑逗我,那你说,你的允诺可还作数?” 谁挑逗谁啊。慕容黎不由得将巽泽握得更紧,听着心跳的声音:“哪一句?” “上次分别时,阿黎说,今夜想做什么,都陪我。”巽泽带着淡淡的温暖,淡淡的酒香,拂过慕容黎耳畔。 慕容黎还不及反应过来,他已将他抱了放倒在床上,轻轻俯身下去。 悄声道:“阿黎,我给你安排一道护身符,我不在你身边时,有人护着你我会放心些。” 本以为他要…… 慕容黎嘴角挑起笑容,空灵洁净般看着巽泽:“这便是你要做的事?” “不是这件。”巽泽迅速解开上衣,拉住慕容黎手,往自己背部肌肤抚摸去。 他仿佛有件天大的喜事般,欢愉道:“老疯子提到太炎仙骨,我怀疑火山天劫后我长出了仙骨,师父才用仙气替我养着。阿黎,你摸摸看,有没有什么不同?” “……” 慕容黎岂会不知他摸仙骨用意,柔软的指尖点在他如玉肌肤上,顺着琵琶骨轻轻往下滑。 轻柔的抚摸让巽泽飞红上脸,不知不觉靠慕容黎更近,下意识往慕容黎腰封解去,已然拒绝不了慕容黎的一切诱惑:“阿黎,我……可能不一样了,就是……某处……你懂的。” 迷离馥郁的喘息中,慕容黎轻轻道:“我对你的允诺,自然作数。” 他勾住巽泽脖颈,吻了上去。 * 白光化为无边寒雨,洋洋洒落。 凌歌一声冷叱,在漫天箭影中来回穿梭。 双飞箭急刺,他的武功看上去非常花哨,两柄短短的羽箭,在他手中时而如笔,指穴打穴,时而如刺,挑探要害,时而如钩,钩斩断杀,更有时如暗器一般抛出,再回旋收回。 这般驳杂的武功,制胜的要诀只有一个,那就是快。 他出手之快,只怕江湖上已很少有人能在他出十招之内还出五招。羽箭更如桃花乱落,让人目不暇接。 “前辈精纯之气倏然荡开,迅势不减当年。” 青竹扇面展开,濮阳卿沉稳儒雅走来,驻足在院落的一方水榭旁,借着零星的月光,打量起困居水中的鲤鱼。 水波荡漾,鲤鱼不知困于方寸,徐徐张口呼气,正渴望来路人的投食。 濮阳卿轻抖扇面,撒下微粒鱼食,引得鲤鱼争抢竞逐。 凌歌收势,双飞箭神光一闪,已藏于双袖底,他走向濮阳卿,抱拳:“庄主见多识广,小箭花哨,实在献丑。” 濮阳卿折扇一合,回礼:“上次长老帮着出面请盟主令,在下答应过,会给长老开道方便之门,如今,时机已到。” 凌歌顿了顿:“庄主的意思是?” “号召鬼门势力救出林霸天。”濮阳卿微微一笑,扇骨轻拨,袖出一枚玉佩,玉佩是林霸天手中那枚,双双珏,三青兽中的一头。 “原来庄主都知道了。”凌歌只觉周身一阵发冷,随即怒道,“我是有另一枚双双珏,三头之一,但是让我去救林霸天,不可能。当年若不是他色欲心起,与天门掌门枕君勾搭一处,何至于怕东窗事发灭人一百八十口,鬼门本不是邪魔外道,却沦落至夹缝中生存,还不是林霸天一手造成的,他还有脸把双双珏拿出来?” “前辈早知鬼门宗主藏于黑市,这么多年未向天门检举,怕也不是念及同门之谊。”濮阳卿把双双珏放入另只手中,淡淡道,“三青兽首聚,鬼覆风云决。这句话的意思是谁手中有三枚双双珏,便可号令阎罗殿中的十八魄二十四魂,颠覆风云。前辈顾忌的是林霸天手中的两枚双双珏,也还有一部分见珏就忠于他的弟子,若是由前辈出卖,非但不能名正言顺继任掌门,还会遭阎罗殿魂魄反噬,逐出鬼门。” 鬼门自灭天门一百八十人后,也发生了内斗,忠于林霸天与反对林霸天两派,内斗消耗了实力,分裂了三青兽,号令不了阎罗殿中的魂与魄,才不得已销声匿迹。 凌歌正是与林霸天对立的一派,他看着濮阳卿手中的双双珏,透出一种疯狂的鬼意:“庄主送人又救人,老朽可看不懂了。” 濮阳卿扇子打开,扇面上又悬浮着几粒鱼食,他轻轻抖进水中,看着鲤鱼争食,面色说不出的谦和:“你可知春风小店里住的另一位客人?” 凌歌一愣:“未曾谋面。” 濮阳卿:“他是慕容黎。” 凌歌一惊。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叫慕容黎,君临天下的瑶光国主。 慕容黎,不该在瑶光都城中监听国家大事吗?他怎会出现在血雨腥风的江湖中? 凌歌心中充满了困惑。 “因为他是慕容黎,山庄开罪不起,更得罪不起黎泽阁。” 濮阳卿微笑,缓缓道,“林霸天伤慕容黎,已有一只脚踏入了阎王殿,慕容黎留他半口命,并非死罪可免,是想用他另一只脚拖整个鬼门下去。” 凌歌沉默着,慕容黎是瑶光国主,不难查出林霸天的真实身份。 显然,整个黑市陪葬不足以平息帝王之怒,鬼门也得遭殃。 江湖上这些刀口舔血的玩命人,并不认为凭一己之力复国,流血千里的慕容黎会心存仁慈。 他或许是个爱民的君王,但他给与的爱,只对民,不包括玩命人。 濮阳卿继续道:“前辈可明白,我此番前来,是要救鬼门仅存的力量。” 凌歌心中的惊惧丝毫不消:“愿闻其详。” “借刀杀人,清除异己。忠于林霸天的弟子见珏会很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濮阳卿淡淡的把双双珏放入凌歌手中,饶有其意道,“三青兽首聚,天下风云出。前辈义薄云天才能名正言顺。” 凌歌恍然大悟,接住双双珏,跪下叩首:“若能保得鬼门一脉长存,老朽谨遵山庄之令。” 第38章 江湖为棋 巫山赴云雨,一夜缠绵。 金辉色的日光洒向大海,晨曦铺在海之尽头,窥视着天地大美的奥妙。 慕容黎随着第一束阳光的温暖醒来,一睁眼,就见巽泽绝尘如仙的笑意。 整个居室的门窗早已被打开,漫天金辉洒向露台,洒向寝室,洒在巽泽身上,宛如给他渡上一层清风明月,只在山间自由徜徉。 辰时将过。 巽泽向来不到日上三竿不起,这么早起,莫不是有猫腻?慕容黎疑道:“你几时醒来?” 巽泽眨了眨眼:“卯时。” 慕容黎轻轻起身,看着巽泽的嬉皮笑脸,微笑:“怎不叫醒我?” 慕容黎历来自律,五更起,极少赖床,只是有巽泽在侧,莫名心安,才敢有片刻贪眠。 巽泽取来早已熨平的衣物,替慕容黎一件一件仔细穿上:“我们出门游历大好河山,阿黎不用早朝,应该轻松自在的睡到自然醒,陪我一起长命百岁。” 游历江湖,几乎丢了半条命,慕容黎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微笑止住:“世事蹉跎。今日可有奏章送来?” “我批了。”巽泽给慕容黎戴上配饰,束好腰封,拿出一封奏本递给慕容黎,道,“兴修水利,垦荒拓土,慎择良吏,布德施恩之计都是利国利民良策,我就替阿黎批准了,顺便注了细则方案,让臣子实施起来可顺风顺水。” 慕容黎展开奏本,朱红色批文都是模仿着自己的笔迹,逐字批复,注解全是要点,绝无废话。显然巽泽替他分担朝事,下了不少功夫,慕容黎笑容温暖:“阿巽这般为我,才早起的?” “当然不止,批奏本是随手。”巽泽为慕容黎洗漱修饰面容,极具轻柔的用玉梳将他的头发一缕缕梳理整齐,用一根极细的玉簪别住,才取来一顶玉质的冠戴在他的头上。 冠面是玉质的珍宝打造,像圣山冰雪一样的颜色,冠心镶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慕容黎一眼就认出是巽泽曾让他带在身上的避毒珠。 镶入冠心确实比携在身上方便许多。 妆容已竟。 慕容黎夸道:“这玉冠很别致,你做的?” “嗯。”巽泽微微侧头,柔情似水凝视慕容黎,仿佛看着神的庄严与繁华,爱意溢满心间,“只有阿黎,能将世间任何一种装饰穿出无上荣光。谪仙的淋漓风华,展现得天地叹息,总令我魂不守舍。” “乱花渐欲迷人眼,你莫非又在犯困?”慕容黎微笑,打量着巽泽,他有着天空最纯净的湛蓝,只随意用仙鹤簪绾着部分长发,就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美。 可他极其吝啬他的美,从不愿在世人面前燃放,以至于旁人对他的美貌一无所知,或登徒无赖,或皆颤,或滑稽凌乱? 只在慕容黎面前,绝尘如仙,清俊如神。 巽泽附在慕容黎耳边,极尽轻柔道:“独拥佳人,春光懒困,犹如花梢在。” 他的腻声细语直撩进慕容黎心坎,让慕容黎一瞬间耳廓绯红。 他实在太过纵容他了。 慕容黎努力沉静片刻,神色自若道:“下不为例。” 巽泽脸上笑容更灿烂:“你下不为例,我就梨花乱落,哭给你看。” “……”慕容黎蹙眉,“成何体统。” 你不怕丢黎泽阁主的脸,本王还怕丢瑶光王室的脸。 不过,巽泽梨花带雨是怎样一番光景?慕容黎颇为好奇,嘴角微微笑起。 见慕容黎容颜璀璨,巽泽笑出声来:“你想看,晚上给你看,何为泪落如殇。” 本王何时想看了? 慕容黎收回笑容:“本王拭目以待,看看今夜阿巽如何挤出猫泪。” 说完,走到桌旁,端起桌上一碗热腾腾,看似无比色香的八珍清粥,不管不顾喝了起来。 那粥味道有些奇特,说不上哪里怪,但甜甜糯糯的,除去奇特的怪味,喝起来沁入心神,无比爽净。 慕容黎想来是巽泽做的早餐,未曾警惕,直到碗中才剩下最后小半口,余光瞥到巽泽似笑非笑的表情,慕容黎顿时心中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巽泽全然一副坏事得逞自信满满。 巽泽坏笑:“阿黎,你疼吗?” 慕容黎搁下碗,努力不往那个方向去想:“……” 巽泽笑嘻嘻:“昨夜,我可是很轻的,还疼?” 慕容黎此刻真想挖个地洞把巽泽揍进去,咳嗽道:“没有……” 巽泽一把抓住慕容黎的手,顺便抓住了碗,灿烂如花:“这是止疼药,不疼,怎么喝止疼药?” “止……疼?”慕容黎怎知是止疼药,他只不过饥肠辘辘,有点口渴。 巽泽得意猖狂:“对呀,止疼的。” 做成一碗清粥的止疼药?慕容黎对巽泽鼓捣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极度无语,如邪门歪道一般。 对付邪门歪道,必要比之更邪。 “阿巽比我还清楚,使用部分灵力,就不会有任何伤害,完全不用担心疼与不疼的问题。”慕容黎反手握住巽泽的手,拽入怀里,扶上他的腰,饶有兴趣道,“莫非是阿巽腰力不好,才熬了止疼药,为自己准备的?” “我岂会腰疼。”乍入慕容黎怀里,暖香沁脾,腰上力道传来,巽泽哪里受得住,立马舒了下腰肢,狼狈的挪出慕容黎怀抱,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慕容黎甚懂其意:“岂会……腰疼?” 巽泽脸色一变,欲哭无泪:“好呀,阿黎,你把我腰……扭断了……这下完蛋了……” 慕容黎立刻抬起那仅剩的半口粥,送到巽泽嘴边,善解人意宽慰巽泽:“止疼药,本王亲测,效果立马可见。” 巽泽扶着腰,一口喝了下去,哀怨道:“这不是止疼药。” 慕容黎似笑非笑:“嗯?” “避毒汤,找老疯子要的配方和灵根,喝它可以百毒不侵,将近两个时辰才熬出来的。”巽泽搁下碗,淡淡一笑,正色,“外面旁门左道之流太多,我担心你,特意给你熬的。” 他卯时起身,为的是这碗百毒不侵的粥。 慕容黎心中触动,温情脉脉:“玉冠上已有避毒珠,想来应该无碍。” 巽泽道:“避毒珠只能避毒烟瘴气,避不了入口之物。我左思右想,仍旧不放心,虽然阿黎只是去见小杜,可江湖险恶,我们不知道小杜身边会不会有如陌香尘那般容易让人忽略的阴邪小鬼,把毒物下入几种不同物品之中,让其相克又相生,再发挥毒性。所以只能防患于未然。” 同理龙栾宫弟子藏毒于尸,需焚烧尸体毒性才发挥。慕容黎看着巽泽:“阿巽对江湖生存之道懂得多余我,当真不同我一道去?” “老疯子口中没有一句真话。”巽泽难得的皱紧眉头,“他有事瞒着我,我得诈他说实话。” “好,各自小心,晚上相见。” 真正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从来都不会给任何人优待。 * 武林盟主并没有盟主府,城里唯一还算得上气派的建筑便是荒废了数十年的城主府,随便打扫出来,方便众武林群豪议事,就是如今小杜住的地方。 慕容黎以黎泽阁的身份押解林霸天而来,他遵守着江湖规矩,拜小杜为盟主,林霸天的斩杀权,也交由小杜做主。 从盟主发檄文昭告江湖,清剿黑市恶徒数百者众开始,小杜已由寂寂无闻的毛头小子一跃而起,成为少年英杰中的翘楚。 威望今非昔比,声名不可同日而语。 慕名小杜者不计其数,除了各种小门小派,更是多了许多散落江湖的游侠。 游侠大多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与其说是不入门派,不守规矩,倒不如说大门派眼高于顶,他们伏低扫地看门也未必能进帮派,只能散落一地,随处浪迹。 他们无门无派,无根无主,自然对同样无门无派的当今武林盟主惺惺相惜,生出共鸣,就如漂浮于海浪上的孤舟拨开云雾,迎来巨舰一般,是仰望天极的主心骨。 见天下第一大派黎泽阁也愿遵盟主规矩,听盟主号令,其喜悦之心洋溢,心底更肯定了小杜这位盟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诸人交头接耳,热闹异常,将原本荒废的城主府渲染得焕然一新,人气十足。 一刻钟前,小杜如往常一般去接待各路英雄的会盟拜见,手底下的人不敢怠慢黎泽阁阁主,引慕容黎入聚义厅,派人前去通传。 黎泽阁名头响亮,阁主神踪难觅,此番神龙现首,风仪自若,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少不了各种巴结谄媚之人,争先恐后欲与慕容黎结交。 不堪其烦,弟子只得以阁主不喜世俗叨扰为由将各类人物拒之门外。哗然片刻,果如传言般黎泽阁主隐世不染凡尘,众人索然无味,便悻悻然散了。 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慕容黎在漫长而黑暗的流亡生涯中,养成了事事警惕的心性,也在这群散客游侠中,嗅到了一丝阴霾。 仿佛一根极细的刺,扎入了血脉中,挑不出来却令人难以忍受。 可慕容黎抬头时,人散院空,鼎沸之声逐渐远去,绝无异样。 他深吸一口气,将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大概是鬼门的奸细,欲救林霸天,提前踩点吧,岂非正如他所料一般。 片刻之后,慕容黎神色恢复如冰,这一切,在沿着他所构想的方向发展。 * 数月前。 梨花风起正清明。 慕容黎赏梨花后的第二日,再次见了西风。 西风给了慕容黎一册关于武林世家门派的详细名录。 慕容黎翻开,目光缓缓扫过:“句余山,天门。咸阴镇,青幽斋。求如县,凤苑。小咸岭,赤云谷。取龙城,天倾山庄。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帮派所盘地段,里面的人是对是错,规矩如何,是否都是当地的掌门人令行决定?” “王上所言极是。”西风抱着他的竹简与笔,微微躬身,“江湖规矩,从来只以实力慑服天下,黎泽阁虽为天下第一大派,不过阁主少出江湖,加之各地天南地北距离甚远,这些门派传世百年,自然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地盘,成为当地霸主。实力最大的,正是武林会盟之地取龙城的天倾山庄。” 慕容黎搁下名册,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江湖门派桀骜不驯惯了,向来不服管制,门派观念重于性命,想废他们规矩听命于政权,估计比杀了他们还令他们难受。” 江湖人,干的是刀口喋血的营生,让他们投靠朝廷,向王权低头,无异于刀架颈侧,逼他们造反。 慕容黎复国立位才数年,江湖门派传世百年规矩,想动其根基,犹如蚍蜉撼大树。 西风轻轻道:“杀鸡取卵,恐适得其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道理,任何人都应该懂。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慕容黎为瑶光辛苦筑下万里长堤,他不允许那些看似无害的蚁穴深入决堤而酿成大祸。 慕容黎择了另一色的棋子摆上,静静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星星之火尚能燎原,黎泽阁即便不点燃,也已无法置身事外。” 西风目光注视着慕容黎摆放的棋子,已知其意:“棋盘规则虽不可废,并非不可改。” 慕容黎:“愿闻其详。” 西风:“武林会盟为选举领袖,领袖自然能号令群雄,只要以领袖之名去改变规矩,就能堂而皇之牵制他们举止言行。若有不听令着,江湖事江湖了,岂敢有不服者。” 慕容黎继续摆放棋子,眸子中没有丝毫宽容与温情:“本王,阿巽乃至整个黎泽阁也已入局,取龙城规矩更是由天倾山庄决定。谋略远比武功高低重要,即便阿巽想要夺魁,必然会被人使绊子。所以……” 西风沉吟:“这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盟主位的会盟。邀约黎泽阁,不过是要让黎泽阁带头见证盟主的诞生。” 黎泽阁遵从的盟主,天下莫敢不从。 黎泽阁不遵从盟主,天下可共诛之。 慕容黎抬起藤罐,递到西风面前,微微一笑:“你可愿为本王选一颗棋子,放入这棋盘上,静如止水,腾必九天,乱这一场既定的风云?” 西风沉默,并不感到意外。 他已明白慕容黎的意思,既入局中,焉能坐以待毙? 良久,他轻轻捏出一颗子,道:“王上,这颗子……” “我想。”慕容黎笑容深邃,“只有棋子本身不知道有这盘棋的存在,他的言行才最有用。” 这颗子不落棋盘,落的是江湖。西风缓缓将棋子握在手心里,颔首:“属下愿为王上择这子,解王上之忧,变江湖为王道。” * 山河壮景的旅途中,慕容黎依次收到西风夹在奏章里送来的两颗棋子,其上,笔刻篆体,一曰“木”,一曰“土”。 * 小杜有个师父,貌美如花,他耍起刀来,闪动间,总能抖起一个刀花,自称“刀花太岁”。 刀花太岁收小杜为徒之前有位好友,痴迷象戏。 大都博弈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他经常花数年时间研究象戏残局,待到解开残局便会写入《古局象棋图》中,跑到刀花太岁面前嘚瑟一番。 他解过七星聚会,野马操田,梦入神机,蚯蚓降龙,千里独行这些千年难解的残局。 后来再没有一盘残局能入他眼,失去了斗志,索性山门一合,沮丧闭关了。 十年间,刀花太岁都没看到他出山门来嘚瑟一番。 直到一个月前,他打开山门,抱着一副残卷跑到刀花太岁面前,激动异常的摆上新局研究解法。 “大征西”局。 在所有江湖残局中,着法最深奥,变化最繁复,有残局之王之称的“七星聚会”局的难度也远不如它,堪称江湖残局中的王中之王。 杀机四伏,诡秘异常。 大征西残棋谱流传在千年前的传说中,至于因何跑到好友手中,刀花太岁无心询问,因为人生苦短意缠绵,与卿再次相逢日,他简直比好友还要激动。 十年分离,两人难得重聚,美名其曰研究残棋谱,实则觉得小杜碍眼,随便找了一个历练理由给了二两银子把小杜打发下山了。 闯一番名堂?光耀山门? 小杜银子花光,穷途末路,便想到夺武林盟主之位作为唯一的出路。 与慕容黎第一次相识,是在酒肆。 * 时正晌午。 慕容黎走出聚义厅,任一束阳光洒满全身。 微微浮起一缕笑意。 小杜的背景经历,戏剧性离谱,无论是谁,都查不到与慕容黎相关的蛛丝痕迹。 西风的这场安排,可谓天衣无缝。 命运,本不是小杜的,他只不过是被人在命运之路上推了一把,成为了命运之子。 他在阳光下向慕容黎跑来,兴冲冲的:“我不知道公子今日会登门,陪各路英雄啰嗦了一下,让公子久等了。” 慕容黎看他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听到通传便马不停蹄赶来,淡淡一笑:“冒昧前来,盟主这般匆忙,可否因我怠慢了其他同道?惭愧。” “那么多人要寒暄,当然是公子最重要。”小杜迎慕容黎入聚义厅,倒了冷茶,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解渴,才挠挠头道,“公子不必客气,叫我小杜就好,盟主听着怪不好意思的。” “盟主贵为武林领袖,黎泽阁岂敢妄自尊大。”慕容黎绝无架子,微一施礼,“礼不可废。” 小杜或许是一枚棋子,但他绝不知道这个江湖是棋盘,更不会知道自己正沿着别人设定好的轨道前行。 他只知道,慕容黎这般清冷绝美的人,让他感到特别舒服,舒服故而喜欢,他便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他展现着纯真的笑意,邀请慕容黎:“我答应要请阁主喝酒,可惜阁主没来,不过请公子也是一样,公子随我来,我备了好酒,边喝酒边谈杀林霸天的事。” 可惜巽泽错失一顿美酒。 小杜盛邀,慕容黎并不拒绝。 第39章 各怀鬼胎 酒过三巡。 慕容黎只浅浅咽下半盏,无论酒是否有毒,他体内是否有避毒汤,他从来谨记四字。 酗酒误事。 所以慕容黎只是陪小杜喝,但绝不多饮。 装醉容易,即便喝得极少,慕容黎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有些微醺。 相反,小杜喝了大半罐子,但他酒量似乎极好,完全没有微醺之态,他目光向阳,藏着阴恻。 “公子,你知道吗?你今日以黎泽阁身份前来,简直给了我天大的面子,黎泽阁是天下第一大派,天倾山庄乃取龙城护城山庄,两派都声名大噪,威望锐不可挡,只要其中一派给我三分薄面,武林局势瞬间发生改变。” 慕容黎如水般沉的平静:“这改变对盟主来说,是好是坏?” “自然极好。”小杜阴恻中带着冷漠与桀骜,“公子别看那些游侠热血沸腾好像服从我的样子,其实心思各异,都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不过是想在我这里立个脚跟,权宜之计罢了。更别说其他传世百年的门派,他们仗着老江湖的威望,与我寒暄更是装装样子,两面三刀而已。” 慕容黎不语。 没点背景身在江湖闯名堂,或是寒门学子寒窗苦读入世。走不好关系,上头没有人,倾尽全力去披荆斩棘也只会撞得头破血流,何能得偿所愿。 现实就是这样,从来都存在不公与残酷。 也正是他亲自登门拜访的目的。 他代表黎泽阁,代表黎泽阁的态度。 小杜愉悦无比:“但公子来这么一趟,他们对我的尊重无不满上三分,就连那几位耆老也退却了不屑的眼神。” 人高众人捧,人低众人踩。 小杜心中还有一句话未说出口,他努力向山高处爬,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还因为巽泽说过一句话。 等你的成就高于你的意志,公子或许会青睐你。 他想站在一个顶尖的位置上,与慕容黎比肩,得到慕容黎的肯定。 这是他心中迫切高涨的欲望,慕容黎如一座高山,有着他必须努力攀爬才能逾越的深远。 他痴痴的笑着,武林盟主会让他的意志高于命运,让位于慕容黎的利益。 慕容黎看着他,看透着他的内心。 缓缓笑了。 “本阁的态度固然重要,但盟主想彻底征服他们,多少得送些人情,才能令人感恩戴德。” “打架我在行,拼杀绝对第一个冲上去。”小杜心情有些复杂,“不怕公子笑话,我权势低,钱财少,实在不知拿什么送人情,何况俗物人家未必看得上。” 慕容黎:“江湖最重恩怨。只要能为人解忧,何愁不能笼络人心。” 小杜似懂非懂怔了怔:“濮阳卿送林霸天给黎泽阁是送人情,若被我抓住,我也送给公子做人情。可公子又把林霸天送给了我,我脑子笨,猜不透林霸天这条饵到底有什么用。” “林霸天伤天害理,坏的是武林规矩,盟主发的檄文,交由盟主施以极刑合乎情理。”慕容黎把玩着酒盏,剑气探顾四下无人窃听,道,“还能活着的人必然有他活着的理由。林霸天身后的第三股势力,忌惮黎泽阁,人在黎泽阁手上他们不敢现身,在下不请自来,是想借盟主的手引蛇出洞。” 小杜明白慕容黎的意思,他手底下之人行事乖张,除了一些花拳绣腿的小虾小蟹死心塌地,武功上个三流的都是两面三刀之徒,岂会甘愿任他差遣,若林霸天的牢房遇强敌攻击,铁定跑个人影全无。 确实能为对方提供出手救人的天时地利。 但他仍疑惑:“可公子的人追踪太近,会打草惊蛇,追踪太远,林霸天真从我手底下跑了岂不是有负公子?” 慕容黎似乎并不在乎林霸天能否看住,缓缓道:“除天倾山庄外,众派之中,威望及势力最高的是句余山的天门。” 小杜点头。 慕容黎:“你若能得到天门掌门的感恩戴德,才算真正在众派头顶上立住了脚。” “话虽如此。”小杜挠挠头,恍然大悟,“莫非这和林霸天有关?” 但他绝不知道有何关系。 “前尘旧事,盟主不必知道太多。”慕容黎从袖中揭出一幅画,递给小杜,“合适的时候把这张画像给天门掌门看看,他比你还知道该怎么做。” 小杜展开,画像上是个年轻的公子。 气宇轩昂,狂放不羁。 与林霸天的眉宇有些神似,若不是慕容黎点头,肯定了小杜的疑问,小杜绝想不到画像中的这个英俊不凡的公子是如今恶贯满盈的林霸天。 小杜:“当真是人面兽心。他以前一表人才不失为一绝色,怎会与今判若两人,会不会是画师刻意美化的?” 慕容黎不答,无聊透顶的话他不喜回答。 若不是有差别,林霸天如何能藏匿至今。 小杜收了画:“公子要借天门杀他?” “天门若不想杀,我也奈何不了,只是送他一个人情罢了。”慕容黎若要杀林霸天,何须借他人之手。 他冷淡道,“仇怨难消,为血可化戾气,你不妨助天门一臂之力,他自然对你另眼相待。” 林霸天的命,才是送给小杜笼络天门的真正武器。 小杜心中震撼:“那林霸天的第三股势力?” 慕容黎淡笑:“自然会有人替你消耗这股实力。” “公子,你为何帮我这么多?”小杜迟疑片刻,说出了心中的疑惑,“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发颤,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勇气问出这样的话。 问这句话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因为权势钱财,慕容黎有,武功智谋,慕容黎有,容貌人脉,慕容黎有。他憨憨一枚,智谋欠缺,实在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是慕容黎觊觎的。 若不图什么,他想不出慕容黎凭什么不遗余力帮他。 凭凭萍水相逢吗? 小杜绝不相信,自己这一路坦途顺遂,背后无人推波助澜。 也绝不相信,会有不图回报之人。 他待人坦诚,也希望被坦诚待之。 “是。”慕容黎真诚的看着小杜,“我有希望你在这个位置做的事。” 不是小杜,也可以是别人。 慕容黎如此坦诚,小杜顿时抛开心中杂念,忙不迭开口,根本没有考虑:“公子若有命,我必应。” 他怕没来由的好,无所回报,只要能回报,管它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是欢喜的。 人有利用,才有价值。 小杜初生牛犊不怕虎表现出的忠诚,竟让慕容黎想到方夜萧然,突然一瞬,他想回瑶光了。 抛开伤感的杂念,慕容黎饮尽盏中酒,看着天地的光辉与荣耀。 “且行且论。” 谁哀生灵之涂炭,谁主万物之浮沉? 英雄,谁是英雄?欲归去,依旧江湖。 * 残阳如血。 光影从春风小店阁楼正中绽开,无声无息,成飞翔姿态,蒸腾在云天之上。 慕容黎转过回廊,隔着各处楼台,仿佛看到巽泽苍蓝色的身影,读不懂天书,揪起风尘子一顿猛揍,张狂无度又大笑不止。 光影重叠,在慕容黎眼中定格成一幅鲜明灿烂的画面。 巽泽,少年依旧,总是令他的心很暖。 扶上春风小店的门,正欲推开。 “启禀阁主,林霸天已被劫走,一行二十六人,往城外方向逃去。”一名弟子闪现,令慕容黎突然止步。 他不禁皱了皱眉,对方的速度是否太快?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留意对方动向,听我命令行事。” 慕容黎吩咐,折返。 却在转身离开的刹那,内心猛然一紧。 这种分神感觉太过熟悉,是巽泽不在身边缺乏的安全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依赖。 他其实是想推开门报声平安的。 也说过今后护他。 回头,是残阳如血。 在风尘子布下的结界中闪烁着重叠的光影。 * 马蹄急迫的敲打在失修的城防口,踏月驰骋。 濮阳卿并没有辜负林霸天的期望,林霸天见到的第二个人,是鬼门的忠仆,装扮成游侠模样,救他出牢狱。 一行二十六名忠心的鬼门手下,游侠装束,混入城主府,护送着林霸天,有惊无险出了取龙城,正往鬼门阎罗殿的第一个据点小寒山奔去。 小寒山里有七魄,为尸狗、伏矢、雀阳、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受命魂所掌。 听命于第一枚双双珏。 林霸天手中仅剩的双双,正是三青兽首第一头。 他手中长鞭狠狠挥落,骏马野兽般咆哮,四蹄迈开,冲击着夜色的宁静。 胜利在向他招手。 只要到了小寒山,扭转乾坤指日可待。 * 濮阳卿站在夜色中。 双双珏挂在他的指间,轻轻摇晃,那是三青兽首第三头。 他静静的看着林霸天奔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了笑容。 林霸天是死是活,对他的意义都一样。 但对别人的意义不一样。 凌歌从夜色中走来,有些急迫。 “濮阳庄主,穿过前面的竹林,入了小寒山便再难对林霸天动手,可方圆数里探来,并没有黎泽阁弟子的踪迹,慕容黎莫不是要放虎归山?” 忠于林霸天的鬼门零散势力都被召集起来,救林霸天出牢狱,凌歌确实不明白,慕容黎想引的蛇已全部出动,为何迟迟不斩尽杀绝。 濮阳卿笑容温和:“依前辈之见,慕容黎可知鬼门藏着的阎罗殿魂魄势力?” 凌歌震惊:“庄主的意思,慕容黎要的不仅是虾兵蟹将,他真正的目的是引出所有魂魄一网打尽?” 濮阳卿:“不无可能。” 凌歌目中闪过一阵惊恐:“若是如此,更不能让林霸天入小寒山暴露阎罗殿所在。” “是的,不能暴露。”若将鬼门可颠覆风云的魂魄暴露出来,那双双珏就失去了意义。 濮阳卿青竹扇敲击手心,看着林霸天进入竹林,慢慢道,“等不到慕容黎出手,看来只能前辈先发制人了。” 他谦逊而温柔,很难让人拒绝,凌歌表情变幻着,长眉白须掩饰下的面容更加冷静:“老朽出面召集忠仆救出林霸天,已深得忠义二字。庄主若让我此时出手,岂不此地无银三百两连累庄主功亏一篑。” 由他杀林霸天,同门相残,在弟子面前行自相矛盾之事便不能名正言顺升任鬼门门主,那么先前所做之事皆是得不偿失。 “掩人耳目。”濮阳卿俯视着林霸天未到的小寒山,笑了,“江湖风声,林霸天最适合死于谁之手?” 凌歌恍然:“黎泽阁。” “夜黑风高,杀人者便只有。”濮阳卿一字一字,凝视着凌歌的眼睛。 “黎泽阁。” 林霸天早已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 这个战场,江湖人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一个林霸天死于黎泽阁屠杀下的结果。 冒黎泽阁之名截杀,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杀江湖恶霸,扬黎泽阁之名,永远扯不到栽赃二字。 凌歌慎重道:“此事不难,怕只怕以我的实力,恐留下漏网之鱼。” 濮阳卿温和问道:“那长老的意思?” “慕容黎心计如何,未曾领教,但一国之君生性向来多疑,庄主看似淡泊名利,难保不被慕容黎怀疑与鬼门有瓜葛。”凌歌眸子在褶皱的眼眶中,看不出深浅,“庄主不如行一场杀戮,撇清与林霸天之间那点微弱的被怀疑的关系,如此不仅自证了清白,鬼门自此彻底消失,让慕容黎查无可查。” 让天倾山庄一同截杀,林霸天插翅难飞,才是万无一失。 “前辈所言极是。” 濮阳卿岂会不懂各中道理,折扇轻轻展开,扇面上青竹倚翠,在淡淡的夜色中,显得栩栩如生。 * 淡淡的夜色中,响起了竹林的风声,仿佛命运的轮盘,发出苍老的吟哦。 夺命竹林。 突然,骏马一声惊嘶,人立而起。林霸天一惊之下竟握不住缰绳,坠下马背。 马群慌乱,撇下二十六名鬼门门徒向东南西北各处奔了出去。 随之而来的是一群黑衣蒙面人,随着末端那位首领一连串命令下达,布成一个整齐的圆,将林霸天众人围住。 不留下一丝缝隙。 显而易见,黎泽阁要斩草除根。 没有过多的交流,不问来者,便开始一场血战。 厮杀,挣扎,执着,怨恨,撕扯着每一个生者的灵魂,拼成残酷污浊的战场。 跟随林霸天的门徒全都显出惨厉而坚决的表情,一步不退,一战到底。 血液染红翠竹,残肢砸响枯枝,尸体逐渐堆砌。 夜向天明,这场杀戮有了胜负之分。 黑衣人全部殒命,林霸天拖着剩余十二名门徒向竹林深处逃去。 他心中慌乱暴躁,不曾怀疑,这些武力值差距过大的人并非来自黎泽阁。 * 小寒山,过竹林五里外。 竹林中的风声,阴沉呜咽,让人的心情也无比烦闷。 与死神奔跑的命运,林霸天未敢歇下,一群人,伤痕累累,喘息不止。 突然,飞舞的竹叶上,一串一串波纹浅浅荡过,宁静中,掠过一抹惊鸿的琴音。 在这亡命的血腥森林里,竟空灵又柔美。 才一听到这抹丝弦,林霸天的心就凉了。 救他送他又杀他,好一个道貌岸然濮阳卿。 紧接着,四周突然一阵冰冷。 林霸天抬头,只见翠竹之中,赫然飘动着九道诡异的影子。 九盏青绿的灯笼。 九幽照魂阵。 林霸天不甘为废子,目光猛然怒起,咆哮震出。 * 小寒山是一座陡峭的高山,高山中有些古朴的建筑,湍流的江水绕着古屋流过,发出激越的响声。 慕容黎带着数名弟子,停息在江水边。 竹林中的残杀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林霸天恶贯满盈,人人欲诛,但在这种节骨眼上冒出来同归于尽之人,多少有些可疑。 放虎归山,林霸天的鬼门势力已被引出来,慕容黎不急于动手便是因为心中仍存疑,若鬼门精锐只是这二十六名忠心的手下,濮阳卿得到它的意义何在? 疑惑未解,自然要一查再查。 他听着报信的弟子禀道:“死者皆为被黑市压迫过的三教九流之徒,身份并无可疑。” 不可疑才是真正的可疑。三教九流,亡命之徒,能同仇敌忾?慕容黎沉思。 究竟谁又是幕后抄手,能让这些散人勠力同心? 阴沉的黑夜让慕容黎的心情也无限抑郁,总有某个地方想不通。 这时,跑来另一位报信弟子,抱拳道:“阁主,天倾山庄出动九幽照魂阵,看来是要下杀手。”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一路要他命者不计其数,林霸天这算不算遭报应?” 慕容黎还未开口,小杜豪气干云踏水跑来,在慕容黎面前抖擞两下,把小心翼翼护在怀中的大包裹撕开,扯出热气腾腾的叫花鸡,递给慕容黎:“公子,这是城北的张记叫花鸡,那叫一个天上美味,公子尝尝。” 纵使绝味,慕容黎也没有心情吃鸡,微微摇头拒绝:“盟主这边情况如何?” 小杜兴奋道:“天门掌门见到画像,只差没对我磕头谢恩,这厢知道林霸天被人劫走,已经抄家伙追踪而来了,我沿路留了记号,只要把林霸天引过去,保准大卸八块。” 慕容黎转向弟子:“保林霸天不死,引入瓮中,能力范畴内,救一个活口出来。” “属下明白。”九节鞭在弟子手中策出一串火花,他一招手,引导一群弟子踏夜而去。 小杜再次把鸡递给慕容黎,渴望道:“公子,烤鸡真的很好吃的。” 色香味俱全,看起来真心不错,慕容黎确实不想吃:“我不饿。” 小杜见慕容黎对叫花鸡索然无味,也不好意思自个独食,抱着烤鸡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第40章 命定天授 日色西沉。 “阿黎怎么还不回来呢?”巽泽头上顶着风尘子的太古天书,心思缥缈,如读天书。 他脑中,口中,心中念叨的全是慕容黎,一个时辰就自言自语五六次,念到暮色西沉还不罢休。 风尘子被他折磨得耳中起了老茧般难受,一手堵住自己耳朵,一手戳着赤天虞肚皮,漫不经心道:“安全着呢。” 赤天虞实在太喜欢风尘子的按摩手法,四脚朝天,大腹便便小脸通红享受着指腹揉捏,时不时瞄一眼巽泽,丁零零炫耀两声。 巽泽看看风尘子,看看赤天虞。 咦!为什么一只虫子的待遇都比他好? 忘恩负义的小小虫,若不是他留下仙鹤簪找风尘子施展法术,隔空移物将它从肮脏之地带出,指不定还躺在蚂蚁窝里迷糊呢。 分尸于蝼蚁…… 见色忘义,见利忘主。 巽泽鄙视赤天虞:“阿虞,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找只爱虫解决你的孤寡一生?” 赤天虞唰一下红得涨起,含羞带媚立刻煽动翅膀捂住了通红的腮边。 哇哦。主人你好懂哦,仿佛看透了一切。 它在蜂蝶中穿梭……左亲右蹭。 它在温虫中释放……帝虫本性。 它在香花密语里享受虫生巅峰…… 它是虫界天主,统领三千甲兵,拥美娇虫无数。 哪知天空一声巨响,狂风飙来,天光乍亮,亮瞎了它的虫眼。 再睁眼,已迷糊的到了主人身边。 帝虫梦瞬间破灭。 不过主人,还有主人又换了的主人,都好香。 它羞涩无比,对着巽泽连抛媚眼。 嘤嘤嘤! 哎呀,主人,你好讨厌啦。 风尘子顿感不适,瞬间抽搐:“不愧是你教出来的,一个德性。” 巽泽不怀好意审视风尘子。 那话妥妥含沙射影内涵风尘子,风尘子岂会不知,扯下巽泽头顶的天书,气鼓鼓道,“一天到晚阿黎阿黎念个没完没了,这么放心不下,咋不跟着去?” 巽泽顿时沉下脸。 风尘子不怀好意:“你不过是修为没了,又不是脑子没了,还怕那些江湖同道吃了你不成?” 巽泽阴沉着脸。 风尘子:“关于你的事,即便江湖上大肆宣传开来,也没几个人会相信堂堂天下第一已非天下第一,他们不敢试探你的。” 巽泽黑着脸:“知道我修为没了的那个人最擅蛊惑人心,我若出现,必会被人试探,出现一群打着景仰天下第一剑术名号的人上来挑衅,让我与他们比划几招。” 风尘子:“挑战天下第一,打败你就可一战成名?” 巽泽摇头:“非也,我若应战,暴露无余,坐实确实修为全无,黎泽阁危矣。我要是不应战,他们又会煽动人群说我目中无人,不给同道面子,同样危及黎泽阁声誉。” “黎泽阁危不危我不知道,但你把人都派去保护小阿黎,你就是危险的。今日针对你冒出来的杀气不止三回,好在有我在,都挡结界外了。” 风尘子得意,又不解道,“人心真是九转十八弯,不过你向来花花肠子一大堆,怎会应付不了公开挑衅这种事?” “麻烦。”巽泽阴沉着脸,“能动手解决的事直接动手岂不干脆。” 风尘子:“你不能动手,又不想麻烦,难道以后就这么龟缩着?” 龟缩? 龟缩二字于他何配。 巽泽冷笑:“我龟缩得起,灵山可等得起?” 风尘子一震,迅速将天书合上,试图放进他的乾坤袋里,这让巽泽有些不快,冷冷道:“不必藏了,戏已演够,你若再不实话实说,别怪我往后翻脸不认人。” 天书在风尘子手中僵住:“你不练天书鬼术道法,书就用不着,我收好……” 巽泽眼神逐渐锐利:“根本不是什么修习天书,我的修为,早在你们注入仙气为我养仙骨之时,就算准会有尽废的一日。你敢拿六道轮回天道无主发誓,你们这么做,不是利用我去算计什么?” “你都知道了?我就说我骗不了你,偏偏让我下山来。”风尘子犹豫了片刻,在巽泽尖锐的眼神注视下,最终还是将太古天书拿出,在案上展开。 光芒,形成琉璃,萦绕天书。 刷刷刷天书自动翻页,原本无字的页面在光影的渗透下,渐渐显现行文图案。 这些图案神奇的融合在一起,仿佛有某种神秘力量的催动,组成一副神奇诡异的长卷,就在巽泽的眼前展开。 有什么悬殊的力量渗入灵山,灵山连抵抗都谈不上,随着烽烟与战火的燃起,迅速成为地狱。 所有地狱中凄惨的一切,都在灵山上演。 巽泽沉默着,这画面在他心中留下毁灭的烙印,化为一具无形的牢笼,将他紧紧锁住。 书页翻到最后,图案消失,又缓缓合上,巽泽愕然,迎上风尘子惨淡的目光。 “如你所见,灵山的一切,会在未来某一天被彻底抹去。”风尘子唉声叹气,“这确实不是修习的天书,是灵山凶吉录,显示出的末日警告。” 凶吉,预测吉凶。 巽泽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们都是修仙之人,查到原因解决一下不就好了。” 风尘子高深莫测道:“因为是未来发生的,原因未知,书上说了,只有你才能查明原因,解决此事,所以才找你呀。” “与我何干?”巽泽不耐烦道,被人算计滋味很不好受,灵山的命运,仙人尚不能解,他区区凡人又岂能扭转,更不是他们给他注仙气,又抽走修为的理由。 谁都不喜如猎物般被人玩弄。 风尘子跳了起来:“你这说的什么话?好歹你也师出灵山,灵山有难,你还想视若无睹不成?灵山若出什么事,你的瑶光大陆又岂能独善其身?” “未来而已,它发生的时候,指不定我百年归天了。”巽泽摊手,“再说我废人一个,修为全无,爱莫能助。” 风尘子道:“十年练骨,十年练气,十年练灵,十年练冥。这是普通人修习要走的过程,可你不一样。你在地火源头被火山炽骨之后长出了太炎仙骨,仙气滋养成型后,已然不用再花十年练气。只需仙祖为你开灵智,渡冥根,就可勾动星辰之力,破开虚冥,斩人于千里之外。” 巽泽面色依旧冰冷:“灵山不乏资质通天之人,通天一剑,斩人于千里之外,先祖和长老们都可以,培养我救灵山于水火,未免可笑。” “吉录上说,唯盛阳可化解危机,不找你找谁?”风尘子震惊的看着巽泽:“你难道不知道你是百年一遇的盛阳生辰之人?” 巽泽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 他尚且不知自己真正的生辰贴在何处,灵山的预谋可谓煞费苦心。 风尘子不可思议看着他:“你不会连你的生辰贴在灵山都不知道吧?” 巽泽疑窦丛生:“我怎么知道?” 少小离家从未回,天知道哪里来的生辰贴。 “不过也难怪,你一定也不知道你父君师出灵山,是位半仙。”风尘子微微叹息一声。 巽泽:“……我还真不知道这等渊源。” 风尘子:“凡在灵山孕育的孩子,诞生之初,生辰贴都由乾坤镜赋予灵气收录天元鼎中,生死命格与天地元气相连。” “你父君那时是钧天王族,在你出生后不久,说是有什么家族重任,就带着你下山了。灵山渡所有有缘人,不问过去未来,自然也不刨根究底,更不知道你父君走的时候已将你的生辰录从天元鼎中抹去。” 巽泽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些黯淡:“为了隐藏我的盛阳生辰?” “大约是他当时便已看过凶吉录,想让你庸碌一生吧。”风尘子点头,“你是否很小时候就浪迹天涯,甚至每每化名,再后来,根本不记得自己真名叫什么?也是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你的原因。” 巽泽眉峰轻锁,江湖险恶,行走间万不可暴露真名,是他一心要修仙,遭受家族反对后负气离家父君叮嘱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想来,化名闯荡,离家数年,家族未再有联络,阻止他修仙皆是父君刻意隐藏他天命的手段。 自古天命高难问,终是天授,阴差阳错,几经辗转还是未逃脱与灵山的命运纠葛。 他曾大言不惭狂妄自己乃禁天之命,如今真是天命所归,心中百感交集。 沉默片刻,巽泽索性顺天应命,拿起一壶酒,淡淡喝着,淡淡道:“我姓氏名字都丢了,隐藏得如此高深,你们又是如何得知那张盛阳生辰贴之人正是我?” 风尘子鄙视:“不请自来入灵山,高深个屁。” 误入灵山,见鬼的缘分,巽泽一阵恼火,酒壶扬起,就要往风尘子脑袋砸下去。 风尘子护住他英俊的面容,急忙道:“因天元鼎生辰录被抹,那些年你在灵山修行,我们其实是不知道的。是因为两年前你搞了八剑,命悬一线,乾坤镜灵力波动,显示将有大凶之兆,你的生辰录也因此重现天元鼎,我们就都知道了。师父才匆忙下山带走你。” 巽泽无语,自挖大坑坑自己? 切,鬼才相信,谁知道这凶吉录是不是风尘子搞的鬼。 风尘子晃着脑袋,恍然大悟:“至于仙祖他老人家知不知道那就另当别论了,没点原因他干嘛那么宠你,把灵山搅得鸡飞狗跳那些年他都不舍得责罚你一下。” 巽泽得意:“仙祖是我兄长嘛,结拜授长生。” 风尘子想到这层关系,脸黑了半截:“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所以不惜逆天改命薄将我救活,处心积虑玩弄我修为,是因为我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救世主,能拯救苍生,死了可惜?”巽泽想到仙祖,心中感慨,又觉得这想法非常之二,忍不住笑得满地打滚。 “老天,我连我都救不了,却要拯救苍生。” “老疯子,能不能编个好一点的理由,这话说得你信吗?” 风尘子见巽泽毫无正行,气鼓鼓道:“你认为我无聊瞎编?” “十言八假,难道不是?” “你若不信,到了灵山把手按在天元鼎的星辰上,你的生辰贴和命薄自会显示。”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提前使用法术设定的猫腻?” “这是天命,天命不能改。你这个态度是不想取生辰贴?”风尘子持怀疑态度看着巽泽,戳他的软肋,“小兔崽子,莫非你与小阿黎相守只是嘴上耍滑头,不签生辰贴的?” 巽泽止住笑声,立刻变脸:“扯到阿黎就不道德了啊。” 风尘子嘲讽:“不以签生辰贴为目的的相守都是耍流氓。” “咳……扯远了啊……” “嗯哼!” 巽泽转了转眼珠:“既然你抽我修为是为了让我脱胎换骨,斩邪物于千里之外,你现在帮我恢复一层功力我就信你。” “……”风尘子噎住,“我灵力不够,非仙祖不可。” 巽泽叹息:“其实那次,以你鬼医的医术,不必抽尽我修为一样可以救我,你认为釜底抽薪就能让我回灵山。” 被巽泽说中诡计,风尘子尴尬不失礼貌微笑:“未来之事不可测,却不可不妨,同我回去,你保灵山无虞,又可重获新生,一剑破万里,两全其美之事,你何乐不为?” 巽泽一口灌尽酒液,冷冷道:“不论你所言真假,我这样的人,想去哪里,都是我自己的自由。非天命所控。” “天命不可控,却受慕容黎所控。”风尘子看着巽泽。 一声冷笑。 “既然你非他不可,又为何弃生辰贴如敝屐?” “是在你心中,他不是唯一?还是你认为在他心中,你可以不是唯一?” 一张生辰贴,一生一世只可一双人。 巽泽不得不承认,他的心中有迟疑。 是不愿囿于高阁,还是怕冷月照离别,世事无常的一捧清灰? 春风小店烛火高照,无限繁华。 * 林霸天双手捂在胸前,半跪在地上,血流不止,心脏微微搏动着,每一下都宛如破碎的声音,也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九幽照魂,很诡异,很可怕的阵法。 九个人,九个青夜。 他们的联手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以林霸天和他十二个手下之能,这场血战打下来,一败涂地。 咫尺圈内的垂死挣扎,换来十二具漆黑的尸体。 青夜不对任何外人讲话,无论林霸天如何怒睁双目诅咒谩骂,他们都冷漠视之。 林霸天恨不得扑上去把所有青夜撕成碎片,然而,他却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在急速的消失,一种死亡的恐惧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的愤怒一点点冻结。 灯笼里的青夜吃吃的笑着,他们的笑宛如招魂。 林霸天突然明白,他一阵一阵发冷,一阵一阵蚀骨裂心,一阵一阵从恐惧到绝望,是青夜得到了某个命令。 某个不让他死,却让他生不如死的的命令。 他知道濮阳卿正在某处看着。 因与黎泽阁主有些薄弱交情,替人以泄心愤? 可真是虚伪至极。 林霸天喉间一阵发冷,嘶声怒道:“濮阳卿,你不仁我不义,你想要的东西,见鬼去吧。”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翻双双珏在手,拳掌相击,重重一握,就要玉石俱焚。 第41章 远上寒山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嘶啸。 突然,林霸天的手一空,身子也跟着飞了出去。 青色人影明显摸到了玉珏,却换得一朵芙蓉,站在青夜围成的核心圈中,不可思议抬头,审视挽着九节鞭的那人。 本没有人可以抢走他到手的东西,今夜,有了一次例外。 他不得不审视那人。 永夜楼青面使者,花不冷。 当然没有人知道花不冷是黎泽阁永夜楼的人,因为戴上面具和摘下面具,他可以是两副面孔。 濮阳卿审视到的是花不冷玩世不羁的小爷相。 花不冷手中长得出奇的九节鞭化为有形有质的鞭绳,将林霸天捆得结实,拉到自己脚下。 他并不在意濮阳卿隐幽的审视,摸着那枚双双珏,两眼冒光,怪笑道:“珏是好珏,价值不菲,怪不得你俩抢得头破血流,小爷不图命,只图财。” 濮阳卿指尖宛如拨动着无形的弦丝,慢慢将那朵芙蓉割为碎片,在夜色里飘落:“阁下拿错了东西,那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不能富裕恐会送命。” 花不冷气定神闲道:“小爷,江湖绰号‘指间留花盗’,取人指尖物,留芙蓉花香。值不值钱小爷一摸就知道,因你两刚才的架势触发了小爷盗取的欲望,小爷这手一痒没忍住东西就到了小爷手里,凭本事取的凭本事不还。” 濮阳卿微笑:“阁下应该知道有些东西取不得。” “又不是你的,你不也是抢他的。”花不冷目光转向林霸天,一脸震惊道,“哟呵,黑市林老大。” 鞭绳劲气波动,林霸天踉跄扑倒,花不冷俯身,拎着双双珏在林霸天面前晃了晃:“黑市以前做的都是大买卖,必定藏着金银无数,我猜这东西除值钱外还是你家宝库钥匙,才会惹来杀身之祸。你可愿花钱买命,带我探一探黑市藏宝库?” 落井下石之徒。 林霸天鞭锁缚身,这般仰望花不冷简直就是极致的侮辱,他愤怒不语。 花不冷像个小财迷般心机道:“你不带我去也没关系,我多花些时间也能找到。到时候还可以一锅端。” 林霸天浑身是伤,徒做挣扎于事无补,姑且就让这人认定双双是值钱的宝物,与濮阳卿鹬蚌相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慎重道:“半个身家,救我一命。” “爽快。” 凌厉柔韧的鞭身迅速变软,从林霸天身上抽开,花不冷摇着鞭子,对濮阳卿抱拳道:“小爷要抱金主大腿,不陪你玩了。” 濮阳卿的脸色瞬间冰冷。 凭空冒出来的小贼,坏他一切计划,怎能说走就走。 丝丝杀气自他掌心腾起,在空中盘旋,飞舞,纠结成一缕缕尖锐的琴音。 琴音空奏。 九盏青灯,九位青夜,照魂般拦住了花不冷去势。 淡碧色的真气袅袅散入周围,与潮湿浓密的夜雾纠结在一起,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阵法中的一部分。 任何身在其中之人,绝无可避。 花不冷惊讶,是他疏忽了。 林霸天早已是该死之人,若为林霸天把自己命折损进去,可才真叫冤枉,对不起北风护法语重心长打不过就跑的教诲。 只不过身为黎泽阁七侍,地位仅次于护法之下的堂主,不仅要学会像杀手一般能杀人,还要学会像暗影一般可追迹,更要学会在各种杀招中,找出破绽,杀死比自己武功高数倍的江湖客。 而且,他是指间留花盗,盗贼,哪怕武功不济,轻功一定是顶尖。 袅袅的碧气中,九节鞭化为一条狂暴的毒蛇,电射而出,激绕成万千鞭影,甩在青竹上。 竹断,叶落狂舞。 倒入阵中的断竹让青夜的九幽照魂产生了一丝凌乱,分裂出可让人离去的罅隙。 瞬间,花不冷已携林霸天在十丈开外。 “东西与人留下。”濮阳卿大喝起飞,神情肃杀。 青光闪动,一道大到不可思议的劲气随青扇凌空飙来,直击花不冷背心。 竹扇未至,劲气先隔空发来,花不冷只觉全身如受电击,知道不能硬抗,放开林霸天,闪身抖开长鞭,与竹扇凌空相撞。 两股劲气爆开,长鞭一滞,竟被扇面的劲气扯断。花不冷收势不及,向后跌出几步,虎口剧痛,尚不及喘息,青光洒下,竹扇折转过后又如涟漪开谢般层层荡来。 更要命的是青夜电般起步,九幽灯燃,已然朝林霸天围来。 “操他大爷的。”花不冷断鞭光华铺开,寻了个空隙当头,横插入阵,勾住林霸天,“往哪里跑最安全?” 林霸天命悬一线,此时已将希望寄托花不冷身上:“你带我,我自会给你指路。” 哪知花不冷突如其来一句:“说一下你的遗言,小爷帮你带出去。” 林霸天一愣,不可置信看着他:“你他爷的说什么胡话。老子才是最值钱的。” 花不冷:“钱不钱的,保命要紧。打不过,要死也是你死,小爷只是个过路的,断不能为你送命在此。” 临阵反水,搞笑的吗?林霸天真想抡起流星锤先砸死他。 “盗东西是小爷本分,救人可不是小爷本分,江湖路远,小爷送你一程。” 林霸天只觉四肢一沉,花不冷一脚将他踹入阵心,便又被青灯击个正着,气血翻腾狂涌喷出,若不是濮阳卿立刻旋身收回竹扇,那一蓬鲜血不得把他的扇面染个腥红。 濮阳卿立定身形,折扇弹开飞溅的血沫,顷刻合拢,脸色倏然变幻着。 花不冷借这片刻跃开数丈,他已不能一击格杀。 对于轻功卓绝的盗贼来说,想要逃跑,片刻足够。 花不冷脚踏竹竿,一飞冲天,立于数丈高的竹尖顶端,四下环顾,突然,急迫的脚步声踏破夜的肃杀。 一个漆黑的影子闪过后,花不冷高喊:“掌门,你要找的人在这边,正跟大人物谈买卖呢。盟主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是不是你的菜,得看你速度够不够快。” “替在下多谢盟主。追。”急迫的声音回应着。 花不冷悬于夜幕中,看着濮阳卿,古灵精怪般笑容满面。 像极了挑衅濮阳卿方才对他起的杀心。 落井下石两边踩,搅乱一汪浑水。小贼本性,突破底线。 脚步与呼喝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 天门。 濮阳卿脸色隐藏在夜色中,指骨将竹扇捏得细碎作响。 花不冷游走阵中,拖他一时三刻,原来是受盟主意叫人引来天门报仇雪耻。 天门掌门对林霸天的恨,侵天蚀地,若撞见他与林霸天在此,是相互诛杀还是密谋谈买卖,解释都太过苍白,怀疑会变成莫须有的罪,逐步影响天倾山庄日后的声誉。 该死的一桃杀三士。 林霸天虽重伤在地,仍旧愤然不已,咒骂不休,震耳欲聋的粗鲁叫声已传到天门掌门那边。 欲借花不冷的话反咬濮阳卿一口,他两确实勾搭一处,狼狈为奸谈买卖。 本也是事实。 濮阳卿沉寂片刻,他不会将名誉赌在死人身上,树天门为敌。 轻轻的,他拂过林霸天头顶,按了下去,发出了一声叹息:“退。” 随着这一声叹息,他与九位青夜的影子都变得恍惚起来,一点点消失在夜幕中。 天门掌门带领弟子匆匆闯入竹林,在竹叶的沙沙声中,看到了林霸天脸色惨白蹲坐地上,久久不动。 掌门愤怒一推,林霸天的身体就机械般倒了下去,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 没有伤口,没有鲜血,林霸天无声无息死了。 花不冷没有看清濮阳卿是怎么杀的林霸天,他露出一丝讶然,一丝恐惧,隐没在黑夜里。 * 慕容黎看着小杜无法安放的叫花鸡,神色柔和下来:“一米一粟来之不易,半丝半缕物力维艰。盟主吃吧,不可辜负天上美味。” 慕容黎并非江湖客那般遇溪喝水,遇物则尝,他所食所喝皆有专人银针测试,混迹江湖又有巽泽在侧,来路不明之物他岂会轻易尝试。 凉了丢掉确实浪费可惜。 小杜不知慕容黎防备之心,未过多思考,他心性豪爽,也不再拘束,当即撕开鸡腿诱惑慕容黎:“公子,当真不吃?” 慕容黎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岂会被他诱惑,肯定道:“当真不饿。” “那我下次请你吃别的。” 下次?慕容黎唇角点缀着一丝笑,无奈摇了摇头,这少年还真是单纯。 黑夜长漫,零稀几点星光洒着江边水,发出哗哗流淌声衬得寂夜更加静谧。 小杜吃完鸡,正在江边洗漱。 花不冷踏水,嗖一下闪到慕容黎面前,递出双双珏:“阁主,活口难救,只取了此物。” 慕容黎接过,摩挲在手,走了几步,与小杜拉开些距离:“无妨,想必这不是普通玉珏?” 花不冷道:“此物林霸天临死欲毁,濮阳卿欲据为己有,属下猜测不同寻常,便抢来以便阁主甄别。” “林霸天怎么死的?”慕容黎并非不想手刃林霸天,只不过非感情用事时,任何人都需榨干利用价值才是王道。 双双珏拿在手中,慕容黎大概猜出濮阳卿和林霸天的交易筹码,便是这枚双双珏,鬼门暗藏势力的信物。 可这势力根本不是那些喽啰,否则他也不会全灭。 “属下虽拖延时间等天门掌门,但濮阳卿急于灭口,嘎!拍死了。”花不冷回想林霸天死前姿态,不敢隐瞒,道,“阁主需小心濮阳卿的武功,虽然在远看不清他是如何下的杀手,但林霸天死时毫无伤痕,可能死于脑浆迸裂颅腔内,没有高深内力是做不到这点的。” 濮阳卿一庄之主,必然有非常人的手段,或许从前一直低估了他的实力。 慕容黎点头,慎重道:“好,行事时你们也需多加提防。” 花不冷:“明白。” 林霸天未死于天门人手中,倒是令慕容黎有些意外:“你可曾留意,濮阳卿对林霸天起的杀心,是天门掌门到了之后还是之前就有的征兆?” “这个……九幽照魂阵发动,必然要杀人。”花不冷沉色道,“但是阵法周旋许久,只杀了小喽啰,濮阳卿真正要林霸天死,是看到这枚双双珏后,他甚至打算连我一起杀,并非天门掌门到了才起的。” 慕容黎冷笑:“那就不难猜测了。” 花不冷一怔:“阁主,这有区别?” “有。” 慕容黎道,“倘若后来才起的杀心,最多推测他不想遭天门掌门误会,坏了天倾山庄名声,但他大可再呈一个人情,说是替天门拦截,指不定天门同样对他感恩戴德。” 花不冷:“林霸天那愤怒的狠劲,一口咬定濮阳卿与他勾结,濮阳卿怎样都会灭口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慕容黎摇头道:“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林霸天彻底失去了价值,到了该死的时候,所以天门掌门未至他已动了杀心。” 花不冷看着慕容黎手中的双双珏,道:“价值就是这枚玉珏?” “你取了一样好东西。”慕容黎微笑,“濮阳卿今夜杀人,表面是自证清白,撇清关系,让人认为他与林霸天毫无瓜葛。实际上从他送人给本阁开始,就应当觊觎林霸天的某样东西,这件东西只有林霸天平安后才能双手奉上。林霸天当时可能迫于形势,便与他合作,今夜知道被濮阳卿摆弄了一道,所以才要毁了双双珏。” 花不冷疑惑:“东西出现了,那濮阳卿应该要保林霸天的命,又为何要杀呢?” 这也是慕容黎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按理来说濮阳卿救人出牢狱,就应该保人平安,杀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亦或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可变故是什么? “玉珏没出现之前,濮阳卿就用阵法困死林霸天的手下,证明即便拿不到这个东西,他依然是要杀林霸天的。”慕容黎仔细看着双双珏,总觉得兽首有些奇怪,似乎缺了什么。 “林霸天在濮阳卿眼中,应该很早就是颗废了的棋子,他丢失价值之前的用处?” 江水哗哗,小杜就在江边用石子打着水漂,他大约是知道慕容黎与属下有事相商,很识趣的不上前打扰。 慕容黎看着小杜,看着水花,思索片刻,突然想到一个可能:“除非他与我所行一致,林霸天的命也是笼络人心的一个手段。这样的话,为了清除忠于林霸天的所有势力,送人劫狱就不难解释了。” 他用林霸天的命给小杜笼络天门。林霸天不得人心,门派分裂是必然的结果,濮阳卿也可帮分裂的势力清除异己,夺门主之位。 花不冷立刻心领神会:“属下这便去查鬼门内部,看看当年有没有发生内斗,分裂了什么旁支。” “此事不急,我大概已经想到。” 黯淡的月色,在青石板厚厚的青苔上无声无息转移。青石板的尽头,就是小寒山,坐落着数十间低矮的古屋。 古朴的建筑里没有一丝光,仿佛没有一个人,甚至连生者的气息都被抽空了。 慕容黎并没有收回目光,古怪的山中气氛,几乎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们要动杀招,在哪都可以杀,为什么要在小寒山前的竹林里?我想他们一开始可能是要借黎泽阁或者盟主的势力杀了越狱的林霸天,但本阁未出手,坏了计划。而一旦让林霸天出了竹林,事态就会不受控制,才急于兵行险招,不惜暴露自己也要阻了林霸天的活路。” “唯一能让林霸天有转机的便是小寒山与这枚双双珏。” 慕容黎手中的双双珏,在月光下,散发着诡异的光。 花不冷道:“属下明白了,能让林霸天翻盘的势力就在山中,玉珏便是信物。” “八九不离十。” 濮阳卿看上的力量,怎会是那不堪一击的二十六名喽啰,想用那些人的死来迷惑他鬼门彻底消亡,未免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慕容黎笑容如冰:“玉珏被抢,那分支一派定然坐立不安,你且去山中查探,看看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人出没。” 花不冷道了声是,人已出了十丈,隐入黑夜的沉雾中。 * 慕容黎唤了小杜,小杜背着他的长刀,也向漆黑的山间古屋行去。 空寂森冷的青石小道,令小杜不禁寒颤,支吾道:“公子,这里好像是个荒废的村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落脚点。” 他的声音传到风中。 一声叹息,自风中而来。 “远上寒山石径斜,红雾深处索阴魂。” “慕容国……呵。”那叹息冷冷一笑,凋零片刻,“慕容公子,别来无恙,我已在此恭候您多时。” 第42章 黎泽七侍 那叹息宛如来自荒烟蔓草深处的幽灵所发,用无尽的悲伤与怨恨,透击人心。 来者不善。 小杜扶上刀柄,站在慕容黎身前,大喝:“什么人挡小爷的路?滚出来。” 黑夜如一帘撕不开的幕幔,遮蔽着朦胧月色,沉沉地压在两人心头,森冷惊寒之气,几乎要将小杜整个人刺透。 一声清越的笛声,宛如夜色中一缕袅袅水气,从遥远的地方升腾而起,渐渐散开,无处不在。 谁家玉笛暗飞声。 笛声哀伤,夜色,宛如碎了一地。 叹息变成腔调,哀婉唱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何时归……” 生命破碎了,再也无法回头,也不过是阳光下的晨露,随时会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们死了,他却还要在这孤独的人世间偷生多久? 挽歌缥缈如风仿佛梦魇盘踞心头,令小杜心绪也跟着哀伤,心酸得不能再心酸。 用最好的刀,争名逐利,到最后,岂非还是一具渐渐腐败的尸体? 他不由得怅然:“公子,黑乎乎一片,是人是鬼在唱?怎令我有一种孤坟无处话凄凉的难受。” 怀中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这世上既没有神,也没有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慕容黎静静收拢内心惊寒,目光直视前方,冷冷道,“人生百年,终归虚无,死在沟壑田亩间不过是宿命。” “宿命?”那声音伴着笛音悲泣,“你几番经历,最不配跟我谈宿命。” “鬼蜮人间无再聚,扰攘红尘恨几层?何必执迷不悟。” 慕容黎冷然,长箫翻转入手,一声惊寒曲,破竹而出。 笛声沉稳起伏,低回婉转凄怆,裹挟着夜间冷露的呜咽,仿佛控制人心一起缓缓搏动。 箫声往夜空中长鸣一振,清越激昂,声动长天。 这一声,弄玉乘凤,仿佛暗夜九皋之上展翅的鹤鸣,仙音妙奏,寸心千里,一啼搅尽笛音数声轮回。 无论何种伤离别,都谱不尽慕容黎箫中千里平阔,浩渺森然之象。 西风烈,长空鹤鸣,笛声尽碎。 三千流水三千恨,一箫一人一片天。 悲泣停止,冷叹:“慕容公子竟能将修为融入曲中,压制我的笛声,令在下叹服。” 慕容黎持箫静立:“千曲荡平川,音尘绝。小二若想五音断外玄,还是应跟贵庄庄主多讨教曲谱,也不至于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箫锋几何,恋看朝朝暮暮,公子教训得是。”黑夜撕不透的天空,突然染照出一片赤雪般的霞雾来,布满整个山间,成为奇异的血色。 那个声音早已不再哀思悲泣,变得森冷如玄冰,“慕容公子因何绝了曲中孤悲萧瑟,这般肃杀滚滚,莫不是报与桃花一处开?” “可惜呀可惜,一剑一仙名,再不能传千古照万世。公子可为伊人憾?” 声音一转而尖锐,宛如人心中奔涌的鲜血,割裂着慕容黎的伤。 “你说谁呢?挡你小爷的路,出来受死。”小杜挥手拂去方才那一抹心伤,被人干扰心神,不由得暴怒,手中的长刀妖异而出,十方刀气,斩向那团赤雪的霞雾。 霞雾漫天,斩成一团氤氲流转的伤,在两人周身渐散开来, 只见陌香尘一身血衣,头顶白玉冠,持笛立于土丘之上,他的身材极为纤瘦,高挑出奇,此时竟身披一袭硕大的鹤氅,鹤氅也同样长大,一直披垂到脚下。 他的身材和装扮可谓骇人,在这样的古村里,绝不会有居民如此装扮,又位于土丘之上,几乎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抬头仰视,甚至觉得他悬于空中,飘浮过来。 何况是夜间,山间冒出这么个鬼玩意,真能把人吓个激灵。 小杜一激灵,刀险些落地:“我操,吓死老子了。” “你让我出来受死,我出来了,偏偏却吓得你死。”陌香尘诡异的面容展开笑容,“这个锅我可不背。” “公子料事如神,这装神弄鬼比鬼吓人多了。”小杜横刀一指,面向陌香尘,“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擅拦本盟主的路,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识相的赶紧闪开。” “盟主有令,莫敢不从。”陌香尘笑容消失,乌笛猝然抬起,“可是在下要与慕容公子叙旧,又怎能离开呢。” 若是公子的故交,得罪了人可不好。 小杜收敛戾气,转向慕容黎,将信将疑:“公子与此人熟识?” “小心,笛中有针,他要杀人。” 看到陌香尘,就想到巽泽所受的折辱,慕容黎盛腾着无与伦比的怒气,但他深知陌香尘吸纳了仙人修为,与之硬拼无异于置自己万劫不复。 他只是凝视看着陌香尘,见陌香尘抬起乌笛,迅速抓住小杜,闪电般瞬移出去。 一蓬血针直射两人方才所在之地,尽数插入青苔中,没入足有寸余。 陌香尘见血针一击不中,瞳孔立刻收缩,惨白的面色渗出一丝残忍,身子如一阵飓风,向慕容黎袭了过来。 他绯红的衣物,红得宛如在鲜血中浸泡而成,也将要用慕容黎的血染至其上,让帝王之血低贱不堪。 慕容黎并不直面锋芒,拉住小杜,飘至青石台下。 陌香尘眸子微动,仿佛要与慕容黎好好玩这场弃命之舞。 突然,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从半空传了下来:“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 随之骤响的,是一串清脆的金铃声。 铜钟六只,依着来人迅速幻化的九种手势,轰天掣地从地面涌出,组成六甲秘阵,排位于六方。 钟鼓轰鸣,令陌香尘前袭的身形凝滞。 陌香尘凝聚修为驱除铜钟震耳之声,渗着残忍的冷笑,抬眼向天。 残月在破旧古老建筑后的参天巨树上,反照出铺天盖地的荒凉。 荒凉的屋檐上,寒风卷涌,一袭惨淡的白衣,卷涌翻飞。陌香尘一惊,几乎认为那是自己扮演的另一面人格。 因为,虽是白衣,却与他方才瘆人的装扮如出一辙,但绝与他毫不相干。 此人阴冷,冰寒,妖异,身上的白衣如雪幽冷,冷到孤独,冷到傲慢,冷到人间万物,几乎入了地狱。 仿佛是游走在深山古寺外的月下妖灵。 只以腰间金铃和六甲秘阵的铜钟摄人心魄。 残月冷照,来人冷道:“黎泽阁七侍,翎墨。” 他绝不多说一个字,他的任务是保护慕容黎,所以他爆出名字,代表他身处黎泽阁,携任务而来。 七个字是报告给慕容黎的。 慕容黎和小杜,已在青石台下消失。 玩弄的猎物,跑了? 陌香尘脸上慢慢升起了一层红气。 两人之间的空气倏然一紧。 杀气,自陌香尘身上炸开,像是无数利箭,向翎墨射去。 翎墨指尖九字真言咒变化无穷,腰间金铃骤响。 六甲铜钟,夺天地造化之功,猛地震动旋转起来。 * 慕容黎未敢耽搁,身化冷电,跃过一排排低矮的古屋,向东南的参天巨树奔去。 小杜刀出则妖,武功或许能排上榜单,但轻功绝对不行,为了紧跟慕容黎,四蹄迈开,已累得气喘如牛。 他不知陌香尘武功根底,也就不知道慕容黎为何要跑。 慕容黎见他落下一段距离,放慢了速度,等他跟上自己,淡淡道:“盟主可是在想我究竟是何人,与我两度相遇夜间,竟都被人追杀?” “公子身份特殊,有仇家不足为奇。”小杜扶着路边的山石,总算能歇片刻喘口气了,摇头道,“我只是好奇,我们干嘛要跑,打不过他吗?” 慕容黎干脆道:“打不过。” 小杜显然很吃惊:“啊!他比阁主武功还高?” 慕容黎与巽泽的关系,已然天下皆知,慕容黎即代表黎泽阁,亦可称阁主,但小杜口中的黎泽阁阁主仍是巽泽。 许是为巽泽感伤,慕容黎脸色沉了下来:“若你面对那日冰魄解体的风道人,你有何对策?” 风尘子冰魄解体之法,震惊小杜灵魂十年,小杜完全不敢再想象,只觉周身一冷,结巴道:“你说刚才那人……和疯道人……有得一比?” 慕容黎点头,继续前行。 小杜浑身一哆嗦,要是那样,还打个屁,岂不是直面死亡。 唯一的对策,当然是跑。 他心中发起一阵怜悯,怜悯那个月下妖灵翎墨,但这份怜悯只产生了一刻,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追上慕容黎:“公子,黎泽阁的七侍是不是只有七个人?” 慕容黎不答,这跟小杜没关系。 小杜似乎有他的想法:“若是方才那位七侍不幸遇难,是不是要寻找新的弟子填补七侍这个空缺,公子觉得我怎么样?” 对上陌香尘,不死也残废了,那总不能职位空缺吧,小杜单纯这么想,绝无恶意。 慕容黎看着他的纯真:“盟主想入黎泽阁?” “求之不得。”小杜见慕容黎愣住不知同意与否,急忙道,“莫不是我武林盟主的身份有碍,那我可以不做盟主。” “你可知黎泽阁阁规?” “忠于黎泽阁,听阁主号令。我小杜必定忠于两位公子,绝不背叛。” 他四指朝天欲立下誓言。 慕容黎并不当真,只是淡淡道:“翎墨功法诡异,使用的是六钟甲阵,有铜钟轰鸣声加持,可扰陌香尘心智,困他一时半刻。但绝不是陌香尘的对手。倘若翎墨败得迅速,我们还没有找到援兵,死的就不止翎墨一人。” “原来公子是为了找援兵。”月光仿佛在一瞬间扭曲了行迹,小杜忍不住环视他们越过的古村荒屋,黑灯瞎火的,绝不像有人迹的样子。 不由得疑惑,“可是这荒烟古迹的,上哪去找人?要是有修鬼术的,这种地方到可召唤些魑魅魍魉出来卖力。” 慕容黎:“魑魅魍魉,你能见到的。” “公子不要吓我,我什么都不怕,就怕鬼。”小杜又觉得脊背凉了凉。 * 两人穿街岔巷,过了几处废宅,最后一处废宅外生长一颗巨树,树瘿盘结,木已中空,树叶仍然十分茂密,延伸到半山腰,参天鼎立。 慕容黎小心避开树下的陷阱,抬眼看群山中徐徐挂着的残月,道:“便是这里。” 小杜不敢质疑慕容黎,但他又觉得匪夷所思,走了过去,如敲门一般敲敲树干,楞头道:“有人在家吗?” 慕容黎似乎早已料到小杜会如此,并不吃惊,只是淡淡走过去,观察片刻,扳动足下三寸,六寸,九寸处的螣蛇图案根须。 三响过后,轰隆一声,树干中空竟然裂开了一个大洞,洞渊深处闪烁过来一束光,仿佛指引的方向。 不容多想,慕容黎已闪身入内。 小杜也跟着跳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小杜立刻点燃火蛇,照亮隧道,赞道:“公子怎知道树中另有乾坤?” “翎墨告诉我的。”慕容黎警惕着四周有可能出现的机关陷阱,以竹箫探路,走得缓慢。 “他是说了话,但又感觉什么都没说。”小杜自语道,虽然急切想知道翎墨是如何传信于慕容黎,但毕竟涉及门派秘密,总不好直接开口求问。 “告诉你也无妨。”慕容黎看透小杜心思,微微道,“翎墨出现的时候,踏在屋檐上,身后残月和参天巨树的影子重叠。他提名身份七侍,是告诉我七侍探寻地,乃月升之处,大树脚下。” “就是那位瞬间不见掉的小哥?” “对。” “他轻功那么好,为何不直接把消息传给公子?” “想必他发现了危险,自然没有送死的道理。” 小杜挠挠头,嘿嘿而笑:“残月照影,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翎墨特有的出场方式,用霸气镇压全场。” 镇压全场?还霸气? 巽泽修为满级时,会这么做。慕容黎忍俊不禁:“细节决定成败。” 黎泽阁真是个神秘的存在,小杜愈发好奇:“他们每次传信都这么隐晦吗?” 慕容黎点头:“七侍身份非比寻常,任何一种传信手法都只可用一次。” “每次都换方法呀。”小杜皱眉,“那要是传的信息对方看不懂岂不是坏了大事?” 慕容黎默默笑了笑:“所以,盟主不适合入黎泽阁。” 多么清新的婉拒,小杜顿时哑口无言。 但,他确实花十个脑袋也无法看明白这些隐晦的传信手法,再一天随机换十种,岂不是更头疼不已。 * 正所谓已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不知走了多长,那束光芒放大数倍,热浪扑面,视野广阔,眼前是一座宏伟已极的石制大殿傍山而建的景象。 两头神兽横空而出,身尾尚在崖壁中,头颈已然向天而啸,齿牙森然,爪翅飞扬。那一声使万类俯首的风雷巨吼,也似贯耳而来。 两头神兽口中各吐出一道烈焰,冲天而上,在殿顶舒展开来,焰顶亦各承载着一副棺材,两副棺材如一对张开的羽翼,凌踞庇护在主殿上空。 殿墙的中央挂着一块破旧不堪的匾额,上面纵书三个大字:“阎罗殿”。 虽然书法丰澹华美,但早已布满灰尘,仿佛古墓中挖出的故物一般,处处布满岁月的痕迹,于今才重见天日。 小杜看到阎罗殿三字,又激灵打了个寒颤:“公子,这是哪里?怪阴森的……” 慕容黎静静重复匾额上的字:“鬼门阎罗殿。” 才出修罗关,又入鬼门殿,玩大了…… 好在慕容黎看起来胸有成竹,为小杜提了点胆子:“这里面不会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魂吧?” 慕容黎点头:“是魂魄,既然陌香尘拦路,便只能邀请他们助我一臂之力,或许还有生路。” 小杜胆儿又蔫了下去,他可不想初登盟主大宝还没几天风光小命就交代完全,打着退堂鼓:“我们两个身无长处,会不会还没邀请到先被揍扁?”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慕容黎看着小杜,无比认真道:“一会若有人反抗,烦请盟主劈两刀立威。霸气要由内而外,威震全场,由不得他们不服。” 公子,莫不是在开玩笑。比陌香尘还厉害的角色,让他如何威震他们。 他被威震还差不多。 小杜哀怨的想着。 还没等他再次开口,轰然一声巨响,主殿正上空,两副棺材中间咚的掉下来一副面孔。 倒挂在小杜面前。 那是一张精致而怪异的脸,睁着两只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小杜。 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晚,这样一张苍白如纸的怪脸,突然挂在自己面前,任谁都忍不住吓一大跳。 小杜一声尖叫,逃开一丈。 慕容黎也不由得退后一步,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没让自己惊出声来。 挂着的魄咧开嘴,聚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漆黑的眼睛转向慕容黎,发出机械的声音:“好多年没有生人的味道了,魂呀魂,我要吃他。” 漆黑的十指,挂着利爪般长的指甲,向慕容黎猛然抓来。 “放肆。”慕容黎突然喝道,“我是你的主人。” 第43章 一魂七魄 与此同时,刀光破空炸开,向利爪尖指甲斩去。 倏。 利爪收回,挂着的魄在空中三十六度转体,又挂了回去:“主人?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你这张小脸真俊俏,门主数年前就比你这个样子长些,莫非你吃了长生不老药,不但逆向生长,还换了脸?” “对,就是主人。”小杜大为惊愕,但也反应迅速,长刀再一劈,匾额下的石门瞬间印上一道尺余长裂痕。 他吹起额间碎发,挑眉道,“新任鬼门门主,以下犯上大不敬,尔等魂魄还不开门,恭迎门主入殿。” 他威武霸气气场全开的样子,当真学了巽泽三分之一。 慕容黎静静的,对他此刻表现的默契露出欣慰的神情。 魄游到石门边,指甲扣进裂痕中,表情极为僵硬,嘴角牵动:“刀花太岁的小妖刀?” “还算你识货。”小杜指尖空弹刀侧,刀身立刻空鸣,仿佛有灵识回应一般,他得意道,“刀出则殇,殇则烬。凡被小妖刀斩中者,不论轻重,无药可救。伤口肌肉皆无法凝固,慢慢的会翻开出一朵妖花,妖花越开越大,最后血枯而亡。” 话音刚落,石门裂缝砰然蔓延,绽开一朵痕纹花。 “三魂还是七魄?即便你久居地府,但真正的十八层地狱一定没有亲身经历过。”小杜阴恻恻的,刀风一甩,嚯嚯嚯朝魄誜去。 “要不要试试?” 魄尖爪缩回,好像很怕那刀,怪叫一声,嗖一下弹高入了棺材,棺盖一掀,就把自己盖严实了。 然后咚咚咚几响,好像长钉钉死棺材的声音。 吓唬又不是吓死,怎还自己盖棺钉死了呢。 小杜扯高嗓子,嚎了几声:“火那么大,你要把自己变成烤全鬼吗?” 棺材死寂,再无反应。 分明是人,偏要装死,小杜怒极,跳了起来:“喂,你怎么自己先死上了,再不给门主开门,我把你棺材顶掀了。” 刀风破空之声猎猎作响,小杜可不客气,握紧刀柄,正欲使出他的终极刀法,疾风旭日。 没想到火光风影中,只见另一口棺材里转动出来一只手臂,随着细微响动,手臂上那层苍白皮肤竟然裂开,向中间陷下。 转眼间,那条手臂已然变成一根长长的铁棍,铁臂一转,肘外弯折,弹击在小杜的小妖刀中侧。 顿时一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撞至手腕,小杜虎口剧痛,妖刀险些脱手,人已被轰退到一丈开外。 还没开打就这么吃瘪,他大爷的,什么妖魔鬼怪。小杜倒抽了一口气,欲再还击,只见那铁臂并不再追,臂上噼啪微响,皮肤,手掌,又翻裹上去,精光闪亮的铁棍迅速还原为一条手臂,搭在棺材口上。 上下晃动,像招财猫的手盛邀着。 小杜调息内劲,缓缓上前,惊道:“只有一只手,见鬼了,这又是什么东西?” 慕容黎注视着棺材,道:“没想到鬼门的人偶机关术竟也如此精妙绝伦。” 小杜一怔:“人偶?” 慕容黎点了点头:“人类的手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弯折到那种程度。” 小杜目瞪口呆,细想吞贼僵硬苍白的躯体,此刻还埋在被焰火烧得通红的棺材里,绝非血肉之躯,深吸一口气:“刚才那个吊死鬼也是人偶?那它怎么说话的?” 慕容黎看着石门道:“有人在门后传音。” 仿佛回应慕容黎一般,石门后响起数声尖锐之极的声音。 “这小子竟然看破了玄机,难道是真的门主?” “瞎说,老小子怎会变成俊小子?” “祖师爷立过门规,不见双双不出山。” “管他是什么小子,他若进不来,就把他轰出去。” “八音奏响。” “……” 这些声音叠加在一起,杂乱无章扰人心智,在石壁上回荡。 每一道音波都蕴含着极强的内力,震耳轰鸣,扭曲着小杜的神经,小杜不住的甩开摧残他脑颅的混音,大叫一声:“给老子统统闭嘴。” 霎时,静如空境,如绣花针落地般的寂静。 小杜还没在突然安静的音频中适应,突然,又是一声轰天啸叫:“五雷轰杀。” 猛地,天雷滚滚怒发,从四面八方的石墙殿宇中轰击而出。 小杜大脑一疼,狂抽不止,忍不住敲打自己的头,仿佛脑中被什么虫子噬咬一般,疼至发癫。 慕容黎预知不妙,他有修为在身,可以灵力阻断听觉,不受魔幻之音干扰,小杜却不行,这雷音能把人六神轰得炸开来不可。 “凝神,听我箫音。”慕容黎拉过神志晕眩的小杜,令他盘腿坐下,长箫翻转贴唇,仙声奏响,如海浪层层推进。 一曲临风,拂开石音梦魇枝条的缠绕,演绎着云水湖畔的朗月轻舟。 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又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名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夹着间关鸟语。 渐渐的百鸟离去,春蚕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 终于等到万籁俱寂,暂不闻天雷惊杀,小杜如丢了半条命般瘫坐在地,已是满头大汗,神魂颠倒。 慕容黎移开长箫,冷然道:“听说鬼门曾也留名白道,并非嗜血好杀的邪魔狂徒。他是各路白道朋友选出来的武林盟主,若是你们打伤了他,恐怕就此伤了道上朋友的面子,鬼门就再也搁不在江湖上立足了。” 石门内突然安静下来,好像在琢磨慕容黎的话有没有道理。 片刻,僵硬森冷的声音叩击怪笑:“盟主?门主?有趣有趣,你小子先打开这道石门,再进来与我说话。” 门主要是不会开自家的门,做什么门主? 不就是这个意思。 慕容黎看着那道石门,一丝隐秘的微笑闪过脸颊,早在他进来的时候,便一直暗中观察周围布局,包括这道石门的开启方法。 石门上密密麻麻刻满雕纹,纹的是南海之外,赤水之西,流沙之东,有兽,是三青兽首相并,其中一头纹理较深。 慕容黎并不犹豫,走上前去,取出双双与深纹兽首相嵌,又缓缓退开。 门轴发出一声锈蚀后的涩响,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 殿门才开启一线,一片呛人的尘土飞扬而起。 便在此时,猛然从身前袭来一股巨力,一只手从尘土中伸出来,直取双双。 慕容黎脸色一变,灵力运转,长箫即刻化为一柄利剑,剑芒匹练般划出,直挑那只手手腕筋骨。 那手不敢直撄其锋,一反手,也不见如何动作,双双竟被捏在两指间,缩了回去。 石门砰然打开。 慕容黎剑芒收回,飘至殿内。 石块垒成的室内仿佛一座巨大的仓库,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材,铁器,皮鼓,风车,椅子,奇形怪状的八音乐器。可谓千奇百态,不一而足。 而门的两侧高高的影子堆起,竟骇然布满了人的头,手,足,内脏,躯干。 小杜见有人伤慕容黎,已顾不得脑袋混沉,提着刀直冲进来。 一条手臂从堆积如山的器官中横伸而出,横亘小杜面前。 一颗头颅正躺在小杜脚下,半张脸精致婉丽,半张脸狰狞凹凸,看上去分外诡异。 小杜脑瓜子一清,脸色惨变,挥刀猛砍。 臂断头飞。 并无血肉横飞的场面,只见密密麻麻的机簧,狰狞的凸摇着。 “人偶。”慕容黎再次提示小杜,淡然道。 小杜不是没有做好心理提防,只是被那猝然一吓,草木皆兵,本能挥刀而已。 饶是如此,这有胳膊没腿,有头没身子的东西怎能不吓他心胆俱裂。 他不由怒道:“做这么逼真的人偶出来吓人,是不是有毒?” 仓库对面,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命魂掂量着双双,打量着小杜,怪笑道:“你就是他们选出来统领武林的新领袖吗?怎么这么愚蠢,人偶是做出来杀人的,不是吓人的。我的人偶,机关足可以要命,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再去抹毒?” 命魂一说话,他的背后就依次冒出七个脑袋,呵呵呵呵的笑着,声音阴狠怪异,等到他说完一通狗屁道理,又隐了去。 只在命魂背后挂起一团巨大的阴影。 小杜瞠目结舌,一时竟分辨不出那是七个活人还是七个人偶脑袋,以至于忘记反驳命魂的话。 命魂脸色一转看着慕容黎:“你这个小子是何方来历,吹的曲子竟然能克制五雷八音,莫不是天倾山庄来的?” 那七个脑袋又是咚咚咚冒出一阵,隐了去。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慕容黎信手抱长箫,看着命魂的手,冷笑,“在下听闻鬼门众魂魄受命于祖师爷,听命持有双双珏之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今日,却只见背信弃主,不见赤胆忠心,不知门主在天之灵可会唏嘘一叹?” 命魂岂会听不出慕容黎讽刺之味,嘿嘿而笑,指指慕容黎,指指小杜:“老朽拿来看看是真是假,看看是你抢来的还是他变造出来的,你干嘛这么小心眼,我摸摸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慕容黎脸色依旧冰冷:“阁下真会说笑,鬼门如此重要的信物,也由得不相干之人想抢就抢,想造就造吗?” 命魂反问:“你又不是鬼门的小子,怎么就成了相干之人了?” 慕容黎一时语塞。 命魂摊开手掌,双双浮在他掌心,向慕容黎递出诱惑:“你要,过来拿去好了。” 他的盛邀在慕容黎看来无疑是一道危险的信号。 慕容黎只是赌,赌这枚玉珏可让他们听命于自己,倘若事与愿违,玉珏于他,毫无用处。 命魂如此大胆直接抢了玉珏,无疑,他们并非完全听命双双,亦或是不听命于鬼门之外的人。 哪怕仅有一丝的不确定,危险的本身便是致命的,所以慕容黎没有上前,神色自若立定不动。 他在思考。 怎样才能以退为进。 * 命魂幽幽看着慕容黎,瞳色奇异变幻着,他头发早已灰白,常年不梳理的缘故,大多打结,胡乱成一团乱麻,挂在脸上,遮挡住他嘴角逐渐浮起的阴森。 不取,证明此人心里有鬼。取,就以抢鬼门信物为由抓起来做成人偶。 命魂浮起的阴森逐渐得意,威狂。 他威狂的自信仅仅维持一秒,就被小杜突如其来的举动窒住。 小杜毫无心机走来,从他掌中拿了双双,灿烂无比还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叫我们拿的,不拿白不拿,反悔是小狗,谢了。” 谢了? “……”命魂的眉间闪出一条莫名其妙的黑线,他难道没看到他刚才足以杀死人的气势吗? 是愚蠢还是单纯? 慕容黎扶额,这种情况下还真没必要用智商考虑问题。 小杜并没有看到命魂的黑线,向慕容黎走出两步,突然转身,一下跳到命魂身后,扯着鬼脸大叫:“吓,大鬼捉小鬼,往哪逃?” 命魂呆滞的情绪下,猝不及防,回头一看,他身后的七魄之一尸狗已被小杜擒在手中,小妖刀往其余人身上霍霍比划着。 七魄被抓了一魄,其余六魄忍不住分散逃窜开来,生怕那把刀在自己身上划出口子。 命魂脸色骤变,眼中几乎喷出烈火。 尸狗腿软了下去,向命魂求饶:“魂主,他装鬼吓人……属下才被制住。” “你们吓我,还不准我吓你们。”小杜得意洋洋看着命魂,“怕鬼,那就是人。魑魅魍魉阴头恶鬼才能吓住鬼门的鬼。原来是一群小鬼躲在后面,我还以为你八头十六臂,是个怪物呢。” 命魂龇牙:“小鬼不懂事,放了呗。” “放人呀,容易得很。”妖刀一横,顶住尸狗喉间,小杜阴恻恻道,“你也不懂事,对着公子叫声门主来听听,公子满意,本盟主就给你的小鬼留条命。” 命魂看了看慕容黎,皱了皱眉,似乎在思索什么:“他不是鬼门弟子,没有外人担任门主的道理。” 小杜可没什么耐性,阴道:“规矩是祖师爷定的,公子拿了玉珏,你们不认倒还抢了信物,想赶尽杀绝,这又是何道理?” 鬼门门主可不是仅凭一枚双双就能定夺这么简单。 慕容黎见命魂权衡左右,不知各中缘由,隐然猜到这枚双双不能令他们从命。 目前他们保留实力,没有与自己为难,显然是因玉珏缘故,摸不清根底,加之忌惮盟主权位。但倘若强来,把欲借到的援助掰成对手,那就等于走了臭棋,自掘坟墓。 “事急从权。”慕容黎轻描淡写,示意小杜,“放了他,信物交到魂主手中,在下也算是不负所托,无愧于心了。” 小杜与慕容黎对视一眼,虽然不是太明白其中深意,却也是说放就放,甩手把双双砸去命魂手中:“给你,你家宝贝,可要拿好了,若是再丢,本盟主可不会亲自跑下次。” 他走到慕容黎身侧,合刀回鞘。 “告辞。”慕容黎转身便走。 * “阁下留步。” 命魂面色凝重起来,枯败的眸子中,有凌厉的精光闪耀着。他的手中猝然掣出一道冷电,曳出一片璀璨的冷光,破空舞动,拦住了慕容黎与小杜的去路。 慕容黎驻足,冷笑:“魂主与在下为敌,可不是明智之举。真正的敌人,已经在来的路上。” 不出所料,长长的密道,有了几声轻微的响动。 命魂袖手一挥,石门砰然关紧,冷电撤回,不为所动:“门主害得鬼门没落,死便死了,不值得同情。不过你的事,玉珏的事说清楚再走。” 蓦然石门上的三青兽首图案闪过,慕容黎眸子浮起一丝不为人知的深意,转身,走向命魂。 他转身瞬间,神色已变得很清淡:“在下曾与林门主有过一面之缘,此番临危受命,确实不知鬼门规矩。今夜路过深竹林,见有人被追杀,上前相救,才知是林门主落难。奈何实力有限,终是没将林门主从虎口中救下。” 他不禁喟然长叹,“唉,门主临终嘱托把玉珏送来小寒山,说是追杀他的人已经得到了别的信物,才不遗余力要夺这块玉珏,提醒了在下万万不能让玉珏再落入他人之手,否则鬼门危矣。在下情急之下,擅称主人,冲撞了魂主,还望魂主海涵。” “至于其余的,在下一无所知。他们要夺玉珏,铁定不会放过对小寒山的搜索。我与盟主身份暴露,魂主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与盟主在此避难片刻?” 慕容黎的面容看去又纯洁又清朗,似乎全然没有半分恶意与保留。 命魂竟看不透他所言虚实。 慕容黎便是算准他没机会证实。 果不其然,石门四缝分别现出一条微弱的光芒,切割石缝的衔接。 这道光芒仿佛秋夜的月光,偶尔降临在了山底石屋中,有些寂寥。 月光穿透千斤巨石的瞬间,却突然如微风般消散在空中。 命魂只觉殿门的防御一空,身前隐约横过一条人影。 来不及惊呼,千钧巨重的石门被完整切割,仿佛只是某人在外不经意间轻推了一把,便整扇砸落,重重跌入尘埃。 纷扬的尘埃中,只见陌香尘血衣如蝶,缓缓走来,踩上石门,踩在石门雕的三青兽首上。 他身上的邪逸之气,特别浓烈。 浓烈出血腥。 缓缓的,殷红的血洇开,像血红色茶花一般在石门压住的地面上流了出来。 第44章 机关龙骨 陌香尘随意扫视周围,指向慕容黎,漠视道:“今日之事,乃我与此人恩怨,与诸位无关。若不想卷入此事,速速离去。不然,高手过招,剑气无眼。” 他浓烈的邪逸之气让命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命魂权衡思索着,若不是为玉珏而来,他就不是太想与此人为敌。 小杜的声音带着饶有其味的讥讽:“你开个门把人都压扁了,好意思说无关?” 陌香尘不屑道:“我不过是丢了个人,何时压了个人?” “看你脚下,没把人压死怎冒出那么多的血?”小杜向命魂,做惋惜无比状,“魂主前辈,你的魄死得好冤啊。” 命魂瞳孔猝然收紧。 不知何时,慕容黎与小杜已闪至玄关处。 甚至,慕容黎的身旁,凭空倒着一个血迹染透的白衣人。 是那道横飞而过的人影? 命魂皱了皱眉,须臾之间,隐约横过的人影灰白交叠,并非血红斑驳的白衣,倒是有些像自己座下的魄。 石门下那一滩洇出的浓血,让他想到一个极大的可能。 他急忙左右环视,六魄已呈现六爻之势持器变招,如临大敌。 少了一魄,少了最为胆小,武功最弱的尸狗。 命魂眸子中森冷的凶光乍现,茶花绽开的血液,证实了他那可怕的猜测以及小杜的话。 意味着尸狗被石门压成一滩烂泥,被陌香尘践踏在脚下。 白影闪来,灰影闪去,交错横飞,其势迅速,乱花了他的眼,以至于来不及看清是谁,人已被石门直接压扁。 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命魂眼中闪过的痛苦之色,变成欲撕烂人的暴怒:“你砸死我的魄,踩踏着他的血肉,还想无关?” 陌香尘看着自己脚下石门边流成朵花的鲜血,一脸无辜。 砸了个人吗?毕竟他没有透视眼,当然不知道对面有个人会被倒下的石门压成稀烂。 被他的无辜一照,命魂怒火中烧:“把你的蹄子移开,不要踏了尸狗的轮回之路。” 陌香尘站在石门上,并不打算移步,这样厚重的石门做垫脚,让他有种俯视蝼蚁的优越感,可以更好的欣赏世人在命运中挣扎的绝望。 他摊手:“并非有意,纯属意外。” “那我也让你变成意外。” 空中盛极的火光轰然破碎,命魂暴虐的杀气宛如汹涌的怒涛般,卷涌着整个仓库的人面皮鼓。 六魄六爻之势迅速变幻,持音器击壁,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天地嘶鸣不绝,四面山石嗡嗡颤抖。 五雷八音。 较之原先攻击小杜的强悍十倍不止,五雷龙卷般轰然而出,翻涌呼啸,夹杂着千音齐奏,与杀气累积在一起,几乎震破整个壁室。 陌香尘森碧的眸子中透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何时何地如何死,本身就是命定的劫数,节哀吧。” “你说什么!”命魂怒不可遏,雷音更如晴天霹雳,爆向陌香尘。 陌香尘抬起手中乌笛,吹出了一个朱雀般轻鸣的音。 “雷音,公子,好难受……”小杜大脑突地一紧,吸魂般疼痛,那疼痛陡然加剧,痛得似乎连神髓都要被轰炸。 慕容黎本与翎墨说着话,正把翎墨手中两颗血迹斑斑的金铃揣入了怀里,转头看去,小杜在极力支撑受不住的轰鸣,使劲抱住头,卷缩下去。 不能让小杜受邪音所害。 “魂主,看到他手中那支乌笛了吗?也是克制雷音的法门。”慕容黎运起丹田内息,使声音在满空轰鸣中能传到命魂的耳中。 “他是天倾山庄的人,深谙音律门道,五雷八音尚不足以对付我,更是难不倒他。这一战,唯有以精妙绝伦的机关兽抵御才是上策。” 陌香尘移开欲成曲的乌笛,好整以暇看着慕容黎:“公子所言极是,真不愧是知音。” 他的知音便是知音,知其音律,破其邪道。 命魂看着毫发无损的陌香尘,真是见鬼了,三个不速之客,竟有两个不受雷音影响,是它的威力不够大吗? 还是他久居山洞,消息闭塞,一山竟比一山高? 他停止拨动皮鼓,对慕容黎流露着赞赏:“你小子竟洞察秋毫,不错不错,待我杀了此人,拜你为门主也未尝不可,我还可以送你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偶留作纪念。” 人偶过于栩栩如生,有邪祟附身的风险,再说他的人偶,长相参差不齐,鬼里鬼气,缺胳膊短腿的,一不小心能吓得小杜这般的人惊叫失魂,慕容黎婉拒命魂的好意:“人偶就算了。” “不能算,入鬼门,焉能不接受魂魄给的礼。”命魂浮起一种难以言明的笑,信手一挥,六魄织出一张巨大的阴影,突然神鬼莫测般隐了去。 “鬼门要认他做门主?你们连他是何等身份都不知道。”陌香尘止不住嘲笑起来,“这是何等可笑,何等可悲。林霸天棺材板都盖不住了吧。” 小杜脑壳不疼了,听到这讽刺,顿时跳了起来:“林霸天惨死竹林,坟都没起,何来的棺材板?公子就算是别的门派,再多一个鬼门门主,难道还做不得?” 陌香尘脸色倏变,毒蛇一般射向小杜:“盟主,也不全然无辜,剿灭黑市也有你一份功劳。” 小杜莫名胆怯陌香尘的红衣邪逸之气,一步又跳到慕容黎身后,当着鬼门手下说话还需谨慎,怪叫道:“你瞪我,也瞪不死我,你们天倾山庄势力那么大,我是盟主……还不是得听你们的。” 他的意思好像是受迫于天倾山庄发檄文灭黑市一般。 陌香尘不想与他辩论,幽幽转向慕容黎。 慕容黎微微冷笑:“林霸天被贵庄庄主一掌按死在竹林中,尸骨还未及收殓,你更是急于灭口将我两逼入绝地。罪魁祸首竟也舔着脸提及鬼门门主,不觉更可笑?” 陌香尘眼中迸出仇恨的光:“他死在濮阳卿手中,还不是托你满腹算计之福。” “基于自保,何来算计。”慕容黎道,“我算是明白了,你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利用晏翎的痴,林霸天的狂,掀起整片江湖的风雨,在鼓掌间玩弄别人生死。幸得上天庇佑,我未死于非命,你们眼见事情败露,林霸天再无用武之处,索性灭口,来个死无对证,最后将我逼入小寒山,无非是想让鬼门魂魄在不知情下,杀我于刀刃,如此一来,信物落于谁手,魂魄都得听命于他,倘若不服从命令,你们便会像屠灭林霸天及忠于他那二十六名属下一样屠灭魂魄。天倾山庄陌主事,说到计如智囊又恰是无辜,我也只能甘拜下风……” 陌香尘打断慕容黎,无尽森然之气顿时散开:“慕容公子真会巧言令色。林霸天辱你的人,你对他恨之入骨,分明是你借刀所杀,竟玩出这等花样,真是平生仅见。” 说到恨,恨他陌香尘不比林霸天少,慕容黎面色看起来很是和善:“濮阳庄主是何许人也,我能有多大能耐驱使他为我手中的刀?” 濮阳卿不会愚蠢到做别人的刀,只会让别人做他的刀,因为他是一庄之主。 陌香尘竟不能反驳,顿了顿,讥诮:“这般推脱得一干二净,还真以为便能鸠占鹊巢接手鬼门门主?” “你我有怨,何须连累无辜?”慕容黎依旧面色不改,没有半点虚假,“此地于我不过是暂时的避难所,却连累一魄因此丧命,我深感愧疚,若魂主需要,力所能及之事我自当应从。” 慕容黎诚意十足,让命魂大为震撼,事实证明林霸天死于濮阳卿之手,跟眼前这位面色和善的红衣公子毫无关系。 再者,门主死讯,不过是给其他魂魄一个交代,又不代表他们需要为其复仇。 今下要复的,是慕容黎提醒的尸狗的仇。 死在命魂面前,浓浓血腥刺激神经的仇:“我鬼门谁做门主,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倒是你,杀了我的魄,咱们先把这笔账了结。” 命魂张开双臂,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厉啸。 猛地,轰然一声大响,高达十丈的大殿正顶端,顿时石片瓦砾拨开,恢宏的殿顶从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罅隙,极速的向四周扩展着。 陌香尘抬头看了一眼,目中流露出狠厉:“莫名其妙,不分青红皂白,死有余辜。” “撕碎他。看谁死有余辜。”命魂话音未落,风波破空而下。 一头巨大的精钢龙骨兽从殿顶冲出,伴随着裂天怒吼声,宛如激起千层巨浪,天崩地裂一般朝陌香尘掀了过去。 陌香尘脸色微变,身形向后漂移。 那龙骨兽长三丈又余,头颅上生有三对犄角,寒光凛凛,一双巨眼宛如酒盏,突出眼眶足有三寸。骨身碧光流转,森然不可逼近,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打造出来。 颔下数白道红须,迎风乱舞,狰狞至极。 硕大的龙爪足有四只,每只宛如厉虎一般,随着震耳吼声,带着山岳般力量抓着飓风向陌香尘悍然砸去。 利爪森然,若是被硬生生砸到,跟被巨门压个稀烂没有区别,机关爪灵活至极,爪尖蓝光乍现,随意开合凹陷折叠,显然并非砸个稀烂那么简单,命魂是想一块一块撕烂陌香尘的肉。 巨力已然从头顶袭来,陌香尘脸色阴沉,身随风飞,落到了残堆中的铜鼓之上。 乌笛一转,笛身立变为剑锋,剑光如电,宛如雷霆半月斩,匹练般劈向龙骨兽前驱。 这道剑光狠辣凌厉,纵然是同曾经巽泽那惊天之剑相比,也毫不逊色。 陌香尘融合云漠常的修为,剑气竟恐怖如斯。 然而只听一片机械般的嘶响,龙骨周身全部裂开,迅速叠罗出钢铁一般的鳞片。 剑气纵然横扫千军,斩在鳞片之上,也只撞出一大片烈焰般的火花。 几乎比九天玄铁还坚硬,究竟为何物所造? 陌香尘一怔,龙骨兽巨尾摇摆,一尾轰击横扫而来。 显然他没有料想到,此机关兽竟灵敏至此,怔住的瞬间,被兽尾的巨力扫中,身子挤得冲天而起。 好在他借力使力,身躯弯折,空中几个来回翻转,又落在石门上,只不过还是没受住劲力摧击,体内气血翻腾,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能躲过龙骨兽数招,此人不容小觑,命魂眉头微皱,铁了心要撕碎陌香尘,口中啸声更加尖锐。 * 龙骨兽硕大无比,威力几近,以钢铁打造,六魄藏身兽中听音操控机关使出各种狠招,更难找到破绽。 以陌香尘如此高深的修为,百剑齐发急如闪电,都只斩得龙身炫出火花,斩不碎一片鳞片。 短短一瞬中,小杜就有劫后余生之感,庆幸与命魂对上杀招的不是自己。 他虽狂,却也特别有自知之明。 若是没有尸狗的死,命魂只怕会作壁上观,岂能轻易出动龙骨必杀技对抗陌香尘,小杜心念一动,走近慕容黎,悄声道:“公子,命魂此人阴晴不定,他要是一会儿反应过来,尸狗是我们推过去挡剑被压的,铁定要连我两一起杀,趁他们打得火热,我们寻个空隙先跑为妙。” “走不了。但此二人矛盾已然激化,眼见为实,至于真相是什么,并没有那么重要。” 翎墨被丢进来的时候,尸狗是慕容黎推过去的,见掌门信物他们尚一副无所谓态度,若没有心腹死在陌香尘手中,命魂见势不妙,定然不可能因他三言两语与陌香尘为敌。形势所迫,借势借刀必要有所牺牲,只能委屈别人一命了。 慕容黎心想推一人出去让陌香尘误杀,激化矛盾,哪成想直接被千钧石门压扁,正好少了会引起败露的解释,造化啊。 真假掺半时,无辜者最容易被获取信任。 小杜有些疑惑:“陌香尘被牵制,想必无暇他顾,我们从门的侧面悄悄溜过去?” 慕容黎扶着虽重伤仍有一息尚存的翎墨,眉头微皱,望着剑气纵横的陌香尘:“以他如今的实力,我们接近他剑气范围之内,就是死路一条,哪怕他面对猛兽,亦可回击过来,此险不可冒。” “那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看着他们打,然后等死。”小杜想了想,一拍大脑,“找机关,刚才那几只小鬼突然消失了,然后就跑到龙骨兽中,从顶上飞下,肯定有机关送他们上去。” 慕容黎叹息一声:“我看过了,单从龙骨兽判断,这些机巧就复杂深奥,难解。此种精妙绝伦的机关术,除非巽泽亲临,旁人无法看出任何诀窍。” 他抬头,殿顶巨大的罅隙中,是墨黑的颜色,隐约划过一抹星光。 “而地面到殿顶高达十丈余,殿侧及梁柱又磨得圆滑无比,无法借力。轻功再如何高绝,都飞跃不上去。” 小杜环视一圈,大殿里除了那堆废弃的人偶残肢,各种乱七八糟的机巧工具,确如慕容黎所说,梁柱光滑,无法借力登顶,不由得气馁:“公子,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把自己的窝设计成绝地,一不小心被困死还不是死自己人。” “绝地是给外人设计的,阎罗殿,擅闯者有进无出。”只是机关复杂,外人找不到枢纽,开启不了生路而已,慕容黎淡淡道,“陌香尘拦着唯一的出路,定是知道我们没办法找到别的机关,逃不了。为今之计,只能等他败在龙骨兽之下。” “五五之数,等揍到他无还手之力太悬。待我去助那个老鬼一臂之力。”小杜一挥手之间,妖刀爆开一团紫蓝光电,欲要加入战场。 战场尘烟四起,起落无章。乌笛凌厉相生的冷电与灵活的龙骨兽相撞,将四周空气摧成碎末,哪里有小杜的容身之地。 他举着刀,踌躇无措,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别斩不到陌香尘倒给龙骨兽一击,岂不是纯心拖后腿。 这么一想,小杜索性收回妖刀。 刀还未入鞘,猛然腥风大作,就见龙尾摇摆,喷薄着巨力朝他们横扫而来。 “趁现在,走。”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黎携住翎墨,避开那庞然大尾的横扫之势,凌空斜走,跃到龙尾上,双脚借力在骨尾上一蹬,身形便往殿顶的星光飞去。 第45章 丧家犬穴 春风小店烛火高照,无限繁华。 巽泽没有等到慕容黎,只等到花不冷将慕容黎入小寒山的消息带了来。 小寒山,是鬼门的据点。 巽泽相信,以慕容黎的智慧,敢去小寒山,便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与鬼门之人起冲突,但天黑夜路,魑魅魍魉横行,难免会遭小鬼绊脚。 江湖的险恶之处,他很清楚。 不见慕容黎,心中便是极度挂念。 若是往昔修为尚在,他自可神行千里即刻到慕容黎身边,但如今,连走出春风小店都气喘吁吁,想要出城奔赴小寒山,难。 跑到天明或者收尸? 一想到修为之事,巽泽气不打一处来,噔噔噔砸开风尘子居室的门,一脚踢开风尘子立稳的写有“寤寐”的牌子。 寤寐,简单来说,是经行宴坐,净修其心。乃入夜后风尘子必修的修行,立牌子是警告,警告巽泽不可打扰。 否则他就生气。 仙人生气,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巽泽才不管风尘子看到寤寐倒地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面部表情,直接拔出灵犀,拎起风尘子命令即刻御剑。 “不可理喻。”风尘子迷糊中,仙气灌顶,猝然走火,那一蓬墨发猛然张开,活脱脱成了炸毛的刺猬。 每一根炸开的发丝坚硬如刺,点着微芒。 巽泽手按上去,针扎一般的疼。 的确很恐怖。 “你敢不去!” 巽泽张牙舞爪,灵犀剑胡乱往风尘子毛刺上劈去,风尘子惊恐退后,护住他至美的秀发,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被巽泽瞳孔中震动的冷气一逼,脸色惨白的叫了起来:“我是你师兄!我是你师兄!” “我是你祖宗。” “我是高贵的仙人,不是你的驴。” 巽泽抗议,迈开长腿:“那我就去死。” 小风神怎么能死呢,小风神死了老疯子的任务完不成,会被天元鼎放九天雷火把头劈烧成八个黑球的。 巽泽不能死! 风尘子呼吸平稳!风尘子欲哭无泪!风尘子妥协御剑! * 慕容黎身在半空,抬头,明月撕开墨黑的云层,透出一线昏沉的光晕。 月近中天。 便在此时,乌笛响起了一串朱雀般轻鸣的音。 同样身在半空中的小杜,突然震裂心肺的狂啸一声。 一抹紫蓝倏然在慕容黎身前闪现,宛如一只眸子,凝视在心之深处,如做尽妖梦的夜晚,唱出凄惨的忧伤。 小杜双目赤红,眸子黯了黯,全部心神仿佛都灌入了这柄刀花太岁的小妖刀之中。 刀出则妖,妖则殇,殇则烬。 骇然一刀,斩中的是慕容黎。 如此巨变,慕容黎始料未及,不曾想到小杜会向自己出手。情急出招,只堪堪持箫在紫蓝光芒的中心挡了一下。 箫断,金铃脆响。 慕容黎溅血跌落。 天边的那轮月倏然碎红了开来,宛如洒着一缕凄艳的血。 翎墨被甩至一旁,慕容黎跌倒在地上,似乎已经受伤,单手捂住胸口,痛苦的俯身下去。 惊愕道:“小杜……” 小杜飞身而下,看着自己掌中的刀,他的眉心已然完全变成黑色,像是地狱中浮现出妖魔,吞噬了他的神智。 一瞬间,空空如行尸,双目只剩赤练般的鲜红,聆听着朱雀般的笛音。 刀风再起! 这下变生顷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只有命魂眸子中凌厉的精光依旧闪耀着,锁定着陌香尘。 慕容黎伤不伤与他无关,他只关心陌香尘,关心他死。 高手过招,不容半点分神,何况还是杀红眼的人。 陌香尘急于断慕容黎之路,手点乌笛月下横吹,无异于在僵持不下的激战中空门大开。 命魂哪里容许错失此等大好良机,又是一声尖锐的长啸。 龙骨兽夹着怒涌的风涛,潮卷迫压般飙出巨兽牛吼之声,迅疾如电。 陌香尘正要停音变招,只觉一股狂猛的劲气横渡而来!他还未来得及躲,全身便被猛虎般的巨爪卡住,再也无法行动半分。 笛音顿息。 小杜后脑一阵剧痛,忍不住一声尖叫,双手抱头,身子猛地弯曲了下去。 龙爪机械般骤变,爪尖猛然卡紧,潜出道狂悍的力量将陌香尘捏到窒息,又狠狠抓起,重重抛入坚硬的石雕地板上。 陌香尘被砸得全身骨骼碎裂般错位,真气顿时无法凝聚,双手勉强撑住地面,不住咳嗽,鲜血大口呕出,覆盖他喋血的红衣。 一招击落,见此稳占上风情景,命魂眼中凶光暴起,更是不客气,再次长啸,驱动龙骨兽。 龙骨似乎闻到血腥, 凶性大发,一声嘹亮的怒叫,张开了那比水缸还大的阔口。 阔口中竟是四对雪亮的尖齿,嵌于口缘,有如剑刃,电光火石之际,根本不容陌香尘思考挪身,猛地咬去! 陌香尘方才被一下捏到窒息,本已真气虚残,如何抵御这要命一击,猝不及防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竟是双腿被咬穿,身子挂在利齿上。 鲜血如注倾泄而出。 龙骨兽并不停顿,巨首高傲昂起,勾着陌香尘仰天狂啸,紧接着阔口猛力一合,欲把勾在剑齿上的陌香尘的双腿咬断。 陌香尘骇然巨变,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腿骨疼痛,顾不得全身真气已竭,不知哪来的力气,乌笛直透巨兽上颌,将挂透腿骨的那颗龙牙生生崩断。 在阔口咔嚓合上的瞬间,陌香尘劫后余生般跌坠地面。 天下阴招,唯快不破,命魂哪容得陌香尘有片刻喘息,神色更加恶疾。 龙骨昂首甩开颌上沾染的污血,阔口再张,镇北图南般迅猛咬来。 它头颅上的巨眼碧光流转,森然不可逼视,所谓画龙点睛,巨眼正是整只龙骨兽上制造得最为逼肖的地方。 无疑是龙骨兽机关的控制总枢。 陌香尘想明白这点,半身浴血,脸上挂着疯狂而狰狞的恨,他恨慕容黎,恨巽泽。慕容黎浴血被重伤在地,他仍旧不解恨,欲再给他一刀。 但急迫的形势哪容得分身去砍慕容黎。 他更恨命魂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冒出来搅事的人。 眼见巨齿又满口腥风咬来,陌香尘几乎是连滚带爬狼狈的往一旁挪去,更没有时间拔开穿透腿骨的剑齿。 只能慌乱挽笛,血中横吹。 朱雀的嘶鸣穿透虚空,传入小杜耳中。 小杜面目扭曲,突然爬起来,身子一屈,向龙骨兽头颅射去。 不知怎的,凭小杜以往的武功,身子是全然做不到如此敏捷,仿佛那笛音不止控制了他神智,还给他注入了十倍力量。 友军变敌军,命魂正自疑惑。 小杜的刀已出。 一道紫蓝流艳便在龙骨碧光流转的巨眼上徐徐绽开。 绽开为一朵妖艳的春梅,美丽得动人心魄。 越是美丽的花,妖气便越是强。 电光火石之间,命魂发出一声厉啸。 可惜鞭长莫及,龙骨兽的眼珠,随着开出的春梅,竟生生撕开一个裂口,随即裂口轰然一声爆响,龙骨兽硕大的身躯不受控制的撞在一旁石壁上。全是利齿的机关在龙骨躯干中如炮弹一般炸开,腥红的血喷出,数声令人心悸的嘶哑惨叫传出,六魄瞬间被骨中密布的机簧反噬,绞死在龙骨中。 变故起突然。 龙骨兽躯干血流成修罗场,控制的机关也全都停止。 命魂极度沙哑的声音,宛如毒蛇嘶啸一般,怒不可遏。 那是他倾注的毕生心血呀!还有他忠心的手下。 已然不管小杜什么身份,更不管他是否遭受控制,命魂身子倏然一翻,腰间曳出一串璀璨的冷光,冷光由无数尖利的甲片串连成链鞭,卷风一抖,机械重组,瞬间转变成一条雪亮的链剑,向小杜猛然划去。 一股奇异的香气带着淡淡的腥味,化为一道寒冰,随着小杜的血脉游走。他全身的经络,竟向骨髓深处不住牵引,痛苦刻进神髓,令他无法认清此刻所做所为。 妖刀携着小杜能闻到的异香,与链剑撞击在一起。 两器相击,激出满天火花,化为一道光轮。 伴着一声链碎之响,链剑甲片顿时分散,一侧卡住妖刀,一侧在光轮中甩出疾风,如毒蛇一般从小杜妖刀上抹过,立时缠绕住小杜身躯,灵动弯曲蠕动着,光亮的链片顿时搅进小杜血肉,倒齿剔骨,紧接着又迅速化为一柄森然冷剑抽出。 小杜的肌肤瞬间布成数道触目惊心的锯齿长口,血肉翻飞,灰衣在鲜红的浸透下败成破布。 他闷哼一声,向后退开。 笛音激绕,牵引血脉的寒冰依旧缠绕小杜心魄,他猛然抬头,额间碎发散开,露出空空枯槁的血红眸子,显得格外阴森。 他无所谓疼痛,令命魂忍不住泛起一阵寒意。 妖刀斜带,飞速旋转。 悍烈至极,只攻不守。 命魂眼中凶光更盛,纵身而上。 链剑宛如会自己流动一般,整个铺散开来,护卫在命魂周身,小杜刀势已经用老,无论在链剑的流光中被倒齿横刮几次,依然决不变招,全力攻击。 血落如雨,小杜依旧没有一丝表情。 如此同归于尽,力大无穷的打法,命魂被他攻势所迫,不得不后退。 月光,于殿顶洒下,流水般漫过慕容黎周身,只听他道:“魂主以啸声控龙骨兽,殊不知盟主或也是被异物所控,他两眼空洞,力竭不歇,显然神志全无。魂主不找其根本破之,费力和他硬拼下去,哪怕你力竭而亡,只要他体内异物不除,他都不会先你一步倒下。” 小杜充耳不闻其声,妖刀全力催逼,周围的人偶残肢更是卷到爆散,命魂握剑抵抗的手,也不免微微一颤,不由得怒道:“阁下尽说些风凉话,人是你带进来的,中不中邪你自己不知道?我看此事八成与你有关。” 慕容黎眼眸抬起,脸色有些苍白,依旧捂着胸口,好似疼痛难忍,轻咳道:“如若我事先知道,何至于重伤?我因贵门的玉珏穷途末路,狼狈至此,拉拢魂主还不及,何苦给自己树敌。” 他的样子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狼狈。 慕容黎受伤,出自小杜之手,此事不假,这么看来他也是受害者。 连自己人都砍,说小杜没中邪都没人相信,命魂犹豫道:“不管怎么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管他是盟主还是庄主,杀了我的人,就不能活着出去。” 慕容黎:“盟主侠义之心,从不滥杀无辜。待他清醒,自会杀了罪魁祸首给你一个交代。” “如何能解?”命魂急道,链剑突然一横,剑光如瀑布一般飞泄,游龙般挑开残肢物件,卷袭妖刀。 “解是不能。”慕容黎另只手抬起断在妖刀下的半支竹箫,痛惜道,“听闻南疆有蛊,以音可御魂驱使,若是长箫未断,我或许可以一试,可惜。咳……” 他又痛得俯身下去。 笛音嘹亮,陌香尘依旧沉浸吹笛。 以音御魂! 受慕容黎旁敲,命魂终于发现这个狼狈蜷曲在地上抚笛的人,怒叱一声,眼中透出凌厉的冷光,游龙旋转的链剑一侧瞬间还原为一条链齿长鞭。 一侧剑锋依旧如星河倒垂,与妖刀猛撞,卷起万点银光,一路崩泄而下。 而一侧还原的链鞭突然脱离剑柄,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出。 狂袭陌香尘。 速度来得好快。 笛音奏出最后一个音符,陌香尘怎知链剑竟有万般变化,来不及变招,举起乌笛与链鞭撞在一起。咝咝裂响中,笛骨寸寸裂开,链鞭中心甲片直插入笛骨中,两头鞭身极速旋转。 紧接着又是一声嘶响。 组合成鞭的甲片突然爆散,如成千上万的暗器铺天盖地而来,陌香尘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惊恐,情急之下只抬手挡住了面部,任甲片贯穿手臂与身体。 链鞭化成的暗器,劲气依旧怒涛般推涌着。 陌香尘几乎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重重的跌了出去。 乌笛碎在一旁,宛如被主人丢弃的玩具。 与此同时,游走在小杜身体里的寒气,突然消失,疼痛也铺天盖地席卷,他的身体就如一朵狂风中的乱花,溅血零落。 整个人终于无力的倒了下去。 长空血乱。 命魂闷哼一声,向后退开数步,却仍然无法立定身形,他一声怒叱,将链剑还原为一柄坚硬无比的实心铁剑,全力往地上一插。 龙吟大作,长剑深深贯入石板缝隙中,命魂才倚着长剑,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 妖刀透骨砍在他肩胛骨上。 陌香尘最后那声笛音,控御小杜爆发前所未有的力量,强悍到命魂数十年功力驱动链剑都无法抵挡,妖刀入肩骨,已是他能想到避过要害伤得最轻的一处了。 命魂忍着剧痛,握住刀柄缓缓拔刀。 剔骨之声拨着心底最深的惊寒。 鲜血从妖刀上淌下,染着缕缕血痕。 命魂拔出妖刀,也拔走自己的命。 第46章 易傍琴台 灵犀剑气吞吐,升至空中,载着两人,飞势迅速。 清气缭绕身际,巽泽仰头,看着天空。 明月如霜,不知何时从墨云中拱了出来,照耀着这片苍茫的大地,显得那么静谧,那么祥和。 飞至竹林,近中天的月华流遍整个天际,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 也许,就只有夹杂在竹影中的那九颗。 巽泽看了会月亮,盯着那些星星看起来。 猛地,他觉得不对,催促风尘子:“不妙,九幽拦路,你认真点,掉下去会被色魔吃掉。” 无法寤寐,风尘子极度迷糊犯困,剑诀胡乱一通随捏,剑也御得东倒西歪,一会降一会升,一会左一会右,只差没撞几个跟头栽下去。 但,他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技术问题,指责道:“谁让你日日山珍海味,看这肉长的,凡体太重,灵犀带不动,能与竹尖平行算万幸。” 什么?说他那饱满的形象为肉球?与之前相比,分明都愁到衣带渐宽了。 巽泽只差没拧断风尘子脖子,再一脚踹下去:“你信不信我送你去西方极乐世界孝敬祖先。” 修为毫无,竟还这么嚣张,是仗了什么势? “那你再多吃点补补。”风尘子不情不愿眯起眼睛往前方看了看,咦,星星为什么不闪呢?随即,他的心灵莫名震了震,“什么色魔,那是魑魅,魑魅的眼睛练成的精光,不对,怎么精光点成了那灯笼的灯芯?” 巽泽心头一紧,已预测不妙:“别管它是什么精魅,掉下去就是个大麻烦。” 可世事往往愿违,说什么来什么。 风尘子忘记了一句老话,好奇心会害死一只风尘子。 他好奇魑魅的眼睛怎会点成灯芯,睁大眼睛正欲看清。 九幽照魂的青灯凝起的精光,瞬间缀满竹林的一方,恍兮惚兮之间,丛竹流风琴绽放一声清脆的妙音。 弦为风月,青竹为情,弹奏出天籁之音。 彻响流贯。 整片竹林被这一声妙音催动,纷纷摇摆,如一脉星河骤然荡开,变得无边浩瀚。 灵犀也在竹林的波动中不住往下。 风尘子极力稳住灵犀,睁大的眼睛已不由自主被精光吸引。 九幽灯芯好亮。 月华仿佛一瞬间黯然失色,全部光华都纳入青灯的精光中。 强得刺住风尘子的眼睛,仿佛眸子深处,有一轮七彩的淡光,随着仙音奏响,在非常缓慢的旋转着。 风尘子感觉那轮彩光和仙音就是十方刹那,净界乐土,他指尖变幻剑诀,向彩光飞去。 然后,他就迷失了自己…… * 月华清冷,从九幽青灯的灯芯中褪去。 濮阳卿抬头,指尖骤然顿住,满脸震惊打量着从空中两头扎下的巽风二人,好似没有料到巽泽竟会摔落在此。 长琴收起,他上前欲扶巽泽:“阁主……因何行至这荒僻已极之地?” 剑光飞舞,灵犀剑还原为一道清光,握在巽泽手中,指向濮阳卿,令濮阳卿前进的脚步止住。 巽泽可没有客套的习惯,面色倏然变冷:“濮阳庄主,朗月清风,可真会挑时间抚琴。” “阁主语气颇有责怪之意,可因上次……”濮阳卿对巽泽全无防范,轻叹,“自阁主闭门不见,我唯恐再难见芝颜,竟不想能在这般情景下与阁主相遇。” 这般情景? 风尘子受魅之睛锁魂威力的缠绕,迷失了自己,魂被勾走似的茫然中。 巽泽扶着风尘子,冷笑。 这般情景,可真妙。 濮阳卿面色一动,已知巽泽如此狼狈从天而降是受自己功力干扰,解释道:“月华临台,洗涤俗尘,最适合修琴养阵。上次败于晏翎之手,细细考究,护庄之阵破绽颇多,我唯恐再遇此等高手而不敌。此地城外,远离喧嚣,静谧适宜,故而近日入夜后我都会来此练功,加固阵法。方才奏琴修到关键,不慎波及阁主,实在万万不该。” 他这一通歉然,外人听来,是巽泽闯入他练功核心,误他运功,险些害他走火入魔,倒是巽泽的不对了。 他非但不计较,满脸歉然揽罪,一派君子之风。 倘若巽泽仍要追究不慎打落的意外,就实在不知好歹了。 巽泽可不吃这套,眯起细细的眼睛正准备反驳,突然听到风尘子以仙术传音入耳:“他就是你说的色魔,大麻烦?小阿黎一见便怒气薄发的那个你的青蓝知音?” 仙术传音濮阳卿自然听不到,巽泽转头看风尘子,风尘子依旧两眼无光需要他搀扶才能站稳,活脱脱被摄魂了。 青蓝知音! 巽泽眉峰一蹙,冷气骤生:原来你清醒着呢。 “我是仙人嘛,怎会被摄魂,我摄它们的魂还差不多。” 巽泽:那你因何掉下来? “山中见美人,流连忘返。” 风尘子御剑,见美人能不砸下来?他传出一番赞叹,“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果然生得标志。瑶光国主那双眼眸看人总是深不可测,冷冰冰拒人千里,老瘆得慌。我看这个就不错,气质风仪全不输小阿黎,要不你换换?他对你谦卑有度,温文有礼,选他肯定不会猝然被打入冷宫……” 这话要叫慕容黎听到,风尘子会被打入大狱。 巽泽扶着风尘子的手猝然使劲,只听骨骼咔嚓一声。 巽泽皮笑肉不笑,眨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风尘子痛到脸部扭曲,又不好突然复魂,继续传音:“不管青蓝还是红蓝,他这般谦谦君子,若是在他面前动武,实在大煞风景。” 巽泽火冒:所以你就借故装死! 风尘子抽搐:“避劫难。仙人有规矩,不可对凡人动武,何况还这么俊俏,见之赏心悦目,怎好出言不逊动刀动剑呢?” 巽泽:色字头上一把刀,你是方外之人。 风尘子嘿嘿嘿:“你不也是修行动欲念,颜值即正义?死几次脑子还不长记性。” 巽泽:阿黎是天命,紫薇守护之星,怎能相比。 风尘子依然浑身抽疯:“我有一个妙招,为了你和小阿黎情意长存,我决定牺牲我的色相,勾搭这位庄主。如此他便不会碍小阿黎的眼,成为你的绊脚石了。” 巽泽眼神犀利:正事要紧。 风尘子:“你自己先去。” 巽泽忍无可忍,怒无可怒,一把掐在风尘子脖子上,眼神飞出无数杀气扎风尘子:我要是可以自己去还用得着你吗?倘若阿黎有事,你也别想好过。 风尘子白眼翻转,口吐白沫:“紫薇星守护,他命大着呢。” 巽泽掐得风尘子猛的摇晃一阵,瞥见濮阳卿不明所以的目光,似乎感觉过于失态,转头悠然道:“我见他两眼一抹黑,全身抽搐,许是因为夜色寒凉,路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发疯中邪,如此这般方能请回魂魄。” 风尘子装模作样三魂拉回一魂,半眯眼眸,斜瞥濮阳卿,依然是传音道:“魑魅之睛点燃的九幽阵法着实厉害,我险些着了道,可他一介凡人如何拿到并控御魑魅邪祟?你想想,是不是定与云漠常有关?” 巽泽停下,沉吟着。 魑魅邪祟非同一般,非有修为之人不可控。能帮天倾山庄布下结界并夺魑魅之睛增强阵法的人,不会是云漠常,只可能是陌香尘。 濮阳卿施阵,不惜暴露魑魅之睛也要把仙人击下来,定与陌香尘脱不了关系。 陌香尘若在,慕容黎危。 巽泽凝视濮阳卿的目光,深邃的眼眸中,魔焰正在一点一点聚集。 “濮阳庄主好生修炼,本阁主事急,告辞。” 濮阳卿亦凝视着他,慢慢的在巽泽面前俯身施礼:“电光朝露,弹指之间。难得与阁主相遇,诸事皆可置外。” 相知之义,赠箫之情。 巽泽心头涌起一丝怅然,回想当年为慕容黎的长箫请濮阳卿落孔,在天倾山庄中,当他接过“吟畔”时,月下对饮,时光萧瑟,心中仍有感慨。 情非得已,他并不想视濮阳卿为敌。 但挡他的路,助纣为虐,令慕容黎孤立无援,那就该死。 巽泽目光猝然一盛:“我以为你谦谦君子,没想到竟与陌香尘一丘之貉。” 濮阳卿耸然而动:“陌香尘是山庄客卿,颇有才学,与我有益,我便让他代主事一职。但那件事情后,在我尚未察觉时他便出逃,我让人多方搜查,终无所获。阁主言下之意,莫不是陌香尘就在这附近,且怀疑我与他勾结?” 巽泽傲然而对:“你不知道?” “我坦诚相告,阁主信与不信,我也自知理亏。”濮阳卿环抱丛竹流风,两根手指拈着琴弦,慎重道,“我尚不知阁主会驾临于此,又怎能提前设伏?本绝非要拦阁主,倘若陌香尘真如阁主所疑,便在这山中,那我非拦不可。” 他的姿势平淡至极,没有丝毫的杀气,只仿佛是吹起了一缕清风,但巽泽想要拂风而过,绝无可能。 巽泽的万丈红尘,心底如玉的温存都只为慕容黎绽放,可若有人非来触他底线,他不介意动用所有的力量,成全他们去死。 他岿然不动,与濮阳卿凛凛对峙:“濮阳,我既来此,你就应该知道我为谁而来,更应该知晓利弊轻重。” 濮阳卿手指在琴弦上慢慢划过一条玲珑的弧线,淙淙琴弦轻奏,风卷竹叶。 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肃穆:“不论你为了谁,我只为你的安危考虑。陌香尘机缘巧合之下,曾得到一位仙人的修为,几乎立于不败。可阁主身体……我焉能放任阁主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巽泽丝毫没有被好意触动,冷然道:“你若执意如此,该考虑的便是你的危机。” 濮阳卿:“既知陌香尘丧心病狂,阁主前去难道不是枉送性命?” “枉送性命,那瑶光国主呢?”巽泽猛然踏出一步,冷冷道,“为虎作伥,杀天下之主。弑君谋逆之罪,濮阳庄主一人可当得起?” 琴音骤然尖锐,濮阳卿指尖微颤:“山庄立世百年,瑶光立国才几载?王朝更替,亦不过弹指一挥。中垣大地上钧天,天璇,遖宿,改国易主时只用几年光景?你我处江湖之远,庙堂之上谁做君主,有何相干?” 死一个慕容黎,立马会有别的人上位,群雄角逐,他们巴不得慕容黎客死乡野,趁乱易主,何来的替国主鸣不平。 门派传承,早已是百年基业,见贯了国破兴衰,替短命天子惋惜?可笑。 巽泽谈起王朝野史曾也是这般态度,黎泽阁成立之初,要的便是不受王权约束的江湖势力,何尝不是有着不论天朝如何易变,他们仍旧恣意洒脱的信念。 可今时不同往日,朝阳殿上坐的是慕容黎,是他的慕容黎,他不容许慕容黎的天下数年覆灭,他要的是慕容黎的丰功伟绩刻在史书上,传千古照万世。 阿黎,应该成为一个不朽的传说,岂容蝼蚁诛杀! “天下,不姓濮阳,江湖,也不是天倾山庄。” 巽泽目光淬厉,又踏出一步,“你若惹天下,我血屠千里,灭你满城。你若问江湖,我荡平武林,断你百年根基。” “试试吧,你我不妨一战,看看天下和江湖,是不是慕容黎和黎泽阁说了算。” 濮阳卿寂静而谦和的脸上出现了寂寥,望着悠远的天际,叹息一声。 巽泽冷冷的,一字一字道:“让开。” 濮阳卿轻轻摇头。 他选择站在这里,就绝不容许巽泽为伊人再入劫难,哪怕迎接着巽泽毁灭般的盛怒。 亦或是他知道如今的巽泽,不能对他怎样。 青色的长袖划过丛竹流风,琴弦倏然拉紧! 弦光粲然生辉。 铮然声响,琴音中蕴含着无数的力量,脱弦而出,旋绕在巽泽周身。 阻碍巽泽的一切步伐。 巽泽目光更冷,骤然被风尘子拉住,传音入耳:“你找死啊,以你这个身子,连他半根手指都打不过。谢天谢地,还好他对你没有杀意。” 巽泽一窒,心念慕容黎,所有阻碍都想直接掀翻,竟忘了修为全无这茬。这跟叫嚣完毕,发现自己全无武功,等着挨揍的泼皮二货一般无二,见鬼。 然狠话放出去了,翻车下不来台,干瞪眼僵持着? 做普通人如此憋屈,巽泽心头怒火滋生,眼神几乎要将风尘子寸寸凌迟:你是空气吗?还不动手。 风尘子恍然大悟:“啊!原来你这么嚣张是狗仗人势。” 要不是风尘子还有用,巽泽早想将他揉成个球,给上一脚,送他离开,千里之外。 风尘子不以为然:“善哉善哉,本仙君不打凡人,何况还是这么美的人。” 没踹他肺腑他心不疼。 看来非得使出杀手锏。 第47章 陌上归路 巽泽眼神深深失落,毫无征兆的。 身子一沉,垂直摔倒。 风尘子脸色大变,顾不得丢魂,慌里慌张张开双臂接住巽泽,没让他落地狼狈。 就听巽泽柔到极致的声音在他怀中低若蚊蝇:“老疯子,你让我一个不懂曲艺的人对抗他的玄音妙法,我会死的很惨很惨的。他的琴曲有古怪,曾也废过我部分修为,所以现在他一拨琴,我就心痛得要死。” 他竟然挤出了淡淡的血,点染了唇边。 破碎得要死。 风尘子看他朱唇点绛,心也痛得要死。 巽泽:“他虽无杀我之心,但有垂涎之心,会抓我去关小黑屋蹂躏致残。灵山的仙徒,若被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仅丢我的脸,还丢灵山的脸。” 那是柔到极致,清到极点的声音。 风尘子哀伤的赶紧点头。 “我如今这般羸弱,我怕极了……” 巽泽的目光,柔柔的照耀着风尘子,宛如神明所降下的悲痛,静静的,如飘絮般轻逸,如落雪般轻盈。 任谁都无法抗拒。 风尘子更无法抗拒,巽泽目光仿佛很黏,黏住风尘子就让他再也不能离开。 巽泽腻得向风尘子微微靠了靠:“你可一定要控制住他啊……才能拯救我破碎的心灵……” 他轻轻伸手,孱弱而腻的柔荑向风尘子伸了过去。 也许是因为月色撩人,天上的风太大,风尘子耳鸣心慌,脑子早就给吹没了。 也许是因为美人在抱,又有谁还有大脑? 总之,刹那间,风尘子心中都充满了柔情蜜意,以至于濮阳卿因巽泽的猝然摔倒,以为重伤到他,弃琴奔来时,被风尘子打出的一道冷光,定在当场。 以至于迷迷糊糊中,听了巽泽的蛊惑,给灵犀赋予符咒和仙术,一个时辰之内,巽泽可用意念施展出无双剑气。 他被巽泽释放的博大的美冲击着,潜意识里,任巽泽叫他上天入地,降龙伏虎,闯刀山扑火海,都不能拒绝。 直到巽泽驾起灵犀,辞都不告,如张开双翼出笼的鸟,在前往小寒山的天际上溜出一道尾光,他才骤然清醒,身子蹦起三尺多高,对着巽泽仅留下的小黑点指手划冰针,气得几乎晕了过去:“臭不要脸的,你连师兄都勾引。” 他破口大骂,窘相飞舞。 噗呲一声轻笑,是濮阳卿发笑。 即便被风尘子施展定身术定住,他依旧风仪自若,潇洒出尘,没有半点被困的惊慌。 许是巽泽拿了灵犀就飞,并未对他动粗,以此推断情义仍在,风尘子也不会伤他,那大可不必庸人自扰。 他不笑倒好,这一笑,却让风尘子感到不舒服,极度不舒服。 笑他若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如何能被魅惑。 赤裸裸的质疑他们师兄弟之间天地可鉴的崇高的纯洁的小友谊。 咋滴,小风神倾国倾城,倾他一个小小的风尘子岂在话下? 风尘子自己不舒服,听这一笑,也不想让濮阳卿舒服。 他走上前去,无比自然的扶上濮阳卿。 濮阳卿如遭受电击般浑身一震。 他开始不舒服。 风尘子贼眉鼠眼般道:“我知道你为小风神好,是他不识抬举。他平时嚣张惯了,一时难以改口,说的话你记个半就好。一般关于小阿黎的事,他都是窜天蹦地神兽般能毁天灭地,若那位真出点事,我都能被他大卸八块,你只能自求多福。” “仙君所告,在下铭感五内。”凄迷的月光下,濮阳卿冷静下来,眸子中,一抹淡淡的微笑如春水皱起,“这样清柔的巽泽,倒是第一次见。” 那当然啦!最难消受美人恩哪! 想当年小风神初到灵山,那明眸心醉的笑,万千风情尽显,所谓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威力,可不就倾倒了灵山众仙。 引得他们相信原来在这舍去世间的高天上,轻易便可两心知。 于是都倾囊相授,传他世间绝学。没想到他练就惊天一剑,修成正果后,逐渐暴露本性,吊儿郎当,顽劣不堪,笑容瘆得慌。不仅灵山被搅得鸡飞狗跳,连神潭水里的各大神兽也不堪其扰,闭气不出。 可真是一段难忘的光阴。 巽泽一笑,生死难料。 果然,多年过去,他还是败在他的魅眼神功之下。 但倾倒天人的容颜因他绽放柔情,嘴上虽骂骂咧咧,心里早乐开了花。 小风神要是日日展现魅术倾他,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甜死。 片刻,风尘子收回垂涎三尺的不争气,贴上濮阳卿,又垂涎欲滴:“你这般含情脉脉对上他的不解风情,可要失望喽。” 风尘子是个自来熟,他觉得濮阳卿身上有种青竹的沉静气息,闻之神清气爽,加之他的谦和之气,贴上濮阳卿,就有些挪不开脚。 濮阳卿解不开风尘子的定身术,极不自在,又对风尘子如此直白有些不适,眉峰轻皱道:“在下只是倾慕,惜君子之交,绝无他想。” “本仙君修的是阴阳转生鬼术,看的是人的轮回生死,你这点小心思怎能瞒过我的眼睛。不过听我一句,他外表看起来擅邪魅,风流不假,但内心深情坚定,不可撼动,钟于一人便是一生一路。”风尘子拍拍濮阳卿肩膀,意示安慰,“除非世上没有小阿黎。” 濮阳卿谦和的目光微有一丝异动,然后便如幽潭般沉静。不知是不是风尘子的错觉,风尘子再想窥探,已然看不透濮阳卿了。 见濮阳卿不言谈,风尘子眼珠滋溜转着,怪异看着濮阳卿:“你阻拦我们,原来真是假手他人谋害瑶光国主!” 濮阳卿面色立马严肃:“在下一介草民,断不敢迫害一国之君,仙君切勿言此荒谬之言。” “草民才不在乎名堂之上是谁。”风尘子深知江湖习性,难得正色,“你伤小风神他不会与你计较,但若伤他的心上人,灭你百年基业他可会说到做到的。” “在下深知他与陌香尘恩怨的缘由始末,皆因瑶光国主,自然懂得轻重。”濮阳卿微叹,“我所思所虑,是怕巽泽重蹈覆辙,面对陌香尘,他曾败过一次,岂知这般前去不是羊入虎口?” 风尘子盯着他,仔细看:“你嘴上说着忧心,看起来却没有忧心的样子。” “仙君神通广大,看的是生死轮回,一定没看到危险才有心与在下长话。何况仙君的关心不比我薄,救人或是忧虑,在下何德何能与仙君相比。” “你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真会夸人。” 濮阳卿不动声色道:“相识之谊,唯愿他不再冒险,虽然他不承我情,但我已尽力,无愧于心。” 风尘子若有所思:“我倒是纳闷,你既想卖人情,何不随他去揍陌香尘?助他一臂之力难道不比拦路说情来得实在简单?” “陌香尘。” 助纣为虐也罢,为虎作伥也罢。 濮阳卿惋惜轻叹,“他其实是个可怜人。” 晚风轻叹,连风尘子也跟着心酸了。 * 每个人都倒在血泊中。 整个大殿空间,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血雾。 妖刀已然拔出,抛弃在一旁的残骨断肢里。 命魂忍受着剧痛,半跪在地上,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已将他的大半个身子染红。 妖刀砍中的伤口,不是致命的,但有牵肌的妖气,深入肌肤,啃噬骨髓。裂纹从命魂肩胛骨的骨心裂开,正向胸口蔓延。 寸寸开花绽春梅。 他踉跄着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在慕容黎身边坐下。 春梅越开越盛,裂纹越撕越深,血越流越腥。 慕容黎递出一块锦帕,想要为他包扎伤口。 命魂摆手作罢。 这样深的伤口,只怕永生都不会愈合。 慕容黎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感觉。 江湖的残酷远比他想的惊寒。 命魂努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他动了哪里的机关,就见一个巴掌般大的精致人偶从地下弹出,飞到他手中,因为鲜血不住涌出,也将人偶染得通红。 命魂小心擦拭,却越擦鲜血越多,怎么也无法拭尽,他似乎极为痛心,又极为无奈,冰寒的眸子逐渐疲惫,厌恶。 将人偶递向慕容黎,他的灵魂腐蚀得枯槁不已:“也罢,将就吧。” “没想到快寿终正寝了,还被刀花太岁的妖刀坑了一把,我是没命活着出去了,你若是伤得不重,还能坚持,就去找刀花太岁,妖刀是他的,他若不能治妖刀砍出的伤,你就拔光他的胡子。” 人偶递到面前,血滴答滴答落下,已看不出人偶模样,慕容黎不知该接与否,一时难言:“前辈……” “我也不管你是哪派的,贸然接任鬼门门主会不会与门派家规相悖,这个人偶送你,算是我……”他默默注视慕容黎的眼睛,算是临终重托。 宛如价值连城的宝贝,一定要有它的传承。 慕容黎第一次没有抗拒热血弥漫的腥味与污浊,只是默默的接下人偶,同时接下那枚玉珏,他的掌心,随即被鲜血染红。 那上面,染着多少人的杀戮? 江湖是非,谁能自清如莲? 鲜血,从命魂的眼中,口中不断渗出,他枯槁的面容上掠过欣慰的笑,随即,他的笑容上绽开一朵偌大的春梅,带着空明的解脱,在慕容黎眼中盛开,枯萎,化肉为骨。 绕是慕容黎沉稳如山,依旧被如此可怕的妖刀之花震慑住。 刀出则妖,妖则殇,殇则烬,花开裂骨,血枯而亡。绝非浪得虚名。 慕容黎握着玉珏人偶,心情无比沉重,颤抖着退后几步。 * 陌香尘躬着身子,不住的拔走贯穿身体和手臂的甲片,即便撕搅着剧痛,他仍从容不迫,挂着阴沉的表情。 心脉受损严重,但有一线生机,也亏得命魂妄自托大,未在链剑上抹毒,甲片挖出的血窟窿,只是疼着半条命而已。 他封住全身穴位,尽可能的封住血脉,不让鲜血继续涌出。 见慕容黎后退,唾弃道:“没想到这个死老头竟愚蠢至此,被你三言两语蛊惑,把罪魁祸首当救星,拿即将成为尸体的你当门主。” 慕容黎惋惜道:“前辈性情中人,你又何必在他尸体上诋毁他。” 陌香尘看着慕容黎的惋惜,当真觉得虚伪至极,他拖着被龙骨利齿贯穿,已经麻木的腿爬向一旁,捡起裂开的乌笛,看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全灭的结局,喜欢吗?” “王图霸业又怎样?叱咤风云又怎样?还不是会同此人一般,在这片肮脏的土地上,逐渐血枯,化为骸骨。” “因为小妖刀斩中的伤,无药可救。你会按照我设定的结局,悲惨的死去。然后轰动天下。” 他忍着痛,得意自己的杰作,不住的笑着,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直到呕出鲜血,染红苍白的下颚,笑声才逐渐弱下去,渗着极致的残忍。 慕容黎苍白的脸色,紧皱的眉头,长长叹息一声,眼中是无奈的悲哀:“你本可以自己杀我,是因为怕我死的太便宜,才让妖刀的主人动手吗?” 陌香尘深深的看着慕容黎,眼神中说不出是愤怒,仇恨,鄙夷还是怜悯:“这个原因,你不妨自己猜。” 慕容黎自嘲道:“你杀我,是私人恩怨。武林盟主杀我,性质不一样,只要推波助澜一番,就可令朝堂与江湖敌对,使天下动荡。再不济,也能引发黎泽阁与整个武林为敌,厮杀不休,走向衰败。这才是你想要的结果,你不好过,也不想让别人好过。” “是,这就是我要的结果,小妖刀砍的伤口,无人能模仿出来,只要我把你的尸体拖出去,丢在官道上,那么,武林盟主杀的瑶光国主,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陌香尘的话疯狂,残刻,“我要你的死,令天下大乱。我要因你走向鼎盛的瑶光,也因你同时走向灭亡。要你,你们都替我陪葬,替阿云陪葬。” 慕容黎眸子转向血已经微微凝固,不知是死是活的小杜身上,流露着淡淡的苍凉:“作为背锅侠的小杜,你想必还不会让他死?” 陌香尘微笑:“他体内的食髓蛊,一日不除便一日都受食髓之痛,做我的傀儡,傀儡才会继续着无尽的杀戮,搅乱所有的浑水。” 慕容黎似乎伤口又裂开,疼痛不已,缓缓道:“你是什么时候下的蛊?” 陌香尘得意:“盟主好吃,食髓蛊也贪吃,只要摸准盟主习性,自然知道他喜欢城北的张记叫花鸡,几乎每日都会去吃上一只。” 行走江湖,不吃随便之物,确实有道理,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慕容黎似乎并不是太惊讶,只是慢慢道:“小杜杀我一定会得手,也是你算计好的?” 陌香尘:“为防止纰漏,你们的必经之路上我还洒下了断梦红尘。” 旅梦乱随蝴蝶散,离魂渐逐杜鹃飞。 红尘遮断寒山陌,芳草王孙暮不归。 红尘。断梦。离魂。 让小杜神志更易迷乱。 慕容黎叹息。 陌香尘有着无比的自信:“慕容国主警惕心重,对任何人都设防,本来我是没有机会的,毕竟食髓蛊要借天时地利,才能让中蛊之人力强数倍,发起致命攻击,打对方出其不意。好在这位盟主好吃单纯,实在不是太聪明,轻易便让我看出他与你的关系非同一般。” 慕容黎淡淡道:“一般结交,何来非同?” 陌香尘道:“慕容国主连枕侧之人都是一柄利刃,岂会结交如此蠢笨之人。除非,他是你放入江湖的一柄无形之刃,必要的时候才出鞘。那么,对自己人,你的防范是不是会相对薄弱些?” “连你都觉得我看不上蠢笨之人,又怎会拿他当暗剑?” “越是不可能之事,便越有可能,世家名宿越是觉得他蠢笨好骗,不符合身份,便越怀疑不上你,不是吗?” “你的观察真是细致入微,即便我亲自培养的暗卫比来也自愧不如。” “过奖过奖,能得慕容国主赞誉,在下受宠若惊。” “可惜,我的无形之刃被你折了。” “怎么样,遭自己安插的棋子反噬,滋味如何?” 滋味定然是不好受的,身心剧痛。 慕容黎仰头轻叹,望着夜空中流水的月光,讽刺一笑:“濮阳卿对你情至义尽,你若不这般执迷不悟,想必会过得很好。” 陌香尘声音陡然一高,灭族世仇也配来教训他过得好不好?嘶吼道:“我执迷不悟,那你呢?你与我有何不同?同样身负血海深仇,同样自己不好过,便让天下人都不好过。你不也以天下苍生为代价,让数万生命为你的一己之私陪葬吗?” 他带着深深的仇恨,呕心沥血般嘶吼,吼得何其荒唐,吼得尽是心酸。 慕容黎轻轻叹息:“你也看到,我苦心孤诣,复仇复国,尚有瑶光千万子民,我是他们的信仰,他们是我的信念。可你呢?” 陌香尘身子一颤,显得有些怆然。 他的信念是什么? 他的信念已经不在了。 慕容黎继而道:“你在族中默默无闻,对壬酉来说只是一粒毫不起眼的尘埃,复仇了又能怎样,即便你的族人还在,又有谁能忆起你的名字?壬癸俯首就缚并非认罪,而是听到婴矦族人的荒唐举动负荆请恩,希望我能网开一面,他们如履薄冰,奋力向本王求生,不就是婴矦族人不能再次经历灭顶之灾?你所做所为在族人眼中何尝不是一个笑话。” 陌香尘无尽痛苦,低头回避慕容黎的目光,仿佛沦入悲伤的回忆中去了。 他呕心沥血谋划,绝不是慷慨的不求回报。 其实,每一个偶然拥有天分的人,接过神明赠与的力量,无非是想要创造出灿烂的辉煌,得到认可。 他付出的越重,所求也就越重,所以,会情不自禁将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放在天平的一端,想得到每一分血,每一次呼吸,每一滴眼泪,每一个族人的认可…… 云漠常已经没有了,他还剩什么,只有有一天高居人上,族人才会用无尽的繁华和无边的赞叹来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还能记得,原来婴矦族中有一个叫陌香尘的幸存者…… 可到头来,他只是一个笑话,还是那个卑微到连尘埃都算不上的笑话…… “当年之事谁无辜,谁不无辜?都有不同的立场,对错岂是你我能评判?但事到如今,同样是复仇,功过是非,我自有后人评说,而你,是受千夫所指,罄竹难书。你心思敏捷,走这么一条不归路可曾后悔?” 慕容黎的语气有着无比的自信,仿佛他仍掌握着一切,随意便可收获想知道的答案。 陌香尘还能活着,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恩赐。 这让陌香尘心头才涌起的千头万绪也变得尖锐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不愉快抛开,冷冷一笑:“传闻慕容国主巧舌如簧,最擅蛊惑人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千夫所指,也总比什么都不是的好。” 他面色一点点揶揄,“我不像你,道貌岸然。” 慕容黎的声音依旧淡然:“人生苦短,不过百年。你所有的悲痛,都因云漠常得到救赎,真正令你不愉快的,是晏翎吧,他才是毁了你所有美好的人。” “所以他想供奉的艺术,就该挖自己的心献祭。”陌香尘无尽森然之气透出,“我的年华美梦砰然破碎的时候,你们的传奇却演到鼎盛,天道要不要如此讽刺?我不被命运照拂,凭什么还怕逆天而为。” “你有没有想过。” 慕容黎欣赏的看着陌香尘被痛苦扭曲的森然之气,冷笑道。 “同样是被小妖刀斩中,命魂前辈的尸体已经僵硬,而我却还能和你说这么多话?” 第48章 杀人诛心 陌香尘森然之气戛然而止。 慕容黎脸上呈现的欣赏让他霍然发现,这场游戏,不是他的游戏,而是——慕容黎缔造的游戏。 这种欣赏绝非真正的欣赏,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抓到猎物后,掌控了生死,残忍的欣赏。 慕容黎话里的意思,一字字都化为尖刀,刻在陌香尘的心上。 让他身体巨震:“不!” 他挣扎着,即便全身上下的伤口在撕扯,仍向慕容黎扑去。 慕容黎倏然抬手,剑光横亘而出,指向陌香尘颈侧,短暂的游离后,还原为竹箫握在他的掌中,一头被削断处,锋利如刃。 慕容黎目光威严,无懈可击:“你要知道,断箫远比好箫锋利,更易捅死人。” 疼痛与绝望贯穿陌香尘的形骸,苍白的坍塌下去:“不,你不可能躲过小妖刀的一斩之力。” 妖刀受他控制,例无虚发,慕容黎猝不及防,怎么可能避过? 哪怕他情急断箫,避过要害,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只要被划破一片肌肤,都会骨心裂开,绽放春梅,治无可治。 只是发作得慢一点,痛苦承受得多一些。 可,能缔造游戏的,绝不是快死的人。 慕容黎的目光降下,审视着陌香尘:“如你所知,本王谨慎,无不设防。” 他对他布置的每一颗棋子都设防,小杜更不例外。 陌香尘忍不住厉声嘶吼:“那又怎样?食髓蛊控制下,功力能增长数倍。杜小白全身力量勃发,那般情景下你能避过几分力道?” 慕容黎神色宛如最明锐的剑,破碎着陌香尘徒劳的怀疑:“本王不用蛊,但本王知道,唤醒蛊虫的最佳天时乃月上中天。” 月上中天,清辉泠泠,金蚕青凝照悲蹄。 陌香尘惊愕住,他学蛊时日不长,并不能运用到极致,只知月圆之夜用蛊方为最佳。 慕容黎淡淡道:“月上中天前,强行唤醒的蛊虫,如瞌睡未足一般,会有短暂的混沌,这迷糊的片刻,一般来讲,是它力量最薄弱的时刻。” 如风尘子不得寤寐,御剑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般,赤天虞也经常这般迷糊,需要给它两个大嘴巴子才能足够清醒。 十几丈高的殿顶因龙骨兽破开,与清空的夜色接壤,让陌香尘苍白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月光中。 月影偏移,此时,月过中天。 月,才过中天! 窒息般的剧痛贯穿着陌香尘:“所以那个时候,是月近中天。而你纵身飞起,根本不是要逃跑,只是误导我,让我认为你要逃跑,我抽不开身,来不及细想,情急之下唤醒食髓蛊控制杜小白对你出手,正是你要做给我看的关键?” 这个关键导致他猝然分心被命魂打得遍体鳞伤。 这个关键食髓蛊力量薄弱,最易破招。 “你很专注盟主杀本王的成果。”慕容黎抬头,扫过虚空,“否则,你应该想得到,即便本王借助龙尾之力,想要飞上十几丈高的殿顶,也是力不能及。” 陌香尘身心俱疲,俯身咳血,重重的喘息着。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慕容黎身上一定有巽泽传给的修为,才让他断定他能飞跃十几丈。 他怨毒的注视着慕容黎,瘦可见骨的手指缓缓握紧:“就算是我提前唤醒蛊虫,就算它力量薄弱,妖刀之力分明还是向你斩出,你怎能完全避开?” “本王预判了你的预判,以长箫对击妖气核心,散了盟主妖刀力道的九分,那么仅剩的一分力道。”慕容黎从怀中取出一对金铃,轻描淡写道,“小小铃器足以抗之。” 他轻轻一抖手,金铃抛在陌香尘脚下。 凄凉的月色中,金铃开出了两朵春梅,上面的血迹已半凝。 陌香尘残缺的身体一阵抽搐,几乎昏厥过去。 他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不相信自己苦心孤诣付出生命的谋划坏在一对金铃上,他惨白的面孔上凝聚起无比惨烈的不甘:“可你根本不知道杜小白中蛊,更不知道小妖刀不同之处,你怎能预判下一步?” “是吗?恰好路上小杜耀武扬威出刀时言过,他的刀砍人必死。”慕容黎面色冰冷,语气依旧那么云淡风轻,“你第一次吹笛,他神色恍惚,五雷八音能让他头痛炸裂,本王曾以箫声试探过,发现以音可以缓解他痛苦,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中蛊,但想必跟你那支乌笛有关。否则,以你如今的修为,小寒山路口,怎会轻易放走我们。” 陌香尘感觉心中的那口气都被慕容黎扼在咽喉,呼都呼不出来。 慕容黎仿佛看着陌香尘一场拙劣的表演:“你因为不知道蛊虫对他的控制效果怎么样,第一次吹笛,无非是测试。你在等最佳机会,殊不知,本王也是给你机会。” 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陌香尘所有的幻想,都被慕容黎一寸寸凌迟破灭,他极度绝望又无比愤恨抬起乌笛,放入唇下,想做最后的挣扎。 慕容黎眼中寒芒稍纵即逝,淡然道:“乌笛已裂,蛊虫失去控制,只会游走他体内,却已然不受你控制。” 宛如悲悯刺破胸膛,陌香尘跪在地上,指尖猝然用力,捏碎了乌笛,淋漓的鲜血溅得满地皆是,也不及内心的窒息来得绝望。 无论他怎样努力,那个清如谪仙的人也永远不会坠入永劫。 不知不觉中,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你身在名堂,我竟不知你还会懂如此多的偏门左道。” 慕容黎冷冷道:“有人教了本王许多。” 巽泽教会他江湖生存之道,提醒过小杜会沾阴邪小鬼。 陌香尘颤抖,禁不住想起了巽泽。 他抬起头,错愕的仰望慕容黎,好像突然明白了这场游戏,缔造者最终的目的。 “你孤身一人,竟然是为了引我入局,替他报仇?” 是的,他孤身一人,没让巽泽伴在左右,让他觉得落单的他最好对付,何况还有一把以为是蠢货的刀。 他在不知不觉中为他制造了他以为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引渔人挂钩。 不过是,最优秀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慕容黎缓缓的,露出漫不经心的微笑:“局是你布的,本王只是顺应形势。” “不!”慕容黎的微笑,让陌香尘仿佛看到复仇的神袛自地狱尽头睁开眸子,贯穿他的形骸,让他破碎得,刹那间哽咽。 “我以为的布局,其实都是你在布局,我以为的掌控了你,其实是被你掌控了我的一切。你把林霸天送给杜小白,让武林公正来处置,不是你突发善心,而是要利用他让某些人踩入你的局中,你要杀的不止林霸天一人。” 当然。 慕容黎的微笑意味深长:“听说林霸天做黑市老大前,有个可逆风翻盘的势力,本王只不过想知道谁在觊觎鬼宗门。”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上面,染着别人的血,更是他要掌控的一切,“江湖势力,还是不要坐大的好。” 陌香尘身体渐渐衰朽:“好个一箭双雕,你让我们拼个你死我活,顺手灭了这股势力,让他们谁也得不到。你看似无辜,却条条人命都是你促成的,我竟也成了你的刀,间接除去你的心腹大患,真是荒谬。” 慕容黎:“你很聪明,若不是一心想灭本王的霸业,我即便借了刀,也不能让你功亏一篑。” 陌香尘面容僵硬:“我早就应该想到,眦睚必报的慕容国主,怎会不为复仇做谋划?” 慕容黎看着他,回忆起巽泽曾受过的侮辱,面容在一寸寸冰冷。 那些伤痕,历历在目,撕搅着他仅有的仁慈。 “可怜我竟会以为你江湖经验尚浅,不懂生存之路,容易对付。” 陌香尘发出一声凄苦的笑声。 他用尽了所有的智慧,还是一败涂地,尚不及慕容黎眨眼所思,除了心身俱废,绝望至伤,还能有什么? “你,林霸天,都伤了本王的人,阿巽心胸宽阔,不与鼠辈较是非,但本王不能忍。若不讨回代价,如何体面?” 慕容黎的眸子已然冰冷,优雅淡笑,从容风仪的面容第一次展现了惊人的残酷。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才是江湖的生存之道。” “这样,你可死的明白了?” 冷冽的杀气萦绕断箫,宛如九天雷云将陌香尘笼罩。 “我是输了,但我不服。” 陌香尘骤然抬头,一缕鲜血自他眼痕中渗出,染满鲜血与尘埃的面容,说不出的可怖。 “你真的以为,我会任由你赐我结局?” 他猝然使劲,卡在大腿骨骼里的龙骨利齿已被完全掣出,握在手中,可怖的口中噗的溅开鲜血。 一瞬间,几乎成了恶魔。 “我才是游戏的缔造者,只有我才能决定你的归处。” 鲜血染红的利齿,化为长剑,忽然透出了一点红光。 习武之人,精神所蕴,便是气血。 江湖中有种法门,可借助人之鲜血,短暂引发体内凝结的精气神,从而超越自身。 是为噬血剑法。 这种秘魔法门,同食髓蛊控制下激发功力是一样的道理,优势便是出于自愿。 但乃是禁忌的功法,一旦施展,心智重创,元气尽颓,从而堕入魔道。 江湖中人谈之色变,视为魔道妖邪之术,禁弟子修炼,故而这种功法,早在多年前便已销声匿迹。 此刻,陌香尘用自己的鲜血,使出噬血剑法,无异于化所有的恨为力量,要与慕容黎同归于尽。 除了血,他已一无所有。 他已然不惧死,何惧噬血为魔。 那可怖的面容上,浮出一道极为诡异的红晕。 一剑挥出。 慕容黎脸上显出震惊之色。 江湖失传的绝剑秘术,他何曾见过。 激烈的血气自陌香尘身上溅出,贯入剑齿中,这只龙骨牙齿立即飞舞出一片粘稠的血光,猛然扩大,四周的空气都被抽成一股灼热的气流。 气流宛如一朵血红的流星,轰然怒斩慕容黎。 慕容黎断箫寒气才凝聚,竹箫的骨节便被气流挤压出一串炸裂之音,继而箫骨寸寸飞裂。 慕容黎不得不弃箫急避锋芒,后退跃开数丈。 清芒飞越。 一声凌厉至极的啸音怒炸而来。 灵犀飞星疾速,刹那间竟穿越了一千步的距离,带着神灵的肃杀,倏然没入粘稠的血光中。 大风狂响,卷绕之间。 血光砰然爆散,陌香尘气血全灭,心头一震剧痛,忍不住怆然跌倒,剑齿深深的钉入了地面,支撑他浴血不堪的身体。 巽泽身如蓝云,搂住飞跃后退的慕容黎,疏狂洒脱姿态恣意而出,悠然立定。 他一手控剑,让陌香尘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灵犀的清灵剑意下,扼住了陌香尘所有的生机。 一手依然搂紧慕容黎,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痴痴凝望着,忍不住笑了。 他的笑柔软无比:“我要是晚来片刻,岂不是就要失去你了?” 慕容黎通透的眸子抬起,迎着巽泽的目光,眸子中舒开一缕温暖的笑意:“怎么会。” “怎么不会?那可是噬血剑法,与他上次用长钉钉我一样,修为可暴涨数倍,他就爱用这招,摆明死也要拉你做垫背。”巽泽略有责怪,又极具柔情,“你何时才能不让我提心吊胆?” “我自然知道不敌。”慕容黎笑意绽开,“才便一直等你。” 不然,干嘛与陌香尘废话。 他的话那么轻,那么尖锐,刺在陌香尘心底深处,带来难以忍受的暴怒。 更让他痛苦绝望的是,巽泽,这个他费尽心思毁去了一身修为的人,不止意气风发飘然而来,周身更是凝聚着比从前更充沛的仙气。 这个打击对他才具有真正的致命性。 第一次,陌香尘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从他的心口灼烧了五内,灼烧了肌肤,灼烧了灵魂,让他再也无法安静的想明白所有的事。 绝望冲上脑颅,七窍流血。 “你……” “闭嘴!”巽泽目光一瞬间阴郁,心中意念骤转。 灵犀感受到主人冰冷的杀意,透出淡淡的光芒,那光芒散成数点飞星,在陌香尘眼前盛放。 陌香尘一怔之际,飞星没入体内。 猝然,割裂扭曲的剧痛蔓延,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悲泣,整个身子坍塌般的蜷缩下去。 即便这般依然无法缓解剧痛蔓延,似乎强过他满身浴血痛苦的万倍。他早已枯槁的目光畏缩着,仿佛终于忍受不了,向巽泽发出乞求。 巽泽向他走来,笑容荡在脸上,阴霾也在凝结。 “何其之幸,你能体验鬼医研究的无解之术。以前呀,这术法都是用在畜生身上的。它会令你所有经脉割裂扭曲,连解刨尸体的验尸官看了都会感到恐惧。你的每一块骨骼都会撕裂碎响,哪怕动一根小指也会痛到窒息,你将一面看着人间欢乐,一面缓慢的死去……” 陌香尘瞳孔巨震。 巽泽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道:“垂死的挣扎是那么漫长,可能会需要经年的时间哦。” 陌香尘绝不怀疑,巽泽绝无虚言。 他的复仇方式,就是将自己丢弃在绝望与死亡中经历最残酷的凌迟。 “你……” 他挣扎的向巽泽抓去,却不知道抓他做什么,或许是抓一个解脱。 巽泽起身,无视他的请求,只有沙沙的细响——那是他的衣袂滑过他的手,带着蔑视的嘲讽。 让人死得太便宜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但在慕容黎面前,他留他一命,是善良的恩赐。 巽泽走向慕容黎。 温暖的笑意又荡漾起来:“阿黎怎知我一定会来?” 虽然不知道巽泽对陌香尘又造了什么伤害,想必他很满意这个结果,慕容黎亦满意,目光从蜷缩挣扎的陌香尘身上移向巽泽,饶有其意道:“我失约了,你岂会再失约?” 临行前,他对他说,各自小心,晚上相见。 若晚上不得见,岂不就是有危。 “你总是仗着我对你的挂念,有恃无恐,次次陷自己于危难。”巽泽取出同他衣衫一般蓝得纯净的手帕,拉过慕容黎的手,轻轻的为他拭净掌心的污血,奇道,“能把陌香尘逼到使出噬血剑法,阿黎是如何做到的?” “我骗了他。”慕容黎凝视巽泽的眼中突然有了一抹苍凉,“我骗他说,我没有被小妖刀斩中。” 第49章 灵犀有灵 天清得让人心痛。 巽泽的动作突然静止。 “他气急败坏才……”慕容黎感受到巽泽的异样,立刻回握住他的手,笑容明朗起来,“阿巽,是刀气,当时力量过于霸道,我避开刀锋,仍有刀气透过金铃微创我肺腑。” 他明朗的笑容上有一丝苍白,“休养两日便好,无关紧要……” “怎会无关紧要?小妖刀的传说,我也略有耳闻,哪怕是刀气也不能大意。”巽泽拉过慕容黎,紧紧拥抱住,仿佛只有彼此的心跳,才会让紧张的心稍稍平静一点。 “江湖人心叵测,武器也多邪气,刀花太岁本是狂邪之徒,据说他退隐江湖后将妖刀传给了他徒弟杜白麟。没想到竟是这个武林盟主杜小白,他可真能装,握着一把绝世妖刀瞒过所有人,我竟也看了走眼,让一个以为会护你的人伤了你。” 他沉浸在被人蒙蔽中,有着些许自责,若不是当初狂妄自大用菜刀点拨了小杜,小杜功法不可能突飞猛进,妖刀的威力就不至于如此霸道,形成刀气伤慕容黎。 慕容黎静静感受着巽泽拥抱里的温暖,宽慰道:“小杜未忘初心,他是受食髓蛊所控,无自主意识行为。” “管他自主还是被控,他若不能将功折罪,运功替你疗伤,我拆了他,拆了邪祟头子刀花太岁的庙。” 巽泽仿佛气急败坏,心念一动,猛地,一道灿烂至极的光华自灵犀剑身飞起,宛如太阳般在黑暗中炸开。 那光华极其灼眼,巽泽不知灵犀何故,袍袖一拂,挡住强光,护住慕容黎双眼,急道:“阿黎,闭上眼睛。” 闭眼之际,只听周遭一阵噼里啪啦巨响,整个大殿在巨响中晃了起来,越来越重,大有倾塌之势。 意念! 巽泽恍然大悟,立刻出口叫道:“灵犀,拆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听得灵犀一声清鸣回应,慕容黎睁眼,大殿竟被拆了个七七八八,木石乱落,昏天地暗中,灵犀耀着光华围着两人飞舞,似在嘚瑟邀功。 “这里不是……” 砰!一声巨响。 门头上的两口棺材轰然砸下,正好面朝巽黎二人落地,砸断巽泽的话。 简直不要太及时,太懂事。 巽泽印堂发黑,瞬间一掌甩去:“这里不是邪祟头子的庙,你打算活埋我吗!老疯子让你给我送灵气,不是送葬,懂不懂?” 灵犀避过巽泽的掌风,扭头飞开:那我走? “回来。”巽泽气焰委顿下去,上前摸着灵犀的剑柄,笑眯眯魅惑着,“召唤风尘子。” 巽泽言笑晏晏,临风举袂,笑颜如花。不一会儿,灵犀就乖了。 果然,明珠就该配美人呐! 果然,受惑美色也是会上瘾呐! 灵犀喷出两道异色光华,二彩交映,啼声轻鸣,启动一级召唤术。 良久,一缕悲风从头顶飘过,带来一丝微凉。 灵犀摇头,敲击出金鸣玉翠之声。 金钱!纸醉金迷!主人正在逍遥快活。 该死的风尘子,他的阿黎需要疗伤啊! 巽泽皱眉:“继续。” 灵犀五彩交映,啼声映月,启动五级召唤术。 天空飘下几片秋叶,悲凉的落在巽泽头顶。 秋风萧瑟悲画扇。 灵犀摇头,剑身上倒映出巽泽惊为天人的容颜。 美色!无法自拔!主人此刻心神弛荡。 罪该万死的风尘子。 巽泽从头顶抓了秋叶入手,噼里啪啦撕碎,脸色阴沉:“再唤。” 灵犀九彩交映,贯天长虹,啼声震天。 十级召唤术。 呱一片鸟鸣展翅,叽叽喳喳咒骂开来,大半夜不睡觉,吵什么鸟儿们的美梦。 只差没落下几坨鸟矢(屎)。 灵犀一阵拨浪鼓摇头。 酒!主人沉醉迷离醉生梦死! 灵犀表示无奈,召唤术不灵,可不关它的事,它可是很努力在召唤了。 该死该死罪该万死的风尘子。 这里一堆伤号需要内功医治。 巽泽实在没有想到,不靠谱的风尘子能不靠谱到这种程度,酒色财迷掉链子,脑子和身体大概早就让濮阳卿掏了个空。 既然召唤不来……那么…… 巽泽丢开灵犀……一道清光闪过……巽泽惨叫…… “你干什么?” 灵犀绽放清光,兴奋异常,割着他的手指:割脉放血,召唤有奇效。 咱们上次也是这样干的。 “去你爹的奇效,敢不敢承认你垂涎我的贵族血脉外加挟私报复。”巽泽不敢直面灵犀锋利的剑刃,赶忙跳开,痛苦扭曲藏住手指,那可是他的玉指,那可是他的血呀,凭什么要为醉生梦死的老疯子割? 说什么都不能让这柄破剑垂涎他的贵族血脉,他救命似的围着慕容黎跑得飞快。 灵犀大放异彩,坚决不气馁,追逐着巽泽:来嘛,割一点而已,能保证主人立刻现身。 它可是努力在帮他哦! 巽泽边跑边叫:“你的一点都能喝一壶了。疼呀,会疼死我的!” 灵犀一面追逐一面思索,善解人意劝:肌肤那么柔软,割起来怎么会疼?不疼的! 巽泽:“剑货。你是剑,每次都是你割别人,你当然不疼啦。” 灵犀:咋这么没骨气呢,嗯!人类真是麻烦。又要帮忙又不配合。 “我不割!” 巽泽张牙舞爪,长袖挥舞抗议着,砸得灵犀一阵迷糊,飞势缓了缓。 “阿黎,抱紧我。”他赶紧一个箭步挂在慕容黎身上,藏稳了他的玉指。因为灵犀随主人,不对人间帝王动邪念。 好像无论怎样闹腾,慕容黎都是安全的。 慕容黎被这一纵之力推得后退几步,好在及时凝聚修为稳住身形,依言抱住树袋熊般挂住的巽泽。 灵犀果然停了下来,鄙视的看着这个画面,承受着不该一把剑承受的心灵创伤的打击。 堂堂灵山仙徒,龟缩在凡人怀里,真辣眼睛,真没脸看!真没骨气! 灵犀只差没甩巽泽两剑柄刮子。 什……什么!不带这样的! “不召唤了。”巽泽那个哀怨那个朝天那个炸啊,他竟然败在一柄破剑之下,还要受此毁灭人格的鄙视。 他能想象灵犀带着这个笑料回到灵山,召唤百柄飞剑舞上空中剑笑的场面。 真壮观! 管它呢!阿黎怀里好安全就是了。 灵犀发出一连串得意而阴损的剑笑声,见巽泽妥协,趾高气扬的转了个身。 太贱了! 真真是一柄好贱。 * 月光如水。 一向沉静的慕容黎噗嗤笑出声来。 一般他是不笑出声的,除非忍不住。 “阿巽若要去拆庙,不若本王下旨,派一队精兵助你?” 巽泽将脸趴在慕容黎肩上,正在缓解他的气馁:“阿黎你在取笑我。” 慕容黎忍俊不禁,努力宽慰这只趴在他身上的大猫咪:“我只是越来越好奇,灵山是什么样的仙山。养出了阿巽这般烂漫性情,让我爱不释手。” 这份爱太过沉重,慕容黎内伤牵扯,可不就是努力宽慰,只差没被举个咳血不止。 巽泽意识不妥,不由得老脸一红,急忙从慕容黎身上跳下,道:“疯子说,我的修为只有仙祖开灵智,渡冥根才能恢复。阿黎若是好奇灵山,往后我能御剑千里,回来带阿黎去……” 他漫不经心之言,让慕容黎的心情无限抑郁。 巽泽散漫不羁,一心只为修仙,果然尘世俗恋,任何红尘都不足以令他驻足,繁华如梦,他只振衣便不留下片尘。 他这一去,恐将再无归期。 那么他呢?他如今最难割舍的,已然是他…… 他是真真正正的凡人,心有七情眷恋,会放不开,会斤斤计较…… 慕容黎心中抑郁,牵动肺腑,不住的咳起来,脸色也越发苍白。 此番情景,巽泽更为自己没有修为不能替慕容黎疗伤心感郁闷,给慕容黎服下一粒平缓散淤的药物,唤来灵犀,面色一沉,就要一把按下去。 他的五指没有鲜血四溅,只是被慕容黎紧紧握住:“风尘子若被人灌了迷魂汤,你再如何费力也唤不来。” 慕容黎苍白的凝望着他,轻轻道,“我无碍,切勿再伤害自己,会疼。” 巽泽自然知道风尘子不来,并非血的缘故。濮阳卿和慕容黎,他们其实很像,心思太深沉。 故而他飞得迅速,不想和濮阳卿打交道,可风尘子…… 巽泽微微叹息,拉着慕容黎的手,向杜白麟走去,正色道:“人都半死不活,自顾不暇,怎等得他运功替你疗伤。风尘子也指望不上,虽说是刀气所伤,也不能耽搁。” “此事从长计议。”慕容黎默然片刻,道,“小杜不醒,翎墨重伤,如何把他两带出去,倒是个难题。” 总不能扔下不管。 但是他两一个拖一个? 巽泽像会舍己拖人?不像。 慕容黎拖一个?不妥。 杜白麟被链剑搅得遍身欲血,昏迷在地,想到是他伤的慕容黎,巽泽嫌弃又厌恶,不继续戳他两个窟窿就是最大的恩赐,拖他? 妄想。 灵犀看着血糊糊的一坨,立马翻了个白眼挂在巽泽肩上,表示灵力尽失无法起飞了。 想让它驮着血人飞出去,妄想。 巽泽踹了踹半死不活的杜白麟,心念一动:“那就先把他弄醒。” 重伤加食髓蛊控制,如何能醒?慕容黎好奇看着巽泽:“你有办法?” “以蛊食蛊。阿虞!” 巽泽的手指,在沉寂的月下清脆的打了个响指。 咚!赤天虞仿佛被雷霆狠敲了一记,迷迷糊糊从巽泽衣襟中钻出,好奇的打量四周。 咦?哇?啊! 美人!呸,主人。 阿虞好想主人。 它嗖一声箭一般朝慕容黎扑去。 还没挨到慕容黎,就被巽泽拎住了小短腿,翅膀扑腾扑腾,愣是扑不出巽泽的毒手。 巽泽蹲下,放赤天虞在杜白麟身上,笑眯眯道:“虫宝贝儿,小乖乖。与主人分别太久,第一次重逢,想不想在主人面前大显身手?” 主人?第一次? 赤天虞不太聪明的瞄了一眼慕容黎。 慕容黎饶有其意露出一抹笑意。 赤天虞顿时羞涩得小脸通红,丁零零跳了起来。 要的要的,要大显身手的。 巽泽指指赤天虞脚下踩着的血肉:“这个家伙的体内有个坏家伙,你把它弄出来,主人就会奖励你一朵小红花哦。” 嗯?小红花插在阿虞头上的话……可以迷倒万千美少虫呐…… 迷迷糊糊中,赤天虞看了一眼杜白麟。 突然噌的撞入巽泽掌中,抱住巽泽一根手指,泪眼婆娑,说什么都不下去了。 丁零,丁零。 “什么?它吃骨髓太恶心,不是素食主义蛊。” 丁零,丁零。 “食髓蛊虽然名字食髓,它也同阿虞一般吃素,不吃荤腥的,阿虞吃它等于吃素。” 丁零,丁零。 “什么?不一样?你吃它会吐,为了小红花,忍一忍还是可以的。” 丁零,丁零。 “什么?你不要小红花了。” 丁零,丁零。 “什么?你现在就要吐了。” 啪的一声,赤天虞连同泪珠一起被拍进了杜白麟口中,巽泽无比阴险捂紧杜白麟七窍:“阿虞若不想在里面呆的时间太长,就赶紧干活,出来再吐。” 慕容黎蹲下,看着赤天虞拱起杜白麟面部肌肤,似在努力寻找窍孔出逃,有些不忍:“这样对他,会不会太残忍?” 巽泽笑容灿烂:“阿黎是说人还是虫?” 他干的事有些欠揍,偏偏笑容不欠揍,慕容黎:“……” 都残忍。 “阿黎觉得残忍的话,一会我亲自埋葬它的痛苦。”巽泽眉峰一挑,“谁让它是我两养的孩子。” 孩子?这关系哪跟哪? 慕容黎给了他一个白眼,自行体会。 * 幸好黑夜总是要过去,光明很快就来临。 赤天虞叼着一坨黑糊糊的虫子出来,那样子似毛毛虫一般,已被赤天虞撕咬得流出绿色的粘液,还不停的蠕动。 赤天虞一看到光明,猛地飞到一边,吐出那恶心之物,还不停的呕吐,几乎吐着它五百年吃的食物一般。 巽泽走过去,拍拍赤天虞翅膀,以示抚慰,顺手给它点了个赞。 赤天虞顿时满面泪飙。 它炸了! 比吸毒还恐怖啊! 巽泽只好蹲下,可怜兮兮的一面替它擦净眼泪,一面挑了根小棍子替它报仇,不停的戳那只死虫子。 以至于杜白麟醒来之后看到巽泽蹲在地上画圈圈戳呀戳,不明所以问慕容黎:“阁主来了?阁主这是?” 慕容黎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口道:“他在埋葬它的痛苦。” 杜白麟扫了眼战场,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重伤了,大约都是巽泽的功劳,顿时肃然起敬:“画地成圆,助尔长眠,我明白了,阁主神功威武。” 画个圈圈诅咒就能让人原地升天,只有拥有神功的巽泽才能办到。 太威武了! 第50章 且孤且直 杜白麟正想爬起来膜拜大神,手一触地,牵扯肌肉,顿时痛得连连惨叫。 他看了一眼自己,几乎吓晕了过去——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他是被人群殴鞭尸了吗?蚀骨灼心的痛呀,从骨骼,肌肉中腾起,让他疼得焦渴,急躁,惴惴不安。 “杜白麟。”巽泽起身,扔了小棍,站在杜白麟对面,负手而立,面沉如水。 杜白麟终于知道心中的不安与心虚来自哪里了,巽泽脸色的平和,就是极具残酷的压迫。 但他绝对不知道在哪里得罪了这位高手,茫然的愣了片刻:“阁……阁主。” 巽泽活得随意,带着几分闲散,遁世修仙,虽是仙名,但绝不是良善之辈。他有时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瞳仁,照在世人身上时,仿佛让人连希望都无法兴起。 那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宁静沉着的毁灭气息。 有没有修为都是一样,杀戮的血腥气让杜白麟窒住。 仅仅因为杜白麟伤了慕容黎。 月色下,他缓缓走向前来,啪一下掌心拍在杜白麟肩上,微微一笑,和煦无比:“威武的不是本阁主,是盟主你呀。” “阿巽。”只那么一瞬间,慕容黎毫不怀疑,巽泽有顷刻扭断杜白麟的力量。 才结痂的伤口被巽泽狠狠一按,又泅出鲜红的血渍,杜白麟忍着剧痛,看见自己的刀被扔在废墟中,联想这满身伤痕,困惑道:“阁主……难道我也杀了人?” 巽泽听得慕容黎一唤,放开杜白麟,淡淡道:“你既然是刀花太岁的徒弟,难道不知道小妖刀隐藏的独门绝技?” 巽泽突如其来的压迫虽然让杜白麟吓了一跳,但听到独门绝技,想来巽泽略懂,心随即被狂喜灌满:“家师说过,妖刀并非出刀就会斩人开花,需要我的心神意念与刀灵相通。我下山之时,并未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一直使不出家师所说的斩人开花,殇则烬的境界。” 巽黎二人相望一眼,大抵明白小杜的第一刀,根本不可能有伤人即死的效力,陌香尘道听途说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偏听则信罢了。 杜白麟继续道:“不怕阁主笑话,我参悟不透家师的刀法,难免怕妖刀出世在武林中露馅,遭来无妄之灾,受阁主点拨,便用菜刀掩人耳目。莫非阁主见多识广,与家师有渊源,懂这独门绝技的修炼之法?” 食髓蛊控制下心神俱散阴差阳错破格使出独门绝技这种巧事,他当然不记得。 “渊源倒不必攀扯。”巽泽冷冷一笑,高深莫测道,“所谓心神意念与刀灵相通,便是入梦,入梦出刀,身体便有了用之不尽的力量,刀也会变得轻盈无比,招式如在梦中能挥洒自如,对战时凭借意念出手便迅捷非凡。则可达到刀出开花,殇则烬的地步。” 杜白麟不明所以,挠挠头:“入梦?” 巽泽:“简单来说,就是你方才入了一次梦,瞬间蜕化成一位绝顶高手,斩杀了在座的诸位。” 杜白麟左看右看,瞠目结舌:“我……我使出了独门绝技,我杀的?” 巽泽绽放着肯定的神光:“你那一刀不仅开花淬骨,更令天地昏暗,日月无光。连我都惧之七分,实在到了高手之高手都无法企及的地步,威武如天恐怖如斯啊!” 巽泽连番佩服赞叹,杜白麟将信将疑,头脑放空,努力去回想那惊天一刀,然除了头痛炸裂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虽然但是,他还是感受到巽泽由衷的满满赞叹。 那是来自高手眼神的肯定,逐渐让他自我认知巽化,肯定了这场大战,是因他使出的刀花一梦,解除危机。 可是——看起来,为什么只有他受伤? 疼呀,全身疼得火辣!跟鞭子抽过似的。 他很是不解:“可是,我伤得怎么比阁主和公子还重?” 慕容黎端详着巽泽,咳了起来,好像在说,看你怎么编。 “公子。”见慕容黎脸色苍白,杜白麟一时忘了疼痛,急忙过来问安,尚未站稳,就被巽泽一把扯到一旁。 巽泽扶住慕容黎,脸色一沉:“大丈夫受此皮肉之伤何足挂齿?刀出则妖,你不过是施展妖刀时力量过于强大,把控不稳,反噬己身,然未伤及肺腑,死不了你。” 他目光不经意瞟了眼慕容黎,又面向杜白麟,已然有了些怒容,“公子是内伤。” 外伤易治,内伤难熬。 不等杜白麟反应,巽泽左手探出,指向殿内一角,“你,去背他。” 杜白麟看了看,巽泽说的是翎墨,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昏迷不醒,需要一人去背。 但,总觉得这事儿不应该轮到自己这个特大号病人身上,公子清风明月的,走出去当没问题,阁主四肢健全,别说带一个,带两个也当不至于费力。 他全身火烧般剧痛,不应该来个人搀扶吗?竟要他背上去负个人? 不妥,大大的不妥! 他觉得他可以和公子搀扶着,阁主带黎泽阁下属,节省体力大家互利,才是两全其美之法。 杜白麟迟疑,巽泽可没耐性,声音倏转冰冷:“我说过,让你背他。” 灵犀应着巽泽的怒气,清光绽放,蕴含着无比强大的杀气凌空下压,令杜白麟不敢上前。 杜白麟忐忑不安,不敢直面巽泽的盛怒,一步一挪地走了过去,捡了自己的刀,看到命魂开花淬骨的尸体,似乎证实着巽泽没有说谎。 他悲催叹气,始终想不起来那惊天一刀是怎么使出的,索性不想,将翎墨背起。 翎墨一压在背上,剧烈的疼痛立即涌上心头,差点疼晕了过去。 天哪! 这种疼痛,好像锯齿在他皮肉上又刮了一遍。 偌大个汉子,这一刻,痛得泪流满面。 这个受伤的世界里,怎么就只有他? 既要忍受剧痛的折磨,又要驮着翎墨,负重前行,不然就要受灵犀怒气的荼毒。 每一个步子的迈出,杜白麟的泪水就多了一分。 这般走路,自然十分缓慢。 不过巽泽并不着急,他当然不着急了,反正疼的又不是他。 杜白麟佝偻着蹒跚走过后,巽泽满面春风,盛邀慕容黎:“阿黎,我背你。” “这!”慕容黎算是看出巽泽打的如意算盘了,正要拒绝,腰间一道温暖的力道绕来,已被巽泽一把搂过,背在背上。 拗不过他,慕容黎只是轻轻道:“我还能走。” 巽泽仿佛如愿终偿,扫过一眼陌香尘,那神情,如扫过死人一般淡漠。 他缓缓的走着:“他伤得不轻,本就一身傲骨,见我两无恙偏冷眼旁观,心里总还是不服气。如若阿黎气血两虚,也是那般力不能支,我背着阿黎,虽然不能缓解他身上的痛苦,但至少可以平衡他心里的创伤。” 杜白麟身体和心灵创伤的加重本就是他干的,竟还冠冕堂皇给自己找个理由。 或许,他只是,一刻都不想放开他。 多么平淡,简单,普通的依偎,仿佛雨夜中良人温好的一盏新茶,有着淡淡的温暖。 比温暖更让人眷恋的,是有他在身边,那种纯粹的,简单的幸福。 巽泽总会制造同等环境,让彼此享受着温存,但在别人看来并不会突兀难堪。 杜白麟驮着翎墨,巽泽背着他,一切合乎情理,平等正常。 “有道理。”慕容黎会心一笑,双手勾紧巽泽,心安理得靠在他的后背上。 天涯海角,海枯石烂,任去自由。 *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杜白麟终于迎来了曙光,将翎墨驮出隧道。 花不冷牵着一辆马车,已在巨树下等了许久,周身染着夜露的清凉。 他绷着的一口气,终于在看到翎墨的时候松了下来,向杜白麟道了声谢,接下翎墨,眼中有了一层薄薄的关切:“你没事吧?” 杜白麟大口喘着气,如释负重,却惊异的发现,翎墨居然是醒着的。 翎墨在花不冷的搀扶下缓缓站直了身子,向花不冷道:“失血过多,还能撑住。” 白衣血色斑驳,尤其袖口更甚,花不冷轻轻托起他的手腕:“这血?” “为阁主流的。”翎墨道。 慕容黎飞跃穹顶,被妖刀一击而落,空中溅血,是他割腕挥洒,助慕容黎迷惑了陌香尘。 杜白麟立在一旁,大为不解,他怎么驮着的是个活人? 不,他的意思是,翎墨根本不是昏迷不醒,他清醒着,是有行走能力的。 那么,他岂不是白白受了长达一个世纪非人的折磨。 究竟为什么,要让他做神级大冤种! 还没等他向翎墨质问,发泄心中不快。 翎墨血色缺失的面上展现着锐敏的观察力,阴冷道:“阁主的意思。” 阁主让他昏迷不醒,他岂能睁眼。 阁主……巽泽……杜白麟不能惹。 杜白麟那个哀怨啊! 猛然一个激灵。 残月冷照。 是巽泽从他身边走过,将慕容黎扶进车厢。 巽泽并不理会杜白麟,示意花不冷,把缰绳给他。 花不冷怔了怔,显然未曾料到巽泽上了他的马车,他驾车来,本意是接…… 他看了看翎墨,重伤在身,不宜奔波。 阁主卓然尘外,向来不沾俗物,很少需要马车的,哪成想竟然光顾他那不堪入目的小破车。 原本这是天大的恩宠。 可一旦成了阁主的座驾,他们的凡躯便不能玷污仙人的玉居。 妄想同车而乘,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翎墨…… 花不冷紧紧的握住缰绳,握着最后的倔强:“阁主,属下愿为您鞍前马后。” 可别丢下他们,这月黑风高的,阁主需要车夫。 第一次被下属违逆,巽泽倒也看不出生气,静静地道:“你是不是觉得多驾一车会比较麻烦?” 巽泽就如九天之上的飞龙,无论有没有柔情,都绝没有人敢触动他的怒意。 花不冷内心一震,手缓缓松开,倔强不值一提,恭谨把缰绳呈上:“阁主御剑而来,属下妄测。” 妄测巽泽会御剑回去,不需要车驾,才只赶了一辆马车来。 御剑在空,灵犀时效猝然一过,岂不是直接摔个脑袋开花。风尘子本就不靠谱,缺斤少两的,巽泽可不相信他能驱使灵犀一个时辰。 他摔了不要紧,阿黎不能从空中摔下,要不然像什么话。 “月黑风高,脑子容易被天上的风刮走。”巽泽接过缰绳,淡淡道,“你可有通知武林同道,他们的盟主在这里?” 武林群豪赶来,三人便不会被弃之荒野了。花不冷立刻领命:“属下这便放消息出去。” 巽泽道:“你身上若带有万灵丹,给杜小白一粒,免得他撑不过去。” 花不冷:“是。” 巽泽不再理会三人,驾车离开。 三人站在孤寂的凉风中,面面相觑——这便是他们的阁主。 嗯,是阁主。 * 陌香尘倚坐在废墟上,看着灯火将他照得透亮,痛苦掩盖了他眼中的纷乱与怨恨,仅剩垂死的狐悲。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昆仑丘广场上巽泽血祭八剑,令生灵涂炭,令世界毁灭的旷世威严,与今日跳大神般的玉衡郡主? 两种毫不相干的性情,偏偏在一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完美无瑕。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眼神出了问题,思绪前所未有的凌乱,苍白。 苍茫殿顶亮起了盏青灯,紧接着落下一根绳索,淡碧色的真气袅袅散开,青夜顺着绳索滑下,落在陌香尘身前。 出手迅猛如电,意图封住陌香尘周身穴位,减轻他的痛苦。 他的真气才触及穴位,陌香尘骨骼深处又是剧烈的割裂声,宛如这些真气都化作锋锐的尖刀,减轻不了痛苦,反而割裂得更重。 陌香尘窒息般卷缩着身子,涔涔冷汗早已打湿了衣衫,他忍受不了,一把抓住青夜的手,用力的摇了摇头:“没用的,巽泽想要谁死,还从未失手……” 如巽泽所言,垂死的挣扎那么漫长,他将分分秒秒经历着寸寸凌迟的残酷。 天下神医,皆无治之策。 论报复之狠,巽泽列位,无人能出其右。 青夜有些不忍:“唉,庄主曾也劝你放手。” 陌香尘怆然:“有的事,明知会闯得一身荆棘,可只要努力试过,心便能了无遗憾。” 青夜叹息:“主事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庄主替你了全。” 庄主。 伯乐之恩,来世在还吧。 陌香尘情绪倏然被撕成万千碎片,在眼中飘落,仿佛落着一场无声的雪。 泪流满面。 “我想,看他最后一眼。” “好。” 第51章 柳陌空语 马蹄静静的敲打着月色的宁静,出了小寒山,越过竹林,不知不觉,便能看到城门的灯火。 辉煌照处,已入官道。 官道宽阔,不需要左右缰绳御马,马车都能平稳。巽泽索性放开缰绳,让马车缓慢行驶,侧身闪入车厢。 慕容黎倚着车窗,静静的,仿佛在思索什么。明月的寂寞透着车窗点点洒在他周围,让他仿佛脱离了俗尘,显得那么清远。 巽泽轻轻抚住慕容黎眉心浅浅褶起的纹,光彩罩住慕容黎:“未言一字,已尽得风流。怎能蹙眉败了风月?” 慕容黎抬头,注目巽泽:“何来风月?” 巽泽笑眯眯道:“清风拂目,明月照里,你我岂不比风月更甚。” 慕容黎微哂:“阿巽将他们留下,是怕他们败了你的风月?” “此言差矣,黎泽阁弟子若没有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便不配做黎泽阁的人。”想到杜白麟那般狼狈,巽泽掩盖不住灿烂,“至于江湖小白,惩戒才能成长。” “惩戒尽兴了,阿巽对他的气可消完了?”慕容黎注目着巽泽,话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巽泽脸上的灿烂戛然而止,他另一只手中原本握着一株灿烂的红花,许是摘给慕容黎哄赤天虞之物,这般灿烂消亡,扫了雅兴,便没了惜花之情。 红花还没送到慕容黎眼前,在空中拐了个弧度,巽泽索性叼入嘴中,不发一言,坐到车厢一旁去了。 尽兴而来,败兴而归。 他又不是不知他曾是如何对待伤他之人,那个曾被他放入心上的天权国主他下手都没有留情过,何况一只杜白麟,小小惩戒已经算最轻的了。 再论下去,杜白麟对他的纯粹欣赏已开始变味,岂不是更留不得。 总之,巽泽没有错,叼着红花看着窗外冷落慕容黎更没有错。 可他叼着红花,任月光倾洒半面,简直不要太绝尘,太如仙。 谁能拒绝一只半气半撩半恼半欲的仙人巽泽? 慕容黎不能。 慕容黎看着巽泽,巽泽叼着花。 突然,他倾身,向他移了过去,勾住他脖子搂住他的腰,含住那朵红花,吻上巽泽双唇。 花的凝露芳香伴着慕容黎唇际的清凉在舌间萦绕,温柔直冲脑际,感受到腰间被慕容黎手腕力量箍紧,巽泽心下一紧,春思撩到不能自己,囫囵道:“阿……阿黎。” “噤声。” “额……” “你可知我意?” “我知,可……” “可什么?” “……会中毒。” 慕容黎咬着花,咬出花蜜,含进巽泽口中,轻轻道:“什么毒,阿巽便是本王欲罢不能的毒。” “花……”慕容黎的吻并非第一次,只不过这次花蜜与清凉相融,沁人心脾,还稍微带点霸道…… 对,乃霸道。 与往日不同,不由分说就吻上的霸道,怪不得有点怪怪的。巽泽大脑一空,“花”字才出,花便不知怎的入了腹中,留下一股清甜的芬芳和他未说完的那个字:“毒。” 花毒! 花已入腹,慕容黎轻轻抿唇,仿佛意犹未尽,似笑非笑道:“花怎么会有毒?” 有毒的是巽泽,随意半倚,犹如集天地大美,让他瞬间沉醉于月夜春色的美景中,无法自拔。 中此人之毒,无解且越陷越深。 大抵,此刻才明白从此君王不早朝中享受的柔情蜜意有多醉人。 被喂了一朵不知名的小红花,巽泽津津有味吞咽着,眼睛瞪得老大老大了,却又无比认真:“沿途风景中摘的,花瓣有毒。” 有毒还叼在嘴上,吃得津津有味?慕容黎自然是不信的,笑意犹存:“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百毒不侵的是你,吃它的却是我,原本是给阿虞的礼物,阿虞最喜欢有毒的花。”巽泽喃喃道,眼神渐渐变化,愉悦,珍爱,哀伤,焦虑,悲戚,失神,苍白,层层失光,最后捂住腹部,一头栽到慕容黎怀里。 毫无疑问,花毒发作了。 对于这般投怀送抱的,慕容黎可是来者不拒,将他紧紧抱稳了,暖如春风般道:“阿虞立了大功,回头重新奖赏。” 巽泽钻进慕容黎怀抱中,贴得更紧了,含糊点头:“嗯。” 他蜷缩起来跟个神兽似的,头又埋得紧,慕容黎忍俊不禁,轻抚着他后背:“如此这般,风月尽兴,你对小杜的怨气可淡了些?” 没有什么事是亲一下不能解决的。 巽泽声音虚弱了下去:“阿黎的我最识大体,自然不会与他计较,否则怎会向他隐瞒真相。” 慕容黎好奇道:“阿巽那番意思是?” 巽泽轻轻道:“阿黎选他左右江湖帮派,可谁都知道他的盟主是侥幸上位的,面服心不服,若他在武学上一直寂寂无闻,岂能成事?” “既然阴差阳错让他使出了刀花太岁的独门绝杀,自然要借此替他大造声势。江湖人桀骜不驯,对强者却能忌惮三分,恭顺有序,我把消息放出去,一会各门各派去了小寒山,一看他们的盟主有着惊天一刀的绝杀技,左右不是对手,哪里还敢惹,还敢不服从?” “小杜自以为自己有这本事,心底的自信上来,威震江湖的气势不输,也就像个盟主样了。让他以武立威江湖,日后阿黎权衡势力必大有裨益。” 等我以后上战场,一定封你做军师。 阿煦未能全了的愿,巽泽替他圆了。 他就是他最好的军师。 他攻心,巽泽攻势,黎泽阁弟子添油加醋炫肆宣扬一波,双管齐下,何事不成。 妖刀一梦的威力如一记惊雷炸响武林,谁敢不慎重。天门掌门受了恩惠,对杜白麟已然从心拜服,他必然第一个站出来摇旗呐喊追随盟主,一方追随,八方响应,届时,杜白麟想不坐稳盟主之位都难。 慕容黎心中感触,柔抚巽泽的是脉脉温情:“阿巽只字未提蛊虫之事,也不想他对我有愧。” 巽泽缓缓道:“就他那个蠢样,若知道自己无意中伤了心悦之人,三跪九叩,三天两头以道歉名义上门叨扰,岂不是烦都烦死了。” 本来未有责怪,何故徒增烦恼。 心悦之人?他果然心中有味。 难怪一直把头埋在他怀里,再埋下去都快戳穿他腹部了。 慕容黎轻轻传话入他耳畔:“我百毒不侵,想必血液也有解毒奇效。阿巽如若继续装模作样不起来。” 他俯身,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喂的可不止花瓣,可能还有我的血。” “阿黎,我真的中毒了。”巽泽显然不是装的,这才开始痛得手脚发抖,身体如沉睡般虚弱,重重的伏在慕容黎身上,头都抬不起来。 慕容黎的笑意骤然凝结,立刻捧起他的脸,那是虚亏,孱弱的苍白,稍一轻咳,脸上便丧失了所有血色。 猝然不及,谁能想到巽泽竟是真的中毒,而且这毒来得蹊跷。 慕容黎的心也随巽泽身体逐渐转冷沉到谷底。 指尖一沉,就准备划脉放血:“我的血,我的血定可以解毒。” “傻瓜。哪能呢。”巽泽无力的五指握住慕容黎手腕,拉入怀中,下意识的紧紧护住,“血那么腥,我可喝不惯。阿黎不慌,死不了的。” 鞭子清光一闪,往外一击,马儿吃痛,如风般狂奔起来。 马猛然加速令车厢一阵晃动,慕容黎稳住两人身躯,感受着巽泽发冷颤抖,亦如痛在自己心上:“你明知花有毒,怎还……” “阿黎喂的,我喜欢,很喜欢。”巽泽浮起苍白如纸的微笑,“一朵花还不至于将我毒倒,花无害,是有人暗算了我。” 谁再胆敢算计他的人,定要那人不得好死。慕容黎清冷无限,扬起长鞭,又重重的抽在马身上。 纵马驰骋,车轮碾到极限。 * 一批又一批的江湖郎中出入着春风小店。 他们给巽泽号脉扎针,拔罐驱毒,向慕容黎禀报时,无一例外的面色凝重,惊诧不已。末了摇头惋惜,表示此毒怪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医术有限,实在束手无策,只能委婉拜别,叫慕容黎另请高明。 他们也验过,此毒非花毒。 若说天下奇毒,巽泽如数家珍,他若解不了,又能指望谁? 但巽泽在毒素肆虐下,已然陷入半梦半昏的状态,连呼吸都极其微弱,不时轻轻的抽搐。 根本不能醒来为自己解毒。 慕容黎下令彻查了巽泽衣食住行中所接触过的一切物什,几番掘地三尺下来,竟也毫无线索。 无论是凶手还是毒源,都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巽泽愈渐苍白,慕容黎愈渐憔悴…… 而这期间,风尘子却没有出现。 * 濮阳卿有着幽远的清辉,仿佛在梦中轻轻叩响了风尘子的心灵。 理智告诉风尘子,要赶紧离开,绝不能停留,停留的话他一定会沦陷,心甘情愿成为美人的俘虏。 可…… 濮阳卿给的实在太多了…… 那是承载着万两黄金的灿烂金光,是风尘子一辈子所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亮瞎着狗眼。 那是盈盈秋水温宛的柔情,弹奏着世上最动听的曲子,每一个美妙音符的跳动,直击心窗,砰砰直跳。 那是芬芳四溢,乱了芳华的玉露,意气风发少年狂,杯酒下肚,万事成空。 江上青帘映白沙,垆头美酒玉无暇。 曲香馥郁,望穿秋怀。 天地一壶酒,几多温柔,几多风流。 谁还能留下脑子! 风尘子半个脑子都不剩。 与濮阳卿酒过三巡论英雄的深入交流后,感叹与君相逢恨晚,对自己大吹大擂,对山庄那被晏翎破坏的结界指指点点,濮阳卿虚心请教,他当即一展仙术修复并加固了结界。 然后晃着脑子喝着酒炫耀着:“除非神仙下凡,凡间无人可破我的结界,护山庄百年绰绰有余。” 好酒!满上! 晃着晃着脑子里又注了许多水。 九幽照魂阵里只有魑魅之精怎么完美? 魑魅魍魉魑魅魍魉没有魍魉怎么魑魅? 于是信手一挥,从土里扣出两只魍魉,夺了精气,点在青灯的灯芯上。 九幽照魂阵青光映月,风卷云涌,炎气逼人,杀伤力瞬间强了十倍。 如此,风尘子满意得忘乎所以。 濮阳卿的笑容就仿佛新雪上融动的彩晕。 风尘子魂再次跟着融了。 同样是世间绝色。 濮阳卿君子姣姣,弹得一手好琴,酿得一堆美酒,掌管万贯家财,有钱有权有势有武优雅有文,绝种好男儿。 巽泽呢?顽劣不堪,卑鄙下限,霸道缺脑,混吃骗财,作天作地作死哪哪都不着调,哪能相提并论? 濮阳卿更更更温情,巽泽咚咚咚就揍他。 咦!为什么在这种风雅之夜想起那个吊儿郎当的王八羔子? 风尘子猛然甩头,欲把巽泽甩出脑海。 倒把酒甩醒了一半。 他好像有什么正事来着? 魑魅…… 凡人怎么能控制魑魅这种邪祟,一定与云漠常有关,他来接近濮阳卿,勾搭濮阳卿,可是来套话的。 最终谁被谁勾引了呢?算了,不重要。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不存在的。 濮阳卿浅浅斟酒:“说起来,山庄的阵法还是一位故人布下的,施法捏诀,倒与仙君颇为相似,却不知是不是与仙君有些渊源?” 风尘子眯缝的眼睛里射出急切的光:“你说的故人他在何方?” 濮阳卿端起面前的酒杯,浅浅的喝了一口,在袖子挡住面部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下属察言观色提了陌香尘上来。 血迹森森,苟延残喘。 鬼医斩。风尘子可太熟了,灵犀伤的,基本体无完肤。 救肯定是可以救的,但一看就能猜到是巽泽的杰作,巽泽为啥要用灵犀启动鬼医斩,肯定是此人伤了巽泽。 那是风尘子最最最心疼的小师弟,他可以欺负,别人都不行。 风尘子猛的跳了起来,扯住陌香尘,好像要把陌香尘扯成万千碎片。 “是你伤的我家小风神?你给他钉的锁骨钉?你让那些畜生辱他身,噬他血?你怎么那么坏……” 他可不管陌香尘是不是在极力忍受痛苦,反正疼的又不是他。 有人集万千之宠,有人身死无人问津。 他坏吗? 陌香尘顿时笑了起来,笑尽心酸,讽这世道太过不公:“对,是我,我就是想看仙人坠地,想看他满身泥泞,想要那个魔鬼也被魔鬼践踏撕碎。可那又怎样,你杀了我呀。” “你这个杀千刀的……”风尘子脸色一寒,瞬间冰封三尺,银白冰魄,在掌中聚拢,就要一根根钉入陌香尘体内。 让他十倍偿还锁骨钉的痛。 风尘子变脸如此之快濮阳卿始料未及,立刻以迅雷之势出手阻止:“仙君息怒,他已命不久矣,而且知道那位仙长的下落。” 风尘子的寒气随之而止。 陌香尘就像一个血淋淋的骨架,坍塌在地,涩声道:“我如今这个模样,你不觉得比锁骨钉更甚?” 风尘子翻白眼看着他,好像在说,自作孽,不可活:“锁骨封仙术,是云漠常教的你,他为何要教你这些?” 陌香尘深吸一口气,悲叹道:“你留我一口气,我带你去见他,你亲自去问。” 剑诀随捏,灵犀破空飞来。 风尘子提起陌香尘,御剑而驰:“走。” 陌香尘眼神给到濮阳卿时,满面释然。 * 孤坟千里,一抔黄土离人泪。 天枢,四菱峡谷,流水边,垂柳处处,荒凉塚。 剑为墓碑,碑上只琢三字。 云漠常! “他死了?” 风尘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跳了起来,气急败坏,这是什么人间悲剧,怎么就死了呢? 陌香尘凄然道:“死了,很早以前就死了,你不是有很多问题吗,你去那边问呀。” 随后不再理会哭天喊地的风尘子,脸上浮荡着微笑,缓缓的跪下去,跪在剑碑前。 他伸出手,触及那三个字的一瞬间,却哽住了。 两行血泪,从他眼睛里流了下来。 他将,葬在他身边,永远地守护着他。 风尘子何止哭天喊地,简直灵魂崩溃,堂堂仙人,悄无声息死在凡间,让他如何回仙门陈述? 他将要受大劫的呀。 突然,灵犀的清光透出一股浓浓的血色。 风尘子掐指一算,脸色又是一阵巨变:“呀,坏了!” 第52章 赏金猎人 初升的阳光,照在春风小店的墙上,露台上,地板上,花草上,人身上。 巽泽温驯得像一只软绵绵的猫咪腻在慕容黎身旁,喝着慕容黎一勺一勺喂给的汤药。 前一刻,他还叫苦不迭。 慕容黎面容转冷。 他瞬间乖了下去,吞药的时候,眉都不皱一下:“阿黎,你不信我?” 慕容黎感到好笑,这话缘何而来? 他担心得要死。 巽泽的神色带着某种危险的信号:“要不然你怎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慕容黎用药堵住他的嘴:“哪一句?” 巽泽囫囵道:“我死不了那句。” 慕容黎沉下神色,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巽泽把堵他嘴的药全都灌下肚,掰过慕容黎清冷的面容,捧在手心里:“看你自己,憔神悴力,不是担心我又是什么?” “当时情况紧急,我请了数位郎中皆诊断不出。”一路历经九死,生怕哪日又阴阳永隔,岂有不担心之理。好在巽泽无碍醒来,慕容黎面上才恢复了些容光。 巽泽:“这些庸医,诊断得出才有鬼。” 慕容黎轻笑:“也不全是庸医,至少还会开药,让你醒来。” “我醒来绝不是他们的功劳。我自是心里有数,只是发作得猝然,一时没想明白其中关键。” 巽泽带着晨曦般温暖的吻,印在慕容黎额间。 这份宁静,就像流云漫过水天,将心都融入了其中,安逸到窒息。 风静花犹落。 巽泽眉目流转,一吻轻毕,柔声道:“日月可鉴,我对阿黎不打诳语,阿黎以后切勿胡乱担心,要相信我对你说的话,不离开便会回来,赖你生生世世。” “好,求之不得。”这样的吻,比初升的阳光温甜数倍,尽除心中阴霾,慕容黎眸子中澹荡起笑意,“现在感觉如何?” 巽泽委屈趴下,趴在慕容黎身上:“疼痛才缓过去,现在全身无力。” 慕容黎目光狡黠,确认着他是不是又装:“很无力?” 巽泽干脆双手环住慕容黎腰,像只猫咪一般黏得死死的:“要贴着阿黎,才会舒服。” 慕容黎放下碗勺,将手搭在他背上,柔声道:“阿巽可看出这毒的关键?” “它要不了我的命,却叫我疼得要命。”巽泽一想到这毒,恨得牙痒痒,“能把毒下得这么随心所欲,来去自如,定是老疯子所为。” 慕容黎大概也已猜出了端倪,巽泽江湖阅历不可谓不丰富,连杜白麟中蛊都能算到,寻常喽啰想暗算他,下辈子投胎或许会有一成机会。 他的吃住行,唯一接手的是风尘子,能有机会的便只能是风尘子。 自巽泽中毒以来,风尘子更是下落不明,连灵犀都自己飞走了,若说与他无关,他缘何狡兔三窟般跑了个没影。 下毒的是风尘子,却是有些棘手,慕容黎总不能拉来问斩,但未必会就此作罢,他看了眼碗底残留的药渣,静静道:“那这药?” 风尘子下的毒,寻常药物必不能解。 巽泽很干脆:“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不是觉得苦吗?慕容黎不可思议道:“没用,却要喝完?” 巽泽笑眯眯抬头:“岂能辜负阿黎一番心意,不解毒,能强生。” 当饭吃呀。 慕容黎笑了,由衷的笑了。 巽泽忽然发现慕容黎笑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刀锋般的杀气:“不速之客。五人。” 就在这个时候,春风小店的金铃割裂般响了一声。 然后就是一阵踏楼声。 声音才至,人已到楼上。 他们从开着的门走了进来,看起来一点强横的样子都没有,竟像五个很斯文,很秀气的书生。 不像是来杀人的,像是来做客的。 可他们既没有客人的谦虚,也没有书生的文弱,倒显得自己是此间的主人。 其中一人白白净净的脸上落满笑容,慕容黎“来人”二字未喊出,他便像对待客人一般笑道:“外面的人实在都不必打,就已经躺平了。” 慕容黎已不必问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必然是制服了重重警卫,要么杀了,要么打残了。 慕容黎在床边,坐在一张小而精致的椅子上,他的面前,只有一只药碗和一把勺子。 但他并没有站起来或是去拿兵器,因为巽泽腻在他身上。 如果他站起来,巽泽会软塌塌倒下去。 巽泽的毒并没有解,他只是不疼了,全身上下仍然软绵绵使不出半点力气。 所以他虽然一半身子躺在床上,一半身子却腻在慕容黎身上。 因为这样舒服。 谁不希望病的时候能躺得舒服。 他保持这个舒服的姿势,旁若无人懒洋洋道:“‘断心剑客’独孤清?” 独孤清点点头,拍拍他怀里镶玉的宝剑,赞赏道:“阁主果然好眼力,有见识。” 巽泽的姿势很像一只猫,软得像一只半醒的猫,贴在主人身上,就再也不想下来。 他如与好友叙旧一般,温和道:“你没有眼睛吗,难道不知道这个时候主人家最不喜欢被人打扰?” 独孤清一怔,看二人姿势,随即笑道:“扰了二位的雅兴,实在抱歉。” 巽泽面色和煦:“知道打扰了,还不快滚。” 独孤清:“我人是站着来的,自然滚不出去。” 巽泽:“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独孤清道:“很早了,从阁主与这位公子款款深情时就在了,阁主太投入,所以才没有发现我们。” 巽泽:“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只有死人才不会嘴碎。 或者他仍旧保持风月未尽的姿势,是把对方当成了死人? 独孤清并不回避这样的画面,这种事,他已见得太多,他微笑:“该看的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大致也能想象。” 巽泽:“那你最好将脑子往左边放一放,把能想到的东西倒出去,最好明天起来的时候连想都不要想。” 他叫别人不要想,自己却轻抚着慕容黎流云的墨发,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某种奇怪的表情。 过了很久。 独孤清道:“这倒是不难,只不过……” 巽泽好奇:“不过什么?” “传言阁主傲视天下,不可一世,没想到……”在这床榻之上,独孤清没想到是这样的阁主,饶有趣味道,“竟是这般有趣。” 有趣的事情他通常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的有趣绝不是有趣的意思,而是某种不可描述的有趣。 亦或是,低俗不堪的有趣。 总之,绝不是好听的话。 虽然慕容黎面若冰霜,巽泽仍旧若无其事:“阁下果然好眼力,有见识。你要继续看吗?” 他大有可以满足更多有趣画面的架势。 对付无赖除非比他更无耻下流,否则就得转换话题。 独孤清并不想继续看下去,双人成对让他产生出强烈的挫败感,头上飘出两字“不行”。 男人绝对不能说不行。可他确实不行,他连另一半都没有,如何能行。 幸好他忍住了单身狗的愤怒,笑了笑:“我对风月趣事全无兴趣,我只对一样东西有兴趣。” “什么东西?” “十万两黄金。” “我这里只有风月,没有黄金。” “但这里有一物,值十万两黄金。” 巽泽不由得露出财迷的神色:“哇,这么多,我也有兴趣,不若你说说是什么,我找出来同你分赃,如何?” 独孤清摇头:“那可不行,阁主肯定不会卖了枕侧东君。” “东君不可卖,我可以卖我自己,谁若给我十万两黄金,别说卖自己,叫我去死都愿意。”巽泽似笑非笑看着慕容黎,“阿黎,你说对不对?” 慕容黎眼珠转了转:“我没有十万两黄金。不会叫你去死。” 死了还怎么花钱? 独孤清看着慕容黎,慕容黎面色冷如冰雪,但刚才那句话他听出了一丝挑逗的味道。 慕容黎脸上绝没有挑逗的神色,他不仅冷若冰霜,还有一种无上威严。 正如悬空傲立的太阳,是万物永恒的统治者。 他要做什么或者正在做什么,绝无人敢揣度质疑。 不可一世的人应该是黎泽阁主巽泽才对。 独孤清审视着他们,这两人是衣服换了还是性格换了?不过他没有琢磨太久,轻笑道:“公子不必有十万两黄金,公子只要交出那样东西,我的断心剑就不会断人心脉。” 他很有自信,自信能拿到他想要拿到的东西。 断心一出,轻则断脉,重则断心。 断心剑客本就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慕容黎淡淡问:“何物?” 独孤清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是从小寒山带出来的。小寒山已被掘地三尺,尸体都捣成稀烂,始终找不到那物。东西肯定不可能凭空消失,只能在活人身上。” 慕容黎沉吟道:“我带出来好几样东西,你又不说是什么,即便我想给你,也是让我很为难。” 独孤清眼中有光芒闪烁:“既然是值钱的,肯定是最重要的那件。” “最重要的?”慕容黎淡淡道,“我认为对武林最重要便是盟主,我已安然无恙将他送往城主府,你可以去城主府看看。” 对于这样的消遣,独孤清脸色沉下:“盟主不是东西。” 这话巽泽赞同,他笑了起来:“这话叫盟主听到,他一定会打你屁股。” 孤独清并不想尝试妖刀一梦的滋味,沉色道:“公子若不知道哪件是最重要的,不妨全部拿出来,我可以为公子甄别。” 他真如一个好客的主人,这话说出来,竟然也不让人觉得不舒服。 巽泽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来抢东西的。” 独孤清解释道:“不是抢,是买卖。” 巽泽:“可我给了你,你也不会给我黄金,不是抢是什么?” 独孤清大言不惭:“阁主若是双手奉上,我们会留下二位的性命,岂非比黄金更无价。” 巽泽竟一点都不生气,笑道:“确实是笔不错的买卖,你肯定不会放手了。” 独孤清点头:“猎主挂出十万两黄金的悬赏,是个人,都不能拒绝的诱惑。” 十万两黄金已足够让君子放荡成奴,让好人丧心病狂。 巽泽道:“猎主是谁?” 独孤清:“猎主便是金主,谁有钱谁就是金主,谁有任务谁便是猎主,谁想赚钱谁便是赏金猎人。” 江湖上有这么一座神秘桥梁,拱在云雾间,一头是猎主,一旦有任务,便放出足够吸引人的价格,悬赏到桥梁中间。另一头有想获取金钱的,拿了任务金牌接下任务,称为赏金猎人。 价格越高,意味着任务越凶险。 赏金猎人等同于拼一条命赌一个暴富的机会,亡命之徒者居多,并且生死一概不需猎主承担。 这个世界永远不缺想要获取金钱的人,永远不缺赏金猎人。 而这个组织的神秘之处在于谁都可以做桥梁两头的猎主猎人,好比独孤清得了十万两黄金,再用足够高的价码挂出另一个自己想许的愿望让别人完成,他便也会是新的猎主。 猎主不计其数,猎人也不计其数。 若要问猎主是谁,猎主可是任何一位金主。 如风随影大海捞针。 在猎人身上问不出结果,慕容黎目光隐动,看着独孤清:“你看起来好像很自信,是笃定一定能拿到自己想要的?” 独孤清仍然笑道:“我做赏金猎人三年,从无一败,或许这一票干完,我就可以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通常说这种话的人都活不到最后。”巽泽仍旧没有离开慕容黎的软玉温香,略带慵懒笑眯眯道,“你若想要金盆洗脚照镜子,诺,我家后院花园里有个,花开得最艳的那盆,你去把土挖了就可以带走,花也可以送你。” 独孤清却也不生气,很认真道:“我不做花匠,不想挖土。” 巽泽:“那你想不想死?” 独孤清:“也不想。” 巽泽:“猎主要的是东西,我若自己把东西交给猎主,是不是也能得到十万两黄金?” 独孤清笑笑:“理论上来讲,确实如此。” 巽泽歪着脑袋:“那我为什么要把东西给你?” 独孤清闭上了嘴。这个问题,理论上来讲,没毛病,他的确不应该把东西给他。 慕容黎觉得巽泽可以和这个人吹上三天,忍俊不禁,但他说话的时候已然没有了任何笑意,反而令人胆寒:“上次有三十一位赏金猎人也光顾了寒舍。” “我知道。”孤独清惋惜叹道,“他们都死在了阁主的剑下。” 巽泽神秘的凝视慕容黎,有这种事吗? 慕容黎也神秘的回之一笑。 确定以及肯定,有这回事,他冒充他杀的。 所以巽泽很快便问了:“你知道了,竟然还敢光临,可真是个不要命的人。” 独孤清特别像个书生,从始至终都很平易近人:“因为我知道了另一件事。” 巽泽依旧好奇:“什么事?” 独孤清看着软绵绵的巽泽,笑道:“阁主躺着不下床,不是沉溺温香,而是中毒了,据郎中们讲,是种无解的毒,不疼的时候会软得像烂泥,扒都扒不起来。” 巽泽脸上立刻透出一抹苦笑,对慕容黎苦笑:“江湖郎中不只是庸医,口风还很不紧。” 慕容黎歉然:“是我大意了。” 看二人神色,独孤清愈发自信了,笑道:“这些庸医不只能看出是无解的毒,还会把脉。” 巽泽沉下脸,显然被人揭短,不高兴了:“那又怎样?” 独孤清:“十个郎中,其中八个从脉象上判断得出,阁主修为全无,与普通人无异。” 就意味着他们不用费劲都能把二人擒获。 慕容黎脸色微变,若不是巽泽毒发危在旦夕,他也不会考虑不周,让江湖郎中钻了空子。 巽泽修为全无这件事若在江湖上广传,必然给黎泽阁造就风波。 二人也难幸免。 巽泽默然了片刻,竟是心如死灰了:“所以你认为对付我绰绰有余?” 孤独清道:“以前的阁主在下确实不敢撼动,中毒又无修为的阁主,在下也想斗胆一试。” 巽泽越发沮丧了:“所以你就带着你的手下擅闯民宅?要抢我的宝贝?” 民宅? 这地方虽然装饰简单,自成一派,却绝对不像民宅,黎泽阁阁主也不像住民宅的人。 他的宝贝?红衣那位? 独孤清止不住对巽泽充满好奇,依旧平和近人:“确切的说我们不是一伙的,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们只不过都想得到十万两黄金,同路同道而已。” “竟然还有这种事。”巽泽无力的目光转向那四人,道,“你们四个是哑巴?” 四人异口同声:“我们只是不想废话。” 巽泽好奇道:“你们四个看起来像兄弟。” 四人:“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名同姓不同派。” 巽泽点头:“真巧,你们一定心有灵犀,打起架来招式一定一样。” “非矣。” 四人觉得巽泽不像一派掌门,像个话痨,他们脸上同时露出厌恶之色,闭上嘴巴。 巽泽显然看出他们不想与自己说话,转向慕容黎,笑道:“阿黎,你怎么看?” 没有了修为,输出全靠嘴? 慕容黎看那四人厌恶的神色,哑然失笑,脱口而出:“用眼睛看。” 独孤清五人:“……” 巽泽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觉得他们打算怎么打?” 慕容黎笑容莫名狡黠:“既然他们不是一伙的,倘若一起上,那擒住我俩这功劳算谁的?又或是一个一个上,搞车轮战。我绝对有信心打倒前面的两个或三个,有可能打不倒最后的两个,明摆着谁先上谁吃亏,谁后上谁占便宜。” 巽泽笑眯眯面向五人:“到底谁讲义气,上前一步让我瞧瞧。” 五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警惕心骤起。 巽泽让人闻风丧胆的威势历来不减。 他都快笑得打滚了,五人才知道上了当。 “虚张声势。”独孤清握剑在手上,声音沉下,“大家一起上,黄金平分。” 说话一瞬间,他的断心剑已出鞘。 鞘上镶着漂亮的玉,剑锋贴着玉面而出,刮出清脆的叮当声。 剑光如虹,剑气刺骨。 同一瞬间,那四兄弟八只手一扬,三十二道寒星暴射而出。 惊人的力量,惊人的方位,惊人的速度。 同时击向巽泽慕容黎。 在这样闪电雷霆的合力而击下,巽泽突然一把抱住慕容黎,抱到床上,压在身下。 独孤清讥讽一鄙。 牡丹花下死做鬼要风流?这样的黎泽阁主,他真是眼镜大跌,失望透顶。 第53章 为君持酒 鄙视在一瞬间,人消失也在一瞬间。 妙绝天下,绝世无双的断心剑。 无与伦比,不可思议的三十二道暗器。 随着“铛,铛,铛”一阵急响,全都击在床板上。 床板就是床板,床板上绝对没有人。 巽泽慕容黎就在床板上人间蒸发了。 五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很快,就把春风小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统统拆个遍。 他们没有找到密室,暗道,机关和人,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五人竟又走回了月牙屋,独孤清抓起桌上的药碗,重重的往地上一摔:“真是见鬼,那两人跑得竟然比兔子还快。” 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已被他们翻了个稀烂,除了这只药碗已再无可砸之物。 瓷片碎在地上,独孤清的气还没消,可那四人一句话都不说,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你们怎么不说话?” 四人异口同声讥讽:“因为废话多,不仅误事还容易死。” 若不是独孤清废话那么多,或许他们早就得手了。 独孤清冷笑。 四人:“你冷笑是什么意思?” 独孤清:“我冷笑就是冷笑的意思。” 四人冷哼,他们不懂独孤清冷笑的意思。 独孤清冷笑道:“你们也不知道黎泽阁主是否如郎中所言真的修为全废,不敢贸然出手。大家都在察言观色,探究实力,如今怪我废话多,岂不好笑。” 他们从始至终并没有把那位红衣公子当作对手。 四人慢慢道:“但是现在人跑了,东西也不在这里,竹篮打水一场空。” 独孤清慢慢笑了:“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以前的黎泽阁主绝对不会逃跑,逃跑的黎泽阁主绝对已没有了修为。” 没有修为的巽泽已不足惧。 * 风吹过,一阵幽香入户。 这是春风小店隔壁的一间民宅,春风小店死过人,居民害怕就租出宅子搬走了。为何月牙寝宫的床下有密道直通这里,大抵要从巽泽无聊开始说起。 人无聊,就喜欢改造东西,何况巽泽的机关造诣登峰造极,除了研究逃命的东西,他还喜欢研究玩死人的东西。 玉衡许多客栈的二楼屋里也有通往隔壁客栈的甬道,这种设计在玉衡屡见不鲜。 至于这种密道的设计初衷是什么,大概只有玉衡人懂。 这间民宅的房子虽陈旧,里面却打扫得很干净,布置也很精致。 最主要是它园里有个六角亭,亭子的石桌上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酒坛子。 酒香四溢,看来居然都是好酒。 秋阳绚烂,照着二人的步子。 巽泽确实无力,需要慕容黎努力搀扶才能勉力行走。慕容黎正想扶他入室,他看到那一堆精致的酒坛子,顿时兴奋起来:“阿黎,带我喝酒去。” 慕容黎扶他往六角亭去:“你还有闲情逸致喝酒?” “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巽泽兴致勃勃道,“佳人不可唐突,美酒不可辜负。” 巽泽做任何事情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慕容黎虽不明白毒未清却要喝酒会不会加重毒素,但并不反对。 桌上居然还有摆放好的酒碗。 可是巽泽手上的力气连酒坛都抱不起来,所以慕容黎替他选了他想要的酒,斟好递到他的嘴边。 他却不喝,只是闻闻,又摇摇头。 强敌在外,慕容黎自然也不喝,将酒洒向亭外,换另一坛,如此反复,大约换了十个坛子,洒了十碗酒的时候,慕容黎摇着酒诱惑他:“美酒不可糟蹋。” 巽泽依旧摇头:“不对。” 慕容黎奇道:“怎么不对?” “酒不对。”巽泽扶住酒碗,推到慕容黎面前,“阿黎,你闻闻,这是什么酒?” 慕容黎凑近闻了闻,酒香扑鼻,没闻出什么不对:“桑落酒。” 巽泽又指指酒坛:“你再看刚才装它的酒坛。” 酒坛上写的是金茎露,金茎露里没有金茎露,却装桑落酒。那么秋露白里也不会装秋露白,荷花蕊里也没有荷花酒。 二十四种小酒,打乱了顺序,分别混入了不属于它名称的坛中,要说不是个酒鬼换的,巽泽打死都不信。 如果喝它的是个酒鬼,绝对品鉴不出来。 虽然换了酒坛盛酒,但该是荷花蕊的香它依然香,该是桑落酒的甜它依然甜。 或者说,除了封坛上的名称不对,酒的纯度芬芳都对,酒与酒之间并没有混合。 仅仅想喝二两小酒解馋的话,这种大意根本不必在意。 巽泽却在意,那么他可能是为了找某种有用的酒,所以慕容黎问:“阿巽要找什么酒?” 巽泽神秘道:“二十四节气。” 见慕容黎愣了片刻,巽泽笑道:“这个地方我让老疯子来住过,他知道我爱喝酒,二十四个酒坛又装着特定的节气酒,定是为我备的。” 慕容黎思索片刻:“他留给你的解药?” 濮阳卿琴酒相融可散人功力,若用酒来解风尘子下的毒,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 “应该是说他把解药分别放入这二十四种酒中。”巽泽道,“以老疯子疯癫怪异的性格,解药并非一种,是二十四种,喝的时候必定还要遵从一定的顺序。” 慕容黎:“从立春到大寒?” 巽泽笑着点头:“他又不是太聪明,如果把春夏秋冬的节气颠倒过来,连他自己都记不住,只能是从春到冬。” 风尘子的不聪明不能以常理揣度,慕容黎扶着酒坛,仍有一丝纠结:“这些酒都放入了不属于装它们的坛中,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给你增加难度?” “大约他认为这样能体现他够聪明。”巽泽已从黄酒坛中闻出了春酒。 春酒,对应的节气,立春。 慕容黎提起酒坛,看着酒碗,不可思议道:“阿巽,你有没有发现酒碗较大?” 碗口有两个巴掌那么大。 一般的碗,碗口只有一个巴掌大小。 巽泽看着碗:“嗯?” 慕容黎:“如果每样酒都需要喝足够分量的满碗,二十四碗灌下去,恐怕等不到解毒,便会醉得一塌糊涂。” 巽泽如今缺乏修为,无法以内力将酒从体内逼出去,不得不赞同慕容黎的观点:“那阿黎的意思是?” “喝一口。”慕容黎秉承着以他为本的无上威严,“二十四口,即便不能完全解毒,也不至于醉倒。” 醉酒误事。 何况如果药物当真融入酒里,一口和一碗的区别,并不会太大,因为这是二十四种药。 药不在多,在于精。 慕容黎心里想的,巽泽岂会不知,他眨眨眼,柔声道:“我听阿黎的,每种只喝一口。” 慕容黎露出满意的微笑,有个人懂他,在意他的意愿岂非本就是件很浪漫的事。 他在碗中倒入一口春酒,突然又迟疑了:“阿巽,假如二十四种解药的顺序喝错了,会怎样?” “以风尘子的尿性,会疼死。”巽泽看出慕容黎的为难,笑道,“但他一定不会让我死,所以顺序不会错。” 他接过碗,一口将酒喝下。 慕容黎想了想,还是依了他。毕竟要说懂风尘子脾性的,当属巽泽。 这两人连下毒玩命都不当回事,他又纠结什么。 陆陆续续的喝下春夏对应的节气酒,巽泽的气力恢复了不少。 慕容黎给他斟秋露白时,他已将冬季的六坛挑出来按顺序摆齐。 他饮着酒,杵着下巴,欣赏着慕容黎替他斟酒时清冷中带的浪漫,眸子中荡漾起春色:“阿黎比我好看。” 慕容黎笑了笑:“所以呢?” 巽泽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跟阿黎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没有人喜欢我。” 慕容黎把酒递给他,凝视着:“你想要谁喜欢?” 巽泽喝了酒,带着某种奇怪的表情:“比如刚才那五个白面书生样的,如果他们喜欢我……” 慕容黎笑容渐敛:“你就可以像魅惑风尘子那样对付他们?” 巽泽:“事半功倍。” 风清冷,慕容黎的声音更清冷:“独拥我的喜欢还不够吗?” 巽泽宛如没有发现慕容黎表情变化,依旧春色满园关不住般道:“但是阿黎比我好看,我若想魅惑阿黎告诉我因何被赏金猎人惦记,就不太可能。” 这弯拐的。慕容黎清绝无双的容颜透出淡淡的笑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太可能?” 巽泽春色浓浓的眸子仿佛笑了起来,忽然一娇羞,柔声道:“公子,告诉我好不好?” 他此时的柔声绝不是平时的柔声,总之特别奇怪,慕容黎仿佛有种置身勾栏院,被侍奴带着淫靡的欢呼往身上一扑的错觉,血脉一激灵,倒酒的手都被吓得一抖。 “别闹!” 慕容黎这小心脏,差点受不住。 这样的魅惑,他无福消受。 看慕容黎皱眉的样子,巽泽简直乐开了花:“阿黎再不说,我就再魅一个。” 慕容黎第一次觉得,此人中毒不能起时的状态才是神仙,其他时候都是作精。 他想把他打回床上,但是如果他不说的话,这个人指不定还能做出更恐怖的动作。 那恐怖画面,会抽走他的神髓。 “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但你身体才好些。”慕容黎继续为他斟冬季的节气酒,讲了阎罗殿里发生的始末,道,“玉珏,命魂给的人偶,猎主要的重要之物应该就是这两件。” 巽泽已然瞬间没有了魅态,正色道:“林霸天一死,小寒山的鬼门据点也被捣毁,如果鬼门已没有了其他弟子,掌门令空令一枚,等同于失去了价值。” 慕容黎道:“失去了价值的东西不值十万两黄金。” 巽泽道:“但命魂临终重托,承认阿黎继任门主。” 慕容黎静静道:“既然要我做门主,就不可能没有门徒。” 巽泽沉吟:“因此鬼门还有其他我们所不知道的势力隐藏着,他们有可能知道阿黎的身份,并不接受阿黎继任门主,要重新选举掌门,势必得夺回掌门令。” 慕容黎光明正大到手的掌门令,有武林盟主亲睹,那暗藏势力再如何嚣张不承认也得顾忌江湖道义,自然不敢明抢。 出价给赏金猎人夺取虽然不明智,但却可行。 慕容黎想了想:“我曾以掌门身份试探小寒山据点里的魂魄,他们一开始并不听命,显然鬼门的人并不看重这枚掌门令。” “会不会它不全?需要几块合起来才有效力,跟调兵遣将的虎符一样。”巽泽想着黎泽阁令牌,笑道,“阁主令有两块,虎符有两块,鬼门令不一定才有一块。也许就是因为效力不全,林霸天根本不能号令他们,才死不瞑目。” “不无道理,《四方记》中记载的双双兽是有三首的。”慕容黎茅塞顿开。 连阎罗殿石门上雕刻的双双都是三首,玉珏又岂会只有一首? 濮阳卿拉拢又灭口林霸天,是否正是为了玉珏?亦或是他本身也拥有另外的玉珏。 慕容黎并不想过多谈论关于濮阳卿也牵涉其中之事。 顿了顿,又道:“但我仍有一惑百思不得其解。” 能难倒慕容黎的疑惑巽泽兴致更高,笑道:“阿黎想不通哪里?” 慕容黎沉思道:“永夜楼的消息网中查不到鬼门的蛛丝马迹。命魂临终却有意让我成为门主,可若连门徒在哪都不知道,算做的哪门子门主?人之将死其言也诚,命魂显然不是在消遣我。” 光杆司令鬼门门主?若是光杆,就不会有人出十万两黄金光顾春风小店。 巽泽问道:“临终送人偶,会不会就是什么线索?想告诉你他们的据点。” “那个人偶我认真检查过,除了雕得细腻精致,并无不同。”慕容黎回想起满是血污的人偶,灵光一现,“命魂前辈打造的龙骨兽不止栩栩如生,战斗力更是强悍,他定是机关术的行家,阿巽也懂机关,人偶会不会是一个机关木?” 巽泽懂了,肯定道:“他连武器都是甲片拼成,人偶若没有机关,才说不过去。里面藏着的秘密,一定比掌门令更重要。” 掌门令是死物,只要他们永远不出现,掌门令在谁的手中都毫无意义。 但是如果旁人知道他们的据点,握着命脉……他们会寝食难安。 慕容黎微笑点头,疑惑已解,剩下的不用怎么分析,只用把人偶交给巽泽解开机关就能知道里面有什么秘密。 一个值十万两黄金的秘密。 只不过还没等慕容黎拿出人偶,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咚的一声闷响,民宅的大门竟被人砍出了一个大洞。 五个人从洞里走了进来,果然是孤独清和那四兄弟。 他们心安理得,神情很从容,就好像在外面吃饱喝足,开了门,回自己家一样。 孤独清依然还在笑着,悠然道:“这附近的民宅可真难找,分明是民宅,却要建得跟豪宅一样。” 他竟然从巽泽漫不经心的话里琢磨出关键,找出了民宅。 巽泽在继续喝他的酒,这一口喝完,他的毒便能彻底解了。 他其实并不喜欢软踏踏的,那样看起来像个废物。 黎泽阁主怎么能是废物。 慕容黎眸子中没有一点温度,这些江湖宵小实在太猖狂,瑶光国主的威严,本不容任何人撄犯。 巽泽喝完酒,握住慕容黎的手,他不想慕容黎出手,无论慕容黎心脉的内伤好没好,他都不希望有他在的时候让慕容黎替他挡风雨。 他愿他高坐名堂赏风雪,他披荆斩棘断长河。 巽泽一手拉着慕容黎,一手杵着下颚,淡淡道:“你们还真是锲而不舍。这种精神,应该做什么事都能成。” “原本我们还不确定猎主想要之物,或者说连猎主都不太确定。”孤独清笑着一鞠,“听君一席话,如指点迷津,离成事又近了一步。” “你是我见过最有修养的强盗,我却是最识时务的俊杰。”巽泽笑眯眯问慕容黎,“阿黎想不想做鬼门门主?” “你说呢。”慕容黎淡淡道,“再加一重琐事,我可能真的会早死。” 瑶光国事,黎泽阁江湖事。 “阁中之事阿黎不用打理,护法便能运转自如。”巽泽提起酒坛,倒了满碗酒,示意五人,“过来,你们五人拼酒,谁喝得最多,我就把东西给谁。” 第54章 螳螂捕蝉 巽泽绝不像玩笑之言。 五人疑窦丛生,一片沉寂。 不费吹灰之力拿到东西,自然再好不过。 巽泽扬名远播,有清绝涵远的仙名,有闻风丧胆的威名,其余一概成迷。 独孤清目睹过巽泽行为举止与传言大相径庭,可谓虚实难辨,他会不会一言九鼎,难说得紧。 碗中的酒已满,溢向地面,在沉寂中敲击出滴答滴答的响声,也让人的神经根根绷紧。 它仿佛不是一碗酒,而是一碗要命的断肠药。 巽泽从容道:“怎么,还怕本阁主诓尔等不成?” 一个手上染万千生灵魂魄的人,哪怕将血洗尽,他身上的气焰也不会减退。 五人身形猛然窒住。 巽泽微笑:“你们方才也听到了,区区鬼门门主,还不配让我们惦记。至于秘密,本阁主更不屑知道。既然是烫手山芋,你们又愿做冤大头,本阁主乐意成全。” 那四人可没有独孤清的耐性,面色也不和善,一人一句道。 “你若想给,何必故弄玄虚。” “拼酒论输赢,你是在挑拨离间。” “输的人,心生怨怼,赢的人,有可能醉倒。” “醉倒的人,岂非任你宰割,或是任输的人宰割。”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本质逃不出自相残杀的圈。 巽泽道:“东西在我们手上,本阁主心血来潮,想玩游戏。” 四人:“我们不是小孩子,不玩游戏。” “世上可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遵守游戏规则,是你们唯一的选择。”巽泽冷笑,望向独孤清,“断心剑客,玩不起游戏吗?” 独孤清的心有瞬间像被浸入到了冰水中一般,感受到一股无法想象到的透彻寒意。 片刻之后,他才一点一点放松,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我只是在想,阁主给的酒究竟能不能喝?” 巽泽:“你莫非要喝天下独一无二的酒?” “即便是普通的酒。”独孤清仍旧站在原地,“到了阁主手中,也已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酒。” 巽泽拈起那碗酒:“那你怎么也不喝?” 独孤清仿佛知道酒中有的不止酒一般:“我怕喝过之后就会肚烂肠流,一命呜呼。” 巽泽奇道:“你以为本阁主会在酒中下毒?” 独孤清看着恢复如常的巽泽,缓缓道:“天下庸医都解不了的毒,阁主却能解。阁主能解毒,自然能下毒。” 巽泽:“对付你们,本阁主为何要下毒?” 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人,大可不必这种卑鄙宵小行径。但见到本人之后,独孤清否定了这个想法,道:“阁主自知不敌,若想投机取胜,唯一能倚仗的便是手里的酒,听说阁主毒蛊之术无不精通。神不知鬼不觉给我们来上一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巽泽和煦道:“你怎知我不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给你们下过毒了?或许叫你喝酒就是给你解药。” 那四兄弟陡然一凛。 独孤清依然镇定自若:“无论何种蛊毒,若要下在人身上,达到一定效果,都需要媒介,阁主的媒介,唯有酒。” 仿佛奸计被拆穿,巽泽看着慕容黎,无奈耸肩:“看来他们还不算太笨,没有上了我的恶当,感化不了。” 慕容黎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反正能不出手他也乐得逍遥,淡淡一笑:“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被感化。” 巽泽笑着将酒洒了出去:“感化不了,岂非要火化?” 酒里没毒。 但这句话惹怒了那四兄弟。 他们感受到了侮辱。 被一个修为全废的人侮辱,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所以他们异口同声怒道:“独孤老弟一直跟他废什么话?打他个满地找牙,东西岂非就到手了。” 独孤清不紧不慢道:“你们若是急,可以先动手,那位失去了下蛊毒的机会,想来没有其他招数可以倚仗了。” “卑鄙小人。” 四人嘴上骂着独孤清,身形却动了。 袖子里的暗器化作满天飞虹,闪电般击向六角亭里的巽泽,慕容黎。 “阿巽小心。”慕容黎面沉如水,一瞬间搂住巽泽,身子往一侧转去。数十点寒星擦着衣角掠过,全都打在二人方才坐的桌椅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 巽泽秋夜星辰般的眸子,猛然一冷。 他手中的酒碗向上一抛,突然“咚”的一声,恰好击中六角亭的顶心。 那四人见暗器击空,腕中皆探出一对飞鱼刺,身形也如长虹般飞来。 他们的速度和威力,已经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们更自信,八支飞鱼刺,就算有六支落空,也有两支能游鱼般滑过去,直割那两人咽喉。 也就在这一瞬间,机簧旋转声骤起,数点寒光自六角顶飙射暴出。 四人身子一顿,忽然同时有鲜血涌出。 那只碗竟然没有碎,自空中落下,巽泽轻轻一拂袖,将碗夹在两指间。 缓缓道:“你们莫不是以为本阁主失去修为,就可以在我的地盘上耀武扬威?” 他看起来竟似温文,但绝不亲切。 四人吃惊的看着插入心脏的长竹,好像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他们嘴里已经有鲜血流出,向前扑倒,就不能动了。 长竹是从六角顶飞出来的,速度之快,他们从前没有机会见,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见。 独孤清断肠剑出鞘,将射向自己的长竹一劈为二,却也被飞势而过的竹刺擦伤了左臂。 民宅果然设下陷阱。 他做赏金猎人三年,还能好好活着,是有道理的。他的洞察力,像狗一样敏锐,什么时候有危险,危险有没有解除,他都能像狗一样及时发现。 实际上他的预感完全正确,四具尸体足以证明,毫无修为的黎泽阁主同样危险。 但他显然不吃惊,一面捂住流血的左臂,一面对着尸体叹道:“其实废话不多更容易死。” “民宅果然不是一般的民宅。”独孤清仿佛看透了所有秘密一般,“但失去了蛊毒,用尽了机关的阁主还有什么可倚仗?” 他说完,便动了。 夺目的光华从他手底透出,断心一剑,终于还是出手。 剑气凛凛,犹如烈日。 内力,杀气,剑气,各种力量混杂在一起,平地卷起一股狂风,迅速形成风暴,扯出轰天掣地的力量,却又忽然爆缩,缩成他手中的剑。 精光闪耀,一剑刺向巽泽心脏。 这一击的威力,绝非人所能抵挡,他笃定,毒蛊与机关用尽的黎泽阁主绝对不能抵挡。 一剑断心,从来不是浪得虚名。 机关确实用尽,巽泽却岿然不动。 “杀你,不需要任何倚仗。”慕容黎淡淡道,踏出一步,反手,伸掌,探入了狂风中。 日色骤然不在,随着慕容黎的眉峰一锁,整座民宅仿佛化成一柄剑,随时都能施展出天下无双的王者之剑。 以天地为剑,以王道为剑,以威严为剑,以敌人手中剑为剑。 慕容黎的手就像是春光一般,轻轻在狂风中一融。 独孤清的内力,杀气,剑气立即被挑动,就像是高楼突然失去了基石。 怒血飞溅,断心剑被慕容黎拨在手中。 基石崩塌。 剑气切割,独孤清的身躯倏然裂开五六道血痕,宛如断心的钻心痛楚瞬间蔓延全身,脚腕一阵颤抖,不受控制跪了下去。 跪倒在慕容黎面前。 狂风卷涌的杀气,已彻底消失。 消失在一缕流逝的日光中。 独孤清单手触地,抬头,乱发遮住了他无尽的惊骇,他以为这位看似清弱的公子只是仰仗着巽泽的保护,他甚至感觉不到慕容黎身上功力的气息。能将内息与周遭事物相融让旁人用内息都探不出来,如此可怕的境界怎不令独孤清惊骇。 “原来真正杀了那三十一位猎人的人,是你。” 可独孤清明白得太晚了。 慕容黎并不否认,冷冷撤剑:“但我不会杀你。” 如果他愿意,可轻易捏碎星辰,独孤清在他的眼中,是一粒不足为惧的弱棋。 不是不杀,而是暂时不杀。 慕容黎身上照耀万物的庄严,是巽泽身上绝对没有的。 黎泽阁主侍奉为神的人,天下只有一个。 这个人的杀伐之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非留待后用。 独孤清忍着剧痛,含着鲜血的落寞:“你想要什么?” 慕容黎轻轻俯身下来,在独孤清抽搐的耳边,轻轻道:“我想要你的剑,还有你的脸。” 独孤清瞳孔巨震,脖颈的骨骼一声脆响,已在慕容黎剑柄的重击之下,匍匐倒地。 一道血箭,划过慕容黎视线,喷溅到慕容黎面前的石板上,宛如凋零的落梅,洇开刺目的惊红。 血? 这个方位?哪来的血? 心仿佛被重重一捏,说不出的疼。 慕容黎猛然回头。 喷出一股血箭的巽泽,力量在一瞬间被什么抽空,重重的栽了下去。 慕容黎再顾不得其他,用尽力量将他抱进怀里,已是满面惊恐:“阿巽,这是怎么回事?” 巽泽满头大汗,似乎一柄尖刀,狠狠地在心脉上一刺,随着刺骨的剧痛,仿佛要将他的全身搅碎,连口中唤出的“阿黎”二字都被狂喷而出的鲜血淹没。 这变故让慕容黎措手不及,只能用锦帕不停的为巽泽擦拭吐不尽的鲜血。可巽泽迅速涣散的瞳仁之色慕容黎已见得太多——垂死之色。 一瞬间,慕容黎脑中的空白,就仿佛时间突然停顿下来,万物被抽走,独留死在尽头的苍凉。 “阿巽……阿巽……阿巽……”慕容黎不停的唤着,心头万种情绪翻涌,莹洁滚动,模糊了双目。 他绝对无法承受,巽泽第二次在他怀中死去。 可任他心智近妖,面对来势如此霸道凶猛的毒,也是六神无主。 似乎是桌上的酒。 慕容黎脑中一直有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此时看了桌上的酒,仿佛有了答案。 这些酒绝非单纯的解药,它们是彼此克制的毒,先后进入人的身体,并未立即发作,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而且,这些毒酒一旦发作,绝不止二十四种痛苦叠加起来那么简单。 撕心裂肺的痛楚碾压巽泽的灵魂,他嘶哑的喉中发出微弱的沉吟:“快,封住我的奇经八脉。否则……” 否则,会死。 慕容黎依言照做,可即便封住了奇经八脉,巽泽的神经依然被折磨在崩溃的边沿,一点好转的趋势都没有。 他说完那句话后,便陷入了极度虚弱的抽搐中。 慕容黎从未见巽泽被毒折磨得这般难受,以前他也会中毒,总能靠身体的修为来自愈。 可如今,毫无修为的他,哪怕是一般的毒,轻微的碰上一点,也会要了他的命。 他让他百毒不侵,他却百毒侵体。 慕容黎心中碎裂一般痛,难受到无以复加,他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将巽泽曾汇聚在他体内的修为凝在指尖,为巽泽源源不断注入灵力。 这个方法究竟有没有用,慕容黎心中没底。他只是在一些描写江湖志怪的书里读过,以内力灌输到对方体内,可驱毒疗伤。 任何事,只要存在一点希望,慕容黎绝不会放弃。 苍白的灵力,凌乱而徒劳,泛起在慕容黎指尖。可这曾经让巽泽撼动天地的力量,此刻却无法与他身体相融,只在他的肌肤上收束片刻便形成流散的微尘,随风消逝。 慕容黎体力在极速消退,却不管不顾,不管有没有用,哪怕一粒灵力支撑,他都不会停下。 六角亭的罅隙中透下道道日光,形成光影无声的移动着。 清晨,午后。 直到黄昏将近,暮光将巽泽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照出一线生机,慕容黎也已透支完最后一缕真气。 始终不能将毒从巽泽体内排出,灵力已如微尘,在指尖涣散,慕容黎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无力的埋入巽泽胸膛,嗓子裂开般沙哑:“阿巽……我该怎么做?怎样才能救你?” 或许,只有那微弱的气息能让他碎痛的心稍稍安稳一点,不至于连同神志一起崩溃。 谁也没有注意到,昏迷了几个时辰的独孤清痛楚缓解,已悠然转醒,他看着疲惫不堪的二人,猎人般阴毒的眼中有着胜利在望的微笑。 黎泽阁主竟然还是被毒死了,那位又耗尽功力,虚弱已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天助我也! 独孤清简直兴奋极了,屏气凝神,将内息隐藏在大自然事物中,佝偻着身子,悄悄地一步一步向慕容黎靠近。 第55章 二十四酒 砰! 天空一声炸响! 空间仿佛被撕开了极限,蓦然一个大洞出现在天幕上空。 “小风神,我来啦!可敬可爱的师兄赶来啦!” 风尘子火急火燎从大洞中飙出,正准备帅气走位,来个神行漂移,突然一声尖叫,扭曲了声道。 “哪个小兔崽子在院里立的竹竿桩子?差点顶了我的心肺,要了我的老命。” 风尘子拍着胸脯,拐弯换影,吓得一身冷汗,还好刹车及时,才避过尸体和地面上立地朝天的竹竿,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只听咚一声闷响,脚下有些软。 他好像还不明白眼前的状况,开口便数落起来:“你对这些玩意情有独钟吗,你的宅子里安装,我的宅子里也安装,处处搞机关。你就不怕哪天忘记了装置,一不小心踩到先弄死了自己……踩到……” 踩到…… 他突然感到不妙,脚下的东西不止软绵绵,还在慢慢蠕动,同时伴着咔嚓声!(骨骼咔嚓),直让人头皮发麻。 一定是机簧装置转动。 机关将要发射! “要死啦!我踩到机关啦,小风神,你这个祸害……”风尘子何止惊骇,简直神魂分离。 双脚猛地重踏,一个火箭上天飞高了六丈远。 他飘在空中,惨无人血的脸直接吓到变形。 他揉啊揉,努力把自己英俊的脸庞揉回原型。 风尘子的到来,让慕容黎忧惧的心缓和了不少,却也哭笑不得。 此人太过离谱,次次落地都会撞惨个人。 独孤清这个倒霉蛋,还没爬稳,就被风尘子从天而降跺断了骨头,也不知道死没死。 不过慕容黎不关心独孤清死没死,正想唤风尘子下来,手臂被巽泽轻轻一握。 巽泽只是微微一动,就已满头大汗,极长的睫毛已褪为灰色,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的痛,绝非常人能想象,连眼睛都睁不开,声音极轻,仿佛沉痛中的梦呓:“黎,要第一时间控制老疯子,他的毒玩脱了,若见玩出人命,一定会耍心眼溜掉,要控制他,我才有救。” 玩死巽泽的命,风尘子最多被判个玩忽职守,大不了关禁闭几年。 禁闭,等同于修行,不痛不痒的,可巽泽丢的却是命。 凭什么,他们要让巽泽苦行? “好,我一定不会让阿巽有事。”慕容黎努力平复心境,转而抬头看风尘子,再没有半点温度,“你不必大惊小怪,方才只是踩了个人,这附近也没有机关。只是他们伤了阿巽,你若不下来,阿巽就要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血光之灾,是灵犀应验的。 风尘子光速赶来,绝不知因何而灾,听说别人砍了巽泽,这还得了,脸色一变,摇身一闪就到了巽泽跟前。 他的手还没碰到巽泽脉搏,脸色又是一变,转身的速度比变脸的速度还快。 但慕容黎出剑速度更快。 风尘子若不是条件反射迸出护身结界,咽喉就得开花。 断心剑,不是只能断人心脉,还能断人咽喉。 他竟然不顾巽泽死活,真的想溜。 慕容黎用剑逼住风尘子,冷到极致:“怎么,玩脱了,不好收场了?” 风尘子眼神闪烁:“我内急,去个野外。” 慕容黎冷冷道:“本王不介意,你就地解决。” 风尘子怔了怔,阴阳怪气提着裤头:“那我脱了,你可别看。” 慕容黎冷笑一声,看着他的某处:“那它断的速度一定比你溲的速度更快。” 咔嚓!斩立诀。 风尘子毫不怀疑,慕容黎说咔嚓一定会咔嚓,修仙又不是断六根,他还有大把时光荒唐,可不想孤老深宫当内侍。 他气急败坏,指着慕容黎:“你……敢……” 慕容黎:“本王有什么不敢的?” 风尘子声厉内荏:“我是师兄,你这叫大不敬。” “论辈分,你做的事算不算欺师灭祖?”长剑吞吐,慕容黎神色已是可见的怒气,“治好阿巽,立刻。” “他自作聪明,不关我的事嘛。”风尘子脸色惨白,怯怯若若道。 他的怯若不是因为致巽泽快命绝而怯若,而是慕容黎身上那种血溅玉案,即可令万民缟素之杀伐,和神龙夭矫,隐然王者无双之气概,令他怯若。 天下之王,一怒,便会血屠千里,控苍生的灾劫。 跟修为高低无关,风尘子怕的是王者,也是慕容黎。 所以慕容黎一旦脸色有异,他就腿软。 风尘子虽怯若,却丝毫没有悔恨,更让慕容黎脸色冷如冰雪,若非极力克制怒火,长剑几乎贯穿风尘子咽喉。 “你若再拿阿巽的命玩,本王就拿你的命玩。论残忍,你只会比阿巽痛苦一万倍。” 剑芒宛如一泓冷水,逼得迟疑的风尘子步步后退。 “别挣扎了,你把我玩死,你的小命也得玩完,阿黎说要杀谁,还从未失手,你认为你飞得出瑶光疆域吗?”巽泽脆弱的胳膊,撑在凳子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狼狈。 他喘得半死,脸上的苍白看上去缥缈虚无,梦魇易碎般带着一半的残忍,“如我这样的坏心眼,一定不会叫阿黎停止报仇。我甚至会叫阿黎多杀几个,解我黄泉路上的孤独,首当其冲肯定是拿你开刀,毕竟我两可是有过拜把子的誓言,但求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风尘子这下不乐意了,拨开断心剑,抗议道:“呸呸呸!胡说八道,我何时跟你结拜了,元鼎天尊在上,它是不信的。” 慕容黎冷冰冰撤回剑,扶住巽泽,道:“天尊只管得了仙山,凡间是本王疆域。本王信就行,你只要踏过这里的一草一木,生死便由本王决定。” 巽泽无力靠往慕容黎怀中,一丝解脱的微笑浮起:“阿黎,我若不在了,你一定要按照我说的用瞬狱影杀阵困住风尘子,给他来个万雷天牢引,再使用幻樱缭乱杀,他再多的技能,都只能哀伤渡魂,永封六重彼岸,这样我也就瞑目了。” 瞬狱影杀阵?万雷天牢引?幻樱缭乱杀?六重彼岸…… 有这么响亮的名字的绝杀技,该有多么可怖的威力啊! 风尘子不敢不信,不得不信。 因为慕容黎十分郑重的点头。 他陷入了一秒的沉思,将巽泽拉入一旁,盘腿坐定,指尖绽出三十六粒冰针,猛地一拍,冰针没入巽泽穴道内。 他一面施展仙术驱毒,一面骄傲道:“你想去哪里,都是你自己的自由,你说不愿受天命所控,甘愿留在瑶光。师兄问你,没有修为,你连最简单的毒都防不了,有几条命可供王室深宫祸害?” 巽泽眉峰一紧,轻喝:“闭嘴。” 风尘子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慕容黎,撇了撇嘴:“你保护他?大言不惭,你若能护好小风神,他就不会中毒。我给他下毒,就是让你们明白一件事情,他若不与我回灵山,往后只能成为一个废物,而你瑶光国主,生杀予夺又怎样,你依然保护不了这个废物一生。” 谋略与理智的背后,是情感的牵绊。 暮色微茫,慕容黎未言语,情感是很难割舍的,但是私心不应该当做阻碍巽泽修仙执念的借口。 智计无双又如何,事实证明,他护不好他。 他看着巽泽,只是默默凝望,有些无法言说的怅惘。 怎样的决定,都应该是他做自己的主。 巽泽脸色猛然一沉:“够了,我的劫难,都是拜你所赐,你想拿我当做药物研究,现在可满意了?” “拜我所赐?你要搞清楚,若不是我赶来及时,你早就被那几个畜生蹂躏致死。”风尘子气得几乎跳了起来,考虑到仙气还需笼罩巽泽,掌中发力,吹胡子瞪眼道,“当时你若不是非要为了他,怎能自断仙路?你要怪,只能怪你所爱非人。你不随我回灵山修行,往后余生,可懂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境遇?半点修为没有,你不再是仙人,没有轻云绕玉指的优雅,没有卓然尘外的风姿,你会颓老色败,体发臭秽,你的肌肤会寸寸褶皱,墨发会寸寸斑白。你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不会让自己死于意外,你甚至会堕落成你曾经最不愿沾染的肮脏凡躯,也会变成你最瞧不上的废人。这样的你,你能忍受多久?当你都厌弃自己的那天,你认为他慕容黎就不会厌弃吗?” 汗水沿着巽泽披散的长发滴落。 风尘子的话是最现实的折磨,比毒液侵体更让他痛不欲生。 他秋夜星辰的眸子中,第一次有着深深的痛苦。落落仙君,狂放不羁,却要忍受自己慢慢变成风尘子话里的俗躯,慢慢变成自己厌恶的废人,无能为力,无法抗拒,才是一生最痛苦的凌迟。 他喘息越来越重,猛然一阵咳嗽,又是一股血箭喷出。 黑色的血。 “阿巽。”慕容黎心下一沉,完全不顾风尘子没有撤回的仙气,蹲下扶住了巽泽,断然道,“凝神,别听他胡说,我不会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风尘子愣了片刻:“我胡说?帝王薄情,一生的路太长,你如何保证?他心志向来坚强,又岂会被三言两语击垮,不过是话糙理不糙,正中了心坎。他自有心中称,称得出未来路的分量。” 巽泽口中黑血不断的咳出,风尘子似乎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一把拉过巽泽手腕,号上脉搏,脸都黑了下去:“我原以为你只是喝错了解药,没想到你弱到这个田地,解药毒药都分不清。” 巽泽若有力气,真想甩开风尘子的脏手,已然怒不可遏:“解药毒药,不都是你精心准备好的。” “我备解药,是让你按照二十四节气的顺序喝。”风尘子不由分说丢了颗药丸进巽泽口中,大有自作聪明的鄙视,“你倒好,换了顺序,配成了毒药,不死真是命大。” 换了顺序?同样是二十四节气,他换哪门子的顺序? 巽泽苍白无血的脸上青筋暴起,已是可见的黑线,看起来可怖至极,他眸子中的疯狂,只想将风尘子撕碎。 以前的他,何至于这般没用,遭这一波又一波的算计。 他压抑已久的绝望,仿佛吞噬神智,要瞬间爆发。 “阿巽正是按照立春到大寒的顺序喝,却不知有何不同?”慕容黎扫了一眼桌上酒坛,特意提了立春到大寒,而不是大寒到立春。 同时握紧巽泽的手,也抱紧了他,此时此刻,独怕巽泽急火攻心,一命呜呼,巽泽怒气起伏让他心底同样感受到不安。 风尘子指着桌上凌乱的酒坛,同样怒气未消:“春夏秋冬全乱了,秋露白是夏日节气吗?白露为霜,它为何混入了夏至?” 秋露白酒坛里装的是荷花蕊,荷花是夏季之花。但风尘子的意思仿佛秋露白就是秋露白。 慕容黎内心陡然一震:“你的顺序指的是酒坛名称的顺序?而不是酒的顺序?” 显然这个答案不用风尘子回答了,因为他已将二十四坛酒摆得整整齐齐。 从名称顺着去,就是立春到大寒对应的二十四节气。 巽泽再次狂吐鲜血,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慕容黎,跳了过去就把风尘子按到胯下,双拳狂风暴雨揍下去:“你这个蠢货,既然是这么直观的答案,为何要在酒坛里盛二十四种酒,为何还要把二十四种酒都放入不属于它名称的坛子中?你存心找抽是吧!” 风尘子使劲护住了他的脸,怪叫道:“有二十四种吗?” 巽泽怒不可遏:“你换的你不知道是二十四种?” 风尘子蔫了下去:“我喝多了嘛,脑中口中心中都是酒,我怎么品鉴得出来它是一种还是二十四种。” 巽泽怒发冲冠:“所以你这个臭酒鬼以为是一种?” 风尘子:“不然呢?我放解药进去,又怕你分不清顺序,才特意贴上节气们的酒名称。” 绞尽脑汁想出的解谜思路竟然被风尘子这个猪脑子给的答案轻易推翻。 太侮辱智商了。 巽泽咬牙切齿揍得黄灰四起,显然还没打够,就差没用嘴咬死风尘子了。 风尘子见他满口血腥朝自己扑下,大惊失色:“起开,你能不能像那位庄主一般有点掌门人的风度?啊啊啊!成何体统!!!” “风度可以让我不受罪吗?”巽泽满脸煞气,哑哼一声,扑在风尘子身上。 脖颈微痛,紧接着一阵湿热。 风尘子触电般猛然痉挛,认定巽泽咬了自己,吓到魂魄分离,张牙舞爪向慕容黎尖叫起来:“啊啊啊!他咬我仙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苍天啊,大地啊,小阿黎啊,快把你的妖孽拖开。” “小阿黎,快拖开这个祸害,啊啊啊!我的仙体受损啦。” …… 风尘子地狱般叫嚷着,突然一块红色锦帕递到面前。 老天!他的伤口居然到了需要包扎的地步。 风尘子几乎晕了过去。 慕容黎将锦帕丢在他衣襟上,道:“阿巽吐血晕了,并非侵犯你的仙体。” 风尘子立刻弹起身子,左右看着慕容黎,瞪大了眼睛:“你不介意?” 慕容黎:“擦了你身上的血……” “不是血,是小风神他……”风尘子阴阳怪气。 哪是什么血的问题,分明是他与他,肌肤xx的问题。 没理由呀,他为什么这么淡定。 “阿巽额间滚烫,口吐黑血,你确定这真的只是解药顺序喝错吗?”慕容黎一手搭在巽泽额间,看着酒坛问风尘子。 “对呀,解药顺序错了就是毒药,疼痛非常人能忍。” 风尘子擦尽脖颈间的血,那黑糊糊的黏液,令他神色凝重起来,“不对,我又不是要小风神死,疼疼就过去了,怎么咳这么多血?” 他大呼糟糕,手忙脚乱地将二十四坛酒闻了个遍,脸色一会阴一会晴的,也不说个所以然,抱起巽泽就跑。 “给我两日,两日后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风神。” 第56章 签生辰贴 独孤清是被他镶玉宝剑的玉鸣声惊醒的。 他身后高大的木门紧闭,花窗关紧。 屋外星光暗淡,屋内烛火微明。 独孤清勉力站起,昏暗的灯光下,断心剑把玩在一人手中,入了鞘,又缓缓拔出,摩擦的玉鸣夺人声响。 慕容黎放下剑鞘,指尖游移在剑身的翡翠上,缓缓道:“上天之石,天地之精。人挑翡翠,翡翠挑人。民间有个说法,说一个人佩戴一块自己非常喜欢的玉件,终年累月不离身,这块翡翠就会产生灵气,与主人共命运,消灾难。阁下这块翡翠既不价值连城,镶于剑身又不美观,只能饮人冷血,是否正是民间所谓的‘戴活替主’?” 慕容黎凌人的气势让独孤清不由自主地想退缩,但他看着他的翡翠,克制住了心中的惊惧:“猎人刀口舔血,屡战屡败常有之事,自然偶尔信巫奉玄,寄心一物挡灾消祸不足为奇。” 慕容黎:“但这次它好像不灵验,并不能替你挡下死劫。” “看来这位公子已经动了杀心。” 独孤清脸色转而阴沉,逼人的杀气顷刻将周遭的生机剥夺。 他看过,这间屋子里,没有第三人,既然对方已动了杀心,先下手为强或可扭转劣势,搏一线生机。 他的身子在空中惊飞,划出不可思议的弧度,他夺的是慕容黎手中把玩的断心剑。 一剑在手,即可断心。 砰然一声轻响,剑鞘被一掌摧送。 逼人的杀气,也在这一刻停顿。 这一招来得太快,独孤清看清剑鞘击中自己的时候,双腿已痛得跪了下去。 膝盖是被剑鞘击中的,跪下去也是膝盖落地,钻心的疼痛让他条件反射的想爬起来。 但在最锐利的剑锋面前,他只能继续跪着。 慕容黎面容冷却,手一挽,剑锋旋转,仿佛割开独孤清脖颈一圈。 独孤清的呼吸,几乎刹那间停止。 并没有鲜血四溅,唯有冰冷的剑锋锁住咽喉,慕容黎清冷的嗓音响起:“欲速则不达,看来你喜欢以这种方式听本公子讲话。” 独孤清仿佛受着漫长的酷刑,汗落如雨。 慕容黎并不打算杀他,凌厉剑锋从他喉间缓缓滑走,轻轻拂袖,在桌边的交椅上坐了下来。 既随意又闲散。 但恍惚之间,君临天下的帝王威严凌空压下,独孤清,只是跪伏于君王面前的罪人。 他脸色几乎变成了白纸:“公子有言,但听不误。” 慕容黎道:“你虽为猎人,但却怕死。” 独孤清确实怕死,佩戴翡翠以求戴活替主的都怕死。 没有人不怕死。 慕容黎道:“翡翠不过死物,并不能真正的挡灾替主。” 独孤清忍不住抬头,又瞬间低了下去。 慕容黎捕捉着他的每一瞬神色,淡淡道:“控人生死的也不是武功的高低,而是绝对的权力。”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什么智力,武力,芸芸众生亦不过是被碾压的蝼蚁之徒。 翡翠易碎,命贱如蚁。 独孤清心中一震,似乎看到了生存的希望:“翡翠挡不了的灾祸,公子一言便能决定?” 慕容黎依旧淡淡道:“信,十万两黄金是你的,命也是你的。不信,命是我的。” “我是猎人,同样是赌徒。”独孤清心底的惊惧慢慢瓦解,腰身挺直,“能赌一条活着的命何乐不为。” 识时务者为俊杰,慕容黎要的便是这份时务:“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猎主。” 猎人与猎主之间需要金钱与任务桥接,但在这里,用的是独孤清的命。 命,无价。 独孤清捡起地上的剑鞘,向慕容黎,双手呈上:“在下绝对对公子尽责,做一个合格的猎人。” “很好,记住你说的话。” 慕容黎接过剑鞘。 锵!剑入鞘心。 * 两日很快过去,巽泽的毒却只解了一半。 风尘子疯疯癫癫,浑浑沌沌的眼神看到慕容黎就闪烁退避,好像干了什么坏事被抓包一般。 慕容黎前脚踏入屋,他后脚一个身闪溜了个无影无踪。 巽泽只得解释:“老疯子大话说高了,二十四毒才驱了十二毒,无地自容苦行去了。” 慕容黎不以为然,给巽泽披上外衫,拉着他的手去看朝阳升起的海景。 “在灵山,他也是这么对你吗?” “那些年,他每次想在我身上使坏都被我识破,我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付他。久而久之,老疯子更像个赌徒,看到我,总想着扳回一局。也难怪他会修了转生术。” 巽泽提起灵山之事,眼中的光芒比初升的朝阳还璀璨,那里,有向往,有欢脱,有他心底最执着的希冀。 风尘子定然是没少在巽泽身上吃亏,慕容黎目光悠远的望着海上。 巽泽笑道:“可能他忘记了我如今不比从前,一时下手重了,阿黎不用与他一般见识。他脑子不灵活,最终斗不过我的。” 海上有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仿佛长天的一部分,侵染所有的忧愁与心伤。 “阿巽。” “嗯。” “风尘子下山,以找云漠常为由,只为接你回去?” 海的尽头,是灵山,是一桩心事,是一段不可追回的少年情怀。 “嗯……”巽泽惆怅叹息,点了点头,“老疯子说,有一味药引,只有灵山千绝地才能寻到……” 提这味药引,并没有太多意义,因为都是借口。 就像海上的这层薄雾,在阳光破晓的刹那,就会如云烟一般消失,没有人能再看到。 而今以后,灵山,和灵山的人便只是一个传说,天涯海角,仙踪杳然。 人生朝阳露,物变水上波。 “黎明一定有光,我降生的时候,便是黎明破晓。” “阿巽,朝霞与海天连成一线了。” 慕容黎道。 * 寂静,仿佛可以持续千万年。 * 夜,已经黑了。在这样惆怅的宿命中,无论多明亮的烛火,都照不亮。 慕容黎静静的饮酒,瑶光国主,拥有着这个地位,在审视瑶光命运时,仿佛从来都看不到心中的迷雾。 天下缭绕,谁懂他孤寂。 人生无常,难免悲欢离合,他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一阵窒息般剧痛。 怒马鲜衣,不及得一人相依。 戎马半生,也想烂醉一场。 “阿黎,也许,要不了半年……” 巽泽握住慕容黎持酒的手,柔柔的烛光映在慕容黎脸上,令巽泽看到一阵倦意。 如果,半年回不来,他是否会陷入更深的绝望? 他原本想给他允诺,却发现,这个允诺,无法言出必诺。 “阿巽,风尘子是对的。”慕容黎抬头,淡淡一笑,“如果连我都不能保证此生此情,此爱一心,又怎能令旁人信服?” 巽泽沉吟道:“阿黎不用保证,我从未在意这些。” 慕容黎笑容里藏着太多的心事:“所以你连离去都能如此潇洒,毫不在意吗?” 巽泽怔了怔,他不是这个意思。 但这确是个极为尖锐的问题。 他无法回答。 他曾是那么强大,狂傲不羁,习惯性护佑他,习惯在他身边,不让任何人伤他。 但他绝不愿受他庇佑,做不堪风雨摧折的堕落之花,他习惯不了这种习惯。 灵山,非去不可。 他要做回当年的狂傲少年。 他心中有一些酸楚,甚至不敢去想,慕容黎倘若开口命他留下,他该当如何。 只是,慕容黎不会逼他做抉择,他们都不会强迫对方做抉择。 沉默了一会后,慕容黎道:“阿巽,你说过第三件礼任我选,哪天我想到是什么,上天入地,也会办到。如今我想到了,承诺可否能兑现?” 巽泽笑吟吟移开慕容黎手中酒盏,将他拥入怀中,柔声道:“好,只要是阿黎说的,我一定办到。” 慕容黎抬头:“不管是何事?” 巽泽:“不管。” 慕容黎笑了:“若我只想阿巽留下呢?” 巽泽:“那我便留下,陪阿黎慢慢变老。” “从此再没有卓然尘外的风姿,没有轻云绕玉指的优雅,阿巽也愿意?” “阿黎也不愿意让我成为那样的人。” “对呀。”慕容黎神情隐在烛光中,有着淡淡的苦涩,他何忍他风华败落,“你之所以留在我身边,一直都是愿意的。” “那阿黎就不要问了。”巽泽笑魇暗了暗,“免得我伤心。”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叫我在灵山忍受相思之苦,我比阿黎还伤心。” “不问。”慕容黎展颜,斟了一杯酒,将杯子持到巽泽面前,“不醉不欢。” 巽泽慢慢端起了杯子,春色撩人:“阿黎灌醉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他若有企图何须灌醉。 浮生之世,本就不能任去留。 刹那之间,已是无限感慨。 * 慕容黎收了惆怅,与巽泽碰杯,饮下一口:“我愿往后的无尽岁月,惟君相携,俯瞰山河共进退,直至永远。”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封红色的帖子,他递向巽泽,无比郑重,仿佛托付的不是一生,而是生生世世。 “最好的保证,我的生辰贴,由阿巽执笔落名,执此唯一。” “阿黎……” 生辰贴是身份的象征,每个人的唯一。 慕容黎的生辰贴,入手冰冷而沉重,巽泽不是不懂给他的意义,但他眸子一片寂静后却将手抽了回去。 “第三件礼,是我对阿巽至死不渝的承诺,无论身在何方,心归一处。” 万籁寂静,慕容黎仍旧递出,在等巽泽执笔。 巽泽却只是将慕容黎拉入怀中,紧紧握着那封生辰贴,缓缓道:“阿黎,我不可以签。” “为何?”慕容黎静静道,他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原因。 他为他黄沙百战,纵然九死都不悔,岂会吝啬巽泽二字?还是他真惧怕束缚? 巽泽道:“其实我的生辰贴并未丢失,据老疯子所诉,我出生在灵山,生辰贴也被封印在灵山天元鼎中。若取回,被天元鼎同时封印的命格也会降临。” 慕容黎道:“那便不取,登记户册的官员可为阿巽打造新的。” “没用的。”巽泽自然知道慕容黎有权利命人打造,却无奈叹道,“生辰贴有灵,我一旦回了灵山,私设留在瑶光的生辰贴无论有多少,字迹都会被逐一抹去。” 还有这种怪事? 慕容黎将信将疑:“那我的呢?阿巽签在我生辰贴上的名总不至于不作数。” “这便是我不能签的理由。”巽泽凝视慕容黎,无比认真道,“灵山仙徒相守的誓言不比凡间简单,一旦签下生辰贴,认定了彼此,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慕容黎肯定道:“可我认定的就是阿巽,阿巽认定的不也是我吗?我自认生生世世都无需转圜。” 巽泽神秘兮兮道:“阿黎,你不懂。三分之二的仙君不立誓,不签生辰贴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这个……” “若阿巽不说,我耿耿于怀,只会多想。” 慕容黎的神情,压根不信巽泽的胡话,巽泽若不把原因说出来,岂不是要让慕容黎认为他不愿意,惹慕容黎伤心。 他肯定是一百个愿意的,但是——就这么把自己卖了,不得迟疑一下? 慕容黎偏偏不想给他迟疑的机会,眼中充满着无与伦比的诱惑:“还是说,阿巽要本王以江山为聘,以黄金为礼,以九千明灯,十里红妆打造诸城喜庆才愿执笔落名?” 这么认真的慕容黎,巽泽仿佛惊掉了下巴:“阿黎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我想到的还有许多,阿巽若都要,本王便都给。”慕容黎取了笔墨,递了过去,真诚凝视他,“待你归来,便是上天入地,你想要的,我都给。” 缘不尽,情深在,此心不负,以待花开重见日。 他立诺守约,盼他归来,此情此意,巽泽若再不识好歹推托,就真是负了佳人,负了此心。 巽泽感受到慕容黎清明的眼眸中,是一点一点的祈盼,倘若递过来的笔在空中停顿一瞬,他的祈盼都会瞬间破碎。 他接过笔,铺开生辰贴,上面墨迹已干,‘慕容黎’三字早已工整写上,同时印了国主金印,只等他落名,便可完成一生的神圣守约。 不知怎的,看着‘慕容黎’三字,巽泽感到一阵恍惚,指尖颤抖,终是落不下去半竖笔画。 倘若什么都不说,便是误会,他不想伤慕容黎的心,也不愿他误会,缓缓道:“阿黎,其实灵山的创世先祖出自道门,道门严厉,为此制定了许多惨无人道的破烂规矩,数签生辰贴立誓最为凶残,不止凶残,还特别灵验,一旦签定之人有违誓约,便在劫难逃,从无例外。” “代代流传下来,虽然破了许多规矩,却唯独生辰贴那条无人打破,以至于至今仙长们对签生辰贴守约依旧谈之色变。这便是修仙之人看似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原因。” 什么条例让修仙之人也望而退步。慕容黎颇为好奇:“莫不是五雷轰顶?” 巽泽道:“道门立约:今生来世,上表天庭,下鸣地府,诸天祖师见证。若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魂消。佳人负卿,便是有违天意,三界除名,永无轮回。生辰贴签上,誓言就立下。” 慕容黎淡淡笑道:“这就是你迟疑的原因?” 巽泽看着慕容黎,他在意的慕容黎,不该莫名其妙被降下灾劫:“这岂不比五雷轰顶更凶残,我的生辰贴封印于天元鼎,命格便受道门规矩影响,可阿黎乃君王之命,八竿子打不着的道门,岂能被这破规矩捆缚。我与阿黎签了,反倒是害了阿黎。” 什么身死魂消,巽泽并不是太在意,他在意的,唯怕誓言应验到慕容黎身上,三界除名。 慕容黎懂他的顾忌,心中暖意骤升,靠近巽泽,执起他握笔的手:“阿巽不签,是怕自己欺天还是怕我有违天道?” 面对慕容黎炽热的质疑,巽泽皱眉:“我对阿黎之心天地可鉴,怎会欺天。” 慕容黎继续逼视他:“那阿巽便是不信任本王,认为本王会做那三心二意之人?怕我一旦负卿,永无轮回。” 大约被说中心坎,巽泽莫名心虚,陪笑:“阿黎乃一国之君,慕名的王孙公子多不胜数,人之常情之事,永无轮回略惨……”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哼,人之常情。”慕容黎神色倏然转冷,“可惜晚了。” 巽泽茫然:“什么晚了?” “天晚了,你想反悔也晚了。”慕容黎握住他的手,笔尖点墨,恣意挥洒,‘巽泽’二字眨眼便被写在生辰贴上。 这…… 这……未免太霸道了吧。 卖身都没这么迅速啊。 巽泽不可思议看着慕容黎,瞪大的眼珠还没来得及转动,已有微凉触碰唇角,被深深吻住。 “咦?猝不及防……” “人之常情之事,你说的。” 慕容黎脸颊上印着酒后的残红,恣意的吻带着些许疯狂,仿佛要在这一刻将巽泽整个融化。 竟然如此记仇。 巽泽双目中春波潋滟,同样搂住慕容黎,笑容甚是灿烂,轻声道:“阿黎,我都还没准备……你就脱了我衣服。” “……” 哪有脱?分明是他自己脱的。 这人真是。 慕容黎目光流转,注视着巽泽凌乱衣襟下如玉的肌肤,当真有种诡异的惊人的魅惑。 可他偏偏不安分,假意收拢衣襟,神色迷离秋波暗送。 若隐若现的春光,诱惑简直就是致命的。 慕容黎一把抱起他,向床榻走去:“既然都脱了,若再让你穿上,岂不是说本王不解风情。” 红帘账暖度春宵。 巽泽微微喘息,肆无忌惮勾住慕容黎脖颈:“生辰贴的誓约,阿黎当真不后悔?” 不知道是春色还是醉色,巽泽双颊微微泛红,说不出的动人,早已衬得月光烛光都暗淡了下去。 “既然签了,何来后悔一词。”慕容黎注视着他春色浓浓的眸子,俯身下去,吻住他身上淡淡的清香,轻轻道,“阿巽若不想我应验不幸,那就做打破桎梏的第一人,改变灵山生辰贴的签定之约。” 巽泽指尖上滑,轻轻解开慕容黎的束发,暗笑:“我若改变了,阿黎岂不是可以肆无忌惮了?” “……” 慕容黎脸色一沉,扣住他手腕,蛮横的制住不让他再使坏:“阿巽是否也在得意,可以肆无忌惮去魅惑你灵山的师兄弟们?” “没有的事。” “没有吗?” “阿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道门那个凶残的签定,所以用生辰贴控制我?” “如此说来你还是有那个心?” “没有,岂敢有。”巽泽兴奋以极,微一施力,将慕容黎紧紧抱住,吻着他的寸寸肌肤。 “阿黎,永远是我的唯一。” 第57章 赏金猎主 沿着海岸边,生长一株椰子树,那又高,又直,又细的树干,就像一根插在地上的长枪。 独孤清依旧佩戴着那柄镶玉的长剑,踩在沙滩上。 椰子树大大的蒲扇叶上,落下几只鸽子又逐次起飞。 跟着独孤清的是那四兄弟中的其中一个,或许竹竿未插中心脏,活了一个。 独孤清只知他叫狄老四,背景成谜。江湖过客,道同为谋,道不同则散,本就不需要知道太多。 狄老四佝偻着身子,指引着独孤清走过曙色中发着闪光的柔软细沙,上了一艘船。 那艘船,破烂不堪,本来已经称不上是艘船,但他依然可以在海上平静的飘泊着。 有海就有岛。 岛上,迷雾重重。 残破的船靠岸,停在岛的一片空地上,后面是一片山壁,一注小小的瀑布,从山上潺潺流下。 狄老四在船尾摸索着,突然有一面帆,自那残破的桅杆上缓缓升了起来。 他做这一切,轻车熟路,显然对于和猎主完成交易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 朝阳,映着这面巨大的帆,发出了辉煌的光彩。 岛上传来枭鸟的夜啼,像鬼哭狼嚎。 紧接着,瀑布旁边的山壁出现了一座天梯。 狄老四踏了上去,独孤清迟疑片刻,也走向了天梯。 这座神秘天梯,就是衔接猎人与猎主的桥梁,拱在云雾间。 山巅,迷雾更浓。 独孤清与狄老四已走进了迷雾。 枭鸟的声音突然停顿,狄老四停下步子,不再往前。 他将任务金牌丢去迷雾中,一瞬间,出现了条人影,那人拿住金牌,只用手摸了摸,就已确认了猎人所接的任务。 那人尚未开口,独孤清抱拳道:“烦请通传,在下要见猎主,才能交付东西。” 那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阁下是猎人,该懂规矩,在此一手交钱一手交物。过天梯,有钱没命花。” “道理在下都懂。”独孤清道,“你可知在下接的是多少赏金的单?” 那人道:“不多不少,十万两黄金。” 独孤清笑道:“通常赏金越多,任务越难,东西越贵重。” 那人道:“是又怎样?” 独孤清:“意味着猎主想要的东西比十万两黄金还重要,不可轻易过手,倘若中间出了差池,问题是出在你身上还是我身上,岂不是说不清。” 那人盯着独孤清看了片刻,脸色有些不光彩,但他那木讷的表情并未表现太多不悦:“我乃桥接人,从未出过差池。” 玉鸣金啼,剑光一闪而过。 那人好像还在发怔,就在他发怔的一瞬间,一缕长发随着眼帘飘落。 他的额间突然凉了凉,他的心更凉。 他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呼,退后了三步。 颤抖的长满老茧的手摸了摸额角。 幸好,没有血,一滴血都没流。 独孤清长剑入鞘,微笑:“头发断了还能长,头断了可没头换。” 那人捏紧了拳头,看着那把镶玉的长剑,翡翠替主的剑客理应怕死,此人竟不怕死。 坏规矩想见猎主,岂非找死。 独孤清:“你连我都打不过,岂不是说明在你把东西交给猎主的这个过程中,有可能也会被旁人击败,偷换了东西。何来的能保证万无一失?” 乘人不备,算什么真本事? 那人冷冷一笑,忍不住要反驳。 狄老四挺了挺腰杆,他腰杆挺直的时候,感觉英俊了不少,说话也客气:“你若知道这东西原先在谁的手中,就不会想要反驳了。” 那人忍不住问:“在谁的手中?” “黎泽阁主。”狄老四补充一句,“天下第一的黎泽阁主。” 那人确实不再反驳。 天下第一他打不过,能从天下第一手中夺得东西的人,是不是要比天下第一更厉害?是不是更打不过? 这个简单的道理谁都懂。 他惊异叹道:“他竟然留了你们的命。” 独孤清将长剑抱在怀中,山巅在望,仿佛要从迷雾中捕捉什么:“这个问题,或许猎主会有兴趣。” “老朽确实好奇,能从黎泽阁主手中取得东西还能全身而退的剑客,究竟是不是不怕死。” 迷雾中传来说话声,话音落下,一声冷叱,双飞箭透雾而来,直刺独孤清面门。 箭风逼人,独孤清却只是微微侧头,连动都懒得动。 双飞箭神光距面门不足半寸,凌歌微一惊愣,顷刻收势,飞箭藏于双袖底,不禁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一辈的年轻人还真是有点胆量。” “前辈抬爱。”独孤清抱拳,他并不认识凌歌,但认识双飞箭,一声前辈给足了尊敬。 “晚辈只是知道前辈花钱要取的东西,在没到手之前不至于要了晚辈的命。” 凌歌看着他,面色微沉:“看来你能取得东西并非侥幸。” 独孤清:“实属侥幸。” 凌歌讶然:“哦?” “若非黎泽阁主喝了不该喝的酒,中了不该中的毒,我如今已经是具尸体了。” 独孤清抬头看了看远天,迷雾重重,是看不到天空的,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凌歌眼神并不温和,或者说经过岁月的沉淀,他眼中永远都有着一股并不锋利的凌厉:“猎人在猎主面前暴露身份,并不是一件好事。你见老朽,莫非只为说这么一件小事?” “交付东西之前,我替两位公子带句话,公子误闯小寒山,偶得鬼门之物,并非要据为己有。倘若鬼门星火未灭,诚心求之,未必不会物归原主。然以猎人取之,过犹不及。可否是因为。” 独孤清踏前一步,手中多出了个人偶,举在凌歌面前,微微道,“前辈已知黎泽阁主身旁那位公子的真实身份?” 凌歌不自觉身子一震。 独孤清眸中神色冷冽:“正好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从此销声匿迹?” 凌歌毕竟是老江湖,脸上的不自然转瞬即逝,从容接过人偶:“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都不长命,做猎人的觉悟看来你还是欠缺了一些。” 独孤清淡淡道:“莫非前辈拿了东西便想毁约,要杀人灭口?” “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赏金,自有人烧给你。”凌歌声音转冷,冷得像一根刺。 双飞箭也像一根刺,箭尖擦着衣衫,挑探独孤清要害,招式宛如桃花乱落,快到目不暇接。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宝贵,前辈的觉悟也还是欠缺了些。” 独孤清冷笑,断心剑烈烈而出,剑刃与快而迅速的箭尖撞在一起。 凌歌这一击势在必行,将所有的力量聚在双飞箭上,是不给对方任何反击的力量。 他猛然挥动双箭,刮得剑刃咝咝裂响。 铿!飞箭被卡入翡翠中。 剑刃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旋转起来,凌歌想回旋撤回飞箭,已是不可能。 铛两声尖锐之鸣,箭头被折断,随着断心剑飞速旋转的惯性作用,箭头直入凌歌手臂骨髓。 血花乱散,断骨挑筋。 凌歌手上的内力瞬间涣散,断箭脱手,身子重重的向后跌了出去。 他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臂,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惊恐。 独孤清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长剑往前一推,就要刺入凌歌的心脏。 忽听铮琮一声琴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山雾中,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剑上似乎有青光闪烁了一下。 独孤清迅速撤剑。 翡翠宛如一片落叶,脱离剑刃飞起,咚的一声落入飞瀑下的青潭中。 独孤清抬头。 不远处,一把淡青色的竹扇正擎在白玉般的手中,斜掩着青色的人影。 “能从黎泽阁主手上全身而退的剑客,手上功夫确实不低,可愿随我一叙?” 那人身在迷雾里,青影逐步消失在无边烟霾中。 独孤清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 岛上风光风流蕴藉,妙相无边。 浓雾冥冥,青影依旧隐入凝聚不散的雾气中,变得很是模糊。 脚步声敲在山石上,发出寂静的回响。 独孤清礼貌问候:“濮阳庄主,亦或是称一声赏金猎主。” “你让我过来,是想知道黎泽阁主的情况。因为我既然没事,可能便是他有事。” 濮阳卿身形倏然顿住,折扇一合,眼神已转冰冷。 他凝视着独孤清,断心剑客的骄狂之气全然不在,衣着普通,氤氲山雾中,就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眸子中星云一般的光彩,蕴藏着独孤清根本不应该有的深邃智慧。 良久,濮阳卿淡淡微笑:“你不是独孤清。” 不是独孤清,黎泽阁主便不会有事。 “濮阳庄主真是慧眼如炬。”面具被揭开,是那张惊为天人,清冷无限的容颜。 “幸会。” 即便穿了一身最普通的衣衫,当他降临在这里,天地万物,仿佛都不胜他的光芒。 濮阳卿依旧微笑,他的笑温和无比,没有半分敌意:“慧眼不及公子三分,否则我也不会被你乔装蒙蔽。” 慕容黎淡淡道:“本王不过是想知道,两次雇佣猎人与我作对的赏金猎主究竟是谁?或许猎主可以是许多,但无论有多少,总有一个掌舵的。” 濮阳卿道:“公子用话激凌歌而假意杀他,就为引我出来?” 慕容黎:“知道本王身份的人无外乎庄主,倘若旁人提及本王身份时脸色有异,那一定也是知道的。凌歌知道,是否只能是庄主透露出去的。是否意味着,和庄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淡淡的话语,主宰的是命运本身,仿佛一切与他作对的,都能不费吹灰之力荡平。 那又怎样? 濮阳卿手中转动的,是那把青竹折扇,折扇是青竹制作,在他手中向来比刀坚韧,比剑锋利。 但他依旧谦恭而温和:“公子怎么断定我一定会在这里?” 慕容黎微笑:“十万两黄金的东西一定特别重要,重要到猎主必定要亲自来取。” 濮阳卿静静的看着慕容黎:“这个东西还不至于让我如此惦记。” “那就是春风小店没有消息透露出去,而独孤清又成功了。”慕容黎面色微冷,“你想知道本王的人是否健在,也想杀了独孤清,以绝后患。” “看来是我多虑了。”雾霾渐散,濮阳卿的眼神却复杂起来,“那么独孤清呢?告诉了你与猎主桥接的天梯,可还有命?” “本王向来宁可错放,不会枉杀。” 慕容黎这话让濮阳卿嗤之以鼻,紧接着他又道,“谁想杀他,他自然会去杀谁。” 凌歌? 濮阳卿微微变色,此刻才注意到断心剑不在慕容黎手中。 慕容黎假扮独孤清,独孤清自然也能假扮他人。 一直跟在慕容黎身边的是那位看起来佝偻无害的狄老四。他是独孤清,肯定不会放过准备要他命的凌歌。 而凌歌,才被慕容黎断了双飞箭,伤了手臂筋骨,岂不如待宰的羔羊? 濮阳卿绝对想不到,他寄望于用凌歌控制鬼门残存势力,竟被慕容黎斩草除根。 “看来谁想杀公子,公子同样会杀谁。” 慕容黎的眼神,就像一柄尖刀,一下刺在濮阳卿身上:“但是像庄主这样的,本王就杀不了。” 濮阳卿避过慕容黎的眸子,缓缓道:“公子身居庙堂,江湖蝼蚁上不得台面,染不了公子风霜,何故要赶尽杀绝?” “庄主言重了,本王风光霁月,未携一剑入江湖,未拨风云动乾坤,何来的赶尽杀绝?”迷雾飘散,已然可以望到远天,慕容黎嘴角浮荡的是冰冷的微笑,“可偏偏江湖迷雾重重,看不透深情难却,看不透血雾凄迷。几度血溅满身,生离死别,莫不是还要坐以待毙?” “所以公子主动出击?”濮阳卿无声的叹了口气,“但公子实在不应该找我,我对公子从无加害之心。猎人取公子身上之物,受雇于猎主,下面的人做事总有疏漏。毕竟江湖之事,也不是我一人能决断。” “你与本王很像。”慕容黎赞叹,“借刀杀人不见血。” 慕容黎不像自损,反倒像自夸。濮阳卿沉默,他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的话点到为止,否认狡辩,都毫无意义。 濮阳卿的面色终于冷了下去,隐隐然有股杀气迅速凝聚,扇面已是一道青光。 “风吹雾散,霞晖染碧,本王与庄主不适合一战。”慕容黎踏出一步,抬手指向海天空旷的岛岸。 他的笑容冰冷如刀:“本王来此,是想让庄主看一场有趣的风景。” 迷雾散去,海天空旷,视线所及,望得也会更远。 空无一人的海岸,突然人影重重,沸沸扬扬。 杜白麟把妖刀往肩上一扛,气宇轩昂大声下令:“将整个岛围了,日落之前未见公子出来,便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过。” “是,谨遵盟主之令。” 十几派的众豪杰震天动地齐声呼应,人影煽动,顷刻将整个海岛围了个彻底。 虎视在侧。 慕容黎只身闯龙潭,不可能才有慕容黎一人。 只不过没人算到独孤清变慕容黎,棋慢一招,高下立判。 濮阳卿身子一僵,怒龙的杀气瞬间沉隐下去,叹道:“原来知道你身份的人不止我一个,糊弄这样的江湖小白绰绰有余。” 慕容黎死,他则死,对于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拿自己的命与人同归于尽。 人死,价值全失,他更懂得如何取舍。 慕容黎不置可否:“识时务者才为俊杰。处江湖之远更知与朝廷作对的结局只会是鸡飞蛋打。” 濮阳卿默默叹了口气,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多高的实力都毫无胜算。 至少现在是这样,他绝对不能动手杀慕容黎,算不算识时务? 慕容黎道:“本王知道风尘子去了天倾山庄,还办了一些事。他一喝醉,便口无遮拦,什么破解之法脱口就来。不过让他最惦记还是山庄赠与的酒。” 风尘子布的结界凡人不能破,但风尘子一定能破,他是否醉酒之后口吐破解之法? 慕容黎清冷的话里辩不出真假。 庆幸他围攻的不是天倾山庄,亦或是双方互下的台阶? 良久,山峦无语。 濮阳卿道:“不过是几坛酒,倒让仙君折煞在下了。” 不——过——是——几——坛——酒! 慕容黎轻轻笑了:“这里既是庄主偶驻之地,想必有酒。仙君一笑醉忘怀的佳酿,本王能饮一杯无?” 濮阳卿怔了一下,随即满怀笑意。 有何不可。 * 一座新亭,日高风凉。 三杯两盏,把酒共饮。 酒是濮阳卿珍藏的君子酿,敬的是二人心思深沉如渊。 仿佛相见如故,两人相谈甚欢,一直饮到午间三刻。 最后一盏酒是慕容黎亲自斟满,映着日色的彩晕递给濮阳卿。 濮阳卿举杯,敬慕容黎。 慕容黎亦回敬,饮完杯中酒。 而后两人相视一笑。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此饮过酒一样。 第58章 药去哪里 临别在即。 海风凄清,巽泽眸中绽放出苍凉的笑意,轻轻给慕容黎披上外衣:“阿黎……” 念及这两个字,他忽然有种落泪的感觉。 “若是想念我……” 慕容黎眼中忽然有一点湿润:“这个给你,就不会那么想念。” 两幅画,其中一幅递给巽泽。巽泽伸手接过,展开。 纸间泼墨,淡淡描绘了那年的惊鸿一瞥,红衣公子站在云蔚泽山腰,临风吹箫,褪尽哀沉落寞,风华尽显。 画上是那年的初见,眉宇是此间有他的繁华。 另一幅,勾勒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云雾蒸腾的江面,一舞剑气势如虹,仙人风华,纤尘不染。 这一刻,岁月奇迹般轮回,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幕,惊艳了后来的整个时光。 赠画思人,他是他心中再难忘却的唯一。 巽泽展颜:“阿黎竟还记得,我对你的一眼万年。” 慕容黎慢慢绽开了笑容:“你若不是对我太好,我可能会忘记。” “那阿黎注定下辈子,下八辈子都不会忘记。”巽泽笑容灿烂依旧,“因为我肯定下辈子,下八辈子,世世生生都只会对阿黎好。” 慕容黎指尖的微凉,触上巽泽的脸庞:“记得归来。陪着我,永远……” “好。”巽泽将画与慕容黎无比珍视的拥在怀中,“待我归来,风华正茂,仍是少年。” 忽然,两人一齐笑了。 他们身后的大海,烟波浩渺,缭云尽散,一丝微红的光芒冲破重重云霄,将两人的身影都罩上一层绚烂的华光。 * 方夜和萧然早已得到慕容黎要启程归国的消息,千里奔袭至取龙城,列队迎接他们至高无上的国主。 “国主。” 城门大开,方夜萧然再见慕容黎,心中悲喜交集,已是泪流满面。 苍茫的号角响起,旌旗飘扬,驱散了寂静。踏着日光,是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士兵,整整数千之多,几乎看不到尽头。 他们列队在道路两旁,面容严肃,甲胄森严。 护送国主归国,必定是最隆重的仪式,最强悍的队伍。 慕容黎走向龙辇。 一骑踏尘而来,长声呼喊。 “公子……” 战甲与兵刃森然罗列,迎着太阳闪烁出凄寒的光,十里之内,腾腾杀气使空气骤然凝固,卷得旌旗猎猎作响。 已将来人拦截在队伍之外。 什么情况?好多人啊。 杜白麟的喊声戛然而止,骏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他几乎从马背上滚下。 方夜兵器在握,一只手横亘而出,面容肃穆:“来者何人?” 杜白麟稳住心悸,指了指前方:“我找公子……” 公子要走,折柳送别。 方夜:“面见国主何事?” 国主?高居龙庭的天人?君临天下的帝王? 这是杜白麟想都不敢想的身份。 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顺着马背滑落在地,双脚几乎站立不稳,已经忘记了要说什么。 “让他过来吧。”慕容黎一挥手,三千阵甲退让。 窒息的空气霎时瓦解。 良久,杜白麟感觉心稍微安定了一点,身子仍被汗水浸了个寒颤。 才忐忑不安走出一步,又被方夜拦下:“卸下兵器。” 保卫国主安危,平民,将领,大臣,武士,任何阶层身份的人面见国主皆不得携器入殿,这是规矩。 慕容黎微微一笑:“无妨。” 虽然慕容黎不介意,仍是那般温和,杜白麟还是自觉解了小妖刀,交到方夜的手上,才有些战兢的走近慕容黎。 “我……”一开口顿觉失言,他立马跪下叩首,“草民拜见国主,以前鲁莽行事……” “不必如此。”慕容黎扶起杜白麟,淡淡道,“往后江湖天下事,本王仰仗盟主的地方还有很多。” “国主有命,草民必从。”杜白麟心下顿宽,终于明白他在的这个位置,对慕容黎有着怎样的意义。 行侠仗义是个人英雄主义,保家卫国,才是家国大义。 他会怀着一腔热血,弘扬武道精神,期望有朝一日,能率领豪杰英雄为国出力,杀敌平战乱。 同那个他仰望的人一般,以另一种方式守护天下万民。 “正好本王有样东西给你。”慕容黎想了想,觉得杜白麟当是最合适的人选,便取出一只锦盒,交到他手里,道,“里面是鬼门双珏令,和一份名单,既然是命魂给的,想必正是鬼门剩余的魂与魄。他们掌舵人已死,必定一盘散沙,若盟主能降伏他们听命,便再无人敢撼动你如今的地位。” 任重而道远啊。 杜白麟打开盒子,看着双双和名单,几乎呆住了,那可是濮阳卿费尽心思想笼络号令的势力,慕容黎这么轻易给了他,当真受宠若惊,他良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保重。” 他愣住的模样实在憨厚,慕容黎淡淡一笑,转身上了龙辇,下令启程。 这么迟钝的人,是怎么受王上青睐的? 方夜不明白,摇头扼腕。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萧然耸肩,从方夜手中拿过妖刀,还给了杜白麟,一把摁在杜白麟肩上,赞叹道,“你这恩宠,连我都未曾享受过。” 杜白麟怔怔的抱住妖刀和锦盒,许久才从燃烧着的亢奋心神中缓过来。 仪仗队森然万象,渐渐远去。 他朝慕容黎挥手,大声呼喊。 “公子,有朝一日,我定赴王城,入殿拜您。” 然后,他忘乎所以,欢呼雀跃,如捡到天下至宝一般,神色都兴奋得快飞至天上去了。 * 方夜萧然骑着高头大马,一左一右保驾随行。 慕容黎计上心头,推开车窗,唤了萧然过去,递出一物。 “萧然听命,命你半年内,组建神机营,按图纸打造机关兽。” 萧然庄严郑重接过图卷,打了开来。 那是一卷很小的卷轴,只见巧夺天工的设计,四兽并齐,密密麻麻的机关分解步骤。 刻画得无不详细。 赫然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的机关神图。 是巽泽解了命魂的木偶机关,拿出来的东西。 一份名单,一份神图。 简直是神乎其技的巨大创作,打战用来对付外族,攻无不克。 萧然不由得惊呼起来。 慕容黎道:“上面机关分布过于复杂,若解不开,研究不透可去玉衡找西风。” “属下明白。” 任重而道远啊。 看着萧然面色凝重,眉宇又饱含兴奋的古怪神情,方夜心有疑惑,不断与萧然使眼色,想知道慕容黎说了什么。 “恩宠。”萧然开怀大笑,“王上给的恩宠,让我去玉衡找西风。” 方夜:“……” 找西风,是不是活腻了? 萧然:“奉旨。” 奉旨办差。 * 灵犀织成一扇巨大的剑羽,穿梭在海天之际,云层之巅。 天风。 天风太高,吹得脑壳微凉,所以巽泽命灵犀幻化为一只羽翼,让他可以舒舒服服枕臂躺着,顺便铺开剑芒,挡住高处所有的寒凉。 因为他说他是病人,还有六毒未解的病人。 躺不好,再吹吹冷风,很容易出大问题。 灵犀剑门冒汗,风尘子脑壳冒汗。 感情他不用消耗灵力,躺着舒服不腰疼? 风尘子正准备抗议,巽泽一把掐住自己的腰:“啊,我的腰。”又一把扶住额头,“我的头,啊,风吹云闪,剧毒发作,头疼,腰疼,哪哪都疼,疼死我算了……” “……” “我给你找药。” 明知道他无病呻吟,但他娇弱的样子,楚楚可怜的,风尘子就狠不下心来,不得不妥协。 他说找药,果然把自己乾坤袋拎出来,翻箱倒柜的一通乱找。 找了半天,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奇异的看着巽泽:“咦,不对,我给你的二十四解药吃错腹痛也只会成为一种毒药,你体内怎么有二十四种毒?” 巽泽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闪了,毒也不发作了,转了转眼珠:“或许你老眼昏花配错了解药。” “你才老眼昏花。”风尘子反驳,“千绝地是什么地方,万物不生。需要千绝地唯一存活的幽灵草才能解的这种毒我可从来都没有。” 他似乎恍然大悟,“除了我,会不会有人要毒死你?那些酒好像也不是太对劲。”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需要仙山千绝地幽灵草才能解的毒,凡人怎么可能有。 巽泽似乎手臂酸了,换了只手臂继续枕着,问道:“害阿黎的人,他该不该死?” 酒又不是为慕容黎准备的,有什么关系?风尘子想不通能有什么联系:“不死也会被你整死。” 巽泽:“害我的人,他又该不该死?” 风尘子:“不死也会被慕容黎整死。” 巽泽神秘一笑:“所以是谁要毒死我呢?” 他眼底,一抹妖异的魅惑隐隐挑起,凝视着风尘子。 风尘子不禁被冰冷浸满全身,急忙摆手:“不是我啊,我的解药再厉害,也毒不死你的。” 管它是谁,他想让慕容黎认为是谁那就一定是谁。 巽泽勾着一丝笑容,玩世不恭躺着,一会换一个姿势,舒服极了。 风尘子因为巽泽体内的毒怪异,始终耿耿于怀,但他又想不出个所以然,一直翻呀翻,希望他的瓶瓶罐罐里能有所收获。 突然,他跳了起来:“惨了惨了,我的一味药丢了。” 巽泽数着头顶上飞过的团团云层漫不经心道:“毒药还是解药?” 风尘子急得团团转:“毒药,无色无味,在灵气的摧控下,甚至可以无形无态。” 巽泽:“嗯。那肯定得死人。” 风尘子都快晕过去了:“你说小阿黎会不会以为是我要毒死你,所以偷了我的毒药来毒死我,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是吃了岂不是死定了。” 巽泽懒洋洋道:“你是神仙,阿黎动不了你的东西。” 风尘子:“谁说的,灵犀会听他的话,我那夜和你喝酒,还醉晕过去了。” 巽泽一副事不关己:“你吃颗解药好了。” “那是不定时毒药,不发作的时候吃解药没用,发作的时候来不及吃解药。” “哟,还挺神奇的,杀神于无形。” “你怎么这个态度?” “我该什么态度?” “师兄要死了,你至少应该表现得悲伤一些。” 巽泽扮了个鬼脸,悲痛欲绝:“啊,我好悲伤。” “……”风尘子,“太难看了,换一个。” 巽泽开始抽搐,眼神抽筋。 风尘子嫌弃:“比上一个还难看。” 巽泽正色,笑容可掬:“阿黎不会杀你,你不会死。” “真的?” “真的。” “那我的药去哪里了呢?” 来自药去哪里的疑问,萦绕着风尘子不灵光的脑袋,飞行了一路。 此时,仙门内部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阴谋。 * 一个月后。 第一线光芒冲破云霄时,慕容黎身着最盛大的冕服,登上朝阳殿,治朝听政。 那一道淋漓的风华,在滔天奢华的衬托下,发出辉煌的光芒。 天倾山庄发生了一件怪事,庄主濮阳卿在庄内突然暴毙身亡,各门各派扼腕叹息,皆前往吊唁。 死因众说纷纭,庄内查探数月,一无所获。 取龙城不可一日无主,武林盟主杜白麟临危受命,镇守取龙城,势力见长。 次月,慕容黎下召,废除取龙城之名,更替为来仪。 杜白麟受封来仪城城主。 * 时代,总是动荡而纷纭,永远会有人死去,终结上一个故事,同时也就有新人出来,谱写下一场传奇。 只要人还未死,故事就将无尽流传。 ★ ———第二卷江湖篇生辰贴【完】——— 敬请关注第三卷花魁篇 注:第三卷开启的同样是巽黎新的篇章,天权执明会出场(出场则发疯,注定是炮灰)(执党慎读,不过执离或是执党都不可能坚持读到这里,肯定看不到这条注,当我没说)。 这个故事的世界设定里,只有男的,连匹马都是公的,故而故事核心就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那点事,要是觉得ooc了便一笑而过。 ★ 第1章 清明祭 主角:慕容黎,巽泽 本文衔接《江湖篇生辰贴》,是三年后的传奇故事。 【注:因为这个世界里全是男人,故设定荒谬,文风不正经,ooc管不着。 亦可称之为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那点事。 介意慎读】 ★ 第一章 清明祭 * 三年后 * 一草一木一忠魂 一山一石一丰碑 郁郁青松埋忠骨 烈烈英魂诉长风 江山盛景,尽收眼底。 可天地无言,风烟依旧苍凉。 这是庚辰祭奠南风的第五个清明。 天下第一护法——南风。 岁月在丰碑上留下风干的痕迹。 庚辰抚上南风二字,五年已过,胸中怅惘郁结,伤痛依旧化不开。 仿佛那年,那血,那些触目惊心早已化为心痕,怎么抹都抹不去。 “南风。”瑶光清酒灌入庚辰喉中,他替他又饮下那口辛凉,“那支集奇门遁甲,武功装备一流的军队已训练出成效,只听公子一人调遣。我未曾懈怠。” “玉衡打造出了三只机关兽,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来日在战场上,必有横扫千军之势。” “年关时,来仪城城主觐见公子,说的是城主之位实在枯躁,不如武林盟主来得逍遥,他想辞去城主一职游历四方,公子允了。隐约中那率性而为竟与你和郡主有些相似。” “这些年,我去过中垣外大陆上的一些国家,有北冥,天星,云磐,沧澜,还走过遖宿,琉璃,他们每年会派使臣入都,瞻仰瑶光壮丽的文明。” “……” 庚辰每年都会和南风讲一些家国天下的见闻趣事,有的没的,一直到日暮。 “如今瑶光正如你我所愿,笼盖四方,万国来朝,成为中垣之鼎盛。” “公子,是万民的骄傲。”庚辰倒酒,让清酒洒向天地。 他叹息,风烟跟着寂寂,“只是,郡主走了三年,公子也在仙人府的高阁上等了三年。公子的心是苦的。” 慕容黎每年清明都会独上高阁,望向白云苍狗,海天之外。 清明,是祭祀扫墓的日子,却也是——巽泽的生辰。 他只为他庆贺过一次,天涯路远,归期再也没有了日期。 那个卓然尘外,傲视天下,不染片尘的仙山之人从来仪城消失后,甚至不曾寄来一封书信…… 信鸽依然养在幽谷之中,飞不去海外。 说好的事君为君,定不负君。 怎么能离去的如此潇洒,毫无牵挂! 唯独苦了公子。 庚辰胸中郁结,再饮清酒:“仙山路遥,未有归期。罢了。” 仙山,本就只是凡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方,仙人亦如是。 壶中清酒祭南风,洒入红尘。 红尘,眷恋纠葛遥相望。 庚辰道:“这个天下很好。” 这个天下很好,除了…… 你已不在。 *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云蔚泽的风光,空寂如仙。 这里有慕容黎刻骨铭心的眷恋,也有痛彻心扉的别离。 更有无归期的等待。 三年,有时转瞬即逝,有时,又漫长得犹如一生。 触摸着画上之人的皎皎仙容,慕容黎恍然生出错觉来,过去种种,似如庄周梦蝶。 不知是他的梦入了仙人,还是仙人的梦入了他。 巽泽的容颜近在咫尺,若不是拂上这幅离去时仅留的丹青,大约,连牵挂都变成了奢侈。 他镌刻的,是那年此地惊鸿一目的一颦一笑。 少年意气,斗酒十斤,轻舟轻浮,一舞剑气势如虹。 初见,亦如挪不开眼的忘怀。 只是,何时是归期? 三年,太久。 久到慕容黎忍不住凌乱遐想,巽泽是否还在人世。 可有时又亦如昨日。 水波荡漾,波涛中穆然驶来一叶扁舟。 岁月奇迹般轮回,仿佛画中人跃然波上,白衣泼墨风华,惊艳着慕容黎的暇光。 慕容黎心绪涟漪开谢,有了一丝波动。 油纸伞撑开一幅水墨丹青,斜枕肩头。 西风笔走龙蛇,以空镜为纸,水纹为墨,勾勒着一幅水间山河颜色。 倏然,笔落处,一抹红色淡入画中。 他抬头,正对上慕容黎的眺望。 浅浅的,如一抹眷恋。 西风讶然,合上油纸伞,收笔入竹简,在慕容黎那抹期许变成冷寂中驱舟急行。 “王上。”西风步入阁楼。 慕容黎已把画收入了袖中:“你远行归来?” 西风举目顾盼灵动温文,诗意盎然,并无风尘仆仆惨态,然慕容黎有此一问,他自不隐瞒,答道:“属下偶然闻得一诗‘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写尽雪之美,心向往之,冬末时便去了北方,赏一场晨起开门雪满山的妙意,以强画技。” 雪。 瑶光极少下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那年,梨园占尽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靓丽含香一幕,犹在目中。 慕容黎神色,淡淡压下一缕相思:“北冥之地,正是北方。” 去年秋末万国朝贺,这个国家也在其中,当时使臣还向慕容黎进献了一件极其珍贵的紫貂大氅。 慕容黎记忆犹新。 西风点头:“属下不曾入北冥国,只逗留在边境,体验当地的一些风土人情。” 慕容黎微微道:“可有趣事?” “北冥接壤云磐,边境多为商客,逐利为多,两国商客争抢斗殴,倒也常见,未有大风波。” 西风自然知道慕容黎口中的趣事,断不会是些小打小闹的民间俗事,谈论了片刻的边境风土事宜,他突然想到一事,道,“属下听行商的人说,下个月,北冥会再访瑶光。此次来的,有可能是荒王世子。” 慕容黎眉峰一轩。 西风道:“荒王,是北冥国主的嫡系兄弟,荒王世子也不过是及冠之年。” 慕容黎沉思:“现下并非万国来朝的日子。” 北冥那么远,来回奔波得花费三个月的时间,若无特殊事宜,何故如此劳神伤财? 北冥远在极北深处,也就是万国来朝时有幸会上一面,和瑶光国到底是没什么交情。 瑶光鼎盛,成为中垣第一强国,周边邻国都有攀附结交之心,故而设立了万国朝会。 只是北冥,实在太远,太小,慕容黎连吞并它都觉得是多余。 看慕容黎在沉思,定然是没有收到北冥来访的国书,西风俯身一躬:“许是商旅道听途说,若无国书呈上,或不可尽信。” 慕容黎:“无风不起浪,任何传言被有模有样传出来,必有蛛丝依据。” 在北冥边境传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信度。 商旅,往往是小道消息最灵通的人群。 西风道:“那依王上的意思?” “静观其变。” 慕容黎淡然,诸侯国世子来访,若递国书,自然以礼相待。倘若是乔装混入商旅中,那就不得怪他怀疑其目的不纯,上板拿人了。 言到此处,见庚辰从后山出来,慕容黎道:“准备晚膳,本王今夜要留在剑阁。” 西风颔首:“是。” * 瑶光在慕容黎励精图治的治理下,早些年就已国势强盛,政治清明。 百姓安居乐业,边境无战乱,税赋公平,刑法公正。无甚大事,朝阳殿的朝会便显得索然无味了。 慕容黎兴味索然翻着朝臣递上的折子,都是些无关紧要,冗冗乏味的论述,反正大家例行公事,随手一批了事。 距上次玉衡一行已过半月有余,北冥若来访,按理国书副本应当早已递呈上来。 但慕容黎至今未收到半点风声。 连边境各个关卡也未报有不明身份之人入境。 一个芝麻大的小国家,来或不来,慕容黎并未放在心上。 他只是象征性的翻翻那堆折子中有无国书类文件。 才走神片刻,慕容黎发现,殿中朝臣已然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往日臣子们大多递完折子,禀报一些政绩,顶多啰嗦几句便下朝公办去了。 今日竟有些反常。 慕容黎搁下折子,居高临下扫视大殿一眼,幽幽道:“诸位可是还有事要奏?” 慕容黎语音不高,但他一开口,威严直逼而下。群臣皆默,立马整肃衣冠,敛了声气。 慕容黎见他们分明有事的样子,却无一人提及,冷然挥手:“若无事宜,便退朝吧。” 群臣支支吾吾,似是难以启齿。 直到慕容黎起身,丞相林思才喊了一句:“王上……” “有事?”慕容黎坐回龙椅,看着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声线放轻道,“若是利国利民之事,不妨直说。” 林思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鼓足勇气道:“此事利国利民更利王上,微臣与列位大人商议的意思是王上府中东君空悬多年,望王上早日册立东君,以固中室。”(注:东君为太阳神,本文含义即正宫王后。) 慕容黎……! 猝不及防,一口盐汽水差点被喷出。 这叫什么事? 他竟然也会被大臣催……那秦晋之好事。 果然是政事太闲,无事找事,都管起他的私事来了。 他还未驳回林思的话,殿下大臣已然一片附议声。 显然串通一气,对此事很是赞同。 慕容黎饶有兴致,竟突然想看他们可否能说出多花来:“诸位大臣劳心劳力,本王的私事其实不劳诸位费心。” 那位已近古稀之龄,一向上朝不议事的阁老摇头反驳道:“王上此言差矣,君王事便是天下事,从来不是私事,中室不可空,东君不能缺,望王上体谅大人们的肺腑之心。” 慕容黎淡淡道:“本王早有了东君,入主中室,此事明已昭告天下,四海共知,诸位大人莫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本王的东君是何人?” 巽泽,他们当然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虽是慕容黎向天地昭告过,可那位却从未接过东君玉印,拜过大臣。后来,更是莫名其妙消失无踪了。 简而言之,还是空缺。 “老臣自然知道。只是那人……” 上天了吧。 王上每年都去玉衡祭奠,不明摆着? 阁老哀声沉痛。 大家心知肚明,那年慕容黎与巽泽游历天下,体察民情,必然是发生了令人扼腕叹息的事。 故而一直不敢提及东君,只是如今三年已过,君位空悬,总得选人替补。 守孝也才三年,这都快四年了,王上忍常人难忍之痛,足够慰问那人……在天之灵。 虽然他们也知道不该在朝堂上过问国主东君,但历任国主早早有了东君,哪里需要他们过问。 啪! 蓦然冰寒之气蔓延过整个朝阳殿。 慕容黎随手合上奏折,深邃的眸中看不出喜怒:“那人如何?” 这句话问得冰冷,群臣身体僵硬,哪还敢言。 伴君如伴虎,直接说那人上天了,岂不是找死。 实际上,好像真上天了。 若说那人极好,又好在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实在令瑶光中室尴尬。 林思心沉了沉,道:“郡主自然是极好,但中室一直空悬下去,难免会被人钻了空子。” 慕容黎抬眸,直逼林思:“丞相的意思是,此事还关乎国本?” 林思颔首:“老臣思虑再三,确实如此。” 慕容黎睨视着他:“哦?” 林思:“纵观天下,我瑶光乘风云直上,问鼎中垣,已为天府之国。万国朝会之后,更是多了许多欲与我国永远缔结友好盟约的国家。凡事有利便有弊,有的结交之意是为国,有的结交之意却可能是因为王上……” 他顿了顿,看向慕容黎。 慕容黎隐约猜出几分,不紧不慢道:“说下去。” 林思道:“王上器宇不凡,惊为天人,朝会上更是万众瞩目,若说那些国家的王孙世子没有青睐王上的,委实不可能。” 慕容黎和颜悦色:“丞相此言,是担心他们打着缔结友邦的幌子,送王子或者世子访瑶光,来与本王结这秦晋之好?” 林思深叹一口气:“老臣殚精竭虑,断要未雨绸缪。我瑶光中室东君玉印,绝不能落入别国王子或世子之手。” 东君之位空缺,人人都想钻空子。 慕容黎莞尔一笑:“若真有什么国家的世子王子访瑶光,打的是这样的主意,让诸位的公子去结那秦晋,不也辱没不了他们?” “万万不可。”慕容黎那莞尔一笑,简直就是一抹锋利的揶揄,群臣头皮都凉了一半。 让他们的公子与别国世子跪天相拜,鬼知道是成全还是等国主哪日一怒,判个通敌叛国之罪? 谁敢赌?没人敢赌。 慕容黎微笑:“我明白诸位大人的意思,我瑶光向来推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古制,只要本王有了受封赐印的东君,便可断了别国的秦晋之意。” 林思惭愧:“老臣正是此意。” 世子?北冥。 他们此刻提及这种事会不会得到了什么风声? 慕容黎微笑渐渐转冷:“可本王听说许多国家并没有这种古制,相反,他们的王室可以册封多位侧君。倘若那有心秦晋之意的国家不在乎是不是能封东君,愿意纡尊降贵做本王的侧君呢?” 阁老转念一想,似乎是这个理:“王上若应,有悖古制,不应,有失大国气度。” 大国气度? 笑话,有的小国,举手可令它灰飞烟灭,何须展现大国气度? 东君不可为异国人,群臣进谏的意思昭然若揭。 丞相之子年长,阁老之孙年幼。 国都中王孙公子甚多。 那么是哪一位结党营私,想用自家公子攀龙一步高升? 慕容黎目光从群臣脸上一一扫过,末了,诡秘一笑:“诸位若有合适的人选,挑个良辰吉日,送入宫中。” “退朝。” 第2章 花魁现 “听说瑶光有三绝,一是人,二是景,三是院。” “这个我知道,人说的是那瑶光的公子,个个皆是琼林玉树之貌,翩翩俊逸之姿。而惊天绝貌之人更属瑶光国主,是为人中之龙,乃第一绝。” “景指的是玉衡郡的云蔚泽,蓝天白云鲜丽如洗,一年四季风光皆是不同,云蒸霞蔚。更有传说,上面出过仙人,吸一口云蔚泽的碧波之气,如纳仙气,可延年益寿,万寿无疆,乃第二绝。” 听到这里,那位由一人牵马,坐在马背上悠然自得的少年止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你们说的这二绝,好像都难得一睹。” 他玉质金相,极为貌美,笑起来的时候更是让人如沐春风,完全掀不起一点烦恼。 若不是在云磐边境遇上的,这波万里迢迢,远渡瑶光的商队差点以为少年是瑶光水土养出来的佳公子。 少年的笑容,商旅们委实觉得赏心悦目,在队伍中捎带着一起过关入城,全然不在话下。 也不问是何人,便让他主仆二人跟着整个商队,一路谈笑风生入了瑶光都城。 商队中一人笑道:“小公子言之有理,瑶光国主高坐龙庭,我等异国的下民商人肯定没那个福分觐见。” 另一人道:“至于云蔚泽的云和水,那玉衡向来不通商,无利可图,我们行商的,也走不到那去。” 商队首领看着少年:“小公子若是专程欣赏瑶光风物,在王城里逛完后倒可前去一观,似乎在东南方向。” 少年摇头笑道:“还是不必去了。” 旁人奇道:“为何?据说那里的景能与海外仙山媲美呢。” “那云蔚泽如今只可远观,不可近赏。”少年压低了身子,“你们方才还说,云蔚泽上出过仙人,我恰巧听说仙人修了座仙人府,不愿凡人打扰,在府内外设下了阵法。要去赏景,还得破了阵,我又不懂奇门之术,也没有一技剑术傍身,故而还是不去的好,免得被打。” “要真是如此,确实不必白跑一遭。”少年清新俊逸,一看就是不通武艺之人,众人点头赞同,他们商人向来不留恋景色,并不觉遗憾。 没点武艺傍身,想破仙人设下的阵,简直妄想。 少年接着笑道:“这二绝说完了,却不知你们口中的最后一绝是什么院?” “凤鸣院。” * 凤鸣院,瑶光王城地下最红的秦楼楚馆。 一个只要肯花钱,便可随意纵情声色,令多少王公贵族放纵贪欢,流连忘返,真正以色侍人的妙所。 自然是入夜后,灯红酒绿,笙歌艳舞的所在。 凤鸣院之绝,绝在艺人兔子(男妓的隐语)上,馆内的兔子个个妙龄之姿,色艺双绝,看一眼便让人心神驰荡,沉沦不拔。 而每隔三个月,都会重新选出头牌花魁,花魁姿色和艺技,更是样样在兔子之上。 豪门公子,得花魁一笑,如享片刻欢愉,往往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 更为神秘之处,被选出的花魁登场前,无人知其真容。 一掷千金抽盲盒,这个盲盒乃千娇百媚的绝色,已足够博人眼球。 “世……公子,我们真的要进去?”牵马的仆人莫言此时没有牵马,眼神从追欢卖笑的凤鸣院扫过,落在少年身上,有些忧虑。 入了城,少年便与那批马队商人分道扬镳,径自往凤鸣院来。 瑶光三绝,当然只是下面九流的人暗封的,碍于国法,风月场所也不尽是摆在明面上。 少年似乎知道莫言的忧虑,清风般笑道:“瑶光三绝,总得寻一绝取经。有本公子在,你还怕里面的兔子吃你不成?” 莫言顿时红了脸:“属下未经人事……” “他们又不知道你没经验。”少年笑容越发灿烂,“再说要本公子花钱请你人事,本公子还不乐意呢,你可别想得太美。” 莫言脸颊抽了抽:“公子,属下没有这么想!” 少年大言不惭:“所以看看不打紧。” 看看?这种事看了不会长针眼吗! 莫言不言。 少年斜眼:“人家嫖的都不害臊,你看的需要害臊什么?” 莫言无言:“公子你才及冠……” 吃喝嫖赌,不合适吧。 少年正色:“正因为我也不懂,才要取经。” 莫言再次不言。 少年嘴上大言不惭,跨进凤鸣院,入眼满堂香烟雾绕,醉生梦死荒唐画面,脸颊也不由得抽了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迎面来了两位兔子,柔媚娇娇,一左一右架起他便要往厢房去。 说话的声音更是让他骨头直打哆嗦。 来都来了,不至于打退堂鼓。 他轻巧的从兔子腕中抽出身子,笑盈盈递出一件价值连城之物,道:“弹琴吹曲,吟诗作赋,下棋饮酒都可,唯独不脱衣。” 莫言忙不迭点头。 兔子一看少年的青涩,立刻懂了,原来是个雏。来玩耍的公子爱雏,兔子们也爱雏,不免偷笑着上手:“雅乐不俗,淫乐亦可,公子来都来了,一晌贪欢岂不妙哉?” “大可不必。”少年有意无意避开兔子挽过来缠身的手,面上笑容清澈,“我只喜欢看。” “看?” “看你们,某些方面……” 两位兔子面面相觑,喜欢看……他们…… 呃!人小口味不俗! 在这种地方,无论来客提出什么要求,金钱到位了,兔子都要予以满足。更有甚者,有些人喜欢淫虐助兴的把戏,难免偶尔下手失了轻重,弄死个兔子,也是稀疏平常的。 既然少年提出双人这种要求,岂有不满足的道理。 两兔子飘着柔媚的眼神,裙袂轻漾间已在前面带路,引着少年走向小楼。 小楼小院中间常有小溪隔开,溪水哗哗流声,本是为掩盖那些缠绵淫欲的交欢声。 但实际上,路过小楼的人,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就比如此时…… “崔公子,下奴听说当今王上已同意重新册封东君,朝中要员的公子,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擢选名单中。” “名单不过拿来糊弄旁人,东君人选早已内定。”另一个喘息声,飘出了几丝自大,“我父亲已与朝中几位要员商议决定,东君之位非我莫属。只待王上宣召,我便可入宫。” “既然如此,公子还来此寻欢问柳,浪费下奴的感情。”那兔子似乎不悦,小心的嘤叫一声。 崔公子重重压下,掐着某腰肢:“你我鸳鸯成对恩爱无双,哪次我来这凤鸣院,可有碰了别人?” 丝绒撕破和床笫的震响声,让莫言脸红到耳根子去。 少年嘴角依旧噙着笑,不慌不忙慢悠悠绕着小楼缓步轻走。 他喜欢看,看戏。 又听那兔子腻道:“可日后公子成了王上的人,下奴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哪里会,本公子入宫,不过是逢场作戏。” “你口中与我朝朝暮暮,又怎知不是逢场作戏?” “寻欢作乐而已,就算是逢场作戏,往后我来找你,给足你金银,你还推开我不成?” “谁不知道王上才是瑶光第一绝色,你享受了芳华,那时早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你要懂,在上面这事,我日后还得来找你。” “莫不是宫里有药可令人……” “药不药不打紧,只是在慕容国主床上翻身,会被割掉的。” “那你还愿意入宫?” “王上东君,掌控的是整个王府中室,我要的,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下面几次又如何?”崔公子淫邪一笑,“等我拥有无上权利,什么荣华富贵,还不是你说了算。” 兔子娇喘连连:“轻点,你好坏。” “更坏的还在后头,我入宫之前,日日欢愉便全靠你了……” 小楼内的阵仗已然更大,再听下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少年激灵打了个冷颤,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身旁那两位眉眼含笑的兔子,拽住莫言,俯在小溪边桃花树下将恶心之物吐了个尽。 他的眼睛生得又大又明亮,几乎同时,眼角扫到一点紫芒,定睛看去,紫芒又消失在楼道尽头。 片刻间,他已追了过去。 哪成想,楼道尽头,竟然才是凤鸣院的正大殿。 一入眼就是笙歌艳舞,喧嚣繁华,叫喊欢呼不绝于耳。 少年也不知道这群拥挤在正大殿的人欢呼什么,还没挤进去,就听有人高呼:“千呼万唤,花魁终于登场了。” 万众瞩目下,漫天鲜花翩翩飞舞,令这人间温柔仙境更添韵味。 飞花环绕中,一人凌空踏波,坠着数尾白绫,从大殿顶端缓缓飘落。 在这振奋人心的时刻,空气突然宁静得可怕,仿佛一尾银针落地,都能听到清脆的“哐铛”声。 因花魁降临,诸人双眼眨都不敢眨,仿佛若这一眼看不到花魁的脸,将是一生无可估量的遗憾。 随着那人慢慢下降,他们的心脏也在砰砰狂跳,直到那张脸从白绫的阴影中露了出来,才猛然将他们的心击碎。 “崔拂尘?” “怎会是崔拂尘?他长那样,也配花魁之称?” “崔拂尘不是大言不惭要做王上的准东君?怎还入风月之地?” “这污了身子的东西,要是被王上知道,大卸八块都不为过。” “……” 诸人的唾弃并没有持续太久,继而转为尖锐的惊叫。 因为崔公子崔拂尘的确是坠着白绫被吊下来的。 数尾白绫,缠住他的手与脖颈,缓缓的吊在众目睽睽的半空中,他宛如踏波的脚只能扯着无声的挣扎。 他似乎想要呼救,然而勒住脖颈的白绫宛如毒蛇般越缠越紧,他的脸已被憋得通红。 红到发紫。 “公子?” “公子刚才不还在后院?” “哪那么多废话,快救公子!” 崔家的家奴终于反应了过来,一片惊呼,手忙脚乱爬往二楼三楼去解那些被绑住的白绫。 还不等他们碰到白绫,崔拂尘的身子一晃之下,在众人惊骇凝固的脸上——崔拂尘的额头猛然破开三指宽的巨洞。 一股鲜血,就从赤红的三指洞中喷涌而出。 他的头颅,似乎成为污秽之祭。 喷涌的血瞬间染红了三尺白绫。 一种死灰色顿时布满崔拂尘的脸,他怔怔的用尽最后的力量咆哮出声:“救我,我不想死……” 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慌乱人群的中间,神色十分淡然,似乎连衣袖都没被人群带起的风吹动过。 但仿佛有一道月白的微光猝起于他的袖底,然后就无影无踪。 崔拂尘的身体,裹着一块薄纱,就在这瞬间,薄纱滑落了下来,露出他寸缕不着的羞耻。 而他下面的肉体,竟也被捣碎,血迹淋淋。 这具捣碎了某处的赤裸肉体,就这样被吊在空中,大庭广众之上,受无数践踏唾弃目光的照射。 “公子,这可不兴看。”莫言慌慌张张跑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挡住少年的目光,连拖带拽将他拉出人群。 “我不看,但今日的人可都大饱眼福了。”少年眼睛里仿佛裹住了星空,笑起来比那异邦王子还要美上几分。 冷风骤生,吹到崔拂尘下面某处,他仅剩的意识里才知道自己已然一丝不挂被极尽羞辱,一声惨叫,凄厉无比,生命仿佛被扼在咽喉中,只剩扭曲挣扎的抽搐。 这具赤裸的身体就那样悬挂着,直到鲜血流尽,才被家奴解了下来。 令人窒息的阴霾中,一个清俊的声音响得突兀:“我才去了个小解,是哪个不要脸的替我登场了。” 他显然才看清状况,惊叫一声,“啊呀!死了?” 发生这样的命案,现场早已炸开了锅,在场大多都是朝中要员家的公子,素日娇生惯养,只顾寻欢作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哪里见过此等血腥场面,不免逃的逃,跑的跑。 却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这个声音如银铃轻响,没有任何的媚态,不是一般的好听,而且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必然就是今日大家都想看到的那张脸。 花魁的脸。 声音是从二楼传下来的,诸人也就抬头,看向二楼。 一袭天蓝色的衣物随意穿在那人身上,烛风过处,在他身上卷起满空雪浪。 他随手杵着栏杆,慵懒闲散,又仿佛聚纳了整个凤鸣院的光华,温柔的放低眸子,轻扫大殿。 此刻,没有人可以描绘他的容貌。 因为,他们已在这一眼下沉沦。 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光芒。 是沉沉夜空,灯红酒绿,骄奢淫欲都掩盖不住的一道光芒。 不知道过了多久。 人群中爆出了一声惊呼:“这位不就是……” 他猛然住口,知道下面的话不该出口。 因为王上久念之人,玉衡郡主,不应该是凤鸣院的花魁。 虽然他曾经只远远瞄过一眼这位仙人,但也不可能看错,此刻的花魁,那张脸,就是王上昭告过天地的那位死去的东君——巽泽。 若得罪了那位,崔拂尘算不算是死有余辜? 而知道某些秘密,不烂在肚中,也容易早死。 花魁可不是什么清倌,一旦顶了这个名,便是令王室蒙羞。 所以他猛然闭嘴,慌乱的逃出凤鸣院。 “看来仍然没有太大的惊喜,真是扫兴。” 花魁似乎兴趣索然,轻飘飘拂了袖,冷眼扫过那具尸体,便回了房。 第3章 迷案深 城南一处清雅别致的茶庄,东面的单间竹屋里,袅袅升腾着缕缕茶香。 庚辰从鸽子的腿上解下密信,走进屋中,将密信呈给慕容黎。 慕容黎看过后便将密信丢入炭火中,烧成灰烬,不愠不怒道:“贪财好色,作威作福,仗着父亲是朝中太史,常以口舌颠倒是非,以黑洗白,专权跋扈不说,还能混乱朝史。太宗太卜眼瞎了才能把这样的人选在名单榜首,也不怕丢官弃命。” 庚辰道:“此人更擅蛊惑,若非王上有先见之明截胡名单去查上面的人,大概也会被蒙在鼓中。” “拓印这份名单查上面这些人的行事作风,不过是想在六卿献人时甩出证据点破不堪让他们知难而退。”慕容黎拨开茶盏瓷盖,微笑,“这下倒好,死个清净。” “死得蹊跷,属下的隐秘卫只是跟踪在凤鸣院,取了一些他浪荡的证据。不想转眼间,人就被吊死在那大殿上。”想到崔拂尘不止赤裸,还被蹂躏了下半身,庚辰都有些想笑,“而且死的……惨不忍睹。” 现场有那么多贵公子,真是要一鸣天下的节奏。 慕容黎笑着感慨:“要一个人身败名裂,有很多方法,这却是最毒的一招,他崔家颜面尽失,以后也不敢在朝堂上多提崔拂尘半个字。” “大概这件事也不敢让王上裁断。” “崔太史若不怕丢脸,本王倒不介意陪着玩。” 庚辰想了一下,道:“崔拂尘虽然死了,可是名单上还有别的王公贵子。” “嗯。”慕容黎随口应了一声,仿佛浑不在意,“那你查得怎样了?” “那些公子大错不曾犯,小毛病也是不断,偶有劣迹。” “那就把这些劣迹都挑出来放大,堵住群臣的嘴。” “但也有谦谦君子,作风端正的。” 慕容黎抬眸:“没有劣迹的不会给他们制造一些吗?” 庚辰一怔,不可思议看着慕容黎,这是重点吗?重点是无论有无劣迹,慕容黎开了金口,这选东君之事便是不选到不罢休。 早知道非要这样一个个去推却,还不如当初一口拒绝朝臣。 庚辰更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王上,非选不可?” 慕容黎心念之人远在海外仙山,他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到相携,早就知道慕容黎的心,是不会再容纳旁人的。 选做摆设,大可不必。 更要命的是那位仙人从来都不好惹,这般选东君拉仇恨,等巽泽哪日突然下山来还不得掀了瑶光王府。 庚辰想想就是一阵后怕。 “连你都认为是本王要选吗?”慕容黎拈着盏盖,轻轻在茶盏上磕出轻响,一如他的心,起伏不定。 这件事一开始就不是他定的,分明是朝臣们吃饱了撑得,倒像是拿他消遣一般。 “属下只是……”庚辰惭愧低下了头,他本该是最懂慕容黎的那个,不该对慕容黎的决定存疑才是。 “也好。”慕容黎突然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道,“你都这样认为,他若得到消息,是不是也会这样认为。” 庚辰:“啊?” 慕容黎:“有没有锁定出嫌疑人?” 庚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慕容黎又把话题转入那桩命案,道:“没有直接的凶手,只能从与死者接触过的人着手去查。” 慕容黎道:“当朝太史的独子死在凤鸣院,也够凤鸣院喝一壶了。我朝严禁动用私刑,但想必崔一面不会善罢甘休,未必不会拿人屈打泄愤。” 庚辰自然知道,隐秘卫出来的时候,太史家的家奴护院都已经抄兵器赶过去了,动起手来,估计那些兔子得遭殃。他想了想:“都城案子都是由府尹第一接手,属下这就让人去府尹报案。” 慕容黎摇头:“府尹安雁虽管辖王城治安,但毕竟只算地方官署,涉及朝廷大员,他一个都得罪不起,若在他那里报案,他一个头都得两个大,两相为难,如何公正?” 公正?崔拂尘的死本来就不需要公正,庚辰明白慕容黎的意思,大概这个公正说的是凤鸣院。 府尹安雁压不住当朝太史,凤鸣院的人还是得遭殃。 庚辰问:“那谁去为好?” 慕容黎敲着茶盏,淡淡道:“禁军也有督察之职,让方夜带禁军去,谁若是要以势欺人正可压一压。至于凶手,崔拂尘死了后,谁能很快获利?” “莫不是名单的第二人?” “倘若作风也是劣迹斑斑,那就一石三鸟吧。” “属下明白。”庚辰立刻心领神会,应声退下。 慕容黎搁下盏盖,只微微闻着茶香,拿起一份名单,看了看上面的第二个名字。 素惊鸿。 五官司寇素见颜之子。 他眸中清平如水,半晌后斜椅竹榻,道:“你这里的茶越来越香了。” 屋内外本来没有人。 但慕容黎语声落下,珠帘后随即哼了一声,不屑道:“你分明一口都没喝。” 慕容黎莞尔一笑,神思倦怠闭眼小憩。 那人见慕容黎不答,掀开珠帘走出来,轻轻给慕容黎盖了一床薄毯,又拨了拨炭火温着茶,燃了一炉香,道:“你干嘛总是这样,一到夜深,就不回宫。” “王府寝宫,太过冷清。” 回与不回有何区别。 慕容黎闭着眼睛,神思也跟着倦了。 * 崔拂尘的死,简单来说,就是败坏门风,作孽作死。再声张出去,崔家脸面都得丢到太平洋边际。 但他爹崔一面是当朝要员六卿的太史,官大呀,老来才得了这根独苗,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的,养成纨绔,作威作福惯了。原本不指望崔拂尘给崔家延续什么香火,让他入宫,伴王上恩宠,下半生就可倚仗权势高枕无忧了。 崔一面左右打点才为他争了个榜首名目,哪成想他竟这么不争气,赤身裸体死在勾栏院,连命根都被挖去。 听到死讯,崔一面一面吐血,一面昏了七八次,醒来便冒烟般下令封住凤鸣院,扣押了凤鸣院兔子一干人等,严刑逼供,要审出凶手给他儿子陪葬。 毫无疑问,第一个被审讯的当然是崔拂尘的相好魅烟。 魅烟手无缚鸡之力,借他十双手他也没办法将崔拂尘吊上大殿。 任凤鸣院院主唯梦如何喊冤,崔一面鸟都不鸟,着人按住唯梦,几棍下去,魅烟那浅红的衣物洇成深红,血迹森森的伏在地上,哪里还有喊冤辩驳的机会,已经不知道是残还是死了。 一些兔子早已吓得缩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 又打废了几人,可疑人物才被锁定为当红花魁,因为勒死崔拂尘的白绫正是花魁用以出场的道具,他若不去小解那么一下,白绫何以会勒住崔拂尘,算下来嫌疑最大。 但这位花魁架子比唯梦还大,兔子们都是以魅字开头命名花名,花魁却没有,他不愿取花名,就叫花魁。 崔家家奴才撞开他的屋子,人影还没见到,就被打了出来,丢了个半死。 “大胆。”他在屋内骂道。 “大胆!”崔一面也吼了一句,见家奴被扔出,气得脸红脖子粗,“区区下等伶人,也不看自己什么身份,敢与本官的人叫板。” 花魁也不露面,似乎在屋内拨弄着熏香,声音银铃般道:“院主,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想要见我,必须持有我发的帖子,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文人雅士,皆无特权。这般粗鲁的破门而入,可真没教养,我身份低微,却不像某些人低贱。不见,给我打发远些。” “……”崔一面吃瘪,脸一阵白一阵青,伶人而已,还自称我,谁给他的架子。 唯梦冷汗涔涔而下,忙不迭给崔一面解释:“花魁手底下有些功夫,他的规矩我们平时也不敢破。” 又朝房内劝道,“我的祖宗,崔大人不是那个意思,今日出了命案,你只用出来配合调查一下。” 绝色无双的人,来他凤鸣院做花魁招揽客源,可不得如祖宗一般供着。 谁管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调查?不分青红皂白逮着人便打。”花魁竟还有一丝愠怒,“就是崔拂尘,死在哪里不好,偏偏坏了我精心准备的盛装出场,我都没找他出气,竟要拿我是问,这算什么道理,真是晦气。” 他顿了顿,“没有拘捕文书,凭什么说拿人就拿人?我就不出去,又能把我怎样。” “供人取悦的戏子,本该废了他的底子,勾栏瓦肆历来规矩,你不懂吗?”崔一面一脚踹在唯梦身上,怒不可遏,“来人,给本官把人拖出来。” 家奴立刻冲了上去,突如其来砰一声,两扇大门瞬间关紧,给家奴的鼻子磕得满脸是血,却听花魁道:“无贴不可进,大人若是非要强迫在下,可别怪在下给你难堪哦。” 崔一面脸都抽了起来:“你敢!” 花魁:“我与崔拂尘的死又没干系,我立的是我的规矩。” 崔一面握紧拳头:“胆敢公然与本官作对,本官便教教你做下奴的规矩。”他再次命人撞门。 “既然大人都知道自己是官,更应该知道拿人捉脏要讲究证据,无凭无据的就把人往死里打,那叫草菅人命。”花魁在屋内,无视撞门声响,不卑不亢道,“莫不是官字两张口,都是你一人说了算?” 崔一面面色阴沉:“你要证据,我儿死在你的白绫上,便是铁一般的证据,打死你为我儿偿命都不为过。” “崔大人这是要打死谁?”方夜腰间别着长剑,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方夜一进来,崔一面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因为方夜的后面跟着一队禁军。 方夜又是慕容黎身边的红人,崔拂尘这样的死法,若是传上去,太史官何以面君王? 崔一面脑袋如浆糊般已经糊了,脸颊抽搐,礼貌问候:“方统领何以深夜至此?” 方夜:“今日无事,勾栏听曲。” 唯梦察言观色,立马从崔一面家奴手中逃开,喊了一声:“快,给大人上曲……” 鬼才相信他来听曲,听曲用得着威风凛凛带着一队禁军? 崔一面皮笑肉不笑:“大人好雅兴。” 丝竹已奏响,酒已为方夜斟满。 方夜举杯,还未入口,一声尖叫划破管乐:“魅烟,魅烟被打死了。” 方夜眉峰一皱。 原先抱着魅烟的魅月魅雪拖着一长串血迹,爬到方夜脚下,哭诉原委:“魅烟生来体弱,十来斤的猫咪都抱不动,更别提悬殿杀人。可崔大人连问都不问,就断定其子之死与魅烟有关,不管我等苦苦哀求,还是活生生把魅烟打死,我们生来命苦,但下奴的命也是命,请大人为魅烟做主啊。” 变故起突然,方夜脑袋嗡了一下,庚辰给的这个烫手山芋仿佛烫到了脑袋。 他眼神扫向崔一面:“人是崔大人打的?” “本官不过是略施小惩。” “崔大人可记得,国法禁私刑?” 崔一面急迫想要人给儿子偿命,但也没想到魅烟这么不经打,在往日弄死个人不过是大事化小的事,但有方夜目击那就不一样了,丢官坐牢都有可能。 他正欲张口狡辩,方夜手势一挥,禁军便将他架了个动弹不得,不由得怒道:“方统领这是什么意思?贱奴杀人不偿命,本官打人却要偿命?” 方夜道:“我国以法治国,王侯将相皆无特权,与庶民同罪,杀人偿命虽天经地义,但也要讲究真凭实据,若错判错杀,就算是六卿大人,也有入狱的风险。” 崔一面气得颤抖:“你……” 但他文官顶多有些家奴护院,如何与手握兵权的方夜相抗。 方夜也不是不通人情,走到崔一面面前,轻声道:“大人这般兴师动众,众目睽睽下打死了人总是要有个交代,凤鸣院的事会有人查个清楚,大人此刻回避才是上策。” 崔一面也是急火攻心被气糊涂了,魅烟已被打死,气出了一大半,想想方夜也是给自己台阶下,不会真的定罪,太史官记事更要公平公正,便作罢。 带走崔一面,唯梦命人奏笙歌,起艳舞,算是给方夜致谢。 来之前,凤鸣院发生的事,方夜便已知道了个大概。 崔拂尘的死,归根究底,花魁的嫌疑最大,所以方夜随便饮了口茶便走到花魁屋前,道:“花魁若不想背负杀人罪名,还请出来配合调查,方可洗脱嫌疑。” “你来了。”花魁道,“进来吧。” 方夜怔了一下,两扇门自动打开,前脚才跨进屋,那个着一袭天蓝色衣裳的人慵懒的转过身,对方夜盈盈一笑。 “郡……” 砰! 门再次被关紧。 方夜好不容易才从紧闭的门上移开僵硬的手,努力平复凝固惊诧的心,慢慢舒缓面部表情,转身,对着花魁抱拳施礼。 “郡主。” 第4章 祠堂尸 素惊鸿跑回司寇府的时候,三魂已丢了七魄。 司寇素见颜站在堂前,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早已七窍生烟,见素惊鸿魂不附体跑回来,一鞭子抽了过去,骂道:“你个逆子,又去那烟花柳巷鬼混,何时你才能上道一些,不让为父替你操心前程?” 这一鞭打得够狠,素惊鸿扑通就给跪了下去,背上已见深深的血红印子。 倒让素见颜愣了一下。 这在往常,素惊鸿都是单手接过打去的长鞭,狡辩道,儿子才没有鬼混,儿子不过是去听曲,与文人吟诗作赋,雅乐助兴而已,坏不了素家门风。 素见颜也常恨铁不成钢骂道,你若真能人事鬼混,为父反而欣慰,也不用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请出家法,可你偏是那个,还不知廉耻勾三搭四。 什么文人雅士,去那种地方,有几个内心纯洁的,不知道早被玷污几次了。 要说这个全是男人的世界,本来应是人人可攻亦可受,可偏偏有那么极少部分的人,是天生不能行事的,只能被攻(类似太监,但说太监不合适,毕竟太监是后天造的,这种有命根等于无命根只能为受的物种却是天生的。) 他们,其实比伶人还不如。 素惊鸿就是这类人的典范,素见颜也曾聘请多位名医为其诊治,但毕竟长大了才发现不能行事,已然晚矣。 司寇可是武将,都有些功夫底子在身,可素家却出了这么一个短命根子,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好比崔拂尘那般死法,投胎转世,定然就是天生的无命根人。 也正因为素惊鸿那样,素见颜才决定将他丢去名单中,谋个前程无忧。 可他依然不争气,出入勾栏院谁还相信是清白之身,若是上达天听便是欺君之罪呀。 素惊鸿扑通跪倒,甚至还抱住了素见颜大腿,语无伦次道:“父亲,我不想入宫了,快去把我的名字从名单上抽走。” “说什么胡话?”素见颜愣住的时候鞭子还不知道往哪放,这下又想给他一鞭,“名单是各位大臣甄选的,岂能说改就改?” 素惊鸿叫道:“那份名单还没有呈给王上,并未板上钉钉,王上还不知道上面是哪些人,可以改的,求求你了,父亲,把我划掉。” 素见颜一甩鞭子:“当今王上绝世无双,若选中你,你以后的子嗣也是人中之龙,这不就是你之前梦寐以求苦苦哀求要的机会?” 素惊鸿确实垂涎爱慕慕容黎已久,挑准巽泽不在想上位,正是他私底下鼓动某些人钻的空子让群臣谏言慕容黎选东君,哪成想竟被崔拂尘捷足先登,他甚至想了不下一百种方法欲弄死崔拂尘,故而最近崔拂尘到哪他也就到哪。 按理来说崔拂尘死了最高兴的应该是他。 但看到似巽泽的花魁,那个人虽有仙名,却从来不是善类。素惊鸿现在只想活命,急道:“崔拂尘死了,就在刚才,崔拂尘死在凤鸣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崔拂尘死的消息在一刻钟前已然全城皆知。 素见颜眼神猛然犀利:“你去的是凤鸣院?在案发现场?” “这有什么关系吗,父亲?”素惊鸿脸色煞白,回想崔拂尘死时场面,仍心有余悸,“我说的是崔拂尘死了,他死得不明不白,就那么突然一下,死了。” 素见颜道:“太史与我历来政见不合,崔家出事,素家就容易被推入风口浪尖,这种节骨眼上你竟然还跟他出现在一起?” 素惊鸿辩驳:“我没杀他,更没跟他在一起。” 可素惊鸿三魂吓出七魄的样子,已让素见颜怀疑,自家孩子是什么德行他还是心里有数的,追问道:“真的不是你下的手?” 素惊鸿摇头:“没有,我就算想要他死,我也不敢自己动手。” 素见颜粗鲁的拽起素惊鸿,喷火似大怒:“崔拂尘死掉,你就是最大的受益者,最容易被怀疑成凶手的对象。而你却在案发现场,平时跟他又有过节,孩子,你真是愚蠢啊,若崔家追究起来要个替死鬼,随随便便捏造出一些证据,是不是你杀的人你都百口莫辩。” “平白无故的捏造栽赃,王上会懂得裁断的。”素惊鸿完全不理会素见颜的分析,只是苦苦摇头哀求,“但那个人出现了,也在案发现场,或许崔拂尘就是他杀的,崔拂尘挂在半空中,头突然就流血了,只有他能做到。我不想入宫了,父亲。” 他哪里是怕崔太史,他怕巽泽,那个曾令琉璃十万精兵铩羽而逃的人物。 巽泽回来,会不会杀了想要留在慕容黎身边的每一个觊觎者? 素惊鸿想到后果,抖得不成样子。 素见颜也未必怕了崔一面,更不想白白浪费儿子飞黄腾达的机会,然也看出来儿子失神的眼中怕的是另外一个人,一时也没想明白:“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他是谁?” 青香缭绕不尽的烟尘中,同时出现了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还在尾音落处加了一句,“是我吗?” 它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促使素惊鸿无论如何惧怕,也听得一清二楚。 “是……”素惊鸿猛然抬头,本来想说出巽泽二字,喉结滚动,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突然扼住,无论怎样都发不出一丝音。 就见牌位的正中间,一团紫雾袅袅升腾,在素惊鸿魂不附体的注目下,缓缓幻化出一张绝尘如仙的脸。 看到这张脸,已经不能用震惊惧怕来定义素惊鸿了。 素见颜见儿子张大了双目盯着祖宗牌位一动不动,可他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不由得推了推素惊鸿,“你看到了谁?那个人是谁?” “他看到了整个中垣上最好看的那张脸。”紫雾中的脸笑意盈盈,缭绕而起,飘到素惊鸿面前,用一团紫雾轻绕的手,按在素惊鸿的额上。 片刻后,它发出了一声恼怒:“又是一个无脑之人。” 雾手一甩,将素惊鸿推向了牌位,于青烟中消失。 素见颜不应该推素惊鸿的,因为他那一推,就将素惊鸿推向了牌位,至少在所有人以及他看来,是这样的。 更不幸的,素惊鸿撞向牌位时正中额头,那么大块牌位,从额心处,将他整个头颅贯穿,连灰白色的脑脊液都被拱出颅腔。 素惊鸿的生命永远定格。 紧接着,头颅一开两半,牌位哐铛落地。 上面分明刻的是先祖名讳,此时却只有六个大字: 列祖列宗在上。 素见颜如何见过如此诡异之事,以为是祖宗显灵,扑通跪下,对着祠堂猛磕了几个响头,当即噩倒。 彼时,司寇府惊慌一片,乱做一团。 * 少年站在司寇府高墙院外,啃着鸡翅,抬头看着翻墙翻了半天还悬在墙上的莫言,没好气道:“看清楚了吗?慌慌张张从凤鸣院跑出来的那小子是不是又进了这家?” 莫言挂在墙上,似乎恐高恐得双腿发抖,努力缓了缓气:“公子,这里不是勾栏院,好像是当官的府邸,但是乱了。” 少年抬高了脑袋:“什么乱了?” “里面乱了。”莫言纵身跃下高墙,“我们追的那个人死了。” 少年不可置信:“死在自家屋里?” 莫言点头。 少年转着他大大的眼睛,若有所思:“他当时看到那位花魁,吃惊恐惧的样子,仿佛知道了什么秘密,本来想找他问一问,他怎么死这么着急,又不是要赶去投胎。” 对于来了瑶光国都,一口气都没歇,又从凤鸣院追到这里,参与了两场命案,莫言极度无语:“公子,花魁与我们有关吗?” 少年:“没有呀。” 莫言:“那公子追过来问人家秘密干嘛?” 少年:“纯属好奇。” 莫言:“公子你听过中垣的那句古话吗?” 少年笑道:“哪句?” “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 少年笑容顿住。 莫言又补了一句,“好奇心会害死一个公子。公子若说自己不是追着命案跑的我都不相信。” 少年抬起油渍渍的手,向莫言劈了过去:“找打……” “公子你听我说。”莫言不闪不避,“我们身份特殊,是跟着商队混进来的,进城不到一天,死了两个人,而且两场命案我们都有在场,要是被不小心捉住当成凶手,恐怕难得狡辩……” “那还不快跑。”少年劈过去的手,直接抓住莫言领口,拖着莫言灰溜溜的向巷子深处跑去。 只是暗夜深处,有一双眼睛仿佛盯住了他们。 * 崔拂尘的死,果然没有人在朝堂上提及,毕竟这等不光彩的事实在不敢污了慕容黎的耳。 好在那份选东君名单并未上呈慕容黎,要不然敲定半月选出这等人物,丢的可真是列位大臣的脸。 无人提及,慕容黎自然装作不知。 其实王公贵子爱流连风月场所,如家常便饭,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只要别玩过火,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拂尘玩火自焚,当然不值得同情,故而太史崔一面缺席朝堂,也无人觉得可疑。 儿子死了,悲伤过度,缺席朝堂情有可原嘛。 但司寇素见颜也缺席了。 这不免让人猜测起司寇府和太史府的恩怨来。 要说没了崔拂尘,素惊鸿就成了东君首选第一人,可不就是明摆着的杀人动机。 某些大臣上一秒还不想提太史家的事,下一秒就窃窃私语蠢蠢欲动想把这起命案归咎于司寇。 文臣武将历来不合。 正好司寇不在,大可添油加醋。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宫门便急匆匆的前来禀报:“报……王上,司寇府走水,司寇素见颜及其子素惊鸿葬身火中。” * “最初起火的地方是祠堂,火势太旺,扑不灭,又烧到厢房柴房。” “老爷和少爷昨夜有争执,老爷还推了少爷一把,当时撞在了牌位上,我们吓得都躲出去了。” “少爷很晚才回家,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被什么吓到一样。” “因为少爷去的是凤鸣院,老爷很生气,所以打了少爷一鞭。” “往常也经常这样,少爷都会被老爷罚跪一整晚,就跪在祠堂。” “祠堂的青香蜡烛自然常年不熄,一直燃着。我们也没看清少爷撞向牌位的时候有没有打翻了烛台。” “祠堂着火的时候,我们就赶来灭火,可那房梁突然就塌了,也不知道昨夜的风怎就那般大,转眼功夫成了火海,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吞噬活物。” “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府里家丁护院都是老爷一手提拔,万万不可能报复主家。” “老爷和少爷争执时说了什么?我们做下人的,哪敢旁听。” “……” 司寇府免于火灾的下人狼狈不堪伏在灰烬中,陈述着昨夜的惊魂一幕。 偌大个司寇府,火是灭尽了,已然面目全非,厢房柴房的建筑仅剩几根焦黑的主梁支撑,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起火的祠堂,只剩一捧灰烬。 尸体倒是被捡了出来,用白布盖住,不知道是不是被烧得只剩骨头,慕容黎并未好奇掀开。 除了素见颜素惊鸿,还有数具下人的尸体。 半夜深睡时,没跑出来的自然成了火下的冤魂。 在场的官员见此凄凉一幕,不免唏嘘,原本还猜测是不是素惊鸿杀了崔拂尘,回家被爹狠揍一顿而畏罪自杀,而今荒烟四起,尸体还没入殓,这种话当然要烂在肚中。 就算有什么线索,也被烧得一干二净。根据护院的供述,这场大火最终被判定为一场意外。 慕容黎命人好生厚葬死者,摆驾回宫的路上,方夜才神色不自然的跑来面见慕容黎。 彼时,阴影将撕开一线的晨曦覆盖。 慕容黎听完方夜的话,脸色未见惊喜,如天一般突然阴了下来,劈手夺过一骑,翻身上马,往城北那片瓦肆坊区奔了去。 第5章 忆惘然 城北有一条早市街,过早市街两条深巷,河对岸红砖瓦院,最有气派的那栋就是凤鸣院。 晨间,市民都挤在早市街采买,点早食,最为热闹拥挤。 慕容黎为了节省时间,抄早市街的近路,一骑驰骋,纵马穿街,不料惹来了不少民怨,差点被商贩和晨客追着骂了一条街。 太平盛景的叫骂声中,喝着豆浆,啃着油麦饼的少年不经意瞥见是条红影飞驰而过,眼睛瞪圆,猛一拍莫言:“是他?是他哎,莫言,不吃了,追……” 又追? 莫言只差没被一口稀粥呛死:“公子你是追风少年吗?” “不是追风,追庙堂上的神仙哥哥。”少年将油麦饼揣入兜中,又拿了两个包子,丢给小贩几个铜板,拖着莫言朝慕容黎驰去的方向飞跑追去。 “呸,还神仙呢,神仙一大早纵马跨闹市?文明何在!素质何在!”见两人追远,那个骂得最凶的小贩捡起铜板,望向王府,心向往之,“素质,谁也不如我们瑶光的王上。” * 与早市街形成鲜明对比,这个时候的勾栏瓦肆,最为宁静冷清。 马儿速度慢了下来,踏在青石板上,哒哒的马蹄声,一如踩破慕容黎自持冷静的心。 方夜告诉他,巽泽神不知鬼不觉下了山,住在凤鸣院,不仅做了凤鸣院头牌花魁,还极有可能牵扯命案,甚至拒绝邀他回宫的请求。 方夜不敢质疑巽泽的任何决定,毕竟这位仙人性情古怪至极,历来无人能摸透。凤鸣院发生命案,本来是要关门歇业配合调查的,可花魁是巽泽,方夜实在不敢擅自做主,便只能告知慕容黎让慕容黎来决策。 方夜说人是巽泽,那一定不会看错的。 晨风,是那么平静,吹来的清新空气沁人心脾。这样风清日朗的天气,本是最能让人感到轻松。 但这一刻,沉静如慕容黎,也不由得焦躁无力。 花魁,巽泽。 他从未想过,巽泽那样不染凡尘的仙人,会与勾栏瓦肆这样的污秽挂钩。 他去仙山的这些年,出了什么变故?何时回来的?瑶光王府是他的家,他可以来去自如,为何不入宫见自己? 慕容黎脑中有着太多的疑问,都需要巽泽一一解答,与巽泽相知相守后,他便不喜欢胡乱的无关猜测,他相信,他们的信任坚不可摧,他定有苦衷,会给他一个完美的答案。 只是,期许中夹杂的烦闷总也挥之不去,令他下马叩门都有些踟蹰。 酒气冲天熏来,慕容黎下意识侧身,就见一双污秽的手将紧闭的大门拉开一线,歪歪扭扭挤出那醉醺醺的身子。 油头油面的脑袋一眼就瞄到慕容黎,咧开大嘴色眯眯扑来,喊道:“花魁,小美人儿……” 慕容黎目色猝冷,并没有移步躲避,他的周身像是凝聚一簇春冰一般,那人的手还没碰到他衣角,人就跟着飞了出去。 只是那人醉得实在太厉害,完全分不清是被人打的还是自己摔的,透着油光满目,勉强爬了起来,提提裤子,跌撞的去了,还不忘念叨着:“花魁,小美人儿。改明儿,改明儿本公子,本公子还来找你……” 一声极轻的破碎,溅入苍白的尘埃。 巽泽!花魁! 慕容黎指节捏出冰冷。 他分明极度厌弃凡人的肮脏,却在凤鸣院做花魁,承欢在别人膝下…… 那画面不堪想象。 慕容黎的逆鳞,绝不能任何人触碰! 碰必杀人! 怒意飞溅,一掌甩在驼他而来的马臀上。 那黑马吃痛,长嘶一声,倏然奔了出去,直撞向那醉鬼。 那醉鬼还没反应过来,黑马后蹄一扬,他的身子就从巷道上飞了出去,落入河水中,炸开了一片水花。 痛苦不过是一瞬,此后便是永远的宁静。 冰冷。 慕容黎收回目光,无视恰在此时悬到黑马边立马刹腿驻足的两道人影,砰——叩开了凤鸣院大门。 “打烊了,白日不营业,擦黑再来。”门奴打了个哈欠,心想,谁这么不懂规矩,再急也不能白日急吧。 可一瞬间,他好像眼花了,有什么影子穿梭而过。再揉眼时,面前立着一位气喘吁吁的少年公子和一位仆从。 看着也不像流连春色的人呀,但有些眼熟,门奴不耐烦重复着:“打烊了,白日不营业,擦黑再来。” “我与方才进去那人是一起的。”少年道。 门奴疑惑:“方才哪有人进去?” 少年:“你迷糊了,没看到,他在你开门瞬间嗖一下就溜进去了。你让我进去,我找出来给你看。” 门奴左看右看,不见其他人,低头哈腰道:“还说我迷糊,天还没黑,小公子怎也迷糊了。回去吧,擦黑再来。” 见门奴已关门,莫言一掌将之推开,撞向门奴:“又不是不给钱,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这,这,这,白天黑夜的,兔儿爷经不住折腾啊……”门奴只是嘴上这么说,脚已挪往一旁,让出位置。 当然不能将客人拒之门外,谁不知道上这种地方的,哪有穷酸,都是有权有势的大爷,得罪不起。 可少年脚才抬起,一柄剑伸过来,将他挡住。 “朝廷办案,闲杂人等退避。”方夜一袭劲装,横剑架在少年面前,仿佛只要少年往前一步,就能引颈自裁。 禁军立时将凤鸣院三丈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方夜看着少年。 此人竟能徒步追马,身法了得,身份未知,倘若不识时务,那便送他下地狱。 少年也看着方夜。 瑶光禁军大统领,必然不会让瑶光国主进凤鸣院这等事走漏风声。 办案是个很好的掩饰。 此刻不装瞎作聋,很可能小命不保。 他立刻轻轻点头,拉住莫言,退后:“打扰了,草民这就退避。” * 以慕容黎的身法,避开除尘扫秽的杂役,轻而易举。 但想要避过巽泽,绝无可能。 果然,他闪进屋时动静已足够轻,却还是没能瞒过屋里的人,只听屋里的人轻有怨气:“沐浴熏香呢,着什么急。” 隔着一道珠帘,潺潺水声,烟笼雾绕,花魁正在沐浴。 慕容黎的目光穿过流花玉翠的珠帘时,正看到花魁舀起一瓢潋滟含香的水中花,浇到自己身上。 他看到的,正是巽泽的侧容,那张清俊若神的容颜,就算化成灰他也不会看错。 可他也登时想到方才出去的酒鬼。 有一种冰冷从心底深处攀爬而上,蔓延般遍布全身。 灯火阑珊,照亮着悲与欢,聚与散,捏碎着曾经的片片记忆。 那惊鸿一瞥的初见,仗剑神域的悲怆,驰马夕阳的洒脱,历历风华,被这一刻的相见击得粉碎。 他多希望他没下山,他看到的不是这张脸。 翘首期盼,换来天涯望断。 他清楚的记得,巽泽认真应给他一个个诺言时,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动人。 但,不过经年光景,他便丢了仙人的外袍,跟一些肮脏的玩意纠缠在一起,耳鬓厮磨。 慕容黎感到龙被触到逆鳞的痛。 “好,我等你。”他揶揄道。 这个声音仿佛触到花魁的神经,他浇水的动作,似乎有那么一瞬,顿了顿。 待他更衣挑开珠帘时,他看向慕容黎的眼眸,清澈而通透,仿佛顷刻便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做过什么事。 他向他喊来:“阿黎。” 一层不变的蓝衣,秋夜星辰的眸子,和这张印刻在慕容黎骨中日思夜想的天颜,化作这声久盼的阿黎。 慕容黎神思恍了恍。 “你来了。”花魁展颜,自然的伸出手,牵住慕容黎,宛如多年未见的初恋,要花漫长的时光叙旧,“我就知道,被他们认出来,一定瞒不过你。” 或许是才出浴的缘故,他的手有些微凉,慕容黎没有拒绝,他怎么会拒绝巽泽呢? “所以你熏香沐浴是?” “等你啊。”花魁笑眯眯道,“要见阿黎,邋遢凌乱怎么成,怎能污秽染身,敷衍了事。” 养你啊,养堂堂瑶光国主,没钱怎么成,怎能清贫敷衍了事。 回忆如潮水涌至。 慕容黎不想承认烟花深巷里的眼前人是巽泽,他的仙人,在哪里,以什么方式出现都可,唯独不能是兔儿爷,不能在勾栏院。 但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告诉慕容黎,这个人不是旁人易容的,他是巽泽无疑。 因为易容术再如何精湛无双,也不能做到毫无二致。 “好,既然见到了,就随我回宫。”慕容黎回手拉住他,恍惚中摇了摇头,想甩开这些令人不愉快的思绪。 一万个为什么回宫再说。 花魁嘴角含着笑容:“这么快就要回宫,可是,我晚上……” “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慕容黎打断他,有一丝愠怒,晚上怎样,他比谁都清楚。 他可以容忍在这之前的不堪,但这之后,绝不容许。 “不如,我先把头发梳好?”花魁偏头,笑意盈盈看着慕容黎,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 墨发徐徐散开,沾染了沐浴时的缤纷落英,还有些微潮。 这张脸,散发未束,依然出万丈软红而不染,如此清绝。 却也——有一丝不可言说的魅。 难道是勾栏风月中,耳濡目染? 慕容黎的不悦非但没有减退,反倒增了些。 “好。” 散发出门却有不妥,他等他。 花魁拾起木梳,挽着墨发,看着镜中的自己,由衷赞美:“阿黎,你有没有觉得,我比以前好看了许多。” 往日巽泽只会说,阿黎比我好看,总是把我迷得团团转。这潜移默化的勾栏院风,慕容黎不喜欢,随口道:“是。” “所以我觉得,以我的容颜,不做花魁,岂非太过可惜。”花魁打开梳妆台上的一方锦盒,取出一枚金簪。 “可惜?”慕容黎郁积的怒气亟待燃发,看着他的脸,“你可知花魁是什么身份?” 花魁将发簪插往头上试着比划着,看看衬不衬他所着盛装,悠然道:“我知道啊,我又不在乎。” “你是本王的东君,代表的是王室的颜面,自甘堕落在这肮脏之地做花魁,置瑶光国威于何地?”慕容黎一把握住花魁手中的金簪,第一次觉得,这鎏金之物如此刺眼。 仙人如玉,他不知道金器从来都不配他吗? 花魁落寞的眼中闪过一抹讥讽:“所以阿黎在乎的是这个?” 是颜面,而不是他本身。 “本王不该在乎吗?”慕容黎努力压下烦闷,保持应有的仪态。花魁,供人取悦,与别人有染,他不该在乎吗?无论是国家颜面还是关乎他,都是可耻的。 “我以为,阿黎首先关心的应该是我何以会流落到这等风月之地。” 他是仙人,是玉衡郡主,黎泽阁阁主,瑶光的另一个主人,有登峰造极的修为,有甘愿为他赴死的玉衡五千弟子,慕容黎也想知道,他不回玉衡,不入宫见他,跑来这个鬼地方,是为何? 若非自愿,这天下何时有人能强迫得了他? 慕容黎看着他:“那你说,我听。” “有些事,提起来多让人伤心呐。”花魁将金簪插入束好的发中,扶住慕容黎,笑道,“都是逢场作戏,待我玩腻了,自然随阿黎回宫。” 慕容黎眉峰挑起:“玩?你与那等酒鬼厮混在一起,就是你所谓的玩?” “那是东城最大商贾的儿子陆离。”花魁指着梳妆台上的锦盒,“这些,都是他送的。” 果然,这不过是他游戏人生的一环。 他不愿高阁束缚,是喜欢玩,但没想到玩得这么不堪。 想要什么珠翠玉雕王宫没有?却要接一个酒鬼的施舍,以身回馈! 慕容黎从上而下,一寸寸打量着这个净如秋宇的花魁,冷冷道:“人是你杀的?” “那些要入宫逢场作戏的人吗?”花魁不屑一笑,“没有,他们不配让我动手。” 慕容黎本来都要怀疑眼前人是假的,是替代品,可这不屑的眼神与口吻,除了巽泽,旁人又如何能模仿到神似? “不管如何,先回宫再说。” 总之,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可慕容黎迈步的时候,花魁并没有起步。 慕容黎沉声道:“你很喜欢这里吗?” 花魁看着慕容黎,似乎在想一个完美的说辞。 不说话便是默认。 “好!”慕容黎的不悦突然燃到极致,目光阴郁,不再勉强,摔门而出。 这个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停留。 他踏出凤鸣院的时候,正被午时的焦阳灼到,眼睛生涩得难受。 见方夜还围着院外,只冷冷下了一道命令:“从今日起,责令勾栏瓦肆,教坊乐司整顿歇业,任何人不得进出,若有违令,查封下狱。还有寻欢作乐者,斩。” “所有。” 第6章 问巽卦 城南茶庄。 沸水呲呲起沫,茶香清幽,是才收的新茶。 那人夹出煮好的茶具摆放整齐,很认真的烹着新茶,道:“看起来,你近日心情很糟。” 天,已经很晚了。 隔着水雾,慕容黎静静道:“我有心情不糟的时候?” “没有。”那人愕然,将烹煮好的茶水推到慕容黎面前,笑道,“不糟的时候你不会来我这里。” 茶香逆人而来,却还是有微苦的气息。 慕容黎看着茶水,好像看着茶水中自己隐隐约约的剪影,问道:“有酒吗?” “我这里是茶庄。” “茶庄为何就一定没有酒?” “你若是真的想喝,我为你去取。”那人的目光,隔着迷雾注视着慕容黎。 “自然。”慕容黎似笑了笑,“何以解忧,唯有饮酒。” “看来事情真的很糟。” 很快,那人将酒搬了出来,倒了两大碗,“饮茶用盏,品风雅。喝酒图个痛快,得用大碗,我陪你喝,干。” 碰了碗,一口饮尽,慕容黎再倒,再饮,如此循环:“痛快。” “此酒从来仪城运来,味浓烈,似火烧,因而得名烧刀子。”那人扶住酒坛,压着慕容黎再欲倒酒的架势,“这般喝法容易醉,不是痛快,是痛。” 烧刀子不比瑶光清酒,酒性当真猛烈,这几碗下去,辣得胸口闷痛,比火烧还难受。 “那时我跑过好几个酒坊,为他去买酒,买的正是烧刀子。” 喝最烈的酒,恋最美的人。 慕容黎扶着酒碗,悠悠的,悠悠叹息,“酒醉醉身不醉心,无妨。我总不会赖在你这里不走。” “你若此时赖我,求之不得。”那人给自己的酒碗倒满,喝得不如慕容黎那般急,望着屋外。 竹影婆娑,庚辰站在月下,抱着剑,时刻警醒着,只为慕容黎保驾护航。 无论何时何地,他若醉了,都有人护他周全。 “替我卜一卦吧。”少间,慕容黎移开酒坛及碗,擦干洒落在桌上的酒渍,认真道,“问他。” 那人收回目光,并不意外:“三年来,你都只找我喝茶,从未向我问卜,第一卦,竟不问自己。” “我见了他。”酒的后劲总是有些大,慕容黎被烈酒灼着心房,话有些沉重,“但又不是他。” 那人怔了怔:“此话何意?” 慕容黎:“一模一样的形貌,截然相反的性情。” “易容?” “易容术瞒不过我。” 那人:“并非易容,但又不是一人?” “我认为不是。”慕容黎道。明知不是,还是会因花魁所做之事痛苦万般。 那人叹道:“这世上变化莫测的,除了天气,大约就是人心。” 天容易黑,心容易变,世间最难掌控的就是人心,慕容黎岂会不知。 曾经就有那么一个人的心性随沧海桑田,再不如初。 慕容黎:“信任二字,说起来,虚无缥缈,但我的感觉不会错。” 那人的目光,仿佛看着悠远的岁月:“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世故无常,岁月婆娑,既是他的音容笑貌,你怎知不是他的心在变?” 慕容黎目光清澈,不曾夹杂半分犹豫:“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世人大抵皆是如此。唯他不与群芳同伦,不与俗子同污,故而我信,有些底线任何人都会触碰,唯独他,永远不会。” 不会丢了仙人的外皮,做着下贱的勾当。 既然知道不是本尊,又因何喝酒解忧? 怀故? 那人不解,却也没问,只道:“什么时候怀疑的?” 慕容黎:“多看了两眼,恰如醍醐灌顶。” 那个刻骨铭心的眷恋,每一个眼眸波动,每一丝感情变化都融入了他的血脉心骨,看了那么久,若再分辨不出,岂不是眼瞎心也瞎。 其实眼瞎心瞎也是有的,毕竟花魁的容貌实在与巽泽一般无二,三年未见,任谁都会在那一刻,被蒙蔽了双眼。 只是当他翻出生辰贴来的时候便不这么想了。 生辰贴上被他握着手签下的巽泽二字依旧熠熠生辉。巽泽当初不愿执笔落名,怕的便是生辰贴立誓守约的诅咒,劈腿遭雷劈。 于他,欺天之罪,身死魂消。 于自己,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巽泽在人间横行无忌,却依然怕了灵山仙家的某些规矩,若不是太灵验,他岂会连签了的生辰贴都不敢带走。 倘若真是巽泽做花魁干了那样的事,按照生辰贴的守约,估计得被天元鼎放出的雷劫劈个焦黑。 花魁肤白光滑,可没有挨过雷劈的痕迹。 慕容黎才算想明白,去了盛怒的。 当然,无论怎样,那张脸在那样的地方抛头露面,已足够让人糟心。 何况第一眼没看出来,怀疑真是巽泽背叛,已足够愧疚到喝酒解闷。 那人忍不住道:“你既已知晓此人非彼人,为何还要卜?” 慕容黎:“因为不是他,我更想知道他平安与否。” 三年无音讯,却倒是好消息。 可一旦有了消息,如凤鸣院的花魁顶了他的容,就已经是一件坏事了。 既非易容,也非失忆,如此相似的形貌从何而来?被暗算,被夺舍,被移魂换身?真正的巽泽若不是出事,如何会有花魁的脸出现? 那人盗用他的容颜还记得他是阿黎?这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这些,对慕容黎来说,都是未知的恐惧。 最挂念的,莫过于毫无音讯的巽泽。 “若要问旁人,卜的便是血卦,需取你的三滴血浇在这三枚铜币上。”那人指尖捏出三枚铜币,看着慕容黎,正色道,“你可要想清楚,血卦若是不祥,问卦的你,也会有血光之灾。” 慕容黎不以为然:“无双本命,同生同死?” 那人噗呲一笑:“那倒不至于,你的身份,若是同死,我罪过可就大了。” “那不就行了,血光之灾我经历的还少吗?”慕容黎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情,神棍一贯说辞皆是这样,若巽泽真有不祥,他岂会置身事外,可不就有血光之灾吗。 “你不需要历练。”那人起手式毕,指尖捏出各种卦势,摆弄着铜币,见慕容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没好气道:“物。” “何物?” “他的贴身之物。” 慕容黎取下仙鹤玉簪:“这簪子算吗?” 那人看着簪子是从慕容黎发冠中取下来的,是慕容黎的贴身之物还差不多,又翻了个白眼:“算吧算吧,跟过他一年的都算。” 慕容黎打算递给他。 “不是给我。”他专注铜币在指中的变幻,言简意赅道,“放血。” 慕容黎:“?” “用他的簪子割你的手指,放三滴血来。” 卜卦本是神圣庄严的,只是在那人手中施展出来,气氛并不那么严肃。 还是因为他太年轻?不似白发白须的仙风道人有内味? 玉簪划破手指,血滴在铜币上,只听那人道了一声“解”,慕容黎分神瞬间,仙鹤簪竟被一枚铜币击飞出去。 簪子原本握在慕容黎手中,那铜币力量何其之大,击飞簪子的同时,也震得慕容黎掌心剧痛,瞬间便起了一块乌青。 簪子没有碎,铜币却成了两半。 仙鹤簪是仙山灵器,没那么脆弱,但险被撞碎,足以证明这一卦,乃大凶。 黑夜仿佛突然间压入了屋内,有种让人窒息的死气。 慕容黎捂住手上的乌青,面色凝重,上前捡起仙鹤簪。那人看着落地的铜币,脸色早已苍白,半晌过后,才吐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三个字。 “有妖气。” * 茶庄主人闭庄了。 原因是卜卦人一旦卜的卦象大凶,相当于耗损多年修行,凡人的卜卦,能卜出妖气已属卦术界登峰造极之境。再要探究凶卦讫语,那就是吹灯拔蜡,要用生命做交换了。 慕容黎只得到了“有妖气”三字,苦思多日,依旧无果。 见过赤天虞那样的山精,若说真有妖怪存世,慕容黎也会信。 只是妖不妖的,猜测罢了,又不能大张旗鼓展开搜索,否则必会人心动荡,引起恐慌。 而卦象的本身是为巽泽卜的,妖啊魔啊什么的,会不会是巽泽修习历练中需要斩除的对象? 巽泽不也曾说过,灵山的修行,需要打怪兽升级,或许是他正在钻研剑术跟某大妖缠斗,故而卜出妖气。 想必妖物若真是太强大,伤了巽泽,灵山仙祖不会置之不理吧。 远在灵山,鞭长莫及,想太多无非是杞人忧天。 好在,命案凶手被抓到了。 起初报案的是东城的巨贾陆不杯,报的是儿子失踪案。 第二日,陆离泡发的尸体在城北河道中被打捞了出来,这样不涉朝廷大员的案件都是由府尹安雁第一接手。 仵作验尸的结果,陆离体内残留大量的酒液,初步判定为醉酒失足落水。 但陆不杯白发人送黑发人,结果不满意,岂会善罢甘休,他儿子什么德行他会不知,日日酒气熏天也不见曾失足,怎的偏在那一晚失足。 于是请了另一位仵作,验出陆离胸口淤青之下,碎了七根肋骨,这不就等于是被人揍了丢入河中伪造的失足落水吗? 陆不杯大闹都府要拿人偿命,首先怀疑凤鸣院,要把陪他儿子的花魁拉下水,但凤鸣院等勾栏瓦肆皆被禁军重点排查,圈禁了,他见不到人,安雁也自然不敢拿人。 都城府尹,倒不是吃素的,没过几日,嫌疑人被锁定出来,在一家茶点铺抓捕到了。 一查之下这个嫌疑人不仅牵扯陆离的命案,就连崔拂尘,素惊鸿之死他也在案发现场。 根据魅雪魅月的证词,这位凶手随他们到了凤鸣院后院,曾在崔拂尘寻欢的小楼周围徘徊了良久,后又急匆匆跑到正殿,目睹崔拂尘被吊杀而面不改色。 素惊鸿家被大火烧的那晚,也有人看到他及仆人鬼鬼祟祟翻过司寇府的院墙,以极其迅速的身法逃离了现场。 人证俱在,但凶手拒不认罪,还说什么要面见慕容国主,可证清白。 这些个案件怎可劳动国主大驾,安雁起初只是向上面报了报。 案件被太史崔一面拦截,崔一面急心为子报仇,直接严刑拷打,可凶手还是跟块顽石一样,拒绝签字画押。 崔一面管他画押不画押,一纸判书下来,午门斩首,由他亲自监斩。 国事繁重,像这等判定好的命案,斩首之类的事件有官员在办,自然不会第一时间上报到慕容黎那里,大多是事情处理干净了上封折子就行。 可安雁看那凶手气质不凡,留了个心眼。崔一面官大,杀个人如捏只蚂蚁,但若真把人杀错了,动了什么不该动的人,顶罪背锅的就是他安雁。 所以在斩首的前三刻,这个案子被悄无声息的递到了慕容黎手中。 酒鬼之死,慕容黎比谁都清楚。 无论抓的人是谁,不过是只替罪羊,慕容黎原本不想干预,谁知这封案件中滑落出凶手的画像。 玉质金相,明眸皓齿,是那个追他的美貌少年。 更是目击到他也在场的证人。 慕容黎一道命令,方夜便在押赴刑场的路上将人带走了。 * 被严刑拷打过,少年身上无一不是伤。 修养了两日,才能勉强下床。 淡淡的日光透过宫墙,落在府院内外。 屋子的正中央,坐着一个人,他轻轻搅动着面前滚烫的汤药,淡淡道:“伤得不轻,值得吗?” 看着慕容黎,少年纤长的眉目间,隐隐带着种骄柔的笑意,他趔趄的上前,仿佛将一切疼痛抛之脑后,明媚道:“我是被公子救出来的?” 慕容黎:“何必明知故问。” 少年一笑:“公子此言何意?” “你有一个下属。”慕容黎星云般的眸子,静静看着他,“你们是一起被抓去都府的,但就在安雁审了你几日,崔一面要拿你问斩后,他从都府刑狱里消失了。与此同时,你的案件就到了我的手中,想必正是你这位来去无踪的下属飞檐走壁送进来的,甚至少不了安雁的从旁协助。” 一个能将官员那些两面三刀,圆滑处事的做派摸得透彻并利用的人,身份肯定不简单。 少年的眸子暗彩轮转,他看着慕容黎,像看着万国朝会上的一凝眸,没有答话。 “既然他能从狱中出去,想必你也一定能出去,但是兜如此一个大圈,上演一场苦肉计,我想不出别的原因。”慕容黎轻轻将药推向少年,冷静道,“大概,你的目的便是要见我?” 因为第三个命案,少年知道慕容黎一定会见他。 他看着药碗,滚烫的汤还未完全冷,他得等温度降下来了才能喝:“目的达成了,疼点也值得。” 慕容黎浮起一丝鄙薄:“说说吧,你想见我的原因。” “我没杀陆离,当然也没有杀旁人,那天你看到了,只有你能替我证清白。”少年难得的端正,“虽然我可以越狱,但我不想平白无故背负杀人罪名。” “你若不被抓,无非一个失足落水的结局。” “但他们硬要说是被人打死了才丢进水里的。恰好我出现在那里。” 慕容黎的身上,泛起一阵轻微的波澜:“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他慕容黎杀人了。 少年狡黠道:“我只是隐约看到,一匹马怒撞了人。陆离碎了的七根肋骨分明是那匹白马踢的,关人何事。” 踢人的是黑马,他却说白马。 他看的模糊。 慕容黎冷冷一笑,他的笑像一面镜子,冷冷照着少年。 少年再是一笑:“连畜生都看不过去要踢之,说明这个人做的事连畜生都不如。再说你我做事,定然都有自己的理由。所以,你能不能替我证明,我没杀人?” “既然都有自己的理由,何必解释。”慕容黎淡淡的话语中藏着冰锋,“只是,我若不出手,你岂非被斩首?” 少年嘻嘻笑道:“我可不能死在瑶光。” “哦?”慕容黎抬眸,“你的下属出了城?” 他若死了,出城报信的下属会将消息带走,给瑶光带来麻烦。 少年摇头道:“我要住在瑶光。” 慕容黎微怔。 “在下北冥荒王世子沐莬,拜见瑶光国主。”少年轻拂袖,躬身,在慕容黎面前行了个盛大的北冥礼节。 慕容黎隐约猜到几分,并没有太大的吃惊,沐莬见慕容黎无甚反应,向慕容黎招了招手:“国主你不相信啊,那我这就去取国书来……” “药凉却苦口。”慕容黎笑了笑,再将药碗向前一送,“世子还是趁热喝吧。” 第7章 桃李馈 沐莬正式递交国书后,崔一面被罢官抄家流放全族了。 北冥世子来访,往小的方向论只是北冥与瑶光的交往,可若死在瑶光,往大方向论,不止北冥可能举兵讨伐,周边邻近小国也会造谣瑶光无大国气度,趁虚而入。 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慕容黎最不愿烽烟再起。 千古兴亡,匹夫当责。 崔一面倚仗权势嚣张专横,险些置北冥世子身首异处,引发国乱,留他一颗脑袋,已是恩赐。 接风宴后,按照国礼安排沐莬下榻四夷馆。 沐莬养好了伤,三天两头往瑶光王府跑,起初倒是循规蹈矩的走完一切拜见流程等慕容黎宣召,可与慕容黎相见次数屈指可数,他索性丢了礼教条规,飞檐走壁翻墙而入。 慕容黎每次下朝,都能看到沐莬站在王府门口,提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礼物等候着。 于沐莬,禁军形同虚设,方夜护卫着王府,对于这种不走寻常路又不能拿他怎样的人物,着实头大。 慕容黎只得宽慰方夜:“世子若是一般的世子,万里迢迢来访之路,便不会混在商队中。” 言下之意,随他罢。 堂堂北冥世子来瑶光,一没使团,二没通告,可不正是不走寻常路。 方夜道:“不光明正大来访,岂非所图甚大?” 慕容黎静静看了他一眼。 方夜俯首分析:“因世子的出现,我朝文臣武将一损一失,他是北冥世子,若假借来访之名分裂朝堂使我国内忧,北冥或就可趁虚而入致外患。这一系列的变故,王上相信他毫无牵涉?” “手上未必干净,贬谪太史是本王用世子之事以夷制夷。这样,世子对本王或存一颗感恩的心,北冥不至于与瑶光交恶。”慕容黎缓缓道,“你可还记得凤鸣院魅烟之死?” 方夜:“崔一面下令打死的,后交了下手的家奴抵罪。” 慕容黎冷笑:“打死魅烟是为灭口。” 方夜愕住。 “本王让庚辰去查擢选名单上的人有无劣迹,查到的不仅是个人,更查到了这些官员背后见不得光的勾当。” 慕容黎目光清冷,“崔一面与东城巨贾陆不杯交好,暗地里贪赃枉法的钱便由陆不杯替他洗白,同时存了一本账册。在一次酒醉中,崔拂尘向魅烟透露了只言片语。魅烟得知崔拂尘可能会被选入宫,弃他多年感情不顾,心生怨怼,联络了一位江湖客悄声,入太史府将账册盗了出来,转交到司寇府中,想借司寇素见颜之手在朝堂上揭发崔家劣迹,以达到将崔拂尘名字剔除的目的。” “崔拂尘死的当晚,崔一面发现账册丢了,想从魅烟的嘴中撬出话来,又不想让他说大多,便打死了。庚辰抓到悄声已经是司寇府被大火焚烧过后的第二日,而当夜,账册确实送到了司寇府,却也在大火中被焚烧成了灰烬。” 方夜道:“这是有人要将证据销毁,放火的会不会是太史府的人?” “未必。崔一面并不知道账册到了司寇府中。”慕容黎冷冷看着远天,“证据已毁,可崔太史劳苦功高,本王是不是要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谋杀世子,等同谋逆,诛杀九族也不为过,可比贪赃枉法罪过大多了。 方夜浮起一层薄汗:“杀崔拂尘,毁证据,却把世子引入局中,若是那封案件未到王上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慕容黎道:“这人要杀的,或许是北冥世子。” 方夜:“那位悄声,当如何处置?” 慕容黎:“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已没机会开口,便让他烂在狱中,与鼠蚁为伴。” 言到此处,又见沐莬站在王府花园中,踱步等候。 方夜:“不过世子对王上好像不止感恩的心……” 慕容黎岂会不懂,微微叹息:“多派些人手,确保世子在瑶光的安全。” “是,王上。”方夜暗想,群臣选的名单大概可以直接扔了。美貌与热情并存的世子,谁遭得住。 沐莬见王驾行来,明媚向阳,笑容满面又给慕容黎递出一个匣子:“国主,我发现瑶光的集市上琳琅满目,可玩可吃的东西太多太多。我太喜欢这里了。” 方夜熟练的接过匣子,沐莬日日来,日日送礼,这都不记得是第几件了。 慕容黎却是一件也未曾打开。 何止感恩的心,这叫别有居心,哎~喜欢这里还是喜欢这里的人。 沐莬并不在意,笑道:“里面是一把麒麟扇,近日有人在商街举办拍卖会,说这把麒麟扇如何如何的神乎其技,我瞧着是拍卖物件中难得一见的珍品,麒麟是祥瑞兽,可镇妖,就想着拍来给国主赏玩。” 慕容黎似是忆起什么:“既是拍卖会上的东西,想必价格不低?” “这个嘛。”沐莬挠挠头,低声道,“起拍价一千金,可竞争的人实在太多,落锤成交付了一万金。” 一千金起拍价,已足够骇人听闻。一万金买把扇子,果然人傻钱多。 方夜忍不住道:“是金镶玉钻的吗?” 沐莬摇头:“不是,是竹片雕刻的。” 方夜:“你不会是被人坑了吧?” “怎么会?”沐莬自得道,“那参与买拍的人物不是富甲一方就是王侯权贵,怎么也轮不到他们作假。” 说起一万金的扇子,慕容黎想起梨花树下画给巽泽的那把瑶光山河扇,巽泽还说只要通过江湖人的某种手段,炒作托价卖个一万金完全不成问题。 未曾想到,竟真有一万金的扇子。 忆起往昔,慕容黎怅惘:“世子近日常去吗?” “常去,我这两日都去看拍卖的物品。”沐莬目光炯炯看着慕容黎,有些许期待,“下午是最后一场,听说他们要抬出什么举世无双之物,镇店之宝类的……” “本王也想去看看何为镇店之宝。”慕容黎道,“世子可否为本王引路?” 沐莬眉开眼笑:“好啊好啊,其实我早就想邀国主一同去逛闹市。” * 盛情难却,慕容黎被沐莬乔装打扮了。 依旧是红衣,但由繁入简,显得干练朝阳,衣服上的花纹及配饰多有异域风情。 长发也被梳就为一个简单的高马尾,点缀着极其精巧的玉冠。 恂恂少年气,美色无比。 沐莬不止一次直勾勾盯着慕容黎赞誉:“我王兄常夸他的那位兰台公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若见了国主,恐怕那些赞誉的词句就得为国主谱写。” 慕容黎只得一笑置之。褒义或是贬义的艳词,他曾经听得太多。 沐莬又道:“我可不是逢人苦誉君,只因国主亦狂亦侠亦温文。” 亦狂亦侠亦温文,是阿巽,他只是活成了他的样子。 慕容黎未语。 “王上,市集人太多,马车不便入内。”好在方夜及时解围,将车驾停靠边上,掀开车帘,服侍慕容黎下车。 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人声鼎沸,像一锅沸腾的水。 人间万象,铺满整条东城街。 这便是慕容黎呕心沥血,历时数年,缔造出的繁华之都。 这一刻,他的心中充满欣慰。 只要瑶光鼎盛,子民安乐,留他一人孤独,又有何妨。 帝王,从来都是孤独的,一响贪欢本是奢念。 只是,沐莬下了马车,就用他温暖的手将慕容黎拉入了人间繁盛,边走边道:“国主,不,慕容,我们微服出巡,最好不暴露身份,才能玩得尽兴。也不要国主世子的唤了,唤名字。” 沐莬也不管慕容黎同意不同意,一会儿就游到人群深处了。 看着迅速被淹没的背影,方夜挤在人群堆里,风中凌乱:“遭了。” 本是为国主解围,哪成想更给沐莬制造了牵手的机会。 他的国主,智计无双,风仪无敌,偏偏不擅拒绝,偏偏郡主在凤鸣院,想当年,堂堂天权国主,还不是被巽泽整废,区区世子,他不由得替沐莬捏了把汗。 “统领大人,王上跟丢了。”一位禁卫从人群中挤出来急道。 方夜抹开一把汗:“开一条道,直接去拍卖会场。” * 或许是距起拍的时辰尚早,沐莬并没有直去拍卖会场,他拉着慕容黎,挤在最热闹的集市上,选购各式各样的瑶光特色物品,古玩,陶器,字画,玉石……琳琅满目一大堆,都交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莫言身上,压得莫言气喘如牛。 沐莬还会试着和商贩们讨价还价,只是他一开口,慕容黎就忍不住想笑。 沐莬恣意地压着价格,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种种手段与小贩谈着价码,价格一压再压,将小贩气得吹胡子瞪眼,最终心疼的将货物递给他。 最后莫言扛的物品被送到了天下太平镖局,以三倍价格托运去北冥。 他给慕容黎的解释:“这些都是要给王兄看的样品,我要将瑶光的文明运向北冥,让北冥每一个有光照到的地方,像瑶光一样,都充满繁华。” 慕容黎淡淡笑道:“上以利吾国,下以系民生。沐莬以后若是做了国君,必然是位万民拥戴的好国主。” 沐莬:“有我王兄继位,我只做闲散的世子,不扯王兄后腿就行。” 慕容黎:“看得出来北冥王子很宠溺你。” “胜过亲兄弟。”沐莬余光瞄着慕容黎,“何况,我是来瑶光学习的,不打算回去。” 慕容黎略微吃惊:“学习?” “学习中垣文化。”沐莬目光炽热,“慕容你教我好不好?教我那些博大精深的中垣文化。” “治策商道,我也只是略通皮毛。”慕容黎缓缓拒绝,“你若有心学之,我可为你请出当世大儒指教一二。” “我不学治国,也不平天下。我指的文化是修身齐家。” 沐莬笑吟吟看着慕容黎。 修身,修东君之身,齐家,齐瑶光慕容黎的家。 慕容黎:“……!” “便是那种博大精深。”沐莬目光慢慢移向桥下,落在一个小摊位上。 连枝共冢同心铺。 “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摊主眼尖手快,感应到生意即将临门,拿起一对玉佩吆喝道,“两位公子,既是有缘走到一块,路过我的同心小铺,何不过来看看小铺的玉佩有没有中意的?” 被摊主一吆喝,沐莬兴致更浓,接过摊主推销的那对凤雕白玉佩,仔细琢磨:“竟是可以合在一起的两只,意义何在?” “一人一只连枝共冢同心物。”摊主笑容可掬,“我这里的玉珏,玉佩,手镯,指环,玉簪所有物品都是成对出售,绝不单卖,故而称同心小铺,寻找的便是有如两位这般天造地设的璧人。” 不止卖假货,还眼瞎。慕容黎不想拂了沐莬的兴致,强忍不发。 摊主可是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两位公子情比坚金,特别是高兴得有如柿子开花的小公子,他赶紧介绍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公子你手里的这对是我整个小铺里品相最上乘的,气如白虹,温润如泽。常佩以身,能驱邪去病。” “虽说好是好,可……”沐莬摇头,放下玉佩。 摊主:“公子有何顾虑?” “比较麻烦,玉佩之物每次更衣都得重新佩戴,若解下之后丢了或是忘戴了,岂不是辜负送礼之人。有没有比较特别的?” “懂了,取不下来的对吧。”在沐莬看了慕容黎一眼之后,摊主眼睛立刻放了光,满足顾客的各种刚需是卖东西的必备素养,他撮着手指,“只是这价格……” 沐莬:“你只管拿出来,我买东西不议价。” “好说。”摊主喜笑颜开,拿出一个古朴的盒子,小心翼翼将一对白银缠丝九珠扣手镯取出,递给沐莬,小声道,“这是一对通灵手镯,一人戴左手,一人戴右手,戴上之后刀劈不断,斧砍不开。只能以右手的第一珠和左手的第九珠相扣才能取下,是锁腕连情的最佳之物。” 沐莬将信将疑。 摊主又神秘道:“若是心有灵犀,上面的九珠还会产生共鸣,发出空灵之音。” “我小,你可不要骗我。”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灵不要钱。” “那我倒是要试一下,倘若你说的不对,就当白送我了。”沐莬拿过手镯,套其中一只在自己右手,扣紧,顺势拉过慕容黎左手,天真笑道,“慕容,你帮我试另一只,摊主说这东西戴上就取不下来,倘若能摘下来,他便将整个摊位上的东西都打包给我。” 听到这话,摊主脸色立刻变了,作势欲收回手镯:“这……公子乱讲。我小本生意哪里送得起……全部。”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做生意可要讲诚信。”沐莬把手镯给了慕容黎,瞪了摊主一眼,“你信不信我吼一声,你在这条街的信誉就得全崩。” 摊主欲哭无泪:“……” 沐莬小霸王讨价还价气势,让慕容黎忍俊不禁:“每个卖主,都有对自己所卖之物夸大其词的嫌疑,如拍卖会上一样,这你也信?” 沐莬得意笑道:“就是不信,才想看他吃瘪。试一下又不吃亏。” 摊主:…… 大声密谋,不给人活路了是吧! 那个手镯,白银缠丝,镶了九珠,样式并非整圆,有缺口,不是从指尖套进去,而是掰开直接扣在手腕上。 这种别致的手镯从前倒未曾见过,而一般这类小摊上的东西十有九假,摊主为了卖出东西,什么牛都敢吹。 既非神物,岂有取不下来的道理。 摊主眼神闪烁,大有收摊跑路的架势。 慕容黎玩性兴起,竟也想看待沐莬没收那一摊之物,摊主如何收场。 只是他才把手镯扣在腕上,一声清脆的珠玉相叩之音响过,九珠同时迸出微芒。 沐莬右手那只上的九珠同样发出一声空鸣,迸出微光。 摊主见此情景,喜色眉飞咧开嘴:“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二位简直珠联璧合啊。” 当年八剑的蓝牙也需要血的加持才有点反应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 “……”慕容黎皱眉,正准备把手镯取下。 “啊呀,距拍卖会结束只有半个时辰了。慕容,我们现在去还能赶着看个收场,瞧瞧那举世无双的镇店之宝。”沐莬伸手过来,握住慕容黎左手腕及手镯,拉着便匆匆往拍卖会奔去。 临去时还不忘丢下一锭金子。 “你说的话真好听,不用找了。” 光芒,如流萤般,耀在沐莬腕中通灵手镯的珠子上。 第8章 拍卖会 会场从雕楼玉栋的商会大楼里搬了出来,摆在了楼前最宽的露天广场上。 举世无双的镇店之宝成为最大的噱头,使这场拍卖持续升温,热闹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挤了将近数万人。 慕容黎沐莬到的时候,拍卖已持续两个时辰,除了数不清的人头和震耳发聩的叫拍,实在看不到主场。 好在方夜有先见之明,提前占了位置,侍卫见慕容黎和沐莬到来,好不容易才破开人群引入场内。 木板搭就的临时高台上,除了几位主持拍卖的博主和一间独立的书阁,竟然没有看到所谓的举世无双镇店之宝。 但台下加价竞拍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就连来拍过麒麟扇的沐莬也一脸问号:“这是怎么回事?前几场不都一直在大殿中举行的,怎么从商会大楼里搬出来了,我还以为我好歹能混个贵宾坐席。” 毕竟出了一万金,相当于上上上等贵客。 方夜还没回话,旁边一位白衣秀士插道:“小公子你才来不懂吧?” 沐莬本就貌美,是种让任何人见了都不自觉想与之亲近的玉相,而他更是修得一身自来熟,当即笑得如沐春风:“正想向先生请教一二。这台上一没宝二没物的,为何引得人人高声叫价?” 白衣秀士轻轻施礼,道:“与往场不同,这场拍卖不是竞拍,而是猜拍。参与者也不限于高门权富,在场所有人,都可随意猜一猜。” 沐莬觉得新奇:“猜拍?” 白衣秀士一指高台:“台上的书阁中放的便是今日所拍之物,那举世无双的镇店之宝。不过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想让它亮相,就得出价来猜,出价一次,可猜一回,猜中了才可按照出价当场买下。” 果然,细细听来,所有出价的人同时也说出了一样物品,从珠宝玉石到木刻古玩,稀有禽兽到人参鹿茸,海里的水,土里的沙,天上掉下来的玉娃娃,所猜之物已接近离谱,台上的博主却只是举着“非”的牌子未曾放下。 越是好奇之物,越让人情绪高涨。 沐莬都不免蠢蠢欲试,想出个价猜一猜。 白衣秀士忙道:“小公子若是要猜陆不杯收藏的那些镇店之物,倒是不必了,早已有人猜过,都不是。” 沐莬正想问哪个陆不杯,猛然想起就是东城巨贾报案,他才被抓,受了一顿牢狱之苦。 原来是那位失足醉鬼的老爹。 他哼了一句:“我怎会猜他家之物?这类视财如命的商人,怕也舍不得把自家宝贝拿出来拍卖。” “他自然不愿意卖,不过哪里由得他。”白衣秀士看着沐莬,顿了顿,道,“原来你还不知道这事,听说朝廷上罢了一位大官,跟着陆不杯就倒台了,他名下的商铺全都一夜之间易主,现下的陆不杯连街边乞儿都不如。而这些天举办的拍卖会,正是这位接手了陆不杯商铺的神秘人拿着陆不杯的那些家底,举行的义卖。” 被罢官的是崔一面,沐莬自然知道,慕容黎为他罢了朝廷大员,这份情意他可是铭记在心,才想着要日日给慕容黎送礼。 不过那个养子不教的陆不杯?沐莬看向慕容黎,寻求答案。 慕容黎静静摇头,他也不知道,虽说陆不杯和崔一面狼狈为奸洗钱,但证据已被烧毁,要把陆不杯从商坛上推下去,也还得从长计议。 一夜之间在商界易主,可不是他的手笔。 能纵横商坛的人物慕容黎猛然想起一个,黎泽阁北风护法,只是随后又排除了,北风行商向来低调,更忌讳在自己眼皮底下的都城引火,断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夺一人财路。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台上的书阁中。 举世无双?那位神秘人拍卖的会是什么? 沐莬转了转眼珠:“慕容,我跟你讲,这绝不是义卖,是敛财,依照我观察了几日,他们拍卖的物品,哪怕最次的那件也是一百金的起拍价。” 慕容黎微微道:“商人逐利,并不稀奇。” “只是有一点奇怪。”沐莬沉吟道,“起拍价一百金,就不是普通百姓可凑的热闹,哪怕把会场移在了露天,也不该有这成千上万的人来猜价。” 这成千上万的人中,一半以上,是普通百姓,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百金。 白衣秀士笑道:“公子言之有理,只不过这场猜拍起拍价没那么高,只需要二两银子,公子说的一百金是足足猜了一个多时辰才抬上去的价。” 沐莬张大了嘴:“二两银子?” 这在整个拍卖界都是相当炸裂的。 慕容黎皱了皱眉。 白衣秀士点头:“目下勾足了大家的好奇心,都已不在乎竞价,只想目睹举世无双的镇店之宝,哪怕猜的人手上没有那么多钱,一旦猜中,也会有人立马凑足百金给他将这东西买下。今日这场拍卖,目睹不了书阁的门打开,怕是不会散的。” 沐莬所能想到的事物都通通被猜了个遍,不免愈发好奇,他摸着下巴,喃喃道:“难道非得是个东西不成,若它不是个东西呢?” 二两银子…… 修饰修饰也可卖二两银子。 我为何只能卖二两银子? 因为我只想卖二两银子。 慕容黎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的确,能纵横商界一夜易主的人可能是北风,因为北风听命的是巽泽,也就是如今假冒巽泽的花魁。 他既然认识自己,也会认识黎泽阁弟子。 那张脸,甚至除了自己,绝没人能辩真假。 倘若这书阁中拍卖的不是东西,而是人,是花魁…… 的确不是个东西。 万人瞩目下,他顶着巽泽的容颜,以国主东君,以凤鸣院花魁之名站出来,随便拍卖给贩夫走卒。 那才是真正炸裂的存在。 民众不会相信最后的真相,只会传播看到的事实。 三人成虎,聚蚊成雷。 他的阿巽,等到真正归来的那天,那张容颜,会被万人戳着脊梁骨唾弃。 那是卖给千万人寻欢的贱种,不配东君之位。 他再想携着他的手俯瞰天地,才真正是奢念。 这场引万人围观参与的目的,竟是如此歹毒,要置巽泽万劫不复。 “方夜。”慕容黎绝不容许巽泽的容颜及名声被人顶出来摧毁,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几乎在颤抖。 “人。”几乎同时,白衣秀士站出人群,喊出他猜到的答案,“在下出二百金,猜今日举世无双镇店之宝根本不是什么宝物,而是人,是接手了陆不杯万贯家财的那位东家。” 他向沐莬眨眨眼,似乎在多谢他的提示。 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们还来不及发出质疑的喧哗,只见台上的博主缓缓放下“非”的牌子,举起了“是”。 万人的呼吸突然凝滞。 万万没想到,还真的是人啊! 白衣秀士轻轻一笑,声音在这极其安静的瞬间也格外的刺耳:“在下侥幸言中,敢问台上的公证人,是否在下付了这二百金,这位神秘的东家便归在下所有了?” 博主们还未答话,书阁中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人都卖给你了,自然是归你所有。” 白衣秀士再问:“那么阁下名下的商铺?” “人都是你的,钱自然也是你的。” “敢问阁下可是自愿?” “绝非强迫。” “可愿立契为证?” “你若需要,我立个十张八张也不成问题。” “各位街坊同袍见证。”白衣秀士转身,面向众人,很是陈恳,“今日我未带够足金,可有兄台愿借我文银,凑够两百金?来日必以十倍酬谢。” 沐莬惊掉了下巴,还有这种操作? 没等他在震惊中缓过神来,白衣秀士的两百金已凑够。 买了继承陆不杯万贯家财的东家,这人以后不就是万贯家财吗,巴结还来不及,这么便宜的投资,白痴才会不施以援手。 白衣秀士从金银上拂过手,高声道:“两百金在此,还请阁下移步出来立契,以让在场诸位认清,阁下以后便是我府中的契人。” 他说的话绝没有半分尊重,士农工商,像他这样的秀士,打心底,就看不上商人,更瞧不起作践之人。 一个将自己打包成商品拿来拍卖的人,本来就是商品,只配得上嘲讽,又需要什么人权。 如多数人赏玩吹曲卖唱的戏子,表面寻欢取悦哄着宝贝,背地里还不是唾弃的骂着贱种。 那人拥有万贯家财,出钱卖身卖尊严! 这又是什么操作?沐莬再次惊掉了下巴,想找慕容黎探讨一番,哪知慕容黎早已不在场内。 “开书阁,立人契。” “出来。” “开书阁,立人契。” 百姓群起让那人赶紧出书阁立契的欢呼叫喊声,已在持续发酵。 疯狂的都想做这场荒谬游戏的见证人。 气氛瞬间创到了新高。 不出书阁,势必能砸了拍卖场。 * 方夜一听到书阁中传出的笑声,脸色都成了死灰色,挺直的跪了下去:“王上,是臣疏忽,办事不利,请王上赐罪。” 两队禁军,被派去封锁凤鸣院,禁止任何人进出。 是疏忽,还是大意,竟让花魁出了凤鸣院,光天化日之下行此败德辱行之事。 慕容黎阖目,努力压下那不知从哪里腾出的怒火,冷冰冰道:“你的罪,回宫再罚。” “谢王上。”郡主想去哪里,他几百禁军都拦不住,封禁有何用,方夜有苦不敢言。 但他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倘若郡主走出书阁,当着千万百姓的面立人契,那丢出去的皇家颜面,慕容黎纵有通天之能,也拾不回来。 普通人也就算了,他是国主东君,会被数以万计的人死谏废除,甚至驱逐出瑶光。 方夜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不就是他做了花魁惹怒王上,被禁足在凤鸣院吗?闹归闹,这又是玩得哪一出,要让王上颜面扫地。 根本容不得慕容黎思考破局,书阁中的那位在万民期待的叫喊声中挑开竹帘,拂起门框,漫不经心道:“我总归要出来的,你们着什么急。” “摆驾!” 慕容黎咬出这两个字。 * “国主驾到。” 于暮色沉沉中,方夜旌旗一扬,撕破万众瞩目的喧闹。 顷刻之间,十几位便衣禁卫军面容肃穆,森然列队两旁。 慕容黎缓步走出,向木搭高台中间走去。如一道耀眼的风华,发出辉煌的光芒。 他举目向座下一扫,君临天下的威严迸发而出,几乎没有人敢多看一眼。 他们顿了顿,呆了呆。 国主为何驾临此地? 聚众娱乐,可否犯了禁令? 偷看国主一眼,可会因大不敬,被治罪问斩? 怆然一声剑刺凤鸣的轻响,是慕容黎拔出方夜腰间的长剑。 一瞬间的死亡窒息,如阴云罩空。 数万百姓立时匍匐跪倒,在国主的威严之下颤栗。 “恭迎国主,国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 花魁才推开木门,逼人的剑风迎面刺来,忍不住退回屋内,目光从指向自己脖颈的剑锋转向慕容黎,笑道:“啊!王上好大的气派。” 慕容黎剑势一吐,冷冰冰道:“你敢出这个屋子一步,休怪本王下手无情。” 随即厉声命令,“方夜,宣。” 方夜面向台下民众,声音洪亮:“尚在禁娱令期间,聚众寻欢,私立契人,已触法度。主谋罪不可赦,由朝廷拿人。念尔等初犯,更有不知情的无辜者,国主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可自行散去。若有不服者,与主谋同罪。” 刚才的剑鸣和破门声,主谋估计血溅当场了,谁敢不服。 所有人连头都不敢抬,在威严压迫下,提着半颗心,有序的颤抖退去。 “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阿黎,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花魁眉眼垂下,竟似慕容黎伤了他感情般难受。 “先是把我关在冷冰冰的凤鸣院,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我好不容易摆个群芳宴,你又这么拿剑指着我,真是令人伤心。” 慕容黎冷笑:“花魁,到此为止吧,别再装了,纵使你和阿巽相貌别无二致,但你们终究不是一人。” 花魁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对他的思念会影响你的判断,可惜这么快就被你看透了。” 慕容黎剑势再是一送:“玷污阿巽的容颜,那你就去死。” 剑刃的锋芒点在花魁的肌肤上,花魁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慕容黎那坚定如斯的杀心。 可他却毫不在意,施展着身法避退:“你不好奇为什么我能和他长一样?” 慕容黎:“不好奇。” 花魁:“你就不好奇我不是他,却记住了你?” 慕容黎:“不好奇。” 花魁:“还有他的记忆。” 慕容黎:“不好奇。” 花魁:“你若杀了我,好不好奇自己会不会后悔?” 慕容黎的剑势有了微微的波动。 花魁魅然一笑:“你会后悔的。” 慕容黎定了定心神,不想被他这张脸无情蛊惑。怒气与杀气撞击,刺出去的这一剑,不留半分余地。 “灵魂虽然不是他的,可这具身体却是他的。”花魁眼底破出一抹不可言说的玩魅,那是一双重紫色,不像人的眼睛,更像是——妖的魅瞳。 他向慕容黎剑尖撞来,令慕容黎的心突然抽紧。 “你杀我,就等于杀死了他。” 第9章 地下通 长剑划破花魁衣衫,刺入了半寸有余,溅出一串嫣红的血珠。 “你杀我,就等于杀死了他,杀死你们的记忆。” 花魁看着慕容黎,展颜微笑,用他的心脏向慕容黎的剑锋推进。 一种难言的痛楚袭来,这一剑似乎真真切刺入了巽泽的胸膛,仿佛有个心声在质问,他怎可伤他? 鲜血飞溅中,几乎是出于本能,慕容黎撤回长剑,想要抱住他,捂住伤口。 一瞬间的恍惚,花魁猛然上前,将慕容黎抱紧,喃喃道:“阿黎,就算灵魂是旁人,可这具身体里的记忆里全都是你,是一种想要保护你的欲望,你若愿意,我也可以是他,护你一世。” 温热的鲜血隔着心脉的搏动浸湿慕容黎的衣衫,慕容黎凝立不动,感受着多年以来对这具身体千缕万缕的渴望。 但这个拥抱并没有久违的温度,只有一种像是浸到了冰水中的透彻寒意。 他的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安分守己便也罢了,还想利用他的思念,蛊惑他。 慕容黎突然驱动内力,将花魁的这个拥抱弹开。 花魁的后背重重的撞在了这个屋里唯一一张供桌上,他抬起头,看着慕容黎那冰冷的剑芒刺过他的眼眸,刺进了供桌。 慕容黎扶着深深扎入供桌的长剑,仿佛是将所有狂放无处可泄的怒气也一并扎了进去。 他俯身,居高临下,一把扼住花魁的咽喉,眸子深处有将此人碎尸万段的盛怒:“本王不管你为何会长着和他一样的容颜,但他的容颜不容你玷污,他的名声不容你败坏。即便本王对你下不去死手,本王也会让你死在万箭之下。” 剧烈的疼痛让花魁眼底的温度在一点点冷却:“你不相信我说的?” 慕容黎冷冷提起他:“此种妖言,你不妨再编个十个八个,看看本王信与不信?” “也是哦,让凡人接受这样的事实,还真是要让你看点别的东西。”花魁一点一点放松,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 他抬起手,聚起一团紫雾,向慕容黎的眉心按了去。 慕容黎清楚的认识到,这团在眼前飘动的东西一旦打入自己身体,便将万劫不复。但他却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一般,不能躲避,不能反抗,只能欣然的接受命运的到来。 突然,腕间迸出一串艳丽的烟火,无尽绚烂,灼向花魁的手。 花魁惊叫一声,立刻将手缩回,却还是被那诡异的烟火灼伤了皮肉,他的重紫妖瞳中闪过一丝恨意:“又是他。” 是那个通灵手镯发出的灵光破了花魁的紫雾。 慕容黎正自诧异,花魁摧毁了供桌上的一个枢纽,反手将他束紧一起向地下甬道滚去。 * 腕中通灵手镯同样闪出一圈绚烂的烟火后,沐莬便向那间书阁冲了去。 “慕容。” 又被方夜横剑柄挡住,差点弹了回来。 沐莬不理解:“你干嘛又拦我,没听到里面有打斗吗?” “国主的私事,与世子无关。”方夜也不理解,这是王上和王的东君之事,关世子何事?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打架是常有的事,他做为一个懂事的臣子,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插足,只盼国主狠狠揍郡主一顿,让郡主知道做不得荒唐之事。 免得又像当年自己喊了一句国主,国主就刺了执明一下,加深了更大的误会,嗯,要不得。 千万不能闯。 沐莬抬起他的右手,直想敲破方夜的榆木脑袋:“什么狗屁私事,是安危大事,它刚才向我发出了信号,慕容有危险。” 手镯挺别致的,但也看不出所以然。 方夜善意提醒:“除了王上,里面那位的门不是人人敢撞的。世子切勿冲动,保命要紧。” 郡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想当年天权王头都能被扭掉几颗,婴矦灭一族,懂? 都知道里面的人厉害了,还不破门?有这么保护国主的吗? “懒得跟你解释。” 通灵手镯可传递另一方有危险的事,你个普通凡人岂会懂。沐莬白了方夜一眼,移形换影,瞬间闪了过去。 方夜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书阁的木门便被沐莬直接撞破。 他脑袋嗡了一下,紧接着心也跟着沉下去:“王上……” 空空的书阁中,连个鬼影都没有,更别说慕容黎和花魁。 “血洒了一地,人凭空消失,还说不要紧。” 沐莬忍不住吐槽,方夜不答,迅速地毯式搜索了里里外外,却找不到任何机关枢纽,他此时比谁都着急。 丢了王上可比丢他的命还严重。 “这血不是慕容的。”沐莬抹了地上的血迹在鼻尖下闻了闻,面色难得沉重,“无论刚才慕容跟谁在一起,那都不是善类,你能调动多少军队?要尽快找到慕容才行。” 方夜自然知晓要尽快找到慕容黎,只是血迹既不是慕容黎的,想来郡主不会伤害王上,绷紧的心松了些:“郡主虽然并不和善,但不会伤王上,带走王上或许有别的用意。” 沐莬:“郡主?什么郡主?” 方夜:“国主的……” “那是一只妖,笨蛋。”沐莬把手上残留的血迹往方夜身上抹去,鄙视道,“是只妖抓了慕容。你们郡主是妖吗?” 方夜怔了怔:“世子不要开玩笑。” 妖?闻所未闻。 这个信息量有点大。只能说郡主是魅惑王上的妖孽。 妖? 他得缓缓。 “血迹上有妖的气息,跟你说了你也闻不出来。我们北冥王室被称为神荼,至少在看妖这方面是不会看错的。”沐莬郑重道,“修成人形的妖道行不浅,须得动用大量军队,你去办。我想办法确定妖的位置,再与你联络。” 这世间有妖? 妖不应该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三爪六腿的动物吗? 竟然是郡主那般好看的人? 方夜质不质疑不要紧,找慕容黎才最要紧,当日便整肃了禁军万人,蓄势待发。 * 甬道乌漆嘛黑,也不知有多长。 两人滚了足足半柱香时间,停下来的时候脑子几乎变成浆糊。 慕容黎无法宣泄的怒气也消减了大半。 花魁靠着墙壁喘息,掏出一颗夜明珠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他的脸,惨白惨白的,大概也是滚得血脉不通,大脑缺氧了。 何止容颜,束发玉冠也不知什么时候滚落的,现下的二人,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怎一个蓬首垢面可形容。 调息片刻,慕容黎看了花魁一眼。 凌乱的长发半遮他染了泥土的小花脸,竟是少有的清澈。 那年,慕容黎诈死前往玉衡,巽泽就是这般污头乱发从炼丹房里跑出来,蒙着脸调皮的惊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剔除了庸脂俗粉的风尘气,这样的花魁处处是巽泽的影子,让慕容黎一阵恍惚,实在无法继续板起脸来与他较劲。 既来之则安之。 慕容黎淡淡道:“这地洞是你挖的?” 花魁把夜明珠拴在束腰处,漫不经心点头:“嗯。” 慕容黎:“阿巽设计的密道比你这种好太多,至少不会用滚的,更不会这般狼狈。” “我才刨出来,就要急着逃生,哪里来得及整修。” “是本王要杀你,你把本王带下来,谈何逃生?” 花魁看着慕容黎,笑颜如初:“我就是他,阿黎不会杀我的。” 慕容黎眉峰抽了抽,断喝:“不要叫我阿黎……”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人不是巽泽,但如此近距离相处,阿黎阿黎撩拨着,心中难免悸动,这张魅惑众生的脸自然也能魅惑他,若被感情左右,迷失了心智,只怕不能自持。 阿黎是巽泽的专属,任何人这么唤出来,他都介意。 花魁神光顷刻黯淡下去:“好吧,王上。” 慕容黎别过脸:“知道本王不会杀你,为何还要往地洞跑?” 他姑且称之为地洞,不是地道。 “是王上不让我出书阁半步的,还说你自己下不了手,会叫你的臣子放箭扎我。”花魁清淡淡又是一笑,“我不能从门那里出去,是不是得打个地洞钻出来?难不成上天啊!” 慕容黎冷笑:“若非你用这张脸行此招摇之事,本王何至于……” 何至于怒从心中起。 花魁:“你很在意?” 慕容黎冷哼:“若你安分守己便做罢。” 花魁狡黠道:“可是他真的很好看,为何不能让天下人见证?” “你触了人性丑陋的底线。” “我又不是人。没有人性。” 可我没有人性,又有什么药能在我身上起作用? 不经意的话,总是涌出慕容黎许多思绪。 这天下能让巽泽就范的,唯有他慕容黎,那些妖魔小丑,怎有近他身的资格,那么,花魁之身,又岂会是巽泽之身。 慕容黎不想继续听花魁胡言乱语的天方夜谭,环视所在,空间并不大,四周都是泥壁没有别的暗道,且阴潮,呆久了空气稀薄定会窒息,无奈道:“地道一直呈下滑趋势,只会离地面越来越远,如何出去?” “我又没打算现在出去,等我想出去的时候,再往上刨一条道。”花魁看着慕容黎,忍不住笑了起来。 慕容黎不明所以。 就见花魁抽出一块锦帕,突然靠向自己,慕容黎本能对他设防,只是内力还没聚起,就被花魁扶上自己肩的手驱散了。 慕容黎瞬间明白,若他想杀自己,也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可他却受了自己那一剑? 锦帕有些凉,触在脸上的动作却是极尽的温柔。 花魁轻轻的拭去慕容黎脸上沾染的泥灰,心不在焉道:“并不是我想对你这样,只是一旦看到你不好,他的记忆就会影响着我,令我也跟着难受起来。” 拥有如此强大灵力,莫不也是仙门中人?何况还知道自己和阿巽的过去,莫非与巽泽师出同门? 慕容黎看着他:“你不是要让我看点别的东西证明你说的话,为何又不急着出去?” “我受伤了,还流着血。”花魁把锦帕往自己胸口一按,疼得有些龇牙,“上面有神荼,他们能闻着血味找到我,要等我伤口愈合不再流血才能上去。” 神荼?莫不是与通灵手镯有关? 慕容黎道:“你把本王带下来实非明智之举,本王失踪,不出一个时辰,定会全城戒严,高度布防,瑶光精兵掘地三尺,早晚会把你挖出去。” “才挖三尺?我可是挖到百尺之下。”花魁挑起戏谑,“而且我们滚下来的时候,防止神荼闻味寻踪,我顺手封了入口三丈,都填得严丝合缝。愚公移山一辈子都没挖出一个坑,他们下辈子都找不到你。” 慕容黎气极:“你是土拨鼠吗?” 花魁不可思议看着慕容黎:“王上这是与我玩笑?” 慕容黎转过身,不再理他。 花魁:“喂!你头发很乱。” “拜你所赐。” “我有簪子,我帮你啊。要不然我心情会很糟。” “与我何干?” “有关。”花魁也不惧慕容黎冷冰冰的威严,指尖一朵紫芒点过去,就把慕容黎定在当场,“你要好好的,我的心情才会好。” 他没说谎,他手上确实有个簪子,慕容黎眼睁睁看着他捡了个石头变出来的。 慕容黎:“……” 他不止变出了支簪子,还变了一把石梳子,小心翼翼替慕容黎整发束发。 只不过等他把慕容黎头发束好后,慕容黎脸色苍白,神光全无,有出气无进气般咚的一声摊了下去。 花魁大惊:“喂!你怎么了,你别是要死了吧?” 慕容黎苍白无力道:“地下活气稀薄,没有空气对流,你感觉不到闷吗?不出一炷香功夫,你我都会因没有足够的空气而窒息,这是常识。” 花魁看着慕容黎,突然笑了起来,手中忽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玉瓶:“我懂了,你要的是这个。” 慕容黎沉下脸,他要的是赶紧出去,这种地方呆久了,迟早幽闭…… 玉瓶光滑圆润,算得上稀世奇珍,其形如水,不足七寸,中心竟有一小槽,慢慢凝出一槽冰露。 花魁从玉瓶中取出一粒褐色丹丸,给慕容黎吃下,又将槽中一滴晶莹的露珠接在指尖。 而后,轻轻沾上慕容黎朱唇。 慕容黎一时还没适应,差点想咬还他一口。 “注意仪态,你比土拨鼠还凶!比神荼还奸诈,他怎么偏偏要惦记着你!”花魁经不住失声叫道,可怜着他的玉指,“我给你吃的是冰玉护心髓,这东西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每天饮一滴丹露,就算困你三个月,你都不会受饥渴之虞。” 慕容黎沉默不语。 花魁慢慢浮起一丝讥嘲:“如果这样你还会苍白窒息,那一定就是装的。” 慕容黎:“……” 果然,他现在仙姿玉貌,容光焕发,连假装无力都没办法装了。 第10章 灵魂祭 地洞里没有日夜。 花魁把冰玉护心髓给了慕容黎,让慕容黎自己饮小槽中凝出的冰露,就入定疗伤去了。 死寂中,地底寒气肆虐,好在自从有了巽泽传给的半生修为,慕容黎也算是修成了剑心,只稍微运功换气,便可抵御寒气。 其实江湖中的剑道宗师,武功到达一定境界之后,都可以从空气中聚敛水汽,反渗回皮肤,就算是在戈壁中转悠一月两月,不吃不喝也没事,只不过稍微损耗一些功力而已。 花魁用不着冰玉护心髓,可见其修为足以与剑道宗师比肩。 那么他与巽泽渊源必是不浅。 慕容黎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灵魂出体,身体是巽泽这种鬼话,但是关于巽泽平安与恙,他也有满腹疑问。 直接了当问花魁,套不出真话还显得急不可耐。 此间诀窍只有一个字,等。 等花魁按耐不住,自己说出来的,或许才是真相本身。 这一等也不知道颠倒了几个昼夜。 慕容黎再次醒来的时候,地洞变成了山洞。 夜明珠微光照耀下,地上散开暗红的血团,竟是腐烂的死鼠。肢体,内脏被咬得满地都是。 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让人毛骨悚然。 听到有脚步,一张血红色的脸,腾的从地上立起,直勾勾凑近慕容黎。 “终于有人来了吗?快救救我。” 他的嘴里搭拉着半截没咽下去的血肉,慕容黎看到地上被咬开的死鼠,瞬间明白他嘴里嚼的是什么。 一阵恶心犯来,本能一挥袖,将他这坨褴褛的东西弹开。 花魁厌恶的素手捂上口鼻:“噫!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那人哪还有什么仪容,早已污秽得不知如何形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花魁,猛的扑了过去:“印信给你了,说好的三日放我离开,可十五日过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他显然没有机会扑到花魁身上,两根手腕粗的铁链栓住了他的脚踝,令他的活动范围只在丈余的圈内。 “哎呀,我忘了。”花魁不可思议审视那人,“一晃半个月了吗?都那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没有被饿死?” 抓他丢来荒无人烟的山洞里,不管不问不送饭不给水便也罢了,还问出这么让人怒不可遏的话来,那人死命嚼着鼠肉,仿佛在告诉花魁他没死的答案。 “哦!这样啊。”花魁一指慕容黎,阴恻恻嘲笑着,“他也被我困了半个月,同样不吃不喝,他怎么不像你饿虎扑食般,恶心成这等鬼样子?” 他是没有做饭给慕容黎,但给慕容黎吃仙丹,饮玉露,慕容黎何止不狼狈,神清气爽功力都增了一些,想装得病入膏肓都没机会,这能比吗? “你要的钱财,我都给你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吗?”半月不吃不喝还容光焕发,那人哪管慕容黎是人是仙,伏在地上乞求花魁道。 “当然。”花魁一笑,生死难料,“别想太美。” 他看着那人的摇尾乞怜,漫不经心道,“我要向他证明一件事,正好你还没死,那就废物利用。” 那人惊愕的咒骂还没发出,花魁掌中一团紫雾便注入他的额间。 他的五官瞬间扭曲,身子也在剧烈的痉挛中蜷曲,仿佛花魁在剥离他身体里的某样东西。 慕容黎猛然一凛:“你做什么?” “抽灵魂。让你相信某些事实。”不等慕容黎出手,那人身体头颅中的气息变得有了形质,正在极速与身体分离,向花魁掌中汇聚。 才一瞬间,所谓的三魂七魄样的一团光芒就被花魁抽了出来,那人身躯像干尸一般倒了下去。 慕容黎感到一阵恶寒,身体仿佛被浸入了冷水中。 花魁把玩着掌中那团灵魂,看着慕容黎,戏谑一笑:“王上,你在可怜他吗?” 慕容黎没有可怜任何人,只是心中有着无尽的厌恶。 花魁走上前来,让慕容黎看着那团灵魂:“你不该可怜他,他若知道他的那个酒鬼儿子是你杀的,那他一定会像撕咬这群老鼠一般把你撕碎。王上,比我更懂得锱铢必较的道理。” 陆不杯的灵魂没有碎,听到花魁的声音,残留的意识在那团光芒中乱撞,似乎一旦脱离花魁的控制,当真有要撕碎慕容黎的架势。 慕容黎的心却在一点一点下沉。 事实就是,他亲眼看着灵魂和身体分离。花魁要证明的是什么,是巽泽的灵魂当真与这具身体分离了吗? 这让他恍惚到说不出一个字。 花魁捏住灵魂,捏着陆不杯残留的最后一丝意识:“这个老家伙儿子成了淹死鬼,非说与我脱不开干系,竟然寻了个机会去凤鸣院找我麻烦。我又不是蠢蛋,怎能任由他欺凌污蔑。” “我把他绑了,收了他的各大商铺,用他的印信联络商会制造一场声势浩大的拍卖会,说好三天后放他走的。不过转念一想,像他这样的人,我给他活路了,待他东山再起时,又岂会给我活路。” “又岂会不杀王上报子之仇?” “他死的不冤。” 花魁轻轻一握,挣扎的怨灵被捏碎在指尖,散了一地流萤,“麻烦,就需要在最开始的时候一把扼杀,才不会留有后患。” 陆不杯与崔一面狼狈为奸,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慕容黎看着化为流萤的灵魂,尽量压着心中的冰冷,不动声色道:“你要杀他,杀了便是。但你做这些,与要证明给本王看的真相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相信吗?因为记忆。”花魁抹开一抹残忍的魅丝,“巽泽的灵魂,离开这具身体的时候,因为执念太深,留了一魄。全是有你记忆的那一魄。” “我承认,崔素二人是我杀的,他的记忆影响着我,也因此我对那些对你阳奉阴违,虚情假意的人起了杀心。他的潜意识里,就不希望那些人出现在你的视线。” 慕容黎指骨捏出苍白。 花魁缓缓道:“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重伤在那云磐地界。我只是一只紫貂,活动于密林深处,北冥寒冷,那里的国人常猎杀我们,取皮毛制作衣物取暖,为了对付强一些的物种,他们的王室甚至修炼成了神荼。” “我刚好稍有些灵气,在一次围剿中咬死了几个北冥人,可想而知便引来了神荼的追杀,很不幸,虽然逃脱了神荼之手,我爬出北冥的时候,已也奄奄一息。” “我不知道巽泽被什么伤到,灵魂出了窍体,一直明灭不定,重伤之余仍旧在布什么阵法,我闯入他布的剑阵中,醒来便有了他的身体。我从他的那一魄意识里知道,他临死前布下的是缚灵阵,也就是能把我这种有些灵气的生物的灵力缚住,由他操控。他操控灵力,为的是求一念前往瑶光。” “起初我不明白这份执念非要来瑶光的目的,但听了一些对你不敬的言论,心中有痛有怒,更没法控制想让他们去死的冲动。直到那天在凤鸣院见到你,我才知道这份执念,求的是你。” “并不是我占有了他的身体,而是他那最后一念,抽了我的灵魂注进这份躯体中来了未尽之事。当然,我本体也是快死的,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对我而言也是幸事。” 不是告别,是一缕相随。 滚滚风尘隔在慕容黎眼中,越散越远。 只留下一片落寞的荒芜。 寒冷,宛如一柄锋利的刀,绞着心脉令他的呼吸几乎窒息。 怎么会是这样? 花魁惶惑地看着慕容黎。突然,他的心慌乱起来:“你,你不要难过,看到你难过我就想落泪,那些对你不敬的人都被我杀了,你要好好的,好不好?如果要我留在你身边,那我陪你就是了。” 他的声音竟是轻轻颤抖,语无伦次。 慕容黎抬头,正看到花魁眼中的一滴清泪,落入了风中。 那一刻,巽泽的柔情,仿佛越过了万水千山,只为了护住浩瀚沧海中的这缕牵挂。 他曾说,即便与天下人为敌,天荒地变,也会一直护着他。哪怕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尚留一缕幽魂也还护着他。 一缕幽魂,一丝执念。 仿佛是一句谶语,将慕容黎的心从体内深深剜出。 花魁不知道,这一刻,慕容黎的身体是多么的僵硬。 他透过泪水怔怔的看着慕容黎,却不敢伸手去碰他,只是解释着:“那个崔拂尘,他说入宫只是逢场作戏,为的是权利,完事了还要找魅烟寻欢。你是王上,怎可受此脏污,素家也是一丘之貉,为了飞黄腾达……” “那么你呢?”慕容黎冰冷的手,控住花魁手腕,越握越紧,直到他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他看着他,看着多年放不开的心念,看着他最难割舍的情缘,看着巽泽。 那么他呢,他做花魁,拍卖自己立人契,又置他于何地? 不是有一念在身体里吗?他的这一念会做这种事吗? “这些事是我贪玩。”在慕容黎冰冷僵硬的注视下,花魁有些心虚,想拂开慕容黎的手,“身体是他,但灵魂不是他,只有遇到你的事,那一魄的记忆才会影响到我。不是他想,是我想,在妖界,那种事是可以助修炼的。” 不止妖界,人类也有修炼此等邪功的,比如晏翎那个怪物驱动的紫幽之火。那次江湖之行,若不是巽泽散了仙气,替慕容黎驱除紫幽之火,慕容黎怕也要沦为一个以凌虐为乐趣的残酷施暴者,行猪狗不如之事的怪物。 原来卦象显示巽泽有妖气缠身,竟是如此残酷的事实。 选王公贵子,本也是慕容黎揣的私心,想让这波闹剧通过生辰贴誓言的牵连,引出巽泽的在意。 只是。 这个残酷的事实,让慕容黎如何接受? “果然有妖,莫言,放。” 一道银光闪过,花魁一惊,身子不受控制的被那道蓬散灿烂的银光束缚,向山洞外飞去。 “阿巽。” 指尖握着的温暖突然滑走,慕容黎脱口喊出阿巽,身影也如怒龙腾起,追着花魁,瞬间出了山洞。 “王上。” “慕容,你没事就好。” 山洞外日头高照,山风凛冽。 数些天来,方夜萧然带领数千精兵几乎将这片山林踏平,见到慕容黎安然无恙,热泪盈眶迎上去,整兵将慕容黎护在了中心。 骄阳的火辣让慕容黎一时无法适应,抬手遮目。 “又是你们这些神荼,真是阴魂不散。”花魁大意之际被那道银芒长索钩住,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变态的嫣红。 他看着攻击他的沐莬和莫言,有着无尽的恨意,猛然一股狂猛霸悍的真气破体而出,凌压而下,连那长索的灿烂银芒,都被他压得不住闪烁,银光黯淡。 沐莬施展着移形流光术,眼睛闪亮:“你杀了人,栽赃给我,害我差点被砍头,究竟谁阴魂不散。” 花魁怒道:“本想借官员的手除了你,奈何不遂我愿。” 神荼于紫貂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然沐莬修习的正是克制妖物之术,哪怕他的功力不是上乘,以手中束妖银索对抗,也丝毫不落下风。 但沐莬好像并不想自己一方动手,朝方夜喊道:“方夜,还愣着干什么,该解释的我解释过了,他是妖,杀的是王公贵族,祸乱的是你们瑶光朝政,若不就地诛杀,后患无穷。” 花魁身形一动,凌空而立,傲然道:“想杀我,就凭你们?” 在沐莬说出妖的时候,瑶光精兵已经有了躁动,世人怕妖,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旦听到这个字,打心底就已经认定他会为祸天下。 没等方夜向慕容黎请示。 一道诛杀令浑然下达。 却是丞相林思搀扶着年迈的阁老走了过来,后面还有文武百官。 瑶光国主失踪这样的大事自然是惊动朝野上下,群臣哪敢怠息,听到点风吹草动便动身来迎王驾。 这边数千精兵不敢有丝毫的轻敌,肃穆谨慎至极,逼近花魁,列开了整齐的阵势。 那边文武百官已向慕容黎跪去:“臣救驾来迟,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沐莬的言谈中,他们已经知道崔素两家被杀的真相,即便有人曾经见过巽泽,知道这位是国主东君玉衡郡主,但既然祸害瑶光臣民,还从仙修成了妖,那就绝不能留。 慕容黎在群臣的谏言中,凝视着被围住的花魁。 一切变故来得太快,太急,根本不容他有决策下达的机会。 花魁挣脱束妖银索,目光冷冽,从千军万马的狂雷中,锁定住林思和阁老。 这两个老家伙竟然下令诛杀他,狂怒令他腾身而起,咚咚咚爆响之际,拦住他的精兵竟在什么都没有看到的瞬间,一个一个栽倒在地。 “本郡主还没死,你们竟然蛊惑国主另封东君,置本郡主颜面何存?让他们那么便宜死去,已经算得上仁慈。” 杀意轰然勃发,花魁宛如神龙般,携怒然之势,闪向林思和阁老。 二人眼中已经有了惊恐之色,巽泽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如今又修成了妖,怎不令人胆寒。 “住手。” 这一声断喝,如天威压迫,拦在了花魁面前。 慕容黎手中握着那只小小的玉瓶,里面是冰玉护心髓,一种只有灵山才能炼就出的仙丹。 他信了他是巽泽之身,只有从灵山下来的巽泽,才会随身携带灵山的仙髓。 只有巽泽,才会在意他另册东君之事。 他眼中没有责怪,只有道不尽,言不完的种种过往,只有看着那一缕执念的沉痛。 那时,他说,那我就去把他杀了,阿黎选一人我就杀上一人,阿黎选百人我就杀上百人。 王孙公卿,世家权臣,都是我瑶光臣民,阿巽也要杀吗? 慕容黎看着花魁,只是在问那缕执念,你真的要杀吗? 真的要杀吗? 他没有半点责怪,他如今的灵魂是妖,妖有眦睚必报的天性,他怪不了他。 花魁身影倏然停顿,他目中的狂怒之火瞬间冰冷,熄灭。 为什么?为了他? 又是这种痛到窒息的感觉。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着慕容黎:“不。” 撕裂般的痛苦贯穿他的身体,他疯狂摇头:“不,阿黎,我怎么忍心对你出手。” 他将攻击变成拥抱,想拥抱慕容黎。 同时,一朵灭世红莲突然绽放。 啪的一声轻响。 红莲贯穿了花魁的身体。 他的身体在即将抱住慕容黎的时候痛苦的屈曲下去。 沐莬收了指尖法印,下令:“拿下。” 几十柄长剑顷刻结成剑网,压住了花魁。 慕容黎什么都没有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已足够刺伤花魁。 花魁发出了一声痛哼,紧紧闭上了眼睛,听着周围嘈杂不息响起各种理由,要诛杀他,斩立决。 他们愤恨的等国主一道命令。 剧痛中,花魁缓缓睁眼,仰视着慕容黎,突然含着泪花笑了起来:“王上,你是聪明人,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告诉你这些,想得到的只是一份庇护。我不是神荼的对手,倘若连你都不护我,不在乎这具身体,那就下令吧。” “死在你的手上,他不会有怨言。” 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不再反抗,只是默默承受。 是的,他无法,也不愿违抗慕容黎。从一开始,多少年来,他都是如此心甘情愿,沉沦入他统治的炼狱,做他永远的囚徒。 刹那间,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轻轻的山风掠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一切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可这场梦,触到了多少臣民的底线。 他想带他回瑶光王宫,会有多少人据理抗议? 他想留他在身边,再无可能。 他们的梦,不知为何,啪的碎了。 “你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 慕容黎将玉瓶放入花魁手中,面向的不是花魁,而是瑶光臣民那颗要诛杀花魁的心。 可他没法向世人解释灵魂和身体的事。 “王上三思。” “他是妖啊!” “王上不可不顾国家安危社稷。” 在所有反对的声音中,慕容黎逆着他们的目光,眸子前所未有的冰冷,展现了帝王惊人的残酷。 “就算他是妖,要杀要放本王还做不了主吗?” “沐莬,你也记住了,绝不可再伤他。这是瑶光,不是北冥。” 寒意漫过整个山峰,君王配剑灼影如长虹贯空,笔直的插入泥泞中,插在群臣面前,贯穿所有人的形骸。 “放人。” 再无反对之言。 第11章 情更怯 慕容黎罢朝了。 奏书堆积如山,全是废除巽泽东君之位的折子。 数十条罪状,罗列成篇,不止要废除东君之名,还要驱逐出瑶光。 驱逐,是因为他们知道斩立决慕容黎不会同意,所以改为驱逐。 每一条罪状,似乎都能斩巽泽十颗脑袋。 当年让巽泽以帝裔之名临朝,被婉拒了,就没有过立巽泽为东君的册封大典,玉印也未移交,何来的废除之举。 简直荒谬至极。 流连烟花风月,在场诸臣,哪一位敢指天立誓保证自家公子身上毫无污点? 巽泽如何,还轮不到他们妄议。 慕容黎借势驳回了那出选举王公贵子入宫的荒唐戏码,对于废除巽泽之事,群臣一日不罢休,他便一日不上朝。 看谁挨得过谁。 天威之下,没人敢打着弹劾的名义忤逆慕容黎,倒不必太在意群臣的情绪。 只是慕容黎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十日以来,把自己关在王府,米粒少进,这可急坏了方夜萧然。 要说缘由,当然是因为郡主的事,那日放了人后,花魁便离开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方萧二人见慕容黎情绪不稳,本想把花魁找回来,以慰慕容黎。 然翻遍了瑶光玉衡大街小巷,山川河流,压根没有了花魁的影子,那人仿佛就此人间蒸发了。 依旧是个一筹莫展的阴天。 慕容黎依旧把自己埋在书房。 见二人徘徊府门外又是许久,轻轻开口:“方夜,萧然,进来吧。” 如蒙恩赦,方夜立刻招呼内侍端出膳食,不用说,慕容黎从回府就没认真用过膳,他真怕国主饿出毛病。 好在看起来国主只是有些憔悴,气息均匀,并无大碍,方夜当然不知道冰玉护心髓还没失效,慕容黎不饿。 那东西就算他急火攻心吐血,也能立马见效痊愈。 书桌上的奏章依旧不乏劝谏慕容黎废巽泽之事,萧然面色一重,当即道:“王上,依臣看,这些文臣行事实在太过分,自家孩子管不好,还要给王上添堵。不给他们些颜色,他们只怕揪着这事不依不饶。” 慕容黎抬起目光:“依爱卿之见当如何?” 萧然:“拳头最好说话,挑个声音最大的让他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慕容黎淡淡合上奏折,没有说什么。 第二日,每日坚持不懈弹劾巽泽的六卿太士奏折缺席了,只因半夜被人敲锣打鼓揍了一顿,揍到下不了床,写不了字。 锣是方夜敲的,人是萧然打的。 大家心知肚明,旨意是慕容黎授的。 次日,朝堂清净了。 慕容黎也吃得下饭了,用完膳,随手翻着那本《四方记》,道:“那日,你们是如何得知本王会出现在那方山洞里?” 毕竟,连他自己出现在山洞里也不过两盏茶时间,精兵如何会那么迅速就上山围了花魁,必然有事先设伏。 “世子说他是神荼,有办法确定妖……郡主……”方夜顿了顿,不知该如何把这个称谓继续下去。 慕容黎眼神黯了黯:“无妨,是妖是人本王自有判断。” 方夜:“世子说能锁定郡主的位置,臣确实是通过世子确定的方位提前在那一带设伏,等着救驾。” 因为世子说那是妖,以防万一,他们必须救驾。 慕容黎沉吟:“他说,神荼可通过血腥味找到他,故而一直藏在地下深处。但我们出来之际他的剑伤已经痊愈,沐莬又是根据什么来判定方位的?” “难道世子还有别的锁妖技能?”方夜见慕容黎左手叩桌,手腕的镯子似曾相识,恍然道,“王上,您手上这种镯子,我见世子手上也有一只。” 慕容黎苦笑:“正是世子送的,它还挡了他对本王的一次出招。” 方夜想了想:“世子知道王上有危险,好像正是与此物的传递功能有关。” 萧然:“如此说来,世子能锁定那方山洞,极有可能不是因为郡主,而是锁定了王上位置。” 言到此处,慕容黎已然猜到几分,这世间哪有无缘无故的礼,定位御妖,利弊衡量,利多些吧。 国主被定位,这还得了,方夜急道:“王上,此物来历不明,还是把它摘了。” 慕容黎摸着那镯子,转了转:“原以为可以摘下,未曾想到这九珠的机关过于复杂,扣上便取不下来了。” 方夜皱眉:“那可如何是好?” “罢了。”慕容黎看着萧然,“对于阿巽是妖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萧然郑重道:“无论郡主是人还是妖,从当时情形看,毋庸置疑,绝不会伤害王上。” 慕容黎:“如果在场只有你俩,是否就不会有群臣上书废君这场风波?” 这场风波,让他想带他回宫都陷入了两难,聚蚁成雷,悠悠之口难堵啊! 方夜自不必说,萧然道:“王上如何抉择,臣都会尊重王上的意愿,没有言妖祸郡主的道理。” “但是文武百官却上山了,他们素日娇惯,连王城都少出,如何会在那一日聚集得如此整齐,气喘如牛也不忘上山去看那一幕?”慕容黎幽幽的看着方夜。 群臣的出现,才导致事情糟糕得无法收拾。 方夜心一悬,差点跪了下去:“臣并未透露位置给列位大臣,望王上明鉴。” 萧然立刻解释:“列位大臣在朝堂上可舌灿莲花,但若让他们营救王上,却是一无所长,臣等只觉得都是拖累,并未透露只言片语。” 慕容黎眼神锐利,扫过那堆未批复的奏折,还有一封北冥国书。 方夜萧然他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还有世子? 萧然道:“许是世子又把消息放了出去?” 方夜点头,世子嘴没个把门的,又知道那是妖物,着急救王上想多些人手也在情急之中。 可是慕容黎却不这么想,他问道:“沐莬知不知道他口中的妖是本王的人?” 方夜手心聚出了虚汗:“是,是属下说漏了嘴。” 慕容黎冷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此一来阿巽便成了众矢之的。” 或许世子没有借机除去郡主的这个意思,只是作为神荼,除妖心切。 方夜低头冒汗,哪还敢言。 慕容黎看出方夜心中所想,拿起那封北冥国书,道:“这封国书中有北冥国主的亲笔书信,欲与我朝缔结秦晋,修永世之好,每年供税多缴三成,作为沐莬下榻瑶光王府的诚意之礼。” 这是好事啊!不止白得了一人,每年还能白得三成供税。 方萧二人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的。 怪不得世子整日的讨好王上,把王上当做了亲近之人。 但看王上冷冰冰的神色,显然这不是王上的意愿。 其实王上不必为郡主守身如玉,是可以封几任侧君,稍微放纵的。 国主予取之权,谁敢多嘴! 萧然俯首:“北冥国主亲自搭桥,王上不好拒绝,想必世子知道。可若想搞事除了郡主,只会惹怒王上,他也得不偿失,世子不该不知道其中利害。” 方夜接着道:“两国结盟,或许并不单纯是世子爱慕王上这么简单,我瑶光泱泱大国,许是有北冥真正要求的利。” 惹怒瑶光,只会给他们带去灭顶之灾,和他们所求永世交好背道而驰,沐莬不是蠢笨的人,断不该断自己国家命脉。 方夜还是相信世子只是为除妖救王上心急了一些,即便是他传给群臣的信息,本意或许也不在郡主。 左右一想,沐莬确实没有杀害巽泽的理由,在北冥,秦晋之子可封侧君,又不是非得给他东君之位。 慕容黎放下国书,许是不习惯手腕有个东西碍事,磕了通灵手镯一下,皱眉道:“看来本王得好好的见见这位北冥世子了。” * “世子,你就那么喜欢慕容国主吗?为了他食不知味,寝不能寐。要我说……” “那就别说。”沐莬打断莫言,百无聊赖摆弄着通灵手镯。 他心中所想,岂是莫言能懂。 莫言看着沐莬右手:“怕他被妖伤害,还把施了术法的王室通灵手镯给他,可他都晾了世子那么久。” 慕容黎盛怒掷剑,沐莬知道自己好像搞砸了事情,慕容黎不召见,只能待在四夷馆,不敢去翻王府了。 莫言:“上次万国朝会,王子就不该放任世子跑来,丢了魂还丢了人。” 沐莬哼了哼。 莫言瘪嘴:“瑶光国主是风姿绰约,可是,世子若是想要那般好看的人,作为及冠礼,王子一定也会在北冥为世子选个十个八个。属下总觉得瑶光国主太过深沉,一点都看不透。只要靠近他,莫名颤栗,不像我们北冥人那般直爽,他不适合世子。” “慕容是帝王,岂是凡夫俗子可比,你不颤栗谁颤栗。” 沐莬看着门外风景,似乎在回忆万国朝会上那一凝眸,“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那是去年秋末,瑶光万国朝会上,慕容黎一身盛大的冕服,有着一种无法想象的庄严与繁华,惊艳了无数人的目光。 也让沐莬再也无法忘怀。 那时,他只是憧憬外面的精彩世界,玩性心起,得王兄恩准混入了使团中,乔装来访。 于万人参拜会上,他见过慕容黎的灼灼风华,慕容黎却只一凝眸,扫过芸芸众生。 他想在慕容黎心中留下一点记忆,记住北冥,便托使臣把自己最珍视的紫貂大氅送给了慕容黎。回国后,几番任性下,求来了一封结秦晋之好的国主亲笔书信。 莫言叹气:“属下不懂弱水,但属下也曾听过瑶光国主和那位玉衡仙人的事迹,我们伤了那位,瑶光国主怕是会记恨世子。” “你说他身上分明没有仙气,全是妖气,怎么可能是仙人,而且不是早有传言巽泽羽化了吗?”沐莬想到此,无比泄气,“我只想向慕容证明我不输仙人,也能抓妖,哪知搞成这样。” “捉妖之路漫漫,世子也是第一次施展束妖银索,怪不得世子。” “算了,我还是去找慕容解释清楚。” 不用等沐莬去找慕容黎。 一声“王上驾到”中,慕容黎已步入四夷馆。 莫言很知趣退了出去。 沐莬还在受宠若惊中,酒菜已备齐,慕容黎斟满了酒,递向沐莬,淡淡道:“世子要向本王解释什么?” 沐莬接过酒,稍稍有一丝不安:“就是那天的事。” “你不用解释什么。”慕容黎转动着杯盏,“本王知道,世子其实没有恶意。” “真的吗?”沐莬仿佛得到了安慰,“慕容你没有迁怒我?” “并未。”慕容黎注视着沐莬,缓缓笑了,“世子心中耿耿于怀,想来这几日尚未吃好,是本王怠慢了,特备酒菜一桌,聊表歉意。” “慕容言重了。” 酒菜极为丰盛,沐莬心中不安一扫而光,和慕容黎在一起用膳,那是相当的舒心,很快便眉飞色舞讲起了他的家乡,北冥的各种风光。 慕容黎听得津津有味,席间只是淡淡微笑。 酒过三巡,趁着醉意,慕容黎道:“北冥如此寒冷,不知以何物御寒?” 清酒的作用,沐莬脸颊微微透红,道:“猎杀动物,取它们的皮毛制作衣物。不过子民一般只能猎到一些没开灵智的小动物,皮毛粗糙,保暖效果欠佳。而那些皮毛光滑细腻的动物常因机缘之下开启灵智,变得强大,难以对付,称为妖。故而我们王族要修炼御妖之术,一是保护子民不被妖物伤害,二是取其光滑皮毛供王室御用。” 慕容黎眼中有些深邃:“紫貂,也被猎杀?” “紫貂的皮毛最为柔软,无斑纹,算得上上上品,不仅稀缺,还很难对付。”沐莬不暇思索道,“我记得那年,有人发现密林中有紫貂巢穴,去猎杀时被咬死了数十人,还是我王兄带着御林军前去才把它们降服。” 说起他的王兄,他眼中都是崇敬之色,“那次猎到的紫貂,修为都不低,皮毛更是世间极品,也是王兄送我的最珍贵的战利品。” 慕容黎眉峰一轩:“紫貂大氅?” “嗯。”沐莬有些羞涩,“就是去年朝贺时,送给国主的那件。” 或许他认为是最珍贵的战利品,无价之物。但有花魁之事,慕容黎只觉得残忍,并无欣喜之色。 沐莬又道:“可我听王兄说,跑了一只,他们翻遍了整个北冥境内,都没有找到。” 因为跑了的那只,有了人类的身躯,变成了慕容黎最牵挂的人。 所以他们找不到,不知道花魁是紫貂。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慕容黎没有理由剥夺北冥的生存之道。说来,还是这种巧合让巽泽神识尚有一魄回了瑶光。 他只是压下心中升起的痛楚,不动声色道:“北冥国内可安稳?” 沐莬一怔。 慕容黎开门见山:“世子谈及家乡,难掩欣喜流连之色。想必瑶光风物再好,也不及家乡半点柔情。世子愿意来瑶光做客,难道只是因为欣赏本王?” 慕容黎比谁都懂,当年他在遖宿屋檐下谈及故土,那欣然之色中夹杂的真正含义。 “欣赏占七分,却有三分私心。”沐莬肃然起身,向慕容黎敬最高的礼节,沉声道,“既瞒不过国主,我便如实相告。” 他深深鞠躬,“我国国主病重,恐不久,将龙御归天。国主膝下有五子,与我最亲近的王兄虽是王位第一继承人,可另外四位王兄各自也有拥趸的派系,国主一旦宾天,即便王兄登基,不拔除各方势力,也如芒在背。我来瑶光的私心,恳请王上出兵,助我王兄扫除障碍。” 慕容黎深深叹了口气,道:“贵国内乱,恕本王不便参与。” 沐莬抬头,带着焦灼的渴望:“并非要王上出兵我国,王兄自认有能力平定内乱。但云磐国狼子野心,早就陈兵十万,想借边境商旅争斗之由一夺我北冥疆土,他们不会放过如此大好机会。届时内忧,再有云磐外患,王兄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抵御其侵略。” 慕容黎缓缓道:“世子想让本王围魏救赵?” “正是如此。”沐莬郑重道,“只要王兄坐稳北冥江山,与瑶光便是兄弟之盟。” 慕容黎凝视沐莬:“那么世子?” 沐莬道:“国书之言亦是我心中所愿,但若令国主为难,我可以质子的名义留在瑶光,保证北冥绝无二心。” 北冥也好,云磐也罢,慕容黎私心不想再战。 但,云磐若是灭了北冥,将会是瑶光的下一个边境之患。 慕容黎权衡思量,说出了一句话:“贵国国主亲笔书信,本王考虑,会给世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第12章 灵山一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山光映着天际,缥缈雄阔,便是灵山的秀色。 自巽泽闭关后,灵山山顶便蕴集着一道蓝气,冲天贯地,更增神仙之想。 今日,这道蓝气下面,冲天而起的,是灿烂的剑气。 清磬三响,宏伟的广场上响起了仙徒们的欢呼声:“是小风神要出关了吗?” “小风神回来都没让我们瞧见一眼,三年多了,可算是终于修成正果,要得见他的无上风采了。” “……” “闪开闪开,别挡了小风神的出关之路。”风尘子穿梭云海天际,嗖的闯入广场,把众人的欢呼雀跃推搡开去。 “师弟是我们的师弟,又不是你一人的师弟。” “就是,风尘子,你忘了小风神把你打到屁股开花的事了吗?” 风尘子吹胡子瞪眼:“别想了,小风神名花有主了,你们一个个都排不上号。” “当着天元鼎的面。” “休得胡言。” “荒唐至极。” “疯子就是疯子,你才是猪跑圈牛叫天。” 众仙徒气急败坏。 恍惚之间,剑气全开,一个淡蓝的身影破开大殿之顶,踏着剑气,凌空搭桥,缓缓向广场走下来。 仙徒激动的心,颤抖的欢呼:“是小风神,小风神真的出关了。” “小风神,师兄们甚是想你。” “潜心钻研,我终于剑道大成了。各位师兄们,好啊。” 巽泽笑容满面抬手示意。 他的笑容宛如清风,瞬间拂过大地,众人只觉暑意顿消,心神如痴如醉。 没等他们从醉意中醒来。 矗立在广场中央的天元鼎,重重一哼,雷鸣出击,释放了一道卷天噬地的冷电,纵横飞舞,竟笔直劈在了巽泽的头上! 巽泽惨叫声中,身子完全焦糊! 他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哪门子的飞来横祸。 随后仙徒们惊骇的瞳孔中,映出一张蓝纹镶边的帖子。 “生辰贴?” !!! “不是吧,才出关就要羽化?” 随着巽泽转身,生辰贴飞出天元鼎,一声怒啸,嗡然涨大,倏忽之间蓝纹暗涛遍布天空,浩瀚无极。 然后合着整片没有半丝云彩的蓝天,携倾山倒天之势,猛然轰下! “师弟保重。” “有命再叙。” 半个天幕般的生辰贴砸扁巽泽时,众仙徒一片爆笑后,顷刻飞走了个精光。 “师兄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巽泽躺在地上,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他明白了。 生辰贴,香蕉你个吧啦! 若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魂消。 诸天老祖你个乌龟王八蛋脑子抽风,刻的什么狗屁誓言。 冤啊,巽泽实在是冤啊。 他负佳人了吗?如果对着师兄们笑一下都算是暧昧的话,英明睿智的元尊,还要不要人活! 签生辰贴之举,他是被逼的啊,是被慕容黎握住手指被迫卖身的啊,不是他动的笔啊。他心里分明是一百个不签,一千个愿意。 老眼昏花的元尊,还能不能讲点道理。 风尘子走了过来,刨了刨地面,让巽泽能在巨大生辰贴的压迫下吸收口地脉。 巽泽惊恐的吼道:“离我远些。” 别靠近他,要不然他得一个人来承受灾难。 风尘子舒舒服服的趴了下来,凑近巽泽,嘿嘿而笑:“你闭关三年多,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有没有想过天元鼎劈你,或许不是你的原因。” “三年?多?” “马上四年了。” “四年?” 巽泽还没来得及反应,天元鼎的雷电更烈,更浓,上腾而起的闪电燎炽至极,纵横飞舞,又笔直的劈在巽泽头上。 劈你个香蕉吧啦! “有没有搞错,你个破鼎你瞎了吗?是他凑上来的。” 不是他的原因,是风尘子的原因。 “滚!” 巽泽怒了。 * 生辰贴向巽泽解释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嗯……它说它不是一张简单的生辰贴,它的蓝纹镶边代表着高贵的血统,它在天元鼎中修炼,将来会成为功参造化的角色,职责就是掌管下界众仙灵生辰贴升天的审核,说不定修炼一百年就能通过考核,但三年前,巽泽却在人界与人私通,将他的名字签到另一份生辰贴上,玷污了它高贵的灵魂,那它飞升就可能要等一千年……一万年…… 三年前,巽泽就该遭受五雷轰顶的,谁知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上灵山就闭关。 所以……蓄满的雷劫等到了现在…… 巽泽不满意反驳,他签的是“巽泽”二字,是他遇上慕容黎为慕容黎取的专属名,而他降生时刻在生辰贴上的名有可能是二狗,三花,四冠,总之不是巽泽,不应该瞎猫般蒙混过去吗? 生辰贴摇着它巨大的尾部,让巽泽睁大眼睛看清楚,明晃晃刻的就是“巽泽”。 嗯……因为它承载的是他高贵的血脉,他叫什么时,它就自动刻上什么。 它还展示了它这项无敌的技能,在巽泽目瞪口呆的眼皮底下,把折丹,离瞀,晏龙那些巽泽曾用过的化名一一刻了个遍。 巽泽完全无语了。他还能怎么办?只能乖乖的解释当时签那份生辰贴是多么万不得已,多么迫于无奈,多么痛心疾首…… 足足解释了四个时辰,在生辰贴半个天幕压住的威逼下,巽泽答应抹去人间那份生辰贴巽泽之名,生辰贴才心满意足飞走修炼,它的修炼就是回天元鼎里睡觉。 等等……生辰贴追着他砸是解释清楚了,天元鼎劈他算怎么回事? 生辰贴露出半面蓝纹镶边,它也不知道哦,或许真是有人劈腿了哦…… 巽泽:…… 巽泽全身的精力都被这四个时辰榨干,尤其是脑袋,被劈得焦糊,简直是被人用锤子锤了一天,昏昏沉沉的起身,昏昏沉沉的前往睡炉。 睡炉,是灵山仙祖的居所,仙祖成日成夜躺在里面,不是困就是睡,巽泽给取的名。 “仙祖长兄,你在搞什么,他们为何说已经过了三年?”巽泽和仙祖称兄道弟,按照习惯,都不用敲门。 光华意象敛去,仙祖在游仙椅上缓缓睁开了眼睛,道:“三年九月又十八天。” “有没有搞错?浮生境中不是才过了三个月?”巽泽脑瓜子一清,火烧屁股般皱起了眉头。 他用最短的时间三个月突破剑道,为的便是能尽早下山。 怎么就过去三年多了呢? 三年之久,阿黎怎样了?瑶光怎样了? 真是让人心情不爽。 仙祖高深莫测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真实与虚幻,就好像梦与醒之不同,纷纭变化,不可究诘。故浮生境中虽三月,外界却已三年。” 浮生境,可不就是他用三年多时光做了三个月的梦…… 巽泽果断道:“你把我丢入浮生境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仙祖捋着长须,忽然笑了:“你嫌弃时间太长?” 巽泽:“那自然,其实我参悟剑道,不用花那么长时间。” “哎,浮生境是为你养元灵。”仙祖懒洋洋眯着眼睛,“养好了,在山下横行无忌时才不容易出事。你要是再出事,我可真坐视不管了。” “我被天元鼎劈得一身焦糊也不见你管管它,我看它才是横行无忌。” 可不是嘛,巽泽风风光光登场,帅不过一秒就变成了糊人。 仙祖把眼中的微光移向巽泽,已然笑到打颤。 啊喂,老顽童,能不能收敛一下你那不争气的嘲笑。 巽泽脸上的黑线越来越浓,一掌拍在仙祖肩上:“告诉我,它劈我肯定不是我的原因。” “不要着急嘛,我给你看点东西。” 仙祖手一拂,巽泽眼前出现了瑶光的画面。 朝堂上,慕容黎大笔一挥,同意了群臣举荐的王孙贵子入宫。 茶庄里,慕容黎倦怠小憩,承受一人温柔的盖毯之举。 长街上,慕容黎欣然一笑,接受一双玉手递来的镯子,扣在了腕上。 地宫中,慕容黎默然不语,有双手小心翼翼的替他束发戴簪。 山巅上……一只小玉瓶…… 轰的一声,三十六重剑气闪现,先祖的时光轮回镜重重摔了出去,慕容黎的影像成了万千碎片。 巽泽臭着一张脸,指尖剑气怒斩不灭。 仙祖指尖一个响指,时光轮回镜回到了他的袖中,他同情的看着巽泽,语重心长道:“莫急莫气,淡定淡定。俗话说,人不能老往一颗树上吊死,普通人尚且做不到忠贞不渝,何况一国之主,朝秦暮楚王之常情。” 巽泽突然大笑:“臭老头,我知道我为什么想不出终极原因了。” 仙祖看着他,巽泽双目闪光:“因为我没有你那么变态。” “死小子。” 轮回镜轮回之光猛然涨大,将巽泽重重的打出睡炉,朝山下滚去。 * 巽泽滚了没多久,突然,一道紫影从天而降,将他扑住,止住了他凶猛的滚瓜地熟势。 嗡嗡声在他耳边响起,竟是只毛茸茸的紫貂,脖子上挂着一只小小的玉瓶,玉瓶中心的小槽正在凝冰露。 巽泽呆了呆:“原来是你这只小貂貂,我不是跟你说,等你养好了伤,就可以下山去找你的同伴。三年多了,你还不回去,留在这里做什么?你又不是灵山的生徒。” 咯咯婉转,紫貂用爪子抱住巽泽,舒舒服服地趴了下来,头枕在巽泽的臂弯里,喉间发出一阵嗡嗡的轻响。 巽泽呆住了:“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等我?你还吸收了天地灵气,修为上升了很高的层次?仙长们愿意收你为生徒?” 紫貂咯咯了几声。 巽泽更呆:“你以后要跟着我,让我做你的家人?还要形影不离?陪你讲故事?” 紫貂骄傲的仰起头,表扬巽泽动物语言学得好,对它的旨意领会得很透彻。 巽泽爬了起来,将它丢开,果断拒绝:“不行!我有事情要做,没时间陪你玩。” 紫貂嗖的扯住巽泽长袖,满眼哀怨的看着他。 巽泽:“你看我也没用。” 紫貂将头拱了过来,一阵乱扭。 巽泽:“你撒娇也没用。” 紫貂呜呜了几声。 “不就是陪你玩,走你。”巽泽突然一把抓了紫貂,嗖一下扔向睡炉。 他心情闷闷的,实在算不上好,既然他不好,为什么旁人要好? 睡炉好像被砸穿了个大洞,仙祖发出一声惊叫:“孽畜!” 轮回之光大涨。 巽泽得意的大笑却不是这声孽畜可以掩盖得了的。 * 巽泽找到了风尘子,在风尘子眼前摇晃着紫貂戴着的那只小玉瓶,笑容和煦:“冰玉护心髓,是不是你的?” 风尘子不暇思索:“正是我新研究出来的宝贝,你从哪里顺的?” 巽泽邪魅一笑:“阿黎身上。” “不可能,你不可能看到。”显然说漏了嘴,风尘子捂住嘴巴打算趁机溜走。 哪知他的头发被巽泽一把拽住。 “别拽我头发!”风尘子怪叫。 “抗议无效。” 巽泽哪会放手,拽着他的头发拖到灵山广场,天元鼎面前。 他拔出灵犀剑,威胁着风尘子:“臭老头施展的时光轮回镜里,我看到阿黎手上拿着这只冰玉护心髓,可奇怪的是,它竟然又在当年我救回来的那只紫貂脖子上挂着。你的东西,就算是让那紫貂顺走,又怎会出现在阿黎手上?你不给我解释清楚,小心你的脑袋。” 风尘子头皮发麻,欲哭无泪:“我给你解释什么?你捡回来的物种偷了我的宝贝,指不定它贪玩,跑到瑶光去遛弯,那谁知道,我们又没天天看着它。” 巽泽冷冷一笑:“臭老头给我看了一些阿黎的近况,恰巧能引起我的不适,偏偏不是事实的全部,而我一出关竟被这只臭鼎劈,要说没有什么关联,打死你我都不信。” 风尘子:“打死我你肯定不信喽。” 巽泽发出灵魂拷问:“灵山是什么地方?十重结界,一只北冥的小紫貂,没有你们的帮助,岂能自由出入,说遛弯就遛弯?” 风尘子还想挣扎,灵犀发出一声惨叫,却是在巽泽的控制下,劈在天元鼎上。 天元鼎简直大怒,哪个不长眼的孽畜……哦~是灵犀! 物与物对劈,谁也伤不了谁,浪费雷电。 那么,灵犀的主人…… 闪电重出,怒发,劈……劈在了风尘子的头上。 风尘子瞬间糊了整个脑袋。 第13章 灵山二 巽泽施展的隔空剑意依然控制着灵犀,他看着风尘子,笑眯眯道:“继续挣扎,看看劈熟一个仙君需要几道雷电。” “我说。”风尘子冤啊,天元鼎向来不长眼,猛烈的雷电威胁下,岂能不妥协,“让紫貂下山,是给慕容黎送冰玉护心髓的。” 巽泽皱眉:“阿黎无伤无灾,为何需要护心髓?” 风尘子:“因为慕容黎见异思迁,在瑶光选公子嘛。你和他签下生辰贴,你的生辰贴发怒,整个灵山都知道了,我们也知道当年道门祖师立的规矩,他若负你,必遭雷劫,还不是怕他顶不住雷劫一命呜呼,又让你要死要活,才给他送去护心髓。” 巽泽奇道:“就凭一只小野物,它怎么找阿黎?” “嘿嘿,你闭关的时候是不是满脑子都是慕容黎?” “少给我扯开重点。” “这就是重点,你想慕容黎的记忆碎片满天飞,整个灵山的仙徒都看到了。” 巽泽勃然大怒:“你们这群变态偷窥狂,我还有没有一点私人空间的秘密了?” “大概是没有。”风尘子无视巽泽的咬牙切齿,“所以拾了你的一丢点记忆碎片,注入紫貂的灵魂,它脑子里就只有慕容黎了。” “背着我,你们还真会整事。”竟然让他们看到他巽泽的记忆里只有慕容黎!丢脸丢到灵山,天下皆知的糗事啊! 巽泽瞪大了眼睛,“阿黎没有被雷劈吧?” “自然。” 风尘子,“你别欣慰得太早,天元鼎没放雷劈他,但是劈你了呀。这就是为何你一出来就被劈到神魂分离的终极原因。” 足以证明其喜新厌旧,移情别恋了。 巽泽的脸臭得跟风尘子糊了的脑袋一样:“阿黎不是这样的人。” 风尘子:“雷劫把你劈傻了吧,你还真信一国之主会守身如玉,对你忠贞不二?守三个月有可能,守三年?天真幼稚。” 巽泽眼神冷到足以冰封风尘子,本来三个月足以悟出剑道,哪知仙祖的浮生境,竟将他困了三年多。 三年不与慕容黎联系,大概阿黎都以为他羽化了,才重选东君。 这能怪慕容黎吗! 风尘子终于逮着机会补刀,岂会放过,阴阳怪气道:“先祖给你看的虽然不是全部,但胜过事实,节哀顺变,就当红尘浅薄,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一寨,天下好男儿多的是。” 叫你不要托付真心嘛,现在被抛弃了吧,不止被抛弃还要遭雷劈,真是叫人同情心都泛不起的残忍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风尘子一面好笑,一面却隐隐藏着些不为巽泽知的秘密。 不是谁负心劈谁吗?难道当初的道门立誓规则改了?一个人犯错,天罚劈的是另一人? 如果真是这样,整个灵山的仙徒知道他满脑子装着慕容黎,深情错付被劈腿,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像风尘子这般,张狂无耻的满山贱笑。 他才出关,他什么都没做,要不要这么社死? 巽泽盯着风尘子,仿佛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突然将风尘子扑倒,一把扯开了他腰带。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乐极生悲。 风尘子大惊失色,灵魂飞起:“你……你做什么?” 巽泽色眯眯奸笑:“我要证实一件事。” “证实什么?证实什么需要把我压在下面?”风尘子心脏砰砰砰直跳,“放……放开我。” 巽泽色胆狂飙:“假若阿黎朝三暮四,劈的是我。那么换成我蝇营狗苟,若劈向阿黎,我就信了你的鬼话。” 为了证实劈的会是另一半,他要豁出去了。 “这可不兴证明啊,朗朗乾坤,你个无耻之徒。” “我有耻无耻,在你们的偷窥见证下,不早就人尽皆知了。” “那你找别人证明,你干嘛压着我啊,我还不想被雷劈。”风尘子是怕雷劈,而不是怕非礼。 “近水楼台先得月,谁让你要做我最好的师兄呢,自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喽。” “你连你家阿黎都不管了吗,要是劈他,他会死的。” 慕容黎是巽泽的软肋,用慕容黎的生命警告巽泽,原本是最有用的。 可巽泽压根不理会,色心飞起,变本加厉蹂躏风尘子,撕扯他的衣物。 风尘子几乎吓晕了过去,死死的护住自己身体,“别脱我衣服……混账东西……苍天啊,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玷污我的清白……元尊,我是无辜的,你可得长长眼。” 当巽泽把风尘子的外衣扯落时,天元鼎的碧气森然集汇,浓烈得将一切景象都遮住。 一个滚天怒雷,天摇地动般暴出,正中巽泽头顶。 巽泽惨叫声中,火势蹿起三丈高,连风尘子那件抓在他手中的外衣都烧了起来。 那火好猛啊,有如风助,巽泽变成一团火在奔逃着…… 地面烧了起来……空气烧了起来……小树苗烧了起来…… “真是让人不省心。”仙祖叹气。 轮回之光破开,从睡炉飞出一颗碧珠,化为一道冷森森的冷气,向巽泽头顶罩下,霹雳一声响,倾盆大雨倏忽出现,将巽泽浇了个落汤鸡。 雷火熄了。 火烧黑炭花鸡变成落汤鸡,还冒着丝丝烟气,巽泽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风尘子竟然没有落荒而逃,虽衣冠不整,仍捶胸顿足笑到打鸣:“劫数啊劫数,报应啊报应……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上天终究是站在正义一方的,天元鼎拿捏了巽泽,风尘子再也不怕他的非礼了。 左右都在劈他,巽泽彻底愤怒了,跃到天元鼎上,手握灵犀耀出十方剑气,不给他解释这一切,他就要把天元鼎砸碎。 天元鼎他是砸不碎的,生辰贴飞了出来,指着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星,现出文字:“你知道那是什么星?” 巽泽眉间闪着黑线,喷着火:“我不知道。” 生辰贴:“紫薇星。” 巽泽:“那又怎样?” 生辰贴:“紫薇星为北斗帝王星,故名帝座,护佑的是人间帝王的星命。是天上大名鼎鼎的角色,倘若有仙灵伤了人间帝王,紫微星便会褫夺仙灵封位,废除仙灵千年修为。天元鼎若是劈了人间帝王,等于自断仙途,所以无论慕容黎犯了什么错,都是万万不能劈的,但不劈慕容黎又违背道门祖师刻的重誓,天元鼎良心过不去,就把雷劫全部转稼在与慕容黎签定生辰贴的你身上……” 生辰贴叹气,“只要不是慕容黎,你与谁签,都可以换着劈……” 换着劈,要不要这么扯淡。 良心过不去…… 等于说,假如慕容黎建三宫六院选七十二君,该被降的雷劫都不会劈向他,只会一道道劈焦巽泽。 而巽泽有任何负心之举,被劈的也是他…… 此刻巽泽完全没有被劈腿之伤痛,只有衰到了极点的哀怨。 这踏马什么仙门疾苦全部由他一人承受…… 手欠脑抽签下生辰贴,他已经有了一万个后悔。 玩玩可以,干嘛要当真吗不是。 所以巽泽问:“可以退货吗?抹去字迹。” 生辰贴激动万分:“可以的,上次揍你的时候已经得到你的指示,使用了万里神行术抹去了慕容黎生辰贴上巽泽二字,你已经是自由之身了哦!” 什……什么…… 不过是失口之言,还真抹去?还真能隔空万里去抹? 假若阿黎翻开生辰贴一看…… 巽泽再次衰了,已经能预见后果自负四个大字的结局了。 他不服:“既然我已经是自由之身,这只破鼎仍旧劈我算不算有违天道?” 生辰贴:“不算哦,虽然字迹抹去了,但作为其心智不坚的惩罚,真正生效还需三十天哦。” 巽泽呆立。 生辰贴:“在这三十天内,双方有任何负心暧昧之举,你仍旧要承受雷劈之劫哦。” 巽泽彻底没撤了,最后问它,紫薇星不是护佑着帝王的吗,慕容黎为何还经历了那么多劫难? 生辰贴说紫薇星只管仙灵的惩罚,人类的不管…… 仙灵不敢伤慕容黎,人类可没有限制,假若推翻慕容黎别人成了帝王,紫薇星一样护佑哦…… 巽泽真是衰到极点的极点了。 * 巽泽的事迹很快在灵山传开了。 师兄们都很同情他,争相不让来给他安慰。 巽泽坐在悬崖高处的秋千上,看着万里以外的人间万象,眼中没有光彩,任人摆布。 “小风神,撑住。”阮师兄饱含深情的抱着巽泽不松手。 次日,巽泽被劈了。 “小风神,挺住。”宋师兄爱惜的替巽泽理了理额间碎发,抚了抚他的脸。 次日,巽泽被劈了。 “小风神,不抛弃,不放弃,加油。”钟师兄泪眼婆娑拉着巽泽的手摩挲。 次日,巽泽被劈了。 “小风神,不要伤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有师兄爱你。”贾师兄细心的给巽泽喂饭。 次日,巽泽被劈了。 “小风神,坚持住,没几日好活了……不是,三十日快过了。”雷师兄痛心疾首给巽泽喂药。 次日,巽泽被劈了。 …… 显然厄运只围着他劈。 只要劈不死就往死里劈。 巽泽显然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反正等他下山后,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上灵山了,索性慷慨让他们玩个够。 他干脆衣冠不整跑到广场中心,施施然坐倒在地,大度道:“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了,反正我这个人一向龌龊,你们也是知道的。” 众师兄:“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他们蹲下来,围着巽泽,把他的衣衫从内到外扯开,看着他胸前玉白的肌肤,他们看的很入迷,突然道:“小风神,你把人间那人生辰贴上的名字抹了,下山后肯定不好交代,不如我们帮你一把,把他的名字刻在你的胸膛上,这样就能代表你对他有着刻骨铭心的思念,说不定旧情还能死灰复燃。” 开玩笑,胸膛上刻字,是不是刻骨铭心不知道,疼是必须的。 慕容黎三字,那么多笔画,千刀万剐啊。 可巽泽似乎躺平了,压根不想睁眼,一个来暧昧是劈,一群来暧昧也是劈,那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一次劈个够吧。 意外的是,落在他身上的不是剑刻肉体的刺痛,是软绵绵,毛茸茸的,还发出咯咯的声音。 紫貂一抱住巽泽,就钻进他的胸膛,蹭着他的肌肤,贴着他的骨肉,对着师兄们嗷嗷尖叫,大约是说,不可以刻字,不可伤巽泽,不可让巽泽的肌肤变得残缺,更不可非礼他。 它是来保护巽泽的,惹得师兄们一顿好笑:“小紫貂对小风神,好像是真爱。” “我们养了它三年,还不如小风神一个媚眼。” “你们口中句句是真爱,个个不是爱。”巽泽轻轻抚摸紫貂的小脑袋,“乖,去那边玩去。” 紫貂猛地摇头,它不走,它走了他们会伤他的。 师兄们其实不会伤巽泽,只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继续调侃,天元鼎碧光大涨,一道雷电轰击而出。 它劈的是巽泽,也是那只贴在巽泽胸膛上的紫貂。 紫貂吓得瑟瑟发抖,仍旧倔强的紧挨着巽泽。 巽泽双眸倏然抬起,雷电劈他无伤大雅,若正中紫貂,这只小畜生三年修行恐怕得化为灰飞。 三年前,他将受伤的它抱来灵山,不是等待今日被雷劈的。 巽泽目光抬起,骤然冰冷,一直慵懒淡若,混沌谈笑的面容这一次充满了神杀的残酷。 “人,也就罢了。一只动物,你也认定与我有染!” “欺我太甚。” 天元鼎没有眼睛,唯独感觉极为敏锐,紫貂是动物之躯,却有人的思想。较之先前仙徒们的玩笑举动,这只紫貂与巽泽的肌肤之亲才是真正触了道家的生辰贴守约。 天元鼎只尊天道,雷电悍烈至极,悬在巽泽举头三尺处,猛烈撼下。 巽泽探手,仿佛虚空中抚过一书剑气。 剑气横荡! 雷电寸寸扭曲,爆炸如天地崩裂。 第一次,在人类的手中,雷电被扭裂为齑粉。 天元鼎猛的一颤。 “哼!” 巽泽长袖一拂,众师兄的十几柄长剑顷刻飞出,被他控御在手,天元鼎暴怒的雷电还未凝出,剑势暴击而下,夭折于鼎心深处。 被十几柄长剑灌满鼎身的天元鼎,第一次,瑟瑟颤抖。 巽泽萧索转身,举步离去。 第14章 伊人归 瑶光来了一位神秘客,头上戴着帷帽,怀中抱着紫貂。 每日都在醉仙楼点二两银子的酒,独坐东栏角,听说书人绘声绘色讲些异闻趣事。 一日,讲那玉衡郡主修仙成妖,采阳补阳,以花魁之名魅惑少年公子,荒淫无度,令王室颜面荡然无存。 一日,讲郡主仗国主东君之势,妖言善妒,灭太史和司寇府满门,当下人人得而诛之。 一日,讲当今国主秉公无私,废郡主东君之位,将其驱逐出瑶光,永不提郡主之名。 一日,讲王上防微杜渐,与北冥御妖神荼盟定秦晋,结百年之好,合计驱妖之策。北冥世子住进宫中已有月余。 一日…… 巽泽总是静静听完那些类似话本的污蔑,每次都给说书人二两银子的打赏,坐在东栏角,最为引人注目,不知道的,还以为说书人的这些大戏是应他的要求而讲。 但他只是帷帽遮面,怀抱紫貂,淡淡饮酒,不与任何人言谈,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冷峻,仿佛一旦触及这人周身一丈,就会死于非命。 入瑶光以来,他听得最多的便是吃客们咬牙切齿的谩骂讨伐之声。 他已身败名裂,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至于是为何,说书人已经讲得一清二楚了。 巽泽不屑辩驳,像个吃瓜看客,更不想被人认出高叫喊打,故而遮面。 除了喝酒,好像也只能喝酒。 “世子,醉仙楼人来人往,我们贸然进去捉妖,倘若弄错了?” 酒饮到一半,凭借高深的修为,巽泽已听到楼外有人谈妖。 “不会错,与上次那个味道分毫不差,醉仙楼小二说过他待在里面很长时间了。” “是上次那只?可是上次瑶光国主还说……” “正是慕容的意思,让我寻到踪迹,务必抓住这只妖,届时抽取魂魄。” 听到慕容二字,巽泽握盏的手立时顿住。 清酒透亮。 巽泽注目着盏中酒液,唇际浮起一丝自嘲的笑。 紫貂眼睛明亮,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缩了缩脑袋,钻入巽泽怀中,躲了起来。 “就是他,莫言,动手。” 与此同时,酒中倒影划过一道银芒,顺着巽泽的眼眸扫来。 束妖银索! 妖?荒谬。 巽泽冷笑,探手。 仿佛一股微风吹过,莫言心中莫名一动,几乎是出于瞬间的想撤回银索。 可比瞬间更短的是刹,刹那之际,他已不能动弹,被巽泽虚空扼住了咽喉:“扫我酒兴,莫不是想死。” 莫言脸色已大变:“公子,此妖非彼妖,快走。” “莫言。”沐莬岂能丢下莫言不管,然而甩出的银索竟凝固在半空,他的惊诧也凝固在脸上。 按理说,束妖银索专制世间妖物,即便妖物修为强大,被束妖银索的灿烂银芒一照,也得修为减半,瑟缩一团。 世间万物都有天敌相克,好比老鼠遇上猫,别说挣扎,连逃命都忘得一干二净。 眼前这人身上分明有妖气,却在咫尺瞬间,令银芒黯淡,取人性命如捏死蝼蚁。 不惧束妖银索的妖,修为之高,沐莬连一指之力都无法抗衡,却是何等的可怕? 月前那只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擒贼先擒王,借小公子的命一用。”巽泽冷冷弹盏。 酒盏飞出,重击沐莬前胸。 十道剑气,宛如瞬间布满周身,沐莬痛苦至极,瑟缩着倒了下去。 “你别伤我家公子,要杀要剐取我命就是。”莫言大惊失色,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挣脱不得,只能失声痛呼。 保护不了少主,他也得偿命。 “一命换一命?可你的命,本公子不稀罕。”巽泽目无表情道,“但我稀罕另一人的命。回去告诉他的一人之上,拿二两银子来交换,三日不到,问剑问鼎阁。” 腕中劲气顿发,将莫言打出醉仙楼十丈外。 巽泽看着沐莬,慢慢浮起一抹讥笑,“他选的人,还以为有何等过人之处,没想到是个憨货。” 沐莬气极:“士可杀不可辱。” 倘若来日真有让阿黎入眼之人,必也是有着非常人之过人之处,真有这般妙人,我倒也想见识一下,他好还是我好。 “辱?” 讥笑迅速归为冰冷,巽泽缓缓踏上一步,刺鼻的血腥气倒灌而出,沐莬脸色几乎变成了白纸。 * 桌上,是一本古老泛黄的书籍。 里面有仙,人,妖,冥各界轮回记载,慕容黎要找的神秘术法,是如何从人身体中剥离妖的灵魂,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古籍是沐莬奉上的,而要将巽泽身体中紫貂的灵魂抽走,修复巽泽的灵魂,只有北冥神荼所修炼之法才能办到。 然北冥此等秘术,非家族之人不传。 慕容黎应了北冥国主国书中的亲笔书信,召世子入宫,不管外界谣言纷乱,只想借助北冥秘术抽走妖的灵魂,换巽泽完整归来。 也答应,北冥有难,必派兵相助。 任何一切的结交,都只是手段,他,唯独不能没有巽泽。 古籍下是他的生辰贴,自发现花魁为妖以来,他都没有打开。 巽泽是灵山的仙徒,曾告诉他生辰贴的立誓规则,一旦签定,绝无法更改。 除非,有一方薨逝,字迹自动抹去,才能解除道门的那破烂规矩。 慕容黎拂上生辰贴,猛然一惊。 按照道门规矩,瑶光与北冥缔结秦晋,已然有违天意,负了卿。 既有欺天之罪,为何自己没有应验身死魂消之劫? 莫非…… 啪! 生辰贴打开的瞬间同时落了地。 慕容黎的心像是被人重重一握,碎了满地。 页面光滑无渍。 “巽泽”二字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书写过一般。 若字迹凭空消失,便代表魂消羽化。 苍白,冰凉,颤抖,这一刻,几乎击垮慕容黎的灵魂,他双手撑着地面,不住颤抖,看着生辰贴上原本该有“巽泽”二字的地方,似乎不敢相信,又似乎痛得就要将心呕出。 这便是雷劫不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终极原因吗? 他的阿巽,连那一魄都消逝了? “王上。”方夜匆忙来见。 “何事?”慕容黎失魂落魄吼道,捡起生辰贴,靠着桌沿,脸色已苍白得可怕。 慕容黎语气极度不好,方夜不敢抬头,禀道:“莫言有急事面见王上。” “让他进来。” 莫言跪在一丈外,以头叩地,泣血陈词讲述来龙去脉,恳求慕容黎:“请国主救救我家世子,那人说要世子的一人之上拿银子去交换,可是只给了三日时间,就算在下飞鸽传书,消息也到不了北冥,根本来不及请我北冥王子来交换世子。” “请恕在下冒昧,论身份地位,国主远在世子之上,担得起世子的一人之上。那人说,三日不到,便要将世子斩于剑下,求国主救救我家世子。” 方夜面色不悦:“国主万金之躯,怎可一命换一命?倘若王上有什么不测,是你北冥担得起的吗?” 国主九五之尊,只有别人拿命相抵,哪有国主去换命的道理。 再说捉妖捉到瑶光地界,如今落入妖的口中,咎由自取,谁知道是不是北冥得罪了什么大妖,妖回来报仇雪恨,才要抓北冥的世子王子抵命。 莫言心虚得不敢言。 擅自行动捉妖,结果反被妖逮住了,已违背了慕容黎当初掷剑的命令,他自然心虚,若非束手无策,他岂敢来求慕容黎。 慕容黎抬手,示意方夜切勿动怒,缓缓道:“保护沐莬是本王之责,本王会救沐莬。” 莫言:“多谢国主体谅。” 慕容黎:“听你之言,沐莬是闻到与上次放走之人的相同气息?” 莫言:“世子说的确有一模一样的妖气,但是此人修为之高,根本不惧束妖银索,而且看不清面目,在下猜测是世子误判。” 慕容黎沉吟着,不知不觉已把生辰贴握得很紧。 倘若花魁养伤期间偷食了什么内丹,增进了修为,完全有可能不惧束妖银索。 如生辰贴预示,是否巽泽那仅留的一魄在逐渐消散,继而被妖的灵魂彻底吞噬,故名字才会消失? 帷帽遮面,更坚定了他的猜想。 慕容黎已经没有时间,不能再等下去了。 当务之急,必须先保证沐莬的安全,才能与沐莬一起施展剥魂之术,将紫貂灵魂抽离,修复巽泽明灭消散的那一魄。 踏破铁鞋无觅处,正好紫貂送上门来,慕容黎下令:“方夜,全面部署,务必保证沐莬安全,抓住来人。” * 要救沐莬,同时要将戴帷帽之人绳之以法,不可大动干戈,也不可按兵不动。 醉仙楼接待各方来客,这两日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若不细看,压根不会发觉这些食客都是禁军假扮。 巽泽依旧喝着二两银子的酒,听说书人讲二两银子的戏,沐莬就被压在桌前,不像是被绑的肉票,更像是两位知己好友,喝酒谈心。 沐莬绝没有喝酒的心情,刚想开口,巽泽道:“我喝酒的时候若有人在我耳边聒噪,我就想让他这辈子都不能说话。” 赤裸裸的威胁,沐莬咬牙昂头:“又不是我打扰你的雅兴,我只是想说,隔壁桌的声音比雷声还大,你还能让人家闭嘴不成?” “有何不可。”巽泽极其冷漠,指尖骤然打了个响指。 噗! 血箭喷射,隔壁桌雷声般划拳的两人惊恐的捂住口鼻,却捂不住骤然涌出的鲜血。 他们吱吱哇哇惊恐四顾,已然失去了声带。 店小二不知道是何缘故,怕扰了其他食客,将不能说话的二人推搡了出去。 巽泽饶有趣味看着沐莬:“懂了吗?” 这叫杀鸡骇猴。 沐莬瞠目结舌,震惊在这份残忍血腥中,早已闭嘴。 * 第三日,慕容黎来了。 他便装出行,一个人,来赴这场一命换一命的约。 巽泽静静注目着慕容黎,看着他坐在了自己对面。 那一眼万年和如今,竟无两样。 帷帽遮面,慕容黎看不清巽泽的脸,只是有种错觉,这个人,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楚。 这痛楚,大概是巽泽被吞噬了灵魂,只剩身躯的痛。 今日,他务必要将他抓住,抽走妖的灵魂。 巽泽问:“你就是他的一人之上?” 慕容黎:“本王是万人之上,自然也算是世子的一人之上。” 巽泽的冷峻慢慢变得温柔:“带来了吗?我要的银子。” 慕容黎抽出一张银票,推了过去:“你想要多少数目,尽管填在上面,都可作数。” 巽泽转了转眼珠:“他们没跟你说我要的数目?” 慕容黎:“买世子的命,想来不是少数。” 若数额巨大,莫言岂敢说。 传话的人真是蠢货。 “看来你为了他,倒是舍得下血本。”巽泽一把拽过沐莬,控制在自己手中,看着慕容黎的表情。 沐莬急道:“慕容你别管我,他杀人不眨眼。” “真是聒噪,我让你说话了吗。”巽泽突然扼住沐莬下颚,将一颗药丸丢进他口中,沐莬瞪大了眼睛,再想说话,已发不出声了。 慕容黎皱了皱眉,指节不由得握紧:“你的要求我可尽数满足,何必为难他?” 巽泽:“他想杀我,你便让他杀吗?” 慕容黎:“他杀不了你,否则我也不会坐在这里。” 巽泽从容捏起那张银票,浮起一丝微笑:“我要的是二两银子,没有值得我花钱的人,填再多有何用?” 二两银子。 慕容黎的心震了震,再次能确认这便是紫貂灵魂下的花魁无疑。 也有一丝记忆是巽泽。 慕容黎也笑了笑:“值得你花钱的人,不就坐在你面前。” 巽泽侧目:“是吗?” 慕容黎点头:“但是你总得把该放的人放了,无论二两还是二百两,才能留有命来花。” 巽泽:“我放了他,你留下来?” 慕容黎:“我留下来,你放了他。” “好。”巽泽很干脆,将沐莬推了出去,“这么蠢笨的人,多留一刻我都觉得碍事。” 沐莬闪出醉仙楼的时候,慕容黎移形换影同样离开了巽泽在坐那张桌子。 他没有下命令,但命令早已下达。 兵阵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喝声,几十柄长剑轰然交辉,同时向巽泽刺去。 整个醉仙楼食客,几乎全是禁军,有那么几个打尖的,都在这突然窒息的打斗中吓得飞跑了出去。 “果然,还和以前一样狡猾。”巽泽目光缓缓移动,一股浩茫之气挟风雷之势骤然而出,禁军只觉得眼前一阵狂风拂过,如尘沙卷舞。 待立定身形,巽泽仅离慕容黎咫尺,指尖点在慕容黎颔下。 他们大惊:“王上……” 高手的一点之力,全然可以爆破人的头颅。 数百位弓箭手搭箭发出的漫天锋利,在这一刻戛然。 慕容黎被控制下,他们投鼠忌器,谁都不敢妄动,只是叫嚣着若慕容黎少一根头发,便要将巽泽斩成肉末。 巽泽目光转了转:“整个醉仙楼,三分之二的食客换成了禁军,楼顶,埋伏了弓箭手百人,楼外,竟乔装有数十位武林高手。看来,这张天罗地网是铁了心要把我抓住。” 慕容黎傲然不惧:“本王绝非受人胁迫之人,哪怕你挟持本王,依然插翅难飞。” 巽泽笑眯眯道:“何必这么麻烦,打打杀杀太没意思。你给我二两银子,我就跟你走。” 慕容黎一怔,这熟悉的宿命感。 巽泽突然倾身,附在慕容黎耳边,狡黠轻声:“阿黎,你难道不知道,除了你,没人能抓得住我。二两银子很划算。” 他说只有慕容黎能抓得住他,他却温柔的抓住了慕容黎的手。 久违的温柔,太过熟悉,熟悉到天荒地变也不会忘记。 慕容黎的心倏然乱了,帷帽迷了他的眼帘,竟让他来不及呼吸:“阿巽?” “是我,我回来了。” 他轻轻道。 第15章 共展颜 这一刻来得不算突兀,慕容黎早知他是巽泽的脸,妖的魂,是想把他抓回去剥魂养魄的。 但如此熟悉的说话口吻,如此好不正经的轻佻语气,如此视禁军为无物的狡黠,如此,让他忍不住想靠近的温柔……在慕容黎这里绝找不出第二人。 不是巽泽真实的灵魂还能是谁。 他该相信,巽泽凭一己之力也能将妖魂驱除,回归本尊。 帷帽隔了眼帘,朦胧中依稀可见巽泽那眉飞色舞的笑靥。 这笑靥,从来就只能慕容黎一人独享。 “阿巽,你回来了。” 他的灵魂完整回来了。 慕容黎忍住惊喜,下意识抬手,想掀开帷帽,清清楚楚看着他念了许久的人儿。 “人多眼杂,会让阿黎为难。”巽泽止不住笑道,拨开慕容黎的手,无比正经的盖住自己。 慕容黎:“……” 是的,因为花魁干的混账事,流言蜚语漫天飞,巽泽这张脸,处于人人喊打的状态。 慕容黎就算贵为国主,也不可能封了所有人的口,相反,正因他是国主,众目睽睽之下包庇巽泽,将会引来多少臣子的非议。 只不过这一刻,慕容黎就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包庇他,让所有人见证,他是国主,有任性的时刻,还有任性的资本。 妖的灵魂干的坏事不该加诸在巽泽身上。 “本王……”慕容黎想说,有他在,何惧流言蜚语,他会澄清一切。 却见巽泽比着两根手指,饶有兴致的挑眉,“二两银子。” 给他二两银子,他就跟他走。 二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却能买一个仙人,慕容黎唇角止不住上扬,朝人群中道:“方夜,拿二两银子出来。” 作为禁军统领,方夜肯定是在的,只不过乔装成食客,乍一眼看不到。 听到慕容黎要二两银子,掏是掏出来了,但他想不明白,二两银子能干嘛? “赎本王。”慕容黎认真点头,“带所有人退出去。” 王上什么时候才值二两银子了? “……”方夜看看绑匪,帷帽遮面,他也不知道是谁,不过王上欢喜的神色,嗯……他明白了。 丢去银子便命所有人退出醉仙楼,不许任何无关人等扰王上兴致。 巽泽接过银子,凑近慕容黎,轻轻道:“阿黎罢朝一日可好?” “阿巽想做什么?”慕容黎轻笑,心照不宣。 巽泽温柔无比的拥慕容黎入怀,触摸着他及腰的长发:“我想你了阿黎,有许多话想对你说,罢朝一日,只属于我可好?” 三秋方一日,少别比千年。 慕容黎如何不懂其中滋味,笑意化开:“一日只有朝夕,三日如何?” 谣言听进耳,巽泽心中原本不是滋味,但一见上慕容黎,再多的阴霾都一扫而空,难掩其欣喜:“三日五日都言不尽。倘若有谁敢说我的王上纵情声色,被人魅惑,阿黎就下令把他的嘴封起来。” 不用慕容黎下令,萧然自会把人揍一顿。 “但是……”慕容黎不掩迟疑之色。 巽泽放开拥抱,看着慕容黎,楚楚委屈:“还有但是?” 慕容黎笑了笑:“阿巽若不把头上这个碍眼的东西摘了,如何魅惑本王?如何让本王做到从此君王不早朝?” 巽泽:“我不要脸也自有惑君之术。” 慕容黎:“愿领教一二。” “既然阿黎想看,自然要满足阿黎之愿。”巽泽摘下帷帽,露出那清俊得不似人间的绝美容颜。 仍旧是那个风华少年,仍旧是不染片尘的仙人。 他的高华绝尘中,只在慕容黎面前,才多了几分可以亲近的温柔。 “待我归来,风华正茂,仍是少年。阿黎,我未曾食言。” 巽泽展颜一笑。 自有仙风气自华,是任何人都模仿不出的无上笑意。 为这倾城一笑覆了天下也罢,恍兮惚兮之间,慕容黎竟看得痴了。 他做到了,他等到了。 期盼已久,巽泽是真的回来了,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好在,触手便可摸到。 慕容黎揽住巽泽,拥入怀中,喃喃道:“阿巽,从此刻起,你的人生只属于我,再不许离开了。” 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他若再不回来,他疲惫的心灵,却不知与何人说。 幸好,流年彼岸,岁月未曾苍老。 他拥着真实的他,心从未有过此番宁静。 “往后余生,唯阿黎尔,再不离开。”巽泽受雷劫的不愉快,都在这一拥中消尽。 哪怕知道慕容黎另结新欢,他也无法怪他,更不想问。 他拉着慕容黎,往天字厢房走去,“阿黎以后记得带银两在身上。” “为何?”慕容黎带不带无所谓,他又不逛集市,采购自有下属去办,偶尔需要付钱也有方夜。 “倘若下次再遇上给我二两银子的买卖,方夜不在,阿黎找谁借去?”巽泽掂量着手中二两银子,笑得无比灿烂。 慕容黎:“我若没有二两银子给你,你还跑了不成?” “我跑一百次,也逃不出阿黎的掌心。”巽泽嘻嘻笑道,把二两银子丢向掌柜,高声道,“醉仙楼被我包了,三日之内不许接待其他客人。” 楼内的食客早已跑光,掌柜的躲在柜台下此刻才冒出脑袋,差点被银子砸个正着,看清只有二两银子,立刻拉下了脸:“这……” 二两银子包醉仙楼?包只鸡还差不多。 巽泽:“立刻把店里的好酒好菜端到天字厢房,醉梦归真,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 掌柜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客官,二两银子不够啊。” 他绝不知道这二人什么身份,因为刚才他躲起来了。 巽泽缓缓道:“我给你二两银子是包,不给你二两银子也要包,你看看外面,整栋楼已经被人包抄。三日之内你这醉仙楼都不会有客人敢来,那这二两银子你是收还是不收呢?” 方夜表示,他是保护王上,不是包抄酒楼。 带兵吃霸王餐,住霸王店,还很理直气壮,你有种,别以为长得好看…… 掌柜眼珠子突然瞪圆了……如谪仙般的两人,实在太过好看。 巽泽侧目,冷芒一扫,掌柜一哆嗦,蚂蚱再小也是肉,忙收了银子:“客官,请……” * 巽泽说要住三日,不过到了暮色沉沉的时候,他顺起两坛好酒,拉着慕容黎,跳窗攀上了房顶。 醉仙楼至少有十丈高,站在房顶大有一览众山小之势。 夜色璀璨,灯火辉煌。 巽泽将一坛酒递给慕容黎,眺望人间万象,笑着饮酒:“灵山是苍茫明月,瑶光是恢宏盛世,两处为家,此生足矣。” “瑶光是家,阿巽却为何每次都不在第一时间入宫?”慕容黎将酒搁在一旁,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是质问的口吻。 “我听说宫里住了……”巽泽猛然住口,他本来极力隐藏情绪,不想将慕容黎立侧君之事放在心上,哪知情绪竟也能脱口而出。 慕容黎:“北冥世子是神荼,拥有分离妖魂之术,我留他在宫里,是为了你。” 巽泽饮酒:“嗯?” “阿巽,得知你的身体被妖魂占据,我只想利用神荼将妖的灵魂从你体内抽走,慢慢养你留下的那一魄。今日,倘若你身体中依然是妖的灵魂,我全面部署,本意便是要将它拿下。”慕容黎拉住巽泽手腕,坛中的酒水洒出了一些。 他看着他,“幸好,你凭自己的力量也能驱除妖魂,回来我身边。” “妖?”巽泽努力回想有没有这么回事,灵山的时光轮回镜也甚是蹊跷,不由问道,“阿黎,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慕容黎怔了怔:“你不记得?” 巽泽诡秘一笑:“大约我忘记了,你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灵魂互换大约影响记忆,慕容黎并不是太吃惊,将近三个月所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这真是好大一个乌龙,巽泽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猛然灌下一口酒,气道:“人也好,仙也罢,趁我不在,都在钻空子。” 慕容黎心一痛,拉他坐往自己身边:“阿巽,都过去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其他一切都不在乎。” “阿黎。”巽泽注视着慕容黎,往他额上淡淡一吻,粲然一笑,“你太可爱。” 慕容黎深邃的眼眸睥睨着巽泽,他从他话中压根没听到褒扬之意。 巽泽:“凭我的修为,人,妖,魔三道都不能奈何我,又怎会被妖的灵魂占据身躯?你被骗了。” 果然不是夸赞,慕容黎:…… 巽泽正色道:“仙祖留我在浮生境中修炼剑术,上个月才得以破关而出。阿黎遇到的人,不可能是我,我也不可能败于妖物之手。” 其实慕容黎一开始也有怀疑,沉吟道:“但……即便父子兄弟,容貌也有细微差别,若不是阿巽之身,假扮之人如何做到别无二致?” 巽泽:“幻化。阿黎说它的身份是紫貂?” 慕容黎点头。 “上来吧,罪魁祸首。”巽泽长袖一拂,一道光往房檐下的窗棂打去,一声惊叫,紫影闪过,就见紫貂搭拉着耳朵爬到巽泽身边,缩成一团。 慕容黎目光扫来,它又退了退。 “见到它戴着冰玉护心髓,我就知道有猫腻。”巽泽剑光一罩,对着紫貂,“别以为我对你好,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说吧,你来瑶光的时候干了什么好事,敢有一句虚言,我剥了你的皮。” 剑光笼罩下,紫貂咯咯叫着,讲述了来龙去脉。 它在灵山修行,小有成就,如仙长们所言,慕容黎有选东君之意,仙长怕雷劫降下,慕容黎死于非命,影响到闭关至关键之处的巽泽,商量后让它下山,给慕容黎送冰玉护心髓。 它的容貌是仙祖施展幻术,根据它心中所念变化的,同时丢了一些巽泽的记忆碎片在它脑中,它便有了念慕容黎的意识,从而找到慕容黎,让慕容黎放心吃药。 它因为有了人的身躯,萌生了占有的欲望,私心不想巽泽下山与慕容黎交好,便败巽泽名声,让巽泽在瑶光无立锥之地,大概便会长留灵山,陪它修炼。 它回灵山后,幻化之术失效,又变回原形了。 至于给慕容黎编的故事,三年前,巽泽在北冥把它救下,带它飞回灵山的途中,讲了许多有趣的话本传奇,它截取其中几个,拼接了出来随便讲的。 巽泽哭笑不得,这算不算自己挖的坑,含着泪也得钻进去。 慕容黎虽然听不懂貂语,但从巽泽各种变来变去的表情隐然猜出,此紫貂就是花魁那只紫貂。 总之,那些荒唐事,都不是巽泽所为,慕容黎说不出的高兴,已然不想再去责怪一只小灵物了。 巽泽施了剑诀,在紫貂的脖子上套了一圈光环,小紫貂嗡嗡嗡的,好像就此被他驯服了。 他将剑诀教给慕容黎,道:“它干的坏事,该如何处置,全凭阿黎决断,只要捏诀,它就不敢动弹。” 紫貂可怜兮兮看着慕容黎,它杀的人,大概有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巽泽记忆的影响,只是巽泽不知道而已。 慕容黎微笑点头,某些人,死在紫貂之手,倒是刚好全了他意。 巽泽左右一想,太过委屈:“阿黎,三年前,我回灵山的时候途径北冥,看它被人打伤了,楚楚可怜的,才带它回灵山养伤,不是养它来恩将仇报的,我怎么那么难啊。灵山的那群老顽童,还助纣为虐,待我下次回去,非得再揍他们一顿不可。” 由此推测,打伤紫貂的便是北冥王子,怪不得紫貂对沐莬有着冲天恨意。 不过看巽泽如此楚楚可怜,慕容黎忍俊不禁,轻轻安慰他:“阿巽恻隐之心,何错之有,但阿巽想再回灵山,本王却不愿放手。” 被慕容黎十指紧扣,巽泽目光穿过寂静的长街,看着朦胧的夜色:“那,不回灵山,我们回家。” 慕容黎顺着巽泽的目光望去,是瑶光王府的方向。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概便是此番心灵契合的宁静。 慕容黎笑意缓缓舒开:“现在?” “嗯。”巽泽点头,向慕容黎眨眨眼,“我还在被人弹劾,自然要趁夜黑风高回宫,阿黎才能金屋藏娇。我们总不能在外面……” 某些事,在外面的话,不妥不妥。 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慕容黎饶有风趣道:“你包了醉仙楼三日,想来三日内不会有外人打扰。” 巽泽煞有其事:“有掌柜和小二,他们看你我,那色眯眯的眼神,防不胜防。” 堂堂仙人,掌柜和小二能有窥视的机会? “阿巽呀!” 慕容黎开怀大笑,他哪里会知道,巽泽每次都布下结界,是防灵山那群老顽童的偷窥,要是一不小心被时光轮回镜回放了,哇哦,钻地缝都补不回脸。 第16章 同心藕 巽泽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大概听到稀稀疏疏的轻响,摸了摸身侧,空的。 不由得叹了口气:“阿黎,几时了?” 慕容黎:“卯时。” 巽泽继续眯着眼睛:“为什么要起这么早?” 慕容黎:“今日要上朝,再迟些大臣们等急了,阿巽可继续寝着,待我下朝,便来与阿巽用早膳。” 为慕容黎更衣的是方夜,还好他机灵,知道郡主会悄悄地带王上回宫,否则空守醉仙楼三日,岂不是被人看笑话。 被动静吵醒真的很困啊,巽泽迷迷糊糊,大大打了个哈欠:“弹指一挥间,这么快就三日已过,可是跟阿黎在一起,总是意犹未尽。” 什么虎狼之词! 慕容黎淡淡咳了一声,方夜不自在的低下了头,道:“王上五日临朝一次,这已经第九日了。” 大概伊人在侧后,要改作十日才临朝一次,谁让巽泽贪睡。 仙人不早起修炼吗,为何总是赖床? “咦?方夜?你怎么在这里?”巽泽似乎才睁开了眼睛,猛一下从床上弹起,掩着衣物遮着自己关键处。 幸好中间有数层绛纱隔开来,要不然方夜就知道被人轻薄过后的少年郎是种怎样娇羞的神态了。 方夜无奈道:“臣为王上更衣。” 朝服本就繁琐讲究,里里外外穿戴都不能马虎,方夜有份职责是伺候主子更衣。 “你先出去,我会为阿黎更衣。”巽泽随便整理衣冠,掀开绛纱,冒出脑袋,转了转眼珠,“还有,就当没有见过我,我也未曾到过王府。要是走漏风声,拿你是问。” 方夜怔了怔,郡主回宫,不是皆大欢喜的吗?为何要秘而不宣? 慕容黎瞬间明白巽泽是为他考虑,道:“照阿巽说的做,不可泄露关于阿巽的任何消息。王府外重兵把守,切勿让任何人再踏王府一步。” 方夜:“世子若是要来?” “不行。”二人异口同声,放世子进来拆家吗! “是。”方夜不用明白原因,只用遵命就是,他才走出两步,猛然一拍大脑,“王上,还有一事。” “说。” “北冥世子似乎得了什么怪症,一直不能言语,太医院医丞皆束手无策,王上,您看……这事?” 郡主干的好事,方夜瞄了瞄巽泽。 他不是故意忘记的,实在是温柔乡让人迷失自我,面面相觑后绛纱一合,巽泽光速躲了进去。 “阿巽。”被慕容黎一唤,巽泽立马跳了出来,朝方夜丢出一只瓷瓶,恶作剧般道:“交给医丞拿瓶中的药丸给他服,一日三次,三日见效。” 巽泽不怀好意的表情让方夜泛起怀疑之色,得到慕容黎点头才接过瓷瓶退出去。 慕容黎看着巽泽:“阿巽如何看今日朝会之事?” 替慕容黎整理着衣冠,巽泽满不在意道:“结合前面的桩桩件件,必定要拿世子被绑大做文章,更加激烈的逼你送我入断头台。” 他笑了笑,“阿黎逆他们的意,只会烦闷头疼,不如顺水推舟,他们要抓,你就下令全城抓捕,他们要斩,你就判我个午门斩首,通通准奏。此事若没有两全之策,光让萧然挑人打一顿有失体统。” 慕容黎心一紧,静静凝望巽泽:“让阿巽受委屈了。” 委屈他只能躲在王府中,见不得光。 巽泽神秘一笑:“阿黎知我不喜与人交往,岂非正合我意。” 慕容黎思索着:“彻底解决此事,我有一计。” “不谋而合,我也有一计,不仅能让人闭嘴,还可逆风翻盘。”巽泽笑眯眯附在慕容黎耳边,轻声道,“下朝后详谈,我等你。” * 四年前,巽泽在王府改造的殿院水榭亭丝毫没变,所植之物,所莳之花已然生得更加繁茂。 花树掩映,野鸟相答,宛如仙踪洞天。 巽泽走近静谧小谷中心,坐在藤蔓与鲜花编织的秋千上,诡秘一笑,向空中打了个响指。 一股清朗的墨香散来,飘然举步走来的,是位白衣公子,他乌黑的长发随精致的玉白流丝带飞扬风中,灵动无比。 黎泽阁护法西风,他向巽泽递出一物,恭谨道:“阁主,这是您要的名册。” 一份坏事做绝,绝非良善之人的名册。 巽泽荡在秋千上,不知何时手中竟多了个琉璃盏,盏中有酒,他饮酒:“念。” 西风展开名册,每一页都有一个名字及家世背景,他知道阁主要的只是活人的名字,念道:“风真理,狂无念 ,月落江,柳熹微,潇云染。” 巽泽:“先这几个吧。” 西风:“阁主选出来之意是?” 巽泽淡淡道:“要他们死,成为死亡名册的一份子。” 西风不明所以,仿佛想问要他们死的原因。 巽泽注视着他:“本阁主要谁死,还需要理由?” 阁主要谁死,只需要心情,西风:“自然不需要。” 巽泽无所谓道:“告诉你,只因本阁主觉得他们名字太过随便,想让他们死个随便。” 名字随便,东南西北风岂不是更随便,在阁主手中想死得随便,也是不可能的。 西风自然是不信的,轻轻道:“阁主,可需要属下汇报他们的身份背景?毕竟都是朝中的人。” 朝中的人就与慕容黎有关。 巽泽冷冷一扫西风:“我是要他们个人死,又不是要他们全家死,了解清楚作甚。就算死了什么太史什么司寇,又关本阁主什么事?” 西风合上名册:“阁主所言极是。” 巽泽继续饮着盏中的佳酿:“仙人府中养的羽琼花可还茂盛?” “属下一直尽心养护,不曾有萎株。” “我听说你们将本阁主研究的十大酷刑增至到了十八酷刑?” “阁主所教生存技能,不曾懈怠。” “你的御蛊术也小有成就,然没有试验的活人?” “未得阁主恩准,属下不敢乱动活人炼祭。” 巽泽神秘一笑:“很好,十八种酷刑和你的御蛊术就赏给这五位享受了。” 西风立刻颔首谢恩:“多谢阁主。” 巽泽递出一物给西风:“这是噬心丹,能保证人在极其残酷的酷刑下依然清醒不死。人交给你和兄弟们去玩,记得抽髓替我养花,到我需要的时候留个半死不活的给我就行。” “属下明白。” “找到北风,让他三日之内来见我。” “是。” * 西风走后,紫貂顺着藤蔓攀到巽泽身边,它叼着一朵浅蓝色的小花,睁着大大的眼睛,向巽泽咯咯叫唤。 巽泽把花拿到手中,看了看:“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的吗?” 紫貂转了转眼珠,一闪便没了踪影,一会儿,它又顺着藤蔓出现了,叼来一朵鲜红的花。 “恶趣味的人,是无法与之讲道理的,他们的罪孽就需要用这种鲜红的颜色,层层浇灌,浇至骨肉分离,再无轮回。” 巽泽点着红蓝小花,眼中虽然宁静沉着,却充满了残酷,“蓝色,是纯净,如天般高远。红色,是血腥与复仇,是地狱的深渊。在地狱中抬头,见到的那抹天蓝,会成为永远的救赎。” “我穿上天蓝色的衣服,是要让他看到光,世界有光,有希望,才能让人有活下去的勇气。” “你喜欢跟着我。”巽泽触摸紫貂的脑袋,“但我,更喜欢杀戮的颜色,并没有你想象的慈悲。倘若有天我要将你剥皮抽筋,你可还喜欢?” 紫貂似乎听懂了,眼中有一丝惊慌,但随即它便嗡嗡叫着,卷起舌头舔了舔巽泽,用头拱了拱他。 “第一眼?”巽泽微微笑了笑,“我也永远无法忘记,见他的第一眼。” 紫貂水汪汪的眼中散发着极致的爱恋,点了点头,主人在满是积雪的悬崖下抱起奄奄一息的它,抚摸它被鲜血染红的茸毛,它睁开眼,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喜欢了他。 他那天空中呈现的纯净之光,也是它生命尽头唯一的救赎。 “所以那些诋毁伤害他的人,我会让他们后悔来到人间。”巽泽抱起紫貂,温柔的看着它的眼睛,凝视道,“你也一样吗?为报主人之恩九死不悔?” 那是温柔的,带着绚烂的感情色彩的魅惑之瞳,任何目光都会深陷其中,为他奉上自己的血肉,何况一只紫貂。 紫貂只想靠近巽泽,依偎他,哪怕他要取走它的命,也心甘情愿。 巽泽手中光芒一闪,出现了一张符,他把符点在紫貂的额心。 邪魅展颜:“我要你,再做一次凤鸣院的花魁。” * 慕容黎走入静谧小谷时,天空下起了一场花雨。 风轻日暖,藤蔓上的花朵受巽泽劲气催动,在慕容黎无尽的风华中飞舞。 玉指漫挥,花飞如雨。 巽泽璀璨一笑,于纷落的花雨中,将慕容黎紧紧搂入怀中,撷取一朵天蓝色的小花,含漾至慕容黎淡淡阖开的唇上。 唇味芬芳,是蓝花的微甜。 如春风中的第一丝雨,浸过巽泽的温柔,霎时便甜至慕容黎心尖。 无尽落英纷纷蓬散,争相沾染紧紧拥吻的二人,如天地不言的大美,在他们身上重获生命。 而后,陨落又何妨。 直到最后一朵天香落地,巽泽才放开慕容黎,挑眉:“早膳。” 吻之如甘泉,可抵饥寒。 “我带来了一个人。”慕容黎抿了抿唇,意犹未尽道,“就在外面。” “那刚才岂不是……”被看了个精光。 只属于俩人飞花环绕的浪漫啊,心疼藤蔓上的花都撸秃了,竟然还被别人看了去,巽泽顿时拉拢个脑袋,“阿黎你怎么不早说?” “本王还没开口就遭到了暗算。”慕容黎见巽泽哀怨的神色,忍俊不禁,拉起他向外走去。 “浪漫竟叫暗算,分明是你有备而来的甘之如饴,却不提示我。” “有吗?” “怎么没有?” “那,阿巽说有就有。” “我要补偿。” “好。” “阿黎不问是什么补偿?” “阿巽要的,我都应。” “阿黎真好。” 慕容黎带来的人没有机会看到飞花漫天的绚烂,且不说巽泽造的这方洞天福地面积广阔,林木茂密,视线不及。 那人早被蒙了双目,反剪双手,污秽得如一坨烂泥,方夜剑鞘击过去,他膝盖一痛,跪匐倒地。 巽泽捂着鼻子,围着他转了转,仿佛挑选牲畜般看了会,嫌弃道:“悄声?” 慕容黎已然坐往六角亭中,盛好了两份早膳,淡淡点头:“正是,才从狱中提了出来,阿巽觉得如何?” “带下去将养着吧。”巽泽让方夜把人带走,坐到慕容黎身旁,拾起筷子用膳。 慕容黎轻轻给巽泽添菜:“你可知我的用意?” “岂会不知。”巽泽吃下慕容黎添的心意,狡诈道,“想要惟妙惟肖,得给他下点功夫。” 慕容黎心知肚明,巽泽是个喜欢玩毒蛊药的人,将死之人不加以利用岂不浪费,遂道:“我想,此事成功的关键在于世子,只要世子以神荼之名,在众目睽睽之下认定悄声是妖,以束妖银索缚之,当众斩杀,便可赌悠悠之口。” 巽泽:“世子受妖劫持,毒哑嗓子,怀恨在心,全力追妖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黎点头:“正是,本王不但要给他杀妖的权利,还要派兵全力相助,一来瞻显两国合盟结交的诚意,二来要将事情闹大,才更有说服力。” “阿黎何时去安抚世子?”巽泽味同嚼蜡,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待他痊愈。”慕容黎搁下碗,通灵手镯也碰了桌壁一下,发出铛的一声响。 巽泽皱了皱眉,突然起身:“阿黎,我吃好了,悄声交给我,我自有一计,可保万无一失。” “阿巽。”慕容黎一把拉住他,“帮我把这只镯子解开。” 巽泽一想到他们戴手镯自己被雷劈,心里莫名来气:“这是阿黎与北冥交好的信物,在去安抚世子之前,阿黎还是戴着为好,以免世子心生他念。” 这阴阳怪气的。 慕容黎听出有味,他们一路经历那么多不易才得以相守,真不想让他误会,拉他坐下,认真道:“本王是应了北冥国主国书所求,但回的国书写的是瑶光与北冥,并非本王与世子,至于外界传言,人可臆想到哪种程度,便可传到哪种地步。” “即便都把目光盯在本王及世子身上,国书中有白纸黑字可查证,届时只要是瑶光子民与之结交,便算不得违约。” 巽泽豁然开朗:“所以,阿黎你给北冥造了一份文字游戏?” 慕容黎傲然道:“中垣文字博大精深,岂是番邦轻易能参透?本王贵为中垣之主,若要以我的幸福为代价,除了阿巽,何人配之!” 巽泽不由得眉开目笑,装模作样赔礼:“阿黎,是我狭隘了。” “我知阿巽心胸广阔,不在意名利是非。”慕容黎饶有其意看着他,“但若在这种事上都不介意的话,本王却是真的会生气。” 巽泽脸色一变:“那阿黎这高兴的,方才在试探我?” “非也。”慕容黎伸出左手给他,“镯子碍事,我确实需要解开它。” “其实这么看来这镯子也非凡品,与阿黎挺搭的。”巽泽狡黠一笑,飞速闪出六角亭,“在我找到与之相配的人物之前,阿黎还是先戴着,以免世子伤心。” 慕容黎拂袖起身,看着巽泽消失的方向,眉目瞬间冷了下去。 他竟然不在意!还套走了他的秘密!还要让他继续使用美男计! !!! 第17章 无所似 北风磨着指甲,妖娆着身姿走进一间书楼。 这间书楼坐落在瑶光城东的一处偏僻地,是临时盖的,因为西风要读书阅卷,不能没有书楼。 没有书楼,是对一个书生最大的不尊重。 至少并世无双的白衣西风,书画双绝,看起来就是个如假包换的书生。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颜如玉便在眼前,可这黄金……”北风环视一圈,把目光落在西风身上,“你可知我是明码标价的,一旦我不坐镇泉楼,我的生意一个时辰的损失便是一万两。你飞鸽叫我来,若不给我一个好的理由,那这损失我就要找你讨要。” 书楼里并没有书,西风也没有在读书,他只是玩弄着一个糖罐,糖罐里有虫子在撕咬。 他看着一条条虫子相互吞噬,慢悠悠道:“我没有一万两,玉衡也拿不出一万两。” “没有黄金屋,颜如玉可抵。”北风凝视着西风,自然而然的靠了过去,其意不言而喻。 “是阁主找你。”东角的暗门咯吱一声打开了来,东风满手血腥走出,一把抓起糖罐对着北风作势欲摔。 北风被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后三步,红白相间的长袖立刻遮了面:“哎呀!赶紧拿开,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怕这玩意,你这玩的比阁主那还毒。” “知道害怕,就要懂分寸。” “玩笑玩笑,真是块木头。” “玩笑开多了,往往致命。”东风不客气道,“阁主找的你,你可以找阁主要那一万两。” 找阁主要一万两,怕不是嫌命长,北风脸色变了变,翘起一根手指向上点了点,试探问道:“是瑶光庙堂上的那位?” 西风半笑:“是玉衡人的郡主。” 北风惊道:“郡主回来了?” 西风:“看来你确实被金银冲昏了头脑。”连郡主回来都不知道。 北风半信半疑:“郡主找我,为何不直接给我传信,要通过你来给我消息?” 西风似笑非笑:“我记得你有不为人知的揽财手段,所到过的城镇,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金库。” 北风:“过奖。” 西风:“然在来仪城敛财时,不幸与两位阁主巧遇,后来你便更加小心谨慎,尽量跑到更远的地方,用着查无此人的化名继续你的勾当。三年来,行踪很是难觅。阁主不亲自找你,岂知不是阁主根本找不到你?” 巽泽找不到北风,西风却能轻易找到,何尝不是他比巽泽还鸡贼。 北风气道:“难道找你就很容易?” “我常住玉衡。”西风一语双关,他是玉衡代理郡主,郡主找他自然轻而易举,而他的职责更是要关注玉衡每一位人的一举一动。 北风是玉衡人。 “郡主回了玉衡?” “来瑶光之前,阁主先见了我。” “郡主近日心情怎样?” “看起来挺好。” “你可知郡主找我何事?有没有兴师问罪的征兆?” “兴师问罪?”西风似懂非懂,“莫不是你的生意触了两位阁主的禁忌?” 北风笑笑:“岂敢岂敢。” 西风:“既是没有,缘何担忧。” 巽泽杀人全凭心情,慕容黎又生杀予夺,两位阁主都不是省油的灯,联起手来,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血腥味太过浓烈,充满整个书楼,北风嗅了嗅,确认是从暗门中飘来,运起内力方听到里面有惨无人道的呻吟哀哭声。 东风下手,大约是玩转了十八道刑,北风一指暗门:“那是郡主的意思?” 毕竟是瑶光王城,如果不是巽泽授意,西风用刑应该在玉衡地牢才对。 西风缓缓道:“瑶光的一些富家子弟,不乏重臣之后,阁主的意思,不用杀一儆百,是都杀。” “瑶光的,不就是慕容黎的子民。”北风顿觉有些寒冷,“那些个谈资,驱逐郡主的,莫不是真的?” 西风:“阁主既亲自造访瑶光,谈资还是谣言,都会不攻自破。” 北风:“所以郡主这次回来,莫不是要,乱天下?” “这个问题,你可以在见到阁主的时候,直接问阁主。” “我们一向忠于的,也只是阁主。” 西风看了看糖罐里活下来的那只小虫,笑着拉过东风的手,转身从暗门处走了进去,“我得给犯人试试这只新的毒王。司幽,你自便,阁主说,三日见不到你,你以后都不用去见他了。” 同里面的人一样,去见阎王。 惨叫哀求声此起彼伏。 北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 北风添了妆容,在商街的一家玉石商行里见的巽泽。 那是花魁接手了陆不杯所有商行之后设立的总店,他用的巽泽的容颜,自然而然巽泽成了东家。 巽泽漫不经心与掌柜交待着些杂事,见北风到来,向掌柜示意:“这位以后便是你们的总管,管理所有商行,一切账目全要经他过目。” 掌柜久经商场,立马哈腰向北风迎了来:“十一铺掌柜光涛见过总管。” “……”北风目立当场。 阁主找他来接手生意? 见了一面,光涛便被巽泽打发了出去,带紧门栓。 巽泽走向铺子里间。 北风不敢揣摩巽泽心思,忐忑不安跟在后面。 巽泽:“前些日子有人冒充我,给我搞了这么个生意场地,闲着也是闲着,我便顺道接手过来。” 这种好事大概只会砸在上天的宠儿巽泽头上,北风立刻道:“郡主英明。” 巽泽:“以后你便替本阁主管着。” 意思就是管理商铺的事北风做,数银子的事巽泽来。 北风不敢不乐意,这样的话更不敢出口,忙点头应道:“谨遵郡主之命,属下定竭尽全力。” 巽泽:“下面的人你若是看不顺眼,或者不堪重用,换了便是。留几个心腹,在王城布一张网,监控其他商行的动态。” 北风奇道:“郡主这是要?” “随便玩玩。”巽泽走到案桌旁,坐下便开始饮酒。 没人敢轻视巽泽所谓的随便玩玩。 在玉衡随便玩了一个月,令玉衡从此改天换地,成为人人向往的仙踪福地。 曾经随便创立的黎泽阁,一跃成为天宗第一大派,令武林闻风丧胆。 随便路过琉璃打个秋风,灭得琉璃龟缩家门,永不敢入中垣。 随便救了瑶光国主几回,彻底夺了卿心。 他都是随便玩玩,却几乎翻天覆地。 且在瑶光王城布网,相当于哪怕北风跑到万里之外经商,巽泽以后都能通过心腹把他扯回来,再不会出现找不到他的事故。 北风只想抹一把冷汗,道一声绝。 巽泽杵着下颚,转着酒盏,淡淡看着北风:“这些都是小事,我找你,是有一件只有你才能办的事需要你做。” 北风心里突突的:“但听郡主吩咐。” 巽泽敲了敲案桌,示意任务在案桌下。 北风立刻弯腰,从案下拖出来一个瑟瑟发抖的东西。 如此肮脏的血人,北风不明所以。 “把他易容成我。”巽泽道。 “这……”这一团不成人样的东西,北风简直束手。 “怎么?”巽泽笑眯眯问,“高了,矮了,胖了还是瘦了?” 北风皱眉:“不瞒郡主,此人大约是才从狱中提出来的,浑身都是牢狱刑伤,不是一般的棘手。” 巽泽喝酒:“我伤的,随便玩玩就成这样了,真是不禁弄。” 北风汗颜:“属下佩服。” 他这等于把人玩弄到不成人形,又让北风恢复人形,还要恢复成他那般的倾世之容,能不让北风汗颜吗。 北风只是会些易容,说白了化妆术占九成,又不是圣手大夫,简直比要他的命还为难。 若长了翅膀,北风只想立刻马上,飞到千里之外。 “若胖了,就割去一些肉。瘦了,给他填草。高了,锯掉骨骼。矮了,接截木头。我要他从这里出去的时候,寸丝皆与我一模一样。” 巽泽只管下令,不容人质疑,“他吃了噬心丹,死不了,你只管动手。” 北风垂头丧气,无比哀怨。 巽泽看出他的为难,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悄然笑道:“这是杀头的福利,千万别想着取巧用自己代替。” 这么近距离和巽泽接触,北风顿时飞红上脸,莫名呼吸急促:“属下……听郡主的。” “几日可完成?” “不低于五日。” “好,画像在桌上,衣服在柜中,给你七日。” 郡主一笑,太过夺命。 北风从一种难以自持的诱惑中解放出来,巽泽已不知去向。 他深深呼吸着,压抑住心头的情丝之乱,看着地上的悄声,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唉,郡主呀! 展开画像看着画中人,不知觉已呆了。 * 暮色中,流过一道蓝光。 “又来了。” 坚守王府的侍卫宋明正在一颗歪脖子树下撒尿,裤子还没提起,魂又快没了。 这已经是他第n次看到有人在王府上飞来飞去,然使劲揉眼睛,又只是眼花中的一场梦,什么也没有。 “你看到了吗?”他提着裤裆摔到另一个侍卫前,脸色惨白急道。 侍卫不是第一次看他这吓尿的神色了,翻着白眼,例行公事般问:“什么?” 宋明:“有人在天上飞。” “天上怎么可能会有人飞?” “是真的,他每次飞过,我都脊背生寒,阴风阵阵的。” “你又在那颗歪脖子树下解手了?” “人有三急嘛。” “树下阴凉,之所以脊背生寒,大约是你撒的尿拐个弯,被风吹到背上了。” “开什么玩笑。” “那八成见鬼了,传说恶鬼要索某人的命之前,七天之内这人都会撞见同一件怪事。恍惚见到又似没见到,铁定是传说中的阿飘。” “谁是阿飘?” “阴魂索命的鬼,称之为阿飘。” 宋明已经哆嗦:“你的意思是我被恶鬼缠身了?” 侍卫:“八成不假。” “什么恶鬼?”方夜走了过来,“你们两个不在岗执勤,在此交头接耳些什么?” 那侍卫瞧见方夜,立刻哈腰过去:“统领大人,是这样的,宋明总说这些日子看到有人飞进了王府,我想可能是癔症了,逗他说是恶鬼缠身,看他还敢不敢瞎编。” 方夜眼神扫向宋明。 宋明啪嗒就跪了下去,抖成筛糠:“属下……可能是眼花了……” “知道自己眼花就去治治眼疾。”方夜冷冰冰道,“以后再口出这等言论,严惩不贷。” 郡主又调皮了,逮着谁就往死里吓,非得把人吓出毛病不可。 难不成名字中带“明”,他不喜欢? 方夜莫名觉得好笑。 * “阿巽。” 巽泽脚还没沾地,便被书房里的慕容黎叫住。 “我还没回来,你就当没有看到。”巽泽转身,立马想跑。 慕容黎:“是魂没到还是心没回。” 巽泽嘿嘿驻足:“一见佳人,满血复活,人魂心都回来了。” “你去喝花酒了?”房门被轻轻拉开,慕容黎手中拿着什么东西,静静的审视着巽泽。 被慕容黎这双沉静如潭的深眸一照,巽泽立刻温驯得如一只小兔,耙着耳朵:“梨花酒能喝,桃花酒不敢喝。” 可真会打哈接词,慕容黎:“若无桃花,缘何染了胭脂风流韵?” 遭了,沾了些北风身上浓烈的香粉味,实在太风月,太勾栏了。 巽泽笑容突然诡秘:“阿黎,你鼻子不对。” 慕容黎狠狠瞪着他。 巽泽:“这么轻微的一点桃花醉都能闻出来,堪称天下无双。” “喝酒,我可以陪你。”岂容他在外乱饮。 慕容黎不由分说把巽泽拉入寝宫,掀开绛纱,好大一个浴桶。 水雾缭绕,温度正好。 “阿黎乃国主,岂能陪我酩酊大醉,不妥不妥。” “哼……” “阿……黎……” “焚香,沐浴。” 容不得巽泽挣扎,连人带衣丢入了一池温水中,被水花溅了个狼狈不堪。 “我招。”巽泽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游到慕容黎面前,在桶沿上杵着下颚,眯起细细的眼睛,“不是你想的那样。” “本王想的是哪样?”慕容黎饶有趣味问。 巽泽:“就是那样的那样。” 慕容黎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近日,权贵中失踪了几位公子。”他把手中的东西展开,“我对照了一下失踪者的名单,倒与之前丞相拟送入宫的名单有些吻合。” 他静静的看着巽泽。 巽泽转身,背靠着桶沿,指尖一滴水珠顷刻被弹飞:“或许专权跋扈,被仇家盯上了。” 慕容黎沿着浴桶,走到对面,凝视着巽泽:“是吗?” 巽泽侧过了脸:“或许他们都想入宫,鹬蚌相争。” 慕容黎:“那谁是渔人?渔人岂会不知名单早已驳回。” 巽泽眨了眨眼:“阿黎想问,他们的失踪与我可有关?” 慕容黎:“阿巽能给我一个怎样的答案?” 巽泽笑了笑,又拨动水纹游到慕容黎面前:“我找来北风,把悄声交给了他,施展易容术,仅此而已。胭脂味也是北风身上的,阿黎信吗?” 慕容黎俯身,靠近巽泽沾着珠玉的侧容,突然道:“我以为,那夜浮玉山顶,莲花飞船上,阿巽那么认真的话,不应该有假。” 巽泽想了想,那夜他说的话挺多的,哪句呢? 名单! 那我就去把他杀了,阿黎选一人我就杀上一人,阿黎选百人我就杀上百人。有我在,我看谁敢爬上阿黎龙床。 呵呵呵呵呵呵呵,祸从口出。 名单上的人一消失,被怀疑了吧。巽泽转了转眼珠,狡辩道:“阿黎你认真看我,我没那么小心眼,那是玩笑……选就选了呗……反正阿黎是君王,君王可以任性翻牌……” 选——就——选——了——呗。 任——性——翻——牌! 这是他的东君该说出的话吗? 他需要他介意,而不是无所谓的样子。 慕容黎怒从心头起,认认真真看着巽泽,突然掰过他脸庞,俯身便将他双唇吻住,吻得极其深沉。 赤裸裸的欲望,明目张胆的唆取。 巽泽全身一软,差点没缓过神来,囫囵道:“黎黎……你简直,为所欲为。” “本王是王,随心所欲。” “我乃仙人,不可亵渎。” “呵呵……” 慕容黎吻够了,才放开他,咬着唇边微笑道:“我倒希望仙人气量小些。” 巽泽暗笑。 其实他气量本就小,人就是他下命令弄走杀的,只不过他得装,得把气量装得大些。 他睁大眼睛,装得似懂非懂,纯白无瑕:“啊?” 慕容黎轻轻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若有你想杀的人,一定有他该死的理由。我知道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介意。” 他自然了解他所谓的介意是哪种意思。 巽泽璀璨一笑,捧着慕容黎双颊:“等我先沐浴,净去胭脂味。” 第18章 心绪乱 三日后。 慕容黎在亲卫方夜萧然的护卫下,摆宴醉仙楼,邀沐莬一醉。 醉仙楼不愧为瑶光第一酒楼,不仅气派豪华,摆出的筵席简直是饕餮盛宴,满满一桌子招牌美食,足够十几人的分量。 只不过上桌的,只能是慕容黎和沐莬。 “沐莬,伤可好些了?” “慕容不必挂念,得太医院赐药,已然好了。” 沐莬的嗓子已经完全康复,倒是慕容黎,脸色微微苍白,似乎是为了救沐莬,被人挟持后受惊犯了病。 这让沐莬不免自责:“那日我鲁莽行事,害慕容深陷囹圄,本来该我向慕容赔罪的,倒让慕容为此破费。” “世子也是为了本王才入了虎穴。”慕容黎轻轻咳了咳,“这一顿是醉仙楼赔罪之宴,他们东家后来知道那日出事的都是贵人,总觉得是他们自己识人不明,才发生那等惊险之事。” 沐莬:“酒楼开门,自然是接待四方来客,没有调查人底细才让吃饭的道理,这事儿怪不到酒楼东家。” 慕容黎微微点头:“本王也是这般说的,不过东家执意有这顿盛宴,盛情难却。” “那就不能辜负了此番心意。”沐莬夹起菜肴,添到慕容黎碗中,“慕容以万金之躯替我挡灾,可论报答之类的话太过生分,我借花献佛,先饮一盅。” 他倒满了酒,一口饮下,可能及冠之龄饮酒不多,呛了满口辛辣。 不免尴尬笑道:“在北冥的时候,王兄监督,喝得少。” 惹得慕容黎微微一笑:“世子初尝各中酒味,当浅酌,慢饮。” 随意嫣然一顾,便倾尽了沐莬所有繁华,他如痴如醉,看着慕容黎,忍不住赞叹:“有慕容冠绝四方,天下何人配红衣。” 随即又倒满了酒,递给慕容黎一盅,“此生我有幸遇之,见之,随之。陪君一席酒,岂不羡醉中仙。” “自不推辞。”慕容黎接过酒盅,浅浅一饮。 他或许知沐莬话中意,却不解释不反驳。 饮下酒,示意沐莬用膳,缓缓道:“贼人猖狂,竟在天子脚下掳掠世子,伤世子金贵之躯,已然公然挑衅我瑶光王权。本王已下令,必要将此人捉拿,斩首示众。” “那人不是……慕容心念之人吗?”沐莬怔了怔,慕容黎要斩首那人,多少是慰藉他,和他受伤有关,毕竟他北冥世子的身份不容在瑶光有伤。 但慕容黎从始至终是想抓了人剥离妖的灵魂,还应了北冥的国书之求,要与他一同修习神荼秘术。 突然要斩杀,实在匪夷所思。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慕容黎看出沐莬有此疑问,冷静道,“瑶光历来刑法严明,不因任何人藏私特权。何况他已然为妖,本王也曾有心纵容,给了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奈何伊人不珍惜,再次挑衅本王威信,又伤及世子,国法不容,只能诛杀。” 慕容黎容貌中的些许柔和,隐约可见那深沉如海的眸子。 沐莬神色一动,这就是站在高处,俯瞰尘世,执掌着生杀予夺的王者。 帝王无情,不因任何人存一丝温暖,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突然有一丝迷惑,这样冷的温情是自己想要的吗? “世子为我瑶光上宾,此事也是给世子,给北冥的馈赠之礼。”慕容黎只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盅,“我听说,在北冥,诛杀此等上乘妖物,犹如夺得一等军功。” 沐莬点头:“若是普通人,可封侯拜将,食一邑之禄。” 慕容黎嘴角挂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沐莬,你立此功,你的王兄便会认为你真的长大了。” 世子虽然地位尊贵,但绣花枕头无人真心臣服,若斩得妖物,夺得军功,才是真正立了威信,拿了实权,才算长大了可独当一面。 沐莬胸中澎湃,喜悦之情自不必说:“慕容若有令,我自当全力一搏,斩杀妖孽,给瑶光太平。” “方夜,萧然,你二人即刻听从沐莬的安排,协助沐莬诛杀妖物。”慕容黎淡淡下令。 “是,王上。”二人应从。 “难得痛快,慕容,陪我一场不醉不归,可好?”沐莬眼中灼灼其华,渴望之情溢于表。 “自当如此。” 慕容黎的笑,夺人心魄。 酒不醉人人自醉。 * “遇之,见之,随之。陪君一席酒,岂不羡醉中仙?” 酒浆如血。 巽泽话说得极轻,没有丝毫感情,入骨的寒意弥散开来。 慢慢的,他把酒浆灌入喉中,嘴角一抹殷红,挑起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走了吗?”他问西风。 慕容黎的酒宴摆在二楼,他坐在三楼喝酒,瓶瓶罐罐加起来,灌了十几坛,仍旧没有一丝醉意。 “走了,那位世子酒量浅,醉倒在王上身上,方夜和萧然搀扶下楼,与王上同乘一车。”西风坐到巽泽身边,扶着酒坛,“阁主,如此喝酒伤及脾胃,终归不妥。” “你可见本阁主醉过?”巽泽把西风的手挪开,又一口灌下。 虽然南风不在了,但玉衡黎泽阁弟子,人人可为南风,可开导郡主,可陪郡主醉酒,可为郡主赴死。 慕容黎一国之主,为了利国利民,如今日这般的应酬往后只多不会少,杀又杀不得,也难怪郡主不痛快。 西风见不得巽泽这样,突然抢过巽泽手中的酒坛,一口灌尽,顺便把桌上剩余的酒给倒了,淡然道:“没酒了,属下今日带的银两只够这些酒钱,实在添不了多的。” 巽泽的手空空如也,抬眸打量着西风,这个一直如魏晋名士般谦谦书卷的公子,竟然学了南风,会倒他的酒? “西风,我一直觉得某些方面,你像慕容黎。”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巽泽说的是慕容黎,不是阿黎。 他大笑,“现在我才发现,你还是玉衡那窝彪悍的子民。” “承郡主夸奖。”西风也笑了起来,“那么郡主今日不高兴的缘由,可需要用彪悍的手段解决?” 巽泽心中不快即刻烟消云散,饶有兴致道:“什么彪悍的手段?” 西风:“郡主可是忘了,当年在炎阳殿有过一令,若有觊觎黎阁主的,可直接剁掉,管他什么天王老子。” 炎阳殿,又是五年未去了。 巽泽挑起一个空盏,转悠着:“小白兔而已,何必大动干戈。” 西风叹息:“郡主当年对待天权那位可没有如今这种迟疑。” 西风话里有话,巽泽笑道:“你们可是喜欢当年恣意的我?” 西风:“是,玉衡的郡主,向来应该要活得随性,活得洒脱。”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在一人之下,无权无势,还受着不分青红皂白的诽谤,要藏着躲着。 巽泽本是他们玉衡的神,玉衡的王,在玉衡说一不二,何以憋屈如此,事事顾虑。 “瑶光确实不比玉衡自在。”巽泽半眯着眼睛,“只要你们愿意,我永远会是你们的郡主,没人能改变。” 他坚定的眼神让西风心中一宽:“属下明白。” 玉衡人承认的从来都只有一位郡主,也只有一位阁主。 手中的酒盏,空空如也。 巽泽突然想起南风,心中一阵哽咽。 这酒,不饮也罢。 所谓千杯不醉,也不过是表象,急酒易醉,他灌下去的十几壶此刻酒劲才上来,站起来的时候已然漂浮。 “那年取龙城之行,你曾替阿黎布局了一人,我要你把他找来,就说他还欠我一顿酒。” 他微闭的双眸睁开,静静的看着西风:“我醉了,借你一靠。” …… 西风心下一慌,手忙脚乱之际,巽泽的手已搭在他肩上,靠住了他。 “郡……郡主。” 忙搂稳巽泽,一阵炙热的气息扑面腾来,西风已不知如何是好。 该死,郡主那迷人的魅惑气息。 西风手心满是冷汗,一手扶稳桌角,似乎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耗尽了力气。 焦急道:“郡主,我……送你回宫?” “不回。”巽泽闭着眼睛,醉意更甚,“带我去看看,那几个死人。” “好。” 西风深吸一口气,抱紧巽泽,施展轻功,直接飞跃出醉仙楼,在各种房顶瞬移穿梭。 他做事向来谨慎,郡主如今不能在瑶光露面,自是不能光明正大的走大道。 飞到了郊外,接过弟子牵来的马,西风才松下一口气,稳住巽泽同乘一骑,向书楼驰去。 * 三楼的厢房被推开,桌上一片狼藉,店小二愣了愣:“大约是走了。” 慕容黎皱了皱眉。 店小二忙笑道:“是一位白衣公子包下的厢房,要了十几坛美酒,也不许旁人打扰,倒是没看到其他客人。那白衣公子是书生模样,不曾想到竟能喝这么多……” 慕容黎打发小二离开,走到窗边。 木窗是打开的,一眼可看到暮色东沉的街面。 不知怎的,心里莫名难受。 庚辰见慕容黎不说话,解释道:“属下没有看错,确实是郡主在此饮酒……” “罢了。”慕容黎沉下心中的失落,知道巽泽在此,中途折回,原是来接他一道回宫。 只是人走酒空,已醉过。 那一夜,巽泽未回宫。 第19章 神隐部 朝阳铺呈如金。 书楼的二楼卧房,隔窗望去,能看到山坡中初生的芳草铺开一层厚厚的锦茵,沾染晶莹的夜露。 晨风拂来,心中的怅惘随之淡去。 巽泽起身,洗漱完毕,换上床头整齐叠好的新衣,走到窗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杵着窗栏,看着在朝阳中,淡淡化开的晨露。 炊烟袅袅缕尽,巽泽目光收回,正对上院中抬眸的西风。 “郡主,等一下。”西风清绝一笑,捧着一盅汤药,正要上楼,“我把汤送上去。” “何必麻烦。” 蓝衣一浮,巽泽已从窗棂处飞身而下,站到西风面前,接过那盅汤,表情有点不知所谓:“这是什么?谋杀郡主的黑暗食材?” 西风正要回答,东风从灶台那头跑来,在围裙上抹了把手,笑呵呵道:“醒酒汤,西风怕郡主醒来头疼,连夜采集食材熬的。” 巽泽看着颜色有些暗沉的汤,表示怀疑:“可这汤……” 卖相实在不敢恭维。 东风不好意思挠挠头:“不敢在郡主面前卖弄,我也是第一次熬这东西,我和西风都甚少喝酒,怕醉,但又担心郡主头疼。” 你们醉了有什么打紧,巽泽看着西风:“不是你熬的?” 西风谦和道:“郡主见笑,君子远庖厨,手生。” “他从不下厨。”东风看着巽泽,有些期待,“要不,郡主尝尝?” 巽泽表情凝重:“我怕被毒死。” “怎么可能呢?”东风不明所以,认真道,“都是大补的食材,绝对没有下毒。” 巽泽:“那就怕大补过度,七窍流血而亡。” “郡主是神仙,我们再活十世,也谋杀不了郡主。” 简而言之喝不死。 东风还想坚持,西风已经把巽泽手里那盅东西拿走,缓缓道:“想必郡主不曾醉过,从未喝过醒酒汤。看郡主方才的身法,肯定也是不头疼了。” 巽泽已然坐到石桌旁,神秘兮兮对着他两勾了勾:“过来,我教你们一招妙法。” 从不藏私的郡主,不会是又要丢出本武林秘籍什么的吧? 二人面面相觑,一左一右走到巽泽旁,好奇的听他怎么说。 巽泽指指那盅醒酒汤:“你们把汤喝了。” …… 巽泽笑眯眯的,倒也没什么威严。 二人对视一眼,也不迟疑,抬起醒酒汤一人一口干尽。 巽泽:“照我说的做,先把真气纳入大椎穴,让它由天宗穴走肩贞穴,经过左手臂的小海,支正,养老,到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再从小指的少泽穴释放出来。” 二人屏住了呼吸,依照巽泽说的运转真气,只觉得经脉中有股水流在沿穴运转。 不一会儿,一股水雾竟从左手小指处流了出来,再一收气,饮下的醒酒汤竟是半点都不曾残留体内。 “妙啊,简直大妙。”东风忍不住站了起来,夸赞。 “这就是郡主千杯不醉的法门?”西风看着自己流过水雾的指尖,已然明白昨夜巽泽乃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不是被酒醉,只是想醉酒,故而没有酒后头疼的症状。 东风:“难怪郡主常抱着酒坛子却不醉倒,原来是只让酒在体内走了个过场。” 虽饮酒,却胜过没饮。 “江湖诀,在于一个秘字,不可为外人道,你们以后抱酒坛子时也不可说。”巽泽哈哈大笑,“否则走江湖与人赌酒要被人看出破绽,等于赌场出老千。” 东风点头:“走江湖的千种门道,还要多跟郡主学习。” 西风:“出千妙法,学好走遍天下都不怕,学不好确有被揍的风险。” “本郡主肯定不会被揍。”巽泽眯着眼睛,畅快无比,“不过想被人揍的人来了。” 突然,一声怪啼,数团巨大的阴影划破山岚,在书楼上飞舞盘旋。 东西风骇然抬头,就见数头黑色的巨鹫正张开羽翼,向他们立身处俯冲而下。 那些巨鹫通体漆黑,双翼展开,足长一丈有余,也不知道是什么异种,更为骇人的是,每只怪鸟背上都坐着一人。 这些人都着黑衣,一双眼睛精芒四射,驱使巨鹫,带起巨大的腥风,停栖在书楼周围,将三人团团围住,一时没有贸然上前。 为首一人扬起头,生硬道:“你们是不是在屋里藏了人?” 这些人来的好生奇怪,三人并不回答。 那人道:“把城里丢的那几位贵公子交出来,可饶你们不死。否则,无论你们逃到哪里,都躲不开我们神隐部的追杀。” 他们来此的目的已经很明显。 瑶光的权贵丢了公子,自然是急成一锅粥,必定是下了血本的寻找。 但西风做事谨慎,不留任何蛛丝马迹,他对自己行事还算有信心,绝没有想到会败露痕迹,被人找到这里。 错已铸成,只得向巽泽领罪:“郡主,被人找到此处是属下的失误,愿受罚。” 巽泽淡淡道:“是本郡主给他们留的讯息,你当然防不胜防。” 西风一怔:“……” 郡主,你醉酒,玩属下,可真行。 巽泽淡淡一笑:“我实在想活动筋骨,但是城里不太方便,见一堆人在找那几个死人,就把这个什么神隐部的约来这里了。” 西风心领神会:“那属下需不需要动手?” 巽泽:“当然不能动手。敢抢本郡主的猎物就回去受罚。” 东风即刻退后:“我去做饭,郡主打完就开饭。” “孺子可教也,有本郡主在,还轮不到你们出手,除非……”巽泽神秘一笑,“我懒得动手的时候。” 西风已经退下,此刻郡主不是懒得动手的时候,扰了郡主的雅兴,才是大罪。 为首那人见这三人谈笑风生,不免怒道:“我再强调一次,把你们抓的那几位公子交出来,若执迷不悟,我们就动手了。” 他手上的兵器已隐隐腾出杀气。 “好啊,马上把人给你带出来。”巽泽给西风一个眼神,看着为首那人,怯怯的道,“神隐部,好响亮的名字,我已经怕得颤抖。可不可以再报下你的名字,让我死个明白?” “月临星水。”那人冷冰冰报名。 巽泽:“人无可取之处,名字倒挺长。” 月临星水微微冷笑,快死的人,逞口舌之快,他不与之计较。他们的任务是救出那几位公子,等公子救出,便让眼前的人连口舌都没有。 很快,西风就把风真理,狂无念,月落江,柳熹微,潇云染五人提了出来。 他们身上布满重重的伤痕,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肉,碎裂的骨骼在西风一推之下,身体立时一阵扭曲,口中呜哇的叫了几声。 风真理残缺的身体失去了脊柱的支撑,完全坍塌下去,就宛如一只做坏了的人偶,被人撕裂得不如一条丧家之犬。 他惊骇的瞳孔被那一抹天蓝吸引,化为更扭曲的惊恐之色:“你是……玉衡郡主?” 巽泽:“真是扫兴,这样的人不配知道我的存在。” 风真理整个身子瑟缩得不成样子,伏在地上,一个劲的向巽泽磕头,喉中滚着卑贱的字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好像只会重复这三个字,巽泽一阵不耐烦,转向月临星水:“他们都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你是否还要愚蠢的无可救药?” 月临星水:“把人放了。” 巽泽:“我只说把人带出来一起看一场血红的盛宴,又没说放人。”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月临星水语调虽然凌厉,但却微微颤抖,他已经看出来,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有扇子吗?”巽泽突然问西风。 “郡主接着。”西风手腕一沉,一道绯红的血光到了巽泽手中。 啪!扇面展开。 “红色的扇子,真是应景。”巽泽执扇在手,多么和煦的看着月临星水,“一把噬心丹下去,十八道炼狱层层过完,也不会死,神隐部没有这些东西吗?” 月临星水看着那五人枯瘦的头颅,萎缩的身子,眼中露出极为惊恐之色。 巽泽叹气,“没有这种东西怎么在江湖上混?看你眼神那么急迫,是不是想要?我给你呀。” 他注视着手中的红扇,只是刷的一声轻响,月临星水的身形顿时变得僵直,仿佛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魔王。 他一阵骇呼,手中光芒引动,顿时骑鹫人各自掣出奇形怪状的兵器,向巽泽挥斩。 只听噼啪声响,为首两人的兵器齐齐击了个空,撞在一起,巽泽手中扇面的红光穿过他们的防御网,凌空回旋,在他们身后结成死结,凌空盖了下去。 破空之声啸耳欲聋,重重击在两人身前,两人身体一阵扭曲,鲜血飞溅,肚烂肠流。 剩余的人发出尖啸,闪电般逼近巽泽,喂了剧毒,闪着蓝莹莹光芒的兵器,一齐划至。 “在我面前用毒,不自量力。”巽泽依旧耍着红扇,又是一扇凌空斩出,就见万千红云蔽空,在白昼中狂烈。 骑鹫人来势极急,完全来不及躲闪,就被扇面红光密密麻麻的刺入身体。数十声惨叫划破长空,他们的身体随着光芒慢慢裂开,碎成了千千万万片,挂在芳草铺开的锦茵上,染得血红。 巽泽冷笑,轻轻挥手,红扇绯红的光芒萦身而灭。 扇面的殷红却更胜了。 月临星水骇得面目巨变,只有一个逃的念头,不过他的起跑式还没跳起,人已被控御在巽泽脚下。 他发出一声尖叫:“他们是瑶光的权贵公子,你敢杀他们?” 巽泽合上折扇,点着桌面,至始至终他都悠然坐在桌旁,听着这话,脸上浮起一个讥诮的笑容:“几只蛀虫,杀了,又怎样?” 月临星水努力保持着硬气的姿态:“挑衅王权,你这是公然造反。” “你可真看得起蛀虫,他们连淤泥里的蝼蚁都算不上,贴不了王权的金贵。”巽泽冷笑,“造反?我若想要瑶光,谁可拦我?” 月临星水忍不住抬头,骇然看巽泽:“大逆不道,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 “玉衡的小山大王,没什么能耐,但我在哪,哪里就会是我的天下。”巽泽道。 他的天下,向来由他自己定乾坤。 夺目的红光闪电般划破白昼,月临星水身躯在肢解。 “诋毁我的债,总要还的。” 红光拉回,砰一声轻响,大蓬鲜血喷溅而出。 地上的五人一声惊叫,然后,月临星水的鲜血如飞花落叶,将五人浇得血糊,肠子血肉挂了满地。 巽泽:“看戏的五位,这漫天红艳,喜欢吗?” 五人心胆俱裂,已骇得失禁屎尿齐流,半声都不敢吱。 巽泽把玩着红扇,闻着血腥:“风真理,你父亲似乎还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所以你仗着文采出众,把我的一条条罪状添油加醋散播出来,令瑶光每一个民众谈之切齿,嗤之恶心,你可真有能耐。” 让巽泽成为众矢之的的缘由不光是花魁妖的身份,还有一群在后面推波助澜的黑手。 这群黑手都在黎泽阁手上上了死亡名单。 巽泽报仇,一天到晚。 风真理身子早已抖得不成样子,只知道磕头:“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巽泽叹息:“这些人是想来救你的,可都被你害死了,你的罪孽大不大?我与你们口诛笔伐下的妖魔比起来可否有过之而无不及?” 风真理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我错了,对不起……” 巽泽却笑了,金辉落在脸上,说不出的出尘:“你所能想到的罪孽,我会通通让你体验一遍,让你们口中人人喊打的妖魔实至名归。” 这只不过是一句淡淡的话语,但风真理却知道罪孽下的每一道酷刑,瞳孔巨震,一股污血挂到嘴边,几乎当场吓裂灵魂。 可他体内有噬心丹,想死都死不了。 巽泽起身,随意伸了个懒腰,今日心情大好。 “查出神隐部,一锅端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门派,也敢挑衅黎泽阁主的威严,不知死活。 折扇再次在巽泽手中打开,红色的扇子,有趣。 西风应首:“郡主,此处已暴露,接下来……” 怕会有大批官兵家奴寻迹杀来。 杀得痛快,可也麻烦。 巽泽折扇一合,丢给西风,笑道:“此处声势确实玩不大,全部带去凤鸣院,让人好好调教。” 他要将这潭泛起波澜的水搅得更混,更乱。 果然是捅天的郡主,西风汗颜。 书楼是临时盖的,三人走了后,在一个机关的拨动下,顷刻坍塌为一片废墟,埋葬着那些残破的尸水和猎杀的痕迹。 第20章 恰春风 浑浊的酒味,充满整个茶庄。 神隐部大家长木耳翘着二郎腿,一口花生米一口酒,喝得油光满面。 他身前立着一柄六十斤重的大刀,每当他把刀立出来的时候,就没人敢小瞧了他。 哪怕他像街上酒鬼壮汉一般无耻闯入茶庄,吃得满地狼藉,茶庄也不能拦他。 他糟蹋着茶庄的雅静,只因他觉得喝酒吃茶都是吃,凭什么茶庄却端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幽,他看不惯的都是罪,都该毁灭成污秽。 “谁说茶庄里就一定没有酒,只不过比起牛庄街的酒,差点意思。”木耳呸的把满口酒吐在羊绒地毯上,地毯早已被他吐的瓜果残骸糟蹋得不成样子。 他砰了摔了酒坛,吼道,“偌大个庄子,拿此等劣质酒物打发老子,莫不是狗眼看人低?” 左右下属见惯大家长脾性,已知其意,当即扣了茶庄的伙计过来,摁倒在木耳脚下。 酒都给他搬了半个酒窖出来,他才来嫌酒难喝。 伙计直着腰杆,不卑不亢:“小院是茶庄,客官若饮茶,庄里可提供上等茶叶。实在要喝酒,应该去酒馆,庄里只有这种酒。” 茶庄找酒喝,简直找茬。 木耳拔出那柄六十斤重的大刀,斜眼:“老板人呢?怎么,酒不好,人也不懂规矩,不知道出来招呼客人?” 伙计:“招呼客人吃好是小的们分内之事。”岂敢劳动东家。 木耳:“若我就是想见见这位装腔作势的老板呢?” 伙计:“老板闭关了。” 一道刀光闪现。 伙计的眼睛陡然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木耳。 然后,缓缓倒地。 大篷鲜血洒出,染红了羊绒地毯。 木耳将手中的大刀抬起,吹了吹血:“小小茶庄,还学武林中人闭关,在老子面前班门弄斧,可笑不可笑。” “烧了。” 他扛起巨刀,毫不留情下令。 就在他一只脚跨出茶庄门槛时,一只巨鹫从高达十几丈的空中扑下,直接砸到他面前。 巨鹫背上的人也滚落在地,匍匐道:“大家长,任务失败了,月临鹰主等人无一生还。” 日光照耀下,木耳的脸色更是红得发亮,他一把抓起那人:“对方是什么来头?” “属下不知。” “目标呢?” “还活着。” “召集各分坛,速议事。”木耳将那人丢开,脸上聚起一丝恼怒。 消息来得急,他们走得急,火势才起,便被迅速扑灭了。 * 东面的单间竹屋里,慕容黎抬手,迅速拉住茶庄主人:“稍安勿躁。” 眼睁睁看着自己伙计被杀死,那人沉默了良久,才又坐回矮墩上:“天子脚下,竟这般没有王法。” “你这是在怪我?”慕容黎突然觉得饮的茶也不香了。 在他眼皮底下没有王法,实在影射他这位国主不称职。 茶庄主人当然不是这层意思,但心情算不上好:“你若事事亲为,劳累过度我岂非罪不容诛。” “既然此等恶徒让你不痛快,我帮你杀了,可行?”慕容黎把桌上的冷茶倒了,重新斟了温茶,递向那人。 那人拈起慕容黎递来的那杯茶:“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山匪,若只是为了我这个山野闲人动用朝廷的兵剿杀,未免被人诟病,小题大做。” “你在意吗?” “我是不想你为难。” 慕容黎淡淡饮茶:“他们是江湖中的暗杀组织。”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江湖人?” 慕容黎点头。 那人一把搁了茶盏:“那更万万不可,谁不知道江湖中都是些亡命之徒,斩草若不能除根,往往会招来无休止的报复。” 他深深的看着慕容黎,“就算你是王上,千般杀招,也会防不胜防。” 慕容黎仍然从容淡淡的:“也许,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在江湖上混,更要懂得,该听谁的话。” 那人目光凝视着慕容黎,慕容黎眸子中旋转着世事忧伤。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慕容黎的意思, 他东君走的时候一定给他留下了一股可控江湖的势力。 庙堂还是江湖,天下还是天宗,都该听慕容黎的。 最后那人只在饮下茶的时候道了一声:“量力而行。” * 马步缓慢,是庚辰驾的车,从茶庄出来大概行了十里。 庚辰知道无人跟踪,道:“王上,今日出现的那些人武功上乘,若由属下下面的人动手,恐不敌。” 不敌,便说明需出动三倍或五倍的人才能剿杀。 为那人死去的一个伙计,要折损一大批他熬夜训练出来的暗卫,实在得不偿失。 他希望王上能斟酌再三,不要逞一时意气,如今郡主回来,茶庄是不能多跑了。 慕容黎坐在马车里,缓缓道:“近两日阿巽都未回宫,你可知他在做什么?” 庚辰惭愧:“属下追踪不了郡主。” 玉衡郡主想跑去哪里,能跟踪他的人,大概还没有出生。 慕容黎道:“今日那个组织的人,不出几日,定会身首异处。” 庚辰一怔,随即猛然一惊:“王上的意思,是郡主在杀人?他们今日出走匆忙,也与郡主有关?” 郡主真能搞事!完全不需要出动暗卫。 慕容黎清冷一笑:“我们不必动手,人也会死,但若突然死了,露出端倪,总会被人查了去。” 庚辰恍然大悟:“若被人查到是郡主所为,于郡主大不利,王上也会为难。” 但若是慕容黎放出杀人的命令,自然就没人敢查了。 慕容黎悠然一叹:“或许他有他的计划,但本王只想保证万无一失。” 庚辰:“收钱卖命的组织,王上不想知道是谁请来的吗?” “自家公子失踪的那几家,他们着急找回,信不过府兵请外援很正常。” “只是,王上揽了杀人的祸,等于断他们希望,日后朝堂或有怨声。” “本王怎么知道,他们只是找自家孩子,竟还跟江湖草莽勾结?” 慕容黎幽幽道,勾结江湖匪患,那也是谋反的大罪,没有哪位大臣会蠢到在朝堂上控诉。 * 东天上的满月渐渐升了起来,一片银辉映在碧波之上,荡出万点清光。 四周静悄悄的,湖水如一面秋镜一般。 杜白麟乘着竹筏,仰面躺着,随着水波的荡漾浮沉,也不在意能飘到哪里。 他仰头遥望月空,仿佛再度看到了那从天空中垂照下的光芒。 如此清绝尘寰。 他不禁轻轻哼起了调子。 江湖之大,云烟之变,非山之所有者,皆山之所有也。 突然,空中的月色微微一暗。 杜白麟猛然拔刀,惊雷狂电一般的刀气自湖心爆发,擦着来人的发边而过。 就见来人卷起满天月色,飘然从水波上走出,鞋袜不湿。 杜白麟陡然收势,沉声道:“登萍度水的功夫有什么好显摆的。” 那人微微一笑,拱手:“请问可是江湖盟主杜小白?” 杜小白这个名字好久没人叫了,如此隐秘的地方,竟也被人寻到。 杜白麟立起身形,警惕的打量着来人:“阁下是谁?若是想寻我挑战,那可要小心些,妖刀出,殇则烬,名不虚传,无药可救。” 那人笑容不减:“在下不挑战盟主,是来传话的。” 杜白麟眉峰一挑:“传什么话?替谁传话?” 那人道:“阁主说,他想喝酒,问盟主是否欠了他一顿酒?” 阁主,下次见面,我可以请你喝酒吗? 那要喝最好的酒,配最好的菜。 一言为定,生死一诺。 那璀璨的仙人一笑,是杜白麟方才仰视月空时,萦绕进脑中的清绝一幕。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巽泽。 杜白麟激动神往:“阁主在哪?现在吗?” 那人摇头:“非也。” 杜白麟微有失落,而后一笑:“告诉阁主,地点他选,时间他选,在下定如约而至。” * 阳光下的神霄殿,蒙上了一层肃杀。 神隐部众骨干,在一道紧急命令下,都赶到神霄殿,听候议事。 所议无非是此次接的任务,对方是一块硬骨头,他们的月临鹰主一脉被对方残忍杀了,那是不共戴天之仇。 势必要部中精锐倾巢出动,报仇雪恨,扬神隐部神威。 正在他们情绪高涨,大声喊着口号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悠然的叹息:“神隐部大家长,在下给你送礼来了。” 森然杀气潮涌而出,木耳不由一窒。 靠杀人越货赚取报酬的组织,他们的总部往往建在神秘之地,鲜为人知,如此轻易被人找上门来,一种可能部中出了叛徒,二是对方太强大。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兆头。 不过,敞开的大殿门外,不速之客只有两位,一位风骨俊逸,金环叩发,抱着一个盒子。 一位白衣书生,执笔握卷。水墨般的长发随流丝带扬起又落下,说不出的清尘。 “送礼?送自己来老子胯下吗?那老子岂不得笑纳。” 木耳突然笑了,神隐部众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娇俊的美人,堪比小白兔入了狼窝,除了把自己洗白送上他们想不出别的礼。 “大家长请笑纳。”东风劲气一鼓,手中的盒子凌空飞出,向坐在虎皮椅上的木耳飚去。 木耳大喝一声,巨刀破空一劈,空中的木盒受不住两股力道摧折,顷刻碎成八片。 随即一颗人头滚了出来,飞落在大殿中心。 血腥扑面散开,众人大惊之下认出了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小黑子?” 东风点头:“正是吃鸡帮帮主小黑子。” 木耳喝道:“老子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脏了老子的地盘,来人,给老子踢出去。” 就见下面的人立刻出列,一脚将小黑子的人头踢出大殿。 刀剑齐出,列成阵队,指向东西风二人。 东风道:“江湖上人人知道本派的规矩,所到之处,不奉饮食者,杀;饮食不如意着,杀;抬头窥视者,杀……昨日吃鸡帮奉上饮食后,不知为何小黑子竟鬼迷心窍,忍不住抬头向我二人看了一眼,连累整个门派遭了池鱼之祸,痛惜惋惜。” 他把灭人门派轻巧的说了出来,令神隐部众人又是愤怒又是惧怕。 木耳扛着大刀,从列队中走出,昂头,看着二人:“哪个门派的规矩,老子从未听过。” 东风:“昨日定的规矩,今日来实行规矩。” 木耳一声冷笑:“原来是两个叫花子,向老子来讨吃的,兄弟们,把小黑子那颗头捡回来,炖给他们吃,我看他们如意不如意。” 顷刻间锅炉摆好,烧开了水,小黑子那颗头已经放进去炖了起来。 随着一股难言的味道被炖了飘出。 不久便有人开始呕吐。 木耳抓起一把大钳,挑出一块肉,递到西风面前:“准备好下咽了吗?” 东风忍不住跨出一步,西风叹了口气:“听说神隐部倾巢而出,是在找我们,在下想来,神隐部终究是小门小派,得找到猴年马月。为了不败大家长的兴,我们便不请自来了。” “原来是你们杀了月临星水。” 木耳脸色一沉,猛然扔了铁钳。 “杀”字一出口,刀光就如炸开一般,冷森森的向西风面门袭去。 刀光墨影,互相刺在了一起。 鲜血,随着震天的喊杀声不住喷射,如同残败的花儿一样,溅红漫天血尘。 端神隐部老巢的这场血杀,持续到了黄昏。 西风收了墨笔,合上竹卷,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木耳的尸体,不由得面色凝重,扩大寻找范围。 要是有漏网之鱼,实在不好向阁主交待。 * 木耳捂着伤口,在偏僻的山林中奔逃着。 他只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打了几个回合断定自己不是对手,除了跑没有别的选择。 幸好他的身法遇到真正奔命时,并不是很困难,而这片山林他更是熟悉不过,推了几个手下上去做挡箭牌,就逃了出来。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突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游丝一般渗入木耳血脉。 木耳一惊,扬刀道:“谁?谁在说话?” 四周没有人影。 “是我,我在你头上。”那个声音莫名其妙变成一阵轻笑。 木耳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参天巨树上,纯净青苍的衣衫,广袖临风飘展,宛如从天穹中裁下的一段星河,而他逼人的风采,如煌煌明日一般,几乎刺痛了木耳的眼睛。 木耳忍不住一怔:“仙人?” “错。”巽泽懒洋洋躺在树枝上,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酒,“我不是仙人,我是捡漏王。” 木耳手中的刀光轻轻颤抖了一下:“捡什么漏?” 专捡漏网之鱼。 巽泽淡淡惋惜:“你坏了我们捡漏帮的一个规矩。” “什么规矩?”木耳问,若是要买路财,他有。 巽泽:“他们今日告诉你的第三条规矩。” 抬头窥视者,杀。 睡那么高,不抬头能看到个鬼。 他竟然给自己找了个杀人的理由。 木耳没有反驳的机会,一道轻灵的山风落下,他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喷泉般涌出鲜血。 此刻西风东风才追了过来,略显狼狈,他们才准备向巽泽请罪。 “辛苦了。” 巽泽丢下一句话,再不见踪迹。 第21章 相思梦 巽泽回宫的时候,宫灯已经熄灭,只有寝宫里泛着淡淡微芒。 那盏留着等他回来的灯沉得仿佛压在头顶上,有种窒息沉闷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知道这个时辰,慕容黎应该就寝了。 说起来,大概是因为北冥世子同样住在宫里,他不想搅了旁人的雅兴,才不回宫的。 他一向大度。 嗯,大度。 这种大度让他烦闷,烦闷就容易发疯,发疯就要杀人才能缓解。 大约是病。 至于是什么病,他不想知道,也不需要治,反正遭殃的也是别人。 如果慕容黎床上躺了旁人,大约这种病会更严重。 其实他住在宫里的日子屈指可数,慕容黎曾想要在自己寝宫旁为他新修一座寝宫,是他死皮赖脸黏着慕容黎非得每晚挤一张床不可,鬼使神差的慕容黎竟然同意了,也没赐他东君的宫殿,还任由他随意改造府园。 那确实是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现在想来,真是妥妥的不好。 假若有自己的寝殿,出门鬼混半夜偷溜回来阿黎就不一定知道。 现在他睡慕容黎的床,慕容黎那么谨慎惊醒的人,再如何悄然无声,都能警觉。 除了慕容黎的寝宫,他发现偌大个王府,竟找不到别的睡处。 失策啊失策。 然而他又不想进去,毕竟半夜三更的,如果有不堪入目的画面,岂不是会病发。 思虑良久,巽泽还是决定撤出王府,改日再来向慕容黎道歉。 正当他准备起飞的时候,他猛然觉得有些不对。 好浓的酒味。 慕容黎一般浅饮清酒,这是酗酒才能传出的浓烈。 剑风荡了过去,寝殿门被推开,就见慕容黎蜷缩在竹仙椅上,醉得不省人事。 他手中的酒坛随着门被打开的瞬间滚到地板,人也微微倾斜,迟早得摔下。 巽泽身形一动,移了过去抱住慕容黎,抱往紫檀木的龙床上,驱酒诀顺着穴位点去,排慕容黎体内的酒。 片刻之后,酒排得差不多,巽泽才收了仙诀,心疼的搂着慕容黎:“阿黎,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慕容黎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靠着的人,手上一施力,便将巽泽压了下去,压在锦帐的海棠中:“阿巽回来了。” 酒气已过,醉意正酣,春色撩人。 实在是种致命的诱惑。 巽泽撩拨旁人时,分寸向来拿捏得相当精准,然在慕容黎面前便…… 论撩拨之计,他自愧不如。 被慕容黎轻轻一压,四肢酥软,整个身子都在沦陷,更别提起来了:“我……” 天下第一的修为顷刻荡然无存。 果然,慕容黎的国色天香,每次都能迷惑了他。 巽泽大脑骂着自己不争气,手却不安分起来。 慕容黎抬眸,迷离的看着巽泽:“阿巽。” 他喊得极轻,轻到足够勾走巽泽最后的理智。 “我在。”他回他,为他轻解衣带。 慕容黎:“你可知三年有多久?” 巽泽怔了怔。 三年,在浮生梦境中,不过才三月,转瞬即逝。 可三年,对慕容黎来说,漫长得犹如一生。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 “醉酒思君,君莫笑。” 慕容黎诉说着三年的思念,夹杂着迷离的醉欢,将巽泽压得更紧。 他不打算放过他,一放了他,他总会消失无踪。 如这般就算从灵山回了瑶光,也还是常出宫门,令他觅不到踪迹。 巽泽如远山般的眉峰微微蹙了起来,心口传来一阵莫名的刺痛。 思念,让人窒息。 他不知道三年有多久,只知看慕容黎平安,不论岁月长短。 浮生一梦,一梦醒来,便是三年,他的思念轻到可以随风化去。 可慕容黎一滴滴的念想,粘稠而浓重,这中间,跨越着生死,经历着沧桑。念到后来,大约,连牵挂都变成了奢侈。 大约,记忆都会变成了泡影。 巽泽没见过,慕容黎站在仙人府高阁,抬眼望天,一望就是一整天。 他没见过,独坐寝宫,总有他身影让他辗转难眠。 他没见过,那幅描绘着他容颜的画像翻到陈旧。 那些时候,慕容黎有惶惑,有苍白,有脆弱,有悲伤。 有浓浓的思念。 他竟还如此任性,次次回来次次跑,出宫连个讯息都不留,慕容黎如此怕他再次杳无音信,只能一杯杯酒下肚,灌心中无可奈何。 他本自持矜贵,不喜表露情绪,可终究是凡人,凡人思到深处时,抵不过情难自控。 “阿黎,对不起。” 良久,巽泽无尽轻柔的取下慕容黎发冠,为他抚顺披散下来的每一丝秀发。 “我说过,守你百岁无忧,永不食言,我的心只在你这里。” “往后我去哪里,都会给你交代,会细细讲给你听。” “往后不会再任性的让你久等。” “阿黎也切勿醉酒,好不好?” 假若他没回来,他是不是那般蜷缩到天亮?他不在的那些日夜,他是不是也这样? 慕容黎乖乖的认真点头:“好,阿巽不在,我不醉。” 巽泽觉得心都碎了,泪眼朦胧,情不自禁吻上慕容黎的额。 轻轻的告诉他:“我身上有血腥味,等我沐浴焚香……” “我不嫌弃,明早再洗。” 慕容黎看着巽泽,抓着他,抓得那样紧,仿佛世界劫灭,也不松手。 仿佛也怕,抓得不稳,他便又飞了。 巽泽星辰般的双眸中没有一丝如天的威严,只有无尽的爱恋,只点缀他一人的风华。 慕容黎久久凝望着,仿佛要将他的一颦一笑,一刚一柔刻入记忆。 ——那是怎样的魅力,看过了三生,也无法看够。 “阿巽……” “君子一诺,一诺无悔。” 喃喃呼唤中,他将他的发簪取下,将他的仙颜紧紧的吻住。 “三年太久,久到别离,久到……阿巽,我很想你……” “我同样,很想阿黎……” 衣衫尽褪,他与他在呓语中相拥缠绵。 (此处省略两千字…………) 第22章 忆往昔 东方的青天早已破晓,阳光透过窗棂,零微的洒在地板上。 清晨的味道给人一种宁静的舒爽。 终于不是卯时被弄醒了。 巽泽舒服的伸展身体,眼眸瞥处,发现同样靠在床上的慕容黎,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这目光实在有点毒辣。 “阿黎,这么看我做什么?就算我长得好看也不用这么盯吧。”巽泽差点跳了起来,生怕他跑了似的盯。 他没有跳起来是因为他发现没有衣衫遮体。 “我衣服呢?”床上床下找了一圈,他意识到他的衣衫长腿跑了。 一瞬间内,他在四五个奇怪动作中反复横跳,一点仙人的样子都没有。 慕容黎终于忍俊不禁:“我让方夜拿去洗了。” 不是说有血腥味吗?那自然是该换下了。 “那你的呢?” 慕容黎至少还着了中衣,但其它衣衫也不见了。 “也让方夜抱走了。” 巽泽大感头疼:“我穿什么?我这个样子,怎么出门?” 慕容黎炽热的目光扫来:“你还想去哪里?” 哎呀!送命题。 巽泽打个哈哈,被褥一掀,无比羞耻的暴露在慕容黎眼下:“难不成阿黎要这般把我困在宫里?” 慕容黎饶有趣味扫视他赤裸的身躯,认真点头:“也不是不行。” “不行。” “那些年你在郡主府炼丹房里,一睡就是一月半年的,王府又不比郡主府小,怎么就不行?” 霸王硬上弓,得寸进尺了。 谁说他天天在炼丹房,指不定他天天在江湖,只是外人那么觉得罢了。 巽泽媚眼一笑,搂上慕容黎,蹭着他的耳畔:“天天黏在一起,容易没有激情。阿黎你不知道吗?” 他的呼吸软软的吹到慕容黎耳边,挠得慕容黎一阵心痒难耐。 这就是他口中的没有激情? 慕容黎笑笑不说话。 巽泽:“你都喝酒把我骗上床了,总不能连遮羞布都不给我一块吧?” “咳~” 要不要这么直白?有些事该心照不宣。 面对他的不正经,慕容黎早已练就了一身镇定自若的功夫,面不改色道:“喝酒是假的,话却是真的。你若不愿意我怎么骗得了你?” 他的醉酒,是看巽泽在屋外徘徊立马把酒安排上,反正巽泽能解酒,灌多少都没事。 “我自然一辈子都愿意被阿黎骗。但是……”巽泽的手已经不安分起来,顺着慕容黎肩往下滑,滑到腰上,挑起慕容黎中衣的带子,“你不把我衣衫变出来,我就穿你身上的。” 他解开他中衣的带子,双手放了进去,柔声道:“从上到下,都穿你的。” 慕容黎本来想阻止他。 腰间一阵酥麻,巽泽五指盈盈一握,力道把握得,简直叫人顷刻意乱情迷。 彼此的心跳拨弄着心弦,迷离馥郁中,慕容黎恍然想起当年巽泽为了他承受蛊纹之痛,第二日他心口开了一朵羽琼花,被巽泽高兴得连心相拥时他就产生了这般躁动的情丝。 那年,彼此都含着羞涩。 其实,早在那之前他对他就是有感觉的。 只是碍于仙人,谁都没有越雷池。 如今…… 他是他的了。 慕容黎心花怒放,从未如此般觉得,自己这样幸运。 他改写了他的命运,让他不再颠沛流离。 这样好的人,谁能不动心呢? 他一刻都不想放手。 慕容黎璀璨一笑,环手把巽泽紧紧搂住,让彼此的心跳更加剧烈。 他轻轻挑起眉峰:“阿巽当真要脱?” 巽泽手上动作一顿,慕容黎的眼神实在太毒辣。 他猛然意识到,脱了慕容黎,遭殃的岂非是自己? 这让他觉得很不爽,借着力道便将慕容黎放倒,压在了身下,傲然道:“我又不是不行,只不过平时宠你让你,不舍得叫你疼,要是我想对你做什么,阿黎能敌得过我一指之力吗?” “比武悬殊太大,过于无赖。” “你看我不像无赖吗?” 巽泽骄傲得洋洋自得,慕容黎诡秘一笑,就听到方夜过来叩门:“王上,新衣给您送来了。” 慕容黎:“放在门口。” “哟,我的遮羞布。”巽泽笑呵呵从慕容黎身上纵下,转瞬之间奔向大门。 慕容黎大惊失色,这人没脸没皮起来当真是……毫不知羞…… 这般赤身裸体奔出去? 他不要面子,本王还要面子呢。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黎弹跳起身,一把扯住了巽泽。 不知道是不是扯得过于急猛,重心不稳,总之,待慕容黎反应过来,二人已经摔入了旁边的浴桶中。 扑通咕咚!!! 将整个浴桶的水都砸出了大半。 浴桶分明离得……有那么一点点远? 动静闹得跟震天雷似的,方夜有丝丝担忧:“王上,发生什么事了?” 慕容黎抹了把满脸水渍,正待吐了呛进口中的水,就听巽泽回道:“情趣。你家王上用力过猛,不过没关系,我能承受。” “噗!” 一口水全往巽泽身上喷去。 “啊!王上你喷了我一脸……”本来没有什么的,但巽泽偏偏妖娆淫靡至极的叫出来,很难不让人遐想,当真直击方夜灵魂。 王上真会玩。 方夜夹着尾巴奔命似逃了。 颜面扫地了,慕容黎抹了把冷汗,正看到巽泽得意似的表情,只差没叼根狗尾巴草炫耀。 果然,摔浴桶是他预谋的。 这人还是放出去祸害别人比较好些,否则鸡飞狗跳,家宅不宁,王府迟早会被拆掉。 慕容黎智慧般想着。 “阿黎是不是觉得还是把我放出去比较好?”巽泽仿佛看透慕容黎,笑眯眯道。 “想得美。” 虽然是只祸害,但没有这只祸害,缺了乐趣,慕容黎会觉得孤寂难耐,会丢了魂。 “哦!”巽泽委屈得像只楚楚可怜的猫。 然在浴桶中,刚被溅起的水瀑浇了一身,当真如出水芙蓉般清透。 “阿巽,这些……是怎么伤的?”慕容黎靠向巽泽,指尖点在他锁骨以下的肌肤上,那上面有细细的纹路,刀刻斧凿般,是伤过的痕迹,数不清有多少道。 慕容黎记得陌香尘对他施加的伤,在回灵山之前就已经好了,因为有风尘子的特殊药膏,没有留下疤痕的。 而这些一道一道的痕迹,分明是新伤。 早晨醒来,他便已察觉。 “被雷劈的。”瞒不住迟早要暴露,巽泽索性坦然,“早就不疼了,我有仙骨,不需要多久,痊愈不是问题。” “雷?”慕容黎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门应劫?” 巽泽无所谓般道:“就是生辰贴的事,那破烂天元鼎,不分青红皂白把我往死里劈,若不是我有仙骨护体,可真应了生死魂消之劫。” 慕容黎凝视着巽泽,他相信巽泽对他绝无欺天之举,但为何会有雷劫? 可他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澈,巽泽的目光照着慕容黎,也算不上清澈:“阿黎怀疑我在外偷香窃玉,遭了报应?” 慕容黎皱眉,已经听出了不一样的语气。 无端遭了天祸,任谁的语气都不会太顺。 巽泽:“天元鼎修炼上千年,是为了有朝一日飞升,但因为阿黎是人间帝王,有紫薇星护佑,是天元鼎不敢得罪的人。假若阿黎有欺天之举,它便把劈出的雷劫全部转稼在我身上。我闭关三年多,浮生梦境却才三月,出关就受了数道雷劫,差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简而言之,他的雷劫是因慕容黎而降。 他有埋怨,但慕容黎也冤,负卿之事,架把刀在他脖子上,他也干不出来。 若是非要算上那些逢场作戏之举,巽泽的伤痕是事实,他的解释也很是苍白:“阿巽,我不曾……” “阿黎是王,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我不在意。”巽泽打断慕容黎,他不是太想知道真相,反正都过去了,以后也不会有天元鼎劈他了。 纠结过去做什么,凭空给自己添道堵? 慕容黎如鲠在喉,一,巽泽不信他,认为他有私宠。二,他分明那样认为了,竟然还不在意。 无端的,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慕容黎哽道:“所以阿巽怕再遭受雷劫,便与本王解除了生辰贴之约,抹了字迹,放各自安好?” 他根本不知道他看到生辰贴上“巽泽”二字消失的时候,是多么无措,多么惶惶不安。 巽泽一怔,看慕容黎伤心他心里就绞痛,再说不出半句重话。 且阿黎怎么知道生辰贴字迹没了?难道他经常看?本来还打算什么时候偷偷把字填上去…… 他毁约撤回生辰贴这种事打死都不能承认。 “阿黎你说什么呢?生辰贴上的字它怎么可能消失?”巽泽无辜茫然道,“灵山修仙徒,又不是炼神,就算仙祖反对我私下签生辰贴,他也做不到相隔万里除去我的字迹。” 但生辰贴自己能。 巽泽的样子无比真诚,绝不像说谎。 慕容黎皱着眉,沉吟着。 世间确实不应该有那样的神技,相当于法术。 但,巽泽曾经好像也说过,他的生辰贴封印于天元鼎,为有灵之物,他回灵山,在瑶光私设的生辰贴无论有多少,字迹都会被逐一抹去。 何为真,何为假? 巽泽见慕容黎千头万绪,立刻道:“不如,阿黎把生辰贴拿出来,或许能看出什么端倪。” 他指尖一动,门一开一合之时,两套衣衫凭空就到了浴桶旁边。 更衣束发后,巽泽已有了诡计,他看着慕容黎摆出的生辰贴,突然大骂一声:“乌贼。” ??? 巽泽:“阿黎可知乌贼贼名的由来?” 慕容黎:“愿闻其详。” “因为用它腹中的墨汁写出字来,久而久之,字会慢慢消失。”巽泽神秘道,“这是行走江湖的一门江湖诀,老疯子经常用乌贼搞名堂,他手头拮据时向师兄们借银子,就用乌贼墨汁写借据,待字迹消失,不想赖都能赖掉。那日的墨汁,一定被老疯子换成了乌贼,所以消失了。” 乌贼乌贼,究竟谁才贼? 三年多都不消失的字迹,偏偏他出关就消失了。 这解释太牵强。 慕容黎还有诸多疑惑,巽泽倒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笔墨一挥,行云流水的“巽泽”二字重新书写上,他递给慕容黎的时候,还在字上按了手印。 他承诺着:“如我一般,永远交给阿黎,再不会消失了。阿黎可放心?” 他现在知道了,慕容黎身旁只能是他,若是换了旁人,他都容易发飙。 所以签字要快,按手印要趁早,绝不给别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巽泽心甘情愿签上这两个字,这便是最好的解释,明知会应劫他还是心甘情愿。 慕容黎本来该感动,可巽泽按了手印活脱脱卖身契的样子,国主东君不是这样的。 慕容黎啼笑皆非:“瑶光东君当盖东君玉印,不是手印。” 巽泽看看生辰贴,慕容黎三字是盖了国主金印,他的手印好不对称,索性笑道:“那就把手印当玉印,反正我又用不着那玩意。砸不死人还容易被抢。” “你真怕有人抢?” “当然喽,我这般倾城倾国倾君王的仙君,自然容易遭人惦记。” “……” 后来巽泽给慕容黎讲了许多事,因为天元鼎左右都在劈他,加之轮回境看到一些瑶光画面,他就算不相信心中也是有气的。 想看看天元鼎劈人的评判底线究竟如何,便配合师兄们的捉弄演着戏,才确认了天元鼎就是大事小事容不得,有事无事都放雷,跟真正有负佳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终极结论就是,只要签了生辰贴,就逃不过被劈的死劫,管你劈腿不劈腿。 天元鼎这种极其变态的评判道德,灵山众人早就忍无可忍,想除之后快。 仙长们要集功德,不方便与之闹僵,正愁眉不展之际,得知他这个叛逆少年与帝王结情,帝王刚好是天元鼎动不了的人,他简直就成了他们打败天元鼎的天选之人。 所以他们一次次救他,使用了一切卑鄙伎俩让天元鼎锁定他为终极目标,劈得他神魂分离,目的就是惹他愤怒,让他做打破立生辰贴之约诅咒的第一人。 后来他确实忍无可忍,一怒之下把天元鼎丢入了无望海,大概要花好几百年天元鼎才能爬出来了。 于是这个麻烦的生辰贴签定诅咒不存在了。 灵山仙徒都找了道侣,热烈欢送他下山。 慕容黎觉得离奇矛盾又好笑,完全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他讲得开心,慕容黎也开心。 一个在闹,一个在笑,一日,眨眼又过了。 第23章 众莫知 巽泽在王府花园里搭了一个小灶,神秘兮兮的忙碌起来。 同他一起忙碌的还有方夜。 巽泽身份不能暴露,他所需要的食材便全托方夜去东厨取,但他又不理一份清单出来,只是想到什么缺了才让方夜跑趟。 方夜在一个时辰内跑了四十六次,搬了六七十种食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终于忍不住道:“郡主,还差什么?要不您直接列个总数,臣用小车拉来。” “我也不知缺什么。”巽泽叹气,“试灵丹妙药的配方,每个步骤所需食材的成分都不一样,想要知道下一步该配哪种食材,要看上一步结果出来的成色。” 他把手搭在方夜肩上,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多锻炼,是好事。” 这话说的他很老似的。 方夜早已累到腿脚虚浮,差点被这一搭之力摁了跪下,冷汗都冒了出来:“郡主,臣知错了。” 巽泽嘴角噙上了一点笑意:“错在哪了?” 方夜发誓般保证:“臣以后坚决不早起,保证不扰郡主清修,更不碰郡主衣物。” 巽泽:“要是阿黎唤你,又当如何?” 方夜:“就算是王上命令,臣也知道,有郡主为王上保驾,臣可以不出现。” 不就是定时要为王上更衣,顺便把他衣物收拾了,那么片刻没衣物遮体,有必要这么报复吗? 而且他夜不归宿,是王上要给他难堪。 方夜双腿又酸又疼,抖成筛糠,快坚持不住了。 他眼神看向书房,想向慕容黎求救,然慕容黎无比认真的批阅奏折,一看就是不该被人打扰的状态。 若是再扰了王上公办,岂不是罪上加罪。 肩上压力一松,一碗未知的汤出现在眼前,方夜疑惑:“这是?” 巽泽:“喝。” 方夜:“让臣喝?” 巽泽无比认真的点头。 早就知道玉衡郡主厨艺了得,做出的东西十里飘香,历来只有慕容黎才有资格享用。 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方夜也能有这种口福? 然而那汤一入口,方夜差点原地去世。 各种味道,说不出有多怪异,比当年赤天虞拉出的阿拉神雷还冲鼻,方夜鼓着腮帮子,强忍着始终无法下咽。 郡主不会是要毒死他吧! 巽泽毒辣眼神逼视而来,方夜内心一紧,痛苦至极的咽了下去。 “乖,这里没你的事了。” 巽泽看方夜喝完,表示赞赏,端着同样的汤朝书房走去。 他这是端去给王上? 方夜本来想阻止,但是……有仇必报的郡主……王上自求多福吧。 * “你为难方夜了?”慕容黎仍旧低头批着奏本,感受到巽泽进来,淡淡一问。 “我给他喝了一碗汤。” “什么样的汤?” “诺,这样的。”巽泽把汤盛到慕容黎面前,用勺子搅着,“延年益寿汤。” 慕容黎停下手上的动作,那碗汤的颜色和米酒差不多,有着一种极其醒神的香味,很快便勾动了慕容黎五内。 “给我的?” “嗯。” “方夜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好。”慕容黎没有立刻喝汤,这个鬼灵精怪的巽泽,他最清楚。 很少没有问题。 “那,阿黎喝吗?”巽泽神秘兮兮盯着慕容黎,一脸就是有问题的样子。 他给的东西定然有益无害,如当年泛舟湖上,他给他调的那杯浅褐色香茗,是加了护心蛊的,护住他心脉,将他从死神处拉回了一次。 所以慕容黎缓缓点头:“阿巽心意,岂能辜负。” “阿黎不用放笔,我喂你。” 巽泽笑得灿烂,用勺舀出汤喂慕容黎。 入口香滑,简直不要太美味,慕容黎很快就喝完了,奇道:“同样一种汤,为什么方夜是那种表情?” 跟吃了十年阿拉神雷一样。 巽泽实在憋不住,在地上笑到打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给方夜喝糟粕,给慕容黎饮精华,偏偏做成一样的汤色捉弄方夜,这人真坏。 慕容黎用手中的笔点在他额头上:“你呀!” 骂是不能骂的,毕竟慕容黎也想笑。 巽泽笑够了,才将手放在那堆奏折上,杵着下颚:“但效果是一样的。” “什么效果?”奏折被巽泽压了,慕容黎索性放下笔,就当给自己歇息会。 “治操劳,少疾病。”巽泽指尖抚在慕容黎眉宇上,认真道,“看你,每日处理那么多国事,还要批无数奏折,我又不能叫你少操劳些,但可以熬仙汤养你长命百岁,青春永驻。” 慕容黎笑道:“有你护佑,我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但哪有人百岁还青春永驻?” 巽泽:“有,就算阿黎是凡人,有妙手回春的我在,定能让阿黎少年依旧。” 少年——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那要天天喝?” “半月喝。取百味食材淬其精华,天天不成,会适得其反受不住。” “原来是多了个妙手回春的头衔。”慕容黎道,“阿巽考不考虑开个医馆?” “为瑶光国主服务的专用医馆。”巽泽拉过慕容黎左手,也不知道他动了哪个位置,那通灵手镯咔嚓一声便被他取了下来,“还得兼顾解机关,送信物,挡情劫。” 通灵手镯离手,当真是轻松了一大截,慕容黎象征性揉了揉手腕,却听巽泽好似吃味般道,“以后,阿黎身上,只能戴我送的物件。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先放过那只手镯小白兔,往后再有人拉阿黎的手硬塞东西,我定要把他剁了。” 他这是……在意了? 慕容黎暗自发笑:“其实世子给我戴这个……” “我知道,通灵手镯。但对付妖物一次失效,它其实就是个追踪感应的物件。”巽泽见慕容黎毫无波澜的神情,气道,“阿黎,我反悔了。” 慕容黎笑意还没舒展,感觉又被一盆冷水浇中:“反悔?” 卖身契……啊呸,生辰贴都签了,他要反悔什么? 随性,也不能反复无常吧。 “我以前说过,王上可不必一生一世一双人。”巽泽盈盈看着慕容黎,“然我要收回这句话,阿黎只能与我偕老,只能与我成双度这场人间红尘。谁也不能沾染你的日月清辉。” 原来是这个意思。慕容黎一笑:“阿巽……介意?” “非常介意。”巽泽磕着那只镯子,仿佛跟它有仇似的,像个小醋王,“虽然阿黎是王上,但我会杀人。” 小醋王要是发疯,谁也招架不住,慕容黎握住他的手:“都依你。” 待他归来,便是上天入地,他想要的,他都给。 慕容黎向他承诺过的。 所以慕容黎又将他拉的近了些,“但有一事……”他眼中充满着无与伦比的诱惑,附在巽泽耳边,轻轻说了这件事。 巽泽脸色陡然大变,若不是慕容黎将他握得太紧,他肯定一个转身就能飞出王府。 十万精兵都不能令他动容,偏偏这件事他就惊恐万状。 慕容黎真诚凝视他:“你若不应,你我百年之后,瑶光将无人继承大统。” 谁让他家有皇位要继承呢! 巽泽瞠目结舌:“非得……是我?” 这话问得搞笑。 慕容黎沉下脸:“既已认定了你,只能是你。” “那我去把小兔子找来……”巽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这种事也能让别人代替吗?”慕容黎声线有一丝发冷。 “他……可以。” “你不是才反悔了吗?” “我……又反悔了。”他巽泽做事,主打一个说话不算话,无人可控,他要知道还有这种可怕的事,打死他都不会上龙床。 “你……荒谬。”慕容黎气极。 “天色已晚,阿黎早些就寝。我钓的鱼儿快上钩了,待我收网之后再议。” 说时迟那时快,巽泽不管慕容黎会不会怒,飞得比鸟儿还快,他大约要去吹风冷静冷静。 “阿巽……”慕容黎追出书房,天色尚早,却早没了那个混蛋的影子。 * 杜白麟实在没有想到,巽泽约他喝酒的地方灯红酒绿,笙歌艳舞,实在是个顶级的销金窟。 他倒不是心疼那两文钱,实在是他对这种地方有点不太适应。 秦楼楚馆凤鸣院,瑶光地下的风月之最。 禁娱令期间,那些王公贵子仿佛都被憋坏了,一朝解除禁令,蜂拥而至,闹得各种花楼欢声笑语。 仿佛也在宣誓着,人间值得。 凤鸣院声誉依旧如日中天。 被人领到厢房,巽泽已喝了两坛好酒。 杜白麟还没来得及寒暄,就被巽泽拉着灌下去一大碗,酒意上头,哪还管这是什么地方,唯有痛快二字。 三巡过后,巽泽笑眯眯的看着杜白麟,把通灵手镯递给了他:“送你的。” 看着那只手镯,杜白麟受宠若惊:“阁主,这……绝非凡品。” “别想多了。”巽泽眨了眨眼,“本阁主可不是那样随便的人。” 来这种地方,在这种地方送手镯,很难不让人想多。 而且阁主眨眼的邪魅气息,让人不想入非非都很难。 赤裸裸欲拒还迎的诱惑,杜白麟被憋了个满脸通红,木讷道:“无功不受禄,阁主,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巽泽:“你请我喝酒,我送你手镯,礼尚往来。” 他拉过杜白麟左手,直接扣了上去,见手镯正合适,心满意足交待着:“记住,我送你的东西,可不能被别人抢了去。” 杜白麟正一脸茫然,突然楼外一片呼喝声,此起彼伏,如巨浪般响起。 他们所在的厢房三楼沿街,推开窗是十丈长河。 此刻河边人声鼎沸,两岸楚馆里的人都被吸引了来,巴望着河中心。 夜幕戌时,灯火阑珊处,一艘花船游在河上。 公子们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好像是三月一度的花魁献艺即将开场。 巽泽靠在窗棂处,笑道:“杜小白,我记得你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今夜你有眼福了,那花船里的人,据说是这里最好看的。岸上所有公子翘首以盼,都是为了那惊鸿一面。” 说起这事,杜白麟曾说过喜欢巽泽,还喜欢慕容黎,不免挠挠头:“当年年少莽撞,让阁主见笑了。” “知好色则慕少艾,有何不可。”巽泽神秘的小声道,“其实我也是来看美人的。” “阁主你……” 他不仅好看,他的枕边人也好看,还来偷香看美人?这回去会不会被他家公子打入冷宫?杜白麟惊掉了下巴,“所以阁主选的这间厢房……” “视野最好。”巽泽笑眯眯透露着,“待会花魁的花船从那头游过来,过桥心才露面献艺,你我在此,正可赏个全貌。” 杜白麟也被众人的欢呼勾起了好奇心,但他更好奇巽泽,问道:“阁主可有幸见过这位花魁?” “花魁三个月才登台一次,我没有那个福分。” 巽泽看杜白麟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怀好意道,“盟主不会是想去公子那里告我一状吧?” “这……使不得。”杜白麟一愣,“我和阁主是绑在一起的蚂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巽泽一掌拍在杜白麟肩上,“然你方才似乎有疑惑?” 杜白麟看着渐渐游过来的花船,道:“阁主之颜已惊为天人,我不免好奇,难不成还有比阁主好看的人?” “这个嘛……”巽泽饶有风趣勾起微笑,也把视线移向花船,“我们看看不就知道了。” 月色渐渐高了起来,同燃起的千灯交错,将花船照得一片雪白。 眼见花船驶进拱桥下,露出尖尖的船头。 岸上扶栏眺望的众公子,心潮也随波起伏,欢呼不断。 上次花魁驾临没看个仔细,这次大好良机,谁也不甘落后,而且据说花魁还将在船上献艺,千载难逢的机遇般,人头几乎挤爆。 红尘那头,是一个绝美的男子。 随着花船从桥心驶出,瑰丽的天幕下,是所有人惊鸿一瞥的瞬间。 他们仿佛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容颜,那是眷恋,熟悉,仿佛是自己在轮回中最美最爱的影子。 甚至,不求花魁回头一顾,只需如此这般在远处守望着。 已足够。 只有杜白麟惊呆了双目,结舌道:“阁主……他……他……” 那是与巽泽一模一样的容颜。 杜白麟惊讶半天,归结为四个字:“他冒充你。” 巽泽早已闪入窗内,躲了起来:“吓死我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任谁看到另一个自己都会被吓出一身冷汗,巽泽也不例外。 杜白麟了解,忙问:“阁主你也不知道?” “我与世无争,才从山上下来,一无所知啊。”巽泽盈盈看着杜白麟,“你可看清楚,像吗?” 杜白麟肯定道:“绝无差错,船上那个花魁跟阁主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巽泽顿时惨兮兮的:“那我惨了。” 杜白麟思索片刻,一拍大脑:“坏了,他以花魁的名义出现,会坏了阁主的名声。” 巽泽点头:“就是。” “不行,我要替阁主阻止他。”杜白麟说完,折身一动,从窗棂处飞身跃向河心。 此时花船上的花魁开始演奏,笙鼓乐器,轰然奏响。 第24章 芳华乱 水泉映月生辉。 慕容黎倚在白石上,随意撒下些鱼饵,引得水中鱼儿争抢不断。 巽泽总喜欢跑到外游荡,这样他也没有了睡意。 只是那样纵酒高歌,驰骋天外的人,本就不属于人间,不应困于帝室,得一响贪欢,仿若恩赐,再求朝朝暮暮,太过奢侈。 心归一处,那便随他罢。 慕容黎又撒下些饵,专注于鱼儿抢食的场面。 不知觉,庚辰已来到他的身边,唤了一声:“王上。” “讲。”慕容黎淡淡道。 庚辰:“花楼那边,今夜花魁花船游河,引得无数公子折腰,声势很是浩大。北冥世子也带人去了。” 鱼儿已引出来,是否该下网捉鱼了? “花魁?你可有见其容颜?” “属下来时花魁还在船中。” 慕容黎仍旧淡淡道:“阿巽也在吗?” 庚辰如实回答:“郡主在凤鸣院三楼与一人饮酒。” 凤鸣院! 慕容黎眉间拧紧,巽泽要亲自登船扮演花魁?还是真与兔儿爷喝酒? 心中不快,抓起一把鱼食胡乱撒了下去:“那是谁?” 庚辰:“看身形,有些像来仪城那位盟主。” 若是盟主,大约是想多了。 慕容黎把碟子放到庚辰手中,沉声道:“给那几位大人秘密传信,就说他们失踪的公子在那艘花船上,他们得到消息,一定很乐意给这场热闹再添声色。” “是。” 看着庚辰离去的远影,慕容黎略作沉吟。 花魁艳绝一方,再次登场,他是否也该去看看这空前绝后的热闹。 * 杜白麟人跃到花船上,正打算询问花魁是何来历,为何要以阁主之颜出现。 猝然一道凌厉的银光飙出,寒意沛然而来,情急之下立刻拔刀招架。 沐莬见到花魁再次出现,怒他伤及自己嗓子,他堂堂世子何曾吃过那般暗亏,更有慕容黎恩准诛妖,管他玉衡仙人还是瑶光东君,哪里还会手下留情,一出手就是杀招。 谁曾想从天而降个臭小子,一刀砍向他的束妖银索,震得他手臂发麻,倒退三步。 而且那人眼神阴恻恻的实在令他很是不爽。 早就听说玉衡郡主有很多江湖朋友,没想到修仙修成妖也还能招来江湖人替他保驾护航。 “哼!”沐莬重重一哼,也不问来者何人,长索嗖的再次甩了过去。 不分青红皂白就向自己出招,这人多半有病。 杜白麟也不是省油的灯,岂有挨打的份,刀锋嚯嚯,很快便与沐莬战成一团。 突然来了两人在自己花船上打个激烈,花魁并未吃惊,只是看了看凤鸣院三楼,笙鼓乐器,继续演奏起来。 岸上的人刚开始还吓了一跳,见没伤及旁人,乐鼓依旧悦耳,大抵猜测这是助兴之武,呼喝更是激烈起来,叫喊不停。 二人棋逢对手,斗了个酣畅淋漓,一时竟难分高下。 大约打了一炷香时间,惹得全场通通喝彩。 不知怎的,刀与银索缠在一处,二人的手腕也撞在一起。 咔嚓! 是机关被撞开的声音。 随后,两枚通灵手镯从二人腕中掉落下来。 二人都是一愣。 杜白麟反应迅速,立刻出手欲捡起自己那个手镯,不料银索又往手上缠来,沐莬怒道:“你是谁,怎么会有我的东西?” 杜白麟一刀劈开银索:“本小爷的随身之物,什么你的东西?跟你姓了还是咋地?” 沐莬:“这通灵手镯是我北冥之物,我分明借人之手送给了……如何会在你的手上?成了你的随身之物?” “天下相似之物何其之多,你说它是你的,它就是你的吗?” “通灵手镯世间只此一对,只有相碰才能解开,若不是我的那只,如何会与我腕中这只碰撞而解开机关,得以掉落?” “笑话,井底之蛙不懂我中垣机关术的强大。你的?你叫它它会应吗?”杜白麟可是记得,阁主交待过,万万不能被别人抢了去。 而且黎泽阁阁主所送之物,那可是天下之人梦寐以求的,说什么都不可能交出去。 就算曾经是别人的又如何?总之是阁主给的,那就是他杜白麟的宝贝。 他连当年巽泽随手塞给的菜刀都舍不得扔,何况这个宝贝手镯。 所以他弹开银索,寻了个空隙捡起手镯立马又给扣在了手腕上,还抬起手腕向沐莬炫耀了番。 大约是说,就算是你的,你又能拿我怎样? 沐莬气得血脉冲顶,见过厚颜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我乃北冥世子,今日便放出话去,你若不把我的东西交还于我,本世子定叫你葬身此地。” 他一挥手,莫言便飞身而来,与此同时,人群中跳出数十道人影,摆上兵阵,将杜白麟团团围住。 “小爷管你柿子还是茄子,想从小爷手中夺宝,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杜白麟那脾气暴开,也不是好惹的。 好惹的人是坐不上武林盟主之位的。 * 凤鸣院三楼,巽泽坐在窗边,正吃水果。 他咽下一口甜甜的瓜,不紧不慢道:“哦豁,小白兔摆上兵阵了,你们说要不要助盟主一臂之力?” 在屋里的自然是西风东风。 东风悄悄抹了把汗,阁主专门挑事,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西风微笑:“属下见方夜萧然也在不远处,却不知他们会助谁?” 巽泽叹气:“瑶光国主下令让他们助世子一臂之力,对上盟主,暂时不出手但不代表不会出手。” 西风:“既然这样,那自然是要生面孔出面才行。” “生面孔,我们这里有吗?” 巽泽眼神一动,同西风一起,看着东风。 东风再次抹了把汗:“阁主,西风,你们……” 要不要这么坑,武林和朝廷斗,吃饱了撑得? 巽泽继续吃瓜:“捡漏帮帮主,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西风深情的给东风鼓励:“下面还有鬼门的人,只要我们捡漏帮出面,鬼门的人就会出来站队。” * 刀锋嚯嚯,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北冥异邦,休得伤我中垣武林盟主。” 人未到,声已至。 一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腾空一跃,便上了花船,站在杜白麟身前,看架势,是要与杜白麟同进退。 双方皆是一愣,刀兵一紧。 东风向杜白麟一拱手:“在下捡漏帮帮主,特来助盟主一臂之力。” 杜白麟眉峰一挑:“捡什么?” 东风:“捡漏。” “这名字。”杜白麟忍不住哈哈大笑,“当真取的……跟杜小白一样,很实际,有见地。” 东风嘿嘿而笑。 “是阁主叫你来的吧。”杜白麟凑近东风,小声道,“替我多谢阁主,他的恩情我铭记于心。” 东风见被拆穿,也不客气,直接展开架势,对着沐莬的手下,大声道:“盟主,开打吗?让异邦小儿知道我中垣武林的厉害。” 眼前这个平平无奇之人是中垣武林盟主? 武林势力不容小觑,若非万不得已,得罪了定讨不了好。 沐莬被骂异邦小儿,心底不服,然要对付武林盟主,心下还是有几分忌惮。 这边花魁早已躲入船中,歇了鼓乐。 正在沐莬迟疑之际,岸上又站出几人,当先一人声如洪钟般道:“参见盟主,在下鬼门地魂,率门中七魄,前来待命。” 他内力可见一斑,声音一出,水波凭空荡漾出数圈波纹,令花船一阵摇晃。 “好说好说,先不急。”杜白麟傲然耍着刀花,这把小妖刀,可是很久没有开刃饮血了呢。 他扬声一吼,“今日这份热闹,本小爷要先过足瘾。” 地魂隔空抱拳:“盟主小心。” 突见数十道锚钩从岸上抛出,勾住花船,奋力一扯,花船猛然一阵摇晃,不受控制的被拖往河岸。 猝不及防,船上之人都是一阵趔趄。 杜白麟定了定身,双眸一阴,凌厉的杀气飙出,人已凌空飞起。 红光陡然涨大,妖刀凌空斩出。 只听铁链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火花迸裂。 这一刀,虽然没有直接斩断锚钩的链子,力道却顺着锚钩直接往岸上抛钩之人冲去。 就见十几人,惨叫着一齐往水中砸了去,迸出无数水花。 杜白麟妖刀一横,扛在肩上,阴恻恻看向河岸,高声道:“哪里来的劫匪,不讲个先来后到吗?小爷看上的人,也敢半途来抢?” “江湖匪类,休得猖狂。”岸上人群立分,站出几人来,当中一人紫袍金带,摆着官架子,中气十足道,“原来世子也在。” 沐莬看看岸上几位大人,象征性回礼:“太士,太祝大人有礼。” 太士正是紫袍金带那人,他看着杜白麟,冷笑:“听说正是捡漏帮灭了神隐部一众,却原来是授了武林盟主之意。” 太祝小声道:“神隐部惹了王上私藏的茶庄之人,据说是王上下令杀的。” 太士:“若是王上之意,你我不能质问更不能查,还不能找个草莽之徒来出气?” 太祝顿时懂了,慕容黎假借捡漏帮暗杀神隐部,他们当然不能在朝堂上控诉慕容黎,那么把这杀人的锅扣在武林盟主头上岂不是正合适。 杜白麟:“看你也是个当官的,什么神隐部,一听就是暗杀组织,我武林之事,它灭不灭与你何干?” 太士怒道:“与本官子侄性命攸关,怎么无关?” 杜白麟冷笑:“原来尔等竟与之勾结,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它被灭了你才这么不痛快。” “收钱卖命之徒收我等银钱卖命而已,有何不妥?盟主如此袒护凶手,殊不知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正是出自你庇佑的这位船主,盟主自诩武林正义,却为何与邪魔外道沆瀣一气?”太士怒骂。 杜白麟气极:“你哪只眼睛看到本盟主与花魁沆瀣一气?” 他分明是打算抓花魁搞清一些事情的。 太士:“捡漏帮,花魁伶人,一丘之貉。” 杜白麟:“我呸!” 太祝解释:“得罪之处请世子海涵,我们得到消息,这船上之人掳掠了我等子侄,方才情急救人捉贼。若船上那人的卑劣行径与盟主无关,还望盟主让道通融。” 他对杜白麟还算有些客气,只是因为杜白麟曾也是一方城主。 杜白麟转念一想,他上这艘花船是因花魁容貌与阁主相似,想求证个明白。花魁要是真的抓了当官的子侄,赖到自己与之同流合污,得罪朝廷,等于得罪慕容黎,太不划算。 不如坐山观虎,若当真以花魁之容扯出什么对阁主不利的言论,再出来辩驳不迟。 故而他往旁一站:“各位大人请便。” 沐莬见他的气焰降了下去,冷嘲热讽道:“中垣武林盟主,也不过是个鸡鸣狗盗之辈。” 杜白麟阴恻恻抬起手腕,让通灵手镯更加显眼:“你想要我手里的镯子,可惜,你不是我的对手,让你逞逞口舌之快又有何妨?你若还不服气,与我上岸,大战三百回合,怎样?” 岸上随即一阵附和狂呼:“盟主威武。” 花魁艳绝登场,这等空前绝后的盛况,岸边聚集的人何止世家公子平头百姓,也多是混江湖武林的,这些人多不喜异国之人,草莽脾性,起哄声一片狂澜。 沐莬又气又怒,但也知目下不识时务定要吃亏。 莫言上前道:“世子,我们今日的目标是花魁那只妖,切勿因这等草莽狂悖之徒误了大事。” “三百回合之约,我记下了。”沐莬瞪了杜白麟一眼,转头向岸上道,“各位大人,本世子来此,是奉命诛妖,你们口中的花船主人正是在下要斩杀的妖。他既是抓了大人们的子侄,我们不妨同仇敌忾,你们救你们的子侄,我杀我的妖。” 太士面色不悦道:“我等子侄若真在这艘花船上受他百般折磨,我等定要将此人就地正法,碎尸万段,还望世子行个方便。” 就凭你们那些府兵,拖后腿第一名,还想让妖束手就缚? 到手的人头岂容尔等半途来抢。 沐莬不屑道:“本世子正是奉了慕容国主之令,大人们有何疑虑?” 他不说慕容黎还好,一说慕容黎,那几位大人更能断定他斩妖是假,护妖是真。 闹得满城风雨的事,这只妖是玉衡修仙的那位,慕容黎为了他罢朝多次,还半夜打得大臣下不了床。 慕容黎如此袒护,岂会让世子诛杀? 这厢夺人头,更不能让世子抢先。 既是伤了各大臣子侄,那必要先斩后奏。 “世子,多有得罪。”太士手一扬,直接下令,“拿下船上之人。” 他的人当然不是对付世子,他们一扬锚钩,勾住花船,奋力往岸边拖拽。 “没想到我的人头这么值钱,你们讨论半天,都想杀我,又为何不问问我这个当事人,愿不愿意?” 清脆的声音响在船舱中,紧接着,鼓声一震,音波化为有形的实质往空中荡开。 那些府兵还没全出力道,身子一倾,直接被鼓声音波震得横七竖八飞跌在地。 彼时,方夜和萧然才带兵前来,扶住同样险被震倒的太士太祝两位大人。 萧然道:“此妖能力非凡,单凭区区府兵不是其对手。世子确实是奉国主之令,他手中有银索是妖物的克星,大人请稍安勿躁。” 太士冷冰冰哼了哼:“他掳掠的是将来的国之栋梁,岂有容他继续放肆之理。” 方夜冷色道:“倘若令公子真在花船上,国主自会查清罪魁祸首,给诸位交待。” 太士还想发怒,被太祝扯了扯衣角。 第25章 辨是非 他们的府兵也压根不是花魁的对手,这厢看着热闹,沐莬不由分说,早已与船上花魁缠斗在一起。 他想赢慕容黎青睐,可不单是借世子之名,而是要堂堂正正诛杀妖物,赢一等军功。 对花魁,一半嫉妒一半仇恨。 银索束妖威力之强大,沐莬的真正实力,大概在此刻才显现出来。 只见银索之光卷绕天际,悍然挥舞着,花魁周身杀意骤然一顿,全身已被银索凌驾一切的诛妖之光笼罩。 身子一软,倒在船中,嘴角挂着鲜红,眼神似乎看向凤鸣院三楼,骤然有些悲鸣。 这一击,聚沐莬之修为,没有留半点情面,几乎剔除了妖骨。 连巽泽都忍不住露出讶色。 见花魁已无反抗之力,两位大人眼中得意之色不再隐藏,当即命人把花船拉到岸边。 果然,那五个半死不活的世侄被藏在船舱底部,还是撬开了船板才发现的。 他们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心灵与肌肤都被寸寸摧残,又是从勾栏院的花船里被找到,可想而知,哪还有清白可言,早已被人轮流玷污得心神俱恍,腰腹都直不起来。 但是他们还是能指着花魁,仇深似海道:“就是他,是巽泽,玉衡郡主,是他抓了我们,大人,叔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将他碎尸万段。” “他杀光了来救我们的人,称自己是玉衡的山大王,说他在哪里,哪里就会是他的天下。” “他还准备造反,说他若要瑶光,谁都拦不住。” “他不配国主东君之名,他会扰乱瑶光,坏国政。” “放屁。”听到这里,站在一旁的杜白麟妖刀拔开,刀气一灌,几乎就要给这五人补上几刀。 “抓你们的人就在这颗柿子手中,要杀要剐找他,凭什么冠上玉衡郡主巽泽之名?” 阁主因花魁的出现,还躲在凤鸣院三楼不敢出来,他们凭什么要污蔑阁主?这是杜白麟绝对不能容忍的。 这碗脏水泼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泼他的偶像巽泽。 要怎么弄死这个假冒之人他不管,但是不能带上巽泽头衔,不能让巽泽之名成为天下公敌。 太士早已想把花魁大卸八块,只是碍于花魁在沐莬手中不好明抢。 太祝大人上前一步,道:“想必盟主处江湖之远,未必见过玉衡郡主真容,此人神态样貌修为造诣无一不是巽泽,巽泽正是玉衡郡主。” 狂无念努力支起残破的身躯,愤恨道:“大人与这种草莽之徒解释什么,他让捡漏帮的人灭了神隐部,当初杀那些救我们的人的时候,那位捡漏帮的也在场。他们早已与巽泽沆瀣一气,就是一伙的,自然要为这个妖人辩解。” “呵,他要是巽泽,就你污蔑他这点,还能活着通气?”杜白麟差点给气笑了,一把从沐莬手中扯过花魁,刀气缭绕而出,几乎斩断花魁筋脉,“说,你究竟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他人,做这种人神共愤之事栽赃巽泽?” 太祝:“他本就不是假扮,是巽泽修仙修出了妖气,成了魔,已不能容于世,当当着世人面,诛杀才能平天下怨气。” “妖魔小丑,鬼蜮伎俩,统统该死,你们管我修成魔还是妖。” 花魁嘴角牵出蔑视众生的讥讽,呵呵呵的狂笑了起来。 这蔑视姿态,若不是杜白麟当着巽泽的面看过他出场,都要以为这就是巽泽本人。 今夜如此热闹,若是让花魁坐实巽泽罪名,巽泽岂不是再无立足之地。 可杜白麟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不能喊阁主从三楼跳出来打他们脸,从凤鸣院跳出来,岂不是更扯不清。 “该死。” 杜白麟心下更怒,几乎要一掌从花魁天灵盖打下去。 “我抓的人,还由不得你来杀。”沐莬银索弹出,挑开杜白麟手掌,把花魁束缚住,直接丢到莫言手中。 萧然方夜也与莫言站在一起,当下捆了花魁,众兵士围住,倒是再也跑不了了。 杜白麟阴恻恻的看着沐莬和众人,傲然道:“不是要当着天下人的面诛杀吗?那我现在把他杀了,岂不是给诸位省事,日后玉衡郡主巽泽回来,大家还有什么理由说这个人是他?还要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吗?” 众人不由得一窒,若今日杀了此人,日后再有一张同样的面孔出现,岂不就证明这些事儿确实不是巽泽所为。 太士怒道:“他本就是巽泽,又怎会还有同样面目之人出现?” “若是有呢?” “你莫要妖言惑众。” “妖言惑众?”杜白麟冷笑,直视沐莬,“敢问世子小大人,你手中束妖银索可是专门针对妖物才能发挥其威力?” 沐莬被他盯得一颤:“自然是专门捉妖的。” 杜白麟:“世子说了,已然确定那人是妖,众大人也承认了,他是妖无疑。既然是妖,妖物可随意变幻形貌,大人们为何不认为,玉衡郡主的形貌只是他有意变幻出来扰乱栽赃的?” 这并非不可能。 太祝竟无法反驳:“这……” 太士见不能反驳,恼怒:“他是人修妖,又不是妖修人。” 杜白麟:“无论是哪种,他只要是妖,就有可能变幻形貌栽赃。” 太士更怒:“既是栽赃巽泽,也定然是巽泽做了什么惹怒他的事。” 杜白麟一指那五位:“那这位妖唯独抓了这五位,是否也是这五位对他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他们只不过是夸大其词罄竹难书般诋毁巽泽,败那位东君之名想上位。 所以太士笃定,此妖定为巽泽,才会如此在意旁人毁他东君之名,狡辩道:“他既然已为妖,要抓谁还需要理由?” 杜白麟面色一冷:“怎么,抓了他们他们就无辜,化成巽泽,巽泽就罪大恶极?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巽泽是骗你钱财喝你酒还是挖你祖坟,你要这样污蔑?” 太士气得发抖:“你……恶莽之徒。” “哼,如你所说,他既然为妖,抓他们都不需要理由,变幻为巽泽又需要什么理由?” “那为何不变别人,非要变幻为巽泽?” 杜白麟:“人不是被你们抓了吗?你们自己去审问呀,问我?我怎么知道。” 太祝:“那盟主今夜站出来,杀气腾腾的,又是为的哪一桩?” “巽泽是巽泽,花魁是妖也罢,是人也好,我只是要为巽泽正名,他花魁所做之事和巽泽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在座诸位及江湖同道,莫要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巽泽头上。日后我若再听到有人乱嚼舌根,散播谣言污巽泽名声……” 杜白麟一扬手中妖刀,刀气腾出一股妖云,朝河心斩去,冷侧侧道,“本盟主的刀可不长眼,能斩妖,也能斩人。” 顷刻,花船被一劈为二,倾入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太士当真见不得这匪气,怒得须发皆张:“你莫要太过嚣张。” 杜白麟:“本盟主向来嚣张惯了,你待怎样?” 太士气得几乎站立不住,“你……” 杜白麟:“人赃并获的事实,他又不是巽泽,杀不杀此人,怎么杀,瑶光国主自会向天下公断,气大伤身,大人还是平心静气的好。” 突然一片笑声爆发起来。 却是围观的一些武林人士见怒怼了官威,各种心情畅快,岂有不笑之理。 能干脆利落解决,绝不拖泥带水,这就是江湖人做事的快意。 萧然方夜见话都被杜白麟说了,大概也没他俩什么事,遂对两位大人道:“贵公子救回,妖人也当场抓获,至于如何判决,都不是我等能做主的,还是要等国主发话。” “国主必不会徇私,但若是二位大人不放心,大可派府兵一同看守。” 方夜话一堵,堵住了太士的口。 * “我竟没想到杜小白还有这等辩论口才,不枉又坑他一顿酒。”巽泽笑得无比灿烂。 这话原是对西风说的,但是西风不仅没有回他话,白影一闪,竟从窗户腾了出去。 他跑得如此迅速,里外透露着四个大字:阁主保重。 可慕容黎还是看到了他闪身而出时飘过的一片衣角。 里外也透露着四个大字:巽泽偷人。 西风一跑,巽泽就知道不妥了,急忙转身,连飞都飞不起来,颤到结舌:“阿……黎……”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宫来的瑶光国主,不是捉奸就是抓包。 巽泽岂能不怕。 然他转身靠窗一扭的姿势,带着春风拨影花蕊初开的销魂,可谓勾人至极。 慕容黎竟有了冲动,一个劲步上前便扣住他手腕,拨住他面容,不容他反抗猛然在他双唇落下一个狠吻。 午夜灯影,美人添香,本就该是让人放纵销魂的时刻。 “黎……黎,外面有人。” “我外面从来没有别人。” “不是这个有人,是那个有人。” “有什么人?” “看热闹的人。” “他们看不到。” “许多人,能看到的。” “那就都挖去眼睛。” “啊……你!” 这一吻,直击巽泽灵魂,连反抗意识都不知道被抽丢到哪边去了。 他这个良家少年,竟恍如第一次被人非礼一般,囫囵了几下,整张脸突然就红了。 大概与慕容黎,每次都如初恋。 感觉到巽泽脸颊的灼热,慕容黎轻轻移开了些,忍不住勾起唇角,他的这位东君,怎么软成这个样子? 若再不放开他,脸红不打紧,身子都快软了瘫下了。 巽泽意识到自己快站不住,大气都不敢出,轻轻道:“阿黎,这是在外面。” 他都不敢问他怎么来了。 慕容黎绝不想放开他:“这是哪里?” “凤……凤鸣院。” “凤鸣院是做什么的?” “赏风月。” “既是赏风月,我赏我的风月,旁人赏旁人的风月。”慕容黎欺身上去,“又有什么是在这里不能做的?” 呼吸轻拨,直撩得巽泽心底发毛。 “阿黎你……”巽泽还记得慕容黎对他说的那事,根本没有风月之想,只有魂飞天外的颤抖,“饶了我好不好?” “不好。”慕容黎将他按往窗棂处,沉静的凝视他。 巽泽心神与身躯瞬间抽紧,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无言。 静默了片刻,慕容黎笑容隐去,手顺着他衣角轻轻滑落:“所以,你为了躲我,竟来这种地方与旁人谈风月?” 巽泽禁不住一怔,或许无论是哪个地方,只要不是这风月之地,慕容黎话语里都不会带上愠怒。 可偏偏他今日来的就是这勾栏院。 所以在慕容黎手滑落的一刹那,他将他拥入了怀中,解释道:“我没有躲阿黎,只是今夜不太平,不想让那些血腥沾到你。是小杜,除他之外,绝无二人。” 慕容黎眼里闪过一抹狡黠之色:“我沿着河边走来,一路听到小杜在为我们的玉衡郡主辩论是非,可方才我也瞧的分明,从窗户闪出去的总不至于像阿巽一样,小杜也有分身吧。” “那是西风,他故意惹阿黎误会,跑起来都要留一片衣角。”玉衡的那群彪悍吃瓜群众啊,巽泽气得牙痒痒,却发现怀中的人身子微颤,早已忍俊不禁。 巽泽立刻沉下脸:“阿黎。” 这人,变坏了。 慕容黎看着巽泽,他怎么那么喜欢看巽泽手足无措紧张的解释一切的样子,确实变了。 总之,这样的巽泽,他实在太喜欢,一刻都不想放他出宫。 若是出宫了,也要把他拽回去,藏起来。 “回家。”他拉着他,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外面很热闹的,阿黎不再看看。”巽泽所有的锐利都褪了去,乖巧的任由慕容黎牵着。 “外面的热闹,一半出自你手,一半出自我手,结局如何不都了然于心。”慕容黎不管他,只将他牵往无人阻碍的道路,他本就不是来看热闹,他只是来接他回宫的。 如今,国力强盛,任何事情都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他只需要等待臣子敲定上奏,判定结果就行。 巽泽还想挣扎:“或许会有什么变故呢?” 慕容黎道:“方夜萧然在,本王自不用担心。” “或许看杜小白辩论也有意思呢?” “倒没想到他会如此维护你,若是阿巽非看不可,不如我们从凤鸣院光明正大走出去?” “这如何妥。”巽泽立刻反对,“你我从勾栏院的正大门走出去,热闹的焦点岂不成了你我。” 瑶光国主深夜流连秦楼楚馆,这爆炸的消息可比花魁的热闹好看多了。 巽泽纵使不在乎自己名声,也不能拉慕容黎下水。 绝对不能走正门被人看到。 他抱住慕容黎,施展功法,在房梁上下飞窜。 大概来的时候也是这般飞檐走壁的。 慕容黎却静静沉色:“你来这种地方喝酒时,又为何不想想合不合适。” 巽泽笑嘻嘻赖皮道:“这不是所有罪名有花魁担着嘛!” 慕容黎想了想:“是那只小紫貂?” “嗯。” “那五人呢?他们可是亲自见过你杀人?” 纵使他们一时愤慨认为是同样容颜的花魁,日后见到巽泽,也一定能认出这股杀伐乱天的威严。 巽泽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那,阿黎要他们活还是要他们死?” 慕容黎勾住了他,无比认真:“蛀虫不必留,活着若对你不利,便动手吧。” “阿黎你对我真好。” 巽泽在璀璨花灯下清脆的打了个响指。 杀人命令的响指。 第26章 刑台劫 被花魁掳走的那五位,虽是被救回了各家府邸,寻了名医诊治,眼看身上的伤口都有愈合的迹象。 可蹊跷的是,到了第四日,竟都离奇的七窍流脓,死了。 一查,中了妖气。 不用说,必是花魁下的咒。 这让各大人悲愤之气愈发剧烈,数十道折子上奏慕容黎,定要当天下人之面处死花魁。 人赃并获的事实,已不需要三司会审,便可直接断花魁死罪。 慕容黎佯装沉痛,大笔一挥,判了个三日后,玄午门斩首示众。 斩首的前一夜,巽泽把被北风易容成自己(亦或是花魁)的悄声丢入牢房,换了花魁紫貂出来。 沐莬下手不可谓不重,紫貂三年修炼出来的妖骨,几乎被折断。 它软塌塌的伏在巽泽怀里,告着状,若是巽泽不温柔的理着它的毛,它就嗡嗡嗡的哼着,大概是痛得貂泪都快挤出来了。 “好,我明日就去给他好看。”巽泽哄了它一阵,大言不惭的向它保证。 “阿巽又要去给谁好看?” 听到这个声音,紫貂如临大敌,立刻躲到巽泽身后去了。 巽泽立马腾起,嘿嘿嘿笑着:“阿黎,小兔子欺它太甚。” “那是它咎由自取。” “你……公事忙完了?” “大概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明日本王要监斩我那修仙修成妖的东君,大概这几日是痛彻神髓,无力处理公事了。”慕容黎眼神扫过,盯上紫貂。 他是来处理私事的。 这一堆烂摊子都是这东西惹出的祸,慕容黎就不明白了,巽泽一副无所谓,竟然还拿它当宝。 感情就自己在意他这东君之位。 所以他直接走向紫貂,那压迫逼人之气,仿佛下一刻便也要把紫貂斩首示众。 “阿黎息怒!”巽泽一拂袖,将紫貂扫出寝宫,顺势搂住慕容黎,往一旁案桌移去。 转瞬便斟了一盏美酒递到慕容黎面前,春色绵绵,“它是只畜生,不懂人情世故,阿黎莫要和它计较。” 慕容黎并不接他的酒,“若本王非要计较呢?” “那……听阿黎的?打它一顿?” “它喜欢你。” “啊?”巽泽丈二摸不着头脑。很多灵物都喜欢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它并非畜生,它有人的思想,更懂喜欢为何意。”慕容黎静静看着巽泽,“阿巽你不明白吗?它对你,并非如阿虞对你那般简单,它是人类的喜欢。” 原来他的阿黎吃醋了。可是为什么会吃一只畜生的醋? 这不应该呀。 巽泽心底乐开了花,面上更是毫不正经:“我这般天上天下独一无二之人,很难不让灵虫鸟兽做到不喜欢……” “本王在,便留不得它。”慕容黎打断他,已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即便不是因为它喜欢巽泽要黏着巽泽,留这么一只会变幻形貌的东西在宫里,对慕容黎也是有着致命的威胁。 朝堂上为他正名本就劳累,然他却毫不在意,不仅不在意,那东君名声臭名昭着了,他竟然还欢喜?还把罪魁祸首当宝? 慕容黎心中没来由的一把火在烧。 巽泽不禁一怔,或许君王位置上坐久了的人,不用刻意伪装,全身上下都会自然而然流露出君王给人的压迫,逼人,甚至霸道,强硬,不由分说。 慕容黎早已是一位真正的君王了。 巽泽不是不知紫貂对慕容黎,乃至整个王宫的威胁。 只不过,他玩性心重而已。 罢了。 这宫里当真无趣得很。 哪有玉衡的逍遥快活! 巽泽放下酒盏,心中突然纠结出一堆乱麻。 毋庸置疑,他喜欢慕容黎,爱恋慕容黎。然若这些喜欢爱恋都要放弃他原本的不羁,狂放,随心自在去迎合。 他就觉得这份喜欢原来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不想做慕容黎,瑶光的东君,因为那个位置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还是会束缚他一生的枷锁。 困他的牢笼。 臭名昭着好啊,让他都不必去奉承任何人,看不顺眼的,借臭名昭着杀了得了。 他起身,想迎着光明去透口气。 却被慕容黎猝然拉住:“阿巽,我知道你心向自由,但是……” “我无法放开你。”他拉着他,猝然将两人的距离拉成咫尺,“我……不能给你自由,我……只想要你。” “阿黎……”巽泽囫囵了一下,已被压往君王帐下。 他的手才抬起,便被慕容黎扣住:“你又要点我穴道?有没有数过是第几次了?” 这个人,总是把自己定住,不给他点颜色看看真是难以驯服。 “没记得数……大概是,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 巽泽厚着老脸,舒展着手指,老实说,不用手指他也能把慕容黎定住,只不过已然被看穿,再用那种伎俩就显得很尴尬了。 “还要点吗?”慕容黎将他扣得很紧,犹如扣上镣铐,若是再难以取悦,他不介意给他上真的镣铐。 巽泽垂眸:“不敢。” “阿巽曾经眼波如水,春风含媚总是把人撩拨得情不自禁,如今怎么……”慕容黎另一只手早已安耐不住,往巽泽衣襟探去,勾勒着唇角,“这般羞色了?” “还不是你说的那件事。”感受着慕容黎手在肌肤上的滑动,巽泽轻轻喘息,“我尚未考虑,不敢上龙床。” “阿巽不用考虑。听我的。” “逼良为娼啊。” “胡说……” “没有胡说,是你已经在动手了,你抚摸的力道……” “怎样?” “情难自控,要了老命。” “你是仙人。” “仙人也不能禁欲。” “人人艳羡的事情,你为何总是推却?” “因为在下面的是我啊……仙人也不能禁欲啊……你把我弄的,我又不能对你……” “所以呢?” “换个位置?” “你觉得行不行?” “啊,我的腰……不要这么轻……的揉。” “嘘!闭上嘴……” 慕容黎手滑落至巽泽腰间,解开那苍蓝色的衣带,眼眸落处,赫然发现那只紫貂蹲在窗棂处,定定的审视着屋内一切。 慕容黎没来由的一恼,掌风一起,几乎拍碎窗棂,断喝一声:“出去。” 紫貂嗡嗡的惊叫一声,立时跑得没影了。 即便如此,心中仍旧烦闷难消,慕容黎俯身,紧紧的将巽泽吻住。 为什么?这个人,旁人奉之为圭臬的,他都弃之如敝屐。 于权利,于他,都是这样。 大概是发泄了些不满,许久了,慕容黎才停下来,附在巽泽耳边,道:“它能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场面的出现败你我兴致,阿巽还要把它留在宫里吗?” 就算是高官大臣,败了君王兴致,也能贬官处死,何况一只罪魁祸首的畜生。 这样温存的事,巽泽每每都会设下结界,方才一个大意,竟让紫貂偷窥,确实该死。 “听你的,让你尽兴。”帐帘垂下,他迎上慕容黎的吻,取悦着他。 随手一拨,一道苍蓝色的结界登时涨大,将整座寝宫笼盖其中。 * “这个该死的小风神,一到关键之处就卡。” 灵山的某处神秘地带。 一人透过时光轮回镜看着瑶光王府寝宫,激情画面已然被一道不可破除的蓝色结界笼罩。 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的。 “风尘子,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一群生徒乍然跳了出来,吓得风尘子赶紧抱住了怀中的无字天书。 不过他的动作太猥琐,足以证明他抱的东西有鬼。 所以天书很快就被抢了去。 他们轮流翻看着,突然瞪大了眼,突然激情无比,突然兴奋无比。 “哦!原来无字天书说的是无字,不是无画。” “这画的好像是师弟,咦,他们在打架吗?” “师弟竟然被打在下面,嗯?师弟身上这个红衣人……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哟!不对……” “哇!” “哦!” “咦!” “原来这是本春宫图!” “还是师弟的春宫图。” “原来这是风尘子你画的春宫图!” 风尘子老脸涨得通红,正要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那群生徒又拉住了他:“怎么每个片段都卡在关键处?风尘子,你是不是不行啊。我们给金子,把后面的统统画出来供大家欣赏呗……” “后面的,在镜子里,小风神不让看。”风尘子一指时光轮回镜。 镜子悬在空中,显现的只是一大片苍蓝色结界。 结界笼盖住的画面,才是最精彩的部分,偏偏他们看不到。 还就不信了,几道仙力自仙徒们手中猝然勃发,向时光镜荡去,打算隔空破除巽泽布下的防偷窥结界。 仙力还没荡到镜子上,镜子倏然化为一簇光点往睡炉腾去了。 就听仙祖的声音骂了一句:“老不要脸。” 轮回之光破开,睡炉中飞出一颗碧珠,化出一道冷森森的冷气,罩在他们头顶,一声爆响便砸下一场倾盆大雨,将他们冒出的激情与春宫图全部浇灭。 * “阿黎,你今日要亲自去监斩?” 巽泽眼珠滴溜溜的转,问这句话的时候大概脑子里已经想出了十几条飞出宫的航线。 “我不在宫里的时候……”慕容黎眼神猝然凌厉,“你再打什么坏主意,本王回来定饶不了你。” 巽泽眼波流转,春光明媚:“如何饶不了?龙寝殿里,君王帐下?” “少贫嘴。”慕容黎认真道,“你切勿去找沐莬的麻烦。” 巽泽顿时拉下个脸:“叫得这么好听,沐莬!分明是只阴魂不散的臭兔子……” 他拉拢脑袋的样子简直萌到不行,慕容黎忍俊不禁:“这几日他四下打听杜白麟的下落,说要夺回什么北冥通灵手镯,还要大战三百回合,难道不是你的推波助澜?” “我最讨厌打打杀杀什么的,他们要打架,怎么会与我有关呢?”巽泽杵着下颚,天真烂漫的看着慕容黎,“你看我无辜的小眼神。” “总之,他和盟主闹闹便就行了,你莫要再去欺负他。” 慕容黎指尖在他额上轻轻一点,便起驾出宫,去往玄午门。 分明是给他找了对食,怎么成自己欺负他了呢? 巽泽无辜的想。 * 花魁杀了重臣之子,以妖术祸乱瑶光,犯了如此人神共愤之事,是以当天下人之面,午时斩立决。 午时未到,玄午门已围得水泄不通。 上至将相王侯,官吏绅乡,下至黎民百姓,商旅贩卒,他们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思,被禁军挡在刑台外,看这场空前绝后的行刑。 国主监斩自己东君,史无前例。 哪怕提名是花魁,亦或是换成了被易容的悄声,在世人眼中,那就是国主东君玉衡郡主巽泽。 当年国主血战场上昭告天下的东君最后竟然成为祸乱瑶光的妖物,果然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大概国主心情不是太好吧。 否则也不会那么悲痛的端着一碗酒,走到刑犯面前,敬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慕容黎蹲下,目注悄声,将酒碗递朝他:“此酒敬你,本王送你一程。” 北风的易容术堪比西风的神来之笔,经过七日的打造,这张容颜与巽泽几乎一模一样。 就连慕容黎,都有些找不出破绽,更别提那在场的世俗之眼。 唯一的缺陷,便是悄声不能说话,替死之人,当然是早已被敲断了喉珠。 悄声苍白的身躯颤抖,看着慕容黎,接过满酒,苍白的笑了笑,灌进了口中。 或许,能得国主送行,本就是莫大的荣幸,那些仇怨还如何提得起来。 随后,慕容黎凄凉的转身,伫立在烈日之下。 他仰头,好像看着血尘,又或是在回忆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去。 毕竟,再过一刻钟,无论有情无情,悔恨,悲戚都将在他的一挥手中被斩断。 这一刻,在场诸人静默无声,都在为国主的沉痛感到切身难受。 日色浮动,光照好像变得苍白而冰冷。 午时已至。 慕容黎叹息一声,似乎不忍看,闭上眼睛,向下挥了挥手。 虎头铡携均天之力,哐哐哐颤动着,由斧刀手一放,斩向悄声的脖颈。 那一刻,好像有鲜血迸落的声音,是砰的一声闷响。 随后,一股鲜血飙洒,红衣在风中颤抖着飘零。 “王上……”方夜骇然巨变,嘶声惊呼。 众人一齐转头,才看清那本该被斩落人头的人,发出一声尖嘶,狰狞着面目,似乎以巨大的妖力从巨铡下闪出,将一股霸道强悍的掌力印在慕容黎后背。 慕容黎喷出一股鲜血,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往前踉跄几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当场巨骇,已乱作一团。 毕竟,没有人敢直面妖的愤怒。 只有禁军反应还算迅速,长枪长剑一齐挥出。 悄声勾起一丝报复性的阴冷,愤然弹开格挡自己的冷兵器,嗖的一下闪至慕容黎面前。 又是一掌,对着慕容黎,当胸而印。 慕容黎根本来不及反应,满眼的不可置信,鲜血再次喷出。 他的身躯,往飓风中倒去。 第27章 公孙钤 巽泽百无聊赖的坐在秋千上,甚觉今日的骄阳有些刺眼。 秋千是搭在花藤架子下的,有花藤笼罩,任何毒辣的光照都会被挡了一部分出去,可巽泽仍觉得很不舒服。 那些年,他终日沉沦在玉衡郡主府的炼丹房中混沌度日,也不干什么正经事。 如今,依然可逍遥的沉沦在瑶光王府寝宫里,软玉温香睡觉睡到自然醒。 同样是百无聊赖。 可为什么寝宫中的百无聊赖和在玉衡的百无聊赖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 至少,今日,他就觉得烦躁得慌。 莫非是因为怀念玉衡? 嗯,也不能日日待在王府中,应该回玉衡看看。 今日斩妖之事尘埃落定,他决定明日向慕容黎告假——嗯?如今都要用告假这两个字了? 巽泽甩甩理不清又烦闷的头绪,决定明日向慕容黎辞行。 红尘,浅薄。 他总还想游于天外,不适合红尘。 什么瑶光国主东君,便让那个名声臭到腐烂吧,他才管不着。 大概便暂时做回无信之人,辜负慕容黎了。 原以为这样想来能将堵住心口的阴霾驱散一些,可心绪还是乱糟糟的。 巽泽忍不住骂了一句:“烦死了。” 不知道小紫貂从哪里跑来,正打算跃入他怀中求温存,听他骂了这么一句,顿时吓得抱住花藤,缩成一团。 巽泽不想理它,心情烦闷之时找些事情消磨大概就是解决的有效办法之一。 巽泽起身,决定去找杜白麟打一架。 紫貂见他要走,立马抱住他大腿,嗡嗡嗡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说。 巽泽遂将它提了起来,很不满意道:“除了阿黎的事,其他所有事情都不要来烦我。” 砰,丢到三丈之外。 紫貂被砸得脑袋嗡嗡作响,又蹿到他脚下,嗡嗡嗡诉说着什么。 巽泽偏头:“你说,除了你,还有人身上有妖气?” 紫貂点头,又嗡嗡嗡的。 “是那个牢里的人?” 巽泽想了想,牢里有什么人?他八百年不去牢里,牢里的妖人关他何事? “今日被拉去玄午门那个牢里的人?”巽泽猝然抓起紫貂,眼中已是冷色,“你是变回原形智商也跟着下降了吗?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知道早点说,该死。” 怒砸了紫貂,人已飞出宫。 就连来禀报慕容黎遭遇袭击的暗卫都没看到他衣角。 他当然不知道紫貂不早说,原是存了私心,是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才忍不住说了出来。 * 玄午门已成为血色战场。 悄声似乎在偶然间得到了什么力量,疯狂的屠戮着在场的人,百名禁军护卫布下的剑阵也难撼其分毫,被杀得惨不忍睹。 死伤人数不断的增多。 他踏着黏稠的鲜血,向慕容黎一步步杀去。 慕容黎被暗算重伤,气息凌乱,剑都提不起来,暂时被护在了包围圈。 但也只是暂时的。 方夜,萧然的禁军,精卫很快便折在悄声手中,连他二人也被那怒斩之气击飞三丈。 那仿佛根本不是人的力量。 不是人,那就是妖,杀不死妖,就会被妖杀死。 在场官员早已被吓到心胆俱裂,颤抖的躲在角落,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一瞬,慕容黎已被悄声掐在了手中。 他的眼中,绝没有半点感情,只有就是要慕容黎陪葬的残酷。 但他却说不出一句话,鲜血与苍白映衬着他脸上的残酷,吞噬着慕容黎的神智。 慕容黎的脖颈也是被悄声掐死,鲜血,从口腔中溢了出来,他死命的咬住了嘴唇,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无论刑场下有多少人,这一刻,都没办法把慕容黎救下。 因为他们仿佛比看到自己死亡还害怕,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跪在地上哭喊求饶,下一个撕碎的不要是他们。 悄声手腕用力,猛然一扭。 这一扭,将扭断慕容黎头颅,撕开骨肉,将令瑶光国主身首异处,将令瑶光分崩离析。 众人在巨大的惊恐中,只有死亡般的窒息。 一声清喝,杀气猛然散下。 正午的阳光,陡然森寒起来。 悄声的猛然一扭,没有扭断慕容黎头颅,随着嘶的一声裂响,血液爆散,他的整条手臂,像一条破布一样被撕扯下来。 森寒之气一荡,那被扯下的手臂瞬间皮开肉绽,成为碎血肉沫和一条鲜红的臂骨。 但,绝没有一片能沾染慕容黎。 剑气凌空,宛如神龙。 巽泽抱着慕容黎,握着鲜血淋漓的臂骨,迎着悄声,踏了一步。 悄声的身躯瞬间绷紧! 杀气度空而出,仿佛是巽泽与生俱来的一般,已与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固为一体,迸发出神明一样的力量。 悄声的瞳孔才收缩,那只才荡尽血肉的臂骨穿胸而入,贯背而出。 巽泽绝不说一句话,也不留任何活口。 只因这人动了他的逆鳞,将他已沉寂的摧折万物的气焰引爆了出来。 若晚来片刻,他不敢想象后果。 剑气摧动,血骨凌厉搅动,悄声的心脏,在他的体内沦为万段碎尸。 巽泽转身,再不管那残破的血肉,只低头看慕容黎,颤抖的喊了一声:“阿黎。” 那一瞬间,他是在发抖的。 但随后,他身上的剑气,杀气随着那温柔的一顾,顷刻消失无踪,整个人宛如天上的白鹤,再无丝毫的尘俗气息。 他本就是灵仙一般的人物,不沾染丝毫尘滓的。 这一顾盼,所有人都看出来,这才是国主的那位仙人东君,绝不是花魁那等妖物可比拟的。 他身上独特的魅力从来就没有人能模仿出来。 花魁那类妖,东施效颦,堪比闹剧。 是国主真正的东君,回来了。 假冒者已死,再没有人敢说出一声质疑。 慕容黎看着巽泽,挂起一丝艰难的欣慰之容,再也强撑不住,倒在巽泽怀里。 * 慕容黎被巽泽抱回王府,王府便在一道苍蓝色结界笼罩中封闭了,连医丞都不能进出。 直到七日后,这道结界才散去,传出慕容黎伤势已稳定的消息。 这个结果并不出人意料,有那位仙人在,连阎王收去的命都能拽回,何况这要不了命的伤。 但其实慕容黎伤得很重,巽泽耗费着修为,用了七日,才稳固了他的内伤,而那些被掌力击出的淤青,怕是少说也得月余才能消除。 这日慕容黎醒来,发现巽泽伏在他身上,睡得很沉。 他一手拿着一瓶药膏,一手抚摸在他脖颈处,大约是给他涂抹药膏之时累到极致,才倒下睡着了。 这情形与当年他舍身为他承受蛊魂纹噬心之痛何其相似,衣不解带,日夜不休照顾着自己,将他折腾得无比憔悴,仿佛久病初愈。 慕容黎心中已说不出太多感动,只是爱到极处,唯有捧起巽泽的脸,情不自禁将双唇印了上去。 他将所有的月意情思化为这深沉一吻,融入双方的血脉中。 巽泽轻哼一下,恰在这时醒来。 他眯着春水般的眼睛,不可思议看着慕容黎,然眼神之毒辣,就好像在看登徒好色之徒:“阿黎,你……又垂涎我。” 慕容黎绝不是垂涎他的美貌,也不是有意把他弄醒,只是情不自禁就想把他融入怀里。但这话这眼神着实让人生气,慕容黎更不想放开他,突然猛吸了一口。 “啊……咕咚~”巽泽被吸得满脸通红,忙不迭囫囵道,“伤……有伤在身……不可……过于放纵……” “吸仙气。”慕容黎放开他,调皮道,“仙气能让本王伤势痊愈得更快,多吸几口,本王伤好得快,也不怕放纵了。” “哇,双坑啊。”巽泽跳了起来,在床边晃了晃,“吸仙气在坑我,放纵也在坑我,你这如意算盘全往我身上打了。” “阿巽,我累了。”慕容黎轻唤着他,向他招招手,“过来,让我靠一下。” 大病初愈的人身子都是极其虚弱的,慕容黎也不例外。 巽泽把他揽入怀中,温柔的让他靠稳自己,才慢慢道:“阿黎,悄声身上被注了妖气,待我查清是谁所为,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悄声身上被注妖气,唯有一个目的,杀了慕容黎。 谁那么想要慕容黎死? 慕容黎轻声道:“好。” “一切等阿巽修养够了我们再从长计议。我已无碍,阿巽便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声音仿佛带上某种魔力,虽说是靠着巽泽,后来巽泽便觉得太困太困,倒入他怀中沉沉的睡去。 这一睡,睡了三日之久。 * 其中一日,慕容黎去了城南茶庄。 茶庄清幽,被神隐部木耳毁坏的静室也已整修完毕,看不出有破败之色。 茶庄主人依旧燃着沉香,煮着茶,仿佛每日煮茶已经成为了一种乐趣,有没有客人来,客人喝不喝,他都喜欢煮茶,闻茶之味。 并未像往常一样将煮好的茶推给慕容黎,他只是问:“慕容,能喝茶吗?” 伤势没有痊愈之前,他不确定,喝茶会不会增重伤势。 慕容黎抚摸着自己脖颈,那些淤青还在,想了想:“还是算了,他给我的茶有助伤痊愈之功,而旁的茶,大概还是不利养伤居多。” “你为他。”那人轻叹一声,“这次实在过于冒险,险些将你置于死地。” 他冲了沸水在碗中,将白开水推到慕容黎面前。 “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年对你也是如此。”慕容黎目光从白开水飘起的烟雾移向那人,缓缓吐出两个字,“公孙。” 公孙,公孙钤。 他没有死。 人人都以为他死于慕容黎之手,实际上慕容黎确实对他下了毒。 当年的酒中是有毒,但也有龟息散。 慕容黎确定自己没办法将他‘死后’的身躯盗出,便在街边找到一位算卦的,给了许多钱,让他算公孙钤之生死劫,生则救,死便不强求。 公孙钤于慕容黎,本就是个矛盾体,是敌对也是知己。 他有杀他的理由,也有救他的理由。 后慕容黎去了遖宿,再未关注那卦人及公孙钤之事。 卦人救了公孙钤,算出他生在天璇必是死劫,拿人钱财当替人消灾,于是辗转多处,将公孙钤送去了孤岛,他师父修行卦术之地。 天下局势,风云易变,遖宿灭了天璇,瑶光借遖宿之势立郡立国,再是天下大统,除天权外,曾经割据的各国,尽归瑶光疆域,已不是公孙钤能掌控的局势,而他所求,无非一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故而对于故国的灭亡,在学习卦术的途中释怀了,朝代更替,本就是历史车轮的走向。 那卦人装扮成道士,辗转各地,卜卦驱邪,看风水论易经,偶然间见到瑶光国主画像,才知那是当年给他金银让他救下公孙钤的人。 遂回了孤岛,将这件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了公孙钤。 念及慕容黎以置之死地的方式救了他一命,公孙钤辞别了那卦术高人,在慕容黎从来仪城起驾回瑶光王城的途中,面见了他…… 回想起来,慕容黎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本以为那街头卦人拿着他的钱跑了…… 本以为,公孙钤已死在那杯毒酒之下…… 他为他筑起了茶庄,他便在茶庄中待了三年,听了三年他与玉衡仙人的故事。 他需要一个喝茶的朋友,他却需要一个为他喝茶写书的朋友…… 若仙人再无归期,他希望他们的传奇不至于湮灭在漫漫长河中。 直到巽泽回来,他烧了那本写了三年记录着三年的思念的书。 公孙钤道:“我的命尚不足重,但你的命不一样,你关系着天下,关系着民生,实在不该走如此冒险的一步棋。” 慕容黎淡淡一笑:“这步棋一走,朝中风向便变了,已有人上奏本王当为他开东君府邸,授东君玉印,再没有人说他一句不是,败他一句名声,岂不是皆大欢喜。” 只要巽泽出现,人人都能看出那便是他,不是妖,可这何时出现,该怎么出现,才能断天下谣言就很关键了。 刑台之上斩杀冒牌者妖物救慕容黎便是不用言语都能有力证明的最佳时机。 所以慕容黎走了一步险棋。 巽泽的仙君之名公孙钤已听过无数次,当下举起茶盏,饮下一口茶:“若他知道是你为他做这一切自损八百,岂知会是他愿意接受的吗?” “他不愿意。”慕容黎看着白开水,宫室对巽泽而言,就如这白开水一般,寡淡无味,他举起这碗白开水,喝了下去,“可我若不栓住他,他还会离开。” 宫里向来冷清,他不喜那份沉寂,他喜欢巽泽给他带来的欢笑,气怒,忧愁,哀思,伤感,无论哪种,都是值得细细品味的。 离了巽泽的那份冷清,他受不住。 公孙钤叹道:“那个位置也不一定能拴住一个人。他早晚会知道的。” 知道又能怎样,巽泽顶多恼怒一个下午,大概又是那副笑嘻嘻的神情。 慕容黎关心的并不是这个,他放下碗,扣着桌面,面色沉重:“我在递给悄声的酒中下了能瞬间让功力提升数倍的药物,本在我计划之中,未必会让我伤得如此之重。然我醒来之时,阿巽告诉了我,悄声身上有妖气,这便是在刑场控制不住他的真实原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一定被某样东西渡了妖气,也是我今日来找你的目的。” 公孙钤有些吃惊:“所以,有人要杀你,而你,也差点死在刑场之上。” 他的计划,本只是挨一掌,然后控制悄声,等巽泽降临。 而一切,远比计划更可怕…… 慕容黎道:“我在明,敌在暗,棘手了些。” 公孙钤思索片刻,道:“让我再为你算一卦?” 慕容黎并不推迟,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公孙钤:“这是悄声的随身之物。还需要血吗?” “不测吉凶,只问引妖人,不需要。卦象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未必能算出你想要的答案。”公孙钤接过那物,有些忧色,“但事关你的性命,我会尽力。” “有劳了。” “三日后,再来解卦。” 第28章 九重授 “这一觉睡的真是……”舒服二字还没冒出来,巽泽便被欢呼雀跃声惊得大叫一声,“游街示众啊!” 四周是可怕的人潮,发出兴奋高涨的欢呼。 “哼!” 头顶上飘来一个字,额上便被慕容黎手中的玉圭轻点了一下,“小声点。” 巽泽瞄了瞄:“阿黎,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也来游街示众?” 难不成他这只妖在刑场上露面,慕容黎袒护妖都被拉来游街了? 慕容黎正色:“用词不当。” 巽泽抬眸,发现慕容黎难得的头戴冕旒冠,身着盛冕服,腰束九重绶,更有璎珞,宝披,战徽各种精致的配饰点缀…… 庄严与繁华融为一体,几乎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美,怎一个惊艳可形容。 但巽泽却几乎压了慕容黎的整个盛装,才从慕容黎的温柔乡里醒过来。 玉辂鸣鸾,九旗扬斾。 六骑鸾车,锣鼓喧天。 天子仪仗队走的是最宽最长的王城中轴路朱雀大道,而整条朱雀大道上,万人欢呼拥戴,更是铺了十里红妆。 那场面之盛大,仿佛是要去举行最盛大的典礼,简直带着滔天的奢华,比当年慕容黎登基还强盛百倍。 这是天子驾六,巡视八方呀。 可为什么自己也在天子的坐驾中?巽泽大脑嗡的一下,宕机了。 慕容黎看着他的发怔,道:“阿巽莫要吃惊,花魁事件已平息,我带你巡游王城,让瑶光的子民都来见证,本王与你,是生生世世的相携与共。往后阿巽是国主东君,便也是他们都该跪拜的人,就不会再有不认得你,或是认错的时候。” 不认得他,禁军护卫会与他打起来,认错他,会造谣他是妖人人喊打。 慕容黎便是要让瑶光万民识得他,跪拜他,认定国主的东君也只是他。 他要用十里红妆,天子仪仗迎接他的归来,让万民歌颂。 巽泽呆了呆:“东君册封大典?” 慕容黎狡黠的点点头:“嗯。” 巽泽脑袋抽了抽:“他们见过。” 慕容黎:“那不一样,之前引花魁之名,受人唾弃。今日是国主东君,享得了臣民的参拜。” “会不会人太多了?”巽泽伏在慕容黎端正坐稳的腿上,动都不敢动,更不敢起身。 这四面敞开行走的天子六驾,他就算不起身,那么多人也好像看得到他。 所以他不敢承认他已经醒来。 “还不及十之一二。” 朱雀大道宽约四十丈,可容纳数万人,但也只是整个国都中的一小部分。 慕容黎只嫌不是瑶光全部,哪里会觉得人多。 可巽泽只想找个土堆把自己埋了:“阿黎,这太突然了,你怎么都不同我商量一下?这么多人看着,简直要命。” 光天化日之下,阻人视线的结界也不好使。 慕容黎微微道:“本王若提前知会你一声,这个时候你恐怕已经逃去玉衡了。” 巽泽眯着眼睛:“哇,你又窥探我内心,还先斩后奏。” 慕容黎正色:“你果然又打算离我而去。” “绝不是辞行,只是告假。”巽泽嘿嘿而笑,“那日我心情烦躁,以为是在王府的日子太过舒适,念了念玉衡,才想着告假。” 慕容黎认真道:“你离开我,我便容易受伤。” 巽泽道:“所以后来我才想明白,我烦躁是因为你有危险产生的心灵感应,反正都栽在你手里了,再跑也跑不出瑶光,阿黎把这个巡游队撤了呗,还有那什么玉印,又不能吃。” 他把阁主令都交给他了,玉印他也替他保管了呗。 慕容黎顿了顿:“阿巽只愿与本王耍流氓,却不愿做本王的东君?” 巽泽:“卖身契……啊呸,生辰贴都签给你了,绝无反悔之言。” “那是我的生辰贴,阿巽的生辰贴本王从未见过。”慕容黎面色沉了沉。 从未见过就有可能哪日它也能签上别人的名字,岂不是乱套。 他要天下人都来见证,巽泽就是他慕容黎的人,一个也别想觊觎。 巽泽哀伤:“我的生辰贴修成了有灵之物,它不愿意我也奈何不了它,它发怒起来会把我一整个都压扁的。” “既然少了一样,那这仪式更不能少。”慕容黎绝不容巽泽质疑,何况他签的名还会消失。 “任重道远啊。”巽泽哀求似的,“阁主,郡主我都只是挂名,那东君也挂个名好了,不用这么的隆重……搞得人尽皆知。” 旁人奉为圭臬的,他弃如敝屐。挂个名,亏他讲得出来,慕容黎面色一沉:“来不及了。” 巽泽抬头:“怎么会来不及?你一句话的事……” “快看,仙人醒了,国主的东君醒了。”见巽泽抬头,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欢呼了一句。 顿时人声喧嚣,雀跃沸腾。 “那般英容俊貌。” “果然如人中之龙,比那只妖好看多了。” “妖怎可与仙人比拟?” “和国主简直天造地设,日月双悬。” “仙人!我们终于见到仙人了。” “是不是可以向仙人许愿啊?” “仙人与国主同辉,长享盛世,岂不正是万民之福,不必许愿愿也已成真。” “国主万岁,东君万岁。” “……” 万人欢贺跪地,声音直上云霄,已然是空前绝后的壮观景象。 巽泽脑电波如被轰上云霄,也不知怎的,一下子便红了脸,火辣辣的烫。 糗事啊!天大的糗事啊! 他在下面这种事天下皆知了啊!往后还怎么打着阁主的旗号招摇撞骗啊! 也许要不了多久,他逛个街会有人来围一句:哇,仙人逛街! 他喝个酒会有人指出:咦,东君喝酒! 他住个客栈会有人呼喝:哦,东君鬼混! 整个瑶光,他插翅难飞啊! …… 想到会有那样的光景,巽泽只想立刻马上逃离现场。 他悄悄的从慕容黎盛装里挪了挪身子,悄悄的爬出了些位置,悄悄的站了起来,悄悄的施展身法,悄悄的……飞…… 也许是被谁扯了后腿,也许是压力山大,也许是糗得修为尽失…… 谁知道呢! 巽泽一跳之下不但没飞起来,甚至整个身子不受控制的摔了下去。 一摔就摔到座驾前沿,整个脑袋磕在边沿上。 此时他才发现,他上衣九重,下裳九重,绶带九重,还有更为繁复的璎珞,宝披,战徽……装点得极尽奢华。 同慕容黎一般,是极其繁复的大红盛装,坠得他的身子极其不便,有碍施法。 累赘啊! 巽泽想用手撑起身子,发现那宽大的九层长袖早被压在身子下,不知勾住了哪里,扯了几下都没有被扯出来,倒是晃得头上有个东西突然就歪了一下。 那是一顶玉质的冠冕。 慕容黎头上戴的是九旒冕,他这只玉冠冕的冠心处镶嵌着一颗纯如琉璃的蓝宝石,宝石正中高耸一支黄金打造的长戟,象征着无上的功绩与地位。 玉冠之上还镶嵌着无数的珍宝,使得玉冠沉重无比。 巽泽趴在车沿,整个身子难得活动,勉强挪出手来扶了扶头上的玉冠。 随着车子缓行,他惊异的发现左右跪地高呼的子民全都歪着头,伸长脖子看着他,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东君脸红了……” “仙人……仙人也会害羞?” “国主东君竟是这么动人可爱……” “我们有福啦……” “………………” 社死啊!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不要看我!!!” 巽泽默念着,也管不了头上的歪玉冠,那九重盛装同慕容黎的纠结在一起,理都理不清,他索性转了个身,手脚并用,爬到慕容黎身边,扯了车驾上的一面旗,把自己头给盖住了。 然后紧紧抱着慕容黎,像只被吓坏的小猫:“阿黎,救命,打死我都不要再经历这种事了。” 随手屠灭数万精兵的,竟然在这种场面中手足无措,方夜萧然简直大跌眼镜,但还是忍不住道:“国主,那是金鸾旗。” 仪仗队旗帜无数,颜色鲜明,每一面都有不同的意义,金鸾为王,金凤为后,唯这两面旗是大红底面,金线相织而成,被扯下了一面,虽然不对称,但也最适合盖头。 看着动也不敢动的巽泽,那肯定不能扯他的盖头了,再扯开肯定要把他急哭的。 慕容黎忍俊不禁,轻轻搂紧了他:“便这样吧。” 说好的今日可以看仙人,仙人这般把自己盖了? 百姓不能欣赏绝世容颜,不由得大为遗憾,叹着气:“⊙﹏⊙………………” * 锣鼓喧天的欢庆声中,远处一座玉石古玩店的二楼,一人指甲险些掐进了肉里。 “装模作样。” 许是心中气怒难消,挥手之间将桌上的一块红玉石猛地掷在地上,砸了个稀烂。 “公子,息怒。”他身边一位白衣秀士模样的人弯下腰,捡起一块红玉碎片,“这原是公子选了好久的。” “万无一失?不是说借势可以让那人身败名裂,可以将他逐出瑶光,可以让他在这片土地上再无立足之地。” “在下也不曾想到,瑶光国主竟以偷梁换柱玩弄群臣。” 那人猛然扯紧秀士的衣襟,眼中的恨与怒几乎要喷出火来:“本……我不管瞒天过海还是偷梁换柱,那个该死的人如今受万民景仰,得意无比的坐在他的身边,就要去接受东君玉印,你若有本事,就让人去拦下他们,将这场华丽的表演砸个稀烂。” 白衣秀士道:“公子,随车驾同行的瑶光护军,骁骑,前锋各营加起来足有上千人,在下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撼动不了。瑶光国主铁了心的要把这场大典办得漂亮,更有引蛇出洞之象啊。我们若再有异动,便是自投罗网。” “难道便要让本王……本公子这样看着他们?”推开白衣秀士,那人指尖洇出鲜血,比鲜血更痛的,却是仿佛被万箭贯穿的心。 那年,他的登基大典为引开阳的刺客出现,举办的是多么的敷衍。今时,他却为他铺出十里红妆,奏响喧天锣鼓,乘坐六骑鸾车,扬斾九旗,为他穿盛装,授玉印,行朱雀大道…… 他去为最不屑这些礼仪花哨之人做着最有心之事,由着那人睡觉,摔车,扯旗……简直……简直…… 荒唐得不像话。 令他曾经为他做过的那些沦为可怕的笑话。 砰! 一拳重重的砸在桌上,仍消不了心裂的怨痛。 “果然,有猎物的味道。” 沐莬人未至,声与影同时到达,束妖银索迎着日光,甩破窗棂,轰的腾入屋内,搅出满屋银光。 白衣秀士面色一变,掌中红玉碎片飞出,与束妖银索击个正着。 银索顿时被这股巨力击出窗外,沐莬“咦”了一声,大抵是有些托大,银索甩出之势连同他一起带飞了出去。 一声大喝,杜白麟半空接了沐莬,顺势一刀,劈向屋内的人影。 屋内人影闪了闪。 不过待二人跃入屋内时,除了满地的红玉碎片,哪里还有猎物的影子。 眼见猎物跑了,还被杜白麟绊住,沐莬不免来气:“多事。” 杜白麟不乐意了:“若不是我拉住了你,你不得跟着你的银索一起砸下二层楼。” 他所言非虚,方才那红玉弹出的力道大到匪夷所思,沐莬缓了缓:“阴魂不散,你为什么跟着我?” “只许你对我胡搅蛮缠打个三天三夜,就不许我找你捡个便宜?” “我有任务在身,没功夫陪你瞎闹。” 杜白麟妖刀入鞘,得意道:“巧了,我也是任务在身,阁主说了,北冥世子手中有识别妖物的法器,只要跟着世子,不难找出这妖物所在。” 沐莬道:“谁是阁主?” 说起巽泽,杜白麟可骄傲了:“这你就管不着了。” 沐莬哼了哼:“我奉慕容国主之命捉妖,想来这妖物在刑场上没有得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此番打草惊蛇,日后再要寻到踪迹,恐怕有些难。” 杜白麟一马当先般道:“我同你一起找吧。” 沐莬怔了怔。 杜白麟:“此人一直在对付阁主,还想杀王上,便是我的敌人,对付敌人,我向来不手软,只不过借你锁妖之物,或可事半功倍。” “至少在这点上,我们能站在一条线。”沐莬在屋内走动查探线索,仍旧不客气道,“但通灵手镯之事,早晚有一天我定会从你手上抢回来。” “你怎么老记这事。”杜白麟抬起手腕,看着通灵手镯,嗯,还挺漂亮的,“都说了,是阁主送给我的,打死我也不能给你。何况我俩大战三百回合也分不出胜负,再打下去多没意思。” “你说这么多次阁主,你的阁主是……”沐莬好似才恍然大悟一般,看着那巡游车队,气道,“巽泽?你们瑶光国主的东君?” 所以手镯从慕容黎手里到了巽泽手里再到杜白麟手中,哼!破案了。 杜白麟得意洋洋:“对呀,黎泽阁阁主,黎泽黎泽一直都是王上和巽泽,很难猜吗?” “哼!我怎么知道江湖中人也能上庙堂。”沐莬当然不会去搅和瑶光册封东君这种大事,只不过心里也像压着垒块般,所以来找那身上有妖气的人出气。 屋内找了半天,只找到了几丝毛发,大约是被杜白麟那妖刀斩落下来的。 “找到什么了?”杜白麟凑了过来,看了看,“紫色的毛发?难道真的是只大妖,还现了原形?” “给你,拿去找你的阁主邀功去。” 喧天的鼓乐依旧震响,沐莬气不打一处来,就把那几根紫色的头发丢入了杜白麟手中,甩索而去。 杜白麟追了上去:“喂,你别走啊!你见妖识广,告诉我什么妖的毛发会是紫色的。” 第29章 饮无绪 朱雀大道向北一直到皇城正方承天门,文武百官早已在承天大街列队等候多时。 但见巽泽顶着金鸾旗,与慕容黎十指紧扣而来。 不免交头接耳:“这……怎么回事?怎么盖了头?” “那不是金鸾旗吗?” “金鸾为王,金凤为后,怎能将王旗盖在头上?实属有点荒唐。” “王上都不介意,我等少说两句,还是遵照王令行祭天大典吧。” 大典一旦开始,便是各种章程礼仪,祭天贺词等等。 巽泽拖着九重衣裳,只觉全是累赘,一个头比两个头还大,什么承天顺命告祖宗在上的贺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懵懵懂懂中,与慕容黎拜了天,叩了地,祭了祖,接了玉印,等一切章程结束,被慕容黎带进寝宫时,浑身已如散架般只想倒在床上再也不起来了。 可他才倒下去一半,身子还没落到被褥中,便被慕容黎一股力道拉过,拉到桌椅旁。 慕容黎在倒酒。 “哇哦!喝酒啊。”折腾一日,饥肠辘辘,巽泽酒瘾犯了,正准备一把扯开金鸾旗。 却被慕容黎握住了手,听他道:“阿巽曾言过,为我顶红幂,只愿我亲自去揭,怎么这么急不可耐。” “我这随手一遮……” 巽泽转着眼珠子,总感觉今日事情有点不对,虽说是授印大典,但所走流程,比授印还多出许多许多,他肯定又有什么事栽在慕容黎手中了。 “遮了便不能自己揭开。” “嗯?” “你可还记得,我说过若阿巽愿为我顶红幂,让我亲自去揭,再次昭告日月,三拜相携弥补你的遗憾,也不是不可以。”慕容黎浅浅一笑,缓缓道。 巽泽心鼓猛然一震:“所以授印大典是幌子,今日是你我的……” 怪不得授印之前需要拜天,叩地,祭祖……原来他竟带他当着万千臣民的面再次昭告日月。 慕容黎道:“阿巽在天子座驾中,顶上红幂的那一刻,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当然授印为真,只不过授印过程中增加一些有趣味的过程岂不是更加圆满。 “我……”巽泽还真没那么想,因为曾经说过的话,他十之八九是忘记了的。 “若阿巽不那么想,莫非……”慕容黎眸光一动,“阿巽真是羞涩了?” 巽泽轻轻道:“我见阿黎今日点了妆容,如此正式的场面,大抵我也是被点了妆,但车上没有铜镜,我不知自己是俊秀还是妖邪,自是不能让他们笑话。” “我的阿巽,怎么会是妖邪。”慕容黎眼眸都带上了笑意,柔声道。 巽泽扶上慕容黎双肩,心中一动:“阿黎曾经的登基大典也没有今日这般盛大,会不会招摇且荒唐?” “我说过要以十里红妆为你打造诸天喜庆,待你归来,便是上天入地,你想要的,我都给。”慕容黎看着他头上的金鸾旗,那是展翅与长生之意,“阿巽为我归来,值得最好,我愿陪你荒唐。” 巽泽笑道:“阿黎便是最好,我想要的,唯有阿黎。” “你说,红幂遮面的朦胧意境更让人情难自控。又说,跪天相拜时遮了面会更有仪式感,你顶的红幂,也只能给本王来揭。” “那……阿黎现在揭还是要等等?” “现在。”慕容黎抬起手,轻轻挑起金鸾旗,一寸一寸揭开,露出巽泽璀璨的笑靥。 他揭开露出的这张容颜,一眼万年,将会生生世世隽刻入骨,一眼是他,一辈子是他。 便是那样的,永远温柔璀璨,永远护他无恙。 他说过的话,他竟一句都没有忘。 巽泽看着慕容黎那浅浅的笑,调皮眨眼:“我还说,若王上不以身作则,臣民如何效仿。” 慕容黎执盏,递在他手中:“故而,今日我们走过的每一种仪式,每一道章程,都有司礼监详细记录,普及到民间去,以后这样的盛况会越来越多。” “还有喝酒。”巽泽风华磊落举盏,“合卺酒。” 铿! 与慕容黎杯沿相碰。 这一声,诸天寂静,龙吟凤鸣。 这一盏,天长地久,永世与共。 “好不好看?”巽泽细尝美酒,春风般看着慕容黎,“我点上妆,是俊美还是更俊美?” “我的阿巽,自然是……”慕容黎还没说完,便被巽泽吻了一口,听得他轻轻道,“最好看,对不对?” 慕容黎勾起笑意,他的阿巽,当然最好看,一辈子这般看着,也看不腻。 “妆是阿黎点的,九重衣是阿黎替我更的,一定是最能入阿黎眼。” “你就不怀疑是内侍?” “他们的味道,十丈之外我就能闻出来,若不是阿黎亲力亲为,我肯定早就醒了。” “我以为是你一直装睡。” “因为躺在阿黎的温柔乡里,我才不要醒。这碍人的衣裳,是不是可以脱了?”巽泽把手放到绶带上,发现九重绶带纠结在一起,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这……阿黎,先解哪一条?” “我来吧。”看着他手脚笨拙,慕容黎轻叹,缓缓环上他的腰,一条一条替他解开,搁在一旁。 “阿黎。”巽泽好好的看着慕容黎,柔的好像整颗心都要化了。 “嗯?” “就是想叫叫你。” “……”他又浅浅一笑。 “阿黎每次上朝都要这般穿戴,会不会很繁琐?”衣物一层一层脱开,如剥九层苹婆,巽泽暗想,这东西不会要脱半个时辰吧。 “至少未来三日,我不用这么繁琐。”慕容黎脱衣倒是挺顺手,一会儿功夫,已脱去一堆。 巽泽:“为何?” “你说呢?”自然是春宵一刻,三日不足。 “阿黎你色令智昏,竟然给自己休假……” “本王伤势未愈,不宜上朝。” “既然伤势未愈,那这……”巽泽看着自己被剥完衣物的身体,已被褪尽衣衫的慕容黎挑逗得难以自持,其意不言而喻。 慕容黎将他放倒在床上:“在这种事上,无碍。” 巽泽:“………………” 过了许久许久之后。 “阿黎,我饿了。”咕噜声将巽泽神识拉回,他才想起来他好久都没有进食,更没有启动辟谷功能,大抵是真饿了。 慕容黎悄悄起身:“穿好衣衫,我带你去庖厨偷吃。” 巽泽鄂住:“偷吃?” 慕容黎认真点头:“嗯。” 巽泽一面瞪大眼睛一面穿衣:“会不会太晚了?” “不会,明日不上朝不早起。” “要是明日掌庖厨的主事发现少了食材,会不会以为庖厨进了两只大耗子?隔天就在庖厨里下耗子药?” “……” 后来庖厨里两人的欢笑声欢快了半夜。 庖厨主事和杂事们躲在墙角瞄着:“嘘!轻点,国主说要陪东君偷吃,我们躲好了,千万别被发现了……” “那膳食?” “刚刚出锅,就等国主来偷。” “我听禁军的兄弟说国主还要带东君偷溜出宫门,也让他们躲好……” “哇,这种机密你都知道,兄弟佩服。” “这算机密吗?方统领下的命令。” * 大典后第二日,知道慕容黎抽不开身,公孙钤将卜算结果交给小厮,让小厮送去宫门。 只不过他给小厮的竹节,是从茶案上随便抽出的,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小厮不免愣了愣。 公孙钤只道:“这个名字,一定是他最不愿提起的。” “若有危险来临,我不如他身侧的仙人,能得安宁已是不易,何故此间搅他平静。就说这一卦,我算不出。” * 慕容黎收到空白竹节,只淡淡搁在一旁,世间之物,本就不能全寄托于卦象,若任何凶手都能用卦术卜出,岂不是不用设立刑堂了。 公孙钤这一卦算不出,并不是太意外。 巽泽把那竹节转于两指间,笑看慕容黎:“阿黎什么时候还痴迷于卦术?” 慕容黎淡淡嗯了一声,一片竹节,能暴露什么? 巽泽把竹节往慕容黎眼前一递:“这上面有卦卜的气息,但这竹节不是施卦之时的那根卦牌,简单来说,就是算卦人卜出了什么不想让你知道的结果,随便抽了一根卦牌,代替了原来那根,拿来糊弄你。” 公孙钤绝不是会糊弄慕容黎的人,除非那个结果他确实不想让慕容黎知道。 慕容黎把竹节拿在手中,沉思片刻,看着巽泽:“阿巽也懂卦术?” 巽泽满面笑容:“不瞒阿黎,我也曾学过皮毛。” 慕容黎眸光一动:“嗯?” “坑蒙拐骗用的。”巽泽眉飞色舞道,“少小离家,总觉任何事物都新奇,曾骗了卦术师教我卜天算命,但后来我只学了些皮毛便坑了卦术师一回,跑了。” 慕容黎新奇的看着他。 巽泽:“因为这算卦本身有个缺陷,算天算地算旁人,偏偏不能算己身。去街边摆个摊位,不能暴富只能糊口,看起来既不优雅又不富贵,除了装得高深莫测般,其实就是一神棍。” 他看着慕容黎,眸中荡出了春光,“像我这般仙气十足的人,怎么能做神棍呢?” 他顶多用这半生不熟的卦术装个世外高人,各种坑蒙拐骗,骗了天玑的钱粮,骗了各种老头教他行走江湖的技能。 卜卦人测的是天机,必要心诚,如巽泽这般藐视天地,断然不可能在卦术上有什么造诣。 大概老天都不允许。 慕容黎想到此,不免觉得好笑。 正在此时,方夜进来禀报,北冥世子求见慕容黎,有事相告。 “小白兔找阿黎,肯定是有关渡妖气之人的线索,阿黎快去吧。”巽泽大大方方的向慕容黎眨眼。 “那你呢?”慕容黎可不认为他会如此大方,必有猫腻。 巽泽挑眉:“我?我自然是乖乖等阿黎回来,哪都不去。” 慕容黎审视他:“哪都不去?” “我发誓,哪都不去。”巽泽竖起三根手指,认真无比。嗯,反正宫外又不能称之为“哪都”,哪都是哪里,他也不知道。 “你若要出宫,让方夜给你备车,光明正大的……” 慕容黎还没说完,巽泽一鞠躬:“多谢王上放行。” “马车哪有我飞的快,阿黎,我只是去找北风收租,晚间一定回来。” 人已然飞出宫墙,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方夜:………… 沐莬并未向慕容黎透露那几根紫毛的事,在他看来,那人既不是妖,只是头发颜色有些许不同,或许染发是为了掩人耳目,一日一染都有可能,并不能作为破案的关键。 只是那身上有妖气之人,并非紫貂,修为更在他之上,单凭束妖银索,很难对付,特来提醒慕容黎,小心为上。 * 玉石商行总店二楼。 北风将各大掌柜呈来的账本呈给巽泽,巽泽抱着紫貂,看账本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收租更是装装样子。 北风心知肚明,见巽泽只抚摸着紫貂,久不说话,扑通便跪了下去:“阁主,是属下办事不利,让悄声被灌注妖气,属下万死不抗。” 巽泽冷冷道:“倘若阿黎有事,你早已没有跪在这里的机会。” 若慕容黎死在刑场上,整个黎泽阁,整个瑶光早已成浩劫。 北风自然是知道的,顿时汗如雨下。 巽泽:“说说看,在给悄声易容期间,有谁接近过你。” 北风不暇思索:“玉石总店,来往商客很多,细细想来,都没有嫌疑太大之人,属下每日饮食是十一铺掌柜光涛尽心照料。” 巽泽眸光一闪:“把这个光涛交给西风,撬开他的嘴。” “是。”北风立刻应道。 光涛是不是无辜,只要有人代替自己受刑,那都是如蒙大赦。 此时,楼下传来一片吵杂。 却听一人道:“你们对我指指点点做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 “人死了你找府尹去报案,怎能拖着一具尸体跑来玉石店。不是你杀的更该报到府尹处。”有人劝解道。 那人道:“我只不过见他死了,既不知他姓甚名谁,又不知他家住何方,有人说他是这个店的掌柜,拖来这里问问。” 掌柜? 北风心内一惊,却听巽泽道:“杜小白,你这威风凛凛的武林盟主什么时候干起了捡尸的行当?” 杜白麟一抬头,就看到巽泽抱着一只紫貂,慵懒的靠着窗栏,顿时眉开眼笑:“阁主。” 都不用招呼,他就把那具尸体提着上了二楼。 北风看着尸体,大为吃惊:“盟主,你怎么把我们正要去抓来用刑的人给杀了?” 尸体正是十一铺的掌柜光涛。 杜白麟解释:“不是我杀的,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 北风看向巽泽:“阁主,看来是被灭口了。” 巽泽正眼都没瞧尸体一下,他从未想过需要从尸体上找线索,眼中只有嫌弃。 杜白麟仿佛看不到他的嫌弃一般,朝他奔了去:“阁主,你什么时候养了个这么可爱的小东西?这是紫貂吧,来,让我摸摸。” 他伸着手便朝紫貂撸了去。 想到他那只手刚才还提着尸体,紫貂一阵嫌恶,龇牙咧嘴驱赶着他。 杜白麟:“咦?还挺凶……” 巽泽:“它说你身上有神荼的味道。” “什么神荼?” “就是北冥那只兔子。” “兔子?紫貂会怕兔子?” “……” “阁主你说沐莬啊。”杜白麟才反应过来,闻了闻自己身上,不解道,“不应该呀,我又没和沐莬搂一起,怎么会有他的味道?” 巽泽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让你跟着他,可有什么收获?” 杜白麟兴奋道:“阁主神机妙算,那家伙还真能锁定出妖物,在你和王上游街时……” 巽泽皱了皱眉,游街这个词总是有歧义…… “就是喜庆那日,也是玉石铺,不过不是这家,还真有只妖。”杜白麟来了心血,立马掏出那几根紫毛,在巽泽面前展示,“可惜它跑得太快,只斩落了它几根紫色的毛发。” 巽泽看到那紫色的头发,笑容转瞬变冷。 紫色的头发,北风可太熟悉了,再看他家阁主,都快冰冻三尺了。 他立马找个借口让杜白麟提尸体去火化,丢乱葬岗,埋土,总之都行。 打发走了杜白麟,北风才跪地请罪:“阁主,属下有罪。” 巽泽冷冷道:“说。” 北风娓娓道来:“当年天权那位在昆仑丘身受重伤,回了天权被医丞胡乱救治本是回天无力之局,是属下妄测上意,怕他死了天权再对瑶光兴兵,便扮作道人去天权救了他一命。” 巽泽脸色沉得看不出喜怒,北风根本摸不清他要执明死还是要执明活。 冷汗再次浸满额头:“属下在用药时给他下了失忆蛊,让他忘记了在瑶光发生的一切。” 实际上是忘情,忘记与慕容黎的情。 巽泽冷笑:“这些年的相安无事不是他放下,而是他忘记了?” 北风身子颤了起来:“属下算过,那失忆蛊最少也有十年的作用,断不该在现下忆起……” 巽泽突然将目光看向窗外,街上车水马龙,透着无尽的繁华,却与他有些格格不入。 北风跪在地上,低下头,巽泽不说一句话时,他绝对不敢抬头。 巽泽仍旧没有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淡淡的问了一句:“阿黎知道吗?他失忆……” 北风匍匐着:“知道,属下回了瑶光便禀明了王上。” 那么,是不是失忆这件事也是慕容黎认可的? 巽泽摒弃杂念,突然笑了,好像释然,也好像寂寞:“他能恢复记忆,一定是有人将他体内的失忆蛊引了出来,而我在瑶光遭受的诸多污蔑,大约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北风抬眸:“那阁主的意思?” “告诉杜白麟,此人杀不得。”巽泽淡淡冷笑,“他想见他,那便给他机会。” 第30章 旧人怨 执明抚摸着额前的那撮紫发,脸色很是阴沉。 不知道是从哪里跳出来的野小子,竟然敢斩落几丝他引以为傲的王族龙髻,简直活腻了。 “公子,使银索那位是北冥国世子,出刀的是中垣武林盟主,与瑶光国主和那位的交情不浅,都是难缠的主,被他们盯上,很是棘手。”白衣秀士替执明添了茶,“万不得已时,在下建议公子面见瑶光国主,如此能保公子平安。” 好在这处私宅是万国朝会时买下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白衣秀士落户瑶光,便是半个瑶光人,目下瑶光护军要追查近期入城人的路引,暂时查不到此处。 执明一口灌下茶水:“以先生之智,两个小毛贼,难道还摆脱不了?” 白衣秀士如实答道:“北冥王族公子都被称为神荼,他们身上有识别神力的法器,在下偶然得到的这股力量,能为公子解失忆之症,也有可能会被神荼识别追踪。” 提到失忆,执明胸口的恨意更烈,他紧紧攥着茶盏,几乎要捏碎在指尖。 他的失忆,空缺了几年,让那人趁虚而入,赢得君心,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那人当年在杀他之前给他喂过一颗药丸,如此明显的预谋,谈何公平。 若不是这位号称石湖居士的白衣先生半年前替他解了失忆症,他几乎就要在懵懂一挥笔中选了个天权东君出来。 失忆还被天权朝臣摆弄着选枕侧之人,这让执明恨得牙痒痒。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玉衡郡主那张让人厌恶的嘴脸算起…… 听说那人消失于江湖三年多,本是和慕容黎再续前缘的最佳机会,该死的失忆症误了他的大事。 好在瑶光国主竟有再立东君之意,他丢下天权国事,让石湖居士暗中带他入瑶光,想来重拾慕容黎的心。 巧得很,正碰上瑶光士族公子对那人喊打喊杀,他自然要顺水推舟,借势而为。 本想事成之后便与慕容黎相见,来个意外之喜,万万想不到那人不但败不倒名声,还从天而降,正式接了瑶光东君玉印,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执明猛然摔下茶盏,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分明他和慕容黎才该是天造地设。 * 巽泽又百无聊赖的坐在秋千上,任秋千将他修长的双腿荡得一晃一晃的。 秋千藤蔓上的花,上次为慕容黎下了一场花雨,几乎撸秃了,只稀稀碎碎吊着几朵,如巽泽此时的表情一样,蔫蔫的。 “阿巽……”慕容黎在小谷外喊了几声,始终无应答,钻了进来便看到巽泽蔫蔫的表情。 大概是感觉,巽泽自从上次去找北风收租回来便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他在宫外撞见了什么。 他不说,慕容黎自然是不问的。 “阿巽。”慕容黎拉住秋千,使秋千飘荡之势停下,“北冥世子那日提醒我,给悄声注妖气之人修为在他之上,或许不是妖,而是取了妖丹,得到了妖力,即便有束妖银索他也很难对付。” “嗯。”巽泽目光还锁在远天外,淡淡道,“小杜说了,他们二人合击也败下阵来,确实不容小觑。” 慕容黎看着他:“那阿巽有什么打算?” “我吗?”巽泽此时才收回目光,有些不解。 慕容黎怔了怔。 这不该是巽泽此时的态度,以往对自己不利的人,巽泽杀伐之狠绝,从无活口,断不像今日这般,明知对方强大,又对自己不利,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巽泽也怔了怔,慢慢生出一丝自嘲,对方是执明,他能怎么样? 是那年慕容黎宁愿自己被埋葬,也要在地宫坍塌瞬间将之推向唯一生机的人,他能怎么样? 若当年埋的是执明,他也不用启动八剑,不用筋脉尽断,不用修为未复又经历江湖之行那波凌辱。 那个他一千遍一万遍想杀又不能杀的人恢复记忆来了瑶光,他能怎么样? 当年他与慕容黎虽有三重礼为聘,未行周公之礼,若看不惯,大可自在离去。如今水乳交融过,境地完全不一样了,再想甩袖离去还是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他可以为慕容黎战死,但绝不容许慕容黎再为那人不顾生死而牵连自己入地狱。 他猛然起身,“阿黎,我……”顿了顿,“没什么。” 他本来想说他没那么大度,却突然改口。 慕容黎又不知情,还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不该生他的气。 只是任何人都明白,最初刻在记忆里的情,是很难让人忘却的。 哪怕他们经历再多,也抹灭不了执明在慕容黎心里的地位。 多日,巽泽都把自己关着,喝着闷酒。 那日,方夜为慕容黎端茶,瞥见慕容黎心不在焉,竟把奏折批错了,出言提醒。 慕容黎才扔下笔,黯然神伤:“阿巽,多日没有理我了,以往他总会盯着要让我吃好,给我熬参汤,他不应该是这样的,连我几日未用早膳都不知道。” 方夜吃了一惊,国主竟然几日都未用早膳吗?他想着有巽泽为国主烹饪,吃食方面是不需要他多此一举的。 若真饿着国主,便是臣子的失职,但他还没开口,慕容黎便起身,朝巽泽躲起来喝闷酒的地方行去。 酒瓶子胡乱扔在桌上,一桌子的饭菜一口都没动过,巽泽却不在屋里。 慕容黎不怒而威。 方夜都不敢多话,只是俯首:“郡主……或许是飞出宫了,臣这就去查。” 他特意加重了飞这个字。 * 巽泽在醉仙楼。 醉仙楼当然是喝酒的地方,酒楼老板眼尖,已知他是国主东君。 都不用招呼,便给他上了最好的酒,配了最好的菜,留了最好的厢房。 往外一宣扬,国主东君上醉仙楼喝过酒,那简直就是一块活招牌,生意不得蹭蹭往上涨。 醉仙楼,便是醉东君这样的仙人啊! 巽泽当然不去理会酒楼老板揽客的心思,只知打着国主东君的旗号喝酒不用给钱,那么虽然不习惯东君这种称呼,至少这个位置,也不是一无是处。 反正他这人霸王餐吃多了,从不习惯揣钱在兜里,亦或是在玉衡吃饭就不用掏钱。 其实大多时候他在外吃住,都会有人来替他结账。 比如此刻,付账的人便来了。 西风飘来一股墨香,依旧抱着竹简和笔,走到巽泽面前,也不颔首,只在竹简上认真写着什么。 巽泽喝着酒,随口道:“你来做什么?” 西风道:“属下来替阁主解惑。” 巽泽冷冷一笑,继续喝酒。 “北风说阁主最近遇到了糟心事,他解不了,属下便来了。”西风是黎泽阁的智囊,巽泽所思所做往往大开大合,西风便不一样了,心思细腻到令人发怵。 论阴谋阳谋,他或许比慕容黎有过之而无不及。 巽泽淡淡看着他执笔的手:“你在写什么?” “添一个名。”西风从竹简中抽出一份名册,名册上他刚添了两字:执明。 这份名册,是巽泽让他制定的死亡名册,不久之前,名册上才有五人死无葬身之地。 巽泽要谁死,完全不需要理由。 他看着执明二字,倒也没什么表态。 西风缓缓道:“他是悄悄出的天权,悄悄来的瑶光,自然悄无声息的失踪也不会有人察觉。江湖之上,杀人越货之事频发,偶然死了个不明身份的天权国主,只怪命数不好。” 要执明死,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只不过巽泽不想那么做。 慕容黎也不是吃素的,他怎么做最后慕容黎或许都能查了去。 他淡淡的不说话,继续喝他的酒。 “死不能解阁主之惑,属下倒有些话本可供阁主参考。”西风把竹简铺开,呈递到巽泽面前。 巽泽只淡淡扫了一眼,依旧面无表情:“你可知瑶光北境北冥之国接壤云磐国,云磐与北冥常有商旅发生口角之争,继而斗殴,看似只是商贩间的小闹。但北冥世子来我瑶光,并非游玩,实是未雨绸缪,欲借瑶光强国之威敲山震虎,解北冥外患。” 西风道:“给悄声注妖气杀王上,是想断北冥之助?” 巽泽冷然:“他们知道杀不了,也不会再次出手。” 在巽泽眼皮下想杀慕容黎,实属异想天开,然刑场事件之后暴露了一个人。 西风思索道:“天权国主此时出现,莫不是与北冥或者云磐有关?” “只怕这背后之人便是云磐国的细作,要的更是执明死在瑶光。”巽泽这把刀,只为慕容黎披荆斩棘,可不是人人都能借的。 “倘若这背后有人操控,无论江湖误杀还是天灾意外,只要执明死了便不会悄无声息。”西风面上有一丝惊异,“届时天权定会发兵瑶光,瑶光顾头顾不了尾,正可解云磐之围。” “故而。”巽泽讥讽一笑,“这真是一个麻烦且愚蠢的人。” “既然是个愚蠢的人,阁主何必因他乱了心绪。”西风替巽泽斟酒,听得巽泽轻叹一声,这叹息,唯有寂寞。 他似乎懂了,“阁主在意的,是王上的心意?” 巽泽喝酒,指尖捏出苍白:“酒不如初,人不如旧。” 西风缓缓道:“一个人真正的心意,往往在最不经意的那一刹那表现出来才最为真实。若阁主需要,属下可安排话本一测。” 巽泽继续喝酒,慕容黎在意执明还是他多些,测不测本没有太大的必要,他为慕容黎,从来就心甘情愿,不求回报。 只是到了如今,还是多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心思,他也想求他最在意,做他心坎的唯一。 任何人对他都构不成威胁,唯有执明…… 西风道:“阁主就算不屑,该演戏的时候也不要埋没了自己的天分,偶尔柔弱不能自理更能拿捏人心。” 演戏?玉衡人人擅长,只要有话本,他们便可演一场好戏。 四护法中,西风看似最为柔弱,但绝对是最难缠的一个。 巽泽此时才把目光锁在竹简的话本内容上,饶有深意的看着:“你想写什么样的话本?” 西风眉眼有一丝笑意:“准能令阁主心情愉悦。” 巽泽:“我不想用黎泽阁的人。” 西风点头:“属下也是这么想的,盟主下面,桀骜之人众多,有肥羊可宰,想必都很乐意。” “那便不用顾忌我的面子。”巽泽摊手,“江湖人嘛,野蛮粗鲁些实在正常不过。” 西风顿了顿,“只是……” 巽泽抬眸,看着他。 “俗话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段情。”西风低眉,顾盼之间有些伤感,“倘若那不经意间的心意不如阁主所愿,属下惟愿阁主潇洒随性。” 若是慕容黎下意识在意的还是执明…… “瑶光王室困不住我,声名更不是枷锁。”巽泽把酒递给西风:“喝酒。” 西风未接:“属下不胜酒力。” “怕什么?”巽泽道,“本阁主不是教过你们如何喝而不醉吗。” 一面喝一面从指尖排出去。 “喝酒只为穿肠而过的话,实属糟蹋了好酒,浪费了钱。”西风轻轻道,“是北风让属下花钱要有节制,不能冤花一分,玉衡有钱了才等于阁主有后盾。” “连为本阁主花钱都那么吝啬,难怪阿黎说要从你们身上剥皮简直难如登天。”巽泽神秘一笑,“借国主东君之名,今日喝酒不用花钱。”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西风开始收起他的竹简和名册,“属下来的时候听说王上已出宫,阁主保重。” “……”巽泽皱了皱眉。 西风转瞬便带着他的墨香来无影去无踪了。 国主东君名声在外,稍一打听便知道他过了哪座桥,去了哪座楼。 西风果然最为阴险,梅开二度,巽泽准备闪人的时候慕容黎一脚已跨入了醉仙楼。 莅临两位大人物,老板低头哈腰时笑得嘴都合不拢,高呼起来:“国主万岁……” “东君在三楼雅间畅饮,喝的是小楼最有名的芳春酒。国主这边请……” 脚步声由远及近,逃肯定是来不及了,巽泽只得装作若无其事,顺带吃了一惊,迎候慕容黎:“咦!阿黎,你怎么也来了?” 一挥手间所有人知趣都退了下去。 慕容黎只轻轻应了一声,也不说话。 “芳春酒,由丹阳,青山一带所产,冬酿而春熟,入口十分醇爽,阿黎尝尝。”巽泽倒了一盏酒,举到慕容黎面前,眨眼赔罪。 慕容黎接过未饮,搁在桌上,沉吟了片刻,突然拿起筷子夹了饭菜便吃了起来。 巽泽一时竟无措了:“阿黎,菜都凉了……” “我饿了。”慕容黎嘴中嚼着饭菜,说出这三字的时候竟有些哽咽。 他把最好的都给他了,却还是留他不住,心中压着巨石难受得突然像个孩子。 “正因为饿了,更不能吃凉的。”巽泽取下慕容黎手中碗筷,立马吩咐掌柜伙计的换一桌新鲜热乎的饭菜。 珍馐呈放完毕,替慕容黎夹菜,陪慕容黎吃着。 慕容黎只顾埋头咽着饭菜,眼中的委屈却是怎么都藏不住,顿时让巽泽内心慌乱无比。 柔弱不能自理时最能拿捏人心,西风说对了。 是慕容黎柔弱,他被拿捏了心。 “阿黎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阿巽不在,我没有胃口。”慕容黎黯然神伤,凝视着那盏芳春酒。 慕容黎凄伤魅惑心灵,巽泽负罪感一下就上来了:“都怪我……” “我一定做错了一件事。”慕容黎眼神转向巽泽,“才会让阿巽这些天独自伤神。” “没有,不关阿黎的事。”慕容黎那凄然的眼神,随时都能令巽泽心痛,他靠近慕容黎,握紧他五指,柔声道,“这人呐,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没来由的心情烦躁,需要自行排解,才能长寿,怎么能是阿黎的错。” 慕容黎眼神逐渐转为清澈:“真的吗?” “真的。”巽泽认真的替慕容黎添菜,“阿黎认真吃好喝好,晚些一起回宫。” “不回去了。”慕容黎放下碗筷,许是已经吃好了。 巽泽疑惑:“不回宫?” “阿巽喜欢在外面,我们便在外面。”慕容黎拉起巽泽,已然握得很紧。 ?? 巽泽心鼓一震,大感不妙。 果然,腰间已被环住,顿时酥软到不能自己。慕容黎道:“我命方夜寻了两匹好马,明日我们去驰骋,去狩猎。” 第31章 狩猎场 狩猎这种事,若只巽泽和慕容黎去,没彩头可捞,多没意思。 东君册封大典,普天同庆了七日,巽泽迷迷糊糊的才明白慕容黎为何有闲时盯着自己。 反正七日的假都休了,这普天同庆的大喜日子,何不延后两日,用来举办秋猎大赛,朝臣,士族公子,名将等都可同去围猎,夺彩头。 这一建议不用慕容黎审批,全臣同意。 出游玩耍这种好事,不同意的除了上些岁数走不动路的,那一定是傻子。 皇家猎场在浮玉山脚下,彩头是均天时期留下的青玉高足灯,价值连城。 猎场离王城颇远,狩猎队伍浩浩荡荡到达时日已偏西,布置好行宫,完成各种开猎祭祀祈福的仪式后,真正的狩猎比赛要等到第二日。 沐莬作为北冥世子,自然也在狩猎队伍中。 瑶光的星空,明净璀璨,不像北冥的,广漠空远。 沐莬循着宫灯,不知不觉走到王帐前,正想去与慕容黎道几句闲话,却见巽泽端着一盅仙酿走来。 虽然他看巽泽很不服气,但是礼不可废,还是很有教养的给巽泽拜了一礼:“见过国主东君。” 东君之称,令巽泽浑身不畅。 他嘴角抽出一丝和煦之笑:“你想去见我的阿黎?” 沐莬尴尬的撤回拜礼:“打扰了。” 巽泽的和煦转变为微笑:“瑶光与北冥不同,只立正宫,没有三宫六院。你是北冥的世子,生在北冥,长在北冥,并不习惯瑶光风土,或许是为了家国大义才远游来的瑶光,但不必屈尊为侧降低自己,生于故土也当归于故土。” 沐莬默然不答。 “你若不觉委屈,想凭借心里的爱慕与喜欢,那更不可能。”巽泽笑容不减,却有一丝冰冷,“因为,有我在,便不可能。你的手镯,这次我丢给盟主,下次还有什么成双物件,丢给的就不一定是个君子。” 沐莬的身子宛如被雷电击中般重重一颤,他猛然明白那些莫名其妙被侮辱死了的瑶光公子是怎么回事了。 花魁用巽泽容颜,巽泽何尝不是借花魁铲除异己。 巽泽收回他的冰冷,盖上一抹别的用意:“解北冥之患,并不是只有在阿黎身上使招这一条路。” 巽泽身上有惧颤的飘然,有出世的闲散,有涵盖一切的智慧,是沐莬无论怎么窥视,都看不透的一种超然。 沐莬怔了好半晌,才道:“愿闻其详。” 巽泽道:“妖物这种东西并非我瑶光所有,它出在北冥,也出在云磐。利用妖气刺杀阿黎之局若得逞,阻碍的是你北冥之助,受益的是谁你还看不出来?” “云磐。”沐莬咬牙,心中念头飞转,“我能来瑶光,云磐细作也能来瑶光。” 巽泽冷冷道:“所以,是你北冥给阿黎带来了未知的危险。” 沐莬不免有些懊恼惭愧,他钦慕慕容黎,从未想过要给慕容黎带去灾难,这个未知的危险若能从他手中化解,他必倾尽全力。 巽泽:“听说这几日,你在城里都没有觅得那妖物的踪迹?” 沐莬点头,引以为傲的神荼之术在巽泽面前顿时自惭形秽。 巽泽淡淡一笑:“瑶光山川多雄奇之态,连绵翠积,最易藏身。城里觅不到,或许这妖物早就跑到山里来了。” 沐莬恍然大悟:“这场围猎原来是……” “猎妖。”巽泽拍拍沐莬的肩,语重心长悄声道,“你若要搏彩头,又恐自己能力有限,不妨借今日嚣张跋扈的那几位贵公子打头阵,顺带捡个便宜。” 士族有几家的公子,今日骑在高头大马上,趾高气扬的宣扬着,必要猎得最多的猎物,搏了那彩头青玉高足灯。 那傲慢的语气,伴着漠视的嘴脸,令听者都鄙视了一番,沐莬本也有些傲气,自然看不惯那种气焰。 他看着巽泽,缓脸一笑:“原来你……” “无赖,对吧。”巽泽转身,向王帐走去,“我本来就是个无赖。” 沐莬笑容抽了抽:“……” 仙酿端到慕容黎面前,巽泽笑得璀璨。 当然,这种笑容,一定是捉弄了旁人心情愉悦带来的,慕容黎脸色也抽了抽:“我听见沐莬的声音,你又找他麻烦了?” “不许阿黎叫他沐莬。”巽泽脸上的璀璨顿时垮了下去,像个无辜的受气包。 慕容黎眯了眯眼睛,看巽泽转变迅速的表情,只差没笑个人仰马翻:“你是知道的,世子对你没有威胁。” “没有威胁就可以叫这么好听吗?”巽泽气愤靠近慕容黎,“总之,我把他拦在外面了,大晚上来找阿黎,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事。” 慕容黎:“……” “我们正经事的时间,不许他进来,也不许旁人进来。”许是气愤过度,他抬起给慕容黎炖的仙酿便自己灌了一口。 “这是给我的……”慕容黎的吃惊才起,唇边一股清甜,便被巽泽吻住,淡淡的品下一口仙酿。 那清甜之味,沁人心脾,萦绕神髓,一旦吮住便不想放开。 巽泽浅尝辄止,挂着一丝坏笑,轻轻嗅着慕容黎耳畔:“什么样的味道?” “甜的。” “可若有威胁,它便是苦的。” 他将剩下的仙酿,悉数注入慕容黎口中,然后深深的吻了上去。 * 晨曦才将天色撕开,整个狩猎场的人群已蠢蠢欲动,急不可耐等着慕容黎下令开始。 规则很简单,物以稀为贵,待到夕阳西下时猎得最为稀有之物可搏彩头。 在慕容黎旌旗扬动中,这场惊心动魄的狩猎博弈正式开始。 年轻的公子和武将都骑马飞奔而去,只剩下些文臣老臣守着猎苑,有巽泽在,便注定慕容黎也不会在猎苑里干坐着。 两匹好马牵来,二人相视一笑,也上马去驰骋。 当然,他俩不去参赛,因为有巽泽这种神仙在,他俩若参赛,青玉高足灯岂不是囊中之物,那彩头还不成了噱头。 * 士族那几家公子的带头人,骑着高头骏马在猎场山头里转了一圈,便朝猎场外浮玉山奔去。 “要出猎场了,书凡,你那马停一下。”后面追着的廖云杰不住的高喊。 林书凡压根没有停下的意思,马鞭更迅猛,抽得马儿嘶蹄狂奔:“你懂什么,今日要搏那彩头,并不是谁猎得多谁胜,而是谁猎的猎物最稀奇,谁有资格胜出。猎场每年都是那几种猎物,上哪找稀奇之物?只有出了猎场,往浮玉山极峰去,才能找到搏那彩头之物。” “这样不太好吧?”廖云杰追逐中,已一箭射死一只麋鹿,立马有随从上前将猎物收入囊中。 “新封的东君是那随性不讲规则之人,你难道还没注意,今日的狩猎规则中,可没有不准出猎场的这条。”林书凡哈哈大笑,畅快淋漓,“指不定王上和东君已早出了猎场,你守着陈年旧规则,早晚要被淘汰。” 廖云杰也挥鞭打马:“话虽如此,可山巅广阔,犹如大海捞针,稀奇之物又不常见,难啊!” “咱们瑶光来的那位北冥稀客,称什么神荼,可是特别能识妖的,妖不就是稀奇之物吗?”林书凡一马平川,已跨入浮玉山,往峻岭奔去,“我早已命人跟踪他,那个小子,比我们还先一步出了猎场,快些,跟上马蹄脚印。” 一群人威风凛凛,飒马流星般践踏出满林烟尘。 往深处,林木山石茂密,才弃了马背着弓箭继续追逐踪迹,追到山脉南面的一处深谷,听得深谷中呼喝打斗响成一片,几人立刻藏于树后虚掩着,观察谷内情况。 却见是沐莬莫言和七八个猎户模样的壮年缠斗。 那群猎户吹胡子瞪眼,一面招架一面骂:“什么狗屁皇家猎场的人,这是浮玉山的天风谷,早出了猎场范围,是个人都可以狩猎的地方。你们有什么权利抢我们围的猎物?” “老子们围了几天,好不容易才把这头畜生赶到谷中,你个野小子一来就要抢我们的猎物,岂有此理。” 沐莬气愤甩索:“无知鼠辈,身上有妖气的猎物岂是尔等能对付得了的,一会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猎户狅悖大笑:“我们对付不了,你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就对付得了?” 沐莬:“冥顽不灵,找打。” 那猎物定然不同凡响,惹得猎户和沐莬两相争,俗话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林书凡左右着四方,瞄着猎物可能出现的方位。 果然,西南面草木一阵晃动,大抵是猎物见双方缠斗想趁机逃跑。 林书凡眼中精光一闪,拉弓开箭一气呵成,羽箭流星般射出,似乎正中那猎物,然那猎物极其顽固,不哼一声顺着草丛逃了去。 捉妖猎稀奇之物的大好时机,林书凡岂会放过,开弓射箭,毫不歇气,一箭又一箭追着那猎物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早出了天风谷范围,箭娄里的箭都让随从换了三五次,竟还是没能让那猎物停下来。 林书凡看着一路血迹,恼怒无比,再是一箭射出,管它中不中,射个怒火。 此刻廖云杰倒有些看清楚自己追的是个什么了,气喘吁吁道:“书凡,我们会不会追错了?看背影好像是个人。” “人?”林书凡有些不耐烦,“不吭声的人,那更不会错,当日刑场上掌掐王上的那只妖,不就是修为强大幻化成东君的样子为祸瑶光的吗?这就算样子是个人,也一定是妖物幻化,看来是个大宝贝。” 他笃定追对了,眼中带上兴奋之容。 廖云杰有些担忧:“若真如你所说,是那么强大的妖,你我之力恐怕难以对付。” “我们追着血迹,放冷箭,莫要靠得太近,不会有事的。” 聪明如林书凡,一箭接一箭的远程冷箭,差点将逃难流亡的天权国主射成刺猬。 * “阿黎,可敢与我比箭术?”巽泽站在驰骋的马背上,弯弓搭箭,如射天狼。 他这个样子,傲然天成,慕容黎是不敢效仿的。 “有何不敢。”慕容黎随马儿飞奔之势,眉峰淡淡挑起。 唰一声轻响,羽箭已然搭上了弓弦。 弓弦倏然拉紧! 慕容黎手指猛然放开,纯青色的羽箭化为一道璀璨的光芒,倏忽之间,将一条青色的毒蛇钉在了藤树上。 “好箭法。” 与此同时,巽泽似乎弹了一下弓。 宛如悠悠的天际,轻轻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收弓,坐马,插箭,笑得广漠而空远。 慕容黎不解:“怎么不出箭,阿巽莫不是怕赢了我?” “阿黎自是胜者为王,鸟兽有灵,惊弓而起。”随着巽泽这句话响过,长空中的鹰群展翅呖鸣,呱呱一片,瞬间飞过苍穹。 群兽立耳,惊走四散。 “阿黎,你我赛马一程如何?”巽泽还是那样的少年意气,随着他磊落的蓝衫,驾马便狂奔了出去。 “赢的可有彩头?”慕容黎在阳光下淡淡一笑,他愿陪他胡闹,陪他荒唐,陪他纵情潇洒一世。 “你若赢我,我便是你的。” “不算,你早已是本王的人。” “那我若追上你,你便是我的。” 巽泽大笑着,乘着马,追着慕容黎马儿,欢快无比。 “等你追上本王再说。驾……”慕容黎好胜心起,可不想被他的诡计多端骗了输给他,当下长鞭挥起,愉悦飞奔,转瞬便与巽泽那乘拉开了些距离。 * 执明在狼狈逃窜。 连他都不知道究竟是惹到了谁,他和石湖居士住的那宅子当夜便起了大火,冒出一群人来说他们私藏了赃物,猫捉老鼠般追杀他们在城里东躲西藏了一夜。 第二日幸得一好心人施救,勉强得了些残羹冷食饱腹,谁曾想晚间他们便被好心人带到一处灯红酒绿笙歌艳舞所在。 还以为是消除疲惫,想不到那好心人收了钱,便将他二人卖给花楼老板做兔子,被几个无耻的色魔轮番蹂躏,执明几乎当场自尽,总算石湖居士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带他逃出了魔爪。 那些人防止他叫嚷,给他喂了数不清的药丸,使他力量渐消,声带渐弱。 宫门太深,又闯不进去,终于等来慕容黎出宫狩猎的消息,石湖居士才带他来皇家猎场这一带静等与慕容黎碰面的时机。 哪知又冒出一群猎人,打着猎妖的旗号,追杀石湖居士,在这几座山头布下天罗地网,日日鬼叫不息。 狩猎开始,他更是被当成猎物被几波人一起追杀,真是见了鬼了。 执明痛苦的拔出插在身上的数只羽箭,一面忍痛一面止血。 好在那些世家公子,嚣张狅悖惯了,手底下还真没多少功夫,既射不中要害,力道也欠缺,否则这几箭定能要了他的命。 但是被箭簇插中的地方,拔了出来又勾着肉,疼得也够执明狠狠喝一壶。 林书凡那几人大概是追累了,声音渐渐远去,执明才腾下空来好好的喘上一口气。 “原来躲在这里。”猝然侧方响起一声怪叫,执明猛然抬头,猝见一猎户举着一把又厚又宽的大刀,携崩天裂地之势朝他砍了来。 执明哪敢硬接,顾不得全身冒血,顺着山坡滚了去。 那猎户一刀把树木劈了个开花,却让猎物躲了去,“咦”了一声,又是一刀,往执明滚去的方向劈去。 轮番折腾,精血耗尽,执明几乎就要闭目待死。 眼见一骑腾空而来,马上的红影飞扬着明艳的笑容,如晴空映雪一般,是一眼万年的执念啊。 不是慕容黎还能有谁。 “阿离……” 执明根本顾不得去管就要把自己背部劈开花的那一刀,只拼尽全力,嘶声喊出“阿离”二字。 第32章 三人行 天知道慕容黎为何会在此遇到执明。 还是如此血污狼狈只剩半条命的执明。 慕容黎一勒缰绳,令骏马停住。 “阿黎,我追上你了,你今晚是我的……”巽泽欢快的笑声随后而至,却也在这瞬间猝然止住。 气氛哽咽般凝固。 劈向执明的那一刀并不因三人怔住而撤回,依然对着执明凌空斩下。 电光火石之间,救人要紧,慕容黎不暇思索,正欲出剑截住那开天辟地的一刀:“休得伤人。” “阿黎,你伤势未愈,不可动武。”巽泽大骇,飞身而起,一把抱住慕容黎从马背上腾到了地面。 “……”执明被那一刀狠狠拍了个正着,狂吐鲜血。 “操,竟然真是个人,不是猎物也不吭个气,害老子白瞎追了半天。”那瞬间,猎户似乎看出来追的确实是人,不是什么猎物,劈向执明的刀刃也转变为刀背,将杀伤力降了两成。 “老子追的是猎物,这深山野岭的鬼知道你会出没。对不住啊,真是倒霉,误了老子猎野的大事。”眼见砍错了,猎户骂骂咧咧唾弃着,倏然腾入林中,消失了个彻底。 虽说是刀背,力道也如巨石一般碎骨,执明再次口吐鲜血。 慕容黎从巽泽拥抱里探身。 “我腰疼,也不能动武。”巽泽突然扶上腰,俯身下去,眉宇间满是痛楚,表示惭愧。 他腰疼,腰疼怎么能救人? 救情敌?滑天下之大稽。 莫不是方才站得高闪了腰? “怎么回事,伤在哪里?”慕容黎内心倏然一紧,顺着巽泽的手触上他的腰,眼中全然都是关切。 好像,他一旦哪里痛了,便会如曾经那样再次消失一般,令他心神俱碎。 第一次他离开,他等了一年又余…… 第二次他离开,他等了三年又余…… 几乎不得见。 宛如梦魇,巽泽的几次残血早已成为噩梦令慕容黎挥之不去,令慕容黎痛至窒息,令慕容黎害怕,令慕容黎根本不能将他放开。 哪怕一点点痛,都让他担忧到无以复加。 巽泽哪里知晓慕容黎担心他又离开患的那种失魂症,在他的概念中,他只不过才离开三个月而已。 他眉宇的痛楚慢慢舒展,拉着慕容黎手往腰下滑去:“尾骨这里,尾骨是怎么疼的,阿黎你最是清楚。” 果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慕容黎立刻抽手,也将他的手捞上来,这要再往下摸去,可真是颜面扫地。 “…………” 挥手间可令生灵涂炭的人装模作样喊了一句疼都能令慕容黎的担忧一览无遗。 慕容黎心之所向,再明朗不过。 这本是执明期望的重逢,却在相遇的一刹那碎裂到深渊。 他努力的爬起来,舔着身上及内心的伤痛,竟像是在哽咽。 为何会哽咽?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为何还来自取其辱? 他只是不甘,不甘心呐! “天权国主不在自家王城耍鸡斗羊,为何出现在此?”巽泽的讥讽,问出了慕容黎想问的问题。 天权国主若要见瑶光国主,以国之邦交礼会晤,最能彰显大国气概,也不会被宵小编排是非。如此鬼鬼祟祟暗藏瑶光山川地界中,来个事故巧合,很难不让人猜忌。 近来瑶光诸多不平,巽泽被污蔑,慕容黎被渡妖气之人掌掐,受伤要费修为的也是巽泽,这桩桩件件牵连巽泽之事可否与天权国主有关? 两国商旅联络断交五年,是天权闭关锁国之因,非瑶光之故。 慕容黎眼中是看不透的深邃,照着执明的是各种阴诡算计。 执明的心再次被掐碎一般疼,他以为他的狼狈不堪,会令慕容黎担忧,询问是否他天权国内出现叛逆他才流落至此,还会像以前一样出兵帮他夺权。 毕竟,昆仑丘那场宫殿坍塌瞬间,慕容黎宁愿自己被埋,唯一要留给生机之人。 是他呀! 而他也用王族之血祭剑,助他出棺,为他失忆。 他们刻入骨中的情意应该生生世世磨灭不掉才对。 可他不知道,当年巽泽身死,慕容黎以为是他天权把尸身夺了那次,几乎就要出兵血踏天权。 他不知道,他们那些经不起折腾的凉薄情意,慕容黎已经用自己的埋葬,用自己的生命,全数还给他了。 他此刻的出现,在慕容黎眼中,更如他国间谍。 更会破坏他与他东君的情意,令他本就有些留不住的人借故辞行。 这不是慕容黎想要的结果,慕容黎比谁都清楚,执明也是巽泽心中的一根刺,如果他处理不好这段过去的记忆,那么巽泽再次离开瑶光,必会与他生死不复相见。 那个人,从来就没有任何枷锁可困,能让他驻足的,只是他愿意与否。 他愿意为慕容黎驻足,也绝不能接受慕容黎心念旧情。 “阿离,我……” 执明好似再想什么说辞更符合现下状况,慕容黎清冷开口:“本王乃瑶光国主,天权国主切勿再呼‘阿离’二字,以免给本王的人造成误会。” 巽泽眼神是这样的:“⊙﹏⊙……” 他的小心思好像总能被慕容黎提前拿捏…… 还想借天权国主来吃味跑一遭,看来是失算了。 执明眼神瞟向巽泽那张无辜脸,顿时明白,他这几日的流亡逃难一定是拜这个人所赐。 他为何还表现得那么无辜?执明恨得咬牙:“是你!” 巽泽立刻点头:“是我,我就是阿黎的枕边人,阿黎才给我举办了一场册封大典,可惜了,你没有看到,要不然会更热闹。” 执明捏着指骨,目中透出刻骨的寒光,册封那日的喜,萦绕他脑中,让他一想到就是刮骨剖心的疼。 “但不关我的事。”巽泽转着眼珠,柔柔的看着慕容黎,“阿黎你是知道的,我日日与你黏在一起,肯定不会因无关之人出现而吃味,放心吧,你看我大度的眼神。” 他说给执明的意思,无非是他日日与慕容黎缠绵,哪里有时间让他滚山坡,遭箭射,挨刀砍。 执明恨意喷薄而出:“是你派人……” “你在说我结党营私。”巽泽立马委屈道,“你怎么能一来就污蔑我,我如今是瑶光国主的榻上人,连玉衡郡主都不敢挂名,下面哪里还有自己的势力,天权国主可不要血口喷人,功高盖主四字我担不起,东君若是势大,威胁王上地位,会害死我的。” 天知道,他连阁主令牌都交给慕容黎了,可不就是再不敢培养自己的势力。 慕容黎:“……” 执明气得胸口郁结,猛然又是一口血喷出。 巽泽立刻露出关切:“天权国主伤得如此之重,还是少说话,伤势要紧。” 免得一命呜呼瑶光倒了个大霉。 “天权国主在此,想必国主的亲卫离得也不会太远,看国主性命无碍,本王不便插手,国主保重,告辞。”慕容黎拉过马儿,便要离开。 “没有。”见慕容黎转身要走,执明一个踉跄急道,“慕容国主,本王没有带亲卫,这山中还有野兽出没,本王是孤身一人来的……” 言下之意,不带走他,他死定了。 慕容黎道:“瑶光猎苑,不接他国之客,今日不期而遇,不巧矣,本王与东君踏马游山,捎上旁人不妥,还请国主另觅出路。” 执明没想到慕容黎如此决绝,张了张口,似乎话都哽在喉间。 慕容黎道:“倘若国主要拜访瑶光,当以邦交国书呈上,本王自会设宴接风。” 如今日这种行径,如何能让人觉得目的纯粹。 执明哀恳道:“我身受重伤,就算是素昧平生,你也不会见死不救不是吗?” 慕容黎顿了顿,踌躇着,一是不想与执明再有什么瓜葛,二是执明的出现,会不会是什么阴谋。 “阿离,这些年,是我失忆了。”执明似是哽咽,“那场战争回去,我便失忆了,直到前不久才想起来你我的过往。与瑶光断交,也不是我的本意,天权朝臣不让我出宫,更拦着不让我拜访瑶光。我只得偷跑出来,不敢暴露身份,故而没有带亲卫。” 慕容黎冷然:“离开天权,意义何在?” 执明痴迷的看着慕容黎:“我不该浑浑噩噩被人摆布一世,想求个明白。” “如此,你还没有看明白?”慕容黎拉住巽泽,与他十指紧扣,他已向全天下宣布过那是他一辈子相携的人,也包括执明。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慕容黎只想与执明断个彻底。 执明看得很明白,他只是不甘心,凭什么,这个人把他弄失忆,然后毫无廉耻的就能夺走慕容黎的心,成就传世佳话? 册封大典举办了又怎样,不是还能废除吗! 伤口崩裂,又痛得咳嗽起来。 “看来瑶光得收留这位逃难的国主喽。”巽泽无奈摊手,“带上他吧,阿黎。” (有一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千万不要捡半路受伤的人,否则会让自己不幸。) 但接下来巽泽又犯难了。 三个人,两匹马,执明是伤号。 他和执明相克,肯定不能共骑一马,那么,让慕容黎和执明骑一马,以展现他的大度? 有那么一瞬,明显因为他的不在意,慕容黎心中有怒火在烧。 慕容黎可不容巽泽此刻大度,上了马之后直接将巽泽拽在自己身后,留下一骑给执明,“天权国主若还能骑马,便跟着吧。” “阿黎,他伤得太重,不一定能骑马。”巽泽靠着慕容黎,眯着眼睛。 “你觉得把本王推出去最为大度?”慕容黎脸色有些沉,“阿巽,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才是本王的人。” 今日之事,慕容黎的心情算不上好,甚至无比烦闷,见执明受伤他的心中并非没有波澜,可该面面俱到,他才与巽泽举办了大典,如何能寒巽泽的心? 巽泽干笑:“可是……”执明多少是不一样的。 慕容黎:“若让朝臣看到你我为了旁人,竟不共乘一骑,成何体统。” “说的也是,还是阿黎考虑周到。”巽泽搂着慕容黎腰身,贴着他的肩,心里乐开了花。 无论慕容黎是不是知道了他的试探故意如此,总之能为他做到这般,西风的话本也还算没有白演。 “他这么伤痕累累的跳出来,会不会是自导自演想要在阿黎面前上演一出苦肉计?搏阿黎心软。” 巽泽眯着眼睛,侧着头,看着执明血迹森森的艰难上马,执明目光扫来时,露出一个挑衅无耻的笑。 执明撕心肺裂般,忍着颠簸的剧痛,又看不惯巽泽的无耻挑衅,指甲都几乎掐入马身中。 猎户一刀最后关头紧急撤回,没下致命一击,慕容黎便有所怀疑是苦肉计,他一甩缰绳,使得回程速度加快了许多。 “今时不同往昔,都是死过几次的人,如何还能心软。阿巽可知来者不善四字,大抵边境不安,又要起风了。” * 天权国主的出现,令整个狩猎苑的气氛凝固而窒息。 林书凡等人大抵猜到射杀的是天权国主,大气都不敢出,如何还敢邀功夺魁,丢出一些寻常猎物便退下暗骂晦气去了。 青玉高足灯最终被射得一只鬿雀的顾原夺得,顾原,五官司徒顾谦季子。 沐莬与猎户缠斗,并非一无所获,抓了束妖银索识别有妖气的人来,但还没提到慕容黎面前,那人抽搐几下便一命呜呼,知道正主移形换影金蝉脱壳跑了,沐莬正愁没气出,瞥见几人扶着重伤的执明路过。 那额上飘着的紫毛甚是眼熟,沐莬恍然大悟,银索嗖溜甩出,几鞭下去直把执明抽了个体无完肤,重摔在地。 银索勒住执明脖颈,沐莬一脚踏在执明脊背上,扯紧银索,怒道:“刑场注妖气刺杀慕容,没让你得逞,大典之日又想伺机而动,当日没能将你绳之,今日胆大包天竟来了猎苑,被本世子撞了,我看你如何活着喘气。” 那银索勒得何其之紧,呛得执明一个字都说不出,窒息得眼泪都挤了出来,再有片刻,不得嗓管都勒断。 左右医丞这下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阻拦沐莬:“世子住手。” 沐莬猛烈一勒:“住什么手?就是他伤了慕容。” 天权国主伤过慕容黎何止一次,本不是什么隐秘事,但…… 医丞急急忙忙道:“世子手下留情,这打不得啊,这是天权国主。” “他伤得已经让微臣束手无策了,世子又抽几下,让微臣如何是好。” 沐莬先是愣了愣,随即更怒:“天权国主?天权国主又怎样,他也是与那妖沆瀣一气的幕后黑手,要的是慕容的命,还与云磐暗通款曲,干脆杀了来个痛快。” 医丞急得拉住沐莬的银索:“是王上让微臣救治他的,世子且给他留口气,要不然人死了,微臣如何向王上交待。” 沐莬的手松了松:“他要杀慕容,慕容还让你们救他,这是农夫与蛇懂不懂,你们都不劝诫慕容的吗?” 医丞:“王上或许被蒙在鼓里,也不能单凭世子一把银索定妖人。” “微臣只负责治病救人,不妄测上意。再说,天权国主还是……” 毕竟是王上的旧情,谁敢说三道四。 “哼。”沐莬一收银索,把执明踹向一边,“我去找慕容说去。” 他本来都走出了好几步,突然又回头,直接丢了一颗药丸在执明嘴里。 医丞脸色变了变:“世子这是?” “让他不那么快恢复的好东西。”沐莬灿烂一笑,拍拍医丞的肩,“治伤嘛,就需要慢慢的治,指不定治着治着就废了。免得他好太快又作妖。” 医丞看着仅剩一口气的执明,脸都绿了。 这哪是治着治着就废了,这是已经废了。 莫言看看执明,看看医丞,抹了几颗豆大的汗珠赶紧追上他的小祖宗:“世子,你刚才抽了天权国主。” 沐莬横着眼:“抽的就是他。” 莫言:“……” “哼!”沐莬冷哼,“一个玉衡来的已经让本世子憋屈,又来个天权的,不抽他抽谁。” 原来是这层关系,莫言无言:“世子知之甚多……” 沐莬:“慕容的曾经,还算听过一些。” 莫言又抹了把汗:“咱们北冥有云磐虎视眈眈,再得罪天权可不是什么好事,世子可要大局为重,而且要借瑶光的势,可不能给瑶光树敌。” 沐莬眸色沉了沉:“我与他都是单枪匹马来的瑶光,他若敢动我北冥,我让他先见阎王。” 第33章 风云变 狩猎队伍返城时,只有浓黑的阴云笼罩着天空,一如人的心情,闷塞的让人窒息。 巽泽驱散了一缕阴霾,将才磨好的竹箫递向慕容黎:“阿黎,我许久没有听你吹箫,突然想听了。” 巽泽的笑靥,总能将慕容黎生命中那沉郁的黑暗打开一线,让他触摸到温暖的光。他接过竹箫,摩挲着孔:“落音不准。” “那怎么办?”巽泽伏在慕容黎腿上,睡眼惺忪,“这支古泠竹是我昨日在山中寻的,倘若现在再让我回山找支古泠,那还是不听了。” “哪有你这般,又想听,又没重跑一次的毅力。”慕容黎从他手中接过小锥,开始修复他磨得不准的音。 “竹箫一点都不好,打架的时候最不经用,上次江湖一行,腥风血雨中就被劈坏了好几支。”巽泽顿了顿,抬头,“阿黎,你玩过骨头制作出来的乐器吗?” 猝然想到当年陌香尘手中那支控人心神的魔笛,八成是人骨所制,慕容黎只想给他一个白眼:“那么渗人的东西,阿巽自己玩。” “不是人骨,是灵兽之骨,我以前那柄景阳剑便是巨兽蛟龙之骨所化,可惜坚硬程度还是不如我那老祖宗修铸的帝棺。” 巽泽叹了口气,“我想来日若猎得千年灵物,定要取它的玉骨为阿黎制作一只坚不可摧的骨箫,化灵气附着在上,除了空灵之音可绕梁三日,还能随时召唤我,哪怕隔天涯之远,阿黎一旦有危险,吹动它我都要能感应到的骨箫才为最好。” 天涯之远? 慕容黎心一沉,小锥险些划到了手:“你随我入了王城,还想跑了不成?” 巽泽没有注意到慕容黎轻微的动作,又把头伏在慕容黎腿上,有些兴味索然:“边境若是有动荡,阿黎又心系子民,我怕阿黎会御驾亲征,与我分离两地。” “我若御驾亲征,也定然要把你带上。” “阿黎,东君之名是枷锁,它不比从前那般随意,就算你想带上我,王公朝臣也会极力反对。” 这个道理谁都懂,国主御驾亲征是打仗,带将军带亲卫,哪有带枕边人去云雨的道理。 慕容黎把锥子放下,道:“阿巽,可因这把枷锁后悔过?” “嗯~”巽泽腻声腻气嗯着反义,“天赐之福,让再我选择一百次,也只会是黎黎。” “阿巽护我一世安宁,我允诺阿巽一生逍遥,不必因东君之名规行矩步。”慕容黎轻轻抚上巽泽流泻的长发,理顺在他耳后,柔声道,“本王是王,王庭任何规则都可为你打破,阿巽一如既往,可随心任性。” “看来阿黎也有做昏君的潜质。”巽泽勾起笑意,拱着慕容黎腿,那一刻的幸福,暖到骨子里了。 “就算本王想做昏君,我也知道,阿巽会警醒本王所思所行当三慎。”浅笑了片刻,慕容黎才理了理竹箫,问起巽泽:“阿巽想听什么曲子?” 巽泽慵懒道:“只要是阿黎吹的,我都喜欢。” 慕容黎心念转动,清脆之音波荡开去,曲中萦绕清泉石上流的恬淡,是《碧涧流泉》的诗情画意。 “是这首,阿黎还记得?”巽泽激动道,他记得,这首曲子是他把慕容黎从阎王殿拉回来那晚,与他剑芒相和,慕容黎吹奏的幽谷风光。 那场箫剑合奏,谱出心底深处的涟漪,舞出天空的永恒。 “嗯,因为是心动。” 慕容黎轻轻回他,继续吹响着巽泽喜爱的林泉雅趣之曲。 “阿黎那时便对我心动。”巽泽喃喃细语,只觉整个秋风都有了一层暖意。 曲调延绵于整个车队,细腻婉转,旋律优美动人,令人回肠荡气,吹散了连天的阴霾,更吹散了整个队伍人心的疲惫。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鸾驾过官道,免不了带些轻微的颠簸,易让人好眠,慕容黎曲毕看巽泽时,他已安静的蜷缩在自己腿上睡着了。 慕容黎淡淡一笑,取了块织皮替他盖住了秋风的凉意。 沐莬也被箫声荡住了心神,听完曲中意,感慨了一番,才想起有要事禀明慕容黎,遂驱马追上慕容黎的鸾驾:“慕容国主,关于那渡妖气之人,许是你还不清楚,跟后面那位有关。” 他说的后面那位,是被随便安置在一辆敞开的马车上的执明。 那箫声之意,只为怀中伊人吹奏,也让执明听得肝肠寸断。 竹箫掀开车帘,慕容黎道:“世子上来说话。” 鸾驾豪华且宽敞,多世子一个当然不会拥挤,但沐莬还是心虚的问了问:“我可以上去吗?” 慕容黎岿然不动:“莫非世子要让本王一直这般举帘而谈?” 用竹箫一直举着车帘,说完话手的酸爽程度可不是一般的,沐莬挠挠头,跳下马一跃而上,钻进了车厢中。 不过看巽泽窝在慕容黎腿上睡觉,不免又有些尴尬,难怪慕容黎岿然不动。 “无妨,你说你的,阿巽一时不会醒来。”慕容黎看沐莬表情,淡淡解释,消除他的顾虑。 “其实我昨日就想告诉慕容国主,但是看着天色已晚。”沐莬看了一眼巽泽,是有这个人在,大晚上他不敢找慕容黎。 “今早慕容国主忙于事务,抽不开身。回城以后更是居于宫里,我很难再见你,怕没机会说,方听箫声舒缓,猜测能闲片刻,才敢来叨扰。” 慕容黎道:“世子以后若有重要之事,让人通传一声就行。” 沐莬点头,也没那么拘谨了:“慕容可知,昨日我在山上寻到那渡妖气之人的踪迹,一番打斗下来本是抓来了一尾,可惜还没提到你面前他就一命呜呼了,想来是那妖人金蝉脱壳跑了。” 慕容黎静静道:“与大典那日的妖气吻合?” 沐莬道:“正是一道,大典那日和妖人在一起的还有一人,当时被小杜斩落了几丝紫色头发,我昨日瞧着医丞要救治的正是此人,一时下手抽了几鞭。但他们告诉我那是天权国主,可天权国主该在天权王城才对,怎会落入此地,我心中疑惑,并不十分确定,故而禀明慕容。对那人,慕容还需谨慎。” 此番证词,足以证明执明就是在上演一出苦肉计,来瑶光的目的不纯。 慕容黎思索片刻,道:“既是与妖人同时出现在大典上,那么,他身上可携带妖气?” 沐莬摇头:“未有,更没有被控制的迹象。” 执明既然是和妖人一起出现,慕容黎大概知道,执明身上的失忆蛊必然被拔除,而这背后之人更是居心叵测。 突然,风卷云涌,队伍停了下来。 “王上,天有不测,恐大雨将至,前方有座废弃的寺院,可要驻扎避雨?”前锋军征求慕容黎。 “好,让所有人进寺院寻避雨之处。”慕容黎清冷的下令。 沐莬头才出了车厢,见慕容黎丝毫没有下车之意,不免疑惑:“慕容,你不去吗?看这天色,少不了是场倾盆大雨。” “嘘!”慕容黎示意沐莬噤声,莫要吵醒他怀中的人。 沐莬看了看巽泽,不由感叹,这人雷打不动,怎么睡那么沉?不过他倒是乖,替慕容黎把两面车窗关紧,车帘放下,挡了觉得雨丝会飘进来的地方,才乖乖的下车,去了寺院。 林书凡等人歪坐一旁,唠些趣事,顾原大概是夺魁,有了成就,才敢来与沐莬寒暄:“见过世子,在下见世子才从鸾驾中出来,王上不下车吗?” 沐莬瞥见天权国主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血,看着慕容黎的车驾,顿时觉得心情舒畅多了,高声道:“国主东君正伏在国主身侧酣然入睡,慕容怕吵醒了他,故而不挪动一分,当以车为篷。” 大雨倾盆而来,很快寺院的台阶便淌满水流,像刀刻斧琢般将执明的心一点一点冲刷出去。 顾原奇道:“可这么大的雨声,东君又如何好梦?” 林书凡饶有深意笑了起来:“顾少,这你就不懂了吧,国主东君是修仙的,我听说,修仙之人常年以入梦来练功,意思好像就是睡得越多,仙法越强大。” 廖云杰怀疑:“真是这样吗?难道不是懒?” 春困夏乏秋无力,冬日正好眠,怎一个懒字可形容。 林书凡瞪起了眼睛:“东君睡觉之事,非礼勿视。那是王上的温柔乡,有几个想醒来。” 林思一口骂了过来:“口无遮拦的小兔崽子,闭上你的嘴,王上之事,不可乱议。” 一语中的,沐莬算是明白了。 * 听着雨声,看着巽泽,慕容黎已明了巽泽那几日的烦躁缘由,大抵他见了小杜,早已知道执明来了瑶光,又不能如对付旁人一般杀了干脆,才躲起来灌闷酒。 这人,还说若有威胁,心便是苦的。 面上却要装成无所谓的大度,怎一个好笑可形容,慕容黎忍不住笑了起来:“阿巽,你怎就不懂,你我经历了那么多,又如何还会有阻碍你的威胁。” “就算不是威胁,那也有不可磨灭的感情,我看到就生气。”巽泽哼了哼,睡眼惺忪。 “你醒了?” “下雨我就醒了。” “……”慕容黎脚动了动,想把这只装睡的大猫咪撵开,突然扶腿“哎呀”的皱了好大的眉。 “怎么了?是不是压重了?”巽泽立刻起身,他肯定是压累了他。 果然,慕容黎道:“本王腿麻了……” “罪过罪过,下次换阿黎靠我……”巽泽给慕容黎揉着腿,一会儿,他大叫起来,“啊,雨丝飞进来了。” “阿巽快结个结界,挡住雨……” “敢漏雨淋湿我的阿黎,回去我就把这鸾驾拆了,重新做一辆。” “噗……” * 石湖居士面前是一幅绘着淡黄色图纹的云磐图腾,也是他的信仰。 他的面容虽然苍白,却是前所未有的肃穆。 他双手合十,闭目,脸上呈现寂静而柔媚的光辉,在拜他的信仰。 几日的逃难演绎,配合得天衣无缝,终于把天权国主送入了核心阵营。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追杀他的人一定已以为他不堪一击,从而放松追捕。 那么,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无比精彩的好戏。 “居士让天权国主跟随在侧,本意是想借玉衡那位或者北冥那位杀了他,但显然那两位也不是吃素的,知道死了天权国主,瑶光会有大麻烦,竟然都忍下了。”藏于暗中的黑影幽幽道。 “无论他们杀与不杀,局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石湖居士缓缓道,“天权国主被瑶光俘虏凌虐,命在旦夕。将这条消息送入天权王宫。” “是。”黑影从阴影中一闪而过。 夜风吹过,石湖居士散碎的衣襟猎猎飞舞,长发也猎猎飞舞。 他的袖中,慢慢滑出一个制裁得无比精致的布偶。 布偶玄衣玄色,没有五官。 指尖飞出一滴鲜血,他低头,把这滴鲜血点在布偶上。 血光,被融入布偶中,猝然涨大,布偶的盲脸,已经有了轻微的形状。 石湖居士凝视着指尖的鲜血,突然笑了。 噬血追魂,偷梁换柱。 * 北冥,早已形势严峻。 北冥国主终抗不过病魔,于立秋之夜龙驭归天。 长王子沐辰虽是顺应诏令继位,但王位这把交椅,至高无上更是染血不断,想要坐稳,从来没有一帆风顺。 于此,北冥国内的兄弟阋墙正式上演。 次王子五王子与大良造勾结,集合十二部落七万人落山为营,整天叫嚣,随时有攻入王城的举动。 三王子四王子各为一派,在严峻的形势下各领三万人马占据一方城池,大有隔岸观火趁虚而入之举。 沐辰有荒王及朝中老臣扶持,手中兵马十五万,硬拼未必没有胜算。 然因沐莬瑶光一行,不知谁在北冥造谣,说荒王投靠瑶光,是北冥的卖国贼,当诛九族,悬尸雪山。 沐辰极力制止谣言,护着王叔,然岌岌可危之局使得他声誉一度下降,更有老臣也有反心。 同时,毗邻之国云磐陈兵十万,以商旅争斗打伤他们的子民为由,向北冥国主讨要说法。 沐辰如坐针毯,焦头烂额只得休书一封,投送到千里之外的瑶光。 在这封求救信还没有到达瑶光之前,沐莬的世界里,还是灿烂欢快的。 但小世子无忧的少年意气,总有一天会终极在尸山血海上。 第34章 两处愁 北冥严峻形势的消息半个月后到达瑶光。 沐莬急匆匆的进宫,见到慕容黎的时候,慕容黎同样收到来自瑶光边境的急报和一具尸体。 天权向瑶光陈兵二十万,言天权国主遭遇瑶光的掳掠折辱,让交出执明。 两仪镇边境铁骑兵守将壬癸与天权将领理论,它天权闭关锁国了五年,商旅早已与瑶光断绝,甚至一只苍蝇都没有飞到过瑶光,何来的掳掠天权国主,简直一派胡言。 自家国主看不好,反倒怪起了瑶光,无脸犯贱简直令人发指。 因这批重甲铁骑曾令天权一万多人深陷幽灵沼泽,属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一言不合就抄兵器打了起来。 壬癸在激战中被一只流箭射中眉心,当场死亡。 而失去壬癸这颗阵眼巩固的军事防御八卦阵,也如蚁穴溃败,被天权兵甲冲得分崩离析,好像他们军队中有术人恰恰能破这固若金汤的八卦守护阵。 铁骑兵退守到边境线内,将壬癸尸体与溃败消息一并送到王城,萧然也带兵赶到前线谈判,苦苦支撑着。 朝臣早已交头接耳,如临大敌,主战主和亦或是杀了执明各种方略吵得朝阳殿如雷声轰鸣,最后在慕容黎威严而凌厉的一挥手中散了去。 壬癸尸体眉心被流箭击穿的洞眼有一圈黑色淡纹,沐莬看后深深锁起了眉峰:“慕容,射中他的那支箭上像是被灌注了锁魂术,才能令伤口如中毒般黑化。这种术法施展在箭上,往往能百发百中,也是云磐国国师及一些方术师必学之术。” “他们能破阵,看来引天权国主出国的那位不是妖就是方术师。”慕容黎眉宇间也有着深深的忧思,“利用天权牵制我瑶光,云磐对北冥恐志在必得,但我瑶光兵患……” 瑶光岌岌可危,他分身乏术,对北冥之事有些爱莫能助。 “慕容国主。”沐莬猛然跪了下去,哽咽道,“我父王与王兄危在旦夕,救援刻不容缓,我知道,是我给瑶光添了麻烦,不敢奢求慕容国主发重兵替我解患,但求慕容国主派一支奇兵,助我救出父王与王兄,此番恩情,无论慕容国主需要什么,来日必以命还之。” 慕容黎踌躇着,对他而言,瑶光子民的安危才是首要。 他若要解北冥之患,也必然是在保证瑶光国势稳定的前提下。 “阿黎才不要你的命。”巽泽扫视着壬癸的尸体,眼中透着冰冷,但他与沐莬说话时又带着和煦,“你若救了你父王与王兄,又把命拿来还给阿黎,那我出人救了你又有何意义?” 慕容黎看向巽泽:“阿巽有两全之策?” 沐莬眼中仿佛看到了希望:“沐莬感念国主东君献策。” “天权国主还在我瑶光驿馆里养伤,天权不分青红皂白说我瑶光掳掠折辱,还杀了我瑶光将领,那不如直接把这位国主绑到阵营前方,逼他们退回昱照山,看他们是要国主的命还是尸体。”巽泽玩世不恭道,“如此,岂不解了边境之危。” 当然,解了边境之危便能腾出兵力增援北冥。 但沐莬知道这是不实际的:“天权兵里混入了云磐的方术师,一定会趁谈判之际射杀天权国主,如此瑶光天权非战不可,更无暇他顾。” 巽泽却只是看着慕容黎,“但是我知道,阿黎一定不愿以天权国主为质,所以这是一条行不通的计策。” 这个计策的尖锐程度,令慕容黎无法作答。 巽泽只是淡淡的,仿佛他心中不曾携带感伤:“阿黎找他谈谈吧,若他能修书一封回天权止干戈,也好过两败俱伤,百姓遭殃。” 但其实他们心中都明白,这便是执明要的结果,他得不到他,便要毁了他的天下。 他随云磐的方术师偷跑来瑶光,本就是带着生灵涂炭来的。 “形势所迫时,阿巽说的办法也未尝不可。”慕容黎沉静片刻,叹了口气,“本王曾对瑶光万民起誓,犯我瑶光者,虽远必诛,若谈成最坏的结果,那便血战到底吧。” “嗯!”巽泽点头,拉着沐莬出了宫,“北冥云磐之地可是术师,妖师,魂师居多?” 沐莬点头:“因为偶有妖兽出没,所以都修术法,用中垣的话来讲,无外乎歪门邪道。” “不。”巽泽认真道,“恰恰你们这些神荼,控魂师交战,法术妖气纠结一团,是中垣之兵插不上手的。” 知道瑶光自身难保,派不了兵,也不要找这么蹩脚的借口吧。 再厉害的锁妖术也架不住人多,士兵怎么可能没用。 沐莬脸颊抽了抽。 巽泽笑道:“瑶光精兵不能动,不过我们中垣有武林人士,个个皆不是等闲之辈,你也见识过,武力值跟你不相上下,也多混歪门邪道,正可对付歪门邪道,或许可为你组建一支奇兵。” 沐莬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你说小杜他们?可他们任性妄为惯了,连庙堂那套都不吃,又怎会远赴北冥助我。” “只要是人,便能以利诱之。”巽泽看着沐莬,缓缓道,“我能帮你说服他们,只要你愿意用,敢用。” 沐莬先是愣了愣,随即向巽泽拜了下去,施的是北冥最高礼节:“国主东君之恩,没齿难忘,此去若能平乱,北冥来日定向瑶光称臣。” * 执明知道慕容黎一定会来见自己。 石湖居士说过,他一旦进入慕容黎视线中,慕容黎怎么说都会来见自己。 只不过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很久。 晚到他身上的伤都已大部分愈合。 “在天权,我让阿离等了三日,如今,阿离却让我等了十五日。” 执明有些幽怨,他身上的疼痛慕容黎看不见,心里的伤慕容黎却看了个遍。 慕容黎一如既往清冷,更是带着一份战报来的。 他没有理会执明的幽怨,把天权发的那份宣战书递到执明面前,冷淡道:“天权向我瑶光发兵二十万,杀了我边境首领。” 这句话若在巽泽说来,铁定当场扭断执明的头,伤瑶光一人,他会杀天权十人。 执明翻开宣战书,脸色也只不过是微变而已:“不可能,天权怎会向瑶光开战?我当年在玄武旗帜上印过血誓,天权永不向瑶光宣战,阿离,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那份血誓是他九泉之下日日不得安息,但他未下黄泉,血誓如何作数。 慕容黎微微转动着眼眸:“他们说是本王绑架了你,不把你交出去,便要直捣瑶光王城。” “简直一派胡言,蒙阿离相救,本王才在歹人刀下捡回一条命,怎么能说阿离绑架了本王。”执明此刻的目光,绝对是清澈的。 清澈得就像是他一定遭了蒙蔽。 但他绝不言可修书回天权阵营解释这一切,更不信慕容黎会拿他做人质去交换和平。 慕容黎:“天权之事,你不知情?” “阿离,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执明踏上前一步,“因为昆仑丘那场战争,玉衡郡主将我所有与你有关的记忆都抹去了……” 慕容黎眼眸冷了冷:“当年阿巽给你吃的是护心丹,是护你回天权一程不至于丧命。” “可我失忆是真的,前不久,才想起来。”执明又踏上一步,“我来瑶光,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阿离,天权闭关锁国,与瑶光断绝一切商旅交汇,那些都不是本王的意思……” 慕容黎侧身,不着痕迹与执明保持一定距离:“既然见到了,天权国主可否考虑一下此番交战当如何妥善解决?” 看到慕容黎侧身,执明眼眸中瞬间有一道冷光闪过:“慕容国主是来向本王兴师问罪的?” “我瑶光死了首将。”慕容黎冷眸,寄人篱下,不知他的底气在哪里? 在笃定他不会杀他吗? 执明道:“壬癸,重甲铁骑兵首领,他当年害我一万五千天权儿郎魂泣沼泽,我至今忘不了的血仇,他死了,慕容国主就算要问罪本王,本王也绝不忏悔。” 冤有头,债有主,执明是国主,有替战死的士兵讨魂的权利。 但慕容黎也是一国之主,免生灵涂炭,是需要将伤亡降到最低的。 慕容黎沉默了片刻,方道:“在他们出兵的时候,就已经将你架在火上炙烤。按理来说,若论本王绑了你,他们应该投鼠忌器先派使臣来探明情况才对,执明国主,你还不明白?从你踏出天权那步,你的王位更像是旁人的囊中之物。你若回不去天权,在我瑶光三年五年,天权自然有其他王族子孙继承王位。” 或者逼瑶光杀了执明,他们扶持别的王族子孙继位,攻打瑶光,更能师出有名。 出兵的那刻,执明在天权,就成了弃子。 但执明并不相信他会是天权的弃子:“不,这只是你的猜测,本王授命于先王,就算混账了些,也不至于败天权国政,如何可能会到了他们要置我于死地的地步。” 北冥那几位王子尚且为王位争个头破血流,天权王位就无人觊觎,未免太天真了些。 慕容黎望着他:“那么,国主可否修书一封摆驾回去证明一切皆为误会,让天权二十万大军撤回昱照山?” 执明身体骤然僵硬,这一瞬间,慕容黎说的可能让他有种巨石崩顶之感。 慕容黎看他眼神闪烁瞬间,突然冷笑:“若你不愿意,本王也不怕担了这绑架天权国主之名。” 若论挟持为人质,他慕容黎不是没做过。 骤然转身,踏出驿馆。 左右士兵顿时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我回去。”执明追到门槛处,在士兵的阻拦下看着慕容黎背影,就像看着一束夕阳,“只要你愿意送我这一程,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慕容黎身影顿了顿。 执明道:“阿离,若真如你所说,我会成为天权的弃子,那么即便我修书一封,也未必能退兵,而我孤身回去,难道就不会遭遇暗杀来坐实瑶光杀天权国主的罪名吗?只有你亲自送我这一程,才能保证我的安全,也能救我于危难不是吗?” “阿离,哪怕你对我再冰冷,我也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去的,不是吗?” 慕容黎静静的站着,仿佛听到命运的轮盘,发出一声苍老的吟哦。 或许,他还是太优柔寡断了些。 “阿离,若我在瑶光三年五年,永不做天权的王,你能回到曾经视我如初吗?”执明遥望着慕容黎,遥望他曾经占据与拥有的情意,被别人染指。 遥望,这份清冷的谪仙,变成朝日的光芒,染了明月的辉光。 遥望,他想拥有他的意志,到了灰飞烟灭的地步。 这个问题,慕容黎依然没有回答。 他不需要回答。 * 巽泽坐在驿馆的房顶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直到慕容黎走远了,他都没有收回目光。 杀了瑶光将领,执明如今是有什么底气来说出慕容黎还会在意他生死的这番话? 可慕容黎还是在意了。 巽泽冷笑,猛然起身,不过下一瞬间差点撞了个人,把他吓了个半死。 阁主又心思神游了,竟然没有发现他早已爬到他身后观察着这出好戏,西风看巽泽魂飞天外的表情,表示理解:“阁主,看来又有人要抢你的尊位。” “切!”巽泽不屑,“你们会认他做阁主吗?” 西风:“属下说的不是阁主尊位,是东君尊位。” 巽泽脸色又不好看了,继续喝酒。 西风道:“阁主下不去手,属下愿意代劳,绝看不出与黎泽阁有关。” “两国交战的大事,先让他回到天权营中,再论不迟。”巽泽把一份名单交到西风手里,道,“去联络这些门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让他们赴一场北冥之行。” “另外,把王城里的杂碎全都剔出来,一个不留。” 西风颔首,眼神深邃:“那天权王城?” 巽泽:“调动翎墨花不冷及所有七侍,听候本阁令。” * 朝会结束,论出来的结果无非天权国主回到天权营中才能消弭战争。 一个烫手山芋,就该丢回他的火里,让他自生自灭。 可关于护送的人选,能护送的不能谈判,能谈判的没有武力值,有武力值的没有威慑力,这些都是其次。 重要的是天权国主要瑶光国主护送,才愿意离开瑶光,修止戈书。 谁都知道天权国主向来朝令夕改,做事儿戏,一句话的变故,无非看他心情。 所以只能慕容黎护送执明,解边境之危。 但由国主护送,东君则必须留在王城中稳固朝政。 对于这样的结果,巽泽没有反对,因为王城中混入的云磐细作没有一一清除,便是扎根肉体的毒瘤,若国主不坐镇王城,势必会趁虚而入。 所以他愿意主政,留守王城。 他给慕容黎的解释:“若是我护送他,指不定一个大意就把他头扭了,很危险的,阿黎向来能顾全大局,才是最好的人选。” 慕容黎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巽泽,确实会杀人。 只是,他并不洒脱。 他们一路的不易,明明才紧握对方,为何又要迎来分离。 “阿黎。”巽泽将慕容黎搂在怀里,轻声道,“你拔给我三层金矿,后面由庚辰训练的那支武功装备,奇门术,排兵布阵术一流的军队已有成就,他们会随你同去,护你周全,这一路,一定是平安的。” “阿巽。”慕容黎的心沉到谷底,这一路,不知多久才能回,“我说让你活得随心,却又食言。” 他食言了,他被政权绑在了瑶光朝堂上,再不能天高海阔飞出去。 “说什么胡话。”巽泽笑道,“我愿意守护阿黎,也愿意守着阿黎的子民,阿黎的国家,让外族无可乘之机,如此,阿黎才能一往无前,不至于分心。” “城中那些细作,我保证能清除得一干二净。”拥着温香,他轻轻道,“阿黎,做个好梦。” 第35章 诀别诗 沐莬向慕容黎巽泽深深施了一礼,心中一痛,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这场送别,也许会是永诀。 攀过崇山,涉过江河,穿过闹市,踏过荒原,却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繁华的都城,径直向北,不回头,不停留。 他怕一旦停下,再看一眼那绝世的风华,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初恋的记忆若是让人无法承受,那么,便微笑着忘记吧。 他的归程还很遥远,远在千里万里外的北冥。 打马,速归。 “小白兔,卯时不到就跑,不要你的手镯了吗?” 秋风萧瑟中,一群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飞扬着热血豪情,从侧方道路追了上来,后面拉着两车黑布咕隆的庞然大物。 “小杜?”并不因小白兔称呼不快,沐莬心中燃起一丝悸动。 杜白麟骑在马上,笑得那样意气风发,他豪气的伸出手,击了沐莬一掌。 “我们打过,追过,斗过,是不是兄弟?” 沐莬呆了片刻,很慢,很郑重地还击了他一掌。 “兄弟,是。” 是的,他出现在这里,也许会跟他上战场,在明知是去送死的情况,还愿意豁出一切追来,他们是兄弟。 兄弟是不会背叛彼此的,只会为彼此牺牲。 “兄弟一生浪迹天涯,想去你的家乡看看,你可愿邀我同行?” “愿意。”沐莬缓缓点了点头,像是用一生来兑现一个承诺,“我们,一起走。” “行侠仗义是个人英雄主义,保家卫国,杀敌平乱才是家国大义,我武林盟主,也该在这个位置上做件最有意义的事,为他的瑶光,我的家乡,扫逆贼,诛四方,求天下太平。” 杜白麟怀着一腔热血,终于同那个他仰望的人一般,以另一种方式守护天下和平。 他值得骄傲。 “还有我们,盟主,你这心情飞跃时怎的想把老朽落下?” 浮玉山上的那群猎户吵吵嚷嚷追了上来,沐莬不免一愣。 “老朽鬼门地魂,这些是鬼门弟子七魄。”带头的猎户介绍起来,“当日和世子的口水战没有骂够,想去与云磐的骂个痛快,刷一群魂魄入我阎王殿生死簿,不知世子可看得起老朽这点功夫?” “诸位之恩,来世结草衔环……”沐莬心中满是感动,连语调都有些颤抖。 “不提恩情。”地魂一挥手,打马飞快的奔了出去,“战场生死时速,听说是瞬息万变,别啰嗦了,老朽还要赶去测试我鬼门的机关兽是否真有横扫千军之势。也亏得是黎泽阁人才济济,国主有钱支撑,才能研究这神图打造出实物来。” 看着他们豪情万丈,纵马狂奔,沐莬心中的阴霾早已散尽,几乎忍不住落泪,看了看杜白麟。 杜白麟一指那两车盖得黑布咕隆的庞然大物,笑道:“是阁主,阁主将神机营才打造好的三只机关兽送了两只出来,分别是青龙,白虎。不过那原本就是鬼门的机关神图,这一场北冥之行,让他们的神图失而复得,还可一展机关兽横扫千军的威力,他们比你还高兴。” 他不免叹了口气,“若不是地理限制机关施展不开,当年我都差点折在那机关兽上。” 沐莬一时感慨,竟不知说什么。 杜白麟拍上他的肩:“走吧,这一路上还会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们,比如句余山的天门,咸阴镇的青幽斋,求如县的凤苑,小咸岭的赤云谷……” 沐莬愕然:“他们怎么?” 那都是一群素昧平生的人,沐莬想不通他们因何愿意远赴北冥,是唯盟主之令是从吗? “当然是唯黎泽阁阁主之令啦,总之阁主如神一般的存在,他要办成的事,从未有失败二字。” 杜白麟笑话沐莬,“你总不能都是这副吃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吧!世子小大人,作为将领,可要有凛凛的威严……” “阁主还说,不用你的报答,因为你抽了他看不爽的人,让他心情很爽,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沐莬在长风中回头,遥望斑驳中透着光明的城池。 第一缕晨曦撕开苍穹,将光芒洒向天地,洒向永恒。 是那么美,那么令人向往。 渐渐的,沐莬含泪的俊容笑容满面。 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一定会再回到这里来,带着北冥最崇高的敬礼,和这一群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嗯,兄弟。 * 车驾再一次从瑶光王城出发,护送着天权国主,向与天权交战的边境而去。 巽泽轻轻的抱了抱慕容黎,附在他耳边柔声道:“萧然已往前线支援,前锋官也会在五日内赶去谈判,将对战稳定为对峙,我们粮草充足,不怕与他们耗着。阿黎不必太着急,就把这一路的行程看做是逍遥远游,赏花弄月也无不可。” 慕容黎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是拖延时间。 武林群豪远赴北冥,若胜了,那么,安插在天权内部妄图挑动战争的云磐方术师也就败了。 而天权国主想要的是与慕容黎多些相处,若整个车队龟速前行,走上一月两月的,执明的机会自然增多,想必他更不愿意前方开战令慕容黎急行,若有他的眼线,也一定会放消息保持对峙。 只要车队开拔,边境之战便会暂时划上一个句号。 慕容黎点头,心中有着难言的不舍。 在他转身离开的刹那,内心又是一紧。 这种分神太过熟悉,是巽泽不在身边缺乏的安全感,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依赖。 好像没有他的护佑,他就容易出事。 他转头,凝望着巽泽,凝望着一眼万年的那张笑靥,喊着那份牵挂:“阿巽,等我归来。” “好!”巽泽面向阳光,璀璨一笑,“我会等你的,我哪都不去,一定乖乖的守着王城,等着阿黎归来。” 直到车队走远,他还向他挥手高呼:“阿黎,我答应你,哪都不会去,一定死守王城,等着你归来临朝,你放心吧。” 他的声音震响长空,飘得好像整个瑶光城里的人都能听见一般,慕容黎坐在车里,不免一笑。 这个队伍并没有想象中的壮大,仅仅百余人,保障着两位国主的安全。 萧然支援前线,庚辰率领那支精良部队蛰伏出行,方夜被巽泽留在王城护卫。随慕容黎出行的,是临时提拔起来的顾原,他能在猎场夺魁,骑射各方面也不是省油的灯,更是五官之子,家世背景清白,论功行赏便赏了右使一职,随王出行,保驾护航。 * 护送天权国主的车队走了月余,才到了两军交战的边境。 尸体虽被清理,战场依旧是满目疮痍。 答应送天权国主回来,又送去了执明的手书,天权军确实没有发动冲锋。 但那位发动战争的天权将领,很是神秘,几乎一直躲在营帐里未出,连萧然都没有查出来。 当然,执明也说他不知道,他向来浑浑噩噩,哪里会晓得谁有叛逆之心。 “我若知道是谁率兵攻打瑶光,回去一定打他屁股,充军流放。”他清澈的看着慕容黎这样说。 这一行,他还算安分,也没有什么不轨行为。 只陪着慕容黎用膳饮酒,谈着失忆那些年,在天权干的荒唐事。 那些荒唐事,慕容黎大抵能想象出来,毕竟,他在天权那三年,执明就是这般干着荒唐事,哄他笑一笑的。 背着灭国之痛,流亡之苦,慕容黎在天权,从未真心流露过笑容。 他笑容最多的时候,竟是和巽泽在一起之后。 执明不知将领是谁,更不知道带他入瑶光的那位石湖居士是云磐人,在瑶光注妖气杀慕容黎他更不知情。 只因那人替他解了失忆之症,他觉得定不是等闲之辈,助他出牢笼不在话下,才拜托那人秘密行事,带他出天权,入瑶光。 “如此说来,石湖居士竟是存了不轨之心,意在挑起天权瑶光之战,亏我之前还以为他是什么世外高人。”执明怒道,“不知我天权是哪个蠢货,竟然如此任人摆布。” 他的不满跃然脸上,几乎让慕容黎产生了错觉,或许,执明确实被蒙在鼓里,被当成了弃子。 他失忆再恢复记忆,又如曾经一般,跳跃的是那颗赤子之心。 慕容黎不自觉的敛去了冷色,也有了一丝温暖。 执明哪会放过慕容黎流露的这片刻温暖,忧心的看着慕容黎:“阿离,我怕。” 慕容黎锁了锁眉:“担心什么?” 执明可怜巴巴道:“若天权内部真有不轨之人,他们会不会在迎我之时或者迎回我之后,对我下手?” 这其实也是慕容黎担忧的,执明一旦在这两种情况下亡故,脏水都能往瑶光泼,届时生灵涂炭在所难免。 慕容黎深思了片刻:“领军之将中,有没有你信得过的人?” 执明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其实,这几年政事都是鲁大人操持,本王经常画些乌龟,他们也不管我。那些将领我只是叫得出名字,能不能信得过本王也不知道。” 他这个王当的,真是混沌潦草,只不过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失忆回到从前也难怪朝臣由他胡闹。 慕容黎叹了口气:“那便将交接迎你之事改在三日后吧。” 还能与慕容黎相处三日,执明眉飞色舞:“阿离,我有一个主意。” 慕容黎斟了盏茶,握在指尖:“说来听听。” 执明目光炯炯:“我们可以搭座高台,先站在上面眺望,倘若来迎我之人是我熟知的,那至少有七分的可信度不会伤我,倘若是陌生面孔,那我肯定不能跟他们走,更要提防他们偷袭。” 慕容黎静静的看着盏中茶水,似是斟酌执明的主意,良久,才应了下来:“好。” 夜深人静的时候,庚辰与萧然同时见了慕容黎。 天权发动战争的那位将领叫茂生,是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 瑶光城南茶庄。 公孙钤的面前,是三枚铜币,一支卦牌。 这支卦牌是月前慕容黎让他卜的注妖气之人的卦,只因上面的名字提起来过于沉重,他才将卦牌留在了茶庄里,给了慕容黎一支空的。 但是慕容黎因这卦牌出征了,已走一月有余,自古战场,九死一生。 近来公孙钤心中总是不安,所以他取出三枚铜币,打算为慕容黎算一卦。 若要问旁人,卜的便是血卦,须用要算之人的贴身之物取问卦人的三滴血浇在三枚铜币上,血卦若是不祥,问卦之人,同样有血光之灾。 慕容黎常居茶庄休憩,许多次走时都心不在焉的,留在茶庄的东西,便有一支竹箫。 竹箫划破公孙钤指尖,血滴在三枚铜币上,但他还没道出“解”字,三枚铜币竟同时裂开,咔嚓成了两半。 黑夜仿佛突然降临,瞬间整个茶庄被布上了浓重的死气。 一瞬间后,公孙钤心脉一阵剧痛,猛然呕一大口血出来,喷得整个桌面赤目苍凉。 大凶。 小厮听到房里动静,急忙冲进来,看到公孙钤毫无血色的脸,已经预感不妙:“先生,怎么了?” “去,快去宫里,告诉国主东君,慕容有死劫。” 公孙钤紧紧拽着胸口,见小厮也被吓得愣在当场,猛然将他推出门,吼道,“快,快去。” 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厮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王宫,压根没有见到巽泽。 只听各大臣不满之气骤生,国主东君说要修仙,日日睡在王府寝宫里,一道结界屏蔽了所有,别说见人了,只是想让他下一道诏令的都被打了出来。 一个月以来,从无一个臣子见过他,但城里还是时不时的便会有人死去。 一查,死的都是些别国的细作。 他大言不惭答应慕容黎会乖乖主政,满城的人都知道他就在宫里,谁能想到他却只是在王府里睡个天昏地暗。 掌什么权,管什么政!感情他的守就是睡!!! 也难怪会惹得朝臣怨声载道。 好在朝堂之事大多交由林相主持,东君那般,他们也只在口中埋怨,过多的不敢说,更不敢宣扬,当然是怕东君杀人的气魄。 见不到东君,小厮只得如实禀报了公孙钤。 公孙钤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他在愧疚,若不是他偷换了卦牌,或者不借闭关之由早早提醒慕容黎多家提防,慕容黎就不该会出征。 一阵气血翻滚,他拖着孱弱的身体,骑上了小厮牵来的马。 长鞭挥下,随着骏马奔腾。 公孙钤第一次离开茶庄,往战场奔去。 第36章 江山泪 西域,琉璃国王宫。 华灯摇曳不定,青色的帷幕在夜风中微微起伏。 子兑举着酒盏,品着从瑶光丹阳,青山一带运来的芳春酒,此酒冬酿而春熟,入口十分醇爽,只不过与当年慕容黎给的羽琼纯酿相比,味道还是欠了点。 没有辛辣的酒不是好酒,没有雄心的王不是好王。 可惜琉璃距瑶光实在太遥远,连这壶芳春酒辗转到王宫里,都要花大半年的时间。 而瑶光又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令人心痒难耐向往之。求而不得,不免让子兑充满遗憾的叹了口气。 叹息拂过帷幔,在夜风中流过,飘来一股茶香。 子兑骤然警觉,因为,那声叹息是旁人发出的,而他,也没有让人点茶。 “来人,护驾!” 子兑大喝声才发出,双腿一软便跌倒下去,连手中的酒盏都从指尖摔下,泼得满地湿泞。 巽泽是子兑的噩梦。 他在子兑刚才坐的逍遥椅对面坐了下来,淡淡的晃动着手中茶水:“禁军?侍卫?十二金士?都被解决了。” “仙……仙人?” 子兑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呼,这个人就算化成灰,也能令他心胆俱裂。 他知道,巽泽说的是对的,因为酒盏摔落那么清脆的声音,若在平时,早已能惊动整个王宫护卫队。 四周安静得几乎听得到汗珠落地的滴答。 “我不是来找国主麻烦的。”巽泽不喜欢喝茶,所以他把手中茶盏搁在桌子上,抄起那壶芳春酒,晃了晃,“我来,是想让国主以后可以随时随地喝到商旅从瑶光带来的芳春酒,不必等上大半年。” 子兑双手杵着地面,仿佛死里逃生,他并不是太明白巽泽的话,其实他已经得到了天权攻打瑶光的战报,他在此喝酒,就是等,等时机成熟。 瑶光一旦战败,他就喝不到芳春酒了。 不过…… 他心中又开始惊起来。 “坐。”巽泽取了另一只酒盏,斟满了芳春酒,推到子兑方才的座位上。 仿佛过了很久,子兑才在巨大的惊恐中缓过神来,坐到他的逍遥椅上,但他的内心,依然如刀扎般带着恐惧:“仙君,瑶光的酒是商人通过正当交易入的琉璃,本王并未违背当年誓言,望仙君明察。” 他当年立誓,永不入中垣,若背弃誓言,琉璃必遭天诛。 比起天诛,他更怕的是巽泽顷刻杀他数万王族精兵的恐怖手段。 那场鬼美人凤蝶的月下喋血狂舞,灼烧他的灵魂,令他每每想起来都是噩梦缠身,又如何还敢去觊觎瑶光疆域。 “那是你自己发的誓,又不是我答应的。”巽泽玩世不恭笑道。 子兑心鼓猛然一震。 巽泽:“我刚才说了,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来助你成事。” 不必花上大半年时间就能喝到瑶光的酒,除非与瑶光毗邻。 子兑思忖着,一时还是想不明白其中关窍:“恕在下愚钝,愿闻其详。” “我既然没有答应过你不能入主中垣,那么你发的誓又何必作数。”巽泽微笑,“我沿雾澜江观察过来,国主的巨舰又增了几艘,想必精兵良将的训练也未曾懈怠,早晚是要扬帆起航的,我正好现在就可以给国主这个机会。” 他的微笑,仿佛一簇烈火,点燃起了子兑胸中的凌云雄心,让他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琉璃与天权之间,看似隔着千里,但倘若过雾澜江而入,也仅仅是隔着昱照山的峡谷山脉。 为了能通这条捷径直达天权腹地偷袭王城,数十年时间,子兑都在打造可乘坐千人的巨舰。 若不是五年前,有慕容黎巽泽对天权的护佑,逼得他退出中垣,天权王城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如今……果然,王者最需要的就是忍耐,勾践卧薪尝胆灭吴,关键也是忍。 只要能等,能忍,天下何愁不能得。 不会蛰伏又如何敢称草原的狼。 子兑握着酒盏,目光逐渐冷厉,重新恢复成那个雄霸天下,以万骨枯为万世勋业的王者:“仙人一语,醍醐灌顶。” 巽泽微笑更盛,他要的,就是这种能踏血骨为泥泞的野心,他缓缓道:“十日够吗?” 子兑吃了一惊,十日?开什么玩笑,组军调度集聚粮草等各种,想要起兵,最低也得准备三个月,十日,莫如天方夜谭。 他立马回绝:“天权兵马雄厚,本王若不具备十足的把握,断不能拿我琉璃命脉去战。” 巽泽转着酒壶:“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与我兜圈子,你想必早已得到战报,天权攻打瑶光,出兵二十万,王城的防守空了一半。你如今不动声色,本就想坐山观虎斗,来个渔翁得利。何须十日,便是五日,你也能立马整合琉璃所有王族精兵。” “所以,阁下知道本王的实力,特来借刀,给天权来个釜底抽薪?”子兑握盏的指骨血脉扩张,他原以为眼前这人只是修为强大能控邪术,不通军政的,如今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智计全精的王者风范,怎不令他内心的热血又败了败。 “我要的,是从此再无天权。就算是我要借国主这把刀,又何尝不是国主所愿。”巽泽起身,欲离开,“瑶光牵制天权二十万人,是国主能灭天权唯一的一次机会,我也只给你这次机会,国主若没有雄心,本仙君也不强人所难。” 子兑在权衡思量着,只要这个人不死,错失这次良机他便再也没有入主中垣的机会。 这样的仙人说一次便肯定是只会给一次。 他迅速举盏,一口干完:“好,本王便破釜沉舟,赌仙人给的天命,成为王,败则寇。” 巽泽很满意子兑表情的变化,他抽出一张军事布防图,那是这一个月来,他领着黎泽阁七侍深入天权腹地釜底抽薪的资本:“你所有的顾虑我都已提前为你备好,那二十万精兵,出了山门,就不会再有一人能有机会回去。国主抽薪之计也不要让我失望。” 子兑铺开军事布防图,那是天权王城的所有布防守卫,巨细无遗。 手握这样的布防图,等于直接宣布对方死亡一般,子兑心中的雄心已熊熊燃烧。 却也更加肯定,眼前这个人他永不可及,永不可为敌,否则,将万劫不复。 巽泽:“我想要它,手到擒来,但我不想这么做。” 所以他把这个漏留给琉璃来捡。 看似他借了琉璃这把刀,实际是他送了琉璃广阔的疆域。 人一旦有用,就不容易死。 子兑早已不怕巽泽会杀他,他忍不住勾起掌控天下的目光:“那么,仙君可否保证事后瑶光不要打着平乱的名义对我琉璃下手?” “你若连守城的这点自信都没有,又如何让我刮目相看?”巽泽目光中有些眷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瑶光国主不是个好战的君王。” 若非次次触及底线,他也不必不给天权留活路。 子兑野心被挑起,心一横:“好,仙君的条件?” “还是那句话,我的人所统领的疆域,国主是万万不能动的。”巽泽和煦无比,铿一下将酒壶扶稳,嵌入了石桌中。 “那个人,由你去杀,其他的,留给我。” 石桌中的酒壶再也拔不出来,子兑却慢慢的笑了,仙人一言九鼎,这样的合作,他很满意。 利之所及,双方满意就是胜利。 * 高台搭了九丈七尺,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到整个天权铺开的十里营帐及热血沸腾的二十万兵阵。 午时三刻一到,天权的迎王使就会从中军大帐里出来,走入两军对垒的中心,迎接他们高贵的国主归国。 这是瑶光谈判官花了三天三夜的口水战争取来的结果。 日光毒辣,映着铠甲的辉芒,照得人眼睛生疼。 “阿离,我此番回去,怕是再也不能与你相见了。” 执明带着满腔的不舍,看着慕容黎,“我知道,你为他举行册封大典,便是要向全天下宣布你们的关系已经不可逆转。求得与阿离相处这一个月,我想明白,也释怀了,往后,惟愿阿离安好。” 慕容黎心弦动了动,真能释怀吗?真能释怀,瑶光和天权未必不可继续为友邦。 “阿离,临走之际,我可以再抱抱你吗?” 执明眼中的祈盼是那么深,深到慕容黎恍然又拨动了曾经的记忆,那记忆也是令慕容黎无法忘怀的,所以才会一次次纵容执明带来的伤害。 曾经,他对他的情也是极其深的。 但覆水难收,时光不复,情更不能拆半,慕容黎退了半步:“天权国主,望自重。” 这半步击得执明神思恍惚了片刻,最终,他苦笑的放下手:“是本王失礼了。” 他带着失望及心痛望向远方。 “他们来了,我便真要走了。” 此时,天权中军大帐打开,迎王使带着崇高的礼节与队伍缓缓走来。 他们一开始的速度很慢,渐渐的,行走速度便快了起来,如几道幽灵一般。 “阿离,他不是我天权的将领,本王不认识他。” 快到执明才发出这一声惊呼,那注有锁魂术的利箭便贯天地而来。 对准的,是执明的眉心。 “果然是来杀本王的。” 执明哪敢招架,欲借此躲慕容黎身后,然又觉得此举太过窝囊,脚才往侧边踏去,身子便被慕容黎拉住,灼影剑光芒横练,将这一箭弹去木桩上。 那箭携带的力道何其之大,慕容黎虎口剧痛,几乎握不住灼影。 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是一支流箭,携天地之威,贯穿而来。 “王上,他们不是要杀天权国主,恐怕是要杀王上。”顾原拔出长剑抵御那流箭之威的同时,又有数十支射来。 只片刻的功夫,他的肩与手臂都被擦伤,其中一支甚至贯穿了他的膝盖,使他痛得半跪在地上,即便如此,他依然挡在慕容黎身前,替慕容黎弹飞那些威力强大的流箭。 与此同时,剑光在慕容黎身后猝然亮起,杀气如天卷绕,刺的是慕容黎背部的中空位置。 而拔剑之人,正是执明。 慕容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欲杀执明的流箭上,又如何能想到,他正在保护的人,会背刺他一剑。 但慕容黎警觉是何其之快,灼影背手一弹,便将星铭的致命一击弹飞出去,他立刻拉住顾原,退开一丈,冷冷看着执明:“天权国主的戏演完了?” “可惜了,如此大好的机会,竟然还是不能生擒我的阿离。”执明转动着手中星铭,慢慢的抬了起来,他的目光,也在一点一点变化,“阿离睿智不减当年,本王都如此示弱了,竟还防着本王。” 最后一支流箭飞来,掠着慕容黎眼眸而过,灼影横劈,流箭顿时化为两截,钉入了立稳高台的木桩上。 木桩上有九只金铃,清脆的响铃声瞬时在台下兵阵中铺开。 一瞬间后,天权兵阵中杀伐四起,已有二十处阵口遭遇了袭击。 而那波迎王使的队伍,眼见事不成,顷刻退回阵营后方。 庚辰的奇兵袭击了天权各处阵口,更在顷刻将天权兵里暗藏的一部分方术师射杀于箭下,瑶光这面的将士,在萧然一声“杀”的沛然令中,正式将这场战争拉开了序幕。 执明看着突然就开战的双方士兵,抽着嘴角把目光又锁回慕容黎身上,合手拍了两个巴掌:“阿离真是有一手,打得猝不及防,竟令本王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撕破脸,大家索性不必装,他们站在高台上倒是极其安全的,因为高台上是两方的国主,两方的士兵都不会眼瞎往高台上窜流箭。 慕容黎抬起眼中的深邃,灼影入鞘,淡淡道:“天权国主那一下猝不及防,也差点令本王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后面还有好戏呢! 执明微微勾起嘴角:“所以你就用金铃下命令,让提前埋伏好的士兵攻入本王的阵营?” “天权的迎王使那一箭放出来,难道不是蓄意挑起战争?无论射杀的是你还是我,本王都有理由顷刻将他斩于剑下。” 慕容黎悠悠道,“众目睽睽之下射杀天权国主,天权那十几万士兵竟不知阻止或是截杀,若非眼瞎了,便只能证明这场刺杀是由你主导的。你更想用他们本来就会射杀你干扰我的判断,我注意力若全部集中在防御流箭上,那么你便成功了。” 执明惋惜的叹了口气:“阿离,你为什么总是不信我?” 慕容黎冷冷一笑,他们,本来就从无信任可言。 “我以为月余的共膳对饮,至少已经搏得你九层的信任。”执明苦笑,“却不知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害怕。”慕容黎缓缓戳穿他,“一国之君,若真是得知自己国家出了叛将,定当愤然不已,誓死也会去夺回权柄,那年威将军造反你的反应,你忘了吗?如何能像今日这般担忧他们射杀你,求我保护。” “或许我记忆有损后,真就怕死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那场战争的惨烈程度,本王也死过一次。” “但成长的过程,需要沉淀,总不会让人越长越幼稚。” 执明:“但你明知是陷阱,却还是保护了我,愿意护我这一程。” 慕容黎冷冷道:“或者,本王也只是想测试你会不会真的出手。” 执明望着慕容黎:“我若不出手,你就信我吗?会像曾经一般对我笑一笑吗?” 慕容黎不置可否。 执明突然恼怒起来:“为什么,我总是能败在你的手上?心是,手段也是,阿离,你为什么不能对我温柔一些,不能脱去防御的枷锁向我敞开心扉?” “执明,又何必还要执迷不悟。”慕容黎抬眼看着战场,硝烟与血腥将整片土地染得斑驳不堪,“好不容易和平了五年,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又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阿离若看不惯战争流血,何不用自己来息战。” 执明说的这句话,让战争胜利的天平突然倾斜。 这句话的冷冽程度无异于突然贯穿慕容黎全身。 有沐莬的提醒,慕容黎对执明,是防得极其严密的,他更笃定,执明不会是他的对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身负重伤半跪在地上的顾原突然一跃而起,指尖一点,击在他的肩井穴。 这一下的速度,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顺筋脉而走的力道,更是诡异非凡,由穴位一点而发全身,一瞬间,便破碎了慕容黎寸寸筋脉,使他的功力涣散尽失。 慕容黎每一寸经脉骨骼宛如破碎般剧痛,一口鲜血喷出,苍白的倒了下去。 顾原一击得手,长剑对准自己脖颈,“噗”血溅三尺,在慕容黎想都不能想象的瞬间,横尸当下。 “阿离,你还是太心软。”执明蹲下,看着慕容黎,戏谑般笑道。 第37章 幽恨埋 战争,撕着惨烈的锋芒,堆起了遍地尸体。 高台上的变故,起得那么突然,即便是慕容黎那些最精锐的部队,也在对战中杀得兴起,注意力都只会在下一时刻才能反应过来。 在还没有人赶来的时候,执明眉峰挑起:“阿离为了那个人,在刑场上偷梁换柱,本王这招瞒天过海还是跟阿离学的。” 慕容黎直视执明的目光:“你把顾原怎么了?” “当然是悄无声息的杀了。想要制住阿离可真是不容易,若非阿离太过聪明,本王何至于让死士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获取成功。” 他叹息一声,“阿离你知道吗?训练这样只要执行命令,无论败还是胜都得立刻自杀的死士有多困难,听石湖居士说,要花上二十年时间的。” “那我是不是要庆幸今日陪本王上高台的不是萧然或者庚辰,否则你也会将他们杀死而让云磐的死士来假扮。”慕容黎眼中透出一丝厌倦。 废他武功的当然不可能是真的顾原,因为这样奇诡的术法一般都是那些方术师才会的阴招。 这个游戏似乎因慕容黎的冷漠,而变得毫无生趣。 执明眼中透出一股怒意,他猝然出手,将慕容黎拽了起来,紧紧的搂住:“阿离,临别之际,我恳求你让我再抱一下你都不愿,你如今如此厌弃我吗?但凡你温柔一些,我何至于让你武功尽废。” “你如此绝情,便不要怪我狠心。不削弱你的武功,你总还是能有反击的时候。”星铭剑被抬起,逼住了慕容黎的喉间。 执明一声大喝,“瑶光的将士给本王听好了,你们的国主在本王手中,若要你们国主活命,立刻放下武器撤退十里。想迎回国主,那便奉上黄金十万两,城池二十座,方有与本王一谈的资本。” 慕容黎凛然不惧:“原来你的志向竟这般远大了?” “是呀,多年前,你问我想不想做天下共主的时候,我还懵懂得一无所知。要是那个时候我答应你做天下共主,是不是今日的境地该是两样了?” 执明冷笑,“没有了城池和金钱的国家,如同空壳一般,岂不正好拿捏慕容国主。” 寂静,在瞬间蔓延出去。 如在战场中压下一片黑云,炸响一片惊雷,令所有瑶光将士感到沉闷的窒息。 他们都在片刻间怔了怔。 “王上。”急声中,几支流箭飞快的窜向高台。 执明只是偏了偏头弹开,几乎要将慕容黎推出去挡箭:“无所谓的挣扎只会令贵国国主消香陨落,你们再出手的时候可要想好了,本王若是死了,慕容国主绝对比本王先走一步。” 精兵气恼的将弓箭摔出,砸得地面灰尘四溅,欲急中生智救慕容黎的萧然庚辰也止住了动作。 “没有听到是吗?还不退兵。”执明的怒气与杀气逼住剑锋,直接往慕容黎肌肤之上划去。 “王上……”这下骤变,令萧然庚辰的 心倏然抽紧,忍不住把向前迈出的步子退了退。 血珠滴落的同时,慕容黎突然扶起灼影剑,凌空一斩。 可他气息太过凌乱,这一斩之力更将执明的怒意全激发了出来。 手腕一痛,长剑落地,再次被执明控制。 但令慕容黎吃惊的是,执明体内的真气比从前强了不止一倍。 他豁然明白,执明与云磐人合作,大概他本身的武功也被云磐人动了手脚,甚至心性都有可能被攫控。 哪有人会凭空那般好心不求回报替他抽出失忆蛊。 以前执明就被壬酉注过心魔,如今重蹈覆辙,慕容黎只是悲哀的叹了口气。 膝盖一股力道撞来,慕容黎忍不住屈膝下去,好在瞬间以指骨撑住了大地。 虽撞得掌骨生疼,但不至于跪倒在执明面前。 他慕容黎跪天地跪父王,断然没有屈辱跪下的道理。 执明一手压着慕容黎肩,完全无视慕容黎滴血的脖颈与身体的创伤,依旧将长剑逼在慕容黎喉间:“阿离,你就不要负隅顽抗了。云磐人废武功的手法,却不是你我所能参透的,你再想强行运行真气,只会死得更快,你的那位保命符远在王城,有石湖居士的细作牵制,更不会那么快赶过来,你死于经脉尽损,很不划算。” “瑶光,慕容王族的子孙岂受别人逼迫。”慕容黎渐渐的,撑起身子,傲然站稳在天地间。 执明很不喜欢慕容黎骨中天生带的这股傲气,因为这股傲气,他曾经冷冰冰连笑都懒得笑一下。 “是吗?” 执明更加恼怒,猛烈一掌印在慕容黎背部,敲得慕容黎气血沸腾,疼痛又如火般燃烧,忍不住又吐出猩红的血。 “还不放下武器退后十里。”执明把慕容黎拽到高台边沿,怒向四方,“本王只给你们三声的时间,再不退兵,便让慕容国主血溅台下。” “三。” 这场战争,瑶光原本有了胜利的趋势,却因慕容黎被俘虏,将士们不得不收起武器撤退。 每个人的撤退,都带着耻辱。 他们退后一步,天权兵便向前一步,慕容黎的心便沉一分:“天权国主杀了本王,如此险峻形势,未必不会落个客死他乡的结局。” “那又怎样?”执明突然欺身压上,附在慕容黎耳边,轻声道,“阿离,本王得不到你,能与你死在一起,又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共赴黄泉。” 他声音慢慢哑住,“你该知道,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 慕容黎沉静的冷冽,已有了怒容,若不是真气涣散,丹田空虚,此情此景他真有将执明斩下高台的冲动。 执明道:“我就知道,阿离虽面冷,心却是软的,也只有利用你的这份心软,才能擒你出其不意。倘若一开始你便如此挟持住本王,指不定天权都是你的了,我也是你的了。” 慕容黎确实后悔没听巽泽的话,他以为当年他救过执明,执明也愿以命祭剑,会还有一些牵绊,至少不会对他出手。 实没想到这份牵绊竟化为仇怨。 果然,高估了自己,反而更容易被这些拙劣的伎俩算计。 “不过。”执明靠慕容黎越来越近,几乎吻住他的脸颊,“等瑶光交付十万两黄金,城池二十座赎回你的时候,你,和你的瑶光却通通都是我的了。” 没有了城池和金钱的国土,自然国将不国。 慕容黎怒道:“你疯了。” “本王是疯了,当年为了你,血祭八剑死里逃生的那次本王就疯了,凭什么?我也为你死过一次,你交付真心的人却不是本王,还故意把本王搞失忆,本王还有什么不能疯的?” 执明狰狞道,“这座高台的视野是如此的绝妙,足以让天权瑶光所有士兵见证你我的缠绵。阿离,你觉得好不好?你让天下人见证你与他的关系,本王看见了,更让本王的心一片一片的碎。你就是故意气我的,对不对?本王心里很不好受,也想让天下来见证本王与你……交合的这份情,你说好不好?” 剑尖往下挑动,挑开慕容黎染血的一片衣襟。 激绕的气息让慕容黎脸色骤变,他猛然明白执明做这一切,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了。 如曾经一般,还是那样磨灭不掉的欲望。 欲望能让人发疯。 他今日,竟想给一位君王最肮脏的折辱。 可他慕容黎,傲立天地间的是君王的气节,宁死不辱。 他拼力撞开执明三尺,遥望万物苍生,天地浩大,猛然震声长喝:“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今日本王败于敌首剑下,是我慕容黎识人不明,重情优柔之过。瑶光所有将士听好王令,瑶光山河寸土必争,寸土不让,寸金不给。你们保卫的是瑶光百万子民,瑶光的庙堂与社稷,不是我慕容黎一人,本王命所有将士必遵,若本王在此遭受折辱,请抬起你们手中的弓箭,将本王射杀于这高台之上。待新王登基,再用你们手中的武器将这笔血债与尊严十倍的讨伐回来。” “本王薨,新王便由本王的东君巽泽继位,此诏面向九重长生天,任何人不得违抗。” 慕容黎的声音,伴着金声玉振,传遍山河大地,也在昭告整个天地,瑶光就算薨了一任国主,也还有下一任国主会将所有耻辱洗刷回来。 瑶光士兵后退的步伐猛然止住。 “瑶光寸土必争,寸土不让,寸金不给,瑶光的热血儿郎谨遵王令,国主永垂青史。” 轰! 大地震响。 刀戈盾牌猛然立于黄土之上,就算他们怕国主在这场战争中薨逝,他们也有了必胜的信心。 因为国主说到那个名字。 巽泽。 那是曾令琉璃十万精兵折戟雾澜江的人,曾是玉衡的神,也会是瑶光的神。 想用国主的命威胁他们再退半步,绝不可能。 巽泽这个名字,也是执明最憎恨的,他的所有惧怕都转为憎恨,就算玉石俱焚,也不容慕容黎回到那人身边。 他有了毁灭一切的冲动。 慕容黎驱动内息,才能将声音震出十里,让士兵都听到,却也经受不住内伤的冲撞,苍白无力吐着血,险些从高台坠了下去。 啪的一声,执明将慕容黎卡入掌中,几乎揉断慕容黎流泻下来的长发。 “你竟然宁愿死!” 他想要施加的折辱变成咬牙切齿的恼怒。 慕容黎闭上了眼睛,他突然觉得,再看执明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本王在阎王生死簿上闪了数次,阎王与本王都可称兄道弟了,还会怕区区一死?” “好!好得很!”执明的声音就跟他的动作一样冰冷。 他拖拽着慕容黎,从高台上下来,星铭剑贴着慕容黎脖颈,一寸也没有离开。 他知道,一旦逼得慕容黎鱼死网破,慕容黎死的那片刻他也同样要下地狱。 但在鱼死网破之前,慕容黎的命也还有威慑作用,所以他威胁着瑶光士兵,拖着人质,愤然的回到他的军营,将慕容黎捆到大帐中的床榻上。 然后他的那位迎王使,也是发动这场战争的主谋茂生出来了。 那是一个极其猥琐的人,五官说不出的歪曲,给人一种投胎脸先着地,再被踩上两脚的感觉。 执明交待着他:“以免夜长梦多,本王今夜就要他,入夜之前,你替本王把事情办好。” “给本王把这里里十层外十层围成铁桶,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动,若有人来救他,统统射杀。” 茂生应着是,恭谨的目送执明出去。 然后他走到慕容黎面前,欣赏了很久,才幽幽的叹了口气:“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怪不得王上宁死也想得到你。” 慕容黎脸色冰冷无比,周身也冰冷无比,被星铭划伤的血口不再流血,结了暗红的痂。 茂生知道慕容黎不会理自己,自顾的说了起来:“我跟他说,你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你本身才智过人,你的枕侧之人更是修为逆天,一旦动了你,迎来的就是灭顶之灾。可他不听,非要找我来献策,哪怕只能与你有一次,一次也行。” “在你看来他是发疯,可我看到的却只有痴和化不开的执念。我是在他失忆的时候被选送去伴君左右的,大概是因为你魅惑过他的缘故,天权老臣怕他重蹈覆辙,就选了整个天权公子中长相最丑的我。” “可我丑得深入他的心,他把我绑风筝上飞,绑在羊后比试,让画师画我画像镇门神等等……那些事人人都看着荒唐,可只要能逗得他笑,我便心满意足。” “后来他恢复记忆,便停了欢声笑语,也不同我玩闹了,那一段时间我竟也跟着失落,觉得我没用了……” 慕容黎打断他的长篇大论,突然道:“你便是天权朝臣为他选定的东君?” “不愧是王上看中的人,脑子就是好使,三言两语就能猜个大概。” 茂生露出恶毒的笑容,使他的面容看起来像厉鬼一样狰狞,“但他非要你,朝臣给他选的再好,他也是拒绝的,所以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只要这个计策能让他得到你,他便得同意我入主天权王宫。” 慕容黎冷笑:“你为的也不过是权。” “权利谁不想要?历史长河中,多少人为权拼个头破血流,还不一定能成功,而我要上位,却只不过牺牲你而已,何乐不为?而你,不也乖乖就缚了吗?想逃都逃不走。” 茂生语气中满是戏谑与讥诮,他挑衅的看着慕容黎,一心要从慕容黎眼底搜寻出压抑最深的痛苦。 慕容黎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多大的反应。 “哦,对了。”茂生抬起手腕,笑容一寸寸爬上他的脸,袖底猛然飞出一只金色的小虫。 那小虫一飞出,倏然便扎入慕容黎血脉中,刹那间游走他全身。 慕容黎就觉身上七处要害全都沁入一丝冰冷,脸色更是在顷刻冷无血色。 慕容黎敢肯定,那是一只蛊虫,定然是用以控制什么的。 若他内力在,大可将之逼出烧死,但此刻丹田空虚,毫无办法。 茂生注视着慕容黎的痛苦,缓缓伸手,似乎想抚摸他的脸盘,却在他冰冷的眼神面前,止住了动作:“这是同生共死的金蚕蛊,王上和你一人一只,谁让你的那位东君杀人不眨眼呢,王上虽然不怕,但我还是怕的,做掳掠折辱你这种危险的事,总要提前保王上的命才能掌权不是?” “如今有这只金蚕蛊在体内,他若杀死了王上,你也同样会遭反噬,令蛊虫咬烂心脏而死。好在这金蚕蛊早已被我训化,你自杀也好,服毒也罢,无论怎么死,对王上都是毫无损伤。所以,在那位要杀人之前,你记住,最好先想一想你的命。” 已然有冷汗浸遍慕容黎全身。 “服侍王上也不是什么坏事,一夜而已,大家都保密,你的东君不会知道的。” “不过若是他知道了,是不是更有好戏看了?” 茂生得意嘲讽,指化青芒,更是在慕容黎体内注入了一股撕裂他肺腑的真气,慕容黎哪怕是轻轻动一下,都是钻心刺骨的疼痛。 茂生点燃了一些生香粉末,在丑陋的脸上勾勒一个猥琐至极的笑:“骄傲的瑶光国主,可不要辜负今夜的大好春色。” 他走了出去,关上门,任那生香尽情燃烧弥漫。 慕容黎强忍着剧痛,片刻之后,思绪才开始崩溃。 那些生香,竟是操控人欲望的助兴之物。 第38章 冷侵衣 汗水沿着慕容黎披散的长发淌下。 激发人欲望的生香缭绕正盛。 这种折磨,比奇经八脉断裂更让他痛不欲生。 武功尽废,掌断筋脉,金蚕蛊钻体……这一切,虽然难以容忍,但不过是身体蒙尘,只要一线清正存于灵台之下,亦不足畏惧。 而如今,沉沦的却是他的灵魂,污秽的念头伴着生香一个个浮现在心头,却无能为力,无法抗拒。 想到要被一个厌恶到极致的变态强行占有,自己受生香影响更会去迎合那些污秽之事,慕容黎那双高华清远的眸子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无助。 慕容黎知道,高台上振声长呼,萧然他们肯定飞鸽王城去求救巽泽了,但无论怎样的速度,最快都得三五天。 执明怕夜长梦多,也正是如此。 今夜,注定要独自面对巨浪风波。 喘息越来越重,他使劲的利用捆缚自己手脚的绳子磨痛肌肤,让灵魂能清醒些,却不知道自己的意志还能撑多久。 丁零零一阵虫泣声,慕容黎微微抬眸,见赤天虞弱小的身躯,咬住绑他的绳子正在用力的扒拉。 但它力量太小,怕伤了慕容黎,又不敢像钻石打洞那般生猛,只靠几颗尖齿撕咬,见始终扒不开绳子,急得丁零零滚着泪珠。 “阿虞,你怎么来了?”慕容黎无助混沦的眼中,有了一丝清醒。 赤天虞听见主人说话,立刻爬到慕容黎眼前,丁零零诉说着,它说是主人拥抱主人的时候把它放在主人身上的,但它贪玩嗜睡,好些时候都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里便呼呼大睡了,直到突然发现没跟上主人,这才悄悄的跑来,哪知让主人遭了难,它内疚得除了哭,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一会儿它又振翅的叫了起来,一定要让伤害主人的畜生死,马上去死,立刻去死! “阿虞,不怪你。”慕容黎想摸摸它的触角,安慰它,但手被绑在床上,只得道,“伤害我的人在我体内放了一只金蚕蛊,若那人死了,我也会死。” 他只是想提醒赤天虞,不要冲动,若害死自己,巽泽怒起来连它赤天虞都能被切割成八十一片。 赤天虞立刻瞪圆了眼睛:金蚕蛊,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赤天虞是蛊虫虫王,能以蛊食蛊,当年还帮杜白麟吸出一只食髓蛊,慕容黎起先没想到这层,顿时有了一丝自信:“阿虞有办法将它弄死吗?” 赤天虞立刻钻入慕容黎衣襟中,搜索了片刻,闻出了金蚕蛊的味道,在慕容黎面前点头:为了主人,能拼死一试,但金蚕蛊不是一般的蛊虫,要花费很大力气,得钻入主人的身体中与之搏斗,打起来带给主人的疼痛如车裂一般,恐怕会让主人难以忍受。 “不怕。”慕容黎鼓励着它,“这屋子里燃了一种很诡异的香,正在控制我的神智,令我不得清醒。身体上越疼痛,越能缓冲它对我意志的攫控。” 拿什么鬼东西把主人控制得全身冒汗,真是太可恶啦! 赤天虞一怒之下对着那盘缭绕青烟的生香一泡尿滋下去,灭得一点火星都不剩。 * 执明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慕容黎张开嘴,似乎吞了什么东西? 他皱了皱眉,竟有些烦躁。 好在这屋子里没有留下什么可让慕容黎自杀的毒物,而且慕容黎被绑紧…… 但慕容黎的表情——看起来竟痛不欲生? 似乎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车裂痛苦,沾满汗水扯着青筋跃动着。 他极力的忍耐,倒让执明觉得那是恰到好处的撩拨春色。 “看来是那香的作用有些猛烈,让一向清冷的阿离都欲火焚身了。”执明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体内两只虫蛊打斗,堪比削骨凌迟,汗水从慕容黎脸上身上涔涔而下,慕容黎只是清醒的忍着,闭口不言。 无论慕容黎变成什么样子,忍受怎样极大的痛苦,在执明看来,都是可令他销魂蚀骨的美人。 闻了销魂香,忍成这个样子意志力不可谓不坚定,本该让人想要怜惜。 但执明没有怜惜之意,抽出一块黑巾,替慕容黎擦掉一些汗水,埋下头,埋在慕容黎心口上,感受着慕容黎那剧烈的喘息,心满意足的笑了笑:“阿离,痛苦只是一时的,再过一会儿,你就能感受到坠入云端的快乐。” 他猛然想起什么,一把握住慕容黎五指,扯得慕容黎痛得哼了一声。 “才想起来,这种快乐你早就体会过了,又何必在此刻忍得冰清玉洁一般。你有经验的,放松些来迎合我才会舒服,否则痛的可不仅仅是上身。”执明深深呼吸着,压抑着心头的躁动。 一想到慕容黎和巽泽对这样的事缠绵过无数次,他就痛得心都像被撕裂开来。 所以,他也要用同样的方式把慕容黎撕碎。 一声脆响,慕容黎的腰带被解开。 慕容黎惊愕的痉挛一下,但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能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他一字一字,冰冷道:“你会后悔的。” “后悔?”执明一层层的剥开慕容黎衣物,狰狞的笑了起来,“你的东君会来杀我吗?你别忘了,我们体内都有金蚕蛊,生死同命,他杀死我,你也会死。我还不知道那个人吗,他宁愿自己坠入地狱也不会看你去死,所以哪怕我对你再过分,只要跟你生死攸关,他忍到吐血也不敢动手。” 还真是了解他的人啊!慕容黎脸色猛然沉下。 “我当然后悔,后悔当初放你离开,后悔你在天权那些年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对你,后悔你抽出剑用死威胁我,我就傻傻的不敢碰你。但凡我早些觉悟,早些把你捆在身边,早些这般用强把你要了,你就只会属于我一个人,不会是那什么瑶光的王,不会跟那些不相干的人举行什么大典,不会将我的心剖成两半。” 衣物解到一半,执明突然站了起来,将自己的袍子扯开,露出胸膛的肌肤,他指着那上面道道早已结痂的剑痕,不甘心的声嘶力竭:“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是八剑刺入我身体留下的剑痕,它们伴随着我,一辈子也抹灭不掉,是伤痛,是心痛,是我对你忘不掉的刻骨铭心啊!分明我们才是天造地设,你却为何要抛弃我?离开我,跟别人双宿双飞?” 慕容黎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只忍着剧痛,浮起一丝讥讽。 他为执明埋入深棺,执明心甘情愿用王者血脉祭剑,这些记忆在当年是那么美好,值得被留念,却不知因何如今讲来,竟全是他的错? 永远不会自醒总把责任推脱给旁人,大概便是执明入不了他心的真正原因。 “我当年不是也刺了你一剑吗?那么剑痕,剑痕是不是还在?是不是也同样刻骨?你不记得吗,你身上不也留下了我的印记?”执明不由分说胡乱扯开慕容黎衣物,想在慕容黎心口上看一看当年星铭剑留下的剑痕。 慕容黎心口是一朵花。 羽琼花。 开得正盛,正好覆盖了星铭留下的所有痕迹。 巽泽曾为慕容黎种了一整院仙人府的羽琼花,竟都种到心上来了,好得很。 这朵羽琼花,无疑更激怒了执明。 “你连一抹剑痕都不愿留下,全身上下都是他的影子。” 他几乎是把指甲嵌入慕容黎心口,撕裂着这朵血纹羽琼花。 五内虫蛊的打斗又车裂般撞来,慕容黎几乎痛得晕死过去。 执明见不得这疼痛:“刻花的时候都不痛,怎么,这么轻轻一剜,就痛得要死要活了?” 慕容黎根本无暇搭理他,他连一口喘气的力气都没有。 金蚕蛊必须先弄死,才能无所顾忌的杀了执明。 只要不给巽泽带去顾虑,什么样的疼痛慕容黎都能忍。 “想要了吗?”执明指尖勾着慕容黎肌肤,一路下滑,“太想,就叫一声王上,像当年那样君还是君,阿离还是阿离一般叫句王上。” 慕容黎愤怒的吐出两个字:“无耻。” “不识抬举。”执明早就不爱慕容黎了,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那些年刻入骨中的人和别人缠绵,他只想毁了他们的美好。 让所有人跟他一起悲痛绝望。 他一把猛力顶在慕容黎腹部,撕开下裳,狠厉霸道的撞了去。 猝然,一只尖利的爪子亮起,照亮了执明的眸子,瞬间将执明的脸撕出五条见骨的深痕。 执明痛得大叫,身子同时被撞飞出去,他才抬起手捂住脸,那鲜红的血液顿时流得满手皆是。 险些,连眼珠子都被剜出。 抬头,看到一只紫貂,执明怒不可遏:“哪里来的畜生,来人,将这畜生抓住,剥皮抽筋。” 紫貂迅速咬断绑慕容黎的绳子,如临大敌般毛发张成刺猬,嗡嗡嗡对着执明龇牙。 与此同时,似乎有两只火光兽朝角落里挖着地洞跑了。 慕容黎脱了束缚,整理好衣裳,可才一离床,竟虚弱无力险些跪倒在地。 猛然,胸肺疼痛钻心,一股黑血更是喷了出来。 他无力的看着紫貂,有些愧疚,毕竟他没想到被他赶走的这只紫貂会跑来救他。 紫貂眼眸转了转,那明显如花魁的影子一般鄙视着慕容黎,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伤成这样,带都带不走。 慕容黎也表示难受:“你来了,阿巽是不是也来了?” 紫貂立刻心领神会嗡嗡了两声。 “那便把他们轰出去,喂饱阿巽的剑。”慕容黎当然知道紫貂跑到自己身边,是巽泽安排的,他安排紫貂,自己就肯定没有来。 但慕容黎这么一说,才提剑闯进来的茂生及护卫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 毕竟,那个传奇人物,单单提起名字,都是会让人颤一颤的。 他们迟疑片刻,对慕容黎和紫貂来说,时间便已足够。 遁地。 眼见那么一瞬间,人和畜生都没了,护卫吓得张口结舌:“王上,那是妖吗?凭空消失了?” 听说瑶光有妖出没,惊动了北冥的神荼来捉拿,竟是真的。 护卫转眼看到执明脸上狰狞见骨的五道爪痕,哐当剑和人一起吓得滚在了地上。 “是妖又怎样?还不是一只畜生模样。哪有什么凭空消失之术,不在空中就在地下。” 知道慕容黎虚张声势,还是能骗了自己,执明简直火冒三丈,“敢伤本王,给本王掘地三尺的挖,入了我天权军营,定要让它插翅遁地也难飞。” 护卫奔命的去掘地三尺了。 “宣太医。” 恼火起来脸更疼,执明咬牙切齿的脸上闪着黑线。 太医火急火燎的赶来,看到执明脸上的爪伤,吓得脉枕都差点掉了下去。 这,这,这…… 好好的一个天权王,竟被这般毁了容颜,往后如何面对朝臣? 仙丹妙药也治不好这么深的抓伤啊! 简直就是作孽啊! 茂生瞪着太医:“无论是怎样的伤,太医若治不好,让王上不能临朝,那便都是太医的罪,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治不好王上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治不好也不能说实话,太医知道其中厉害,颤抖着:“王上,让微臣先替王上把把脉。” 执明手上还是一把鲜红,不耐烦伸了出去。 刚才太医只是吓到,这一脉把了下去,简直抖到丧心病狂,这下好了,玩断龙根天权无后了。 真是作孽啊! 知道有的话不能宣扬出去,当即支开了所有护卫及茂生,太医才抖着话对执明道:“王上,王上除了脸上的伤,还有一患是隐疾。” “什么隐疾?”执明二丈和尚般摸不着头脑,让他看脸,跟他扯什么隐疾,他健康得很,能有什么隐疾。 太医壮着胆子道:“锦帐风云难相会,枉复桃花滴露恩,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王上方才没有感觉到吗?” 都知道执明抓慕容黎回来是办事的,但以他如今的隐疾是办不成事的,太医也有些奇怪,难怪会恼羞成怒。 “你说什么?你给本王看仔细了!”执明这下才恼羞成怒,一把抓了太医领口。 他一见慕容黎身上全是那人的影子,早已怒火中烧,能有什么感觉? 一心只想要蹂躏撕碎,裤子都没有脱,哪里会察觉到那里不行。 太医老成持重道:“微臣查到王上此隐疾,是因体内有致命的药物成分导致的,王上或许是因此次瑶光之行,被人下了药。” 执明阴沉着脸,慕容黎?巽泽? 太医:“王上可否把接触过的可疑膳食或者药物列个清单交给微臣,微臣好查明原因,给王上对症下药。” “要多久时日?” “这,微臣不敢保证,此隐疾患得突然,除非能确定是哪种药物导致,才能尽快配药。” 执明努力回想他究竟吃过什么药,这次瑶光之行,是有目的的行动,他保持了一定的警惕性,连养伤期间慕容黎安排的饮食他都是用银针测过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治伤嘛,就需要慢慢的治,指不定治着治着就废了。 废!!!(字面意思) 北冥的那个野小子,只有那个野杂种喂的那颗药是意外。 执明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北冥。” 断子绝孙,不共戴天。 第39章 憔悴尽 派去奇袭天权军营,营救慕容黎的精锐一批又一批被折翼射杀。 天权军营把关押慕容黎的地方围得犹如铁桶,何止近身不得,十丈开外,便都是箭雨数万。 正在萧然庚辰一筹莫展之际,收到了巽泽飞鸽而来的手书。 手书上只说天权三日必乱,命萧然庚辰退兵二十里。 飞鸽来的很快,是萧然放出飞鸽和信使不到四个时辰便收到的。 无论怎样快的速度,四个时辰鸽子都不能从边境飞到瑶光王城,所以巽泽的这只飞鸽必然是在月前就放出来的,那么他也一定不知道慕容黎遭难被天权俘虏了去。 营救慕容黎迫在眉睫,东君却让退兵。 萧然庚辰两相为难,那手书上还盖了东君玉印,玉印是慕容黎亲自为巽泽雕刻的,从未印过诏令,断不可能是天权干扰瑶光军心而伪造,若慕容黎薨逝,这位东君更会成为瑶光下一任国主,此间命令根本违抗不得。 更因慕容黎刻这方玉印的时候要的便是玉印同王印一般,有着绝对的权威。 斟酌一宿,并无良策,萧然庚辰还是决定遵东君之策,撤退二十里。 * 瑶光攻打了几个时辰,突然退兵了,竟让天权摸不清他们的意图。 莫不是撬不开铁桶,救不出国主,不要了? 总之能息战片刻,总还是好的,他们扬着喜悦,连饭都能多干一碗。 但执明的心情并没有好到哪去,他脸上的爪痕深可见骨,随便抽动一下都痛不欲生,上了药更不能见风,所以整张脸被裹成粽子,让他连召见亲卫都要用一道屏风隔开来。 一个丑陋不堪的天权国主,必然会成为天权史书的笑柄。 传来的数道消息都是还没挖到慕容黎。 瑶光又退兵,难道慕容黎插翅飞了不成? 执明气得摔桌子砸碗,动气之后抽动脸伤,才裹好的粽子又被鲜血染红,更加狰狞可怖。 茂生急忙替执明拆了布条,重新包扎,猥琐道:“王上,方圆二十里全是天权军营的可控地段,就算那只妖能遁地,也挖不出二十里的范围,瑶光国主必然还在天权军营里。” 执明气得不说一句话。 茂生:“地下空气稀薄,更不是人类的久呆之地,不出一日定会出来。只要我们在土质松软的地方各个设伏,必定能逮它个正着。” “你记住了,哪怕慕容黎才剩一口气,也一定要拖到我的面前。”执明阴沉沉道,“瑶光虽然退兵,却拒绝奉上黄金和城池,那就是想迎新王登基,不要慕容黎这位国主。既然是位弃君,你务必找到他,把他囚在天权,让他永远做本王的侍宠,瑶光再想来袭击天权,同样来一波杀一波,连使臣都不要放过。” 茂生眼中闪过一丝恶毒,随即谄媚的点头应着:“臣知道王上心意,定然肝脑涂地替王上分忧,把王上想要的人送到王上的榻上。” 想到慕容黎,执明恨得心口生疼,为什么?他慕容黎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对他言听计从,谄媚奉身呢,如果他乖一些,今日天权和瑶光又怎会到这种地步。 可一想到太医的话,锦帐风云难相会,枉复桃花滴露恩,执明一股子火直冲脑门。 简直荒谬至极,他堂堂天权国主,怎会龙根不保,都是庸医,都是一派胡言。 执明看着茂生,突然粗鲁的搂往榻上,强横无理剥开那些碍人的衣物,使劲的蹂躏起来。 “本王能有什么心意,本王的心意早就死了。你是大臣们给本王选的,是王宫里的正主,无论本王临幸过谁,生杀权都可以由你做主,只要留着他们一口气就好。” “嗯……臣知道,臣会侍奉好王上。”得国主临幸,早已是茂生梦寐以求的,不消片刻,自己就已脱光了迎合上去。 执明只是想证明并非太医所说,他还可以行事,但茂生太过丑陋,他心中生厌,不想看到那张脸,扯出枕巾直接将茂生的头盖完,才一寸寸的蹂躏下去。 他暴虐恣意的侵占着,去攻占茂生除了脸的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将他纳入身体。 但一刻钟后,他又气急败坏的穿衣直接把茂生轰下了榻。 举而不坚,坚而不久。 不! 他不能行事一定不是自己的原因,一定是茂生太丑,有碍观瞻,让人多看一眼都能吓得缩回去。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抓不回来慕容黎也别回来了。” 他发誓,一定要抓回慕容黎,因为只有用慕容黎才能真正测得出来他到底行不行。 茂生光着身子,抱着衣物,羞耻的爬了出去,眼中恨恨的闪过一道毒光。 * 从地下,都能听到地上士兵轰隆轰隆的脚步声,震得地道散泥碎落。 慕容黎滚入地道中,因为撞上了一些土丘,更因伤势过重,昏厥了半夜。 紫貂带不走他,只能窝在地下四丈的狭道里,等着慕容黎苏醒。 那些掘地三尺的士兵一直在挖呀挖,再有一丈就有可能将他们挖出。 紫貂想起慕容黎口喷黑血,黑血中还杂有两只小虫,突然心中一震,不会是中了什么毒,要死在这里了吧? 它虽然不喜欢慕容黎,但慕容黎要是死了,它的主人就会伤心。 它看不得主人伤心。 所以它爬到慕容黎身上,用毛茸茸的爪子扒开慕容黎前额的头发和脸上的泥泞,轻轻的用鼻子嗅了嗅。 慕容黎感觉有毛茸茸的东西触碰自己的脸,恰在此刻睁眼,与紫貂眼神对视个正着。 紫貂吓得一个哆嗦,摇头解释起来:它不是要触碰他的鼻翼,不是要亲他,它没有,没有那种心思……它只是想看他还有没气息。 赤天虞咬死金蚕蛊随黑血吐出,慕容黎昏厥,更多是因痛得太累,这般休息醒来,倒有些力气了。 上次幻化花魁掳走他,这次来救他,两位简直形成天生的默契,滚地洞都是一流的迅速,才能一同遁地。 “谢谢,你很勇敢。”慕容黎看着紫貂眼神可怜,温柔的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前额。 大概给一个小动物安慰,便是轻轻的拍拍它的额头。 抛开它对巽泽夹杂繁复的心意,也不是那么坏。 紫貂是修成精的妖物,虽不似一般小动物,但它还是很享受慕容黎的抚摸。 救了主人的爱人,得到肯定,主人才会愿意跟它亲近。 它继续靠近慕容黎,突然用爪子在自己的前腿上划出一道伤痕,把正在流血的前腿递向慕容黎。 “让我喝?”慕容黎口干舌燥,确实很渴,但还不至于生喝小动物的鲜血。 紫貂点头又摇头,嗡嗡嗡解释着。 “给我解毒?”慕容黎努力用巽泽教的辩鸟兽语言之术去理解紫貂的意思,“我没有中毒,喷出的黑血是蛊虫带出来的,已经没事了。” 紫貂点头,眼中却是另一层意思。 慕容黎记得当时好像闪过两只火光兽,猛然道:“你的意思是阿巽让你把火光兽带到天权军营中,不久之后鼠疫会全面蔓延开来,而你的血可以让我不被感染?” 紫貂立刻瞪圆了眼睛,很赞赏慕容黎的领悟能力,它被巽泽喂过解药,所以血液能克制瘟疫。 看慕容黎沉吟,它又把前腿伸了伸,提醒慕容黎不要浪费它的血。 对付琉璃用蝶,对付天权用鼠,不战而屈人之兵,确实是巽泽的一贯作风。 慕容黎当然不能驳紫貂的好意,忍着腥味,饮下几口紫貂的血,紫貂才心满意足的跳到他的腿上,趴得很是乖巧,嗡嗡嗡诉说着主人并不想生灵涂炭,主人给过天权机会的。 “我知道,阿巽让你悄悄跟来,一定交待了你,若天权国主依照承诺回营退兵,天权便能相安无事,火光兽也不会放出。若他反悔甚至对我不利,那给他的底线便算是彻底用完了。” 慕容黎轻叹,执明对他的过分,碎尸万段都不足以息巽泽盛怒,巽泽向来如此,不动则已,动辄都是数万人的生命殉葬。 也因为有他坚实的护佑,他才能拥有如今的天下。 走这一遭,算是大彻大悟了。 怕被上面的士兵挖到,紫貂又去把地洞刨得深了些,带着等待的欢喜:火光兽一旦蹿出,鸽子就会飞去瑶光军营送手书,再飞回主人那里,主人见鸽子飞回,一定知道出事,必然能赶到这里,只要再等上几天就好了。 慕容黎却脸色苍白,开始急促的喘息起来:“火光兽会在各种粮草中爬蹿,让这场瘟疫大规模爆发,但至少也还需三日。阿巽就算见到了鸽子,也一定是在得到瘟疫爆发之后才知道我遭难,也就是三日后。而这地下空气稀薄,却连半日都呆不了了。” 紫貂常年在洞穴中生存,不理解人类为何不能常呆地下,只是很无奈的看着慕容黎,它这次没有冰玉护心髓,更没有灵山仙祖加持的仙术,仅靠自身的修为,不及当初变出的花魁许多。 冰玉护心髓去灵山的时候被巽泽扯走了,大概又落入了风尘子的手中。 它想变人,靠的是灵山的仙术和符。 所以现在,它仅仅是一只能力有些强的小动物而已。 慕容黎捡了一块碎石,在土壤里画了起来:“我们在天权军营防御最重的地下,他们知道我不能久呆,必然会在各处土壤松弛或者能被捣出地洞的地方设伏,来个守株待兔,方圆十里一带都不能出去。” 紫貂:那天权国主的营帐呢?不是有句话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或许以为我们跑去别的地方,不会从遁地的地方上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就算天权王想不到,他身边的那位也能想到,且王帐周边重兵把手,插翅难飞,早晚也是瓮中捉鳖。” 慕容黎实在不愿见到执明那变了心智的狰狞面目,画了一些可以被挖出的方位,又都否决了,“你如今没有仙术,想从天权军营把地洞挖到瑶光军营,几十里的距离,几乎不可能,我也坚持不了那么久。” “阿巽制造鼠疫,送到瑶光军营的手书,大概是让他们退兵,以免到时候鼠疫波及我军阵营。所以我们离我军只会更远。” 慕容黎忍着内伤,叹了口气,依巽泽的想法,自己若落入天权,瑶光退兵一是障眼法,二是示弱能保自己暂时安全。 只是执明早已判若两人,丧心病狂,不仅掳掠,还废了他一身武功,自己算不到这个劫,巽泽同样算不到。 “得找一个离此地最近,又是他们想不到,还能寻到一些吃食的地方,否则我没有体力,断难等到阿巽。” 紫貂用爪子画了画,画出一座山的形状。 慕容黎:“山?” 紫貂点头,它就是从山上下来的。 慕容黎想了想,“军营的一方后面确实有座山,山中未必安全,他们也未必想不到,但山中洞穴多,地理位置你最为熟悉,利用树木洞穴遮掩躲避些时日或许可以。” 比起在地下窒息而死,或撞入士兵阵营中被逮个正着而死,往山中去已经是唯一的出路。 * 在天权士兵使劲搜索的时候,慕容黎和紫貂把出口挖到了山中。 山中也有很多士兵巡逻,好在紫貂挖出的洞是人走洞平,填得完全看不出有被挖过的痕迹。 他们避开士兵,寻了一处洞穴躲藏,紫貂替慕容黎找来水,野果和野味,怕被天权兵发现,又不敢生火,慕容黎便只能以野果充饥。 只是,他内伤极为严重,本就内力空虚的丹田中更是有茂生那股莫名其妙的真气牵扯,每每含下一口果子,鲜血便不断上涌,随时都有再度昏迷的可能。 若不能好好将养,撑三日都很困难。 紫貂看着慕容黎唇间的血痕,嗡嗡嗡的担忧起来。 他记得慕容黎武功很高,揍天权那个王八蛋绰绰有余,怎会苍白得如此脆弱? 慕容黎苦笑:“遭人暗算,以前的武功一夕之间尽废,若躲不过三日,被人发现遭人围剿,你不必管我,记得自己先去逃生,你跑得快,没有我的拖累是可以活命的。” 紫貂怔怔的注视着慕容黎,在北冥的时候,那些人为了猎取它们的皮毛,只会追杀它,它没有想到,有天,人类竟会叫它先去逃生,竟会觉得它的命比国主的命还重要。 就如主人当年随手救下它一般,让它感到原来它的生命也有重要的时刻。 它抓着慕容黎手腕,已经感觉到那脉搏太过苍白。 更知道他们不能等下去了。 “我去找主人,我跑得快,如果主人来了战场,我一定可以很快找到他,你撑住,把自己藏好,等着我带主人来救你,知道了吗?”紫貂拱了拱慕容黎。 慕容黎怅然一笑,低头咳嗽,强行压制住胸口奔涌的血气,与紫貂握了握爪:“好,记得躲避士兵,保护好自己。” 它会的。 * 天地无言,风雾更浓。 树欲静而风不止。 紫貂走了不到三个时辰,那个丑陋的茂生便骑着一匹马疾风般出现在慕容黎面前。 他看着慕容黎袖上不曾凝结的鲜血,勾勒着一个猥琐的贱笑,绕动着指尖的关节。 他的指尖,是几丝细如蛛丝的网。 他每绕动一下,慕容黎的疼痛就加深一分。 牵肌线。 第40章 牵肌线 牵肌线,正是茂生打入慕容黎体内的那股诡异的真气。 它如蛛丝一般搅杀着慕容黎肺腑与肌肤,哪怕只是轻轻动一下,都让慕容黎感到钻心刺骨的疼痛。 “原来你便是云磐那个最大的细作。” “非也,我本是天权人,只是你在天权的那些年和后面那些年,我都在云磐游历,故而也学了他们的斩妖术和控魂术,能驱使一些云磐的方术师与我共谋大业。” 只要慕容黎不在地下,他要找到慕容黎的藏身之处,只需牵动他指骨中的牵肌线而已,所以,从慕容黎被他注入牵肌线的那一刻起,便逃不出去。 所有的分析与躲避都只是徒劳。 他欣赏着慕容黎的表情,想从慕容黎脸上看到被猎人玩耍的羞怒。 慕容黎却只拿起一枚野果,看都没有看茂生:“需要亲自来杀本王,看来,你还是很怕死。” 也许,他也觉得那相貌太有碍观瞻,能令他把吃进肚的野果吐出来。 修炼什么玩意把自己修那么丑,自作孽,天亦不怜之。 慕容黎的冷漠,令茂生感受到巨大的羞辱,他阴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杀你,而不是奉我家王上之命捉你回去,乖乖做他的侍宠?你跑了这么久,他想你可想得发疯了。” 侍宠!异想天开,没自知之明吗! “抓人因何不带护卫?单枪匹马不过是为灭口而来。”慕容黎冷笑,“你怕天下第一杀人的手段,更怕本王活着告诉他你对本王所做下的恶行。你在后推波助澜,给天权国主制造机会,对他虚与委蛇,只不过想杀了本王,好把这一切推给天权国主,借此让天下第一除去你所有的障碍,然后趁机掌控天权真正的权利,便是你所图的大业。” 慕容黎的眸子,永远都能照到人心中最阴暗的卑鄙,茂生绕丝的手指顿住,伤了慕容黎的那刻,他就知道不能留慕容黎活口,不能让慕容黎去告诉巽泽他打了他。 慕容黎咬下一口野果,镇定自若,“金蚕蛊或许真能控人同生共死,但你在本王体内打入的丝线何尝不是具备同样效力,以防有变。” 一旦有变,同样以只有他能解牵肌线为由令巽泽不能杀他。 呵,晏翎玩过的招,还不是死得连渣都不剩。 他的巽泽,何曾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 “有人曾说,对付慕容国主,一定要让慕容国主及时闭嘴。”茂生重新绕起了丝线,露出赞赏之色,“因为慕容国主一旦开口说话,巧言令色足以乱人章法,看来一点都不假。” 他绕丝的手一挥。 慕容黎才吞到喉结的野果便从口中飞了出来,好像,是被一根丝线扯出来一般。 随即,他的心脏,也好像猝然被几根丝线牵扯勒紧,窒息得慕容黎躬身下去,紧紧拽着自己的胸口。 但他的眼神猛然冰冷,君临天下般直视茂生:“既然本王早就猜到你的意图,难道你不觉得,本王来山中,也只是想把你引出来,好就地格杀。” 他冷静的往前踏出一步,锐利的光在瞬间亮起。 这一瞬间,整座山都变得寒冷起来,茂生突然心生惧意,脚步一阵踉跄,跌撞的往后摔出五步。 也许,慕容黎身边的人实在太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人吓成惊弓之鸟。 直到他的脸同样被五个利爪抓得鲜血淋漓,他才看清那道锐利的光是紫貂的爪子。 原本丑陋的脸添上与天权国主匹配的五道爪痕,更加狰狞如厉鬼。 紫貂一击得手,立刻跃到慕容黎身前,将口中衔来的一柄利剑交到慕容黎手上让他防身,嗡嗡几声迅速的解释了它因而会去而复返。 它听见马蹄往山中急踏,闻到是锁妖人的味道,知道是来对付慕容黎的,它本可以先去找主人,但战场如此辽阔,更不知主人在何方,一时半会哪能把主人找来。 如果慕容黎死了,就算它找来主人,主人也会愤怒得当场将它抽筋拔骨,权衡再三,该先救的,一定是慕容黎,这样,就算受伤严重或是死了,主人也不会怪它。 那些伤害慕容黎的人它都在他们脸上留下了印记,等主人来报仇的时候,一眼就可辨别谁是仇人,好将他们大卸八块,一个也不会放过。 一个都不会被放过! 慕容黎知道,他一旦有事,这个天下再不会有悲悯。 他多么不愿看巽泽披杀十里战火,遍地赤红,不想看巽泽焚尽天下的怒火。 因为那样带给巽泽的孤独与绝望,纵然岁月摧残,亦无法抹拭去,一碰就会心痛。 他不忍,那个仙人心中装下他这根软肋而战成。 所以,一定不能有事,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冷然逼视茂生。 这一场生死之战,注定要独自面对。 “又是虚张声势。”茂生恼怒自己刚才的害怕,这样显得他不仅猥琐,还像个胆小鬼只会在背后戳人刀子一般是个肮脏玩意。 与慕容黎的云泥之别众目具瞻,甚至执明一面嫌弃他一面蹂躏他一面又叨念着慕容黎都让他恨到发指。 指尖牵肌线猛扯,几乎扯断慕容黎心神。 那些丝如微光一般,是扎入慕容黎胸膛的,几乎肉眼不见。 紫貂见慕容黎脸色的苍白,像是又受到了极大的痛苦,猝然一根丝线在日光中反射到它眼中,它发出一声长鸣,爪出利刃,匹练般向茂生袭去。 这一爪被茂生避过,不过下一爪却更猛烈,硬生生把茂生控制牵肌线的指骨抓得血迹森森,蜕掉一层皮。 不受丝线拉扯,慕容黎勉强缓了缓,稳住心神。 但惹怒了茂生,他拔出的锁妖鞭如灵蛇一般快准狠,随时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探出,击向紫貂的要害。 片刻之间,紫貂已数度涉险。 茂生在云磐游历过,修的是斩妖术,未必比沐莬差,紫貂在沐莬手上都走不过几招,更不是茂生的对手。 才在一换气的瞬间,竟被锁妖鞭击中了脊骨,重重的跌飞出去,全身毛皮几乎被茂生抽烂,血流如注,软塌塌的再也爬不起来了。 鞭身飞甩,下一刻便在慕容黎身上狠狠的印了一鞭,也将慕容黎抽到紫貂的旁边,吐着血。 一丝隐秘的微笑自茂生猥琐的眼底散开。 他抖着锁妖鞭,嘲笑的看向慕容黎,看慕容黎还有什么招。 “原来慕容国主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杀,不过,若是你求饶的话,我或许可以遵照我家王上的意思,留你一口气抓回去供他玩乐。” 要杀慕容黎已经易如反掌,茂生如玩赏猎物一般并不急于动手。 折辱一个国主比杀一个国主有趣多了,他更想折辱慕容黎,想看慕容黎慢慢等死的绝望。 抽慕容黎,抽的简直就是快意,谁让他家那个王上为慕容黎生,为慕容黎死,为慕容黎发疯,连在床上也只会叫着慕容黎。 他恨慕容黎,恨他夺走执明本应给他的一切,一切荣辱与贪欢。 他怎么可能带慕容黎回去又夺执明的心,他要慕容黎死。 慕容黎的内伤又在加重,锁妖鞭几乎抽走他的生机,鞭痕火辣辣的疼痛起来,这让他几乎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他嫌恶的不理会茂生,看着奄奄一息的紫貂,抱在了怀里,有些决绝的苍白:“上次阿巽把你变成花魁,用的是仙术还是灵山的符?” 锁妖鞭的力量抽的是紫貂的灵力,完全不似沐莬那般每次出手都留几分力道,所以紫貂的生机也在血液的流淌中一点一滴的流逝。 它艰难的拱了拱慕容黎,爪子画出一些鬼画符。 慕容黎知道,同自己一般,它的生命已经是倒计时了。 突然怆然一笑:“如果现在也有灵山的符就好了,可以让你再变一次,那么,就算是最后一眼,我也还能看一看阿巽的样子……” 如果把紫貂变成巽泽,那么他只会抱着垂死的它再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的诀别之痛。 可就算是那样,慕容黎也还想看那个仙人一眼,就算紫貂变出来的有形无神,他也想再摸一下那张笑靥,听着他毫无正形的逗他一笑:“阿黎,你看我,看我给你变个幻术,哇,是只会听话的虫子!啊,是个毛茸茸的小可爱!哦,是支灵兽雕琢的箫。还有,再给阿黎一艘画舫游海,一座飞船翱翔九天,还要给阿黎一块定情信物,半壁江山,做阿黎的人也要向阿黎下聘,君子不能失了礼数。这样阿黎才不会把我忘了,让阿黎知道,谁才是天底下对阿黎最最最好的人……哈,这些多不多呀!” 他说给他雕一支灵骨的箫,用以危难的时候吹来召唤他。 可现在他连竹箫都没有,连一首诀别之曲都吹不了。 他们还有好多未完成的梦…… 想巽泽想到心痛,慕容黎连笑都笑不出来。 原来,从一开始,缺了他的庇护,他的人生就是在刀尖血雨里打滚。 只不过这次,用尽了上天的眷顾。 紫貂染满泪花,它也想再见主人。 是那样的想啊,想到主人既温柔又霸道,嘴上说着要对它抽筋拔骨,却每次都只将它丢到远处,连砸都砸不疼。 它怎么会不想再见主人。 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 慕容黎尚未安全,它岂能倒下? 它紧咬着牙关,强行维持住自己最后一点神智,将它修行那些年,存的一点灵力注入慕容黎的丹田中。 感受到丹田气息有丝脉动,慕容黎震惊的看着紫貂。 它竟以自己的生命,坚持这份希望渺茫的守护。 但这样一来,它的鲜血更是流不尽般,淌得到处都是。 却只是微微的向慕容黎眨眼,好像在说,替它活着,活着去见主人。 随着灵力的输出,它最后一缕气息也在慕容黎的怀中冷却。 慕容黎的心割裂般难受。 第一次,对执明的所作所为恨到挫骨扬灰的地步,连动物都知道守护,人心却那么恶毒,有些人,还不配为畜生。 慕容黎抬眸逼视茂生。 长剑在握,冷然而啸。 虽然只是一点微弱的灵力,修复不了所有内伤,但让慕容黎握紧这把剑,施展一次报仇的机会,已足够。 习武之人,精神所蕴,便是气血。 他记得江湖中有一门失传的绝剑秘术,只需要血,就能短暂的将身体的潜能激发得暴涨数倍。 他见过陌香尘施展。 而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血。 禁忌的功法,一旦施展,心智重创,元气尽颓,还能不能再睁眼看巽泽都不知道。 但慕容黎这一刻,只想为这只替自己舍命的灵宠报仇。 噬血剑法,也是同归于尽的剑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剑挥出。 “带着你的痴心妄想去死吧。” 激烈的血气自他身上鞭痕伤口中溢出,贯入长剑中,这把不是名剑的兵士之剑,在慕容黎剑法的挥舞中,立刻舞出一片凝稠的血光,猛然扩大,宛如一朵血色的流星,轰然怒斩进茂生那惊愕的眼中。 一个云磐游历的方术师也就会些欺负动物的旁门左道,如何见过江湖失传的绝剑秘术。 茂生惊愕中急避锋芒,又或者是慕容黎骨中的王者之气一旦施展剑术,就能令他心胆俱裂,避无可避。 血光与剑同时没入他的身体,他抽搐着疼痛,裹在红雨中,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力气。 一个被废尽武功的人,竟然还能施展出这么恐怖的剑法,一定是体内有那个魔王输的什么禁忌术,这禁忌术肯定会要了自己的命。 茂生的恐怖令他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只像只仓惶逃窜的老鼠,小丑般飞快的爬上他的马匹,没命的流着血一路狂逃。 慕容黎昂天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的灵力耗尽,血液耗尽,气息耗尽,是再也跨不出一步去追那个丑陋的蝼蚁了。 更严重的是,噬血剑法带走的心智,带来的疲倦,蚀骨般在体内流窜。慕容黎知道,要不了多久,他的生命就会被灼烧殆尽。 他踉踉跄跄,把紫貂的尸体抱在怀中,杵着剑走了许久,走到一处追兵搜不到的崖壁处,终于无力的倒了下去。 疼痛如刀割般,累得只想闭上眼睛,又想到临别时巽泽眼中的期待。 那时,他说:“阿巽,等我归来。” 他面向阳光,璀璨一笑:“好,我乖乖的哪都不去,等着阿黎归来。” 而今,他倒在血中,却也无法迈出一步,无法回到瑶光,看他心中的牵挂。 那个人找不到他,该有多着急啊。 突然心中悲痛涌来,有泪光闪过眼眸。 因为受噬血剑法的影响,他的每一寸血脉,每一缕气息都在渐渐沉入死亡。 他抬起头,怔怔的看向瑶光的方向,眼中却只剩下模糊的影子,一点光明都看不到。 这天,真的很暗啊。 * 巽泽信步站在高山上,远远眺望琉璃精兵过江而入天权腹地。 他还在此停留,是因为天权瑶光的战况还没有传到他这里,他想再为天权的命数斟酌一番。 若执明乖乖回营,天权乖乖撤军,那么琉璃还是暂且不能动天权王城。 他能让琉璃出兵,也能截杀子兑让他退兵。 毕竟有慕容黎这层关系,天权不是太过分的话,他不想让慕容黎为难的背上一份愧疚。 慕容黎这么多年不动天权一寸一土总还是念着当年知遇之恩的情分。 不到撕破脸皮地步,他只愿慕容黎无愧于心。 但他看到那只给萧然他们送手书的鸽子飞来时,脸色已变得极度的森冷。 鸽子飞来,便证明火光兽被放出,紫貂带的火光兽被放出,只有一种可能,慕容黎入了险境。 执明!天权! 蓝衣宛如急云,掠过山峰,消失在云雾那头。 轰的一声巨响,巽泽方才所站的山石猛然坍塌。 第41章 战尘开 执明还在拆脸上布条的时候,前锋军没命的奔进了大帐,以头叩地,泣血陈词的惊喊:“那个人打来了!瑶光国主的东君,瑶光的那个魔王打来了!” 被称之为魔王,是因为他们见过巽泽当年在昆仑丘手撕人头造尸山血海的恐怖场面。 执明大吃一惊,几乎忘了脸上的疼痛,他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可能?” 那个人不是远在瑶光王城吗?为什么石湖居士的消息一点都没有传过来? 他的第二句话是:“调集所有精兵,放箭,有多少放多少,一定不能让他接近王帐。” 那样的人,接近王帐,自己就得死。 * 十万兵甲踏着地面,铺开阵营,狂悍的呼喝声中,整个大地仿佛都被擂动起来。 巽泽身形快如鬼魅,电飙雷旋之际,已腾入半空,如飞动的幽灵,凌空往数万兵甲方向压来。 杀意自他身上轰然勃发,宛如般冷冷然凌厉。 指挥官军旗挥动,一声令下:“放箭。” 十万兵甲分成一万人一个阵,一万支箭才出手,弓箭手便立即退下,第二队一万人跨上一步,陡然又是一万支箭霹雳般升空,如此反复。 指挥官大叫着:“拦住他,一定要拦住他。” 整个天际被箭雨布成一张恐怖的妖云,向着巽泽所在的半空,层层腾去,将高空半片天,射成死地。 “统统,死。” 巽泽后来在灵山的修习,是仙祖亲自为他渡的冥根,开的灵智,几乎可勾动星辰之力,破开虚冥,斩人于千里之外。 他下山来,因为被紫貂败了名声,冠以妖的称号,知道张扬过甚会让慕容黎更加为难,便收敛了真正的实力,用以前的修为陪那些人小打小闹。 但现在,大可不必藏拙了。 因为天权这个国家,从此刻起,将会在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 阳光照在巽泽的脸上,却冷得如冰雕。 衣袖挥舞,双掌虚空拍下,他的身子再次拔空而起。 骤然,数万支箭羽腾起的妖云,在巽泽灵力的运转中,猛然激励旋转起来,卷出一道风云怒变的龙卷风,骤烈的尖啸声贯穿十万军士的耳膜。 然后,数万箭矢掉转箭头,从怒卷的龙卷风中成片飞出,仿佛数万只吹着骨笛的妖魔,爆空射下。 漫天锋利,遮云蔽天。 凌厉的来势射入兵甲阵云中,天权士兵的脸上忽然全都露出了惊恐之色,盾牌才抬起,便是凄厉的惨叫声。 吹着骨笛般的妖魔之箭,竟连那铁铸的盾都能穿透,将他们的身躯及骨骼钉在大地上。 数万兵甲顷刻便消亡过半,阵法什么的统统被射乱得毫无队形可言。 天权这些士兵实在难以与琉璃那训练有素的王族精兵相提并论。 “卒灭。” 说完这两个字,巽泽身影横穿数万兵甲,以凌厉的劲气将拦路的士兵统统弹飞,不到片刻功夫,已往执明的王帐怒腾而去。 无论是谁,是多少人挡在他面前,他只执行一个念头,杀。只给他们一个结局,死。 执明踌躇不安,正想去看看外面的战况,冷风飒来,还没做出任何反应,身子便被震倒在地。 巽泽看着他脸上的紫貂爪痕,已然洞察了一切,抬起了脚,砰猛然踏在他那半面血痕上,踩得他五官顿时扭曲起来。 “给你一次组织语言的机会,我的阿黎,被你弄去哪里了?千万不要用无所谓的挣扎来糊弄我。” 踩碎脸骨的力道一阵一阵压下,执明的神髓几乎被挤压震碎,却仍能清醒的感受到每一分痛苦带来的折磨。 他知道巽泽这个人的动手能力,若不想让一个人死时,就算是千刀万剐了,那个人也还能喘气。 执明绝对不敢说他没有掳掠慕容黎这种话,因为巽泽只想听到他想要的答案,一旦拿废话糊弄他,他杀死执明就会像刚刚捏碎冲进来的守卫一般,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将他们的脑髓抽出。 甚至那些脑髓他就丢在执明的眼前,执明看着那还在跃动的脑花,何止心胆俱裂,简直差点说不出那三个字:“在地下。” “埋了?”巽泽抬起脚,“被你?” 脚上施力,就待重重踩下。 这一踩,脑袋开花,还能头嵌地板。 “不!” 执明汗粒滚滚而下,大声惊叫,“不是,不是埋,是一只妖挖了地洞,把阿离带入地下,本王命人一直挖掘正在营救,却无所获。” “哦!”巽泽身影一闪,抄了一个酒壶过来,对着执明受伤的爪痕倒着酒液,“为什么妖会带走阿黎?为什么阿黎会在你的大帐?” 执明脸上的火辣堪比重刑,半边脸几乎被酒烧得溃烂,加之所有伎俩被巽泽一眼看穿,哪里敢说他想对慕容黎下手之事,只用惨叫来掩盖着真相:“你误会了,本王感谢瑶光国主的相送之恩,是设宴款待阿离,没有别的意思,但我们遭到妖物的袭击,阿离为了救本王,才被妖掳掠了去。” 巽泽看着他拙劣的表演,破碎着他所有徒劳的抵抗:“那么,为什么,你身上需要种同生共死的金蚕蛊?” 执明瞳孔剧烈收缩,变得苍白。 一切谎言都破碎在巽泽一个眼神中。 “你利用阿黎对你还存的仁心骗阿黎来边关,掳掠了阿黎,想用阿黎的生命来威胁我不能杀你?” 执明突然后悔起来,因为这个威胁对巽泽完全不起作用,他更是想起,巽泽就是个用蛊大王。 真相被证实,巽泽神色寸寸冰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有熄灭对阿黎的占有欲,还想把你那些肮脏的心思强加在阿黎身上?” 执明还想狡辩,酒壶砰的砸了下来,几乎将他的天灵盖砸碎,疼得除了抽搐完全做不了别的动作。 巽泽捡起酒壶的碎瓷,一寸寸剜开执明胸膛的皮肉,挑断血脉,在接近心脏的地方活生生将那只金蚕蛊挑了出来。 执明何曾受过这般疼痛,巽泽劲气却扼住他的脖颈,让他连悲愤的惨叫都发不出,疼得只想以头撞地以求速死。 金色的小虫才一振翅,便被巽泽用碎瓷钉在了地上。 它吱吱吱的叫着,因为另一只金蚕蛊已经死了,找不到被种人的下落,又把执明所做恶行告诉巽泽,恳求巽泽饶过它。 巽泽听完,将它捏成飞灰,眼中的杀意如滔天鼎盛,凌迟着执明:“我在龙寝上都舍不得弄疼一点的人,你竟然欺骗他,掳掠他,重伤他,还下药玷污他……”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要粉碎执明的冲动,“你掳掠了我的人,我命令你完整的把他交回来,否则,你便一寸寸的接受来自地狱审判。” 他讥讽着执明的每一根神经,“这个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我当然会留着你的命,让你慢慢体会十八层地狱的每一道炼狱。” “让你坐在残破的王座上,不能说,不能听,然后看着你的城池化为废墟,你的国家化为乌有,你的士兵成片的死去,缓慢的去等死,去等他们将你撕成碎片……” 他温煦的一笑,轻轻伸手,正准备拍拍执明的肩。 执明痛得麻痹的身体一阵抽搐,吓得几乎昏厥过去,好像被这一掌拍中,将会比抽髓断脉还要恐怖。 巽泽的手滑了回去,他本来想扼住执明的咽喉,但那张血污的脸让他生出厌恶,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要去接慕容黎,接所爱之人回家,身上怎能染上这些肮脏的气息和污秽的血迹。 所以他猛然踩断执明的肋骨,又踩上他的脊柱,听着执明脊柱骨骼咔嚓咔嚓断裂的声音,云淡风轻的折磨着他。 他绝不再多说一个字,他刚才已经表明了他的来意,不把他的人交出来,这场折磨与杀戮便永无止境。 整个王帐被掀开,巽泽坐在执明的王椅上,将执明踩踏在自己脚下,温煦的杵着下颚,审视着围来的所有天权士兵。 他只轻轻出手,便将那些对着自己砍来的刀剑碾为朽木,将那些要杀自己救他们国主的士兵斩落在地。 他也没有用天权国主的命威胁他们不能进攻,反正对他而言,围再多的人,也不过是如蝼蚁一般,轻轻一捏就可全碎。 他们救不走他们的国主。 徒劳的挣扎更能欣赏执明的绝望,军心的动荡。 人死了一堆又一堆,直到执明气息奄奄的喊着“挖,快去挖,所有人掘地三尺,一定要把瑶光国主挖出来,找出来,如此本王才有救。”,天权士兵知道杀不了这个人,停止了进攻,巽泽都没有说话。 他的衣袖在王椅上拖出长长的阴影,这阴影仿佛一张蓝色巨网,将所有人的恐惧锁住。 噤若寒蝉。 魔王在沉默,盛怒在蔓延,残忍在继续。 找不到慕容黎,没有一个人能逃过死神的追捕,所以他们只有继续挖,拼命的挖,扩大搜索范围,努力去寻找紫貂刨出的洞,跑过的痕迹。 但每一个来禀报的人都说没有挖到慕容黎和妖,他们甚至把周围的山都翻了个遍,依然一无所获。 一天一夜,就在这种极致压抑的气氛中过去了。 黎明的曙光到来,灭顶之灾也正式到来。 天权军营中开始有人咳嗽,发烧,头痛欲裂起来,这些人的病症来得是那样的迅猛,一旦感染,便是垂死挣扎的苍白。 太医很快便诊断出,乃鼠疫所致。 鼠疫来得凶猛,感染性非常强,才一个晚上的时间,便有近千人的咳嗽此起彼伏,撕破了冷冷的晨风,蔓延在整个天权军阵中。 鼠疫二字,足够让军心涣散得一发不可收拾。 时间仓促,根本查不清源头。 药物稀缺,根本配不了良药。 每看到身边的战友咳嗽起来,士兵眼中都带着死亡的恐惧,一步步退后着,驱喝着让离他们远一些。 因为,每个人都听说过西方的雅典鼠疫,人像羊群一样死去,毁灭了整座古希腊罗马城。 更记得那年子煜将军就是死在鼠疫的战场上。 他们早已失去了斗志,军心涣散得犹如濒死的小兽,忍不住又想起那年琉璃王族精兵的覆灭。 正是如今坐在王椅上踩着他们国主的那个人,一人敌住琉璃的十万大军,毁灭了琉璃的东出之梦,当然也能毁灭天权的根基,将他们丢弃在绝望与死亡中经历最残酷的凌迟。 鬼美人凤蝶只是蝶卵,鼠疫却带有十倍百倍的传染性,比蝴蝶更恐怖,更弑杀,更能摧毁所有人的意志。 直到整个天权军阵混乱不堪,忍着咳嗽的剧痛,甚至开始对战友刀剑相向,任何一个屠夫都能将他们像宰羊一般杀害,执明才在巽泽的压迫下凄惨的大叫:“不!” 鼠疫不是天灾,而是人为,是这个人制造的大规模屠杀。 直到此刻,执明才大悟一般绝不怀疑,这个人能做到他所说的一切。 让他坐在残破的王座上,不能说,不能听,然后看着他的城池化为废墟,他的国家化为乌有,他的士兵成片的死去,缓慢的去等死,去等他们将他撕成碎片…… 军营中大半以上都是伤药,治伤寒肺痨的药物极少,他的兵马会像羊群一般成片的死去。 他的国家,他的城池…… 执明绝望的哀嚎:“不,你不能这样做。” 巽泽脸上满是讥讽:“你没有与我谈判的资格。” 他凌迟着执明的灵魂,“见不到我的阿黎,我马上就会再送你一件礼物——天权王城的覆灭。” 他漫不经心的话宛如一根毒针,深深刺入执明哀朽的身体。 这一刻,执明竟忘了恐惧,厉声叫道:“你这个恶魔,若敢踏入天权一步,必会遭受最可怕的天谴,你将沦入地狱,万劫不复。” 巽泽依旧温煦着,地狱吗?没有了慕容黎,与万劫不复何异?纵使再下十八层地狱,又有何妨? 但,他也会将战火蔓延到天之尽头,带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他绝不留任何一个苟活。 所有人望着巽泽和煦的笑的时候,只能做一件事。 恐惧。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一个唯唯诺诺的声音响起:“小的昨日见茂大人独自骑着马往山中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什么线索……” 这个人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巽泽提到了面前,接受他冷冷的逼视:“哪座山?” 他掉着冷汗,指着军营后方,颤抖道:“那里,昨日也搜过的……” 是搜过,一无所获。 直到巽泽蓝衣随山中树木掩去,执明被扼在咽喉中的那口气才呼了出来,他挣扎着全身疼痛,爬到王椅上,蜷缩在破碎的尊严中。 很久很久,他才想起巽泽的话,几乎又从王椅中摔了下来,忙不迭的下令:“快,命斥候速回天权,启动天权的所有防御……” 天权王城一旦遭遇袭击,才是天权的灭顶之灾。 第42章 离别愁 慕容黎的身躯已经冷了。 他抱着紫貂的尸体,藏在一处崖壁下,正是因为藏得太好,躲过了开始的巡逻,也躲过了那些派来找回他和紫貂的士兵。 巽泽知道,一定是夜晚太冷,晨风太寒,他的阿黎才会被冻得如此僵冷,绝不是因为他没有了气息造成的。 他脱下自己的衣衫,一层一层的裹紧慕容黎,将慕容黎轻轻的揽入怀中,不让他承受哪怕一丝晨风的清寒。 他用他的内力,他所有的仙气,源源不断的往慕容黎身体中灌输。 他练的是仙气,修的是神术,给慕容黎喂的也是仙药,只要气息不落,是都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 风尘子说过的,仙气,人肉白骨也能活过来呀。 可慕容黎的身躯还是那样的冰冷。 他还给慕容黎喝过许多仙浆,将慕容黎的身体调理得比任何人都康健,为什么却要冷得这么突然?冷得这么彻底?冷得一点征兆都没有。 分别时,他抱着他耳鬓厮磨,说着动情的话,他身上的温暖还在他心底残留,清音还在他耳边萦绕,为什么要让他接受冰冷的他? 巽泽眼角干涩,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 突然,他一扬手,玄天逍遥剑光化为长龙,斩天断地,劈崩一脉山峰,压倒天权靠山的数座营帐,将人活埋。 但他又闭上眼睛,剑光收回,静立在慕容黎面前,如此温柔,如此宁静。 怕吵醒了他。 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连阿黎这两个字都喊不出。 因为他怕喊了阿黎,阿黎不应,那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啊? 秋风萧瑟,叶慢慢的落着,有的是黄的,有的是绿的,有的是残的,大多却是枯的。 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他抱着他,整整输了三天的仙气,可还是没有一点起色,他灌入他体内的那些内力,不到一刻钟又散得干净。 连一丝冰冷都驱不走。 他又怪起了自己,怪自己来得太晚,怪自己拥有了天下绝顶的力量,却连一个他都保护不了。 他将自己抽出内伤,将血咽回肚里,他怕染上外伤慕容黎醒来看到会心疼。 他其实知道他早已醒不过来了。 他的心也不会痛。 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刻,一定带着很深的牵挂,因为他眼角的泪就算早已被风吹干,也还有微弱的浅痕。 他牵挂什么呢?是他,是瑶光,是那万千子民? 可那些都不及他的生命重要啊! 巽泽跪在落叶中,木讷的抹过慕容黎眼角,呆呆的抱紧慕容黎。 任剑风卷飞的落叶将二人埋葬。 落叶越堆越高,像座小山一样,他将会陪着他长埋山中,化为枯骨。 但他又想起,瑶光才是阿黎的家乡,踏着千山万水,他是来带他回家的。跨过边境,一路向南,他还要带他回到他的名堂上,做天下共主,接受万民的景仰,书写一世的丰功伟绩。 历史书虽小,装不下他的传奇,但后人随手一翻,一定全是他的风华。 他掀开落叶,打算抱他回家。 一丝异味传入鼻腔,巽泽的心,好像突然被万蚁撕咬,灵魂,好像被捏出了颅腔,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怕他永远都接受不了那个事实。 好在,那异味是紫貂尸体散发出来的。 他不知道呆了多少天,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寒冷的天,紫貂的尸体竟还会腐烂。 其实阳光灿烂,每日都是晴空明媚,但巽泽只感到冷,天冷,风冷,看不到光明的冷。 他把紫貂的尸体捧起,埋入了落叶中,让它生于山林,归于山林。 紫貂的尸体下,慕容黎还抱着一柄剑,剑已出鞘,没有剑鞘。 剑锋的一面,染满了猩红,猩红中透的气息是噬血剑法。 噬血剑法,出则同归于尽,元气尽颓,一定曾出现过一个人,可能是士兵口中的茂大人,将重伤的阿黎逼到使用噬血剑法的地步。 他只看过陌香尘施展出来的皮毛,根本不懂噬血剑法的奥妙之处,所以反噬得又快又猛又烈。 撑到了极限。 但那个人没留下尸体,一定是跑了。 但他跑不掉的,他们一个都跑不掉的。 他们让阿黎承受那么大的痛苦,不共戴天。 他会抱着他的阿黎,去让世界劫灭,去让整个天下,为一人之死殉葬,让这个人世,再无光明。 他丢开那柄剑,抱起慕容黎。 几个血红色的字映入眼帘,剑锋另一面,有风干的几个蘸血写下的字:对不起,因为大意,我失约了。 巽泽的心脏被捏碎一般疼,窒息般忍着热泪,他知道慕容黎是写给他的。 慕容黎第一次对他说对不起,一定怀着很难受的惭愧,他惭愧因一个过去之人负了他的最爱。 他最后遥望瑶光的那一刻,填满心壑的是对他的承诺:阿巽,等我归来。 可他食言了,永远的食言了。 “阿黎没有失约。” “我来了,我来接阿黎回家,马上就能归去瑶光,阿黎从来都没有失约。” 巽泽轻轻的,柔声道,“阿黎不用说对不起,不是阿黎大意,是阿黎心中存着恩情,阿黎怀着仁义,才遭小人的暗算。阿黎是君王,心怀天下没有错,小人,坏人,蝼蚁他们都是天下的一粟,阿黎不要怪自己大意,谁还没有一个大意的时候,是小人恶毒,阿黎没有对不起。” “那么多生生死死我们都闯过……” 巽泽吻在慕容黎额头上,良久良久,他举目怆然,“马有失蹄,人有失足,人这一辈子,总会遭几个小人暗害几次,阿黎能从小人的手中脱了危险,已经很了不起。” “只是,以后再遇到有危险的时候,阿黎不要再这么逞强,不要逼自己与敌人同归于尽,记得示弱,好不好?” “阿黎示弱,用示弱等着我,我一定会来的,来接我的阿黎。无论发生过什么,经历了什么,只要阿黎平安,我只要阿黎平安就好。” 如果那时他在执明的欲望中示弱,他现在已经可以带着安好的他跨回瑶光疆域了。 巽泽目光看向风中,却看不到他喜欢的蓝天,他又把慕容黎抱得紧了些,冷气却将他冻得发抖,“从今以后,我都与阿黎十指紧扣,寸步不离,阿黎便不会再有危险了。我知道,只要我不离开,阿黎一定不会有事,我是知道的。” “可我就是个混账,说好护阿黎百岁无忧,却每次都在关键时刻离开阿黎,让阿黎孤孤单单的独自面对死亡。我有愧,我是混账……” “阿黎,你看我,我才沐浴更衣好,虽然来接你的路上打了一架,但一片污秽也没有染在身上,还是和你揭开我红幂那时一样的好看……” “其实那天我是故意的,我知道那是我们最重要的日子,也记得曾经对阿黎说过的每一句话,是我想为阿黎顶红幂,让阿黎亲自揭开……” “我喜欢看阿黎陪我荒唐……很喜欢……” 声音生生的哽住。 好像风中又传着那嬉笑般的回声:阿黎,看我,你看我,我可好看了,是打扮成阿黎喜欢的样子,是为悦己者容…… * “阿黎,我好想你。” * 风静,叶落更无声。 * “那条路一定又冷又黑,阿黎走慢一些,很快那些殉葬的灵魂便会做成灯笼,成片的飞去,为阿黎照亮夜路。” 剑光,猛然炸开。 那些挡住巽泽前路的,无论树木,山石,统统化成劫灰。 * 几日过去,战场早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鼠疫是真正的大灾难。 天权军中人心涣散,死的死,病的病,逃的逃,那种恐慌直把人心中仅存的希望击碎。 鼠疫的源头被找了出来,是两只火光兽,它们带着疫病,带着被紫貂抓破皮流着的血爬过所有的粮食,所有的饮水,它们被士兵挫骨扬灰而死。 但那些粮食都不能吃了,饮水也不能喝了,他们生存的根本被彻底断了。 还没有被传染的士兵忍着饥渴,带着残忍的绝望只想回到天权的家,他们不顾上级的命令开始了反抗,开始撤退,开始做着逃兵,撤向天权昱照山。 可还没逃到关隘,他们便看到一排排人头被旗帜高高的挑起,鲜血淋漓的宣誓着旗帜代表的主权。 不是玄武旗帜,是穷奇图腾的旗帜,琉璃王族的代表。 穷奇展翅而飞,搏人而噬。 人头里,是执明派去王城传达命令的那群斥候和守护关隘的兄弟们。 他们都被斩杀殆尽,被琉璃挂在旗帜上,宣誓着天权王城已被琉璃取代。 士兵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子兑已率领一队精兵冲了出来,他们连惨叫都没有发出,就像羊群一样成片的死不瞑目。 * 瑶光军营前进十五里,煮起了粥,挂起了降着有解药有吃喝的招降旗。 摧残着天权所有人的意志。 解药是北风带来的,火光兽流蹿的疫病,早在三年前,巽泽就已研制出了解药。 疫病最能祸乱军心,是让敌方投降的最佳最快速的取胜之道。 粥的香味飘去十里,冲击着天权病患士兵的肺腑,他们忍受着病魔的折磨,忍受着饥渴,忍受着一日又一日至味的勾引,终于安耐不住,管不了什么国主,什么军令,什么死不投降的誓言。 他们只想活命。 他们一群又一群,向瑶光阵营举起白旗,只求给他们粥喝,给他们药吃,降了瑶光誓死也会为瑶光效命。 但就在北风萧然准备分发解药的时候。 一道剑光,曳地而出,斩断天际。 令所有粥食变成秽土,所有解药化为尘埃,所有天权兵存活的希望就此破灭。 北风看到巽泽,正自奇怪,因为以粥和解药引诱天权投降的命令正是阁主之前下达的,那时他的原则,还不是赶尽杀绝。 为何突然将希望斩为飞灰?将降着推向死亡? 但下一刻,他便跪了下去,瑶光所有士兵都跪了下去。 他们跪的是国主,跪的是慕容黎的苍白,哭泣的是瑶光的辉煌。 他们也有了斩尽杀绝的冲动,斩尽敌军,是热血,是复仇。 * 十里战场,静得人心浮动。 天,清得如此可怕。 * 第一次,瑶光士兵杀人杀到手软,杀到厌恶,杀到累,杀到复着仇,却看不到一丝光明。 身上沾满的是热血,脸上流的是冷泪。 * 突然,一个笑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大笑。 执明看到慕容黎尸体的时候,大概呆了片刻,然后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笑:“你将孤独的活在人世间,求而不得,爱而不得,你将生生世世忍受这种分离的割裂之苦,天下第一又怎样,你杀戮太多,天谴来得如此之快,这就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 “慕容黎,从一开始就是你选错了,你若跟了本王,何至于落得客死他乡的结局,你后不后悔?你如今是不是死不瞑目……” 他之前是发疯,现在竟然有了快意,因为只要让这个人悲痛,他就快乐,哪怕付出慕容黎的生命。 慕容黎,他死了吗?他是慕容黎,他怎么会死? 执明发了疯的狰狞大笑,笑到泪流满面,笑到不知道是痛苦多些还是快意多些。 笑到最后,他也不知道他心中是爱多些还是恨多些。 谁让那场册封授印大典,抽着他的神髓,让他痛到心如刀绞。 谁让他们的欢声将他拉入地狱。 谁让他慕容黎……慕容离……阿离…… “聒噪,吵到了阿黎。” 巽泽指尖隔空一弹。 执明突然觉得喉咙被抽紧,他才用手捂住了喉根,痛彻神髓的疼痛猛然遍布了全身,而舌根处的疼痛犹为剧烈。 一簇鲜血蓬散,他的整条舌头被硬生生的拔了出来,瞬间被剑气斩为千万肉片,碎在执明眼前。 迟钝了那么一秒,撕心裂肺的痛才让执明生不如死,双手条件反射般的只知道接住口中流出的血,然后抱住了头,滚在地上,撕裂般的哀嚎。 再也嚎不出一个字。 没有一个天权士兵敢上前,他们看着巽泽抱着慕容黎一步步走来,吓得心胆俱裂,一步步后退着。 他们的脚早已不听使唤,才退出两三步,便软在地上,连爬都爬不出去。 一如待宰的羔羊。 子兑驰马而来,草原的狼族,竟也被这一幕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 他猛然勒紧缰绳,也不敢上前一步。 巽泽驻足,目光遥望子兑:“你来做什么?” 子兑心胆俱裂,勉强定了定心神:“仙君说,这人由我来杀,我遵命而来。” 是的,巽泽那时说,执明由子兑来杀。 那是因为有慕容黎,他不会亲自动手。 但是现在。 巽泽目光收回,看着怀中的慕容黎,声音一转而特别温柔:“阿黎,应该也想看他遭受报应的样子。” 他没有给子兑回话,抱着慕容黎飞上了那座九丈七尺的高台,又在给慕容黎源源不断输送仙气养着身体。 子兑没有得到回答,不敢擅自做主,也不敢离去,只是走到痛嚎的执明面前,用一句话击溃他所有的意志:“王城里的那把龙椅,本王坐得很舒服,那些子民和朝臣,做着徒劳抵抗的,都杀了。天权已改琉璃,你欠子煜的债,是该收回了。” 执明痛嚎的身躯顿了顿。 子兑讥讽:“亡国之君,是没有尊严的。” 王城的覆灭,让执明撕裂着悲痛,撕裂着绝望,也想撕裂子兑。 但他连子兑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挣扎着狂嘶几声,终于血脉冲顶,倒了下去。 第43章 兴亡改 整整七日,巽泽抱着慕容黎,一刻也没有下过高台。 瑶光萧然庚辰乃至以下凡有军衔的所有士兵,因护主不力,自请军法处置,从一百鞭到二十鞭不等,鞭声震天入耳,巽泽全然不闻。 北风亲自命人在高台上搭了屋梁,摆了床榻,建了窗棂,为他的两位阁主遮风挡雨,造了一座庇护小屋。 但无论北风请示什么命令,巽泽只沉浸在与慕容黎的世界里,为慕容黎运功养身,不说一句话,不言一个字,仿佛这个世界的任何事,再也与他无关。 直到他们在崇山峻岭中抓到一个与执明一般脸上有紫貂抓痕的猥琐人物,巽泽才把目光移了下来。 就是这么一个小丑,给了慕容黎致命一击。 但巽泽也只是淡淡的问了问:“军中有打磨师,会制箫吗?” 东君开口,第一句话说的是箫,可把众人激动坏了,告示一经下达,就有数十位工匠毛遂自荐,称竹箫玉箫等都有涉猎,东君喜欢什么样式的,只要随便描绘一下他们都能做出最好的来。 巽泽一指台下的茂生:“打磨他的脊柱,雕一支骨箫出来。” 工匠们骤然一震,骇人听闻。 巽泽的眼眸,漆黑而深沉,剑气一荡,扫尽茂生的那些褴褛碍事的衣物,让他赤裸在所有人面前。 茂生羞耻的才发出一声惨叫,一支锁骨钉便钉断了他的喉珠,使他的惨叫变成吱吱吱的鬼哭。 巽泽绝不让人有求饶的机会。 那些从慕容黎体内取出的牵肌线一根一根扎入茂生的血脉,令他扭动一下身躯,呼出一口气,筋脉都痛到寸断。 巽泽将牵肌线一头绕到迎风而扬的旗帜上,使那丝线无时无刻不在扯动,牵绞着茂生的所有神经。 他也绝不容人质疑他的决定:“骨箫打磨成功之前,一定要保证他还有最后一口气。” 若打磨过程中茂生死了,死的就是制箫师。 骨头雕琢乐器玩物并不是没有的先例,但直接在活人身上一钳一刀的打磨,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如何下得去手。 巽泽眼眸没有一点变化,他坐在高台上,怀里躺着慕容黎,如毁天灭地的魔王:“伤害瑶光国主的人,凡我瑶光子民,都可啖其肉,饮其血,削其筋。尔等能代替瑶光千万子民一人一下敲他骨骼,削他筋脉,乃彪炳千秋之功,何惧之有?” 如此丑陋,竟然是害国主不醒之人,仇恨简直不共戴天,上一刻还质疑此刑残忍血腥的众人都不用巽泽说开始,在茂生数十声吱吱吱的鬼叫下,他脊背上的皮肉便被长刀划开。 能在战场上横行的,绝对都是狼人,包括这类业余之时制箫的匠人,下手那叫一个快准狠,挑筋割肉也如庖丁解牛般麻利。 活人之骨制箫,开天辟地,但也正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让人充满期待的兴奋,挑战成功就是大功一件,手刃瑶光国主的仇人更是可载入史书,吹嘘出去都可大肆宣扬老子砍了八百三十一刀等等。 他们早就想把仇人千刀万剐了,跟他们谈血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皮肉一层一层被划开,鲜血流得满地都是,茂生几度在疼痛中昏厥,又被旗帜扬起的牵肌线扯得清醒无比,那丝线中,还抹了让他不是那么容易死去的药。 脊柱从溃烂的血肉中暴露出来,众人对比短箫的长度,开始对着那连着血肉的脊柱琢磨,比划,他们甚至把这项雕琢当做刻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不敢有半点的马虎,所以削骨打孔的每一次下锥,都极其小心翼翼。 只不过他们越发小心翼翼,花费的时间越长,茂生忍受的疼痛更无止境。 巽泽只是淡淡杵着下颚,欣赏着他的杰作:“每日雕琢四个时辰,连雕十日。” 他报仇,从来都以百倍奉还。 “天权那边那些身体还不错还没病死的,去告诉他们,想得到我的饶恕,便拿着小刀过来,只要从这人身上割下一片肉,就可换一颗解药。” 子兑的帐篷立在不远处,削骨制箫的打磨声,一下一下同样敲着他的灵魂,他竟然有些庆幸骆珉是被剁成肉泥,至少那样的死,疼痛只是一时的。 * 因药物食物的匮乏,天权军营中每日都有大量的人死去,他们没有吃的,把那些染了病毒的食物煮来充饥,与其饿死,还不如病死。 瑶光士兵自然也没有全歼天权兵,他们杀累了,就把天权兵的所有出路都围了,让他们残酷的慢慢体会自生自灭。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腐烂的气味有着冲天之恶,令疫病传播更为迅速,他们只得每天都燃着大火,烧去那些战友的尸体。 火光冲天,带去死者的灵魂,照亮了往生之路,也摧残着活人的意志。 执明衣衫破烂,全身沾满了泥泞,士兵们自顾不暇,没有人再去管他,他脸上肌肤溃烂得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他蹒跚的走在军营中,看着他引以为傲的精兵混乱,颓败,死灰,一步步走向灭亡,绝望的想高昂嘶吼,鲜血又从舌根灌出,他疼得几乎在地上打滚。 唾弃执明的骂声在天权军中已流传开去。 要不是这位国主骄奢淫逸,色令智昏,一意孤行去掳掠令人艳羡的瑶光那位,如何会遭到报复?如何会自取灭亡? 瑶光那双人的事迹,早已天下共知,四海共贺,偏偏他们的国主,不知廉耻,不知下作,要去拆人良缘,毁人安康,让他们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兄弟,焚烧了挚友,让天权沦为毁灭,让他们再也回不了家,他们看到执明的时候,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这些流言越传越广,越演越剧烈,给垂死的士兵带去的恨意就越多。执明的名字,渐渐成了昏庸无道的代名词。 亡国之君,是没有尊严的。 士兵们回不了家,对抗不了病魔,怨声载道,将他们心中各种悲愤都唾弃在执明身上。 他们操着最下流的词语,添油加醋的描述着这位昏君曾经的所作所为,成群结队的围上来,对执明一阵拳打脚踢。 执明只能默默承受,等他们打累了,再从血泊里爬起来,迎接下一波对他拳打脚踢发泄悲愤的天权儿郎。 这场战争,给他们带来了绝望,临死前,他们将悲愤发泄出来,有什么不对? 可是,是他与他认识在先,相知在前的啊! 慕容黎……慕容离……阿离…… 他的阿离啊……………… 执明躺在泥泞血泊中,泪水干涸。 * 那条一片肉换一颗解药的公告发来的时候,他们都难以置信。 因为那个痛失至爱的瑶光国东君,仿佛一尊上古魔神,在九丈七尺的高台上坐着,虽然宁静沉着,却充满着杀戮,几乎将天地覆盖。 瑶光没人敢提那个薨字,但十多日不醒来的瑶光国主必然是死了。 仙术能养身体不腐,不能养元灵不散。 那个人抱着尸体不放,只是不愿接受事实罢了。 而他们天权人,早晚都是殉葬的料。 他们实在不敢相信,在垂死的挣扎中还能有换取解药的机会。 比起执明的昏庸,天权士兵更恨的当属茂生,若不是这位仗着去云磐那种歪门邪性的国家学了一些异术回来蛊惑执明,执明失了忆,便那样混吃等死的安享天年,天权,是该繁荣昌盛围炉夜话的。 他们后来都知道,瑶光国主在边境布下的八卦阵,原本就是保护天权不被外族骚扰,保天权一方安宁,是茂生破了八卦阵眼,杀了瑶光的那位守护阵法的将军,挑起两国大战。 算起来,是他们恩将仇报。 今日之灾,更该统统归咎于茂生。 有因必有果,他造的因,便让他来还这个果。 就算没有解药,他们也要将茂生千刀万剐。 第一个割下茂生臂膀肉的天权兵换到了北风给的药丸,他吃下药丸,不到一个时辰,疫病带给他的酸痛咳嗽竟就消了大半,让他终于能抬起手中的银枪嚯嚯挥舞起来。 他得到药解除病痛的成功,无疑给其他垂死的天权兵带去希望,他们一群又一群,拿着小刀,争先恐后扑了过来,如恶魔一般,都要割下茂生的肉去换取活命的机会。 抛开力量不谈,人性的丑恶,人类的残忍永远都是顶级的,乱战时期,本就是个人吃人的社会,只要能让他们活命,割片肉算什么,远比割肉更残忍百倍的事都做得出来。 巽泽只是沉静的沉默着,放大了所有人心中那颗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恶魔的种子。 一日又一日,敲击人心的磨骨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仿佛阴云中落下的雨滴,打在人心上只余下彻骨冰冷。 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刀往茂生身上割肉,直到最后,完全割出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出来,求取解药的士兵还没有停手。 他们找不到割的地方,开始往茂生的脸上剜去,先是眼珠,再是耳朵…… 慕容黎不醒,巽泽也没有喊停。 他抹在牵肌线上的药物,能让一个人只要心脏还在搏动,就还能真真切切的感受着每一刀,每一锥刻下的疼痛,让人死都死不掉,喊也喊不出。 小雨丝丝的下着,如这场折磨无止境般,让人的心情极度抑郁,让人的目光连更远的地方都看不出去。 “阿黎,下雨了。”巽泽撑起了伞,挡住屋檐落下的点滴,也为慕容黎撑起了这片天。 很久以前的每次下雨,慕容黎都站在雨中,淋得满面苍白,被执明摧残至殇。 但这场雨,和往后的每一场雨,巽泽都会为他撑起伞,为他撑着天,不让一丝微雨再淋他半分。 “如果明天是个晴天,我们就回家罢。” * 破尽众生之苦的第一缕光华降临,驱散了雨丝带来的阴冷。 目光可及,也是更远的地方。 公孙钤牵着一匹棕色的骏马,着着蓝衣,带着风尘,站在远处的山坡上,这么一站,就站了许多日。 他马不停蹄的赶来,终究还是晚了。 他没有选择走入军营,走近慕容黎,他只是定定的遥望着,望着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痛苦的结局。 巽泽的目光,在很多天以前就看到了那抹蓝衣,因为比自己身上的更深,更纯,所以让他在满天昏暗中看到了一束天蓝,看到了一份慕容黎祈盼的希望。 好像是另一抹救赎将他从杀戮的欲望中带了出来。 他的阿黎,并不是只有执明那份仇恨,还有卜卦人的牵挂,有朝臣的祈盼,有千万子民的挂念,他们都是阿黎的希望,都是阿黎愿赋予繁荣让他们寄予希望好好活下去的一群人。 所以他不能将他们毁掉,他不能毁天下,毁世界,他要撑住他的天,让它鼎盛永远,让阿黎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瑶光的繁华。 在茂生没落气之前,打磨好的骨箫被取了出来,迎着晨光,熠熠生辉,仿佛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可架在古玩屋里让人观赏抚摸的。 巽泽却连看都不看,剑气挥洒中将之摧为灰飞,抱着慕容黎上了回程的銮驾。 瑶光撤军,那些被救活的天权兵投降,全都编入了瑶光军队。 二十万人,死到最后投降,一个也没有回去。 子兑收拾了残局,在一堆残破的营帐中找到了执明病死的尸体,随同其他尸体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于当月,秋风正起,正式将天权除名,纳入琉璃版图。 * 回瑶光王城的车队,一走又是很久。 巽泽每过一处村庄,小镇,城邑,都会停下来,带着慕容黎去感受热闹的街道,去闻街边的美食,去赏被人遗忘的风景,同慕容黎讲着各处的风土人情,人文历史。 若有他不懂的,他就找来当地的向导,族长,土司,里正,一条一条仔仔细细给慕容黎科普,完了让他们跳着当地民风之舞,吹着鼓乐,把欢笑带给慕容黎,把繁荣也带给慕容黎。 他曾最不愿染这些凡尘俗气,现在却不厌其烦抱着慕容黎一座城一座城的,去看他治世下的文明,去看他护佑下的子民心底最真的淳朴。 就那样走走停停,感觉风凉了,暖了,散了,花开了,谢了,凋了,感觉不到尽头。 第44章 麒麟血 马车走得太慢,朝中事务繁多,步入青州地界后巽泽只留下了用得着的北风整理行囊杂事,将随行之人全打发回朝理事去了。 他带慕容黎在一个叫白水镇的地方住了下来。 因为那里有一方小院,环水而建,林立数排枫香,风静的时候冬阳正好,将枫香一层层映入水中,仿佛水天相接令人陶醉。 风吹的时候又将那些红红的枫叶荡在空中,飞舞出一幅目不暇接的画面,美轮美奂。 吹着淡淡的风,闻着清幽的水,缭绕枫叶的火红。 巽泽觉得,阿黎醒来,一定会喜欢的。 里正把小院租给他,每日午后都会带着一些趣事过来分享,他还把他煮的一些家乡食也带着来。 里正是个有趣的老头,他每每讲起趣事来总会眉飞色舞的手舞足蹈,好像历经了世间沧桑一般,他一眼就看出这一活一静的二位公子心中有太多的悲伤事,做出些滑稽的动作原本是想逗这位公子笑一笑的。 但巽泽太过沉静,大多趣事都为了讲给慕容黎听,眼角偶尔闪过的柔和,也只是为了怀里的慕容黎。 这日里正又提着一个食盒踏入小院,巽泽在水边的木板上铺了茶案墩布,垫了厚毡,携慕容黎享受暖阳的熏照,又怕光照太烈,晒伤慕容黎容颜,他背着阳光,将慕容黎头部小心翼翼的护在怀中,才示意里正案上有茶,可自行斟了喝。 “公子不必客气,老朽自来熟,渴不了我。”虽是日头高照,但冬日的风还是太凉,里正也带着一些伤感,“这位公子今日还没有起色吗?” 巽泽在慕容黎身上盖了一件狐裘,微微的摇了摇头。 里正叹了叹:“我们镇里也有名医,要不我替公子把他请来,开几副药试试?” 巽泽婉拒了他的好意:“世间之药对阿黎都没有用。” 里正似懂非懂,看巽泽打扮也像远在高天的修习之人,遂道:“我以前听说武林中人都会运功疗伤,想必公子也正用此法,但你每日都输出内力,自己太过耗损,身子会吃不消啊。” 他打开食盒,取出一盘芋头放在案上,道,“这是老朽自家地里种的香芋,刚刚煮熟,比不了名厨香栈里的大鱼大肉,但香香软糯,适合补气养元,公子吃一些。” 巽泽不拂里正的心意,拿起一个剥了皮静静的嚼着,没有慕容黎陪同着吃,他吃任何东西都味同嚼蜡,也尝不出好与不好,只是点点头:“嗯,确实,可以。” 里正高兴得又从食盒里端出各种他种的五谷杂粮,都请巽泽品尝,然后眉飞色舞讲着,以前均天诸侯割踞时,哪里能像现在安康,那个时候百姓逃的逃,死的死,各种挨饿受冻,夫离子散,他也是流亡了多处,死了心里人,慕容国主复国登位后稍微安定一些才在此定居,做了里正。 讲起当今少年英主慕容黎的政绩,他口沫横飞,什么勤政爱民,什么又以法治国,王侯将相皆无特权,将这些土地从权贵手中夺了出来分给了百姓,让百姓手中有地,冷有衣,饿有粮,颁布了太多利国利民的政策,正真做到了以民为重,总之他们的日子好得不能再好,对国主的赞赏和敬爱钦佩再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巽泽只是紧扣慕容黎的手,静静的听着,每每里正说到激动处,他就把目光移到慕容黎脸上,轻轻的勾起唇角,似乎在告诉他:阿黎,你听,这些都是最底层百姓的声音,你治世下的文明,正繁荣昌盛,你没有辜负先辈的血,没有辜负每一位子民。阿黎做到了子民的爱戴,做到君为轻,民为重,做到为王为君无愧于心。只是,让阿黎受累了。 里正讲到关键处,有些口渴,自己倒了盏茶喝完才叹了口气:“不过可惜了。” 巽泽眉峰轻轻一挑。 里正悲鸣起来,仰天长叹:“可惜我们国主不做那天下共主,慕容国主若登基做那天下共主,才真正是顺应民心,顺应天意,天下大贺的喜事啊!” 巽泽又沉静下来:“天下共主有何好,只会徒增劳累。” 他有时候也会静静的想,阿黎若不是身在高位,是否这些危险就会少些,活得也会轻松快乐些。 他以前觉得巅峰无人敢犯,却恍然发现群峰高处正是众矢之的。 但身为慕容王族的子孙,自有慕容黎该肩负的责任,若让他弃位为布衣,也未必会见得潇洒。 布衣为柴米油盐奔波,偶尔不得不在权贵仗势下低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受累。 生而为人,本就是来应劫的。 天道自有定数,瑶光国主也好,天下共主也罢,布衣也罢,为君为帝为民他都要时刻护佑他,再也不离开一刻了。 里正见巽泽不以为然,想来这些公子并不关心国家大事,又神秘兮兮的讲来:“你在小院里可能不知道,天下都传开来了,据说上上上个月,天权狼子野心,竟领兵攻我瑶光边境,是我们国主御驾亲征,打得天权那叫一个落花流水,那场大战胜得特别漂亮,连士兵都没折损几个就把天权那些怂货收服得服服帖帖投降了。但不知为何,西域琉璃国竟然冒了出来捡个大便宜,突然就把天权王城给占了。” 他看着巽泽,“这事儿闹得挺亏,不过天命已降,慕容国主只要顺天应位称帝为天下共主,再把琉璃打出去收复昱照山后天权那片山河,咱们中垣不就正式统一了吗。” 巽泽不谙世事道:“也许与天权一战只是侥幸胜利,再要对付琉璃恐吃大亏。” 里正睁大眼睛舞着手:“天命预示慕容国主就该称帝,必然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打琉璃肯定是举手之劳的事。要不然祥瑞兽它为何不降在琉璃,北冥,遖宿等国家,偏降在我瑶光。” “天命?”巽泽疑惑,“祥瑞兽?” “你没听说过吗?自古天降祥瑞,都预示天下大同,国泰民安,国主打了胜仗之后,我瑶光领土上立马就有麒麟现世,这还不算顺应天命?” 里正口沫横飞激动起来,“现在大家都在传,上天降下麒麟兽,便是让慕容国主称帝的先兆,因为唯慕容国主称帝才算天下大同。” 巽泽眼中也有一丝惊色:“麒麟?” 龙,凤,蛟,兽,麒麟等倒也并非生在天上,诸如修仙练级之地长留山,太华山,昆仑山等洞,兽池中都有,只不过普通人没见过,又信奉祥瑞之说,夸大其词罢了。 “见过的人说它长着龙鳞和一只角,狼的蹄子,身体像麝鹿,尾巴似龙尾状,身上是彩色的,高大无比,正是《四方记》里记载的麒麟。” 里正看了眼慕容黎,猛拍大脑,“哎呀,这位公子受伤严重,可不正是需要血菩提那样的神果。” 灵山没有麒麟,巽泽对麒麟知之甚少,更不知何为血菩提,疑惑的看着里正。 里正忙道:“相传麒麟血滴在地上,会催生出这种名为血菩提的神果,这种神果有重伤必治的作用,或许对公子的伤能有奇效。” 慕容黎的伤早就好了,慕容黎不醒并非因为伤,而是…… 但里正言之凿凿,巽泽沉寂的心也有一丝悸动:“这只麒麟现在在什么地方?” “听说它跑到青州来了,就在离白水镇不远的楮山上。” 里正见巽泽眼眸终于有了一些光芒,高兴这条消息有用,叮嘱道,“但瑞兽代表国运,天下昌荣,公子若真要去猎麒麟取它的血,可千万别重伤了它,否则怕是会断国脉。” 巽泽在沉思着。 里正又自言自语起来:“不过慕容国主爱民如子,若知道你猎麒麟是为救人,想必也不会怪罪。” “我自有分寸,多谢老丈。”巽泽想来,这里正也是位奇人,必然看出他身怀绝技能猎得麒麟血,才不提醒他小心这种猛兽。 从他们不愿伤麒麟倒看得出来对瑶光国主很是爱戴。 国主便是国脉,麒麟降世,若真能救醒慕容黎,才真正是天命吉兆。 * 第二日,依然运功将养好慕容黎身体后,巽泽背着一柄剑,抱着慕容黎正要去楮山。 却北风拦了下来:“阁主,里正说的不远也尚有一百里,您是去斩妖兽夺血,若这麒麟凶猛,您还把王上携在身边,打斗过程中如何顾及王上安危?再说一百里路程,更是不宜让王上奔波,您把他放下吧。” 巽泽眼眸暗了下来,定定的站着。 他好像心早已死去,只知道不能放开慕容黎,到死都不能放开。 其实他知道麒麟血也不一定能救慕容黎,百姓说麒麟血滴在地上能催生出血菩提,那也要是有仙气笼罩的灵脉处才能催生出来,平凡之地不灵验的。 没有灵脉催生血菩提,再多麒麟血都无用。 但若再没有一份希望寄托,就更撕不开绝望笼罩的阴影。 “阁主,属下求您把王上留在小院吧,属下誓死替您护着,若阁主需要几日的时间,属下也必然会每日给王上输送功力,不让阁主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北风更多却只想说,阁主,您可不可以息一息?若慕容黎真能醒过来,看到您神气渐颓,眸光全灭,又该是如何心碎。 先不说每日都要给慕容黎输送功力,巽泽更是以辟谷为由陪慕容黎不吃不喝,偶尔食的东西还是来自那些村民百姓的盛情难却,长此以往,只出不进,仙灵枯竭,他离死也不远了。 他都不知道他消瘦得快要抱不动慕容黎了。 北风不敢去想,走完瑶光这一程,甚至走不完瑶光山河,巽泽就会力竭而枯,倒在什么无人问津的山林中,与慕容黎便那么随天地而葬了。 这不是慕容黎的劫,这是他们玉衡的神的劫。 曾经有一个传说,毁灭之神痛失挚爱后,曾抱着挚爱的尸体,在人间流放了七年,始终不曾放手。 那伤痛让天地震撼,诸神惊惧。 北风不愿他的神变成那样,隐隐然运功,打算拼着一死,也要拦住巽泽,把慕容黎放下来。 “阁主,暂时放一放,只是暂时的,好不好?” 巽泽没有看北风一眼,语气也没有丝毫改变:“让开。” 北风无可奈何,他知道劝不动。 所以他出剑,第一次以下犯上。 “得罪了,阁主。” 剑光冲天而去,随着水波的光,点往巽泽双手胸处的穴道。 巽泽和平常一样,抬手带起一道灵力,挡在身前。但这一次,劲气还未凝结,竟已完全迸散,也是第一次,无坚不摧的剑气被下属一招就打破。 鲜血凌乱,染红了满空蓝色流尘。 这一招,将巽泽逼退回小屋七步。 他跪在屋内的地板上,依旧将慕容黎紧紧抱着,满面浴血,又吐出郁结在心的许多污血,咳嗽起来几乎无法呼吸。 北风也大吃一惊,他出招逼巽泽,并未去击要害,更怕巽泽不愿对属下还手,力道都只敢维系七分,哪成想会将阁主击到咳血。 这在以前,他连阁主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他急忙丢了剑,上前扶住巽泽,惭愧到心中一阵哽痛:“阁主,属下罪该万死。” 巽泽并没有失败的感觉,只是沉静。沉静到还是不愿放手。 看巽泽这样,北风突然就恼怒了起来:“阁主,你仙灵溃败,如今的力量连属下都打不过,猎麒麟更是艰难。你执意带着慕容黎去,麒麟发起怒来,如何保护他?你这样会死的,不仅你会死,慕容黎也会死,阁主……” “你说的对。”巽泽长舒一口气,“多谢你,把我胸口的这口淤血逼出来。” “……”北风,感情他刚才在自我感动? 巽泽这口淤血吐完,好像突然精神了许多,他把慕容黎放在床上安置好,放开手,郑重的交待北风:“护好本阁主的人。” “属下誓死遵命。”劝动了阁主,北风也如释负重般看着巽泽离开的背影,朝空中吹了个口哨。 立时两条人影闪来。 北风:“跟着阁主,若有需要,必要保证阁主的安全。”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巽泽放开慕容黎五指转身的时候,慕容黎指尖动了动。 好像,那双握了他好几个月的温暖突然离开,又令他惶惑起来。 他努力想拉住他。 第45章 回魂术 慕容黎猛然醒来。 不是毫无征兆的,在巽泽带他步入民间,用他治世下的文明,子民的欢声笑语,繁华的人间烟火熏陶他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能断断续续的听到了。 可仅仅是能听到只言片语,想要活动,回应巽泽却是怎么都做不到。 就好像意识里分明有许多想要表达的东西,身体却怎么都不听使唤。 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 听到巽泽要去斩麒麟求血菩提,又吐血在地,他多想拉回他。 他穷尽所有的力量和意念,才仅仅在那双手放开他的时候微微动了一下指尖。 然后又是沉沉的昏睡。 此刻醒来,是因为感觉注入自己体内的真气与巽泽的不同,而且已经是第三次了。 那便证明北风给他注了三回真气,而巽泽也去了三日。 许是太过担心,才挣脱了禁锢灵魂的束缚,醒转过来。 天色尚早,北风输完功力便跑房外调息运气,做好他的护法之职。 慕容黎撑住床沿,正准备起身,突然发现自己头顶上方浮现出了几行字。 “小风神小风神,快看快听,是我是我,你的好师兄老疯子上线了,啊呸!风尘子是也。” 那字浮现消失的速度很快,又刷刷刷的浮现其他字出来。 “小风神,师兄本来想写字传送给你的,但因时间紧迫,师兄就在这里短话长说口述着来,不知道传到你那里是声音还是转文字,可能逻辑还有点混乱不清,总之你看看听听,可不要恩将仇报来找我麻烦哦。” “因为当你看到师兄给你口述这些事情之后,灵山的结界将重置十二层,就是怕你打上来,专门防你的,嘿嘿,师兄设置的哦,想要打开,就要等师兄应劫出来。” “师兄为什么会被拉去应劫,这事儿都怪你的小阿黎,他干什么不好,非要去打战,你们人间打打杀杀真是烦透了,结果他把自己渡了个死劫死在了那山上。小阿黎要是不在了,师兄好怕你伤心得要死要活,顺道把我灵山砸了,就擅自施展了九转还魂术在生死一线的时候将小阿黎命脉定格了。” “那其实这个术法也是师兄最新研究的,还没有对人和神兽们施展过,也不知道是否真能醒来,当然就不敢提前告诉你啦。且用小阿黎做个实验,我知道你最宝贝你的小阿黎,知道用小阿黎测试效果,你可不要向师兄喊打喊杀哦。” “师兄今天找你说话,是因为他马上要醒了,所以师兄的劫也就到了,得去应,以后师兄不能用轮回镜看你,师兄会伤心会想你的。” “啊呀,好像废话多了些,总之就是凡人命数自有定论,神仙不可更改,师兄因为擅自更改了凡人命数,将死人变成活人,所以要去应劫,懂了吗?全都因为你这个小王八羔子。” “唉,因为师兄最是懂你,无论怎样,你都会抱着小阿黎使劲渡你的仙气,不管死的还是活的。小阿黎若真去了,一辈子不会醒来,你抱着尸体都能把自己渡死,早晚会死在仙力枯竭上。仙祖好不容易让你脱胎换骨,一剑破万里,你若因为凡人又死在仙力枯竭上,简直就是打我们灵山的脸,我们灵山也很不划算,以后可能还需要你上山来消除灾劫,所以说你是不是不能死?” “不能让你死,小阿黎就不能死,可真是为难师兄我,到头来受伤应劫的却是我,你下次可要给师兄带最好的酒,知道了吗?” “悄悄告诉你,师兄这个九转还魂术也只针对你每日输出仙气才有效,我当时看小阿黎不仅重伤,还武功尽废,当时那个情况,要让他醒着简单,但要恢复武功就很难,于是我在九转还魂术上又加了一层禁制,要的就是你日日给他运功,到他醒过来时武功也会跟着恢复,说来说去他能活过来且武功内力什么的能恢复也是你的功劳,师兄只是关键时刻施了个术逆转命数而已。” “师兄为你真的是煞费苦心,所以不捉弄你我很不服气,故意让小阿黎跟死了没两样,师兄天地无极独一无二的术法是不是很绝,凭你的修为都探不出来小阿黎任何气息,你是不是以为天天抱着一具尸体?是不是很伤心,很绝望,很颓废?是不是想死的心都有?嘿嘿嘿嘿,现在是不是很想上来打师兄,可惜你打不到我,我布下了十二层封印。” 突然那得意的字体扭曲起来,变成了别的催促。 “风尘子,你怎么那么啰嗦?应劫时间到了。” 再转又是风尘子的字体迅速浮现。 “催催催,催什么催,不就是应个劫吗?我跟小风神都八百年没见面说话了,我好不容易研究出这个万里传送术,还不能多说两句了。” “小风神,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而且还是好消息哦,就那次我把云漠常的死亡消息带去太华山,我竟然发现他们太华山有麒麟,那可是千年难得的祥瑞。” “哈哈,上次我偷听你说话,说想要用神兽骨头做一支箫给小阿黎在有危险的时候吹它来召唤你,师兄当时还不以为然。” “可是这次大劫是真的吓到师兄了,你是师兄们最爱最爱的活宝,是万万不能有事的。师兄我思来想去,保小阿黎就是保你,你的这个想法很有必要,于是我偷偷的跑去太华山,把他们的麒麟放倒了一只,丢了下去。能不能猎得它的神骨就看你的本事了,麒麟神骨,那可是千年难得的祥瑞物,丢在谁身上都能消灾避祸,师兄对你是不是很体贴入微。” “你不要太感谢啊!” “风尘子!!!”那另一种字体又在变幻着,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师兄要去应劫了,小风神,你要知道,师兄还是很想你的,没有你的日子灵山又清净了不少,师兄的乐趣也没有了……” “你和人间帝王玩腻了,可一定要记得回来哦,灵山永远永远都是你最可靠的后盾……” “仙祖也想你这颗祸害呢,我那日还偷看到他用轮回镜偷看你……许是怕你仙力枯竭……怕你又死一次……” “风尘子,本仙君只是想提醒你,你发错对象了。”那个字体突然有种幸灾乐祸在里面。 “什么,发错了?发给谁了?我口干舌燥才组织完的语言,你现在告诉我发错了……”显然风尘子开始吹胡子瞪眼干跳脚。 毕竟是第一次使用万里传送术,马失前蹄不足为奇。 对方耸了个肩。 “那得赶紧撤回。”但愿下面的是谁还没睡醒没有看见,风尘子立马施了个撤回术。 所有的字在慕容黎眼前如流萤般迅速消散,一会儿功夫,撤得一干二净。 虽然风尘子撤回得迅速,但慕容黎看得也迅速,无一不入他脑海。 原本心中有太多感触,被风尘子这一搅和,不免觉得好笑。 巽泽此生有风尘子这样的师兄,有灵山师门,足以,他有巽泽所有温情的守护,亦足以。 麒麟是祥瑞,巽泽更是他的祥瑞。 他救他出阎王生死簿,已不知多少次。 慕容黎起身,尝试运功,果然丹田灵脉充沛,武功也全数恢复。 身体每日都是巽泽小心翼翼运功养着,感觉比以前还轻盈畅快。 小屋的窗外,阳光普照,有淡淡的水流声,风过处,枫叶层层卷舞,是一幅无比恬适的画卷。 风景很美,空气很清,活着真好。 不再去回忆经历过的那些伤痛,慕容黎只想去握住巽泽的手,从此江湖逍遥,朝堂听政,他喜欢怎么宠巽泽就怎么宠,他们可以高坐名堂,鞭指山河,可以浮舟海上,将羽琼花装满船头,也可以在夕阳下,为他牵马,走过天涯。 更能像如今一般,在一个农家小院,静听水流声。 慕容黎拉开门,正要去迎接心中的牵挂。 却把北风吓了个半死。 “王上……” “王上……您醒了?” 北风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以为自己灵魂出窍,一个踉跄,把自己吓得跪了下去。 “不必行此大礼。”慕容黎微微一笑,仿佛春风拂过,整个人间都笑了起来。 听到慕容黎的声音,北风确定以及肯定慕容黎是真的活过来了,确定自己灵魂没有出窍,也没看花眼,激动得不知所措:“阁主,阁主去楮山取麒麟血……我这就去告诉阁主……告诉阁主去,阁主一定开心坏了。” “不急。”慕容黎唤住北风,他知道麒麟是风尘子放的,也就没有太大的担忧。 巽泽挂念自己,更会很快回来,自己要是离开小院去找他,许会在路上错过,在小院侯着更为明智。 “阿巽取麒麟血一定很劳累,你去准备好酒好菜,让阿巽归来便能暖胃。” “对,阁主好久都没有正常的吃过东西了,王上也一定饿了。”北风连忙道,“我去准备香薰,王上可要沐浴更衣?” 慕容黎点头:“好。” 北风:“我再去给萧然方夜他们消息,将喜事传入朝中。” 慕容黎:“好。” * 巽泽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比任何时候都风尘仆仆,因为挂念慕容黎,所以赶得很着急,他甚至都来不及洗去手上的麒麟血迹。 只把一瓶麒麟血握得很紧。 没有灵脉催生,麒麟血滴在地上还是麒麟血,根本没有所谓的血菩提。 他不是没想过去灵山,但灵山仙界是需要御剑才能到达,他能控剑却不能御剑。 没有仙祖师父风尘子他们的帮助,他去不了灵山。 所以他的旅途还会继续,也许在走过某处无人烟的小岛,会遇上灵脉,那时把手中的麒麟血滴下去,就真能有血菩提了呢。 无论是怎样渺茫的希望,他都要一一尝试。 可当他看到小屋门敞开,慕容黎不在里面的时候,好像那所有的希望突然一瞬间全都破灭了。 压抑了数月的绝望如决堤般崩泄。 “阁主……”砰!酒壶摔落在地。 北风才喊出了这两个字,声音陡然被扼断。 连天的枫叶卷成雷霆一怒,天地顷刻变色。 巽泽的目光,已经没有了锐利和冰冷,只是一双没有任何希望的毁灭之瞳,刻入北风的骨髓:“阿黎呢?你说过誓死会保护他,你把他丢去哪里了?” 没有了慕容黎,他的盛怒,仿佛连天都能炸开。 北风僵硬着,一个字都卡不出来。 “阿巽,我在这里。” 巽泽倏然回头,就见到了慕容黎清如明月的笑容。 那是只属于他的温柔一笑。 巽泽静静的不动,风静静的吹,叶静静的落,他的那些盛怒也如烟般骤然消散。 北风立刻逃到慕容黎身后,大难不死般长呼一口气:“王上的惊喜,属下的惊吓,王上再不来,我首身分离了。” 慕容黎惭愧的挥手,让他退下。 确实,本想给巽泽一个惊喜,差点把北风害死,惊喜得要老命。 一物降一物,巽泽这种会炸毛的猫只有慕容黎才能降得住。 “阿巽……”慕容黎本来有很多的话要说,他走向巽泽,走向那个突然就泪流满面的人,也只能喊出这两个字。 巽泽的目光,从绝望到盛怒,从盛怒到萧索,从萧索到惊喜,然后是深痛的寂寞。 慢慢的,眼角漾开一丝泪光。 泪光又如决堤般,洗去了他的满面风尘,上一刻还带着如天的威严,下一刻已经哭成泪人。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伤心中有着惊喜的痛哭,痛快的哭。 也是第一次,那么大个人了,抱住慕容黎,几乎哭到魂断。 那些压抑了数月的各种情绪随着这场痛快淋漓的哭泣,再抬首时,迎来的便都是晴天。 “阿黎,我好害怕,我害怕得替你报仇的剑都握不稳……”他淌着泪水,伏在慕容黎肩上,却依旧抖着苍白,“那天,真的很冷。” 他害怕得不敢和慕容黎说一个字,他怕没有回应。 “我知道,我也害怕。”慕容黎也漾开一丝泪光。 “我怕孤独。” “更怕阿巽孤独。” 所以他回到人世来,不让他在绝望中守着孤独。 巽泽终于破泪一笑:“阿黎,谢谢你,谢谢你回来。” 月华如水,山岚轻卷。 一哭一笑的声音静静的流淌。 直到下半夜,慕容黎才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巽泽哄进梦乡,卧在他身边,暖暖的搂着他。 第46章 共此生 巽泽已经两日没有出屋了。 你以为他是腰疼?不,他只是眼眶肿了。 那一夜将所有郁结的情绪哭出去,醒来的时候他就感觉眼睛不大对,铜镜才移了过来便被一甩手丢到八百里之外。 然后被褥一蒙,躲了。 因为不仅眼眶肿,他整个人都失去了容光,颓废憔悴得都快成了丑八怪,之前所有心神用来养慕容黎,不知道自己日渐消瘦,现在把自己吓得,不敢见慕容黎了。 他醒得又晚,慕容黎把午膳端进屋,就看到床上有棵被褥盖住的树桩,隐隐约约抽搐着,还以为他又情绪不稳在哭泣。 情绪发泄出来固然是好。 但慕容黎看着只会心疼不已,连被褥一块轻轻的抱住他:“阿巽,我在,我只是去端了些吃的来。” 他知道他的离开对巽泽意味着什么,若不是悲痛到极致,也不会仙人落泪哭得那么哀恸,而他每一次能化险为夷幸运的活着,都是巽泽倾尽全力与死神搏斗。 看到巽泽那样神威如天的人,悲伤的,绝望的,惊喜的,愤怒的,恸哭的各种情绪为自己一人而发,叫慕容黎如何不感动,如何不心疼。 他发誓再也不离开,不叫他担心了。 “出来我们一起吃。”慕容黎拉了拉巽泽盖头的被褥。 巽泽却扯得紧紧的,裹得稳稳的:“我变丑了,不要让阿黎看到。” “……”慕容黎恍然大悟,不禁一笑,“但是我已经看到了,还煮来了消肿的药,你若总把自己盖着,我没办法帮你敷,捂久了岂不是会更严重?” “阿黎你笑话我。” “我是心疼……” “阿黎身体还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吗?”巽泽猛然掀开被褥,握住慕容黎手腕,赶紧替他切脉,关切道,“除了心口疼,还有哪里疼?” 慕容黎握紧他的手,看着他:“心疼更多自责,我的阿巽要赶快恢复起来,本王心口的疼才会减弱。” “才不要阿黎自责,我一点事都没有。”巽泽眨着不是太舒服的眼睛,“只是未曾哭过,眼睛一时不适,有那么一点不好看了而已。” “不是不好看,是消瘦了。”慕容黎把他拉到桌边,将早已准备好的佳肴递给他,“以后一定要按时用膳,多食营养骨汤,将以前的光彩养回来,不能再以辟谷的理由饿着自己。” “阿黎不在的时候,我不是辟谷,只是整个天都很黑,看不到尽头,饥饿冷暖感觉不到,便那般日复一日的过着。” “还想那般随我去了?” “是,也不是。没有了阿黎,比死了还难受,但又知道我不守着阿黎,阿黎会被他们葬入陵寝,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是阿巽的坚持,让我还能感受到风的冷暖。但要是你也垮了下去,谁来替本王看着江山?” “阿黎的江山当然是阿黎自己来看。”巽泽郑重道,“以前是,以后也是,阿黎保证。” 慕容黎展颜:“好,我保证。” 有慕容黎陪着一起,终于能食出饭菜的香味,这一口,仿佛才是真正回到了人间,见慕容黎总给自己添菜,好像要一口喂成个胖子,巽泽不免道:“阿黎你这般总向我投食,把我的腰细腿长纤纤玉指喂得圆润粗壮,以后岂不是不能解风情?” 慕容黎顿了顿筷子,要不是感觉巽泽身体虚,他才不放过他,结果他倒欲擒故纵来了,当即凝视着过去:“你身体好了?” 这要吃了人的眼神,巽泽心里发怵,立马摇头:“没有,还虚着呢。” 慕容黎:“那就多吃点。” 膳毕,巽泽又犹如猫咪一般靠在慕容黎腿上,享受着慕容黎用药包替他敷着眼眶。 慕容黎身体恢复,武功恢复,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全赖鬼医风尘子施的九转还魂术。 不用再为慕容黎身体提心吊胆,这般被慕容黎投食宠溺着,巽泽自然两日三日都不愿出门。 温热的草药散发着青香的味道,惬意得让人昏昏欲睡。 巽泽懒洋洋道:“琉璃引入中垣的事,阿黎会怪我擅自主张吗?” 慕容黎摇了摇头:“我知道若非底线被撕毁,阿巽一定曾还想给天权退路,如今事已成定局,我们都不必缅怀过去,守护好瑶光安定才是根本。琉璃,我也相信阿巽能让他入,便能让他出。” “伤阿黎的那个人,我让天权兵把他千刀万剐了,让所有人见证了什么叫自食恶果。”巽泽静静的,“说起来,那样的酷刑若还不能吓退子兑逐鹿瑶光的心,那他就是找死。” “有你在,子兑可能这辈子都不敢出昱照山。”慕容黎轻叹,当年巽泽一言,子兑便守着誓言不敢踏入中垣一步,也算是枭雄般的人物,这样聪明的人,其实是知道如何保命的。 “是呀,他不出昱照山,我们也懒得打进去。天权那个地方,本来就易守难攻,只要守好关隘,是很安全的。”巽泽想起一事,突然目光炯炯看着慕容黎,“阿黎,要不你顺应天命称帝做那天下共主吧?” 慕容黎怔了怔。 巽泽:“借麒麟祥瑞之兆。子兑要是不服,我去把他打到服为止。” 慕容黎笑了笑:“那样的话规矩便更由不得本王了,只瑶光国主东君之位的规矩都令你数次想逃,那天下共主帝后之位岂不骇得你逃之夭夭去,你不在我身边,我做天下共主有何乐趣。” 巽泽立马不承认:“没有的事,我岂是会被规矩骇得逃跑之人。” 只听慕容黎柔声道:“在宫里的那几日,你敢说你不是总想往玉衡跑?” “难怪你总是有突发事件绊住我的脚。” “本王不能让你走。” “以后不跑了,阿黎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再也不要离开阿黎了。”巽泽箍紧慕容黎腰,好像从此刻起,就要做他身上的挂件一般,搂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力道往腰里紧钻,挠得人心痒难耐,慕容黎狡黠一笑,俯身凑近巽泽耳畔:“那本王之前跟你说的那件事……” 那件事? 巽泽猛然飞红上脸,但很快他就取下敷眼的药包,勾住慕容黎脖颈,迎了上去:“我应,阿黎的任何事,我都应。” “好。”慕容黎会心一笑,倾身,吻住了他。 良久之后,他们好像想起了一件很严重的事。 慕容黎赶紧拉被褥遮住了二人的春光,警惕道:“要不要设道结界?” 巽泽迷糊的咕了一声:“嗯?” 慕容黎:“灵山上的风尘子,他既然能听到我们谈话,能传信下来,也肯定能窥到你我……” 他们不知道,风尘子还画了一本春宫图。 风尘子救慕容黎顺道捉弄巽泽这事,巽泽心中都不知道存着多大的感恩,嘴上说着揍风尘子,暗地里只待跪地烧高香保佑风尘子百岁成仙。 正是他能窥到,才及时的救了慕容黎。 巽泽笑道:“能窥视凡间的是仙祖的时光轮回镜,我出关那个时候就从轮回镜里看到阿黎要选后宫,戴了小兔子的手镯,有个茶庄,茶庄主人和你挺亲密……还有双手给你束发戴簪……” 这些竟都被看了去,慕容黎恼羞成怒,将巽泽压得更紧,迅速将二人融为一体:“三年太长,本王等得着急,是想用那样的方式逼你现身,让你在意。” 偏偏巽泽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让慕容黎挠心肝的难受。 巽泽承受着慕容黎的温柔之力,迎合着每一道贪欢的享受,却在暗笑:“断章取义之事,我怎么可能被挑拨离间不是,立马给了轮回镜三十六剑,那镜子有轮回之力,砸碎了又能复原,给我气得不轻。” “那现在。”慕容黎抚紧他的寸寸肌肤,一路滑下,轻轻道,“阿巽还不快设道结界,挡住它的偷窥之力。” 巽泽忍受不住轻喘一声,却调皮道:“阿黎在意?” “本王无所谓。”慕容黎见他无所谓,挑衅起来,“反正灵山的师兄又不是本王的师兄,若是被看了去,满山贱笑笑的又不是本王。” “阿黎,你……”巽泽立马囧了下去,随手一挥,一道结界的剑轮当即散了出去,将整个小院围得蓝光璀璨。 他恨恨的咬牙,“你太羞耻了。” “羞耻吗?”慕容黎柔声细语加重了取欢的力道,“七情六欲本就是在羞耻的基础上才更能取悦,才这般阿巽就受不住了?” “谁说的!”巽泽不服气昂头,“轮回镜自有分寸,就算老疯子想偷窥,到了关键处它自会屏蔽,但是阿黎让我设这么一道结界,整个小院璀璨夺目,少不得一会儿就要把小镇上人的好奇之心吸引过来,来看看这里突然炸开一道光,是不是出了什么灵脉,他们向来淳朴,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说稀奇不稀奇?” 慕容黎开始皱眉。 巽泽却绝不放开慕容黎,坏笑起来:“一会儿里正带人来了,少不得要阿黎出去解释,我们两光天化日之下在屋里干什么勾当,能干出这么一道光芒。” 慕容黎面色僵了僵。 巽泽怪笑:“哦,原来是这样羞耻的事。反正那些又不是我的子民,满脸贼眉鼠眼的笑,笑的又不是我。” 慕容黎动了动,想揍开他得意忘形的脸。 巽泽随着慕容黎扭起来,“反正我眼眶还没有恢复,丑得不能见人,也肯定不会出去解释的,若阿黎非要我出去,我就衣冠不整的去,岂不是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 结界蓝光璀璨,定然不消一会儿功夫,拥有着好奇之心的周围百姓就会簇拥而来,看看这边发生了什么奇怪事,毕竟麒麟现世已经让人足够好奇,这一大片蓝光岂非真是什么灵脉? 慕容黎想要起身,赶紧整理仪容,他可不想被人围观。 巽泽一翻身,动得他神根一阵痛快感直冲脑颅,才放开的手不由得又把巽泽抱得更紧。 “不准跑。”巽泽笑眯眯吻了下去,“我要阿黎的取悦,现在就要。” “原来阿巽想要的是刺激。” “昂!刺激助兴岂非更令人欲罢不能。” 如此,当然不必放过他。 * 蓝光陡现,吸引的不仅里正,还有一些镇民。 不过除了里正,那些镇民都被北风拦住了。 国主和东君终于能重聚,关屋里三日不出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北风让里正入小院,是因为慕容黎踏着渐渐散去的蓝光出来了。 里正看到慕容黎那惊为天人的神采,惊得瞠目结舌:“公子,你的病好了?” 他知道那位蓝衣公子去猎麒麟,需要花些时日,故而这几日都没有来叨扰,没想到蓝光陡现,竟让他看到了奇迹。 上了岁数的都是过来人,也看得出慕容黎气息全无,基本都知道蓝衣公子抱着垂死之人不放,不过是执念太深,等到双双化为枯骨时执念也就烟消云散了。 谁能想到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慕容黎点头。 里正还是吃惊:“全好了?” 不盛热情,慕容黎道:“对的。” 里正看了看关紧的屋子,眉飞色舞道:“是麒麟血?那位公子真的猎得麒麟血,催生出血菩提让公子伤病全消了?” 慕容黎大概知道巽泽的意图了,只能顺着里正的话道:“他与麒麟搏斗,受了些伤,故而还要休息几日,待他伤好,我们便要启程离开这里,这期间有劳里正照拂。” “哪里的话。”里正兴奋起来,“有两位公子光临我白水镇,是白水镇的福气。还有那麒麟血,竟真能让人起死回生,简直是天赐之福,瑶光之福。” “我得把这条消息告诉邻里。” 他兴奋得把食盒往慕容黎手里一放,激动无比的跑了出去,奔走相告去了。 不到一日的时间,麒麟血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要传遍青州。 慕容黎不明白巽泽葫芦里卖什么药,疑惑道:“这般把消息放出去,恐怕那麒麟要遭殃,亦或是猎人要遭殃。” 人人都想得到麒麟血,岂有不去猎杀的道理。 猎杀麒麟,麒麟再温驯也知道反击。 “老疯子说麒麟神骨是千年难得的祥瑞物,我要得到它的神骨给阿黎做箫。”巽泽晃动着手中的那瓶麒麟血,狡黠道,“如此这般,它才会来找我。” 第47章 多不贱 慕容黎差点被一只庞然大物吓到灵魂出窍。 他才拉开屋门,那长着独角狼蹄身像麋鹿的东西,闪着彩色的斑斓一跃而朝屋内腾去。 若不是慕容黎身法如鬼魅,险些被麒麟撞倒。 但下一刻他也不由得内心一紧,日上三竿不起的巽泽,还在屋内沉睡。 麒麟腾去按住的,正是巽泽。 这么大只怪兽,一整个扑在巽泽身上,简直能把人压扁。 慕容黎哪里能顾及其他,挑了长剑,剑势如虹,其势猛烈,迅捷无比的朝麒麟刺去。 麒麟有灵,嗷嗷叫着,它似乎怕慕容黎长剑刺到它,身子往床上一缩,前蹄扶住巽泽身子,直接把昏睡的巽泽蹭起,挡在它面前,去迎慕容黎的剑。 差点一剑把巽泽刺个对穿,慕容黎真气回逆,身子向后跃开,才把这一剑撤回没伤了巽泽。 巽泽好像才醒了过来,半眯着眼睛,看慕容黎摆出的落剑式,懵懂道:“阿黎,这么早就练剑啊!” “勤奋!”他还夸赞了两字。 “……”慕容黎差点被气笑,“阿巽,你后面。” 麒麟闪着它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撤回它的狼蹄,蹭了蹭巽泽。 嗷呜嗷呜! 巽泽一下子就清醒无比:“你怎么来这么早?怎么还上了我的床?我是名花有主的人……” 麒麟一见他清醒了,高兴的立了起来,挨着他又是一阵蹭。 嗷呜嗷呜! 慕容黎眉头微蹙,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人一兽如此亲昵。 ——巽泽身上究竟有什么魔法,能让大到怪兽小到虫蚁的各种动物对他俯首帖耳? 巽泽看着麒麟:“猎人太多,你逃了好几个日夜,现在好累,要我保护你?” 嗷呜,嗷呜。 “还要睡我的床?” 嗷呜,嗷呜。 “不把你送回山就要赖上我?” 嗷呜,嗷呜。 “还要我给你找吃的?” 嗷呜,嗷呜。 好累的逃亡生活啊!麒麟一个狼蹄把巽泽拱下了床,揉着自己的蹄子,揉着被猎人刺到的一些伤口,蜷缩着,占据了整张大床。 先睡一觉吧……好累…… 嗷呜,嗷呜。 猎人再有一刻钟便要追来了,交给你挡了。 嗷呜,嗷呜。 它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心安理得占据着巽泽的整张床。 它打起呼噜的时候音似洪钟,嘹亮动听个屁,跟震天雷似的,没有人找不到这里。 巽泽跳了起来,这一尊座山雕,根本推都推不动,他若还想再躺回床上去,麒麟一定会用一只狼蹄压着他,就像他搂着慕容黎一般,简直是麒麟暖床的好宝贝。 天哪!巽泽欲哭无泪,他只想要麒麟神骨,不想做麒麟的宠物。 这一幕…… 慕容黎开始忍俊不禁:“我见古籍记载,麒麟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嘹亮动听,并且它不踩不认识的虫子,不踏不熟悉的青草,性格特别温驯,且独身慎行,傲然特立,不会上当,也不轻易陷入罗网。” 他看着巽泽,“它来找阿巽,不是因为阿巽取了他的血来报复,而是寻求保护,莫非真是被猎人围到走投无路?” 巽泽:“取它的血并非易事,也是打败了它给它讲了个悲痛欲绝的狗血人间惨事才感化它得到的。” 慕容黎眉峰微微一动:“什么狗血人间惨事?” “不可说,不可说。”巽泽打个哈哈,携慕容黎出了屋,“它起先觉得人间好玩,四处游荡,被我打败锉了锐气。紧接着被猎人追杀索要麒麟血,才发觉人间险恶,不适合它修炼,急迫的想回太华山。” 慕容黎疑道:“阿巽断定它会来,但这与来找阿巽有何关联?” “因为气息,它闻出我与修仙之人出自一脉,能送它回家。”巽泽诡秘一笑,“所以只要它想回太华山,就一定会来找我。谁知道来得这么快,我和阿黎都还没休息够。” 慕容黎有丝于心不忍:“它也是灵兽,从不伤生灵,连被猎人围攻都不忍伤人半分,取它神骨,可会害了它一命?” 紫貂为救自己而死,慕容黎对灵物那纯真的奉献,有了怜惜。 说到不忍伤动物半分,巽泽比他更甚,只是神骨连着筋脉血肉,岂是说取便能取的,取了又岂能活命? 一支箫害一条生灵,大可不必。 巽泽道:“阿黎不用担心,我说的神骨不是取它脊骨,是它百年修为所化,要它自愿奉献出来,只是损失了些神力,它回去再修个百年千年就能恢复。” 慕容黎抛开庸人自扰,笑道:“难道你想以送它回太华山做交易,让它奉献出来?本王看这麒麟能用你挡剑,聪明着,哪那么好骗。” “其实我又不是真正的仙人,不能御剑,也不知道怎么上太华山。”巽泽立刻神秘兮兮小声道,“但凡间修仙之人只有我一个,我还打败过它,所以它只能找我。它不给阿黎变麒麟神骨出来,我就吊着它,养着它,瑶光国主养一只麒麟神兽做国宝,往那问鼎阁一供,凌空长鸣几声,声音洪亮悠长,岂不就是麒麟所出必降祥瑞,登基为帝是天授。” 他笑得无比开心,慕容黎一时无语。 天下共主,还得从长计议。 * 麒麟绝对是故意给巽泽找麻烦,它的呼噜声震天动地,能响到十里长亭外,很快那些捉它的猎人便闻声而来,将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只是要神血,当然也不是要对巽泽慕容黎二人喊打喊杀。 但麒麟一见把人引来,立刻趴到巽泽身后,用角蹭着他,用蹄揉着他,躲得很是可怜。 嗷呜,嗷呜。 不给它把猎人解决,它就专门用他做挡箭牌,坑坏巽泽。 巽泽抽着嘴角,笑都笑不出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跟麒麟是一伙的,是他护着麒麟私吞不让别人取血救人。 慕容黎看着巽泽,得到四个字:“引火烧身。” 因为那些猎人实际上也不是真的猎人,他们大多是镇民,砍柴的山民,农作的村民,是一群手拿短铁锄头砍刀的普通百姓。 巽泽慕容黎能对武林高手,贪官污吏,敌军战士大杀四方,但绝不能对一群愚昧的百姓动手,这是上位者最基本的素养。 那瓶血被慕容黎倒在了地上,明确告诉他们麒麟血只是普通的血,不能催生出血菩提,也不能令人起死回生。 但慕容黎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谁会相信他的话,只会觉得是他们自私要独吞麒麟,才编造谎话,故意倒了瓶鸡血狗血猪血什么的来混淆他们,凭什么他们能取麒麟血活了过来,却不让旁人取去救命! 他们只是要点血,又不是要麒麟的命。 除非割麒麟放血证明。 麒麟一听要割它,嗷呜嗷呜勉强挤出一些血洒在地上给他们证明。 可他们看着没有血菩提长出来的血渍,又觉得是巽泽慕容黎动了手脚,毕竟前几日这里出现蓝光,很可能是他们把灵脉的灵气藏了起来。 又或者不用催生血菩提,麒麟血就有治病救人的功效。 解释不通,甚至吵闹辱骂越演越烈,锄头镰刀用力的挥舞着,要搏人而噬一般。 总之一句话,他们要麒麟。 而麒麟,藏在巽泽身后,那么大一只猛兽抱着巽泽的腿甩都甩不出去,吓得可怜巴巴的。 二人虽智计百出,但在这种蛮横不讲理又打不得的百姓面前,竟也束手无策。 这种关键时刻,北风早已脚底抹油跑犄角旮旯躲了。 被围得一阵后退,巽泽无奈的敲着麒麟脑袋:“人间一点都不好玩,是不是?” 麒麟共情的点头。 嗷呜,嗷呜。 它要回家,要回太华山,要去享受仙池玉林的熏陶,不要人间的乌烟瘴气。 不知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把它弄下来,它恨死他了。 “你跟着我们回家。”巽泽诡秘一笑,一指慕容黎,“给他一只神骨,就是那种洁白隐透,有光芒包围如精雕细琢的美玉般的那种神骨。我就给你好吃的,御剑带你回太华山,回你的神仙洞府。” 麒麟猛然甩头,嗷呜嗷呜,神骨要五百年修为所化,它都才有两千岁。 慕容黎白了巽泽一眼,这个时候了还在谈条件,真是东君不急王上急。 巽泽继续蛊惑着麒麟:“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保护不了你,但是他能。” 麒麟疑惑的转下头,看着慕容黎。 慕容黎静静的,秉承着王上的威严。 巽泽:“你做他的守护神兽,他就能给你无上的尊荣,这些猎人不但不会对你喊打喊杀,还会对你虔诚跪拜,他们会在庙里修建你的雕像,初一十五奉香祭祀,你受着人间无数香火,修为就会蹭蹭蹭的往上涨,修行无非是为了成神,你不想要那样的荣光吗?” 麒麟心中动了动,美丽的眼睛更加动人了,这个红衣服的人能给吗? 巽泽循序渐诱:“这与你即将要剖出的神骨比起来,是不是大大的划算?” 一根香火抵一刻的修行,麒麟抬起它的狼蹄,掰起了狼蹄脚趾,不聪明的数了起来…… 剖一根神骨要五百年修为,一根香,两根香,三根香……到底要多少根香才能抵五百年修为? 巽泽握住了狼蹄,眼中透着无上的神光,与麒麟对视着:“不用花费力气数,一天一万柱香,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神威鼎鼎的天上神灵,这样的好事你还要考虑吗?” 一万柱香啊!好大好大的数字。 还要考虑吗?再考虑下去是不是蠢! 嗷呜! 麒麟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正准备与巽泽达成共识。 里正冒烟般赶了过来,急匆匆喘着粗气行和事老之权。 他对着百姓们一通指手画脚的教育后道:“你们家中又没有病重负伤的亲人,究竟为什么要来夺这麒麟血?” 百姓:“你一开始不也是想要得到麒麟血吗?怎么麒麟来了你的小院,你就变卦了?” 里正尴尬起来,一开始是一开始,现在是现在,现在麒麟跟了公子,情况不一样了嘛,他正色道:“麒麟血即便为神药,也不能长时间保存,真要到了亲人病重时那也不能用了,何况公子说了,它不是神药。” 公子的话应该是正义。 他又接着道,“公子能猎得麒麟听话,是因为有武功在身,你们身无长物,倚仗什么来取麒麟血?” 百姓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片刻后才说了缘由:“是上头那位大人物青州州牧,悬赏百金要救爱子的命,听说他家小公子历来身体太虚,郎中诊断活不过二十岁。今年十八又余,前不久又咳血卧床,州牧下发了百金悬赏令,我们听说麒麟血能让人起死回生,才组织在一起打算猎了麒麟去救那位小公子,然后平分赏金。” 果然能让人玩命拼杀的还得是金钱的诱惑。 慕容黎还未开口,突然小院周围出现了重兵,才一会的功夫便将他们统统包围。 “大人,我们一路寻着踪迹,确定麒麟来到这里就没有再跑了。”应该是一些真正的猎人对着领头之人道。 那领头人一声令下,寒光粼粼的箭矢刷的铺开,已对准小院各个方位。 他高昂喊道:“里面的人给本官听着,本官要的是麒麟,不是各位的命,乖乖的把麒麟送出来,本官就饶过你们越俎代庖猎杀之罪。” 听到这个声音,已有百姓脸上变色:“怎么是他来了?” “这人一来准没好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谁越俎代庖了!” “别说我们抓不到麒麟,抓到麒麟也不能给他。” “谁知道他会拿去干什么黑心勾当。” 巽泽好像一切在握,陪麒麟上演着对眼神功,继续诱惑着麒麟。 慕容黎也听不出外头官的声音,不知是什么来头,见百姓似乎面有厌恶色,不免问道:“外面来的是什么人?” 百姓知道那人不和善,又被官兵围着,本能的与慕容黎站在同一战线上。 “那是州牧的小舅子夏山,从来都不学无术,作威作福,凭着裙带关系得了个官身之后更加仗势欺人。素来好大喜功,知道麒麟在此,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麒麟要是落在他的手上,就不仅仅是放点血那么简单了。” “而且手段恶劣,去年以权谋私,抢张二狗的虎皮不成还活活将人打死。” 慕容黎脸色冷了冷:“我国以法治国,既是打死了人,为何他还能逍遥法外,继续披着官身?” 百姓唾弃起来:“什么法啊仁的,还不都是框住我等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夏山仗着州牧的势,就算是今日射杀了我等,又有谁敢去告一句?” “告给县主?县主往州牧处一递,夏山轻而易举毁了证据,最终还不是赐我等污蔑之罪,轻则五十大板,重则直接悄悄杀了灭口,谁能过问?” 慕容黎:“州牧便由着此等害群之马胡作非为吗?” 里正见慕容黎隐隐然有股压迫人的冷气,拉住慕容黎:“州牧虽非贪官,但任人唯亲。这些只要和大官沾亲带故的人物,都不是我们能惹的,公子才捡回一命,可不要和夏山硬来枉送了性命。把那麒麟放出去给它罢。” 巽泽冷笑一声,摊手:“不是我不放,主人在哪,守护神兽便在哪,它怎么可能弃主人而出去呢?” 麒麟看着慕容黎,嗷呜嗷呜两声,似乎与巽泽已达成共识,它就是慕容黎的守护神兽。 夏山见好半天里面都没人回应他,气焰顿时烧了起来:“里面的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把麒麟交出来,本官可要不客气了。” 他说完不客气后直接下一句就是:“放箭。” 领他来的猎人劝了劝:“大人,你这般乱箭齐发,恐会伤到无辜。” 夏山狠狠瞪了过去:“麒麟又射不死,人嘛,关本官何事,本官不是给过机会了吗?” 谁让他们不珍惜的。 第48章 惩污吏 满天乱箭,在一道流光中,折戟成渣。 杀夏山那样狗仗人势之徒,巽泽连动手都感觉没有乐趣,但他总要护住慕容黎,护住那群前一刻还对他们锄刀相向的百姓。 百姓们都被吓得缩往后去,面如土色,还好,那些不长眼睛的箭被一道气障一弹,落地成渣了。 麒麟猛然跃到慕容黎面前,踩断一支流箭,对着外面狂嘶一声,洪钟般嘹亮,气势贯天动地,震得整个小院一阵颤动。 温驯并不代表它不会发飙,守护神兽的职责,护好主人安危,它才能得到无数的香火供奉。 巽泽站在慕容黎身边,柔声道:“阿黎别怕它,它已经被我驯化,答应做阿黎的守护神兽,它刚才在保护你,向他们示威。” 驯化等于诱骗,萌宠就是萌蠢,能过巽泽魅眼神功的灵物怕是还没生出来。 慕容黎心照不宣笑了笑:“外面那位,你竟然手下留情了?” 这要搁眼前,头都扭断了。 巽泽诡秘道:“有官在身,自然要用刑法解决,快意斩敌那是对付江湖人的手段。” 慕容黎饶有其意:“怎么解决?” 巽泽贼兮兮笑着:“耍一次威风?看场好戏?” 慕容黎自然心领神会。 巽泽曾和他玩笑过一句话,等中垣太平之后,要带着武林盟主兼陛下的他游历天下,过郡就耍耍威风,过门派就挫挫他们的锐气。 武林盟主没做成,做成黎泽阁阁主,虽不能称陛下,也是权位顶峰的瑶光国主。 臣子射杀国主,乃大逆不道弑君天下第一罪,该诛九族。 巽泽孩童心性,大抵想看耍威风吓尿对方的场面,慕容黎心知肚明,点了点头:“然还需要契机,此人又蠢又嚣张,这般亮明身份大抵他也未必相信。” 慕容黎看了看身后那群百姓,“也许还会觉得我们冒充国主。” 因为那群百姓方才一个劲说他们是骗子,骗人说麒麟血没用。 巽泽笑眯眯道:“国主冒充国主,也够他喝一壶了。” 慕容黎微微道:“不妥,如此心性之人,逼得急了会借着替天行道之名杀死假冒国主,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巽泽柔声道:“他又杀不死我们,只会让自己更加作死。” 慕容黎摇头:“血溅小院,会吓坏这群百姓。” 这是巽泽特意挑的风景小院,让他能在醒来时第一眼就记住的美,他不想血污溅染,如云蔚泽的水一般,永远该是水天一色的净蓝。 “他不认得阿黎,州牧却上过折子见过阿黎的。”巽泽沉吟道,“且让他嚣张一会,现在有多嚣张,待会就有多仓惶。” 慕容黎看不到北风和其他黎泽阁弟子,已了然于心:“那么州牧一定也来了。” 巽泽:“他救爱子心切,听说麒麟血一事,不可能不来。” 慕容黎:“不仅如此吧。” 巽泽又笑了:“王上回朝,怎能缺了护卫队,且借州牧造势,我们风风光光归家。” 慕容黎在阳光中灿烂一笑,握住了巽泽的手。 夏山见里面许久没有动静,想来那群百姓和小屋的主人不是射死了,就是吓到尿流了,才逼得麒麟震天一吼。 哈哈,看来麒麟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得意且狂暴的一挥手,带着人冲了进来。 一进来就被慕容黎灿烂的笑亮过眼眸,他怔了怔,随即,一股冲天怒气愤然勃发。 这群人不但一个都没死,还露出那样高高在上的笑,笑他的手下都是蠢货,一个都杀不死。 他抬手一指慕容黎:“刁民,把麒麟交出来,本官饶你们不死。” 麒麟站在慕容黎身旁,自然是要喊慕容黎交出去,且慕容黎站在中间,很像这群人的主心骨。 “噗嗤!”巽泽实在没忍住,差点笑个人仰马翻,然后凑到慕容黎耳边轻声细语道,“阿黎,你是不是第一次被人称刁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人要不是自己选的,作恶起来的嘴脸比夏山还可恶。慕容黎一把将巽泽可恶的嘴脸推开。 两人完全无视夏山,眼见夏山骂骂咧咧,命那群下属摩拳擦掌挥动武器便待打过来硬抢,里正深吸一口气,站出去一步,怒视夏山:“麒麟乃灵兽,生于天地间,不是大人的私有,大人凭什么以命相逼,让我们交出去?” “你个老不死的,麒麟也不是你的,你护的什么犊子?”夏山手里有一圈鞭子,方便他随时挥鞭子抽人。 “本官看上的东西,岂容尔等贱民置喙。”说完他的鞭子从手中腾出,往里正身上抽去。 这一鞭颇具凌厉,若是抽在里正那把老骨头上,起码得躺上半年。 但鞭子不知怎么的,就到了那个红衣公子手中,紧接着,十倍凌厉的一鞭冷然怒抽,火辣辣的疼痛瞬间炽骨,力道之强,几乎把夏山抽得跪了下去。 “住手。”这一声断喝一响起,夏山飙着眼泪猛然朝来人奔了去,立马委屈的告状,“兄长,这些刁民太过可恶,他们竟然殴打朝廷命官,抢那能为小予续命的麒麟血。” 州牧见夏山背部血肉模糊,本欲责骂,一时又软下心来,都没看挥鞭之人是谁,轻责道:“你不该来此,更不能动手在先。” 夏山狠狠的瞪着慕容黎等人,狡辩着:“这些村民争抢麒麟,还不是为了兄长放出的那百金,又有几个不存私心。这些年你为小予治病掏空了家底,我只不过是想为你尽一份绵薄之力,省去悬赏的那百金。我只是拿出鞭子吓唬吓唬他们,是他们横行无道,先动的手,不把我和兄长放在眼里。” 他仁义无双的蛊惑着州牧,州牧还沉浸在不知前因后果中,慕容黎鞭子再是一提,冷冷开口:“陆权,看来州牧这个位置把你养得太过舒服,竟忘了本朝法度。” 里正已经为慕容黎捏了把汗,他不仅打了夏山这个当官的,还直呼州牧的名字,年轻人做事不知深浅,是会送命的啊。 他才想要拉一把慕容黎,就见州牧陆权喊了一声王上,脸色一下子惨成死灰色,人也瞬间咚的跪倒在地,好像丢了半条命:“国主,东君?臣不知国主和东君在此,臣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如此任人唯亲,你确实该死。”慕容黎把那鞭子一掷,丢到了夏山的脚下。 仿佛,丢出去的是斧头铡,铡的就是夏山的人头。 君临天下的帝王威严凌空压下。 夏山也仅仅是愣了一瞬,跪下磕头的时候全身抖成筛糠,完全不知道还想求证什么:“兄长,不是说国主御驾亲征重伤成殇,诸事由东君代劳,怎会?又怎会在青州?兄长可有看错?” 恨铁不成钢啊,他竟然还觉得是冒牌国主,陆权惶惶不安,只敢从嗓子里卡着字眼:“闭嘴,我有眼睛。” 国主战场上发生的意外他们当然知道,但有国主东君那骇人的手段,整个瑶光绝没人敢提那个薨字,此刻国主安然无恙站在他面前,岂不比薨更可怕。 里正和百姓们见州牧和官兵全跪了,空气窒息般令人胆寒,哪还敢喘气质疑,成片的跪倒下去,再也不敢窥视天颜。 人人都在冒冷汗的时候,只有巽泽在笑,他摸着麒麟额上的独角,笑眯眯道:“我没有骗你吧,做他的守护神兽,就能享受无上的尊荣,万民虔诚的跪拜,是不是很风光?很嚣张?很神气?” 慕容黎不说话的时候绝对没有人敢说话。 嗷呜,嗷呜。 麒麟看着那些匍匐在地颤抖的人,昂首挺蹄,嗷了惊天一嗓子,不是一般的神气,直把跪着的人又吓个心胆俱裂。 但一会儿它就鄙视的看着巽泽。 嗷呜,嗷呜,你怎么还站着不跪? 快,你也要跪…… 它抬起前蹄,打算把巽泽按下去跪着,这样看起来都跪平了,才更显神威。 巽泽立刻把脸拉得很长:“笨蛋,你看有哪个神仙向凡人下跪的?神仙若还要向凡人下跪,那你还祈盼修成神干嘛?我是能送你回山的神仙,怎能下跪?” 麒麟不可思议的看着巽泽,回想了一下太华山的仙者,好像是那么回事,它是神兽,也不该向凡人下跪,应该是凡人跪它,跪神仙…… 嗷呜,嗷呜! 它撤回了蹄子,觉得巽泽太有道理了。 但他太嚣张了,竟然骂它笨蛋。 它甩着脑袋嗷呜几声骂了回去。 使周围的气氛更加压抑。 慕容黎的凌压,仿佛一柄锋利的剑在人的喉间慢慢滑动,审判着跪伏于君王面前的罪人。 等待,就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直到州牧和夏山几乎忍受不了这种酷刑,汗落如雨,慕容黎才冷冰冰再次开口:“陆权,你贵为州牧,主掌一方军政,这平日对属下郡县各级官吏之督责考核似乎不够严实,此等枉法害民之徒,竟也能加官在身,你不杀,莫不是要让本王亲自挥剑?” 慕容黎鞭子扔在夏山脚下,鞭指的正是夏山的命。 夏山灵魂飞起,如一滩烂泥瘫倒:“国主饶命,微臣……” 慕容黎:“妄拿平民,夺财害命,也配在本王面前称微臣。” 这么淡淡的一句话,褫夺了官身,几乎刺穿夏山脑颅,但他仍极力狡辩:“草民不知犯了什么罪,国主要草民的命,草民无话可说,但草民不服,就算是国主杀人,也要讲究王法证据。难道定人生死,仅凭国主区区一句话?” 难道不是吗? 慕容黎示意里正和百姓起来,让他们来指证夏山的罪行。 眼见有国主撑腰,百姓们立马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开始指责起来:“他抢张二狗虎皮,张二狗不给,就把人活活打死。” “李四家的那片地,他只给一文钱就想租来私有,李四不同意,他命家奴把人打残丢了一文钱就把那片地占了,随意作践农作物,现在李四还躺在家里下不了床,都可以请来作证。” “还有主街的商铺,他以地段好为由恶意涨租金十倍,导致很多铺主开不下去,他还不许别人关铺揽别的活,关店铺还要赔他好几倍的违约金,哪有这样的霸王条款,真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还有……” 他们越说越愤恨,要不是碍于国主威严,都想跑过去一人给夏山一锤子。 这些都不是国家军政大事,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民间鸡毛事,但就是这些大人物不屑理之的,才是平民真正想要的公平。 这些小事上报到县里,县主觉得无关紧要,又是州牧亲眷,处事起来一拖再拖,最后往往不了了之,也就积压出了民怨。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们拿着朝廷俸禄,败慕容王室的江山,其恶行已是罄竹难书,罪不可恕。 慕容黎一挥手,打断百姓的怨气,逼视夏山:“如此,你可死得明白?” 夏山仍旧不依不饶:“是他们联合起来栽赃污蔑,我没有做过,他们前一刻还想着百金,对,一定有人花钱冤枉我……” 慕容黎冷笑。 陆权冷汗流淌,可那是自己夫弟,带回家一具尸体的话如何向自己那枕君交待,他颤抖着,求慕容黎:“国主,这些都是一面之词,许是有什么误会,求国主宽恕几日,容臣查明……” “几日?”慕容黎踏上一步。 陆权脊背生寒,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慕容黎捡起地上一支断箭,慢慢上前,蹲在陆权面前,将箭头代表的证据送到他眼前:“那么,弑君呢?” 陆权全身巨震,几乎瘫了下去。 弑君大逆不道天下第一罪,理当诛九族,便是陆权的所有家眷亲属,都该诛杀。 慕容黎让他大义灭亲定夏山的罪,是念他多年劳苦功高,给他一个不被诛九族的赎罪。 夏山扯住陆权衣袖,宛如扯着救命草,哭诉起来:“兄长,我没有,我不知道他是国主,我不知道国主会在里面,再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弑君啊,兄长……” 慕容黎冷叱:“就算本王不是王,你就能对着百姓放箭吗?” 仿佛天威压下,陆权任夏山把自己身子扯得涣散,抬眼看见巽泽笑得璀璨,他却知道,那璀璨的笑面里,有着怎样残忍的嗜杀。 瑶光,不会再有一个臣民敢不服慕容黎。 仿佛经过了一场非人的漫长折磨后,他终于抬起双手,颤抖的接下了慕容黎手中的断箭:“臣谢恩。” 慕容黎起身,迎着璀璨,振声道:“像夏山如此贪虐之恶官吏、劣蠹吏,在世间上多留一日,则民多受一日之残,国多受一日之害;此类官吏一日不斩,则贪酷一日不止,国法一日不彰,本王巡行天下,绝不轻饶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官吏,拖出去,斩。” 夏山还在嘶声吼叫着饶命,下一刻,生命已被扼断。 大快人心,百姓们齐声叫好。 慕容黎再道:“陆权身为州牧,不能为百姓抑退奸吏,为朝廷擢进贤良,削官罚奉,归田自省吧。” 陆权千恩万谢,仿佛终于长舒一口气,才拖着半死半活疲惫的身子,依旧跪在慕容黎面前,叩头求道:“望国主开恩,赐罪民一些麒麟血,让罪民救救我那苦命的孩子。” “迂腐迷信。”巽泽拉过慕容黎,冷然道,“你可知麒麟因何降世?” 陆权胆战心惊,只摇头不敢说话。 巽泽:“所谓麒麟能令人起死回生,所救者为何人?” 陆权战战兢兢:“是国主。” 巽泽淡淡道:“麒麟是国主的守护神兽,知国主危难才现世,唤醒的是携带天命的帝王,拯救的是苍生之主,而并非它有起死回生之术,你可懂?” 麒麟听到在夸它,高昂前蹄又是铜钟般的嘶吼。 那可不,它是帝王的守护神兽,只能救帝王一人。 区区凡躯,接受命运的安排在生老病死中继续苦行吧。 麒麟守护在慕容黎身边,还用头温驯的蹭着慕容黎,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麒麟降世,只为重伤至殇的瑶光国主一人而来。 巽泽目光巡视四方:“再有觊觎麒麟血欲斩杀麒麟者,等同于斩国脉,灭国运,毁天下昌荣,与弑君无异,同样是诛九族的大罪,诸位可明白?” “国主千秋万载,麒麟万岁。” 百姓再次跪了下去,这一次,虔诚拜的是国主,也是麒麟神兽。 在这严肃的氛围中,巽泽语重心长对着陆权说了一句话,令慕容黎都忍不住刮目相看。 他说的是:“今后望你多布施贫穷,使人爱乐,即无嫌恨,无所悭嫉,如此亦是为自己积福,为爱子消灾除病,明白吗?” 陆权…… 第49章 终章上 青州事宜处理完毕,慕容黎巽泽在数百精兵护卫下,起驾离开白水镇的时候,里正带着一镇之民在路口相送,他们装载了满满一车的五谷之物,作答谢之礼。 国主和东君山珍佳肴,未必需要这些,但这是他们奉之为圭臬且是家中最好最新鲜的,是他们凑出的虔诚敬意,满怀希望的心意,所以巽泽笑眯眯的二话不说全收了。 直到王驾隐入路的远方,他们还跪地高呼:“国主珍重,要一路平安啊。” 愣是不舍离去。 很快慕容黎就知道巽泽收下这车五谷做何用了,他跑到那车五谷之上,走一会儿就丢给麒麟吃一些,也不知道跟那只麒麟说着些什么,逗得麒麟兴奋得嗷嗷高叫。 天下很快便传开,麒麟从天而来,用神术将宾天的瑶光国主救活,是天命所归之人的守护神兽,麒麟所到之处,守护的是瑶光国主的王驾。 他们每过一个镇,一个县,一个郡,都有万民夹道欢迎,高呼国主千秋万载,麒麟万岁。 麒麟享受着人类的跪伏,更是兴奋高昂,神威凛凛,对它的守护之责充满着无敌的憧憬,这比它在仙山上得到的敬畏多了万倍。 走得风和日丽的时候,巽泽就在五谷车之上“阿黎阿黎”的唤着,嘴馋需要投食,也不管随行精兵那些忍不住偷笑的表情。 慕容黎拗不过他,常推开车窗丢去一壶酒,投去些鲜果糕点坚果各种,他吃一半又给麒麟吃一半。 一日把麒麟喂醉了,丢在半路车队跑远了,麒麟追上来时气得吹鼻子蹬蹄,嗷呜嗷呜骂得可难听了,巽泽却在五谷车上笑得人仰马翻:“没想到你会醉酒。” 一日他把新上任的州牧奉给慕容黎品的茶叶全拿给麒麟嚼,谁知麒麟醉茶倒半路睡了,追上来时又吹鼻子蹬蹄把巽泽狠狠骂了一遍,巽泽得意又怪笑:“没想到你不仅会醉酒,还会醉茶。” 一日他看到草丛中有只小野兔,逗麒麟抓来养给麒麟作伴,但傍晚时小野兔就变成了一只金黄小烤兔,嚼在嘴里嘎嘎香,麒麟那不忍伤小动物的悲悯心灵,瞬间就遭受到了巨大的创伤,泪水变成海,嗷呜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他又在五谷车上给麒麟投食,顺便喊着阿黎阿黎给他投食。 慕容黎被麒麟吵了一整晚不得安宁,此时正犯困,推开车窗道了句:“你吃你车上的。” 巽泽看看自己坐着的五谷:“这些都是生的,怎么吃?” 慕容黎困意席卷,心不在焉道:“跟麒麟学一学。” “好啊,阿黎你消遣我。”巽泽一个飞纵,钻入了王驾,看案上摆着奏章,慕容黎略有倦怠,显然在强撑眼皮理政,搂入怀中轻轻道,“阿黎累了吧,再有三日便到王都了。” “嗯。”慕容黎伏进巽泽怀中,感到无比轻松,不用提防任何人,不用想任何事,可以无所伪装告诉他累了,便那样随着王驾轻轻的颠簸,入了梦香。 麒麟见不着巽泽,凑到王驾旁,从车窗处拱进了头,睁着清澈的大眼睛嗷呜嗷呜耍着小性子。 “嘘,主人要休息。”巽泽温暖一笑,给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那一日,麒麟护在车旁,走得小心翼翼。 * 文武百官早就得知了国主和东君归来的消息,五更天不到,便大开城门,列队等候迎接王驾。 嘹亮的麒麟嗷鸣声,驱散了晨雾,在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的时候,驮着巽黎二人降临在百官面前。 激昂鸣天。 仿佛诸神寂静,都为这一刻的霞光万道奏最完美的终章。 “天佑吾国,国祚永存。国主万岁,东君万岁!” 片刻的寂静后,便是震响长天的欢呼庆贺。 方夜萧然庚辰等人早已泪流满面,他们知道慕容黎的伤有多重,知道慕容黎回不来的。 他们被安排提前回朝,也许就是为了绝望的等着那双人薨逝而举行国殇。 收到北风传书,甚至一路麒麟护主的消息天下轰传,他们心中的希望都还是渺茫的。 此刻慕容黎神采奕奕骑在守护神兽上,笑意飞扬于天地间,振声道了句:“众卿辛苦了。”怎不让人顷刻泪满衣襟。 他们的国主,瑶光的天,终于再次亮了起来。 每个人都欣喜若狂,都为国主劫后余生而狂欢。 这场神佑瑶光国主的奇迹,必将记录在史书上,流传千古,彰临万世。 天地与之同贺。 * 琉璃国主子兑得到麒麟降世,令瑶光国主起死回生,回朝执掌大印重启朝纲时,不免发出悲伤的叹息,折断了手中的箭。 “中垣,终是不可图,黄粱还是一梦,设天权为郡,留郡守驻稳,回琉璃罢。” 因为有那个人在,有那种回天之术,他只要再进一步,便会败得淋漓尽致,败得比天权更惨。 功成身退是最明智的保命法宝。 仿佛只是一幕戏,于他半点都不相干,中垣的繁华似锦,亦不过是梦幻一般。 于今,戏已落幕。 他抽走了天权的物华天宝,得到了他想要的富足,那么,这片土地,退而求其次才是根本。 * 琉璃的国书与厚礼送到了瑶光朝堂。 “瑶光琉璃永为兄弟之邦,愿太阳神所普照的地方,不再有战争。” 使臣肃穆行礼,敬拜着朝阳殿上两位瑶光的天。 一位清冷持重,一位半梦半眠。 睡梦中的东君,甚至滑稽的打着哈欠,把毛笔用以固发,随意的插在了头上。 但百官无一大哗,欣然由着那位登上朝阳殿,卧在国主旁边,扮演着令人忍俊不禁的各种小动作。 这一幕幕被风尘子画了下来,传于灵山练剑广场,引得师兄仙徒们满山欣慰的贱笑,初一十五的时候,风尘子也会闻到巽泽在瑶光敬给他的酒香。 慕容黎持起大印,盖上这份兄弟之邦的友谊,交待了琉璃使臣一句:“请善待天权子民。” * 瑶光王城正北的方位,建起了一座辉煌的庙宇,用以供奉麒麟。 香火鼎盛,日夜不断,麒麟享受着青香鲜果的供奉,哪里还记得什么太华山,在人间被人称为神兽敬拜的荣光岂不比太华山日复一日无聊修炼的时光舒坦,再要撵它回山,它都不一定会走了。 香客知道它是活物,常借奉香之时偷摸它的狼蹄,它就把角拱了出去,蹭着香客的手,又把身子送过去,嗷呜着可以放心大胆尽情的摸。 但不给它烧香就想白嫖的它也会臭着脑袋摇晃起来,一边去一边去。 常常让那庙宇的欢声笑着繁华。 后来更是出了一件怪事,街上的麒麟物件渐渐多了起来,大到达官显贵,小到贫民走卒,家里都要摆放麒麟雕像,身上更喜欢挂麒麟饰品,各类各样,花类百出,快速的成为了时下最盛行的产物,连巽泽去醉仙楼喝个酒,都被掌柜和百姓们热情的塞给了一堆。 他把那堆各种麒麟模样的饰品抱到慕容黎面前,气馁着高兴:“阿黎,麒麟现在比你我都神气,子民视它为圣物,还和风水玄术挂上了勾,说是把它摆在特定的方位,其作用还不一样。” 慕容黎微微道:“有什么不一样?” 巽泽:“例如摆放在驿马方可以催财升官,摆放在卧室有助于招子送子,摆放在家中的财位上可以增添吉祥、旺盛财运,摆放最多的,是那文昌位和财位。” 慕容黎看着他那堆麒麟饰品,饶有其意道:“阿巽要不要挑一个出来,我们摆于寝殿?” 巽泽胡乱搅一通后一个一个挑捡着:“可惜都不好,这个是木雕的,这个是竹子刻的,这块看着还行,但是仿玉,质地不纯……满大街也没有一块我喜欢的。” 慕容黎忍俊不禁:“百姓戴它,是求吉利平安,消灾催财,不求材质有多精美富贵。阿巽有活的麒麟,岂不是想摆哪里就可叫它蹲哪里。” 巽泽笑眯眯看着慕容黎,眼中荡起了春色:“就是会动的不好,难不成你我温存的时候让它那么一大只蹲在寝殿里?” 心照不宣。 慕容黎眸光柔和起来,但他又叹了口气:“恐怕阿巽不想它蹲也请不走,它今日又想喝酒,都等你好久了。” 才说完,麒麟不知从哪里猛然蹭了出来,一下就往巽泽怀里钻,巽泽大惊失色飞跑:“你不在你的神庙里闻香吃果,赖上我干嘛,我手中又没有香。” 嗷呜嗷呜。 它要喝酒,要陪仙人喝酒。 巽泽:“我不要你陪,我要我的阿黎陪。” 慕容黎笑而不语,谁让他把它灌醉之后它便爱上了酒了呢,特别是果子酒。 巽泽一面躲着麒麟,一面向慕容黎求救:“阿黎,它老是霸占着我,我都多久没和你享受温存,你还在那里看笑话,我有苦我不说。” 慕容黎递了一壶酒过来:“北冥打了胜仗,使臣不日便到,是故人,我们一起去迎。” * 北冥使臣到的时候,早已开春,花香似锦,瑶光的河山更装点出醉人的烂漫春意。 “北冥冰天雪地冻得哆嗦,还是瑶光的气候怡人舒适。” 杜白麟享受归乡的喜悦,下马便看到慕容黎巽泽一起在城门口迎他,飞扬着少年意气,高喊起来,“王上,阁主……” 巽泽看看他,看看他身后的整个使团车队,抽着耐人寻味的眼神:“你是北冥来的使臣?” 杜白麟立马激动起来:“对啊,是我,很吃惊吧!” 巽泽不怀好意:“我让你助小白兔一臂之力,没让你把自己卖了,还把我们中垣武林卖了。” 杜白麟挠挠头:“各大门派活下来的弟子都一一回了山门,我没卖他们,不信你问西风,还是他撬开了一个叫什么居士的嘴,给我们带去了一些云磐的重要情报,才打胜的。” 西风暗中做的事,一部分,当然是巽泽安排的,那些他国细作想祸乱瑶光,门都没有。 巽泽继续秉承着无上威严:“那你呢?献身了?” 仿佛被说中,杜白麟脸颊微红,下一刻又自豪起来:“阁主把通灵手镯扣在我手上的时候,不就打算让我随时为国献身?为国献身我骄傲。” 竟然被反将一军,巽泽:“……” 通灵手镯之事,算是故意插柳柳成荫,慕容黎不免一笑:“世子如何了?” “沐莬成长称了王。”杜白麟脸上也有些坚毅,“我们赶到的时候,北冥王城几乎不保,是他父王和王兄死战不退才等到了他,但在后面的几场大战中,沐辰和荒王还是战死了,族中一些老臣临危接命,将他推向了王座,也幸亏有鬼门那些奇诡机关术,助我们暗杀了那几位兵逼城下的王子,青龙白虎吓退了云磐的虎视眈眈。” “北冥才平了乱,沐莬接了王印还得巩固四方政局,全然抽不出一点时间,他其实很想亲自来谢过王上和阁主,但国不可一日无主,不可控的因素还有很多,他若走了,北冥就垮了。” 杜白麟声音中有微微的叹息,“族中老臣知他与王上交好,扶他为王,遣我为使,献上厚礼,更有别的用意……” 这叹息也牵动着慕容黎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沐莬,不就是曾经的他。 战争,总是将无忧无虑的少年光阴摧残,让人一夜成长。 好在,那些都已成为过去,他如今的东君,为他披荆斩棘断长河,是一柄可铲平四方的王者之剑,而北冥,也不会再孤军奋战。 推沐莬上位的那些老奸巨猾看中的便是沐莬背后有强大的瑶光做后盾,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巩固权位,哪里是一朝一夕。 杜白麟又和慕容黎说着许多在北冥打战的各种事迹,简直是他永生难忘的一次历练。 走到朱雀大街时,瞥见各种麒麟物件,他猛然一拍大脑:“听说王上有了一只守护神兽麒麟?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神兽呢。” 巽泽坏笑起来:“你想见识?” “当然想了。阁主,你不知道,其实我最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 一声响指后,麒麟那庞大的身躯猛然从天而降,将杜白麟的小动物吓到嘎住,“……大……大动物。” 第50章 终章下 北冥来意很明显,国书中言,瑶光称帝,北冥称王,瑶光称王,北冥便称臣,永臣服于瑶光,更愿遵从先王遗命与瑶光缔结良缘,永世交好,体现永不叛变的决心。 这称臣倒是喜事一桩,但结良缘的消息立马炸响了朝堂,国主东君那么优秀的仙人,国主若再与北冥结了秦晋,一不小心把这位本就无规无矩无欲无求的仙人醋走了,瑶光的损失可不是一个区区北冥挣得回来。 巽泽半眯着眼睛,终于在朝阳殿上说了一句话:“各位大臣多虑了,北冥新王要求的不是阿黎,他要武林盟主,唐突轻视不妥,上表国书是想以最高的礼节迎他的心中人长住北冥。盟主这个身份不妥的话,随便封他一个郡主尊位,也算给了北冥排面。” 依杜白麟助北冥平乱的功劳,已经可以封侯拜将了。 慕容黎道:“北冥新王登位,国内根基不稳,与我国缔结良缘更是想要借我国之势长久的震慑邻国,打压朝堂那些不安分的势力,北冥王既然愿意向我国称臣献礼,众卿如何看待北冥之事?” 其实武林盟主孑然一身,若要留在北冥,只需要征得他师父刀花太岁的同意就行,走了两国交好这个流程,那就不是沐莬和盟主的私事,是国之大事。 当然,杜白麟知道其含义,北冥要的也不是武林盟主,而是瑶光国主赐下的有封位封地的尊贵之身。 林思道:“若为我国臣下之国,两国一体,北冥之事便是瑶光之事,替北冥稳固国本,倒也能起到收服四海之心的效力,臣觉得于我国更是利大于弊。” 慕容黎:“本王也是这个意思。” 林思沉吟道:“不过武林盟主,生于草莽,性子桀骜,他会愿意去吗?” 杜白麟助北冥的事他们不是太清楚,但却清楚的记得那夜花魁游湖,武林盟主大闹花船怼官员之事。 江湖中人,愿不愿意? 朝阳殿上就半眯着眼睛卧着一位。慕容黎拉过巽泽玉指,扣紧,向大臣们笑了笑:“为国献身,他会愿意的。” “……” 巽泽立马清醒,这意在言外,说他吗? 慕容黎下诏:“杜白麟助北冥平乱有功,封来仪郡主,食一郡之邑,准其入北冥,固瑶光北冥之谊,永世交好。” 那位古稀之龄的阁老沉思良久,站了出来道:“禀王上,老臣觉得有一事不妥。” “讲。” “虽说北冥向我瑶光称臣,但在其称谓上还是没有改变,北冥是王,瑶光也还是王,由此而言,并没有君臣之界限,自古纲常失纪,则礼乐崩塌,老臣认为北冥若不退步改郡,其心不诚。” 阁老说完,堂上已是一片赞同的哗然之声。两国都以王自居,自然是分不出君臣之别的,但让北冥改郡称郡主,北冥朝堂岂会同意,那一纸国书的称臣岂非形同废纸。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纲常伦理,君臣之道,儿戏不得。 阁老顿了顿,见大臣们都祈盼着他赶紧把话说完,继续道,“均天分崩,崩而凝一,纵观天下局势,中垣领域早已尽归我瑶光所有,就连王上有心留一片净土的天权也已灭国为郡。更有麒麟护佑天命之人造就时机,王上何不顺应天命,登基称帝,一则让天下正式一统,二则不用北冥退步改称谓,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虽然正中下怀,巽泽仍懒洋洋道:“称帝不可儿戏,需天时地利人和。” 阁老振声道:“麒麟护佑乃天时,比之八剑更能让人信服王上乃天命所归之人,中垣统一为地利,北冥愿称臣,琉璃再次退出中垣岂非正是人和。时机已然成熟,王上何须在等。” 哗然附和了片刻的朝堂,慕容黎扫视下去:“诸位爱卿也都有此意?” “臣附议。” “……” 随着附议之声震响朝堂,文武百官皆跪了下去:“望王上顺天应命,称帝为天下共主,一统山河。” 慕容黎一挥手:“众卿平身,此事本王了然于心,容后再定。” * 没过几日,瑶光又来了一位意外之客。 遖宿国主毓骁。 瑶光遖宿多年友好,商旅从未断交,国主造访瑶光,也是一件很庄严郑重的国之大事。 邦交礼仪,酒宴盛会一样都不曾怠慢。 庆贺了三日又余,说腻了场面话。毓骁才得空单独见了慕容黎。 “本王听说了战事……”话中有太多心事,顿了顿,“还能与慕容国主共饮,活在当下,真好。” 瑶光天权战后的萧条,远在遖宿的毓骁也曾耳闻。 他来,是听到他出了事,又听到了他康复,总之,那些深埋心中的情,来看一眼,便足够独自珍藏,独自埋起。 美酒樽中,清色撩人。 时隔多年,人依旧,容依旧,心依旧。 但刹那之间,已是无限感慨。 慕容黎斟满了酒,轻轻将酒盏推到毓骁面前:“因为他很好,我所有的万劫不复,都有他用杀戮与热血,为我求回一线生机。” 毓骁抬眸:“不是麒麟?” 天下轰传,是守护神兽救主之功。 慕容黎道:“是麒麟,亦是他。麒麟是神,他是仙。” 神护天下共主,仙护心中人。 毓骁慢慢端起酒盏,缓缓释怀:“他确实犹如仙人一般,非俗尘中人。” 三日的宴饮,巽泽都陪在慕容黎身边替他持杯举盏,替他披衣保暖,他不曾视毓骁为敌,眼中只有对慕容黎的柔情。 毓骁一一看在眼中,刻在心坎。 玉山在侧,顿觉自惭形秽。 他终于如愿见过修仙之人,却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更知,他的选择是对的。 “麒麟护佑天下共主之说已传遍四海,慕容国主会顺应天意吗?”毓骁举盏喝酒,他本不必问的,从他认识慕容黎的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慕容黎心中的志向远非区区瑶光之王可填。 麒麟护佑天下共主的说法无论是真是假,这个传言都只会继续无限放大。 慕容黎笑了笑:“三月三,祭龙王,毓骁国主可愿观礼,贺完在走?” “好。” * 三月三,祭龙王。 皇坛高九丈九,设立在水域上方。 国主和东君盛装繁琐,在九丈九高的皇坛上点燃青香,敬天祈授。 祭龙王的目的是祈求龙王保佑,不发生天旱,保证风调雨顺。 毓骁,杜白麟等人在皇坛下左右落位,朝臣中官将士依次列位,百姓末之。 神圣庄严,繁琐的祭祀有序的进行。 巽泽听着司礼监颂了许久的祭祀青词,免不了一阵索然无味,凑近慕容黎,悄悄道:“阿黎,毓骁突然来访,有没有一种可能,来意没有那么简单?” 重要场合交头接耳大概已经是巽泽的常态了,慕容黎微微回他:“毓骁国主,是来看本王的。” 巽泽立刻表现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哦!原来是为佳人而来。” 这是有味了? 慕容黎轻轻笑了笑:“我与毓骁曾击掌为诺,中垣大地只要是本王为王为帝的一天,他绝不进犯,退军三千里。” 巽泽恍然大悟:“看来他的来意很是明显,听说了天权瑶光那一战中阿黎命在旦夕,倘若这瑶光国主已不是阿黎,遖宿铁骑便有可能踏入中垣境内。” “任何一位为王者,都不可能淡泊了征服天下的野心,才能稳固霸业。”慕容黎岂会不懂,“毓骁有此心志,也不失为乱世中的枭雄。” “阿黎你还夸他。”巽泽臭着一张脸,“要是你现在还没醒来,可能毓骁来的就不是使团,而是千军万马来踏瑶光山河,那时遭殃的岂不是你心心念念要保护的子民。” 那年借执明之手诈死,毓骁确实带了十万精兵踏入中垣,要为他报一剑之仇斩执明于剑下。 慕容黎很有意思的看着巽泽。 巽泽很有意思的沮丧起来:“而我又不是个心怀苍生的人,阿黎要是不在,我必然找个山洞避世去,也是懒得替你看天下的。” 他的沮丧很不真诚,哪有人一面沮丧,一面却笑得像只狐狸一样。 而他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码事,一面说着不管,一面对慕容黎的任何事都刻入心坎。 慕容黎郑重的应着他:“不会有那么一天,因为我会一直在。我在,瑶光在,天下在,毓骁一诺也在。” 巽泽凝望着慕容黎。 记得那年,他清如风,朗如月敬灭国憔悴的他一杯酒,鼓励他活下去:他在,在你心中,瑶光也在,总有一天它会鼎盛而起,万国来朝。 慕容黎举盏,哽咽而出:我在,阿煦在,瑶光在。 只有他在,才是瑶光万民的希望,希望才不会破灭,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不负杯酒一诺,瑶光执此灿烂,值得一生。 巽泽温暖一笑,又不真诚道:“如若毓骁一诺毁约呢?” 慕容黎自豪起来:“有阿巽在侧,何惧之有?” 巽泽叹着气:“可我实在不喜欢朝堂,那么晚睡,那么早起,整日都是处理不完的国事,看厌烦的官僚,操劳太重,又容易变老。得找一处世外桃源,睡觉睡到自然醒,吸收天地精华,日月灵气,如此才能把人养得精神水嫩。” 慕容黎慢慢勾起笑意:“好,陪我二十年。” 巽泽饶有兴致:“为什么不是一辈子,只是二十年?” 慕容黎笑道:“因为二十年的时间,我必做到真正天下凝一,四海升平,瑶光帝位会有传承。到那个时候,我陪你去这处世外桃源,吸收天地精华,日月灵气,陪你做生生世世的逍遥仙人。” 慕容黎这么暖的笑意,把巽泽心都快融化了,他轻轻的,散发着璀璨之光:“也许我们努力一些,要不了二十年。” “听阿巽的,努力一些。” 二人相视一笑,把青香插入了神坛中。 啼声缥缈,郁郁而增,顷刻间变得洪亮无比。 只见麒麟跃上了皇坛,狼蹄立起,振天长鸣。 它在皇坛上一阵炫技,腾跃不止,在万众瞩目下,剖出一道异色光华,九彩交映,衔在齿间缓缓上前,将神骨轻轻的叼在慕容黎面前。 那神骨散去异色光华,洁白隐透,比精雕细琢的美玉还要剔透漂亮,又被不同的彩光包围着,简直就是天赐神物。 慕容黎怔了怔,未想到麒麟会在此刻赠他神骨。 巽泽拉着他的手,笑眯眯道:“礼物,这是守护神兽给阿黎的礼物,你不收下,神兽会觉得很没面子的。” 神骨制箫,这礼物送的场合是巽泽有意为之的。 麒麟随着巽泽的话高声嗷嗷而鸣,似是同意。 “国主得麒麟赐神骨,祥瑞啊!” 台下已有人兴奋高呼,激动成一团。 “阿巽,便是我的祥瑞。”慕容黎紧扣巽泽,盈盈一笑,庄重的接过麒麟神骨。 向天一举。 那种,把命运抓在自己手中的感觉,真好。 神骨之光辉煌而出,犹如慕容黎此间君临天下的笑意。 “天佑瑶光,神佑国主。” “我瑶光得天之眷,大祚永垂,万岁!” 皇坛下的大臣子民们欢呼迅速腾起,震响四方。 * “阿黎,真乃帝王之相。”毓骁看着那一眼万年的笑靥,叹息随风而逝。 * 同年五月,慕容黎上承天命,下应民心,擂响鼓颂,点燃祭火,向天地人神,向四海诸侯,宣誓。 “朕统中垣,天下归一。今朕称帝,敬天地而饲鬼神,忧社稷而庇万民,立我瑶光万世之基,永世昌盛。” 至此,慕容黎顺天应命称帝,做天下共主。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