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宋做台谏官》 第1章 见习御史,狎妓之嫌 “我,苏景明,狎妓?” 苏良握着一份墨迹新鲜的民间小报,脑袋有些发懵。 “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刘元瑜联名弹劾,监进奏院苏舜钦、刘巽监主自盗,以公费聚私宴,邀王益柔、王洙、江休复、苏良等十一名京朝官聚众饮酒,席间有人与妓女杂坐,有人于服丧期宴饮,有人吟亵渎圣贤之诗……” 其中,论述各个京官行为罪责的小字中,有一行字让苏良如芒刺背。 “秘书省着作佐郎、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履职台谏不过半月,狎妓纵乐、甘酒嗜音,御史台建议除名勒停,永不收叙。” 除名勒停,就是开除公职、削籍为民。 苏良有些慌。 没想到吃顿酒席竟被冠以如此巨大的罪名。 这里是庆历四年秋的汴京城,九月十八日。 此刻,已近午时。 苏良今日休沐,便睡了个懒觉。 哪曾想一觉醒来,御史台察院书写人(吏名)老洪前来告知他,其因涉嫌狎妓,已被宪台停职,并勒令他在家等待开封府传唤。 出于私人关系,老洪将新得的民间小报交给了苏良。 此小报消息始于朝廷内幕,真实无误,每日都会更新朝廷的爆炸性事件。 时效性远高于五日出一期的朝廷官报——进奏院邸报。 进奏院的主官苏舜钦已被传唤至开封府,邸报指定要延期了。 苏良甚是郁闷。 昨晚,他应监进奏院苏舜钦之约,前往汴京城朱雀门外的清风楼吃酒,以贺赛神会。 席间所坐,皆为汴京城的青年俊秀、馆阁之官。 文人聚会,自然是有酒,有诗,有女人。 席上,唤几名妓女歌舞佐酒乃是常情,只要不和妓女“杂坐”,便不违大宋律令。 酒酣之时。 难免有人失礼,与歌伎亲密了一些,也有人开始吟诗吹牛皮。 这是多数年轻官员的常态。 苏良不得不承认。 小报上,有人和歌伎杂坐为真,有人吟亵渎圣贤之诗也为真。 苏舜钦监主自盗也算是真。 昨晚宴席经费的主要来源,便来自进奏院卖废纸的五十贯钱。 不过,进奏院一直以来都有这种陋习,并非苏舜钦独创。 这些罪过,可大可小,就看会不会上纲上线。 而苏良在席上,既没诋毁圣贤,也没说错话,更没有让任何一名妓女靠近他。 他实在不知,所谓的“狎妓”到底是从何说起。 一名不容私德有失的台谏官,若被冠上“狎妓”之名。 无异于自绝仕途。 …… 十二年前。 苏良魂穿大宋,变成扬州城一名十四岁的小乞丐。 其前世平庸,年近三旬,依然忙于考研考公。 除爱读一些杂书,通晓一些新思想,别无所长。 二世为人。 既不会酿酒造香皂,也不擅造水泥烧玻璃,自是攀不了科技树。 幸得一私塾先生收养,日日读书,废寝忘食。 他拼命读书,不是爱书。 而是当下的大宋,普通百姓的日子实在悲惨。 赋役严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 卖柴有柴税、修房要房税、婚假要婚税,使尽所有力气,都难以温饱。 一些公知常讲,大宋是幸福感最高的朝代。 但幸福不属于底层的劳苦大众,只存在于士大夫、大地主、大商人的生活中。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千年前想要逆天改命,跨越阶层,便唯有考公。 宋朝士大夫官员福利待遇之高,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十年寒窗。 二十四岁的苏良,终于在庆历二年(1042)三月,登进士榜第十二名。 同月,被授长清县县令,自此入仕。 四月,苏良娶扬州城【尚文私塾】教书先生唐泽之女唐宛眉为妻。 可谓是大小登科,双喜临门。 庆历三年十月,有治绩,授齐州观察推官。 庆历四年七月,苏良弹劾齐州知州懒政,献《懒官疏》,字字如刀,初露锋芒,得特旨,以秘书省着作佐郎,权监察御史里行,成为京朝官。 大宋朝,官、职、差遣分离。 秘书省着作佐郎是寄禄官官职,权监察御史里行则是差遣。 虽然齐州观察推官和秘书省着作佐郎都是从八品,但意义完全不同。 前者是选人官,后者则是京朝官。 唯有先成为京朝官,才有资格步入朝堂高层。 从选人官跨越到京朝官,非常困难。有官员甚至在选海浮沉一生,都未能上岸。 而苏良的好运,完全得益于那篇《懒官疏》。 此疏,痛骂齐州知州嗜痂逐臭,慵懒无能,如百姓眼中的附骨之疽。 并提出了一个新概念:懒官之害,远甚于贪官。 苏良一疏成名,朝野皆知。 故得了个“权监察御史里行”的美差。 里行有实习之意。 因苏良寄禄官官职较低,在三丞之下,故而只能是里行。 较之真正的监察御史,权限与俸禄都少了一些。 但这已经很优秀了。 大宋最难做的官,便是台谏官。 须是进士出身。 须做过一州通判或地方知县。 须是京朝官。 须不能是现任宰执的亲戚子弟。 须由官员举荐。 还须不爱富贵,重惜名节,通晓治国纲领。 …… 一般情况下,三十岁做台谏官便算得上年轻有为。 苏良二十六岁成为监察御史里行,已是当朝最年轻的台谏官。 仕途,一片光明。 依照大宋目前“重资历而轻能力”的升职制度和台谏官的独特属性,苏良只要不犯大错,依照他的文采能力,六十岁左右,大概率能入中书做个相公。 半月前。 苏良进京赴任,还租好了房屋,本想着年底便将妻子接到汴京城。 哪曾想出了这么一档子倒霉事。 御史台,讲究风闻奏事,尤喜抓官员私德做文章。 苏良本就是御史台之人,若真被坐实了罪名,御史中丞王拱辰绝对会将其往死里弹劾,以展现自己的大公无私。 就在苏良思索着如何自证身清白时。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苏良以为是开封府来传唤了,放下小报,迅速奔出。 他打开门抬头一看,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希仁兄!”苏良拱手。 来者身姿丰伟,微微胖,面色白皙,颌下一缕黑须,长得茂密旺盛。 他不是别人。 正是当下的监察御史,四十五岁的包拯包希仁,苏良的上官,也是他的荐举人。 大宋台谏官有“同罪保举”的说法。 若苏良因狎妓获罪,包拯也会受到牵连。 包拯对苏良的《懒官疏》甚是推崇,且在苏良入职后对其帮助颇大。 他看向苏良,无奈叹气。 眼神里分明写着五个字:景明,你脏了! 一名台谏官私德有失,就相当于未曾婚配的女子丢了贞洁。 极为令人不耻。 “希仁兄,我是被冤枉的,咱屋内细说。”苏良将包拯迎进屋内。 …… 注:台谏,即御史台与谏院。御史监察百官,谏官规谏讽谕。自宋始,台谏合流,职事相混,统称台谏。 第2章 汴京水深,欲加之罪 一进院,厅堂。 苏良将昨晚酒宴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知了包拯。 包拯微微皱眉。 “你身在宴中,恐怕即使能洗脱狎妓恶名,也难逃结党之嫌。” “我……我……还……结党了?”苏良一脸不可思议。 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他虽刚入汴京不久,但也知结朋党的后果有多严重。 大宋的朝堂斗争非常激烈,尤其是这两年。 去年九月,皇帝赵祯开天章阁。 范仲淹与富弼呈《答手诏条陈十事》,庆历新政轰轰烈烈展开。 但持续了不过一年便虎头蛇尾,名存实亡。 今年五月到八月,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能等贤臣陆续离朝外放,宣抚边境。 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朋党之祸。 台谏官乃天子耳目,若有结党嫌疑,那必然会被罢黜。 包拯接着说道:“苏舜钦、王益柔等人皆为范相公举荐,这几人在公开场合多次声称:群贤离朝,朝堂宰执皆无作为。章相公(章得象)、贾相公(贾昌朝)、夏枢相(夏竦)、王中丞(王拱辰)等反对变法者,自然认为他们是新党,而你的那篇《懒官疏》,也有讽刺他们之嫌,他们自然认为你也是新党。” “君子坦荡荡。我苏良从未参与过党争,且作为御史言官,自有准绳,不会被任何人驱使!”苏良挺了挺胸膛。 包拯轻捋了一下胡须,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谁都知富彦国(富弼)和石直讲(石介)不可能有造反之心,但还不是被外放了!我预测,王中丞抓到你们的过错,必然会穷追不舍。这些事情若全都上纲上线,恐怕你们都会被赶出汴京城!” 包拯长叹一口气。 “新政期间,虽争论不断,但所议之事都是强国富民之策,朝堂一片生机盎然,而今却是死气沉沉。你们这群英气勃发,敢说敢为的年轻人若再被赶出京城,那朝堂就更是一片死寂,更多官员会选择苟且偷安了!” 包拯来此,不仅是为了苏良。 他不忍心看着十余位馆阁之才,因一顿私宴就被重惩外放,那将是朝廷的重大损失。 “我前来主要是想提醒你,在开封府传唤时,多思少言,莫让人拿党争做了文章。官家虽仁慈,但若知你们结私党,必会重罚。另外,可说不可说的事情就不说,切记!” “愚弟知晓了!”苏良重重拱手。 随即,包拯便快步离开了。 …… 午后。 开封府来人,将苏良传唤到了开封府。 当下,乃是翰林学士吴育,权知开封府。 苏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吴育前期支持新法,后期反对新法,不过不涉党争,以刚正不阿着称,也比较喜欢提携后辈。 一方静室内。 苏良见到吴育,拱手道:“吴学士。” 吴育瞪了苏良一眼。 “你糊涂啊!” 很快,吴育坐于上位,苏良坐到下侧,一旁有两名书吏持笔坐在一旁。 吴育看向苏良,道:“苏良,今日开封府传唤你,乃是问询昨晚清风楼宴饮之事,你务必据实以告,不得欺瞒。” “下官明白。” “本官问你,昨晚,你可是与监进奏院苏舜钦、进奏院右殿班直刘巽、殿中丞王益柔等人一起聚会宴饮?” “确有此事。” “宴席中,可有歌伎?有几人?” “确有歌伎,应该是……是六人吧!”苏良想了想说道。 “你可识得一名叫做秋娘的歌伎?” 苏良摇了摇头,道:“宴饮中,下官未曾与任何一名歌妓有过交流,皆不知名姓。” 吴育微微皱眉,看向一旁的书吏。 书吏拿出一份证词递给了苏良。 “这是歌伎秋娘的证词,她称昨晚与你有过欢合之事。”吴育看向苏良,观察着他的表情。 “欢合?” 苏良一脸惊诧,认真看起了证词。 歌伎秋娘称,昨晚苏良在晚宴后,重返清风楼,与她在二楼包间内赤身相见,行欢合之事,半个时辰后方离去。 “诬陷!这……这是诬陷!” 苏良气愤地站起身来,双眼通红,甚是恼怒。 大宋法令,禁止官员狎妓,但问责轻重则要看狎妓的程度。 苏良若只是与妓女杂坐,手脚不老实。 最重的惩罚也就是将他贬谪到偏远穷县为官,毕竟他拥有着进士身份。 在大宋,进士身份,就是免死金牌。 但若是有淫乐之举、将歌伎拉到床上行苟且之事且还被公之于众,那就极有可能要被削职为民了。 苏良心中甚是不解。 他刚来汴京才不过半个月,人都不认识几个,没想到便有人要陷害他。 汴京城的水实在太深。 “吴学士,这……这绝对是有人栽赃陷害我,我愿与那名歌伎对质!” “你先将昨晚酒宴情景据实写下,是不是诬陷,本官自有论断!”吴育沉声道。 苏良渐渐冷静下来。 其下笔谨慎,无一句欺瞒之语,不过有些不该说的,他也都隐了下来。 吴育看过后,将两名书吏支使了出去。 静室内只剩下他与苏良。 苏良解释道:“吴学士,我刚入台谏,自知狎妓后果。我出身贫寒,十年苦读,才有今日仕途,我怎会做出如此自毁仕途,龌蹉肮脏的事情,那歌伎只是一面之词,她绝对拿不出证据,她是受人指使的!” 吴育微微摇头。 “她能不能拿出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能找到证明自己没有狎妓的证据。” 此话,瞬间将苏良点醒。 只要他不能自证清白。 那就是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沾染了这样一个“狎妓”污名。 他即使仕途没有断绝,那也是终生再无光亮。 “今日,本官只是传唤你,并非拘押,你先回吧,想想有没有证明清白的证据,等候二次传唤。若那歌伎所言为真,不仅是你的耻辱,更是朝廷台谏官的耻辱,你们这群年轻人,真是自找麻烦!” 吴育面色冰冷,怒其不争。 当下,苏舜钦、刘巽、王益柔三人已被拘押,苏良属于可拘押可不拘押的情况。 吴育便将他放了回去。 一方面是想看看苏良能否自证清白。 另一方面也是想看一看官家和朝堂宰执们如何看待此事。 若是从严重判,这群馆阁之士、青年俊才,朝堂的未来之星,恐怕就要被一网打尽了。 第3章 流言满城,拘押入狱 日近黄昏,苏良回到了家。 一路上。 他都没想明白到底是谁要陷害他。 他初来汴京,莫说得罪人,就连熟人都没有几个。 如果非要找个理由。 那恐怕就是有人以为他是新党,故而在将这些馆阁才俊一锅端的同时,顺便也为他罗织了个罪名。 入夜。 苏良出门吃了碗面,突然想起一人,然后奔往朱雀门东的麦秸巷。 麦秸巷内。 有一家毫不起眼的书铺,名为:刘记书铺。 书铺掌柜,人送外号:刘长耳。 此书铺,看似只售卖圣贤书籍、笔墨纸砚这类寻常之物。 其实真正的盈利买卖是民间小报。 汴京城内,出版民间小报者有大几十家。 大多都是无名黑作坊。 因内容一旦涉及朝政机密,惩罚甚重。 不过,小报对朝廷邸报内容有传播作用,也是底层官吏和百姓了解时事的一个窗口。 故而朝廷对民间小报的管制时严时松。 此行当甚是暴利。 现已发展成为了一个非常庞大的产业链。 两府三司、部、寺、监、知杂司、进奏院等衙门几乎都有吏员充当贩卖信息的探子。 御史们风闻奏事的情报,有一部分便是来自小报。 苏良知晓这位刘长耳的小报买卖,乃是来自察院书写人老洪的介绍。 他径直走到柜台前,看向一位身穿灰衫,脖子上挂着一块八卦图木牌的山羊须中年人,问道:“可是刘掌柜?” 刘长耳微微点头,笑问道:“客官,要买些什么?” “我是察院书写人老洪的朋友,想打听一些事情。” “里面请!” 刘长耳拉长声音,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 卖消息可比卖书赚钱多。 少顷。 二人来到后方的茶室中。 刘长耳笑着说道:“你既然是老洪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给你便宜一些!” “我想打听一个女子,她是个歌伎,名为秋娘,昨晚还在清风楼为苏舜钦、刘巽等一众官员跳舞,我想知晓她与汴京城哪些官员有来往?” 听到此话,刘长耳突然打量起苏良。 “你是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吧!” “你……你怎么知道?” 苏良没想到对方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的身份。 “察院老洪的朋友,二十来岁,又来问询进奏院宴饮之事,不难猜,不难猜!” 刘长耳盘着手里的八卦图木牌,一脸兴奋地问道:“我很欣赏你那篇《懒官疏》,秋娘称昨晚与你有欢合之举,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长耳一脸八卦的表情。 苏良没想到对方知晓的这么多,当即黑脸道:“纯属造谣!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刘长耳放下好奇心,伸出一根手指。 “一贯钱。只需一贯钱,我立即就告知你歌伎秋娘与哪位官员有来往!” 苏良出门前,知晓要花钱,故而随身带了两贯钱。 他将一贯钱放在桌子上。 刘长耳收起钱,当即爽快地吐出五个字:“枢密使夏竦。” “近年来,夏竦培养了数十名歌伎,那秋娘便是他的人,若秋娘所言为假,那定然是夏竦指使的。” “夏竦?我与夏枢相并不相识,他为何会诬陷我一个后辈?”苏良一脸不解。 刘长耳顿时笑了。 “我知道!” “为何?” “一贯钱。”刘长耳伸出一根手指。 啪! 苏良面色焦急,将仅剩的一贯钱也放在桌上。 “因为你的《懒官疏》呗!此文章传到汴京时,百姓们都以为是骂夏竦的。自从夏竦兵败西夏后,便成了百姓心中的懒官代表。估计就连夏竦都以为你骂了他,夏竦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寻到这个机会,自然要栽赃你!” “见过捡钱的,还没见过捡骂的!”苏良有些无语,没想到自己无意中就得罪了当朝枢相。 他细思极恐。 如果真是如此,那此事一定会被人推波助澜,闹得越来越大,官家定会下令严办。 苏良已预感到,明日自己可能还会被传唤到开封府。 不过不是问话,而是拘押。 苏舜钦是名臣苏易简之孙,岳丈还是当朝相公杜衍。 王益柔是名门之后,他爹王曙也做过相公。 其他参与酒宴的人,不是官二代就是官宦子弟,人脉颇多,自有人说情。 唯独苏良,没有任何靠山和背景。 若被拘押,绝对是无人说情,无人来救。 唯一可能会替他说话的监察御史包拯,也会因避嫌,而不能参与此事。 苏良可不愿仕途就这样完了,名节就这样坏了。 唯有自救。 他想了想,道:“刘掌柜,你能不能帮我办件事?” 刘长耳笑容灿烂:“只要钱到位,保您满意。” “我想让贵店小报将歌伎秋娘是夏竦所养姬妾之事透露出去,并暗指我乃是被诬陷的,务必让全城百姓都知晓。” 刘长耳捋了捋山羊须,道:“可以,后日见报,如何?” “行。” “十贯钱。”刘长耳说道。 “我身上的……钱不够了,稍后你寻人跟我回家去取即可!” 苏良月俸(正俸、添支、职钱、薪碳衣粮等总和)不过五十贯左右,今晚就花了十二贯钱,不由得有些心疼。 但为了仕途和名声,别无他法。 …… 翌日,近午时。 苏良来到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座茶馆。 汴京城内的最新消息,一方面来自小报,另一方面来自茶馆。 大宋百姓,最喜欢唠的便是官员们的花边新闻。 苏良也曾来过一次。 没想到这次来,聊天的主要对象竟变成了自己。 他到茶馆时,里面已经坐了近八成满。 所聊之事,正是前天晚上的进奏院案。 “那位以汉书佐酒的苏子美,仕途算是完了,监主自盗可是重罪,估计要被削职为民了!” “苏子美算什么,集贤校理王益柔才是捅破了天!那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实在太过于猖狂,让帝王当他的拐杖,让周公、孔圣人做他的仆人,放在他朝,都能凌迟处死了!” “王益柔酒后失言,其实是在叹自己不得志啊,可惜了!”一位年轻书生感叹道。 这时候,一位手拿小报的中年人兴奋地开口了。 “列位,你们可注意到那位年轻的台谏官,就是那个写下《懒官疏》的苏良,他在酒宴上没出错,但在酒宴后,却与一名歌伎有了鱼水之欢,还被歌伎举报了,台谏官狎妓,仕途可是彻底完了!” “我还听说,他是因狎妓不给钱,那歌伎才去开封府揭发了他,空有一身好文采,却做如此下流之事,真是愚蠢至极!” “那名歌伎唤作秋娘,我见过的,身段妙曼,一双眸子极为勾人,没几个男人能不动心!” …… 茶馆的讨论者们,从不在乎得来的消息是真是假,他们只图一乐。 并且有人很会编故事。 正所谓三人成虎,很快就将“苏良狎妓不给钱”的虚假之事落实了。 不多时。 苏良就被骂成了一个吝啬、好色、贪财的衣冠禽兽。 坐在其中的苏良,脸色铁青。 流言如刀,辩解已徒劳。 他预计不到午时,自己狎妓不给钱的无耻行径就会传遍全城。 甚至传着传着,还有可能变成“霸王硬上弓”。 更可怕的是—— 一些朝廷官员习惯于将这些民间撰造的无根之语,当作弹劾的证据。 若苏良不能自证清白,这些流言足以彻底毁掉他。 苏良不愿再听下去,当即返回了家。 他刚到家没多久,开封府便来人将他带走了。 这一次。 不是传唤问话,而是拘押。 苏良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有人给官家上了眼药。 此案要严查严办了。 吴育将参与酒宴的十三名京朝官全关进了府牢。 他不再审讯,而是将每人都单独关押,然后给了一份笔墨纸砚,让众人自诉罪状。 苏良思索片刻后,蘸墨提笔,喃喃道:“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目前,他最大的本领,便是能用前世的思想结合当下时事,写得一手好文章。 第4章 我,苏良,一心求死 九月二十日,近午时。 汴京城内,秋高气爽,进奏院案依旧在发酵。 这时,一条小道消息以近乎光速般,在汴京街头传播开来。 “枢密使夏竦包养多名姬妾,其中一名姬妾秋娘疑似在进奏院案中作伪证!” 此消息,远比一名见习御史狎妓更具话题性。 很快便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后在一些闲散读书人的修饰解读下,又有了深意。 “进奏院案乃是枢密使夏竦精心设计的一场阴谋,目的是将朝堂支持新政的年轻官员一网打尽。” 事情要闹大了! 一场青年官员公款吃喝、私德有失的案件,竟变成了一场性质更加恶劣的朝堂党争。 监察御史包拯听到此消息后。 当即呈上章疏,弹劾枢密使夏竦包养姬妾,蓄意打压年轻官员。 垂拱殿,御座之上。 皇帝赵祯看完包拯的弹劾奏疏后,面色阴沉。 “年轻官员不修私德、监主自盗、污蔑圣贤;当朝枢相包养姬妾,诬陷同僚,结党内斗,这还是我大宋的朝堂吗?” 自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走后,朝堂气象便死寂一片。 这一点儿,赵祯体会颇深。 他已厌倦了朝臣内斗。 一刻钟后。 首相章得象、副相贾昌朝、枢密使夏竦、枢密副使韩琦、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包拯全都奉诏来到了垂拱殿。 赵祯刚抬起头。 夏竦便出列拱手道:“官家,那歌伎不过是我府曾经的一个丫鬟,民间小报胡编乱造,将其说成我包养的姬妾,更有一些人还称我是为了打击新党,制造了这样一场阴谋,要将这些年轻官员一网打尽,臣实在是冤枉啊!” “那苏舜钦监主自盗、王益柔污蔑圣贤,王洙与歌伎杂坐、苏良宴后狎妓,这……这岂是我能使人栽赃出来的事情吗?分明是有人居心叵测,欲栽赃陷害,来减免自己的罪责!” 夏竦不愧是老狐狸,一上来就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他解释完毕后,大殿内一片安静。 首相章得象爱装糊涂。 官家若不点他的名字,他绝不会站出来搭话。 副相贾昌朝是个骑墙派,没看明官家心思前也不会贸然开口。 当下中枢唯一一位支持新政的枢密副使韩琦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臣建议将此事也揽入进奏院案中,交由开封府详查,得出结果后,该怎么惩罚便怎么惩罚,自不会冤枉了任何一个人。” 韩琦的立场很简单。 一切都看证据。 这时,御史中丞王拱辰站了出来。 这家伙,是个天生的反对派。 滕子京、欧阳修被贬离京,都是他弹劾的功劳。 “官家,臣以为韩副使所言不妥。进奏院案是进奏院案,夏枢相是否包养姬妾则是另一桩案子。进奏院案使用朝廷款项吃喝已有实据,所有参与者都应重罚,至于夏枢相是否被冤枉,官家再指派其他官员去查即可。” 听到这话,包拯微微皱眉。 “王中丞,此言差矣。夏枢相已涉及进奏院案案情之中,怎可分开去查,若那歌伎真是受人指使,着作佐郎苏良便是遭人陷害,这说明,其他人也可能会有冤情!” 御史中丞王拱辰虽是包拯的上官,但在御史台,监察御史可直接面圣弹劾,根本不受上官约束。 听到此话,夏竦不满了。 “冤情?包御史,你的意思是本官操纵了进奏院案,意图将这群清高狂妄的年轻人全部赶出汴京城?” 包拯眼珠一瞪,面色严肃地说道:“并非无这种可能,须等开封府严查!” “包希仁,着作佐郎苏良便是你举荐的吧,按照常理,你应该回避!”王拱辰抓到了其中一个漏洞。 “下官只是在言说夏枢相之事,并无违犯台令!” 包拯一句话将王拱辰撅了回去。 “并无违犯台令?本官看你就是害怕那苏良被问罪,连累了你,说话才如此偏私,我堂堂枢密使,无缘无故地去陷害一个小小的着作佐郎做什么!” 夏竦当即给包拯扣上了一个“包庇”的帽子。 朝堂上,官员们最擅长两件事。 一个是扣帽子,扣大帽子。 另一个是被扣帽子后立即还嘴。 大多士大夫官员,在生活中都难保证白璧无瑕。 所以,人人都练就了一张好嘴。 不然稍微被针对,可能就被贬外放了。 “是不是陷害,开封府一查便知,不知夏枢相在紧张什么?” “本……本相何时紧张了?此等小事本就子虚乌有,本官看来,你包希仁已无台谏官的赤城忠正之心,理应自请去职!” …… 夏竦与包拯争吵了起来。 坐在上座的赵祯,听着下面的争吵,脸色越来越黑。 曾经的大宋朝堂,也经常辩论。 但辩的是军事民生,是强国富民之道,而现在,却是一屋子的苟且之事。 赵祯突然感觉很心凉。 满朝文武,沉于党争,竟无一人为他分忧,忧思国事。 就在这时,小黄门来报:“官家,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吴育请求觐见!” “宣!”赵祯摆了摆手。 下面的争吵顿时停了下来。 吴育大步走进殿内,手里捧着一叠纸张。 其朝着赵祯拱手道:“禀官家,臣经多方问话探查,已确认苏舜钦、刘巽监主自盗为实,王益柔辱没圣贤为实,王洙与歌伎杂坐为实,所有人以公款聚私宴为实,唯有苏良宴后狎妓尚存疑窦。” “臣令涉案的十三名官员写下认罪状,其中有十二人皆在辩解,一些辩解之辞也有些道理,臣有些拿捏不住尺度。此外,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不但没有辩解,反而在罪状书内列下了自己四宗大罪,一心求死,罪名内容令人泪目。” “臣听说,民间传闻苏良乃是被人陷害,此事又涉及到了夏枢相,故特呈上这十三人的罪状,请官家定夺!” 当即。 内侍张茂则将吴育手中的认罪书呈到了御案上。 韩琦、包拯等人听闻此言,都不由得甚是好奇。 苏舜钦等十二人的辩解之言,他们能猜到。 但苏良不但不辩解,反而列下自己的四宗大罪,还一心求死。 这让他们无比意外。 夏竦搓着衣袖,心情有些忐忑。 进奏院案并非他策划,但苏良狎妓却是他指使秋娘诬陷的。 御座上的赵祯,拿起认罪状看了起来。 第5章 群臣辩斗,官家暴怒 哗啦!哗啦! 赵祯面色认真地翻阅着十三张认罪状。 苏舜钦称,历任进奏院主官都有卖废纸作宴饮之费的举动,其行为算得上陋习,却不能称为监主自盗。 王益柔承认作诗辱没了圣贤,但为自己辩解是酒后失言,轻狂所致,心中甚是懊悔。 王洙承认与歌伎杂坐,但他称并非是自己主动。 其他青年官员也都承认以公款聚私宴有错,但皆以不知情,恳请宽恕。 十二名官员全都是辩解之言。 这些话语,全在赵祯的意料之中。 最后,赵祯翻到苏良写的《自罪书》,不由得神情一滞。 其面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不多时。 脸色阴沉,表情越来越凝重。 殿下众臣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得对苏良的认罪状愈加好奇。 “唉!” 赵祯看完后,长叹一口气。 “你们都看一看苏良这份《自罪书》吧!” 当即,众臣开始传阅起来。 半刻钟后。 众臣皆阅,表情不一。 包拯和韩琦无奈摇头。 夏竦紧皱着眉头。 首相章得象面无表情,副相贾昌朝不时望向赵祯。 御史中丞王拱辰仰着脖子,似乎有话要说。 苏良这份《自罪书》并不长。 约四百字,皆为文言,翻译出来,大致如下: 臣苏良,初入汴京,不知朝堂风云诡谲,经此横祸,清誉已毁,自辩已无言。 思之想之,臣有四宗大罪,可判死刑,望官家恩准。 其罪一:臣蒙圣恩,登进士金榜,入朝为官,本应匡扶社稷、为民谋福,怎奈仕途戛然中断,受君恩而不能为君分忧,此为不忠。 其罪二:臣本乞儿,幸得师长相助,本应令师长以己为荣,今却使之心寒,此为不孝。 其罪三:臣为台谏官,有治狱定夺刑名之责,却不能去己身狎妓之嫌,此为无用。 其罪四:臣有良妻,以臣为光,而臣染污名,于妻有愧,实无颜见之,此为无情。 大道如青天,吾独不得出。 罪臣苏良,不忠不孝,无用无情,已心若死灰,一心求死! …… 此《自罪书》便是苏良自救的方式。 他深知,若去辩解,尚无实证,且只要沾了狎妓的污名,依照当下的官场风气,他必将丢掉京官职衔,可能这一生都再无进京可能。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故而,他反其道而行。 此文无一句辩解之言,但字字都是讲朝堂上“污人清誉”的危害。 仅仅一个“狎妓”之名。 即使难以坐实,也将会毁掉一名官员的仕途、声誉、甚至家庭。 其害大焉。 当下,污人清誉,已成为朝堂党争的工具,且屡试不爽。 滕宗谅被污挪用公款,被贬到岳州,后来查实是被冤枉的。 范仲淹因新政被污结私党,无奈外出巡守,宣抚边境。 富弼、石介更是被挂上造反的名头,查无实据后,还是被贬离京。 这些事,就发生在今年。 苏良在赌。 凭他前世对赵祯的了解,这位皇帝心地仁善,耳根子很软。 他赌皇帝赵祯会对他生出怜悯之心。 赌赵祯已厌倦了朝堂上这种因党争而污人清誉的卑鄙行为。 赌赵祯不会让朝堂已满是旧党的官员们继续得势。 赌赵祯在看到他的《自罪书》后,会意识到“污人清誉”对朝堂的巨大破坏,将此案从宽处理。 …… 赵祯看向下方。 “一个尚未查实的“狎妓”之名,竟将一名年轻官员逼到心如死灰、一心求死的地步,字里行间,朕看到的是他对朝堂的失望,不能自辩的无助,你们说,这是朕之错,还是你们的过错?” 王拱辰上前一步。 “官家,苏良此举乃是因不能自证清白,故而以死来威胁官家,实属大不敬,此举甚毒,应重罚!”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 “自证清白?你让他一个来汴京刚满半月的小官如何自证清白?他官卑言轻,有撑腰之人吗?有取证的钱财吗?他除了能表达绝望外,什么都做不了!” 赵祯虽居深宫,但依靠着皇城司,消息也甚为灵通。 当民间传来苏良乃是被夏竦指使的姬妾陷害时,他已经相信了一半。 因为那篇《懒官疏》,他第一遍看时也以为是骂夏竦的,更莫提百姓的议论了。 这时,夏竦站了出来。 “官家,此案已清楚明了,其余十二人皆可定罪,至于苏良到底是否狎妓,开封府定能查出真相,但苏良亦参与到公款私用的宴席里,按律应受惩戒,此影响较为恶劣,他已不宜待在御史台!” 夏竦不说此话还好。 说了之后,让赵祯愈发觉得苏良是被陷害的。 夏竦的目的就是将苏良赶出御史台。 他看向夏竦,道:“夏枢相的意思是,苏良无论是否狎妓都不宜再待在御史台了?” 夏竦一愣。 “官家,臣……臣乃是依照朝堂规矩而言,并……并没有针对苏良,臣与其根本不相识!”夏竦已经听出赵祯有些不悦,故而赶忙解释道。 这时,王拱辰又跳了出来。 “臣以为,夏枢相所言有理,此案除苏良狎妓有疑外,其他人已经证据确凿,可依照法令处置了!” 赵祯望向王拱辰,从上面缓缓走下来。 “依照法令?依照法令,苏舜钦监主自盗,应该处以极刑,王益柔辱没圣贤更是大罪,王中丞是要将朝堂官员驱逐一空吗?”赵祯走到王拱辰面前,厉声道。 “臣……臣……臣不敢!”王拱辰连忙低头拱手,不敢再言。 垂拱殿内。 气温降到了冰点。 赵祯虽以仁善着称,但发起脾气来还是相当可怕。 这时,韩琦站了出来。 “官家,近两年,朝廷污人清誉之事,时有发生,大多都是无中生有。官员为避嫌,只得恳请外放,此举对朝堂政事极为不利。臣以为,苏舜钦等人不过是年少轻狂,导致犯错,其品性并不差,恳请官家宽大处理!” “臣附议!”包拯站出来说道。 “臣亦附议!”一旁的吴育紧随着说道。 随即,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首相章得象,慢悠悠开口了。 “官家,此事涉及年轻官员太多,一时之错不应放大,臣亦恳请轻判。至于苏良,他可能并不知宴席乃是使用公款,此乃无心过错,算不得有罪。至于有没有狎妓,就需开封府尽快查出结果了!” 章得象刚说完。 副相贾昌朝便紧跟着说道:“臣赞同章相的看法。若苏良未曾狎妓,便是无罪。其笔锋犀利,乃是台谏官的好人选,绝不可因这种虚无之罪,便将其逐出御史台!” 贾昌朝已看出,皇帝赵祯对当下“污人清誉”的诽谤之言产生了厌恶,且因《自罪书》对苏良产生了一些好感。 故而,他便顺着赵祯的意思去讲。 听到章得象和贾昌朝的发言,赵祯的脸色不由得好了许多。 他看向吴育。 “吴学士,朕命你在三日内查清苏良狎妓是否属实,至于其他人,皆从轻处理吧!” “臣遵命!”吴育拱手。 当即,赵祯便起身离开了。 包拯黑着脸,有些无奈。 君臣讨论了半天,将他弹劾枢密使夏竦包养姬妾,蓄意打压年轻官员的事情全都丢在了一边。 包拯很清楚,官家不是忘了,而是在为夏竦保留体面。 第6章 开封府审案,真相大白 翌日清晨。 开封府大堂。 吴育身穿官服端坐于上方。 清风楼掌柜王洪海、小二张来福、歌伎秋娘,站于一侧。 稍倾,苏良缓步走了过来,站在另一侧。 他一眼便认出了三人。 歌伎秋娘为原告,掌柜王洪海与小二张来福则为证人。 吴育高声道:“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狎妓案,已惊动官家,官家严令,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接下来,本官问话,任何人胆敢有一句谎言,本官必重罚!” 此话落后,歌伎秋娘三人都不由得低下了脑袋。 “歌伎秋娘出列!如你前日供认那般,是否与你对面之人在酒宴后于清风楼二楼丙字房,行欢合之事,约一个时辰后,二人方才离开?” 秋娘生得一副媚相,未语先落泪。 其抽泣道:“启禀官人,确实如此,他见奴家美貌,便勒令奴家在房中等他,奴家不敢得罪他,便……便只能从了他,请……请官人为奴家做主!” 秋娘一边说一边哭。 其演技精湛,极易令人生出怜悯之心。 “张来福出列!” “你可见到对面之人在酒宴后去而复返,上了二楼,进了秋娘房间?” “见了,见了!这位……这位苏御史很猴急地上了二楼,当时还撞了我一下呢!”张来福一边说,一边还表演式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他在撞你时,可还有其他旁观者?”吴育又问道。 张来福想了想,道:“当时已是深夜,大厅内,就只剩下我和掌柜的了!” 吴育看向清风楼掌柜王洪海。 “王掌柜,张来福所言可是实情?是你亲眼得见对面之人上了二楼,约一个时辰才离开吗?” 王洪海点了点头。 “是,我不会看错的,另外,房费都是秋娘付的呢!” 三人的回答严丝合缝,无半点漏洞。 听到这里,苏良不由得摇头一笑。 这三人明显连说辞都商量好了。 一个受害者,两个见证人,周边又没有其他人。 苏良又是独居,也无人为他作证。 吴育淡淡一笑,又看向歌伎秋娘。 “秋娘,既然你称与苏良行了欢合之事,那自然是赤身相见,本官且问你,其胸口可长有绒毛?” 歌伎秋娘眼珠一转,回答道:“可能……貌似……好像有吧,那日灯光较为昏暗,奴家……奴家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那么一大片绒毛,难道你都看不到吗?”吴育反问道。 “有……似乎是有的!”秋娘顺着吴育的话语说道。 啪! 吴育拍下惊堂木,厉声道:“到底有没有?” “那晚……那晚……他……他甚是粗暴,奴家都吓着了,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些,应该……应该是有的。”秋娘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苏良,解衣!”吴育高声道。 当即,苏良将衣衫解开,露出白皙而健硕的胸膛。 其胸膛前并无一根绒毛。 但自脖颈下却有一块巴掌大的青色胎记,甚是醒目。 秋娘不由得大惊失色,辩解道:“奴家……奴家想起来了,那晚奴家看到了这样一片青色胎记,当时……当时还被吓了一跳呢!” 听到此话,苏良笑了,吴育也笑了。 “取热水毛巾来!”吴育喊道。 很快,热水毛巾出现在苏良的面前。 苏良以毛巾蘸水,开始擦拭胸膛,片刻功夫,身上的青色胎记便消失不见了。 这是他和吴育早上商议出的计策。 秋娘三人吓得脸色惨白,双腿不由得止不住打颤。 砰! 惊堂木再响。 “秋娘,你可知一个贱籍女子构陷朝廷官员是何罪?你若再满嘴胡言,本官可将你立即杖毙于衙前!” 吴育瞪着眼睛,官威十足。 “还有你们两个,若查实做了伪证,不但自身有罪,还将连累家人,你们真以为靠着某位大人物就能免于刑罚吗?” 噗通! 清风楼掌柜王洪海、小二张来福同时跪在地上。 “官人,我们……我们招,我们招供,那晚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是有人给我们十贯钱,另外威胁我们若不……帮忙便让我的店铺倒闭,我们……我们才……才不得已作伪证的!” 二人说出此话后,一旁的歌伎秋娘也瘫坐在地上。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这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他终于清白了。 半个时辰后。 清风楼掌柜王洪海、小二张来福、歌伎秋娘重新写了证词。 证词中,他们乃是受夏府管家刘忠指使,夏竦始终未曾出面。 但这已经足够了。 苏良很明白,靠着此事将夏竦绊倒很难,但却能让他离京外放。 当即,吴育将案宗整理一番后,便进了宫。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监察御史包拯和两位谏官,也开始写章疏,弹劾夏竦。 …… 翌日,近午时。 进奏院案的处置结果公布了出来。 罪名最重的三人,监进奏院苏舜钦、进奏院右班直刘巽和集贤校理王益柔皆被外放。 一人任苏州通判,一人任湖州长史,一人监复州税。 天章阁侍读王洙也被贬知濠州。 其他人,都被口头警告一番,并未惩处。 苏良亦是。 此结果,已经非常好了。 若无苏良那篇《自罪书》,恐怕好几人都会被削职为民,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这一日。 性情刚毅的包拯,连上五道奏疏,弹劾夏竦包养姬妾。 但皆被皇帝赵祯留中不出。 所谓“留中不出”,其实就是让夏竦体面离职。 很快,夏竦自请离朝。 赵祯命其仍以同平章事之职,知大名府。 与此同时。 苏良的《自罪书》也传播到了民间。 此乃皇帝赵祯的意思。 意在以民声,遏制朝堂这种“污人清誉”的陋习发生。 一时间,百姓们对这位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的风评大改。 大赞其性格刚毅,宁折不弯。 更有人送赞语:大宋台谏官之骨,当如苏良苏景明!” 百姓们就是这么可爱。 虽对事不擅辩真假,但却知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苏良经过此事也逐渐明白。 朝堂水深,非黑白二色可论之,日后做事须步步为营,不然随时都有可能跌入深渊。 …… 注:依史料,苏舜钦因进奏院案被削职为民,后闲居苏州,建沧浪亭,撰《沧浪亭记》,最终英年早逝。本书将其贬谪苏州,意在让其仍能写《沧浪亭记》,为当代高中生保留这篇需全文背诵的散文。 第7章 御史日常,看报喝茶弹劾 庆历四年秋。 九月二十三日,五更,天微微亮。 苏良从家出发,过州桥,一路向西,途径鹿家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 边走边吃,用了约两刻钟,来到了御史台衙门。 污名已消。 他自然要正常上班了。 御史台,台长为御史中丞。 下辖三院,分别为:台院、殿院和察院,由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分辖。 不过有些人是兼职,并不在御史台办公。 苏良所在的察院,有监察御史六人,当下在汴京城的只有刘元瑜和包拯。 监察御史里行有两人,一个是苏良,一个名为周元。 其余还有主簿、检法以及相关吏员。 此刻,朝官们都在上朝,身在御史台内的皆是小官与吏员。 …… 御史台察院。 是一个有着八间房屋的破旧大院。 院内柏树槐树参天,枝杈上筑着许多鸟窝,以乌鸦居多。 一进院子。 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书墨香。 苏良步入东侧一间约四十平的房屋。 屋内有两个工位,一东一西,前方有个茶台,其余地方堆积的满是书刊报状。 茶台旁。 另外一名监察御史里行周元,正在泡茶。 周元,字子雄,三十七岁。 今年年初从地方调到汴京,在汴京没有什么靠山背景,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 “呦,景明老弟,回来了!” “一封《自罪书》,名扬汴京城,遭此诬陷仍能秋毫无损,厉害厉害!” 苏良无奈一笑,道:“子雄兄,莫调侃愚弟了,侥幸保住官职而已。” 二人关系不深,闲聊数句后,苏良也倒上一壶茶,在工位坐了下来。 苏良的日常公务,就四个字:看报,弹劾。 看似简单,其实也挺繁琐。 他需要翻阅进奏官每日递交上来的公关文报,整理一些吏员交上来的一些小道消息。 有时,甚至还要处理上官交下来的台参辞谢以及去其它衙门取索一些案卷书簿。 苏良需从大量的信息中,挖掘出可弹劾的内容。 然后撰写章疏,向中枢或皇帝论奏。 换用前世上班族的的说法:弹劾章疏,就是苏良的工作业绩。 撰写的弹劾章疏越多、越优质。 他便会被提拔的越快。 同屋的周元,一月至少能写十份弹劾章疏,合三日一份。 但所写内容,基本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 某位官员在朝会时礼仪有失打了喷嚏。 某位官员的家仆亲戚惹上了官司。 某位官员的衙内去勾栏听了曲之类的。 …… 大宋讲究风闻奏事。 御史们只要听见风声,什么都能写,且还不用讲明出处。 不过这些信息,大多都被中书或御史台压了下去。 太鸡毛蒜皮了! 但却能为周元换来一个“勤勉”的好名声。 这也正是他所想要的。 先以量取胜。 御史台官员,只要建立了好名声,升迁速度甚快。 王拱辰就是靠着弹劾奏疏堆积起来的功绩,稳坐御史台头把交椅。 苏良坐在工位上。 上午一壶茶,中午一顿饭,下午又是一壶茶。 直到黄昏下班,也没从高过头顶的公文报状中挖出一条弹劾内容。 他实在不愿去写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回家后。 他便给远在扬州的妻子唐宛眉写信,让其坐船前往汴京城。 二人聚少离多。 而今苏良在汴京城算是稳定了,自然要将妻子接来,看一看汴京城的繁华。 …… 五日后。 苏良依旧没有写出自己台谏生涯的第一道章疏。 那些公文报状的事情都太微不足道了。 根本不值得他动笔。 午后,阳光灿烂。不时传来几声鸟鸣。 苏良正在翻阅几张民间小报,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咱台院九月,最多者撰章疏二十七份,最少者……竟然……竟然为零,我担任监察御史近两年,还是第一次见过这种情况。御史台乃是谏诤君主、监察天下,纠举违失的重要衙门,不是某些人尸位素餐,喝茶混日子的地方!” 苏良站起身来,朝着门外望去。 说话者正是监察御史刘元瑜。 其在院内高声说话,还面向苏良这屋,明眼人一听便知是针对苏良说的。 刘元瑜乃是弹劾达人。 今年四月,因反对新政还曾创下了一日一弹劾的记录。 将赵祯气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御史写弹劾奏疏,无论持什么观点,都是敬业的体现。 他还专门将自己的弹劾奏疏都留有副本。 意在年老之时,装裱成书,流传后世。 说罢,刘元瑜就站在那里,探头看向苏良所在的屋子,确认后者有没有听到。 他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苏良入职近一月,却一份章疏都未曾写,乃是给御史台丢脸了。 再加上进奏院案,苏良大出风头,让刘元瑜甚是不满。 其性格有点像御史中丞王拱辰,睚眦必报。 且有一种“整个朝堂,唯我一人是君子”的迷之自信。 一旁的周元看向起身的苏良。 “景明老弟,刘御史向来都如此,喜欢在院内发表见解,指桑骂槐,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你莫放在心上。” 苏良淡淡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大宋朝堂上。 所谓的低调,所谓的韬光养晦,都是针对那些相公们的。 小官员必须锋芒毕露,不然永远难出头。 尤其是台谏官员,做的乃是弹劾宰执、讽谏君王的事情。 一旦传出怯懦之名,便离去职不远了。 不过,苏良并未去找刘元瑜理论。 而是抬头看向一棵柏树树梢上的鸟窝,高声道:“这些该死的乌鸦,大中午的还在聒噪,真是讨厌极了!” 指桑骂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刘元瑜气得嘴唇发颤,也没想到如何反驳。 当即甩袖离去。 另一间屋子内的包拯,恰好听到二人说话,不由得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然后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随即,苏良也回到了房间。 周元笑着说道:“你……你入台谏近一月,确实无一份弹劾章疏,若到了年底考核,奏疏太少,恐怕会有人给你穿小鞋的。” “多谢子雄兄提醒,我再想想能写些什么。” 苏良本来脑袋空空。 但是监察御史刘元瑜这么一吆喝,他突然知晓自己要写什么了。 …… 注:大宋台谏官言事主要分两种方式:小事呈章疏,大事入对廷奏(与皇帝面谈)。 第8章 一日三连奏,新人整顿职场 十月初一,清晨。 苏良台谏生涯的第一道弹劾章疏终于滚烫出炉。 他将此章疏直呈禁中,且又抄录一份,命吏员送往了中书省政事堂。 这道弹劾章疏,弹劾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大宋的整个台谏系统。 其名为:《台谏官害病疏》。 苏良认为,当下的台谏官已呈现病态化弹劾趋势。 一些人完全是为个人清誉而弹劾,为仕途高升而弹劾,为党同伐异而弹劾,而忘却了为“正君臣扶社稷”而弹劾的初心。 他将此风气定义为:某些精致利己官员的病态化诡辩表演。 此病症不治,大宋难兴。 他建议,应肃清台谏纲纪,不以章疏多寡定升迁贬黜。 苏良这一奏。 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自太祖开国以来。 台谏官一直掌控着朝堂的话语权,也有互相弹劾者,但无人认为台谏风气不正。 像苏良这种直斥御史台和谏院风气不正的奏疏。 还真是大宋头一道。 很快。 此章疏便从政事堂传到了枢密院、御史台、谏院等多个衙门。 那一句新颖的言论“某些精致利己官员的病态化诡辩表演”迅速传播了出去。 谁是精致利己的官员? 谁在朝堂上进行病态化诡辩表演? 免不了一些人会对号入座。 监察御史刘元瑜看过此疏后,当即就炸毛了。 立即写章疏弹劾苏良,称其沽名钓誉,小题大做,侮辱台谏之名。 …… 苏良深知,一道《台谏官害病疏》并不足以引得官家重视,甚至会进行大事化小的冷处理。 午后,他的第二道弹劾章疏出炉。 名为:《台谏官害事疏》。 这份奏疏的中心论点为:某些台谏官员进言,往往本末倒置,经常以私党、私德为由头,将朝廷政事转为对某个官员的人身攻击,逼其不得不请辞外放。 其心在阴暗沟渠,而非大宋朝堂。 此心思,不但会贻误国事,还会导致官家与宰执们对某些政事做出误判。 这种心术不正的臣子,理应驱离出台谏。 这一奏。 连御史中丞王拱辰都坐不住了。 他亲自撰写章疏递向禁中,亦是认为苏良在哗众取宠,小题大做。 王拱辰乃是御史台主官。 御史台的任何过错,他都有失察之责。 中书省的相公们看到这两份奏疏后,心情都是高兴的。 他们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台谏官员内斗。 这样就没功夫去找他们的麻烦,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与此同时。 监察御史包拯看过苏良的奏疏后,大为赞赏,认为台谏确实存在此等陋习,当即也撰写奏疏,力挺苏良。 还没完。 黄昏时分,苏良第三道弹劾章疏出炉了。 名为:《台谏官害命疏》。 相对于前两道章疏。 这道章疏的名字都有些吓人。 此道章疏的核心要义为:台谏官的弹劾章疏占了朝堂奏疏的近七成,其中大部分为涉及鸡毛蒜皮小事的无用章奏,这大大消耗了皇帝赵祯的时间精力。 以无用之事使得君王乏累,相当于害命,还是害官家之命,此罪当诛! 三道章疏,皆为苏良的肺腑之言。 一方面,他确实是看出了当下台谏的问题,不吐不快。 另一方面,他明白自己若想在台谏之职上有所建树,必须先纠台谏风气。 而今的大宋,元气在台谏。 台谏若一直存在这种弊病,朝堂岂能安稳?大宋岂能兴盛? 作为一名大宋人,苏良实在不愿看到几十年后靖康耻悲剧的发生。 他呈递完这三道章疏后,便心情愉悦地下班了。 依照苏良目前在台谏的地位。 只负责捅窟窿。 补窟窿乃是官家和那几位相公的事情。 苏良照常下班。 但进奏院的书写人可是忙坏了。 皇帝赵祯看完苏良的《台谏官害命疏》,眼带泪光,俨然共情了。 身为官家,他看似权力无限,但整日都在加班批阅奏疏。 其中最难缠的便是台谏的章疏。 有时,赵祯不得不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无病呻吟的进言奏疏上,昧着良心,批注一句:卿所言有理。 如果不这样做。 那台谏官的第二道章疏立马就在送来的路上了。 苏良一下子道出了赵祯的委屈,后者甚是感动。 由于官家的眼带泪光和中书相公们的传阅,想看者甚多,书写人只能连夜抄录此三道章疏,将其送到各个衙门中。 翌日上午。 苏良的三道弹劾章疏传遍了整座朝堂。 可谓是振聋发聩。 《台谏官害病疏》,叱责台谏风气不正,弹劾言事已呈病态。 《台谏官害事疏》,指控台谏官员舍本逐末,贻误国事。 《台谏官害命疏》,怒斥台谏官呈无用之疏,使得君王劳累。 苏良笔锋犀利,用词精准。 三道弹劾奏疏,层层递进,字字如刀,一下子捅进了台谏系统的心窝里。 将沉闷的大宋朝堂瞬间搅弄得热闹起来。 …… 很快,御史台的兄弟单位,谏院也有动静了。 知谏院蔡襄和右司谏孙甫率先上奏,力挺苏良这三疏。 亦上奏恳请官家肃清台谏纲纪,驱逐无德的台谏官。 此二人。 本是比包拯还能上奏言事的谏官。 只因范仲淹、富弼等人出朝,新政受挫,他们才变得萎靡不振,对朝廷愈加失望。 苏良的一日三连奏,让他们再次打起了精神。 一时间。 皇帝赵祯的御案上堆积起了如小山般高的奏疏。 这些奏疏内容,几乎都与苏良的“一日三连奏”相关。 有人认为,苏良小题大做,是以此来博得清誉。 有人认为,苏良所言便是当下御史台的常态,理应改革风气。 有人认为,苏良敢言他人而不敢言,实乃大宋台谏之幸。 还有人认为,苏良乃是在报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刘元瑜弹劾其狎妓之仇。 …… 众官员议论纷纷。 不过大多数都站在了苏良这边。 因为台谏官的人缘大多都不好,许多官员深受其害。 如今台谏官内斗,他们自然想要踩上一脚。 亲政十余年的赵祯已深谙为君之道,所有的奏疏都是留中不发,甚至没有批阅。 他想让这三道弹劾章疏再飞一会儿,听一听更多人的想法。 第9章 朝堂大炮仗,包拯包希仁 翌日。 苏良的“一日三连奏”依旧在发酵。 朝堂官员已开始纷纷站队表态。 枢密副使韩琦、监察御史包拯、知谏院蔡襄和右司谏孙甫四人,皆力挺苏良,认为台谏急需变革。 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刘元瑜、还有两名言官,则认为苏良是为索清誉,吹毛求疵,令台谏缄口。 近午时。 一向不爱发言的首相章得象突然表态。 他称此三道章疏是:虽字字珠玉,但言过其实。 章得象一表态。 一些喜欢骑墙跟风的朝臣顿时有了方向,与王拱辰、刘元瑜等人站成了一派。 对此,苏良丝毫不意外。 自庆历新政损害了许多官宦贵族的利益后,这位章相公对任何需要变革改新的事情都持反对态度。 …… 很快,苏良的同屋同僚周元也表态上奏了。 令苏良意外的是,周元竟然选择力挺自己。 不过他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 朝廷一旦按照苏良的想法对台谏进行变革。 那与苏良所言相背而行,三日一奏,所奏皆为小事的周元很大概率会被罢黜。 他力挺苏良,即使台谏维持原状,他大概率也能无恙。 这就是大宋朝堂的生态。 大多数官员对事情的表态,都非出自公心,而是优先权衡个人的得失与利弊。 两日后。 赵祯下令,命中书省、御史台、谏院,三大衙门相关官员,前往垂拱殿廷议。 正所谓,小事呈章疏,大事入对廷奏。 廷议,说明此事已经闹大了。 午后,垂拱殿。 首相章得象、副相贾昌朝、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刘元瑜、包拯、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周元,还有谏院的知谏院蔡襄和右司谏孙甫,各个身穿官服,来到殿内。 大宋朝堂较为人性的是,廷议奏对,官员都是可以坐着的。 章得象、贾昌朝、王拱辰、蔡襄坐在第一排。 刘元瑜、包拯、孙甫坐在第二排;苏良和周元官职较低,坐在了第三排。 片刻后。 皇帝赵祯身穿一袭枣红色圆领窄袖袍,来到御案前。 众臣齐齐拱手行礼。 赵祯环顾下方,特意看了苏良一眼,缓缓坐了下去。 众臣也随之落座。 “近日,朝堂甚是热闹,朕的御案已快放不下奏疏了,苏景明一日三连奏,尽道台谏陈规陋习,到底是他言过其实,还是台谏确需肃清纲纪,变革规矩,诸位论一论吧!” 唰! 赵祯的声音刚落。 御史中丞王拱辰便“蹬”的一下子,站起身来。 “官家,自我大宋开国以来,台谏便被赋予风闻言事的权力,历任台谏官员兢兢业业,上谏诤君主,下监察百官阙失,怎么到某些人嘴里,台谏官却成为了害群之马!” “《台谏官害病疏》,污台谏之名,台谏有进言之责,若因呈递奏疏而被称为病态化诡辩表演,那朝廷要台谏官何用?” “《台谏官害事疏》,更是将台谏官当成贻误国事的罪臣,试问一句,台谏官有独裁朝政决策的权力吗?做主者乃是官家与诸位相公,这哪里是在辱骂台谏害事,分明是在质疑官家与诸位相公的决策!” “《台谏官害命疏》,更是舔上媚主,无耻至极,若台谏人人缄口,朝堂言路堵塞,官家日日清闲,就能证明我大宋正值盛世吗?” “官家,此三疏句句毒辣,诬台谏之名!令臣更为痛心的是,撰写者竟然还是台谏官员,臣监管不足,实在是心中悲痛,不能自已!” 王拱辰不愧是状元之才。 话语一气呵成,句句锋利,将苏良的三疏尽皆反驳,且还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受害者。 知谏院蔡襄是个急性子,不由得站了出来。 “王中丞,此三道奏疏何曾提过让台谏缄口,何曾质疑过官家决策,又何曾要堵塞言路,你莫要混淆视听,乱扣罪名!” 蔡襄一语中的。 将王拱辰的话语漏洞一下子刨了出来。 他继续说道:“而今,台谏的问题是,风闻奏事已变了味道,失了公心。弹劾奏疏不再是正君臣扶社稷的工具,而变成了仕途升迁的倚仗,有疾便要医,而今台谏出现问题,我们便要直视病症,祛除顽疾。臣以为,监察御史里行苏良的三道奏疏不是为了弹劾某人,而是为了让台谏变得更好。若今日台谏不改陋习,那明日台谏便是朝堂官员勾心斗角、贪腐营私之地!” 此番话一出,整个垂拱殿的温度似乎都降到了冰点。 令人窒息。 文官之嘴,远利于武将之刀。 苏良只感觉四周杀气弥漫,似乎到了金戈声响、箭矢漫天的战场。 这时,监察御史刘元瑜站了出来。 “依照蔡谏院之意,台谏应仿照去年新政,彻底革新一番,像我这种弹劾过多的官员,那自然是要清除了,若如此颠倒黑白,以‘不做无错,多做总会错’来矫正台谏之风,臣愿请辞!” 听到此话,苏良微微皱眉。 刘元瑜实在是阴险。 蔡襄乃是去年新政时提拔起来的,他先提起去年新政,暗指蔡襄也是结党之人。 此后又以自己弹劾章疏甚多来表功,并以此请辞,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台谏官员,最常用的便是请辞谏。 这几乎是台谏官的必杀技。 大宋从来不会以言事而罢黜官员,赵祯自不会让其请辞。 一时间。 大殿内又安静下来。 皇帝赵祯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刘元瑜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场面,不由得转身看向苏良。 “苏景明,我倒要问问你,你在章疏中所言的某些精致利己官员的病态化诡辩表演,到底是指何人?若无实指,你这三道章疏便是无稽之谈,只为赚得清誉!” 刘元瑜咄咄逼人,语气甚是冷厉。 苏良张嘴欲言,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刻,他若直指王拱辰和刘元瑜,没有任何证据,很容易被当成是报复二人前些日子的弹劾之举。 若说不出来,那就更落入下风了。 就在苏良思索着如何说时,监察御史包拯站了起来。 “刘御史,这算是问题吗?擅长病态化表演的精致利己官员代表,正是你刘御史!” “包希仁,说话要有证据,你如此坏我名节,还像是一名熟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官员吗?” 包拯微微一笑,看向龙椅上的赵祯。 其拱手道:“官家,据臣统计,从年初到昨日,刘御史共呈章疏185道,其中,有68道弹劾官员及亲眷私德不正,有55道弹劾官员结党营私,有32道弹劾官员有造反之嫌,还有30道乃是不值得一提的鸡毛蒜皮小事,据查,这185道章疏,有98道弹劾有误,有62道查无实证,不了了之,剩下的25道,更是马后炮式的随大流做法!” “不得不说,刘御史的弹劾数量乃是我台谏最佳,但对朝堂是否有益、是否有用,不言自明。臣所讲述的这些数据,官家皆可详查,臣保证绝无半分错漏。” 顿时,刘元瑜傻眼了。 他以弹劾章疏多而为傲。 其实心中清楚自己的章疏并没有多少含金量。 今日被包拯揭了老底,一时间无言以对。 蔡襄、孙甫、苏良都向包拯投以崇拜的目光,不愧是被称作台谏大炮仗的包希仁。 这种丢证据类的反击,实在是给力,解气,大快人心。 第10章 朝堂小炮仗,苏良苏景明 包拯此番话。 可谓将监察御史刘元瑜的脸面一下子踩在了地上。 刘元瑜面红耳赤,竟无言以对。 这时,御史中丞王拱辰站了出来。 “包御史,咱们台谏官做得便是防微杜渐之事,若以成败定台谏官的章疏优劣,那谁还敢风闻奏事,你是要堵住所有台谏官员的嘴吗?” “前些天,你一日连上五道奏疏,弹劾夏相公包养姬妾,不也是查无实证,以无用之疏,使得官家劳累!” 听到此话,包拯胸膛一挺,眼睛瞪得甚大。 “我包拯所奏乃是出于公心,非鸡毛蒜皮之小事!” 王拱辰见为刘元瑜拉回了一些脸面,便不再想与包拯论辩。 整个朝堂,没有一名臣子愿意招惹包拯,后者私德白璧无瑕,行事作风又无可挑剔。 简直就是一块撰写着“廉洁奉公”的活招牌。 王拱辰转脸看向赵祯,道:“官家,臣总领御史台近两年,不敢说是从无缺漏,但自认也是瑕不掩瑜。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如此诋毁台谏,称台谏‘害病、害事、害人’,臣万万不能接受。臣以为,是其初入台谏,年轻气盛,对台谏认识不足所至,亦或是听信了一些奸人之语。” “台谏所奏,皆有祖宗之法可依,并未逾越,若按照他的说法,台谏官以后奏事弹劾,莫不是还要寻求证据?此三道章疏夸大其词,易造成台谏官员有事而不敢言,臣万万不能接受!” 王拱辰再次将矛头转向苏良。 其话语颇含深意。 在座的大多都是老狐狸,当即就听明白了。 “听信一些奸人之语”暗指苏良乃是受到那些被贬的新党官员授意,才写出了这三道弹劾章疏。 “祖宗之法”更是他的护体盾牌。 祖宗之法有言,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 其中“言事者”三个字单独列出,可见大宋历代帝王对言事的重视。 赵祯自然也听出了王拱辰的深意,他甚至也有些怀疑苏良写下这三道章疏是否受人指使。 “苏良,你可有话说?”赵祯问道。 苏良站起身来,朝着赵祯拱手道:“官家,台谏官讲究直言相谏,王中丞所言,无非是指臣乃是受人指使,以此三疏污台谏,别有用心,党同伐异!” “臣为自证清白,只好讲一讲为何撰写此三疏了!” “王中丞认为臣之三疏夸大其词,其实,臣已经很是收敛了。臣认为,我朝掀起的党争之乱,罪魁祸首便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苏良。 这顶帽子太大了! 若扣不到王拱辰的头上,那苏良的台谏生涯必将在今日结束。 此时的苏良气势十足,接着说道:“台谏之职,承皇权接相权,意在牵制百官,避免任何一方势力做大。但近两年来,台谏之奏疏,皆是以道德之名,行人身攻击之事。一道模糊的道德罪,便能让一名朝廷重臣去职外放。御史中丞王拱辰乃是此行为的引领者,不但没有将党争消弭于无形,反而激化党争,为朝廷增加了内耗,具体事例,朝野皆知,臣便不再赘述。” 今年,王拱辰大出风头,新政官员大多都是被他弹劾外放的。 “台谏官可风闻奏事,但风闻之前,可否想一想是否出于公心,是否为朝廷社稷着想?而不是为个人谋私,为官家添乱。朝廷赋予台谏官如此神圣的权力不是让其以弹劾为乐,以罢黜官员来升迁功绩的!” “近几日,臣认真学习了王中丞的奏疏,发现大多弹劾官员的也都是捕风捉影的小毛病,甚至连道德有失都不算,但在王中丞的字里行间里却充满了“奸邪群小、豺狼当道、奸臣在朝、好名欲进”的文字,此害大焉。” “臣作为一名台谏官,弹劾台谏章程制度,不是为污台谏之名,而是为兴台谏。台谏兴,我大宋方可涤清污垢,盛世有望!” 说完后,苏良重重拱手。 一旁的包拯、蔡襄、苏甫心情激动,若不是在官家面前,他们可能都要击掌称赞了。 首相章得象、副相副相贾昌朝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他们从苏良的话语中,看到了更加年轻、更加有攻击性的范仲淹、富弼和欧阳修。 赵祯则是面带喜色。 他在苏良的身上看到了大宋朝的朝气。 当今朝堂,就缺少这类敢说、敢做、敢于逆流而上的年轻官员。 苏良一旁的周元,屁股一直只坐椅子一角。 其甚是紧张,在苏良发表这番言论后,他庆幸自己站在了苏良这一方。 王拱辰想要反驳,但竟不知要说什么。 他本以为苏良是个软柿子,拿捏了苏良,便能占据上风,且可将苏良驱逐出御史台。 哪曾想。 苏良的论辩攻击力丝毫不弱于包拯,简直就是朝堂的另外一个炮仗。 这场辩论,包拯将刘元瑜怼的哑口无言,苏良将王拱辰怼的哑口无言。 人品、格局、文采…… 高下立判。 这时,赵祯想了想,坐直身子,准备说话了。 “论辩至此,朕心中已有准绳,章相与贾相留下,其他人都先退下吧!” 朝廷最终的决策权,还归于皇帝与中书的相公。 不过依照赵祯的性格和对文人的优待,此事大概率还是会大事化小。 当即,苏良等人便走出了垂拱殿。 殿外。 知谏院蔡襄、右司谏孙甫和包拯、苏良、周元三人走在一起。 王拱辰和刘元瑜则是步履急促,很快便走远了。 苏良等人出垂拱殿,走至一处无人的石道中。 向来性格爽朗的大胡子蔡襄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看向苏良,道:“景明贤弟,你真是一鸣惊人,从今日起,御史台可是有两个大炮仗了,实乃我大宋朝堂之幸也!” 包拯一愣。 “除了景明,御史台还有如此敢说敢谏之士,我怎不知晓?” 此话一出,苏良四人齐齐看向包拯,面带笑意。 苏甫笑道:“御史台内,苏景明只能算小炮仗,论大炮仗,自然还是你老包!” 包拯脸色一红,衣袖一甩,道:“休拿老夫取乐!” “哈哈哈哈……” 众人再次笑出声来。 第11章 周元的弹劾章疏 翌日。 中书省下发诏令,向台谏提出三项改进措施,即日执行。 其一,进言奏疏,严禁无病呻吟,小题大做。 其二,台谏官升迁罢黜不再以奏疏数量为参考依据。 其三,涉及官员私德之事,查有实据方可进谏。 紧接着。 朝廷令御史中丞王拱辰和知谏院蔡襄以身作则,推进此三项措施落地。 监察御史刘元瑜则是在王拱辰的授意下,自请外放,去了邓州。 这个结果,苏良还是较为满意的。 他弹劾的目的,不是为了将王拱辰和刘元瑜拉下马,而是希望台谏能更加良性的运转。 唯有此,他才有施展才华的空间。 才有可能将大宋的国力与思想往上拉一拉,避免后续那些耻辱之事的发生。 经过此事,苏良也算是在御史台坐稳了位置。 官员们也都知晓了他的能力与脾气,谁再想污蔑陷害他,恐怕首先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了。 …… 十月初六,黄昏时分。 天气逐渐转冷。 苏良坐在州桥南侧的马家羊肉汤馆内,一边欣赏着汴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一边喝着热情腾腾的羊肉汤。 心情尤为舒畅。 不愧是倾天下财力发展出来的汴京城。 美食丰繁,娱乐项目繁多,好吃好玩的项目令人目不暇接。 宛若身在一片温柔乡。 就在这时。 一个八卦木牌突然晃荡在苏良的眼前,随后一人坐在了他的对面。 不是别人。 正是刘记书铺掌柜刘长耳。 “苏御史,好久不见啊!一日三连奏,着实了得,在下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您绝对有宰执之姿!” “刘掌柜的消息可是够快的!”苏良笑着说道:“吃饭没?我请客!” 若没刘长耳提供消息,苏良可能已经被贬到外地了。 故而,他将对方已当作朋友。 “小二,来一大碗羊肉汤,再来……两个烧饼!”刘长耳高声道, 稍倾,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端了过来。 刘长耳喝了一口,说道:“苏御史,给你说句心里话,在我大宋的士大夫官员中,我最不喜欢的便是台谏官,但我喜欢你这样的台谏官,敢说敢干,一点不怂!” 说罢,刘长耳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这是我从书摊淘来的,不知作者名姓,但感觉应该对你有用,送你了!”刘长耳将小册子推到苏良的面前。 苏良朝着封面一看,不由得来了兴趣。 书名为:《台谏官六谏法》。 他翻开册子,仔细一看,发现册子上记录了六种进谏方式,分别为:抱腿谏、拦辇谏、请辞谏、血书谏、撞柱谏、抬棺谏。 都是歪招,但绝对实用。 上面还简述了不同招式的使用场景、条件,以及产生的利弊,还有如何克治这六种进谏的方式。 “有点意思,此书我收下了!” 呼噜!呼噜! 这时,刘长耳已经吃了两张饼,喝了大半碗羊汤。 其面带笑容,道:“苏御史,以后咱们合作一番如何?不涉及金钱,只涉及消息,你给我放一些朝廷官员能够博眼球的信息,我给你提供一些你想知道的,如何?” 苏良细细一想,作为台谏官,确实需要一个探子,这与风闻奏事的性质是一样的。 且朝堂那些花边新闻,对朝廷无用,但让民间百姓解个闷还是挺好的。 他有翻阅各种奏疏报状的权利,拿到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去交换,并无大碍。 “可以。”苏良笑着点了点头。 “好嘞!”刘长耳将剩下的羊汤一饮而尽,然后放下一串铜钱,道:“这一顿,我请了!” 说罢,便快步离开了。 根本不给苏良结账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日。 因三项改进措施的施行,御史台的官员们逐渐轻松下来。 下面的官员也不再呈递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台谏官员们也都不再急着硬写弹劾奏疏。 苏良明显感觉到,御史台官吏们的脚步没有以前那般匆匆了。 这日午后。 苏良正在书桌前打瞌睡,监察御史里行周元突然走到他的面前。 苏良刚睁开眼。 就见周元一脸认真,朝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吓得苏良瞬间清醒,连忙站起身来。 “子雄兄,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愚兄上午又欣赏了景明贤弟的那三份奏疏,钦佩之情溢于言表,愚兄受到启发,觉得作为一名台谏官,不能再混日子了,应当有所作为,故而也写了一封奏疏,想让景明贤弟看一看。” 说罢,将奏疏递向苏良。 苏良连忙双手接住,笑着说道:“子雄兄,你先坐,我这就看,这就看!” 苏良打开奏疏,认真看了起来。 片刻后。 苏良一脸兴奋地站起身来。 “子雄兄,大才也,此弹劾章疏若送到御前,官家一旦点头,恐怕整个中书都要不安了!” “我也是实话实话,此事在心里憋很久了,不吐不快!” 此章疏,弹劾的乃是当朝首相章得象。 周元弹劾其久居相位,无所作为,且年事已高,应当退位让贤。 章得相已六十六岁高龄。 庆历新政期间,其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为了相位而不涉党争。 近两年来,也发言甚少,宛如一个隐形相公。 正是因为他居首相,才让朝堂变得没了生机。 苏良面色激动,道:“子雄兄,此奏疏言辞真切,无一不实,显然是做过功课的,于我大宋朝堂甚益,请受我一拜!” 周元不是无才,而是没有一个良好的环境展现其才华。 而今台谏的环境氛围一变,将周元的才气见识也激发了出来。 就在苏良要鞠躬时,周元连忙拉住了苏良的手,道:“不可不可,这是折煞我呢!” 这时。 书写人老洪抱着一摞文书走了过来,恰好看到苏良与周元手拉着手,且都是一脸笑容。 老洪不由得一愣,迅速扭过脸去,道:“我……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苏良和周元旋即分开。 “老洪,你看到啥了?我和子雄兄在闲聊呢!” 老洪嘿嘿一笑。 “啥都没看到,俺老洪也是读过书的,先秦魏晋便有断袖之风、龙阳之好,文人风流嘛,算不得毛病,我不会对别人讲的。” 说罢,老洪放下文书,便笑着离开了。 苏良和周元甚是尬尴。 周元喃喃道:“看来今晚咱们要请老洪搓一顿,给他讲清楚了,不然照他那张大嘴,明日不知道传出什么呢!” 苏良无奈一笑,有些误会,越解释越像是真的。 第12章 不加班!准时应卯,准时放衙 当日。 监察御史里行周元便将弹劾首相章得象的章疏经由银台司呈递到了禁中。 台谏最牛的地方。 便是可越过中书,将章疏直呈君主。 随后,在周元意料之中,赵祯审阅后,选择了留中不出。 两日后。 大宋朝堂每年几乎都会发生的【君臣极限拉扯类礼仪大剧】开始上演。 首相章得象以年老体弱,落齿有五,不能胜任首相之职,乞请去职,皇帝赵祯不允。 章得象再次请辞,赵祯仍不允。 章得象接着请辞,赵祯依旧不允。 章得象又又请辞,赵祯还是不允。 …… 臣子拼命请辞,皇帝死活不让。 此乃朝堂上的经典节目,这种请辞分两种,一般都出现在老臣或重臣身上。 其一,演戏类请辞。 官员知晓皇帝不可能罢黜自己,但因某事与皇帝产生了间隙或想要达到某种目的,便以此向皇帝施压,最后基本以皇帝低头而结束。 其二,就是真心不想干了。 皇帝面对这种情况,为展现自己的贤德、仁善、君恩,便须装作不同意,诚恳挽留。 在臣子写了数道请辞奏疏后,皇帝才会以“朝廷痛失贤才、朕甚是悲伤”等语词,勉强应允。 章得象,显然是第二种。 今年年初,他便有退隐的打算。 五日内。 章得象连上十余道请辞奏疏。 一些臣子也开始陪着演戏,纷纷上奏表示,朝廷不可缺少了这位柱石之才。 赵祯在奏疏上批注,表明自己的不舍与悲痛。 这样闹腾一番,证明了君贤臣忠后,赵祯才免去其首相之职。 一番厚赏之后,让其以检校太傅、同平章事为镇安军节度使。 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其它臣子看到君恩厚重。 只要为朝廷出力,便能名利双收地安享晚年。 紧接着,中书职位变动。 枢密使杜衍成了首相,参知政事贾昌朝成了枢密使。 在大宋,枢密使和参知政事调个的情况很常见。 枢密使之职,几乎是拴条狗都能干。 与此同时,赵祯欲提拔知青州的陈执中为参知政事。 听到这个消息后。 谏院的蔡襄和孙甫顿时坐不住了。 在大宋。 朝堂官员有一条很严重的鄙视链。 进士出身的官员看不起恩荫出身的官员,恩荫出身的官员看不起吏人出职的官员。 而以上三者,皆看不起靠军功补授的武官。 陈执中的父亲乃是太宗真宗期的宰相陈恕,其以父荫入仕,当下的名声官绩都很一般。 恩荫出身之人,大多只能得个闲职,除非有大功绩。 像苏舜钦这样的官二代,恩荫为官很容易。 但还是拼了命读书,以考中进士为荣,就是这个道理。 中书相公、枢院三司要职,那都是为进士出身的官员预留的。 蔡襄和孙甫认为陈执中“资浅自负,不学无术,非宰相器”。 二人入垂拱殿,与皇帝赵祯理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也没有辩出一个结果。 …… 御史台,察院内。 苏良与周元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此时的周元,因弹劾首相章得象成功,斗志昂扬,对朝政之事甚是上心,俨然找回了自己的为官初衷。 “景明,谏院弹劾陈执中,我以为甚有道理,咱们是否跟上?” 苏良想了想,微微摇头。 “跟之无用。此事结果已定,蔡谏院所言,很大程度上只因陈执中乃是恩荫入仕,理由不足,我对此并不认可,非进士出身者,为何便不能为相呢?” 听到此话,周元不由得吓了一跳。 “景明,此话可说不得,我朝历来主张君王与士大夫官员共治天下,非进士者担任宰执除非有大功,否则自然会引人非议!” 苏良微微一笑。 “子雄兄,你莫忘了,陈执中可是有大功绩的,并且还是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 周元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宋真宗执政期,陈执中多次上奏,恳请朝廷早日建储,而后赵桢才被立为了太子。 此功绩,完全算得上从龙之功。 这也是陈执中一直以来仕途顺利的关键。 “这……这……不是倚仗皇恩走……走捷径吗?我们更要弹劾才对!”周元挺了挺胸膛说道。 苏良再次摇头。 “官家已经表明了态度,且当下也并没有人比陈执中更合适,若去谏言,除了能让官家不悦,没有任何好处,我苏景明,从不谏无用之谏。让官家为难,于社稷无利,不如不谏。” “貌似……是这个道理!”周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台谏官们大多爱钻牛角尖。 对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也要争个对错。 苏良可不愿让自己变成一个口舌如剑,剑剑损人还不利国的杠精式、反对型人格的台谏官。 当下,御史中丞王拱辰便是个反例。 自以为是正义公平的化身,与自己政见不一的人和事,都以为是别人的错,都要争个胜负。 其实是一叶障目,夏虫语冰。 苏良望了望窗外。 “哎呦,又到放衙时间了,子雄兄,咱们明日见!”苏良起身便朝着外面走去。 放衙,就是下班。 周元望向苏良的背影,不由得露出一抹颇为玩味的表情。 御史台的御史们大多都是板着脸,提着笔,不苟言笑,走路猎猎生风,不在弹劾的路上,便在思考弹劾的路上。 但这位苏景明。 章奏如刀斧般犀利,人却如春风般和煦。 整日都是脸上带笑,宛若一个心无烦事的公子哥儿。 并且在没有紧急公务需处理的情况下,从不夜直(加班)。 准时应卯(上班),准时放衙(下班)。 周元在刚入职台谏时,那几乎是日日熬到深夜。 有时甚至没有公务,也要硬熬,只为得到一个勤勉的名声。 “做官应如苏景明,如此才潇洒,如此才潇洒啊!” 周元正欲下班,突然看到御史中丞王拱辰走进院内,进了对面的房间。 他不由得又连忙坐了下来。 周元见王拱辰坐在屋内久久不出,他也装模作样地忙碌起来。 他也知这是表面文章。 但此举带来的益处却甚是明显,他不得不做。 第13章 官家若怂,一怂怂一国 翌日。 谏院蔡襄和孙甫再次呈递奏疏,列出了十余条陈执中不配为参知政事的理由。 言语甚是锋利。 赵祯大怒,气愤之下,直接绕开中书,命内侍带着诏敕赶赴青州,将任命直接传给了陈执中。 此行为,依照赵祯往常的性子来讲,做得略显任性了。 但诏敕已发,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蔡襄和孙甫知晓此消息后,也是相当犟,当即双双请辞,求罢为外官。 二人就是看不上陈执中。 这种和皇帝闹情绪的臣子,放在其他朝代即使不流三千里,也被贬谪到偏远之地为官了。 但这位皇帝是以“仁”着称的赵祯。 再加上新任首相杜衍为二人说好话,认为谏官无故外放,非仁君所为。 赵祯只能生闷气,拒绝了二人的请求。 另一方面。 杜衍、贾昌朝、王拱辰等人还去劝解了蔡襄和孙甫。 不劝可能还没事儿。 一劝将大胡子蔡襄的脾气顶了起来。 蔡襄再次呈递奏疏,称双亲年迈,又不愿在汴京生活,他欲回家伺候双亲。 大宋历来重视孝道。 这个理由即使是赵祯都不知该用什么理由驳回。 赵祯被气得半死。 其将奏疏朝着旁边一扔,身着便服、坐着马车来到汴京城的大街上。 作为大宋的皇帝,他登基二十余年,还从未离开过汴京城。 想要实地了解民间,也只能在汴京城内走一走。 四年前。 宋与西夏起战事,他本想着效仿太宗(高梁河车神)御驾亲征,诏书都草拟好了,却被晏殊那一句“官家无子,不可离京”,无奈打消念头。 虽是官家,但他万事不自由。 他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此时。 坐在马车上,听着喧闹的叫卖声,感受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热闹的烟火气儿。 此刻,正值黄昏。 恰是街道上最热闹的时候。 不到片刻,他的烦闷便消了大半。 这种“溜街式消遣”对他来讲,弥足珍贵。 这时。 外面的张茂则敲了敲了车窗,小声道:“官家,前面便是曹婆婆肉饼了,要不要来一份?” “要的要的!”赵祯兴奋地说道。 当即,他打开车窗,望向前方的曹婆婆肉饼。 一道浓郁的肉香传来,令人食欲大开。 就在这时。 赵祯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都排好队,女孩站前面,男孩站后面,每人一个,不准多拿!” 赵祯探头朝前望去,在曹婆婆肉饼的铺门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苏良。 此刻,苏良手拿一竹篮的肉饼,正在给一群小孩子分发肉饼。 这群孩子大多衣着破旧,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 每个小孩子拿到肉饼后,都会甜甜地喊上一句:谢谢苏哥哥! 而苏良高兴地应和着,笑容无比灿烂。 这时。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在接过肉饼后,朝着苏良拱手,拉长了声音说道:“多谢苏员外!” 苏良一把将其拽过来,道:“不能喊我员外,叫哥哥,我才十八岁呢!” “苏哥哥!”男孩喊完后,苏良才笑着将其放走了。 赵祯也不由得被逗笑了。 此刻的苏良。 可是与那个朝堂里一日三连疏、被私下唤作小炮仗的苏良苏景明完全不同。 赵祯不由得有些羡慕。 他也想在大街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但他的身份却不允许。 官家,看似高高在上,其实甚是孤独。 稍顷。 张茂则将肉饼递了过来,赵祯道:“等苏良发完肉饼,将他叫到马车上。” “是。”张茂则点了点头。 片刻后。 苏良心怀忐忑地上了马车。 赵祯笑着说道:“这里不是宫内,无须拘束,坐吧!” 当即,苏良坐了下来,然后连忙解释道:“官家,臣本乞儿出身,在附近认识了这群孩子,有时吃肉饼时也会给他们都买一张,在街头……街头上做此事,不失仪态吧?” 赵祯笑着白了他一眼。 “你以为朕是寻你的错来了?朕碰巧看到你,便想着与你闲聊几句。” 听到此话,苏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还以为自己仪态有失,官家要责罚他呢。 “最近在御史台如何?那三项改进措施可还让你满意?”赵祯笑问道。 苏良尴尬一笑,挠了挠头,道:“满意,满意!” 天底下还从未有哪个皇帝说话如此随和。 这让苏良受宠若惊。 二人闲聊几句后,赵祯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要问苏良的事情。 “你觉得朕任用陈执中为参知政事有错吗?” “实话实说,冒犯了朕也无妨!”赵祯看向苏良,一脸真诚。 苏良想了想,道:“臣以为,官家没错,蔡谏院和孙司谏也没有错。官家有官家的想法,他们也有他们的准则。但此事闹到这般地步,实在是……” 苏良欲言又止。 “唉!朕甚无奈,那蔡襄以照顾双亲为由,非要离朝,这……这不是与朕置气嘛!他将朕的脸面放在哪里了?”赵祯有些生气地说道。 “臣以为,有些解不开的疙瘩,放一放,没准儿就自动解开了。臣子请辞,官家能留则留,不能留,外放也无妨。” “外放一段时间,官家若再想重用,召回即可。若陈副相入中书后政绩斐然,为官家赚了脸面,蔡谏院必然会向官家致歉。” 苏良见赵祯微微点头,似乎是听了进去,当即又说道:“官家,恕臣直言,若您要将每一件朝堂事都做得甚是公允,那就太累了,也是不可能的!” “有些事情,您就装个糊涂或者霸道一些,无外乎一些官员会发牢骚说您不够体恤臣下、不喜纳谏,但那又如何?” “您要做的,是证明您的决断是对的,而非被‘纳谏方为仁君之举’所裹挟!” 此话,一下子说到赵祯心坎里了。 其不由得喃喃道:“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 苏良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直白来说,苏良是希望赵祯能够强硬起来。 前世,他便知赵祯仁善,在近期的相处中,苏良没想到这种仁善远远甚于常人。 这对一名帝王而讲,已不是仁,而是软。 性格软,耳根子软,决断力软。 这也是导致当下文官们敢于窝里斗的根本原因。 帝王若怂,一怂怂一国。 赵祯若不雄起,那大宋将会一直软弱可欺。 面对虎视眈眈的西夏和辽国,讲道理没用,唯有亮拳头。 苏良自知三言两语不可能让赵祯成为雄主,只盼着能够带来潜移默化的影响,让大宋变得强硬一些。 第14章 我,苏景明,被弹劾了! 汴京街头,夕阳西下。 车如流水马如龙。 街道两侧的彩楼欢门陆续点燃起灯笼。 苏良与皇帝赵祯聊完关于陈执中的任命之事后,便闲谈起来。 从汴京街头美食到苏良在长清县做县令时的趣事,从宫内一些臣子的花边新闻到苏良撰写《懒官疏》的缘由…… 二人相聊甚欢。 最后,赵祯见天色已晚,突然朝着苏良问道:“苏良,你可愿兼经筵官?” 苏良一愣,连忙道:“臣,秩卑资浅,恐怕……” “不,朕认为你可以,你便可以。”赵祯看向窗外,道:“今日就聊到这里吧,朕要回宫了!” 苏良当即拱手,下了马车。 所谓经筵官,即为皇帝讲解史书经义的官员。 大多由中书省、翰林院、馆阁的饱学之士担任,不过也有台谏官兼任经筵官的例子。 比如贾昌朝在担任御史中丞时,便被特召为侍讲。 监察御史包拯也兼过数日经筵官,但去了两次,赵祯便给他别的差遣了。 毕竟,谁也不喜欢一个大炮仗在耳朵边轰轰隆隆地响一两个时辰。 经筵官分为翰林侍学士、翰林侍讲学士、侍读、侍讲、崇政殿说书等官名。 依照苏良目前的级别,只能担任崇政殿说书。 这可是个美差。 虽说官职并没有得到明显擢升,但常伴圣驾前,好处颇多。 苏良目送皇帝赵祯的马车远去,脸上带着一抹灿烂的笑容。 苏良最高兴的是,兼经筵官,能够给他带来一大笔额外的收入。 这笔收入相当高。 并且时不时还会有赏赐。 比如:笔、墨、纸、砚,文玩玉器、赵祯的飞白书等。 这些御用之物,尤为珍稀,卖到市面上非常值钱。 整体收入,足以让苏良很快在汴京城买下一座两进的院子了。 苏良有扶宋之志,但前提是能够先给家人一个温暖的家。 租房,哪有自家的房子舒服。 圣人也都是在吃饱喝足后,才能够成为圣人,毫无功利之心的人,是因为已拥有了名和利。 在这点儿上,苏良活得很通透。 …… 第二日。 赵祯果断批下了蔡襄的外放奏疏,放他回福州为官,右司谏孙甫改任知谏院。 同时,太常博士钱明逸入谏院供职,任右正言。 紧接着,赵祯将任命苏良兼崇政殿说书的诏令下发到了中书。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中书将诏令扣留,拒不执行。 随即,首相杜衍上疏。 他认为苏良任京官还不足半年,尚未通晓台谏之职,资格尚浅,不足以兼任崇政殿说书。 继而,枢密使贾昌朝进言。 以苏良年少气盛,学识浅薄为由,反对其担任经筵官。 而后,翰林学士承旨丁度、现任的经筵官首官,也以苏良秩卑资浅,出言反对。 御史中丞王拱辰、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听闻到此消息后,乘势而上。 开始弹劾苏良贪图安逸,勤勉不足。 理由是:苏良日日卡在点卯之时入御史台,放衙之时一到,必是离开御史台第一人,此劣风不可涨。 …… 赵祯这道诏令,就像是捅了马蜂窝,被十余位官员联合抵制。 当然,也有支持苏良的。 包拯和孙甫称:经筵之职,历来都有特召先例,苏良虽为庶官,但乃进士出身,又有做地方官的经验,更是撰写文书的一把好手,完全有资格担任经筵官。 可惜,二人势单力薄,在众多奏疏中完全占据劣势。 赵祯比较好面子。 这一次的表现较为强硬。 在朝会时,召集官员,直接为此事论辩了起来。 贾昌朝、王拱辰、钱明逸三人,言语锋利,吐沫横飞,张嘴便称:苏良资历不足,学识不够。他若为经筵官,实乃乱了官纪、废了规矩。 最后气得赵祯直接开口道:“你们若认为苏良资历不足,那朕便先将其提为监察御史!” 此话一出,硬气倒是硬气了。 但却没有起到正向作用。 一个年约二十六岁,从八品,担任权监察御史里行还不足五个月的年轻人,要提拔为从六品的监察御史(此职,既是差遣,又为寄禄官)。 这在众臣眼里,乃是违背祖宗家法的事情。 循常规。 苏良若想晋升为监察御史,至少要经过两年。 即使有大功绩,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升数级。 这也是赵祯被逼急后,说的气话。 众臣没想到赵祯如此看重苏良。 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 一些本来保持中立的官员,也成为了反对方。 包拯和孙甫二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赵祯一口难敌众口,强硬片刻,便软了下来。 只得作罢。 他只是想找个志趣相投的年轻人人聊聊天,随便知晓一些民间的趣闻。 没想到竟然这么困难。 …… 苏良并未参与到这场朝会,但朝会一散,他便知晓了内情。 他可以想象出当赵祯说出那句“你们若认为苏良资历不足,那朕便先将其提为监察御史!”后,群臣吐沫横飞的场景。 苏良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反对。 依照他的职位,兼崇政殿说书,并不算违制。 所谓的资历不足,学识不够,都是托辞。 苏良是进士出身,又以擅于文书而之名,完全够资格。 很快,他便想明白了。 之所以会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对,还是因为他的“一日三连奏”。 因“一日三连奏”导致的台谏改革,让朝堂的很多臣子已将他归入新党了。 将一名新党之人放在官家身边,他们自然不愿意。 苏良想了想,心情也没有很郁闷。 虽未兼上经筵官,但至少让官家欠了自己一个人情。 当即,他上疏致歉。 称自己资历不足,学识尚浅,确实不适合担任经筵之职。 至于王拱辰和钱明逸的弹劾,赵祯根本没有理会。 苏良则是哭笑不得。 对方弹劾其卡点上班,下班就走,还真是挑不出他的其它毛病了。 此事就像个闹剧,很快便结束了。 这也让苏良有了证明自己才识的动力。 在朝堂上,若想站得稳,拥有一定的话语权,靠官家垂青没用,还是要有足够耀眼的功绩。 第15章 包拯:景明贤弟,汝乃神人也 十月三十日,官员旬休之日。 一大早,身穿一袭青衫的苏良便出现在汴河码头上。 依照他对妻子唐宛眉的了解,后者定会掐好时间,在其休息之日,抵达汴京城。 自七月份二人在齐州分别,一人前往汴京,一人前往扬州老家,已近四个月未见。 从扬州坐商船可直达汴京,约大半个月便可抵达。 苏良已打听过,上午会有一艘从扬州来的商船抵达码头。 故而他便早早在此等候。 他与唐宛眉可以称得上是自由恋爱。 唐宛眉比苏良小三岁,乃是扬州城【尚文私塾】教书先生唐泽之女。 唐宛眉生得花容月貌,气质温婉,自十六岁时,上门提亲者便踏破了门槛。 甚至不乏一些官宦巨富之家。 唐宛眉皆看不上,却对当时一穷二白的苏良一见钟情。 苏良也因此有了足够的动力读书,然后在考中进士后,便立即娶了唐宛眉。 …… 约半个时辰后。 一艘巨大的多桅帆商船靠岸。 苏良立即从码头旁的茶棚站起,让租赁的马车马夫在一旁等候,然后他朝着码头走去。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 商船上开始陆续有行人下船,苏良站在一个高处眺望,很快便看到了唐宛眉。 唐宛眉身材高挑,面容精致,皮肤尤为白皙。 步伐优雅从容,气质温婉恬淡。 在人群中很易被一眼认出。 此刻的唐宛眉,身穿淡绿色窄衫长裙,发插玉簪,脸颊微微泛红,明显是刚涂了胭脂。 后面跟着她的贴身小丫鬟,刚满十三岁的小桃。 苏良兴奋地大力招手。 唐宛眉很快就发现了他,二人相视一笑,然后双向奔赴。 片刻后。 苏良来到唐宛眉和小桃跟前,将二人的行李全都揽在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满是柔情。 “瘦了!”唐宛眉满眼怜惜地说道。 苏良贴近唐宛眉的肩头,小声道:“相思使人瘦嘛!” “讨厌!”唐宛眉白了苏良一眼,然后忍不住掩嘴笑起来,露出两个甚是好看的酒窝。 随即,三人便坐上马车,朝家赶去。 苏良与唐宛眉并肩而坐,一只手与其十指紧扣,然后向二人介绍起窗外的街市。 约大半个时辰后。 三人终于回到了宅院。 苏良所租的这套住宅虽为一进院,但房间并不少。 坐北朝南,正房有三间。 中间为正厅,左边为卧室,右边为书房。 还有东西厢房各一间,用作厨房、仓库、茅房的耳房各一间。 三人住在这里,可谓很宽敞舒服。 稍作休息后,三人便去了附近的会仙楼就餐。 娇妻来京,苏良自然要带着她搓一顿。 茶足饭饱后,三人在附近转了转,便回了家。 唐宛眉是个闲不住的人,见苏良屋内甚是凌乱,便与小桃整理起来,一直忙到黄昏。 然后,唐宛眉亲自下厨,为苏良做了他最喜欢的粉煎骨头和雪霞粥。 苏良吃得津津有味,顿时觉得,这才是家的感觉,温暖而美好。 入夜。 唐宛眉洗漱完毕,刚走进卧室,便被早就饥渴难耐的苏良一下子揽入怀中。 苏良挑起唐宛眉的下巴,喃喃道:“我媳妇真好看!” 唐宛眉面色微微赧红。 “夫君,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呢,要不咱们先……” “办完正事再说!”苏良一把将唐宛眉抱起,朝着里面走去。 唐宛眉也紧紧搂住了苏良的脖子。 …… 翌日,五更天。 唐宛眉和小桃便为苏良做好了早餐。 苏良吃罢后,便赶往了御史台。 穿越十余载,他早已习惯于五更天起床,入夜后便歇息。 苏良哼着小曲,心情愉悦地来到御史台衙署前,抬眼便看到一名中年吏员,手拿纸笔,站在门口。 此人名为马大山。 乃是御史台前司的一名引赞官(吏员名,掌管朝会、典礼殿下班次导引)。 “苏御史,你来得可真及时,再晚片刻便迟了!奉中丞命令,以后我将在台院前日日点卯(考勤),凡迟到早退者,皆夺一月俸,麻烦签一下名字吧!” 苏良微微撇嘴,将名字签上,道了一句:马引赞辛苦,便入了台院。 官署点卯,算是常例。 但平常都是间歇点卯,而今却变成了日日点卯,显然是王拱辰有意为之。 苏良也不在意。 他虽然总是御史台最后一个来,第一个走的,但还未迟到过。 接下来,一连数日。 苏良依旧是按照自己的生物钟,约提前半盏茶到,然后准时下班。 又一日,午后。 包拯见周元外出,来到苏良的工位前。 “景明,我看了御史台的卯册,每日都是你的坐衙时间最短。如今坐衙时长可是算到考绩里面的,你莫因与王中丞置气,便逆着台令做事,这会影响仕途的!” 苏良微微一笑,他明白包拯的好意提醒。 “希仁兄,不是我不愿为公事晚归,而是每日的公务都不多,我很快就完成了!” “不多?怎么可能,你莫不是搪塞我,将你本月的御宝印纸拿来!” 包拯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御宝印纸,即台谏官撰写奏疏、批注公文官报的专用纸张。 其能够反映台谏官日常工作的数量与优劣。 每月的御宝印纸都会回收。 乃是考核台谏官升黜的主要依据。 另一个重要依据,便是台谏官的弹劾章疏。 翰林院编有一本台谏章奏簿。 皇帝将其放在御案旁,经常翻阅,作为考核台谏的一种方式。 苏良曾一日三奏且皆被采用。 此成绩,足以抵得上别的台谏官努力半年。 其在弹劾章疏上的考核自然是优等。 若御宝印纸撰写的内容和弹劾章疏都做到优等,坐衙时间长短根本不足挂齿。 不过御宝印纸的内容优劣,基本是和坐衙时长挂钩的。 像周元,还有那位新晋的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几乎是日日忙到深夜。 用后世的话来讲: 点卯是考勤。 御宝印纸的批注内容相当于日常作业。 弹劾章疏则相当于月考成绩。 包拯非常清楚苏良的工作量,不加班加点,几乎不可能做好。 但在看过苏良的御宝印纸后,他不由得傻眼了。 很快,他翻阅到苏良今日所撰写的御宝印纸,并拿出一旁进奏官早上呈递过来的公文报状。 “这么多内容,你……你是如何做得又快又好的?” 今日的进奏院报状,内容繁多,即使让包拯来批阅,忙到黄昏都难有苏良当下的进度。 并且,苏良的批注格式准确,详略得当。 他都自愧不如。 堪称台谏官中的模板。 用时最短,效率最高,内容又堪称台谏第一。 这简直打了所有台谏官的脸! 待年底考核台谏官绩效时,官家若看到苏良的御宝印纸。 莫说苏良日日踩点上下班,即使经常迟到早退,都能为他的考绩评为优等。 包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苏良,道:“景明贤弟,汝乃神人也!” 第16章 王拱辰:苏良乃台谏第一懒 御史台,察院。 监察御史里行坐衙处。 包拯拿着苏良的御宝印纸,激动地问道:“景明,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苏良对包拯自然不会藏私,从一旁又拿出数张纸。 纸张上图文并茂。 图形皆以黑色线条勾勒,有似树状、有似鱼骨、有似蜘蛛网,文字较为简单,基本都是不超过五个字的词汇。 包拯看得一头雾水。 苏良解释道:“我在任长清县县令时,公事繁杂,案宗甚多,便在摸索中总结出来了一套脑图。 “何为脑图?” 苏良拿起一张纸张,指着上面的图形,道:“这便是脑图,我将其还分为了鱼骨图、树状图和网状图等,用途皆有所不同。” “这种是鱼骨图,主要用于因果分析。以这篇大理寺的官员贪墨劄子为例,鱼头为判罚结果,鱼脊骨为案件脉络,小骨则为各种证据细节……” “这种为树状图,可划分类别主次,将民间小报的消息、公文官报、案卷公事迅速分门别类,一眼就能看出可舍弃哪些无用的信息……” “这种网状图,则适用于一些繁琐的卷宗,可迅速找出主因或结果,而后再添加各种细枝末节,形成闭环即可……” …… “我只需将所有的报状资料快速浏览一遍,然后用这些脑图,便可省时省力又精准地做好批阅。此方法亦适用于复核一些复杂案件或记录会要,也可用于读书,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苏良耐心地解释道。 其实,这就是后世的思维导图。 一种简单、高效、便捷,可辅助思考的图形思维工具。 但放在现在,绝对是一项非常了不得的发明。 汉唐之前,书写工具多为竹帛之物,价格昂贵。 让读书人养成了惜纸惜墨的习惯。 虽然自宋始,随着印刷术的革新,造纸业迎来了大爆发。 但仍没有人会在纸张上乱写乱画。 并且,当下读书人的表述皆以文字为主,在学问研究上,只知下苦功夫,却不知找巧办法。 根本想不到还可以用偏视觉化的简图来辅助阅读和思考。 苏良说完后,包拯又认真研究了片刻,忍不住说道:“此脑图甚好、甚好!应立即呈予官家,让此脑图在全国推广,以此增加官员们的做事效率!” 苏良挠了挠头。 “希仁兄,我愿将此法贡献出来,不过若我拿着此脑图在官家面前自卖自夸,似乎有些邀功之嫌,不如麻烦你将此法先说给官家吧!” “没问题。”包拯拍了拍胸脯。 包拯做事向来都是雷厉风行,当即便拿着苏良的御宝印纸和画着脑图的纸张奔向禁中。 …… 而此刻,垂拱殿内。 御史中丞王拱辰和谏院右正言钱明逸正在进言。 王拱辰将近日台谏的卯册呈递给了赵祯。 他称苏良是台谏第一懒。 此等“点卯方至、放衙便走”的慵懒作风,简直就是一粒老鼠屎毁了一锅粥,强烈要求将苏良逐出台谏。 钱明逸则是来帮腔的。 他称谏院有吏员得知苏良之举后,大多也都开始效仿,做事效率明显下降。 “官家,苏良带来的此等歪风邪气,危害大矣。若人人如他这般钻空子,那我大宋将会多出一群只会吃闲饭的慵懒官吏!”王拱辰无比气愤地说道。 赵祯翻阅着卯册,微微皱眉。 大宋自开国以来,向来讲究勤勉。 从太祖、太宗、真宗,以及到了赵祯这一朝,即使是皇帝,也是日日加班,不敢懈怠,根本不可能做到天黑便歇着了。 苏良此举与整个朝堂之风都相背而驰,确实有错。 不过,赵祯很欣赏苏良。 再加上前几日他许诺的经筵官之事未能做到,便想着将此事化小一些。 “咳咳!” 赵祯干咳一声,道:“苏良此举,确是有失。王中丞,你代朕训斥他一番便是,多交给他一些公事,日后他必会有所收敛!” 听到此话,王拱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官家,这……这并不是小事儿啊!台谏官本就公事繁多,加时加点尚不能完成任务,苏良放衙便走,怎能做好一名台谏官,有此等陋习者,一定要将其逐出台谏!” “是啊,官家,台谏官若只想着清闲度日,那还如何监管百官,臣亦不愿与此等人为伍!”钱明逸一脸严肃地说道。 赵祯一脸无奈,就在不知如此做的时候,小黄门来报,监察御史包拯请求觐见。 “宣!”赵祯不由得大喜。 包拯乃是苏良的上官,其对苏良也甚是推崇,以包拯的口才没准儿能够压制住王拱辰和钱明逸。 很快。 包拯拿着一大叠纸张来到殿中。 赵祯问道:“包卿,朕见你手握大量御宝印纸,是为何事而来?” 包拯拱手道:“官家,臣今早翻阅御史台卯册,发现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坐衙时长远少于其他台谏官。” 听到此话,一旁的王拱辰和钱明逸的眼睛顿时亮了。 王拱辰更是激动地朝着包拯拱手道:“包御史,咱们想一块儿去了,本中丞刚向官家汇禀过此事,正恳请官家严惩呢!” 一旁,钱明逸也甚是兴奋,心中喃喃道:不愧是台谏的大炮仗,铁面无情,对事不对人,有他的参与,今日定能将苏良逐出御史台!” 包拯朝着王拱辰礼貌一笑,继续看向赵祯。 “臣本以为苏良过于懒散,便欲劝诫他一番,没想到却是误会他了。官家,苏良实乃良才,台谏有他,朝堂有他,乃是我大宋之幸也!” 此话一出,不但王拱辰和钱明逸迷糊了。 赵祯也迷糊了。 一向冷脸做事的包拯,可从未如此夸赞过某个人。 包拯将手中的御宝印纸举起,道:“官家,这是近日来苏良撰写在御宝印纸上的内容,请您先过目。” 赵祯面带疑惑,翻阅起了御宝印纸。 片刻后,他忍不住笑着说道:“苏良确实有大才,此批注精准细腻,文笔出众,实乃台谏官的模板。莫不是苏良表面上是点卯方至、放衙便走,实则是在家中忙碌?” 赵祯非常清楚台谏官的工作量,日日都有新公务。 苏良这几日的批注,甚是详细。 没有足够的时间,根本无法完成。 包拯摇了摇头,道:“不是。是苏良悟了一种妙法,此法若施行,对我大宋官员处理政事来讲,有事半功倍之效。” “是吗?速讲,速讲!”赵祯心中无比好奇。 第17章 主讲苏良,御史台公开课 垂拱殿内。 包拯连说带比划,用近半个时辰讲述了苏良的脑图之术。 虽不够精细,但却将脑图原理与好处都讲了出来。 赵祯听完后,啧啧称奇。 然后拿起一本奏疏,用鱼骨图的方式画了出来,画完后,不由得连呼三声:妙哉!妙哉!妙哉! 一旁的王拱辰和钱明逸也大致听明白了。 二人经常阅读与撰写条陈文书,自然知晓此法为官员带来的巨大裨益。 简言之:省时、省力,提质增效。 “原来苏良坐衙时间短,不是懒惰偷闲,而是做事效率高!”赵祯捋了捋胡须,甚是高兴。 前几日,一众官员驳了赵祯让苏良兼经筵官的旨意。 而现在,苏良以自身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卓越,证明了赵祯没有看错人。 这相当于给官家露大脸了! 赵祯自然开心。 包拯拱手道:“官家,臣以为,此脑图之术应让百官习之,而后推至各个州府县衙。” 赵祯点了点头,看向王拱辰。 “王中丞,朕决定命御史台在院内设讲案,特诏苏良为主讲官,于三日后为各衙门的执事官员讲述脑图之术,为期三日,而后由翰林院编订成册,你觉得如何?” 王拱辰强挤出一抹笑容。 “那自然是极好的,此脑洞之术确实神奇,值得推广,值得推广!” 依照目前苏良的资历与官职,完全不具备在御史台设案主讲的资格。 但整个大宋朝,恐怕只有苏良精通此术。 他不讲还能让谁讲。 王拱辰根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那此事便交给御史台了,你令苏良做好准备!”赵祯想了想又说道:“开讲首日,朕也会到场,到时,在京的各个衙门至少去两人,不得缺席!” “臣遵命!”王拱辰重重拱手。 听到此话,包拯那长年如冰山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抹细察可见的笑容。 官家亲至,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若官家不来,那些相公们、学士们,大多会派遣官吏来听,毕竟苏良官职低微,在汴京城算是垫底的存在。 但官家亲至,那这些自视甚高的相公、学士们便不得不来了。 …… 很快,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将作为主讲官,为各个衙门讲解脑图之术的消息便传播了出去。 很多人都大呼不可思议。 但王拱辰、钱明逸、包拯等人将脑图之术夸赞得甚是神奇,不由得将引起了许多官员的好奇。 一时间,苏良变成了朝堂红人。 苏良得知此消息后,不由得有些紧张,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然后,便开始制作讲义。 这乃是一次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三日后,御史台前院。 一处长桌摆在最前方,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桌后还有一处高约一丈的木板,乃是苏良专门让木匠师傅定制的,木板上可悬挂数张大纸。 长桌前面,则是听众席。 一把红木大椅摆放在最中间,乃是赵祯落座之处。 后面还有近五十把椅子,供各衙门主官落座,至于来晚的或官职低的,便只能站在后面了。 片刻后。 各个衙门的官吏陆续到场,苏良也站在讲案旁候场。 稍倾,皇帝赵祯带着一众大臣走了过来。 有首相杜衍、副相陈执中、枢密使贾昌朝、翰林学士承旨丁度、枢密副使韩琦、御史中丞王拱辰等十余人。 这些人后面还跟着学士院、三司、宣徽院、大理寺、国子监,崇文院等衙门的官吏们。 苏良抬眼望去。 一眼便看出翰林学士承旨丁度黑着脸,其后面崇文院(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的数名中年学究也是黑着脸。 立案讲学,本是他们所长。 而今二十六岁的苏良却站在主讲台上,官家亲至聆听,还勒令让他们来听讲学习。 此等待遇,他们自然是有些酸。 今日,若苏良讲得完全是小儿科、不入流的玩意。 这群人绝对率先上奏,将苏良骂的无法在朝堂上立足。 不多时。 院内便站坐了一百多号人。 赵祯环顾四周,朝着前方站在讲案旁的苏良道:“苏良,可以开始了!” 苏良深呼一口气,走到讲案中间。 讲史论经,苏良可能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但若论讲脑图之术,苏良有信心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苏良先朝着下面鞠了一躬,然后开口道:“何为脑图?脑图乃是我们将脑海中抽象的学识形象化展现出来的一个过程,首先……” 苏良的准备工作尤为扎实。 讲说起来,甚是流畅。 且不时妙语迭出。 因他讲得内容新鲜,且对在场的人都有用处。 不多时,便将所有人变成了自己的忠实听众。 “接下来,我以图为例,带诸位先看一看鱼骨图的使用场景!” 说罢,苏良将一个早就描摹好的鱼骨图悬挂在身后的木板上,开始进行详细剖析。 苏良毕竟是接受过前世文化洗涤的人。 偶尔在说话时,还会不经意冒出一些时髦的词语,比如:闭环、肌肉记忆、思维可视化等。 好在他都能解释通透,大家也能听得明白。 这里坐着的,大多都是科举入仕的饱学之士。 本身就聪慧过人。 待苏良将脑图的逻辑讲明白后,他们很快就明白了脑图的好处。 翰林院的数名官员,手持毛笔迅速地记录着苏良的每一句话。 转眼间,一个时辰过去了。 苏良终于将脑图之术全部讲述完毕。 王拱辰为他规划的是,一日讲两场,三日共讲六场。 其讲完后,朝着下方,深深躬身。 赵祯忍不住称赞道:“好一句‘掌控脑图者,即掌控了时间’,讲得好!” 随即,院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当然,也有一些老学究还是撇着嘴,这些人过于传统,接受不了新鲜事物。 在他们眼里。 这套脑图之术,不过是奇技淫巧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过,绝大多数官员都看出了此术的好处,知晓若勤加练习,那以后的官员功课将能节省下大量的时间,且考绩将会有明显进步。 后面也有一些没有听太明白的吏员们,他们望着台上的苏良,眼中满是羡慕。 一个男人的一生,有这么一次高光时刻,便不算是虚度此生了。 第18章 这是夸我这是将我架在火上烤! 御史台前院,午后。 距离苏良首日的第二场讲演还有小半个时辰,院内便挤满了各个衙门的官吏。 御史台,向来都是被诸多衙门所不喜,无事绝不登门。 而今门庭若市,实乃非常罕见的现象。 这一场,皇帝赵祯和诸位相公都不在,官员们却依旧围在这里,且呈现出越来越多的趋势。 自然是被苏良的脑图之术所吸引。 院内槐树上经常聒噪的乌鸦都被这阵势赶到了别处。 此术,学之有用,极利于仕途。 大家自然是接踵而来。 接下来的两日,许多官吏们更是不请自来,将御史台的地砖都踩坏了。 苏良讲的甚是精彩。 不时旁征博引,金句频出,展现出来的才华,令许多官员都惊叹不已。 …… 汴京城宫墙虽高,但几乎是没有秘密的。 很快,苏良的脑图之法便率先在汴京城传开,引得无数读书人盛赞。 与此同时,他演讲的一些金句也传播开来。 其中,有两句传播最广。 第一句:何为最烂之官?句句有回应,事事无着落。 第二句:以小人之心观人,则人尽皆小人。 正所谓,人红是非多。 汴京的读书人,闲着没事,就爱瞎研究、乱分析。 有好事者拿苏良这两句话做起了文章。 有人称,苏良那句“何为最烂之官?句句有回应,事事无着落”乃是讽刺现在的宰执能力不足,期待着外放的范仲淹、富弼归朝。 当下。 范仲淹和富弼虽然被外放巡边,但各自还担着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之职。 历时一年多的新政。 虽只是“小雨过,地皮湿”,但若此二人归来,那将意味着新政将会继续展开。 对新政,百姓是欢喜的。 因为罢免了诸多官员,对底层乃是有利的。 但朝堂士大夫官员们却大多都反对。 更是将范仲淹、富弼等人当作扰乱国法的奸诈之臣。 苏良说出此话,又被划入了新党的派系中。 而对第二句的解读就更神奇了。 苏良说此话的语境,乃是对一件案件结果的分析,并没有指其他。 但将其单独摘出来。 硬是被解读成了对欧阳修《朋党论》开篇那句“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的支持。 要知道,赵祯并不喜欢这篇《朋党论》。 在他眼里,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结党都是误国害民的大罪。 苏良一脸无奈。 民间那些读书人的解读实在是太扯了! 这时。 知谏院孙甫又在公开场合称,身在河北的欧阳修给他的信件中,盛赞苏良之才,称其有宰执之姿。 刚传出苏良出言支持欧阳修的《朋党论》,就立马传出欧阳修写信称苏良有宰执之姿。 这不就是朋党间的相互恭维嘛! 这还没完。 前国子监直讲、因涉嫌谋反被外放的石介,在某个讲学场所也开口了。 他说了一句:御史台苏景明,新君子也。 一时间。 苏良被民间读书人称为青年新君子领袖。 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乃是觉得苏良既能一日三连奏,又能创造出脑图之术,实乃青年官员的楷模。 但却都是猪队友。 尤其是石介,文采高但情商极低。 在去年新政之初,他写了一篇《庆历圣德颂》,看似歌颂新政改革的气象。 其实这篇文章是诸多官员控诉范仲淹等人结党的导火索。 结党人名单,皆在文章上。 文章上被夸赞的人,大多都被贬谪或外放了。 苏良哭笑不得。 这些人哪里是夸赞自己,分明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呢! 这些夸赞之语。 只会让朝廷很多官员认为苏良是新党之人,意欲再次掀起变革。 …… 在汴京的这些日子。 苏良也对党争有了些许了解。 所谓的革新派和保守派,其实并没有对错,只是政见不同而已。 以范仲淹、富弼、欧阳修为首的革新派,认为唯有改革变法,才能富国强民。 范、富二人提出的十项改革主张,也皆为强国之策。 但却极大地损害了士大夫阶层的利益,且由于执行不到位,出现了各种后遗症。 于是乎。 吕夷简、章得象、夏竦、贾昌朝、王拱辰等人出言反对。 这些人觉得,士大夫官员乃是大宋的重中之重,动了他们,就是动了国本。 双方的利益产生了冲突。 价值观严重不合。 论搞新政,范仲淹等人很强,但论玩谋略,就是保守派的优势了。 一个结党的大帽子砸下来,革新派便近乎分崩离析了。 一言以蔽之: 革新派一片好心想打造大宋盛世,但却没有成事;保守派坚决扞卫士大夫官员利益,不愿妥协。 这才导致了党争乱象。 王拱辰和钱明逸想将苏良搞下去,不是有私仇,而是将苏良当成了革新派。 苏良有意兴宋。 但对范仲淹等人的策略并不是完全认同。 正所谓,重疴不能用猛药。 新政变法之初,便先动吏治且势头过猛,注定会遭到很多官员们的反对。 难以成事是必然的。 至于皇帝赵祯,当下的态度是: 他自认无力打造大宋盛世,又未完全妥协,但对结党之事,却是零容忍。 作为一名台谏官。 苏良既不会加入革新派,也不会加入保守派。 但现在。 他必须尽快将自己是“革新派青年领袖”的帽子摘掉。 不然依照皇帝赵祯的软耳朵性格,听信一些诬告后,极有可能将苏良调入馆阁任职。 苏良可不愿意余生都去啃书修史; 那样,生活就变成一滩死水,非他所愿。 而此刻。 王拱辰和钱明逸坐在一座茶楼包间内,简直乐坏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良如此高调地力挺革新派,革新派人士又不断夸赞苏良,双方眉来眼去,官家能不怀疑他结党吗?”钱明逸笑着说道。 王拱辰轻呡一口茶水,道:“官家仁善,有可能并不会理会这些言论,让他继续留在台谏,我们还需要再加一把火。” 说罢,二人小声低语起来。 这二人的价值观一致,以弹劾为荣,皆认为,每位被弹劾掉的官员都是助力他们名留青史的铁证。 第19章 官场复杂,包拯出招 两日后。 苏良的新君子之名继续在汴京城传播着。 甚至还有一些喜欢拍马屁的官员上疏,举荐苏良兼崇政殿说书之职。 但这次,却被赵祯干脆果断地驳回了。 不过基于苏良贡献出脑图之术,奖励了他一些锦帛、书籍和字画。 这些奖赏,可抵得上苏良一年俸禄。 由此可见,大宋的士大夫官员是有多幸福。 苏良也看出,皇帝赵祯已受到民间舆论的影响。 不一定怀疑他结党。 但却感觉他对范仲淹、富弼等人有结好之意。 黄昏,放衙时。 苏良刚走出御史台,便看到刘长耳站在不远处的马车前,把玩着胸前的八卦木牌。 近日,苏良为他提供了几条颇有噱头的花边消息,让其所赚颇丰。 “苏御史,咱们车里说话!” 苏良意识到刘长耳有正事要说,当即上了马车。 马车内,二人相对而坐。 刘长耳从怀里拿出一张手抄小报,递给苏良。 苏良展开小报,看了起来。 很快,他就皱起眉头。 “这……这是哪个直娘贼用屁股写出来的破烂玩意儿,完全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满嘴喷粪,我要弄死他!” 苏良黑着脸,忍不住爆了粗口。 小报上,誊写着一篇文章,名为:《新君子苏良,范相公的及时雨》。 及时雨,指的便是苏良。 此文从苏良往日奏疏和前几日的讲话内容中,筛选字眼,断章取义,找了多处证明苏良不满当下朝政,支持范仲淹等改革派的话语。 称苏良在讲述脑图之术时,夹带私货,表现出了对当下朝堂宰执的不满和对范仲淹等改革派的推崇。 有结党之嫌。 上面还预测道:不久后,范仲淹和富弼必将还朝,再兴新政。 到那时,反对新政的相公们都将被贬外放,朝堂将会呈现另外一种气象。 令苏良感到最为气愤的是—— 文章最后还附了一幅鱼骨图,详细标明了他那些有影射当下朝政和结党之嫌的话语。 此文若传到朝堂,传到官家面前。 苏良不一定会受罚。 但台谏官肯定是做不成了。 当下朝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结党或涉嫌结党者,不可做台谏官。 苏良眉头紧锁。 狎妓之事,他能自证清白。 但这种断章取义的文字陷阱,完全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欲辩无言。 且越解释越让人觉得欲盖弥彰。 苏良再一次见识到了文人的嘴和笔的厉害。 朝堂的水太深,害他的人太毒。 刘长耳搓着八卦木牌,道:“尚不知是谁写的,但此小报在城南的多个黑作坊已抄写出近万份,预计明天便会传遍汴京城。” 汴京城的小报黑作坊甚多,且背后都有势力。 依照苏良目前的能力,想要将这些小报拦截下来,显然不可能。 “要不要写一篇文章为自己辩解?”刘长耳问道。 苏良微微摇头。 他基本已猜出是何人指使,想要将他撵出台谏的,必有御史中丞王拱辰。 …… 片刻后。 苏良走下马车,一边思索着如何摆脱结党嫌疑,一边徒步回家。 没多久,一辆马车在苏良旁边停了下来。 车窗推开,露出一张正气凛然的白皙脸庞。 正是包拯。 “上车,咱们去喝点儿。” 苏良顿时露出笑意,上了马车。 整个御史台,他真正能视为知己的,也只有亦师亦友的包拯包希仁。 稍倾。 二人来到一处小酒馆,找个包间坐了下来。 数杯黄酒下肚后。 包拯道:“景明,民间读书人都称你支持新党,你莫不会真有向官家上疏,恳请范相公、富相公回朝的打算吧?” “如果有,我劝你立即取消这个念头!” “当下,新政已难以再续,范相公、富相公等人的结党之事几乎已被官家相信,你若替他们说话,亦有结党之嫌。王中丞等人若再上疏奏弹劾你,恐怕你就要离开台谏了!” “如今的朝堂,乌烟瘴气,满朝的青年官员,我觉得也只有你能撑起未来的台谏,台谏职重,你万万不可搅和进党争去,不然将是朝廷的巨大损失!” 苏良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也不愿参与党争,可有些人想将我推进这个漩涡啊!”苏良将怀中的小报拿了出来,递给包拯。 包拯认真一看,不由得大怒。 “这是哪个狗彘鼠虫之辈写的,简直是无稽之谈,若让我老包查出来,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包拯也气得爆出粗口。 “官家可能不会信这些,但经不起一些人添油加醋地弹劾啊,做京官,真难!” 苏良喝下一口黄酒,嘴里和心里皆有些苦涩。 官场实在太复杂。 包拯看向苏良,道:“景明,说心里话,你到底如何看待新政的条陈十事?” 若苏良打心里就支持新政。 那包拯多说无益,苏良早晚会因此离开台谏。 苏良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起初我挺支持的,也很兴奋,以为新政可富国强兵,有机会收复燕云十六州,有机会使得西夏臣服,甚至再创盛唐气象,但哪有那么简单。历朝历代的变法改革,都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对当下的大宋而言,范相公走的这条路已经不通了。我认为大宋需变革,但并不认同范相公的变革之法……” 待苏良将想法讲完,包拯不由得眼前一亮。 “精辟!此论断实在是精辟!明早你便拿着这张小报去觐见官家,不辩解自己是否结党,只诉说你对新政的理解,要足够真诚。你的这些认知足以打破一切谣言,只要官家相信你,谁弹劾都没用!” “可行?”苏良面带疑惑。 “绝对可行!” 包拯说完后,又补充道:“俯耳过来,我还有几个小技巧,一并教给你。” 苏良听完包拯的小技巧后,不由得惊讶道:“希仁兄,你也用这种登不上台面的烂招?” 包拯胸膛一挺。 “你以为我仅仅靠着一身正气就能坐稳这监察御史的职位?有些招虽烂,但实用。” “受教,受教了!”苏良的心情不由得轻松起来。 第20章 朝堂小妙招,装悲苦与撂挑子(跪求追读、月票) 深夜。 苏良家中。 书房内,烛光明亮。 一袭红色薄纱裙的唐宛眉端着一盘栗子糕走到苏良面前,道:“今晚,真不睡了?” “嗯嗯,不睡了。” 苏良将唐宛眉拉到怀中,朝着其白皙的额头吻了一下,道:“你快去歇息吧!” 唐宛眉撇了撇嘴,勾住苏良的下巴。 “那明早我给你做鱼羹,好不好?” 说话间,唐宛眉将一块栗子糕喂到苏良嘴里。 “好!”苏良一脸笑意,朝着唐宛眉白皙透亮的脸蛋儿上轻轻捏了一下,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唐宛眉甜甜一笑,朝着苏良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方才离开书房。 今晚,苏良准备坐在书房中,瞪眼到天亮。 包拯教给他的第一个小技巧,名为:装悲苦。 真诚很重要,但套路也不能少。 赵祯心地仁善。 苏良明早若顶着一双黑眼圈、面容憔悴地去见君,只需拿出那张小报,然后朝着那里一站。 赵祯便能觉察出苏良的委屈。 当即,苏良便开始思索,明日应该如何说,才能让赵祯完全相信自己无半分结私党之意。 翌日,四更天。 苏良望着铜镜,不由得大喜。 神色萎靡,黑眼圈明显,俨然一副悲苦之色。 他洗了把脸,然后喝了一碗温热的鱼羹,便奔向皇宫。 今日无朝会。 但在天亮时分,赵祯基本就坐在垂拱殿批阅奏疏了。 半个时辰后,天微微亮。 苏良已站在垂拱殿外等候多时。 半盏茶后。 苏良被召了进去。 赵祯抬起头,看向苏良,不由得一愣。 “苏良,朕观你脸色不太好,可是生病了?”赵祯关切地问道。 苏良举起手中的小报,道:“禀官家,臣并未生病,只是昨日看到一张民间小报,上面的内容简直是要致臣于死地,臣无心睡眠,想与官家深聊一番。” 一旁的内侍立即将小报呈递到赵祯面前。 赵祯接过小报,认真阅读起来。 稍倾,赵祯微微皱眉,朝着一旁的内侍道:“赐座!” 此小报若是有别的臣子呈递到他面前。 他必然会火冒三丈。 因为上面对苏良结党的指控甚为具体详细,更何况前几日欧阳修、石介等人还出言夸赞了苏良。 但苏良亲自呈递上来,再加上那一副憔悴的面容。 让赵祯不由得觉得,此事可能是有内情的。 当即,苏良坐了下来。 “官家,小报所言,臣不愿过多辩解,辩解亦无用。今日,臣只想讲一讲臣对这两年新政之策的看法。” “首先,臣对范相公、富相公等变革者是充满敬意的,我大宋好男儿谁不想大宋强盛,谁不想让西夏称臣,谁不想收复燕云十六州。这也是最初很多人支持变法改革的原因。但实际情况却是,我们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答手诏条陈十事》确为良策,但却没有完全考虑实际情况,事实已经证明,此变法之策乃是错误的!” 苏良说完此话。 一旁站着的内侍张茂则不由得猛地哆嗦了一下。 赵祯的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自去年九月,新政纲领《答手诏条陈十事》推行以来,反对者最多也就是弹劾范仲淹等人结私党、有造反之嫌、利用新政排除异己等。 但无人敢说,新政已经失败了。 因为新政是赵祯点头的。 在他未曾宣布新政失败前,谁敢说这种反对朝廷总纲领的话语。 但苏良不但说了,接下来他还有充足的理由。 “臣得益于台谏官可翻阅各个衙门资料的权利,详细查阅了《答手诏条陈十事》的执行情况。臣发现,此策在执行中过急、过猛、过度,存在诸多问题,失败乃是必然。接下来,臣将从数个方面,以具体事例论述新政为何注定失败。” “其一,重疴不宜用猛药。改革变法最忌讳的便是急于求成,迫于一蹴而就,然而新政却欲想在一两年内变百年之局……” “其二,内耗严重,争论不止。改革者过于清高,保守派过于重利…… 其三,官员上下不能一心,难以做到上行下效。自改革吏治始,朝廷便未考虑地方官员的认知情况……” …… 苏良几乎是一口气,将他看出的新政弊病结合一些事例,全都讲了出来。 “臣相信,范相公、富相公等人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朝廷,曾经的吕相、章相反对变法也是为了朝廷,只是认知不同、立场不同。臣以为,我朝仍需要变法变革,但须缓缓图之,而当下的新政已经被证实,是失败的。” 赵祯听完,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好一句:我朝仍需变法,但须缓缓图之!” 他对苏良的说法非常认可。 在赵祯眼里,范仲淹、富弼等人就是好心办坏了事情。 另外,改革派确实风头太劲,有结党嫌疑。 自大宋立国以来,便将相权一分为三,中书、三司、枢密院三大衙门,政、财、兵完全分离。 同时,负责监管的台谏官地位不断提高。 便是为了遏制相权。 可一旦呈结党之势,朝堂上全是一家之言,那将会极大地威胁到君权。 这是赵祯所忌惮的。 这时。 苏良站起身来。 “官家,臣做的所有事情,皆出自本心,至于结党,臣实在是欲辩无言。官家若有疑,臣请求离京外放!” 这是包拯教给苏良的第二个小技巧:撂挑子。 此技巧的关键在于:展现过自己的能力后,再撂挑子。 听到此话。 赵祯不由得笑了。 他从不怀疑苏良的正直与真诚。 只是因很多年轻官员空有一腔热血,听到范仲淹等人提出要富宋强兵,便脑子一热,疯狂支持。 将任何反对者都当成奸臣,根本不知新政对朝廷内部的破坏。 他才对苏良产生了些许怀疑。 而现在。 苏良将新政存在的各种缺陷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赵祯自然不再相信苏良是新政派的无脑吹。 此小报上的内容,自然是守旧派担心改革派卷土重来,故而刻意来打压苏良。 朝堂之事,赵祯的心里似明镜一般。 怎会将这位敢言他人而不敢言的台谏官外放! 他直接将小报一撕为二,然后看向苏良,道:“此种民间小报,为获利而胡说八道,朕自然是不相信的。”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他终于又逃脱一次结私党之嫌。 第21章 驳条陈十事书,官家是我靠山 垂拱殿内,赵祯面带笑容。 “苏良,你刚才所讲,朕甚是认可。朕准备让你将刚才所言,编撰成文,传于百官阅览,至于名字,便叫做《驳条陈十事书》吧,朕许你三日时间撰写,如何?” 驳条陈十事书? 听到此名,苏良明显一愣,然后兴奋道:“官家,还是您……您老谋……你睿智啊,这真是一道良策!” 苏良心情激动。 差点儿没有吐出“老谋深算”四个字。 《驳条陈十事书》一出,意味着官宣了新政失败。 避免了赵祯亲自宣布新政失败的尴尬,也让半死不活的新政有了一个还算体面的结局。 新政之败,不在策,而在执行不利。 范仲淹、富弼等改革派读懂圣意后,必然会主动辞去宰执之职,接着请求外放。 此文,给了官家台阶,给了范仲淹、富弼等改革派台阶,可谓是解决了朝堂的大麻烦。 另外,对苏良也有莫大的好处。 自此以后,无人再会传言苏良与改革派结党,因为苏良一文亡新政,可称之为新政的覆灭者。 唯一的负面影响,可能就是苏良会遭到一些对新政无脑支持之人的辱骂。 但这些,苏良根本不在乎。 他有官家当靠山呢! 他相信。 待范仲淹、富弼等人看过此文章后,不会认为苏良在打压新政,而是会反思新政的问题所在。 这对当下的大宋,有巨大裨益。 这一刻,苏良对这位向来以仁善着称的帝王,又有了新的看法。 这位官家,谋略深远着呢! 苏良只是为了自救,哪曾想竟将大宋摇摆不定的新政问题解决了。 “臣一定好好写!”苏良再次拱手。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小黄门来报。 御史中丞王拱辰与谏院右正言钱明逸请求觐见。 赵祯笑着看向苏良。 “此二人定然是来弹劾你的,你听一听再走,朕给你出口气!” 苏良顿时乐了。 这种被靠山撑腰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他感觉写完《驳条陈十事书》后,自己至少能在御史台横着走大半个月。 苏良当即拱手,站在一旁。 很快。 王拱辰和钱明逸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大殿。 这一次,他们可不是风闻言事。 民间小报中,对苏良讽刺朝政、恭维新党的话语都标注出来了。 欧阳修、石介夸赞苏良,又有结党嫌疑。 民间百姓已快将苏良当成了范仲淹的接班人。 二人觉得,今日必然能将苏良逐出御史台。 可当他们看到苏良就站在旁边,不由得一愣。 赵祯端坐于上方,道:“何事?” 当即,王拱辰开始弹劾苏良。 从苏良在奏疏与讲演中对新党的恭维、对当下朝政的讽刺,讲到欧阳修、石介等人对苏良的夸赞。 又从民间百姓的流言,讲到当下官员们对苏良的议论。 最后,还将数张不同黑作坊的小报都呈到了御案上。 钱明逸在一旁不断补充。 二人的功课做得尤为充足,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 苏良强打着精神,差点儿没有睡过去。 二人讲完后,一脸期待地看向赵祯。 赵祯翻阅着各种类型的小报,喃喃道:“这几张小报的脑图做得不错,文笔也不错,进奏院应该多学习学习,文字再接地气一些……” 听到这些话,王拱辰和钱明逸都有些发愣。 这不是重点啊! “官家,苏良谤讪朝政、结党谋私,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影响,臣请求罢黜苏良的监察御史里行之职,或外放,或让其入馆阁,他已没有资格再做一名台谏官!”王拱辰重重拱手。 “王中丞、钱正言,我朝言论自由,从不以言获罪,更何况苏良还是一名台谏官,他说一些关于朝廷新政的话语,就算是谤讪朝政了?” 此话,一下子将王拱辰和钱明逸问住了。 当朝言论开明。 汴京城瓦舍里的说书人曾指名道姓地辱骂夏竦和韩琦,都算无罪。 更不用说,一名台谏官发表意见了。 此罪名压根不成立。 王拱辰立即转移话头。 “官家,苏良谤讪朝政,乃是因他欲结私党,助他推崇的官员成为宰执,台谏官有此行为,已失了公允之心,理当重罚!” 结私党,可是大罪。 赵祯从上面缓缓走下来。 “苏良欲结私党?和谁结?范仲淹、富弼、欧阳修?” “你可知,就在刚刚,苏良从八个方面,结合新政的实际事例揭露了当下新政存在的缺陷。他认为,新政过急过猛,理应停止!这是一名力挺改革派的官员能讲出来的话吗?” 赵祯的语气变得锋利起来。 “朕主张风闻言事,乃是欲防患于未然。但你们呢?罔顾事实,就用这么几张民间小报,便想将一位昨晚一夜未睡,研究新政之失的青年官员拽下马,你们吃饱喝足之后,就不能干一些正事吗?” 赵祯如此发脾气,非常罕见。 王拱辰和钱明逸都懵了,他们根本想不到苏良会批判新政。 二人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只得低头拱手。 赵祯再次走到御案前,冷声道:“苏良是否结私党,三日后,你们自然能知晓。没有其他事情,便先退下吧!” 王拱辰和钱明逸碰了一鼻子灰。 只能无奈退了下去。 苏良朝着赵祯拱手,道:“多谢官家了!” 赵祯露出一抹笑容。 “这是你应得的,好好干,若有问题就像今日这样直接找朕,无须顾虑太多!” 苏良重重点头,拱手谢恩。 赵祯最看重苏良的地方,其实是苏良发自内心的真诚。 没有虚伪,没有阳奉阴违,言行如一,对其更是没有任何隐瞒。 这让他觉得和苏良颇为投缘。 曾经,赵祯对一名青年官员也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但如今那人被战事、被朝堂党争,摧残得已经像是一名无情的政客。 那人,便是当下的枢密副使韩琦。 赵祯不希望苏良为官几年后,也失去赤子之心。 大宋朝,这样既真诚又有治国之才的官员实在是太稀缺了。 第22章 一文成名天下知 三日后。 苏良的《驳条陈十事书》火热出炉。 洋洋洒洒近九千字,笔锋犀利,文采斐然。 论述了新政纲领《答手诏条陈十事》在执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 此文,有详尽事例可依,有扎实数据可考,无主观臆断,皆据实以言,将新政以来存在的各种缺漏尽数道出。 当然,苏良对一些可保留的政策也不吝赞美之词。 最后得出结论:新政之法,策为良策,然执行过急过猛,如跛脚急奔,重疴用猛药,实难长久,宜废弃,再寻变革之道。 赵祯看过此篇文章后,在朝会上盛赞了一番。 令国子监、大理寺、进奏院、崇文院等衙门的刻书机构,加班加点刻制抄录此篇文章。 这下子,京朝官们都明白了官家的意思。 历时一年有余的新政要落幕了! 当日,便有官员上奏,恳请废弃新政,一切政令皆以新政之前的旧令执行。 新政涉及大宋各个州府,关注者甚多。 不到五日,《驳条陈十事书》便传遍了整个大宋。 对此文,民间百姓风评不一。 有人认为,新政落幕,意味着强宋之策失败,这是大宋的悲哀,日后必将还活在西夏与辽国的欺辱中,收复燕云十六州更是痴人说梦。 也有人认为,新政其实早已经实施不下去,如今快刀斩乱麻,也算是减少了内耗。 不过,没有人再认为他结党营私了。 …… 无论褒贬,此文已让苏良名满天下。 无数人都记下了这位年轻的监察御史里行。 有骂其奸佞者,将他归入保守派的名单中;也有夸其文笔卓越,称赞此举乃是为国止痛。 …… 西北边境,一处宅院中。 一位面容肃穆的中年儒士正在阅读苏良的《驳条陈十事书》。 一旁,一位青年不满地说道:“范公,这名叫做苏良的台谏官实在是太过分,一篇文章便将您的变法功绩全盘否定,这……” 这位中年儒士,正是奉命巡守西北的范仲淹。 范仲淹摆了摆手,打断那青年的话语。 “此文言之有据,道透了新政真谛,是我范仲淹固执了,固执了啊!若要强宋,还须另寻新路,令大宋跛足急奔,实乃我之过也。” 范仲淹可谓是大宋士大夫官员中的第一流人品。 此文虽然会造成他仕途不畅。 但他完全不在乎。 在他眼里,好文章便是好文章,有道理便是真有道理。 …… 河北东路,大名府。 一座书房内。 宣抚河北的富弼阅读着《驳条陈十事书》,双手微微颤抖。 “此文妙哉,妙哉啊!变法之路,九死一生,路不通,理应转身。这场新政,不全是守旧派的阻拦,吾亦有错!吾亦有错啊!” 富弼想了想,泼墨执笔,写起了请辞书。 …… 河北大名府,一座豪宅大院内。 两个身材曼妙、面容美艳的年轻女子正在为一名中年人按腰捶腿。 此中年人看罢《驳条陈十事书》,喃喃道:“哼,老夫就知新政长不了,此文定然是官家令苏良所撰,这个苏景明,官家还真是看重他!” 此人正是被外放的夏竦,如今在大名府过着半退休的豪奢生活。 …… 而此刻,在河北真定府。 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权真定府事的欧阳修已将《驳条陈十事书》通读了十余遍。 “苏良苏景明,此小友有大才,有大才啊!此文不是在讲新政之败,而是在纠错,纠变法之错,纠大宋官场之错,越看越觉有深意,不行不行,我定要将感受写下来!” 欧阳修满脸兴奋。 自出使河北以来,欧阳修先后写出了《河东奉使奏草》《河北奉使奏草》等系列文章。 其身不在朝堂,但言论却总能在朝堂飘荡。 他对写文章有瘾,乃是大宋朝最具攻击力的斗士,看到此文,他只遗憾此文不是出于自己之手。 …… 两浙路明州,鄞县,一方田埂旁。 一名头发脏乱、衣衫上满是油污、年约二十来岁的青年,坐在一块土旮瘩上。 一边啃着一个冷馒头,一边阅读着苏良的《驳条陈十事书》。 “不愧与我王介甫为同科进士,景明兄真乃国之栋梁,改革变法,不可先行吏治,若让我来主持,必然从民间财赋入手!” 其语气笃定,形象虽邋遢,但听其说话,便知不是普通人。 他不是别人。 正是与苏良位列同一进士榜的王安石。此刻的他,正在鄞县当知县。 …… 与此同时。 在眉州眉山的一座宅院内。 一名中年儒士将两份《驳条陈十事书》分别放在两个孩童的面前,手拿戒尺。 “轼儿、辙儿、你们今日的功课便是背诵并默写此文,为父晚上来检查进度,切记,一字不可拉,即使不懂,也要记在脑子里!” 小苏轼和小苏辙翻看着这篇近九千字的长篇大论,不由得都郁闷地撅起嘴巴。 兄弟二人默默记下了一个名字:苏良。 …… 很快,赵祯便收到了范仲淹和富弼的请辞书。 赵祯就坡下驴。 免去范仲淹参知政事之职,命其知邠州,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 免去富弼的枢密副使之职,命其知郓州,兼京东西路安抚使。 二人皆有兴邦安国之才。 与其让他们在朝堂内斗,还不如放在边境发光发热。 …… 这几日。 苏良作为汴京城的当红辣子鸡,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氛围。 多名与他并不相熟的官员邀请他品茶喝酒。 外地一些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官员也给他写信叙旧情。 台谏那些曾不怎么搭理苏良的小吏,隔着百米远都开始朝着他热情地打招呼。 甚至,一向不喜他的王拱辰和钱明逸也对其点头露笑脸,不时称呼一声:景明老弟。 苏良二世为人,自知在官场上最不能做的便是:飘。 他一如往常。 准时点卯,放衙便回家。 除了偶尔与包拯喝顿小酒,聊聊闲篇,几乎不外出交友。 家有娇妻的他,根本不喜欢外出应酬。 …… 十二月初五。 中书下达诏令,命苏良兼任经筵官,任崇政殿说书。 这一次,朝堂之上,无人反对。 不过当下已是腊月,经筵已停,到二月份才会重开经筵。 赵祯此举,意在让苏良多领一些俸禄,算得上对其的一种奖赏。 赵祯提倡节俭,但对官员们的奖赏从不吝啬,这是大宋帝王惯常的做法。 第23章 年关将近,奏疏满天飞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 转眼间便到了腊月初十,汴京城愈加热闹,多了许多购买年货的外地人。 官员们手头的公务也都少了许多。 午后,冬阳灿烂。 苏良和周元正在屋内整理文书,书写人老洪快步走了进来。 “二位御史,不好了!就在刚才,知谏院孙甫在垂拱殿外将翰林学士承旨丁度揍了,丁承旨当场昏厥,御医都过去诊治了!” “什么?” 苏良和周元都不由得惊讶得站起身来。 苏良问道:“你确定是孙谏院揍了丁承旨,而不是互殴?” 揍人和互殴,性质可是不一样。 “不是互殴,这话是陈副相说的,他就走在二人后面,看得真切呢!” 听到此话,苏良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无奈。 孙甫要完了! 垂拱殿外殴打朝廷官员,乃是重罪。 而副相陈执中作为证人,肯定不会说孙甫的好话。 后者在官家升陈执中为副相时,多次称陈执中没文化,不配为相。 陈执中即使再有肚量,也不可能为孙甫说情。 苏良和周元好奇的是,丁度到底是怎么招惹了孙甫,竟然让孙甫忍不住动手。 …… 半个时辰后。 苏良和周元经过多方探听,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日前,官家诏翰林学士承旨丁度问事。 其间问了一句:朝廷用人,应以资为先还是以才为先? 意思是,选用官员到底应该任人唯才还是论资排辈? 丁度回答道:承平宜用资,边事未平宜用才。 对此回答,赵祯非常满意。 通过此番新政,赵祯已明白。 论资排辈较为公平,而以才为先,易生贪腐之风。 一些官员所谓的“才”都是用“财”铺设出来的。 如今大宋边事已渐渐平复。 确实需要选用一些有丰富经验的正直官员。 孙甫知晓此对话后,当即上奏弹劾丁度,称其是借机谋求大用,用心甚是功利。 丁度任经筵官十余年。 专讲历史经义,没有担任过要职,也几乎没有涉及过政事。 他听到孙甫如此污蔑他,不由得甚是恼怒,当即便上疏中书,要求与孙甫公开对质。 丁度,将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 随后,他的奏疏传到首相杜衍手里后,杜衍将其压了下来。 杜衍认为这种小事,不值得惊动官家。 孙甫乃是杜衍举荐,丁度得知奏疏被扣压后,认为杜衍在包庇孙甫,不由得大怒。 当即将杜衍和孙甫都弹劾了。 洋洋洒洒四千字,将二人骂得狗血喷头。 今日午后。 杜衍、陈执中、丁度、孙甫被官家叫去了垂拱殿。 赵祯一年到头,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调解臣子间的矛盾。 他向来喜欢将大事化小。 他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双方皆有过错,各自回家自省即可。 丁度和孙甫率先离开了垂拱殿。 二人一边走,一边争论,吐沫横飞,吵得不可开交。 孙甫是个急性子。 在怒火之下忍不住推了丁度一下子。 哪曾想后者没有站稳,滚下了台阶,当即脑门见血,昏厥了过去。 走在后面的参知政事陈执中,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 很快。 一大堆奏疏便堆满了御案,全都是弹劾孙甫和首相杜衍的。 知谏院孙甫在禁中殴打朝廷重臣,有大不敬之罪;首相杜衍涉嫌包庇孙甫,且扣压丁度奏疏,有专权之罪。 丁度苏醒后,继续写奏疏,弹劾杜衍和孙甫,要求二人向其道歉。 副相陈执中紧随其后。 称孙甫之恶行有损朝堂颜面,应当重惩。 枢密使贾昌朝则是称首相杜衍私自压下多道奏疏,专权霸道。 随后,王拱辰、钱明逸等人也陆续上疏,弹劾杜衍和孙甫。 紧接着。 枢密副使韩琦、监察御史包拯也纷纷上奏,为杜衍和孙甫说话。 事情越闹越大,参与的人数越来越多。 腊月的朝堂,骤然变得热闹起来。 苏良很快就看明白了。 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件斗殴事件。 而是守旧派在新政落幕后,要对在京革新派的一次彻底清除事件。 杜衍是支持新政的,孙甫也是支持新政的。 这一次。 孙甫输理,杜衍确实有包庇之嫌。 若杜衍被罢去相位,孙甫离开知谏院,那朝堂便是贾昌朝、陈执中、王拱辰等人的天下了。 韩琦和包拯正是看明白了此事,才纷纷上奏为杜衍和孙甫说话。 苏良也是微微皱眉。 若中书没了杜衍、台谏没了孙甫,那朝堂以后恐怕又是死气沉沉一片了。 所有事情都将按照大宋的祖宗之法、条文律令进行,顽固不化。 那样的朝堂,会将整个大宋带垮的。 孙甫作为台谏官,怎会容忍别人这样拿捏自己。 当即,他也上疏了。 孙甫一口气写了一篇三千余字的弹劾奏疏。 骂丁度迂腐贪清誉。 骂陈执中圆滑市侩。 骂贾昌朝窥觊首相之位。 骂王拱辰、钱明逸二人甘做中书走狗,毫无台谏官担当。 …… 在当下的大宋朝堂,有时比的不是谁有道理,而是谁喊的声音大。 对于台谏官呈上这种奏疏,官家一般不会责罚的。 更难听的,赵祯也看到过。 如果仅仅都是这些骂人的话,孙甫或许可以为自己找回一些脸面。 但是,孙甫的最后一段话却犯了大忌讳。 孙甫认为,中书首相、副相能力一般,皆擅于阴谋算计,范仲淹守边无法归来,但富弼并非居于要职,应让其入中书,做宰执。” 此话换作非台谏官员来讲,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台谏官,是禁止举荐宰执的。 此话一出,便已注定孙甫是不可能再待在谏院了。 孙甫是救不起来了,必然会被外放。 但杜衍仍可救。 苏良可不想着朝堂被一群擅于权谋,却不通治国之策的官员把持着。 就在他正准备撰写奏疏为杜衍说话时,周元递给他了一张纸条。 苏良认真一看,不由得傻眼了。 “杜衍多次扣留官家为宗戚近幸发出的内降诏书,为官家所不喜,相位难留。” 苏良紧皱眉头,喃喃道:“这事儿难办了!” 第24章 以退为进,拯救杜衍的相位 所谓内降诏书。 即皇帝赵祯绕开中书直接批示的诏书。 这种做法其实是有违大宋祖制的。 但自真宗起,这种内降诏书却逐渐增多。 因为这是皇帝权力的体现。 皇帝私下对一些臣子外戚进行褒奖、体桖、甚至降低惩罚,以显圣恩。 赵祯十三岁称帝,但二十三岁才亲政。 期间章献太后(刘娥)垂帘亲政,甚是强势。 这种原生家庭的压迫感,导致赵祯亲政后,多次内降诏书,彰显皇恩浩荡。 尤其是对宗室贵戚,尤为恩宠。 这种类型的诏书,其实对朝政影响不大。 赵祯做的也很有分寸感。 前丞相吕夷简、章得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是首相杜衍却认真了! 他从银台司拦截这些诏书,还给了赵祯,让其走正规程序。 这种做法,表面上彰显了杜衍的贤相之风,但其实打了皇帝赵祯的脸。 相权过重,且有专政之嫌。 苏良不由得一脸无奈。 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知谏院孙甫揍了翰林学士承旨丁度,又逾矩举荐宰执,定然是要被外放了。 而今,杜衍扣押丁度的奏疏,自身又有专政之嫌。 官家本就对他不满,在王拱辰那些人的弹劾下,杜衍极有可能丢了相位。 杜衍一旦失势。 像韩琦、包拯、苏良等与贾昌朝、陈执中等人不和的官员,日子定然就不好过了。 苏良本欲写奏疏替杜衍、孙甫求情,突然不知该如何写了。 …… 翌日。 孙甫因打人和逾矩举荐宰执直接被勒令停职。 垂拱殿变成了一个辩论场。 杜衍称自己乃是行相公职权,无任何逾越之举。 王拱辰、钱明逸质问他私扣丁度奏疏该作何解释,杜衍称如此小事,不值得惊动官家。 二人来了一句:奏疏无小事。 贾昌朝、陈执中、包拯、韩琦等人全都参与到了此事中,纷纷上疏。 不过大家都有一个底线:闭口不谈官家内降诏书。 因为此事确实不合规矩。 若在朝堂放大处理,整不好官家都要写罪己诏了。 …… 近午时。 苏良抬头看向窗外,见包拯正拿着一道奏疏大步向外走去。 显然又要去上疏了。 苏良想了想,快步追了出去。 “希仁兄,留步,请留步!”苏良喊道。 包拯顿时停下脚步,看向苏良。 “希仁兄,可是去为杜相公说情?” 包拯点了点头。 “景明,你也快写奏疏,孙谏院定然是要外放了,若官家再将杜相公罢相,中书可就再无贤臣了!” “敢问希仁兄,为杜相公说情的理由是什么?” 包拯胸膛一挺,道:“我朝大臣,当以杜相公为法,中书不能失去这么一位朝堂柱石!” 大臣当以杜衍为法? 苏良不由得哭笑不得。 “希仁兄,此话没毛病,但这样上疏,只会让杜相公罢相来得更快一些!” “为何?” 苏良环顾四周,然后与包拯走到前方的槐树下。 “官家以仁德着称,其仁德宽厚之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来自内降诏书,这点你是否同意?” 包拯微微点头。 “官家为一些宗戚近幸减免罪责,私下恩赏可影响朝政?” “几乎不影响。” “既然不影响,为何要死揪着官家行展现仁德之名的事情呢?”苏良反问道。 包拯微微摇头,道:“但这种做法坏了规矩,杜相无错,其扣压丁度的奏疏也不算有错,此非专权,而是尽职尽责!” “我知杜相无错,章相公、王中丞等人也知道杜相不算有错,但他们还疯狂地弹劾,源于一点:杜相阻碍了官家成为仁君的路!” 包拯面带疑惑。 “官家已年近不惑,自亲政以来,我们与西夏三战全输,被迫增加岁币求平安,军事上毫无建树;而今新政又以失败告终,朝堂上亦无建树;且官家还没有儿子,这可是顶着不孝的名头,令天下百姓都说不出口!” “如今他好不容易博得一个‘仁’的名头,习惯于宽仁待人,私下恩赏减罪,以得人心,还要被臣子掐断,他能不生气吗?” “官家虽仁善,但不是圣人,咱们想着青史留名,官家何曾不想?这种内降诏书的小事,既然不影响朝政,让官家做了又如何,何必要较真呢?” 包拯听得苏良这么一说,才突然意识到官家竟然过得这么可怜! 被朝臣监管。 被后宫催生。 天下百姓过得不如意了骂他反他。 西夏辽国缺钱了便想方设法从他的口袋里挤钱…… 苏良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简言之: 赵祯亲政十余载一事无成,好不容易博得一个“仁”的名头,杜衍还阻止他行仁善之举。 包拯无奈地揉了揉脑袋。 顿时明白苏良为何说他手里的奏疏将加速杜衍罢相了。 赵祯是个顺毛驴。 包拯挺杜衍,就相当于助杜衍干涉赵祯的那一点点皇权自由。 这是赵祯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该如何是好?就眼看着杜相被排挤出朝堂?” 苏良想了想,道:“我有一法,可以一试。” “快快道来!” “咱们稍后便去寻杜相,让其向官家上疏认错,承认扣压丁度的奏疏有错,但绝对不承认是为了包庇孙甫,如此一来,大错就变成了小错。” “内降诏书的事情,官家自然不会公开来说。杜相一旦表态认错,官家便知杜相以后不会再扣压他那些对朝政没什么影响的诏书了。” “接下来,我们保持沉默,让王拱辰那些人使劲弹劾,然后杜相还可用出你教我的那招装悲苦。官家仁善,必生怜悯之心,再考虑朝堂情况,没准儿不会罢相!” 包拯点了点头。 “不过……不过……杜相认死理,一旦认定的事情,恐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此事关系着他的贤相之名,恐怕不会妥协。” “个人名声还能比我大宋的江山社稷重要?孰重孰轻,杜相心里必然有一杆秤,我们道明情况,谋事在人,成事只能看天了!” 这是目前苏良能想到的,唯一可保住杜衍相位的办法。 此外,苏良拦下包拯去上疏还有一个理由。 孙甫外放,谏院主官的位子应是包拯的,但包拯要硬挺杜衍,惹得官家不悦,可就不一定了。 第25章 斗士欧阳修,人未到而奏疏先行(求追读) 放衙后。 包拯和苏良寻到杜衍,三人聚坐在一座茶楼的包间内。 起初,杜衍相当硬气。 声称:宁愿在大庆殿撞柱而亡也不愿认错妥协。 苏良与包拯劝说了半个时辰后,站起身来,弯腰拱手,道:“杜公,当下的中书不能没有你,就像西北不能失去范希文。” 此话,一下子打动杜衍了。 杜衍心知,当下朝堂,最适合总领中书的其实是范仲淹和富弼。 但二人外放,短期根本不可能归来。 唯有他,才能遏制贾昌朝、王拱辰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阴谋家。 翌日一大早,杜衍便去面圣了。 认错。 痛哭流涕。 承认扣压诏书有错,但绝不承认为相专权。 紧接着。 赵祯便将贾昌朝、陈执中、丁度、孙甫这四人也都叫到了垂拱殿。 令杜衍和孙甫向丁度道了个歉。 丁度也算大气,得了脸面,便也不再说什么。 很快,中书下达诏令。 杜衍处理章疏有缺失,罚俸三个月,以儆效尤。 至于孙甫,殴打同僚在先,违规举荐宰执在后,被外放到了邓州,年后赴任。 包拯则得以高升,以天章阁待制,知谏院。 苏良看到这条诏令后,心情甚是愉悦。 王拱辰、钱明逸等人则是很不开心,继续弹劾,但奏疏都被官家留中不发。 就在苏良以为接下来能平平安安地迎接新年时。 诏令下达的第二日。 韩琦一纸奏疏,突然将杜衍弹劾了。 不仅包拯、苏良等人傻眼,就连王拱辰、钱明逸都傻眼了。 要知,韩琦可是一直都在力挺杜衍。 当苏良看到韩琦的奏疏内容后,不由得哭笑不得。 “杜衍无骨,降颜屈体,乞怜求和,不堪为相,琦不愿与之为伍,请求外放!” 韩琦见杜衍服软认错,认为杜衍丢失了耿臣气节,是在与他人同流合污。 若苏良初到大宋,一定会对韩琦这种行为万分不解。 但现在他已经完全理解了这种士大夫官员为官风气。 在大宋。 大多数有志于匡扶社稷的文官,都是这个尿性。 不论得失,只分对错;做官为人,气节为上。 认死理! 天子皇权都无法与他们心中的道义相提并论。 即使那些所谓的“道义”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有失偏颇的。 韩琦力挺杜衍。 是因杜衍刚正,扣压皇帝赵祯的内降奏疏没有过错。 韩琦弹劾杜衍。 是因为杜衍无错而认错,为相位低头,故而他感到不耻。 并且,在韩琦上奏后,还有数名官员跟风弹劾。 这些官员也都是新政遗留下来的勤政官员。 苏良一脸无奈。 韩琦根本不知杜衍是为了朝堂稳定而舍去了个人脸面。 包拯、苏良与韩琦关系一般,自是无法私下告知这种计策。 这一次,苏良和包拯已经不准备再去救韩琦了。 韩琦在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离朝时,一直很萎靡,心中早就想着外放了。 此刻,心情最烦闷的还是赵祯。 今年下半年来,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蔡襄、再加上即将离朝的孙甫,已经够他糟心的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韩琦。 他也知民间所称的“众贤离朝”对他也是一种讽刺。 但他也无可奈何。 此事闹腾了三日后,赵祯与韩琦单聊了半日,而后宣布:免去韩琦枢副使之职,外放扬州,年后赴任。 从外放的地方看,赵祯还是非常看重韩琦的。 扬州乃江南富裕之地,比孙甫所去的邓州要强多了。 …… 腊月二十三,小年。 唐宛眉和小桃已开始忙着置办年货。 净庭户、换门神、钉桃符、买新历、置新衣…… 忙得不亦乐乎。 汴京城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华的时段。 西夏、辽国、高丽、交趾、大理等国的使臣都来到了汴京。 一些江南的富奢之家也举家来到汴京过年。 各种勾栏瓦子、茶楼酒肆、通宵营业,迎来了一年最忙碌、最赚钱的时候。 苏良也终于变得清闲起来。 按照大宋历来的规矩,元日(春节)七天假,元宵七天假。 对台谏官而言,除非在元日大朝会中有临时差遣,不然在腊月二十七后,基本就能开启假期了。 不过也需要有人在衙门轮值(值班)。 周元较为积极。 在元日大朝会活动中讨了个监察班序的差事。 苏良向来都没有加班的喜好,腊月二十七一到,便开启了自己的假期。 当晚,他就拉着媳妇的手在汴京街头上吃吃喝喝买买买了。 除夕夜,苏宅,灯烛通明。 苏良、唐宛眉和小桃围坐在屋内的炉火前,天南地北地闲聊着。 面前,有果子蜜饯、茶水果酒、还有两大盘吃了大半的饺子。 按照习俗,今晚屋内的灯烛要通宵不灭,守夜至少要守到子时才能睡觉,寓意着赶走一切瘟疫病疾。 …… 庆历五年,元月一日。 大朝会如期举行,声势浩大,尽显大宋富庶之风。 苏良官位低微,并未参加大庆殿朝会,而是选择陪唐宛眉逛街。 元月二日。 苏良带着唐宛眉,分别去孙甫、包拯家拜了年。 在晚间。 苏良还带了礼物去了周元、老洪、刘长耳等人的家里,喝茶饮酒,以贺新年。 后者也都纷纷回礼。 大宋的新年,最热闹的不是元日,而是元夕,即元宵节。 从正月初十,汴京街头便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彩灯,各种花灯百戏表演,目不暇接,精彩绝伦。 元夕当晚,皇帝赵祯将亲临宣德楼看灯,与万民同乐。 那是真正的灯山烛海,万人空巷。 一百多万人口,聚在一起,吃喝玩乐,堪比盛唐气象。 这个假期,苏良也感受到了士大夫官员的优越性。 有钱有地位,真的可以很舒服地享受生活。 在大宋,当你成为一名在汴京供职的士大夫官员,你便不会羡慕任何人。 …… 正月十六。 御史台,察院。 苏良刚坐在红木椅上,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便见周元走了过来。 他将一份奏疏,放到苏良的面前。 “欧阳永叔近日将回京述职,我本以为他回来后,定会因韩副使外放而向官家求情,没想到人未到奏疏已经到了。” 苏良接过奏疏,打开一看:《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 如果将包拯比做炮仗,欧阳修就是一记夏季暴雨夜的响雷。 一份奏疏便能让汴京城震三震。 这位笔尖上的斗士一旦回京,恐怕朝堂又要热闹了。 …… 依照史实,欧阳修所呈奏疏为《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但因苏良保下了杜衍,故而更名。本书主脉络依据史实,但不会困于史实,因苏良的出现,历史会发生蝴蝶效应般的翻转。(为防喷,特此声明) 第26章 为朕解忧者,唯有苏景明(求追读) 苏良面色认真地阅读着欧阳修的《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 读罢。 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额头上竟泛起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是他第一次读文章,竟读出了一身汗。 不愧为当朝的文坛领袖。 太能言! 也太敢言了! 此文,乃是欧阳修为范仲淹、富弼、韩琦、孙甫四人被相继外放而鸣不平。 他在文中称: “臣闻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故臣不避群邪切齿之祸,敢干一人难犯之颜。” “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谋臣不用,敌国之福。” “今此四人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此臣所以为陛下惜之也。” “群邪争进谗巧,而正士继去朝廷,乃臣忘身报国之秋,岂可缄言而避罪?敢竭愚瞽,惟陛下择之。” …… 全文可分为两部分,一赞一损。 赞范仲淹、富弼、韩琦、孙甫四人的品性、口碑、为官期间取得的功绩。 损当下朝堂宰执们的迂腐、内斗、无能、贪婪自私,并将他们统称为:群邪。 笔锋携杀气,字字似刀剑。 一怼便怼了一整窝。 虽未直呼群邪的名字,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骂的是谁。 苏良读完后,顿觉神清气爽。 宛如炎热的夏日喝了一碗拔凉拔凉的井水一般,甚是舒服。 但细细一想。 感觉此文大概率是欧阳修激愤时所写,或酒后成书。 写时一时爽,但后续却会招来祸端。 首先,当下的宰执们都没有犯错,朝堂也非常稳定。 根本没有任何罢黜的理由。 其次,范仲淹、富弼、韩琦都是自请外放,孙甫则是有逾矩之错,不能再担任台谏之职。 故而,欧阳修的批判根本站不住脚。 完全是在诛心。 最后只能让守旧派们找到他的把柄,再次指控他与范仲淹、富弼等人结私党。 苏良看向周元。 “官家看到此谏书,应该留中吧,为何会流传出来?” 周元无奈一笑。 “欧阳永叔可能猜出官家会将谏书留于内廷,不予理会。故而在向官家呈递时,他又抄录了一份呈到中书,昨晚,此谏书便到了,现在应该已满朝皆知了!” 苏良微微皱眉。 依照欧阳修的智慧不可能不知凭借这份谏书,不但不能绊倒当下的宰执们,还会为自己制造结私党的麻烦。 他依然这样做,只有一种可能: 他对朝堂已经极度失望,也欲贬职外放,去做一个闲散的地方官。 前不久。 翰林学士、知开封府的吴育入中书,成为了参知政事。 按照常规,欧阳修述职完毕后,定然会补上翰林学士的缺儿。 顿时,苏良全明白了。 欧阳永叔的真实目的,是在求贬谪外放。 一旁,周元感叹道:“接下来,恐怕朝堂又要掀起一场风雨了!” …… 而此刻。 垂拱殿内。 皇帝赵祯一脸怒火,气得直想撂挑子不干了。 他本想着冷处理欧阳修的谏书,没想到欧阳修呈递给中书的还有副本。 此文章,已满朝皆知。 “这个……这个……欧阳修,不是……不是在逼朕吗?难道朕只有听他的,才算是明君?” “字字句句都是忠君爱国,其实都是为了一己清誉,为了一个诤臣的名号,孰奸孰忠,谁适合留朝堂,谁适合做外官,难道朕不比他清楚吗?” “他若有能耐,朕就让他将朝堂的宰执职位全兼任了,朕倒要看看他能够做出什么样的功绩,能否让我大宋朝堂再无争端!” …… 午后。 贾昌朝、王拱辰、钱明逸、还有新任的监察御史李京就开始上疏了。 这些人,嗅觉极为灵敏,抓到了欧阳修的漏洞,自然要下狠手。 他们称,欧阳修的《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居心叵测,勒令君主要以他的好恶选拔朝廷宰执,其罪大焉! 另外,欧阳修事事皆称朝堂离不开范、富二人,有结私党嫌疑。 这两宗罪名,便足以将欧阳修压得抬不起头了。 紧接着。 陆续有臣子开始上疏,大多都没有站在欧阳修那边。 欧阳修的文辞过于犀利。 攻击面实在太大。 他的这篇文章,用一句话可归纳为: “当下的宰执官都是废物,朝堂离了范仲淹、富弼、韩琦、孙甫四人,根本无法运转。” 这句话的攻击性,几乎覆盖了汴京城的所有京朝官。 对于大多都自恃清高的士大夫官员而言,这是一种赤裸裸的鄙视和侮辱。 难道大宋朝只有你欧阳修是贤臣能臣? 难道只有范仲淹、富弼、韩琦可做宰执? 难道大宋朝离开你们几人就要灭亡了吗? …… 群臣激愤,奏疏如雪花。 有人骂他欺世盗名,有人骂他故作清高,有人骂他是害国之臣。 还有人称他实无大才,只是靠着蝇营狗苟的文字换来了青云直上…… 骂者如云,甚是毒辣。 欧阳修还未到京,弹劾他的奏疏便堆有五尺高了。 …… 这时,垂拱殿内。 翻阅了诸多弹劾欧阳修奏疏的赵祯,不由得一愣,思索了片刻后,喃喃道:“莫非欧阳永叔的这道谏书不是为了弹劾别人,而是想要自己贬谪外放?” 赵祯心思细腻,一下子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越想越觉得可能就是如此。 前日,赵祯命人已将敕封欧阳修为翰林学士的草诏都拟好了。 想到这里,赵祯不由得感到甚是心寒。 朝中贤臣不愿在朝堂效力,却欲外放担任地方闲官。 他这位皇帝难道就那么不堪吗? 赵祯又气又急。 但却束手无措。 朝堂贤吏能臣并不少,但真正懂得他这位官家苦楚的却没有一个。 赵祯望着满桌的奏疏,心口发疼。 此刻,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感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肩头,令他痛苦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眯了一会儿。 睁开眼后,突然看到了苏良呈上的奏疏。 赵祯打开奏疏,慢慢看了起来。 片刻后,赵祯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 不多时竟露出了一抹笑容。 其喃喃道:“满朝臣子,知朕且能为朕解忧者,唯有苏景明!” 第27章 五连击,骂懵欧阳修(求追读) 苏良所呈奏疏。 并未力挺欧阳修,反而弹劾起了欧阳修。 苏良称,《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语辞骄横,狂悖自傲,实非君子之言,定是欧阳修的仗气使酒之作。 望官家严惩不贷,遏制朝堂官员这般酒后乱言的不正之风。 此弹劾,与赵祯御案上的奏疏全然不同。 表面是抨击欧阳修,实则是在为其找台阶。 赵祯心知,苏良定然已看出欧阳修的真实意图是求贬外放,故欲以此奏疏挽贤。 众所周知。 欧阳修自号醉翁,非常好酒,常有酒后失言之举。 若将欧阳修的此谏书归于酒后狂言,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欧阳修的“辱骂宰执,结私党嫌疑”之罪,便变成了“酒后乱言”之错。 罪过变成了过错。 只要欧阳修承认此错,赵祯便能最大程度上减轻他的惩罚,将其留在朝堂。 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堵住那些弹劾者的嘴。 如今,朝堂急缺能臣,赵祯自然不愿将欧阳修外放。 当下的关键,就变成了如何说服欧阳修,让其承认酒后乱言之错,而后甘愿留在汴京。 这需要赵祯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更需欧阳修能明白赵祯的一番苦心。 赵祯想了想,看向一旁的内侍张茂则,问道:“欧阳永叔大概何时抵京?” “明日午时前后。” “明日,你带上苏良这份奏疏和敕封欧阳修为翰林学士的草诏,去城外拦住他,他看过这两篇文,自然能够明白朕的心意,若还是留不住,也就罢了!” 张茂则重重拱手。 作为君主,赵祯此举已算是贤德宽厚。 若欧阳修还是执意要在汴京大闹一场,然后离京,那赵祯也没有挽留的必要了。 赵祯翻阅着苏良的奏疏,又细细一想,拿起御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一行小字。 “将此纸条交给苏良,明日让他与你一同拦下欧阳修,他看到纸条内容,自然知晓该如何说话!” “臣,遵命!”张茂则将奏疏接了过去。 …… 当日晚。 张茂则将纸条交给了苏良。 还让其看了敕封欧阳修为翰林学士的草诏,并告知他了官家的口谕。 苏良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心在朝堂,则留;胸无大志,则放。” 苏良顿时明了。 心中对赵祯不由得升起一抹崇敬之意。 官员们拥有这样一位皇帝,实乃天大的福气! 苏良呈此奏疏,一则是为朝挽贤。 二则是他实在不愿看到朝堂再起内斗,这种争吵,除了加剧党争,对大宋没有任何裨益。 至于是否可行,就看明日了。 …… 翌日,近午时。 苏良与张茂则坐马车,来到汴京城北的新酸枣门外。 二人在官道旁的一处凉亭坐了下来。 欧阳修从河北归来,必经此门。 此刻。 距离新酸枣门不足十里路的一条官道上。 一辆马车正在疾驰向前。 车厢前挂着一块迎风飘扬的红色木牌,上面篆刻着“欧阳”二字。 马车中坐着的,正是三十八岁的欧阳修。 其身材高大,体态清瘦,颌下一缕漂亮青须。 一看便知是一位风流文士。 当下的他,任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权真定府事。 欧阳修靠在软榻上,手里提着一个酒葫芦。 不时,呡上一口酒。 他并不立即咽下,而是任由酒水在口中打转。 如此打转片刻。 一篇锦绣文章也就打好腹稿了。 没多久。 欧阳修便已想好了如何与那些与他政见不合的官员们论辩。 论政事,他不敢自视过高。 因为范仲淹和富弼过于优秀。 但论文采与口才,欧阳修自认在大宋朝,无出其右者。 欧阳修此次返京。 表面为述职,其实就是来干仗的。 他已经想好了。 此次定要在朝堂上大闹一场,将群邪骂遍,然后拂袖离去。 即使不能将那些庸碌的官员罢去,也要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让官家明白,何为贤,何为庸。 他那篇《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说的都是心里话。 自范仲淹、富弼外放,他便有了“与贤同退”的想法。 此刻的欧阳修,就像一记在团团雷云中蓄势已久的响雷,即将在朝堂炸开。 片刻后。 马车勒停缰绳,停了下来。 欧阳修掀开窗帘一看,见有二人站在前方,不由得连忙下了马车。 此二人正是张茂则与苏良。 欧阳修不识苏良,但却识得张茂则。 这位内侍,可是官家的心腹,出宫办事,大多都是带着官家的旨意。 张茂则笑着拱手,道:“欧阳学士,我们可静候您多时了!” 欧阳修当即拱手回礼。 苏良也拱手道:“下官苏良,见过欧阳学士!” 欧阳修不由得一愣,兴奋道:“你就是写下《台谏三疏》《驳条陈十事书》的苏良苏景明,好文章,好文章啊!” 说罢,也朝着苏良回了一礼。 张茂则率先开口道:“下官奉官家之命,将此草诏与苏御史的奏疏交给欧阳学士,望欧阳学士看罢再入城。” 欧阳修略带疑惑地点了点头。 随即,三人同坐于凉亭下。 欧阳修率先打开那份草诏,一看便知官家心意,而后又翻开了苏良那份奏疏。 顿时,他全明白了。 官家想让其承认那篇《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乃是酒后乱语,以此为他保住朝职,避免外放。 欧阳修思索片刻,抬头看向二人。 眼中已泛起泪光。 “官家用心良苦,对修恩泽有加,修已知其意,心中甚是感动,然修心已不在朝堂,实难遵从!” 说罢,欧阳修将草诏和奏疏推到二人面前。 张茂则看向苏良。 苏良早已猜出欧阳修会拒绝,他缓缓站起身来。 “欧阳学士,若天下臣子都如你这般洁身自好,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那我大宋还有什么未来?” “你口口声声称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但如今却想龟缩在某个州府里做个闲散官员,这不是品性高洁,而是胆小怕事,懦夫行为!” “你作为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却带来了这样一种坏风气,与你所言的那群朝堂奸邪有何区别?” “你着《朋党论》,痛骂小人因利禄财货而聚是奸党。然如你这般为博虚名而白食君禄,不为君分忧反为君添乱的做法,与小人之党有何区别?” “范相公和富相公自请外放,是不愿朝堂内斗,而你此番归来,一篇《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将官员骂尽,出尽风头,除了令官家头疼,令朝堂不稳,令党派之争更甚,还能带来什么好处?” 苏良瞪着眼睛,面色冰冷,一口气五连击,句句在理,直接将欧阳修问得懵住了。 第28章 君臣演戏,重罪变笑谈 苏良如此骂。 并不是想着一顿骂就能让欧阳修改变想法,而是先让对方将骨子里的那份清高放下来。 欧阳修缓了缓,并未动怒。 其看向苏良,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景明老弟,曾几何时,我也如你这般意气风发,但而今新政已废,朝堂之上,尽是守旧之臣,政见不同,与其在朝堂处处遭受排挤,事事难为,不如外放造福地方。” 苏良摇了摇头。 “范相、富相、韩副使、孙谏院皆可去造福地方,但欧阳学士却不能!” 欧阳修一愣,道:“我……我为何不能?” “新政落幕,并非失败,而是还未寻到可行之路,范相等人都是去寻新路了。若欧阳学士再离朝,恐怕范相等人就很难回朝了!” “很难回朝?”欧阳修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苏良接着说道:“当下的朝堂要员,除杜相外,皆不支持革新变法,而杜相又过于慈和。若无欧阳学士在朝中言事,为那些有志革除大宋顽疾的新晋官员撑腰,为各种不平之事伸张正义,揭露朝堂中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官家定然会受到蒙蔽,我大宋中枢的根儿一旦腐烂,范相等人即使在地方上尝试出新政策恐怕也无法惠及全国……” 欧阳修听进了心里,又问道:“为何非我不可?我的脾气不适合留在朝堂。” “不,如此重任,唯有欧阳学士可担之!” “朝堂百官,论谏事能力、文才风华,欧阳学士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更是天下读书人的领袖。你嫉恶如仇,敢说敢做,对政事甚是了解,唯有您留在朝堂才有足够的震慑作用,范相等人才有再回朝堂重启变法改革的可能!” “朝堂若变得一团和气,那恐怕就是一团糟了!官家也盼着有一位耿直之臣能够让朝堂时刻保持着一股蓬勃向上的精气神儿,当下,唯有欧阳学士可担当。” “这也是官家的托付。”苏良轻声道,然后看向一旁的张茂则。 张茂则一愣,旋即拿起一旁的奏疏与草诏,点头道:“对对对,官家确有此意,欧阳学士万万不可离朝啊!” 此刻的张茂则,脑子有些懵。 他刚才明明听到苏良在痛骂欧阳修,哪曾想此刻一回味儿,苏良已快将欧阳修夸到天上了。 苏良见欧阳修有些动摇,当即郑重拱手。 “欧阳学士,造福一方自然是好事,但护住朝堂变革图新的火种,培养更多有用之才更重要。待某日,范公等人归来,定会感谢您的……” “苏良作为台谏官,担谏言之责,实不愿看到朝堂毫无生气,众臣将官家逼得束手束脚。欧阳学士在朝,实乃是为君分忧,为天下谋富强,为大宋未来去夯实基础,此功绩大焉!” 最后一句话,苏良主要是说给张茂则听的。 张茂则是官家的耳朵。 他听到的事情,官家自然也能听到。 苏良必须让官家感受到他的拳拳爱国之心,所做之事,皆为朝廷,以此排除结私党嫌疑。 赵祯耳朵太软,太喜欢外放京朝官。 他不得不处处谨慎。 顿时,欧阳修陷入沉思中。 他望向远方的官道不时疾驰而过的马匹,思索了许久后,缓缓转身,看向前方的汴京城。 其将胡子一捋,高声道:“走,回汴京,认错!” 苏良和张茂则相视一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 当日晚。 欧阳修的认错奏疏便出现在赵祯的御案上。 赵祯不由得大喜。 他并未立即告知中书,而是打算在明日的朝会上宣告此事,打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翌日,天微微亮。 官员们身穿各色朝服、陆续进殿。 欧阳修也身穿朝服,出现在队列中。 而此刻。 王拱辰、钱明逸、李京等台谏官,已经打好了弹劾欧阳修的腹稿。 片刻后,群臣站定。 赵祯坐于御座,率先开口。 “近日,欧阳修的《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闹得满朝皆知,朕的桌子上摆满了弹劾他的奏疏。” “朕很纳闷,依照欧阳永叔的文采与习惯,怎会写出羞辱朝堂宰执的文章来。且还没有实证,都是空话虚话,文辞虽好,但言之无物!” “昨晚,欧阳永叔向朕呈递了第二份奏疏,朕一看,顿时明白了,原来那谏书是欧阳修的仗气使酒之作。” 在赵祯的话语停下后,欧阳修立即大步出列,重重拱手。 “官家,那份《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确实是臣酒后失言,当不得真,臣对此谏书造成的不良影响,向诸位同僚道歉了!自即日起,臣将戒酒半年,以此自罚!” 欧阳修说完。 赵祯根本就不给其他臣子说话的机会。 “欧阳修,这也不算是什么大错,但以后若是再犯,朕定不轻饶,虽然你及时认错,情有可原,但还是对朝堂造成了不良影响,朕对你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臣知错,臣愿领错!”欧阳修再次拱手。 朝堂上。 所有臣子都听傻了。 辱骂宰执,结私党嫌疑之罪,转眼间就变成了酒后乱言之错。 并且,官家当场就定下惩罚了。 这也太儿戏了。 这不是在演戏吗? 令众臣感到更不可思议的是,斗士欧阳修竟会低头认错。 这位大学士,那可是刀架在脖子上仍要骂你几句的人。 他竟然认错了? 这好比是母鸡打鸣,铁树开花。 御史中丞王拱辰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他三更起床,在家想了多条压制欧阳修的狠话,但都是基于欧阳修辱骂宰执和涉嫌结党。 而现在,此谏书作废,变成了酒后失言。 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朝堂上的臣子也都不是傻子,很快就看出官家是在袒护欧阳修。 此刻,若逆着官家心意弹劾,必须要有足够的理由。 而欧阳修这个酒后失言的借口,很符合他的性格。 此时再去考究真假根本没意义。 官家认为是真,那便是真。 贾昌朝也是一脸郁闷。 上朝前,他还想着要轻喷欧阳修,将他赶出汴京就算了。 喷得太狠,官家可能会不高兴,因为执行新政的官员几乎是被一锅端了。 朝堂顿时安静下来。 谁都不愿当这个出头鸟。 这时,一脸笑容的陈执中慢悠悠地出列了。 他笑着道:“官家,欧阳永叔嗜酒好文,酒后的谏书当不得真,此事就算作一个笑谈吧!” 陈执中的为政方略非常简单。 一切都顺着官家的心意去做,便不会错。 第29章 兼职经筵官,苏良开讲 朝堂之上。 在副相陈执中将欧阳修的酒后谏书称作一桩笑谈后,枢密使贾昌朝也站了出来。 “陈相公所言,甚有道理,臣附议。” 两位相公都称不追究此事,王拱辰、钱明逸、李京等台谏官细细一想,也都没有再张口。 随后,首相杜衍、副相吴育也纷纷表态,支持皇帝赵祯的处罚决定。 此事,就这样戏剧化地结束了。 三日后。 欧阳修因在河北都转运使之位上功绩卓着,擢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掌撰内制。 翰林学士、三司使、知开封府和御史中丞,被称为四入头。 首相、副相大多都是从这四个职位中升迁而得。 身居这四个位置者,皆仕途无量。 与此同时。 赵祯令翰林学士承旨丁度,兼任枢密副使。 后者数次上疏请辞,但皆被驳回,只好接受。 丁度兼任要职,非有功绩,而是赵祯在向外释放一种信号。 丁度曾提出:承平宜用资,边事未平宜用才。 去年年底。 西夏元昊在大宋增加岁赐后,去帝号,被封为夏国主。 双方设榷场、开贸易,已无边事之忧。 赵祯是在告知众臣,新政已罢,朝廷当下需要的是有资历、有经验,能够维稳朝堂的能臣。 今年的主基调就两个字:平稳。 这一点,从当下的两府(中书省和枢密院)宰执亦可看出。 杜衍为首相,陈执中、吴育为副相,贾昌朝为枢密使、丁度擢为枢密副使。 这些人的共同特点,便是能力虽一般,但是好用、相对听话。 …… 二月二,龙抬头。 经筵开讲。 当下的经筵,分为两个阶段。 一为春讲,二月起,端午止;二为秋讲,八月起,冬至止。 避开寒暑。 经筵官有数位,有人主讲《春秋》,有人专讲《周易》,有人讲解《论语》…… 章得象、贾昌朝、丁度、王拱辰、欧阳修等都是讲读经义的高手。 苏良这个崇政殿说书,乃是经筵官的最低级别。 他对枯涩的经义不感兴趣,本想着随便整个讲义也就蒙混过去了。 哪曾想。 一个时辰前,张茂则特来告知苏良。 官家特召苏良明日午后于迩英阁独讲,要求是: “不听朝堂政事,不听书史经义,无须准备讲义,提前拟一个话题即可。” 这可将苏良难住了。 经筵课,本就是为帝王讲经说史而设,不讲这些,还能讲什么? 很快,他便想明白了。 若真是讲经说史,官家也不会找他,朝中的大儒多着呢! 官家就是想和他唠唠闲嗑。 但这个闲嗑,也有要求。 既要符合经筵的规矩,又要使得官家听而不厌,最后还要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苏良认真思考起来。 讲民间故事? 肯定不行。民间故事虽有趣,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都是乡村小寡妇地痞之类的,且容易开黄腔、爆粗口。 苏良今日讲完,估计明日就会被弹劾。 聊才子佳人? 这个更不行。最擅长吟诵才子佳人故事的那位柳七先生被赵祯所厌,现在还在选海沉浮,仕途失意呢! …… “好不容易成为官家近臣,自不能将这个改变官家思想的机会浪费了,要改变官家思想,该讲些什么呢?” 直到放衙,苏良依旧还在思索中。 就在这时。 周元从外面走了过来,笑着说道:“景明老弟,都放衙许久了,你还没走呢,这可不常见啊!” 苏良朝着窗外一看,天色已晚,温度也降了下来。 “这就走,这就走!”苏良站起身来。 周元善意提醒道:“前院的墨缸洒了,结冰后将地面冻得又硬又滑的,你注意些,千万别滑倒了!” 听到此话,本已离开座位的苏良,突然眼前一亮,又回到了桌前。 唰! 苏良提笔蘸墨。 在淡黄色的宣纸上写下一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其端详片刻,然后朝着周元打了个招呼:“子雄兄,明日见。” 说罢,苏良笑容灿烂地离开了。 周元满是不解,朝着苏良的桌上探头一看,乃是一个大大的‘硬’字。 其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这个硬字,写得确实很硬,但怎么感觉怪怪的?” …… 翌日午后。 苏良身穿官服,来到了迩英阁。 片刻后,赵祯带着一丝困意坐在御座上。 在宋初,经筵讲读官乃是坐讲,但后来至仁宗期就变成了站讲。 这还是比较考验体力的。 苏良站在一旁,精神抖擞。 赵祯饮下一口茶,笑着看向苏良,道:“苏景明,今日你准备的是什么话题?” 苏良微微拱手。 “臣今日想与官家探讨一个问题,自秦以来,我大宋之前,这千余年来,涌现了多个朝代多位皇帝,谁可称得上千古一帝?” “谁可称得上千古一帝?” 听到此话,赵祯眼泛亮光,坐直身体,一下子精神起来。 他第一次听到“千古一帝”这个词语,但听后,内心是极为震撼的。 为帝者,谁不想成为千古一帝。 苏良见到赵祯的反应,不由得庆幸自己的问题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他已确立了自己讲经筵的方向——《改变官家思想,从让官家变得强硬开始》。 唯有赵祯先强硬起来,大宋朝才有可能变得强硬起来。 此种话题,意在引起官家的好胜心。 随即。 赵祯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他想到了大宋的前三位皇帝和他自己。 太祖黄袍加身,得位不正,被人诟病。 太宗,高粱河之战丢尽脸面,成为民间笑谈。 真宗历经澶渊之耻,泰山封禅又被百姓称为粉饰太平…… 一位不如一位。 而他还不如前面三位。 自他亲政以来,连败西夏,新政又以失败告终。 更严重的是,连个儿子都没有。 除了得到一个“仁”字,可谓是一事无成。 距离“千古一帝”就更远了! 别人不敢说这些,苏良也刻意将宋朝四帝排除在外。 但赵祯的心里如明镜一般,清楚着呢! 苏良一眼便看出了赵祯的惆怅。 “官家,以古为镜可知兴替,官家尚处青壮年,未来一切皆有可能!” 此话,一下子将赵祯的情绪提了上来。 “苏景明,那你先讲一讲,在你心中,谁可称得上千古一帝?” 第30章 苏良受赏,老泰山催生 “始皇帝。”苏良脱口而出。 赵祯微微皱眉,道:“秦皇暴政,嗜杀戮、重刑罚、大兴土木,致民不聊生,实乃天下第一暴君,怎可称得上千古一帝?” 赵祯对苏良的答案完全不赞同。 “那官家以为,谁算得上千古一帝?”苏良反问道。 “朕以为自是唐太宗李世民,其二十四岁平天下,神武如魏祖(曹操),对外开疆扩土,对内以文治天下,虚心纳谏,创贞观之治,又有万国来朝,除玄武门之变有所瑕疵,几乎算得上亘古未有之圣君。” 苏良听到此话并不意外,因为他已经猜到了。 赵祯一直都有御驾亲征的梦想。 可惜次次都因无子困在汴京城,自然崇尚十八岁便能领兵打仗的李世民。 李世民登基后,以文治天下,广纳贤才,厚待儒士。 更是与大宋的祖宗之法相契合。 而始皇帝则是以法治天下,过于严苛,与大宋历代君王的治国之道截然相反。 故而,赵祯的理想型自然是李世民。 苏良接着道:“唐太宗文治武功,冠绝天下,唐三百余年基业,又以贞观之治最盛,确实亘古未有。论一朝荣耀,唐太宗或许不弱于始皇帝,但若考虑对后世的恩泽,显然始皇帝大焉。” “唐太宗之功绩,利在盛唐;始皇帝之功绩,利在千秋。” “若无始皇帝统一华夏,令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多国割据之战恐怕会延续到如今。 “若无始皇帝筑长城、扩疆土、北攻匈奴、南平百越,恐怕我华夏之中,多被蛮夷侵占,礼崩乐坏,处处都是野蛮剥削,哪会有读书人的盛世!” “若无始皇帝开创封建王朝郡县制,建立三公九卿制度,奠定华夏政治制度,哪会有汉唐之盛,我大宋之兴!” …… 苏良一口气,罗列了数条始皇帝的功绩。 所有论证,皆是放眼千年,以长远眼光论始皇帝功绩。 赵祯微微点头。 这样一比,确实是始皇帝更胜一筹。 “当然,人无完人,圣人尚且难以完美,更遑论系天下命运于一身的帝王。臣以为,有些功过是非,在当下看起来或许很有问题,甚至遭到多人反对,但千百年之后,凡有利于千秋之事,后世自有公论。比如:始皇帝之长城、秦直道,隋炀帝之大运河!”苏良最后总结道。 苏良最后的总结,其实带有暗示之意。 宋真宗与辽定下澶渊之盟,赵祯去年与西夏和议。 本质上都是担心战争会劳民伤财,最后落一个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名头。 所以,他们厌恶打仗。 殊不知,这样很短视。 若赵祯知晓八十余年后靖康之变发生。 皇帝被掳,大量皇族、后宫妃嫔、朝臣等三千余人受尽屈辱,令整个大宋都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绝对不会这般仁慈,以为花钱就能永保平安。 当然。 苏良也没想着一次经筵讲学就能让赵祯脱胎换骨,变得强硬起来。 改变思想,必须要细水长流,在潜移默化中,将赵祯打造成处事强硬的帝王。 这场经筵讲解足足聊了两个多时辰。 直到内侍提醒天色已晚,赵祯才停了下来。 赵祯是一位能虚心接受各种建议的皇帝。 苏良的想法很独特,他不一定完全认可,但却能吸收里面他认为好的意见。 今日,苏良为他打开了看待事物的另一种思路。 帝王目光,理应放眼千年。 宋代皇帝皆爱惜羽毛,崇尚名声,赵祯自然也想名垂千古。 即使无法成为千古一帝,也想成一代明君。 他对苏良非常满意。 朝堂之中,这种有见识的青年官员实在是太稀缺了。 这样的对谈,也比苦涩的经义解读有趣多了。 经筵讲读,多有奖赏。 苏良离开时,赵祯赏赐了他一条金带、一块徽砚、还有一盒名为龙团凤饼的稀有贡茶。 件件价值不菲。 …… 入夜,苏良回到了家。 饭桌上,四菜一汤,一壶果酒。 唐宛眉在苏良洗把手的功夫便全部安排妥当。 苏良和唐宛眉在齐州时,本是一日两餐,午后不食,最多晚上吃些糕点填填肚子。 大多数百姓也皆如此。 但而今,汴京城的酒肆客栈都是通宵达旦营业,就将很多人的饮食习惯培养成了一日三餐。 二人也不例外。 …… 饭毕。 苏良舒服地将双脚放在唐宛眉刚端来的洗脚水中,唐宛眉站在后面,温柔地为其揉捏着脖颈。 长期伏案,苏良的脖颈总是有些酸疼。 但此刻,他享受着古代大多数男子都拥有的奢靡,不由得如同行走在云端。 哪也不疼,哪也不酸,一脸享受的模样。 这时。 唐宛眉从一旁拿起一封信,递给苏良,柔声道:“爹又来信了,特地写给你的,你看看。” “我老泰山肯定又想我了!”苏良笑着说道,然后打开了信封。 看完信后,他不由得笑了。 老泰山在催生。 苏良的岳父唐泽在扬州城经营一家尚文私塾,也兼任私塾先生。 他在信中称,几位老友都在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甚至有两个老友的孙子都能去他的私塾念书了。 而他至今连个外孙子都没有,在老友面前,实在是抬不起头…… 苏良将信放在一边,抓住唐宛眉那白皙的玉手,道:“咱在齐州时,华大夫给咱俩瞧过,身体都没毛病,我估计还是次数不够,次数多了,概率也就大了!” 听到此话,唐宛眉调皮地朝着苏良的耳朵捏了一下。 “这种事,哪能是说有就有的,是咱爹太心急了!” 苏良打趣道:“要不我托人给咱爹找个老伴?” 唐宛眉刮了一下苏良的鼻子,道:“去你的!这话让爹听到了,他绝对能拿着戒尺跑到汴京城来揍你!”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咱爹这辈子就活个面子,这样吧,明日我将官家所赐的那盒贡茶托人给爹送去,让他低下的头抬起来几天!” “哈哈……还是你懂咱爹!”唐宛眉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笑声清脆,整得苏良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说道:“眉儿,咱该做正事了!” 说罢,苏良一把将唐宛眉揽入怀中。 第31章 朝堂之上,打太极的好手(求追读) 二月,天气逐渐回暖。 朝堂中枢,因斗士欧阳修的归来,多了几分生机。 或许是赵祯太仁太善。 或许是士大夫官员们吃得太好太饱。 无论谁担任宰执,都能将朝堂变成一座辩论场。 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得热火朝天。 两府的长官们,也有一条鄙视链。 首相杜衍觉得陈执中非科举出身,执政能力一般。 陈执中觉得枢密副使丁度只会吊书袋,纸上谈兵。 丁度觉得贾昌朝、陈执中过于市侩,八面玲珑。 贾昌朝觉得杜衍做事磨叽,无半分首相气魄,副相吴育像块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吴育觉得枢密使贾昌朝献媚宫人宦官,只知迎合圣意。 …… 至于欧阳修,谁都看不上。 不满就上奏。 奏疏写得是又好又快。 台谏官们则是紧紧盯着这些相公们,谁有错就弹劾谁。 不过,整个二月都是小打小闹,并无大事发生。 这也是赵祯心情愉悦的一个月。 除了朝堂较为安宁,他的快乐源泉大多都来自苏良的经筵课。 苏良五日一讲,次次都有新意。 君臣二人,每次都是从午后聊到天黑,羡煞了一众经筵官。 …… 三月三,春光大好。 汴京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 南薰门外柳枝绽绿,还未被某些喜欢送别的文人折走。 这一日,垂拱殿上又吵起来了! 根源来自于三司使张方平呈上的一道奏疏。 随着新政落幕,诸多新法皆被废除。 其中就包含已经实行了大半年的科举入学预试之法。 此法为考究学生人品,更好地为朝廷选取德才兼备的良士。 要求天下学子必须在学校学习一段时间,才能应举。 因此法推行。 朝廷出钱,各个州县都开始立学,建设州学、县学。 州学、县学属于半公益化官学,很多穷县都没有实力建设县学。 此法虽废,但各个州县的州学、县学都已经盖起来了。 有的甚至已经开始招生运营。 “官家,各地州学县学已立,若立即废除,已花的钱算是白扔了;若不废除,那还须继续投钱,亦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说话者,正是三司使张方平。 三司,掌天下财权。 三司使,看似风光无限,是个大肥差,其实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大宋商贸繁荣,赋税不少,但根本禁不住花。 官员俸禄、皇室开支、军队补给、夏辽岁币…… 一年到头,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根本不够花。 张方平平日里基本不露面。 因为各个衙门的主官看到他,都想伸手问他要钱。 不了解实情的以为他是财神爷。 了解实情的都知道,汴京城各个衙门都是他的债主。 如今,新法已废。 盖好的州学和县学应该如何处置,成了大问题。 若弃之不用,前期的投入便浪费了。 若继续使用,还要朝着里面砸钱,且还有继续行新政之法的嫌疑。 张方平做不了这个决定,故而上呈到赵祯面前。 赵祯也很头疼,便召集诸臣来议。 枢密副使、经筵首讲丁度率先站了出来。 “我朝历来崇文重教,教化乃是功在千秋之事,怎能轻易废弃,臣以为,新法可废,但州学、县学绝不可废!” 丁度刚说完,贾昌朝便站了出来。 “丁副使,此话有些危言耸听了吧!新法之前,各地州县并无太多州学、县学,难道教化便停滞不前了吗?我朝就无法科举取士了吗?” “当下,民间私塾、家学昌盛,臣以为新建的那些州学、县学只是补充,最好废弃,早早止损!” 首相杜衍微微摇头。 “贾枢相,此言差矣。州学、县学可兴教化,多多益善,特别是对穷苦人家大有裨益。” 这时,欧阳修站了出来。 “臣同意杜相公的说法,不是所有人都有钱上私塾和家学的。” 王拱辰听到此话,也发言道:“臣赞同贾枢相的观点,不过不主张废弃州学、县学的房屋,可将其作为刻印书籍之处,如此做,既没有浪费钱,后期还能盈利,何乐而不为?” 王拱辰一脸兴奋,对自己提出的这个主意甚是满意。 丁度则是恶狠狠地瞪了王拱辰一眼,眼神里写着四个字:“一身铜臭!” 欧阳修一脸鄙视地说道:“王中丞,本官觉得你更适合去做三司使,都活到钱眼里面了,教化之事岂能以盈亏论之!” “咳咳……” 御座上的赵祯及时咳嗽起来。 若不咳嗽,二人一旦吵起来,至少要半个时辰。 赵祯看向陈执中,问道:“陈相,你的意见呢?” 因陈执中有从龙之功,且事事皆从赵祯的角度考虑,故而赵祯非常尊重他的意见。 陈执中想了想,道:“臣以为,各位相公所言皆有一定道理。但州学、县学都极为耗钱,朝廷率先考虑的应是三司是否能够承担起这笔费用?” “若三司有余钱支撑,可继续办学;若无余钱,则可按照王中丞的办法,改设为地方书局。” 陈执中此话,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主打一个谁都不得罪。 赵祯听到此话,却觉得甚有道理,当即望向三司使张方平。 此刻。 张方平的脑子里如有上千匹草泥马狂奔而过。 “老子就是不知道如何做才上奏的,怎么转了一圈还要老子做决定?三司有没有钱,你们哪个不清楚!” 张方平眼珠一转。 “若诸位都觉得继续办学是一件好事,三司从别的地方挤一挤,还是能拿出这个钱的。” 张方平的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大家认为新法遗留下的这个事可为,我就去做。 他又把问题抛给了众臣,可谓也是打太极的好手。 紧接着,众人再次吵了起来。 议论半个时辰无果后,便散了朝,赵祯希望官员们群策群议。 此刻,赵祯心里是犹豫的。 废弃也好,保留也罢,他需要有人能给出一个足以让天下人都能信服的理由。 目前的理由都不行,都会被百姓痛骂。 …… 很快,州学县学是否废立(新政期间新建,并非废除所有)的问题便传到了整个朝堂。 官员们纷纷上奏,表达自己的观点。 苏良也认真思考起来。 第32章 赵祯:朕应该强势一些(求追读) 三月初四。 午后,垂拱殿。 御案上摞起两叠奏疏。 高约近二尺的那一摞,主张废除新政期间建设的州学县学,改造为书局。 高约半尺的那一摞,主张保留州学县学,继续投入经费,使得民间更多穷苦人家有书可读。 官员们大多都支持废除州学县学。 理由基本为两点。 其一,为朝廷节省开支;其二,这是彻底废除新法的一种体现。 赵祯思索一番后,内心其实是倾向于保留的。 他已被苏良那句‘放眼千年看世界’所影响。 从长远眼光来看—— 庠序之教,功在千秋。别的能省,但教化之钱绝不可省。 但是,当下的反对的声音太多了。 主要原因还是:朝廷没钱。 当下,大宋的国库并不富裕。 开支项太多。 三司使张方平多次表示自己恨不得将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但仍然不够用。 一想到这里。 赵祯便再次陷入纠结中。 赵祯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想起一句话:朝堂之事,答案或在民间。 此话,还是苏良说的。 “茂则,备马车,朕要出宫。” …… 半个时辰后。 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衫的赵祯与张茂则出现在一座名为“贾家茶馆”的大堂中。 周围有十余名便衣护卫,安全无虞。 汴京城读书人甚多,且喜欢议论朝政。 很多家中有钱的书生闲来无事,便总喜欢泡在茶馆中,高谈阔论。 这座位于御街道东侧的贾家茶馆,便是很多读书人讨论政事的据点。 每日下午都是格外热闹。 州学县学的废立争论已在朝堂传开。 民间百姓自然也会议论。 赵祯刚坐下,周围一群书生的议论便已进入白热化。 一位身材瘦长的中年书生,高声道:“那些新政期间建立起的州学县学必定会被废弃,因为范公新政损害的是绝大多数官员的利益,后者自然不愿新政还遗留有成果。而咱官家一向虚心纳谏,定然会听从多数官员的意见。” “非也,非也。你莫忘了,朝堂上的杜相公、丁副使还有欧阳学士都是支持保留的。”另外一名青年书生反驳道。 “他们支持又如何?若新政没有终止,或许还可维持。但现在,州学县学废立的关键在于朝廷愿不愿意花这笔钱。前两年,我们与西夏打仗,消耗甚多,去年年底又追加了岁币,三司根本没有那么多闲钱!”又一人站起来说道。 “没有闲钱?官员俸禄削减一成,用半年时间,什么都有了!”一个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青年带着一脸怒气说道。 中年书生摇了摇头。 “年轻人,我朝向来主张君王与士大夫官员共治天下,官员的利益自然是首位的,新政为何失败,诸位难道不清楚吗?” 其话语刚落,一旁一位老者便站起身来。 “许三郎,莫要瞎说,我朝虽崇尚言论自由,但你也不能说没谱的事情,官家的心里还是有百姓的,在未曾建设这些州学县学前,百姓不也能正常过日子吗?” “正常过日子?底层百姓只能叫活命。” “科举是穷苦百姓改命的唯一机会,而州学县学是能够参加科举的保障,若无机会读书认字,那穷人的孩子如何出头?” “依照这样的趋势,恐怕十年以后,官户的儿子还是官户,农户的儿子还是农户,乞丐的儿子只能是乞丐。那些当官的,真拿我们百姓当人看吗?” “官家身在深宫,只知汴京繁华,却不知偏远穷县卖儿鬻女,食不果腹,我大宋看似繁华,实则是外强中干,官家除了占个‘仁’字,还有什么功绩?” 说罢,那名叫做许三郎的男子便拂袖离去。 大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也太敢说了! 这时。 刚才那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突然开口道:“官家太仁,有时也不是好事,咱们官家若强硬一些,没准儿此事以及朝堂的很多事就不会日日讨论而难有结果了!” 听到此话,很多人都陷入沉思中。 此刻。 赵祯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一旁的张茂则,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一只手按着桌子,生怕官家一恼火,将桌子掀了。 片刻后,赵祯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仁”并不是好事。 他心知,百姓所讲的“仁”已不是“仁”,而是“软”了。 自亲政以来,他一直都很谨慎。 做事如履薄冰,瞻前顾后。 处处听取朝臣的意见。 一直坚信江山稳固比开疆扩土更重要。 他比谁都想收复燕云十六州,比谁都想将西夏击溃,比谁都想让辽国变成大宋的养马之地。 但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这种话。 他活得其实也很压抑。 他怕犯错,怕一旦犯错,便是国之大错,无法挽回,成为千古罪人,甚至是亡国之君。 这时,赵祯的脑海里突然又浮现苏良所讲的一句话: “但凡天下雄主,既能虚心纳谏,也能圣裁独断,秦皇汉武皆是如此。” 想到此处,赵祯有一种甚是轻松的感觉。 “仁若无用,便应展现帝王气势!”赵祯喃喃道,突然知晓自己该如何做了。 …… 临近黄昏,赵祯回到了皇宫。 刚坐下,便发现了苏良呈上的奏疏,他不由得来了兴趣。 他猜测,苏良定然是支持保留州学县学的。 他打开一看,不由得面露狂喜。 苏良的奏疏可总结为一句话:留之,盗寇减,民不反,国无内忧之患。 此条理由,简直是绝了。 赵祯直接兴奋地站了起来。 贾昌朝等官员主张废除州学县学的最有力理由便是朝廷无钱。 而苏良讲,若穷苦人家无庠序教化,大概率会被迫成长为盗贼、流民。 镇压流民和盗贼可是比建设州学县学花钱多了! 而这几年,大宋境内流民造反的事情时有发生,是个大麻烦。 参与者皆是不识字的穷苦百姓。 赵祯轻捋胡须,笑容满面。 “这个苏景明,真乃奇才也,朕就缺这么一个强硬的理由了!” 赵祯望向殿外金黄的夕阳,一股雄主之气油然而生。 其喃喃道:“朕即使让三司砸锅卖铁,也不绝不让一座州学县学倒闭!” 第33章 朝堂辩论,火力全开 翌日上午,垂拱殿内。 两府宰执,三司、翰林院、御史台、谏院等三十余名官员,分站两列。 苏良也被召入殿内,站在最后的位置。 赵祯大步走到御案前,缓缓坐下。 他环顾下方,道:“这两日,关于州学县学废立之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朕思虑再三,认为州学县学宜当保留。” 唰! 此话一出。 众臣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当下朝堂,明明是主张废弃者占据着绝对优势。 杜衍、丁度、欧阳修、包拯等人,先惊后喜。 贾昌朝、王拱辰、钱明逸、李定等人则是脚迈半步,已准备开口阻拦。 他们在等赵祯给出理由。 赵祯缓了缓,目视下方。 “朕的理由有三,其一,庠序教化,兴国之本,如此废弃,不合我朝崇文之道;其二,州学县学已建,改造为书局,百姓易心生怨愤,其三……” “其三,也是最终让朕下此决定的一条原因,苏景明,你来具体说一说。”赵祯看向角落里的苏良。 当即,苏良出列。 众臣都不由得看向苏良。 眼神里有羡慕、有欣赏、有愤恨、有嫉妒、也有不屑…… 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青年官员,近日来得隆恩甚重,出尽了风头。 许多官员私下称其:已有宰执之姿。 苏良站在大殿中央,拱手高声道:“臣以为,新政期间的州学县学不仅不应废弃,而且应继续扩张,多多益善!” 此话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种说话方式乃是苏良向一位周老先生学的。 欲想开窗,必先言拆屋。 苏良接着说道:“州学县学,看似只是使得贫苦百姓有书可读,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作用。” “可防流民造反,可免于天下盗贼匪徒滋生,可使得天下安宁。” “近年来,我朝青州、密州、永州、钦州等地,多有流民暴乱。山林之中,剪径者甚多,究其本源,还是因未经读书开蒙,天性愚昧,易受蛊惑,才脑子一热做了蠢事……” “诸位细想,若扩建州学县学,予以教化,可将此隐患消灭于萌芽之中,是否为花小钱而办了大事。镇压暴乱所需军费可比建设州学县学的费用多出几十倍呢……” 听到此话,杜衍、欧阳修、包拯等人的眼睛都亮了。 州学县学可消弭匪患与流民暴动于萌芽之中。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硬了! 当下大宋最大的麻烦,就是流民暴动。 不远处。 一直眯着眼睛的三司使张方平听到这个理由,突然觉得真要花了这笔钱,也不是那么心疼了。 镇压暴动所耗军费,他最清楚不过,那真是一个天文数字。 说罢,苏良便退到了角落。 他的任务已然完成。 这时,王拱辰大步出列。 他先是瞪了苏良一眼,然后厉声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这位反驳型性格的御史中丞,习惯于一开口便先将对方的言论无理由地推翻。 “照你这样说,若天下全是书院,全都是读书人,那天下便没有盗贼、没有反民了吗?” “官家,臣以为,我朝当下的私塾书院已经为数不少,增多无益。我朝的读书氛围已然很浓,若人人都去读书,都去参加科举,那若干年后,进士还有什么荣光。谁还去种地?谁还去经商?恐怕所有人都想着去读书,都去考取功名,民间的秩序就大乱了……” 这时候。 听得一肚子火气的包拯,大步出列。 其胡子一甩,高声道:“王中丞,此话我可不敢苟同。难道读书就是为了科举,就是为了做官吗?” 这时,有两名官员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心中喃喃道:难道……不是吗? 包拯捋了捋袖子。 “我辈读圣贤书,乃是为了解惑明智,懂是非,通晓礼义廉耻,知何可为,何不可为。学而优则为仕,学而不忧,亦可懂圣贤之道,不盲从,不行违背礼法之事……” 包拯乃是个天生的大嗓门。 再加上那副“大公无私、光明磊落”的气质,让整个朝堂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他讲的都是大道理。 王拱辰张口欲言,但又无法辩解。 他的本意是想说天下的读书人已经够多了,哪曾想情急之下,为反驳苏良,话语间竟有了漏洞。 这时候,贾昌朝站了出来。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拼了命地反对保留新政期间建立的州学县学,其实是担心新政会死灰复燃。 一旦官家再起变革之心,范仲淹、富弼等人归来,他们只能退位让贤。 但这种理由又不能直说,故而只能编排其他的理由。 贾昌朝很聪明,他并未接着包拯的话去讲。 他拱手道:“官家,臣以为,新政期间所建的州学县学是否废除与是否需要扩建州学、县学乃是两码事。《条陈十事》既然已经废除,那这些新政期间的遗留问题自然也该废弃。至于要不要扩建州学县学,我们可以后再议,毕竟,如今朝廷确实是资费不足,钱应该花在刀刃上。” 贾昌朝逻辑清晰,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 “臣附议,确实应该一码归一码,我们应先解决新政的遗留问题,后续的事情可再议论!”一名臣子附和道。 “臣附议!”陈执中也站了出来。 这时候。 一直都未说话的欧阳修,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 “何为两码事?明明一次就能解决的事情非要讨论两次甚至多次,我大宋就是被你们这样的官员拖出了各种毛病!” 欧阳修说话一针见血。 其说完后,还环顾四周。 他的攻击性实在过强。 贾昌朝、陈执中都不由得将脑袋扭到一边,不敢与之对视。 这时,谏官钱明逸站了出来。 “欧阳学士,这不是拖,而是我朝当下确实资费不足,难以执行,你必须要考虑实际情况才是!” “哼!”欧阳修轻蔑地哼了一声,根本不愿理会钱明逸。 钱明逸一拳打在空气上,气得将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欧阳修看向赵祯,拱手道:“此事全凭官家定夺!” 赵祯坐直身体,道:“在朕眼里,此乃是一件事,今日必须要议出一个结果!” 随即,赵祯看向下方。 “三司使,朕再问你,若继续兴建州学、县学,资费可足?” 张方平一脸生无可恋,心中喃喃道:你们吵了半天,怎么……怎么最后还是要我拿结果?” 第34章 贻笑大方的撞柱谏 三司使张方平想了想,拱手道:“启禀官家,资费确实不是很足。” 听到此话。 贾昌朝、王拱辰等人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 钱不够,对方再坚持都没用,这场争论,他们赢定了。 这时。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微微皱眉:“不是很足?” “不是很足,那去年十月开封府要花两千贯钱修缮主簿厅,三司怎么立即就拨款了?” “不是很足,去年十二月份登闻鼓院要五百贯整修庭院,三司怎么当日就给钱了?” “不是很足,今年二月份枢密院要一万贯加盖禁军营房,三司怎么无一人向朕提出资费不足?” …… 赵祯面色阴沉。 “怎么一到为百姓做事,就一文钱都挤不出来呢?” “臣……臣……臣有罪!”张方平拱手认错,脸上满是委屈。 他没想到赵祯竟翻起了旧账,且每笔都记得如此清楚。 但这些都是中书批下的,张方平只是一个执行者。 而此刻。 贾昌朝、陈执中皆是老脸一红。 依照历来不成文的规矩,朝廷的钱都是先用于官员,然后才是民事。 这是不能放在台面明说的事实。 首相杜衍也不由得低下了头,有些还是他批准的。 赵祯亦知其中隐情,当即看向下方。 “朕决定了,新政期间未曾建完的州学、县学继续修建,已建完的立即投入运营,地方州县可向当地富人募捐,若依然难以维持,便由三司拨款!” “朕不管三司用什么办法,即使去挤,也要将这笔钱挤出来!” 赵祯的语气非常强硬。 苏良不由得抬头看向赵祯,心中喃喃道:今日官家似乎强硬了许多,莫非我的经筵课起作用了? 就在张方平准备拱手称是,表态三司定能凑足钱时。 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快步走到大殿中央。 “官家,万万不可啊!那些州学县学乃是《条陈十事》留下的恶果,若不废除,不足以明朝廷废除新政之意,将会寒了许多地方官员的心,臣恳请官家重新考虑,再听一听地方州府官员的意见,这些州学县学的开支,对朝廷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对他们亦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啊!” “臣附议。”监察御史李定站出来说道。 “臣附议!” “臣附议!” …… 当即,以贾昌朝、王拱辰为首的二十余名官员都站了出来。 他们反对的原因已经很明显了。 新政若因这些州学县学的效果而重起,他们的仕途就到头了。 钱明逸大喜,高声道:“官家,殿内反对者的人数明显比赞同者多,求官家收回成命!” 苏良顿时露出无奈的笑容。 这是朝堂官员们经常对赵祯使用的一种方式——人海战术。 赵祯冷着脸色。 “人多就意味着正确吗?朕今日便逆着你们的心意了!” 听到此话,欧阳修、包拯不由得大喜。 官家终于硬气起来了。 这时,钱明逸突然看了李定一眼,二人有一个眼神的互动。 这一幕,恰好被苏良捕捉到。 钱明逸往前踏出一步。 “官家,历代明君都应虚心纳谏,官家难道是要违背祖宗之法吗?请官家收回成命,莫让一些小人的短浅之见,蒙蔽了圣听!”钱明逸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也是朝堂官员经常对赵祯使用的一招:以祖宗之法压制赵祯。 往日里,这一招可谓是屡试不爽。 赵祯听到此话,瞪眼道:“钱明逸,你是在威胁朕吗?” “君有过则谏,此乃台谏官之责!官家若不听谏,完全无视大多数臣子的想法,那臣便只有死谏,希望臣的鲜血能让官家清醒!” 钱明逸说罢,骤然站起身来。 其脑袋一歪,就朝着角落处的大红柱撞去。 台谏撞柱死谏,他并不是首例。 这时,苏良忽然想起刘长耳送给他的那本《台谏官六谏法》。 其中便有撞柱谏。 上面写道:撞柱谏有两种,一种是真撞,一种是假撞。 所谓真撞,是与官家意见相悖时,为了心中坚守的信念,一心求死。 所谓假撞,其实就是演戏。 嘴上称撞,但最后会被人拦住,大多有人配合,但只要有了此行为,便能博得一个“诤臣”的美誉,且会让皇帝妥协。 这时,苏良看到李定准备去拦钱明逸。 不由得恍然。 这二人定然是在演戏。 苏良不由得感叹:这个钱明逸为了赚得一个“诤臣”之名,是真拼啊! 巧合的是,钱明逸去撞的那根柱子正好在苏良旁边。 就在监察御史李定快要抱住钱明逸时,苏良突然伸出脚来,拌了李定一脚。 “噗通!” 李定趴在了地上。 而此刻。 钱明逸距离柱子就剩下不到两米的距离。 他意识到李定没有拦他,当即身形一动,脑袋连忙抬起,擦着大红柱的边缘冲了过去。 砰! 钱明逸的脸与后面的门窗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如腰粗的柱子,色彩又那么明亮,怎么可能瞄不准。 周围众臣都看到钱明逸在最后改变了方向。 怂了! 一些臣子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演得实在是太假了! 钱明逸刚才如果直直撞在柱子上,撞个头破血流。 即使没能让官家回心转意,也能得到一个“诤臣”的名头。 传到民间,更是一桩美谈。 但他太惜命了,直接成了朝堂上的笑柄。 监察御史李定不由得瞪了苏良一眼,这个仇算是结下了。 赵祯站在上方,看得是清清楚楚。 “丢人现眼的东西,朕主意已定,谁若再反对,可递辞呈,朕必准!” 说罢,赵祯长袖一甩,大步离开了垂拱殿。 门窗处,鼻青脸肿的钱明逸满是悔恨,悔恨自己没有撞上去。 这下子,丢人丢大了。 这时,监察御史李定朝其走了过来,故意放大声音说道:“钱正言,你若不是有眼疾,恐怕今日就命丧垂拱殿了,钱兄面君死谏,此等气魄,令愚弟甚是佩服!” 李定说罢,还朝着钱明逸眨了一下眼睛。 钱明逸立即会意,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找补着说道:“我……我要再写奏疏,谏言君上。” 二人尬尴地演着戏。 一旁的其他人根本没有搭理他们,纷纷走出了垂拱殿。 第35章 苏良之策,合班论谏 翌日。 中书省下发诏书。 新政期间建造的州学县学将继续保留使用,一切费用由三司与地方州衙县衙共同承担。 自赵祯丢下那句“朕主意已定,谁若反对,可递辞呈,朕必准!”后。 无一官员再上奏疏。 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因脸部受伤请假治伤,根本不敢再上奏反对。 他已然明白,自昨日起,自己的脸就掉在了垂拱殿上。 这辈子可能都捡不起来了。 此事过后。 贾昌朝、王拱辰、钱明逸、李定等人恨欧阳修、包拯、苏良三人恨得都快咬碎了后槽牙。 但出于成年人的基本修养。 彼此见面时,依然都是面带笑容,客客气气。 …… 三日后。 因一封升迁诏书。 知谏院包拯将当下后宫最受官家宠爱的张美人和他的伯父张尧佐弹劾了。 诏书内容为:开封府推官张尧佐,将被提拔为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 要知。 张尧佐在开封府推官任上干了还不到一年,且政绩一般。 而今,一下子就要从一个肥差跳到另一个更肥的差事。 与他外戚身份绝对有关。 依据大宋官员晋升规则—— 普通官员在相同岗位若无大功绩,至少干够两年才有被提拔的可能。 一些底层文官(选人官),甚至要经历三任六考。 再加上自身履历出身优秀、上官评语上等、得以京朝官举荐等层层考核,才能升迁。 像苏良,乃是特召为京朝官。 其能被特召,除了考绩优秀外,主要是他的出身好。 进士榜第十二名。 这个金光闪闪的出身将会伴随着他的整个仕途。 苏良当下的差遣为权监察御史里行。 他要升迁为监察御史。 在没有甚为突出的功绩下,至少要干满两年,且考绩需特别优秀。 后面有一大群符合资格的官员都在排着队呢! 包拯弹劾张美人承迎惑君,为抬高张家门第,多次在官家枕边吹耳边风。 他又弹劾张美人的伯父张尧佐,升迁过快,有悖朝廷官员晋升规则。 其实,这种现象早就有迹可循。 后宫之中,赵祯独宠张美人。 在庆历二年便为张美人追赠三世,以提高其祖上地位。 张尧佐更是受尽好处。 短短几年里。 从以殿中丞,知犀浦县,到担任开州知州,再到判登闻鼓院、开封府推官,而今又要担任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 可谓是官运亨通,步步登高,一岁三迁,扶摇直上。 依照着当下的形势。 再过个三五年,张尧佐在三司使的位置上镀镀金,就能够拜相了。 张尧佐通晓大宋法令,有一定的刑判能力。 但只能算是中等能耐。 其升迁如此快,完全得益于他独特的外戚身份。 当日,包拯的弹劾章疏便被仁宗驳回。 包拯气不过,当即直言面君。 他与赵祯在垂拱殿内足足论辩了两个多时辰。 内侍称包拯情绪激动,将唾沫都喷了赵祯一脸。 最后,赵祯也怒火中烧,直接道:“朕之所为,只为能诞下一个龙种!” 说罢,拂袖而去。 包拯根本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 官家要生龙种,根本无须专找张美人,更无须因此事给予张尧佐特权。 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事情能凌驾于大宋法令之上,包括皇权。 当即,包拯便开始一日一奏。 与此同时,张尧佐上奏辩驳。 称自己的功绩足以担任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包拯所为,实乃为博直名。 而后,御史中丞王拱辰也力挺张尧佐,怒斥包拯小题大做。 王拱辰之所以第一个跳出来,乃是因他的妻与张美人关系甚好。 他帮助张尧佐,便是帮自己。 这一次,两朝的相公们都没有发声。 包括杜衍、吴育、欧阳修三人。 他们大概也是觉得,此种事情无须太较真。 官家本就因无子嗣而烦闷。 为了让张美人心情愉悦便对张尧佐皇恩重一些,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包拯就是那个较真的人。 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苏良了解过张尧佐的一些履历后,顿时明白,包拯的较真是对的。 这种事情必须较真。 张尧佐本是庸才。 这样的人当上了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那将是百姓的悲哀。 大宋不出贪官,是因俸禄与恩赏太高。 但却出了许多平庸之官。 正是这些平庸的官员,将大宋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当即,苏良也上疏弹劾张尧佐。 可惜他的奏疏也直接被驳回。 这一次,台谏诸官,唯有他二人上疏,根本没在朝堂上掀起什么浪花。 …… 这一日,黄昏。 一座茶馆中。 苏良与包拯相对而坐。 二人连碰三杯,杯杯一饮而尽。 包拯长叹一声道:“景明老弟,让我感到悲哀的不是官家护着张尧佐,而是朝堂众官员明明知晓此举有错,却如此放任,此乃我大宋朝堂腐烂之始也。” “实在不行,明日我去死谏!” 听到此话,苏良连忙拦截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包拯要死谏,那必然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去上谏了。 依照目前的情况,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苏良想了想,道:“希仁兄,我以为,此事可用合班论谏之法!” “合班论谏?” 包拯摇了摇头。 “王拱辰第一个就不答应,李定和钱明逸视咱们为敌,也不会答应啊!” 合班论谏,乃是台谏官一种独特的言事方式。 即在正常弹劾或言事遭到官家反对时,全体台谏官员共同论事和劾人。 简言之:全体台谏官齐发声。 合班论谏,有些极端。 但却可增加言事的份量,引得官家足够的重视。 “除了王拱辰之外的合班论谏!”苏良笑着说道。 王拱辰这种反驳型人格,俗称杠精,再加上他与后宫有利益联系。 苏良根本不愿与其合作。 而钱明逸、李定二人,并非是王拱辰的忠实属下。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他们必然也能参与弹劾。 苏良想了想,道:“李定、钱明逸、周元三人交给我,其他台谏官交给希仁兄,如何?” “可以。”包拯点了点头。 他见苏良挑选了李定和钱明逸那两个不好啃的骨头,便知苏良心中必定已有良计。 第36章 台谏官联名奏疏,缺谁谁尴尬 三月十五日,午后,阳光灿烂。 御史台隔壁,谏院。 苏良大步走进院子,一眼便看到了正坐在不远处竹椅上晒太阳的钱明逸。 其脸上,结痂的两道长疤在太阳下甚是显眼。 如同遭受了黥刑一般。 钱明逸听到脚步声,扭脸一看,没想到竟是苏良。 他当即将头扭过去,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若不是苏良故意绊李定一脚,钱明逸也不会落了个“假撞柱官”的称号。 假撞柱官,乃是民间小报为他起的外号。 如今已经被百姓叫火了。 瓦舍里的艺人还以此事为主干创造了一个诙谐有趣的皮影戏故事。 观者如云。 都快传遍整个汴京了。 这对钱明逸的仕途,负面影响甚大。 他觉得自己的台谏生涯可能就要结束了。 他恨透了苏良。 若不是他觉得以自己的身板打不过苏良,可能已经抡起椅子动手了。 苏良面带笑容,径直走到钱明逸的面前。 “子飞兄,在这里晒太阳呢!愚弟有事需找子飞兄帮忙,可否聊两句?” 说罢,苏良从一旁搬了把竹椅,坐在钱明逸旁边。 两人距离不到三尺。 钱明逸扭过脸来,面色阴沉,道:“苏良,道不同不相为谋,能离我多远就离多远,我不会帮你任何忙的!” 说罢,他又将脑袋扭了过去,且闭上了眼睛。 苏良预料后者就是这个反应。 他自顾自地说道:“近日,希仁兄和我都在弹劾外戚张尧佐,但遇到了一点难处。我二人准备组织一场合班论谏,使得台谏官集体发声,劝诫官家。当然,此事不包括王中丞,不知钱正言可有兴趣?” 听到这话,钱明逸不由得斜眼看向苏良,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合班论谏?哼,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做谁是傻子,你当我脑子撞坏了吗?老子即使被罢了官,也不可能与你们为伍!” 苏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子飞兄,你细想。此事可是对你好处多多!” “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将成为我朝台谏官们的一桩美谈。即使不成,官家责怪的也是希仁兄和我,你不过是从众参与而已。” “但若是成了,那就是所有台谏官的功劳,民间百姓谁不夸赞咱们台谏,合班论谏的皮影戏定然会很快更新,此事也会将‘假撞柱官’的名头压下去,没准儿能让你将丢的脸面全拾起来呢!” “此事对你,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若你、王中丞、李御史三人没有参与,民间百姓如何编排你,想必你能够猜到吧!” “这可是一个彰显台谏官铮铮铁骨的好机会。此外,我朝惯例,与外戚为伍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若不参与,大家自然会将你当成张尧佐一派的人,你的官位可是远远没有王中丞稳固!” …… 钱明逸听着听着,不由得有些动心。 自从他“撞柱谏”的事情发生后,无论是御史台谏院、还是其他衙门对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尤其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已经不是看不起他,而是他站在王拱辰面前,王拱辰都装作看不到他。 台谏官,一旦没了骨气。 那就像是无爪的虎、断角的牛,彻底失去了攻击力。 人人都不屑与其为伍! 钱明逸虽做了蠢事,但脑子还是较为灵光的。 他认真思索起来。 依照包拯与苏良的能力,通过合班论谏,必然会将此事闹得很大。 而官家在这种情况下,大概率会妥协。 合班论谏的杀伤力,可是远高于他的撞柱谏。 钱明逸迟疑了片刻,道:“我答应你,愿意联名弹劾张尧佐。” 苏良正欲开口。 钱明逸又补充道:“你放心,我定然能说服李定。” 苏良不由得大喜,当即站起身来,微微拱手,然后离开了谏院。 这一次,王拱辰将要万分尴尬了。 …… 随后,苏良回到御史台察院找到了周元。 周元此人很有意思。 既没有与包拯、苏良过于亲近,也没有与王拱辰、李定等过于亲近,对谁都是客客气气。 他的仕途目标也很纯粹。 升职加薪,平平安安,不想离开汴京。 苏良将“合班论谏”的事情朝着周元简单一说,后者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 因为在苏良提供的人员名单上,就剩下他和王拱辰。 这种事情,缺谁谁尴尬。 翌日。 由包拯与苏良联合撰写的弹劾章疏顺利完稿。 御史台的御史们、谏院的谏官们全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除了还不知情况的御史中丞王拱辰。 此弹劾章疏跨过中书,直接送往了禁中的银台司。 紧接着。 包拯等十余人便齐齐奔向了垂拱殿方向。 官家看完此联名奏疏后,定会召见他们。 苏良等人走后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御史中丞王拱辰来到了察院。 他见院内一片安静,屋内无人,不由得甚是疑惑。 “人呢?人都去哪了?” 这时,书写人老洪抱着一堆文书走了过来,看到王拱辰,不由得装作满脸惊讶。 “王中丞,你……你怎么在这里?此刻不应该是在垂拱殿谏君吗?” 王拱辰一脸迷惘。 “谏君,谁去垂拱殿了?” “今日……今日不是合班论谏吗?为了外戚张尧佐的事情,所有台谏官员都去面圣了啊!难道王中丞不知道?” 老洪故作惊讶,就想看着王拱辰出丑。 “什么?合班论谏?王拱辰大惊失色。 他作为御史中丞,乃是台谏官名义上的老大,比知谏院包拯还要高出两个级别。 但现在,合班论谏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不知道。 简直是贻笑大方,丢人丢大了。 王拱辰想了想,快步朝着外面走去。 老洪望着王拱辰那慌张急促的身影,不由得笑出声来。 …… 注:台谏正常言事手段有章奏、廷对两种,非常规方式有合班、留班和伏阁等。 合班论谏,即全体御史和谏官共同论事或弹劾;留班论谏,即在退朝时堵住文武百官继续在殿上论谏;伏阁上疏,乃是在言路被堵绝时,堵在官家大殿门口要求论辩。 第37章 集体出动,垂拱殿谏君 垂拱殿内。 赵祯看着御宝印纸上的弹劾章疏以及台谏官们的联合署名,气得直想掀桌。 “朕这个皇帝,真是万事不自由!” 合班论谏,乃是台谏官对皇帝处事不满表现出的一种强烈抗议。 这种较为极端的方式,一年都不一定出现一次。 可一旦出现,赵祯就必须重视,必须要进行廷议。 自真宗起,台谏的地位逐步提升。 起初是为了制衡相权。 但在祖宗之法的加持下,台谏对皇权也有一定的约束作用。 赵祯很清楚。 唯有皇权、相权、台谏三方相互制约,才能打造一个清流的朝堂。 故而,台谏此举,他无理由苛责。 张茂则见赵祯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轻声道:“官家,台谏官们已在外面等候了!” “宣!”赵祯说道。 稍倾。 包拯、李定、钱明逸、苏良、周元等十余名台谏官,身穿朝服,昂首挺胸地走进大殿中。 知谏院包拯率先出列。 他高声道:“官家,吾等联名弹劾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张尧佐。” “其无特功,考绩中等偏下,但却一年数迁,有悖朝廷法令。此外,自古以来,外戚专权,皆会损害国体,请官家收回升迁诏令,交由中书重新处置!” “请官家交由中书重新处置!”后面的台谏官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声音洪亮,余音绕梁。 赵祯皱着眉头,再次看向御案上的弹劾奏疏。 众人弹劾张尧佐的理由有两点。 其一,升迁过快,不合大宋法令;其二,外戚专权,有损国体之危。 赵祯很为难。 他在龙床上已答应张美人要为张尧佐升官。 诏书都下达了。 若就这样撤去,不仅让他很没面子,张美人在后宫恐怕也会再生事端。 但若不撤,这群台谏官的口水能淹了垂拱殿。 赵祯思索片刻,看向下方。 “众卿所请,朕已然明了。” “但中书提交的案宗显示,张尧佐在知州任上、登闻鼓院以及开封府推官任上,皆无任何过失,事事处置妥当,朕以为甚是难得,理当嘉奖!” “张美人在后宫,虽未诞下龙子,但也为朕生下两位公主(生三女,皆早夭),张家有此功绩,朕自当不能恩薄。” “至于你们所言的外戚专权,完全是杞人忧天,毫无可能。如今的两府三司哪有张尧佐说话的地方,且他本人向来低调,从未用外戚的身份作威作福!” “朕的后宫之事,亦是国事,朕难道就不能下特旨令其擢升吗?” 说到最后,赵祯几乎是商量的语气。 “不能!” 包拯朝前走了两步,面色冷清。 声音之大,令钱明逸和李定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包拯接着说道:“我朝立国不易,守国更难。如今,高丽、辽国、西夏等周边各国都在迅猛发展,官家绝不可做出任意一种有损朝政、处置有失偏颇的决断。” “如欲展现圣恩,可多给赏赐,断断不可封官进爵,视官位晋升为儿戏!” “若让百官知晓靠关系升迁更快,谁还会认真做官,此特例一开,距我大宋亡国不远矣!” 包拯瞪着双眼,直视赵祯。 赵祯气得无可奈何,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 此刻的苏良,也不由得对赵祯生出一抹同情。 做仁君实在太难了! 这时。 谏院右正言钱明逸看出官家的想法已然松动,当即大步走了出来。 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露脸机会。 “官家,臣以为包谏院所言甚有道理,自古以来,盛世君主皆虚心纳谏,官家今日若纳谏,此事必然会成为流传天下的一段佳话!” “臣附议!”监察御史李定连忙站出来说道。 苏良等人此刻若不表态,就显得怪异了,当即也纷纷拱手,道:“臣附议。” 就在赵祯纠结之时。 外面一个小黄门汇报道:“官家,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张尧佐请求觐见。” “宣!” 很快,一个体态发福的中年人步伐急促地朝着殿中走来。 怀里还抱着一堆文书。 赵祯问道:“张副使,怀内为何物?” “禀官家,朝中台谏官员合班论谏,弹劾臣德不配位,升迁过快。臣特找出了这些年来做官所取得的功绩,请官家御览!” “呈上来!”赵祯有些兴奋地说道。 只要找到一个扎实的理由,赵祯便会保下张尧佐。 当即,张尧佐将文书呈了上去,然后拱手道:“臣虽为外戚,但在做官时夙夜为公,不敢有丝毫懈怠,为官一方,自当造福一方百姓!” “臣从无封侯拜相之愿,只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为官家分忧。身为外戚,臣自知要守的规矩比别人多,不能为官家添乱。” “但臣明明是正常晋升,却因外戚的身份被弹劾,臣觉得不公,更为很多外戚鸣不平,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外戚,就不能正常升迁吗?”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抬头瞧了他一眼,心中喃喃道:“真是长了一张好嘴,怪不得能官远亨通呢!” 赵祯翻阅着一叠叠文书,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文书中的功绩虽都不大,但胜在量多。 唰!唰! 赵祯翻阅着文书,喃喃道:“不错不错,将这些文书拿给他们看一看!” 当即,台谏官们接过一份份文书,认真看了起来。 苏良翻起一页文书,当即就笑了。 张尧佐将在任知州时帮助某个孤寡老太寻狗的事情都写了上来。 他翻了几页,大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官家称赞不错,显然是又想将此事含糊过去呢! 包拯看过后,更是不屑一顾。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朝随便找出一位官员都能拿出这样一份功绩!” “你……”张尧佐转头怒视包拯。 包拯不容张尧佐说话,便问道:“敢问张副使,我等合班论谏之事,乃是保密进行,如今才过去了半个时辰,你是如何知晓的?” 张尧佐顿时愣住了。 他刚才在进门时,过于紧张,说出了“合班论谏”四字。 此刻,赵祯的脸色不由得变得铁青起来。 张尧佐来的太快,准备的又充分。 若宫中无内应,他怎会能如此快速地赶来。 张尧佐的脑子飞快转圈,见台谏官中没有御史中丞王拱辰,当即说道:“是……是王中丞告知的。” 其话音刚落。 殿外的小黄门汇报道:“官家,御史中丞王拱辰请求觐见!” “宣!”赵祯面色阴沉地说道。 第38章 欧阳修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垂拱殿内。 台谏官们与张尧佐分列两侧。 王拱辰大步走来,直接行至大殿正前方。 他拱手道:“官家,台谏合班论谏,怎能少了我这个台长。包谏院等人考虑到拙荆与张美人关系甚笃,便想让我避嫌,隐瞒了此事。” “臣知晓后,便立即赶来面君,臣亦认为张尧佐升迁过快,有倚仗外戚之利的嫌疑,恳请官家收回升迁诏令,交由中书重新处置!” 王拱辰语速很快。 一口气说完了他在路上便组织好的语言。 在他知晓除他以外的所有在京台谏官都去合班论谏时,心中甚是慌张。 只剩他一人不去。 那岂不是坐实了他与张尧佐、与后宫有勾结。 故而,王拱辰一进门便立即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以此让官家明白—— 虽然其妻与张美人经常走动,关系甚好,但是他依旧是大公无私的。 他已经想好了。 待论谏后见到张尧佐,他便将所有的罪责推到包拯和苏良身上。 由于他没有在台谏联名章疏上签字。 张尧佐绝对会选择相信他。 如此一来,他的御史中丞之位不会动摇,又不会得罪张尧佐。 两全其美,实乃好计策。 苏良强憋着笑意,望向一旁的张尧佐。 “咳咳……” 就在这时,王拱辰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咳嗽声。 他扭头一看,发现张尧佐就站在不远处,黑着脸,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王拱辰顿时尴尬了。 他没想到张尧佐就在殿上。 这下子要将张尧佐彻底得罪了! 赵祯脸色阴沉,问道:“王中丞,朕听你的意思,此番合班论谏乃是瞒着你进行的,朕且问你,你是如何得知台谏官集体合班论谏的?” “臣乃是听御史台察院书写人老洪所言。” “你可将此事告知过张副使?”赵祯又问道。 “不要扭头看向别人,立即告诉朕!”赵祯的语气甚是严肃。 “臣知晓此事后,便立即赶来垂拱殿了,并未告知过任何人。”王拱辰如实回答道。 此话一出,包拯、苏良等人不由得都笑了。 张尧佐要完了。 赵祯再次看向张尧佐,厉声道:“张尧佐,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张尧佐欲哭无泪,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道:“官家,臣……臣有罪,臣有罪!” 张尧佐能得到这个消息,靠的自然是宫里的内应。 赵祯本来想保下张尧佐。 但没想到对方竟然在宫内安插内应,并且大概率还是在垂拱殿值守的内侍。 这在大宋朝,是绝对不允许的。 台谏官们见张尧佐跪在地上,瞬间便明白事实的真相了。 这个家伙如今又多了两条罪名。 欺君和在禁中安插内应。 任意一条,都能扒掉他身上的这身官服。 赵祯想了想,道:“此事朕自会命中书省重新调查,众卿合班论谏有功,朕甚是欣慰,今日便到这里吧!” 当即,台谏官们便纷纷拱手,退了出去。 官家已经给足了面子。 他们若再逼迫官家重惩张尧佐,那官家的脸便要丢完了。 王拱辰擦了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庆幸自己保下了御史中丞之位。 至于张尧佐,他笃定对方会被外放。 一旦外放,他便对王拱辰没有太多作用,得罪他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两日后。 中书省下达诏令。 张尧佐倚仗外戚身份,礼仪有失,冒犯君上,特贬谪至荆湖南路,知郴州。 而包拯等人的合班论谏故事也都很快传到了民间,成为一桩大宋百姓茶余饭后经常提起的美谈。 事后,苏良听说张美人在后宫闹了起来。 不过在赵祯驱逐了数名梳头宫女和小黄门后,张美人便不敢再闹了。 很显然。 有内侍在为前朝的臣子们传递消息,张美人也是知晓的。 赵祯虽然仁善。 但这种事乃是犯了大忌讳,他自然不会轻饶,并立即命曹皇后严查起了宫内内侍的问题。 整体而言,大宋朝堂正在慢慢变好。 …… 转眼间,到了四月中。 汴京城日日车水马龙,很多勾栏瓦舍通宵达旦,一直热闹到清晨。 若只在汴京城待着,定会觉得已经迎来了大宋朝的盛世繁华。 强汉盛唐,亦莫能比之。 南薰门外的柳枝已被送别的官员文人几乎薅秃。 有官员意气风发地入京为官。 也有一些心情失落的官员被外放到穷山恶水之地,可能此生都再难归来。 因大宋的官职与差遣不同,官员的工作变动非常频繁。 赵祯执政二十余年,截至目前,仅仅首相便换了十余位。 朝堂之上,依然热闹。 杜衍做事务实,陈执中八面玲珑。 吴育和贾昌朝经常争论的面红耳赤。 枢密副使丁度沉迷于研究学术…… 欧阳修经常以一敌多,有输有赢。 不过辩论的事情都不算大。 台谏官们经历过合班论谏后,接下来处理的都是一些小事情。 钱明逸和李定因合班论谏被御史中丞王拱辰所恶。 不过二人却也因此博得了一些敢于直谏的美名。 二人并不在乎王拱辰的好恶。 在台谏,没有真正的上下级,任何人都能成为他人弹劾的对象。 …… 汴京城的朝堂氛围如同四月的天气,渐渐变得明媚而美好起来。 苏良也愈加闲适,且变得越来越会享受生活。 除了台谏的日常工作,除了五日去一次的经筵课,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妻子唐宛眉身上。 春光大好,自然不宜待在戾气十足的御史台内。 苏良带着唐宛眉赏景、郊游、看滑稽戏、观蹴鞠,品尝美食…… 但凡休沐之日,都过得尤为丰富多彩,心情甚是愉悦。 就在这时。 一首名为《望江南》的暧昧小词传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词曰: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据传小词作者是欧阳修。 这首词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如果是欧阳修写给自己的外甥女,借此表达爱慕之意。 问题就大了! 翰林学士欧阳修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第39章 不但诱色,而且骗财 数日前。 欧阳修的族侄欧阳晟回京述职,其发现妻子张氏竟与仆人陈谏私通。 被戴了绿帽子的欧阳晟大怒。 当即将张氏与陈谏告到了开封府。 张氏的母亲早逝,父亲张龟正续弦,娶了欧阳修的妹妹欧阳氏。 但不久后,张龟正便因病去世,欧阳氏便将年方七岁的张氏带回了欧阳家。 欧阳修算作是张氏没有血缘关系的娘舅。 张氏在开封府受审时,爆出一个大猛料。 她称在出嫁前,曾受欧阳修引诱,二人有一段不正当关系。 并亲口诵出了欧阳修写给她的词:《望江南》。 主人公还是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欧阳修! 此事简直惊世骇俗。 一时间,汴京城的小报满天飞。 《望江南》里的“叶小未成阴”“莺嫌枝嫩不胜吟”更是被无数百姓争相吟读。 此事,瞬间成为汴京城最大的桃色丑闻。 街头巷尾,人人议论纷纷。 欧阳修年轻时,便有狎妓宴饮的风流事迹。 其作过多首艳词。 也有诸如“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样的风流词句。 故而,很多百姓都信以为真,声称欧阳修必定做过此事。 一代文宗,斯文扫地! 与此同时。 台谏官们也出动了。 王拱辰、钱明逸、李定三人,早就恨透了欧阳修,如今找到机会,自然是拼了命地弹劾。 台谏曾立下规矩:涉及官员私德,不可风闻奏事。 但此事,人证是张氏,物证是《望江南》。 几乎都快要实锤了! 欧阳修人缘本就不好,很多官员也纷纷上奏,垂拱殿御案上的奏疏堆积的如小山一般高。 …… 御史台,察院内。 周元一边将数张关于欧阳修乱伦之事的小报递给苏良,一边说道:“若此事为真,欧阳学士恐怕就完了!” 苏良一脸无奈。 他考虑的是后续的事情。 若欧阳修真因此事离朝,那对朝堂的伤害几乎是致命的。 在苏良眼里,没有欧阳修的朝堂就是一潭死水,而能让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勤勉起来的,唯有欧阳修。 这是台谏官们做不到的。 “希望是假的,不然所有的士大夫官员们都将因此蒙羞!”苏良喃喃道。 他相信欧阳修的人品,但心中又没有那么笃定。 自古文人皆风流。 若欧阳修真做出了那事,恐怕谁也救不了他。 不过若是被冤枉,苏良一定倾力相救。 因为他非常清楚名誉被污到底是有多么难受与无助。 当日午后。 赵祯便勒令欧阳修停职在家了。 欧阳修也做了辩解,称《望江南》不是他所写,不伦之举纯属子虚乌有。 但此时,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禁中,垂拱殿内。 杜衍、陈执中、吴育、贾昌朝四人站在下方。 杜衍率先拱手道:“官家,欧阳学士涉嫌乱伦之案,兹事体大,民间流言甚多。但当下权知开封府府事的杨日严曾被欧阳学士弹劾多次,二人有些矛盾,不宜由他来调查此案,应立即委派专人去查,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赵祯微微点头。 “那便令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接手此案吧!” 杜衍等人都没有异议。 苏安世确实是调查这种案件的能手,效率甚高。 这时,贾昌朝缓缓出列。 “官家,此案涉及朝廷重臣,为保公正,理应派人监勘,臣提议内侍王昭明,其精通《宋刑统》,也能代表官家予以震慑!” 听到此话。 杜衍、吴育都不由得皱起眉头,暗叹这个老东西实在是太鸡贼。 欧阳修在巡按河北时,官家便曾让内侍王昭明同行。 欧阳修称:与内侍同行,臣实耻之。 二人乃是有过节的。 贾昌朝明显是要王昭明公报私仇。 但恰好的是,此类案情,内侍之中,唯有王昭明监勘最合适。 “可以。” 赵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下了头。 吴育想了想,拱手道:“官家,臣建议再委派一人,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亦可前往,行监视之责。 贾昌朝眉头一皱。 “苏良秩卑位浅,且无任何刑狱断案经验,让他去有何用?替欧阳修狡辩吗?” 赵祯没有理会贾昌朝,看向吴育,问道:“理由呢?” “御史台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责,但派王中丞或御史去,官衔过高,恐影响公正。苏良秩卑,可监视,却不影响案情进展。他与王兆明一起监视,相得益彰,更显公正!” “准了!赵祯直接干脆地说道。 赵祯既明白贾昌朝的用意,也明白吴育的用意。 这二人,一人想令欧阳修罪重,一人想保欧阳修。 赵祯也想此事能够公正地调查出结果,于是便不偏不倚,全都准了。 贾昌朝本想反驳,但赵祯大手一摆,根本不愿听他再讲。 当即只能不说话了。 …… 翌日,苏良便奉命去了开封府。 他将张氏的证词看过一遍后,发现张氏与陈谏的通奸之事已确定无疑。 但欧阳修与她的“奸情”,已过去多年,细究起来,并没有什么人证物证,全凭张氏的一面之词。 午后。 苏良和王昭明正在屋内检查此案的案情卷宗。 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大步走了进来。 “二位,有新发现。经查,张氏的父亲张龟正曾为其女儿留下一笔财产,作为奁产。但欧阳永叔用这笔钱购置了田产,田契署名不是张氏,而是欧阳永叔的妹妹欧阳氏,张氏成亲后,未曾归还。” 听到此话,苏良和王昭明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所谓奁产,即女子以嫁妆的名义从父家那里分到的财产。 这笔钱在女子成亲后,应归此女子所有。 而今,此笔钱挂在了张氏的后娘欧阳氏的名下,且还是欧阳修经手做的。 这是违背大宋民法的。 这两大罪名足以将欧阳修此生的仕途彻底毁掉。 第40章 各怀心意,案情蹊跷 很快。 欧阳修涉嫌“以张氏资买田立户”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作为朝廷的翰林学士,不但有乱伦之举,而且还侵吞了外甥女的彩礼钱。 此消息一出,民间更是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百姓们可不辨真假,他们只负责骂。 欧阳修名声扫地。 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的文章、书法也被一些激愤的书生们撕毁焚烧。 一代文宗,眨眼间成了衣冠禽兽。 谏院右正言钱明逸乘势而上。 当即就递上弹劾奏疏,称欧阳修“私于张氏,且欺其财”,理应重判。 贾昌朝、陈执中二人当即上奏,亦请求重判欧阳修。 这些奏疏,明显在给主审的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压力。 很快,苏安世便拿到了欧阳氏的田契,并确认了此田契确实是欧阳修用张氏的嫁妆所换。 证据对欧阳修越来越不利。 …… 入夜。 苏良离开开封府后,并未回家,而是租了一辆马车来到欧阳修府邸的后门。 其头戴斗笠,身穿黑衣,敲响了欧阳家的后门。 苏良作为监察欧阳修乱伦案的监管官,私下见欧阳修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亲口问一问欧阳修。 为苏良开门者乃是一名中年人。 他见苏良戴着斗篷,面色又陌生,不由得问道:“敢问公子是?” “苏良苏景明请欧阳学士一见!” 苏良虽然官不大,但在汴京城的名头还是不小的。 “请苏御史稍候。” 当即,那名中年人便快步朝着里面汇报去了。 片刻后。 苏良被引至后厅。 头发枯槁,神色疲倦,看上去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的欧阳修缓步走了出来。 “苏小友,你作为监审,此时偷偷来见我,不合规矩,万一被人发现,会毁了你的前程的。”欧阳修说道。 苏良正色道:“欧阳永学士在苏良眼中,是当下大宋朝堂的骨气,是天下书生的榜样,苏良前来,只想请欧阳学士亲口告知,与张氏乱伦,可为实情?” “唉!” 欧阳修长叹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老夫如今即使浑身都是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楚,我欧阳修再混蛋无耻,也不可能做出如此龌蹉肮脏的事情啊!”欧阳修近乎哽咽。 此时,他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这种无奈令他几近绝望。 听到此话,苏良心中稍安。 “《望江南》可是……” “绝非吾所作!” “那……那……以张氏资买田立户呢?” “此事……此事确实是老夫的过错。吾妹早年失夫,心情抑郁。而那张氏,夫家富贵,我便想着将这笔钱当作吾妹的养老费用,哪曾想……唉,我是一文钱也未曾侵占啊!” 听到这里,苏良全明白了。 与张氏乱伦为假,以张氏资买田立户为真,但欧阳修未曾贪墨一文钱,皆是为欧阳氏所置。 苏良选择相信欧阳修。 二人闲聊了数句后,苏良站起身来。 “欧阳学士,我已知实情,也愿意相信您,定然不会让您蒙受不白之冤!” 说罢,苏良便快步离开了。 …… 翌日,黄昏。 主审官苏安世将整理好的案宗交给了内侍王昭明和苏良。 二人一看,都不由得皱起眉头。 苏良还未说话,王昭明便先开言了。 “苏判官,如此断案是不是草率了一些?” “凭借张氏一人口供,你如何就能断定甥舅乱伦?那《望江南》如何能确定是欧阳学士所写?” “而‘以张氏资买田立户’立的可是欧阳氏的户,而非欧阳修的户,能定欧阳学士侵吞张氏财产吗?” “今日你这样定案,明日官家若细究起来,你不怕死,我还怕丢掉官职呢!” 此番话,一下子将苏安世说懵了。 欧阳修乱伦之罪,证据其实不足,但这种时隔数年的陈年旧事,根本找不来证据。 他只能将张氏所言以及那首《望江南》当作人证物证。 此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官家也自会有论断。 至于欧阳修贪墨外甥女的彩礼钱,因有田契在,欧阳修是逃不过惩罚的。 苏安世也算是据实上奏。 只是言语间,还是有些偏向于重罚欧阳修。 毕竟,此事造成的负面影响太大了! 而内侍王昭明的一番质问,明显是在护着欧阳修。 苏安世和苏良都是聪明人。 二人略微一想,便全明白了。 能在禁中待五年以上的内侍,那绝对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王昭明怎么会看不出贾昌朝举荐他监察此案,乃是想让他公报私仇,判欧阳修重罪。 他若真重惩,就中了贾昌朝的计。 王昭明在官家身旁多年,甚会揣摩圣意。 他知晓官家是不愿重罚欧阳修的。 且知苏良因与欧阳修有旧,也会护着欧阳修。 故而,他才敢如此偏袒着欧阳修说话。 王昭明又补充道:“那些个陈年旧事,既然没有确切证据,便写上查无实据!” 王昭明也知欧阳修的骗财之罪难消,故而便想着将他的诱色之罪消减掉。 苏安世看向苏良,问道:“苏御史以为呢?” “我不相信欧阳学士有乱伦之举,我建议苏判官再去审一审张氏,看其是否被某些人利用。此案若查不出张氏为何会在自己的私通案上非要将欧阳学士与她的陈年旧事供出来,绝对是不可能结案的!”苏良非常笃定地说道。 苏良一下子便说到了重点。 此案,本是张氏与陈谏的私通案,张氏在招供期间却突然供出与欧阳修有私情,本就蹊跷。 “那……那本官便再查!” 苏安世点了点头,苏良的回答令他有些意外。 苏良不但相信欧阳修无罪,还笃定必然是有人在栽赃陷害欧阳修。 …… 注:据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欧阳修因“坐用张氏奁中物买田立欧阳券”被贬为滁州太守,是否与外甥女有乱伦之举,没有定论。在本人眼中,欧阳修虽风流,但不至于做出此等龌龊肮脏之事,且当时欧阳修是在朝堂的最后一个支持新政的官员,故将此事当作是欧阳修政敌的诬陷。 第41章 审案小窍门,张氏吐真言 开封府监牢。 烛光昏黄,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刺鼻的霉味。 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端坐于桌前。 内侍王昭明与苏良分坐两侧。 前方则是身穿白色囚服、犯下通奸罪的张氏。 “张氏,你声称在成亲前与翰林学士欧阳修有苟合之事,可记得发生在何日何时何处?” 张氏缓缓抬起头。 “民妇……民妇……不是……不是已经招过了吗?” “本官问话,你只管作答,莫言其它!”苏安世面色冰冷,甚是威严。 “发生在六年前,立夏后的第二日,子时以后,在……在欧阳家,我的卧房内。” “你可记得当时欧阳修穿什么衣服?” “当时……屋内黑暗,我……我未看清楚。” “你们有过几次这样的关系?” “一次。” “《望江南》是何时所写?” “事发第二日,他念给我听的。” …… “此事已过去多年,你为何此时才说起?” 听到此话,张氏哽咽起来。 “奴家……奴家当时名节受损,但迫于欧阳修的权势地位,不敢说出真相,但……但今日铸成大错,心中有恨,故而……故而便想让世人都知晓欧阳修的禽兽行为!” “你可知,仅凭你的一己之言以及那首无法确定到底是否为欧阳修所着的《望江南》,是无法证实此事的,若你所言乃是诬告,罪责将比通奸更为严重!” “奴家……奴家……没有……没有诬告啊!奴家……奴家……我……” 张氏顿时抽泣起来,越哭声音越大。 苏安世无奈地看向苏良和王昭明。 审讯之前,苏安世便告知二人。 这个张氏最多审问半盏茶的功夫,便会开始哭,后续根本无法再问话。 苏良看向张氏。 若他不知张氏是个荡妇淫娃,这种可怜兮兮的哭相还真能让人相信她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苏良缓缓站起身来,示意二人出去说话。 当即,三人来到隔壁的一间房内。 苏安世道:“三次提审张氏,证词全都一样,基本无含糊之处,此事可信度极高呀!” 苏良微微摇头。 “苏判官,我倒越来越觉得张氏所言像是假的。” “假的?”王昭明一脸不解。 “不可能吧!假的怎么能说的如此细致,她不仅记得何时何地何处发生,甚至连举报的目的都说的如此毫无破绽!”苏安世说道。 苏良微微一笑。 “如果是有通晓刑律的高手在背后指点呢?” 二人不由得一愣,随即脱口而出:“杨日严!” 权知开封府府事的杨日严,被欧阳修多次弹劾。 二人矛盾极大,朝野皆知。 而此案最初,本就是杨日严的主审。 苏良摆了摆手,笑着道:“我可没说是谁啊,只是觉得他背后可能有人指使!” 苏安世和王昭明都不由得白了苏良一眼。 此子年龄不大,心眼倒是比谁都多。 作为主审和监察官,没有证据,确实不能指认任何人。 “那……那接下来该如何审?” 苏安世甚是无奈。 从张氏的嘴里根本就问不出别的东西,且对方的哭,简直就是个大杀招。 “二位,俯耳过来!”苏良将自己的想法讲给了二人。 说完后。 苏安世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 “不行不行,我等作为朝廷官员、又主理刑案,怎么能用如此歪招!” 而一旁的王昭明却是眼前一亮。 “我认为可行,此案有别于其他,若无法还欧阳学士清白,即使查无实证,欧阳学士也将身败名裂。” “对,只要结果正确,没人在乎过程的。”苏良说道。 苏安世是个很好的审判官。 就是太正了。 办案手段也太正了! 若一直这样循规蹈矩,此案大概率查到最后还是不清不楚,最后皇帝赵祯和稀泥,欧阳修黯然离开朝堂。 苏良可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 若欧阳修是清白的,他便一定要保下欧阳修。 苏安世想了想,犹豫了片刻后,才不得已点了点头。 …… 入夜,牢狱内。 一名狱卒推着餐车来到张氏面前,开始为其打饭。 待张氏来到跟前后,狱卒半掩着嘴巴,轻声道:“官人说了,你做得不错,只要不松口,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兑现!” 张氏听完后,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狱卒自然是苏良派去的。 苏良的第一招,便是诈一诈张氏。 《宋刑统》曰: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北宋末期刑罚更轻,徒两年可折换成脊杖十五,然后当场释放) 目前。 张氏的通奸之罪也就是二年徒刑,其奸夫,是一年半徒刑。 张氏若真是受人指使诬告欧阳修,那促使她这样做的,定然是钱财。 毕竟,张氏出狱后,便与夫家没有关系。 其被驱逐出户,最缺的便是钱财。 故而,苏良便想着诈一诈。 哪曾想,一句话便诈出来了! 张氏点头,便意味着她背后绝对有人。 于是,苏良与苏安世、王昭明二人联合演起了第二招:吓唬。 翌日,午后。 张氏再次被带到了审讯牢房。 “啪!” 一份供状摆在张氏的面前。 苏安世面色冰冷地说道:“张氏,你的案情已调查清楚,共犯有通奸罪与构陷官员罪两种,不日将流放琼州,你签字画押吧!” “流放琼州?”张氏傻眼了。 她虽为女流,但长期住在书香门户,自然知晓琼州是个什么鬼地方。 流放到那个未曾开化之地,与判死刑没什么区别。 她低头看向供状,不由得花容失色。 “官……官……人,民女……我……我只涉通奸之罪,最多徒两年,我……我没有构陷官员啊,怎么能流放?”张氏看向苏安世。 苏安世面无表情地说道:“根据《宋刑统》,孤证不取,你的口供不足以证明遭受了欧阳学士猥亵,故而本官认定你有构陷官员之罪!” 一旁的王昭明也随即补充道:“张氏,欧阳学士乃官家重用之臣,岂能容你这种荡妇构陷!直到此时,你还不知罪吗?” 王昭明那独特的嗓音,一听便知是内侍。 苏良站在一旁,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苏安世和王昭明都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不过。 这足够让张氏信以为真了。 张氏听出王昭明是内侍时,心就彻底慌了。 内侍代表的乃是官家。 王昭明的话给她一种感觉,官家是站在欧阳修那边的。 欧阳修即使有罪,官家也会保他。 张氏也是读过诗书的人。 她想明白后,彻底慌了。 一旦被流放到琼州,得多少钱财都没机会花。 “签吧!”苏安世再次说道。 一旁有狱卒已将笔墨端到了她的旁边。 张氏咬了咬嘴唇,突然将笔墨掀翻,道:“我……我和欧阳修没有发生过关系,是有人出钱让我攀咬他的。” 听到此话。 苏良的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心中喃喃道:歪招就是好用。 先诈,后吓唬。 这些歪招都是苏良在地方任县令的时候研究出来的。 百姓间的矛盾大多都很扯皮。 若一板一眼地审讯找人证物证,猴年马月也破不了案。 但一旦知晓了他们的动机,顺藤摸瓜找破绽,一切便简单多了。 第42章 朝堂论理,苏良的气场 半个时辰后。 一份崭新的供词出炉。 张氏称其被关押期间,有一个遮着大半张脸的黑衣男人前来探监找她。 许诺给她一千贯钱,让其宣称在成亲前与欧阳修有过不正当关系。 那人还教了她应付官差问询的话术,且让她背下了《望江南》。 之后,张氏的奸夫陈谏在汴京的表姑崔氏来开封府探监,告知张氏,有人给了她三百贯钱,令其替张氏保存。 张氏还称,她与陈谏乃是真爱,只想着在徒刑后拿着这笔钱远走高飞。 …… 当即,苏安世便令人将崔氏抓到了开封府。 后者供认不讳,并交出了那三百贯钱。 而给她钱的黑衣男人,她却没有看清长相。 苏安世、苏良、王昭明深知,此事背后的指使者精于刑律,想找到那个黑衣男人并不容易。 至于到底是不是杨日严指使,那恐怕就更难查了。 开封府府衙油水甚足,在此当差,不仅获得的情报信息多,还利于升迁。 故而很多官员都在这里塞有自己人。 欧阳修的人缘又是出奇的差,想将他逐出汴京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当下已经证实,欧阳修通奸实属诬告。 至于诱骗张氏嫁妆之罪,从严格意义上讲,钱财所置田产归欧阳氏,欧阳修也只能算是办了错事,称其骗财就有些夸张了。 三人合计一番后,写好证词,将卷宗提交到了禁中。 …… 第二日,太阳刚刚升起。 两府三司的主官,负责欧阳修乱伦案的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检察官王昭明、苏良。 还有一直弹劾欧阳修的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李定、谏院右正言钱明逸都来到了御前。 赵祯坐于御案前,面带笑容。 他举了举手中的卷宗,道:“此卷宗,诸位应该也都看过了,欧阳修通奸实属诬告,至于诱骗张氏嫁妆钱,也不过是欧阳修想将此钱留给其胞妹,不算大罪,诸位认为,应该如何判罚?” 唰! 一心想要将“假撞柱官”这个称号摘掉的谏院右正言钱明逸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即使欧阳修无通奸罪,但张氏毕竟是他的外甥女,其外甥女与人通奸,又闹出如此大的笑料,欧阳修有不可推卸的管教之责;此外,张氏的嫁妆钱虽为欧阳氏所有,但也是归于欧阳家,罪过亦在欧阳修,此乃私德有失。” “对晚辈管教无方外加私德有失,两罪并罚,理应重惩!” “臣附议。如今民间百姓甚是激愤,欧阳修难为天下书生典范,已不适宜再做朝中官,望官家将其贬谪外放!”监察御史李定补充道。 李定刚说完,御史中丞王拱辰便站了出来。 “臣以为,管教无方和私德有失都是小罪。当下,只是没有证据证明欧阳修有乱伦之举,但是无风不起浪,他若没有此等癖好,这种事怎么会找到他的头上,作为我朝的翰林学士,曾经的知谏院,品行不正,年轻时便有狎妓宴饮之乐,而今更是传出与外甥女乱伦的丑闻,实乃是给全朝的士大夫官员丢脸。臣以为,不重罚不足以平民愤,不重罚不足以让全朝的士大夫官员们以此为戒!” 王拱辰也是个大嗓门。 他刚说完,贾昌朝便站了出来。 “臣附议!” “官家可知,欧阳修乱伦之事不仅传的民间尽人皆知。很快,辽国、西夏、高丽等国都将知晓此等龌蹉肮脏之事。欧阳修丢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脸,是我朝士大夫官员的脸,他是将我们大宋朝的脸都丢尽了!此等品行败坏又故作清高的伪君子,应立即将其清除出我朝官员之列,不然……不然……太祖太宗、真宗皇帝泉下有知,恐怕也会为之动怒的!” 贾昌朝说完,副相陈执中也站了出来。 “臣附议,欧阳修此事已伤及我朝脸面,更是让天下百姓耻笑,望官家重惩!” 这五人乃是被欧阳修怼的最狠的。 而今迎来了他们最猛烈的报复。 苏良听后不由得额头直冒冷汗。 钱明逸和李定还只是想将欧阳修赶出汴京城。 王拱辰则是想要将欧阳修贬为庶民。 而贾昌朝和陈执中就更狠了,二人完全是要将欧阳修置于死地! 这时,一旁的吴育忍不住站了出来。 “贾枢相、王中丞、陈副相,你们未免言过其实了吧,卷宗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欧阳学士并未有乱伦之举,既无此举,何谈丢了所有士大夫官员的脸,丢了大宋的脸?” 王拱辰立即反驳道:“事虽未做,但恶劣影响已经造成,吴副相难道没有听到民间的百姓是怎么议论的吗?” 贾昌朝更是长袖一甩,道:“官家,臣绝不与这种丢朝廷脸面的官员同朝为官!” 贾昌朝和王拱辰的话语咄咄逼人。 有心想为欧阳修辩解的杜衍和吴育皱着眉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辩解。 这时,苏良终于忍不住了。 依照这些人的逻辑,判欧阳修凌迟都是轻的。 苏良大步出列,拱手道:“官家,臣有要事汇报,此事比欧阳学士乱伦之案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何事?快说!”赵祯面带疑惑,其他人也都纷纷看向苏良。 “臣要弹劾贾枢相、陈副相与王中丞,结伴狎妓,宿醉瓦子中!” “据臣的线人汇报,上月初九,贾枢相、陈副相与王中丞三人于桑家瓦子宿醉未归,当夜共有六名女子伺寝,还有一名女子遭到了贾枢相的殴打,多处隐私部位受伤!” 苏良此话说完,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随即,传来贾昌朝愤怒的咆哮声。 “苏良,你放屁!” 在垂拱殿当着官家面前骂粗口的相公。 贾昌朝还是头一个。 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三司使张方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喃喃道:“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他俨然已经信以为真了。 “苏良,你疯了,你完全是胡乱攀咬,本官的家人完全可以证明那日本官并未外出!”陈执中气愤地说道。 一旁的王拱辰撸起袖子,眼睛血红,几乎就要和苏良干仗了。 苏良微微一笑。 “臣刚才所言,确实是杜撰。” “但我若去桑家瓦子找六个歌伎,一人给她们百贯钱,就能让她们来开封府告三位相公狎妓、施暴、还不给钱,有多龌蹉就有多龌蹉。想必第二日我朝三大相公结伴狎妓的消息便会传遍汴京城。” “三日后,开封府彻查一番后为三位相公证明了清白,但是此等丑闻已经传出,并且肯定比欧阳学士的乱伦事件更能吸引人。” “王中丞,你刚才说,事虽未做,但恶劣影响已经造成。那敢问如果发生此等情况,三位可算丢了我朝士大夫官员的脸面?丢了咱大宋朝的脸面?三位是应该辞官回家,还是自杀谢罪呢?” “若按照此逻辑,那谁若想陷害与自己政见不合的官员,花钱请一个歌伎就行,太简单了!” “这不就是诸位刚才的无赖逻辑吗?以攻击私德为名,意图使得欧阳学士身败名裂,你们眼里还有我大宋律法吗?” 苏良扭头看向贾昌朝等人。 此刻的垂拱殿,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急促的心跳声。 第43章 欧阳修,留朝还是外放 垂拱殿内。 空气近乎凝固。 苏良这番话,将贾昌朝、陈执中、王拱辰、钱明逸、李定五人的面子、品性、智力全都狠狠踩在了地上。 就差指着脸骂他们无耻了! 王拱辰忍不住回嘴道:“苏良,莫要顾而言他,我们此刻论的是欧阳修的案情,你杜撰出这种情形无任何意义。此外,你在官家面前恶意侮辱当朝相公,实为大不敬!” 王拱辰声音极大。 企图用话语挽回一些脸面。 但此刻的苏良,回想起自己当时被污狎妓的无奈,心情正值悲愤。 当即就怼了回去。 “敢问王中丞,你胡乱攀咬朝臣、挟私报复,难道就无罪吗?” “我朝的翰林学士、天下读书人的精神领袖,在名声被污被证清白后,你们想的不是如何为他恢复名声,而是踩他贬他骂他辱他,这就是我朝相公的胸襟气度吗?” “此种行径难道不丢朝廷的脸,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苏良望着王拱辰。 眼中宛若有两团火在燃烧。 “你……你……你……”王拱辰气得说不出话来。 贾昌朝和陈执中自知再与苏良辩驳,只会自取其辱。 当即将脑袋朝着领口一埋,就当作此事与己无关。 这时,赵祯终于开口了。 “够了……够了,都别吵了!” “苏良所言,合乎逻辑,但杜撰的这一情况,确实有所不当!”赵祯说罢,还看了苏良一眼。 众臣听到此话,便知赵祯已经偏向了苏良。 苏良很聪明,就坡下驴,朝着三人微微拱手。 “贾枢相、陈相、王中丞,苏良刚才只为讲明情况,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苏良一道歉。 将贾昌朝三人整得就更被动了。 他们若不选择谅解,那今日就是输理又输人。 且还会让官家难堪。 贾昌朝面无表情地道:“无妨无妨,我们都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稳固。” 贾昌朝还不忘朝着自己的脸上贴金。 陈执中和王拱辰也朝着苏良略微拱手,表示不计较此事。 一旁。 杜衍、张方平、吴育三人,望着苏良,眼中满是赞赏。 朝堂上,又直又冲的青年官员并不少,但如此有谋略的却只有这么一个。 “咳咳……” 赵祯接续说道:“欧阳修涉嫌乱伦之事,现已调查清楚,无需任何惩戒。至于他用张氏的嫁妆钱置买田产,归于胞妹欧阳氏,实属有过。苏判官,应如何判罚?” 户部判官苏安世当即出列。 “受托人擅自使用受托物,皆应以坐赃罪论,然欧阳学士乃是将田产归于其胞妹,其胞妹又是受托人之继母,故又不能完全定义为坐赃罪,综上,应轻判,予以贬降。” 贬降。 听到这两字,贾昌朝、陈执中、王拱辰、钱明逸、李定五人,眉头微微舒缓。 即使不能将欧阳修逐出官员之列,让其离开汴京也是极好的。 欧阳修在朝堂,好多官员的日子都不好过。 赵祯微微皱眉。 显然不愿欧阳修离开朝堂。 论草拟诏书,无人能比得上欧阳修。 钱明逸见赵祯皱眉,当即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官员坐赃,罪加一等。欧阳修虽情况特殊,但毕竟实犯此罪,若轻判,不足以明法令,不足以让官员们信服,请官家从严从重惩罚!” 赵祯本来打算给欧阳修安排一个路转运使、安抚使或提举常平司之类的路官。 但若依照钱明逸的话语,可能就要将欧阳修撸成某州的知州了。 就在赵祯犹豫不决时,苏良又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绝对不可将欧阳学士外放,此案若不从轻从宽处理,日后必生出多种麻烦!” “为何?”赵祯疑惑地问道。 “臣的理由有三。” “其一,那名陷害欧阳学士乱伦的幕后指使者,精通法令,自然知晓靠张氏一人之口无法绊倒欧阳学士,其目的便是让欧阳学士离朝外放,若遂了他的心愿,那此人若想陷害其他朝臣,亦可使用此法。” “其二,欧阳学士若被贬职外放,民间百姓必以为欧阳学士乱伦之举为实,欧阳学士还会是身败名裂,这也是朝廷的损失。此外,西夏、辽国、高丽的使者若知欧阳学士外放,那定然会坐实了欧阳学士乱伦的举动,这才是有损我大宋天威!” “其三,欧阳学士若未被外放,只是从宽从轻处理,相当于告知那些企图通过卑劣方式陷害朝臣的小人知晓,此路不通,不然此等陷害人私德的不正之风将经常发生,最后的结果便是,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我大宋朝堂危矣!” “从宽从轻处理,不但是对欧阳学士名声被污的一种补偿,更能告知天下人朝廷的态度,有罪必罚,无罪必不牵连,这才是彰显我大宋律法严明之策……” 苏良说完后,首相杜衍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为,苏良所言甚有道理,污人名声如同伤人性命,欧阳永叔被百姓痛骂,语词污秽不堪,他才是此案最大的受害者,理应从宽从轻处理!” “臣附议!”吴育站了出来。 “臣亦附议!”三司使张方平也开口道。 赵祯想了想,道:“确是这个道理。朕决定,责令欧阳修归还张氏之财,免其知制诰衔,罚一季俸。另外,中书出具公文,将此案细节告知天下,还欧阳修清白。” “如此处理,众卿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 “臣无异议!” “臣无异议!” “臣无异议!” …… 杜衍、吴育、张方平、苏安世、苏良等纷纷表示赞同。 贾昌朝等人有些傻眼。 辩着辩着,欧阳修竟然成最大的受害者了。 但此时,他们深知再论已无意义,不由得都纷纷拱手,表示赞同。 赵祯甚是满意,看向苏安世。 “苏判官,你联合大理寺、开封府,继续追查此事的幕后主使者,有情况立即上报。” “臣遵命!”苏安世拱手。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心中暗叹:总算将欧阳修保下了! 片刻后。 众臣纷纷离开了垂拱殿。 苏良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喉咙也已嘶哑。 这场辩论,让他感觉比在汴河旁去当一天的纤夫都要疲累。 走在后面的苏安世,一脸崇拜地望着苏良的背影,喃喃道:在朝中做官,有张好嘴实在太重要了。 …… 注:依据史实,因“甥舅乱伦案”,欧阳修被外放至滁州,而后在滁州写下千古名文《醉翁亭记》,考虑到广大初高中生背诵并默写全文的需要,欧阳修如今虽未被外放,但也会在一次出差中经过滁州,写下《醉翁亭记》,若有机会,我会在番外篇为诸位细表。 第44章 勤勉,可强宋乎可灭夏辽乎 翌日。 监察御史里行苏良智斗三大相公(路以上级别官员皆可称相公)的事迹便传到了汴京街头。 尤其是苏良杜撰的“三大相公结伴狎妓、宿醉瓦子”的内容。 民间小报所写与苏良在垂拱殿所讲,几乎是一字不差。 这些消息的源头。 可能来自垂拱殿的内侍们。 赵祯有时甚至会授意他们放出一些朝堂消息。 也可能来自杜衍、吴育、张方平等人。 君子亦喜看政敌丢人现眼。 随着真相水落石出,欧阳修在民间的风评也迎来了反转。 很多百姓都称,欧阳修遭此劫难,乃是因嫉恶如仇,在朝堂上直言敢谏的缘故,而大宋或缺的正是这种耿臣。 这就是朴实无华的大宋百姓。 喜听流言、人云亦云、易被人利用。 但也心地善良,正义感十足! 苏良再次名声大振,“小炮仗”之名,妇孺皆知。 很快,苏良还收到了一些朋友的信件。 有来自大胡子蔡襄的,有来自邓州孙甫的,还有来自苏舜钦与王益柔的,皆大赞苏良保下了欧阳修。 欧阳修也亲自带着礼物感谢苏良,这已经是苏良第二次将其保在汴京城了。 …… 转眼间,到了五月份。 户部、大理寺、开封府三大衙门联合,也没能查出栽赃陷害欧阳修的凶手。 露面那名黑衣人,无人知其真面目。 找不到他,也就无法往下查。 苏良对此事已在意料之中。 当下的断案手段有限,更没有什么技术手段。 很多案情进展都靠人证物证,这样的案子只能熬时间,等待着凶手自己现出原形。 …… 五月五,端午日,朝臣休假一日。 随着天气变热,汴京街头上的各种冷饮子陆续上新。 苏良闲坐家中,品茶、饮酒、看闲书、享画眉之乐。 他最欣喜的不是迎来了假期。 而是经筵课的春讲结束了。 自端午起到七月底,皆为暑假,差遣钱照发。 八月初,秋讲才会开始。 苏良在经筵课上,为赵祯讲了自己对始皇帝、汉武帝、光武帝、隋文帝等帝王的独特了解。 主打一个思想核心:为帝者必须要强硬。 而今,他脑海里的知识储备已经不多了,需要思索一番,秋讲应该讲些什么。 …… 五月初六,天气晴朗。 苏良拿着进奏院呈递上来的文书。 当看到其中一条消息后,不由得乐了。 知谏院包拯呈递了一份《休假札子》,称官员节假过多,影响公务,建议删减。 并称,像元日、寒食、天庆、冬至等七日节,放假三日即可,官家可不上朝,但官员们必须要去衙署办公。 包拯可不是沽名钓誉,装装样子。 他是一个真正的工作狂,且是个极度较真的工作狂。 他这种要求,放在后世会被无数人骂。 而放在当下,也有很多人骂他。 苏良猜测,估计看到此奏疏的官员,至少有一半都会骂他。 而一旁。 周元看到此条奏疏后,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忍不住称赞道:“包谏院果真勤勉,吾等假日确实太多,理应减免,我这就写奏疏附议!”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周元日日都是深夜方归,五更即来。 苏良特别想提醒他一句,这样干下去容易英年早逝的。 但一看到周元身旁悬挂着的那个写着“勤能补拙”的条幅,顿时又忍了下来。 周元如此勤勉,其实与苏良也有关系。 他太优秀了! 苏良知晓包拯的本意是好的。 但他深知,靠勤勉强不了宋。 最后,他决定保持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 大宋官员的假期确实很丰富。 每月有三天旬休,雷打不动。 大节日放假七日,重要节日放假三日,小节日放假一日。 加起来大概有一百一十多天的假期。 此外,每三年还有一个月的探亲假,还有婚假、生育假等。 自五月到八月,由于天气炎热,工作量近乎减半,而俸禄却分毫不少。 这也是很多人拼了命读书,读到胡子白了都要当官的缘由。 考公,确实香。 令苏良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周元上奏附议包拯的请求外,还有二十余名官员要求缩减假日。 并且有官员称,如今西夏、辽国与大宋已无战争,正是大宋图强的大好时机。 只要足够勤勉,便能够免受西夏与辽国欺负。 这个理由,苏良用膝盖去想,都不相信。 有这个时间,他还不如去陪陪妻子,想着如何造孩子呢! 赵祯也是勤勉之主。 正所谓:天赋不够,努力来凑。 他见到如此多的臣子申诉,不由得甚是欣慰,当即褒奖了这些人。 随后让负责指定节假日的祠部,将元日,元宵、寒食、天庆、冬至五个大节的七日假改成了五日假。 相当于减少了十日假期。 一些衙门的小节日假也随之取消。 这种事情,谁反对谁就是怠惰慵懒,反对者们也只能无奈接受。 …… 黄昏时分,放衙后。 苏良从御史台走出,刚走到门外,就看到一名吏员与老洪走在前面。 那名吏员问道:“老洪,你觉得,勤勉,可强宋乎?可灭夏辽乎?” 老洪抿嘴一笑,道:“嘿,老母猪撵兔子,精神可嘉呗!就是让官家看着高兴!” “哈哈哈哈……”二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苏良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二人可是老吏员了。 对台院中谁喜欢摸鱼,谁喜欢做表面文章,再清楚不过了。 除了包拯、周元等少数官员,大部分官员做的都是面子活儿。 只是自欺欺人,图着高官厚禄罢了。 大宋若不改变机制,靠着勤勉富强,恐怕问题会越来越大。 不过,此举动还是有一些好处。 至少让各个衙门的风气焕然一新,有人是真勤勉起来了。 五月底。 在宋夏和议中立功的庞籍回到汴京,被擢升为枢密副使。 外出监察的殿中侍御史刘湜也回到了御史台。 苏良从赵祯的官员任用上看出,这位官家心里还是想着让朝堂有一些革新气象的。 但因前期的新政失败,顾虑过多,又始终迈不开大步子。 第45章 《武将忠勇论》与《武将死战论》 又一日。 御史台,察院。 书写人老洪拿着一份文书来到苏良与周元的屋内,高声道:“二位,出大事了,石元孙活了,石元孙活了!” 周元一愣。 “石元孙?开国大将石守信的孙子,曾经的鄜延副都部署,他……他不是五年前在三川口之战中殉国了吗?” 老洪微微摇头,将文书放在周元面前。 苏良对这位抗击西夏的将领也有印象,当即也起身,走到周元旁边。 文书内。 有一份西夏释放人质的名单。 其中,便有鄜延副都总管石元孙。 还有一人,是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 他也未殉国,而是成了俘虏,不过却在两年前病死在了西夏。 周元喃喃道:“这不是闹呢,朝廷都追封过了啊!” 刘平和石元孙还有一个身份。 一个是三川口之战的统帅,一个是三川口之战的副统帅。 三川口之战发生在康定元年(1040年)。 是西夏的立国之战。 也是大宋尤为耻辱的一战。 大宋一万多名士兵在三川口全军覆没。 当时,参与战斗的主将除了刘平和石元孙外,还有一人,鄜延路驻泊都监黄德和。 黄德和临战脱逃,是导致宋军全军覆没的主要原因。 其逃走后,还诬陷刘平与石元孙叛变。 当时的殿中侍御史文彦博亲审此案,最终为刘平和石元孙平反。 赵祯大怒,对黄德和施行了罕见的腰斩之刑。 而后。 赵祯追封刘平为朔方节度使,谥号“壮武”。 追封石元孙为忠正军节度使兼太傅,并特旨恩准他的子孙为官。 当时还有很多百姓泪洒街头,纷纷悼念这两位为国捐躯的英勇将领。 但现在,突然来了反转。 两位殉国的大英雄竟成了西夏的俘虏。 刘平已死,不用处置,但石元孙归来,可就尬尴了。 怎么处置他,成了一个大问题。 …… 翌日,朝会。 因石元孙的“死而复生”,朝堂上直接吵的炸开了锅。 众朝臣竟出现了三种不一样的意见。 其一。 副相陈执中、枢密副使丁度、殿中侍御史刘湜、右正言钱明逸认为: 武将战败被俘,理应以死殉国。 石元孙贪生怕死,成为西夏俘虏,苟活五载,有损朝廷颜面,理应在边境斩首,剥夺所有敕封,家人亦应获罪。 其二。 首相杜衍、三司使张方平、翰林学士欧阳修、知谏院包拯、监察御史李定认为: 石元孙战败敌国,辜负朝廷,但罪不致死,可剥夺敕封,不再许以军职。若处死,则易伤天下武将之心。 其三。 枢密使贾昌朝、副相吴育、枢密副使庞籍认为: 石元孙乃是战败被俘,而非投降,战役失败的主责亦不在他,不应加罪。 贾昌朝还拿出一本《魏书·于禁传》,称自古以来,前方将领打仗全军覆没后归来,都不应该加罪。 并且石元孙作为名将之后,军事能力卓着,深受边境士兵爱戴,理应恢复他的职位,否则将寒了许多边境士兵的心。 贾昌朝作为枢密使,心中还是偏向于武将的。 …… 赵祯听得脑子都快要炸开了。 当即散朝,称改日再议。 从这三方意见的支持者可以看出,宋朝的臣子还是较为坚持自我的。 比如,枢密使贾昌朝和副相吴育。 那是见面就吵架的政敌,但如今却是意见一致。 而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和监察御史李定,关系好的都快要穿一条裤子了。 二人的意见却完全不同。 这也是赵祯无法在朝堂上分出孰忠孰奸的主要原因。 苏良思索了一番后,也上呈奏疏。 支持杜衍、欧阳修、包拯等人的意见。 石元孙浴血奋战,是战败被俘,而非投降被俘,其战败有罪,但主因不在他,绝对罪不致死。 而此刻,朝廷三衙的武将们,无一人开口说话。 武将地位较低。 说对说错都易被喷,故而无人敢开言。 但……这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想法。 …… 与此同时。 石元孙不曾殉国而是被俘的消息也传到了民间。 民间百姓的反应也很不同,众说纷纭。 有人主张斩首示众,有人认为不应加罪但应收回敕封的荣誉…… 闹得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此事。 翌日朝会。 此事依旧没有讨论出一个答案。 同日。 创作欲望甚是旺盛的欧阳修,写下了一篇文章。 名为:《武将忠勇论》。 此文论述的核心为:武将者,忠于国而勇于伍,败之俘之,朝廷宜应轻罪矣。” 欧阳修认为,一名武将,只要在忠君爱国与勇敢杀敌上没有问题,即使被俘,打了败仗,朝廷也应该轻罚。 很快,此文章便传到了民间。 大多数汴京百姓们都认为甚有道理。 赵祯也较为赞成。 但是在殿中侍御史刘湜和右正言钱明逸的极力反驳下,还是未能形成定论。 …… 深夜,一座宅院的书房中。 刘湜奋笔疾书,钱明逸则是在一旁为之磨墨。 片刻后。 刘湜面色兴奋地吹干一张宣纸上的墨痕,道:“钱老弟,速来看看我这篇文章如何,是否能压得住欧阳修那篇《武将忠勇论》?” 刘湜所写文章,名为《武将死战论》。 此文论述的核心为: “武将死战,自古已然,兵败被缚,岂能贪生,兵败亦当自杀谢罪,不死即为大奸,身死方为忠勇!” 刘湜文采斐然,字字如刀。 将石元孙描述成了一个贪生怕死、奴颜媚骨的降将。 文章里还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语。 “我大宋兵丁若为战而死,死得其所。若因败偷生,不若狗彘。” 钱明逸借着灯光,读完后,不由得赞叹道:“好文章,好文章啊!” “刘兄此文,微言大义,有家国情怀。文官死谏,武将死战,本应如此。” “此文一出,必定能让百官信服,将那欧阳修反驳的一无是处!” 刘湜捋了捋胡须,甚是兴奋。 他对自己的文采相当自信。 若此次能压欧阳修一头,没准儿此文便可流传千古,而他也能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第46章 惹谁也别惹穷老百姓(求追读) 这时。 钱明逸想了想,道:“刘兄,此文最好不要呈递禁中。” “官家看后或许会将其压下来,毕竟官家向来仁慈,不喜杀人。” “不如,我们将此文率先公布于民间,待由民间小报宣传起来,官家定然会知晓。” “这篇文章,道尽家国大义,尽显我大宋将士骨气,必然会引得无数百姓追捧,到那时,民意滔滔,官家自然会站在我们这边!” “有道理,可以!可以!”刘湜认可地点了点头。 其面带笑容。 已经在想像此文问世后,民间百姓疯狂追捧的场景了。 钱明逸眼珠一转,又说道:“刘兄,此文可否也署上我的名字?” “刘兄莫误会,我怕到时此文一出,那些反对者都会攻击你,若署上咱俩的名字,我也能为你分担一些压力。”钱明逸补充说道。 刘湜的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岂不知钱明逸的目的。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下来。现在的他,需要帮手。 翌日一大早。 刘湜便寻了三十余位抄写工,将这篇《武将死战论》抄录起来。 午时刚过。 此篇文章便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欧阳修看过刘湜和钱明逸的《武将死战论》后,不由得勃然大怒。 “竖子只为得谏名,却丝毫不懂武事!” 欧阳修虽未曾领过兵、打过仗,但却也受到了范仲淹和富弼的一些影响。 对大宋当下武将、特别是边境武将的情况非常清楚。 三川口之战。 错不在刘平、石元孙,当时的情况是谁去谁输。 若此次朝廷斩杀了石元孙,将会导致一系列严重后果。 大宋有能力的纯粹武将并不多。 若打了败仗,要么战死、要么被俘自杀,那一旦宋辽开战、必然会有武将为了活命而投敌。 如此重惩武将,俨然就不把武将当成人。 武将需有骨气,需有死战之志,但若未战死而被俘就是辱国,就应当自杀明志,保留气节,那谁还敢去打仗! 以后,哪个正经人还会去入伍! 恐怕那些流民、闲汉宁愿当乞丐都不愿当兵了。 这将严重破坏大宋的武官生态。 文官死谏,谏后升官发财,武将死战,只能是白白浪费性命。 大宋的制度导致帅不知兵,兵不知帅,文臣内侍干涉军政,外行领导内行。 能赢才怪呢! 这根本就不是兵与将的问题。 刘湜将此文传于民间,明显有让民意裹挟官家的意思。 用心甚是险恶。 当即,欧阳修又开始写奏疏了。 …… 很快,《武将死战论》也出现在苏良和周元的手上。 苏良看完后,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旁的周元不由得一脸疑惑。 “景明为何发笑?此文章写得极好。站在家国大义角度,令武将死战,恐怕朝堂很多官员都会赞同此观点,官家也会动摇!”周元认真地分析道。 苏良笑着摇了摇头。 “官员们可能会支持他,因为这个观点乃是假借家国大义之名令武将赴死,但百姓一定会骂他!” “为何?”周元心中甚是不解。 “走,咱们去大街上转一转,去了你便知道了!” 御史也无须天天坐在衙署。 偶尔可去街头视察情况,只要不饮酒作乐,便算不得有错。 一刻钟后。 苏良与周元来到了州桥附近的一座茶馆。 此茶馆,一大碗茶才要两个铜板,甚是实惠。 不过,也较为难喝。 一般都是一些船夫、纤夫、或一些穷书生来这里。 此刻。 一名身穿破旧长衫的中年书生站在桌前,脸色铁青。 他手里举着的,正是刘湜和钱明逸共同署名的《武将死战论》。 “这是用屁股写出来的文章吗?两个狗彘鼠虫之辈!” “不死即为大奸,身死方为忠勇,这是什么狗屁话,死了就忠勇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这句‘我大宋兵丁若为战而死,死得其所。若因败偷生,不若狗彘’,打不赢难道怪士兵吗?凭什么要他们死,为什么不让那些做决策的相公们去死!”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他们的儿子若也去当兵,他们就不会这样说了,这种文章真是龌蹉肮脏至极!” …… 而在中年书生的周围,都是一些不识字的百姓们。 听到此处。 周元终于明白民间百姓会骂这篇文章了。 这篇文章的核心是:倡导天下将士为国死战,宁死也不做俘虏,战败便以死明志。 表面看上去没问题,其实有大问题。 在边境打仗的士兵,大多都是穷苦百姓的孩子。 百姓们只求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归来,而不是战争失败,自杀谢君。 在穷苦老百姓的眼里,这篇文章就是让他们的孩子送死求死。 他们怎能不恼火! 刘湜的表达,看似为了江山社稷,家国天下,其实将百姓们都得罪了。 好在这里是汴京,百姓们也就是骂一骂。 这篇文章若是让山东青州那群擅于剪径绑票的百姓知晓,绝对能将刘湜和钱明逸打个半死。 他们的儿孙当兵,只为吃粮,图个温饱。 至于吃谁的粮,他们其实无所谓。 第二日,一些百姓闹开了。 特别是一些渔夫、小贩儿、纤夫等家里有当兵的百姓。 这些百姓对大宋法令的尺度尤为清楚。 他们不去官署找事,也不去开封府告状。 他们选择了一种很丢人但效果甚好的方式——站大街上扯着喉咙骂。 他们骂,《武将死战论》一文是要让他们的儿孙死绝! 他们骂,钱明逸和刘湜是要让大宋的士兵们都去造反、当强盗! 他们骂,钱明逸和刘湜这辈子都生不出来儿子,生出女儿也会被送窑子! …… 粗话脏话,信口拈来,有些简直无法入耳。 甚至有些百姓还朝着他们两个的宅院中扔石头,最后引得开封府不得不派人来保护。 要抓的人太多,也就没法抓了。 刘湜没想到民间百姓竟然是这种反应。 他想不通,依旧没有想通。 “我所言无错,我要再次向官家谏言,向所有人证明,我才是对的!”刘湜咬着牙说道。 唰! 他在桌前铺好一张宣纸,想了想,决定这次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谏君。 第47章 两朵奇葩,假撞柱官和真血谏官 午后,御史台。 天气炎热,槐树上的乌鸦叫个不停。 苏良和周元抱着一摞文书,刚路过殿院,便见门口围了许多吏员。 其中,书写人老洪也在其中。 老洪踮着脚尖、探着脑袋,不断朝着里面张望。 “老洪!”苏良喊道。 老洪扭脸,看到是苏良和周元,不由得快步走了过来,脸上甚是兴奋。 “这……这是看什么呢?”苏良问道。 老洪未说先笑,小声道:“殿中侍御史刘湜写血书谏君,写了一百多个字,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了!” “血书谏君?危及性命否?”周元问道。 “已被医官抢救回来了,现在两名医官在盯着他,以防他咬破手指继续写!” 说罢,老洪看向苏良和周元。 “二位,刚才其中一位医官可说了,若要写血书,最好不要超百字,超百字易昏厥,若超三百字,便会有性命之危了!” 苏良笑着说道:“这是常识。自古以来,写血书者大多都是写个口号或留个遗言,最多几十字而已,谁还能长篇大论?” “里面这位估计就是要长篇大论呢,这是在瓦子里听忠臣谏君的故事听多了!”一旁的周元打趣道。 这位殿中侍御史刘湜,向来都是以写长文见长。 “哈哈哈哈……” 三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殿中侍御史刘湜血书谏君的搞笑程度,丝毫不亚于右正言钱明逸的“撞柱谏”。 很快,此事便在各个衙门传开了。 有好事者也为刘湜起了个外号:真血谏官。 此外号与钱明逸的“假撞柱官”遥相呼应,二人俨然成了台谏中的两朵奇葩。 …… 与此同时。 真血谏官和假撞柱官联合署名的《武将死战论》,彻底引爆了百姓们的情绪。 武将当死战。 这一点,百姓们还是有这个觉悟的。 但那句“我大宋兵丁若为战而死,死得其所。若因败偷生,不若狗彘”,实在是不将士兵们当人看。 将士大夫官员的优越感展现的淋漓尽致,令人作呕。 百姓回怼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怎么不让你儿去死! 百姓的嘴,无形的碑。 大宋官员最惧的不是台谏官的弹劾,而是百姓戳脊梁骨。 一时间,民情汹汹,怨愤越来越大。 大宋禁军虽然地位较低,但也容不得如此被侮辱。 一些武将也终于忍不住,纷纷上奏,表示受到了侮辱。 垂拱殿内。 皇帝赵祯坐于上方。 首相杜衍、副相陈执中、吴育,还有枢密使贾昌朝与枢密副使丁度、庞籍,都坐在下方。 “官家,《武将死战论》语辞偏颇,已惹众怒,若此文章传至边境,恐怕会造成动乱,望官家对石元孙之事早下定论,以安抚民心!”吴育率先开口道。 赵祯想了想道:“石元孙战败被俘,是败将而非降将,斩首则刑重,不加罪则刑轻。这样吧,剥夺其所有敕封,因其受封赏的子孙,皆取消恩泽。让石元孙去许州,做个文官吧!” 赵祯说完后,众臣都没有提出异议。 当下民间怨气甚重,安抚民心比如何处置石元孙更重要。 “那如何处置刘湜和钱明逸呢?”杜衍问道。 听到这二人,赵祯便感觉到胸口疼。 刘湜写血书谏君昏厥之事,赵祯已经听说了。 他不但没有感觉到一丝谏官的耿直勇敢,反而觉得刘湜的脑袋是被驴踢了。 “此二人,导致民怨沸腾,实乃愚蠢至极。将他们外放到青州军营,磨练半年,让他们体验体验士兵们的辛苦!”赵祯气愤地说道。 赵祯此话刚落。 枢密副使丁度便站了出来。 “官家,万万不可!此惩罚有违祖宗之法,台谏官风闻言事,不必对言行负责,此二人的本意也并非利己,只是话语偏激了一些,实在不应如此惩戒!” 祖宗之法,四个字,一下子将赵祯整得没有脾气了。 所谓祖宗之法。 其实是大宋历代皇帝在执政时定下的一系列政策。 比如:限制宗室、外戚、宦官权力;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杀言事朝臣;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等。 丁度认为,钱明逸和刘湜只是在尽台谏官的职责,并无大错,故而不能贬谪。 赵祯无可奈何,说道:“那……那二人各罚一季薪俸,总可以了吧!” 丁度点了点头。 这时,贾昌朝站了出来。 “官家,如此做,恐怕难以压住汹汹民意,百姓会以为,那篇文章是官家的意思。” “朕的意思?朕有那么愚蠢吗?会撺掇着自己的士兵去死!” 赵祯想到这里就生气。 这时,杜衍缓缓出列。 “官家,臣以为,可再寻一人,写一篇文章,驳斥《武将死战论》,只要笔锋尖锐,言之有据,言之有气势,定然能盖住《武将死战论》带来的戾气!” 听到此话,众臣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百姓们大多都是随风倒,只要言之凿凿,定然改变风气。 “臣举荐翰林学士欧阳修!”吴育率先开口道。 其话音刚落。 陈执中、贾昌朝、丁度、庞籍四人全都站了出来,显然要提出反对。 陈执中道:“不可,欧阳永叔受甥舅案影响极大,名声有损,不适合写这种文章!” “臣附议!” 贾昌朝、丁度、庞籍三人同时拱手。 “臣推荐知谏院包拯!”吴育有开口道。 贾昌朝想了想,道:“臣举荐御史中丞王拱辰。” 此事乃是个美差,做好了,对仕途大有裨益。 赵祯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 “王拱辰笔锋犀利,但气势略显不足,且不够了解百姓。” “而包希仁,气势倒足,也了解百姓,但……但朕恐怕他写出来,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将矛盾激活,引发更大的事故!” 包拯若下笔,那绝对能骂得刘湜和钱明逸这辈子都在朝堂都抬不起脸来。 就在这时,赵祯脑海里出现一人。 “苏良如何?”他看向堂下众臣。 杜衍不由得兴奋地说道:“臣以为可行!” “臣附议!”丁度、吴育、庞籍三人同时说道。 陈执中和贾昌朝想了想,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压根想不出更好的人选,当即也拱手道:“臣附议!” 第48章 以文人笔,唤醒武人刀! 翌日,清晨。 苏良早早来到御史台,泡茶、研墨、且又读了一遍《武将死战论》。 然后大笔一挥,写上了文章名:《驳武将死战论》。 两个时辰后。 苏良面前的宣纸上,仍只有一个文章名。 苏良苦读十余年圣贤书,再加上后世的一些知识体系加持。 写这样一篇主旨明晰的文章并不难。 只需夸赞一番大宋将士。 虚抬其地位。 再将《武将死战论》的一些过激观点一一反驳,便可减少民间怨气。 但是,苏良觉得这样还不够。 他觉得他还可以多做一些。 《武将死战论》中,处处充满了对大宋士兵的鄙视。 这不仅仅是刘湜和钱明逸的傲慢,还有大宋的武将士兵们确实不争气。 大宋采取募兵制。 军人类型可分为禁军、厢军、乡军、藩兵。 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禁军。 其他的兵种,完全就是凑数打杂。 家庭贫苦可入伍,破产百姓可入伍,流民乞丐可入伍,盗贼造反者依然可被招安入伍…… 他们的工作内容,基本就是修建城堡、制作兵器、修路搭桥、运粮开荒等。 和当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除了少数胸怀大志但却无处施展的将领外,大多数将士入伍的目的都是为了吃粮。 什么保家卫国,什么建功立业,什么马革裹尸,什么战死沙场…… 他们连这些字都不一定认得。 在大宋,什么是好男儿? 能够金榜题名,跨马游街,赴琼林宴的那群人才是好男儿。 其余的,都是低人一等。 大宋的将士们地位低下,大多都是在混吃等死,毫无斗志。 想到这里,苏良顿时有了灵感。 别的他做不了。 但至少能给大宋的士兵们提提气,增加一下他们的责任担当与荣誉心。 以文人笔,唤醒武人刀。 苏良打好腹稿后,拿起一支狼毫笔,快速写了起来。 唰!唰!唰! 不到一个时辰。 一篇将近千字的《驳武将死战论》便写好了。 核心思想有两重。 其一,论述了何时应死战,何时应惜命。 “兵者,应忧国如家,为父母妻子、为寸寸山河,以死相搏,乃为好男儿。然为虚名而自亡,为战败而愧亡,为顶罪而不得不亡,实乃帅之错也。” “兵者,应不畏死,但须惜死。被俘后求生,若可救国,可护同胞,可卷土重来,自当忍辱负重,偷生回家,亦不失为大英豪。” …… 其二,论述了一名士兵的担当与责任。 “兵者,国之利器,民之壁垒。在太平世,应护每一寸土,守同族安稳;在乱世,应冲锋陷阵,显万夫不当之势,此为真英雄。” …… 苏良写完后,又通读了一遍。 顿觉甚是满意,心中甚至涌起一股征战沙场的豪气。 当即,他便将此文送去了禁中,交给赵祯御览。 赵祯看后大喜。 苏良不仅反驳了《武将死战论》的一些偏激观点,且还肯定了武将们的地位和担当。 并且这个尺度拿捏的极为精巧。 既不会让文人们觉得这有违大宋“崇文抑武”的国策。 也不会让将士们觉得此文都是虚浮之言。 苏良真正将他们的重要性呈于纸上。 读后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气。 武将士兵们若能通晓此意,定然能斗志昂扬,涌起几分报国之志。 …… 苏良不求士兵们看完此文,能够立即涌出一股拳拳爱宋之心。 只求能够让一些人做出些许改变。 这就能让大宋腐烂得慢一些了! 随即。 此文便送往进奏院抄写刊印。 进奏院来分发宣传,造成的效果自然要比民间小报宣扬出来的《武将死战论》强多了。 不到一日,汴京城便全民皆知。 …… 欧阳修府邸。 欧阳修拿着苏良的《驳武将死战论》,喃喃道:“此文若让我来写,恐难如苏景明!” “好一句‘兵者,应忧国如家,为父母为妻子、为寸寸山河,以死相搏,乃为好男儿’,老夫看罢都想要投入军伍了!” …… 御史中丞王拱辰的家中。 王拱辰看过苏良的《驳武将死战论》后,直接将其撕了个粉碎。 “天圣八年,吾举进士第一名,登庚午科状元及第,人人都言吾不如二甲十四名的欧阳修;而今日,我掌管御史台,却又比不上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里行,真是气煞人也!” …… 而此刻,在殿中侍御史刘湜家中。 场面更加精彩。 右手五个手指都缠着纱布的刘湜,望着苏良的《驳武将死战论》,硬生生将其撕碎咽进了肚子里。 其眼光黯淡,喃喃道:“我还是输了,文采不如人,见识不如人,不但没压倒欧阳修,连一个年轻人都压不住,若《驳武将死战论》流传千古,那我肯定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 钱明逸看完此文章后,直接出了门。 他四处奔走,告知同僚,那篇《武将死战论》乃是刘湜所写,与他无关。他署名乃是因刘湜说一人难以抗衡欧阳修,才骗住了自己。 …… 至于民间的百姓们,那真是一片顺风倒的庄稼。 当得知此文乃是进奏院所出,且是夸赞他们那些当兵的儿郎时,不由得大喜,直接帮着宣传起来。 有的还将此文放入信件,直接寄送到西北边境去了。 有些书商,甚至将两篇文章抄写在同一张纸上,直接卖脱销。 …… 七日后。 眉州眉山,苏宅。 七岁的苏辙和九岁的苏轼,望着眼前的三篇文章,白嫩的小脸上,满是无奈。 三篇文章分别是:欧阳修的《武将忠勇论》、刘湜的《武将死战论》和苏良的《驳武将死战论》 苏洵手拿戒尺。 “轼儿、辙儿,今日的任务,便是将这三篇文章全都读通背熟,为父在晚饭时来检查。” 小苏轼和小苏辙,看到“苏良”二字后,不由得都撅起嘴,没想到又是此人的文章。 这时。 小苏轼拿起刘湜的《武将死战论》,道:“父亲,此文文采最差,看法也甚是偏激,为何还要背它?” 苏洵胸膛一挺,正色道:“为父乃是为了让你们知晓,什么是引发全民怒骂的烂文章,以后莫要写这种!” “是,父亲!”二人恭敬地回答道,然后开始大声朗诵起来。 第49章 正旦使,我举荐知谏院包希仁 庆历五年,七月六日。 一大早。 汴京城的天气便非常燥热。 中书省向各个在京衙门下发了举荐契丹正旦使的布告。 京朝官们可举荐,亦可自荐。 所谓正旦使,即去庆贺辽国新年的使臣。 自澶渊之盟以来,宋辽互贺正旦,已成惯例。 因两国有上千里之遥,故九月便需出发,次年三月方归。 而今年,情况又有所不同。 布告上多了一句话:贺正旦,兼察边事。 庆历二年,辽国趁大宋与西夏交战,趁火打劫,重兵压境,向大宋索地。 赵祯大惊,派富弼为使和谈。 最终,宋增岁币十万两、绢十万匹,结束了这场争端。 史称:庆历增币。 此事,也让赵祯见识到了辽国的狼子野心。 澶渊之盟并不能让宋辽永葆太平,辽国依旧还是想着侵占大宋国土。 这两年,河北边境也增设了许多禁军。 去年,宋夏和议,西夏向宋称臣,结束了长达数年的战争。 但西夏与辽国仍有冲突。 三国亦敌亦友。 任意一方都担心另外两国联盟,攻打自己。 介于这种情况,今年的正旦使在出使辽国时,还需要了解一番辽国君臣对大宋的态度及边境军事情况。 可谓是职责重大。 …… 很快,朝堂举荐便开始了。 依照惯例,大宋历来派遣的正旦使,品级都不是很高。 两府三司的主官们、翰林学士、各路主官都不会入辽。 但这一次,枢密副使丁度和庞籍,纷纷自荐。 有人举荐监察御史李定,有人举荐户部判官王尧臣,还有人举荐御史中丞王拱辰。 而脸皮甚厚的殿中侍御史刘湜和谏院钱明逸也纷纷上奏自荐。 甚至还有人举荐苏良和周元。 …… 这一日,午后。 苏良看向周元,问道:“子雄兄,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成为正旦使?” 周元想了想,笑着说道:“别人,我不清楚。但咱们两个,肯定是没希望。” “不,我没希望,但子雄兄你还是有可能的。” 苏良所言并非谦虚。 他太年轻了。 二十七岁的他,面容白皙,本就显得比同龄人年轻。 若以他为正旦使,辽国还以为大宋无人,派遣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来糊弄呢! 万一辽国某个公主看上他,要让他入赘。 依照大宋目前的能力,还真难将苏良救回来。 至于周元,则比苏良多了一丝可能。 他年龄符合。 虽然官职较低,但大宋擅于以假官出行,给他封赏一个假官阶,便能成为正旦使。 真宗期常用此法,以此展现宋为正统,辽只是胡虏而已。 “别取笑愚兄了,我自知没有这个能耐,依我看,这次很有可能派遣其中的一名副枢密使作为正旦使。”周元说道。 苏良摇了摇头。 “我倒觉得二人没机会,你要知丁副使已经五十四岁了,庞副使更是五十六岁了,二人的身体本就不好,此番辛苦,他们经受不住!” 正旦使,看似是个美差,其实非常辛苦。 宋与辽的国都相隔上千里,仅路途上便需要三个月。 九月份,北方逐渐变冷,到了十一月份,那已经是寒风刺骨,滴水成冰。 没有一个好身体。 若一下子病倒在辽国,耽误了朝贺,不但丢人,甚至要丢官了。 其次,辽国的山路非常崎岖难行,处处都是深沟。 并且不时有野兽出没,甚至有生命危险。 再则就是契丹人造成的麻烦了。 使团入辽后,便会有辽国的接伴使来迎接。 这些接伴使,大多都喜欢看宋使出丑,并且阴招频出。 比如:大宋使团每经过一座驿站,对方都会摆上酒宴。 辽人嗜酒,且贼能喝。 宋使入席,不喝是对主家不尊重。 而一旦喝酒出丑,或说了些不合礼仪的话语,做了某些不该做的事情。 回国后,必遭重罚。 曾经,还有接伴使带着大宋使团绕远路。 两百多里的路,硬是走了近千里。 而对方的目的是向宋使展现辽国国土的博大。 总之,出使辽国,处处是坑。 一名正旦使若没有足够的定力和魄力,必会丢人。 周元继续道:“若两位枢密副使因年纪大无法成行,那恐怕最有希望的便是御史中丞王拱辰和户部判官王尧臣了,还有……监察御史李定,他的优势是能讲契丹话!” “这些人,我……我都不觉得不是很好。” “王拱辰心胸狭窄,在辽主面前恐难展现我大宋国威,而户部判官王尧臣太过书生意气,性格温文尔雅,恐受辽臣欺负,至于李定、钱明逸、刘湜三人,他们根本就不配!” “那你以为朝中何人可出使辽国?”周元好奇地问道。 苏良胸膛一挺,一脸认真地说道:“当属知谏院包希仁。” “噗嗤!” 周元刚喝下一口茶水,然后全吐了出来。 “景明,莫要开玩笑,若是宋辽开战,包谏院在阵前叫骂,我相信定能杀对方几分锐气,但如今可是正旦使,包谏院会不会突然动怒,朝着辽主喷口水?” 苏良顿时也乐了。 “有这个可能吧!但我还是觉得无人比他更合适,我举荐他的奏疏已写好,这就送去!” …… 黄昏时分,垂拱殿内。 赵祯翻阅着朝臣送来的举荐奏疏,一直皱着眉头。 他始终没有找到最合适的人选。 丁度、庞籍年迈。 李定、钱明逸、刘湜等人不足以代表大宋形象。 王拱辰对外并不强硬,王尧臣又太过于书生气…… 赵祯最中意的其实是苏良。 有斗志,有拼劲,有头脑,关键还有一口伶牙俐齿。 可惜,苏良太年轻了,资历也浅薄。 还不能用。 就在这时。 赵祯看到了苏良的奏疏,不由得大喜。 “苏景明会举荐谁呢?”赵祯翻开奏疏,仔细一看,不由得哭笑不得。 “这个苏景明,简直胡闹嘛!若让包希仁担任正旦使,整不好,宋辽都过不好这个年了!” 御案上的上百份奏疏,无一份举荐包拯。 就连包拯自己都未曾自荐,而是举荐了户部判官王尧臣。 所有朝臣都知晓,包拯压根不适合做这个。 正旦使需要圆滑,需要客套,需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些特点,包拯皆不具备。 赵祯将苏良的奏疏扔到了一边。 他不知道的是,苏良并非儿戏,此刻已经去寻包拯,劝说其自荐了。 第50章 我大宋不可欺,我大宋不惧战 谏院,茶室内。 苏良与包拯相对而坐。 包拯眼珠一瞪,胡子一扯,白皙的脸上满是惊诧。 “景明,你让我自荐去做正旦使?你是不是疯了?我最不能做的便是这种八面玲珑之事!” 苏良为包拯倒上茶,笑着说道:“敢问希仁兄,本次正旦使的职责是什么?” “贺正旦,兼察边事。”包拯脱口而出。 苏良摇了摇头,看着包拯认真说道:“我认为是察边事,兼贺正旦。” 包拯一愣,旋即明白了。 两事一翻转,意义完全不同。 贺正旦只是走形式,年年都是一个样。 其实委派谁去都不会出大问题。 但若是勘察辽国军情,包拯比其他人都要强上许多。 包拯在地方任上时,曾多次对朝廷禁军的招募与训练提出过看法,并有数项被采纳。 他是真正懂军事战略的。 “敢问希仁兄,到了辽国,你会朝着辽主喷口水吗?你会因某些事与辽臣争论不休吗?你会在某些重要场合做出失仪之事吗?” 包拯连连摇头。 他若为正旦使,那自然是不卑不亢。 辽主又不需要他进谏,他自不会朝着对方喷口水。 至于与辽臣争论,只要不涉及侮辱大宋国威,他也不会主动寻麻烦。 包拯主打一个: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苏良又说道:“希仁兄,你应知王拱辰、钱明逸、李定等人的性格。若他们为正旦使,一定能将庆贺正旦之事做得很漂亮。但让他们勘察辽国军情,恐怕他们根本不会尽力。” 包拯微微点头。 作为正旦使,庆贺正旦无失礼仪,便算成功。 而若没有勘察边事,官家根本不会责罚。 做此事,全凭本心。 想到这里,包拯顿时捋起青须,道:“此事舍我其谁,我这就去写奏疏自荐!” …… 翌日。 包拯的自荐奏疏和苏良二次举荐包拯为正旦使的奏疏,几乎同时送到赵祯的面前。 赵祯看完后,若有所思。 包拯和苏良皆认为,贺正旦并不重要,大宋臣子皆有能力完成,但是若查边事,包拯更能胜任。 包拯还称:他若去,必能够比其他人更能彰显大宋国威。 赵祯相信包拯有这个能力。 但他也有些担忧,怕此次将与辽国的关系搞砸了。 他前思后想,徘徊许久,最终决定将苏良召来问一问。 …… 午后。 蝉鸣阵阵。 天气愈加炎热。 苏良从御史台走到垂拱殿,衣衫已完全湿透。 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不过,他一到垂拱殿,空气便骤然变得凉爽起来。 垂拱殿四周,放置着诸多冰盘。 降温效果极佳。 在大殿中央,还放置了一个大大的方形冰鉴(大宋冰箱),内有冰层,藏有水果、饮子等。 张茂则见苏良一身是汗,便将其引到了偏室。 其命一个小黄门拿来毛巾,另一个小黄门则是端来了两碗冰镇的杏酥饮。 这可是两府三司的主官们才有的待遇。 苏良擦罢脸,喝了两碗杏酥饮,顿时觉得舒爽无比。 片刻后。 苏良来到赵祯的面前。 赵祯道:“朕看过你与包拯的奏疏了,有一定道理,但朕还是有所顾虑!” “此次还是以贺正旦为主,察边事为辅,若因察边事而导致贺正旦有失,有损我大宋体面,便得不偿失了!” 苏良听到此话,不由得重重拱手。 “臣的想法恰好与官家相反。若能勘察到辽之边事,失了礼仪也无妨!” “邻国无友,我们与辽之间必有一战,无可避免!” “啪!” 赵祯朝着桌子拍了一下,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放肆!自澶渊之盟以来,宋辽为兄弟之邦,边境设榷场,双方百姓互通有无,安居乐业,朕绝不允许再起战事!”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 “苏景明,你应知,自先帝签下澶渊之盟后,民间多讥讽之言,嘲讽我大宋无胆,以岁币保平安,但天下人怎知,这对我大宋而言乃是一件好事!” “岁币不过区区几十万两,我大宋通过边境榷场很轻松便能将这笔钱赚回来。如若打仗,无论输赢,消耗的钱财都将超百倍不止,朕愿意看到无数好男儿丧命,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苏良早就知赵祯是这种想法。 赵祯只希望国泰民安,再无战乱发生。 而从未想过要开疆扩土,要将辽国与西夏灭掉。 但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官家所言,确有道理,若无先帝与官家坚守此想法,也不会有这几十年来的宋辽之间,平安无事!” “但是,辽国乃虎狼之族,我大宋土地肥沃、百姓富庶,处处远胜于辽。辽主怎能不会生出南下侵略之心。” “臣以为,以战止战,方为良策,不然我大宋越富有,商贸越繁荣,百姓越幸福,辽国便越有侵略的可能!” “臣举荐包希仁,并非想要掀起战事,而是我大宋以往的使臣过于和气。” “比如宴请之时,辽人请酒,我宋使婉拒又如何,会得罪辽国吗?会引得辽国南下攻宋吗?我们对辽国太讲礼数了!” “包希仁出使辽国,是告知辽国:我大宋不可欺,我大宋不惧战。而不是告诉辽国:我大宋甚懂礼仪!” “当下,我们有这个实力和资格说这种话,我们唯有表现出强硬,辽国才会更加尊重我们,我们不是西夏和辽国的钱袋子!” “孰重孰轻,烦请官家定夺!”苏良重重拱手,不再多言。 赵祯坐回龙椅上,认真地思考起来。 “我大宋不可欺,我大宋不惧战,而不是我大宋甚懂礼仪!”赵祯喃喃道。 苏良的这番话,让他陷入沉思中。 这样的话语,他从来没有听过。 莫说现在朝堂上的那些宰执。 即使是庆历新政时,范仲淹、富弼等人也没有说过这话。 赵祯不愿战,乃是为了大宋天下。 而苏良则告诉他,我们能战敢战,也是为了大宋天下。 赵祯思索了半刻钟后,朝着苏良摆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容朕再好好思考一番!” 苏良躬身后退,他已尽到了臣子的本分。 第51章 白璧无瑕包希仁 第二日,近午时。 赵祯将首相杜衍、副相陈执中、吴育、枢密使贾昌朝、三司使张方平五人召入殿内。 赵祯开门见山地说道:“朕考虑再三,觉得最适合担当此次正旦使的人选为知谏院包拯!” “啊?” 五位宰执都傻眼了。 这个结果,实在太出人意料。 他们甚至想到了苏良,都没想到会是见谁都板着脸的包拯。 一旁的三司使张方平,更是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因为他脑海里率先出现的画面是—— 辽国国宴上,包拯面无表情地为辽主念诵贺词。 而后的酒宴上,辽人让酒他不喝,辽国歌伎跳舞他不看,甚至包拯在看到辽人有失礼数时,会怒喷辽国臣子。 …… 紧接着。 赵祯将苏良所言的“邻国无友,善易被欺,大宋不是夏辽的钱袋子”那套道理讲给了五人。 杜衍五人,都是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老狐狸了。 这番道理,他们怎能不懂。 他们惊讶的是,官家对辽国的态度向来柔善,而今竟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杜衍和吴育心中甚喜。 他们心里还是主张对外强硬一些。 贾昌朝和陈执中则甚是不喜,他们不愿再起争端,只想做一辈子的太平官。 至于三司使张方平。 凡是可能会导致花大钱的事情,他皆不喜。 赵祯说完后,贾昌朝便立即出列。 “官家,臣以为不妥。自澶渊之盟后……” 贾昌朝刚开口,便被赵祯伸手打断了。 “贾枢相,你忘了庆历二年的增币之事吗?忘了辽国接伴使如何戏弄我国使臣了吗?朕遣派包拯为正旦使,不是为了引战,而是要让我大宋之臣知晓,与辽人交往,无须低头谄媚,你是弯腰太多,不会直着身子说话了吗?” 赵祯说到最后放大了声音,语气中明显带着几分不悦。 这让贾昌朝甚是忐忑。 往昔,官家可从未如此强硬地打断过他的话。 这时,杜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臣以为,官家此举甚是英明。包希仁做事严谨,不管是论资历、秩阶、私德,还是在朝堂民间的官声,他都是正旦使的不二人选!” “臣附议!”一旁的吴育立即拱手道。 三司使张方平见官家心意已定,想起每年给辽的岁币,不由得也站了出来。 “包希仁老成练达,通晓军事,若兼察边事,确实是不二人选!”张方平也力挺包拯。 陈执中向来都是以赵祯之意为己意。 他当即也站出来道:“臣附议!” 五位宰执有四位都赞同包拯任正旦使,贾昌朝再反对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也当即拱手道:“官家,臣亦无异议!” 赵祯不由得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发现,自己若强硬一些,只要占着道理,这些天天撕扯大道理的臣子也不过是纸老虎而已。 “那中书便拟旨吧,若还有反对者,便由诸位去解释了!” 说罢,赵祯便面带笑容地离开了。 杜衍等人再次一愣。 近来,官家是越来越睿智,越来能掌控大局了。 此事最难缠的不是他们。 而是王拱辰、刘湜、钱明逸、李定那些人。 若他们得知包拯将成为正旦使,绝对会上疏反对。 这时。 杜衍缓步来到陈执中面前,道:“陈相,你与王中丞、钱正言等人接触较多,他们若上奏反对,此事便交给你了!” 说罢,杜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杜衍为首相,说的又合乎情理,陈执中还真不知如何推诿。 …… 午后,知谏院包拯将任正旦使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苏良甚是欢喜。 这说明自己对赵祯的说教已经起到了作用。 而王拱辰、刘湜、李定、钱明逸等人皆是不满,纷纷上奏表示反对。 赵祯将这些奏疏全都退到了中书省政事堂。 这时候。 陈执中圆滑的处事天赋展现了出来。 私下里。 他告知一些官员,官家任用包拯为正旦使乃有深意,意味着大宋对辽国的态度已发生了转变。 而在明面上,他放出话来。 “谁若自认在形象、官阶、资历、礼仪、私德、名声、口才等方面可远胜包希仁,或能找出包希仁不适合担任正旦使的缺点,可继续自荐,言之成理,本相愿亲自为其写举荐书!” 陈执中这一明一暗的两道信息。 既表明官家所需的是一名态度强硬的正旦使,又表明谁若想取代包拯,找出其过错即可。 大宋的一部分官员,无大能耐。 但抓人小毛病而大做文章,却是一把好手。 但遇到包拯,这些人都哑火了。 论形象,为国出使,长得一副歪果裂枣貌自然不行。 但包拯身材魁梧,长着一副廉洁奉公的国字脸,颇有士大夫官员威严。 除了外放的富弼、韩琦、苏舜卿等人能与之相比,其他官员还真无此等威严。 论资历、官声、私德,包拯更是朝堂独一流的存在。 而论口才。 放眼整个大宋,能与包拯斗上几个来回的,恐怕只有翰林学士欧阳修。 但欧阳修私德有瑕,重文采而略缺气势。 朝堂百官最怕与自己辩论的,还是包拯包希仁。 包拯唯一被诟病的。 就是过于耿直,不擅人情世故。 但当下,官家需要的是能够展现大宋国威的正旦使。 包拯的这些特点,恰好成了最大优势。 一些出言反对的官员,不愿得罪包拯,担心若被包拯揪到错,会被往死里弹劾,故而不敢再说话。 还有一些官员,心中不服。 日以继夜,动用各种人脉关系寻找包拯的过失之处。 连包拯的远房亲戚都打听了。 即使能捕风捉影,找到一些流言,他们也能风闻奏事,弹劾包拯一番。 可惜,他们失望了。 包拯还真是白璧无瑕,水火难侵。 如同拥有着一副官场上的金刚不坏之身。 简直就是一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的铜豌豆。 这些人不但没有找出包拯的缺点,反而意外扒出包拯在地方执政时做过的许多好人好事。 这在民间一时成了笑谈。 此事闹腾了六七日后,官员们便都纷纷无奈放弃了。 第52章 阴险的夏竦,掘坟之策 七月底。 一条造反消息轻飘飘地传进了汴京城。 徐州一个叫做孔直温的读书人,以宗教之名鼓动士兵叛乱,然后被抓了。 当下的大宋,百姓造反犹如家常便饭。 每年都能发生上百起,但规模基本都不大,很快便能平叛。 无论是赵祯还是朝臣都已习以为常。 大部分的处罚措施都是:重罪者问斩或流放,轻罪者直接编入当地厢军。 此条消息在进奏院邸报中,就占了五六十个字,所有人都未曾在意。 然而。 当下的宣徽南院使、河东都督署、兼判并州的经略安抚使夏竦却留意到了这条消息。 因为有人告知他,孔直温乃是前国子监,濮州通判石介的学生。 这个世界上最恨石介的人,恐怕就是夏竦了。 当年,石介在《庆历圣德颂》中,大骂夏竦为“大奸之人”,令夏竦气得大病一场。 而后,夏竦在家中专门做了一个牌子,上写着:夙世冤家石介。 且请僧人道士作法,诅咒石介早亡。 …… 并州。 一座极为豪华的宅院中。 花甲之年的夏竦正在自家后院的池塘前钓鱼。 一旁,四个身材曼妙的女子站在一旁。 一个捏肩,一个捶腿。 一个负责倒茶倒酒。 一个不时将剥好的葡萄或糕点放入夏竦嘴中。 夏竦不时在四女的身上乱摸,逗得她们花枝乱颤,满是娇媚。 此外。 在池塘对面还有四名衣着清凉,年约十八九岁的舞女正在翩翩起舞。 每当夏竦钓起鱼时。 这四个舞女都必须跳跃欢呼,然后摆出一个个妖娆的姿势,以贺鱼获。 此乃夏竦的一个恶趣味。 在大宋,生活如此奢靡的士大夫官员,也唯有夏竦了。 夏竦曾做过皇帝赵祯的老师,门生故吏又遍布天下。 曾有多人弹劾他生活奢靡、包养姬妾,但他倚仗着圣恩,依旧过得有滋有味。 夏竦是一个极致的享乐主义者。 酒色财气,样样都占。 年过花甲,依旧迷恋女色,所养姬妾足足有上百位。 他此生最大的污名,便来自石介的《庆历圣德颂》。 而今,他听到石介的学生造反,不由得想到了报复石介的方法。 片刻后。 夏府管家,一个肥胖的中年人快步走到夏竦跟前。 “夏公,那孔直温已被抄家,其家中发现了他与石介的书信,不过书信上并无谋逆造反的内容。” 夏竦冷笑一声。 “有书信来往,便足够了!” 那管家又说道:“另外……另外……刚得到消息,石介于兖州奉符县家中猝死,今日应该是下葬的第五日。” “什么?”夏竦骤然站起身来。 “老夫都还没动他,那畜牲……怎能死?” 夏竦眼睛通红,紧紧攥着拳头,吓得一旁的两个女子浑身都在颤抖。 就在这时,鱼咬金钩。 唰! 夏竦用力一拉,一条金黄色的鲤鱼跃出水面。 对面的四个舞女立即欢呼雀跃起来。 并不时摆出各种姿势。 夏竦的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 他将鲤鱼从金钩上取下,突然拽开一旁女子的亵衣,将鲤鱼塞了进去。 吓得那女子连哭带叫。 夏竦面露狰狞,咬牙切齿地说道:“即使他死了,老夫也要他遭受一番屈辱!” 夏竦看向管家。 “立即告知那边,伪造出一封石介写给孔直温的书信,就称石介诈死,本人已去辽国搬救兵了,意图与青州的富弼里应外合谋反!” 夏竦这招可谓甚是毒辣。 富弼与石介本就被污有造反之嫌,而今石介的学生孔直温更是有了造反之实。 此书信一旦呈至朝廷,赵祯即使不信,也难免会生出怀疑。 而若要证明石介清白,唯有开棺验尸。 石介虽官职不高,但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 死后若被掘坟,那可谓是莫大的羞辱,其子孙后代都将抬不起头来。 “夏公,我这就去办!” 那管家正欲离去,夏竦又摆了摆手。 “慢着!” “此信不要那么快发到汴京,待那些整日骂老夫是奸臣的人哀悼过石介后,再报给朝廷!” 那管家一愣,旋即明白了,忍不住称赞道:“夏公,您真高明!” 石介身死。 杜衍、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必会哀悼。 而在他们哀悼后,石介与学生孔直温和富弼密谋造反的消息传到汴京城。 到那时,谁与石介表现的亲密,谁就有可能涉嫌谋反。 夏竦也知凭借这样一封书信可能整不倒范仲淹等一群人。 但若是可以使得他的大仇敌石介被掘坟,再能恶心一番他的那些政敌们。 他就非常乐意了。 论阴谋诡计,大宋士大夫官员中,夏竦绝对是大宗师级别的人物。 一招“污人谋逆”,玩得风生水起。 …… 很快,石介猝然离世的噩耗传入了汴京城。 终年四十一岁。 盛年去世,实属不幸。 石介这短暂的一生,一直都在不遗余力弘扬儒学。 可称为太学的集大成者。 他曾在南京提举应天府书院,又在泰山之麓创建泰山学院,还担任国子监直讲。 其学生甚多,几乎遍布天下。 一时间。 汴京各个书铺,石介所着的《徂徕集》被抢购一空。 书生学子们纷纷写诗写文悼念。 国子监的先生们也纷纷在石介曾讲过课的房间进行悼念。 欧阳修知其早亡后,痛哭流涕,哀呼当世少了一位真性情的大儒。 苏良也不由得有些伤感。 石介性直,虽在仕途上一直不顺,但在儒学上的功绩却是有目共睹的。 苏良在入仕前,也读过石介的《徂徕集》。 得知后者去世,他便也买了一套《徂徕集》,以作纪念。 很快。 又有消息传出:称石介乃是抑郁而终。 而害死他的罪魁祸首,便是夏竦、贾昌朝为首的保守派。 夏竦不在京。 书生学子们便将怒火对准了枢密使贾昌朝。 贾昌朝一脸无奈,根本无法辩解,只能称病在家,盼着这一波舆论攻击尽快结束。 而汴京城的勾栏瓦舍,也因石介的去世,冷清了几分。 书生士子们都去读《徂徕集》了。 …… 注:依据《续资治通鉴长编》,石介确实死于庆历五年七月,然孔直温造反发生十月份左右,为保证故事的连贯性(或苏良穿越带来的蝴蝶效应),不再严格按照历史轴线,便将此事集中呈现了,望周知。 第53章 拳怕少壮,御史台互殴 自古文人易悲怆。 石介的猝然离世,让很多士大夫官员和书生士子都忍不住抒怀悼念。 欧阳修为他亲撰墓志铭。 大儒孙复、胡瑗连讲七日《徂徕集》。 泰山书院的学子为其雕刻石像,置于泰山之麓。 杜衍、范仲淹、富弼、蔡襄、孙甫等人纷纷撰写诗文悼念。 …… 数日后,就在石介之死的伤感氛围快要在汴京城消失时。 一条爆炸性的消息传来。 负责处理孔直温造反案的官员向朝廷汇报。 在孔直温家中,发现了其老师石介写给孔直温的书信。 其中,还有国子监直讲孙复的一些诗文。 书信称:石介乃是诈死,实则已入契丹密谋起兵,而富弼为内应。 此条消息,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让整座朝堂都震颤起来。 石介和富弼本就有谋逆嫌疑。 而今石介的学生孔直温谋反为实,又搜出了双方书信,怎能令人不生疑。 赵祯立即命京东提点刑狱吕居简彻查此案。 石介的家人也全都被拘押入狱。 …… 与此同时。 一些悼念石介的人慌了。 数名胆小怕事的官员书生甚至偷偷将《徂徕集》烧毁。 杜衍、欧阳修、苏良等人自然是不相信石介造反的。 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满脑子都是儒学思想,怎可能造反。 而这时。 王拱辰、刘湜、李定、钱明逸四名台谏官出手了。 四人如同商量好一般。 一人弹劾当下的国子监直讲孙复,称其与石介亦师亦友,与造反者孔直温又有书信往来,应当立即停职查办。 一人弹劾富弼,称富弼有谋逆嫌疑,应立即罢黜其京东西路安抚使之职,让其回京候审。 一人弹劾范仲淹,称范仲淹与富弼交好,必然知情,也应免去其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之职,命其回京,证明清白。 还有一人弹劾了所有悼念石介的官员,认为这些官员都有与石介串通一气,企图造反的嫌疑,理应重点审查。 …… 第四项弹劾,等于将近三成的京朝官都弹劾了。 赵祯虽生了疑心。 但也知凭借一封书信,便让两位边境高官回京受审,甚是不妥。 他看过这四道弹劾奏疏后,只下了一道命令,令国子监直讲孙复免职,暂居家中。 孙复与石介交情甚笃,与孔直温也有来往,必须查一查。 欧阳修知晓王拱辰等人的弹劾内容后,直奔垂拱殿。 称以性命担保,石介和富弼绝无造反可能! 另外,欧阳修还认为,事发之地的主官乃是夏竦门生,夏竦与石介交恶,此事定然是夏竦在栽赃陷害。 赵祯根本没有与他多言。 以一句“待审讯结果出来后再议”,便将其打发走了。 翌日。 苏良刚来到御史台,便听到一件让其甚是难受的事情。 昨晚。 大儒孙复在家中自缢求死,欲以一命证清白。 好在其家人及时发现,将其拦了下来,才救下他一条命。 像孙复这样的大儒,为人师表,将名声看得比性命都重要。 平日里,谨言慎行,无人能找出他半分不是。 怎能容得别人如此污蔑! 苏良长呼一口气。 将这笔账算在了王拱辰、刘湜、钱明逸、李定四人的身上。 若不将这四人赶出台谏,恐怕朝堂将终日难安。 就在这时。 院子内突然传来谏院右正言钱明逸的声音。 “李兄,昨晚孙复若真要自缢身亡,可就便宜他了,他作为石介至交,一定有问题!” 钱明逸站在一棵槐树下,一脸兴奋地说道。 “没错,这一次,恐怕要贬谪不少人了!”李定的脸上也满是笑意。 二人与石介素无来往。 而悼念石介的大多数官员都是他们仕途上的绊脚石。 见石介牵连了多人,二人自然开心。 苏良听到此话,脸色铁青,大步走了出去。 一旁的周元见苏良攥着拳头,连忙紧随过去。 “二位,结果没确定前,最好积点口德,不然会遭报应的!”苏良冷声道。 钱明逸睥睨地看向苏良。 “苏良,在台谏,你还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你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巴结上包拯、欧阳修便能青云直上了?本官告诉你,就凭你这种性格,以后有你的苦吃着呢!” 在小人眼中,世上皆是小人。 苏良没有还嘴。 他大步走到钱明逸面前,突然露出一抹笑容。 就在钱明逸不知苏良要干什么的时候,苏良突然出拳,一拳打在钱明逸的脸上。 “砰!” 后者还没回过神儿来,苏良又是一拳。 “砰!” 这一拳,直接将钱明逸的嘴巴打出了血,后者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远处的周元看得都呆住了。 “苏……苏良……你竟然敢……”一旁的监察御史李定,话还没说完,苏良便一脚踹在李定的肚子上。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后,苏良又是砰砰数脚。 他早就想揍二人一顿了。 李定捂着脑袋,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 钱明逸则是嘟囔着:我……我一定要让台长将你逐出去! 苏良见周围除了周元外,并无他人,便又使劲踹了钱明逸两脚。 一边踹,一边骂道:“尔等狗彘鼠虫之辈、焉能与我同为台谏官!” 砰!砰!砰! 苏良又是数脚,踹得二人抱着脑袋,根本不敢说话。 不远处。 周元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景明,真性情也!” 苏良打完后,看向周元,笑问道:“要不要也来两脚?” 周元连忙摇头。 在衙署中殴打官员,还是自己的上官,这个罪名可不小。 苏良却毫无压力。 其弯腰在地上抹了一把土灰擦在脸上。 然后脱下靴子,在衣服上又印下数个鞋印。 随后,他又朝着嘴唇使劲一咬,淡淡的血迹从嘴角溢出。 苏良朝着周元说道:“子雄兄,你可是证人,我身上这几脚都是他俩踹的,我的脸也是他俩打的。” 周元一愣,瞬间明白了。 他转身向后走了两步,然后回过头来,一脸惊讶地说道:“三位,你们竟在此互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钱明逸和李定听到“互殴”二字,气得差点儿没有昏厥过去。 他们擅于对付那种光明磊落且清高的士大夫官员。 遇到苏良这种明着来的混不吝,他们简直就是遇到了克星。 第54章 君前辩论,王炸组合 一刻钟后。 御史台,察院前厅。 御史中丞王拱辰和知谏院包拯面色铁青,坐在上方。 一侧坐着衣衫上满是脚印的钱明逸和李定,另一侧坐着同样狼狈的苏良,还有证人周元。 “周元,你刚才所言可为实情?”王中丞问道。 “确为互殴!”周元一脸真诚地点了点头。 “王中丞,他……他完全在胡说八道,是苏良动手殴打我二人,我二人根本没有还手!” 钱明逸一脸郁闷,气得站起身来。 苏良听到此话,也不反驳,低头看向身上的鞋印。 王拱辰冷声道:“你们没动手,苏良嘴角的血迹和身上的鞋印是怎么来的?” “那是他……是他刻意为之!”李定甚是气愤,也站起身来。 “你的意思是,你们身上的伤是他打的,而他身上的伤全是他自己刻意为之,你们两人被他一人揍成这副模样,而他丝毫未伤?” “对对对……”二人如小鸡逐米般点着头。 王拱辰看向一旁的包拯。 他虽官阶高于包拯,但钱明逸毕竟是谏院的人。 包拯面无表情地说道:“周元向来敦厚,我更相信他刚才所言。” “苏良若将他们揍成这副模样,他们不会还手还不会躲吗?本官实在不信,苏良一人打他两人,能将他们打成这副模样,此事必然是互殴无疑!” 钱明逸和李定也都是正值壮年。 身板并不小。 此刻,二人站在那里,更是显得高大魁梧。 苏良虽比他们高一些,但却相对清瘦。 单从身形来看,怎么看苏良都不像能轻松暴揍二人。 其实,苏良一直在锻炼,不过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过自己的武力。 “我……我们……”二人突然哑口,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当时,他们完全被苏良的狠劲吓住了! 王拱辰缓缓站起身来。 “别再解释了!官家最近正心烦,此事发生在台院内,就不要再传到外面了。你们三人各写一份检讨书,若再发生此等性质恶劣的行为,吾必重惩!” 说罢,王拱辰便大步离开了。 包拯朝着苏良点了点头,也离开了。 如今,朝堂之上,石介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二人都不愿让这种斗殴之事浪费时间。 苏良朝着二人微微一笑,与周元也离开了。 钱明逸和李定气得浑身颤抖。 但又无可奈何。 苏良已在他们心中留下阴影,恐怕再遇到,二人就要靠着墙根儿走了。 …… 五日后。 主审石介造反案的京东提点刑狱吕居简向朝廷汇报,能证明石介诈死入辽的只有一封书信。 若要证石介清白,恐怕要掘坟开棺。 在当下,掘人坟墓实属大不敬,比夺人妻女还要可恶! 更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位大儒。 朝堂之上,官员们再次争吵起来。 一方认为,此事涉及谋逆大事,必须立即掘坟开棺,才能查出事情真相。 另一方认为,为一封真假难辨的书信便要将一位大儒的坟墓掘开,实为荒缪,亘古未有。 欧阳修的言辞更是锋利,直接朝着夏竦发起攻击。 他认为,此事乃是夏竦的阴谋,目的便是掘石介之墓。 朝堂上官员们各执一词,吵成一片,并且很快波及到了民间。 百姓们对掘坟之事,大多都是呈反对态度。 …… 这一日,午后。 贾昌朝、王拱辰、刘湜、李定、钱明逸五人,突然一同面君,将赵祯堵在了垂拱殿。 而欧阳修听闻后,喊上包拯与苏良,也赶往垂拱殿。 垂拱殿内。 王拱辰正吐沫横飞地说着。 “官家,石介入辽密谋起兵绝非空虚来风,臣再次恳请官家下令掘石介之墓,迅速查出真相,若棺内无尸,我们必须早作准备,以防某些叛贼与辽里应内合,攻我大宋,此事万分火急,若不立即执行,我大宋恐有倾覆之危……” 赵祯坐在上面,一手托着脑袋,甚是无奈。 他很纠结。 就在赵祯感觉脑袋都快要炸裂时,门口内侍称,欧阳修、包拯、苏良三人在外请求觐见。 “宣!” 稍倾,欧阳修、包拯和苏良三人大步走进了大殿内。 三人一入大殿。 赵祯便感觉到贾昌朝五人刚才的气场压力突然就消失了。 欧阳修直接无视那五人,朝着赵祯拱手道:“官家,万万不可听信奸佞之言,掘坟开棺!” “石介不过是一介儒生,何来能耐与辽人密谋,此事本就是子虚乌有。那封书信尚未辨明真假,若因此掘人坟墓,实非我朝法令所许!” 欧阳修话音刚落,王拱辰便站了出来。 “欧阳学士,此言差矣。此事关乎我大宋江山社稷安危,掘一人坟,可证石介富弼是否有罪,可证书信是否为假,可证谋逆之事是否为真,为何不可为?” “若如你所言,凡诬告之罪,都需受害者自证清白,甚至掘坟自证。那我朝清流之士整日还不由得被小人诬陷迫害!” “此事若为假,石守道的掘坟之辱,谁来偿还,是你,是你,还是你?”欧阳修瞪眼看向五人。 这时候,包拯站了出来。 “石介入土之日,有亲眷,有故交,有乡邻,足足有几十人见证,只需将办理丧事之人一一召问,难道问不出实情,无法证实石介是否身故吗?” 殿中待御史刘湜站了出来。 “可以如此做,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若辽人与富弼里应外合,来攻我大宋,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刘湜反将了包拯一军。 包拯睥睨一笑,看向贾昌朝。 “敢问贾枢相,若无枢密院的调令,富弼能否调动京东西路的兵丁?富弼若真造反,又能闹出大多的声势?咱们的河北禁军全是摆设吗?” 此句话,一下子将贾枢相噎住了。 他想了想,道:“万一富弼在那里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势力呢?为了江山稳固,我们不得不防!” 包拯看向御座上的赵祯。 “官家,掘坟开棺,亦非不可。但臣以为应该有个前提。” “若开棺后,石介尸体尚在,我希望,这五位中能有一人陪石介之子行丁忧之孝,为石介守孝二十七个月!” 此话一出,王拱辰等四名台谏官都将目光移到别处。 贾昌朝气愤地说道:“包希仁,我等又非石介之子,怎能行丁忧之孝,在朝堂设下这种赌注,不合时宜!” “好了!”赵祯制止道。 二人再争辩,就要开始人身攻击了。 赵祯看向一直未曾说话的苏良,问道:“苏良,你怎么看?” 苏良出列拱手,道:“朝廷若行掘坟开棺之事,是为官家不仁!”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赵祯向来以仁着称,若因此事导致“仁”字被收走,那这些年算是白忙活了。 第55章 垂拱殿上,苏良的暴击 “朝廷若行掘坟开棺之事,是为官家不仁!”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良身上。 “不仁”二字。 一下子戳中了赵祯的软肋。 苏良不紧不慢地说道:“敢问诸位同僚,若棺中无人,石守道(石介)与富彦国(富弼)真欲同辽人图谋攻宋,此时开棺有何用?” “能阻辽人来攻吗?能避免战事发生吗?能从辽国将石介抓回来吗?” “恐怕都不能!”苏良自问自答道。 “石介之坟,掘与不掘,什么都改变不了,诸位主张掘坟,无非就是想图个心安罢了!” 苏良一语道破了所有支持掘坟者的心思,包括赵祯。 没错。 就是图个心安。 当下,朝堂百官、河北路、京东路的守将皆知此事。 边境已做好了防御准备。 范仲淹、富弼更是呈上了解释的奏疏,且自禁家中。 “掘开石介坟墓,若发现尸体尚在,诸位心安的是辽人并未掀起战事;若发现无人,诸位心安的是战事发生且败于辽,一切罪过都可算在石介身上!” “但是,若石介无罪,掘当世大儒之坟的恶名,由谁来背呢?贾枢相,王中丞,你们背的起吗?” “恐怕此恶名只有官家来背。多年以后,笔吏史官,骂得是:官家不仁,掘大儒墓!” “你们是要将官家陷于不仁不义之地!” 苏良骤然放大了声音。 这时。 钱明逸忍不住站了出来。 “苏良,你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我们若知晓棺中无人,可立即遣使与辽和谈,完全有可能避免战事,只要给辽人的好处够多,亦可将石介抓回来!” 钱明逸说完后,一旁的李定和刘湜都不由得挺起了胸膛。 他们觉得抓到了苏良的疏漏之处。 而贾昌朝与王拱辰则是微微皱起眉头。 苏良等的就是钱明逸这句话。 所有主张掘坟的官员以及坐在上面的官家,其实还有一个不可明说的心思。 若当下能迅速确定石介与辽人勾结,可派遣使者与辽秘密和谈。 换言之,就是:花钱保平安。 这种事情,大宋做得可谓是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澶渊之盟、宋夏和议、庆历增币,都是典型的例子。 但是,这种丢人之事,绝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 钱明逸说出此话,他便输一半了。 庆历和谈时。 辽国要求“增岁币十万,绢十万匹”,赵祯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答应了。 但是当辽在协议国书中使用“献币”一词后,赵祯大怒,与对方再三争辩。 最后,国书上称为“纳”,而在大宋朝堂上都是称为“赠”。 大宋君臣,不惜钱,但看重脸面。 苏良看向钱明逸,冷声道:“好一个只要给辽人的好处足够多,就能免于战事,甚至将石介抓起来!” “钱正言,辽国无缘无故攻我大宋,你率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御敌,而是和谈纳币?你不惧百姓辱骂,后世恶名,难道官家不在意,其他朝臣不在意吗?” “我大宋何时变得如此怂了,自称上国,却要不战而降,此举,与卖国何异?钱正言,你作为我大宋官员,为何要如此下贱呢!” 此话说完,赵祯都感觉脸上有些燥热。 “你……你……你……竟然骂人!” 钱明逸顿时不知该如何说了。 他自认讲的是事实,但说完后才意识到官家绝对不会认可他这种话。 这时候。 殿中待御史刘湜站了出来。 “苏良,莫乱扣罪名!钱正言也是希望我大宋无战,百姓安居乐业。如今最快揭开真相的方式便是掘坟开棺,若棺中有人,再将石介厚葬即可!” 苏良捋了捋袖子。 “厚葬?若棺中有尸骨,但有人怀疑非石介尸骨,是否还要解剖验尸?若解刨验尸仍辨别不出真假,是否为了社稷安危,就将其当作是他人假冒!若凡事都如此做,那你们打着社稷安危的口号,是不是想害谁,便能害谁!你们就不怕死后下地狱入畜牲道吗?” 苏良走到刘湜面前,怒目而视。 “你……你……” 刘湜不敢与苏良直视。 钱明逸和李定向他讲过苏良揍人的情景,他怕苏良发起狂来也会揍他一顿。 而欧阳修和包拯则是面带微笑。 如同丈母娘看女婿那般,觉得后继有人了。 旋即。 苏良走到大殿中央,再次拱手。 “官家,掘石介坟墓,不仅会让官家丢“仁善”之名,且会让某些人诡计得逞,臣建议,应采取掘坟以外的调查方式,证明石介清白!” 赵祯缓缓坐直了身体。 他最大的纠结,其实就是掘开石介墓后可趁战事未起,遣使议和。 但听苏良这么一说,若真做出此事,除了他丢了仁善之名,恐怕还会成为帝王生涯的一个大污点。 显然不值得。 赵祯想了想,道:“掘坟证清白,过于极端,还是令京东提点刑狱吕居简从其他方面彻查此案吧!若有确凿的证据,再掘坟亦不迟!” 说罢,赵祯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可以退下了。 赵祯虽然说话不多,但感觉却甚是疲累。 这时。 苏良再次拱手,道:“官家,臣还有事要奏!” 赵祯一愣,道:“讲!” “今日,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御史台殿中待御史刘湜所言,令臣甚是惊诧!作为一名台谏官,二人竟然能说出如此恬不知耻的话来,实乃令台谏蒙羞,百官不耻。二人已不配再做台谏官,苏良也实不愿与此等软骨头为伍!” 苏良自知不可能将贾昌朝等五人都拉下马,故而就选了今日表现最让人生厌的二人。 “臣附议!”一旁的包拯和欧阳修同时拱手。 钱明逸和刘湜气得直想爆粗口。 二人知辩解已无意义,便忙向贾昌朝、王拱辰和李定投以求助的目光。 但三人将脑袋一扭,根本没有替二人求情的打算。 他们生怕苏良将他们也弹劾了。 赵祯面色阴沉,道:“此事,待查明石介谋逆案后,一并再说吧!” 说罢,赵祯便离去了。 欧阳修、包拯和苏良相视一笑。 而贾昌朝等五人则是灰溜溜地离开了。 很显然,钱明逸和刘湜的台谏官之职,大概率是保不住了。 第56章 官家也有苦,自由难得 八月,经筵再次开课。 但因石介谋逆之事,赵祯一直都没有召经筵官授课。 苏良在垂拱殿当面弹劾了刘湜和钱明逸后,又上疏接着弹劾。 赵祯虽将奏疏留中未发,但那日显然已经对二人失望到了极点。 …… 七日后。 京东提点刑狱吕居简再次汇报。 他提审了六十三位为石介办理丧事之人以及石介的亲朋故友。 人人签字画押,证实石介已然逝去。 随孔直温叛变之人,也无人交待石介与他们有来往。 而河北、京东地区也无任何谋逆事件发生。 此事最终盖棺定论,石介与富弼,实为清白。 这件事就如同欧阳修的甥舅案一样,那封假书信到底是谁伪造的,幕后到底是谁在操控这一切,查无实据,不了了之。 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怀疑对象。 夏竦显然是第一嫌疑人。 紧接着。 殿中待御史刘湜和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就遭殃了。 二人纷纷被外放贬谪,去的还是穷乡僻壤之地,恐怕今生都难回汴京城。 …… 又一日,察院内。 周元从门外走入,笑吟吟地看向苏良。 “景明,朝廷已拟定了新的殿中待御史,你猜是何人?” 苏良无奈一笑:“朝廷官员那么多,我认识的又极少,怎能猜出是谁?” 周元道:“此人乃是欧阳学士与包谏院联合举荐的,且曾经也做过台谏官,名声极大!” 苏良顿时来了兴趣。 “能被欧阳学士和包谏院同时举荐,那此人必有过人之处,且肯定不受官家喜欢,又担任过台谏官?” “莫非是大胡子蔡襄?” 苏良说罢又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数日前他还写信告知我在家尽孝呢!” 苏良看向周元,问道:“快说,到底是何人?” “唐介唐子方!” “啊?” 苏良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甚是兴奋。 在当朝历任过台谏官的官员中,若挑选出两个台谏官楷模。 一人是包拯。 另外一人必须是唐介唐子方。 明道年间,唐介便任殿中待御史。 当时,后宫打造了一驾装饰着奇珠异宝的龙凤车辇,甚是奢华。 唐介知晓后,直接上演了拦辇谏。 他躺在车轮下面,要求赵祯将此车立即砸毁,不然他便要死于车轮下。 当时,将赵祯气得差点儿杀了他,但最后还是砸了车。 唐介性直。 简直就是脾气更加暴躁的包拯。 此等人物,乃是做台谏官的绝佳人选。 他一旦回台谏,中书那群相公以及王拱辰、李定等人的日子定然不好过了。 当下的朝堂,就缺这样的人物。 …… 八月二十七日。 以包拯为首的贺正旦使团正式出发,离开了汴京城。 与此同时。 翰林学士待诏、枢密副使丁度再次请辞枢密副使之职。 丁度本就是纯粹的文人,枢密院的那一套让他很不舒服,且贾昌朝处处给他使绊子。 赵祯无奈,只得罢去了他枢密副使的差遣,令其专职经筵讲学。 而后,在汴京城述职的文彦博成为了新的枢密副使。 …… 苏良的经筵课也开始了。 与其他经筵官不同,苏良的经筵课乃是赵祯特批,无须准备讲义。 这一日,午后。 弥英阁内。 赵祯坐于上方,苏良坐于下方,桌上有茶有点心,却无书卷。 就在二人相聊甚欢之时,赵祯突然发出感叹。 “朕久居深宫,远远没有汴京百姓活得痛快,人人都道官家掌天下,朕却连这座四方城都走不出!” 赵祯的眼神里满是落寞。 太祖、太宗南征北战,可谓遍游天下;真宗也曾御驾亲征,甚至封禅泰山。 唯有赵祯,被牢牢控制在汴京城中,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外出。 即使是乔装打扮去了汴京街头,一旦多去两次,便有臣子来上谏了。 想要夜宿外面,尝尝荤腥,更是不可能。 可谓是万事不自由。 其实,这不单单是朝臣的问题,是赵祯太过于听谏。 作为大宋皇帝,事事谨小慎微,臣子不让做的事情,他便完全不去做。 他亲政多年来,做过最任性的事情,可能就是要强制给外戚张尧佐升官。 结果还被一众台谏官给怼了回去。 苏良非常明白赵祯的痛苦,但他又不能撺掇着赵祯离开汴京城。 苏良若是建议让赵祯坐船巡视江南或者视察西北边境,朝堂的口水能喷死他。 “官家无子”四个字,便能打消赵祯的所有念头。 苏良想了想,突然道:“官家,臣想起太祖太宗有校猎之制,九月份正是训戎事之时,不如选一个好日子,在近郊校猎。” 赵祯不由得眼前一亮。 “对对,太祖太宗皇帝曾多次在郊外校猎此,此事乃是祖制,可为可为!” 随即。 赵祯不由得又担忧道:“朕预计,定会有许多大臣反对。” 苏良微微一笑。 “官家何不带众朝臣同往?” 苏良站起身来,拱手道:“官家,请恕臣无理,当下,杜相、陈相还有贾枢相以及多位朝臣,多大腹便便,一看便知是久坐所积,我朝多年未兴武事,朝臣的身体大多肥胖虚弱,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大家都锻炼锻炼,一开强健体魄之风!” “嗯嗯,好主意,朕这就令枢密院安排!” 赵祯说完后,又看向苏良:“放心,此事乃是朕欲行之,你苏景明未曾从未说过校猎之词。” “官家英明!”苏良笑着重重拱手。 此主意若是从苏良口中传出,王拱辰等人必定会弹劾苏良,称其引导官家行欢娱之事。 而若是赵祯所言,王拱辰即使反对,可能也只会以“不安全”为理由了。 翌日。 枢密院便下发了官家将于九月月底校猎的通告,并号召群臣提前锻炼锻炼身体,到时莫出了洋相。 令赵祯大感意外的是,朝臣们竟然无一人反对。 枢密使贾昌朝甚至称,官家可猎野物祭祀太庙,此为孝;可恩赏郊外农夫,此为劝农;可阅禁军风貌,此为讲武事,可谓一举多得! 这道马屁拍的,令赵祯甚是满意,直接将其奏疏传于各个衙门阅读。 苏良在知晓朝堂无人反对校猎后,也颇为意外,不由得喃喃道:“可能大家困在这座四方城内,都憋坏了吧!也可能是石守道英年早逝,让大家意识到要锻炼身体了吧!” 苏良环顾四周,目光放在周元身上。 周元正在认真地写着奏疏。 其发际线已经后移许多,脚下也经常有掉落的长发。 一旁的“勤能补拙”条幅,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苏良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将其改成:长命百岁。 第57章 君臣团建,人菜瘾大 官家的事,没有小事。 尽管赵祯一再嘱咐枢密院,校猎不可铺张浪费,大摆仪仗。 但枢密院为了赵祯的安全,为了此事可昭孝德、显天威,阵仗声势还是铺排的很大。 九月十九日。 距南郊校猎还有八日。 枢密使贾昌朝、枢密副使庞籍、突然和新任的枢密副使文彦博,互相弹劾上了。 贾昌朝、庞籍联合弹劾文彦博目无上官,拒不听令。 文彦博则弹劾贾昌朝和庞籍破坏农耕,弄虚作假,有欺君之罪。 三人在枢密院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闹到了垂拱殿。 争吵本因,正是校猎之事。 贾昌朝和庞籍为了赵祯的安全着想,欲调派殿前司、步兵军司等数千名士兵护卫。 且在汴京南郊围了猎场后,将一些田地小径扩大,不可避免地就毁坏了一些民田。 此外,贾昌朝还驱赶了一些百姓。 只允许他挑选过的富户才有资格留在猎场周围,并教给了他们一些说辞,以备赵祯突然问询百姓生活。 文彦博觉得此举乃是欺君媚上,不愿配合。 但贾昌朝和庞籍却称当年太祖、太宗校猎之时,也是此等礼仪。 天子之礼不可失。 至于毁坏的田地,枢密院会进行赔偿,而挑选百姓更是为了官家的安危着想。 三人在垂拱殿吵了大半天,气得赵祯都有些不愿去围猎了。 紧接着。 御史中丞王拱辰不嫌事大,上奏将枢密院这三位主官全弹劾了。 称三人不睦,不适宜担任枢密院主官,应予以调离。 苏良听到此事后,不由得感叹道:“这些朝臣,鸡毛蒜皮之事都能闹得惊天动地,这些人确实不会结党,但有他们在,朝廷若想变革,定然是一事难成!” 此事闹了两日后,殿中待御史唐介上奏。 他认为,不如将校猎之事完全交由三衙与皇城司,让他们按照官家的本意布置即可。 赵祯听从了这个建议。 减少了护卫的士兵,也停止了毁田扩路,不过猎场周围的百姓人选,他还是听从了贾昌朝的建议。 毕竟,近年来,百姓造反太多,很容易出现意外。 至此,此事才算平息。 九月二十七日,天蒙蒙亮。 南薰门外的仪仗队足足有二里长。 数百名京朝官齐聚。 除了赵祯的车驾居于其中外,其他官员皆身穿戎服、披甲胄、携弓箭。 杜衍、丁度二人年事已高,虽然也是强撑着骑马,但需要有人牵着。 馆阁的几名老臣,较为恐惧马匹。 曾欲骑毛驴,但被赵祯果断驳回了。 可以不去,但不能骑驴狩猎。 欧阳修骑在马上,昂首挺胸。 他虽不擅狩猎,但狩猎空隙,官家必会让做狩猎诗。 他自然是当仁不让。 苏良和周元也是穿着甲胄、骑着大马,吊在最末尾。 此等场合,官家前后皆是皇亲贵族、内侍之臣。 他们二人只想着能射杀一两只野鸡,回家后让家人也尝尝鲜。 很快,校猎队伍便浩浩荡荡出发了。 天亮出城,黄昏归城。 此次的猎场,位于南郊杨村附近。 猎场长宽约十余里,有林有草地,适合骑马驰骋。 约大半个时辰,猎场便到了。 在一系列繁琐的祭天祭地礼仪流程走完后,赵祯大手一挥,宣布狩猎开始。 苏良朝前一看,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猎物都是禁军士兵们于今早放入猎场的。 有野兔、野鸡、鹿、凫、狐等。 简言之,所有的猎物都是无法给人带来伤害的小动物。 苏良知晓狩猎的猎物身体较小,攻击力甚弱。 但他没想到,数量竟然这么多。 踏!踏!踏! 马蹄声动。 一群畜狐兔凫,乱跑乱飞。 那场景如同群燕归巢,如同池塘里的鱼群突然四散逃离。 周元看向苏良,笑着说道:“景明老弟,我觉得我八十三岁的外婆若手拿弓箭,亦能射中一两只猎物。” “哈哈哈哈……”苏良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祯极为兴奋,骑马驰骋在最前面。 在他射中猎物前,谁都不敢射击。 嗖!嗖!嗖! 赵祯拉弓引箭,射出三箭后,终于命中一只野鸡。 周围顿时传来一阵阵欢呼声。 一名武将更是将此野鸡高高举在空中,高喊道:“官家圣威!官家圣威!” 赵祯打中猎物后,臣子们终于开始动手了。 别看杜衍、丁度这两个老头子年事已高,但精神劲儿十足。 二人能追着一只兔子跑上几百米,然后在射中后,将猎物挂在马背上,玩得甚是开心。 猎场内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不到一刻钟,苏良便也射中了两只野鸡,但他实在没有什么成就感。 这太简单了! 苏良环顾四周,听着前方官员在射中后传出的清脆笑声。 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喃喃道:“若边境士兵或辽人看到这一幕,估计会笑掉大牙!” 在边境,那可是要射狼射虎的,再不济也是一头野猪。 苏良提出校猎。 本意是想着能兴一兴大宋的武事,哪曾想这种校猎就如同杀鸡剖鱼般简单。 大宋若想兴武事,道阻且长。 苏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大宋也有很长的路要走。 …… 赵祯可能憋得太久了。 策马飞奔。 不停地射中猎物。 直到午时,赵祯才停了下来,然后回到营帐,开始安排赏赐。 大宋的规矩是,凡有大规模活动,都是要厚赏的。 官员们要赏,禁军士兵们要赏,围场周围的百姓也要赏。 紧接着,多个灶火燃起。 唐介、苏良、周元三人,整了一个烤架,烤上一只野鸡,然后边烤边聊着闲天儿。 对士大夫官员而言,这无疑是一种非常舒服的享受了。 午后。 就在赵祯吃饱喝足、听过几首狩猎诗,正欲再次骑马狩猎之时。 远处突然惊现一匹灰马。 马背上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 中年人骑着马,朝着赵祯的营帐狂奔而来,其嘴里还高喊着:“我要告御状!我要告御状!” 就在这时。 一名禁军士兵骤然挥出手中绳索,一下子便套在那中年人的脖子上,后者瞬间摔落马下。 紧接着,被两名士兵擒拿了下来。 赵祯微微皱眉,雅兴全无。 第58章 再言变法,抑制土地兼并否 午后。 城南猎场,大帐前,文武官员列于左右。 赵祯坐于上位,看向下面被缚的中年人,道:“你是何人,有何御状要告?” “小民是杨村的农户,我……我要状告永嘉郡王,右监门大将军赵允迪!” 嘶! 此话一出,百官都面带惊诧,有人甚至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农户竟然要状告皇室宗亲。 赵允迪乃是太宗之孙,去年刚去世的周恭肃王赵元俨(八大王)的儿子。 “今年六月,赵允迪强买强卖,以每亩百文的价格强购我家良田十八亩,小民找其理论,遭其仆人暴打,无奈之下,小民只得闯猎场见官家!” 在汴京附近,一亩良田至少也要两贯钱。 而以百文一亩的价格成交。 几乎是明抢了! 一旁,杜衍、欧阳修、苏良等人微微皱眉,他们对此事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在大宋,发生太多这样的事情了。 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大宋不抑制土地兼并。 赵祯面色阴沉,道:“宣赵允迪!” 张茂则求助地看向首相杜衍。 杜衍立即会意,道:“官家,永嘉郡王若来,恐怕要一个多时辰,此事不如回宫再议!” “就在这里议!”赵祯摇了摇头,语气坚定。 听到此话。 张茂则连忙命人去宣赵允迪了。 赵祯之所以如此恼怒。 乃是因去年八大王身死后,赵允迪在居丧期间,命女伎在室内歌舞,然后被其妻钱氏告发。 故而,赵祯才将赵允迪贬为了右监门大将军。 此职为闲职,只为领俸禄所用,赵允迪平时便住在城东的私宅中。 大宋皇室宗亲的福利待遇甚好,独不掌权。 不过一旦犯错。 即使是赵祯这样的仁君,给予他们的惩罚也非常严重,此乃祖宗家法。 就在这时,欧阳修突然站了出来。 “官家,此事并非个例,臣猜测,若官家问永嘉郡王为何强占农户之田?” “他定然会讲,他买下的乃是一片咸卤之地,经过他的灌溉改造后,才成了良田,最初价值就在一亩百文左右。” “并非个例,何意?”赵祯有些不解。 而此刻。 杜衍、陈执中、吴育、苏良等人都知晓欧阳修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官家,近年来,我大宋的官绅富户皆在买田,人品好者,以市价买田,人品次者,便称所买田地为咸卤糟粕之地,然后以低价购之,而百姓迫于权势,即使不想卖也不得不卖!” “而今,汴京城周边恐怕已无普通农户半分田地了,他们只能租地而种,温饱难持!” “究其原因,还是在我朝从不抑制土地兼并。官家,我朝最初不抑制土地兼并,乃是为分封功臣,鼓励土地开荒,但现在再不抑制,恐怕贫富差距会越来越大!” “当下的大宋,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近些年来百姓造反,大多皆是因为田地,而富者甚至还会在青黄不接时哄抬物价,且使用多种不法手段漏缴商税,此乃国之大害!” “官家,我朝的田亩制度必须要变法改革了!”欧阳修重重拱手。 欧阳修留在朝堂的最大目的,就是提醒官家一定要继续变法改革。 而今恰逢这个机会,他不由得不吐不快。 自庆历新政失败后,朝堂之上无人再提变法。 而今,欧阳修突然提了出来,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时,贾昌朝站了出来。 “官家,欧阳修完全是危言耸听,我大宋数千万百姓,难道都无田可种吗?此事只是个例,他完全是在借题发挥!” 随即,贾昌朝看向欧阳修,冷声道:“欧阳修,你难道不知贸然变法的害处吗?若抑制土地兼并,你可知会有多少士大夫官员不满,会有多少商贾富户怨恨朝廷,在你眼里,贫苦的百姓是百姓,他们就不是我大宋的百姓吗?莫非你还想着让朝堂动荡,民不聊生吗?” 紧接着,监察御史李定大步走出。 “欧阳学士,天下有贫富,非土地是否兼并所至,而是智力所致。贫穷百姓若无土地,完全可去经商,我朝经商环境丰富,即使去大街上卖个烧饼,卖个梨,亦能裹腹,你再次提出变法改革,莫不是又想让你的那群朋党们回朝了?” 李定此话极其阴毒。 在提到“朋党”之时,赵祯当即便皱起了眉头。 欧阳修在嘴上岂能遭了欺负。 他当即还口道:“臣只是提出需要变革,还并未提出以何法变法,尔等如此焦急,立马就以朋党来攀咬我,莫不是家中隐形田产甚多,怕失了财又失了官?” 这时,王拱辰站了出来。 “欧阳学士,前两年的教训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变法无用吗?范仲淹的均公田之策,便是为抑制土地兼并,请问何用之有?你能禁止官员购田,但是你能禁止商贾富人购田吗?田产唯有流动,才可造福,你所谓的变法,纯属无稽之谈,只是强逼富人给了穷人钱,如施舍一般,有何用处?” 王拱辰话音刚落,唐介便站了出来。 “敢问王中丞,富户得田,使得小民贫,失家无田,无奈造反,此事应作何解?” “此事大多都是刁民为之,清剿即可!”王拱辰说道。 “清剿?如今我大宋月月都有造反之民,清剿是杜绝根源之策吗?” “砰!” 这时,赵祯猛然朝着桌子上拍了一下。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赵祯面无表情地说道:“一事归一事,待朕先处理了赵允迪,再议是不是要抑制土地兼并!” 此刻,赵祯的心情非常不悦。 一个时辰后。 永嘉郡王赵允迪慌慌张张地来到营帐前,看其迷惘的表情便知他还不知是何事唤他。 “不知官家唤我来何事?”赵允迪面色忐忑地问道。 “城南杨村农户告你强买土地,以百文一亩的低价强购他良田十八亩,可是实情?” “官家,我冤枉啊!我确实买了杨村的十八亩田地,但那是一片咸卤之地,一亩也就值百文,如今经过我多番灌溉改造后,才成了良田!” 赵允迪的回答,与欧阳修的猜想一模一样。 第59章 先变一州,成则再变一国 赵祯听到赵允迪称买的是一片咸卤之地。 不由得看向一旁的杨村农户。 “官家……官家,我家那十八亩地绝对是良田,同村之人皆可作证!”杨村农户有些紧张地说道。 赵祯再次看向赵允迪,脸色甚是阴沉。 赵允迪眼珠一转,连忙拱手道:“官家,此事……此事乃是我府上管家安排的,我……我并未亲自查看,具体情况,我……我……会仔细问询的。” 听到此话,赵祯已料想到结果。 那位管家大概率要成为替罪羊了。 赵祯想了想,脸色缓和了一些,道:“明日午时前,给朕一个真实的结果!” 说罢,赵祯先看了左侧的首相杜衍一眼,随即又看向一旁的副相陈执中。 “陈相,命大理寺、开封府严查汴京周围田地强行买卖之事,证据确凿者,严惩不贷!” “臣,遵旨!”陈执中拱手道。 不远处的苏良,刚好捕捉到了赵祯的眼神。 一旁的首相杜衍与副相吴育相视一眼,微微点头。 彼此似乎都明白对方想要说什么。 随即,赵祯看向张茂则。 张茂则立即会意,当即高声道:“官家起驾回宫!” 这时。 一旁的欧阳修和唐介正欲继续劝说赵祯施行田亩变法,却被苏良从后面拽着衣袖拦了下来。 …… 一刻钟后,皇驾远去。 欧阳修、唐介、苏良三人,骑马缓慢地走在后面。 欧阳修见前方的官吏士兵已经走远,不由得看向苏良,道:“景明,你拉老夫做甚?此时乃是劝导官家再行变法的大好时机,若再不抑制土地兼并,大宋真就要完了!” 唐介也是一脸不解。 “景明,若不是老夫知晓你曾说过新政变法应缓缓图之,刚才定将你推到一边了!” 此刻,这二位的气性都非常大! 苏良无奈一笑,道:“两位,咱路边聊聊?” 当即,三人将马匹拴在一旁的树上,然后盘腿坐在一条满是杂草的小径上。 凉风拂动,夕阳西下。 三人倒也觉得非常惬意。 苏良道:“二位难道看不出,官家急着回宫,一方面是给永嘉郡王留一丝颜面,另一方面是实在不想听二位再言变法了!” “官家可以不听,但老夫不能不讲,不讲,便是丢了臣子本分!”欧阳修瞪眼道。 一旁的唐介也忍不住附和道:“官家不听,我们才更应进谏!” 苏良继续解释道:“不知二位有没有注意到官家的眼神,他先是看了杜相一眼,然后又让陈相着手处理强卖田产之事,二位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二人同时看向苏良。 他们最不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 且由于长期撰写奏疏,视力也不是很好。 苏良看向西方的红霞。 “此事无论交给杜相还是陈相,他们都一定会遵照圣意,严查不贷。” “但若杜相来办,查明案情后,他定会上奏称土地兼并严重,百姓无地可种,田产变法已是迫在眉睫之要务!” “但若交给陈相来办,查明案情后,他必会称汴京周围的强卖田产之事已经查清,田产尽归原有主人,农户欢喜,甚是感恩朝廷!” 欧阳修和唐介不由得认可地点了点头。 杜衍偏向于新政改革。 但陈执中则是官家的耳眼,凡事都会顺着圣意去做。 “自范公新政失败后,难道二位看不出,官家已经不想再变法了吗?当下是何人在兼并土地?是我朝的士大夫官员们,是宗亲贵族商贾们!” “官员们维护着我朝的安定,商贾们又是缴税大户!” “若要抑制土地兼并,还是率先要动吏治。若动吏治,朝堂定然会迎来大换血,范公富公主导的新政,便是率先改革吏治,事实证明,已然行不通,或者说是官家不愿朝廷官员遭受如此巨大的损失!” “这与上一次的变法,在本质上有何区别?注定会因阻碍太大而失败,官家已看出了这点,故而他不可能同意!” “此种形式的变法,已是官家逆鳞。范公因变法,在一年之内,遭到百官弹劾,名声尽毁,所有人都看到了变法对朝堂造成的破坏。这一点,杜相明白,吴副相明白,二位其实也明白!” 欧阳修胸膛一挺。 “新政变法本就是刮骨疗伤之法,景明,你也是从州县走出来的,难道看不到百姓遭受到的剥削吗?看不出百姓到底因何而频频造反吗?” “我不反对新政变法,只是再次变法,我们不能再走老路了,走老路是不可能成功的。” “你可有新路?” “有!”苏良干脆果断地说道。 其实苏良一直都在谋划,只是还没有时机说出自己的想法。 “范公富公新政,弊在太急太猛,官家又太想速成,且心思摇摆不定。我认为,应先择一州之地,选良官前往,先变一州,成则再变一国!” “先变一州,再变一国?” 欧阳修微微皱眉,道:“这样……是不是太慢了,地域太小了,不能先变一路吗?” 苏良摇了摇头。 他知晓欧阳修的想法,在欧阳修的眼里,天下能主持变法的只有范仲淹、富弼二人。 而让此二人再去担任一州主官,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建议选一州之地。其一,是因阻碍较小,官家与反对变法者都易于接受;其二,一州之地,施行变法时,有错而易纠错;其三,在一州之地变法,易出问题,也易出成果!” 其实,这也并非十全之策,因为各个地域的形势不尽相同。 但苏良只有这样做。 因为赵祯太仁,反对者太强,若想成功,必须先细水长流。 唐介微微点头,道:“我认为此策可行。变法不在快慢,而在于能否强宋富宋。” 欧阳修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道:“我回去便写奏疏。” 苏良笑着摇了摇头。 “欧阳学士莫急!我猜测,贾枢相和王中丞等人今晚必定会熬夜写奏疏,反对变法,因为他们觉得你二位肯定会上奏再言田产变法。如此争论,没有任何意义!” “我建议,二位先不动,先等着陈副相调查出结果,而后二位再根据结果上奏,上奏时,先言要举国变田产之法,抑制土地兼并,而后再慢慢引到咱们选取一州变法的策略上,如此以来,官家更易于接受!”苏良再次使用了周老先生的破窗理论。 欧阳修和唐介听后不由得甚喜,对待当今的官家,还只能这样。 “景明,真大才也!”欧阳修忍不住夸赞道。 这时,欧阳修和唐介突然相视一笑,然后齐齐朝着苏良弯腰鞠躬。 这是同辈之间表现敬佩之情的最高礼仪。 “二位,万万不可行此大礼,万万不可行此大礼呀!”苏良嘴动而手未动,高兴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了。 第60章 主罪者,皆编外人士(求追读) 翌日,一大早。 枢密使贾昌朝、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李定三人,便顶着黑眼圈将反对田产变法的奏疏呈递了上去。 三人知晓欧阳修、唐介素来勤勉,定会一大早便呈奏疏,故而便想着抢先一步。 免得官家看完二人的奏疏后,头脑一热,做了错误决定。 昨晚,三人几乎是一夜未眠。 因为他们知晓,一旦开启变法,三人的官位必将不保。 为了仕途,只能通宵达旦写奏疏。 近午时,三人才知晓,欧阳修和唐介根本没有呈递奏疏。 三人甚是意外,如同一拳打在了空气上。 就连赵祯也甚为意外,没想到这两位耿臣竟然没有发声。 与此同时。 永嘉郡王赵允迪来到垂拱殿认错了。 但认的是失察之错。 他称杨庄农户的田地完全是其管家私自做主,强占豪夺。 殴打农户也尽是其管家之罪,他并不知情。 他已将管家绑到开封府,且退还了所有管家侵占的农户田地。 认错态度特别好。 句句泣泪,满脸委屈。 赵祯自然知晓,这完全是赵允迪的托辞。 后者不可能不知内情。 当下,赵祯的打算是,变法是不可能变法的,但对于这些强势侵占百姓田地的人必须严惩。 宗室更是要罪上加罪。 这一次,赵祯一改往昔的仁善作风。 将赵允迪的职衔直降两级,且杖刑二十。 对一名宗室而言,此处罚甚重。 尤其是杖刑二十。 打的哪里是屁股,分明是脸面。 赵祯此举,自然是为杀鸡儆猴,警告汴京城那些大肆抢夺田产的人。 …… 田产买卖,都有契约字据,且大多都需经过衙门处理。 开封府和大理寺的调查速度非常快。 不到五日,便将近两年来汴京城周边侵占田地的事情调查清楚了。 当陈执中拿到大理寺和开封府主官呈上的数据时,直接傻眼了。 近两年来。 涉嫌在汴京周围强卖田产的数量,足足有八千五百余亩! 要知—— 这还只是强行低价购田的数量。 那些按照市价兼并的土地和两年前兼并的土地都未曾算上。 这八千五百余亩地,涉及官员二十一人、宗室十三人、外戚八人、商贾十六人。 陈执中觉得此数据若公开,易引起动荡,且他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惩处。 便带着数据来到了垂拱殿。 赵祯看到一条条数据以及数据后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后,不由得大怒! “朕每年给他们的俸禄和赏赐那么多,难道还不够花吗?为何还要与百姓争抢田地?” 陈执中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人的贪婪是无限的。 没有人会嫌手中的财富多。 当下,买田已成为很多官员商贾的习惯。 做生意会亏损,当官会被罢免,但是买田几乎不会亏损。 直接租给下等民,旱涝保收,简直是一本万利。 “一群吃白食的狗东西,朕整日里省吃俭用,他们却在掠夺民脂民膏,此害大焉!”赵祯气得脸色铁青。 陈执中做宰执的能力一般,但揣摩圣意的功夫可称得上当朝第一。 官家有稍微瞌睡的征兆,他立马就能递上枕头。 他知晓,官家当下正处于两难的境地。 不重惩这些人,不足以平民意。 但若重惩,牵连的官员贵戚又太多,而官家还担心此事一出,会有更多的官员提出变法,希望朝廷抑制土地兼并。 他还知晓。 官家之所以不愿抑制土地兼并,是因为官家在上次新政中得出一个道理。 “有些事情保持原状可能有些糟,但若改变了原状,可能会更糟!” 变法,已经令官家感到恐惧了。 陈执中朝前走了两步,道:“官家,据开封府审查,这些侵占田地的官员宗室、外戚商贾、只是买卖中的主家,而真正的主犯并不是他们,这里面大多都是他们的家仆远亲打着自家旗号强买田地!” 赵祯也是聪明人,怎能听不明白陈执中要表达的意思。 一言以蔽之:主罪者,皆编外人士。 那些官员宗室、外戚商贾们和赵允迪一样,最多只有失察之罪。 这已是达官贵人们常用的伎俩了。 所有涉嫌违犯大宋法令的事情,他们都不会出面。 且在最初便找好了替罪羊。 而此刻,这个伎俩俨然是给赵祯找台阶下了。 赵祯不可能将这些官员宗室、外戚商贾全都重罚。 他要脸,特别要脸! 赵祯缓了缓,道:“此事不宜张扬,你私下告诉这些人,让他们将所有侵占的土地一律归还,造成农户损失的一律赔偿,七日内必须全部还完!至于那些主犯,一律送到开封府严惩!” “臣遵命!”陈执中拱手,欣然退去。 三日后。 一份汴京周围强行低价购田的人物名单出现在欧阳修手里,唐介手里,苏良的手里。 汴京城的衙门,就像无数并联的灯泡,互相交错。 官员们的差遣互相勾连,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苏良等人想要拿到这样一张名单,非常简单。 苏良看到这个数据,当场就笑了。 侵吞八千五百余亩地的主犯竟然没有一名官员,但都与官员有关。 有官员的师爷、官员的奶妈、官员的小舅子、官员的表叔、官员的远房侄子…… 各种亲戚关系都有,唯独没有官员本身。 苏良不由得感叹道:“我大宋的官员,绝对是天下最聪明的一群人,只是大多数人都没有将聪明用对地方!” 面对这个审查结果,苏良定然是不满意的。 这些达官贵人侵占田产的危害,不仅仅是让一些农户无地无田。 当下,很多买卖人口、逼良为娼的案件,都与田地争夺有关。 一些农户因家中无田,租田费用又高,为了活命,只能卖儿鬻女,甚是悲惨。 有的无奈下选择为贼,为盗或选择造反。 这些帐,都应算在那些达官贵人头上。 当即,苏良写起了奏疏。 而欧阳修和唐介在憋了数日后,看到这份审查结果,也不由得写起了奏疏。 他们要将此事闹大。 此事闹大了,变法才会拥有更大的可能性。 第61章 吵架前,做好功课很重要 这日清晨,垂拱殿内。 赵祯刚坐下,便看到了欧阳修、唐介和苏良的奏疏。 阅罢三本奏疏后,赵祯不由得皱起眉头。 三人皆弹劾参知政事陈执中,在汴京田产侵占案中,畏惧权贵,只抓替罪者,任由真正的幕后主使者逍遥法外。 苏良更是声称,此举乃是:只拍苍蝇,不打老虎! “唉!” 赵祯长叹一口气,喃喃道:“这三人是绕着圈子还要变法啊!” 陈执中敢如此做,自然是赵祯授意的。 朝堂官员,尽皆知晓。 此事闹大,丢的是大宋士大夫官员和贵戚们的脸面。 三人既知是赵祯授意,还要将此事闹大,自然还是为了变法改革,变土地兼并之法。 赵祯思索了片刻,看向一旁的张茂则。 “茂则,你以为我朝是否应抑制土地兼并?” “殿内就朕与你二人,但说无妨!”赵祯补充道。 张茂则想了想,道:“自太祖以来,我朝便不抑兼并。不抑兼并,可使得商贸繁荣,助于垦荒。汴京能如此富庶,我朝的漕运商业可如此发达,有不抑兼并之功,不过……不过这也导致贫富差距过大,各种强买强卖的现象时有发生,至于到底是否抑制,还是要看官家与诸位相公如何定夺!” 赵祯白了张茂则一眼,道:“说的倒是不少,但饶了一圈,等于没说。” 张茂则尴尬一笑,低下了脑袋。 作为一名内侍,官家都还没拿定主意,他自然不能先给出一个答案。 只能说这种车轱辘话了。 赵祯思索了片刻,道:“宣欧阳修、唐介、苏良三人觐见,哦……不……算了,朕实在说不过他们。通知下去,午后廷议!” “是,官家。”张茂则拱手道。 …… 午后,垂拱殿。 首相杜衍、副相陈执中、吴育,枢密使贾昌朝、三司使张方平、翰林学士欧阳修、台谏官王拱辰、唐介、李定、苏良,全都被召入殿中。 众人在入殿前,都喝了适量的茶水,吃了些点心,并且都出恭了一番。 今日廷议,时间绝对不会短。 片刻后,赵祯来到御座前。 他举了举桌上的奏疏,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欧阳永叔、唐子方、苏景明三人分别上奏,弹劾陈副相在汴京田产侵占案中,畏惧权贵,只抓替罪之人。朕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故而便召诸位廷议。” “我朝自开国以来便不抑兼并,这些年来,官僚富商确实购买了许多土地。朕以为,以市价购买者皆符合国策,无任何过错,但强取豪夺者,必须严惩!” “陈副相的结案奏疏,朕已看过了。里面涉及多个官员贵戚,有些可能是他们依权势为之,但朕相信绝大多数都是他们的仆从远亲,仗势为之。” “此事涉及的官员贵戚实在太多,且本就是一笔糊涂账,越查牵连的人越多且越乱。” “朕便嘱咐陈副相,无须纠察到底,将主犯重惩、田产归还即可,有的可能有幕后主使者,但此番惩罚后,他们自然知晓接下来要如何做,此事就这样结了,诸位各有异议?” 听到此话,陈执中不由得挺直了胸膛,仿佛在说:老夫乃是顺官家之意办差,你们能奈我何! 此事这样处理确实没错。 若要较真,那汴京城的官员贵戚们可能绝大多数都要被贬被罚了。 唐介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此事如此安排,臣并无异议。但在汴京城以强权兼并土地的情况已如此严重,其他州府可想而知。” “臣以为,当下的不抑兼并之策已造成诸多隐患,官僚以强权占田,富贾以低资购田,甚是畸形,百姓怨声载道,应立即变革田产之法,不然后果将甚是严重!” 一旁,监察御史李定率先站了出来。 “唐御史,此言谬矣!你只看到了不抑兼并的那一点点坏处,却看不到其中的巨大裨益。” “我朝不抑兼并之策,可使得百姓经商赚钱,可促贫民开垦荒地,你看看汴京城中多少百姓不靠土地依然能够安居乐业,你看看有多少百姓移居西北边境,靠着榷场贸易,便能日日烹羊为乐。在你眼里,只看到了一小撮的穷民,却看不到我大宋朗朗乾坤下的丰衣足食!” 说罢,李定昂着脑袋,还涌起一抹自豪感。 苏良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 他不由得站了出来。 “敢问李御史,贫弱之家,身负重役重赋,手中又无田,如何经商?本钱谁出?” “无钱经商,难道就不能开垦荒田吗?我朝给了百姓足够的自由,有手有脚,难道还能饿死?” 苏良冷笑道:“李御史,你可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你可知垦荒需要多少劳动力,贫苦百姓若想开垦不得不依附于豪强地主,借衣食而种粮,丰年温饱难持,更遑论灾年!” “能在西北边境经商且烹羊为乐的人,哪个不是携重金立业?今日,我们要辩的,不是底层百姓如何生活,也不是不抑兼并的好处和坏处,而是官僚豪势,富商大贾们利用不抑制兼并的国策,行剥削和掠夺之事。” “底层百姓,无权无财,更得不到法令的保护,只会越来越贫穷,这让他们感觉到祖祖辈辈都难翻身,只能去抢,去偷,去造反!” “苏良,莫要胡说八道!” “我大宋正值盛世,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你称百姓无成本经商,无能力开垦,也不过是上嘴片碰下嘴唇而已,官家凭什么信你的话,你又有什么证据?” “我还真有证据!” 苏良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 其笑着说道:“官家,臣曾在齐州担任推官,这份文书里详细记录了齐州历城县、禹城县、长清县、临邑县四县的百姓流动、开垦荒田名录和佃户收入情况,开垦荒田的主户皆为富户,而经商者更是鲜有贫农参与!” 说罢,苏良将文书呈递了上去。 一旁,监察御史李定的脸都气白了。 他强行辩解道:“仅凭齐州一地,怎能代表我大宋二百多个州!” 这时,苏良又微微一笑,从怀里又拿出一份文书,道:“臣这里还有开封府的一些数据,诸位要看其他各州的数据,可找三司使,很好找到的!” 一旁的张方平,略显尴尬地说道:“好找,很好找。” 听到此话,李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的脸是一次次打在苏良的巴掌上。 一旁,贾昌朝和王拱辰也都愣住了。 平常的廷议都是比口才,哪曾想有人竟开始举证据了。 赵祯也没想到苏良竟然准备的如此扎实。 他接过文书后,仔细看了一番,道:“苏卿所讲,有详实数据支撑,显然更有道理!” 第62章 三杀!欧阳修的小纸条(求追读) 这时。 御史中丞王拱辰站了出来。 “官家,不抑兼并,确实会使得民间贫富增大,但臣以为,此乃正常现象。自古以来,皆是有贫有富,即使尧舜禹汤之时,也未能让天下均贫富!” “我朝倡导官家与士大夫官员共治天下。若抑制兼并,实为损官员商贾之利以惠百姓,绝不可取。” 此话,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新政时,保守派和革新派的矛盾也在此处。 王拱辰接着说道:“我朝官员商贾利益,理应高于百姓。因为这类人才是使得我大宋江山稳固,使得我大宋变强变富的基石。” “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里的水,指的应是我朝官员,还有那些商贾们,他们为我大宋贡献了更多利益,理应享受更好待遇!” “没有地方官员们的治理,哪来的州府稳定;没有商贾们提供的赋税,我大宋何言兴盛?” “诸位也可去三司查一查,看看商贾们为朝廷交纳了多少赋税,贫苦百姓又为朝廷交纳了多少赋税,帮官家治理天下的是谁,使得天下动荡的又是谁?” 一旁的三司使张方平,面露尴尬地挠了挠头。 此话说完,多人陷入沉思中。 赵祯也看向远处,若有所思。 此话看似有些不尊重百姓,但从统治者的角度来讲,却是实情。 君王与士大夫官员是管理者,而天下百姓乃是被管理者。 就在大殿内鸦雀无声之时。 唐介黑着脸,大步走到殿中央。 “王中丞,真是使得一招偷梁换柱的好计策!抑制田产兼并,又非将官员商贾们全部抄家,将财产全分于百姓,我们是在讲,当下的官员商贾已经享受到朝廷的特殊待遇,实不该再与贫民争利!” 唐介一句话便将众人拉了回来。 “这套‘不可损官员商贾之利以惠百姓’的看法,我实难接受!你吃大鱼大肉,就不能让百姓喝口汤吗?” 随即,唐介放大了声音。 “臣没想到,我朝的御史中丞竟然鼠目寸光、生出如此自私自利的想法!” “我大宋若想将国祚延续数十年,尽可听王中丞之言,对官员商贾多施恩惠即可,他们自然有办法对付百姓。” “但是,当百姓忍无可忍之时,便只有造反。陈胜吴广的教训不够吗?黄巾军造反的教训不够吗?黄巢喊着‘均平’口号破长安的教训不够吗?” “历朝历代,谁人待百姓如猪狗,其必不如猪狗!我大宋若想立万世基业,真正能倚靠的是天下民心。民心所向,则天下太平;民心向背,我大宋距灭亡不久矣!” “王拱辰之言,实乃亡国之策!”唐介几乎是吼着说道。 余音绕梁,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一波,高下立判。 王拱辰还是想得过于浅薄,被唐介狠狠羞辱了一把。 这时候,贾昌朝不得已站了出来。 “唐御史,莫危言耸听,也莫攻击他人!王中丞不过是将官员商贾与天下百姓对比而已。范希文和富彦国失败的新政已经给出了答案。当下的大宋,还不能损害天下官员们的利益。不然,引发的将是朝堂动荡,各种事件都有可能发生,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随即,贾昌朝看向赵祯。 “官家,臣仍以为,不抑兼并乃循祖宗之法,虽然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但官家只需下令,对那些强夺田地者重罚,便能使得田产交易正常,根本无须进行田产改革。若抑兼并,天下将出大乱子!”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陈执中、王拱辰、李定三人分别走出,表示支持贾昌朝。 赵祯正欲开口。 忽然看见欧阳修竟然低着头朝着靴子里摸去。 很快。 欧阳修竟然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条。 欧阳修大步走到殿中央,将纸条缓缓展开, 他朝着赵祯汇报道:“官家,臣这里有一份从开封府案宗中抄录的关于田产兼并的案件名录。” “两年间,开封府共发生了二百七十五起田产强夺案。” “其中,有人围湖造田,有人垄断水利,有人侵占学田,有人连寺院的福田都不放过,有人以高息向佃户放贷,有人为夺税赋、冒名顶替,侵占自耕农的田地……” “做出此等行为的,正是大家眼里为官家治理天下的士大夫官员们!” “这些人,各个都是硕鼠,都是侵蚀我大宋江山的毒瘤!若再不除根,我大宋江山根本无须百姓推翻,可能就自亡了!” “官家,朝廷对这些食朝廷俸禄的庸常之官太好了,才让他们肆无忌惮,做出种种危害江山社稷之事!” 欧阳修瞪眼看向贾昌朝,贾昌朝只得别过脸去。 若大家都是口头辩论,无理也能犟三分,但现在欧阳修也摆出了数据。 贾昌朝气得嘴唇颤抖,但却无言以对。 语言是苍白的,但证据却甚是有力。 赵祯也有些哭笑不得。 李定被苏良怼了一顿,王拱辰被唐介怼了一顿,贾昌朝又被欧阳修怼了一顿。 他现在有些下不来台了。 就在这时,一向老练的首相杜衍终于开口了。 “官家,是否抑制土地兼并,事关重大,需考虑多方面因素,臣建议今日先议到这里。” 赵祯顿时长舒一口气,道:“杜相所言有理,此事改日再议吧,朕也好好想一想。” 欧阳修、唐介和苏良深知官家不可能支持全面变法,但他们现在还不能提出“先变一州”之策。 唯有将官家和那些反对者彻底逼急了,他们再假装后退一步,官家才能接受。 当即,众人便散去了。 以数据言事实,正是苏良的主意,此次尝试,效果甚好。 片刻后。 贾昌朝、王拱辰、李定最后走出了垂拱殿,三人从来没有在廷议中如此丢脸过。 李定咬牙切齿地说道:“谁能想到他们……他们竟然还拿出了数据,若再辩,我……我定也能拿出对不抑兼并有利的数据。” 这时,王拱辰突然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李定问道:“王中丞,这是要去哪?” “三司。” “同去,同去!”李定也紧跟了过去。 而后面的贾昌朝,望向远处,喃喃道:“朝堂的天可能又要变了!” 第63章 绝食谏吾愿为之撰写墓志铭 翌日。 朝堂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贾昌朝、王拱辰、李定似乎是觉得昨日未曾发挥好,再次呈递奏疏,言说不抑兼并的好处。 而欧阳修、唐介、苏良等人也再次呈递奏疏,继续逼迫皇帝赵祯变田亩兼并之策。 与此同时。 朝臣们也都纷纷站队,御案上的奏疏再次如小山般高。 每次朝会,喧嚣得都如同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市场。 臣子们论辩得吐沫横飞,但始终没有结果。 五日后。 赵祯终于厌倦了这番争辩,将欧阳修、唐介、苏良三人召到了天章阁。 天章阁,取章于天之义。 原是存放大宋历代皇帝御容画像、御用书籍、物品的地方。 但自仁宗起,这里已成为保“祖宗之法”之地。 朝堂大事件,皆在此处奏对。 范仲淹的条陈十事,便是在这里诞生。 此处,可谓是君臣奏对议政的最高规格场所。 片刻后。 君臣四人相对而坐。 赵祯感叹道:“两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范希仁、富彦国书条陈十事,新政自此开始。” “朕一心改革积弊,富国强兵,但……但结果你们也都看到了!” “朝堂之上,满是怨气,有结党营私者,有贪墨无为者,有言变法误国者,变法效果甚微,处处都是桎梏,我大宋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或许范希仁、富彦国有商鞅之才,但大宋不是秦,朕亦不是秦孝公。不抑兼并乃祖宗之策,不改一切如常,若改,极有可能横生变故,使得官员倾轧,百姓怨声载道,朕无力矣!” 一句“朕无力矣”,道尽了赵祯作为皇帝的心酸。 他是在告知苏良三人,当下的大宋,一切求稳而不求变。 从苏良的角度看来。 赵祯的这种无力感,其实还是来自于他内心的仁,或者更宜称为:懦弱。 这位官家非雄主,但也算是明君。 若他没有变法的果决之心,不敢于刮骨疗伤,无论如何变法,最终都将以失败告终。 欧阳修率先站起身来。 “官家所虑,臣等皆清楚。我大宋江山虽然当下安稳,但却充满了隐患,外有西夏、辽国虎视眈眈,内有国库空虚,兵丁俸禄冗多、百姓经常造反之乱!” “臣以为,当下,正是求变的最好时机!” 说罢,欧阳修看向苏良。 苏良当即站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一份奏疏。 “官家,近几日来,臣等思虑再三,亦认为若贸然在全国施行抑制兼并田亩之策,会造成动乱,故而想着,可先变一州,成则再变一国!” “先变一州?”赵祯喃喃道。 他接过张茂则递过的奏疏,认真看了起来。 此奏疏名为:论一州之变书。 乃是欧阳修、唐介、苏良三人,联名撰写。 里面主要言说了三项内容。 其一,先以一州为试点,以抑制田亩兼并为主策,其余之策辅之。 其二,以三年为期,选取合适之州,合适之人,多番试错,寻求富国强民之法。 其三,一州成,则试变一路,一路成,则变一国。 苏良三人望着赵祯露出兴奋的表情,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片刻后。 赵祯道:“此策倒也可行,但若想成,难度在于选何州何人行之!” 听到此话,苏良三人甚是欣喜。 这表明,官家是接受这个策略的。 “官家,选取何州,选取何人,可群臣举荐,我朝青年官员甚多,绝对能选得合适之人!”唐介道。 赵祯犹豫了一下,道:“好,朕就与诸位再试一次!” 听到此话。 欧阳修、唐介、苏良三人纷纷站起身来。 欧阳修道:“官家,一州之变要三年,一路之变可能也要三年,而全国之变耗时甚至更久。” “臣等恳求官家,若定下此策,无论遇到何种情况,至少一州的三年之期不可废,吾等即使头撞南墙,也绝不回头!” 说罢,三人朝着赵祯重重拱手,一脸认真。 赵祯耳根甚软。 苏良三人最大的顾忌就是因为某些负面影响,新法突然被赵祯叫停。 这对变法的伤害将是致命的。 赵祯不由得白了三人一眼。 “哎,你们三人啊!你们是觉得朕意志不够坚定,是不是?” 苏良低头不语,算是默认。 唐介和欧阳修则是仰着脑袋,分明在说:难道不是吗? 赵祯不由得来了气性,当即走到太祖、太宗、真宗的御容画像前,郑重地说道:“朕今日在祖宗面前立誓,此次变法,朕定会守三年之约,令一州变法顺利进行!” “官家圣明!” 苏良三人齐齐拉长了声音说道,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也就是仁善的赵祯,换成别的皇帝,哪个臣子能将其逼得在祖宗面前立誓! …… 翌日。 赵祯将两府三公的相公们召进了垂拱殿。 随后,中书省便将《论一州之变书》下发到各个衙门。 要求众臣群策群议,选出适合变法之州,以及可担当主官的变法官员。 这意味着,两府三司的相公们都同意了《论一州之变书》的内容。 这时,监察御史李定又上奏了。 他在奏疏中称,此举,意在毁一州之民,将会造成多州震荡不安,绝不可为! 李定一连呈递三封奏疏,但全都被赵祯退了回去。 他这种人,顽固不化。 潜意识里排斥一切新生事物。 李定气急之下,宣称要绝食谏君,直到官家改变心意。 绝食谏。 此招甚是狠辣,他就看中了“仁善”是官家的软肋。 苏良顿时怒了! 大宋之所以越来越怂,全是因这样的人在拼了命地拖后腿。 当即,苏良再呈奏疏。 他在奏疏里称:自古变法,无不从流血始,今监察御史李定以绝食谏君,实乃要做为变法而亡的第一人。 苏良请求朝廷给予厚葬,而他愿为李定撰写墓志铭。 这哪里是奏疏,分明是在恶心李定! 与此同时。 赵祯也强硬起来。 在贾昌朝、王拱辰称监察御史李定三日未食,已无力起身的时候。 赵祯直接说道:“若其绝食而亡,厚葬即可!” 此一句话,让贾昌朝和王拱辰不敢再言语了。 至于李定。 他强撑四日后,连忙呈上请罪折子,不敢再绝食了。 第64章 不可思议的组合(求追读) 《论一州之变书》下发后,选何州变法成为了朝堂百官讨论的重点。 有人选扬州、明州、苏州、杭州等江南富庶之地。 有人选梧州、桂州、梅州、雷州等南境蛮荒之处。 有人选庆州、秦州、德州、汾州等边境贫苦之州。 还有人主张流经黄河、长江、淮河等水系的地方。 七嘴八舌,各执一词。 还有一些提出选琼州的的官员,那纯粹就是在捣乱。 最后,杜衍和欧阳修拟定了三点要求。 其一,非富裕之州。 其二,非偏远或边境之州。 其三,宜贫富差距较大之州。 这三点要求出来后,可供选择的范围一下子缩小了许多。 三日后。 有五州之地成为了较为合适的变法之地。 分别是:寿州、蔡州、齐州、郑州、相州。 这五州有两个共同点。 其一,距离汴京皆不远;其二,皆为盛产粮食之地,贫富差距较大。 经过两次朝会的遴选后,寿州与齐州脱颖而出。 最后,赵祯拍板,选择了齐州。 苏良听到变法之州确定为齐州时,只是有些高兴。 因为齐州是他心中的第二理想型。 第一,则是寿州。 苏良的选择理由是,寿州比齐州富裕,变法阻力较少,且百姓较为平顺。 不过齐州也可以,只是民风彪悍了一些。 齐州位于京东路,临靠黄河,下辖四县。 大宋州的级别可分为:辅、雄、望、紧、上、中、中下、下数等。 齐州属于第五等的上州。 经济实力远逊于同在京东路的青州和郓州。 齐州的粮食作物有麦、粟、黍、豆、稻等,其中蚕桑丝织业和中药种植业也很兴盛。 乃是一个百姓极度依赖田地生活的地方。 苏良在齐州待了近一年,对齐州甚是了解。 此州最大的特点,就是民风彪悍。 穷且好斗。 百姓造反如同家常便饭,不服就干。 一旦日子过不下去,要不跑进山林当盗当贼,要不直接抢夺城内富户。 被抓后,选择当厢兵,当烦了便再逃回家。 反复循环。 在齐州抑制土地兼并,绝对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变法之州已定。 那接下来就是变法的人选了。 主理变法之人,比变法之州的选择更重要。 按照常规,理应选出两人,一人为知州,一人为通判。 通判虽为知州的副职,但却拥有向皇帝直接汇报的权力。 二者相互制衡,共理一州之事。 赵祯对知州、通判的人选,也提出了硬性要求。 其一,必须是进士出身。 其二,必须有卓越政绩。 其三,必须要有变法革新之志。 出身优秀,能力卓越,志向高远。 这三点,缺一不可。 贾昌朝、王拱辰、李定三人,当日就呈上了奏疏。 他们全都建议苏良担任齐州通判之职。 每人的奏疏上,都对苏良大夸特夸,极尽赞美之词,且不重样。 为了将苏良赶出汴京,他们完全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可惜。 赵祯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小心机,直接就拒绝了。 在赵祯心里,苏良更适合担任台谏官。 当下的朝堂,最缺的便是苏良这种敢言敢干还能给自己解闷的年轻官员。 其实,唐介也曾问询苏良是否愿意做变法之州的知州。 但欧阳修一句话道出了苏良的心声。 “景明之才,应为执棋人,而非棋子。” 欧阳修看得很真切。 唯有将苏良放在朝堂,对变法改革的促进性才是最大的。 而苏良也深知这一点,当下他最好的定位,其实就是台谏官。 …… 朝堂百官,皆知这两个职位是肥差。 无论变法成与败,选中者都将引得百官瞩目,很有可能成为朝堂日后的宰执之才。 故而。 众臣纷纷上奏推荐自己的近亲故旧,期待日后能够沾点光。 当然,也有一些非常有自信的人,选择自荐。 苏良作为御史,其实是不用参与这种人选讨论的。 但他心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不吐不快。 此人便是他的同年,当下正在鄞县做知县王安石。 在苏良的同辈之人中,论变法改革之志,还真无人能与王安石相比。 而王安石在鄞县的政绩更是远高于其他官员。 苏良特别期待。 若此时王安石就开始行抑制兼并土地的变法事件,大宋的未来将会变成怎样。 于是乎,苏良便将王安石举荐了上去。 至于朝廷用不用,还要结合他们的考绩、官声、政绩等。 不过,苏良有一种甚是笃定的感觉。 齐州知州之位,定然属于王安石。 就这样,又过了五日。 中书省几乎将大宋年轻的地方官筛选了一遍,又结合朝堂官员的举荐。 最后,赵祯终于定下了两个最终人选。 …… 午后,御史台,察院内。 苏良正在打瞌睡。 周元笑着走了过来,道:“景明,你真乃大才,齐州知州人选正是你举荐的鄞县知县王安石。” 苏良不由得大喜,喃喃道:“果然,有些人即使身处偏僻穷县,光芒也是遮不住的!” 苏良问道:“那通判又是何人担当?” “也是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乃是由庞副使举荐,权知丰城县事,好像……好像叫做司马光!” “司马光,司马君实?”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这两个政治上的一生之敌,竟然要在齐州这个民风彪悍之地提前碰面了。 这下子,绝对要热闹了! 苏良很期待,这二人共治一州,将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 周元见苏良似哭非笑,不由得问道:“怎么?你认识这个司马光,觉得他不合适?” 苏良摇头道:“不,合适,太合适了,天下没有这么般配的神仙组合了!” …… 朝廷定好人选后。 赵祯便命司马光与王安石于腊月入京,先见圣,年后再去齐州。 三日后。 苏良突然收到范仲淹和富弼的来信。 苏良来京之时,二人已经离京,连面儿都没有见过,但范仲淹和富弼却相当看重苏良。 二人在信中,没有聊私事,全都是他们对变法的心得,并对当下的土地兼并之策提出了数条建议。 这二人。 虽身不在朝堂,但日日思虑的仍是变法之事,比当下朝堂的那几位相公强多了。 第65章 老丈人的三大爱好(求追读) 十一月初三,天愈寒。 汴京城各个衙门,皆生起了炭火。 一些骑马上值的官员将马鞍也都换成了从辽国进口的狨座。 随着齐州变法之事的落地,反对者们也不再言语。 而民间百姓的反应,也是有喜有忧。 喜者大多为书生士子和穷苦百姓,而忧者几乎都是靠着佃租过日子的地主富户。 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出售田地。 这对百姓而言,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征兆。 …… 黄昏时分。 州桥旁,老张记羊肉汤馆。 苏良和刘记书铺掌柜刘长耳各自捧着一碗羊肉汤。 呼呼噜噜,喝得正香。 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搭配上一张刚出炉的酥烧饼,简直是人间绝味。 刘长耳边吃边说道:“苏御史,你最近风头太盛,好些人都在盯着你,寻你的错漏呢!” 苏良咬下一口烧饼。 “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从未做过亏心之事,不怕任何人找茬!” “也是。你除了一个扬州的丈人和跟你住在一块的妻,没什么亲戚故旧,真是天生就适合做台谏官啊!” 苏良一愣,道:“你怎知我丈人在扬州城?” 此事,苏良并未对刘长耳说过,也并未对汴京城的任何朋友同僚讲过。 刘长耳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 “我花三百文在黑市买的。” 苏良打开一看,不由得傻眼了。 信封内共计两页纸。 记录了苏良自入仕以来的所有情况。 在长清县担任知县,在扬州城娶唐宛眉为妻,在齐州担任观察推官…… 虽然不是很精细。 但基本上将苏良入仕后的大事记,以及家人亲戚的大致情况都调查出来了。 “苏良丈人唐泽,扬州城【尚文私塾】教书先生,好书好酒好茶……”苏良念叨着,不由得惊叹道:“竟然连我丈人的三大爱好都查出来了?” 他想了想,也便释然了。 想要查到这些消息其实并不难,花些钱,找些人问问便都能问出来。 刘长耳咬下一口烧饼。 “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消息都能打探出来,像你这样的青年俊才,好多人都想踩着你的脑袋扬名呢,你定要防着点儿。” 苏良认真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没有什么亲朋故旧的牵连,但依然还是要有所防范。 有些人的心肠,歹毒着呢! …… 深夜,高空之上。 星光灿烂,流云浮动,不时有流星穿过云团,时隐时现。 州桥夜市,依旧喧闹。 一盏盏彩灯甚是明亮,宛如一团干柴烈火在寒夜里燃烧。 苏宅,床榻上。 一番风月云雨后。 唐宛眉靠在苏良的怀里,轻柔地说道:“今日咱爹来信,他大概过几日就要到了,今年和咱们一起过年。” “好呀,有咱爹在,今年过年就没那么冷清了!” 唐宛眉道:“那……” “放心,我一定将好书好酒好茶备好,咱爹的三大爱好嘛!” “不是,我想说的是,我嫁你已有三年,还未有子嗣,是不是给爹说,给你纳妾……” 听到此话,苏良一下子掩住了唐宛眉的嘴。 “大夫都说了,咱俩没问题,我觉得,可能还是不够努力!”说罢,苏良一把将唐宛眉搂入怀中。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 …… 十一月十五日,苏良请了一天假。 他租赁一匹马车,带着唐宛眉和小桃来到城外码头。 扬州走水路可直达汴京,且只需大半个月的时间。 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坐商船入京。 一则方便,二则路上没有盗贼的侵扰。 若是走陆路,没有七八条汉子同行,即使全走官道,也有一定的危险。 扬州商船抵达汴京的时间基本上是固定的。 苏良已经打探过,其岳丈大概在午时前便能抵达汴京城。 故而苏良三人便早早在此等候了。 约大半个时辰后。 一艘商船靠岸。 苏良、唐宛眉、桃儿三人,纷纷下车,朝着码头走去。 片刻后。 一个身材清瘦,身穿淡灰色长衫,年约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背着一个布包袱,大步走了过来。 其目光炯炯,看上去甚是精神。 正是苏良的丈人,唐泽唐夫子。 唐夫子的眼神极好,隔着大老远便看到了苏良三人。 苏良三人也看到了唐夫子,连忙迎了过去。 片刻后,四人终于汇在了一块。 “丈人!” “贤婿!” “丈人,小婿想死你了!” “贤婿,你写的那几篇文章,老夫都看了,精辟!精辟啊,给我唐家长脸了!” “丈人,您谬赞了,这全凭您前些年的教导呢!” …… 翁婿互夸,气氛融洽。 然后还不忘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随即,苏良连忙接过唐泽的包袱。 一旁。 唐宛眉和桃儿面无表情地站着。 二人已经习惯被忽视了。 自从唐宛眉嫁给苏良后,这对翁婿的关系,胜于亲父子。 在齐州时,唐宛眉曾与苏良闹别扭。 唐宛眉还没给家里写信报委屈呢,苏良倒是先去给唐夫子写信诉委屈了。 然后唐夫子写信还将唐宛眉骂了一顿,整得唐宛眉哭笑不得,自己俨然成为外人了。 二人寒暄过后,唐泽才看向唐宛眉,笑着说道:“女儿,小桃,你们也来了!” 此话过后。 唐夫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再次看向苏良。 “贤婿啊,我给你带了一本五代刻本的《九经字样》!” “是吗?这可是稀品啊,丈人舍得给我?” 唐夫子胸膛一挺,面色严肃。 “怎么不舍得,我女儿都给你了,我死后,我的那些藏书都还不是你的?” “那……那就多谢丈人了!” …… 二人有说有笑,唐宛眉和小桃则是紧跟在后面。 唐宛眉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这个爹,最爱古书,其次是酒,再次是茶。 只要提到这三种,仿佛有说不尽的话来。 随即,四人坐上马车,直奔樊楼。 如今的苏良,有赖于赵祯的多次奖赏,身家颇丰,请老丈人去樊楼的包间吃喝一顿,还是完全没有压力的。 而此刻,一名身穿灰衣的小厮,目送苏良的马车离开后,方才匆匆离去。 第66章 反杀!老丈人威武 这一日。 御史台一切照旧。 朝堂亦无大事发生,苏良清闲度日,甚是惬意。 唐夫子则在汴京城溜达起来。 扬州虽比不上汴京,那也是沿海地区较为发达的几座城市之一。 唐夫子也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曾经也来过汴京城数趟。 他吃过看过,走在汴京城,那也是闲庭信步,既不会迷路,也不会手足无措。 苏良和唐宛眉对他都甚是放心。 唐夫子溜达,只为三件事。 寻好书,尝好酒,品好茶。 年近花甲的他,人生至乐之事也就这三件了。 当了大半辈子私塾先生,他手里还是颇有钱财的。 昨日苏良给他钱,他都未要。 …… 入夜,一座宅院中。 监察御史李定躺在一张红木椅上,望着浩瀚的夜空。 一旁。 那个跟踪了唐夫子两日的灰衣小厮开口道:“那个唐夫子,甚好书,这两日,足足逛了十余家书铺了!” 李定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知其所好,便可知其破绽。这一次,我定要让苏良身败名裂!”李定咬牙切齿地说道。 李定对苏良如此憎恨。 一方面是苏良揍过他,一方面是政见不合。 还有最重要的一方面,苏良过于优秀还比他年轻,以后的台长之位,李定根本无法与苏良相争。 “待除掉了苏良,再挤走唐介,我便有台长之资了!”李定喃喃道。 又一日,午后。 唐夫子刚从一家书铺走出来。 一个背着书箱的青年低头朝其走来,二人瞬间撞了个满怀。 哗啦! 书箱砸在地上,一本本书籍散落而出。 “抱歉,抱歉!”唐夫子连忙道歉,然后蹲下帮着那青年捡书。 但他一摸到书,不由得愣住了。 “全套的《韩昌黎文集》?” “这……这……用的是轻细白滑的池州纸,易着色而不易褪色的安徽歙州墨!”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还是梨木刻制的书版,这蝴蝶装的版式也好看!” 唐夫子轻轻翻动着书页,眼睛里满是亮光。 他将一册书翻到最后,看到左下角的一行小字后,更是兴奋。 “这还是唐末蜀中岩山堂的坊刻本,珍品,珍品啊!” 唐夫子的眼睛发亮。 宛如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遇到了一见钟情的女孩。 这套书,对唐夫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唐夫子将数册书都捡起后,不由得看向那青年人,问道:“敢问,这套书,卖吗?” 青年人抬起头,惊讶道:“你……你……你是监察御史里行苏良苏御史的岳丈?” “你……你识得我?” “前两日,我在樊楼见过您,当时我还和苏御史聊了两句,才知您的身份!” “哦哦!”唐夫子点了点头,他没有半分印象。 青年人笑着说道:“伯父,你懂书又喜欢这套书,我便将其送给您了!” 唐夫子忙忙摇手,道:“不合适,不合适!” 那青年人自我介绍道:“我……我叫马三郎,我有个堂弟叫做马骥,在御史台做笔吏,年终表现不是太好,我想着你能不能让苏御史为他说几句好话,若可以,这套书便作为酬劳了!” “这……这……不太好吧,这书多少钱,我出钱买了!” “咱都是读书人,谈钱就俗了,您……您就收下吧!若苏御史不让您要,您将书再还给我就行,如何?我就在前面的金钱巷住,你提马三郎,周边的邻居都知道。” 说罢,马三郎便留下书箱,快步离开了。 唐夫子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喃喃道:“现在的年轻人啊,演技真差呀!” 半个时辰后。 李定得到了苏良丈人唐夫子拿到《韩昌黎文集》的消息,不由得大喜。 他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三圈。 “我……我应该先去垂拱殿弹劾苏良收赃,同时告知王中丞去带着苏良回家拿赃,如此一来,王中丞便不会抢我的首功了!” …… 大约一刻钟后。 王拱辰一脸冷漠地走到苏良面前。 “苏良,有人举报你收受御史台笔吏马骥贿赂,你可知罪?” 苏良一脸懵。 “王中丞,这又是哪个小人杜撰的,我何时收受贿赂了?” “你还敢狡辩,人证马三郎已经找到本中丞了,你现在随本中丞去你家一趟,罪证就在你家中!” 苏良甚是迷惘。 只得跟着王拱辰朝外走去,周元也迅速跟了上去。 在御史台内部,王拱辰是有很大的权力处置下面官员的。 与此同时,垂拱殿内。 李定正在兴奋地弹劾着苏良。 “官家,臣接到线人举报,苏良让其丈人收受贿赂,意图将御史台一名不合格的笔吏留在台内,王中丞已去苏良家寻找赃物了,想必很快就能出结果!” 赵祯听到此事,不由得心中一寒。 苏良若真做出此等自毁前途的事情,最痛心的其实是他。 半个时辰后。 王拱辰、周元、带着苏良和数名御史台吏员、以及证人马三郎出现在苏良家中。 唐夫子、唐宛眉和桃儿都走了出来。 马三郎指着唐夫子说道:“王中丞,我的那套价值五百贯的《韩昌黎文集》就是给了他。他是苏良的岳丈,他答应会帮我告知苏良,将我的堂弟马骥保在御史台中!” 苏良一听到马三郎指认的受贿之人是他的丈人,受贿之物是书籍,心情不由得忐忑起来。 这一定是有人给老丈人挖坑了。 王中丞看向唐夫子,问道:“可是实情?” 唐夫子一脸平静地点了点头。 “马三郎确实给了我一套《韩昌黎文集》,那书确实是好书,不过我立即将其送往了开封府,现在应该在开封府推官何郯何推官手中!” “为何将其送往开封府?”王拱辰疑惑地问道。 唐夫子胸膛一挺。 “此等拙劣的栽赃计策,老夫怎能看不出来!价值大几百贯的东西,直接赠予我,天上难道会掉馅饼吗?” “这分明是有人要害我贤婿,我已向开封府申诉,定要找出陷害我女婿的幕后指使者,不然我就去告御状,去敲登闻鼓,此等行径实在是卑劣,实在是无耻!” 说罢,唐夫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道:“状纸我已经写好了,稍后就将送往开封府!” 论写状子,唐夫子可是一把好手。 苏良不由得笑了,他还是小看自己的丈人了。 而一旁的周元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喃喃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这位唐夫子看着比苏良还要难惹! 而王拱辰舔了舔嘴唇,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第67章 除名勒停,永不收叙 苏宅,院内。 唐夫子面带愤怒地看向马三郎。 王拱辰顿时意识到此事是什么情况了。 他看向苏良,道:“景明,此事乃是李定告知本中丞的,这个马三郎也是他带到御史台的,估计此时李定已将此事告知官家,本官……本官……可能也被他算计了!” 此刻,王拱辰自然要将自己先摘出去。 构陷同僚,可不是小罪名。 这一刻,苏良和一旁御史台的吏员们基本都明白了。 定是监察御史李定要陷害苏良,但没想到苏良的丈人反手来了一个举报。 苏良顿时来了火气,道:“我要去告御状!” 随即,苏良接过唐夫子的状纸,给了唐宛眉一个让其安心的眼神,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老先生,抱歉了!”王拱辰朝着唐夫子拱了拱手。 刚才有多狂妄,此刻便有多恭敬。 说罢,王拱辰追上苏良,喊道:“景明,我……我……与你同去!” …… 而此刻。 监察御史李定哼着小曲,正在垂拱殿外一处廊道上来回踱步。 他推断最多半个时辰,王拱辰便能找到那套《韩昌黎文集》。 到那时,人证物证俱在。 苏良定然是百口莫辩。 至少也会被判个降职外放。 一想到能将苏良赶出御史台,他的心里就无比舒爽。 他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乃是担心王拱辰在御前抢了他的风头。 他要让天下人知晓,是他弹劾了苏良。 作为御史台最擅长打小报告的人,李定精通各种偏门小技巧。 他深知,作为台谏官,以弹劾博得官声,乃是升迁的最快途径。 半个时辰后。 王拱辰和苏良来到垂拱殿前。 李定连忙走了过来。 “王中丞,是不是已找到罪证了,没想到一向自诩清白的苏景明,竟然干出此等龌蹉的受赃之事,真是罔顾圣恩!” 李定张嘴就给苏良扣帽子! 王拱辰和苏良都没有理会他。 待小黄门通报后,三人走进了垂拱殿。 此刻,赵祯的心情也较为忐忑,他实不想苏良陷入贪墨受贿的事件中。 王拱辰率先出列。 “官家,今日午后,臣接到监察御史李定的举报,称监察御史里行苏良令其丈人收受贿赂,意图为御史台的笔吏马骥走后门。” “而后,李定将行贿人马三郎带到御史台,马三郎称,他送给了苏良丈人一套价值五百贯的《韩昌黎文集》,后者已许诺为马骥说情,助其留在御史台!” “臣得知后,协同御史台吏员,便带着行贿人与苏良前往苏良家中寻找赃物。” 说罢,王拱辰突然看向李定。 “李御史,不知本官所讲可有问题?” 李定一愣,其脸上涌起一抹笑容。 王拱辰刚才所言,句句道出了他在此案中的作用。 他没想到王拱辰竟然这么敞亮,不由得笑着说道:“王中丞所言皆是实情,此事确实是臣最先发现的。” 听到这话,王拱辰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臣到苏良家中后,其丈人唐夫子承认马三郎送给了他一套《韩昌黎文集》,但唐夫子称他是被迫收下此套书籍,收下后,他怀疑有人欲以此物构陷苏良,便直接将其送往了开封府,当下,此书在开封府推官何郯手中。” “与此同时,唐夫子状告马三郎及其背后的主使者设计构陷苏良,请求开封府寻出幕后主使者,给苏良一个公道!” 当即,苏良站了出来。 “官家,此乃我丈人所写的状纸,此事细节皆在纸上!”苏良将状纸递了上去。 李定顿时懵了。 “他……他……将那套《韩昌黎文集》直接送到了开封府?” 这和他的算计完全不一样。 赵祯看过状纸后,不由得露出笑容。 他看向苏良,道:“苏良,你这位丈人,文采和书法都相当不错,警惕性也高!” “多谢官家夸奖!” 苏良看了李定一眼,道:“幸亏我丈人识破了那马三郎的诡计,不然臣恐怕是有口难辩,臣恳求官家下旨,令开封府定要查出幕后主使者!” 李定有些急了,当即快步走出,眼珠一转。 “官家,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臣……臣也只是听线人举报,并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如今看来是一场误会,是臣多虑了!” “误会?” 苏良从怀中拿出刘长耳交给他的那两张纸。 “官家,数日前,汴京城便有人在调查臣,且将臣以及臣的亲人故旧调查的一清二楚,那幕后指使者深知我丈人好书,故而才使出此计策。”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臣作为台谏官,无惧他人指责,但此事已涉及到我的家人,臣实在不能忍,此做法,过于无耻卑劣!若找不出幕后黑手,恐其他官员也会深受其害!” 王拱辰站出来补充道:“官家,臣以为苏良所言甚有道理,所谓祸不及家人,如此手段,确实过于阴险,理应严惩!” 赵祯接过纸张,仔细一看,脸色不由得变得铁青。 “岂有此理,竟然有人如此暗中调查朝中官员!” 赵祯想了想,道:“朕会将此事全权交由杜相负责,令其命开封府、大理寺、皇城司三方联查,除了找出幕后指使者外,务必将这种私下查寻官员信息并进行买卖的人全都找出来,予以严惩!” “官家圣明!”苏良拱手道。 而一旁,监察御史李定的脸色甚是难看,如便秘了一般。 他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马三郎的嘴能硬一些。 一旦将他供出来,他就完了! 翌日一大早。 马三郎和马骥便被关押到了开封府,监察御史李定也被叫去问了话。 马三郎的嘴非常硬。 他承认自己行贿未成,却不承认幕后有指使者。 但开封府、大理寺和皇城司的人哪有那么好骗! 不到半日,幕后主使人便浮出水面了。 而破绽,正是在那一套《韩昌黎文集》上。 这套唐末蜀中岩山堂的坊刻本,汴京城只有这么一套,想要查出来并不难。 很快,这套书的主人便查出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监察御史李定。 此套书是其半年前在一家书铺购得,且从未售卖过。 李定急于陷害苏良,完全忘了通过《韩昌黎文集》能查到自己。 事情败露后。 李定开始撰写请罪奏疏,称其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李定本以为自己最多也就是被贬职外放,再不济也能做个偏远县的知县。 若有机会,没准儿还能东山再起。 但他忽略了朝堂众臣的能量。 此事查出真相后,朝堂百官皆要求严惩这种无耻的行为。 最后,赵祯下令:除名勒停,永不收叙。 直白来讲,就是:革去官身,贬为庶民,永不再用。 对一名士大夫官员而言,这几乎是除了流放与死刑外,最重的惩罚了。 此判罚出来的那一日。 苏良携全家又去樊楼吃喝了一顿,心情尤为愉悦。 第68章 王安石入京,怎一个邋遢了得(求追读) 十一月底。 开封府推官何郯被任命为谏院左司谏。 一般情况下,一名官员转台谏之职,都是要重用的征兆。 紧接着。 陈执中这位深谙赵祯心思的相公,率先上奏。 他称,当下御史台急缺御史,苏良撰写《论一州之变书》有功,且在台谏岗位上尽职尽责,理应破格擢升为监察御史。 苏良权监察御史里行,还不到两年之期。 且年龄较小。 一般情况下,他这种情况都是履职两年后,再去任一州通判两年或三年。 表现优异者,才能回朝委以重任。 但现在整个朝堂都看得出来,苏良已展现出宰执之资,官家欲重用。 而后。 首相杜衍、副相吴育、翰林待诏丁度、翰林学士欧阳修纷纷上奏,举荐苏良为监察御史。 台谏官选人。 有三位京朝官举荐,职衔在太常博士以上,且有任地方官之资者,即有资格担任御史。 此任命,朝堂百官无人反对。 就连贾昌朝和王拱辰这两个向来与苏良政见相左的对头,都保持了沉默。 十二月初一,中书正式颁布任命。 苏良将以太常博士之职衔,任监察御史,且兼任崇政殿说书。 二十七岁的监察御史。 其稀有程度,相当于十八岁的进士及第第一人。 担任监察御史后,苏良便拥有了参加朝会的资格。 民间百姓得知苏良升迁后,传的甚是有趣。 他们称苏良的这次升迁为:倚丈人之力,直上青云端。 若没有苏良丈人的这招反向举报,李定还在御史台,苏良很难如此神速地成为监察御史。 民间戏说,笑笑别人,也让别人笑笑自己。 苏良对这番言论也并未在意。 这次他能升迁,确实是沾了丈人的光。 若不是有位如此机智的丈人,他这次恐怕就要栽大跟头了。 想到此处,苏良觉得今日应再为丈人买上两坛好酒。 …… 又一日,黄昏。 苏良正在查阅文书,一名吏员走了过来,道:“苏御史,外面有一人,身穿破布衫、胡子拉碴,看着像个乞丐,其声称是你的故交,在外求见。” 苏良一愣,旋即恍然,惊喜道:“莫非是他来了?” 当即,苏良快步朝着院外走去。 片刻后。 苏良走出院门,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灰色破布衫,胡子拉碴、面色还有些黝黑的青年。 此青年的外表看着有些邋遢,但两个眸子却又黑又亮,炯炯有神。 “介甫贤弟!” “景明兄!” 二人当即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苏良的同年,王安石。 苏良虚长王安石两岁,故而为兄。 庆历二年,二人同年科举,住在同一客栈月余,同吃同喝,关系甚笃。 王安石向来不修边幅。 而今这身打扮,显然是风尘仆仆入京后,便直接来找苏良了。 “景明兄,你的多篇文章,愚弟都看过了,尤为喜欢你与欧阳学士、唐御史共同撰写的《论一州之变书》,此种做法正合我意,我……我今日要与你通宵长谈,聊一聊我将会在齐州如何做?” 王安石心情激动。 苏良笑了笑,道:“你是才到汴京城吧,为何刚才通传之时,不报上名姓,我先帮你去安排官廨吧!” “不,我刚任齐州知州,身份特殊,若报上名姓或住在官廨,定会有很多人来访,甚是烦人。我回头找家旅店即可,待司马君实来京之后,我二人将一同见君。” 说罢。 王安石激动地说道:“我对《论一州之变书》有些想法,早就想与景明兄探讨一番……” “且慢!且慢!”苏良笑着打断了王安石的话语。 苏良若不制止他,王安石能拉着苏良站在此处,说上一夜。 “介甫兄,你年后才会赴任,咱们能聊的机会多着呢!今日咱们不讨论政事,咱们先去洗澡修面、而后找家酒馆叙旧,如何?” 王安石打量了一番自己,尬尴一笑:“愚弟这样确实邋遢了一些,那就有劳景明兄安排了!” 随即,二人便找了家香水行(即澡堂子),先去泡澡了。 在澡堂里。 王安石除了洗澡外,还修剪了指甲,修了面。 苏良与其各自买了一件新布袍。 洗过澡,换过新衣后,王安石顿时有些士大夫官员的形象了。 王安石尤为擅言。 在澡堂里,他光着膀子向苏良讲治国之策,甚至还和搓澡的师傅攀谈上,问了问汴京城当下的菜价。 去小便时,都不忘说一句:“范富二公的新法甚是可惜啊!” 简直就是个话唠。 这是苏良在第二个人的身上体验到这种别具一格的氛围:精力无限,充满斗志。 第一个人是:包拯包希仁。 如果朝堂官员都有这种斗志和为国思虑的心思,大宋何至于被西夏和辽国欺负成那般模样! 又何以被后世冠以“大怂”之名! 当然,朝堂上也不能全是王安石。 太闹腾,太较真,攻击力也太强了,会将官家气死的。 随后。 二人来到一处酒馆,找了个单间,摆上酒菜,边吃喝边畅聊起来。 “景明兄,在我得知被举荐为齐州知州,行一州变法之事时,激动得完全睡不着觉,我足足写了数万字的策略,今日已精简到了万余字,你先帮着看一看,随后我再呈给官家!” 说罢,王安石便从包袱里拿出了自己所写的文章。 “嗯嗯,没问题!”苏良笑着说道。 论写奏疏写国策,王安石也是个猛人。 其水平,丝毫不逊色于苏良,且他最擅于长篇大论。 随即,二人便聊了起来。 苏良本欲叙旧,各自讲讲这三年来的经历,哪曾想王安石所言,皆是家国大事。 二人相聊甚酣,喝得也非常多。 直到子时,王安石因酒量有限,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良为其安排一处住房,然后便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这一番畅聊,苏良也是受益匪浅。 王安石的想法非常大胆,若非苏良有两世经历,很难跟上对方的思路。 如此大才,绝对是变法的好材料,苏良决不允许这次变法再走歪路了。 第69章 朝堂陷阱,这新法不变也罢(2合1,求追读) 三日后。 司马光也来到了汴京城。 他与王安石的处事风格完全不同,去中书报到后,便入住到了官廨。 凡有官员相约,他几乎都不会拒绝,但也仅限于喝茶聊天。 其谈吐优雅,待人有礼有节,态度谦逊恭让。 不与人特别亲近,也不会让人觉得如王安石那般曲高和寡。 处处遵循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 俨然一副儒学教化出的典范。 当然,他与王安石都有一个共同点——勤勉。 日力不足,继之以夜。 此二人都是出了名的熬夜狂人,这点要比放衙便回家的苏良可是勤勉多了。 …… 腊月十三,一大早。 王安石与司马光便被召入了宫。 赵祯亲召二人奏对。 君臣三人从早上一直聊到晚上,直到临近宫禁之时,王安石和司马光方才离去。 众臣皆不知所聊何事,但苏良却知晓个大概。 王安石曾向苏良讲过。 他若为齐州知州,行变法之事,朝廷必须给予足够的权力。 齐州知州与通判皆应越过京东路主官,所有事务,直接向中书省与皇帝汇报。 在变法过程中,所有事务都应以齐州当地情况依势而行,朝廷万万不可遥控指挥。 说白了,王安石吸取了范富新政的经验。 变法,不应是自上而下,而应是自下而上。 他要成为的不是朝廷伸到齐州的一只手,而是能医齐州隐疾的一剂良方。 苏良预计,这些要求虽有些不合常规,但赵祯大概率还是会接受。 …… 翌日,又到朝会时。 苏良身穿绿色圆领宽袖长袍,头戴直脚硬幞头,手握木笏(六品以上方可执象笏),站在了大殿的后面。 今日朝会,主要事情,乃是正式宣告齐州变法开始,并让王安石和司马光都亮亮相。 首先,赵祯发表了一番讲话。 从太祖太宗讲到当朝,大概意思就是大宋江山得之不易,如今守之更难,为君者每日都在思考强国强兵富民之法。 赵祯讲完后,王安石和司马光便站了出来。 二人分别发言,一则感谢圣恩,二则言拳拳报国之心。 都是些不可或缺的场面话,主打一个仪式感以及恳请所有朝臣相助。 随后。 首相杜衍宣读了朝廷给予齐州的特别政策:如齐州三年自治,所有田亩政策、商税明细只需向中书汇报即可等等。 当然,此次变法的重点依旧是土地兼并问题,遵循的仍是《论一州之变书》的主旨。 其他变法之策,皆为辅助。 这些事,赵祯已提前与诸位宰执通过气儿。 殿内自然都是拱手称是,无一人反对。 就在苏良以为此次朝会只是走个流程,即将就要结束的时候。 御史中丞王拱辰突然站了出来。 “官家,臣对以上种种变法之策皆无异议。但臣想问询的是,若三年之后,齐州民生商贸皆无改善,土地兼并的矛盾更甚,这个责任应该谁来负?”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齐州变法还未开始,便有人想追究变法失败后的过失了。 这是逼着主张变法的诸臣表态呢。 王拱辰继续说道:“三年并不短,可成就一州之民,亦可毁一州之民。如今官家对齐州赋予如此特权,若最后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但辜负圣意,而且坑害了一州百姓,这个罪过就大了!” 年轻气盛的王安石和司马光听到此话,互视一眼后,几乎同时站了出来。 “若齐州变法不成,臣愿引咎去职!”二人面色严肃,有为齐州变法赴汤蹈火之心。 这时,枢密使贾昌朝站了出来。 “引咎去职?这样就能推脱掉所有责任吗?那可是一州百姓,若被祸害三年,这个责任岂是你们两个青年官员能承担得起的!” “况且,齐州地界向来民风彪悍,若引起百姓动荡,将会危及整个京东路。京东路乃是护卫汴京城的重要屏障。若此地闹出内乱,引得辽国引兵南下,这个责任是你们两个能担得起的吗?” “官家,齐州变法,事关重大,臣实在见不得一些人只是动一动嘴皮。若成,他有功;若败,他无过。这种官员,才是朝堂上的大奸大恶!” 此话一出,一些人纷纷看向欧阳修。 齐州变法,他乃首推之人。 欧阳修气性颇大,且他最不畏惧的便是领罪,当即大步走出。 “臣力推齐州变法,且为《论一州之变书》主笔,若齐州变法不成,这个责任我来担,臣亦愿引咎去职!” 欧阳修的话语刚落,性急的唐介也忍不住站了出来。 “臣亦参与撰写《论一州之变书》,若齐州变法不成,臣亦愿引咎去职!” 这时,一旁的陈执中站了出来。 “臣曾主管京东路,齐州虽不若青州、郓州富庶,但民风确实彪悍,变法开启后,确实需要有人担责,不然乃是对我大宋一州之民的不负责,也是中书的失职!” 陈执中明显是话里有话。 别人没听明白,但一旁的首相杜衍和副相吴育瞬间就明白了。 当即也站了出来。 “王介甫乃臣举荐,齐州变法不成,臣愿引咎去职!”杜衍和吴育几乎同时开口道。 这时,枢密副使庞籍走了出来。 “司马君实乃臣举荐,齐州变法不成,臣亦愿引咎去职!” 众臣各个眼神坚定,力挺新法,乃是在告知所有人,他们愿为变法承担责任。 赵祯看到众臣为变法都不由得押上自己的仕途,心中甚是欣慰。 这时,苏良也是斗志满满。 就在他也要站出来表态时,一旁新任的谏院左司谏何郯突然拽了他一下,低声道:“莫被一网打尽了!” 苏良一愣,站在了原地。 他看向前面站出来的数人,不由得明白了。 贾昌朝、陈执中、王拱辰三人接连发难,让所有支持新法的人都站了出来,目的根本不是让大家表态。 而是想着在新政失败后,可以将众人一锅端! 杜衍、吴育、庞籍只是举荐了官员,但现在也被绑定上了‘新法失败便有罪’的这条绳子上。 引咎去职,这四个字的份量颇重。 这些爱惜羽毛的官员们,都有一个特点:吐口唾沫是个钉。 若三年后齐州变法失败,他们必会上奏请辞。 到那时,莫说有人劝,即使官家不许,他们也会自请去职。 不为别的,就为了一身清誉。 清誉比命都重要,更遑论是官职了。 贾昌朝等人就是利用了这一特点,激着众臣说出了引咎去职。 苏良若表态,自然也会被绑在这条绳子上。 苏良想了想,还是缓缓走了出来。 其高声道:“官家,若齐州变法失败,臣绝不引咎去职,更不会担任何罪责!”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良脸上。 王拱辰嘴角颤抖,无比诧异地望向苏良,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么无耻的话,你是怎么有脸说出口的?” 苏良淡淡一笑。 “自古以来,变法皆是九死一生之事。臣已预测到齐州变法初始,必定会出现各种差错,此乃正常现象。臣以为,这种差错正是进步的象征,不揪出错,以后何以避错!” “齐州变法,成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看出到底哪些路是错的,哪些路是对的。” “刚才贾枢相、陈副相还有王中丞所言,句句都在强调齐州变法失败后的罪过,臣以为,这是为变法之人施加压力,有变相阻碍变法之嫌!” 听到此话,王拱辰正欲张口辩解,但苏良根本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苏良朝着前方迈出一步。 “刚才三位称齐州新法若有失,将会祸害一州之民,甚至会引起民变,危及社稷,臣以为,皆杞人忧天之语!” “京东路,驻军在青州,凭借齐州的那些百姓能闹出多大的风浪,贾枢相就如此看不上我们的地方军队吗?敌不过辽夏,难道还防不住反民!” 苏良此话,不但打了枢密院所有人的脸,甚至让赵祯的脸色也有些挂不住。 “此外,所谓的祸害一州之民,更是无稽之谈!我们为什么选择一州变法而未开启全国变法,是因为朝廷能够担得起这种风险!若三年后,齐州百姓人人食不果腹,衣难遮体,过得还不如三年前,那朝廷绝对是能够出钱出物帮助他们的!” “若我朝连救扶一州都做不到,那这法不变也罢!” 杜衍、欧阳修、唐介等人的脸上纷纷露出笑意。 苏良这番话,狠狠打了贾昌朝等人的脸。 你们言齐州生出民变危及江山社稷,是在讽刺京东路青州驻军全是废物! 你们言新法可能会祸害一州之民,是在讽刺朝廷无救助一州之力! 贾昌朝、臣执中和王拱辰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辩解。 坐在上面的赵祯不由得笑了,心中暗暗道,苏良的口才至少能排在当朝前三。 不过,苏良还没有说完。 他瞥了贾昌朝三人一眼,拱手道:“官家,三位相公在变法前,便提出问罪之事,且逼得众臣纷纷道出‘齐州变法不成,臣愿引咎去职’之语,臣怀疑他们会阻碍新法进行,然后在三年后,将这些站出来的同僚们清之一空!” 这可是个大罪名! 垂拱殿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杜衍等人纷纷意识到,此三人以言语激发他们的斗志,是在给他们挖坑。 此计甚是阴毒! 一旁,看热闹的臣子们望向苏良,眼中满是钦佩。 能这样空口白牙,没有任何证据,且当着官家面前指责三位朝堂重臣的,也只有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炮仗了! 贾昌朝、陈执中和王拱辰,皆脸色铁青。 “苏良,你莫要血口喷人!” “官家,苏良无凭无据,在您的面前如此构陷我们,臣请求官家还我们清白!” 赵祯瞪了苏良一眼。 “苏良,朝堂之上,不得胡言,速速道歉!” 众臣看向苏良,心情紧张。 心想着如此暴躁的苏良,不会连官家的面子都不给了吧! 这时,只见苏良走到贾昌朝三人面前,重重拱手。 “贾枢相、陈副相、王中丞,刚才是下官口不择言,过于冒失,说错了话,实在抱歉,抱歉!” 苏良的认错语气非常诚恳。 这个态度的转变,令众臣都是一惊。 这可真是能屈能伸。 刚才还在怒气冲冲的控诉,然后扭脸就道歉了。 但很快,众臣都反应了过来。 苏良此举哪里是冒失,分明是有意为之。 此话一出,以后齐州变法有什么意外的麻烦,大家最先怀疑的定然是贾昌朝三人。 这乃是保护齐州变法的上策。 王安石和司马光站在大殿中,一愣一愣的。 他们想到过朝堂争论严重,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一不小心就会掉到陷阱里。 赵祯也看出了苏良的用意,其干咳一声,道:“齐州变法,照常进行,至于三年后要不要问罪,三年后在说!” 赵祯一锤定音。 随即,赵祯看向王安石和司马光,道:“你二人记住,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情,有朕托底呢,大胆为之即可!” “臣,遵命!”赵祯此话,顿时让王安石与司马光信心满满。 …… 片刻后,垂拱殿外。 天气阴冷,风乍起,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苏良笑着道:“二位,天冷欲雪,今日放衙后,可饮一杯无?” “可以,可以。”王安石和司马光兴奋地点了点头。 在苏良说出那句‘若我朝连救扶一州都做不到,那这法不变也罢’后,二人已经崇拜上苏良了。 这时,唐介与欧阳修并肩而行。 唐介看了看不远处并行的杜衍、陈执中、吴育三人,又看了看前方并行的苏良三人。 “欧阳学士,假以时日,这三个小的会不会变成那三个老的?” 欧阳修捋了捋胡须,看向杜衍三人,撇嘴道:“这三个小的再不济,也比那三个老家伙强吧,不然我大宋如何富强?” “哈哈哈哈……”唐介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是指苏良三人有宰执之姿,哪曾想欧阳修竟将双方做起了比较。 在欧阳修眼里,当下能撑得起中书省的,只有范仲淹和富弼。 其他人,他皆不服。 第70章 墙倒众人推,懒相贾昌朝 (求追读,很重要) 入夜。 一场鹅毛大雪覆盖了整座汴京城。 宣德楼上白雪皑皑,整条御街都是白茫茫一片。 而此刻,御街东的南门大街上,车马依旧络绎不绝,两侧的酒楼餐馆都氤氲着一团团热气。 风寒雪重,最宜饮酒。 汴京百姓尤喜在这样的天气里,吃着火锅,小酌数杯。 苏良带着司马光和王安石来到大相国寺北,一家名为孙羊店的正店。 此店有三大特色。 一为羊肉,二为兔肉,三为自酿酒:香醪。 三人入店时,大厅内已坐得满满当当,几乎每个桌子上都煨着一个陶质火锅。 肉香浓郁,酒香扑鼻,令人喉咙蠕动,口舌生津。 好在苏良在中午时便提前预订了包间,若直接来恐怕就要等位置了。 片刻后,三人坐于一桌。 桌上有两个陶制火锅,一个羊肉锅,一个兔肉锅,还有六壶香醪。 苏良笑着说道:“二位,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好!好!”王安石和司马光纷纷点头。 大宋的士大夫官员们因俸禄高,升迁贬谪的频率高,去的地方多等特点,大多都是饕客。 此二人也不例外。 不多时。 汤水沸腾,三人吃喝起来。 以酒肉垫了垫肚子后,三人便开始畅聊。 刚开始,三人还聊的是今夜的瑞雪与美食。 但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齐州变法。 此话头一出,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嘴,就如同决口的河堤一般,再也收不住了。 二人从土地兼并、吏治改革、恩荫制度、科举、农桑、武备、聊着聊着还聊到了西夏元昊,以及若与辽开战应如何克敌…… 聊到酣处,王安石甚至还寻人拿笔墨在纸上画起了脑图。 苏良的兴致也非常高。 朝堂之上,可如此纯粹地讨论政事的官员,已经是凤毛麟角。 三人聊到激动处,各执一词,恍若朝堂辩论一般,吐沫横飞,互不相让。 甚至将孙羊店的掌柜都引了过来。 他以为三人乃是在屋内争吵,听声音都觉得要打起来了。 若不是那掌柜识得苏良,恐怕已经报官了。 此番交谈,苏良对二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王安石觉得自己就是为改变大宋而来的。 而司马光则是奔着成为大宋士大夫官员的典范标杆去的。 这二人。 一个想成为圣人。 一个想做当朝最优秀的宰相。 司马光的想法和观念大多保守,循规循矩,但好处是非常严谨,不会出差错。 而王安石是天马行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有些想法根本难以落地,但却提供了更多解决问题的可能。 起初,苏良还担心二人同知齐州,会不会出现矛盾。 但如今看来,二人互相欣赏,彼此都在吸取对方的优点。 并且,此时的二人,思想认知还未固化,较易于吸取别人的长处。 若能一直如此互补互助,没准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三人一直聊到近三更,才各自回家。 …… 腊月二十一日,年味渐重。 汴京城内,人潮涌动,到处都是购置年货和请客送礼的人。 现下的大宋,因商业繁茂,已逐渐形成了一种尤为重视人情往来的氛围。 每到年关,吃饭送礼、求人办事者甚多。 唐宛眉也开始置办起了各种年货。 至于唐夫子,整日都是三件事:饮酒、品茶、看书。 而朝堂里,除了忙于筹备元日大朝会的官员外,大多数官员都闲适了下来。 很多吏员已然放假,回家过年去了。 这一日,午后。 御史台,察院屋内,炭炉通红,甚是暖和。 一旁的桌子上,摆放着点心、干果、橘子等零食。 苏良慢悠悠地喝着茶水,看着近日的邸报,坐等放衙。 他虽升了职,但还是喜欢与周元同坐一屋,便没有搬出去。 就在这时。 周元大步走了过来,道:“景明,贾枢相被何司谏弹劾了!” “所为何事?”苏良兴奋地问道。 “结交后宫。昨日,贾枢相命人向贾婆婆送了一马车财物,被何司谏发现了!” “哈哈……这个老狐狸要倒霉了!”苏良笑着说道,丝毫不掩盖对贾昌朝的厌烦。 这个老家伙,不但执政能力弱,且懒政。 在苏良心中,贾昌朝就是当下懒官的代表,他总领枢密院,实乃枢密院的不幸。 而这位贾婆婆,乃是当下赵祯宠妃张美人的乳母。 当下在宫内做歌舞教习,地位非同一般。 贾昌朝与其同姓,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本族谱,便认了贾婆婆为姑姑。 贾昌朝本就有勾结内侍的嫌疑,而今送重礼,自然易引人诟病。 结交后宫,可不是小罪过。 更何况还是示好张美人的乳母。 如今,张美人正得恩宠,官家几乎日日都寻张美人侍寝。 赵祯也有喜怒哀乐。 其在朝堂上的不悦及内心的想法,有意无意地便告知了张美人。 前朝官员若能得到这些消息,那简直是大有裨益。 更何况,张美人的枕边风更是一把利器。 其伯父张尧佐的仕途,几乎就是张美人吹枕边风吹出来的。 毫不夸张地讲。 张美人的一股枕边风,足以抵得上苏良的十道奏疏。 贾昌朝知晓何郯弹劾他后,当即呈上一份族谱。 他辩解道,他与贾婆婆乃是同族,过年走动,实属正常,何郯完全是在诬陷。 这时,唐介开始上奏。 称即使贾昌朝和贾婆婆有同族之亲,但后者毕竟隶属内宫,更应避嫌,而不是送重礼相交! 欧阳修和苏良自然不会放过这次将贾昌朝赶出朝堂的机会。 二人也都上奏弹劾,称贾昌朝此举,乃是以金银财物结交后宫,以此探查圣意,居心叵测。 临近过年,当朝枢相被多人弹劾,引得赵祯甚是不悦。 而一向与贾昌朝穿同一条裤子的御史中丞王拱辰,这一次并没有帮腔说话。 因为他也不是多干净。 其妻与张美人交好,偶尔也能获得一些讯息。 他生怕引火上身,自己也被弹劾了。 赵祯还是想秉持着将大事化小的态度。 他驳回了所有的弹劾奏疏,并批语道:此之谓年节之时,同族间的人情往来,莫夸大矣。 他如此批示。 一方面是因为张美人又吹了枕边风。 另一方面则是若罢黜了贾昌朝,枢密使的位置并没有更好的人选。 就在贾昌朝以为此事难以对其形成威胁时。 汴京城的百姓出手了。 汴京城的一名房牙子(买房中介)向开封府举报,贾昌朝曾在城南花五千贯钱为贾婆婆买了一座宅院,同时买下了四个丫鬟,专门服侍贾婆婆。 一套豪宅,四名丫鬟,为贾婆婆养老。 莫说同族,对爹娘都不一定有这么亲! 两者若没有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鬼都不信。 一时间,事情闹大了! 还有人扒出,贾昌朝在城西也有一套两进院。 乃是三年前以800贯的价格购得,当下以每月150贯的价格外租。 知晓汴京城房价行情的,一眼便能看出问题所在。 汴京城内的两进院,三年前至少也要3000贯起,他以800贯购得,显然有大问题。 其次,即使是五千贯一座的豪宅,月租能有60贯便不算低了。 而他以150贯外租,还有人住,更是存在大问题。 低价购宅,高价外租,显然就是变相索贿。 百姓的力量是巨大的。 汴京城的百姓最喜欢举报的便是当朝的相公们。 他们也完全不惧这些相公们的报复。 在汴京城,百姓拿官员们开玩笑是经常的事情。 现在勾栏瓦舍里都还放着嘲笑夏竦和韩琦的皮影戏呢! 此二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官员们若因此去惩治百姓,那仕途可能就完了! 在大宋朝当官,名声最重要,其次才是能力。 此事一出。 何郯、唐介、苏良等再次上奏弹劾,赵祯想要再和稀泥显然是不可能了。 贾昌朝连忙上奏。 称贾婆婆一生孤苦,无儿无女,他与其甚是投缘,又有姑侄之亲,故而便愿为其养老,其从未借助贾婆婆做过任何探听圣意的事情。 至于那套宅院,他称完全与他无关,房契上乃是他一个远方侄子的名字,他根本就不知晓,乃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但这种话,怎么解释都无法抹除结交后宫和变相受贿的嫌疑。 贾昌朝,已然不干净了。 就在这时。 两位枢密副使,庞籍和文彦博突然出手了。 二人称自担任枢密副使以来,发现枢密院存在诸多漏洞。 比如有人吃空饷,有人拥揽两个外派差遣却依旧还在枢密院当值,还有这一些秩序上的种种问题…… 简而言之,就是贾昌朝失职懒政,令枢密院存在诸多过失,已不适合再任枢密使。 这下子,贾昌朝彻底慌了! 他本想着在枢密使的位置熬到致仕,哪曾想当下竟然是墙倒众人推。 赵祯也很无奈,想要将其保下都保不住了。 只能命大理寺和开封府严查贾昌朝与贾婆婆的财物往来与其他财产情况。 …… 腊月二十六,午后。 垂拱殿内。 赵祯翻阅着贾昌朝赠予贾婆婆的财物名单,以及庞籍和文彦博整理出来的枢密院因贾昌朝而引发的各种错漏,面色愠怒。 至于那套涉嫌变相受贿的宅院,则是查无实证。 贾昌朝巧妙地避开了最重的处罚。 殿内有杜衍、陈执中、吴育、张方平,还有欧阳修,唐介、何郯、苏良,这四个一弹到底的弹劾者。 “众卿,朕已欲罢黜贾昌朝的枢密使之职将其外放,诸位觉得,谁可担当枢密使之职?” 此刻的赵祯,非常不开心。 对他而言,贾昌朝用着还是非常顺手的。 贾昌朝虽然有各种小毛病,但是却能够稳住枢密院。 当下的枢密副使,文彦博和庞籍皆入枢密院没有多久,资历尚浅,根本压不住下面的人。 此话一出,苏良等人也不由得思考起来。 如今的枢密院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 目前最合适的是吴育,但吴育在中书,事务颇多,若调到枢密院,中书又有空缺了。 这时,欧阳修大步站了出来。 “官家,臣举荐富弼富彦国!” 欧阳修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范仲淹和富弼归朝。 赵祯不由得微微皱眉。 这一刻,擅于察言观色的陈执中立即站了出来。 “富彦国与石介谋反之事,仍有余波,且富弼在主理青州,贸然调回,甚为不妥,此时还不宜让其还京!” 赵祯道:“陈相,言之有理!” 赵祯不愿让富弼回京,除了有谋逆的嫌疑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富弼如今身在外地,还不停呈递奏疏,言军队改制之事。若回到汴京,那还不天天在赵祯的面前提议变法。 赵祯想到这里,就觉得头疼。 如今的他,允下齐州变法已是底限,至于朝堂政事,他只求一字:稳! 就在众人都想不出合适人选的时候,陈执中突然开口道:“官家,不知夏子乔如何?” 夏子乔不是别人,正是夏竦。 赵祯的眼神顿时亮了! 夏竦曾为赵祯之师,赵祯对其甚是尊重。 赵祯也知夏竦酒色财气样样都占,贪图享受。 但夏竦是有一定能力的,且夏竦的很多门生故吏都在枢密院内。 若夏竦再任枢相,那枢密院定能稳如泰山。 当下,赵祯更期待的是朝堂稳固。 “官家,万万不可,夏竦此人擅于阴谋,若他回朝堂,恐怕……” 唐介刚说一半,便被赵祯伸手拦住了。 “众卿,莫因为自己不喜,或别人有些坏毛病便将其全盘否定,朕需要的是治国之才,而不是品行模范,在朕看来,满朝文武,莫有人比夏公更合适!你们还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吗?” 众臣尽皆无语。 论资历、能力,确实没人比夏竦更合适了。 “中书拟旨,命夏竦回京任枢密使,至于贾昌朝,让其去知大名府吧,年后执行!”赵祯说此话的语气,尤为笃定,不容反驳。 众臣纷纷拱手,不再多说。 欧阳修等人虽不喜夏竦,但对方毕竟资格摆在那里,而能力又是有目共睹的,只得妥协。 苏良不由得微微撇嘴,心中喃喃道:没想到赶走了狼,却又引来了虎。 第71章 何人知贡举一鸣惊人的张方平 除夕夜。 汴京城的条条街道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各种勾栏瓦舍、酒楼茶肆皆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街道上灯火明亮,如同白昼。 随处可见各种杂耍、滑稽戏、猜谜语、卖小吃的小摊贩。 大街小巷,人人皆穿新衣。 各种吆喝声、车马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喧天动地。 若大宋朝每个州城都如这般,那绝对可超汉唐盛世。 苏良、唐夫子、唐宛眉、桃儿四人吃过晚饭后,也来到大街上游玩,感受年味。 直到深夜方归。 这晚,苏良并未守夜,他陪着唐夫子浅饮数杯后,便躺下睡了。 因为他需参加明日的大朝会,三更天便要起床漱洗。 …… 庆历六年,元月一日。 苏良不到三更天便起了床,然后穿官服,直奔皇宫。 大宋的礼制颇为繁琐。 官员们在宫禁外排队都排了大半个时辰。 随后,随着天色渐亮,文武百官皆来到大庆殿。 赵祯身穿裘冕(皇帝专用大礼服),手执天子之笏,说了一段祈祷天下安宁、国泰民安的话语。 紧接着,开启了第二个环节,各国使臣进殿朝贺。 有辽、西夏、三佛齐、大理、大食等多国使臣。 苏良望着辽国使臣那副高冷的模样,突然想起了包拯。 他预估,包拯一定会比这位辽国使臣更加高冷。 这场大朝会足足持续到近午时才算结束。 随后便是午宴。 苏良吃过午饭,便开溜回家了。 一方面是官服穿的实在难受,另一方面也不需要他作陪。 陪同各国使臣的官员皆来自太常礼院和礼仪院。 这些官员贼能喝,乃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在保证自己不丢人的情况下,还能让别国使臣丢人。 各国之间,看似一团和气,其实还是在暗暗较劲。 特别是宋、辽、西夏三国,使臣们的心眼堪比蜂窝的孔洞。 正月初六。 王安石和司马光赴任心切,在苏良相送下,一大早便离开了汴京城。 而苏良的丈人唐夫子,看完元夕灯节后,也坐上了前往扬州的商船。 唐夫子已习惯教书育人的日子。 扬州还有一群孩子等着他上课,而他在汴京无朋无友,也呆得腻了。 临行前,唐夫子再次交待苏良和唐宛眉,生子乃是今年最重要的事情,务必重视。 二人也满口答应,必将努力为之。 …… 正月十六一大早,察院。 苏良刚进屋,便见周元正在奋笔疾书,瞧着已写了有大半张纸。 “子雄兄,刚过完年,便有如此紧急的奏疏要写了?” “省试在即,该是推举知贡举的人选了!”周元放下笔,笑着说道。 这时,苏良才意识到,三年一次的科举省试又要开始了。 “敢问子雄兄举荐的是谁?”苏良好奇地问道。 “当下朝堂,宜知贡举者,无外乎三人。欧阳学士、王学士和王中丞。” 欧阳学士是欧阳修,王学士是指王尧臣。 当下,二人皆在学士院任翰林学士。 “欧阳学士为甥舅案所累,名声有损。王中丞文采学识又不如欧阳学士和王学士,故而……” 就在这时。 御史中丞王拱辰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 苏良和周元连忙站起来拱手,见到台长还是要拘礼的。 周元一脸尬尴,将脸扭向别处。 他虽然还没说完,但明显就是举荐王尧臣知贡举了。 王拱辰在屋内转了一圈后,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看向周元:“子雄,公务若不是很忙,可抽空看一看本中丞之前的奏疏,看看我是不是妄为状元之才?” 说罢,甩袖而出。 周元高喊道:“定看,定看,定会欣赏中丞佳作!” 说完后,周元的额头上已满是汗珠。 他看向苏良,无奈道:“新年伊始,我便将王中丞得罪了!” “无妨无妨!咱这位台长心眼比针孔都小,但说实话,其奏疏确实有一定独到之处,不过……不过比起欧阳学士和王学士还是差上一些!” 周元认可地点了点头。 这是整个朝堂都公认的事情。 而此刻,趴在窗户口偷听的王拱辰,气呼呼地离开了。 王拱辰和欧阳修乃是同届进士,还是连襟。 虽然王拱辰是状元,但民间都传的是因欧阳修过于风流,才没有夺得魁首。 王拱辰是一个捡漏状元。 王拱辰事事都想与欧阳修较个高低,却事事都不如欧阳修。 而王尧臣,乃是天圣五年的状元及第,比二人还要早一届。 资历和学识都要高于王拱辰。 王拱辰并不差,但与此二人相比,就矮上一截了。 苏良坐在桌前,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举荐欧阳修知贡举。 当即也写起了举荐书。 两日后。 垂拱殿的御案上已堆放了近百本举荐奏疏。 举荐欧阳修者,是因其才高。 举荐王尧臣者,是因其德厚。 举荐王拱辰者,则是采取排除法。 欧阳修私德有损,王尧臣过于沉湎学术,不擅创新。 这样排除,倒是王拱辰最合适了。 就在朝堂官员们议论着此次知贡举者,到底是欧阳修,还是王尧臣,还是王拱辰的时候。 三司使张方平突然上奏自荐知贡举,且还写了一篇《论学子文弊书》。 矛头直指前国子监直讲石介、现任国子监直讲孙复。 此篇文章,宛如一块巨石砸在一方湖面上。 “伏以礼部条例,定自先朝,考较升黜,悉有程式。” “自景佑元年,有以变体而擢高第者,后进传效,皆忘素习。尔来文格,日失其旧,各出新意,相胜为奇。” “至太学之建,直讲石介、孙复益加崇长,因其所好尚而遂成风,以怪诞诋讪为高,以流荡猥烦为赡,逾越规矩,惑误后学。” …… 大概意思就是—— 科举考试,历来都有章程。 但自从石介、孙复入太学后,太学与国子监的学子们在他们的影响下,形成了一种怪诞流荡、晦涩难懂、以讽刺时政取巧的应试文风。 此次科举应摒弃这种风格,不然将会惑误以后的学子们。 民间学子将此文风称为:太学体。 去年州学、县学扩建,里面的大多学子,学习的都是太学体这种应试文体。 张方平可谓是一鸣惊人。 再有月余就要进行省试,而应聘主考官的官员却想要更换考试大纲! 若朝廷以其意而行,那学子们估计就要慌了。 这就好比苦练了三年的杀猪之术,临到上场时,突然改成了屠狗。 第72章 莫惹老实人,陈执中的软肋 三司使张方平的《论学子文弊书》,瞬间让朝堂变得热闹起来。 一些具有明显“太学体”风格的文章也开始在官员们的手里流传。 真宗时期,追求形式美、辞藻华丽的西昆体盛行,但因缺乏真情实感,遭到欧阳修、石介等人批判。 国子监和太学的考生们不断调整风格,便逐渐发展成为了太学体。 太学体无西昆体那般浮华淫巧,却变得晦涩难懂起来。 简言之。 太学体的风格就是不说人话,以险怪着称,且喜欢抨击时政。 抨击时政这个特点,还真缘于石介。 石介在讲课时,最喜的便是在讲究儒学之时,针砭时弊。 最有名的,便是石介的《庆历圣德颂》,但此文文风,并算不上险怪晦涩。 一时间,太学体在朝堂上火了。 首先。 翰林待诏丁度、翰林学士王尧臣率先表态。 二人对张方平的这篇文章赞不绝口。 称当下文风已坏,天下士子苦太学体久矣,理应摒弃太学体。 紧接着。 杜衍、吴育、陈执中上奏。 这三位相公认为,‘太学体’文风本是抑制最初辞藻华丽的西昆体而来,虽然也走了极端,但仍有可取之处。 此时更改科场文风,为时已晚。 将会导致很多三年寒窗苦读的学子因此落第,建议维持原状,来年再进行调整。 随后。 国子监孙复上奏。 他认为太学体并非晦涩难懂,他与石介也从未力挺过怪诞流荡的文风,乃是学子为应试,逐渐发展出来的一种文风。 此风虽怪异,但敢于谈论时政,并非一无可取。 接下来。 御史中丞王拱辰开始上奏。 不得不服,这位王中丞找的角度甚是刁钻。 王拱辰认为,此等怪诞流荡、晦涩难懂的文风虽是石介、孙复在国子监、太学宣讲引导所至。 但监察御史苏良亦为助推者。 正是苏良在去年大力倡导扩建州学、县学,才导致了太学体的大范围传播。 此外,欧阳修多次举荐石介的文章,也有助长此等风气的责任。 王拱辰较为靠谱的是,他没敢喷欧阳修也是太学体。 欧阳修的文风自成一体,与太学体全然不一样,只要不是个瞎子就能看出来。 最后。 就连刚返京的枢密使,石介的一生之敌夏竦也发言了。 谁人毁石介清誉,夏竦定会帮帮场子! 夏竦称石介乃是导致此晦涩文风的罪魁祸首,理应废弃。 朝堂官员们各执己见,乱成了一锅粥。 有的是真恨太学体,有的则是在公报私仇,还有的则在维护太学体…… 石介若泉下得知。 身死之后先是差点儿被人掘坟,而后又被骂误人子弟。 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托梦都要来辩解一番。 …… 此刻,心情最糟糕的莫过于赵祯。 赵祯翻阅着一道道奏疏,气得几乎吃不下饭。 全朝官员都在讨论太学体的过失,讨论石介、孙复的过错。 却无人道若改变当下的科举文风,接下来学子们会不会闹,又应该如何改。 大宋的一些官员们,最擅长做的便是提出问题或发现别人的问题,但却又无法解决问题。 最后互相扯皮,事情没解决,却助长了官员内斗。 此刻。 翰林学士欧阳修和监察御史苏良都未曾发言。 二人还未想好说什么。 欧阳修也不喜太学体,但他并不认为石介、孙复二人的文章是太学体。 此文风,只是对西昆体矫枉过正的产物而已。 学子们为了考取功名,自然是什么文风是主流,大家便追崇哪种文风。 至于苏良。 他也是进士出身,自然知晓太学体存在诸多弊端,但他还未想好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翌日午后。 赵祯下令廷议,解决太学体之事。 两府三司、翰林院、台谏、国子监等衙门的官员都来到了垂拱殿。 正如苏良预料的那般。 赵祯一问询诸臣的想法,官员们便开始论辩起来。 各个口吐莲花,吐沫横飞。 赵祯坐在上方,漫不经心地聆听着。 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朝堂菜市场”的感觉,甚至可以在众臣的争吵中安然入睡。 赵祯在等,等官员们辩的累了。 官员们累了,于赵祯而言才是廷议的开始。 半个时辰后。 讨论声逐渐变小。 “咳咳……”赵祯干咳两声,殿下顿时变得安静起来。 赵祯坐直身体,高声道:“众卿,我们先议一个话题,今年省试,是否要改变文风?” 一般在省考前的半个月,朝廷会将省考的主题方向与注意事项贴于贡院门前。 今年若改文风,自然要提前通知考生知晓。 吴育率先站出,道:“官家,臣以为,即使改,今年也不可改,如今突然转变科场文风,必引得很多考生不满,易生出事端!” 吴育刚说完,翰林待诏丁度便站了出来。 “臣以为,今年必须改,不然此歪风习气难以杜绝,且无法为我朝取优异良才!” 听到这话,国子监直讲孙复忍不住了,其大步走出。 “官家,太学体只是一种文风而已,考生有无真才实学,非文风所能限制,丁待诏的意思是,我朝前几届取士,难道取的都不是良才?当下,苏景明和王介甫二位皆为庆历二年进士,他们不是良才?” 孙复黑着脸,无比愤怒地说道。 他与石介在国子监兢兢业业,培养人才,突然就变成误人子弟了。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苏良听到孙复夸赞自己,不由得脸色微微一红,然后站直身体,且挺起了胸膛。 这时,陈执中忍不住站了出来。 “孙直讲,莫要以偏概全,我们是在论当下科举文风,莫扯到其它地方!”陈执中瞪着眼,想着以官位将孙复压下去。 孙复顿时恼了,直接反驳道:“敢问陈相,你口口称科举文风,你可参加过科举?” 此话一落,整个朝堂都安静了。 在座的,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的,只有陈执中。 苏良使劲拧了一下大腿才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孙复是个老实人,平常甚是儒雅,他能说出此等尖酸之语,说明心中的委屈大了! 陈执中气得脸色铁青,长袖一甩,站了回去。 未曾以科举入仕,乃是他为官多年来最大的软肋。 第73章 知贡举之争,扛骂者肩之 “咳咳!” 赵祯见孙复一句话就噎得陈执中无言以对,不由得开口道:“孙直讲,此话有些过分了!” 孙复当即拱手,退到一侧。 赵祯看向下方继续道:“看来众卿对太学体都颇有微词,那朕想问,若朕欲在今年省试便改革文体、以矫文弊,应如何改,又应注意哪些弊端?” 此话一出,群臣低头。 殿内的多位臣子,有想着借此事攻击石介的,有想着攻击欧阳修和苏良的,还有的想着再抨击一下以前的新政官员。 但若今年真改,却未曾认真想过对策。 当然。 也有人想过,却没有想出来。 赵祯环视下方,发现没有刻意低着头的,就剩下一直没有呈递奏疏的欧阳修与苏良了。 “苏景明,你觉得呢?”赵祯直接点名。 苏良缓步走到大殿中央。 “臣以为,太学体之盛皆因应试学风所致,从西昆体到太学体乃是两个极端,不可归罪于石守道与孙直讲。” “其次,太学体之风确应改革,若改不如今年便改,毕竟科举乃为国选士,马虎不得,若选非良才,实乃朝廷的损失!” “至于如何改,臣以为,实乃主考官之责。其担知贡举之名,自应拟定具体细则,以便出省试之题,若无此能力,那便不宜知贡举!” 听到此话,赵祯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笑容。 心中暗叹:还是苏良会讲话! 刚才,赵祯还觉得有些无措,不知应选何人知贡举,更不知应何时改如何改。 苏良的一番话,立即让他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苏良表达了两层意思。 其一,应改。 其二,谁人想出如何改,谁人知贡举。 赵祯道:“朕也以为,若改今年省试便改,再等,将是朝廷的损失,众卿可有异议?” 顿时,殿下无人出列。 赵祯微微一笑。 “好,既然大家无异议,那又将如何改呢?” 这一刻。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欧阳修、王拱辰、王尧臣和张方平的身上。 知贡举的人选。 必然是这四人中的一个。 王拱辰、王尧臣、张方平三人都微微皱眉。 他们想到了废弃太学体的原因,但却没有研究出具体改正之法。 三人都以为这种事情要群策群议。 没想到,一下子成为竞选知贡举的条件。 张方平想了想,还是走了出来。 “臣以为,应立即摒弃太学体风,呼吁众考生以平实风着策论,少讽谏,回归往昔古风……” 赵祯听后,微微皱眉。 张方平之语过于浅泛。 有些还是车轱辘话,明显是当场现编,并不足以解决问题。 而张方平之所以如此卖力表现自己。 除了知贡举对以后的仕途有莫大好处外,是他不想再任三司使了。 但在官家面前又不能明说。 故而想着先任知贡举,待办好了差事,再朝着赵祯委婉提出转职。 王拱辰一心想的都是如何借此事弹劾石介、孙复、欧阳修和苏良,根本没有思索如何改进,故而低下了头。 至于王尧臣。 其向来谨慎,没有完整的想法,自然不会开言。 这时,欧阳修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太学体’只是民间叫法,许多人并不知何为太学体,臣以为应具体讲明此次科场文风改革的细则,方能扭转文风!” 说罢,欧阳修从怀里拿出一份奏疏。 “昨晚,臣特撰写了《科举改良八策》,请官家过目!” 王拱辰见欧阳修突然拿出奏疏,不由得气得直咬后槽牙。 如今的朝堂。 仅仅辩论已经不够了,还需拿出文章来。 当即,一个小黄门将奏疏呈递到赵祯的面前。 赵祯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最喜欢的便是官员给出答案让他选择,而非提出问题让他解答。 片刻后。 赵祯笑着道:“此策甚好,诸位也看一看,欧阳学士,你也讲一讲。” 随即,奏疏传到众臣手中。 欧阳修也开始讲述起了《科举改良八策》的具体内容。 大概内容便是…… “其一,不以晦涩险怪、邀誉矫激文风取士;其二,重策论而轻诗赋墨义;其三,以理实为要,探典经之旨趣为上成;其四,可言政讽谏,但忌妄肆胸臆;其五,忌辞理粗通、淫巧侈词,不可破文论程式……” 众臣看罢《科举改良八策》,大多都咬牙切齿,恨不是自己所写。 论朝堂政治、税赋民生,军事水利,朝堂之上大有人比欧阳修强。 但涉及科举,涉及文章,全朝官员都矮欧阳修一大头。 众臣即使看后再写,依然无法超越欧阳修。 赵祯看到众臣的表情,便知无人能反驳这篇《科举改良八策》。 他不由得笑着说道:“此次以欧阳学士知贡举,朕放心了!” 听到此话,王拱辰迅速站了出来。 “官家,此篇文章确实可矫文弊,一改太学体之风,但臣仍不建议欧阳永叔知贡举!” “我朝向来以才取士,才不仅指文采,还有德才。欧阳永叔受甥舅案影响,私德毕竟有失,难为天下士子表率,以其知贡举,举子们必有异议。” “此外,临近省试而大改文风,举子们必定心生不满,可能会聚众闹事,矛头直指主考官,欧阳永叔年轻时多有艳词,向考生解释,恐难服众!” 王拱辰此话,直直朝着欧阳修的心窝里捅。 后者最说不起嘴的便是甥舅案和年轻时着写艳词。 欧阳修气得攥起拳头,若不是官家在场,他恐怕就要动手了。 赵祯有些迟疑,王拱辰的理由确实有几分道理。 这时,唐介突然站了出来。 “官家,既已改科场文体,举子们必然大闹,臣以为,此届知贡举乃是来扛骂的。论扛骂的经验与实力,依旧是欧阳永叔更宜担当主考官!” 噗嗤! 此话一出,当即就将数名官员整笑了。 赵祯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但细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王拱辰黑着脸,发现此话竟然无法反驳。 这时,首相杜衍站出来,一脸认真地拱手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吴育、何郯、庞籍、文彦博、丁度纷纷拱手道。 而张方平、王尧臣一想到要扛骂,当即也不争抢了。 就在王拱辰还准备反驳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枢密使夏竦也站了出来。 “臣附议!” 王拱辰顿时不言语了。 他与夏竦关系交好,在朝堂上简直就是夏竦的刀和剑。 苏良则是微微皱眉,他对夏竦很了解。 正所谓,人老奸马老滑,他觉得夏竦一定是在憋着坏主意。 第74章 举子很疯狂,群攻欧阳修! 夜,夏府。 一方精致的茶室内。 王拱辰身穿便装,一脸不解地看向夏竦。 “夏公,你为何会支持欧阳修知贡举,这……这不是助长范、富二人归来吗?” 夏竦和王拱辰之所以屡次针对欧阳修、苏良等人,其实真正防范的是范仲淹和富弼再回朝堂。 虽说现在考生中进士后,都称为天子门生。 但欧阳修毕竟是主考官,考生们自然是偏向于欧阳修的。 这些考生入了朝堂,大多都会力挺欧阳修。 欧阳修实力威望一增,便会举荐范仲淹、富弼、韩琦、苏舜钦等新政改革派再入朝堂。 若如愿,夏竦和王拱辰等人必将再次出朝外放。 甚至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外面,即使是富裕之州,也没有在汴京城住着安逸。 夏竦轻饮一口茶,道:“君贶啊,你还是和前两年一样,过于激愤。” “你记着,身为御史中丞,谏言的核心必须是为官家着想或为江山社稷着想,若无这两点,不如不谏!” “今日朝堂上,官家看罢欧阳修那篇《科举改良八策》,心中已将其定为知贡举的最好人选,再辩无益!” “不过,这次的知贡举,可并不一定是个美差!”夏竦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夏公已有对策了?”王拱辰兴奋地问道。 夏竦睥睨一笑。 “那群喜好太学体的举子们,就是咱们手里最锋利的刀,这一次,老夫定让欧阳修栽个大跟头!” …… 元月二十三日。 中书省于贡院前张贴诏书,宣告了三项内容。 其一,省试时间定于三月初六、初七、初八三日。 其二,宣告了科举文体改革的主要内容,即欧阳修的《科举改良八策》。 其三,敕令翰林学士欧阳修掌省试贡举。 此诏书一发。 汴京城宛如一锅滚烫的开水般,彻底沸腾了! 国子监、太学的举子们、各地参加省试的举子们纷纷走上街头,控诉朝廷不应在此时摒弃太学体。 其实,诏书中已有解释。 “太学体晦涩难懂,为应试而成,科举选才,当举良才,良才自不应行险怪文风,无病呻吟……” 但是那些沉迷太学体的举子们根本就不听。 他们的想法是中进士,入朝堂,娶富家女,成为高俸禄、高地位的士大夫官员。 如今文体一变,打碎了许多举子们“满城车马簇红筵”的美梦。 当然,也有支持科举文体改革者。 不过这些人皆在忙着备考,根本没功夫在街头胡闹。 …… 这一日。 在太学生方胜的号召下,一群太学生围堵到了欧阳府的门前。 他们喊出的口号是:文为时而着,太学体乃应时之体,无端废弃,实为亵渎儒学! 喜欢太学体风的举子们,最擅长的本就是高谈虚论。 当即给欧阳修扣上了一个亵渎儒学的大帽子。 他们认为欧阳修蒙蔽圣听,罪不可恕,朝廷应立即罢黜其主考官之职。 欧阳修早知这群举子会闹,便直接闭门不出。 待到二月初三,他便会入贡院出题,直到考试结束才能出来。 到那时,举子们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大闹贡院。 但欧阳修还是小瞧了这群举子的能力。 读书人要想坏。 可是比一般百姓可是坏多了。 这些人在欧阳府前开始集体吟唱起那首《望江南》,讽刺欧阳修与外甥女有私情。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哪忍折,莺衔柳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随后,还有人买通了一些小报,在上面发表艳词,称乃是欧阳修所写。 …… 午后。 苏良坐在屋内,看着满是署名欧阳修的艳词,不由得甚是气愤。 一些词句简直不堪入目,诸如:柳腰款摆、芙蓉帐暖、一夜春宵等…… 这已经不是风流,完全是下流了。 “这些……这些人,真是妄为读书人,怎能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一旁的周元也不由得感叹道:“以前,我曾听勾栏里手艺人经常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对此话并不赞同,没想到这群举子,在认为自己的利益受损后,竟然表现的如此龌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苏良站起身来。 “不行,我要去欧阳府看一看,欧阳永叔可是个暴脾气,真要和举子们打起来,谁来出题啊!” 说罢,苏良便走出门外。 作为监察御史,他就是察院老大,随时都可外出。 而此刻,在欧阳修的书房中。 唰!唰!唰! 欧阳修手持狼毫笔,不停地写着飞白书,所写的都是一个字:静。 但从下笔的动作和字迹而言,他的心中一点都不静。 他能想到那些喜好太学体的举子们会找麻烦,但没想到这群人竟然如此无耻。 就在午时前。 当他听到一群人在齐诵《望江南》时,他差点儿就要冲出去论辩了。 就在这时,前院又传来一道吟诵声。 依旧还是《望江南》。 欧阳修不由得怒了。 “皇城司是干什么吃的,开封府是干什么吃的?一群举子在街头闹事,难道就不管一管吗?” 这时候,其管家快步走了过来。 “欧阳公,开封府和皇城司的人都在门外,他们……他们……称只要这些人不打架斗殴,不私闯宅院,便无法将他们驱赶!” 欧阳修面色铁青。 他一想便知,定然是夏竦、王拱辰等人在搞鬼。 不然开封府和皇城司怎敢任由这些人在他的府门前大闹。 片刻后。 吟诵声再次响起。 欧阳修侧耳一听,顿时彻底恼了。 这次不是《望江南》,而是不知哪个学子编纂的《祭欧阳修文》。 此乃悼文。 还是那种死后拍手称快的悼文。 这完全是在咒他去死,无比下流恶毒! “这群举子,真是龌蹉肮脏至极,读的是什么圣贤书,我……我要出去找他们理论一番!” 当即,欧阳修黑着脸,大步朝着外面走去,家仆们皆不敢阻拦,只能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第75章 众举子,宣德门前静坐 欧阳修,家宅。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 欧阳修大步走出,面色铁青地看向正在吟诵《祭欧阳修文》的举子们。 举子们一见欧阳修出来,不由得都噤声了。 太学生方胜走到最前面,道:“欧阳修,你蒙蔽圣听,亵渎儒学,毁我等仕途,只为沽名钓誉。你若有些良心,便立即向官家请辞,废除文体改革!” 这时,苏良走了过来,站在众举子的后面。 欧阳修淡淡一笑。 “老夫看到尔等这副小人作派,愈发觉得文体改革乃是正举,若让尔等中了进士,入了朝堂,实乃社稷不幸,百姓不幸!” “欧阳修,你不修私德,行为放浪,做艳词贻误后辈,有辱文人斯文,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又有什么资格知贡举!”一名举子高声道。 听到此话,欧阳修看到那名举子,径直走了过去,然后直视于他。 “有什么资格?你们谁人没有读过我欧阳修的文章,尔等连做我学生的资格都没有。文体改革,意在为朝廷甄选良才。良才者,自当不拘一格,尔等不用太学体难道就不会作文章了吗?” “不知变通、抱残守缺者,安能报效朝廷?” 欧阳修此番话说的正气凛然,那名举子面红耳赤,不由得低下了头。 “你……你……你胡说,太学体乃应时之作,是为儒家正统!”又一名举子道。 “儒家正统?你看看你们写的是什么文章?晦涩险怪,不讲人言,欲以讽谏时事却又言之无物,只为媚上。孔夫子和孟夫子的文章是这个样子吗?石守道和孙明复的文章是这个样子吗?” “你们写的,皆是一文不值的应试之文!若不改革,此番科举招揽一番只知在书袋中争长短的无用书生,我欧阳修罪过大焉!” “你们无法中举,非朝廷之过,非文体之过,亦非我欧阳修之过,实乃尔等无才!” …… 欧阳修一人的气场,一下子将门前百人都压制了下去。 就在这时。 太学生方胜突然高声道:“诸位,断人前程者犹如杀人父母,我们寒窗三年,莫让欧阳修毁了咱们!” 说罢,方胜与身边的数名举子,攥着拳头便朝欧阳修奔去。 后面的举子们也都涌了过去。 他们说不过欧阳修,俨然要用拳头了。 人群中,还有人高喊着:“诸位,法不责众,我们将欧阳匹夫打残,他便不能知贡举了!” 此话一落,人群拥挤成一团,竟然将欧阳修身边的家仆都挤开了。 众人都推搡起来。 甚至有人倒在地上,被人踩踏后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这局面,整不好会出人命的。 苏良望向一旁还在看热闹的皇城司、开封府的吏员、衙役,不由得脸色铁青地走了过去。 “吾乃监察御史苏良,今日欧阳学士若擦伤了一点皮,我必上奏弹劾尔等,不去了你们的官身,绝不罢休!” 苏良瞪着眼睛,杀气十足。 苏良的小炮仗之名,汴京城谁人不知。 他若发飙,足够让这些人丢差事了。 吏员衙役们赶忙冲进人群,维持起了秩序。 片刻后。 欧阳修在数人的保护下,安全地回到了宅内。 苏良与欧阳修聊了数句,嘱咐其不要再出门,便离去了。 这种乱象在苏良的意料之中。 不过只是百名举子闹腾,并掀不起什么风浪,待欧阳修入了贡院,他们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 苏良不由得庆幸,幸亏是欧阳修知贡举。 若是王尧臣、张方平二人,被别人在家门口念悼文,估计能直接气到吐血。 正如唐介所言,欧阳修拥有丰富的挨骂经验,确实是此届省考主考官的不二人选。 …… 翌日,上午。 苏良刚来到御史台,便见老洪快步走了过来。 “二位御史,大事不好了,一百多名太学生跑到宣德楼门前静坐,要求废除文体改革,罢免欧阳永叔知贡举之职!” “嚯!”苏良不由得惊叹道:“这群太学生们,学问不怎么样,花活儿倒是挺多!” 若是放在其他朝代,举子们敢如此闹,早就下大狱了。 但放在此时,举子们相当于半步迈入朝堂(仁宗期省试取士,约为十取其二),各个都是金疙瘩。 周元微微皱眉。 “他们是想让官家看到民心难违,然后改变主意。估计,一些希望罢欧阳永叔职位的人,已经奔往垂拱殿了。” 苏良点了点头。 赵祯耳根软,又极爱面子。 举子们静坐宣德门前闹事,若记在史书上,乃是他帝王生涯的一大污点。 但是诏令已下,朝令夕改又会乱了朝廷章程。 苏良想了想,决定去垂拱殿一趟。 其刚走出察院,便看到了殿中侍御史、被称为二炮仗的唐介,二人相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道:“同去同去!” 片刻后。 苏良与唐介来到了垂拱殿门前。 而此刻,两府三司的相公和王拱辰都在殿内。 王拱辰正在扯着嗓子抨击欧阳修,苏良和唐介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 “官家,众举子之意不可违,他们静坐宣德门前,实乃此次科举之耻。臣以为,造成举子们如此愤慨的,正是欧阳修。就在昨日,欧阳修大骂太学生们无才无德,甚至没有做他学生的资格,可谓狂狷之极,举子们怎能不愤怒!” “臣建议,立即罢黜欧阳修知贡举之职,先平息举子们的怒火,然后再商讨是否延缓文体改革?” 一旁,杜衍冷声道:“朝廷诏令,岂能轻改。昨日明明是那些太学生围堵在欧阳学士家门口,且差点儿打伤了欧阳学士,怎么到你王中丞口里,便变成了全是欧阳永叔之过?” “杜相,举子静坐宣德门,便是欧阳修引起,不惩处他,如何平息众怒?” 就在这时。 赵祯见门口的小黄门似乎要汇报,不由得问道:“何事要讲?” “殿中侍御史唐介与监察御史苏良,请求觐见!” “让他们进来吧!”赵祯摆了摆手。 当即,唐介和苏良大步走进大殿内。 王拱辰不由得后退了两步,面对朝堂二炮仗和小炮仗,他没来由地竟生出了一抹怯意。 第76章 不予理会,方为上策 垂拱殿内。 赵祯看向苏良和唐介,道:“你们应该也是为举子们在宣德门静坐之事而来吧,可有主意能使得举子们速速离去?” 唐介率先站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王拱辰,道:“官家,臣以为举子们于宣德门静坐,实乃冒犯君威,此风不可长,理应立即遣人驱离!” “刚才,臣在外面听到王中丞称此事皆是欧阳永叔之错。臣觉得,王中丞藏有私心,乃是为得知贡举之职!” “欧阳永叔挨了骂,然后他跳出来捡美差,此非君子所为。” “唐子方,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何曾这样想过?”王拱辰忍不住反驳道。 “真没有吗?谁人不知历届进士表面上是天子门生,实则都与当届的主考官有师生之谊!” 听到这话,连赵祯都有些不高兴了。 唐介所言乃是实情。 考生与考官关系非同一般,乃是历届科举都无法避免的事情。 并且,赵祯在殿试上罢黜举子,反而让一些举子心生怨念。 就在王拱辰准备继续反驳时。 赵祯大手一摆,道:“朕是让你们来解决问题,不是来吵架的!若无比罢黜欧阳永叔知贡举之职更好的策略,朕便先将其罢黜,消了举子们的怨念,至于是否延缓文体改革,待举子们散后再议!” 此刻的赵祯,已经有些着急了。 他没想到会引来举子们如此巨大的反噬。 这时,苏良站了出来。 “官家,举子们心中愤懑,确实需要安抚,但罢黜欧阳永叔的知贡举之职,无外乎是望梅止渴,并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臣以为,此届的一些举子确实有所损失,结合当下主考官与举子们的关系,臣建议给举子们一个让他们宽心的恩惠。” 唐介一愣。 没想到苏良竟突然为那群不知礼仪的无赖举子说情。 苏良接着说道:“臣建议,自此届科举起,凡参与殿试者免黜落,只排名次。” 听到此话,赵祯不由得眼前一亮。 唐介的眼睛也亮了。 苏良接着说道:“往届,我朝因殿试黜落举子,曾引发诸多麻烦,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便是因殿试被黜落的举子张元,其投敌西夏,甚至当上了国相,乃我朝大敌。” 听到“张元”二字,夏竦不由得将脑袋使劲朝着衣领里缩。 这个张元,便是那个在好水川之战击败夏竦与韩琦的军师。 他在边界写下了那首名诗: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此事,不仅是夏竦和韩琦的耻辱,更是整个大宋的耻辱! “殿试免黜落后,举子们高中进士,最感谢的必定是官家,而非主考官,这也能解决主考官与考生关系的问题。当然,若如此做,省试时评卷就要严苛一些了!” “好!”赵祯忍不住拍案称赞道。 此举不但对赵祯有利,让“天子门生”更加名副其实,而且可以平复举子们对此次考前变制的不满之心。 可谓一石二鸟。 两府三司的相公们都看向苏良。 他们都在想,苏良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怎么就能想出让官家拍案称赞的主意。 这时,夏竦站了出来。 “即使施行殿试免黜落之策,恐怕也难以让举子们离开吧!他们的怒火,很大程度上都是来自欧阳永叔。臣担心,考生们即使今日退去,待省试后,亦极有可能对欧阳永叔所出试题产生不满,到那时,若覆试(二次考试),恐怕会更加麻烦!” 一旁的唐介有些听不下去了。 “殿试免黜落,已是重恩。这些举子们还想怎么样?夏枢相也未免太宠这群举子了,日后他们若事事都以在宣德楼静坐威胁,难道朝廷皆要妥协?” 王拱辰当即反驳道:“唐子方,一事归一事。若不是欧阳修辱骂这些举子,他们怎会做出这种逾矩之举!” 苏良朝前又走了两步。 “臣以为,对待这些静坐举子的最好方式,乃是不予理会。官家只要理会,此事便是朝廷大事,官家若不理会,他们大概率坚持不了不久便会退去。” “不予理会?”赵祯思索起来。 “胡闹!举子们静坐于宣德楼前,怎可不予理会,官家以仁治国,怎能如此苛待读书人!”夏竦气愤地说道。 苏良丝毫不示弱,看向夏竦。 “官家施行殿试免黜落之策,已是仁善,意味着对举子们静坐的妥协。若这些举子还是不领情,罔顾天恩,让他们接着静坐便是。如此丑陋的行径,一旦成风,官家妥协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况且,又并非所有举子都在静坐,缺了这百余人,难道科举就不能正常进行了吗?” 苏良看向赵祯,拱手道:“官家,不予理会,这些举子最多三五日便会离去;但若理会,举子们必将接着闹,直到朝廷再次妥协!” “若举子们出事了怎么办?出了人命,这个恶名谁来背?”夏竦又说道。 苏良微微一笑。 “不吃不喝,至少也能坚持五日,臣觉得他们坚持不了五日。” “若坚持五日了呢?”夏竦俨然是与苏良杠上了。 “夏枢相,你太高看那群举子了,我愿与你打个赌,若任由学子们静坐,他们能不吃不喝坚持五日以上,我愿赤着腚,从宣德门前走到南薰门,若坚持不了,你看着办!” 夏竦被憋的哑口无言,他若赢是欺负后辈,若输了,怎可能会赤腚而行。 他本来正在想说辞,但被苏良这个赌注彻底将心绪打乱了。 苏良又补充道:“当然,为了彰显官家仁德,臣建议可在宣德门前设几位医官,若有人身体出了毛病,完全可就地诊治!” 听到这话,一旁的唐介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若那些举子身边站几个医官,他们会更急躁,因为这意味着官家要和他们打持久战! 赵祯笑着白了苏良一眼。 “苏良,朝堂之上,莫言这种下流的赌注,朕……朕愿信你一次。举子们的如此行径,确实不可助长!” 夏竦和王拱辰,欲辩无言,一脸无奈。 第77章 我大宋举子可有傲骨 近午时。 中书省颁发诏令:自此届科举起,凡参与殿试者免黜落。 此诏令一出,汴京城的文人士子们皆欢喜若狂,奔走相告。 这相当于少过了一道鬼门关。 举子们自然高兴。 而此刻,在宣德门前静坐的百名举子们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不由得各个兴奋不已。 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的静坐之功。 他们已经开始幻想。 接下来,定然会有某位相公亲自来恳请他们起身,然后尽可能满足他们提出的要求。 太学生方胜望着前方高耸的宣德楼,不由得挺了挺胸膛,喃喃道:“吾应居首功。” 他只要能让欧阳修丢掉主考官之职,便算完成夏竦布置的任务。 方胜不由得揉了揉酸痛的大腿。 他们在宣德楼前已经静坐近两个时辰了。 除了双腿发麻外,更是有些饥渴。 但毕竟是静坐示威,城楼上的禁军士兵和周围的百姓都看着呢! 他们不可能随意去吃喝,不能乱动多语。 即使去茅房,也要速去速回。 不然还叫什么静坐明志! “诸位,再坚持坚持,很快便会有人来恳请我们起身了,到时我们务必装得冷淡一些,唯有此才能在谈判时占据上风!”方胜压低了声音说道。 后面的太学生们纷纷点头,都觉得距离胜利只剩下一步之遥。 …… 转眼间,一个时辰过去了。 时至午后。 太学生们的肚子开始咕咕直叫。 多人饥渴难耐,但仍没有任何官员走过来。 并且在距离他们约十余米的地方,还有两名皇城司逻卒坐在那里,明显是在监督他们。 这让他们甚是难受。 不敢弯腰,不敢言语,一个个端坐得像个石像,以此彰显自己的志气。 在宣德楼静坐乃是大不敬。 他们若拿不出足够的仪态来,必会贻笑大方。 时间飞快。 转眼间夕阳西斜,到了黄昏。 在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看烦离开了。 一些官员甚至绕道而行,直接将他们当成了空气。 赵祯已定下规矩,任何官员都不得靠近这些举子。 夏竦和王拱辰根本无法再与他们通传信息。 皇城司的那两个逻卒,便是赵祯的亲信耳目。 就在夜幕降临之时。 两名医官突然在距离他们十余米处的地方摆上了桌子。 上面还摆放着一些药瓶。 而在医官的旁边,则是拉来了数辆太平车,车上有铁锹、草席、麻绳等。 举子们顿时慌了。 太平车无篷,多用来拉运货物,甚至拉尸体。 这套组合明显是在告诉众举子:你们尽管静坐,病了有医官诊治,死了有人拉走掩埋。 这时。 方胜旁边的一名举子小声道:“方兄,这……这情况不太对啊,官家是……是不是发怒了?想让咱们自生自灭呢?” 方胜也有些心虚,其舔了舔嘴唇。 “不可能,我朝历来优待读书人,官家不可能那样对待我们!” 另一侧的举子接口道:“但……但……这架势,明显是要咱们以死明志啊!” 以死明志。 听到这四个字,周围的举子们都慌了。 虽说宣德门静坐就是代表着要以死明志,但大家都知晓官家不会处罚,故而才有了这个胆子。 静坐前,方胜还许诺称,有夏枢相为众人摇旗呐喊,众人静坐完,甚至都不会耽误吃当日的中午饭。 但现在,晚饭都耽搁了。 “再等等,再等等!”方胜有些急躁地说道,他心里也没谱。 唰!唰!唰! 就在这时,宣德楼上的灯光骤然变得明亮起来,映照在每一名太学生的脸上。 顿时,太学生们瞬间坐直了身板,也都不敢再言语。 大概半个时辰后,便有人坐不住了。 “我……我觉得即使考太学体,也未必能中进士,坐在这里,还……还不如回家多读几篇文章备考呢!” 说罢,这名太学生便悄悄朝着后面爬去。 爬了数步后,快速朝着远处跑去。 有了第一个,接下来的第二个,第三个,心理压力也就小了。 “方兄,我有些尿急,先去小解,很快就回来!” “夜黑风高,天气越来越冷,再坐下去,易得寒病,万一省试都没法参加就糟糕了!” “诸位,我先回了,此事若传到家父耳中,我恐怕是要挨揍的。” …… 不多时,后面便跑了十余人。 而此刻,在一座豪奢的府邸内。 两名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正在为夏竦捏脚。 夏竦最喜欢的便是在捏脚时思考。 此刻,他的脚已经被捏有大半个时辰了。 两个姑娘的脸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明显有些疲累,但却一下都不敢停。 一旁,夏府管家恭敬地站在一旁,随时等待夏竦吩咐。 大约一刻钟后。 夏竦微微摆手,那两个年轻姑娘立即退到了一侧。 而夏府管家则是恭敬地走到夏竦的面前,然后俯耳下去。 能伺候夏竦者,全都要经过严苛的训练。 夏竦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们都要做出正确的反应,不然等待他们的将是严罚。 “你去找一些老弱百姓,让他们明早带着米粥馒头去宣德门,要打着心疼举子的口号去,且嘴里要喊着官家仁德,自不会让大宋的好儿郎遭这种罪……” “老夫即使不能将欧阳修拉下来,也要这个苏良赤腚出宣德门!”夏竦咬牙切齿地说道。 “属下明白!”那管家恭敬地点头道。 以往,范仲淹、富弼、蔡襄等人在朝时,也没有令夏竦如此丢人。 他已经将苏良当成除石介外,此生最恨之人。 …… 翌日,天微微亮。 苏良和唐介起了个大早,一起朝着宣德门奔去。 二人还打了一个赌注。 “子方兄,若人数少于五十人,今晚樊楼,你请客!” 唐介自信满满地说道:“没问题。景明啊,我大宋举子虽然有时观念不一,但该有的骨气还是有的,我猜测,至少有五十人能坚持到第三日。” 苏良微微摇头。 “真正的傲骨良才都在屋内读书呢,这些举子,压根吃不了这个苦!” 一刻钟后,二人来到宣德门前。 此时,寒霜未散,雾气弥漫,所视不过两三米远,二人大步朝着里面走去。 第78章 不与匹夫较高低,只与匹夫比寿长 宣德门前。 唐介和苏良从最外围一直走到城门口,都未见到一名举子。 二人见周边也已没了皇城司逻卒和医官,顿时明白,这些举子们竟然连一晚都没有坚持下来。 苏良和唐介没有半分欣喜,反而很是愤怒。 这些人已经算得上大宋朝出类拔萃的优秀青年了。 没想到却生得一副软骨头! 大宋在面对西夏、辽国时,虽总是落败,但在嘴上却从未吃过亏。 打不过,嘴硬也是一种还击,至少表明了态度。 但现在,这群人的骨头都软了,还如何指望他们说硬话! 大宋的台谏官们。 在入台谏之始,便做好了死谏的准备。 绝大多数都是铁骨铮铮,一身正气。 故而苏良和唐介发现这种软骨头,心中甚是恼火。 若大宋出现巨大的战事危机,这些举子们必然会是最先投降的叛徒。 就在这时。 苏良和唐介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叫喊声。 “我大宋的好儿郎们,你们静坐一夜辛苦了,官家仁善,绝对不可能让你们忍饥挨饿的!” “举子们,我老太婆给你们送吃的来了,你们吃饱喝足后,才有力气静坐!”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太过莽撞,若身体出了问题,官家定然会心疼的。” …… 苏良和唐介一听,便知是有人为这些老妇老叟编的词儿。 有些话从这些人的嘴里道出,非常别扭。 唐介皱眉道:“这定然是夏竦想出的小伎俩!” 苏良点了点头。 “既然夏枢相买了早餐,咱们不吃,倒是输了礼数了。” 二人身穿官服,朝着老妇老叟们讨要食物,后者自然不敢不给。 片刻后。 薄雾散去,天色越来越亮。 宣德门前中央的石板地上,就只剩下蹲在地上啃包子的苏良和唐介。 稍倾。 两府三司的相公们陆续来到宣德门前。 当看到眼前这一幕,一个个的脸色都绿了。 即使是夏竦都没有想到,这群举子竟然如此没骨气,一天一夜都熬不住。 而此刻,更尬尴的是—— 那群老妇老叟们拿着装着食物的竹筐,一脸迷惘,在宣德门的城楼下喃喃自语。 夏竦当即一招手,便有人将这些老妇老叟们驱赶走了。 杜衍瞪眼道:“我大宋以后的官员,若是这群人,必大乱矣!” 说罢,甩袖而去。 而陈执中最先想到的是,官家知晓此事后,必然暴怒,他必须立即前往垂拱殿开解。 就在这个时候,夏竦走到了苏良和唐介的旁边。 唐介忍不住道:“夏公,多谢你的早餐!” 夏竦冷哼一声,策马入了宣德门。 …… 垂拱殿内。 赵祯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是非常暴怒。 但在经过陈执中的一番开导后,他决定不将此事再闹大,称若静坐的这些举子有中进士者,皆外放到穷乡僻壤为官。 就这样。 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宣德门静坐就潦草结束了。 赵祯也知晓夏竦在使绊子,但并未责罚。 二月初三,知贡举欧阳修进了贡院,举子们也都纷纷读起了文章。 汴京城内,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这种繁华,将所有的脏乱、不公、贫穷、无助等都掩埋了起来。 …… 又一日。 三司使张方平向赵祯上奏,欲辞掉三司使之职。 张方平尚文,在三司的政绩只能说是普普通通。 他在此次科举改制中可谓是首功,赵祯自然不能将其外放。 当即。 赵祯对张方平和王尧臣的官职进行了对换。 张方平被任命为翰林学士,而翰林学士王尧臣则被任命为三司使。 王尧臣掌管三司的能力,其实与张方平半斤八两。 但胜在稳当,不会出错。 当下的赵祯,就喜欢这种踏实而稳当的官员。 王尧臣也欣然接受。 就在这时。 夏竦、王拱辰、陈执中三人突然联合上奏,举荐张美人的伯父张尧佐为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 他们皆认为,王尧臣的能力还无法支撑起三司,需要有人相帮。 而最适合的人选便是张尧佐。 此刻的张尧佐正在荆湖南路,知郴州。 三人如此举荐,那必然是张美人又在后宫作妖了。 谁人不知张尧佐是个庸才! 上次,包拯一日一谏,外加台谏官员合班论奏才将张尧佐赶出京城,没想到后者这么快又要回来了。 垂拱殿内,吵成一团。 杜衍、吴育皆不同意张尧佐回京任职,而夏竦、王拱辰、陈执中三人则是大力举荐。 何郯、唐介、苏良三人也反对张尧佐担任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 “官家,论官声、考绩、德行,张尧佐皆有资格担任此职位,至于其资历,苏景明也不过一年有余便擢升为监察御史,张尧佐与其相比,资历完全够了!” “官家的家事即是国事,难道外戚就只能待在外面,如此避嫌的说法,臣以为甚是不公平!” …… 夏竦火力全开。 句句都是为官家着想,为江山社稷着想,再加上陈执中和王拱辰帮腔,稳占上风。 而赵祯明显是倾向于夏竦。 最后拍板,擢升张尧佐为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 苏良见局势已无法挽回,便不再多言。 待包希仁从辽国归来,知晓此事,必然会上奏,到那时苏良再发力即可。 垂拱殿外。 众臣缓步走在廊道中。 夏竦缓步走到苏良旁边,道:“景明,朝堂之事讲究阴阳平衡,肝火太盛是要吃大亏的,记住老夫的话,年轻人要以少言为贵!” 此话,俨然带着一股威胁的味道。 苏良望着夏竦那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不由得拱手道:“多谢夏枢相提醒,下官自当谨记!” 一旁的唐介觉得苏良受到了欺负,突然朝着苏良道:“景明,我老家有句俗语,你要记着,不与匹夫较高低,只与匹夫比寿长!” 噗嗤! 听到此话,一旁的何郯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迅速捂住了嘴巴。 这个还击甚绝,待夏竦入土,苏良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根本无须现在与他一较长短。 顿时,苏良挺起胸膛,笑着道:“是啊,我还年轻着呢!” 夏竦面色铁青,当即大步朝着前方走去。 第79章 风闻奏事,我苏良乃官家宠臣 二月二十三日,天气晴冷。 朝会过后,苏良、唐介二人一起朝着御史台走去。 就在二人走到皇城右掖门附近时,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鼓声。 咚!咚!咚! 二人不由得停下脚步。 唐介道:“似乎是有人在敲击登闻鼓!” 当即,二人朝左方走去,右掖门左方二百余米处,便是登闻鼓院。 登闻鼓院,意在使得下情得以上通。 所有存在冤屈或对官府判决有异议的百姓、官吏,皆可提交诉状。 诉状可直接呈递到赵祯面前。 不过大早上就敲登闻鼓,实属稀有。 此刻,大多官员胥吏都还未到岗。 苏良与唐介走到鼓院前,看到敲鼓之人,不由得一愣。 有些哭笑不得。 而那位敲鼓者看到二人到来后,也放下了鼓槌。 “明判官,你……你为何击鼓?”唐介疑惑地问道。 敲登闻鼓者,不是别人。 正是太常博士,判登闻鼓院明镐。 明镐主管登闻鼓院。 他敲登闻鼓不由得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明镐年近花甲,资历颇深,判登闻鼓院也有一年有余,自是不可能乱敲登闻鼓。 明镐走到苏良和唐介的面前,拱手道:“二位御史,我看到二位来到附近,才敲响登闻鼓,意在将二位引来。” 说罢,明镐从怀中拿出一份奏状。 “我有冤案要诉,但苦无证据,只能麻烦二位风闻奏事了!” 风闻奏事,乃是台谏官特权。 唐介接过奏状,笑着说道:“明判官,你有冤案要诉,直接找我二人即可,何必还要敲响登闻鼓?” 明镐一脸认真地回答道:“我敲登闻鼓引二位前来,乃是为公,若私下去找二位,便有徇私之嫌,公私不可混淆,一切都应按照规矩来。” 听到此话,唐介和苏良不由得对明镐肃然起敬。 如今这样严格遵照官场规矩做事的官员已经很少了。 当即,唐介和苏良看起了奏状。 奏状上讲—— 半月前,开封府陈留县百姓马洪敲响登闻鼓,状告当地豪绅白文荣侵夺其田地八十亩。 登闻鼓院并无审案之权,明镐接到诉求后,便将此事写成奏状呈递到了禁中。 而后,官家命开封府严查。 但就在三日前,此案突然反转。 龙图阁学士、给事中、权知开封府杨日严查明案情后,认定马洪与白文荣乃是正常交易,而马洪卖过田地后觉得卖得便宜,便开始敲诈勒索白文荣。 此案于两日前结案,判处马洪脊杖二十,徒刑一年。 但就在昨日,马洪突然在狱中暴毙,结案卷宗上称是,突发疾病而亡。 明镐没有证据,但却怀疑权知开封府杨日严收受贿赂,伪造结案卷宗,草菅人命。 故而恳请台谏官风闻奏事。 唐介看完后,问道:“明判官,你怀疑杨学士收受贿赂,伪造卷宗,可是得到了某些蛛丝马迹?” 明镐想了想,无比认真地摇了摇头。 “杨日严精通大宋法令,将假证做得天衣无缝,我无任何线索,但……但我内心的感觉告诉我,杨日严定然徇私枉法了!二位只要将此事汇报给官家,并恳求官家派特使严查,定能找出证据!” “内心的感觉?” 听到这五个字,唐介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无奈。 平日里。 台谏官即使风闻奏事,也都是找到了一些线索。 而今一丝线索都没有,马洪已死且结案卷宗没有问题。 他们要贸然弹劾杨日严,后者绝对会反告二人诬告。 而官家会不会命人再查此案,很难说。 唐介挠了挠头,道:“明判官,你能不能再找些蛛丝马迹,让我们言之有理一些,全凭内心感觉弹劾当朝的龙图阁大学士,即使我们敢告,但是官家也不一定会对此事发起二次调查!” 赵祯向来厚待官员。 若无凭无据调查杨日严,势必引得后者愤懑。 苏良想了想道:“明判官,我相信你,奏状交给我吧,我下午便上章疏弹劾。” 唐介不由得一愣,然后道:“那好,也算我一个。” “多谢二位了!”明镐再次拱手。 …… 片刻后,苏良和唐介走在石板路上。 “景明,你不担心这是个诬告,引得官家恼怒?”唐介道。 作为一名台谏官,虽有风闻奏事之特权,但若总是诬告,那以后再上谏,在赵祯面前的可信度就大大降低了。 苏良微微一笑。 “我相信明判官的人品。杨日严任益州转运使时,也曾因贪污被欧阳学士弹劾过,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我从欧阳修的甥舅案来看,他与夏竦乃是同一货色。” “但若官家不愿发起二次调查呢?” 苏良停下脚步,看向禁中的方向,道:“应该不会的。吾乃官家宠臣,杨日严可不是。” “哈哈哈哈……”唐介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有道理,有道理!” 官家对苏良的好,朝廷官员尽皆知晓。 苏良能如此受宠,一方面是能力强,另一方面是苏良谏君时,几乎没有让官家为难过,这是其他台谏官都不具备的优势。 午后。 苏良和唐介联名上奏,弹劾权知开封府杨日严收受贿赂,伪造结案卷宗,草菅人命。 此奏疏上呈不到半个时辰,官家便召二人入了宫。 当苏良和唐介来到垂拱殿时,权知开封府杨日严已经在一旁站着了。 他手里还捧着一份卷宗。 赵祯看向唐介和苏良,问道:“唐子方、苏景明,你二人联合弹劾杨日严收受贿赂,伪造结案卷宗,草菅人命。朕专门召来了杨日严,此案的卷宗朕也看了,并没有发现问题,你们可有证据?” 一旁,杨日严面带愠怒,望着唐介和苏良。 唐介不由得看向苏良。 此刻的他,脑海里只有五个字:内心的感觉。 苏良拱手道:“官家,臣并无证据,但此事乃有人举报,台谏官便有责将此事奏于官家,臣建议立即派遣官员调查,若为假,也尽快还杨学士清白!” 听到这话,杨日严顿时忍不住了。 “官家,此二人无凭无据便如此构陷于我,实乃诬告。臣这里有此案的结案卷宗,经得起任何人检验,臣不惧官家遣派官员来调查,但若是诬告,我希望二位能给我一个交待!” 苏良胸膛一挺,道:“台谏官可风闻奏事,若无罪,我们已算是给官家一个交待,此乃朝堂之幸,何来给你交待之说? “你……你……你……”杨日严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辩驳,台谏官确实拥有这种特权。 “够了!”坐在上面的赵祯顿时说话了。 “为证明杨学士清白,还是查一查吧!至于是不是诬告,待查完案子再说。 “苏景明,你举荐何人来查?”赵祯问道。 “臣举荐吴相公和谏院左司谏何郯!” “你倒是挺会挑人,朕准了!”赵祯说道。 吴育曾知开封府,何郯曾任开封府推官,二人在查案上经验丰富,乃是苏良心中的最佳人选。 第80章 花钱买个心里安! 很快。 参知政事吴育和左司谏何郯便调查起了马洪被侵田案。 明镐积极配合,主动提供各种信息。 杨日严很快便知苏良和唐介风闻奏事的源头,乃是来自太常博士、判登闻鼓院明镐。 但明镐丝毫不惧,他只在乎真相。 …… 三月初六,为期三日的省试正式开始,举子们走入考场,也走入了决定命运的十字路口。 与此同时。 马洪被侵田案也有了结果。 经过吴育和何郯的调查,最终确定,此案不存在任何问题。 结果一出。 夏竦、杨日严、王拱辰等人便纷纷呈递奏疏,弹劾唐介与苏良。 称二人借台谏风闻言事之特权,无端攻击朝堂官员。 此风若涨,朝堂官员将人人自危。 而杜衍、丁度、王尧臣等则是为唐介与苏良说话,认为此乃台谏官份内职责,并无逾矩之处。 最终,赵祯并未惩处唐介与苏良。 苏良和唐介看罢新的结案卷宗后,不得不承认,此案确实没有猫腻。 但就在这时。 太常博士、判登闻鼓院明镐突然上奏,称马洪被侵田案仍存在误判,请求朝廷再查。 赵祯当即驳回了明镐的奏疏。 因为后者没有拿出一丝证据,全凭自己猜想。 明镐仍不妥协,直接跪在垂拱殿门前。 赵祯将其怒斥一顿,然后驱赶出了宫外。 苏良和唐介听到此事后,都不由得疑惑明镐为何会如此执拗! 他拿不出一丝证据,但就是笃定杨日严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苏良本以为明镐被驱赶后,便不再闹了。 哪曾想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明镐便再次敲击起了登闻鼓。 一边敲击,一边喊着让朝廷再查马洪被侵田案。 咚!咚!咚!咚! 鼓声震天。 一时引来诸多官员、百姓围观,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很多人都觉得明镐得了疯病。 赵祯知晓明镐在敲击登闻鼓后,勃然大怒,让皇城司将其再次驱离,并直接罢黜了他的官职,让其回家静养。 第二日,明镐便生了大病,卧床不起。 唐介与苏良还去看望了明镐。 明镐的神志确实有些不清。 但见到二人后,他紧紧攥着二人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道:“二位,麻烦……麻烦请……请朝廷再查,一定是误判了!” 苏良和唐介看出明镐的精神确实不太正常,在假意答应后,便离开了。 …… 午后。 御史台,一棵大槐树下。 苏良和唐介各坐在一张椅子上,慢慢喝着茶。 两人闲聊片刻后,苏良突然道:“子方兄,有没有一种可能,明判官的直觉是对的,马洪被侵田案仍存在误判。” 唐介微微皱眉。 “当明镐抓住我的手那一刻,我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他说的是对的,但最新的结案卷宗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啊!” “那会不会是杨日严预判到了吴副相和何司谏要调查的所有证据、证人,而他将这些全部提前安排好了!” “依照杨日严的能力,确实有这种可能。但不过区区八十亩田地而已,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吗?” “如果,不仅仅是这一件案子呢?” “有没有可能,开封府的所有案件都已被杨日严控制,府衙内的狱卒都是他的亲信,任何案件,他想如何判,便能如何判。” “比如,去年的甥舅案,张氏与他人私通后突然供出与欧阳学士的私情,还背出了一首《望江南》,这可都是杨日严查出来的,差点儿就让欧阳学士身败名裂了!” 苏良大胆地猜测道。 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此案存在误判。 唐介听得寒毛竖起,坐正了身体道:“若是这样,那……那太可怕了吧!” 如果真是如此,那整个开封府内部估计已经完全腐烂了,杨日严更是里面的土皇帝。 苏良喃喃道:“此事再交给官员来查,估计还是这个结果,但如果用民间的方式呢?” …… 翌日,晚间。 省试结束,举子们开启了他们的狂欢。 汴京城的勾栏瓦舍、茶楼酒肆都是请客吃饭的举子们。 大街上熙熙攘攘,甚是热闹。 因文风改制,此次的省试之题相较于往届还要简单一些,很多举子在走出考场后,都觉得自己能高中进士。 有的已经开始提前庆祝了。 而此刻。 清风楼,二楼包间内。 苏良坐在那里,点了一大桌子美味佳肴。 不多时,刘长耳大步走进包间。 他望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不由得笑着说道:“苏御史,你这是做相公了?平时你都是一碗羊肉汤一个烧饼就将我打发了,今日怎么上档次了?” 苏良站起身,道:“若不是那些举子们将樊楼占满了,我就请你去樊楼吃喝了。” “刘哥,快坐,老弟我是有事寻你帮忙!” 苏良和刘长耳,经过多次的信息交换,如今的关系甚好。 刘长耳捋了捋袖子,道:“饭菜如此丰盛,估计事情不好办,容我先吃两口,你再说。” 当即,二人便吃喝起来。 一刻钟后。 苏良将马洪被侵田案的详细情况告知了刘长耳,让其动员手里的情报探子,再去查一查杨日严。 这些民间的探子,大多都与官府的胥吏有交情,易于探查出一些隐秘情况。 正所谓,但凡徇私枉法的贪墨之官,必有脏吏为其羽翼。 当从上到下查的路被封死后,从下到上查往往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刘长耳听完后,显得有些为难。 “杨日严可不是一般人,他手下搜集情报的人非常多,万一被发现,你哥哥我可就在汴京城混不下去了。” 听到此话,苏良举起酒杯,一脸恳求状,道:“我愿出三个月俸禄!” 请人办事,自然是需要大量钱财的。 而现在,苏良并不差钱。 刘长耳看向苏良,问道:“即使查出来有问题,对你有好处吗?若调查无果,不觉得亏吗?” “对大宋有好处就行,我就是花钱买个心里安!”苏良面色认真地说道。 “好,冲着你这股劲头,我答应了。不用三个月俸禄,一个月足矣!”刘长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苏良面带笑容,当即举起了酒杯。 第81章 绝不姑息,再查杨日严 三月二十一日。 进士科省试名单张贴于贡院前,共有五百三十七人登上金榜。 同时,殿试将定在三月二十九日举行,为期一日,考诗、赋、论各一篇。 在‘殿试者免黜落’的法令下,这意味着五百三十七人最差的也将是赐同进士出身。 此等荣耀,已算得上光宗耀祖。 若回家乡,必然是要骑马簪花、风光游街的。 而当时在宣德楼前静坐的那一百多位太学生,仅有四人名列金榜。 不过,有了上次的教训,无一人再敢闹事。 汴京城内的很多富户,已经瞄上了那些未婚的准进士。 有的甚至等不到殿试后的“榜下捉婿”,提前便带着芳龄二八的女儿以及厚厚的嫁妆礼单去客栈提亲了。 没准就能撞上一甲头名了呢! 这年头。 所有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都盼望着能嫁给一个拥有进士出身的男子。 而一些出身贫寒的男子也迫切地希望通过科举,取美妻,入富贵,飞黄腾达。 …… 这日晚。 苏良与刘长耳约到一处茶馆包间内。 刘长耳拿出一个布包袱,解开一抖,顿时二十多封信件掉落在桌子上。 苏良忍不住惊叹道:“效率可以嘛!” 刘长耳微微一笑。 “不是我的那些线人效率高,而是很多底层的事儿,无人愿与你们这些有官身的人讲实话!” 他拣出其中的两封,道:“这是目前得到的关于杨日严的所有信息,估计这两条信息会有用。” 当即,苏良翻看起来。 在浏览完其它信件后,他重点查看了那两封信件。 第一封称,开封府左军巡院推司(推勘刑狱公事的胥吏)吕松,在吴育和何郯调查马洪被侵田案的前一日去职,理由为家母病重。实则其母身体健朗,吕松回老家蔡州后,迅速购置了三百亩良田,且在青楼中花天酒地。在其醉酒时,有人问其从哪搞来的泼天财富,他说了一句:此乃以一命换之,皆吾应得。 第二封称,马洪状告的那位陈留县豪绅白文荣与杨日严之父有旧,曾在五年前,杨父七十大寿时,白文荣从汴京城请了一台戏班为杨父祝寿,并足足宰杀了一百只羊,此事传得乡里皆知。 刘长耳见苏良看完了信件,道:“这个杨日严绝对有问题!有位与他有过接触的漕运商人称,他不甚贪财,但极爱面子,在开封府于他的面前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被扒掉一层皮!” “还有一名胥吏说,在开封府牢,杨日严完全就是一言堂,其话语完全凌驾于《宋刑统》之上,他的喜恶决定着一件案件的结果。他好大喜功,有些案件本是悬案,但他硬是罗织假证将其结案,以获得政绩与官声。” “你要觉得这些信息有用,接下来,我便命人深入查一查那吕松了!” 大宋高官,贪墨者极少,因为俸禄甚高。 但尸位素餐,好大喜功,喜欢享受被人恭维的官员却不在少数。 “不用,不用查了,这些就足够了!”苏良摇了摇头。 “够了?当下这些还够不成证据啊?”刘长耳疑惑道。 苏良微微一笑,道:“接下来,朝廷会来查,不……不是朝廷,是官家会来查。” “胥吏百姓不一定配合官府,但一定不会和钱过不去。官家来查,没准儿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小了!” 刘长耳对当下的朝堂一直都有意见。 而在底层查消息,确实是他所擅长的。 刘长耳在汴京城的主业,本就是打听官场的花边新闻。 其结识的胥吏颇多,而对于大多数胥吏而言,最难抵制的诱惑便是金钱。 这些人虽然不敢出面作证,但却能告诉他一些真相。 苏良依旧摇头。 “若此事被我查出来,那就是打官家的脸了,必须让他亲自查!” 当今官家,虽然听劝,擅于纳谏,但也极爱脸面。 苏良若将事情真相全都调查出来,那如同打了赵祯的脸。 赵祯允许自己打自己的脸,但要是别人打他的脸,他定然不悦。 “好吧,听你的。”刘长耳点了点头。 …… 翌日,近午时,苏良奔向了垂拱殿。 此刻,赵祯的心情正好。 这届举子们的省试试卷令他甚是满意。 此刻的他,正在筛选欧阳修等人所出的殿试题目,听到苏良请求觐见,便将其宣了进来。 “官家,昨日,臣的线人告知臣了一些关于杨日严杨学士的信息,与前不久的马洪被侵田案亦有关联,臣听后,甚是惊诧,故而特来向官家汇报!”苏良拱手道。 “马洪被侵田案还有问题?”赵祯直起腰来,道:“细细讲来!” 台谏官在民间有线人,赵祯并不意外。 因为这是台谏官风闻言事的其中一个渠道。 此外,这些线人有时也可传播一些对朝廷有利的言论消息,整体来讲是有益处的。 当即,苏良便将开封府左军巡院推司吕松骤得巨财,疑似杀马洪所得,马洪状告的陈留县豪绅白文荣与杨日严之父有旧,以及一些商人胥吏反映杨日严好大喜功,将悬案做成冤假错案结案的事情通通告知了赵祯。 赵祯听完后,阴沉着脸色。 “你……你的意思是,杨日严权知开封府这一年多来,所有的考绩都是做出来让朕看的,而今的开封府不是朝廷的开封府,而是他杨日严的开封府!” “吴育、何郯二人绝对不可能与他同流合污,为何一点问题都查不到?”赵祯问道。 “杨日严精通律令,熟悉朝廷监察的各种方式,他若安排好所有的人证物证,那定然查不出来,臣恳请官家调动皇城司密查!” 不同于开封府、大理寺查案,皇城司密查乃是可以用一些非常规手段的。 苏良再次拱手。 “官家,开封府乃我大宋中心,若出了问题,绝对是危及江山社稷的大问题,若此次是臣的诬告,臣愿向杨学士请罪!”苏良非常认真地说道。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道:“你去和茂则通一下信息,此事全权交由皇城司,定一查到底。若真如你所言,朕绝不姑息一人!” “是,官家!”苏良重重拱手。 听到“绝不姑息”四字,苏良就放心了。 很多案子,不是查不出,而是不愿查出,因为极有可能会一拽一大串,一挖一大窝。 但此事若危及江山社稷,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第82章 赵祯的三连降诏书,龙颜大怒! 三月二十七日。 距离殿试还有两日。 近午时,赵祯突然心口疼痛,昏厥在了垂拱殿。 一时间,整个禁中都乱套了。 官家突染疾病,且还是无子的官家。 这可是重大事件。 曹皇后立马召太医前来诊治,并命人迅速封锁宫禁,以防有人传递假消息,引得祸乱发生。 前朝的大臣们听到此消息后,反应那才叫做精彩。 杜衍、吴育、欧阳修等人心情悲痛地奔赴垂拱殿,意在率先得知官家病情,以做好各种情况的预案。 夏竦、王拱辰等则是上奏呈递中书与曹皇后,请求立即将宗室子赵宗实唤至后宫,以防官家不测。 还有人呈递奏疏,请求速立赵宗实为太子。 很多臣子,并不关心赵祯。 他们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成为新的从龙之臣。 但此时呈递奏疏,未免有些过于急切了。 太医还未称赵祯是重病,且赵祯才三十六岁而已。 赵宗实,是赵祯堂兄江宁节度使赵允让(后被加封为濮安懿王)的儿子。 自小便被曹皇后收为养子,作为皇子备选。 宝元二年(1039年),赵祯有了儿子赵昕,便让赵宗实回到其父身边。 然而庆历元年(1041年),赵昕早夭,赵宗实又成为了接班人。 不过赵祯一直认为自己还能生儿子,便没有再将赵宗实接入宫内。 如果赵祯真的暴毙,那皇位非赵宗实莫属。 此时,赵宗实才不过十四岁。 因为被来回折腾,他对做皇帝已有阴影。 既不能表现出非常好学,有成为皇帝之心,又要处处拘礼,以太子的规矩要求自己,以防被彻底废弃。 赵宗实若成皇帝,没准儿比赵祯还要弱懦。 听到此消息后,苏良也是一脸紧张。 若赵祯暴毙,那大宋恐怕又要走很长一段的下坡路了。 垂拱殿内。 杜衍看到多位臣子呈递的立赵宗实为太子的奏疏后,直接命人将它们全烧掉了。 就在刚刚,御医传来消息。 赵祯乃是心中愤懑所至,此时已无性命之忧。 若赵祯醒来看到这些奏疏,没准儿又会被气得昏厥过去。 大概一个时辰后。 赵祯终于醒来,慢慢恢复了一些气色。 其清醒后,直接将杜衍召入殿内,令中书拟旨,罢黜杨日严权知开封府之职,拘禁家中,不得外出。 杜衍甚是不解,问及原因,赵祯称在殿试之后,自会告知众臣。 翌日,近午时。 赵祯再次令中书拟旨,罢去杨日严龙图阁学士、给事中之职。 群臣都不由得傻眼了。 这是将杨日严的本官和差遣全都罢黜了。 杨日严是犯了多大的罪啊! 临近黄昏,赵祯命中书再次拟旨。 去除杨日严官身,拘押大理寺,禁止任何人探视。 杜衍等人都不敢问,生怕官家再次昏厥过去。 而此刻。 苏良猜想到,官家此次昏厥,估计就是杨日严所气。 应该是皇城司查出来了一些事情,杨日严犯下的恶行可能比苏良想象中还要更严重。 翌日,殿试正常进行。 这一次,赵祯亲自坐阵,作为主考官。 而杜衍、吴育、陈执中等人全都在垂拱殿外等着。 他们迫切地想要知晓杨日严到底犯下了何罪,竟引得官家如此判罚。 殿试过后,赵祯并未去垂拱殿。 他以疲累为由,告知众臣:所有事情,明日再议。 …… 第二日午后,赵祯出现在了垂拱殿。 两府三司的相公、欧阳修、丁度、王拱辰等皆出现在大殿中。 此时的赵祯,依旧有些虚乏无力。 他看向一旁的小黄门,道:“将皇城司调查出来的信息,交给众卿看一看。” 当即,小黄门将一份文书递交到首相杜衍的手中。 众臣挨个阅读起来。 每个人看过后,脸上的表情都甚是凝重。 就连本想着替杨日严求情的夏竦在看过此文书后,也铁青着脸,沉默不语。 此文书,列举了杨日严的四大罪状。 其一,好大喜功,为考绩而草菅人命。 不完全统计,杨日严执掌开封府一年多来,造冤假错案二十七宗,直接或间接毁人命十二条。 其二,结党营私,私设“严社”。 大宋结社自由,杨日严假借结酒社之名,将开封府辖下的官吏,秘密召入严社。其中,严社成员,胥吏有87人,官员有23人,已然成势,一些官员虽未加入,却是知情不报。 其三,欺上瞒下,跋扈自恣,无视朝廷法令。 开封府已成为杨日严的开封府,所有案件皆以他的喜好为主,讲人情而不讲法令,典型案例便是马洪被侵田案。 其四,有造反嫌疑。 在汴京城内,聚众成势,无视朝廷,若行造反之事,危害甚大,俨然有颠倒江山的可能。 …… 杜衍、陈执中、吴育看完后,都不由得低下了头。 开封府就在他们眼皮下。 没想到竟然出现了杨日严这种虚伪的官员。 王尧臣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他……他……实在太会伪装了,我一直觉得他是位能臣!” 至此,众臣也终于明白官家为何会被气到昏厥了。 赵祯心善。 即使有定罪死刑的犯人,他若觉得情有可原,也会尽可能免除。 哪曾想杨日严一下子就害死了十二人。 此外,杨日严触碰了赵祯的底限。 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结党营私,且还如此无视法令任意妄为。 这几乎是除了造反外的最大罪过了。 杜衍率先开口道:“官家,臣没想到朝堂中竟然混入这样一个斯文败类,此等罪责,不重判,不足以平民意!” “对,臣建议,待查明所有情况后,立即流三千里,永不得归还!”陈执中也附和道。 这时,夏竦站了出来,道:“官家,臣以为此案还需细查。当务之急,应先将此事隐瞒下来,若汴京百姓知晓杨日严是此种人,恐怕会生出民变!” 听到此话,欧阳修不满地站了出来。 “夏枢相,此等劣迹,自应早早告知天下,令所有官员警醒。你如此藏着掖着,莫不是心中有鬼,百姓看到贪官得以严惩,只会夸赞官家英明,怎会生出民变!” 夏竦反驳道:“老夫乃是想要尽可能地杜绝此事的负面影响,先对受害者进行抚慰,而后再告知天下,岂不是更好?若百姓怨气重重,再让官家害了病,你能承担的起吗?” …… 就在欧阳修和夏竦正在论辩之时,赵祯突然开口道:“朕欲判杨日严死刑!” 此话一出,朝堂瞬间安静了。 就连欧阳修都没有想到赵祯会说出此话。 祖宗之法有言,刑不上士大夫。 这个思想,在他们这些官员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了。 第83章 放榜日,先贴罪状,再贴金榜 “朕欲判杨日严死刑!” 听到此话,翰林待诏丁度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万万不可,祖宗之法不可坏,祖训有言,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丁度这个老学究,向来将祖宗之法奉为圭臬。 他担任经筵官时,向赵祯教授了大量关于祖宗之法的内容,并认为这是绵延大宋国祚最正统的治国之术。 随即,杜衍、陈执中、夏竦、王尧臣、王拱辰、吴育都站了出来。 “官家,杨日严绝不可杀!” “官家,我朝主张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斩杀士大夫官员会让天下官员寒心!” “官家,若保祖宗基业,须守祖宗典法,若开杀士大夫官员先例,何谈共治天下!” …… 殿内官员,唯有欧阳修没有站出来反对。 他与杨日严本就有过节,巴不得这样的人立即身死。 但他也没有言该杀。 当年,太祖立下“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祖训,倡导君与文臣共治天下。 后经真宗屡次强调祖宗法度,此祖训便成为了祖宗之法。 赵祯遵循祖制。 对士大夫官员的恩典更是达到巅峰。 而今,祖宗之法的解释权,完全掌控在士大夫官员们的手中。 这也是大宋文官敢于如此嚣张的主要原因。 …… 赵祯黑着脸,一直未曾说话。 这一次他是真的暴怒了。 自登基以来,处处受刘太后钳制,而亲政后,臣子们又以祖宗之法处处桎梏皇权。 他这个皇帝做得是万般不自由! 在看到杨日严的种种劣迹后,他不由得起了杀心,而今听众臣反对,他更欲杀杨日严。 这时候,欧阳修开口了。 “官家,杨日严渎职案尚未出案情文书,此时定罪尚早,当下的关键是,是否将此案公之于众?” “必须公之于众!”赵祯斩钉截铁地说道,“朕不怕丢脸,如此丑事,必须要给百姓一个交待,且这种事情,瞒能瞒得住吗?” 下面的众臣见赵祯面色冷厉,无人再敢提反对意见。 赵祯接着说道:“此案全权交由皇城司,一查到底,待案情文书出来后,朕再定刑,该重判就必须重判!” 听到此话,臣子们纷纷躬身拱手。 他们看出,这一次官家是真的怒了,且对中书已不信任,大有非杀杨日严不可之意。 杜衍想了想,出列道:“官家,杨日严处以何刑,可否待科举开榜后再议?” “可以。”赵祯点了点头。 科举乃是头等大事,断不能因此事而延误。 …… 黄昏时分。 汴京城的各个衙门,尽皆知晓了赵祯下达三连降诏书的缘由。 有人甚是惊诧,没想到杨日严竟然如此擅于伪装。 也有人忐忑不安,因为他与杨日严走的很近。 更有人,因赵祯欲判杨日严死刑而上奏,再言祖宗之法。 苏良听到此消息后。 一方面惊诧于杨日严竟然犯下如此重罪,另一方面则是没想到赵祯能说出判杨日严死刑这句话。 苏良甚是兴奋。 当即呈递奏疏,支持判处杨日严死罪。 他很清楚。 大宋变法失败的内在原因,便是祖宗之法的干预。 而今若能在固若金汤的祖宗之法上捅出一个窟窿,对大宋绝对是有利的。 祖宗之法,意在维护皇权统治,社稷安定。 苏良并不是都排斥。 他排斥的是文官们借助祖宗之法,让自己的地位达到了一个甚至可压制皇权和法理的高度。 这对大宋的伤害是致命的。 若凡事都从士大夫官员的利益去考虑问题,大宋只会越来越弱,越来越怂。 与此同时,苏良还撰写了一条他认为甚是绝妙的建议。 …… 随即,民间百姓也知晓了此事。 百姓们的发泄形式只能是痛骂杨日严。 一些曾被杨日严迫害过的百姓也都纷纷向官府举报。 一时间,杨日严的劣迹又增加了数件。 随着皇城司掌握的人证物证越来越多,杨日严也开始坦白,自诉罪行。 案件最多三五日便能完全查个水落石出。 …… 垂拱殿内。 赵祯翻阅着奏疏,越阅越生气。 朝堂臣子全都在反对处杨日严死刑,各个都在以祖宗之法压制皇权。 就连那种耍个小聪明、找个小借口,称杨日严已不是官身完全可以杀的奏疏都没有。 就在这时。 赵祯看到了苏良的奏疏。 其打开一看,不由得露出灿烂的笑容。 “知朕者,苏景明也!” 奏疏中,苏良除了支持处杨日严死刑外,还提出了一条建议。 “科举放榜之日,述杨日严罪状,贴于金榜之侧,以戒天下读书人。” 当即,赵祯便将首相杜衍唤至垂拱殿,告知他,由他在科举放榜那日,述杨日严罪状,先将罪状贴于贡院,而后再张贴金榜。 并且,赵祯还要杜衍瞒着所有人。 杜衍略有为难,但生怕赵祯再气出病来,只能应允。 …… 四月初九,天微微亮。 贡院前便挤满了富人家的马车以及众多学子。 今日正是放榜日。 而此刻,赵祯也来到了集英殿,殿内百官齐聚。 一甲前三人,将会由赵祯亲自唱名赐第。 而后由知贡举欧阳修宣布名次,再由禁军士兵们接力将名单通传到宫外的贡院门口(传胪),念到名次者都需行礼谢恩。 而后,金榜便会贴在贡院特质的墙壁上,张贴三日。 欧阳修按照礼仪流程,将三张誊录糊名的试卷交给杜衍。 一甲前三人,必须要由首相拆卷,官家唱名。 杜衍接过三张试卷后,突然将其放到了一边,然后从一旁拿出一道文书。 殿下众臣顿时都有些懵。 杜衍打开文书,高声道:“前龙图阁学士、给事中、权知开封府杨日严,好大喜功、贪赃枉法、无视律法纲纪,为正视听,警惕天下读书人,特将其罪状在放榜前公布!” 紧接着,杜衍便念起了杨日严的罪状。 与此同时。 禁军士兵们也复述着杜衍的话语,将其很快传到了宫外。 这一招,可谓给朝堂所有臣子来了一个惊吓。 外面等待喜讯的百姓也都惊呆了。 大宋建国以来,从来没有过这种操作。 罪状不过三百余字。 杜衍念完后,将卷轴交给一名禁军士兵,轻声道:“贴至贡院墙上。” 听到此话,很多士大夫官员都不由得寒毛竖起。 官家这一招实在太绝! 此罪状若贴在贡院墙壁上,不仅仅意味着杨日严彻底玩完,还狠狠冲击了士大夫官员心中那种高高在上的尊贵感。 并且,赵祯此招还意在以民心压制祖宗之法。 但赵祯并未与官员们商量便做出此举动,他们也无可奈何。 苏良则是甚是开心。 这是一次皇权与文官权力的对撞,而这一次,明显是赵祯赢了。 这是大宋要渐渐变好的征兆。 第84章 群臣罢政,赵祯发飙 很快。 杨日严的罪状书便贴在了贡院墙上。 先于金榜贴于贡墙。 此举意味着什么,百姓和书生士子们都非常明白。 没多久。 贡院旁便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还有百姓大喊:官家圣明!官家圣明! 声音震耳欲聋,甚至传到了官员们的耳朵里。 这就是民心所向! 紧接着,赵祯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开始正常唱名。 “一甲头名,贾黯,邓州穰县人。” “一甲二名,刘敞,临江军新喻县人。” “一甲三名,谢仲弓(籍贯不详)。” 一甲的前三人在贡院外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甚是兴奋,当即开始行礼谢恩。 …… 随即,便由知贡举欧阳修进行唱名。 此次,经由殿试筛选,共有二百三十人进士及第、一百九十人赐进士出身、一百十七人赐同进士出身。 唱名结束后,金榜贴在了贡院墙上。 午时,这些人都将去琼林苑赴宴。 中进士者行礼谢恩后,便是属于百姓们喜闻乐见的“榜下捉婿”环节了。 只要榜上有名者,即使年逾半百,长得磕碜者,都不愁婚配。 当然,也有落榜者去买醉的。 不是很伤心的,仅仅是买醉吟诗,感叹怀才不遇。 而一些心理素质差,又没路费返乡的穷举子,有的甚至已经走到汴河旁准备跳河了。 …… 而此刻,离开集英殿的臣子们都不是很开心。 众臣皆主张不杀杨日严,不是要保下杨日严,而是在保护自己,在保护士大夫官员的荣耀。 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此话,乃是所有士大夫官员的护身符,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而官家今日之举,明显是要誓杀杨日严。 众臣都很无奈。 当日下午,赵祯宣布,明日午后,廷议杨日严渎职案。 …… 而此刻,苏良在御史台察院正乐着。 他刚刚得到消息,包拯明日下午便抵京了。 没准儿还能赶上讨论杨日严渎职案。 苏良笃定,整个大宋朝的官员,主张杀杨日严的,除了他之外,必定还会有包希仁。 如果再加一人。 可能就是还未曾干出“祖宗不足法”之事的王安石。 …… 翌日下午。 垂拱殿内,百官齐聚。 人人都在家打好了腹稿,意在劝诫赵祯免于杨日严死刑。 片刻后,赵祯缓步坐上御座。 “杨日严渎职案的卷宗,众卿都看过了吧!我朝对待犯官鲜有处以极刑之例,然杨日严罪过甚大,害人致死近二十位,令开封府更是满目疮痍,无人可用。朕以为,杀他一人可救千人万人,故而欲对其执行死刑!” 赵祯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其语气尤为坚定。 很快,夏竦便率先出列。 “官家,杨日严所犯罪行,确实罪无可恕,然他已受到惩罚,官家若诛杀士大夫官员,恐怕……恐怕会在史书中留下污点,臣建议将其流放琼州即可,流放琼州与判死刑无异,他绝对熬不过三年!” 赵祯皱着眉,微微摇头。 这时,又一名文官站出来说道:“臣建议,令杨日严在牢内自尽即可。既能保存我朝官员的脸面,又能让其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臣建议,可赐毒于他,对外宣传是得疾病骤亡!” …… 赵祯大手一摆,瞪眼道:“朕要处死他,乃是要天下官员以此为戒,自然要昭告天下!若偷偷处死或流放,朕何至于与你们商量?你们若反对,便拿出具体案例法令,若没有,此案就这么定下了!” 听到此话,一些官员不由得低下了脑袋。 而这时,王拱辰站了出来。 “官家,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乃是祖宗法,虽杨日严已被贬为白身,但他确有士大夫官员的经历。臣知晓官家心中所想,但……但杀人非唯一途径,将其罪状先于金榜贴于贡墙,已令杨日严身败名裂,此惩罚不亚于死刑。” “祖宗之法不可破,若官家开了先例,以后我朝必有心怀鬼胎者,废弃更多祖宗之法,到那时,我大宋必危矣!” “官家,莫为了一个个例案,破坏了我朝的治国纲领,请官家三思!” “请官家三思!” “请官家三思!” “请官家三思!” …… 顿时,十余名官员纷纷出列,都认可了王拱辰的谏言。 “臣附议!”丁度也走了出来。 “臣附议!”陈执中也走了出来。 随即,杜衍、吴育、夏竦等人全都站了出来。 哗啦!哗啦! 一片!一片! 不消片刻功夫,还在原来位置站着的只剩下四人:欧阳修、何郯、唐介和苏良。 赵祯看向欧阳修。 欧阳修拱手道:“臣以为,所有案件惩处皆应以《宋刑统》为准,官员犯罪,自当是罪上加罪,祖宗之法是稳固我大宋江山的纲法,而非助纣为虐的帮凶!” “祖宗之法的核心要义乃是厚待士大夫官员,杀杨日严是得民心,匡扶社稷之举,并非对士大夫寡恩。诸位莫非是觉得自己也会走到杨日严这一步,才如此反对判处杨日严死刑?”唐介瞪着眼睛说道。 “唐子方,我看你们才是为了博清誉,坏祖宗家法,此行为,实属大不敬!”一名文官高声道。 这时,苏良缓缓走出。 “官家,臣以为若先帝在世,听到朝堂如此辩论,定然会痛斥这些反对判处杨日严死刑的官员。杨日严,结私党,控制开封府,若不是官家将其立即关押,他完全有造反的可能,试问诸位,他若在宫禁中劫持官家,可有解法?此等意图造反的大逆不道之举,难道不该杀?” 苏良深知,要想诛杀杨日严,就必须将其朝着大逆不道的罪责上去辩。 “苏良,杨日严的罪状中,可是未有造反之罪,你如此编排,到底是何居心?”王拱辰冷声道。 就在这时。 夏竦回头望了望站出来的众臣,道:“官家若执意判处杨日严死刑,臣不敢反驳,但臣觉得有愧太祖太宗,有愧于先帝,臣请辞!” “臣请辞!” “臣请辞!” “臣请辞!” …… 唰!唰!唰! 夏竦的话音刚落。 便有足足三十多名官员纷纷应和。 杜衍和吴育一眼便看出,这是夏竦提前安排好的。 杜衍和吴育互视一眼,并没有声援夏竦,他们并不愿做此等威胁君上的事情。 而下面的许多官员,见首相杜衍未动,他们便也没动。 不过,三十多名官员集体请辞,这也是朝堂上从未发生的事情。 此种方式甚是极端,但有时却非常好用。 苏良一脸紧张,生怕赵祯就此妥协。 这时,只见赵祯冷哼一声,道:“你们集体请辞?朕还不乐意干了呢,这官家,你们找别人去做吧!” 说罢,甩袖而去。 这一刻,群臣傻眼。 夏竦更是一脸懵,他没想到官家竟然如此强势,这下子恐怕不好收场了。 第85章 论官场传话的艺术 垂拱殿内。 群臣无一人离去。 首相杜衍看向夏竦,不满地说道:“夏枢相,你与众官以请辞相逼,实在下作了些,官家还正吃着药呢!” “我还不是为了守住祖宗家法!”夏竦一脸委屈。 “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诸位请辞还是等着官家向诸位道歉?”欧阳修白眼道。 夏竦后面的官员皆是一脸便秘的表情,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这下子彻底搞僵了。 这时。 副相陈执中突然喃喃自语道:“我们的错,这是我们的错!”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陈执中身上。 夏竦一脸睥睨地看向陈执中,暗道:这个老东西不会要出尔反尔吧! 廷议前,他与陈执中交谈过。 这位一向以官家马首是瞻的从龙之臣,之所以站在赵祯的对立面。 一方面是因他也想维护士大夫官员的这种荣耀,另一方面是他认为官家必将妥协。 于是,才与夏竦达成共识,出言反对。 陈执中扭脸看向众人。 “依照官家的性格,一般不会说出‘不做官家’这种话来的。” “诸位不妨站在官家的角度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官家以为我们和他争的,不是是否要坚守祖宗之法,而是皇权厉害还是士大夫官员之权更厉害?” “官家突发疾病,大家立即上奏请求唤宗室子入宫,甚至要立太子。虽然杜相将奏疏全都烧了,但曹皇后可都是看过的,她能不告知官家?” “官家最厌的便是早立太子。咱们先前的行为已凉了官家的心,而今又要极力证明咱们的权力高于官家之权,官家刚才说的可能并不是气话……” 听到这个猜测,群臣都有些急了。 “这……这……极有可能啊!”有文官喃喃道。 王拱辰不服气地道:“我……我们的权力皆来自官家,我们没想要与官家争个高低啊!” 夏竦大手一摆。 “咱们的想法不重要,最怕官家是这样想的!” 群臣一下子找到了赵祯发怒的根本原因。 “那……那……接下来如何是好,任官家下旨处决了杨日严?”王尧臣疑惑道。 这时,杜衍开口道:“不是不可以。” “杨日严此次罪孽深重,判死刑并不为过,老夫觉得可杀。官家已将他的罪状贴在贡墙上,再告知天下将其判处死刑也不可避免。我们现在唯一能争取的是,将其在牢内杀,不游街,不在百姓面前死。” 夏竦、吴育、王尧臣三人率先点头。 虽然都是死,但后续影响却不一样。 宣判杨日严死刑,相当于官家打了全天下士大夫一个响亮的耳光。 而杨日严若再游街,在百姓的臭骂声死去,那相当于又让百姓打了所有士大夫官员的脸。 官员们能允许士大夫之权向皇权妥协,却绝不允许自己向百姓妥协。 顿时。 有臣子附和道:“如此做法,可以接受,可以接受。” 王拱辰撇嘴道:“这……这不还是开了斩杀士大夫的先例?” “莫非王中丞还有更好的办法?”吴育看向王拱辰。 王拱辰顿时不再说话了。 苏良在一旁听得直想睡觉。 这群相公们思虑的实在是复杂,一个比一个心眼都多。 认怂后,还在想着如何能将此事对士大夫官员的伤害降到最低。 这时,欧阳修也烦了,忍不住道:“你们这个主意,官家能不能答应还不一定呢?” 此话一出,殿内又安静了。 赵祯还真不一定能答应。 既然杀了,定然就想着全民围观,当街处死。 “答不答应,总要试一试,官家有病在身,我们不能全去,最好指派一人去。” 夏竦突然看向苏良。 “景明,你深得官家器重,又擅于言谈,你将此建议告知官家如何?若能成,此事记你首功!” 此刻,杜衍、陈执中、吴育、欧阳修等人看向夏竦。 脑海里只有两个字:无耻。 谁当这个出头鸟,向官家提出斩杀士大夫这个建议,日后若再有士大夫被处以极刑,这个人绝对是被戳脊梁骨的。 唐介率先站到苏良的前面。 “夏枢相,您贵为帝师,官家对您向来尊敬,下官建议您去较为合适!” “下官也是这么觉得。”欧阳修在一旁补充道。 就在夏竦面色尬尴之时,苏良突然开口道:“我去。” 说罢,苏良便朝着偏殿走去。 欧阳修和唐介想拦都没有拦住,夏竦的脸上则露出淡淡的笑容。 片刻后。 内侍通报,苏良来到了偏殿茶室。 赵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暴怒,此时的他正在翻读一本闲书。 他示意苏良坐下。 而后一个小黄门为苏良端了一杯茶水。 苏良朝着赵祯微微拱手,喝过一口茶水后,道:“官家,你气儿消得差不多了吧!相公们遣我来向您提个建议?” “说。” “官家可下诏杀杨日严,但不可游街示众,不可在百姓面前处死,须在牢内杀!” “不行!”赵祯干脆果断地拒绝道,“朕必须要游街示众,必须要让百姓将杨日严痛骂一顿,不如此,朕对不起开封府的百姓!” “官家,我还没说完,还有一个条件,杨日严行刑之日,所有京朝官必须观刑!” “嗯?官员观刑?”赵祯不由得抬起头来,道:“这是他们要求的?这是你提的吧!” 苏良微微点头。 士大夫官员们不愿让百姓扇脸,那就让他们自己扇自己的脸。 百官观刑,足以让他们对皇权产生畏惧感。 “这个条件嘛,朕能接受,他们若没异议,明日便行刑!” “是,官家。”苏良当即站起身,朝外走去。 …… 很快。 苏良再次回到了垂拱殿,且面带笑容。 夏竦激动地问道:“官家……官家这么快……就答应了?” 苏良点了点头,但又说道:“不过还有一个小条件。” “什么条件?” “行刑之日,百官观刑!” 顿时,一些官员疯狂摇头。 在他们眼里,让他们观刑就是他们做错了事情一般,他们觉得是对士大夫官员身份的一种侮辱。 夏竦微微皱眉。 “这……这……不太好吧,能不能再与官家……” 苏良直接打断了夏竦的话语,道:“官家说了,若诸位不答应,他便不再上朝了!” 此话,一下子将众臣噎住了。 “答应,答应,我答应!”杜衍率先开口道。 “如此,官家已经算做出让步了,诸位难道还真等着官家出来道歉?”欧阳修瞪眼道。 “我没意见!” “我没意见!” “我没意见!” …… 群臣纷纷点头,都不愿再与官家争论,此事闹得已经快导致君臣关系破裂了。 第86章 百官观刑,权知开封府的最佳人选 片刻后。 赵祯重新回到了垂拱殿。 君臣皆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赵祯高声道:“众卿所请,朕心甚慰。中书立即拟旨,将杨日严的判罚结果宣告于外,传于各府各州各军。杨日严之刑,明日午时便于大理寺监牢执行,七品以上京朝官,皆需前往大理寺观刑!” “臣遵旨!”众臣同时拱手。 就在这时,一个小黄门站在门口。 在得到赵祯示意后,他拱手道:“官家,知谏院包拯已至汴京城,其请求入宫觐见。” 听到包希仁归来,好几名臣子都是没由来地一哆嗦。 幸亏包拯没有参与此事,不然估计会更复杂。 赵祯想了想,也有些担心包拯再突然搅和进来。 “包卿车马劳顿,一路辛苦,让其先回家歇着,待明日……待明日百官观刑后,后日再汇报在辽的相关情况吧!” 随即,赵祯大手一挥,道:“诸位都散了吧!” 当即,群臣拱手,纷纷散去。 …… 翌日,近午时。 赵祯亲至,上百名京朝官齐聚大理寺监牢,包括知谏院包拯。 包拯对这几个月汴京城发生的事情都做了了解。 当知杨日严害了近二十条人命后,他甚是恼怒。 他向来嫉恶如仇,若杨日严不是死刑,他必将一日一奏。 片刻后,杨日严被押送了出来。 他将在赵祯与上百名官员的注视下,被执行绞刑。 论刑罚轻重,绞刑略轻于斩首。 但赵祯觉得绞刑更能让官员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此刻的杨日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发须花白,两眼无光。 在他得知自己的罪状被贴在贡墙上时,他便绝望了。 身败名裂比死更让他觉得难受。 赵祯端坐于正前方,面色严肃,道:“杨日严,你可还有遗言?” 杨日严缓缓抬起头,目光扫在每一名官员的身上。 有人直视于他,一脸恨意,有人则是将脸扭过去,不愿与其对视。 还有的双腿颤抖,俨然就要瘫坐在地上。 赵祯见杨日严不说话,当即摆手道:“执刑!” 很快,一道绳圈挂在杨日严的脖颈处,两名狱卒拉动麻绳。 杨日严的双脚缓缓离地。 而这时,赵祯扭过脸来,厉声道:“众卿务必直视此人,以此为戒!” 官员们只得站直身体,目视前方。 渐渐的。 杨日严的脸色逐渐变红。 他突然挣扎起来,嘴里喊着:“我……我……进士及第……进士及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唰!唰! 绳子再次绷紧,杨日严再也说不出话来,渐渐没有了气息。 很多官员都是脸色惨白。 杨日严这最后一句话,足以让很多人在今晚无法入眠。 赵祯缓缓起身,大步离去,此时的他,突然感觉到,身上的某种枷锁掉下来了。 而官员们望着赵祯的背影,眼光里分明多了一丝敬畏。 …… 翌日朝会,百官齐聚。 赵祯刚坐下,吴育便站了出来。 后面的包拯本想汇报使辽之事,见吴育率先站出,便没有出列。 “官家,杨日严渎职案之时,由臣暂领开封府府事,而今案件已结,该是择一人权知开封府事了!” 赵祯点了点头。 依照当下吴育的精力,确实难以将千疮百孔的开封府迅速恢复元气。 权知开封府事是个苦差,也是个美差。 在太宗、真宗时期,设有开封府尹之职,皆以亲王任之,后不复置。 权知开封府事便成了开封府的主官。 一般情况下,翰林学士、三司使、御史中丞、枢密副使、翰林待召等都有资格权知开封府。 “众卿可有举荐?”赵祯环顾四周。 陈执中率先站了出来,道:“臣举荐枢密副使文彦博!” “臣举荐翰林学士张方平!” “臣举荐翰林学士欧阳修!” “臣举荐枢密副使庞籍!” “臣举荐御史中丞王拱辰!” 数名相公陆续站了出来,仿佛商量好的一般,将最合乎资格的几人都举荐了出来。 张方平低着脑袋,明显是不愿权知开封府。 而其他四人,皆是挺着胸膛,对这个职位甚是有意。 若在此位置上做得好,下一步直接就能像吴育那般,直接晋升副相。 赵祯环顾下方,有些纠结。 当下的开封府,除了需整顿内务外,还需要唤回民心,而这几人在此方面的能力,都是一般。 赵祯想了想,开始用起了排除法。 文彦博在枢密院不可或缺。 庞籍暮气沉沉,心力皆不足。 张方平文气太重,且无意向。 欧阳修有心气,但能力略显不足,易意气用事。 他想来想去,目前综合能力最强的,还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就在赵祯准备点人时,苏良突然出列,拱手道:“臣举荐知谏院包拯!” 赵祯先是一愣,旋即眼光一亮,觉得包拯确实合适。 夏竦似乎是觉察到了赵祯的表情,道:“官家,包希仁虽有少卿之职,堪当权知开封府,但其知谏院不久,不宜升迁,论资历,远不如刚刚那几位。” “此外,包拯曾弹劾当下的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张尧佐,资历不足,不得升迁,臣以为,若包拯权知开封府,更是有违升迁罢黜条例!” “臣附议!” “臣附议!” 立即便有两名臣子跳出来附议。 苏良朝前又走了两步,道:“官家,当下的开封府亟待重拾民心,论能力与魄力,包希仁都是上上之选,若事事都苦守条例,那岂不是殿上诸位,熬到百岁,都能做个相公了!” 苏良之所以据理力争,便是想着开封府快速变好。 若让王拱辰、庞籍去任职,他们除了会将自己的考绩变得漂亮一些,对开封府百姓并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当下,包拯是以少卿之职,知谏院。 资历确实略显不足。 就在赵祯犹豫之时,包拯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能否听臣汇报完使辽之事,再定权知开封府的人选?” 赵祯微微点头,满脸好奇。 而苏良、唐介则是相视一笑,正所谓资历不足,功绩可补。包希仁估计是要展现自己的使辽功绩了。 第87章 包希仁使辽之功,大焉! 踏!踏!踏! 包拯大步走至殿中,目视前方。 这时,很多官员才注意到包拯虽变黑了一些,但身上却多了一股英武之气。 “臣奉命使辽贺岁,兼察军事。贺岁期间,遵循各项礼仪章程,毫无失节之处,记录官皆有详细记载,臣不再一一表述,此次臣主要向官家汇报一番使辽的收获!” 听到此话,赵祯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官员们也都挺直腰杆。 包拯在朝堂上讲话,很多官员都会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生怕包拯突然就会弹劾自己。 “臣在离辽时,除了得到辽主耶律宗真的常规赐礼外,还得到牛五百头、羊一千只、战马八百匹、弓弩一百副、重甲一百副。” “什么?” 赵祯骤然站起身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辽对宋使的岁旦赐礼,无外乎都是一些金银、兽皮、兽骨雕刻物等。 牛羊是粮食资源。 战马和弓弩重甲更是军需物资,辽国怎会赠送。 夏竦看向包拯,满脸不可置信。 包拯说的可是战马,而不是马。 他此刻都怀疑包拯是不是在边境将辽国的某股小部队抢掠了一番。 “包卿,使团与辽兵打起来了?”赵祯又问道。 别人干不出这种事,但包拯的倔脾气,却极有可能。 包拯笑着摇了摇头。 “官家莫急,此非战利品。而是在除夕之夜,辽朝的几位文官,喝过几杯浊酒后,仗着自己读过几本诗书,便想着以文采使臣出丑!” “臣无奈之下,只得与他们文斗,不曾想他们只是会一些口水诗,这些都是当着辽国皇帝的面儿赢下来的。” “在臣归来前,辽国臣子意欲以金钱置换,臣不愿,他们便只得任由臣拉了回来,如今这些军需与牛羊已存放在河间府,官家可随意处置!” 听完这番话后,全殿安静。 紧接着,赵祯笑了。 很多臣子也都忍不住兴奋地笑了起来。 此举甚是提劲! 自澶渊之盟后,大宋除了靠着商贸赚取过辽的钱外,其他方面没有占过任何便宜。 而今,包拯以一人之力,为大宋争光,令每位官员都觉得:与有荣焉。 欧阳修不由得挺了挺胸膛,心中喃喃道:若是让我去,赢得必然不是这么一点儿了! 陈执中率先拱手,道:“官家,这些……这些不是战利品,但胜似战利品,此乃我大宋使辽的佳话呀,一定要传到民间,传到民间!”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包卿,此事办得漂亮,朕当厚赏整个使团!” 包拯微微拱手,继续道:“臣此去辽国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其中最严重的便是辽人对我朝的事情知之甚详。” “辽人不但知晓我朝每月发生的要事,甚至一些不雅之事也尽皆知晓。” “比如,我朝有一位假撞柱的御史,欧阳学士被污不修私德等。” “其中,石守信与富彦国涉嫌造反之事,更是被辽人笑掉大牙。他们称……称我朝官员读书都读傻了,竟会认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通辽且还要掘坟开棺,甚是愚蠢。对此事,臣实在无法辩驳!” 顿时。 夏竦、王拱辰等都纷纷低下脑袋,他们就是被辽人称为“读书读傻了”的典型代表。 “此外,我在辽国街道的书摊上,见到了我朝往期邸报的抄录版,见到了苏景明的《驳陈条十事书》,见到了欧阳学士的《论不才官吏状》……” “起初,臣以为是辽国安排有细作藏于汴京,后来方知乃是有黑心的商人将我朝邸报新闻、机密要事等传于辽国,以此牟利。臣建议,应对此进行严管!” 赵祯点了点头,道:“确实该严管了!” 随着雕版印刷的普及,万事皆可成书。 大宋几乎没有秘密。 上到官员贵族,下到书生商贾,大多都是好大喜功。 做个芝麻大小的事情都想着要刊印成书,以此留名。 而后,在一些黑心商人的经营下,大宋发生的事情,便很轻易地传到了辽国、西夏。 赵祯能想象得到,辽人听闻石介案时,定然甚是兴奋,觉得能做出此事的大宋只能是不断走下坡路。 接下来。 包拯从怀里拿出一本奏疏,道:“臣至辽国边境时,还曾巡视了一番辽人的驻兵,在问询了一些辽人百姓后,得到了一些重要信息。” “辽人于代州、应州边缘处,不断添置营寨、召集军马、兵甲粮食,虽是以西讨之名,但很有可能意在河东,而今代州边臣畏懦,臣建议派遣重臣,固守边界,以防辽军突袭。具体细则,不便明讲,臣以撰写成文,烦请官家阅览!” 赵祯看完奏疏后,面色阴沉。 包拯所言军情,甚是重要,而河东那边却一点情报都没有得到,实属失职。 枢密使夏竦的脸色也非常不好看,这也是他这位枢密使的过失。 这时候,王拱辰站了出来。 “包谏院,你先是与辽官员聚赌,而后又刺探辽国军情,辽人不可能不知。若令辽人恼怒,恐怕有引战的嫌疑吧!” 这位御史中丞,最擅长的就是鸡蛋里挑骨头。 包拯眉头一皱,直接回怼道:“是不是我日日和辽国君臣弯着腰说话,才没有引战的嫌疑。” 说罢,包拯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官家,此为辽主写给官家的书信,臣未曾开封,请官家御览!” 赵祯接过信封,看完后不由得笑出声来。 “哈哈,包卿,这是一封辽主对你的夸赞信,你此次出使,赢得了辽国上下的尊重,辽主甚至称,你包希仁一人,可抵得辽国八千铁骑!” “来,众卿都看一看!”赵祯无比兴奋地说道。 辽人擅武,直来直去,最喜的便是有骨气的人。 包希仁一人,可抵得辽国八千铁骑。 这乃是极高的赞美! 辽国人粗鄙,前两年都是称呼夏竦为:夏竦老儿。 此刻。 所有官员看向包拯,都是一脸的羡慕与敬重。 能得到辽国国主这一声夸赞,一辈子都值了。 紧接着。 包拯又道:“官家,臣得知杨日严渎职案后,心中甚是愤懑。当下,开封府百姓心绪急需疏导,下面胥吏亟待补充,臣愿往之,知开封府!” 包拯素来不争不抢。 而今请知开封府,是因为他实在不想看着这个烂摊子被一些人再搞烂下去。 此时,其他人谁还敢争! 当下的包拯,比任何人的腰杆都要硬,他即使想要入中书或枢院,没准赵祯都能同意。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下方。 “众卿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众臣异口同声道。 “自即日起,擢升包希仁为右司郎中,权知开封府,再加龙图阁学士衔,至于谏院,便由欧阳学士总领!”赵祯高声道。 群臣纷纷拱手。 欧阳修顿时露出一抹笑容,知开封府他可能心力不足,但知谏院还是没问题的。 第88章 裁减胥吏,苏景明勾结内侍 四月二十日,天气转暖。 汴河两旁、绿意盎然,车马船只,川流不息。 包拯做事雷厉风行,先去脏吏,后抚民心。 才不过数日,开封府的情况便有了明显改善。 皇城司也开始重点查处汴京城那些贩卖大宋情报的黑心商人。 从辽国获取的情报信息来看,源头显然在汴京城。 …… 午后。 包拯将一份《论脏吏书》呈递到中书省和御前。 赵祯看过后,将其传到汴京城的各个衙门。 包拯称,开封府之患,除了杨日严之罪外,更多的乃是胥吏横行所至,请求裁减开封府胥吏人数,宜降至六成左右。 何为胥吏? 即衙门中非官身的办事人员和差役。 官员以下的衙门官差,皆为胥吏。 比如汴京城内,那些曹司、令史、书吏、掌库、典库、公人、录事等。 胥吏是官员的眼耳手脚,官员越多,胥吏便会越多。 且很多胥吏都与官员有着裙带关系。 汴京城的胥吏,大多有微薄的俸禄;而地方衙门,月钱全由当地衙门自理。 胥吏生财之道,便是受贿。 吃拿卡要、勒索欺诈、仗势欺人多发生在胥吏与百姓之间。 有些地方,胥吏比官员还要势大,官员都会受到欺诈。 这一次,赵祯做得尤为果决。 在应允包拯请求的同时,赵祯责令中书裁撤汴京城各个衙门的胥吏,总量不得低于三成,限期一个月完成。 当下,汴京城的胥吏大概有近八千人。 这意味着将会有两千多名胥吏被裁撤。 此举,很多官员都有怨言。 因为减少了胥吏,很多事情就需要他们亲力亲为了。 甚至于,他们安排的近亲也将会被裁撤。 但包拯指出了胥吏的害处,官家又如此强势,他们并不敢上奏反驳。 杨日严临死前的那句话,还在很多人耳边回响呢! 当即,汴京城的各个衙门都开始筛选需要裁撤的胥吏。 …… 这一日,午后。 苏良看到御史台的裁减名单后,不由得一愣。 按照中书要求,御史台的裁撤人数为二十七人,大概就是裁了三成。 然而,苏良看到一个令他无比意外的名字:书写人洪甫。 洪甫就是与苏良、周元关系甚好的老洪,隶属察院。 “不应该啊!论誊写能力、文书整理,老洪可都是一流的,即使裁撤七成胥吏也不可能裁掉老洪啊!”周元不满地说道。 苏良想了想,道:“可能,老洪错就错在和咱们走太近了,我去找台长去!” “同去!”周元也站起身来。 二人与老洪已有了默契。 若老洪被裁,二人可能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书写人了。 片刻后。 苏良和周元来到御史中丞王拱辰的官署。 苏良率先开口道:“王中丞,下官有一事不解,察院书写人洪甫,能力出众,誊写能力和文书整理能力在御史台都是拔尖的存在,为何会将其裁撤?” 王拱辰语气平淡地说道:“你说老洪啊!他……行事闲散慵懒,且年事已大,没有什么培养价值,御史台总要招进一些年轻人!” 苏良对这个解释相当不满意。 老洪只是性格开朗,做事上没有丝毫闲散慵懒,且还不足五十岁,经验力气都在,正是任书写人的好年龄。 “王中丞,你称老洪行事闲散慵懒,敢问他在职事上可有过失?” 王拱辰顿时黑着脸站起身来。 “台院胥吏裁撤,本官自有规矩,裁撤名单已交给中书,你若不满,可去中书或官家那里去反映!” 说罢,王拱辰便扭脸离开了。 苏良微微皱眉,回去便准备写奏疏,力保老洪。 当初,他被诬陷狎妓便是老洪率先告知他的,他必须要保下老洪的饭碗。 …… 大概一个时辰后。 御史台裁撤名单经由中书和赵祯批示后,下发到了御史台。 王拱辰低头一看,不由得怒火上心头。 老洪的名字没了,且是官家亲自圈去的。 “这……这个……苏良,仗着官家恩宠,竟然如此放肆,他如此力保老洪,与其在私下绝对有勾结,本官一定要细细查一查这个老洪!”王拱辰喃喃道。 不多时。 苏良也接到了最新的御史台裁撤名单。 老洪的名字没了,且是官家亲自圈去的。 苏良和周元不由得都愣住了,纷纷看向桌上,他们保老洪的奏疏还没写完呢! 苏良甚是疑惑,喃喃道:“按理说,官家并不认识老洪,为何就消了老洪的名字呢?” 周元放下笔,一脸笑容。 “没准儿官家识得老洪吧,老洪可是在御史台待了近二十年了,终于不用绞尽脑汁写了!” 当即,苏良也放下了笔。 …… 翌日,天微微亮。 王拱辰刚刚出门,他的一名线人便告诉他一个消息。 昨晚,那线人奉命监视老洪,当晚就发现了重要情况。 昨晚子时,老洪与勾当皇城司的张茂则在汴河的一条船上见面,半个时辰后才分别离去。 听到这个消息,王拱辰欣喜若狂。 “怪不得苏良能够成为官家宠臣,原来他与张茂则有勾结,而老洪应该就是他们的中人,朝臣勾结内侍,老子这次让他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 当即,王拱辰先是喊上两府三司的相公,又喊上苏良和老洪。 他称有要事面君,这些人必须参与。 今日无朝会。 赵祯一觉醒来,便听到一众官员在垂拱殿外等待的消息。 喝了几口粥后,他便来到了垂拱殿。 此时众臣齐聚,定然是有大事发生。 赵祯环顾四周,看向众臣,道:“众卿,到底是有何事,一大早便齐聚于此。” 唰!唰!唰! 杜衍、陈执中、吴育、夏竦、苏良等人全都看向王拱辰,且一脸迷惘。 大家都不知所为何事。 王拱辰挺着胸膛,大步出列。 “启禀官家,御史台在裁撤胥吏之时,监察御史苏良一直反对将一名叫做洪甫的书写人裁掉,想必官家将此人圈去,也是因苏良吧!” “臣觉得苏良与这位胥吏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便特意派人去监视洪甫。然后发现在昨晚子时,洪甫与勾当皇城司的张茂则于汴河上见面。那洪甫乃是苏良的心腹,臣怀疑苏良勾结内侍,一直在探听官家心意!” 听到此话,夏竦不由得大喜,若此事坐实,那苏良的仕途便完了。 苏良则是一脸懵。 老洪作为察院之人,他自认算是他的心腹。 但老洪见张茂则,苏良有点出乎意料,二人的身份差距太大,不应该有什么交集。 苏良不由得看向站在后面角落里的老洪。 第89章 谁阻封赐张家,便是阻官家生子 在王拱辰弹劾苏良与内侍有勾结后,夏竦率先站了出来。 夏竦知晓王拱辰敢拉上两府三司的相公来弹劾苏良,定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他不由得底气十足地说道:“官家,朝臣与内侍勾结,乃朝廷大患,必须重惩。臣建议,立即召来张茂则进行对质,当场将此事调查清楚!” “不用了!”赵祯有些不悦地说道。 王拱辰一愣,急忙道:“官家,此乃危害社稷之恶行,必须速查严查!” “不用了,洪甫非苏良心腹!”赵祯再次道。 这一刻。 苏良看了看赵祯,又看了看一直低着脑袋但面色平静的老洪。 不由得全明白了。 “官家,您……您……不能如此庇护苏良,他如此做,实乃佞臣所为!”王拱辰不由得放大了声音。 赵祯缓缓说道:“洪甫乃是皇城司的人,他是朕安排在御史台的,他与茂则相见,朕亦知晓。” 瞬间,殿内安静了。 众臣惊叹:这位官家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御史台本就是君王的监察机构,而赵祯又在里面安插一人,监视御史台。 用意可想而知。 王拱辰面色惨白,欲哭无泪。 这太让他震惊了。 他执掌御史台三年,从来没有想到御史台会安插有官家的人。 而像老洪这样的台内老人,没有什么消息是他不知道的。 这说明,官家对御史台了如指掌。 御史台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官家只是不愿将其揭出来而已。 杜衍等相公也是细思极恐。 中书有没有官家的人?枢密院有没有官家的人?三司有没有官家的人? 也许,官家什么事情都知道,只是没有到发火的地步而已。 王拱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官家安排底细潜伏在御史台,他若知道肯定会装作不知道。 但现在,他当着两府三司各位相公的面儿将此事揭露出来,官家会如何想,这些相公们会怎么想。 他实乃将官家置于“不仁”的境地。 王拱辰觉得今日干了一件大蠢事,他太想将苏良拽下来了。 “咳咳……” 赵祯干咳两声,道:“此事就这样吧,众卿好自为之!” 说罢,赵祯特意看了王拱辰一眼,方才离去。 赵祯最后一句话说的极有水平。 一句好自为之。 让众臣都不由得怀疑,自己身边是否也有皇城司的人。 王拱辰双腿微微颤抖,他知晓官家已经对他不满。 虽然他此举算得上风闻言事,不应加罪,但以后若再犯错,官家定然会严惩不贷。 片刻后。 苏良和老洪一起走出了垂拱殿。 赵祯未曾免掉老洪的职位,那说明老洪还可以继续在御史台当书写人。 苏良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与老洪继续有说有笑。 不过此刻。 苏良心里又生出一个疑惑:有没有可能,刘长耳也来自皇城司? 刘长耳打听消息的效率太惊人了,且还是老洪下面的线人。 苏良思考片刻,很快就释然了。 即使刘长耳是官家的人,他也不可能像王拱辰那般傻乎乎地去质问。 当作不知情即可,以后没准儿有大用处。 …… 四月二十七日。 赵祯进封张美人的母亲曹氏为清河郡夫人。 张美人生下三女皆早夭,今年又无开枝散叶之功,而当下又非重大节日。 突然封赏,俨然不合常例。 定是张美人又吹枕边风了。 对此,中书的相公们都已经习惯。 苏良知晓后,也只是无奈一笑。 这位官家如今最大的软肋,便是极其宠幸张美人,时不时就要对其家人进行封赏。 不出意外,张美人很快就要晋升贵妃了! 苏良觉得,赵祯是在经营自己的爱情。但作为一个皇帝,根本没资格拥有爱情。 赵祯上午进封。 唐介中午就将劝诫赵祯莫沉迷后宫女色的章疏呈递了上去。 而后,唐介直接面君上谏:敕封张美人母亲曹氏不合礼法。 半个时辰后,唐介从垂拱殿黑着脸走了出来。 显然,官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但唐介那句:“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安史之乱,贵妃引之”却传到了垂拱殿外,引得众臣尽皆知晓。 如果包拯不是在开封府忙碌,估计也会上奏。 …… 就在唐介还在继续上奏反对之时,汴京城的街头巷尾,突然开始流传一种舆论。 很多百姓称—— 官家无子,乃是因官家对后宫的宠幸屡次受到朝臣压制,导致后妃位分不够或父家身份太低,配不上官家,以至于难以诞下龙子。 赵祯无子,本就是百姓们经常议论的事情。 各种原因众说纷纭。 但这个理由突然得到了很多百姓的认可。 曹皇后十年无子,大概率是没有生育能力或不被官家临幸。 下面的妃子,虽有子嗣,但多为女子且易早夭。 而最能生的张美人。 每次升迁位分或家人升迁,都会遭到朝臣的阻碍。 百姓们如此一想,愈发觉得张美人生女不生男且多次早夭,皆因位分不够,即福报没有攒够。 很快,百姓们的想法便发展成了一条可助官家生子的逻辑。 百姓们认为:当下赵祯无子,主责在朝臣;若想生子,就必须晋升张美人的位分,对张家人再次封赏,提高地位。 …… 苏良听到这个逻辑后,哭笑不得。 百姓们的想象能力实在过于神奇。 这真是应了那句古话:生不出孩子—赖床梆。 但这种传言,还就是有人信。 不但百姓信,很多官员竟然也觉得有这种可能。 当即,便有一些官员开始上奏,恳求升张美人为贵妃,再为张美人的伯父张尧佐和兄长张化基增加尊荣。 苏良本以为,只有少部分官员信这种民间舆论。 但渐渐的,夏竦、陈执中、王拱辰等人也开始上奏,增设张美人及家人位分。 紧接着。 杜衍、吴育这两位相公竟然也相信了这种说法。 到最后。 百官纷纷上奏附议。 似乎谁敢阻拦官家封赏张美人家,谁就是阻拦官家生儿子。 欧阳修、唐介、何郯、苏良四人纷纷上书,称朝廷不应受到民间舆论裹挟,但奏疏如石沉大海,并未得到反馈。 苏良猜测,赵祯大概率也相信了,或者说是愿意相信。 此事,对官家稳固后宫有益,朝臣也给官家未曾生子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从官员利益来讲,赞成比反对更有利。 苏良等人对封赐张美人并不在意。 但张尧佐本就身居要职,再封赐,就意味着张尧佐很可能下一步会成为三司使或成为翰林学士,距离拜相只有一步之遥。 这太儿戏了。 此等庸才,身居高位,乃是对大宋最大的破坏。 作为台谏官,对这种不正当的外戚升迁,自然要挺身而出,上谏反对。 第90章 留班伏阁硬谏,壮哉台谏官 翌日。 又有一人上奏恳请赵祯封赐张美人及家人,助官家得子。 此人的身份极不一般。 乃是汝南郡王、江宁节度使赵允让。 即赵宗实的亲爹。 他见朝堂百官皆请奏,也不由得呈递了奏疏。 自打赵宗实成为曹皇后养子后,赵允让的地位一直很尴尬。 赵宗实被接到皇宫那段时间,人人都在巴结他。 赵祯有子后,立即又门庭冷落,而皇子夭折后,又是人人都在巴结他。 他不胜其烦。 赵允让并无大志。 他只想着儿子能够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他对儿子当太子甚至日后为帝之事,其实并不支持。 一旦赵宗实当了太子,那就是赵祯的儿子了。 若数年之后,赵宗实成为皇帝。 他都不知赵宗实在祭拜时,是叫他爹,还是叫赵祯为爹。 此次,他若不上奏疏支持,有些人会觉得他儿子贪恋太子之位。 这是大忌。 故而他是不得不呈递奏疏。 …… 三日后。 朝堂近九成的官员都赞同封赐张贵妃及家人。 或信民间舆论,或随大流,或迎圣意,或讨好张尧佐等等。 提出反对意见的只有苏良、欧阳修、唐介和何郯。 还有一些官员则是未曾发表意见。 可能包拯过于忙碌,对此事也未提出任何看法。 汴京城的官员们都甚是精明。 他们选择赞成,并非被民间舆论掌控了心智。 众官员此举,最主要的原因是:媚上。 随着赵祯斩杀杨日严,又在御史台安插线人,圣威逐渐提升。 夏竦、陈执中、王拱辰等做过亏心事的人,必然会顺应圣心。 此外,从概率上来讲。 张美人才不过二十三岁,又深受赵祯恩宠,接下来诞下龙子的可能性极大。 若赞成此事,张美人为官家诞下龙种,那众臣皆有功,没有诞下龙种,也无过失。 但若反对此事,一旦张美人诞下龙种,那可就遭官家不喜了。 以后,万一这个龙种登上皇位,有人将此事说出,那反对者的仕途更是堪忧。 官员们如此合计,自然是赞同者居多。 而苏良、欧阳修、唐介、何郯四人,皆为台谏官。 他们的谏言准则是:不合乎朝廷章程且有害江山社稷之人或事,必谏之! 可惜,他们的奏疏皆被赵祯扣压,想要面圣上谏,赵祯又不愿见。 …… 午后。 苏良得知,官家已欲封赐张美人为贵妃,其伯父张尧佐、兄长张化基都会得到封赐,诏书大概率明日便会发出。 很快。 苏良、欧阳修、唐介、何郯四人聚在了谏院。 “绝对不能任张尧佐再升迁了,其才识甚是庸常,无论是做三司使还是入了中书,对朝堂都有害而无一利!”唐介气愤地说道。 何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当下,朝堂之上,恐怕只有我等四人持反对意见,我们如何辩得过满朝臣子!” 唐介喃喃道:“如今的关键是,我们如何证明张美人的位分与家人地位和官家是否能诞下龙种没有关系。” “本就没有关系。只是这群臣子将民间百姓的笑谈当成事实且认为此事有利可图罢了!”何郯道。 苏良想了想。 “我总觉得此事有猫腻,民间舆论形成的太过迅速,没准儿是有人授意的。” “极有可能。若授意,那定然是张尧佐,此事对他最是有利!”欧阳修道。 “但此时再去查,已经来不及了,无论如何,此事都是不合章程,我们作为台谏官必须要谏下去!”一旁的唐介一脸正气地说道。 这时,欧阳修突然眼前一亮。 “此刻,官家与那几位相公正在垂拱殿召对,要不来一个留班伏阁上谏如何?让官家和相公们给我们一个合乎章程的说法!” 其余三人的眼睛顿时都亮了。 作为台谏官,该豁出去时就必须豁出去! 所谓留班,即在君王与群臣朝会或议事时,台谏官将他们堵在殿中,要求当场论辩。 所谓伏阁,即在面见官家遭遇拒绝,其他言路也都闭塞的情况下,侯立在官家所在的殿外,请求上谏,官家不见便不走。 这是两种非常极端的上谏方式,台谏官们很少用。 因为这代表着台谏官认为皇帝和士大夫官员们都出现了错误。 但如今这种情况,恰好适用于这两种方式。 当即,四人整理了一番官服,去如厕了一番,便直奔垂拱殿。 …… 垂拱殿外。 赵祯正心情愉悦地与诸位相公讨论着张美人的封赐礼仪。 内侍来报,翰林学士、知谏院欧阳修,左司谏何郯,殿中侍御史唐介、监察御史苏良四人齐聚在垂拱殿门口,要求与官家与诸位相公论辩张美人之事。 听到此话,赵祯不由得皱上眉头。 “这四个顽固的人,做事竟不知灵活半分,让他们等着!” 半刻钟后。 赵祯与杜衍、吴育、陈执中、夏竦、王尧臣五人商量完了事情,先令五人离开。 赵祯欲与苏良四人单聊。 若相公们都在,赵祯还是会放不下面子。 但是,杜衍五人刚走到门口,就被欧阳修四人拦住了。 “张美人之事,诸位相公也皆是点头赞成者,修希望诸位相公也能停留殿中,给个解释!” 一旁,唐介、何郯和苏良伸着手臂,拦着众相公。 “欧阳永叔,你们这是要留班、伏阁上谏?但无台长引领,你们这是以下犯上!”夏竦张口就给苏良四人扣帽子。 欧阳修冷声道:“我以翰林学士之职,领谏院,难道不够格?” 当即,夏竦率先往前挤去。 苏良身子一侧,胸膛一挺,夏竦如同撞上了一座小山,差点儿没有摔倒在地上。 论体格,这些老头哪里是苏良等人的对手。 尤其是唐介,清瘦露骨,碰触他者,必被硌得生疼。 杜衍见要发生肢体冲突,连忙道:“垂拱殿外,怎能动粗,甚是不雅,甚是不雅,咱们都回去,将此事说个明白。” 当即,相公们与苏良四人回到了殿内。 杜衍、吴育、陈执中、夏竦、王尧臣五人站于左侧,苏良、欧阳修、唐介、何郯四人站在右侧。 赵祯一脸无奈。 台谏官们将他和众相公堵在殿中,今日若说不明白,恐怕谁也走不了。 第91章 罢职罢事,齐州出事了(4k) 垂拱殿内。 欧阳修大步走出,拱手道:“官家,臣等候守殿外,拦下诸位相公,只想问一问,突然封赐张美人及家人合乎我大宋律令中的哪条章法?” “欧阳修,你是在质问官家吗?”夏竦瞪眼说道。 “臣等作为台谏官,纠正刑赏逾制乃是本责,夏枢相休要乱扣罪名!”欧阳修面对夏竦,丝毫不惧。 这时,陈执中忍不住开口了。 “永叔,你们四人的想法,官家和我们都很清楚。但此举合乎情,合乎理,合乎百姓之意,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这时,左司谏何郯不由得站了出来。 “陈副相,你真是顾左右而言它!是情理在先,百姓之意在先,还是我大宋律令在先?况且这是整个汴京百姓的心意吗?你可能证明?” 殿内最通晓大宋刑赏律令的便是何郯。 他一句话便让陈执中噎住了。 这时,首相杜衍站出来解释道:“民间百姓之言,不能全信,但也不可不信。为张美人晋升了位分,万一明年她便为官家诞下龙种,一切都值得了。作为台谏官,应先考虑圣意,莫为了一己清誉,逼得官家难以下台,此非贤臣所为!” 听到此话,苏良感觉到杜衍老了,感觉到了代沟。 这群老一辈的臣子尤为相信天命,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民间传言。 这种根深蒂固的迂腐价值观,根本不是讲道理就能将他们说服的。 苏良等人真正要争的,乃是规矩。 如果人人都能以民间舆论裹挟朝堂政见,那日后的朝堂恐怕会乱象丛生。 唐介胸膛一挺。 “杜相,你真是如此想的吗?你们若如此想,为何不提议官家晋升其他妃子,而非要奖励张美人,官家独宠一人,中书却无一人敢言,这可算失职?” “你们赞同此事,不过就是图得官家心里高兴,然后撞撞大运,看自己活得够不够长,能不能也做一做从龙之臣,顺便为儿孙的仕途铺路。这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 唐介,最擅长的便是说实话。 这番话,一下子戳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顿时,大殿内变得安静下来。 这时,苏良走了出来。 “官家,臣等并非要干预后宫之事,而是此事甚是蹊跷,民间传闻来得又急又快,臣怀疑是有人暗中操纵民意,官家若真封赐,易中了别人的圈套。” 苏良讲出了他最怀疑的地方。 夏竦冷冷一笑,道:“苏良,你莫事事都阴谋论,汴京城上百万百姓,谁能操控民意,百姓这样说,自然有一定道理,伱们四人才是不识大体,不晓大义!” 与此同时,陈执中气呼呼地站了出来,看向苏良。 “官家若因你们的阻拦,未曾诞下龙子,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当下我朝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官家生子重要,即使此事有一丝丝可能,我们做臣子的都要选择去相信,而非拿着所谓的大宋律法,去证明自己的无私,官家的利益才高于一切!” 陈执中此话,可谓将“媚上”二字演绎到了极点。 “陈副相,若你这样说,我倒觉得不如让官家再娶几名妃子反而概率会更高一些!”欧阳修当即反驳道。 “够了!” 赵祯朝着御案上重拍一下,眼睛里满是怒火。 即使换作一个普通的男人,被议论生不出儿子,心情都会郁闷。 更何况还是当今的官家。 赵祯缓了缓,说道:“朕早有心意封赐张美人,至于张尧佐,其作为张美人的伯父,靠着外戚身份走些捷径,朕认为无可厚非,况且他并非没有能力,朝堂还有大量的恩荫之官呢,算不得违背律令!” 说罢,赵祯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站着的只有陈执中是恩荫之官。 此刻,陈执中的心在流血。 他刚才如此卖力地替官家说话,没想到官家却误刺了他一刀。 赵祯继续道:“苏良所言,确实存在一定的可能性,朕会让皇城司再了解一番,确定无误后,再进行封赐,此事就这样吧,无须再议了!” 整个朝堂的反对者不过只有四人,赵祯自然不会妥协。 就在这时。 门口内侍来报,王拱辰请求觐见。 “让他进来吧!”赵祯道。 随即,王拱辰大步走到殿内,其手中还拿着一把挂着各色布条的纸伞。 王拱辰面带笑容,道:“官家,臣经过宣德门时,见到一些百姓为官家制作了一把祈福伞,此乃大吉之兆,臣便带进来了!” “此伞上足足有一百二十根布条,皆是百姓从自家男婴衣服上裁减下来的,百姓们都希望官家能得到一名男婴……” 听到此话,赵祯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他接过祈福伞,笑着说道:“朕就知道,百姓心善,岂能欺朕!” 夏竦等人不由得大喜,此事算是成了。 赵祯坐回御座,道:“杜相,中书去拟诏吧,张美人晋升为贵妃,其兄张化基晋升为密州观察使,张尧佐加端明殿学士衔。” 一把祈福伞,就将赵祯哄得忘了要派皇城司去检查民间舆论的真实性。 苏良欲想再次劝谏,却被唐介拦住了,一旁的欧阳修、何郯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四人怎么能斗得过整座朝堂。 此刻,苏良尤为想念包拯。 若包拯仍知谏院,定然会有与众不同的方式抗争。 甚至再次唾面而谏,官家也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 门口内侍再次来报,右司郎中,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的包希仁请求觐见。 苏良有一种直觉,没准儿此事要有转机了。 赵祯当即将包拯宣了进来。 包拯目视前方,拱手道:“官家,近日民间盛传官家生子之事,并有许多百姓提出建议应提升张美人及家人位分。” “臣怀疑是有人在故意引导舆论,经一番查寻后,臣发现确实有一波人在暗中编造舆论,这些人聚于街头、茶馆、酒肆,将舆论传播到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很多百姓便是受到了他们的蛊惑。” “就在午后,臣抓到三个头目,经审讯得知,这些人的幕后指使者为三司户部判官张尧佐,张尧佐除组织人夸赞张美人外,还恶意攻击曹皇后,传她多年未曾生子,理应罢黜……” 包拯的声音在垂拱殿中回荡。 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这场所谓的百姓舆论,其实就是一场人为操作的恶性事件。 杜衍等人都有些傻眼。 他们全被张尧佐利用了。 而苏良四人则是大喜,没想到包拯以一己之力便将此事反转。 包拯还真是张尧佐的命中克星。 “一些具体细节,臣还未曾查问清楚,臣打算明日便唤张尧佐去开封府,请官家恩准!” 赵祯脸色铁青,道:准了,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任何一个帝王对有人控制民间舆论这种行为都是深恶痛绝的。 说罢,赵祯甩袖而去。 …… 翌日一大早。 赵祯便下旨剥夺了张美人母亲曹氏的清河郡夫人职衔。 张尧佐则是直接被传唤到了开封府。 包拯的查案速度极快,不到三日便查了个清清楚楚。 那些民间舆论完全是由张尧佐伪造。 他养了一批写手,专门散播各种谣言。 除了诽谤曹皇后外,欧阳修、包拯、苏良三人也处于谣言之中。 他们骂欧阳修不修私德,行为不检点,夜宿青楼乃是常有之事。 他们称包拯在使辽过程中,意图挑起宋辽战事,已有不臣之心。 而对苏良的污蔑就更有意思了。 他们称苏良与汴京城某个歌妓有私生子,且在齐州也有两个小妾。 歌伎、小妾、以及私生子的名字都被杜撰了出来。 这种花边新闻,往往传播的最快。 三人成虎,很难解释。 并且,传播流言,诬陷他人的代价实在是太低了。 又过了三日,张尧佐的事情彻底结案。 赵祯将张尧佐贬谪到了江南西路吉州担任通判,估计没有两三年,他绝对回不来。 据传,张美人那晚也被赵祯痛骂了一顿。 而开封府,也开始严查起了民间舆论与谣言。 …… 五月初十,晚。 苏良回到家,一眼就看到餐桌上竟然摆着八菜一汤。 往昔,可都是四菜一汤。 “眉儿,咱家是有什么喜事了吗?今晚竟多增了四道菜!”苏良朝着走过来的唐宛眉笑问道。 唐宛眉莞尔一笑,摸了摸肚子。 苏良一愣,旋即问道:“真……真的?” 唐宛眉重重点头。 苏良不由得狂喜,冲过去一下子将唐宛眉抱了起来,在转了三圈后,才将唐宛眉放在椅子上。 “我……我要速速给丈人写信,我苏良终于要有后了!”苏良激动地说道。 唐宛眉给了苏良一个小白眼,道:“先吃饭,吃完饭再写也不迟。” “嗯嗯。”苏良坐在餐桌前,刚接过唐宛眉递过来的筷子,又忍不住问道:“准吗?几……几个月了?” “准!专门找城南刘大夫瞧的,已经两个多月了,前几日我就觉得可能有了,但不确定,便没对你说。”唐宛眉笑吟吟地说道。 苏良傻傻地笑着。 在这一刻,他突然领悟到了赵祯急于求子的心情。 …… 五月十五日,午后。 苏良正在翻阅邸报,一条消息突然传来。 齐州出事了! 齐州近七成的官员与胥吏围在齐州府衙前,宣布罢职罢事。 齐州的州衙、县衙,近乎停摆,王安石和司马光正在倾力维持着局面。 此消息,一下子将苏良打懵了。 他想过齐州可能出现各种问题。 比如:王安石与司马光意见相悖,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齐州士绅不配合齐州府衙的各项行动;王安石和司马光无法压制齐州的民间恶势力…… 但他想不到,齐州的官员和胥吏竟然先撂挑子了。 自王安石与司马光去齐州后,一月向朝廷汇报一次或两次情况。 苏良也看过他们的奏疏。 二人抵达齐州后,齐州便开启了自治模式。 二人开展的第一项措施,便是抑制土地兼并。 他们重新丈量土地,将田地数量划分不同等级,田地越多者,税收越多,这导致很多地主富户开始出售土地。 与此同时。 为照顾地主富户的利益,齐州降低商税,提供各种惠普条件,引得许多有钱人都去经商做买卖。 又考虑到佃户无钱,王安石提前开启了他的青苗法。 以青苗钱助佃农转为自耕农。 此举,他在鄞县便做过。 “贷谷与民,出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 说白了,青苗钱便是官衙的低息贷款。 此种借贷要比民间借贷低许多,民户能靠着青苗钱度过青黄不接之时,免受地主阶级剥削。 而官府也能收到一定的利息,此之谓:官民两利。 目前这项措施还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此等借贷法,也并非王安石独创。 早先新朝的王莽便做过,且利息远远高于王安石所设的利息。 此外,王安石和司马光还带着众多衙门官吏,亲自去拓荒、开垦田地…… 与此同时。 在私塾学堂方面,二人鼓励适龄儿童入学,将州学、县学都重新修缮了一番,三月底时,朝廷还向齐州运去了近万本书籍。 令百姓有地可种,令百姓有书可读。 这两件事,做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 苏良细想一番,突然明白齐州官员胥吏罢职罢事的主因了。 劲使大了! 抑制兼并土地、鼓励经商、兴办学堂、以青苗钱助佃农转为自耕农、开垦荒田…… 在这短短三四个月内,做得事情太多了。 王安石和司马光能够承受,但其他官员胥吏却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住。 王安石和司马光斗志昂扬,一心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给天下人看。 但那些底层的官吏,特别是胥吏。 他们的月俸不过区区数贯钱,根本不愿拼命。 这就好比,两只老虎撵着一群鸭子拼命跑。 鸭子自然经受不住。 二人还是太年轻,太想一蹴而就了。 官衙停摆,造成的危害非常大。 民间将会骤生乱象,像抢掠、偷盗、斗殴之事极有可能会大范围出现。 甚至会迅速倾覆王安石与司马光当下所做的一切。此事必须迅速处理,不然将会酿成大祸。 第92章 王安石与司马光的小目标,升府 翌日朝会,百官齐聚。 王拱辰率先出列,道:“官家,齐州官吏罢事罢职,已呈失控之态,臣建议应立即从青州、郓州调集军队镇压,不然一旦成势,易生民变!” 听到此话,欧阳修、包拯、苏良、何郯、唐介五人齐齐撇嘴。 自从王拱辰弹劾苏良与内侍勾结失败后,似乎是急于建功,总会夸大其词。 苏良觉得他的脑子已出现了一些问题。 齐州的问题明明就是,底层官吏对快速运转的变法事宜产生了不适应。 派兵镇压,实乃逼民造反之策。 唐介早就看不惯王拱辰了,当即出列。 “敢问王中丞,派军队去齐州是要镇压何人?齐州可有一人持械造反?可有一人围攻官衙?可有一人聚众闹事?” “此刻没有,不代表接下来没有。”王拱辰挺着胸膛反驳道。 赵祯摆了摆手。 “此事没那么严重。若真出现兵变,京东路主官自会派兵镇压。朕欲派人巡查齐州,深入看一看,齐州还存在什么问题,到时一并解决了就行!” 齐州,当下就是赵祯心中仅存的一株变法小火苗。 若火苗可呈熊熊烈火之势,他自然会施行全宋变法。 若这株小火苗熄灭了,恐怕赵祯再也不会生出变法的想法。 唰! 欧阳修当即出列。 “臣举荐监察御史苏良,其曾在齐州担任推官,对齐州情况甚是了解,与齐州主官王安石、司马光相熟,又深谙变法之策,乃是前往齐州巡查的不二人选!” 监察御史,亦有巡查地方之责,算是份内事。 夏竦微微皱眉,正欲站出来反对,便听到一道响亮的声音。 “臣亦举荐监察御史苏良巡查齐州!”包拯拱手道。 “臣附议!” “臣附议!” 何郯和唐介也站了出来。 这时,苏良也拱手道:“臣自请前往齐州巡查!” 夏竦本欲抬起的半条腿又缩了回去。 陈执中咽了一口吐沫,也低下了脑袋。 至于其他臣子,有些人想要出言反对,但见这五人站出来,都不敢再说话了。 欧阳修乃朝堂斗士。 包拯是大炮仗,唐介是二炮仗,苏良是小炮仗。 何郯精通法令,又喜与人论法。 这五人全都支持的事情,谁想反对,首先要想一想能不能论辩过五人。 顿时,朝堂内鸦雀无声。 杜衍缓步走出,道:“官家,臣亦认为,苏良乃是巡查齐州的不二人选。” “臣附议!”一旁的吴育也拱手道。 二位相公一发言,那此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赵祯也非常满意,其高声道:“那明日,苏景明便与张茂则带领一众皇城司护卫,巡查齐州。” 臣子外巡,基本都会安排与内侍同行,这是大宋的规矩。 …… 散朝后。 苏良先是委托欧阳修和包拯二人照顾一下家中,然后又去寻了刘长耳,让其也照顾一下自己的家。 唐宛眉有孕在身,桃儿又小,二女有诸多不方便,需要有人照拂。 安排好这些后,苏良便回家去准备了。 …… 翌日,一大早。 苏良、张茂则以及一众皇城司护卫聚在了宣德门下。 依照苏良的品级,其实坐一辆马车也无可厚非。 像夏竦、陈执中等人,一旦出门,至少要有两辆马车装载物品。 车马里还要有酒有茶有糕点有水果,甚至有丫鬟伺候。 甚是奢靡。 但苏良坚持,一人一马一包袱足矣。 大宋的青年官员,就应该有这种雷厉风行的气场。 贪图享受,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辱骂的。 齐州距离汴京约八百里。 若日间赶路,夜宿驿站,快则五六天,慢则八九天就能抵达。 “张先生,咱们走吧!”苏良拽着缰绳说道。 张茂则笑着微微点头,朝着后面的数十名皇城司护卫道:“出发!” 张茂则虽是内侍,但文采谋略,皆是不俗,又提举皇城司,深受赵祯器重。 故而苏良要尊称一句:张先生。 当即,十几匹马一路向北,扬起一片片土尘。 明面看,只有十余名皇城司护卫。 实则在暗地里还有上百名,有的在前方探路,有的已经在昨日便奔向齐州了。 苏良出酸枣门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片金黄色的麦地。 时值五月,正是收获季。 官道两侧,尽是农忙人。 有些农户已经开始收割麦子,有些似乎还准备等几日,等太阳将麦子彻底晒透后再进行收割。 …… 六日后。 苏良一行终于来到了齐州境内。 齐州有山有水。 北临黄河、济水,南依泰山。 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药材、丝织品、泉眼和荷花。 苏良来到齐州的第一件事,便想着找个齐州的香水行(澡堂)泡泡澡。 齐州现辖四县,分别是历城、禹城、长清、临邑。 州治所则是在历城。 齐州地理位置较为优越,不过在经济实力上远不如青州和郓城。 京东与河北相邻,共同抵御着辽人。 若发生战事,齐州将会变成整个河北的粮草库。 这也导致很多大商人不愿在此处经商。 …… 此时。 齐州的老百姓们都在忙着收割庄稼。 处处都是忙碌的景象。 苏良在路上问询几名百姓,可知齐州官员与胥吏罢事罢职之事? 百姓们尽皆不知。 不过苏良向他们提起王安石和司马光时。 他们忍不住称赞,是这二位官人让他们拥有了自己的田地。 临近午时,苏良一行人终于来了齐州城(历城)。 此刻的众人,饥肠辘辘。 苏良和张茂则并未立即赶去州衙,而是找了一个看着装潢还不错的馆子。 苏良对王安石和司马光很了解。 这二人,一个谨守君子德行,一个不在乎吃喝,让二人请客,很难吃到齐州美食。 甚至有可能只能在州衙吃馒头咸菜、喝白粥。 汴京人将京东路的菜肴,称为北食,其实就是鲁菜。 北食多为宫廷御菜,色香味俱全。 苏良自掏腰包,与众人吃喝了一顿后,方才赶到了府衙。 一番通传之后。 身穿官服的王安石与司马光急忙奔来。 “苏御史,张先生,里面请,里面请!”二人笑着拱手道。 和苏良想象中的一样。 王安石依旧很邋遢,官衣与头发看上去至少五日未洗,靴子上还沾着田地里的泥土和麦茬。 而往昔白白净净的司马光看上去也沧桑了一些。 二人这几个月来,显然没少受罪。 当即,四人走进州衙中。 苏良看到州衙内并没有什么差官,便知那些官吏们定然还在罢职罢事。 片刻后,四人就坐。 司马光动手泡了一壶浓茶。 苏良喝下两口茶水后,不由得问道:“二位,听说齐州州衙都快要关门了,这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尴尬一笑。 王安石率先说道:“是……是我二人用力过猛了,前些日,四位县令累倒了三个,导致一些官吏心生不满,甚至有人跑到州衙称我二人将他们当驴马使唤!” “我……我们已经道歉了,变法之事会缓一缓,待农忙结束后,再继续努力,但不会让下面的人如此辛苦了!” 苏良能听得出来,王安石的心中有些无奈。 他微微皱眉。 这样做,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两只老虎即使放慢脚步,也不是一群鸭子能跟上的。 除非给予鸭子足够的动力。 苏良想了想道:“我对齐州一些胥吏的做事方式有些了解,有些人,你若不催着他,一个时辰便能做完的事情,他能做上十日,要根本解决问题,关键在于赏罚制度。” 司马光无奈道:“那些胥吏常据齐州,对任何事情都非常了解,若他们撂挑子不干,我二人就恍若失去了手脚,寸步难行!” 听这话,苏良立即觉察到,明显是有人给二人使绊子了。 “谁人起的头儿?”苏良问道,他觉得他有可能认识。 “一个是观察推官许断山,一个是历城县丞白光,还有一个是历城县尉崔佑,就这三人最难缠!” 听到这三个名字,苏良不由得笑了,道:“都是老熟人了,明日我和你们一块解决。” 王安石和司马光顿时来了精神,司马光更是连忙为苏良倒酒。 这时,张茂则问道:“介甫、君实,你们对齐州已经有所了解,你们觉得三年后,齐州会变成什么模样?” 张茂则比王安石、司马光年长数岁,官职也高,故而直接称呼二人表字。 王安石和司马光几乎同时回答道:“可升府!” 此话一出,张茂则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接了。 果然是年轻人,实在太敢想了! 当下的齐州,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防御州。 要想升府,至少也要先升为节度州。 影响升府的因素有很多。 比如幅员大小、人口多寡、赋税数量、地位是否重要等。 齐州在三年升府的难度,不亚于当下的监察御史苏良在三年后成为参知政事。 张茂则想了想,还是鼓励道:“齐州升府,还是有希望的。” 一旁的苏良自然不能灭了二人的志气,当即一脸信心地说道:“我觉得,希望极大!” 王安石和司马光当即笑着端起了茶杯,优秀的人大多都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自信。 第93章 宽猛相济,齐州立威 翌日,天大亮。 齐州州衙,议事厅。 苏良看向一旁的王安石和司马光,道:“二位,就依照我早上说的去做就行,改革变法,从来都不是一件靠讲道理便能完成的事情。该狠辣时,必须狠辣,一切由官家为咱们兜底呢!” 苏良了解过王安石和司马光在齐州的一些行为后,发现二人还是太过板正与柔顺了。 王安石敢干敢拼,不拘小节,但有些莽撞;司马光做事沉稳,精益求精,但少些锐气。 苏良本以为二人结合后可以互补。 既有敢于突破的大局观,又有细腻的执行力。 哪曾想,前者缺了劲头,后者没了沉稳。 王安石不像王安石,司马光不像司马光。 双方将彼此的缺点都学了去。 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 此外,苏良故意在州衙外溜达了两圈。 “许推官,你不觉得这些要求有些过分吗?我二人初来齐州之时,尔等日上三竿还未到州衙,午后更是找不到人影,不设惩戒根本毫无规矩可言!” 巡查齐州之事的主责,依旧是在苏良这个监察御史的身上。 王安石、司马光与苏良商议后,决定大涨俸禄。 说罢,三人便要拂袖离去。 张茂则虽与苏良皆是奉命巡查齐州,但张茂则只是代表着官家的眼睛。 不过由于官职太小,苏良又迅速升迁,他们才没有受到牵连。 …… 除了他们二人,齐州离了谁都能转。 就意味着二人可以驱赶与惩罚齐州境内任意一名与他们作对或执行不到位的官吏。 顿时,整座齐州城都热闹了起来。 对待这些懒官庸吏,就应该下狠手。 王安石再次摆手道:“拉到州衙门口打,使劲打,让百姓们都看一看!” 苏良淡淡一笑,道:“全凭王知州和司马通判安排!” 苏良与前齐州知州葛文林,在州衙大堂争辩了足足一个时辰,而后苏良甩袖而出,在州衙外的白墙上,提笔蘸墨,一口气写下了《懒官疏》。 这对于变法而言,简直是重大缺陷。 向富贵掌权者拉关系套近乎,已是这三人发自骨子里的惯性。 “其一,保证大家伙的休沐时间。咱齐州官吏比不上汴京城,很多官吏都是携家带口,家里事多,偶尔晚到,不应责罚!” “苏推……苏御史,真是好久不见!您可是咱齐州的骄傲,当年一篇《懒官疏》,名扬天下,而后在汴京更是青云直上,如今齐州的学子都以您为学习榜样呢!” 齐州若不声不响,三年后还是一事无成,全宋变法将会成为一桩天大的笑话。 而此刻。 因为他们也是《懒官疏》上的懒官类型。 当即,便奔过来六名衙差,每名衙差的手里都握着一根棍子。 钱不够,便厚脸朝着朝廷要,朝堂上自有人会替他们说话。 县尉崔佑也笑着说道:“苏御史,下面好几个兄弟总提起您呢,有空咱们定要聚一聚!” 二十杖后,许断山、白光、崔佑三人被人抬回了家。 这也是大多内侍官的为官之道。 王安石淡淡一笑:“你可知什么叫做齐州自治,有种你便去弹劾,看官家会如何评判!” 苏良看向王安石和司马光,道:“如此处事,心里是不是甚是舒坦?” “王安石、司马光,你们……你们不过就是两个外来户而已,凭什么动私刑,我……我……要弹劾你们!” 听到这话,许断山顿时恼了。 齐州自治,王安石和司马光有足够的权力任免官吏。 此三人,见到苏良还是有些发怵的。 齐州观察推官许断山、历城县丞白光、历城县尉崔佑三人,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议事厅。 苏良告知二人,既然官家已承诺齐州自治。 才导致保守派蹬鼻子上脸,将他们挨个驱逐出了朝堂。 在其话落之后,白光与崔佑也拱手道:“下官亦自请去职!” 其三,乃是一封关于底层官吏的涨薪书,州衙在六月起将会采取‘多劳多得’的考绩制,表现优异者,将有机会获得不低于当下月钱五倍的酬劳,若出现重大缺漏过失,自然也会有所惩罚。 这种感觉,让苏良三人都感到非常不舒服。 王安石和司马光互视一眼,彼此鼓了鼓劲儿。 当日午时,州衙门前,贴出三张告示。 立威还需放在前面。 “其三,各守其职,你不能将一人当作两人使,让打更的还负责站岗!” 正是这篇《懒官疏》,让葛文林丢掉了官职,也让苏良一跃成为京朝官,并当上了人人都羡慕的台谏官。 “来人啊!每人杖二十,驱逐出府,永不叙用。” 其一,是齐州观察推官许断山、历城县丞白光、历城县尉崔佑三人的罢黜令,王安石以渎职罪,宣布免除三人所有官衔,永不叙用。 “其四,胥吏们希望州衙能涨一涨月钱!” 当下。 县丞白光紧接着说道:“王知州、司马通判,苏御史来咱齐州,咱们可定要好好招待一番,不知今日召我等前来是?若要布置酒宴,我……我立马就去安排!” 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立即去职。 许断山笑着说道:“王知州,下面的兄弟们还是较为通情达理的,大家说了,只要能满足大家伙几个要求,大家便立即回州衙、县衙,好好干!” 如今,齐州官吏的俸禄月钱,皆由齐州衙门承担。 “其二,保证不熬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二位精神劲头很足,但大家伙可不能这么熬,会没命的!” 一些害群之马,应立即清除。 王安石伸了伸手,示意三人坐下。 …… 范仲淹与富弼就是过于正直谦让。 让马儿跑,定要让马儿先吃饱。 “什么要求?” 有些时候,他的存在反而会使得一些官员放不开手脚,故而他该消失时便消失。 这三人敢如此自请去职,乃是吃定了当下齐州州衙缺了他们,仅凭王安石与司马光之力,根本无能为力。 “至于休沐之事,我和王知州已有调整,整体上大家都轻松了一些,但你们还想如往常那般闲散轻松,恐怕是不可能了,当下的齐州,是要做天下人都心向往之的齐州!” 片刻后。 只要三人不松口,齐州城近七成的官员胥吏都将会继续罢职罢事。 其二,是给那些罢职罢事官员胥吏的告知书,在明日午时之前,若罢事官吏仍未到州衙报到,将以渎职罪论处,杖二十,去其职,绝不姑息。 王安石和司马光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出现,会让一大部分人认为,这些措施乃是来自朝廷的授意。 白光瞪眼道:“苏良,你莫以为当了监察御史便了不起了,在齐州这一亩三分地,你们说了不算,今日你们若打了老子,整座齐州城都将瘫痪,你们会后悔的!” 前年,苏良任推官时,许断山正在做州衙主簿,白光仍是县丞,而崔佑还只是个普通衙差。 “慢着!”王安石厉声道,“齐州乃自治之州,本官有绝对的决策权,你们想去职便去职,眼里可还有本官?” 他们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听到这话,司马光顿时有些不满了。 张茂则深知。 他就是做一双眼睛。 “许推官,你和下面罢事的官吏聊得如何了?他们可说何时到衙署?” 齐州的一些读书人仍在背诵苏良的《懒官疏》,希望能沾上一些福分。 许断山没想到王安石真敢打他们。 许断山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三人依旧在叫嚣,称王安石和司马光定会有求他们的那一天。 将看到的结果选择性地反馈给赵祯。 许断山这种人,主打一个油嘴滑舌,皮笑肉不笑。 王安石瞪眼道:“许断山,莫以为本官不知,很多官吏都是受了你三人的诱导,明日此时,伱若无法说通众官吏,本官便治你三人渎职之罪!” 变法是在玩命。 变法本就是个苦差事儿。 他拱手道:“王知州既然如此信不过我,那下官自请去职!” 这就是宽猛相济,恩威并重。 当即,三人便被拉去了州衙门口。 苏良让王安石和司马光明白了一个道理。 对待底层的官吏,必须恩威并重。 受委屈了,就朝着朝廷说,缺钱了,就朝着朝廷要。 当他们看到苏良也在此处时,不由得一愣。 既然是变法,就不能循常规。 刷!刷!刷! 杖二十,足以将他们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了。 在大多数时间,他都不会对事情做出评判或参与抉择。 这时,一旁的苏良也开口道:“许推官,你写完奏疏,我可以帮你通传。” “王知州、司马通判,你们要这样讲,那下官恐怕是无能为力了,烦请你们与那些罢事官吏亲自谈吧!” 三人坐下后,王安石道:“苏御史此番前来,乃是奉官家之命,巡查齐州官吏罢职罢事之事。” 年逾半百的许断山在朝着王安石与司马光微微拱手后,抬头看向苏良。 张茂则带着数名皇城司护卫已出门溜达去了。 如今,全朝堂的目光都在盯着齐州。 这时。 在齐州这三年,二人可以使劲折腾,不怕将事情闹大,就怕将事情闹不大。 并且,二人身上都有着一股士大夫官员的正义与儒雅。 这三人,都是官场老油子,宁愿不做,也不犯错,平常散漫惯了。 并且他们说这番话让人感觉到,齐州是他们三人的家,王安石、司马光和苏良都是外人。 第94章 强硬果决,民心所向 第95章强硬果决,民心所向 午后。 许断山家,前院。 许断山、白光、崔佑三人各自趴在一条长凳上。 三人的身材都是肥胖类型,还不时蠕动,就如同三条挂在细小枝杈上的大青虫。 而在周围,站满了他们视为亲信的官员胥吏。 三人得知州衙的三大告示后,甚是慌张,当即将身边亲信都召集了过来。 “兄弟们,莫中了那三个外来户的诡计,他们乃是为了个人仕途,要将咱们当牛马使唤!”许断山仰着脑袋说道。 “诸位细想,齐州乃是我们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而王安石和司马光最多在这里待三年,他们以变法为由头,实乃是为了个人高升!” “我们若全都听他们的,三年后,齐州被他们搞得一片狼藉,他们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要收拾残局的还是我们!” “至于那个监察御史苏良,他代表不了朝廷,他就是来查探齐州实情的,本应将我们受到的压榨情况汇报给朝廷,但他与王安石和司马光乃是蛇鼠一窝,不会为我们解决任何问题。” “我们只有接着罢职罢事,朝廷才会明白我们的苦衷,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至于他们承诺的五倍月钱,他们即使给,也是从商税田赋中去挤,这还是我们的钱,吃亏的还是我们!” 紧接着,历城县丞白光道:“我堂兄乃是枢密院的吏员,我经由他打听到,朝廷根本不支持齐州变法,前年的范仲淹、富弼变法便是血淋淋的教训,最后受到折腾和迫害的还是我们,我们凭什么要豁出命来帮他们升官进爵!” 历城县尉崔佑粗着嗓子道:“诸位,我崔佑说句不好听的话,谁若当了王安石和司马光的走狗,便是我崔佑的仇人,即使是同族,我也要让他在齐州待不下去!” 崔佑的话,已经带着威胁的语气了。 …… 越是不自信,便越要解释。 许断山、白光、崔佑三人忍着屁股疼痛,趴在条凳上,足足讲了一个时辰关于齐州变法的坏话。 有些人,依旧在犹疑,而有些人还真是被这三人洗脑了。 …… 近黄昏。 州衙,议事厅内。 王安石扯着喉咙说道:“这一次,本官就是要与这些怠惰的官吏一斗到底,朝廷既然准许齐州自治,那不能做事者,自应去职,齐州城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 “对,我们拼着三年后官职不保,也必须要将这些害群之马驱逐出去。齐州如此多的百姓,定有人愿意在州衙做事,五倍月钱若不够,我们就给六倍,八倍,甚至十倍!”司马光也扯着嗓子喊道。 …… 二人之所以扯着嗓子,自然是为了让外面的一些胥吏听到。 他们听到了。 齐州城大多数官员和胥吏也就听到了。 二人此举,与张尧佐那种恶意制造舆论完全不同。 张尧佐是为私而利己,二人则是为公而利齐州,且王安石和司马光也未编造谎言。 他们就是这个打算。 接下来的局面,最坏也就是齐州城近七成的官员胥吏去职。 王安石和司马光完全能接受。 底层官吏的事务,具有很强的重复性,替代性极高,只要有钱,便能找到代替者。 齐州城,还真不缺人。 很快,王安石和司马光在州衙称要与罢事官吏战斗到底,以及要以高月钱招人的消息便传到了众多官员胥吏的耳中。 …… 夜,暑气未消。 齐州城城南,一座院落内。 在府衙已干了二十三年文吏的老黄,躺在院中,正摇着蒲扇。 他很纠结。 到底应该明日午时前去州衙报到,还是听从许断山的意思继续抗争。 他不懂什么是变法。 他罢事是因为许断山告诉他,罢事能涨月钱,且还不会像以往那么疲累了。 他不怕累,就怕不赚钱。 当下的他,老母八十八岁、儿子不务正业、妻子又经常生病,他不想丢了这份差事,但又不知该是听知州通判的,还是听许断山三人的。 这时,他近六十岁的妻走了过来,朝着他说道:“谁为百姓好,你就听谁的,准没错,事事都是有因果报应的。” 老黄想了想,喃喃道:“或许吧,明日就赌一把!” …… 城西,一座非常破旧的宅院中。 五个孩子正在院子里奔走打闹,而此刻一个身材肥胖的妇人,提着一把菜刀正追着一名壮硕的汉子狂奔。 “牛三郎,你这个捕快可是我爹给你谋来的,你若敢将它弄丢了,老娘我今晚就阉了你!” 这位牛三郎,正是县衙的捕快,也在罢事之中。 “你……你这个傻娘们,我乃是听从许推官的命令,你以为我想就这样待在家里吗?” “许推官?许推官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娘,你如此听他的,他给过你什么好处,他现在都已经被罢官了,你听他的,就是在作死!” “许推官说了,只要我们将知州和通判挤走,未来的好日子长着呢!” “你放屁!你见过去田地里帮百姓收割麦子的知州吗?你见过花费一整天帮孩子识字的的通判吗?他们是好官,做官的忙起来,百姓就轻松了,我……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一个没脑子的东西!” 说罢,肥胖妇人再次举刀,追着牛捕快跑了起来。 …… 城北,徐牢头家门口的巷子中。 “徐大茂,你给我滚开,从今天起,你过你的,我和儿子过我们的,咱们不再有任何关系!”一名少妇一手拽着孩子,一手挎着包袱。 而在其面前,挡着一个瘦高瘦高的终年男人,正是徐牢头。 徐牢头道:“你个臭娘们,你懂什么,许推官乃是为了我以后的仕途着想,现在若妥协,我在兄弟们面前就抬不起头了!” “为了你的仕途?你有仕途吗?当了五年牢头,除了多一身虱子,你得到了什么,家里一文钱都没有,那许推官根本就不是好东西,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 今晚,注定是那些罢事官吏的不眠之夜,选择不同,将会导致他们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 翌日,天微微亮。 州衙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打开。 紧接着,一张书桌抬出,上面有笔墨纸砚。 午时之前,若那些罢事的官员胥吏签上名字,则可继续做自己的差事,且月钱将会大幅度增长。 若不签,那等待他的,将是二十杖以及罢黜书。 苏良、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未曾露面。 他们将此举当成给予这些底层官吏的最后一次机会。 若这些人不珍惜,自然就要换别人了。 书桌刚搬出,便有两名胥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得知午后将在州衙门口集合的通知后,便迅速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州衙前聚集了一大群人,多数都是罢事的官员胥吏。 他们很纠结。 书桌前,陆陆续续有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时辰后。 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这些百姓就是来看热闹的。 这时,徐牢头大步走到了书桌前。 “徐牢头,你……你和崔县尉可是连襟,你不怕他拿刀捅了你?” 徐牢头扭过脸来,道:“谁对齐州好,我便选谁,若我继续罢事,我怕三年后,我在列祖列宗的坟前抬不起头!” 说罢,徐牢头便在书桌前签下了名字。 紧接着,一些犹豫的官吏似乎受到了徐牢头的影响,纷纷签下了名字。 …… 临近午时。 那些罢事的官吏,签名者已逾八成。 许断山、白光、崔佑三人,不时关注着州衙的动静,当得知报到者的人数已超出罢事者八成后,三人知晓已经无力回天了。 签名者愈多,随大流者愈多。 一旁,一名衙役望着天上的太阳,突然高声道:“午时已到,收卷回府!” 顿时,签名的纸张被卷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跑过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人。 “等一等,我……我要报到!”中年人粗喘着气说道。 “不好意思,你来晚了,已被去职,若想在衙门中谋得新职,请先接受杖二十的渎职之罚,然后重新来衙门申请即可,你与其他申请者将拥有同等机会!” 听到此话,那中年人瘫坐在地上,一脸郁闷。 这是王安石定下的规矩,午时截止,多一息都不成。 …… 午后。 齐州所有可到的官员胥吏都来到了州衙大院内。 合计有四百余人。 苏良、王安石、司马光看过官吏缺额名单后,不由得甚是欣喜。 缺额不过才七十多人而已。 接下来,再寻一些吃苦耐劳者填补即可,完全不费事。 紧接着,便是司马光的心灵鸡汤时间。 司马光宣告了“多劳多得”的考绩细则。 以及告知了众人,以后无论生活上出现任何问题,都可找州衙寻求帮助,州衙将全力解决任何问题。 此举自然是针对许断山、白光、崔佑的势力,他们敢捣乱,迎接他们的将会是牢狱之灾。 司马光非常擅长画饼,他为百姓们描述了一个未来全天下都将会心向往之的齐州,引得官员胥吏们甚是兴奋。 翌日,州衙的衙差们手握罢黜令,提着棍子,开始执行惩罚。 那些顽固不化的罢事者,除了要挨二十杖,还将彻底丢掉差事。 接下来,齐州的官员胥吏运转,将会很快恢复正常。 而此刻,苏良觉得应该要找两人好好聊一聊了,他觉得二人还是没弄明白,变法的目的到底什么。 第95章 以齐州之变,掘天下之变 第96章以齐州之变,掘天下之变 入夜,凉风阵阵。 州衙茶室内。 苏良、王安石、司马光三人坐在一起。 志同道合者,最喜彻夜长谈。 苏良主动相约,司马光与王安石都甚是兴奋。 三人本打算去州衙后的竹林中秉烛夜谈,品茶、赏竹、观月。 聊至酣畅处,再写一首诗词或文章。 定能成一段佳话。 怎奈竹林内蚊虫实在太多,只能移到茶室中。 三人闲聊数句后。 苏良问道:“介甫、君实,在你们心中,齐州变法的目的是什么?” “为解决土地兼并导致的贫富差距问题寻找一条可行之路,使得天下无反民,百姓安!”王安石脱口而出。 此乃是赵祯提出的要求。 苏良微微摇头。 司马光又说道:“令齐州成为天下人心向往之的富庶安定之地,使得天下各个州府,皆来习之。” 苏良再次摇头。 二人都疑惑地看向苏良。 苏良喝下一口茶水,道:“二位所言,是官家认定的齐州变法目的,而非我们的目的。” “不一样吗?”二人疑惑地问道。 苏良第三次摇头。 “我先总述一下二位在齐州的变法之策,你们听一听有无问题?” 王安石和司马光同时挺起腰来,二人对苏良向来倾佩敬重。 “首先,行抑制土地兼并之策,根据田地数额设置不同税额,使得商人地主等富人阶级卖地,令佃户有田可种,减少剥削。同时,为避免富人生怨,为富人阶层降低商税,并提供各种利好政策,引得更多富人经商。” “其次,为避免佃户无钱买田以及天灾风险的侵扰,施行青苗法,以低息贷为佃户们降低风险。” “此套方法,对贫民佃户有利,对商人地主有利,对齐州的发展也有利。再加上兴科举,整顿吏治,开垦荒地等措施,又有朝廷的大力支持,只要没有战事和巨大的天灾,三年之后,齐州必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对?” “确实是这个思路。”王安石说道。 这个思路的最终形态,就是使得齐州有升府之资。 苏良接着说道:“我相信,依照二位的能力,令齐州三年升府,令齐州成为天下人心向往之的理想之地,都没有问题。”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如此做,天下还是只有一个齐州,而难以出现更多的齐州,此外,抑制土地兼并只是变法的其中一环而非全部。” “恕我直言,我认为二位不是在齐州变法,而是在齐州当一个百姓拥护的父母官。这样的事情,我大宋有很多青年官员都能胜任。” 此话一出,有点伤人自尊心了。 王安石和司马光都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很多。 没想到在苏良的眼里,平平无奇,所做之事竟然与变法不沾边。 苏良正色道:“我认为,齐州变法的目的应该是以齐州之变,掘天下之变。” “唯有使得官家和多数朝臣生起全宋变法之心,让他们认为齐州的变法策略在全国施展定能强宋富宋,齐州变法才算成功,否则,皆是失败!” “二位虽身在齐州,但若把目光都放在齐州,所做之事便不是变法!” “二位作为齐州变法的主将,不仅仅需令齐州富庶,还要在这块土地上不断尝试,比如尝试青苗法在其他地方是否依然可以完整施行,在冗官问题没有解决的前提下施行青苗法,会不会因地方官员的怠政,导致百姓再次陷入债务中,以及如何为朝廷挣钱,如何为朝廷省钱,如何使得百姓富裕,如何使得官商免于勾结……” “齐州自自治始,便不是齐州,而是我们大宋的缩影……” 此番话,一下子将二司马光和王安石镇住了。 二人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此刻的二人,顿时觉得身上有千斤重担。 不过,他们觉得苏良所言甚是正确。 如果齐州变法不能够引来全宋变法,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二位,莫要听信了我在朝堂上提出的‘先变一州,成则再变路,再成,则再变一国’的理论,那只是为了骗一骗那些守旧派们。” 随即,苏良看着面色严肃的二人,面露笑容。 “你们也别觉得只有你们二人在扛着大宋朝前行,其实,在我眼中,从我将欧阳学士留在汴京城的那一刻,全宋变法便开始了!” “我在朝堂上的任务,就是将那些无用之臣赶出朝堂,赶不出便熬死他,此外向官家不断传输变法的益处,然后令贤臣归朝。” 苏良所言的熬死之人,明显是夏竦;而贤臣,则是范仲淹、富弼等人。 “二位试想一番,三年之后,或许根本用不了三年,二位手握多条令官家愿意尝试的变法之策,而范公、富公等变法之士尽皆归朝,我大宋将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二位要做的,是我大宋变法的先锋官,你们出的路,便是我大宋的变法之路!” 王安石和司马光听完这席话,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忙站起身朝着苏良拱手。 他们没想到苏良竟然有如此宏大的目标和布局。 而苏良将内心压抑许久的想法倾诉给了志同道合之人,心情也不由得舒畅许多。 自打他入京之后,便一直想着变法救宋。 为的是没有靖康之耻,没有偏安一隅,没有后世人称呼的犬宋、大怂,没有后续几百年的那么多奴性文化与制度…… “景明兄,今日之言,令介甫实感羞愧,真正为我大宋远谋者,唯景明兄耳,接下来,我知道该如何做了!”王安石郑重说道。 司马光也感叹道:“而今,君实才知何为大丈夫之志,这三年,我知晓该朝着哪个方向拼命了!” …… 在三人互换了许多想法后,最后聊起了范仲淹的《条陈十事》。 《条陈十事》虽然失败,但对新法有着重要的借鉴作用。 一聊,三人便很难停下来。 一直聊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苏良才紧急喊停,三人都不由得打起哈欠,各自去休息了。 而此刻,房顶上还有一人。 不是别人,正是内侍张茂则,他看向东方即将升起的太阳,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第96章 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 第97章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 又一日,近午时。 齐州城内。 天空透蓝,夏风阵阵。 远处湖上的荷花高高挺立,已绽出点点粉红。 这是苏良来到齐州的第六日。 作为监察御史,他来齐州不仅仅要解决底层官吏的罢事问题,还需监察百事,向朝廷汇报各种实情。 赵祯虽说,齐州出现难以解决的问题皆可上报朝廷。 但朝堂那群相公效率甚低,给钱都是扣扣索索,磨磨唧唧,根本指望不上。 凡事还要靠自己。 苏良骑马行走在齐州大街上,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与他任推官时相比。 齐州城最大的变化,便是人流量多了一些。 当致富不再主要依赖田地,百姓便会迅速流动起来。 …… 午后。 苏良在两名皇城司吏员的护卫下,奔走在城外的官道上。 此时,麦子已经收割。 官道两侧除了一排排绿树外,便是满是麦茬的庄稼地。 苏良在官道上行了半个时辰后,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他见到的商队皆是齐州本地的商队。 城内如此,城外依旧是这样。 有贩中药材的、有卖铁器的、还有卖绵布绢丝的布商…… 布番子上都是齐州人的标识,家家商队都雇佣着护卫。 一路走来,七八家商队都是如此。 苏良不由得觉得有些不正常。 他见一个贩卖布匹的商队停在路边休息,不由得骑马奔了过去。 此刻。 一个身穿布衫,年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正在树荫下休息,看其穿着,应该是掌柜。 一旁还有七八个汉子,一人守着一辆马车。 苏良靠近时。 那些汉子都甚是警惕地看向他。 苏良连忙拽住马绳,道:“诸位,莫误会,我没什么恶意,我是个外地做买卖的,想来齐州做点小生意,但一路走来却发现都是齐州商人外出,而无外地商人入齐州,不知是何原因?” 那中年人见苏良气度不凡,非齐州口音,后面跟着的两个随从也甚是英武,一看便是非富即贵,不由得笑问道:“你应该是才来京东路吧?” 苏良点了点头。 中年人说道:“外地商人嫌弃齐州剪径者太多,都不愿来齐州,都是我们将货送出去,然后将外地货进过来,数年来,已成惯例。” 苏良一愣。 “不应该啊!现在齐州还有很多剪径者吗?我听说两个月前,齐州知州曾亲自带领厢兵清剿了盗匪呀!” 在苏良担任推官时,齐州的剪径者甚多。 基本都是官道附近的村民,主业种地,副业打劫。 作案时,有人蹲守放哨,有人拦路截客,不伤人,劫富不劫穷,劫民不劫官,自有一套江湖规矩。 官府来抓,他们便朝着山林湖泽里跑,防不胜防,很难管束。 不过,随着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到来。 此种情况已经有了明显改善。 二人曾带着厢兵清剿了两次,且因分田,很多剪径者已经金盆洗手了。 王安石还曾向赵祯汇报过,称齐州的剪径者几乎已经销声匿迹。 苏良记得甚是清楚。 而今,这位中年人称外地人嫌弃齐州剪径者太多。 苏良顿时不知自己该听谁的。 中年人听到苏良说到厢兵除盗,不由得露出笑脸,道:“年轻人,你知道的不少啊!” “我告诉你,现在的齐州几乎没有剪径者了,不管白天走还是晚上走,不管走官道或小道,都很难遇到剪径者。” “但是……但是外地商人根本不相信。” “他们就觉得京东路剪径之人甚多,又以齐州境最多。有人甚至称齐州是:十个百姓九个盗,雁过拔毛兽留皮。” “我告诉过很多外地人,齐州已没有剪径者,但压根没人相信我。现在,齐州绝对要比青州、郓州、密州更加安全,但就是没有外地的商人愿意过来!” 中年人一脸无奈。 听到这番话。 苏良顿时明白,这已经不是有没有剪径之人的事情,而是齐州的名声彻底臭了。 就像一条被牲口尿湿透的被子。 即使清洗干净,放在太阳下,晾在院子里,还会有扑鼻的臭味缓缓飘出。 要想引得外地商人入齐,必须要洗掉这个坏名声。 …… 黄昏,州衙内。 苏良与王安石、司马光聚在一起。 当苏良向二人讲述完因齐州的剪径之名,很多商人都不愿入齐州经商的事情后,王安石和司马光已经是欲哭无泪。 他们非常清楚这种情况。 “唉!人的名树的影,齐州有此坏名声,想必是前几任知州合力为之,要想洗掉这个坏名声,实在是难啊!”王安石感叹道。 “蚕桑之利,远胜于耕作。若能引来一批外地商人,对我齐州的商贸将会大有助益,对抑制土地兼并亦有好处。但是,当下这种情况,只能慢慢将好名声攒回来了!”司马光道。 以真心换真心,虽然慢,但确实有效,二人实在想不出别的手段了。 随即,三人便各自去休息了。 …… 翌日,一大早。 苏良便出现在了官衙后厅内,三人基本会在这个时候吃早餐。 王安石和司马光见苏良甚是兴奋,不由得问道:“景明兄,发生何事了,你竟如此高兴?” 苏良道:“我有一策,可迅速解决齐州城剪径之恶名。” “何策?”司马光与王安石同时好奇地问道。 苏良双手往后一背,道:“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 “何意?” “你二人一人守在齐州城外的官道,一人住在前往青州官道方向的驿馆,见到外地客商便介绍咱们齐州的特色商品,并承诺,在齐州经商,出现任何偷盗情况,皆有州衙负责,邀请他们来齐州进货。如此做大半个月,必有外地商人蜂拥而至齐州。” 司马光摸了摸后脑勺,道:“景明兄,我二人毕竟是一州主官,若像个门子一般去招揽外地商人,有些不雅吧!” 王安石胸膛一挺,道:“我倒觉得是个好主意,变法嘛,就是不走寻常路,我愿去!” 司马光咬了咬牙。 “为了齐州,吾亦愿往!” 苏良顿时笑了,放下士大夫的骄傲,事情会简单很多。 再说,官员为百姓谋福祉,做什么事情都不丢人。 诸位,晚安哈,今晚十点左右,还有三章 第97章 揽客入齐州,不走寻常路 第98章揽客入齐州,不走寻常路 三日后。 齐州西南方向,与衮州、郓州交界的官道旁,搭建起了一座简易草棚。 棚内,端坐着身穿官服的王安石,其一旁还站着数名差役。 而在草棚前。 除了有醒目的齐州二字外,还摆放着齐州的一些特产。 如齐绵、齐绢、刘家功夫针铺的针,中药材防风、阳起石、白石、半夏等。 其中,齐州的绵、绢、阳起石、白石都属朝廷贡品类别,品质皆为上乘。 当然,王安石不是为了卖货。 他只是想通过这些畅销的商品,将外地客商引入齐州。 让更多人知晓,齐州已无剪径之乱。 王安石虽然在个人卫生上有些邋遢,但在做事上却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在来之前,他已贴出告示。 齐州若再发现剪径者,直接杖八十。 杖八十,足以将一名成年人打个半死,体弱者甚至会直接毙命。 此外。 齐州所有客栈、酒肆、餐馆、勾栏,但凡出现宰客事件,轻则歇业整顿,重则关押入牢。 而后,他还召集齐州的部分货商,召开了一次如何接待外来商人的内部会议。 一切皆准备妥当。 …… 就在这时。 一行车队行了过来。 王安石不由得大喜,当即大步走到官道上。 此车队有三辆马车,五辆牛车,车上堆放着一条条麻袋。 看行走的速度,车上的货物显然不轻。 头车上坐的乃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 其看到一名身穿官服、皮肤略微黝黑的青年官员站在前方,连忙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而后,老者从包袱里取出两吊钱,快步走了过来。 “这位官人,我们做得是小本买卖,车上都是一些核桃枣子,本小利微,一点心意,请您笑纳!”老者将钱递向王安石。 商人见官,首先想到的就是交钱保平安。 王安石无奈一笑,摆手拒绝。 “老汉,你误会了!本官乃是齐州知州王安石,在此设棚,只为招揽外地商人来我齐州做买卖。” “我以齐州知州的名誉向您保证,齐州已无剪径之徒,你来齐州贩货或进货皆可,安全无虞,我齐州有诸多特产,皆是上等品质,可供……” 王安石介绍完后,老者打量着周围的衙差们,小心翼翼地问道:“必……必须要去吗?” 王安石笑着说道:“尽随你意,不强求的。” “那……那我……我下次……下次再去吧!” 老者明显有些恐慌。 王安石不再阻拦,当即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顿时,老者快步上了马车,朝前方的郓州奔去。 车队速度甚快。 至少是刚才停下前的三倍速。 不消片刻,便没有人影了。 王安石无奈道:“齐州的名声就这么差?” 这时,一旁一名青年衙差道:“官人,若……若是我见到这一幕,或许也会跑!” “为何?” “堂堂一位知州,在烈日酷暑下,站在官道上招揽商人,还如此客气,这……这若不是亲眼所见,别人告诉我,我都不相信,他可能觉得咱们是骗子吧!” “毕竟,前段日子,青州也出现了一批剪径者。白天是厢兵,晚上就成了盗贼,商人们都怕了,根本不信官!” 王安石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在鄞县时,大多考虑的都是农事。 但来到齐州后,发现各种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 在百姓眼里,官员和盗匪,一个是明抢,一个是暗抢。 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不由得想起那几个天天盼着去做京官的官员,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不身在汴京,你永远不知汴京到底有多繁华;不身在其他州府,你永远不知它到底有多糟糕!” 身在汴京,会觉得大宋堪比强汉盛唐。 身在一些偏远地方,会感觉身边处处都有陈胜吴广、黄巢之流。 王安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喃喃道:“本官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在苏良的引导下。 王安石深知,抑制土地兼并的关键,不是令富人之田流入贫民手中,而是令富人寻到比田产更赚钱的事情。 所谓买卖,一买一卖。 商人赚了钱,农户挣了钱,官衙靠着商税也就赚了钱。 若齐州能够将商贸市场彻底打开,那土地兼并带来的许多麻烦都将会迎刃而解。 半个时辰后。 又一支商队行了过来。 当即,王安石揉了揉下巴,露出一抹笑容,再次大步迎了上去。 这支商队的掌柜乃是一位读书人,他见王安石谈吐不凡,便与之深聊了起来。 二人有说有笑,相聊甚酣。 不多时,这名掌柜便带着商队,转道去了齐州。 顿时,王安石信心大增。 只要将名声建立起来,齐州有了好口碑,就能无形中解决很多麻烦。 …… 而此刻。 在齐州北境的一处驿站前,司马光心情忐忑地望着远处。 此处乃是从汴京通向青州的必经官道。 商队尤多,且多是长途奔走的商人。 苏良也站在一旁。 他知晓司马光没有王安石那种厚脸皮,便选择陪着司马光。 从上午到此刻,已经过去了二十余支商队。 司马光与之交谈的也有十余家,不过依旧无人转道去齐州。 好几个商人都被吓到了。 他们觉得官员们对他们那么好,必然是有所企图。 虽然屡遭怀疑,但司马光还是会耐心地向商人们推荐齐州,讲解齐州的各种特产以及齐州对商人的优惠政策。 司马光最大的优势便是情绪稳定。 且他认为,宣讲齐州比引客更加重要,只要建立起好名声,客商自然能蜂拥而至。 由于二人还有公务要做。 王安石每隔三日便去官道揽客一次,每次大概是小半天。 而司马光选择每隔两日一次。 不过,他会在驿站中住宿,晚上在驿站附近停下休息的客商也不少。 篝火下,正是宣讲齐州的好时机。 当然,二人的这些举动不会是今年常态。 一旦外地客商对齐州的印象改观,二人便会再次拉长时间间隔,甚至不用再招揽客商了,但后续的服务定会做得更精致。 王安石和司马光,正在以一种大宋朝从未有过的方式,改造着齐州。 用一位老农的话语来形容二人。 “这两位官老爷的脑袋是低着的,腰也是弯着呢,并且还会冲咱们笑呢!” …… 商人向来都是传递信息的最佳媒介,更何况齐州这个大宋变法的首选之地。 很快。 “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这十个字便经由商人们嘴,传向了齐州外的四面八方。 “那日我带着商队走在官道上,齐州知州王安石在知我不会路过齐州后,仍为我们准备了茶水,就冲这份对我们商人的尊重,我也要去齐州进次货!” “齐州有剪径徒?我已往返齐州两次,一个贼人也没有遇到,并且那位司马通判拍着胸脯向我保证,在齐州境内若丢失货物,他定帮其找回,若找不回,府衙将会赔偿我的所有损失!其他州府,哪个主官能做到这一点?” “齐州的绵帛,京东最佳,往昔都是齐州商人们运送,如今省下一大笔运输费用,足够年底盖上几间新房了。” “齐州民风彪悍?剪径者众?胡说八道,我觉得齐州比青州要好多了,这样的知州和通判,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 虽然大宋商人的地位较汉唐有所提高,但士大夫官员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而今王安石和司马光表现得如此接地气,自然引得无数百姓热议。 六月二十日。 苏良来到齐州的第二十八天。 这一日,“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的效果突然迸发。 足足有三十多支商队来到齐州城。 其中带头者,还是拒绝王安石的那个卖枣和核桃的老汉。 这位老汉为齐州带来了数支贩卖药材的商队。 王安石和司马光靠着个人魅力将这些人引入齐州城,至于能不能将这些人留下,就靠齐州的商品质量和价格了。 这一日。 齐州城主街上甚是喧闹。 街道两旁,车马不断,过年节时也不过如此。 有些地方甚至自动形成了露天草市。 府衙的差役们全部出动,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解决大街上百姓的一切问题。 因为多劳多得的考绩方式,差役们也都甚是兴奋,忙得热火朝天。 此时的王安石和司马光,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齐州自治的好处。 二人也逐渐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变法。 变法,必须要不走寻常路。 二人若不是放下脸面,恐怕要形成今日这个局面,至少要熬二三百个日夜。 苏良与张茂则缓步走在大街上,观察着周围的车马川流不息。 张茂则开口道:“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真是开我朝先例,确实是招揽商客的好办法。不过,朝堂的那群相公估计不会喜欢。” “苏御史,你最好今晚就写奏疏向官家解释一番,不然官家先入为主,听了那些人的理由,毁掉这番好局面,就可惜了!”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大宋的士大夫官员,向来讲究高雅有节。 但如今,一州知州与通判为招揽客商,不惜放下身段,这在那些老顽固眼里,是破坏礼法,是对士大夫官员身份的侮辱。 第98章 数日之赋,堪比足年,动心否? 第99章数日之赋,堪比足年,动心否? 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 此举,形成了一系列的蝴蝶效应。 首先,引得一众外地客商纷至沓来,洗刷掉了齐州“民风彪悍,剪径者众”的恶名。 齐州的一些恶汉流氓,在得知外地人都在夸赞齐州后,也不由得做回了正经行当。 其次,商贸兴则事事兴。 齐州城的客栈、茶馆、酒肆爆满,百姓们手里囤积的货物也都换成了现钱。 当下的齐州,热闹程度直逼青州。 待形成良性循环,将对百姓大有裨益。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极大地提高了齐州的商税。 商税乃是展现一个地方综合实力强弱的最有力证据。 与此同时。 周边各州的主官也急了。 齐州商贸兴盛,自然会让其他地方的商人流失,而他们又不敢像王安石和司马光那样做。 苏良很庆幸。 庆幸自己遇到的是二十多岁的王安石和司马光。 若再晚十年,二人定然不可能以士大夫官员的身份,站在官道上招揽商人。 …… 而此时。 最热闹的不是齐州,而是汴京城。 垂拱殿内。 一场论辩正在上演。 御史中丞王拱辰瞪着眼睛,高声道:“官家,我朝士大夫官员的脸面被王安石和司马光丢尽了!臣不反对齐州变法,但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以此招揽商人,宛如勾栏里的风尘女子搔首弄姿,招手引客,臣甚为不齿!” “士大夫官员的威严何在?朝堂的礼仪尊荣何在?二人毁掉了我朝所有士大夫官员的体面。以此等奇技淫巧招揽客商,实乃投机取巧,沽名钓誉,贻笑大方,不重惩,不足以肃清朝堂不正之风!” 随即,夏竦站了出来。 “监察御史苏良与内侍张茂则奉圣命巡视齐州,在二人监察期间,齐州竟出现如此丑事,二人亦应有连坐之罪!” 陈执中也补充道:“各行各业,理应各司其职。王安石、司马光制造噱头,引得外商入齐,此等手段,非君子行为,更不是一名士大夫官员应该做出的事情!” 这时,唐介站了出来。 “官家,恕臣直言,我实在不知王介甫和司马君实哪个地方做错了!” “他们招揽商人入齐,富了百姓,富了往来商人,州衙也得到了更高的商税,如此做法,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他们丢失了士大夫官员的尊严,丢了朝廷的脸面!”王拱辰看向唐介。 “唐御史,一名官员立于官道,卑躬屈膝地对一名商人示好,你觉得这样还没错?士大夫的骨气何在?这是向铜臭低头!这是在食嗟来之食!” 王拱辰感觉自己已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顿时放大了声音。 唰! 欧阳修大步走出,看向王拱辰。 “王中丞,我欧阳修真没想到你竟然狭隘至此。官者,百姓仆也,若能使得天下百姓无饥馑之患,我欧阳修莫说食嗟来之食,做猪做狗,未曾不可!” “王介甫与司马君实,在短短半个月内便洗刷掉了齐州剪径者众的污名。此举,利在齐州。朝堂有如此不计个人名声而为百姓逐利的官员,实乃我大宋之幸!” “欧阳永叔,你莫偷梁换柱。官员为百姓生计考虑,乃官员本分,但官员自有官员的方式。若为逐利,名节与骨气都不要了,那圣贤书岂不是白读了!”夏竦反驳道。 “名节骨气与天下生民的利益相比,微不足道。若心中不以百姓为先,追逐名节与骨气,不过是为了保自己的仕途无忧罢了!” 这时,王拱辰阴阳怪气地说道:“对欧阳学士来讲,名节骨气可能真的不重要,但对我们却非常重要。” 听到此话,欧阳修顿时恼了,王拱辰还是在暗讽他私德有失。 杜衍担心二人会吵起来,连忙开口道:“王安石与司马光如此做,确实利在齐州,但却破坏了天下的章程。若天下官员皆效仿此举,人人沽名钓誉,那天下岂不是乱了!” 欧阳修胸膛一挺。 “若我大宋官员都能舍下身份,学齐州招商之策,臣觉得天下不但不会乱,反而会使得我大宋兴盛可期!” …… “够了!”赵祯揉了揉脑袋,“士大夫自有士大夫官员的担当和尊荣,此事待苏景明与茂则递上奏疏,讲明情况,再议吧!” 朝会后。 欧阳修意犹未尽,当即撰写了一篇文章,名为:《官仆论》。 其核心为:官,民之仆也。 士大夫官员为百姓利益而丢失名声气节,乃是公而忘私,舍生取义之举。 而若因名声气节损百姓利益,则是因私废公,小人行径。 此“官仆论”并非欧阳修首创,柳宗元便曾称官员应为百姓公仆,即:吏者人役也。 但此理论并未得到大范围传播。 欧阳修文采盖世,《官仆论》一出,便引得民间百姓传抄诵读。 对此文,百姓看后自然欣喜雀跃。 但很多官员看后,却认为欧阳修乃是为博虚名所作。 士大夫乃是治民者,怎能为民当牛做马! 汴京城内,讨论得热火朝天。 由于王安石与司马光所做之事前所未有,引起的争议极大。 而此刻。 苏良的奏疏呈递到了赵祯的手中。 苏良不用想就能猜出朝堂上的官员会争论什么。 他知无论如何辩驳都无用。 特别像王拱辰那类人。 就算苏良说十五的月亮是圆的,他都会反驳道难道太阳就不圆吗? 争辩无用。 于是,苏良直接上数据。 苏良在奏疏内,直接建议全宋施行‘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的招商之策。 各州主官,各显本领,为本地商贸聚势。 然后,苏良没有讲任何大道理。 他推算了此招商之策,到底能够为朝廷带来多少税收。 “数日之赋,堪比足年。” 当赵祯看到这八个字时,眼睛瞬间亮了。 这一刻。 所谓的士大夫的尊荣、骨气都不重要了。 如今的国库,几近入不敷出,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最缺乏的便是这种能够赚钱的策略。 当即,赵祯将此奏疏分发到了两府三司等各个衙门,他想要看一看众臣的反应。 今天就更新这些吧,实在写不动了,还欠大家5000字,会在每日八千字的基础上补齐,感谢诸位的支持,首订还不错,我会好好写下去的,晚安! 第99章 全民大讨论,苏良返京 第100章全民大讨论,苏良返京 翌日,天刚蒙蒙亮。 三司使王尧臣的奏疏便呈递到了垂拱殿。 昨晚,他看到苏良那句“数日之赋,堪比足年”,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好觉。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自真宗皇帝封禅泰山、赏赐百官后,大宋的财政便开始捉襟见肘,出现了危机。 当下,大宋的财政收入主要有田赋、杂税、专卖收入、商税收入、官田收入等。 宋的财政收入并不少。 太宗期便岁入缗钱千六百余万,两倍于唐室。 太宗之后,财政收入更是稳步上升,至庆历年间,财政综合收入已然破亿。 但这种财政收入的与日俱增,并不是大宋强盛的征兆,而是对民间折变加征、横征暴敛的结果。 大宋,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军费、官吏俸禄、皇室费用、祭祀、赏赐、岁币等…… 每一样,都让三司不得不量入为出,精打细算。 钱不够,便变着方式从百姓手里抠,但现在已经抠不动了。 而今,商贸之税已与田赋同等重要。 王尧臣听到齐州这种促进商贸繁荣的方式,自然甚是支持,此举能为三司解燃眉之急。 于是,他在奏疏中向赵祯请求:可在全宋范围内开展类似齐州的招商之法,令地方主官招商,促进多州商贸发展。 赵祯看过后,将奏疏放到一边,拿起苏良的奏疏又看了一遍。 他也很心动。 国之财力,代表的是皇帝的腰杆。 若当下国库殷实,百姓安居乐业。 赵祯也会生出开疆扩土、收复燕云的念头。 没有一个皇帝不想着完成大统一,行祖宗未竟之事,博得千古圣君之名。 但前提是,要有足够的钱财支持。 与此同时。 夏竦、王拱辰等人也陆续上奏。 他们称苏良的奏疏乃是齐州特例,其他州府若参照齐州,必然会造成内乱。 此外,他们认为最严重的是,此举令士大夫官员与铜臭为伍,逆圣人教化,应当立即叫停。 若官员都为铜臭奔走,则天下再无良官清官。 赵祯明白,这些其实都是场面话。 这些官员真正在乎的,是此例一开,士大夫官员们的地位与尊荣将会迅速下降。 就像一座酒店的大掌柜。 本来坐在柜台中悠哉悠哉地饮茶看账,突然让其肩头挂抹布,去门口热情迎客,还要弯腰擦桌子,脸面自然挂不住。 一日间。 赵祯便收到了三十多封奏疏。 大多数京朝官们都站在了夏竦、王拱辰那方。 这让赵祯不由得想起范仲淹在新政时,限制官员磨勘升迁,抑制恩荫制度时,官员们激愤的反对之声。 当时,是在砸士大夫官员的饭碗。 而今,则是让士大夫官员们没有那么轻松地吃这碗饭。 赵祯突然有一种错觉,其喃喃道:“朕怎么感觉变法似乎又开始了!” …… 就在这时。 王拱辰也写了一篇文章,名为:《良官论》。 此文的核心为:良官者,有知有德,不被铜臭所误,爱民而非自贱。 这篇文章,乃是为反驳欧阳修《官仆论》中所提的:官,民之仆也。 王拱辰认为,欧阳修是在恭维百姓,沽名钓誉,良官是百姓的父母官,而非牛马。 作为状元,他的文章还是非常具有蛊惑性的。 并且,他自掏腰包,命人抄写了许多份散发在民间,引得百姓瞩目。 一时间,汴京城的全民大讨论再次上演。 有人认为―― 官员俸禄皆来自百姓税赋,理应做民之仆,而非高高在上。 齐州发生的“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实乃齐州百姓之幸事。 也有人认为―― 大宋向来提倡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官员是天下百姓的管理者,而非牛马。 欧阳修之言,实乃沽名钓誉,恭维百姓,而齐州之策,更是哗众取宠的小伎俩而已。 茶馆、酒楼的文人士子、商人走卒,甚至勾栏中搂着歌伎喝酒的纨绔公子们都在唾液横飞地议论着此事。 甚至,出现了多起打斗事件。 论气血、骨气,汴京的百姓比守卫汴京城的禁军都硬。 其实,这就是一场百姓对官员权势的挑战。 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让百姓们看到了原来士大夫官员还可以有另外一副模样。 …… 垂拱殿内。 赵祯正望着三份奏疏发呆。 一份来自范仲淹,一份来自富弼,还有一份来自曾经的太平宰相、被贬外任的晏殊晏同叔。 范仲淹与富弼支持天下州府应学齐州之变。 官员理应为俯首之栗米,为百姓之忧而忧,方为士大夫之责。 范仲淹和富弼深知大宋财政之忧,且明白商贸繁荣将会对抑制土地兼并带来莫大益处,故而甚是支持。 但晏殊的观点就有些悲观了。 他认为,此事有违祖宗之制,势必引得士大夫官员的不满,且齐州之策未必适应天下,应慎重处理,免得官员们再次生出怨念。 晏殊作为赵祯少年时的老师,教他最多的便是:守江山,慎重为先。 这也导致赵祯做事从来都是思之再思,很少做出一意孤行的事情。 但这一次,他不打算听从晏殊的意见。 就在这时,杜衍与吴育在门外请见。 二人的手里抱着数张奏疏,杜衍率先开口道:“官家,徐州、海州、扬州等八位知州上奏,请求习齐州招商之法,用于本州商贸!” “另外,海州知州已偷偷学起了齐州的招商之策,不过他去的不是官道,而是码头!”吴育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 “嗯?” 赵祯不由得感到有些意外。 汴京城的七成京官可都是反对齐州招商之策的。 他翻过奏疏后,不由得瞬间明白了。 这些人的目的简单而又直接。 为了仕途。 地方主官升迁,考察标准有很多,如劝课农桑、平决狱讼、官声好坏、赋税多少等。 但是最硬的指标,便是税赋。 一州之地,税赋高者,便是富州,升府的主要标准要是税赋。 而齐州的招商之法,最大的功用便是能够提高税赋。 这些州府主官们,自然也想提升税赋,以此升迁。 赵祯看后不由得笑了。 此目的虽有些功利,但这种上进心还是值得褒奖的。 杜衍拱手道:“官家,臣以为,齐州招商之策可不可行,该不该行,最重要的策略本身,而今全凭‘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还远远不够,若真行此策,还是应拟定具体细则,判其优劣,方可执行!” 赵祯点了点头。 “确实。传朕旨意,令王安石、司马光,应该还有苏良,拟定详细的招商之策,而后廷议!” “臣遵命!”杜衍与吴育同时拱手。 很快。 御史中丞王拱辰便知晓了数名知州请求习齐州之变的消息。 他不由得勃然大怒。 “蠢货!一群蠢货!只看得到眼前利益,却全然无视官员之德,向铜臭低头,实乃士大夫官员之耻!” “不行,我要再写奏疏上谏。我王拱辰要为天下士大夫官员立言!” “百年之后,后人定知我王拱辰才是真正为江山社稷着想,那群哗众取宠,高声喊百姓是主人的斯文败类,必将遭到天下官员的唾弃!” 在王拱辰心里,自入仕途以来,自己便为大宋朝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是整个朝堂最努力且德行最好的官员。 但小人实在太多,导致他一直处于受压迫的状态,甚至可以称之为怀才不遇。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存在一定问题的。 …… 齐州州衙,一大清早。 苏良、王安石和司马光三人,打着哈欠从书房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三人一夜未眠,共同写出了一篇《官招商书》。 而此刻,赵祯令他们撰写招商之策的旨意还并未传来。 三人很清楚。 汴京城吵得再热闹,没有可行之法也是白搭。 很多人看到的只是表面。 以为知州坐在官道上,通判守在驿馆中,就能繁荣本州商贸了。 怎么可能! 知州坐官道,通判守驿馆,表达出的是当地主官对商贸的态度,而苏良用此法最初要解决的是齐州“剪径者众”的谣言。 以官员招商,考验的是官员的人格魅力以及需要本州百姓和商人的全力配合与支持。 缺一点都不行。 此篇《官招商书》,便是讲述如何利用地方主官身份,繁荣商贸的细致做法,并谈到了多个州府间的商贸联合,甚至对边境边境榷场和海上贸易也提出了一些看法。 因西夏的存在,丝绸之路已经完全被阻断,大宋能大力发展的,唯有海上丝绸之路。 当即,王安石便令驿兵将此文送往了汴京。 昨晚,三人讨论了许久。 此官招商法若能全宋实施,造成的裨益是无法估量的。 首先,官员们为了考绩,必将会倾力为之,这将会极大提高地方官员的积极能动性。 这些官员,大多都没有什么强宋之志,但若能升迁,他们必将干劲十足。 其次,官招商法一旦施行,以后全宋境内施行抑制土地兼并的阻碍将会大幅度减少,日后再施行青苗法,亦可平稳落地。 这,就是齐州变法产生的意义和能量。 一切,都是在为全宋变法布局。 王安石和司马光对苏良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苏良竟然下了这么一大盘棋。 其实苏良也是误打误撞,一步步出来的。 “介甫、君实,我先回去睡一觉,午后便要返京了。接下来,汴京是我的舞台,齐州可就是你们的舞台了,最后,容我再说一句。” 苏良还未开口,王安石和司马光便摇头晃脑,拉长了声音说道:“身在齐州,心怀天下,则变法可成矣!” “哈哈哈哈……”三人皆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后,苏良大步朝着房间走去。 王安石和司马光望向苏良的背影,突然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苏良此行,对二人影响甚大。 重惩底层官员胥吏,让二人感受到了他们在齐州自治中拥有的权力。 官道之上招揽客商,让他们看到了不走寻常路为齐州带来的巨大裨益。 原来,变法变得不仅仅是法策,还有做事的方式与手段。 尤其是那晚。 苏良与他们的长谈,令他们将此生难忘。 他们彻底明白了,什么是变法,为什么变法,如何才能以齐州之变,掘天下之变,以及大宋未来的路到底应该如何走…… …… 三日后。 苏良还未抵达汴京城,那封《官招商书》已呈递到了赵祯的御案上。 此书,乃王安石、司马光和苏良联合撰写。 无论是文采还是条理,都堪称朝堂奏疏的艺术品。 里面也不忘为赵祯画大饼,若官招商之策顺利进行,不出三年,大宋将为之一变,商税额度完全可以翻一翻。 对百姓有利,对朝堂有利,对大宋的万世基业更有利。 只要没有战事之忧,大宋朝必然蒸蒸日上,越来越好。 士大夫官员们作为朝堂的中流砥柱,理应舍己为公,低下头来,为百姓做事,以富大宋。 赵祯看得心血澎湃,甚是激动。 当即将其传至中书,令进奏院的书吏们迅速抄写,传至各个衙门。 《官招商书》一出,迅速将王拱辰的《良官论》压制了下去。 甚至,很多人觉得欧阳修的《官仆论》写得都没有那么精彩了。 官招商策,有理有据。 既没有称官员要做百姓牛马,也没有言官员应如何治理百姓。 文中,将官员招商全然当成了地方主官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一方主官,民之所依,死亦不惧,何言其它!” “为民生计而奔走,舍己求公,俯首拓路,实乃圣人之德。” …… 很快。 此篇文章便传到了汴京城百姓手中。 一些本来反对齐州招商之策的文人士子看过此文后,瞬间改变了想法。 这就是文字的力量,策略的力量。 而此刻,王拱辰也拿到了这篇《官招商书》。 他看到一半,便将其撕了粉碎,口里喃喃道:“此乃祸国之言,此例一开,天下士大夫官员将尽皆失德,不可为,绝不可为!” 注:太宗期岁入缗钱千六百余万,两倍于唐室,庆历年间财政收入过亿。数据皆来自黄纯燕的《宋代财政史》。请莫以明朝税收数额作比较,两朝计算方式完全不同 感谢书友阿杜dj的打赏,非常感谢! 第100章 御史中丞撞柱,苏景明秀过肩摔 第101章御史中丞撞柱,苏景明秀过肩摔 七月二十八日,午后。 苏良与张茂则回到了汴京城。 苏良将撰写的关于监察齐州各类情况的奏疏交给张茂则,请其呈递到中书和圣前,便直接策马回家了。 富宋很重要,变法也很重要。 但在当下都没有苏良见媳妇重要。 此时,唐宛眉才不过四个多月身孕,小肚微微隆起,基本不影响正常行动。 但苏良回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唐宛眉去医馆检查了一番。 并且遵照医嘱抓了几贴调理身子的中药。 如今生孩子,依旧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苏良不得不谨慎。 此后,苏良还去集市买了许多生活用品,并在家里置办了一些装饰物,令唐宛眉不会感到枯燥无趣。 好心情也是保胎的关键。 做完这些,他心中才略显安定。 …… 翌日。 因赵祯通知将廷议“官招商法”,官员们来得甚是齐整。 苏良更是提前大半个时辰就到了。 他觉得今日可能会有一些意外发生,便去找了一趟张茂则,交待了一些事情。 片刻后。 大殿之内,百官齐聚。 赵祯高坐于前方,挺了挺身子,高声道:“近日,齐州的招商之法传得沸沸扬扬,众卿也都上奏表态,想法不尽相同。” “今日,朕便想着众卿以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共撰的《官招商书》展开议论,论一论是否要在全宋开展官招商之策!” 随即,赵祯看向苏良。 “苏景明,有些人可能对官招商之策不甚了解,你先讲一讲。” 苏良当即出列,走到大殿中央。 “商贸,我朝生财之器也。官招商之策,意在以地方主官为引导,改变官员与商人的关系,以州衙信用,促进当地商贸流动……” 苏良口若悬河,一口气讲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 他主要讲了两点,其一,官招商之策,可富地方;其二,官招商之策,可富朝廷。 至于其他的作用,苏良都没有提。 一方面是因为大家都知晓其他益处。 另一方面是因为,钱财乃是当今朝廷的软肋,朝廷甚是缺钱。 至于被一些官员诟病的“士大夫的铜臭之风,为百姓做牛马等”,苏良都只字未提。 他是来献言建策,提供富宋策略的,而非与一些官员抬杠。 赵祯看向下方,道:“朕以为,此举倒是可行,众卿以为呢?” 唰! 三司使王尧臣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为此策可行。不但可提高商税,还能将各个州府的商贸交易连在一起,长此以往,商贸必越做越大,商税也将会越来越多,实乃富国之良计,理应全宋施行。” 王尧臣的话音刚落,夏竦便站了出来。 “三司使有些短视了。我朝商贸本就比汉唐兴盛,人人皆可自由迁徙、自由经商,以商贸富国,臣甚是支持。” “但是若令一地主官,总领商贸之事,臣觉得有些牛刀杀鸡,除有损朝廷脸面外,更是将主次颠倒了!” “我朝地方主官,皆是十年苦读,一朝中举之能士,受官家信任,乃知一州。” “知州通判,皆为与官家共理天下者,总治民政,需兴科举、劝农桑、断狱讼。另有户口赋役钱谷振济之事,都将亲力亲为。若是京幕官知州事,还有戌兵兼兵马都监之责。事务繁多,而今却将商贸放在最前面,实为舍本逐末,轻重倒置。” “无地方主官主导,商贸亦可兴,如扬州、杭州之地;而若倡导地方主官主导,臣以为必会乱了章法,地方主官皆以商赋为执政目标,那如何兼顾科举、农桑、狱讼、兵事……” 夏竦明显是提前有所准备,话语滔滔不绝,并且只字不提官员脸面荣誉问题,全然讲的是一名地方主官到底应该做什么。 苏良听后,淡淡一笑。 他认为夏竦所言,没有任何毛病,但前提是大宋国泰民安,朝廷不缺钱的情况下。 这时,王尧臣胸膛一挺,道:“夏枢相所言,并无问题,但朝廷当下不是缺钱吗?此策能为朝廷带来巨大收入,为何不能行?” 与此同时,欧阳修大步走出。 “夏枢相,恕修直言,你刚才所讲,纯属谬论!” “难道官员以招商为首要任务后,便不能兼顾科举、农桑、狱讼、兵事了吗?此等差劲的官员,朝堂要之何用,不如退而让贤!” 欧阳修直接将夏竦的话语撅了回去。 夏竦面色铁青,继续道:“我在讲的是孰轻孰重的问题,欧阳学士,你以为所有的官员都如你一般三头六臂吗?他们想要做的是造福一方,想要政声治迹,但一些官员是不愿通过这种方式实现的。正如王中丞所言,一名士大夫官员,如勾栏女子揽客那般,招揽客商,此举动,不伦不类,成何体统,我朝前所未有,自是不应提倡!” 夏竦还是说出了他最介意的原因。 官员招商,令士大夫官员丢了脸面。 这时。 一直没有说话的包拯站了出来。 “如勾栏女子揽客?没想到我朝天圣八年的状元郎,堂堂的御史中丞,既然有如此狭隘的见解,官为民而生,只要能令百姓无饥馑之患,令地方富饶,身死何惜?夏枢相和王中丞在乎的是官威,是士大夫的荣耀吧!” “包希仁,你莫在这里以高高在上的语气,满嘴仁义,信口胡言为百姓可不惜性命。你真能为百姓而死吗?你真能站在路口向一群商人点头哈腰吗?你真能做到晚间酒席上向商人们举杯碰酒吗?” 此话一出,包拯顿时眼睛一瞪,看向王拱辰。 “若需要,我包希仁怎不能为百姓而死。至于点头哈腰,举杯碰酒,只是你以为罢了。苏景明在《官招商书》上写得很明白,主官只作引导,不沾钱物,不与商勾结,此乃政务之事,我不饮酒,此事便谈不成了吗?” 或许是包拯最近在开封府审案较多的缘故。 身上杀气颇重,质问王拱辰就像质问犯人一般。 整个朝堂的空气都变得冰冷起来。 赵祯见二人已经从论辩发展到抬杠了,当即制止道:“今日探讨的乃是官招商之策可不可行,莫扯远了!” 这时候。 首相杜衍站出来道:“在无《官招商书》前,臣对此事是极度排斥的,但看完此策,臣觉得较为可行,不过就是令地方官们辛苦一些罢了,朝廷到时多加抚恤即可。” 吴育想了想,也站出来道:“臣也以为此策可行!” “臣附议!” 陈执中也站了出来,他擅于善言观色,在知晓赵祯之意后,当即也表示赞同。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顿时,数十名官员都站出来表示同意, 这就是首相的作用。 他一表态,追随者众。 而那些不愿同意的官员都低着头,静立不动。 他们不同意,但又不愿当出头鸟,站出来表态。 他们在等夏竦。 而这时,夏竦也不说话了。 夏竦的狡猾在于,他懂得知难而退,对于无法挽回的事情,他会迅速止损。 赵祯心情甚佳,没想到此次廷议竟然如此顺利。 就在他准备开口收尾时,御史中丞王拱辰再次站了出来。 “官家,臣不同意!” “士大夫脸面不可丢,铜臭之气不可沾,历朝历代皆无此种行径。臣以为,此策若成,乃是对士大夫官员最大的侮辱,臣……臣愿以死上谏,请求官家立即废除官招商之策!” 在王拱辰话落的瞬间,他提着官袍便朝着后面的大红柱子撞去。 王拱辰性格刚烈。 这一次,他乃是真的撞柱。 事发突然,此刻已经无人能够拦得住他。 就在这时,令官员们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哗啦! 在王拱辰撞柱的那一刹那,从上面骤然降下一条大网,大网绷得甚紧,挡在大红柱的前面。 嘭! 王拱辰一头撞在大网上,然后被弹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其官帽落地,头发散落,甚是狼狈。 这时,两名内侍走出,连忙架住王拱辰,防止他再想不开。 众臣看得一愣一愣的。 没想到,垂拱殿内竟然还设有防官员撞柱的机关。 而赵祯则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今早,张茂则向其汇报,苏良觉得今日可能会有人撞柱血谏,建议在红柱前做一些保护措施。 于是赵祯便令内侍在殿内设置了这样一个机关,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赵祯看向被两个内侍架着的王拱辰,冷声道:“王中丞,朕并非不纳谏之君,但朝堂之上,你意与百官皆不同,朕为何要听你的?你如此上谏,岂不是在逼朕,为了得到一个死谏的清誉,连性命都不要了,朕需要的是你这种台谏官吗?” “为百姓而亡,朕为你亲撰悼词,但你如此不惜命,甚至以命威胁朕,实为死不足惜!” 说罢,赵祯摆了摆手。 那两名架着王拱辰的内侍当即便退下了。 此刻的王拱辰,红着眼睛,突然站起身来。 “苏良,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是你害得本中丞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本中丞要杀了你!”王拱辰宛如得了失心疯一般,伸出双手,朝着苏良狂奔而去。 一旁的官员纷纷后退。 王拱辰是真的疯了! 朝堂之上,公然行凶,他的仕途彻底完了。 苏良并没有躲。 御史台被王拱辰折腾的太久了,而苏良也屡次被王拱辰诬告,差点儿没有断送了仕途。 像王拱辰这种有一定能力,但是固执己见的官员才是朝堂的大祸患。 在王拱辰快要抓到苏良时,苏良突然抓起王拱辰的手臂,扎弓步,双手用劲,直接来了一个过肩摔! 啪! 苏良出手干净利落,王拱辰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声音清脆。 官员们都看呆了! 平日里,官员最多也都是在朝堂上骂一骂,哪曾想今日竟上演了全武行。 而苏良的身手也令很多臣子大为吃惊。 这真是,说不过!写不过!也打不过! 夏竦也被吓了一跳,苏良要这样对付他,他这副老骨头定然就散架了。 与此同时,两名禁军制住了发疯的王拱辰。 而苏良连忙拱手道:“官家,臣只是出于习惯,在朝堂动手,实属大不敬,望官家责罚。” 赵祯先是摆了摆手,令禁军将王拱辰拉了出去。 而后,看向苏良道:“你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已,朕不追究了!” 当即,赵祯站起身来。 “官招商之策定于下月执行,具体细则,由中书拟定,有反对者,今日依然可呈递奏疏,朕不是不听谏的人,但若像王拱辰这般进谏,有一个,朕便罢黜一个!” “令御医去看一看王拱辰,他若无病干不出这种事情来。此外,罢黜其御史中丞之职,由唐介总领御史台。” 说罢,赵祯大步离开了。 王拱辰闹得这么一出,令赵祯甚是生气。 …… 很快,王拱辰撞柱被拦,发疯病攻击苏良反被摔的消息,便传向了民间。 民间百姓对这种事情甚是感兴趣,并且一些百姓看到的角度甚是清奇。 “咱们的苏御史可真是能说能写又能打,只可惜成亲了,也不知他缺不缺小妾?” “哈哈,文官们终于打起来了,我还以为他们只是会吵架呢,有血性啊!男子汉就应该动手!” “王拱辰终于被罢黜了,此人沽名钓誉,自以为是,实乃朝堂大祸害!” “在朝堂动武,这下子王拱辰恐怕要被一撸到底了!” “有朝一日,我若能登上朝堂,将一名昏官打倒在地,那将是何等的潇洒肆意啊!” …… 午后。 王拱辰喝下一碗药后,才从恍惚中醒来。 他脑袋生疼,只记得自己撞柱未遂的事情,而对在朝堂动武,一无所知。 御医诊断时,称他患有疯病,随后都有可能发作。 他将其直接赶了出去。 朝堂动武,贻笑大方,并且被官家称为:死不足惜! 此刻,王拱辰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过错。 他赤脚跑到书房,开始撰写认罪书,写到一半,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他知道。 自己的仕途完了,彻底完了。 而王拱辰的家人皆站在门外,不敢入内。 她们实在想不通,上朝之前本来好好的,怎么上朝后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第101章 立皇子否?官家无子讨论会 第102章立皇子否?官家无子讨论会 八月初三。 中书省将官招商之策正式下发至各府、各州、各军。 各地方主官皆需走出官衙,依地方特色货物优势,以官声带动商贸,以商贸带动民生,多州联动,促进商贸繁荣…… 涉及官员贪墨、强权、垄断、欺压、掠夺等情况的惩罚条例也甚是明晰。 以防官员仗势而为,破坏商贸市场。 此策亦将纳入地方官员的考绩之中,且占比甚大。 那些幻想着靠熬时间混资历获得升迁的官员,不由得都紧张起来。 以前,官员们的政绩差距都不大。 因为科举、农桑、水利等都是耗时很长的事情。 但是施行此策略后,商税数目一目了然,偷奸耍滑者,必将原形毕露。 此外。 朝廷还颁布了一系列关于扶持商人于边境榷场经商、以及海外贸易的一系列政策。 此举,让商人们甚是兴奋,也让底层的百姓们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更重要的是―― 此举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土地兼并带来的危害。 人人都是趋利而行,豪强富户们自然都想着朝着更赚钱的地方钻。 唯一感觉到郁闷的,可能就是那些慵懒惯了的官员们。 为了官位,为了升迁,为了脸面,他们不得不从舒服的官衙走出来,做一做百姓的牛马了。 …… 与此同时。 王拱辰连上十道奏疏请罪,称其乃是因疯疾犯上,脑中混沌,实在是无心之过。 并已向苏良当面致歉。 御医也称其气性太大,胸中肝气瘀滞,或患有疯病。 依照宋制,台谏官不能因言获罪,不能无故贬出。 若惩处,必须明示降黜原因。 中书为王拱辰定下的罪名为:朝堂失态,行凶未果,乃大不敬,然身有癫病,应轻处之。 但这一次,赵祯并没有打算轻判。 自王拱辰因赵祯对滕宗谅贪墨案轻判而以居家自贬要挟后,赵祯便对其极度不满了。 王拱辰并非无才。 错就错在过于固执己见,错而不改,极度自负。 总是认为御史台就他这么一位铁面台谏官,别人不是在结党就是在谋求私利。 这是赵祯所厌烦的。 最后,赵祯下令,降授王拱辰监广州军资库。 王拱辰从三品的御史中丞,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从八品的监当官。 这类监当官,比知县地位还要低。 并且去的地方还是广州。 广州即岭南区域。 此时还是蛮荒穷苦之地,除了有荔枝可啖,比之汴京,可谓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赵祯若以后想不起他,那王拱辰大概率是要在岭南终老了。 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朝堂行凶。 这次,谁也救不了他。 一向与之交好的夏竦和陈执中,也未为他向赵祯求情。 曾经力压欧阳修的状元,曾经将朝廷馆阁之才弹劾一空的御史中丞,曾经以一己之力令多名新政官员离朝的弹劾王者,就这样黯然地离开了朝堂中央。 可能,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 八月初七,台谏又新增三名官员。 泗州通判赵,被天章阁待讲曾公亮举荐,成为谏院右正言。 开封府推官范镇被举荐为殿中侍御史。 另有知江州的吕诲成为监察御史里行,吕诲便是那个太宗朝“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的宰相吕端的孙子。 其中,赵三十八岁、范镇四十岁、吕诲三十三岁。 三人皆年轻有为,言辞文章,皆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再加上御史中丞唐介、知谏院的欧阳修、监察御史苏良、擅于以法论谏的左司谏何郯,还有看似不显眼,但事事都做得甚是细腻的监察御史里行周元。 当下的台谏,可谓是英才齐聚,在朝堂的话语权也逐渐加重。 从台谏官的任职便可看出。 赵祯深知官招商之策施行后,会出现一些问题,故而准备增大监察力度。 此举,也意在让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在处理公事时认真起来。 台谏,乃是制衡相权的利器。 唯有君权、台谏、相权,三方相互制衡与促进,朝堂才有可能变得欣欣向荣,大宋才能昂头向上走。 赵祯似乎又恢复了庆历三年年底开天章阁时的锐气。 大宋的朝堂,渐渐从萎靡中走了出来。 …… 八月初。 经筵再次开启。 这一日,弥英阁内,早课。 翰林待诏丁度与翰林学士张方平为主讲。 苏良这位崇政殿说书,因每次的经筵课都无讲义,且在礼节上有所欠缺。 被丁度责令其来此旁观,学习经筵官的规则。 丁度和张方平都甚是严谨,准备的讲义非常详细。 打着哈欠的苏良翻开二人的讲义,一看是要讲《中庸》,不由得没了兴趣。 《中庸》之言,诘屈聱牙,乃是最令人沉沉欲睡的。 半个时辰后。 苏良昏昏欲睡,几次都在快进入梦乡时被丁度的咳嗽声打断。 而赵祯依旧没有到来。 丁度和张方平不由得皱起眉头,官家以往可是从来都没迟到过。 片刻后。 一名内侍来报,官家在张美人那里正在洗漱,稍后便到。 苏良看到丁度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丁度曾多次上奏,谏言赵祯莫沉迷女色,但赵祯独宠张美人,根本没将他的话语放在心里。 片刻后,赵祯终于来了。 其脸色有些苍白,大概率是昨晚折腾得久了一些。 丁度拱手道:“官家,节欲乃治身之本,望官家保重龙体,莫纵欲过度!” 听到此话,赵祯还未开口,一旁的张方平顿时不乐意了。 “官家节欲,何来子嗣?” “官家无子是节欲之过吗?我是在恳请官家保重身体。龙体安康,方为社稷之幸!” 张方平反驳道:“怎不是节欲之过!你丁待诏不止一次上奏恳请官家节欲,如今我朝连一名皇嗣都没有,官家的后宫之事,亦是大事。经筵之事,哪有官家生子重要,你如此劝诫官家,是何居心?” “官家无子又如何?臣乃是为了官家身体着想,有宗室子赵宗实在,何惧哉?” “官家若有亲子岂不是更好?官家尚在壮年之时,没想到你已想着要做从龙之臣了?” “以我的年岁还能成为从龙之臣吗?张翰林,你真是高估我了,官家当下立皇储,乃是未雨绸缪,不然必生事端,为了我大宋的江山社稷,此事难道不应该提前考虑吗?” …… 二人相对而坐,当着赵祯和一旁的苏良,就这样唾液横飞地吵了起来。 苏良一脸无奈状。 本来他是来学习经筵官规矩的,没想到却看了一场两个老学究吵架。 赵祯最大的软肋,便是没有儿子。 他听着二人一句一个“官家无子嗣”,最后实在忍不住,气得拂袖而去。 随后。 在苏良的劝解下,丁度和张方平没有继续吵下去,纷纷回去撰写奏疏了。 一个称要上谏官家早立皇嗣。 一个称官家尚在壮年,绝不可贸然立皇嗣。 最后,弥英阁中就剩下苏良一人。 苏良突然有些心疼赵祯了。 在生子这一块,其实赵祯已经很努力了。 后宫之中,有位分的妃嫔便有十余个,此外后宫里面还有上百名随时可以被赵祯临幸的郡君、御侍女子。 可惜。 赵祯如此勤于耕种,依然还是难得一子。 苏良突然回想起了前世关于赵祯无子的说法。 有人说,是宫斗所致。 曹皇后无子,一心欲立养子赵宗实为皇子,坐稳自己的皇后之位。 而张美人独享宠爱,也不愿别的妃子生子。 此二人势力最大,暗中使得其他妃子无法生育子嗣。 但苏良此时已经排除了这个说法。 曹皇后端庄贤惠,虽在赵祯眼里无趣且欠温柔,但当得起皇后这个身份,又是将门之后,心胸根本没有如此狭隘。 至于张美人,在后宫也没有如此大的权势。 有人说,太宗的子孙都有遗传型疾病。 因为,太宗有九子夭折一子,真宗有六子夭折五子,而仁宗则是三个儿子全部早夭。 但是太宗的孙子赵允让却一生一大串,足足有二十多个儿子,基本都长大成人了。 可见这个遗传病也不一定成立。 还有人称,赵祯成亲过早,享受雨露天恩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妃子。 这些妃子甚是年轻,身体尚未发育成形,故而产子易夭。 但是,唐宋男女都成亲甚早,也不见别人出现了这种问题。 还有一种较为可能的说法。 在汴京皇宫建造时,为防蚊虫,使用了大量的汞、铅、丹砂。 身居皇宫者都中了铅汞之毒。 这种慢性毒素极难发现,却能够导致身体虚弱,生子易早夭。 并且因宫殿大火,真宗、仁宗期的宫殿都新修过几次,铅汞灌注甚多,故而产子易早夭。 对这个说法,苏良是较为相信的。 他想了想,准备向张茂则讲一讲,看看到底是不是铅汞中毒的问题。 午后,苏良便找到了张茂则。 称铅汞中毒乃是民间对官家无子的一种说法,令张茂则找人查看一番。 张茂则表情凝重,非常重视,当即应允了下来。 …… 当日下午。 丁度便呈递奏疏,建议早立赵宗实为皇子,稳固江山社稷。 而张方平则称,官家尚处壮年,此时立皇子过早,若官家再生子嗣,易出现争端。 二人的奏疏,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的官员纷纷行动起来。 因太祖黄袍加身,本就得位不正,而后太宗又来了一个烛影斧声。 所以朝堂官员大多都想着早立皇嗣,以免出现意外。 并且,很多官员皆认为,赵祯是大概率生不出儿子了。 主张立皇子者,认为这是有备无患之举,且并不是立太子,只是立一个皇子而已,早立早安心。 而反对者则认为赵祯尚在壮年,依旧有生子的可能,并且赵宗实的亲生父亲还在世,若立其为皇子,很多纲常都会变得混乱,甚至一些人会产生“早立新君”的危险想法。 …… 翌日,常朝朝会,百官齐聚。 很多人已经打好腹稿,准备请求赵祯早立皇子。 片刻后。 一名小黄门来报,官家身体微恙,朝会取消,有事可呈递奏疏。 赵祯已经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事情了。 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大宋尤重孝悌。 即使生在百姓家,无子的压力也是巨大的。 更何况当朝天子。 赵祯因无子,被官员们已抨击了许多次。 他实在不想参与这种讨论。 官员们逼他立皇子,是认为他这个皇帝没有能耐生儿子。 但是,他认为自己以后还是可以生儿子的。 苏良对这种争论不是很感兴趣,他只想知晓,到底赵祯无子是不是因为汞铅之毒。 就在苏良准备退朝时。 首相杜衍突然高声道:“诸位,咱们既然聚在这里了,虽官家不在,但还是要议一议,当下到底要不要立皇子?” 此话一落,众臣都不走了。 讨论几乎是一下子就进入了白热化。 “立皇子又不是立太子,当下立皇子乃是为让天下百姓安心,是为了稳固我大宋江山,有何不可?” “这是立皇子吗?我朝就这么一个皇子,立皇子与立太子有何区别,一旦定了名分,必然有人心生邪恶,为从新君而做出不轨之事!” “一派胡言!皇子就是皇子,不是太子,若官家再有子嗣,再行封赐即可。此事若不定下,将会一直成为朝堂讨论的事件,岂不是耽误朝政!” “尔等在当下立皇子,实为诅咒官家无法生子,此非臣子之道!” “诸位同僚,莫再争辩了!而今的事实便是官家无子,为了大宋基业,我们必须未雨绸缪,早立皇子,这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 “臣子本分?你若真关心官家,就应该找出官家未能生子的原因,将其解决,而不是在这里逼着官家早立皇子!” …… 垂拱殿,热闹得就像一个菜市场。 每个人各执一词,议论纷纷,甚是喧闹,唾液都将垂拱殿的地板浸湿了。 苏良听了片刻后,悄悄溜了出去。 这样的辩论场景实在太可怕。 他笃定,这些人辩到天黑,都不可能辩出一个结果。 他也有些心疼赵祯,作为帝王却没有皇子,实在是人生遗憾。 近午时。 众臣纷纷走出了垂拱殿。 正如苏良所料,没有辩出任何结果。 一些人的喉咙哑了,一些人的肚子响了,一些人口中无新词了,还有一些人是被尿憋的不得已停止了辩论。 第102章 官家要迁都?谁说的,苏景明说的 接下来。 一连三日,朝臣们都在讨论“是否立皇子”之事。 赵祯对这样的奏疏全都扣压不发,官员要求奏对,他也是以一句“改日再议”将其打发。 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生不出儿子,更何况是当今天子。 与此同时。 汝南郡王赵允让带着儿子赵宗实来请罪了。 二人哭得稀里哗啦,称此事与他们无关,他们一直都盼望着官家能早生皇子,继承大统。 这对备胎,请罪已是家常便饭。 曹皇后也在后宫请罪,称此事与她也全无关系。 只要发生臣子请立皇子或者要求将赵宗实接入皇宫的事情,赵允让父子和曹皇后便会请罪,以此去除嫌疑。 赵祯知晓他们不是幕后指使者,他们也知道赵祯知晓他们不是幕后指使者。 但该请罪还是要请罪。 …… 这一日,午后。 张茂则出现在赵祯面前。 “官家,苏御史告知臣,民间传言,官家子嗣早夭,很有可能是宫殿内铅汞过多所致。臣经过探查发现,极有可能是此原因。” “自先帝登基后,为保房屋色泽鲜亮,维护之时多用铅、汞、丹砂等物。大中祥符八年,禁中失火,皇宫建筑付之一炬,耗时七年方重建完毕,那时官家刚刚登基,便住了进去。而后在天圣十年,皇宫失火,禁中内廷八处宫殿尽毁,重建之时,为防蚊虫,为色泽鲜亮,亦多用铅、汞、丹砂之物。” “臣问询过数位医官、汞易挥发,溶于铅后散发,易导致精神恍惚,极难生育,即使生育出儿女,身体也会十分虚弱,极易夭折……” 赵祯脸色铁青,突然都明白了。 怪不得先帝、八大王(赵元俨)都在年老之时患有疯病。 怪不得先帝有六子夭折五个,他三个儿子夭折三个,女儿也夭折了一大半。 张茂则接着说道:“臣并不能完全笃定先帝的疯病和官家子嗣早夭与宫殿的铅汞丹砂等物有关,但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赵祯点了点头。 “你速速再请医官查验一番,另外,清除宫禁内所有含有铅、汞、丹砂之物的建筑饰物,并迅速清空内廷的崇德殿、长春殿、滋福殿、会庆殿等八座宫殿,令皇后重新安置住处!” 宋真宗年老之时曾经酷爱丹药,常服用丹砂之物。 当时年幼的赵祯也被逼着吃过此物,他对这种炼丹之物,甚是厌恶。 “臣遵命!” 旋即,赵祯将两府三司的相公都召了进来,告知他们禁中的毒物之害。 相公们听后不由得大骇。 铅汞之毒到底是不是赵祯子嗣早夭的主要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毒物定然伤体,全面清除才是关键。 当即,从外朝到内廷到后苑都开始清理起了铅汞、丹砂之毒。 医官们纷纷开始检测,一些外地的名医也被赵祯请入殿内。 三日后。 数名医官联合写出了一份检测文书。 称新建的八座宫殿确实存在铅汞之毒,而其他地方在维护保养时,只要不用含有铅汞丹砂的涂料,便不会再产生毒性。 而铅、汞、丹砂之毒,确实有可能会使人得疯病以及造成难以生育或子嗣早夭。 医官们都没有绝对化笃定赵祯无子就是铅汞之毒导致的。 但这种可能性极大。 而后,医官们也为赵祯、后宫各妃嫔号脉,后称此种毒素乃是慢性毒素,吃药无用,只要长期不处于此种环境,毒素自消。 随即,禁中开启了大规模的去除毒物行动。 而那八座宫殿完全被清之以空,在医官的建议下,明年八月后,才会继续住人。 赵祯瞬间觉得自己已重振雄风,此后定然能生下儿子。 因铅、汞、丹砂之毒的存在,臣子们也都不再提早立皇子了。 官家能不能生子,就看天命,看这几年的情况了。 至于皇宫的铅、汞、丹砂之毒,已无法追责。而此番宫殿改善,又要耗费一笔大量的钱财了。 …… 黄昏,放衙之后。 苏良换回长衫,刚走到家前的巷道,便看到一个中年人在他家墙根下鬼鬼祟祟地打量着。 “喂,干什么呢?”苏良呵斥道,大步走了过去。 那中年人打量着苏良,道:“这是你家?” 中年人一张口,便露出一颗大歪牙,长相甚是喜庆。 “是啊!” 苏良环顾四周,右手已经撰紧拳头,若发现对方居心不良,他将会立即动手。 中年人顿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其身子一弯,恭敬地说道:“小员外,我是城西的房牙,名叫方大牙,您可愿意卖宅?” “不卖!”苏良没想到竟然是个牙子,当即便准备回家。 “小员外,此刻可是卖宅的最好时机,若今日不卖,再过几日,恐怕连一半的价格都卖不上了!”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来了兴趣,问道:“为何?” “你可知最近皇宫里正在清除铅、汞、丹砂之毒?” “略有耳闻。”苏良点头道。 方大牙压低了声音,说道:“据可靠消息,官家准备迁都了?” “迁都?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皇宫内皆是毒物,不但使得官家子嗣早夭,甚至还会危及性命,官家定然不会再住下去了!” “那……迁向何处?” “洛阳城!”方大牙一脸笃定地说道。 “小员外,伱现在卖了这一座宅院,至少能赚三千贯,而后再去洛阳买两套,再倒手你便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了,此等机会,千载难逢!” 苏良斜眼看向方大牙,问道:“你听谁说的?” 方大牙胸膛一挺,道:“你可知当下朝堂最能说最能写最能打的台谏官是谁?” “莫不是监察御史苏良苏景明?”苏良厚着脸皮说道。 “对喽!苏景明乃是我的铁哥们,他的人品你信得过吧,此事便是他告知我的!”方大牙拍着胸膛说道。 苏良强忍着要揍他的冲动,道:“我还有一套更大的宅院,要不要去看一看,价格合适我就卖了!” “好啊,咱们这就过去!”方大牙的脸上已笑出一朵花。 片刻后。 苏良带着方大牙来到一处气势甚是威严的宅邸,道:“这个,你能给多少钱?” “开封府?”方大牙一脸懵。 嘭! 苏良一脚将方大牙踹倒在地上,骂道:“本官便是苏良苏景明,如此造谣,定要让开封府好好治一治你!” …… 翌日。 迁都的谣言就像风一样吹遍了整座汴京城。 有的百姓深信不疑,都准备收拾行李搬家去洛阳了。 开封府迅速贴出告示辟谣,迁都之事,纯属谣言,这才平息了这场子虚乌有的事端。 今日没写够八千字,一共欠各位老爷7000字了,我会补上的,尽可能会在本月补上,诸位,晚安,明天,又是八千字的一天,真好! (本章完) 第103章 纸贱伤民,以一纸养一州?实害民之策也 八月。 全宋各州各府各军的官招商之策,皆如火如荼地开展着。 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货品很快就走出本州,受到了多地百姓的欢迎,也令更多人知晓,原来大宋的物产资源竟如此丰富。 比如:绵竹的烧春、越州的竹纸、岳州的黄茶、黔州的驴皮胶等等名声本不是很大的货品,都纷纷传到汴京城,一时成为流行之物。 至于齐州,更是走在所有州府的前面。 除了不断完善官招商之策外,王安石和司马光已开始试行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税法等多种变法策略。 一切都欣欣向荣地走着。 而皇宫中也在有条不紊地清理汞、铅、丹砂之毒。 赵祯的心情出奇得好,愈加笃定自己还有机会生下一个儿子。 …… 九月十五日。 经中书省考察筛选,朝廷着重赏赐了舒州、蔡州和唐州的主官。 此三州的商贸情况相对落后,但在执行官招商之策上却表现得甚是优秀。 赵祯心情愉悦。 当即写下三幅飞白书,赠予三州主官。 分别是:舒州桑皮纸、蔡州白砚、唐州玉器。 此三类分别是各州的特色货品,赵祯予以此激励三州主官再接再厉,大兴商贸。 …… 九月二十五日。 岳州突然成为汴京百姓谈论最多的地方,更有一些文人士子和商贾已乘船奔岳州而去。 岳州知州,便是那个庆历四年春被贬的滕宗谅。 滕宗谅在岳州期间,重视农桑,修筑防洪长堤,政绩与官声颇佳。 不过,在执行官招商之策上,岳州因本来商贸就不差,还未曾激起太大的水花。 岳州之所以引得无数人讨论与关注。 乃是因范仲淹的一篇文章——岳阳楼记。 滕宗谅扩建岳阳楼后,便邀请好友范仲淹为岳阳楼写一篇文章。 哪曾想。 范仲淹一出手,便是千古名篇。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 岳阳楼记,瞬间升华了岳阳楼的格调,同时也展现出了范仲淹豁达的胸怀。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试问天下能有几人做到。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更是天下士大夫官员应追崇的最高德行。 一篇文章,直接带火了岳阳楼。 令无数商贾文人都想站在岳阳楼上看一看。 商人远行,岂能无货,更何况岳州临近长江与洞庭湖,水路甚是快捷方便。 一时间,岳州的商贸骤然起势。 范仲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一篇文章,竟能为岳州的商贸赋税带来翻倍式增长。 他当即向滕宗谅写信,提议若在岳阳楼上召集外地商人谈生意,不失为一方美谈,亦能引得更多商贾前来。 欧阳修看罢此文,不由得感叹:“范希文,实乃天地间第一流人物,圣人不外如是乎!” 而此刻。 唯一感到不是很高兴的,可能就是眉山的小苏轼和小苏辙。 二人刚背完苏良、王安石、司马光,三人合着的《官招商书》,马上又要背诵《岳阳楼记》了。 他们的童年,不是在背书,就是在背书的路上。 …… 十月初八,天气转凉。 舒州突然出事了。 就是那个在大半个月前被朝廷嘉奖,被赵祯赐飞白书“舒州桑皮纸”的舒州。 舒州的一家百姓纸坊,因制作的桑皮纸质量不佳,被舒州知州白远山勒令衙差烧毁。 纸坊三人在桑皮纸燃烧时,一怒之下冲进火海,全部殒命。 舒州知州白远山上疏请罪,并将详细情况汇报给了赵祯。 桑皮纸,主要产自北方。 舒州桑皮纸因糊浆锤成工艺别具一格,纸质洁白轻滑,深受广大读书人喜欢。 自官招商之策执行以来,白远山便将桑皮纸作为舒州商贸的重点,并提出:以一纸养一城。 白远山做事雷厉风行。 他迅速抬高了桑皮纸的价格,并将舒州纸户们的桑皮纸全权交给商人整体出售,以此抬高桑皮纸的利润。 他还称:纸贱伤民。 唯有桑皮纸贵起来,舒州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正是因白远山“以一纸养一城”和“纸贱伤民”的说法,才让赵祯对白远山印象甚好,觉得他是一名能臣。 白远山为了桑皮纸外售,严查质量,导致很多造纸质量不过关的小作坊倒闭。 大量本能使用的桑皮纸,直接被焚毁。 此外,白远山禁止舒州百姓自由买卖桑皮纸,宁可毁掉,也绝不低价售出。 而这次因销毁桑皮纸,更是导致三名百姓意外身亡。 依照大宋律令,此种情况大概率会以官员失察罪、贬官论处。 但紧接着。 舒州通判徐侗上奏,称此事非白远山之错,完全是百姓不贯彻执行官招商之策所致。 徐侗还呈上了数百舒州百姓联合签名的请愿书。 舒州百姓们称:当下的舒州还离不开白远山,恳请朝廷免于贬谪。 赵祯对白远山印象极好,且对“纸贱伤民”和“以一纸养一州”的新概念甚是喜欢。 他考虑再三后,决定从轻处罚。 当即批示,予以言责,扣除一季俸禄即可。 但当此批示送到中书时,却令杜衍、吴育和陈执中三位相公产生了分歧。 “舒州知州白远山执政过于严苛,致百姓意外身死,怎能只予以言责,扣除一季俸禄,此惩罚太轻了,必须予以贬谪!”杜衍一脸认真地说道。 “杜相,是舒州刁民阻碍官招商法在先,白远山深受舒州百姓拥戴,若将其贬谪,恐怕……恐怕很多百姓都会不愿意,且易坏了地方官员们执行官招商之策的劲头!”陈执中开口道,他确实做到了事事都从赵祯的角度考虑问题。 “不不不,陈相,这些百姓可并未阻碍官招商之策,只是造桑皮纸的水平不行。水平不行,不能算有罪吧!” “此乃三条人命,任何原因都不能成为令其免于贬谪的理由!”杜衍一脸正气地说道。 “但是,舒州若没有白远山,谁能还能将‘纸贱伤民’和‘以一纸养一州’的想法执行落地,两位相公是在反对官招商之策的执行吗?”陈执中也来了脾气。 …… 三人顿时吵成一团。 此事,很快就引起了御史台和谏院的关注。 朝事有争议,台谏必参与。 当即,唐介和欧阳修便将此事的相关资料分发给了台谏官们。 明日相公们若在朝会上论及此事,台谏官们自然是要参与讨论的。 苏良看完此事的所有卷宗后,不由得面色凝重,喃喃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这位知州的路,恐怕是走错了!” …… 翌日,朝会上。 杜衍一出列,便提出了舒州纸户身死案。 “官家,舒州三名纸户身死,乃是舒州知州白远山苛政所逼,依我大宋律令,不可不贬谪!” 当即,陈执中站了出来。 “臣以为白远山无丝毫过失,此事明明是有刁民作祟,阻碍官招商法的执行。白远山在舒州官声极佳,深得百姓拥护,且提出了‘纸贱伤民’和‘以一纸养一州’的新概念,若将其贬谪,恐怕会因小失大,将整个舒州的商贸发展都耽搁了!” “臣难以同意陈相的观点。据白远山自言,他确实存在强制百姓毁掉桑皮纸的行为,且不予赔偿,此举已是强权欺压之举,而今他又令百姓丧命,不贬谪不足以维稳民心!”欧阳修道。 这时候,夏竦胸膛一挺。 “舒州知州白远山,政绩向来不错,此次又是官招商之策执行的表率,臣以为,此等能臣,应宽大处理,若循规守旧,将其贬谪,舒州将会面临更大的损失!” “没有了白远山,难道舒州便没法兴商贸了吗?他有过,理应贬谪!” …… 垂拱殿上,再次争吵起来。 一方要求重判贬谪;一方要求轻判,罚俸惩戒即可。 包拯、唐介、何郯、范镇、赵拚等人都参与了进去。 台谏官们大多都是以大宋法令为依托,要求重判贬谪。 半个时辰后,众官员们都讨论得有些疲惫了。 苏良才缓步走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既不可罚俸轻惩,亦不可将其贬谪,而应立即罢黜白远山!” 唰! 苏良的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在了他的身上。 罢黜。 只有极大的罪名才能将一名州官罢黜。 苏良在朝堂上,总是能够语出惊人。 苏良缓缓道:“臣无法判断白远山与三名已逝的纸户到底是谁的过错,但是仅凭白远山提出的‘纸贱伤民’和‘以一纸养一州’的决策,便应将其立即罢黜,不然舒州百姓将尽被其所害!” “此决策,大谬矣!” “首先,纸贱伤民,便是谬论。我朝向来崇文,但多数出身贫寒的读书人依旧买不起笔墨纸砚,纸贱不一定伤民,但纸贵一定伤害天下的读书人!” “舒州桑皮纸,原先价格不过与大青白纸同价,一张七八文而已。但经过白远山的运作,竟然卖到了十八文一张。本就是普普通通的纸,却变成了百姓们用不起的纸张。” “舒州桑皮纸与凤翔、眉县一代的桑皮纸质量大致相仿,又远远比不上川蜀、江南的藤纸、沿海的海纸,还有竹白纸、白拳纸、鸡林纸等,书商们又不是傻子,在得知价格后,怎会选择舒州桑皮纸!” “长此以往,舒州桑皮纸必然会因价格被淘汰,到那时,舒州桑麻纸的名声便臭了,白远山可能远迁他方为官,但那些舒州的纸户们又该如何维持生计?” “一纸养一城,更是天大的笑话。舒州桑皮纸,不过只是在周边的黄州、鄂州、光州、庐州四州售卖而已。汴京城的书生们会选择使用舒州桑麻纸吗?江南学子们会选择用舒州桑麻纸吗?诸位同僚会选择使用舒州桑麻纸吗?” “一张纸根本就撑不起舒州。白远山井底观天,鼠目寸光,根本没有经过任何调查,便下此决策,完全是好大喜功,比庸常之官更可恨,实乃舒州之害。这样的官员难道不应该立即罢黜吗?” “即使是齐州变法,我朝的容忍度再高,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也必须重罚,不罚,不足以正风气,不足以让地方州官们看到他们的错误行为将会导致多少百姓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一州主宰,赋其权,更应担其责,这种决策错误,他若不承担,难道要让百姓来承担吗?” 苏良的这一番话,令众多臣子齐齐傻眼。 官员们的目光,有惊诧,有羡慕、有凝重、有呆滞、也有迷惘…… 苏良的认知、远见、知识面,压根就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青年所拥有的。 这里的绝大多数人。 当看到‘纸贱伤民’和‘一纸养一城’这种华丽的词眼时,瞬间都动心了,根本没有细想,这里竟存在如此巨大的决策错误。 不远处,包拯看向苏良,眼睛里满是欣赏。 自苏良入台谏以来,所讲的任何话语都是有的放矢,没有一句空话。 并且,苏良从来没有用撞柱谏、绝食谏、拦撵谏等极端的方式上谏。 这对于台谏官而言,乃是一种相当稀缺的品质。 正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一日,苏良为全朝官员们上了一堂课。 包括御座上的赵祯。 赵祯也挠了挠头,面色略微有些尬尴,与苏良相比,他思考得实在是过于浅显了。 苏良今日也揭开了很多地方官员的小心思。 为官一方,不过两三年,很多官员其实都是营造一个可以表功的噱头,博得关注。 做的事情大多都是能够立竿见影的,比如修桥修路,迎合百姓心意的嘘寒问暖等等等,这其实都是对百姓最大的不尊重。 (本章完) 第104章 夙夜在公包希仁,一生要强包希仁 垂拱殿内,一片静谧。 官员们都在细细品味着苏良的话语。 苏良之言,戳穿了“纸贱伤民”和“以一纸养一城”的假象。 舒州知州白远山此举,表面是在兴商贸。 实则是一种用百姓利益去博弈而谋求政绩的赌博。 是一种恶意操控桑皮纸价格,以官衙霸权将百姓强行绑在商贸经营之上的恶劣行径。 最终的结果—— 商人们赚了钱,官衙增加了赋税,白远山等官员增加了政绩。 但是,舒州桑皮纸的名声将会被渐渐搞坏,被市场所弃,那些以纸为生的底层百姓都将会失去饭碗。 此举俨如涸泽而渔,杀鸡取卵。 这是地方主官认知不足,急于求成犯下的过错。 是好大喜功,欺世盗名,从未站在百姓角度思考问题犯下的过错。 其必须要为脑子一热定下的错误决策负责。 朝廷允许地方官员尝试甚至犯错。 但前提是,初心必须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 白远山这种行为,出发点便是错的。 甚至,他极有可能知晓此举是竭泽而渔,但为了仕途,依然选择这样做。 这样的地方官员,并不在少数。 …… 这时。 翰林学士、知谏院欧阳修站了出来。 “官家,一州之主官肩扛一州百姓之命运。白远山为个人仕途政绩做出错误决策,理应为此担责,应重罚且令天下知,以此让地方官员们引以为戒!” “变法之要,在于富国富民。一切为个人政绩而大搞噱头,最终导致百姓利益受损者,皆应重处,而不能最终令百姓承担所有后果!” 赵祯点了点头。 权是权,责是责,不能有权而无责。 大宋的一些地方官员确实过得过于安逸,且投机取巧的方式太多了。 赵祯想了想,道:“苏景明,朕命你在两日内将今日之言撰写成文,此事应令天下人知晓。” “臣遵命。”苏良拱手道。 “范景仁,朕命你立即赶往舒州,将舒州情况彻底调查清楚。” “臣遵命。”殿中侍御史范镇拱手道,他乃是审查此等案件的熟手。 “至于舒州知州白远山,中书先将其免职,而后根据情况惩戒,绝不可从轻判罚!” “臣遵命!”杜衍、吴育、陈执中三人同时拱手。 “那……今日便议到这里吧!” 赵祯正欲起身离开,包拯突然站了出来。 “官家且慢,臣还有话要说。” 赵祯面带疑惑,道:“包卿,还有何事要奏?” 包拯环顾四周。 “官家,今日若无苏景明,恐怕我们都要被白远山蒙蔽了。臣在想,此事不但是白远山之错,官家和在座的诸位皆有过错!” “论对纸张的研究,多位同僚都胜于苏景明;论地方执政经验与对商贸之事的了解,亦有不少同僚高于苏景明。满朝官员,为何只有苏景明发现了这其中的谬误?” “臣以为,朝堂之上,存有严重的慵懒怠惰之风,人人皆应自省,若凡事都要靠着苏景明去发现,累死了他,我大宋也难以兴盛!”包拯骤然放大了声音。 包拯,不愧是包拯。 知开封府后,也没忘了践行台谏官的职责。 此番话,将苏良以外的所有人都斥责了一顿,包括坐在上位的赵祯。 包拯之言,虽不是很好听,但却句句在理,令人难以反驳。 垂拱殿内,人人低头不语。 赵祯也是面露尬尴。 不久前,他还特赐舒州飞白书。 此飞白书无疑加剧了白远山的恶劣行为,但总不能让他这位官家在朝堂道歉吧! 众官员其实是有能力发现这种谬误的。 但很多官员根本没有将地方的官招商之策当成自己的事情。 他们关注的都是白远山致三名纸户焚身而亡该不该重罚,下意识就将舒州执行官招商之策到到底正不正确忽略了。 这是慵懒所致,也是做官的陋习所致。 当然,也有赵祯的纵容。 大殿内,顿时再次安静下来。 苏良则是乐了。 当下的朝堂就缺像包拯这般较真的人。 这时,陈执中站了出来。 “包学士所言甚有道理,我等人人都应自勉。官家,是中书失察导致官家误听误信,臣恳请罚俸三月,以此自省。” 不得不说,陈执中此话的水平颇高。 一下子便将赵祯的决策错误抹去了。 此刻,一旁的杜衍和吴育再不站出来显然不合适。 中书除了要处理政事,还要拥有及时站出来为官家背锅的能力。 “中书失察,臣亦自请罚俸三月!”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道。 这时,枢密使夏竦也站了出来。 “臣也有失察之责,以致此事蒙蔽圣听,臣亦自请罚俸三月。” “臣自请罚俸三月!” “臣自请罚俸三月!” …… 唰!唰!唰! 陆续有官员站出,纷纷揽责。 这不仅仅是揽责,而是让赵祯避免尴尬,让赵祯无须言错。 历朝历代,皇帝哪能有错。 只能是臣子的错,皇帝是万万不可能有错的。 苏良看向赵祯露出了笑脸,不由得感叹道:这真是“包拯直面斥君王,满朝官员争背锅”,朝堂事也都是人情世故啊! “咳咳……” 赵祯干咳一声,道:“众卿有此心意即可,无须罚俸,都各自回家自省吧,朕也须自省,以后做事务必要认真谨慎一些!” 赵祯将场面话一说,包拯也就不好继续追究是谁的责任了。 此话落后,朝会便结束了。 …… 两日后。 苏良的新文章《论舒州桑皮纸书》火热出炉。 此文,共计五千四百三十二字。 借舒州桑皮纸之事,讲述了一名地方官员应有的操守与德行,告诫天下地方官员莫头脑一热为个人仕途而做害民之事…… 进奏院刻书局当即开始誊写刻印。 苏良定稿后,便将此文送给了刘长耳一份。 反正此文是要告之天下的,让别人赚钱,还不如让刘长耳先贩卖一些抄录本,赚一笔钱。 在刘长耳将此文传到街头后,民间的一些书坊书馆,竞相抄录。 当下,苏良的文章已成为书商眼中的畅销品。 印制多少,便能卖出多少。 甚至一些十六七岁的女子也会挑着仿照苏良笔迹最像的抄录版购买,将其放在床头。 汴京街头的书摊,经常供不应求。 此文一出,也引发了无数书生学子的热议。 “徒为仕途考绩而不顾百姓利益,此等官员,该死!真是该死!” “焚毁百姓养家之纸,而不做任何赔偿。此等行为,同害百姓命无异,此等策略不是为救民,而是令穷苦百姓身死灭绝,其罪大焉!” “好文章啊!这位苏景明苏御史,不写诗词,不谈风月,一出手便是此类经世治国、可流传千古的文章,真乃大才也。” …… 半个月后。 殿中侍御史范镇彻底查清了舒州之事。 舒州知州白远山因禁止百姓自由买卖桑皮纸,导致多家纸户难以维持生计。 有数名纸户因私自售卖,还被关押进了牢狱。 底层的纸户们没有不骂他的。 他们造纸的技术确实一般。 但以前仍能维持生计,而在施行“纸贱伤民”之策后,他们的纸张全都被烧掉了。 即使他们愿意送给贫苦人家的孩子当成练笔纸张,白远山都不准。 随着《论舒州桑皮纸书》传到舒州,更是有人称白远山为危害舒州的酷吏恶魔。 此等罪过。 白远山大概率是要被除去官身,舒州的其他官员受到连累,必然也会被贬谪。 与此同时。 朝廷对各个州府的监管都变得严苛起来。 一些不作为和搞小手段的地方官员也被百姓们揭露了出来。 比如:荆湖南路衡州知州,一个六十余岁的老知州。 他在执行官招商之策时,做得全是表面文章。 他一大早便出城去了官道,天黑方归。 看似在官道上招揽外地客商,其实是在城外的一方野湖,打窝垂钓。 他觉得自己已无升官希望,故而一直在装样子。 他还有一个十六字的口头禅。 “闻事莫说,问事不知,闲事莫管,无事早归。” 他让下方的官吏,将此话当成做官的准则。 他称,如此做,做官才能清闲。 朝廷得知这种摆烂的官员后,自然是直接将其罢黜。 …… 此外。 江南西路,洪州知州的小手段耍得更为别致。 洪州有一特色果酒,名为李子渡,颇受外地人喜欢。 乃是助力洪州商贸的主要商品。 洪州知州并没有像舒州知州白远山那般,禁止百姓售卖。 他将原本一角三十九文钱的李子渡酒,直接提价到七十九文钱。 然后百姓若对外卖酒,不得低于七十九文钱。 此举,自然是让外地客商购买州衙特定商户的“最低价酒”。 百姓的酒根本卖不出去,只能批量低价卖给那些商人。 此举,洪州的商税确实提高了,但不但坑了洪州百姓,还坑了外地的商人。 洪州知州还自称是‘全州最低价’,可谓为了升迁,阴险到了极点。 其也在罢黜之列。 …… 苏良看到各个州府因官招商之策,错漏百出,并不感到意外。 这就是一个排毒的过程。 排完毒,大宋应该就能变得精神一些了。 …… 十一月初五,天气渐渐转冷。 放衙之后。 苏良走出御史台,正欲回家,忽然看到巷道中停着一辆马车。 窗帘掀开,露出一张白皙的国字脸,脸上还隐隐闪烁着四个字:夙夜在公。 车内坐着的,正是包拯包希仁。 包拯看向苏良,道:“景明,可饮一杯否?” “可。”苏良兴奋地坐上了马车。 自包拯知开封府后,就变成了大忙人。 苏良几次找他闲聊喝酒,都是刚说几句话,就被开封府繁琐的事务打断了。 当下。 满朝官员提起包拯,无一不竖起大拇指。 包拯知开封府后,处理冤案,整治街道乱象,挖沟修渠,清理脏乱…… 汴京城在他的管理下,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好。 片刻后。 二人来到一家不知名的小酒馆,寻了个包间坐下来。 包拯不擅饮酒,经常是包拯喝半斤,苏良喝一斤。 二人经常都是点四盘小菜,偶尔还会吃上一碗清汤面。 一聊便是一两个时辰。 闲聊数句后,包拯与苏良碰杯,一饮而尽,然后问道:“景明,你可有兴开封府商贸之法?” “嗯?苏良不由得一愣。 包拯以为苏良没有听清,又问道:“可有兴开封府商贸之法?” 噗嗤! 苏良忍不住笑出声来。 “希仁兄,汴京城已集聚天下一半之财,漕运四通八达,其他州府用十年恐怕也追不上开封府。商贸还需再兴吗?” 包拯挠了挠头。 “事实虽如此,但为兄看着各个州府的商贸都在蓬勃发展,唯有开封府不但没有进步,反而因各个州府的发展,商贸还衰败了一些,心中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啊!” 苏良非常了解包拯的性情。 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做成天下人的表率。 开封府作为天下州府之首,在官招商之法上若没有什么建树,包拯便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包希仁,一生要强。 苏良微微皱眉。 依照当下开封府的情况,包希仁肯定不需要坐在官道上揽客。 汴京城外的官道上和汴河上,全是外地客商。 想使得穷人变富简单,想使得巨富再变富,就比较困难了。 “我好好想一想,若有想法,便直接去开封府。”苏良端起酒杯。 包拯点了点头,与苏良碰杯,而后一饮而尽。 当即,苏良将此事放在了心里。 …… 十一月初八,天气晴冷。 苏良告假一日。 今日,他要去陪唐宛眉去医馆检查一番,此外还准备带着唐宛眉去相国寺的集市上转一转。 心情好,身体才能好,唐宛眉也需要多活动活动。 一大早。 苏良租了马车马夫,带着唐宛眉和桃儿出了门。 三人先去医官。 确定唐宛眉的身子没有什么问题后,便来到了相国寺。 相国寺逢初一、初三、初八、十五、十六,皆有集市。 而三人到达相国寺之时,周边已经车马盈门,行人接踵摩肩了。 相国寺的前三道门都是露天铺位。 主要售卖一些日常杂物、草席鞋子、时果香囊等。 走廊里有珠翠、头面、花朵、胭脂水粉、绣作等。 这里也是唐宛眉最喜欢的区域,三人在此区域停留了近半个时辰。 陪女人逛街,甚锻炼耐性。 而后,三人还逛到资圣门前,买了一些土特色和香药。 进来容易出去难。 苏良扶着唐宛眉,饶了大半圈才从相国寺走了出来。 人实在太多了! 而后,相国寺前又出现了严重的堵车情况。 苏良不由得感叹道:“唉,希仁兄还让我想一想兴开封府商贸之策,再兴,汴京城都要挤爆炸了!” 这时。 唐宛眉看向窗外路旁,道:“若是再少些人就好了,这些摆摊的也挺不容易的。” 苏良跟随着唐宛眉的目光看向窗外。 路边,排了一长列摆摊人。这些人付不起相国寺的摊位费,便只能在外面摆摊了。 苏良突然眼前一亮,他想到要如何兴开封府商贸了。 随即,苏良突然搂住唐宛眉,在其额头吻了一下,深情说道:“眉儿,伱就是我的福星。” 唐宛眉对苏良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早已习以为常,其白眼道:“桃儿,还在一旁呢!” 一旁的桃儿连忙用双手捂住眼睛。 今日便一章了,这两天家里有点急事儿,一直在路上,后天恢复两更,所欠的会慢慢还的,诸位晚安哈! (本章完) 第105章 国之硕鼠,宗室贵戚能动否? 翌日午后,开封府。 当包拯看到苏良脸上洋溢的笑容,便知其定是想出兴开封府商贸之策了。 他当即将苏良请进后衙茶室。 并拿出了赵祯年初赏赐的贡茶,小龙团。 此茶,一斤值金二两,甚是珍稀。 陈执中曾得一饼,将其视之为珍宝,家有贵客,才会拿出来展览一番。 别人都称包拯不通人情世故,过于耿直。 其实,分人。 不久前,陈执中与夏竦来开封府,连白水都没有喝上。 能入包拯眼里的人。 包拯对其甚是热情,付账都会抢在前面。 而他不喜欢的人。 三言两语聊完公事后,根本不会再行客套之事。 二人相对而坐,品了两口茶后,苏良从怀里拿出一张大藤白纸,上面绘制了一副鱼骨状脑图。 “希仁兄,你先看,而后我再慢慢解释。” 包拯接过大藤白纸,认真看了起来。 鱼骨图下方。 写着四个大字:南郊市集。 而鱼骨(大骨、中骨、小骨)上,分别是:汴京拥堵、宗室贵族、百姓生计等多行小字。 包拯看完后,疑惑地望向苏良。 苏良轻啜一口茶汤,道:“此策非兴开封府商贸之策,而是以富恤贫之策,更是彰显开封府为天下第一府之策!” 听到此话,包拯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苏良继续道:“我大宋商贸日趋繁盛,百姓迁徙越来越频繁,而汴京乃天下最宜居之所,以后,人必将越来越多。当下的汴京城已甚是拥堵,每逢市集,车马难行,以后情况只会更甚。” “汴京街道日日拥挤,其主因,在于日常补给供应的车马摊贩繁杂无序,停留过长。” “每逢早晚,各色贩卖猪羊兔鱼、菜果生鲜、冠帽鞋布、鸟兽花朵、煤炭器皿等日常物品的百姓皆成群结队进城。” “有当街叫卖者,有供于酒楼客栈者,有集聚于富人宅院后门等待出售者,还有专供于某些贵人者,使得汴京城内拥挤不堪,站在街上,一眼望去,满是运货叫卖的百姓。” “然,百姓们费心费力,钱财却大多为宗室贵族、豪商巨贾所赚,他们的收益甚是微小。” “我认为,可在南郊择数千亩地,建一集市,名为:南郊市集,为那些奔波的摊贩农户所用。令人人皆有摊位,并置货仓。而后由朝廷统一价格,规划整体运送路线,减少中间人参与,令百姓有利可图,免于有货而难以售出,处处受到宗室贵族的钳制!” 包拯面带兴奋,非常认可地点了点头。 他知开封府数月。 自然知晓汴京城的拥堵原因。 摊贩农户们拼了命地朝着汴京城钻,只为养家糊口。 但是汴京城牙子无数,很多贵族商贾更是控制买卖。 价格全都是他们说了算。 普通百姓若想在汴京城安身立命,要么用钱行贿,要么有贵人当靠山。 比如,相国寺的集市摊位。 若想在那里摆个摊位,定然要贿赂那里的大和尚们。若无钱行贿,便只能在大路上叫卖,能否卖得出去,全凭天命。 在汴京城,一个杀猪的屠夫,其猪肉卖的好不好,不取决于猪肉的品质,只在于有没有后台。 有后台者,猪肉一斤十贯都有人竞相来买;无后台者,只能被奸商不断压价,而后薄利售出。 商贸往来,处处都是人情关系。 而汴京城主导这些的正是那些闲散的宗室贵戚。 他们,有权,又闲。 其中的利益链,错综复杂,根本理不清。 苏良正色道:“南郊市集,除粮食外,凡百姓所需,百姓可用,皆应有之。” “设南郊市集,有四大好处。” “其一,可缓汴京城拥堵现状,令主道通。” “其二,汇通南北漕运商货,尽显天下第一府的包揽之力。 “其三,护周边百姓之生计,令开封府百姓,人人有钱可赚。” “其四,去宗室贵戚之特权。削宗室外戚依势所得钱财,还于民,还于社稷。” “作为天下第一府的开封府,应有此气魄和担当!” 包拯面色激动,苏良之言甚有道理。 但是,执行甚难。 包拯已能预测到,他若提出建设南郊市集之策,朝堂大部分官员都会立马反驳。 因为,此举损害了无数宗室贵戚、达官富商的利益。 论汴京城最易赚钱的人。 其一,是相国寺那些脑满肠肥的和尚们;其二,便是汴京城内的宗室贵戚。 赵祯不能生,子嗣凋零。 但赵家的宗室贵戚们却贼能生,且都在汴京城居住。 依照太祖命令,宗室贵族与官僚皆不允许经商。 但现在,此命令已经化为了空气。 官僚还不敢逾越。 但宗室贵戚们已成为汴京城经商的主力。 犯下过错,普通百姓可能会倾家荡产,重则流配甚至于身首异处,但是他们多为降官罚铜了事。 而经商,便成为了他们最喜欢的赛道。 这个行业,他们根据自己的特权,很快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一言以蔽之,此策最大的阻力来自于汴京城的宗室贵戚。 在汴京城内,只要是叫得上名字、生意红火的店铺,基本都是宗室贵族在后面做东家。 他们敢如此猖狂。 一方面是拥有宗室特权,想要赚钱非常容易。 另一方面,则是因很多宗室子弟,渐出五服,受到朝廷的恩宠正在衰减,为了子孙后代,他们不得不使劲敛财。 敛财的最好方式,便是经商。 赵祯对宗室贵族不给实权官职,但待遇却甚是厚重。 比如,汝南郡王赵允让。 每月可得钱400贯,每年两季各得绡100匹,小绫30匹,大绫20匹。春季又有罗10匹,冬季又有棉五百两。 此俸禄,足够让赵允让潇洒度日了,但其为了子孙后代,依旧在拼命敛财。 不是在敛财的路上,便是在生孩子的路上。 赵祯对此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这些人不造反,他都能接受。 这些宗室贵族们,已经快被皇帝养成国之硕鼠了。 苏良看向包拯,笑着说道:“此策利国利民,但最大的阻碍就是那群宗室贵族,他们可远比朝堂的相公们豪横!” 包拯胸膛一挺:“为百姓谋利,有何惧乎!” 听到此话,苏良从怀中又拿出一张大藤白纸,道:“我还有一策,可使得南郊市集,顺利进行。” 旋即,苏良打开大藤白纸。 最先映入包拯眼帘的乃是十二个大字:以宗室治宗室,以外戚治外戚。” 后面还有两个名字,汝南郡王赵允让,曹国舅曹佾。 包拯顿时恍然,道:“确实,若能够让此二人支持建南郊市集之策,此事便极有可能成。” 赵允让,自不必说,乃是当下赵宋宗室第一人。 其亲生儿子赵宗实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当朝太子。 他在宗室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而曹国舅曹佾,乃是当下曹皇后的弟弟。 论外戚身份,他远高于张美人的伯父张尧佐,并且其出身将门,在外戚中的地位相当高。 若此二人能够支持建南郊市集,那此事必成。 苏良开口道:“我觉得此事,不应先告知官家。” “南郊市集可缓汴京拥堵,护百姓生计,汇南北漕运商货。仅这三项优势,官家听后,便难以拒绝。并且这帮宗室贵戚,消耗了朝廷大量钱财,简直就是无底洞,官家怎能不知!” “只是官家太仁善,担心引起动乱,故而大概率不会同意建造南郊市集。但是,如果我们说服了汝南郡王和曹国舅,由他们二人主动要求,性质就不一样了!” 包拯认可地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苏良对这位官家的脾性摸得是一清二楚。 苏良指了指大藤白纸上的两个名字,道:“希仁兄,这两个硬骨头,我们一人挑一个,你先挑。” 包拯微微一笑。 “我选汝南郡王吧,这个难度大一些!” “好!咱们比一比谁先成功,输者去樊楼请客!” “没问题!”包拯拍了拍胸脯。 …… 翌日黄昏。 苏良坐在一座茶馆三楼的包间内,望着对面的桑家瓦子。 此刻,桑家瓦子还未上客,但门前的彩楼已全部点亮。 苏良毕竟是台谏官。 去桑家瓦子这种经常表演女相扑节目,甚至还会卖肉的瓦子,容易被人弹劾。 故而,他选择坐在对面的茶楼。 没多久,一辆马车停在桑家瓦子的门口。 一名个头高挑,长相甚是帅气的青年从马车跳下,大步走进孔家瓦子。 这位便是现年二十九岁的曹国舅曹佾。 这位曹国舅,现任殿前都虞候。 放衙后的日常,便是听曲,作诗,喝酒。 他属于武职,当下无法在仕途上展露手脚。且因外戚的身份,很难被重用。 比如张尧佐,一直想要朝上爬。 外戚的身份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他能快速升迁,但想要做三司使或拜相,根本不可能。 曹佾性格甚是柔和,独爱风雅,除了有逛瓦子的爱好外,基本没有招惹过是非,已经算是非常优秀的外戚了。 与此同时,曹佾也有产业。 汴京城西的三个书籍铺、两家古琴店,还有一家客栈,皆是他的买卖。 根据刘长耳的消息,曹佾每五日前往桑家瓦子一趟,每次逗留一个时辰,而在走出桑家瓦子后,他便会来对面的茶楼,喝一壶醒酒茶。据说是因为其身上若有酒味,易遭长辈训斥。 苏良在此等他,便为与其聊上一聊。 刘长耳还说,曹佾在一次酒后曾说:苏良苏景明之文章,当得起天下第二。 文章第一者,自然是那位欧阳永叔。 …… 大概一个时辰后。 曹佾走出桑家瓦子,两名仆人在外候着,而他直接大步来到茶楼。 而苏良也走了下去。 “掌柜的,一壶醒酒茶!”曹佾高喊道。 随即,曹佾坐在一旁的桌子旁。 而这时,苏良提着一壶醒酒茶,将其放下,然后非常潇洒地坐在了一旁,等待曹佾认出他来。 曹佾一愣,疑惑地问道:“你是……哪位?” 苏良一愣,没想到曹佾竟然没有认出自己。 曹佾作为殿前都虞候,常在宫内走动,苏良虽然与其没有说过话,但也是远远见过几面的。 “咳咳……” 苏良无奈地自我介绍道:“国舅爷,在下苏良苏景明!” “苏良苏景明?”曹佾脸色发红,依旧有些迷糊。 唰! 曹佾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双手搭在苏良的肩膀上,激动地说道:“伱……你是苏良苏景明?你真是苏良苏景明?你的文章,当得起当世第二!” 苏良一脸无奈。 这家伙还真是喝多了,但总算将自己认出来了。 苏良笑着道:“国舅爷,包间一叙如何?” “可以,可以,景明老弟,吾与你神交已久,但你为台谏官,我为外戚,不宜私下见面,不然我们早就认识了!”曹佾一脸兴奋地说道。 苏良一手扶着曹佾,一手提着醒酒茶,将曹佾扶进了包间。 片刻后。 苏良先让曹佾解酒,令其将一壶醒酒茶全部灌进了肚子中。 “景明老弟,论经国济世,你的文章可担得上天下第一,但是为兄还是喜欢一些风花雪月的诗词,在这一点,你可能就比不上欧阳学士了,欧阳学士之才乃五百年出一个,而景明老弟之才,可谓是三百年出一个。” “有酒吗?我们今晚不醉不归,另外为兄今日写了几首词,觉得与柳七先生相比,也不差上什么,要不为兄给你念一念!” …… 曹国舅喝完酒后,就是一个话唠,在说了一大堆废话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苏良一脸无奈,只有等到这个家伙酒醒之后再与其沟通了。 他本以为曹国舅不是很好相处,今日一见,没想到如此和气,并且心思应该非常简单。 片刻后,苏良将他和包拯共同撰写的南郊市集书拿了出来。 能不能动一动那些宗室贵戚就全靠这位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曹国舅终于清醒了过来。 其一醒来,便兴奋地看向苏良,道:“景明老弟,我前些日子,也写了一篇文章,你能否给润润色?” (本章完) 第106章 一力降十会,专治疑难杂症的包拯 苏良着实没想到。 曹国舅曹佾,后世所传的八仙之一,竟是个话唠。 让一个话唠闭嘴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将想说的话说完。 大半个时辰后。 曹佾向苏良背诵了他的两篇文章、三首诗和四首词。 苏良听后,觉得曹佾任武职而未去馆阁任职,实乃社稷之大幸。 其文章内容,尽是些鸳鸯绣被、山水晴雪、才子佳人、寻仙问道…… 诗词倒有柳七先生的几分神韵。 但只适合歌女吟唱,实难登大雅之堂。 “国舅爷的诗文,有六分仙气、三分贵气、还有一分正气……” 苏良想了几句不着调但听着高雅的词语,夸赞一番后,转入正题。 “国舅爷,你看这篇文章如何?此乃吾与包希仁包学士共创。” 苏良将一旁的《南郊市集书》递给了曹佾。 “与包希仁共创?包学士的文风向来都是如雨打芭蕉、雷击柳木,令人看后肃然起敬,我倒要看一看!”曹佾笑着说道。 不多时。 曹佾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在很多百姓眼里,汴京城的宗室外戚基本都是酒囊饭袋,纨绔子弟。 其实,大多都是故意显拙。关上门,一个比一个精明。 玩归玩,闹归闹。 当牵涉到家族利益时,他们会立即变得清醒起来。 曹佾看完后,看向苏良,道:“苏御史,此文章乃是倡导建立南郊市集之策,于我看何用?不是应面呈官家吗?” 曹佾对苏良的称呼,直接由“景明老弟”变成了“苏御史”。 苏良淡淡一笑,开门见山地说道:“此策若无曹家支持,形同废纸。” “那我应该如何做呢?”曹佾反问道。 “望国舅爷使得曹家带头支持兴建南郊市集之策!” 曹佾笑着摇了摇头。 “苏御史,此策可是有些坏规矩!南郊市集一旦建成,汴京城宗室外戚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我曹家不上谏反对,你恐怕都要烧高香了!” 汴京城的日常补给供应买卖,看似不显眼。 其实油水十足,牵涉的利益甚广。 宗室外戚,大多身居汴京,不能外出,汴京又是个销金窟,酷爱面子的他们,花销极大。 如果说,朝廷俸禄是他们的银饭碗。 那汴京的日常补给买卖,就是他们的金饭碗。 他们仗着自己减免商税的特权,操控市场,掠夺油水。 汴京城可是足足有上百万人。 操控任意一项日常补给的买卖,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比如:樊楼。 樊楼每日所需食材皆来自宗室子弟手下的商人,价格比正常市价要高五倍。 但樊楼以此为荣。 因为其他一些脚店耗费十倍价格都不一定能与宗室子弟手下的商人合作。 宗室子弟能为樊楼招揽很多生意,且令很多贵人常往。 这就是上层的赚钱逻辑,全是特权与人情关系。 而宗室外戚的爪牙们,依靠着主人之权,就更野蛮了! 比如曹家的马夫,月钱不过四五贯钱,但人人都抢破了头去干。 因为里面有外快。 曹家马夫可推荐相熟的菜贩、肉商、干货店等给曹家,只要经其手,便能大赚一笔。 汴京城内,以宗室外戚为中心,以商人仆人为支线向外扩散,已编织起了一张密密匝匝的利益网。 宗室外戚赚得盆满钵满,商人们赚得盘满钵满。 开封府的税收却被吞下了近一半。 至于百姓,货品价格更是被那些黑心商人压到最低。 而南郊市集,稳市价,令交易透明简单,就是摧毁这种病态人情网的利器。 苏良想了想,道:“南郊市集确实意在以富恤贫,牺牲宗室外戚利益,以厚朝廷,以厚百姓!” 曹佾摊了摊手。 “是吧,我怎能令家族同意这种损害家族利益的策略。我还年轻呢,可不愿在晚年时,家道中落,连去桑家瓦子听个曲儿的闲钱都没有!” 说罢,曹佾将《南郊市集书》推到苏良的面前,已有离去之意。 向宗室外戚谈为国为民的大义,根本行不通。 因为他们完全不在乎这个。 若谈,只能谈利益。 苏良眼珠一转,接着说道:“如果我说此策可巩固曹皇后的后宫皇后之位,你有没有兴趣呢?” “此策与家姐有何关系?”曹佾疑惑道。 “此策若成,曹家有大功,吾与希仁兄会感激曹家,开封府的百姓也会感激曹家,皇后即使终生无子,大家也将力挺其为后!” 当下,曹皇后的地位非常不稳。 其已年近三十,生子的概率越来越低。 若张美人生下龙子,官员们以“曹皇后无子,不宜再做后宫之主”去弹劾,赵祯极有可能会废后。 之前,赵祯可是已经废掉一个皇后了。 这点,曹佾比谁都清楚。 “苏御史,伱可是台谏官,说出此等涉嫌与后宫勾连的话语,你不怕明日我告于官家?” 苏良淡淡一笑。 “吾心只为大宋社稷,张美人即使生子,其德行亦不宜为后。国舅爷,我不是在与你讲条件,即使今日你不相帮,我也会挺曹皇后为后。不过曹家若能得到汴京城百姓的支持,曹皇后的位置才会更稳!” “此外,你觉得官家不愿支持营造南郊市集吗?他对宗室外戚经商牟利,早有厌恶之心,只是缺少一个恰当的契机而已。” “以此与民争利、与国争利,非曹家家业长兴之策,官家和皇后才是曹家的靠山,没了他们的支持,曹家说倒塌也就倒塌了!” “当下,宗室外戚已成毒瘤。若曹皇后失位,官家想对外戚开刀,第一个恐怕会是曹家吧!” …… 曹皇后,是曹家人的靠山,也是曹家人的软肋。 曹佾听完后,沉思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朝着苏良重重拱手。 “今日公伯(曹佾表字)受教了,此番话语定向家中长辈阐明,待确定后,再与苏御史回话!” 苏良点了点头。 他看曹佾的表情,便知此事十有八九要成了。 曹佾离开后,苏良不由得喃喃道:“希仁兄,这顿饭,你请定了!” …… 翌日,午后。 包拯只身一人来到赵允让的府邸前门,直接递上了名帖。 苏良担心被人弹劾朝臣与外戚勾结,选择深夜秘见曹国舅。 但包拯则是丝毫不惧。 这种朝臣与外戚勾结的名声,根本不可能放在他身上。 他就是一个将“夙夜为公”挂在脸上的人。 即使官员们在青楼勾栏里见到包拯,第一个念头绝对以为他是来查案的。 这就是包拯的人格魅力。 汝南郡王赵允让见到包拯的名帖,还以为府内有人犯了事,当即急步迎了出来。 他虽然官衔高于包拯,但全无实权,对包拯这种有实权的官员自然甚是尊重。 很快,二人坐在客厅中。 包拯做事甚是利落,直接拿出了《南郊市集书》。 待赵允让看完后,包拯便迅速地将此事的利弊告知赵允让。 若赵允让反对《南郊市集书》,包拯欲打算以整治开封府商贸乱象之由,彻查赵允让府邸所做过的不合法令之事。 若赵允让支持兴建南郊市集,则包拯会为其留下颜面,令其安全地从汴京城那些混乱龌龊的的商业贸易中脱离出来。 两个选择,前者要钱不要脸,后者要脸不要钱。 当下的赵允让,日子并不好过。 因为很多人都觉得官家接下来定能生子,到那时备胎赵宗实便再无机会。 赵允让也很清楚,赵祯一直都想打压一番宗室外戚。 他可不想成为官家杀鸡儆猴的第一只鸡。 并且,他利用宗室特权干过许多逾矩之事,若让包拯查出,然后弹劾一番,赵宗实可能都会受到牵连。 赵允让的脑子转的很快。 他想了想,直接点头道:“我……我支持,我可上奏支持此事!” 包拯听到此话,双手一拱,便告辞了。 从进门到出门,整个时长不过一刻多钟。 而赵允让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当下的汴京城,他最不愿招惹的人便是包希仁。 半个时辰后。 苏良得到了包拯劝服赵允让的消息。 他听过具体过程,惊讶得一愣一愣的。 这还真是一力降十会。 包拯给别人带来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强。 黄昏时分。 苏良得到曹佾的消息,曹家决定支持兴建南郊市集,且愿上奏支持。 …… 翌日。 苏良与包拯拿着《南郊市集书》出现在垂拱殿。 赵祯看完后,喃喃道:“缓汴京之拥堵,汇南北之商货,护百姓之生计,好策,好策啊!” 其惊叹完,又摇头道:“当初,范希文所提,亦都是好策,但好策恐难执行啊!” “不知官家觉得何处难以执行?”苏良问道。 “还不是那些宗室外戚,动他们的利益,就是要他们的命,他们来宫内大闹,朕除了安抚,还真不知要如何做?此策……此策……还是暂且搁置吧!” 唰! 包拯大步踏出。 “官家,我们在呈递此策前,已去找了汝南郡王和曹家,二者皆表示支持此策,且会上奏表态!” “汝南郡王和曹家竟支持此策?你们两个,真是好样的!”赵祯兴奋起来。 他需要的臣子,就是这样的臣子。 来垂拱殿不是提出问题,而是解决问题。 “此策可行,明日朝会众议。”赵祯当即拍板道,“另外,此事先莫泄露,告知曹家和汝南郡王明日上朝即可。” “臣,遵命!”包拯和苏良拱手道。 当下,赵祯也学聪明了。 朝堂论事,有时会先不告诉那些反对者,以防后者提前想出对策,联合反对。 …… 翌日,朝会。 赵祯解决完一些小事情后,看向下方,道:“包希仁,你将开封府建议在汴京城外建立南郊市集的想法,在朝堂上具体讲一讲!” “南郊市集?” 众臣都是一愣,他们听都没有听过。 中书的三个老头都是一愣一愣的,最近的官家,似乎是对中书有些不满。 包拯大步走出,当即将兴建南郊市集的想法说了出来。 众臣听完后,瞬间明白了核心意思。 这哪里是要新建市集,分别是要对与民争利的宗室外戚开刀了。 唰! 夏竦大步走出,高声道:“官家,此举劳民伤财,不但完全破坏掉了汴京城的市场秩序,且对汴京城的商人们不公。” “汴京城的日常补给供应买卖乃市场所定,突然在城外兴建一个市集,虽然能够缓解汴京拥堵,但是……但是也会让很多城内商人失去生计,实在划不来!” 唰! 一名臣子站出。 “官家,汴京城的日常补给供应买卖,多为朝廷宗室外戚打理,此举乃是夺他们之财,易显圣恩寡薄啊!” “官家,此举绝不可行。自官招商之策以来,全宋上下皆在兴商,而南郊市集则是夺商之富而予民,与官招商策不符啊!” “官家,若行此策,必会引发汴京城商贸动乱,极易出现意外,汴京城乃天下首府,有上百万人口,不能出现事故啊!” …… 数十名官员,甚是激动地站出来,出言反对。 赵祯环顾下方,缓缓站起身来。 “朕直接说明白了吧!南郊市集之策除了缓解拥堵,汇通南北商货,提高百姓收入外,朕最看重的便是其制衡宗室外戚与民夺利的功效。” “近年来,宗室外戚、一些官员纷纷投身商贸,以特权与商贾勾结,夺朝廷税,占百姓利。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吗?朕何时在恩赏上短缺过这些人,但他们还是如此贪婪。再这样下去,整个汴京城都是他们的了!” “你们这些站出来反对的,是不是家中都有买卖?你们称朕是圣恩寡薄,称朕是夺商之利,那些以特权赚到钱的都扪心自问一下,自己手里的钱到底干不干净?朕要惩治的商人不是恪守本分的商人,而是那些黑心商人!” “食君之禄,是让你们为君分忧的,不是来拖后腿,为朝廷添麻烦的!” 这番话,赵祯说得甚是霸气。 下面众臣纷纷低下了脑袋。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臣支持兴建南郊市集,且愿参与其中,为官家分忧!” “臣亦是。” 这两道声音响起,不由得让前面的杜衍、陈执中、吴育、夏竦等相公都是一愣,纷纷看向后方。 他们在想,到底是哪个官员敢率先表态。 下朝后,还不被那些宗室外戚骂死。 那些宗室外戚们,在赵祯面前甚是乖巧,甚至看上去身体都不怎么好。 但在官员面前,那可是能撒泼胡闹,跳起来骂爹骂娘的。 但是。 当众臣看到说话的二人后,都沉默了。 这二人。 一个是汝南郡王赵允让,一个是曹国舅曹佾。 一个是宗室老大哥,一个是外戚第一家族。 官员们突然意识到,刚才官家为何说话如此豪横。 原来这两家最难搞的已经妥协了。 夏竦微微皱眉。 他已看出,官家与苏良、包拯、赵允让、曹佾早就商量好了。 夏竦在汴京城自然也有买卖。 但在他眼里,买卖黄了也就黄了,他能赚钱的方式太多了。 他不能忍的是—— 朝堂已经出现了变法征兆。 从官招商之策开始,官家已被欧阳修、苏良之人诱导着开始改革变法。 长此以往,这几人必定会让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回朝。 到那时,朝堂就没有夏竦的位置了。 这是夏竦绝对不能忍的。 夏竦想了想,自知此时再反对,已无用处,当即将脑袋一低,思索着在朝会后如何应对此策。 而此刻,朝堂上一片安静。 赵祯的怒斥在前,宗室外戚赵允让与曹佾的支持在后。 此时,谁再反对,那就是找死。 这时。 首相杜衍站了出来。 “官家,兴建南郊市集之策,确有可取之处,但此策乃是在朝堂上初次提出,还需细细琢磨,臣建议,由中书协助包学士先拟订出具体章程,而后分发各衙,大家出谋划策,力图在使得汴京安稳的情况下,完成此事。” “可以。”赵祯点头道。 …… 入夜,夏竦府邸。 一个圆润如球的中年商人站在了夏竦面前。 此人名为:洪一德,乃是汴京城非常有名的羊肉商人。 他的羊肉供给了汴京城一半的正店,外号:羊半城。 “夏枢相,你放心,此事坑害了我们一众商人的利益,我……我们自然不服气,明日,我至少能聚来三百名商人,只要我们罢市,汴京城的数百家商铺、酒楼都将无法正常经营!” 夏竦点了点头。 “好,明日你们便使劲闹腾,只要不打人,本相保证没有人敢对你们怎么样,若能坚持十日,官家定然妥协!” “您就瞧好吧!”洪一德拍着胸脯说道。 …… 翌日,天微微亮。 三百多名商人汇聚在了州桥附近。 这些商人皆是靠倒腾商货赚钱。 换言之,就是空手套白狼,用钱财打点关系来获利。 南郊市集针对的,就是他们这群破坏市价的无良商人。 州桥两侧,摆满了马车、驴车、牛车、太平车,河上也满是船只。 还有数百名伙计一脸迷惘,坐在车马船上。 这些伙计并不知为什么要罢市,他们是被商人们以一天一百二十文的价格雇佣坐在这里的。 他们只需坐在这里,不说话就行。 这时。 洪一德高喊道:“兄弟们,南郊市集乃是为夺吾等之利,实非良策。我们绝不能同意,朝廷若不收回此策,我们便一直罢市,一直罢市!” “不同意!不同意!罢市!罢市!” 州桥上,响声震耳欲聋。 这些商人们选择在州桥上闹腾,显然知晓自己几斤几两,借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去宣德楼前闹。 朝廷对士子和商人的容忍程度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很快,赵祯便得知了此消息。 他甚是恼怒。 太祖、太宗和先帝时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丑事。 但在他为帝时期,先有太学生静坐宣德楼,后有汴京商人集聚州桥罢市。 若处理不好,这将成为他帝王生涯的污点。 包拯得知此事后,直接带着开封府的衙役,直奔州桥。 片刻后。 包拯带着诸多衙役来到了州桥前。 那些商人见有官差前来,吆喝的反而更用劲了。 有的甚至大骂朝廷吞商人之利,甚是无耻。 包拯想了想,在八名衙差开路的情况下,来到了州桥中间的最高处。 其环顾四周,高声道:“吾乃包拯包希仁!” 此声落后,周围瞬间安静。 自包拯知开封府后,包阎王之名已深入人心。 办案快、审人狠,结果准。 包拯看向周围的商人,问道:“因何事集聚于此?” 洪一德开口道:“包……学士,兴建南郊市集,意在吞我等商人之财,此非良策,我等眼看就要没了生计,只能在这里罢市反对,烦请包学士,向官家汇禀我等的心意,我们只想活下去!” 洪一德说得可怜兮兮。 包拯看向周围。 “自官招商策实施以来,我朝愈来愈厚待商贾,诸位有什么委屈,可去开封府与本官讲清楚,本官定当秉公办理。” “包……学士,我等只是罢市请愿,并未触犯刑罚,不用去开封府了吧!”一名商人有些哆嗦地说道。 包拯微微一笑。 “诸位如此委屈,本官自然要主持公道,也顺便查一查诸位所赚的钱是否干净?都带走!” 听到此话,商人们顿时都慌了。 他们这些人,还真没有几个干净的,这下子可能要被一窝端了。 明日起,恢复两更哈! (本章完) 第107章 夏竦吃瘪,苏良外号小希文 汴京城,州桥上。 在包拯冰冷的目光下,三百多名商人一脸无奈,跟着衙差们朝开封府走去。 往昔,这些刺头若去开封府,主官都甚是头疼。 因为每个人背后都有靠山。 不是宗室外戚,便是士族权臣。 是放是抓,是轻罚还是重判,都需考虑人情关系,甚是复杂。 但包拯可不管这些,一切皆依《宋刑统》,毫不留情,也不惧麻烦。 赵祯来说情,他都敢怼回去。 包拯敢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性格。 最主要的是他自身清廉无暇,没有任何糟烂事,且能够将各种看似一团乱麻的案情梳理得清清楚楚,毫无错漏。 包拯站在州桥上,看向周边的工人伙计们。 “大家也都速速散去吧,若有人短缺你们的酬劳,来开封府即可,本官自会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工人伙计们各个兴奋,心中有了底。 今日的酬劳定然没跑了。 不到片刻,围在汴河州桥的车马船只便都散去了。 这就是包拯在汴京百姓心中的威望。 …… 与此同时,枢密院内。 枢密使夏竦正捧着一份刚刚写完的奏疏欣赏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用功地写过奏疏了。 夏竦少年便以诗赋成名,曾经也是朝廷有名的笔杆子。 他在奏疏中详细撰写了商人罢市对汴京城百姓生活的恶劣影响,足足列了十八条之多,请求朝廷重新考虑兴建南郊市集之策。 “官家仁善,若商人们罢市不出,那些客栈、酒家、茶肆的掌柜定然也会心生抱怨,一些不服气汝南郡王和曹家的宗室外戚估计也会忍不住表达不满,民怨一旦沸腾,官家定会重新考虑!”夏竦喃喃道。 他强阻此事,乃是为了防苏良、欧阳修等人抱团成势,谏言范仲淹、富弼等新政官员归来。 一旦那些人归来,朝堂便没有夏竦的位置了。 当下,他还不想致仕。 就在这时。 一名灰衣小厮快步走了过来。 “枢相,不好了,洪一德等商人全被押进开封府了!” 夏竦一愣。 “他们聚众打人了?” “没有。” “那……那包拯以何理由将他们抓了起来?” “包拯怀疑他们涉嫌欺行霸市,全……全都带走问话了,另外……另外包拯调集了一些商人进城,供给汴京城日常所需,恐怕凭借洪一德等人的能力想通过罢市引起百姓恐慌,是……是做不到了!” 夏竦面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 若是他人知开封府,夏竦还能去交涉一番,但面对包拯,他去了也是碰一鼻子灰。 “这……这个……这个包阎王,天下怎么……怎么有这种油盐不进的犟人!”夏竦气得咬牙切齿,将刚刚撰写的奏疏扔到了一旁。 …… 而当赵祯和苏良知晓包拯在州桥上的行为后,不由得都笑了。 做事雷厉风行且无惧得罪任何人,包拯实乃知开封府的最佳人选。 商人们的这场州桥罢市行为。 还未溅出任何水花,便仓促结束了。 他们的行为,只是代表一小撮投机取巧的奸商而已。 三百多名商人去了开封府后,认错态度甚是良好,一大半人承认过失,交了罚款,还有一小半人则是挨了一顿棍子。 …… 十一月十七日。 在中书的参与下,筹建南郊市集的具体细则,分发到了各个衙门。 具体规划是—— 建筑图纸将在年前完成。 明年二月正式兴建,力图在七月之前,南郊市集可正常运营。 此外,南郊市集将由枢密院派遣禁军士兵营造,中书省与开封府共同监工。 赵允让和曹佾也将任监工之名。 二人的任务,自然是防止一些宗室外戚捣乱。 而当夏竦看到南郊市集细则的其中一条后,瞬间黑了脸。 “抽调上四军八千人,辅助工匠建造南郊市集?这……这是谁的主意,这不是胡闹吗?” 夏竦看向一旁的书吏,瞪眼道:“速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向官家建议抽调上四军建南郊市集?” “是。”那书吏迅速朝着外面跑去。 “嘭!” 夏竦拿起一旁的瓷瓶,一下子摔了个粉碎。 其气愤地说道:“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竟然欺负到我枢密院头上来了!” 夏竦之所以如此生气。 乃是因上四军可不是禁军中的一般兵种。 大宋采取募兵制,禁军皆身在军营,且每日都要训练。 禁军分两大类,一类驻扎在开封府,护卫京城;一类驻扎边防,两年一换驻地。 统一由三衙组织训练。 上四军乃是驻扎在开封府内待遇最高的精锐,即禁军中最好的兵种。 上四军,即捧日军、天武军、龙卫军、神卫军。 乃是太宗期所建。 依照大宋军制,一军约五万人,四军应是二十万人。 但上四军仅有三万余人,全都是优中选优,身高体重,皆有要求。 禁军以月俸可划分为上军(月俸钱一贯),中军(月俸钱五百文),下军(月俸钱低于五百文)。 上四军,月俸料钱一千文,属于上军,故总称为上四军。 平日里。 上四军除了守卫京师外,大多作为皇室出行的护卫、使臣外访、押送粮纲的护卫,其他时间,都是在军营训练。 干的都是甚为体面的事情。 像抗洪开河,修建府衙、宫殿、皇陵等,都是禁军的中军和下军在做。 换句话说,上四军就是禁军中的贵族。 也是彰显枢密院官员考绩优劣的最重要一支队伍。 在夏竦眼里,从上四军中抽调士兵去修筑南郊市集,宛如让一匹千里马去拉磨。 打的是他这位枢密使的脸。 不到半个时辰,那个书吏便回来了。 “夏公,是监察御史苏良提出,从上四军中抽调士兵修建南郊市集,其理由是‘上军者,应任劳任怨,不可养尊处优’。” “这是进奏院的简报,您看一下!”书吏将简报呈递了过去。 进奏院邸报上会列举官员们上奏的基本内容,以供其他官员了解朝堂政事。 “又是这个苏良,他是与老夫有仇吗?实在是欺人太甚,我……我要去面见官家,你……你去叫上另外两位副使。”夏竦甚是气愤地说道。 片刻后。 枢密副使庞籍、文彦博来到了夏竦面前。 二人得知此事后,也甚是不解。 朝廷有禁军八十万,为何要单单抽调上四军的士兵去修建南郊市集? 庞籍和文彦博也觉得这是对枢密院的一种侮辱。 虽然武人们地位不高。 但他们作为军事主官,见朝廷令禁军精锐去干杂活,心中自然有所不满,不由得觉得中书在有意针对枢密院。 当即,三人便一起奔向了垂拱殿。 赵祯见枢密院三名主官齐至,当即便知晓三人是来做什么的,令人将三人唤入大殿内。 夏竦一脸不满,直接拱手道:“官家,臣见南郊市集细则上写着要抽调上四军八千人,辅助建造南郊市集,臣甚是不解。我朝有八十万禁军,为何要独独令上四军去做这种杂活,如此做法,会让士兵们寒心的!” 赵祯对三人的到来早就做足了准备。 “这是三衙交给朕的上四军上半年的训练报告以及上半年的总开支,伱们先看一看!”赵祯将御案上的几份奏疏,递给了内侍。 枢密院负责兵籍和调动士兵。 三衙,即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则负责练兵。 夏竦三人对上四军的训练情况,了解非常有限。 赵祯见三人基本上看完了奏疏上的内容,不由得说道:“美其名曰,一日一练,但练得是什么玩意,能耐没有练出来,军费却越要越多!” 因上四军名声大,升迁易。 很多考不上功名的贵族子弟都会选择入伍,以此快速升迁。 虽然权力不大,但钱却不少。 大宋崇文抑武,抑制的是武将的权力,但俸禄甚是殷实。 “朕从训练便可以看出,人人慵懒,追求形式。这是我朝最强的精锐,他们已经堕落如此,其他兵种又能好到哪里去。故而朕便想借此次建造南郊市集的机会,看看这些上四军们到底能不能吃苦?有问题吗?朕怎么不觉得丢人,不会让士兵们寒心呢?” “若这些上四军们,全都是蜡头银枪,令朕寒心,朕不如将他们全都裁撤掉!你们觉得朕做此事,是让你们丢脸了吗?”赵祯质问道。 文彦博瞬间站了出来。 “官家,之前我们不知内因,觉得奇怪,而今看出官家乃是为了锻炼上四军们,我们……我们怎能反对呢?建造南郊市集,也是一种训练,可行可行!” “臣也以为此法并无不当之处,臣了解完内情后,也甚是同意!”庞籍也开口道。 庞籍和文彦博都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会被夏竦左右。 夏竦听到两位枢密副使这样说,顿时没话了,拱手道:“还是官家思虑的周全,臣也同意。” 此刻,夏竦的脑海中浮现出苏良和包拯的模样,甚是恼怒。 赵祯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心中喃喃道:苏良之策,确实好用,还是要摆脸子,讲事实,拿证据。 …… 十一月二十日,汴京城愈加寒冷。 黄昏时分,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缓缓飘落下来。 雪越下越大。 而此刻,苏良坐在家中客厅。 他与唐宛眉、桃儿三人围在一个碳锅前,正烫着涮羊肉。 此刻的唐宛眉已有八个月身孕,极有可能在正月生产。 她想吃涮羊肉,苏良自然立即安排。 三人说说笑笑,一顿涮羊肉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而吃完之后,外面已经是一片洁白,雪厚足足有三寸。 此乃是一场瑞雪。 汴京百姓们各个欢欣雀跃,甚是兴奋。 雪下一夜,盖住了整个汴京城。 苏良醒来后,先清扫了院内的积雪,又将屋内的火炉烧旺。 他为唐宛眉拿出一件厚厚的裘衣并交待其不可出门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出院外。 咔嚓!咔嚓! 马车缓慢驶过雪地,碾压出一道道车辙。 而此刻。 皇城司的士兵、开封府的衙差已开始从宣德门沿御街,一路向南清理积雪。 苏良来到御史台后,吏员们已经将院内的积雪清理干净了。 屋内炭炉烧得正旺,门窗上都挂上了挡风御寒的毡子。 此刻。 坐于室内,喝上一杯热茶,翻看两篇文章。 不时再望一望窗外槐树上的残雪,幸福感十足。 与此同时。 汴河之上,一群纤夫苦力,正忍着寒冷清扫积雪。 甚至有的不得已跳进冰冷的河水里将船只拉上岸,以防船只冻在水中,影响运行。 这就是无数人奔着做官的原因。 只要当上了官,便无惧严寒酷暑,便不用再做力气活,便无须担忧衣食温饱问题。 这样的天气,汴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便是茶馆酒肆。 花上两三枚大钱,便能在茶馆中点上一碗热茶,听上一整天朝廷官员的花边趣事、各州各府的奇闻怪谈。 运气好的,还能听说书先生讲一个完整的大段,甚至见一个芳龄二八的歌伎秀一段吹拉弹唱的乐器表演。 这时,一个茶馆内。 一个尖嘴猴腮,山羊胡,身穿淡灰色长袍的青年,一脚踩在长凳上,正讲的津津有味。 “诸位,你们可知使得朝廷营建南郊市集功劳最大的人是谁?” “自然是包希仁包学士!” 灰袍青年笑着摇了摇头。 “那……那是汝南郡王赵允让?” 灰袍青年接着摇头。 “是曹家曹国舅?” 灰袍青年再次摇头,而后说道:“乃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苏良苏景明。” “诸位可能不知道,最先提出兴建南郊市集的便是这位朝堂小炮仗,并且这两年来朝堂的诸多法令都与他有关。” 周围的茶客,一脸好奇。 他们最喜欢听的便是朝堂故事。 而苏良在他们印象中,人品、德行、才学都甚是优异,青年得志,实在令人羡慕。 灰袍青年接着说道:“诸位想一想,齐州变法、抑制土地兼并、科举改革、官招商法,还有当下的由上四军的士兵建造南郊市集,可都是这位苏御史主导的。” “别看他才二十多岁,但在朝堂上话语权极大,如今的台谏,御史中丞唐介和知谏院欧阳修,甚至知开封府的包希仁,都以他的意见为主,诸位可知他为何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权势吗?” 灰袍青年环顾四周,待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才缓缓开口道:“因为这位苏御史的背后,乃是范希文和富彦国两位相公,你们以为变法早就已经结束了吗?其实是由范富两位相公之手,交接到了苏良手中。诸位难道没有觉察到这两年的新法令与前几年的变法很像吗?” 此话一出,引得周围茶客都细细思索起来。 细思,确实很像。 范、富二人的新政变法,持续时间甚短,如雨过地皮湿,对官员们影响巨大,但对百姓并没有产生巨大的影响。 大多数百姓谈变法,其实是在谈论朝堂官员谁占了势,谁下了台,谁高升,谁被贬谪外放。 他们对实际内容并不清楚。 而今众人听灰袍青年所言,感触最深的也只是觉得苏良不简单,竟然还有靠山,并未联想到其他。 但是,若让一些有心人听到这些话,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官员们甚是反对范富变法。 一旦他们得知苏良是“小希文”,那一连串的罪名都会朝着苏良的脑袋上扣去。 这个灰袍青年看似在夸赞苏良有能耐。 其实用心险恶,在毁苏良。 他的这番话传出茶馆,就是长刀,就是利剑,能毁人声誉、断人仕途,能让整个朝堂都动荡起来。 还有一章,零点前发出。 感谢书友、书呆皇族、翻红、停辔数寒星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08章 众矢之的,百官围堵御史台 三日后。 汴京街头的民间小报骤然多了起来,并且聚焦着同一个主题。 “小希文苏景明。” 民间小报的标题各个夺人眼球。 “起死回生的《答手诏条陈十事》,朝堂新贵苏良苏景明的变法之道。” “大变范希文,小变苏景明,朝堂新政的移花接木之术。” “范富之后,新政变法的台谏官——苏良苏景明。” “子承父业,范希文私生子苏良,是结党徇私还是富国富民?” “监察御史苏景明的背后靠山,撼动半壁江山的朝堂相公。” “朋党余音,新变革者苏景明的变法之路。” …… 民间小报为了牟利,什么话语都敢编。 由于都是黑作坊,即使是包拯,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幕后的指使者。 变法二字,对多数不明情况的百姓而言,可能只是意味着一些法令措施的改变。 但对当下朝堂的大部分官员而言。 变法,是在篡改祖宗之法,会使得天下官员恩荫减少、磨勘严密、升官更难。 会使得士大夫官员们的仕途更加坎坷,使得他们做官更累更难,使得他们的后世子孙难以恩荫入仕。 他们自然强烈反对。 …… 近午时,御史台察院内。 苏良的桌子上足足堆起了半人多高的民间小报。 谏院的欧阳修、何郯、赵拚,御史台的唐介、范镇、周元、吕诲,皆有贡献。 汴京城的各个衙门,论探听民间消息,台谏绝对能称得上第二名。 第一名是难以撼动的皇城司。 苏良翻看着各种小报,一脸无奈,哭笑不得。 “这……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怎么可能是范希文的私生子,我若是官二代,就不这么努力了!” “大变范希文,小变苏景明?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不像是好话!” “我苏良何德何能,竟然能令欧阳永叔、包希仁、唐子方等人尽为我所用,太高看我了吧!” “这……这是要捧杀我啊,这种手段,实在是太阴狠了!” “唉,上次是私德攻击,这次完全是空穴来风,这群人都不会用点新鲜的方式来陷害我?” …… 这时,御史中丞唐介和知谏院欧阳修走了过来。 欧阳修见苏良一脸无奈,道:“景明,莫被这些胡言乱语影响了心情,都是无稽之谈,官家不会相信的。” 一旁的唐介面色阴沉。 “官家不会信,但官员们却未必不会信,甚至他们一定会选择信。”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弹劾景明的奏疏,估计能堆满官家的御案,比这些小报都厚!” “他们……他们能弹劾景明什么?说什么景明是希文之子,纯属胡说八道,还说什么景明得范富权势,我等全都听景明之言,官家可能会相信吗?”欧阳修气愤地说道。 唐介摇了摇头。 “他们只会弹劾两点,其一,景明有结党之嫌;其二,台谏官与朝官私相往来。” 欧阳修顿时恍然,道:“他们的目的是令景明平出外补。” 自太祖太宗起,台谏若因避嫌不及,引起争论,大多都是平出外补。 而这项罪名是否成立,完全取决于官家断定。 苏良等人都知晓,这是有人在暗中操控,且很有可能就是夏竦。 但此乃阳谋,甚是难解。 欧阳修看向苏良道:“景明,若真有官员弹劾,官家找你问话,你切莫着了那些人的道而自请外放,一旦自请外放就没有回头路了!” “欧阳学士放心,我坚强着呢!想将我从监察御史的位子上赶下来,没有那么简单!”苏良笑着说道。 正所谓,人红是非红。 这两年苏良确实过于耀眼,才引发了这场荒诞的讨论。 唐介道:“御史台、谏院、开封府都为你撑腰呢,论朝堂辩理,他们哪能敌得过咱们御史台和谏院!” “对,有我们替伱说话呢!”欧阳修也说道。 苏良微微摇头。 “二位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我希望此次无论朝臣如何攻击我,御史台和谏院都不要帮我发声。” “台谏官各自独立言事,我们要都拧成一股绳,且还是为我说话,那就真的是结党了,官家对此很排斥。二位也避避嫌,不必替我发声,此事全由官家定夺,我相信官家!”苏良一脸认真地说道。 欧阳修和唐介都点了点头,他们若出言帮助苏良,反而可能害了苏良。 台谏官的身份太敏感了。 大宋朝不能出现为了某人而抱成一团的台谏官。 …… 正如唐介所料。 自午时起,弹劾苏良的奏疏便如雪花般呈递到了垂拱殿。 有人称苏良有结党营私之嫌;有人称苏良标奇立异,言行不检,实为窃国变法;有人称苏良乃是范富二人的爪牙,须将其停职查办…… 还有人写了数千字奏疏,分析了苏良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 认为苏良先动土地,后动商贸,筹建南郊市集时还想动一动禁军,才疏志大,怀奸不忠,乃是又想兴起窃国误民的新法,应重罚。 赵祯还是比较靠谱的。 所有的弹劾奏疏,皆留中不发,置之不理。 当下的常朝,乃是五天一朝。 恰逢明日便是朝会,官员们本想着在朝会上弹劾一番,哪曾想赵祯以身体不佳为由,直接取消了朝会。 而官员申请奏对,赵祯也是一律不见。 两日后。 由于台谏缄口,全未发声,一群臣子将御史台和谏院也弹劾了。 当下,两府三司的相公们都还没有表态。 他们也在观望,观望赵祯的态度,而赵祯完全没有表态。 而真正闹起来的臣子,以馆阁之臣为多。 这些官员。 一部分来自昭文馆、史馆、集贤院。 一部分来自太常礼院、宗正寺、国子监、司天监等。 弹劾者大多都是亲戚儿孙甚多的老派官员,年龄也都在四十岁以上。 这些人,有了范富变法的经历后,尤为害怕变法。 他们怕变法将自己的官位变丢了,将他们儿孙的仕途变丢了。 在他们眼里,自己的官位最重要,其次是儿孙的前程。 至于朝廷亏不亏空,他们无所谓。 每个人都觉得朝廷多养几个人,并无大碍。并且他们认为自己为朝廷出过力,朝廷就应当厚待他们和他们的子孙。 又一日,午后。 皇宫左银台门前,十余名官员被赵祯再次拒绝后,无奈地在廊道下徘徊。 他们觉得自己是正义的。 是为全天下的官员来讨说法的。 是要官家罢黜苏良这种贪清誉而怀奸不忠的官员的。 哪曾想,官家根本不予理会。 近来,赵祯龙威正盛。 他们根本没有如台谏官那般的勇气,敢在垂拱殿门前大声喧哗,强势面君。 这时。 一名胡子花白的官员说道:“诸位,官家不见我们,定是想着将此事放一放,待民间讨论不多了,再处理此事。官家心善,被苏良蒙蔽,我们却绝对不能再等了,我建议,我们现在去围堵御史台,让苏良站出来给一个说法!” 此官员名为许修信,现任集贤殿修撰,乃是靠着其父亲的恩荫做了官。 其不过四十岁,但胡子头发都已泛白。 因为他生了六个儿子,还有三个没有靠恩荫安排上官职。 一家人,全靠着恩荫过活。 若苏良变法将恩荫变没了,会要了他一家人的命,故而他是弹劾苏良最积极的那个人。 “对,我们现在就去御史台,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又一名馆阁官员说道。 “我们才十几个人,斗嘴是斗不过那群御史的。我建议,我们各自再去喊一些人,声势闹大一些,闹大了,官家就不得不出面了!” “对对,我们要聚集百官,将此事彻底闹大,让官家看到我们的诉求!” …… 半个时辰后。 上百名官员浩浩荡荡,一脸严肃地围堵在御史台门口,高喊着令苏良站出来,给众人一个交待。 而此刻,御史台内。 唐介将袖子一撸,朝着身后的官员们说道:“诸位,我们现在便出去与那群老顽固理论一番!” 苏良从后面跑出来,连忙拦住众人。 “子方兄,莫生事端。你们若都出去,就变成御史台与官员们的争论,到时人人挨罚,岂不是丢了御史台的脸面!” “这是我与他们的事情,让我一人出去即可,放心,我能应对。” 唐介见苏良甚是笃定,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时。 站在后面的监察御史里行吕诲朝着苏良道:“景明,若打起来了,你喊一声,我就站在门后,直接就能出去救你!” 吕诲的爷爷吕端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 而吕诲遇大事,有时糊涂、有时不糊涂,但小事上从来不糊涂。 苏良觉得他是所有台谏官中,最擅于人情世故的人,不过还未落俗。 苏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咔!咔!咔! 御史台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打开,映入苏良眼帘的,是一群大多数都年过半百的官员。 动手,他肯定是不会动手的。 真要弄伤了几个老头,苏良的麻烦就大了。 这些官员见苏良大步走出,也都咬牙切齿地看向他,有的甚至还握紧了拳头。 今日两更,腰微微硬,厚脸求月票,拜托了! (本章完) 第109章 舌战群朽,苏怼怼的恐怖杀伤力 御史台门外。 上百名来自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太常礼院、宗正寺等衙门的官员们,全都望向苏良。 这时。 站在最前面的集贤殿修撰许修信,走到苏良面前,质问道:“苏良,你可知罪?” 苏良拽了拽官袍的衣角,站直身体,挺起胸膛,反问道:“我知何罪?” “知何罪?我们已列举了你的六宗大罪,宗宗都能令你丢去官身!” 听到此话,苏良不屑一笑。 这群钻在书袋子的官员,整日守在馆阁,对朝廷的贡献不大,但是撰文抢功,却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他们即使列举出六十宗大罪,苏良都不感到意外。 许修信见后面还围着其他衙门的一些官吏,不由得放大了声音。 “其罪一,伱涉嫌与范富二人结私党,知谏院欧阳修、御史中丞唐介与你亦有勾结,你们沆瀣一气,企图操控朝堂权柄。” “其罪二,你作为台谏官,与朝臣交往过密,与龙图阁学士包拯多次私下相聚,坏台谏历来之风气,已无资格再担任台谏官。” “其罪三,你为个人前程,多次献阴诡之策,动田地,乱商贸,害军伍,妄改祖宗家法,动摇我大宋江山根基。” “其罪四,你标奇立异,言语不检,任崇政殿说书,却不备讲义,不谈圣贤经义,尽说一些误导官家之言!” “其罪五,你勾结外戚,私下笼络曹家曹佾,意图得后宫之势,窥探官家之言。” “其罪六,你……你心术不正,身为士大夫官员,却处处行损害士大夫官员利益之事,且以此为荣,助自身仕途升迁,实乃官员之耻!” “假以时日,乱天下苍生者,必是你苏良苏景明!”许修信扯着嗓子喊道。 而在其喊完后,后面的官员们几乎同时喊道:“苏景明,乱天下!苏景明,乱天下!苏景明,乱天下!” 这显然是来之前便排练好的,不然不会喊得如此齐整。 这群官员甚是鸡贼。 后面那些围观的官吏可能记不住这六宗罪的具体内容,但定然能记住这句:苏景明,乱天下! 正所谓,三人成虎。 他们是要将苏良的名声彻底搞坏。 听到这一道道“义愤填膺”的声音,苏良不由得笑了。 他没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做京官还不到三年,竟然就拥有了如此“显赫”的战绩。 此刻,他终于明白范富二人在被外放后,任凭很多人在背后辱骂都没有解释的原因了。 心凉如冰。 和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去解释,毫无用处。 而此刻。 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尽皆知晓,一群官员围在御史台门前与苏良论辩。 他们也分别派人查看。 若出现斗殴,他们将会立即出现。 若只是论辩,他们也不愿意来蹚这趟浑水,毕竟官家还没有表现出态度。 与此同时,赵祯也知晓了此事。 “茂则,速去照应着点儿,若苏景明吃了亏,你便将他召来见朕!” “臣,遵命。”张茂则拱手,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赵祯喃喃道:“这群老学究,朕将他们的奏疏留中不发,拒不见他们,都是为了他们好,事情闹大,朕会为了他们将苏景明外放吗?一群人的能耐都抵不上苏景明一人,自己心里都没点数吗?” 苏良在齐州那晚与王安石、司马光的关于以齐州之变,掘天下之变的言论,张茂则一字不动地汇报给了赵祯。 赵祯其实并不反对再次变法。 只是不愿太猛,担心过于更张无渐,导致朝堂混乱。 而目前,苏良的做事节奏,他非常满意。 他能感知到,大宋正在向上发展,元气越来越足。 从官招商法到南郊市集之策,赵祯都非常认可,因为他知晓这些都是富国富民之策。 而今那些馆阁官员,无凭无据便想要将苏良外放。 赵祯自是不同意的。 当然。 赵祯也不愿苏良一怒之下,整出一个加强版的《答手诏条陈十事》,开启全面变法。 …… 御史台,门内。 唐介等人听到这六宗罪,气得差点儿没有冲出去。 台谏官风闻奏事,还讲究先有风声,而后才会去弹劾。 这些官员完全是毫无根由地硬编。 他们的目的也不是致苏良于死地,而是欲将苏良赶出台谏,赶出汴京城。 他们实在太害怕苏良延续范富二人的政策,对士大夫官员们的仕途开刀。 不过,这种老旧的手段用得太多。 大家都已经厌烦了。 官家定然也不会头脑一热便将官员外放。 这两年,士大夫官员们的话语权已被皇权和台谏官削弱了许多。 苏良想了想,道:“诸位,此六宗罪,我也懒得解释了,咱们这样做如何?” “诸位在弹劾我的罪状上都签上名字,然后咱们去找官家,恳请官家命大理寺、开封府、皇城司,三方联审。” “不过,诸位编造的这六宗罪恐怕是没有证据的,仅查我一人,也不合大宋律令。我建议所有签上名字的官员都接受三方联审,咱们将步入仕途后做的所有事情都交待出来,看一看到底谁有罪谁有功,如何?” 苏良看向众官员。 许修信眉头一皱。 “苏良,你莫以为我们不知你打得什么坏主意!当下,你与开封府、皇城司的关系都非同一般,如此查,实难公正!” 苏良就等着这句话呢! “你们信不过开封府和皇城司也很好办,我们将各自做过的事情及所有收入来源,全部公之于众,是非对错自有百姓品评如何?没有人能操控汴京城上百万百姓的意志吧!” 此话,一下子将官员们全噎住了。 他们每个人都不是多干净,手里甚至还有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根本经不起查。 收入来源,绝对是不能公布出来的。 “苏良,你莫在这里东拉西扯,今日讨论的乃是你的罪行。有些罪过,你还未实施,但已被我等看出。我们劝你悬崖勒马,及时认错。你的路还很长,莫误入歧途,成为整个朝堂的公敌!”又一名官员站出来说道。 此话,带着一些威胁意味。 苏良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起来。 当下的苏良早已不是那个初入汴京城的监察御史里行,岂能再被无故泼脏水。 “各位,我提出令大理寺、开封府、皇城司三方联审,咱们各证清明,你们觉得开封府和皇城司会偏私;我提出将我们的所有事迹公告天下令百姓评说,你们又不愿意。” “那咱们现在立即去垂拱殿面见官家,对这六宗罪一一进行论辩,我若有罪,依照大宋法令惩处,但若是被诬陷,那我也将弹劾诸位到底,以诬陷罪严惩,如何?” 说罢,苏良便朝着外面走去。 但走了两步后,却发现没有人跟着他,且周围官员大多都低下了头。 这群人为了利益而聚在一起,各怀鬼胎,谁都不愿意做那个为首的诬陷者。 苏良扭过脸来。 “你们今日堵在御史台门前,无非就是想着将事情闹大,让我自去监察御史之职,我告诉你们,不可能的!” “我苏良一心为国,所做之事,天地可鉴。你们说我结党、说我徇私,说我沽名钓誉,我都不在乎,因为你们根本不可能拿出证据!” 苏良走到人群中间。 “我作为一名台谏官,上谏诤君主,下监察百官,一切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的官员都在本官的弹劾范围之内,那些尸位素餐者,那些贪图享乐者,那些行贿升迁者,那些走后门为儿孙谋官者,都是我苏景明弹劾的重点对象。” “我任台谏官,就是要将那些国之蛀虫赶出去,我苏良上奏,从来不会风闻言事,而是找足了证据才会上谏,在这里奉劝诸位一句,若觉得自己做过见不得光的事情,尽量早日交待或早日退隐,免得晚节不保!” 苏良此话说得铿锵有力,直接摆明了态度。 不怕被弹劾,不怕惹众怒,只要自己还是台谏官,就不允许那些不能为大宋江山社稷出力的官员留在朝堂。 一人,硬刚百人。 苏良的底气来自于自身无暇,来自于当下赵祯给予台谏官的权力。 听到此话,周围的官员们则是面色阴沉下来。 他们本来以为,以“六宗罪”便能逼得苏良妥协,逼得他自去其职。 哪曾想根本吓不住苏良。 而今,苏良与他们硬刚,倒是让他们有些下不来台了。 现在的他们莫说要令苏良外放,他们护住自己都难。 苏良一旦疯狂弹劾起来,造成的破坏力丝毫不会弱于包希仁。 那将会是他们的灾难。 眨眼间,苏良便占据了主动。 当下,已经不是官员们要不要妥协,而是苏良接下来会不会弹劾他们的问题了。 “说得好!” 后面突然传来欧阳修的声音。 苏良循声望去,看到欧阳修、副相陈执中和内侍张茂则一起走了过来。 官员们立即让出了一条路。 而这时,御史台的唐介等人也都走了出来,守在苏良的身边。 欧阳修激动地说道:“台谏官,当如苏景明。诸位,今日我欧阳修将力挺苏景明,你们要不要也列一列我的六宗罪?” 顿时,官员们皆未说话。 这场论辩,他们不是输在了口才不行,文采有限上,而是输在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说不出口的问题。 他们想仗着人多势众,将苏良搞垮,而自身没有任何损失,最后导致,百人败于一人。 陈执中瞪眼道:“无端围聚御史台,多人欺负一人,这就是你们读的圣贤书?有事不会去中书吗?” 许修信等人一脸懵。 他们去了中书省,但中书根本不理会他们。 陈执中说此话,明显就是让一旁的张茂则听呢,但官员们又不敢反驳。 这时。 张茂则走到苏良的身边,笑着道:“苏御史,官家召你觐见。” 苏良连忙拱手,便准备与张茂则一起前往垂拱殿。 而张茂则看向一方的许修信等人,道:“诸位有要面圣的吗?若需要,跟我一同去即可。” 唰!唰!唰! 这时,官员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许修信的身上。 由于许修信表现突出,众人以将他视为精神领袖。 许修信一愣。 此时让他一人去面君,那不是找骂嘛! 只见他突然身体摇晃,然后“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昏厥了过去。 论办事能力,许修信不怎么样,但是这等花活,却非常擅长。 张茂则无奈摇头,带着苏良前往了垂拱殿。 而后面的官员们,心中满是懊悔,后悔自己不该来到这里压迫苏良,一旦后者反扑弹劾,他们的仕途可能到今年就结束了。 …… 片刻后,垂拱殿偏殿。 赵祯坐在那里正在慢慢饮茶,他示意苏良坐在一旁,然后笑着说道:“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当即,苏良喝起茶来。 而赵祯则是翻阅着一本书籍。 一杯、两杯、三杯、五杯、七杯…… 苏良只要喝完茶,一旁的内侍就立即为其斟满,苏良喝了大半壶后,将茶杯放在了一旁,不让内侍再倒了。 他看出来,赵祯现在还没想着与他说话,他便也不开口。 二人就这样坐着。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 赵祯将手上的书籍放到一边,看向苏良。 “齐州变法是好策,官招商法是好策,南郊市集亦是好策,朕其实不介意新法旧法,只要不违祖宗之法,且对百姓、对江山社稷有利,朕便支持!” “苏景明,朕还记得你在那篇《驳答手诏条陈十事书》中说了四个字:缓缓图之。” “历朝历代,江山覆灭,大抵都是有一步走错了路,然后跌入万丈深渊,朕守江山,不得不谨慎,凡事皆可变,但须缓缓图之。” 凡事皆可变,但须缓缓图之。 这就是赵祯当下的态度。 与两年前的态度相比,几乎是判若两人。 苏良微微拱手,道:“臣明白。” 苏良清楚,赵祯也是在敲打他。 告诫他,富宋富民要一步一步慢慢来,莫再像范富那般,将士大夫官员们都得罪了。 苏良正欲说一说那些官员的事情。 赵祯率先开口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朕吧!” “是。”苏良点了点头。 他若真犯倔,将今日那上百名官员,一个一个弹劾,费时费力不说,估计整个汴京城的官员都过不好这个年。 (本章完) 第110章 赵祯的真宠臣,没文凭亦能当首相 当日。 苏良在御史台前舌战百官的事迹便传到了汴京城的各个衙门,以及汴京街头。 舆论完全是一边倒的趋势,所有人都在力挺苏良。 那些称苏良与范富结党徇私、沽名钓誉的传闻通通都消失不见了。 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 是苏良面圣出来后,提了两盒官家御赐的点心。 这两盒点心,意义非凡。 意味着官家在告知所有人,他并不会因民间那些无稽之谈责罚苏良。 顿时,群臣缄口。 赵祯最近处理问题雷厉风行,干脆利落,官员们都不愿去触这个霉头。 …… 深夜,夏竦的一处私宅内,卧室。 夏竦靠在一张躺椅上。 其刚洗完脚,便有两名婢女为其小心擦拭,而后将他的脚抱在怀中,以防脚寒。 与此同时,另外一名婢女正在为夏竦轻轻揉按着脑袋。 夏竦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起。 他没想到官家竟然如此厚待苏良。 而今朝堂上大部分人都力挺苏良,这让夏竦甚是恼火。 他甚是后悔,后悔当时在进奏院案时,为何没有再狠一些,令苏良外放离京。 而今,苏良已渐渐成势。 这个朝堂,已不是曾经夏竦可翻云覆雨的朝堂;当下的官家,也不是夏竦眼里那个仁善过度,易听谏言的官家了。 这种逐渐失势的感觉,令夏竦甚是不爽。 若范富二人归来,第一个被外放的相公定然是他。 夏竦喃喃道:“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将苏良搞下去,这小子,实在太狡猾了!” …… 翌日。 昭文馆三名官员、史馆五名官员、集贤院四名官员、太常礼寺两名官员、宗正寺三名官员。 共计十七名官员一起递上辞呈。 有的因病、有的因年龄、还有的自认能力不足,纷纷请辞。 这一次,赵祯做得干脆果断,直接准了所有的辞呈。 很显然,这十余名官员定然是做官有失,担心苏良找到罪状后弹劾,故而无奈请辞。 民间百姓将此事称为:苏景明一辩,罢尽十数京朝官。 …… 转眼间,到了腊月初十。 天气愈冷,年味渐近,汴京城的街道上越来越热闹。 唐宛眉已有八个月身孕。 她与桃儿最近迷上了女红,二人在家中绣荷包、绣手绢,甚至还迷上了绣婴儿的虎头鞋。 有时还会去布庄选针线布料,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苏良则是清闲了下来。 如今的台谏,劲往一处使。 开封府又有包拯坐阵,可谓是一片祥和。 赵祯处理起政事都感觉轻松了许多,以往的那种内耗与争论,几乎消失不见。 这一日。 苏良刚到御史台,就得到一个消息。 首相杜衍以年迈为由递上辞呈,欲年后致仕回乡。 杜衍跨过这个年头便六十九岁,确实到了该致仕的年龄。 不过其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 首相,代表的乃是朝堂多数官员的意见,实为官员意见领袖。 其话语对朝堂影响甚大。 杜衍请辞,赵祯自然不许。 赵祯认为他还能继续发光发热,而杜衍再递辞呈,心意已决。 与此同时。 汴京城各个衙门的官员们都猜测起了当下首相的最可能人选。 当下朝堂内,符合资格的,有吴育、陈执中、夏竦、丁度四人。 其中,丁度一心只想搞学问,概率最高的便是吴育、陈执中、夏竦三人。 …… 这日午后。 欧阳修、唐介、苏良三人在谏院的后院里,议论起了当下首相的最佳人选。 依照大宋官员举荐的规则,台谏是不能举荐宰执官的。 故而三人也只能在私下讨论一番。 欧阳修率先开口道:“若按我的意思,应该调范希文回京,他最适合顶替杜相的位置,吴副相资历略浅,陈副相是个墙头草,而夏竦奸佞,更不宜为首相,最好,能将富彦国调回来任枢密使,将夏竦外放。” 唐介笑着摇了摇头。 “欧阳学士,你要知调范希文、富彦国回京,将意味着全宋变法重启,官家不会如此冒险的。我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吴副相任首相,然后擢升翰林待诏丁度或翰林学士张方平为副相。” 欧阳修微微皱眉。 “若只能在汴京的官员中选择,我也挺吴副相,他总比陈执中和夏竦要强多了!” “景明,你以为呢?”唐介看向一旁的苏良。 苏良想了想,率先排除了范仲淹任首相,富弼任枢密使这个可能性。 当下,范仲淹正在西北建堡垒,富弼在京东路练兵。 二人根本不可能回朝。 “我也想让吴副相任首相,但我觉得依照官家的心思,陈副相任首相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执中?他……他连科举考试都没参加过,有什么资格任首相?”欧阳修瞪眼道。 苏良笑着说道:“他非进士出身,但已经破格成为副相了。他任副相之时,官家可谓是逆所有官员的想法,恩宠甚笃啊!” “陈执中若为首相,我……我必上奏弹劾,此人八面玲珑,日日揣摩圣意,让其担任首相,实乃朝廷不幸!”欧阳修气呼呼地说道。 唐介道:“他再不堪,也比夏竦为相要强吧!” 听到此话,欧阳修和苏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若夏竦为首相,那朝堂恐怕就要乱了,而他们的日子也将越来越不好过。 “若和夏竦比起来,陈执中倒也没有那么讨厌!”欧阳修望向蔚蓝的天空,无奈说道。 …… 而此刻,夏竦则兴奋起来。 “论资历,老夫最高;论能力,老夫最强,论影响力,亦是老夫最厉害,首相人选,舍我其谁?” 这是他拜相的最好机会。 一旦成为首相,他就能慢慢培养自己的亲系了。 当即,夏竦便将他的门生故旧都找了出来,令他们极力推荐自己为首相。 两日后,银台司下发诏书。 朝廷将拜陈执中为首相,擢升翰林学士张方平为参知政事。 此任命,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官家是选了两个最顺自己心意的人选。 此诏书下发后,欧阳修直奔垂拱殿,指出陈执中凭借父功入仕,非进士出身,不宜为百官之首。 对此,赵祯只回了欧阳修一句话,便将其赶了出去。 此话为:昭誉,不欺主,如朕臂膀。 昭誉,乃是陈执中的表字。 陈执中有从龙之功,在赵祯眼里,永远都是自己人。 感谢书友apologies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11章 戏精附体,显眼包夏竦的哭戏表演 “昭誉,不欺主,如朕臂膀。” 这个“欺”字,不仅是指欺骗,还有欺压之意。 自赵祯登基以来,多次受宰执之气。 曾经的张士逊、吕夷简、章得象、晏殊,都曾令赵祯颜面全无,甚至将赵祯逼得回到后宫掩面哭泣。 而今,赵祯做官家做得愈加有经验,自然乐于选择自己用着顺手的宰执。 此话令陈执中老泪纵横,连忙上奏谢恩,并表示绝对不会辜负圣恩。 这位从龙之臣的首相之位,就这么定下了。 欧阳修、唐介、苏良等台谏官虽有些不悦,但也知官家自有官家之意。 台谏与宰执本就相互制衡。 若选了台谏喜欢的宰执,那君权就会被削弱,这是历代君王皆忌惮的。 值得庆幸的是,夏竦未能成为首相。 陈执中为首相,最多会让中书变成一只乖巧的猫,而夏竦若为首相,那中书可能就是一匹张牙舞爪的狼了。 …… 腊月二十四日,小节年,亦叫交年节。 这一日。 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蔬食饧豆”祭灶。 汴京城的街道上出现了许多“迎傩”的祭神队伍,敲锣打鼓,甚是热闹。 苏良在月初时,雇佣了同巷的刘嫂为佣。 刘嫂已生过五个孩子,甚会照顾人。 她不住在苏宅,主要负责苏宅的一日三餐及做一些家务,与桃儿一起照顾唐宛眉。 前些日子,苏良的丈人唐泽来信,他年节时老友太多,将会在年后才能来到汴京城。 这一日晚上。 汴京城各个衙门的官员、各行各业的商人、一些志趣相投的结社人,如:蹴鞠的齐云社、相扑的角抵社、花绣纹身的锦体社等,都会选择聚餐,分享这一年的收获与喜悦。 台谏官们自然也不例外。 平日里,大家为了避嫌,私下聚餐很少。 但年节时,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入夜。 御史台和谏院的台谏官们聚在一起,喝酒畅谈,一直到深夜才各自回家。 今日之后,各个衙门便不再应时点卯。 苏良每日去一趟御史台,应付应付公事即可,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后,衙门的各项公事才会陆续恢复正常。 冬天,汴京的夜甚冷。 苏良睡了个大懒觉,直到天大亮才缓缓醒来。 他醒来洗漱后,第一件事便是去门口瞅一瞅。 每日清早,刘长耳都会命人将最新的小报或一些小道消息从门缝塞进门内,风雨无阻。 这些信息是苏良了解汴京城情况的最好媒介,其内容比朝廷的邸报要细致丰富许多。 “咦?” 苏良俯身拾起地上的纸张后,不由得一愣。 除了两张小报外,还有一个信封。 苏良与刘长耳有约定,但凡有惊动朝堂的大事,才会用信封记蜡存。 “大过年的,能有什么大事?”苏良面带疑惑,打开了信封。 当看到里面的内容后,苏良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自言自语道:“希仁兄,威武,实在是威武。这下子,汴京城要热闹了!” 信封里的内容是—— 昨晚,包拯带着开封府的衙役,冲进一座私宅,抓了一群淫乱赌博的和尚和两名官员。 和尚们全都来自大相国寺,其中三个大和尚还是讲经的首座。 两名官员。 一人是鸿胪寺寺务司主官许栋,一人是三司户部勾院判官于得海。 鸿胪寺寺务司,主管僧尼簿籍与度牒的保管和发放;三司户部勾院,主管三司出入账籍,防止贪墨舞弊。 这两个衙门都与大相国寺有关联。 不过,大相国寺的直属上司衙门,乃是开封府。 开封府掌管汴京各项宗教事务,比如任命僧官(讲经首座),僧尼的考试,名额等。 苏良看完信件内容后。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那两名官员,官位定然不保。 淫乱赌博这两种事情,私下并不是没有官员做,但一旦被发现,绝对会重惩。 当下正值年节。 外国的特使都在汴京城。 大相国寺又是外国使臣常去烧香祈福之地。 此事若传出去,大宋丢脸恐怕就要丢到辽夏了。 苏良想了想,觉得包拯这次极有可能是要拿汴京城的和尚们开刀,当即换身衣服奔向了御史台。 汴京城的僧尼,特别是大相国寺的和尚,早就成为了汴京一害。 这群和尚,根本不算是和尚。 喝酒吃肉,娶妻生子,逛勾栏瓦舍…… 普通百姓能做的事情他们都做,普通百姓不敢做的他们还做。 卖猪肉、开旅店、制墨冶矿、开典当行(即质库,高利贷)、开赌场、甚至拐卖妇女…… 只要是赚钱的生意,都有汴京城和尚们的身影。 而朝廷之所以没有动这群和尚,有多重原因。 其一,源于宋太宗定下的国策。 太宗曾言:浮屠氏之教,有裨政治。 宋太宗认为,佛教有助于规范百姓道德,兴佛可劝天下。 这导致大宋开国之后,建立了许多佛寺,印制了许多佛经。 帝王祈雨、祈福、或有重大的祭天庆典,也都会选择在佛寺中进行,这导致僧尼的地位与日俱增。 其二,和尚可为朝廷牟利。 比如,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所有摊位都是收费的,还有各种香火钱,各种诵经活动等等。 其中,最赚钱的还要数度牒。 度牒,即僧人的身份证。 在大宋,想要成为僧尼是需要参加考试的,且难度不亚于科举考试。 每个地方的僧额都有定额。 而证明僧尼身份的,便是度牒。 自唐开始,持度牒者便可减免赋税徭役,而到了大宋,犯罪之人若剃度出家,取得度牒,罪名可以既往不咎(如水浒的鲁智深,武松做行者是因没钱购买度牒)。 多一张度牒,就是多一条命。 这使得度牒成为了硬通货,达官贵人们都愿意囤积。 见有巨利,朝廷也开始制作空头度牒。 对朝廷而言,一张度牒的成本可以忽略不计,但对外售出可卖一百三十贯,可谓是暴利。 而和尚们囤积度牒,倒手去卖,甚至能卖三百贯一张。 …… 半个时辰后,苏良来到了御史台。 而此刻。 包拯抓捕大相国寺和尚和两名官员的消息已经在各个衙门传开了。 苏良听到周元的描述后,只感觉甚是辣眼睛。 昨晚,足足有四十多个女伎被抓。 屋内现状,白花花一片,实在难以言说。 那群和尚玩得实在太花了! 与此同时,包拯一大早便去面圣了。 片刻后,御史台得到消息。 包拯建议令全城百姓主动揭发汴京僧人罪行,在惩处一批僧人后,望朝廷下令,禁止僧尼经商。 至于赵祯,大家不用想就知道,肯定不会同意。 这里面牵扯着祖宗之法。 且年节之下,突然搞这种事情,大宋的脸面岂不是在外国特使的面前都丢完了! 这时,新任首相陈执中气呼呼地跑到垂拱殿,弹劾包拯没有将此事汇禀中书省,实乃擅自做主行动。 包拯对此解释道,事发突然,他在抓过人后,已于清晨向中书汇禀。 其实,这就是个托辞。 若中书知晓此事,包拯绝对抓不到一个人。 包拯对此甚是明白,他就是想趁着这个时候,彻底整治一番这些披着袈裟的恶商们。 很快。 官员们就开始陆续前往垂拱殿面君或呈递奏疏。 有人希望将此事压一压,年后再办。 有人称此事不过是年节时酒后乱了秉性,重罚几人即可,不必牵连到所有僧尼。 还有人称包拯不听中书之令,依势犯上,应当重惩。 …… 此事令整个朝堂都热闹起来,被搅和地甚是头疼的赵祯当即宣布,午后廷议此事。 午后,垂拱殿内。 两府三司、翰林院、御史台、谏院、开封府等各个衙门的官员齐聚。 赵祯微微皱眉。 他本以为小年过后,下一次朝会便是元日大朝会了。 哪曾想,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丢人现眼的事情。 包拯率先出列,高声道:“官家,臣昨晚抓捕这些人,并非一时兴起,在翻阅过多件开封府僧人犯案的卷宗后,臣便想着铲除这群披着袈裟的败类。开封府僧人,苦百姓久矣!” “开封府僧人,喝酒吃肉、娶妻生子、包养小妾,这些有违佛法,私德不检的行为,臣便不再赘述了。朝堂之上,人人皆知。” “今日臣要讲的,乃是他们对朝廷与百姓的危害!” “其一,僧人私建质库,收取百姓高额息,以利滚利,有些百姓甚至被逼良为娼,卖儿鬻女,甚至选择跳河自杀。” “其二,利用僧人身份敛财。一个个身披袈裟,却腰缠万贯,将百姓良田化为寺田,将百姓之产化为个人之产,穿佛衣而做恶魔之事,赚得都是侵民之财。” “其三,当下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市场已成官员销脏之地,官员们将行贿之物迅速转化成现钱,大相国寺的僧人助纣为虐,与不良官员合谋,贪墨的都是民脂民膏!” “其四,僧人们大量倒卖度牒,一张度牒倒一倒手,便能赚取百贯之上。” …… “追根溯源,皆为僧尼经商之害,臣之所言事例,在开封府案宗中皆能寻到。故而臣恳请立即禁止僧尼经商,令僧人回归佛法,而非竞相逐利!” 包拯说完,三司使王尧臣便站了出来。 作为三司使,他能看到的是僧尼经商为朝廷带来的各种益处。 “包学士,此言差矣。大相国寺香火鼎盛,百姓们祈祷礼佛,皆去此处,说明佛寺确实有助于规范道德。” “僧尼经商,乃是寺庙繁盛后的必然趋势。每年科举,汴京上百座寺院皆以廉价供举子们吃住,城内哪家正店脚店可如此做?至于质库,确为高息,但比之民间商人的还是要便宜很多。此外在旱灾蝗宅之时,流民挤于汴京城下,是僧人为他们无偿施粥……” “包学士,你莫因抓到了几名行为不检点的和尚,在开封府办了几件和尚枉法的案件,便要将僧人们的功绩一棍子打死!” “你可知,数年来,在我们军费、俸禄经费、救灾经费不足时,大多都是以度牒或寺院之钱添补,此外,厚待僧尼乃祖宗之法,僧尼经商,绝不可废!” 王尧臣乃是完全站在僧尼提供的利益来讲,他觉得自己所言没有任何问题。 “哼!” 包拯冷哼一声,反问道:“吃人之虎,献虎血自保,便任由其吃人乎?” “三司将一群恶僧贪墨民脂民膏的钱财说得如此正义并视之甚重,实乃是你这个三司使无用!” “伱……你……”王尧臣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副相张方平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放弃三司使之职,其实就是因为处处受气。 自打真宗泰山封禅,将国库之钱几乎耗之一空后,三司使就是个苦差事。 无论现任的三司使能力有多强,有多么负责,钱都不够用,都会被人骂。 垂拱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时,陈执中站了出来。 “僧尼难道就只能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吗?僧尼经商乃是正途,不能因为个别不良现象,便禁止僧尼经商,此乃因噎废食之法也。” 唰! 知谏院欧阳修大步走了出来。 “敢问陈相,你可去开封府看过有多少僧人做过恶事,你又可知汴京僧人在百姓心中是什么口碑?若你都未曾调查,便将其认为‘因噎废食’,是不是过于武断了一些?” 随即,御史中丞唐介也站了出来。 “僧尼吃斋念佛外,自有许多事情可做,但前提是不做恶事,昨夜那些僧人之行径,实乃禽兽所为,陈相觉得这只是个别不良现象吗?” 一旁的殿中侍御史范镇补充道:“汴京城僧尼已成百姓心中毒瘤,臣以为不得不除,让他们只去吃斋念佛,反而能利国利民!” …… 陈执中面色铁青。 他没想到这些台谏官如此不给他面子,他就说了一句话,便被一群人怼了一顿。 实在是下不来台。 他顿时意识到,首相比副相难做多了,怪不得杜衍大多都是闭口不言,或者到最后才说话。 他站出来说话,显然是站早了。 这时,一直都没开口的枢密使夏竦站了出来。 “唉!” 他先是长叹一口气,然后缓缓道:“官家,臣没想到杜相致仕后,朝堂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开封府无视中书,以下犯上。中书无法辖制开封府,软弱无能。一群台谏官更是说了一堆无脑的话语!” 夏竦一句话,将中书、开封府、台谏全骂了。 顿时,所有人都望向夏竦。 陈执中眼里冒着杀气,分明是在说:你有能耐,首相怎么不是你呢! 夏竦环顾四周,道:“臣以为,当下的重点是如何留住我朝的脸面,不能让那些外国特使们看了笑话!” “年节之下,多国朝贺,我们是要让他们听到经常为官家讲经的和尚聚众淫乱,还是我大宋的官员日日赌博?此事无论要如何处理,都必须放到年后再论!” “至于禁止僧尼经商,能说出此话者,不是没脑子,就是大奸大恶之臣!” 夏竦骤然放大了声音。 “他敢去天章阁望着太宗和先帝的遗像说这句话吗?他敢去太宗和先帝的陵墓前说这句话吗?” “太宗曾言:浮屠氏之教,有裨政治。我们若打压僧尼,便是在逆祖宗家法做事,逆祖宗家法,我大宋将要亡国啊!” 这时,夏竦突然抽泣起来,并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几乎看不到的眼泪。 “官家,我大宋立国至今,能一直国泰民安,无战乱之忧,靠得便是祖宗家法,是太祖太宗和先帝留下的规矩。我们为了富国富民,可以施行各种新政,可以尝试各种策略,但是绝对不能违逆了祖宗家法!” “祖宗家法,乃是我大宋的治国之本。近日来,老臣觉得我们的路走歪了,台谏官们已忘了祖宗家法的约束,而今更是提出违逆祖宗之法的建议,实乃大逆不道。臣今日若不能阻拦,死后将无脸面对先帝,面对太祖太宗!” 说罢。 夏竦突然跪在地上,双手一扬。 嘭!嘭!嘭! 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此时的他,脸上尽是泪水,鼻翼下还有一道透明的鼻涕。 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让人感觉到,整个朝堂,就他聪明,就他敬畏祖宗,就他是为了大宋江山着想的忠臣、能臣、良臣。 “夏枢相,拨乱反正,一语道透我朝堂乱像,实乃耿臣,臣认为夏枢相所言甚有道理!”一名官员站出来高喊道,其脸上也挂上了泪花。 “臣附议!” “臣附议!” …… 紧接着,数名官员都站出赞同夏竦的观点。 夏竦此番话,确实很高明。 至少比陈执中高明。 以祖宗家法,压倒了所有言论,且还将自己标榜成了朝堂唯一清醒的识大体之臣。 赵祯听后都有些感动,连忙道:“夏枢相,快快请起,朕怎会忘了祖宗家法!” 就在众臣都以为此事将会依照夏竦的建议,年后再议的时候。 苏良大步走出来,拉长了声音道:“臣以为,夏枢相所言,大错而特错矣!将此事压制而年后再论,实乃纸包火之策。” 苏良正值青年,嗓门宏亮,气势十足,一下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官家,大相国寺僧人是什么成色,做了多少丑事,汴京百姓尽皆知晓,将此事压下去,完全是自欺欺人。” “去年,民间流传,一名商人携妻去大相国寺求子,当时的大和尚给一药方,承诺一年内必生子,而后那大和尚与商人妻私通,生下婴孩,气得那商人服毒自尽!” “此事,诸位谁人不知,汴京百姓哪个不知!” “这样类似的事情有很多,大相国寺僧人的名声早就臭了。而开封府此举,只是将这些臭名声扒出来而已,此事已经出来了,那些外国特使们不可能不知晓,我们要做得是雷厉风行,给百姓一个交待,给天下一个结果,这才是大国之风!若此等气度与胸襟都没有,与辽夏那般野蛮人何异?至于是否要禁止僧尼经商,完全可年后再论!” 苏良说完后,朝堂再次安静下来。 那些刚刚支持夏竦的官员,突然觉得苏良之言,似乎更有道理。 写了很多,又删了很多,宁可少写,也不能让诸位看不好的,今天真的尽力写了,查了大半天宋朝和尚的资料,但又没用上。 (本章完) 第112章 苏良:我一开口,狗都不敢叫? 苏良话毕。 所有人都在回忆大相国寺僧人在自己心中的印象。 肚大、腰圆、嗜酒、贪吃、好色、市侩、贪婪、愚昧、傲慢…… 利用皇家寺庙的僧人身份,大肆敛钱,毫无僧相,臭名昭着。 但是—— 正如三司使王尧臣所言。 僧人们为朝廷带来的收入甚为可观。 特别是度牒,曾经唐肃宗就因军费不足,以度牒换钱。 度牒已有了货币性质,乃是朝廷聚财的利器。 若禁止僧尼经商,就相当于砸了僧尼们的特权与饭碗。 度牒恐怕立即就不值钱了,这将牵扯甚广,生出乱象。 赵祯想了想,道:“是否禁止僧尼经商,年节后再议。但大相国寺僧人与官员聚众淫乱赌博之丑事,遮掩粉饰如掩耳盗铃,何能欺天下!” “必须重判重罚,告之天下。此事由开封府主理,三日内给出结果。” “官家,太宗曾言……”夏竦再次站了出来。 赵祯大手一摆,直接打断了夏竦话,反问道:“严查破坏大宋律令之人,可是坏了祖宗之法?” 听到此话,夏竦顿时拱手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这一次,他可谓是完败。 若放在五年前,赵祯定然会听从夏竦那一套“朝堂脸面,重于一切”的说辞。 因为当时的赵祯受真宗影响甚大,皇家脸面永远排在第一位。 但而今,赵祯已不是以前的赵祯。 这两年,大宋已有兴盛之象,他的目标也不仅仅是做一位仁君。 …… 包拯断案,快而严谨。 翌日一大早,开封府便将案宗送到了中书省。 此案的详细经过、涉案相关人员、犯人供词、证人口供、触犯的每条大宋法令,皆在卷宗之中,面面俱到。 当日中午,此案便定下了结果。 鸿胪寺寺务司主官许栋和三司户部勾院判官于得海,涉嫌徇私,与大相国寺和尚私卖度牒,罢黜官职,流两千里,劳役两年。 涉案的大相国寺僧人,全部没收度牒,取消僧户籍。 其中,十二名和尚流一千里,劳役一年;三名首席讲经和尚,流三千里,劳役三年。 而大相国寺的主持、监寺、提点、院主等也都受到了严厉惩罚。 当日。 包拯便将结案卷宗贴到了开封府府衙前,并鼓励百姓若曾遭僧人欺负诈骗,可直接去开封府告状。 汴京城百姓看到后,无不拍手称快。 这还是朝廷第一次对寺院僧人严打出手,汴京城各个寺院的僧人瞬间都老实了。 “开封府将此事做得真漂亮,对咱们百姓没有丝毫隐瞒,那群沉迷于铜臭的和尚,好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此事过后,我倒要看看哪个和尚还敢在勾栏瓦舍里挥金如土,我觉得朝廷一定还会找他们算总账的!” “官家英明,即使让辽、夏特使看笑话,也要将恶僧们全惩,实乃汴京百姓之幸。” “盛世亦有不平事,错而能改则善,粉饰太平则恶,官家此举,圣君所为!” …… 汴京城的一座茶馆里,一群书生热烈地讨论着。 谁都想不到。 刚才那个称“官家此举,圣君所为”的书生,并不是书生,而是皇城司之人。 在汴京城讨论此事的很多地方,都存在着皇城司的人。 他们正在努力地将民间舆论引导到他们想要的方向。 想出这个主意的,正是首相陈执中。 就在昨日,陈执中面圣,他认为此事还是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建议令皇城司的士兵多散播一些正面的信息。 赵祯听后,欣然应允。 这就是陈执中的能耐。 他能在只有赵祯看到的地方去努力,故而总是能得圣宠。 …… 腊月二十八日,黄昏。 苏良身穿便服,走在距家还有约二百多米的巷子里。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后面驶来,苏良正欲闪躲,那马车在其身旁竟然停了下来。 唰! 车窗拉开,露出一张颇为精致的女子脸庞。 女孩大概十八九岁,其面色白皙,甚是漂亮,眼眸里还透着一抹灵动。 她看向苏良,问道:“这位官人,你……你是苏御史吗?” 苏良一愣,点了点头。 “你是?” 那女孩面带兴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 她兴奋地说道:“我叫方幼娘,是唐宛眉姐姐在珠绣社的朋友,最近我得到了一些紫纱和红罗,麻烦伱带给她吧,就说是我给的,她便明白了。” 珠绣社,乃是一群喜欢女红的女子结成的社团。 唐宛眉身在其中,苏良也早就知晓。 说罢,方幼娘将竹篮递给了苏良。 苏良笑着道:“马上就到家了,要不你……进去亲自给她吧!” “不了,唐姐姐有孕在身,我还是要尽量少打扰她,待她生下孩子,我再去你家讨一杯喜茶喝。”方幼娘笑着说道。 “那好吧,多谢了,这杯喜茶记在我身上。”苏良举了举竹篮,笑容和煦。 “噗嗤!” 方幼娘突然掩嘴笑出声来。 苏良不由得一愣,疑惑道:“我……我说错话了?” “没有没有。”方幼娘挥动着白皙的手掌:“汴京百姓都称您是全大宋最会吵架的人,只要一张嘴,狗都不敢叫,没想到见到真人,竟如此随和!” 说罢,方幼娘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冒犯,当即吐了吐舌头,奔上马车,然后在窗口探出脑袋道:“苏御史,咱们改日再见!” 说罢,马车便朝着前方驶去。 苏良嘴里嘀咕道:“我一张嘴,狗都不敢叫,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他突然想起今年在朝堂辩论的场景。 一脸严肃,仰着脑袋,吐沫翻飞,偶尔还会双手支腰。 确实不是很雅观。 “唉,朝堂百官论辩与街头的泼妇对骂,其实差不多,意义都不大!”苏良喃喃道,而后看向方幼娘马车消失的方向,停留片刻,才提着竹篮回了家。 除夕夜。 桃儿吃过饭,便与街巷里几名年龄相仿的女子跑去看街头的表演了。 院内。 唐宛眉靠在苏良的怀里,道:“夫君,你想要个女孩还是男孩?” “女孩!”苏良非常笃定地说道。 “女孩多可爱,你能带她去穿各种好看的裙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回来看到你们也是一种享受。” 唐宛眉撇嘴道:“不,我喜欢男孩,我要先为苏家传宗接代,不然会被人家指指点点的!” 苏良朝着唐宛眉的鼻子轻轻刮了一下。 “你说了算,咱们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生几个,全凭你说了算,三个不行就五个,五个不行就七个……” “你……讨厌!”唐宛眉忍不住朝着苏良的嘴唇轻轻捏了一下。 当年她迷上苏良,最先迷上的就是苏良这张嘴。 …… 翌日。 庆历七年,元日,大朝会。 不到三更天,苏良便睡眼惺忪地奔向了禁中。 他是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繁琐的礼节性大朝会。 不过有人喜欢。 比如陈执中,比如周元。 陈执中是能将所有事情都做得令赵祯满意的首相。 在他的布置下,今年的大朝会明显比去年更加规整,更能体现大宋的大国气象。 至于周元,他已任监察御史里行两年有余,属于升迁的转折点。 除了将份内的事情做好外,自然在其他方面也要多加参与,以此博得中书诸位相公的好感。 周元就属于那种在任何基础官员岗位上都能做到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人。 勤勉,努力,没有太多主意,但执行到位。 并且,他的目的很明确。 稳步升迁,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 当下的大宋,有一个苏良,一个王安石,一个司马光就够了。 能人不能太多。 再多两个,大宋朝堂估计日日都会变成菜市场。 周元这种执行力强且听话的官员,却可以多一些。 若大宋底层的官员都如周元般,执行力甚高,那就是大宋之幸了。 正月初二到初五、苏良去探访了欧阳修、唐介、包拯等关系较好、亦师亦友的同僚后,便闲适了下来。 正月初六,午后,阳光灿烂,晴冷晴冷。 刘家书籍铺,茶室。 “苏老弟,我这个茶,即使官家亲至我都不舍得泡给他喝,唯有你来了,我才拿出来。” 刘长耳小心翼翼摊开一个檀木盒子,取出了一块小茶饼。 苏良看了一眼,道:“这么昂贵,那泡一饼就行了,剩下的我带回家,慢慢品!” “你这个家伙,就会欺负我这个小民!”说罢,刘长耳将檀木茶盒放到一旁。 今年,苏良让他所获颇丰。 莫说几饼茶。 苏良要他这间书籍铺,他都能毫不犹豫地让出来。 苏良轻品了一口茶水后,道:“帮我查个人吧,珠绣社,方幼娘。” 苏良总觉得方幼娘不像是一般人,便想探一探她的底细。 这也是为唐宛眉的安全考虑。 刘长耳见苏良面色认真,当即点了点头。 正月初八。 一些官员已进入了工作节奏。 有人传,包拯在大年初二就开始撰写奏疏了。所言之事,自然是朝廷是否应该禁止僧人经商。 与此同时。 大相国寺的僧人们也都忙活起来,他们四处找人求救。 若令他们禁止经商,没了财路,还真没有几个人愿意当和尚。 零点前,还有一章哈 (本章完) 第113章 僧尼经商,三司收钱,我佛慈悲 正月十二日。 方幼娘的信息出现在苏良手中。 方幼娘,十九岁,钱塘人,尚未婚配。 去年三月来到汴京城,家世不详,据传是盼月楼(女子成衣铺)掌柜钱有容的外甥女。 现任盼月楼账房兼绣娘。 因相貌甚美,曾引得数名纨绔公子骚扰,但皆被钱有容赶走。 与汴京城官员商贾、宗室外戚,皆无交集。 …… 苏良看到这些信息,喃喃道:“或许是我想多了,她只是一个擅长女红的普通女孩而已。” …… 正月十六日,天刚蒙蒙亮。 官员们便排队出现在了禁中。 往年节后首次朝会,一般都是君臣说说笑笑,对未来展望一番。 但这一次,重点定然是探讨是否禁止僧尼经商之事。 很多官员都已准备了腹稿,想好了说辞。 就连担当听众的官员们都提前朝着肚子里多塞了几块点心。 以防因站立时间过长,出现昏厥。 片刻后。 众臣齐聚大庆殿。 赵祯大步走向龙椅,还未完全坐下,便见包拯挺着胸膛大步走了出来。 赵祯无奈一笑。 他本想着先向群臣展望一下今年,聊一聊去年的成就及今年的规划。 现在看来,还是要先解决去年遗留的事情。 “包卿,你先说一说对僧尼经商的看法吧!” 包拯胸膛一挺,道:“臣思之再三,觉得实不应禁止僧尼经商!” 唰! 群臣都傻了眼。 夏竦不由得一愣,心中暗道:“莫非包阎王被哪个和尚或尼姑贿赂了?” 苏良的脸上,则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包拯接着说道:“当下,开封府足足有上百所寺院,这些寺院除日常消费外,还有诸多佛事活动、需接待皇室、朝臣、外使,另外寺院佛像的维修改造、印刻佛经以及各项慈善活动都需用钱。如今朝廷国库紧张,自然是不能令三司再拿出这笔钱。若禁止僧尼经商,便是将寺院这些功能全部废除,几乎可称得上是灭僧之举,实不应该!” 听到此话,三司使王尧臣不由得认可地点了点头。 不远处。 一名臣子咽下一口口水,一脸不敢置信。 包拯竟说出了他支持僧尼经商准备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祖宗家法不可逆,我等确实应遵太宗之志,隆兴佛教,而不是采取一刀切之策,令佛法佛事难以存续。” “但是——” 这两个字,拉的声音极长。 “但是,臣在不禁僧尼经商、不罢崇佛之策、不违祖宗之法的前提下,仍想到了一种管理天下僧尼的方式。” 听到这个“但是”,官员们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包拯接着说道:“臣以为,僧尼经商仍可继续,在不欺民不违大宋法令的前提下,甚至可引入官招商之策,令官衙帮助寺院经商,但必须要设立一个能够掌管寺院钱财的监管衙门。” “佛为普济天下苍生而生,众僧所得盈利,不应归于私人。” “臣建议,在三司新设寺务总账官,寺院一切收入开支,皆入寺务库。另设数名僧官,作为经商主理者,其他僧人则是专心研究佛法、法事。寺院日常运营监管则交由当地州衙主管。寺院所得之钱,皆惠及于民,不作他用……” 包拯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堆。 官员们也都陆陆续续听明白了。 僧尼可继续赚钱,但赚的钱都要进入三司寺务库,而非他们个人的口袋。 寺院经商盈利,需惠及于民,可赈灾,办学、印刻书籍等,不为得钱,只为彰显佛学普度众生的境界。 就像各个州县的州学、县学,乃是惠民之所、满足百姓所需的地方,而非赚钱自用之地。 简单来讲—— 以前,僧尼们是在薅朝廷羊毛。 而现在僧尼们不但要为朝廷放羊,而且得到的所有羊毛都要上交,由朝廷统一处理。 如果不同意,那就取消僧籍,销毁度牒。 从此以后,再做僧尼,不会有那么舒服了。 那些本来准备与包拯杠一杠的官员都傻眼了。 他们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攻击包拯。 包拯这个策略,既没有违背祖宗家法,也没有诋毁僧尼的地位,只是新设官职,限制了僧人们的盈利乱象。 僧尼经商的目的,被迫变成:以佛法普度众生。 并且,只能有这么一个目的。 就在这时,一名官员似乎要站出来。 但在他踏出半步后,不远处的众台谏官们齐齐回头。 唰!唰!唰! 台谏官的眼神里都带着一抹杀意,直直地看向那名官员。 那名官员顿时迟疑了! 他若不能自圆自说,这群台谏官将会将其怼得名声扫地,甚至成为笑料。 如今,台谏官的杀伤力甚是可怕,谁都不愿尝试。 此名官员干咳两声,又将迈出的腿收了回去,然后低着脑袋,就当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而此刻。 赵祯的脸上,则是露出满意的笑容, 往昔,朝堂解决问题的方式基本都是:出现问题,官员推诿,中书\/三司认错,强行摊派官员解决问题,问题没解决,赵祯和稀泥,被摊派的官员背锅外放…… 但现在,解决问题只有两个步骤,官员提出问题,官员给出解决之策。 此风气得益于苏良、欧阳修等人,在每次论辩奏对时都准备得甚是充足,从来不说大话空话。 当下,朝堂讨论任何事情,若某个官员没有做功课,但还是想凭借着祖宗家法、朝廷脸面、士大夫荣耀等压制别的官员,根本不可能。 但凡朝堂政事,若在不知情况下肆意说教,绝对能被台谏官们批评的体无完肤。 这一刻,官员们已经无话可说。 夏竦也是低着脑袋。 包拯这个解法令他很意外,他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与此同时,三司使王尧臣露出了笑脸。 寺院僧尼所赚之钱,都将进入三司统一分配,他自然高兴。 比如:僧人卖度牒,不是不可以卖,但卖完后钱都是朝廷的,而这位和尚只是度化了一个有缘人。 僧尼经商,三司收钱,王尧臣怎能不喜。 顿时,王尧臣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包学士之策甚好,待官员介入寺院管理后,僧尼们的手里难以存放太多钱财,他们也就会专心礼佛了,像年前发生的那些丑事必将大大减少。修佛讲究敬佛而不敬僧,臣以为,此策正是敬佛之举!” 敬佛而不敬僧。 这一句话,将包拯这一策略又提升到了一个高度。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数名官员大步走出,气势十足,纷纷附议。 “就依此策处理,中书协助开封府拟定详细的策略!”赵祯说道。 “臣,遵命!”众臣齐齐拱手。 紧接着。 赵祯便讲起了去年朝堂的变法与发展,从齐州变法到舒州乱象,从官招商法到南郊市集…… 足足一个时辰。 赵祯讲得心潮澎湃,劲头十足。 夏竦、陈执中、吴育等老臣似乎看到了二十四岁的赵祯。 那一年。 赵祯刚刚亲政,意气风发。 他告诉身边近随,他要收复燕云,要亲征西夏,要打造一个堪比盛唐的大宋盛世…… (本章完) 第114章 回河的诱惑,保守派苏良和欧阳修 正月二十二日。 一篇长达三千字的《浚河故道疏》吸引了汴京城所有官员的注意。 浚,即疏通;河,即黄河。 呈递此篇奏疏的官员是:以武胜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判大名府的贾昌朝。 贾昌朝称,自景佑元年(1034年),黄河在澶州横隆决口,向东北方向分流后,大有北流之势。 河高于岸,河道淤塞,河患问题愈加严重。 他建议,塞横陇、商胡二口,引水东流,恢复黄河京东故道,以此内固京都,外限夷狄。 他在《浚河故道疏》中道尽了黄河改道的好处。 黄河东流,可免于河北之地经常被淹没、赋税难收,生流民盗贼之患;可灌溉良田千万亩,富京东之地;可形成巨大天堑,防辽兵南下,护卫汴京城…… 一言以蔽之:回河故道,功在当今,利在后世。 与此同时。 真宗期间,一名叫做李垂的官员写的一部水利着作《导河形胜书》,被很多官员翻了出来。 此书在数年前便预言—— 大河北上,有入燕云之势,到时契丹人极有可能顺黄河而下,直逼汴京城。 若解此困,须令大河东流。 而今,预言成真,大河真的北流了。 黄河重回故道,乃是一件极其消耗人力、财力的大工程。 但此刻的赵祯,雄心壮志,正是想着要做一番大事业的时候。 赵祯对《浚河故道疏》的回河之策甚是赞赏,当即令驿兵将此疏传向全宋的各个州府军监。 意在听一听天下官员的意见。 与此同时。 汴京的官员们也开始纷纷上疏支持回河之策,称此为抵御辽国之良策。 而当苏良看到这篇《浚河故道疏》后,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头。 在他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字:三易回河。 大宋之所以被后世不喜。 除了靖康之耻外,还有一件事做的极度愚蠢,便是三易回河。 而今,正是第一次回河前夕。 在赵祯与官员们心里,黄河的主要作用是作为军事天堑,抵御辽兵;其次才是黄河对百姓生计的作用。 赵祯和官员们将黄河想的太简单了! 暂且不论使得黄河东流要消耗多少财力、人力和时间。 即使将黄河水移入黄河故道,黄河依旧还会泛滥成灾。 黄河水患的根本。 在于上中游的黄土泥沙过多,不断冲击,导致下游处泥沙堆积,河床过高,成为悬河。 汛期一到,水无处可流,必然会泛滥。 要使得黄河在汛期免于泛滥,需要疏通的是下游入海区段的泥沙,但此处堆积的泥沙,根本不是当下的人力条件能够解决的。 在苏良眼里,目前的黄河水患根本无法彻底解决。 只有多筑堤坝、多植树木、尽可能为黄河分流,才能减少大河之患。 而今,回河之策,对解决黄河之患根本没有任何实际的帮助,还会让河北、京东这两个重税之地,遭受黄河施虐,民不聊生。 实在划不来。 但是—— 朝堂百官都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 其中,最吸引大家的地方,便是能够使得黄河成为军事天堑,抵御辽国。 这个作用,对当下的大宋,实在太具有吸引力。 这次,贾昌朝之策,得到了多名朝堂官员的支持。 陈执中、吴育、张方平、夏竦、丁度、王尧臣,甚至台谏官们,除了欧阳修和苏良没有说话,其他人都上奏力挺,觉得此举不仅可御辽,还有泽被后世之功。 包拯也未上奏。 因为包拯上奏的原则是:只对自己了解全面的事情发表意见,他对黄河之事,还未曾了解仔细。 …… 御史台,察院内。 苏良坐在桌前,拿起笔又放下笔,实在不知该如何上奏反对回河之策。 他若说,回河之后,黄河虽可作军事天堑,但将会导致河北、京东水患不断,民不聊生。 官家根本不会相信他。 因为,回河之后,黄河作为军事天堑的价值是确定的。 而回河之后,到底是使得河北京东愈加富庶还是遭受水灾,则是不确定的事情。 苏良思索良久,最终还是上奏反对。 他分析了历年来黄河水患的原因,表明黄河之害,在于下游泥沙堆积,而黄河北上乃是泥沙堆积后形成的自然趋势,非人力可改之。 此外,他称黄河改道,将会消耗数十万民众及大量金钱,导致国乏民疲…… 翌日。 苏良收到了赵祯在奏疏上的批复。 “回河之事,消耗甚大,确应谨慎,朕悉之。” 赵祯此话,明显是只承认了回河之事消耗甚大,但却不认为回河有问题。 紧接着。 身在京东路青州的富弼,也上奏表示支持贾昌朝的回河之策。 随后。 范仲淹、韩琦、蔡襄等外地官员也都纷纷上奏,认为此乃良策,理应迅速实施。 身在齐州的王安石和司马光也上奏表示:可将大河还于故道,齐州将倾力助朝廷修缮故道。 官员们纷纷赞同。 其主因,还是“以黄河为军事天堑,抵御辽国”的作用,实在太吸引人了。 谁让开封府的前方尽是一马平川之地呢! 谁让大宋君臣无比忌惮那些骑在马背上的契丹人呢! 这时,欧阳修也开始上奏。 欧阳修曾任河北都转运使,对黄河有一定了解。 他一开口就将《浚河故道疏》抨击得一无是处。 “大河为国患,二千岁矣。” “今欲逆水之性,障而塞之,夺洪河之正流,此大禹之所不能。” “以三十万人之众,开一千余里之长河,实为天方夜谭,坏朝廷根基!” “京东故道,屡复屡决,回河之后,必成水患,百姓生计孰顾之?” …… 至于黄河的军事屏障作用,欧阳修称:契丹人由黄河直至汴京,实非河北京东军尽死乎? 欧阳修将大禹都搬了出来,但并未说服赵祯。 多了黄河一道天然屏障,汴京自然就稳固了一分。 这是赵祯作为帝王首先会考虑的问题。 不过,欧阳修也道出了赵祯最担心的事情。 回河费用,耗资巨大。 正如欧阳修所言,以三十万人之众,开一千余里之长河,至少也要一两年。 如此开销,朝廷确实有些承不住。 就在这时,夏竦开始出来作妖了。 他上奏称欧阳修与苏良反对回河之策,乃是因与贾昌朝有仇怨。 至于回河经费,他还亲自算了算,认为是远远少于与辽国打仗产生的军费的。 一时间,赵祯又心动了。 朝会日。 除了苏良和欧阳修反对回河,其他臣子不是赞同,便是沉默。 苏良和欧阳修二人,以二抵众,与夏竦等人吵得不可开交。 但论辩完毕后,苏良发现,他和欧阳修除了有一个“费用甚高”的点外,根本拿不出太多观点。 朝堂上的官员全都支持回河之策。 甚至吴育、张方平还站出来劝苏良和欧阳修,要相信人定胜天,要相信事在人为,要有革故鼎新的态度…… 一时间,苏良觉得朝堂上下,就他与欧阳修是保守派,畏畏缩缩,不敢逆天命而为。 此外,因苏良和欧阳修并不以擅治水利着称。 一些官员都觉得他们是在针对贾昌朝,借机报复,就连赵祯都将他们的奏疏留中不发了。 赵祯犹豫不决的唯一原因,只剩下:费用太高。 就在这时。 掌管黄河河堤工料事务的河渠司主官李仲昌,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 他认为,可塞横陇、商胡二口,引大河水至六塔河,对大河分水,而后再引入横陇河道。 六塔河,乃是一条宽约五十步的河流。 此策一出,立即引得了许多官员支持。 其一,此策保证了黄河东流,黄河依旧是御辽的天然屏障。 其二,此策省钱。疏通六塔河要比开拓京东故道省钱多了,若以后国库充足,可再考虑回河京东故道。 赵祯也甚是欣喜,认为此策可行。 而这时,欧阳修再次站了出来。 他对六塔河也有所了解,直接道:六塔河宽仅五十步,欲以五十步之狭,容大河之水,甚是可笑。” 此举更容易引发黄河决堤。 但是赵祯根本没有理会他,认为只需拓宽拓深河道即可。 赵祯直接在朝堂上拍板,立即制定疏通六塔河执行策略,策略敲定后,必须在今年夏季汛期前完成大河分流。 苏良知晓,这又是个“大聪明”的主意。 大河灌进小河,焉有不泛滥的道理。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黄河的军事壁垒作用。 至于大河泛滥,摧毁几十亩田地,十几个庄子,只要不是特别严重,他们便能接受。 毕竟,汴京的安全高于一切。 赵祯与诸多臣子,根本意识不到黄河的破坏能力。 苏良也不再辩论了,再争论已经没有意义。 他准备换一种方式,找一找实证,看能不能说服赵祯。 而此时,唐宛眉即将临产。 苏良直接请假十日,回了家。 欧阳修连上数道奏疏,但皆被留中不发后,他也闭口不言了。 他再能写和说,也抵不过全朝官员的嘴和笔。 朝堂的官员们都觉得他是文人脾性,在针对贾昌朝,是因私废公。 欧阳修也不辩解,他相信,时间能证明一切,唯愿这个代价能够小一些。 (本章完) 第115章 弄璋之喜。丈人,吾福星也 二月二,龙抬头,春寒料峭。 入夜。 天色阴沉,愈发寒冷。 苏宅内,苏良与其岳丈唐泽在前院,面色紧张地来回踱步。 里屋有刘嫂、产婆、桃儿,方幼娘也在其中。 唐宛眉要生了。 “怎么……怎么……还没有反应?”苏良紧张地问道。 唐泽抚须道:“莫急,莫急。那时眉儿母亲生眉儿的时候,我足足等到后半夜,女人生孩子,麻烦着呢!” 唐泽故作镇静,其实他懂得也不多。 不踱步,双腿都是颤抖的。 “那……那我再去烧盆热水!”苏良说道。 他已经烧了五锅热水了。 但此时的他,确实不知道要做什么。 片刻后。 天色愈加阴沉,铅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苏良和唐泽不停踱步,心情越来越紧张。 生孩子。 确实是一件较为危险的事情。 轰隆!轰隆!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响起炸雷。 唐泽道:“春雷响,万物长,此乃大吉之兆。” 当即,二人站到了屋檐下。 但响过数道雷声后,雨水依旧没有落下,空气干冷,闷得令人窒息。 这时,屋内传来唐宛眉痛苦的叫声。 苏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次都欲拍门而入,但还是忍了下来。 他进去,只能是添乱。 一刻钟后。 天空中的铅云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没有一丝风,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苏良的双手满是汗水,后背都被浸湿。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哭声。 咔嚓! 门开,产婆笑着走出来,道:“恭喜官人,弄璋之喜!” 此话落后。 豆子大的雨点骤然从天空中哗啦啦地砸了下来。 瞬间便形成了雨幕。 唐泽望向天空,任由雨点打在身上,激动地说道:“吾外孙出生之日,竟有如此异象,日后定有状元之才,不,是宰执之才!” 而这时,苏良快步奔入屋内。 一旁的刘嫂抱着婴孩,欢喜地说道:“苏官人,是个带把的,是个带把的!” 在这个年代,生下一名男婴,那是天大的喜事。 苏良并没有立即去接儿子,而是直奔到唐宛眉的面前。 苏良轻轻擦拭着唐宛眉额头上的汗珠,道:“眉儿,辛苦了!” 唐宛眉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我就说,我会生个儿子嘛,快看看咱儿子!” 当即,苏良才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与唐宛眉一起看着这个正在张牙舞爪的小婴儿。 一旁。 方幼娘一脸羡慕,眼角溢出泪花。 苏良进屋先看唐宛眉而后才去抱孩子,这一举动便让方幼娘感动到落泪。 她的父亲若有苏良半分对母亲的怜爱,不是将母亲当作生孩子的工具,她也不至于只身一人来到汴京城。 …… 当日晚,苏良儿子的名字就被定下了。 起名者,自然是唐泽。 他在年前,便已经想好了名字。生男生女,皆有佳名。 此名为:苏子慕。 取自屈原《九歌》中: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苏良和唐宛眉甚是满意,直接就“慕儿、慕儿”的喊开了。 家中添新丁。 苏良简直乐坏了,直接将朝堂回河之策的事情丢到了一边。 当下,他实在想不出好的方式劝谏。 …… 翌日,近午时。 苏良正在屋内看着熟睡的儿子傻笑,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正在前门打扫的刘嫂打开门,不由得大惊失色,喊道:“不好了,官府来人了!官府来人了!” 苏良、唐泽听到喊声后,不由得快步走了过来。 门口,站着数名皇城司的官差,其中为首者乃是勾当皇城司的张茂则。 刘嫂最惧怕的便是皇城司,故而失了仪态。 苏良走上前来,见张茂则等人穿着甚是齐整,不由得一愣。 “张先生,这是……” 张茂则顿时露出一抹笑容,道:“抬进来!” 顿时。 一匹匹锦缎、一盒盒点心、一件件瓷器、一盒盒珠饰都被抬了进来。 足足有十余件,全都是宫内皇家所用。 苏良还看到两颗周长约一寸的大北珠。 这种大北珠,一颗价值两千到三千贯,甚是稀有。 张茂则道:“官家闻苏御史喜得贵子,特意赏赐。此外,这里还有一块官家少年时便经常放在身旁的云纹玉佩,可戴在婴儿之身,能宁神养心!” 当即,一名内侍拿出一方漂亮的锦盒,显露出里面一块漂亮的云纹玉佩。 此等玉佩,足以算得上无价宝。 苏良有些懵。 这个赏赐实在太厚重了。 莫说他一个监察御史,即使是汝南郡王赵允让生儿子,也不可能得到如此丰厚的赏赐。 官家要对每位京朝官都这么好,最多三年,国库就被掏空了。 一旁的唐泽见苏良愣在原地,连忙用手拉了一下苏良。 苏良连忙拱手,郑重道:“臣多谢官家厚赏!” 随即,张茂则给了苏良一个眼神。 示意一旁说话。 苏良与张茂则走到一处墙角。 苏良忍不住问道:“张先生,这……这奖赏有些过于丰厚了吧,我有些受不住,若让别的朝臣知晓,还不上奏弹劾我!” 苏良没想到官家如此厚待自己。 但隆恩太重,是祸不是福。 张茂则微微摇头。 “不,你受得起。就在昨晚,皇后有喜脉了!”张茂则小声说道。 “啊?” 苏良顿时乐了。 曹皇后已年近三十,与官家关系也不是很好,据传赵祯很少临幸她,没想到竟然有喜脉了。 此刻,苏良知晓为何有此厚赏了。 他乃是第一个指出禁中有铅汞之毒的人。 在他指出后,十年都未孕的曹皇后怀孕了,那他自然是首功。 如此一想,这个赏赐,他倒是担得住。 其他官员再羡慕嫉妒,也不敢去弹劾。 曹皇后若生下一个儿子,那就是嫡长子,其他妃嫔全都要一边站。 苏良也甚是激动。 这个时代因为他,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 张茂则离去后,苏良回屋朝着儿子的小胖脸,使劲亲了一口。 “吾子日后必不一般!”苏良喃喃道。 首先,出生在二月二,龙抬头之日,便是非富即贵的征兆。 其次,出生之日,传来曹皇后怀孕喜讯,又独得官家所赐的云纹玉佩,整个大宋独此一位。 这不就是天生的主角嘛! …… 很快,曹皇后怀孕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群臣、百姓皆喜。 赵祯的腰杆也微微硬了起来。 若曹皇后能生个皇子,那将会没有任何争议地成为皇太子。 苏良得子且被官家重赏的消息,很快也传遍了朝堂。 官员们都甚是羡慕。 很多人都在感慨苏良的好运气。 一篇《懒官疏》就当上了京官。 朝着皇城司道了一句禁中可能有汞铅、丹砂之毒,便受到了天大的恩赏。 更让人羡慕得咬牙切齿的是: 若曹皇后真生下龙子,且其成为了日后的官家。 那苏良定然是从龙之臣。 严格来讲,哪里是从龙,苏良对下任君王完全有造命之恩。 苏良就多说了一句话,很有可能将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安排了。 你说气人不气人。 …… 这一日,距离苏良休假结束还有三日。 他想到了一个再次劝说官家不可将黄河东流的方式。 院内。 有沙,有土,有木头,有锯子,还有一些测量工具。 苏良准备做一个黄河东流的河道沙盘。 他画了一张图,本来准备找个木匠制作,但找了数个技艺精斟的木匠,都称做不了。 因为很多木匠,不精通算数,又不了解治水之策,根本听不明白苏良的要求。 无奈之下,苏良便准备自己做,做个大概后,便去黄河边亲自测量,然后做一个缩小比例的河道沙盘,进行试验。 试验成功后,便带着河道沙盘去劝谏,至于成不成,就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可惜,苏良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从早上忙到中午,在纸上写写画画,也没有捣鼓出任何东西。 这个举动,不由得吸引了唐泽。 “贤婿,你忙了大半天,这是在作甚?” 苏良道:“我想做个河道沙盘,但能力有限,可是汴京城内又很难找到一个通晓算术,又会木工,最好还能懂一些治河之策的老师傅。” “通晓算术?会木工?还懂治河?”唐泽喃喃道。 他看向苏良的图纸,突然眼前一亮,道:“我在来汴京的船上,认识一个小伙子,他也有类似的图纸,我知道他会算术,还会木工,懂不懂治河倒是不清楚。” “小伙子?多大岁数?”苏良问道。 “十五六岁吧!” 苏良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年龄怎可能通晓这些玩意。 唐泽挠了挠头,道:“我记得,他好像叫沈括,对,就是沈括。” “什么?他叫沈括?”苏良不由得大喜,连忙追问道:“丈人,伱可知他当下在何处?” “听他说,乃是与父亲一起来汴京游历,在马行街的和乐楼有熟人,应该会住在那里!”唐泽想了想说道。 “丈人,吾福星也。”说罢,苏良洗了洗手,便拿着图纸出了门。 沈括,那可是测天量地的行家。 只是不知十五六岁的他,有没有能帮助苏良制造河道沙盘的能力。 (本章完) 第116章 头号宠臣,苏景明独享圣恩 马行街,和乐楼。 苏良走到柜台前,问道:“掌柜的,请问贵店有没有住着一个名为沈括的年轻人?” 那中年掌柜抬头看到苏良后,兴奋道:“你……你……你是苏景明苏御史?” 苏良没想到此掌柜竟识得他,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当下名声正盛。 若被周围百姓围观,那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 中年掌柜立即会意。 “我懂我懂,御史台查案,不能轻易暴露身份的。苏……客官,咱后厅叙话,我知道沈括,这个年轻人甚是奇怪,我一直怀疑他有问题呢!” “有问题?” 苏良怀着好奇与中年掌柜来到后厅。 中年掌柜面色兴奋。 “数日前,一个中年人与沈括在本店定下一个房间,那中年人交了一个月房钱和餐费便离开了,独留沈括住在这里。” “这个沈括一直都没出过门,饭食热水全都是送上去的,偶尔在深夜才能见到他去如厕,并且甚是匆忙,似乎怕人看到。每隔三五日,有人会将一个木箱送到他房间然后又拿走一个木箱,甚是神秘。” “我怀疑他和那个中年人可能是来汴京城给某个官员送礼的,苏御史您一定要好好查一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尽管说,我……我是很乐意给御史台当线人的!”中年掌柜拍着胸脯说道。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一个如此热心的汴京群众。 不过,这个掌柜应该是破案的话本看多了,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便开始推演剧情。 苏良不再与他多纠缠,当即问道:“沈括在哪个房间?” “二楼最右边。” 当即,苏良便朝着二楼走去。 他见中年掌柜也要跟过去,连忙道:“掌柜的,伱忙吧,无须跟着我。” 中年掌柜点头道:“我懂我懂,御史台办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嘭!嘭!嘭! 苏良敲响了房门。 稍倾。 一个头发略显凌乱,清瘦清瘦的年轻人推开门,疑惑地看向苏良,问道:“你找谁?” 苏良笑着道:“你可是沈括?” 年轻人点了点头。 苏良笑着道:“我是御史台监察御史苏良,可否能进屋一叙?” “您就是……是苏景明?请进!请进!”沈括激动地说道,“家父经常提起你,我也经常拜读您的文章呢!” “令尊是?” “家父沈周,监江宁税,当下回京叙职,他在官廨中居住,要不我去将他喊回来?” 苏良这才知晓,原来沈括是官宦之后。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今日,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沈括一脸疑惑。 苏良走进屋内的瞬间。 一股浓郁的墨香便扑面而来。 前面的床上、地上、椅子上,尽是书籍,不远处的木箱中也放着十余本书籍。 一旁桌子上,墨迹未干,放着沈括抄了半页的书籍。 苏良低头一看,这些书籍涉及算术、天象、冶炼、制墨等,都是一些读书人眼里难登大雅之堂的“杂书”。 并且这些书籍全都是朝廷的馆阁藏书。 馆阁藏书,非官员之身,很难借到。 沈括有些紧张地说道:“苏御史,这……这些馆阁藏书是……是家父通过正规渠道借的。家父捐赠了馆阁五十套书籍,然后换来了这样一个借书的机会。” “我……我自小便爱看杂书,所以……所以家父令人将书搬到了这里,我看完、抄录完后,就会立即还回馆阁的。” 顿时,苏良全明白了。 怪不得那中年掌柜称沈括整日不出门,连如厕都是步履匆匆。 原来是在抓紧一切时间,抄书看书。 苏良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但凡成大事者,必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时光。怪不得沈括能被后世称为全才,人家如厕都是跑着去的,将多出的时间全用在了读书上,能不成全才吗? 特别是在这个十五六岁的年龄,就能禁得起汴京这种繁华之地的诱惑。 这份定力,已超过了九成以上的同龄人。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儿子以后的教育也应当如此。 苏良笑着说道:“沈小哥,莫紧张,我不是来查案的。不久前,我岳丈唐泽在船上与你相识,不知你可还记得?” “是唐老先生啊,记得记得。”沈括道。 “我岳丈称你擅长木工、又精于算术,我画了一张河道沙盘图纸,你能做出来吗?” 苏良将怀中的的黄河河道沙盘图纸拿了出来。 当即,沈括认真看了起来。 一盏茶后。 沈括将图纸放在桌子上,思索了片刻后,道:“这里面有很多数据非实地勘探而不得知,水道测量也须找一些有经验的河工来做。此外,这图纸好精致,这个算术之法是……是如何算出来的?要让我做,可能只有六七分把握!” “这就足够了!” 苏良兴奋地说道:“沈小哥,你等我消息。我立即就去向官家申请监察河道,到时你与我同去,只要能做出此河道沙盘,我……我向官家申请,让你随时都可去馆阁看书!” 听到此话,沈括顿时来了劲头,如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随即,苏良下了楼。 中年掌柜迎了过来,小声道:“苏御史,要不要我监督着他,有事情随时向你汇报!” 苏良道:“好肉好菜好生招待着,饿瘦了,可是整个朝廷的损失!” 说罢,苏良大步离去。 中年掌柜望着苏良的背影,喃喃道:“我懂我懂,这小子定然是某件大案的重要证据,估计过不了多久,一位大官即将被罢黜或外放……” …… 翌日,一大早。 苏良结束休假,回到了御史台。 他刚回去,便得到一个消息。 就在昨日下午,赵祯已下诏。 命判大名府贾昌朝总领河务,内殿承制张怀恩,勾当河渠司李仲昌,同修河事。 具体规划是:自三月初三始,塞横陇、商胡二口,疏通六塔河,力争在五月前,引大河之水东流。 苏良暗叹糟糕。 诏书已下,再更改便难了。 苏良思量一番后,决定先去找欧阳修。 要测量河道,必须拥有一个监察河道的差遣,不然无人配合,再加上贾昌朝的阻拦,根本无法得到实际数据。 而朝堂之上,能与苏良达成共识的,只有欧阳修。 午后。 苏良与欧阳修出现在垂拱殿内。 “官家,回河东流之事,涉及两岸民生,不得不谨慎。臣与欧阳学士,恳请前往澶州亲探河事,而后制造河道沙盘,推演大河东流的情况。”苏良拱手道。 赵祯一脸无奈。 “你们两个啊,就是一根筋!贾昌朝和李仲昌难道不比你们更懂河事,且黄河东流呈天堑之势,形成军事屏障,对汴京的价值更大!” “官家,臣等是担心万一黄河决堤,冲毁良田,事情就大了!”欧阳修补充道。 “朕已下诏,令贾昌朝和李仲昌于三月初修河事,怎能无故毁诏!” “官家,今日才二月初十。您无须毁诏,容得我们去探查一番,若发现有问题,在修改诏令就是!”苏良说道。 一旁,欧阳修面色严肃,已经做好了“唾面谏”的准备。 赵祯见苏良一脸认真,想了想说道:“朕准你们监察河事,但三月三日之前,必须返京。返京后,若你们无法说服朕与众臣,便不要再谈及此事,如何?” “没问题。”苏良干脆果断地说道,他还有二十余日的时间,基本也够了。 欧阳修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赵祯做出此等妥协,已在他意料之外。 他猜测,大概率是苏良作为曹皇后怀孕的大功臣,官家心情甚好,才会如此满足二人的要求。 就在欧阳修准备谢恩时,苏良再次拱手。 “官家,臣还有两个请求。” 欧阳修一愣,没想到苏良还敢提要求。 赵祯不由得瞪眼道:“苏景明,莫蹬鼻子上脸!你要知,朕准你们巡察河事,已是开了特例。” 苏良微微一笑。 “官家向来仁善,臣提的只是两个小要求。” “臣希望勾当皇城司的张茂则与我二人同去;此外恳请官家从开封府抽出二十名河工,随我二人同去。” 赵祯听到这两个要求,胡子都气歪了。 张茂则虽然官位不高,但代表的是赵祯。 而从汴京城抽调河工,说明苏良根本信不过大名府那群人。 赵祯若答应此请求,便是对贾昌朝和李仲昌不信任,不但后者会有意见,汴京城的官员们也会生出不满。 无缘无故,信任苏良和欧阳修,却不信真正通晓河务的臣子。 这显然不是明君所为。 欧阳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力为苏良辩解。 这两个要求,确实太令官家为难了。 “官家,我们去巡察河道,自然就要全力巡察,若无您之龙威镇压,无自己人帮忙,恐怕难得真相!”苏良再次拱手。 这两个要求,他也觉得有些过分。 但对制作河道沙盘却有大益,有枣没枣都要打上一杆子。 “罢了罢了,朕都答应你了!”赵祯捋了捋胡子,道:“朝臣若反对,有朕拦着,你们尽管去做!” “多谢官家!”苏良和欧阳修皆是大喜。 (本章完) 第117章 夏竦大闹中书省,大河之上浪滔滔 二月十一日,近午时。 中书下诏:命知谏院欧阳修、监察御史苏良、勾当皇城司张茂则,巡察澶州河事,三月三日前返京。 此诏书一出,夏竦便不满了。 “欧阳修与苏良实属以私废公,二人皆是一介文夫,焉懂水事,官家过宠也!” 当即,夏竦便奔向了垂拱殿。 但还不到一刻钟,他便一脸无奈地走了出来。 赵祯称台谏本就有监察巡视之责,此差遣乃是让二人更悉河事,与大河东流之策没有任何冲突。 夏竦辩解不过,一脸郁闷,离开垂拱殿后,直奔中书省政事堂。 …… 政事堂内。 陈执中、吴育、张方平三人正在忙碌。 中书的相公其实并不好做。 他们每日要翻阅的奏疏是赵祯的两倍,对各个州府的大事件都要了如指掌,还要随时与汴京城各个衙门的官员沟通。 夏竦黑着脸走进政事堂。 吴育与他关系不好,直接选择无视了他。 陈执中则是笑着说道:“老夏,这又是什么事情令你黑脸了?” 一旁的张方平也放下笔,看向夏竦。 夏竦如此表情,确实有些吓人。 夏竦瞪眼道:“什么事情?老夫我真不知你们中书省是干什么吃的!” “欧阳修与苏良巡察澶州河事,这不是捣乱吗?此等错误的诏令,中书为何不驳回上谏!” “官家乃是被此二人蒙蔽了心志。二人明显就是以私废公,他们若去巡察河道,回来之后,肯定还会提议禁止黄河东流!” “待到五六月份涨水期一到,黄河一路向北,流至契丹人的土地上。契丹若趁此兴兵,谁能保下汴京城?这又是谁的责任?” “作为当朝宰执,你们难道听不到朝堂众臣的呼声,伱们在怕什么,是怕官家震怒,罢黜了你们的宰执之位吗?” …… 夏竦扯着喉咙,将陈执中三人臭骂了一顿。 他将欧阳修与苏良巡察澶州河事的罪过全都算在了三人头上。 其声音震耳欲聋。 殿外的官吏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自本朝以来,还从未出现过枢密使将首相和两个副相骂成这个样子。 枢密使虽也号称枢相,但在朝堂的地位远不如中书宰执。 但夏竦却是个例外。 他资格太老了。 六十二岁的夏竦,比三大相公中年龄最大的陈执中都要大上五岁。 若杜衍在此,他绝对不敢如此气盛。 他如此骂也并非完全失去了理智,而是想撺掇着中书向赵祯施压。 陈执中和张方平都是面露尬尴。 他们并不愿与暴怒的夏竦对骂,就在二人想着如何答话时。 吴育坐不住了。 “夏枢相,你莫朝着我们哇哇叫!” “官家能答应苏良与欧阳修此等请求,一则因台谏官如此要求并无过错,二则是因苏良对皇家有大恩,故而官家对其甚是恩宠,你有能耐,朝着官家吵去,别在这里耀武扬威!” 吴育一句话道出了实情。 苏良恳请什么官家便答应什么。 主要原因,就是苏良道出了宫内有铅汞丹砂之毒。 此功甚大。 官家自然对其甚是恩宠。 中书若去反驳,那就是纯粹找骂。 况且不过就是巡察河事而已,凡事多小心一些也并没有错。 夏竦顿时没话了。 他冷哼一声,大步离开了政事堂。 …… 二月十二日,清早。 欧阳修、苏良、张茂则、沈括、开封府众河工、皇城司差官全都聚集在了城北的新酸枣门。 足足有十几辆马车。 苏良计算了一下,开封府距离澶州河道大概有三百余里。 在赶急路的情况下,马车至少要五天。 不过若苏良等人在驿站换马骑行,三日便能抵达澶州。 苏良决定,他、沈括与一队皇城司差官和八名健壮的河工,骑马先行。 欧阳修与张茂则和剩下的人,坐马车前行即可。 沈括虽然才十六岁,但马术已经甚是精湛,完全跟得上。 当即,苏良等人便骑马朝着前方奔去。 …… 大名府,一座府邸内。 贾昌朝也收到了欧阳修、苏良巡察澶州河事的诏令。 贾昌朝是个慢性子。 与夏竦的暴怒相比,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他对当下的河道东流之策甚是满意,并且笃定,黄河故道分流六塔河后,以后定然还会流入京东故道。 他觉得自己那篇《浚河故道疏》必将流传千古。 贾昌朝望向天空,喃喃道:“欧阳修、苏良,朝堂小丑而已。” 这时。 贾昌朝一旁的勾当河渠司李仲昌道:“贾公,欧阳永叔与苏景明来澶州后,定会翻阅河渠数据,我们是……” 贾昌朝淡淡一笑。 “能不让他们看便不让他们看,他们非要看,便做出一本假的,能误导他们就多误导他们,能不配合便不配合,他们在官家面前表现的越愚蠢,越能彰显出我们的功劳!” “此外,就算本官帮了他们,官家也不一定相信,不如就多使一些绊子。” “下官明白了。”李仲昌拱手道。 …… 三日后,近黄昏。 苏良、沈括等人骑马来到了澶州的横陇河道。 当苏良看到此处的黄河,一下子惊住了。 浊浪滔滔,宛若黄龙,气势磅礴,浩浩荡荡。 大河高民屋逾两丈。 一旦风起,有掀起万丈狂澜之力。 两侧虽有堤岸与树木,但与黄河的滔天之势比起来,脆弱得就像一张窗户纸。 苏良和沈括都咽了一口吐沫。 他们本以为此时正值枯水期,水势不猛,二人尚能跳水测量。 哪曾想竟然如此汹涌。 面对如此水情,他们带来的这点人显然是不够了。 若想要测量水势。 入河者,须将麻绳系于腰间,岸上有人拉拽,不然再好的水性也容易被冲走。 八名健硕的河工看到此场景也是有些害怕。 他们将携带的水平尺、浮木、铅锤线等工具都卸在了一旁。 苏良想了想道:“我们先在周围考察一番,选好测量的位置,待欧阳学士等人到来后,再一并行动。” 众人纷纷点头。 当晚。 苏良等人便在距离河岸有五里左右的野店住下了。 他和沈括主要负责计算数据。 待统计完数据,他们将带上这里的泥沙、黄河水,返回汴京做出一个黄河河道沙盘。 虽然不能完全还原大河东流可能出现的问题。 但足以直观地告知朝堂君臣,强行令黄河改道的危害到底有多大。 翌日,欧阳修、张茂则等人还未到来。 勾当河渠司李仲昌便带着一群河官、河工来到了河岸上。 这里处处都有他们的眼睛。 苏良一到横陇河道,他们便知晓了。 “勾当河渠司李仲昌参见苏御史,不知苏御史提前来到横陇河道,下官的过错,下官的过错!”李仲昌笑容和煦,一看便是八面玲珑之人。 “无妨!无妨!我们也是刚到,欧阳学士预计明日才到呢!” “那……明日由下官设宴,好好款待诸位一顿。今日午时,我便先请苏御史尝一尝黄河上的鲤鱼,此处的鲤鱼不腥不土,鱼肉甚是鲜嫩……” 李仲昌正说着,却被苏良直接伸手打断了。 这些地方官的套路十分常见。 先请吃饭,饭上必有酒,酒后必有漂亮女人或金银。 有些官员甚至私下养一个歌舞队,各个漂亮妖媚,多才多艺,专门用作招待上官,屡试不爽。 只要跳进一个陷阱,立即就被别人抓住了把柄。 地方官们的花招极多,且不讲武德,令人防不胜防。 唯一不踩陷阱的方式,便是最开始便严词拒绝。 苏良笑着道:“李主司,实在抱歉,本官对鱼肉过敏,不能吃鱼,欧阳学士也不能吃鱼,我二人自带有厨子,无须你劳心费力了!” 此话,直接让李仲昌愣住了。 他这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不能食鱼肉。 而一旁,沈括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昨晚夜宿野店,上的全是黄河鲤鱼,就数苏良吃的欢,一边吃还一边称赞鱼肉鲜嫩。 “那……那就不吃饭了,忙公事重要。”李仲昌笑着说道:“苏御史,我身后这些都是横陇河道上的河官、河工,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他们必将知无不言。” 苏良想了想。 “麻烦李主司调来五十顶营帐,此外每日的米面菜油都准备齐全,还有勘探测量河水的工具,接下来,我们就住在河岸上了!” 李仲昌后面的河官和河工们都是一愣,苏良竟然直接无视了他们。 他们可是忙了两个通宵,才做了一本能以假乱真的假数据。 李仲昌更是气得想咬牙。 苏良此举,直接让他失去了寻找苏良软肋的机会。 “可以,没有任何问题!”李仲昌笑着说道。 苏良看向李仲昌,又道:“李主司,我提醒一句,欧阳学士的脾气不太好,我的脾气也不是太好。麻烦你做事尽量尽心一些,别出了差错。若有些测量工具不是那么合规矩,引我二人动了气,我保证,整个台谏都会弹劾你,直到你丢了官身。” 此话一出,李仲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苏良看似说话柔和,其实字字如刀。 朝堂之上,谁人不知苏良和欧阳修的弹劾能力,若被这两位找到把柄,那仕途就彻底完了。 “明白,下官一定令诸位满意!”李仲昌拱手道。 此刻的他,虽仍不会尽心帮助苏良,但绝对不敢添乱了。 感谢书友临淮居士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18章 雨下整日,苏良的冒险选择 翌日。 近午时,横陇河道旁。 勾当河渠司李仲昌命人将苏良所需的营帐、补给、船只、羊皮筏、疏通测量河道的工具全都带了过来。 经过苏良的“提点”后,在明面的事情上,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随即,苏良等人便忙碌起来。 搭帐篷,埋锅灶,制浮木,寻找测量点,校对水平真尺…… 当下,形势比苏良想象中的还要严峻一些。 他至少需要测量上百个点位。 时间紧,任务重。 其中有数个远距离和跨河流测量的位置,都需下河测量,较为复杂。 他只能等到欧阳修、张茂则到达之后,再一起商量应对之策。 与此同时,周边还来了许多百姓。 他们远远地望着苏良等人安营扎寨,在河道旁跑来跑去。 这是临河百姓第一次见有外来的官员住在河岸上。 故而甚是好奇。 …… 午后。 贾昌朝带领着一众河官来到河岸上。 他自然不是来慰问苏良的。 最迟黄昏时分,张茂则和欧阳修便会来到这里,张茂则代表的乃是官家,贾昌朝总要露一露脸。 贾昌朝在距离苏良的营帐还有五百米的地方停下了。 而后,令人搬出桌椅,贾昌朝就坐在了那里。 他在等苏良前去问安。 毕竟,他仍是贾相,还顶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职衔。 苏良一眼就看出了贾昌朝的想法。 但他正和沈括忙着作图,根本无暇理会贾昌朝。 …… 啪!啪!啪! 大河之水猛烈拍击着堤岸。 西边的太阳宛如一个蛋黄,热量越来越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 贾昌朝坐在大椅上,已经喝了大半壶茶都没等来苏良拜见。 他甚是恼怒。 准备在欧阳修与张茂则到来后,先斥责苏良一顿,给这些人一个下马威。 半个时辰后。 欧阳修和张茂则等人终于来了。 贾昌朝缓缓站起身来,带领众河官迎了过去。 苏良也快步走了过去。 “永叔、平甫,真是好久不见,老夫对你们甚是想念,这一路辛苦了!”贾昌朝一脸笑意地说道。 欧阳修和张茂则也都笑着,向贾昌朝拘礼。 该有的礼仪规矩,还是不能或缺。 这时。 贾昌朝扭脸看向苏良。 就在他准备要怒斥苏良无礼的时候,苏良率先一脸惊讶地说道:“贾相,您……您是何时到这里的?下官过于忙碌,没注意到您来了,没能去向您问安,您莫见怪。” 此话。 一下子将贾昌朝噎着了。 他若再追究,就显得有失身份了。 贾昌朝笑道:“公事要紧,公事要紧!” 双方闲聊数句后。 贾昌朝已准备离开,他看向后面的河官们,正色道:“这三位乃是官家派来巡察河事的特使,从今日起至三月初二,任何人都不得干扰他们办差,明白吗?” 后面众河官齐声道:“下官明白!” 声音震耳欲聋。 欧阳修、苏良、张茂则都是精明人,自然知晓此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这些河官与他们手下的河工,都不会向苏良等人提供任何帮助。 贾昌朝并不惧张茂则回去告状。 在他眼里。 苏良和欧阳修来此就是阻碍大河东流之策的,是阻碍他再回朝堂的。 他是为国献大计的能臣。 而苏良与欧阳修则是因私怨而阻拦他立下大功绩的奸佞。 随即。 贾昌朝又看向苏良三人。 “老夫也提醒三位一句,三位最好在三月初二晚上前便离开这片河道。若触了三月初三堵河通渠的彩头,那老夫可要去官家面前讨个说法了!” 堵河修渠,非常有讲究。 要选黄道吉日,要祭拜龙王,要举行一系列仪式。 苏良若到时仍在指挥人量量测测,那就是犯了大忌讳,得罪了龙王。 若发生天灾,苏良等人将是首罪。 即使贾昌朝不动手,一群河官河工们也会来驱逐苏良。 赵祯定下三月三之前,其实就是防止苏良和欧阳修触碰了这个霉头。 张茂则站出来道:“多谢贾相提醒,三月初三前返京乃是官家的旨意,我们定不会违抗旨意!” 贾昌朝点了点头。 不久后,他便带着众河官离去了。 欧阳修和苏良在来之前,就没想着贾昌朝能帮忙,此等情况完全在意料之中。 随即。 欧阳修、苏良、沈括和几名老河工便钻入了营帐。 半个时辰后。 苏良皱眉道:“当下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人,缺经验老道的河工。” 欧阳修想了想道:“明日,你继续带人测量,我去找河工。河岸边的庄子里定然有一些熟悉水事的老河工,我去找。” 苏良点了点头。 …… 翌日一大早,横陇河道上。 除了例行巡逻的一两个河工外,河岸周围的河官、河工全都不见了。 一名巡逻的老河工说,因三月三日要疏通河渠,引大河水入六塔河,贾相召集河官、河工集中训练去了。 很明显。 指望贾昌朝和其手下的河官、河工根本不可能。 苏良带着皇城司的官差和从开封府抽调出来的二十名河工忙碌了起来。 近午时。 苏良正在忙碌,突然见到欧阳修带着二十多个手持各种工具的精壮汉子走了过来。 看这些人的穿着,应该是附近的村民。 这些人住在黄河边,定然没少与黄河打交道。 欧阳修笑着道:“景明,我找来了二十来位附近的百姓,这些人都深谙水性,且都是治过河的。” 说罢,欧阳修将一位看着年约六十岁的老者请了出来。 “这位是河叔,四十多年的老河工了,有事情你便交待他,他来负责这些乡亲们干活。” “官人,伱……你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好了,只要能避免河患,我们什么都愿做!”河叔一脸热情地说道。 苏良甚是兴奋,当即给这些人安排了差事。 有了这二十多个百姓相助,测量速度无异会增加许多。 片刻后。 苏良与欧阳修站在一处堤坝上。 苏良忍不住感叹道:“欧阳学士,没想到黄河边的百姓,觉悟如此之高,有他们在,我大宋何愁不兴?” 欧阳修看向黄河。 “他们为了防止水患,确实愿意出力。不过他们同意的关键,是我答应每人每日给五百文钱,河叔是每日八百文钱。” “啊?”苏良一愣,旋即笑出声来。 当下的百姓,不会为了大宋而拼命,但为了养家糊口,则大概率会拼命。 这就是绝大多数百姓的心思。 不值得赞扬,但也没有任何过错。 欧阳修捋了捋胡子,一脸认真地说道:“这些百姓收了钱就会全心全力做事,不像某些人,拿着朝廷的俸禄,仍只知作威作福!” …… 有了二十多名河岸百姓的加入,河道测量的进程骤然增速了许多。 令苏良惊喜的是。 这些雇佣来的百姓,非常实在。 各个干活下死力。 并且,正如河叔所言: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这片河道。 这给了苏良十足的信心。 …… 三月初一,晚上。 苏良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了营帐。 欧阳修、沈括也都是近乎力竭。 这几日的活动量,足足抵得上他们过去一年。 苏良在图纸上画了几个对勾后,有些兴奋地说道:“明日,就剩南侧河道上的三个点了,需要下水。到时大家一起去,中午前便能完成任务!” 欧阳修和沈括都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终于将这段困难的日子熬过去了。 没多久,三人便躺下睡着了。 一个个鼾声震天,睡得特别沉。 …… 翌日,天微微亮。 苏良、欧阳修、沈括三人还正在帐内熟睡。 张茂则快步走进帐篷内,喊道:“苏御史、欧阳学士,快醒醒,快醒一醒!” 苏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道:“张先生,怎么了?” “天色阴沉,要下大雨了!” “什么?” 苏良一跃而起,套上一件外衫便走出了营帐。 而在他走出营帐的那一瞬间,只听得“轰隆”一声。 一道炸雷在耳边轰然作响,而后,只听见“啪啪啪”的落雨声。 天色变暗。 远处的黄河与天空浑然一色。 哗啦!哗啦!哗啦! 大雨倾盆而下,砸在身上生疼生疼的。 欧阳修与沈括也骤然被惊醒。 这场雨,下得非常怪,并且下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 苏良望向前方密密匝匝的雨幕,喃喃道:“应该没事,只要午时前停雨,就不影响我们最后三个点的测量。” 此刻,苏良也感到一丝庆幸。 幸亏他前几日将最难测的几个远距离点都测量过了,若放到今日,那就全完了。 欧阳修看向一旁的护卫,道:“通知下去,提前造饭,一旦雨停,所有人立即前往昨日留点处。” …… 大概一个时辰后,苏良等人便吃过了午饭。 随即,雨变得小了一些,就在苏良感觉雨水将停的时候,雨水又骤然大了起来。 如此反复,很快就过了午时。 苏良顿时有些急了。 今日若不测量,贾昌朝绝对不会再给苏良机会,而晚上下河更是危险。 苏良望着营帐外密集的雨幕,喃喃道:“不能再拖了,绝对不能再拖了,通知大家,下河测点。” “苏御史,能不能再等一等,水流湍急,此时下河,大家恐会有性命危险!”张茂则提醒道。 苏良微微摇头:“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旁,欧阳修点了点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定然不能功亏一篑。 (本章完) 第119章 苏景明以一人之力擎大河于肩,伟哉!壮哉! 片刻后。 河叔带着数名村民,冒着大雨来到欧阳修和苏良的面前。 “二位官人,此时万万不能下河啊!” “当下雨势甚大,河中漩涡涌动,搞不好就出人命了!”河叔一边甩掉脸上的雨水,一边焦急地说道。 欧阳修面带无奈,道:“我们只剩下这一个下午时间了,明日再测,便是抗旨,这三个点位,必须要在今日测!” “那……那……你们也不能拿我们的生命开玩笑!”河叔瞪眼道。 “河叔,我加钱,事成之后,我定恳请官家为诸位封赏!” 河叔面色阴沉,摇了摇头。 “两位官人,这已经不是钱的事情了,这二十多条汉子的背后是二十多个家庭。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若倒在大河之中,朝廷会给你们抚恤,会优待伱们的家人。但是,这些汉子若死了,他们的父母、妻儿都有可能饿死,我绝对不能看着他们送死!” “河叔……” 欧阳修刚开口便被苏良拦下了。 苏良道:“欧阳学士,河叔说得对,测量河道是我们的事情,他们是无辜的,不应做出牺牲。我们食君之禄,当下正是应站在最前面的时候!” 欧阳修无奈地点了点头。 性命攸关,每个人的命都很重要。 说罢,苏良朝着外面喊道:“所有皇城司官差与开封府河工,前方测点集结!” 片刻后。 皇城司的官差们,开封府的河工们,近百人全都站在了堤坝上。 每个人手里都提着麻绳、浮木、测量工具,任由大雨砸在身上。 苏良、欧阳修、沈括、张茂则站在最前方,望着前方的黄河滚滚流动。 苏良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高声道:“兄弟们,为了河道两岸成千上万的百姓免于水患,为了我们的万亩良田免于被大河肆虐,今日,我们豁出去了!” “大丈夫,为国不惜死。且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战胜这条黄龙,将最后的三个点位测出来!” “与天斗,其乐无穷,下河!”苏良扯着喉咙大喊道。 声音之大。 将一旁奔流的黄河水都压制了下去。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与天斗,其乐无穷!” …… 众人喊罢,便开始结绳索下河。 不远处。 河叔等人远远地望着,心中涌起一阵悲凉。 “河叔,我们帮帮他们吧,这样机会更大一些,这两个官和其他官员不一样!”一名汉子忍不住说道。 河叔想了想,道:“你们二人,速去村内喊人,多带些绳索。” 当即,两名汉子便冒雨赶着一辆马车朝村内奔去。 河叔长叹一口气,道:“唉!大河一怒,万夫莫挡。希望他们能多挺一会儿。” 就在这时。 张茂则看到苏良也在身上绑绳索,连忙走到近前。 “苏……御史,你这是做什么,你万万不能下河,你若出了意外,我如何向官家交待!” 欧阳修也走了过来,欲阻拦苏良。 苏良微微一笑。 “二位,我会水,又懂得测量。且有我在,咱们的士气就在。我总不能哄着兄弟们下河,自己待在岸上当缩头乌龟吧!” “那……那老夫也下河!”欧阳修当即也抓起一根绳索。 “欧阳学士,你莫添乱了,你若再年轻十岁还差不多,现在的你,只能添乱!” 苏良一把将欧阳修手里的绳索抓了回来。 苏良将腰间的绳索系好,朝着欧阳修笑着说道:“欧阳学士,我若真出了意外,麻烦你收我儿子为学生。在他长大的时候,告诉他我做过的那些为国为民的事情。我,苏景明,从来没怂过!” 说罢,苏良拍了拍胸脯,又看向一旁的沈括,道:“一定要记好数据,这比咱们的命都珍贵!” 小沈括重重点头。 而后,苏良便与两名河工拿着测量工具,推着一个羊皮筏子下河了。 欧阳修、张茂则、小沈括,尽皆泪目。 …… 嘭!嘭!嘭! 浊浪翻滚,不断冲击着两侧的土坡,一层层黄土不断陷入洪流之中。 苏良要测的三个点,全都位于河道北侧。 乃是两个小斜坡和一个大斜坡。 岸上有四十余人在两个方向拽着粗麻绳,其他人都在水中拿着工具接龙。 苏良与两名河工坐着羊皮筏子,拿着水平真尺与浮木,在数名皇城司官差拽动下,来到第一个小斜坡。 在此处测点最难的,便是要将水平真尺与浮木固定。 此刻,水流汹涌,下面都是淤泥,很难站稳。 苏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拿着一把水平真尺,跳下了羊皮筏子。 嘭! 他刚跳下去。 一个浪头就打在了他的脸上,直接将其打进水里。 后面的人皆是大惊,连忙拽动绳索。 很快,苏良浮出了水面。 “我没事!”苏良大声喊道,再次朝着测点靠近。 嘭!嘭!嘭! 浪潮汹涌,一浪高过一浪。 苏良距离测点不过两丈,但却用了一刻多钟的时间,而后他才慢慢站稳,确定了测点。 紧接着,两名河工也跳下水,与苏良一起测量起来。 岸上。 小沈括头戴斗笠,护着怀中的笔和纸,一旦前方有声音传来,他就要立即记下数据。 这一日对他而言,注定终身难忘。 一刻钟后。 苏良大喊道:“六寸三,二尺八!”(此数据主要为测坡度,类似勾股定理) 听到这道声音,众人不由得都露出了笑脸,第一个测点拿下来了。 “记下啦!”小沈括高声喊道。 …… 片刻后。 苏良等人朝着第二个测点缓缓移动。 此刻,大雨瓢泼,越下越大。 雨水将天与河连接在一起,灰茫茫一片。 俨然如天塌地陷了一般。 三月初的河水,甚是冰冷。 苏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然后再次爬上羊皮筏子。 若一直浸在水里,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住。 第二个测点与第一个测点难度相似,苏良用了一个时辰终于也将其搞定了。 随后。 苏良与河工们顾不上休息,直奔最后一个斜坡处。 嘭!嘭!嘭! 浑浊的浪花打在身上,就像是一面墙砸过来,甚是疼痛。 就在这时。 一道又高又急的浊浪袭来。 “嘣!” 一道巨响,如响雷一般。 羊皮筏子翻在水上,河里的所有人都被这道浪头砸在水中。 渐渐的。 一些人慢慢露出脑袋。 就在这时,一名河工大喊道:“苏御史脱绳了!苏御史脱绳了!” 听到此话,岸边的人都紧张了起来。 一旦脱绳,被河水卷入暗流,那就彻底没命了。 这时。 不远处的河叔带着那二十多名汉子也奔了过来,帮着岸上的皇城司官差拽动绳子。 欧阳修、张茂则、小沈括都在寻找苏良的身影。 若苏良身死,那将是朝廷的巨大损失。 欧阳修大喊道:“苏景明,你快上来,咱们明日再测此点,由老夫来抗旨,老夫死了不要紧,你绝对不能出事!” 哗啦!哗啦!哗啦! 又一波浊浪退去。 苏良在三丈以外露出脑袋,高喊道:“我在这呢!” 苏良生活在南方,水性极佳。 不然他也不可能有此胆量,他做事向来不逞强。 众人不由得长呼一口气,不远处的河工连忙将绳子扔了过去。 苏良绑好绳子,拿好测量工具,再次朝着测点靠近。 嘭! 一道浊浪再次袭来,势头甚大,将苏良再次打飞了出去。 岸上的人看着都心疼。 哗啦!哗啦!哗啦! 水势滔天,令人近乎绝望。 片刻后。 岸上、河里的人都没有什么力气了。 苏良泡在河水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准备再次放手一搏。 此刻的他,全靠着一股子倔劲吊着。 这时,天色渐暗,一旦彻底天黑,那就彻底无法测量了。 就在这时。 五十多个村民拿着绳索奔了过来。 河叔不由得大喜,大喊道:“听我命令,立即分为两组,一组在岸上拉绳,一组结绳下河!” 听到这道声音,苏良不由得也有了力气,握着水平真尺,高喊道:“诸位,再助我一臂之力!” 唰! 苏良的身体再次被拽动。 嘭!嘭!嘭! 浊浪凶猛,一次次砸在苏良的身上。 苏良被河水淹没了数次。 天色渐渐变黑。 就在这时,苏良稳定地站在了测量点。 片刻后。 浪头渐渐变小,雨水也渐渐停了下来。 但天色已黑。 岸上的众人已寻不到苏良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河水里钻出来。 “七尺四寸,五尺二寸!” 听到这道声音,欧阳修立即高声道:“快,拉绳!拉绳!将所有人都拉出来,我们做成了!” 这一刻。 所有人都喜极而泣,实在太不容易了。 片刻后,苏良被拉了上来。 他脸色苍白,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沈括,问道:“都记下了嘛?” 沈括郑重点头,道:“都记下了,记下了!” 苏良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然后喃喃道:“那……我……我要睡会儿了!” 苏良一下子倒在了皇城司官差们的怀里。 后者立即将其抬向不远处的马车,这是他们见过的最拼命的官员。 欧阳修抹掉脸上的雨水泪水,突然仰天长啸。 “今日,苏景明以一人之力擎大河于肩,伟哉!壮哉!以后,谁若是欺辱苏景明,就是欺辱我欧阳修!” (本章完) 第120章 什么是民心所向?三里相送,长歌不绝 翌日,天微微亮。 苏良刚睁开眼,便听到外面传来勾当河渠司李仲昌的声音。 “欧阳学士,你莫难为我这个小官,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在此处祭龙王了,万万不可错过了吉时!” 欧阳修冷声道:“你们就不能在别处祭吗?非要此刻撵我们走?让贾昌朝来此撵本官!” 由于昨日淋了雨,欧阳修的嗓子有些沙哑。 但冲劲十足。 “欧阳学士,这是贾相早就定下的地方,要不你去找他说一说?” …… 这时。 苏良穿上衣服,从营帐走了出来。 “咳咳……” 昨日泡水淋雨,苏良的身子也有些虚。 听到咳嗽声,不远处的小沈括连忙跑来扶住苏良。 欧阳修回过头来,甚是关切地问道:“景明,伱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大夫看一看?” 苏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我没事,兄弟们怎么样?” “还好,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未出现伤亡,不过也有十几个头疼发热的,已经在煮姜汤了!” 苏良点了点头。 “那咱们走吧,任务已完成,咱们该回了!” 欧阳修想了想,道:“行,咱们撤!” 贾昌朝不想看到苏良与欧阳修。 欧阳修和苏良其实也不想看到他,双方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是为大宋江山谋福祉的。 李仲昌见苏良面色苍白,本想凑过来假意关怀一番。 哪曾想苏良连瞅都没瞅他一眼,转身就去了别的地方。 他认为,苏良是过于高傲且妒忌自己的“引流六塔河”之策。 其实,苏良是恨他提出这个引水东流的烂主意。 “拔营!” 李仲昌朝着后面的士兵与河工们喊道。 大约一刻钟后,十余辆马车停在堤坝外的道路上。 众人都在喝着姜汤,吃着大饼。 吃罢早餐便启程。 昨日冒雨跳河测量,大家的身体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舒服,返程都将会坐马车。 当下,苏良已经不着急了。 苏良看过引流六塔河的执行策略,整个三月都以疏通六塔河为主。 今日是三月三。 他们回到汴京大概是三月初八,制作河道沙盘大概需七八日。 只要在三月份前能劝服朝廷暂停黄河东流之策,便算成功。 趁着这个空闲。 苏良坐在马车里写了一封信,然后拿着信来到欧阳修与张茂则身边。 三人站在一处土坡上。 苏良将信件展开,递给二人。 “欧阳学士、张先生,此次回京若可凭借河道沙盘说服官家,最好不过。但……” “但若无法说服官家,我担心,六塔河一旦决堤,便将会将周边的村庄尽数摧毁,成千上万的百姓都会被淹。我欲将此信命人送给河叔,若真堵塞了横陇、商胡二口,引大河之水入六塔河,便让河叔说服周围的百姓提前逃到上游处,能救多少人便救多少人吧!” “若未曾决堤,此事的后果,我一人承担,万万不能连累了百姓。” 大宋百姓虽然可以自由迁徙。 但若在引水六塔河之时,有百姓散播决堤舆论,导致很多百姓搬家逃走,必然会出现一些抢掠偷盗事件。 甚至有人会聚众造反,抢劫官衙。 若百姓纷纷离家奔向上游,六塔河未曾决堤。 那散播舆论者的罪过甚大。 苏良准备将这个责任全扛在自己身上,成则百姓受益,败则他受到严惩。 他之所以要告知欧阳修和张茂则,乃是防止万一此信件丢失,河叔再出现意外,此罪很容易压在百姓头上。 百姓们是无辜的,他们不该承担这个风险。 欧阳修看过信件后,微微皱眉。 “景明,此罪不能由你一人担,我也认为若引大河入六塔河,堤坝必会决堤,我也要签上名字!” “欧阳学士,你莫冲动!我若被罚,最多就是被贬谪而已,我还年轻,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若将我二人都贬谪,那就划不来了!” 欧阳修摇了摇头。 “景明,此言差矣。在河北地界,我欧阳修还是有几分名声的,加上我的名字,更有说服力,应该能多救一些人。” 说罢,欧阳修朝着不远处的沈括喊道:“沈小哥儿,取笔墨来!” 沈括当即便去拿笔墨了。 苏良无奈一笑。 欧阳修这个理由,他还真是无法否认。 “那就有劳张先生作证了!”苏良朝着张茂则重重拱手。 “二位放心!”张茂则点了点头。 此时的张茂则,甚是羡慕苏良和欧阳修的这番举动。 他若是普通官员,定然也会胸膛一挺,要求添上自己的名字。 但他是内侍。 他代表的是皇上,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他只能当见证人。 欧阳修签上名字后,不由得露出开心的笑容,道:“景明,即使没有决堤,我们受到责罚,这样做也是对的。” 就在欧阳修准备将此信交给河叔时,远方竟出现了一群百姓,为首者正是河叔。 并且,后面的汉子肩上还担着一坛坛酒水。 苏良和欧阳修连忙迎了过去。 “欧阳学士、苏御史,我们是来给你们送行的,这是我们自家酿的米酒,喝完酒,暖暖身子再走!” “哈哈……河叔,客气,客气了,昨日若没有你们相助,我们很难成功!”欧阳修笑着说道。 苏良也不矫情,朝着后面喊道:“兄弟们,端碗来,倒酒!” 顿时,众人纷纷倒起酒来。 与此同时。 欧阳修和苏良将河叔拉到一旁,将书信交给了河叔,并嘱咐了他几句。 河叔重重点头。 此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根本不相信,此刻正在堤坝那边准备举行祭龙王仪式的河官们。 这些河官,已经不止一次哄骗他们了,从来都是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这几年,大河决堤数次。 这些人莫说下河了,连鞋底都没有被大河水浸湿过。 片刻后,众人齐齐举起大碗。 “来,我们同饮此酒!”欧阳修站在车辕上高声道。 咕咚!咕咚!咕咚! 众人同时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米酒甘甜清香,带着一丝苦涩。 论好喝程度自然没有汴京城里的米酒好。 但苏良将此米酒灌入肚中,感觉一股热气在腹内蒸腾,身上的寒气正在迅速消散。 喝此酒,喝得乃是一股子劲头。 酒毕。 河叔看向欧阳修与苏良。 “二位,我们这地方有个规矩,但凡为两岸百姓生计而在大河之上劈风斩浪且安全而归者,皆为勇士。昨日诸位之举,完全可担得上勇士称号。我们将呈上我们最高的礼节,三里相送,赠之以歌!” 欧阳修、苏良齐齐拱手,上了马车。 稍倾,车队前行。 河叔朝后大手一挥,汉子们一边跟着马车前行,一边齐齐开口,唱了起来。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 此词乃是李白的《公无渡河》。 意蕴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渡河精神。 大河两岸的百姓将其编成了河上的号子,传唱甚广。 汉子们声音洪亮,气势磅礴,与不远处大河的澎湃声,交相辉映。 而这时。 河岸旁,贾昌朝等一众人,正在举行祭龙王仪式。 一名河官刚高呼一声:“祭龙王!” 此声刚落,远处便传来河叔等人的吟唱声。 清晰入耳,穿透力极强。 贾昌朝的脸色骤然黑了下来。 他判大名府一年有余,非常清楚这首《公无渡河》的意义。 他昨晚还想着,待自己执行完大河东流之策,再回汴京之时,河岸两侧的百姓定然会用这种最高的礼仪送别自己。 没想到。 苏良和欧阳修居然率先享受上了这种待遇,而他们来这里才不过十余日。 “祭……龙王!”那名河官再次喊道。 但他的声音被远处的声音彻底压制,后面的河工都听不到。 贾昌朝愤怒地说道:“你没长耳朵吗?待他们走远了,咱们再开始祭龙王!” 李仲昌快步来到暴怒的贾昌朝面前。 “贾相莫气,我打听过了,那些村民都是欧阳修花钱雇的,待您回京之日,我……我花钱雇五倍于他们的人数,送你十里,亦唱李太白的《公无渡河》。”李仲昌小声说道。 听到此话,贾昌朝的表情才缓和了一些。 他冷哼一声:“区区十余日,欧阳修与苏良能在大河之上巡察到什么,不过就是装装样子,为了接着上谏,怕我建功再回朝堂罢了。宵小而已,老夫不信,官家和满朝官员能相信这两个外行的话!” …… 三月初八,入夜。 苏良一行人终于回到了汴京城。 张茂则进宫向赵祯汇报了这些日子的情况。 苏良、欧阳修、小沈括和一些老水工、木匠,则是制作起了大河水道沙盘。 苏良忙里偷闲,于深夜回家了一趟,陪了陪媳妇与孩子,第二日一大早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当下,汴京城内,并无人看好欧阳修和苏良。 官员们不是觉得二人在钻牛角尖,就是觉得二人是因与贾昌朝有私仇而报复。 而苏良和欧阳修根本不在乎这些看法,他们只想着倾尽全力,推演出一个真相。 (本章完) 第121章 沙盘演绎,苏良与欧阳修的疯狂输出 三月十六日,天刚蒙蒙亮。 皇城司的差役们便驾着一辆超级扩展版的太平车,缓慢驶入禁中。 太平车上放着的便是欧阳修、苏良、沈括等人制作出的大河河道沙盘。 片刻后,百官齐聚大庆殿。 殿中央,一块巨大的红布遮盖在大河河道沙盘上。 官员们都甚是好奇。 稍倾。 赵祯大步走到御座前,他看向下面的大河河道沙盘,面色有些无奈。 他实在想不通,欧阳修和苏良为什么要钻这个牛角尖。 大河回道东流,外可防契丹,内可除河患。 此策到底是哪里不好。 竟引得苏良为测量一个点位,还差点儿殒命河中。 赵祯干咳一声,道:“欧阳永叔,苏景明,你们二人谁来展示此河道沙盘?” 当即,苏良大步走了出来。 哗啦! 大红布掀开。 一个长约一丈八,宽约一丈二的河道沙盘出现在众人面前。 沙盘的四周皆固定着高高的木板。 苏良与欧阳修将木板拆卸掉后,一个完整的河道沙盘映现在众人的眼帘。 群臣纷纷靠近河道沙盘。 就连赵祯都不由得站了起来。 沙盘内。 河流、堤坝、村庄、山石、树林、田地等都甚是精致,惟妙惟肖。 不同的位置还插着醒目的木牌,标记着地点。 从河南府、大名府直到入海这一段的黄河,标记的甚是清楚,每个弯度都准确无误。 大河如手臂粗细,而不远处的六塔河则如手指粗细。 赵祯面带惊讶,赞叹道:“此沙盘做得好,做得甚好!” 一旁。 夏竦撇着嘴,一脸不屑的模样。 苏良手提一根细细的长棍,指着沙盘道:“官家,里面的土壤、河流、沙石,皆是从横陇、商胡二口取之,长度、高度皆是等比例缩小,堤坝坡度也与当下的横陇河道一模一样。” 随即,苏良开始认真讲解起来。 “诸位请看,大河北流的主要原因,是因大河流经凤翔府、河中府时,裹卷了大量黄土黄沙,而致下游路段越来越高,进而形成了地上悬河。大河北流,便是因东部地势过高,泥沙淤积,河水入海缓慢所致……” 苏良解释了大河东流北流的原因后,开始切入重点。 “臣之所以认为大河不宜东流,原因有三。” “其一,大河东流乃是逆地势而为,东高北低,贸然改道,必成水患。唯一的解决之策,便是将东流到海,高地面丈余的泥沙清理干净。但沙土依旧在不断堆积,若做此事,恐怕要耗百万人,历经百年尤难完成。当下,非人力所及也。” “其二,河北、京东皆是我大宋重税之地,且为北方产粮沃土,一旦受到河水肆虐,良田、民宅、百姓,将皆不存焉,对我大宋将是致命的打击。” “其三,下流泥沙不除,黄河东流必定会年年成患,若年年洪涝,年年修葺,徒消耗国库耳,我大宋经不起如此巨大的消耗!” 苏良说完这些,缓了缓后又说道:“刚才我说的是河患对民生与朝廷财产的破坏,现在我从军事防御方面再论一论。” “诸位认为,黄河东流可作天险,以御契丹,臣以为大谬也!” “契丹人若真欲攻我大宋,诸位以为一条大河便能抵挡住他们吗?” 此问一出,朝堂君臣的脸色都变了。 大家都知道,挡自然是挡不住,但至少多能挡一会儿,不会一触即溃。 “挡不住,根本不可能挡住!春秋之季,大河有枯水期,冬日严寒,大河有冰冻之时。契丹人最擅长在寒冷的天气里作战,除了夏季雨水充沛之时,契丹人随时都可攻我大宋,大河如何阻挡?” “此外,臣以为,最能抵御契丹的不是东流的大河,而是河北、京东的百姓们,那里是他们的家,他们怎会任由契丹人狂奔而下,直抵汴京。若任大河东流,河患毁万亩良田,千万百姓,致河北、京东两地民生凋敝,百姓都将南迁,黄河以北成为一片荒凉之地,那契丹人来攻岂不是更容易一些!” “官家,契丹之危远小于河患之危。大河东流实乃自亡之策啊!”苏良高声道。 苏良的一番话,让很多官员都深思起来。 这时,夏竦站了出来。 “苏景明,你刚才完全是危言耸听,处处都在狡辩。你所有的推断都建立在黄河东流必成水患之上。贾相不止一次说过,无论大河东流,以六塔河分流还是走京东故道,都将率先疏通河道,河道已通,何来河患!” “夏枢相,伱太小瞧下游的泥沙了,黄河东游乃逆天之举,疏通河道能疏通多少里,一旦决堤,受害的将是千千万的黎民!” 说罢,苏良袖子一敛,突然走上前去。 夏竦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后退数步。 他以为苏良要打人。 苏良在朝堂上可是表演过过肩摔。 依照夏竦这种身子骨,若是被摔一下,没有两三月恐怕都下不了床。 苏良走到不远处,捡起地上放置的水袋,道:“官家,这是臣取的大河之水,下面就向诸位演示一下,塞横陇、商胡二口,引大河水至六塔河将会发生什么情况。” 一旁,欧阳修立即走了过去,抓起两把沙土。 他负责堵塞,苏良负责倒水。 苏良举起水袋,道:“此水袋里的水乃是我们称过的,是此时河道的一半,正是五月汛期河流的总水量,实际情况应该比我演示的结果更加恶劣……” 赵祯大步走了下来,官员们也都围了过来。 旋即。 欧阳修堵住了横陇、商胡二口,苏良开始缓缓倒水。 而大河水顺着地势逐渐流动,涌入六塔河。 很快,问题就出现了。 六塔河地势过高,再加上河道过窄,大河水迅速漫了出来,朝着两侧的田地、房屋涌去,很快就淹了一大片。 “诸位都看到了吧,下流梗塞,上流必决。六塔河不过宽约五十步,根本容不下大河之水!” 紧接着,苏良又指向黄河的京东故道。 “大家再看此处的京东故道,此处明显因泥沙过高而被大河之水绕行,若强势疏通,必须疏通到海,且需为黄河水分流,当下人力如何为之?” “故而,臣以为黄河东流,既无御辽天然屏障之作用,又将会使得大河不断决堤,为患无涯!当下最好的做法,便是不改故道,慢慢疏通,即使大河流入辽境,也无妨!” 苏良逻辑清晰,说得头头是道,但说完之后,还是有人频频摇头。 这时,一名胡子花白的官员站了出来。 “苏景明,此河道沙盘完全是奇技淫巧之作,我不相信能预测真实情况。且你刚才所言,我有些不解。大河即使处于枯水期,也比一马平川要强上许多,仍有抵御辽兵之势。即使抵御三五日,也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三五日,足以救命,而你刚才所言,分明完全不懂军事!” 听到这话,欧阳修站了出来。 “三五日足以救命?你是要逃吧!若契丹人真攻至汴京城下,诸位是要收拾金银细软逃吗?逃到哪里?长江以南?若契丹人再打到长江呢?接着逃?逃到大海上?” “官家,依臣看,众臣主张大河东流,完全就是惧怕契丹人。因为惧怕,完全无视河北、京东成千上万的百姓,如此自私自利,配做官吗?”欧阳修高声说道。 一言扫一片。 顿时,大殿内安静了下来。 苏良和欧阳修的攻击力实在太强了! 而与之能够媲美的包拯、唐介等人都还在思索。 在苏良的一番解释后,他们也有些困惑了。 这时,夏竦再次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如今大家都是纸上谈兵,再议大河向北还是向东都毫无作用,不如就拿六塔河试一试,到底会不会形成河患,五月初,自能见分晓!” “试一试?敢问夏枢相,六塔河附近百姓的性命不是命吗?周边的田苗不是我大宋的粮食吗?你一句试一试,将会导致无数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听到此话,夏竦看向苏良。 “苏景明,你莫用此等话语将大家搞得人心惶惶。我大宋官员,难道只有你和欧阳永叔是忠臣吗?官家和朝堂众臣都必须要听你们的?贾相与河道上的河官们,哪个不比你们两个更懂得治河。有他们在,我相信,六塔河不会决堤,即使出现一些小缺口,也不过是冲毁几亩河田罢了。” “但是,此事若成,我大宋便多了一道屏障,我觉得值得,汴京城绝对不能有失,甚至一丝隐患都不能有!” 夏竦此话,一下子将众臣的想法拉了回去。 众臣支持夏竦。 其一,因为贾昌朝和大名府的河官们确实比苏良和欧阳修更懂河事,这是毋庸置疑的。 其二,大河为御辽之天堑。这对所有人都非常重要,甚至对赵祯都很重要。 万一对方打过来,在无力抵抗时,赵祯肯定选择逃向南方。 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赵家皇室若被一窝端,大宋就真的完了。 但这话在朝堂上不能明讲。 陈执中眯着眼睛,一言不发,这一次他连站队都懒得站,因为一旦站错队,罪过就大了。 而这时,赵祯突然看向陈执中,问道:“陈相,你以为呢?” 感谢书友龙。傲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22章 品评百官,樊楼来了位贵公子 大庆殿内。 陈执中望了一眼大河河道沙盘,缓步走出。 官员们也都纷纷看向陈执中。 在赵祯犹豫不决时,首相的意见便尤为重要。 中书代表的是绝大多数官员的意见,也是日后或替官家背锅的最佳人选。 此刻,苏良和欧阳修的心情也有些紧张。 陈执中想了想。 “官家,臣……臣以为欧阳学士与苏御史所言并无太大问题。然治河非纸上功夫,更非这样一个简易的河道沙盘便能解决的,臣也粗通算学,但对此沙盘的构造还是有诸多疑惑。” “此河道沙盘真能完全推演出引大河东流至六塔河后的结果吗?臣表示怀疑。” 陈执中很精明。 他未给赵祯一个明确的答案,反而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不过,此问题显然对大河东流更有利。 这时。 三司的一名官员站了出来。 “官家,臣在三司多年,自认精通算学,但苏御史此番推演,臣认为未经过反复推敲,难以当真!” 苏良暗叹糟糕。 他高估了当下官员们的接受能力。 虽然大宋已将算学列入诸科之中,算不得“奇技淫巧”,但官员们在算学上的造诣,仅够用在赋税总账上。 更何况。 此河道沙盘还涉及一些物理知识,非一朝一夕就能与官员们讲明白。 “官家,此事涉及汴京安危,绝不可因噎废食。不尝试根本不知对错,臣再次请求,引流六塔河,若出现意外,叫停即可!”夏竦再次拱手。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顿时,十余名官员都站了出来。 赵祯想了想,道:“这样吧!苏景明,你与欧阳永叔将今日之言辞整理成文字,连同此河道沙盘一起送往大名府,供河官们作为参考。” “大河之水分流六塔河之举则正常进行,若出现意外情况,立即停止,告知贾相,绝不允许出现河水决堤、伤民毁田之事发生!” 苏良与欧阳修欲开口,但却被赵祯用眼神制止了。 “臣……臣遵命!”苏良与欧阳修略带无奈地说道。 不远处,夏竦露出舒心的笑容。 …… 两日后。 在苏良的帮助下,沈括得特批,获得了在崇文院畅读一年书的机会。 沈括不由得大喜。 其父需回江宁就职,他则是在汴京城住了下来。 欧阳修直接将他的衣食住行费用全揽了下来,前提是沈括能向他多讲一些稀奇玩意。 接下来的几日。 苏良和欧阳修也都想开了。 待四月底或五月初,河道之事自会出结果。 苏良闲暇之余,还去了一趟正在建设中的南郊市集。 在包拯的监督下,南郊市集的建设尤为顺利。 那群上四军的士兵,刚开始还高高在上,但在被一群老工匠训斥多次后,乖乖当起了学徒,干活甚是麻利。 与此同时。 欧阳修已经应允,待苏良的儿子苏子慕五岁时,他便亲自教授,担任先生。 欧阳修还夸下海口,待苏子慕十岁时,就推举其参加童子试,最差成绩绝不能低于晏同叔。 苏良乐得合不拢嘴。 要知,晏殊可是大宋朝有名的神童。 七岁可属文,十四岁以神童召试,便获得了同进士出身,被真宗皇帝授为秘书省正字,准许去秘阁读书,当时便名扬天下。 …… 三月二十八日,大名府,入夜。 一座大厅内。 大河河道沙盘和苏良的释义书信出现在贾昌朝的面前。 贾昌朝打开苏良的信封,扫了一眼后,直接将其放在蜡烛前点燃了。 信纸迅速化作火团。 燃烧完毕后变成一团灰烬飘落在地上。 贾昌朝将灰烬踩在脚下,冷声道:“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欲教本相做事!” 随即,贾昌朝看向大河河道沙盘,沙盘虽精致,但贾昌朝却越看越不顺眼。 他想了想,道:“将此物丢到澶州蒙学学堂里,供那些孩童玩耍,老夫手下有治河官员近百人,大河就在眼前,看这个泥巴捏的破玩意有何用!” 当即,数名仆从便将大河河道沙盘抬了下去。 …… 四月初二,天色渐暖。 汴京城内热闹依旧。 这几日,汴京城突然出现了一位身份神秘的贵公子,人称:冷公子。 其居于樊楼。 衣食住行皆是一副贵人范儿。 身旁有护卫十余人,丫鬟七八个,所用器皿皆是自带的金银瓷器。 事事都甚是讲究。 包子要吃州桥鹿家的、乳酪要吃北斜街张家的、蜜煎要吃王道人家的、毛笔用的是赵文秀笔,墨水用的是潘谷墨…… 樊楼掌柜也算是见多识广。 对汴京城十七八岁的贵公子可谓如数家珍,但却从未见过此人。 然而这位冷公子衣着非凡,谈吐出众,且出手亦是不凡。 樊楼自然以贵宾待之。 起初,也只有一小波人知晓这位贵气十足的冷公子。 但紧接着,这位冷公子做了几件颇为令百姓心喜的事情。 他赠予瓦子歌伎钱财,令其从良做生意;他见残疾人乞讨,当即放下五贯钱,让其补贴家用;他见汴河旁的孩子枯瘦如柴,当即给他们卖饭赠衣…… 没多久,冷公子便成为了百姓心中的“仁公子”,并结交了许多读书人。 冷公子的名声逐渐扩大。 不久前。 这位冷公子竟然在樊楼大厅高谈阔论,品评起了朝堂的官员们。 此行为,一时引得许多人瞩目。 冷公子品评百官的话语也渐渐从樊楼中传出,很多读书人竟觉得其所言甚佳。 一语道破百官之才。 此品评,通过小报也传到了各个官衙内。 午时,御史台内。 苏良和周元正围坐在一处茶台旁喝茶。 这时,监察御史里行吕诲拿着一张小报大步走了过来。 “二位,可听说过樊楼冷公子?” 苏良点了点头,道:“听说此人甚是有钱,吃喝住行甚是贵气,且多行厚于百姓之事,被人称为仁公子呢!” “他应该是哪个世家的公子吧,事情做得不错,只是过于高调了一些。” 周元也听说了一些消息。 吕诲笑着说道:“高调?他还有更高调的事情呢!这两日,他在樊楼内将朝堂高官品评了一遍,胆子可真大啊!” 大宋虽不禁止百姓品评政事。 但一般人绝不敢品评当下朝堂的多位官员。 若惹得谁不喜,想要找他麻烦,甚是简单。 吕诲拿着小报,道:“我先为你们念一念中书三位相公的。” “首先是陈相,陈相乃主上臂膀,公正清谨,有良臣风节,实宰相器……” “吴相的是:刚毅直言,嫉恶如仇,勤勉有恒,然文章略差矣……” “还有张相的,善属文,明决断,堪当官家之笔……” 苏良和周元听后都不由得笑了。 周元率先开口道:“这叫品评?这不是溜须拍马嘛!” 冷公子品评三位相公之言,基本都是夸辞。 吕诲撇了撇嘴,道:“他对吴相和张相的评语,我还能认,但是对陈相嘛,若不加上一句‘墙头之草,八面玲珑’,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哈哈哈哈……有道理!”苏良笑得前俯后仰。 “墙头之草,八面玲珑”已是台谏官们对首相陈执中公认的评语。 但他受官家宠幸,首相之位甚是稳固。 吕诲举起小报,又道:“我为你们念一念夏枢相的啊!” “夏枢相,善于文章,亦精于武事,国之柱石,真宰相器也……” 听到这话,苏良直言不讳地说道:“这位冷公子如此夸赞两府的相公,莫非是要靠着吹捧,谋取官位?” “唉!老奸巨猾四字没有冠夏枢相之身,说明他还不了解夏枢相呀!”一旁的周元,一脸认真地说道。 “周兄,知己,知己啊,我与伱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一次,三人同时笑出声来。 吕诲缓了缓后,接着道:“后面还有对欧阳学士、包学士、唐中丞和苏御史的评价,我就一块念了啊!” 苏良听到还有自己,不由得好奇起来。 “欧阳永叔,一代文宗,落笔成章,知政事然浅薄,且私德有瑕,难以重用……” “包希仁,公而忘私,其政严明,政务敦实,然不知水至清而无鱼,知开封府尽也,不可擢升……” “唐子方,刚正大义,不畏权势,直声可动天下,然耿介过之,实为忠正之臣而非贤良之臣也……” “苏景明,少年得志,擅属文,然傲世轻物,宜外放僻县历练,使其知大器晚成,方为国之柱石……” 这位冷公子对包拯和台谏官们的品评,就有些讥讽了。 吕诲念完后,将小报扔到一边,道:“实乃狂士之言,为博虚名,不足信也!” 苏良微微皱眉。 他对冷公子评价自己应该多经历挫折,外放历练,倒不以为意,但他总觉得这种品评怪怪的。 “二位,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些品评很怪,不像是一个年轻人的品评,倒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品评。” 吕诲和周元回想一番,还真觉得如此。 这些品评,特别像是上官给下官的评价,语气中带着一抹上位者的睥睨之气。 这种感觉,让三人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想必已经有人猜到冷公子的身份了,先保密哈,拜托! (本章完) 第123章 朝堂要炸锅了,整个大宋都要炸锅了 四月初三。 樊楼冷公子名声更盛。 其在大庭广众之下,品评完百官后,竟还品评起了当今的官家。 他称:当今官家,恭俭仁恕,天德纯粹,其治之盛,已远胜汉唐,唯尧舜可比乎……” 虽皆是赞言。 但恐怕赵祯本人都不相信,自己的功绩已经可比肩尧舜了。 …… 官员们也都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关于冷公子的事迹,但民间士子之言,杂乱偏颇,多无良序,大家都未曾放在心上。 这一日,深夜。 苏良与刘长耳小酌数杯后,走在南门大街上,吹着凉风,散步回家。 此时,街道两侧,依旧是彩楼招展,甚是明亮,不时还会听到一道令男人浑身酥麻、双腿发软的声音。 “大爷,进来玩嘛!” 苏良远远瞥了一眼那些搔首弄姿、节约布料的风尘女子,拐进一条巷子里。 此巷道,乃是回家的近路。 苏良刚走数步,便听到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声音。 “小娘子,今晚你若上了我的马车,本公子保证你以后将会贵不可言,这也将会是你此生做过的最正确决定!” “滚开,我……我根本不认识伱们,你们再耍流氓,我……我就喊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公子,此事若让高爷知晓,恐怕会……” “什么高爷?你们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本公子都快要憋死了,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 …… 苏良听到这些对话,有些哭笑不得地自言自语道:“这么烂俗的英雄救美戏份,竟让我碰到了?” 苏良嘴里嘟囔着,快步寻声而去。 很快,他就看到在前方拐角处,三个男子围住了一个女子,而女子手提一个竹篮,正拼命地反抗着。 苏良借着月光和远处的灯光,定睛一看,发现他竟然认识此女子。 “幼娘?” 此女子,正是与唐宛眉甚是交好的方幼娘。 苏良不由得快步奔了过去。 嘭!嘭! 苏良大手一伸,当即将前方三人推到一边,然后挡在了方幼娘的身前。 此刻的方幼娘,脸上满是泪花。 他见到苏良,吓得连忙搂住了苏良的手臂。 苏良安慰道:“幼娘,没事了,有我呢,你先退到后面。” 方幼娘慢慢退到后面的墙壁旁。 苏良看向三人。 居中一人,身穿锦衣,面色俊朗,看上去不像是泼皮流氓,而一旁二人,身材粗壮,看上去像是他的打手。 “汴京城内,竟然敢调戏良家女子,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苏良冷声道。 那锦衣青年面色冰冷,道:“杀了他们!” 唰! 那两个打手骤然从腰间掏出两把匕首。 苏良不由得一愣。 此人张口就要杀人,这在汴京城里可着实难见。 但苏良并不惧怕,他环顾四周,最后将方幼娘的竹篮要了过来。 唰! 两个打手,手持匕首便朝着苏良捅来。 苏良身形一闪。 在躲过去之后,将竹篮重重扣在一名打手的头上,然后一脚踹裆。 打架,花里胡哨没用,必须一击制敌。 这一脚,劲头极大。 在那名打手痛苦地蹲下时,苏良挥出一拳,直击对方下颌。 “嘭!” 一拳之后,后者牙齿脱落,嘴角见血,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匕首也掉在了一旁。 与此同时。 另外一名打手握着匕首朝苏良刺来。 苏良身形一闪,然后一手抓住对方的手腕,欲用力弯折下去。 令苏良意想不到的是,这名打手的另一只手,化拳为肘,朝着苏良的肩膀迅速砸来。 苏良连忙放弃攻击,后退了两步。 这一击,苏良便看得出来,此人是个练家子,且练得是杀人技。 苏良也被激起了血性。 其双手握拳,再次发起进攻。 在那名打手也挥动着匕首刺来时,苏良身体一矮,一手抓住那人的脚踝,一手抓住腰部的衣服。 与此同时,那打手的匕首一转,突然划在了苏良的手臂上。 “刺啦!” 苏良的手臂被划出一道狭长的口子。 苏良忍着疼痛,双腿呈弓步,肩部一扛,将那人使劲摔了出去,砸在墙壁上。 “嘭!” 那人重重砸在地上,已无再战的能力。 苏良揉了揉手臂的伤口,大步朝着那锦衣公子走去。 “你……你……你若敢……” “砰!” 锦衣公子话未说完,苏良便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后者直接倒在地上,痛哭起来。 苏良正欲再揍,发现其中一名打手站起身欲朝着后面的方幼娘奔去。 他连忙后退,来到方幼娘的身边。 方幼娘看着苏良流血的手臂,眼神里满是疼惜。 这时,两名打手扶着那锦衣公子迅速朝着巷子外跑去。 此刻。 苏良的脸上满是汗珠,其长呼一口气,道:“还好还好,再多一个,我可能就打不过了!” 方幼娘心疼地看着苏良。 “走,我扶你去医馆!” 片刻后,二人来到了医馆。 苏良的伤势并不重,伤口虽长,但并不深,抹了些药,包扎一番,两三天基本就能结痂。 苏良包扎好后,一旁的方幼娘依旧哭得梨花带雨。 方幼娘的双眸,大而明亮。 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儿落下,就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摔落在地上。 苏良笑着看向方幼娘。 方幼娘不由得一愣,道“你……你……笑什么?” “方姑娘,你流的眼泪比我流的血都多,再哭下去,将医馆都要淹了!” 方有娘不由得破涕而笑,一脸委屈道:“对……对不起,是……是我连累了你!” “没事儿,你是宛眉的好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没想到汴京城竟能发生这种事情,走,咱们去告知巡逻的衙差,让他们务必将那三人抓捕归案!” “嗯嗯。”方幼娘点了点头。 片刻后。 苏良在街口找到了巡逻的开封府衙差,说明了刚才发生的情况。 方幼娘,画工颇佳。 当即就找来纸墨,画出了那三人的肖像。 而后,苏良令衙差将方幼娘送回了家,然后将自己也送回了家。 此刻的他,战斗力几乎为零。 回家后。 唐泽和唐宛眉得知苏良被刺,不由得大惊,在知晓苏良的伤口不是很严重时,才放下心来。 他们没想到汴京城内竟然还有这种事情发生。 苏良甚是疑惑。 莫说包拯执掌开封府以来,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即使前几年,也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调戏不成便动了杀机的人。 翌日,苏良直接请了假。 其手臂酸痛,难以坐衙,另外他要去开封府将此事告知包拯。 他细细一想,觉得昨晚与他动手的二人,不但是练家子,很有可能还是军伍之人。 那个锦衣公子的身份更是可疑。 近午时。 苏良刚走到开封府府衙前,便碰到了准备去寻他的衙差。 衙差告知苏良,昨晚行凶的三人已经抓到,方幼娘也上了大堂。 但那三人拒不承认昨晚在调戏女子且要刺杀二人。 他们称苏良与方幼娘在行苟且之事,让他们撞上了,他们为了自保,才发生了打斗。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大步走向开封府府衙。 这辈子,他最讨厌的便是诬陷,谁敢诬陷他,他必将和对方一斗到底。 府衙大堂内。 包拯端坐于上方,苏良大步走了过来,刚走到堂内,便见那名锦衣男子高声道:“包学士,正是此人,昨晚就是他意欲和那女子行不伦之事,被我三人恰好撞见。” “此人甚是彪悍,我们身上的伤便是他打的!” 此刻,锦衣男子的半边脸都蒙上了纱布。 那两名打手,一个牙齿脱落了两颗,脸上满是淤青;另外一个的脸上满是血痕。 苏良望向一旁有些紧张的方幼娘,站在了她的旁边。 “砰!” 包拯拍下惊堂木,冷声道:“冷青,你可知他是何人?” “冷青?” 苏良一愣,这个就是那位名声在外的樊楼冷公子。 没想到竟是个衣冠禽兽。 “他乃当朝监察御史苏景明,你若涉嫌诬陷,罪加一等!”包拯面色阴沉地说道。 “监察……监察御史,苏……苏景明?” 冷青先是面带惊讶,旋即朝前踏了一步,鼻孔几乎朝天,一脸睥睨地说道:“你们可知本公子是谁?” 听到此话,两旁的开封府衙役都有些傻眼。 在包拯面前,他们从未见过有人以如此倨傲的态度说这种话。 莫说此人是宗室外戚的子弟。 即使汝南郡王赵允让和曹国舅亲至,也万万不敢以如此口气向包拯说话。 这里可是开封府。 “吾乃当今官家遗留在民间的皇子!” 说罢,冷青从怀中拿出一物,展现在众人面前。 “龙凤刺绣抱肚?” 包拯一眼便认出了此物。 龙凤刺绣抱肚乃是宫中之物,且有特殊寓意。 前些年。 赵祯求子心切,勤于播种,禁中的宫女都在其宠幸的范围之内。 但凡被宠幸的宫女,都会得到一件龙凤刺绣抱肚,以作凭据。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此事若是真的,且若曹皇后所怀胎儿为女,那此人比赵宗实更有可能成为当朝太子。 实乃万顷地一根苗。 苏良喃喃道:“朝堂要炸锅了,汴京城要炸锅了,可能整个大宋都要炸锅了!” 注:赵祯假私生子冷清之事,史料源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六十八,皇佑二年篇,本书取其因果,剧情皆为杜撰。 (本章完) 第124章 大宋版吕不韦,苏良闹市拦龙辇 开封府府衙,大堂。 包拯坐于上方,端详着手中的龙凤刺绣抱肚。 此时,核实冷青的身份最重要。 至于苏良与冷青的矛盾,完全可先搁置在一旁。 苏良站在一旁,也并无惧色。 莫说此人还未确定是皇子。 即使是真的太子调戏了女子,他也敢揍。 他占着理呢! 稍倾。 包拯验罢龙凤刺绣抱肚不觉有假,但仍需交由内侍省确认。 他望向冷青。 “除此物外,你可还有证明自己是皇子的证据?” 冷青道:“天圣八年,我母亲王氏执役于宫禁,三月十五日得官家临幸,四月初八,禁中失火,我母亲被赶出宫,此事,禁中皆可查。” “而后,我母亲回庐州嫁于医者冷绪,嫁后半月,母亲才知有了身孕,便让我随了冷姓。前年,冷绪身死,母亲告诉我真相,并教我皇家礼仪。今年年初,母亲去世,我卖掉家产,来汴京寻父。本来打算在汴京城积累一些仁名,让官家看到我的才能,没想到就被这个所谓的御史,乱了节奏……” 冷青说话的同时,包拯一直在观察他。 狱讼案情,讲究辨五声。 观其出言,观其脸色,观其气息,观其听聆,观其眸子。 包拯观察许久。 发现冷青言语间逻辑清晰,无任何错漏。 神情也并未有丝毫异样。 包拯又问询了几句后,道:“此事较为复杂,本官需上禀官家,将其先关押到府牢吧!” “府牢?你竟敢将本皇子关入牢内,你就不怕……不怕我爹爹……当今官家震怒吗?” 包拯想了想,朝着差役们说道:“府牢,单间吧!” 说罢,冷青便被押了下去。 包拯看向一旁的方幼娘,道:“方小娘子,伱可以回去了,若有需要,本官会再命人召你。” 方幼娘朝着包拯拘了一礼,又朝着苏良微微点头,当即退了出去。 包拯望向苏良:“景明,你怎么看?” 苏良撇了撇嘴。 “他若是真皇子,实乃我大宋不幸!” “咱们一起去见官家吧,此事必须要禀报官家了!” 苏良点了点头。 随即,包拯拿着龙凤刺绣抱肚和刚才冷青所言的供词,与苏良一起朝着门外走去。 …… 垂拱殿内。 赵祯兴奋地站起身来。 “什么?朕有皇子遗落在民间?”赵祯看了一眼龙凤刺绣抱肚,然后开始认真看起了供词。 看完后,他挠了挠头。 “时间太久,朕也不记得了!”赵祯招手唤来一个小黄门,道:“速将此两物交给茂则,此事他最是清楚。” 赵祯年轻时,勤于耕田,播种甚广,宠幸的宫女足足有数百人。 但大多都是一夜之欢。 他连脸都记不住,更不要说名姓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 张茂则手拿一叠册子,快步走来。 “官家,经查,龙凤刺绣抱肚确为宫中之物,天圣八年,王氏乃掖庭宫女,三月十五日得官家临幸,四月初八离宫,此供词并无谬误。” “真的?” 赵祯从御案后走了出来,来回踱步了两圈后,看向包拯,激动地说道:“包卿,你……你……务必要将此事调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冷青真为朕骨肉,朕定将其以皇子待之。” “景明,你主意多,也协助包卿调查此事。” “臣,遵旨。”包拯与苏良同时拱手。 此刻,二人是了解赵祯心情的。 这些年,赵祯因无子遭受了太多委屈,日日夜夜都被官员和百姓戳脊梁骨。 曹皇后到底生男生女还未可知。 而今突然掉下了一个“儿子”,他自然甚是兴奋。 儿子,是他的腰杆,是他的底气。 有了儿子,他就敢御驾亲征,他就敢巡视西北和江南…… …… 午后。 朝堂和汴京街头就炸开了。 人人都在讨论这个遗落在民间的“皇储”。 而冷青近日做的一些事情也都被百姓扒了出来。 “怪不得这位冷公子对贫困百姓出手如此阔气,能帮则帮,原来竟然是官家遗落在民间的皇子!” “品评百官,句句独到,对官家的品评更是彰显了子对父的孝义与崇敬,这位冷公子,若真是皇子,日后也定是一位贤王,甚至是明君啊!” “那日在樊楼,冷公子起身为我敬酒,酒杯放的比我的都低,此等礼贤下士的德才,日后必成贤君!” “冷公子说话如春风化雨,沁人心脾,原来是继承了官员的‘仁’啊!” …… 由于冷青前些日子做的好事颇多,民间对他的风评极佳。 而苏良听到这些话,不由得一阵头疼。 似乎只有他和方幼娘看出了冷青的真面目。 这时。 夏竦也不知从哪里得知,苏良殴打了冷青。 他上奏谏言,称包拯与苏良关系甚笃,理应避嫌,另外他弹劾包拯将冷青关押在府牢甚是不妥。 且此事涉及皇家宗室,应交由大理寺处理。 赵祯听后,觉得甚有道理。 当即令大理寺卿赵概全权接手了此事。 赵概断案虽不如包拯般雷厉风行,但却也甚是严谨。 他令内侍省再次取证,再次审问冷青,还派人去了庐州调查…… 事事做得都甚是考究。 …… 四月十八日,大理寺卿赵概提交了冷青事件的结果。 王氏是宫女无疑。 王氏被官家临幸的日子无疑。 龙凤刺绣抱肚无疑。 冷青的所有说辞与庐州的情况无疑。 …… 大理寺的一些官员甚至在私下议论,冷青在眉眼间确实与官家有些相像。 且其谈吐甚是儒雅,颇具皇子风采。 当下,还未有科学的认亲之法,眼看着证据越来越偏向冷青就是赵祯之子。 御史台内。 苏良看到大理寺卿赵概的调查结果,觉得有些奇怪。 他不是质疑赵概的能力不行,而是发现此事的所有证据就好像摆在太阳下,弯腰就能捡到了。 有些过于顺利。 突然,苏良想到了那晚冷青和两个打手提到的一个名字:高爷。 “高爷是谁?” 苏良不由得来了兴致。 当即,他便奔向了开封府,欲让包拯好好查一查这个高爷。 那两个打手的身份皆已查明,都是退伍的禁军,是冷青花钱在汴京城雇佣的护卫。 查一查他们,没准儿能查到这个高爷。 包拯也觉得此事过于顺利,不由得在暗处查了起来。 不到两日。 包拯的线人便发现那两个打手去了汴河旁胡同的一座小院,而院内,住着一个道士,名为高继安。 高继安在州桥下,有一个卦摊。 据调查,他与冷青几乎同时来到汴京城。 很有可能,就是高爷。 与此同时。 苏良也有新发现。 他通过刘长耳发现,近日汴京城内流传的一些夸赞冷青的话语,乃是有人花钱雇人传播的。 苏良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断。 …… 这日,午后。 苏良手拿一册吕不韦编纂的《吕览》走到州桥下,不远处还站着数名便衣的开封府衙差。 此刻。 一个年约五十岁的长发道士,正在卦摊前打着瞌睡。 此道士,正是高继安。 苏良大步走了过去,坐在摊子前的小凳上。 高继安瞬间惊醒,而后化作笑脸,道:“这位公子,你要算些什么,是姻缘还是仕途?” 苏良微微一笑,将那册《吕览》放在摊子上。 “民间传言,秦庄襄王异人之所以能当上国君,全凭吕不韦广散钱财,不断用计,为其经营名声,我想测一测,当朝有没有吕不韦,有没有异人?” 高继安一愣。 “公子,你说笑了,这个我可算不出。” 苏良厉声道:“高继安,你可识得冷青?” “不……不……不认识。”其眼神明显有些闪躲。 “不认识?他已经全招了!”苏良吓唬着说道。 听到此话,高继安转身就跑。 顿时,苏良觉得自己极有可能推断正确了。 而这时。 数名藏在两侧的开封府差衙差们,一拥而上,顷刻间,便抓住了他。 高继安大吼道:“你们……你们抓我干什么,我……我就是个算卦的道士。” “待到了开封府,你便知为何抓你了!”一名衙差冷声说道。 …… 片刻后。 苏良刚到开封府,包拯便告诉他,官家正准备去见冷青,去亲自看一看后者到底是不是他儿子。 “不能见,不能让官家见他。官家若突然封赐他一个爵位,那就糟糕了!” 君王出口,一言九鼎。 一旦赵祯许下诺言,此事就更乱了。 苏良看向包拯,道:“希仁兄,你先审着高继安,我去拦官家!” 说罢。 苏良骑上开封府前的马匹,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大约一刻钟后。 苏良看到了赵祯的车辇。 一旁,首相陈执中、枢密使夏竦、还有大理寺寺卿赵概,都骑着高头大马,行在车辇旁。 两侧还随行着十余名护卫。 苏良直接驱马向前,拦在了马车的前面。 “吁!” 陈执中、夏竦、赵概三人,没想到前面突然钻出一匹马,三人迅速拽紧缰绳。 马车也停了下来。 当看到来者乃是苏良时,三人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苏良,你竟敢在闹市中拦龙辇,谁给你的胆子!”夏竦低声呵斥道。 这时,赵祯打开车窗,望向苏良,道:“进来说话。” 温馨提示:方幼娘不会与苏良有暧昧,更不会被纳为妾,她只是个线索人物且与冷青案无关。本书属于朝堂吵架干仗流,哦不,是以言扶宋,不会跑偏的,更不可能发展成为后宫文,后面全宋变法还要干仗呢,开后宫多没意思。 (本章完) 第125章 精力充沛包希仁,教科书级别的审案手段 马车内。 苏良看向赵祯,道:“官家,当下可是要去见冷青?” 赵祯点了点头。 “臣又发现了一些端倪,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大骗局,能否先听臣讲一讲?” 赵祯想了想,朝外道:“停车。” …… 片刻后,一座茶楼的包间内。 赵祯端坐在最中间。 陈执中、夏竦和赵概坐在一旁,黑着脸,都有些气愤地望向苏良。 他们觉得,官家实在是太过于宠溺苏良。 对闹市拦龙辇丝毫不怪罪,又无视赵概的调查结果,要听一听苏良如何说。 苏良道:“近日,在冷青称自己是官家私生子的消息传出后,汴京街道的小报涉及冷青的内容,皆是夸赞之语,臣调查后发现,此乃有人花钱雇人为之。” “臣与包学士对冷青之前的两名护卫进行了调查,发现他们与一名道士来往密切,此道士名为高继安,散播冷青有贤主之风消息的幕后人正是他。” “一个时辰前,臣与他见过一面,臣拿出一册《吕览》,问及吕不韦与秦庄襄王之事,然后质问他是否认识冷青,他不由得大惊失色,转身便想逃,幸而开封府将他抓了起来,而今正在开封府受审。” “臣推断高继安便是冷青的幕后主使者,二人早在来汴京前,便安排好了一切。” “安排好了庐州可能被问询到的所有人人,安排好了来到汴京城要先施钱厚待百姓,安排好了品评百官与官家的内容,以此引得朝堂注意,安排好了他在汴京城的所有说辞,只为证明他这个皇子的真实性……” 苏良说完,赵祯还在深思。 夏竦便反问道:“苏良,你刚才说的这些,可有证据?若没有证据,官家凭什么信你的,而不信赵寺卿查出来的实证?” 苏良下巴一抬。 “夏枢相,下官并非是要与赵寺卿争个长短,此事干系着我大宋的未来,不得不谨慎。” “谨慎?你这是谨慎吗?无凭无据,全凭想象!”赵概也忍不住开口道。 “赵寺卿,我是台谏官呀,官家特许,可风闻奏事!” 苏良将“台谏官”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赵概顿时无言以对,台谏官就是有这个特权。 苏良接着说道:“我提出了疑点,大理寺就应将此事调查清楚。而今让官家去见冷青,若事后调查出他是假冒的,官家的起居录上会如何写?写官家受两位相公蛊惑吗?” “苏良,放肆!”陈执中也有了脾气。 夏竦气呼呼地说道:“官家,这个苏景明实在是太蛮横,他今日犯的毛病与前些日子黄河改道一模一样。凭什么大家都要听他的。官家见冷青,乃是为了尽快确认他是否为皇子,难道有错吗?” “敢问夏枢相,官家以何方式确认他是皇子?闲聊?追忆往昔?” “这就是个骗局,冷青早就想到了面见官家时应该如何说话,官家心仁,极有可能着了道!” “一派胡言。官家问话,谁敢扯谎,他若不是帝子,必然会露馅!”陈执中一脸认真地说道。 听到此话。 苏良有些想笑,他看向陈执中,道:“陈相,伱确定大家在官家面前不敢扯谎? 官员们哄骗官家不是一次两次了,还谁敢扯谎? 人人都敢扯谎。 陈执中被气得脸色发红,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混不吝的回答。 “都别吵了!” 这时,赵祯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苏良,你说,接下来应该如何做?” “臣建议,官家立即回宫,莫问冷青之事。而冷青与高继安最好交由大理寺与开封府联合审查,最多五日,必出结果。若冷青真是帝子,臣愿向陈相、夏枢相和赵寺卿致歉!” 苏良想到不久前高继安的表情,就笃定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就听苏景明的,回宫。”赵祯用一道无须再议、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 陈执中、夏竦和赵概气得牙根直痒痒。 他们实在想不通赵祯为何如此宠信苏良。 即使苏良一句话去除了宫内的铅汞、丹砂之毒,官家也不应如此厚待。 太气人了! 苏良也有些发愣。 自他论辩黄河变道之策失败后,官家对其确实很好。 甚至语气都比往昔温和了许多。 今日这一句“就听苏景明的”让他生出一种“得遇明君,一定要为大宋肝脑涂地”的感觉。 其实,这是张茂则的功劳。 张茂则除了向赵祯汇报了苏良在河道上拼命的表现外,还称苏良有些像年轻时的韩琦,希望其莫被一些杂事磨平了棱角。 此话,赵祯一下子听到心里了。 赵祯与韩琦相差两岁。 起初,他视韩琦为知己,俨然是将其当成未来宰执来培养的。 宝元元年,担任台谏官的韩琦上《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痛斥四大宰执,当时称为:片纸落去四宰执。 其谏言生猛,甚于苏良。 但接下来。 韩琦不断遭到仕途打击,自去杭州后,所上奏疏,已经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赵祯看到苏良,不但看到了年轻时的韩琦,还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故而,他不想再打击苏良。 年轻人,说错了不要紧,但必须要敢说。 朝堂里这样的年轻官员太少了! 在赵祯心中,已将苏良当作了未来的宰执来培养,故而才对其如此柔善。 这其实也反映了,内侍张茂则在赵祯耳边吹过的风,丝毫不亚于张美人的枕边风。 …… 翌日。 大理寺,监牢中。 包拯来此的第一件事,就是强烈要求将冷青从舒服的卧室押入开封府最里面最脏最臭的牢房,并称要饿其三日再审。 大理寺卿赵概与包拯乃是同品级,本想反驳,但怎奈包拯实在太强势,称不如此做,他便不审。 赵概无奈。 他实在没胆量虐待一个有可能成为大宋未来国君的年轻人。 当即就将大理寺的所有控制权都交给了包拯。 他不知不觉就成了包拯的副手。 包拯审案,雷厉风行,乃是整个汴京城公认的。 他当即便开始审讯起了高继安。 包拯不动刑。 但他的惩罚措施比动刑更可怕。 他不让高继安睡觉,只要后者打瞌睡,立马就会被一盆凉水破醒。 人在精神恍惚的时候,最易说真话。 与此同时。 包拯命开封府的衙差将与高继安有关联的人全都问讯了一遍。 供词足足有半尺高。 但包拯事无巨细,全都阅览了一遍,并根据供词,不断审问高继安,追问细节。 审案,根本没有捷径,全凭细节与耐性。 很快,包拯就查出了一些端倪。 正如苏良所料,这还真是一个大骗局。 品评百官,帮助百姓,在樊楼行皇家礼仪等等,全都是高继安设计出来的。 包拯根据高继安吐露出来的点点滴滴,将此骗局连成了一条线。 此刻的大理寺卿赵概以及大理寺的诸官员对包拯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们觉得,包拯一人之力,几乎扛得上大理寺所有人之力。 精神实在太充沛了! 三日后。 包拯依旧精神抖擞,在一旁陪着但经常开小差的赵概,却已经有了黑眼圈。 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 但凡成大事者,精力必须要异于常人。 这一点,大宋朝最突出的两个人便是包拯与王安石。 苏良也算得精力充沛,但是他懒,他还是喜欢享受生活,而非征服生活。 此刻,高继安已经快被折磨疯了。 他虽咬牙不承认,但包拯已经将案件剖析出七七八八,并整理成了文字。 这时候。 饿的几乎走不动道的冷青被带到了审讯室。 冷青看到包拯和赵概,想骂都已经没有了骂的力气。 “你们……你们竟敢如此对我,我……我是真皇子,即使饿死我,我也是真皇子!”冷青依旧还在嘴硬。 当即,包拯令人将高继安的供词放在了冷青面前。 冷青一看,顿时傻眼了。 高继安竟然已经全招了,其中的一些细节,只有二人知晓。 高继安还称此骗局乃是冷青所设,他是副手。 此话,自然是包拯故意加上去的。 这时,包拯缓缓开口道:“冷青,本官审不审你已经不重要了吧!” 此话一出,冷青的心态彻底崩溃。 其嚎啕大哭,然后骂道:“高继安,你个狗彘鼠虫之辈,这明明是你的主意,你说此事若成,我们将拥有泼天的权势和富贵……” 听到此话,包拯长呼一口气。 案子要结了。 而此刻,赵概看向包拯,眼神里满是崇拜。 以往大理寺审案,只会盲目地寻找人证物证,效率极低。 根本不知如何攻克人心。 今日,包拯为大理寺的官员们可谓是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 四月二十五日。 冷青案的结案奏疏呈递到了中书与御前,包拯与赵概皆建议判处冷青与高继安斩刑,以儆效尤。 赵祯最是不愿判人死刑,说了一句流放琼州如何。 包拯面色一沉,拱手而出,道:“官家,这些年,禁中外放宫女足足有上千个,官家临幸者,恐怕也有数百,难道不怕民间野子竞相冒充帝子吗?” 赵祯老脸一红,道:“包卿所言有理,是朕糊涂了!” (本章完) 第126章 请排队向苏景明和欧阳永叔道歉! 四月二十八日,午后。 垂拱殿内。 贾昌朝呈上两道奏疏。 一道称六塔河已疏通完毕,当下正在堵塞横陇、商胡二口,施工过程中无任何险情隐患,预计五月初二晚,便可引大河之水入六塔河。 奏疏之中,贾昌朝对河道情况描述的甚是详细,处处彰显自己的治河手段。 赵祯甚是欣喜。 此事若顺利,那他以后晚上睡觉又将会踏实许多。 而赵祯看完第二道奏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贾昌朝称,欧阳修与苏良在巡察河事之时,散播决口谣言,教唆当地百姓在大河之水分流入六塔河前离开,导致很多百姓这几日纷纷携家带口,奔向别处。 这一行为,不但破坏了朝廷的大河东流策略。 还导致百姓在逃奔时出现诸多抢掠偷盗事件,扰乱了地方秩序,使得地方官员甚是忙碌。 他与当地多名官员联名请求,严惩欧阳修与苏良这种恶意破坏当地民政的行为。 此事,张茂则早已汇禀给了赵祯。 张茂则的说法是,欧阳修与苏良二人笃定六塔河会决堤,故而提前通知了河岸上百姓。 二人担心那些百姓逃离本地会被误以为造反生乱,故而特意告知张茂则,以便在六塔河没有决堤后承担责任。 “唉,这两个犟人,心是好心,但却总惹麻烦,朕不惩罚他们,如何能让河道官员们安心做事,罢了罢了,待引水东流成功后再说吧!”赵祯喃喃自语道。 …… 五月初三,近黄昏。 一名身穿深红色对襟衣衫的军士,骑着一匹黑马,直奔禁中。 一些路过的官吏看到后,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是急脚递。 大宋当下最快的驿兵。 轻骑接力、昼夜不停,日行最低四百里。 专门负责传送朝廷的紧急文书或边关的紧急战报。 “莫非……莫非是辽……或西夏又要起战事了?”有人猜测道。 很快。 驿兵将急报传递到了垂拱殿前,由内侍将其交给了正在批阅奏疏的赵祯。 此刻,赵祯的心情非常忐忑。 他最怕的就是见到急脚递。 这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且多为不好的事情。 赵祯双手略微颤抖,翻开文书。 “什么?”赵祯一下子站起身来,面色阴沉。 “啪!” 其右手的狼毫,被赵祯硬生生弯成了两段。 他朝着旁边的小黄门道:“速召两府三司的相公们来见朕,另外,将欧阳永叔与苏景明也召进来!” 文书的内容很短。 “昨夜,大河之水入六塔河,入则决口。” “大水过堤,道路隔绝,田苗荡尽,两岸村宅尽毁,溺兵士河工无数,水死者不下千人,水流肆虐,难以控制……” 片刻后。 陈执中、吴育、张方平、夏竦、王尧臣等率先来到了垂拱殿。 御史台、谏院距离垂拱殿较远,故而,欧阳修与苏良会来的慢一些。 当陈执中等人看到文书内容后,全都傻眼了。 他们没想到欧阳修和苏良的预言竟然成真。 这是一个巨大的决策错误,是一个必将载入史册的重大错误! 全朝上下。 除了苏良和欧阳修,其他人几乎都是推波助澜者,包括坐在上面的官家。 他们打破脑袋都想不通。 那么多通晓治河的官员,怎么就比不上两个几乎没有参与过治水事宜的台谏官。 夏竦的脸色蜡白。 此刻,他的怀里还藏着一份弹劾欧阳修与苏良的奏疏。 贾昌朝告知夏竦,欧阳修与苏良固执己见,在巡察河事时称大河即将决堤,造成河道两侧的百姓发生了民乱。 夏竦庆幸自己晚了一步,不然恐怕就要晚节不保了。 但现在他依然很恐慌。 为了使得贾昌朝重返中书,他可是汴京城官员中力挺大河东流的第一人。 他的脑子飞度运转,想着要如何将自己从这个过错中撇出去。 就在这时。 欧阳修和苏良快步来到了殿内。 不久前,二人便知晓了急脚递。 随后,官家又急召他们,他们已经大概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 欧阳修与苏良看过文书后,面色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他们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御座上。 赵祯长叹一口气,喃喃道:“此事怪朕,怪朕啊!朕若命人再研究一番那大河河道沙盘,再听一听欧阳永叔和苏景明的建议,也不至如此,是朕之错,朕之错!” 听到此话,陈执中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河道之上,出了如此大事,定然是河道官员对朝廷有所隐瞒,臣以为应立即罢黜判大名府的贾昌朝与勾当河渠司李仲昌。” 陈执中一句话,便将所有的罪过都砸在了贾昌朝和李仲昌的身上。 夏竦紧随其后,站出来说道:“陈相所言,甚有道理,臣也觉得应立即罢黜这二人。” “臣附议!” “臣附议!” 王尧臣和张方平也分别站出来说道。 苏良听到此话,有些忍不住了。 “官家,贾昌朝和李仲昌自然难逃大罪,但此时的关键不是惩罚他们,而是要迅速维持河北的局面,先救命。大河水依旧还在泛滥,六塔河的水依旧还在外溢,百姓的性命、宅院、田地都需要我们去保护,形成民变就糟糕了!” 苏良一语道醒了赵祯。 赵祯道:“传朕旨意,命欧阳永叔总领大名府,先救灾,平复民心,而后再追究此事过失!” “臣遵命!”欧阳修拱手道。 赵祯又看向王尧臣,道:“三司立即拨款拨物,并令河北、京东未曾受灾的州府及时对四散的流民提供帮助。” “臣遵命!”王尧臣也拱手道。 当即,欧阳修和王尧臣便大步离开了垂拱殿。 救民如救火,不能慢上半分。 这时。 夏竦又站了出来。 “官家,此事大概率是一场河官们执行不当造成的意外,黄河东流北流的讨论在民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此消息若传至民间,恐怕很多百姓都会对朝廷心生不满,甚至说出一些‘朝廷为保汴京,而无视边境百姓生死’的谬论,臣建议先将此消息压下来或对外宣称伤亡不过几十人,在快要解决河患之时,再将事情真相公之于众,以此,避免其他地方以此为由头发生暴乱。” 听到此话,苏良肚子里的小火苗直接就从眼睛里冲了出来。 真宗期,朝臣遇到这种事情,几乎都是这样做的。 但这样做,除了满足朝廷所谓的脸面,并借此找到背锅之人,只会使得百姓更加愤怒。 苏良还未站出来,一旁的吴育便大步走了出来。 “夏枢相,我们做错了,难道还不能让百姓骂几句吗?” “此事如何骗百姓?百姓们不是傻子,他们知道朝廷对他们是好是坏,而今我们要做得是抚恤灾民,低头认错。一旦失去民心,再想找回便难了,你的建议,完全是亡宋之策!” “我们做错了,难道还不能让百姓骂几句吗?” 这句话,一下子刺在了赵祯的心上。 他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沉声道:“朕不怕百姓骂,就怕大宋的天下失了民心!” 陈执中本想着附夏竦之意。 但听赵祯说出此话,连忙将伸出的半只脚缩了回去。 这时,苏良站了出来。 “官家,此事确实不该瞒,也瞒不住,臣恳请官家立即告知天下,且写罪己诏。” “罪己诏?” 三府三司的相公们都惊讶地看向苏良。 他们感觉苏良疯了。 罪己诏是能随便写的吗? 往昔。 出现一些天灾,比如地震、旱情,洪水等,导致民间百姓遭受巨大伤害,执政者都会写罪己诏。 毕竟,天象示警,意味着地上的君王有做得不到之处。 但这种情况下写罪己诏,就是走个流程,表表态度,同时也能赚个宽仁的名头,于帝王生涯无害。 但此次六塔河决口,完完全全是人为决策失误。 若赵祯写了罪己诏,就相当于此事完全他的错误。 这就是在自己的帝王生涯抹黑了。 “苏良,休要胡言,罪己诏是能随随便便就写的吗?此事根本不是官家的过错。”陈执中呵斥道。 苏良丝毫不惧,看向上面坐着的赵祯。 “官家,此次,水死者不下千人,灾民恐怕有上万人,谁人不知这是朝廷为抵御辽国而制定的决策!大水过后,河北、京东的百姓一定觉得,朝廷为了汴京城安危,根本无视边境百姓死活!” “罪己诏,能让受灾的百姓们看到官家的态度,看到我大宋朝廷绝对不会无端舍弃任何一名百姓,这是重拾民心的最好方式,也是减少民乱的最好方式,我们要让百姓看到生活的希望啊!” “苏良,你口口声声为了百姓,你可知罪己诏将会为官家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夏竦反问道。 苏良微微摇头。 “历朝历代,君王是贤是昏,不在史官的笔锋下,而在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中。”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圣人会犯错,官家会犯错,朝臣们都会犯错,然错而能改,依然可得民心。若是欺上瞒下,百姓必反,这是历史的教训!” “官家,臣再次恳请官家写罪己诏!”苏良朝着赵祯,重重拱手。 感谢书友未只璨、、、血牙獠羽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27章 罪己诏,泪目,得民心者得天下 垂拱殿内,阒静无声。 赵祯依旧在回味着苏良的话语。 一旁,两府三司的相公们也都不敢出声。 这样一次重大的决策失误,谁都不愿承担,也承担不起。 赵祯思索了片刻后,站起身来,道:“民心不可失,朕当为此事担主责,罪己诏,朕来写!” 陈执中正欲开口。 赵祯大手一摆,大步走向了偏殿,他下这个决定,非常不易。 当即,众臣也就都散了。 当日晚。 大河分流六塔河决口,死者不下千人与官家将写罪己诏的消息,便在各个衙门传开了。 官员们都甚是惊诧。 回想起自己与苏良、欧阳修争论的模样,只想打自己的脸。 这要放在后世的史书上。 孰忠孰奸,孰贤孰庸,一目了然。 而官家要写罪己诏,更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 深夜,苏宅,卧室内。 苏子慕早已睡下。 苏良双脚泡在木盆中,闭着眼睛,唐宛眉为其轻轻揉捏着肩部。 此刻,是苏良感到最幸福的时刻。 唐宛眉明显感觉到,今日的苏良有些疲惫,便没有多说话,只是安静地为其揉着肩膀。 片刻后。 苏良突然拉住唐宛眉的手,道:“眉儿,等咱们都老了,就回扬州,买条船,我捕鱼来你采莲,如何?” 唐宛眉探身,将脸颊贴在苏良脸上,笑着道:“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这一刻,苏良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全回来了。 …… 翌日,天大亮。 中书连发两道布告。 其一,告知全城,大河东流、分水六塔河之策在执行中出现严重事故,导致大河决堤,朝廷已在全力救助灾民,并倡导有去河北的商人,尽可能地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 其二,赵祯亲自写了一篇长达六百字的罪己诏。 “大河东流,崩于六塔河,伤亡不下千人,此尽皆朕之罪也。” “朕受命乾坤,应足天下之民,然朕不听谏言,不敏于德,不明于政,不知体恤民力,致大河肆虐,民不聊生,朕痛自刻责。”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为天下生民之主,灾害于民,不若移灾于朕身……” …… 苏良看完赵祯的《罪己诏》后有些泪目。 尤其是那一句“灾害于民,不若移灾于朕身”,完全就是赵祯“仁德”的体现。 此两道布告一发。 就好像两道炸雷在汴京城的上空炸响。 百姓们对大河决口,感到的是惊诧、同情和无奈。 但对赵祯的《罪己诏》,感到的则是温暖与感动。 汴京城的书生学子们,哪里见过如此赤诚的罪己诏,纷纷议论了起来。 “官家仁厚,将河患之罪归于己身,我等生逢如此明君,实乃万幸,理应立报国之志!” “好一句‘灾害于民,不若移灾于朕身’,历朝历代之君王哪有当今官家这派仁德,吾大宋必兴矣!” “天下子民,皆为官家心头之肉,官家对民如此,我等怎能辜负了官家!” …… 一则《罪己诏》,直接将赵祯的贤君之名扬了起来。 书生们在扬名。 一些百姓则是直接开始行动。 汴京城的一些商人运送着粮食、棉被、各种生活用品,直奔河北。 一些没有办法赶赴河北的百姓则是纷纷奔向三司,送钱送物,希望能尽可能帮助那些受灾的百姓们。 三司使王尧臣甚是兴奋。 本来三司拨款修河已是捉襟见肘,而今又要赈灾,他一时间很难筹集到足够的物资。 而今,汴京城的百姓们彻底解决了他的麻烦。 论有钱,还要数汴京百姓。 有的将成袋的粮食堆在三司门口,有的将成捆的布料摆在门前,还有的直接将拳头大的银锭扔到三司院里…… 王尧臣命属下统计名录,日后以便感谢。 但很多百姓在纸张上都写了同一个名字:大宋之民。 齐州、相州、德州、青州等距离六塔河近的一些州府也都纷纷行动起来。 送粮送物,不让一名流民食不果腹,不让一名流民无处可住。 毫末之处,尽显温暖。 …… 令赵祯和朝堂所有官员都没有想到的是,此事彻底传开后,百姓们没有骂赵祯,也没有骂朝廷失策,全都在想尽办法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们。 百姓们的这种善良与热情,令苏良都感到不可思议。 但是细细一想,他也就明白了。 原因有二。 其一,因官招商之策,各个州府的百姓都有钱了。 特别是齐州与附近诸州,商贸发展得甚好,商人们感谢朝廷的政策,故而愿意帮助朝廷做事。 其二,赵祯的《罪己诏》打动了许多人。 百姓们非常清楚朝廷对他们好还是不好,赵祯一番发自肺腑的罪己诏,让百姓们看到了朝廷对百姓的真诚,让他们看到了未来生活的希望。 …… 垂拱殿内。 待张茂则为赵祯讲罢民间百姓的反应后,他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写《罪己诏》是因苏良那番话。 是因他确实觉得做错了事情,没想到竟然带来了如此良好的后续反应。 这一刻。 赵祯又找到了一个与百姓相处的小窍门。 真诚,可消弥绝大多数矛盾。 百姓不仅仅是被管理者,他们也有可能成为朝廷的支柱。 与此同时。 贾昌朝和李仲昌互相推诿的奏疏也呈递到了赵祯的面前,赵祯看了一眼,便将其扔到了一边。 事后,此二人必将遭重惩。 …… 两日后。 欧阳修在将横陇、商胡两处地方重新挖开后,水势渐渐得到了控制。 源于各个州府的救援车队不断加入,本来极大可能会产生的民乱,也消失于无形中。 欧阳修,一日一报伤亡情况。 得益于他和苏良的那封签名信,河叔足足带走了七千多名百姓转移。 而这七千多名百姓原本将会是遭受河患侵害最严重的一群人。 …… 这一日。 一些商人奔向御史台开始捐赠起物品来。 因为大家都知道。 苏良与欧阳修,以二人之力抗全朝堂,反对黄河分流入六塔河。 若朝廷执行他们二人的想法,便绝对不会有如此巨大的灾情发生。 百姓们很聪明。 他们去开封府捐款捐物、去三司捐款捐物、又来御史台捐款捐物。 但就是不去枢密院。 而此刻。 苏良与唐介站在院内,看着御史台的吏员们将捐赠的物品分门别类,不由得有些感动。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官民关系。 没想到竟因官家的一篇《罪己诏》变成了现实。 这时,苏良看向唐介。 “子方兄,遭遇水患,百姓们便如此热情相助,若有一天,朝廷准备收复燕云,你觉得百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听到此话,唐介先是一愣,然后激动地说道:“若朝廷要收复燕云,百姓什么反应我不清楚,但我唐子方愿倾尽家产助之,我……我也愿意上战场!” 收复燕云。 不止是赵祯的愿望,士大夫官员们的愿望,也是所有大宋子民的愿望。 苏良望向远处的天空,喃喃道:“我辈仍需努力,这一日,应该不远了!” (本章完) 第128章 夏竦:台谏势大,令百官不敢言! 大河之灾。 来时势大而猛,去时迅疾。 欧阳修命人将横陇、商胡二口挖开后,大河之水逐渐恢复常态,从农宅、民田、道路之中退去。 但造成的实质伤害已然形成,并且是持久性的。 今年,河道周遭的百姓将颗粒无收。 那些房倒屋塌的百姓想要重建家宅更是难上加难。 欧阳修在查明受灾范围后,向朝廷请求,免除受灾区域田赋,并对所有受灾受害的百姓进行补偿。 这场灾难完全是人为引起。 朝廷自当担负主责。 赵祯当即便应了下来,该免则免,该赔则赔。 《罪己诏》只是态度的体现,真金白银用到百姓身上才是真正的认错。 与此同时。 此番河患的主因也调查了出来。 其一,大河分流六塔河之策实乃纸上谈兵之策,是对大河水势认知不足所致。 其二,赵祯与朝臣被“大河东流,成御辽之军事天堑”的说法蛊惑,做了错误决策。 其三,在疏通六塔河期间,总领河事的贾昌朝与勾当河渠司李仲昌好大喜功,阳奉阴违,河务执行甚是粗劣。 很快,朝廷便对这些人做了惩处。 参与此事的河官皆受到重罚。 其中,剥夺贾昌朝的所有官职,令其归家养老。李仲昌直接判流刑,流两千里。 至于朝堂上的官员。 但凡提出支持大河东流之策者,皆罚俸两月。 欧阳修与苏良敢说敢言,则是得到了不菲的奖赏。 至于接下来黄河的治理事宜,赵祯认可了欧阳修的策略。 “暂不改道回河,以修缮河道为主,清理下流泥沙,高筑堤坝,多植树木,避免汛期发生大规模的洪涝灾害。” 当下,即使举全国之力,大河之患也根本无法尽除。 朝廷要做的,只能是尽可能避免大患发生。 至于大河流入辽境,那还需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呢! 与其担忧契丹人来袭,不如富国强民,培养起应对战事到来的战斗力。 …… 五月二十八日。 在欧阳修将此事处理的差不多后。 御史中丞唐介和殿中侍御史范镇举荐当下的天章阁待制曾公亮知大名府。 赵祯欣然同意。 大名府乃是朝廷的北大门,必须要有军事重臣把守。 欧阳修善于处理民政,但在军事布局上,远远不如在庆历四年主编过《武经总要》的曾公亮。 经历过此事后。 朝臣们都开始自我反省,朝堂也变得逐渐安静下来。 很多官员都想不通,为何苏良和欧阳修能提前预知河患,并且面对朝堂大多数官员的反抗时,仍能据理力争。 就连御史台的官员们都特别好奇。 依照他们对苏良的了解,苏良并不是很通晓河务。 御史台,察院内。 “苏御史,能否告知下官,你和欧阳学士为什么就笃定河道会崩决呢?”监察御史里行吕诲一脸好奇地问道。 一旁的周元也扭过脸来。 苏良微微一笑,想起了在河岸上巡视时,他也曾问过欧阳修这个问题。 欧阳修回了一句令苏良肃然起敬的话语。 苏良当即也便拿来用了。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以此话度(思量)之,错又何妨!” 说罢,苏良便挺起胸膛走出了屋子。 吕诲和周元望着苏良的背影,感觉其甚是高大。 此类话语,官家和士大夫官员们也总挂在嘴边,但真正身体力行,将百姓利益放在首位的,寥寥数人耳。 “欧阳永叔与景明,真君子也!”吕诲忍不住称赞道。 …… 六月五日,上朝日。 群臣集聚于大庆殿内。 苏良睡眼惺忪,有些疲累。 昨晚,四个月大的苏子慕黏上了苏良。 不让唐宛眉抱,不让桃儿抱,不让唐泽抱,只要苏良抱。 苏良抱着他,他依旧不睡觉。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苏良,小嘴咿咿呀呀,对着苏良讲个不停。 且小手还指着苏良的嘴,让苏良也说话。 苏良一脸无奈,从三皇五帝讲到喜羊羊与灰太狼,从小红帽的故事讲到白雪公主…… 苏子慕闹到二更天,才沉沉睡去。 而这时,苏良几乎要起床了。 近日朝堂事少,苏良盼望着朝会能短一些,以便他回御史台补个觉。 片刻后。 赵祯坐在御座上,其还未开口说话。 只见中书三位相公,陈执中、吴育、张方平便先站了出来。 赵祯不由得笑问道:“难得见三位相公如此主动,有何事要奏?” 吴育率先拱手道:“官家,臣昨日拟了一道岳州知州滕宗谅转任苏州知州的奏疏,本欲呈递圣前,没想到却被陈相和张相压了下来,臣不知是哪里坏了规矩!” 陈执中迅速出列。 “岳州知州滕宗谅曾贪墨公用钱,私德有瑕,怎能将其升迁至江南的赋税重州苏州?” “敢问陈相,滕宗谅转苏州知州可有违我朝磨勘叙迁的规则,其磨勘年限、民声、政绩、课绩,哪一点不符合?”吴育反问道。 “滕宗谅可转官,但不宜转至江南苏州为官,功是功过是过,其德不足以支撑其任苏州知州!”一旁的张方平也站出来说道。 “陈年旧事而已,二位口口声声称滕宗谅贪墨,可有实证?” “滕宗谅烧毁账单,令公用钱贪墨案无证可查,官家将其贬谪,便是证明他确实有贪墨之举!谁能保证他去了苏州不会贪墨,苏州乃江南之重城,绝不可将其交给滕宗谅!”陈执中面色冰冷。 …… 一时间,不但苏良不瞌睡了,官员们也都精神了起来。 朝堂上。 三位宰执官闹矛盾,如此互掐,倒是不常见。 大家也都听明白了。 此事看似是在辩滕宗谅有没有资格担任苏州知州,其实辩的是三人的相位还能坐多久。 众所周知,滕宗谅乃是范仲淹的至交好友。 当年,范仲淹离朝,一部分原因便是滕宗谅的公用钱贪墨案。 而今若将滕宗谅提到苏州任知州,其在朝堂的话语权将会加重。 以后定然会是恳请范仲淹回朝的一员主力。 陈执中对这个首相之位看得很重要,张方平则是纯粹不想大宋再被范仲淹折腾。 故而,二人一起反对滕宗谅去苏州任知州。 但吴育则不然。 吴育虽然处理政事的能力一般,但他和欧阳修一样,无论陈执中做什么,他们都看不上这个非进士出身的陈执中任首相。 三名相公吵了片刻后,欧阳修加入了战局。 “官家,臣以为滕宗谅磨勘年限已到,其在岳州,政绩名声皆佳,改任苏州知州,乃是正常叙迁,无任何问题。” “至于贪墨公用钱之事,他已经受到惩罚,不应该在此时提出。” “臣附议!”御史中丞唐介站了出来。 “臣亦附议!”左司谏何郯站了出来。 “臣附议!” “臣附议!” …… 谏院右正言赵拚、殿中侍御史范镇、还有监察御史苏良都站了出来。 当下的御史台,唯新是举。 对“只在官家看到的地方努力的陈执中”有诸多怨言。 台谏诸官,集体站出来支持吴育,一时间其他官员都不敢发声了。 如今,台谏的话语权确实有些强。 “咳咳……” 这时候,夏竦站了出来。 “官家,臣觉得此事无须再议,听这些台谏官的便行了,如今的朝堂,已经变成了台谏官的朝堂,其他官员还敢发言吗?” 夏竦此话,杀气十足。 一下子将攻击方向转向了所有台谏官。 前几日。 唐介和范镇举荐曾公亮知大名府,夏竦便有些不满。 夏竦继续说道:“台谏官,确有谏诤君主,监察百官,参决朝政之权。但而今汴京城的各个衙门,包括两府三司,提起御史台与谏院,无不色变,台谏官们的权力甚至已经高于中书的宰执们了!” 陈执中虽然还对那日夏竦骂他耿耿于怀,但此话乃是在帮他。 他迅速站起身来,道:“官家,往昔的台谏官都是各自秉持自我的操守,但而今却已经聚拢成势,令百官皆不敢言语!” 此刻,欧阳修、唐介都有些懵。 他们乃是为了让大宋变得更好,没曾想竟然被扣上了一个“势大,百官不敢言”的帽子。 赵祯阴沉着脸色,也有些犹豫不决。 他本心是主张滕宗谅任苏州知州的,但经由夏竦和陈执中的一番话,他也突然觉得,当下的台谏官们势头有些大了。 作为皇帝,他讲究平衡之道,深知任何一方势大对朝堂都没有好处。 这时候,包拯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陈相与夏枢相所言,皆有错也。” “何谓势大?论官职、俸禄、地位,台谏官何时能比得上宰执?且台谏官之言,定与不定,皆由官家做主。若无官家点头,若无中书下发诏令,台谏官的谏言,不过就是几张废纸而已。” “至于令百官不敢言?更是笑话,臣何时不敢言了!不敢言者,不是心中有愧,便是藏着利己不利人的坏主意。” 包拯的一席话,让赵祯不由得露出了笑脸。 台谏官只有谏言之责,却无决议之权,天下自然还是当今的官家说了算。 这时候。 夏竦又阴阳怪气地说道:“包学士,谁人不知你是台谏旧人,自然向着台谏官们说话!” (本章完) 第129章 五日弹劾三次,挨骂达人高若讷 “台谏旧人?” 包拯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看向夏竦,道:“夏枢相,你称呼我为台谏旧人,我是否可理解为我与台谏官有结党之嫌?” “我没这样说啊!”夏竦当即反驳道。 当下,结党这个帽子不能乱扣,扣不好,容易被贬谪外放。 特别是向包拯扣这个帽子,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这时。 又一名馆阁官员站出来说道:“官家,台谏官虽不能决议政事,但当下确实是一致对外,他们对官家决策的干扰性已甚于中书宰执,此风断不可涨啊!” 欧阳修朝前踏上一步,看向那名馆阁官员。 “什么是干扰?什么叫一致对外?朝堂论事,到底论辩的是非对错还是势力强弱?若台谏官们出言有错,诸位以理反驳即是,官家自会明断。诸位在担心什么?担心台谏官把控了朝堂,将宰执们架空?宰执们若事事都是为国为民,我们台谏官们巴不得日日不写弹劾章疏呢!” 欧阳修向来不受委屈。 此话不但将那名官员的话语驳回,还讽刺了一番当下的宰执。 “够了!”赵祯高声道。 双方再吵下去,真就变成两方敌对的势力了。 赵祯缓了缓道:“一件事一件事来说。” “首先,关于滕宗谅之事,朕以为,滕宗谅知岳州期间,政绩民声,有目共睹,乃天下知州之典范,任苏州知州没有任何问题。至于你们所言的贪墨之举,他已受过惩罚,莫再旧事重提,揪住不放!” 听到此话。 台谏官员们各个欣喜,而陈执中和夏竦则是一脸无奈,没想到官家还是偏向了台谏官。 赵祯接着说道:“关于台谏势大的问题,朕早就看出了端倪!” “台谏官们嫌弃中书的决策太慢,中书又认为台谏官的干预性太大,此种情况,历来有之。朕希望各位能互相体谅,互帮则双赢,互相弹劾则双输,朕以后不想再看到中书与台谏上奏无端诋毁对方。” 夏竦黑着脸,官家实在是太偏私台谏了。 就在这时。 赵祯又补充道:“朕再宣布一个任命。” “任命以观文殿学士,知永兴军的高若讷为御史台侍御史兼知杂事,即日前往御史台赴任。 听到这个任命,陈执中最先会意,高声道:“官家英明!” 夏竦的脸上也突然露出笑容。 而欧阳修则是紧紧攥起了拳头。 这个高若纳,不是别人。 被石介骂作“一妖一孽”中的一孽,便是高若讷。 蔡襄诗作《四贤一不肖》中的那个“一不肖”,便是高若讷。 欧阳修那篇《与高司谏书》的高司谏,便是高若讷。 石介称高若讷大奸。 蔡襄称高若讷为不肖之徒。 欧阳修称高若讷趋炎附势,迎合当时的首相吕夷简,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 其中,《四贤一不肖》诗和《与高司谏书》更是传到了辽国与西夏。 高若讷的名声彻底被搞臭了。 当时,高若纳还是一名台谏官。 一名谏官被骂成这个样子,且还流传到了辽夏,整个大宋朝也是没谁了。 但高若讷依然认为自己没有错,是遭到了一群无良文人的诬陷。 侍御史兼知杂事,是御史台的二把手,仅次于御史中丞。 赵祯将高若讷安排在御史台,就像在台谏官中间插了一根钉子。 苏良虽不喜。 但从赵祯的角度来讲,这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 以高若讷遏制台谏扩张的权力,又纳台谏之意令滕宗谅为苏州知州。 赵祯此举,颇具圣君的平衡之道。 官员们各自后退一步,也都不愿意再争辩下去了。 朝会至此结束。 …… 六月十八日。 五十岁的高若讷回到了汴京城。 其身材瘦高,山羊须,国字脸,头发花白,但甚有精神。 高若讷是个全才,不仅是进士及第入仕,而且精于天文,兼通医术。 他的医术足以与汴京城一些医馆的大夫媲美。 不过,他的脾气较为暴躁,性格也以固执着称。 御史台前。 高若讷望着朱红色的大门,喃喃道:“老夫为官半生,受尽诋毁诽谤。” “这一次,官家给了我再次说话的机会,老夫定要重拾名声,让天下之人知晓,欧阳修、蔡襄、石介之流不过是徒有虚名的庸俗文人而已,我高若讷,方为为国为民的真御史!” 高若讷算得上御史中丞唐介的前辈。 唐介当即出门亲迎,将其带到了台院。 御史台有三院。 分别为台院、殿院和察院,主官分别是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 其中,侍御史设一个名额,殿中侍御史设两个名额,监察御史可有四到六个名额。 不过当下的察院,就苏良一个监察御史外加两个监察御史里行。 苏良对这位新来的侍御史兼知杂事并没有太多好感,也没打算招惹他。 ……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侍御史兼知杂事,作为御史台的二把手,事事可管。 第二日。 便有一些主簿、检法、书吏遭到了高若讷的批评。 比如,在御史台内绝对不可大声喧哗;处理公务需处处仔细,一张书页都不能出现褶皱;甚至一些小吏如厕闲聊的时间久一些,都遭到了高若讷的严惩。 一时间,御史台的氛围变得压抑起来。 这一日。 苏良正在察院翻阅着这几日的邸报,周元有些哭笑不得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奏疏,道:“景明,高御史将你弹劾了,足足三条大罪呢!” “啊?” 苏良不由得一愣。 高若讷来御史台才不过四日,苏良也就和他打过一个照面而已。 苏良打开抄录的奏疏,看完之后,不由得说道:“尽是些吹毛求疵之事。” 其错一,点卯之后于桌前酣睡。 其错二,存在提早放衙之情况。 其错三,在察院之中聚众说笑,毫无台谏官仪态。 “此奏疏不但呈递到了官家面前,还呈递到了中书,伱最好解释解释。”周元道。 这虽是小毛病,但确实是苏良的错。 苏良点了点头。 他在桌前酣睡及提早放衙,乃是因为这几日儿子苏子慕太缠他。 至于在察院中说笑,乃是察院官吏们午后的唠嗑时光。 只要不被外人知晓,苏良觉得这样是能够促进大家办差的。 这一条,他并不准备改。 当即,苏良写了一份解释的奏疏,呈递了上去。 赵祯对官员们的日常公事管理还是比较宽松的,家中有事,只要不是延误了官事,一般都不会责罚。 果然。 苏良解释完毕后,官家和中书都没有说什么。 苏良也没打算和高若讷一般见识。 后者刚来台谏,估计是想着多写几份弹劾章疏表功呢! 翌日,高若讷又将苏良弹劾了。 高若讷称,苏良与龙图阁大学士、知开封府的包拯,夜间在街头小酒馆饮酒,丝毫没有顾及台谏官应与其他衙门的主官避嫌,私下不应见面。 这次,苏良直接选择无视了他。 苏良与包拯的友情,满朝官员都知晓。 在整个开封府。 包拯可能就一个好友,那就是苏良。 二者亦师亦友,且依照二人的人品,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逾越礼制之事。 全朝堂都知晓,台谏官不应与其他衙门的主官在私下走得太近,也知晓包拯与苏良走得非常近,但无人去弹劾。 因为这是官家默许的事情。 高若讷也不知是不知晓还是装迷糊,就是以此事弹劾苏良。 赵祯直接将此奏疏留中不发了。 两日后。 高若讷第三次呈递奏疏,还是弹劾苏良。 这一次,他称苏良与民间小报的制作者,关系特别近,有操纵舆论,控制民间言论之嫌,建议将苏良驱逐出台谏。 五日被弹劾了三次。 苏良顿时恼了,其直奔御史台台院。 台院内。 苏良站在院内,高声道:“高御史何在?麻烦出来一叙。” 片刻后。 高若讷从屋内大步走了出来,一旁台院的一些官吏也围了过来。 苏良道:“高御史,五日间,你弹劾了我三次。你作为御史台的侍御史兼知杂事,若眼里都盯着一些鸡毛蒜皮,我建议你去开封府当个巡差。” 高若讷走到苏良面前。 “老夫做事,光明磊落。你苏景明作为台谏官,迟到早退,桌前酣睡,且在台院内大声喧哗,有违台令,老夫怎能不弹劾!” “此外,你与其他衙门主官私交过甚,与民间小报制作者亦关系匪浅,这是一名台谏官应做的事情吗?” “从今日起,老夫便盯着你了,若你以后事事皆如此,老夫倾尽全力也要将你这匹害群之马从御史台赶出去!” 高若讷挺起胸膛,说得义正辞严。 听到这番话。 苏良不由得觉得有些恍惚。 他似乎看到了曾经那个天生的反对者王拱辰,自己是大宋唯一的光,别人皆是污点。 苏良淡淡一笑,扭脸便离开了台院。 与这种活在自己世界的人辩论,没有任何意义。 他也无惧对方弹劾。 此等鸡毛蒜皮之事,根本不可能将苏良从监察御史的位置上拉下来。 此刻,苏良突然明白,为何他挨的骂比夏竦都要多了。 (本章完) 第130章 南郊市集开张,赵祯微服私访 不到半个月。 倚老卖老的高若讷便将台谏的官吏们几乎弹劾了一遍。 弹劾之事,大多都是鸡毛蒜皮。 但有两人,他始终不敢招惹。 一个是御史中丞唐介,他实在找不到唐介的错失之处。 另一个是知谏院欧阳修。 欧阳修身上的弹劾点非常多,但高若讷似乎是担心欧阳修再写文章骂他,一直没有动手。 大概率是在憋大招。 台谏官们习惯了高若讷的套路后,也学着苏良那样:理会他一下,便算是自己输了。 与此同时。 首相陈执中和枢密使夏竦在朝会上大赞高若讷。 二人称高若讷担任台谏官后,整顿台谏风气,效果甚佳,使得台谏官改掉了诸多陋习。 百官都应学习高若讷这种一丝不苟,兢兢业业的为官态度。 赵祯也不好反驳二人,当即也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这让高若讷底气甚足。 甚至觉得自己是台谏中最亮的那一束光。 他丝毫不知。 台谏官们都称他是:鸡蛋里挑骨头的小丑,头发丝中寻跳蚤的老腌臜货。 …… 六月二十七日。 包拯上奏,历时近五个月的南郊市集已然建成。 由开封府挑选出来的数千家摊贩农户皆已入住,货品正在搬运中。 七月初五乃是黄道吉日。 南郊市集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开集仪式,仪式由汝南郡王赵允让、曹国舅曹佾和包拯三人共同主导。 赵祯甚是欢喜。 此事一成,不但能缓解汴京城内的拥堵现状,更是拓宽了天下第一府开封府的包揽之力。 对朝廷和百姓都有巨大裨益。 …… 七月初五,天色大亮。 蝉鸣不停,有些燥热。 苏良握着一把蒲扇,一边扇风,一边看着新鲜出炉的进奏院邸报。 这时,一名内侍跑来告知他。 官家令其换上便衣,随之一起前往南郊市集。 片刻后。 苏良坐上了赵祯的马车。 不愧是当今官家的马车,从外面看平平无奇,但里面却放置了大量冰块,甚是凉爽。 赵祯身穿便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 那些客店的伙计见之,必会唤上一声:大官人。 南郊市集,开集之日,定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若赵祯坐龙辇、摆仪仗、穿帝王常服前往,那估计什么都看不到。 反而会成为百姓围观的中心。 故而,微服私访,才是正解。 车马内。 赵祯与苏良闲聊两句后,便开始道起了最近的无奈。 “唉!最近的奏疏,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朝官互相弹劾,所言都是一堆琐碎。中书呈递上来后,朕还不得不批,令朕甚是头疼!” 做官家,有做官家的无奈。 官家也需与人倾诉,以此解压。 在宫内,赵祯一般都是与张美人和张茂则说这些烦心事,而到了宫外,真正能理解他的,他觉得只有苏良。 苏良也厌烦这种琐碎小事。 苏良笑着道:“官家,要么留中不发,要么就找个由头,臭骂某个官员一顿,杀鸡儆猴,或者臭骂我一顿也可以。” 这个“杀鸡儆猴”的主意,苏良早就出过。 但赵祯太过仁慈,根本下不去嘴。 听到此话,赵祯的心里舒服了一些,道:“待朕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吧!” 随后,赵祯敲了敲马车窗户,朝着外面的张茂则说道:“茂则,先不着急去南郊市集,先去找家饮子馆,喝一杯消暑的饮子。” 苏良一愣。 “官家,咱们再去晚些,可能就赶不上开集仪式了!” 赵祯一边看向窗外,一边说道:“开集仪式有什么好看的,朕就是要故意错过开集仪式,去里面逛一逛即可。” “官家圣明!”苏良笑着拱手道。 这一刻。 苏良突然意识到,官家也是普通人,与一般人的喜怒哀乐一模一样。 开集仪式,无外乎就是赵允让讲话,曹佾讲话,包拯讲话。 赵祯不用想,就能猜出这三人会说什么, 故而,他觉得枯燥乏味得很。 当即,马车拐弯。 来到了一处临街的饮子馆。 二人坐在棚子下,点了一壶加冰的红果饮。 所谓红果饮,就是用冰块浸过的青皮山楂水,这个时候喝起来,甚是冰爽解腻。 …… 大半个时辰后。 马车行至南郊市集。 南郊市集,占地足足有五千余亩。 除了数千个带顶棚的摊位外,还有各种货仓。 真可谓是,除了粮食外,各种生活所需,应有尽有。 这里所有的摊位,都是百姓自营,没有任何中间商。 朝廷令百姓免费使用一年,而后才会开始收房租,以便于百姓首年没有任何压力。 此外。 在市集入口处,有一面大白墙,白墙之上贴有红纸。 红纸上写着市集中各种物品的价格,清晰透明,童叟无欺。 其实,这都是三司计算过的。 保证百姓有钱可挣,也保证来此购物者能够买到性价比最高的物品。 这里,人人都可以进货。 你可以买上一斤,也可以买上千斤、五千斤,甚至上万斤。 价格皆一模一样。 南郊市集最中间。 由三个摊位组合在一起的房屋,上面写着五个字:南郊市集司。 南郊市集司,乃是三司与开封府共同组建起的一个职位。 主要负责为监管市价,维护秩序,调停矛盾,拒绝缺斤少两与假冒伪劣商品出现等。 无论是摊主或是购物者,有问题皆可找南郊市集司。 不同列摊位中间的道路也甚是宽敞。 除了能容纳两辆马车对行,两侧各有近一丈之地,容纳行人走路。 干净,整洁,卫生。 赵祯与苏良坐在窗户两侧,望着百姓们发自内心的笑容,心中甚是满意。 片刻后。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赵祯与苏良往外一瞅。 发现数名拉着平板车的汉子堵在前面一个猪肉铺子的前面。 为首的汉子提着一块猪肉,道:“喂,卖猪肉的,你这猪肉可是不新鲜啊,看到没?这里都生蛆虫发臭了!” “不……不可能!这是昨晚杀的猪,怎么可能有问题,这……这绝对不是我的猪肉!” 那卖猪肉的摊贩乃是一个光着膀子,肩膀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的中年胖子。 “砰!” 提猪肉的汉子拿起中年摊主的杀猪刀朝着砧板上砍了一刀,道:“说罢,怎么补偿?是要我掀了你的摊子,还是你自己关门?” 就在这时,数名衙差走了过来。 后面还跟着一位中年人,苏良定睛一看,竟然是汝南郡王赵允让。 赵允让大步走到那汉子的前面,瞪眼道:“费五,你要作甚,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的主子是谁,今日谁在这里闹,就抓谁去开封府!” “哎呦,是郡王爷啊,你可吓死小子啦!” “小子我买了臭肉,难道还不能找店家换一换?这南郊市集是你的,还是我们这些老百姓的?” 赵允让瞥了瞥那块臭肉。 “费五,莫在此捣乱,南郊市集今日开集,所有货品在今早都经过检查,怎会出现臭肉?” 费五将肉举起,朝着周边的人群挥舞着。 “诸位都来闻一闻,这肉到底臭不臭?原来这南郊市集是汝南郡王牟利的地方,我们只能夸这个地方好难道就不能将其商品差吗?” 马车内。 赵祯与苏良隔着老大远,就闻到一股腐臭味。 令二人更为不解的是,一名街头汉子竟然敢如此对赵允让说话。 这时。 张茂则小声道:“官家,这个费五乃是博平郡王赵允初家后门的跑腿。” 听到此话。 赵祯和苏良顿时明白这个费五为何有如此大的胆气了。 博平郡王赵允初,八大王赵元俨的儿子。 与汝南郡王赵允让平辈。 二人向来不对付。 赵允让监南郊市集更是动了所有宗室外戚的利益。 赵允初在明面上不敢捣乱,但在暗地里,其手下人都不想让赵允让过得顺风顺水。 并且,自打曹皇后怀孕后。 赵允让的地位急剧下降,根本算不得宗室外戚们的带头大哥了。 像费五这种街头闲汉,知晓冲撞王爷,也不过就是被带到开封府责骂一番而已,故而他才敢如此狂妄。 他明显就是来捣乱的。 就在这时,包拯从后面大步走了过来。 “费五,你当真以为本官不晓得你这块肉是在哪买的,你在来市集之前,车上的竹篮子里便放着这块臭肉了!” 包拯心细,对这些有可能作恶的人都会派人重点监察。 说罢,包拯一挥手,高声道:“带走!” 当即,费五便被开封府的衙差带走了。 围观的行人们也都再次散开,道路迅速变得通畅起来。 这样一个小插曲虽然对南郊市集不会产生什么负面影响,但却令人很厌恶这种行为。 赵祯喃喃道:“这些狗奴才,尽喜欢以卵击石,此种卑劣的手段,真当朕的朝臣们都是瞎子!” 这时。 苏良开口道:“官家,此事应该还未结束,你若不信,明日可看一看官员们呈递的奏疏,不过借着这次机会,你倒是也可以惩治一番那些无病呻吟的官员们。 赵祯若有所思,而后点了点头,有人可能会借此事做文章。 他明白,有些人看到别人仕途顺利,得到褒奖,比他受到惩罚都要难受。 (本章完) 第131章 弹劾同僚全凭想象,赵祯整顿朝堂 翌日,近午时。 赵祯望着御案上摆放的十余道奏疏,一脸怒火。 昨日,街头闲汉费五的所作所为,赵祯看得一清二楚。 但这些奏疏的内容却与实际情况相差甚远。 大理寺评事史文远称:昨日南郊市集首开之日,市集内出现腐烂猪肉,汝南郡王赵允让以权压人,知开封府包拯将购买者抓入府牢,而令摊主继续售卖,处置明显不公。 崇文院校书许路称:南郊市集开集之日便出现腐肉问题,实乃开封府监管不力所致,应另派官员进行严查。 太常寺博士白钦德的奏疏更离谱。 他称,由腐肉之事,便可看出南郊市集已归入赵允让、曹佾和包拯的私产,朝廷应从严处理,不然将会造成更大的贪墨趋势。 …… 十余道弹劾奏疏,道道都不相同。 但这些官员却都从腐肉这件小事中看出了“莫须有的巨大危机”,恳请赵祯严惩赵允让、曹佾和包拯三人。 这完全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恶意构陷…… 赵祯愤怒。 不仅仅是因此事愤怒。 他从此事中看出,自己已被一些朝臣骗了无数回。 这次,他若没有去微服私访,没有遇到费五。 他看到这些奏疏。 大概率会派遣内侍与官员去监察。 即使查不出结果,在一些朝臣的劝说下,他也有可能会替换官员管理监察南郊市集。 这种官员更换,无疑是不利于南郊市集的正常运行的。 “弹劾同僚,全凭想象,全凭个人喜恶,朕养这些官员有何用!”赵祯无比愤怒地说道。 赵祯想了想,朝着一旁的内侍说道:“告知中书,明早特加朝会,他们若问何事,你便说明早便知!” “是,官家!” 那名内侍连忙点头道,他从来没有见过赵祯如此生气。 …… 七月初七,四更天。 官员们慢慢朝着大庆殿走去,这突如其来的朝会令官员们都有些懵。 片刻后。 众官员来到大庆殿。 大庆殿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放着一道道奏疏。 张茂则站于一旁,高声道:“诸位,官家有令,待诸位将桌上这十二道奏疏尽皆看完,他方会上殿主持朝会。” 官员们都甚是好奇,当即拿起了奏疏。 不多时。 官员们脸上的表情精彩起来。 一些官员看到这些奏疏全都是弹劾南郊市集的监管者赵允让、曹佾和包拯,不由得大喜。 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准备腹稿了。 毕竟,南郊市集毁坏了太多宗室外戚、士大夫官员的利益。 有的官员看到竟是自己所写的奏疏,有些发愣,不知是吉是凶。 也有一些官员皱起了眉头。 这些奏疏,全都是一面之词,并无真凭实据。 他们不觉得此朝会是为了惩罚赵允让三人,可能是另有他意。 陈执中看完后,眯着眼睛,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 夏竦则是看向偏殿方向,似乎在揣摩赵祯的想法。 包拯面色如常。 他不是没被人弹劾过,但弹劾他者,还从未嬴过。 高若讷面带兴奋,似乎是感觉到自己又有发挥的空间了。 苏良的脸上则露出一抹笑容。 他最清楚事情始末,他觉得官家可能要开始整顿朝堂了。 …… 片刻后。 张茂则确定官员们都看罢了奏疏,赵祯才从后面走了出来。 赵祯刚坐上御座,便有官员急不可耐地走了出来。 “官家,汝南郡王、曹国舅、包希仁涉嫌以权欺民,且被十二名官员齐齐弹劾,臣以为此事必须严惩!” “臣附议。臣早前便认为南郊市集实非良策,将商贸经营权完全交给百姓,且放在汴京城外,极易出现乱象,暗中的金钱往来根本查不明白!” “臣建议立即严查,即使他们是宗室外戚也应严肃处理,以慰民心!” 这三个“大聪明”。 明显是想着领首功,率先站了出来。 可惜他们会错了意。 赵祯抬起头,道:“你们三个先站到大殿门口。谁与他们想法一致,无须赘述,也先站到大殿门口,朕想瞧瞧到底有几人?” 赵祯面色冰冷。 众官员只要不傻就能看出来,站在大殿门口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三名官员站在门口后,无一人跟随。 赵祯见已无人再动,缓缓站起身来。 “朕很痛心,甚是痛心!” “我朝许台谏官风闻言事,意在防微杜渐,令君主获取更多信息。但是台谏官们并没有仗着这个特权,随意攀咬,大多事情都是言而有据!” “但是有些臣子呢……这十余道奏疏,皆是无中生有,胡言乱语,这些人在写奏疏时了解过此事的经过吗?” 这时,一名臣子站了出来。 “官家,此乃臣之内应探查得知,南郊市集腐肉之事,汝南郡王与包希仁处置的确实有失偏颇,未曾带走那个有嫌疑的摊贩啊!” 站出来的乃是崇文院校书许路。 就是他称赵允让、曹佾和包拯三人已有将南郊市集归入私产的趋势。 赵祯看向他。 “你的内应亲眼见到了包希仁纵容摊主?你的内应亲眼看到了汝南郡王以权势压人,你的内应看到了他们三人有贪墨南郊市集之财的趋势?” 赵祯的三连问,逼得许路说不出话来,官家从来都没有如此严肃,让人感觉带着一抹重重的杀气。 这时,高若讷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挺胸而出,道:“官家,臣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汝南郡王三人若无问题,自然不怕朝廷盘查,臣愿意彻查此事,给天下一个交待!” 赵祯没有理会高若讷,他看向众臣,缓缓走了下来。 “那日,朕就在猪肉摊旁边的马车里,朕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包希仁直言那购买者在入市集之前便将腐肉藏于车马上,且有实证,故而才将其抓走,而未问罪摊主!” “朕会看错吗?朕会听错吗?朕会包庇这三人吗?” “砰!” 赵祯将大殿中央的长桌直接掀翻,那些奏疏纷纷散落在地上。 一时间,朝堂安静了下来。 崇文院校书许路缓缓后退,慢慢移步到了大殿门口。 高若讷则是低下了脑袋。 赵祯接着说道:“朝堂不宁,我大宋怎能富强,官员们整日想着尔虞我诈,我大宋怎会国泰民安!” “能站在大庆殿的,都是读了十余年圣贤书的士大夫官员,为何做事如此龌蹉,为何完全不考虑事实便攻击同僚,整日里尽做些无中生有的丑事,污蔑同僚,已成陋习;搬弄是非,如长舌之妇,我大宋朝堂的精气神都被你们这些人耗尽了!” “朝堂之上,有这种臣子,让朕如何兴宋?如何断了夏辽的岁币,如何让我大宋边境的百姓在看到辽夏的士兵时能挺起胸膛?如何能有机会完成太祖太宗遗愿,收复燕云!” “朕对你们实在太失望了!”说罢,赵祯拂袖离去。 大庆殿内,百官低头。 官家看似骂的是那十余个不分青红皂白污蔑同僚的官员,其实将所有官员都骂了。 内斗,无法强宋。 这是对所有官员的警告。 此外,这是官员们第一次听到赵祯的心声,原来官家想要断了给予辽夏的岁币,想要收复燕云…… 这是很多官员,想都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事情。 而此刻。 苏良的眼神明亮,心中喃喃道:“官家已有圣君之相,我大宋可兴矣!” (本章完) 第132章 高若讷的头号克星,欧阳修开喷! 大庆殿内。 赵祯拂袖离开后,群臣面面相觑。 陈执中黑着脸,看向散落在地上的奏疏,冷声道:“这些奏疏是谁的,各自捡回去!” 当即,数名臣子郁闷地拾起了各自的奏疏。 “你们这些呈递奏疏者,连同门口站着那几位,接下来要做什么,老夫就不再赘述了!” 听到此话,这些臣子都是心头一凉。 还能作甚,唯有上奏认错,请求贬谪外放。 随即,陈执中看向四周,提高了声音道:“稍后,中书会拟定一份言事准则,以规避各种无中生有、恶意攻击、撰造无根之语的奏疏,诸位也都可提一提意见,而后我们联名签字,呈递官家,以清当下朝堂污浊的言事习气。” “是,陈相!”百官齐齐拱手。 而此刻。 赵祯坐在偏殿中,饮着凉茶。 脸上不但没有丝毫愤怒,反而甚是欢喜。 他正是依照苏良在经筵上所给的主意:君王之怒,乃治臣良策。 今日一试,用着甚是顺手。 …… 翌日一大早。 中书便将群臣联名的言事准则奏疏呈递到了御前。 此外,那十余名涉嫌恶意诽谤构陷同僚的官员们也都呈递上了认罪书,并自请外放。 赵祯对群臣并无惩罚。 但对那十余名官员则是一律贬黜一级,全部外放。 而受到惩处最重的乃是博平郡王赵允初,赵祯直接令其前往皇陵,守孝半载。 赵允初收到谕令时,完全是一脸懵。 他根本就不认识费五。 费五以腐肉威胁也非他的计策,乃是他府里的下人因利益有损商量着做出来的。 但赵允初压根不敢上诉,因为他是主使费五之人的主子。 朝堂上也无人替他求情。 赵祯对宗室外戚的待遇甚好,不过他们犯错,赵祯的惩罚也甚是严苛。 所以,宗室外戚在士大夫官员面前虽然都非常豪横,但在赵祯面前都如同小绵羊一般。 如此处罚,也有杀鸡儆猴之意。 免得以后再有一些宗室外戚子弟,打南郊市集的主意。 三日后。 垂拱殿御案上的奏疏比起往日直接少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奏疏,皆是言之有事,这让赵祯再次有了充足的干劲。 …… 七月十六日。 因为一张纸,一张特殊的纸,齐州再次成为开封府百姓热议的地方。 王安石与司马光在齐州设立州报司。 仿照进奏院邸报,做出了一种尤为适合广大百姓阅读的报纸——齐州州报。 齐州州报,长一尺八分,宽一尺三分。 选用厚实的大青白纸,双面印刷,以月为期发行。 与朝廷官报进奏院邸报和民间小报都不同的是—— 齐州州报上面的信息。 皆为农耕、养殖、酿酒、编织、捕鱼、纺织等涉及民生民计的知识。 此报定价为五文钱一张。 也就是一碗蔬菜粥的价格,百姓都掏得起。 齐州州报第一期的内容尤为扎实,揭示了许多藏在民间的秘方。 一时间引得百姓疯抢。 甚至外地的百姓也通过一些过路商人,抢购此报。 大多数百姓都对圣贤之书没什么兴趣。 因为他们不考功名。 甚至有的连圣贤书上的字都认不全。 但此报的内容却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甚至能影响他们赚多少钱。 比如养殖小妙招,酿酒的技巧,纺织的步骤等。 很多妙方都是各地百姓祖祖辈辈总结而来,有的甚至藏着掖着,根本不会传到外面。 汴京城那些制作小报的书坊最具经商头脑,纷纷印制或抄录起了齐州州报,在城外售卖。 开封府的民户们纷纷抢购,甚是畅销。 一时间。 开封府的府学、县学、私塾内都引发了一场农户学习潮。 很多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农户,站在一些私塾先生旁边。 用擀面杖粗的手指头指着齐州州报上面的内容,求解惑释义。 求知氛围,俨然比书生学子们都要浓烈。 此事,自然而然也传到了朝堂。 当下大宋的新鲜事,大多都是来自于率先开启变法的齐州。 这一日,朝会上。 殿中侍御史范镇站了出来。 “官家,齐州州报,实乃惠民之良报,臣建议应循官招商之策那般,全宋施行,以厚民生!” “进奏院邸报乃官员之报,齐州州报乃百姓之报,理应为天下百姓也设报刊,去愚解惑。”唐介道。 “建议开封府设开封府报,助民事,行百业!”包拯也站出来说道。 “臣附议!” “臣附议!” …… 副相吴育、谏院左司谏何郯、右正言赵拚、监察御史苏良四人都纷纷开口道。 在苏良眼中,州报不仅仅可助力民生。 待以后全宋变法开启,州报必将成为向各个州府百姓传达信息的利器,且能有效地消灭各种流言。 赵祯微微点头。 “近日,朕也听到了民间百姓的一些讨论,就连开封府的百姓都有些羡慕齐州百姓了,此报确实不错,理应推广。” 这时,侍御史兼知杂事高若讷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齐州州报》实乃哗众取宠、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全宋施行,将坑害国本,甚至引发民间不安定势头动乱。” “这事儿都能喷?”苏良望向高若讷,一脸疑惑。 官员们也都纷纷看向高若讷。 想听一听他所讲的坑害国本,引发民间不安定势头动乱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高若讷往前走了一步。 “齐州州报,纸质脆薄,不能久存。宛如民间小报那般,不过三五日,或沦为废纸,或成为厕筹。” “但每期州报都需刻印字版,字版皆为一次性,用之则废,消耗极大。” “字版、刻印、纸张、劳力,皆是成本,而定价不过五文,连纸墨成本都裹不住,此皆需州衙府衙帮补,甚为耗财。” “民间百姓,认字者十不足一,与其刊印成报,不如口头传授。齐州州报,实乃惹人耳目,形大于质!” “其次,此报涉及很多百姓秘方,若诸州都搜刮百姓隐秘,势必会引起百姓不满,不日必将引起动乱。” “此等耗钱而无大用,且易惹得百姓动乱的州报理应废除,而不是大力推广!” 听到这话。 苏良不由得笑了。 高若讷还真是角度清奇,这都能找到反驳的论据。 殿中侍御史范镇听到此番话,当即反驳道:“高御史,在下实在不敢苟同你的看法。” “字版刻印消耗与为民开愚解惑,孰轻孰重,你难道不知?” “此外涉及民生的秘方技巧,通过州报令天下皆知,百姓互惠互利,难道不是美事吗?为何在你眼里,我大宋的百姓就是自私自利呢,若百姓不愿拿出,朝廷亦可使钱买来。” “范御史,朝廷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明明口头传授便能开愚解惑,为何要多花钱而刻印州报呢?” “你……你……你……实在是个老顽固!”范镇气得已经想要打人了。 高若讷的想法大概可类比为,明明吃馒头就能填饱肚子,为何要吃带馅的包子。 其实对朝廷而言。 印制州报消耗并不算大,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高若讷就是占着一个“为朝廷省钱”的由头,反对全宋推广州报。 这时,苏良正欲站出来说话。 但见前方的欧阳修要站出来,他便没有站出。 对付高若讷,还是要看欧阳修。 不过,欧阳修刚踏出半步,首相陈执中便站了出来。 “官家,高御史之言确实有几分道理。近两年,我朝虽风调雨顺,商贸繁荣,但钱财消耗极大,理应避免不值得的花销,臣建议,此事或可缓行!” 夏竦听到此话,本欲站出来附议,但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总觉得高若讷讲话做事大多都是剑走偏锋,有些疯癫。 与其意见一致,易受牵连,掉进沟里。 顿时,陈执中尬尴了。 他本以为自己站出来后,刚才那些没有附议的官员都会高喊:臣附议。 哪曾想,一个都没有。 作为一名首相,说完一番意见后,竟无一个官员“附议”,这是做首相最大的失败。 他扭脸看向三司使王尧臣。 陈执中觉得,此乃为朝廷省钱之事,王尧臣定当第一个同意,没想到王尧臣低着脑袋,根本没有站出之意。 此刻,王尧臣的内心想法是:此钱该花。 作为三司使,王尧臣并不主张一味地省钱。 他认为朝廷用钱,有些该花就花,有些能省则省,并不冲突。 陈执中仔细一想,觉得自己有些草率了。 他刚才只顾想着官家向来主张节省,其对高若讷的说法也较为认可,便站出来说话了。 陈执中想了想,连忙往回补救。 “不过,若全宋皆刊印州报,这个开销,朝廷也是承担得起的。” 陈执中这句话直接打了说了上句话的他的脸。 说了等于没说。 可谓将“墙头草宰相”之名再次落实了。 这时。 欧阳修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他先是看向陈执中,疑惑道:“陈相,你刚才是说了什么?下官没明白你到底站在哪边?” 陈执中瞪了欧阳修一眼,不再说话。 他再说,将会越描越黑。 后面的苏良差点儿都要笑出声了,论损人,还是要数欧阳永叔。 陈执中的首相位置,可是愈发地不稳当了。 紧接着。 欧阳修望向高若讷。 这一刻,满朝的官员都直起腰来,就连赵祯也坐正了身子。 全朝堂都知晓二人有仇。 欧阳修那篇《与高司谏书》名扬天下,让辽夏都知,大宋有个叫做高若讷的官员“谄媚权贵以自保、诋毁贤人以自高,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 二人当场打起来,众官员都不觉得奇怪。 高若讷的嘴唇猛然哆嗦了一下。 他似乎有些惧怕欧阳修,当即抢先开口道:“官家,臣没想到朝堂百官,除我之外,竟无一人敢说真话。臣反对全宋刊印报刊,乃是为朝廷省钱,防百姓生乱,难道不对吗?” 欧阳修面带笑容,捋了捋胡须。 “好一个为朝廷省钱,防百姓生乱。我朝若多几个如高御史这般想法的官员,恐怕国将不国,无须辽夏来攻,不出数年,必自亡乎!” “三年前,在国库费用不足的情况下,朝廷仍保留新政扩建的州学县学,此钱可省乎?两年前,齐州变法开启,三司东挪西凑,满足齐州的一切所需,此钱可省乎?一年前,朝廷去宗室外戚之财还于百姓,建立南郊市集,此钱可省乎?” “而今,朝廷以纸刊兴民智,助力民生民计,而你却称将会导致民乱。我欧阳修为官数载,从未见过你这种无学问、非君子、噬痂逐臭,翻白为黑,穷极龌龊之能事,在朝堂喷粪的无耻鼠辈!” “与尔同朝,乃修之耻也!” “欧阳修,你……你……少年狎妓,青年作淫词,中年与甥女乱伦,尽做一些苟且之事,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 …… 文人骂架,句句扎心。 欧阳修词汇量丰富,骂得花样较多。 高若讷则专攻欧阳修私德有瑕,甚至吟诵起了《望江南》。 此刻的朝堂上。 欧阳修与高若讷吐沫横飞,对站而对骂。 满朝官员包括上面坐着的赵祯都看得沉浸了进去,丝毫没有意识到二人已经开始展开人身攻击了。 “咳咳……”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士大夫典范丁度黑着脸色,干咳了两声。 今日这场骂战,必将载入史册。 百官皆是看客。 “够了!够了!够了!”赵祯高声道。 赵祯连喊三声,欧阳修和高若讷才停了下来。 此刻,欧阳修甚是兴奋。 他骂得酣畅淋漓,甚是解恨,而高若讷到最后已经语塞,气得都快要动手了。 苏良等官员则是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 “大殿之内,张口便是污秽之词,成何体统,你二人,各自惩俸半年!”赵祯气愤地说道。 “今日之事,就先议到这里吧,是否全宋刊印州报,改日再说!”赵祯拂袖就要离去。 就在这时,苏良突然站了出来。 “官家,臣突然想起今年四月份王介甫呈递的奏疏内容,上面有解刊印报刊耗钱之策。” “嗯?”赵祯又坐了下来,道:“讲!” “据王介甫说,他识得一名唤作毕昇的刻工,此人发明了一种活字印刷术。” “此印刷术的特点是不用木版而用木活字,印时排版,用后拆版,每字多用,以韵为序,储存于木格。” “印制方便,无需刻字,尤为适合报刊,且几乎不消耗木版。臣看了此期的原版《齐州州报》,排字行距略显歪斜,且有些墨色不匀,显然是用活字印刷,成本极低……” 苏良解释完毕后,赵祯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向苏良,道:“苏景明,你为何不早说?” 若苏良在高若讷提出疑问时便开口解释。 哪里还有陈执中实锤自己是“墙头草宰相”,哪里还有欧阳修与高若讷对骂! 官员们都看向苏良,暗道苏良才是真狡猾。 明显就是针对高若讷,报前些日子被高若讷弹劾之仇。 这样的苏良。 欧阳修、唐介、包拯等人是越看越喜欢。 而陈执中、夏竦等人是越看越忌惮。 当年的范仲淹和富弼都是以德报怨的翩翩君子,很好对付,而苏良却是一个浑身都带刺的铁嘴刺猬。 苏良尴尬一笑,朝着赵祯道:“官家,我……我刚想起来。” 赵祯白了苏良一眼,不再追究。 其看向陈执中,道:“接下来,中书就拟定全宋刊印州报的细则吧!” 哪天有空了写个欧阳修与高若讷对骂的番外,让大家痛快痛快,听说金瓶梅上的骂架写的甚好,大家伙都可以学一学哈! (本章完) 第133章 堂堂官家,也有求人办事的一天 当朝。 台谏官从不以言获罪。 若贬出,须明示降黜理由。 高若讷与欧阳修二人在朝堂互骂,也不过各罚了半年薪俸,并未有其他惩处。 但此事过后,高若讷的名声明显更臭了。 当朝还从未有一名官员,令其他官员皆避而远之。 但高若讷依然我行我素,觉得自己乃是在践行台谏官之责,没有任何错漏之处。 …… 七月二十日。 中书出具了各府各州刊印府报州报的执行细则。 其中,涉及百姓家传之谜、家族秘方的内容,朝廷皆不强求。 愿意捐献者,由三司估价,朝廷予以金钱奖励,州衙前张榜表彰。 且捐赠给朝廷的秘方,每次刊印都将附捐献者之名。 与此同时。 王安石与司马光将毕昇的《活字印刷术》分享了出来。 此法引得很多书坊掌柜都甚是激动,特别是那些制作小报的掌柜。 苏良也有幸看到了原始版的《活字印刷术》。 以前,他一直很诧异。 《活字印刷术》明明在此时已经有人使用,为何历经数百年都没有得到大范围普及。 在看过毕昇所言的优势劣势后,苏良全明白了。 与雕版印刷相比。 活字印刷,灵活方便,印制速度快。 但因是活字排印,版式难紧,在印刷过程中极易造成活字脱落、打横、倒置等情况。 此外,因为活字都是单独活字,纯手工刻制,远不如雕版印刷那样写稿上版工整,字体大小、粗细容易不一致。 还有就是在着墨上,会出现墨色浓淡不均匀的情况。 大宋文人及藏书者向来都将书籍视为传家的艺术品。 一旦有瑕疵,其艺术价值将会骤减。 故而。 活字印刷术乃是因技术不达标,难以符合大宋文人的审美,再加上印制大部头书籍所消耗的活字太多,所以一直难以取代雕版印刷,被大众普及推广。 不过,印制报纸,活字印刷则是利器。 报纸讲究的是时效,是内容,是便捷,审美则完全被无视,其与活字印刷乃是绝配。 而此刻。 十六岁的沈括将毕昇的《活字印刷术》记录在自己的小本本上。 他喜欢抄书,更喜欢记录一些杂科内容。 比如:象数、技艺、器皿、异事、神奇、药议、方志、卜算、艺文等。 沈括希望能将这些有趣且实用的事物记录下来,编纂成书,让很多人看到。 紧接着。 开封府也开始为开封府府报组稿。 在欧阳修的举荐下,十六岁的沈括去开封府府报司做了一名无编制的校勘。 …… 七月二十五日,大清早。 苏良刚走进御史台。 便见殿中侍御史范镇、监察御史里行周元、监察御史里行吕诲三人在院内聊得正起劲。 三人见苏良走来,齐齐围了过去,一脸崇拜地望向苏良。 范镇激动地说道:“景明老弟,你又立大功了!” 苏良一愣,喃喃道:“我最近没有做什么事情啊!” “今早,宫里传来消息,苗昭容和张美人都怀孕了!”周元说道。 “咳咳……”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差点儿没来一句:官家真男人! 顿时。 苏良也明白范镇为何称其立功了。 宫内铅汞、丹砂之毒已清,当下只要有嫔妃怀孕,大家都觉得苏良有功劳。 这整得苏良感觉怪怪的。 吕诲笑着说道:“砌墙的砖头,后来居上。没准儿过几年,官家挑选太子还有可能挑花眼呢!” “哈哈哈哈……”众人都笑出声来。 官家子嗣旺盛,乃是整个大宋都期待的事情。 …… 近午时。 苏良正在屋内翻阅奏疏,数名内侍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当下的内侍之首张茂则。 张茂则旁边的一名内侍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份纸张。 但还看不出是何物。 苏良与察院的官吏都纷纷走了出来,充满好奇。 如此排场。 自然是有官家旨意到来。 张茂则看向苏良,道:“传官家口谕,监察御史苏景明,曾力主各地州学县学扩张,以惠民生,此举高瞻远瞩,对我朝当下印发州报为民解惑,大有裨益。考虑到苏景明一家数口,居于陋室,特赏赐宅院一座。” 苏良有些懵。 这个赏赐实在太厚重了! “咳咳……”张茂见苏良发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苏良连忙拱手道:“臣谢……官家厚恩!” “此为房契,宅院已打扫过,各种物品皆齐全,苏御史搬家时,招呼一声皇城司就行。”张茂则笑着说道,然后将房契交给苏良。 随即,一行人便离去了。 张茂则一走,吕诲和周元便围了过来。 苏良打开房契一看,宅院在州桥附近,且是一座三进院。 当下的官家,提倡节俭,但赏赐官员却从不吝啬。 “景明,州桥附近的三进院,价值万贯啊!官家送房契,更是意味着景明你官位稳定,只会上走不会下行啊!”吕诲一脸羡慕地说道。 周元咂咂嘴,道:“景明,官家竟称你那座有七八间房的一进院是陋室,那……那……我租的房屋是什么?唉,羡煞我等啊!” “官家这份赏赐太重了,太重了!不过,我确实正想着换上一座大些的宅院,这确实是瞌睡送枕头,官家有心了。” 说罢。 苏良将房契折叠起来,塞进怀中,迈着四方步朝屋内走去。 “谁让人家是官家宠臣呢!”吕诲和周元齐齐白眼道。 不过,苏良受赏,二人没有觉得丝毫不公。 因为苏良凭借的不是溜须拍马,不是迎合圣意,而是自身的才华和能力。 很快。 苏良被赏赐一座三进宅院的消息便传到了各个衙门。 官员们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苏良靠的完全是能力而得圣宠。 这点实在没得喷。 …… 当日晚。 待苏良将房契拿回家,且言明乃是官家赏赐时。 丈人唐泽激动地差点儿没有拉着苏良朝着皇宫方向磕三个响头。 唐宛眉则是直接为苏良加了两个菜。 小苏子慕也是高兴地张牙舞爪。 若不紧紧搂着他的腰,他立即就能像一只青蛙般窜出去。 唐宛眉本就想要换套宅院,手里的钱也都攒够了,但官家所赐,意义非同一般。 而今,在唐宛眉的眼里,苏良就是她的一切,一荣俱荣。 唐泽高兴地连喝了一斤多酒,一边喝一边称待回扬州,他便又有与那些老伙伴炫耀的话题了。 苏良看唐泽笑着,唐宛眉笑着,小苏子慕笑着,他也笑着。 这才是过日子嘛! …… 翌日,午后。 苏良前往银台司取了几份案牍,正欲返回御史台,却被身穿便装的张茂则拦住了去路。 张茂则笑着说道:“苏御史,官家有请,樊楼喝茶。” “此时?去樊楼喝茶?”苏良一脸疑惑。 苏良喝过赵祯不少好茶,在崇政殿喝过,在垂拱殿喝过,在翰林院也喝过。 但这次突然唤他去樊楼喝茶,必然是私事,不能在禁中说。 当即。 苏良换了身衣服,便与张茂则赶往了樊楼。 樊楼距离禁中甚近。 不到一刻钟,苏良便见到了坐在包间内的赵祯。 张茂则在一旁煮茶。 赵祯看向苏良,问道:“景明,宅院可满意?” “官家厚恩,臣甚是满意,甚是满意!”苏良连忙拱手。 这时,张茂则将一杯茶水端到苏良面前。 苏良微微一嗅,便知是龙团凤饼。 顿时,苏良坐直了身体。 他总觉得有些怪异。跑樊楼喝如此好的茶,官家绝对不可能是找他闲聊的。 喝罢三杯茶。 赵祯接着说道:“近日,苗昭容和张美人都怀孕了,你应该知晓吧!” “臣知晓,皇室子嗣兴旺,实乃我大宋之福!”苏良道。 “昨晚,张美人向朕哭诉,其伯父张尧佐在吉州水土不服,总是生病,恳请朕将其调回北方。朕当时头脑一热,便承诺她,欲命张尧佐为宣徽南院使,判河南府。” 此话一出,苏良全明白了。 赵祯先赐他豪宅,又请他喝茶,原来是要请他办事。 他感觉自己已收了当今官家的“贿赂”。 “朕说完其实便后悔了,但毕竟君无戏言。两府那边,朕来处理,你为朕想个法子,让台谏、包拯、欧阳修都不出言反对。” 唰! 苏良站起身来,拱手道:“官家,那……那个宅院我还没有住,要不我回家取房契吧!” 噗嗤! 一旁的张茂则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赶忙捂住嘴巴,低下了脑袋。 赵祯老脸一黑,道:“此事与朕赏你宅院并无关系,苏景明,你必须要帮朕解决这个问题,朕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苏良再次坐下,认真思索起来。 朝堂百官,无人不知赵祯对张美人的感情。 那绝对是真爱。 但两年前,张尧佐因诽谤曹皇后、欧阳修、苏良,被贬谪到江南西路吉州做通判。 而今并无功绩,其能力又一般,人缘也很差,如今又要仗着外戚身份升迁,朝臣自然不满。 尤其是欧阳修、唐介、包拯等仇视张尧佐的人,绝对能以请辞相谏。 苏良想了想,无奈地说道:“官家,臣觉得自己不出言反对,已经愧对自己是一名台谏官了!” 赵祯不由得瞪起了眼睛。 “朕之家事亦是国事,台谏理应为朕分忧,你再好好想一想。” 苏良一脸无奈。 他感觉赵祯已经成功贿赂了他,他现在是骑虎难下。 苏良为赵祯倒了一杯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细细思索起来。 首先,苏良觉得自己一定要抽身事外,作为一名台谏官,怎能支持这种“走后门”之事。 其次,他要避免台谏、包拯、欧阳修等人与官家起冲突,唐介、欧阳修若知此事,绝对会以请辞相谏。 难啊! 苏良喝了足足有两壶茶后,脸上突然泛起一抹笑容。 感谢书友孤星泪,绍兴酒的打赏,非常感谢。 历史上,张美人早逝,在曹皇后在位的情况下,赵祯依旧封其为温成皇后,可见对其之恩宠。此处赵祯被张美人的枕边风吹得迷糊,完全没有夸张哈! (本章完) 第134章 台谏与中书之争,为赵祯背锅的陈执中 樊楼,包间内。 苏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道:“官家,臣有主意了,就一个字,拖!” “拖?”赵祯不解其意。 “官家,如今已是七月底,皇后应该在十月初临产,可对?” 赵祯点了点头。 曹皇后乃是在二月二日晚上查出身孕。 当时已怀孕两个月,按照周期是在十月初临产。 “官家可先令中书拟诏,任命张……张通判为宣徽南院使,判河南府,而后不出意外的话,台谏、包学士、欧阳学士必然会反对,臣也会反对。这时,官家可令中书留此诏而不发,但也不撤回。” “先拖着,臣恳请官家,无论台谏、包学士、欧阳学士如何反对,官家都莫要动怒,可让中书顶着,只需拖着,拖到皇后临产!若有必要,可多交待陈相几句。” “若皇后生下男丁,此诏可撤,毕竟官家如此宠幸张美人,对皇后而言确实有所不公。” “若皇后生下女儿,那皇子的重任依旧担在张美人和苗昭仪身上,而那时张美人身孕已五个月,正值关键时期。” “官家若强势一些,称是为稳张美人心绪而擢升其伯父,臣等应该不敢相激,大概率会让官家下发此诏。” “至于过程中的具体细节与意外,臣只能尽可能在其中周旋了,是否能成功,臣实在不能保证。” 赵祯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 他也不想因后宫之事而使得自己与朝堂官员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苏良想了想,又说道:“官家,臣只能做到这里了,以张尧佐之才,实在不能再往上走了,他若回京入职,臣定当第一个反对。” 这是苏良的底限。 外戚掌权,百害而无一利。 张尧佐若回京任要职,那将是对当下政事的最大迫害。 “朕明白了!” 苏良长呼一口气,心中喃喃道:人无完人,张美人误朝政,但又是官家心头之爱,做臣子的,只能迁就迁就了! …… 翌日。 赵祯先是令内侍省为张美人和苗昭仪送去了许多礼物。 苗昭仪之母乃是赵祯乳母,父亲早逝,对外没有亲人,便收下了礼物。 但张美人则依照赵祯所言,演起了戏。 其婉拒了赵祯的礼物,称其伯父在南方多病,恳请北调。 而后,赵祯才令中书拟旨,称张美人贤良淑德,不要厚赏,故封赐张美人的伯父为宣徽南院使,判河南府。 中书三相公都觉得此举理所应当。 后宫立功,外戚受益,乃是历来不成文的规矩。 宣徽南院使是个虚衔,张尧佐也影响不了朝堂,故而都没有出言反对。 但此消息一出。 欧阳修、包拯、台谏官们都纷纷上书,表示反对。 众人反对的原因都一样。 对外戚,要防微杜渐。 张美人已数次在官家面前吹耳边风,令张尧佐走后门擢升。 张尧佐无才无德,心胸狭窄,若张美人真生下龙种,张尧佐必定入两府。 到那时,若张美人之子成了太子,将更难钳制住张家之势。 为防外戚专权,大家才出言反对。 赵祯将众官员的反对奏疏皆留中不发。 统统冷处理。 而首相陈执中依据赵祯的旨意,也并未将此诏书正式下发,而是停诏不发。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了,乃是赵祯和中书的常用套路。 待反对者不再群情激愤,诏书便会再次下发。 得知停诏不发后,欧阳修和包拯便不再发言了。 二人深知赵祯的性格,且当下张尧佐依旧是地方官,便没有再上书。 但是,御史中丞唐介则是认了死理。 他深知外戚之害,必须要掐死在苗头,唐介再次上书,但依旧还是被赵祯留中不发。 这时,唐介恰好遇到了首相陈执中。 唐介质问陈执中,官家如此做将有可能引发外戚之乱,中书为何没有提出质疑。 陈执中说了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补外不足争。” 意思是张尧佐依旧是个地方官,此事根本无需争议。 语气中,觉得唐介有小题大做之嫌。 此话,将唐介彻底惹怒了。 他回了一句:宣徽次二府,不计内外。 然后,拂袖离去。 宣徽院使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几乎算得上隐相。 张尧佐虽只是顶了一个荣誉头衔,但一旦入汴京,那就有可能是实实在在的大肥差了。 …… 御史台内。 暴怒的唐介分别前往台院、殿院、察院。 其高喊道:“请全台入政事堂!”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喃喃道:“此事要闹大了!” 全台入政事堂,乃是台谏对中书宰执甚是不满,台长要求所有御史前往中书论辩。 很快。 殿中侍御史范镇,监察御史苏良,监察御史里行周元和吕诲,全都集结在了御史台门口。 就连侍御史兼知杂事高若讷也来了,他也是反对擢升张尧佐的。 “诸位,外戚当权,危及国本,中书失责,不敢谏君,我等台谏官理应与他们论辩一番,以正朝纲!” 当即,台谏官们便朝着中书省走去。 苏良一脸无奈,心中骂了陈执中数百遍。 陈执中若说一句“中书正在商议中”而非“补外不足争”,唐介怎会如此恼火。 片刻后。 御史台官一行来到了政事堂大厅内。 气势汹汹。 陈执中、吴育、张方平三人纷纷站起身来。 陈执中看向唐介,道:“唐子方,你领御史台全员来政事堂,是要作甚?” 唐介直声道:“外戚张尧佐,有何功绩,竟然擢升至宣徽南院使,判河南府?中书若反对,可上书反对,而今拟定诏令,却又停诏不发,是何道理?” 陈执中朝前走了两步。 “唐子方,本相不是说过了吗?补外不足争,此举并无大问题,你莫在这里吹毛求疵,故显清高!” 不久前。 赵祯交待了陈执中数句,陈执中知晓赵祯心意后,自然底气甚足。 这一次,即使引得整个御史台骂他,他也要为官家背锅。 他的做官原则就是:在官家看得到的地方疯狂努力。 如此才能保住首相之位。 “张尧佐何德何能,有何贡献,可任宣徽南院使,判河南府?我等御史皆不服,请三位相公给一个交待!” “中书做事,岂能处处令你们御史台满意!”陈执中瞪眼说道。 这时,张方平站了出来。 “诸位,当下停诏未发,此事便是还未有定论,诸位莫急,你们的想法我们都清楚。但是你们也要考虑实际问题,官家自有官家的难处!” 听到此话,唐介的心情平和了一些,道:“张相所言,才算得上是宰执之言。” 陈执中听到此话,扭脸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显然是有了脾气,准备任由张方平与吴育和御史台交涉呢! (本章完) 第135章 宗室子赵宗实的反抗! 中书省,政事堂。 副相吴育也开口道:“众御史齐聚政事堂,说明中书做事确有不当之处。然此事涉及后宫,我等做臣子的也应体谅官家难处。而今停诏不发,中书已尽全力,至于能不能撤诏,建议诸位也给官家一些时间去想一想。” 吴育对张尧佐擢升之事,也有些不满,但身为执宰,自然是以大局为主。 如今曹皇后、张美人、苗昭仪都怀有身孕,使得龙颜大悦。 他猜测,定是张美人使了美人计,令官家许下承诺。 官员们若齐齐反驳,实在有伤官家颜面。 一旁。 副相张方平又补充道:“大家都缓一缓吧!此事闹到政事堂也就算了,若在朝会上吵起来,官家颜面何存?” 此刻的唐介也细思起来。 他虽然耿介,但也并非莽夫。 他动员御史们齐聚政事堂,完全是被陈执中那句“补外不足争”的轻蔑话语给气到了。 这时,苏良走了出来。 “中丞,两位相公所言有理,既然是停诏不发,此事便先搁置吧!后宫若知咱们这样闹,没准儿也会再起风波,而今,后宫子嗣为重,张尧佐事为轻。” 苏良此话,唐介等人都听到心里了。 皇后再有两个多月便要临产。 若皇后产下一位龙子,那台谏官们便有足够的底气弹劾张尧佐。 即使他能坐在宣徽院南使的位置上,也能将其再拽下来。 唐介想了想,道:“那……那……此事便先搁置吧,二位相公,下官告退!” 说罢,御史们便都撤了。 连看都未曾看陈执中一眼。 陈执中一脸郁闷,他觉得自己甚是委屈。 他也是勤勤恳恳,为官家分忧,自认这个首相做得还算称职,没想到御史台是人人不服。 他恨。 恨自己没能以科举谋得进士出身,才引得众台谏轻视。 但他始终没有想明白的是—— 他不得台谏之心的最重要原因是:甘当官家臂膀,而非群臣领袖。 …… 接下来的几日。 官员们都很有默契,不再提起此事。 那份擢升诏书就压在政事堂的桌子上。 至于会不会爆炸,目前可能就看曹皇后的肚子里是皇子还是公主了。 …… 八月初十,休沐日。 苏良、唐泽、唐宛眉、苏子慕、桃儿一行人,来到了官家御赐的三进院。 所谓三进院。 入大门,是一进,有一排倒座房。 而后过影壁墙,入二门,则是西厢房、东厢房、正房、耳房。 中间的庭院甚大。 三进院,则是一排后罩房。 不愧是官家御赐的宅院,里面早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 绿植、桌椅、小景,屋内陈列的字画、瓷器、屏风、摆件等,应有尽有。 完全可以直接入住。 苏良和唐宛眉商量的是在小院过完八月十五中秋节后,再搬过来。 毕竟那个小院里承载着二人的许多记忆。 至于搬家时,苏良并不打算惊动皇城司。 在大街上雇佣数名脚夫也就将此事做了,老院内的东西并不多。 当下,他正得圣心,无人会弹劾。 但若某天落了难,此事定然会成为一个被弹劾的由头。 此外,苏良也不想再欠赵祯的人情。 毕竟赵祯再让他做这种于朝政无益的破烂事。 他是真的头疼。 他想以强宋之臣名留青史,而非是做个官家宠臣,被后世骂得体无完肤。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汴京城的诸多正店,皆卖新酒。 苏良足足买了十余坛。 上午,禁中内侍给苏良家送来了两兜新鲜的螃蟹,还有两壶果酒。 午后,方幼娘提来了两盒亲手做的月饼。 唐宛眉则是回赠她了一兜刚捞上来的大螃蟹,还有一壶果酒。 苏良在午后去南郊市集又买了石榴、栗子、葡萄、橘子等新鲜水果。 过节,总要有个过节的氛围。 入夜,吃罢晚饭后,苏良一家在州桥附近转了转。 然人实在太多,处处都是吹笙吹竽之声,过于闹腾。 众人转了大半个时辰便回家了。 回家后。 苏良在院子里摆上桌椅,放上各色吃食。 苏良与丈人唐泽小酌,唐宛眉和桃儿则是在逗苏子慕。 不时,大家望向天上明亮如玉盘的满月,其乐融融,笑声连连…… …… 翌日。 苏良刚来到御史台,便听到一道让他甚是意外的消息。 昨夜,宗室子赵宗实在酒馆打人了! 赵宗实三岁入宫。 在官家与曹皇后的调教下,莫说打人,就连说话都没见其大声过。 在士大夫官员们心中,口碑极佳。 具体情况是—— 昨晚,中秋佳节,赵宗实在外饮酒,与两名邻座的书生发生了口角,然后其提起长凳,将那两名书生砸得鼻青脸肿。 而后,开封府来拘人,发现竟然是宗室子赵宗实。 宗室之事,自然要交给大理寺。 大理寺卿赵概也是一脸懵。 若是一般的宗室子,他依照律令惩罚就是。 但当下这位乃官家养子。 从理论上来讲,还是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官家的。 他根本不敢惩罚。 赵概调查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将汝南郡王赵允让请到大理寺,让其先将赵宗实带走了。 一大早,赵概便入宫汇禀,而赵允让也带着赵宗实前往禁中请罪。 御史台,察院内。 吕诲走到苏良与周元的面前。 “刚才我问了问宗室子殴打两书生的原因,错不在宗室子,而在那两名书生。” “那两个书生酒后胡言,大概意思就是,称汝南郡王与宗室子皆为皇室备用,而今已被遗弃,只能回家做当皇帝的美梦了!” “哪曾想,宗室子正在一旁喝酒,气急之下便动手了!” “这位宗室子也是可怜人啊!”周元摇头叹息道。 苏良则是疑惑地问道:“昨晚中秋佳节,十三公子没被请入宫中赴宴?” 赵宗实乃是赵允让第十三子。 赵祯和曹皇后皆唤他:十三。官员们则称呼他为:十三公子。 吕诲笑着说道:“估计……估计是忘了!” 苏良无奈摇头。 这事是官家做的不地道了。 宫内后妃虽有多人怀孕,但赵宗实毕竟是官家养子,且当下依然有成为太子的可能性。 往昔。 赵宗实只要身在汴京,中秋佳节必然是要在宫中度过的。 赵宗实在宫内待了数年,官家一直对他忽冷忽热。 他本就生性敏感,昨晚那两个书生乱嚼舌根,戳中了他的软肋,他又喝了酒,动手乃在情理之中。 老实人一般不发火,但一发火将非常可怕。 …… 垂拱殿内。 赵允让与十六岁的赵宗实站在一旁,脑袋低垂,赵宗实的脸上也满是泪花。 赵概汇报完具体情况后,便直接退下了。 赵祯了解完一切后,对赵宗实也是心生愧疚。 昨晚,他确实将赵宗实忘了。 “咳咳……” 赵祯干咳一声,道:“十三,昨晚皇后身体有所不适,朕并未安排赏月,也便未曾召你入宫,是朕疏忽了!” “那两名书生口不择言,朕将令开封府惩罚他们。不过,你打人也不对,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若昨晚你没打过他们,而是你被打了,你可知情况有多严重?” “官家,是臣的疏忽,臣有错,有错!”赵允让连忙拱手。 赵宗实也跟着拱手认错。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看向赵宗实,道:“十三,朕罚你,禁足三日,在屋内认真默写《论语》。” 赵允让见赵宗实竟没反应,连忙踢了他一下。 这时,赵宗实才拱手道:“官家,十三知错了,我一定认真默写。”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 …… 赵宗实打人之事就像是个插曲般,朝臣们说说笑笑便过去了。 毕竟,赵宗实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有时距离太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有时则是云泥之别。 在家中又受到兄弟姐妹的排斥。 这对于任何人都是极大的心理考验,更不要说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了。 翌日。 当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翻篇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赵宗实失踪了! 昨晚,赵宗实在家中翻墙而逃,不知所踪。 直到今早,赵允让才发现赵宗实不见了。 赵允让有二十多个儿子,十余个女儿,可想而知他家有多热闹。 赵宗实较为孤僻,乃是最易被忽略的,故而很容易就离家出走了。 当赵允让将消息传到禁中。 赵祯慌了! 曹皇后慌了! 官员们也都慌了! 曹皇后、苗昭仪、张美人三人的肚子里是男是女还未可知,全是女孩亦有可能。 万一全是女孩,那赵宗实依然是太子首选。 并且,赵祯的儿女特容易夭折,能随时顶上去的只有赵宗实。 当即。 皇城司、开封府、三衙禁军们都纷纷出动,在街头寻找起了赵宗实。 赵祯甚是自责,埋怨自己不该令赵宗实禁足。 赵允让也是一脸懊悔,他当时完全忽视了赵宗实的内心感受。 一下子,存在感若有若无的赵宗实,成为了全汴京城最显眼的存在。 御史台也是令线人们寻找起来。 但是,汴京城足足有上百万人口,赵宗实手中有钱,对汴京城又极为熟悉。 若真刻意躲起来,还真不好找。 一日,两日,三日,五日。 一连五日。 赵宗实依然还是一无所踪。 赵祯的脸都黑了,大骂三衙、皇城司和开封府无能。 官员们也是无可奈何。 偌大的汴京城,想要找出一个刻意躲起来的人,确实困难。 大家只盼着,千万别出现什么意外,不然就糟糕透了! 苏良也是一脸担忧。 若官家最终还是无子,赵宗实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赵允让虽生了二十多个儿子,但唯有赵宗实是从小送到宫里培养的。 当下再培养一个,难度非常大,并且以后可能会生出各种问题。 (本章完) 第136章 出家变成家,媒人苏景明 八月二十二日。 整个汴京城都快被翻找了一遍,赵宗实还是依然没有踪迹。 朝堂几乎乱成了一窝粥。 有官员甚至认为,赵宗实已坐船离开了汴京城。 那就更难找了! 这时,苏良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连忙奔向垂拱殿。 张茂则听闻苏良乃是为赵宗实而来,连忙将苏良请到了殿内。 “景明,你知晓十三的去处?”赵祯焦急地问道。 “官家莫急,我并不知,但我猜想,宫内应该有人知晓。” “宫内?谁?”赵祯站起身来。 “皇后的外甥女高滔滔。十三公子可能未告知高滔滔他去哪里,但高滔滔应该是最能猜出来的人。” “哎呀!朕疏忽了,是疏忽了,滔滔乃是十三在宫内最好的朋友,二人无话不说,定然会有线索。” 说罢,赵祯道:“唤滔滔上殿!” 片刻后。 一个长相清秀、年约十六岁的姑娘缓步来到殿中。 她正要朝着赵祯作揖,赵祯便大步走下来,问道:“滔滔,你可知十三在哪里?” 高滔滔一愣,旋即带着一丝哭腔道:“官家,我也很关心十三的去处,但……但他并未告知滔滔要去哪里?” “朕不是认为你瞒着朕,十三与你关系甚笃,你想想看,往昔他与你聊天时,可曾说过想去什么地方或想见什么人?”赵祯接着问道。 高滔滔认真地思索起来。 片刻后。 高滔滔说道:“十三曾与我说过,他在宫内不得自由,在家里不受待见,不如……不如去寺庙清修,他……他……可能去寺庙了。” “寺庙?能不能确定是哪座寺庙?” 当下,汴京城内足足有上百座寺庙,并不好找。 高滔滔想了想,道:“很有可能是显宁寺,我们两个曾在那里为官家和娘娘祈福过!” 赵祯看向门口的张茂则。 张茂则立即会意,当即朝着外面快步走去。 片刻后,高滔滔去了后苑。 赵祯则是与苏良一同坐在偏殿的茶室,等候消息。 赵祯无奈道:“唉!十三这孩子,压力确实大,是朕忽略了他的想法,即使他不是太子,也是朕的养子,朕怎会薄待于他!” “十五六岁,本就是性格叛逆的年龄。十三公子向来隐忍,无人知其心里在想什么。臣倒觉得十三公子打了架,而今又离家出走,待回来后,一定能有所成长!”苏良说道。 “希望如此。”赵祯点了点头。 当即,赵祯与苏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大概一个时辰后。 张茂则快步来到偏殿,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官家,好消息,好消息,十三公子已找到,他正是在显宁寺,身体无恙,没有任何问题。” 赵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朝着一旁的内侍道:“速去告知皇后!” 这时,赵祯见张茂则的脸上并无喜色,又问道:“怎么?还有其他问题?” “十三公子他……他……他不愿离寺,他说……说……他准备出家!” “什么?出家?” 赵祯瞬间站了起来,苏良也连忙站起。 这次,赵宗实玩得有些大了! 当下,官家还未有子嗣。 他作为当下的唯一继承人,竟提出出家,赵祯怎能不怒! “将……将这个兔崽子给朕抓回来!”赵祯生气地说道。 这一次,赵祯是真的怒了。 苏良眼珠一转,道:“官家莫急,十三公子向来知晓大义,能说出此话,想来是心境上出了问题,官家若强逼,他很有可能会想不开,做出傻事。” “不如让臣去劝一劝,不过在臣去之前,官家能否答应臣一件事情?” “讲。” 当即,苏良道出了心中所请。 赵祯的心情缓和了一些,道:“可以,今年年初皇后曾与朕提过,朕当时忽视了!” 随即,苏良出宫,直接坐马车奔向了显宁寺。 …… 大半个时辰后,苏良来到显宁寺。 显宁寺,位于汴京城西。 与繁华热闹、商业氛围极浓的大相国寺相比,这里非常幽静。 僧人们在寺后种粮,寺前种菜,几乎是自给自足。 乃是读书人隐居避世或读书问道的最佳场所。 若藏身于此,一直不出,还真是难以找到。 而此刻。 显宁寺后院的一间禅房外,围满了人。 其中为首的,便是汝南郡王赵允让。 此刻的赵允让,老泪纵横,都快要朝着禅房门前跪下来了。 “儿呀,你莫要想不开啊!千错万错都是为父的错,你若出家,咱们家就全完了……” 这时,苏良走上前来。 “郡王爷,十三公子可能需要静一静,让我来吧,我有办法让他见我。” 赵允让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他看向一旁的张茂则,立即明白,苏良是官家派来的。 他当即站起身,然后道:“苏御史,吾儿手中有剪刀,你……可莫说什么吓他的话语来。” “嗯嗯。”苏良点了点头。 随即,赵允让与赵府的其他人都朝着后面退了退。 苏良缓步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十三公子,我是监察御史苏景明。你看过这张纸条后,让我进去,咱们聊一聊。” 说罢,苏良从门口下塞进一张纸条。 稍倾,房屋内出现一阵脚步声。 而后,屋内传来赵宗实的声音:“苏御史,只能你一个人进来!” “嗯嗯,十三公子放心!”苏良承诺道。 “吱呀!” 房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缝隙。 赵宗实伸出脑袋,见门前只有苏良一人,不由得将门打开一些,让苏良挤了进去,然后又迅速关了门。 苏良看到,赵宗实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剪刀,显然是真有想不开的倾向。 赵宗实坐在床边,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示意苏良坐在那边。 苏良面带微笑地坐了下来。 赵宗实举了举手中的纸条,道:“真是滔滔让你来的?” 纸条上写着七个字:吾替高滔滔而来。 苏良微微摇头。 “不是。我就想试一试你和高滔滔的感情如何?” “你……你……你出去!”赵宗实举着剪刀,无比气愤地说道。 “十三公子,莫急。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今年年初,皇后欲让你与高滔滔成亲,官家也有此意,本打算年尾告知你,没想到你叫喊着竟要出家!” 此刻,赵宗实有些发愣。 十六岁的赵宗实,没有什么心机,心思全写在脸上。 苏良一眼就看出,赵宗实根本不想出家。 只是因官家不拿他当自家人,汝南郡王府的兄弟姐妹也不拿他当自家人,他才有了离家出走当和尚的想法。 赵宗实想了想道:“你……你……莫骗我,此时……此时官家与皇后定然被我伤透了心,我……我也不愿在家中待了,当下,我……我除了出家,就……就只有去死!” 说罢,赵宗实将剪刀放在喉咙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别……别……千万别想不开。”苏良连忙阻拦道。 “十三公子,我明白你的委屈,官家和皇后也明白你的委屈,作为宗室子,你的压力确实大。但是你要相信,官家和皇后向来仁善,不会在有了亲儿子后,便将你舍弃的。” “就在一个时辰前,官家给我了一个承诺,若你能够去宫内认错,官家将既往不咎,并且在下个月就为你与高滔滔筹备婚事。” “当……当……真?”赵宗实甚是诧异,脸上带着一抹喜色。 苏良挺了挺胸膛,道:“作为一名台谏官,本官自然是字字为真。” “那……那……我认错!”赵宗实将剪刀放了下来。 苏良顿时露出笑容。 赵宗实能如此快速的妥协,乃是因苏良抓到了他的软肋。 在苏良前世的记忆里,赵宗实与高滔滔青梅竹马,一生恩爱。 且高滔滔在未来可是被称为“女中尧舜”的人物。 虽然在苏良的干预下,历史的轴线已变,但依照高滔滔的能力,绝对能使得赵宗实情绪稳定。 当下的赵宗实。 皇宫不是他的家,汝南郡王府也不是他的家。 他的所有负面情绪都来自于觉得自己无家可归,无人可依,故而生无可恋。 整个汴京城,能给他一个家的,唯有高滔滔。 待成了家,他就不再想出家了。 …… 片刻后。 苏良带着赵宗实走了出来。 赵宗实在向赵允让道歉后,便直奔禁中。 宫内,赵宗实声泪俱下,请求赵祯原谅。 赵祯早已承诺既往不咎,便没有任何惩罚,并当即允诺,将在下个月择黄道吉日,为赵宗实和高滔滔完婚。 赵宗实感动得痛哭不已,赵祯则是连呼:吾儿无恙就好!吾儿无恙就好! 一副父慈子孝的感人场面。 很快。 苏良劝说赵宗实回宫认错的消息,便传到了各个衙门的官员耳中。 官员们对其赞不绝口。 苏良不但能迅速找到赵宗实的去处,还能凭借一张嘴,让本来准备出家的赵宗实在下个月将要成家。 这张嘴,实在太厉害了! 更有人笑称—— 苏良此举,不但让自己的官位坐稳了,甚至让他儿子的仕途都稳当了。 苏良提出宫内有铅、汞、丹砂之毒后,官家后妃频频怀孕。 任何一个妃子生出儿子,那绝对都会记上苏良一笔功劳。 而今,苏良还成为了赵宗实和高滔滔的媒人。 若赵宗实继承大位,高滔滔便是皇后,必然感谢苏良。 而他们若生下儿子,成为以后的太子、甚至皇帝,定然也会念苏良今日之功。 换句话说。 无论以后是赵祯的亲儿子登基还是养子登基,苏良都是大功臣。 这可比陈执中当年的从龙之功厉害多了。 苏良听到这个说法,差点儿笑弯了腰。 没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解锁了一项如此伟大的成就。 夏竦和高若讷听到这个说法后,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他们觉得这一定是苏良的阴谋。 但一想到苏良设计出了此等恩泽数代的阴谋,不由得又摇了摇头。 若是这样,苏良就太可怕了。 相对于赵祯和张美人,历史上的赵宗实和高滔滔更算得上真爱,高滔滔是女中尧舜,怎奈赵宗实过于平庸且早逝。 (本章完) 第137章 《百家学疏》,臣欲募资建私学 八月二十五日。 苏良乔迁新居,搬进了三进院。 与此同时,赵宗实与高滔滔的婚期也定在了九月十二日。 一个是官家养子,一个是皇后养女。 青梅竹马,天作之合,被百姓们称为:官家娶儿媳,皇后嫁闺女。 此等大喜之事,在民间迅速传成了一段佳话。 令苏良感到甚为惊喜的是,赵祯、曹皇后、赵允让、还有高家人,皆将苏良当作媒人,各自赠送了一份厚礼。 此等喜礼,苏良自然是欣然接受。 禁中后宫,也都开始为“官家儿、皇后女”的婚事忙碌起来。 至于张尧佐的擢升诏书,依旧压在中书政事堂的桌子上。 张美人虽自认怀孕有功。 但也知群臣都反对其伯父擢升,故而不敢太放肆。 她所能期盼的。 就是在曹皇后和苗昭仪都生女孩的前提下,她生下一名男丁。 到那时,她觉得自己除了可为张尧佐争取高位外,甚至自己也能争取一番后宫之主的位置。 不过,一旦曹皇后十月生下一名皇子,台谏定然会再次上书,恳请撤掉此诏。 …… 八月二十七日。 《开封府府报》的首期样稿出现在苏良手中。 苏良扫过一遍后,忍不住赞叹道:“不愧是包希仁,做任何事情都能令人惊喜!” 此报采用活字印刷术印刷,然字样甚为清晰整齐,显然是在纸墨和布字上下了本钱和功夫。 在内容上。 除了记录一些民事内容外,还普及了一些法令知识。 比如:偷盗、欺凌、抢劫等罪名的惩罚条例。 府报州报的内容本就可依据各州府情况而定,以后包含的信息必然会更丰富。 只要各州府管理得当,此报将对地方民生产生巨大裨益。 苏良望着府报上形形色色的信息,突然萌生一个想法,他思索一番后,提笔蘸墨,撰写起了奏疏。 …… 翌日清早,垂拱殿。 赵祯心情愉悦地翻阅着奏疏,突然看到一篇奏疏,名为:《百家学疏》,署名为苏良。 他不由得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赵祯思索了一番,然后持御笔批下四个字:午后廷议。 午后。 两府三司的诸相公、翰林待诏丁度、翰林学士兼知谏院欧阳修、御史中丞唐介、监察御史苏良,纷纷来了垂拱殿。 一名内侍将苏良的《百家学疏》率先递给了首相陈执中,然后令众人传阅。 陈执中看完后,眉头紧锁。 张方平、吴育、夏竦、丁度、唐介看完后,也皆是眉头紧锁。 欧阳修看完后,则是直接望向苏良,疑惑道:“景明,你写此疏,可是认真的?” 苏良非常笃定地点了点头。 待众臣看过之后,赵祯看向苏良,道:“苏景明,你再为大家仔细讲一讲,这份百家学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当即,苏良走到殿前。 “禀官家,此《百家学疏》是臣根据最近的府报州报内容得来的想法。” “何为百家学?” “在臣眼中,民间的农事、冶炼、工事、建筑、工具、机关等皆在百家之中,而这些领域里面的方法、技术、发明创造,便算得上百家学问。” “比如,夏禹时期发明太平车的奚仲、战国时期的匠人之祖公输班,东汉发明地动仪的张衡等,皆为百家学的奇人,可称之为师。此外,不久前书肆刻工毕昇的活字印刷术亦可称为百家学的一种。” “所谓百家学,涉及百行百业,无贵无贱,对百姓对朝廷有用的秘方、匠艺、发明,皆可称为百家学。” “臣恳请朝廷可立百家学,入国子监门,与太学、国子学同等待遇,招纳天下有奇技之能的子弟进行专一学习。另在百家学内,设奇人院,寻天下奇人,待遇与国子监各职官等同,由他们担任百家学直讲。” “比如:当下开封府府报司的校勘沈括,对水利、天文、机关等,皆有研究,可入百家学;而书肆刻工毕昇则可入奇人院,担任百家学直讲。” …… 国子监作为主管天下学子的衙门和大宋最高学府,共分有数个学科(亦可称为学校,不同身份入不同学校)。 有国子学、太学、律学、四门学、武学、书学、画学、算学、医学、小学、宗学、辟雍等。 其中,不考虑小类的宗学,国子学和太学的地位最高。 所收生员皆为官员子弟或百姓中的优秀者。 这些人在国子监考试合格后便可直接为官或获得参与科举省试的资格。 国子监生员的待遇非常好。 大多都是由朝廷负责食宿,而任职的官员,收入更是不菲。 而今,苏良提出了一个新的学科,名为百家学。 他欲让百家学成为国子监中与太学、国子学福利待遇相同的学科。 赵祯率先看向下面的翰林待诏丁度。 “丁待诏,你以为如何?” 翰林待诏丁度,判国子监事(相当于元丰改制后的国子监祭酒),总领着国子监的一切事务。 丁度大步走出。 “臣以为,此策实属无稽之谈!苏御史所言的百家学,实为杂学,不……连杂学都算不得,只能称为杂事。农事、冶炼、建筑、工具等,固然需要发明创造,然乃是行业内事,上不能强国富国,下不能教化百姓,实为雕虫小技,非学问哉,怎能入国子监?” 紧接着,张方平站了出来。 “臣也以为此策不妥。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有些匠人压根不识字,怎能担任直讲!” “诸位试想,一名讲授经义的国子监直讲与一名手拿凿子、刨子的匠人,同等俸禄,一起出入国子监,这……这不突兀吗?且让一些打铁学徒,木匠之徒与国子监的学生们同吃同住,学生们会如何想?国子监恐怕都会乱套了!” “苏景明,你如何解释?”赵祯看向苏良。 “我大宋,当下并不缺读书人,但却缺这类人。百姓种一亩地欲收割更多粮食,欲尽快将粮食归仓,需要他们;百姓欲更快更好地盖房,修路铺桥,更好的工具,需要他们;此外,我大宋的军事若想强大,也需要那些冶炼筑造的匠人发明创造……” 苏良说完后,夏竦直直摇头,大步走了出来。 “苏御史,我大宋民事、工事、军事自有相关衙门主管,民之所需,匠之所用,军队所需兵器铠甲,皆有人专门研究,根本无需寻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再建学科,此举实乃对天下读书人的侮辱!” “百家学入国子监,如歌伎入贡院参加科举,乞丐入朝堂高谈阔论,怎行得通?”夏竦面色严肃地说道。 一旁,陈执中也摇了摇头,道:“臣也以为不妥,民间杂学,焉能与国子学、太学并肩,此策实在太过于胡闹了!” “臣附议!”吴育也站了出来,并不认可苏良这个想法。 “臣亦附议。”御史中丞唐介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对苏良此疏,也并不认同。 这时,向来力挺苏良的欧阳修,道:“臣以为,或许可以一试。” 欧阳修刚说完,一直没有讲话的三司使王尧臣站了出来。 “此事不可试。百家学不比其他学科,其他学科,看书乃是主业,但百家学,少不了匠人冶铁,木匠凿木,必然很闹腾。” “若新立百家学,需重新择地建院,需供给师生吃喝用度,若小打小闹也还行,但而今涉及百家学问,规模必然小不了,其耗费甚高。此外,恐怕让国子监其他学科的先生与学生知晓,必然心生不满,易生出乱子!”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国子监的生员非富即贵或有才,若让他们和数名木匠徒或冶铁匠同等待遇,一起学习,他们定然会闹事。 苏良一脸无奈。 他本以为趁着官家高兴,外加州报府报展现的各种秘方发明,提出此等振兴大宋农事、工事、军事的计策应该可以施行。 没想到他还是高估了当下朝臣们的接受能力。 在官家及朝臣眼里。 国子监的生员乃人上之人,是朝廷未来的支柱。 然苏良所讲的百家学的奇人或学徒,不过就是普通百姓而已。 比如沈括。 他能在开封府府报司任校勘,除了欧阳修的举荐外,还因他生在官宦之家。 而他擅于水利、算学之类,只能算是加分项。 恰如凉水不能当粮食,布头边角料不能做龙袍,狗肉上不了宴席那般,在当下人的心中,苏良所言的百家学,全都是登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 就像众人目前对毕昇的印象。 只是一个发明了活字印刷术的刻工而已,此发明远远抵不上欧阳修的一篇骂人文章。 这就是苏良与当下所有人的代沟。 认知不同,根本无法说服对方。 但是,苏良又无比想要做成这件事情。 如今的大宋,还未曾有外患,内部环境相对宽松,如果招纳一批人专门去研究这些事情,定能带来惊喜。 这时,赵祯发话了。 “苏景明,朕以为,此策的初心甚好,然民间百技还不能与国子监诸科相比,将其提到与国子学、太学的福利待遇,有些不妥。此事便算了吧!” 苏良想了想,道:“官家,臣……臣愿意募资建私学,以兴百家学,不知可否?” 唰! 听到此话,夏竦的眼睛瞬间亮了,他以为苏良是在自请去职。 不远处。 欧阳修连忙阻拦道:“景明,不可如此想不开,你的仕途还长着呢!” 赵祯也是一脸懵,他也理解成了苏良要去职。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诸位误会了,我……我没打算自请去职,我想在私下筹钱找人帮我做此事,若未成,我自负盈亏。若成了,臣愿意将百家学交于朝廷。” 欧阳修忍不住站了出来。 “苏景明,以私人之财,替朝廷尝试未知之事,此举实乃真君子所为!” 赵祯笑着说道:“你若真想找人来做,朕也不拦着你,不过万万不可因此荒废了公事!” 这时。 陈执中开口道:“官家,苏御史做此事,恐怕必须要说得明白一些,不然恐怕有官员会模仿。” “首先,苏御史不可以办私学之名盈利,盈利即为经商,乃是触犯我大宋条令的,即使令私学的先生、学员赚钱,依然算作经商行径……” 陈执中此话,一下子将苏良划进了一个狭小的圈子里。 他的意思是:苏良建私学也可以,但所聘任的讲师与生员的费用,都将由苏良想法支出,且还不能让这些人出去盈利,只能在私学内搞研究。 这笔花销,耗资极大。 根本不是一般人都承受得起的。 但是,陈执中所言,确实合乎大宋法令。 故而赵祯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苏良想要折腾,他便令苏良折腾,待折腾不动了,他或许会暗中相助。 苏良已经将话说出来了,自然不能退缩。 “陈相所言,下官自是明白,待下官筹够了资费,寻人开设出学院,欢迎诸位前来监督!” …… 片刻后,垂拱殿外。 苏良、唐介、欧阳修三人并行在廊道中。 欧阳修道:“景明,虽然我觉得百家学之策确实有些不妥,但因是你做的,我便也支持支持,缺钱时说一声,我资助一些。” “我也出一些吧!”唐介也说道。 苏良微微一笑,道:“谢二位了,待事成之日,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惊喜。” 唐介和欧阳修虽然不认同将百家学归入国子监,但是他们认可苏良的人品,故而愿意相帮。 …… 而此刻,苏良也并没有沮丧。 他突然觉得,将百家学归为私学没准儿是件好事,毕竟若入国子监,肯定有各种限制。 但若是成了私学。 他可以给某位木匠大师种植一片树林,让其随意制作;可以给某个冶炼师傅送上多种样式的金属,供其冶炼;甚至可以辟开一亩地,让某位对种植感兴趣的老农种上各种粮食试验收成…… 自古以来,发明创造都是靠不断试验出来的。 苏良的任务,就是让这些人吃饱喝足,让其无任何后顾之忧,可专心地搞各种发明创造。 至于找谁去募资,苏良心中已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感谢书友日后还能做什么的打赏,非常感谢! 还有一章,可能在零点后发了,不过是属于今日的,诸位可明日看哈! (本章完) 第138章 官家子娶皇后女,苏良的金主 九月初三,入夜。 天气凉爽。 桑家瓦子前,彩楼明亮,车马络绎不绝,甚是嘈杂。 近期,瓦子里又来了两个女相扑。 一人号称赛张飞,一人名为胜樊哙。 据说,年方二十,肤色甚白,长相千里挑一,但身材虎背熊腰,打起架来甚是生猛有力。 汴京城那群无事的纨绔公子们,就喜欢这种刺激。 曹佾一直都是这里的常客。 而此刻,苏良坐在桑家瓦子对面的茶楼里,慢慢喝着茶。 他在等曹佾。 曹国舅就是苏良心中那个适合募资建私学的金主。 准确来讲,应该是高门大族“真定曹氏”家族。 曹家很有钱。 特别是今年三月份以后,非常有钱。 当年,曹皇后出嫁时,其叔父曹琮随了天价嫁妆,因赵祯不喜曹皇后,一直未曾赏赐曹家,导致曹琮欠债极多。 但是这一切,都在曹皇后怀孕后发生了改变。 曹皇后怀孕后,赵祯与曹皇后的关系明显好了许多。 今年三月,赵祯厚赏曹家。 不仅补上了曹琮当年的欠款,还取出内库费用,将以前的恩赏也都补上了。 当下的曹家,曹佾这一辈基本都是低阶的武将,很难升迁,然而一些族人做生意做得却不错,积累了一大笔钱。 而苏良,算是对曹家有恩。 他想试一试,能否让曹家将这个事情揽下来。 …… 不多时。 曹佾便小跑着来到苏良所在的包间内。 “景明,你若见我,唤我一声我就来了,若不是我家仆人提醒,我还不知你在这里等我呢!” 曹家长辈在开家族内部会议上专门讲过:苏良乃曹家恩人,有忙必帮。 曹佾对苏良甚是和气,俨然是当恩人对待。 苏良笑着说道:“我怎能耽误国舅爷欣赏女相扑?” “哈哈,小趣味,小趣味而已。”曹佾脸色微红,坐了下来。 苏良拿出一份文书,递到曹佾的面前。 曹佾不由得乐了。 苏良上次找他,也是递了一份文书,然后就有了南郊市集。 曹佾认真地看了起来,看完后,他看向正在喝茶的苏良,疑惑道:“这……这种不靠谱、撞大运的策略,官家也能同意?” “咳咳……咳咳……” 苏良一下子被茶水呛住了。 此刻。 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份《百家学疏》在当下官员的眼里是如此不着调。 苏良调整了一下呼吸,道:“官家没同意,朝臣们也没同意,然后我……便想自己做,建私学!” “私学?那一定甚是有趣,可有修仙问道之法?” 苏良微微一笑:“若国舅爷愿将此事揽下来,可以有。” 曹佾是个聪明人,一下子便明白了苏良的来意。 “你的意思是,此私学想要我曹家来出钱?” “不仅是出钱,我想要国舅爷辞去官职,全力做此事!”苏良一脸认真地说道。 听到此话,曹佾的脑袋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 “景明老弟,莫开玩笑,我若辞去官职,我叔父会揍死我的,家姐也更不会允许!” 苏良轻呡一口茶,嘴角勾出一个弧度。 “当下,曹家武事式微,曹家的青年才俊皆是低阶武将,且眼前又无战乱,你一个殿前都虞候,有何前途?” “你白日里在禁中溜达闲逛,无聊至极,晚上在这种地方寻快活,日复一日,有何意趣?好男儿,理应去建功立业,行别人所不能行!” 苏良的话语。 句句都扎在曹佾的心口上。 这种一眼便看到头的日子,他确实过够了。 苏良接着说道:“除了为自己,国舅爷也应想一想曹家的未来。” “若皇后十月生子,明年张美人与苗昭仪也生子,三子争太子,曹家可能帮上皇后?” 曹佾顿时语塞。 武将地位本就低微。 他们想帮也压根递不上话,且曹皇后还令他们要时时避嫌。 “你们不能帮!但是张尧佐定会趁着张美人的恩宠,再爬高位!” “我说此话,并不是让曹家与张家相斗,而是想说,若斗起来,曹家要能够自保。” 曹佾点了点头,他心里很清楚。 朝堂看似和睦。 但官家一旦有两子或三子,朝臣就会立即站队,因为谁都想博一个从龙之功。 而这时。 后宫娘家人的腰杆硬不硬就非常重要了。 “曹家若能助我建此私学,到时只要有些许成绩,便能令曹家直起腰来,甚至有可能青史留名。也许我们能培养出一个像鲁班、像张衡那样的人物呢!” “即使不成,三五年后,你凭借着家族恩荫,依然能再入武职。无论如何尝试,你都不算吃亏,不过是多花了一笔钱而已。” 曹佾挠了挠头,道:“这……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但是若真能做成了,还真是扬眉吐气!” 曹佾最感兴趣的是,若在此私学中真培养几个于社稷民生有用的人才,那必将狠狠打了那群文人的脸。 作为武将,他不止一次受到文官的鄙视。 曹佾思索片刻,道:“此事……我同意了!” 苏良不由得大喜,没想到此事竟如此简单。 曹佾又接着说道:“不过,我同意没有用,还需要家族长辈同意,我……回去向他们说一说,明天或后天给你答话。” 苏良端起茶杯,作势就要砸向曹佾。 后者这种大喘气的说话方式,实在太讨打了。 随即,二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 两日后。 曹家回了话:私学之事,待皇后临产后再定。 苏良不由得感叹:“这群宗室的人,聪明得都快要成精了。而今建私学的希望,就全落在曹皇后的肚子上了。” …… 九月十一日。 赵宗实与高滔滔成亲的前一日。 赵祯连下两道诏书。 其一,擢升赵宗实为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 其二,赐封高滔滔为京兆郡君。 这些官职,皆是拿着厚俸而不用做事的美差。 随即,赵祯送给高滔滔娘家的聘礼单也传到了民间。 白银万两、黄金百两、钱五十万贯,绫罗绸缎、织锦、簿绢各三百匹,瓷器三十件…… 此等聘礼,可谓是前所未有。 而赵宗实的亲爹赵允让几乎没有花什么钱,只是将赵宗实的新房布置了一番。 九月十二日。 汴京城的主街道上彩带招展,热闹非凡。 赵宗实与高滔滔的成亲规格,几乎是按照皇太子纳妃来办的。 赵祯出行时的御用仪仗队、皇家乐队、还有一百名仪仗侍卫。 四匹马拉车,车上设紫色圆形华盖。 车马队伍足足占了半条街。 车队自禁中出发,从汝南郡王府绕过,而后还将回到禁中,在赵祯和曹皇后面前拜完后,再回汝南郡王府。 迎亲车队,一路上吹吹唱唱,锣鼓喧天。 前面有宫女提着竹篮,撒着谷子、黄豆、铜钱、果物等,引得一众孩童跟随拾抢。 苏良带着唐宛眉也去喝了一顿喜酒,心情甚是愉悦。 汴京城许久都没有发生这种大喜事了! …… 两日后。 苏良的《百家学疏》被传了出去。 其中,苏良欲募资建私学的事情也传遍了汴京城。 苏良知晓,这定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等着自己丢人现眼呢! 毕竟。 近半个月过去了,苏良都没有再提建私学之事。 且也没有找到一个出钱的金主。 此事还引得一些读书人对苏良产生了一些怨念。 他们认为苏良乃是要以此等博人眼球的奏疏,交好百姓,赚得清誉,实乃天下读书人之耻。 民间谣言,向来如此。 凡是能够引起讨论的谣言,往往都会传播得很快、很远。 并且,一旦辩解,便会越描越黑。 苏良根本不予理会。 台谏官要做的本就是得罪人的事情,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言说。 又一日。 苏良突然收到张尧佐的亲笔来信。 张尧佐足足用了三页纸夸赞苏良的才能、人品与官绩。 就在苏良看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时,后面半页纸终于道出了张尧佐想说的话语。 张尧佐欲资助苏良兴建私学。 但前提是苏良要助其将中书省的那封擢升诏书下发出来。 此外,张尧佐还向苏良承诺,若张美人生下龙子,他定会令苏良成为皇子之师。 苏良不由得感叹,张美人和张尧佐这二人为了前途大业,实在是拼! 他们若是捧赵宗实,恐怕赵宗实在几年前都成为皇太子了。 可惜,人品德才不过关,一切都是白搭。 苏良写回信时,就写了一句话:景明惶恐,不敢高攀,望见谅。 (本章完) 第139章 大骂众学子!苏景明的街头公开课 九月下旬。 天气愈加凉爽,尤为适合登高望远。 苏良自知近日风头太盛,且被一群读书人在背后辱骂,不由得低调了许多。 正常点卯,卡点放衙。 休沐之日,便带着家人去郊游,看山看水,泛舟湖上,日子过得甚是悠哉。 此外,苏宅又添了两人。 一位名为吉叔,一位名为吉婶,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 前者任苏家的管家兼马夫,后者则为厨娘,与桃儿一起做一些杂事。 吉叔吉婶乃是以前的刘嫂推荐的。 这对夫妻的老家在蔡州,子女已成家,但生活较为拮据,二人便来汴京城当起了佣人。 吃住在主家,年底或年后才会回一趟家。 他们的前任主家乃是一名商人,因搬家到江南才辞退了二人。 此二人,一看便是勤快的老实人,相处几日后,苏良和唐宛眉都甚是满意。 …… 九月二十九日,近黄昏。 苏良离开御史台,走在回家的路上。 苏宅距离御史台大约有五六里路,若不是特殊天气,苏良一般都会选择步行回家。 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特别是作为台谏官,经常论辩,没一个好身体着实不行。 苏良经常锻炼身体。 甚至有时会和老丈人唐泽练一练五禽戏。 苏良正走着。 不远处突然走来一群身穿襕衫的青年。 足足有二十余人,大多十七八岁,齐齐朝着苏良围了过来。 看样子,像是国子监的学生。 苏良淡淡一笑,并未惊慌,这些人定然是找自己论辩的。 很快,这群人将苏良围了起来。 “苏御史,我们乃是国子学、太学的学生,你呈《百家学疏》,令匠人、农户、刻工等市井小民亦可有资格入国子监,与我等相同待遇,到底是何用意?”一名学子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然其话音刚落。 街头巡逻的皇城司和开封府的衙差便奔了过来。 汴京城的治安甚好。 大白天还是很少有人敢在街头聚众闹事的。 衙差识得苏良,也识得这群国子监的学生。 若是普通百姓围着苏良,他们早就持棍棒来斥责驱赶了。 但这些乃是国子监的学生,更何况还是国子生和太学生。 能成为国子生和太学生的几乎都是官员子弟,背后皆有靠山,衙差们并不敢以武力驱赶。 顿时。 数名衙差来到苏良身旁,将其围在其中。 一名书生道:“苏御史,我们并不是寻你打架的,今日只想让你道明为何要呈《百家学疏》侮辱我等?” 这时,周围街道的百姓也围了过来。 苏良拍了一下前面一位衙差的肩膀,笑着道:“无须护我,他们若敢动手,断送的乃是自己的仕途。” 此话声音不大,但却令学子们都心头一颤。 确实不能动手。 衙差们纷纷站到了一旁。 苏良笑着道:“来来来,咱们站在路边聊,莫挡了别人走路!” 当即,苏良与一群学子来到了路边。 衙差们站在苏良旁边,面色紧张。 一旦出现斗殴事件,他们都要挨棍子。 苏良看向众学子,朗声道:“《百家学疏》意在甄选各行各业之才,为朝廷所用,何时侮辱了你们?” 一名学子厉声道:“你欲令百家学入国子监,与我们等同待遇,还不算侮辱?” “苏御史,你莫要忘了自己的出身,朝堂众相公皆反对此策,乃是众相公英明;官家未批准此奏疏,更是官家颇具远见。” “而你,非但不改错,还仗着君恩,欲立私学。我等以为,你乃是以媚民之策,沽名钓誉,走仕途捷径!” “今日,你必须要在街头向所有国子监的学子们道歉,不然我等绝不罢休,即使闹到官家那里,我们也占着理呢!” …… “我……以媚民之策,沽名钓誉,走仕途捷径?”苏良无奈一笑。 这群学子学业不见有所成。 却将朝堂官员那套“给人扣帽子”的能耐学得炉火纯青。 苏良想了想,看向周围的学子。 “我本不愿与尔等论辩,然考虑到以后建立私学时,你们或许还会出来闹事,我便与你们论一论。” “当下,我朝最厚待何等人?”苏良问道。 “自然是我们读书人!”一名学子仰着脑袋说道,颇为自豪。 苏良摇了摇头。 “非也。我朝厚待的乃是天下的士大夫官员,因为官员可帮官家治国,可令百姓安居乐业。换言之,朝廷真正厚待的是能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做出贡献的人!” “当下的你们,是吗?显然还不够资格!”苏良环顾四周说道。 此话,众学子都无法反驳,因为苏良说的乃是实情。 “刚才有人说,令匠人、农户、刻工等市井小民入国子监,与国子生、太学生同等待遇乃是耻辱?” “我想说,若有匠人、农户、刻工等市井百姓的待遇与你们等同,确实是耻辱。但这种耻辱不是那些市井百姓不配,而是你们不配!” “能入国子监的市井百姓,皆是能为朝廷建功者!” “你们仰赖父辈恩荫,在国子监享受着朝廷最好的资源,吃住全免,却还不如一名市井百姓为朝廷创造的价值大,难道不该感到耻辱吗?你们应该自降待遇,方算是有骨气的读书人!” “你们可知,刻工毕昇的《活字印刷术》能为各个州府刊印报纸省下多少钱财?你们可知,十六岁的沈括凭借测算之力,预测出大河决堤,能够挽救多少百姓的性命?你们能做到吗?我朝不缺你们这种平庸的读书人,但却缺少如毕昇、沈括那样的奇才,许之以高俸高地位,理所应当!朝廷未做此事,我募资私学,有何不可!” 苏良的道理很简单。 谁能为百姓做出更多贡献,谁便能享受到更好的待遇。 而设立百家学的目的,便是培养如毕昇、沈括这样能对百姓做出巨大贡献的人。 在苏良讲话的同时,周围已经聚集了大量百姓。 还有一些小报的线人探子,已经开始手持毛笔记录起来。 “苏……苏景明,你莫诡言狡辩,百家学之人,只善于技,而我等研究的乃是治国大道,技远远小于道,其焉能与我等比较!” “对,官家提倡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我等才是朝廷未来的栋梁,可以对那些匠人小民优待,但让与我等相同,乃是对天下读书人的侮辱!” “苏景明,你莫再狡辩,你的目的不过是媚民以求仕途,徒沽名钓誉耳,今日,你必须道歉!” “道歉!道歉!道歉!”后面的学子也都纷纷大喊起来。 …… 苏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本欲与这些学子好好地讲道理,哪曾想这些人如此冥顽不灵。 那苏良便只能换一种讲法了。 当即,苏良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朝前走了两步。 在苏良环顾四周的同时,学子们都安静了下来。 苏良面色严肃,展现出来的杀气,令众学子感到甚是压抑。 他们对这位能在朝堂上展现“过肩摔”的台谏官,还是有些畏惧的。 苏良顿时提高了声音。 “今日,本官便说实话了!” “就你们?还敢自诩为朝廷未来的栋梁?大宋若指望着你们这群废物,必有亡国之危!”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废物”二字,实在是太扎耳朵了。 更何况面向的对象还是这群自诩“天之骄子”的一群人。 一旁的衙差们都甚是紧张。 苏良此话,比骂这些学子的父母更令他们愤怒。 学子们攥着拳头,瞪着眼睛,几乎要冲上来群殴苏良。 但他们一想到苏良那句“他们若敢动手,断送的乃是自己的仕途”又冷静了下来。 这时。 一个为首的书生怒不可遏地说道:“苏景明,我们当你是前辈,你竟敢如此侮辱我们,你……你……你口出脏话,妄为台谏官!” “我侮辱你们?” 苏良大步走到众学子的中间,学子们纷纷后撤数步。 苏良敢揍他们,他们还真没胆量揍苏良。 “今日,我便告诉你们,为何我认为你们是废物!” 苏良环顾四周。 “此刻,你们这些人谁能写出一篇在街头书摊上能卖出钱的策论文章来,有没有?能卖五文钱,日卖二十份就行。” 苏良一下子揭开了这群人的软肋。 策论文章可是比艳词难写多了,而能在书摊上卖出去,就更难了。 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这份能力。 苏良又道:“本月,凡是没有喝过花酒,或未去过勾栏,或未进过青楼赌场的,站出来!” 众学子纷纷低头。 若是在国子监,或许他们敢站出来,但这里是街头,若说谎被揭穿,这就彻底名声扫地了。 苏良接着道:“你们这群学子,搞不好学问,又贪图享乐,好高骛远,妄自尊大,自言是朝廷未来的柱石,还看不起为朝廷做贡献的人,你们有何资格,又是谁给你们的勇气?” “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想着今日聚众将我侮辱一番,然后借此成名,但是你们没想到自己腹内空空,言之无物。我苏景明以你们为耻!” …… 苏景明这番话,一骂学子学识不足,二骂学子贪图享乐,三骂学子妄自尊大,四骂学子为博虚名。 字字如刀,刺在了这群学子们的心上。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苏御史,说得好!”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者乃是一名站在椅子上的中年人。 他拍了拍胸脯说道:“苏御史,我……我是保康门瓦子的掌柜,以后……以后绝对不接待这群人了,我……我也看不上他们!” “我也看不上他们!” “我也看不上他们!” …… 后面的百姓齐齐呼喊起来。 苏良不再理会这些学子,大步朝着家中走去。 国子监享乐之风盛行,苏良今日之言,希望能让一些人幡然悔悟。 月底了,看在这章如此热血的份上儿,烦劳诸位赏赐几张月票吧,感谢! (本章完) 第140章 朝堂两不惹,大炮仗与小炮仗 当日晚。 苏良在街头痛骂国子监众学子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制作小报的书坊掌柜们连夜令抄工誊写。 当下,只要是有关苏良的消息,小报便甚是畅销,供应不暇。 刘长耳更是有趣。 他专门寻到苏良,将记录的话语稿递给苏良,希望苏良再斧正斧正、润色润色,以保证表达精确无误。 …… 翌日清早。 誊写着苏良骂学子话语的小报,如雪花般洒遍了汴京城。 国子监的学子们何曾受过此等委屈。 往昔都是他们骂人。 但这次,苏良的言辞无丝毫不当之处。 苏良有足够的资格称当下的国子监学生们学识不足。 有资格骂他们贪图享乐。 更有资格骂他们妄自尊大,为博虚名而与他论辩。 民间舆论更是一边倒。 国子监学子经常出入于勾栏瓦舍,经常在花船上高歌,在茶馆高谈阔论…… 那是百姓常见的事情。 这些学子,完全就是仗着自己即使无法科举高中,亦可恩荫入仕。 他们丝毫感受不到。 他们占有的一个省试名额对其他学子是多么重要。 …… 国子监内。 昨日与苏良论辩的二十多名学子皆站在一方院里。 人人低垂着脑袋。 翰林待诏、判国子监事丁度黑着脸,手里抓着一堆小报。 “废物!一群废物!苏景明骂你们是废物一点错都没有!” “你们不好好读书,去寻苏景明的麻烦干嘛?他自募资费办私学,成与不成都还未定,你们去捣什乱!” “再说,整个朝堂谁能论辩过苏景明,你们不是自取其辱吗?如今国子监的名声被你们彻底搞臭了!” …… 丁度骂得气喘吁吁,将手中的小报撕了个粉碎。 这时。 一名学子抬头道:“丁公,我们何时受过此等委屈,我建议,我们一人写一篇文章,齐骂苏景明,将名声扳回来!” 丁度看向这个“大聪明”。 “人人写一篇文章?你如何写?接着骂苏景明以媚民之策,沽名钓誉,走仕途捷径?” “你们自己相信吗?苏景明,一位不到二十九岁的监察御史啊!依照他的才能,只要不犯大错,五十岁前,必入两府。他需要走捷径吗?” 这时,又一名学子抬起头。 “丁公,我……我不服,那欧阳修不也狎妓,他苏景明怎么……怎么不骂欧阳修!” 听到此话,丁度这个向来不动手的儒士顿时恼了。 他环顾四周,从不远处捡起一条凳子,使劲朝着那名学子砸了过去。 “兔崽子,你若有欧阳修三分文采,莫说狎妓,你整日住在瓦子里都行,你娶十个小妾,老夫都能给你出钱!”丁度气得都快要昏厥过去。 一言以蔽之:无才,是原罪。 当下的国子监,确实没有才学特别突出之人。 反观各地州府,倒是不时有学子的文章传入汴京城,令人看而难忘,惊叹其文采策略,卓尔不群。 丁度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自今日起,国子监所有学子,禁足半月,不得出门。” 随后,丁度便奔向垂拱殿认错去了。 这群学子不是错在攻击苏良的《百家学疏》之策,而是错在自身存在的毛病被苏良全抖露出来了。 朝堂臣子,自然也是支持苏良者偏多。 那些看不惯苏良作风的臣子则未曾发声,因为他们实在找不到攻击苏良的点儿在哪里。 苏良此举,再次将他的小炮仗之名扬了起来。 朝堂和民间也再次流传出一句话:朝堂两不惹,大炮仗与小炮仗。 大炮仗是包希仁,小炮仗便是苏良。 赵祯对此事并未多加追究,只是责令丁度对国子监学子的监管再严苛一些。 此时,赵祯的心思全都在曹皇后身上。 与此同时。 皇城司与开封府也加派人手保护起苏良,以防出现意外。 …… 十月初二,天气晴冷。 入夜。 苏良走进樊楼二楼的一个包间内,而此刻,曹佾已在里面等待多时了。 曹佾见苏良到来,连忙站起身来。 “景明,前日你骂那群学子,真是骂得痛快,愚兄甚是佩服,甚是佩服!” “快坐快坐,这是我家叔父珍藏的好酒,今日我二人痛饮一壶!”曹佾无比热情地说道。 说罢,曹佾打开酒壶,主动为苏良斟酒。 苏良笑道:“国舅爷,你……你……客气了!” “莫叫我什么国舅爷了,我也就比你年长一岁,你唤我景休或景休兄便行。” 说罢,曹佾示意苏良端起酒杯。 苏良微微一笑,道:“先聊正事,然后再喝酒吧。” 曹佾一愣。 “你……你怎知我找你有正事?” “你曾告诉我,你不喜樊楼,觉得其过于繁华厚重,无烟火气。你我二人相聚数次,也从未来过樊楼。而今你约我在樊楼,只有一个原因,樊楼的优势在于谈事无人监听。你自然是有要事说。” 曹佾惊讶道:“景明老弟,我真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与你这样的人,一定要做朋友,你若想害我,我估计都能死十多次了!” 随即。 曹佾干咳一声,变得认真起来。 “我曹家已决定,出资建造百家学院,并由我出面运行,我下个月便准备辞官……” 曹佾说了一些合作的细节后,又道:“最后,我曹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要求。” “我曹家不求富贵,只求平安。”曹佾非常认真地看向苏良。 苏良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曹公不仅是聪明人,还是个明白人,此话,我记在心里了!” 当即,两人都笑出声来。 至于曹佾为何会在曹皇后即将临产时,突然率先答应了此事。 苏良无须追问,便心知肚明。 首先,曹家自知在武事上不可能有一番作为,已被苏良的话语说动。 其次,若曹皇后所生为女,而后双方再合作,那曹家就陷入被动了。 曹家提前应允,实乃是聪明人的做法。 …… 十月初三,入夜。 天气骤冷。 凉风如刀,吹得汴河旁的树木哗哗作响,黄叶满地。 而这时。 禁中坤宁殿,即曹皇后的寝宫。 内侍、宫女脚步匆匆,忙成一团,赵祯在殿前的廊道里来回踱步,一脸紧张。 高龄孕妇曹皇后,要生了…… (本章完) 第141章 一日八连诏,百家学院的选址 汴京城。 夜色阴沉,无星无月。 寒风渐渐停息,一团团铅云集聚,越压越低,温度忽然下降了许多。 整个禁中一片明亮。 坤宁殿内,集聚着全汴京城最好的御医和产婆。 赵祯来回踱步,甚是紧张。 赵宗实与高滔滔也来到了殿前。 张美人、苗昭仪等妃嫔在侧殿内坐着,表情不一。 而此刻。 中书省、枢密院、三司、御史台等各个衙门的官员都在官署中坐着。 无一人离去。 曹家、汝南郡王府都派人在禁中守着,就连宣德门外都围了一层层欲迫切得知消息的百姓。 城内的茶馆、酒肆也都几乎坐满了人。 这不仅是皇家之事,更是整个大宋之事。 百姓们期盼这一日,期盼的太久了。 曹皇后若生下皇子,那便是嫡长子(夭折不计入其中)。 嫡长子,贵不可言。 若能顺利长大成人,且无重大过失,大概率就是皇太子,就是下一任的官家。 …… 御史台,察院内。 苏良、周元、吕诲三人围坐在一起,慢悠悠地喝着茶,吃着干果。 吕诲兴奋地说道:“若皇后生出一位皇子,估计唐中丞明日就会呈奏疏,请求撤回张尧佐的擢升诏书!” “不不不,等不到明日。前日我见中丞,他已经写好奏疏了,估计今晚就会呈递上去!”周元笑着说道。 “但愿是个皇子,是个健健康康的皇子,这对我们大宋实在太重要了!”苏良喃喃道。 苏良很清楚。 若是个皇子,接下来赵祯的精气神将完全不一样。 赵祯一旦强硬起来,朝臣便会慢慢支棱起来,这距离大宋强盛起来便不远了。 …… 片刻后。 天色愈加寒冷,禁中上空的铅云愈来愈厚,似乎有下雨的势头。 坤宁殿内。 内侍、宫女都忙碌起来。 不时有宫女出入,端热水,拿毛巾,脚步匆匆。 赵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从未如此紧张过。 不多时。 张茂则快步走了过来。 “官家,刚才司天监观测天象,称天气骤然转寒,湿气渐重,乃金孕出水之象,是为大吉。” 听到此话,赵祯微微点头,心绪安宁了一些。 就在这时。 赵祯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道曹皇后痛苦的喊声,不由得直奔殿内。 在其步入殿内的那一瞬间,一道婴儿的哭声响起。 “哇……” 哭声脆亮,让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赵祯骤然停下了脚步。 一时间,宫殿内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婴儿的哭声。 接下来。 一名妇人充满欢喜的声音响起。 “恭喜官家,恭喜官家,喜得皇子,母子平安!” 赵祯顿时狂喜,直奔到床前。 当他看到面色苍白但一脸笑容的曹皇后,看到一旁那个挥舞着小手啼哭的小家伙。 一时间,竟然落泪了。 曾经,他也想御驾亲征,也想要巡视西北江南,却被臣子一句“官家无子”,困在这座四方城。 曾经,朝臣无数次在朝堂上争吵,让其立赵宗实为太子,他心中不甘,却又无言以对,数次在偏殿痛哭。 曾经,他的无数次规划,无数次畅想,都因无子而消失在想法之中。 因为无子。 他这个官家做得实在是太憋屈。 赵祯看向眼前的婴儿,喃喃道:“这一次,朕必护你长大成人!” 就在此刻。 高高的夜空中,一阵凉风袭来。 铅云流散,寒气渐褪。 几乎眨眼的功夫,便已是星光满天。 一弯浅浅的蛾眉月从西方的阴霾中钻出,甚是明亮。 就在官员百姓们惊叹这一奇特天象时、一道消息从禁中传出。 “官家喜得皇子,母子皆平安!” 一时间。 汴京百姓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各个衙门的官员也都甚是兴奋,高呼:我大宋江山后继有人乎! …… 曹家家宅。 足足有三十余名曹家人集结在大厅中。 最担心曹皇后安危的便是他们。 而今听到曹皇后平安无事且生下皇子后,全族人都喜极而泣。 他们知晓,自今日起,曹家的地位与往昔将完全不一样。 …… 汝南郡王府。 赵允让听到此消息后,掩面而泣,泪水涟涟。 “希望……希望不再折腾我儿了,命里没有莫强求,莫强求啊!” 赵允让经历过赵宗实的离家出家之事后,已是盼望着官家再生一子。 赵宗实若再被接入宫内。 恐怕等不到登基,便彻底疯癫了。 …… 至于宫殿内的张美人。 她直接黑着脸,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即使她再生一子,想要胜过曹皇后的概率也不高了。 …… 翌日,一大早。 中书的官员们便忙碌起来。 赵祯极有可能是一夜未眠,他连下数道诏令。 第一道,皇子出生,普天同庆,降三京囚罪一等,徒刑以下者释放。 第二道,命朝廷礼官,将皇室得子之事奏告宗庙。 第三道,赐皇子俸钱每月三十万,春服绫绢各十匹,紫罗两匹、冬服绫十匹,绵一百两。 第四道,三日后,皇家于内苑宴请宗室朝臣,以庆皇子降生。 第五道,再赐皇子袭衣、彩帛百匹、金器百两、马二疋、金镀银鞍勒一副。 第六道,赏赐曹家白银3000两,黄金300两,金带,金银花器,细衣…… 第七道:命马军副指挥使曹琮重新挑选禁中内侍,护卫坤宁殿。 第八道:为皇子取小字为:应儿(乳名) …… 不到午时,赵祯便连下八道诏书。 由此可看出他对曹皇后生子是有多么重视。 与此同时。 张尧佐那份擢升诏书被撤掉了,悄无声息地撤掉了,张美人未敢说半句不是。 这就是,母凭子贵。 再大的恩宠也不及能为官家生下一名皇子。 这一日,汴京城的百姓为庆祝此事,家家杀鸡宰羊,俨然如过节一般,热闹非凡。 …… 十月初八,垂拱殿内。 赵祯坐于上方,将曹佾的辞呈放在一旁,看向下方。 “景休,你真欲辞官去助苏景明建私学?” 曹佾非常笃定地点了点头。 “官家,您是了解臣的,臣在武事上远不如同族的兄弟们,且性格懒散,在宫中当值虽然清闲,但并非臣之所愿。” “臣甚是敬佩苏景明,他的《百家学疏》令臣觉得可以一试,此外,苏景明算是对我曹家有恩,我叔父愿意出这份钱。” 赵祯微微点头。 他反对百家学入国子监。 是因此举会惹怒很多读书人,使得朝堂不稳。 但若作为私学,他倒是愿意让苏良、曹佾去捣鼓捣鼓,没准儿会有惊喜。 “其实,你也不必请辞,顶着这个缺儿,依旧能去做别的,朕可以特批!”赵祯笑着说道。 曹皇后刚生下皇子,赵祯怎么看曹家人怎么顺眼。 并且今早,御医查看了一番小皇子的身体,给出一句话:远比一般孩童康健。 曹皇后曾经习武,身体向来健康,生下的孩子也是脸色红润,充满活力。 “多谢官家好意,臣还是辞官较好。不然一些朝臣必然会弹劾臣与苏景明交往过密,有朝臣与外戚联合专权之患!” 赵祯腰杆一挺。 “你二人乃是以私人钱,为朝廷做事,何谈专权,朕看谁敢弹劾!”赵祯瞪眼道。 朝臣与外戚不可交往过密,乃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但需看,具体在做什么事情。 当下,苏良与曹佾乃是以私人腰包为朝廷计。 谁若敢弹劾,赵祯铁定将其大骂一顿。 赵祯又补充道:“若遇到什么难处,随时来找朕,朕会帮你们。” “多谢官家!”曹佾拱手道。 他最喜欢的,便是当今官家的这份仁善。 …… 两日后,一家茶舍包间内。 苏良与曹佾相对而坐。 曹佾指着桌子上的开封府地图,道:“景明,你看一看,我共寻了五处地方,你看哪里最适合作为百家学院的院址,我立即将其买下来。” 苏良大眼一瞧,摇了摇头。 “都不行,我不建议将百家学院放在汴京城中。” “那放在何处?”曹佾有些不解。 苏良想了想,在地图上指了指位置。 “什么?你要将院址放在大河边(大河故道)?这……这也太偏了吧!” “这……这周围不是沙土地,便是田地,荒无人烟,压根不适合居住学习啊!” 苏良解释道:“所谓百家学院,自然与寻常书院将学子关在学舍读书的做法不同。来到这座学院的人,有可能在冶炼金属,有可能在开垦种地,也有可能在伐木凿开木,这种地方乃是极好的。 “此外,但凡做发明创造者,必须耐得寂寞,汴京城太闹腾了!” “并且,为防止那群国子监的学子捣乱,院址放在此处最合适,你在这片区域找一找,最好不要距大河五里以外,寻一高坡处,免受洪水侵袭的……” “嗯嗯,有道理。”曹佾点了点头。 …… 很快。 曹家资助苏良建造百家学院的消息便传到了民间街头。 一些国子监的学子们本想仗着家族势力,令那些想要帮苏良的人放弃。 但一听说是曹国舅曹佾在做此事后,顿时都怂了。 当下,曹家恩宠正盛。 即使两府三司的相公见到曹家人都要点头笑一笑,谁还敢得罪曹家! (本章完) 第142章 欧阳修题字,周元升迁难 又一日,深夜。 欧阳修府邸,书房内。 欧阳修打量着眼前两幅装裱好的题字,喃喃道:“不应该啊,莫非景明忘却了?” 这时,欧阳修之妻薛氏迈着莲步走了过来。 “老爷,该歇息了!” 欧阳修撇了撇嘴:“你先睡吧,为夫再想一想。” 薛氏走到那两幅题字前,笑着说道:“你若真有心,就给人家送去,何必如此托大?” “托大?你夫君需托大吗?景明定然是一时没有想起,过几日,他定找我。我若主动送去,岂不是显得我欧阳修的题字不值钱?” 欧阳修面前的两幅字。 一幅写着:百家学院;一幅写着:奇人居。 苏良的百家学院即将开建,开建之前,按照规矩,应先寻一名仕题字。 欧阳修觉得苏良必然会找自己,故而提前便将这两幅字写好了。 哪曾想。 他都装裱好了,苏良还未开口求字。 薛氏白眼道:“你呀你,总是改不了这个故作风雅,爱出风头的臭毛病!” “你忘了以前那些丢人的事情了?” “人家还未亡呢,就给人家写了墓志铭;有人出钱请你题字,你说人家拿铜臭侮辱你,将人家臭骂一顿。” “还有一次,你醉倒一家酒楼里,非要摘下人家的牌匾换成你的字,若不是人家认出了你,你都挨揍了!” …… 薛氏不停地揭着欧阳修的短,如数家珍。 若是有外人看到堂堂的天下文宗欧阳修被媳妇如此数落,估计能笑到过年。 薛氏揭完短后,又道:“依我看,苏景明的才学并不弱于你,他没准儿自己题字了呢,或者有可能找包希仁、唐子方呢!” 一听到苏良可能找包拯与唐介。 欧阳修有些慌了。 这二人虽然文采不如他,但人品与官风却比他好太多了。 “那……那实在不行,明日我派人将这两幅字送去,就说……就说,我闲暇无事时写的。”欧阳修搓了搓手说道。 若说专门为苏良所写,他觉得显得自己有些掉价。 对文人而言,面子值千金。 “不早了,睡吧,我的夫君,你怎么说都行!”薛氏搂着欧阳修的肩膀便朝外走去。 她若不强行将欧阳修拉到寝室。 欧阳修为此事可能还会再考虑半个时辰,甚至再重新写两幅字。 …… 翌日。 苏良收到了欧阳修命仆人送来的两幅字。 苏良是个聪明人,当即道:“哎呀,我本就想找欧阳学士来写的,哪曾想欧阳学士竟然早已预料到了……” 客气话还是要说的。 其实,苏良想让赵祯题字,不过已经被婉拒。 当下退而求其次。 用欧阳修的字,倒也算不错。 …… 这一日,阳光灿烂。 汴京城北七十里处,距离大河故道约有五里的一处荒凉的高地上。 苏良与曹佾站在上面,顿觉神清气爽。 “好地方,真是好地方啊!此处风水甚好,从那里再凿出一条道,便能通到官道,还是很方便的。” 曹佾哭笑不得。 “这……这哪里方便了,唯一的好处就是那群国子监的学子们肯定不愿来这里。” 苏良微微一笑,他也知这里偏,但偏有偏的好处,在这里完全可以做一些别人难以知晓的事情,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苏良心中已有一个想法,但还在纠结中,故而肯定不能告诉曹佾。 “景休兄,这次我将全程参与学院建筑的设计,但执行可能就要全交给你了,我建议在建造之初,你最好在这里先给自己盖一间茅屋。” “你要我……要我住下来?这里……焉能住人?” “那……要不我去向曹公说一说?” “我住,我能住!”曹佾拍着胸膛说道。 他最怕的就是他叔父,而苏良恰好能捏住他的软肋。 …… 十月二十二日。 天气渐渐转凉,汴京城一些富贵人家已生起了炭火。 而此时,朝堂的官员们已经开始忙碌起冬至的祭天祭祖大典了。 今年乃是大礼年,外加皇子出生,必然尤为隆重。 在这种祭祀的礼事方面,陈执中、丁度、夏竦三人乃是行家,苏良则是能后撤多远便多远,他最讨厌的便是这种礼仪之事。 同时,年关将近。 也是一些官员磨勘迁秩的时候。 这时。 苏良上奏举荐监察御史里行周元为谏院左正言。 周元考绩优秀,且在半年前便已满三年之期。 若不是苏良表现太过优秀,他的“里行”二字在半年前就应去掉了。 周元职官未变,变得虽是差遣,但无疑提了一阶。 就在苏良以为周元必定能成为谏院左正言时,此奏疏竟然被中书否了。 首相陈执中的理由是:循于常,非良谏。 他建议周元外放,前往某州府任推官之职。 苏良看到此话,当即就恼火了。 他看过周元的所有奏疏与文章,若周元的表现都不足以成为谏院左正言。 那当朝那些年轻的官员,没有几个有资格符合升迁的。 中书此举,显然有猫腻。 甚至有可能是因苏良的原因,而不愿将周元放到谏院。 这一次,苏良并未前往政事堂论辩。 他跑去翻阅了近些日子中书定下的可堪升迁的官员资料。 一翻阅,苏良又有新发现。 那些要升迁的官员比周元差远了。 而后,他跑去了进奏院。 让进奏院的笔吏将数名能够升迁的官员考绩与周元的考绩誊写在了一起,做成了四份文书。 这四份文书,对比清晰,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出周元更优秀。 而后,苏良将这四份文书分别交给了唐介、欧阳修、包拯,并呈递给了官家一本。 一名官员,有无能力升迁,应该看得是能力。 陈执中用六个字便堵死了周元的谏官之路,苏良自然不服气。 正如苏良所料。 唐介、欧阳修、包拯三人,纷纷上奏,质问中书此举到底算不算徇私。 当赵祯看到苏良所呈递的对比文书时,不由得略显无奈。 “唉,这个苏景明,并非中书不让周元升迁,是升迁这几人,确实需要照顾啊!” 陈执中看到对比的文书后,淡淡一笑,道:“本相乃是顺着官家的心意做事,难不成还做错了?” (本章完) 第143章 风月场班头,民间顶流柳三变 近黄昏,垂拱殿内。 陈执中、吴育、张方平、夏竦站于一侧。 欧阳修、唐介、包拯、苏良,四人站于另一侧。 八人都黑着脸。 尤其是陈执中,一脸委屈。 赵祯刚坐下,陈执中便走了出来。 “官家,今年乃是大礼之年,又恰逢皇子降生,喜上加喜,需要封赏的官员甚多,非臣不公,而是朝堂的官职着实不够用!” “苏景明与周子雄私交甚笃,臣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考核官员需要综合多方情况,吴相、张相皆可作证,臣从未徇私,一切皆是遵循我朝的升迁制度而为!” 听到这话,苏良忍不住站了出来。 “陈相,周子雄是否应升迁与我和他的私交无关,我们只想让陈相给出一个解释。” “为何周子雄如此优良的考绩,在一个差遣上做了三年半,依然得不到升迁,这合乎法令吗?” 陈执中扭脸看向苏良。 “不是不升迁,而是还未排到他,除考绩外,官员的资历年限、姻亲故旧关系等都需考虑。” “你可知,当下有多少年轻的京朝官需要升迁,他们在考绩上或许不如周元,但他们家族乃是三代有功,有的甚至跟着太祖太宗皇帝流过血,定然不能薄之。” “我朝向来厚待官宦之家,此规矩定不能破,本官考虑的乃是大局,是朝堂的稳定!” 这时,唐介站了出来。 “稳定?稳定就是让一群德不配位的官员尸位素餐,碌碌无为?令能者受屈,庸者擢升?” 夏竦当即反驳道:“什么是能?什么是庸?” “在同样能办好朝廷差事的情况下,朝廷率先提拔的自然是官宦之家的子弟,这有何问题?莫不是你们还想要搞‘明黜陟,择长官’那一套,清除异己?” 明黜陟,择长官,正是范富新政时的政策。直白来讲,就是澄清吏治,慎重提拔地方主官。 当时,就因澄清吏治,赵祯御案上的弹劾奏疏如雪花一般。 最后只能草草收尾。 欧阳修一听到夏竦抨击当时的范富新政,顿时来了劲头。 “官员黜迁,自当以德才论之,两府如此偏颇官宦子弟,实在有失公允。臣以为,改革吏治,刻不容缓,且须从两府起!” 欧阳修此话,几乎相当于恳请赵祯换相了。 陈执中气呼呼地走到大殿中间。 “官家,臣实在没想到,尽心尽力做事竟被质疑有失公允,官家若认可欧阳学士的意见,臣愿辞去相位,归家养老!” 欧阳修听到此话,胸膛一挺,直接来了一句:“臣以为,陈相所请,甚有道理。” 欧阳修看不上陈执中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祯白了欧阳修一眼。 “都别争了!你们彼此想的什么,朕都明白。世上哪有万全之策,吏治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下不用再提,我们就事论事来讲。” 赵祯翻开苏良呈递的文书。 “中书所拟的官员黜迁文书,朕皆有过目,并无错失。不过,周元确实在监察御史里行的位置上待太久了,其奏疏条陈写得很不错,理应升迁。中书再考虑一下,年后便让其去谏院任左正言吧!” “臣遵旨!”陈执中、吴育、张方平三人同时拱手。 赵祯见苏良四人还欲说话,又接着说道:“众卿皆有富国富民之心,朕心甚慰,然天下哪有一蹴而就之事,当下临近年关,朕心甚悦,便让朕与朝臣都过个好年吧!” 赵祯说出此话,苏良四人只得将想说的话憋在了心里。 其实,殿内所有人对大宋的情况都是心如明镜。 如下的大宋。 就像一棵被无数藤蔓缠绕的大树。 有的藤蔓对大树的生长有益,但有的藤蔓不但无用,而且正在疯狂地吸收大树的养分。 苏良等人的建议是:哪怕付出再大代价,也要挥刀斩去那些无用的藤蔓。 但赵祯经历过范富新政的失利后,认为斩去藤蔓的同时,必会伤及大树,故而谨慎而不敢为。 …… 片刻后,天色渐黑。 欧阳修、唐介、包拯、苏良四人走出了垂拱殿。 “唉!” 几乎同时,四人全都长叹一声。 四人纷纷看向彼此,无奈一笑,各自都明白彼此心中的不甘。 这时。 唐介突然开口道:“三位,要不找个地方喝点儿?” 要知,唐介很少饮酒,且极少参与私人酒宴。 欧阳修、包拯、苏良纷纷点头,三人心情郁闷,都欲饮酒。 当即,四人便大步朝前走去。 而此刻,陈执中、夏竦、吴育、张方平四人距离他们还不到十米。 刚好听到唐介的话语。 四人见苏良四人大步走去,不由得同时撇了撇嘴。 他们深知,这四人喝酒时定然要说他们的坏话,但又无可奈何。 陈执中觉得自己整日做的都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甚是委屈。 吴育、张方平觉得他们也是受苦受累,但挨骂时有他们,领功的却永远是陈执中。 至于夏竦。 他觉得陈执中、吴育、张方平三人都不如自己,他也想着将陈执中挤下去,成为首相。 但当下为了制衡台谏官们,他又不得不与中书为伍。 四人各怀心事。 他们也想晚上喝点儿,但皆不愿与彼此喝,走着走着便都岔开了。 …… 入夜。 一座不知名酒馆的包间内。 欧阳修、包拯、唐介、苏良,这四位朝堂上攻击力最高的官员坐在了一起。 四人脾气性格本不相合。 当而今硬是被两府的相公逼成了知己。 包拯与唐介对两府做事效率太慢甚是不满。 欧阳修称,他今年已呈递了近二十份奏疏,恳请范富二公回朝,但全都被官家留中不发。 苏良则道,朝堂冗官严重,长此以往,必伤大宋国体。 …… 一个时辰后。 四人都是脸色微红,有了醉态,且发完牢骚后,心情舒服了许多。 这时。 欧阳修举杯道:“三位,我准备于明年年初再上奏疏,恳请官家再开天章阁,你们可愿一起?” 开天章阁,意味着赵祯问政,乃是新政变法开始前的必备仪式。 “一起!一起!” 包拯、唐介、苏良三人同时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 转眼间,到了十一月。 朝臣都忙着准备冬至大祭,御史台的事务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一年。 苏良干仗太多,身心疲惫,当下也放松了下来。 与此同时。 百家学院的设计图纸仍在精修打磨中,预计年后方会动工。 十一月初三,天气晴冷。 近黄昏。 苏良正走在南门大街上,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他回头一看,不由得呆住了。 一群年轻漂亮、身穿罗裙的妙龄女子,面带喜色,纷纷朝着西边奔去。 不。 不是一群,是好几群。 看她们脸上欣喜的表情,显然不是被人追赶。 街道两侧的许多男子都望向这一道道绝美的风景,傻在了原地。 苏良面带疑惑。 他走向不远处两个正朝西边跑去的女子,问道:“敢问两位小娘子,前方发生了何事,为何你们都朝着那边跑?” 这两名小娘子脚步很快。 对苏良这种相貌英俊,气质出众的公子哥儿,竟然都视而不见。 完全不作丝毫停留。 在跑五六米后,一名小娘子才回过头来,朝苏良道:“柳七先生来了!” “柳七?”苏良顿时恍然。 柳七,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被称为奉旨填词的柳永柳三变。 而今,柳永已到了花甲之年, 他仕途坎坷。 直到四十七岁,才在赵祯亲政、特开恩科的情况下中了进士。 然后便在选海沉浮,一直都郁郁不得志。 其间,他曾拜谒过范仲淹、滕宗谅等多位官员且为之赠词,期盼可被重用。 但仍被诸多官员不喜。 经常以“常作艳词者,不宜入朝堂”为由拒绝他。 不过,柳永在民间却深受底层百姓追崇,称其为:风月场班头。 尤其是歌伎。 柳永的词曲,养活了诸多歌伎。 让那些本可能卖身活命的歌伎,用歌声养活了自己。 在全宋任何一个勾栏瓦舍内,都能听到柳三变的词曲。 柳三变年轻时逛勾栏,根本无须出钱。 有许多歌伎都愿与其单独相处,只为求得一阕新词,甚至愿意柳三变将新词写在她的肚子上。 若能独得柳三变一阕新词。 即使成不了花魁行首,身价也将暴增数倍。 …… 稍后。 苏良打听了一番,方知柳永住在西边的长庆楼。 他已致仕,来汴京或为访友,或是周游。 但不知被谁走漏了消息,引得无数歌伎都齐齐奔向长庆楼求词。 在当下,文人书生是看不起填词人的。 能写文章策论者方为大家,比如:欧阳修、张方平、丁度。 诗词乃是小道。 正所谓,诗庄词媚,诗为妻,词为妾。 词的地位比诗还要低许多,艳词的地位就更低了。 柳永年轻时,为了糊口,在勾栏里写艳词,且科举失意后又发了牢骚,不被官家所喜,也不被士大夫官员们所喜。 所以,仕途坎坷几乎是命中注定。 但在苏良眼里,他甚是伟大。 风流,却不止于风流。 每一首词,都足以载入青史。 苏良认为,这个时代能写出大宋丰饶气象、人间烟火的词者,只有两人。 一个是柳三变。 另一个是还正在诵读苏良文章的小苏轼。 欧阳修胜在文章,词风缺些烟火气;晏殊更是过于含蓄婉约,满是小家碧玉之气…… 苏良知晓,柳永晚年较为悲惨。 死时清贫,乃是被一群歌伎凑钱掩埋。 苏良不愿此等悲剧再发生,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个想法。 但细细一想,又不由得皱了皱眉,然后朝家中走去。 (本章完) 第144章 杜诗柳词,岳丈大人威武! 苏宅,夜凉如水。 苏良与岳丈唐泽坐在后院小酌。 苏良突然问道:“敢问岳丈,您如何看待柳永柳三变?” 唐泽一愣,想了想说道:“柳七之慢词,雅俗并陈,后来之人,学诗应学杜工部,填词应学柳三变。” 苏良不由得甚是惊讶。 杜诗柳词,相提并论。 其岳丈竟然拿柳永之词与杜甫之诗相比较。 要知,当下的大宋文人,推崇杜诗甚于李诗。 因杜诗那种“致君尧舜上,但使风俗淳”的家国情怀,非常契合当下文人的仕途追求。 此评价,甚高。 唐泽接着说道:“人人都道柳七写艳词,殊不知,柳七之词已开宗立派,温庭筠、韦庄那类花间词人写的才是词风浮艳、上不得台面的情爱之词,柳三变早已超脱了此境界!” “即使是欧阳永叔,晏同叔恐怕也写不出‘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般的神仙句子,柳七之名,必留青史。” “然其做官,可能就要差些了,或许是仕途坎坷,才换来了如此多的好词句……” 苏良一脸崇拜地看向唐泽。 他没想到一向教书端正的丈人竟然有这番境界,完全与他不谋而合。 苏良想了想,道:“岳丈大人,我欲聘柳七先生为百家学院奇人居的夫子,您觉得如何?” “理由呢?”唐泽问道。 “理由有三,其一,百家学院意在聚百家所长,柳七先生之词是为一绝,仅凭其词便能让诸多歌伎卖艺活命,此为大善,值得后人习之。” “其二,当世能以词写出我大宋盛世之象者,唯有柳三变。我希望他在暮年之时能够留下更多词作。” “其三,雅俗本应共存,文章亦是如此。百家学院本就逆当下士子学风而存,我希望以柳三变之词,再次告知天下百家学院的意义,百业无贵贱,达者可为师。” 唐泽表情激动。 “我的女婿儿,说得好!子曰:有教无类,当下学子皆为功名利禄而学,实为忘本,学,怎能只为仕乎?” 苏良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岳丈大人,天下士子若都有您这般觉悟就好了。我担心,我若聘柳七先生为百家学院的夫子,天下书生恐怕……恐怕会骂死我的。” 唐泽捋了捋胡须,问道:“若不做,你可会悔?” 此话,不由得让苏良心头一颤。 他必定会后悔。 诗词源于民,本应是纯粹的艺术。 若为拜谒高官寻求仕途所作,若为附庸风雅应和而作,若失了兴观群怨的意趣,那才是落了下乘。 苏良有能耐阻止却未曾阻止,让后世之人都看一些溜须拍马之词。 那就是苏良的过错了。 唐泽又说道:“儿啊,人生短暂,不过百年,一个人能做的有益后世之事更是寥寥,何必在乎那些庸俗之人的看法。放开胆子去做吧,年轻人自当锋芒毕露!” “当下的读书人就是缺少这股劲头,才使得我大宋软弱,被辽夏所欺,吾儿焉能被他们同化?当年,老夫看重的便是你这股子与众不同的倔劲儿,莫丢了初心!”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对唐泽肃然起敬。 “岳丈大人,请受小婿一拜,听您一句话,胜读三年书!” 唐泽不由得放大声音,正色道:“贤婿,即便你遭到贬谪或被罢官,在扬州依然有你的家,老夫教书育人,足以养活你们!” “嗯嗯!”苏良甚是感动,有个如此支持和了解自己的老丈人,真是此生无憾。 就在这时。 不远处传来苏子慕清亮的哭声。 唐泽瞬间站起身来,小声道:“贤婿,刚才定是你的声音过大,将慕儿吵醒了,与……与我无关啊!” 说罢,唐泽拿起桌上的酒壶酒杯便跑走了。 苏良望着唐泽的背影,哭笑不得。 这位丈人还真是鸡贼,可共患大难,却不可共担小错。 这时,苏良回过头。 一眼就看到了瞪着眼睛的唐宛眉和在其怀里使劲往上窜的苏子慕。 “哎呀,小慕儿,睡醒了?来让为父抱一抱。” 苏良接过带着奶香味的苏子慕,朝着脸蛋使劲亲了一下。 然后又一把揽过唐宛眉的柳腰,在其脸蛋上也亲了一下。 本因苏子慕被说话声吵醒而生气的唐宛眉,立即转怒为笑,略带娇嗔地白了苏良一眼。 苏良望着苏子慕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四处挥舞的藕节般手臂,猜测这个小家伙又要闹到后半夜了。 …… 翌日午时。 杀猪巷北的鹿家包子铺内。 苏良与曹佾相对而坐,两笼虾仁包和两碗蔬菜粥已被吃了大半。 苏良告知了他欲聘柳七先生为百家学院夫子的想法。 “真的?我……我特别喜欢柳七先生的词,我能唱十余首呢!”曹佾一脸兴奋。 他常逛瓦子,自然对柳永的词作耳熟能详。 曹佾说完后,又是一愣。 “不过……不过……官家不喜柳七先生,士大夫官员们也不喜柳七先生,咱们如此做,我没官身,倒是不怕,你这个正奏名进士出身的台谏官,就不怕书生士子们骂死你?” 曹佾说罢,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汴京城的书生士子若是合起力来,吐沫星子都能将人淹死。 “咱又没用朝廷一文钱,完全自掏腰包,他们有什么资格骂!” “咱们不但要做,还要做得正式一些,必须完全遵照聘师礼仪,下聘夫子之书与聘夫子之礼,就按照国子监直讲的规格!” “哈哈……,苏景明,你是真不怕丢官啊!”曹佾对苏良愈加佩服。 苏良胸膛一挺。 “以后,咱们要做的不合那些读书读傻了的书生心意的事情还多着呢!” “今日,你先设法约一下柳七先生,咱们与其见一面,先聊一聊,而后再举行聘师仪式。” “嗯嗯,没问题,反正和你都在一条船上了,再刺激的事情本公子也敢干!”曹佾站起身来,尤为兴奋地说道。 自从认识苏良后,曹佾觉得自己曾经向往的求仙问道之事已索然无味。 跟着苏良,不走寻常路,才算是刺激,曹佾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奋斗的方向。 (本章完) 第145章 柳七之词,可佐饭食,来自包拯的绝杀 黄昏,放衙时分。 苏良刚走出御史台,便看到了曹佾的马车。 他不由得大喜。 没想到今晚便能见到柳七先生。 “柳七先生愿意否?”苏良一上马车,便开口问道。 曹佾笑着点了点头。 “当我告知咱们欲聘他为百家学院夫子并讲述了你说的缘由后,他当即就激动得哽咽了……” 苏良听完后,微微点头,这与他料想的几乎一致。 柳永大半生都在仕途失意的路上,唯有词曲可自慰,然而又非主流。 他心里其实也盼着自己的学识能够得到认可。 这两日。 苏良也听到了民间百姓对柳七的一些评价。 在百姓口中,柳永品性无瑕,待人和善,乃是一位百年难出的填词大家。 勾栏瓦舍的歌伎们,更是视柳永为友为师。 在她们眼里,柳永就是汉末的曹子建、盛唐的李太白、白乐天。 这不仅仅是因柳永的词曲养活了她们。 而是柳永与歌伎交往,向来都是以君子之道相处,从未轻视过她们。 哪像当下的一些文人们。 一方面嫌弃她们出身卑贱,一方面又想着贪一夜之欢,或来一段露水情缘。 这两日。 长庆楼内,歌伎齐聚。 柳永并没有驱赶她们,求新词者可能会婉拒,但探讨乐理者,柳永都会与之交流,无一丝轻视与怠慢。 苏良愈发觉得,寻柳永做百家学院的夫子乃是寻对了。 ……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黑。 曹佾与苏良来到了长庆楼。 二人走到大厅时,歌伎们都已散去。 一名约十五六岁,身材甚是壮实的少年快步走了过来。 “二位官人,我家先生已在二楼等候了!” “多谢郓哥儿了!”曹佾笑着说道。这个名为“郓哥儿”的少年,乃是柳永的书童。 苏良也朝着他微微一笑,然后与曹佾上了楼。 稍倾。 苏良刚走进屋内,便见一位身穿月白色长袍,身材清瘦的老者快步走了过来。 从其眉宇间便能看出,年轻时必然是一位俊公子。 “老朽柳永,参见国舅爷,苏……御史!”柳永郑重地拱手道。 其有些激动,双手都微微颤抖。 当下,柳永是民。 而这两位,一位是贵不可言的国舅爷,一位是当朝最年轻的监察御史,前途无量。 苏良也甚是兴奋。 他连忙扶住柳永,道:“柳七先生,晚辈仰慕您已久,今日在此,没有御史也没有国舅爷,只有两个晚辈,您唤我二人景明、景休即可。” 柳永看向苏良。 “老朽着实没想到,我朝‘文可杀人,语可诛心’的台谏官苏景明,竟是……是一位如此儒雅的公子哥儿。” “民间乱传,不能当真,不能当真!” 苏良老脸一红,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民间威名赫赫,还拥有了此等吓人的名头。 “来来来,咱们坐下聊!”曹佾笑着招呼道。 随即,三人便畅聊起来。 从盛唐诗风聊到花间词派,从晏殊之词聊到民间词牌乐理…… 紧接着。 苏良也道明了聘任柳永的目的。 待百家学院建成之后,他并非是让柳永去教一些书生或孩童,而是要教那些市井中有天分的词工、乐人。 教他们创作出一些展现民间生活、百姓喜闻乐见,有传唱度的词作。 当过地方官的苏良非常清楚。 对很多穷苦百姓而言,在满满一日的体力劳动过后,若能听上一首较为喜欢的词调,解乏效果不亚于喝上一壶好酒外加吃上一只烧鸡。 这种感觉。 是那些未曾了解过民间疾苦的士大夫官员永远都感受不到的。 一个时辰后。 苏良笑着说道:“柳七先生,吾二人欲在明日,持聘夫子之礼,在此向先生下聘夫子之书。待礼成之后,先生便可去我们安排的地方居住。” 听到此话,柳永不由得站起身来。 “使不得,使不得!我已年过花甲,即使做夫子也不宜如此大张旗鼓,免得让人笑话!”柳永婉拒道,他觉得苏良有些过于隆重了。 苏良笑着摇了摇头。 “柳七先生,吾行此举,原因有二。” “其一,先生之才,当得起此待遇。当世能以词作写尽我大宋繁华、民间百态者,非柳七先生莫属!” 听到此话,柳永不由得有些泪目,从未有人如此盛赞过他的词作。 “其二,先生也知百家学院不受诸多书生士子多喜,有些奇人可能因此不敢来,故想以先生为首例,以凤引凤!” 柳永想了想,道:“老朽已然致仕,孑然一身,无所拖累,一切皆听二位安排。” …… 翌日,天大亮。 长庆楼外,彩带飘摇。 两列曹家家仆站于门外,数辆马车停于一旁,一看便知里面有重要事情发生。 不多时,便有许多百姓围了过来。 因这里是柳永的住处,很多歌伎也跟了过来。 很快,有消息传出: “百家学院欲聘柳永为夫子,将在此举行聘师仪式。” 一时间,一群群书生士子都朝着长庆楼涌来。 众所周知。 百家学院乃是当下的监察御史苏良逆全朝士大夫之意,欲建立的私学,本就争议极大。 而柳永更是一个争议极大的人物。 有人甚爱柳词,也有人将其当成淫词艳曲,认为其上不得台面。 两种争议突然叠合在一起,争议就更大了! “这个苏景明,典型的就是青年得志,而今完全在作死!诸位试想一下,以后的百家学院,满是木匠、刻工、河工、艳词词工,那岂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聚集之处!” “唉!苏景明本仕途顺遂,依照他的能力与文采,以后定然有拜相之姿,而今做此等无稽之事,实属自毁名声。” “老夫觉得没什么!百家学院本就是私学,苏景明与国舅爷愿意出钱,想聘请谁就聘请谁,又没花朝廷的钱,有何错处?” “或许,苏御史和国舅爷只是因为喜欢柳七先生的词,愿意为其养老,我觉得这没什么,又不违大宋法令!” “苏御史,向来做事不同于寻常人,我觉得百家学院大有可为,未来定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 一群书生士子在门外唾沫纷飞地讨论起来。 一刻钟后。 苏良、曹佾、柳永都出现在大厅内,苏良为此事专门请了半日假。 不远处。 站着一个儒雅的中年人,他乃是曹家旁系族人,最擅长的便是礼仪之事。 大宋向来讲究尊师重道。 聘师。 该有的规矩,一样都不能少。 稍倾,中年人大步走到大厅中央,其伸手一摆,周围便安静了下来。 中年人高声道:“今日,百家学院欲聘任柳七先生为夫子,任期三年,到期后将依柳七先生心意废续……” “聘师礼为:岁奉束修一百绺,管一日三餐之膳食,赠独院居所,每逢节敬,礼不可失……” 听到这个聘师礼,很多书生士子都傻眼了。 这……这……给的实在太多了。 一年百贯,管吃管住,逢年过节,还有礼赠。 此等待遇,比当下国子监直讲的福利待遇都要好上许多。 顿时,后面传来一阵骚乱声。 中年人提高了声音,道:“双方若无意见,请在此聘师书上签字,落字即有效!” 当即,苏良、曹佾和柳永便都在聘师书上签了字。 “接下来,由百家学院苏良、曹佾,代百家学院学子向夫子行礼!” 中年人的称呼其实值得考究,他只是称“百家学院苏良、曹佾”而未带任何职位。 这也是苏良所要求的,院长、副院长人选,皆另有人选。 不过,此时并无人在意这些称呼。 当即。 苏良与曹佾拱手施礼,柳永也回了礼。 “礼成,聘师仪式完成!”中年人高声道。 这时,人群中的一名书生突然高声道:“柳永不过是一艳词词工,眠花宿柳之徒,焉能为人师表?” 听到此话,还不待苏良、曹佾有所反应。 一名歌伎高声还嘴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唰! 一瞬间,一群歌伎都瞪眼看向那书生。 书生顿时有些怂了。 这些歌伎的疯狂,他是见识过的,他真敢再骂柳永,歌伎们绝对会一拥而上,撕烂他的脸。 这时,苏良站了出来。 “诸位,听我说一句。在我心中,柳七先生之词,可佐饭食。当世能以词作写尽我大宋繁华、民间百态者,非柳七先生莫属!这也是柳七先生能成为百家学院夫子的原因。” “另外,百家学院乃是私学,我与曹公子聘何人为夫子,与诸位无关。” 说罢,苏良看向曹佾、柳永,二人立即会意,与苏良一起朝着外面走去。 后面的书生士子们还是不服,但是他们却不敢动,一旁那些歌伎们的杀气实在太重。 此外,他们也不敢再找苏良辩论,论不过,只会自取其辱。 渐渐的,众人便都散去了。 …… 很快。 百家学院聘柳永为夫子的消息便传扬了出去。 其中传播最多的,便是那份厚重的聘师礼,以及苏良称赞柳永的那两句话。 午后,御史台。 苏良一入察院,吕诲和年后即将去谏院任职的周元,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向苏良。 “怎么?我脸上有花吗?”苏良疑惑道。 吕诲喃喃道:“景明,往昔我只知你擅于骂人,没想到夸起人来也如此生猛!” 一旁的周元补充说道:“柳七先生之词,可佐饭食。” “当世能以词作写尽我大宋繁华、民间百态者,非柳七先生莫属!” “此二句夸赞足以使得柳七先生与你苏景明皆在后世留名,实在是太会夸了!” “景明,若我二人亡在你前面,你一定要为我二人亲写墓志铭!”吕诲一脸认真地说道。 苏良想了想,道:“一篇墓志铭一百贯,今日到账,明日我就写好送二位家里去!” “去你的!” “哈哈哈哈……” 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此刻,欧阳修自然也听到了这两句话。 其心里有点酸,但思虑一番后,又喃喃道:“若真论填词,恐怕我还真不如柳三变。” 与此同时。 侍御史兼知杂事高若讷已经在桌前奋笔直书,弹劾苏良了。 他认为,苏良欲聘任柳永传授淫词艳句,此乃官员失德之举,理应重罚。 …… 枢密院内。 夏竦听到百家学院聘任柳永的消息后,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哼,看来老夫还是高估了苏景明,百家学院不过是三教九流的儿戏而已。苏景明本有大好前程,但他若痴迷于此,距离外放贬谪必不远矣。” 又一日,朝会。 高若讷弹劾苏良的奏疏被赵祯留中不发后,高若讷有些不满。 直接在朝会时站了出来。 “官家,苏景明作为台谏官,聘一艳词词工为夫子,实乃有失士大夫官员之德,已不配再做台谏官,请官家严惩!” “百家学院乃是私学,且还未招学子,苏景明私下之举,并未违背律令,何罪之有?”赵祯反问道。 “官家,防微杜渐,而今民间的书生士子们都对苏景明之举甚是厌恶,然惧其官威与曹家势力,不敢多言,臣乃是将他们的想法上呈天听!” 这时候,夏竦站了出来。 “官家,柳永之词争议较大,臣也以为苏御史所为欠缺考虑,他做出此举,亦让朝廷有失体面,写艳词者,束修怎能比国子监直讲还要多,实在是乱了规矩!” 当即,陈执中也站了出来。 “官家,夏枢相所言,确有道理,苏良此举,俨然在破坏天下书院的秩序,柳永词作浮糜,被苏景明两句话捧成了一代词宗,实属荒谬!” 欧阳修一听到陈执中讲到填词,不由得也站了出来。 “陈相,夏枢相,想必二位并未读过柳三变之词吧,修以为,柳三变之词,完全可担得起苏景明的这两句夸赞!” 欧阳修挺着胸膛,在这方面他自认是全朝权威。 “欧阳永叔,我差点儿忘了,你也喜艳词,有如此想法,并不意外。”陈执中专刺欧阳修的软肋。 “不,欧阳学士的《望江南》可是比柳词强多了!”一旁的高若讷及时补刀。 “啪!” 赵祯气得直拍桌子。 这只是小朝会。 若大朝会敢这些互揭老底,赵祯早就怒了。 就在这时。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包拯突然站了出来。 “官家,前年臣以正旦使使辽,与辽臣闲聊时称汴京乃我大宋最繁华之城,但有两名来过汴京的辽臣却摇了摇头,称我大宋最繁华之城应是杭州,官家与诸位同僚可知为何?” 赵祯与官员们都是一愣。 他们不知包拯为何会在此刻讲出此事,更不知辽臣为何会认为杭州比汴京还要繁华。 包拯语气平淡地说道:“那辽臣告知我,杭州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这就是柳三变之词的价值,以艳词形容柳三变,有些狭隘了!” 听到此话,苏良和欧阳修的表情都亮了。 果然还是包希仁厉害。 柳永之词,被辽臣背诵,且令其赞赏杭州之盛景,当朝谁人能做到。 这一段话,足以堵住所有人的嘴。 赵祯不由得也笑了,道:“与花间词人和一些民间艳调相比,柳三变之词,可登大雅之堂,此事不必再议了,苏景明无错,诸位还是将心思放在冬至祭祀上面吧!” (本章完) 第146章 执法如山包希仁,苏景明气晕陈执中 随着赵祯的一句“柳三变之词,可登大雅之堂”,此番关于柳永担任百家学院夫子的争论在朝堂落下了帷幕。 民间的书生士子们虽依旧争论不休,但已然改变不了这个结果。 往昔。 一些品行不佳的书生在对某名官员产生不满时,经常会搞一些小动作,比如朝其家里偷偷丢小石头或马粪。 但面对苏良,他们完全不敢。 一则因苏宅乃官家所赠。 二则因苏宅一直被曹家和开封府护佑,当下的曹家和开封府包希仁,谁惹谁倒大霉。 与此同时。 曹佾趁着这个热度,也贴出诚聘百家学院夫子的告示,寻觅各行各样的奇人。 百家学院待遇好,要求自然也高,甚至比考进士的概率都要低。 苏良预计,大概明年七月份前,百家学院便可建成,待建成之前,寻够百位奇人即可。 人在精而不在多。 毕竟,曹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苏良不能让曹家得利,但定会让其得名。 至于学员招募,那就是学院建成之后再需考虑的事情了。 …… 十一月初八,夜。 一场冬雪覆盖了整座汴京城,一夜之间,雪厚近五寸。 不到五更天。 汴京城便白的透亮,很多人都已开始扫雪。 皇城司、开封府的衙差们更是在三更雪停之后,便立即沿着宣德门,顺着御街,清扫起来。 苏宅内,炊烟袅袅,从雪厚约三寸的厨房屋檐上飘出。 桃儿与吉婶忙着做早饭。 苏良、唐泽、吉叔三人手拿扫把清扫起院内的积雪。 苏子慕听到外面的动静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唐宛眉只得抱着他坐在门口观雪。 此时的苏子慕,已能站立,走路跌跌撞撞,走三步就要摔一跤,正是最难伺候的时候。 预计开春,脱去厚衣,就能满院子跑了。 苏良、唐泽、吉叔,这三个男人都是懂浪漫的。 在扫雪的同时,于庭院中还堆起了一个雪人,同时在雪人上插上两枝梅花,甚是好看。 苏子慕看到雪人后,就拉着唐宛眉的衣袖要朝外走。 唐宛眉怕其受冻,就指着他的小鼻子开始训斥。 苏子慕一脸委屈,咿咿呀呀地开始呼喊苏良。 苏良将其抱在怀中,走到雪人旁边时,他才老实下来,指着雪人,咿咿呀呀,不停地笑。 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唐宛眉想将其抱进屋,免得感染了风寒。 但只要往屋一抱,苏子慕就开始大哭,而只要抱出屋外,哭声立即就停下了。 唐宛眉气得哭笑不得,只想打他的屁股。 唐泽则是一脸笑意,满是自豪地说道:“不愧是我唐泽的外孙,还不满一岁便如此聪颖,日后必成大器!” …… 一个时辰后。 汴京城宣德门前的御街上,已无寸雪。 之所以如此高效。 乃是因为这几日将在此条道路上进行车辇礼仪与驯象表演的演练。 此时。 距离冬至大祭还有十九日(庆历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为冬至日)。 作为大礼之年的冬至郊祭,一般两个月前都需开始筹备。 车辇礼仪与驯象乃是彰显大宋国威的重中之重,主负责人陈执中和夏竦将演练看得尤为重要。 每日上午,便有数名驯象人赶着七头大象朝宣德门前走去,而后面跟着二十余辆演练的马车。 象有“祥”之意,乃是大宋祭祀活动中的常用瑞兽。 驯象人可使得大象走到宣德门前后,朝前跪下,呈拘礼状。 此等高大威猛的巨物,朝着禁中跪拜,甚能彰显大宋皇威,引得百姓敬服。 …… 御史台,午后。 苏良正在御史台内溜达着消食,忽见唐介快步走了过来。 “景明,速速与我前往开封府,陈相与包希仁吵起来了!” “啊?怎么回事儿?” “上了马车,我与你细说。” 苏良点了点头,连忙跟着唐介朝外面走去。 …… 片刻,马车上。 唐介告知了苏良二人争吵的原因。 近午时分,御街上的一头大象突然失控,闯进周边的道路旁,踩死了一名老妪,踩伤了数名行人。 开封府接到报案后。 便将驯象人、玉津园象所的吏人,太仆寺牧养监的主官都传唤了过去。 这些人被传唤后,冬至郊祭的车辇驯象演练便只能叫停。 陈执中得知后,立马赶往开封府,然后便与包拯发生了口角。 至于具体吵什么,唐介也不清楚。 此事乃是参知政事张方平遣人通传的。 御史台有主持仲裁之责。 涉及朝廷政务与官吏矛盾的纷争,都先会经由御史台处理,御史台若也无法决断,便只能交由官家处置了。 …… 半个时辰后,开封府后衙。 唐介和苏良隔着大老远便听到陈执中与包拯的争吵声。 “包希仁,是冬至郊祭重要还是你审案重要,此事后果已定,乃是因朝廷公务出现的意外,由中书对死者亲属进行抚恤,赔偿金钱即可,你速速将那些人都放了,若冬至郊祭出现意外,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陈相,下官完全是依照《宋刑统》处置,汴京城内发生此等命案,怎能归结为一场因朝廷公务出现的意外!若不立即处置,民心难安。请陈相再给下官两日时间,两日之后,定会给出一个结果!” “两日?本相两个时辰都等不了,速速放人,一切罪责由本相担着!”在陈执中眼里,当下,事事皆应以冬至郊祭优先。 “人命关天之事,即使是官家来了,若无合适的理由,下官也不会放人,除非中书当下就下诏令将下官罢黜掉!” “包拯,你莫仗着圣恩隆重便如此放肆,冬至郊祭关系着我大宋国运,真要闹到官家面前,也是本相有理!” 包拯冷声道:“开封府只是在处理一桩人命案子,与冬至郊祭无关,陈相若急着演练,可再去寻驯象人与驯马人。” “依照我大宋律令,那个驯象有失的驯象人,因过失致人身死,至少也是脊杖十三,编管一千里,俨然不可能出现在冬至郊祭上!” “不行,绝对不行!”陈执中高声道。 “你可知,汴京的大象多出于广、韶诸州与交趾,驯象人都是与大象一同前来的,非常珍稀,你若将其关起来,本相去哪里再找合适的驯象人?” “此事便不归开封府管辖了!”包拯语气平淡地说道。 “你……你……你……真是气煞老夫,如同一头犟驴般,丝毫不知变通。”陈执中气得连喘粗气。 …… 一旁。 张方平一脸无奈,二人吵架,他根本插不上嘴。 就在这时。 他见唐介和苏良走来,不由得大喜,连忙道:“二位,莫再争吵了,主持公道的人来了。” 陈执中看到来者是唐介与苏良,瞪了张方平一眼后,瞬间拉下脸来。 若是夏竦来了,还能助他。 这两位来了,定然只会给其添堵。 唐介和苏良走上前来,见陈执中和包拯的脸上都带着火气,不由得看向张方平。 “张相,这二位看来都在气头上,你最清楚发生了什么,不如先为我们讲一讲。” 张方平点了点头,当即讲述起了二人吵架的原因。 半刻钟后,唐介和苏良全听明白了。 二人争吵的原因很简单。 陈执中认为,大象失控造成一死多伤,乃是一场意外,结果已经造成,抚慰死伤者家属,给予钱财即可。 是大象伤人而不是人伤人,此事无法追究人的过失,更非驯象人的责任。 包拯则是根据《宋刑统》,因个人过失而致人死亡者,根据主罪或从罪,至少也是流刑起步。 包拯要审案。 陈执中则因驯象人过于稀缺,且冬至郊祭更加重要为由,要求开封府立即放人。 因观点不同,二人便吵上了。 唐介想了想,说道:“陈相,包学士,二位皆无私心,皆是为国事计,并无过错。我建议,暂给包学士一日时间审问,待案情结束后,二位持卷宗前往官家面前,官家定能体谅,该治罪的肯定要治罪。至于驯象,年年都是走个形式,今年虽是大礼年,但也不应因此坏了法令!” 听到这话,陈执中扭脸望向唐介。 “唐中丞,你说此话,有些偏颇了吧!什么叫做驯象是走个形式?什么叫做不能坏了法令,本相此举坏了我大宋哪条法令!” “此事本就很简单,驯象人因朝廷公事而出现意外,对受害人家人进行抚恤即可,这个钱,中书来出!” “陈相,这是钱的事情吗?因朝廷公事致人伤亡,难道便不需有人负责吗?”包拯瞪眼道。 “本相来负责行不行?你是打算判老夫斩刑,还是要将流三千里?”陈执中顿时怒了。 当下,在陈执中眼里,没有比冬至郊祭更重要的事情。 他只有将其办的完美无瑕,才能得到更多朝臣支持,以此稳住首相之位。 “谁致人身死谁负责,我朝从无顶罪之说!”包拯也来了气。 此刻的二人,各自都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 这时,张方平开口道:“二位,你们觉得这样可行不?先放出人,待冬至郊祭后再审再判,如何?” “《宋刑统》中并无此条例,请恕下官不能照办!”包拯道。 “那……那我去请旨,当下就去请旨,如何?”张方平又说道。 包拯再次摇头。 “官家若下此等旨意,将会与《宋刑统》所载条令相悖,《宋刑统》乃经由太祖诏令颁行全宋,下官定然不能听从官家的旨意而违逆太祖定下的法令!” 听到此话,张方平也黑下了脸,只想甩袖一走了之。 这时,张方平看向一直都未曾开口的苏良,问道:“苏御史,你怎么看?” 苏良想了想,一脸认真地道:“下官以为,包学士所言甚有道理,此外,下官建议自此次礼祭起,应废弃驯象表演。” “苏……苏景明,你……你是不是专门来气本相的?”陈执中说罢,身体朝着椅子上一歪,竟被气得昏厥了过去。 “快去传医官!”包拯大喊道。 (本章完) 第147章 有理有据苏景明,二度昏厥陈执中 一个时辰后,垂拱殿内。 张方平、包拯、唐介、苏良四人齐齐站在殿内。 当朝首相在开封府被气得昏厥过去,赵祯怎能不过问。 好在陈执中的身体并无大碍。 只是因近日过于劳累,又加上情绪激动、气急攻心才昏厥了过去。 吃上几副药,再睡一觉,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 紧接着。 此事从头到尾的见证人张方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张方平的记忆力极好。 几乎是一字不差,连包拯、唐介和苏良说话的语气都模仿了出来。 没有偏向陈执中,也没有偏向苏良三人。 赵祯听过张方平的描述后,不由得看向苏良。 “苏景明,你是不是故意的?陈相昏厥,你那句‘应废弃驯象表演’至少占一半功劳!” “朕知你与陈相有些不睦,但陈相最近为冬至郊祭劳心劳力,为了驯象和车辇礼仪,日日忙到深夜,你怎能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语!朕命你今日便携重礼,去看望陈相,并向其道歉,要诚心诚意,直到陈相满意为止。” 此刻,唐介和包拯也看向苏良,他们也觉得苏良是刻意说的气话。 不过,他们认为苏良这个年龄,看不上庸相,锋芒毕露,并没有什么不妥。 苏良无奈一笑。 “官家,臣真不是要气陈相,臣提出应废弃驯象表演是有原因的。” 苏良朝前走了两步。 “象多产于南方边境、交趾、占城之地。汴京玉津园象园之象虽大多都是进贡而来,但我朝却给了对方不下十倍的赏赐,实乃额外支出。” “官家可知,一只巨大的象运到汴京城需要多大的消耗,其所过之处,地方官员征发民夫,拆毁桥梁房屋无数,百姓无不怨声载道,此事,他们骂得都是官家您啊!” “在象抵达京城后,一只象至少要三位驯象人驯养,且将其放牧之时,一象所食,抵得上十余人。养之一年,用之不过七八日,此等作为,实在太奢靡了!” 听到苏良的解释,张方平皱眉站了出来。 “苏御史,你说的固然有些道理,但象乃皇家祥瑞,太祖还曾令人作礼乐之《驯象》篇。重大礼事,我朝以驯象行于先,象跪于地,向官家跪拜,此等场景,尽显我大宋盛世与皇权威严,这可不是金钱所能买来的。” 赵祯坐直身子,道:“张相所言,颇有道理。驯象引于车架之前,礼拜君王,可使得天下百姓敬畏,这点钱不能省,至于你所说的拆毁桥梁房屋,确实需要主意,中书可给予这些百姓一定补助!” 赵祯只将苏良那句‘骂得是官家您啊’,听到心里去了。 苏良微微一笑。 “官家,太祖太宗之期,象跪于君前,确实可彰显皇威。但现在已不是了。因皇家多用驯象之礼,引得很多富人也竞相习之,令象向其跪拜。民间百姓已看出了门道。” “驯象之人,皆手持短柄铜刃,象有不驯,便击之,这才是象跪君前的原因,百姓已经看出此等假象,朝廷再用,以此当作天授君权的威严象征,实为令人笑掉大牙。” “我大宋若真强盛,何须用几头象来跪拜证明,人欲缺什么,才欲想展现什么。此等劳民伤财、贻笑大方的面子礼仪,理应废之且应禁外邦贡象,有这些钱,我们还不如多养几匹马呢!” 赵祯听着苏良的话语,本来还在纠结。 但听到最后一句‘有这些钱,我们还不如多养几匹马呢’,一下子被刺中了软肋。 大宋缺马,一直很缺好马、烈马。 缺马的原因不是因大宋没钱买马,而是没有合适的养马之地。 燕云、西夏,皆是上好的养马之地,有肥草、有甘泉、有旷地,能让马撒欢地跑。 而大宋境内,也有一些小块的养马之地,比如洛阳南境,江南钱塘附近,但全都被农田所吞噬。 无牧马之地,怎能养出好马。 即使买来好马,也在大宋那狭小的马棚中被养成了劣马。 再加上马匹价高,一般只有读书人或官员才骑马。 这类人,骑马骑的比骑驴都要慢,这导致大宋的马匹全无半分烈性。 苏良此话明显是在说,驯象证明不了大宋盛世,唯有拥有养马之地才能证明大宋盛世。 包拯立即出列,拱手道:“官家,臣以为苏景明所言甚有道理,自古以来,追求珍禽、驯象之类,只会使人糜烂,此风气绝不可涨!” “臣附议!”唐介也说道。 张方平看向苏良,也忍不住拱手道:“臣也以为,景明所言,颇有道理。” 张方平虽然有时爱装迷糊。 但在一些大礼大节上还是要比陈执中强一些,或许是因为他进士出身,比陈执中有文化。 赵祯也被苏良这番话说服了。 他想了想,道:“可以,从今日起。所有礼仪祭祀皆废弃驯象表演,亦禁止外邦贡象,冬至郊祭没了这项事务,陈相也能轻松一些。” 说罢,赵祯又看向苏良,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苏景明,你也莫去陈相家中携礼致歉了,他若知晓朕下令废弃驯象表演,看见你极有可能揍你,甚至被你再次气得昏厥过去,你这张嘴,日后再说话时,务必要嘴下留情。” 此话一落,众人都笑了起来,苏良也赶忙笑着拱手。 包拯等人发现,有了皇子后的官家,不但干劲十足,处事果决,甚至连说话都比往昔有趣了许多。 …… 入夜,陈执中府邸内。 一名妇人一边给他喂着莲子羹,一边哭泣。 陈执中眼睛一瞪,道:“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老夫又不是死了!” “这次,老夫昏厥并不是坏事,至少让官家看到了我为冬至郊祭付出的努力,苏良那番话过于刻薄,如果我所料不错,官家定会痛骂他,并让其向我道歉,这就值了!” “今年,甚至明年,老夫的首相之位稳了!”陈执中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一直相信,只要自己选择在官家看到的地方去努力,并顺从官家的想法,定然可稳居相位。 谁都无法将他拽下来。 就在这时,外面一位负责冬至郊祭的官员请求觐见。 陈执中连忙令人将其请了进来。 那名官员走进来便开口道:“陈相,官家有旨,自今年冬至郊祭起,便废除驯象表演且禁止外邦贡象,您可以多休息两日了!” “这……这……是谁的主意?” “是苏御史的建议,您要不要听一听他的理由,他说……” 此官员刚开口。 只见陈执中脑袋一歪,再次昏厥了过去。 月底了,诸位亲爱的书友们,求月票。 感谢书友日后还能做什么,、戊申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48章 冬至郊祭,贝州兵变 赵祯下诏废除驯象表演且禁止外邦贡象后,群臣无人提出反对意见。 因为苏良的理由实在令人无法反驳。 陈执中因病告假。 冬至郊祭的重担全压在张方平、夏竦和丁度的身上。 十一月初十晚。 赵祯带着夏竦、张方平、吴育、丁度等人探望陈执中,并送去了诸多补品。 陈执中一边感恩,一边称自己无法继续主持冬至郊祭演练实乃辜负圣恩。 其老泪纵横,稀里哗啦说了一大堆。 一旁,夏竦等人听得直翻白眼。 这场哭戏,没有一定的体力还真演不出来。 赵祯心软,不停地安慰陈执中,令其好好养身体,冬至郊祭还需陈执中来主持。 这下子,若冬至郊祭若举办的甚是完满,陈执中居首功。 若出现问题,那就是夏竦、丁度、张方平等人执行不利了。 古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此话对这群朝堂相公,依然适用。 遇到赵祯这位心地善良的官家,会哭的相公无疑会地位更稳。 …… 两日后。 包拯也将驯象伤人案,审理完毕。 象本温顺,之所以发怒失控。 主因在于驯象人手持利刃,在象腿下刺入了数道狭长的口子。 象所主事的一名吏员因管辖不严,严重失职,脊杖十三,编管一千里。 两名虐待大象且致百姓伤亡的驯象人,脊杖二十,刺配两千里军州牢城。 赵祯废除驯象之诏和包拯的审案结果,引得许多百姓盛赞。 驯象表演虽然好看。 但若以牺牲朝廷与百姓利益,甚至为百姓带来伤亡隐患,那就不值得了。 …… 夜,月圆如盘。 眉州眉山,苏宅内。 十一岁的苏轼与九岁的苏辙刚背完苏景明的《百家学疏》。 二人一边观月,一边啃着手里的鸡腿。 苏轼道:“弟,景明先生此疏又打破了我对他的印象,他有时是个读书人,有时好像又不是,我特想见他一面。” “嗯嗯,我最喜欢他夸赞柳七先生那句‘柳七先生之词,可佐饭食’,虽然父亲不让我们读柳七,但柳七先生的词是写得真好啊,我都想要去钱塘了!”苏辙看向月亮,一脸期待。 苏轼啃下一只鸡腿,一脸自信地说道:“为兄日后在词的境界定然不会低于柳七先生。” “哥,你吹牛吧!你就做个鸡腿还行,柳七先生之词是可佐饭食,你是可做饭食。” “看我不揍你!你哥哥我乃是十全之才。” …… 月光下,兄弟二人在庭院内追逐打闹起来。 …… 十一月二十六日,距离冬至还有两日,冬至郊祭已然开始。 五更天。 赵祯仪仗队的护佑下便出宣德门,经景灵宫,前往了太庙。 文武百官、皇室宗亲,皆需陪同,就连不满两个月的皇子应儿,也需随行。 当日晚,赵祯便住在了太庙。 与此同时。 赵祯在太庙前,为皇子应儿赐正名为:赵璘。 璘,即玉石的光彩。 要知。 皇子赐正名非随意取之,需要掌礼之臣多番研究。 既不能过俗而引得百姓日常说话犯了忌讳,又不能不够雅正。 赵祯,原名赵受益,被册立为皇太子时才更名为赵祯。 很多皇子拥有正名也都在三岁之后。 而此皇子不到两个月便赐名为赵璘,可见赵祯对他的期待,毕竟是嫡长子。 翌日,冬至。 还不到三更天,天色漆黑一片。 赵祯、文武百官、皇家宗亲等便从太庙赶往了南熏门外的郊外祭坛。 三衙士兵身穿紫色绣花战袍,身骑骏马在前引路。 后面是皇帝亲从、禁军各班直,乐工、文武百官、皇室宗亲等。 浩浩荡荡,绵延十余里。 苏良坐在马车上,脑袋一歪便睡了起来,他能晚睡,却很难早起。 抵达祭坛后,赵祯便换上更为庄重的天子祭服。 这时,首相陈执中精神抖擞地站了出来。 他乃是冬至郊祭的掌礼主官。 两日前,在诸项准备事宜都完成后,陈执中称身体无恙,当即又接手了冬至郊祭。 气得张方平、丁度和夏竦三人盼着苏良再气他两次。 随后。 赵祯登上祭坛,先是朝着昊天上帝,即老天爷跪拜,而后再拜太祖…… 宫廷礼乐随之而响。 随后,又是念祭文、饮福酒,烧冥币、纸帛、玉册等。 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听到口令都要齐齐下拜,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御史台的官员除了参与祭祀外,还有监察之责,比其他官员还要忙碌一些。 在这种场合,谁敢出错,那绝对会遭到重罚的。 祭天完毕后。 赵祯赐茶赐酒,与宗室、群臣观看礼乐。 随后,皇帝的仪仗才开始返还。 但这还不算结束。 赵祯入南熏门,过御街后,还要登上宣德楼。 此刻,已是午后。 宣德楼下除了站有百姓外,还有开封府和大理寺安排的犯人。 随即,赵祯亲自下发诏书,释放犯人,犯人跪拜谢恩,而后禁军有组织地返回营地,冬至郊祭才算结束。 而此时,已经到了下午申时。 群臣忙碌完毕后。 除了个别需要值守的官吏,大多数官员都可以开始享受长达七日的冬至假期了。 对当下的大宋百姓而言,冬至的重要性仅次于过年。 百姓都需要添置新衣,祭祀先祖,官府也将开放所有的集市。 苏良忙完后,回到家中倒头就睡,这种大型活动实在是太熬人了! …… 两日后,近午时。 苏良抱着苏子慕坐在庭院内玩闹,正思考着接下来的假期要如何过时,御史台的吏员突然传来消息。 “冬至之日,贝州兵变。” 河北宣毅军小校王则,起兵造反,控制了贝州城。 贝州知州张得一被擒,贝州通判董元亨被杀,整个贝州在一日之间沦陷。 这可不是百姓造反,而是军贼作乱。 贝州位于大宋的河北边境,位置相当重要。 一旦处置不好,很有可能爆发出更大的内乱。 并且,这个王则还是邪教白莲教的领袖,除了贝州外,其他地方也有诸多响应他的信徒。 当即,苏良便奔向了御史台。 苏良去了御史台之后,才知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军贼王则已在贝州城建国称王。 他自封为“东平郡王”,还赐封亲随张峦,卜吉分别为宰相和枢密使。 城内每一楼为一州,任命他的忠实信徒为知州。 城中百姓,年满十二且在七十以下者,皆为士兵,很多人的脸上都被刺上了“义军破赵得胜”六字。 此信息乃是当下知大名府的曾公亮通传的,确实无误。 当即,赵祯便下手诏于中书省、枢密院,令澶州、孟州、定州等周边主官都严守州城。 此外。 赵祯派遣宫苑使、象州团练使、入内押班麦允言,西京作坊使、资州团练使王凯,高阳关都部署、马军都虞候、象州防御使王信三人,率领禁军,前往贝州围剿军贼。 这些诏令当日就宣发了出去,效率极高。 临近黄昏。 陈执中与夏竦的一条建议,令两府再次争吵了起来。 台谏官们也都纷纷奔向垂拱殿。 这二人建议,在派遣将领平定贝州之乱的同时,派遣内侍何诚,持招安敕旨,招安贝州军贼。 招安乃是大宋常用的套路。 其主因有二。 其一,大宋士大夫官员普遍认为百姓造反乃是因穷苦所致,或因天灾,或因民乱。 若将他们全都抓到牢内,极易引起民愤,不如化贼为兵,让他们成为厢兵,为朝廷干活。 其二,战事极为消耗钱财,百姓造反经常都是按住这头儿,那头又开始造反,反复镇压,极其费事,不如将刺头收为己用。 陈执中、夏竦、庞籍三人皆认为应在平定贝州的同时招安,而吴育、张方平、文彦博三人则是强烈反对。 至于三司使王尧臣,并没有明确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欧阳修、唐介、高若纳、何郯、苏良五人刚走到垂拱殿门前,便听到里面已经吵成了一片。 (本章完) 第149章 被打脸的台谏官们,我大宋禁军真菜! 垂拱殿内。 两府的相公们吵成一片。 “本相乃是以大局为重,而今临近年末,白莲邪教信徒甚多,一旦等他们连起势头来,河北必乱,招安乃是迅速解决内患的最好方式!”陈执中高声道。 一旁的夏竦也帮腔道:“军贼王则已控制了整个贝州城,贝州墙高,易守难攻,且辽国正旦使即将到来,刚好经过贝州,若王则有意将其擒住,事端将会再次扩大,我们乃是一边围攻,一边招安,他若不愿接受招安,我们再攻也不迟!” 枢密副使文彦博瞪眼道:“若是一方小民,聚于山野造反,招安之策可行,而今这些兵贼已抢了城内的军资库,且建国称王,此等行径若将其招安,那以后定然有人习之,臣以为必须强攻,此等军贼必须诛之,以彰显我大宋军威!” 副相吴育更是直接干脆地说道:“官家,军贼造反,自立为王,都骑在咱们脖子上了,还要招安,恐怕此事让西夏、辽国听去,定会笑话咱们!” …… 这时。 欧阳修、唐介、高若纳、何郯、苏良五人来到了垂拱殿内。 赵祯示意五人在先站在一侧,待几位相公吵得差不多了,台谏官们也都听明白了,才看向他们。 “台谏也讲一讲吧,可否在派兵平定贝州内乱的同时,招安贝州军贼?” “又不是敌不过,一城而已,年前便可平乱,为何要招安?”欧阳修率先开口道。 “臣附议,招安乃下下之策,反而会让攻打贝州的官员束缚了手脚。”唐介补充道。 紧接着。 何郯、苏良和高若纳三人站出来,纷纷附议,不建议招安。 高若讷这个人虽然有些极端,但他也并不看两府的脸色做事,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这时候,夏竦站了出来。 其先睥睨地看了一眼台谏官们,然后看向赵祯道:“官家,台谏根本不知贝州情况,臣曾判大名府,对贝州军力甚是清楚,若不招安,一个月内,绝对无法攻克贝州城。” “此外,王则还有诸多信徒潜伏在河北路、京东路的军营中,这些人一定也会有所动作,清除兵变的最好方式,仍是招安!” 听到此话,苏良等人都纷纷摇头。 他们不相信,大宋禁军一个月都不能攻克小小的贝州城。 就在这时。 门外的小黄门高呼道:“官家,青州急信,齐州急信!” 苏良不由得大惊,心中暗道:不会是齐州也出事了吧? 齐州若也发生兵变,那这两年来的变法成果,极有可能毁于一旦。 并且,真要是青州和齐州也出现问题,那就是大问题了。 一时间,垂拱殿安静了下来。 赵祯面色严肃,缓缓打开信件。 当他看完两封信件后,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高声道:“好啊!” 赵祯看向下方。 “青州、齐州亦有兵士是白莲教信徒,他们于冬至后也纷纷造反,欲以“屠城应则”,然富弼与王安石发现甚早,已将造反者尽数抓入牢中。” 听到这话,苏良等人都长呼一口气,富弼和王安石真是令人放心。 欧阳修不由得走出来,看向夏竦。 “夏枢相,刚才你说一个月内禁军无法攻城,修实在不相信。至于其他隐藏的白莲教信徒,我相信,有擅于军政的曾明仲(曾公亮)协调各地兵力,各地主官一定能像齐州、青州这般将兵贼尽数除掉。” 夏竦冷哼一声,道:“本相所言,是对是错,一个月后自见分晓。” 这时,左司谏何郯站出来说道:“官家,贝州以外的兵贼,各州府应该都能将其歼灭。至于辽国的正旦使,臣以为只需提醒一番知大名府的曾明仲,他定然可以将其护卫安全。将此等兵贼招安,实属不妥。” “官家,贝州区区一个孤城而已,绝对坚持不到正月!”苏良也挺着胸膛说道。 赵祯想了想,微微点头。 他最担心的是此事闹大,而青州和齐州的做法让他有了一些信心。 “好吧,那便暂停招安之策,中书告知大名府,力保辽使无恙,此外各个州府都须对白莲邪教徒进行清剿……” “臣等遵命。”众臣齐齐拱手。 陈执中和夏竦虽然不满意,但自知再抗圣意已无用。 十二月五日,贝州方向传来消息。 贝州提点刑狱田京有幸逃出了贝州城,其组织兵卒,斩杀了城外一批焚烧民居,欲与王则应和的兵贼。 十二月十二日。 辽国正旦使入境河北,王则派遣了三百多人于夜间拦截,然曾公亮早有预料,派兵设伏,将三百多人全部擒获。 十二月二十日。 贝州城内的百姓在夜间射箭投书,愿为内应,帮助士兵登上城墙,然后绳索被砍,依旧失败,损伤数百人。 这个事情非常离谱。 高阳关都部署、马军都虞候、象州防御使王信称,绳索非是被兵贼砍断,而是被自己的士兵砍断。 因为有些士兵贪功,害怕别人抢了功劳,故而砍断了别人的绳索,然后被兵贼发现。 苏良听到这个理由,有种想自己冲上去的冲动。 转眼间,就要一个月了。 贝州方向呈递的消息仍都是小打小闹,竟没有一次能攻上贝州城墙。 …… 庆历八年,正月初一,大朝会隆重举行,汴京城依旧是一片热闹繁华。 但所有台谏官们都高兴不起来。 这次集体被打脸了! 他们知晓大宋禁军很差,但没想到这么差! 一个月都没能攻破一座孤城,还是自家的城。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正月初三。 陈执中、夏竦再次上奏,请求施行招安之策。 就在赵祯准备同意的时候,枢密副使文彦博主动请缨,欲前往贝州平贼。 苏良知晓后,不由得大喜,也立即请愿与文彦博同往。 他想要看一看,到底是大宋禁军士兵们太菜,还是贝州的城墙太坚固。 赵祯经过一番思考后。 当即任命文彦博为河北宣抚使、本路体量安抚使、赴河北平叛,而先前派去的麦允言、王凯、王信三人则均为文彦博的副手。 至于苏良,则以监察河北军事之名,随文彦博一同出发。 (本章完) 第150章 盼着招安的将,懒散摆烂的兵 正月初五,天微微亮。 文彦博、苏良,率领一支禁军队伍赶往了河北路贝州。 数万禁军围困贝州月余而不能破,实乃奇耻大辱。 莫说会被辽夏嘲笑。 恐怕高丽、大理、越南李朝这样的小国都会再次对大宋的军事实力心生鄙夷。 甚至对大宋丰饶的土地生出觊觎之意。 …… 正月初八晚。 文彦博、苏良等狂奔五百余里,终于来到了贝州城前的军营。 文彦博与苏良并无什么私交,但彼此的印象都还不错。 枢密院内,三位主官。 夏竦奸滑,庞籍老迈,唯有文彦博做事干练,颇有良名。 苏良一行远远便看到军营前已有人在那里列队等候。 当下。 前方军营中的主事军官为马军都虞候、象州防御使王信。 资州团练使王凯和象州团练使、入内押班麦允言,算是其副手。 有幸逃出的贝州提点刑狱田京也在军营中。 王信、王凯、麦允言、田京四人站在军营前,远远看到文彦博和苏良,便齐呼道:“文相公,苏御史!” 武官在文官面前向来都是矮一头。 像苏良这种台谏官,虽说官阶不高,但权力大,四人自然也是恭敬有加。 当即,文彦博和苏良都下了马。 王信四人做了自我介绍后,文彦博微微点头,道:“直接去军营议事吧!” 当即,众人便朝着大营内走去。 此刻,正值晚饭时间。 军营内,篝火明亮。 苏良朝着四周望去,发现很多士兵都正在吃晚饭。 有的在篝火上烤着馒头。 有的躺在篝火旁打盹。 有的围着篝火一边跳,一边哼着小曲。 不远处,还有数人正在追一只老鼠奔跑寻乐,气氛甚是欢快…… 俨然没有半分战事的压迫感。 若不是他们都穿着铠甲军服,苏良都以为这是一大群闲散的百姓在野外露营。 若是打仗打赢了,这种氛围也无可厚非。 但现在,却是攻击了一个多月都未曾拿下贝州,竟无一人感到羞愧。 从这些士兵的状态便能看出军营将领的能力。 文彦博和苏良都皱着眉头,显然对这种情形非常不满。 一旁跟随的王信似乎看出了二人的不悦,连忙解释道:“毕竟是在年关正月里打仗,士兵们都未能回家团聚,所以晚上会放松一些。” 听到此话,文彦博和苏良都没有回应。 随后,众人来到营帐中。 王信笑着道:“当下正值饭点,二位要不要先用一些饭菜?” 文彦博摇了摇头,沉声道:“先议事。” 当即。 王信、王凯、麦允言、田京四人便开始逐个汇报起来。 苏良当下在军事上的造诣只能算作一般,又无任何实操经验。 便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大宋的一些战事,正是外行指挥内行太多,才导致战斗力越来越烂。 苏良在对当下情况不是很了解的情况下,绝不会贸然提出建议。 半个时辰后,四人汇报完毕。 苏良一下子明白,为何围贝州城一个多月都没有将其攻下来的原因了。 首先。 王信、王凯、麦允言三人,打从心里就没将自己当作攻克贝州城的主力。 他们对自己的定位认知是:帮忙。 所谓帮忙,就是打赢了有功,打输了无过。 帮谁呢? 帮贝州提点刑狱田京。 如今,贝州城内,战斗力最强的不是那些军贼,而是城内的囚犯。 犯人被释,田京担有一定罪责。 他是最急于破城的。 田京在城外四处招募兵丁,打击白莲教徒,看似忙碌,其实对解围贝州城并没有什么大作用。 他自知能力不足,但还是要装出一副比其他三人要忙碌的样子。 其次。 导致四人都未倾尽全力的还有一个主要原因:他们觉得朝廷后续一定会招安。 这是朝廷几十年来最常见的手段了。 无法降伏便招安,化贼为兵,屡试不爽。 他们也愿意朝廷去招安。 此举,最省事。 正是因为他们心里有这种想法。 导致下面的士兵们觉得,没准儿打到最后,朝廷突然招安,敌人变成了兄弟(同事),那就白费劲了! 故而,谁都不想拼了命地进攻。 至于军功,很多士兵也都不在乎。 军功哪有性命重要! 更何况还有可能是自己拿命换的是上面官员的军功。 这些士兵和范仲淹培养的西军、富弼培养的青州兵,实力水平简直有云泥之区。 人人想法皆如此,行动上就更是无力。 因贝州城墙极高,易守难攻。 王信等人便根据常规的攻城方式,在城墙对面修建了一种名为“距闉”的攻城工事。 其与城墙等高,建成后便可登高攻城。 而军贼王则在城楼上立马修建战棚,待“距闉”建成后,一波火箭攻击,便将距闉全都烧毁了。 如此反复,忙了近一个月,贝州城墙依然稳固如初。 这哪里是攻城守城。 看上去就像小孩子过家家。 苏良甚至怀疑,这些人都是在拖延时间。 等着朝廷下发招安文书。 当然。 王信四人不会承认在拖时间,他们都为自己找好了理由。 比如:王则在城外的信徒太多,贝州军资库被抢导致叛贼实力强悍…… 文彦博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 他丝毫没有发火。 在问询了几个叛军的防守细节后,缓缓开了口。 “兵贼王则以邪教诱民,称王立国,罪大恶极,官家已言明,定然不可能行招安之策,贝州对河北有多重要,本官不再赘述,若再拿不下,自本官始,人人皆是重罪,希望你们也能明白!” “下官明白!”四人齐齐拱手。 文彦博想了想,又补充道:“明日清晨,本官将在军前训话,你们记得吩咐下去。” 说罢,文彦博摆了摆手,四人便都下去了。 …… 军帐内,只剩下文彦博与苏良二人。 文彦博长叹一口气,道:“唉!攻城并不难,难在士兵毫无士气,朝廷招安招多了,令造反者肆无忌惮,令下面的士兵毫无战意,根茎已腐,枝叶难救。明早只能尽可能地以军功奖赏,提一提士气了。” 苏良微微点头。 若士兵无士气,无论才用什么手段都难以攻下贝州城。 突然,文彦博看向苏良。 他有些兴奋地说道:“景明,军功奖赏可能令军将动心,却不足以令士兵动心,不如明早我讲完,你再讲一番,不,不是讲,是骂,骂醒他们,你可有把握?” “骂?”苏良略微一想,便明白了文彦博之意,笑着说道:“文相放心,论军事,我不在行,但论骂人,我绝对是内行!” “哈哈哈哈,好……”文彦博不由得笑出声来。 (本章完) 第151章 重振士气!苏景明口吐芬芳 翌日。 不到五更天,天色还很黑。 军营士兵们便被密集的鼓点声吵醒。 士兵们迅速穿上铠甲,有些不情愿地朝着沙场中间集结。 大宋采用募兵制。 很多人当兵,只是为了赚取银钱和口粮。 根本没有想着自己能靠着军功上位。 他们非常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不识字、无背景,想要由兵变成将官,难度不亚于参加科考。 故而。 很多士兵的想法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能混一天就能领一天的俸钱与口粮。 更何况,很多士兵本就是懒汉、地痞、流氓、盗匪出身。 此外,因大宋采用更戍法,将士都是三年轮换一次地方,有时甚至半年轮换一次。 这就导致兵无常帅,帅无长师,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此法一定程度上使得武将无法成势,但也严重削弱了大宋禁军的战斗力。 甚至一些将官根本没有能力驱使着士兵为其尽心做事。 …… 很快,士兵们集结了起来。 除却在外围站岗巡逻的士兵,足足有近两万人。 最中间,有一处高台。 此刻。 文彦博、苏良、王信、王凯、麦允言、田京六人全都站在高台上。 王信率先站了出来,高声道:“诸位将士,昨日官家已派遣特使,总领平判贝州兵变之事。” “这位乃是当朝枢密副使文彦博,现为河北宣抚使,总领所有平叛事宜;这一位乃是监察御史苏良,监察贝州军事。” 文彦博虽然官高,但却没有苏良有名气。 当王信提到苏良的名字后,许多士兵都纷纷扬起脑袋看向高台。 其中,还有人喃喃道:“他就是本朝最会吵架的官儿?” 一些人对朝堂官员的了解,甚是浅显。 仅限于陈执中是官家的应声虫、夏竦爱包养小妾、欧阳修与外甥女有私情、苏良乃是全朝吵架第一人、包拯是个大清官…… 随即,文彦博站了出来。 他环顾四周,高声道:“诸位将士,首先,本官要讲的是,贝州兵变,兵贼王则以邪教妖术建国称王,乃十恶不赦之大罪,但凡与其相近者,必当重惩!” “其次,朝廷对于这类反贼,绝对不可能招安!” “贝州乃是我朝屯兵重地,万不可失,朝廷对此事极为重视,我希望大家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能够倾力而为。待攻下贝州城,朝廷必将重赏,率先冲上城楼者,可连升两级,赐钱千贯,能活捉王则者,官升三级,赐黄金百两,白银五百两……” 文彦博激情澎湃地讲着。 苏良则是认真地观察着下面士兵的脸色。 正如文彦博所料,士兵们听到军功奖赏后,眼里不但没有亮光,反而还露出一抹不屑的表情。 他们被骗太多次了,深知此等好事落不到自己身上。 即使落到自己身上也会被剥削,故而根本没有什么动力。 一言以蔽之:上面的将官们画饼太多,已经无法骗他们了。 苏良喃喃道:朝廷该严整军队了,再不整,不待夏辽来攻,内部便彻底腐朽掉了! 文彦博说完后,看向苏良。 苏良微微点头,然后站了出来。 其面带笑容,高声道:“诸位将士,我是苏良,你们眼里那个经常在朝堂上与人吵架的台谏官。” “刚才,我一直在观察大家的表情,此刻大家心里一定想着,再大的军功奖赏都与自己无关,关心这个,还不如想一想中午吃什么饭,是不是?” 听到此话,一些士兵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迅速捂住嘴巴。 苏良已然讲中了他们的心思。 一些士兵则是愣住了。 有些讶然地看向苏良,似乎在说:这种场合还能讲实话? 就在这时。 苏良骤然提高了声音。 “你们知道,我在汴京城知晓你们历经一个月都未曾攻下贝州城时,我是怎么看你们的吗?” “废物!一群废物!” 苏良朝前走了几步,看向下方,眼神凛厉,突然骂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沙场都安静了。 “待我来到军营之后,我愈加觉得,你们就是一群没种的男人!” “如果,贝州城内关押着你们的妻儿父母,如果你六十五岁的父亲被逼着穿上铠甲在城楼上站岗,你十二岁儿子的脸上被刺上:义军破赵得胜。你的妻子、女儿成为那些从牢内跑出的囚犯的战利品,你是否还能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想着自己来这里只是凑数的!” 苏良走到高台边缘,距离最近的士兵,仅有不到一丈的距离。 “你们以为这种事情不会落在你们身上吗?贝州一旦成势,定然会依靠于契丹,契丹人和党项人比这群兵贼更加凶残,你们有能力保护你们的父母妻儿吗?” “你们不能!” “作为我大宋禁军的一名士兵,你们连进攻的欲望都没有,你们贪生怕死,你们苟且求安,你们就是没种!” 此刻,下面的士兵都皆阴沉着脸色。 一名士兵忍不住看向苏良,高声道:“你……你能保护自己的父母妻儿吗?你……比我更没种,有种下来和我单挑,咱们比比谁厉害!” 苏良淡淡一笑。 “我为何要和你比?若契丹人、党项人来攻,我们站在高台上的这些人,我们的妻儿父母,我们可以保护,因为我们有功名,我们有军功,朝廷愿意保护我们,而你们什么都没有!” “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我苏景明乃是乞儿,我寒窗苦读十年才换来了当今的地位,你们呢?你们拼了命地活过吗?” 苏良此话,可谓诛心,但这就是现实。 “抱怨无用,所有人的今日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你们连决定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连保护自己至亲的能力都没有,算活着吗?大丈夫活于一世,你们就甘愿凑数?” “对上,不能保家卫家,对下,不能让妻儿父母衣食无忧,对自己,蹉跎半生一事无成。作为一名士兵,不勇敢,无胆气,甚至连建立军功的想法都没有,我不相信,有父母喜欢这样的儿子,有妻子愿意拥有这样的丈夫,有儿女会以这样的父亲为荣!” “我不逼你们,不逼你们去拼命,如果怕死,如果不能践行一名禁军士兵应有的职责,便脱下这身铠甲,从此后,做个不惹事端的百姓,躲在那些那些真正能为国出力的士兵后面!” 苏良说完此话,心中有些紧张。 禁军战斗力弱,士兵们太怂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朝廷没有给予士兵更高的地位和升迁渠道。 而今,他只能先打打鸡血,而后再为士兵们解决这些问题了。 (本章完) 第152章 鬼神之说第一次攻城 军营。 沙场内,一片阒静。 没有一名士兵卸下铠甲离开。 能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二三十岁的汉子,很多都有妻儿。 他们听到苏良这样羞辱自己,首先是愤怒,而后内心涌出深深的不甘。 不甘被骂作没种,废物。 不甘蹉跎度日,一事无成。 不甘空活二十余载,连自己的妻儿都无法保护。 不甘就这样堕落下去。 来世上一遭,谁愿意充当凑数的。 苏良一下子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士兵们一个个红着眼睛,攥着拳头,心中俨然已燃起斗志。 一旁,文彦博也是听得心情激动。 往昔,他也在军营中鼓舞过士气,也曾痛骂过士兵无能。 但却始终无法像苏良这样,鞭辟入里,一下子便将士兵们的情绪燃起来。 王信、王凯、麦允言、田京四人,望着苏良,眼睛里满是倾佩。 他们对台谏官一直都有偏见,认为台谏升职太容易。 动动嘴,动动手,便可青云直上,得名得利。 而今,他们终于看到了台谏官的作用。 苏良这番话,这两万人的战斗力至少能翻一倍,而他们这些将官们也都受到影响,恨不得立即就去破贝州城。 这时,文彦博站了出来。 “诸位将士,此次有我文彦博亲自坐阵,没有人能够抢去你们的军功,没有人能掠夺你们的奖赏!” “待破城之后,本官定为大家向官家请赏!” “凡战死者,本官为其收敛遗骸,送灵柩归故里,其家眷,免三年徭役,父母老弱,无人顾看者,日给米三升,以终其身……” 苏良的话语,让将士有了斗志;文彦博之言,则免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战后若能生还,加官加俸。 若不能生还,也能为父母妻儿谋得一份补给。 一些士兵们不由得低头看向身上的铠甲。 这份铠甲,是生计,是灾难,也是莫大的机遇。 这时,文彦博看向王信。 后者立即会意,站出来高声道:“将士们,破贝州,擒军贼!” 此声一出,将士们齐齐呼喊了起来。 “破贝州,擒军贼!” “破贝州,擒军贼!” “破贝州,擒军贼!” …… 一阵山呼海啸。 声势震天,可传数里。 很多士兵都将心中的不甘宣泄了出来。 而贝州城的军贼听到这道声音,城楼上立即乱了起来。 “敌军来攻城了,速速入战棚!速速入战棚!” 他们喊了片刻,发现前方军营并无动静,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文彦博见士气已归,看向王信,道:“今日,肉食管够,正常训练,至于何时攻城,等待通知!” “是。”王信当即拱手。 随后,士兵们便开始正常训练。 苏良猜测,今晚极有可能便会攻城,毕竟当下乃是士兵们最有斗志的时候。 …… 一个时辰后。 文彦博、苏良、王信三人带着一众亲兵在贝州城外转了一番。 贝州城城墙,高近三丈,且城墙之上建有战棚。 所谓战棚。 即悬空在城墙外的活动板屋,类似木制碉堡。 战棚上糊着近三尺厚的泥土,中间留有射孔,士兵以垂钟板遮蔽身体,可从多个角度以弓箭射击。 军贼王则对城池防御这一套战略甚是清楚,且定然是看过曾公亮的《武经总要》。 战棚与垂钟板,乃是防止攻城的利器,《武经总要》上描述的甚是清楚。 他在夺取军资库后,第一步便搭建了战棚。 回途中。 文彦博朝着王信问道:“没有试过投石车吗?” “有,不过是那种小型投石车,有十余辆,还有五六辆坏了!”王信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 这种战棚,极为难缠,对攻城者的伤害非常大,但却惧怕中大型投石车。 若能调集来百辆,飞石如雨,不间断攻击,完全可以将战棚击溃。 文彦博无奈一笑,不再说话。 苏良也知晓其中的原因。 朝廷花钱,祭天祭地,大手大脚。 但军费都是抠抠索索地给的,恐怕只有澶州和西北才有这类大型投石车。 苏良越了解这些禁军,发现里面存在的问题越多。 …… 午后,军帐中。 文彦博,苏良、王信三人围坐在一起。 文彦博在贝州城地图上研究了片刻后,道:“正面攻城,损耗太大,效率又低,实不可取!” “准备三百名工兵,备好工具,今晚主力军在城北佯攻,这些人在城南开凿地道,预计连攻五夜,待地道打通,便能入城,切记,不可告知其他将士乃是佯攻……” “下官明白。” 王信想了想,又说道:“文相公,待我们攻进城内,又将如何进攻?如今城内可是全民皆兵,白莲教信徒对王则尤为笃信,甚至愿意为其身死,我们……我们总不能屠城吧!” 文彦博微微皱眉,这是个大问题。 那些修炼邪术的白莲教信徒奉王则为领袖,对其唯命是从,甚至认为他是弥勒佛转世。 而这些人驱使着百姓作战,一旦在城内交上火,最先死掉的定然是百姓。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不降者杀,直到我们抓到王则为止。当下已不是贝州兵乱,若久攻不下,其他地方的白莲教信徒也会闹事。出了任何后果,我来承担!” 听到这话,王信心中顿时有了底。 同时也对文彦博也产生了倾佩之情,能如此担责的上官,并不多见。 这时。 苏良突然开口问道:“为何那群信徒如此崇拜一个军贼呢?” 文彦博也好奇地看向王信。 王信无奈长叹一口气。 “这个王则,很早就修习一些民间宗教秘经书,暗中宣扬‘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世’。” “他在少年时,其母亲在其后背上刻了一个‘福’字,说来也奇怪,这个‘福’字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凸起在其背部,看上去如先天便有一般,他便自称是天命之人,再加上拥有一副好口才,便让很多信徒认为他是下世来救苦救难的。” 当下,连赵祯还祭祀天地,请求昊天上帝护佑呢! 百姓对这种鬼神之说,更是一听便信了。 文彦博感叹道:“若能让那些信徒信仰崩塌,不再相信王则,估计咱们进城便不用杀那么多人了!” 王信认可地点了点头。 苏良也将此事记在心里,想着如何才能搞垮那些信徒的信仰。 …… 当日晚。 夜幕降临以后。 王信、田京率八千士兵,手持各种攻城工具、弓箭,对贝州城北城再次发起攻击。 象州团练使麦允言和资州团练使王凯则是负责去城南挖地道。 文彦博与苏良站于后方,有数十名亲兵护卫。 在明亮的篝火下,二人可以很清楚看到城头的战况,而在二人旁边,还有十余名士兵专门负责统计作战勇敢的士兵,以便对其进行奖赏。 这是苏良第一次近距离地见识攻城。 攻城战。 讲究的是士兵间的协同能力。 个人英雄根本没用,除非是一个可跳三丈高,且刀枪不入的侠客。 再厉害的高手遇到滚石、圆木、雨滴般密集的流箭,也只有受伤受死的份儿。 唰!唰!唰! 长箭齐飞,宛如一场暴雨,插在被州城城墙的墙头。 与此同时,禁军士兵们迅速靠近,而后开始持扶梯,砸战棚,与里面的敌军搏杀。 砰!砰!砰! 不多时,各种滚石、圆木从城墙上砸落下来,逼退了一众禁军士兵。 “结队,再攻!”田京扯着喉咙喊道。 攻城便是这样,必须一波接着一波,一刻都不能停,否则便前功尽弃了。 唰!唰!唰! 又一波箭雨袭去。 禁军士兵们叫喊着再次冲了过去,一手提盾牌,一手持长刀,如下山之猛虎。 一刻钟后,城墙之上。 一名身材壮硕,耳垂极大的青壮年望着前方的战况,紧皱眉头,喃喃道:“今日,怎么感觉这些人都像打了鸡血一般,攻击力竟然如此迅猛!” 此人便是军贼头目王则。 当下已自称东平郡王,人人见他,皆称之为:大王。 在军事作战上,他确实有些能耐。 不时命令属下调整方向进攻,竟与下面的禁军打的有来有回。 唰!唰!唰! 又是一波箭雨。 当下唯有箭雨能压住对方的势头,使得禁军士兵们前进。 然一到站棚下,便有些攻不动了。 对方不时有冷箭放出,士兵们只得一会儿进攻,一会儿撤退。 这一战,足足进行到了深夜,双方依然僵持不下,各有损耗。 “撤!” 这时,文彦博下令撤军。 禁军士兵们很快集结成队,然后朝着军营奔去。 王则长呼一口气,身上已满是冷汗,虽然他守住了,但士兵们今晚如此拼命却远在他的意料之外。 随即,挖地道的二百人也撤了。 文彦博没走多远,便命令后面的近千名兵士停了下来。 这些人手持火把,散落四处。 大部队则是灭掉火把,直直奔向军营。 此举,自然是为营造出大军未曾撤退的感觉,令叛军不敢休息。 在即将天亮时,这些人才会返营。 翌日一大早,天蒙蒙亮。 文彦博刚睡醒,苏良便手提一张白纸,无比激动地奔了过去。 苏良兴奋地说道:“文相,我知用何法可令城内信徒失去对王则的信仰了?” 感谢书友、洛非雪、偷遍天下书、命里注定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53章 以仙法攻妖术,信仰的崩塌! 军帐内。 文彦博听闻苏良可使得城内信徒对王则失去信仰,不由得惊讶道:“何法?” 苏良微微一笑,举了举手中的白纸。 “文相,今日我为你变个戏法。” 随即。 苏良令一旁的士兵将王信也喊了过来。 文彦博和王信一脸疑惑,望着苏良手中的白纸,实在想不出一张白纸能够变出什么花样。 苏良一脸神秘。 他拿起一旁的蜡烛,以火引子点燃。 而后,在纸背后慢慢烤起来。 “二位,仔细盯着这张纸啊,别眨眼!” 苏良晃动着蜡烛,没一会儿,纸张上泛起黄色。 渐渐的,黄色逐渐成型。 一幅画作出现在二人眼前。 画的乃是一个盘坐在莲花上的佛祖,且佛祖的手心里撰着一个破裂且歪斜的“福”字。 文彦博和王信都看得有些呆住了。 王信一脸惊诧,道:“苏御史,你……会妖术?” 文彦博两眼一瞪。 “怎么说话呢?这……这是仙法!”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大喜。 文彦博和王信都不知此戏法的原理,贝州城那群白莲教信徒就更不会知晓了。 苏良说道:“我可以多画几幅这样的画作,粘贴于白布之上,待破贝州城之夜,寻数名兵士穿僧人服,高举此画作,而后以火把烘烤,佛祖捏福字,自会现形。 “兵贼王则不是宣扬‘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世’吗?不是宣称背后的‘福’字是弥勒佛转世的象征吗?” “那我们就用这个释迦佛擒他这个弥勒佛!那些信徒见之,信仰必废!” “好主意,好主意啊!”文彦博一脸激动。 他本来没觉得苏良来贝州能帮上什么忙,哪曾想竟想出了此等妙法。 此次破城后,苏良当居首功,这可是能救下无数百姓性命的计策。 其善大焉。 文彦博看向苏良,问道:“景明,你以前还学过仙法?” 文彦博理解的仙法。 就是那些深山老林里道士的法术。 当下,很多人都相信世上有仙人存在,有因果轮回,有十八层地狱。 比如曹佾曹国舅。 他笃定这世间是有高人能够得道飞升,前往仙界的。 苏良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是什么仙法,只是一种独特的反应而已,我是从沈括小哥儿那里得知的,文相公,这就是我要建百家学院的目的,这种奇技淫巧当真无用吗?” “有用,有大用!” 文彦博当即胸膛一挺,郑重地说道:“景明,自今日起,我就是百家学院的支持者,以后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一旁的王信也当即拱手,道:“俺也一样!” 苏良心中甚美。 不经意间,又引得二人对自己产生了景仰之意。 这路,是越走越宽了。 随后,苏良便找来更大的纸张,画起了他命名的“佛祖捏福图”。 这种绘画的原理非常简单,就是白醋绘画。 待字迹晾干后,一丝痕迹都没有。 但在火的烘烤下,白醋与纸发生化学反应,烤焦的地方便变成了棕黄色。 若多看几本闲书,其实是能够明白这个原理的。 不过。 贝州城内的百姓连王则背后的刺字都能当成弥勒佛转世。 看到这幅画,定然会惊呼:佛祖降临! 当下,向百姓灌输科学道理根本行不通,只能以迷信克迷信,以鬼神吓鬼神。 接下来,文彦博便卯足了干劲。 第二日晚,攻城继续。 士兵们各个勇猛,一波攻击接着一波。 若不是那可恶的战棚以及贝州城充足的弓箭,正面攻击也足以破城。 第三日晚间,近子时。 就在贝州城的贼军以为晚上不会有突袭时,禁军士兵们再次发起攻击。 虽然依旧没有攻破城楼,但已经快将对方折磨疯了。 第四日中午。 文彦博、苏良等人正在吃午饭。 王信大步走了过来,手里握着一张纸条,道:“文相公、苏御史,贝州知州张得一传来信息,他称要代表王则与您在城楼前聊一聊。” 听到此话。 文彦博和苏良感觉,这个张得一很可能已经叛变了。 文彦博想了想道:“行,咱们就去会一会他,探听一下对方的虚实。” …… 半个时辰后。 文彦博、苏良、王信三人带着一众亲兵来到了城楼下。 亲兵们皆手持盾牌。 后面更是有八百弓箭手,对方若敢玩阴的,城楼上的人必将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稍倾。 脸庞圆润、面色白皙的贝州知州张得一走了出来。 “文相公,下官没想到是您亲临贝州,真是失敬,再打下去,只会徒增伤亡,我家大王不想打了,只要您答应我们的一些小条件,我们愿意接受招安!” 听到张得一称呼王则为“大王”,文彦博和苏良便知他已经当了军贼的走狗。 张得一出生于官宦之家。 其父乃是真宗时期的臣子张耆,最高曾拜枢密使,并以太子太师致仕。 可谓是深受皇恩。 哪曾想张得一竟然是一个如此没骨气的草包。 文彦博压制着内心的怒火,道:“什么条件?” “我家大王在贝州城外,有近十万信徒,都可归朝廷所用,官家至少要封其为一个国公吧!而下面的一些兄弟也应赐予军职,令他们享受禁军待遇……” “至于我嘛,此事若成,我也有平乱之功,就麻烦文相公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了!” 文彦博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张得一,待城破之日,本官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张得一一愣。 “莫非……莫非朝廷没有下招安文书,这不……不可能吧!” 张得一以为,朝廷久攻不下贝州城,定然会招安。 这也是他投降王则的主要原因。 他面色有些紧张,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说道:“文相公,你可知贝州城乃是全民皆兵,你可知我家大王的很多信徒都已经朝着这里赶来了,你速速向官家汇报,我等愿意招安,若是晚了,日后出现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文彦博微微摇头,不想再与其多说一句话,当即朝着后面摆手。 “放箭!” 嗖!嗖!嗖! 顿时。 飞箭如雨,朝着城楼飞去。 张得一连忙抱头朝着后面奔去。 不远处的王则面带愤懑,咬牙道:“既然你们不招安,那就不要怪本王去投靠契丹人了!” …… 第四日晚。 文彦博没有发动进攻,而是全由弓箭手射出火箭。 每隔片刻,便射上一波,足足攻击到了后半夜。 直到他得知南城的地下通道即将完成,才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第五日,刚入夜。 禁军士兵们便奔到了城门前,这一次的阵势要远远比前几次宏大。 另一波工兵与手持软梯从地道入城的士兵也已经开始行动。 嗖!嗖!嗖! 这一次,依旧是箭雨在先。 而后士兵们便发起猛烈的进攻。 王信手持一把大砍刀,也冲在最前面。 他对军功亦非常渴望。 不多时。 王则便感觉到今晚与往常完全不一样。 他在城楼上大喊:“所有人护住战棚,身死一批,便再补上一批,不敢上前者,直接处死! 就在这时。 有人高呼道:“大王,不好了,禁军士兵从南边登城了!” “什么?”王则顿时慌了。 其想了想后,高声道:“快去牵火牛,堵住那群官兵!” 当即,王则也朝着城内奔去。 城内有着他大量的信徒,依然有可能守住贝州城。 不多时,城北的大门彻底打开。 “入城!” 随着文彦博的一声令下,官兵们分批闯进了贝州城。 而此刻。 城内的一批批信徒,手持武器,驱赶着一些百姓,还准备反抗。 他们高喊着: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世! 这些人,完全被王则洗脑了。 而这时。 王信带着一群士兵将上百名白莲教信徒围了起来。 “立即放下兵器,否则杀无赦!” “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世!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世……” 信徒们高喊起来,似乎此口号能让他们刀枪不入。 王信冷声道:“军贼王则乃是一个骗子!” 唰! 就在这时。 数名身穿僧人服的士兵高举白布,所有的亮光都汇聚在了那里。 随着白布后面的火把将周围的温度变得越来越高,白布上面的白纸逐渐现形。 棕黄色的释迦佛出现在那些信徒面前,其手中还捏了一个破裂的“福”字。 火把闪烁,画作又是棕黄色。 看上去就如同释迦佛显圣一般。 这时,一名士兵高喊道:“释迦佛降临,谁敢放肆!” 这一瞬间,那群信徒傻眼了。 即使不识字,他们也能看出释迦佛捏碎了王则的弥勒佛转世的标志。 这时,有人趁乱喊道:“王则被杀了!王则被杀了!” 这一刻。 这些信徒们彻底没有了战意。 在他们眼里,王则是弥勒佛的转世,是能够带领他们脱离苦海的那个人,是能够带他们享受荣华富贵的那个人。 但现在,释迦佛现身,粉碎了他们的一切。 他们的信仰崩塌了! 他们的精神支柱也消失了! 一个个如同掉进了万丈深渊一般。 一时间,有人哇哇乱哭,有人扔掉兵器便朝着前方跑去。 所有人都没有了战意,而这种情况,也在其他街道陆续发生着…… (本章完) 第154章 罄竹难书张得一,再坑两府苏景明 深夜。 贝州城内,灯火通明。 军贼头目王则带着一众亲信朝东门逃窜而去。 当王则见到“释迦佛捏福图”后,便知大势已去。 然而他刚至东门,便被文彦博带领着一众将士团团围住。 一番搏杀之后,王则被生擒。 不多时。 张得一也被擒住,战斗逐渐进入尾声。 王则作为军贼之首,生擒之后,就地正法实乃便宜了他。 依照常规,当以槛车押送至汴京城,验明正身后,再处以极刑。 至于前贝州知州张得一,若在战乱中被误杀也就罢了。 若未死,需交由中书、御史台同时核审,方能治罪。 毕竟他是士大夫官员。 …… 苏良虽未参战,但却一直远远地瞧着。 这种搏命之战比他想象的更加惨烈。 活着。 除了靠实力外,还要靠几分运气。 他实在无法想象。 如果自己未能以科举入仕,迫于生计压力而从军,那将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场景。 当下的军伍问题,根本不是多一两名良将能改善的。 大宋势弱,国力不足,民多贫乏,乃生反贼。 欲避免这种杀戮与惨剧,还须得全宋变法,从源头上遏制这些不稳定因素。 …… 天大亮,战事基本结束。 文彦博已命驿兵向汴京、大名府同时通传收复贝州城的消息。 与此同时。 各个地方州郡都开始了抓捕妖党的行动。 …… 正月十五日,贝州城。 城内已趋于平静,但百姓显然无法过一个正常的上元节了。 但庆历八年乃是闰年,又闰在正月,下个月依旧能再过一个上元节。 而此刻。 文彦博和苏良依旧还处在忙碌中。 二人要整理好王则与张得一的罪状,还要拟定出受赏将士的名单。 只有做完这些,二人方能安心回朝。 文彦博和苏良在整理罪状中,最恨的不是军贼王则,而是贝州知州张得一。 张得一奴颜媚骨。 他在被王则抓到后,立即便投降了叛军,每次见到王则,必称大王。 甚至还耐心地为王则讲解称王的礼仪。 其中,王则建国安阳,改元得圣,将居所命名为中京,都是张得一的主意。 此外,城内百姓也对张得一早有怨言,纷纷告状。 苏良总结后,发现竟然有上百条,其罪状完全可以称得上:罄竹难书。 …… 正月十六日,午后。 文彦博收复贝州城的消息传到了汴京城。 赵祯不由得大喜。 文彦博正月初五离京,而今不过十一日,路上还有三日,信件送来又要两日。 也就是说,只用六日便收复了贝州城。 并且,兵贼全歼,百姓伤亡数量极少。 这俨然是一场为大宋禁军士兵找回脸面的大胜仗。 朝堂百官大多都甚是欢喜。 而此刻,枢密院内。 夏竦的案几上摆满了高高的文书。 往昔,夏竦几乎是不看文书的,都交给下面人。 但这一次,他感受到了危机。 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文彦博,突然立下如此大的功劳,定然会升迁。 虽然顶替枢密使之位的可能性不大,但已是下一任枢密使的最佳人选。 夏竦顿时生出了危机感。 即使做做样子,他也要多看几本文书,免得被枢密院的一些官员说闲话。 …… 正月十七日。 文彦博和苏良带领一众将士,押送着王则、张得一二人返朝。 与此同时,二人已经将提请封赏的将士名单送往了中书省。 这一次,车马走得慢了一些。 历经六日。 在正月二十二日的黄昏,文彦博和苏良终于抵达了汴京城。 刚回城内。 文彦博和苏良便听到一个消息。 中书并未同意批复文彦博所呈递的判处贝州知州张得一死刑的奏疏,而是认为应处以流刑。 官家也有免于其死罪之意。 文彦博当场就恼火了,袖子一捋就想直奔中书省, 他们最后汇总的张得一的罪行还未曾交给中书。 苏良立即拦住了他。 然后给文彦博另外说了一个主意。 文彦博当即会意,脸上露出笑呵呵的表情。 苏良思妻、思儿、思老丈人心切,交接完一些事情后,便直接奔回了家。 …… 翌日,天微微亮。 苏良将唐宛眉白皙的手臂从肩膀处放到被窝内,在其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后,悄悄起了床。 昨晚折腾得稍微久了一些,唐宛眉睡得非常沉。 随后。 苏良吃完早餐后,便直奔禁中。 二人收复贝州归来,今日自然会有朝会。 垂拱殿外。 文彦博和苏良一走过来,张方平、吴育、唐介、王尧臣等一众臣子便迎来,开始夸赞二人,整得二人都老脸微红。 这就是建立军功的好处。 站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将腰杆挺得贼硬。 比如范仲淹,虽然在西北一直建堡垒,但回到朝中,其地位绝对仍高于陈执中,夏竦。 因为,他可护西北边境太平。 片刻后。 赵祯来到了垂拱殿。 此时的赵祯,春光满面。 自从曹皇后生下儿子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般,整日都是精神焕发。 他看向文彦博和苏良,笑着说道:“此次,收复贝州,宽夫与景明,居功甚伟。宽夫的掘地之策确实好用,而景明的释迦佛捏福图更是功劳大焉,当受上赏!” 赵祯正准备恩赏,陈执中突然走了出来。 “官家,臣看了文副枢呈递的有关贝州平乱的文书,有两件事,中书认为应重新商议。” “其一,文副枢为之请赏的将官高达六十三人,请赏的士卒至都虞候阶别更是高达八千四百余人。其中,涉及田地、宅院、布帛、缗钱等多种奖赏,数量之大,未曾有之,臣恳请重新计量军功。” “其二,贝州知州张得一乃是在冬至日与官属拜谒天庆观时被擒,事出有因,虽守城有失,但罪不至死,最多处流刑,而非死刑。”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皱起眉头。 心中感叹:这就是当朝首相的胸襟度量,对士大夫官员倍加宽容,对军伍士兵斤斤计较! 赵祯看向文彦博。 他是乐于赏赐的,但需要给出一个站得住的理由。 文彦博当即站了出来。 “重赏之下,方有猛士。贝州之所以如此迅速被收复,皆因臣许下的重赏,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若陈相觉得赏赐过重,那不够的,臣来补齐就是。只是若此事传开,恐怕真能为朝廷拼命的将士不多了!” 文彦博话不多,但颇有份量。 “官家,莫不可令将士们凉心。此次重赏不但是让这些将士看到朝廷的厚恩,更是让天下将士看到朝廷对有功之将士的态度!”吴育站出来说道。 赵祯微微点头,不再纠结,朗声道:“收复贝州城的将士们当得起此厚赏,中书就按文副枢所请恩赐即可,不可延时,不可或缺,不然朕必治中书之罪!” “臣遵命。”陈执中只能缓缓拱手。 然后,他接着道:“官家,我朝向来厚待士大夫官员,官家的仁善之名,亦是全宋得知,贝州之州张得一罪不至死,也应判处流刑即可。” 赵祯正欲开口,苏良站了出来。 “官家,张得一与军贼为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听到此话,夏竦立即站了出来。 “苏御史,你考虑了百姓的心情,可考虑了全朝官员的心情?若一州知州被俘后,被迫委曲求全,便要被处以死刑,那天下士大夫官员,哪个不紧张,他确实是职责有失,但绝对罪不当死!” “我大宋祖宗之法便提倡厚待士大夫官员,你为何要处处针对天下的士大夫官员,施以死刑,有违当朝仁厚的治国之道……” 夏竦说完,陈执中也站了出来。 “景明,你还年轻,并不知杀掉张得一的后果。其父徐国公张耆依然健在,其对朝廷有功。若我朝开滥杀先例,还如何能令天下的士大夫尽皆听从朝廷之令……” 陈执中和夏竦似乎是早就想好了说辞,对苏良直接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教导。 一旁的唐介、王尧臣等想插话都找不到空隙。 二人足足说了一刻钟,见苏良一句都未曾反驳,才不由得满意地停了下来。 待二人说完后,苏良淡淡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叠纸张。 “官家,这里是张得一交待的罪行和贝州百姓控告他的罪行,共计一百二十三条,因整理得较晚,便没有立即拿出来,请官家过目!” “我令人还誊写了几份,请诸位相公也过目。” 当即,苏良便为周围的相公们分发起了纸张。 众人一看,全都呆住了。 尊王则为王,开口必呼大王。 教王则王侯之礼。 在贝州城养有小妾十七人。 开设赌庄、青楼、侵吞军需之物。 …… 一言以蔽之:罄竹难书。 赵祯看完后,直接说道:“该杀!此人该杀!” 陈执中和夏竦看完后,不由得黑下了脸。 苏良若早将此纸张拿出来,哪还会有他们据理力争称不能动用死刑。 苏良明显就是在让二人难堪。 陈执中已经吃过这样的亏,不由得瞪眼看向苏良,道:“苏良,你为何此时才拿出此罪状,本相若早知这种情况,岂会有刚才那般说辞,你是故意针对本相吗?” “自古以来,凡为良相者,不知事之全貌,定不会开口。” “你……你……”陈执中气得脸色发黑。 “好了!” 赵祯担心陈执中再次会被气得昏厥过去,直接叫断了二人。 “张得一,当处以极刑,以正纲纪!”赵祯最后拍板道。 随即,就在赵祯准备开口封赏文彦博和苏良时,内侍张茂则突然来到了垂拱殿门口。 其面带狂喜之色,手里拿着一道文书。 赵祯不由得朝其招了招手。 张茂则当即快步走进垂拱殿,其兴奋地说道:“官家,西北急报,元昊没了!” (本章完) 第155章 元昊身死,可废岁赐! “元昊没了?” 赵祯面带疑惑,看向张茂则。 众臣也都看向张茂则。 元昊乃当下的西夏国主,比赵祯仅仅大七岁,仍算是壮年。 张茂则一边将手中的文书呈递到御前,一边兴奋地说道:“元昊看上了其子宁令哥之妻,将其立为己妃,而后又册立了去年生下幼子李谅祚的没藏氏为新皇后。” “宁令哥发动兵变,刺杀元昊,使得元昊重伤而亡。其后宁令哥也被处死,西夏已立不足两岁的谅祚为西夏主……” 苏良听到这个“父夺子妻,子弑生父”的剧情并未感到意外。 党项人向来野蛮。 经常发生此类不合伦理之事,如牲畜一般,龌蹉肮脏之极。 赵祯看完文书后,心中甚是欢喜。 但毕竟作为一国之君,还是不能喜怒形于色,便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但下面的臣子们却都忍不住了。 一个个笑容灿烂,如娇妻生子一般。 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包拯,都在抿着嘴唇,浅浅的笑。 若问当下的宋人最恨谁。 那绝对是元昊! 此人生性暴虐,荒淫无度。 在大宋,说起他的名字就足以将小孩子吓哭。 自继位后,元昊废唐宋所赐的赵姓、李姓,在西夏称帝,下秃发令,创西夏文,和吐蕃打,和大宋打,和辽国打…… 打到哪里便抢到哪里,俨然就是一名强盗。 他不仅是大宋的心腹大患,也是辽国的心腹大患。 赵祯按耐着心中的兴奋,道:“稍后我们再议论此事,朕先对文宽夫和苏景明进行封赏。” “朕欲擢升文彦博为参知政事,令曾公亮以枢密副使之职知大名府,众卿可有异议?” “官家圣明!”众臣齐齐拱手。 文彦博立下此等功绩,有此升迁,实属正常。 曾公亮在大名府整顿军纪,清除妖教,亦是有功,属于正常升迁。 而此刻。 所有人都在等待赵祯对苏良的封赏。 陈执中、夏竦的心脏怦怦直跳,比自己接受封赏都要紧张。 苏良官居监察御史。 若升迁,自不可能顶替唐介或欧阳修。 若苏良被调出御史台,去地方委以重任,那夏竦和陈执中绝对要弹冠相庆了。 即使给苏良个国公,去富庶的应天府或江宁府当主官,他们都没意见。 赵祯微微一笑。 他深知苏良在御史台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并且,苏良才不到三十岁,若成了“相公”,很容易泯然于众人。 这是赵祯绝对不愿看到的。 “苏景明,此次贝州平乱,你当居次功,朕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封赏你,你想要什么?” “要钱!” 苏良一脸认真,不假思索地说道。 这两个字瞬间就将赵祯整乐了,他喜欢苏良的实在。 满朝文武,除了三司,能提出此等俗气的封赏,也只有苏良了。 苏良接着说道:“官家,臣曾许诺,百家学院不用于赚钱,臣总不能将曹家之财薅光,那副‘释迦佛捏福字’图,便属于百家之术,故臣恳请官家赏赐一些钱财,将百家学院做大做好,为朝廷效力。” 听到此话,赵祯心里甚是舒坦。 “好,朕便赏赐你钱财,这笔钱从朕的内藏库出,至于数量,咱们私下议。” “多谢官家恩赏!”苏良心中甚是满意。 内藏库乃是皇家私库,不在三司管辖之内,赵祯给多少,全凭他的心意。 众臣看到赵祯与苏良如朋友一般的对话,甚是羡慕。 …… 随即,话题再次回到元昊身死的话题上。 欧阳修率先拱手道:“官家,此乃攻打西夏的大好时机机,西夏国变,内部混乱,正是羸弱之时,我等应乘隙举兵!” “臣附议!”唐介也站了出来。 “臣附议!”包拯站了出来。 “臣附议!” …… 何郯、赵拚、周元、范镇等台谏官都站了出来。 “西夏弹丸小国,多次偷袭我朝西北边境,更曾令我大宋在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全输,实乃国耻,此耻当下可报!”吴育也站出来说道。 这时,翰林待诏丁度开口道:“官家,伐丧非大国所为。是不是……” 唰!唰!唰! 丁度刚说出“伐丧非大国所为”,一群台谏官便瞪眼看向他。 丁度立即改口道:“不过,西夏……向来无耻,我们也不应与其讲什么礼仪,该打还是要打的。” “官家,此时绝不可战!”夏竦站了出来。 夏竦曾在西北执掌军事数年,拥有多次输给西夏的经验。 “以我军当下之力,可痛击西夏,但却不能使得西夏灭国,无灭国之力,便不可打,否则将造成的是边境持久的动乱,另外辽国也极有可能乘人之危!” 随即,枢密副使庞籍站了出来, “臣认可夏枢相的建议,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辽国趁虚而入,我们将会两面受敌,当下的西夏,只是换了国主,其战斗力还是在的。” 紧接着。 刚任参知政事的文彦博站了出来。 “臣也认为不能打。西夏全民皆兵,打仗向来都是不备粮草,一路烧杀抢掠,我军还没有实力护卫所有的西北百姓,为了百姓性命,此仗不能打。” “其次,河北军多年不战,战力堪忧,若辽军趁虚而入,我们取胜的把握并不大。” “最后,若我们攻打西夏只是为了报仇,那就更不值得了。西夏多为沙地,百姓贫乏,我们若占领西夏之地,如何对待那些秃头的党项人,是杀还是养,又如何能让那些百姓真心臣服于我们?” …… 众臣听了文彦博的一番话,不由得都点了点头。 刚才过于兴奋。 而今细细一想,突然发起战事,确实不稳妥,存在着诸多隐患。 这时,苏良站了出来。 “臣也认可文副相的建议,确实不应战,不过趁着元昊身死,我们在庆历四年与西夏的和议理应废除。” “臣建议,立即将岁赐取消,我们不打攻城战,但若西夏来惹我们,打防御战乃是我们的强项。 欧阳修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几年,范仲淹在西北修建大量城堡,建立了一条完整的防御体系。 打防御战,大宋稳嬴。 这时,三司使王尧臣突然站出来拱手道:“官家,臣以为苏御史所言甚有道理。” 要知,当下大宋给予西夏的岁赐有:绢十五万匹、银七万两、茶三万斤。 这笔钱要省下来。 王尧臣今年上半年就不怕一些衙门堵门要钱了。 (本章完) 第156章 厚脸御史苏景明,尿桌国主李谅祚 对西夏取消岁赐。 不引战但不惧战,主打防御战。 苏良提出这个相对中和的建议,不是他不想灭夏。 而是当下大宋的士兵战斗力实在不允许。 一国之战,必须要考虑全盘利益。 若为了占领西夏几处一毛不拔的地方,损失了河北,那就太不划算了。 赵祯听到苏良的建议,微微点头。 取消岁赐,已是大宋当下能迈出的最大一步。 赵祯当下并不惧西夏出兵。 西夏就像一条鬣狗,擅于狂吠,但给大宋造成不了实质性的伤害。 而辽国如一匹狼,才是大宋真正的对手。 其他臣子也都纷纷点头,赞成苏良之意。 这时。 参知政事张方平开口道:“官家,我们取消岁赐总要有个名头吧?” 赵祯微微皱眉。 “确实,必须要找个令西夏无法反驳的理由,还需是我们占着道理。” 苏良笑着站了出来。 “官家,当下西夏依旧是我们的藩属之国。按照惯例,西夏新立国主,需官家册封!” “元昊抢夺子妻,其子宁令哥刺杀生父,皆是残暴荒淫之举。西夏为臣,官家为君,臣子做出如此龌蹉的事情,官家在册封礼书上批评他几句,并以免除岁赐作为惩罚,应该不过分吧!” 欧阳修、唐介、王尧臣等人如小鸡啄米般点头,纷纷应和道:“不过分,不过分,完全不过分!” 赵祯也不由得乐了。 骂西夏一顿,且以此为由取消岁赐,只要脸皮稍厚一些,完全说得过去。 论鬼主意,还真要看苏景明。 苏良接着说道:“我们取消岁赐,但西北边境榷场仍可继续,若西夏不接受此册封礼书,就是率先破坏庆历四年的和议,就是想称帝,这完全是他们的过错,我们乃礼仪之邦,一丝过错都没有!” 此话一落,众臣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吴育、欧阳修、包拯、王尧臣、唐介等人看向苏良,满心敬佩。 大宋朝堂就缺这种脸皮厚且鬼主意多的人才。 榷场对大宋也是有利的,将其保留实属正常。 赵祯不由得也笑了。 “可行,可行,就如此做!”赵祯看向下方,道:“不知众卿谁愿意写这份册封礼书?” 唰! 几乎一瞬间。 除苏良外,群臣齐齐朝着前方迈了一大步,有的甚至迈了两三步。 生怕赵祯看不到自己。 这份册封礼书太容易写了。 看似是册封礼书,其实是训斥元昊与取消岁赐的文书。 所谓岁赐。 实乃大宋要脸的文雅说法,其实就是交钱保平安。 而今取消岁赐,此册封礼书必将流传后世,撰写者,亦可留名。 如此扬眉吐气的一封礼书,自然是人人都愿意写。 苏良看向赵祯。 他预计赵祯会从丁度、张方平、包拯、唐介、欧阳修五人中选出来一位。 若是选丁度、张方平,意味着对西夏的态度可能会柔和一些。 如果选欧阳修、或唐介、或包拯,那定然是需要言辞犀利,痛骂元昊一顿。 这看似不算大事。 其实能反映出赵祯此时对西夏的态度,以及若真因这封礼书起了战事,赵祯会不会主张倾尽全力去打。 西北禁军之所以一直采取守势,就是因朝廷不愿打。 所以很多小摩擦都隐忍了下来。 赵祯环顾下方,想了想后说道:“此事便交由欧阳学士吧!” 苏良顿时大喜。 听到此话,欧阳修挺起胸膛,大步踏出。 就像勾栏斗鸡场内一只刚刚取得胜利的斗鸡。 走路时两条手臂都是架着的。 “臣遵命,此文定不失我大宋国威!”欧阳修郑重拱手道。 其他臣子都无奈低头叹息。 若是别人,他们还能抢一抢。 但面对欧阳修,谁能抢得过,人家是全大宋公认的文坛领袖。 随后。 新晋参知政事文彦博又开口道:“官家,此册封礼书一旦送于西夏,西北边境以及商贸榷场,极有可能出现冲突,此外,辽国定然以为我们是在杀鸡儆猴,也不得不防。” 赵祯点了点头。 虽然辽国出兵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要提前防范。 “中书拟诏,令西北禁军、河北禁军的主官都多做防范。若出现冲突,只要我们占着理,当地主官可便宜行事。” “臣遵命。”陈执中拱手道。 而此刻。 陈执中、夏竦、吴育、张方平都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今日所言,颇有宰执之相。 他们若不在政事上加把劲,可能接下来被挤出两府的就是自己了。 大宋的相公之位,向来都不稳固。 …… 正月二十五日。 元昊身死以及大宋将取消西夏岁赐的消息传到了汴京街头。 百姓们奔走相告,杀猪宰羊,燃放鞭炮,甚是欢喜。 州桥附近。 有两位商人甚至雇佣数名挑夫,将扁担的竹篮里装满铜钱,边走边撒。 他们之所以如此高兴,乃是因为终于可以在西夏人的面前抬起头了。 往昔,每次与西夏人做生意。 一些西夏人总喜欢说上一句:“你们官家都向我西夏低头交钱,能与我们做生意已是你们的荣幸!” 此话,几乎令大宋的商人们无言以对。 国若处于弱势,民再强也抬不起头来。 而今,岁赐取消,很多被欺负过的百姓,都感觉终于扬眉吐气了。 …… 正月二十八日。 册封礼书的抄录件与中书的诏令传到了西北。 近黄昏。 一间敞开着房门的官署内。 一个身穿青色长袍,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手提狼毫笔正在批改公务。 其字迹隽永,表情认真。 桌侧燃香,桌前泡茶,袅袅飘香。 与屋内墙上悬挂的鹿角、弓箭、农具等物品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人正是当下西北禁军的统帅,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范仲淹。 这时。 外面传来一道粗犷的喊声。 “范公,好消息,好消息啊!” 一个身材魁梧,面色英俊但脸上带着刺字的精壮汉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乃步军副都指挥使,彰化军节度使、知延州的狄青,狄汉臣。 狄青手拿册封礼书的抄录件与中书的诏令,兴奋道:“范公真乃神人也。官家已下诏,取消岁赐且允许我们若与西夏人有冲突,可便宜行事!” 说罢,狄青坐在范仲淹的对面,然后将文书递了过去。 范仲淹面带喜色,给狄青倒了一杯茶水,认真看了起来。 狄青看着小小的茶杯,撇了撇嘴。 从一旁的桌架上摸出一只专属于他的青瓷大碗。 手提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然后一饮而尽,畅快地说道:“好茶!好茶!” 范仲淹对此已见怪不怪。 他看完册封礼书和中书的诏令后,喃喃道:“不引战但是不惧战,遇到冲突可便宜行事,好啊!” “范公,你是如何猜到官家不会主动出击而选择防御战的?” 范仲淹微微一笑。 “当下的朝堂已与前几年不同了。这两年因官招商之策,朝廷富裕了许多,根本不惧战。至于选择防御战,乃是因欧阳修、文彦博、唐介、苏良等人都擅于审时度势,知晓如何战对我们更有利。” “朝廷的主张,就是咱们西军的胆啊!” 狄青认可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西北禁军一直在隐忍。 因为大家都知道,打输了,朝廷嫌弃他们没本事;打赢了,又会嫌弃他们惹事,还需弯着腰去向西夏道歉。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朝廷给了西北禁军便宜行事的权力,只要占着道理,打起来,有朝廷在后面撑腰呢! …… 西夏,皇宫内。 一名近两岁的稚子手拿毛笔,坐在一张堆满奏疏的大桌上玩耍。 此稚子,正是西夏的新任国主李谅祚。 元昊多次改姓,最后回归李姓,而谅祚便随了李姓。 一旁,站着一男一女。 女子为西夏太后没藏氏,男子则是没藏氏的哥哥,不久前被拜为国相的没藏讹庞。 二人乃是当下西夏的实际掌权者。 此刻,没藏讹庞拿着大宋送来的册封礼书,甚是愤怒。 他们对礼书上辱骂元昊荒淫乱伦,并不在意。 但看到要取消岁赐,不由得来了火气。 “宋人真是趁人之危,岁币对我们而言乃是一大笔钱,我们要不要再派兵吓一吓宋人?” 没藏氏想了想后,摇了摇头。 “不妥。这两年范仲淹在边境大修城堡,宋人的防御如铜墙铁壁一般,他们若只打防御战,我们消耗不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当下的西夏也非常乱。 由于元昊左右逢源的操作,几乎让西夏变成了宋辽的“两姓家奴”。 党项贵族有的亲辽,有的亲宋,都需要制衡。 并且西夏百姓也非常彪悍,小规模的造反闹事几乎每月都在发生。 当年。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西夏虽然全胜,但国力消耗甚大。 所以打到最后,元昊无奈下才会议和并取消了帝号。 打仗极为考验财力。 大宋或消耗得起,但西夏却消耗不起。 没藏氏非常清楚,依照当下西夏的情况,若真打起来,他们甚至有可能被架空。 “那……那……就受此大辱?这么大一笔钱就不要了?没了岁赐,要不我们……我们再次恢复帝号吧!” 没藏氏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小谅祚,再次摇头。 “不妥,我们若恢复帝号,宋必将关闭榷场,现在我们比宋更需要边境的榷场。” 没藏讹庞一脸郁闷,没想到当了国相后竟过得更憋屈了。 就在这时。 一旁的侍从突然喊道:“不好了,国主尿桌子上了!” 当即,没藏氏不再理会没藏讹庞,忙着去给小国主换尿布了。 没藏讹庞望了一眼这对孤儿寡母,气呼呼地朝外面走去。 (本章完) 第157章 榷场立规,来自面涅将军的威压 闰正月初三。 苏良以陪伴妻儿为由,自请休假,将从初三休息到闰正月十六。 其实也算不上休息。 百家学院即将开始兴建,苏良总要去看一看。 有了赵祯赏赐的银钱,学院在半年内建成,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闰正月初八。 军贼王则被处于磔刑(肢解)。 张得一被处以斩刑,且家中宅邸亦被没收。 各个州府的妖党军贼,也基本被清之一空。 西夏似乎是接受了大宋的册封礼书,在边境还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举。 辽国也无任何动静。 …… 禁中后宫内。 小皇子身体健朗。 苗昭仪和张美人都挺起了大肚子。 二人的产期近乎一致,预计都将在二月底临产。 欧阳修、苏良、唐介、包拯四人准备在两位后妃生子后,恳请赵祯再开天章阁,筹集强宋富宋之策。 …… 这一日,午后。 西北边境榷场,一座棚帐中。 狄青手里捧着一本《左传》,刚翻开第一页,上眼皮与下眼皮便开始打架。 读《左传》,乃是范仲淹布置给狄青的功课,每日都要检查。 狄青虽不爱读书,但也知晓读书有用,便硬着头皮读。 但读书便瞌睡这个毛病,他将大腿掐得青红一片,仍纠正不过来。 就在这时。 一名士兵快步跑过来,高声道:“将军,不好了,我们的商人和西夏商人打起来了!” “什么?” 狄青将《左传》塞入怀中,双手朝着脸上一搓,顿时大步走了出去。 棚帐前方约三百米处,围了诸多人。 狄青走上前去。 还未走到人群中,便听到一道甚是嚣张的声音。 “商税牙税已交,钱货两清,你此时要退货,断无可能,你们宋人做生意就是如此不守规矩吗?” 说话者乃是一名西夏的官牙子。 其头顶无发,耳垂重环,典型的西夏人特征。 榷场都设有官牙,用于评定货色等级,收取牙税商税。 而在人群中间站着的,有两名体格壮硕的西夏商人,还有一名身材偏矮小的大宋中年商人。 一名西夏商人的衣服被拽烂。 而大宋中年商人的嘴角流血,头发凌乱,显然是吃了亏。 “让一让!”狄青大步走到人群中间。 众人循声望去。 当看到来者高大威猛且面有刺字,便知是大名鼎鼎的面涅将军狄青到了。 那名西夏官牙瞬间没了刚才那种嚣张的气势。 “狄将军,我是我军监司的总官牙骨勒丘,这件事情是……” 狄青还未待其说完,便冷声道:“我问你了吗?” 西夏官牙骨勒丘顿时噤声。 他们最惧怕的就是这位喜欢以武力讲道理的大宋武曲星。 狄青看向那名中年商人,问道:“你说。” 中年商人擦了擦嘴角,一脸委屈。 “狄将军,是这样的,一个时辰前,我买了这二人五千斤青白盐,官牙验货无误后,我便交了商税和牙税,付了钱,提了货物。但是……但是我检查时发现他们竟在青白盐里掺了沙灰!” 狄青看向一旁,一条被划开一道口子的麻袋中,确实混着许多沙灰。 因货物量大,这种造假很难被立即发现。 “我……我找他们退货,这两个西夏人称是我掉了包,我就与他们扭打了起来,他们……他们实在太坑人了!” 听到这些话,狄青基本都明白了。 牛羊肚子里灌水,青白盐里掺沙灰,乃是一些西夏商人经常干的事情。 一名西夏商人立即站出来辩解道:“狄将军,他胡说,这明明就是他掉了包,并且做买卖,要讲究钱货两清,他收货时,为何不检查清楚?” “如此多袋盐,我能一袋袋拆开看吗?你们实在太无耻了!”中年商人气愤地说道。 这时。 骨勒丘补充道:“榷场有榷场的规矩,钱货两清,不能再纠缠,若人人都像你们这样退货,那以后如何做生意!” 狄青看向中年商人,笑着说道:他说得对,钱货两清后确实不能再纠缠,咱们就当长个教训吧!” 听到此话,骨勒丘不由得大喜。 他就喜欢宋人这副讲道理的傻样子。 他本以为取消岁币后的宋人会变得强硬,没想到还是这般怂。 随即,狄青看向骨勒丘。 “这样吧,为避免此类争端再次发生,自即日起,我大宋商人不再购买西夏的青白盐!” 此话一落。 骨勒丘和后面的西夏兵丁,脸色忽变。 西夏民生之本有二,一为牧场,二为青白盐。 其中,青白盐还占大头。 他们每年向大宋售卖的青白盐,足以抵得上几个州的税赋。 前几日,上面专门有交待,不能与宋人产生矛盾。 并嘱咐各个榷场的负责人,迅速清空青白盐存量,以防宋人关闭榷场。 大宋不再购买西夏的青白盐,依然有盐可食。 但西夏的青白盐若售卖不出去,那将饿死一群人。 并且,若西夏太后和国相知晓此事,将会诛了他们三族。 为了五千斤青白盐,损失整个大宋市场,俨然是不值得的。 若是别人说此话,他还不信。 但对方乃是狄青,完全是有这个权力的。 骨勒丘思索了片刻,连忙道:“狄将军,我说实话,是这两名商人在青白盐中掺了沙灰,我们认错,愿意道歉,并给予三倍赔偿!” 骨勒丘一招手,两名西夏士兵便将那两名西夏商人抓了起来。 狄青面色严肃地看向骨勒丘。 “依照我大宋律令,造假贩假者,假一赔十,杖刑三十。” 杖刑三十,若让宋兵来执行,足以将人打死。 “没问题,没问题。”骨勒丘连忙答应道,他若不答应,他三族都可能被诛。 “行刑!” 当即,大宋士兵将两条长凳放在人群中间,而后令那名西夏商人趴在了条凳上。 嘭!嘭!嘭! 不到五杖,那二人的臀部已经血肉模糊,但一旁的西夏兵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往昔,他们总是以西夏即将攻宋来威胁,但现在却无人有这个胆气说出此话。 嘭!嘭!嘭! 十余丈后,那二人便昏死了过去。 很快,行刑完毕。 二人就算不死,这辈子也站不起身了。 狄青环顾四周,高声道:“我狄青在此立个规矩,钱货两清不假,但有个前提:不欺之下,钱货两清!” 说出此话的狄青不由得一愣,心中道:读书有用,有大用呀! 宋商们各个兴奋。 在这一刻,他们觉得以后在西夏人前,完全可以将脑袋抬起来了。 (本章完) 第158章 曹皇后vs张美人,谁是妻来谁是臣 狄青在榷场立规之事,很快便传遍了宋夏边境。 西夏人有错在先。 再加上生怕大宋关闭榷场,根本不敢辩解。 西夏国相没藏讹庞还专门向范仲淹写了一封道歉信,郑重承诺日后绝对不会有类似造假的事情发生。 此事虽不大,意义却非同一般。 往昔,大宋朝廷不强硬,释放的信号都是以和为贵。 边境将士和百姓生怕引起战事,很多事情都选择忍气吞声。 但当下官家的态度强硬起来。 大宋将士与百姓的腰杆自然也就硬了。 西夏人也渐渐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没有任何资格在宋人面前耀武扬威。 边境榷场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虽有摩擦,但双方都不愿将事情闹大。 …… 闰正月,二十三日。 苏良刚到御史台,便听到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昨晚禁中士兵叛变,闯曹皇后寝宫,纵火焚屋,杀宫女数人,欲行刺赵祯、曹皇后与皇子。 好在将门出身的曹皇后临危不乱,处理得当,勒令各宫各殿闭门不出,组织内侍宫女迎敌,与叛兵搏斗。 最后终于等来了宿卫的禁军,将三名反叛者击杀,还有一名反叛者在近天亮时被乱刀砍死。 叛变者共有四人。 皆为崇政殿亲从官,分别为:颜秀、郭奎、王胜、孙利。 宫禁之内,出了此等行刺之事,实乃负责宫禁戍卫的皇城司失职。 当下,张茂则奉命去了江南。 皇城司的负责人乃是杨景宗,赵祯小娘娘杨太后的堂弟,一个没有什么能耐但颇受赵祯眷顾的关系户。 其中,入内副都知杨怀敏与邓保吉,也是严重失职。 这三人全都奔向禁中请罪去了。 不过昨晚的主角,并不是力挽狂澜的曹皇后。 而是张美人。 张美人听到赵祯在曹皇后寝殿遇袭,挺着大肚子,冒着福宁殿外面巨大的火势与被叛贼杀掉的危险,来到赵祯身边。 张美人称愿以己身,护卫赵祯,死也要死在赵祯的前面。 赵祯感动得热泪盈眶,将张美人揽入怀中。 当着曹皇后和小皇子的面儿,说了一句:“爱妃冒不测而来,不愧为朕的心头最爱。” 当时,曹皇后的脸都黑了,但二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 御史台内。 御史中丞唐介、殿中侍御史范镇、监察御史里行吕诲和苏良围坐在一方茶台前。 殿中侍御史范镇不由得感叹道:“张美人与官家实乃真爱,这一次估计要升位分了!” “我猜第一个受赏的定是张尧佐,他大概率要回京,而张美人晋升,定然是在临产之后。无论生下公主还是皇子,都会晋升为贵妃。”吕诲笑着说道。 苏良也点了点头。 赵祯早就有心迁升张美人为贵妃,只是缺个由头而已。 至于张尧佐。 后宫迁升,外戚一般都是共荣,大概率会再次入京就职。 随即。 苏良看向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唐介。 “唐中丞,若张尧佐回京就要职,咱还弹劾不?” 此话一出。 直接将一旁的范镇和吕诲逗乐了。 唐介乃是张尧佐升迁的头号反对者。 若官家给张尧佐一个虚职,朝臣们其实并不介意。 但张美人的枕边风吹得有些过分,总想让张尧佐领一个掌握大权的实缺,大有让张尧佐做相公的想法。 唐介有些哭笑不得,摆了摆手。 “不了,我也乏了。官家只要不升张尧佐为相,我便不再弹劾。张美人临产在即,再弹劾也无用。” 范镇、苏良、吕诲都不由得笑出声来,当朝的御史中丞都不由得向官家的爱情低头了。 此刻,苏良也有些敬佩这位张美人。 这场禁中刺杀本与她没有一丝关系。 她却上演了一出“舍生救驾”的大戏,硬生生将自己变成了主角。 这种女人实在太可怕。 一旦成势,那得罪她的人,必然遭到毁灭式的打击。 也就是曹皇后大度。 若是心胸气量小一些,就凭曹家当下的实力和影响力,足以让张尧佐身败名裂。 根本容不下这样一个“美人”猖狂。 就在这时。 谏院左司谏何郯快步走了过来。 “四位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喝茶,快与我同去垂拱殿!” “夏枢相欲将行刺之事交由内侍省处理,他认为此事传扬过广,将引起汴京城百姓恐慌。吴副相则想令大理寺、开封府与御史台,三方联查,穷治党羽。彼此在官家面前吵半天了!” 唐介、范镇、苏良、吕诲当即都站起身来。 此事由谁审,性质完全不一样。 四人一听,便知夏竦想要徇私。 入内副都知杨怀敏与邓保吉,这两名严重失职者,都与夏竦交好。 若令大理寺、开封府、御史台三方严查,此二人断然不可能再留于宫内。 若是让内侍省查,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 片刻后。 唐介等台谏官奔向了垂拱殿。 殿内,陈执中、吴育、张方平、文彦博、夏竦、欧阳修都在。 且吵得正是热闹。 “官家,老臣乃是为大局着想。军贼王则之乱刚刚平复,妖党余孽尚未完全清除,若此事传扬出去,定当有更多的人意图潜入禁中,图谋不轨。且此事只涉及后宫,内侍省来查定然比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三方来查更方便一些。”夏竦扯着嗓子说道。 “什么叫做只涉及后宫?官家乃天下之主,皇后乃天下之母,皇子亦在其中。此事关系着我大宋江山是否稳固,内侍省有几个能真正擅长查案的!”欧阳修沉声道。 “此事能否查清,不在于查案者是否擅长查案,而在于是不是方便查案,是不是能将禁中的风险降到最低!”夏竦反驳道。 “一派无言,我不信接下来还有人能够擅闯宫禁,夏枢相如此坚持令内侍省彻查,不会想要徇私吧!”参知政事吴育高声说道。 …… 夏竦、欧阳修、吴育三人正吵着,唐介等五人大步走了过来。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赵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唐介正欲开口。 赵祯摆了摆手,道:“朕已知台谏之意,无须再言。” 唐介等人自然是力挺欧阳修和吴育的。 就在这时。 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奔了过来。 “官家,张美人马上就要到垂拱殿了,她……她声称要状告皇后,另外皇后也跟着过来了!” “胡闹!后宫之事怎能闹到前朝,让她们都回去。” 赵祯话音刚落。 一个体态婀娜的美妇人便快步走进了垂拱殿。 正是挺着大肚子的张美人。 欲语泪先流。 张美人一边抽泣,一边捂着肚子高声道:“官家,你可要为臣妾做主啊!皇后……皇后……要逼死臣妾了!” 张美人的声音甚是娇媚。 话音刚落,赵祯便忍不住站起身来,道:“快快快,赐座!” 而这一刻,曹皇后也来到了垂拱殿外。 曹皇后较为通晓礼仪。 她站在殿门外,等待宣召。 陈执中甚有眼色。 当即扭脸朝着众人摆了摆手,然后大家都慢慢退了出去。 在门口时,众臣与曹皇后相互行礼。 仅这一点,曹皇后就比这个张美人强多了。 “皇后,进来吧!”赵祯道。 随即,垂拱殿,大门关闭。 殿内就剩下赵祯、曹皇后、张美人三人。 陈执中等臣子全都站到了外面。 官家的家事,他们还是能不掺和便不掺和。 垂拱殿内。 赵祯看向张美人道:“皇后如何逼你了?” “就在片刻前,皇后她……称我……我昨晚违背皇后命令,擅自离开寝宫,赶往福宁殿,失了规矩,要……要惩罚我一个月俸禄,我……我都是为官家着想,她凭什么惩罚我?” 而此刻,苏良等人赫然发现不远处的窗户开着。 再加上张美人的声音较为尖锐。 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 曹皇后站出来说道:“官家令臣妾掌管后宫,臣妾理应赏罚分明,张美人不听命令,违令出寝宫,若昨晚在途中出事,伤了腹中的孩子,恐怕我们都将后悔莫及!” “你……你诅咒我的孩子有问题,你……你这个毒妇,我……我都是为了官家!” 张美人看向曹皇后,一脸怨恨。 “你……你是怕我也生出皇子,你是怕我抢了你的皇后之位,你是羡慕官家对我的恩宠……” “昨夜宫禁内乱,你作为后宫之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没准就是你策划的,以此展现自己的重要性……” …… 张美人说话咄咄逼人,信口开河。 苏良等人听后,都觉得张美人有些过分了。 张美人恃宠而骄。 并且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孩子早夭皆是被曹皇后所害,故而一见到曹皇后便失了理智。 曹皇后并未辩解。 也许是经历的多了,她直接看向赵祯。 赵祯想了想,道:“丹姝(曹皇后名),莫与晗儿(张美人名)一般见识,她有孕在身,惩罚就算了吧!” 曹皇后上前走了一步,面带一丝怒气。 “官家若觉得臣妾无法治理后宫,便请免了臣妾的皇后之职,换成她人。” 平日里,曹皇后对张美人都甚是忍让。 但昨日之事涉及后宫规矩,她若再忍让,皇后哪里还有威仪。 以往曹皇后被张美人欺负,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现在她有了皇子,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儿子考虑。 该争的必须要争。 “皇后,莫不通人情,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就一个月俸禄吗?不用如此斤斤计较,此事就此作罢,就这样吧!”赵祯也有了脾气。 曹皇后的眼中泛着泪光,道了一句“臣妾遵命”,便抹着眼泪离开了垂拱殿。 赵祯有些惊讶,这是曹皇后第一次这样甩脸子。 他不由得觉得自己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了。 废后是绝对不可能废后的。 当下曹皇后在百官和百姓的口碑极好,他若说废后,指不定有人能骂他是昏君。 赵祯看向张美人。 “晗儿,此事皇后并无过错,你也莫太任性了,朕不罚你,但你必须要向皇后道歉!” “我道歉?官家,你……你……你竟然觉得她是对的,我昨晚找你难道就错了吗?就让我……我和这腹中胎儿死了吧!” 说罢。 张美人也抹着眼泪,气呼呼地离开了垂拱殿。 赵祯一脸郁闷,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将二人都得罪了。 殿外的臣子们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良无奈一笑。 赵祯错就错在,将曹皇后当成了臣,将张美人当成了妻,然而又对曹皇后讲亲情,对张美人讲规矩。 故而,便都得罪了。 …… 片刻后,苏良等臣子再次进入了垂拱殿。 此时的赵祯已经意兴阑珊。 他想了想后,直接道:“宫禁叛兵之事,先让内侍省查,查不出来再交由御史台、大理寺和开封府,就这样吧!” 众臣都知晓,此刻的赵祯心情非常差,故而也都不再说什么,当即便都散了。 曹皇后抹泪回寝宫,如此重要的事情怎能瞒得住曹家。 曹家子弟在禁中执勤的便有十余个。 曹家作为曹皇后的娘家人,知晓曹皇后受了如此大委屈,心中自然不满。 这些年来,赵祯过度宠溺张美人。 曹皇后一直让他们忍着,但现在曹皇后生下皇子,昨日还立了大功。 官家却不讲情分,为了张美人而令曹皇后落泪。 曹家人再也忍不住了! 当日午后,曹佾便作为曹家人的代表入了宫。 曹佾没有官职且又是曹皇后之弟,最适向赵祯哭诉委屈。 曹佾见到赵祯之后。 二话没说,张嘴就哭。 哭了片刻后,便开始诉说曹皇后这些年来受过的委屈。 赵祯毕竟于理有亏。 这些年对曹皇后也是较为愧疚。 只能不断地劝说曹佾,在其向曹佾保证将会向曹皇后道歉后,曹佾才满意地离开了皇宫。 曹佾离开后,赵祯坐在御桌前一脸郁闷。 他知晓,曹皇后很好哄。 因为曹皇后明白事理,定会做出让步。 但这也会让赵祯更加愧疚。 他也有哄好张美人的办法。 那就是将张尧佐调入汴京城,委以重任。 但他一想到唐介、欧阳修等人唾沫星子喷三尺的反对声,不由得又无奈地摇摇头。 “唉,当皇帝真难啊!”赵祯发自真心地感叹道。 今日出了点意外,回家晚了,只能更一章了! (本章完) 第159章 三贬两升,皇家事需要真相否? 禁中叛兵入皇后寝宫刺杀之事。 被皇城司严格控制消息,并未流传入民间。 即使有人听到一些风闻,也是只知皇后寝宫失了火。 知晓此事的官员们也都未曾泄露消息。 汴京街头。 那些刊印售卖民间小报的商人。 即使通过特别渠道知晓了此事,也不敢朝外说。 有些事情透露出去,那是要坐牢挨板子的。 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朝廷管控信息的尺度。 …… 四日后。 即闰正月二十七日。 内侍省调查出了禁中叛兵刺杀案的结果。 台谏官们看到这个结果后都傻眼了。 莫说正常人。 即使七八岁的孩童都不一定能相信这个结果。 “经查,四名亲事官醉酒后,闯宫闹事,并无幕后主使者。” 内侍省建议:增加巡逻的护卫,砍掉宫墙、屋檐旁的大树,在各处增加防火警示木牌。 酒后便敢去闯皇后寝宫,简直是荒缪。 何酒能有如此功用? 喝酒能壮胆,但并不会促使人寻死。 …… 御史台内。 唐介、范镇、苏良、吕诲四人刚坐在一起。 知谏院欧阳修便带着左司谏何郯、左正言周元和右正言赵拚,气呼呼地赶了过来。 至于侍御史兼知杂事高若讷。 最近请了病假,一直在家中养病。 他不在御史台。 御史台的谈论氛围要好上许多许多。 欧阳修气愤不已地说道:“荒缪,实属荒谬!醉酒就敢闯宫禁?就敢放火?就敢持刀杀人?内侍省分明是什么都未调查出来,要包庇杨景宗、杨怀敏与邓保吉!” “走,咱们同去垂拱殿上谏!”何郯也是气呼呼地说道。 台谏官有监察之责。 任何有疑之政事,皆可面圣上谏。 甚至有时要比其他衙门的官员反馈的晚,还会受到责罚。 就在众人都站起身时。 苏良突然道:“诸位,先等一等。” 众人纷纷看向苏良。 苏良缓缓道:“此消息能够传到我们耳中,说明官家和两府相公都已看过。若官家觉得此消息离谱,定不会让此案宗结果以这样的书面信息传到各个衙门,官家应该会立即召开封府、大理寺或御史台重审!” “但是,这个消息还是放出来了,并且内侍已经开始砍树,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就是官家想要看到的结果!” 唐介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此事涉及禁中安危,官家定然想要一个真实的结果,以除后患。” 苏良微微一笑。 “唐中丞,那你觉得真实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此话一出。 众台谏官们几乎同时神情一变,打了个激灵。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也都想过谁最有可能是此事的指使者。 苏良接着道:“诸位,这里也没有外人,估计大家都曾想过幕后指使者是谁,最有可能的怀疑对象,无疑有三个,说出来可能犯忌讳,我就不直言了。” 众人纷纷点头。 苏良已经讲得很明显了。 这三个怀疑对象:其一,军贼王则的妖党余孽;其二,曹皇后;其三,张美人。 三者皆有动机。 军贼王则的妖党余孽是为了报仇。 曹皇后担心张美人生下一个皇子后影响当下皇子的地位,故而想要构陷对方。 至于张美人更是有直接的动机。 若曹皇后和皇子身死,她将是最大的获利者,若是再生下一个皇子,那她就是最后的大赢家。 她完全有可能赌一把。 “当下,官家可能通过内侍省知晓了一些消息,也可能害怕知晓一些消息,所以他更倾向于这种结果。”苏良缓缓道。 众人再次点头。 此事,细思极恐。 若是军贼王则的妖荡余孽所为也就罢了。 但若是曹皇后或张美人所为,那查出真相后会更可怕。 若是曹皇后所为,此等罪名完全可以废后,甚至将曹家人全部罢职。 若是张美人,则直接可打入冷宫。 但皇后育有皇子不过数月,张美人更是将要临产。 赵祯根本无法处置。 欧阳修长叹一口气,道:“那……那此事就这样算了?永远都不可能知晓真相了?” 苏良摇了摇头。 “不,我们不能顺着官家的心意来,此事的结果可以是这样,但过程绝对不能是这样!” “我们还是要去集体上谏,其一,要求严惩杨景宗、杨怀敏与邓保吉三人,无论有没有幕后主使者,这三人都严重失责,不宜再于禁中任职。” “其二,我们要求由开封府复查此事。此事若真有幕后主使者,官家可以不知道,我们也可以不知道,但知开封府的包学士必须知道,有些事情,完全可以秋后算账,即使不算账,也能令那些做坏事者心怀忌惮。” …… “景明所言,甚有道理。此事在当下可以压着,但一定要查出一个结果,不然以后后宫可能会出大问题!”唐介道。 自古以来,皇位之争都非常激烈,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官员们不得不防。 欧阳修也认可地点了点头。 唐介看向众台谏官,道:“此事不宜闹得太大,我、欧阳学士和景明三人见君即可。” 其他人都纷纷点头。 当即,欧阳修、唐介、苏良三人便奔向了禁中。 …… 垂拱殿内。 陈执中、夏竦、吴育、文彦博、张方平,五位相公已经来到了垂拱殿。 内侍省归官家直管,他们自然也看出了赵祯的想法。 知晓此事不能闹大。 他们出现在这里,自然是来帮赵祯堵住台谏官之口的。 不过五人的心思也不太一样。 陈执中和夏竦想着借此机会将杨景宗、杨怀敏与邓保吉三人保下来。 并且他们觉得此次与官家一起对抗台谏,乃是一次稳固地位的好机会,甚至可以痛骂一番台谏官。 这次,官家定然是与他们站在一起的。 吴育、文彦博和张方平则是纯粹地认为此事应该大事化小。 不然无论是曹皇后出事还是张美人出事,对整个后宫,甚至对整个大宋都会造成大震荡。 无论真相是什么。 没有幕后主使者比存在幕后指使者都更有利于大宋。 文彦博甚是纠结,他若不是相公,完全不用操心这些复杂的事情,实话实话就行。 但现在,他必须考虑大局,一切皆以大宋江山的稳固为第一位。 故而,五人在私下已经统一了意见。 …… 这时候,欧阳修、唐介、苏良来到垂拱殿前,请求觐见。 陈执中五人看到只有三人前来,不由得大喜。 他们本以为整个台谏都会来谏言。 赵祯摆了摆手,令三人入内。 他知晓台谏官所为乃是职责所需,但还是要想办法说服台谏官们。 不然一旦查出他不愿相信的真相,那整个后宫都乱套了。 皇家的体面,他这位官家的名声,甚至未来太子的名声都有可能受损。 鉴于自己的前车之鉴,他不想再让他的儿子没有生母在身边养育了。 三人走入殿内。 欧阳修率先拱手道:“官家,臣等看了内侍省关于叛兵入皇后寝宫刺杀之事的调查结果,有一点不明,四个醉酒的汉子突破重重阻碍,闯进皇后寝宫,是当皇城司与入内侍省的防守为摆设吗?” “无论此事的结果是什么,臣建议,必须严惩杨景宗,杨怀敏与邓保吉!” 听到此话,陈执中和夏竦都是一愣。 他们本以为台谏会直接请求大理寺、开封府、御史台重审此案,没想到关注点竟然在别处。 这时候,夏竦率先急了。 “杨勾当、杨副都知和邓副都知确实有错,但那晚已将功补过,斩杀了叛兵,臣建议,略施惩戒即可,不宜将大过错归于他们身上。” “将功补过?贼发之夜,三人后知后觉,最后令属下将叛兵乱刀砍死,在臣看来,不但失职,且有妄图灭口之嫌,必须罢黜官职,赶出汴京城!”唐介站出来说道。 “臣附议。”苏良紧跟着说道。 夏竦根本想过如何应对此事,一时哑口。 而这时,赵祯眼睛微微一眯,心中道:莫不是台谏官已看出了朕的想法,故而以重惩三人来了结此事? “咳咳……” 赵祯干咳一声。 “台谏所请,有些道理。这样吧,将杨景宗贬到济州监税,至于杨怀敏与邓保吉,罢黜官职,让他们回家养老吧!” 赵祯顾念小娘娘的养育之恩,故而对杨景宗还是宽厚了一些。 “官家圣明!”苏良三人同时拱手道。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一旁的夏竦,甚是恼火。 这将导致他在禁中又少了两个眼线。 但他知官家乃是令这三人抵罪而了结此事,故而也不敢再多言。 就在赵祯以为此事就要结束的时候。 欧阳修再次站了出来。 “官家,叛兵刺杀之事,涉及宫内安危,臣建议由开封府复查此案。” 欧阳修拱手的同时,苏良与唐介也同时拱手。 赵祯的脸色顿时变了。 “内侍省已将此事调查的甚是明晰,无须再查。” “官家,或许复查后的结果亦是如此,但却能令所有人心安!”苏良开口道。 此话明显别有深意。 赵祯似乎是听明白了,他不由得看向苏良。 苏良接着道:“有些事,我们可以都不知真相,但必须有人知晓真相,以备不时之需,臣以为,此人可以是包学士。” 此话一出,赵祯听明白了,陈执中等数位相公也都听明白了。 苏良此策。 明显比将此事如此模模糊糊处理更加稳妥。 可以隐瞒真相。 但真相必须有人知晓,以备不时之需。 文彦博、吴育、张方平几乎同时站出,拱手道:“官家,臣亦恳请开封府复查此案。” 陈执中、夏竦互视一眼,也走出来道:“臣附议。” 二人也都是老狐狸,明白苏良之策更为稳妥。 若不站出来,反而会有涉案的嫌疑。 赵祯细细一想,也觉得可行。 若真是某些人所为,至少能震慑一番,而他当下也不会左右为难。 “行,令开封府复查此案,苏景明,你亲自去告知包希仁!”赵祯笑着说道。 “臣遵命。”苏良拱手道。 包希仁虽然凡事都追求真相,但也并非不知变通,他查出真相后,自然也会知而不言。 这一刻。 本来觉得与官家同心的陈执中与夏竦,再次感觉到,与苏良相比,他们就是外人。 …… 当日黄昏。 苏良直奔开封府,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告知了包拯。 包拯听完后,当即就当应了下来,他自然会以大局为重,而非执着于将真相告知天下。 …… 翌日。 赵祯连下三道诏书,三人贬黜,两人升迁。 其一,勾当皇城司杨景宗被贬到济州监税,入内副都知杨怀敏与邓保吉纷纷被罢黜官职,致仕归家。 其二,擢升同州观察使、马军副都指挥使曹家家主曹琮为保平军节度观察留后。 其三,擢升江南西路吉州通判张尧佐为开封府推官。 两道升迁诏书,是为了褒奖曹皇后那晚遇事不惊、处置得当,张美人不顾安危,舍命救驾。 此外,赵祯还依循后宫规制,厚赏了曹皇后与张美人许多礼物。 最开始,赵祯欲擢升张尧佐为三司盐铁副使。 三司使王尧臣听到后,直接上奏反对,称若张尧佐入三司,他便请辞。 他认为自己没有能力辖制住张尧佐。 赵祯无奈,只得将包拯喊来,提出要擢升张尧佐为开封府推官。 在刑狱诉讼上,张尧佐还是有些本领的。 这一次,包拯并未出言反对,只是称待他将叛兵刺杀案调查完毕后张尧佐方可即任。 赵祯当即答应了下来。 包拯知晓赵祯乃是为了稳定后宫。 并且张尧佐到了开封府,包拯自有能力让其老实做事。 若张尧佐再次挑事,包拯也有办法将其再赶出汴京城。 对于这三道奏疏,台谏官们也都没有说什么。 曹家受赏,理所应当,而张美人即将临产,也不宜再让其心情不畅。 只能说,张尧佐实在是命太好。 …… 五日后。 包拯称复审完毕,与内侍省结果并无差异。 此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除了包拯,除了可能存在的幕后主使者,天下无人知晓。 可能有一天,真相会重见天日,也有可能,永远都无人再提起此事…… (本章完) 第160章 两妃同生,张尧佐的笼络饭局 二月初十,天气晴朗。 苏良休沐在家。 当下,苏子慕不仅可独立走路,甚至能喊出“爹爹、娘娘、爷爷”之类的短词。 苏良甚是开心,觉得儿子颇为聪颖。 再过两三年,便能够去给欧阳修当学生了。 而今,不止是欧阳修在抢着当苏子慕的启蒙夫子。 包拯、唐介、王安石都抢得厉害,甚至赵祯都准备让苏子慕以后到宫内给皇子当个伴读。 唐宛眉应曹皇后之约,已带着苏子慕进宫数次。 皇子赵暽对苏子慕甚是喜欢,见到苏子慕就拉着不丢手,引得曹皇后给了苏子慕诸多奖赏。 苏子慕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宫内赏赐之物。 …… 二月二十一日,午后。 宫禁内,再次热闹起来。 张美人要生了,苗昭仪也要生了。 苗昭仪的阶别要高张美人一等,但赵祯心里挂念的却是张美人。 他匆匆看了一眼苗昭仪后,便待在张美人的寝宫不走了。 赵祯的理由是:张美人体弱,应多怜惜。 曹皇后知晓后,便带着多名妃嫔,去了苗昭仪的寝宫,代为照顾。 在后宫。 除了张美人,其她妃嫔对曹皇后甚是喜欢和敬重。 但她们加起来,都没能斗得过张美人。 而此刻。 朝廷各个衙门的官员并没有过多讨论此事,毕竟官家已经有子了。 甚至有些官员认为,苗昭仪和张美人最好都能生个公主,不然以后有可能又是一场血淋淋的皇子之争。 张美人虽然位分不高,但极为受宠。 若真生个皇子,未来的太子会是谁,还真不好说。 苏良虽然盼着官家多子多福,但却不盼着张美人生个皇子。 张美人若真生个皇子。 那以后必将更加嚣张跋扈,恐怕谁都拦不住张尧佐青云直上了。 大概一个时辰后。 一个消息传来,苗昭仪生了,生下了一位公主。 此消息刚传出没多久,张美人也生了。 她的肚子实在太争气,直接生下一位皇子。 御史台内。 当苏良听到这个消息后,狠狠咬牙说道:“官家多子多福,于我大宋而言实乃大喜事!” 这一日。 最高兴的莫过于开封府推官张尧佐了。 什么都没做。 但感觉自己的地位无形中又上升了许多。 当日,赵祯便对苗贵妃和张美人进行了奖赏,规格自然比不上曹皇后生子那日,但也算得上厚重。 而苏良也再次受赏。 官家足足送了他一马车的礼物。 只要官家的后宫生子生女,苏良就受赏,这已成为定制。 官员们各个羡慕得不行。 …… 这一日,放衙。 苏良缓步走在大街上,一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苏良抬头望去。 窗口伸出一个脑袋,笑着道:“苏御史,去樊楼喝一杯如何?” 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张美人的伯父,开封府推官张尧佐。 苏良与张尧佐认识,但并不算很熟,不由得作犹豫状。 “一顿感谢饭。”张尧佐笑着望向苏良,道:“不敢?” 听到此话,苏良微微一笑,坐上了马车。 他倒是想见识见识,这个年逾花甲,一心想着入朝拜相的外戚,究竟有何心思。 片刻后。 樊楼二楼,包间。 张尧佐与苏良就座后,张尧佐大手一摆,一道道樊楼的经典菜肴便端了上来。 很显然,张尧佐早就准备好了。 苏良也不客气。 “张推官,我着实是饿了,就不客气了!” “老夫就喜欢你这股爽快劲儿,请!”张尧佐笑着说道。 当即,苏良便大口吃喝起来。 二人从大街到樊楼,早就有皇城司的人看到。 且樊楼本就有皇城司之人。 故而苏良丝毫不担心张尧佐会谋害他。 至于台谏官与外戚不得有私交的说法,苏良其实也不在乎。 就凭苏良解了宫内的铅汞、丹砂之毒,令官家与张美人再生一子,苏良也有资格吃这顿饭。 不多时,苏良便吃了八成饱。 张尧佐也缓缓开了口。 张尧佐头发花白,今年已六十一岁。 宋朝讲究七十岁致仕,一些身体差的,六十多岁便致仕了。 但张尧佐的精神却非常好。 “景明,今日,老夫主要是为了感谢你为禁中解了铅汞、丹砂之毒,才让我那个苦命的侄女为官家诞下一子……” “客气!客气了!”苏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景明,老夫与你虽然相交不深,但甚是喜欢你的文章与谈吐,在我大宋年轻的官员里,你可执牛耳,未来定然前途无量。当年还有人传我命人传播你的坏话,实属谣言,你莫信之……” “老夫心怀社稷,有为朝廷效力之心,怎奈因为是外戚,多遭嫉妒,仕途一直很坎坷,而今已经年逾花甲,想着趁着还有力气,便再为朝廷多干几件实事。” …… 张尧佐一口气说了近半个时辰。 其实主要归结一下,就三点。 其一,感谢苏良;其二,夸赞苏良;其三,夸赞自己。 张尧佐一直认为自己有拜相之姿。 只是因为外戚这个身份,桎梏了他的仕途。 苏良听得只想笑。 若张尧佐能拜相,那如今朝中至少有五十人能拜相。 张尧佐若没有外戚的身份,充其量努力到花甲之年,也就只是个地方通判。 他完全是将外戚的背景当成了自我能力,还认为外戚身份拖累了自己。 随即,张尧佐慢慢步入了正题。 “这几日,老夫甚是心烦,拜访老夫的人从早到晚都堵在门口,不见得罪人,见了又不甚熟悉。老夫还是喜欢像你这样的年轻官员,若以后有机会,咱们可以多聊一聊,老夫对变法改革,也是有一些想法的……” 俗话说,听话要听话外之音。 张尧佐乃是在告知苏良,当下他正得势,日后张美人之子也有成为皇帝的可能,苏良最好能与他结交。 张尧佐几次都在话口停顿,等待苏良给一个反馈。 官场讲话,都不明言,讲究一个心领神会。 但苏良就是不接话。 “景明,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花无百日红,你能一生富贵,但也要为儿女想一想,留一条后路,是不是?” “嗯嗯。”苏良点了点头,然后指着一旁的一盘菜说道:“这道糟猪蹄爪不错,这道酥骨鱼也不错,我能带回家一份不?” “可以可以。”张尧佐笑着说道。 此刻的张尧佐已经快被气死,但又实在不敢得罪苏良。 …… 半个时辰后。 苏良提着一食盒的饭菜,悠哉悠哉地回家了。 脸皮厚其实是官员的保护色。 既不会太得罪人,又能拒绝人。 同朝为官,面儿上都能过得去。 若是唐介或欧阳修来参加这个饭局,听到张尧佐说要结交,恐怕当场就掀桌子了。 张尧佐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心情郁闷。 他想了想,朝着一旁的马夫说道:“走,去夏枢相府。” 备注:有书友提醒,赵祯为皇子取正名,皆为日字旁部首,故将赵璘改为赵暽,望周知。 史实中,亲事官叛变的结果是不了了之,我想了好久才想出了这个近乎完美的解决策略,自以为很高级,就像柜子里的碗已经倒了,但是没有打开柜门。没想到喷声一片,大家不喜欢,以后就不写这种剧情了。 此外,本书没有狸猫换太子,没有皇子之争,写张美人生子,只是为了给赵祯提劲,增强张尧佐的人设,张美人下线早,诸位都知道,哪里会有宫斗。我写的毒了,大家可以喷,毕竟您花钱了,但别靠着想象喷,新书不易,拜托了! (本章完) 第161章 重开天章阁,赵祯手诏问策 三月初三,天气转暖。 南薰门外新柳绽绿,汴河之上帆樯如云。 南郊市集释放了汴京城更大的活力。 官招商之策的好处逐渐显现,城内处处都彰显着繁茂与富足。 各个衙门也因春天的到来,少了几分慵懒怠惰。 每月一期的开封府府报,成为无数百姓的必备读物。 大河之畔的百家学院也正有条不紊地修建中…… 赵祯再得一子一女的喜事,已将年初贝州兵变与禁中亲事官叛变给所有人带来的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这时候,苏良觉得,该去找官家谈一谈了。 齐州变法已施行两年。 依照目前的趋势,全宋变法已是大势所趋。 而在全宋变法前,必须要先找一找大宋存在的问题,看一看哪些能够提前解决,用何种措施更好? 比如,大批量的羸弱老兵应如何处理?官员非正常化的磨勘叙迁如何改进?经常捉襟见肘的国库财政如何才能充盈起来?还有一些反对变法的朝臣,如何才能说服他们…… 先将问题找出来,并让官员们各抒己见,才能针对化解决。 午后。 苏良与唐介、欧阳修商量一番后,只身来到了垂拱殿。 之所以指定苏良前往。 一则因为他脸皮厚,二则因为他深得官家喜欢。 苏良在最近的经筵课上,其实对赵祯已经有了一些这方面的暗示。 片刻后,崇政殿偏殿。 赵祯笑呵呵地说道:“景明,快坐快坐,尝尝今年的新茶!” 拥有两位皇子的赵祯,可谓是扬眉吐气。 最近一直都是乐呵呵的。 苏良并未坐下,而是走到殿中央,郑重地拱手道:“官家,自臣经历过贝州兵变后,发现我朝积弊已深,存在诸多隐患,如:兵丁无序、官员懒政、百姓对朝廷怨声载道等。有些隐患可能还未成形,但一旦发生,都将会危及江山社稷,为防患于未然,臣恳请官家,开天章阁,向群臣召对问策!” 开天章阁,是皇帝召对臣子的最高待遇。 意味着开放言路。 令士大夫官员们提出天下存在的问题以及征求治天下的良策。 这是朝廷求变的信号。 上次开天章阁乃是在庆历三年秋。 之后便有了《答手诏条陈十事》,有了为期一年有余的范富新政。 那时是赵祯主动手诏问策,声势甚大。 然而却闹了一个虎头蛇尾。 赵祯听到苏良的话语后,脸上并未有意外的神色,其朝着苏良挥了挥手,示意其先坐下。 苏良坐下后,一旁立即有内侍为苏良倒茶。 赵祯缓缓道:“你恳请朕开天章阁,是为了明年为全宋变法做准备吧?” 赵祯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 明年到底会不会实施全宋变法,其实还是一个未知数呢! “官家,全宋变法已是大势所趋,待齐州三年之期的变法结束,臣即使死谏,也将主张全宋变法!”苏良一脸认真地说道。 赵祯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现在的心情与朕上次开天章阁时一样,雄心万丈,笃定变法就能够解决大宋的所有问题,你可想过失败的后果?” “范富新政之时,先是裹挟朋党,而后更是遭群臣反对,有人称这是标新立异,徒发空论;更有人称这是排除异己的乱国之举。朕也想强宋富宋。然一国国运之兴衰,可能就在一年之间,如果失败了?江山社稷很有可能会出现更大的问题,朕不得不慎重考虑……” 君王的想法与臣子自然不同。 赵祯面对的是整个赵宋江山倾覆的危险,是以后在九泉之下有无脸面见到列祖列宗。 而今的大宋,还未走到悬崖边上,且一切正在向好。 故而赵祯纠结要不要再次大刀阔斧地为为大宋变一变模样。 赵祯看向苏良。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完全说服他的理由。 苏良想了想道:“如果失败了,我们就再来一次,如果第二次也失败了,便来第三次,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 “朕喜欢你这个回答,比那种‘臣担全责,自请去职’的回答强多了!” 苏良接着说道:“良医者,常治无病之病,圣人者,常治无患之患。而今我大宋之病,皆是隐疾,且尚可痊愈,早治则早好。” “官家正值壮年,当下又无外乱,正是为大宋调理身体的大好时机。” “臣不愿辽自称北朝,称我们为南朝。在百年之后,后人将我朝当成与辽、西夏并立的一方政权!” “臣不愿数年之后,西夏或辽铁骑南下,令我大宋境内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臣亦不愿百年之后,后世评价臣,只会道一句:苏景明,徒一牙尖嘴利之言官耳。”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大宋当下的百姓过得并不好,在他们眼里,官家和所有的士大夫官员都是剥削者,都是他们生活贫瘠的根源,我们有能力改变这种现状,为何不试一试呢?秦皇汉武亦是凡人,官家为何不能超过他们呢?” …… 苏良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建功立业的追求,更是道出了当下大宋在根子上的缺陷。 对外,无绝对自保之力;对内,不得百姓之心。 这两种缺陷。 足以让大宋江山在数月间轰然倒塌。 赵祯听得眉头紧皱,想了想后,长呼一口气,道:“可再一试!” …… 三月初五。 赵祯开天章阁,召群臣观太宗、真宗文集,出手诏(亲手写的诏书),给笔札,问天下之事。 两府三司的相公、翰林学士、制诰、待制、台谏官等皆在其中。 欧阳修、唐介、包拯等人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腹内早有成稿,当即便撰写起来。 张方平、文彦博这两位有首相想法的相公,也蘸墨提笔快速写了起来。 至于吴育,本就对中书有意见,当即也是笔携风云,丝毫不见停歇。 夏竦想了想,也迅速落笔。 他虽然奸滑,但不得不承认甚是有才。 而此刻。 较为尴尬的就是陈执中了。 他觉得当下挺好,无任何问题可反馈。 他望向两侧,甚至觉得周围官员写的都是弹劾他的告状书。 今日就一更了,实在抱歉,发烧了,难受得很,明日补上! (本章完) 第162章 把控全局的赵祯,留给群臣的三道送命题 唰!唰!唰! 群臣低头,笔挟风云。 赵祯望向太祖、太宗、真宗的画像,不由得挺了挺胸膛。 这一刻。 他突然觉得,太祖太宗若知他做此事,定会甚是欣慰。 陈执中想了许久后,也开始动笔。 大概一刻钟后。 陈执中作为最后一个开始动笔的人,第一个完成了奏对文章。 小半页纸,约二百余字。 他抬起头,发现其他官员仍在奋笔直书,一旁的张方平都写有三页小纸了。 连忙再次蘸墨,又写了起来。 即使说空话,他也要将一页纸填满。 在他眼里,态度比能力更容易打动赵祯。 不远处,苏良早就打好了腹稿。 依照心中所想,不到半个时辰便完成了一份奏对文章。 大半个时辰后,官员们纷纷完稿。 欧阳修写得最是开怀尽兴。 他最喜欢的就是能够写尽心中所想。 天章阁召对之策,群臣皆可为心而文,无论写什么,赵祯都不会追究。 …… 午后,垂拱殿内。 两名内侍将群臣的奏对文章整理完毕,放在了御案上。 赵祯的心情略微有些忐忑。 这些厚厚的纸张上,撰写的都是群臣们认为大宋当下存在的问题。 作为大宋的官家,赵祯看到这些,其实压力还是蛮大的。 有些问题,他比谁都清楚。 但解决的代价实在太大,只能一次次搁浅。 这次。 或许就是再一次拾起来的机会。 他长呼一口气,旋即认真地看了起来。 哗啦!哗啦!哗啦! 纸页翻动。 赵祯时而皱眉,时而深思,时而在纸上勾勾画画,时而露出欣慰的笑容。 …… 入夜。 赵祯终于将案头上所有的奏对文章都看了一遍。 “呼!” 他长呼一口气,抬头看向殿门外的夜。 群臣所请,涉及方向甚广。 有朝政得失、有兵农要务、有边防备御、有财赋钱法、有奸盗乱俗之事等等。 有官员称,两府相公效率低下,许多问题不予明示,导致地方官员猜来猜去,徒增消耗。 有官员称,三司支钱过慢,甚至看衙门主官行事,开封府的钱物从不拖欠,馆阁的公用钱能从初春拖到秋末。 有官员称,朝廷冗官、冗兵情况严重,赋役甚重,建议减冗兵、去冗官。 还有官员称,御史台势大,令两府宰执都不敢多语,理应减少台谏官数量,并外放地方。 …… 这些意见,大多都在赵祯的意料中。 当下。 所有的决定权都掌控在他的手里。 是小打小闹,还是大刀阔斧,全凭他接下来的决定。 苏良等台谏官坚持赵祯开天章阁就是因为,大宋变革的发起人必须是赵祯。 只有赵祯作为领头人,才有可能不会虎头蛇尾。 同时,群臣也都在观望着赵祯的反馈。 大宋的问题都已经列在纸面上了。 解决方案到底是小雨下地皮湿,还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刮骨疗伤,全在官家。 赵祯坐在御座前,认真地思索着。 一旁的内侍将两盘点心悄悄放在桌旁,不敢有丝毫打扰。 赵祯差不多思索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将苏良的奏对文章翻了出来。 苏良的奏对文章并未像许多臣子那样,提出棘手的问题,然后建议官家大力整改。 苏良只是分析了大宋目前的处境,以及整体存在的问题。 赵祯看向苏良所写的最后一句话,缓缓念道:“冗兵不除,天下民力殚也;冗官不除,朝政日愈滥也。国无盈余,大宋永难兴焉。” 赵祯拿起狼毫笔,在一张干净的纸笺上写了三个字:官、兵、财。 其实,大宋的主要问题就这么三个。 官太多,兵太多,国库没钱。 国库没钱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官与兵太多。 赵祯首先看向“官”字,犹豫了片刻后,无奈将“官”字划了去。 范富新政,便是先整顿吏治, 结果导致天下的士大夫官员怨声载道,弹劾奏疏满天飞。 如果将大宋朝比作一棵大树。 士大夫官员们便是上面的枝枝桠桠。 砍掉两三根还无事,若砍掉一半,这棵树必然大伤元气。 目前,还不可为。 而后,赵祯又看向“兵”字。 大宋采用募兵制,自宋与西夏的战争后,兵员大增。 当下的禁军和厢军加起来,足足有上百万人,乃是大宋历来兵数之最。 庆历四年,韩琦任枢密副使时曾经淘汰了一万余士兵。 很多边境将领都上奏表达了不满,认为朝廷不体恤下情。 赵祯面带犹豫,转而看向“财”字。 大宋朝廷的财政主要来自于内藏库与三司管辖的国库。 内藏库就是宋太祖时期的封桩库,也是当下大宋朝廷真正的小金库。 本意是“俟满五百万缗,当问契丹赎燕蓟,不然便以财募勇士,买敌人首。” 但渐渐的,大家都选择自动遗忘了这个本意。 赵祯拿起一旁的内藏库账目,看了看。 庆历二年,内藏库出银100万两,绸、绢各一百万匹,用于边费。 庆历三年,出绸绢100万匹,用于三司经费。 …… 庆历六年,出缗钱二十万,用于修缮禁中宫殿。 庆历七年,出钱一百万缗,用于河北市籴军储。 …… 内藏库虽然收入颇多,但也禁不住这样花销。 省钱是省不下的,只能增加收入。 但是目前赋役甚重,再加赋税,无异于吸生民膏血。 也不可为。 赵祯想了一圈,面色越来越深沉。 “冗官不能动,冗兵也不能动,而朝廷又无额外挣钱之法,朕还能改什么?” 要么伤害士大夫官员,要么伤害士兵,要么伤害天下百姓。 赵祯气愤地将毛笔扔到一边。 他觉得无论如何变,都会伤及国本。 待其平静了片刻后,再次看向那份三字纸笺,喃喃道:“如果必须从一个开始变呢?” 赵祯将目光聚焦在了那个“兵”字上面。 相对于天下士大夫官员的强势,底层百姓的食不果腹,兵似乎好对付一些。 “欲裁军,关键不是裁,而是如何安置,安置不当,造反者必众!” 赵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再次翻阅着奏对文章看了起来。 这一晚,他铁定是睡不着了。 …… 深夜,满天星光。 汴京城内睡不着的不仅是赵祯。 陈执中府邸内。 陈执中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一旁书桌上摆放着一摞纸,都是他今晚写的。 论问治国之策,他通晓的不多,但论找理由借口,他足足写了六大页。 他猜测。 明日必有人向中书发难,必有人挑拨中书的的政事漏洞。 故而,他将能解释的原因都写上了。 而此刻。 他还在思考有没有什么是没有想到的,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 夏竦也未曾入眠。 他未入眠完全是因为年龄大。 觉少。 此刻的他。 正在后厅欣赏着两个来自异域的姑娘跳舞。 如今的夏竦,心态已经完全放开。 他觉得这次开天章阁,官家肯定会针对中书。 没准还会改革吏治。 但他如今不管这些,只要他能稳坐枢密使之位,他便乐意看着台谏与陈执中斗一斗,没准儿他还能坐收渔翁之利呢! …… 与此同时。 张方平、文彦博、吴育、包拯、唐介等人也都没睡。 他们皆知明日的朝会很重要。 很有可能是大宋的一个转折点。 故而都在打腹稿。 想着明日如何讲述自己的观点,如何反驳那些顽固的守旧官员们。 …… 对诸多官员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当然,也有例外。 此刻的苏良依偎在唐宛眉的怀中睡得正香。 他知晓明日肯定又要吵架,故而养精蓄税,吃过饭没多久,先将苏子慕哄睡着,而后又与唐宛眉亲热一番后,便入睡了。 苏良的人生信条是—— 即使天大的事情落在跟前,还是要该吃吃,该睡睡,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 翌日,天微微亮。 两府三司、馆阁、台谏、学士院、大理寺、宗正寺、太常礼院、审刑院等各个衙门的官员,足足有上百人。 齐聚大庆殿。 待百官站好后,赵祯大步走到了御座前。 “昨日,朕开天章阁,召众卿奏对。众卿的文章,朕都看了,朕心甚是欣慰。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无完美的朝廷与国策,知其疾而改之,方为上等应对之策。” 赵祯继续提高声音。 “这次,朕不愿小打小闹,不愿像往常那般雷声大雨点小,朕要解决我朝存在的根本性问题。” “苏景明在自己的奏对文章中写道:冗兵不除,天下民力殚也;冗官不除,朝政日愈滥也。国无盈余,大宋永难兴焉!” “朕深以为然!冗官、冗兵、国库不足是我朝当下存在的最大的三个问题,都应改之!” 此刻,大庆殿内,寂静无声。 群臣都傻眼了。 这……这怎么改? 官员是大宋的脑,兵丁是大宋的手与脚。 至于钱财,大宋就那么多钱财,又该如何充实国库,是增民赋还是降官俸? 官员本以为官家此次提出的改革方向会是在某个方向迈出一大步。 但此话一落,这哪是迈出一大步,完全是令还不会走路的婴孩去参加武举。 步子迈的实在太大了。 当下的大宋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苏良听到此话,不由得也有些疑惑,但旋即一想,便明白了。 数日前。 他在经筵课上曾对赵祯说了一句话。 “屋暗,开窗不被众人许,可言欲拆门拆顶,而后众人定许开窗。” 苏良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心中道:“这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儿啊!” 陈执中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历朝历代,都有冗官、冗兵、国库不足之通病,我朝重视文教,士大夫官员较多并不算是疾。此外,因辽夏一直虎视眈眈,近两年来,我们招募士兵确实有些多,但乃是为了防不时之需,算不得冗兵。至于国库钱财不足也是常态,但而今商贸繁荣,过几年必然会是另一副模样,这也不算弊端。” 这三大项,大动任何一样都能让中书省忙死,更不用提要同时动三项了。 陈执中话音刚落。 唰!唰!唰! 副相吴育、张方平、文彦博还有三司使王尧臣几乎同时站了出来。 四人谦让了一下。 吴育率先开口道:“官家,臣以为陈相所言有所不妥,我朝士大夫官员日趋臃肿,兵丁耗财甚多,以及国库钱财不足,乃众所皆知之事,没有解决,乃是因未寻到最佳之策,到陈相口里,怎么变成皆不算弊端了?” 张方平接着说道:“当下,我朝养兵已逾百万,使得民穷国匮,养兵本应卫民,而今却反残民也,怎能不改!” 文彦博又道:“因官员冗多,使得朝政愈发混乱;因募兵过多,使得国用不足,若能改之,乃天下之幸也。” 三司使王尧臣看向陈执中,瞪眼道:“陈相,你不是不知三司无钱。去年年底,中书三次下诏拨钱,还是你给我出主意,让我假意称病,拖上一个月,你现在竟称不算弊端,要不你来兼这个三司使!” 王尧臣曾经乃是地道的文人雅士,当了两年三司使,性格愈加暴躁起来。 毕竟,经常被其他衙门的主官追着要钱,任谁都心情郁闷,脾气会越来越差。 陈执中被四人骂了一顿后,张了张嘴,不再说话。 一旁的夏竦,微微眯眼,他就喜欢陈执中这种吃瘪的模样。 这时候,包拯走了出来。 “官家,冗官、冗兵、国库不足,确实为我朝之顽疾,然不可能全部解决,臣以为,应挑选最可行的方向进行改革!” 听到此话,赵祯不由得眼前一亮。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若同时裁官裁兵,再增加百姓赋税,大宋朝必乱。 苏良看向赵祯那一抹得意的笑,不由得喃喃道:“官家开始把控全局了。” “咳咳!” 赵祯干咳一声,道:“众卿以为,当下是要裁官、是要裁兵,还是要再想良策为国生财呢?” 大庆殿再次安静下来。 官员们都不由得皱起眉头,三道选项,全是送命题。 裁官,可能动摇国本,将引起诸多士大夫官员恐慌。 裁兵,若辽夏来攻还要御敌,大家都知晓大宋士兵的战斗力,自然希望兵丁数目越多越好,不然根本没有安全感。 至于再想良策为国生财,那就更加困难了。 减官员俸有负面影响且即使对半减都不一定够,因为养兵养官本就是无底洞。 至于增加百姓赋税更是不可行,底层百姓已经被压迫得很惨了。 或许能再走陆上丝绸之路,进行开源。 但陆上丝绸之路已被西夏切断,若想开通,必须先灭了西夏,这就更难了。 “必须要选一个!”赵祯高声道。 (本章完) 第163章 百官吵群架,如菜市场般喧闹的大庆殿 大庆殿内,鸦雀无声。 群臣都在认真思考。 裁官?裁兵?还是另谋良策为国生财? 陈执中低着脑袋。 这次,他并不打算在朝堂无人回官家话时,率先开口回话。 就在这时。 翰林学士、知谏院欧阳修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另谋良策为国生财,已无新路径,而今只能节流。我朝官员臃肿是实情,兵丁老迈而冗多,亦是实情。臣建议,裁官为主,裁兵为辅!” 听到此话,不远处几个馆阁老臣翻起白眼,差点儿没有气晕过去。 三选一就够难的了,他竟然还多选,实在气人。 苏良则是乐了。 欧阳永叔的脑子确实和别人不一样。 紧接着,张方平站了出来。 “臣以为,应当以裁兵为主,裁官为辅。裁兵施行较快,以年龄、体格、兵种等硬性条件便可裁撤,并予以安置。至于裁官,实需细水长流,才能不伤国本!” “臣附议!”文彦博紧跟着说道。 这时候,一名馆阁老臣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官家,裁官与裁兵绝不可同时进行,即使一主一辅也不可并行,二者皆会动摇国本,一旦内乱发生,实难处置。臣以为,军伍之中,老弱病残者甚多,河北、河东养兵三十万,老弱怯懦便占据一半,理应裁减,且应减少募兵数量,以补国用。” 这位老臣,侄儿辈十余人,皆为恩荫之官,自然不愿意裁官。 这时候,枢密使夏竦终于站不住了。 若群臣聊到最后,以裁兵结束,那以后全朝最忙的人,必然是他这位枢密使。 并且,军伍之中,人情关系尤为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旦裁兵,将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到那时,可能都要他这位枢密使背锅。 夏竦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为,万万不可裁兵。西夏、辽国虎视眈眈,仍有南下之患。另外,淘汰之兵不擅耕种,必会相聚为盗贼,兵丁造反,远胜于恶民,难道诸位想看到数个地方如“王则”那类的兵贼造反吗?” “夏枢相,此乃危言耸听耳。我等主张裁兵,裁减的乃是劣次之兵,我朝往昔,士兵于六十一岁可退伍,而今若五十放为民,岂不可节省大量军费!此外,往昔经常招募流民、贼盗为兵,而今完全可废弃,令流民、贼盗为朝廷力工即可,以工出钱……”文彦博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得不说,文彦博对军伍的了解,远胜于其他人。 夏竦并未与文彦博辩驳,而是继续道:“与裁兵相比,臣更倾向于裁官,毕竟裁减之官员无造反之能!” 听到这话,陈执中顿时不乐意了。 “夏枢相,此言差矣,我朝到底是官员重要还是劣次之兵重要,大家皆心中有数。我朝有如此多的官员,乃是因朝廷设有如此多的官位,若贸然裁减,地方州府的很多事情必然出现差错,长此以外,民心必乱,臣以为裁兵胜于裁官!” “臣附议!” “臣附议!” …… 数名馆阁老臣连忙站出来应和陈执中。 而这时,后面枢密院的数名官员也纷纷站了出来。 “冗官害政害民,何来裁减会引民乱之说,百姓欢喜还来不及呢!” “冗官之害远胜于冗兵之害,除去天下冗官,我大宋方能海清河晏,百姓方能安居乐业!” “裁减兵丁?那如何能防辽兵铁骑南下,兵多乃是令我大宋百姓安心的保障,突然裁减,边关将领必然不满!” …… 当即,枢密院的官员们与馆阁内的官员就争吵了起来。 很快,也不知陈执中嘀咕了一句什么,被欧阳修抓住,也争吵起来。 欧阳修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裁官为主,裁兵为辅的策略。 谁反对他,便与谁辩论。 与此同时。 台谏官们也与一些枢密院的官员辩论起来。 苏良距离殿中侍御史范镇还有五米远,就被他那粗犷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 “今田甚旷、民甚稀,赋役甚重,国用甚不足,所以然者,正由兵多也!” “你……你……一派胡言!” …… 论辩论,谁能比得上台谏官。 一些官员被说得词亏理穷,最后为了气场不至于全丢,便扔下一句:“老夫焉能信汝之胡话!” 苏良与唐介也站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一时间。 整个大庆殿都变得如菜市场一般。 人声鼎沸,唾液翻飞。 不时就能听到欧阳修与包拯那足以驱走鬼神的响亮声音。 赵祯坐在御座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当下,群臣吵架,他已经不气愤了。 因为苏良告诉他。 群臣吵架,其实就是一个互相分享观点的过程,大部分人在吵完后都会吸收对方的观点。 每个人的观点或许都有所偏激,但吵完架后,没准儿就不偏不倚了。 赵祯靠在软垫上,也聆听着众臣的争吵。 情绪上头,才是最容易说真话的时候。 …… 转眼间,一个时辰过去了。 争吵声仍然不绝于耳。 其中争吵的主力,便是馆阁之臣与枢密院的官员。 其他衙门的官员则是各自站队。 至于台谏就比较有趣了。 欧阳修坚持己见,不愿妥协,拉着吴育讲述着“裁官为主,裁兵为辅”的巨大益处。 左司谏何郯和殿中侍御史范镇,反对枢密院官员的意见,但又不屑于与馆阁之臣为伍。 他们和这两派同时吵了起来。 苏良、周元、赵拚、吕诲四人本来想着劝架,怕官员们打起来。 但听到有些官员说得道理不对,他们一纠正也参与到了吵架中。 幸亏高若讷依旧在请病假,不然一定这个刺头,定会在这个场合显摆一下自己。 …… 吵架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众臣都吵得有些累了。 赵祯见人声稀落了一些,当即高声道:“朕为众卿在偏殿准备了午饭和茶水,吃罢午饭,接着讨论。” 群臣也都是意犹未尽。 此事关系着许多人的利益,故而没有人愿意妥协。 片刻后。 众臣在偏殿吃起了饭菜。 一旁的内侍们见到几位馆阁之臣几乎都是躲着走。 平日里。 这些馆阁老臣面色慈祥,见人带笑,哪曾想今日吵架甚是厉害,俨然如街头骂街的村妇。 这就是利益所致。 不到半刻钟,众臣便吃罢了饭,如厕完毕。 然后再回大庆殿,开始争吵起来。 也许是体力完全恢复了过来,或者是吃饭时又想出了新的论点。 午后论辩,群臣更加迅猛。 一个个引经据典,唾沫翻飞,说的有理有据。 赵祯坐在上面听着,不远处有几个内侍飞快地记录着。 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都沉浸了进去。 丝毫没有意识到大庆殿内正发生着一件前所未有,甚至以后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吵群架。 这时候,比的就是对大宋政事、兵事、民事、财政的了解。 比的是知识积累,是认知能力,是论辩的思想高度。 一些官员虽然渐渐词不达意,甚至被驳斥的面红耳赤,但这里毕竟是大庆殿,还没有人敢展开个人攻击。 欧阳修在一群馆阁之臣面前口若悬河,但没有一人再去提那首《望江南》。 …… 黄昏时分。 这场涉及百官的吵群架,终于渐渐落下帷幕。 不是大家不想辩论了,也不是大家肚子里没有词了。 而是有近三成的官员,嗓子已经嘶哑了。 “好了,好了!”御座上的赵祯终于叫停了众人。 待群臣纷纷站好,赵祯缓缓站起身来。 “众卿,你们的想法,朕都听到了,各有道理,各有利益纠葛,朕都清楚,现在你们听一听朕的想法。” 群臣顿时都看向赵祯。 苏良也看向赵祯。 目前,他其实也不明白赵祯到底是欲裁官还是裁兵。 “朕若欲兴宋,去冗官乃必行之势,因官之害甚于兵之害,劣兵不过徒废国财而已,然劣官可废百姓命,可坏朝廷根基。” “然,我朝向来优待士大夫官员,若去冗官,易起内乱。且朕相信,若先去冗兵,天下士大夫官员定然知晓朕欲兴宋,到时是否需去冗官,便看官员们的表现了!” 听到此话,苏良笑了,唐介笑了,包拯笑了,欧阳修也笑了。 此话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别有深意。 官家选择裁兵,然后又敲打了一番士大夫官员。 其言外之意是:裁兵之策的实施需要地方官员的大力配合。若地方官员配合得当,展现出了能力,自然不在被裁之列。 “官家英明!”陈执中率先拱手道。 “官家英明!”后面的许多臣子纷纷高呼。 陈执中带头这一呼,作用重大,一下子堵住了那些反对者的嘴。 夏竦见如此多的官员都支持,便知裁兵已然成真,再辩论也拽不回来了。 夏竦眼珠一转,站了出来。 “听官家之言,臣如醍醐灌顶,瞬间明了官家之深意,为兴我大宋江山,臣愿倾尽全力,助朝廷去除冗兵!” 苏良等人看向夏竦,脑海里都跳出两个字:奸滑。 赵祯微微点头,笑着道:“夏枢相,朕且问你,当下我大宋有兵一百二十余万人,裁减多少,较为合适?” 这个问题并不好答。 回答的多了,若枢密院无力完成,乃是夏竦之错;回答的少了,官家不满,亦是夏竦之错。 不远处,陈执中面带笑容。 本来他觉得今日自己表现最差,但若夏竦回答不好,那就是职责有失,比他更丢人。 就在很多官员都等着看夏竦出丑的时候。 夏竦微微一笑。 “官家,我大宋裁兵分为两种,其一,使之归农,其二,减为小分。” 所谓小分,便是领一半衣食的剩员。 “裁兵数量,不应完全按照五十岁便必须归农,身材短小者便减为小分等规则来定。裁兵能裁多少,关键在于朝廷能安置多少,比如能出多少田地,北方五路能合并多少军营,新募之兵会消耗多少钱粮等等,应根据这些因素裁减兵丁,方为上策。这些事情,恐怕就需要两府与三司合作,共同测算出以后,才能预测出裁兵的数量了!” “讲得好!”赵祯忍不住夸赞道。 夏竦虽然奸滑慵懒,但毕竟混迹官场多年,他是有能力的。 并且他这番话,将中书和三司都拉了进去。 接下来。 众人便要一块思索如何安置裁撤的兵丁了。 这时候。 文彦博再次站了出来,用沙哑地声音说道:“官家,臣愿为主笔,撰写裁兵之策。” 文彦博追求进步的心思,全朝皆知。 并且他对军伍的了解,远胜于多数官员,由他来执笔,乃是最佳人选。 就连欧阳修都认可地点了点头,论写裁兵之策,他自认不是文彦博的对手。 赵祯不由得大喜,道:“宽夫,实乃朕之良臣也。” 听到此话,陈执中顿时有一种失宠的感觉,心凉到了极点。 此刻,天色已暗。 赵祯笑着说道:“没想到我们竟辩论了整整一日,此事必能传为一段佳话,众卿辛苦了,回去后便都好好休息吧!” 稍倾,百官纷纷走出大庆殿。 有的两腿已软,有的喉咙已说不出话来,有的则是捂着屁股去如厕…… 欧阳修、包拯、唐介、苏良四人一行慢悠悠地走着。 今日论辩,收获颇丰。 这是官家选的路,定然能不动摇地走下去。 这时。 一个身影快步超过了苏良四人。 不是别人,正是文彦博。 欧阳修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宽夫,为何步伐如此急促?” 文彦博停下脚步,道:“论辩一日,不过才堪堪定下了裁兵这一方向,道阻且长,我要回政事堂再想一想裁兵之策。” 说罢,文彦博便快步朝前走去。 莫说欧阳修和苏良这两个不太勤勉的官员,就连一向勤于政事的包拯与唐介都傻了眼。 这也太拼了! 苏良微微摇头,本想说身体是本钱,太拼容易短命。 但他突然想起,这位新晋的参知政事文彦博在历史上可是历经四朝,活了九十多岁。 这时,唐介与包拯也加快了脚步。 欧阳修一把拉着苏良,道:“景明,夜色正好,咱们找个地方,赏月喝酒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苏良笑着说道。 八千余字,补昨日之不足,感谢诸位阅读! (本章完) 第164章 裁兵数额之争,两府三司大乱斗 翌日。 中书、三司、枢密院的官员们都忙碌了起来。 裁兵之策将由参知政事文彦博主笔,参知政事张方平、枢密副使庞籍为辅,三人共同撰写。 所需任何资料、数据,其他衙门都须第一时间配合。 台谏官们则进行监察。 三衙的将领们皆心情紧张。 他们知晓已难改朝廷裁兵之策,唯有希望裁减的人数可以少一些。 一些老兵,除了当兵什么都不会。 若将其放还为民,恐怕大概率会成为流匪贼盗。 一些将领已上疏表达了担忧之心,赵祯都只回复了一句话:朝廷自会妥善安置。 …… 十日后,近午时。 裁兵之策的首稿摆放在中书省政事堂的桌子上。 文彦博、张方平、庞籍三人,面带笑容,显然对此策很满意。 按照惯例。 此策应先令两府三司的相公们看罢之后,再提交给赵祯。 文彦博为避免发生争执,将唐介、欧阳修和苏良三人也邀请了过来。 此时。 陈执中、夏竦、吴育、王尧臣、欧阳修、唐介、苏良七人心中都有一个裁兵的大概数字。 毕竟,众人都经常翻阅大宋的军政信息,心中多少有一个预估。 当即,七人便率先阅读起来。 …… 此裁兵之策,共分为四个部分。 其一,综述了大宋军队当下的基本情况。 当下的禁军、厢军数量已高达一百二十五万余人,朝廷又常招流民入伍,数额与日俱增,以致民穷国匮,兵冗财竭,国用甚不足。 有些地方,老弱病患占数近半,实乃国之大患…… 其二,言明了兵丁裁减的方式。 四十岁以上体弱者与五十岁以上的士兵,一律裁减; 定编定额,并省军营。由朝廷确定各个地方的总兵力数额,多余者一律裁掉,实行军营合并; 设置精兵操练军规,不合规者,一律淘汰; 部分禁军降为厢军,部分厢军可免为民。 限民入伍,地方需劳力者可酬之以工,不可将流民、盗贼等募为兵丁,应采取其他安抚措施。 新募兵丁,严格控制军费数额,禁军平均每兵岁费不能超过五十贯,厢军平均每兵岁费不能超过三十贯。 对低阶武将进行裁减,部分合并军营之处,可十之裁二。 …… 其三,提出了三十余项安置措施。 有功绩而不能战斗者,列为剩员、小分,薪资减半,调任为各个州府或军营的杂役或巡察各地的仓储和草料场等地; 体弱或岁高被放还为民者,根据军功或入伍年限,结合家庭情况,对其施行减免赋税、给予田地、金钱抚恤等多种恩惠方式; 军士阵亡有妻者,月粮全给,守节则给终身;病故有妻者,月给米六斗三年; 裁减之兵生乱者,减去所有恩赏,罪加一等。 …… 其四,结合地方州府的安置能力推断出了整体的裁兵数目。 这个数目,其实才是大家最关心的。 “放还为民者约二十六万人,减为剩员者四万人,共计三十万人。而后三年,渐减之,余八十万人最佳。” 这三十万人,大多半都是西北、河北、河东、京东、京西之路的羸弱之兵。 而剩员,则是衣食减半,重新安排事务。 这份裁兵之策,逻辑清晰,论证合理。 从裁减到安抚,基本做到了面面俱到,考虑到了各种不同的情况。 苏良看到这个数目,又结合裁兵之策上对各个地方接收能力的推断,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够干脆!够大胆!够有气魄! 而此刻。 陈执中的脸色黑了下来,一旁的夏竦则是紧紧皱起眉头。 很显然,这不在他们的预期之中。 陈执中和夏竦还未开口。 一旁的三司使王尧臣便率先开口道:“三位,你们是不是太保守了,就裁减三十万人吗,我朝当下可是有一百二十多万士兵。这可是一百二十多万张嘴,吃喝住行,皆有朝廷供给,实乃大负担!” 听到此话。 欧阳修、唐介、苏良不由得都笑了。 军费乃是国库支出的大头,王尧臣自然喜欢多多益善。 而另一旁,陈执中和夏竦则是气得脸色铁青。 王尧臣接着说道:“我觉得至少也要裁减四十万人,不然不足以补足国库之缺,三位是否能再想一想,能否再将一部分禁军降为厢军,或者令禁军平均每兵岁费不能超过四十贯,厢军平均每兵岁费不能超过二十贯。不然,三司的压力还是很大,裁兵,我们就必须胆子大一些……” “三司使,够了!” 陈执中率先打断了王尧臣的话语。 “我们都知晓三司财政紧张,但三司也莫指望着依靠一次裁兵,便能令你这个三司使此后便无金钱之忧,钱再多也是不够花的,我们率先要考虑的是朝廷的承受能力!” “三十万人,实在太多了。老夫觉得地方州府压力过大,实难为那些放还为民者安置田地,为剩员者安排差遣!” “那陈相觉得多少人合适?”文彦博问道。 “减半。”陈执中干脆地说道。 他考虑的是如何规避裁军的风险,而十五万人才在他的接受范围内。 “十五万人?不行,不行,这实在太少了!”文彦博顿时摇头。 相对于一百多万兵的总量,十五万人确实少。 仅河北、京东、京西三地便能轻轻松松裁减十五万人。 这时,张方平看向夏竦。 “夏枢相,你以为呢?” 夏竦想了想道:“老夫以为,十万人便算多了,裁兵需慢慢来,需要照顾每一名士兵的情绪,你们是想看着执行此策后,我大宋掀起一阵造反潮吗?” 站在夏竦的立场,裁减兵丁的数量越少,他越轻松,出现风险的可能性也越低。 这时。 吴育也开口道:“我也以为裁减三十万名士兵,着实有些多,二十万人倒还可行。” 文彦博看向欧阳修、唐介和苏良。 欧阳修道:“我认可三司使的意见,四十万人亦难动摇国本,可尽数裁减。” 唐介想了想道:“我认同此策所言,裁减三十万人,完全可以接受。” 苏良紧随着说道:“我也认同此策,三位相公的分析已经很清晰,裁减三十万人,绝不会动摇国本,可为之。” 顿时,政事堂内安静了下来。 除三位撰写者之外。 陈执中认为最多可裁减十五万人,夏竦认为最多可裁减十万人,吴育认为可裁减二十万人。 王尧臣、欧阳修认为可裁减四十万人,唐介、苏良认为可裁减三十万人。 这个分歧,不是一般的大。 当然,大家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思考问题。 王尧臣更看重节约开支,陈执中和夏竦则看重执行的难度。 夏竦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裁兵之策,而后又望向文彦博、张方平、庞籍三人。 “三位,切莫为了好大喜功而定下三十万兵丁这个数额,西夏与辽都看着咱们呢,兵丁一旦减少,他们必定会更加肆无忌惮!” 听到“好大喜功”四个字。 文彦博不由眉头一皱,回怼道:“夏枢相,可能你长期未去过军营了。军营之中,老弱之人遇敌往往不战而败逃,其为骁壮者之累,骁壮者也会因此败逃,于军队不但无益,反而有害,理应除之。” 政事堂内,能有资格以这种话怼夏竦的,也只有文彦博了。 张方平紧跟着说道:“夏枢相,我三人将名额设为三十万人,具体的推断原因已写于策书之上,虽然会让枢密院与中书省费些事儿,但于江山社稷却有大利,早裁则早好,免得有害群之马将一堆坏习惯带入军伍之中!” 听到此话,唐介也站了出来。 “夏枢相,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是无能力做此事?还是裁兵过多会伤害到你的利益?” “裁兵过多,必误国,此策一出,裁减之兵中必出造反者,尔等是要引起国乱吗?”夏竦瞪着眼睛说道。 夏竦一个“好大喜功”,一个“引起国乱”彻底将众人的情绪引燃了。 “国乱?若不裁减,就任由着一群无用之兵,食民脂民膏?此次裁减的乃是无用之兵,他们作兵无用,造反叛乱,更不可能翻起水花!” “夏枢相,依下官来看,你是要逃避职责。若你觉得已无法担任枢密使之职,大可向官家请辞,自然能有人比你干得好!” …… 这时候,陈执中想了想道:“二十万人如何?中书能接纳的最大限度便是二十万兵丁,再多便不好安置了!” 文彦博摇了摇头。 “陈相,此数目并非我三人胡乱杜撰,而是根据裁减要求以及各地州府的能力敲定的。明明能减裁三十万,为何只减二十万?下官实在不能理解!” “至于兵乱,或许在一些地方会发生,但依照我军的实力,定然能迅速平乱,算不得什么大事情!” “不算大事?你可知陈胜吴广,你可知黄巢?你可知安史之乱?我大宋若因此策,由盛转衰,你们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陈相,若这样畏首畏尾,害怕担责,那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不如不裁了!” …… 政事堂内,一群相公再次争吵起来。 不时便能听到王尧臣那清脆的声音:“麻烦中书、枢密院再辛苦辛苦,完全可裁减四十万人!” 每个人都坚持己见,一人都不让。 欧阳修、唐介、苏良三人看着两府三司的相公们激烈地辩论着,并未加入战局,且有些无奈。 大宋的很多利大于弊的决策,都是在两府三司这样的拉扯中搞没的。 说白了,大宋之怂,怂在这群害怕担责的相公身上。 苏良觉得,日后要开启全宋变法,第一件事就应先把首相和枢相换掉,不然这样拉扯着太耗费精力了。 (本章完) 第165章 朕想亲赴边境,不,你不想! 一个时辰后。 政事堂的争吵声逐渐稀落下来。 做事向来老成的枢密副使庞籍道:“诸位,咱们也别争别吵了,此事让官家定夺吧!” 当即,文彦博、张方平和庞籍便站起身来。 欧阳修、唐介、苏良三人也缓缓站起。 这几位相公讨论半天,完全是一点进度都没有。 以后若变法都这样搞。 事事都找官家论辩,那官家估计将会成为全朝堂最累的人。 这时,夏竦摇了摇头,道:“慢着!” 众人齐齐看向夏竦。 夏竦道:“我建议,明日午后再去找官家,你们有一份裁兵之策,老夫也要写一份裁兵十万的缘由来,不然官家定会先入为主。” 论奸滑,还真是夏竦。 老谋深算,走一步算五步。 若此时去见官家,官家指定倾向于这份裁兵之策。 “我同意!”王尧臣忍不住附和道,他还想着能裁兵四十万呢! 仅用嘴说,显然不行。 曾经的儒士王尧臣,已经被三司的烂账折磨得变成了一个守财奴。 能省一文钱便要据理力争省下一文钱。 “可以。那就明日午后,我们一起向官家呈递裁兵之策。”文彦博点了点头。 当即,众人便散了。 今晚,夏竦和王尧臣必然要加班加点地撰写裁兵增减的缘由了。 …… 翌日午后,垂拱殿内。 两府三司的相公,与欧阳修、唐介、苏良这三名台谏官,同时出现在赵祯面前。 赵祯望着桌前的三份文书。 一份裁兵之策,一份裁兵之策之枢密院之见,一份裁兵之策之三司之见。 这三份文书,众臣都已看过,只剩赵祯未曾阅览。 “诸位先坐,朕立马看。” 当即,赵祯便认真地看了起来。 苏良等人则是坐在一旁,喝着茶,吃着点心。 赵祯的心思甚是细腻,在非正式场合,都给予了士大夫官员最大的尊重。 …… 来垂拱殿前,陈执中明确表示支持夏竦。 二人的思想早已固化。 他们觉得裁兵三十万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于王尧臣的裁兵四十万,二人觉得他就是来捣乱的。 苏良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赵祯的表情。 他不得不承认,夏竦和王尧臣的策书写得都很不错。 夏竦从大宋募兵制的源起,写到大宋禁军、厢兵的生活习惯。 从裁兵三十万面临的巨大压力,写到大宋内部与外部存在的各种不稳定因素。 苏良还真有些担心官家会听从夏竦的建议。 至于王尧臣的策书,完全是从财政的角度出发,一篇文章有半篇都是数据。 不过,他的数据甚是吸引人。 若大宋真裁减四十万士兵,那将会省下很大很大一笔钱。 苏良不求能裁兵四十万,能裁减三十万人他就满足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大宋不可能瞬间就变强。 大约两刻钟后。 赵祯看完了桌上的三篇文书,众臣全都抬头看向他。 赵祯想了想,笑着说道:“两位副相和枢密副使撰写的裁兵之策,深得朕意,朕觉得完全可照此执行。” “三司使所言也无错漏,但还是有些冒进。至于夏枢相的担心,也都有道理,但朕相信,我们能克服!” 啊? 就这? 众臣都有些傻眼。 没想到官家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当即就同意裁兵三十万了。 夏竦更是揉了揉眼睛。 这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处处谨慎的官家了。 夏竦还没意识到,放在以前,他这种尽是展现弊端隐患的文章或许对赵祯有用。 但现在的赵祯,可是拥有两个儿子的赵祯。 有子之后,赵祯的心思便完全变了。 还有最根本的一点。 夏竦所言的弊端虽多,但都在赵祯的意料之中,并且基本都能承受。 裁减士兵,无论补救措施做的再好,总还会有人闹事,甚至造反。 因为这些人在打探朝廷的底线。 赵祯相信,当下的朝廷完全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夏竦朝前走了一步,继续劝谏。 “官家,而今裁减的官员大多都是西北、河北、京东的边境之兵,他们都是抵御辽夏的主力,此策若传到那里,边境的将士必有怨言,若激起兵变,那我们就后悔莫及了!”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 “兵变?若有兵变,且枢密院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朕亲赴边境解决!” 此刻的赵祯,霸气十足。 他已经憋几十年了。 无子之时。 他若说出这种“朕亲赴边境”的豪言壮语,必然会被一句话撅得无言以对。 “官家无子,不可离开开封府。” 但现在,谁还敢说此话! 赵祯困在这座四方城太久了,他也想看看辽阔的西北,看一看辽夏之兵的实力究竟如何。 此话一出。 众臣怎能猜不到赵祯的想法。 文彦博立即拱手道:“官家放心,若真激起兵变,臣等定能妥善解决。” 吴育也忙道:“即使兵变,也最多几百人而已,当地州府定能解决。 …… 虽然赵祯有了皇子,但毕竟都很年幼,群臣还是不想赵祯犯险去边境的。 当年,太宗皇帝在高粱河驴车漂移的事情,大家仍记忆犹新。 太丢人了! 官家少出门,对江山社稷乃是大幸事。 赵祯看向下方,又道:“边境被裁士兵有所抱怨,在所难免。仅靠边境主官,恐怕还是会出现各种疏漏,朕若去巡视,完全可震慑一番并及时解决问题。” 赵祯还是想要外巡。 欧阳修立即站了出来,道:“官家,臣建议可派遣朝内官员前往边境巡察,普及裁兵的目的,并助力朝廷及时发现问题。” 听到此话,文彦博不由得眼前一亮。 他看了苏良一眼,然后拱手道:“官家,臣举荐监察御史苏良,年初处理贝州兵变时,苏景明以一人之力鼓动全军士气,臣甚是敬佩,他乃是巡察边境的最佳人选。” 苏良有些无奈。 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军队裁兵更重要的还是要以军令施压,越柔和,越讲道理,越办不成事儿。 但他一想到官家想去边境,当即眼珠一转,道:“官家,仅靠臣一己之力,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臣建议,台谏皆出,巡察各地,以助裁兵。”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陈执中、夏竦、张方平、吴育、庞籍等人全都站了出来。 有的是不想台谏在朝,有的则是认为此策甚好。 当下的台谏官,各个都能独挡一面,在民间口碑甚佳,而地方官员,无不敬之,惧之。 “好吧,就如此办!” 赵祯的语气中流露出一抹无奈。 即使他有了儿子,但若没有一个特别扎实的理由,依然难以离开开封府。 (本章完) 第166章 苏良牌持久性大饼,奔赴西北的前夜 三月二十日。 中书下发裁兵诏书,总计裁减兵丁三十万人。 限期在七月初一前执行完毕。 裁兵诏书除分发至地方各州府军监外,各州府月报上也刊载有简略版本。 意在使得更多人知晓。 并鼓励百姓提出相关建议,呈递官府。 此消息一出,汴京城的那群文人士子便率先讨论起来。 “我实在没想到朝廷竟然有如此气魄,此乃富国惠民之策,但亦有风险,恐怕会生出兵乱!” “怕个甚,咱们现在腰杆硬着呢!连与西夏打仗都不惧,还怕那群羸弱之兵作乱?” “也是也是,自官家废西夏岁赐之后,西夏就是个纸老虎,根本不敢朝着咱们呲牙!” “西北的范相公,河北的曾相公,京东的富相公,都憋着一股劲呢,谁敢暴乱,那就揍谁!” “嗯嗯,在我看来,是皇室子嗣渐旺,咱们官家也提起劲儿来了,此乃我大宋百姓之福也。” …… 而此刻。 身穿便衣的赵祯就坐在不远处。 在裁兵之策下发后,他便微服出访,在街头聆听百姓的想法。 而今在得到肯定后,心情大悦。 赵祯不由得想起苏良曾说过的一句话:官家朝前一小步,大宋则朝前一大步。 起初,他以为这是一句俗气的奉承之语。 而今才明白苏良所言不虚。 唯有他干脆果断、掌控全局,事事都表达出明确的态度,一切诏令策令才能顺利执行。 朝廷裁兵,百姓也是欢欣雀跃。 士兵皆是百姓养之。 裁兵后,朝廷定然不会再增加赋税,这对百姓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 京东路齐州,州衙内。 齐州知州王安石看罢裁兵之策后,一脸笑意地看向齐州通判司马光。 “君实兄,你可看出这裁兵之策背后有几层深意?” 司马光微微一笑,伸出三个手指。 “三层。” 王安石摇了摇头,伸出五个手指。 “五层。” “五层?”司马光面带疑惑,罗列了起来。 “其一,此时开天章阁,裁减兵丁,实乃全宋变法前兆,若我没猜错,待明年年初,齐州三年变法结束后,官家便会提出全宋变法,至于变什么,就看我二人能写出什么样的变法总结了!” “其二,此乃去冗官前兆,官家看似让群臣选择了冗兵,其实去冗官才是大头,其必将成为全宋变法中的重点,但不会如范富新政那般冒进。” “其三,此举乃是为国库积攒钱财,有了钱,朝廷才能硬气起来,直面全宋变法时出现的各种问题。” 王安石点了点头。 显然这三层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司马光想了想,又道:“还有一层,此乃换两府相公之前兆,陈相与夏枢相,皆不适合做全宋变法时的两府主官,他们过于固执了。” 王安石再次点头。 “第五层是什么?”司马光非常好奇地问道。 王安石轻呡一口茶,笑着说道:“第五层,官家已生出收复燕云之心。” “这不会吧?官家向来主和!” “那是以前的官家,现在的官家可不仅仅在乎一个“仁”字,他还想着有一个‘圣’字,完成祖宗未竟之业呢,你没发现裁兵之策中,有诸多精兵之策吗?” “倒是有这个可能!”司马光认可道。 “得遇此等官家,实乃你我之幸,景明兄所言不虚,我们二人就是大宋变法的先锋官,只要全宋变法能富宋富民,我朝定会剑指燕云,灭掉西夏与辽,亦有可能!”王安石激动地说道。 此话落后,司马光与王安石几乎同时举起茶杯,碰杯后,一起高声道:“以齐州之变,掘天下之变!” 苏良这句齐州变法的总纲领,乃是这两年多来二人的最大动力。 让他们每天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不断地推出变法之策。 齐州变法,仅仅让齐州成功不算是成功,唯有让全宋变法成功,才算是真正的成功。 …… 数日后。 西北的范仲淹、河北的曾公亮、京东的富弼都分别上奏。 三人在奏疏中都郑重承诺,将倾力做好裁兵之事,保证在额定期限内完成裁兵任务。 谁都知晓裁兵有难度,尤其是西北、河北、京东三地。 但三人在奏疏中没有言说一丝困难。 这与陈执中、夏竦相比,无论是做事态度,还是执政能力,高下立判。 …… 四月初一,上午。 朝廷对台谏的安排也定了下来。 唐介坐镇御史台,监察三衙裁减开封府内禁军。 侍御史兼知杂事高若讷仍在养病中。 欧阳修去他最熟悉的河北。 左司谏何郯去京东路,苏良去最远的西北。 殿中侍御史范镇、左正言周元、右正言赵拚、监察御史里行吕诲四人皆巡视其他各路,及时汇报裁减兵丁的情况。 苏良去西北,乃是他主动请缨。 一方面他想见一见神交已久的范仲淹与被誉为武曲星的狄青。 另一方面他也想见识一下大宋战斗力最彪悍的一批禁军——西北禁军(西军),到底是什么水准。 …… 四月初二,苏良奔赴西北的前夜。 苏宅内。 苏子慕笑声脆亮,骑在苏良的脖子上。 苏良在客厅内跑来跑去,享受着父子之乐。 唐宛眉面带不舍,为苏良收拾着行李,不时嘱咐道:“西北苦寒,一定要注意穿衣,那边民风彪悍,千万不要只身去某些险地……” 唐泽则是坐在中堂,一脸兴奋。 其捋着胡子道:“贤婿,去了西北,一定要向范公多请教请教,那可是天下第一流人物!如果方便,最好能求一幅字,就求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老夫每次念到此句,都不得老泪纵横,范公实乃至贤焉!” “小婿一定求字,并表达岳丈大人对范公的景仰!”苏良笑着说道。 唐泽站起身来,道:“慕儿就交给我吧!” 说罢,他看向里屋。 苏良顿时恍然,他外出可能要两三个月,最难受的定然是唐宛眉。 当即。 苏子慕由苏良的脖子上转移到唐泽的脖子上。 两只小手非常熟练地抓在唐泽的耳朵上。 唐泽紧紧握着苏子慕的小短腿,一边走,一边喊道:“骑马马,骑马马,小慕儿,骑马马……” (本章完) 第167章 度假式出差,西北裁兵的难处 翌日。 天微微亮。 苏良告别了唐宛眉,告别了岳丈唐泽,告别了还正在睡熟的苏子慕,出了家门。 吉叔架着马车拉着行李,将苏良送到御史台门前。 此刻,御史中丞唐介和知开封府包拯已站在御史台门口。 欧阳修、范镇、赵拚、吕诲等人昨日便已经出发,台谏官们其实还是较为喜欢去外面巡察的。 “子方兄、希仁兄!”苏良走过去,连忙拱手。 唐介正色道:“景明,西北兵况较为复杂,你此次前去定要扬咱们台谏之威,将事情办漂亮了,至于朝中之事,有我与希仁兄在,定然无恙!” “谨遵台长吩咐!”苏良笑着说道。 包拯拍了拍苏良的肩膀,道:“注意安全,另外向范公问好!” “嗯嗯,一定。”苏良点了点头。 三人闲聊数句后,苏良见行李已经装载完毕,便准备出发了。 此次。 苏良的护卫队长乃是三衙侍卫亲军马军司的一名都头,名为曹护。 没错,是曹家人。 曹家族人都甚是感激苏良,乃是护卫苏良的最佳人选。 曹护约三十岁,身高足足八尺有余,虎背熊腰,一看便是能以一敌多的的练家子。 昨日他接到任务时。 不仅曹家家主和曹国舅曹佾亲自见他,令他保护好苏良。 甚至连曹皇后都令人传话,让其不惜性命也要护好苏良。 曹护也深知苏良对当下朝廷的重要性,自然豁出性命也会护苏良周全。 除了曹护外。 还有一名赶马车的士兵,两名骑马的护卫,他们都是曹护的属下。 加上苏良,一行共计五人。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人数。 还有二十余名士兵会在暗地里跟在其后,在苏良遇到危险时自会出现。 这些人,手里可是都拿着弩器的,出手便是杀招。 这也是赵祯专门交待过的。 西北不比开封府,那里民风彪悍,甚至还有异族,一言不合就有可能动武。 其他御史大多也是这种配置。 像夏竦出行。 行李都能装上五六辆马车,护卫者能有上百人,车队能排上两三里地。 苏良此次乃是巡察,需要低调一些,不然可能什么问题都看不到。 这次,苏良也未选择骑马。 因为他在巡察过程中,也需及时上奏。 且裁兵之策才刚刚开始执行,很多问题还未显现出来,走慢一些反而是好事。 他预计四月下旬能抵达西北即可。 …… 五日后,近午时。 马车行驶在一条宽敞的官道上。 当下的天气,不冷不热,尤为适合出游。 苏良猜测,欧阳修可能在路上已经写有数篇诗词或文章了。 曹护四人,心情也是大好。 他们从来没有遇到如此轻松的差事,肉食管够,遇到驿站便歇息,且从不赶夜路。 更为可贵的是,苏良待他们如兄弟一般。 就在昨日。 苏良提出野炊,五人在一处野湖边钓了十余条鱼。 苏良亲自下手。 杀鱼、烤鱼,丝毫没有半分官威,并且做得比他们要好吃多了。 他们护卫过很多官员,比苏良官职低的也有许多。 但几乎所有的官员,不是颐指气使,便是只拿他们当下属。 像苏良这样的,一个都没有碰到过。 起初。 曹护对苏良的印象就是三个字:小炮仗。 一点就着,脾气烈,见别人做不好事便会破口大骂。 台谏官在朝堂基本都是如此。 但苏良却未曾骂过他们一句,说话都是带着笑容的。 这让曹护感到匪夷所思。 他更没想到的是,论吃喝玩乐,享受生活,这位监察御史也是个趣人。 让他们几个糙汉子,受益匪浅。 近日来。 众人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玩的玩了,该看的风景也看了。 偶尔,苏良为看某处风景或者品尝当地的美食还会绕些远路。 这让四人甚是愉悦。 哪里是出差,简直是公费度假。 …… 四月二十二日。 苏良一行,已至西北地界。 渐渐的,官道两侧略显荒芜,风沙土尘也多了起来。 西北兵多而民少,且土地不够肥沃,便导致出现了许多无人开垦的荒地。 马车内。 苏良斜躺在马车中,靠在一条软枕上,临近窗口,看起了西北的地图。 当下,西北边界共分四路。 分别为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秦凤路,这四路又隶属永兴军。 个别州县划分较乱,且总是变动。 四路总兵力近三十万人,而需要裁减的数额有近九万人。 其实在宋夏战争前,西北一直维持在二十万人左右。 三战皆输后,兵丁数量才飞涨起来。 表面上看,西北的裁兵压力并不大。 其实不然。 苏良的手指向一处山脉处,微微皱眉。 此山脉名为横山,乃是大宋与西夏的边界山脉。 而今。 西夏占据了横山的大部分区域。 横山山脉从西北的东方处朝着西南延伸,北边是沙漠隔壁,南边是黄土高原。 就像一把大刀般将西北劈成了两个部分,高高的刀背耸立着。 西夏掌控的那片横山区域,地势较高,乃是养马的好地方。 森林草场甚广,还有盐池铁矿。 而大宋掌控之处,地势平坦低洼,就差劲了一些。 为了防止西夏骑兵的冲击,大宋在边界处建立了两百多个城寨。 这就导致,西北的兵非常分散。 像宋夏战争之时的三川口之战。 将官的决策确实有问题,但元昊带领十万余名士兵突袭,宋军就算等来援兵,最多也不过三四万人。 宋军在地势上吃亏。 此外就是西夏军攻宋边境,只为抢掠。 很多西夏人根本不算是西夏兵,且没有得到任何指令。他们只是因为闹了饥荒,便朝着大宋边境抢掠,防不胜防。 范仲淹主政西北后,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修缮城寨上,目的就是防范西夏士兵突袭,抢钱抢粮。 西北禁军的建制甚是复杂,而今裁兵,绝非易事。 西北人向来彪悍,这股子劲头不仅面向西夏人,也面向自己人。 苏良目前只盼着范公能有良策,和这群人讲理,显然是行不通的。 (本章完) 第168章 宁被杀,勿老死!西北老兵的血性 四月二十三日,近午时。 大河支流,渭水河畔,阳光格外暖。 河水清澈,游鱼成群,空气中弥散着一抹野草的清香。 宜垂钓、野炊、泛舟、远眺。 苏良一行人正在河畔小憩。 接下来,他们将穿过渭水,向北而行。 目的地正是范仲淹所在的庆州。 这几日。 苏良通过官道上的驿站、曹护的信息渠道,打听到了越来越多有关西北裁兵的消息。 范仲淹的处理方式,果断而强硬。 但凡符合裁兵条件者,一律裁减,拖延者罚,徇私者罪。 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秦凤路四路的主官与各个营寨们的主将,迅速列出了裁减士兵的名单。 与此同时。 范仲淹要求:地方州府的抚恤必须迅速到位,田地、职位、金钱补偿,皆不可拖延半分。 有敢聚众闹事、叛乱造反者,即使取消了军籍,依然会按照军规重惩。 除罪加一等外,情节恶劣者甚至会取消抚恤,并进行劳役改造。 犯事士兵的直属长官、地方州府的主官若处置不当也会受到惩处。 可谓是:军令如山,雷厉风行。 苏良很欣赏这种处理方式。 这也是西北禁军惯常的军风。 这里的士兵都见识过烧杀抢掠的蕃贼之害,故而大多都不会“聚而为盗贼”,坑害百姓。 而河北禁军和京东路那边可能就要困难一些。 那边的兵痞居多。 定然会有一些好逸恶劳者,为索取更多的抚恤,生事作乱。 这就完全看当地主官的处置方式了。 这两日。 苏良也遇到了一些放还为民的士兵,大多都是从辽夏边境,返还回乡。 苏良也与他们闲聊了两句。 发现这些人虽然有些失落,但并未有很强烈的反对情绪。 毕竟。 年龄摆在那里、体力摆在那里,而朝廷给予他们的抚恤也还算不错。 …… 就在这时。 河畔前方突然扬起一阵沙尘。 而后,一辆马车朝着河畔处疾速奔来,马车后面还紧紧跟着十余名骑兵。 曹护等人立即警觉起来,将苏良护上马车,警惕地看向前方。 那马车距离苏良大概还有二百多米时,大马的马蹄绊在一块石头上,重重栽倒在地上。 马声嘶鸣。 “轰隆!” 马车侧翻,倒在河畔的沙石地上。 紧接着。 从马车内钻出来四个人,四人拿着行李,一人提着一把朴刀。 连同赶马者,共计五人。 就在五人准备跑的时候,十余名骑兵将他们围了起来。 五人当即背靠着背站成一团,举起手中的朴刀。 苏良从窗户外望去。 这五人,皆身穿灰衣,脚踏黑色布鞋,三人头发花白,还有两人,竟都是独臂。 看其气质,应该是西北老兵。 骑兵为首的一名青年,拽着马绳,高声道:“五位,别再顽抗了,这次我护送你们回老家!” “老家?家人都没了,我们还有什么老家?” “老子活着就只有一个目的,干蕃贼,杀铁鹞子!你们不让老子当兵,老子认了,但是你们阻挡不了老子去杀西夏贼,即使老子被西夏贼杀了,也比老死在家里强,老子今年五十三,比起我那些兄弟,老子这辈子已经活得够长了!” “小兔崽子们,赶紧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去烧杀抢掠做坏事的,我们这辈子都是兵,不会做害民害国之事。你们别拦着我们去杀西夏贼!” 那骑兵青年跳下马来。 “五位大哥,我求求你们了,回吧!蕃贼由我们来杀,铁鹞子由我们来灭,那一天很快就到来的,你们要相信朝廷!” “不行,血海深仇,必须我们自己报!当年的好水川之战,大宋输了,但是老子没有输!” …… 听到此处,苏良不由得走下了马车。 西北的士兵和百姓一般都称西夏士兵为蕃贼或羌贼。 而铁鹞子则是西夏的王牌骑兵。 那骑兵青年再次规劝道:“五位,你们再不听劝,莫怪我来硬的了!” 唰! 十余名骑兵顿时亮出了兵器。 这时,一名断臂的老兵将朴刀突然放在脖颈处,气愤地说道:“你们要敢抓我们,老子……老子我就死在这渭水河畔!” “别……别……别!” 骑兵青年连忙朝着一旁的士兵摆手,示意他们后退一些。 紧接着。 他继续规劝道:“五位大哥,莫固执,你们若自杀而亡,那……那不是令范相公、狄将军难堪吗?这是朝廷的裁兵令,你们要相信朝廷,你们去边境打西夏人能杀几人?甚至会误事,将此事交给我们就行……” 一名老兵瞪起眼睛,道:“老子不管!俺爹被西夏贼杀了,俺娘被西夏贼杀了,俺婆娘、俺儿子也被西夏贼杀了,俺要报仇,俺即使死,也要死在战斗中,不然没脸见俺爹俺娘,见俺的妻和俺那七岁的儿子!” 骑兵青年指了指自己。 “你放心,这……这个仇,我们会帮你报的,先把刀放下!”骑兵青年往前走一步。 “你退后!” 一名老兵举起朴刀,朝着手臂处便割开了一个口子。 一时间,鲜血直流。 “你们快滚!不然我们就死在这里,我们都不怕死,但不想大仇未报便死,不想这么窝窝囊囊的死!” 这时,苏良带着曹护四人快步走了过来。 老兵和骑兵们都疑惑地看向他们。 苏良拿出怀里的身份文书,递给曹护,曹护将其递给那名骑兵青年。 骑兵青年连忙拱手道:“秦凤路驻军都头齐飞,参见苏御史!” 苏良微微点头,转头看向那五位老兵。 “五位老哥,我乃御史台监察御史苏良,奉朝廷之命巡察西北裁兵情况,你们有什么情况可以向我反馈?一定不要伤害自己!” 说罢,苏良看向一旁的曹护。 曹护立即会意,迅速跑到马车旁边,拿出了储备的金疮药和纱布。 苏良报出名号后,从五名老兵和这些骑兵的反应看出,这些人并不认识自己。 曹护将金疮药和纱布递给一名老兵,令其为伤者包扎起来。 这些老兵,脾气刚烈,都是宁折不弯的主儿。 若现在擒他们,他们还真敢挥刀自杀。 一名老兵看向苏良。 “你……你是御史?你能见到范相公和狄将军吗?” 苏良笑着点了点头,道:“能,我正是要赶往庆州去见范相公。” 老兵抬起胸膛。 “你……你告诉范相公,告诉狄将军,我们不是要造反闹事,我们……我们只是想干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如今我们都被消了兵籍,变成了百姓,朝廷不是称百姓可自由迁徙吗?凭什么还要限制我们的自由?” 秦凤路驻军都头齐飞忍不住开口道:“没人限制你们的自由,但是你们不能去边境找事?” “什么叫找事,我们去报仇就不行吗?即使我们被西夏贼杀了,也绝不给大宋丢人!” 齐飞看向苏良,一脸无奈地说道:“苏御史,你有所不知,这些老兵成立了一个杀蕃社,从众者云,至少有上千人,他们约定集结在一起,共杀西夏贼,这……这不是乱来?不是破坏朝廷的裁兵之策吗?” 听到此话,苏良也是哭笑不得。 他本以为只有这五人有如此想法。 原来还有一大批老兵不愿放还为农,想着与西夏人接着干呢! 苏良想了想,看向五位老兵,道:“五位老哥,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今日便写信给范相公,让他给你们一个交待,但是你们也答应我,不能再往边境走了,如何?” 一名老兵摇了摇头。 “不行!我们还是要走我们的,你们若能给我们一个交待,直接张贴布告,我们能看到。若给不了,我们就继续做我们的事情,谁也不掺和谁。” “你说得倒是轻巧,你与西夏贼又没有血海深仇,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又一名老兵瞪眼道。 他对文官,警惕心甚高。 “好好,我答应你们,你们可以继续前行,我们不拦你们!”苏良道。 “苏御史,这……” 齐飞话没说完,苏良便打断了他,道:“放心,一切后果由本官来承担。” “那……那……现在就让我们走!”一名老兵说道。 苏良点了点头,道:“将他们的马车扶起来,将车辕架好。另外,给他们换一匹好马,将我们车上的干粮也给他们。” “是。”曹护当即就去安排了。 片刻后。 五名老兵赶着马车朝远处驶去,很快就没了身影。 苏良看向有些不解的齐飞,道:“这群老兵为了杀西夏贼连命都不惜,即使将他们送回老家,他们还是会偷偷跑回去的。强制无用,此事交给本官吧!” “末将,遵命!” 齐飞朝着苏良重重拱手,然后带着一众骑兵迅速离去。 一旁。 曹护忍不住称赞道:“这群老兵真有血性,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我大宋士兵若皆如此,怎会被辽夏欺负!” “是啊!态度可嘉,但容易做傻事,你派人跟着他们,有情况随时汇报。”苏良想过西北的老兵会出状况,但没想到却是出这种状况。 一言以蔽之,还是前些年大宋无能,使得百姓糟了大罪。 苏良看向远方,喃喃道:我相信,那些曾经被欺负的岁月,定将一去不复返了! (本章完) 第169章 首见范仲淹,当世第一流人物,当如是乎! 当日晚。 苏良留宿驿站,便给范仲淹写了一封信。 一方面告知“返乡老兵组建杀蕃社”的情况;另一方面告知自己将在五日后,抵达庆州。 庆历二年,苏良在汴京参加省试时,范仲淹在西北;庆历三年到四年,范仲淹做副相时,苏良又在地方任职。 自苏良担任监察御史后,他与范仲淹信件往来不下百封,然而却一直未曾谋面。 苏良对这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士大夫官员典范,景仰久矣。 …… 四月二十七日,夜。 苏良距离庆州州城还有近六十里路,预计明日下午便能抵达。 而这时。 他又得到了杀蕃社的一个消息。 这群老兵根本不是秦凤路驻军都头齐飞所称的“上千人”。 而是已经集聚了近五千人。 并且他们还有一个响亮的口号:命换命,杀蕃贼! 这个口号令苏良寒毛竖起。 他也能理解这群老兵的心情,他们大多都是因家人被西夏兵所害才选择当兵,希望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而只要留在军营中,他们便有上阵杀敌的机会。 但随着裁兵令的执行,这些年支撑他们生活下去的信念轰然倒塌。 他们在军营多年,早已远离了柴米油盐、耕种劈柴的寻常日子,再加上没有了家人。 生活便再无挂念。 他们便想着以命换命,报仇雪恨。 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苏良对这些老兵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但又不想让他们坏了大局,白白牺牲。 此次西北裁兵若安置不好这些人,那将是巨大的隐患。 …… 四月二十八日,午后。 苏良一行终于来到了庆州城。 苏良刚到城门便听到了城内小贩的吆喝声,甚至还闻到一股浓郁的烤羊味道,肚子不由得都有些饿了。 他刚进城内。 一名身穿青衫,年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便走到马车前。 其拱手道:“车内可是苏御史?” 苏良掀开门帘,疑惑道:“正是苏良,公子是?” “纯仁奉家父之命,特来迎接苏先生!”青年再次拱手。 “原来是尧夫,客气,客气了!”苏良笑着说道,连忙从马车内走了出来。 这位青年,正是范仲淹的次子范纯仁。 表字尧夫,现年二十一岁。 曾师从胡瑗、孙复等大儒,而今陪在范仲淹身边,正在准备明年的进士科考试。 “尧夫,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喊什么先生,叫声景明即可!”苏良笑着说道。 “不妥不妥,苏先生之才,纯仁当敬为师。”范纯仁谦虚有礼,俨然得了范仲淹的真传。 “无所谓啦!你怎么开心就怎么喊,马车就不坐了,咱们在大街上走一走,然后前去拜访范公。” “嗯嗯,好。”范纯仁笑着点了点头。 范纯仁虽身在西北,但却听过苏良的许多传说。 舌为刀,唇为剑,一次次智斗两府三司,一次次为朝廷出谋划策。 嬉笑怒骂,皆是锦绣文章。 他父亲不止一次称:为父新政之时,若台谏有苏景明,何止溃败焉。 这种评价,让范纯仁对苏良升起了景仰之心。 在拜读过苏良的文章后,更是受益匪浅,连呼:台谏官当如苏景明! 这也让范纯仁一直以为,苏良应该是那种言语锋利,不苟言笑之人。 哪曾想,竟然翩翩如玉,洒脱不拘。 俨然一个当世李太白。 片刻后。 二人走在大街上,边看便聊。 起初,范纯仁与苏良聊天还有些紧张。 但见到苏良竟在街头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吃起来后,他彻底放松了下来。 二人相聊甚欢。 苏良也得知,范仲淹最近身体不好,有肺疾,也有寒疾。 若不是西北需要他,他甚至都有请辞致仕的想法了。 大半个时辰后。 范纯仁先为苏良等人安置罢住处,让众人都洗漱一番,然后才带着苏良来到了范宅。 此刻,已到了吃晚饭之时。 大厅内。 身穿一袭深蓝色长袍的范仲淹,听到仆人汇禀,便快步朝着前院奔去。 而这时,苏良刚好走了过来。 “苏良参见范公,在西北,您辛苦了!”苏良重重拱手道。 苏良非常清楚范仲淹在新政失败后,主政西北面临的压力,能将西北治理的如铜墙铁壁一般,实乃儒帅。 范仲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他激动地拉着苏良的手,道:“苏景明,你让老夫好生盼啊!快快,屋里坐,老夫知你来,两个时辰前便将羊肉炖上了!” “哈哈,范公,那小子今日可是有口福了,我可是相当能吃!” “管够,吃多少有多少!” …… 初次相见的范仲淹和苏景明,就像认识已久的旧友一般,交谈极为顺畅,没有半分生分之感。 二人写信交流时,基本已经互为知己了。 范仲淹的遗憾是,在新政变法之时,没有遇到这么一位能够力挽狂澜的台谏官。 苏良的遗憾是,如果他担任台谏官始,范仲淹便是两府三司的相公,大宋绝对要比当下发展的更好。 片刻后,羊肉上桌。 范纯仁坐在一旁,连忙为苏良倒酒。 范仲淹拿起酒杯,看向范纯仁,道:“今日为父高兴,可破例饮上一小杯,再不饮,咱家的酒都被那位狄大将军顺走了!” 范纯仁无奈,只得为其倒上一杯。 接下来。 三人便一边吃羊肉,一边闲聊起来。 范仲淹与苏良相见甚欢,不知不觉,足足饮了五杯,最后被范纯仁撤去了酒杯,才喝起了清茶。 饭毕。 三人去了书房。 范仲淹知晓全宋变法已不可阻挡,而苏良必为主力。 便讲起了当年范、富新政的细节,需注意的事项,以及容易踩到的陷阱等。 范纯仁听得津津有味,其父亲以前从未向他讲过这些。 片刻后。 范仲淹与苏良相对而坐,从科举聊到吏治,从裁兵聊到辽夏,从齐州聊到民生…… 二人所聊甚快,涉及面也广,范纯仁都有些跟不上二人的思路。 令范纯仁最为惊讶的是—— 苏良的知识面和认知程度丝毫不亚于父亲,有时甚至能为自己的父亲答疑解惑。 并且苏良的一些新奇观点,范仲淹都忍不住拍案叫好。 范纯仁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刻的苏景明。 和那个在街头吃糖葫芦、甚至一口能吞下两颗糖葫芦的苏景明,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而苏良也是受益颇丰。 范仲淹对齐州变法的预见性,对当下两府三司的格局,对辽夏战事的预判,都令苏良耳目一新。 与其相聊,苏良增长的不仅是眼界,还见识到了一颗倾心为宋的赤子之心。 这让苏良不由得发自内心感叹:当世第一流人物,当如是乎! (本章完) 第170章 集聚熙河畔的老兵:要么抓了我们,要么杀了我们 翌日,天蒙蒙亮。 庆州城,范宅内,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声。 范仲淹、苏良、范纯仁陆续从书房内走出。 三人没想到一聊便是一整夜。 但他们皆目光炯炯,未有半分疲态。 若不是范纯仁提醒天都亮了,可能还会聊更久。 范仲淹望向远方布满橘色霞光的天空,感叹道:“老夫好久都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聊过政事了,纯仁,安排景明好生休息,老兵组建杀蕃社之事,待汉臣到来后再议。” “与范公一夜长叙,小子也是受益匪浅,范公,您休息吧!”苏良笑着拱手。 苏良向来不拘礼数。 对陈执中、夏竦等相公根本没有这些虚礼。 但他对范仲淹乃是由衷的敬佩,不由得多了一些礼数。 …… 苏良回屋后,倒头便睡,一直睡到午后才醒了过来。 紧接着。 庆州的一些官员为苏良送来一些西北裁兵的文书。 苏良翻阅文书且问询一番后,才让这些官员离开。 他来西北主要便是巡察裁兵之事。 还要及时向朝廷呈报消息,故而要对西北的裁兵情况有个全面的了解。 有范仲淹和狄青坐阵,西北的裁兵效率非常高。 当然,各个地方也都发生了一些小摩擦,但好在都能妥善解决,整体来讲算是顺利。 目前最让苏良头疼的便是那些不要命的热血老兵。 论战斗意志,论精神气,他们依然可算得上优秀的西军士兵。 但毕竟年龄大了,体力跟不上。 打仗又不是逞凶斗狠、街头群殴,必须要从大局考虑。 他们若真聚众胡闹,极有可能出大问题。 …… 翌日,午后,庆州官署。 范仲淹与苏良坐在一处长桌前正在批阅文书,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人未到而声先行。 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 “范公,苏景明何在,我要看一看这位能在垂拱殿前施展过肩摔的台谏官长什么模样?” 苏良不由得笑着站起身来。 没想到这位大宋“武曲星”对他印象最深之处,竟是抱摔前御史中丞王拱辰。 苏良见一位面带刺青的彪形大汉大步走进屋内,连忙拱手道:“监察御史苏良参见狄将军!” “哈哈哈哈……嘴可杀人苏景明,我大宋最年轻的台谏官!” 狄青直接给苏良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 勒得苏良快喘不过气来后才放手,然后拍了拍苏良的肩膀,道:“范公可是经常夸你呢,我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俗……” 狄青看向苏良,欣赏的话语说了一大堆。 苏良没想到狄青如此健谈。 他看过狄青的考绩,中书的评语是:勇猛善战,慎密寡言。 但而今见到真人,发现其根本不寡言。 苏良不知道的是,狄青在文官面前确实话少,因为他是行伍出身,怕说错话。 但因范仲淹多次提到苏良。 而狄青又极为欣赏苏良这类有冲劲的文官,话语才密起来。 当即,三人便坐在一起,聊起了裁兵之事。 不多时便聊到了老兵们组建杀蕃社。 狄青微微皱眉,道:“范公,要不我亲自走一趟,强行驱逐。这些老兵大多都是我的部下,还不敢忤逆我的命令,若有违抗者,我便强行将其送回老家。” 范仲淹摇了摇头。 “他们确实会听你的命令,但返乡后,老夫担心他们想不开自尽啊!” “这……这……这……”狄青顿时无话可说。 范仲淹和他都非常了解这些老兵。 那些不愿返乡的老兵几乎都与西夏有着血海深仇,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杀西夏贼。 一旦被强行送回老家,他们可能会再跑,甚至有可能在绝望下选择自尽。 这些都是对大宋有功的人。 范仲淹和狄青自然不希望此等悲剧发生。 就在三人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安置这些人时。 一名驿兵快步奔了过来,高声道:“范公,秦州急信!” 听到“秦州”二字。 狄青和苏良都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 秦州乃秦凤路治所。 是大宋的西北边境重城,临近熙河、河湟地区。 西边是吐蕃诸部,西北是西夏,那里除了汉人外,还集聚着大量的吐蕃人、羌人和党项人。 经常出现小范围冲突。 秦州传来急信,显然是西北边境出了问题。 范仲淹打开信件,看罢后,将信件递给狄青,狄青看完后,将信件递给了苏良。 三人看完后,都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 边境没出事。 还是那群老兵的事情。 信件来自于秦州知州刘存。 他在信上称:近八千名号称‘杀蕃社成员’的老兵,集聚在熙河之畔,意欲在熙河附近拓荒,建立村落。 刘存令兵士驱赶。 但这群五十多岁的老兵声称,要么抓了他们,要么杀了他们。 否则便绝不离开,有的甚至以死相逼。 刘存还摘录了那群老兵的原话。 “我们……我们不给官衙添乱,不惊扰百姓,不要朝廷的任何抚恤,更不会干出一件对我大宋百姓有害的事情,我们只想待在熙河边,你们若再逼我们,我们便选择跳河自杀……” 老兵们的话语说得甚是决绝,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的意图也很明显。 若西夏与大宋发生战事,熙河两岸乃必争之地。 这群老兵打算住在这里,俨然是准备着随时与西夏人死战,甚至是为国捐躯。 而熙河附近的商人、当地百姓都甚是支持他们。 这令刘存甚是无措。 不知该是将他们当作反对裁兵的闹事者处置还是当成流民,便只能向上反映。 狄青乃是最心疼士兵的。 他想了想,看向范仲淹和苏良。 “二位,能否向朝廷说明情况,令这些老兵重回军营。” “八千人而已。我们这些军伍的兄弟省一省,一定能养活他们,并且他们素有经验,真打起仗来,一点不逊于那些青壮年们!” 范仲淹犹豫了片刻后,摇了摇头。 “不行,这个坏苗头不能开,我们必须坚决完成朝廷的裁兵任务,不能有丝毫妥协!” 一旁的苏良也点了点头。 裁兵之策,绝对不能出现任何例外,不然其他地方定会效仿,导致出现各种意外。 但如何安置这八千老兵呢?苏良不由得感觉到万分头疼。 (本章完) 第171章 为老兵安家?我想为大宋新增一座城! 庆州城,官署内。 范仲淹、狄青、苏良三人都皱眉思索着这近八千名老兵的安置方式。 片刻后。 范仲淹缓缓道:“八千老兵,聚于熙河之畔,若无人辖制,必出乱相。他们已被夺去军籍,绝不可能再复为兵!” “实在不行,老夫亲自走一趟,与他们讲讲道理,实在劝不回来的,便只能先来硬的,而后再由地方主官说服他们。” 这是范仲淹能想到的最为稳妥的办法。 狄青道:“范公,还是让我去吧!你身有隐疾,不宜长途奔波,况且这些老兵根本不听道理,我看还是要狠狠骂他们一顿!” 范仲淹无奈一笑。 “你去骂他们?你比谁都心疼他们,我怕你去了那里,转头就替他们鸣不平,希望恢复他们的军籍!” 狄青傻笑着挠了挠后脑勺。 范仲淹非常了解他。 狄青相当护兵,压根听不得士兵们诉真情。 就在这时。 一直没有开口的苏良,拿起一旁的西北地图,认真寻找起来,而后指了指一处地方,道:“我有主意了!” 范仲淹和狄青同时看向苏良。 苏良道:“就地设镇,让这些老兵作为边民留在熙河畔,镇的名字就叫做熙河镇。” 狄青摇了摇头。 “这些老兵都是奔着杀西夏贼去的,住在熙河畔,隐患太大,且他们选的地方极为荒芜,根本无法管辖,没准儿几个带头的头脑一热,提着朴刀就去打西夏贼了,不行不行!” “修城寨、囤士兵、建市集。城寨之兵可保护他们,建立市集可令一部分老兵充当我大宋商人的护卫。若真大战爆发,将他们放到最后,作为运载军备的力夫使用。”苏良一脸认真地说道。 “景明,你说笑了,修城寨,建市集,极耗钱财,莫说朝廷不允许,即使允许,也不划算啊!” “你可知修建一座城寨要多少钱?这可是八千老兵。假设三千人开垦荒地,两千人打猎,那还有三千人闲着,你可知需要三千人护卫的市集有多大?” “更何况边境的那群羌人、吐蕃人比西夏人都穷,马匹又不舍得卖,在那里发展市集,俨然是去布施,纯是做赔本买卖!” 这一刻。 狄青觉得苏良纸上谈兵,有些外行了。 为了安置八千老兵,竟要在边境的荒芜之处修城寨、建市集。 简直就是为了喝口醋,专门去包一顿肉馅饺子。 朝廷根本不会批复。 这些钱,养八万士兵都绰绰有余。 苏良微微一笑。 “我的最终目的,不是要为八千老兵安个家,而是想为咱大宋新增一座城,如果我们能将熙河镇最终变成我大宋的熙州,那在熙河畔修城寨,建市集,是否划算呢?” 一旁的范仲淹骤然站起身来,眼睛发亮。 “景明,你的意思……意思是,要……拓边?” 苏良点了点头,将西北地图放在桌子中央。 “欲夺燕云,先灭西夏,欲取西夏,先复河湟,我们该往前迈一步了!” 苏良的手指放在熙河前面的一处地方。 这个地方便是河湟。 由湟水和黄河冲击而成的两个谷地。 “范公、狄将军,你们且看,当下的河湟地区主要归吐蕃部族所有。前几年,元昊与吐蕃的最大族落唃厮啰为争河湟而大战,其实意在掠夺我们的秦州。” “虽然唃厮啰赢了,但近来吐蕃诸部分裂严重,战事不断,随时都有可能被西夏灭掉。若西夏占领河湟,那我秦州之地危矣,虽有城寨可守,但难阻他们抢掠百姓和商队。” “如果我们率先占领了河湟之地,就相当于直插西夏腹地,令其有腹背之忧。并且,河湟可是盛产战马的好地方!” “建立熙河镇,就是我们迈出的第一步。” “而后,我们先以文拓边,在熙河畔建立市集,繁荣商贸,将我们的文字、商品、美食、习俗全都转移过来,待那些吐蕃人、羌人被我们同化后,再进行招抚,他们必定愿意归顺!” “至于那些不愿归附的,我们便以武力征服。” “以后能拓边多少里,何时以文拓边,何时以武拓边,那就看二位如何选将了!” “我们以此为目的,向朝廷要钱、要兵、要商队,官家给不给?”苏良看向狄青。 “给,肯定给啊!”狄青一脸激动地说道。 开拓疆土,乃不世之功。 大宋若能占领河湟地区,那官家几乎就能被称为中兴之君。 这个名号,谁能拒绝! 此外,若能占领河湟,那负责此事的主帅绝对能称得上当朝第一军功。 必然可名垂青史! 即使不言拓边。 仅仅是河湟地区的战马便足以令官家动心。 往昔。 大宋以安抚吐蕃诸部为主,一直采取怀柔政策。 但那群吐蕃兵根本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为了利益,随时都有可能倒戈相向,臣服于西夏。 大宋占领河湟,是在恢复唐朝旧土,是在拯救那里受苦受难的百姓。 苏良接着说道:“此外,那八千老兵看到朝廷为了他们修城寨、建市集,为他们找事做,他们能不感动?以后做事还能不听命吗?日后,他们若知自己乃是熙州的第一批原住民,那就更不会闹了!” “妙啊!景明,还是……还是你们读书人厉害!”狄青由衷地夸赞道。 苏良这一番话。 直接为大宋与西夏日后的全面战争铺好了路,而安置这八千老兵完全变成了顺便的事情。 这种前瞻性,这种对战事的理解,特别是这种胆略,令狄青佩服得五体投地。 范仲淹也是面色激动。 “景明,这些年来,我只守不攻,一直采取保守之策,其实还是未从新政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今,我们确实有能力向前迈一大步了!” “不过此事不可外扬,我们三人外加官家知晓即可。”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若让西夏人知晓此布局,他们必然拼死了在河湟区域布兵,甚至还会联合吐蕃的一些部落攻宋,那就糟糕了。 这一刻,狄青看向苏良,忍不住称赞道:“景明,你还做什么台谏官,可为帅也!” 范仲淹则是淡淡一笑。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发现苏良未来,可成一代名帅,亦可成为一代贤相。 不过现在,他觉得苏良还是最适合担任一名台谏官。 因为他在台谏官的位置上作用更大,可使得官家圣明,群臣贤良,奸佞之人无所遁形。 熙河开边,即将提前拉开序幕。 感谢书友“日后还能做什么”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72章 范公之志重燃,苏良又得重赏 五月初三,近黄昏。 由苏良主笔、范仲淹润色的“就地设镇,安置老兵”之策(即熙河开边之策)完成。 范仲淹命急脚递当日便将其送往了汴京城。 急脚递日行可达四百里,大概四日便能将消息传到汴京。 这就意味着十日左右,范仲淹便能收到官家手诏。 范仲淹已向秦州知州刘存去信,对那八千老兵先以安抚为主,提供日常所需。 他与苏良笃定,官家定然不会拒绝此策。 …… 接下来。 苏良便一边品尝西北美食,一边与范仲淹、狄青畅聊天下之事。 这让对军事了解不足的苏良,所获颇丰。 当然。 苏良也未忘了自己的本职公事。 他不断阅览从西北各个州府送来的裁兵进度文书,而后撰写成汇报奏疏,命驿兵送往汴京城。 待解决了那八千老兵的问题,西北裁兵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大的困难了。 与此同时。 苏良也向范仲淹求了数幅墨宝。 除了其泰山大人所需的那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外,他还请求范仲淹为即将建成的百家学院写了几幅字。 范仲淹自然是欣然应允。 …… 五月初六,入夜。 范宅之内。 范仲淹、狄青、苏良、范纯仁同坐一桌。 今晚,乃是送行宴。 苏良明早便将出庆州城,前往西南方向的秦州。 苏良担着西北裁兵的监察之责,已走到了庆州,自然也要去秦州看一看。 他到秦州时,官家的诏令大概率会传到秦州。 待他确认老兵们皆安置妥当,便会从秦州东行,直接回汴京城。 饭桌之上,四人一边聊天,一边饮酒。 这时。 苏良端起酒杯,缓缓站起身来。 “范公,预计明年我朝将会开启全宋变法,我定会推举您回朝主持大局,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听到这话。 一旁的狄青和范纯仁都是心头狂喜。 范仲淹端酒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微微摇头。 “不行了,老夫已年迈,拉不动大宋这架巨大的马车了!” “不用您使劲,您照看着方向就行,我们有劲!喝了这杯酒,你可就算答应我了,到时莫要婉拒圣意!”苏良再次高高举起酒杯。 范仲淹看向手中的酒杯,有些犹豫。 “范公,这有什么可犹豫的,西北对您而言太小了,你早就该回朝了”!狄青站起身,端着酒碗激动地说道。 “爹,这……这不一直是你的理想吗?为了大宋江山,为了天下百姓!”范纯仁也站起身劝道。 狄青和范纯仁其实都清楚,范仲淹素来便有“致君尧舜上”之志,只是被前几年的新政和这几年日益病态的身体磨掉了志向。 范仲淹望着三人期盼的眼神,笑了笑。 “好,我就饮了此酒!” 此时的范仲淹,豪气干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杯酒。 是他对苏良的承诺。 也是他对此生理想的再次追逐。 苏良、狄青、范纯仁三人甚是欣喜,也纷纷一饮而尽。 …… 翌日清晨。 庆州南城门,三里外的官道上。 “范公、狄将军,莫再送了,再送就把我送到秦州了!”苏良笑着说道。 范仲淹一脸不舍。 “景明,这几日习惯了与你畅聊,你这一走,老夫还真不习惯,老夫不再远送了!” “最后,老夫再叮嘱你一句话:朝堂水深,若遇险事而不能自救,传信西北,老夫定会帮你!” “俺也一样!”狄青也一脸郑重地说道。 苏良那道熙河拓边之策,已经彻底让范仲淹和狄青将其当作了知己好友。 “嗯嗯。”苏良重重点点头,而后朝着二人拱手,上了车马。 片刻后。 苏良一行人远去。 范仲淹朝着一旁的狄青道:“汉臣,我记得军中有一名懂得五禽戏的医官,你过两日将他找来,我要学一学五禽戏!” 五禽戏,乃东汉华佗所创,又名长寿功。 经常练习者,据说可延年益寿。 “好嘞!此功一练,范公定然还能为朝廷大干三十年!”狄青大笑着说道。 苏良来西北一趟,令二人斗志高昂,精气神和往常已完全不一样。 …… 午后。 汴京城,垂拱殿内。 赵祯正在批阅奏疏,忽闻有西北方向的急脚递,连忙令人将文书呈递上来。 他见是范仲淹与苏良呈递,不由得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大约一刻钟后。 赵祯看完苏良与范仲淹共同署名的奏疏,然后将西北区域的地图找了出来,又认真研究起来。 又过了一刻钟。 赵祯面带笑容,在御案前兴奋地来回踱步。 这一刻,他心情激动。 欣喜程度丝毫不亚于得知曹皇后生下皇子那一刻。 拓疆土,灭西夏。 这是赵祯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是太祖太宗都未能做到的事情。 但而今,却能够悄悄迈出第一步,他怎能不高兴。 对一名帝王而言,没有比开疆扩土更大的功劳。 且在大宋的眼里,辽夏吐蕃,皆为蛮夷,唯宋为正统。 任然赵祯从不爱战,但也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赵祯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想收回燕云,必须先灭掉西夏。 当下,苏良这个计划并未主张立即动武,而是慢慢同化异族,而后招抚,进而令西夏背部受敌。 “可行,甚为可行!”赵祯回到御案前,当即亲手写起了诏令。 大宋内藏库的钱都由他把控着。 为了能拓边,成就不世之业。 建城寨、行贸易的钱财,完全算不得什么。 半个时辰后。 赵祯写罢诏令,即刻令急脚递送了出去。 而后,他自有理由向两府解释。 赵祯甚是开心,朝着一旁的小黄门招了招手。 “传朕旨意,赐监察御史苏良家,金三百两、紫菱十匹、棉百两、茶五饼、酒五坛,另外他岳丈不是一位夫子吗?另赐笔墨纸砚两套。” “另外,去告知皇后让其近日邀请苏唐氏携子入宫,请餐食,加厚赏!” “是!”小黄门拱手答应道。 当日,一马车的赏赐便送到了苏宅。 唐泽和唐宛眉连忙谢恩,自从官家生子后,对苏家赏赐甚厚,所赏之物加起来,已足以让苏家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百官听闻此事后,都甚是羡慕。 但也已习以为常。 他们很清楚,皇子的身体越健康,官家的子嗣越多,苏良受到的恩赏就会越厚重。 感谢书友天边一片云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73章 招惹苏良?来自整个大西北的追杀! 五月十七日。 深夜,无星无月。 秦凤路界域,一处驿站内,苏良睡得正香。 就在这时。 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苏良瞬间坐起。 此刻,房门已然着火,且越烧越旺。 屋内烟气弥漫,甚是熏人。 苏良立即拿出放在枕头下的一把袖中弩和一把匕首,准备跳窗而逃。 出门在外,他习惯将防身之物放于身旁。 此屋在二楼,窗外乃是驿站后院。 目前院内还未有火势,院墙处也是一片黢黑。 就在苏良准备打开窗户的那一刻,曹护突然冲过来,一把拉住了苏良。 “苏御史,莫开窗!” 曹护递给苏良一条湿毛巾,而后将床上的被褥卷了卷,打开窗户,从窗户口扔了出去。 随后,他立即拉着苏良蹲在地上。 嗖!嗖!嗖! 嗖!嗖!嗖! 在被褥扔出去的那一刻,无数箭簇从院墙上射出,有的直接射入屋内,深深扎在木板上。 苏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若刚才他真跳了窗。 那恐怕现在已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有人包围了驿站,不过我们的人马上就能到!” 曹护一边说,一边示意苏良用湿毛巾捂住口鼻,然后拉着他慢慢下楼。 很快,苏良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道道马嘶声。 应该是自己人到了。 苏良的护卫人员,除了曹护四人外,还有二十六名禁军士兵,他们紧跟其后,手中有刀有弩,皆是以一敌十的禁军精锐。 随后,外面乱作一团。 兵器撞击声、惨叫声、战马的嘶吼声…… 宛如战场一般。 驿站内,杂役们迅速倒水灭火。 曹护清除着前方障碍,带着苏良来到一楼角落处。 这个地方相对安全。 在门口一直守卫着的三名护卫迅速将苏良围了起来。 他们的任务便是与苏良形影不离。 曹护看向苏良,道:“苏御史,当下驿站内还是安全的,我去外面看一看,稍后便回。” 苏良点了点头。 此等情况,他自然全都听从曹护安排。 外面的打斗声愈加势大。 苏良仅听声音,便能感觉到战斗的惨烈。 半刻钟后。 手提一把大长刀,衣服上满是血渍的曹护跑了回来。 “外面大概有几十名黑衣贼人,他们有刀有马还有弓箭,应该是西夏人,不过不难对付,他们绝对闯不进驿站,苏御史,你安心休息就是!” 曹护说罢,再次冲了出去。 约大半个时辰后,外面渐渐没了动静。 这时。 一身是血,左臂还挂了彩的曹护快步走了进来。 “苏御史,贼人已逃,咱们身死三人,受伤十二人,击杀对方三十二人,剩下的二十多名贼人则是骑马逃了。为首者,是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我看清了他的长相,从兵器和他们的战斗力来看,应该是西夏兵。” “我已令人去寻当下距离咱们最近的军队了,接下来的路,咱们必须让他们护着去秦州!” “辛苦了!”苏良点了点头,然后与曹护等人朝着驿站外走去。 此刻,驿站外已经燃起火把。 地面、树木、墙壁上全是鲜血,看上去惨不忍睹。 护卫们正在清理尸体。 苏良紧锁着眉头。 若不是在任知县时,他判过一起灭门案,见到这些尸体,可能早就吐了。 实在太血腥! 在大宋境内、官道旁、驿站内,竟然有几十名带着武器的西夏人围攻驿站,简直匪夷所思! 苏良几乎确定,这些人就是奔着来杀他的。 当即,苏良等人便在驿站歇息起来,等待救援。 …… 近午时。 一支浩浩荡荡的骑兵来到驿站前,其中为首的乃是一名精壮的汉子。 其翻身下马,看向众人,道:“苏良苏御史何在?” “我是苏良。”苏良当即站了出来。 “末将秦凤路驻军营指挥刘大志,奉命护送苏御史前往秦州!”刘大志拱手道。 曹护虽然官职不高,但手里拿的乃是官家、枢密院的手诏。 有权力令当地主官调派军队保护苏良。 一营是五百人,况且这还是身穿铠甲、骑着战马的骑兵营。 若苏良接下来还会遭遇刺杀,那指定就是西夏大部队来进攻大宋了。 刘大志对附近情况较为熟悉。 在看过贼人尸体与兵器后,立马辨别出了贼人的身份。 “苏御史,这群人的头目名为野利刺,此人本是潜伏在秦凤路的细作头子,几乎不露面,但随着野利家族被没藏家族取代,他便开始兴风作浪。末将推断,他应该是想杀掉你,进而再次引起宋夏战争。” 苏良点了点头。 在他听到“野利”这个姓氏后,心里便明白了。 野利,乃是党项族中的一个大部族。 元昊的前皇后,割元昊鼻子致其身死的嫡次子宁令哥的母亲,便是野利氏族人。 当下的西夏,是没藏氏的天下。 野利族势微且因造反被杀了一大批族人,自然想着通过宋夏战争,重新拿回西夏的统治权。 于是,苏良这位赵祯面前的大红人,便成了野利刺的袭杀对象。 苏良皱起眉头。 在大宋境内,他差点儿被西夏人杀掉,这种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 刘大志见苏良神色不悦,当即道:“苏御史放心,自即日起,将会有大量士兵追捕野利刺,只要他还在咱们大宋,抓到他是迟早的事儿!” “希望如此!”苏良说道。 三日后。 范仲淹和狄青得知了苏良在驿站被西夏细作头子野利刺刺杀的事情。 二人不由得勃然大怒。 范仲淹立即向西北四路的所有州官军官下令,全力寻找西夏细作头子野利刺,务必生擒。 这次,范仲淹下的乃是军令。 西北禁兵们纷纷走出军营,四处搜索起来。 与此同时。 野利刺的通缉画像被传得人尽皆知,整个大西北的军民都寻找起了野利刺。 范仲淹敢如此大张旗鼓。 一方面得益于赵祯下发的:“便宜行事”诏令。 另一方面源于苏良在范仲淹与狄青心中的重要地位。 范仲淹和狄青对下面的将领抓得紧,士兵们自然也都不敢有丝毫怠惰,纷纷如风过平湖一般,一处都不敢缺漏地寻找起来。 (本章完) 第174章 吾欲毁苏良之名,尔等奈我何? 五月二十二日。 苏良在五百名骑兵的护送下,终于抵达秦州城。 秦州知州刘存、通判王虎雄,亲自在城门口迎接。 五日前。 朝廷关于“设立熙河镇、安置无家老兵”的诏令便传至秦州。 还令秦凤路主官于熙河畔建城寨,兴商贸。 刘存没想到朝廷会如此重视这群老兵。 但此举不仅解决了困扰他的大麻烦,也令秦州多了一道防线。 他自然高兴。 他知晓,此中至少有苏良一半功劳,再加上范仲淹专门交待过要厚待苏良。 故而,刘存不敢有丝毫怠慢。 营指挥刘大志带着五百骑兵也随苏良入了城。 他的任务是一直护卫苏良,直到苏良一行离开西北为止。 至于野利刺。 刘存直接悬赏千金,令全城百姓协助追捕。 …… 入夜。 距离秦州城不足三十里的一处荒原地洞中。 火光闪烁。 野利刺与其二十多名亲信便藏身于此,地洞中还有诸多弩器、硬弓、刀剑。 “少将军,宋人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外面处处都是寻您的,这里也不安全,粮食也快没了,咱们速速回西夏吧!”一名西夏细作说道。 野利刺看向地上散落着的一张张他的画像,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没想到,一次刺杀竟闹出了此等大动静。 整个秦凤路的军民都在抓他。 野利刺在西夏并无军职,少将军乃是他的自称。 他属于野利族中的野利遇乞一支。 野利遇乞号称“天都王”,乃是三川口、好水川之战的统帅,因涉嫌反叛被处死。 野利刺虽是旁系,但欲追崇野利遇乞为父,故而自号:少将军。 他刚满二十四岁,因身材矮小,精于算计,再加上野利族逐渐失势,才做了细作头子。 他在大宋西北经营近三年。 打探消息为其次,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刺杀范仲淹与狄青。 然而一直都未曾寻到机会。 …… 数日前。 野利刺得知监察御史苏良来到西北庆州,不由得大喜。 苏良的文章,在西夏朝堂的文官中影响甚大。 野利刺也有所耳闻。 在他的消息渠道中,苏良乃是大宋皇帝的宠臣,且宋人都传言他有宰执之姿。 这让野利刺动了杀心。 但是令野利刺没有想到的是,护卫苏良的士兵极为彪悍。 他以两倍之人数,不但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反而差点儿全都折在驿站前。 野利刺是个尤为自负的人,对西北这片土地尤为熟悉。 虽然他已被逼得躲进地洞,但依然觉得宋人抓不到他。 这三年。 他为驻守在角啰城的守将嵬名垂提供了诸多消息。 也使得嵬名垂有时令西夏兵打扮成百姓,偷偷潜入大宋边境,抢粮抢钱。 他的最后退路,便是角啰城。 西夏的常备军都是部族军。 贵族部落除了野利和没藏外,还有嵬名、卫慕、没移等。 其中有些部落是主战派,他们期盼着宋夏开战,以便重新分配西夏内部利益。 这也使得野利刺明白。 他若能再次引发宋夏之战,定会有族落愿意许他军职,令其领兵作战。 这一刻。 野利刺的心中甚是不服气,恨自己未能将苏良杀掉。 但他也知,良机已失。 再刺杀苏良显然是不可能了。 他想了想,喃喃道:“走之前,我要为这位以口舌得宠的监察御史送上一份大礼。” …… 五月二十四日,秦州官署。 苏良开始了解秦州的裁兵情况。 那八千老兵得知朝廷要为他们专门设镇,且要在熙河畔建造城寨时,人人欢喜。 甚至主动请愿成为筑城工。 此外,苏良还了解了一番秦州驻军的情况。 很多老兵都踏上了归途,几乎没有闹事生乱的,有的还甚是欢喜。 那八千老兵是一心报仇,但大部分老兵,其实已经厌倦了军营生活,想着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了。 …… 翌日,天蒙蒙亮。 苏良刚洗漱完毕,便见秦州知州刘存与曹护快步走了过来。 其中。 刘存的手里还拿着一封被一支羽箭穿透的信件。 “苏御史,今日有人朝着秦州北城门射了一箭,箭上穿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苏良接过信封,信封上写着十个大字:南朝御史小儿苏良亲启。 西夏自称西朝,称辽为北朝,而大宋为南朝。 一旁的曹护将信封上的羽箭去掉,而后将信封打开,确定没有异物后,才将信纸递给苏良。 苏良缓缓展开,薄薄的信纸上只有两行字。 “汝以口舌得宠,亦将因口舌遗臭万载!” “大夏野利刺留。” 苏良微微皱眉,将信纸递给了刘存。 刘存一脸疑惑。 “这个野利刺杀你不成,然后就留了这么一句狠话?此人确实嚣张,但应该没这么简单吧!” 射箭入城门,只为骂苏良一句。 显然不可能。 “接下来,他可能还有大动作,我们必须做好防范!”曹护面色认真地说道。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 他倒要看一看,这个野利刺如何能潜入秦州城,如何能突破骑兵营的护卫来刺杀他。 …… 五月二十六日,午后。 苏良得到消息。 秦州城北三十里外,八名百姓被杀,且全部被割去了舌头。 杀人者还用人血写了一句话:赠予苏良苏御史,大夏野利刺留。 …… 翌日上午,苏良再次得到消息。 又有十名百姓被杀,全被割去舌头,且还是留着那句话。 …… 这句话,直接令许多秦凤路百姓知晓。 有一位御史叫做苏良,因为他得罪了野利刺,才使得无辜的百姓们遭了罪。 这一刻。 苏良终于明白野利刺那句“汝以口舌得宠,亦将因口舌遗臭万载!”是什么意思了。 野利刺是在毁苏良的名声。 这些无辜百姓,虽不是苏良所害,但却因苏良而死。 西夏人向来不在乎名节。 私通、乱伦、弑父、杀子、抢妻之事,皆习以为常。 但大宋的士大夫官员,却极为在乎名声。 若这次苏良没能抓到野利刺,那西北地域很快就会流传一句话。 “西夏野利刺因与监察御史苏良结仇,割舌且虐杀大量西北百姓,御史苏良无能,令其逃至西夏,后续无果……” 这种话比史册都可怕,足以让苏良遗臭千年! 即使赵祯不会因此惩罚苏良,这样的事件也会影响苏良后续的名声。 就像那句“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夏竦与韩琦已被绑在了西夏败将的耻辱柱上。 苏良绝不能容忍自己被这样欺辱。 “野利刺,莫说你逃出西北,即使伱逃到西夏太后没藏氏的被窝里,老子也将你抓回来!”苏良攥着拳头说道,脸上杀气腾腾。 今晚便一章了,接下来有个大高潮,明天写完,晚上十点一块儿发哈! (本章完) 第175章 强硬!若战,绝不许败 午后。 秦州官衙内。 秦州知州刘存、通判王虎雄、营指挥刘大志、苏良、曹护,五人聚在一起。 当下,被割舌虐杀的西北百姓已有二十四人。 刘大志无比愤怒地说道:“我一直以为元昊弑母杀妻、霸占儿媳,已经够畜牲的了,没想到这个野利刺更是个疯子,如此丧心病狂的阴毒之事都做得出来!” 野利刺为坏苏良名声,不惜让自己变成杀人狂魔。 这种诡计,先伤己而再伤人。 恐怕只有疯子恶魔才能想得出来。 刘存看向桌上的地图,道:“按照野利刺目前的路线轨迹,应该是想着一边虐杀百姓,一边逃往角啰城,我已令周围驻军去布防了,且已向范公和狄将军汇报,他们定然也会派人在庆州北境堵截。” 苏良看向刘存。 “刘知州,不知有多大把握可在大宋境内抓到野利刺?” 刘存微微皱眉。 “苏御史,说句实话,并无太大把握。秦州城以北,地广人稀,野利刺等人有弩器、沿途又有内应,实在不好抓,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令其难以伤害到更多百姓。” 苏良低头看向地图。 角啰城位于秦州以北,庆州和延州边境的西北位置。 此片区域地貌复杂,百姓稀少。 山地、河谷、戈壁、平川等交错分布。 若真有几十人藏在其中,不走官道,还真是大海捞针。 更何况这些人对这片地形早有研究,定是早就设计好了逃跑路线。 苏良又问道:“像这类在我大宋境内烧杀抢掠的西夏贼逃回西夏,咱们往常是如何处置的?” 一旁的秦州通判王虎雄回答道:“近年来,有多股西夏兵曾冒充盗贼,潜入边境,抢夺钱财粮食。若抓到他们,直接处死,若……若抓不到,被他们逃回西夏,那……那只能向西夏发信函或通缉令强烈谴责了!” “强烈谴责?那有个屁用!”苏良罕见地爆出一句粗口。 西夏虽向大宋称臣,但根本无视大宋律法。 莫说野利刺这种对西夏的有用之人。 即使是穷凶极恶的盗匪,西夏也不可能将其交出来,最多来一句“正在抓捕中”,就糊弄过去了。 按照官阶,秦州知州比苏良还要高上一阶。 但台谏官向来都是位卑权重。 更何况苏良还担着西北裁兵事宜巡察的差遣,一封弹劾奏疏,便足以使得秦州知州和通判换人。 再加上范仲淹与狄青的交待,刘存和王虎雄在苏良面前根本不敢大声说话。 苏良看向地图,思索了片刻后,看向刘存和王虎雄。 “刘知州,王通判,接下来麻烦二位看好那八千老兵,若前方传来咱们与西夏将开战的消息,可莫让他们奔向角啰城!” “开……开……战?” 苏……苏……御史,为了杀一个野利刺,咱们不至于与西夏开战吧,此等大事还是要先向朝廷请示!”刘存有些紧张地说道。 当下。 大宋朝廷对西夏的态度是:不引战亦不惧战。 简而言之,大宋绝不会率先动手。 但对手若先动手,大宋西军可“便宜行事”,无须请示朝廷,直接进入战斗状态。 苏良此话,显然有引战之嫌。 “开不开战,就看西夏人的诚意足不足了。野利刺在我大宋境内被抓还好,若他真逃到了角啰城,那我真要和西夏人好好讲一讲道理了!” 苏良冷哼一声。 “侮我名声,虐杀我大宋百姓,此等屈辱绝不能忍!若忍下来,我大宋国威何在?大西北的百姓还能相信朝廷能护卫他们周全吗?” “此事,我们占着道理呢!稍后我便向朝廷奏报此事,另外也会专门汇报给范公和狄将军,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此事因我而起,我若此时回汴京,那与逃兵何异。我准备亲自去追捕野利刺,若他逃回西夏,我便让西夏人将其交出来,此等杀人恶魔,不应存活于世!” “那些死去百姓的抚恤,我来出,他们的仇,我来报!我大宋西军正是兵强马壮之时,怎能受到此等挑衅!” “末将愿同往!” 曹护和营指挥刘大志几乎是同时拱手道。 二人极为兴奋。 苏良这份话令他们听得热血沸腾,作为一个汉子,自然不愿受此挑衅。 自宋夏战争之后,大宋的将士们都憋着一股劲呢! 这时。 秦州通判王虎雄开口道:“我觉得,苏御史所言极有道理。西夏人过于猖獗,谴责无用,我们唯有让他们感觉到疼,才能令他们不敢侵犯我大宋子民!” “当下,西夏政局不稳,他们的国主还是个正在尿床的小娃娃,没藏家族尚未统治所有兵权,我们去闹,他们不一定敢打仗,就算打起来,我们怕个甚!” 王虎雄是个南方人。 但此刻说话的腔调和内容,都俨然如一个西北大汉般,血性十足。 刘存不由得笑了。 “是本官胆怯了,那我们便也随着苏御史疯狂一次。” “苏御史,你尽管去追野利刺吧,我秦州随时做好战斗准备,一旦开战,咱们就揍他丫的!”刘存非常认真地说道。 苏良点了点头。 大宋士大夫对外的态度上,最大的弊病便是主张:以和为贵,息事宁人。 面对这群凶残的西夏人。 这种态度只会让他们骑在大宋的脖子上拉屎,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他们对大宋产生恐惧。 当日晚,苏良便写了两封信。 一封写给赵祯。 将野利刺之事尽数言明,并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使开战也要抓到野利刺。 苏良相信,即使有一两位相公不支持,赵祯也会支持。 因为,这是大宋的脸面。 另一封信,苏良写给了范仲淹。 苏良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带着几百人跑到角啰城去要人。 他的目的是追捕野利刺。 但如何行事,他自然要听范仲淹的安排。 翌日清早。 营指挥刘大志带着五百骑兵、曹护带着十余名护卫,随同苏良一起沿着野利刺的路径追去。 …… 三日后,庆州城。 范宅书房中。 范仲淹看罢苏良的信件后,不由得笑着说道:“哈哈,不愧是苏景明,我大宋的年轻官员就应该有这种血性,遭受到此等耻辱,自然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范仲淹想了想,看向一旁的范纯仁。 “拟令,通知边境各个榷场的主官,榷场临时关闭,至于何时开启,等候通知,记得让他们编个理由,像房屋修缮、有细作混入之类的……” “而后,再通知汉臣,命其率领五万精兵,驻守于距离角啰城最近的军寨中。” 此时,狄青已回延州。 “父亲,这……真是要开战了?”范纯仁问道。 范仲淹微微摇摇头。 “不出意外的话,西夏人并不敢战,为父这是为景明搭台,让他好好唱一出戏。这出戏,让西夏人看到我们大宋的血性,让西北百姓看到我们保家卫国的态度,也让西夏人明白,今日之大宋,不可欺!” 随后,范仲淹给朝廷写了一封奏疏。 此奏疏言明了当下的情况,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若对方交出野利刺,他便不开战;若对方拒而不交,他便开战!” 他相信。 官家会给他一个让整个大西北百姓都满意的回复。 …… 五日后。 汴京城,垂拱殿内。 陈执中、文彦博、吴育、张方平、夏竦、丁度、王尧臣、唐介、高若讷皆在。 范仲淹与苏良的奏疏同时摆放在御案上。 众臣皆已看过。 两日前,赵祯便收到了苏良的奏疏,但他并没有召集官员们来讨论。 因为他知晓范仲淹的信还在路上。 赵祯看向下方,问道:“众卿有何想法,可尽数道来。” 文彦博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范希文、苏景明所请实乃正常,那西夏贼伤我百姓,坏人名声,凶残至极,若逃至西夏境内,我们即使与他们开战也要将凶手抓回来,不然我大国之威何在?”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吴育、张方平、唐介三人几乎同时站了出来,表示赞同。 赵祯微微点头,看向其他人。 陈执中想了想,站出来说道:“臣以为,那贼人应抓,但方式有很多种,没必要直接便列兵于阵前,摆出一副开战的架势!一旦开战,除了亡兵伤财外,能有何好处!即使我们占领了角啰城,城内也没有什么财物,反而还要安置那些羌人,实在不值得!” “臣附议!”高若讷站出来说道。 “臣亦附议!” 夏竦拉长了声音,道:“官家,一旦引战,西北必乱,西夏国变未平,多个族落都欲抢掠我大宋之财扩充实力,我们不应在此时主动招惹这种强盗,即使打赢,也是双输的局面!” 这时,赵祯看向一旁的翰林待诏丁度和三司使王尧臣。 殿内就剩下二人没有表态了。 丁度缓缓走出,道:“臣一直反对当下言兵,但若那名贼子逃到西夏而西夏人拒将其交出,臣建议此仗可打,但必须要嬴!” “战事一起,钱粮消耗必是大头,甚至会打许久,但臣以为,尊严在上,利益在下,此次我们占着道理呢,西夏若耍无赖,我们就应该出手!”王尧臣开口道。 殿内九臣,六臣主战,三臣反对战事。 就在赵祯欲开口之时,高若讷又站了出来。 “官家,臣觉得,是苏景明故意想将此事闹大,此事本是他与那贼人私下的矛盾冲突,却使得西北百姓替他遭受无妄之灾,且令西北出兵为其报仇。若真打起来,我们赢了无所得,输了后果将更严重,赔礼道歉,继续送岁赐吗?苏景明只顾一己私利,完全没有考虑到此事的后果,实乃以私心祸国,心术不正。” “西夏就像一条癞皮狗,狗咬人一口,人难道还要咬回去吗?范希文、苏景明完全是小题大做,急于建功,他们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杀掉那名西夏贼,而不是上奏疏令朝廷准许他们盲目开战!我们不惧战,但也绝对不能引战啊!” 唐介听到高若讷如此诋毁苏良,不由得袖子一捋,走到高若讷的面前。 “高御史,狗咬人一口,自然不能咬回去,但却可选择一棍子将那条狗打得不敢或不能再咬人!” “什么叫做私下的矛盾冲突,什么叫做只顾一己私利,什么叫做小题大做、急于建功,本中丞觉得你们这些反对开战的,都是跪在地上跪久了,已经学不会挺起脊梁骨说话了!” 唐介瞪眼看向高若纳。 “那西夏贼人虐杀西北百姓,毁苏景明之名是针对苏景明吗?他针对的是我朝所有的文武百官。他觉得我们根本不敢战,所以才敢如此嚣张!” “你们忘了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次大战,我们次次皆输,伤亡无数了吗?” “伱们忘了元昊的狗头军师张元写下那句‘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举,犹自说兵机’吗?不仅仅是夏枢相和韩稚圭被钉在战败的耻辱柱上,这对所有的大宋人都是耻辱!” 唐介的声音极大。 听到此话,夏竦不由得低下了脑袋。 他生怕有人提起这一茬,故而一直没有多说话,没想到还是被拿出来举了例子。 “若西夏人不交出西夏贼,我们和他们干一仗怎么了?有很多人都还活在西夏兵的阴影下呢!此仗是我们挽回士气的最好机会,是让我大宋所有人扬眉吐气的好机会,我们为什么不去争取!” “这种仗,我们可以赢回我们丢失的脸面和尊严,我们必须强硬起来!” …… 说罢,唐介看向夏竦道:“夏枢相,不知我这样说,你还觉得不可打这一仗吗?” 唐介专攻夏竦软肋,就是逼着他成为主战派。 夏竦胸膛一挺,道:“唐中丞所言甚有道理,这一次我们绝对不可怂!” …… 陈执中和高若讷这两个反对者当即也不再说话了。 御座前。 赵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其实他内心早已打好了主意,之所以叫来众臣,就是为了让主战者说服反对者。 他低头看向桌面上一行墨迹刚干的小字。 这是他写给西北的回信,只有十个字:先礼后兵,若战,绝不许败! (本章完) 第176章 角啰城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六月初七,近黄昏。 一片荒原上,扬起漫天沙尘。 数百名骑兵狂奔向前,速度飞快,其中为首的便是苏良、刘大志、曹护三人。 这几日。 苏良的骑马技术突飞猛进,甚至还学会了在马上射箭与发射弓弩。 苏良已然得知,范仲淹下令关闭了周围榷场。 大概明日黄昏,狄青率领的队伍将与苏良等人几乎同时赶到距离角啰城不足三十里的边防城寨中。 与此同时。 被野利刺割舌虐杀的西北百姓已达三十八人。 就在前日晚上。 一队西军士兵发现了野利刺等人。 他们共计二十八人,有马有弩,专走小道,速度极快。 西军士兵们和他们打了一个照面后,因天色太黑,还是让他们逃脱了。 苏良根据他们前日出现的地点,几乎可推断出野利刺等人在明日天亮之前,就能抵达角啰城。 这下子,他只能向西夏角啰城去要人了。 …… 深夜。 苏良一行寻到一处地方安营扎寨,休息了起来。 西北的夜非常黑。 尤其是无星无月的情况下,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弥漫着一种巨大的苍凉感。 苏良望向西北方向,感慨万千,那是因西夏而被阻断的陆上丝绸之路。 “西凉、甘州、肃州、瓜州、沙州……”苏良喃喃道。 那是一条生钱之路。 总有一天,他要将其变成大宋的一部分。 …… 翌日,天刚亮。 苏良刚醒来便又听到一个令人愤怒的消息。 就在距离大宋营寨不足十里的地方,一家五口再次被野利刺割舌杀害。 这次,他用鲜血在地上写了一句话。 “爷爷还会回来的,大夏野利刺留。” 此话是野利刺离开大宋之境时的留言。 苏良气得咬牙切齿,忍不住道:“不杀此贼,吾绝不离开西北!” …… 黄昏时分。 苏良一行终于赶到了距离角啰城最近的边防军寨。 苏良前脚刚到,狄青后脚带着大队人马便赶来了。 军寨,议事厅内。 “景明,让你受委屈了,抓到那厮,我定将其碎尸万段!”狄青攥着沙包般的拳头瞪眼说道。 苏良道:“不知范公和狄将军接下来要如何做?” “咱们先去角啰城要人,若不给,就打得他们给!”狄青挺着胸膛,他早就想打一仗了。 “官家可有旨意让我们打?”苏良问道。 狄青尴尬一笑,道:“旨意估计已经在路上了!” “那就是还没有!”苏良看向狄青。 “无妨的,即使没有官家旨意而打起来,这点儿罪名我也承担得起,西夏贼欺人太甚,不打不足以平民愤!”狄青说道。 宋夏边境常有冲突,只要没吃亏,向朝廷汇报乃是一场误会,朝廷基本是不怪罪的。 更何况官家已下发了“便宜行事”的诏令。 但若是先动手还被痛揍一顿,那罪过就大了。 当然,若狄青直接将角啰城给占领了,那就是另外一种说法。 苏良想了想,道:“明日咱们就先见一见那位角啰城守将嵬名垂,是否开战,全看他的态度!” 狄青点了点头。 其实,苏良是不愿战的。 虽然当下的西军完全可与西夏掰一掰手腕。 但打仗毕竟极为耗钱。 且若长时间打起来,会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都牵扯到西北。 劳民,伤财,耗精力。 这对苏良的熙河开边之策和明年即将开展的全宋变法都是有害的。 更何况,在北方还有一匹时刻可能扑过来的野狼正盯着大宋。 苏良期待着,明日他能以一名文官的身份解决此事,去己身之辱,扬大宋之威。 若对方实在嚣张,那就只能开战了。 …… 入夜。 西夏角啰城,大厅中。 野利刺坐在一张兽皮上,一边啃食着一条烤羊腿,一边朝着上面坐着的一名光头中年大汉说道:“嵬名将军,你尽管放心,我在宋境安排的细作还有数百人,虽然我回来了,但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消息送到你这里!” 野利刺纯属吹牛。 自从他在驿站前刺杀苏良后,他的属下几乎被一网打尽。 即使还留有细作,也绝对不会超过五人。 嵬名垂摆弄着手中切割羊肉的匕首。 “野利刺,伱这次闹得动静可不小,整个西北都在抓你,甚至宋人连周边的榷场都关闭了,这是逼着我们将你交出去呢!” “宋境无将,全是懦夫,徒有一张嘴而已,只要我们表现的强硬一些,他们立即就软了。咱们的国相就是考虑太多,才让宋免了岁币,真是无能!” 嵬名垂认可地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你便先留在我这里吧,有些家族一心想给宋人做狗,他们若知你做得那些事,定会将你送出去!” 随即,嵬名垂又看向野利刺。 “你这小子还真狠,为了毁掉一名御史,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名声,肆意杀戮,你可知,若国相真想治你,你杀掉如此多的百姓,就足以杀掉你了!” 野利刺大口撕下一块羊肉。 我若不狠,怎能活到现在!不过令我意外的是,这个叫做苏良的御史确实不一般,不但是宋境皇帝的宠臣,范仲淹和狄青也对他尤为看重,没将其杀掉,真是可惜了!” …… 翌日,天蒙蒙亮。 狄青下达军令。 八千名攻城先锋军,携带云梯、冲车、渡濠器具,大型投石车,撞车、三弓床弩等器具直奔角啰城。 五千名弓箭手紧随其后,还有一万名身穿铠甲的攻城士兵跟在最后面,等待攻城命令。 狄青已经做好了攻城的准备。 谈不拢便打,当下的西军有这个实力。 …… 角啰城内。 嵬名垂正抱着一名男宠睡得正香,忽闻宋军攻城,不由得大惊。 当即穿上衣服铠甲,直奔城门楼。 片刻后。 嵬名垂站在城门楼上,看到前方黑压压的大军,直接就傻眼了。 “三排大型投石车,四排三弓床弩,黑压压一片的弓箭手,宋兵是不是疯了,这……这……这是要灭我角啰城?” 稍倾,野利刺也爬上城楼。 他看到前方的攻城队伍后,不由得喃喃道:“这……这些宋兵该不会是为了抓我而攻城吧?” (本章完) 第177章 文官气场。我大国之民,尔等小国焉能欺之 角啰城前,天色阴沉。 两万余名西北禁军,阵容严整,杀气腾腾。 宋夏边境已有近六年没有出现过此番两军对峙的场景了。 嵬名垂紧皱眉头,光亮的脑门上青筋凸起。 当下。 西夏内乱严重,朝堂政局不稳。 若再与宋开战,先不说军费紧张,党项族内部的几个家族都极有可能发生内乱。 而今守卫角啰城的士兵大多都是嵬名氏族兵,即西夏皇族族兵(元昊立国前以嵬名为姓)。 一旦伤亡严重,没准儿西夏国主都有可能换人。 嵬名垂不愿打仗。 他觉得宋人也有可能是在虚张声势。 他想了想,先令属下将野利刺一行人软禁了起来。 这时。 一名大宋骑兵奔至角啰城城门前,高声道:“我大宋步军副都指挥使,彰化军节度使狄青,命令角啰城守将嵬名垂于城外答话!” 嵬名垂一听此次的主将乃是面涅将军将军狄青,不由得又胆寒了一分。 从名义上讲,西夏当下仍是大宋的臣国,尿床娃李谅祚的国主之位还是来自赵祯的册封。 狄青的职位又高于嵬名垂,完全可用这种命令的口吻。 若是元昊还活着。 嵬名垂听到宋将如此称呼自己,根本不予理会。 但今日已比不上往昔,大宋愈来愈好,西夏却是越来越糟了。 …… 约一刻钟后。 嵬名垂带着一百多名亲卫骑兵出了城门,而后停在距离城门约二百米的地方。 狄青与苏良见对方已经出城,当即也带着一众亲卫骑兵迎了上去。 不远处。 大宋的弓弩手们严阵以对,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 若有西夏兵敢出手偷袭,等待他们的将是如暴风骤雨般的箭矢。 稍倾。 狄青、苏良等人与嵬名垂在相隔十余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嵬名垂看向狄青,道:“狄将军,你这阵势,可是要与我大夏开战?宋向来自诩为礼仪之邦,没想到竟公然破坏两国和议。论打仗,我西夏从不惧辽宋,待我大夏再次兵踏宋境,你们再想以岁币求和,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嵬名垂先撂狠话,想在气势上压倒狄青。 苏良听罢这番话,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话越多,词越狠。 说明对方心越虚,越不敢战。 狄青冷哼一声,道:“我大宋为何兵临城下,让我朝的监察御史苏良苏景明告诉你!” 狄青看向苏良。 狄青善战,但却不擅论辩。 另外范仲淹对其有交待,一切以苏良的意见为主。 苏良身在朝堂。 论大局观,论对圣意的揣摩,定然强于边界将士。 此外,范仲淹和狄青都相信苏良不会乱来,更不会令大宋丢了脸面。 苏良拽着马绳,朝前走出了两米。 他面带笑容地看向嵬名垂。 “嵬名将军,今日我们来到角啰城并非为了开战,而是为了抓一名贼子。” “数日前,西夏野利族野利刺率人刺杀本官,而后又虐杀我大宋百姓四十三人,罪大恶极。我已知他潜入角啰城,麻烦嵬名将军帮我做两件小事,待做成了,我们便立即回营。” 嵬名垂打量着一脸笑呵呵的苏良,不由得有些诧异。 在他印象中,这位年轻的监察御史可是敢骂当朝首相的混不吝。 没想到对他竟如此客气。 嵬名垂心情大好,心中喃喃道:看来大宋还是以前的大宋,文官各个怂弱无比,拉着这么多士兵只为壮胆,根本不敢战。 “苏御史,伱讲!” 苏良道:“其一,麻烦嵬名将军将野利刺一行人交给我来处理,如果你找不到他们,我们可以派人入城找;其二,此事甚是恶劣,麻烦贵国署国主之名向我大宋写一份致歉书,以表达对我朝死去百姓的歉意。” 听到这两件“小事”,嵬名垂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这哪是两件小事? 他即使再傻也不可能让宋兵入城寻人。 此外,署国主之名写致歉书,更是关乎西夏国尊严的事情,他做不了主,也不会同意。 这一刻,嵬名垂突然想到了一个词。 笑里藏刀。 苏良看似话语柔和。 其实句句展现出的态度都无比强硬,不容置疑。 嵬名垂心中喃喃道:和大宋这些言官不能论辩,只能装迷糊。 他拽了拽马绳,道:“苏御史,本将军确实听闻了野利刺在宋境做的一些事情,但他在不在城内,我还真不知晓,没准儿躲到一些犄角旮旯去了,此等杀人狂魔确实该杀,要不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帮你找一找。” “多久?”苏良依旧面带笑容。 嵬名垂伸出一个巴掌,然后翻了翻。 “至少……至少也要十日吧!” 苏良微微摇头,迎着嵬名垂的目光说道:“午时之前,若我见不到野利刺等人,那就只好入城去寻了!” “另外,记得向你们国主汇报,致歉书亦不可缺!” 苏良说话时依旧带着笑脸。 但却令嵬名垂感到甚是恐慌,他明显感觉到苏良是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在吩咐他做事。 苏良话音落后,狄青朝着后面摆了摆手。 嗖!嗖!嗖! 数道令旗于军阵中高举,打起旗语。 “吼!吼!吼!” 后面的西军士兵们同时朝前踏出三步。 每走一步,便举着兵器大吼一声。 声势震天。 引得方圆数里的地面都震颤起来。 嵬名垂及其后面亲兵的坐骑,都被惊得后退数步,城门上的西夏士兵也被这股气势所震慑,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 当下的大宋禁兵,气势便能令西夏兵生畏。 而后。 苏良和狄青等人掉转马头,朝着后方走去。 嵬名垂看向在云朵中微微露出的灰白色太阳,心中涌出一种无力感。 此刻,距离午时也就剩下一个多时辰。 …… 苏良和狄青回到军阵中后,便坐下休息了起来。 狄青有些兴奋地说道:“令西夏署国主之名致歉,听着就提劲,估计他们不可能做到,看来这场仗要打起来了!” 一旁,曹护和刘大志眼光发亮,战意十足。 苏良笑着说道:“打起来的可能性并不大,西夏兵凶猛归凶猛,但他们的膝盖却是不值钱的。” “你们可还记得,庆历三年正月,元昊求和时上呈国书的开头之语?” 狄青、刘大志、曹护都是一脸懵。 他们都是武将,圣人典籍都没读完,更不会记得这些话语了。 苏良道:“开头是‘男邦泥定国兀卒曩霄上书父大宋皇帝’,为得到岁赐,元昊甘愿自称官家之子,西夏人向来不要脸惯了,我觉得没藏氏和没藏讹庞为了稳固皇权,定然会妥协!” 这时。 曹护突然开口道:“我突然不太期待开战了。若今日咱们能不费一兵一卒,便将野利刺一行人抓回来,而且还能令西夏道歉,绝对能提升士气,为我大宋长脸!” “我还是想揍他们一顿,一雪前耻!”刘大志攥着拳头说道。 听到此话,苏良等人都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 一名驿兵将来自汴京城的诏书带了过来。 苏良、狄青、刘大志、曹护,连同周围的偏将都屏住呼吸,紧张起来。 若官家不让引战,那就糟糕了。 狄青看向苏良,示意由苏良拆开诏书。 苏良坚信赵祯不会怂。 他打开诏书,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道:“官家说:先礼后兵,若战,绝不许败!” 听到此话,大家的底气就更足,腰杆就更硬了! 这时。 苏良眼珠一转,心中喃喃道:有了官家此言,若西夏不敢战,或许可以做得更加强势一些。 苏良的心中又生出一个主意。 …… 而此刻。 角啰城内,嵬名垂来回踱步。 “将军,我觉得那名御史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们根本不敢开战!”一名武将说道。 嵬名垂冷声道:“如果他们敢呢?我们有几成把握守住角啰城?你们要知道,宋兵真要困住角啰城,咱们有没有援兵来救都是未知数,你们敢赌吗?” “将军,要不我们就将野利刺那一行人交出去吧,这群混账,本来就是为了引战,死不足惜!” “交出去?若交出去,本将军可就变成替罪羊了,如何向朝廷那群老不死的交待,唉,此事我本就做不了主,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嵬名垂喃喃道。 就在这时。 一名士兵快步走进大厅,道:“将军,国……国相来了!” 在那名士兵话落的瞬间,没藏讹庞大步走了进来。 嵬名垂不由得大喜,连忙迎了过去,这下子能做主的人来了。 西夏国相没藏讹庞黑着脸,待嵬名垂走到他面前时,二胡没说,一巴掌便呼了过去! “啪!” 嵬名垂直接被扇倒在了地上。 “嵬名垂,你的脑子喂狗了吗?为何收留野利刺那个疯子,他就是受到一些老不死的蛊惑,想要再次引发宋夏战争,他杀了那么多宋人,宋人怎会不报仇,你将他交给宋人不就行了!” 没藏讹庞在得知大宋关闭榷场乃是因为野利刺后,便直接奔往了角啰城。 对他而言,当下绝对不可开战。 一旦开战,他的国相之位很难坐稳,没藏族甚至会有灭族之危。 再说,没藏氏本就是踩着野利皇后的性命上位的,对野利家族之人没有半分好感。 嵬名垂有些懵地站起身来。 “国相,宋人除了要求交出野利刺等人,还……还……要我们署国主之名向宋写致歉书。这个我们能同意吗?” 没藏讹庞皱起眉头。 若致歉,那整个西夏都将要丢脸了。 他想了想,道:“走,跟我去城头,将野利刺一行人也带上!” …… 片刻后。 没藏讹庞站到城门楼上。 当他看到宋兵那浩浩荡荡的阵势后,不由得也打了一个寒颤。 不远处。 被麻绳捆住的野利刺看到没藏讹庞后,不由得大喊道:“国相,不能将我送出去啊!宋人完全是在虚张声势,他们根本不敢战!并且真打起来,他们不一定能攻破角啰城。我还有用,我还能为大夏提供更多情报啊!” 没藏讹庞摆了摆手,当即便有人塞住了野利刺的嘴。 没藏讹庞也知宋有虚张声势的可能。 但是他不敢赌。 一旦开战,西夏各族必然领兵前往边境,到那时若有人造反,根本无法掌控。 他不愿没藏族如昙花一现般消失,更不愿失去自己的国相之位。 至于致歉书,他觉得可以再和宋人谈判一番。 没藏讹庞看向嵬名垂,道:“开城门,将野利刺一行二十八人全部带出去。” “是。”嵬名垂拱手。 片刻后。 没藏讹庞和嵬名垂带着一众亲兵,押着野利刺等人来到了城门外。 狄青、苏良看到动静,也立马走了出来。 这时,一名哨兵道:“狄将军,苏御史,为首的那人乃是西夏国相没藏讹庞。” 狄青笑着道:“他来就更好办了,准备笔墨纸砚,让其写认罪书。” 听到此话,苏良也不由得露出笑容,重振大宋国威的时机到了。 …… 稍倾。 宋夏双方,再次会面。 没藏讹庞看向狄青和苏良,道:“吾乃大夏国国相没藏讹庞,野利刺等人残杀百姓,罪不容诛,现在本相将其交于你们,依照宋之律法处置即可!” 没藏讹庞抬着下巴,一副颐指气使的语调。 就像上官给下官布置任务一般。 甚是傲慢。 他是觉得狄青和苏良还不够资格与他平等对话。 苏良微微一笑。 双腿夹着马肚朝前走了两步。 “依照我大宋律法,家仆犯罪,主人亦有失察之罪。野利刺乃党项贵族,而今做出此等残暴之事,西夏国主若不致歉,何以平我大宋西北百姓之怒?” 没藏讹庞皱眉看向苏良。 “我家国主尚不足两岁,如何致歉,你们莫要趁人之危,若如此步步紧逼,我大夏一定记得你们的好,来日必将厚报。”没藏讹庞面色冷青地说道。 “国主不足两岁,国相可以代劳,没藏讹庞,今日你若不写下致歉书,我军必破角啰城!”苏良高声道,直呼没藏讹庞之名。 而这一刻。 狄青大手一挥,令旗摆动,后面的两万多名士兵再次吼起来。 “吼!吼!吼!” 声势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赵祯的诏书,令苏良底气十足。 “不致歉,便战!”苏良道。 而后。 狄青也高喊道:“不致歉,便战!” 紧接着,后面的士兵们也高喊起来。 此话如涟漪般,片刻间便带动了所有士兵。 “不致歉,便战!” “不致歉,便战!” “不致歉,便战!” …… 此话也传到了后面西夏士兵的耳朵里。 他们从这种喊声中感受到了大宋士兵的战意与杀机,这种状态是不可能伪装出来的。 没藏讹庞双腿有些颤抖。 他怕了。 他怕丢失相位,怕毁了没藏家族,更怕死。 这时,曹护直接将一盘笔墨纸砚放到没藏讹庞的面前。 没藏讹庞犹豫了片刻,说道:“我……我……写。” 相对于回去后被西夏人咒骂,他更看重自己的性命,更看重没藏家族的未来。 他觉得,自己是在为西夏忍辱负重。 当即。 没藏讹庞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今我大夏之民野利刺,丧心命狂,虐杀大宋子民,诋毁大宋官员之名,罪大恶极,我大夏管束不严,亦有罪焉……” 很快,一篇二百多字的致歉书便完成了。 没藏讹庞虽文采一般,但态度已令苏良满意。 这是没藏讹庞此生中最大的耻辱,他长袖一甩,转身就要离开。 野利刺等人早已瘫坐在地上。 这时,苏良又喊道:“没藏国相,慢着!” 没藏讹庞扭过脸来,瞪眼道:“你还要作甚?” 苏良看向不远处跪在地上的野利刺等人,冷声道:“此二十八人,罪大恶极,无需再审,拉到我大宋境内斩首,实乃脏了我大宋的土地。本官决定在此对他们执行斩刑!” “本官希望,没藏国相能够带着西夏兵观刑,以此让下面的人引以为戒!” “你……你……你……” 这一刻。 没藏讹庞觉得苏良就是一个恶魔。 他得寸进尺,将西夏的脸面摔在地上,不断地踩踏。 后面的西夏亲卫兵们听到此话,也甚是愤怒。 眼睛里都带着杀气。 但当苏良望向他们时,他们连忙低下头,根本不敢抬头望。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大宋的一介文官竟然如此可怕。 一旁。 狄青、曹护、刘大志等人听到此种处理凶手的方式,都甚是兴奋。 他们本以为胖揍一顿西夏兵才是最爽的。 但而今苏良的处置方式更狠。 “但凡西夏之人,害我大宋之民者,吾令凶手偿命,令汝国国相致歉,令汝国之兵观刑,令所有西夏人引以为戒!” 苏良未曾动用一兵一将,却打碎了西夏人的膝盖,让他们低下了脑袋。 这就是大国气场。 这才是最强悍的反击。 苏良令西夏人观刑,乃是在告诉他们:我大国之民,尔等小国焉能欺之。 此刻,没藏讹庞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连致歉书都写了。 自然不能因不观刑而再引起战事。 没藏讹庞站在原地,没有再动,算是默认了苏良的要求。 (本章完) 第178章 砍头御史,苏景明之名响彻宋夏两国! 角啰城前。 太阳驱散铅云,变得愈加耀眼夺目。 野利刺等二十八名凶犯跪成一排,每个人后面都站着一名手持大刀的大宋禁兵。 不远处。 西夏国相没藏讹庞、角啰城守将嵬名垂,连同他们身后的数百名亲卫兵,都低着脑袋。 城楼上也站着一排排西夏士兵。 他们知晓这是西夏人耻辱的一刻,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在他们对面,大宋西北禁军们各个兴奋。 这一日,是大宋人扬眉吐气的一日。 对待西夏这种蛮夷就应如此,让他们从心底对大宋产生恐惧。 不远处。 苏良负手而立,望向远方,他在享受这一刻的美好。 他相信。 此事过后,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为大宋士兵们留下的阴影将全部驱散。 他令西夏国相致歉,令西夏兵观刑,不仅是要让西夏看到大宋的强势,也是让大宋的士兵们将腰杆都挺起来。 若战,我大宋士兵不惧任何人。 这一刻,狄青挺起胸膛,比攻占下角啰城都要开心。 苏良此举,使得不战比开战更能灭西夏威风,涨大宋之国威。 苏良吹了近半刻的西北风后,看向行刑的禁军士兵们,高声道:“斩!” 行刑前,苏良早有交待,要一个一个砍,而非一起砍。 这样才有足够的视觉震撼力。 顿时。 一颗脑袋挨着一颗脑袋滚落在地,有的甚至滚落到没藏讹庞的脚下。 他紧闭着眼睛,低着脑袋,盼着这段时间迅速过完。 片刻后。 随着最后一颗脑袋,即野利刺的脑袋落地,颇具仪式感的砍头行动,终于落下帷幕。 没藏讹庞和嵬名垂带着一群亲卫兵扭脸便朝着城中奔去。 而这时,大宋禁军齐呼: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 每一声都响彻云霄,每一声都让那些还未走远的西夏兵胆寒。 没藏讹庞紧紧攥着拳头,已将苏良当作西夏最大的仇敌,他发誓,一定要杀掉苏良,以报今日之辱。 …… 此刻,苏良也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的后背已经湿透。 他也担心没藏讹庞被刺激的突然开战,虽然大宋依旧能打嬴,但很难有当下的效果。 而今。 苏良用一名文官的方式将大宋在宋夏之战中失去的脸面挣了回来。 片刻后。 苏良跟着狄青等人走到中间的军帐前。 狄青突然看向众将,然后高声道:“兄弟们,向苏御史致敬!” 苏良一愣,就在他以为众人是向他拱手时,刘大志一下子抓住苏良的肩膀,曹护则是抓住苏良的双腿。 而后,一群人抓住苏良,将他扔到了天上。 一边扔,一边喊着: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苏良被高高抛起,越来越高。 他享受着此刻的美好,望向远处苍茫的荒原,突然觉得,这方土地,甚美。 …… 当日晚。 苏良、狄青等人便分别向朝廷、范仲淹撰写今日之事的具体情况,并将西夏国相没藏讹庞的致歉书原件也送向了汴京城。 很快。 苏良千里追凶,使得凶手偿命,西夏国相写致歉书,西夏士兵被迫观刑的事迹,便从西北士兵的口中,传到了民间。 而后,西北百姓传到商人耳中,商人们又传出西北,传向其他州府。 …… 大宋百姓们,总喜欢夸张听闻,夺人眼球。 有人称,苏良手持一把大刀一口气砍掉了二十八名西夏贼,并为苏良起了一个外号:砍头御史。 有人称,苏良站在角啰城前足足骂了西夏国相没藏讹庞和角啰城守将嵬名垂半个时辰,后者根本不敢反驳。 还有人称,苏良知晓西夏国相没藏讹庞也有乱伦之事,故而没藏讹庞无奈写下致歉书。 …… 此事足足传出了上百个版本,但都拥有一个共同点:尽是夸赞苏良之语。 而苏良并不知道这些。 他在营寨中睡了三日,吃了三顿烤全羊后,与曹护、刘大志等人踏上了归途。 他离家已经快三个月,思妻心切,思子亦心切。 而此刻。 回到西夏国都的没藏讹庞对西夏朝堂众官员称,他向大宋写下致歉书乃是为了保护小国主。 他告知众臣,当下的西夏不能开战。 在宋军的逼迫下,他力挽狂澜,与大宋战神狄青、台谏官苏良论辩甚久,为了使得小国主免受屈辱,为了使得西夏国免受侮辱,他选择自己受辱。 他认为,自己是在扛着西夏前行。 没藏讹庞在苏良、狄青面前不硬气,但在西夏朝堂内,俨然一副权相之态。 他靠着自己的国舅身份与厚脸皮,依旧稳坐国相之位,而角啰城守将嵬名垂却成了替罪羊,直接被一撸到底。 …… 六月十三日。 角啰城事件的详细经过,连同那份西夏国相没藏讹庞的致歉书原件,出现在赵祯的手中。 垂拱殿内。 两府三司、御史台、学士院的官员齐聚。 赵祯心情激动。 此事对于大宋而言,比攻下角啰城更能展现大宋国威。 吴育、张方平、唐介、包拯等人笑得合不拢嘴。 陈执中、夏竦等也无奈露出笑容。 谁能想到,苏良就是去巡察一下西北的裁兵情况,竟然能立下如此大功。 而在赵祯心里,苏良乃是立下了两件不世之功。 这两件功绩,对大宋皆意义非凡。 赵祯看向众臣道:“中书速速命进奏院将此事简讯做成邸报,传至各个州府军监。” “此外,各个州府的州报、府报都必须至少用半个版面来言说此事。” “还有,将西夏国相没藏讹庞的致歉书,按照原有字迹,雕刻书版,大量印刷,除了在全宋境内传播外,也送向西夏和辽境。” “还有,令学士院的学士们根据此事编排一些话本、皮影戏,令民间艺人传唱,朕要在三日后便能在汴京街头听到这些声音!” “还有,令一些书生学子多写一些关于此事的诗词,由民间小报传向各地。” …… “还有……还有……至于如何奖赏苏景明,待其归来再说。” 赵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这是他继位以来,第一次在西夏人面前占到便宜,第一次将西夏人的脸面狠狠踩在地上,并且还未折损一兵一将。 …… 两日后,汴京城内。 客栈酒楼,勾栏瓦肆,街头巷尾,但凡有人聚集处,皆是讨论苏良在大西北为大宋长脸、灭西夏威风之事。 其中。 传言苏良“持大刀一口气砍下二十八颗脑袋”的传闻最多。 因为这符合大多数人对英雄的认知,也是很多读书人在梦里畅想的场景。 一些书生甚至称苏良为:国士。 更有甚者称夏竦应该退位让贤,令苏良任枢密使,这样大宋禁军便能强硬起来,收复燕云指日可待。 此消息传到夏竦耳中,差点儿没有将其气晕过去。 苏良越优秀,显得他们这些无所作为的相公们越无能。 而苏宅,也一下子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拜访者无数。 吉叔吉嫂出门买菜买肉,卖家根本不收钱。 即使硬塞,他们也会再次将钱塞到苏宅的门缝中。 苏宅附近常与唐泽下棋的几个致仕老者,知晓了苏良的事迹后,便再也没有赢过唐泽。 一群宗室外戚、达官贵人的妻妾都想结识唐宛眉,日日送来吃饭聚会的请柬,以及各种礼物。 就连与唐宛眉关系不错的方幼娘都引来无数人想要结交一番。 更搞笑的是—— 每日都有富贵人家想要与苏家结娃娃亲。 有的人家甚至还是大肚子,尚未确实生男还是生女,但直言,生男可结拜为兄弟,生女作妻作妾皆可。 唐宛眉望着刚刚才尿过床的苏子慕和桌子上厚厚的求亲礼书,哭笑不得, 盼望着苏良速速归来。 最后,包拯派来开封府衙差来护,苏家人的生活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感谢书友喵呜萌虎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79章 苏良返京,赵祯欲打造士大夫官员标杆! 六月二十日,午后。 苏良一行途径西京洛阳,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落脚,准备歇息两日再启程。 近日,天气愈加炎热。 众人一路风尘仆仆,再不洗漱一番,换身衣服,浑身都要臭掉了! 自苏良离开西北后,营指挥刘大志便带着五百骑撤离了。 不过曹护的护卫队,又新增三十名士兵,同时还有一个百人小队在暗中护卫苏良,确保安全无虞。 而今,苏良乃是个香饽饽。 各地州府的官员都想见一见他。 那种举杯敬酒,逢场作戏的场合,苏良实在不喜。 为避免麻烦。 他便不再夜宿驿站,而改住城中客栈。 在西北境内,由于地广人稀,苏良并未感觉自己名声在外。 来到洛阳城后,苏良才知自己的名头到底有多大。 街头巷尾的百姓皆在议论他。 在百姓眼里,他已成为了一位可一口气连砍二十八颗脑袋的砍头御史。 文武双全,文堪比欧阳修,武堪比狄青。 入夜。 苏良等人吃过晚饭,缓步走在洛阳城大街上。 没多久。 苏良看到前方街角的一处露天茶棚前,围满了百姓。 他踮脚一看,发现一名说书先生正欲说书,不由得也来了兴致,准备听个一两段再走。 啪! 醒木一敲。 一名面相儒雅的说书人高声道:“列位看官,我们今晚讲一位当朝的大人物,苏良苏景明!” 苏良一愣,没想到看热闹竟看到了自己身上。 “这位苏良苏景明是何许人也?” “他是庆历二年进士,我朝最年轻的监察御史,在垂拱殿对同僚用过过肩摔的一位猛人,其舌如剑,唇似枪,曾骂得两府三司的相公都哑口不言!” “接下来,我与诸位道的,不是朝堂论辩,而是近期发生在我朝西北边境的一个真实故事:苏景明千里缉凶,西夏国相低头致歉。” “不久前,咱们这位监察御史得知有西夏贼虐杀百姓,割舌挑衅后,亲率十余骑护卫,夜奔西夏角啰城!” “那西夏角啰城是什么地界,驻兵足足有三万,且皆是西夏皇族族兵,战斗力非常凶猛。试问,十余骑怎敢与三万西夏兵为敌?” “啪!”醒木再响。 说书人提高了声音说道:“苏景明便有这个胆气,因为他一张嘴,便抵得上十万骑兵!” …… 人群最外围,苏良老脸一红,喃喃道:“过誉了!实在过誉了!” …… 与此同时。 各个地方的裁兵行动都进入了尾声,其他台谏官们也都纷纷踏上归程。 与苏良这趟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的西北之旅相比,其他台谏官们面临的大问题没有,小问题却是层出不穷。 其中最为严重的。 便是大龄退伍士兵的婚姻问题。 老婆孩子才是钳制男人暴动生乱的最佳人选。 欧阳修在河北化身媒婆,组织了一场又一场规模宏大的相亲活动。 效果非常好,每场活动的结对者都有数百人。 一时间引得许多地方效仿,百姓也将此事传成了一桩美谈。 …… 这一日,垂拱殿内。 赵祯坐于上方。 已安排好了范仲淹、狄青、曹护、刘大志等人的赏赐。 陈执中、夏竦、吴育、张方平、文彦博、王尧臣六人围绕苏良的封赏,再次争吵了起来。 众人都认为苏良理应升迁,但升迁的官位却大有分歧。 陈执中、夏竦建议将苏良外放,可在地方上担任转运使、按察使、观察使之类的官员,磨练一番。 吴育、张方平、文彦博则建议苏良取代高若讷,担任御史台侍御史兼知杂事。 至于王尧臣,则想让苏良去三司担任盐铁副使。 依照常规—— 监察御史升迁,主要有两种可能。 其一,再升一级,任侍御史兼知杂事(副台)。 侍御史兼知杂事乃是御史台台长的副手,当下由高若讷担任。苏良当下之功,完全可以将其挤走。 其二,去地方上担任转运使、按察使、观察使之类的官员。 这些职位,其实都属于外任御史。 除主管一些事务外,更重要的任务便是监察当地官员。 像转运使,主管当地财政兼监察地方官吏,乃是手握大权的美差。 …… 王尧臣的建议直接被赵祯忽略。 这位三司使明显打得是让苏良为三司挣钱的主意,赵祯不觉得这是苏良所长。 另外两方,表达的意思也很明显。 留京或外放。 喜苏良者欲让其留京。 恶或惧苏良者则想让其离京外放。 赵祯听了众人的意见后,想了想后,说道:“苏景明还是留在朕的跟前好,他在朝堂发挥出的作用远远大于地方。” “中书拟诏,擢升苏景明为侍御史兼知杂事,其他赏赐依照职衔两倍给。至于高若讷,今年以来多次染病,给他一个馆阁之职养老吧!” “臣遵命!”陈执中代表中书拱手。 陈执中当下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 赵祯又道:“苏景明将会在六月二十九日午时左右抵达汴京城。到时,朝堂百官在宣德门前站迎,另外告知城内百姓,让他们自发地夹道欢迎,开封府维持好秩序,莫引起推搡踩踏!” 曹护隶属汴京士兵,将苏良的行踪明细全都汇报给了赵祯。 所以,赵祯比苏良都清楚苏良的返城时间。 “啊?” 此话一出,相公们都有些傻眼。 令朝堂百官在宣德门前站迎!令全城百姓夹道欢迎! 莫说当朝。 整个大宋都没有官员享受过此等待遇。 陈执中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这……这有些不合礼制吧!苏景明虽然扬我朝国威,但毕竟没有拓边半分,宽夫平定贝州之乱时,也没有享受过此等待遇啊!” 紧接着,夏竦也站了出来。 “官家,苏景明尚不足三旬,朝廷如此宠溺他,对他未来的仕途没有任何好处,升职赏赐已足矣,怎还令百官与全城百姓相迎?实属不妥!” 吴育、张方平、文彦博、王尧臣四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觉得苏良担得起此等待遇,但若不如此高调亦然没问题。 他们在等待赵祯的解释。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 “你们以为朕令百官与全城百姓相迎,是为了奖赏苏景明?是让天下人知晓朕对苏景明的恩宠?” “不!”赵祯摇了摇头。 “朕欲在汴京城内闹出此等动静,是要让我大宋所有的年轻人,所有的士大夫官员都看一看,什么才是我大宋官员应有的模样,什么是我大宋人的骨气,什么是国威不可失!” “若人人都有苏景明这种胆略与血性,我们何愁收不回燕云,何愁日夜都担心契丹人南下!” “朕的目的,是令所有人都向苏景明学习,包括你们,也包括朕!” 赵祯说完后,拂袖而去。 留下了一众发呆的六位相公。 “官家所言,甚有道理,我们必须承认,苏景明比我们强!”吴育一脸激动地说道。 陈执中和夏竦一脸无奈。 赵祯的这个解释,根本无法反驳。 …… 六月二十九日,近午时。 苏良一行人距离汴京城南薰门还有不足二十里的距离,苏良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他朝着曹护道:“三郎,今日咱们悄悄的进城,且莫声张,不然我怕天黑都走不到宣德门!” 曹护在家排名老三,苏良便一直唤他三郎。 曹护微微一笑,道:“苏御史,恐怕是不可能了!官家已知我们今日回城,他传信告知我,已经安排好欢迎仪式,估计会很热闹!官家……不让我对你讲,怕伱偷偷溜了!”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官家非常了解他。 “那就继续走吧,你可要保护好我,汴京城的一些娘们不但手快而且还有力气,你可别让她们把我欺负了!” “不会的,您放心!”曹护拍了拍胸膛。 大半个时辰后。 马车刚行至南薰门内,突然停了下来。 苏良掀开门帘一角,被前面的景象吓到了。 城门之内,道路两侧,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 他们同时望向苏良的马车,满脸笑容。 这时,马车又动了。 而马车刚行没多久,前方便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 “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 这是当时西北禁军朝着西夏兵喊出的一句话。 声音震耳欲聋。 每个人似乎都是扯着嗓子吼出去的。 紧接着。 马车在一阵阵喊声中朝前奔去,两侧秩序良好,无人拦路取闹。 苏良坐在马车内,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这种欢迎方式实在太高调了。 他渐渐使自己平静下来。 回想起沿途看到的州报府报、评书、小报,不由得推断出,这一系列对自己的宣传,必然是官家安排的。 官家如此安排,定然不仅仅是奖励自己。 “官家是要将我打造成当下士大夫官员的标杆啊!”苏良喃喃道,一下子便猜出了赵祯的心中所想。 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并不喜欢这种被簇拥的感觉。 若真被树立成官员标杆,那以后路过一些勾栏多看两眼,甚至口出脏话,便有可能被一些官员弹劾。 苏良处在一种幸福的烦恼中。 这一刻。 苏良想起了王安石与司马光。 这二人,一个想要成为圣人、完人,一人想要成为士大夫官员的标杆。 他们应该喜欢这种氛围。 而苏良,只想做个能对大宋有所帮助的俗人。 遇事不顺,该骂就骂,就出手时就出手,那才是自己,那才是畅意的人生。 不多时,口号又变了。 “我大国之民,焉能被小国欺之!” “我大国之民,焉能被小国欺之!” “我大国之民,焉能被小国欺之!” …… 此话乃是苏良在奏疏中的话语。 很快。 队伍过州桥,奔着宣德门前去。 这一刻。 口号又变成了:苏景明威武!苏景明威武! 苏良面带无奈,心道:“这种形式到底是谁设计的,太尴尬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将西夏灭了!” 而此刻,宣德门前。 谏院左正言周元听着百姓们的喊叫声,一脸自豪。 此等场景,百姓的位置,不同路段呼喊的话语,正是他设计出来的。 在这一刻,苏良俨然就是大宋的英雄。 就在这时。 苏良掀开窗帘,突然看到人群中抱着孩子的唐宛眉,后面还有岳丈唐泽、吉叔、吉婶、方幼娘!” 唐宛眉举着苏子慕的小手,也在认真地喊着,表情甚是激动。 “我的傻媳妇,傻儿子呦!” 突然,苏良生出一个想法,喃喃道:“此等荣耀之时,怎能不与家人同享!” 其朝着外面喊道:“三郎,停车!” 曹护有些懵。 其大手一挥,马车连同周围的护卫都停了下来。 在无数百姓的注视下,苏良从马车内钻出。 他大步走到唐宛眉的面前,一把搂过唐宛眉和苏子慕。 苏良先是在苏子慕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而后又在无数百姓的注视下,深深吻了唐宛眉的额头,并轻声道:辛苦了! 随即。 苏良抱起苏子慕,然后拉着唐宛眉的手上了马车。 这一刻,街边的百姓尽皆泪目。 世上若有一个男人能在其最辉煌之时,与妻分享,那是何等荣光! 苏良此举羡煞一众人。 这一刻。 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成为苏景明,没有一个女人不想成为唐宛眉。 马车内。 唐宛眉脸色发烫,羞红了脸。 她觉得今生做得最正确的事情便是嫁给苏良为妻。 而苏子慕见到苏良后,甚是兴奋,不停地拍手,喊着:“爹爹!爹爹!” 苏良一手揽着唐宛眉,一手抱着苏子慕。 官家为其安排这么一场恢宏的欢迎仪式,他拒绝不了,便只能尽情享受了。 这个插曲,很快传到了宣德门前一众官员的耳中。 大宋官员向来在人前较为含蓄。 若放在往常,一名士大夫官员在街头与妻拥吻,那是有损风化的事情。 但此刻。 此情此景,展现的是一个从西北归来的男人对妻子的思念。 不能喷! 也无人敢喷! 夏竦气得脸色发黑,心中感叹苏良的花样实在太多。 而苏良的第一铁粉,欧阳修捋着胡须,喃喃道:“苏景明,实乃真君子也,我大宋好男儿,理应如此!” 感谢书友关山离歌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80章 百家学院院长的最佳人选 宣德门前。 苏良刚下马车,台谏官们便率先围了过来。 数月未见,苏良对他们也甚是想念。 当即便寒暄起来。 曹护则是调转马车率先将唐宛眉和苏子慕送回了家。 片刻后。 陈执中来到苏良面前。 群臣在宣德门前齐迎苏良,他这位首相定然要说一番夸赞苏良的场面话。 在陈执中发言的同时。 夏竦站在人群后方,将脑袋几乎埋进衣领中。 苏良得到的每一句夸赞,都是在揭他那个“夏竦何曾耸”的伤疤。 同是在西北,与苏良一对比,显得他更是差劲。 虽然当时的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但无论官家和民间百姓看的都是结果。 谁丢了大宋的脸,谁扬了大宋国威。 一目了然。 夏竦不得不承认。 当下朝堂,已无人能够压制住这位青年台谏官的风华。 他现在考虑的,已不是对付苏良,而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枢密使之位。 …… 片刻后。 众臣齐齐去了大庆殿。 赵祯足足用了半个时辰夸赞苏良,除了晋升他为侍御史兼知杂事外,还赏赐了诸多厚礼。 朝内百官皆甚是羡慕,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往昔,大家都在摆烂。 没有人觉得自己很差劲。 但而今一些官员表现越来越好,官家批阅奏疏也越来越严苛。 就连夏枢相都熬夜看起了文书。 一些不想被取而代之的官员,自然也不敢再懈怠,下面想要坐在他们位置上的官员实在太多了! …… 近黄昏。 大庆殿偏殿,就剩下赵祯与苏良二人。 赵祯笑着道:“景明,你可还有不便在朝堂上讲出来的心愿?朕今日高兴,可一并答应你!” 苏良思索了一下,道:“臣还真有两个请求,希望官家能考虑考虑。” “你倒是不与朕客气!” 赵祯见过太多朝臣弯弯绕绕打哑谜,愈发喜欢苏良这种爽朗的性格。 “请官家先恕臣无罪!”苏良拱手。 听到此话。 赵祯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朕恕伱无罪,讲吧!”赵祯猜测,苏良绝对不是为个人而请。 苏良郑重地说道:待明年年初,齐州三年变法试行结束,我朝必将迎来全宋变法,臣恳请官家召范公、富公回朝主持变法。” “臣作为台谏官,本不应举荐宰执,但是陈相与夏枢相实非适合主持变法的宰执,若不换掉,恐怕变法难成!” 依照大宋朝堂之规,台谏官与宰执不可互相举荐。 苏良此举显然是逾矩了。 但赵祯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虽然陈执中和夏竦在朝堂中引起了一些争议。 有人弹劾陈执中无主见,有人弹劾夏竦处理公务奸滑慵懒。 但对赵祯而言,这二人用起来还是非常顺手的。 陈执中是从龙之臣,夏竦更是半个帝师。 二人可不计名声,做一些赵祯无法去做的事情,处理掉很多无法拿到台面的事情。 这是范仲淹和富弼所不能的。 此外。 召范富回朝就意味着换相。 换相之后,下面的官员必然也会有非常大的调整。 这种调整必须慎之又慎。 不然将如范富新政改革吏治那般,一群官员闹起情绪,那就糟糕了! 赵祯有赵祯的顾虑。 赵祯想了想,道:“朕知你乃是为变法而请,但此事牵涉甚广,朕暂时无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朕会仔细思量一番的,你说下一个。” 苏良点了点头。 他也没想着赵祯能立即同意,在他心中埋下这个种子就可以了。 “第二个请求是,臣恳请官家担任百家学院院长!”苏良提高了声音说道。 “什么?” “这不是胡闹嘛!” “朕怎能去做私学的院长,先不说合不合规,朕若成为院长,百家学院归朕直管,那不是带头对抗科举取士?你是要朕自己反自己吗?” 苏良知晓赵祯就是这个反应。 若不是他立下大功后说出此话,恐怕赵祯已经将他赶出去了。 “官家,百家学院院长之位,只有您能做,别人都做不得!臣可以先空着这个位置,待时机成熟后您再宣布您是百家学院的院长,但是现在你若不答应,会将臣害死的!” “为何?”赵祯面带疑惑。 苏良解释道:“百家学院的初心是集民间百家之长,为百姓谋福祉,其实还有一个目的——研制火器。” “臣之所以选择与将门曹家合作,选址在距离中央禁军军营不远的大河之畔,便是为了更方便的研制火器。” “研制火器?枢密院与三衙自有研制武备火器的官员与军士,你还能比他们更擅长?” 苏良笑着道:“官家,臣曾去军营看过,那些火器根本称不上研制,只能算是制作,攻击力非常差,基本都是十年前的模子,比如火球、引火球、蒺藜火球、霹雳火球、烟球、毒药烟球、铁嘴火鹞、竹火鹞、火箭等。” “名字听着很厉害,但威力比炮仗根本强不了多少,只能吓唬吓唬敌人,在战场上用处非常有限,作用远逊于弓弩。” “臣之所以想要研制更厉害的火器,是因若日后我朝与辽夏开战,我们若想赢他们,唯一的倚仗可能就是火器。” “官家试想,即使我们占领了燕云,在熙河畔拥有大量的养马之地,有了更强的骑兵,我们若与辽夏全面开战,我们的骑兵能打的过辽夏的骑兵吗?” 赵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辽夏之人,全民皆兵。 七八岁的孩子都能骑马狂奔,而大宋的孩子这个时候都在背千字文和唐诗呢! 仅凭后期两三年的训练,根本占不到半分优势。 能打个有来有回,就算是祖宗保佑了。 苏良接着道:“辽夏皆觊觎我大宋的肥沃富饶之地,咱们发展的越好,他们越想来抢掠。故而,臣欲寻火器之才,在百家学院内,秘密成立一个火器营。此火器营,需两府三司、三衙多方配合才能发展,故而必须要有官家坐阵……” 赵祯思索了片刻,觉得苏良此话甚有道理。 若自己不任院长,任苏良在私学内捣鼓军备武器,被官员弹劾后,这个罪名近乎造反。 苏良根本承担不起。 “朕准了,但是当下你不能告知任何人。”赵祯说道。 “臣明白。”苏良笑意灿烂。 拥有了赵祯这个靠山石,接下来他便能全力以赴去研制火器了。 …… 片刻后,天色渐黑。 苏良离开皇宫,坐马车朝家中奔去。 此刻,正是吃晚饭之时。 苏良一到家,便闻到了一股饭菜香。 唐宛眉亲自下厨,岳丈唐泽早就为他准备好了美酒,苏子慕在一旁举着筷子,不停地喊着:爹爹,爹爹! 苏良甚是开心。 家的温暖是任何地方都取代不了的。 …… 深夜,苏宅卧室内。 一番云雨之后。 唐宛眉靠在苏良的怀中,纤纤玉手在苏良那结实的胸膛上划着圈。 一双娇媚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苏良。 “瘦了,也变黑了!当我听到你带着十几人去找西夏人问罪时,我都吓傻了,你万一出了事儿,我们娘儿俩该怎么办?以后不能这么莽撞了!” 唐宛眉紧紧抱着苏良。 她一直以为街头说书先生讲的乃是实情。 苏良率领十几骑,硬刚数万西夏精锐,在九死一生的情况下,才令得西夏人交出凶手并致歉。 苏良将唐宛眉耳边的长发捋到后面,笑着说道:“你夫君洪福齐天,哪有什么意外?我建功立业,你和咱儿子以后不就能享福了吗?” 听到此话。 唐宛眉突然翻坐在苏良身上,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我不准,不准你冒险。你要出了危险,我们母子都不活了!”唐宛眉眼泪婆娑,一脸深情地望着苏良。 汴京城百姓谈论的都是苏良的巨大功绩、惊世之举。 而唐宛眉感受到的,却是苏良冒着生命危险才取得了如此成就。 苏良没想到一句话便令唐宛眉落了泪,一边擦拭掉她脸上的泪水,一边安慰起来。 而后,二人又做起了正事…… …… 翌日,苏良并未前往御史台。 他请了三日假,准备好好陪伴陪伴家人。 当下的苏子慕脱去厚厚的棉衣,已能小跑走路。 简单的短句也基本能说个大概,正是顽皮的时候。 此刻,看护他才是最累的。 仅仅在院里,唐泽为了追苏子慕,一天都能跑十几圈。 唐宛眉有时根本拽不住他。 苏良回来后,苏子慕算是有了克星,被高高举过头顶,被放在树杈上,被高高抛在高空中。 苏子慕的笑声,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晚上。 不哭不闹。 唐泽和唐宛眉甚是开心,这些天他们被苏子慕折腾得够呛,但在苏良手里,苏子慕却甚是听话,且比往常要开心多了。 紧接着,在晚间。 苏良带着苏子慕分别去了欧阳修家、包拯家和唐介家。 这些日子,苏家全靠这三人照顾。 而苏子慕因长相可爱,小脸被亲个不停。 一向不苟言笑的包拯和唐介甚至在哄苏子慕时扮起了鬼脸,笑得苏良合不拢嘴。 …… 七月初五,午后。 苏良与曹佾出现在汴京城北七十里,距离大河故道仅有五里的百家学院。 百家学院地势非常高,占地约三千亩,且还能不断延展。 当下,学院基本完工,每位夫子都拥有着自己独特的一片区域,可自行设计。 周围连接官道的道路也已经修好,只剩下内部的一些装修。 在这座学院里,只要是为了发明创造,一切皆可为。 农耕、工事、冶炼、机关、观星…… 无论做什么,学院都能为其提供场地与资金。 欧阳修撰写的“百家学院”和“奇人居”牌匾也已经挂了上去。 曹佾尽职尽责。 已寻到了近百位符合百家学院夫子标准的民间匠人。 他们与柳七先生都居住在单独的宅院内,预计半个月后,便会搬到百家学院内的奇人居。 至于招生细则也都早就定下了。 “不限年龄,不限性别,需有一技之长,管吃管住,每月最后一日发放月钱……” 百家学院今年要招的首批学生,必须要在某个行业内拥有一定天赋或一技之长。 待形成了良性循环后,才会招收一些好苗子。 毕竟,目前所有的支出都是私人之费。 即使赵祯支持了一些,开销也非常大,而苏良又想在三到五年内看到结果。 苏良与曹佾坐着马车在百家学院转了一圈后,心中甚是满意。 “八月初,便开始按照咱们的招生细则招生吧,每位夫子的学生不能超过百人,一切按照咱们拟定好的章程来办。” 苏良拟定的学院章程非常详细。 赏罚分明,不讲辈分,能力越出众,赏赐越高,意在鼓励所有人发明创造。 真要能在百家学院站稳脚跟,那比当个知县都要强。 当然,若是触犯了学院规矩,苏良也能让其立即走人。 曹佾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咱……咱们的山长人选还没定呢?你可有合适人选?” 山长,即是院长。 当下,百家学院除了夫子外,只有两个人的身份是确定的。 苏良为监院。 总领学院所有职事,但不涉及具体执行。 曹佾为总直讲。 管理所有学生与夫子,以及各项繁杂琐碎事务。 至于诸如钱粮、书办之类的差事,曹佾基本都交给了曹家人。 在大宋,一座书院能不能做起来。 大概率取决于院长的名望与文坛地位。 比如,曾经石介的泰山书院,范仲淹的《应天书院》就做得非常好。 使得天下文人心向往之。 苏良想了想,回答道:“我已找好了百家学院的院长人选,但此时还不宜置院长,等咱们做大做强了,院长自然会露面!” 曹佾不再多问,心中喃喃道:若我所料不错,院长人选不是范希文便是欧阳永叔,这二位相公当下自然不能露面支持百家学院,待做出一定的功绩,他们一定会站出来的! 苏良早已告知曹佾,百家学院三年后的目标。 “让百家学院成为一个除了不培养进士什么都能培养的行业人才聚集地,让朝廷将百家学院变成一个类似国子监甚至于高于国子监的一个衙门!” 曹佾每次想到这个梦幻的目标,便动力十足,充满干劲。 身体出了点状况,在喝中药调理,这周末可能都是一更了,下周我尽量多更吧,感谢诸位的阅读,实在抱歉。 (本章完) 第181章 张尧佐vs包希仁,选朝臣还是选美人? 七月初十。 天气愈加炎热。 汴京城各个衙门皆置上了冰盆消暑。 御史台,台院。 一方近五十平的房间内。 苏良独坐其中,望着邸报咂嘴道:“这两位相公还真是擅于揣摩圣意,专挑官家喜欢听的上奏。” 陈执中与夏竦上奏,称张美人贤良淑德,更有诞下皇子之功,建议进为贵妃。 这已经是二人第三次上此奏疏。 丁度、张方平、吴育、欧阳修、包拯等人,一直以来都反对赵祯独宠张美人。 赵祯若亲自张口提出晋升张美人,丁度等人大概率还会反对。 但由两府的主官率先提出,赵祯便可以就坡下驴,不至于那么尬尴。 苏良预料,今年年内,张美人必然会晋升为贵妃。 对此。 台谏官们已经不愿再发表什么意见了。 只要不迁升张尧佐,张美人即使成了贵妃也无关紧要。 当下。 曹皇后后宫之主的位置,稳如泰山,根本不是张美人凭借圣宠便能取而代之的。 而目前开封府推官张尧佐的日子并不好过。 包拯对下属官员极其严苛。 即使张尧佐有着外戚身份,资格较老,然公事一旦出错,包拯也是张口就训斥,毫不留情。 仅传到苏良耳朵里的,二人都至少争辩过三次了。 …… 就在这时。 殿中侍御史范镇快步走了进来。 “景明,快快与我一同去中书省,张尧佐被包希仁揍了,二人正朝着中书方向去呢!” “希仁兄揍了张尧佐?”苏良站起身来,摇头道:“我不信。” 苏良对包拯的性格脾气极为了解。 包拯擅长理辩。 在法令礼数上,自我要求极为严苛。 平时即使与其他官员吵起来,也基本不会爆粗口,更别提打人了。 更何况,张尧佐都已经六十有二了。 虽然身体看上去也算健朗,但真要挨上几拳几脚,真有可能被直接送走。 包拯不可能如此莽撞。 若是换作欧阳修,苏良还相信,但包拯殴打张尧佐,苏良完全不相信。 “我亲眼所见,二人都攥着拳头,怒气冲冲,那张尧佐的额头上包着一块纱布,脸上都是血呢!” “什么?都见血了?” 苏良甚是诧异,当即与范镇朝着中书省走去。 与此同时。 唐介、欧阳修、丁度、夏竦等人听闻一脸是血的张尧佐与包拯一起去了中书省,都不由得也赶了过去。 …… 中书省,政事堂。 当苏良看到张尧佐和包拯时,不由得傻了眼。 张尧佐头裹白色纱布,左脸上还有凝固的血迹,而在包拯的官服上,也有数点血痕。 二人都黑着脸,一言不发。 苏良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此等伤情看上去不像是斗殴,除非包拯拿着一块石头砸在张尧佐的脑袋上。 但若这样,就是谋杀了。 刚走到门外的欧阳修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无比惊诧道:“这……这个张推官到底是做了什么恶,竟……竟然能将包希仁逼到动手,还见血了?” 在欧阳修眼里。 若包拯与张尧佐起争执,那断然是张尧佐的过错。 陈执中看到这一幕,气得面色发黑。 在当朝,还从未出现过官员脸上见血的情景。 实在是有辱斯文。 他当即令人将一些看热闹的官员驱逐,关上了政事堂的大门。 门内。 只剩下陈执中、吴育、张方平、文彦博、夏竦、丁度、欧阳修、唐介、范镇、苏良,外加包拯和张尧佐,共计十二人。 陈执中望向一直黑着脸的包拯和张尧佐。 “二位,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包拯率先开口道:“诸位,我没动他一下,是他自己朝着桌角撞的。” 张尧佐面色铁青,眼睛里满是怒火。 “他确实没动我,但若不是他,我不可能去撞桌子!” 张尧佐气呼呼地说道:“我要弹劾知开封府包拯,他知法犯法,无视《宋刑统》,为报私仇而徇私,制造冤假错案,麻烦诸位相公与我一起,去官家面前理论!” 众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陈执中道:“张推官,你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一讲,待我们了解后,若不能处理,再去面见官家。” 张尧佐微微点头,当即讲了起来。 “三日前,太学生石布桐为向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急送一份讲义,在闹市纵马过快,撞倒了一名商贩,致其腿残。” “石布桐乃是我的外甥,我便避了嫌,哪曾想他包拯在审案时,直接按照‘走车马伤人罪’中的‘故杀伤人罪’论处,判处石布桐流两千里,为期三年。” “根据《宋刑统》,若有公事要速而走者,须轻惩。石布桐乃是为送讲义而纵马,怎能按照‘故杀伤人罪’论处,包拯不依《宋刑统》而判处重罪,实乃枉法之举。” “此外,石布桐将在明年年初参加省试,我怀疑包拯乃是因与我不合而牵连到我外甥。我与其理论时,他竟声称《宋刑统》过于教条,不可全依之,老夫气不过才撞了桌角,开封府有此等冷血之官,实乃我大宋之不幸。” …… 待张尧佐讲完后,陈执中看向包拯。 “包学士,你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包拯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道:“此为石布桐纵马案的结案文书,我可对里面的每一句话负责,诸位一看便知。” 当即,陈执中接过文书,先与夏竦看了起来。 看过之后,将其转交了其他人。 …… 约半刻钟后。 在场的众人都阅览过了此结案文书,结案文书与张尧佐所言,相差甚大。 其一,石布桐已经不止一次在闹市纵马狂奔,此事许多百姓都可作证。 其二,石布桐是否为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急送讲义,存在争议,因为此事只有双方二人能证明,肇事现场,并无人发现讲义。 其三,石布桐将那名商贩撞倒后,没有立即勒马,反而急奔而去,延误了商贩治疗的最佳动机,导致那商贩很可能终生致残。 其四,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即使当时没有拿到讲义,对其讲学的影响亦不大。 基于这些原因。 包拯才给出了“流两千里,为期三年”的重惩。 此案唯一的争议点。 便是石布桐为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急送讲义是否为真。 但即使为真。 因其影响不大,石布桐仍不应在闹市纵马。 而张尧佐的逻辑是,石布桐乃是为了公事,为了公事做事出现事故,就应该轻罚。 这是《宋刑统》上明确记载的。 此外。 张尧佐认为包拯是为了报复他,才将他外甥重罚。 张尧佐家族中,当下最有出息的也就是这个外甥石布桐。 有人甚至称其有状元之姿。 若被判处流刑,就将失去参加省试的资格。 故而张尧佐在论辩不过包拯的情况下,才会选择怒而撞桌。 张尧佐显然有些心虚,又开口道:“我朝律法向来讲究疑罪从无,一份案件在可轻判或可严惩的情况下,定然会选择轻判。但包拯却选择了从严从重,此举合乎大宋法令吗?此等判罚,将会毁掉一名年轻人的一生!” 这时,欧阳修站了出来。 “我觉得包学士的判罚没有任何问题,你外甥是人,那位被致残的商贩便不是人了,即使送讲义为真,也非急事,有何值得狡辩的?” 欧阳修说话,向来干脆果断,没为张尧佐留半分情面。 “我附议!” “我附议!” “我附议!” 唐介、范镇、苏良同时站了出来,表示认可。 至于那几位相公,较为谨慎。 他们感觉此事确实有一点点需要商榷之处,故而都没有说话。 张尧佐瞪眼道:“哼,伱们这群台谏官皆是公报私仇,莫以为老夫怕了你们!” 这时,陈执中看向吴育。 众人当中,最为通晓大宋法令的。 除了包拯和张尧佐外,便是副相吴育。 吴育想了想,道:“此案量刑的尺度,确实有待商榷,我建议由大理寺和御史台复核,而后再下结论!” 吴育话音刚落。 张尧佐便扯着喉咙说道:“我不同意!御史台和大理寺皆是一丘之貉,根本无法主持正义,我建议将此事交给官家亲审!” 吴育看向张尧佐。 “张尧佐,你以为你是谁,大理寺和御史台乃是朝廷赋予的监察权力,你有何资格污蔑?” “污蔑?你们这群支持包拯的人,全都是在结私党。睁着眼睛说瞎话,莫怪我将你们一并弹劾了!” 此刻的张尧佐,高高挺着胸膛。 就像一只斗鸡。 石布桐的仕途对当下的张家尤为重要。 这时,陈执中看向张尧佐。 “张推官,要不要先洗把脸再去见官家?” 张尧佐果断地摇了摇头,道:“不用,这是我遭受不公的见证!” …… 稍倾。 众人一起奔向垂拱殿。 赵祯见到张尧佐脸上的血痕,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很快。 他便了解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赵祯亦然觉得包拯的判罚没有任何问题。 但他有顾虑。 他非常清楚石布桐在张尧佐心中的地位。 若被判流放。 张尧佐真要想不开,那就糟糕了。 他不在乎张尧佐,却在乎张美人的感受,特别是拥有了龙子的张美人的感受。 张尧佐见赵祯面带迟疑,当即装起了可怜。 “官家,自臣拥有外戚这个身份后,朝中的士大夫官员皆对臣有偏见,而今更是因为这个偏见,要重惩我的外甥。臣心里苦啊!没想到兢兢业业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要不……要不……臣死了算了!” 说罢,张尧佐便瞄着前方的柱子撞去。 依照当下张尧佐的力气,撞在柱子上根本无法将自己撞死,但却会引得官家对其产生巨大的怜悯。 苏良怎能让其得逞。 唰! 苏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揽住了张尧佐的腰。 “放开我,你放开我!”别看张尧佐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但劲力十足,使得苏良浑身都起了汗。 直到赵祯摆手令两名士兵搀住了张尧佐,苏良才放了手。 赵祯面带难色,俨然又是动了怜悯之情。 此案若不严判,包拯等人绝对会闹;若严判了,张美人那里又将是一团糟。 赵祯很多次都觉得想要将家事和国事维持平衡,实在太难了。 苏良看向赵祯,见他又将心弱,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是赵祯的软肋。 若不让其彻底改掉,以后必将会影响朝廷大事。 这次苏良不打算再为赵祯解决问题。 变法在即,赵祯不能再被这些儿女情长干预了。 他已经对这种乱七八糟的小事不耐烦了。 当即,苏良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为包学士的判罚,没有任何问题。情分怎能大于法理。褒姒一笑使周灭亡,罪不在褒姒而在周幽王。妲己惑君,罪不在妲己而在商纣王,女色哪有江山重要!” “臣恳请维持原判!”苏良重重拱手,高声道。 此话直接将赵祯与亡国之君相比,直接令其他臣子听懵了。 此话是在告诉赵祯。 朝臣和美人只能选一个,而赵祯必须在此刻做出抉择。 在座的除了苏良还真没有人敢举出这种例子。 这时,欧阳修腰杆一挺,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文彦博、唐介、范镇、等人皆心情激动。 没想到苏良一下子将这层君臣各自体面的窗户纸捅破了。 这对大宋而言乃是好事。 一旁的陈执中、夏竦都皆是一愣。 没想到苏良如此大胆,直接以周幽王、商纣王与赵祯相比。 但他们知晓。 苏良此举,不但无罪,反而还会受赏。 谁不想做忠臣呢? 当即,陈执中和夏竦也都拱手道:“官家,臣亦恳请维持原判!” 张尧佐一脸懵,他没想到自己突然就站在了所有臣子的对立面。 并且苏良将张美人也捎带上了,若张美人被赵祯嫌弃,他便彻底失势了。 这一瞬间,朝堂一下子安静下来。 群臣都担心赵祯会大发雷霆, 而赵祯坐在御座上,脸上火辣辣的。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张美人与江山社稷比起来,微不足道。 (本章完) 第182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欧阳修不懂诗? 垂拱殿内。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道:“石布桐闹市纵马案,交由大理寺与御史台复查,复查无误后,立即执行!” 张尧佐听到此话,身体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这意味着,赵祯赞同包拯的判罚,接下来只是走走形式罢了。 他强烈要求赵祯亲审。 就是想着赵祯能看在张美人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宽大处理。 没想到,苏良一句话便抵得他说一番话。 随即。 赵祯看向张尧佐,道:“张判官,石布桐乃是你的外甥,虽不会连坐于你,但你也应知进退,莫让自己晚节不保!” 说罢,赵祯拂袖而去。 这一刻,赵祯完全没有考虑到张美人的情绪。 而张尧佐听到“晚节不保”四个字后,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 这是他听赵祯说过的最狠话语。 欧阳修、包拯、唐介、苏良等人都露出笑脸,而今的官家越来越令他们期待了。 而一旁,陈执中和夏竦皆是面色阴沉。 特别是陈执中。 他本就是因“从龙之功”的旧情,一路青云直上。 但而今,官家不念“旧情”而重“新功”。 苏良因西北之功,当下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堪比他们这些相公,怎能令他不惧? 即使身为首相。 没有做出一番功绩来,他在朝堂上讲话依然是底气不足,生怕被像苏良这样的官员一下子撅回去。 他能明显感知到,自己的首相之位是越来越不稳了。 …… 翌日。 宫内一条消息传来。 “张美人跋扈,禁足三日。” 此惩罚虽不重,但却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意义重大。 赵祯从来都未曾如此惩罚过张美人。 其如此做,显然是张美人过于干涉政事,过于替张尧佐说话,惹怒了赵祯。 苏良听到此消息后,甚是欢喜,口中喃喃道:跨过女人关的官家,距离圣君又近了一步。 随即。 苏良命人唤来两个卖冷饮子的摊贩。 将他们的荔枝膏水、杨梅渴水、蜜冰沙、杏酥饮、紫苏饮、乳糖真雪、甘豆汤等冷饮全买了下来。 请整个御史台的官吏们吃冷饮消暑。 …… 三日后。 石布桐闹市纵马案,由御史台与大理寺复核完毕,宣告维持开封府原判。 张尧佐呈递奏疏认错。 苏良本以为他会提出致仕,毕竟也六十有二了,此时颐养天年,还不算晚节不保。 但他却称以后断查刑狱必将更加谨慎细致,且再次面对包拯时,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脸皮厚如城墙,似乎还盼着能入主中书。 …… 七月二十三日,午后。 三司使王尧臣挺胸走入垂拱殿,向赵祯汇报了三个多月来裁兵之举为三司财政节省下来的开销。 赵祯大喜,当即便厚赏了三司的多名官员。 翌日一大早。 赵祯连下三道诏令。 其一,令所有台谏官在常朝时,于百官面前领诵《天禧诏书》,为期一个月。 其二,令御史中丞唐介兼管铨选考课。 其三,令谏院左司谏何郯同知京朝官考课。 这三道诏令一出,满朝官员皆惊。 苏良听到后,无比兴奋地说道:“官家吃到裁兵的甜头,看来准备动一动吏治了,不会大动,但也能令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哆嗦哆嗦了!” 《天禧诏书》乃是真宗皇帝在天禧年颁布的一份诏令。 这份诏令明确了台谏官的职责。 “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兼治狱案。” 因为这份诏令,才有了台谏合流。 才赋予了台谏官弹劾宰执甚至皇帝的实权,也令台谏官们有了更多兼任的职权。 包拯敢啐君王面,唐介敢拦龙辇谏君,韩琦能片纸落去四宰执,皆是此诏令赋予的权力。 这也让很多人都看到了台谏的价值,并发出了“大宋天下,元气在台谏”的感叹。 官家令台谏官们领读《天禧诏书》,意在为台谏增强监察天下之权。 唐介和何郯的两个兼职差遣,则是整顿吏治的具体表现。 考课决定着一名官员的仕途,是职事迁黜、官阶升降、俸禄增减的主要凭证。 往昔都是由中书主管一切事务,直接向赵祯汇报。 而今台谏官参与进去,又多了一个步骤,可见赵祯对朝廷选拔官员的重视。 赵祯知晓不能再像范富新政那般整顿吏治,故而便想让台谏官参与其中,慢慢整改。 此三道诏令意味着什么,百官尽皆清楚。 与此同时,各个地方的监察官员们也都纷纷活跃起来。 很多做事松松垮垮的士大夫官员,瞬间变得紧绷起来,生怕被抓到过错。 两府三司更是台谏监察的主要对象。 陈执中日日加班到深夜。 夏竦的文书写得令苏良都忍不住夸赞道:“夏枢相若非心不正、贪财好色、气量狭窄,好以私谋公,定能成一代贤相!” 整个大宋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着…… …… 八月初一。 百家学院正式开始招收学员。 一般的学院招收学员都需交学费,但百家学院的学员,管吃管住还发月钱,待遇堪比基层官员。 一时引得许多民间手艺人心向往之。 百家学院对参加选拔者有最基本的两条要求。 其一,有寻常人不能比之的一技之长。 其二,有利众人之用。 比如,一个人一顿饭能吃三十个馒头或将双脚挂在脖子上。 百家学院肯定不招。 因为其对他人无用,且这也不是能够教授出来的技能。 由于百家学院招收的乃是百家之才,挑选较为复杂,非是靠一篇文章或一个物品便能挑选出来的。 故而设置了三次选拔,初选、复选和终选。 初选,意在将所有鱼目混珠的人淘汰。 复选,则是优中选优,着重强调技艺的利众性。 终选,则是由百家学院的夫子们最终裁定,他们具有绝对的权威。 当然,一些夫子们已经物色了一些好苗子,这些人没有任何意外的都会被选上。 百家学院较为偏远。 曹佾在苏良的影响下,发扬着“该省就省,该花就花”的精神,将初选、复选招生处设在汴京城外的一片荒地上。 他命人搭建了一排以木头和茅草为主体的大棚,摆放了十几条桌椅板凳,外加上培训好的上百位招生者,周边设置上茶棚。 便是招生处的全部了。 远远望去,这个招生处就像是某个山寨在招剪径之徒。 但由于福利颇厚,引得无数人竞相赶来,还有人是专门驱车来到这里看热闹的。 毕竟是首日招生,苏良在午后放衙后便赶了过去。 与之同行的还有喜欢看热闹的欧阳修。 …… 此刻,太阳西斜,微风阵阵。 甚是凉爽。 招生之处热闹非凡,足足围了有上千人。 苏良和欧阳修走在人群中,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不多时,二人都笑了。 有擅长蹴鞠者,秀白打之技;有长于写艳曲者,现场深情吟唱;有胸口碎大石者,当场展现强硬外功;还有弄虫蚁者、舞刀枪者、甚至还有两对女相扑都来了。 比桑家瓦子都要热闹。 一言以蔽之:群魔乱舞。 这一点儿,其实早在苏良的意料之中。 虽说高手在民间,但民间高手的许多技艺都是粗糙的。 甚至可以说任何伟大的发明或创造,在最初阶段都是粗糙而难登大雅之堂的。 不过有些潜力十足,可以重点培养。 当然。 苏良也见到一些靠谱的。 比如一名冶炼锻造的铁匠,其锻造的菜刀便甚是锋利;还有一名木匠的榫卯技艺,堪称一绝。 不远处。 曹佾忙着写写画画,看其表情便知其尤为忙碌,苏良和欧阳修便没有去打扰。 就在这时。 前方一名身穿灰色长衫的男子突然拿下后背的书箱,砸在一名招生者的身上,直接将其砸倒在地。 随即。 那名长衫男子高声道:“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本公子我熟读圣贤书,若不是为了贴补家用,怎会来到此处,试问一句,这里何人能如我这般五年便写了千首诗,这还不算一技之长,这还不能为众所用吗?” “伱……你……你翻开我的诗集只看一眼,便要淘汰我,真是不知何为学问?” “刚才,我……我看到一个锻造菜刀者竟然通过了初试,你们是瞎眼了吗?” …… 长衫男子高声骂道,一时间将很多人都吸引了过去。 这时,主事者曹佾走了过去。 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这位公子,你若觉得你学识过人,建议你去国子监试一试。” 此话一下子便撩起了那长衫男子的火气。 “百家学院焉能与国子监相比!我堂堂一个读书人,与这些天桥卖艺的,乡下种地的相竞争,你们难道就不知选谁吗?唯有选我,才能令百家学院有书院之气,不然你们招这么一群白丁,能成何事?” 听到此话,曹佾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优越感,我大宋最不缺的便是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这种人,放在茅厕当块石头,老子都嫌你碍眼!” “你……你……你竟然敢说出‘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类诋毁天下读书人的话语,我……我要……要让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都反对百家学院!” 不远处。 欧阳修眼前一亮,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好句啊,但此话不该由曹国舅来讲!” 曹家乃是武将,说出此话,极易引起文武官员对立。 苏良微微皱眉。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是苏良在一次酒醉之时说出嘴的,没想到曹佾竟然记住了。 曹佾知晓自己所言不妥,当即捡起长衫男子的的书箱,递过去说道:“你赶紧走吧,我百家学院不要你这类人!” 长衫男子得理不饶人。 他并不知站在他面前的乃是曹国舅,其高喊道:“我要找苏景明,我要让他看一看,他手下的人就是这样侮辱读书人呢,他就不是读书人吗……” 长衫男子扯着嗓子,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吸引过来。 就在曹佾准备命人将其架走时,苏良与欧阳修大步走了过来。 “我便是苏良,你有话就与我说,莫在这里大喊大叫!” 曹佾见到苏良与欧阳修,不由得大喜,朝着二人点了点头。 那长衫男子见来者乃是当下朝廷最火的御史苏良,不由得瞬间没了刚才那种嚣张气焰。 一下子变得可怜兮兮起来。 “苏御史,你……你的这个属下,他……他出言不逊,竟然声称‘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对我们读书人最大的侮辱,你一定要惩罚他!” 这时,人群中突然喊道:“那位是曹国舅,当今皇后的亲弟弟!” 长衫男子听到此话,先是一愣,而后又补充道:“曹……曹家皆是武将,说出此话更是在诋毁天下所有的书生,理应立即道歉。” 苏良打量着他。 “我认为此言并无差错,你觉得自己有用吗?” 长衫男子立即拿出他的诗集,道:“苏御史,这是我的诗集,五年写千首,勤勉程度堪比杜工部、白乐天,难道这还不算一技之长吗?我愿为百家学院出一份力,你收下我吧!” 苏良接过诗集,翻了几页后,摇头道:“皆是无病呻吟之作,我百家学院若收下你这种人,岂不是砸了招牌?你走吧,别让我看到你,读书人可以无才,但不能没骨气!” “你……你……你根本就不懂诗词,天下谁人不知你苏御史从未写过诗词,我在诗词中的造诣,你根本看不明白!” 长衫男子瞪着眼睛,声音非常大。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乐了,将诗集递给一旁的欧阳修。 欧阳修翻阅数页后,一脸平静地说道:“全是狗屎,真是污了这些好纸张!” “你……你……你……你也根本不懂诗词,你们百家学院这些人,只会招那些勾栏瓦舍上不得台面的杂耍人,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一定会后悔的。”长衫男子对自己的诗作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这时,苏良笑着看向这个跳梁小丑,道:“他叫欧阳修。” 这一刻,长衫男子傻眼了。 其提起书箱,拔腿就跑,很快便消失在了远处。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欢笑声,再不懂诗者,也不敢称欧阳修不懂诗。 明日起,恢复两更。 (本章完) 第183章 苏景明、曹景休,请向天下读书人致歉! “百无一用是书生。” 此话若是出自某个读书人之口,听到者至多也就将其当作自嘲之语。 然而,此话出自将门曹家且还是主管百家学院招生事宜的曹佾,问题就有些大了! 大宋崇文偃武。 七品的武将都不敢在八品的文官面前高声语。 将门子弟说出此话,俨然有逾矩弄事之嫌。此过错,若真小题大做,曹家还真有些吃不消。 此外。 百家学院招生,本就令很多书生不满。 不满百家学院逆科举之势,提升擅奇技淫巧者的地位。 不满一些目不识丁的手艺匠人都能享受高待遇。 不满百家学院对很多读书人嗤之以鼻,而对一些擅长民歌小调的乐工格外推崇。 …… 在一些无才亦无德的书生眼中。 百家学院最大的过错,是没有给他们留有一席之地。 若百家学院特招一大批研究圣贤经典的读书人,被招录者绝对会称赞百家学院乃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圣地。 但苏良绝对不会招收这类人。 因为朝廷馆阁之内,已是人满为患。 …… 那名“五年写千首烂诗”的长衫男子名为刘洞。 他回到汴京城后,便将此话添油加醋地讲给了他的多名书友。 书生们一下子就炸锅了。 “岂有此理!我朝向来尊崇读书人,他曹国舅竟敢说出如此狂悖的话语,我们定要让他身败名裂!” “百家学院的主事人是那位苏御史,他也脱不了干系,他必须要向我们道歉,不,他应该撰写致歉信,在开封府府报上刊载,让所有的百姓都看到。” “这个苏御史向来都是以不做寻常事而谋得直言之名,此话,实乃误国之言,他必须要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待!” “我们要将此话传出去,让汴京城的读书人都看看曹家和那位苏御史是有那么嚣张跋扈!” “书生无用?天下的士大夫官员哪个不是书生?那苏良自己不是书生吗?此举真是卸磨杀驴,定然是他教曹国舅说此话的。” …… 很快。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便传遍了汴京城的街头巷尾。 随着一些好事者的添油加醋。 此话的攻击力越来越强,影响也越来越大。 “他一个将门外戚,竟说出此等话语,这让天下的读书人怎么想,有百家学院存在,以后的孩子还愿意读书吗?” “我看出来了,百家学院是在破坏我大宋的科举制度,用心实在险恶歹毒!” “道歉!必须道歉!我大宋虽然不以言获罪,但苏良与曹国舅已造成恶劣影响,说出此等话语必须要道歉!” “百家学院,完全是苏景明的贪名误国之作,我们要坚决反对百家学院招生开课!” …… 一时间,辱骂曹佾、曹家、苏良的读书人如云,很多读书人甚至提议让百家学院关门。 汴京城的读书人分两大类。 一类是国子监生。 一类是在汴京城内自学、等待科举考试的非官员贵族家庭的读书人。 国子监生较为自律,且都是半只脚已迈进衙门的人。 自从上次被苏良骂过之后,便老实许多,大多数人都未参与此事。 且明年年初便是省试。 很多人都忙于读书,根本没功夫顾及其他。 而第二类读书人则包括许多类型。 有埋头苦学不问天下事的寒门学子;有吃喝玩乐重在参与科举的富家子弟;有高谈阔论意在出名的流浪政客;有忙于投文自荐的落拓诗人…… 其中。 有一种读书人最让人厌烦。 学问不高,夸夸其谈,上榜无望,却自视甚高。 这类人除了睡觉吃饭外。 大多数时间都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茶馆内高谈阔论。 整日将朝堂之事挂在嘴边,喜辩驳,一旦有人与其意见相左,拼了命也要将对方说服。 这类人往往固执己见,根本接受不了新鲜事物。 有的表面上是正人君子。 暗地里却是“以父母之钱吃喝”“哄骗歌伎钱财度日”“无钱亦打肿脸充胖子”的无耻之徒。 苏良将此类人称为:科举炮灰,茶馆喷子,读书人中的下三滥。 这类人是辱骂苏良、曹佾的主力军。 正所谓:越无能,越愤怒。 百家学院提高民间匠人的身份,让他们感觉到了冒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这群读书人,也是引领民间舆论的主力军。 有时他们也慷慨激昂,满口都是国计民生,但他们也是最容易被人利用。 且一旦有人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的心中便再也没有礼义廉耻。 另外。 他们如此亢奋地辱骂苏良和曹佾,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 他们自知考不上进士,便想着以此扬名。 苏良在朝堂最红,他们便骂苏良。 骂对了,便能成为意见领袖,便可自称见解才能在苏良之上。 若科举不中,他们便会说是朝廷不公,是生不逢时,称自己是有才而未被发掘的遗珠。 他们以此博名。 运气好者,往往能靠着举荐,谋一个衙门的差事。 在他们中间还流传着一句话。 “喊一声收复燕云,即忠君爱国,骂一句苏良苏景明,可名扬天下!” 这类读书人,学识不行。 但捞偏门的技巧却是使用的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还未入朝堂。 便将一些尸位素餐、喜做表面功夫官员的升迁技巧全学会了。 …… 当日黄昏。 曹家家主曹琮听到读书人辱骂曹家的话语,不由得大惊,当即就命人将曹佾叫回家中。 他意在拉着曹佾去宫内请罪。 “叔父,我没错,我绝不去请罪,当下的我代表的不仅仅是我自己,还有百家学院,百家学院不能低头!”曹佾跪在地上,挺着胸膛。 “无论有没有罪,请罪都不是坏事!”曹琮说道。 这是曹家人向来遵循的原则。 任何涉及曹家之事,只要有人说曹家的不是,先去请罪,而后再等待真相。 “叔父!我现在并无官身,根本不惧民间那些辱骂之语,并且这样一句话,官家不可能惩罚咱家的……” 曹琮想了想,道:“不去也可以,领二十棍吧!” 说罢,曹琮朝着一旁的小人挥了挥手。 曹佾明白,其叔父乃是为了整个曹家着想。 即使官家不加惩罚,曹家的态度也要做到位。 将门家庭。 从小便被灌输着这种在君王文官面前示弱认错的态度。 这二十棍,足以当作曹佾不进宫的理由。 “我愿挨打!”曹佾干脆果断地说道。 片刻后。 曹佾结结实实地挨了二十棍,屁股开花,无法站立。 而后,曹琮出门入了宫。 垂拱殿内。 曹琮一进门便朝着赵祯跪下了。 “官家,臣管教曹佾无方,使其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臣已经将他打了一顿,官家若要责罚,臣愿意替其领罪!” “曹卿,快快起来,我朝从不以言获罪,不过就是说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无妨无妨!”赵祯笑着说道,他对曹琮这种惶恐之举,甚是满意。 自苏良恳请赵祯任百家学院院长以来,赵祯便命人时时刻刻关注着百家学院。 这句“百无一用是书生”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口的,赵祯非常清楚。 并且,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对。 赵祯也不喜那些高谈阔论却言之无物的书生,对他们的为人和目的都甚是清楚。 曹琮见官家没有动怒,才缓缓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 朝堂的官员们也没有因此事而弹劾苏良与曹家。 依照目前苏良和曹佾的身份,区区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根本无法将二人治罪。 但是,那些“茶馆喷子”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扬名的好机会。 …… 翌日,午后。 以刘洞为首的读书人得知苏良身在城外招生处后,纷纷换上襕衫,直奔城外。 浩浩荡荡,足足有三百多人。 襕衫,乃是读书人身份的标志。 读书人科考拜谒、出席盛大场合,都会穿上襕衫。 这些人还整了一个白色条幅。 上面写着:苏景明、曹景休,请向天下读书人致歉! 他们真以天下读书人的代表自居了。 与此同时。 此消息也传到了知开封府包拯耳中。 下面的衙役道:“官人,要不要派人去盯着这群读书人?以防生乱。” 包拯笑着摇了摇头。 “老夫了解这群读书人,徒逞口舌之利罢了,他们不敢动手,只是为了博名而已,但他们遇到的可是苏景明。苏景明若连此等事情都解决不了,那就不是苏景明了!” 而此刻。 城内很多小报的执笔人也都闻风而动,带着笔墨奔向城外。 当下的汴京城,但凡涉及苏良消息的小报,只要出街,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被抢之一空。 感谢书友可望烟云过眼的打赏,非常感谢,零点前还有一章哈! (本章完) 第184章 脱不下的襕衫,登不上的朝堂,苏良整顿读书人 汴京城外,百家学院招生处。 前来面试的百姓依旧很多,足足排了有三条长队。 苏良望向趴在马车上的曹佾,道:“我的国舅爷呀,你告诉曹公此话乃是我教你的不就妥了,何故挨这么多棍子?” “此话本就是从我曹佾口中说出,叔父揍我乃是为了护我,只是没想到官家如此开明,根本就不计较此事,那些嚼舌根的书生真是可恶,有这点儿时间,多读几页书不好吗?”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喃喃道:“有些书生,看似读的是圣贤书,其实心中装的全是个人的功名利禄、富贵前途,此等人为官,必然也是害群之马。” 就在这时,苏良抬起头。 忽然看到前方有土尘飞起,一大片身穿襕衫的书生大步走来。 曹佾也感知到了动静,仰着脑袋仔细瞧了一番后,说道:“这些书生举着的白布,上面写的是什么?” 苏良淡淡一笑:苏景明、曹景休,请向天下读书人致歉! 听到此话,曹佾瞬间精神了起来,高喊道:“所有曹家人,立即集结,拿家伙,准备干仗!” 随即,曹佾也慢慢爬起。 他以膝盖支撑,一手按在地上,尝试着慢慢站起身来。 其嘴里还喃喃道:“今日,谁敢扰乱百家学院招生,老子就揍死他!” 曹佾虽然武艺一般,但血性十足,尤其是卸下官身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正义感十足,想着如何为大宋去除积弊。 只是有时过于莽撞。 苏良按着他的肩头,一下子将曹佾按趴了下去。 “干什么仗?今日真要打起来,你至少还要挨五十棍!” “这群书生皆是为博名而来,估计是为了说教咱们一顿,待说不过他们了,再动手也不迟!” 苏良一脸平静。 朝堂的大风大浪他都经历过,怎会惧怕这群书生。 此外,他也想开导开导这群书生。 明明平庸无能却仍自命不凡,明明做不到发奋刻苦,还想着天上掉馅饼。 大宋的读书人若都如此,那大宋还有何未来可言。 很快,一众书生便围了过来。 为首者,正是那名长衫男子刘洞。 刘洞看向苏良和曹佾,高声道:“苏御史、曹国舅,《左传》有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曹国舅为彰显百家学院生员地位,妄言‘百无一用是书生’,侮辱天下读书人。苏御史伱作为百家学院的监院,亦有监管不严之责。” “今日,二位只要在我们面前向天下读书人道个歉,而后烦请苏御史撰写致歉信刊载于开封府州报之上,我等便不再追究,不然……不然我等拼着被官衙全抓走,也不会让百家学院的招生再次进行下去!” 刘洞挺着胸膛,气势十足。 他早就打好了腹稿。 为此还专门梳理了头发,换了一双新靴子。 他自恃站在天下读书人的道德高处,自认一定能使得苏良曹佾道歉。 他幻想着,今日之后,自己便能名扬天下。 天下能使得当朝最有前途的御史与国舅爷同时低头者,唯有他一人耳。 后面的书生们也都甚是激动。 期待着看到苏良与曹佾向他们低头认错。 苏良听完刘洞之言后,露出一抹笑容,然后缓缓走到刘洞的面前。 在这一刻。 刘洞身上的气势骤然消失。 他根本不敢直视苏良,甚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苏良久经官场形成的威严,岂是他这样一个无赖书生能比的。 苏良完全没有正视刘洞,直接走到人群中。 书生们各个心情紧张,根本不敢与苏良对视。 这种感觉,就像学堂中的夫子检查学生文章一般,每个人的心脏都是怦怦直跳。 他们一群人不惧苏良。 但苏良若是针对某人,足以让其这辈子都仕途坎坷。 苏良缓步走了一圈后,再次看向众人,缓缓开了口。 “看到你们,本官愈发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没有错,本官且问你们,明年科举,你们几人有把握高中?” 这一刻,没有一人敢站出来。 “苏……御史,你莫扯其他的,你到底道不道歉?”刘洞高声道。 苏良微微摇头。 “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话是我说的,即使到了官家面前,我依然敢这样说。” “因为本官知道,有一丝报效朝廷之心的书生听到此话,感受到的都绝不会是侮辱,而是为自身的无能感到羞愧!” “恨自己没有能耐让饥者饱食,令寒者得衣,为愚者授知,让全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本官也敢断言,明年黄金榜上,不会有你们任何一人的名字,因为你们想走捷径,你们想博名声,却唯独不想读书。” 众书生都有些傻眼,实在没想到有这层意思。 但此话若是出自苏良,这样的解释又无法反驳。 “在本官眼里,朝廷待你们太好了,不仅让你们变得无用,而且还让你们成了骗子!” “有人骗朝廷,自称家境贫寒,于是朝廷让其暂住在太学宿舍,每月还给三百文补助,有吃有住,但是你们享受着一般人难以享受的待遇,你们用心读书了吗?谁人敢站出来说,自己整日都在读书,无愧于心!” 苏良环顾四周,无一人敢站出来。 “有人骗父母妻儿。父母耕田、妻子织布为期筹集书墨之费,但你们用这些钱真的全在读书上面吗?有用父母妻子之钱,心无愧者,麻烦站出来!” 依旧无一人站出。 他们不敢说谎,凭借苏良的能力,轻而易举就能查出来。 苏良接着道:“更有甚者,诱骗美色,不屑于兼做代书先生,以花言巧语诱骗歌伎养之,一旦得势,立即与其断绝关系,你们当中没有这类人吗?” “你们身上的襕衫,不过就是遮羞布而已。或骗朝廷,或骗父母妻子,或骗女人养之,你们这种人,这辈子都登不上朝堂!” “即使靠着卑劣手段入了朝堂,就你们这群有奶即是娘的秉性,你们若为官,也定然是害群之马!” 苏良骤然提高了声音,骂得这群人一动都不敢动。 苏良在御史台熟读各种资料,太清楚这群人的秉性了。 句句都能说到他们的痛点上。 “书生之用,在于富国富民,使得外寇无欺,如范公那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若为财为色为权,本官且劝你们,早日脱下襕衫,耕田种地、做工经商,亦比做一个无用的读书人强!” (本章完) 第185章 宁与阎王吵一宿,不与苏景明辩一句 郊外。 炙热的夏风将百家学院报名处的草棚吹得哗哗作响。 三百余名书生皆低头不语。 这一刻,他们已无法直视身上那件光鲜的襕衫。 往昔,那是读书人身份的象征。 此时却成了遮羞布。 站在这里的书生,无一不是奔着“踩苏良博名望”而来。 他们自认是为天下读书人的尊严来训斥苏良与曹佾。 哪曾想。 自己引以为傲的尊严却被苏良狠狠踩在地上。 学而优则仕,本身没有任何过错。 但是不学而妄想成士,且不愿做其他事。 吃软饭、爱名利、博虚荣,日日碌碌无为,那注定百无一用,一事无成。 历来名士面对书生,都是在苦口婆心地劝学。 苏良却是在劝他们弃学。 苏良并非在宣扬读书无用论。 而是当下的大宋,读书人已逾千万人,每三年能中举者,不过寥寥数百人。 不是那块料,吃不了那份苦的人。 没必要再自欺欺人,躲在自我幻想中,虚耗光阴。 这一刻。 不仅是这些书生们,一旁围观的百姓也都听懂了苏良的话语。 一言以蔽之。 “若无苦学之志,又无登榜之才,不如脱下襕衫,另谋出路。” 苏亮的话虽难听,却是实情,直接戳中了这些人的软肋。 领头者刘洞低着脑袋。 他怎能不知自己的诗才是何水平。 他只是想碰碰运气。 没准儿有人因他“五年写千首诗”的意志力,而举荐他担任一官半职。 苏良一下子打碎了他的所有幻想。 与此同时。 后面一些小报的执笔人已将苏良的话语整理起来。 其中,来自刘家书籍铺的一名执笔人,将题目都拟好了。 名为:《苏良劝诸生弃学说》。 苏良看向众书生,问道:“还要再辩吗?你们若认为我说的不对,大可向我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废物”二字,伤人入骨,但他们又无可奈何。 苏良有资格这样骂他们。 他们在一群目不识丁的百姓面前能够高谈阔论,但在苏良眼里,一无是处。 他们哪怕有一首诗、一篇文章名扬在外,也不至于被苏良羞辱成这般模样。 有些书生依旧不服气,但却无言反驳。 顿时。 书生们纷纷转身,朝着回城的方向走去。 眼见书生们走远,周围的面试者们传来巨大的欢呼声。 趴在马上的曹佾,看向苏良,一脸景仰,口中喃喃道:“我若有此等口才,怎会挨这么一顿棍子!” …… 翌日一大早。 一份名为《苏良劝诸生弃学说》的小报,在汴京城的街市上热销。 百姓们争相抢购,热闹非凡。 对百姓而言,他们最是厌恶这种吃软饭且无学识的读书人。 装腔作势,于国于民皆无益,却还处处显摆,以饱读诗书的文士自居,处处看不起底层百姓。 一时间,这种类型的书生几乎是过街老鼠,人人白眼。 整个汴京城也都开始讨论此事。 “骂得漂亮!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那些根本考不上功名的废物书生,徒耗家中之钱,甚至有的人只是穿着襕衫的登徒子!” “有道理,那群书生白日在茶馆喝茶,晚上去酒楼宴饮,哪有时间读书,该骂!这群人若为官,那一定是害群之马!” “宁与阎王吵一宿,不与苏景明辩一句。” “哈哈……这群读书人真是愚蠢,国子监那群学生都骂不过苏景明,他们竟然敢去找苏景明的麻烦,真是不知死活。” “好一顿臭骂,他们就是一群骗吃骗喝骗女色的骗子,只是用襕衫将自己伪装的像个读书人罢了!” “宁与契丹贼打一架,也不与苏景明吵一架。” “我的傻姐姐,明日你便与那刘世美断绝关系吧,他吃你用伱,还与别的女子眉来眼去,他就是在利用你啊!” …… 此小报产生的影响极大。 当日中午,便有一些客栈的长住书生,收拾行李,准备返乡。 这群人并没有获得明年参加省试的资格。 他们就是抱着幻想,沉迷于汴京城的纸醉金迷,但看罢苏良之言,他们的心态彻底崩了。 当然,也有不认同苏良之言的。 他们觉得苏良砸了他们吃喝享乐的饭碗。 也有书生大喊着:莫欺少年穷,然后发奋苦学起来。 …… 此小报,很快传到了汴京城的各个衙门。 甚至传到了宫中。 赵祯看完后,心情甚是欢喜。 当下大宋的年轻读书人们确实过于安逸,他乐于看到这些人产生危机感。 苏良之骂,骂得有道理。 如今朝堂冗官严重,以后定然不会扩招。 若所有读书人都奔着朝廷的铁饭碗,不做其他事情,那将会是其他行业的巨大损失。 苏良此举其实是拯救了一大批“心存幻想,才识不足”的读书人。 这群人回乡。 做个代书先生,做个商铺掌柜,其实要比一般人强多了。 至于汴京城的官员们,更是对苏良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来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是极易引起天下读书人和士大夫官员的排斥。 但苏良的一番解释,却让所有人不得不服气。 苏良之言,得罪了一些读书人,却赢得了民心。 夏竦在家气得一口气摔掉了十余件瓷器。 当下的苏良,已变成了“大宋贤臣”的代名词。 官家在捧,台谏在捧,百姓也在捧,都快将其捧到了天上。 苏良的位置与名望越高。 夏竦越感觉到自己距离外放之期越近。 他纵横朝堂几十年,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助、无奈,竟被一名年轻人全方面碾压。 这时,苏良的头号铁粉欧阳修,大笔一挥,写了一篇文章。 名为《劝脱襕衫论》。 此文从当下科举取仕的整体情况切入,讲述了“一生襕衫,难换官衣”类底层书生的悲剧,劝导一些难以入仕途的读书人,另谋出路。 “莫以书牍遮羞,莫以襕衫自欺,书生无骨,无忧国忧民之思,非大丈夫也。” “科举取仕,万中无一,莫将其视作此生唯一项也。” “若知白衣随终身,不若弃文换他途,为权为财为色者入仕途,如临深渊,不如弃之……” …… 欧阳修此篇文章颇有高度。 赵祯看过后,直接下达诏令,命开封府将此文章刊载于开封府府报之上,并命各个州府刊印转载。 若将《苏良劝诸生弃学说》当作民间态度,那刊印在府报上的《劝脱襕衫论》就属于朝廷的态度了。 意义完全不同。 这意味着,朝廷也意识到了书生群体中出现了这一种畸形状态,要整顿天下的书生了。 …… 接下来的几日,汴京城的书生们都变得老实勤勉起来。 最能证明这一点的。 便是汴京城的勾栏瓦舍、酒楼茶馆内,顾客明显少了许多。 少的正是被苏良痛骂的那群读书人。 有的幡然悔悟,开始苦学;有的则是收拾行李回了老家。 此外。 苏良这一顿骂也为其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 一些认识苏良的百姓在大街上碰到他,根本不敢与其答话,直接扭脸就走。 因为有些百姓传言。 苏良在街头巡视乃是为了发现百姓生活中存在的问题,一旦发现某些百姓身上有坏毛病,便会破口大骂。 更加搞笑的是—— 一些百姓家哄小孩,都会提到苏良。 “别再哭了,再哭那位砍头御史苏景明就要过来骂你了!” 此话一出,小孩子立即不再哭泣。 甚至还有一些叫花子,将那句形容苏良的“宁与阎王吵一宿,不与苏景明辩一句”编成了顺口溜,在街头传唱。 这让苏良哭笑不得。 他在西夏得了个砍头御史的名头,在百姓眼中又以“骂官员、骂书生”着称。 恐怕这辈子都难以洗脱这个“恶名”了。 …… 而接下来的日子。 凭借着苏良的这一顿骂,百家学院招生事宜非常火爆,得到了数名非常不错的苗子。 这令苏良和曹佾甚是欣慰。 待百家学院正式运行,他们将会给全天下人一个惊喜。 (本章完) 第186章 辽国皇帝:大宋配不上苏景明,朕欲请其使辽! 八月初十,午后。 天气炎热,无一丝风,御史台内的几棵大槐树上,知了叫个不停。 苏良坐在一方冰盆前,不时拿起冰盆里的一颗冰葡萄塞进嘴里,甚是惬意。 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大夫官员的待遇。 与苏良相比,夏竦吃葡萄才是一绝。 必须有两名婢女站在一旁。 一人负责剥皮去籽,一人负责将果肉放在他的嘴里。 他早已养成了这种奢靡的生活习惯。 殿中侍御史范镇曾弹劾过一次,但赵祯以夏竦年迈,并未对其进行责罚。 …… 这时。 御史中丞唐介大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件。 “景明,你可是出大风头了,辽国皇帝耶律宗真亲自向官家写信夸赞你,并想让你今年以贺正旦使的身份使辽,这是抄录下来的信,伱先看一看。” 苏良有些意外,当即看起了信件。 没多久。 苏良就看乐了。 这位辽国皇帝还真是关心大宋。 大宋施行的官招商之策、齐州变法、裁兵之策等都被他挨个点评了一番。 信中所言鞭辟入里,明显没少派人监视大宋。 其中,一大半的篇幅都是用来夸赞苏良。 耶律宗真称,他读过苏良所有的文章,对苏良在西夏角啰城的表现甚是倾佩。 他还将苏良比作了管仲、李斯、萧何、房玄龄、魏征…… 这些人,无一不是名相。 此外。 耶律宗真还有数句关于“苏良生不逢时”的表达,并表示苏良若为契丹人,早已拜相。 从这些话语中,苏良听出了两层意思。 其一,挑拨。 挑拨苏良与当下相公们的关系。 其二,捧杀。 几乎直言:当下的大宋配不上苏良。 苏良看完后,将信纸很随意地扔到一边,摇头道:“口头夸奖而已,又没有什么真金白银的奖励,无趣,无趣得很!” 唐介顿时笑了。 莫说一般官员,即使是他,若得到辽国皇帝这般夸赞,定然也会狂喜甚至失态。 但苏良却看得甚是通透,这种定力,朝堂少有。 唐介道:“景明,你可愿使辽?” 苏良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不去不去,一去就要半年,吾儿可能都不认识我了。此外,我觉得辽国皇帝不怀好意,他若将我强留在辽国,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唐介认可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如此想的,耶律宗真非常清楚你在我朝的作用,依照辽人一贯的作风,甚至可能逼你入赘,找个彪悍的契丹公主扛着你入洞房,到那时,你再想回来就难了!” 听到此话,苏良脑中顿时有了画面,心中就更不愿意去了。 辽国可不是能讲道理的地方。 苏良即使舌灿莲花,在那里也无用武之地。 非苏良自夸。 当下的大宋朝堂,还真没有朝臣的价值能够高于他。 “走,咱们这就去见官家,看如何才能委婉地拒绝辽国皇帝!”唐介道。 …… 唐介与苏良刚到垂拱殿门口,两府三司的相公们也都到了。 赵祯将所有人都召进去,显然是要讨论这封信。 垂拱殿内。 赵祯举了举耶律宗真的亲笔书信,道:“众卿,如何看待耶律宗真欲邀景明以贺正旦使赴辽?” 陈执中笑着说道:“官家,臣以为此乃天大的好事,景明可是我大宋官员的模范,若使辽,定能扬我大宋国威,让辽人知晓我大宋的强大!” 一旁的夏竦立即补充道:“是啊!辽国皇帝可从未如此盛情邀请过我朝臣子,此事必然会传成一段佳话。” 这时,吴育皱眉站了出来。 “官家,有没有一种可能,辽国羡慕我朝能有苏景明这种官员,他们想以某种借口将苏景明软禁在辽国?” 文彦博也紧跟着站了出来。 “臣以为,不乏有这种可能,这两年,景明成长甚快,屡次提出治国妙计,已名扬辽夏两境。契丹人毫无契约精神,他们得不到的人才,肯定会想方设法毁掉。景明使辽,有性命之忧,臣建议婉拒辽主!” 夏竦听到此话,立即站了出来。 “二位,你们过于杞人忧天了吧!我们与辽已许久都未曾动过兵戈,苏景明不过一台谏官耳,他们怎会为一人,而与我大宋再生间隙,你们低估了辽国皇帝的品性,也高看了苏景明的能耐!” “此外,辽国皇帝亲书邀请信,我大宋若以惧怕苏景明出了危险而拒绝,何谈我大宋国威!” 咱们即使朝着最坏处想,苏景明被他们软禁,我们也完全可以要回来。若如此畏惧辽国,那不如与辽直接断了关系,谁去使辽,都可能被辽软禁!”夏竦瞪眼道。 赵祯面色犹豫。 毕竟是辽国皇帝亲邀,他若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将失大宋仪态;但若真让苏良使辽,他还真有些担心。 当下,苏良对大宋尤为重要,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赵祯想了想,看向苏良,问道:“景明,你是如何想的?” 苏良干脆地说道:“官家,臣不愿去。” “为何?” “理由有二,其一,臣子年幼,此去一行至少要半年,到时臣子便不认得臣了,臣不愿离子太久。” “其二,臣尚年轻,论相貌、才学确实出类拔萃,容易遭到一些人的嫉妒,臣怕被强行召为契丹之婿,到那时回来就困难了!” 苏良一脸认真,全是实话。 这时,夏竦再次站出。 “官家,若拒绝辽之所请,实乃有失大国体面,我们在辽国面前会抬不起头的,臣深以为耻!” 夏竦为了将苏良送到辽国,也是拼了,声音骤然变大了许多。 赵祯微微皱眉。 “确实,若没有一个好的理由婉拒,确实有失国威,诸位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好的理由?” “官家,辽国皇帝已亲笔邀请,若维持我大宋国威,唯有令苏良使辽!”陈执中拱手道。 唐介紧皱眉头。 耶律真宗真是为大宋挖了一个坑,硬逼得苏良跳下去。 这时,苏良挠了挠头,笑着道:“官家,臣有一计。” “辽国皇帝写信,您也可以写信,臣听闻辽国皇帝长子耶律洪基,年方十七岁,崇尚儒学,早就对大宋心向往之,官家亦可写亲笔信,请其使宋,辽国皇帝若拒绝,我们再拒绝他们,应该就不算失了礼数。” “哈哈哈哈……苏景明,还是你坏啊!”赵祯听到此策,忍不住大笑起来。 (本章完) 第187章 陈执中罢相,已进入倒计时! 耶律洪基,何许人也? 辽国皇帝耶律宗真的长子,下任辽国皇帝的第一人选。 其甚爱儒学,尤喜宋人文章,宋辽的百姓都有所耳闻。 苏良提出“邀耶律洪基使宋”之策,并非要以其为质,不过是互保平安而已。 当下的宋辽依旧是兄弟之国。 只要辽国不使坏,大宋便不会做出撕破脸皮的事情。 此策乃是化被动为主动,既未丢大宋体面,又能规避隐患。 接下来,就看辽国如何拆招了。 如果耶律洪基真来大宋,那苏良也不介意去辽国彰显一番大宋国威。 当日,赵祯便写了一封亲笔信,称早闻耶律洪基对汴京向往久矣,特邀其使宋。 …… 八月十三日。 河北路主官曾公亮、京东路主官富弼分别上奏。 此两路多个州县遭遇霖雨侵袭半月有余,田地被毁、民宅被淹。 流民已达十余万人,且仍在不断增加中。 大河虽未决口,但水势也已漫过堤岸。 很多百姓流离失所,纷纷奔向青州、齐州等未有水灾之地,引发了一些抢盗之事。 赵祯当机立断。 立即免除了遭遇水灾之地的夏税,并令三司拨去十万斛赈灾粮。 …… 八月十九日。 河北、京东两地,雨势依旧迅猛,受灾的人数与日俱增。 久雨不晴,异于常年。 这次水灾已算得上近年来大宋出现的最严重灾异。 就连汴京城近日也下起雨来。 赵祯甚是忧虑。 在内廷设坛祈晴,拒食肉腥,祷告上天,祈求淫雨结束。 而这时。 身为首相的陈执中,本应协调遭遇水灾的各个州府,将朝廷的赈灾诏令执行到位。 但他突发奇想,召集一群民间的卜相术士,令这些人在城外设坛祈求停雨。 执行过程中,声势甚大,然徒有其表。 这些人祈求完毕,汴京城的小雨竟变成了大雨。 不得不说,很是讽刺。 若是陈执中的本职事务做得很好,再做这些旁门左道,官员们还不会说什么。 但他首相的本职之事都未曾做好,便想以偏门夺人眼球。 那就易遭非议了。 陈执中为相有两大套路。 其一,只在官家看得到的地方努力做事。 其二,朝廷有大事发生,无论忙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先忙起来,主打一个勤勉的态度。 这两个套路,台谏官们早就看透了,但赵祯却很吃这一套。 谏院左司谏何郯最是讨厌民间的卜相术士。 他见陈执中做出此等偏门之事。 当即上奏,以“首相陈执中,无所建明,延接卜相术士”为由,请求赵祯罢其相位。 赵祯看过后,将其奏疏留中不发。 第二日。 何郯再次上奏弹劾。 他缓引“汉朝汉灵帝因灾异罢免三公”之事,再次恳求罢免陈执中,以答天意,以慰天下人望。 第一次弹劾,陈执中并未有丝毫紧张。 他深知,自己唤民间术士祈求停雨乃是为天下计,无论是对是错,官家都不会惩罚他。 但第二次弹劾,陈执中一下子紧张起来。 但凡有天灾发生,帝王不是罪己,便是更换宰执,以此息上天之怒。 说白了,天灾需要找一个人作为替罪羊,以平民怨。 他这个首相明显是最好人选。 当即,陈执中便进了宫,其呈递奏疏,自请去职。 “官家,臣主理中书三年有余,兢兢业业,事事不敢怠慢,然而近日天降雨灾,使得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臣有责,若去臣职便可消雨灾,臣愿请辞……” 陈执中在赵祯的面前,老泪纵横,哭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这招“以进为退”外加“张美人哭闹式的诉衷情”,让赵祯根本无法狠下心罢免他。 当即安慰他了几句,并称不会因灾异而罢相,便让其离开了。 陈执中离开垂拱殿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知晓自己的相位暂时保住了。 但也知即使自己是“从龙之臣”,若无新功,早晚都会被罢黜。 其身后的文彦博、吴育、张方平,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何郯见官家甚是维护陈执中,便也不再弹劾。 他没想过依靠两份弹劾奏疏,便能将陈执中拽下马。 但他也知,这样的事情出现多了,官家定然会对其不满,而后罢相。 紧接着。 陈执中在垂拱殿哭诉之事,也不知被谁传到了民间。 汴京城的百姓向来都不讲嘴德。 他们将陈执中称为“站在朝堂前的张美人”,以哭闹委屈得君心,实不配为相也。 陈执中的名声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这时候。 台谏官们再次弹劾陈执中。 苏良也写了一封弹劾奏疏,陈执中心眼倒不坏,只是能力太弱,不足以总领百官。 位尊而力小,实在不堪为相。 不过,陈执中在朝堂还是有一些拥趸的。 夏竦也是拼了力气为其讲情。 赵祯顾念旧情。 再加上河北、京东的雨灾逐渐停了下来,才使得他并未对陈执中做出惩罚。 但苏良已感觉到,陈执中罢相,已进入倒计时。 …… 在朝堂官员扯皮之时。 京东路安抚使、知青州富弼的表现再次令人亮眼。 富弼将朝廷的赈灾粮分发于各个州县,又择公私庐舍十余万间收容灾民。 老弱病残者,皆有粮可食。 此外,富弼还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开山林水泊之利,任民取之。 让百姓回归山林,取柴取果取鱼取地,此行为易导致百姓聚而成盗,甚至变成黑户。 一般情况下是不可用的。 但富弼的理由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若不让百姓聚于本地,易造成大范围瘟疫。 且他对百姓有信心,认为只要官府策略得当,百姓便不会成盗或造反。 赵祯听过他的理由后,直接答应了下来。 如此一对比,更显得陈执中缺乏执宰之能。 …… 这一日,辽境,皇宫内。 一名身穿狩衣,年约十七八岁的青年兴奋地来到辽国皇帝耶律宗真的面前。 “父皇,今年我可以去汴京城了吗?”此青年正是耶律洪基。 耶律宗真摇了摇头。 “朕写亲笔信的本意,本是想要会一会苏景明,若真是奇才,便将其留在我大辽,没想到却被宋国皇帝反将了一军!” “父皇,让我去宋会一会苏景明吧,若是奇才,我便将其掳回来!”耶律洪基兴奋地说道。 “不可去!”耶律宗真面色严肃。 他这个儿子文武全才,但疯狂迷恋宋,甚至还道:愿来世生于宋。 耶律宗真深知宋人狡诈。 他不相信耶律洪基能掳回苏景明,但却信苏景明有一百种办法让耶律洪基回不来。 (本章完) 第188章 大宋那么大,朕想去看看! 八月二十八日。 赵祯再次收到辽国皇帝耶律宗真的亲笔信。 后者称耶律洪基顽劣而不知宋礼,恐丢国礼,故而将遣彰信军留后耶律庆、崇禄少卿王元基来贺宋之正旦。 耶律宗真不派出耶律洪基,赵祯自然也不舍得派出苏良。 当即。 赵祯以工部郎中、判度支勾院李仲偃为契丹正旦使,左侍禁、合门祗候孙世京副之,算是结束了这场“两国暗斗”。 …… 九月初三,午后。 苏良被召至禁中迩英阁,为赵祯开经筵课。 这两年来,苏良薪酬奖赏都未少领,不过行“崇政殿说书”之职的时候却不多。 赵祯召他,基本也都是听经义听得疲累了。 与苏良闲聊一番,解解闷,了解了解民情。 片刻后。 赵祯问了苏良关于百家学院的一些事宜后,突然语气柔和地问道:“景明,朕欲微服出巡,前往齐州视察变法情况,你觉得群臣能应否?” 苏良先是一愣,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 他知晓,赵祯早就有出巡的念头。 莫说是皇帝。 即使是一个普通人被困在开封府大半辈子,都会想着去外面看一看。 但皇帝离开汴京城,难度系数实在太大了。 特别还是微服出巡。 苏良不用想便知,群臣都不会同意。 莫说陈执中、夏竦、张方平、丁度、文彦博这些人不会同意。 唐介、包拯、何郯、范镇等人也会出言反对。 太祖太宗皇帝外出乃是为了御驾亲征,真宗皇帝外出乃是为了泰山封禅。 皆是不得不出。 当时都是浩浩荡荡跟了几万人,宗室、外戚、朝臣皆在君王侧。 赵祯若摆开阵仗出巡。 让数万人跟在身后,群臣或许不反对。 但这样一来,不仅耗钱,赵祯更是什么都看不到。 而微服出巡,就太危险了。 先不说赵祯的安全如何能够完全保障。 他一但离开汴京城。 若有人谋逆皇位,那就糟糕了。 赵允让那几十个儿子可都是拥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三衙禁军一旦被控制,汴京城的宗室、外戚、官员一旦被控,那赵祯不是没有丢失皇位的可能。 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个代价,任何人都承受不起。 齐州位于京东路。 京东路乃是造反和剪径者最多的地方。 并且直到现在,陈执中和夏竦都认为富弼还未曾洗脱和石介造反的嫌疑。 他们怎会令赵祯犯险! 此外,一旦西夏贼发现赵祯外巡,那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拼了命地刺杀。 外面比不得汴京城,一切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当下,两位皇子实在太小了。 西夏国主元昊身死,剩下一岁多的李谅祚继位,一下子就使得西夏走了下坡路。 党项族内乱,皇室之人互杀,贵族们各怀鬼胎…… 由此可见。 君王出现意外会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 再加上年关之时,刚发生过宫禁之乱和贝州军贼造反,弥勒教信徒仍有可能藏于一些隐秘角落。 士大夫官员们断然不会同意的。 一旦出现意外,这个责任无人能够承担。 所以苏良果断地摇了摇头。 他也不支持赵祯出巡,臣子哪能使得君主陷于险境? “唉!”赵祯长叹一口气,充满了无奈。 “朕已年近不惑,在位二十七年,亲政十六年,至今未曾离开过开封府,甚至离开汴京城,不是因祭天,便是因狩猎,毫无自由可言!” “整日里,身旁不是宫女内侍,便是你们这些寻朕短处的官员,民间之事,朕不是从奏疏中得知,便是从群臣口中得知,这样如何能治好国?自古以来的帝王有几个是如朕这般的?” 赵祯的话语里满是落寞。 作为一个皇帝,他失去的自由实在是太多了。 他看向苏良道:“苏景明,朕要你与朕一起与群臣辩驳,这次,朕一定要走出去!” “这……这……”苏良挠了挠头,心头有些软了。 如此做。 简直就是与所有朝臣为敌。 在这种事情上,朝臣占据着绝对的道理,甚至可以拿着祖宗之法和江山社稷来压制赵祯。 想要让他们妥协,非常困难。 苏良思索了片刻后,道:“官家,此事必须要好好谋划一番,找些理由。” “首先,官家且不能言说是因未曾出开封府而出开封府,而是因要了解齐州变法为全宋变法而准备才想离开开封府。”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在大宋江山的安危面前,他的喜怒哀乐于群臣心里,不值一提。 向群臣诉苦,根本无用。 群臣拿江山社稷来压他,他必须用江山社稷来反击才有效。 “官家,容臣好好想一想吧,可以一试,但臣无法保证能够成功。” 赵祯想了想,点头道:“景明,整个朝堂朕最信任的便是伱了,朕觉得你一定能行!” 听到此话,苏良毫不犹豫地说道:“臣一定竭尽全力!” 说完后,苏良才意识到刚才喝了一口浓郁的鸡汤。 …… 入夜。 樊楼二楼包间内。 欧阳修一脸诧异看向苏良道:“什么?官家想微服出巡,去齐州,不,他不能想!” “景明,此事绝对不能由着官家胡来,会出事的,一旦出现意外,这个责任谁能担负!”欧阳修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脸严肃。 苏良喝下一口酒。 “我明白。作为臣子,确实不能使得官家犯险,但这是官家心中的一个结,这个结若打不开,他恐怕日日都会想着此事。” “此外,我也想让官家出去走一走,他若只在奏疏上看民情,如纸上谈兵,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了解的。官家太仁太善了,这是好事儿但也不利于他成为一位圣君……” 苏良并不认为自己能说服欧阳修。 他之所以来寻欧阳修。 乃是觉得整个朝堂上的士大夫,唯有欧阳修会无条件地相信他、支持他。 半刻钟后。 欧阳修犹豫了一下,道:“行,我愿意站在官家和你这一边,不过我有一个前提,官家微服私访去齐州,须得带上我。”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乐了。 欧阳修的脑回路向来与一般人不一样,怪不得能写出一篇篇锦绣文章。 (本章完) 第189章 论朝堂吵架的艺术,最佳辩手欧阳修! 九月初六,午后。 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学士院丁度、御史台唐介、苏良、谏院欧阳修、何郯,知开封府包拯等人皆被召至垂拱殿。 赵祯微服出巡,需要保密。 但却不能瞒住这些人,也不可能瞒住他们。 众臣分站两侧,交头接耳。 陈执中、夏竦、吴育、张方平等相公都面带疑惑。 一般情况下,官家召开这种临时朝会,他们都会提前知晓所为何事。 但今日却丝毫不知。 稍倾,赵祯走到御座前坐下,众臣才停止了议论。 赵祯环顾下方,道:“众卿,今日朕唤你们前来,只为商量一事。” “齐州变法,已近三载,各项新法措施皆在施行且已取得一定效果。朕收到的与齐州变法相关的奏疏便有数百件,然朕对一些细节还不甚清楚,齐州之变即我大宋未来之变,为稳妥起见,朕欲前往齐州微服巡察,众卿以为如何?” 唰! 赵祯话音刚落,群臣便齐齐抬起头来。 一个个皱着眉头,显然都不太愿意。 这时。 翰林待诏丁度率先站出来说道:“官家,此时不宜微服外巡啊!” “年初,我朝刚经历过宫门之变和贝州兵乱,宫门之外,必还遗有流贼。官家微服外出,实在危险!齐州变法明细,官家不清楚或欲深入了解之处,可遣使臣前往调查,此乃臣子本分,怎能令君行臣事?” 紧接着。 陈执中开口道:“京东之地,流贼甚多,官家万万不可亲往,若官家觉得在禁中烦闷,可再去南郊狩猎。官家外出则城内不稳,不可亲出也。” “官家,大宋江山尽系官家一人之身,官家稳坐禁中则大宋安,若微服出巡,恐生意外,官家万万不可将自己置于险境!”夏竦道。 “官家,若离汴京,朝堂内政易乱,恐有意外之险,臣劝官家三思!”张方平道。 …… 两府三司的相公们皆知赵祯早就有外出之意。 故而想尽一切理由阻拦。 赵祯微服外出,影响巨大。 先不说朝堂之事会受到影响,一旦人身安全出现意外,这里的所有人都承担不了后果。 此外,一旦破例,他们担心赵祯以后定然还会寻故微服外出。 中书的相公们已习惯了赵祯的温顺随和,突然要折腾一番,他们自然不喜。 赵祯面露难色。 这与他预想中的一模一样。 众臣打着“江山社稷为重,不可令君王轻易犯险”的旗号,使他无法外出。 这个旗号的内核还是“忠君爱国”,这令赵祯根本无法反驳。 赵祯不由得看向苏良。 苏良缓缓走出,高声道:“臣以为,官家此时微服巡察齐州,乃是明君之举,可去!” 陈执中转头看向苏良。 “苏良,身为人臣,使得君王陷入险境,是为不忠。你在此时媚上,一旦出现意外,你能承担得起吗?” 苏良不屑一笑。 “诸位反对官家外出,不外乎主要有三个理由。” “其一,微服外巡,险不可测;其二,齐州之事,君上无须行臣之事;其三,为臣者,使君王陷入险地,是为不忠,一切应以大宋江山为重。” “陈相,我说的可对?”苏良看向陈执中。 陈执中回答道:“这三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苏良摇了摇头。 “下官以为,此三条理由,皆非能够限制官家微服外巡。 “其一,何为险不可测?” “官家只是在京东路巡察,又非前往边境。即使遇到流贼,最多也不过几十人而已。三衙之中难道就挑不出数百精兵来护卫官家?官家是在自家的土地上巡察,伱们声称有各种危险,我想问,枢密院日日责令三衙练兵,练出来的都是一群废物吗?” “若在自己家里都不能保护官家,那遇到契丹人或党项人岂不是必败无疑!若两府相公皆认为朝廷禁军无法护卫官家周全或者两府无法处理朝堂之事,保证汴京城一切事务正常运转,臣建议陈相与夏枢相应立即自请去职!” “其二,何为君行臣事?” “奏疏上的文字能与亲眼看到的场景一样吗?官家不入民间,如何能知百姓疾苦,只有官家真真切切看到之后,才能下达最正确的诏令。齐州变法,涉及我大宋未来前景,官家亲往,理所当然,没有任何一名臣子可代劳,也不该代劳!” “其三,何为忠臣不应令官家陷于险地?” “开封府外皆是险地吗?依下官看来,诸位相公只是怕担责,只是怕引来麻烦而已,此非忠心,而是敷衍塞责,无作为……” …… 苏良说了一大段话,其实就一个意思。 “官家不能外巡,实乃两府无能。” 一时间。 众相公无言以对,想不出该如何反驳苏良。 这时,唐介走了出来。 “景明,你刚才所言,不无道理,但是官家安全高于一切,万一出现问题,谁也担待不起。若官家带领数万禁军前往齐州,我不反对,但若微服私访,我仍觉得有些冒失了!” 不远处。 文彦博、吴育、包拯、何郯都点了点头。 他们认可苏良所讲的这份道理,但这份道理仍然不足以使得赵祯亲身犯险。 陈执中见文彦博、唐介、包拯等人都不赞同苏良,不由得挺起胸膛。 “苏良,你莫为了媚君而在此狡辩,你看朝堂众臣,谁与你的想法一致?” 就在陈执中觉得无人会为苏良帮腔时,欧阳修缓步走了出来。 “哼!” 他冷哼一声,伸手将除苏良之外的其他朝臣指了一遍。 此动作,甚失仪态。 “当年,官家得知生母在世,朝臣以‘两宫并立,将动摇国本’为由,使得官家此生都未能见到生母;宋夏战争时,官家深知我朝‘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隐患,欲御驾亲征,然后被朝臣以‘官家无子,不可外出’为由,困在了汴京城;而今朝臣又以‘忠臣不可使君王陷入险地’为理由,拒绝官家巡察齐州。” “我在想,如果当年官家能见生母,会不会没有两宫对立,官家也没有遗憾;如果当年宋夏战争时,官家鼓舞了士气,我们会不会至少能赢西夏一场,没有那么丢人!” “你们这些忠臣,你们以‘忠’之名可使得官家成为仁君,却无法使得官家成为圣君!”欧阳修骤然放大了声音。 “官家整日幽闭于禁中,如何能有血性?如何能知民间疾苦?如何能将天下尽攥于手心?你们是忠臣,但更是误国者,你们能培养出一个仁爱之君,却毁掉了一个本来能够千古流芳,比肩尧舜的圣君!” 欧阳修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眼眶含泪,脸上尽是悲愤。 误国者。 这三个字的杀伤力足以将那个闪闪发亮的“忠”字彻底抹杀掉。 顿时,群臣都陷入了沉思。 (本章完) 第190章 君明臣贤,一片和睦。齐州之行开启 “以忠之名,误国误君。” 欧阳修一席话,令整个垂拱殿瞬间安静下来。 这一刻。 不仅是群臣,就连赵祯都反思起来。 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过于仁慈,过于优柔寡断,而错过了许多本可成功的机会。 如果当年的宋夏战争,他逆群臣之意执意前往西北,结局是否会改写? 如果他当时执着于将生母接回宫内,是不是现在就不会一直心怀愧疚? 如果范富变法之时,他没有犹豫徘徊,将重点放在朝堂党争之上,再给范仲淹和富弼一些时间,朝廷的冗官问题是否已被解决? 如果…… 有太多如果,都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结果了。 与此同时。 陈执中、夏竦、张方平、文彦博、吴育等人的认知似乎是一下子崩塌了。 陈执中双腿颤抖,两眼无光。 他作为首相,向来自认论忠君程度,他乃朝堂第一人。 但现在,他完全迷惘了。 以忠臣之名,行误国之事,官家未能成为圣君,皆是如他这等“愚忠之臣”的拖累。 这个罪名实在太大了! 但是,他们一下子又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苏良一脸崇拜地望向欧阳修。 他本以为,在官家微服出巡齐州之事上。 群臣过于保守,认知境界皆在第一层,而他与欧阳修皆在第三层。 但这一刻。 苏良觉得自己仍在第三层,欧阳修至少在第一百层。 这番“官家做仁君还是做圣君”的言论,一下子将殿内所有官员的认知都拓展开了。 抛开今日之事。 此话也足以令官家与殿内的所有士大夫官员受益匪浅。 原来君不能成圣君,是因臣不懂何为忠,何为愚忠。 这时,吴育率先站了出来。 他走到欧阳修的面前,深深拱手,而后又转身拱手面向赵祯。 “官家,臣赞同官家微服出巡齐州!” “臣附议!”文彦博站了出来。 “臣附议!”包拯站了出来。 “臣附议!”唐介站了出来。 …… 这时,夏竦也立即站了出来,拱手道:“官家,枢密院将命三衙调派禁军精锐随官家同行,定能保证官家安全无虞!” 陈执中见夏竦表了态,也立即站了出来。 “官家放心,中书将保证朝堂稳定,定不会有一丝乱象发生!” 不到片刻,无人再反对赵祯微服巡视齐州。 御座上。 赵祯也是一脸激动。 他向苏良提出巡察齐州,虽有查探齐州变法之意,但更重要的是想出去看一看。 而今,欧阳修的一番话,直接将其放在了堪比尧舜的圣君位置,使得他的压力也很大。 但他又不能不表态。 “众卿放心,朕定当不愧朝堂群臣与天下黎民的期待,倾心倾力,强我大宋!” 赵祯露出一抹笑容,又道:“刚才,欧阳学士所言有些过重,众卿皆是为朕的安全着想,只是出发点不同而已,谁都不是误国之臣!” 此话一出,压抑低沉的氛围顿时消失了。 群臣也都渐渐露出笑脸。 一时间,垂拱殿内。 君明臣贤,一片和睦,不时传来欢笑之声。 最后,赵祯宣布,此次除了护卫外,他将会带上欧阳修、苏良、张茂则三人。 留守的群臣都未有意见,并表示一定会做好份内之事。 …… 翌日。 众臣便为赵祯出行之事忙碌起来。 虽是微服出巡,但准备的事项也颇为繁琐。 衣服、书籍、点心、茶具、食盒、医官、厨师等都要一应俱全。 陈执中和曹皇后准备的物件颇多。 苏良看过名单之后,不由得甚是头疼,感觉能组成一个三里长的车队。 最后,他经过赵祯的授意,删减了大量的物件。 只留下三辆车马装载行李。 这次的护卫队长,正是曾经护送苏良去西北的曹护。 他将率领十余名护卫,贴身护卫赵祯。 此外,还有近千人分别散落在车队的前方后方,以此面对各种突发状况。 赵祯的出行计划也提前敲定下来。 九月十五日出发,十月二十日前抵达汴京城,路上大概是半个月。 这也就意味着,赵祯将在齐州待上半个月。 …… 九月十四日晚,深夜。 曹皇后寝宫。 赵祯站在窗前,眺望着远处。 如白纱般的月光泼洒进屋内,照在他那兴奋的脸上。 他失眠了! 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他激动得辗转难眠。 就在这时。 身穿一袭红色睡裙的曹皇后走了过来。 “官家,明早还要赶路,怎么就起来了,是我这里的床不舒服吗?”曹皇后柔声说道。 赵祯今晚在曹皇后寝宫歇息,令她甚是意外。 明日官家便要离京,她本以为官家定然会陪着张美人。 哪曾想。 官家还是给了她这个皇后足够的尊重。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她与赵祯的关系,经常都是君臣多于夫妻。 赵祯伸手将曹皇后拉入怀中,道:“挺舒服的,只是朕没出过远门,心情激动得睡不着了!” “那我便陪着官家在窗前观月,直到官家想睡了再睡。”曹皇后笑着说道。 赵祯突然伸手挑起曹皇后的下巴,另一只手紧紧揽住了她的柳腰。 曹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 除了那日醉酒外,官家很少对她如此亲密。 往昔。 赵祯总觉得曹皇后太过温柔,不会撒娇,缺了几分他最喜欢的女儿态。 但这一刻。 曹皇后让他感觉特别舒心,也只有曹皇后能让他感觉到家的温馨。 赵祯一下子吻了过去。 然后一把将曹皇后抱起,道:“既然睡不着,咱们便去做点正事儿。” …… 翌日清晨。 宣德门前,五辆马车一字排开。 一辆独属于赵祯,张茂则负责赶马;一辆属于欧阳修和苏良。 后面三辆马车则用来装载行李。 马车前后两侧则是有十余名骑马的护卫,曹护骑马引在最前方。 此阵仗行在官道上,也并不会太吸引眼球。 因为汴京城的很多富贵人家出游,基本上都是这种配置。 苏良坐上马车,心中对此次齐州之旅颇为期待。 王安石与司马光已经成长了许多,齐州也渐渐变了模样。 整个大宋也该开始变一变了。 (本章完) 第191章 劫富而不济贫?富朝廷而不富民? 六日后。 京东路地界,兖州官道上。 秋阳朗照,凉风微拂。 官道两侧的松杉郁郁苍苍,傲然挺立。 树丛中不时传来秋虫的鸣叫声。 赵祯自打出了开封府,便一直撩窗观景,笑容就未从脸上消失过。 欧阳修与苏良也甚是开怀。 这番秋日旷野之景,远比官衙中那一叠叠的案牍更令人心旷神怡。 就在这时。 车队突然停了下来。 欧阳修与苏良不由得从马车窗户中探出头来,看向赵祯的马车。 赵祯缓缓走下马车,来到路旁。 然后,他在张茂则的陪同下,朝着旁边的一处高坡走去。 欧阳修和苏良面带疑惑,也连忙下了马车。 此处官道甚是荒凉。 周边景致与其他地方并无差别,那高坡上也是杂草丛生,他们不知官家为何要去那里。 这时,护卫队长曹护快步走了过来。 “欧阳学士、苏御史,官家想在此处远远瞧一眼泰山,二位可先歇息片刻。” 欧阳修和苏良不由得同时朝着那高坡处望去。 高坡前方,有一道绵延起伏的山脉。 那个方向正是泰山。 欧阳修和苏良互视一眼,瞬间便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此时,官家宜独处。” 泰山对赵祯的寓意与一般人完全不同。 自赵祯继位以来,朝臣们都会有意地规避“泰山”这个名字。 其主因。 便是当年宋真宗的“天书降神,泰山封禅”。 自真宗皇帝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后,民间争议不断,更有许多主战的官员认为此盟约乃是丧权辱国之举。 真宗皇帝担心自己在历史上留下污名,在数名佞臣的建议下,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场泰山封禅。 希望以泰山封禅粉饰太平。 但却演砸了! 自古以来,封禅泰山的都是什么人物? 有统一天下,开创帝制的始皇帝;有开疆扩土,威震百蛮的汉武帝;有建立东汉,光武中兴的光武帝;有开创永徽之治、灭高句丽、西突厥的唐高宗;有铸就开元盛世,恢复丝绸之路的唐玄宗。 能够前往泰山封禅的帝王。 或建一时盛世,或开疆扩土,或创下前所未有之功绩。 如此才有资格前往泰山向上天汇禀,皇权天授,是为正统。 也告知万民,君王乃是替天帝掌管天下,权力至高无上,造反者皆为逆天命而行。 但真宗皇帝有何政绩? 只有送钱求和的澶渊之盟。 自真宗皇帝驾崩后,百姓皆以此事为耻,认为真宗皇帝好大喜功,拉低了泰山封禅的标准。 于是,泰山封禅成为了真宗皇帝最大的污点。 正所谓,子不言父过,更何况是皇帝。 赵祯对此事,向来都是只字不提,而今来到泰山下,估计是勾起了一些回忆。 …… 欧阳修与苏良站在官道旁。 “景明,若官家遇到先帝所遇之事,你觉得会如何做?”欧阳修笑问道。 苏良想了想道:“澶渊之盟可签,然泰山封禅不可为。” 欧阳修认可地点了点头。 虽然民间对澶渊之盟的骂声甚多,认为丢了脸面。 但他们这些朝臣都明白。 澶渊之盟虽使得大宋低了头,但却并不是一桩赔钱的买卖。 双方互开榷场,谋取和平发展。 最大的受益者还是大宋。 并且当时若不求和,大宋必定挨揍,故而苏良对澶渊之盟并未有过多排斥。 恨也只能恨,大宋的战斗力太弱。 …… 而此刻。 赵祯望着绵延不断的泰山山脉,心中思绪万千。 先帝泰山封禅之时,他还未曾出生。 但自打记事起,他便听到了许多关于泰山封禅的负面消息。 尤其是“好大喜功”和“粉饰太平”这八个字。 他经常听到。 这八个字,对一名帝王来讲,是一种赤裸裸的讽刺。 这让他时时自省,且引以为戒。 赵祯望着远处的泰山,默然而立了一刻多钟后,喃喃道:“朕此生,若无秦皇汉武之功,绝不登泰山!” …… 片刻后,车队再次出发。 依照当下的速度,众人在两日后,便能够抵达齐州最南端的长清县。 …… 两日后,近午时。 车队跨过齐州界碑,终于来到了长清县。 齐州现在辖制四县,分别为长清县、历城县,禹城县和临邑县。 州治在历城。 车队刚下官道,众人便感觉到了齐州的与众不同。 长清县的乡道明显要比前面兖州诸县的乡道好一些,全都是近两年来新铺设的。 车队一路向北,朝着县城驶去。 路途中还遇到了几个运送药材的商队。 近一个时辰后。 苏良一行终于抵达长清县县城。 苏良毕竟在齐州做了近一年的推官,对周围还是较为熟悉的。 一到县城,他便变成了引导。 据王安石年初时的奏报,齐州变法前,长清县县城的常住人口还不到八千人。 但现在已经超过一万五千人。 车队行至一处一名为长清客栈的店铺停了下来,此店也是这条主街道上装潢最豪华的一家。 虽然远逊于汴京城的正店,但在这种小县城已经算是最高档次了。 “员外,咱今日便在这里用餐与休息吧!”苏良笑着说道。 在外人面前,众人自然不能称呼官家。 故而早就想好了名姓。 赵祯为赵员外,欧阳修为欧管事,苏良为苏三郎,曹护为曹四郎。 赵祯点了点头。 来到齐州境内,众人便不用再赶路了,巡察民情才是重点,且无须急着去州衙。 稍倾。 众人便在大堂中坐下。 赵祯、欧阳修、苏良、曹护、张茂则五人坐一桌,十余名护卫坐在不远处的两桌。 苏良作为半个东道主,主动点起了菜肴。 “官家,来齐州必尝三道美食:荷叶鱼,蒸蜜藕和螃蟹清羹。此外,这里有一种酒,名曰舜泉,乃是用当地泉水所酿,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苏良点完菜,便向赵祯和欧阳修讲述着齐州的风俗民情。 齐州有山有水,物产丰富。 其中最着名的便是莲藕与泉水。 当地有很多采藕人,仅靠采藕便能维持家用。 较为幸运的是,前些日子的水灾并未涉及齐州,不然很多变法的举措可能都会因此被毁掉。 不多时,菜肴上桌。 众人皆是饥肠辘辘,当即便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赵祯离开汴京城后,食胃大开,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焕然一新。 片刻后。 待众人吃了约有四五分饱。 三名商人扮相的中年人走进大堂,在苏良等人旁边坐了下来。 “刘兄,你真要离开齐州?” “唉,不得不离开啊!二位贤弟,恕我直言,在齐州是做不了大买卖的,二位最好也趁着朝廷还未开启全宋变法,去汴京或江南另谋财路吧!” “如今我已看透了齐州变法,这就是一个圈套。什么富国富民,什么为百姓计,完全就是劫富不济贫,富朝廷而不富民!” 赵祯、苏良等人听到此话都不由得愣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恶意评价齐州变法。 “烦劳刘兄细讲,到底是什么圈套?” 那刘姓商人缓了缓,说道:“最初,齐州率先抑制土地兼并,根据田地数额优劣设置不同税额,我便很排斥。此举乃是为了压制像我们这样的豪绅地主,虽然官招商之策,拓宽了齐州的商贸,也使得我们挣了一些钱,但是年初的市易法和均输法,官衙强制控制市场,货品交易量多了,官衙的税收多了,但却将我们压制的几乎没有任何利润,还没以前赚的多,这让我已经失去干劲了!” “你们再想想其他几条变法策略。” “青苗法是让百姓向我们借贷而转向百姓向官衙借贷;免役法是靠着向官衙交纳钱财而免除劳役,连官僚地主免役的特权都取消了;而方田均税法和农田水利法,一个是将隐藏的土地找出来,一个是增加土地面积,增加粮食产量,全都是为了田赋!” “咱们的王知州和司马通判,看似日日深入民间,甚是忙碌,其实根本不是为民而行,他们精明着呢!” “这一系列操作的最终目的便是官府更加有钱了,贫民由被富人剥削变成了被官府剥削,而这里面受伤害最大的便是我们这些商人地主,地没了,赚钱少了,日日经营所得全都变成了朝廷商税,变成了那些官员升迁的政绩!” “所以我说,变法的作用是劫富不济贫,富朝廷而不富民!坑害的都是我们这些温饱之上,想要靠着经商谋求富贵的人。再过几年,恐怕再想谋求大富大贵,只能去考功名了!” “官家若真想富国富民,最好的办法就是裁撤官员,官员裁一半,什么都有了,为何要折腾百姓,为难我们这些商人!朝廷的相公们也都是睁眼瞎,他们看不到很多官员都是领着空饷,什么事情都不干吗?凭什么要让我们养着他们!” …… 这一刻,赵祯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欧阳修和苏良也微微皱眉。 虽然此名商人之言有所偏颇,但也不是全然不对,如今齐州变法的模式,受伤害最大的就是豪绅巨商地主们。 齐州变法的主线是:抑制土地兼并。 为了保障抑制土地兼并为商人们带来的损害,便有了官招商法。 而后,以“富国”为主线,王安石又提出了六条变法策略,分别为: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市易法和均输法。 青苗法是为了让大量佃农变成拥有土地的农户。 为了减少商人地主对农户的剥削,官府便以低息向农户贷款贷粮,帮他们渡过难关。 王安石提出的是每半年取利息三分。 赵祯心疼百姓,在与三司商量后,直接降为一分。 此策,朝廷其实是赔钱的。 但在很多商人和百姓眼里,官府仍然是剥削者。 免役法的目的是为了解放劳动力,官府收取的免役钱,基本与雇佣劳力是齐平的。 至于方田均税和农田水利法,都是为了增加土地,鼓励垦荒,使得田地增产,全都是为帮助贫民佃农所设的策略。 当然,此举也是有一定私心的。 大宋之所以不抑制土地兼并,主要原因是豪绅地主阶级交纳田赋稳定,抗风险较高。 而贫苦百姓遇到天灾,便无法向朝廷交税。 至于市易法、均输法,官府为了压制“低卖高卖,哄抬市价”不得已斩断了很多大商人的财路。 总而言之。 王安石与司马光设计出来的这一系列措施,首先是为富朝廷,其次为拉低民间贫富差距,最后才是令民生财。 站在朝廷的角度上,这套策略并无太大问题。 依照此策施行,国库财政一定会增加,但是却也剥削了很多大商人的利益。 换言之。 朝廷吃肉,百姓喝汤,富而不为官者成为了被剥削者。 但这群“富而不为官者”向来都是为朝廷纳税的主力部分。 他们若出现问题,大宋依旧会有问题。 站在百姓的立场,说句不太好听的。 此做法就是夺商人、地主、农民之利归国家财政,以此缓解朝廷的三冗现象。 虽然也帮助了大批量的佃户穷民,但本质上只是减轻了剥削。 并非没有剥削。 这其实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事情。 国库要增收,朝廷要图强,官、商、民必有一类要遭受到损失。 而当下裁官又不能先行,只能采用此策。 欧阳修看向赵祯道:“员外,变法之事,道阻且长,定然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定然会有不一样的声音,但从目前看来,整体还是向上的。” 变法者,必须杀伐果断,敢于担当骂名,欧阳修生怕赵祯受到影响,再次犹豫不决。 赵祯微微点头,看向苏良。 “我想听一听乡村下户和乡村客户的声音。” 大宋阶层可分为官户和民户。 官户,即官员、外戚、贵族等享有官衔的一类人。 民户,即百姓。也分两种,为坊敦户和乡村户。 坊敦户是即城市人口;乡村户,就是拥有靠种田为生的农户。 二者也有交错。 乡村户又分为主户和客户,主户有田,客户无田。 乡村下户就是拥有少类田地的农户,乡村客户即为无田的佃农。 这两类乃是底层百姓的主体。 而齐州变法除了“富国”外,最主要的也是解决这类人群的生存问题。 故而,赵祯想要听一听他们的声音。 苏良想了想,道:“没问题。” …… 翌日,天刚蒙蒙亮。 赵祯房间内。 苏良身穿一袭短褐(粗麻布衣),脚踏连袜麻鞋,头戴浑裹,出现在赵祯、欧阳修、张茂则和曹护的面前。 而在桌子上,也放着四套类似的破旧衣服,上面还打着布丁。 “官家,若想听贫农佃户之真言,必须穿上这类衣裳,我与一名负责城外植树的管事已经谈好了,咱们一会儿去城外栽树,中午管饭,一日有百文钱。”苏良说道。 欧阳修撇嘴道:“景明,莫要胡闹,官家怎能做此等粗活!” “不与贫民佃户为伍,怎能听出他们的心声?栽树而已,并不累。”苏良笑着说道。 若此次陪同的是陈执中、夏竦、丁度等老顽固。 苏良要出此策,他们定会骂苏良令官家失仪,估计抱住赵祯的脚脖子都不会让其穿这类百姓穿过的破烂衣服。 但欧阳修,就比较好说话了。 “朕愿往,愿往!有钱挣,还管饭,怎能不去!”赵祯甚是兴奋,当即拿起了属于自己的一套衣服。 做皇帝做久了,他也想尝试一番其他的行当。 其他三人见官家都准备换衣了,当即也拿起了属于自己的衣服。 苏良笑着提醒道:“欧阳学士、张先生,出门前最好拿着鞋底灰朝着脸上抹一抹,二位生的太白嫩了,根本不像个贫农。” “景明提醒得好,朕也要抹一抹!”赵祯笑容灿烂,比去祭天拜祖时愉悦多了。 今日就一章了,我慢慢补上。 (本章完) 第192章 欧阳修:吾不如柳七,远不如柳七 约半个时辰后。 赵祯、欧阳修、苏良、张茂则、曹护五人身穿破旧短褐,出现在长清县城南五里外的一处乡道上。 数名禁军护卫隐藏在周围,一刻都不敢放松地巡视着。 一旦有可疑人物出现,他们便会立即来到赵祯等人身旁。 当下,正是农闲时节,乡道两侧,麦苗绽绿。 三十多名农户,或站或蹲,聊着闲天儿。 路旁放置着铁锹、水桶、水瓢、扁担、绳索之类的栽树工具。 不多时。 数辆满载槐树苗,由毛驴拉着的太平车驶了过来。 为首者,乃是长清县的一名吏员。 众人都唤他刘管事。 苏良也是找到这位刘管事,才为五人谋得了这样一份差事。 由于月前河北京东路多个州县的水灾,一些外地人投亲靠友来到齐州,为了生计也会做一些官府的差事。 故而苏良五人的面孔与口音,在人群中也算不上太突兀。 苏良之所以拉着赵祯来栽树。 一方面想着让其感受一番原汁原味的农户生活。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只有在这种同吃同做的氛围下,才能听到这些贫民佃农发自内心的声音。 若身穿锦衣,在路边询问百姓过得幸福不幸福。 百姓指定会认为这是上面的官员来暗查,基于以往的经历,谁敢说不幸福! “来来来,都往这边靠一靠!”刘管事扯着嗓子喊道。 顿时,众人都聚集在刘管事的面前。 “今日种的乃是行道树,你们都把眼睛瞪大了,按照我提前画好的位置挖坑,把树都种扎实了,不能种歪了,也不能种浅了,谁要偷奸耍滑,老子就扣他的钱!” “你们几个负责挑水,你们几个负责刨坑,伱……你……你……负责搬运树苗……” 刘管事为众人安排起了任务。 村里人,大多没有什么客气的话语,都是直来直往,粗里粗气。 听着话难听,但一般不会耍心眼。 苏良五人也在分配中被安排到了不同位置。 欧阳修和赵祯负责去井边打水、担水;苏良与曹护负责挖树坑,张茂则负责搬运树苗。 紧接着。 刘管事又交待了一些栽种时的注意事项。 这些槐树都是行道树,有保护农田、路基的作用,还能作为路标。 间距、品类都需符合县衙的要求,不能有一丝错漏。 紧接着。 众人便开始干活了。 一干活,赵祯和欧阳修就有点露馅了。 二人竟然不会用田地里的轱辘打井水。 好在曹护就在一旁,很快就教会了他们,不然不远处的刘管事绝对会破口大骂。 …… 百姓们尤为喜欢一边干活,一边闲聊。 就在赵祯与欧阳修慢慢学会打水挑水后,数位相熟的百姓便笑呵呵地聊开了。 “以前都是强制劳役,现在好了,一日百文,在农闲时候,钱虽不多,但却能贴补家用,不用再问儿子要钱了!” “我最喜欢的是日结。当下除了咱们齐州,哪个地方能够日结,能月结就不错了,干上大半个月,冬天的酒钱不就有了!” “咱们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我夏收时,刚置办了五亩良田,明年只要没有天灾,我家就饿不住了!” “老马,去年你可是佃农呢,这……这……眨眼间是要变地主老爷了啊!” “老子大字不识一个,哪有当老爷的命,能填饱肚子就行,多亏了当下的变法之策!” …… 百姓们议论的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赵祯从里面听到的,皆是齐州变法的好处。 欧阳修擅于与人聊闲天。 不多时,与他闲聊的一名百姓,将家里几口人、儿子是否娶妻、女儿是否出嫁人,几乎都和盘托出了。 从这些百姓的话语中,赵祯能感受到他们是受益的,对齐州变法是支持的。 不到一个时辰,赵祯和欧阳修便有些疲累了。 手心甚至还磨出了水泡。 养尊处优久了,他们还真干不动这种力气活儿。 苏良、曹护和张茂则要好一些,基本上不算是拖后腿的,但与他们同龄的百姓相比,他们还是差上一大截。 “喂!你们两个是早上没吃饭吗?等你们将水抬到树苗前,树苗都渴死了,能不能快一点?”刘管事站在赵祯和欧阳修的面前高声道。 赵祯和欧阳修低着脑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这是刘管事第二次催促二人了。 刚才有个好心的百姓告诉二人,刘管事向来喜欢骂人,在他骂人时千万不能与他顶嘴,只要不搭理他便行了。 赵祯与欧阳修学得甚快。 二人虽然干活很慢,但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对四周的一切都甚是好奇。 渐渐的,日过正午。 “开饭喽!” 随着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大家都放下了手里的家伙。 赵祯与欧阳修洗了洗手和脸,也来到了盛饭处。 饭食很简单。 高粱与麦子混合蒸出的杂粮馒头,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菜粥,还有一堆咸菜疙瘩。 一人最多能吃四个馒头,但菜粥随便喝。 很快,赵祯与欧阳修就打好了午饭。 二人从来没有如何饥饿过。 赵祯拿起馒头,刚咬一口就吃不动了。 馒头又凉又硬。 这时,二人看到别人都是将馒头撕碎,揉进热菜汤中,不由得照着模样学了起来。 放在往昔。 赵祯五人看到这种饭食根本不会有胃口,但今日却吃得特别香。 一方面是饿。 一方面是周边农户们的吃相令人食欲满满。 赵祯吃了四个馒头,喝了一碗汤;欧阳修吃了四个馒头,喝了一碗汤。 二人本想再去盛汤,哪曾想大锅已经见底了。 赵祯不由得在心中感叹:我若为农,来干这种活儿,估计日日都吃不饱。 中午时分,可以休息半个时辰。 农户们纷纷席地而坐,有的直接躺在了草地上。 此刻,赵祯和欧阳修的衣服上有水有泥,脸上也有脏污,皆盘腿坐在地上,没有丝毫讲究。 这时。 一个农户高声道:“老许头,给大伙儿唱一个,解解乏呗!” “唱一个!” “唱一个!” “这个老许头,年轻时可是在齐州城当过大茶壶(龟公)呢!” …… 农户们纷纷起哄。 紧接着。 一个头发花白,较为瘦弱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其眼珠一转,笑着道:“今日,我为大家唱一首过瘾的!” 当即,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 赵祯、欧阳修、苏良瞬间便听出,这是一首艳词。 且出自柳七先生。 此中年人的唱功甚是粗糙,但在此处此时唱,却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周边的农户们沉浸其中。 或看向远方,或整个人都处于放空状态,皆是一副享受的表情。 这一刻,每个人似乎都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想起了那个最初的意中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令人很放松。 就连赵祯、欧阳修、苏良也渐渐沉浸在这种氛围中。 浑身舒服、自在,无拘无束。 就像活在一场美梦中…… 一曲完毕后。 欧阳修喃喃道:“诗词本出于民,哪有什么雅俗之分,在井水旁,吾不如柳七,远远不如柳七。” 这一刻。 赵祯和欧阳修真正理解了柳永词的价值,民间可以没有欧阳修和晏殊,但必须要有柳永。 (本章完) 第193章 冗官,大宋最大的吞金兽 午后。 乡道旁,劳作继续。 吃饱喝足后的赵祯,在熟识了一些器具和技巧后,打井水的速度明显提升。 但欧阳修身子太虚,没干多久,便有些气喘吁吁了。 并且,欧阳修触景生情,突然有了诗意。 间隙性地会望着远处发呆,在心中酝酿诗句。 不多时,脑海中便生出了两首反映民间疾苦的诗作,脸上露出笑容。 而这一切,都被刘管事瞧到了。 刘管事看到的是欧阳修身子太弱,偶尔傻笑,似乎脑子有些不灵光。 为避免欧阳修抬头望着远方发呆,他命欧阳修去刨树坑。 欧阳修本以为抛树坑是个轻松活儿。 哪曾想土地特别硬,别人刨三个,他都不一定能刨半个。 不远处。 苏良望着担水的赵祯和弯腰刨坑的欧阳修,又看了看浑身都是泥浆的自己,不由得笑出声来。 若朝堂百官见到他五人这副模样,绝对不可能认出来。 苏良甚至觉得,唐宛眉和苏子慕都不一定能认出当下的自己。 虽有些累,但苏良的心情是愉悦的。 埋头栽树时,什么事情都无须想,这比在朝堂上吵架令人愉悦多了。 …… 渐渐的。 太阳缓缓落下山头。 一日的劳作也就结束了。 刘管事带着一大筐铜钱,开始为农户们发钱。 农户们皆非常开心,拿到钱后便朝着远处冒着炊烟的家走去。 紧接着。 苏良、曹护、张茂则、赵祯都收到了他们今日所得:一百文钱。 这一百文钱,意义非凡。 赵祯已打算将其放在天章阁供起来。 这时,刘管事走到欧阳修面前,道:“这是一百二十文,你拿着!” “我……我怎么还多二十文?”欧阳修不由得一愣。 他觉得自己和其他人相比,最多值五十文。 “我求求你,明日你别来了,去别的地方祸害吧,我实在没有遇到如伱这般没力气的男人,你适合去考官!” 说罢,刘管事便大步离开了。 欧阳修咬着嘴唇,脸色涨的通红。 他并不怨恨刘管事说出这番侮辱他的话语。 只是觉得,自己确实太虚了,太丢人了。 特别是午后。 官家都提起了劲头,而他却连铁锨都要举不起来了。 一旁。 赵祯等人望着欧阳修提着那一百二十文钱愣在原地,全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能见欧阳永叔吃瘪,还真不容易。 …… 当日晚。 回城之后,苏良便托人找刘管事辞了这个差事。 这种生活,体验一日即可。 再说,官家已经听到了百姓的心声,多劳无益,苏良是不想再喝那锅苦涩的热菜粥了。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众人才纷纷起床。 除了曹护外,各个都是腰酸背疼。 长期没干过体力活,突然用力过猛,身体极易吃不消。 午后。 苏良带着众人在长清县县城转悠起来。 众人看到了齐州州报。 听到了许多百姓对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夸赞。 也看到了王安石设计的田地灌溉法、开垦之术…… 此二人,完全是听了苏良那句“以齐州之变,掘天下之变”,所有的变法策略、落地手段皆可在其他地方展开。 …… 翌日,天刚蒙蒙亮。 苏良一行人坐上马车离开长清县,朝着城北的草市奔去。 所谓草市,即民间定期形成的市集。 吃喝衣食,应有尽有。 价格比县城中要便宜许多,且很多人都能以物易物,甚是有趣。 半个时辰后。 众人缓步走在草市之中。 草市并不大,长约八百米。 两侧有草棚、有地摊,有太平车,还有挑着担子的卖货郎。 若论热闹程度,这里绝对远逊于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市场。 但是烟火味十足。 吃食、衣服、蜡烛、灯具、雨伞、布鞋、米酒、草料、干柴、花卉…… 应有尽有。 这时,苏良开口道:“齐州境内,草市颇多,除了是因商贸繁荣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齐州没有杂税,这点儿,是从今年五月份开始的,王介甫和司马君实还未上报。” 听到此话。 赵祯停下脚步,不由得皱起眉头。 大宋百姓的赋税,主要是两税和身丁税。 两税就是夏季一次税,征收钱、绢、布、草等;秋季一次税,只征收粮食。 身丁税就是人头税,二十岁到六十岁的男丁都要交。 此外,便是杂税了。 相比于汉唐,大宋的杂税算得上有些压榨百姓了。 像农器税、牛革税、蚕盐税、鞋钱等,全都是杂税,并且与日俱增。 之所以发展成这样。 主要是因大宋要养的官与兵太多了,不得已不断巧立名目征税。 杂税,也是百姓经常造反的主要原因。 “全宋变法,可取消杂税否?”赵祯看向苏良。 苏良想了想,道:“为民,应取消;为官与兵,不应取消。” 当下的大宋若全面取消杂税,最多三个月,朝廷连官员的俸禄与士兵们的军费都拿不出来。 一旁,欧阳修捋了捋胡子。 “取消杂税,非根治之法,不如裁官,杂税自可消。” 欧阳修说出了心中所想。 赵祯无奈一笑,道:“走,前面看看,我们也买些小玩意!” 说罢,赵祯便大步朝前走了过去。 苏良与欧阳修相视一笑,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入齐州以来。 从商人们所认为的“劫富不济贫,富朝廷不富民”,以及齐州变法对百姓减轻剥削所产生的效果来看。 大宋最大的病症,始终是冗官。 所有的计策,都是在为冗官补窟窿。 王安石与司马光的一系列策略,皆为开源之策。 从商人和百姓身上挤出税赋,还于朝廷。 就像抑制土地兼并,抑制之后,很多免税的地主阶层抛售土地给了普通百姓,朝廷便多了税收。 但是。 当下的官员薪酬却是一个巨大的吞金兽。 换言之—— 无论如何开源节流,只要不将这个吞金兽消灭,大宋永远无法解决积弱积贫的根本问题。 但是赵祯已经历了范富新政的失败,让其再对士大夫官员阶层下猛手,显然不可能。 苏良、王安石、司马光曾经写信也聊到了这一点。 大宋若强,一定是去除冗官的大宋,但这一步,他们都没有想好。 是杀伐果决,还是慢慢去熬,只能看官家的心意。 (本章完) 第194章 拗知州与倔通判,青苗法的利与弊 两日后。 苏良一行来到了齐州州城,即历城县。 此时的齐州城和三年前完全不一样,周边街道、商铺、住宅、客栈、酒楼全都翻新了一遍。 这是抑制土地兼并及施行官招商之策后产生的必然结果。 越来越多的豪绅地主呈现聚集趋势,越来越多的乡村富人将家业与财产转移到城镇,越来越多的农村年轻人选择前往拥有更多赚钱机会的城镇发展…… 苏良一行人并未直接前往齐州州衙,而是先在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随后,众人一起去香水行泡了个澡。 齐州温泉有疏通经络、驱散风邪之良效,已成为外地客商来齐州必会体验的项目。 …… 翌日一大早。 苏良一行便在齐州城逛了起来。 赵祯准备先在齐州城逛一番,听一听民意,然后临近黄昏时再去州衙。 虽然此时已是深秋,但齐州城的景色依然漂亮。 一城山色,半城湖光。 欧阳修站在他心心念的齐州西湖(大明湖)之畔,驻足了有大半个时辰。 …… 了解齐州的最好方式,除了百姓之口外,还有民间小报。 由于齐州商贸交易增多。 很多商人都会在小报上刊载寻人、卖货、租赁房屋的信息。 久而久之。 齐州的小报便迅猛发展起来。 街头巷尾,售卖小报的摊贩比比皆是。 王安石和司马光主张言论自由,对小报内容的管辖尤为宽松。 这导致小报上不但有各种评论齐州变法的声音,还有关于王安石和司马光的一些趣事。 百姓为二人各自起了一个外号。 王安石被唤作拗知州,司马光被称为倔通判。 这源于二人都认死理。 经常在田间地头都能辩论起来。 有时看上去二人简直就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但第二日却又能看到二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 二人在百姓口中的风评甚好。 有骂齐州变法之策不好的,但却鲜有骂王安石和司马光官品不行的。 因为二人言行一致,夙夜为公,日日都是思索着如何办实事,齐州的百姓都看在眼里。 半年前。 王安石和司马光还互相立誓,此生,不喝酒,不纳妾。 原因是:喝酒纳妾皆误政事。 大宋的士大夫官员向来有好酒纳妾之风。 像夏竦家里,妻妾成群,没有名分的都有十几人。 而欧阳修,可一日无肉,但不可一日无酒。 苏良也是好酒之人,经常与岳丈和包拯小酌。 仅仅这两种行为,二人便值得许多士大夫官员学习了。 …… 临近黄昏。 苏良一行来到了齐州官衙前。 苏良刚露脸,在门口站岗的一名衙差就将其认出来了。 “苏……苏……御史,您来了!”那名衙差激动地说道:“苏御史,你来的刚刚好,知州和通判又在官衙里吵起来了。” “所为何事?”苏良笑问道。 “好像……好像是因为青苗法,都吵有两日了!” 苏良想了想,官家的身份不易暴露,他当即道:“你莫去禀报了,我们自己进去。” 那衙差点了点头,将州衙大门敞开。 随后,赵祯、欧阳修、苏良、张茂则、曹护五人朝着后衙走去。 苏良对此处甚是熟悉,便未让人引领。 片刻后。 五人刚走到后衙,便听到前方屋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王介甫,青苗法不宜在全宋施行,咱们必须立即向官家禀报,不然将会酿成大错!” “青苗法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下面的官吏,是那些投机取巧的坊郭富户,加大惩治即可,青苗税法乃是支撑抑制土地兼并,为民生财的最好方式,我们已经使得许多佃户变成富农了!” “王安石!你为何这么拗,伱以为全朝的官吏都如你这般大公无私吗?青苗法理论上没错,但在执行上一定会出现大问题。当下齐州下辖的各县已经存在强行摊派、贫民愿贷而不愿还,富民贷之而加息贷于贫民等各种问题了,你以为的‘去重敛,宽百姓,国用可足,民财不匮’,只是你异想天开而已,青苗税法一旦全宋施行,必然会变成害民之策!” “司马光!你莫要危言耸听,咱们去年已经定好了‘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目标,这不过就是一些小问题而已,只需对执行有失的官吏进行惩罚即可。” “惩罚?你能将天下所有贪墨或不作为的官吏都罢黜了吗?当下我们的一系列策略虽是为国增了财,但所谓的开源,不过就是由剥夺穷人之财变成了剥夺富人之财,这群人乃是最稳定的交税者,他们一旦出问题,问题就大了!” …… 后衙大厅外。 赵祯等人听着听着也渐渐明白二人在辩驳什么了。 在青苗法的实施过程中,司马光发现了四个问题。 其一,实施青苗法后,各个地方衙门为了追求政绩,存在强行摊派的情况。 不愿请领的一些富户被逼无奈请领青苗钱,这使得他们怨声载道。 其二,坊郭有一些浮浪富户,诡名冒领青苗钱,然后加息再贷出去,从中赚取差价。 其三,第五等主户与佃户盲目借贷青苗钱,而一旦出现天灾,他们根本就无力偿还,这导致官衙要债极难。 其四,青苗法细则存在一定问题,富农不愿贷,贫者不能贷。 王安石、司马光与齐州的提举常平司为避免民间乱贷,出席了一系列的规则。 其中有,第一等农户请领青苗钱不得超过十五贯钱,第二等不超过十贯钱,第三等不超过六贯钱,第四等不超过三贯钱,第五等不超过一贯五百文。 这就导致,富农有钱有田不愿贷却被强迫着贷,贫农佃户无钱无田需要贷,能贷的青苗钱却少的可怜。 司马光认为,这是青苗法的缺陷,会由助民之策便是害民之策。 王安石则以为,这些问题与青苗法无关,只是当地官员贪墨或无能导致。 故而,二人论辩了起来。 就在二人吵得正是激烈时,苏良大步走了进去。 “景明兄!”二人同时惊呼道。 距离苏良更近一些的司马光迅速拉住苏良的手臂,高声道:“景明兄,你来的正好,今日一定要为我二人评一评理。” 苏良微微一笑。 “后面有为你们评理的人,我资格不够。” 这时,欧阳修大步走了进来。 “欧阳……欧阳学士!”二人再次惊呼,没想到欧阳修竟然来到了齐州。 就在二人还在惊讶中时,赵祯大步走了过来。 “官……官家,您……您来了!”二人几乎傻眼了,没想到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开封府的官家,竟然会亲临齐州城。 感谢书友贝拉kiraovo、猛禽和深兽、yu水冷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95章 朕不愿做庸君,也不愿做暴君! 齐州州衙,后厅。 赵祯坐于上方,欧阳修与苏良坐于左侧,王安石与司马光坐于右侧。 赵祯笑着说道:“朕微服巡察齐州已有数日,也听到了许多不一样的声音,整体而言,朕对当下的齐州还是非常满意的。” “介甫,君实,你二人辛苦了!” 听到此话,王安石和司马光心中的疲累,一扫而光。 近三年来,他们虽不在朝堂。 但却知全天下的目光都盯着齐州,故而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今得到官家的称赞,心中自然甚是欢喜。 赵祯接着道:“刚才,你们所辩论的事情,朕也听明白了,此事……” 赵祯正欲接着说,却看到苏良身体前倾,似乎是有话要说。 他不由得望向苏良。 苏良道:“官家,此事说来话长,而今天色已晚,要不咱们吃过饭再聊?” 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健谈之人。 大概率今晚要很晚才能睡,故而苏良提出吃罢晚饭再聊。 此外,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有些激动,看其表情便知他们有一肚子的话要汇报。 苏良想着让二人冷静一番后再细聊。 “有道理,那咱们就先简单吃点儿,而后再畅聊。”赵祯也露出笑容。 片刻后。 待赵祯等人都简单洗漱一番后,晚餐上桌。 有鱼,有肉,有粥,有青菜。 皆是家常味道。 众人有说有笑,吃得甚是开怀。 稍倾。 赵祯、欧阳修、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围坐在一间书房中。 张茂则负责记录谈话重点以及为众人提供茶水与点心。 当即,王安石便先开口了。 “官家,我与君实在齐州所行的变法之策,前期乃是为缓解抑制土地兼并后带来的不良影响,后期则皆是富国之策。” “在臣心中,富国为主,富民为辅,变法不可能不伤害任何人的利益。以青苗法为例,其能为国库增收,也使得贫民佃户免于民间高息贷,臣以为并无问题,当下出现的强行摊派、诡名冒领、贫者难贷皆是下层官吏不作为之举,非青苗法有错也。” 司马光摇了摇头。 “介甫,你过于理想化了,有利便有纷争,最底层的官吏们不可能全都做到大公无私,不图政绩而利民,有此缺陷,便是青苗法不健全,若全宋施行,这些缺陷定然会放大,必出问题。即使严惩严罚,恐也难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 王安石和司马光辩论了数句后,欧阳修忍不住开口道:“说来说去,还是吏治的问题。官家,臣建议裁减冗庸之官,唯有先澄清吏治,方可大有作为!” 听到此话,王安石和司马光也都看向赵祯。 因范富新政的失败,吏治是新法一直没有敢大动的,但也是困在每个人面前的大问题。 若能将“冗官”解决掉,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赵祯微微摇头。 “就如伱们所言,我朝交纳赋税最稳定者,皆为富人地主阶层,而这些人皆与官员有所勾连,朕若大范围裁官,莫说会遭到朝堂官员的反抗,民间定然也会动荡不安!四年前的新政,你们又不是不知?近百年积累出的问题,若能一刀切之,朕怎会反对!” 此话一落,众人都无奈地低下了头。 变法变了一大圈,再次回来了原点,而挡在面前的这块大石头,依旧没有办法搬走。 这时,苏良抬起头来。 “裁官,并不能富宋富民,裁官之后,依然会出现大量的财富集聚在少数人的手中,其根本,在于我们的官制有问题。” 听到“官制”二字,其他人都无奈的笑了。 当下,更改官制比裁官还要困难。 大宋之所以冗官冗费严重,根本原因在于建国之初,为防止文臣武将、外戚宗室、宦官等掌权,便将权力无限分散,使得职权分离,故而出现了一大堆领着俸禄却无所事事的官员。 想要改变当下的官制,根本不现实。 就像是一盘象棋,裁官是拿掉数枚较为重要的棋子,而改变官制,就相当于将这盘棋直接掀了。 大宋不可能不乱。 苏良接着说道:“当下,我朝官制定然是难以颠覆的,不如我们换个方式。” “官家,臣斗胆问一句,您欲与士大夫官员共治天下,还是欲与天下百姓共治天下?”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幸亏这里是齐州。 若在朝堂上,苏良说出此话,一群士大夫官员能群殴他。 此话不但违逆祖宗之法,而且一下子将整个士大夫官员阶层都得罪了。 苏良接着说道:“官家与士大夫官员共治天下,则皇权有限;与天下百姓共治天下,则皇权无上。换言之,您是想让士大夫官员们成为您的脑还是成为您的手?” 大宋将官员分权,本是集中皇权的体现。 但过于重文轻武,导致士大夫官员成势,若不是台谏的制衡,依照目前的局势,士大夫群体能轻松左右皇权。 赵祯若愿与天下百姓共治天下,那日后便可不断加强皇权,比如现在的陈执中、夏竦,不利于变法者,皆可直接罢黜,不需要任何理由。 当赵祯强硬起来,才能澄清吏治,才能从根本上使得变法正常进行。 苏良早就想表达这个想法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赵祯自然能明白苏良的心意。 他想了想道:“景明,朕明白你的心思,容朕再想一想吧,朕不愿当庸君,但也不愿日后的皇帝成为暴君!” 皇权专横者,易出暴君。 赵祯想得更加深远且较为保守,故而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但这个态度,苏良已经很满意了。 就在这时。 赵祯突然看到王安石和司马光身后有两个竹筐,竹筐里满是文书。 其不由得好奇地问道:“背后竹筐内为何物?” 王安石道:“回官家,我二人近两年也研究了一些富兵、取士、改革盐铁酒茶商税的策略,皆在竹筐中,恳请官家闲暇时过目!” 不远处,张茂则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心中喃喃道:官家日日熬到深夜,估计都要看七八天。 而一旁,欧阳修和苏良都忍不住笑了。 有如此勤奋的臣子在,官家想要偷懒都不行。 (本章完) 第196章 返京!家声狼藉陈执中 齐州州衙,书房内。 君臣五人聊到近子时,方才各自回屋休息。 苏良那句“官家欲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还是欲与天下百姓共治天下”彻底扰乱了赵祯的心绪。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年近不惑,亲政十六载,竟一事无成。 太祖太宗有开疆扩土之能。 先帝也曾御驾亲征、以澶渊之盟造就宋辽多年和平。 而他。 只有辽夏战争的惨败与范富新政的昙花一现。 这一晚,赵祯无眠。 辗转反侧许久后,他不由得翻阅起那两个竹筐中的文书。 …… 翌日,君臣会议继续。 王安石、司马光向赵祯详细汇报了齐州变法取得的成果。 其中,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市易法、均输法,六大变法条例的优缺特点也都尽数道尽。 一言以蔽之。 “摧豪强,抑兼并,使得国库充盈,百姓无贫。” 这些法策一旦全宋施行,定然会遭到很多豪强士族的反对。 到时能否坚持到底,就完全看赵祯的意志了。 此外。 王安石和司马光还提出了惟才取士、海外贸易、练兵强兵等多项举措。 赵祯皆记在心中。 接下来的几日,赵祯一步都未曾踏出齐州城州衙。 在与王安石和司马光深度交谈后,他愈发觉得当下朝堂的士大夫官员们过于因循守旧,苟且度日。 大宋朝堂绝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也不能是这个样子。 …… 十月初十。 距离赵祯计划返京还有两日。 近黄昏。 赵祯将欧阳修、苏良、司马光、王安石四人召入他的临时书房内。 苏良四人都清楚。 官家这几日听了诸多变法策略,而今即将返京,该是表态的时候了。 众人坐下后,赵祯面带笑容,望了望一旁的两个竹筐道:“竹筐内的文书,朕已看有近半,返京途中将接着看。” 随即。 赵祯坐直身子,看向王安石与司马光。 “一国之变法,难有完全之策,朕以为齐州变法完全适用于全宋变法,个别策略之害处,根据各地实情调整即可。” “明年年初,朕将下诏在全宋境内施行变法之策,去我朝积贫积弱之态,先抑兼并,摧豪强,行青苗法等六策,继而强兵,待国库充盈,百姓无贫,吏治清明之时,必复汉唐旧境!” 听到此话,苏良四人的眼睛不由得都亮了。 他们知晓全宋变法势在必行,但听到官家亲口说出,尤其是完全认可了齐州变法,自是难掩心中欣喜。 这一日,他们都等太久了。 随即,赵祯又看向欧阳修。 “裁官,非不可行,然当下却不可行,给朕一些时间,朕会给所有愿意做事的官员们一个理想的朝堂氛围。” 欧阳修重重点头,心情激动。 紧接着。 赵祯又望向苏良。 “景明所问,朕欲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还是欲与百姓共治天下,朕现在给你答案。” “朕欲与可富国富民强兵者,共治天下,非此类者,朕自有果决处理之法,日后,朝廷必不养无用无功之人。” 苏良重重拱手,赵祯的这个答案,让其甚是满意。 这趟齐州之行,实在是太值得了。 赵祯接着说道:“明年之变法,朕欲为先锋,朝堂反对之声,由朕挡之,民间所生乱象,由朕治之。日后,朕在百姓口中或后世史家,是贤是昏,朕皆问心无愧,望四位与朕皆倾力而为!” 听到此话,苏良四人直接站了起来,齐齐拱手。 自古以来,所有变法,皆是臣在前而君在后。 而今赵祯主动站出,愿总领一切,已具圣君担当,此举将会为变法减少甚多麻烦。 这时,赵祯看向一旁的张茂则。 后者立即会意,将四份文书分发至四人手中。 “此乃朕之手诏,今日之言,皆在诏上,若日后朕之行事有违诏上之言,四位可持诏上谏!” 此话一出,欧阳修、苏良、王安石、司马光都纷纷泪目。 这相当于赵祯对四人许下了一个承诺:待变法起,绝不会半途而废。 能遇到这样的好皇帝,也是他们作为臣子的福分。 不拼命干,如何能对得起这份厚待。 苏良更是激动地哽咽起来。 这几年,他没少在赵祯面前吹圣君之风,而今官家终于支棱起来了。 有书生常言,大宋之元气在台谏。 但苏良非常清楚,大宋的元气乃是官家,一旦官家支棱起来,大宋距离国富民强便不远了。 …… 当晚,聊完正事后。 心情激动的苏良提着两坛酒又找到司马光和王安石。二人以茶陪之,与苏良足足畅聊到后半夜,然后直接同塌而眠,沉沉睡去。 十月十二日,清晨。 赵祯一行离开齐州城,开始返京。 赵祯离开前,拍了拍王安石和司马光的肩膀,郑重地说了一句:朕在汴京城等你们。 二人明年的舞台将在汴京,准确来讲,是在全宋。 …… 十月二十日,午后。 赵祯一行回到了汴京城。 苏良思妻、思子心切,本打算准备回御史台打个招呼,再回家。 哪曾想,他与欧阳修刚行至御史台前,便见以唐介为首的御史们还有隔壁谏院的谏官们,手拿奏疏,挺着胸膛正朝着禁中奔去。 看这架势,俨然是要合班论谏。 唐介看到欧阳修和苏良,不由得大喜,道:“永叔、景明,你们回来的正好,我们听闻官家归来,正要准备去垂拱殿弹劾陈执中,同去!同去!” “陈相有何过错,竟引得大家合班弹劾?”苏良一脸疑惑。 “伱自己看。” 唐介将手中的弹劾奏疏递给苏良,而一旁的谏院左司谏何郯将弹劾奏疏递给了欧阳修。 苏良与欧阳修看完弹劾奏疏,不由得明白了。 就在昨日,民间传出一条消息。 陈执中府内惊现巨大丑闻,一名婢女被体罚致死,两名婢女被殴打后自缢身亡。 有人说,是陈执中施以杖刑;有人说,是陈执中最宠爱的小妾张氏动的手。 此事涉及当朝首相,台谏又有风闻言事之权,自然要将此事迅速告知官家,以防陈执中从中做手脚而伪证清白。 欧阳修看完后,笑着道:“同去!同去!” 此时,官家正欲施展政治抱负,陈执中家中传出如此丑闻,必将遭受重罚。 就在众台谏官再欲前行之时,苏良开口道:“我建议大家先回去。” 台谏官们同时看向苏良。 何郯更是疑惑地问道:“景明,陈相之才,远不足为相,而今找到机会,你为何劝大家回去?” 众台谏官都知晓,苏良对陈执中也有诸多不满。 苏良拿着唐介的弹劾奏疏念道:“家声狼藉,伤害无辜,仗首相权而立私门之威,有失大臣之体……” “诸位的弹劾理由是不是皆是这些?” 众台谏官点了点头,不明白苏良到底要说什么。 “此等弹劾,不足以使其罢相。我建议大家再捋一捋,比如政绩上乏善可陈,总以个人喜好选贤等等,这些问题最好能汇总到一块儿,然后反馈给官家才有效果!” 苏良的弹劾原则是:不击则已,若击必将是重击。 “哈哈,景明,还是你坏啊,我等这就回去重写!”唐介不由得笑出声来。 众台谏官也不由得恍然,纷纷露出笑脸。 陈执中以“从龙之功”任相以来,地位甚是稳固,若没有足够的理由,很难将其从位置上拽下来。 而今,正是大好时机,苏良岂能放过。 陈执中为相三年,政事搞得一塌糊涂,台谏官们找出其五六条大过失,完全没有问题。 陈执中纵妾杀婢之事乃是史实,但不在庆历八年发生,因本书将其提前罢相,故而将此事前置,且进行一系列加工,望周知。另,临近月底,求月票,感谢诸位! (本章完) 第197章 变法第一步,先罢从龙臣。陈执中的八宗罪 大半个时辰后。 台谏官们再次手握弹劾奏疏,朝着禁中奔去。 苏良和欧阳修也身在其中,因二人乃是刚刚归来,并未撰写弹劾奏疏。 这次的主角乃是御史中丞唐介。 唐介将众台谏官之言,总结成文,共列出了八宗大罪。 众台谏官的目的。 不仅是要让陈执中罢相,还要让其再无重回朝堂的可能。 细数赵祯亲政后的首相。 有吕夷简、王随、章得象、晏殊、杜衍、贾昌朝等。 虽然都是褒贬不一,但如陈执中这般“一事无成,不得众人喜的庸相”却是独一个。 …… 片刻后。 本在后宫与皇子公主玩乐的赵祯一脸懵地来到垂拱殿。 他没想到。 刚刚回朝,这群台谏官就闹腾起来了。 垂拱殿内。 欧阳修与苏良站在一旁,唯独二人手中没有奏疏。 赵祯看罢弹劾奏疏,不由得皱起眉头。 “府内杀婢,此事可为真?”赵祯问道。 唐介拱手道:“一婢被剥去衣裳,捆绑双手,断其饮食,因冻饿而死;两婢因多次被殴打,不堪其辱,自缢身亡,皆是实情,只是尚不确定是陈相动的手,还是其妾张氏动的手?” 赵祯面带愤怒,又道:“那其他七宗罪呢?” “件件皆非妄言,臣等可与陈相一一辩之。”唐介认真地回答道。 这时,台谏官们都望向赵祯。 大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台谏弹劾宰执时,有时为保全宰执体面,官家是不会让双方论辩的。 一旦在朝堂上落实罪名,便回天无术了。 赵祯犹豫了一下,道:“宣陈执中,算了……还是……将两府三司的相公都叫到垂拱殿吧!” 一刻钟后。 陈执中、夏竦、吴育、张方平、文彦博、王尧臣六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垂拱殿。 他们本以为官家车马劳累,明日才会开朝会。 没想到一回来便召他们入禁中。 而当六人看到台谏官们皆是一脸阴沉,站于殿中后,顿时意识到出大事了。 这时,赵祯看向陈执中。 “陈相,众台谏弹劾你在府内虐杀三名婢女,可是实情?” 听到此话,陈执中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本以为已将此事压下来,没想到还是被传了出去。 陈执中快步出列,拱手道:“禀报官家,近日臣的府中,确实死掉了三名婢女,但并非是臣虐杀之,此三名婢女逾越本分,坏我家声誉,臣便惩戒了她们一番,哪曾想她们寻了短见,臣已将她们安葬,且对其父母给予了补偿。” 陈执中的语气甚是平静,且没有任何认错之言。 在当下的大宋,婢女的地位极低,陈执中惩戒她们,而她们选择自杀,陈执中并未触犯大宋法令,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过错。 在一些富人家族,这种事情实在太多了, 死一名婢女,如死一头牲畜而已。 不过,若是虐杀致死,那便是私德有失。 首相又是天下士大夫官员的表率,极有可能被罢相降官,以慰民心。 这时。 唐介站出来说道:“官家,陈相之言,不足信矣,臣恳请开封府严查,此外,我等台谏除此事外,还有七项罪名弹劾陈相,希望陈相能给出解释!” 一旁。 夏竦、吴育、张方平、文彦博、王尧臣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感觉今日台谏官们是要令陈执中罢相。 陈执中也是一愣。 没想到官家刚返京,台谏就将其朝着死里弹劾。 “其罪一,不学无术,政绩乏善可陈。” “自陈执中入主中书以来,多顺应君主之意,个人毫无主见,遇事左右摇摆,执政三年来,几无政绩可言,文章奏疏更是错漏百出,疏于文采,实不宜为相。” “其罪二,措置颠倒,招延卜祝。” “今年河北、京东水灾严重,身为首相本应协调地方官员救灾,然陈执中不思正事,为建奇功,反而请一些占卜之士祈求雨停,实乃荒谬!” “其罪三,引用邪佞,排斥良善。” “陈执中外强中干,内实奸邪,推贤不正。多次以个人喜好选拔贤能,实为乱国之举。” “其罪四,对朝廷故事多不谙练,常无病而居家。” …… “此七罪,外加近日家声狼藉,伤害无辜,仗首相权而立私门之威,共计八宗大罪,宗宗有失国体,条条皆是失职,臣恳请罢其相位!” 唐介这一番话讲得气血翻涌,甚是激动。 陈执中则是双腿都在打颤。 这些罪名,他根本无法辩解。 归结起来就一句话:其无宰执之才。 菜是原罪。 陈执中明白,台谏们就是想趁着这次府内杀婢之事,将其赶下台。 他知晓论辩无用。 旁边一群台谏官,自己就算有理,也说不过对方。 陈执中想了想,捋了捋袖子,眼角突然泛起泪花。 “官家,老臣兢兢业业,夙夜在公,自担任首相以来,从未懈怠过,没想到在这些台谏官的心中竟是如此不堪,臣请辞相位,但死也不认这八宗莫名之罪!” 陈执行心如明镜。 台谏之言,是否成立,全在于官家信不信。 以进为退,言其劳苦,要比据理力争好得多。 他最大的优势便是不欺主与从龙之功,他相信官家会站在他的那一边。 这时,夏竦站了出来。 “官家,除了杀婢之事有待审查外,其他罪名,皆是无中生有,且即使杀婢之事坐实,为三婢而使得当朝首相入狱,恐有伤国体!” “并且,陈相这几年劳苦功高,做得很多利国利民之举,许多臣子根本不知,台谏官们只知挑错,却根本不晓得陈相的功劳!” 这时,一旁的欧阳修忍不住开口了。 “敢问夏枢相,不知陈相有何大功绩,麻烦举几个例子?” 夏竦老脸一红,顿时语塞。 不是他一时想不起来,是压根没有。 他也就客气客气,帮陈执中说句话,没想到欧阳修直接怼了过来。 “咳咳……” 赵祯干咳两声,缓解了夏竦的尬尴。 他想了想道:“杀婢之事,交由开封府彻查。陈相,你先待职居家,配合开封府调查。至于其他罪名,朕心中自然有数,都散了吧!” 说罢,赵祯便率先离开了。 苏良喃喃道:“变法第一步,先罢从龙臣,希望官家不会让我们失望。” (本章完) 第198章 致仕!老夫只恨未能以进士之身入朝堂 入夜。 苏良方至家中。 唐宛眉亲自下厨,烹饪了一桌苏良喜欢的饭菜。 一岁零八个月的苏子慕抱着苏良的脖子,兴奋地喊着:爹爹!爹爹! 唐泽更是早就备好了酒水,准备与苏良痛饮一番。 家中的舒适,一下子就消弭掉了苏良连日来的疲累,让其恢复到了最舒服的状态。 这一晚,他睡得尤为香甜。 …… 包拯的办案效率极高。 不到两日,便将陈执中府内三名婢女身死原因调查的一清二楚。 婢女一,是因照顾陈执中小妾张氏不周,被陈执中命家奴捆在柴房,活活冻死。 婢女二、婢女三,皆是被陈执中小妾张氏虐待,不堪受辱,自缢身亡。 在大宋,奴婢贱人犹如畜产,比佃户的地位还要低上许多。 甚至统计人口时都不会算上她们。 依照大宋律令,陈执中无罪但私德有失,其妾张氏谋害两名无罪之婢,应杖责三十。 包拯全然依照《宋刑统》撰写案宗。 既未畏于首相权势而轻惩,也不曾趁机重罚。 众台谏官们看到包拯的结案卷宗后,纷纷上谏,再次要求罢相。 除此宗罪外,陈执中可是还有“七宗大罪”。 陈执中以退为进,撰写奏疏请辞,但拒不承认其余七宗罪。 这是朝堂宰执常用的手段。 臣子请辞,官家不受。 来回折腾一番后,大多不了了之。 但这一次,陈执中明显会错了意。 在包拯将案宗呈至垂拱殿后,不到一个时辰,赵祯便连下三道手诏。 其一,罢陈执中同中书平章事之职,降黜为镇海节度使。 其二,擢升参知政事文彦博为同中书平章事。 其三,擢升翰林学士宋庠为参知政事。 汴京群臣看到这三条手诏后,不由得都傻眼了。 这不是降黜。 而是要令陈执中致仕。 依照目前陈执中犯下的过错,即使罢其首相之职,也会给一个吏部尚书、尚书左丞之类等同副相的虚职。 但是官家直接将其降黜为镇海节度使,且没有任何实际差遣。 与此同时,还将文彦博直接提了上来,俨然就是要让陈执中致仕养老。 要知—— 陈执中才不过五十九岁,距离七十致仕的年龄线还远着呢! 手诏上的理由是:政事有失,不协众望。 前者指的应该是陈执中处理河北京东水灾之事有失,后者指的是陈执中在朝堂难以服众。 御史台内。 唐介、苏良、范镇、吕诲四人聚于一处,皆面带笑容。 台谏官合班论谏,使得官家罢相。 不失为一桩美谈。 唐介捋须道:“官家此事做得如此果决,实乃社稷之幸,陈相即使有从龙之功,也难掩平庸之才,实不宜为首相。” “首相一换,中书定要换一副新气象了,我对明年的全宋变法真是越来越期待了!”范镇也笑着说道。 吕诲喃喃道:“若是将另一位也罢黜掉就好了!” 听到此话,另外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人指的正是枢密使夏竦。 但他过于奸滑,资格又老,官家对他的好色视而不见,众台谏官一直都未能挑出他的过失。 “这一日很快就会到来的!”苏良非常笃定地说道。 而此刻。 夏竦和陈执中看到这三道手诏后。 前者直接奔往禁中,后者则是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夏竦与陈执中的交情一般。 但他深知唇亡齿寒,台谏官们将陈执中赶下台后,下一个对付的一定是他。 故而,他急奔禁中为陈执中求情。 而陈执中根本没想到因三名女婢,官家就全然不念旧情,要让其致仕。 即使让其去知一州一府,也有重回中书的机会。 但官家却没有给其委派任何差遣。 他这类官员,一旦失宠,那天立即就塌了。 他想了想,也奔去了禁中。 垂拱殿内。 “官家,我朝从未因婢子而罢首相,陈相之罪,俨然是众台谏杜撰,望官家三思!”夏竦神情激动。 坐在御座上的赵祯,将御笔放下,表情平静地说道:“陈相难得众望,论处理政事的能力,他可比得上文彦博?此外,他患有隐疾,不如早日回家歇一歇。” “可是……陈相曾经……”夏竦刚开口,便被赵祯打断了。 “莫提曾经,曾经是曾经,当下是当下,朕当下需要的是治国贤相,且朕并无愧于他!”赵祯骤然间提高了声音。 言外之意就是:功是功,过是过,从龙之功不足以令陈执中一直坐首相之位。 夏竦很聪明。 自知赵祯心意已决,他再辩驳无用,当即不再多言,拱手退了下去。 片刻后。 陈执中老泪纵横地来到赵祯面前。 欲语泪先流。 他抽泣着讲起与赵祯往昔的点点滴滴,希望能够令赵祯收回成命。 赵祯听而不言。 半个时辰后,待陈执中哭诉完毕。 赵祯才说了一句:“朕知卿与朕一心,然大宋之变,非卿能持,朕不希望卿晚节不保。” 此话说罢。 陈执中已知无力回天,当即重重拱手。 “臣明白,臣回家后便提交致仕文书,另外,臣致仕后,将举家搬往青州,望官家恩准。” 赵祯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陈执中乃是开封府人。 若致仕后仍在汴京城,势必还会造成一些影响。 其此举,仍是站在赵祯的角度思考问题。 这不由得令赵祯有些感动。 此外,陈执中曾在京东路任安抚使,对青州极为熟悉,也适合在那里养老。 片刻后,陈执中离开了禁中。 在上马车前,他突然望向御史台、谏院方向,喃喃道:“老夫恨只恨,未曾以进士之身入朝堂,才让尔等如此欺我!” 他依旧不服,但又无可奈何。 …… 入夜。 汴京街道两侧,熙熙攘攘,甚是喧闹。 一辆马车缓行于大路中间。 马车内,夏竦躺在一名体态丰润的年轻婢女腿上,闭目养神,不时皱起眉头。 他刚从陈执中府邸离开。 陈执中大势已去,接下来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自保。 “台谏势大,若再不遏制,必成误国之奸党。”他想了想,朝着外面的马夫道:“改道,去找高若讷!” (本章完) 第199章 众朝官弹劾台谏,剑指苏景明 翌日,近午时。 陈执中呈递致仕奏疏,恳请回青州种田养老。 赵祯当即令翰林待诏丁度拟诏,加授陈执中为观文殿大学士,封英国公。 大宋对待致仕的高官向来优待。 只要活得久,即使赋闲在家,依旧能不断提升虚职。 甚至有的官员在死后依旧能够升职,使得家族子弟不断受益。 虚职代表着荣誉和待遇。 一般情况下,官员致仕,俸禄减半,但如陈执中这种,定然是全额发放俸禄,家族子弟也会在入仕中受到特别照顾。 就在这时。 三名银台司的内侍抱着三大摞奏疏来到垂拱殿内。 赵祯不由得一愣,满脸疑惑。 除非遇到重大事件,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出现如此多奏疏的。 当即,赵祯认真地阅览起来。 约一刻钟后。 赵祯抬起头,面带忧思之色。 这些奏疏分别来自枢密院,三司,中书门下的礼仪院、审刑院、大理寺、国子监,还有昭文馆、集贤院、秘阁等馆阁。 约有五十多封奏疏,全都上奏了一件事。 “台谏势大,已成私党,欲凌驾中书之上,若不抑之,必将贻误朝政。” 众官员纷纷请求赵祯限制台谏之权。 因台谏官合班上奏,使得陈执中罢相,很多官员都对台谏产生了畏惧甚至排斥之心。 “唉!” 赵祯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 在王拱辰、钱明逸、李定、高若讷离开台谏后,台谏在唐介、欧阳修的管辖下,同心同志,几乎拧成了一股绳。 往昔。 某个台谏官弹劾,往往难以成势。 甚至台官与谏官之间也经常互相弹劾,争论不休。 但当下,凡遇大事件,台谏弹劾,几乎都能合班论谏,声势巨大。 其中,受到抨击最严重的便是苏良。 有官员称,苏良一边博直名,一边与欧阳修、包拯、唐介等人交往过密,丝毫不知避嫌。 有官员称,台谏成今日之势,主罪在苏良,他便是使得台谏结私党的串联者,不将其外放,无法制衡台谏之权。 有官员称,苏良借经筵官之名,多次误导官家决策,实乃贪权误国之人。 还有官员称,苏良任职台谏官已有四载,依照朝廷官制升降条例,理应将其外放为官。 …… 高若讷甚至写下了苏良的十二宗罪。 怒斥苏良以台谏之名,僭越行事,实乃国之大害,理应降黜。 赵祯看到“结党”二字,甚是郁闷。 如今还未曾开启全宋变法,朝堂便已有了党派之争的苗头。 君王之道,在于制衡,防止一方独大。 赵祯比谁都清楚,当下的台谏确实已成大势。 但他丝毫不慌。 因为台谏之权皆来自皇权。 台谏官只有建议权,而无决策权。 是赵祯对当下的朝臣不满,才让台谏拥有了如此强大的攻击力。 台谏之责,本就是挑人毛病,防微杜渐,查漏补缺。 但赵祯没想到的是—— 群臣竟与台谏官对立成了这副模样,而苏良则成了他们围攻的重点对象。 赵祯都不由得为苏良感到委屈。 朝臣对立,危害甚大,必须立即调节。 当即,赵祯命丁度将御案上的奏疏整理成简报,发往中书和御史台。 他准备通过朝会廷议彻底解决这个矛盾。 …… 午后。 秋阳灿烂,御史台台院内。 唐介、欧阳修、苏良三人坐在一处石台前,晒着太阳。 苏良看着众朝官弹劾台谏的简报,有些哭笑不得。 大宋被称为弱宋、怂宋的原因就在这里。 一旦有人团结起来想要做一番大事,就会出现窝里斗。 一句“结私党”,一句“私德有失”,就能让很多人的努力,付之东流。 赵祯没有意识到这是夏竦攒的局。 但苏良却想到了。 平日里,这些官员根本没有如此团结,也不愿得罪台谏官们。 而今同日上谏,语辞犀利。 没有夏竦撑腰,这些人根本没有这个胆略。 而夏竦也擅于用这种阴险计策,成之对其有益,败之对其也无害。 这时,唐介拿起一份文书。 “景明,高若讷总结了你的十二宗罪,已在朝堂上传开了。不过看着有点像抄袭咱们写的陈执中的八宗罪。” 苏良接过文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依照高若讷和馆阁官员的能力。 莫说十二宗罪,一百零八宗罪,他们也能杜撰出来。 苏良看着看着,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的罪名有:好名嗜进,慢上无礼,凌辱大臣,挟情坏法,专戚害政,不识君臣之分…… 高若讷写得很认真。 但凡所举罪名,皆有例证。 比如,见夏竦而不拘礼,是为慢上无礼;在朝堂给前御史中丞王拱辰来了一个过肩摔,是为凌辱大臣;在为官家上经筵课时放声大笑,是为不识君臣之分…… 苏良看完后,将其随手扔在一边。 若这十二宗罪皆为事实,他今年过年大概率就在岭南或琼州了。 欧阳修拿起看了看,说道:“这个高若讷,如此毁你清誉,要不要骂回去,论写这种文书,咱们台谏何惧之?” 欧阳修与高若讷乃是恨不得对方立即去世的老对头。 只要是骂高若讷,欧阳修便充满了十二分的干劲。 苏良摇了摇头,笑着道:“犬吠而已,无须在意。不过……” “不过,明日廷议,我们绝不可有半分妥协。明日所议,定涉及台谏的职责权力。” “台谏之权乃是官家权力的延伸,我们定不能因此断了近日的势头。此外,我们必须让这群人明白,同心协力去做一件事情与结私党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这个道理若是论不明白,变法之时还会如这般拉扯,导致整个朝堂都乱成一锅粥。” 唐介和欧阳修都认可地点了点头。 而此刻,在诸多官衙内。 往日都是“一张邸报一壶茶”便能悠闲度过一整日的官员们纷纷搜肠刮肚,苦思冥想。 思索着如何能去台谏之权,让自己更安全地坚持到七十岁致仕。 高若讷更是动力十足。 以往,他斗不过欧阳修和苏良乃是因为一人单打独斗,但此次有几十名官员与其一起对抗台谏。 他信心十足。 盼着能够洗脱《与高司谏书》的恶名,甚至将欧阳修与苏良这两个结党头目赶出汴京城。 月底,跪求月票,万分感谢! (本章完) 第200章 台谏vs朝官,苏景明的封神之辩 十月二十八日,清晨。 三百余名京朝官齐聚大庆殿。 往昔,都是台谏弹劾百官,今日却是五十余名朝官齐齐弹劾台谏官。 这在大宋朝,还是头一遭。 众官员都非常激动。 有人意在担任弹劾主力,有人意在煽风点火,有人意在观察风向后再站队,也有人纯粹就是来看戏的…… 台谏官,干得本就是得罪人的差事。 再加上近三年来过于强势,自然引得很多官员都想要看一看台谏的笑话。 赵祯高坐御座之上,环顾下方。 “近日,朕收到诸多官员的奏疏,皆是弹劾台谏之事。弹劾理由,较为混乱,今日便廷议此事。” “对台谏有意见的官员可先轮流发言,尽道台谏之失,而后台谏官们再统一回复,若有对台谏官所答不满意者,可当面质问!” 旋即,赵祯站起身来。 “台谏出列,面向众朝官。两府三司的主官也都先站于一旁,暂不发言!”赵祯高声道。 顿时。 唐介、欧阳修、苏良、何郯、范镇、周元、赵拚、吕诲等人全都站了出来。 文彦博、夏竦、吴育、王尧臣等相公也都站在一旁。 宰执相公们若开口,容易左右一些官员的想法,故而赵祯先不让他们说话。 众台谏官,各个精神抖擞,目光炯炯地望向对面的朝臣。 无丝毫惊慌失措之态。 一些做足了弹劾功课的朝臣本来斗志昂扬,但当看到为首的唐介、欧阳修、苏良三人后,不由得有些怂了。 今日谁若能使得这三人低头,那必将名扬天下。 这时。 高若讷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近三年来,台谏聚而成势,在朝堂经常以合班论谏之名,排除异己,裹挟圣意;在私下更是毫不避嫌,经常与某些官员小聚,有结私党之嫌。” 听到此话,一旁的包拯不由得挺了挺胸膛。 他能听出,高若讷口中的“某些官员”指的就是他。 “尤其是今年来,欧阳修、唐介、苏良三人曾多次指责两府,大有凌驾两府之上的趋势,天下事岂可尽由台谏做主?若不降台谏之权,必将贻误朝政!” 高若讷说完后,数名朝官纷纷站了出来。 “台谏官整日沉迷于风闻奏事,经常将小事大而处之,使得百官人心惶惶。他们言辞犀利,擅于诡辩,以能罢黜官员为荣,将合班、留班、伏阁等冒犯类诤谏方式引以为美谈,实属朝堂之大害,群臣无不畏而远之。” “台谏官在民间多有线人,这使得他们可随意左右民间舆论,以自己的利益为需求评断是非,哄骗官家,若再不抑之,朝堂之上恐怕只剩下一种声音,那就是台谏之声。” “台谏仗着在官家面前独立言事的权利,多次影响官家决策,破坏朝堂氛围,实乃君臣相处之大忌!” “台谏整日以监察百官为由行利己之事,他们监察百官,却容不得别人监察台谏,臣建议应立即出台条令,约束台谏各种逾矩之行为。” …… 不多时。 二十多名朝官们纷纷出言,讲述了他们罗列的台谏官罪状。 紧接着,突然没声了。 赵祯不由得一愣,苏良等台谏官也是一愣。 明明有五十多名官员上奏弹劾,而今只有二十多名官员发声。 实属有些少了。 这时,高若讷朝着几名馆阁官员使了使眼色,后者就当作没看到,直接低下了头。 高若讷甚是气愤。 而看到这一幕的苏良,不由得乐了。 朝官们也并不团结。 有的人敢上弹劾奏疏,却不敢直言台谏之失,因为他自知有不为人知的过错在身,担心被台谏针对。 还有的人则是因弹劾台谏之言已被前面的官员讲过,他再言无用。 这时。 开封府推官张尧佐突然站了出来。 “官家,臣就是遭受台谏所害最严重的一个例子。” “臣以进士之身入仕途,为官一方,多有贤名,无论是官声还是政绩,皆优于同榜进士,然只因臣为外戚,多次遭到台谏弹劾,使得老臣仕途坎坷……” 张尧佐说着说着,不由得开始哭泣,眼泪都落下来了。 他对自己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觉得若不是被外戚身份所连累,当下都能入主中书了。 坐在上面的赵祯,有些哭笑不得。 若不是张美人经常吹床头风,依照张尧佐之才,能担任一州知州,便算是祖上积德了。 欧阳修和唐介这两个阻碍张尧佐成相的“罪魁祸首”,忍不住掐着大腿才未曾笑出声来。 二人实在无法理解张尧佐这种“迷之自信”到底来自何处? 下面的官员,也大多没有附和张尧佐。 随即,大庆殿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台谏官们纷纷露出笑意,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说:就这? 他们本以为这次朝官们的攻击会如疾风骤雨一般,声势浩大。 哪曾想蔫得就像秋后的蚂蚱,短得就像兔子的尾巴。 夏竦面带愠色,在心中骂道:一群废物!都被台谏踩在脸上欺负了,仍不敢言,待都被台谏逼得提前致仕,有你们哭的时候!” 这时,高若讷再次走到大殿前方。 他是个混不吝。 为挽回名声,根本无惧与台谏为敌。 “刚才众臣所言主要有三点。” “其一,台谏权势过重,多次裹挟圣意,近乎凌驾两府之上,臣恳请官家出台条令,降台谏之权!” “其二,台谏官有结党之嫌。如苏景明与包希仁躲在私下聚而饮酒;吴副相曾多次前往欧阳永叔府内小聚,唐中丞之妻与张副相之妻交往甚密……,臣建议应将部分台谏官外放,使得台谏重回当年之态。” “其三,台谏监督百官,而无人监督台谏,有台谏官以权谋私,左右民间舆论,排斥政敌,应立即派遣官员彻查台谏,将有罪责者,绳之以法。” 说罢,高若讷郑重地朝着赵祯拱手。 “官家,今日之台谏,已使得宰执失权,朝堂不宁,百官不胜其扰。然他们擅于诡辩,官家切莫着了他们的道。” 不得不说,高若讷很无耻。 他害怕台谏官们接下来的解释有理有据,将他们的理由全部推翻,便先扣上了一个“台谏擅于诡辩”的帽子。 赵祯看向台谏官们,道:接下来,台谏可言。” 欧阳修和唐介都看向苏良。 高若讷撰写了苏良的十二宗罪,坏苏良清名,此时正是报仇的机会。 并且。 二人觉得苏良不开口则已,一旦开口,将会比所有台谏官的杀伤力都大。 苏良缓步走出。 “台谏权势过重?裹挟圣意?还……还凌驾两府之上?” 苏良学着高若讷的话语,微微摇头。 “高校理,我想问一问,我朝哪份诏书是经由台谏颁发的?又有哪项条例是台谏主导的?” “台谏若能裹挟圣意,恐怕张推官早就归家务农了,夏枢相早就致仕养老了,还有你高校理,早就外放到偏远郊县了! “台谏若能凌驾两府之上,这座大殿至少有一半的官员都将遭到降黜或外放。因为,我们台谏官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一旁,夏竦、张尧佐和高若讷的脸色都黑了。 他们没想到苏良敢如此明目张胆表达对他们的不满。 苏良接着说道:“何为台谏?制奸邪之谋于未萌,防政令之失于未兆。” “台谏无权无势,既不能如两府那般号令百官,也不能令官家违心意下诏。台谏的职责,便是纠错!将所有不利于朝廷之事,朝臣的缺漏,统统找出。至于如何解决,全凭官家与诸位相公商议,台谏官只有建议之能,而无决定之权!” “听到诸位声称台谏权大势高,我心里其实挺引以为傲的。” “台谏弱,非朝廷之福。台谏官,做得便是鸡蛋挑骨头的事情,唯有台纲大正,朝堂才能肃然。我认为诸位称台谏势大,乃是在夸赞我等台谏官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不远处。 文彦博、吴育、张方平等相公都听得愣住了。 苏良这番解释,直接化骂语为赞语,且令人觉得甚有道理。 能说出此番话。 除了需要一颗睿智的大脑,还需要甚厚的脸皮。 随即,苏良缓了缓,又道:“至于称台谏有结党之嫌,这个我绝对不承认!” “何为结党?谋私而聚于一处,是为私党。” “然而,我与包学士谋了什么,不过是谋了一顿酒饭而已。我与文相有私交,与欧阳学士也是私交甚笃。我们又不是在讨论着害人,怎能算得上结党!所谓避嫌,乃是涉及职事而回避。” “若因我为台谏官,包学士知开封府,文相为首相,我便要故意与二人疏远,私下不相往来,这是圣贤教给我们的道理吗?” “在你们眼里,似乎只有看到台官、谏官内斗,台谏才是正常的。这是一种误解,我大宋之所以对外势弱,就是因为很多官员想将同僚踩下去令自己得势,难道就不能互相帮助,互相成就吗?” “至于高校理所言的无人监督台谏,更是无稽之谈。” “上至官家,下至朝堂百官,再至天下黎民,哪个不能监督台谏官,只要伱们能找到我们犯错的证据,台谏自会领罪!” 苏良说完此话。 后面的一排台谏官们都不由得上前走了一步,且纷纷挺起了胸膛。 打铁还需自身硬。 除了欧阳修在私德上有所瑕疵外,其他台谏官根本不惧查。 这一刻,台谏将气势拉了回来。 高若讷再次站了出来。 “苏景明,我就知你眼尖嘴利,但是台谏以合班论谏多次威胁宰执,是不是实情?全朝多名官员,见台谏色变,纷纷避而远之,是不是实情?陈相因三名婢女之死,便直接致仕,在我眼中,台谏此举,已使得官家不仁!” 此话一出,朝堂瞬间安静。 连呼吸声都一下子停滞了下来。 当下,即使文彦博、张方平、吴育、王尧臣这些相公也都有些惧怕台谏,更莫说其他朝臣了。 这的确是实情,且人尽皆知。 这两年尤甚之。 此外,高若讷提出“台谏使得官家不仁”,意在引得赵祯倾向自己这一方。 若放在往常,赵祯尤为在乎自己的“仁”名。 但是现在。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有时不是仁,而是“老好人”,相较于做一名仁君,他更倾向于做一名有为之君。 听到此话,苏良则是笑了。 他环顾四周。 “诸位相公,各位同僚,你们是不是觉得近两年来,台谏令你们越来越不舒服了,是不是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你们?” “这就对了!”苏良骤然提高了声音。 “台谏的任务就是不能让你们太舒服,你们过得太舒服,天下百姓过得就不舒服了!” “我们为官,是为谁而官,是为天下百姓,为稳固大宋的江山社稷,恕我直言,我大宋士大夫官员的日子都过得太幸福了,高俸禄,高地位,轻差遣,荣耀满怀!” “有人一壶茶、一张邸报或一个话本便能轻松过一天;有人午后便可回家休息或忙私事;还有人因太轻松,甚至培养出了诸如钓鱼、玩鸟、蹴鞠、炼丹、修仙等爱好……” “但是,我们为朝廷做了什么,为百姓做了什么?” “百姓不是傻子,他们会骂的。骂天下的士大夫官员,骂官家,骂整个大宋朝廷,待他们骂都不足以解恨之时,就要推翻我们了!” “为避免亡国,为避免官家成为昏君,我们成为奸臣、庸臣甚至亡国之臣,台谏必须监察百官,不断纠错,不断找茬,不断令百官自省……” 苏良尽道实话,使得很多官员都低下了脑袋。 这一刻。 就连唐介、欧阳修等台谏官都听进了心里。 他们更加意识到台谏的职责之重,台谏官赋予整个朝廷的价值。 最后。 苏良再次环顾四周,高声道:“台谏官,就是为百官添堵的,就是要鸡蛋里挑骨头,台谏正则朝纲正,朝纲正则天下理!” 这时,唐介忍不住站了出来。 “官家,当下正是我朝台谏最正之时,若台谏官都不敢言,天下还有何人敢言?” 唰!唰!唰! 这一刻,台谏官们齐齐拱手。 赵祯也是听得心情激动,忍不住道:“卿之所言,甚有道理。” 此话一出,众朝官都明白。 自此以后,台谏在朝中的地位站稳了。 接下来,朝堂当属台谏,官员们若不尽忠尽职,以后的日子就要难过了。 月底月初,求月票,感谢诸位! (本章完) 第201章 垄断!汴京城的冬,一菜难求 大庆殿外,百官纷纷散去。 此次朝臣与台谏之争,不但未削台谏之权,反而使得台谏达到了当朝最盛状态。 表面上看,是苏良之辩使得百官哑口无言。 实际上,是赵祯欲以台谏鞭策百官奋进,为明年的全宋变法蓄势。 …… 十一月初三。 太常礼院诸官上奏请进张美人为贵妃。 台谏官们知晓此事后,并未有丝毫惊讶,张美人诞下龙子,年初更有护驾之功。 如今临近年末,又恰逢封赏之期,晋升贵妃完全合乎礼制。 当下,她晋为贵妃。 对曹皇后之位亦无半分威胁。 依照常规,后宫位分晋升,外戚也会得到封赏。 台谏官们都等待着诏令。 若张尧佐得的乃是虚职,也就罢了,若再任要职,台谏必然还会上奏弹劾。 绝不会让一名外戚担任两府要职。 …… 十一月初五。 赵祯下诏,册封张美人为贵妃,并令翰林侍诏丁度撰写册妃告词。 与此同时。 罢张尧佐开封府推官之职,荣封其为淮康节度使兼群牧制置使。 这两个职位皆是养老虚衔。 有富贵而无实权,等同于令张尧佐致仕养老。 得知此诏令的台谏官们甚是欢喜。 近期官家的决策,越来越果断,越来越英明,解决了明年变法可能出现的诸多隐患。 …… 十一月初九,午后。 苏良和曹国舅曹佾出现在百家学院中。 当下,百家学院已完全步入正常运营状态。 先生与学子之间,非教学关系,而是彼此促进,共研一物。 有人痴迷于机关制造;有人忙于金属冶炼;有人开垦出一块荒地,整日与庄稼为伴;有人以木石为器,已制作出数类奇特的工具。 百家学院的先生与学子,在睡前和醒来都会默念一句话。 “行史无前例之事,造前所未有之物。” 此乃百家学院院训。 另外,百家学院每隔两个月都会对先生与学子进行一次审核。 但凡有慵懒怠惰、混吃混喝、一事难成者,直接开除,绝不姑息。 令苏良甚为惊喜的是,柳七先生也焕发出了创作的第二春。 三五日便能创作出一首词曲。 内容涉及城市风光、市井生活、百姓日常、勾栏百业等。 甚至还为一些底层百姓,如纤夫、杂耍艺人、说书人、蹴鞠者、歌伎、女相扑等专门撰写词曲。 曹佾将这些词曲传至汴京街头,一时间引得无数百姓共情吟唱。 对很多底层百姓而言。 柳永的词曲就是解压之良药,精神之寄托。 解忧,解乏,如柴米油盐般不可或缺。 与此同时。 百家学院的火器作坊也已筹建成功。 因需与三司甲胄案(主管研制兵器的衙门)协作,苏良便将此事交给了曹护。 苏良对火器作坊尤为重视,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物给物。 此作坊在百家学院之外,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苏良只有一个要求。 “发明一火器,可敌辽夏骑兵耳。” 苏良知晓道阻且长,百家学院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但他笃定。 不久的将来,这座学院一定能迸发出许多许多奇迹。 …… 十一月十二日,黄昏时分。 天渐冷。 苏良刚走到自家宅院前,便看到门口停靠着两辆满载蔬菜的驴车。 车上,有崧菜、萝卜、矮黄、冬瓜、韭、葱等。 一旁,吉叔正忙活着指挥菜贩卸车。 “吉叔,怎么买这么多菜呀?”苏良好奇地问道。 苏宅一共七口人。 一个月也吃不了这么多蔬菜。 吉叔回答道:“官人有所不知,今年河北、京东两路闹水灾,使得蔬菜产量大减,好多人都在南郊市集囤菜,我便想着也囤一些。这些菜都耐放,我回头将它们放在地窖或在后院土里埋起来!” 苏良微微点头,走进宅院内。 冬日,蔬菜向来紧缺。 今年又逢河北、京东路水灾,蔬菜量少涨价是必然现象。 越临近年关,蔬菜将会越贵。 …… 翌日,近午时。 苏良正在翻阅邸报,一条消息传到了御史台。 南郊市集因菜商抢购蔬菜,爆发了非常恶劣的斗殴事件。 导致五人受重伤,十余人受轻伤。 在开封府衙差和皇城司官差赶到后,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 接下来。 汴京城多处出现抢购蔬菜事件。 有菜农不再经由南郊市集买卖,直接在大路上叫卖。 有菜商不断囤积居奇,储存大量蔬菜于仓库中,意在最高点时抛出。 有贵族商贾疯狂购买十余辆马车蔬菜,将其堆放在自家地窖中。 …… 满城皆是抢菜人。 有民间流言称,因京东河北水灾,北方蔬菜非常紧缺,当下若不屯菜,将一冬无菜。 这引得许多客栈、酒楼、商家也都纷纷出手。 一旦发现市面上出现某类蔬菜,立即就会将其抢购一空。 蔬菜价格被不断拔高。 较之往常足足翻了五倍,直逼肉价。 甚至出现了有市无价的现象。 这时。 人与人的不平等显现出来了。 贵族富人的家中,蔬菜堆积如山,即使顿顿吃蔬菜,也能坚持到明年三月。 但他们仍在倾力囤菜。 一些黑心商人也卷了进来,他们倒买倒卖,从中赚取差价,一时间赚得盆满钵满。 新鲜的蔬菜源源不断进入了贵族富户的家中。 而底层百姓因没有门路,更是有钱都买不来蔬菜。 这导致民怨非常大。 很快。 吉叔也随众又买了大半车蔬菜。 他若不是苏景明的管家,莫说大半车,一颗都买不来。 此等乱象,很快就惊动了朝廷。 赵祯令负责平稳市价的三司站了出来。 三司使王尧臣本想着稳定菜价。 但探查后发现,市面上近乎八成的蔬菜都被菜商富人所囤。 市面已无菜,根本无法调节价格。 当下,京东河北的水灾,已不是造成汴京市面一菜难求的主因。 要想使得菜价稳定。 唯一能做的,就是令汴京城的贵族富户们将家里储存过多的蔬菜全都再放到市场上。 不然,待年关来临。 贵族富户们的蔬菜将在地窖中放臭,而底层百姓们连个过年买饺子的崧菜都买不到手中。 (本章完) 第202章 何以富贵者撑死,贫苦者饿死,朝廷有为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历史总是如此相似。 汴京城内的蔬菜被贵族富户们抢之一空,家家地窖充盈,并且还在倾力疯抢中。 “放坏了可以丢掉,但绝对不能不够吃。” 这是当下很多贵族富户们的心态。 他们觉得这波蔬菜荒可能会持续到明年开春。 故而疯狂囤菜。 利用自己的人脉、特权、钱财,能囤多少,便囤多少。 当下的汴京城,最不缺的便是有钱有势之人。 于是乎,蔬菜几乎被贵族富人垄断,贫苦百姓甚至是汴京周边的菜农,都难以吃上自己种下的蔬菜。 此事,细思极恐。 如果不是蔬菜短缺,而是粮食短缺。 那毫无疑问。 富人安然度日,穷人家将饿殍遍野。 三司使王尧臣并未想出特别好的解决办法。 此举并不属于纯粹的市场买卖垄断行为。 那些富户若只是将蔬菜自用,三司根本无权强行调控。 他先是号召手中蔬菜过多者将其还于市,而后从周边州府征调蔬菜,意在破除汴京菜荒。 然而,收效甚微。 今冬的蔬菜确实极度短缺,没有人愿意将手中的蔬菜拿出来。 从一名普通百姓的角度来看—— 朝廷本应是为天下百姓主持公道的地方,但这一次,百姓们看到的却是,朝廷只会为富人主持公道。 一时间,民怨沸腾,群情激愤。 这日午后。 一群百姓集聚到三司门前讨要说法。 三司使王尧臣并非胆怯怕事之人,他得知百姓聚在门外后,当即大步走了出去。 “诸位,吾乃三司使王尧臣。此次汴京蔬菜荒,我们已经筹划解决之策,这几日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让每个人在这个冬日都能吃上蔬菜。” 这时,一名身材消瘦的中年人气呼呼地站出来。 他指着王尧臣的鼻子说道:“你能给什么交待?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汴京城不是蔬菜荒,是蔬菜都囤积在了那些非富即贵之人的家里,他们是大宋的百姓,我们就不是吗?朝廷就看着他们这样垄断?宁愿吃撑放坏,也不留给我们一口?” 紧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了出来。 “王相公,你能不能代我问问咱们官家,大宋是我们这群贫苦百姓的大宋吗?” “难道我们没有交纳赋税?没有服徭役?没有为大宋江山做出一丁点贡献,我们被欺负成这个样子,朝廷就不能管一管吗?” “朝廷是将我们当成一个人还是当成了牛马?我们知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做官老爷的,有些人就是做佃户的命,但是总不能完全断了我们的生路吧!” 听到此话,王尧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下的大宋,贫富差距甚大。 富人就是比穷人拥有更多的机会和资源。 但是将兔子逼急了,他也会咬人的。 此刻,王尧臣后悔的是,三司应该在很多人囤积蔬菜之初便出手扼制。 现在已经晚了。 这时,人群中一名年轻人突然高声喊道:“我等皆为大宋子民,何以富贵者撑死,贫苦者饿死,朝廷有为乎?” “朝廷有为乎?” “朝廷有为乎?” “朝廷有为乎?” …… 百姓们的情绪被撩起,纷纷高喊起来。 他们并不憎恨那群疯抢蔬菜的富贵人阶层,而是憎恨朝廷的无作为。 将富人当人,将穷人当牛马。 就在这时。 又有人喊道:“均贫富!均贫富!均贫富!” 听到这三个字。 王尧臣与后面数名官吏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是太宗时期,造反派王小波和李顺喊出的口号。 当时他们也是遭受富户欺压。 由拥有田产的主户变无田之佃户,无奈之下,只得造反。 就在王尧臣一脸无措时。 知开封府包拯带着一众衙差大步走了过来。 “诸位,都静一静,吾乃知开封府包拯!”包拯走到最前方,高声说道。 顿时。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 包拯之名,尤能令绝大多数汴京百姓信服。 “诸位,本官清楚你们的诉求。此次民间疯抢蔬菜之事,实乃我等官员之错,我先向大家致歉!” 说罢,包拯朝着下面深深鞠了一躬。 “请大家相信本官,我与三司使现在便向官家汇禀此事,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包拯一脸认真地说道。 安静了片刻后。 一名中年人道:“我……我相信包学士。”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然后便都渐渐散去了。 “呼!” 王尧臣长呼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刚才很多百姓攥着拳头,都已经准备朝他动手了。 …… 一个时辰后,垂拱殿内。 赵祯端坐于上方。 两府三司的相公、唐介、欧阳修、苏良、包拯等人分站两侧。 “我等皆为大宋子民,何以富贵者撑死,贫苦者饿死,朝廷有为乎?” 赵祯重复着王尧臣汇报的话语,喃喃道:“朕本以为只是部分人争抢蔬菜,没想到竟然闹到此等地步,众卿以为,此事应该如何解?” 吴育率先开口道:“富者不可不仁。臣以为,朝廷应强制收回富贵者囤储之蔬菜,重新分配,令穷者有菜可食!” “臣附议!”文彦博随即拱手道。 “臣亦附议!”张方平也站了出来。 …… 这时,赵祯看向苏良微微皱眉,不由得道:“景明,伱怎么看?” “臣以为,此事之主罪,在三司,在开封府。三司未能在争抢蔬菜之初便钳制此事,开封府对南郊市集的管理亦存在疏漏。三司与开封府都应公开向百姓致歉,至于购买蔬菜之富户,并未违我大宋律法,不可强制收回他们的蔬菜,而应与其协商回购,再施于贫户。” “认错?今日那些百姓可是喊出了‘均贫富’的口号,我们怎能向他们认错?”文彦博摇头道。 “如果我们待他们真造反了,再认错也无用了,错了,就要认。此事确实是三司与开封府的过错。”苏良一脸认真。 一旁,王尧臣和包拯都不由得点了点头。 若三司或开封府在预知到蔬菜将会被垄断后便采取措施,定然不会出现当下这种局面。 赵祯想了想后,也微微点头。 (本章完) 第203章 破天荒!官向民致歉,苏景明撰写《均贫富论》 垂拱殿内。 赵祯最后总结道:“此事,确为三司与开封府主罪,向汴京百姓致歉,理所应当,贫富实不应对立!” 此话一下子说到了众臣的心坎上。 历朝历代,但凡造反者为贫民阶层,皆是因朝廷无为、地方剥削,导致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所致。 百姓们能接受有人生来在云端,有人生来在泥沼。 但却不能接受,当自己努力从泥沼爬出来时,又被生在云端的人踹了下去。 活而无望,才会造反。 这时,新任参知政事宋庠站了出来。 “官家,三司与开封府有错认错,百姓亦应有错认错。今日诸多百姓集聚于三司门前,道出‘均贫富’之逆语,不可不罚。若不严惩,恐日后有刁民恶贼以此话生乱!” 均贫富。 这三个字对底层百姓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诸多造反者,皆是以此为口号。 “百姓不过就是发了几句牢骚而已,怎能入罪?”一旁的张方平皱眉道。 “牢骚?聚众于官衙前道造反之语,怎能置之不理,朝廷衙门的威严不可损!”宋庠反驳道。 宋庠乃是大宋天圣二年连中三元的状元。 属于学术类官员。 其本身也是个倔脾气,对认定的事情很难妥协。 这时。 欧阳修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连忙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百姓无错,错在‘均贫富’三字。” “自古以来,贫富难均,唯有减少差距。我朝抑兼并之策便是为缩小贫富差距。均贫富,非人人均财,而是防掠夺、垄断、侵害,富户以权财违法令而欺穷。应为此三字注新解,以此教化民众。” 听到此话。 赵祯笑道:“卿之意是要旧义新解,撰写一篇《均贫富论》?” 顿时,众臣都看向欧阳修,忍不住笑出声来。 欧阳修乃是“旧义新解”的行家,最经典的案例便是那篇《朋党论》。 朋党本是朝堂忌讳之词。 但在欧阳修笔下,小人为伪朋,君子为真朋,真朋聚之,则天下治矣。 此论,最初并不被赵祯所喜。 但后来却得到了诸多民间儒士的认可与传扬。 宋庠面带兴奋,道:“臣赞同此番旧义新解。与其堵住百姓之口,不如为百姓解惑,让其知贫富虽不可均,然所有人在当世皆可脱贫入富。” 这时,苏良忍不住补了一句。 “我朝明年将行之新法,便是助穷者脱贫致富之策,若将此意告知百姓,百姓必然会支持全宋变法!” 苏良此话,画龙点睛。 一下子将这篇《均贫富论》核心主旨升华了。 新法未变,便能先聚拢民心。 实乃上上之策。 “臣附议!”群臣齐齐拱手。 赵祯的心情也变得激动起来,问道:“谁来执笔,撰《均贫富论》?” 唰! 欧阳修大步走出。 在欧阳修走出来的那一刻,张方平、宋庠、吴育等人都下意识地缩回了腿。 与欧阳修争做此类文章,完全是自取其辱,不如直接放弃。 就在众臣都以为欧阳修将恳请撰写此篇文章时,他却道:“官家,臣举荐苏景明。其文风犀利且精通变法之策,尤为擅写此类文章,臣在其面前,也只能望其项背。” 望其项背。 听到这四字,众臣纷纷向苏良投去羡慕的目光。 能使得欧阳修在朝堂之上说出此话者,全朝仅苏良一人。 而在众臣眼中,苏良的文章虽不多,但篇篇都是经典,都是民间畅销之作。 确实值得此等夸赞。 一旁,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他确实能写。 但欧阳修将他抬得实在太高,导致他压力有些大。 赵祯淡淡一笑:“朕准了,此文便由苏景明执笔!” 此话一锤定音,群臣皆无异议。 …… 十一月十八日,近午时。 三司与开封府同时在衙前贴出告示。 三司以“对蔬菜市场监管不力,导致蔬菜溢价、百姓疯抢”向所有百姓致歉,并保证将在半个月内妥善解决此事,使得菜价平稳,市场正常流转。 开封府则是以“对南郊市集监管不力,使得蔬菜交易出现诸多乱象”向所有百姓致歉,也保证在半个月内解决所有问题,令菜价恢复正常,令所有开封府百姓都能吃到蔬菜。 王尧臣和包拯皆罚俸半年。 负责汴京菜市流动的三司官员和南郊市场的开封府官员,皆降官一级。 官向民公开致歉,此乃当朝头一遭。 并且,朝廷在为贫民争利的同时,并未薄富轻富。 这使得穷户、富户都体会到了被尊重的感觉,对朝廷此举赞不绝口。 一些富户囤菜并无恶意,只是担心冬季无菜可吃,这种行为也从侧面反映出了他们对朝廷的不信任。 而今,三司和开封府表态后,富户们选择相信开封府和三司,纷纷售卖出了家中囤积过多的蔬菜。 开封蔬菜市场渐渐开始正常流动起来。 而其他地方的蔬菜也都通过漕运,源源不断地运往汴京城。 十一月二十日。 苏良所撰写的千字长文《均贫富论》传入民间。 汴京街头,人人抢购,争相抄写解读。 苏良写文,未曾失手过,欧阳修看后都是赞不绝口。 此文分三个部分。 其一,告知天下人,贫富不均为至理,然人人皆可由穷入富。 其二,朝廷之法,意在使得天下无贫,百姓安居乐业,非薄穷而厚富,亦非薄富而厚穷。 其三,劝富户善而不欺穷,劝穷户勤而不厌富,如此方可使得天下同心,江山永固。 这篇《均贫富论》,令富户明白,朝廷绝对不会剥削他们通过正途赚来的钱财,也令穷户拥有了勤可脱贫致富的信心。 此外。 开封府府报不仅刊载了苏良的这篇《均贫富论》,也刊载了三司与开封府的致歉公告,并令各个州府转载。 意在使得天下人知晓,朝廷敢于知错改错以及对天下百姓的态度。 一时间。 百姓们对朝廷赞声不断。 对明年的全宋变法也都产生了浓烈的期待感。 通过此事,赵祯也更加通晓,天下百姓不傻也不笨,唯有真心为他们考虑,大宋江山才能稳固。 (本章完) 第204章 大宋底层官员生态,面面观! 眨眼间,就到了腊月。 腊月初一,赵祯下诏,宣布改元,将明年定为皇佑元年。 此举,一方面是因今年河北京东水灾,流年不利,宜改年号。 另一方面也是因明年将会是全宋变法之年,以“皇佑”二字,图个好彩头,祈求皇天眷顾,风调雨顺。 …… 腊月初三,一场鹅毛大雪席卷了整座汴京城。 雪足足下了一整夜。 清晨方停。 很多地方,雪厚近三尺,车马难动。 就连汴河、五丈河都结了冰,使得很多船只搁浅在冰面上。 城内的禁军士兵和开封府衙差们在雪停之后,便开始迅速清扫积雪。 苏子慕尤喜大雪。 天刚蒙蒙亮,他便从被窝里钻出,哭闹着要去院子中。 唐宛眉无奈,只得为其穿上一层又一层厚衣服,然后朝着苏良嘱咐道:“天寒,容易着凉,你莫让慕儿在后院疯跑,在后厅里看看雪就行了。” “嗯嗯,没问题。”苏良穿好衣服,笑着答应道。 …… 片刻后,苏宅后院。 苏子慕穿着虎头靴,提着外公唐泽为他量身定做的红缨枪,在雪地里狂奔。 而苏良站在后面,不断捏着雪球,朝着苏子慕砸去。 “儿子,雪球来了!” “儿子,看招!” “儿子,为父来抓你了!” …… 苏子慕边笑边跑,小脸冻得通红通红的。 即使摔倒了。 也是很快就爬起来,不时还抓起雪朝苏良砸去。 怎奈他力气太小,连两米的距离都砸不到。 就在父子二人玩得正开心之时,唐宛眉黑脸出现在不远处。 她气呼呼地指着苏良道:“苏景明,你怎么看的咱儿子,感染风寒怎么办,伱们都快回来!” 听到唐宛眉的呼喊,苏子慕小跑躲到树下。 而苏良就当没听到,裹起一个雪球便朝着唐宛眉砸了过去。 一击未中后。 他才笑着道:“无妨无妨,冻一冻更结实!” 就在唐宛眉准备将苏子慕强行拎回来时,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好孙儿,外公来也!” 然后,唐宛眉就看到唐泽也手拿一把木制红缨枪钻进雪地中,有模有样地在苏子慕的面前挥舞起来。 要知,曾经的唐泽乃是扬州城出了名的严师。 不苟言笑,甚是严厉,上课的口头禅都是:不打不成器。 他教过的学生,没有没挨过他的戒尺。 但自从有了苏子慕后,他俨然变成了一个老顽童。 但肉眼可见的。 气色好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得年轻许多。 唐宛眉哭笑不得,道:“一个比一个还幼稚,我不管了,你们闹吧!” 唐宛眉敢训斥苏良和苏子慕,但面对亲爹,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 大半个时辰后。 太阳钻出云团,树梢上的冰雪渐渐融化。 苏良吃过早饭。 慢悠悠地赶往了御史台。 南门大街上,虽还残留着许多积雪,但车马依然很多。 很多百姓都已开始置办年货。 此等恶劣天气,苏良本可一日都不用去衙门。 但今时不同往日。 往年此时,都是台谏官们最清闲的时刻,但今年,却是最忙碌之时。 因自今年七月份始。 御史中丞唐介兼管官员的铨选考课,谏院左司谏何郯同知京朝官考课。 台谏官们都兼任了监察官员考绩的的差遣。 考绩,决定着一名官员的职事迁黜、官阶升降、俸禄增减。 而考课的监察,基本都是在每年年底进行。 这是个肥差,也是个忙差。 台谏官们需阅读大量文书并写出评语,而后交两府审核,最后官家也会亲自过目。 每一句评判都关系着一名官员的升迁罢黜,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此刻,苏良的屋内已置上火炉。 他望着桌前五大竹筐地方官员的考绩文书,喃喃道:“先泡壶茶再说。” 喝茶、如厕、吃点心,与唐介闲聊片刻。 而后又给了监察御史里行吕诲一竹筐考绩文书。 苏良才开启一日的工作。 苏良并非强行摊派,而是吕诲意在去掉身上的“里行”二字,苏良便让其多劳,多积一些政绩。 面对这些考绩文书,苏良瞬间变得认真起来。 大宋的磨勘考课制度甚是复杂。 文官职位足足有三十多阶,按照文资三年一迁升的规则。 一些底层官员即使从不犯错,兢兢业业,辛苦半生,都难以谋得一个京朝官。 这也导致底层选人官们的竞争非常激烈。 有官员热衷于修桥修路,以此获得官声民望;有官员大兴商贸,只为提高当地赋税;还有官员忙于兴建学校,培养士子,为个人仕途增添政绩…… 大多都是专精一处,做出名堂,做出政绩。 这导致很多偏远州府都出现了“营养不良,甚是偏科”的情况,这对百姓极为不利。 当然,还有走邪门歪道的。 有官员自掏腰包买万民伞并雇佣百姓为自己写颂诗。 有官员将前任修了不到两年的桥和路挖了重修,修了再挖,一条路便能领两次功。 有官员将小案做成大案,将小功劳硬生生做成了大功劳。 有官员一到年底便上下寻人打点送礼,以此获得升迁的机会。 有官员日日忙着剿匪缉盗,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酷吏。 还有官员直接放弃仕途,选择与当地富商联合,大赚黑心钱。 还有官员在过了四十岁之后,便进入养生状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懒官。 更有官员将爱好放在别处,比如蹴鞠、看戏、马球、唱诗、木工、钓鱼等。 …… 这些荒唐事或被上官举报或被百姓揭发,大多都败露了。 甚至许多成为了朝臣们聊天时的笑料。 但这也反映出当朝官员冗多,升官难,想做一个有用之官更难。 一些踏实能干但不会表功且又无人举荐的官员,一生都只能居于一隅,平庸到致仕。 这对朝廷而言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而对一方百姓而言,更是危害。 大宋若溃烂,一定是从底部开始溃烂,而澄清吏治,必须先由这些底层官员开始。 这一刻,苏良心中又生出一个新的想法。 (本章完) 第205章 我,苏良,大宋第一宠臣,拒战! 历经五日。 苏良终于将四大竹筐的官员考绩文书批阅完毕。 他感觉,大宋的底层官场就像一方野坑。 坑内有鱼、有虾、有蛇、有龟、有蛤蟆、有寄生虫…… 这些生物密密麻麻地混在一起,将水搅得又浑又臭,使得朝廷根本分不出谁是贤来谁是奸。 苏良抽出一张台谏专用的御宝印纸。 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立限考事,以事责人,破格擢升,以举贤才。” 他参考后世的考成之法,意在改一改大宋的磨勘考课制度。 磨勘考课,乃是大宋士大夫官员们的大动脉。 当下无人敢动。 但苏良明年若寻到恰当机会,定会给这条充满铜臭与畸形权力的大动脉来上一刀。 变法,不可能不见血。 …… 随着年节将近。 进货的商贩、访亲的百姓,还有各国的使团都来到了汴京城。 天气虽寒。 但汴京城的主街道上一直都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腊月十二日,近黄昏。 吉叔驾着马车,载着苏良正走在路上,忽然停了下来。 “车内可是苏御史?” 一名骑在马上,身材甚是魁梧彪悍的青年男子拦住了苏良的去路。 这一刻。 马车后跟随的四名禁军护卫立即警觉起来。 当下,苏良乃御史台台长副职。 只要出门便有禁军护卫相随,苏宅左右也都有护卫巡逻。 “你是何人?”马车里传来苏良的声音。 “特奉我家主人耶律庆之命,前来递上请帖,苏御史一看便知。” “耶律庆?辽国特使?” 苏良面带疑惑,说道:“吉叔,收下吧!” 当即,吉叔收下请帖,那人也迅速离开了。 自冬至始。 苏良便收了不下上百份请帖。 有商人、有儒士、有地方官员、有贵族外戚…… 有人欲结识苏良,有人想求其办事,还有人则是故意攀关系,基本都被苏良婉拒了。 台谏官,必须要禁得起诱惑。 更何况,当下的苏良什么都不缺。 马车继续前行。 苏良缓缓打开耶律庆的请帖。 耶律庆乃是辽国彰信军留后,为今年使宋的主使。 苏良与他未曾谋面,无任何交情。 请帖的内容是:耶律庆欲在今晚邀苏良在樊楼一聚,称有要事相商。 “有要事相商?”苏良不由得来了兴致,当即改道奔向樊楼。 在自家门口。 他完全不惧对方会有什么手段。 再说,论玩心眼,宋人乃是契丹人的祖宗。 …… 半个时辰后。 苏良刚至樊楼二楼,便见一个身形彪悍、身穿貂皮衣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过来。 “景明贤弟,久仰大名,在我辽国朝堂,无人不知台谏官苏景明,没想到今日才有幸相见!” 此人,正是辽国特使耶律庆。 他大步走到苏良面前,给苏良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景明贤弟,称呼我为耶律兄即可,前些日子,你那篇《均贫富论》看得为兄热血沸腾,实乃天下一等文章……” 耶律庆揽着苏良的肩膀,一边夸赞,一边与苏良走进包间。 苏良也面带笑容,客气地寒暄着,心中却道:这些契丹人,不学我大宋好的待人接物礼节,却偏学会了‘假客套’,这定然是跟着鸿胪寺那些礼官学的。 片刻后,酒菜上桌。 二人寒暄数句后,耶律庆终于进了正题。 “景明贤弟,当下西夏国主年幼,没藏兄妹掌权,党项人内乱不断,正是灭夏的最好时机。我携我主亲笔书信,欲与宋联手灭夏,烦请景明贤弟助我说服你家官家,完成此番大业!” 耶律庆表情激动。 他之所以先来寻找苏良。 一则是因苏良与西夏有过节,必然想看到西夏亡国。 二则因苏良在辽国朝堂上有一个耀眼的头衔:南朝第一宠臣。 耶律庆觉得率先取得苏良的支持,宋辽联合灭夏的可能性将会更大一些。 当下,辽比宋更想灭夏。 曾经,夏辽有过一次联姻。 辽国皇帝耶律宗真在继位之初,将其姐姐兴平公主许配给了元昊。 怎奈元昊残暴好色,致兴平公主病重而惨死。 紧接着,西夏与辽国又因边境部落的归属问题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元昊在与宋求和后,与辽大打出手。 耶律宗真御驾亲征,率精兵十万攻打西夏,然而在河曲之战却被元昊打败。 耶律宗真差点被俘。 此番战败,令耶律宗真养成了“睡醒时定会先摸摸鼻子”的习惯。 因为那场战争,西夏兵俘获辽兵后会将鼻子割掉再放归。 耶律宗真差点儿被割掉鼻子。 此事,令耶律宗真深以为耻,日日都想着灭夏。 而今元昊身死、党项族内乱,正是大好时机。 苏良想了想后,道:“耶律特使,此等大事,我建议伱直接向我家官家禀报,我无法做出决断!” 耶律庆一愣,他没想到苏良会拒绝他。 “苏御史,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难道就不愿成就一番伟业?” 苏良微微摇头,随即站起身来。 “耶律特使,感谢今晚的招待,告辞!”说罢,苏良便大步离开了。 耶律庆一脸懵。 来之前,他根本没想到苏良会拒绝他,因为对方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想了想,脸上露出一抹鄙夷的表情。 “哼,鼠目寸光的东西,南朝的士大夫都只擅嘴上功夫。老夫现在就去找夏竦,他在宋夏战争中受辱,定然能助我说服南朝皇帝攻夏!” …… 片刻后,马车上。 苏良撩开车窗,望着汴京城喧闹的夜市,眉头微微皱起。 他对辽宋联合攻夏之事,不是无法做出决断。 而是相当反对。 若明年年初,大宋联辽攻夏,全宋变法必然会延误,苏良设计的熙河之策也会被破坏。 与此同时,战争极为消耗民力。 大宋当下已有自保之力,完全没必要消耗国力去攻打西夏。 当下攻打西夏,除了能抢夺一些牲畜,再无一丝益处。 那些看似为民实则为匪的党项人和羌人,即使为俘虏,也不会服从大宋的治理,都是巨大的麻烦。 更何况。 辽灭夏后,没准儿会接着挥兵南下,耶律宗真野心十足,一向有吞宋之心。 赔本的买卖,大宋绝对不能做。 “若我所料不错,耶律庆必然会去找夏竦,夏竦为保相位,定然会应允。万一官家头脑一热,想着御驾亲征攻夏,立不世之功,那就糟糕了!”苏良喃喃道,思索着如何才能避免此种情况发生。 (本章完) 第206章 我大宋不是战不起,而是不战更有性价比! 深夜,夏府。 夏竦一脸笑容,亲自将辽国特使耶律庆送上马车。 二人相聊甚欢。 夏竦已答应耶律庆,待耶律庆将辽国皇帝耶律宗真的亲笔书信呈递到赵祯面前。 他定会倾尽全力支持宋辽联合攻夏。 耶律庆的马车离开后,夏竦的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他没有理由不支持。 宋辽联合攻夏,即使不能灭夏,也能扒掉西夏一层皮。 他不但能一雪“夏竦何曾耸”之耻,枢相之位也将更加稳固。 一旦战事发生。 枢密院的地位将迅速提升。 而战时的枢密院更离不开他这位枢密使。 曾在宋夏战争时,还出现过首相兼任枢密使的特例。 夏竦觉得,他没准儿也能往上走一步。 毕竟。 当下的朝堂已无人比他的资历更深。 …… 翌日,午后。 赵祯召两府三司相公、台谏主官,前往垂拱殿议事。 苏良瞬间意识到,定然是耶律庆将耶律宗真的亲笔书信交给了赵祯。 半个时辰后。 文彦博、夏竦、张方平、吴育、宋庠、王尧臣、庞籍、欧阳修、唐介、苏良十人齐聚垂拱殿。 赵祯坐在御座上,面带笑容,举着一封书信道:“众卿,此信乃是辽主耶律宗真亲书,由辽国特使耶律庆呈递,你们先看看,然后说一说想法。” 当即,一名小黄门将书信率先递给了文彦博。 接下来,众臣开始传阅。 约一刻钟后,众人全都看罢了书信。 书信内容,正是辽国欲与大宋在明年年初联合出兵,意在亡夏。 赵祯开口问道:“众卿,有何感想?” 唰! 夏竦立即站了出来。 “官家,此乃天赐良机!我们与辽联合,必能灭夏。此后,我朝西北将再无忧患。而官家您甚至可以御驾亲征,建不世之功。” 不得不说,夏竦讲话有些水平。 必能灭夏。 御驾亲征。 不世之功。 这三个词,每个都能令赵祯心向往之。 苏良看向赵祯,后者面带兴奋,确实有些心动。 随即,吴育站了出来。 “官家,臣亦赞成与辽联合灭夏,一雪前耻。西夏那群无耻乱伦的皇室族落,就不应存于世间!” 枢密副使庞籍道:“臣亦赞成联辽攻夏,不过我们需提前与辽讲明,亡夏之后,利益应如何分配。” “官家,若明年起战事,恐怕全宋变法就要延后了!”张方平说道。 听到此话,夏竦立即接口道:“全宋变法不急在一时,但此番联辽灭夏若错过了,可能就再无此良机!” “臣附议。待解决了外患,我们才更能专注于解决内患!”文彦博开口道。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时间,除了唐介、欧阳修、苏良三名台谏官未发言外,其他七人全都支持联辽灭夏。 夏竦轻捋胡须,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时,唐介皱眉站了出来。 “官家,臣总觉得,与辽联合如与虎谋皮,灭夏之后,我们与辽极有可能会开战。” “当下、我们与辽夏并立,三方互相制约。一旦夏亡,我们与辽必将开战,但此时,我朝并未做好全面与辽开战的准备,朝廷和百姓都耗不起啊!”欧阳修也道出了心中的顾虑。 夏竦冷哼一声,站了出来。 “二位实乃杞人忧天,官家素有收复汉唐旧土之志,我们与辽终将有一战,早战晚战并无区别。这与我们联辽灭夏并无必然联系。当下,乃是灭夏之良机,万万不可失。诸位,想一想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这是我们开拓疆土的大好机会!”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苏良走了出来。 “若宋辽联合,未能灭掉西夏呢?” 听到此问题,夏竦轻蔑地白了苏良一眼,道:“景明,看来你是真不懂军事,依照目前我朝与西夏的能力,灭掉西夏轻而易举。” “敢问夏枢相,如何灭?耗时多久?”苏良又问道。 夏竦胸膛一挺,道:“我们攻西夏南境,辽国攻西夏东境,以骑兵开道,一路横推,最多三个月便能灭夏。” 苏良微微摇头。 “夏枢相,你说的这种情况,是西夏兵固守城池,一直与我们战斗。如果他们不战而逃,采取坚壁清野之策呢?” 所谓坚壁清野。 即毁灭路途中的所有城池与村庄,杀掉所有的平民,毁掉所有的粮食与水源。 令追军无法在当地得到补给。 此策毫无人性,甚是野蛮。 辽夏之战时,元昊正是采取此策,逼得辽国补给不足,只能撤兵。 苏良看向夏竦,接着说道:“敢问夏枢相,西夏军以坚壁清野之策,后撤二百里以上,将战线不断拉长,我们应如何应对?” 听到此话,夏竦不再轻视苏良,他想了想道:“西夏军即使采取此丧心病狂之策,依照我朝的补给供应,仍旧能坚持六个月,六个月,足够灭掉西夏了!” 苏良扭脸看向王尧臣,他根本不相信夏竦之言。 王尧臣想了想说道:“若坚持六个月,恐怕国库将彻底清空,朝廷和百姓又将过上很长一段苦日子了!” 夏竦连忙道:“如此大战,怎能没有损失,若能灭掉西夏,夺取横山之养马之地,臣以为还是值得的。” “夏枢相可曾考虑过辽军,我们能坚持六个月,辽军可以吗?”苏良又问道。 此话一出,夏竦顿时语塞。 赵祯与殿内众臣都清楚,辽军不可以。 辽国的贫富差距更大,朝廷与百姓根本承担不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 辽国打仗向来都是以战养战,粮草都是靠抢。 “辽军定然不行,辽军最多能坚持三个月。三个月后,若攻不下西夏,辽军可能退军,也有可能将矛头指向我们。我们的军费耗完了,可以加百姓杂税、商税,但是辽国若想恢复元气,靠百姓不行,唯有抢掠我大宋!” “臣觉得,此次宋辽联合灭夏,我们不一定是猎手,反而极有可能成为辽国与西夏的猎物!” 苏良说完此话,朝堂瞬间安静了。 他有此见解,并非天资聪颖,乃是在庆州时与范仲淹、狄青彻夜畅聊聊出来的。 故而,一下子压制住了素来通晓军事的夏竦。 “官家,西夏向来出尔反尔,辽国最擅趁火打劫,我们当下应是隔山观虎斗,而非贸然参战!”苏良提高了声音说道。 (本章完) 第207章 辽夏特使街头对骂,苏良闲坐看大戏 宋辽联合攻夏,宋不一定是猎手,反而可能是辽夏的猎物。 此话一下子让整座大殿都安静下来。 众臣细细思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一旦西夏被逼得实行坚壁清野之策,那这场战争的战线与时间将会被无限拉长。 三方都将进入持久战。 打仗,打到最后,打的是国力,拼的是钱财。 三个月后,西夏大概率处于半废状态,但宋辽的粮草补给也将大量短缺。 大宋仗着家底厚,可继续募粮募人。 能再撑上三个月。 但辽国若再压榨百姓,必然会爆发内乱。 到那时,辽国定然会将目光放在大宋身上。 河北、京东两路那一座座富饶的城池,都将有可能成为辽国的补给。 而只要还留西夏一口气。 为了存活,其定然还会去西北边境抢掠。 人在濒临饿死之时,什么都做的出来。 国更会如此。 赵祯想了想后,说道:“景明所言,有些道理。” 殿内群臣也都纷纷点头。 皆没想到苏良能够对当下的军事情况分析得如此透彻。 夏竦顿时有些急了。 “官家,苏良所言实乃是最坏情况。” “我们完全可以和辽国约定,以三个月为期,若无法灭夏,便不再追击。即使无法灭掉西夏,我们也能开疆扩土,占领西夏大量土地,以弱西夏之势,而后再将其渐渐蚕食!” “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可完成太祖太宗未竟之大业,难道就因顾虑辽军南下,便不敢战吗?一旦西夏朝局稳定,我们再想攻打他们就困难了!” 随即,他看向苏良。 “苏良,若此事未成,导致日后西夏屡屡犯边,使得我大宋战乱不断,国力日渐衰微,你便是大宋的罪人!” 夏竦此话,不仅是指向苏良。 同时也是说给殿内众官以及坐在上面的赵祯听。 大宋的罪人,谁都担不起这个罪名。 如果此次大宋作壁上观,导致未来西夏壮大,侵犯西北边境。 那这里的所有人都将为今日的无作为担责。 赵祯紧锁眉头。 此事关系着大宋国运,他不得不谨慎,听到夏竦之言后又变得犹豫起来。 其他臣子们也都再次思索起来。 苏良想了想,又站了出来。 “官家,决定我们战与不战的主要因素,是我们是否能够获利?” “我们以最好的结果来分析,我们在三个月内灭了西夏,而后与辽平分西夏领土。” “此举,确实是开疆拓土之大功,但从当下而言,根本不值得!” 群臣纷纷看向苏良。 “西夏本就贫弱,以畜牧和盐业为主,战后定然满目苍痍,我们要治理那些党项人和羌人将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若是国富民足,倒还不算是大问题。” “但问题是,打完此战后,我们也是国库亏空,除了造成大量士兵家破人亡外,还会有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以至于盗匪横行,造反者不断。” “为了得到西夏的一片劣土与一些刁民,我们付出的代价是民心动荡、国弱民贫,不断出现内乱,大概数年都很难缓过劲来,值得吗?” “朝廷消耗不起,我大宋百姓也消耗不起!”苏良提高声音,看向夏竦。 夏竦也瞪眼瞧向苏良。 “一派妇人之见!辽与我们也是相同情况,甚至比我们更糟,他们能承担此等代价,我们就不能吗?” 苏良摇了摇头。 “不能!” “辽在国力贫乏时,他们敢屠杀掉所有的党项人和羌人,他们可以不计辽国贫民生死,杀掉无数造反者,我们可以吗?”苏良看向坐在上面的赵祯。 赵祯嘴角微微颤抖,摇了摇头,道:“我大宋自是有异于蛮夷!” 夏竦的气势不由得落了下来。 他已明白。 自己不是输在苏良的口才上,而是苏良看得更长远,对大宋更有利。 夏竦看赵祯和众臣的表情,已知无法逆转。 他吐出一口浊气,又道:“如此天赐良机,我们都无法灭西夏,难道就等着他们慢慢壮大?” “不是不灭,而是当下不能灭!前些日子,官家下诏在西北建熙河镇,便已是在布局。我们要用商贸、文化、习俗、生活习惯,慢慢教化那群羌人、党项人,让他们先知我大宋的好。而后,待我们国富民强,可以完全承担灭夏的军费时,收拾西夏只是顺便的事情,即使收复燕云也不无可能!” 当下,群臣都还不知,建熙河镇是为了攻西夏。 苏良又道:“而今与辽联合,无利可图,劳民伤财,且有国乱隐患,不如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除夏竦外,群臣纷纷拱手赞成苏良的建议。 这一次。 就连张方平、宋庠这两位学究类相公看苏良的眼神都泛着光。 以往,他们觉得苏良是聪明睿智、才气甚高、特立独行外加运气好,才独得官家恩宠。 但苏良今日与夏竦这番论辩,他们看到了苏良的军事才能和政事格局。 这一刻,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文彦博已见过数次苏良以一己之力而力挽狂澜,心中感叹道:幸亏苏景明年轻,不然这个首相之位非他莫属。 欧阳修见一旁的夏竦没有任何表态,忍不住道:“官家,臣觉得苏景明做个台谏官有些屈才,他亦有掌管军国机务之能。” 听到此话,一旁的夏竦,脸都黑了。 欧阳修此话甚损。 当朝何人掌管军国机务? 枢密使也。 一旁的众官员都强忍着才未笑出声来。 赵祯只当没听到此话。 他干咳两声后,道:“朕知晓该如何向辽国皇帝回信了。” “刚才,夏枢相与苏御史的论辩很精彩,二人皆是为了大宋,忠心可见,私下且莫因此结怨!” “臣明白。”夏竦与苏良同时拱手。 …… 当日晚。 赵祯分别赏赐了夏竦与苏良二人八饼小龙凤团茶,引得众臣甚是羡慕。 至于耶律庆那里,赵祯已命夏竦去给了他一个说法。 “大宋两不相帮,权当不知情。” 夏竦在耶律庆那边,自然是夸自己而贬苏良,这也使得耶律庆对苏良心生恨意。 …… 腊月二十四,灶王爷上天日。 汴京城的百姓们买酒、买纸钱、买灶马,烧之祭祀。 有钱者请个和尚或道士念念经,无钱者也会买些酒菜供应灶王爷。 算得上是送故迎新,祈求神明保佑。 苏良素来不喜这些琐事,基本都是由唐泽和唐宛眉操持。 每当苏良出远门时,唐宛眉都会去寺庙祈福。 她信这个。 并且经常也为苏子慕祈福,苏子慕近两岁,无灾无病。 而这个时候,御史台也不用再点卯。 除了一些礼仪之事,其他事务基本都停下了。 唐介知晓苏良不喜礼仪章程之事,便没有交待他做任何事情。 于是,这几日。 苏良一家三口就坐在马车上在汴京城闲逛,品尝品尝美食,欣赏欣赏风景,体验一番亲子之乐。 甚至,苏良还带着苏子慕去南郊市集和百家学院转了转。 苏子慕被唐宛眉养的白白胖胖,且眉眼间还随苏良那股聪明劲。 可谓是人见人爱。 求娃娃亲的、想当苏子慕先生的、想认其为干儿子的,比比皆是。 苏良还带苏子慕去了一趟欧阳修家,欧阳修高兴得差点儿没有让苏子慕在其家中过夜。 …… 腊月二十七日,桑家瓦子对面茶楼。 苏良与曹佾曹国舅坐在二楼单间,正喝茶闲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苏良来到窗户口一看。 原来是两辆对向而行的马车发生了碰撞。 他见问题不大,就在准备离开窗口时,突然看见一个熟人从马车内走了出来。 此人正是辽国特使耶律庆。 耶律庆揉着脑袋,似乎是被撞了一下。 他黑着脸,朝着对面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敢撞老子,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辽人向来蛮狠霸道,再加上耶律庆这两日心情郁闷,故而张口便甚是骂语。 这时,从对面马车走出一人。 苏良定睛一看,不由得乐了。 对向马车里坐着的竟然是西夏特使杨守素。 杨守素乃是大宋的老熟人。 他是汉人,曾为元昊的谋士。宋夏议和后,他多次赴宋交涉宋夏边境纠纷及俘虏交还事宜。 杨守素乃是典型的亲宋抗辽派。 而对面的耶律庆则是抗夏亲宋派。 二人也是老对头。 “耶律庆?” “杨守素?” 二人同时惊呼,然后彼此都一脸睥睨地看向对方。 苏良心情激动,突然跑到门口,朝着一名护卫道:“此时,楼下街上有二人正在吵架。若有皇城司和开封府衙的吏员来劝架,立马以我的名义拦住他们,他们若有疑问,让他们上来找我,只要双方不是持械斗殴或打出血来,绝对不能劝架!” 当即,护卫便下了楼。 一旁的曹佾望着下面二人,疑惑道:“景明,这二人是谁?” 苏良走到窗口笑着道:“一个是辽国特使,一个是西夏特使,有好戏看咯!” “啊?” 曹佾面带兴奋,当即拿起一旁桌上的干果,也走到窗口。 而此刻,耶律庆和杨守素都下了马车。 耶律庆率先道:“杨守素,伱是不长眼吗?大路这么宽,为何撞老夫的车驾,速速向老夫道歉!” “哼!” 杨守素冷哼一声。 “耶律庆,这里是宋,不是你辽国,老子怎么走路,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你们西夏人向来都是野蛮惯了!你这种作派,完全是在为你家国主元昊丢脸,哦……不,元昊已经死掉了!”耶律庆笑着说道。 说话间,耶律庆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意欲元昊乃是被其子割鼻所杀。 此话,瞬间引起了杨守素的怒火。 “我们野蛮?你们辽人不也是日日与牛马争食,来到宋,穿身长衫就觉得自己是士大夫了?老子隔老远都能闻到你身上马尿的骚味!” 二人声音非常大。 很快就引来了诸多围观者,且知晓二人一个是辽人,一个是西夏人。 “放屁,你西夏一个小小的属国,何能与我大辽相比!” “四年前,河曲大战,携十余骑败逃的也不知是哪国国君,我听说他现在睡醒都会先摸一摸鼻子,此等败兵之国,也敢称大,真是恬不知耻!” “你……你……你家前国主奸淫儿媳,诛杀妻儿,还曾杀掉亲母,如此畸形之国,早就应该灭绝,你恐怕都不知自己生父是谁吧!” “你个腌臜打脊泼才!论无耻,还是你们辽国。前年,你们假意赠我边境农户粮种,结果全是煮熟的,这种卑鄙之事,完全是畜牲行径,不,畜牲都干不出!” “你莫栽赃,你有证据吗?要不我们去你家主子那边去辩一辩,你敢吗?你莫以为可以抱宋的大腿,我辽若出兵攻夏,你这等弹丸小国,一个月内必将覆灭!” “哈哈……真是笑话,有种你们就出兵啊!我西夏兵怎会惧你们这群手下败将?你若敢来,老子此次定然也将你的鼻子割了!” “莫说大话,你西夏有什么?尿床的国主,得位不正的太后,无勇无谋的国相,还有一群只吃不拉的党项族废物!” …… 二人街头互骂,专朝着彼此心头捅刀。 此刻,他们已经不在乎自己的脸面,而是欲要在言语上辩个高低,免得为国丢脸。 当然,二人当下都有一个底线:不能动手。 一旦动手,事情就彻底闹大了,必然会闹个不死不休。 而此刻。 皇城司和开封府的官差都远远站着。 若无人持械或即将出现伤亡,他们绝不去劝架。 大宋百姓们都听得很开心。 他们的感受是:夏辽皆无耻,唯宋真品性。 苏良和曹佾坐在窗口,吃着干果,听得津津有味。 大宋官员对骂,讲究含蓄、留白、不涉及家人,最好还能用典。 而辽夏使臣这种粗鲁的骂法,让二人大开眼界。 听着别有一番滋味。 苏良喃喃道:“听到此二人对骂,方知辽夏之丑陋。” 这时,曹佾突然指向不远处,笑着道:“景明,你快看,那是桑家瓦子演滑稽戏的,他们拿着小本本已经将此等对骂记下来了,我回头再给他们提供一些素材,力图让此事更生动。” “哈哈,好主意。”苏良不由得乐了。 所谓滑稽戏,即一种靠滑稽台词表演的曲艺(相声前身)。 因大宋敞开言路,其已发展成一种主打讽刺政事,调侃高官的曲目,深受民间百姓喜欢。 吕夷简、章得象、夏竦、韩琦等人都被调侃讽刺过。 一旦此事被编成滑稽戏。 那耶律庆和杨守素的脸将丢遍全宋,甚至传到辽夏境内。 (本章完) 第208章 苏良吟诗,我真的没有暗讽夏竦 桑家瓦子门前。 辽国特使耶律庆与西夏特使杨怀素各自揭对方之短,专朝心窝里捅。 足足吵了近半个时辰。 最后,二人见围观者越来越多。 而平日里有人斗个嘴就能迅速出现的大宋巡逻官吏却始终没有现身,才意识到今日出大丑了。 当即,二人各自撂下几句狠话,便迅速离去了。 …… 翌日,刚入夜。 桑家瓦子内,一出名为《蛇鼠斗》的新型滑稽戏便在一方勾栏中上演。 此滑稽戏完全还原了耶律庆与杨怀素的对骂情形。 脏话、神态、动作、语气几乎一模一样。 并且在曹佾的暗中操作下,人人皆知这出《蛇鼠斗》的主角是辽国特使耶律庆与西夏特使杨怀素。 且完全是真实事例改编。 大宋百姓们听得有滋有味,且奔走相告。 临近年关,百姓本来就闲。 遇到此等热闹的滑稽戏,自然要去看上一看。 一时间,街头巷尾、茶馆酒楼,皆是议论这出《蛇鼠斗》的百姓。 并且,这出滑稽戏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大宋的其他州府传播。 耶律庆知晓后,差点儿没有气晕。 他当即找到知开封府包拯,希望开封府能令那些民间艺人禁演《蛇鼠斗》。 包拯当即送给他一份《宋刑统》。 称若他能找到民间艺人所违的法令,开封府立即依照法令执行。 耶律庆深知包拯脾气,只能无奈离开。 而后。 西夏特使杨怀素也来到了开封府。 他知晓耶律庆在开封府碰了一鼻子灰,也知晓大宋这种滑稽戏,即使调侃当朝宰执也在允许范围之内。 他的要求简单了一些。 杨怀素请求将《蛇鼠斗》改成《龙虎斗》。 这样听着会相对体面一些。 包拯微微一笑,称此行为不在开封府管辖职责之内,然后也送了他一本《宋刑统》,便让他离开了。 此次使宋,对二人来讲,定然是一个难忘的旅程。 而他们各自归国后,必然会被骂得狗血喷头。 甚至仕途都有可能断绝。 …… 腊月二十九日,清晨。 苏良身穿一袭崭新青袍,带着唐泽、唐宛眉、苏子慕、丫鬟小桃、吉叔、吉婶一起坐上了御史台安排的马车,奔向郊外。 赵祯为表彰今年台谏之功。 特意为台谏官们在城郊安排了一处大宅,令台谏的所有官员、吏员皆可携带家眷,来此聚餐。 一应吃喝玩乐,皆由朝廷出钱。 赵祯做出此举,乃是因台谏官们向来以身作则,鲜有放松之时。 即使聚餐,也不过是吃一顿晚宴而已。 故而,赵祯将他的御厨,将各地州府进贡的食物全都放在一处豪宅中,令台谏官们与家人共享。 待众人吃饱喝足后,定然还会收到一份厚礼。 在赏赐百官上,赵祯向来出手大方。 …… 约大半个时辰后,苏良全家来到了城郊宅院。 此座宅院足足占地有五十余亩。 院内有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各种珍稀树木,还有从玉津园中拉过来的狮子、老虎、麋鹿、灵犀、麒麟(印度犀牛)、白驼、孔雀等稀有动物。 乃是一座赵祯未曾赏赐出去的豪华宅院。 在赵祯的安排下,皇家御厨便来了三十多人。 各种点心、美酒、茶水全都到位,还有投壶、曲水流觞、蹴鞠、捶丸、秋千、歌舞表演等一系列休闲娱乐项目。 应有尽有,甚是奢靡。 处处可显隆恩普照。 苏子慕一到来,立即就成为了人群的焦点。 被几个美妇人围住,将小脸都亲红了。 他与数个小朋友在院内撒欢地跑,甚是开心。 …… 午后。 冬阳灿烂,甚是温暖。 唐介、欧阳修、苏良等人吃饱喝足后,躺在一处水塘前的躺椅上晒暖闲聊。 而不远处,他们的家人都玩得不亦乐乎。 台谏日日忙碌。 他们很享受当下这份美好的时光。 就在这时。 左正言周元伸了伸懒腰,突然开口道:“此情此景,适合小憩、吟诗、作画,听曲。” 一旁,监察御史里行吕诲突然坐起身来。 “诸位,不知你们发现没有,景明可从未写过诗呀?” 此话一落。 唐介、欧阳修、何郯、范镇、赵汴等台谏官纷纷坐起身来。 欧阳修更是笑问道:“景明,你为何从不作诗?” 在众台谏官眼里,文章是大道,诗词为小道。 擅于属文者,写诗填词完全可以信手拈来,丝毫不费力。 “也写过,但写不好,易贻笑大方!”苏良笑着说道。 一旁,范镇白了他一眼。 “若你苏景明都写不好,我们恐怕连笔都不会拿了,景明,伱可知,你那篇《均贫富论》面世后,民间已经有‘论属文,欧阳永叔第一,苏景明第二’的说法了!” 这时。 吕诲笑着打趣道:“写首差的也行,也让我们笑笑你,不然每次看到你苏景明的文章,我感觉这辈子都望尘莫及了!” 一向不苟言笑的御史中丞唐介,突然提高了声音道:“苏景明,来一首!” 顿时,众台谏官们都闹了起来。 “苏景明,来一首!” “苏景明,来一首!” “苏景明,来一首!” ……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他也能写,但写的确实不尽人意。 他缓缓站起身,本准备糊弄一首的时候,突然看到前方池塘映照着天空的云影,不远处流水潺潺,不由得想到一首应景的诗。 “朱文公,对不住了!”苏良在心中喃喃道。 众台谏见苏良站起身,看向前方的池塘,不由得都安静下来。 苏良缓缓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听到这两句,众台谏官心中并无丝毫波澜。 此乃是所见即所得,完全描述的是众人眼前的这番景象。 诗意平平无奇。 就在这时,苏良吟出了后两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一霎那,台谏官们都喃喃念起了这两句诗。 “好句,好句啊!以景喻理,这方池塘指的乃是朝堂,流水指的是官员,景明分明是在说,我朝要想澄清吏治,必然要有源源不断的年轻官员替代那些老迈官员,此诗可传千古!”欧阳修由衷地赞美道。 这时,唐介捋了捋胡子,也站了出来。 “这方池塘,可指朝堂,亦可指学识,唯有不断学习,才能常得常新。甚至可以指仕途、商道、兵道、财道……” 经过欧阳修和唐介的品评。 这首诗的格调瞬间再次拔高,苏良都没想到此诗竟然可以这样理解。 而这时。 吕诲突然道:“我怎么感觉,景明是在暗讽夏枢相。朝堂应以新换旧,夏枢相不就是朝堂最深的那一滩死水?他确实该为年轻官员让位了!” “妙啊!这么一说我觉得景明正有此意,此诗不就是在骂夏竦吗?”欧阳修忍不住大笑起来。 “景明,你可真贼啊!这时还想着尽台谏之职,令夏枢相退位让贤呢!” 苏良一脸懵逼。 他哪有想这么多,他觉得朱文公应该也没有想这么多。 但经过如此解读,他是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 翌日,苏良这首诗便传播了出去。 垂拱殿内。 赵祯听到这首诗,不由得笑着道:“此诗甚是玄妙啊,但有抨击夏竦之嫌,苏景明还是太年轻气盛了,夏竦干不了多久了,但当下枢密院还离不开他。” 夏府内。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夏竦念完此诗后,愤怒地说道:“这个苏良,真是岂有此理,竟然如此暗讽老夫,老夫偏不致仕,你又能奈我何?” 其他官员念罢此诗。 第一感觉也是觉得苏良在暗讽夏竦老迈,应该致仕。 他们下意识就把“方塘”当成了“朝堂”。 再代入苏良台谏官的身份,以及最近苏良与夏竦激烈的辩论。 想当然地就那滩老旧的死水,指向朝堂年龄最大的夏竦。 (本章完) 第209章 赵祯怒斥宗室外戚,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皆归朝 皇佑元年,正月初一,清晨。 大朝会正式拉开序幕。 赵祯端坐于大庆殿宝座上,神采奕奕。 各国使臣、各路使官纷纷入朝启奏,敬献贡品。 除了辽国特使耶律庆、西夏特使杨怀素、还有枢密使夏竦有些不高兴外,其他人皆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大朝会仪式繁琐,足足持续到近午时,方才结束。 而后,赵祯赐宴群臣。 苏良作为当下名副其实的大宋第一宠臣,找其敬酒者无数。 苏良拉来欧阳修挡酒,包拯、唐介镇场,才算未曾醉酒。 直到黄昏才至家中,然后躺下便睡了。 元月初二。 前往大相国寺烧香者无数。 又恰逢今年乃三年大考之年,随处可见身穿襕衫的书生士子。 汴京城街道上人声鼎沸、比肩接踵。 苏良并无亲眷要访,唐宛眉带着苏子慕去宫内探望了曹皇后。 而苏良则是去找老洪、刘长耳等人叙了叙旧。 此外。 苏良还与前往汴京赶考的范仲淹之子范纯仁和王安石之兄王安仁吃了一顿饭。 这一届科举省试,知贡举已定为翰林学士赵概。 苏良与二人闲聊,无须避嫌。 接下来的两日。 苏良一家三口,分别去拜访了文彦博、吴育、欧阳修、唐介、包拯等人。 至于夏竦,他本就从未去拜访过。 而今因为一首诗,夏竦看到他就气得咬牙切齿。 苏良无法解释,自然也不会去夏府为其添堵。 令苏良感到意外的是,这首诗的影响力依然在发酵。 汴京城的一些书籍铺子、私塾,都将门口的对联换成了: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甚至一些卖油的商铺、卖花的小店,一些瓦子都在门头贴上了这两句话。 苏良本以为这些人是在跟风赶风尚。 但听曹佾之言后,才知这两句话竟能为商家带来巨大商机。 一座瓦子贴上这句话后,顾客人数直接飙升了五成。 因为他们觉得张贴此话的含义是:此瓦子的歌伎舞伎更新速率较快。 瓦子的顾客们,都喜新人。 这还没完。 应试的士子们对这首诗也有了新的解释。 他们认为,苏良所指,乃是朝廷新法。 而今全宋变法在即,这首诗很有可能成为省试策论的考试题。 此话一出,士子们纷纷开始解析起了这首诗。 此诗在民间造成的影响,比欧阳修与柳永叠加形成的轰动效应都要大。 一时间,想与苏良交流一番的书生无数。 苏良实在不知该如何编,只得尽可能少出门。 …… 苏良本以为,赵祯会在上元节后才开始筹备全宋变法事宜。 哪曾想。 赵祯在正月初十,便召众臣来到禁中。 午后,垂拱殿内。 两府三司的相公、学士院学士、台谏主官们全都聚在一起。 赵祯坐于上方,看向群臣,开口道:“朕今日召诸位前来,只为一事。” “我大宋立国近百年,田赋、科举、吏治、军事、商税等多方面都已出现了问题。三年前,我们以齐州为示范点,实行变法,效果显着,朕甚是满意。而今,全宋变法,势在必行!” 听到此话,欧阳修的眼角都湿润了。 当年,范富新政的那批老人儿,还在朝堂中枢的就剩他一个了。 苏良也是心情激动。 这一路走来,甚是坎坷,大宋终于要迈出这一步了。 赵祯继续道:“此次全宋变法将由朕亲自坐阵,直接指挥,至于以何种形式,待上元节后再议。” “此次变法,朕的目的是摧豪强、破特权,抑兼并,强兵马,唯才是举,使得国库充盈,百姓无贫,兵强将勇,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豪强,指的是为富不仁的地主豪商。 特权,指的是尸位素餐的官员贵戚。 抑兼并,抑的是疯狂掠地、剥夺贫民佃户的富贵者。 强兵马,强的是大宋士兵的战斗力;唯才是举,举的是大宋真正的治国良才。 总结来讲,变法最后的目标就是:国足,民富,兵强。 听到此话,众臣齐齐拱手。 这时,谁再反对变法,那就是找死。 旋即,赵祯缓缓站起身来。 “朕将丑话说在前面,全宋变法期间,若有人以结私党罪构陷同僚,以个人私利扰乱大局,朕定严惩不贷。谁若觉得自己不能胜任,可自行请辞,莫等到朕再去劝辞!” 赵祯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群臣连忙再次拱手,齐呼道:“臣明白。” 赵祯虽然一向仁善,从未薄待过士大夫官员们。 但众臣心里都明白。 这位官家不是不懂制衡之术,不是不知朝臣们到底在想什么。 他未亲政前,可是章献明肃皇后刘娥手把手调教的。 各种帝王手段,无一不知。 只是不喜去做而已。 若有人觉得赵祯仁善可糊弄,那就大错特错了。 赵祯看向文彦博。 “中书立即下诏,令齐州知州王安石、通判司马光即日回京,汇报齐州三年变法之成果!” “臣遵命!”文彦博拱手。 早在赵祯微服前往齐州前,王安石与司马光便已经开始着手撰写和整理齐州三年变法的成果。 苏良预计,二人至少能整理出来一竹筐。 这些成果文书将会作为此次全宋变法的重要依据和参考材料。 赵祯想了想,又道:“此外,召资政殿学士、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范仲淹回京。” 听到此话,群臣皆抬头。 范公终于要回来了! 欧阳修向来感性,听到此话,泪珠都忍不住从眼眶溢出来了。 一边落泪一边笑。 当朝,他最倾佩的就是范仲淹,其次是苏良,富弼算第三个。 夏竦面色紧张地看向赵祯。 赵祯道了一句:“就先这样吧,待上元节后,齐州变法的成果文书送到汴京城后再详议!” 夏竦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生怕赵祯将富弼也调回京。 范仲淹回京,大概率升为副相,而富弼若回京,那抢的就是夏竦的枢密使之位了。 …… 正月十五,上元节,入夜。 宣德楼前,山棚高耸,彩灯耀眼。 无数百姓都聚集在御街上。 廊道两侧,有人表演踏索上竿、有人表演击丸蹴鞠、有人表演奇术异能…… 宣德楼最前方的高台上,教坊司、军乐队的优伶们轮番上台表演,不时引来一阵阵喝彩声。 就在这时,赵祯携后宫妃嫔来到了宣德楼前。 下面的百姓们齐齐山呼万岁,甚是热闹。 赵祯心情甚好,喃喃道:“今晚算是为全宋变法开了个好彩头,明日,朕就要全身心投入到变法其中了!” 就在这时。 露台前的一名士子突然高声道:“官家,我们有冤屈要诉!” 此士子的声音很快就被声乐的音浪压制了下去。 但赵祯却恰好听到了。 他朝着一旁的张茂则道:“去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上元之夜,君主与民同乐。 却出现如此不和谐的声音,赵祯自然在意。 当即,张茂则便奔下了城楼。 张茂则办事,向来靠谱。 他先是将士子们叫到了一个僻静之处,然后慢慢问明了原因。 片刻后。 张茂则听明白了。 这些士子皆是今年参加省试的考生。 他们称与他们同届的考生冯京被外戚张尧佐家的仆人于今日上午强行掳走,至今未归。 他们在黄昏时去张府质问,张府家仆却称未见过此人。 士子们还称,冯京才高,乃是当地乡试第一名,极有可能成为本届的状元。 他们担心冯京出事,一急之下,便来到宣德门前叫喊。 张茂则一边安抚他们。 一边令皇城司衙差前往开封府汇报此事,然后才去赵祯面前做了禀报。 赵祯听罢后,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 约一个时辰后。 包拯亲自向赵祯汇报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说来也是可笑。 昨晚,考生冯京与友人在街上闲逛,被张尧佐的小女儿看到后,对其一见钟情,然后将此事告知了张尧佐。 张尧佐甚是宠溺小女儿,派人打探后,发现这个名为冯京的考生,不但容貌俊秀,尚未婚配,而且文采极高,乃是本届状元的热门人选。 他不由得动了心思。 若是以状元为婿,那以后朝堂上,张贵妃至少能有一个靠山。 于是乎,张尧佐便上演了一出强行捉婿。 大宋科举之年,下放金榜之日,向来都有榜下捉婿的风俗。 而张尧佐之所以提前捉。 乃是因为他本身风评不好,他担心冯京真若高中,未必会娶他的女儿。 今日午时,张尧佐摆宴强制邀请冯京。 酒杯茶盘,皆是宫中御品,餐饮点心,件件奢靡。 而且,他直接拿出了价值五百金的嫁妆。 他知晓冯京乃是小门小户出身,直接将五百金放在冯京的面前。 他自信满满,觉得冯京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论地位,他是皇亲国戚;论资产,他也是家财万贯。 他的女儿虽不是美人,但也算不得貌丑。 可惜,张尧佐失算了。 冯京干脆果断地拒绝了他。 这使得张尧佐大怒,直接将冯京软禁在家中,让其再好好想一想。 直到包拯亲往张尧佐府宅要人,他才将冯京解救了出来。 赵祯听到此事的来龙去脉后,不由得勃然大怒。 新年新气象,众人都正欲为大宋添砖加瓦,而张尧佐却在添堵。 赵祯思虑一番后,带着张贵妃直奔张尧佐府宅。 同时,将汴京城的宗室和外戚们都叫到了张府。 赵祯对待士大夫官员仁善,但对宗室外戚们,虽不吝奖赏,但只要犯错,必将重罚。 自太宗皇帝起,皇帝对待宗室外戚的态度便是如此。 有事没事就要拉来骂一骂,以防他们有不臣之心。 上元节,月圆之夜。 在无数百姓赏月观景之时。 赵祯当着宗室外戚的面儿,当着张贵妃的面儿,将张尧佐痛骂了一顿。 这番骂,足足持续到后半夜。 骂得张尧佐根本抬不起头来,他也无话可说。 赵祯最厌恶的便是宗室外戚以特权压人。 这些人仗的都是他的势。 与此同时。 赵祯也是想着借这个由头,震慑一番这些宗室外戚们,免得他们在全宋变法时,再跳出来闹腾。 家族事远比朝堂事更难处理,且有时很难分出对错。 宗室外戚们都被赵祯吓到了。 张贵妃更是一直掩面哭泣,根本不敢求情。 最后,赵祯下令,连降张尧佐三级,并让其携全家无职位者回老家永安县养老。 宗室外戚,无人敢为其求情。 …… 翌日。 此事自然传到了士大夫官员们的耳中。 台谏官们皆认为官家骂得好。 这一骂,宗室外戚们至少大半年不敢再鼻孔朝天地与官员们说话了。 这一骂,至少为全宋变法扫除了一些拦路石。 这一骂,也令宗室外戚们感受到了赵祯的龙威。 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方是圣君所为。 正月十七日。 王安石与司马光未至。 但二人写得一篇长达一万两千余字的《论齐州变法总况书》和一竹筐的齐州变法总汇文书,则是由驿兵运送到了汴京城。 二人惜时如金。 深知让朝廷先看到文书乃是最迫切的事情,故而率先将文书送了过来。 当日,朝中君臣便忙碌起来。 正月十九日。 王安石与司马光进京,苏良亲自前往城门迎接,将二人直接带到了禁中。 赵祯与二人足足聊了大半日,才放他们回去歇息。 正月二十五日,午后,范仲淹抵达了汴京城。 文彦博、欧阳修、苏良三人奉赵祯之命,出城三里,亲迎范仲淹。 此等待遇,当朝未有。 汴京城百姓得知范仲淹回朝后,一个个心情激动,自发相迎。 很多士大夫官员因范仲淹的新政对其不满。 但百姓们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们能看出谁是发自内心的对他们好。 范仲淹新政是为了百姓,且这几年来,西夏难以犯边,也全是依靠范仲淹坐镇西北。 但凡了解范仲淹脾性的,没有人不崇敬他。 就算是野蛮霸道的西夏人,他们大骂夏竦,大骂文彦博,却不会骂范仲淹。 因为这位敢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老者,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流人物。 苏良望向汴京城上方那瓦蓝瓦蓝的天空,长呼一口气,道:“全宋变法,终于要正式迈出第一步了!” 今日就一章了,明日起,本书第二卷【群贤归朝,全宋变法】正式开启,最热闹的一卷来喽,欢迎诸君品阅! (本章完) 第210章 全宋变法,从架空两府三司开始! 正月二十七日。 赵祯下诏,擢拔范仲淹为参知政事,集贤殿大学士。 这是时隔五年后,范仲淹再次位列宰执官。 中书规制变成了一相四参。 而后,赵祯令群臣细阅王安石与司马光二人共同撰写的《论齐州变法总况书》。 两府三司的主官、台谏官们还阅读了那一竹筐齐州变法总汇文书。 …… 二月初一,垂拱殿内。 全宋变法第一次内朝集议开始。 中书、枢密院、三司、台谏、学士院等主要衙门的官员,尽皆到场。 王安石与司马光则是特招入内,当下二人未履新职,仍旧是州官。 官员们各个兴奋。 就连夏竦在入殿前都与文彦博和范仲淹聊了几句变法事宜。 既然反抗不了,便只能加入。 …… 稍倾。 赵祯大步走入殿内,群臣齐齐拱手。 赵祯坐下后,面带笑容,开门见山地说道:“近年来,我朝苦不抑兼并久矣,佃户流民、造反剪径之徒不断增多,更有人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已到了不得不变之时。” “全宋变法之首策,理应是抑制田地兼并之策,而后再逐步实行青苗、免役、方田均税、农田水利、市易,均输六法,富国富民,众卿对此总策可有异议?” 抑制田地兼并之策。 即重新丈量土地,以田地质量优劣、田产数量划分等级,以不同级别,设置不同赋税额度。 此举可逼得大地主阶级分田于民。 减少贫民、佃户、流民,减弱贫富差距,以此维稳底层百姓,使得地方安定。 丈量出来的黑户田地,从免税阶层流出的田地,皆能增加朝廷国库收入。 富国富民,一举两得。 此话刚落,参知政事张方平第一个站了出来。 “官家,臣有异议!” “不抑兼并虽使得我朝出现大量豪绅地主阶层,将民间贫富差距逐渐拉大,但也并非没有益处。正是因为不抑兼并,土地流转入大量富户手中,才使得田地高产,很多无地之民以经商谋生,促进了商贸发展。” “臣担心,抑制田地兼并之策颁发后,虽能降低贫富差距,然田地产量恐怕会下降,此外,虽有官招商之策在前,但我朝商贸流动,势必下行!即使此策依旧能富国富民,但使得商贸流动减弱,非好事也。从长远来看,未来我朝的国库收入更依赖于商税而非田赋。” “臣认为,富国富民的同时,也应再立兴商之策,比如降低商税,以惠商贾。” 张方平虽在三司使的位置上做得不长,但他比其他人更懂得商贸的重要性。 这时,吴育站出来说道:“臣觉得张副相所言有理,臣建议在抑制田地兼并之策颁发后,将全宋商税至少降低一成。” “臣附议。抑兼并后本就不利于商贾,不对其施惠,必造成动乱,如果小商小贩都消失了,那商贸还如何流动!”宋庠开口道。 当即,夏竦也站了出来。 “臣亦附议。官家试想,若汴京城内的小商小贩,包括南郊市集的商贩发现种地可过得更好,他们定会返乡,若不降低商税以及杂税,如何留住这些人。” “商税绝不可降!” 三司使王尧臣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吓了众臣一跳。 只见王尧臣大步走出,面色阴沉地说道:“官家,当下的国库收支堪堪持平,若贸然降低商税,朝廷立马就会有亏空,实施青苗法需要大量的钱财,而贫苦百姓得田地后交纳田税是否稳定,依旧是未知数,商贸本就下行,以降低商税兴商,实属最差之策,三司恐撑不住!” “还未富国富民,就先让三司勒紧钱袋子过日子,实乃谬论。臣建议先富民而后再兴商,一同为之,可能两事皆做不好。” “不不不,富民与兴商必须同行,不同行宛如一条腿走路,根本无法走得长远!” “长远?现在不是考虑能不能走的长远,是国库能不能支持此策走出去,还未曾吃饱,何能思虑着吃好?” …… 顿时,几位相公激烈地争吵起来。 这已是朝堂议事的常态。 出发点不同,考虑的结果自然不同。 赵祯也是皱着眉头,陷入纠结中。 商税与田赋同等重要,朝廷自然也不能薄商人而厚农户,不然也会出现问题。 而此刻。 一直未曾说话的范仲淹看向不远处的欧阳修,欧阳修也恰好看到了范仲淹。 二人同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份无奈,可能只有二人知晓。 在庆历新政之时,也是这种氛围。 遇到某件事情,官员们吵成一团,皆是为国为民着想,皆是有理有据。 但吵到最后,要么是无法执行,要么是不断中和策略,待执行时,效果廖廖,未成一事。 唐介和苏良早已经习以为常,二人皆是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聆听着,然后心中慢慢思索着如何解决该问题。 约一刻钟后。 赵祯见众相公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多,各种隐患都揭露出来,不由得将众臣都叫停了下来。 他看向下方,问道:“台谏何意?” 唐介想了想后说道:“臣以为,可同时降低商税,使得商贸良性发展,不至于萎靡,引得商人不满。” 一旁,欧阳修则是摇了摇头。 “臣以为,官招商之策后,商贸本就兴盛许多,而今下沉一些,并无问题,还是应倾力解决贫富差距的问题,待民安定,商自然再能兴盛!” 欧阳修与唐介的意见也全然相反。 这时。 所有人都看向苏良。 王安石和司马光也都望向苏良。 他们当下还没有发言的机会,二人当下的想法也在左右摇摆。 苏良缓缓走了出来,道:“臣以为,此辩论根本毫无意义。” “凡事,越想越难,越拖越易弃,而越做则越简单。” “富民与兴商是否同时进行,还需要看我们实施不抑兼并之策的效果,此乃下一步。我们还未走出第一步,如何能看到第二步的深浅。此外,臣觉得,当下这种讨论全宋变法的方式是错误的。” “官家,范公、欧阳学士,不知你们有没有感觉到这与庆历新政讨论时的感觉相似,明明大家都很努力,都很累,所辩论的出发点也都是为国为民,然而辩论完毕后,似乎一点作用都没有,每个人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并没有丝毫改变。” 听到此话。 赵祯、范仲淹、欧阳修都不由得认可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种感觉。 穷尽其力说服对方,然而却收效甚微。 苏良接着说道:“官家,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法,每个人的思考角度皆不一样,我们只需坚持总方向,在执行中随时调整即可。” “臣建议,新设临时官署变法司,用于全宋变法!” “此变法司,由官家直辖,两府三司各派出一名主官,台谏也派出一人参与。其余相公有监管、建议、质疑之权,但无参与决策之权,新法法策皆由变法司颁发!” “此法可大大提高变法之效,也能避免各项指令拖沓难行,每次经过一个衙门都需要解释一番。待变法结束,变法司就地解散!” 苏良这番话,直接让整座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似乎连呼吸声都停滞了。 这……这……这不是要将两府三司架空吗? 皇权专制,下令于民,此举实乃破坏祖宗之法。 如此胆大包天的主意,恐怕也只有苏良能讲得出来。 一旁,司马光听得一愣一愣的。 而王安石则是两眼放光,心中喃喃道:“妙啊,妙啊!原来还可以这样谏言!” 苏良一番话,一下子将王安石的为官思路打开了。 这一刻,宋庠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此策绝不可行!朝廷大事,无不出于两府,此举乃是坏祖宗之法,不可为,绝对不可为!” 苏良一脸认真地反驳道:“怎不能行?两府三司皆会挑一人入变法司,以改拖沓旧习,且官家亲自坐阵,两府三司的其他相公亦有监督之权,若次次做事都要像今日这般争吵,处处解释,如何能够成事,既然开启了全宋变法,我们就应该大胆一些!” “事若不由中书,则为乱世之法,变法可以,但不可变祖宗之制!”张方平也忍不住开口道。 中书的各个相公,越是精研祖宗之法者,越是不赞同此策。 首相文彦博看向苏良道:“苏御史,此策有架空两府之嫌,有了变法司,两府还有何用?” 文彦博与苏良关系虽好,但此等涉及祖宗之法的大问题,他定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并且,中书若出一人,那定然是范仲淹。 他们这些相公都会被从变法事宜中排除出去。 吴育也摇了摇头,道:“臣也觉得此策过于冒失,不利朝堂稳固,实不可行!” 与此同时,夏竦也站了出来。 “此策若行,以后事事必以变法司所颁发的法令为主,绝对不可行!” 中书诸相公除了范仲淹没有发言外,其他人都持反对态度。 “变法司不过是临时官署而已,变法毕而官署散,如何能破坏朝堂稳固?此事一切都在官家掌控中!”苏良又道。 这时,欧阳修站出来说道:“官家,臣以为此策可行,若出现问题,再解散即可,难道就不能尝试一番吗?” 王安石也壮着胆子站了出来。 “官家,臣亦以为此策甚好,变法司非越权行事,只是去除冗政而已。” 群臣齐齐看向赵祯。 赵祯不由得再次想起了苏良那个问题:官家欲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还是欲与百姓共治天下? 他想了想后,说道:“朕觉得,变法司可立,有朕坐阵,朝堂官员皆可监督,有何不可,朕不认为此举忤逆祖宗之法!可先试行三个月,有问题再整改即可!” 听到此话,范仲淹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而其他臣子都再未提出异议。 大家心里都很明白。 当下的官家已不是十年前的官家,他决定的事情,很难被改变。 随即,赵祯看向苏良问道:“景明,变法司之台谏人选,非你莫属。两府三司人选,也由你来举荐。” 苏良想了想。 “中书人选,自然是范相;三司,臣举荐三司使亲自坐阵;至于枢密院,臣举荐枢密直学士梁适。” 听到此话,枢密使夏竦和枢密副使庞籍都是身体一颤。 如此重大的事情,苏良竟然直接将他二人忽略了。 夏竦两眼一瞪,来了脾气。 “官家,苏良实乃针对老臣,枢密院即使不是由老臣坐阵,也应有范副使坐阵,何意寻了梁适?梁适有我二人更宜掌控枢密院吗?” 赵祯也有些疑惑地看向苏良,感觉他的针对性过于明显了。 苏良来到夏竦和庞籍的面前,先是拱了拱手,而后道:“夏枢相,庞副使,景明知晓二位掌管枢密院的能力远在梁学士之上,然而全宋变法不仅考验脑力,更是考验体力,二位年龄实在太大,下官担心二位有心而无力!” 此刻,垂拱殿内站着的官员中,六十岁以上的只有三人。 夏竦六十四岁,庞籍六十一岁,范仲淹六十岁。 且夏竦和庞籍的身体确实一般。 这一年来经常因病请假,远远没有经常在西北的范仲淹看着年轻有活力。 这个理由,夏竦和庞籍还真不好反驳。 夏竦气得脸色铁青,憋了半天才整出一句:“老夫人老心不老。” 苏良不止一次讽刺夏竦老迈了。 但事实就是如此。 全宋变法之后,通宵达旦撰写奏疏,乃是经常性的事情,六十多岁的老人确实吃不消。 御座上,赵祯点了点头:“夏枢相、庞副使,景明所言,确实有道理,二位年事已高,监察此次变法即可。” 夏竦和庞籍只得无奈拱手,不再多言。 紧接着,赵祯挺起胸膛。 “那今日便议到这里吧!苏景明,伱负责寻一处衙门作为变法司办公之处,至于何时颁发全宋变法第一策,待变法司挂牌之后再议!” 说罢,赵祯便离开了垂拱殿。 群臣分别散去,有人欢喜有人愁。 王安石和司马光也跟在苏良的后面,待变法司成立后,那里定然有二人的一席之地。 (本章完) 第211章 变法司挂牌,抑田亩兼并法落地 二月初三。 新官署变法司的位置便被苏良定了下来。 地点位于宣德楼与右掖门中间,乃是进奏院旁的一处合院改建而成。 地方不大,但临近禁中,且较为僻静,乃是讨论政事的好去处。 二月初四。 此处便挂上了赵祯亲书的“变法司”三字牌匾。 紧接着。 王安石被任命为三司度支推官,司马光免试任馆阁校勘。 二人的官职皆为虚职。 在全宋变法中,他们将全程留在变法司。 二月初五。 参知政事范仲淹、三司使王尧臣、枢密直学士梁适、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三司度支推官王安石,馆阁校勘司马光便搬到了变法司。 此外,赵祯安排了三十余名吏员,负责抄写传送文书、呈递信息、司内杂事、众人吃喝等。 他也将经常在这里办公。 在此处,众人只需一心思索变法即可,其余杂事,朝廷皆会安排妥当。 全宋变法,注定是一项漫长而繁琐的事务。 苏良等人自然不会没日没夜的思索新法之策,他们的旬休假日、放衙时间皆与以前相同。 而且,还多了一笔俸禄。 不过像王安石这种工作狂,让其休沐时去勾栏逛一逛,去听个小曲,根本不可能。 这比杀了他都让他难受。 他注定是一名为大宋变法事业奋斗终身的人物。 范仲淹、苏良、王安石、司马光,这四人组合产生的能量,超乎了所有人想象。 学问深度、政事认知、谋略智慧、道德品行,皆是上上品。 尤其是做事的效率,沟通的方式,让三司使王尧臣和枢密直学士梁适直呼:非人哉! 这四人若是主掌三司或枢密院。 估计三五日便能将一个月的事务都完成的井井有条。 效率之高,令人惊叹。 …… 二月初十。 变法司颁布了第一条变法之策:抑田亩兼并法。 “丈量清查土地,抑制恶性兼并,以田亩优劣、数量,设定不同赋税额度,鼓励地主商贾还田于民。” 往昔,朝廷法令都是通过邸报传至各州各府。 但这一次,除了邸报外,在苏良的建议下,赵祯令各个地方将此变法之策皆在州报府报之上刊载。 务必使得全民知晓,为何施行抑田亩兼并法以及此法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如此一来,就规避了一些地方滥用法令谋私的现象出现。 也解决了王安石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菩萨是好的,就怕和尚把经念歪了。 抑田亩兼并法自颁发后,百姓们各个欢欣鼓舞。 而那些将要卖地的商贾地主也都未曾抱怨,在施行官招商之策时,朝廷已经打过了招呼。 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且很多地主豪绅早就将田地售出了。 当然,也有对此策不满的。 这类人就是一边依靠着剥削佃农种地赚钱,一边在他们走投无路时放高贷的奸商。 朝廷要打压的就是这类人。 他们来财不义,断他们的取财之道乃是朝廷应该做的。 此次,曹家作为外戚之首,再次做出表率。 售卖大量良田,还之于民。 宗室外戚皆有部分免税之权,他们这样做不但利民,而且富国。 曹家做过示范后,其他的宗室外戚也都纷纷效仿。 有人虽然不愿,但却不得不做,因为当下的形势已经完全变了。 与此同时。 汴京城的科举省试也将进行。 此次试题的方向,依旧延续上届的“重策论而轻诗赋”,意在选拔出对朝廷有用的良才。 令赵祯和群臣意料之中的是,抑田亩兼并法颁布之后,开封府很多做小生意的百姓都纷纷开始购买田地。 令众人意料之外的是,百姓们买完田地后,并没有放弃做生意。 当时,众人皆认为,百姓有田后,商贸自然会下沉,若商贸流动出现巨大问题,朝廷就必须降低商税去拯救了。 但从目前看来,此策对开封府的商贸情况并未有太大影响。 一切担忧都是多余的。 苏良始终没有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直到回家后他向岳丈唐泽讲到此事,唐泽的一句话让他茅塞顿开。 “不要将百姓当成种田的,百姓是杂家,能种田,能捕鱼,能是木匠、铁匠、也能是商人。” 百姓的谋生方向是多元化的。 他们有了田地后,依然想要让家人过得更好,故而便不会放弃手中的买卖。 只要在农忙之时回家收割便可。 拥有田地,使得他们得到了安稳,能有一个家。 而手里的买卖,使得他们能够改变命运或让他们的孩子改变命运。 若不是生活无望,百姓也不会冒死造反。 而今,这条抑田亩兼并法,让底层百姓的眼里渐渐有了光。 …… 二月二十二日,午后,阳光灿烂。 范仲淹、王尧臣、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六人坐在院内的石台旁,晒着太阳。 这是文彦博教给众人的养生之法。 若是晴冷之日,经常长坐而不动,最好每日中午左右,晒上半个时辰太阳。 不但解乏,而且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众人不知会不会有效果,但此等天气晒着暖阳,确实舒服。 就在这时。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根本无须抬头看,便知是欧阳修来了。 自打变法司成立以来,欧阳修经常来串门,美其名曰可为众人的文章润色,其实就是来唠嗑的。 他最景仰的两个人,范仲淹和苏良在这里;他最看好的两个人,王安石和司马光也在这里。 欧阳修兴奋地走到众人面前,道:“诸位,今日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苏良等人同时看向欧阳修。 “河北路传来消息,辽帝耶律宗真亲率大军发兵三路攻夏,将与西夏全面开战!” “据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耶律宗真看到了辽国特使耶律庆和西夏特使杨怀素互骂的滑稽戏。” 听到此话,范仲淹六人都兴奋地站起身来。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辽夏相斗,大宋的西北边境与河北边境便可保平安。 如此一来,大宋的变法便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要知,一场战事足以摧毁掉一切法令条文,变法如同闭门修炼,唯有不受干扰,才能事半功倍。 此战也在苏良的意料中。 辽军向来自认兵力天下第一,在河曲之战输给西夏后,耶律宗真的惨状与大宋太宗皇帝在高粱河之战时差不多,险些被擒。 如此奇耻大辱,好面儿的耶律宗真自然忍不了,且西夏屡次扰边,更是令辽国愤怒。 而今西夏内乱,国主年幼,乃是复仇的大好时机。 “今时,我大宋几乎将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希望全宋变法能有一个好结果。”苏良喃喃道。 注:史料记载,辽重熙十八年(即宋皇佑元年),耶律宗真发兵三路攻夏,辽夏第二次贺兰山之战爆发。 (本章完) 第212章 告御状!四名老者闹金榜 二月二十八日。 科举省试开考,一众举子进入考场,汴京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午后,变法司。 范仲淹、王尧臣、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六人聚在一起。 范仲淹拿着一份由王安石起草的青苗法文书,微微皱眉。 “一分利,尤不薄也,此法仍有与民争利之嫌!” 青苗法的主要内容是:在春秋两季庄稼未熟之时,朝廷贷出青苗钱,而偿还期为秋季收成之后,到时需加纳一分利钱。 所谓一分利钱。 假设百姓借贷青苗钱为一贯钱,则百姓到偿还期需偿还一贯一百文钱。 此利息与民间借贷常见的三分利、五分利甚至倍息,要低很多了。 在齐州试行青苗法之时,王安石坚持至少两分利,最后在苏良的劝说下才降至一分。 一旁,王安石解释道:“范公,这一分之利包括官吏之俸、辇运之费、水旱之灾、鼠雀之害,公家不能无所赚也。” 青苗法,乃是王安石的得意之作。 其目的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自然不可能令朝廷白忙碌一场。 而赵祯最欣赏的便是这个目的。 苏良补充道:“范公心慈,然一分利已经是最低了,若降至半分,恐朝廷就要朝里面搭钱了。” 范仲淹点了点头。 “其他条令,我倒是没意见,你们也都讲一讲!” 枢密直学士梁适开口道:“青苗法之目的,乃是以富国为主,富民为辅,亦是从富民豪商的口袋中取利,我担心会激起民愤。在民间能发出声音的,皆是这类富民豪商,而非佃户贫民。” 范仲淹露出一抹笑容,道:“此等情况定然会发生,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做下去,为绝大多数百姓谋求利益。至于如何平息民愤,考验的便是底层官吏的应对能力了。” 庆历新政时,范仲淹经历的乃是无数士大夫官员的“官愤”,官愤比民愤更烈。 若不是困于党争,新政也不会虎头蛇尾。 范仲淹很清楚青苗法施行后将会付出的代价,有舍才有得,唯有不妥协地坚持下去,才能有所成。 这时,三司使王尧臣开口道:“此文书中有一句话乃是针对官吏而设,叫做‘计息推赏,否则废黜’,我担心官员们为了政绩易会强行摊派,导致富民变穷!” 所谓:计息推赏,否则废黜。 就是将青苗法的执行情况与地方官员的政绩挂钩,做得好可擢升奖赏,做得差则会被降黜惩罚。 苏良支着下巴,摸了摸鼻子。 他担心的也是这个问题。 齐州变法能够高效率执行且出了成果,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执行力。 但而今大宋底层官员的执行能力让人不得不忧虑。 一旦执行力过弱,再好的策略都会变味,甚至变为害民之策。 这一刻。 苏良又不由得想起他思索许久的考成法。 “立限考事,以事责人,破格擢升,以举贤才。” 此法可大动吏治,更改当下官员的磨勘考课制度。 但他很清楚。 当下的官家并不愿动朝堂吏治,他提此策,还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 苏良想了想,道:“确实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咱们唯有等到执行过程中再加以调整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 随即,众人在青苗法文书上分别签字,将原件呈递禁中,又抄录三份,命人送往了两府三司。 两府三司的相公们若有异议,可直接去面圣。 赵祯可接受他们的建议,也可置之不理。 新法策略,无须中书下诏,只需赵祯手诏,便可令新法司颁发。 这样免除了许多复杂环节,使得效率提高了许多,同时也加大了赵祯的皇权。 苏良之所以一直建议官家与天下百姓共治天下。 乃是因他知道赵祯若能皇权专制,所做之事,定将都是利国利民,此对全宋变法大有裨益。 …… 三月初一。 经由赵祯手诏,变法司颁布了全宋变法后的第二条新法法令:青苗法。 全宋即时施行。 赵祯与群臣设定的是至少间隔一个月,才能颁发一种策略。 但由于去年京东路、河北路的百姓遭遇大范围水灾,很多百姓急需青苗钱买地种田。 故而,青苗法直接紧挨着抑田亩兼并法,全宋施行。 至于此法策带来的效果,至少到年尾之时才能看得出来。 …… 三月初八,科举放榜日,唱名仪式结束后。 无数人围挤在金榜前。 此次科举,共有一百七十四人进士及第,一百六十人赐进士出身,还有二百九十人赐同进士出身。 不得不说,张尧佐虽然品性不行,但看人的眼光还是蛮准的。 考生冯京在乡试、会试、殿试三次考试中皆是第一名,连中三元,喜提本届状元。 此外,范纯仁、王安石长兄王安仁也都在金榜之上。 与此同时,榜下捉婿正式上演。 许多富绅达贵带着家仆出动,只要上榜未婚者,也带走再说。 捉婿之事,也并不是富绅达贵一头热。 很多寒门子弟金榜题名后,也欲娶一个富家千金,改变家庭情况,只要后者长得不是特别丑,双方各取所需,极易成事。 甚至有些进士,今晚便有可能洞房花烛。 这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主要原因。 一朝登榜,名利双收。 入仕,乃是大宋所有男人奋斗的目标,其余事,皆是不务正业。 就在这时。 四名衣衫破旧的老者突然抓住了一个站在金榜前的年轻人。 其中一名老者高喊道:“此人在科举中作弊!此人在科举中作弊!” 这道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声音,一下子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不远处。 翰林学士赵概听到这道声音,迅速扭过脸来。 此次科举,他全程监察,根本不会出现任何徇私舞弊的情况。 “他作弊!他作弊!”又一名老者高声道,引得无数人都围观了过来。 这四名老者,两人抱腿,两人抱手臂,使得被困的年轻人根本无法挣脱。 年轻人只能愤怒地喊道:“快走开,我压根就不认识你们!” 这时,赵概带着数名禁军士兵走了过来。 “放开他!” 四名老者见有官员来了,才放开了那名年轻人。 年轻人连忙朝着赵概拱手。 赵概微微点头,他认识这名年轻人。 其名为许同,生在官宦家庭,早有才名,考中进士并无意外。 他看向许同。 许同一脸懵,道:“赵学士,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考场之地,谁能作弊,这四个老头简直就是疯子!” 赵概看向四名衣衫破旧的老者,问道:“你们称他考试作弊?可有证据?” “有。”一名老者道:“他叫做许同,他爹叫做许重山,本是楚州兴化县知县,现在刚履任海州知州。我们有他作弊的证据,但……但我们只能告知官家。” 赵概一愣,没想到这四个老头对许同了解的如此清楚。 “告知官家?老夫乃是当朝翰林学士,本届知贡举,难道伱们信不过?” 四个老头嘴巴一撇,几乎同时道:“信不过。” “难道就不能去登闻鼓院告状?非要在金榜之下闹!” “我们也信不过,我们要见官家!” 赵概见周围百姓越围越多,想了想道:“跟我来吧,我立即向官家禀报。” 赵概深知官家脾气。 科举取仕乃是朝廷最紧要之事,容不得半点瑕疵,官家若知此事,定然会令四人觐见。 (本章完) 第213章 景明,此策若成,你足以配享太庙! 禁中后苑。 赵祯参加过金榜唱名后,正在偏殿休息。 翰林学士、本届知贡举赵概突然来报,有四名老叟在金榜下闹事,声称有举子作弊,且要求面圣才会道出证据。 赵祯不由得迅速来到了前殿。 科举乃是朝廷大计,容不得有半分污点。 片刻后。 赵概带着上榜进士许同和四名老者,来到赵祯面前。 四名老者见到赵祯,瞬间老泪纵横,跪在地上便嚎啕大哭起来。 一边大哭,一边道着委屈。 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撕心裂肺。 赵祯并听不清楚,但见四位老者的状态,便知他们定然是经受了巨大的委屈。 四名老者哭了近半刻钟才慢慢停了下来。 一旁的赵概,急得直跺脚。 赵祯令内侍为他们拿来毛巾,先擦了擦脸,而后才问道:“你们到底有何事,可尽向朕道来。” 赵概在一旁补充道:“四位,可令一人向官家道之,先告知你们的身份,然后再言其他。” 当即。 一名瘦弱的老者抹了抹脸上的泪珠,道:“官家,我们……我们终于见到您了!” “我们是楚州兴化县的村民,我们……我们……我们不是来揭露他作弊的,而是……而是要状告他的父亲许重山。” “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才去闹金榜,谎称他科举舞弊!” “我儿曾来京城告御状,但刚欲敲响登闻鼓,便被人抓走了,然后就再无音讯,可能已经……已经被谋害了!” “官家,楚州兴化县知县所谓的大兴水利之功完全是假的。” “他为图政绩,毁掉了我们周边四个村子足足二百多家的庐舍坟墓,这让我们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我们多次进京告状,都被拦了下来!” “此外,他去年九月所抓的一名贩私盐的刘姓商人,乃是误判。刘员外是个好人,根本没有贩私盐,查获一千五百斤私盐完全是假的,是他为了缩短年资升官……” 一旁,翰林学士赵概听得触目惊心。 官员政绩造假,也时有发生。 但像这种为修水利而毁庐舍、掘坟墓者,特别是以栽赃贩私盐为借口的,简直是前所未有。 当下,大宋朝廷对盐业全面垄断,禁止任何个人炼制、售卖私盐。 炼私盐三斤以上者,死罪;携带官盐入禁地售卖者,十斤以上,死罪。 其中,地方官员若捕获私盐售卖者,可缩短年资升迁。 一次查获一千二百斤私盐,可提前一年升官;一次查获一万斤以上,当年便可升官。 朝廷这种做法本是为了维护盐税的收入,哪曾想有官员竟然敢如此钻空子。 这时。 一名小黄门将许重山的资料文书呈递到了赵祯面前。 赵祯仔细一看,发现许重山由楚州兴化县知县提前一年升迁为海州知州的主要原因,便是因为兴修水利和捕获私盐售卖者。 当即,赵祯看向许同。 许同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官家,我……不知,我皆不知啊!” 赵祯没有再理会他,看向赵概,道:“赵卿,你将这四位老者安置到开封府闲舍内,此外将许同也软禁在开封府,朕将会派遣左司谏何郯详查此事,待水落石出后,再给百姓一个交待。” “臣遵旨。”赵概拱手。 当日,左司谏何郯便奔向了楚州兴化县。 与此同时,赵祯命开封府与御史台彻查,为何百姓无法敲响登闻鼓。 …… 很快,此事也传到了京朝官们的耳中。 众人皆感到匪夷所思。 一些官员真是为了仕途,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污蔑商人售卖私盐,视其性命为草芥,而后借此提前一年升迁,真是无耻至极!”王尧臣忍不住感叹道。 王安石长叹一口气。 “民间乡里,底层官员欲草菅人命,实在太简单了!” 听到这话,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心中喃喃道:或许,呈递考成法的契机来了。 三日后。 在唐介与包拯的联合纠察下。 查出了上百名涉嫌阻碍百姓敲响登闻鼓的吏员和百姓。 阻拦百姓敲响登闻鼓告状,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消息买卖市场。 大宋允许百姓越诉。 这导致一些登闻鼓院的吏员和周边居住的一些百姓,专门以此谋生。 他们狼狈为奸。 发现有告状的百姓,先将其拦下,设法看到诉状,然后告知被告之官员,使其出钱免灾。 甚至有些人直接将告状之人拦下。 只需告知那位被状告的官员,便能拿到奖赏。 底层百姓,极易被哄骗。 他们即使来到汴京城,也不知找谁有用,更不知能找到谁。 …… 三月十五日。 左司谏何郯将案件卷宗经由驿兵呈递到了赵祯的面前。 经查,四名老者所言,句句为实。 许重山为个人仕途,好大喜功。为兴修无用之水渠,毁坏了二百多户百姓的庐舍坟墓。 诬陷当地商人贩卖私盐,草菅人命,统统属实。 此外。 以资政殿学士知扬州的韩琦,现任福建路转运使的大胡子蔡襄,也各自纠察出三项相同的案例。 两浙乃产盐贩盐之地,此等事件自然多发。 赵祯看到这些案宗后,气得一整天都未曾吃饭。 这些贪官酷吏,死罪难逃。许重山之子许同也必然会被取消功名。 而这一晚,苏良也是至三更才入眠。 他将心中所思的考成法写成了一篇千字文章,并命名为:官员考成策。 …… 翌日一大早。 苏良并未将此策呈递禁中,而是先去谏院寻了欧阳修,他想让欧阳修看一看,此策是否可行。 欧阳修仔细一看,愣了许久后,一脸崇拜地望向苏良。 “景明,伱……你……是要……将我大宋的士大夫官员都培养成包希仁或王介甫吗?” 苏良不由得笑了。 一代文宗说话确实有趣,这个比喻非常形象。 官员考成策的精髓,便是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即在有限的时间内考察官员政绩。 具体做法就是:命地方官员将每月应做之事皆记于三本账册之上,一本自留,一本留中书,一本留台谏。 朝廷考察官员的规制由年考变成了月月考。 当月未完成任务者。 按照事件大小,缓急程度,皆会受到降级或罢黜的处分。 此法可使得层层监察,减少欺上瞒下,不重实效,伪报虚报,以及令朝廷政令化为一纸空文的情况出现。 真正针对的,便是当下有实职差遣的地方官员。 此外,这种“月考制”也可将那些无能无才、滥竽充数的人揭露出来。 依照目前苏良设定的考核难度,若严格实施,未来半年至少有一成的官员会被罢黜。 早先,范富新政的“明黜陟抑侥幸”是减少吃朝廷这口大锅饭的官员,而苏良此策,则是使得无政事才能的官员,吃不了这口大锅饭。 此策一旦施行,那接下来最忙碌的恐怕就是大宋的士大夫官员了。 欧阳修笑着道:“景明,此策若成,你足以配享太庙!” (本章完) 第214章 苏景明,你这是与天下官员为敌,欲乱天下! 三月十七日,午后。 苏良收到内侍省诏令,赵祯将于明早在大庆殿召开朝会。 但凡在京朝官,都必须参与。 全宋变法之初,金榜唱名之时,竟发生地方官员政绩造假之丑闻。 赵祯自然要整饬一番吏治,令百官引以为戒。 苏良不由得大喜,呈递《官员考成策》的绝佳时机终于来了。 此次,苏良并不打算先将此策呈递到两府与禁中,而是准备在明日朝会上直接汇禀。 主打一个出其不意,使得反对者无暇思索对策。 此外,除了欧阳修,他也未曾将《官员考成策》拿给任何人看,包括变法司的所有人。 苏良乃是以台谏官的身份呈递此策。 他知晓。 此策一出,他甚至有可能成为全天下地方官的公敌。 此策无论是否能行,都不宜影响当下的变法进程。 …… 三月十八日,清晨。 近五百名朝官身穿朝服,齐聚大庆殿。 首相文彦博率先宣读了对政绩造假官员的惩罚决定。 贩卖私盐者当死,这些利用私盐污蔑商人的官员更当死。 这一刻,朝中无人再提“刑不上士大夫”的说法。 如此行径,破坏的乃是大宋官员的磨勘考绩体制,有伤国体,与谋反无异。 随即,赵祯开启了一番敲打众臣的讲话。 “我朝承平近百年,向来对士大夫官员优待有加,官员理当鞠躬尽瘁、报效朝廷,而非欺上瞒下,虚报谎报,为仕途而不择手段……” 赵祯讲了足足有近一刻钟,俨然一个苦口婆心的老夫子。 大宋欲富强。 需要靠着所有士大夫官员的共同努力,仅凭一小部分人,无异于痴心妄想。 他讲完后。 群臣拱手,齐齐山呼:“官家圣明,臣定当引以为戒!” 苏良面带无奈。 这种敲打如蜻蜓点水,待朝会邸报下发到地方官员手里,警醒效果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为了仕途,为了利益,很多底层官员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有学问的人坏起来,造成的破坏性要比普通百姓大多了。 …… 就在赵祯准备散朝之时,苏良从队列中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此番训斥,或可使得朝堂官员们引以为戒,但却不足以使得地方官员警醒!” “欲改官场陋习,再次避免此等丑事发生。臣建议,新设法令,澄清吏治,臣特呈《官员考成策》,请官家阅览!” 苏良说完后,从怀里拿出一份奏疏。 “官员考成策?何为官员考成策?”赵祯面带疑惑。 一旁。 一名小黄门将苏良的奏疏呈递到了赵祯的面前。 范仲淹、唐介等人也都非常好奇。 苏良这次撰写出新的策略,竟然没有与他们有丝毫沟通,这有些反常。 在赵祯阅读奏疏之时。 苏良朝着朝臣们解释道:“考即考绩,成即成果,官员考成策的核心,乃是立限考事,以事责人。” “纵观强汉盛唐,由盛转衰之时,皆有一种原因,那就是吏治日敝,流于形式,官员之间相互推诿扯皮,此法正是为抑制朝堂颓废之风。” “此策的具体做法是:将我朝原有的官员考绩,由年考化为月月考,设立月考制度,月月有月报,年年有年报。” “自中书以下,所有拥有实职差遣的官员都需将朝廷派发、差遣应做之事根据缓急,立定程期,记录于三本账册之上,此账册定名为考成册,一本自留,一本交中书,一本交台谏或监司!” 所谓监司。 即各路的转运司、提点刑狱司、安抚司、提举常平司,包括各个州府的通判,也拥有监管之责。 监司,也被称为外台,主要受朝中台谏官监察。 “中书、台谏或监司每到月底对下面官员进行考察,对完成之事予以注销,视为政绩。所有朝廷规定期限之事,违限一月以上者问罪,三月以上者降职,半年以上者罢职……” “同样,台谏与监司、中书互相监管,亦立月报,由官家定赏罚。” …… 苏良解释完毕后,殿内的官员们都认真思量起来。 逐渐明白了苏良的意思。 简单来讲:当下官员处理政事的状态如在花园中散步,而此策要让众官员变成百米冲刺状态。 不然,或降罪,或罢职。 顿时,下面的官员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这……这不就是让月月立军令状吗?完不成就要被问罪,如此一来,我们与牛马何异?” “此策简直是胡闹,正所谓苛政猛于虎,而今苛政,不是于民,而是于官,实乃荒缪!” “诸位细想,此策若施行,全天下官员都将受到台谏与监司监管,台谏官是要专权啊!” “此策若行,官衙事务至少会提高两倍之多,完不成就要受罚而不考虑其他原因,这……这不是逼着我们致仕吗?” “太祖太宗有言,须厚待士大夫官员,这……这是逼得我们要日日在官衙劳作,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 …… 朝官们皱着眉头,鲜有认可此策者。 而唐介、包拯、王安石三人听到此策,则是两眼在放光。 此策可激起官员干劲,使得天下官员一心扑在政事上,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 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官场氛围啊! 他们早就觉得当下大宋的士大夫官员们过得过于安逸。 不过,他们心里想的是裁减冗官。 苏良此策虽非裁官之策,但却胜于裁官之策。 若严格施行,必然能使得庸官、懒官、贪官等各种不良之官难以擢升,甚至离开要职, 此乃百姓之幸,朝堂之幸,社稷之幸也。 但他们也清楚。 提出此策者,必定会引得那些本来以为当官后便可作威作福哪曾想却要做牛做马的官员咒骂。 范仲淹听完后,微微一笑,捋了捋胡子。 文彦博、夏竦、吴育、张方平等相公,则是纷纷看向坐在御座上的赵祯。 赵祯看完苏良的奏疏后,侧身看向远方,显然是不准备立即表态。 这个态度,意味着赵祯是偏向苏良的。 夏竦想了想,当即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此策绝不可行。” “其一,有违祖宗之法。” “我朝设‘变法司’本就是与祖宗之法相背而行,而此策乃是压榨天下士大夫官员之策,我朝若不厚待士大夫,必定生乱,此策实乃乱天下之策,一旦施行,全宋必将乱象重生。” “其二,易使得台谏专权。” “而今,台谏已是势大权高,若再施行此策,那天下官员之仕途全都被台谏攥于手中,台谏以个人喜好排除异己,百官将苦不堪言,甚至威胁我大宋江山……” “其三,此举易逼得官员罢政。” “各州府之事,多如牛毛,地方州官若月月上报,违限便治罪,那因各种意外导致无法完成的官员,定生不忿之心,一旦累积,必将群起反对,可能会出现集体罢政的骚乱事件……” …… 夏竦的思路非常清晰。 一口气将他能想到的《官员考成策》的劣处尽皆道出。 苏良听完后,面色淡然地回答道:“台谏之权,皆为君授,何来专权之说。而今乃全宋变法之时,非常之时应行非常之事,朝廷需要能臣干吏,若不能行,不如致仕让贤!” 这时,一名官员身形颤抖的走了出来。 他伸出食指,指向苏良:“苏景明,你这是与天下官员为敌,意欲乱天下!” (本章完) 第215章 火力全开,怒怼百官,吾策可续大宋国祚! “苏景明,乱天下!” 苏良已不止一次听到这类话。 有百姓所言、商人所言、书生举子所言。 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庆殿上听到一名士大夫官员咬牙切齿地说出这样的话。 苏良与人论辩,向来不会谦让,该怼便怼回去。 他直面那位年逾不惑的官员。 “我苏景明到底是治天下还是乱天下,应由天下百姓来说,应由后世史书来言,而非你来讲!” “官员考成策就是为所有才不配位的官员而设,我大宋不缺官吏,却缺贤官干吏,有才者上,无能者下。惟有此,全宋变法的各项策略才能贯彻落地。” 这时,又一名官员站了出来。 “苏景明,我且问你,若一案三年未破,而主政官员将要升迁或去他处任职,依照考成法,难不成也要惩罚吗?各个州府这样的案件甚多。” 苏良面色严肃的回答道:“前案未结者,不可升职,若是去他处为官,必须时刻等待此案传询。若是致仕,月钱应减半。” “这……这……这实非我朝国策,若有上百名官员皆是如此,又该如何惩罚?” “官员考成策若实行,绝无法不责众之说,该罚便罚,我大宋最不缺的便是官员!” 苏良骤然提高声音,丝毫不惧得罪殿内的所有官员。 当即,又一名官员站了出来。 “各个地方州府,税收是否征足?匪盗是否及时抓到?农田水利是否达标,皆有偶然意外性存在。若因意外未完成考绩,该如何惩罚?” “皆以未完成考绩论处,人人皆有意外之事,为保公平,应一视同仁,全部惩处。” “那……那若上官为完成政绩,行逼迫之策,比如在问案时使得嫌犯屈打成招,又该如何判处?” 苏良淡淡一笑。 “此官员若能瞒天过海,那是他的能耐,算是政绩。然若被发现,自然加罪处理,且其上官连坐!” …… 苏良不间断地回答着官员们提出的问题。 他几乎不加思索。 对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皆主张以未完成政绩处理。 “官家,你都听到了吧,苏景明完全是疯了!” “他之所答,俨然违背我朝对士大夫官员的清明宽厚之策,我朝主张疑罪从无,而在他口中,但凡政绩无法完成者,一律重罚,不考虑任何原因,此策实乃暴虐之策,乃是令天下士大夫与朝廷为敌啊!” 他就差要说地方官员们将要被逼得揭竿而起、纷纷造反。 但已有此意。 …… 范仲淹、唐介、包拯等人也觉得苏良今日有些疯狂。 他包揽一切,几乎容不得范仲淹等人为其争辩说理的机会。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 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苏良的用意。 此策若施行,定然得罪无数士大夫官员,苏良是想要将这份仇恨,全揽己身。 这一刻,大庆殿安静下来。 苏良也稍稍缓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如此疯狂,乃是朝堂之上,理智的的官员有很多。 而他今日要做的。 就是将全朝士大夫官员围着的这口肉香浓郁的大锅推翻,令朝廷重新分配。 不能架锅烧柴寻肉者,皆无资格食肉。 赵祯看向苏良,道:“苏卿,群臣皆道此法严苛,乃暴虐之策,伱可有辩解?” 苏良挺了挺胸膛,朝前走了几步。 “回官家,臣亦知此策严苛,然任何意外,都不应成为怠政的理由,怠政亦是误朝廷事、害百姓命,不得不严惩!” “在臣心中,此策乃是为朝廷计,若施行,必可续我大宋国祚!士大夫官员为此做出牺牲而惠天下,并无不妥。” “可续大宋国祚!” 听到这个理由,赵祯一时气血翻涌,变得激动起来。 而后面一群士大夫官员则是恨苏良恨得咬牙切齿。 这样的理由,他们实难反驳。 这群高唱反调的官员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知晓自己能力不行。 若施行此策,他们的官位必将不保。 本来因抑兼并田亩策,就坏了很多官员的财路,而今又要断他们的仕途。 这将直接导致他们整个家族渐渐衰落。 这比要了他们的命还严重,故而扯着喉咙反对。 “官家,唯有严法,可治重疾,此策若行,我大宋必将走向盛世之治!”苏良再次提高声音,望向赵祯。 顿时,后面的一群臣子都急了。 “官家,万万不可,我朝历来与士大夫官员共治天下,若薄官员,必出大祸患!” “苏景明一派胡言,官家切莫听他胡言,此举将会导致我大宋乱象重生!” “官家,此策实乃苛政,若贸然施行,我大宋各个州府将尽是酷吏!” “官家,莫听小人之言,苏景明是要毁了我大宋江山啊!” “官家,苏景明实乃为让台谏专权,此人居心叵测,实乃欲亡大宋江山啊!” …… 一时间,整个朝堂如菜市场一般喧闹,一众官员,皆跳着脚骂苏良。 若不是他们知晓不是苏良对手,可能有些官员都要被逼得动手了。 就在这时。 一名与苏良论辩过的官员突然躺在了地上。 口吐白沫,浑身颤抖。 一旁有官员连忙道:“官家,洪推官突发重疾,应速速休朝!” 苏良瞥了那官员一眼。 不知对方是装病还是真被他气出病来了,病的时机还真是恰到好处。 赵祯刚欲张口,苏良便抢先道:“官家,只是一名臣子昏厥而已,将其送走医治即可,无须休朝,臣建议今日必须论个明白!” 苏良眼眶微红,语气甚是强势。 “官家,苏良……他……他已有权臣之态,此乃我朝大害也!”又一名官员扯着嗓子喊道。 赵祯想了想,语气平淡地说道:“接着议。” 当即。 两名内侍将那名昏厥的官员朝着外面抬去。 苏良忍不住道:“官家,此类身体虚弱之官,建议令其提前致仕,不然定然无法完成每月考绩,实乃拖朝廷后腿。” 这时,刚被抬出门口的那名官员,身体再次颤抖,脑袋一歪,眼睛一翻,竟昏厥了过去。 这次应该是真的病倒了。 接下来,群臣继续开始论辩。 赵祯也认真思考起来,他非常欣赏苏良此策。 “开盛世之治,为大宋延续国祚!” 此话令赵祯几乎丧失了抵抗力,但赵祯也知群臣所讲的后遗症必会发生。 一时,他也甚是纠结。 约一刻钟后,赵祯叫停众臣,看向前面的相公们。 “诸位相公以为此策如何?” 文彦博率先道:“此策是解药亦为毒药,臣以为此策易使得我朝涌现诸多酷吏,与国策不符,臣反对。”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夏竦、张方平、宋庠、吴育、王尧臣都纷纷附议。 在他们眼里,此策乃是“杀人不见血”之策,一旦施行,必出乱子。 这时,范仲淹站了出来。 “此策非治国之良策,但却为救时之良策,臣以为,当下乃全宋变法之时,此策可行。” 庆历新政之败,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范仲淹心太仁慈,才给了反对者栽赃嫁祸的机会,故而这次他赞同此策。 “臣附议!” “臣附议!” …… 包拯与众台谏官纷纷表示附议。 这时,一直都未曾发言的欧阳修大步走出。 “官家,此策确有诸多弊病,但瑕不掩瑜,臣以为此策不宜连续用,但可间歇用。” “比如我们先施行三个月,过严则罢之,过松则再行之。既能挑选出贤官干吏,又不会使得官员们因政事过多而怨声载道,岂不美哉?” “过严则罢之,过松则再行之。” 听到此话,赵祯的眼睛瞬间亮了。 别的策略若断断续续,必然难以生效,但此策若断断续续,反而能减少诸多弊病,且可出效果。 一旁,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这是他与欧阳修早就商量好的计策。 他先闹大,使得官家知晓优劣之势,而后欧阳修再出中和之策。 当时,欧阳修对此策的形容是:百官皆为朝廷牛马,不能吃饱喝足而不劳作,也不能令其总是挨着鞭子埋头向前,在挥鞭使得牛马前行一段后,可以让其停下,吃饱喝足,如此才能走得长远。 而这时。 赵祯突然看向苏良,而后又看向欧阳修。 他瞬间明白。 这两人乃是一个在唱红脸,一个在唱白脸,定然是早就商量好的计策。 赵祯细细一品。 若苏良直接呈递此策,他定不会同意。 但而今苏良用这种方式,使得赵祯看到了群臣反对的理由,他倒是觉得可以如欧阳修所言那般实施。 士大夫官员们过得确实过于幸福安逸,该让他们当一段朝廷的牛马了。 (本章完) 第216章 《官员百日考成策》颁行,苏景明禁足在家 此刻,已过午时。 近五百名朝官因《官员考成策》争论了足足三个多时辰。 大多饥饿难耐,体泛无力。 赵祯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身来。 群臣尽皆抬头。 很多官员面带愁色,已猜到了赵祯的决定。 赵祯干咳一声,朗声道:“朕以为,《官员考成策》虽有诸多弊端,然在全宋变法之期,依然可用!” “官……家……不……不可啊!” 一名老臣听到此话,直接从队列中奔出,拱手完毕后,就要再次上谏。 赵祯面带怒色,冷声道:“听朕讲完!” 这一声,帝王之态尽显。 那名老臣只得将已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然后悻悻地回到队列当中。 赵祯缓了缓,继续道:“不过,当下的《官员考成策》仍有待完善,欧阳学士所言的‘过严则罢之,过松则再行之’可以考虑加入其中。朕欲令两府再将此策完善一番,而后择日颁行,众卿以为如何?”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眼前一亮。 官家这招,着实是高。 他没有令苏良完善,也没有令变法司完善,而是令两府完善,说明他既想施行此法,又欲令两府修改个中细节,以免下面的官员都变成了酷吏。 这也算是给群臣一个台阶。 《官员考成策》的主方向不能动,但具体细节依然可以视情况修改。 文彦博立即会意,当即拱手道:“臣等定倾力将此策修改妥当。” 紧接着。 夏竦、吴育、张方平等人也都纷纷拱手。 官家点头,台谏认可,两府相公皆无异议。 其他臣子若无特别扎实的理由,再言反对根本无用。 顿时,群臣皆不再言。 赵祯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再次恢复仁君之态,道:“已至午后,众卿定然都饿了,速速回去吃饭吧!” …… 三月二十四日,午后。 《官员考成策》八易其稿,终于定稿,并更名为《官员百日考成策》。 此策的内容并未大改。 但在两府相公的商讨下,将此策定义为一种“非常规”策。 即在地方吏治过于松弛之时,才会施行此策,意在使得官员们警醒。 此策将在四月一日起颁行,百日后结束,而后视其成果再决定何时开启下一个百日。 对此,苏良也并无异议。 大宋当下的吏治,可用猛药,但不能一直喂猛药。 如此做。 已经足以使得很多慵懒之官支棱起来了。 …… 四月初一。 《官员百日考成策》正式颁行,全宋各个州府即时施行。 地方官员骂声不断。 不是骂朝廷,不是骂此策,而是骂提出此策的苏景明。 苏良此策,直接将他们的安逸日子拦腰斩断了。 而一些能力不足者,在这百日内,必然甚是煎熬。 这百日的考绩也影响着年底的总考绩。 一些能力差、依靠着关系蒙混过关的官员要倒霉了。 而一些有卓越处事能力的官员,则会从中迅速涌现出来,将不再成为冗官体系下的遗珠。 这两日,苏良总是忍不住打喷嚏。 他明显感觉到,除了台谏、文彦博、包拯等几个好友外,其他官员见到他不是阴阳怪气,便是全然不搭理。 他们认为苏良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而严重破坏士大夫官员阶层的利益。 官员们私下骂苏良的声音甚多。 诸如:当朝第一奸臣、媚主之臣、乱天下之人、酷吏等等。 苏良对此并未在意。 想要做一名卓越的台谏官,得罪人是常有的事情,没有朋友也是常态。 更何况。 他还有欧阳修、唐介、包拯、王安石、司马光等几个至交好友。 与此同时。 抑田亩兼并策与青苗法在民间也有了一些反馈。 河北、京东路推行得甚好,江南富庶之地和西北区域则是一般。 这都在苏良等人的意料之中。 百姓的穷富、对土地的依赖程度、对朝廷的信任程度都影响着这些法策的执行。 只要是整体上行,新法便大有可为。 …… 四月初五。 辽国与西夏的战事信息传到大宋境内。 辽军攻夏不顺,一路军队过于冒进,遭遇西夏袭击,死伤惨重。 另外两路不再冒进,全军都在贺兰山休整。 苏良预料,此战极有可能是雷声大雨点小,待辽国粮草不足,必然会撤兵。 西夏兵彪悍,再加上其境内恶劣天气不断,辽军长途跋涉,并不占据什么优势。 此等结果,也是大宋乐于见到的。 两方相耗,对国力影响极大,而大宋则是在蒸蒸日上。 …… 四月初八,天气渐渐转暖,人人都将厚袍换成了薄衫。 变法司,庭院内。 范仲淹、苏良、梁适、王尧臣、王安石、司马光六人正在晒暖闲聊。 这时,张茂则突然带着数名皇城司士兵大步走了过来。 苏良等人皆是一愣。 张茂则前往各个衙门,身后跟着的一般都是内侍。 要么宣旨言事,要么赏赐物品。 若其后面跟随的乃是皇城司士兵,那大概率便是问案或抓捕。 张茂则向来都是见人就笑,但此刻却面色严肃,显然是有不太好的事情发生。 张茂则径直望向苏良。 “苏御史,奉官家口谕,令你即刻归家,而后禁足于宅内,无官家诏令,全家皆不可外出。” “啊?”苏良顿时愣住了。 如此惩罚,显然是自己犯事了,且这件事还不小。 说罢,张茂则一摆手。 两名皇城司吏员来到苏良的面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苏良见张茂则不愿再多言语,也不多问。 依照他与张茂则的关系,对方若能告知苏良,绝对不可能有所隐瞒的。 随即,张茂则朝着范仲淹等人拱了拱手,便欲离开。 就在王安石准备追问时,却被范仲淹拦了下来。 朝堂有朝堂的规矩。 张茂则代表的乃是官家,其不讲原因,定然是因不能讲。 在张茂则将苏良带走后,王安石忍不住道:“范公,突然将景明禁足于家中,此事定然不小啊!” 范仲淹点了点头,道:“我先去政事堂打听一番,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莫乱了阵脚。” 其他人纷纷点头。 朝堂之事,向来诡谲复杂。 他们与苏良同属变法司,若他们也乱了阵脚,那影响的将是全宋变法。 …… 大半个时辰后。 张茂则将苏良带回了苏宅。 唐泽和唐宛眉都是一脸懵,在得知全家都将被禁足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唯有苏子慕见到苏良提前回家,高兴得在院子里乱跑。 随即,张茂则朝着苏良说道:“一应吃喝,皆有专人来送,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苏良点了点头,并未追问禁足的原因。 他知晓。 张茂则若能说,一定会告诉他的。 不然,问也是白问,反而易使得对方为难。 张茂则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后,又扭过脸来,然后到苏良的面前,低声道:“祸起于百家学院,斯为大劫,保重!” 说罢,张茂则便离开了。 苏良一脸疑惑。 他想不明白,百家学院能为他带来什么祸患。 且能被张茂则称为“大劫”,可见事情非常严重。 苏良左思右想都想不到原因后,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便不再去想了。 他面带笑容,将一旁的苏子慕放在他的肩头,道:“都不是事儿。宛眉,告诉吉婶,今晚多做两个菜,难得空闲,我要和咱爹多喝几杯!” “喝酒酒喽!喝酒酒喽!”苏子慕兴奋地喊道。 唐泽和唐宛眉听到此话,也都不由得笑了。 二人的心态与苏良一样,都甚是乐观。 无论遇到什么灾祸风浪,一家人共同承担即可,无须苦着脸。 唐泽一捋胡须,道:“贤婿,先杀一盘如何?” “没问题,此次小婿可不留情了!”苏良笑着说道。 而坐在苏良脖子上的苏子慕,两只小胖手抱着他的脑袋,开心得就像年画上抱鱼的福娃娃。 (本章完) 第217章 太白经天!苏景明有造反之嫌 日近黄昏。 在苏良禁足于家,正与岳丈唐泽说说笑笑着下棋之时。 赵祯将文彦博、夏竦、张方平、宋庠、吴育、范仲淹、王尧臣七位相公召进了垂拱殿。 此刻,七人皆知苏良被禁足家中。 也知城北的百家学院被禁军封禁,任何人不得进出。 曹佾曹国舅亦被禁在学院中。 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却不清楚。 片刻后。 赵祯来到殿内。 待赵祯坐下后,张茂则手里拿着一叠薄薄的册子,然后将其依次发给了众相公。 赵祯道:“此图谶,乃是百家学院一刻工雕印,发放民间已有数百份,当下皇城司正在追缉。” 众臣看到此图谶后,全都明白了。 所谓图谶。 即宣扬迷信的预言、预兆、天象之类的书籍,常附有图画。 自古以来,百姓最易受图谶蛊惑,造反者大多都是利用图谶煽动百姓造反。 大宋得位不正,易遭人口舌。 太祖太宗对天文图谶的管理甚是严苛。 但凡发现有人雕印、传播或私藏天文图谶者,皆重判罚,轻则徒三年,重者直接流放千里,甚至处以极刑。 而他们手里的这份图谶,更是有惊人的造反之语。 上面除了有一幅“太白经天”的图画外,还写着:宋,九十年,国祚废,太白经天,大乱始。 今年,正是大宋立国的第九十年。 太白经天,是兵器动乱、杀伐无序、朝代更替的大凶之相。 乃为历代帝王最忌讳的大凶之兆。 《汉书·天文志》曰:太白经天,乃天下革,民更王。是为乱纪,人民流亡。 《新唐书》曰:六月丁巳,太白经天。庚申,秦王世民杀皇太子建成、齐王元吉。 此乃反宋之语。 雕印传播,皆是死罪。 此图谶的雕印者乃是百家学院的一名刻工。 而苏良作为百家学院(私家学院)的实际控制人,即使不是指使者,也有监管不力之罪。 赵祯将苏良禁足,然后只告知了诸相公,也是为保护苏良。 此事若让诸多朝臣知晓。 依照苏良当下的人缘,弹劾他的奏疏能在御案上摆成一座座山头。 而今将苏良禁足在家。 一方面可使得苏良无法干预此案,另一方面也是让其远离祸患。 此等大事,根本不是赵祯将苏良叫到垂拱殿问询几句就能完事的。 依照大宋法令,当下苏良的任何话语都有狡辩之嫌。 皆不能信。 文彦博看完后,道:“官家,此事定然与景明没有关系,他一心扑在变法之事上,根本不知此事,臣猜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破坏变法。” 一旁的夏竦听到此话,瞬间就不乐意了。 “文相,此事尚未理出脉络,你怎敢如此断言?此事涉及我大宋江山安危,理当慎重!” “苏景明根本没有任何动机指使此事!”一旁的吴育帮腔道。 “怎么没有动机?诸位,现在的苏良可不是一名小小的台谏官了,在朝堂之上,论权势恩宠,我等谁能比得上他!” “官家宠幸,百姓支持,无数人都认为他是未来的宰执,就连辽国皇帝都称我大宋配不上他苏景明。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苏景明在西北与狄青有旧,在河北与曾公亮经常有书信往来,在京东路更是被富弼倍加推崇。而在朝内,外戚曹家更是与他关系密切,他若真想着以变法之名乱宋,比任何人的成功率都大!” 听到此话,文彦博、吴育、范仲淹这三个欲护住苏良的相公,都皱起了眉头。 若是换作疑心较重的帝王。 仅凭夏竦这番话,就足以使得苏良日后仕途坎坷或戛然而止。 范仲淹自庆历新政后,向来都是好脾气,但听到这番毫无证据的栽赃之语,忍不住道:“栽赃苏景明之人,必然也是想着以此话引得官家对苏景明产生猜忌之心。” 这一句话,直接将夏竦噎住了。 他思索了数息,才反驳道:“希文,你视苏景明如子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他想的是什么。” “够了!够了!”赵祯打断了众臣的争吵。 赵祯非猜疑之君主,他当下还是较为相信苏良。 “此事到底是什么情况,审查一番即可,朕已令皇城司严查,但皇城司不擅长刑断之事,朕准备令包希仁主审!” “官家,万万不可啊!包希仁乃是苏景明的忘年好友,二人经常放衙后前往酒馆饮酒,包希仁理应避嫌。” 这时,吴育忍不住插了一句。 “没想到夏枢相竟对包学士和苏御史私下的行踪如此清楚!” 夏竦冷哼一声,辩解道:“汴京百姓皆知包希仁与苏景明走得近,我就不能知吗?” 随即。 夏竦拱手道:“臣推荐殿中丞、集贤校理李中师与皇城司一起,审查此案,抓出潜藏在百家学院的漏网之鱼。” 殿中丞、集贤校理李中师当下的差遣是,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正是不久前夏竦举荐的。 赵祯点了点头,道:“就依夏枢相所言。” 有皇城司监管,赵祯相信李中师定然不敢徇私枉法。 这时。 夏竦又说道:“官家,此事无论是否为苏景明指使,其都有监管不利之责,臣建议先免其台谏之职。” “此外,百家学院的学子本就是鱼龙混杂,乱象重生,当下又毫无建树,俨然一个三教九流聚集的下等场所,不如直接关停,以正朝纲!” 赵祯摇了摇头。 “待此案水落石出后再说!此外,此事先不要声张出去,朝臣若问,苏景明为何禁足?百家学院为何封禁?伱们只道配合皇城司办案即可,谁若泄露图谶之事,朕定严惩!” 群臣皆拱手。 赵祯不让众相公泄露图谶。 一方面是那句图谶之语影响太坏,易被不怀好意者利用,引起民间骚乱。 特别是当下处于全宋变法之初。 很多人都会将此话联想到“变法乱宋”之上,将使得变法处处受阻。 另一方面是若群臣都来弹劾苏良,此事会越闹越大,而赵祯则是想保住苏良。 全宋变法,不能没有苏景明。 待此案件调查清楚后再公之于众,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 两日后。 苏良仍在家中禁足。 白天,陪岳丈下棋喝酒,陪儿子玩闹;晚上,便搂着媳妇舒舒服服睡觉。 他全然没有将这个所谓的“大劫”放在心上。 该吃便吃,该喝就喝。 前段日子,由于变法之事繁忙,苏良憔悴了许多,而这两天已经渐渐补了回来。 又过了两日。 张茂则再次来到苏宅,将此事全都告知了苏良。 因为接下来,苏良将会被叫到皇城司问话。 苏良听到那句:宋,九十年,国祚废,太白经天,大乱始。 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若当今官家乃是喜猜忌的君主,他现在可能已经在牢狱之中了。 “这是有人要害死我啊!”苏良喃喃道。 当下,他已经掉进了这个陷阱,最轻的罪名都是监管不力。 仇人太多。 他一时也想不出是谁做出这种龌龊的勾当。 但此事也为苏良敲响了警钟。 待此事结束后,若百家学院还能继续运营,他定要将所有人的底细都摸查一遍,整理成卷宗。 百家学院中,绝对不能有德行卑劣,意图他事的奸细。 (本章完) 第218章 官场险恶,绵里藏针李中师 半个时辰后。 苏良跟随张茂则来到了皇城司。 张茂则当下以内侍都知之职,勾当皇城司公事,乃是皇城司名副其实的一把手。 同时,苏良还了解到。 主理此案的乃是殿中丞、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的李中师。 苏良并不认得此人。 目前,雕印反宋图谶的主凶、百家学院刻工洪有根已被抓进牢内。 洪有根在百家学院的夫子王仓,一个擅长雕版印刷的七十岁老刻工也被关进牢内。 曹佾曹国舅则是被软禁在皇城司内。 当下,苏良仰仗圣恩,还未被罢职。 依照大宋法令,他有配合调查之责,但不能被拘押审讯。 片刻后。 张茂则与苏良来到了皇城司的一座后厅。 屋内正中间坐着一名体态有些发福的中年人,正是李中师。 李中师见苏良走进厅内,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 苏良之名,朝野皆知。 看似温文尔雅,实则舌如剑,唇似刀。 谁若被他弹劾,至少能丢半条命。 李中师虽与苏良并无往来,但他并不喜苏良。 因为全宋变法和官员百日考成策,使得他的工作量增加了数倍。 并且,当下的条条变法策略,对他的仕途升迁皆是有害而无利。 不过,李中师这人乃是一个官场老滑头。 很少有人能见到他表露真性情。 他看向苏良,无比热情地说道:“苏御史,同朝为官,下官对您甚是倾佩,但一直未曾有结识的机缘,没想到咱们竟然是在皇城司遇到了。” “李提点,客气客气!”苏良也笑着寒暄道。 张茂则开口道:“李提点,接下来,有何问题,你尽管问询苏御史即可。” 李中师点了点头,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苏御史,请坐。下官奉圣命秘密调查此案,有几个问题需问询苏御史,烦劳苏御史能讲述得细致一些,以便尽快破案,也还苏御史自由。” “李提点尽管问就好,我定认真回答。”苏良干脆果断地说道。 若是刚入官场的官员,见李中师对苏良如此热情,且还道“尽快破案,还苏御史自由”这类话语,定然以为李中师向着苏良。 但苏良就当未曾听到这句话。 朝堂水深。 李中师没准儿是让他先放松警戒,然后接着挖坑呢! 苏良任台谏官近五年,对陌生人的这点警惕性还是有的。 他会据实回答,但绝对不会多说话。 言多必失。 很多栽赃陷害的套路,抓到的都是言语上的过失。 当即,三人都坐了下来。 李中师开口道:“我已提审过主犯洪有根及其夫子王仓,也询问过了国舅爷。” “王仓年逾古稀,还有些耳背,他知晓此图谶书版的可能性并不大,曹国舅也是一问三不知,以他的性子应该也不知此事。” “但是洪有根交待,他刻印图谶乃是苏御史指使的。他称苏御史道,唯有使得宋乱而再治宋,方能彰显百家学院之能,且还给了他百贯钱,不知苏御史可否说过此话?可否给他了百贯钱?” “没有。”苏良吐出两个字。 言简意赅,根本没有往下解释的意愿。 李中师顿了顿,又道:“洪有根还交待,百家学院背后一直没有宣布的院长不是范相公,便是富相公,据我所知,百家学院一直未曾设立院长,苏御史能给个理由吗?” 苏良没想到栽赃者不仅要害他,还要害拉上范仲淹和富弼。 但此话,确实一下子问住了他。 他总不能说是当今官家。 在百家学院还未成为朝廷专属衙门前,绝对不可能道出官家为百家学院院长。 不然大宋的衙门就乱套了。 他想了想,道:“未置院长乃是因没有合适人选,我作为监院合适,作为院长则有些资历不足,而曹国舅也较年轻,无法担任院长,所以就先空着了。” “至于那人说的范相公和富相公,根本不可能,他们并不适合百家学院。” 李中师点了点头。 其一旁的一名书写人将苏良所言全都记录了下来。 在苏良回答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李中师又问道:“苏御史,你可认识朱雀门东麦秸巷刘记书铺的刘长耳?” 苏良一愣,旋即回答道:“认得,他是我的线人。” 但凡台谏官,在民间都有线人。 以便了解民间舆论、官员风评,或方便风闻奏事。 这一点,官家与朝堂百官皆知。 一旁的张茂则忍不住开口问道:“此人也与图谶案有关系?” 李中师道:“今日午时前后,我派遣的衙差在刘记书铺中发现了数本图谶,刘长耳疑似为传播者,他虽不承认,但洪有根却称他将图谶也送给了刘长耳近百本。” 随即,李中师又问询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道:“苏御史,我的问题问完了,洪有根的指认并无实据,而你的回答也无疏漏,我定当如实汇禀官家。” 说罢,李中师便站起身来。 苏良先是一愣,没想到这次问询竟如此简单。 但他细细一想,才意识到这个李中师有多么可怕。 对方知晓,台谏官阅览案宗无数,即使有罪也不会承认,且能想出多个理由狡辩。 故而,他并没有打算从苏良口里问出什么。 而他若想栽赃苏良,官家也不一定会相信,故而他来了一招:以退为进。 李中师所言的“如实汇禀官家”,就是:主凶洪有根为百家学院学员为实,苏良的线人刘长耳传播反宋图谶为实,而苏良不承认是雕印造反图谶的幕后主使。 但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苏良。 首先,苏良监管不力的罪名已经落实。 若再加一个“疑似主谋雕印反宋图谶”的罪名,那就如同和富弼、石介“疑似造反”的罪名一样,势必要降职外放了。 此事的主谋者,最终目的,就是要让苏良离京外放。 此招,实在是太阴损了。 也是官员争斗经常使用的诡计。 放在往常,苏良最怀疑的乃是夏竦,他最擅长此策。 但现在。 他的仇人太多,他还真不知是谁在背后捣鬼。 苏良也不再与李中师多语,当即与张茂则离开了皇城司。 …… 片刻后。 马车内,苏良与张茂则相对而坐。 苏良笑着道:“张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若伱不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我今晚恐怕是睡不着了!” 张茂则微微摇头。 “莫问,我实在不能答,不过我能说的是,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听到此话,苏良顿时长呼一口气,张茂则已然知晓他要问什么。 这下子,他大概率是有救了。 苏良要问的问题是:刘长耳是否为皇城司之人? (本章完) 第219章 苏景明,笞二十,以示惩戒! 翌日清晨。 殿中丞、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李中师将反宋图谶案的案宗文书呈递到了禁中。 他称,当下主犯、疑犯、证人皆已提审问询,证词皆列入案宗之中。 在未出现新证据的情况下,已无法再审,只能请求官家视案宗当下内容定夺。 与苏良预料的丝毫未差。 李中师的“如实汇禀”完全是将矛头指向了他。 雕印者来自苏良的百家学院,售卖传播者来自苏良的线人,雕印的木版也是在百家学院中发现。 虽无实证,但这一盆盆的脏水都泼在了苏良的身上。 让苏良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 此外,还隐隐提到了百家学院的院长可能是范仲淹或富弼。 当赵祯看到刘长耳为传播者后,不由得乐了,他想了想,道:“召两府三司的相公们觐见!” …… 片刻后。 两府三司的七位相公再次汇聚在垂拱殿。 张茂则当即将反宋图谶案的案宗文书递给众相公传阅。 不多时,众相公看罢案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尽相同。 有皱眉叹息,有不可思议,有不断摇头,也有嘴角微微翘起…… “当下,李中师称此案已无法再往下细查,种种矛头都对准了苏良,众卿觉得接下来应该如何处理?” 唰! 这一次,向来不爱多言的三司使王尧臣站了出来。 “官家,臣觉得此事甚是荒缪,定是有人蓄意破坏全宋变法,令苏良降职外放。” 听到这话,夏竦率先不高兴了。 “三司使,此话有些过头了吧!没有苏良,难道全宋变法就不能执行了吗?” “首先,苏良作为百家学院的实际控制者,监管不力之罪已经坐实;其次,他若不能自证清白,那便接着查,查出到底是谁指使的洪有根和那个叫做刘长耳的线人,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苏良不宜再为台谏官!” “另外,臣建议直接关停百家学院,百家学院的院长到底是谁,依旧是个迷。此外,据臣得知禁军都头曹护也经常出入百家学院,甚至带着一些百家学院的人进入军营,这都是隐患!” 文彦博想了想,站了出来。 “官家,臣不相信景明会是雕印反宋图谶的主谋,但此事调查的结果令人心惊,稳妥起见,应先令景明停职,令大理寺、皇城司、开封府三方再次彻查此案。” “臣附议!”张方平和宋庠同时站出来说道。 二人对夏竦前几日之语,印象颇深,当下的苏良,权势确实有些大了。 再过五六年,若苏良真的入主中书,那恐怕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倾天。 这时,范仲淹站了出来。 “官家,万万不可!大宋变法缺谁都行,唯独不能缺官家与苏景明,此事绝对是诬陷。景明从未与臣说过担任百家学院院长一事,远在京东路的富彦国更是不可能,实在是有人在蓄意破坏全宋变法!” “当年的庆历新政,不是毁于变法之策而是毁于党争,这次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范仲淹此话,让文彦博、张方平、宋庠都认真思考起来。 而吴育直接站出来道:“臣认为范相所言,甚有道理!” “你……你们……你们这些人……” 夏竦气得嘴唇发抖。 “雕印者出于百家学院为真,售卖传播者乃是苏良的线人已有了物证,百家学院的院长早就令人生疑,能比苏良还有资格的能有几人,很难猜吗?” “而雕印者的证词也道出了苏良做此事的动机,唯有使得宋乱而再治宋,方能彰显百家学院之能……” “这些难道还不够吗?若是换作其他官员即使不会罢官,也早就连降三级了!” “官家,诸位相公,伱们太宠苏良了!他确实有才,然若居心不正,对我大宋之危害更甚!此案若传到百官耳中,臣相信,无人会支持苏良!” “臣建议,将此事公之于众,看朝堂百官如何说。” 夏竦为了将苏良搞下台,也是拼了。 其声音甚大,已渐渐沙哑。 范仲淹当即道:“公之于众又如何?清即是清,浊即是浊,我相信一定能将陷害苏良的主谋抓出来。” “够了!”赵祯挺了挺腰杆,道:“朕本来对苏良是否为雕印图谶的主谋还有所怀疑,但是当李中师从苏良的线人书铺中找出图谶后,朕倒觉得苏良被冤枉的可能性极大。” “因为那个苏良的线人刘长耳,来自皇城司,是朕的内应,他绝对不可能反叛。” 唰! 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个反转,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若刘长耳不可能反宋,那洪有根的证词就有问题,李中师的搜寻行为也有问题。 如此一来,苏良被冤枉的可能性极大。 相公们都倒吸一口凉气,今日回家后,一定要好好查一查身边人了。 当下的官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柔善。 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或许他早就知道,只是还不愿道出而已。 夏竦更是愣住了,心中忍不住骂道:“你……你……你为何不早说?” “朕之所以没有早说,也是想看看大家对此事的反应,是不是真有人想借此事破坏变法?” 听到此话,夏竦吓得瞬间拱手道:“官家,刚才臣之所言,皆是出于为臣本分,并未想着借此机会攻击苏良,更不会为了使得苏良外放而谋划出这样一个危害我大宋江山的阴谋来!” 夏竦赶紧将自己撇干净。 此乃重罪,一旦引起官家怀疑,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夏枢相,朕并未怀疑你,你与苏良向来不和,此时踩上一脚,朕并不意外。然而李中师陷害苏良已为实情,朕定要严惩不贷!” “接下来,此案就交给包拯去查吧,朕相信他的能力,更相信他的人品!” 随即,赵祯缓缓走了下来,来到众相公身边。 “若苏景明有罪,朕定不会轻罚。但若有人是为了对抗全宋变法而迫害苏良,朕必将严惩。因考成策,苏良得罪了诸多官员,也有人想趁机踩上一脚,朕绝对不允许!” “这一次,全宋变法不会因任何原因而停滞,若苏良无罪而因变法遭受群攻或迫害,朕就是他的靠山!此话,你们可告知群臣,让他们明白朕的想法。” “此外,将李中师直接罢黜为庶民,在朕交待的事情上做手脚,朕未杀他,已是仁慈。” “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谁若想再弹劾苏良,先考虑一下到底有没有确切的理由,若是道听途说或栽赃陷害,朕绝对不轻饶!” “臣明白!”众相公齐齐拱手。 有了李中师这个前车之鉴,恐怕群臣无人敢再弹劾。 赵祯想了想,又道:“在包拯将案情查清之前,百家学院依然封禁,但苏良便不再禁足了。” “在此事上,他确实有监管不力之责,先笞二十,以示惩戒。待案情调查情况后,再议他还有没有其他的罪状。” 众相公再次拱手。 …… 午后。 张茂则来到苏宅,告知了苏良解除禁足的消息。 苏良不由得大喜,没想到官家如此信任他。 在案情还未审查清楚前,便直接让其恢复自由身了。 接下来。 张茂则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赵祯在众相公面前如何维护苏良的话语。 当苏良听到那一句“若苏良无罪而因变法遭受群攻,朕就是他的靠山”时,心情甚是激动,眼眶都湿润了! 他忍不住看向禁中方向,认真地说道:“我苏良定为大宋江山奋斗终身!” 张茂则微微一笑,又说道:“不过,此次你对百家学院确实有监管不严之责,官家令笞二十,以僦效尤。” 杖乃大板,笞乃小板。 笞二十虽不至于令苏良皮开肉绽,但也足以打得他三日下不来床了。 “苏御史,走吧,去皇城司领刑!” 苏良苦着脸。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挨揍,他将铭记一生。 (本章完) 第220章 真相大白!论断案还是要看包拯包希仁 午后,皇城司。 苏良跟着张茂则来到后衙。 他已命吉叔驾着马车在后门等候,待受过笞刑,他便立即回家,闭门谢客。 免得被人嘲笑。 当朝士大夫官员遭受笞刑者,苏良乃是独一份。 任由苏良脸皮再厚,被打屁股还是有些难为情。 更何况,大宋在执行笞刑、杖刑和鞭刑时,还讲究去衣受杖。 他已预料到。 待他回台谏,吕端、周元等人必会拿此事调侃他。 然而,当苏良来到行刑之处后。 傻眼了。 众台谏官皆至,都一脸笑容地望着他。 苏良躲避着众人的目光,看向张茂则道:“张都知,皇城司行刑,闲杂人等都应回避吧!” 这时,唐介笑着说道:“景明,我们乃是奉官家之命,前来观刑。” “官家说,台谏易被人陷害,做任何事情都务必考虑周全,百家学院之事乃是反例,令我等也好好反省反省!” 欧阳修接着道:“景明,等会儿可莫喊疼啊!” 苏良胸膛一挺,大步走向一旁的长凳。 他将长裤一扒,趴了下去,然后闭上眼睛,希望这一劫迅速过去。 与此同时,一名士兵将一块布头盖在他屁股上。 士大夫还是有些优待的。 笞刑,使用的乃是小竹板。 其力道不至于令苏良皮开肉绽,但也是倍加疼痛。 苏良正欲开口说一句:我苏景明若喊一声疼,就不是一条汉子! 啪! 竹板瞬间打了下来,疼得苏良高呼道:哎呦……呦,疼……疼!” 啪!啪!啪! 竹板甚有节奏,夹杂在苏良那此起彼此的痛叫声中。 一旁,众台谏官们都笑得甚是开心。 从未吃过亏的苏景明,今日终于吃了一次瘪。 二十下过后,苏良的屁股已红肿一片。 禁军士兵们很有分寸,并未打出血。 要是换做别人。 即使“笞十下”,也能打出一道道血痕。 苏良提起裤子,朝着众人一拱手,道:“诸位,以后莫提此事,待我上衙时请诸位吃饭,先告辞了!” 说罢,苏良便扶着腰,快步朝着后门走去。 台谏官们再次笑出声来。 欧阳修望着苏良的背影,喃喃道:“有时感觉景明智谋过人近乎圣,有时又感觉他一直活在人间烟火中,完全以赤子之心待人做事,毫无心计。” “或许,这就是真性情,大丈夫理应如景明这般活着!”一旁的唐介说道。 …… 当日黄昏,图谶案便传播了出去。 官员们顿时知晓苏良为何会被禁足,百家学院为何会被封禁。 不过那句造反之语,仍只有少数人知晓。 官员们在得知此事的来龙去脉,特别是李中师被罢职为民后,无一人敢再上奏言说此事。 他们看到了赵祯施行全宋变法的决心,看到了赵祯对苏良的恩宠。 更明白,若为阻止全宋变法而造动乱,下场必将如李中师那般。 甚至会比他更惨。 至于“笞二十”,官员们不认为是惩罚,而是认为官家在护着苏良。 笞刑后,意味着苏良“监管不力”的罪名已清算完毕。 若苏良被证明与反宋图谶之事毫无关系,那苏良便再也不会受罚,而百家学院将仍能照常运作。 此事若放在别的官员身上,绝对不会如此轻罚。 官员们再一次明白了苏良在当今官家心中的地位。 这二十下。 令苏良这个“当朝第一宠臣”的位置,坐得更稳了! 有些本想搞事情的官员,纷纷都老实下来。 …… 入夜,苏良趴在床上。 唐宛眉将晚饭端到床头,苏子慕更是拿着筷子、勺子,热情地要给苏良喂饭。 苏良的屁股虽疼,但心却是暖的。 他打算好好歇息三日。 他也相信,此案交给包拯,定能够查个水落石出。 苏良在心中喃喃道:此事若真是夏竦主谋,我即使一日写十道奏疏,也要将其从枢相之位弹劾下来。 苏良听到夏竦在朝堂上推理出“苏良弄权,有反宋自立之兆”后,便认为他的可能性最大。 此等言论完全是将他放在火上烤。 不过,这也提醒了苏良,越是权高位重,深受圣宠,就越要低调。 自古以来,从云端落到泥沼里的臣子太多了。 即使当下的官家不喜猜忌,但也架不住一群人在其旁边吹耳边风。 就在这时,吉叔快步走了过来。 “官人,夏枢相来看你了,老爷子已去前厅迎接,老爷子说,你若不愿见,他自有办法将夏枢相送走。” 苏良微微摇头。 依照夏竦的性格和城府,不可能专门来嘲讽他。 “沏茶,我马上就出去!”苏良缓缓从床上爬起来,一旁的唐宛眉连忙为苏良拿衣物。 片刻后。 在唐泽与夏竦正闲聊时,苏良走了过来。 夏竦立即站起身来,关切地问道:“景明,伤势严重否,老夫也认识几个名医,明日可让他们来问诊。” “多谢夏枢相关心,小伤而已,不碍事,两三日就能痊愈了!” 苏良站在一旁。 当下的他,能站能趴能侧身,却不能坐与躺。 在吉婶端上两杯茶水后,唐介随着吉婶便离开了。 厅内只剩下夏竦与苏良二人。 二人闲聊片刻后,夏竦道:“景明,反宋图谶之事与老夫无任何关系,老夫有时虽与你政见不和,但绝不会做出如此龌蹉之事。至于李中师,他虽是老夫举荐,但其所行之事,与老夫也无关。全宋变法大势,已不可逆。老夫不会触这个霉头……” 听到此话,苏良顿时明白了夏竦今晚来此的目的。 当下,满朝官员皆以为反宋图谶的幕后主谋是夏竦。 若此案不能查个水落石出,那夏竦即使没有受罚,也会被官家和众台谏官怀疑。 因为当时在朝堂上,他攻击苏良攻击得过于凶猛了。 当下的夏竦,权势与恩宠皆大减。 他为保住枢密使之位,不得不向苏良示弱,特来解释一番。 不过苏良对他的话语,一字不信。 他只相信最后调查出的结果。 苏良笑了笑,道:“我也从未怀疑过夏枢相,能做出此等龌蹉之事的定然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听到此话,夏竦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一刻钟后,夏竦离开了苏宅。 …… 开封府府衙内,包拯对此案相当重视。 日审,夜审,不间断审。 十二个时辰内能提审洪有根和李中师十三次。 由于刘长耳的真实身份曝光,已证明李中师乃是故意陷害刘长耳。 李中师已认罪。 他承认是因对苏良提出的考成法不满才生起了栽赃陷害之心,但拒不承认反宋图谶之事与他有关。 包拯调查过后,开始不断盘问主犯洪有根。 洪有根还是狠狠咬住苏良是幕后指使者,刘长耳乃是图谶传播者。 但言多必失。 包拯很快就找到了破绽,他发现洪有根家有笔不义之财,而后顺藤摸瓜查到了一人。 鸿胪寺寺务司提点官刘御。 寺务司负责京城大寺殿宇的修缮,本是个油水十足的衙门。 但自从在苏良建议禁止僧尼经商,三司设立寺务库后,这个衙门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鸡肋。 并且,此人与前任监察御史李定还是连襟。 包拯仔细一盘算,苏良先是令刘御丢了肥差,而后又令其连襟没了官职,而今又让其工作量倍增。 他完全具有陷害苏良的动机。 包拯得知这些后,迅速传刘御问话,为围绕刘御这个点,详细盘问起来。 很快,包拯便找到了提供反宋图谶模板的刻工。 那人正是受刘御支持,而后洪有根也指认了刘御。 自此,真相大白。 苏良长呼一口气。 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根本不知会是谁突然就给他挖下一个大陷阱。 以后做事,定然还是要百般小心。 若是仕途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与此同时。 夏竦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查不出来,定然是他嫌疑最大。 这一次,他是真的怕了。 一旦官家对他起疑,那他必然会被致仕,当下的他还不愿意让权。 …… 四月二十日,苏良与曹佾出现在百家学院内。 在组建百家学院之初,苏良为了使得学术氛围浓郁,自由度高,并未设置太多管理条例。 但这一次的意外,差点使得百家学院倒闭,让苏良有了压力。 苏良、曹佾与学院的数位夫子合力,在将所有夫子、学员都调查过一遍后,又撰写了多条院规,在多个方面约束学员。 但凡不遵守院规者,直接开除,绝不姑息。 (本章完) 第221章 汴京城所有达官贵戚,即将进入疯狂加班时刻 四月二十五日,《官员百日考成策》正式颁行的第二十五天。 问题出现了。 多个地方的官员上奏反馈,无法完成当月所列事项。 变法司内。 赵祯端坐正中,眉头紧皱。 案头上满是奏疏。 皆是官员们反馈“地方之事,计划赶不上变化,官员百日考成策,实属乱政之策”,请求罢策的奏疏。 “这份考成策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地方官员压力过大,无法胜任,要不要改策,降低难度?”赵祯的心已有所动摇。 如此多的官员反馈,总不能将他们全部降职罢黜。 范仲淹翻阅着案头的奏疏,道:“官家,考成策颁行还不到一个月,官员们不适应乃在情理之中,但如此多人反映无法完成当月任务,实在是令臣意外。” 月初,在各个地方州府官员罗列当月任务时。 中书、台谏、各个地方监司都仔细核查过,既不允许地方官员将任务定的过于简单,也不允许定的太重。 依照众人的推断,八成以上的官员都能顺利完成当月任务。 但此刻,临近月底,上奏言说不能完成当月任务的官员不断增加,已逾五百人。 虽说地方官员确实比京朝官要疲累一些,杂事繁多一些。 但他们所列事务的难度,大家心里都有谱。 不应该会如此困难。 王尧臣放下一份奏疏,道:“官家,这里面定然有滥竽充数,本能完成却不断拖延的官员,他们定然是觉得若完不成,便会减轻任务;若轻松完成,则会加重任务,所以故意不完成!” 赵祯微微点头。 这种情况定然会发生,但当下最棘手的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这时。 司马光开口道:“官家,我建议将此月当成试行之月,不罚不赏,而后下个月正式依照规矩来做,该罚便罚,不允许有任何理由!” 司马光刚说完,王安石便摇起了头。 “不可。此月咱们若让一步,那以后必然会一直让步,反对者会越来越多,此策到最后会变得名存实亡。臣建议,首月即严惩,该罚俸罚俸,该降职降职,自有官员补上缺口。如此做才会有震慑作用,不然越来越多的官员都会找理由和借口,人皆有惰性,不强逼,新法将寸步难行!” 一旁的梁适点头道:“我认可介甫的意见,新法刚刚施行,绝对不可退让一步。” 王尧臣摇了摇头。 “此法过于暴虐,宜引得许多官员心生抵触,然后使得能完成任务者也不愿完成任务。就像咱们去麦地里拔草,为了将杂草全部拔掉,总不能将大部分麦苗也拔掉吧,不可如此鲁莽。官员们也是要哄的,强来不行,绝对不行!” “对,不可全罚,也不可不罚,如何把握这个尺度才是当下最关键的问题。”范仲淹一语道出了问题的关键。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听到此话,一直都在沉思的苏良,不由得眼前一亮。 “有了!” 顿时,众人都看向苏良。 苏良笑着道:“有时,笨办法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臣建议,官家可令无法完成当月任务者,再次上奏。言明无法完成事项的具体内容与原因。而后,由两府三司、台谏、翰林院逐个审查。有因非个人因素无法完成者,无过;有因能力不足或态度不佳而无法完成者罚俸,有故意不愿完成任务者降职,有情节特别恶劣就是为了反对变法而不完成者,直接罢黜……” 一旁,三司使王尧臣听得都傻眼了。 “景明,你可知这是多大的任务量?我大宋两百多个州府,官员近两万人,就算有三成上奏无法完成,也有五六千人,我们要将他们所列事项逐一核对,确定是何原因,这……这……根本无法完成啊,太费劲了!” 苏良微微一笑。 “呈递这些奏疏的官员正是觉得朝廷不可能将条条事项都探查清楚,故而才有人敢如此大胆,滥竽充数,继续懒政,而后请求官家罢策!” 范仲淹开口道:“景明这个道理是对的,但若事事详查,太耗时,恐怕查完至少到中秋了!” “是啊!即使我们夜以继日,在短时间内也难以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量!”司马光也开口道。 “不,用不了那么久,用我的方法,半个月即可。”苏良笑着道。 “详查官员未完成事项的原因可分为多个阶段,除了最终的判定阶段外,其他阶段皆是重复性的体力活,比如整理文书,抄送书稿,撰写简报等等。两府三司、台谏、翰林院的官员们可以作为主要判定者,而其他衙门、包括有职无差遣的官员,国子监的夫子、闲散的宗室外戚、内侍府、入内内侍府的吏员,只要识字,都可将他们分配到不同衙门做事。” “朝廷月月为他们发俸禄,让他们做点儿事情,不算过分吧?” “如此一来,速度便能提上来了。此外,这样做必然会引得全宋皆知,一些地方官员呈递奏疏时,便不敢再莽撞,必将鲜有出现那些故意不作为的官员奏疏,我们的工作量又将会大幅度缩减。如此一来,半个月足矣。” “那些率先呈递奏疏,以各种不正当理由称完不成任务者,只能算他们倒霉了。朝廷如此做,也算得上公平公正,条条款款,皆有理有据,不会冤枉任何一名官员!” 这一刻。 赵祯、范仲淹、梁适等全都看向苏良。 他们打量着苏良,在想苏良的脑子到底是怎么转的,竟然能想出这等主意。 王尧臣激动得都欲要向苏良鞠个躬。 能将汴京城那些闲适的达官贵戚调动起来做事,且后者还能做,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苏良以为众人还有疑惑,再次道:“官家、诸位,辛苦这一次,便足以使得地方官员们永远不敢再虚报、瞒报,难道不值吗?” 啪! “此策甚好!”赵祯兴奋地忍不住朝着案头重重拍了一下。 王安石和司马光看向苏良,一脸倾佩。 苏良总能从某个匪夷所思的角度,为他们的格局思路打开一扇崭新的大门。 王尧臣捋了捋胡子。 “官家,此策甚好,但是也有一个缺陷,若实施此策,恐怕整个汴京城的达官贵戚都要骂苏景明了。” “哈哈哈哈……” 赵祯和众官员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汴京城中,那些有职无差遣的官员、宗室外戚,大多数都是吃吃喝喝,提笼架鸟,俨然没有干过一件正经事。 舒服自在,懒散惯了。 而今突然要被拉到衙门当临时工,甚至要熬夜整理文书,他们不骂苏良才怪呢! “骂就骂吧,骂我的人多了,我早就不在乎了!”苏良笑着说道。 …… 当日,赵祯便下诏。 令中书通知各个地方州府官员,若当月有未能完成事项,皆需列明具体内容与原因。 与此同时。 两府三司也开始强制调遣辅助人员。 这些人,食朝廷俸禄,为朝廷做事乃在情理之中。 这一次,时间紧,任务重。 即使有多人协助,恐怕也会有数个通宵达旦之日。 这是大宋前所未有的景象。 赵祯觉得,此举必将会被载入史册,成为他帝王生涯中一道令后世称赞的政绩。 (本章完) 第222章 幸福的烦恼!苏良的死忠粉们 五月初一。 在两府三司的统一调配下,审查地方官员文书的人员,皆安排妥当。 汴京城内,几乎所有“有官职而无差遣”的非老弱病残人员,都被临时指派到各个衙门中。 官员贵戚、宗室子弟,即刻进入忙碌状态。 起初。 一些宗室外戚的年轻子弟对这项“临时差遣”甚感兴趣。 以为自己能大展拳脚,行别人而不能行,没准儿还会被官家看中,日后委以重任。 但两日后,他们就叫苦不迭了。 整理、抄写、传送文书,乃甚是枯燥无味之事,且还不能有半分差错。 这与通宵达旦地在勾栏听曲,完全是两种感觉。 由于两府对每个衙门都下达了繁重的任务,还有御史台的官员不断巡察,偶尔还会出现赵祯的身影。 众官员都是早出晚归,吃喝皆在衙门中。 一时都不敢停歇。 一些官员在被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时,自然而然会忍不住骂上苏良两句。 此外,汴京城一些勾栏瓦舍、酒楼茶馆的掌柜也忍不住骂起了苏良。 因为苏良提出的这个策略,导致他们的大主顾、老主顾都坐在书案前忙碌了。 一时间,人流量大减,业绩惨淡了许多。 …… 很快,民间百姓也得知了此消息。 他们见汴京官员们为审查地方官员四月份的政绩而忙碌。 自然甚是开心。 他们乐于看官员勤政,而非在朝堂上勾心斗角,在家中奢靡享受。 渐渐的,一些地方官员也知晓了此事。 他们见朝廷如此较真,当即对《官员百日考成策》愈加重视起来。 有些难做的事情,通宵达旦也要完成。 一时间,各个州府的地方官员,做事效率都在渐渐提升。 …… 与此同时。 辽国退兵的消息传到了大宋境内。 辽国的三路大军。 一路遭遇突袭外加恶劣天气,死伤惨重,主帅率残部回了辽国。 一路由耶律宗真率领的中军,溜达了一圈后,不敢贸然深入,在粮草不济后,也选择了返回。 唯有一路军挺进贺兰山,击败了一队西夏骑兵,抓一批俘虏和牲畜后,也返回了辽国。 此战对辽国而言。 就像是,奔赴千里买了一根针,得不偿失。 此战过后,只要大宋不率先开战,至少三年内,三国都难以打起来。 这对处于全宋变法期的大宋来讲,乃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 五月十三日,汴京百官加班行动已临近尾声。 垂拱殿内。 两府将已划分好等级的部分地方官员的四月政绩简报,呈递到赵祯的面前。 文彦博拱手道:“官家,按照最初设定的惩罚条令,当下需受惩者共有166人。其中,需罚俸一月者43人,罚俸三月者58人,降职一级者25人,降职三级者18人,就地罢职者22人。” 这里面,有态度差劲的、有能力不足的、还有为政绩而做出过激之事,办出冤假错案的…… 自大宋开国以来,从未一次性惩处过如此多的官员。 而那22名就地罢职者,不少都是地方州府县的主官,九成以上都是科举出身。 众相公都看向赵祯。 若此惩罚命令下达,那赵祯的宽仁之名,又将会被减去一分。 赵祯想了想,道:“依照法令执行吧!立即寻好替代降黜者的官员,免得地方生乱。此结果除了列于邸报,告知全宋地方官员外,在各个州府报刊上,也列出简报,使得天下百姓知晓。” “臣遵命!”文彦博重重拱手,面带兴奋之色。 此事一旦见诸报端,官员百日考成策必然能迅速进入正轨,同时,朝廷的一系列新法措施也将有序进展。 …… 五月十五日,朝廷惩处一百六十六名官员的消息传到了民间。 汴京百姓们杀鸡宰羊,如庆节日一般庆贺此事。 他们看到了朝廷意欲富国富民的态度,看到了官家整肃朝堂的决心。 而地方官员们,各个如履薄冰,纷纷打起了精神。 他们知晓,曾经那种安逸自在的官老爷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 又一日。 就在变法司所有人都忙着研究计划在月底颁行的免役法的时候。 知开封府包拯突然来到变法司寻苏良。 茶室内,茶香袅袅。 苏良见包拯皱着眉头,当即问道:“希仁兄,不知有何事找我?” 大宋众臣中,比苏良大十岁以上的,苏良都会称呼官职,比如唐介唐中丞、欧阳修欧阳学士。 唯有包拯,他称呼为希仁兄。 因为苏良与包拯相识最早。 他能任台谏官,最早也是包拯的举荐。 在私人关系上,他与包拯也是最聊得来的,其次才是欧阳修和唐介。 “唉!” 包拯长叹一口气,道:“有件案子,老夫实在难以结案,唯有寻你出手相助。” “噗嗤!” 苏良听到此话,一下子将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吐了出来。 “希仁兄,莫开玩笑,你都难以结案的案子,我去了不更是白搭!” “没开玩笑,此案还是因你而起,也唯有伱能结案!” “因我而起?”苏良顿时来了兴趣。 包拯道:“自你从西北建功归来,在汴京街道上吻过弟妹后,引得无数女子爱慕。其中,有数名年轻女子用你的名字组建了一个社团,景明社。” “此社社员皆为年轻且未曾婚配的女子,她们筹资印制你的文章在街头售卖,在人前宣扬你的品行政绩,每隔五日都会聚在一起研究你的文章,而今已发展到了三百多人,当下的社长是如今汴京城最红的歌伎,松竹馆馆主方檀儿。” “啊?”苏良老脸一红。 他虽不去燕馆歌楼,但汴京行首方檀儿之名却也听说过。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在勾栏界竟然也如此有名,且被追捧到了这个程度。 “大宋结社自由,她们并没有打扰你,可见乃是真心为你好,你这小子,桃花真旺!” “但是近日来,因为‘官员百日考成策’和你令‘汴京百官,皆有差遣’,导致民间诋毁你的人甚多。” “这些景明社的姑娘们,不但替你说话,甚至都动手了,截至今日午时,已有三十多个人被这群姑娘抓伤,她们不允许任何人讲你的坏话。” “现在,在开封府衙内,有五十多个姑娘,如麻雀般叽叽喳喳,她们的罪责又不大,我无论如何判罚,皆是治标不治本,便想着请你将她们劝回去,并告知她们莫做这些打闹之事,若有可能,最好能使得她们解散景明社,她们虽是对你好,但这对你未来的仕途,并无益处。” 苏良挠了挠头,道:“这可真是个幸福的烦恼啊!” (本章完) 第223章 吾妻威武!苏景明的女人怎可能是一般的女人 稍倾。 苏良与包拯坐上了前往开封府府衙的马车。 在马车上。 苏良了解到了景明社成员的成分。 这些女子,有商人之女,有大家闺秀,有店铺掌柜,有成名的歌伎、舞伎…… 身份五花八门。 共同特征就是有钱、有貌,有闲暇时间,且对苏良痴迷。 在大宋,歌伎也分三六九等。 像景明社社长、松竹馆馆主方檀儿,在汴京城名气甚大。 她能任行首。 不仅因貌美,而且气质、学识、才智都要高于多数读书人。 与那些底层娼伎有云泥之别。 社会地位并不低。 这也使得她们敢与那些辱骂苏良的公子哥儿辩驳甚至打闹,甚至不惜惊动了开封府。 …… 半个时辰后。 包拯与苏良来到了开封府府衙。 此刻,五十多名花枝招展的姑娘正在叽叽喳喳地闲聊着。 其中,并无社长方檀儿。 而在不远处,五名身穿长衫的青年则是低头蹲在地上,一旁还有数名衙差护着。 这五名青年本是原告。 他们状告这些女子们不但突然开口辱骂他们,而且还出手抓伤了他们的脸。 包拯还未曾宣这些姑娘。 五十多名姑娘们便浩浩荡荡来到了开封府。 她们熟知《宋刑统》,当即就认了错。 称骂人有错,打人也有错,接受惩处并愿提供医药费。 本来认罪态度非常良好。 但认完错后,又增加了一句:以后若仍听见有人辱骂苏良,她们还会骂人动手。 这令包拯一脸无奈。 近些日子,辱骂苏良的人甚多。 若不彻底解决此事,那这些小娘子还不日日都来开封府。 小娘子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使得包拯无奈之下休了堂,然后便去寻苏良了。 …… 就在苏良随着包拯走进来的那一刻,一个姑娘突然发现了苏良。 “那……那……好像是苏景明!” 唰! 此话一出,所有姑娘都齐刷刷地看向苏良。 这使得苏良的脸上一阵火辣。 忍不住低下了头。 姑娘们确认来者是苏良后,一个个骤然变得局促下来。 有的整理衣衫,有的梳理头发,有的轻咬嘴唇,望向苏良的目光一刻都不忍离开。 包拯见这些姑娘们的眼中皆是苏良,无一人看他,忍不住在心中喃喃道:景明社若不解散,明年社员可能就有两三千人了,太可怕了!” 而那五名青年见苏良前来,纷纷站起身来,面向一旁的墙壁。 他们在私下敢随意辱骂苏良,但若站在苏良面前,他们根本没有这个胆量。 待苏良走到衙门内厅后,一群女子都挤了进去。 “苏官人,我叫双儿,我看过你的《百家学疏》,写得实在太好了!” “苏景明,我是蓉蓉,我太喜欢你那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了,你能赠我一幅字吗?” “苏御史,今晚可有闲暇,奴家最擅抚琴,愿为伱展示一番!” “苏官人,你还记得去年端午日的南郊市集吗?那天我们二人擦肩而过,我还朝着你笑呢!” …… 此刻。 苏良终于明白了包拯的感受。 五十多个女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任谁都受不了。 苏良转头一看,突然发现包拯不见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包拯竟然已在人群之外。 他站的远远的。 显然是希望苏良自己解决这些麻烦。 苏良哭笑不得,他想了想,高声道:“诸位小娘子,先安静一下,安静一下!” 苏良的话语比包拯的惊堂木都好用。 在其话落的瞬间,一群小娘子们便全都闭上了嘴巴。 然后齐齐望向苏良,笑靥如花。 苏良面带笑容,率先拱手道:“诸位小娘子,感谢你们对苏某的厚爱,今日之事就算了吧,天下骂我之人甚多,无须与之计较,你们骂人打人皆有错,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 “苏官人,你是为了大宋,为了天下老百姓,他们骂你乃是因无知,因偏见,因无法成为你这样的官员!我们想帮帮你!”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说道。 这时,又一名女子道:“苏官人,你放心。我们不会乱来的,最多就是教训教训那些污蔑你的人。” “诸位,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这样做,会给别人造成一定的麻烦。比如你们今日所为,确实在护我,但是你们闹了茶馆的生意,还使得开封府为你们立案、解决纠纷,这都是在耽误别人的时间,实不可取。” “咱家景明说得对,姐妹们,我们确实错了!” “是是,我们错了!我们向包学士认错!” 唰!唰!唰! 众女子突然转脸看向包拯,然后齐齐躬身道:“包学士,我们错了!” 包拯摆了摆手,无奈挤出一抹笑容。 “也不算什么大事,日后莫在外面胡闹就是了,本官不再追究今日之事。” 苏良又接着道:“诸位,都散了吧!切记,以后莫要给别人招惹麻烦。” 众女子纷纷点头,朝着苏良甜甜一笑,然后离开了开封府。 这时,苏良走到那五名青年的面前。 “骂我不是不可以,只要骂得有道理,我欢迎你们找茬!”苏良笑着说道。 五名青年都是一愣。 没想到传说中的杀头御史对男人竟然也如此温柔。 “都走吧!开封府可不管晚饭!” 当即,五名青年便也撤了。 包拯走到苏良面前,正欲开口。 苏良便率先道:“希仁兄,我知当下还是治标不治本,放心,我明日就去找她们社长,保证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包拯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开封府,任何棘手的问题他都遇到过,也都能妥善解决。 但今日却栽在这种事情上,毫无解决之法。 …… 深夜,苏宅,卧室内。 唐宛眉靠在苏良的怀里,听苏良讲述着近期发生的一些事情。 苏良已习惯与唐宛眉讲述朝堂的一些事情。 这是一种极其解压的方式。 唐宛眉也懂他。 懂他的喜,懂他的怒,懂他的无奈。 苏良自然而然地就讲到了景明社,讲到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并决定明晚找松竹馆馆主方檀儿聊一聊。 “要不?我去吧!”唐宛眉突然开口道。 “你去?” “当下,汴京城有很多官员都在找你的过失,你与一名歌伎私下会面,若被人发现,定会大作文章,引起没必要的麻烦,不如,我去试一试。”唐宛眉一脸认真。 苏良挑起唐宛眉的下巴。 “眉儿,你是不是怕我被那方檀儿勾引走?” 唐宛眉轻轻打掉苏良的手,然后捏了捏苏良的鼻子,道:“她若有能耐将你勾引走,那也是妾!” “哈哈……” 苏良笑着道:“咱不开玩笑啊!我去有把握说服她解散景明社,你去有这个把握吗?你们不会厮打起来吧!” “我自有我的方法,先不告诉你!”唐宛眉神秘一笑,靠在苏良的臂弯中,然后拉着苏良的另一只手,令苏良紧紧抱着她。 苏良也不再问。 唐宛眉看似温婉柔弱,但苏良是了解她这个媳妇的。 除容貌身材气质上乘外。 论学识、才智、远见,天下没有几个女人能胜得过她。 她三岁便跟着唐泽念书。 在苏良考取功名时,很多书中疑惑还是唐宛眉帮忙解决的。 毫不夸张地讲,唐宛眉若参加科举,不说是状元郎,至少也能入前五名。 …… 入夜。 吉叔带着苏良、唐宛眉来到了城东松竹馆的门前。 女人皆有好胜心。 唐宛眉足足打扮了一个时辰,发型、配饰、衣服,皆甚是精致。 一看便是大家闺秀。 苏良都看得心动了,唐宛眉即使去宫内见曹皇后,都没有穿戴如此漂亮。 片刻后。 唐宛眉递上拜帖,进了松竹馆。 苏良和吉叔则是在旁边找了一处茶馆,喝茶闲聊起来。 若唐宛眉无法说服方檀儿解散景明社,他便再去沟通。 …… 约一个时辰后。 唐宛眉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苏良连忙走过去问道:“眉儿,如何?景明社解散了?” 唐宛眉摇了摇头。 苏良道:“这在我意料之中,你去茶馆坐着,我再递拜帖,定能说服她。” “不用了,现在,我是景明社的社长,以后景明社的社员,我来管理就好,保准儿不出乱子,只做正事!” “啊?你变成社长了?进去一个时辰,你就当社长了,你到底说了什么?” 唐宛眉将耳鬓的头发一挑,道:“砍头御史苏景明的女人,怎能是一般的女人!” “哈哈哈哈……” 苏良将上马凳放下,然后扶着唐宛眉上了马车,忍不住道:“今晚,吾妻甚是威武!” (本章完) 第224章 薅朝廷羊毛,免役法的漏洞 女人事,还是要由女人来解决。 自唐宛眉接任景明社社长后,接连数日,景明社社员无一人生事。 更无人在茶馆聚集,听到辱骂苏良者便出面呵斥。 她们选择默默守护苏景明。 包拯都不由得感叹:景明真是好福气! …… 六月初一,变法司正式颁行免役法。 役,即徭役。 乃是朝廷赋予百姓的强制性无偿劳动,如:修城、铺路、开挖运河、种植树木、防卫乡里等。 历朝历代,徭役和赋税一直都是压在百姓头上的两座大山。 每个朝代的统治者都会喊出“轻徭薄赋”的口号,但真正能做到的几乎没有。 这次在全宋施行的免役法,与齐州的免役法还有所不同。 首先,朝廷出具了数条法令减少徭役类型,尽可能由当地厢兵承担各个地方的劳役任务,减轻百姓负担。 其次,取消了近九成享有免役特权的人群。 而后,州、府、县官府出钱雇人应役,所需经费,均按照户等高下分摊(类似当下个税,钱多者税多)。 另外,考虑到一些穷民佃户的情况。 朝廷同时设立两种选择:可缴纳免税钱;亦可不纳钱,依旧充役。 百姓觉得哪项合适,便可选择哪个。 地方官员皆不可为征收免役钱而强制执行。 此法意在将百姓从繁琐的劳役中解放出来,不但使得百姓拥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情,也能使得国库增收。 免役法与青苗法的利弊几乎一样。 利朝廷,利百姓,但是损害了很多拥有免役特权的官僚地主阶级的利益。 不过,当下的官僚阶级因官员百日考成策,被整治得服服帖帖,根本不敢大声说话。 地主阶级几乎是与官僚阶级共生。 他们知晓此乃国之大策,再加上在商贸上对他们有所扶持,也不敢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 …… 免役法颁行后,全宋各地即刻执行,立竿见影。 开封府率先开始行动起来。 不到三日。 开封府便罢衙前八百余名劳役,周边四县放乡役数千人。 役者皆欢呼散去。 每一次变法条令落地,最兴奋的便是百姓。 赵祯多次在乡下微服私访,听到百姓对新法的赞叹之声,都尤为高兴。 他觉得自己在全宋变法后,才真正懂得了如何当一名圣明的君主。 只要稳住天下民心。 他便有足够的底气使得士大夫官员阶层和地主商贾阶层完全服从圣命。 当下的大宋官制虽然臃肿,但却有一个巨大的好处。 那就是:皇权绝对集中,朝堂断无出现“权臣”的可能。 只要赵祯敢于“独裁”,便能操控一切,使得全宋变法完全按照他的心意运转。 …… 六月初九,近黄昏。 御史台内。 苏良拿着数份文书正准备前往变法司,忽听到门外传来吵闹声,不由得寻声走了出去。 门外,两名衙前护卫正在驱赶一名布衣少年。 此少年衣着破旧,头发凌乱,脸上满是土尘,脖子上还有一圈圈黑泥。 其脚下的布鞋也开了口,底子都磨没了。 少年被禁军士兵推到一旁后,依旧还是朝着里面闯。 一边闯,一边喊道:“我要告状!我要找苏景明!” “御史台不是你告状的地方,另外,你若真告状,就拿出状纸,我们自会为你通传!” “我有状纸,就是不给伱们看,我要拿给苏景明!” “我看你就是来捣乱的,御史台有御史台的规矩,苏御史是你想见就见的吗?有事你去开封府!” “我不去,我就要见苏景明!” “小子,你再胡闹,信不信我将你抓起来!” …… 这时,苏良喊道:“苏达、王宸,对一个小孩子莫如此粗鲁!” 听到苏良的声音,两名护卫立即停手。 其中一名偏瘦一些的护卫苏达道:“苏官人,今年想见你的人太多了。有谎称你远亲的、有自称与你同窗的、有在状纸中夹杂着情书的,还有挺着大肚子称与你有过露水情缘的,我们不这样撵,实在赶不走啊!” 苏良无奈一笑。 如今的他,已名扬全宋,假冒与他有故而只为见他一面的百姓甚多。 每日御史台都能拦下几十人。 那布衣少年一听来者是苏良,不由得大喜。 “苏御史,我……我真的有状要告,这……这是我的状纸,你看一看!你看一看!”说罢,布衣少年从怀中拿出一张褶皱的信纸。 苏良望了一眼信纸,并未接过来。 他笑着说道:“小哥儿,你若真有冤屈申诉,去开封府即可;若状告之人比知开封府包学士的官职还大,你就去登闻鼓院,登闻鼓院会将状纸呈递给台谏,再由台谏呈递给官家,我不能收!” 苏良不接,自然是怕乱了规矩。 今日他若接下这张状纸,那此消息传出去,估计日日都有人向他递状纸。 他有十只手都不够用。 “不行!这状纸只能你来看,我信不过其他人!”少年依旧固执。 苏良无奈,摆了摆手道:“苏达,将其和状纸一同送到开封府。” “是。”苏达拱手。 “不,我不去!我只能将状纸给你,我谁都不相信,我娘说,只能相信御史台的苏良苏景明!这事儿和免役法有关!”少年大喊道。 听到这话,苏良顿时停下了脚步。 “拿来!” 当即,苏良接过了少年的状纸。 他打开一看,不由得傻眼了。 状纸上约有三百来个字,大小不一。 其中墨疙瘩便占了一百多,错字还占了一百多,苏良反复看了两遍都未曾明白讲的是什么事情。 “你若是在戏耍我,今晚本官就让你去开封府吃晚饭!”苏良提起状纸一角,摆动着说道。 他怀疑,这个孩子在搞恶作剧。 “我……我没骗你,我识字少,你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与你细讲!” 苏良想了想,道:“走,上马车。” 这时,苏达手握腰中长剑,也跟着苏良上了马车。 他担心布衣少年有可能蓄意伤害苏良。 “我叫葛石头,是开封府东明县葛寨村人,我……我要状告东明县县丞许大有将我家由五等户变成了三等户。” “啊?” 苏良听到这一句话,便明白葛石头要说什么了。 天下户籍,分为五等。 一等为上户,二等、三等为中户,四等、五等则为下户。 下户役轻,上户役重。 免役钱更是均按照户等高下分摊。 三等户显然要比五等户交纳的免役钱多。 苏良问道:“是不是搞错了?” “不可能。我家邻居本是三等户,但突然就变成五等户了,他给县丞钱了!”葛石头甚是激动地说道。 苏良微微皱眉。 这还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五等簿全都掌控在地方官吏的手中,他们暗中操作,便能操作上户、中户、下户的人选和数量,以此谋私利。 可使得上户变中户、下户;也可使得下户变中户、上户。 这点儿,除非官员们挨家挨户去调查,不然在应役人数大概合理的情况,根本看不出里面的差错。 底层官吏依旧可薅朝廷羊毛,坑害最底层百姓。 汴京城周边的官吏都敢如此做,更不用说偏远地区了。 苏良听完葛石头的讲述后,不由得喃喃道:“看来对新法的监管上,必须要打通乡村的最后一环,不然真是菩萨的经,被一群恶和尚全念歪了!” (本章完) 第225章 命如草芥!大宋底层百姓的生存问题 升下户为上户,使得穷户多役。 降上户为下户,使得富户少役。 免役法的初衷是减少贫民的压力,而今下面的吏员为中饱私囊,来了一招移花接木。 反而加重了穷人的负担。 大宋百姓贫富状况时常变动,一场灾情或一场病,都能使得富农返贫。 而五等簿全靠下面底层的吏员填写,有时许久都未更新,有时突然就更新了一次。 经常都是错漏百出。 有些百姓坟头的草都有一丈高了,劳役簿上还有他的名字。 …… 御史台门前,马车上。 苏良从葛石头的口中了解到了他想要了解的一切。 葛石头,十四岁,开封府东明县葛寨村人,父母皆为农户,家有九亩四等田。 其中有三亩,还是在抑田亩兼并策颁行后购买的。 因免役法的实施,东明县县丞许大有重新修改五等簿,将他家由五等户变成了三等户。 村内里正告知他爹,只需要给一些“好处费”,便能再改回五等户,减少免役钱。 但当下秋粮未收,葛父根本无钱,便准备将葛石头养的三只鸡杀掉,送给里正。 葛石头不许,因为其母多病,需要鸡蛋养身子。 在葛父杀鸡时,葛石头与其大吵一架,然后急奔近百里地,来到了汴京城。 葛石头觉得罪魁祸首是县丞许大有。 没有许大有改五等簿,他的鸡就不会被杀,他的母亲也不会没有鸡蛋吃。 他在说书人那里听过苏良的故事,便写了一份状纸来御史台寻苏良,要苏良为其主持公道。 苏良想了想。 先是请葛石头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在御史台为其安排了一个歇脚的地方。 苏良准备明日与变法司的同僚一起前往东明县葛寨村走一趟。 全宋变法,最困难的地方其实在村里。 东明县距离汴京城不足百里。 但许多东明县村庄里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未去过汴京城。 在他们眼里,汴京城在云端,根本不是他们这种泥腿子能去的地方。 乡村自有一套为人处事的逻辑。这套逻辑比《宋刑统》对他们更有效。 在那些只知耕地织布的百姓眼里,村内的里正就是王法,掌握着所有村民的命运,甚至生杀大权。 百姓们根本意识不到反抗。 因为他们从小到大的经验都在告诉自己,若得罪村内的话事人,将寸步难行,甚至没有活路。 在村内,富人和官府之人才有话语权,才有尊严。 一名小吏,对一些村民而言都是阎王爷一般的存在。 大宋的多起百姓造反事情,大多数百姓其实都是从众,他们根本不知什么是对是错。 只因跟着村内有话语权的人向前走,才跌入了万丈深渊。 这种认知方式,使得他们成为了愚民。 当村内的里正告知他们需要“拿钱办事”时,他们毫不犹豫,且并不认为这样有错。 他们只是想平安地活着。 而为了平安地活着,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像葛石头这种敢将县丞告到御史台的小百姓。 恐怕万中无一。 或许他再大两岁,过了叛逆期,对村里的事情有了一些认识,便不敢这样做了。 他幸亏见到了苏良。 若是谁也没有找到,然后还被县衙的吏员知晓,他家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 当下,苏良考虑的。 不是解决葛石头家的问题,也不是葛寨村的问题,更不是解决东明县的问题。 而是如何根治全宋乡村底层存在的这种问题。 …… 翌日一大早。 两辆马车,一列马队出现在宣德门外。 范仲淹、王尧臣、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六人,再加上葛石头,七人分坐两辆马车。 曹护带着数名便衣护卫,负责保护苏良等人。 此事,是得到赵祯应允的。 变法不能总在变法司内写变法之策,总要走出去看一看。 葛石头没想到竟然有如此多的官老爷。 他在上马车前,小声地朝着苏良道:“苏……苏官人,这么多人都去我家吗?我家可能没有那么多粮食招待你们?” 苏良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我们吃喝自理,此去一定为你解决问题。” 葛石头再次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解决完问题,我……我是不是要给你们每人都送一只鸡呀,我家已经没有鸡了!”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心头一酸。 葛石头长期生活在“拿钱办事”的氛围中,一直觉得官员办事也都要好处,且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苏良摇了摇头,道:“不需要,到时我再送伱几只能下蛋的母鸡!” 随即,苏良看向葛石头手中的包子,问道:“你怎么不吃?” “我要给我母亲留着,她从来没有吃过汴京城的包子,我要让她尝一尝。” 苏良揉了揉葛石头的脑袋。 “天热,包子放到下午就坏了,你吃了吧,待见了你母亲,我将马车里的一盒点心送给她。” “真的?”葛石头大喜。 在苏良点头后,拿起包子便朝着嘴里塞,吃得甚香。 …… 片刻后。 众人坐上马车,朝着城外驶去。 众人计划的是今日黄昏抵达东明县县衙,然后分多路探查。 除了免役法存在的等户问题外,他们也想看一看青苗法与抑田亩兼并法执行的效果,以及看一看百姓还存在哪些问题急需解决。 马车内。 范仲淹、王尧臣、苏良、葛石头,四人同坐一辆马车。 葛石头在与范仲淹和王尧臣熟悉后,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将村里的很多事情都告知了三人。 比如: 他的一位堂姐因不愿嫁给一个赌鬼,跳进了村后面的河,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还被父亲骂作赔钱货。 他同宗的一名堂哥在拉船时出了意外,两条腿被砸断,无人赔钱,媳妇跑了,独留七十岁的老母亲养活他和他五岁的孩子。 …… 葛石头说得很轻松。 这些事情,似乎就是寻常百姓家的日常,除了他们村,其他村也都正在发生这样的事情。 没有人想着去找官衙寻求帮助,没有人觉得是朝廷的政策有问题。 他们根本不知向谁诉苦。 在他们眼里,所有糟糕的意外都是命,他们只能认命,然后潦草地度过一生。 (本章完) 第226章 苏良之策,底层官吏的骗局 临近黄昏。 苏良一行终于来到了东明县。 开封府下辖四县,分别为开封县、祥符县、东明县和酸枣县。 因临近汴京,商贾旅人们经常会在京郊落脚。 这使得各个县城的商贸都较为繁荣,富裕程度远胜于一般县城。 不过贫富差距也甚大,富者累巨万,贫者食糟糠。 乡镇村落中,大多数依旧是穷人。 像葛石头这种五等户之家,家庭实力已远远超过一些没有田产的佃农家庭。 …… 当日晚。 东明县一家客栈,包间内。 范仲淹、王尧臣、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六人聚在一起。 这六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变法司。 范仲淹看向苏良,道:“景明,此事乃是由你发起,而乡村之事,又以介甫、君实最为熟悉,接下来,我们听你们三个年轻人的安排。” 这就是范仲淹的胸怀和格局。 若夏竦来此。 那绝对是大手一挥,只允许别人听他讲话。 苏良想了想道:“我的安排是,明天一早,我们分为两路。” “范公、计相(即三司使,地位略低于参知政事)、梁学士一路,前往东明县县衙调出五等簿;我、介甫、君实三人带着葛石头去葛寨村。” 王尧臣一愣。 “景明,你是不是说反了?调出五等簿这等小事,怎能让我们这三个老家伙跑腿?另外,我们三个一出现,那岂不是将东明县的官吏都惊动了,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容易扰民。” 苏良微微一笑,道:“钓大鱼,须有好鱼饵,三位的作用无人能取代。” 当朝。 能在范仲淹、王尧臣、梁适三人的面前,将他们称为鱼饵,恐怕也就只有苏良了。 三人知晓苏良一定另有谋划,不由得都望向他。 苏良接着道:“三位去东明县县衙,乃是为了吸引东明县官员的注意力,伱们问他们要五等簿,他们不可能不给,但我们三个去要,就不一定了!” “待三位拿到五等簿,便告知东明县县令吴南和县丞许大有,你们要去长水村。” “长水村?” 枢密直学士梁适面带疑惑,不知苏良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对,先去长水村。” “长水村与葛寨村相邻,两村百姓的经济情况近乎一致。” “若我所料不错,东明县的官员定然会将长水村布置一番,而后再让三位参观。三位在参观过长水村后,再突然称想去葛寨村看一看。到时,他们定然会借机拖延时间,然后派人布置葛寨村,到那时,我们先抓赃,然后让三位看一看真正的葛寨村是什么模样!” 梁适有些不相信,道:“景明,不可能吧!乡村吏员的办事效率向来很低,他们哪有人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假?” 这时,王安石解释道:“村落里,每个乡民都是官衙的线人,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官衙的人,他们不得不听从上面的命令。因为他们的父母住在村里,他们的儿女住在村里,而他们也要在村里过上一辈子!” 范仲淹、王尧臣、梁适听到这句话,顿时恍然。 地方吏员敢于大胆蒙骗上官的主要原因,便是控制了底层百姓的软肋,即他们的家人。 “县镇里的吏员就这么坏?胆敢弄虚作假?他们不要命了?”王尧臣皱眉道。 司马光道:“计相。当下开封四县的县令,唯有东明县县令吴南还是选人官,他正处于升迁的节点,为了仕途,他必须要保证东明县比别的县强,我大宋当下的大多数县镇都存在数据虚报,只是轻重不同而已。” 这时,范仲淹站起身说道:“待明日看过长水村和葛寨村后,若存在景明所言的这些弄虚作假的问题,我们便将此事当作变法司的首要问题来解决。” 众人纷纷点头。 他们来到这里,不是只解决东明县百姓的问题,而是要根治大宋所有乡村存在的这种问题。 …… 翌日一大早,众人便分两路出发了。 一刻钟后。 东明县县衙门外,曹护向门口衙役报上了范仲淹三人的名号。 县衙门口的两名衙役听完名号都傻眼了。 一名衙役揉了揉眼睛,望向马车前的范仲淹三人,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中书省二把手、三司一把手、枢密院三把手,都……都来了?” “愣着干什么,速去禀报!”曹护冷声呵斥道。 顿时,一名衙役连忙跑去汇报了。 片刻后。 两名身穿官服的中年人快步奔了过来, 最前面的那位,身材较为瘦弱者,乃是东明县县令吴南;另外一个较为肥胖的,则是县丞许大有。 二人一眼就看到了范仲淹三人。 “下官参见范相、计相、梁学士!”二人齐齐拱手。 他们是见过范仲淹三人的,而范仲淹三人却不认得他们。 “入衙说话!”范仲淹语气平淡地说道,随即便在一众护卫的跟随下入了县衙。 吴南和许大有的脸上满是汗珠。 中书省参知政事、三司使、枢密院直学士,同至东明县县衙。 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 片刻后。 范仲淹三人坐于前厅,县令吴南和县丞许大有则是站在一旁。 范仲淹道:“许知县,许县丞,将该县的五等簿取来。” 听到“五等簿”三字,二人便知是关于新法之事了。 吴南眼珠一转,想了想道:“范相,五等簿正在调查修改中,恐怕至少要半月以后才能呈上。” 不得不说,吴南是个老狐狸。 在知晓范仲淹三人欲调查五等簿后,立即圆了一个谎。 啪! 王尧臣朝着桌子上拍了一下,瞪眼道:“半刻钟内,若五等簿放不到这张桌子上,你二人直接请辞吧!” 此话一出,二人顿时急了。 五等簿,衡量田赋之数,三司有统管监查之权。 三司使问他们要。 他们若不给,便是违抗上命,那仕途真就完了。 县丞许大有立即道:“计相,下官……下官……这就去拿,这就去拿!” 不多时,东明县五等簿便出现在桌面上。 范仲淹看到葛寨村和长水村的信息后,立即道:“你们二人,随我们去长水村看一看。” “范相,此时若去长水村,恐怕就到午后了,要不要先吃一些饭食再去!” “不必!”范仲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我……我二人这就准备车马!”吴南给了一旁衙役一个眼神。 后者立即会意,快步朝着外面走去。 (本章完) 第227章 欺贫媚富贵!乡村里正的小册子 片刻后。 东明县县令吴南和县丞许大有,以方便三位相公监察乡情为由,将主簿、县尉、县学谕等官吏都叫了过来。 足足消耗了近半个时辰,众人才出发。 期间,范仲淹三人并未催促。 他们也想看一看,如此短暂的时间,这些官吏到底能如何改造长水村。 …… 约半个时辰后。 范仲淹等人来到了长水村。 这个村子就如同大宋北方的许多村子一般。 在一众低矮的茅屋瓦房中,夹杂着几家甚不协调的高墙大户。 王尧臣拿着五等簿,朝着站在后面的数名东明县县官说道:“我们此次前来,乃是为监察户等情况,此簿与现状的差距可大?” “不算大,这……这是……一个月前的数据,我们为了更加精准,准备再确定一遍,所以一直都在修改中。”吴南有些惶恐地说道。 他根本不敢称差距大。 因为本月才收了免役钱,若差距甚大,便是县官失职。 而这时。 县丞许大有补充道:“三位相公,长水村共有一百三十五户人家,户户皆可查,此簿数据乃是我亲自走访查问,可能有小问题,但绝不会有大纰漏!” 听到此话。 范仲淹三人便手拿五等簿,朝着村民家中走去。 五等簿上记录了村民的田产、男丁、家中牲畜数量、年收粮食等。 在检查中,可查看田契、家中男丁、牲畜、存粮等。 不过这些皆能造假。 范仲淹等人又不认识这些百姓,田契之上到底是不是本名,很难说。 一旁。 长水村的里正一直跟着,村民回答不出的问题基本都是他来回答。 一个时辰后。 范仲淹等人走访了七家百姓,家家皆与五等簿上对应的户别一致。 不过,三人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比如,有一家的牛棚都已处处生尘,但里面却栓着一头老黄牛。 还有的粮仓内,有粮食洒在了外面。 这对惜粮如命的百姓而言,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还有人家明明家具齐全,却是仓中无粮,圈内无牲畜。 吴南、许大有和长水村的里正一直夸赞新法策略,称此策让百姓有了田产,有了空闲,乃是利国利民之良策。 范仲淹三人看出了诸多端倪,都未曾说话。 此刻,他们已经相信了苏良的猜测。 心情甚是沉重。 若新法措施,实施不到最底层百姓这里,那就是失败的法策。 …… 很快,日近正午。 范仲淹等人在一众县官的陪同下,走出了长水村。 吴南和许大有互视一眼,脸上皆露出笑容。 县令吴南笑着说道:“三位相公,这都到午时了,要不咱回县城吃顿便饭,三位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下官可接着汇报。” 范仲淹摇了摇头,指向不远处道:“那片树林后,是哪个村落?” “是葛寨村,它与长水村几乎没什么区别,不值得去看!” “老夫想去看一看。”范仲淹望着前方说道。 此话一下子噎住了吴南。 他愣了一下后,才说道:“范相,要不要先吃饭,然后再去,此刻村民们也都正忙着做饭呢!” 一旁的许大也连忙道:“三位相公,我马车后面还有些干粮和水,要不咱先垫一垫肚子?” “行,那就原地歇一歇吧!”范仲淹点了点头。 约两刻钟后。 范仲淹等人喝了一些水,吃了一些干粮,便朝着葛寨村赶去。 …… 而此刻。 葛寨村内,正在上演一出神奇的大戏。 在葛寨村里正葛大牙的指挥下。 有富户不断扛着粮食、牵着猪狗牛羊,朝着穷户家中放。 不知道的,还以为富户要救济穷户。 整个村子的百姓,几乎齐齐上阵,甚是忙碌。 苏良等人的马车停在村外,他们则坐在葛石头家门口的树荫下休息。 不多时。 葛石头家里便多了五只鸡、一头牛、还有数份地契。 一下子就从五等户变成了三等户。 一个为葛石头家牵牛的汉子在走之前还骂骂咧咧地说道:“葛老二,我家的牛若放在你家出了问题,我就将你婆娘卖窑子里!” 而葛父一直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里正葛大牙举着一本小册子,如同一位军师般,安排着村里的一切。 村内调换户等的村民,皆给他送过礼。 他对各家各户的情况,如数家珍,故而安排起来,游刃有余。 这时,苏良一招手。 数名禁军士兵将葛大牙控制下来,并夺下了他手中的小册子。 “你们……伱们是什么人?” 禁军护卫们皆身穿布衣,根本看不出身份。 里正被抓,百姓们便不知该如何调换了。 很快,村里的二十多名汉子聚了过来,围住苏良等十几人。 葛大牙瞬间有了底气。 “老子乃是葛寨村里正,东明县县丞方大有是我表弟,你们立马放了我,不然我就报官了!” 葛大牙的两颗大板牙,长得像小铲子似的,说话时甚是滑稽。 “大宋盛世、朗朗乾坤,你们竟然敢抓我,我可算是半个朝廷的人,这一次,你们坐牢坐定了!” 葛大牙朝着同村的汉子喊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咱葛寨村不能被欺负了!” 顿时,村里的汉子都冲了上去。 禁军护卫们,各个都能以一敌十,片刻间便将这些村民全都撂倒在地上。 而苏良坐在一棵大柳树下,念着葛大牙册子上的内容。 “葛三郎家,二等转四等,给钱一贯二,可转。” “村南头寡妇,睡三个月,三等转五等,可转。” “葛三举家,给做一身褂子,三双布鞋,三等转五等,可转。” “葛老二家,五等转三等,收到三只鸡,暂不转。” …… 这本小小的册子,掌控着葛寨村村民的生杀大权。 谁能想到。 一个小小的里正,在村里的权力,竟然如同山大王一般。 他甚至可以无视《宋刑统》。 这时,苏良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吴县令曰:解决了葛寨村有问题的百姓,就是解决了葛寨村百姓的问题。” 看到此话,苏良不由得喃喃道:“全宋变法,道阻且长啊!” (本章完) 第228章 君臣吵架!苏良vs赵祯 约一刻钟后。 范仲淹等人的车队来到了葛寨村。 里正葛大牙被绑在村头的一棵大柳树上。 十余名村汉或躺或坐在地上呻吟,不远处还有诸多围观的村民。 其中一些村民的手里还牵着猪、羊、牛、驴,脚下放着数袋粮食。 没了葛大牙的指挥,他们便不知该如何做了。 县令吴南和县丞许大有刚走下马车,就傻眼了。 他们本以为全都安排好了,哪曾想眼前竟是这副场景。 葛大牙一眼便瞅到了吴南和许大有。 他以为救兵到了,扯着喉咙大喊道:“吴县令、许县丞,快快救我,村里来了一伙剪径之徒!” 吴南和许大有并不认得柳树下的苏良、王安石和司马光。 但看三人的气质以及周围随从的站姿便知,这伙人绝对不可能是贼。 吴南与许大有互视一眼,并没有理会葛大牙。 而这时。 苏良三人朝着范仲淹等人走来。 范仲淹率先道:“景明,看此情景,我们已不用再去村内巡查了!” 苏良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小册子递给了范仲淹。 “景明?砍头御史苏景明?”吴南和许大有听到这个名字,瞬间便知晓了苏良的身份。 随即,他们也猜出了王安石和司马光的身份。 这是变法司的几位官员全来了。 当下,这几人足以代表半个朝廷。 吴南和许大有不停地擦汗,双腿都不由得哆嗦起来。 …… 范仲淹看完小册子后,递给了王尧臣。 他环顾四周,然后看向吴南。 “解决了葛寨村有问题的百姓,就是解决了葛寨村百姓的问题,吴县令,真是深谙为官之道啊!” “弄虚作假,坑蒙上官,我大宋有你们这些鼠虫,何时能富?何时能强?”范仲淹不由得抬高声音骂道。 吴南弯腰拱手,辩解道:“范相,我……我认错。但乡村不比坊郭,历来都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们……我们会重新编撰五等簿的。” “范相,给我们十日,不……五日时间,一定能交给您一份准确的五等簿。”县丞许大有也跟着说道。 此刻,二人依旧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三司使王尧臣摇了摇头,道:“你们没有机会了,你二人恶意破坏全宋变法,理应就地罢职!” “破坏全宋变法?就地罢职?” 二人一下子慌了。 “范相、计相,不……不能罢我们的职啊!并非只是我一县弄虚作假,全宋县镇,皆……皆是如此啊!” “若惩罚下官,下官要求先将开封四县的五等簿查一遍。下官不敢称东明县是做得最好的,但敢说绝对不是做得最坏的。”吴南辩解道。 听到此话。 范仲淹不再理会他,转而看向一旁的王安石。 “介甫,老夫已命人通知开封府了,他们很快就到,所有东明县官吏都将被带到开封府。这几日,伱便在东明县主持大局,以防生乱,稍后我会向官家汇禀。” “下官遵命!”王安石拱手。 “另外,好好照顾葛石头一家,莫让他们被欺负了,日后也不能让他们被人欺负!” “下官明白。”王安石点了点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葛石头离开葛寨村两日,然后随苏良等人一起回,自有村人能猜出是葛石头告的状。 若不保护好葛石头,他们家肯定会被针对,甚至有可能被搞得家破人亡。 随即,苏良给葛石头留下两盒点心。 然后便与范仲淹、梁适、司马光三人率先离开葛寨村,朝着汴京返去。 此事足以动摇变法之根基。 范仲淹、苏良等变法司官员必须将其速速汇禀给官家,然后商讨解决之策。 他们当下返回,深夜便可到家,然后撰写奏疏,明日一大早就能呈递到禁中。 三司使王尧臣并未随行。 他准备今日便将葛寨村的五等簿梳理清楚,三司的相关官员已在来的路上了。 …… 马车上。 范仲淹、苏良、梁适、司马光相对而坐,许久都未曾说话。 就在这时。 范仲淹开口道:“此非个例,全宋县镇恐怕皆是如此,要如何做才能断绝此恶俗呢?” 梁适想了想:“范公,此事自东明县起,宜在东明县止,不可扩大事态。若在全宋境内严查,恐怕我大宋有一大半的县镇官吏都会遭到重惩!” “我建议,此案结案后,将案宗发送各地州府,震慑一番地方官吏,他们定会警醒!” 司马光摇了摇头。 “这……这等处罚未免也太轻了,根本打不疼那些谋私害民的底层官吏,他们依然会心存侥幸,朝廷无论如何扩大监察力度,也不可能监察到村镇中。我建议,将开封府的四个县都审查一次,重刑重罚,这样各地主官才能收敛!” “不妥,不妥!开封府乃是天下州府之首,若下辖四县皆有此类问题,还甚是严重,让各个地方官吏看到,没准儿还会起到反向宣传的作用。他们以为开封府都这样了,他们也完全可以这样。被抓到,算倒霉,但若未被抓到,便有机会青云直上。很多地方官员是愿意冒这个险的。”梁适皱眉说道。 此事,难就难在弄虚作假已成为地方底层官员仕途升迁的捷径。 他们仗着法不责众。 仗着朝廷无法将手伸到每一个村落里。 仗着村镇自成一套体系,百姓根本不敢言,才敢如此嚣张。 底层官场就像一坑臭水,很难有出淤泥而不染者。 要想根治,除非将整个大坑的臭水都排出去。 但是当下,这些臭水又对维持底层百姓的生存运转不可或缺,若一次性抽干,大宋底层就全乱了。 “景明,你觉得呢?”范仲淹问道。 苏良想了想,道:“我觉得变法若成,此事就必须要根治,若要根治就必须将此事闹大,闹到能给大宋的天捅一个大窟窿。不过捅出窟窿后,如何去补,我还未想好。” …… 当夜,子时。 三司十余名官员将葛寨村一百四十八户人家的五等簿撰写完毕。 其中,竟有一百一十二户都是错误的。 这令王尧臣倍感羞耻。 要知,三司所有核查出的信息皆来自底层官吏。 若不彻查,莫说新法难行,日后的田赋税收都会出现重大隐患。 当即,王尧臣连夜返回了汴京城。 …… 翌日清晨,垂拱殿前。 赵祯还未至,范仲淹、梁适、苏良、司马光四人便在门前等候了。 不多时。 赵祯行至殿内,四人入殿,将联名奏疏呈递了上去。 赵祯看完后,眉头紧皱。 没想到乡村底层官吏竟然在免役法上动手脚,连五等簿都敢乱改。 而奏疏上建议的解决方案是—— “在宣德门前公审东明县县令、县丞,以乱全宋变法罪判处二人斩刑,随即将案宗布告天下,警示天下底层官吏,并给予三个月整改时间。三个月后,若仍有欺上瞒下之信息,破坏全宋变法,一律重惩!” 这个解决方案乃是苏良昨晚想出来的。 起初,范仲淹、梁适、司马光三人都不同意。 他们觉得此惩罚结果过于严苛,东明县县令、县丞罪不至死。 乱全宋变法,最多以扰乱朝廷公事罪,罢职处理。 若杀之,刑过重,有违《宋刑统》。 但苏良认为“特例应特法处理”,死两人而不再查天下底层官吏,容三月自查,已是朝廷仁厚之举。 范仲淹三人并没有更好的策略,便先应了下来。 但他们觉得官家指定不会同意。 而赵祯看到这个解决方案后,看向苏良,道:“景明,此解决方案是你的主意吧?” 赵祯对群臣都很了解。 此方案大胆而冒失,当朝能写出来者,除了苏良便是王安石。 “禀官家,是。”苏良拱手道。 “宣德门前公审?我朝从未有过此先例。另外东明县县令、县丞所犯过错,最多免职,斩刑,有些过重了!” “官家,不杀此二人,不足以令天下官员警醒,天下官员若不警醒,那全宋变法如何实施,若都如葛寨村这般,免役法就是逼迫底层百姓造反的造反之法啊!” 苏良的情绪有些激动。 他对全宋变法付出极多,不想因底层官场的坏风气而功亏一篑。 “变法不是乱法,此二人未犯杀头之罪,朕若将他们处死,百官皆不会同意,天下官员必然人人上奏反对,若真依照你这样做,岂不是给大宋的天捅个窟窿,到时谁能补,又如何补?” “官家,此乃非常之时,唯有斩刑,才能警天下,若不杀此二人,那臣建议将大宋底层官员全查一遍!” “全查一遍?谁去查,多久能查出来,你考虑过吗?” “只要能使得全宋变法顺利执行,臣愿往!”苏良放大了声音,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了赵祯的脸上。 “够了!” 赵祯突然站起身来,然后看向一旁的小黄门。 “速召两府的相公们,另外将包学士和欧阳学士也唤来,此事集议!” 一旁,司马光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当朝能与官家如此挺着腰大声吵架的,恐怕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范仲淹和梁适并无太大反应。 他们知晓,为国事而吵,越吵越能了解彼此。 这也是官家一直都很喜欢苏良的原因:一心为公,不惜舍命,心中无半分私利杂念。 (本章完) 第229章 苏景明vs夏竦,三司使怒爆粗口! 约两刻钟后。 文彦博、夏竦、张方平、吴育、宋庠、欧阳修、包拯陆续来到垂拱殿。 七人将苏良四人的联名奏疏很快传阅了一遍。 看完后。 众人不是阴沉着脸色,便是皱起眉头。 赵祯看向众臣,问道:“众卿如何看待此事?” 夏竦黑着脸,率先站了出来。 他先是看了范仲淹四人一眼,然后冷声道:“官家,朝廷筹建的是变法司,而非乱法司!” “宣德门前公审,对县令县丞处以极刑,皆违背我大宋法令,村户贫富变化较大,信息向来不精准,若因此便将县令县丞砍头,那若一视同仁,至少也要砍掉全天下上千颗脑袋!” 随即,文彦博站了出来。 “此举对免役法伤害极大,臣以为在宣德门前公审,告诫天下,并无不妥,然判斩刑便有些刑重了!” “臣附议!”张方平、吴育、宋庠三人同时说道。 这时,包拯站了出来。 “臣亦认为,判处斩刑有违《宋刑统》,断然不可为。” 包拯向来以朝廷法令为准则,说话从不徇私。 听到这话,夏竦不由得心生快意。 这下子,他总算抓到了变法司的缺漏。 他预料,提此策者定然是苏良。 范仲淹、梁适都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向来仁儒,从未主张过用极刑。 司马光在变法司又没有什么话语权,唯有苏良为了变法才能想出如此冒失的主意。 就在夏竦准备再打压一番时,欧阳修大步走出。 “臣以为此法甚好!京郊之地,县镇官员便如此猖狂,那其他地方恐怕更甚。杀二人可使得天下地方官吏警醒,值得一做!非常之时便应行非常之法,此事不应过分拘泥于《宋刑统》,不然破坏的乃是朝廷大业!” 欧阳修向来嫉恶如仇。 夏竦面带不满地站了出来。 “欧阳学士,若如你所言,变法司为了变法,便可滥杀无辜,便可轻罪重罚,这不是胡闹吗?还要两府有何用?所有事情都让变法司的官员决定就是了!” “夏枢相,那你觉得此事应如何处理?”欧阳修反问道。 “二人造假欺上,外加贻误朝廷公事,罢免官职即可。而后,全宋境内皆重制五等簿,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为何要行特例,宣德门前公审实乃某些官员的哗众取宠之策,而处以斩刑,更是某些官员欲掌权立威!” 夏竦虽未点名道姓,但字字都是指向变法司的六人。 苏良忍不住站了出来。 “夏枢相,若依你言,重制五等簿后,信息依旧失实,仍存在官吏帮富欺贫之事,又该如何解?” “苏御史,我大宋的士大夫官员,数以万计,皆是朝廷优中选优选出来的,并未只有伱们几人是在为朝廷着想,其他人都想着贪墨、升迁,他们也干正事!” “此外,乡野百姓,一场寒病便能让其由富转穷,户等变化甚大,无论如何统计审查皆会存在误差,若免役法没有将这类误差算入其中,那臣建议此法暂行,再思完全之策!” 夏竦将此事的罪过,全怪到了免役法上。 “误差?误差是误差,刻意而为是刻意而为!这就像我朝军响,吃空饷的那么多人,难道就放任不管,每个人吃掉的都是朝廷的钱!” 这时,苏良的话语也带有攻击性。 禁军队伍中,吃空饷者不在少数。 而夏竦有时完全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自己也中饱私囊。 此话一下子便激起了夏竦的怒火。 “官家,若我所料不错,苏良接下来恐怕就要清查禁军军饷了,是不是若存在空饷,他也会上奏建议判臣斩刑?” “官家,你看一看现在的苏景明,他已经凌驾到大宋律法之上了!全宋变法若不听他的,难道就是错的吗?他苏景明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夏竦句句夹枪带棒,将苏良骂得一无是处。 苏良意欲反驳。 却被一旁的范仲淹拉住了。 范仲淹明白,苏良为全宋变法付出了太多。 从庆历新政失败后时便开始筹备,是他让官家重燃了变法之心,是他促成了齐州三年变法,更是因为他,才有了官招商策、抑田亩兼并策等变法策略。 苏良比任何人都想要变法成功,故而才主张判极刑,震慑天下官吏,使得免役法顺利执行。 苏良被范仲淹一拦,也渐渐冷静下来。 人少时,他能在官家面前强势开言,但而今两府官员皆在此处,他若再强势,那就是在朝堂咆哮,易被群臣针对了。 越是受宠之时,越是掌权做大事之时,越要低调。 即使官家对他不生疑,他若被绝大多数朝臣都反对,那以后做事将被加困难。 苏良想了想,不准备再言。 这时,内侍来报,三司使王尧臣求见。 赵祯当即将其宣了进来。 王尧臣大步走进垂拱殿,人未停而话先行。 “官家,葛寨村共有一百四十八户,臣连夜清查,发现一百一十二户都存在户等问题。” “东明县的县令和县丞,这两个赖皮赖骨的腌臜泼才,为个人仕途,简直是禽兽不如!” “有一家贫苦户,爹瘸娘瞎儿意外身死,全凭一个寡妇拉扯两个半大的孩子,竟被定为家有三名男劳力,且列为了三等户,畜牲都干不出来这种事情啊,臣恳请官家将这两个畜牲破例处以极刑,以慰百姓!” 王尧臣比刚才的苏良还要激动,显然是被村内的各种实情惊着了。 说罢,他拿出一份连夜写好的葛寨村户等情况文书,呈递了上去。 文彦博、张方平等人都有些傻眼。 能将这位向来言语得体,以“文辞温丽”着称的状元郎气得在朝堂直爆粗口,可见底层官员确实可恶。 赵祯看罢文书后,当即传给了群臣。 葛寨村的情况已糟糕到无法想象。 有穷户因被划为上等户,因不敢得罪官吏,家中男丁直接选择自残,以此来减少免役钱。 正如苏良所言,底层官吏真是将富国富民的免役之策,变成了百姓的造反之策。 变法之策没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本章完) 第230章 诉衷肠!苏景明泪洒垂拱殿 垂拱殿内。 赵祯阅罢葛寨村户等调查文书,不由得认真思索起来。 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而今开封府东明县就是一个蚁穴,显而易见的是,大宋各个州府存在无数个这样的蚁穴。 苏良之策够狠,却也是根治之法,但副作用同样大。 宣德门前公审。 判处东明县县令、县丞极刑。 给予其他地方官员三个月整改时间,三个月后,一律重惩。 这三项组合式的解决方案,任何一项都透露着狠辣,招招见血,易引起士大夫官员们的集体反对。 也与朝廷往昔的判罚尺度完全不同。 赵祯想了想后,道:“此案可于宣德门前公审,使得天下人知晓。不过不可对县官判处极刑,改为除名勒停、削籍为民吧!然后将此案案宗,传至各个州府县镇,以儆效尤。至于‘以三个月为期整改,而后便要重惩’的说辞便舍弃吧!” 这一改,此策略的攻击性至少降低了七成。 苏良忍不住再次站了出来。 “官家,这……这样一改,惩罚如蜻蜓点水,俨然不足以使得欺上瞒下的底层官吏恐慌。变法之期,理应特事特办,官员这般破坏全宋变法,应以造反罪论处!” 赵祯直接无视苏良,看向文彦博等人,道:“两府以为如何?” 文彦博一愣,连忙道:“臣以为可行,臣举荐包学士为主审官!” 紧接着。 夏竦也开口道:“官家,此举可行,臣亦无异议。” “臣等附议!” 除了欧阳修、王尧臣、苏良三人外,其他人都表示附议。 苏良还想说话,却被范仲淹拦了下来。 若是他人阻拦,苏良定然不予理会。 在他眼里,此等顽疾若不除根,绝对会让免役法大打折扣,甚至失败。 但范仲淹相拦,苏良便知此时争辩已无用。 当即便不再说话。 “今日就议到这里吧,苏卿留下。”赵祯缓缓说道。 当即,众臣离去。 垂拱殿内就剩下赵祯与苏良。 赵祯见苏良低着脑袋,垂头丧气,不由得笑着道:“刚才憋坏了吧,现在把你想讲的话都讲出来!” 苏良抬起头。 “官家,此等处罚实在过轻。免役法对全宋变法甚是重要,它决定着底层百姓的生活是否稳定。若底层不稳,变法效果将大打折扣!” “臣知我朝轻易不杀士大夫,也知二人之罪依照《宋刑统》不应该处于极刑,但变法本就是行前所未有之事,若不果决一些,去除隐疾,日后恐成大患啊!” …… 待苏良讲完。 赵祯缓缓道:“你的想法没有任何错。朕若执意杀那二人,不是不能杀。甚至后续再罢黜一批官员,再斩杀一批官员也完全可行。” “朕以变法之名,不算违背《宋刑统》,亦不算暴虐嗜杀之举,因为天下百姓定然会支持。这个代价,朕还是承受得起的。” “那……那……官家您……” 苏良顿时有些不理解赵祯明明什么都清楚,为何却不那样做。 “朕之所以不杀,是因朕不愿大宋朝堂失去你苏景明!伱可曾想过,这些人一死,你身上便沾染了士大夫官员的血,终生难以洗去!” 此策乃是苏良所提,官员们自然会憎恨他。 苏良没想到赵祯乃是为自己着想,当即胸膛一挺。 “官家,为了变法,我不惜名节,不惜官位,不惜被天下人记恨,我不在乎这些名利地位!” “你呀你……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为自己着想!” “若因此事,使得天下九成以上的士大夫官员都嫉恨你!想尽一切办法寻你的缺漏,你真能保证一点过错都不犯?” “即使你不犯错,有人故意毁你、谤你、害你?朕能日夜都派人护在你身边?” “全宋变法可以没有任何人,但不能没有你苏景明!” 赵祯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你可还记得,曾经为劝朕再兴变法,你说,大宋不可不变法,但需缓缓图之,而今,朕不急,你却有些急躁了!” “朕不同意你的建议,是不想因此事把你放在火上烤,有些问题,是能够慢慢解决的。为了免役法执行得更好,而将你的仕途毁了,朕以为不值得!” 苏良不由得心中一暖。 在赵祯没理会他的那一刻,他甚至想到了官家是忌惮他权势太大,功高震主,有意疏远他。 没想到,竟然是为了他的仕途官声着想。 此等官家,千年难遇。 苏良不由得再次兴奋起来,又道:“官家,变法最重要,我没事儿,我挺得住啊!” 赵祯不由得瞪了苏良一眼。 “你挺得住?若因此事,你变成了朝堂公敌,以后或被外放或被降职,待你离世后,厌恶你者会给你什么样评价,会给你起一个什么样的谥号,你都不在乎?” 大宋的士大夫官员最在乎的就是名声。 有时将其看得比生命都重要。 “我不在乎,我活着就讲求一个问心无愧!”苏良一脸认真。 赵祯气得直想揍苏良一顿,他不相信天下有无软肋之人。 “就算你不在乎,你不为你儿子想一想,你若离世后被一群政敌构陷,毁了名声,谁能帮你平反,朕能理解你,范公、欧阳修、包拯能理解你,但到时,我们都不在了,受到伤害的可是你儿子!” 此话,一下子说到了苏良的心坎里。 确实不能落个“残暴嗜杀”的坏名声,后世的史书不一定是谁写呢。 苏良也不想苏家后代因此遭灾。 赵祯见苏良有所触动,又道:“只要是为了大宋,即使你将天捅了个窟窿,朕都能帮你补,但前提是,你要保护好自己。大宋需要你,未来的大宋也需要你,明白吗?” 若让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听到此话,绝对能羡慕得拧大腿。 这句“未来的大宋也需要你”,几乎是定下了苏良未来的宰执之位。 听到这里,苏良的眼眶湿润了。 他没想到,赵祯会如此关怀他。 将他的仕途、名声、家人、未来,甚至死去的谥号,全都考虑到了。 这让苏良第一次在垂拱殿掉下了眼泪。 苏良郑重拱手,道:“官家,臣明白了!” …… 片刻后。 苏良红着眼圈离开了垂拱殿。 不远处的廊道中。 范仲淹、王尧臣、梁适、欧阳修、司马光五人正等待着苏良。 欧阳修见苏良眼眶通红,不由得安慰道:“景明,没什么,官家自有官家的打算,不就被骂两句吗,莫放在心上。” 苏良揉了揉眼睛,突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我觉得咱们官家乃是自古以来最好的皇帝,逢此仁君,咱们都应加倍努力。诸位,我突然又想起一策,即使不斩杀二人亦可与斩杀二人同效,我先行一步了!” 说罢,苏良便大步朝着变法司方向走去。 王尧臣有些懵圈地说道:“景明,不会……被官家一骂,疯了吧!” “有可能,景明从未遇到过此等挫折,内心骄傲着呢!要不咱们去给他请个大夫看一看。”司马光也说道。 “他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梁适也开口道。 此话一落。 王尧臣、欧阳修、司马光三人都面露担忧之色。 “不会。”范仲淹望着苏良的背影,笑着道:“或许,官家根本未训斥景明,景明落泪乃是感动之泪。” “嗯?”其他四人一点就通,觉得不乏有这种可能。 “走,咱们也紧走几步,看一看景明到底还有何良策?”说罢,范仲淹便大步朝前走去。 王尧臣、梁适、司马光紧跟了上去。 欧阳修想了想,也追了上去,他已经将自己当成半个变法司的成员了。 …… 半个时辰后。 变法司内,苏良将刚写好的奏疏,递给了范仲淹。 王尧臣、梁适、欧阳修、司马光都纷纷围了过来。 此奏疏名为:《论建知耻馆与驿站信箱札子》。 何为知耻馆? 即在汴京闹市中择一场地建馆。 馆内藏无良之士大夫官员的罪状、语录、害民之举、侵吞之财表等。 比如东明县知县吴南,便可将他“升下户为上户,降上户为下户”的诡计,及里正葛大牙的小册子都放入知耻馆。 而吴南的那一句“解决了葛寨村有问题的百姓,就是解决了葛寨村百姓的问题”,也将刻印在墙壁上。 此知耻馆将由朝廷建造保护,天下百姓皆可参观,意在令其长存。 而驿站信箱,则是在官道驿站设立百姓信箱。 但凡百姓有告官之举,皆可通过此信箱直达汴京城。 可使得更多穷乡僻壤的百姓,无须来京城告状,便可将冤屈送至汴京城。 “妙!实在是妙啊!人人皆喜将功绩存于一室,而此知耻馆则是将罪行公诸于世,景明,此招甚高啊!”欧阳修忍不住赞叹道。 建知耻馆,乃是苏良从赵祯那里得到的启发。 当赵祯提到苏良去世后会有什么谥号时,苏良才意识到,当朝官员皆是文人,最爱惜的便是名节。 而知耻馆足以让一名不良之官,遗臭万年,令其同族同亲,皆抬不起头来。 其震慑效果,比挖祖坟还具有伤害性。 “这个驿站信箱也好,当地官衙可管不了驿兵,自此后,很难有人能捂住百姓的嘴了!”王尧臣激动地说道。 他们笃定,官家定会同意此策。 枢密直学士梁适看向苏良,道:“景明,你平时吃的食物或看的书籍,是不是与我们都不一样,为何你总能想出如此神奇的计策,有什么诀窍吗?” “无它,唯聪慧耳!”苏良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听到此话,众人纷纷笑出声来。 (本章完) 第231章 知耻馆与驿站信箱,心态已崩夏枢相 六月十五日,清晨。 宣德楼前搭建起一座木台。 百姓们在两日前便得到信息:知开封府包拯将在此处公审东明县五等簿造假案。 公审,即面向百姓公开审案。 开封府往常也做过。 但基本都会设在开封府衙,而今设在宣德楼前,意义显然不一样。 与此同时,许多消息都流传了出来。 其中,流传甚广的便是东明县县令吴南的那一句话。 “解决了葛寨村有问题的百姓,就是解决了葛寨村百姓的问题。” 此话,一下子将各个县镇官吏的丑态揭露了出来。 百姓与底层官吏接触最多,深受其害者不计其数。 有人听到开封府公审此案,夜奔近百里,专门来到了汴京城。 不多时,木台周围便挤满了百姓。 禁军士兵们站成两排,中间形成一条宽约七尺的小道。 包拯带着众衙役齐齐朝着木台走去。 后面的衙差,押着身穿官服但未戴官帽的东明县县令吴南、县丞许大有,还有葛寨村里正葛大牙,以及数名村民证人。 当下,吴南和许大有仍是官身。 二人看到这阵仗,一下子就慌了。 他们本以为只是失职之错,最多罚俸或警告一番。 哪曾想直接被拉到了宣德楼前公审。 这还是当朝第一遭。 二人顿时觉得甚是丢脸,皆低着脑袋,根本不敢朝其他地方观望。 此番公审后,他们即使仍在官场,那仕途也注定是一片黑暗了。 待众人都就位后。 包拯手提惊堂木,朝着桌子上一拍,公审正式开始。 此案人证、物证俱在。 在百姓的指认下,吴南、许大有,还有葛大牙根本不敢有丝毫辩解,全都老实认罪。 两刻钟后。 “啪!” 惊堂木再次响起。 包拯站起身来高声道:“开封府东明县五等簿造假案,实乃县令吴南、县丞许大有主谋,此造假案严重破坏了我朝变法进程,故而将二人严惩问罪,皆除名勒停、削籍为民,另杖二十。” 听到“除名勒停、削籍为民”这八个字后,吴南和许大有全都瘫坐在了地上。 二人无了官职功名且臭名昭着,以后的日子定然不好过了。 “此外,葛寨村葛大牙,鱼肉乡里,欺压百姓,亦杖二十。本官已知,开封府其他县镇也有此等情况,限期整改,不然也将严惩不贷!” “执杖刑!” 当即,吴南、许大有和葛大牙被扒掉裤子,受起了杖刑。 二十杖,足以要了三人半条命。 周围的百姓们则是各个兴奋,有人嘴里不停地说着:“活该!活该!” 片刻后,行刑完毕。 包拯缓缓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然后高声道:“诸位乡亲父老,本官在此再通报两件事情。” “其一,自明日起,朝廷将在各个官道驿站设立驿站信箱,但凡官民纠纷,冤屈之案,皆可投入驿站信箱,此信件将直达中书。若有地方官员拦截或偷看者,一律严惩!” “其二,自明日起,朝廷将在汴京城内建知耻馆,用于存放不良之官的罪行、罪证、害民语录,他们令百姓们过不好,我们便让他们遗臭万年,而入驻知耻馆的头批官员便是当下这两位,他们的罪行不仅要让天下皆知,还要让后世人得知!” 听到此话,本就丢了半条命的吴南和许大有直接昏厥了过去。 此等侮辱,比杀了他们还令他们难受。 日后,他们将会变成各个族内的耻辱、败类,甚至死后都难入祖坟。 这时,不知是谁发现了站在宣德楼上的赵祯,不由得高喊了一声:万岁! 一时间,百姓们山呼万岁,经久不息。 赵祯挺起胸膛,看向远方,一时间豪气干云,对大宋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 不到七日。 宣德楼前发生的这一切,便传遍了全宋各个州府县镇。 各个地方的底层官场俨然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纷纷检查着下辖百姓的户等信息。 有的官员为了仕途并不惧“除名勒停、削籍为民”。 因为底层有底层的苦,终生为选人官,确实倍受折磨。 但“知耻馆”一出,九成以上的官员都害怕了。 一朝入知耻馆。 意味着整个亲族都将丢人,并且能丢脸到百年,甚至更久。 这一招,锁喉捏肋。 可谓是一下子拿捏住了无数地方官的七寸,让他们不得不走正途。 …… 枢密院,书房内。 夏竦已经将桌前那份《论建知耻馆与驿站信箱札子》的抄录版文书都翻烂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他苏良就这么聪明?” 就在夏竦气愤之时,一名属官快步走了进来。 其见夏竦脸色铁青,不由得面色紧张地说道:“枢相,有件事情我……我不知该不该向您汇报?” “你觉得该不该呢?若不该你就别进来!”夏竦无比气愤地说道。 “那个……那个,我刚才在御史台听到台谏官们讲起资政殿学士、知扬州韩琦呈递来的奏疏,他恳请将……将叛贼张元那首诗也刻印在知耻馆的墙壁上,以耻为鉴。” 那首诗正是: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举,犹自说兵机。 “嘭!” 夏竦拿起桌上的茶壶便摔在了地上,然后将那份《论建知耻馆与驿站信箱札子》撕了个粉碎。 就在夏竦暴怒之时。 又一名属官拿着一份文书走了进来。 “枢相,中书传来文书,欲让枢密院负责建造知耻馆,御史台监工,您看此事应该由谁来负责?” 听到此话,夏竦一拳头砸在桌子上,然后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气煞老夫也!气煞老夫也!你们……伱们是不是专门来气我的,都给我滚!滚!”夏竦大声咆哮道。 两名属官连忙退了出去。 …… 这日黄昏,苏宅。 苏良一脸紧张,望着正在为唐宛眉切脉的大夫。 见大夫收手,苏良连忙问道:“许大夫,如何了?” “恭喜苏御史,是喜脉,尊夫人已有两月身孕,当下脉象正常,每日多走动,莫操劳费脑即可。” “可是女孩?”苏良激动地问道。 许大夫笑着道:“才两个月,还看不出男女。” 唐宛眉白了苏良一眼,后者想要女孩已经想疯了。 随即,苏良拿着赏钱,将许大夫送到了门外。 其心情甚是激动,家中添丁,乃是天大的好事。 …… 翌日,午后。 两辆满载各种宫廷御品的马车停在了苏宅前。 赵祯得知苏良之妻有孕,当即就令张茂则送来了两马车的礼物。 除了去年赵宗实和高滔滔生下一子,赵祯奖赏了三辆马车的礼物外,当朝再无人比得上苏良家的待遇。 只要赵祯后妃怀孕、生子或两位皇子过生日,或苏子慕过生日,苏家皆会得到赏赐。 此举,已成惯例,满朝官员,皆是羡慕不已。 (本章完) 第232章 曹国舅修仙?提前出场的管形火器 六月十八日,上午。 苏良较为闲暇,便与曹护一起奔向了汴京城北的火器作坊。 火器作坊隶属百家学院,但为保密,地点则是设在一座禁军军营内。 苏良自去年十一月去过一趟,提出了一个“发明一火器,可敌辽夏骑兵耳”的要求后,便再未去过。 曹护将与三司甲胄案(主管研制兵器的衙门)多次沟通,要了一些火器和方子后,便将此事全都交给了曹佾曹国舅。 二人也未曾通知曹佾,便直接奔向了火器作坊。 …… 约一个时辰后。 苏良和曹护进入军营,来到一处用高高的石砖垒砌的院落前。 门前站有两名护卫。 他们看到苏良和曹护后,立即打开了院门。 院落门并不大,但里面却非常深。 除了日常居住和匠人研制火器的房屋外,还有地窖、沙场、仓库,以及一个火器甲胄陈列室。 此事若不是官家默许。 给苏良、曹佾和曹护三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整出这么一个地方。 当即,二人便大步走了进去。 作坊内的各种摆设,与苏良去年见到的并没有什么变化。 苏良知晓,曹佾没有向他汇报,便意味着还未曾研制出新式火器。 他也未着急,这种发明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长时间打磨,也需要一丝丝运气。 苏良与曹护在作坊内闲逛着,不时与熟识的匠人们打招呼。 片刻后。 二人来到作坊的居住区域。 苏良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处房门前,竟然站立着两个道童,而在房门前还挂着一个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玉阳阁。 依照百家学院院规,这个时刻,居住区是禁止留人的。 苏良和曹护不由得大步走了过去。 二人还未走到门前,一名小道童便呵斥道:“我家道长正在修炼,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此处,请速速离去!” 苏良微微皱眉,还未曾说话,便见一个小厮跑过来。 小厮向一名道童递过一张单子,道:“小道长,山泉水两缸、岩石洞穴内细土百斤,还有鼎器、蜡球皆已备好,放在了后院。” 小道童点了点头后,那小厮便迅速离开了。 此刻,苏良已明白,这个地方住着一个炼制丹药的道长。 苏良再次向前,又被小道童拦了下来。 “除了国舅爷,谁能不能进,不要搅扰我家道长的清静!” “哎,你个小兔子崽子!你可知这位是……” 就在曹护准备将这两个道童驱赶到一旁,直接入内时,被苏良拦了下来。 “与他们起争端无用,这都是曹景休做出的事情。” 苏良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个曹景休,我让他监管火器作坊,他竟然偷养个道士在此炼丹,他还真想着能成仙啊!他私下炼制,我不管,但在火器作坊中炼制,必须要骂他一顿!” 曹护鲜有见苏良如此恼怒,当即道:“我……我这就将国舅爷唤来。” 当即,曹护便朝着外面走去。 他已知曹佾就在百家学院,而百家学院距离此处并不远。 …… 半个时辰后。 曹佾气喘吁吁、一脸笑容地出现在苏良的面前。 苏良根本无视对方“国舅爷”的身份,张口便骂。 “曹景休,建火器作坊,乃是朝廷强军的重要一环,也是展现百家学院实力的最重要一环。上次因反宋图谶的事情,百家学院差点儿倒闭,咱们全要靠这个火器作坊挽回脸面呢!” “你做的什么?伱竟在里面养个道士炼丹。你若是养个女人也就罢了,最多多吃几顿饭。但你养个道士,还专门为他提供山泉水、细土,鼎器,你是拿我苏良当冤大头了吗?走,咱们找你堂叔说理去!” 曹佾被苏良臭骂一顿后,不但没有丝毫恼怒或愧疚,反而依旧面带笑容。 “曹景休,你……怎么还没脸没皮了,你信不信我到官家那里告你的状!” 苏良顿时恼了,拿起茶杯就要朝着曹佾身上砸去。 曹佾连忙阻拦道:“景明老弟,你……你听我解释,我完全是按照你的指示做的。” “放屁!我……我让你修仙呢?你若修,滚回家修,你不知大多数丹药都有毒吗?你不是在修仙,你是找死!” …… 曹佾被苏良骂得根本插不上嘴。 最后,在苏良气得叹气时,他才说了一句话。 “二位,跟我来看一样东西,看过之后,你们便明白了。” 当即。 苏良和曹护半信半疑地跟着曹佾朝着外面走去,然后行至一处房屋。 曹佾用腰间钥匙打开库门。 房屋内,放置着许多铁制货架,货架上有许多火器,这些火器皆是大宋禁军士兵制作出来的。 动静大,但杀伤力弱,大多数都是助燃的火器。 而在最前方的架子上,则是盖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 唰! 曹佾将绒布掀开。 苏良的眼睛顿时亮了,喃喃道:“这……这是管状火器?” 曾经,苏良与曹佾讲过管状火器的设想。 与弓弩相似,单人发射,但杀伤力更大,速度也更快,不但能在百步外杀人,造成的响声还能吓得战马奔逃。 就在苏良准备上前摸一把时,曹佾连忙道:“莫动,里面存有火药,容易炸膛!” 当即,苏良连忙停了下来。 曹佾看向苏良,说道:“这位炼丹士名为玉阳子,这种火器就是他研制出来的。去年年底你告诉我,只要能搞出新型火器者,皆可如菩萨一般供着。这个玉阳子今年已经九十五岁了,最大的爱好就是炼丹,我不满足他,他就罢工,我做错了吗?” “没错,是我错了,景休兄,见谅见谅,我就知兄甚有能耐!”苏良朝着曹佾重重拱手,变脸比翻书都要快。 这位玉阳子有如此能耐,苏良自然愿意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曹佾下巴一抬,略带骄傲地说道:“走,咱们去沙场,我让你们看一看这种新型火器的威力!” …… 注:古时,炼丹方士用硝、硫、炭三类原料炼制合成丹药时,意外引爆造成火灾,而后便有了火药。此外,据一些史料记载,最早的管形火器的发明者为南宋文臣陈规,特此说明。 (本章完) 第233章 任何一项发明在问世时都是粗糙而拙劣的 片刻后。 苏良、曹佾、曹护三人来到了沙场上。 “景明,不是我故意瞒你,而是当下技术还不够成熟,容易炸膛哑火,我想着等再完善一番后再告诉你呢!” “无妨,无妨。咱们迈出第一步,接下来的路便好走了!” 苏良心情激动。 他知晓,任何一项新的发明在刚刚问世时都是粗糙而拙劣的。 但只要走对第一步,以后的路便都好走了。 曹佾望向前面的管形火器,说道:“此管形火器,以竹管为身,后段有一截约四寸长的木棍,竹筒内又有铁管,铁管内装填着火药弹丸,外壁有一个点火孔,一手持木棍,一手点火,便能发出巨响,而后射出弹丸。杀伤距离可达百步,且能重复使用。” “和你当时言说的,既能惊战马又能杀骑兵的作用几乎是一致的。” “我先去请玉阳子道长,当下演示还需他在场。这位道长乃是我从华山好不容易请出山的,脾气臭的很。他对谁都爱搭不理,若说了难听的话,伱们莫见怪!” 苏良点了点头。 对一位有制造火器能力的九十五岁老道长,苏良自然会格外尊敬。 他向来反对炼丹长生之说,因为丹药基本都含有剧毒。 但他并不打算劝说这位老道长放弃炼丹。 以九十五岁高龄还在炼丹求长生,不是已研究出了一些延年益寿的门道,就是身体内的毒素以毒攻毒,使其免疫了诸多病症,故而能长寿。 苏良较为相信后面这种可能性。 …… 片刻后。 在曹佾和两位道童的陪同下,一位身穿灰色长袍、白须白发,脸上满是皱纹,但面色红润的清瘦老者走了过来。 苏良和曹护同时拱手,道:“道长!” 玉阳子连看都没看二人,朝着曹佾道:“老夫已经给你讲过了,当下还是残次品,容易炸膛哑火,再等两三个月就能解决这些问题,你非要再试一试,倔得像头驴似的!”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曹佾躬身道。 曾经,曹佾也是汴京街头有名的小霸王。 莫说谁骂他一句。 就是用眼瞥他或轻视了他,他都会直接动手。 但今日,先被苏良臭骂一顿,又被玉阳子骂,他一直都是面带笑容。 一方面是他逐渐成熟了。 跟着苏良后,有了做大事的胸襟气度。 另一方面,是他知未来的大宋皇帝极有可能是他的亲外甥。 舅舅向来和外甥一派,他自然也想做出一番成就,为曹家光耀门楣。 曹佾望向面前的五把火器,朝着前面挥了挥手。 当即,五名身穿铠甲,手拿盾牌的护卫走了过来,迅速地站到了各自的位置。 观其无比熟练的动作,显然已做过多次。 玉阳子站在一旁,捋了捋胡子,说道:“一个一个来,都慢着点儿,瞄准了再点火,明白吗?” “明白!”五人齐声道。 而此刻。 在五十步外的地方,放置着五个草靶子。 玉阳子大手一挥,苏良等人立即会意,当即退后了数步。 “放!” 随着玉阳子一声令下,第一杆火器点燃成功。 “嘭!” 一道巨响传来,竹管瞬间炸膛,崩得四处都是竹片。 “再放!” 噗嗤! 令人意外的是,第二杆火器直接哑火了。 “再放!” “嘭!” 炸膛。 “嘭!” 炸膛。 噗嗤! 哑火。 五杆管形火器,两杆哑火,三杆炸膛,前方弥漫起一道道黑烟,以及一股甚是难闻的火药味。 众人纷纷捂住鼻子。 “岂有此理,气煞老夫也!” 玉阳子捋了捋袖子,大步走到一杆哑火的管形火器前,将里面的火药弹丸迅速倒出,然后重新装填。 同时,他还调试了一下竹筒的位置。 “道长,我们来放,我们来放!”曹佾连忙说道。 “一边去!老夫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若这一次不能击中靶子,老夫我就不配用你给我买的丹鼎!” 苏良没想到这位老爷子都九十五岁了,气性还是这么大。 他看了看曹护,后者立即会意。 若出现危险,曹护将会第一时间救下玉阳子。 这位在当下可是宝贝,不容出现任何意外。 随即,玉阳子装填后,将一枚盾牌放在身前,面色凝重。 然后,一手持木棍,一手点火。 “嘭!” 随着一道巨响,一枚弹丸从竹管内钻出,轰击在前方五十步的靶子上。 “嘭!” 草靶被击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然后有淡淡的黑烟冒出。 “厉害!”苏良忍不住喊道。 “道长,还是你有水平!”曹佾也忍不住赞叹道。 而玉阳子则是一脸郁闷地说道:“老夫再去研究研究,六次才成功一次,太丢脸了!” 说罢,玉阳子便带着两名小道童大步离开了。 而苏良则甚是兴奋。 能成功一次,便能成功无数次。 大宋禁军士兵全员持火器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他看向曹佾,道:“景休兄,刚才道长走得太快,我没来得及问他,当下他还缺什么不?” “他什么都不缺,不过道长告诉我,若想将此类火器大量制造,必须要有足够的硫磺。但当下,我朝甚缺硫磺啊!” 苏良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对硫磺还是有所了解的。 硫磺乃是制造火药的主要成分,所占份量可达两成,还可用于医药。 而大宋尤为缺少天然硫磺。 周边诸国,产硫磺最多的乃是是东边的东瀛(宋时已有日本之名,为避免审核,特称其为东瀛)。 大宋经常通过海运商人从东瀛进口硫磺。 苏良想了想道:“此事我来办吧,买不来,就去抢!” 苏良对东瀛没有半分好感,且当下东瀛正内斗得厉害,根本不足为惧。 不过,购买硫磺不能由朝廷出面。 因为大宋的那部《武经总要》已经传到了东瀛,东瀛是知晓硫磺的巨大用处的。 必须是商人与商人间的私下买卖,而后再由大宋商人卖给朝廷。 这时,苏良看到不远处有数名匠人张望。 他将曹佾和曹护拉到一旁,小声道:“此火器之事定要严格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此外,将火器作坊所有匠人的亲眷都接到汴京城,无亲眷者,便派人跟着,不能让任何有嫌疑的人出城,此事我也会告知皇城司,让他们帮忙。” 二人都点了点头。 如此做,才能防住小人,这些年,大宋出现了不少投敌卖国的叛贼,不得不防。 (本章完) 第234章 有赏有罚,方为治国之道 六月十九日,垂拱殿内。 苏良将火器作坊的研制进度向赵祯作了详细汇报,并言说了缺少硫磺的问题。 “官家,辽国亦有制造火器之法,虽榷场禁卖硫磺、焰硝,但民间私卖屡禁不止,应加大监管。其次,臣建议大幅度增加从海外购买硫磺的频次、数量,多多益善!” 赵祯点了点头。 “禁卖之事,你与三司使沟通即可。至于硫磺,朕会下诏令各地市舶司督促海运商人,加大购买力度。” 市舶司,辖制海外贸易。 泉州、杭州、明州、密州等港口城市皆建有市舶司。 “臣……臣建议官家亲自委派一批皇城司干吏,伪装成海运商人,专买硫磺!”苏良面带笑容,看向赵祯。 赵祯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景明,你是要拉朕下水啊!” 火器作坊隶属百家学院。 若皇城司直接参与进去,那赵祯就是名副其实的百家学院院长了。 苏良厚着脸皮说道:“官家说笑了,您毕竟是院长,若能如此做,效率必然能高一些,我们若想打败辽夏骑兵,在火器制造上定要高出他们一大截来!” 赵祯想了想,认可地点了点头。 “行,朕答应了,不过百家学院绝对不能再出现类似上次的问题了,明白吗?” “臣明白,臣自当认真监察!”苏良重重拱手。 这时。 苏良突然又道:“官家,那购买硫磺的钱财还是由曹家出?” 赵祯做出一个欲打苏良的动作,道:“你是不是又找打,这个钱,自然是朕来出!” “谢院长!” 苏良再次拱手,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苏良有的是门道大量购买硫磺,且曹家也不差钱。 但他总要给官家表现的机会。 日后,管形火器大成,官家的功劳必须占大头,且以后火器也必须是由官家直管。 不然容易出现大问题。 苏良心如明镜。 该争的便争,不该争的便避。 古往今来,怀璧有罪的事情太多了。 赵祯被这声“院长”逗乐了。 他怎能不知苏良心中的想法,但他就喜欢苏良这种聪明劲。 …… 六月二十四日。 方田均税法与农田水利法正式颁行。 方田均税法。 即重新丈量核实土地,而后按照地质好坏,作为征收田赋的主要依据。 其实在二月初,施行抑田亩兼并法之时,各地州府已经开始丈量土地。 而今法策出台,更多的是清量出一些富户豪绅隐瞒的土地,使得田亩信息更加精准,减少漏税行为。 农田水利法。 即扩建水利工程,促进农事发展,使得田地增收。 此法将会作为地方官员的主要考绩内容。 此外,也因免役法的实施,使得农闲之时的百姓有事做,有钱赚。 这两项变法之策,几乎无人反对,在执行难度上,远远小于青苗法和免役法。 …… 七月初三。 两府三司、台谏、学士院等主要衙门的官员再次汇聚在垂拱殿。 这次议政的主题为:《官员百日考成策》即将在七月十日到期,是否需要顺延。 御史中丞唐介率先大步走出。 “官家,自《官员百日考成策》施行以来,各地州府衙门效率极高,一日抵得上过去五日,一些官员并非无才干,只是慵懒而已,臣以为,变法之策持续颁行,官员之事与日增多,此事还不可懈怠,臣建议再次延续!” 唐介刚说完。 张方平便站了出来。 “唐中丞,伱可知因官员考成策,除了虚报政绩的官员受罚被免职外,其他请辞者已有过百人,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中,许多官员仍然承受不了这种强度,臣建议最好停一停,明年再行!” “无法胜任者,请辞又如何?我大宋不缺良官。不可歇,一旦停下,再形成这般做事的氛围便难了!”唐介反驳道。 这时,欧阳修走了出来。 “臣亦建议,顺延执行。变法中仍存在着各项问题,此时还非停下之时。” 文彦博站出来道:“臣建议暂停此策,此策持续时间越长,效果越差,一旦让官员们觉得这是一种常态,恐怕就都不会如此倾力而为了,甚至还有可能反噬,使得许多官员懒政!” “臣认可文相的意见,总要歇一歇吧,有些官员已经三个月未见父母妻儿了,变法非一朝一日之事,节奏不可过于紧凑!”宋庠也开口道。 …… 一时间,群臣再次吵了起来。 支持顺延与反对顺延者,皆有一番道理。 苏良并未发声。 他觉得顺延不顺延皆可以,只待官家定个结果就行。 赵祯坐在上面,观察着群臣。 不多时便看明白了。 两府三司诸位相公皆反对顺延,而台谏、学士院则全都支持顺延。 双方之所以意见相反。 是因自考成策施行以来,很多地方官员的抱怨声都到了两府三司那里,两府三司的相公更知底层困难。 而台谏和学士院则完全从变法的成效来考虑。 这时,就需要展现一名帝王的决事魄力了。 “好了,都静一静!” 赵祯看向众臣,道:“朕觉得可以停一停,不过也不能停太久,待到九月中旬再开展一次百日考成策吧,可延续到年底。” 暂停约两个月,然后持续到年尾。 众官员基本都能接受。 这时,夏竦站出来说道:“官家,此次百日考成,有一些官员表现尤为优异,朝廷不能有罚而无赏,臣建议给予部分政绩突出的官员厚赏,以展现官家仁德,奖罚分明!” 赵祯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殿内众臣包括苏良在内,都纷纷点头,非常认可这个提议。 就在这时,三司使王尧臣突然快步走了出来。 “扑通!” 因走得过快,王尧臣一只脚绊在另一只脚上,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群臣都吓了一跳。 一旁的欧阳修与唐介连忙去扶他。 王尧臣一边起身,一边道:“官家,不可再厚赏,不可再厚赏了,国库挺不住啊!” 听到此话,群臣都忍不住笑了。 赵祯向来大方,最喜赏赐官员。 甚至是一马车一马车的赏赐,除此之外,还会赏赐宅院、田地等。 比如:赵宗实和苏良,这两年收到的赏赐比各自的年俸都要多上十倍。 赏赐,成为了国库的一项重要开支。 当下的国库虽然比往昔要好了一些,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王尧臣站好之后,又道:“官家,刚才……刚才是臣失态了,臣的意思是赏赐财物,并不能激起官员报国之心,反而使得官员养成奢靡之好!” “不赏如何展现官家天恩,如何激励官员为朝廷卖力?三司使,你是活到钱眼里了吗?”夏竦不满地说道。 这时,苏良慢悠悠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当赏,必赏。然又无须厚赏财物,可根据官员政绩,缩短磨勘之期。此外,官家可赐御书,此物比财物更加珍贵!” “此主意甚好,就如此办!就如此办!”赵祯一下子就答应下来。 赵祯酷爱飞白书。 将他的“御书”赏赐给官员,他高兴,官员们也高兴,还不会有损朝廷脸面。 而缩短磨勘之期。 则是能使得政绩优秀的官员迅速迁升,进而为朝廷做更多的事情。 夏竦有些郁闷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提的建议,但却被苏良抢了功。 一旁的张方平看向苏良,喃喃道:“这才是拍官家马屁的最高境界,让大家觉得都很舒服!” …… 七月初十。 两府宣布第一轮《官员百日考成策》正式结束。 朝廷将根据政绩,将地方官员排出前十八名。 其中,第一名到第三名,缩短一年磨勘之期,赐官家御书;第四名到八名,缩短半年磨勘之期,赐官家御书;第九名到第十八名,缩短三个月磨勘之期,赐官家御书。 对这种意外而来的奖赏,官员们各个激动。 这也让很多欲在仕途上有进步意向的官员拥有了更充足的干劲。 有的甚至期盼着,下一个磨勘之期尽快到来。 (本章完) 第235章 变法司六人组,关于市易法的争吵! 七月十五日,近子时。 高天上,繁星闪烁。汴京城内灯火明亮,依然有许多店铺,顾客盈门,甚是喧闹。 变法司内。 一张大桌上,放着数份市易法的草章,还有许多干果壳。 大桌左边,坐着范仲淹、梁适、王尧臣,右边坐着苏良、司马光和王安石。 众人从午后便开始讨论市易法,除了如厕外,便一直坐在这里。 期间喝了六壶茶,吃了四盘干果,而今依然有分歧。 在变法司成立之初,六人有一个君子协定。 一旦事情发生分歧,少数需服从多数,然后交由官家定夺。 但现在,是三对三。 三对三的情况下,交由官家定夺,乃是一种非常不负责的表现,所以六人今日定要辩个明白。 所谓市易法。 即朝廷设立市易务,出钱收购滞销货物,在市场短缺时再卖出,同时可为商贩提供低息贷,使得小商贩免于遭豪商富贾欺压。 此法,有效限制了大商人对商贸市场的控制,有利于稳定物价,增加朝廷收入。 大家的分歧,来自于王尧臣的一句话。 “这不是让朝廷尽收天下之货,自作经营吗?” 一旦成立市易务,朝廷相当于拥有了操控物价起落的能力。 当下,商品是依据市场紧缺程度而定价。 执行市易法后,则取决于朝廷的定价。 范仲淹、王尧臣、梁适认为,此举虽然帮助了小商贩,但也抑制了大商人的发展,且会使得小商人无法成长为大商人。 如此一来,大宋商贸必将渐渐凋零,而朝廷则成为全天下最赚钱的商人。 此乃是以强权干预市场。 甚至会将天下各类商品都做成如酒、盐、茶、香料那种专卖制度。 小商人非民户,他们必须依赖大商人生存。 此策的破坏性远远大于其产生的利处,故而三人不建议推行此策。 而苏良三人则认为,此策就是为了“抑兼并之家”,使得那些游惰奸商不再侵牟食力之人,而另想他法经商。 换言之,此法乃是为了大宋的商贸环境更加公平。 然后,六人便辩论起来。 谁都想说服对方,一旦有一人改变立场,便可以少数服从多数结束了。 哪曾想,六人一个比一个都要倔。 于是,就僵持了下来。 王尧臣的嗓子都说哑了,仍未说服苏良、司马光和王安石。 这时,王安石看向范仲淹,又道:“范公,此法是不可能使得豪商富贾消失的,此亦是抑兼并之策,惠国而惠民……” “不!此法易使得豪商富贾们撂挑子,抑土地兼并,百姓有地可种,无须依赖地主。但若抑大商人,则商贸不通,小商人们也将没有活路!”范仲淹依然目光炯炯。 王尧臣以沙哑的声音说道:“朝廷垄断比豪商富贾垄断更可怕,因为朝廷不懂做生意,若将所有商品都做成专卖,那以后将会是朝廷有钱而百姓皆贫苦,贫富差距会越来越大,民间将越来越乱!” 王安石看向苏良。 苏良一脸无奈,辩到深夜,大家仍然都在坚持最初的意见,没有丝毫动摇。 这时,司马光道:“我建议,此策先在开封府颁行,若成再全宋颁行。开封府的商贸足以能够证明市易法的价值!” 自变法司成立以来,颁行的各项措施,皆是全宋施行,还未出现过在一州一路之地试行。 听到这话。 一旁一直打着哈欠的枢密直学士梁适,道:“这样,我觉得还可行。唯有实践,才能得真知!” 顿时,王安石举起了手。 “我没意见!” 苏良想了想,也道:“我也没意见!” 因梁适的加入,局势一下子变成了四比二。 范仲淹和王尧臣一脸无奈,皆道:“不辩了,不辩了!” 苏良、王安石、司马光不由得都笑了。 这场辩论终于要结束了,明日便可依照此策略先汇禀官家。 苏良站起身来,道:“诸位,咱们去前面巷口王三嫂水晶角儿吃盘角儿(即饺子)再回家吧,不然饿着肚子也睡不着,这次该介甫请客了!” 六人很有趣,轮流请客,谁都不占谁的便宜。 “我请!我请,我再加四个菜!”王安石兴奋地说道。 此策乃是他最先想出来的,而今晚未被推翻,最高兴的便是他。 一刻钟后。 六人出现在一条街角的棚子下,狼吐虎咽地吃起了角儿(饺子)。 不远处,灯火明亮。 偶尔还能听到一些歌伎美妙的歌声。 但六人一边吃,一边还在讨论着变法之事。 这些日子,六人全都沉浸在变法之事中,几乎没了个人生活。 大半个时辰后。 苏良终于回到了苏宅,在简单洗漱后,他正准备在唐宛眉旁边悄悄躺下。 刚躺在床上,唐宛眉便被惊醒,她几乎是闭着眼睛靠在了苏良的怀里,先在他的额头吻了一下,然后道:“以后别这么晚才回来,熬夜伤身!” “嗯嗯。” 苏良将唐宛眉的长发撩到一边,二人便相拥入睡了。 …… 翌日,近午时。 市易法之策,分别呈递到了禁中与两府。 上面详细分析了此策执行后的利与弊。不过毕竟未曾执行,大多都是预测。 赵祯早就了解过市易法。 他也知,此法若在开封府施行,将会是继南郊市集后,对开封府豪商巨贾的第二次伤害。 但在他心中,当下应是富国优于富民,当即便没有提出异议。 因前面几条法策都施行的非常好,两府三司的相公们也都表示赞同。 …… 七月二十四日,市易法正式颁行。 其将在开封府试行,持续到明年二月,然后视情况全宋实施。 具体内容是: 其一,朝廷设立市易务,设监官二人,提举官一人。 目前监官由王尧臣和苏良担任,而王安石任提举官。 其二,招募开封府诸行铺户的牙人担任市易务的牙人,由牙人与商人议价或换货。 其三,朝廷拨一百万贯现钱,作为本钱,使得商贩皆可以产业货物抵押借贷,亦收购滞销商品,待市场有需求时,以时价卖出,市易务收取一定量的利息。 此法策在开封府颁行后,百姓反应尤为激烈。 有赞声也有骂声,这在苏良等人的意料之中,至于施行结果到底如何,一个月内便能见分晓。 (本章完) 第236章 雷劈衙门惹天怒?这该如何解释 七月二十六日。 市易务于三司衙门旁的一处衙署中,正式挂牌营业。 提举官王安石办事效率极高。 不到五日,便招募了数百名牙子归市易务所用。 不得不说。 汴京商人是整个大宋最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一群人。 很快,便有商人前往市易务投卖货物或赊购货物。 在市易务赊购,需要以产业或货物抵押,五人结为一保,然后售卖后,市易务取一分利。 面对如此低廉的利息,汴京城的小商人们闻风而动,纷纷开始行动。 小商人心喜,但很多大商人却不高兴了。 往昔,市场货品皆为豪商巨贾操盘定价,从中赚取差价,而今市易务却成了开封府最大的牙子(中介)机构。 开封府的豪商巨贾们大多读过书,也最擅长制造舆论。 在他们感觉到利益受损时,立即便展开了反抗。 几乎一夜之间。 关于市易法的无数负面消息席卷了整座开封府。 “市易务,实为敛财之衙门,欲尽收天下之货,自作经营!” “朝廷与商人夺利,亘古未有,朝廷想要垄断商贸,以后商人的日子要难过了!” “这……这……不是与官招商法背道而驰吗?官府与百姓抢生意,真是下作!” “这生意没法做了,商人做的就是低价买高价卖的生意,而今市易务越俎代庖,滥用职权,大宋要亡啊!” “你们这些小商小贩,只看到眼前利益,你们借贷做买卖,最后赚的钱还是朝廷的,你们永远做不了大生意!” “这是什么破策略,老子做个生意还要经过衙门,古往今来就没有这个说法!” …… 商贾豪绅们除了在民间发言,抨击市易务外,也开始向开封府、登闻鼓院、御史台呈递状纸。 不过,此事皆被官员们压了下来。 这一日,清晨。 天微微亮。 王安石刚至市易务门前,便看到门前竟摆放着一口褐红色的大棺材。 棺材开了一个口,里面坐着一名中年人,正在与一旁的开封府衙役吵架。 周围已经围了几十名百姓,且还在陆续增加中。 “我就是一个做木材生意的,凭什么要经由市易务定价,朝廷不让乱伐树木,现在就这个价格,觉得贵可以不买,为何要压价?” “伱破坏了商贸市场,赚的是黑心钱!”一名衙役说道。 他对市易法的了解也非常浅显,只知可使得小商人免大商人剥削。 “你放屁!我干了大半辈子了,何时黑过别人钱,朝廷不去管那些盐商、漕运、茶商,竟与我们这种小民争利,真是无耻!” “老子今日就与你们杠上了,不给我一个解释,我就死在这口棺材里!” …… 这时,王安石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他看向中年木材商。 “吾乃市易务提举官王安石,你有何不满,可尽数向本官道来!” 这位中年木材商从棺材内站了出来。 “我就想问,在开封府做生意为何要经由市易务?” “为了平稳物价,为了减少奸商,为了使得游惰奸滑之人不再欺压食力之人!”王安石一脸认真地说道。 “但是……但是你们不能剥夺我们自由买卖的权利,自古以来,哪个朝代会与百姓抢生意?” “不是抢生意,而是在朝廷的参与下,可使得货物通流而国用饶!” “国用饶?还不是要为朝廷敛钱,如此做简直是杀鸡取卵,渴泽而渔,此法若全宋施行,我大宋将再无商人!”中年木材商情绪甚是激动。 王安石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 “为了大宋江山永固,一些人有必要做出牺牲,但你称大宋再无商人,完全是无稽之谈!” “你们这些官员的丑陋嘴脸终于露出来来了!此事是没有动你的利益,你怎么不牺牲?你怎么不号召所有的士大夫官员降低俸禄?你们的俸禄即使降到一成,也饿不死冻不死,我大宋也能国用饶了!” “一派胡言,若能使得江山永固,国泰民安,我王安石愿意降低俸禄,甚至不要俸禄!”王安石抬高了声音。 中年木材商当即反驳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士大夫,自诩不爱财,其实是不缺财,你们爱名,你们为了名扬后世,为了仕途官位,丝毫不顾及我们这些商人的利益,你们会成为大宋的罪人,我们这些被你们伤害过的商人将会一直唾弃你们!” “呸!” 中年木材商一口吐沫吐在了王安石的衣服上。 一旁的两名衙役迅速爬上棺材,将中年木材商按倒在棺材板上。 侮辱当朝官员。 此罪名足以让他挨上二十杖。 王安石摆摆手,道:“将他赶走吧!他有怨气,本官能理解。” 当即,王安石不再理会周边围观者的议论,擦了擦身上的污渍,大步走进市易务衙门。 王安石在齐州三年变法期间,也经历过许多谩骂与不满。 这使得他内心深处产生了一条信念:一旦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即使天下所有人反对,他都会做下去。 …… 棺材堵门事件后。 令王安石未曾想到的是,他那一句“使得货物通流而国用饶”传到商人们耳中后,引起了轩然大波。 许多大商人们认为,王安石道出了实情。 市易法的目的就是朝廷要垄断商贸,侵占所有大商人的利益。 此举看似对小商人有利好,不过就是培养一批为朝廷打工的食力之人。 一时间,民间关于市易法的讨论更甚。 …… 八月初八。 有十余名较为知名的商人宣布,不日将携带全部身家,离开开封府,前往别地做生意。 还有数名商人,直接放弃经商,在汴京城内开设了质库。 他们家有万贯,在知晓做生意无法牟利的情况下,便利用手中余钱干起了高利贷买卖。 还有人偷偷在市易务旁的白墙上写着:“市易法后,天下无商,只有朝廷。” 开封府的商贸市场一下子乱套了。 …… 这时,朝廷的一些官员也忍不住了。 文彦博、吴育、宋庠、夏竦等官员纷纷上奏,称市易法以吞富商之利而富国,已引起诸多商人不满,建议立即停止执行。 赵祯虽也有疑虑,但还是将奏疏留中不发。 他相信市易务能平复这场风波,只要底层百姓没有怨言,此法便能继续进行。 …… 入夜,变法司内。 苏良六人坐于议事厅内。 范仲淹率先开口道:“近日的舆论,诸位应该也都听到了,所幸此法乃是在开封府施行,若全宋施行,恐怕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市易法的初衷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市易务对商贸市场的干预性过深了!” 干预性过深。 范仲淹一下子说到了重点,朝廷衙门的职能只能是监管,而不能变成做生意的主体。 梁适直了直身子,补充道:“当下除了大商人的问题,小商贩的借贷问题也逐渐出现了,这些小商贩的抗风险能力太差,当下已有六名商贩卖货赔了钱,无力偿还息钱。民间借贷尚能强力催促,我们若强行要屋要地抵押,恐怕会被百姓骂死!” 三司使王尧臣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列位,此时是否该暂停此策?” 听到此话,王安石顿时急了。 “计相,刚遇到一点点挫折而已,咱们万万不能打退堂鼓啊!那些富商巨贾跳出来反对,说明我们抑兼并之家的目的已经卓有成效!” “什么叫做打退堂鼓,老夫是觉得此策不仅仅是抑兼并之家,而是将开封府的商贸全毁掉了!” “不可能,我在齐州刚执行时也遇到一点挫折,但很快就平复了。此次乃是因为这些富商巨贾四处造谣所致,一旦妥协,便不可挽回了!” “齐州能与开封府一样吗?齐州实施此法时,正值官招商之法盛行之时,且齐州的富商巨贾较少,根本无法与开封府比较。” …… 二人急赤白脸地辩论了起来。 王安石激动地甚至站了起来,这些策令都是出于他之手,他认为这些小小的问题根本不足以终止市易策。 “介甫,你坐下,听我说两句!”苏良忍不住呵斥道。 王安石最佩服的便是苏良,当即便不再争辩。 苏良想了想道:“我也觉得此策不应暂停。因为当下大多数富商巨贾皆是违德赚钱,确实该整治一番。但近日,市易务确实涉商过深,已被百姓称为开封府最大的牙子,这可不是好话。介甫,你可承认是你用力过猛了?导致商人们都以为朝廷要独霸商贸,侵吞所有大商人之财!” “我承认,我确实有些冒进了!”王安石认真地说道。 这时,范仲淹道:“这样吧!接下来,增加借贷资格条款,减少借贷数目。然后市易务只参与价格过于虚高的商品置换或购赎。” “短短数日,市易务养了足足有数百名牙子,人数都比得上御史台了,放出去一半吧!待此策全宋施行之时,一定要让地方主官灵活处理,不然很容易出现问题!” 范仲淹给了一个折中的方法。 “我同意!”苏良率先道。 “我也同意!”王尧臣、梁适、司马光也都纷纷开口道。 王安石有些迟疑地说道:“我们退一步,万一这些商人得寸进尺怎么办?” 范仲淹捋了捋胡子。 “他们若得寸进尺,那我们便再往前走半步。变法很难做到共赢,但也绝不能闹得鱼死网破。” 听到此话,王安石也点头道:“我也同意。” 这时,苏良微微一笑:“范公,我建议计相与介甫同时撰写此改良奏疏,然后交给禁中与中书。” “哈哈……可以!”范仲淹笑着说道。 变法司六人组已经吵了数次架,但六人从来没有闹过大矛盾。 这全得益于苏良这个和事佬,总能将氛围变得甚是轻松。 王尧臣和王安石对视一眼,二人彼此也笑了。 …… 翌日。 变法司将改良后的策略送到了禁中和中书,赵祯对变法司如何快捷的调整之策,相当满意。 与此同时。 王尧臣和苏良这两位监官都坐在了市易务衙门内,共同控制着市易务参与商贸的程度。 接下来,虽依然有很多大商人辱骂市易务,但民间的夸赞声也不少。 …… 八月二十日,深夜。 苏良刚到家,一场瓢泼大雨骤然而至。 紧接着,电闪雷鸣,雨水就像一串串佛珠般砸在地上,噼里啪啦。 轰隆!轰隆! 雷声甚响,如在耳边炸裂一般。 一些小孩子一般都会被吓得钻到屋内不敢出来,但苏子慕甚是爱雨,被雷声吵醒后,哭着闹着要出去踩水看雷电。 唐宛眉无奈将他抱到门口,然后苏子慕还指着外面要出去。 这时,洗漱完毕的苏良大步走了过来。 “回去睡觉!” 苏良扬起手,瞪着苏子慕道。 此话一落,苏子慕便不敢再闹,乖乖跑去屋内睡觉了。 他知,唐泽和唐宛眉不敢揍他,但苏良却敢揍。 苏良为避免儿子成为纨绔的官二代,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丝毫不留情。 但不知为何,苏良越严厉,苏子慕就越喜欢黏着苏良。 …… 翌日,一大早。 骤雨虽停,但路上处处都是积水,很多树枝树叶都被疾风骤雨打落,一片狼藉。 苏良刚到市易务衙门前,便发现门前围了一群人。 他走近一看,有些傻眼。 院内的一棵榆木被雷电劈中,刚好砸在了市易务的院门上,市易务的牌匾也断成了两截。 这时。 人群中有人喊道:“雷劈市易务,说明是惹了天怒,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此等害商之法,理应立即终止!不然老天爷定然还会发怒的!” 苏良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对这种自然现象并不觉得奇怪,夏天雷雨高发,劈倒树木并不难见。 砸断牌匾也不过是巧合之事。 但是当下,天命论依旧占据主导地位,各个地方干旱不雨,赵祯都是要连忙去祭天的。 而今,市易务遭遇雷劈,定会有人拿来大做文章。 苏良望向被雷击得焦黑的树木,心中喃喃道:若有人以此天灾要求终止市易法,该如何解释呢? 这时,王安石从里面走了出来。 “都别围着了,一道雷而已,意外而已,你们速速将这里收拾干净!”王安石朝着周围的护卫吩咐道,他向来不相信什么天命。 (本章完) 第237章 大宋第一执拗,王安石的三不畏! <\/b>“市易务衙门被雷劈了!” “市易务衙门逆天而行被雷劈了!” “市易务衙门因侵害诸多商人利益逆天而行被雷劈了!” …… 当下,百姓们一直都笃信天灾是对人之过失的警示。 不到半日。 市易务遭雷击之事便传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甚至传到了朝堂。 赵祯与诸位相公皆以为这是不祥之兆,是上天给予市易务的警示。 与此同时,汴京城一商会的十二名大商人行动了。 他们纷纷罢市,要求朝廷终止市易法。 近午时。 已有近百名商人罢市,商人们纷纷聚集在市易务衙门前。 罢市,直接造成许多工人无事可做。 他们也都一拥而来,直接将整条街都堵住了。 汴京城虽有南郊市集,吃喝不用发愁。 但汴京城上百万人口,许多食力之人并无田地,全靠商人的差事养家糊口。 这个月若少干三五日,下个月一家老小都要挨饿。 …… 市易务内。 王尧臣、苏良、王安石三人被围堵在了里面。 “这群商人还真是擅于投机,竟借着这个由头闹起来了!”王尧臣有些气愤地说道。 王安石皱眉道:“闹事者,皆是低价买高价卖的奸商,他们见我们开始让步,便得寸进尺了!” “此乃破坏变法之良机,这些商人自然不会错过,没准儿他们还受到了一些反对变法的官员指使,想借用罢市罢工来威胁我们。”苏良分析道。 当下,反对变法者仍有多人,他们定然不会错过这个使绊子的好时机。 王尧臣长叹一口气。 “唉,变法真难,不但有人祸,还有天灾,实在是太不顺了!那道雷劈在哪里不好,非要劈院内那棵树,若我所料不错,官家和两府的相公们定然也会主张终止市易法,此天灾往大了说,甚至可影响到我大宋国运盛衰!” “不能终止!绝对不能终止!我们已经做出了让步,一旦终止,那些大商人们便没了禁忌,以后定然恣意妄为,朝廷再设变法之策限制这些兼并之家就困难了!”王安石一脸严肃地说道。 “介甫,民意难违!此事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不如先停一停,我们也再改进改进,不然任由这些人闹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 “我去说服他们!” 说罢,王安石便大步朝着外面走去,王尧臣和苏良也连忙跟了出去。 …… 市易务衙门外,满是商人和工人。 这些大商人通晓大宋律法,虽然市易务衙门的大门已经倒塌,但无人往里闯。 私闯衙门乃是重罪。 而他们在这里罢商罢工,却算不上违背朝廷法令。 众商人见王安石大步走来,不由得都站直了身子。 这几日,阻断他们财路的正是这位油盐不进的市易务提举官。 他们对王安石恨之若骨。 而此刻,王尧臣和苏良也走了出来,数名皇城司士兵立即跟在他们后面,以防发生意外。 王安石来到众商人面前,高声道:“吾乃市易务提举官王安石,你们聚众围堵衙门,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时。 一个身穿长衫,年约四十岁的清瘦中年人走了出来。 此人乃是商人们专门聘请而来,牙尖嘴利,尤为擅长说理。 “王提举,我等罢市罢工,非心所愿,只是想让王提举向官家呈递奏疏,立即终止市易法,取消市易务衙门!” “市易法乃是平稳物价、富国富民之策,目前试行正常,就凭你们这些人胡闹,就能取消吗?真是荒唐!” 长衫中年朝前走了两步。 “我等提议终止市易法,取消市易务衙门,理由有三。” “其一,自我朝太祖太宗起,便甚是重视商贾之事,我朝商人地位远远高于汉唐。而今时,朝廷在开封府颁行市易法,实乃掠夺商人之策,此法违背朝廷祖制。难道王提举就没有看到,有商人无奈离开开封府,有商人放弃买卖做起了质库,此策违背祖宗之法,迫害商贾,垄断市场,长此以往,我朝商贾贸易必然由盛转衰,敢问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其二,此策有违民意,市易法施行不到一个月,便引得民怨汹汹,这里坐着的工人皆是因市易法而无差事可做,长此以外,百姓对朝廷定有意见。官家向来擅于倾听民意,但此策却是一意孤行,完全无视百姓疾苦,长此以外,百姓或沦为盗贼或无奈造反,敢问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其三,昨晚,雷击市易务衙门,正是上天示警,若逆天而行我大宋必然还会遭遇天灾,长此以往,必然影响国运,敢问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王提举,我劝你悬崖勒马,不然将会成为我大宋的罪人,即使史书没有写下伱的违背民意之举,百姓们口耳相传,也将骂你千年!”长衫中年高声道。 后面的商人们在长衫中年说完后,都纷纷挺起了胸膛,心中感叹这三个理由讲得好。 违背祖宗之法。 无视百姓心声。 逆天而一意孤行。 这三条罪状,杀伤力十足,根本不是一名士大夫官员能够承担的。 王安石冷笑一声:“变法之道,自然不能遵循前例,你们反对市易法,不过是因其侵害了你们的利益而已,但你们的利益皆是剥削百姓而来,此法于朝廷与底层商贩有益即可,我王安石问心无愧!” “你……你,你竟然要坏祖制、逆民意、违天道,实属大逆不道!”长衫中年人指着王安石道。 王安石环顾四周,提高了声音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变法之道,岂是你这种埋头于铜臭中的市侩之人所能理解的!” “天……变不足畏,祖……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长衫中年人的嘴角都颤抖起来。 长衫中年人回头看向商人和工人们,道:“诸位,你们都听到了吗?” “这位王提举竟然认为做事不必遵循朝廷祖制,不必听取百姓意见,甚至认为上天之意也无须理会,这……这……是我朝的士大夫官员吗?他这是在辱没圣贤,辱没我朝太祖太宗,他不是在变法……他……他是想要改朝换代啊!” 文人嘴如刀。 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这一番解释,直接给王安石定了死罪。 不远处。 王尧臣也被此话惊出一身冷汗。 待此话传到朝堂,必然会掀起一阵轩然大波,甚至为王安石带来天大的灾难。 “走,我们去大理寺,去状告这个口吐逆言的王安石!”长衫中年人一下子抓住了王安石的把柄。 当即,商人、工人们便纷纷朝着大理寺奔去。 王尧臣和苏良快步走到王安石的身边。 王尧臣焦急地说道:“介甫,速速跟着我们去向官家请罪解释,你说此话,实在太大逆不道了,待百姓将你告到御前,就晚了!” 王安石摇了摇头。 “计相,景明兄,此乃我的心里话,变法理应如此。若顾及祖制、天谴、人言之类,那变法永难成。官家若惩,惩我一人即可,麻烦二位一定要保住市易法!” 苏良则是兴奋地拍了拍王安石的肩膀,道:“介甫,此话讲得甚好,我大宋变法者,就应有此气魄!” “疯了,疯了,你们两个都疯了,此事越闹越大,再闹变法司就要完了!”王尧臣心急如焚,完全不能理解二人的想法。 (本章完) <\/b> 第238章 拯救王安石,苏良的忽悠之道 <\/b>“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此话就像一道擎天巨浪。 迅速冲击进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茶肆酒馆、以及无数人的耳朵里。 在当下人看来,此话简直是大逆不道。 《论语》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而此话,俨然是反圣人之语,若细究,更是离经叛道。 天变不足畏,是在挑衅上天。 自秦以来,君权神授,皇帝皆为天之子,此等挑衅比侮辱君上还要严重。 祖宗不足法,更是涉嫌大不敬之罪,有对太祖、太宗、真宗不恭之意。 赵祯经常在天章阁阅读祖宗文章,将其当成治国“故事”,然此话却坏了成法。 至于人言不足恤,更是无视民心民意,有蒙蔽圣听的倾向。 参照庆历四年秋,王益柔乘醉写出“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然后由集贤校理贬谪为监复州税。 王安石此话的影响力更大,甚至有可能被削籍为民。 …… 三司使王尧臣意在让王安石立即去禁中认错。 但王安石却称,此话虽然是因当时气盛而言,但他并不后悔。 苏良也不认为此话有错。 无奈之下,王尧臣只好将二人带回了变法司。 变法司内。 范仲淹和梁适听到此话后,都不由得大惊失色。 司马光面色如旧。 他最了解王安石,后者无论说出什么离经叛道的话语,他都不意外。 庆历二年。 王安石参加会试,成绩本是第一。 但因应试赋内有一句“孺子其朋”,被赵祯判为第四名,与状元失之交臂。 他向来都是一个不囿于常规的人。 “介甫,你过于气盛了,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速速随老夫一起,面见官家!”范仲淹道。 王安石摇了摇头。 “范公,我当时确实是因愤怒而言,但这就是我的心里话,不过就是一次雷击木事件而已,竟然引得商人罢市、工人罢工,齐齐要求废除市易法,此等歪风邪气,绝不能涨!” “荀子曰:制天命而用之。天象多为自然之理,绝非上天警示。而祖宗之法,有对亦有错。圣人况且不是完人,遑论祖宗之言。至于人言,经常都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我们若听信人言,全宋变法根本走不到今日。” “在我看来,所谓天变,所谓祖宗之法,所谓天下百姓言,乃是当下变法的最大阻力,我愿牺牲此生仕途,告诫天下人,什么是理,什么是真,即使当世无人认可我的想法,但百年之后,我相信定有人明白我所言非虚!” “我这就向官家呈递奏疏,言明我的想法,此事与变法司无关。虽千万人,吾往矣,我王安石即使被削籍为民,也绝不认错!” …… 听到此话,范仲淹不由得一脸无奈,撼动王安石的想法比撼动泰山都难。 他扭脸看向苏良。 当朝有可能说服王安石的,恐怕只有苏良了。 苏良摸了摸鼻子,道:“范公,实在抱歉,我觉得介甫所言,甚有道理。” 一向好脾气的范仲淹,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他想了想,道:“介甫,先以大局为重,向官家道歉,而后再言其它。” 王安石摇了摇头。 “范公,我认为,坚持此事就是在变法,且还是在变非常重要的法!” 此话,令范仲淹顿时哑口。 议事厅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时。 司马光开口道:“范公,介甫一旦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将道理看得比命都重要。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在此等情况下救下介甫。” “怎么救?估计现在官家御案上的弹劾奏疏都堆积成小山了,民间的书生士子听到此话也绝对会抗议的,更不要说那些一直都反对变法的人了!”梁适皱眉道。 范仲淹喃喃道:“我估计,官家现在定然已知晓了此事,当下就是等着介甫去解释呢,介甫,以你现在的观点,完全是去惹官家生气!” “我王安石不畏流俗,不惧天命,不怕官家贬谪免职,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就去写奏疏!” 说罢,王安石便大步走开了。 范仲淹和王尧臣气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 苏良道:“我倒觉得,介甫不肯认错并不是坏事,他越坚持,天下讨论的声音越大,越会引起更多人的思考,世上任何事情都不应有一种答案,介甫以牺牲掉仕途的代价换取真理,值得!” “值什么值?景明,你的想法也有问题,以后说话绝不可没遮没拦,此事造成的后果太坏了!”王尧臣瞪着眼睛说道。 变法司若没了王安石,如同断掉一臂,若再没了苏良,那就彻底瘫痪了。 苏良顿了顿。 “当下,介甫已经奔着削职为民的结果去写奏疏了,他给官家的奏疏,应该不会有好话。但是,我们还是要救下他,不能让他外放或免职。” 听到此话,范仲淹的眼神亮了。 “如何救?” 苏良接着道:“将此事闹大!” “这……这还不够大吗?”王尧臣气呼呼地说道。 苏良摇了摇头。 “诸位,俯耳过来。”苏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让众人再次看到了希望。 …… 近黄昏,垂拱殿内。 赵祯气得来回踱步,他正在为市易务衙门的事情发愁,没想到王安石突然整出来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 御案上的奏疏都已经堆积如山了。 这时,一个小黄门前来汇报,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请求觐见。 “让他进来!”赵祯没好气地说道。 很快,苏良面带笑容地走了过来。 赵祯脸色铁青,将王安石的奏疏一下子扔到了苏良的面前。 “伱们五个人都拦不住他一个人?这个王安石,离经叛道,拒不认错,还将此奏疏呈递了两府一份,他要干什么?乱天下还是求死?” “他要认错,朕还能轻罚,现在这个样子,让朕如何处理?” …… 苏良默默捡起王安石的奏疏,待赵祯发泄完毕后,才缓缓开口道:“官家,你觉得此话如何,是对是错? 赵祯眼睛一瞪,道:“这还用说,大缪!这哪是一名士大夫官员说出来的话!” 苏良朝前走了两步,郑重地拱了拱手。 “官家,此话确实有些离经叛道,抗天命而行,但臣以为,此话若在其他时间所讲,大罪;若在变法时期讲且拒不认错,只可轻罚,不可重惩!” 当下,苏良自然不可能将天命论推翻。 太祖太宗年年祭天,真宗皇帝泰山封禅,其实都是以“天命所归”来证明赵宋王朝的正确性。 苏良在此时讲科学、破迷信,根本行不通。 赵祯皱起眉头,面色阴沉地说道:“道明你的理由,否则朕连你一起重惩!” 苏良缓了缓,接着道:“无论是官家,还是变法司,皆受到过祖宗之法、天变之论、民间流言的掣肘,有时甚至做出违心之事,官家可认可?” 赵祯点了点头。 在他亲政前,祖宗之法将其压制的没有任何自由,至于天变与民间流言,也逼得他做过很多不愿做之事。 “介甫之言确实有错,但他不惜牺牲仕途而坚持己见,完全是为了变法。若介甫认错,那市易法必将会被终止,而接下来的变法势必会遭受到更多的阻碍,介甫完全是为了全宋变法而选择牺牲自己……” 苏良将王安石这句话牢牢绑定在全宋变法之上,这直接让赵祯变成了自己人。 赵祯不由得深思起来。 王安石对变法的重要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稍倾,赵祯又道:“景明,此话确实有些道理,但王安石逆圣人之言,破坏成法,违背天道、且忤逆祖宗之法,一条条罪状摆在这里,你让朕如何轻罚他?” 听到此话,苏良便知计划已经成功一半,心头甚喜。 “官家,我早已想好了对策,不过需要您稍微徇私一点点,偏心一点点。” “快讲!”赵祯急切地说道。 (本章完) <\/b> 第239章 苏良新作《论三不足说》,王安石娘家人发飙! <\/b>苏良向赵祯讲明拯救王安石之策后,便离开了禁中。 而此刻。 王安石的“三不足”说,已经传遍了整座汴京城。 书生士子们纷纷行动。 在这一刻,骂王安石就相当于替圣人传道,相当于正义的化身,是与天下士大夫官员为伍。 在一些反对市易法商贾的造势下,咒骂者如云。 曾经骂“苏良乱天下”那拨人依旧冲在最前面,将骂词改为了“王安石乱天下”。 这些人向来没有什么立场。 他们就是随大流,出风头,变脸比翻书都快。 与此同时。 王安石也收到了赵祯的手谕:禁足家中,不得外出。 如此做,自然是为了护王安石安全。 …… 入夜。 刘记书铺,刘长耳在柜台上打着瞌睡。 刘长耳乃是皇城司探子的消息,并不被诸多人知晓,故而他还守着书铺,还售卖着民间小报。 这时,苏良大步走了进来,在他耳边高声道:“走水了!走水了!” 唰! 刘长耳瞬间清醒,当即就提起了一旁的茶壶。 不远处,两个伙计也急奔过来。 刘长耳一看是苏良,又看周围没有火情,不由得长呼一口气,道:“景明,你吓死我了!” “来你这里蹭杯茶,顺便找你帮个忙。”苏良笑着说道。 随即,刘长耳将苏良请到了后厅茶室。 当下,刘长耳依旧会为苏良提供各种消息,苏良也会给他透露一些朝堂里非机密的趣闻。 与往昔的交往,并无差异。 二人分别坐下后,苏良将一张手稿放在桌子上。 “刘兄,今晚恐怕伱不能入睡了,麻烦您将此文章刻印或抄录数百份,越多越好,从明日开始将其传发到汴京街头,三日内,必须让汴京城识字的百姓尽皆知晓。” 刘长耳拿起苏良的手稿,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景明……你……千万别想不开啊,变法司没了一个王安石还能运转,若没了你,就彻底瘫痪了,你这些话,会逼得百姓转而攻击你的!” 苏良这篇手稿,名为:《论三不足说》。 正是苏良力挺王安石之作,也是苏良拯救王安石的第一条策略。 苏良从怀里又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刘长耳。 刘长耳看到信封上的封泥,不由得大吃一惊。 此乃皇城司与其通传信息的封泥记号,独一无二,根本不可能伪造。 他打开一看,瞬间傻住了,过了数息才清醒过来,然后不可思议地说道:“景明,你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说服官家让你撰写刻印这类引火上身的文章的?太牛了!” 苏良微微一笑,道:“现在能刻印不?” “能,能。我……我现在就吩咐下去!”刘长耳拿着苏良的手稿便朝着后院奔去。 …… 翌日,清晨。 文彦博和夏竦皆上奏请求廷议王安石之事,以平朝堂官员与民间书生的愤怨之声。 但赵祯称,他已派皇城司彻查此事,待调查清楚后再议。 文彦博、夏竦等都有些懵。 王安石说出此话时,有多人见证,根本无须查。 夏竦再上奏疏,并弹劾台谏无人上谏,是为失职包庇,但却被赵祯直接压了下来。 这一刻,变法司众人依照苏良的要求都未发言。 而台谏无人发声,则是赵祯不让他们发声。 近午时。 苏良新作《论三不足说》,在汴京城的茶楼酒肆快速传播了起来。 苏良此文,力挺王安石,且对三不足说提供了诸多论据。 “天道远,人道迩,不可盲目信天而忘却人道,可修人事以应天,修政以救灾,却不可因灾而废正事。” “太祖、太宗、先帝,数次修敕法令,若法恒定,子孙世世代代守之即可,何须屡屡改之,法须应时而立……” “若行事皆合义理,又何须顾恤人言。商鞅道: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变法之期,凡富国富民之策,皆可行之……” …… 苏良这篇文,乃是站在变法的角度,诠释了王安石讲述此话的初衷。 这篇文不是让士大夫官员们看的,也不是让那些固执的书生士子看的,而是让汴京城的大多数百姓看的。 全宋变法,维护了他们的利益。 而王安石说出此话,更是为了巩固他们的利益。 不到半日,便有百姓开始为王安石说话了。 这就是苏良的目的。 将事情闹大,将百姓的声音放大。 将王安石说此话的初衷建立在全宋变法之上。 而后他再参与进去,尽可能减少此话造成的负面影响。 当然。 也有一些人看到这篇《论三不足说》时,则是甚为不满。 “狡辩,诡辩,苏良完全就是为了救下王安石而胡说八道!” “刘兄,咱们可速速上奏弹劾苏良,这乃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真以为自己是大宋第一宠臣,竟然敢来趟这趟浑水,为所欲为!” “苏良意在裹挟民意,不可让其得逞,王安石犯下如此大错,官家不可能为了苏良而保他!” …… 一时间,苏良也被一众朝臣弹劾。 相对于搞掉王安石,很多臣子更愿意看到苏良下台或外放。 但苏良有官家撑腰,且句句有理有据,并不惧这种弹劾。 王安石通过家人看到苏良的文章后,不由得激动地两眼噙泪,喃喃道:“景明,吾知己也!” 官员弹劾,书生咒骂,对苏良并没有太大影响。 此刻,苏良正在市易务衙门看着泥瓦匠修墙、修门。 门外的罢市的商人、罢工的工人全都离开了。 不过,是被动离开。 工人们数日无事,都快急疯了。 曹佾命人告知这些工人,南郊市集急缺力工,日酬高于这些商人给出的两倍。 工人们一涌而去,瞬间跑了个精光。 这些底层的老百姓,很多并不懂变法,谁让他们吃饱饭,他们便跟谁,谁不让他们吃饱饭,他们便骂谁。 商人们缺少了工人,一下子没了底气。 而这时,开封府衙差以查商税为由,将商人们全都带到了开封府。 很多商人听到“查商税”,脸色都变了。 在王尧臣和苏良的维持下,修改过后的市易法仍正常运行,渐渐被许多商人接受。 苏良还在门前挂了一个信箱。 所有对市易务有意见的商人皆可呈递信书反映。 …… 两日后。 民间的舆论渐渐发生了反转。 很多百姓看过苏良的《论三不足说》后,皆认为王安石乃是为了变法而言,非大过错,不应重罚。 令苏良意料之外的是。 汴京城还有十几位来自齐州的商人,这些商人身受王安石大恩。 在客栈中听到有人辱骂王安石,当即就动手了。 京东路民风彪悍,爱打也能打。 一顿拳脚下来,将那些嚼舌根的打得都站不起身来。 而后,齐州的商人们在静等开封府来拘的时候,还放了一句狠话。 “所有的齐州百姓都是王知州的娘家人,你们谁骂他就是骂我们,来一个我们就揍一个!” 紧接着,双方便都去开封府承认错误去了。 但这一架,直接将王安石的名气打出来了。 数名百姓因曾经的知州挨骂,不惜对辱骂者大打出手,且甘心受杖刑入狱。 这是对一名官员政绩最好的宣传。 这一架,也使得辱骂王安石的人没有那么猖獗了。 与此同时。 景明社的姑娘们也在暗中散布苏良为全宋变法而言的言论,引起了许多百姓的共鸣。 漂亮又善良的姑娘说话,总是更易令人信服。 论舆论战,还真没有几人能比得上苏良。 …… 而此刻。 垂拱殿的奏疏已经堆了有半人多高。 一些官员也渐渐明白了圣意。 官家是欲将此事放一放,待愤懑之声减弱了一些,再众议此事。 枢密院内。 夏竦眯着眼睛,看向下方的几个忠心的枢臣。 “接着弹劾,先把王安石搞下去,他犯下如此大罪,岂是一篇文章能挽回的,王安石必须免职!” 在夏竦眼里,王安石就是攻击力稍弱一些的苏良。 且王安石曾弹劾过他,称他老迈无德。 夏竦心眼较小,非常记仇。 当年因石介骂他,他差点儿掘开石介的坟,而今抓住了王安石的把柄,他自然愿意踩上一脚。 五日后,清晨。 赵祯宣布,午后廷议“王安石三不足说”之事。 之所以拖延了五日,也是苏良安排好的。 因为就要今晨,京东路安抚使、知青州富弼,呈递上来了一份奏疏,其名为:《齐州升府札子》。 此札子细列了王安石、司马光二人在齐州的种种政绩,并认定当下齐州已有升府资格,建议将齐州升为济南府。 (本章完) <\/b> 第240章 君臣设局,讨价还价的三不足讨论会 <\/b>八月二十九日,午后。 百官齐聚大庆殿,廷议王安石“三不足”之言及苏良的《论三不足说》。 首相文彦博率先开口道:“数日前,三司度支推官、变法司成员、市易务提举官王安石在市易务衙门前与诸多汴京商人辩论,道出了一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话在朝堂民间引起轩然大波!” “其后,御史台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着文《论三不足说》,支持王安石所言,使得官员百姓皆议论纷纷。此事贻误朝堂政事,今日特举行廷议,意在论是非,辩对错,论辩期间不可有恶意攻讦个人之行为……” 当即,廷议正式开始。 枢密院的一名官员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王安石之言实乃邪说。自古以来,凡读圣贤书者皆知敬天法祖,民意为上,而王安石违道逆天,只为彰显个人性格,实属大不敬,理应立即罢其官身,贬为庶民!” “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为救王安石,假公济私,胡言乱语,也应同罪重惩!” 在首名官员定下“剥夺王安石官身,重惩苏良”的基调后。 一个个官员都跳了出来。 “圣人有言,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王安石竟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此等违背天道,违逆祖宗,不恤百姓之言的歪理,不重惩不足以振朝纲!” “历来古圣先贤,能臣干吏谁不敬天法祖,谁敢违逆民意?王安石今日说出此话,明日便有可能造反,我大宋的士大夫官员中绝对不能有这种人!” “当下,整个变法司沆瀣一气,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私心作祟,意图引来民间舆论,减轻王安石罪责,实乃乱法之举。” “台谏失职,面对如此恶性事件,竟然不发一声,全体沉默,皆应重罚!” …… 官员们唾液横飞,一个个挺着胸脯,从讲王安石、苏良之过,直接波及到了变法司和御史台。 一刻钟、两刻钟…… 眨眼间,一个时辰过去了。 官员们该说的都说了,该骂的都骂了,能找到的理由都找到了。 一时间,大殿安静下来。 官员们本以为苏良会反抗,台谏会发声。 但两者全都稳稳站着,根本没有任何发言的欲望。 这种感觉,就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咳咳……” 这时,赵祯开口道:“台谏未曾发言,乃是朕之命令,因苏良的缘故,台谏官需避嫌。此外,此事与变法司无关,莫牵涉其他人!” 众臣皆看出,赵祯此话明显在袒护苏良和王安石。 但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不得不逆君上而行。 夏竦微微皱眉,站出来说道:“官家,既然台谏要避嫌,那老臣建议,今日廷议,台谏官员除苏良外,也皆应旁听。” 后面的臣子们同时眼前一亮,甚是佩服夏竦的奸滑。 此话一下子堵住了除苏良外所有台谏官的嘴,且在理。 令人无法反驳。 台谏官不言,接下来的论辩就容易多了。 众反对者不信,苏良一张嘴能敌过他们几十张嘴。 赵祯点了点头,道:“可以。” 紧接着。 赵祯看向苏良:“苏良,你可认同众卿对你的弹劾?” 苏良缓缓走出,然后朝着赵祯拱了拱手。 “官家,臣认罪,但臣只能认一半罪。臣在王安石遭到民间非议之时,发此文章确实不妥,有徇私之嫌,非台谏官所为。但臣不觉得臣的文章写的有错,亦不觉得臣有任何离经叛道之举!” 夏竦瞪眼道:“你都支持了这种逆反之言,还敢称没有写错文章?” 苏良挺了挺胸膛,直视夏竦。 “全宋变法之期,一切皆在变,若因一道响雷便放弃市易法,实乃有违官家年初号召群臣变法之意,《论三不足说》乃是我从变法的角度上分析而得,且如今民间百姓大多认可此篇文章,夏枢相若反对,那是不是就赞成了人言不足恤?” 随即,苏良又看向下面群臣。 “诸位同僚,在全宋变法的背景下,我的《论三不足说》若有私念,若违背了大宋法令,请诸位详细讲出来!” 刚刚慷慨激昂上谏的官员都哑了火。 有的压根没有认真读《论三不足说》。 有的确实找不到缺漏之处。 苏良文辞严谨,处处以“全宋变法”为基础分析,要揪出大错,还真不好纠! 这时。 一名官员眼珠一转,道:“就算伱只是徇私嫌疑,未有离经叛道之举,但王安石道出逆天之语,总是罪不可赦吧!” “对,王安石乃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必须严惩不贷,不然如何对得起先古圣贤,如何对得起太祖太宗和先帝!” “王安石所言,实为乱天下之语。不重惩,不足以正朝纲,不足以立法纪!” …… 官员们都很聪明。 他们知晓靠着此事将苏良拉下台根本不可能,但却能罢了王安石的官职。 故而,都再次将矛头指向王安石。 苏良微微一笑,转身看向不远处眯着眼睛装睡的大理寺寺卿赵概。 “敢问赵寺卿,依照当下王介甫的罪过,应判何罪?” 赵概突然被点名。 身体不由得猛地颤抖了一下。 而此刻,所有人都望向他。 大殿之中。 最是通晓大宋法令的,便是大理寺卿赵概和知开封府包拯。 但包拯与苏良私交甚笃,苏良为避嫌,便选择询问赵概。 当着如此多官员的面,赵概自然要讲得公允,不偏不倚。 不然他的大理寺卿之位,也将摇摇欲坠。 “此罪可轻可重,若重判,应削职为民,若轻判,可能……可能就需要官家您定夺了!”赵概给出了一个区间。 他不想得罪任何人。 苏良微微一笑,接着道:“就按照削职为民来判,我没意见。” 听到这话,官员们都有些意外,没想到苏良突然就妥协了。 他们就是这个目的。 对一名士大夫官员而言,削职为民已经是相当严重的惩罚。 苏良顿了顿,接着道:“但是,王介甫说此话乃是与商人论辩时的愤怒之语,其初心完全是为了变法,初衷为好,是不是应减罪一等?” 苏良望向赵概。 “有……有道理,确实应减罪一等。”赵概认真地说道。 宋刑统上确实有此法令,不同说话场合与背景下道出大逆之语的判罚是不同的。 苏良又道:“此外,当下汴京城的大多数百姓都心向王安石,更有人愿意为其殴打其他反对者,此乃民心所向,应酌情减惩,是否可再减罪一等?” “减罪两等后,又该判何罪?” “王安石本职为三司度支推官,罪减两等后,应去某偏远穷县任监当官。”赵概再次认真地回答道。 县监当官乃是选人官中的最低官职。 比县令县丞都要低。 一般的县监当官欲升县令,至少需要奋斗十年以上。 随即,苏良看向赵祯,重重拱手。 “官家,王安石确实有错,但减罪两等后,臣建议将其贬谪为某县监当官!” 反对的官员们都有些惊讶。 他们的目的就是将王安石赶出开封府。 这时,赵祯高声道:“众卿对此惩罚可有异议?” 顿时,殿下无人提出反对意见。 就在众臣都以为官家即将宣布决定时,范仲淹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就在今晨,京东路安抚使富弼呈递《齐州升府札子》,建议齐州升济南府,并极言王安石、司马光在齐州的功绩,齐州百姓也集体请愿,希望轻惩王安石,臣以为可再减罪一等!” 随即,范仲淹便将《齐州升府札子》呈递了上去。 一旁,文彦博、张方平、宋庠、吴育四人都是一愣。 今日清晨,他们一起看到了此奏疏。 本想着朝会后再呈递禁中,没想到范仲淹竟将其带到了大庆殿。 片刻。 赵祯看过后,道:“齐州政绩做得确实漂亮,朕以为,完全可再减罪一等!” 片刻间,王安石已减罪三等。 众臣都有些懵,这份《齐州升府札子》来的时候实在太巧了。 但众臣又挑不出过错来。 就在这时,赵概还不待苏良看他,便拱手道:“罪减三等后,王安石可降职为一县县令。” 赵祯环顾下方,高声道:“王安石口出逆语,降为一县县令,苏良为其帮衬,虽言无失但有偏私之嫌,罚俸三个月,众卿可有意见?” 夏竦等反对者都未曾站出来。 王安石能够外放被贬,已经达到他们的心理预期了。 “众卿可有意见?众卿可有意见?”赵祯连问两遍。 “臣无异议!”群臣同时拱手。 赵祯微微一笑,道:“那王安石应贬到何县就职?” 三司使王尧臣迅速站了出来。 “官家,臣建议,可命王安石任开封府东明县知县,不久前东明县县令县丞入狱之时,王安石临时知东明县,政绩甚好,颇受百姓拥护!” “朕觉得可行,就这样吧!王安石还可以县令之职,继续执行变法司的差遣。”赵祯干脆果断地说道。 此话一出,群臣皆恍然。 绕了一大圈。 他们全都绕进了官家、苏良、范仲淹、王尧臣等设计的圈套内。 先让王安石认罪,然后逐步减罚。 而今王安石知东明县不过就是降低了职位和俸禄,丝毫不耽误他执行变法策略。 这种惩罚和没有惩罚几乎一样,过几个月可能就官复原职了。 这个圈套。 若官家不是提前知晓,根本无法实施。 此外,减罪三等定然也是安排好的,不然富弼的《齐州升府札子》怎会恰巧在今晨到达。 官员们全明白了。 轻惩王安石,将其留在开封府,必然是官家的意思。 官员们细细一想。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句话对皇权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因为士大夫官员们谏君,用的最多的便是祖宗之法和天变。 一时间,官员们都不说话了。 他们虽然气愤官家徇私,包庇苏良与王安石,但如今的赵祯,根本不是他们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之前。 苏良说服赵祯站在自己一方,有三个赵祯无法拒绝的理由。 其一,此话有助于皇权独断,使得皇权不再受士大夫之权桎梏。 其二,虽然反对的官员们都觉得赵祯偏私,但此举对变法有益,对大宋的江山社稷有益。 其三,此种结果,罚也罚了,贬也贬了,在明面上并未违背祖宗之法,可使得赵祯不用有丝毫顾忌,即使后世之人在史书上看到这一幕,也无法骂他无视天道,无视祖宗之法,无视民言。 此等理由,赵祯无理由拒绝。 这时,赵祯缓缓站起身来,道:“两府再看一看《齐州升府札子》,若无疑问,年底便可升府,众卿若无他事,今日廷议就到这里吧!” 赵祯等了数息,见百官皆不言,便朝着后殿走去了。 而此刻。 两府三司众相公、台谏官员们都纷纷倾佩地看向苏良。 能将这样一件大逆之案如此云淡风轻地收场,整个朝堂,恐怕唯有苏景明。 欧阳修明白过此事的来龙去脉后,刚走出垂拱殿,便走到苏良的旁边,笑着道:“景明,天人下凡也!” 此话,引得众人都笑了。 …… 半个时辰后。 苏良与司马光来到王安石的宅院,欲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二人刚进大门,便见王安石正在命家人收拾东西。 他一见到苏良和司马光,便道:“景明兄、君实兄,你们现在就来送行了?” “二位放心,即使我王安石离开了开封府,但我的心依旧还在变法司,我会经常给二位来信的,至于那句话,乃是我王安石心中之言,至死不改。” “我心思重,也不擅于养生,估计会走在两位的前面,待我死去那日,两位不用为我写墓志铭,就将我的那句话刻在墓碑上就行。” 二十几岁的王安石,俨然一副交待后事的模样。 司马光笑着道:“介甫,你可知你被贬谪到了哪里?” “贬谪?不是削职为民吗?”王安石有些发愣,试探性问道:“琼州?岭南?潮州?” 苏良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官家命你去开封府东明县任县令,继续执行变法司内的差遣!” “啊?真的?”王安石望向司马光。 在司马光点头后,王安石直接给了苏良一个熊抱。 苏良忍不住大喊道:“介甫,你……你是有多久没洗澡了?” (本章完) <\/b> 第241章 风靡全城的长寿五件套 <\/b>九月初三,秋意渐浓。 汴京城街道两侧的枝丫上,青绿转鹅黄,落叶缤纷。 汴河之上,轴轳千里,旌旗蔽天,时刻都在彰显着汴京城的商贸繁华。 市易法经过数次调整后,已然稳定下来。 预计明年年初便可全宋施行。 知耻馆和开封府区域官道上的驿站信箱也都建造完毕。 其中,知耻馆成为了百姓最爱去之地,很多外地百姓都慕名而来。 每日从开门到关门都是熙熙攘攘,接踵摩肩。 此场面对士大夫官员们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谁都不愿成为馆内之客,遗臭万年。 而御史台也通过驿站信箱,了解了更多百姓的困难与问题。 …… 九月初五。 赵祯下诏,《官员百日考成策》将于九月十五日起再次施行,至十二月十五日止。 这一次,地方官员们几乎没有什么怨言。 此策乃是加速升迁的捷径。 还能得到官家御书。 许多想要青云直上的官员都卯足了劲儿,想让自己的磨勘之期缩短一年。 也有一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惰者,已经等着被朝廷降职,或者致仕回家。 此策,意在告知所有人,当官,并不是一件轻松安逸的事情。 …… 九月初六,入夜。 赵祯身穿便衣来到变法司,其命内侍带来了一桌酒菜,意在与变法司六人组好好唠一唠。 很快,众人坐定。 赵祯端起酒杯,笑着说道:“众卿,这大半年颇为不易啊!” “二月初十,抑田亩兼并法颁行;三月初一,青苗法颁行;四月一日,官员百日考成策颁行;六月一日,免役法颁行;六月二十四日,方田均税法与农田水利法颁行。七月二十四日,市易法颁行,在开封府试行。” “这一道道法策,都遇到了各种问题和反对的声音,但我们都熬过来了,来,同朕喝上一杯!” 当即,范仲淹、王尧臣、梁适、苏良都端起酒杯,王安石和司马光都端起了茶杯。 王安石和司马光发誓戒酒后,便再也没有沾过点滴。 酒过三巡,畅聊正酣之时,范仲淹站了起来。 “官家,臣请求今年的新法颁行便到此为止,接下来,主要以稳固新法为主,根据地方州府出现的问题调整法策,解决实际的细节和隐患,以稳为主,不贪一时之快。” 一旁,王尧臣认可地说道:“臣附议。” 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四人也都点了点头。 今年已施行了七道变法之策。 官员和百姓都需要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些变革信息,而变法司也需要查漏补缺,消除新法的所有负面影响。 “可以。确实不可图快,有时,慢,即是快。”赵祯笑着说道。 …… 在赵祯同意今年不再颁行新法后,变法司的六人顿时变得清闲了许多。 这一日,御史台前院。 苏良辟出一块角落,在上面放置了五样物件。 其一,木制单杠;其二,一个吊起来的沙袋;其三,一个木人桩;其四,一根跳绳;其五,一块近五十斤的石头。 唐介、范镇、吕诲等台谏官和十几名吏员都纷纷围了过来。 唐介疑惑地问道:“景明,这是作甚?” 苏良笑着道:“此乃《长寿五件套》,练之可延年益寿,长命百寿。” “近日,我熬夜太多,伏案太多,腰酸颈疼,便想在闲暇之余锻炼锻炼身体,身体才是变法的本钱,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说罢。 苏良来到木制单杠前,双手抓着最上方的横木,以双臂的力量使得全身向上,脑袋超过横木。 此举正是引体向上。 “依照我的这个姿势,可持续做二十下以上者,即为真男人。” 说罢,苏良一口气做了二十多个才停下来。 听到“真男人”三个字,吕诲顿时来了劲头,道:“我也来试试!” 当即,吕诲也做了起来。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九……二十!” 做了二十下的吕诲松手落地后,直接瘫坐在地上。 脸上已满是汗水。 他喃喃道:“这玩意还真是费力啊!” 随即,苏良解释道:“此为单杠,可练体形;沙袋练力量;木人桩练腰、手、腿的灵活性;跳绳,练持久力;举石,练力气,长期坚持才有效。” 苏良挨个演示了一番。 “诸位感觉身体乏累之时,皆可来此练一练,必有奇效。不但能提高做事效率,延年益寿,甚至对床头之乐也有帮助!” 听到这些作用,唐介等人都瞪大了眼睛。 床头之乐,乃是每个男人都追求的,众人皆不觉得此言令人害臊。 当即,众台谏官们和吏员们便排队练了起来。 众人一练,确实感觉到神清气爽,身体的疲惫一扫而空。 …… 不到两日。 苏良的《长寿五件套》便传到了其他衙门。 中书省、三司、谏院、大理寺、进奏院等衙门都如法炮制。 年轻者喜其助力床头之乐的功效,年长者爱其长寿之功效。 一时间,官员们都养成了锻炼的习惯。 文彦博甚至在家里也安装了一套。 他擅于养生之法,经常晒太阳,且饮食清淡,生活极为自律,远非常人所能及。 很快,此《长寿五件套》便传到了民间。 汴京城的诸多木材店、杂货铺中,皆售有此物,且可送货到家安装。 掌柜们的售卖说辞几乎都是:“此五物确有涨男人雄风,延年益寿之功效,这是当朝侍御史兼知杂事苏景明说的,他总不会骗人吧!” 一时间,长寿五件套,热销于市,并迅速朝着开封府外扩散。 甚至在一些勾栏瓦舍中也置有此五件套。 一些年轻的男子甚至以拉单杠的个数比较,谁才是真男人。 有厉害者,一口气能拉一百多个。 也有身体笨重者,一个都拉不动。 就连苏良的岳父唐泽都弃五禽戏而改练这种消耗体能更大的长寿五件套了。 长寿二字,能吸引所有人。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自己随便整一套健身的玩意,竟然造成如此巨大的反响。 不过,能让官员和百姓都锻炼起身体,乃是一件可得福报的大善事。 求月票! (本章完) <\/b> 第242章 缺少捧哏的夏竦,被吹上云端的苏景明 <\/b>九月十五日。 第二轮《官员百日考成策》在全宋境内正式施行。 汴京城的各个衙门。 就像一匹匹被突然抽了一鞭子的烈马,瞬间进入冲刺状态。 有人为了仕途高升,有人为了保住官位,有人为了不进知耻馆,有人为了高俸禄……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 百日考成策让向来懒散的士大夫官员们都变得勤勉起来。 就连六十五岁的夏竦,都是一边与长寿五件套较劲,一边处理着枢密院的公事。 这种节奏,令包拯、唐介、王安石这类“夙夜为公,将政事当性命”的官员甚喜。 下面官员的效率一提高,他们便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 当下。 御史台与变法司几乎是联合处理公事。 因为很多驿站信箱内反映的问题,几乎都与变法策略有关。 有百姓反映当地州县懒政无作为。 有百姓状告当地县丞、里正骗免役钱。 有百姓称被强制借贷青苗钱。 还有百姓控告有大商人操控物价。 …… 但凡与变法条令相悖之事,变法司与御史台都会问询到底。 该抓便抓,该判便判,直到事情完满解决。 得益于“王安石三不足之事”中赵祯对变法司和御史台的偏心。 士大夫官员们惧于变法司和御史台的权力,配合程度远远高于往昔。 这使得许多事情的执行效率都提高了许多。 与此同时。 齐州升府之事已通过两府三司审核,将在明年正月初一,正式改为:济南府。 京东路的治所也将从青州迁移到济南府,但青州依然是京东路的军事重地。 …… 九月二十日。 就在变法司所有官员都以为今年的变法已趋于稳定,不会再出现什么幺蛾子的时候。 又一场意外发生了。 还是一场所有人都未曾意料到的巨大意外。 扬州知州苏舜元呈递奏疏,称因变法迅猛,扬州城出现了严重的钱荒问题。 何为钱荒? 即钱币短缺已不能满足商品交易,使得物轻钱重。 钱荒问题自唐朝中叶商贸兴起,货币使用的频次越来越高后,便不断发生。 大宋自立国以来,便实行钱禁。 即严禁商人携带铜钱出境,严禁民间私自毁钱铸器。 但收效甚微。 因为铜贵钱贱,熔毁十钱,可得精铜一两,造作器物,可获利五倍。 这导致很多百姓铤而走险,私造铜器。 此外,寺庙制作佛像、法器等对铜的消耗也非常大。 导致钱荒的问题还有很多。 比如,富人之家多喜储存钱币,有些富户拿十万钱镇库,几十年都未动。 比如,铜钱大量外流,周边辽国、西夏、东瀛、高丽都喜大宋铜钱,经常以货换钱,一船可载数万贯而去。 朝廷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如:以绢、丝、银、交子、度牒等代替铜钱的功能。 但由于运输和朝廷信用问题,效果并不是很好。 而这次。 全宋变法成为了导致钱荒的一根导火索。 抑田亩兼并策使得商贸更加繁荣,钱币消耗日益增大。 青苗法与免役法使得民间的铜钱大量流动,渐渐流失于外或进入豪商富户之家。 扬州知州苏舜元。 乃是那位英年早逝,以汉书佐酒的苏舜钦之长兄。 以清廉着称,在地方治理上颇有建树。 他在奏疏上称,导致扬州钱荒的主要原因,便是近段时间来频繁的海外贸易以及青苗钱、免役钱的大量流转。 他称,若无朝廷相助,扬州城恐怕到明年初都很难缓过来。 钱荒,对民生迫害极大。 会使得物价降低、商贸瘫痪,底层百姓的日子将更加难过。 钱荒,不可完全归罪于变法。 但变法却是压倒钱币运转的最后一根稻草。 …… 这一日。 两府三司的相公、变法司成员,台谏主官唐介和欧阳修,齐聚垂拱殿。 赵祯皱着眉头。 “众卿,扬州钱荒绝不可小觑,此非一州之事,若无良策扼制钱荒,恐怕日后江南或沿海各个州府都会爆发钱荒危机!” 江南或沿海区域,尤为重商,对钱币的需求量甚大,一旦出事,定然是先发生在江南或沿海区域。 副相张方平走出来说道:“扼制钱荒,除加大钱禁力度外,唯有令钱监加大铸币数量或增加交子的投放。然而铜矿有限,而江南很多地方又不信交子,效果不会很好。” “钱荒乃是商贸繁荣,百姓使用钱币频次过高带来的负面影响,只能削弱,实难根治!” 张方平是懂商贸钱币流转内核的,分析得甚是透彻。 这时,夏竦站出来说道:“官家,邻边周国,皆用我大宋钱币,经常以货换币,满载铜钱而去,不如禁止海上贸易,实行海禁,待过几年朝廷铸够了钱币,再开贸易!” 夏竦罕见地回答得如此积极,显然也想建言献策,为变法立功。 但其话音刚落。 三司使王尧臣、苏良和王安石三人几乎同时站了出来,然后攥着拳头,激动地高声道:“万万不可啊!” 这道声音吓了赵祯和下面群臣一跳。 夏竦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他感觉三人在针对自己。 王尧臣率先道:“海外贸易虽使得周边诸国带走了铜钱,但我们却换来了价值更高的物品,比如:胡椒、香料、硫磺等,总体而言,我们是占便宜的,且海外贸易养活了沿海多个州府的百姓,一旦海禁,那让海边的百姓如何存活?” “海外贸易,乃我朝一项甚为重要的生财之道,其价值完全不亚于丝绸之路。如今丝绸之路已经断绝,若断了海上贸易,那就是和财过不去!”王安石补充道。 苏良也开口道:“海贸不可断,不然我朝易进入故步自封状态,作为一个大国,我们应时刻吸收他国长处,取长补短!” 夏竦眼睛一瞪,不服气地说道:“我朝无所不有,焉需外求?” 听到此话。 官员们纷纷略带嫌弃地看了夏竦一眼,然后都未接茬。 夏竦骤然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此话乃奉承之语。 若放在以前,章得象或贾昌朝任首相时。 这二人必然会接上一句:“夏枢相所言甚是,我堂堂大宋确实无所不有。” 然后,官家高兴了,群臣也都高兴了,君臣便能心情愉悦地散会了。 但是当下。 两府三司的相公鲜有溜须拍马、粉饰太平之人。 人人皆以实干为主。 夏竦突然讲一句这样不合时宜的话语,不仅尴尬,而且显得自讨没趣。 而这时。 赵祯笑着道:“夏枢相,咱们自己人在殿内,便无须说这些虚话了,汉唐盛世之期,依旧在外求,我们万万不可断了这条路,绝不可禁海!” 赵祯说此话,算是为夏竦解了围。 “官家所言甚是。”夏竦慢慢退回队列中。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从朝堂的中枢位置滑落了下来。 “众卿,还有其他策略吗?”赵祯又问道。 文彦博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为钱荒实乃虚假钱荒,我大宋并非无铜钱,而是铜钱皆被一些巨富商贾囤积在自家私库内,若能将这些钱从私库流向民间,则钱荒便可大大缓解!” “至于……至于如何让巨富商贾心甘情愿地花钱,臣还未想好策略。” 说罢,文彦博看向苏良。 紧接着。 两府三司的相公、欧阳修、唐介等人都看向苏良。 赵祯先是一愣,也看向苏良。 前不久,苏良那套“拯救王安石”之策。 不仅调动了范仲淹、欧阳修等人,而且连官家都愿意配合他。 这让群臣都生出一种念头:天下事,没有苏景明解决不了的。 苏良望着众人期盼着他说出锦囊妙计的眼神,想了想后,哭笑不得地说道:“官家,臣……臣不是万能的,当下心中也并无良策……” 这时。 欧阳修突然道:“官家,如今扬州钱荒最为严重,扬州乃景明之家乡,不如让他回扬州一趟,先根治扬州的钱荒问题,而后再思解决全宋的钱荒隐患。” 说罢,欧阳修还一脸兴奋地看了苏良一眼。 他对苏良有一种迷之信任。 此刻更是比苏良都笃定苏良能根治扬州钱荒。 三日前,苏良与欧阳修小聚饮酒时,曾说了一嘴有些思念家乡,想着找机会回去一趟,欧阳修便记在心里了。 这一刻,欧阳修觉得自己帮了苏良一个大忙,后者定会感谢自己。 赵祯点了点头,笑着道:“朕以为此策甚好。苏卿,择吉日,你便带着家人一起回扬州一趟吧,钱荒的问题必须根治,朕要的是不复发的那种,你放心,朕会让你先带一批铜钱去应急的。” 苏良望着众臣看他的那种期望的眼神,有些哭笑不得。 众人在心里,已将他捧上了云端,认为他无所不能。 这种扛着整个大宋朝负重前行的感觉,令苏良痛苦并快乐着。 他只能拱手点头道:“臣定当不负众望,彻底根治钱荒问题!” 赵祯与众臣听到此话,都不由得长呼一口气,心中皆道:景明,靠谱! 一旁,夏竦黑着脸,只盼着这场朝会迅速结束。 (本章完) <\/b> 第243章 洗劫式借书,苏良的学习之道! <\/b>朝会结束后。 垂拱殿外的一处廊道上。 欧阳修一脸笑容地走到苏良身边,与其并肩而行。 “景明,三日前你说有些思乡,今日我便帮你完成了心愿,还是以公事返乡,走之前是不是要请我喝顿酒?” “请,一定请。你堂堂文宗,还缺酒?” “酒倒是不缺,但就喜伱请的酒,对钱荒之事,你是否已成竹在胸,有了良策?” 苏良给了欧阳修一个白眼。 人与人之间,越熟悉,越没有礼数。 此刻,在苏良的心中,欧阳修就是一个耍小聪明骗酒的文痞子。 他没好气地说道:“一个从唐朝中叶一直延续到现在都没能解决的问题,我若一下子解决了,那不就是圣人了!” 这时,后面的王安石突然紧走了几步。 “景明,吾观天下英豪唯有你我二人有成圣之姿,咱们要努力啊!”王安石一脸认真,显然发自真心。 一旁欧阳修并未对此话不满,论文采他确实高于王安石。 但论朝堂变法,他不得不佩服王安石,后者那颗半个月都不洗一次的脑袋里装满了治国良策。 而后,三人便一边闲聊一边向前走着。 苏良也渐渐接受了这个“美差”。 回扬州乃是好事,他也想着带家人回去一趟。 毕竟,当下乃是富贵还乡。 至于能不能啃下“钱荒”这块硬骨头,就只能见山开路,遇水搭桥,一步一步往前走了。 …… 入夜,苏宅,餐厅内。 唐泽、唐宛眉、苏良三人围坐在餐桌前。 一旁,丫鬟小桃正在喂坐在儿童椅中的苏子慕吃饭。 苏良突然开口道:“岳丈、眉儿,过几日咱们回趟扬州如何,今年便在扬州过年。” “啊?” 唐泽和唐宛眉都是又惊又喜。 唐泽一直念叨着他的尚文书社,而唐宛眉自从庆历四年年底来到汴京城,便再未回过家。 随即,苏良便告知了二人会扬州的缘由,并嘱咐二人可先收拾行李,过几日便会出发。 …… 九月二十七日。 赵祯从内藏库拨了二十万贯铜钱发往扬州,以解燃眉之急。 同时。 赵祯已恩准苏良可在扬州过年,但在二月前必须返京。 当下,赵祯和变法司都甚是依赖苏良。 而苏良也确定了出发的日子。 十月初一,苏良将与家人一起坐官船前往扬州。 扬州位于运河之畔。 自汴京从汴河坐船南下,极为方便,十余日便可抵达。 此次的护卫依旧是以曹护为首的五十多名禁军护卫,而在暗处,更是还有上百名传递情报信息的探子。 许多官员听闻苏良即将离京,无不欢欣雀跃。 汴京城这个“弹劾无失”的台谏官,终于暂时离开了。 接下来的三日。 苏良除了收拾行李外,便是交接公事,交待百家学院的一些事情,以及与唐介、包拯、欧阳修等喝酒告别。 …… 九月三十日,入夜。 参知政事张方平府邸前,吉叔停下了马车。 苏良走下马车,然后拿起马车前的一根扁担,担起马车后的两个盖着绒布的竹筐,朝着府邸门前走去。 苏良刚走上前,便有一名护卫道:“一旁叫卖去,莫挡了门!” 这时,苏良抬起头来,从怀里拿出拜帖,道:“二位,麻烦通传一声,御史台苏良求见。” 两名看门护卫都是一愣。 其中一名护卫,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向苏良,激动地说道:“他……他……真是苏御史,我……我……这就去汇报。” 当即,那名护卫便拿着拜帖奔向院内。 显然,他认出了苏良。 而另外一名护卫一脸诧异地打量着苏良。 一身青衫、挑着个扁担,怎么看都像是街巷里的货郎。 “你……你……你真的是砍头御史苏良苏景明?” 苏良笑着点了点头,道:“如假包换,这两筐东西,是我给张相送的礼。” 张方平与苏良的关系算是一般。 二人私下并无往来。 比不上范仲淹、文彦博、吴育与苏良亲近,但又比宋庠、夏竦好上一些。 不到片刻,张方平快步走了过来。 他听闻苏良提了个扁担,挑了两个筐子,便好奇且疑惑地奔了出来。 依照当下苏良的地位与恩宠,他出门来迎,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苏良看到张方平后,便笑着说道:“张相,我明日就要离京了,年后方归,特来给你拜个早年,这是年礼。” “哎呦呦,使不得,使不得!” 张方平环顾四周,先是令护卫接过扁担,然后将苏良请进了宅院。 张方平向来爱惜羽毛。 中书相公与台谏不能交往过密,更不能送礼。 但苏良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做出来了,他总不能拒之门外,连忙将苏良请了进去。 片刻后,客厅内。 苏良掀开竹筐中的绒布,道:“张相,此乃我家中藏书,甚为珍稀,我知张相爱书,故特送了过来,以作年礼。” 竹筐内,赫然是两筐书籍。 这些书籍皆是苏良的岳父唐泽弃在一边的。 苏良便将其归拢归拢,当作礼物送过来了。 张方平何等聪明,直接道:“景明,莫来这些虚的,到底所为何事?直接说吧!老夫能帮就帮。” 苏良微微一笑,道明了来意。 “张相,我听闻您的书房里藏了许多有关钱粮、盐铁、财税的书籍,另外还有你的注解,甚是精辟,能否令晚辈借来一观,年后返京便还。” 当下朝堂,最懂财赋者,其实是张方平。 当年,张方平弃三司使之职而入学士院,乃是因厌恶日日被各个衙门要钱。 论理财能力,他比王尧臣要强。 只是他不愿再任三司使。 苏良知晓他家中藏有大量理财之书。 便想要借来一观。 想要根治钱荒之事,没有知识储备而空耍计谋根本无用。 不过,张方平甚是爱书,轻易不外借。 张方平顿时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景明,你早说嘛,老夫这就去为你取两本。” 苏良微微摇头。 “张相,去年官家从齐州带回两筐文书,我记得你在一旁与吴相公说,你家中的理财之书都比这个多,两本恐怕不够吧?我想将这两个书筐装满!” “那是玩笑话,景明莫要当真?” 苏良朝着一旁椅子上一坐,道:“张相,今晚定有人看到我挑着两个竹筐入了你家府们,你若不给我装满,我明日临走前就称,我送你了两大筐金银珠宝。” “苏良,你实在无赖,你一个台谏官怎么如此下作?” 苏良无奈地摊了摊手,道:“张相,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钱荒问题哪能那么容易解决,我又不是圣人,总要多看看书嘛!” 听到此话,张方平犹豫了一下后,道:“罢了罢了,你随我去书房,自己挑!” “好嘞,多谢张相!”苏良挑着扁担跟张方平朝书房奔去。 感谢书友“日后还能做什么”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b> 第244章 河上贿赂局!地方官员的行贿之术 <\/b>半个时辰后。 苏良担着两竹筐冒尖的书籍、右臂腋下夹着数份手稿,走出张方平的府邸。 张方平送苏良至门外,两眼一直都在竹筐上打转。 “景明,看时定要爱惜,莫损坏了!” “张相放心!”苏良在吉叔的帮助下,将书籍手稿放上马车,然后心情愉悦地离开了。 张方平望着渐渐离去的马车,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喃喃道:“朝堂或许就缺这种混不吝,虽无赖,但却活得真实,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 翌日一大早,吉叔吉婶守家。 苏良、唐泽、唐宛眉、苏子慕、小桃五人在汴河码头,坐上了一条长约十丈、高约三层的官船。 不同级别的官员出行,自有规制。 苏良一家人的吃喝、安全,皆已安排妥当,根本无须操心。 随着护卫队长曹护的一声令下,船只起锚,开始前行。 而在官船前方,还有一艘商船。 商船与官船的大小近乎一致。 不过官船多为长船型,较为稳定,住起来比较舒适;而商船则为宽平底船型,能载更多的货物。 苏良的大多护卫都住在此商船上,大多数的补给财物也都在此船上。 此次,赵祯拨给了苏良一大笔钱财,只为让他能够倾心倾力地根治扬州钱荒问题。 …… 两日后。 苏良一行来到了应天府(南京,即商丘)地界。 船只顺水而行,从汴河转至淮水,而后再从淮水转至大运河,便可抵达扬州城。 此时,天气已渐渐变得寒冷。 除了需要补给外,船只基本不会靠岸停留。 太阳灿烂时,苏良便坐在甲板上看书,或与岳丈下棋,或与苏子慕玩乐,甚至在船只停下时,还能钓一钓鱼。 阴寒有雨之时,便都待在船舱中。 众人的日常作息与家中几乎相同,并且在船上较为舒服的是,真的是饭来张口。 就算苏良想吃烤全羊或火锅,曹护都能很快办到。 唐宛眉怀孕已近五个月。 大概率会在明年三月初生产。 船上有一名医官跟随,每隔两日便会诊一次脉。 这个医官乃是曹皇后派来的,其心甚细,将能想到的事情全想到了。 …… 十月初十,近午时。 船只行至楚州地界的运河河道。 此处距离楚州码头不过三里左右,河道上商船甚多,苏良一行的两艘船只缓慢行驶着。 苏良站在甲板上,望着一片片扬起的船帆,心中甚是愉悦。 大宋朝商贸之盛景,有七成以上都是这条大运河带来的。 就在这时。 后面突然跟上来一艘大船,而甲板上还有人朝苏良这边招手打招呼。 苏良定睛一看。 对面船上甲板站着数名衙差,而最前面为首的乃是一名身穿灰色长袍、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人。 衙差皆站在他的左右,显然也是个官身。 中年人高喊道:“下官乃是楚州知州郑有雄,敢问船上可是苏景明苏御史?” 苏良丝毫不意外途中会有人找到自己。 他奉诏处理扬州钱荒之事的消息,全朝皆知。 汴京城靠贩卖情报为业的线人甚多。 只要有人记下苏良出行的船只,那想要找到苏良的人自能找到他。 苏良转身走到船边,看向楚州知州郑有雄,高声道:“我是苏良,不知郑知州有何事?” 郑有雄的脸上顿时扬起笑容,又朝着船边走了走。 “苏御史,吾乃唐中丞故旧,知晓您将会路过楚州,能否暂留一个时辰,下官有几个涉及变法的问题想请教!” 若对方只为结识一番,或想要请苏良吃顿饭。 苏良定然会果断拒绝。 但他一听后者是唐介之友、问询的还是变法之事,不由得点了点头。 郑有雄不由得大喜,道:“那有劳苏御史来船上一叙!” 当即,两艘船便在河岸边停了下来。 曹护命人在两船中间架上木板。 他先是带人确定了郑有雄的身份,而后又令人在对方船上查看一番,确定没有问题后,才让苏良下了船。 曹护与数名护卫紧紧跟随在苏良的身后。 片刻后,郑有雄将苏良引入船舱。 “久闻苏御史大名,而今一见果然是气宇轩昂,仪表不凡。下官有一些变法上的疑问,烦请苏御史解惑。” 苏良笑着道:“郑知州莫客气,我定当知无不言。” “苏御史所言定然非同一般,下官找一个笔吏在一旁记录,不知可否?” “没问题。”苏良点了点头,记笔记乃是官场上甚好的习惯。 郑有雄招了招手。 一名山羊须老者便手持笔墨坐在一旁。 而后,郑有雄便与苏良讨论起来。 但凡涉及变法之事,苏良都非常热情,且贼能说。 郑有雄一边听,一边使劲地夸赞苏良。 此人极为喜欢夸赞。 类似:朝堂柱石、未来宰执、名扬千秋之类的话语,整得苏良感觉置身云端一般。 很快,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郑有雄道:“苏御史,已过午时,在我这里吃顿便饭吧,咱们边吃边聊。” 苏良见郑有雄求知意愿甚大,便点头应了下来。 一刻钟后。 菜肴上桌,苏良感觉到了异样。 菜肴倒是没问题,就是正常的河鲜和当季菜肴,不过就是多了一些,足足有十二盘。 但端菜的人却绝对有问题。 端菜的六名女子,皆十八岁左右,身形高挑,曲线迷人,各个都是美人。 这种姿色,绝对不可能只是一名端菜女。 随便拉出来一个,即使放在汴京城的某个正店里,都有成为台柱子的潜质。 有一名女子走到苏良旁边时,故意用身体蹭了一下苏良,还有一个差点儿撞在苏良怀里,脸上的表情,甚是娇羞可怜。 苏良瞬间警觉起来。 这个郑有雄明显是别有用心。 大宋官员为求升迁,最常用的方式便是送钱送物送女人,且手段越来越高明。 这位郑知州显然是个高手。 他先是问询变法之事,又命笔吏记录,以此展现自己寻苏良乃是做正事。 而后在使劲夸赞苏良一番后,便让这六名貌美的女子过来试探。 但凡苏良流露出一个动心的眼神,那大概率就会落入圈套。 苏良若不喜,因此事弹劾他,那笔吏的记录便是证明他清白的最佳证据。 苏良微微一笑。 就当未曾看到这六名女子,一边吃饭,一边继续与郑有雄聊变法。 稍倾,郑有雄又开了一个新话头。 “苏御史,但凡你写的文章,下官皆拜读过,还不止一遍,简直是惊为天人!我这里有一副上好的徽砚,可赠予苏御史,希望苏御史能够写出更多惊世的富国富民之策……” 送不动美人,他又要送物了。 不得不说,郑有雄的夸人水平极高,且不重样。 就像一缕二月底的暖风,足以吹开春天里所有的花朵。 一般的官员,还真招架不住。 但苏良经历的夸赞实在太多,欧阳修和王安石都拍着胸脯认为他能够成圣了。 苏良淡淡一笑。 “不用,不用。官家送了二十多副徽砚,都在家里堆着呢!”苏良巧妙拒绝。 对方总不能称自己的砚台比官家所赐还要好。 郑有雄尬尴一笑,不再提赠送挥砚之事。 而此刻的苏良,突然期待起来,期待郑有雄到底还能够使出什么样的诱惑手段。 苏良在心中喃喃道:莫非……我没有软肋?我能经得起官场上的任何诱惑? (本章完) <\/b> 第245章 险中招!哪个官员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b>船舱内,饭毕。 苏良笑着道:“郑知州,多谢款待,咱们改日再聊,我要接着赶路了,公事要紧!” 说罢,苏良缓缓站起身来。 “且慢!且慢!” 郑有雄起身道:“苏御史,能否再耽搁你片刻,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苏良面带疑惑,道:“郑知州,请讲。” “我有一故交,乃是蜀中书商,祖上也出过几名进士,然其忽遭大病,家道中落,最后只留下一女,名为知雪。此女琴棋书画,诗赋文章,样样精通,若为男儿,必然能考上功名。” “她因双亲连续亡故,曾意志消沉,一度寻死,后来读了您那一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才觉得人生完全可以重新开始。” “她甚是仰慕你,我为防她再寻短见,便告知了您将经过楚州的消息,此刻,她就在船上,她希望能为您唱上一曲,以谢救命之恩,您看可以吗?” 听到这个故事,苏良不由得对郑有雄都有些敬佩了。 这位郑知州为了贿赂自己,还真是煞费苦心,连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杜撰出来了。 不过,这招对士大夫官员特别有用。 尤其是年轻的士大夫官员。 苏良笃定,若是三十岁的欧阳修遇到这个陷阱,绝对一下子就掉进去了。 当下的大宋。 漂亮的女子并不能完全吸引男人。 但若漂亮再加上擅于诗赋,那就很少有男人能够抵挡了。 所谓文人风流。 士大夫官员们遇到一个擅于诗赋且欣赏自己的女人,瞬间就会将其视为红颜知己,然后聊着聊着就聊到被窝里面了。 此等情况下发生的外遇。 士大夫官员们觉得不是狎妓,而是一段佳话。 很多的郎情妾意,携手私奔,画眉之乐,有时就是一场交易。 用钱交易是下流之事,用诗赋交流,就变成了雅事。 郑有雄见苏良未答话,不由得道:“若是苏御史不愿,那便罢了,她若再想不开,就想不开吧!” 此话,略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此女子若日后再寻短见,那就有苏良的不见之错了。 当即,苏良又坐了下来,笑着道:“可见,可见,吃罢饭,适合听曲!” 苏良不相信,自己还能被一个才女迷了心窍。 他决定挑战一下自己。 稍倾。 一个身穿紫色长裙、手抱琵琶的年轻女子,莲步轻移,缓缓走了过来。 此女子面色白皙,属于典型的江南女子。 举手投足间,知性优雅,让人觉得甚是舒服。 苏良不得不承认,此女子甚美,且还是那种不染风尘的美。 “知雪见过恩公!” 她朝着苏良屈身行礼后,便开始一边弹着琵琶,一边唱了起来。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旧迹。长只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 苏良听到第一句,便知晓了词名。 正是柳七先生的《征部乐·雅欢幽会》。 此词乃是柳永表达漂泊之苦,对情人的思念,还有婉转告白的诉衷情之词。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 此女子直直望着苏良,一脸深情地唱着。 不多时。 硕大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掉落,一脸痴情,楚楚可怜。 越唱泪越涌。 其音色甚佳,表现的爱意甚浓,使得苏良一时都抬不起头来。 漂亮,知性。 才艺双绝,楚楚可怜。 充分地激起了男人的保护欲。 试问,哪个官员能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试问,哪个男人不愿将其从悲伤的情绪中拯救出来。 一时间,苏良都被她的词曲感动了。 他若不是早就看出这是郑有雄的诡计。 若未婚,绝对会拜倒在对方的石榴裙下;若已婚,恐怕也要认下一个妹妹。 这种贿赂手段。 对年轻官员而言,简直是心甘情愿中招局。 防不胜防,防无可防。 一旦中招,即使未走向堕落,也会被设局人控制。 代价非常大。 “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一曲完毕,琵琶声停。 知雪已经哭成了泪美人。 她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突然朝着苏良跪了下来。 “恩公,奴家仰慕你甚久,愿为奴为妾,守在伱的身边,以报再造之恩!” 此等诉衷情的话语,搭配着泪水汪汪的俏丽脸庞。 除了太监,谁能不心动! 这一刻,苏良都深信对方已对自己许了芳心。 郑有雄已看出苏良也有些动了感情,当即拱火道:“苏御史,要不你就让她留在你身边当个丫鬟吧?” “或者,你留宿楚州城一晚,与知雪再聊一聊?” 郑有雄知晓苏良的妻和丈人皆在船上,但他认为这根本不重要。 男人纳妾乃是正常行为,妻子根本不会干涉。 苏良听到此话。 当即就排除了郑有雄是唐介故旧的可能。 唐介若有这样的好友,一天能上奏弹劾十次。 苏良想了想。 站起身,走向前面的知雪。 他将其搀扶起来,道:“小娘子,你辛苦了!找个良人,好好过日子吧,莫做别人的傀儡!” 听到此话,郑有雄不由得一愣。 苏良看向郑有雄道:“郑知州,今日是你给我上了一课呀,本官受益匪浅。为表感谢,我也送你一份礼物吧,过些日子,你自会知晓,告辞!” 说罢,苏良大步走出船舱。 守在门口的曹护大手一挥,当即与护卫们一同朝着对面的船只走去。 郑有雄有些发懵,喃喃道:“送我礼物,什么礼物?你不喜女色就罢了,又没有我的把柄,装什么清高!” 片刻后。 苏良上了官船,直接下令继续前行。 这时。 一旁的曹护满脸好奇地走了过来,小声道:“苏御史,我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生怕你中了美人计,你刚才要送郑有雄礼物?是什么礼物?” 苏良看向远方,道:“一份不低于八百字的弹劾奏疏。” “哈哈哈哈……” 曹护忍不住大笑起来。 其笑声清脆,就像一串叮咚作响的大号铜铃。 虽然苏良没有抓到郑有雄以美色物品行贿的证据。 但出自他手的一份弹劾奏疏,足以让郑有雄仕途坎坷,足以令再想使用此类手段的官员自此收手。 …… 这时。 苏良微微皱眉,喃喃道:“到了扬州,恐怕与我攀关系、拉交情的人更多,如何摆脱这些琐碎,恐怕比今日之事要麻烦多了!” 唐家和苏良虽在扬州城的亲朋故旧不多,但亲朋故旧的亲朋故旧一旦都想沾一沾苏良的光。 那就是无尽的麻烦。 苏良既不能惩罚他们,也不能闹得人人都恨他。 他致仕后,还打算回扬州安享晚年呢! (本章完) <\/b> 第246章 苏良下扬州!能打败谣言的只有谣言 <\/b>十月十二日,午后。 苏良思索再三后,决定提前下船。 他若坐官船抵达扬州城,即使扬州知州苏舜元不曾安排盛大的欢迎仪式。 那些与唐家有旧、或曾与苏良有过生活交集的人也必然会前来迎接。 毕竟,当下的苏良实乃大宋第一宠臣,未来前途无量。 谁都想沾一沾光。 苏良理解这种心情,但一旦被这些人围住,自己将整日都处在阳光下,根本无法处理正事。 此外,他必然会被一些人盯上。 到那时再去想根治扬州的钱荒之策,恐怕就困难了。 当即,苏良告知唐泽和唐宛眉,他将与曹护等人搭乘其他船只入扬州。 而当下的两艘船,务必要行的慢一些,在十月二十八日入扬州城即可。 依照目前的速度,这两艘船十月十八日便能抵达扬州城。 但苏良令船只晚十日抵达。 十日,足够苏良了解当下扬州城的局面了。 交待完一切后,苏良和曹护等人便坐上了一艘商船。 …… 这几日。 苏良一直都在精读从张方平那里借来的书籍,顿觉受益匪浅。 扬州城钱荒的根本原因是市场铜钱流动不足,而非铜钱总量不足。 朝廷送来的铜钱只能在短时间内压制钱荒进一步爆发,却不能根治。 若让铜钱在市场流动起来。 必须要让扬州城的富商巨贾们将自家钱库里囤积的铜钱都流动起来。 …… 十月十八日,近黄昏。 苏良、曹护等十余人终于来到了江河交汇的扬州城。 临大海、靠长江,衔运河,雄三楚、冠九州。 唐朝时期的扬州,被誉为淮南第一州,乃是当之无愧的运河第一城。 当时的商贸繁荣程度仅次于长安与洛阳。 那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有钱就要来扬州消费。 扬州的风月场所堪称天下一绝,就连唐代杜牧都留下了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唐末之乱后,扬州因战乱衰落了一些。 当下虽有恢复,然与盛唐之时仍有差距,不过扬州人在骨子里还是非常骄傲的。 因大运河穿城而过,扬州城水多、船多、桥也多。 苏良已近六年都未回到这里。 虽满眼都是陌生人,街道店铺的招牌换了一拨又一拨,但他对城内的主要街道仍非常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 他带着曹护等人从扬州南水门的官河上,坐船直达扬州花市。 扬州城最有特色的区域便是贯通南北的官河。 这条官河两侧,分布着扬州城最繁华的商贸市集。 有花市、鱼蟹市、酒馆、茶肆、青楼等等。 可能因钱荒的缘故,当下河畔上的行人并不是很多。 苏良并未直接前往扬州城西北角的州治衙门,而是命曹护在临近花市的开明桥附近租下了一座小院。 …… 十月二十日,晚。 苏良坐在屋内,翻阅着曹护命人送来的一条条情报,不由得有些头大。 他看了近一个时辰,才对当下的扬州城钱荒情况有了一定了解。 扬州城钱荒的主要起源,确实是因青苗钱和免役钱。 百姓对钱币的需求量增大,导致物价上涨,钱重物轻。 扬州知州苏舜元一方面向朝廷求助,一方面减少海外贸易的铜钱输出数目,加强钱禁管理。 但收效甚微。 其主要原因,在于大商人们不是很配合。 大商人们对新法的各项措施都是持反对意见的。 特别是开封府试行市易法后,限制了富商巨贾们对市场的控制。 若扬州城的大商人们都能配合州府,将私库中的铜钱流转出来,钱荒问题绝对能解决。 但此等对他们有害而无利的事情,后者根本不可能去做。 并且,扬州尤为依赖商贸。 大商人决定着扬州的商税及无数百姓的生计。 扬州知州苏舜元也不敢逼得太紧,不然大商人们有可能携带家产离开扬州城。 由于扬州海运发达。 一些富人携所有财产前往海外生活的也大有人在。 对待大商人,只能引而不能压,不然谁还愿来扬州做生意。 更何况。 当下的扬州与长江以南的苏州、杭州、明州、台州、泉州都有竞争关系。 朝廷运来的铜钱已投入扬州市场。 此举暂时减缓了“钱难得而谷帛贱”的程度,但犹如抱薪救火、扬汤止沸,并无法彻底根治钱荒问题。 最后。 苏良从情报中挑选出了扬州城的四名大商人。 其一,掌控扬州船运的船商、扬州商会总把头曹四爷。 其二,掌控扬州花市与鱼蟹市的敖家大少敖烈。 其三,拥有十二家风月场所的乔三娘。 其四,开设了八家质库(典当放贷)的空山寺监院惠本和尚。 若这四人愿意配合,扬州钱荒危机便能很快解决。 不过,这四人皆认为全宋变法乃是朝廷的欺富救贫之举,与扬州知州苏舜元的关系也并不好。 今年年初,苏舜元才担任知州。 作为一个外来户,他清廉而爱惜名声,与当地商人的关系大多都不融洽。 这四名大商人,势力根深蒂固,背后可能还有靠山,名声在民间也是贬褒不一。 比如—— 风月场大掌柜乔三娘害得许多良家女入了风尘,但她也为很多无依无靠的老女人提供了生计; 空山寺监院惠本和尚高息放贷,使得一些人家破人亡;但每当扬州城遇天灾之时,空山寺总会第一个跳出来施粥赠衣。 …… 商人本就是逐利而行。 这四人都有自己的做事原则,当下都未曾触犯大宋律法。 官府并不能强迫他们去做一些事情。 …… 翌日。 苏良便在扬州城溜达起来。 他多年未归,又打扮成了商人模样。 根本不会有人能认出他。 苏良刚溜达不到半个时辰,便听到了一条关于他的谣言。 “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将于近日抵达扬州,他携带两船交子,欲在扬州以交子兑换铜钱,反对者皆以破坏乱法重惩。” 这道消息,可谓是一石掀起千层浪。 使得扬州城一下子乱了起来。 交子,即纸币。 当下的流通范围基本都在四川、陕西、河东等地,多为百姓不喜。 百姓不爱用交子,乃是因交子会贬值。 比如一贯钱额度的交子,经过一段时间后,可能只值八百文,甚至六百文。 但铜钱却能持续保值。 无论放多久,即使将其当成铜料炼制成铜器,也不会亏损。 此消息一出。 影响最大的就是扬州城内的借贷还贷市场。 一些放贷者放出的都是铜钱,担心借贷者会拿交子还账,便纷纷开始提前要账。 一时间。 扬州城满是要账借账的百姓,有的甚至还大打出手,影响极为恶劣。 扬州知州苏舜元反应速度甚快。 在黄昏时,便在官衙外张贴告示,称此事乃是谣传,官衙暂时未曾接到这样的消息。 但他一辟谣,百姓们就更不相信了,觉得此乃拖延之策。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处处都是骂苏良的。 有人骂他数典忘祖,有人骂他乃是为仕途的害家乡人的小人…… 有人甚至称,若苏良以交子替换铜钱,他立即就去告御状,还有的称要举家搬到其他州府居住。 一日之间,整座扬州城都沸腾了起来。 …… 入夜,曹护快步来到苏良面前。 “查出来了,此消息乃是扬州商会总把头、船商曹四命人传出来的。” 曹护虽隶属三衙。 但皇城司那套探子的活儿,他已学得炉火纯青,在经费充足且消息传播之初,找到传播流言的源头并不难。 苏良点了点头。 此消息显然是火上浇油,让所有扬州人都对苏良产生恨意,阻止他解决扬州钱荒,并顺便破坏变法。 “既然这位曹四爷想与我打流言战,那我便陪一陪他,能打败流言的只有流言!”苏良喃喃说道,然后走进了书房。 约半个时辰后。 苏良从书房走出,递给曹护一封写着“扬州知州苏舜元亲启”字样的书信。 “找个兄弟,将此封信临摹一份,然后故意遗落在一处显眼的地方,务必在三日内让扬州城所有人都知晓此信的内容。至于原件,临摹后便直接销毁。” “是。”曹护拱手道。 …… 翌日下午。 一条令人难以置信的书信内容在扬州城传开了。 此信乃是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写给扬州知州苏舜元的亲笔信。 被一名商人在北城门附近意外捡到。 信中称,苏良将会在本月二十八日下午抵达扬州城。 为解决扬州钱荒,他准备杀鸡儆猴,他得知扬州城窖藏铜钱最多者乃是扬州商会总把头、船商曹四,便令苏舜元迅速给曹四编造一个勾结海外商人的叛国之罪,而后将其抄家。 待抄了曹四的家,便能得到大量铜钱,而其他商人也会变得老实,钱荒问题将会迎刃而解。 苏良还称,已有皇城司密探查探出了曹四的藏钱之地。 此信的抄录版迅速在扬州城流传着。 传着传着。 很多人便信以为真。 苏良乃是全宋变法的主力,本就被冠上了“劫富济贫而使得国用饶”的名声。 想出此策,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一般的士大夫做不出来这种事情,但放在苏良的身上可真不一样。 这位可是杀头御史。 况且此策对扬州商贸的破坏力远比交子之策更小,还能解决钱荒。 一时间,百姓们又议论起这封信的内容。 真假难辨,众说纷纭。 扬州知州苏舜元看到此信的内容时,不由得一脸懵。 他都不知此信是不是苏良寄给他而意外丢失的。 他想了想,并未再次辟谣。 他辟谣也未有人信,待苏良抵达扬州,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本章完) <\/b> 第247章 暴怒的曹四爷,苏良的亲朋故旧们 <\/b>午后。 扬州城西,一座豪华大宅内。 一名虎背熊腰、光着脑袋的中年人,手握苏良写给扬州知州的“亲笔书信”,嘴角微微颤抖。 此中年正是扬州商会总把头、船商曹四。 曹四得知苏良将来扬州治理钱荒后,便命人四处散播“交子换铜币”的谣言,企图使得扬州商人们皆厌恶苏良,令其无功而返。 苏良遭受的挫折越大,便越能延迟新法的执行。 自全宋变法以来。 曹四便恨透了所有的变法官员。 抑田亩兼并法,使得他掠夺田产的代价更高;青苗法使得他的放贷铺子生意惨淡;免役法使得他丧失了免除劳役的特权,也要交免役钱…… 至于开封府正在施行的市易法,更是让他如坐针毡,感觉以后的生意必将更加难做。 他看着这封“亲笔书信”,越看越觉得是真的。 在扬州城,他不一定是最富的,但却一定是最有名的富商。 若苏良与苏舜元真用此“杀鸡儆猴”之策,他还真无法应对。 这时。 一旁的管家道:“四爷,此信已经泄露,即使是真的,想必那苏良也不敢栽赃陷害您吧!” “哼!” 曹四冷哼一声,道:“天下最无耻的便是这群士大夫官员,他没准儿还有更恶毒的策略呢!” “听说这个苏良做事从来不走寻常路,此信的泄露已让他坏了名声,他定然会想方设法伪造证据,置我于死地,真害死了我,谋夺了我的家产,还真能缓和此次钱荒,他怎不会做!” “不会吧,他和咱们毕竟是同乡,如此做,同乡还不骂死他,他的官声都不要了?” “同乡?同乡最易害同乡,老子在河上这么多年,见到同乡间互相算计的事情多了。” “他苏良为了仕途,为了博得一个铁面无私的名声,陷害于我,一点都不奇怪,特别是这群台谏官,没一个有人味的…… 曹四骂完后,喃喃道:“看来,我需要将我的钱再换个地方,以防万一。” 其实,使得曹四如此惊慌的原因还有一个。 他常在河上做生意,也曾替人夹带过私盐,也曾在做海外贸易时,买过一些违禁之物。 若苏良查出来这些,足以抄了他的家。 不过,运河之上,干净的商人极少,朝廷若真严管严抓,损失的将会是朝廷的商税。 …… 而此刻。 苏良与曹护正在一座茶馆中喝茶听曲,顺便听着周边的百姓议论书信之事。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但此事明显更有话题度,一下子便将“交子换铜钱”的谣言压了下去。 而且,很多百姓都甚是兴奋。 他们尤为喜欢看到这种富人被抄家的场景。 曹四爷在运河上以“仗义”着称,但在扬州城很多百姓都不喜他的嚣张跋扈。 曹护看向苏良,道:“掌柜的,真欲行此策?” 苏良笑着摇了摇头。 “此乃下下策,只为震慑而已。” 曹护探头小声说道:“若行,我可继续查下去,这个曹四并不干净。” 苏良再次摇头。 “我知其不干净,在河上做生意,能有几个干净的?朝廷内部的官船还有夹带私货的呢!此事若严查,多数船商都有问题。” “咱们的目的是根治扬州钱荒,抄家曹四而得铜钱,进而震慑其他商人,并非良策。待咱走后,钱荒还是会爆发,这次,我必须要让这些大商人们心甘情愿将窖藏之钱拿到市面上流转!” “有道理,有道理!”曹护如小鸡逐米般点头。 自从他跟了苏良后,脑袋瓜灵光了许多。 上次曹家家主曹琮还夸赞曹护道:“本以为你小子最多能谋得一个军指挥使之位,而今看来有成为帅才的潜力啊!” 作为一个曹家旁系能得到这样的褒奖,曹护的心中自然乐开了花。 他深知,自己这些由内到外的变化,皆是苏良之功。 …… 十月二十四日,阳光灿烂。 扬州城的百姓都在期盼着十月二十八日的到来。 众人都觉得。 若苏良真在二十八日下午抵达扬州城,那此书信的内容极有可能为真。 毕竟,除了这个时间点外,无人能说出苏良抵挡扬州城的时间。 与此同时。 苏良的一些“亲朋故旧”开始行动了。 他们无法入唐宅。 便将唐宅周边的路重新修缮了一遍,连树木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唐宅五百米外有个小河,本来已断流两年。 今日一下子就续上了。 还有人为唐泽的尚文书社换新了桌椅,送去了数百本书籍,书社门口也挂上了那一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此外,关于苏良少年时期的一些八卦新闻也开始在坊间流传。 “我记得那时,苏御史才十五岁,背着一个诺大的书筐,边啃凉馒头边看书,是我给他送去了一碗羊肉汤。” “苏御史参加乡试时,坐得是我的牛车,那时,我便看出他会有出息!” “不得不说,唐夫子女儿当时的眼光真独,一眼便相中了苏御史,当年若不是我觉得苏御史没有父母,可能就将女儿嫁给他了,真是后悔啊!” “我与苏御史乃是在同一个学堂读书,他做事向来都与普通人不同,那时我便看出,他一定会高中,只是没想到刚过三十岁便做了副台,可能用不了三年就要入中书了,真是我辈楷模!” “苏御史日后必为宰执,待我们有朝一日去了汴京城,只要提起和苏御史同乡,定无人敢小瞧或欺诈我们!” “听说苏御史只有妻而没有妾,我家女儿年方二八,长得甚是水灵,这次一定要让她见一见苏御史,没准儿就成了呢!” …… 这些话语,也大多传到了苏良的耳朵中。 有些,苏良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个人,一旦出人头地,以前无论做什么都会被解读为别有深意,不同于凡俗。 别看当下城内的很多商人都在骂苏良。 但若真见到苏良,必然是躬身拱手,满脸堆笑,热情地喊着:苏御史、苏官人,甚至是苏相公! 这就是现实。 (本章完) <\/b> 第248章 我,苏景明,人在扬州,无法无天! <\/b>十月二十六日,近午时。 扬州商会总把头曹四爷,在扬州城最好的酒楼明月楼设宴,高调邀请近百名大商人。 临近苏良来扬州之际,又有疑似“苏良亲笔信”的传言在先。 曹四爷如此做。 自然是为了拉拢商人们站队。 他怕此信内容为真,怕苏良针对他,故而欲拉着多名商人结势。 不得不说,曹四爷在扬州城颇有威望。 在他邀请之列的近九成商人都准时赶往了明月楼赴宴。 明月楼之名,取自唐代诗人徐凝《忆扬州》中的两句诗: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此楼的主人。 正是拥有十二家风月场所的乔三娘。 除了乔三娘到场外,敖家大少敖烈、空山寺监院惠本和尚也都到场应援。 一般情况下,商人不愿与官斗,也不敢与官斗。 但若官府想以权势侵吞他们的钱财,他们便会全力抵抗。 大宋造反者多为百姓匠人,而非大商人。 主要原因是朝廷将大商人当成了统治阶级的一部分。 包括当下的各种变法措施,依旧是在大商人阶层能够接受的程度下进行。 若苏良真抄了曹四爷的家,以此解决扬州钱荒。 商人们都会感到危机。 若有人拱火。 扬州的商人,甚至江南的一大波商人不是没有造反的可能。 明月楼的这场宴席,从近午时一直延续到了近黄昏。 期间,到场商人都签下了一份结盟协议。 大意为:扬州商人荣辱与共,若遇不公平待遇,轻则罢市,重则离开扬州城。 曹四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覆巢之下无完卵。 他们虽未提朝廷、未提变法、未提苏良,但这次结盟明显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苏良还未至,这群人已经将态度表现出来了。 “个人利益高于一切!” 若这些商人都罢市或离开扬州,扬州商税至少折损一半。 甚至整座扬州城都将因此衰落。 这对当地官衙和百姓而言,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 苏良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商人抱团,维护个人利益,在他意料之中。 这些商人没动静,苏良还不知如何办,而今有了动静,他反倒有了想法。 …… 正月二十八日,清晨。 苏良与曹护等人坐着一艘小船,朝着城外奔去。 他们将与官船汇合,然后在扬州无数人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抵达扬州城。 当下,苏良已摸清了扬州城的情况,心中也有了一些想法。 …… 近午时。 一名便衣禁军士兵,手持身份令牌,来到了扬州州衙。 “苏知州,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苏御史将于午后抵达扬州城,烦请苏知州安排船只车辆接送。” 苏舜元立即将那封“苏良亲笔信”递给他。 并称此信已遗失,目前扬州城百姓皆知此信内容。 此刻,苏舜元几乎相信此亲笔信为真。 便衣禁军士兵笑着道:“苏知州,苏御史早已得知此事,并让我告知您,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说罢,禁军士兵便大步离开了。 苏舜元来回踱步,心中忐忑不安。 他生怕苏良一气之下对大商人发难。 到时虽能解决钱荒问题,但却将扬州城的商贸也废掉了。 年后,苏良拍拍屁股回京领赏,他与百姓的日子就要悲惨了。 随即。 苏舜元便安排船只车辆,并派遣了几十名衙差去迎接苏良。 从职级上看,苏良不过比他高出半级。 但当下,苏良乃是代表变法司而来,变法司代表着官家。 苏舜元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 州衙的衙差们一行动,百姓们便知晓苏良真的要来了。 那封亲笔信的可信度也越来越高。 很多人猜测,苏良来此就是收割富商财富,除了解决钱荒,也为了使得年后的市易法顺利执行。 商人群体,人心惶惶。 而许多百姓则甚是开心,他们被一些大商人剥削实在太久了。 如今临近过年,物贱钱贵,底层百姓们根本不敢有任何消费。 曹四爷听到这个消息后,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他虽在运河上纵横三十余年,有过落魄,也有过辉煌,死生之事也都遇到过。 但苏良可是敢在朝堂上打架,敢砍下几十名西夏人脑袋的主儿。 他不愿与其为敌。 但为了自保,他也不介意拼个鱼死网破。 他想了想,朝着一旁的管家道:“待苏良进城,便立即派人监视着他,我要知晓他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 一个时辰后。 两艘大船停在扬州城城北码头。 苏良与家人将改坐小船,由北水门进入扬州城。 码头上,人山人海。 苏良刚下大船,便听到有人高喊道:“苏御史,你是咱们扬州人的骄傲!” 苏良听到此话,不由得笑了。 他朝着后面的曹护道:“准备撒钱!” 片刻后。 苏良坐上苏舜元安排的船只。 而在船的前面还有一艘船,此船上面除了四名禁军士兵外,便是一麻袋一麻袋的铜钱。 入城门后。 四名禁军士兵便打开麻袋,开始朝着官河两岸撒钱。 哗啦!哗啦!哗啦! 一枚枚铜钱撒在河畔上,引得许多人争抢。 钱并不多。 也未出现百姓踩踏的情况。 百姓们捡钱完全是为图一个好彩头。 苏良入城便高调撒钱,乃是为了告知扬州城的百姓:他来了,铜钱便来了! 船行水中,缓缓前行。 苏子慕从船舱口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兴奋。 “苏御史,你还记得吗?那年你是坐了我的牛车参加的乡试!” “苏御史,我有伱的全部文章,你来给我家书籍铺写一幅字吧!” “苏御史,那封信是你写的吗?你是不是要对那位曹四爷动手了?” …… 官河两侧,百姓们都扯着喉咙喊着,询问各种问题的都有。 苏良在船头笑着招手,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语。 约半个时辰后。 苏良上岸坐上马车,与曹护等人去了州衙。 而唐泽、唐宛眉等人则是直接回了唐宅。 苏良刚走到州衙门口,扬州知州苏舜元便快步走了过来。 当年,苏良与苏舜元的弟弟,监进奏院苏舜钦有旧,更是卷入到了进奏院案中。 苏舜钦在去年病逝,苏良也曾难过许久。 苏舜钦甚是支持变法。 若不曾病故,以其才能,必然可大展手脚。 苏舜元与苏舜钦的容貌较为相似,苏良一眼便认了出来。 “苏御史,下官总算将你盼来了,快!里面请,里面请!”苏舜元客气地说道。 “才翁兄,唤我景明即可,我与子美乃是故旧,你我之间就无须客气了!” 听到此话,苏舜元不由得心中一暖。 一些同僚曾告诉他,苏良乃是当朝最无情的台谏官,为了仕途,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但他今日与苏良相见,下意识地觉得苏良并非那种人。 他不知道的是,自《百日官员考成策》后,没几个地方官会讲苏良的好话。 稍倾,二人来到了衙后厅堂。 分别落座后,苏舜元便急不可耐地拿出那份“苏良亲笔信”,问道:“景明,此信可是你写给我的?” 苏良微微一笑。 “是,也不是。” “嗯?”苏舜元不解其意。 苏良笑着道:“当时,我听闻扬州城传出‘交子换铜钱’的谣言,为了推翻此谣言,便写了这么一封信,故意让扬州城百姓传播。” “高,实在是高。那这封信就是假的了,我今日便辟谣,让那个曹四也放心,不再生出罢市的想法。” 苏良摇了摇头。 “不,先莫辟谣。此信到底是真是假,取决于曹四的态度。” “你……你不会真要抄曹四的家,然后解决扬州钱荒吧,此……乃下下之策,商人们必会罢市,甚至离开扬州,不行,绝对不行!” “才翁兄,莫急。我自然不会为了解决钱荒,而坏了扬州城的商贸,你放心,我心中有谱,保证商人们不敢不老实!” “至于具体如何解决钱荒,待过两日再说,好不容易还乡,我想先陪一陪家人。” “也是,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那我便先不辟谣了!” 苏良点了点头。 随后,苏良与苏舜元闲聊片刻后,便直接回了家。 …… 半个时辰后,曹四爷宅院内。 他的管家急匆匆跑过来,道:“四爷,那苏良已经回家了,但是官衙笔吏告诉我,他们并没有接到撰写辟谣信息的任务。” 曹四爷眉头紧锁。 “不辟谣?难道这个苏良真敢拿我来杀鸡儆猴?他就不怕扬州商贸乱成一锅粥,就不怕扬州城运河上的船只停摆?” “你再去探,发现他有什么动作,立即来汇报,若他敢带领士兵衙役来寻我,立即通知各家商户,全部罢市,若有不听我命令者,老子让他在扬州城活不下去!” “是,四爷!”那管家快步跑开了。 …… 入夜,一座两进院内。 房间已全部收拾干净,苏子慕在院落中跑来跑去。 唐泽坐在他那把已有四十余年高龄的红木椅上,一脸幸福。 而唐宛眉与小桃则是钻进了厨房中。 扬州菜,唯有在扬州,用扬州本地的食材,才能够做出味道。 片刻后,饭菜上桌,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喝起来。 …… 翌日。 唐泽与苏良主动邀请了三十多名邻里故旧到家中吃饭。 院内足足摆了四大桌,酒菜皆来自明月楼。 曾经,唐泽一人在此居住时,周边邻里故旧都提供了诸多帮助。 苏良若因仕途避嫌而不理会这些人,那就显得有些忘恩负义了。 该有的礼数,苏良一样都不少。 他也不怕这些真正的邻里故旧来找自己办事。 有些忙,苏良该帮一定会帮。 邻里故旧们离开时,苏良也是赠钱赠物,没有摆任何官架子。 十月三十日。 阳光灿烂,苏良全家出城郊游,天亮启程,天黑方归。 不知者,还以为苏良乃是返乡度假。 这两日,过得最痛苦的便是曹四爷。 他是吃不好,也睡不好。 州衙没有对那封“苏良亲笔信”辟谣,乃是一种违背常情的做法。 他生怕苏良带人突然就闯到他家,以虚无之罪,将他抓走了。 …… 十一月初一,清晨。 苏良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衫,来到了扬州城州衙。 此刻,州衙偏厅已经成为了他的办公之所。 苏舜元见苏良来到州衙,不由得大喜,忙问道:“景明,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苏良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的曹护。 “曹护听令,立即率领禁军士兵,分八队,持变法司封条,查封空山寺的八家质库,并将惠本和尚与质库掌柜,捉拿入狱!” “末将遵命!”曹护拱手,转身便走。 “啊?”苏舜元一脸懵。 他本想要拦,但一想到曹护奉的乃是变法司之命,连忙看向苏良。 “景明,不可如此鲁莽,不可如此鲁莽啊!如此做,不是将扬州商人都得罪了吗?此外,依照程序,不问不审,便封铺抓人,有些不合乎大宋律法呀!” 苏良胸膛一挺,道:“在扬州,我就是大宋律法!” 此话,一下子噎住了苏舜元。 苏良又道:“苏知州,有些事情,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再等一等,相信我,若惹出麻烦,全由我来承担!” 听到此话,苏舜元有些明白了。 虽然三日前,苏良与他称兄道弟,甚是亲近,但涉及到公事,苏良还是不相信他。 苏良用的是三衙士兵,变法司的封条,又是奉圣命而来。 他无权过问,也无资格阻拦。 当即,苏舜元微微拱手,不再说话。 这时,他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台谏官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靠得是什么。 翻脸比翻书都快。 并且擅于用权。 即使中书的相公们来到扬州,都不敢说出类似“在扬州,我就是大宋律法”之类的话语。 但苏良却毫不顾忌。 此话,让苏舜元的所有疑虑都只能暂时咽进肚子里。 这种一言堂式的压迫感,令他窒息。 不到一个时辰。 空山寺八家质库皆被查封,惠本和尚与八家质库掌柜,全都被抓到州牢中。 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直到所有人被抓,消息才传了出去。 民间百姓都惊呆了。 往昔官府抓人,皆有罪状,但此番抓人,只留下了一句话。 “变法司抓人,不需要理由!”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曹四爷的耳中。 然后,许多商人在惊恐之下,也都奔到了曹四爷的府邸。 商人们想到了苏良会针对大商人们,但他们觉得至少会按照流程走。 先商量,确定商人们会不会配合。 若不配合,再编造出一条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罪状,而后捉拿入狱,若商人们最后愿意将窖藏的钱币流转,仍会既往不咎。 因为扬州城若离了这群大商人们,商贸立马就会一片混乱。 但苏良这一下子,将所有商人都弄懵了。 苏良若想杀鸡儆猴。 最好的鸡,理应是曹四爷。 惠本和尚虽然暴利,但毕竟是做借贷生意,窖藏的铜钱远远少于曹四爷。 商人们想去帮惠本和尚喊冤,都不知如何喊。 因为不知罪状。 这就是明显的强权抓人。 苏良这种霸道且不合乎逻辑的行为,令商人们皆甚是慌乱,生怕若一起罢市,苏良将做出更加强势的事情,将所有人都抓进去。 谁都没有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士大夫官员,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本章完) <\/b> 第249章 罄竹难书!十八张大纸列罪状 <\/b>曹四爷家宅,客厅内。 一群商人面带愤怒,不断辱骂着苏良。 “这……这……哪是一名士大夫官员做出的事情,不审判不定罪,直接封铺抓人,我们……我们去汴京城状告他!” “岂有此理!天下还有王法吗?他苏良回乡便做出此等强权之事,日后他若埋身扬州,我辈后代必掘其坟!” “阿弥陀佛!他苏良简直就是强盗,我师叔犯了何错,他竟然如此对待一个出家人,我要咒死他!” “他完全不将咱们扬州城的商人放在眼里,想抓谁就抓谁,简直是无法无天,我大宋官员都这么无赖了吗?” …… 一群嘴炮骂骂咧咧。 但却无人敢去扬州州衙寻苏良说理。 商人们最懂大宋律法,非常擅于在边缘处徘徊。 他们不惧那种讲道理的官员,但却怕苏良这种不按规矩做事的官员。 曹四爷坐在大椅上,思索了片刻后,缓缓站起身来。 商人们立即停嘴,纷纷望向他。 曹四爷看向一名空山寺的和尚,道:“你们空山寺先派人去州衙质问为何封库抓人,待我们了解情况后,若今日仍不放人,我们明日便一起去州衙质问,苏良若仍不给我们一个交待,我们便开始罢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名和尚面带愤怒,有些不满地说道:“依照我们的契约,当下大家不是应该一起去州衙质问吗?” 曹四爷还未开口。 一名商人便站出来解释道:“契约上讲是在我们任意一人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前提下,目前还没证明空山寺遭受的是何事,万一是因其他事被抓呢?你们先去问个明白。” “此话甚有道理。” “我也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对,你们空山寺也许是在其他地方犯错了呢!” …… 众人纷纷附和。 之所以如此抠字眼,乃是大家想着让空山寺的人先去探探路。 不然贸然前去,依照苏良这种粗暴的做法,他们极有可能被一锅端。 此外。 空山寺和尚在众商人眼中的口碑并不是太好。 惠本和尚过于重利。 私下做了许多肮脏不堪的事情。 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其实只是商人们不愿得罪他不去外传而已。 那和尚嘴里嘟囔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快步离去。 曹四爷看向众人,道:“诸位,都先回吧,明日若需一起前往州衙质问,我曹四必然站在最前面!” 众商人纷纷拱手,然后离开了曹宅。 曹四爷向来讲义气,商人们对他的话语还是非常信服的。 今日若是曹四爷被抓,众商人可能早就去围堵州衙大门了。 …… 午后。 数名大和尚带着一群质库的伙计围在了州衙大门前,高喊着要一个官府封铺抓人的说法。 和尚们一闹,许多百姓都围了过来。 一时间,整座官衙前被围的水泄不通。 而此刻。 苏良正在后厅悠闲地喝茶。 扬州知州苏舜元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来到苏良面前,道:“景明,捅了如此一个大窟窿,接下来要如何办?伱总不能不管不顾吧?人应该怎么审,怎么判,咱们连个状纸都没有。” “惠本大和尚甚是记仇,待他出去,一群借贷的百姓都会遭殃!” “你若没想好,要不我先去解释解释,先让他们离开,然后咱们再商量对策?” …… 片刻后。 待苏舜元说的没了力气,只好坐在一旁。 苏良连忙为其倒上一杯茶,笑着说道:“才翁兄,莫急,莫急,最多半个时辰,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这几日,苏良通过与苏舜元的相处,也逐渐了解了他的性格和做事风格。 此人甚是清廉。 不圆滑不世故,凡事皆为百姓着想。 但有些怕事。 且不敢做任何逾越规则之事。 起初,苏良并不相信他,但现在已觉得他不会与商人勾结。 州衙外。 人越聚越多,喊叫声也越来越大。 半个时辰后,曹护跑进后厅,兴奋道:“苏御史,成了!” “好!先让苏知州过过目。”苏良笑着道。 片刻后。 十余名禁军士兵,每人举着一张近六尺长、三尺宽的大纸走了过来,大纸上满是文字,墨迹刚干。 待士兵们排好顺序后,苏舜元认真地看了起来。 不多时,脸上的神色为之一变。 当下,在他面前摆着的共有十八张大纸。 纸上写着空山寺所做的各种违背法令的事情。 除了高息借贷外。 还有使用诡计使得外地商人违约,买卖人口,在海州、明州、杭州开设赌场、青楼,贩卖私盐、酒水,向海外商人运送违禁物品…… 桩桩件件,巨细无比。 有些事情,苏舜元还知晓一些,只是最后的结果和他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这些文字甚至详细,很难是伪造出的假证。 此外,有好几件事都发生在六七年前。 这让,苏舜元感到甚是不可思议,他明明没看到苏良做什么,但后者硬是连六七年前的事情都能扒出来,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些罪恶,简直是罄竹难书。 苏舜元看完后,双腿发抖,疑惑地问道:“景明,这……这些罪状,你是如何发现的?” 苏良道:“一场意外罢了,接下来我将命人将这十八张大纸都贴出去,令全城知晓。至于如何将这些罪状彻底落实,形成案宗,便交给才翁兄了!” “没问题。”苏舜元重重点头,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空山寺的和尚们有如此恶罪,而苏舜元却丝毫不知,显然是严重失职。 片刻后。 就在州衙门口人声鼎沸,闹得正凶之时,曹护带人走出衙门,将这十八张大纸贴到了一侧的石灰墙上。 众人纷纷围观起来。 而这一刻,苏良也走了出来。 他来扬州后,本来规划的是先吓唬吓唬曹四爷,然后再与其商谈,实在不行,再来硬的。 哪曾想。 曹护遇到了正在扬州购买硫磺的皇城司探子,而与皇城司交易的其中一名商户便是惠本和尚。 皇城司与人合作,必须知根知底,便在三个月前开始调查惠本和尚。 越查发现的问题越多。 皇城司手段多,钱财多,且能调取很多卷宗,故而调查出了诸多罪证。 苏良知晓此事后,便改变计划。 想着先拿惠本和尚这个十恶不赦的僧人开刀,震慑一番扬州的商人们,然后再详谈如何合作。 苏良望着百姓的议论声,露出一抹微笑。 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苏御史也太厉害了,六七年前的事情竟然都能够扒出来!” “这些商人们都要完蛋了,他们肯定做过许多坏事。” “没想到这些和尚竟然如此无耻,真……真是……禽兽不如!” …… 苏良并未将此原因告知苏舜元,也不会告知任何人。 他要让扬州城所有商人对他这种近乎“无所不知”的手段感到恐惧。 若还有商人敢与他对着干。 那下一个贴在石灰墙上的就是他的罪状。 (本章完) <\/b> 第250章 以理服人苏景明!曹四爷的被迫害妄想症 <\/b>惠本和尚的累累罪行。 很快便传到了曹四爷以及许多商人的耳中。 多名商人看过那十八张大纸上的罪状后,纷纷笃定,纸上所写,皆为事实。 因为他们也知晓一些细节。 大纸上的内容比他们知晓的内容更加殷实,且还解开了他们在一些事情上的困惑。 甚至一些人还被惠本和尚暗地里坑过。 他们庆幸没有去州衙门口大闹,不然定受连累。 商人们在乎的并非空山寺与惠本和尚是不是完了,而是初来乍到的苏良为何会拥有此等匪夷所思的情报信息。 这非常可怕。 尤其是那些曾严重违背过大宋律令的商人。 这一刻。 商人们觉得苏良就像一位箭术精湛的猎人。 整个扬州都是他的猎场。 商人们犹如猎物,全在苏良的射程之中,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 十一月初六。 惠本和尚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 扬州知州苏舜元查封了整座空山寺以及惠本和尚的所有财产。 这是一宗“仗着出家人身份,做着禽兽不如的事情”的典型案例,苏舜元已决定在结案后,将此案内容印制在扬州州报之上,以此警示所有的出家人。 …… 翌日午后,扬州州衙后厅。 苏良笑着朝苏舜元道:“才翁兄,稍后咱们去找一趟曹四爷如何?” 听到此话,苏舜元心头猛地一颤。 “曹四爷的罪行……也……也是罄竹难书?” 苏舜元有些不敢相信。 曹四爷靠河运起家,最被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为人仗义,做事讲规矩。 即使有一些不守规矩的地方,也不至于被抄家。 “没,曹四爷有小错,但无大罪。” 说罢。 苏良将曹护整理出的有关曹四爷的信息递给苏舜元。 苏舜元看罢后,又认真看了一遍,略作犹豫,然后看向苏良。 “景明,曹四爷已算得上非常难得的好商人了,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当下你虽受宠,但若贸然抄了曹四爷的家,先不说商人们有可能罢市或离开扬州城。此事若让朝廷细查,你必受惩,就连……就连我也会……也会向朝廷弹劾伱!” “我大宋是讲律法的地方,你莫不可仗着变法司之势胡作非为!” 听着苏舜元苦口婆心的劝说,苏良忍不住笑了。 “才翁兄,我何时仗着变法司之势胡作非为了?抄惠本和尚的家,不过是先抄家而后问罪而已,顺序虽有错,但结果无错。此次,我并非要去抄家,而是让你陪着我与他去讲讲道理!” “讲道理?” 苏舜元看向苏良,总感觉这个曾说出“在扬州,我就是大宋律法”的台谏官,说出此话,有些奇怪。 苏良笑容和煦。 “作为一名台谏官,我解决事情的方式,向来都是讲道理!” 说罢。 苏良从后面书桌上拿出一份文书递给苏舜元。 苏舜元打开一看,疑惑道:“这……这样也行?” “天下熙攘,皆为名利。对这些商人而言,向他们讲‘先天下之忧而忧’无异于对牛弹琴,不如谈一谈利益。” “那……那……官家和范公……知晓此事吗?” “不知。” “不知?不知,你竟然就敢如此承诺?”苏舜元瞪大了眼睛,提高了声音。 “他们一定会同意的。”苏良笑着说道。 此刻,苏舜元已经说不出话来。 苏良的做事方式,每次都令他意外,且总是跳脱出规则之外。 “那我需要做什么?”苏舜元认真地问道。 苏良想了想道:“在我与曹四爷讲道理时,每讲完一段话后,你认可地点点头就行。” 苏舜元有些哭笑不得,苏良是将他当作捧场的了。 但他也并未反对。 所谓言多必失,若出了事,他没说话,也就不用担责任。 …… 片刻后。 曹护驾着马车,载着苏良与苏舜元朝着曹四爷宅院中驶去。 苏良知晓曹四爷爱酒,还特意拿了两坛由汴京城丰乐楼酿制的招牌酒——眉寿酒,并命人去打包了一桌酒菜。 约小半个时辰后。 曹宅内。 曹四爷在后院来回踱步,心中急躁不安。 往昔,他都会午睡大半个时辰,但现在,莫说午睡,连晚上都睡不着了。 先是苏良的亲笔信。 而后又是查抄惠本和尚的质库。 他觉得,可能要轮到自己了。 这一刻。 曹四爷有种良家妇女遭到街头恶霸调戏的感觉。 深知恶霸还会骚扰他,但又不知何时会来。 这种无力感,令他甚是焦虑。 他已经派人在州衙门口盯梢,一旦有士兵或衙差朝向曹家的方向赶来,他立马就会从后门逃离,然后顺河道坐船离开。 若入了监牢,被严刑逼供,在一些凭空捏造的罪行上画押。 那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这两日。 曹四爷已经骂了朝廷和苏良无数遍,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士大夫官员。 他甚至难以理解。 苏良若不分青红皂白便抄家,朝廷真就不管吗?其他官员都视而不见吗?就不怕商人们造反吗? 就在这时。 曹宅管家快步走来,道:“四爷,苏……苏良和苏舜元坐着马车,似乎……是朝着咱们这里赶来了!” “什么?快……快备马车,我要速速离开扬州城!” 那管家又道:“不过……不过就他们二人,外加一个马夫和两名护卫,看着不像是来抄家的!” “不管他几人,走为上策。” 说罢,曹四爷带上早已准备好的金银细软,直奔后门。 他刚到后门。 便看到后门马车上竟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而汉子的手中还拿着一把弩器。 即使是禁军士兵,手拿弩器外出也是要经过层层审核的。 很显然,这是苏良的人。 汉子看向曹四爷,笑着说道:“四爷,天气愈寒,不宜出门呀!” 此人确实是苏良的人。 苏良若不派人盯着这些商贾,他们真有可能还未等到苏良与其讲道理,便逃离扬州城了。 曹四爷双腿打颤,不由得无奈回了屋。 他不断摇头喃喃道:“官逼民反,官逼民反啊!苏良这是要让我与他闹个鱼死网破,怪不得……怪不得有人称苏景明乱天下,他……他真是个莽人啊!” 约一刻钟后。 苏良和苏舜元来到曹宅门口。 曹四得知消息后,抱着一种与官府彻底撕破脸的想法,大步迎了出来。 “曹四参见苏御史,苏知州!”曹四拱手道。 苏良笑着道:“曹四爷,莫客气!这么多年来,扬州商贸的发展,离不开你在运河上的付出,我知你好酒,特带来了酒菜,咱们边饮边聊!” 当即,众人入了饭厅。 曹护将酒菜摆上,站在苏良的后方。 苏良站起身,亲自为曹四爷倒了一杯酒,笑着道:“四爷,尝尝此酒味道如何?” 曹四爷一愣,然后突然长呼一口气。 “没想到!没想到啊!我曹四在运河上摸爬滚打半生,而今竟会死在酒桌上!” “苏御史,你莫以为将我毒死,伪造出我违反大宋律法的假证,侵占我的家产,便能解决钱荒问题,你太短视了,只要你杀不绝扬州商人,我们便会一直反抗,我们的钱也是一个大子一个大子挣出来的,凭什么要牺牲我们?” 苏良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个曹四爷定然是听勾栏说书的听多了,有了被迫害妄想症。 他正欲解释。 只见曹四爷大手一挥,端起酒杯,又道:“我知你要说什么,我若不喝,你必然会针对我的家人对吧,但死了我曹四,扬州城的河道必然会乱作一团,到时,你也难免罪责!” 就在曹四爷一脸决绝,准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时。 苏良抢过酒杯,将酒水全倒进了嘴里。 曹四爷有些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道:“这……这……酒中无毒?” 苏良反问道:“我为何要在酒中下毒?” “毒死我,你不就可以罗织罪名将我抄家,然后解决扬州钱荒了吗?” “我苏良作为一名台谏官,怎会无故毒害人命,又编造假罪证,那岂不是知法犯法吗?” “那为何惠本和尚会被抄家? “因为他确实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你曹四爷却没有啊!” “那……那……封亲笔信是真是假?” “确实是我所写,但当时不过是为破除你散布的‘纸币换交子’谣言,我若真依信中所言行事,你曹四爷早就在监牢里了!” “我家后门那个手持弓弩的汉子,不是监视我的吗?一旦我离开,便……有可能射杀我?” “他拿的弓弩?抱歉,我的错,我只是嘱咐他们不能让你离开扬州,至于要射杀你,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未来的扬州离不开你,未来的运河也离不开你!” “你……你若不想着杀我?为何要来我家?” “为了劝说你帮助扬州城解决钱荒问题呀,我苏良最喜欢与人讲道理了。” “不,我帮不了,我的钱也不是大风逛来的,我不出钱!” “不会让你吃亏的,要不咱们细聊一番?” …… 苏良与曹四爷一问一答,不多时便将事情讲通透了。 曹四爷看向苏舜元,再次确定道:“苏知州,莫非真是我听书听多了,苏御史真的从未想过要杀我,然后抄我曹家,以解扬州钱荒?” 苏舜元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曹四爷的心顿时放轻松了一些。 当即。 曹四爷端起酒坛,给苏良和苏舜元各自倒了一杯酒。 “是我想多了,是我想多了,交子换铜币的谣言确实是我命人传的,我道歉!” 三人站起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坐了下来。 这时,氛围已与刚才完全不同。 苏良笑着道:“曹四爷,我苏良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当年我寒窗苦读时便听过你的威名,此次与苏知州一起来拜访,乃是与你谈一桩好买卖。” 说罢。 苏良从怀中拿出那份在州衙后厅让苏舜元看过的文书。 曹四爷打开一看,顿时傻眼了, 他先是朝着苏良和苏舜元望了一眼,然后又朝着自己的大腿上使劲拧了一下。 “这……这……是真的?”曹四爷有些不敢相信。 此文书,乃是一份署名变法司的聘任书。 变法司欲聘任曹四为扬州城市易务提举官。 虽说此官职不大,无正职,只是个差遣官,且扬州城市易务还未成立,但作为一名商人,曹四爷清楚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苏良早就想好的策略。 先吓唬一番曹四,然后再与其合作。 他根据开封府市易法的施行情况,已察觉到以官辖商的效果,远远没有以商辖官的效果好。 故而打算在明年年初市易法全面施行之时,使得商人管辖商人,而令当地主官兼任总提举官即可。 曹四爷如此激动,乃是因为此事若成,他便成了官身。 在大宋,商人的地位虽然有所提高,但远远比不上官员。 这虽是一个无正职的小官,但却可以满足一个商人对名望的追求,并且只要他不做违反大宋律法之事,他的买卖定会一直红火。 对曹四爷这类已经有了足够财富的人,最缺的便是名,故而苏良投其所好。 有语云:管好一群羊的最好办法是管好头羊。 若曹四爷任市易务提举官,依照他的影响力,此法策将更易执行。 苏良接着道:“曹四爷,市易法在开封府施行后,本官深知以商管商,官衙只负责监督,才会更好,接下来麻烦你为朝廷出份力气了!” 苏良的态度极为诚恳。 一下子将曹四爷的面子抬了上去。 曹四爷想了想,道:“苏御史,苏知州,此条件确实很好,实不相瞒,我确实心动了,但……但是我并不能使得全扬州的商人都听我的,并且可能也只是能缓解钱荒,而不能根治钱荒。” 苏良微微一笑,顿时明白了曹四爷的担忧。 若想解决钱荒,唯有的办法就是将家中窖藏铜币流转到市面上,但当下钱重物轻,钱币花出去,定然是赔钱的。 曹四爷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个官位,而将自家的铜钱全推到市场上。 “曹四爷,你只需要说服敖家大少敖烈和乔三娘即可,他们提出的条件,我们尽量满足。明年朝廷定推出全宋解决钱荒之策,不然扬州没了钱荒,其他地方依旧会出现,当下,先缓解即可。” 曹四爷点了点头。 “我能说服敖烈,那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也能说服几名与我有生意往来的商人,但乔三娘?这……这个娘们视钱如命,且甚是泼辣,我……只能先试一试。” “这一点,苏知州应该更加清楚。” 苏良一愣,转脸看向苏舜元,没想到这位敦厚的知州与曾经的扬州一枝花乔三娘还有故事。 苏舜元老脸一红,解释道:“我初来扬州上任时,曾劝过乔三娘关闭风月场所,放更多的姑娘从良,然后她站在大街上骂了半天州衙,那些话,甚是粗鄙,甚是粗鄙!” …… 片刻后,曹宅大门前。 曹四爷满脸笑容地将苏良和苏舜元送上了马车。 他那光溜溜的脑袋,在冬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甚是明亮。 曹四爷望着远去的马车,学着读书人摇头晃脑地说道:“苏御史来扬州实乃扬州之幸,实乃我曹四之幸也。” …… 翌日。 曹四爷便说服了敖烈,后者并未提出什么要求。 因为一旦曹四爷当上了扬州城市易务提举官,那敖烈的花市和鱼蟹市并不惧再被一些同行以肮脏的手段侵占。 其流转到市面而损失的铜钱,也会很快赚回来。 不过,乔三娘却是个硬茬。 她不爱名来只爱财,直接告知曹四爷,谁动她的钱,她就与谁拼命。 苏良与苏舜元聚在后厅,看着乔三娘的相关信息,思索着如何才能找到对方的软肋。 …… 注:以商管商,非个人私货。王安石推行市易法时,确实是“市易务勾当官乃取贾人为之”,且效果斐然。 求月票,感谢诸位阅读! (本章完) <\/b> 第251章 扬州一枝花vs直男知州苏元舜 <\/b>扬州城,州衙后厅。 苏良与苏舜元都在翻阅着乔三娘的资料信息。 乔三娘,三十五岁。 十五年前的扬州风月场行首,曾迷倒过万千男子,至今仍未婚配。 苏良在十六岁时便听过她的艳名。 此女虽开设风月场所,但从未强行买卖过女子,反而救助了诸多可怜人家的女孩。 她教这些女子读书认字、抚琴唱曲、茶道花艺,让她们拥有一项谋生的本领。 若不是她。 恐怕很多女子都会被卖到那些“卖肉”的窑子。 或去一些富人家当一名贱婢。 乔三娘妖娆泼辣,擅于骂人,很多人都不敢招惹她。 但此行当,铜钱收入甚多且易流转于市场。 苏良必须要让乔三娘助力解决扬州钱荒。 “她的软肋是什么呢?”苏舜元喃喃道,他乃是在顺着苏良解决曹四爷的办法去想。 曹四爷爱名,但乔三娘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只想守住自己的钱。 这时,苏良笑着道:“才翁兄,她的软肋是缺个男人,要不你将她纳为妾?” “景明,莫胡言,我……我此生只娶一人,便是我当下的妻!” “开玩笑,开玩笑!”苏良眼珠一转,想了想道:“才翁兄,我心中已有良策,不过这次你去说,我负责点头,如何?” “是何良策?” 苏良拿起一旁的毛笔,先写了四个字:美人迟暮,而后又写了三个字:织锦院。 苏舜元不由得眼前一亮。 “你的意思是,为那些老迈的伎女寻找一处安身之处,让她们去织锦院当女工?” 苏良点了点头。 织锦院,顾名思义,织造锦缎之地,乃是扬州城甚有名声的官营作坊。 不同于很多官营作坊的匠人都是罪犯、奴婢。 织锦院的匠人都是拥有一定纺织功底的手艺人,且薪俸甚高。 一名女子只要手和眼跟得上,干到年逾花甲都不成问题。 当下,乔三娘之所以视钱如命,就是她手下有一群年老色衰的女子。 这些女人已无法出嫁,便在乔三娘的风月场所打杂,人越积越多,且还有外地的一些女子投靠她,产生的消耗也越来越大。 然而乔三娘极为重情义,从未抛弃过一个人。 “好策啊!好策!”苏舜元忍不住赞叹道。 他令织锦院收纳上百名这样的女子完全没有问题,更何况后者的针线功夫定然不俗。 苏良笑着道:“这次,就烦劳才翁兄将其说服了!” 苏舜元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景明,伱是不知,这个乔三娘骂人有多凶,他骂半个时辰都能不带重样的,我恐怕说不过她,要不……” “不,我只负责点头。”当即,苏良便大步走开了。 苏良让苏舜元担任说客,自然是想巩固一下这位知州在商人心中的地位。 苏舜元过于清廉敦实,若与商人无法达成一片,他未来的仕途可能也就止步于一州知州了。 …… 入夜。 苏良和苏舜元来到明月楼,直接去了二楼包间。 片刻后。 一个摇曳着腰肢的女子走了过来。 其身穿一袭紫色长裙,颈带珍珠,发插玉簪,面如桃花,身材饱满,皮肤尤为白皙,就像一个丰腴的白面馒头。 此女正是乔三娘。 乔三娘自然知晓苏良和苏舜元来做什么。 人未语,而媚态先露。 “哎哟,是两位官人到了!今日奴家请客,二位想吃什么喝什么,听什么曲儿,你们尽管说!” 乔三娘的声音甚是酥媚。 这个行当就是这样。 是个女子都带着一双勾人的眼睛和一口娇媚的声音。 但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谁动真感情,就是谁输。 苏良看向苏舜元。 苏舜元干咳一声,道:“乔掌柜,你看着上,我们自然不能吃白食,此外,麻烦坐下片刻,咱们聊一聊如何?” “苏知州,瞧你说的,你让奴家坐下,奴家哪能不坐下,怎能算是麻烦呢?” 当即,乔三娘朝着一旁的伙计一摆手,后者便去准备酒菜了。 她则坐到一旁的茶桌前,为苏舜元和苏良沏茶。 乔三娘手上沏茶,但嘴也不闲着。 他看向苏良。 “苏御史,今晚要不要听几首新曲,我下面的姑娘随你挑!” 苏良笑着道:“我来这里,只为多看几眼咱们扬州城的一枝花,今日一观,乔掌柜的风采,依旧是不减当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乔掌柜最多二十岁呢!” “哈哈……,苏御史,你嘴真甜,若爱看奴家,奴家便让你看个够。” …… 风月场内,这种调侃的话语甚多。 苏良和乔三娘都不觉得尴尬。 但苏舜元却绝对说不出此类话语来,他觉得这是在调戏女人。 稍倾,乔三娘见苏舜元一直欲言又止,而苏良又一直闲聊,她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二位官人,你们这么大的官儿,自然不会与我这个小女子过不去,我挣个钱不容易,下面要养活一群嘴呢!咱们今日便只叙闲话,莫说那些伤感情的话语,如何?”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酒菜到了。 待酒菜摆放完毕后。 苏舜元也开门见山地说道:“乔掌柜,此次我们不是来强迫你帮助州衙解决钱荒的,也不是找你来互换利益的。我知晓你养了诸多无法再卖艺的老弱女子,当下扬州织锦院缺少女工,你身边这些人若擅于针织刺绣,皆可去织锦院做工。至于你会不会帮州衙,本官并不强求。” “织锦院?真的……真的可以去吗?” “随时可以去,解决百姓问题乃是本官职责所在。”苏舜元一脸认真地回答道。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他觉得此事要成。 天下最得人心的并非套路,而是人心。 与曹四爷可以名利相交,但乔三娘甚是感性,且年轻时被骗多次,根本不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语。 真诚,方能让她感受到安全感。 随即,苏舜元又道:“乔掌柜,你无须给我任何承诺,你忙去吧,今日无事了。” 乔三娘站起身来,朝着二人曲身行礼,然后一脸感激地退了出去。 苏舜元看向苏良,道:“景明,此事就听天由命吧!乔三娘确实可怜,钱对她而言乃是下半生的靠山,我们不应用织锦院来与她互换利益。并且,解决扬州城百姓的生存问题,乃是我本有的责任。”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这才是地方父母官应有的模样,苏良自认不如。 …… 十一月初十。 曹四爷与敖家大少敖烈率先开始行动,二人拿出大量窖藏铜钱,购买扬州百姓的农产品。 不到两日,便让扬州花市与鱼蟹市恢复了生气。 此举,他们肯定是赔钱的,甚至可能赔的还不少,因为物价还在落,但他们相信以后定然能挣回来。 与此同时。 扬州州衙也将查抄的惠本和尚的铜钱投入集市。 这是一件细水长流的事情。 预计至少要半个月,才能将市价渐渐稳下来。 而这一日,乔三娘也行动了。 可以说,巾帼不让须眉。 乔三娘花钱的速度远比曹四爷和敖烈豪气。 三名大商人赔本救市,让无数商人看到了他们的态度,也引得很多商人纷纷效仿。 此举虽然赔了钱,但却能赚了名,救了市。 更何况,扬州商贸萎靡,会让其他港口城市来抢生意。 这是向来骄傲的扬州商人们绝对不允许的。 …… 十一月二十八日,扬州的钱荒基本上得到了扼制。 不过要想完全根治,除了防范意外发生,还需要全宋施行具体法策。 这一日,苏良给朝廷写了两份奏疏。 其一,在汇报扬州钱荒解决进度的同时,恳请在全宋施行市易法时,采取以商治商之手段,令当地大商人任市易务提举官,当地主官负责监管。 其二,苏良又提出了两种在全宋境内扼制钱荒的方法。 第一,再造折二钱、折三钱、折五钱,令这些钱币逐渐取代小平钱。 所谓小平钱,就是一文钱。 而折二钱就是一枚钱币可当作两文用,折三钱就是一枚钱币可当作三文用,以此类推。 这种钱在南唐时期便发行过,百姓也能接受。 此举乃是为了在降低铜的实际价值同时,提高铜钱的货币价值。 在当下,这些钱比纸币更易流通。 但此法一出,必须要加大打击制造假币的力度,不然将会有诸多假币流入市场。 第二,加大稀有昂贵物品的售卖规模,促使富贵人家消费。 比如:珠玉、珊瑚、首饰、高档服装、酒茶…… 苏良将这两份奏疏在十一月份的最后一日,寄送了出去。 至于朝廷会不会同意,变法司又没有新的想法,朝臣会不会提出一些反对意见。 苏良便不管那么多了。 今年,好不容易回乡一趟,不用在朝堂上吵架,不用去参加那些无聊的礼节性朝会,也不用夜以继日的批阅文书,更不用去当官家眼里的那个“变法柱石”…… 苏良准备好好歇一歇,陪一陪家人,尝一尝扬州美食,彻底放松心情。 待开心心心地过完上元节,再动身回汴京城。 (本章完) <\/b> 第252章 扬州港上的秘密,高丽人偷得不是书,是文化! <\/b>腊月初一。 天愈寒,年味愈浓。 扬州城虽比不得汴京城繁华热闹,但却远比汴京的气候好。 尤其是扬州的水,甚养人。 午后,唐宅后院,冬阳灿烂。 炭火茶炉,茶香袅袅,小桌上放着各色干果点心。 苏良靠在一张裹着山羊绒的躺椅上,手捧一本闲书,沐浴在阳光下,甚是惬意。 他将此日定为自己带薪休假的第一日。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到上元节,足足有四十五日之久,苏良的心情就甚是愉悦。 …… 翌日清晨。 唐泽简单扒拉了几口早饭,便奔向尚文书社。 苏良这个岳丈。 除了书、酒、茶三大爱好外,视教书为命。 回扬州后,他便日日去这个与数名老友合力建造的私塾教书。 并且还将从汴京城带来的三百余册书籍放在书社,供学子们传抄。 苏良和唐宛眉则是准备去城南的观音庙上香,为唐宛眉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片刻后。 曹护驾着马车出门,苏良、唐宛眉、小桃、苏子慕在马车内说说笑笑,甚是欢乐。 约半刻钟后。 曹护手拉缰绳,突然停下了马车。 “官人,前面的尚文书社好像出事了?” 听到此话,苏良迅速从马车内走出,然后就看到不远处的尚文书社,有百姓围堵,还有数名官差站在院内。 苏良还看到其岳父唐泽正一脸沮丧地与官差说话。 唐泽的安全绝不会有问题,因曹护派遣了五人在暗中保护。 当即,苏良一行都下了马车,走向不远处巷道内的尚文书社。 苏良一来,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向他打招呼。 苏良挥手示意。 然后扶着唐宛眉来到尚文书社的院内。 一名身穿官服的魁梧中年,快步来到苏良的面前,拱手道:“参见苏御史!” 此人乃是负责周边治安的州衙门班头魏虎。 苏舜元特地交待他,要好好保护苏良一家及周边邻人。 苏良疑惑道:“魏班头,这是发生了何事?” “书社遭了贼,唐夫子放在里面的三百余册书全被偷了!” 苏良微微皱眉。 如今的贼子还真是大胆,竟然偷到了他岳丈的头上。 这时,唐泽眼眶发红地走了过来。 “贤婿,你们去上香吧,我相信官府能将这些书找回来。” 苏良安慰道:“岳丈放心,一定能找回来的。” 这一刻。 苏良和唐宛眉都甚是理解唐泽的心情。 唐泽放在书社的三百余册书籍,都甚是珍贵。 有前朝孤本,有依靠苏良人脉买来的稀缺文章合集,还有范仲淹、欧阳修、孙复等名士的亲笔注解本。 乃是唐泽在汴京城这两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虽不能称作价值连城,但也价值不菲,若找不回,恐怕唐泽连这个年都过不好。 苏良也非常心疼。 苏良看向班头魏虎,道:“魏班头,这些书籍极为稀缺,希望你多派些人手,尽快破案,追回书籍!” “属下明白!”魏虎重重拱手。 随即,苏良朝着曹护望了一眼,后者立即会意。 苏良是让曹护也去彻查此事。 苏舜元清廉耿直,下面官吏也大多是这种特点,但办案能力实属一般。 当下,临近年关,各个地方的偷盗之事很多,并不好查。 片刻后。 苏良安慰了唐泽一番后,便与唐宛眉等人去了观音庙。 …… 一个时辰后。 连同魏班头在内的十余名官吏出现在州衙衙门内。 扬州知州苏舜元脸色铁青。 “这……这不是打本官的脸吗?盗贼已经猖獗到快偷到苏御史的家里去了!此事若传到汴京城,我扬州上下的官员,颜面何在?” “邵推官,此事你亲自带队查。伱几日可给本官一个交待?” 下面一个身材偏瘦、中等个头的山羊须中年男子抬起头来。 其名为邵纲,现任扬州推官,主掌狱讼刑罚。 他想了想了道:“大概半个月吧!” “半个月?半个月,书籍早就离开扬州了,我只给你五日时间,你将此事列入官员考成簿之中,若完不成,自请受罚,这次必须要将丢失的书籍统统追回来!”苏舜元愤怒地说道。 他见下面有人还没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又道:“当下,台谏掌控着地方官员的所有考绩,苏御史名声甚大,此事若传出去,御史台给我们扬州定上一个‘盗贼滋生、民生不安’的罪名,你们谁也别想升迁!” “苏知州,这……这种偷盗之事,实在难查,你给我们五日是不是……?”邵纲面带难色。 “本官不听借口,你若干不了,自请去职,本官绝对不拦着!” 向来儒雅的苏舜元,语气尤为严肃。 吓得官吏们都不敢抬头。 “下官……下官……一定完成任务!”邵纲连忙拱手。 这时,班头魏虎开口道:“苏知州,此事如此影响我扬州形象,是不是该偷偷查?尽量不让太多人知晓苏御史岳丈的书籍被偷!” 听到此话。 苏舜元环顾四周,在没有找到趁手的东西后,无比恼火地说道:“这里……这里若是有根棍子,我立马将你打出去!” “此事已经很丢人了,瞒,你能瞒得住吗?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迅速破案,将书籍全部找回!” “下官明白!” 众官吏齐齐拱手,然后迅速朝外走去,他们再慢一些,可能苏舜元就真的要打人了。 底层官衙,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沟通成本高,一些人总有自己的小想法或顾虑太多。 其次,就是能力不行,是真不行。 若此事发生在开封府,包拯最多一天就能破案。 …… 在苏舜元的威压下。 不到三日,推官邵纲和班头魏虎便抓到了偷书之人。 扬州城的惯偷三兄弟,外号:鲁老大、鲁老二、鲁老三。 这三兄弟承认他们偷了书籍。 但并不知此乃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岳丈的书籍,不然,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偷。 三兄弟在第二日清早以三十贯的价格将三百余册书籍卖给了牙子熊五。 当下市面上,一册普通书籍的定价在三百文到数贯不等。 三兄弟以每册不到百文的价格售出,实为销赃,且根本不懂这些书籍的价值。 很快,牙子熊五也被缉拿到案。 他称当日晚上,他便将这些书籍摆上了城南的草市书摊,然后来了一个男人,直接以五十贯的价格将其包圆了。 他并未看清那男人长相。 然后,熊五得知那些书籍乃是苏良岳丈之物后,称愿意交出盈利的五十贯钱,而后接受官府惩罚。 此案查到这里,就查不动了。 三百余册书籍,依旧是没有踪迹。 …… 午后,扬州州衙。 苏舜元看着推官邵纲和班头魏虎呈递上来的案宗。 不由得眉头紧锁。 民间大多数盗窃案都是这般,能抓到凶手已经非常不错了。 至于失物,往往一两日,就能转手多人,甚至被人带离扬州城,寻无可寻。 他想了想,道:“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邵推官,你去尚文书社一趟,让唐夫子将丢失书籍的名目写下来,然后张贴全城,提供线索者,重赏。” “此外,自明日起严打偷盗行为,特别是偷盗书籍者,看一看从他们的嘴里能不能套出一些线索?即使去外地,也要将这些书籍找回来!” “遵命!”二人同时拱手。 …… 近黄昏,唐宅内。 曹护与苏良二人站在后院。 “苏知州已找到了凶手及销赃的人,但仍未发现书的下落。不过他已经准备在全城严打偷盗行为,想要从其他偷盗者那里寻得书籍的一些线索。”曹护说道。 苏良点了点头。 曹护接着说道:“我们在探查中发现,近日扬州境内,求购书籍者甚多,很多牙子都在高价收书,尤其是收稀缺类的珍藏书,但当下还未查到是不是有人专门在收购书籍?” “高价收书?”苏良有些疑惑,但随即又释然了。 整个大宋,喜欢藏书的人颇多。 有的人到处搜集好书,藏于家中,有的为了待涨价后卖出,有的则是为了传世。 有时,朝廷的馆阁官员们都要去一些富商家里抄录珍藏书籍。 …… 腊月初六。 扬州州衙门前贴出了一张丢失书籍的数目单。 而后,官差们开始施行严打盗窃行为。 不到两日,在很多百姓的助力下,便抓捕了上百名盗贼,并缴获了诸多赃物。 不过,一直都没有那三百余册书籍的消息。 …… 腊月初九,清晨。 苏良与唐泽正在吃早饭,曹护突然来报:书籍找回来了,当下就在州衙。 苏良和唐泽二人大喜,当即奔向了州衙。 半个时辰后,州衙内。 两个大木箱放在大堂中央,三百余册书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唐泽和苏良的面前。 苏舜元笑着说道:“今日一大早,有衙役发现州衙大门前放着两个大箱子,没想到竟然就是那三百多本书,估计是那个买书者知晓这些是你苏御史岳父的书,故而偷偷归还了!” 这一刻,苏舜元的心情甚好。 丢的脸终于找回来了。 这时,唐泽一边检查着箱子里的书籍,一边说道:“一本不少,一本不少,想必此人也是爱书之人,这些珍稀的书都裹在最里面了,没有丝毫损坏。”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一愣。 若归还者真懂书,不可能不知这些书转转手至少能卖五千贯。 在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时,突然归还,令人匪夷所思。 若此人看不上五千贯钱。 那实不应去那种黑市草集买不干净的书。 实在是有违常理。 苏良毕竟做过推官。 他细细一想,又结合最近收书者甚多,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可能性。 他看向苏舜元,道:“苏知州,能否让我看一看那几名偷书与销赃人的证词。” “就在这里放着呢!”苏舜元将其递给了苏良。 当即,苏良认真地看起了证词。 他仔细一看,还真发现了问题。 他朝着一旁的推官邵纲问道:“邵推官,当下黑市,销账一般会按照实际价值的几成出售?” 黑市也有黑市的规矩。 “一成到五成不等,急售可能就一成了!” “你可知这三百余本书籍的价值?” 邵纲笑着回答道:“至少五千贯。” “那熊五以五十贯出售合理吗?此案宗内可是写着他曾为书贩而后做了牙子,一个书贩能不懂这些书籍的价值?他再着急出售,也不会卖出五十贯的低价吧!” 此话一出,邵纲傻眼了,他压根没有往此处想。 苏良又道:“我觉得,这个熊五未必说了真话。此外,归还者不一定是知晓此乃我岳丈的书籍,便归还了,有可能是担心官衙查出更多的书。” 听到此话,苏舜元有些明白了。 “景明,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收购大量书籍,私运到海外?” 扬州乃是运送违禁物品出海的最佳之地。 苏良点了点头。 “这只是我的一个怀疑。一名曾是书贩的牙子以五十贯售书,不合理;一个不在乎价值五千贯书籍的人去黑市买来路不明的书籍,不合理;此外,爱收书者常有,但像扬州城这般,只看到牙子忙碌,而不见真主收书的情况,更是不合理。扬州乃长江与运河汇聚之处,随时都可出海,故而极有这种可能。” 众人纷纷点头。 苏舜元高声道:“带牙子熊五到大堂。” 片刻后。 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被带到大堂。 苏舜元高坐于最上方,苏良坐在一侧,推官邵纲和班头魏虎站在一旁。 “官人,我……我是真不知那是苏御史岳父的书籍,我真的收错了,我愿意将钱都上交,愿意接受惩罚交罚金,这马上都要过年了,您……您不能一直拘押着我呀,我还有八十八岁老母亲呢!” 苏舜元高坐于桌前,冷声道:“莫聒噪,本官问你什么,你便说什么。” 顿时,熊五不再敢乱言。 “本官且问你,在做牙子之前,你可曾做过书贩?做了多久?” “做过,我卖了三年书呢!” “那为何不做了?” “不赚钱啊!” “那你可知你偷窃的那三百多册书籍的实际价值?” “我……我……不知!” “不知?你售卖了三年书籍,能不知书籍的价值,那些书多为官刻本,一本至少两贯钱,你五十贯便卖出去了,这是为何?” “我……我真不知道,我就是缺钱,能卖五十贯我就满足了!” 这时。 一旁的推官邵纲补充道:“除九经疏外,若卖书于海外,徒三年,情重者配千里;若与海外商人联合走私货品且欺瞒不报,以叛国罪,杀之!” 当听到“海外”二字时,熊五的面色便有些紧张了。 “熊五,你到底招不招?你以为你不说,本官就查不出来吗?”苏舜元高声道。 熊五顿时怕了,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我招,我招!是高丽人,是有一个高丽人在大量买书,我就是个跑腿的,那个高丽人一直蒙着脸,我没看到他的脸,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住在哪里,有什么同伙!” 高丽人买书。 此事,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 大宋禁止“九经书疏”之外的一切书籍外流,特别是流向辽夏。 而高丽则是辽国的属国。 这个弹丸小国,趁乱而立国,没有什么文化底蕴,喜欢用大宋的文化充实自己。 表面上偷窃的是书籍,其实是大宋的文化,并且他们会无耻地将大宋的文化当成他们先祖的文化。 苏良非常不喜这个小国。 如果说西夏是在辽宋间左右逢源,一边称属国一边立国,来赚取安抚费。 那高丽就是妥妥的两姓家奴,既想抱宋的大腿,又想抱辽的大腿,但因其距离辽国较近,被暴揍几顿后,便成了辽的属国。 高丽若从大宋得到大量书籍,一定会敬献辽国,以表忠心。 苏舜元当即下令,立即调查全城的高丽人,一旦发现有人囤积书籍,立即抓捕。 扬州城的商人并不多,并且都有备案,找到他们并不难。 很快,邵纲便命人严查了所有住在扬州城及周边的高丽人,却并未发现有人私藏大量书籍。 …… 清晨,州衙后厅。 苏良和苏舜元都感觉有些奇怪,大量书籍,难以藏匿,不应该找不到。 就在这时。 二人同时看向一旁的扬州地图,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扬州港!” 高丽人在岸上,但他们的船却在水里,他们若发现官衙调查他们后,定会想要立即逃走。 “备马,立即前往扬州港!” (本章完) <\/b> 第253章 夹带私货的高丽船,苏良的霸道处罚! <\/b>一个时辰后,扬州港码头。 大运河与长江交汇之处,长江水浩浩荡荡奔流向东方。 水面上,轴轳千里,旌旗蔽天。 有力工搬运货物,有纤夫收拾绳索,有商船上的旅人正说笑着下船,还有许多担着扁担的小贩在岸边售卖各种零食用品。 热闹程度,堪比汴京城的南门大街。 苏良与苏舜元带着十余人来到码头上。 不多时,一名身材极度发福,像一团毛球般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扬州船舶司提举官黄有道,参见苏御史、苏知州,下官有失远仰,实在是……” 苏良直接打断他的话语,问道:“黄提举,当下扬州港可有高丽商船?” 黄有道想了想,道:“有,半个月前停了一艘购买瓷器的的高丽商船,不过,刚刚已经走了,开船大概有半刻钟吧!” “追,立即追上它,然后拦截下来!” 黄有道一愣。 “苏御史,这样不合适吧,会破坏我们与高丽国关系的,我觉得你应该先告知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到此话,苏良的火爆脾气顿时起来了。 大宋文化即将被高丽剽窃,他哪有时间与对方道明原因。 苏良铁青着脸,直接抓着黄有道的衣领,道:“我不要你觉得,我只要我觉得,现在就追!” 听到此话,黄有道连忙道:“是是……是……下官遵命。” 这些底层官员往往都有一个很大的毛病。 在接到上官命令前,总喜欢刨根问底,而不是直接执行命令。 苏良可不惯着他。 …… 片刻后。 苏良等人也上了一条官船。 此船长约三丈,比那些大船的速度快得多,特别是在这片船只众多的河域中,行驶速度远远超过多数大船。 而在他们前面还有三艘同样的官船,齐齐朝着高丽商船追去。 很快,苏良便望到了那艘高丽商船。 官船旗兵朝着高丽商船打旗语,但高丽商船上的人并没有任何反应。 苏良看向一旁的扬州船舶司提举官黄有道。 “告知官船旗兵,令前面两艘船加速,堵在前面,即使翻了船,也不能让高丽商船逃了!” “下官遵命。” 此刻的黄有道,一句废话都不敢说,即刻执行苏良的命令。 大约一刻钟后。 高丽商船被逼到河岸边,停下下来。 高丽商船长约近十丈、宽约三丈,因装货的缘故,吃水颇深。 在这段河道根本跑不快。 紧接着,士兵们搭好木板。 苏良、苏舜元、黄有道三人,带着三十多名士兵衙役登上了高丽商船。 曹护与十余名禁军护卫。 袖中有弩,腰间有匕首,紧随在苏良的身边。 苏良等人来到甲板上后,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人缓步走了过来。 其面带愤怒,看向黄有道。 “黄提举,你这是要做什么,刚才若不是老夫及时停船,将有覆船之危!” 黄提举挠了挠头,介绍道:“李管事,此乃我朝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与扬州知州苏舜元,是这二位要到贵国商船上看一看。” “在下高丽国李望州,见过苏御史、苏知州!”李望州听过二人的名号,语气瞬间变得恭敬起来。 苏良笑着道:“李管事,今日我们前来乃是检查一下此商船是否携带有违禁物,麻烦让所有人在甲板集合,我们要检查船舱。” “不……不是检查过了吗?是黄提举亲自检查的啊!” 黄有道揉了揉圆乎乎的肚子,面带和气地说道:“复查!复查!” 苏良直接道:“速速让伱的人出来!” 李望州眼珠一转,来到苏良面前,小声道:“苏御史,我记得确实有几箱属于大宋的东西,让我带到船上了,我这就令人拿出来。” 说罢,李望州看了一眼后面的属下。 很快。 四名汉子抱着四个小方盒来到苏良等人的面前。 李望州抱起盒子,走近苏良,而后将小方盒掀开一个角,笑着道:“苏御史,你看是这东西吗?如果你喜欢,我还有几箱呢!” 苏良眼睛一瞥,里面装的满是金银珠宝。 他冷哼一声。 “我大宋最不缺的便是这种玩意,速速让船舱里的人出来,再不出来,我便命人硬闯了!” 李望州见苏良不领情,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道:“苏御史,苏知州,麻烦你们先看看这个。” 苏良接过信封,打开一看,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苏良看完后,交给了苏舜元,苏舜元仔细一看,不由得也乐了。 李望州顿时大喜,以为有了效果。 此信乃是枢密使夏竦亲笔。 内容是告知大宋所有的河务官,应厚待高丽商人,免得破坏和气,引发两国发生矛盾。 苏良笑着道:“苏知州,将这封信收好了,我正愁不知如何弹劾夏枢相的,而今可得到宝贝了。” 大宋官场,皆知苏良与夏竦不合。 而这个高丽商人还想着官大一级压死人,令苏良惧夏竦之威而不敢再查呢! 当即,苏舜元便将信塞进了自己怀中。 李望州一脸郁闷,再次看向苏良。 “苏御史,苏知州,我船上装载着数千件瓷器,若是打碎了,你们必须赔偿!” “此外,明明已经搜了一遍,而今你们却要搜第二遍,实在不合规制,人人都道大宋乃好客之邦,但苏御史今日所为,甚是粗鄙!我定当向我家国主反映,若搜查不出来违禁物,你们必须向我写道歉信,且张贴在扬州港,一月之内,不可撕去。” 苏良根本不愿搭理他,当即高声道:“兄弟们,仔细检查,不可有一处疏漏,不要怕打碎了瓷器,即使全砸坏了,我都赔得起!” 听到此话,李望州不由得恼了。 “你们欺人太甚!” 其后面的一群高丽人也都攥着拳头跃跃欲试。 这时,苏良后面的数名护卫,举起手臂,拽了拽衣袖,露出里面的袖弩。 李望州顿时怂了,当即用高丽语喊道:“所有人都先来到甲板!” 很快,上百号高丽人都聚在甲板上。 十余名士兵衙役立即钻进了船舱。 其中,还有两名是曹护的属下,最擅长的便是这种寻物之事。 苏良身后之人,都拿着兵器,并不怕这上百号高丽人动手。 此乃大宋境内的河道。 他们若敢动手袭官,苏良可将他们全部灭掉。 …… 咔嚓!咔嚓!咔嚓! 船舱内不时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 砰!砰!砰! 半刻钟后。 船舱内传来一道道砸击重物的声音,甲板都震颤了起来。 李望州低着脑袋,阴沉不语。 不多时,一名士兵抱着一摞书走了上来。 “苏御史,我们在船舱内发现大量书籍,其中有诸多违禁书籍,涉及我朝的地理律令、边机会要等……” 李望州变得沮丧起来。 “这次,我认栽了,你们将这些书籍全都带走吧!瓷器,我也不要了!” 苏良一愣,反问道:“李管事,你不会以为将书籍收缴后,你就没事了吧?” “你……你还想干什么?吾乃高丽人,不必守你宋的法令,即使我犯了错,你也应将我送到高丽,由我国国主发落!” 苏良微微摇头,看向后面的士兵衙役们,高声道:“全员收监,一个不留,他们国主若不向我大宋致歉,本官便让他们将牢底坐穿!” “你……你可知我高丽乃是辽的属国,你这样做,是在引战!”李望州气急败坏地说道。 他没想到苏良竟然要将其关押入狱。 苏良微微一笑道:“引战又如何?我大宋尚不惧辽,又何惧辽身边的一条狗,在我大宋境内犯罪,就应该由我大宋执刑!” 一旁,苏舜元听得甚是兴奋。 往昔,他是不愿得罪高丽的,因为后者毕竟背靠辽国。 但当下,苏良给了他勇气。 高丽这种弹丸小国有何惧哉,更何况还是对方有错在先。 苏良说出这句甚是侮辱高丽人的话语后,对面的高丽人无一个敢站出来反驳,甚至不敢抬起头。 因为,苏良的后面,乃是一个个高高举起的弩器。 月底求月票,感谢诸位读者老爷了! (本章完) <\/b> 第254章 大宋最强谈判组合:欧阳修、包拯、唐介 <\/b>约一个时辰后,扬州港码头。 上百名高丽人低着脑袋,抱着一摞摞书籍,在官差的押送下,陆续上岸。 周边百姓得知高丽商人盗书被抓后,兴奋不已,纷纷高喊着:“窃贼当死!窃贼当死!窃贼当死!” 高丽商人以奸滑小气着称。 再加上其为辽之属国,为多数百姓所不喜。 船舶司提举官黄有道一脸沮丧。 扬州港发生如此严重的禁书走私案件,他这个提举官算是做到头了。 高丽商人李望州依旧是一脸不服气,嘴里嚷嚷着高丽国主一定会救他。 苏良将相关杂事交给苏舜元之后,便回了家。 接下来,如何寻找和处置与这些高丽商人买卖书籍的人、如何定刑,以及如何让李望州不那么豪横,就是扬州知州苏舜元的事情了。 …… 此时,高丽使团已抵达汴京城。 此事完全可与他们沟通,然后再让他向高丽国主汇报。 苏良需要立即向朝廷汇报,并恳请朝廷严肃处理此事。 不然大宋的书籍、秘法、图画、地理志都会流失海外。 当然,苏良也不忘将李望州那封夏竦的亲笔信寄回汴京城。 此外,扬州知州苏舜元也将此事的详细经过写成奏疏,送往了汴京城。 …… 腊月十六日,上午。 苏良与苏舜元的奏疏,一前一后抵达了汴京城。 垂拱殿内。 赵祯看完奏疏后,黑着脸道:“宣两府的相公们!” 片刻后。 文彦博、夏竦、范仲淹、张方平、吴育、宋庠六人来到了大殿内。 此刻,六人已知官家是因何事召他们。 苏良的奏疏直达禁中。 但苏舜元的奏疏则是经由两府后,才呈递到禁中。 文彦博率先开口道:“官家,高丽商人胆大妄为,剽窃我朝机密,理应重惩。当然,我朝这两年来对海外书禁的监管也存在一定问题,后续理应加强力度。” “那众卿认为应该如何判呢?” 张方平走出来说道:“一律施杖刑,收缴所有财物,而后驱逐出境,永禁这些盗贼来我大宋!” 一旁,文彦博、吴育、宋庠三人都点了点头。 此等惩罚,已算得上硬气。 赵祯微微一笑,道:“此罪名,还是有些轻了。” “景明提出的建议是,其一,贼首徒三年,其余高丽贼徒一年,然后永久驱逐;其二,在徒刑期间,须由高丽国承担这些人的衣食费用,一人一日一贯钱;其三,令高丽国主向大宋呈亲笔致歉书,表明再出现此等事情,刑罚倍之。” 听到此话,文彦博、范仲淹等人都笑了。 一听这就是苏良的风格。 拘禁,赔钱,道歉,一个都不能少! 不但重惩。 而且还要打高丽国的脸面。 徒刑,即监禁于一定场所,剥夺自由,强制劳动。 至于令高丽国承担衣食费用和令高丽国主致歉,那就是纯粹为了打高丽人的脸。 吴育笑着道:“臣以为,景明之策甚好,不过……不过高丽人恐怕不一定会同意。” 一旁,文彦博和范仲淹都笑出声来。 这时。 夏竦慢悠悠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苏良之策,完全是在引战!” “高丽人虽为辽之属国,但乃是被辽欺负而不得已为之,心并非在辽。” “而今,他们有错在先,我们若轻罚,必能使得高丽心向我朝,日后若发生宋辽之战,完全可联合高丽攻辽。当年,太宗皇帝便有过联合高丽,攻击辽国的想法,当下正是我们结交高丽国的最好机会。” 联合高丽,共抗辽国。 此策自太宗起便有人提。 不过在澶渊之盟后,宋辽太平多年,高丽与辽国接壤走的较近,与宋的交集并不多。 这时。 赵祯从桌子上拿出一封信,道:“夏枢相,你看一看这个。” 夏竦接过信件,看到内容后,眼角肌肉猛地一缩,旋即又恢复常态。 其拱手道:“官家,此信确实为老臣所写。” “官招商之策后,我朝商贸繁荣,更是带起来了海外贸易。但海外贸易的手续繁多,一名高丽商人找到臣,称地方官员有吃拿卡要之事,臣为了我朝海外商贸繁荣,为了促成宋丽联合,故而写信告知河务官们,应厚待高丽商人。” 随即,夏竦将信件递给一旁的文彦博,道:“诸位同僚,你们也都可以看一看此信的内容,看我是否有私心,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促进商贸发展,方便以后更好地对付北辽!” 文彦博等人纷纷看起书信。 书信内容写得也很正。 皆是应该厚待高丽商人,促进海上贸易的话语,且信上内容丝毫未提及此次被抓的高丽商人名姓。 众人不得不佩服夏竦的老奸巨猾。 若是别的官员被搜出这种“疑似徇私”的证据,必然张口否认非自己所写。 而夏竦不但干脆果断地承认,而且还将自己的目的抬得甚高。 一心为了海外贸易,为了使得大宋抗辽拥有更多的帮手。 若是唐介、欧阳修、或苏良在这里,定然会弹劾夏竦两句,但这些相公们都未曾多言。 他们更愿意听从赵祯的想法。 赵祯想了想道:“朕相信夏枢相,此等小事便算过去了。” 说罢,赵祯坐直了身子。 “众卿觉得,我朝是否要联合高丽呢?” 文彦博率先走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万万不可。高丽作为辽之臣国,不时向我朝示好,不过就是贪图我朝财物而已。我们真要与辽打起来,它区区一个弹丸小国,能有何作用?没准为了利益,还会在我们背后捅刀子呢!” “臣附议!”吴育和张方平同时附和道。 这时,范仲淹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一事归一事。我们与高丽是否联合抗辽,取决于以后的战况。今日就算轻惩高丽人,若以后与辽开战时,不给他们好处,他们会帮我们吗?” “两国之间,战与和,联手与抗争,皆是为了利益,哪有所谓的兄弟之国。” “当下的情况是,高丽人在我大宋境内犯了罪,我们若不惩罚,莫说高丽,海外诸国都会笑话咱们!” “此次盗书之事,性质恶劣,若我朝书籍积于高丽,必将云布于契丹,不惩罚不足以令外来者忌惮!” “臣以为,我们可以先拿景明的惩罚条件去与他们商谈,看一看高丽人拿出什么诚意来,他们若依旧倨傲,我们便不用与他们客气!” 不愧是在西北耕耘数年的范仲淹,每一句话都说到了重点上。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范卿所言,甚有道理。对外太仁慈,就是软弱了。谁愿去与高丽特使谈判?” “臣愿往!”文彦博率先请命。 吴育站出说道:“官家,让我们几个去,太给高丽使者面子了!并且我们几个长得都不够凶,且还有些拉不开面子,臣推荐台谏主官,唐介与欧阳修同往。” “咳咳……咳咳……” 一旁的张方平忍不住咳嗽起来。 让这两位去谈判,那高丽使者估计一点便宜都占不了。 赵祯想了想,道:“此二人确实是良选,可令高丽人知晓坏我大宋律法的后果。不过,二人的性子都有些急躁,朕担心,可能会吵起架来!” 这时,范仲淹提醒道:“官家,要不再加一个包希仁,他擅于克制情绪,且擅于把控这种场面。” 听到此话,赵祯都忍不住笑了。 派遣这三人去,大宋绝对吃不了半点亏。 “可以。此次完全是高丽的错,我们也该将我们的大国之威拿出来了,告诉这三位,就照着苏良列下的三个条件去谈。” “臣遵命。”众臣同时拱手。 …… 不到午时。 高丽使团便从中书省得知了上百名高丽商人因走私大宋书籍而被抓的事情,且中书还让高丽使团于下午前往鸿胪寺解释。 午后,鸿胪寺。 冬阳灿烂,数道阳光泼洒在一座议事厅的大桌上。 高丽特使王护奇、副使李宗心情忐忑地坐着,丝毫不敢与对面三人对视。 这两个高丽人根本没有想到,听他们解释的竟然是这三人。 一个是上奏有瘾,弹劾官员无数的大宋文宗欧阳修。 一个是能拦龙辇谏君的御史中丞唐介。 一个是掌执开封府,敢于将吐沫都喷到皇帝脸上的包拯。 这三人的名头,早就传遍了周边诸国。 包拯、唐介、欧阳修同坐一侧,皆是黑脸看着对面。 王护奇和李宗感觉自己是在受审。 王护奇率先说道:“三位官人,此事是我高丽商人的错,我们认错,且表示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欧阳修面无表情。 “这不是犯错,而是犯罪!你们高丽人竟猖獗到私运我大宋的地理图志,伱们是准备要攻打我大宋吗?” “没,没,我们绝无此心,绝无此心!”王护奇和李宗连连摇头。 “说一说吧!接下来你们要如何做?”包拯看向二人。 高丽特使王护奇,想了想道:“恳请贵国让我们将这些人都带回去,我们保证,每个人都按照偷盗罪的二倍惩罚去定刑!” “哼!” 唐介冷哼一声。 这一道冷哼,让王护奇和李宗骤然紧张起来。 屁股只敢坐在椅子的一小块地方,且随时准备起身,拱手认错。 “涉及此案的一百二十八名高丽人乃是在我大宋境内犯罪,自然由我大宋惩罚,依据大宋律法,贼首徒三年,其余高丽贼徒一年,然后永久驱逐,二位可有意见?” 一旁的李宗以商量的语气说道:“敢问三位,能否以财物抵罪?” “不行!”三人异口同声。 “那……那此事,我恐怕要先汇禀我家国主,然后再告知三位,我们是否同意?” “啪!” 欧阳修突然朝着桌子上拍了一下。 王护奇和李宗吓得立即站起身来。 “王特使,李副使,我们现在是告知,而非商量,你们明白吗?” 二人如小鸡逐米般点了点头,而后慢慢坐了下来。 紧接着。 包拯接着欧阳修的话说道:“刚才,只是定了贵国那一百二十八人的偷窃罪,现在我们再聊聊其他罪名,这个,你可告知你们国主,看他是否同意。” “这些商人皆非首盗,盗完书籍后在你国国内印刷售卖,你国国主不可能不知,有包庇之嫌。” “此外,这些人所偷的书籍中,涉及我朝地理方志、边关图要,此做法更有引战之嫌。” “综上述,我朝认为,贵国应赔偿我国十万贯情报损失费,另外,需要高丽国主向我家官家呈亲笔致歉书,立誓杜绝此类事件发生!” “另外,你们高丽人拘禁在我朝境内,需要你们承担这些人的衣食费用,一人一日一贯钱。待刑满之后,我们自会放人。” 十万贯情报损失费,乃是包拯、欧阳修、唐介三人临时加上去的。 他们觉得若全按苏良的条件谈判,显得三人太没有能力了。 “这……这……这……三位,这条件实在太苛刻了,他们只是我国的商人,并非士兵啊!” “我们不管他们是商人还是兵,只知道他们是贼,你们高丽的贼!”欧阳修瞪眼道。 “那……那……此事,还有缓和的余地吗?能不能不让我家国主呈致歉书,让我来写致歉书。” “不行!” 三人再次异口同声地说道,甚是霸道。 王护奇想了想,道:“三位,你们也知我们是辽之属国,此事若是闹大,万一……” 还不待王护奇说完,唐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 “你是觉得当下辽国为了高丽敢与我朝开战吗?你可以试一试!” 此话一出。 王护奇和李宗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年初,辽国军队刚从西夏郁闷地撤回来,断然不可能为了高丽的事情与大宋全面开战。 李宗眼珠一转,身体前倾,道:“我高丽一直受辽国压迫,若此事大宋能轻惩,我可说服我家国主,私下与大宋结盟。一旦宋辽出现冲突,我高丽必然援助大宋!” “哼!” 欧阳修冷笑道:“虎狼相斗,一只鸡来帮忙,有何用!并且,这只鸡到底属于北方还是南方,还是未知数呢!” “那……那……” 王护奇再欲解释,包拯直接摆了摆手。 “我们提出的条件,没有任何缓和的机会。你直接告知你家国主,到底是脸面重要还是想要成为我大宋的敌人!” 说罢。 欧阳修、唐介、包拯便站起身来,大步离开。 王护奇和李宗一脸郁闷。 二人本来贺大宋正旦是来吃喝玩乐,然后再满载而归地回国呢! 哪曾想遇到一个这样的大麻烦! 无论高丽如何赔付,这二人作为话事人,仕途算是完了,甚至还会遭到无数高丽人的唾骂。 (本章完) <\/b> 第255章 富弼已归朝,夏竦下台还会远吗 <\/b>高丽特使王护奇和副使李宗离开鸿胪寺后。 直奔辽国特使萧鼎的住所。 因高丽人有罪在先,他们不敢请求辽使为他们撑腰,给大宋说几句狠话。 但却想让萧鼎去求求情,将条件降低一些。 他们没想到的是,萧鼎已然知晓此事,直接闭门谢客,根本就不理会二人。 辽人打心里看不上高丽人。 若不是后者还有些利用价值,高丽早就亡国了。 王护奇和李宗一脸无奈。 便只能回住所向高丽国主写信,极言大宋对高丽商人偷盗之事的怒火。 并将大宋要求的一系列条件和欧阳修、唐介、包拯三人的话语,一字不落地写了下来,命人速速送往高丽。 他们将宋人写得越愤怒,他们受到的惩处便越轻。 预计,正月初便能收到回信。 …… 腊月二十五日。 苏良收到了唐介的来信。 当看到唐介、包拯、欧阳修三人一起与高丽特使谈判,且又增加了十万贯情报损失费后,不由得笑得直不起腰来。 当下的大宋,就应该如此硬气。 让这三人组队去和别人谈判,想吃亏都难。 苏良笃定,高丽国主绝对会依照条件执行,得罪了大宋,足以使得整个高丽覆灭。 大宋赌得起,但高丽赌不起。 …… 腊月二十六日,年味已经非常非常浓郁。 扬州城内,处处都可听到爆竹声响,一群群孩子身穿新衣在街巷内玩耍打闹。 苏子慕就如同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满巷子撒欢。 他尤为喜欢和比他大一些的孩子玩耍。 只要出了门。 再想将其拉到家里,非常困难。 唐宛眉一口一个逆子,整日都被气得哭笑不得。 这个时候。 苏良彻底闲暇了下来。 有时,趁着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便坐上一艘小船,在扬州城内漂来漂去,直到黄昏方才回家。 这座城,承载着他的无数记忆。 令苏良一家感到惊喜的是,官家和曹皇后依旧没忘为苏子慕送来年礼。 特别是曹皇后。 她对苏子慕俨然如子侄一般,甚是疼爱。 但凡有好东西,只要有她儿的,便有苏子慕的。 曹佾在苏良面前甚是恭敬,几乎做到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这其中,有不少都是曹皇后的功劳。 曹皇后,一直念着苏良这份恩情。 是苏良让她后宫之主的位置更加稳固,并让她在近而立之年,产下龙子。 …… 腊月二十七日。 苏良自掏腰包,在明月楼设宴,将曹四爷、乔三娘、敖烈,还有扬州知州苏舜元都请了过去。 一方面,苏良是为了感谢众人对扬州钱荒的付出。 另一方面,苏良若被他们请吃饭,免不了会有人弹劾他。 故而,他自掏腰包,先将这顿饭请了。 到年后便不再饮宴了。 这一晚,苏良被灌得酩酊大醉。 他一个七尺男儿,竟然没有喝过乔三娘。 若不是曹护及时将苏良背回家,乔三娘都将苏良背到自己屋里面了。 …… 除夕夜。 苏良一家都未曾外出。 这是一个难得的相聚时刻。 苏良不用再为明日的大朝会而早些休息,也不用思索还要呈递什么奏疏,更不用想着去拜访哪位同僚故旧。 此时的苏良,不是台谏官苏景明,他只是苏景明,完全属于这个家。 这一晚。 苏良与岳父唐泽小酌到后半夜,然后与唐宛眉又聊了许久,方才睡觉。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皇佑二年元日的午时。 这是苏良自担任台谏官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觉。 …… 元月初二。 苏良携妻带子,去苏舜元家拜年。 唐泽则是与他的那些老友相聚。 这群老头玩得贼欢。 下象棋、对对联、猜谜语、写书法、投壶、蹴鞠等,有雅有俗,样样皆通。 …… 元月初十。 一个好消息传到苏良耳中。 高丽国国主对大宋提出的条件,没有任何反驳,直接全部照办。 同时,高丽国主的道歉信(抄录版)也传到了扬州。 这让苏良有点敬佩这位高丽国主了。 同时也对其产生了忌惮。 高丽国有一个如此能屈能伸的国主,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祸患。 苏舜元则是大喜。 此份扬大宋国威的功绩,扬州城诸官,人人皆有参与,都将受益。 当即,苏舜元命人抄录数份将其贴到了扬州港。 这是对那些不干净的海外商人最强的震慑方式。 很多海外商人都自认不受大宋律法辖制。 做了坏事后,上船便逃。 但看到这份道歉信后,他们绝对不敢再违逆大宋律令。 高丽国主写下这份道歉书后,必然会重惩那些被抓商人的家人。 而那些商人返回高丽后,定然也会遭受重罚。 …… 正月十三日。 就在苏良与苏子慕打打闹闹地扎花灯之时。 两道足以震惊整个大宋朝堂的诏书由中书省发出。 其一,枢密副使、知大名府曾公亮,受诏归京,另外一名枢密副使庞籍,以刑部侍郎之职,知大名府。 其二,京东路安抚使,知青州富弼,擢升为枢密副使,并令其即日返回汴京。 这两道诏书,寓意颇多。 暮气沉沉,年过花甲的枢密副使庞籍被外放,而换来了刚到知天命之年,甚是熟悉军事的曾公亮。 此外,另外一位治军有方的能臣,范仲淹的最佳搭档。 富弼也归来了。 这意味着,新一年的变法重心将会放在军伍之上。 而夏竦的枢密使之位已经岌岌可危。 …… 苏良虽还不知这个消息,但却知晓今年的变法重心是军伍。 早在去年十月份。 变法司便在赵祯的面前确定了今年的变法方向。 去年,变法司主打富国强民,收效甚佳,而今年的主要变法重心则是放在军伍上。 裁兵不足以强兵,练兵才足以强兵,大宋的士兵们需要好好整顿一番了。 …… 正月十六日。 苏良一家坐上官船,离开了扬州城。 唐宛眉预计在三月初生产,苏良也想早些回京,寻御医为其安胎。 此外,而今变法司变法确实离不开苏良。 王安石的想法甚是跳脱,有时范仲淹都压不住。 而变法之策一旦出错,那影响的就是大宋全境,故而一众同僚都盼着苏良回京,再献良策呢。 与此同时。 大宋的各个铸币所已经开始动工,铸造折二钱、折三钱和折五钱了。 此法并不是解决大宋钱荒的最好方式,但却是当下最稳妥的方式。 月末求月票,感谢诸位读者老爷们! (本章完) <\/b> 第256章 坑你辽国没商量,苏良献惊天大计! <\/b>正月二十日。 一艘商船、一艘官船,一前一后,行驶在大运河上。 苏良站在甲板上,举目远眺。 河上船桅如林,河畔草集云布。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大宋已然大变了模样。 虽说变法之策,没有三年五载,实难看出成效。 但而今,苏良明显感觉到,百姓们的心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旦日子有了盼头。 谁都愿意付出更大的努力,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 …… 正月二十九日,近午时。 阳光灿烂,风微凉。 苏良一行终于回到了汴京城。 汴河码头,依旧喧嚣忙碌,河畔上的许多柳树已绽出新芽。 吉叔早已在前方等候。 令苏良意外的是张茂则竟然也在。 当下,张茂则的一言一行,代表的皆是赵祯。 苏良连忙迎了上去。 张茂则笑着说道:“欢迎苏御史返京,自从汴京城缺了苏御史,一下子就不热闹了!” “你想要哪种热闹,气得官家掀桌子?” “哈哈哈哈……” 二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闲聊数句后,张茂则道明了来意。 “官家念你辛劳,且此次差事办得甚好,特许你二月二朝会时再上值即可。此外,官家特派了两名御医,午后便会上门……” 按照惯例,苏良此去乃是公差,理应在回京后,立即入禁中汇报。 但赵祯知晓他旅途疲惫,唐宛眉又怀有身孕,便特许他再歇息两日。 此等恩宠。 即使是文彦博、张方平等相公都是难以得到的。 “多谢官家了!” 苏良心中涌出一抹感动。 官家在体恤自己生活这方面,真的是无可挑剔。 张茂则想了想,又道:“此外,辽国特使萧鼎和高丽特使王护奇、副使李宗都还未离开汴京城,似乎是想要向伱和唐老夫子致歉,你防着点他们,尤其是萧鼎,他自打来汴京,便一直打听我朝的诸项变法事宜。” 苏良点了点头。 一个多时辰后,苏良一行终于到家。 两名御医为唐宛眉诊了脉,开下几副安胎药后,便离去了。 而两名御医前脚刚走。 吉叔便拿来了一个拜帖,走进客厅。 “官人,辽国特使萧鼎和高丽特使王护奇、副使李宗求见,声称要来致歉,且带来了一马车礼物。” 苏良想了一下,道:“将他们请进来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来致歉,苏良自然不能拒之不见。 “那礼物……”吉叔问道。 “礼物收下,待他们离开后,原封不动地拉到三司即可。” 当下的苏良,吃穿不愁。 因官家与皇后数次重赏,只要苏子慕以后不败家,完全可以花到他子孙满堂。 …… 片刻后。 辽国特使萧鼎和高丽特使王护奇、副使李宗,大步走进苏良家中。 苏良快步走到庭院,看三人走路的位置,便辨别出了身份。 为首的壮硕中年人,便是萧鼎。 后面两个,走在前面的小老头是主使王护奇,走在其侧后方的青年定然是副使李宗。 “三位特使突然来访,顿使寒舍蓬荜生辉,里面请,里面请!”苏良笑着说道。 苏良在前面引路,三人跟在后面。 高丽特使王护奇和副使李宗的笑容都有些无奈。 他们根本不愿来苏良家中致歉且也不用致歉,因为他们国主已道过歉且赔了钱。 是辽国特使萧鼎为了结交苏良,硬逼着他们来道歉。 他们不敢得罪萧鼎,便只能来苏宅道歉。 四人坐下后。 高丽特使王护奇和副使李宗便按照提前准备好的话术,郑重地向苏良和苏良的岳丈道歉。 称全都是高丽之错,称他们管束不严,才出了贼盗…… 皆是场面话术。 苏良对这个处理结果甚是满意,见二人又道歉,便一直都是笑呵呵的。 片刻后。 辽国特使萧鼎开口了。 “苏御史,高丽乃我辽之属国,高丽有错,我也感到十分丢人,真是对不住了!” “高丽使团明日便将返回高丽,但我打算再在汴京小住一段时日,学一学大宋的文化,体验一番汴京的风土人情,日后可能会有叨扰到苏御史的地方,望你莫在意!” “好说好说!宋辽乃兄弟之国,都不是外人,都不是外人!”苏良笑着说道。 苏良心里明白。 辽使是见大宋变法成果显着,想要来偷师了。 随即,四人便开始闲聊起来。 准确地说,应该是两人。 高丽特使王护奇和副使李宗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离开苏宅。 但萧鼎却是没话找话,不断向苏良打听着大宋变法的进度。 甚至有想留下来吃晚饭的打算。 苏良自不会让他如愿。 约一刻钟后。 苏良找了个要出门办事的借口,将三人送出门外。 …… 翌日。 高丽使团离开了汴京城。 而辽国特使萧鼎则是在汴京城闲逛起来。 午后,苏良还收到萧鼎的请客帖。 他称昨日与苏良相谈甚欢,想要今晚在樊楼再次畅聊,还用上了“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样的词语。 苏良差点儿没被恶心死,直接婉拒。 …… 萧鼎除了骚扰苏良外,将变法司的官员骚扰了一遍。 范仲淹、王尧臣以公务繁忙没有搭理他,梁适、司马光收到他的半马车礼物后,又礼貌地退了回去。 至于知东明县的王安石。 看出萧鼎来意后,直接破口大骂,将萧鼎骂了回去。 不得不服,萧鼎的脸皮极厚。 他就当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 辽国使团的二十多人全以了解汴京的风土人情为由,明目张胆地搜集大宋的变法之策。 虽然他们带不走一纸一字关于全宋变法的东西。 但却可以记在脑子里。 司马光去了鸿胪寺,要求鸿胪寺将辽国使团驱离。 但鸿胪寺称,辽国皇帝给官家写了亲笔信,让辽国使团在汴京多待一段时日,体验一番大宋的风土人情。 官家已然应允。 当下驱赶,有失官家体面。 鸿胪寺也很烦。 对方毕竟代表着辽国,他们不但不能驱赶,还要为辽国使团提供一些衣食住行的服务。 辽国使团也就是钻了大宋事事皆讲礼数的份上,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 主打一个没脸没皮。 且他都是明面上套取信息,丝毫不违大宋律法。 …… 二月初二。 大庆殿朝会,群臣皆聚。 此为开年后的第一个大朝会。 赵祯并未讲过多细节。 主要是总结了去年的政绩,以及鼓励群臣今年再接再厉,将新法策略施行到位。 至于今年具体做什么,将会在内朝会上沟通确定后,才会公布。 此外,变法司又新增两人,正是刚履新职的富弼和曾公亮。 大家皆已知晓。 今年变法的重头戏,不在民间,而在军伍。 …… 二月初五,变法司。 赵祯亲至,与众官员讨论强军之法。 所谓强军,非兵多将广。 而是将有谋,兵有勇,遇战便能胜。 赵祯的安排是,由范仲淹主导,富弼、曾公亮、梁适主笔撰写强军之策,其他人辅助。 争取在二月底便能出一个草案。 任务布置完毕后,一旁的梁适忍不住开口道:“官家,能否立即将辽国使团驱离?” “那个萧鼎实在是厚脸皮,他每日笑嘻嘻地在我家门口守着,见到我便要拉着我喝酒闲聊,这几日,我回家都不敢走正门了!” 一旁,司马光也抱怨道:“每日午后,萧鼎和一些辽国使团成员坐在茶馆中,听我们的百姓聊变法,这里毕竟是汴京城,他们在茶馆酒楼,便能听到很多信息。” “这个萧鼎,四处撒钱交朋友,他还花重金看了许多往期的民间小报。” …… 梁适一开口,大家都抱怨起来。 苏良虽未开口。 但就在昨晚,刘长耳还告诉他,收了萧鼎五百贯钱,然后扔给了他一堆关于朝廷官员生活作风方面的破报纸。 萧鼎仗着自己的辽国特使身份,已经成汴京城一害了。 虽然他不一定能够得到变法策略的具体内容,但在汴京搅和,却非常影响全宋变法。 赵祯面色尴尬。 他没想到今年的辽国使团竟然如此无耻。 但他已向辽国皇帝回信,称辽国使团可以多住一段时日。 而今辽国使团并未触犯大宋律法。 实在无合适理由将他们撵走。 大宋朝爱面子。 哪像萧鼎这般无耻,只要能拿到好处,便不在乎耍无赖。 赵祯想了想后,道:“再过几日,再过几日,朕便勒令他们离开!” 就在这时,苏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官家,臣建议,不要驱赶他们。”苏良突然开口道。 “为何?”赵祯疑惑道,其他臣子也都纷纷看向苏良。 苏良笑着说道:“敢问官家和诸位同僚,若辽国将我们的变法策略拿去用,可能够富国富民?” 范仲淹一愣,第一个回答道:“不会,反而会使得辽国越来越糟糕!”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苏良的意思。 全宋变法所有策略的核心,皆是削富济贫。 即削弱“兼并之家”掠夺天下财富的能力,将其还于朝廷和底层百姓。 兼并之家,即大地主、大官僚阶层。 大宋敢如此做,建立在大宋的军伍全在朝廷手中。 “兼并之家”们根本不敢造反,且朝廷也会在商贸上给予他们一定优惠政策。 但是辽国与大宋的国情却不一样。 辽国虽学宋制,但身份等级制度森严。 在辽国,契丹人的地位远高于大北方的女真人和燕云十六州的汉人。 贫民要想靠着科举和军功出头,比宋困难百倍。 并且,辽国有很多大族。 这些族落有身居高位的官员、有巨商富贾,关系错综复杂。 谁要动他们的利益,他们绝对能够造反,且他们造反的破坏力,比大宋那些反民厉害多了。 大宋百姓造反,大多都是找个山头,抢抢粮食,等着被招安。 但辽人造反,有人有马且有兵器,一个个狼性十足,绝对能闹得天翻地覆。 “景明,你的意思是任由辽国使团学习我们的变法策略,然后东施效鼙?”富弼笑着问道。 一旁,曾公亮强忍着不笑,道:“这……这是不是损了点儿?” 王安石身子往后一歪,正色道:“不损,比起辽国送西夏煮熟的种子,我们完全是君子行为,是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咎由自取!” 此话一出,众人皆没有了心理负担。 这年头,做老好人成不了大事。 “不过,辽人也不傻,他们若觉得不符合国情定然会停下来,另外,我们的许多变法之策,确实对辽有可取之处,他们完全可以选择适宜他们的执行!”司马光开口道。 “这就需要我们帮他们一把了!”苏良的脸上露出一抹坏坏的笑容。 “官家,臣建议,先令刘长耳为卧底,售卖给辽国使团一些变法策略文书,而后再在进奏院寻一卧底,令其高价卖给辽国使团所有的变法内容,辽国使团即使不能夹带这些文书,那么多人,背诵个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当然,我们需重新撰写这些文书,表面内容不变,但有益于辽国国情的内容一律简化,且在文书上多加一些类似变法需‘孤注一掷、乾纲独断’类的话语,引导辽使愿意冒险。” “此外,烦劳范相、计相亲笔撰写两封造假文书,使得辽使相信刘长耳和进奏院卧底送给他们的内容为真。” “梁学士,若萧鼎再邀请你喝酒闲谈,你拒绝两次后,可同意一次,然后假装喝醉,道出一些变法细节,另外要极言变法绝不能半途而废,必须破釜沉舟,一鼓作气!” “为什么是我?”枢密直学士梁适疑惑地问道。 苏良微微一笑,道:“因为你对萧鼎最客气,他觉得你可作为突破口。” 顿时,梁适明白了。 对待这种没脸没皮的人,必须狠辣拒绝,不然他能一直纠缠。 苏良接着道:“我们务必要将此事做得真切,皇城司该跟踪他们还是要跟踪,给他们创造一些难度,以免起疑!” “此番操作后,辽使定然信以为真,待他们将我大宋的变法之策送到耶律宗真的面前,耶律宗真好大喜功,定会施行。即使施行一半发现有问题,也能大大减弱辽国国力,引发辽国内部矛盾!” …… 君臣听得皆热血沸腾。 这是一场大戏,需要多人参演的大戏。 不但要让辽使相信所得变法之策为真。 还要让他相信唯有一意孤行,破除万难地施行此法,才能够成功。 辽国的贫富差距比宋更大。 年初与西夏之战更是伤了元气,他们急需富国之策,但若依照大宋这些新策施行,国库可能会增收一些,但内部矛盾必将迅速加剧。 吾之蜜糖,彼之砒霜。 辽国若不根据国情定制策略,盲目模仿大宋,他们吞下的将是一副慢性毒药,越久越毒。 此计虽非君子所为。 但辽国向来阳奉阴违,觊觎大宋的土地久矣。 用此方式对待他们,并不算下流。 赵祯望向苏良,眼中尽是满意。 当朝能将麻烦事迅速转化为利国之事的,唯有苏景明。 一旁,富弼和曾公亮也被苏良的智慧折服,心中感概:幸亏苏景明生在了大宋。 “就这样做!”赵祯当即拍板。 官员们甚是兴奋,恍惚中已经看到燕云十六州的百姓在向自己招手了。 月末求月票,感谢诸位读者老爷了! (本章完) <\/b> 第257章 蹴鞠,要从大宋开始抓起 <\/b>论骑马射箭。 大宋的士大夫官员们远远不如辽官。 但若论遣词造句的功夫,足以甩辽官十条街。 不到两日。 一份份足以蒙骗辽使的变法奏疏、信件、诏令、会要、实录便火热出炉。 任谁都想不到。 范仲淹、王尧臣等人的亲笔,加盖中书官印的文书竟全是伪造出来的。 辽使萧鼎甚是奸滑,造假自然要造全套。 首先。 刘长耳以高价卖给了辽使萧鼎数份有关变法文书的抄录件。 萧鼎不由得大喜。 一边寻刘长耳继续购买,一边暗中派人寻刘长耳的上家。 两日后,萧鼎便与进奏院的一名书写人搭上了线。 进奏院。 那是传达朝廷诏令、文牒、官吏任免通知、地方官员奏章的地方。 变法司的很多诏令,也都是由进奏院抄录雕印。 萧鼎瞬间觉得自己找对了方向。 苏良为此书写人打造了一个好赌的人设。 萧鼎投其所好,不断塞钱。 甚至在赌场中找人故意输给此书写人。 不得不说。 萧鼎为得到大宋的变法信息,非常舍得花钱。 且此次带来了巨额钱财。 紧接着。 那位进奏院书写人便不时给萧鼎提供一些关于变法内容的文书。 萧鼎知晓皇城司一直有人跟着他。 或用金钱开路,或使用各种伪装,变着方式躲避,并且还装作一副在体验汴京风土人情的模样。 他丝毫不知,他的所有动作都在皇城司的监视之下。 此外,在萧鼎数次邀约后,枢密直学士梁适终于答应与其见面。 二人相谈甚欢。 梁适没有透露任何变法内容。 但在假装酒醉后,却与萧鼎讲了半宿:变法最忌半途而废,开弓没有回头箭,唯有一意孤行,敢于钻牛角尖,才能成大事。 萧鼎对此非常认可。 他知晓大宋这一年的变法中,有商人罢市,有百姓聚乱,有官员反对,甚至还有天灾降临。 但大宋都挺过来了。 事实证明,大宋这样做是对的。 他暗暗发誓,待回辽后,一定要给自家皇帝耶律宗真灌输这个想法。 不破不立。 即使千难万难,也要将变法进行到底。 …… 二月二十二日,午后。 辽国使团离开了汴京城。 他们将十余辆马车的财物统统留在了大宋,但却一个个装了一脑子一脑子的大宋变法策略。 待鸿胪寺官员将辽国使团送出汴京城后。 萧鼎回头望着汴京城城门,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宋之官员,不过如此。而今我萧鼎脑中皆是宋之法策,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我一定会回来的,以胜利者的姿态,告诉这些宋人,我大辽为何能灭宋!” …… 二月二十四日,午后。 变法司内。 一份《强兵五策》草章,放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五条策分别为将兵法、裁兵法、军器监法、保甲法和保马法。 将兵法,即一种新的军事编制。 它打破了一直以来使得“兵将分离”的更戍法,将军队重新编制,而后设立了一套新的军职体系,可极大地增强军队的凝聚力与战斗力。 范仲淹在西北便施行过此法,效果颇佳。 裁兵法,乃是一种甚是柔和的裁兵方式。 规定士兵五十岁后必须退役。 并且定期检查士兵的能力。禁军不合格者降为厢军,厢军不合格者,降为民籍。 军器监法,即将兵器的生产制造衙门从三司移到了枢密院,并成立了新衙门:军器监。 百家学院的火器作坊也将会纳入军器监中。 保甲法,即兵农合一。 将百姓加以编制,十家一保,家有两丁者抽一丁为保丁,农闲时接受军事训练。 目的是:维护治安,节省训练费用,并建立军事储备,在战事来临时可上战场。 保马法,即由朝廷的牧马监养马改为保甲民户养马,借此节省养马费用。 这五法,前三个都没有异议,但后两个,却出现了分歧。 范仲淹与苏良皆不支持保甲法和保马法。 范仲淹率先道:“我对将兵法、裁兵法、军器监法皆无异议,但保甲法和保马法,实在是扰民之举,还与免役法有冲突,我们不应将军事分摊到百姓头上。” 苏良紧跟着说道:“我与范公意见一致,保甲法确实可使得兵农合一,但训练时间短,战斗力必然很差。此外令百姓养战马,先不说百姓愿不愿意,战马在百姓的手里,长此以往定然无战力可言……” 这时,王安石站出来解释道:“二位,保甲法意在为军队培养士兵,以后军队无须招募士兵,令民兵顶替即可,此外,民兵亦可防盗贼,护百姓,解决我朝军费过多的问题,至于保马法,不但省钱,而且能够增加马匹数量。虽然是将一部分责任放在了百姓身上,但利大于弊,富国优于富民……” 范仲淹和苏良听后,还是摇头。 “介甫,你太理想化了!民兵训练,皆由当地县丞、县尉负责,训练效果可想而知,我朝与夏辽不同,无须让‘民即是兵’,我建议废除此两策!”苏良再次摇头。 苏良也知晓保甲法和保马法的好处。 但此法有些急于求成,且对百姓造成的压力太大,故而反对。 一旁,范仲淹道:“举手表决吧!” 唰!唰!唰! 在王安石举起手后,富弼、曾公亮、王尧臣、梁适、司马光都举起了手。 反对者只有范仲淹和苏良。 这意味着反对无效,此策仍将呈递给中书与官家。 范仲淹和苏良也并未再据理力争,大家考虑的方向不同,很难说服彼此。 …… 翌日。 此《强兵五策》出现在赵祯以及两府各个相公的案头。 赵祯未曾提出异议,除了夏竦外,其他相公也未提出异议。 这一次,夏竦与苏良站在同一个阵营中,他也反对保甲法和保马法。 他认为此法纯属胡闹。 到最后只会搞得兵不是兵、民不是民,战马不是战马。 最后,赵祯拍板。 将兵法、裁兵法、军器监法可在三月初率先执行。 至于保甲法和保马法则放到四月份,且先在西北地区试行,西北地广人稀,且马匹较多,若效果甚好,再考虑全宋推广。 对此,大家都没有异议。 变法,就是要不断试着来,才能找到最优途径。 …… 二月二十七日,午后。 一处茶馆中。 苏良与曹国舅曹佾相对而坐。 “蹴鞠?圆社?我……我熟呀,曾经我也是圆社成员呢,后来被我叔父说玩物丧志,便退了!”曹佾瞪大了眼睛,不知苏良为何会问到蹴鞠。 苏良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纸,上面乃是一个环形露天建筑的草图。 此建筑中间乃是一个蹴鞠场地。 中间的风流眼,甚是明显,周围则是一堆堆座位、台阶。 曹佾看后,疑惑地道:“景明,你不会想要修建一处蹴鞠场吧,百家学院虽说只进不出,极为耗钱,但我们还承担得起,没必要去和城内的勾栏抢生意吧!” 苏良摇了摇头。 “不,不是修一座。我欲让大宋每个路最繁华的城市都拥有一座蹴鞠场馆!” “蹴鞠的好处,可不仅是休闲娱乐、强身健体。它还能解决我大宋钱荒、促进商贸繁荣、解决贫民生计,加强我们与他国的交流,还可使得我大宋百姓更加团结……” 曹佾听得一愣一愣的。 在他眼里,蹴鞠就是一项简单的娱乐,与勾栏唱曲的、天桥碎大石的、街角耍猴的没什么区别。 这些好处若不是出自苏良之口,他都想骂一句:你不吹嘘能死啊! (本章完) <\/b> 第258章 苏良得女,以马车为计量单位的厚礼! <\/b>苏良见曹佾一脸迷惘,似懂非懂。 当即解释了起来。 “首先,你先去和圆社沟通,告诉他们,让他们组织几个擅于筑球的球队,不低于四支。” “而后,我们买下这四支球队,给他们开月钱,让他们专注于训练筑球,不可再去勾栏表演。” 圆社,即蹴鞠社团,由许多蹴鞠队伍组成,属于民间自发性组织。 蹴鞠分两种。 一种为白打,一种为筑球。 白打没有球门,全靠蹴鞠者以头、肩、背、膝、脚等部位顶球,保证球不落地。 讲究技巧和观赏性,蹴鞠艺人多在勾栏瓦舍中表演白打。 筑球,则是队与队之间,比试进球数。 每队出十二人,分站球门两侧,设有球头、跷球、正挟、头挟、左竿网、右竿网等。 苏良看了看桌面上的草图,接着道:“与此同时,我们在京郊择一地,建立这样一座可容纳至少五千人的蹴鞠场地,待场地建好后,我们便开展如圆社年底‘山岳正赛’类的比赛……” “待我们在开封府将蹴鞠比赛的热度做起来后,再去全宋十五路寻找富商合作,让他们也建设场地、组织球队,而后各路之间互相打比赛,待成熟后,形成全宋蹴鞠联赛,我们也可挑选最擅于蹴鞠者,与辽国、西夏、高丽等国的蹴鞠人士打比赛。” “蹴鞠场地间隙可有表演,观众席上可设置包间,我们便靠收门票赚钱,做生意可不只是买与卖,待十五路的蹴鞠场都建成,全宋境内的比赛形成规模,不但能使得富商消费,贫民有生计,还能让大宋各路之间的交际更加密切,此乃是全宋的买卖……” …… 曹佾听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明白了苏良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想到就这样一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皮球,竟然能释放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若是与辽国,高丽等国比赛。 那此活动将涉及到为国争光,性质完全就不一样了。 此举,又是一个前人未曾做过的事情。 “交给我吧,一定能做好!”曹佾拍了拍胸口,自信满满地说道。 他对蹴鞠甚是了解。 并且在百家学院趋于稳定后,曹佾闲适了很多。 以往,他只是个逛逛勾栏,胸无大志的闲人,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跟着苏良做事,能将大宋变得更好,甚至能够名垂青史。 苏良点了点头。 这个全宋蹴鞠联赛的念头,乃是他在扬州想到的。 此赛一旦红火起来,绝对能促进铜钱流动,缓解钱荒问题,还能带动许多商贸发展。 此外,苏良还有个小私心。 他盼望着,此联赛可使得大宋朝的蹴鞠竞技空前发展,那这种优良的基因和蹴鞠技术很有可能会一直延续到千年后。 千年后,那些后辈们的蹴鞠水平仍可为世界第一。 …… 三月初三。 苏良休沐在家,因为唐宛眉要生了。 很有可能就是今日。 苏宅内,三名御医,五名产婆,皆已到位,全都是曹皇后派来的。 唐泽在后院朝着上天祷告。 “送子观音、子孙娘娘,恳请宛眉可为苏家再生一子……” 而此刻。 不远处经过的苏良刚好听到此话。 他连忙停下脚步,双手合十,也小声喃喃道:“送子观音、子孙娘娘,恳请宛眉能生下一女。” 唐泽与唐宛眉都想再要一个男丁。 毕竟,当下的苏家算不得一个大家族,但依照苏良目前的发展,若子嗣兴旺,未来必成大族。 二人不是不喜女孩,而是若能让苏家开枝散叶会更好。 而苏良则是心心念着,想要一个小棉袄。 近黄昏。 苏宅骤然热闹起来,产婆们全都入了卧房。 三名御医在后厅坐着。 唐泽与苏良则是在屋外来回踱步,心情甚是忐忑。 当下。 生孩子依旧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不过这一次,比唐宛眉生苏子慕之时要顺利得多。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里面便传来了婴儿清脆的啼哭声。 而后,屋内传来产婆洪亮的声音。 “恭喜苏官人,喜得千金,母女皆平安!” 唐泽和苏良不由得都长呼一口气,而后快步走进屋内,而一旁的苏子慕也小跑跟了进去。 苏良先是在唐宛眉的额头吻了一下,道了声:辛苦了! 然后,才看向自己的女儿。 “哈哈,儿女双全,人生至乐,莫过于此!” 苏良简直高兴坏了。 唐泽和唐宛眉虽然没有达成最终心意,但毕竟让苏家又多了一个孩子,心中也是万分欣喜。 苏子慕望着伸着小手的妹妹,也是兴奋地蹦蹦跳跳。 …… 半个时辰后,张茂则来了。 整整四马车礼物。 两辆是官家的心意,一辆是曹皇后的心意,还有一辆是张贵妃的心意。 张贵妃知晓苏良乃当下第一宠臣,故而也想巴结一番。 之后,曹佾也拉了一车礼物。 在曹家人眼里,苏良是他们的大恩人,但凡家有喜事,都必须要随大礼。 然后,范仲淹、欧阳修、包拯、唐介等人也都送上了礼物。 大宋官场,历来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甚至官员们不能与台谏官有私交。 但这条规矩明显不适用于苏良。 范仲淹、欧阳修、包拯等人就是堂而皇之的对苏良好,丝毫不避嫌。 朝中百官,无一会弹劾苏良。 因为他们都知道,官家根本不会相信苏景明结党营私、拉帮结派。 很多官员虽不喜苏良的行事作风以及与他的政事理念不合,但却不得不佩服苏良的人格。 一个扬州的小乞丐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且私德无瑕,不得不让人佩服。 …… 深夜,苏宅内。 苏良的女儿入睡后,唐泽将苏良和唐宛眉唤到了客厅内,然后从怀里抽出一张信纸。 苏良和唐宛眉不由得笑了。 恐怕早在扬州之时,唐泽就准备了名字,有男名,也有女名。 老一辈人,总是这么靠谱,将该想到的都想到了。 “你们看看,此名可还行?” 苏良打开信纸,念道:“沁一,沁出美玉,清新如一。苏沁一,好名字!好名字!” “咱女儿便叫做苏沁一了!” 苏良笑容灿烂,一旁的唐宛眉也重重点头。 月底,最后一天了,跪求月票,拜托大家了!!! (本章完) <\/b> 第259章 朝堂大乱斗,赵祯遭群臣狂喷! <\/b>三月初六。 变法司正式颁行将兵法、裁兵法和军器监法,并令枢密院与三衙立即执行。 此三法颁行后,在民间引起巨大反响。 将兵法,让经常更戍换岗的将士们有了归宿感。 裁兵法与军器监法,则是让百姓们看到了朝廷强兵的决心。 保甲法和保马法依然在调整细则,预计在四月初才会在西北地区试行。 与此同时。 曹国舅曹佾在城南已找好了一片蹴鞠场地,预计五月份便可动工修建。 …… 三月初十,近午时。 苏良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不由得皱起眉头。 自去年十一月到现在。 开封府、京东路、河北路都几乎没下过雨。 百姓们纷纷取河沟之水浇灌麦苗,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今年的庄稼,已注定会减产,若再有半个月不下雨,恐怕就要绝产了。 天灾这种事,实在令人难以抗衡。 赵祯已改吃素斋,且去城外设台祈过一次雨,各地州官、百姓也都纷纷开始祈雨。 但没有任何效果。 变法司内。 三司使王尧臣望着晴朗的天空,一脸忧愁。 而今,百姓们借贷了大量青苗钱。 若因此次干旱而导致庄稼绝收,这笔钱定然收不回。 虽然一道道富国之策都在施行,按照正常的收支来看,国库应该是越来越充盈的。 但当下的国库依然不宽裕。 除了各地军费、官员俸禄、皇家祭祀、赏赐等。 前两年京东、河北路水灾的安抚费用、建熙河镇的费用、还有购买硫磺、军备的费用,都不是小数目。 内藏库与国库的钱都是有减无增,大宋朝需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 午后。 一道近四千字、名为《天子亲军札子》的奏疏,传遍了两府三司和变法司。 呈递奏疏者,乃是枢密使夏竦。 夏竦在札子中称,将兵法、裁兵法和军器监法并非强兵良策,只是能去除大宋军伍的一些弊端,却不能明显提高大宋士兵的战斗力。 此外,他再次抨击保甲法和保马法实乃扰民之乱法。 而他提出的强兵策略是—— “若欲强兵,须组建一支重骑兵,作为天子亲军。” 他在札子中讲,西夏能数次抵御辽国铁骑,很大原因是拥有了一支重甲铁骑:铁鹞子。 铁鹞军不过三千人。 人人骑良马,着重甲,刺斫不入,在奔袭冲击之时,三千人足以冲杀五万步兵。 外加擅长远程攻击、以骆驼为坐骑、放置小型抛石机的二百泼喜军,才使得西夏军战斗力彪悍。 此外,辽军亦有擅于骑射的大帐皮室军。 反观大宋。 本应该是禁军实力最强的捧日军、天武军、龙卫军、神卫军,已沦为看家护院的兵种,作战能力远不如西北禁军。 日后,官家若想御驾亲征,灭掉西夏,收复燕云,都必须组建一支无敌于天下的重骑兵。 不然,大宋越富,越易遭辽夏抢掠。 缺少绝对的武力压制,一切新法成果都有可能葬送在敌军的铁蹄下。 筹建重骑兵,已是迫在眉睫之事。 夏竦结合西夏铁鹞子和辽国大帐皮室军的骑射水平,建议立即筹建一支不少于万人的重甲铁骑。 打造成为天下最强兵种,由官家亲自辖制。 夏竦这篇札子,极言重骑兵对大宋的重要性,令人看后热血沸腾。 从这篇札子,便能看出夏竦内心深处满满的求生欲,他实在不想从枢密使之位上下来。 …… 垂拱殿内。 因久日未雨而心情郁闷的赵祯看到这份札子后,骤然变得兴奋起来。 夏竦完全写在了他的心坎里。 御驾亲征一直都是他的梦想。 而拥有一支所向无敌的重骑兵,更是御驾亲征不可或缺的配置。 赵祯将此札子足足看了三遍,而后泼墨挥笔,在宣纸上写了两个字:龙羽。 他准备将这支天子亲军命名为:龙羽军。 龙之羽鳞,天子亲卫。 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赵祯在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自己要如何训练这支军队,如何让他们成为自己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而就在赵祯正满怀憧憬的时候。 一道道反对筹建重骑兵的奏疏呈递了上来。 文彦博称,大宋向来讲究以步制骑,以边陲的城堡抵御游牧骑兵,大宋近年来并无战事,组建重骑兵,无所用也。 张方平认为,大宋马少且劣,少放牧驯马之地,骑术又远不如辽夏,无须学别人之长而攻别人之长, 王尧臣称,一万重骑兵的花销堪比二十万普通步兵的开销,费钱而无所用,朝廷难以承担,不宜施行。 …… 当然,也有一些支持筹建重骑兵的官员。 他们还反驳了文彦博、张方平、王尧臣等人的说法。 重骑兵虽耗钱财,但却能以一敌十。 若不提前组建,大宋的变法成果甚至会成为夏辽的战利品。 不到两日,赵祯案头上便堆积起了两堆奏疏,支持与反对者参半。 赵祯无奈之下,只得召群臣廷议此事。 …… 三月十五日,大庆殿。 百官齐聚,廷议筹建一万重骑兵之事。 赵祯刚坐下,便见三司使王尧臣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筹建天子亲军,重骑兵,完全是耗费国力而无所获之策。论消耗,骑兵三倍于步兵,重骑兵更是十倍于步兵,所选铠甲、马匹、日常维护的人力,皆甚耗钱财,我们养一万重骑兵,就相当于养了十余万步兵,且战马三年便要一换,若这三年无一场战事,这笔钱就白白消耗了,我们变法一年也节余不了这么多钱啊!” 紧接着,富弼站了出来。 “此外,我朝战马质量远逊于辽夏,又缺牧马之之地,南方的大理马可作为军马负重,却不能成为战马,我们即使砸了钱,恐也难以培养如铁鹞子那类的重骑兵。当下我朝无战事又无引战之心,若与辽夏打防御战,当下的军力根本没有问题,徒鸡肋也。”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富弼讲完后,一群人认可了富弼与王尧臣的意见。 大家反对的理由可总结为:无钱,无战事,无良马,无牧养之地,不值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朝廷无钱。 养一支万人重骑兵,消耗甚大,且是常年累月的支出,当下的朝廷确实难以负担。 这时,夏竦站了出来。 “谁言无战事?难道燕云十六州就不要了吗?你们这些人,眼睛里只有钱,钱不够,我们便从其他地方挤一挤。重骑兵可增强我朝禁军的战斗力,能以一当十,最擅于追击之战,这些,大家都没有异议吧!” “我大宋缺的就是这样一支军队,不然辽军一路北下,我们就只能防御?将他们赶出国境就算了?” “只要我们能通过这支重骑兵,让辽国与西夏忌惮我们,即使不战,一直摆在汴京城外震慑他们,也完全值得!”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也有一群官员支持夏竦。 三司使王尧臣黑着脸站出来道:“夏枢相,你说的倒是简单,钱不够,如何从其他地方挤?你若挤出来,伱来做这个三司使,我是没有办法再挤出来这么一大笔钱!” “挤不出来,是你这个三司使无能。没钱,不是阻碍筹建重骑兵的借口。若钱真不够,臣建议自今年始全宋境内所有官员皆缩减俸禄两成!” 此话一出,殿内的官员都看向夏竦。 感觉他为了稳固自己枢密使的位置,已经不在乎得罪全天下的士大夫官员了。 大宋自建国以来。 朝廷从未减少过士大夫官员们的俸禄。 因为,历代君王皆知,唯有士大夫官员稳固,大宋的江山社稷才能稳固。 更不用说,赵祯这个尤爱赏赐官员的君主了。 赵祯听到此话,直接摇头道:“夏枢相,我朝还没到缺钱缺到减少官员俸禄的时候!” 随即,赵祯看向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范仲淹,问道:“范卿,你怎么看?” 范仲淹一直没说话,不是没想法,是刚才群臣争吵的厉害。 他实在插不进话。 范仲淹缓缓道:“臣以为,夏枢相之策,确实可增加我朝禁军的战斗力,但有些不合时宜。臣以为,一万重骑兵,压力太大,可拿五百人试之,若可行,再渐渐增加人数,不然就过于消耗国本了!” 听到此话,黑着脸的夏竦又站了出来。 “五百?西夏尚有三千铁鹞子,我大宋用五百重甲兵试练,实乃丢大国风范!” 夏竦甚是不满。 他觉得应一步到位,且刻不容缓。 范仲淹解释道:“此事与大国风范无关,西夏与我们国情不同,他们需要铁鹞子解决内乱,而我们要太多重骑兵有何用!” “未雨绸缪,方为上策,待辽兵兵临城下,我们再去准备便晚了!” …… 这一刻,夏竦气势十足,容不得别人质疑他半分。 朝堂就是这样。 有时,退一步就会满盘皆输。 而此刻,苏良一直没有说话,他一直观察着赵祯的表情。 他已看出,赵祯想要筹建重骑兵。 御驾亲征,乃是赵祯的梦,这支重骑兵就是他最好的武器。 相对于太宗皇帝御驾亲征险些命丧高粱河,真宗皇帝被寇准硬拉到澶州城前线监军,赵祯更希望能赢下一场战争,立不世之功。 皇帝,也不可能全为了天下。 他也有私心,他也有喜好。 这道《天子亲军札子》,可能一下子就打动了赵祯。 这一刻,苏良也是纠结的。 他也想大宋拥有一支这样的重骑兵,到时与火器结合,绝对是攻防俱佳。 但放在当下,此举的性价比非常低。 重骑兵俨然就是一个吞金兽,外加培养困难,可能还没有培养起来,这只吞金兽就将大宋的家底吞没了。 苏良想了想,还是较为认可范仲淹的意见,先少量培养,慢慢来。 毕竟,谁家的家业都不是一下子就能挣下的。 这时,群臣进入自由辩论阶段。 表现最突出的,自然是枢密使夏竦和三司使王尧臣。 夏竦想要靠着此策,坐稳枢密使之位。 王尧臣则是因三司钱财不足,再加上近期干旱无雨,百姓可能还不起青苗钱,导致三司再多一笔开销而反对。 约半刻钟后。 赵祯叫停了群臣的辩论。 这样的辩论,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无法达成一致意见,便只能交由官家定夺。 赵祯想了想,道:“众卿所想,朕已考虑过。朕以为,重骑兵确实可作为我朝的底牌,免受辽夏欺负。朕欲今年上半年便开始筹建重骑兵,数目就定为一万,缺钱缺马缺牧养之地,我们便一起克服!” 夏竦等支持者不由得大喜。 文彦博、张方平、王尧臣、唐介等反对者则是大感意外。 不过,大家都很聪明,瞬间便想到官家为何会赞成此策。 此策完全迎合了官家的个人喜好。 这时,苏良见御史中丞唐介大步走了出来。 不由得顿感不妙,心中喃喃道:唐中丞要说大实话了! 唐介拱手道:“官家,臣以为,夏枢相此策完全是迎合官家所作,未曾考虑当下的国情、民情,夏枢相知官家向往御驾亲征,故而以一万重骑兵诱之,此乃曲迎圣意。官家切莫因个人喜好而做错了决定!” “若真筹建,臣不知这一万重骑兵能不能上战场,但却知能带着官家巡视边疆,这个代价,乃是无数老百姓的税钱换来的,官家觉得值吗?”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都寂静下来。 唐介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赵祯留,就差骂赵祯是为了一己私利而筹建重骑兵了。 赵祯面带愠怒,正欲说话,欧阳修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筹备一万重骑兵,实乃徒耗国力,华而不实。我大宋新法刚进入正轨,此刻还不是好高骛远的时候,望官家三思!” 徒耗国力,华而不实,好高骛远。 这三个词再次砸在了赵祯的脸上,饶是赵祯仁善,估计心中也恼火了。 这时,包拯也站了出来。 “臣亦认为,此举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莫因讲究排场与虚荣而去做!”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向脸色铁青的赵祯,不由得生出一抹倾佩之情。 作为一个皇帝,被臣子教训成这个样子,依旧没有发火掀桌子,真是算得上前所未有的仁君了。 就在这时。 苏良见旁边的三司使王尧臣也要站出来说话,准备去制止时,发现王尧臣并未出列,而是直接拱手道:“官家若执意筹建一万重骑兵,臣请辞!” 听到此话,苏良顿时觉得完了。 这下子,赵祯肯定是要大发雷霆了。 “请辞便请辞,难道没有其他人能做三司使吗?朕主意已定,退朝!”赵祯站起身来,甩袖离去。 今日就一章了,祝诸位新年快乐,2024,事事皆成,开心!健康!有钱! (本章完) <\/b> 第260章 君臣不合,请找苏良;久晴不雨,赵祯祈雨! <\/b>大庆殿内。 官员们都是一脸懵。 官家留下一句“朕主意已定”,然后甩袖离去。 群臣都知这是气话,不由得纷纷看向两府相公,想知接下来到底是要继续等还是散朝。 首相文彦博一脸无奈。 欧阳修、唐介、包拯、王尧臣四人依旧是一脸正气,若官家执意筹建重骑兵,四人定然还会上奏反对。 当下,除非令双方都有台阶下,不然很难平复这场矛盾。 文彦博朝着偏殿望了一眼,发现一名小黄门站在拐角处朝其点了点头。 他立即会意。 这说明官家还未曾离开,等着群臣给他一个合适的台阶。 此事当下还未传出大庆殿。 若传出大庆殿,那恐怕又要成为民间风传的一桩朝堂闹剧了。 赵祯显然也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文彦博走到最前方,待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先待在原地,莫大声喧哗。 群臣皆会意。 而后,文彦博看向苏良,道:“景明,要不你去找官家说一说?” 整个大殿内,最讨赵祯喜欢的官员便是苏良,且苏良总是能想出一些令人意料之外的好主意。 苏良想了想后,微微点头。 一旁,王尧臣听到此话,一把抓住苏良的衣袖,道:“景明,切记,理大于天!” 欧阳修、唐介、包拯三人听到此话,也都跟着附和道:“理大于天!” 文彦博一巴掌打掉王尧臣的手臂,并瞪了四人一眼。 当下的朝堂,贪官奸臣倒是少了。 但执拗的一根筋官员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样的官员,确实能干,但有时那股较真劲,也能将人气个半死。 不远处。 夏竦望着苏良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觉得苏良此去若是顺着官家,则是他得利;若逆着官家,便是去找骂。 …… 约一刻钟后。 苏良面带笑容地走了过来。 就在文彦博准备开口问苏良结果如何时,不远处传来一名小黄门尖细的声音:“廷议继续!” 众臣皆是又惊又喜。 苏良一下子便能将官家劝回来,这是大家都未曾想到的。 他们本以为苏良会去谈一谈条件,然后再回来与群臣商量是否能答应官家的要求。 哪曾想官家直接就回来了。 群臣纷纷站回原位。 然后,便见赵祯面带微笑地走到御座前方。 赵祯环顾下方,干咳一声,然后高声道:“刚才,是朕有些气急,实不该甩袖而去,以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啊? 众臣都有些懵,皆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苏良。 他们想不明白苏良到底说了什么,竟能让向来好面子的官家回来便致歉。 赵祯接着说道:“朕细细思索后,觉得当下筹建一支万人重骑兵确实太耗国力,但重骑兵又不可没有,朕打算结合刚才范相提出的建议,先成立一队五百人的重骑兵,待国力允许之时,再视情况增加,众卿以为如何?” 文彦博迅速出列,高声道:“臣无异议!” 夏竦看向苏良,皱起眉头。 他想不通苏良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在短短一刻钟内,不但能使得官家心甘情愿地道歉,而且还能令其一下子就妥协了。 这种能力,比张贵妃的枕边风都要厉害。 此刻的夏竦,并不敢再强硬坚持。 若将官家再气得甩袖离去,那便是他的过错了。 并且,当下官家还是站在他这边的,并未放弃筹建重骑兵。 只要此策未被废弃,他便有大功。 文彦博转脸看向后面的王尧臣、欧阳修、唐介、包拯四人。 意思很明显。 官家都将一万重骑兵降为了五百人,你们若再执拗,那就是过于顽固了! 三司使王尧臣大步走出,拱手道:“官家,臣无异议,刚才是臣心急口快,御前不敬,望官家惩罚!” 一旁,欧阳修、唐介、包拯三人也同时拱手,道:“臣无异议,臣在御前不敬,望官家惩罚!” 紧接着,群臣尽皆拱手,道:“臣无异议!” 官家已经给了台阶。 谁再不识趣,那就真的是太不通人情了。 赵祯点了点头。 “廷议政事,朕与众卿都难免有脾气,但凡是为了国事,争吵两句,并无大碍。不过,自即日起,朕保证不会再甩袖而去,但众卿也绝不可张口便请辞!” “臣遵命!” 众臣齐齐拱手,心中对官家的尊崇又增加了几分。 这份心胸气度,实乃圣君所为。 “那……今日便议到这里吧,散朝!”赵祯说罢,便离开了大庆殿。 官员们纷纷散去。 待出了大庆殿,文彦博、张方平、吴育等相公都来到苏良面前,道:“景明,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苏良微微一笑,道:“保密!” 保留一定的神秘感,才能让自己在朝堂拥有更多话语权。 苏良知晓作为台谏官要耿直。 但更知晓,要想在朝堂地位稳固,必须要让别人看不透自己。 如此一来,别人才不敢轻易招惹他,才能够减少更多麻烦。 群臣虽没打听到苏良劝谏的内容,却明白了一个道理:君臣不合,请找苏良。 其实,苏良的谏君内容并不复杂。 他只阐述了两个事实。 其一,此事若交给百姓评判,绝对是赵祯输理。 因为筹建一万重骑兵,相当于再养二十多万步兵,在当下确实是劳民伤财。 若三年无战,民间绝对是骂声如潮。 赵祯尤为在乎百姓对他的看法,也自知坚持此事的缘由是:私大于公,故而细想后,便不会再固执。 其二,此事之争,认错才是赢家。 认错不但能得贤君之名,还能先培养五百重骑兵,而后缓缓图之。 赵祯深知为君之道。 经过苏良略加提醒后,自然知晓如何做才更有利于皇权稳固,更有利于大宋江山稳固。 苏良能解决此事,源于他非常了解赵祯,不但了解他的性情,更了解他的处事逻辑。 …… 三月十六日,天晴不雨。 三月十七日,天晴不雨。 三月十八日,天晴不雨。 …… 田地干旱,麦苗缺水,旱情越来越严重。 若三月份一直不下雨。 整个京东路、河北路、开封府这一季的庄稼恐怕就要绝收了。 三司使王尧臣一脸绝望,不时望向天上耀眼的太阳,喃喃道:变法一年所得恐抵不上一场旱灾所失,真是太难了! 开封府的百姓们开始使用各种方式求雨。 有请道士驱旱魃求雨,有寻巫师以舞求雨,有将蛇、蜥蜴、青蛙放在龙王庙或城隍庙求雨…… 方式多种多样。 与此同时,民间开始传出一些流言。 其中传播范围最大,百姓相信最多的便是:此番旱情乃是全宋变法违背祖宗之言所致,故而上天给予警示,必须立即停止变法,不然灾害可能更加严重。 在当下,这样的传言特别能令人信服。 不但百姓相信,读书人、士大夫官员们,甚至当今的官家都相信。 因为“天人感应”的理论,已经深入人心。 皇帝违背天意,上天便降下天谴;若开创太平盛世,上天便会降下祥瑞。 诸如像地震、星变、水灾、旱灾、蝗灾等。 皆为天谴。 皇帝除了要解决问题。 还要深刻反省,纠正为政得失,甚至写罪己诏。 苏良听闻这些流言后,第一反应是先找到王安石,让他尽量少说话。 若王安石再将那句“天变不足畏”讲出来,恐怕就要真的要被贬出开封府了。 当下。 苏良要普及“天灾乃自然之象,与人事无关”,根本不可能。 …… 三月二十日清晨,赵祯再次下诏。 将在三日后再次祈雨。 这已经是赵祯本月来第三次祈雨,若再不下雨,那他恐怕就要真的写罪己诏了。 甚至变法进程都会受到重大影响。 旱情。 对江山社稷的破坏性实在太大了。 当年,宋太宗执政之时。 开封府曾受到旱灾与蝗灾的双重破坏。 太宗皇帝多次祈雨而不得,最后恼怒之下,写了一封诏书给首相吕蒙正。 “天谴如是,盖朕不德之所致也,卿等当于文德殿前筑一台,朕将暴露其上,三日不雨,卿等共焚朕以答天谴。” 意思是:天谴降临,是朕失德,若三日后还不下雨,伱们就把朕焚之祭天。 此手诏下达后,翌日而雨,蝗尽死。 苏良怀疑这是一场作秀。 定是司天监先探查出有雨,然后太宗皇帝才去祈雨,以此证明皇权天授。 太宗皇帝无疑是证明成功了。 但今时,司天监好像有些不准了,赵祯祈雨两次,都是滴雨未落。 这时。 苏良突然想到,百家学院有一奇人,名为王处,尤为擅长观察天文天象。 他不由得立即奔往百家学院。 当下必须尽快下一场雨,最好是赵祯祈求所得。 不然待民意沸腾,反对全宋变法者越来越多,便不好收场了。 当日午后,苏良出现在百家学院中。 听得监院来唤。 沈括立即带着王处来到苏良的面前。 王处,年约五十岁,曾经是个道士,而今脑后还挂着一条长长的辫子。 无妻无子无女。 他不似研究火器的玉阳子道长那般出尘,不屑于任何俗事。 他很低调。 白天负责研究漏刻,晚上便研究天象。 百家学院乃是因他研究制作漏刻的水平高超,才将其召为了夫子。 苏良也是听沈括说起了此人,也知晓百家学院有预测天象之人。 王处研究天象已逾十年。 他每日都会观察云、风、星象,然后不断总结,寻找共通之处。 苏良有些焦急地问道:“王夫子,官家三日后便将再次祈雨,三日后可能降雨?” 王处想了想。 “还……还不确定,能否待我看看今日黄昏的晚霞后,再给答复。” 苏良点了点头。 …… 一个时辰后。 夕阳落下,天色渐黑。 苏良在百家学院转了两圈,还与柳七先生闲聊了数句后,方才等到了观云归来的王处。 王处拿着他的小本本,道:“三日后,虽有雨云,但亦有疾风,可能只有不到三层的几率落雨。” 苏良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和他在司天监听到的消息几乎一致。 但司天监没有办法,官家不得不去祈雨,故而他们便挑选了一个最有可能的时候。 “那……那……可有降雨之法?”苏良问道。 王处想了想,道:“《论衡》有云:雨之出山,或谓云载而行,云散水坠,名为雨矣。夫云则雨,雨则云矣。初出为云,云繁为雨。有雨云,便有降雨的可能,若要增加这种可能,有两法可尝试,但我也不敢保证!” “哪两种?”苏良问道。 下不下雨影响着全宋变法的进行,无论行不行,苏良都要试一试。 “其一,点火生雨,可燃大量草木于高地,以火冲雨云,或许有雨降落。” “其二,在雨云之下,制造声响,若有电闪雷鸣之声,雨或可下。” 此话一出,苏良朝着脑袋一拍,顿时想起了前世的一些记忆。 “我明白了,点火生雨即是让大火将林木灰烬的水汽带到高空,待降温后,形成对流,而后雨水便会落下,前提是天上有雨云,此种雨为对流雨。而你说的制造声响,即是让云团产生摩擦,待有了雷电,便容易落雨,是吗?” 王处和沈括都一脸迷惘地望着苏良。 “敢问何为对流?何为摩擦?”王处一脸不解。 苏良顿时乐了,道:“我顾不得解释太多了,待下了雨再向你们解释。” 说罢,苏良便转身离去。 王处有些迷惘地望向沈括,道:“存中,你读书多,你可知苏监院所言可在何书中能找到?” 十九岁的沈括摸了摸脑袋,道:“王夫子,你可能对咱们这个监院不了解,他的脑袋就是一处书阁,且装得都是奇书,和他聊天一定要拿着纸和笔,不然可能就错过好玩意了!” …… 翌日,苏良面圣。 请求赵祯在祈雨之前,先备上二十多个锣鼓,待敲上数遍后,再进行求雨。 而在祈雨结束后,便在祈雨台周围焚烧干柴,以火祭天。 苏良并未讲这是什么原理,只称是百家学院的夫子告诉他的,可增大降雨概率。 当下的赵祯已是病急乱投医,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 三月二十三日,近午时。 天色阴沉,铅云浮动。 城郊,祈雨台, 擂鼓声,响彻云霄,打了足足一刻钟后,赵祯方才上台祈雨。 一番祈雨流程过后,苏良命周围人点燃了周边的木柴。 一时间,火势汹涌,直冲天际。 赵祯与苏良守在不远处,等待了一刻钟,就在准备离去之时。 轰隆! 一道闷雷声传来。 赵祯不由得大喜:喃喃道:“要下雨了,要下雨了,看来朕的诚意已打动上天!” 轰隆!轰隆!轰隆! 数道响雷过后,大雨滂沱。 雨滴如黄豆大小,噼里啪啦,砸在干涸的土地上。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这场雨或许解决不了这次旱情,但却能告知百姓,旱灾与全宋变法无关。 这一刻。 赵祯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 这场雷阵雨下了小半个时辰后,渐渐停了下来。 虽不至于完全缓解旱情,但却平复了许多人的焦虑,以及浇灭了很多流言。 …… 三月二十五日。 又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大晴天。 汴京城的小报上,突然流传出一个消息。 参知政事范仲淹在两年前以个人之财,在老家苏州建造了一座范氏义庄。 包括义庄一座、义田数千亩、义塾数个,可惠及所有族人。 此事一出,立即引发了百姓们的大讨论。 羡慕,特别羡慕;倾佩,尤为倾佩。 此乃大善事也。 大宋的士大夫官员临近致仕之时,往往都会在老家购置田产,颐享天年。 但他们的钱只会给家人,绝对不会给远亲和同族之人。 更不会像范仲淹这样直接将钱做慈善,以义庄的形式帮助族人。 此范氏义庄,可慈幼、可养老、可赈穷、可恤贫,可宽疾…… 虽然只是针对范氏族人及周边乡邻。 但从当下的礼法来看,已经足够伟大了。 且还开了做慈善的先例。 自唐后期,门阀士族制分崩离析后,民间宗法制度就成了主流。 换言之,下层管理,依靠更多的是家族、血缘和姻亲。 范仲淹将仁善之举传递全族,做到了推己及人、以国为家,此为儒家之礼。 为防乡亲、姻亲、亲戚陷于贫窘,用义庄粮米量行济助,此为义。 为令范氏家族长存兴旺,人才辈出,特设义学,此为孝。 倾尽私财,买义田外租,不分穷富贵贱,按需资助,实乃儒家仁爱精神的传递,此为仁。 礼义仁孝,范仲淹全做到了,然后却没有任何声张。 此等精神怎能不令人钦佩! 一个义庄足以解决数百名贫困百姓的问题。 若大宋官员人人都学范仲淹,那将大大减轻朝廷的压力。 听闻此事后的官员,无一不盛赞范仲淹。 此举乃是拿着大量的真金白银做善事,谁想弹劾他沽名钓誉都寻不到借口。 这才是士大夫官员们应该去做的事情。 范仲淹不言此义举,但百姓们却会为其宣传。 此事流传到民间后,一些官员和一些大商人也纷纷效仿,筹备家族义庄。 这对大宋底层的稳定,大有裨益。 很快。 以唐介、欧阳修、苏良为首的台谏官便将此事写成奏疏呈递到了禁中,希望朝廷能在各个州府报纸上宣传此等善举。 当日,赵祯便应允了台谏官们的请求。 并且执笔泼墨,欲赠范仲淹一副“范氏义庄”匾额。 赵祯刚写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雷声。 而后,天色渐暗,大雨倾盆。 这一次,雨势甚猛,大有连绵不绝之势。 赵祯望着墨迹未干的“范氏义庄”四个字,喃喃道:“此雨非朕求之,乃上天厚赠范希文也。”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 覆盖范围及广。 河北路和京东路也下得甚大,一下子便缓解了大宋北方的干旱。 百姓们知晓赵祯说了那句“此雨非朕求之,乃上天厚赠范希文也”后,直接将此话改编成了“官家送匾彰善举,天降甘霖因范公”的评书。 一时在民间传为美谈。 这个世界,有人信神,有人信鬼,但所有人都相信:行善积德,上天必不会薄待。 (本章完) <\/b> 第261章 银样镴枪头!这就是我大宋最好的兵? <\/b>转眼间,到了四月份。 四月初三。 保甲法、保马法正式颁行,将在永兴军路与秦凤路试行,为期一年。 范仲淹和苏良虽认为此法过于扰民,但抵不过其他臣子言说的各种好处。 只能不再反驳。 待试行出结果后,再评判此法的优劣价值。 …… 四月初五。 苏良得到消息,辽国也要开始变法了。 辽国特使萧鼎回朝后,便得到重用,已被任命为知北院枢密使事。 辽国官制,分北、南两院。 北面官主要管辖契丹本族与北方的女真族;而南面官主要管辖汉人和渤海人的事务。 北面官的权威远大于南面官。 从萧鼎的职位来看,辽国也是准备开启全境革新了。 苏良不由得大喜。 一国变法,如在悬崖之畔行马。 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使得国力衰微,一蹶不振,甚至亡国。 他相信,辽国的路必将比大宋更坎坷。 若萧鼎能完全说服辽国皇帝耶律宗真遵循其在大宋所学变法,那走上的将会是一条灭亡之路。 …… 四月初七,御史台内。 苏良拿着一份文书看向对面的曹护,一脸郁闷。 “官家的意思是,这些全都要我去办?” “嗯嗯,官家说,你做事,他放心!”曹护笑着说道。 听到此话,苏良面带无奈,皱起眉头。 官家要他做的,不是别的事情。 正是筹备那五百名重骑兵。 赵祯认为,这五百重骑兵与当下禁军兵种皆不同,必须优中选优,绝不能逊色于西夏的铁鹞子。 他相信苏良的眼光,故而要苏良来组建。 文书上涉及的内容有:人员、甲胄、兵器、马匹四大类。 至于如何训练,那就不归苏良所管了。 苏良想了想道:“甲胄和兵器,可交给新设立的军器监去铸造,只要材料、工具趁手,他们必不会比辽夏差。” “马匹交给西北,我亲自写信给狄青将军。” “至于人员……人员……我应该去哪挑呢?”苏良面带纠结。 去西北,显然不现实。 曹护笑着说道:“我家家主已安排了,上四军的所有步兵、马兵,任您挑选,随时可去军营。” 听到这话,苏良不由得恍然。 这才想起曹家家主曹琮,当下可是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副都指挥使。 “那能否让曹公先挑选出五百名精锐来,若全都可行,我也就省麻烦了,我对禁军士兵的了解,实在有限,也相信曹公的眼光!” 曹护想了想,道:“没问题,我们可三日后去军营查看,您看后,再向官家汇报!” 苏良点了点头。 此差遣是官家交给他的,他自然都要亲自过目,才能向官家汇报。 这时,苏良突然想起夏竦那一句“京城禁军已成为远不如西军的看家护院之兵”。 他觉得此话,定然有失偏颇。 毕竟在明面上,上四军依旧是大宋最优秀的兵种,没有之一。 …… 三日后。 苏良与曹护二人骑马来到城北的一座军营。 苏良还未入军营,便感受到了此军营的与众不同。 他远远看到的围墙、军帐,以及门外站岗士兵所穿的甲胄都比一般军营中的精致许多。 显然一般的禁军士兵,连在这里训练的机会都没有。 军营门口。 迎接苏良的不是曹琮,而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魏泽。 一个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身高足足有近九尺。 官位从五品,比苏良低半级。 曹琮非常聪明。 他知道,若他出面,别人定会以为他直接拍板了五百名重骑兵的人选,容易抢了苏良的功劳。 他若不出面,那挑选决定权完全属于苏良。 即使苏良认可他的选择,此功也归苏良。 他专门派来了一个比苏良低半级的武将,可谓是给足了苏良面子。 谁说武人没脑子,当下的曹家人各个都是人精。 在长期没有战乱的情况下,武人要想坐稳自己的位置,必须要学会盘算,心眼比马蜂窝的窟窿眼儿都多。 不然,被士大夫官员们坑死可能都察觉不到。 片刻后。 苏良、曹护在军营前下马。 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魏泽,抱拳道:“苏御史,里面请,前面沙场便站着五百名马军士兵,全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末将可令他们展现武艺,你若对某些人不满意,可以继续着挑。” “辛苦魏虞候了!”苏良点了点头,然后大步朝前走去。 距离沙场还有一百多米时,苏良便吓了一跳。 沙场上,五百名士兵,笔挺地站立着。 一个个身穿甲胄,一手牵马,一手持双钩铁枪,胸前挂弓,背后携插满箭簇的竹制箭筒。 苏良被惊吓到的缘由是,这些人都太高了。 最低也在五尺七(宋尺,约合1.8米)以上,有的都快与近乎两米高的战马齐高了。 大宋征兵,最看重的便是身高。 甚至汴京禁卫军的军饷,都是按照身高来分级发放的。 苏良走到跟前后,微微皱眉。 他虽是文官。 但也是在大西北与西军喝过酒,与西夏军面对面站着过的人。 而眼前的这些士兵,看着高大威猛,但他看后,却只能夸赞一句:阳刚气十足。 这些人身上没有杀气,没有斗志,眼神里没有那种独属于兵士的光。 太乖。 太有秩序感了。 苏良道:“魏虞候,让大家展示一番吧!” 魏泽微微拱手,然后高声喊道:“排开阵列,走枪!” 哗啦!哗啦!哗啦! 甲胄碰撞,哗哗作响。 士兵们纷纷牵马散开,然后在前方兵士的指挥下,上马挥枪。 嚯!嚯!嚯! 枪影晃动,整齐划一,好看且有气势。 这一刻,苏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上阵杀敌,好看有个屁用! 这不是挥枪冲杀,这不是战事训练,这就是一场华丽的表演。 这些人给苏良的整体感觉。 不是竞选能冲锋陷阵、取敌军首级的重骑兵,而是竞选元日大朝会上担任礼仪兵的金甲长人。 魏泽见苏良皱眉,又吼道:全员奔袭,亮出你们的手段来!” 驾!驾!驾! 顿时,数百匹马朝着前方奔驰而去,而马上的士兵做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 苏良承认,这些人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能打他五个。 并且马上功夫也非常了得,对付一般的盗贼也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 作为守京师,备征戍的天子卫兵,作为明面上大宋的最强兵种,还是太弱了。 上四军,可是太祖太宗那时能平叛四方的铁血军人。 而现在苏良对他们的评价是:个大,壮实,身世清白。 简直就是一堆:银样镴枪头。 苏良细细一想,也明白了。 这些人从未参加过战事,又经常参加皇家的礼仪活动。 早已变成了靠脸吃饭的模特军团。 或许因一直训练,武艺还在身,但那种天子卫兵的孤傲感与责任感已经没了。 那种愿意为国为民牺牲自己的心气神没了。 他们就像一群被圈养在动物园里的老虎,生活太优越,早已经丧失了捕猎的本能。 这类人,真到了冲锋陷阵之时,必然惜命。 根本没有资格成为重骑兵。 这一刻,苏良又回想起夏竦那句评价。 他觉得将这些士兵称为“看家护院之兵”,实在是太精准了。 他们已经变得只会看家护院。 求月初月票,感谢诸位读者老爷们! (本章完) <\/b> 第262章 自污可自保,奋进难善终,大宋武人之困境 <\/b>城郊军营。 沙场中,尘土飞扬。 五百名高大威猛的骑兵在一番冲杀演练后,再次恢复队形。 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魏泽看向苏良,问道:“苏御史,如何?” 苏良想了想,问道:“这些士兵选自何处?” “皆为皇宫宿卫禁军,有殿前司所属诸班直、宽衣天武官与皇城司亲从官等。” 宿卫皇宫之兵,被誉为禁军最强精锐。 不参战、不服劳役、不用轮戍外地,俸禄待遇为诸兵之首。 但当下这些传说中的“精锐”,却让苏良有些失望。 样子货太多了。 虽也有武艺精湛者,但无斗志,无血性,若放到战场恐怕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重骑兵是要冲锋陷阵的,而非站在宫前充当门面。 长得高,长得帅,列队列的好,根本无用。 苏良心想:或许这些士兵因常做礼仪兵,所以操练都倾向于表演化,失去了血性,没准儿其他类型的士兵会好一些。 “我再去其他兵营看一看吧!”苏良朝着魏泽说道。 魏泽笑了笑。 “可以。为官家选天子亲兵,自然要慎之又慎,接下来,末将可全程陪同。” …… 随后,魏泽便带着苏良、曹护又去了一座军营。 这一次。 苏良不再要求集结士兵操练,而就是观察他们的日常训练。 大宋中央禁军,早晚皆训练,十日一休。 训练内容主要分为四项,分别是:队形队列、军事理论、战术训练、武艺训练。 其中队形队列占据的时间最多。 需要在不同旗、鼓的号令下,集结、列队、行进、奔跑等。 苏良看得昏昏欲睡。 在他眼里,这些都不能称为列阵演练,只能称之为表演。 所有人都在及格线以上。 但鲜有优秀者。 换言之,他们能通过枢密院的检查,免于降级,但在苏良眼里却算不得好兵。 日近黄昏。 三人转了四家兵营。 苏良都未曾找到他心中的那种感觉。 苏良告知魏泽,接下来他与曹护二人去挑选即可,无须魏泽再陪同。 魏泽当即答应了下来。 随后,苏良便与曹护回城了。 …… 翌日一大早。 苏良便与曹护在各个军营溜达起来。 苏良打算用三日时间,将汴京城周边的军营都逛上一遍,好好看一看中央禁军们的风采。 …… 这三日。 苏良的心气是越来越低。 他见到了将曾经使得四方蛮夷闻风丧胆的太祖长拳打得像五禽戏的禁军士兵。 见到了一边训练,一边忙于购置房产、帮着家人开店铺、做买卖的中层武将。 见到了被长官们派到外面兼职跑腿、砍树、抬轿子,甚至还有去做针工刺绣的下层兵士。 也见到了敲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忙着娶一个高挑媳妇,然后能让儿子也继续当上等兵吃粮的老兵。 还见到了当房牙子、茶牙子、酒牙子,在商场混得风生水起、隐姓埋名的兵痞兵油子。 …… 这样的大宋禁军,能打胜仗才怪! 宿卫汴京城的禁军士兵足足有十余万人。 从上到下,皆甚是低调。 相比于整日挤着脑袋往上爬的士大夫官员们,可谓是没有丝毫存在感。 往昔,苏良只看到了禁军们的表面状态,而今深入探查一番,才发现竟是如此不堪。 更为严重的是—— 因为长期没有战事,他们的思想已完全固化。 他们将当兵已看成一种谋生的职业。 点卯、训练、操练武艺,都不是为了上阵杀敌,而是为了能获取月钱。 他们没有战斗意志,没有愿意为国为民搏命的勇气和气魄。 苏良并不怪这些禁军士兵和将士。 这是大宋兵制与文人掌兵所设置的条条框框造成的。 为了避免藩镇乱政,为了避免士兵造反,为了防止当年“陈桥兵变”的事情发生。 只要士兵们安定不闹事。 朝廷便允许他们谋私利,享安逸,对很多事情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从上至下的想法,硬是将开国之初的虎狼之师,训练成了一群群小绵羊。 中央禁军都如此差劲。 那下面由盗匪流民组成的厢军,实力可想而知。 …… 近黄昏,一座羊肉汤馆内。 苏良将最后一口羊肉汤喝完,抬起头朝着对面的曹护道:“我不准备在禁军士兵中寻找重骑兵的人选了,我要从百姓中募新兵!” 苏良一脸笃定,彻底放弃了从禁军中挑选。 “啊?” 曹护有些发愣,想了想道:“官人,所有的禁军士兵都不能让你满意吗?” 苏良点了点头,说了三个理由。 “年龄太大,思想固化,没有天赋。” 当下禁军士兵们平均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上,若召为重骑兵,最多五年就会被淘汰,非常不划算。 至于思想固化和没天赋,更是硬伤,将会很难培养。 曹护有些哭笑不得,道:“可是……可是……这些已经是咱大宋最好的兵了!” 曹护作为禁军一员。 他也知晓禁军有很多不堪之处,但他更知此乃大宋军制所致,根本无法改变。 “是啊,他们已经是大宋最好的兵了!”苏良望着远处的夕阳,心情有些低落。 大宋最好的兵,都已经拿不上台面了,这才是最令人悲哀的事情。 “看来,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了!” 苏良缓了缓,又道:“我不在禁军队伍中挑选重骑兵,总要向曹公解释一番,今晚与我一起去曹府吧!” “好。”曹护点了点头。 …… 入夜。 苏良与曹护坐马车来到了曹府。 当今大宋排名第一的将门世家,曹氏家族。 当年,曹琮之父曹彬,连灭两国,为太祖皇帝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今,曹家之女又贵为皇后,还为官家生下长子。 谁家的恩宠也比不过曹家! 然而,曹家却非常低调。 曹琮作为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副都指挥使,平时很少发声。 两府让如何做,他便如何做。 因“陈桥兵变”的缘故,大宋的武将们各个低调谦逊,生怕惹麻烦。 作为外戚,曹家人就更低调了。 …… 片刻后。 曹护将苏良引到曹琮的书房,便去外面了。 曹琮年近花甲,但面色红润,身体也未发福,与曹佾的相貌倒是有六七分相似。 苏良一进书房。 曹琮便笑着招呼道:“贤侄,快坐快坐,茶刚刚沏好!” 苏良与曹佾以兄弟相称,前年过年也曾来过曹府拜年,曹琮便一直唤他:贤侄。 苏良坐下后,先品了品茶,而后又与曹琮闲聊了几句。 仅从书房的布置来看,根本看不出曹琮是武将。 屋内尽是佛经。 很难想象,堂堂的大宋军帅,竟然笃信佛学,经常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给人的感觉便是:无欲无求。 喝了两杯茶后。 曹琮笑着说道:“曹护说,你要另募新兵,作为重骑兵的人选。” 苏良点了点头。 “我挑选数日,还是觉得招募新兵较为好调教,感谢曹公您的帮忙了!” “唉!” 曹琮长叹一口气,道:“这群天子卫兵,莫说你瞧不上,我也瞧不上,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苏良听出了曹琮的无奈,忍不住道:“曹公,枢密院练兵制度不行,伱可以向官家提嘛!” 曹琮摇了摇头。 “三衙只管练兵,并无旁责,此乃祖制。” 苏良看到曹琮这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忍不住道:“兵若不能战,何以强国?何以讨回燕云十六州?何以免受党项人侵扰?” 曹琮再次摇头,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书架。 “景明,这些书架上摆放的都是老夫抄写的佛经,非三五载,难成如此规模,你以为老夫的爱好是抄写佛经吗?” “不过是要让外人看罢了!” “此外,你见到的那些沉迷酒色财气的将士,你以为他们不思进取,多数人也是被逼无奈啊!” “有人宁愿获得一堆臭名声,都不愿被人夸作‘世间良将’!我大宋崇文抑武,又有武变前鉴,非将士们不愿奋进,而是自污可自保,而奋进难善终啊!” 自污可自保,奋进难善终。 听到此话,苏良全明白了。 这就是大宋禁军不能战的根本原因。 武将们,太害怕被当今官家和士大夫官员们猜忌了。 他们若日日不思进取,吃喝玩乐,最多就是被责罚两句,若表现过于突出,比枢密院的官员强太多,反而易遭猜忌。 在这样的官场氛围下。 久而久之,武人们便无锐气,无了追求。 在大宋,若有机会考上功名,没有人会选择当兵。 这就是当下武人们的困境。 大宋的祖宗之法压制着所有武人的成长。 这样的好处是,大宋很难发生军伍之乱,这样的坏处是,大宋很难崛起精兵强将。 特别是在汴京城。 武将表现太卓越,即使官家不介意,一些士大夫官员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其麻烦。 武人,只能服从文人。 遇事严格执行就行,无须有个人想法。 渐渐的,从上到下的将士们,便开始躺平,摆烂。 所有训练内容,能做到及格,便绝对不去追求优秀。 仕途无法往上走,很多人便将心思放在了其他事情上面。 最后,底层就腐朽了一大片,无数武人再也没有了心气和斗志。 而一批批年轻的武人,也会受此影响,变成和他们前辈一样的人。 曹琮又道:“景明,老夫如此胆大地与你讲这些逆上之语,其实也是想让你趁着变法这个时机,能不能帮一帮大宋的将士们,若想强兵,必须提高将士们的地位,至少能让将士们在文人书生那里能抬起头做人。” 苏良面色深沉,这太难了! 除非有名武将能立下大功绩,然后当上枢密使,才能慢慢扭转此等现状。 (本章完) <\/b> 第263章 我,苏良,弹劾枢密院与三衙所有主官 <\/b>半个时辰后。 苏良离开了曹府。 那句“自污可自保,奋进难善终”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要提升武人地位,实在太难了。 莫说满朝的士大夫官员不会答应,官家也绝对不会答应。 官家确实仁善。 可一旦涉及赵宋江山之大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祖宗之法的价值。 赵祯深受已故皇太后刘娥影响,多数为君之道,皆是刘娥口传心教。 他比任何人都知晓何种方式可使得赵宋江山稳固。 武将绝不可过高提举,乃当下君臣都信奉的稳固大宋江山的真理。 因为他们知晓安史之乱、陈桥之变,皆是武人过强所致。 只有苏良一人知晓。 武人过弱,将会导致比安史之乱破坏力更大的“靖康之耻”上演。 那才是大宋的劫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耻辱。 …… 翌日。 苏良去了垂拱殿。 他向赵祯请求在民间募集重骑兵的合适人选。 苏良的理由是:中央禁军年龄偏大,他欲培养可战十年之重骑,年龄小一些的新兵学习能力也更强。 赵祯觉得也有道理,当即便点头同意了。 苏良并未向赵祯汇报“禁军士兵,日趋糜烂,毫无斗志”之事。 他还没想好要如何讲,才能引起朝廷重视。 并且现在的禁军,也不是完全没有战斗力。 赵祯经常在年末检阅诸军,在排面上还是能看的。 只是没有了斗志。 在战场上,斗志比战斗力更重要。 因为在生死面前,丧失了斗志,根本展现不出战斗力,即使不丧命,也只能成为逃兵或俘虏。 …… 四月十五日。 苏良通过皇城司与开封府的告示和府报,公开招募重骑兵人选。 要求是:十六岁以上,二十二岁以下,非兵籍,身体强健、孔武有力、胆大心细、无不良嗜好,擅于骑射、认字者优先…… 人人皆知,此乃天子亲兵,待遇优厚。 一时间,民间百姓报名如云。 苏良只得先让曹护带人挑选,将那些完全不符合资格的先摘出去。 就在此事如火如荼地进行时。 枢密院副都承旨徐阁臣和枢密院编修刘进将苏良弹劾了。 他们的弹劾理由是—— 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奉圣命挑选五百重骑兵人选,但其滥用君权,在各个军营挑选一番后,弃十余万良兵而向民间择人,实乃荒缪,徒为沽名钓誉之举。 此举,不仅侮辱了驻扎在京郊的所有禁军士兵,也侮辱了枢密院,更辜负了官家的期待,视圣命如儿戏,实乃大不敬。 他们希望严惩苏良,令其迅速停止在民间的招募。 这二人的弹劾奏疏,有理有据。 一时间,多名臣子附和。 “此事必为苏良之错,我大宋良兵皆在开封府,苏良弃良兵而寻草民,实属本末倒置,反裘负薪,只为显摆自己的能耐!” “我早就看透了此人,不过是误打误撞得官家恩宠,便屡次三番彰显自己的小伎俩,真是厚颜无耻!” “哈哈,终于抓到他的过错了,看他此次如何辩解,我们是为了十余万禁军士兵发言,这次定能让官家严惩苏良!” “没想到苏景明也有今日,三衙那群将士丢了面子不敢声张,曹琮更是请病假在家,但枢密院的官员们可不会丢弃这次机会!” …… 一群馆阁之臣研究探讨了许久,在确定此事绝对是苏良之过后,纷纷撰写奏疏,弹劾苏良。 很快,民间也讨论起了此事。 有人称,苏良乃是为了将自己人安插在官家身边。 有人称,苏良乃是为了使得夏竦恼怒,告知夏竦治下的兵还没有普通百姓好用。 有人称,苏良乃是为了以后铺路,也想学文彦博那样,以后靠着军功,登上首相之位。 还有人称,苏良偷偷养了一个相好的(姘头),欲让其姘头的弟弟成为天子亲兵。 ……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传什么的都有。 这就是苏良的热度。 也侧面反映出,因全宋变法,到底有多少人嫉恨上了他。 无数人都想要抓到他的小辫子,都想踩着他的肩膀朝上爬,用他的名气来提升自己的名声。 …… 很快,两府三司的相公们也参与了进来。 他们大多也以为苏良此举不甚妥当。 即使苏良要求只要年轻的士兵,禁军中也不乏有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苏良却在民间寻找。 不是彰显自己的能耐,还能是什么。 此等沽名钓誉之举。 乃是士大夫官员们皆想自己做但又无比排斥别人去做的事情。 顿时,一道道奏疏飘到了赵祯的面前。 赵祯细细一想,觉得苏良的作法确实有所不妥,会令许多禁军士兵有愤懑之心。 当即,赵祯令苏良暂停募兵。 他已打算将挑选重骑兵之事交给别人。 此举,自然是为了保护苏良。 一旦苏良被骂的体无完肤,那以后的全宋变法必将困难重重。 而这时。 赵祯突然意识到了苏良的不容易。 自变法以来,苏良不仅是出谋划策最多的一个人,而且还是被骂被弹劾最多的那个人。 …… 而此刻,御史台内。 唐介、欧阳修、吕诲、周元等台谏官都围在苏良的桌前。 他们认为苏良不是莽撞之人,更不会沽名钓誉。 如此做,定然有他的道理。 众人都等着苏良解释。 苏良想了想,一脸认真地看向众人,问道:“列位,你们说,一些无法解决的事情,如果闹大了,闹得特别大,是不是就容易解决了?” 此话一出。 唐介等人皆是身体一颤,顿感苏良可能要做大事了。 苏良看向唐介。 唐介思索了一下,道:“有可能容易解决,但也有可能闹得无法收场。” 苏良又看向欧阳修。 欧阳修轻捋胡须,道:“若知结果,须得一试。” “我明白了!”苏良长呼一口气,捋了捋袖子,笑着说道:“我也好久没写过弹劾奏疏了,今日便将枢密院和三衙的所有主官都弹劾了吧!” 当即,苏良持笔泼墨。 在御宝印纸上写下了一个题目:《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 诸位,好久没见苏良写弹劾章疏了吧,这不就来了,明日将会有一场大戏哈 (本章完) <\/b> 第264章 大宋孤勇者,朝堂一根筋,苏景明! <\/b>四月二十日,近黄昏。 御史台,书案前。 一篇三千五百余字的文章跃然于纸上,正是:《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 苏良几乎是一气呵成。 将近日来的所思所想,全都写在了纸上。 随即。 苏良朝着一旁的书吏说道:“将此弹劾章疏再抄录一份,原件呈递禁中,抄录本呈递中书。” 书吏迅速接过弹劾章疏,坐在一旁抄录起来。 唐介、欧阳修、何郯、范镇、周元等台谏官,全都围了过去。 当看到章疏内容后,众人都傻眼了。 “自先帝始,吾朝以尧舜为师法,待儒臣以宾友,崇文抑武,是为国策。然其本意在于防藩镇,治内乱,使得境内太平。然自本朝始,文人愈加骄横,全领武事,武人皆为副。” “近日,臣巡禁军军营,赫然发现,皇城之禁兵,孱弱、娇贵、慵懒、毫无斗气,皆不能战矣,若遇外敌,必将不堪一击。” “然罪不在士卒,军营风气涣散,将士皆好聚财货而不思进取,实乃枢密院与三衙之过。” “枢密院掌天下军事机密、边地防务、并兼禁军,即使难如太祖太宗般训练一支骁勇善战之师,也应使得军营中人人尙武,而非贪图享乐之风盛行。” “三衙掌管禁军操练,本应倾力而行,使得将强兵勇,然却死守枢密院操练规则,多年不变,操练之实质,更重礼仪之态,非向战而教,实乃下成。” …… “臣知,崇文抑武乃祖宗之制,然当下已矫枉过剩,武将受监军牵制、帅臣轻视,更有朝廷‘阵图’使得将士化为提线木偶,此非良兆,长此以往,将士日趋消沉,恐有亡国之灾。” “臣建议,重改兵制,提高士卒地位。武功,应与文治并重!” …… 唐介、欧阳修等人看完章疏后,都木在了原地。 苏良实在是太敢写了! 此篇章疏,表面上是抨击枢密院管兵不严、三衙治兵不利。 其实,是抨击大宋当下的国策:重文抑武,已成畸形之态。 苏良认为,若再不提高武人地位,改变兵制,使得兵卒重回太祖太宗之时的骁勇之态,大宋将有亡国之危。 王安石那句“祖宗不足法”只是喊了喊口号,便引得全朝震动。 苏良此举。 俨然是要逆祖宗家法而为之,且还是最不能逆的那一条。 那句“武功,应与文治并重”便足以引来群臣争相弹劾。 众台谏官们都微微皱眉。 官家是不可能同意的,士大夫官员们也都是不可能同意的。 若因推崇武功,再次造成诸如唐末藩镇与陈桥兵变的事情发生,那促进此事者,将会遗臭万年。 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 “景明,莫要胡闹,你这是要逆祖宗家法而行,官家根本不会同意,事情闹大了,你易遭到贬谪!” “对,你若言京城禁军过于慵懒无能,提强兵之法便可,莫说这类‘武功应与文治并重’的话语。” “景明,此章疏一旦呈递到圣前与官家面前,伱可知意味着什么?我朝祖制便是如此,历经多年,也并未出事,你是不是过于激进了一些?” …… 众台谏纷纷规劝苏良,他们觉得苏良有些钻牛角尖了。 苏良面色认真地摇了摇头。 “欲培养可战之将士,必须提高武人地位,令他们有所期待,不然永远难解此顽疾。” “我并非是要让天下武将拥兵自重,而是当下五六十万禁军兵卒,有战斗力者可能只有七八万而已,此乃天大的隐患,必须立即改革兵制,至于如何制衡拥兵自重者,我觉得可再设新法……” 台谏官们见苏良一脸笃定,自知再劝无益。 他们也觉得苏良有些执拗了。 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几十年后的那场浩劫,到底有多丢人。 …… 很快。 这份弹劾章疏便传到了赵祯的御案前。 赵祯不由得勃然大怒。 “这个苏景明,是当下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吗?真是胡闹,变法归变法,但绝不可动摇国本!枢密院不过就是弹劾他沽名钓誉而已,他竟要将整个枢密院都掀翻,实在是太过于情绪化了!” 赵祯知晓大宋禁军存在着一些问题。 但解决这些问题,还不足以让朝廷提高武人地位,使得武功与文治并重。 当即,赵祯便将此章疏扣压不发,并不准备给予回复。 与此同时。 两府的相公们也都看到了这篇章疏。 宋庠一脸不敢置信地说道:“这……这……苏良是要乱国吗?变法都变到先帝头上了!” 台谏官,可独立上奏,且不会以言获罪。 但苏良这份奏疏,欲推翻祖宗之法。 性质就不一样了。 夏竦看过后,气得咬牙切齿。 他觉得是苏良在针对他,枢密副使富弼和曾公亮都是才到汴京不久,若枢密院有责任,那自然是他这个枢密使的责任。 …… 翌日一大早。 赵祯案头的弹劾章疏便堆积得如小山一般,全是弹劾苏良动摇国本,妄图颠覆祖宗家法之事。 赵祯欲将大事化小,便命人召苏良入禁中。 约两刻钟后。 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来到赵祯面前,道:“官家,不好了,苏御史在入禁中的路上与数名官员吵起来了!” 赵祯微微皱眉,大步走了出去。 而此刻。 在距离垂拱殿还有约五百多米的廊道上。 苏良已被十余名官员围住。 为首的正是曾弹劾苏良沽名钓誉的枢密院副都承旨徐阁臣和枢密院编修刘进。 “苏景明,你作为台谏官,不思为官家分忧,却欲坏祖宗家法,不但无端攻击枢密院和三衙,还竟想着动摇国本,你可知罪?” “苏景明,你向来标新立异,蒙蔽圣听,而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有我们在,岂会容你乱国?” “今日,官家若不将你罢职,我徐阁臣将以死谏君,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你这种人留在朝堂。” …… 官员们吐沫横飞,皆是咒骂苏良之语。 苏良待他们骂了半刻钟后,笑着说道:“诸位,能否听我说两句?” “此时认错已晚,你等着被严惩吧!”一名官员高声说道。 苏良见众人都看向他,不由得胸膛一挺,道:“我为何要认错?我何错之有?” “我朝禁军士兵溃烂如此,难道不应该更改兵制吗?” “上四军士兵,视身高相貌为最重,而无视武力训练,他们不擅战,只擅做金甲长人;其他将士,不是好聚财货便是喜开店铺做生意,这是谁导致的?是不是枢密院和三衙无能?” “诸位试想,若有朝一日,辽国铁蹄跨过黄河,我们如何守,靠这些只会列队站岗的金甲长人吗?还是靠你们这些只会嘴上功夫的文官?” “武功必须要与文治并重,不然我大宋危矣,所有的变法成果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们想一想,我们若因兵不善战,导致契丹人攻入汴京城,掠夺我们的金银布帛、书籍绘画、将你们的父母、儿女全都掳至北方苦寒之地,我等如何阻挡?” …… 苏良激动之下,将靖康耻的场景都描绘了出来。 而这一刻。 不远处的赵祯也听得清清楚楚。 一名官员气得浑身都在打颤,其瞪着苏良道:“一派胡言,完全是一派胡言!我们有河北禁军,又有中央禁军十余万,怎会使得契丹人得逞,你苏良只是危言耸听,信口开河而已。” “信不信由你!”苏良已不打算再辩解。 大宋的士大夫官员们都有一种迷之自信,觉得自己文武双全,而辽夏皆是莽夫,根本不足为惧。 并且,他们不喜打仗。 特别是枢密院的官员,总觉得能用钱能解决的事情就不宜用其他手段解决。 这也导致,很多将士根本不愿为战而练。 他们觉得,大宋不可能有战事。 这时,赵祯黑着脸走了过来,朝着苏良道:“随朕来!” 当即,苏良便跟着赵祯来到了垂拱殿。 “苏景明,你是喝多了,还是要与枢密院对着干?竟敢说出这种武功与文治并重的话语来,难道你不知我大宋如何得来的江山?难道你不知武人的威胁,我大宋立国近百年,靠得便是这套文武权衡之术。崇文抑武,乃是保证大宋江山长兴的关键,岂会因士卒不精而改变?” 赵祯脸色铁青,将苏良狠狠教训了一顿。 “你将事情闹得如此大,接……接下来,你让朕如何保你,朕也大不过祖宗家法,你刚才与众臣所讲,皆为猜想,实乃无稽之谈!” 苏良想了想,道:“官家,臣不觉得自己有错。臣就是想要将事情闹大,如此才会吸引更多人关注汴京城的禁军士兵们,待他们完全失去战斗力,就晚了!” “臣愿意受罚,但臣接下来还会接着上奏,言说当下禁军之失!” 苏良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一下子掀翻祖宗之法。 但以此换来官员们重视此事,已经达到他的目的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你……你让朕该如何说你?你这个倔脾气!” “臣以为,值得!”苏良挺起胸膛。 赵祯被气得只想揍苏良一顿。 “祖宗之法不可违,更何况是立国之本,接下来你好好反省一段时间吧!” 午后,赵祯下诏。 苏良口出违逆祖宗之言,勒令停职,仅保留阶官,而后视悔过情况再评判是否恢复原职。 这是苏良人生仕途中第一次被停职。 甚至以后的史书上,会将此事当成苏良为官的一个劣迹表现。 但苏良不后悔。 有些事情,只要努力了,便会呈现不一样的结果。 (本章完) <\/b> 第265章 我,苏良,专职弹劾,一日两疏 <\/b>四月二十二日,清晨。 苏良在小女儿一道清脆的哭声中醒来。 在许多官员看来,勒令停职,乃是一件甚为丢人的事情,但苏良却无所谓。 不过就是俸禄少了一些。 不过就是名声差了一些。 不过就是想要看他笑话的人得意了一些。 他不在乎这些。 他在乎的是能否使得更多人意识到大宋禁军的慵懒、孱弱,毫无斗志。 …… 被停职后,苏良也没闲着。 他决定一日上两疏,直到恢复原职为止。 吃过早饭,苏良便坐在书房中写了起来,奏疏的名字为:《论靠身高模样吃饭的大宋禁军精锐们》。 午后,他又写了一篇:《论禁军将士的生意经》。 苏良写完后,便传至银台司。 原版呈递禁中,抄录版呈递中书省。 闲着也是闲着。 他准备将当下开封府禁军士兵的日常丑事全都挖出来。 以此让更多人知晓,当下的禁军士兵们到底有多烂。 …… 三日后。 苏良挑了一圈三衙将士的毛病后,将矛头对准了枢密院。 首当其冲的便是枢密院副都承旨徐阁臣和枢密院编修刘进。 苏良细细一查,发现这二人非常不老实。 徐阁臣有商铺六间,曾使得上百名士兵为其免费劳作,不下五十次。 另一位刘进,就更加大胆,他直接雇佣禁军士兵们在其家农田内犁地耕种。 将朝廷之兵私用,苏良怎会放过他们。 这两名文官,根本不将武人当人看。 这也是官场潜规则了。 很多文官都喜欢使用禁军这些免费劳动力。 苏凉写弹劾章疏,向来讲究实锤谏,将证据都会罗列得清清楚楚。 苏良将弹劾二人的奏疏呈递上去没多久。 大理寺便开始调查二人了。 不出意外的话,二人大概率会被贬职外放。 当下的苏良,心无变法琐事,一心奔在写弹劾奏疏上,且就是针对枢密院和三衙。 一时间,使得很多将士都慌了。 有的甚至盼着苏良赶紧官复原职,不然依照他写奏疏的效率。 一个月后,枢密院的官员能折损三成。 …… 又一日,垂拱殿。 枢密副使富弼、曾公亮,还有枢密直学士梁适出现在赵祯面前。 “官家,暂且不论苏良欲变祖宗家法之事,他这几日所呈递的奏疏内容,皆为实情!”富弼拱手道。 一旁,曾公亮补充道:“当下,上四军以身高模样选人,为实情;多名将士与家人买商铺做生意,为实情;士兵被长官派去当苦力,亦为实情;此外,士兵们的队列练习、战车射御之术皆存在偷奸耍滑的情况,亦为实情……” 赵祯有些哭笑不得,三衙士兵的表现,一次又一次拉低了他想象中的下限。 “那你们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富弼重重拱手,吐出八个字:“整治文官,提拔武将。” 三衙士卒之所以不堪,皆是因文官的管理松散;而训练拉胯,则是因懂得训练的武将难以做主。 富弼说出此话后,不由得心怀忐忑地看向赵祯。 曾公亮和梁适也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这种处理方式,已经无限倾向苏良那一句:武功,应与文治并重。 赵祯长呼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苏景明所奏,并非有错,然却违逆了祖宗之法。无论何时,我大宋的武将都不可能与文官齐平。但是,如今武将地位实在太低,为了禁军士兵们的战斗力,可以适当提一提。若有人生出旁念,需要及时敲打!” “此外,在整治文官,提拔武将期间,一定要不断强调,崇文抑武的国策不会变,切记,此事你们与夏枢相商量后便可施行。” 赵祯比任何人都清楚祖宗家法的作用与价值。 当下他是不允许任何人推翻的,即使祖宗家法不适用于现状,他也会变着法子让祖宗家法变得不可亵渎。 “臣遵命!”三人同时拱手。 这时,枢密直学士梁适开口道:“官家,如今看来,苏御史所言非虚,只不过犯了大忌讳而已,恳请官家将他官复原职,当下变法,离不开苏景明啊!” “哼!再等等吧,朕观他近几日写的章疏,文采飞扬。心情应该是好得很,你们若告知他,朕欲整治文官、提拔武将,他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这一次,朕必须使劲敲打敲打他!” 三人顿时都笑了。 他们从赵祯的语气里看到的不是赵祯对苏良的罚,而是对苏良的宠。 …… 片刻后。 曹护快步来到大殿中。 “官家,五百名重骑兵人选已挑选完毕,接下来应该去哪里训练?” 赵祯想了想道:“苏景明一封章疏将枢密院和三衙的将士都得罪了,谁还愿意训练他挑出来的重骑兵。伱告知苏景明,这五百名兵,朕就交给他训练了,你寻好军营,一切费用朕来出。朕给他半年时间,若年底训练不出来一批精锐,朕拿他是问!” “末将遵命。”曹护重重拱手。 黄昏时分,苏宅。 苏良笔走龙蛇,正在撰写弹劾夏竦的章疏。 他知晓将夏竦弹劾不下来,但实在无人可写,夏竦的黑料又多,便只好写夏竦了。 就在这时,曹护来访。 …… 苏宅后厅,苏良的眼睛瞪的甚大。 “什么?官家让我去训那五百名重骑兵?”苏良的脑袋摇的就像拨浪鼓一般。 “不行,不行,我哪里会练兵?” 曹护笑着道:“官家说了,这些重骑兵乃是依照你的标准选出来的,你将三衙的将士们得罪了一遍,估计不会有人愿意操练他们,故而便只能找你了!” 苏良想了想,问道:“练兵的钱,谁来出?” “自然是官家来出。” “那还行,此事能做。”苏良点了点头。 苏良也有志训练出一批不一样的精兵,让那些天子近卫都看一看,什么才是能够上战场且上了战场便能胜的士兵。 …… 曹家大宅,书房内。 曹家家主曹琮得知官家欲整治文官,提拔武将后,不由得笑着道:“景明还真能折腾,硬是以自己的仕途为赌注,不断上谏,让朝廷不得不提升士卒战斗力与地位。” 他看向前方的一大摞手抄佛经,喃喃道:“这些,都可以烧掉了!” (本章完) <\/b> 第266章 苏良的洗脑课,王安石的反向劝解 <\/b>五月初一。 城南蹴鞠场正式开建,预计年底可完工。 苏良将这些事务都交给了曹佾,自己并未过多操心。 在商贸一道上,曹佾颇有天赋。 他的人生梦想也已从问道修仙变成了成为像陶朱公范蠡那般的人物。 此外,管形火器也有了明显进步,发射十次,最多炸膛或哑火三次,质量明显提升。 …… 五月初五。 城北的一座军营中。 五百名光着膀子的青年正在沙场上狂奔。 这便是依照苏良的标准,挑选出的五百名重骑兵人选。 平均年龄十八岁,个个孔武有力,充满朝气。 曹护麾下的五名老兵,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鞭子,一边驱打跑在最后面的士兵,一边高声大骂。 “废物,是个爷们就不要停下来,早上的馒头是喂狗了吗?” “快些!快些!再快些!你们若不珍惜这次机会,有人珍惜!” “你小子是个娘们吗?若跑不动,今日便别吃饭了!” …… 当下。 铠甲、战马、兵器都还未曾筹备完毕。 苏良便只能令曹护安排这些新兵们进行常规的训练。 官家当起了甩手掌柜,除了给钱,什么都不管。 一副“你行伱上”的态度,显然还是在为苏良大骂枢密院和三衙置气。 苏良向来不服输,铁了心要证明一下自己。 他依旧在召兵。 他的计划是,每一批新兵训练半个月,然后根据训练结果不断淘汰能力与斗志不良者。 优中选优。 只要能在三个月内,集聚五百人就行。 …… 近午时。 苏良首次来到军营。 他命军营伙夫架起五口大铁锅,煮了五只羊。 不到半个时辰,肉香便飘满了整座军营。 对于这些大多穷苦出身的新兵而言,吃羊肉乃是一种极为奢侈的事情。 而这五只羊,最多够五十人的量。 苏良作为一名台谏官,非常清楚自己的能力。 让他练兵,根本不行。 其一,自身能力不能服众;其二,不够心狠手辣。 他已经向官家申请,在西北地区借调五名都头来训练这群士卒。 而苏良擅长做的,是激发出他们的血性与斗志。 今日,苏良便是为此而来。 …… 片刻后。 五百名新兵奔跑完毕,散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使得他们如此拼命训练的缘由,除了天子亲兵的荣耀,还有比上四军都要高出三倍的月钱。 他们知晓与自己同批的五百人中,至少有一半会被淘汰,但都在坚持着。 多待一日,便能多拿一日的钱。 这群新兵没有任何基础,较为难训,但也没有那些老兵油子的市侩、圆滑、投机取巧,易于雕琢。 这时,苏良看向曹护。 后者立即会意,朝着沙场高喊道:“列队!” 唰!唰!唰! 五百名新兵擦掉脸上的汗珠,迅速站成了队列。 这个速度,还是令苏良极为满意的。 苏良大步走到众新兵的面前,高声道:“战士们,我是苏良,奉官家之命,总领你们的训练事宜!” 士兵们纷纷抬起头来。 他们对这位“砍头御史”的事迹还是有所了解的,心中颇为敬佩。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面带疑惑。 苏良高高瘦瘦、面色清秀,也未有军伍经验,看着根本不会练兵。 苏良也看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接着道:“从你们的眼神里,我能看得出来,你们觉得我不会练兵。” “确实,我不会练兵,接下来,操练你们的也不会是我。” “但是,你们若想在此长待,我接下来的话,你们必须牢记心中!” “其一,你们若能留队,便是天子亲兵。什么是天子亲兵,不是在宣德门前挺胸抬头,享受百姓羡慕眼神的仪仗队,你们是要上战场的,你们是要展现天子威严的。” “换句话说,你们若出去作战,代表的是官家的脸面,你们若输、若惧、若逃,丢的乃是官家的脸,按罪当诛!” “其二,接下来的训练会倍加残酷,甚至在训练中便有可能丧命,贪生怕死或心怀鬼胎者,最好趁早离开,免得浪费大家的时间,过几日,新的纪律守则将会分发到你们手中,违背上面的任意一条,皆直接清退,没有其他惩罚。” “其三,本官知道,有些人乃是为了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来入伍。这个想法没有错,但从此刻起,我想让你们放弃这个想法。” “只要你们在这个军营里一日,朝廷便不会让你们的家人饿肚子,遭人欺负。你们心中只能有一个想法:倾心倾力训练,在未来成为我大宋的英雄,百姓心中的英雄!” “你们若阵亡了,朝廷会一直养育你们的家人,并为你们立碑,让后世之人,永远记得你们为我大宋做出的贡献,让未来的士卒知晓,你们都是不屈不挠的汉子,是可挽天倾的大好男儿……” “其四,只要你们足够优秀,只要你们能立战功,你们便能由兵升将,便能得到你们想要的一切荣光……” 苏良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完全是为士兵们安排好了未来的人生道路。 很多青年都甚是兴奋。 若不入伍,他们可能成为挑夫、力工、商贩,永远生活在底层,为温饱而拼搏,但苏良让他们看到了更加美好的未来,意识到他们也可以逆天改命,那自然要拼一拼。 科举不成,唯有靠军功。 对这些平均年龄十八岁的青年来讲,“英雄”二字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谁都不甘于平凡! 随即。 苏良看向不远处那五锅羊肉,道:“看到那五大锅羊肉了吗?那是为敢于拼命者准备的。接下来,绕沙场奔跑十圈,先到者先吃羊肉,前五十名吃肉喝汤,五十名开外者看着他们吃肉喝汤。每隔三日,我们都会有这样的奖励机制,有可能是羊肉,有可能是银钱,能者多得!” “最后,本官再说一句,欲要成为天子亲兵,须有斗志与血性,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绝不能放弃!” 说罢,苏良看向曹护。 曹护手挥旗子,将众新兵引到跑道前,待队列排开后,高声道:“奔!” 顿时,一群群光膀子的青年,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狂奔而出。 这一刻,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吃肉。 …… 约半个时辰后,数名新兵率先抵达终点。 曹护在一旁守着,嘴里喊道:“二十三,二十四……三十八……四十五……” “五十,好,你们五十人先站在一旁。” 这时,苏良观察起后面的士兵。 士兵们依旧都在拼命奔跑,因为唯有跑完全程,才能知晓自己与胜利者的差距有多大。 很快,士兵们纷纷跑到终点。 就在这时,苏良看到有三名士兵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到终点处。 排在最后三名的士兵慢悠悠走到终点后,苏良看向三人道:“你们三个,可以离开军营了!” 三人都是一愣。 “苏……苏官人,不知我们犯了什么错?” “本官需要向你们解释吗?立即滚出去,你们不配待在这个军营!” 苏良面色铁青。 三人还想解释,直接被几名老兵驾走了。 周边士兵们都渐渐想起苏良最后说的那句话: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绝不能放弃。 提前放弃自己,比实力不足更令人不耻。 …… 接下来。 便到了吃羊肉的时刻。 五十名新兵,十人围一锅,已有些迫不及待。 而其他人也都围成一个外圈,一脸羡慕地看着。 曹护环顾外围的四百多人,高声道:“你们的任务,便是看着他们五十人将羊肉吃完,然后再为他们鼓掌喝彩,你们若想吃肉,便要努力超越他们!” “开吃!” 顿时,士兵们拿着筷子。 从铁锅内捞出大块大块的羊肉,腮颊鼓动,大快朵颐起来。 有人啃羊腿,有人啃羊头,有人专吃肥肉,有人盯上了羊三件…… 吃得是满嘴流油,越嚼越香。 外围的士兵们都咽着口水,一脸羡慕,后悔自己没有再努力一些,拼命一些。 而苏良在一旁亲自为这些胜利者盛汤,并高声道:“待你们立下战功,为你们盛汤者,将会是咱们官家!” 苏良无时无刻都在提高着众士兵的斗志。 此刻,若让他们为大宋而拼命训练,他们或许会犹豫。 但若让他们有机会吃到羊肉、获得厚赏,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拼命。 …… 近黄昏,苏良离开了军营。 他打算每半个月都要来一次,任务便是提高士兵们的斗志与血性。 而训练,交给老兵就行。 曾公亮和富弼的练兵之法其实很优秀,只是士兵们执行不到位而已。 …… 五月初十,一座茶馆中。 苏良望着茶台对面一脸认真的王安石,不由得笑了。 “他们几个是怎么想的,竟让你来劝我向官家呈递认错奏疏!” 王安石挠了挠后脑勺,无奈地说道:“唐中丞和欧阳学士觉得咱们是同类人,彼此都太拗,拗人劝拗人,或许能有一定效果。” “我觉得,从对错上来论,你没错,祖宗之法也有不足以应对当下之事的时候,武人烂成这样确实是枢密院那群文官之过。但从对变法的利弊而言,你最好能写一封认错奏疏,变法事宜离了我,还能接着进行,但离了你,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 众台谏官皆笃定,只要苏良能写一封认错奏疏,赵祯便一定会迅速地让他官复原职。 苏良摇了摇头。 “不,我不认错,我也是为了变法,我这样熬着,官家和满朝文武才能意识到当下士卒之不堪,才有可能一直调整。我一旦认错,将前功尽弃!” “官家不是已经开始整治文臣,提升武将了吗?”王安石道。 “力度还不够。”苏良笑着给王安石添上一杯茶,道:“介甫,你放心,官家是不舍得将我逐出汴京城的,我不认错,最多也就是晚些日子官复原职罢了!” 听到此话,王安石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这就是苏良作为宠臣的底气,将当今官家都拿捏地死死的。 当下变法,确实离不开苏景明。 王安石思索了片刻,最后忍不住说道:“罢了罢了,我不劝你了,我回去,劝一劝他们吧!” “此举甚好!”苏良笑着端起茶杯。 (本章完) <\/b> 第267章 护妻狂魔苏景明,大宋版网暴 <\/b>五月十五日。 距离苏良因呈递《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被勒停已有二十三日,但他依旧没有呈递认错奏疏。 除了王安石的一番反向操作外。 文彦博、范仲淹、王尧臣、梁适都来劝过苏良,甚至张茂则还奉官家旨意来暗示苏良,但苏良依旧不为所动。 继续撰写着关于武官士卒问题的奏疏。 一日两奏,准时准点。 仅仅弹劾枢密使夏竦的奏疏,便有十余篇。 苏良明白,或许很多人都觉得他傻气,执拗,沽名钓誉。 但若因他的这番行为,可将几十年后的“靖康之耻”扼杀于摇篮之中,他便认为值得。 令苏良感到惊喜的是—— 台谏官们见劝说苏良不成,也将公务重心放在了枢密院和三衙上。 台谏官们擅于调查。 他们一关注,发现问题越来越多,并且很多不良风气都出在枢密院的文官身上。 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副都指挥使曹琮也是一改往昔慵懒的状态。 多次上奏,主动揭发枢密院的管理和三衙的执行问题。 这段时间。 枢密院的官员们,说话不敢大声,走路都不敢走在人多的地方。 一个个都恨透了苏良。 恨苏良让全朝官员的目光都聚焦到他们身上。 本来,枢密院的差遣皆为有油水的闲差。 现在经过苏良这番折腾,再想贪油水,难如登天。 夏竦、富弼、曾公亮三人奉官家圣谕,调查枢密院官员得失。 一时间也抓出来十余名以身试法者。 很多官员,都算得上是夏竦一派。 但在富弼和曾公亮的一身正气下,夏竦不得不严惩这些人。 官员们依然坚持着“崇文抑武”的祖训,口里也念叨着:武功永远难与文治并重! 但枢密院和三衙存在的多种顽疾,却在慢慢减少。 将士们的纪律性提高了许多。 至于战斗力,还需要有很长的路要走。 苏良相信,富弼和曾公亮一定会让枢密院和三衙变得更好。 …… 又一日,午后。 天气渐渐炎热。 苏良正在家中与一对儿女玩耍,刘长耳突然来拜访。 当即,苏良将刘长耳请到了后厅茶室。 刘长耳面色严肃,从怀中拿出数张民间小报递给苏良。 苏良认真一看,不由得勃然大怒。 “造谣!纯属造谣!吾妻根本不认识什么戏子,我也没有让景明社替我伸张正义!” 小报上刊载了两条内容。 其一,苏良令以其妻为首的景明社社员,大肆宣传苏良无错,称他呈递《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完全是为了江山社稷。 其二,苏良之妻唐宛眉与城西的一名戏子祁三郎有染,貌似有不正当关系。 这两条内容,苏良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在他被勒停时,便告知过唐宛眉,莫要景明社替他说话,唐宛眉完全照做,那些女子们根本没有发过声。 至于第二条,更是子虚乌有。 唐宛眉向来不爱听戏,更不可能认识什么祁三郎。 这一点儿,苏良非常笃定。 刘长耳正色道:“我也觉得是造谣。” “不过,当下真相并不重要,这种谣言若不根治,恐怕会坏你名声。害你之人应该是趁着你被勒停之际,为伱加罪,使得你贬官外放!” “若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两日此谣言将会传遍汴京城,而后定会有很多官员弹劾你!你想一想该如何解决?” 苏良点了点头。 朝廷考核官员吏治,将“家中不睦”也算在其中。 造谣者俨然就是要毁苏良的名声。 比如欧阳修,他与外甥女之事已经证明是子虚乌有,但仍有人拿此事攻击取笑他,使其不堪其扰。 这俨然就是朝人身上泼脏水,手段甚是卑鄙下流。 但很多人,并不在乎真相。 底层百姓更是没有明辨是非真假的能力。 苏良乃是当下士大夫官员中一夫一妻的典范,无数人都巴不得他形象崩塌呢! 苏良想了想,问道:“你可听过这个祁三郎?” “听过!城西瑶台居的台柱子,一个喜欢吃软饭的小白脸。” “城西瑶台居。”苏良记住了这个地方。 苏良拿起小报,又问道:“可能查到雕印这些小报的幕后主使人?” 刘长耳面带难色。 “估计很难,我已经命人去调查了。” 汴京城小报消息的源头,很难找到。 因为许多印刷内容者,都会寻不同的书坊和雕印作坊代工。 雕印者只管挣钱,根本不知幕后者是谁。 刘长耳又道:“你放心,我会向皇城司那边替你说话的。我朝向来是疑罪从无,你一定能度过此劫。” 苏良攥着拳头。 “哼!我不但要度过此劫,还要抓到造谣者,让其付出代价!” 苏良平生最恨的就是传谣坏人名声者。 朝堂斗争,有官员最喜用此阴谋,令人防不胜防。 这一刻,苏良心中已有了主意。 辱其妻声誉,他定饶不了造谣者。 他将刘长耳送走后,来到后院,找到了唐泽和唐宛眉,将小报递给二人。 唐宛眉看到小报的内容后,眼泪夺眶而出。 “我……我没有,我没有让景明社的人说话,我……我……我也不认识这个祁三郎!” 苏良连忙安慰道:“眉儿,我相信你。这是有人在故意害我,我让你和岳丈大人先知此谣言,就是让你们有一个心理准备,若传的满城风雨,你们莫理会即可,一切由我来处理,这段时间便不要再外出了!” 一旁,唐宛眉已泣不成声。 说罢,苏良看了岳父唐泽一眼。 唐泽点了点头,立即会意。 苏良此话的底层含义是,担心唐宛眉想不开,为了苏良的仕途,寻了短见。 当下,女子清白高于一切。 如此污蔑,很多女子在无法自证清白的情况下,甚至会选择自尽。 苏良看唐宛眉哭成了泪人儿,当即便朝着外面走去。 “吉叔、备马!将耳房的长棍也拿出来!”苏良高声道。 唐泽快步跟了出来。 “贤婿,莫急!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祁三郎?” 苏良点了点头,道:“他如此污蔑我妻,我若不揍他一顿,还算什么男人!” “不能去,你若动手,可能就中计了!”唐泽道。 “中计?”苏良甚是不解。 唐泽缓缓道:“首先,景明社有没有人发声,官府稍加调查便能查出来;其次,眉儿根本不识那祁三郎,只要对一对证词,此谣言便能不攻自破。这两条信息很难让官家对你再次贬谪。” “幕后者若害你,绝对不会就用两条谣言来坏你名声。在他们眼里,名声其实并不重要,我怀疑,他们是想以此事逼着你动手。” “依照你的脾气,若找到那祁三郎,必然会揍他一顿,是还是不是?” 苏良点了点头。 “然后,若有官员弹劾你,你甚至会抓着祁三郎跑到对方家证明清白,甚至可能与对方大打出手,对不对?” 苏良再次点头。 家人乃是苏良最大的软肋。 若有人敢欺之辱之,莫说丢官,苏良敢与之拼命。 听到这里,苏良顿时明白了。 欲害他者很清楚他的性情脾气,是想以此谣言,引得苏良犯错。 本来苏良是被冤枉的人。 但若做了一些违背大宋律法的事情,那就中对方圈套了。 士大夫官员殴打百姓,可不是小罪过;士大夫官员殴打士大夫官员,更不是小罪过。 到了那时。 即使赵祯有心要保苏良,都保不住。 苏良看向唐泽,道:“岳父大人,小婿明白了!” 随即,苏良转头又朝着外面喊道:“吉叔,备马!” 唐泽一愣,道:“你还是要去?” 苏良微微一笑:“我去开封府报官!” …… 半个时辰后。 苏良出现在开封府府衙,把小报递给包拯后,将其岳父的猜测也告知了包拯。 包拯面色阴沉。 “这帮混账东西,栽赃陷害,不择手段,俨然没有将大宋律法放在眼里,景明,此事就交给我吧!即使一家作坊一家作坊的查,我也要将幕后指使者揪出来!” 苏良补充道:“近期,我招惹的人颇多,麻烦希仁兄多注意那些弹劾我的官员,他们极有可能就是幕后黑手。” 包拯拍了拍胸膛,笑着说道:“你放心,一切由我呢!” “另外,你也要特别注意,若有官员弹劾你,官家令你去解释,你切莫冲动,绝对不能动手。当年你在朝堂抱摔王拱辰,乃是因为他犯了疯病。当下你还处于勒停阶段,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希仁兄放心,我有我的处置方式,若真有人敢侮辱我妻,就算这个官不做,就算入了大狱,我也绝对不让那些嘴贱者好过!” 包拯听到此话,顿时知晓自己的话又是白说了。 苏良宠妻,天下皆知。 有人拿他妻子的清白毁其仕途,鬼知道苏良会不会做出疯狂的事情。 当日,包拯便顺着苏良提供的小报,在民间探查起来。 …… 翌日,不到午时。 便有二十多份奏疏呈递到了御案之上。 皆是弹劾苏良之奏疏,多是来自馆阁和枢密院的官员。 馆阁之臣恨苏良,乃是苏良破坏了他们恩荫子孙的权力,让他们无法在混日子的情况下依旧能凭借资历升迁。 枢密院恨苏良,更是不言而喻,已经是明面上的矛盾。 他们弹劾的内容主要是:以苏良之妻为首的景明社在民间传递苏良撰写《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无错,不该被勒停之事。 此举乃是质疑朝廷的决定,妄图以民间之言改变圣意,可算得上是惑众之罪。 此罪的主凶,应是苏良。 此外,他们也顺带提了苏良之妻疑似与民间戏台小生有染的事情,借此弹劾苏良“家中不睦,有失士大夫官员之德”。 赵祯早就知晓景明社的存在。 此乃曹皇后告知他的,并称苏良之妻如此做乃是为了避免那些崇敬苏良的女子们被人利用做了傻事。 当时,赵祯还甚是羡慕。 他无法确认这些女子是否为苏良说了质疑朝廷决策的话语,但他笃定唐宛眉不可能与别的男人有染。 能得到曹皇后认可与赞美,且有苏良这么一个优秀的夫君,怎么可能会看上一名戏子! 实属荒谬。 当即,赵祯便令大理寺和开封府共查此事。 与此同时。 此事在民间也开始渐渐发酵,越传越厉害。 显然是有人花钱,除印制大量小报外,还让一些人故意传播流言。 甚至还有人专门找到了那个祁三郎询问情况,祁三郎露过一次面,说了一句:此事不可说,不可说。 此话,更是引起了许多好事者的猜测推理,称祁三郎与苏良之妻有染,十有八九是真的。 包拯听到此传言后,立即派衙役缉传祁三郎。 但就在这时,祁三郎失踪了。 …… 翌日。 祁三郎的尸体在汴河中被一名船夫发现。 祁三郎一死,此事就闹得更大了。 很多阴谋论者都称:这必然是苏良下的黑手,他甚是爱妻,绝不会容忍此人活着。 苏良听到祁三郎的死讯后,眉头紧皱。 陷害他者没想到苏良知晓此事后,竟没有直接去找祁三郎对质。 而后因担心会被找出证据,故而直接杀了祁三郎,且令苏良成为了“第一嫌疑人”。 民间百姓,最喜传播讨论的就是官员家中的爱恨情仇。 一时间。 汴京城的茶楼酒馆中,议论的皆是苏良的私事。 这让本就处于“勒停”状态下的苏良再次陷入危机,官声也因此下降了许多。 (本章完) <\/b> 第268章 政事堂,欧阳修动手干仗;垂拱殿,赵祯惜才护苏良 <\/b>汴京城内,流言满天飞。 若只是苏良家中不睦或景明社成员言语有失,此事还不算太严重。 但突然卷入了人命案,此事骤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有人称苏良雇凶杀了祁三郎;有人称是苏良的政敌给苏良设下了一个圈套;还有人称是祁三郎畏惧苏良之势而投河自尽……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大理寺与开封府的官员们,通宵达旦,片刻都不敢停歇地调查着案件。 苏良、唐宛眉、唐泽三人也被召传到了开封府问话。 …… 与此同时。 又有一大波官员开始弹劾苏良,弹劾开封府,弹劾台谏,甚至弹劾变法司。 有官员称,苏良有违背祖宗之法的大不敬之言在先。 而今不但有“家中不睦”和“私下组织百姓乱言惑众”罪过,还涉及到了人命案,必须立即将其全家监禁,以防其四处跑动,毁灭证据。 有官员称,包拯乃是苏良入台谏的举荐官,且与苏良私交甚笃。 开封府理应避嫌,实不宜参与到苏良这次的案件中。 有官员称,台谏官遇到苏良之事,避重就轻。 总是以“避嫌”而不敢言,有违台谏本职,实乃与苏良已结成私党,公心已失,建议更换台谏主官,重新整治御史台与谏院。 还有官员称,变法司逾矩两府之规,已成藏污纳垢之所。 前有王安石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之邪言,后有苏良“废崇文抑武之国策,武功应与文治并重”的逆祖宗家法之语,理应立即解散,重整吏治。 …… 垂拱殿内。 赵祯看完这些弹劾奏疏后,面色阴沉,极为愤怒。 这一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庆历新政失败时的那种感觉。 那时,他知富弼与石介无造反之心。 知范仲淹不可能以变法之名结私党,乱朝纲。 知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等谏官皆为敢言的直臣,而非群党。 知张亢与滕宗谅所犯之错应该轻惩。 知苏舜钦、王益柔、周延让等青年俊才乃是因对朝堂变法结果不满而口出抱怨之语,情有可原。 但赵祯的耳朵软。 将群贤驱离,或外放,或贬谪,或除名勒停。 最终导致庆历新政戛然而止。 若不是苏良在沉闷的朝堂中脱颖而出,赵祯可能此生就要放弃变法了。 导致变法失败的,往往不是变法本身,而是其他的琐碎。 上一次庆历新政失败后,大宋缓了四年才再一次开启全宋变法。 人生能有几个四年。 赵祯非常清楚,苏良的此次事件,已经关系到全宋变法的成败。 他必须展现出果决的态度。 若还想着息事宁人,还想着和稀泥,让朝堂一团和气,那等于走老路。 变法势必失败。 “此次若无真凭实据,朕绝对不会对苏景明有任何惩戒!”赵祯喃喃自语道。 赵祯比任何人都清楚苏良对当下全宋变法的价值。 范富已老,王安石与司马光稚嫩,苏良乃是整个变法司的主心骨。 若苏良被去职。 恐怕整个变法司的心气神都没了。 是苏良一直在担着风险,冒着被骂、被辱,甚至在后世留下骂名的风险,扛着大宋朝在走。 若无苏良,变法必败。 赵祯缓了缓,朝着一旁的张茂则道:“这些奏疏,皆留中不发,再有群臣因此事上谏,直接告诉他,等待大理寺与开封府的调查结果即可!” “臣遵命。”张茂则拱手,然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张茂则也是跟着庆历新政走过来的。 他生怕官家再因群臣对苏良的弹劾,无奈将苏良罢黜或外放。 到那时,全朝变法的心气一丢,恐怕变法又要戛然而止了。 …… 赵祯将群臣弹劾的奏疏留中不发,且拒见上谏有关苏良案情的官员。 于是,压力便给到了中书省。 近午时。 中书省,政事堂。 文彦博、张方平、吴育、宋庠已被那些馆阁之臣和枢密院的官员们搅扰得无法处理公事。 至于范仲淹,因被质问太多,直接便待在了变法司。 众相公的回答不偏不倚。 朝廷未将苏良禁足,是因还未查到苏良有作案嫌疑。 命令开封府与大理寺一起彻查查案,乃是因大理寺的查案水平实难与开封府相比,若想迅速结案,必须依靠开封府,而官家也相信包拯的人品。 至于台谏官集体失声,乃是他们在等待调查结果。 …… 可惜,群臣对中书诸相公的回答并不满意,感觉他们都是在偏袒苏良。 因变法,苏良得罪的官员实在太多了。 苏良荣耀之时,他们不显山不露水,但苏良一旦处于低谷,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发起攻击,意图让苏良跌入深渊,永远都走不出来。 待文彦博送走一波官员后,三名馆阁老臣走了过来。 此三人,年龄皆在五十五岁以上。 分别是馆阁直学士王佑,馆阁待制徐寮和马奉朝。 三人能力一般。 本来依照他们的资历,去年王佑便能擢升为馆阁学士,两名待制也能擢升为直学士。 但自从官员百日考成法推出后,几个比他们年轻一些的馆阁官员通过考绩都上去了。 他们却纹丝未动。 馆阁之职,皆为美差,活少而待遇好。 入馆阁,需考试,而后便看考绩升黜,职位非常有限。 不出意外的话。 他们可能到致仕都难以再升迁了。 苏良断了他们的仕途,他们怎会对苏良客气! 这三人,本来就擅写文章。 而今抓到机会,每人一日写两篇奏疏弹劾苏良。 文彦博、张方平等相公,看到三人,纷纷都想尿遁。 这三人,一日呈递六份弹劾奏疏,一天来中书省两趟,甚是惹人嫌。 馆阁直学士王佑一进门,便气呼呼地说道:“文相,官家偏袒苏良,全朝皆知,而今苏良犯下了此等大罪,官家不将他禁足,中书难道就不提醒吗?” 提变法之策时,他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但弹劾苏良,却是口若悬河,咄咄逼人。 另外两人也立即附和起来。 “台谏如此不作为,中书难道就不能管一管吗?就任由他们堕落不言,任由他们成为苏良的爪牙?” “诸位相公,你们难道没看出,苏良欲当权臣啊!如今台谏护着他,背后又有曹家撑腰,他以后想要造反,谁能拦得住!” “当下的大宋,哪里是在变法,完全是在乱法,苏良是在排除异己,非他私党者,一律打压!” …… 这三人咬牙切齿,尽言苏良之坏。 若他们的说法都有实据,苏良至少要被斩首十次了。 “三位,莫急!此事不是已经在调查了吗?大理寺和开封府会给出调查结果的,你们在此闹,有何用?”一旁的张方平捋着胡子说道。 “有包拯在,大理寺官员根本不敢说话,包拯又是苏良挚友,怎会不偏袒他?诸位相公,忠言逆耳啊,下官请求诸位与我等再次面君上谏,令苏良禁足,令开封府不再参与此案!” 首相文彦博皱起眉头。 “是非功过不是你们怎么说就能怎么样的,若苏良是被冤枉的,伱们岂不是有栽赃陷害之罪,当年欧阳学士便被栽赃,名声至今还有损,你们还想看着此类悲剧上演吗?” “文相公,无风不起浪,欧阳修与其外甥女之丑事,只是未找到证据,便按照了疑罪从无处理,难道你们没有听到民间百姓怎么讲,那欧阳修完全是毁了外甥女的清白又抢了她的嫁妆,与畜牲何异?”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 这三位整日吊书袋,且比欧阳修还大了十余岁,根本就不认可欧阳修的当朝文宗地位。 就在他们高声说此话的时候。 欧阳修拿着几份文书来到政事堂,恰好听到了这份话。 当即,欧阳修的脾气便上来了。 “你们刚才说什么,可敢在我面前再说一遍?”欧阳修瞪眼道。 这几日,论最同情苏良,不断上奏为苏良讲情的,欧阳修可排第一。 因为他有过被冤枉的经历。 他感同身受。 他相信苏良的人品,笃定此乃反对变法者的诡计,要用此法,破坏全宋变法。 馆阁直学士王佑不甘示弱,挺了挺胸膛。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你欧阳修年轻时狎妓难道是谣传?你写艳词编艳曲难道也是谣传?自己在百姓心中是什么模样,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欧阳修冷哼一声。 “我欧阳修做事光明磊落,表里如一,年轻时,我是去了勾栏瓦舍,是写了几首小词,但我从没想过遮掩,你们呢?” “你们三人谁没有纳妾,你们三人谁敢在官家面前发誓,年轻时未曾狎妓?三个吊书袋的跳梁小丑,你们对朝廷做了何贡献?在这里大呼小叫。与苏景明相比,你们就是三个无知的长舌妇人!” “欧阳修,你莫嚣张!庆历新政时,你攀附范富,而今又攀附苏良。你不过就是能写几篇小文章而已,有什么值得得瑟的!” “我等弹劾苏良乃是为大宋的江山社稷考虑,而你维护苏良是为了你的官位仕途,你这等劣迹斑斑的文人,今日还能站在朝堂,还不是靠得溜须拍马,谁受宠便与谁结交!”一旁,馆阁待制徐寮毫不客气地说道。 “欧阳学士,下官建议你没事多去街头巷尾的书摊走一走,你的那些不伦之事,早已经传遍了全宋,你与苏良,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另外一名馆阁待制马奉朝也怪声怪气地讽刺道。 文人骂架,专戳人痛处与软肋。 此刻的欧阳修,已经忍无可忍。 就在馆阁直学士王佑正欲开口之时,欧阳修一拳头砸在了王佑的胸口。 后者踉跄数步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你……你竟敢动手?” “你这个造谣的老顽固,尸位素餐,愚不可及,实在无耻,今日,本官只能打醒你们了!” 一旁的馆阁待制徐寮和马奉朝见状,直接冲过来与欧阳修厮打起来。 四人扭打在一团,彼此推搡着。 这时,张方平本欲拉架,却被文彦博制止了下来。 张方平立即会意。 这三个馆阁老臣平均年龄近六十,恐难是四十三岁欧阳修的对手。 他们若被揍一顿,那接下来的几日便无法来中书闹了。 并且,这三人确实该揍。 文人打架,全是阴招。 馆阁待制徐寮和马奉朝,一人抱着欧阳修的腰,一人拽着欧阳修的胳膊。 意图让馆阁直学士王佑报仇,还欧阳修一拳。 但王佑太过笨拙,刚举起拳头,欧阳修便借力使力,朝着后面一靠,然后朝着王佑的心窝便来了一脚。 “啊!” 王佑被这一脚踹倒在地,气喘吁吁,再也站不起来。 而后,欧阳修先是摆脱徐寮,给了马奉朝的下巴一拳头。 最后又朝着徐寮的屁股踹了一脚。 后者一下子砸在桌子上,扶着腰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一刻,欧阳修觉得自己勇冠天下,且发现干仗要比写文骂人痛快多了。 一扫近日所有的心情阴霾。 文彦博见三人已被教训了一顿,连忙拦住了还准备动手的欧阳修。 “别打了,你们将政事堂当成什么地方了?”富弼高声道。 王佑揉着肚子,不依不饶地说道:“欧阳修,你竟然敢打我,我……我要去官家那里弹劾你,让你知道,这一下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有种你就去,在政事堂污蔑我,你们还有理了?”欧阳修攥着拳头,怒不可遏地说道。 富弼冷声道:“在政事堂互殴,你们可知是什么罪过?” 王佑一愣,看向文彦博,道:“文相,这……这不是互殴,是欧阳修打人啊!” 互殴与打人,可不是一个概念。 互殴,双方皆有罪;而打人,只有打人者有罪。 “你当本相眼瞎吗?你们三个打一个,但是没打过,不是互殴是什么,你没有伸拳?你有没有动腿?” 三人顿时满脸尴尬,他们确实动手了,但却没有占到便宜。 这时,张方平站了出来。 “四位,此事就到此为止吧!若让官家知晓,按照朝廷律法来办,你们都要受到重罚,不值得。出了政事堂,谁也别提打架之事,我们也当作没看到,都回去吧!” 三人想了想,互视了一眼,然后彼此搀扶着离开了政事堂。 欧阳修混不吝,可能不怕被贬谪。 但他们还指望着安稳致仕,然后拿着优厚的致仕钱呢! 若被降一级,致仕后的待遇将少一大笔。 三名馆阁老臣离开后,文彦博看向欧阳修。 “永叔,景明已陷危机之中,你就别再添乱了!少出门,少说话,等待大理寺和开封府的调查结果。” 欧阳修撇了撇嘴,大步离开了政事堂。 在出门的那一刻,他又喃喃道:“你们根本不懂遭遇诬陷栽赃的苦,谁乱嚼舌头,我还揍他,景明若离朝,我也不干了!” …… 这一日。 有官员忙着弹劾苏良,有官员忙着调查苏良,还有官员想着如何保护苏良。 范仲淹则是在变法司维持着秩序。 当下,变法司的官员只需专注于变法之事即可,帮苏良,纯属添乱。 一旦卷入其中,那就更混乱了。 特别是王安石这种犟脾气,尤为容易捅出天大的窟窿。 范仲淹直接让其吃住在变法司,连家都不让其回。 …… 苏良在丈人唐泽的一番规劝后,也安安静静地待在家中,等待案审结果。 他相信,大理寺和开封府会还他一个公道。 待苏良证明了清白,定会一个个收拾那些栽赃陷害他的人。 就在这时。 苏良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哭泣声。 就在准备一探究竟的时候,吉叔快步跑了过来。 “官人,不好了,那祁三郎的家人亲眷,披麻戴孝,撒着纸钱,在门口叫喊着让你还祁三郎的命!” 苏良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类野蛮的做法,甚是下作,俨然是要将苏良在民间的名声全毁掉。 “权官谋害贫苦百姓,死者亲眷走投无路在门口哭丧……” 这种剧情,但凡有不知内情的百姓听到,都会笃定是真事。 即使朝廷证明了苏良的清白,还会有人认为这是官官相护,百姓有冤难诉。 苏良正欲出去,却被岳父唐泽拦了下来。 “此时,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出去反而会再起争端,不管不问就是。” 苏良想了想,微微点头。 而就在这时。 一群皇城司士兵将这些哭丧的人围了起来。 “将所有人,全都带到开封府!”张茂则冷声道。 赵祯是不会允许在未查出苏良有罪的情况下,便让百姓如此闹事侮辱他的。 哭丧者一看来者不是开封府衙役,而是皇城司士兵。 顿时不敢言语了。 他们不惧开封府衙役,但皇城司士兵代表的乃是官家的权威。 若有反抗不敬者,轻而易举便能定下一个两年的徒刑。 很快。 苏宅门口便变得安静下来,无人再敢来胡闹。 苏良的心稍安。 这个幕后指使者为了将他拖下台,不惜造谣生事、不惜杀人、不惜引来民怨,手段丰富且卑劣。 待揪出他,苏良一定不会轻饶他。 …… 翌日,近午时。 知开封府包拯与大理寺寺卿赵概奔赴禁中,将调查案宗呈递给了赵祯。 官员们知晓此事后,心情都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 (本章完) <\/b> 第269章 玩得就是心跳!我,苏良,愿以吾命求真相 <\/b>垂拱殿内。 赵祯认真看完包拯与赵概呈递上来的案宗,面色不由得缓和了许多。 各项证据表明—— 以苏良之妻为首的景明社成员从未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说过或影射过有关苏良质疑祖宗家法的话语。 苏良之妻唐宛眉与祁三郎并不相识且从未见过面,民间所传的双方有染,纯属谣言。 这种真相并不难查。 因为但凡唐宛眉与祁三郎有一点点交集,不可能无一人知晓。 不过,祁三郎之死较为诡异。 目前在仵作验尸后,只能确定他非自杀。 因为在死前有过挣扎行为,且祁三郎作为一名南方人,擅于凫水。 意外溺亡的可能性极小。 赵祯想了想道:“先将此案宗分发到两府,而后再接着探查祁三郎的死因,杀死祁三郎的幕后黑手抓不出来,依旧很难证明苏良的清白。” “臣遵命!”包拯与赵概同时拱手。 很快,开封府与大理寺的联名案宗便传遍了朝堂。 很多官员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开封府和大理寺只是调查了苏良之妻在半年内与祁三郎无染,那半年前呢?一年前呢?或许是在苏良前往西北时发生的呢,只是暴露得晚一些而已。” “景明社成员或许没有在公开场合讲过苏良质疑祖宗家法的话语,但她们有可能私下聊,私下支持,有可能撺掇别人讲啊!” “调查了这么多时日,等于什么都没有调查出来,在未能解释祁三郎死因的情况下,苏良依旧还是第一嫌疑人。” “朝廷是不是想要将此事化大为小啊!我绝不同意,苏良再受宠,也不能有罪不惩,我要接着弹劾!” “官家实在是太宠溺苏良了,这分明就是想要将苏良的罪名从宽,即使被罢职,我也一定要上奏反对!” …… 当下的大宋,杠精最多的地方便在朝堂。 很多官员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根本就不相信此案宗的真实性。 当然,也是因此案依旧没有调查出祁三郎之死,故而使人生疑。 顿时,又有一大叠奏疏呈递到禁中。 有弹劾大理寺开封府无能的,有指责案宗错漏百出的,还有恳请开封府退出调查的…… 赵祯看得一肚子火气。 他本以为调查出来一些结果,可以让苏良轻松一些,没想到质疑者还是咄咄逼人。 无奈之下,赵祯只得催促大理寺和开封府,迅速破解祁三郎身死案。 …… 这一日,午后。 开封府后衙,一座议事厅内。 参知政事吴育、知开封府包拯、大理寺寺卿赵概、谏院左司谏何郯,这四个汴京城最擅于破案的官员聚在了一起。 而在屋内四面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关于祁三郎相关的信息。 使用的,还是苏良的脑图法。 包拯将此案的所有细节都描述给吴育和何郯后,皱眉说道:“这便是皇城司和开封府联合,所能调查到的一切信息,几乎可以确定,祁三郎是被人谋杀,而谋杀者名为苟二爷。” “苟二爷是一名杀手,曾用此溺水方式作案多起,这就是他惯常的手法,但无人知其相貌,更无人知其身在何处。” 吴育和何郯都皱起眉头。 他们早就推测出这极有可能是一场雇凶杀人案。 而依照皇城司和开封府的情报能力,没有人能逃过他们的信息渠道。 只要有人“雇凶”,便会有情报信息流出。 虽难知雇主,但定会知杀手信息。 因为这些杀手会将他们的经验、手段,作为成绩展现,以此提高自身名声和费用。 查出杀手“苟二爷”,在他们意料之中。 但查出来根本没有用。 汴京城黑市中,确实存在着一些雇凶杀人的买卖。 但这些杀手大多都是“杀一人,跑三年”,根本抓不到。 此时,这个苟二爷,可能出了海,可能去了辽国,可能去了西夏,光凭一个人名,根本无法寻觅。 这条线索算是断了。 包拯接着说道:“我推测,此案的真凶最初并非是为了杀人,而是知晓苏良护妻,故而想借此机会刺激苏良再犯错,从而被官家贬职外放。” “但是,他没想到苏良十分冷静,直接去开封府报了案。于是,对方才设计了这出雇凶杀人,让苏良成为了第一嫌疑人,杀手一逃,此案便无法查。” “此案的真凶,知晓汴京城的小报资源,且对苏良十分了解,甚至有可能官员们弹劾苏良,也有他的挑拨。” “近几日,我将反对全宋变法和那些弹劾苏良的官员都调查了一遍,尤其侧重于枢密院与馆阁官员,但仍没有找到嫌疑人,就连夏枢相,我都暗暗调查了,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包拯的语气有些沮丧。 吴育和何郯都认可地点了点头,包拯的推理逻辑非常正确,若他们查案,大概率也会这样想。 陷害苏良的元凶,极有可能就是反对变法的朝堂官员,但具体是哪个,如大海捞针,无法探查。 紧接着,四人认真地讨论起来。 …… 一个时辰后,四人都有些郁闷。 无论是从小报作坊、祁三郎的家人,还是从朝堂反对变法的官员来推理,线索都是断的,查无可查。 大理寺寺卿赵概忍不住感叹道:“此案若查不出来,以后若有人以此栽赃陷害,太容易达成目的了。不过咱们官家也说了,一个月内,咱们若找不出苏良雇凶杀人的证据,便认定苏良无罪。” “官家恩宠苏良,也是为了全宋变法,才如此说。” “但只要此案成为悬案,苏良的身上就要一直背着这个案子,让其名声有污,甚至会毁了他以后的仕途,我们查不出来,是我们无能啊!”包拯长叹一口气,眼神里满是不甘。 赵概安慰道:“希仁兄,莫沮丧,连我们都查不出来,恐怕整个大宋都没人能够查出来了!” 这时,左司谏何郯突然朝着桌子一拍,道:“我们还忽略了一个人,我们若和他聊一聊,没准儿还有转机。” “何人?”赵概疑惑地问道。 “在我心中,大宋朝最聪明之人。” 包拯和吴育听到此话后,几乎同时说道:“令景明自查?” “对喽,他肚子里的主意最多。当下,官家也未曾让他禁足,我们又笃定他不是凶手,就让他也来聊一聊,没准儿有新发现。” 如此做,虽然不合大宋律法,但官家都不认定苏良是真凶,他们也能破例让苏良参与进来。 让案件的头号嫌疑人参与破案,这在大宋还是头一遭。 包拯认可地点了点头。 当即,便令衙差去传唤苏良。 …… 约半个时辰后。 苏良来到了开封府府衙的议事厅中。 当他听到包拯等人的用意后,突然意识到这确实是个主意。 这次,先被勒停,又被诬陷,让他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有嫌疑,应该避嫌,不与任何人交往。 故而没有问询此案的任何经过。 他也相信开封府和大理寺会还给他一个公道。 但当下,包拯和赵概已经无能为力了。 此时,苏良的压力并不大。 就在昨日。 张茂则还去苏宅传递了赵祯的口谕。 只要一个月内查不出苏良有作案的证据,便恕其无罪,不过要解除他的“勒停”,还需要一些时日。 赵祯生怕苏良遭受此次打击后,自此就一蹶不振了。 苏良并未气馁,但他确实挺恶心此事,也不愿让此事成为自己人生中的污点。 “希仁兄,麻烦你再讲一讲此案当下的情况吧!”苏良笑着道。 包拯当即一脸认真地讲说起来。 …… 一刻钟后。 苏良望着墙壁上张贴的各种信息,微微皱眉。 他与众人的思考逻辑是一样的。 从祁三郎那里找线索,或从黑市杀手那里找线索,或从反对变法的官员那里找线索。 但当下除了知晓了一个名为“苟二爷”的杀手,什么线索都没有。 苏良也很郁闷。 不知不觉,众人便讨论到了深夜。 这一刻,包拯依然很精神。 他的做事态度就是:若未想出办法,谁都别想走。 众人简单吃了一些饭菜后,便开始接着讨论,接着思索。 不知不觉,便到了后半夜。 大理寺寺卿赵概实在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起来;吴育和何郯翻着宋刑统,希望能从中获取一些灵感。 包拯则是一脸认真地翻着这些日子以来获得的情报。 无法破案,对一名州府主官来讲,乃是一种耻辱。 虽然大宋朝每年都有上百起未曾侦破的案件。 不是官员们不聪明,而是技术手段太少,实在难以寻到证据。 眨眼间,东方露出鱼肚白。 包拯长叹一声,抬头说道:“劳累了一夜,诸位都回去休息吧,有想法了,我们再聚,名节比生死更重要,无论如何,我们决不允许大宋朝有这种栽赃诬陷的悬案存在!” 听到这话,苏良眼前一亮,突然道:“我好像有主意了!” 吴育、何郯、包拯、赵概四人,一下子精神起来。 全都两眼放光地望向苏良。 苏良缓缓道:“我一直在想,汴京城内除了皇城司和开封府的情报外,还有谁的情报厉害,最后,我想到了。” “夏竦,夏枢相。” “特别是这种杀手行业,夏枢相了解到的信息、结交的人脉,必然比皇城司和开封府更全面。” 包拯四人都认可地点了点头。 大宋征兵,大多选的都是充军的罪犯、剪径的匪徒、底层的流民…… 很多人退役后,就还会恢复老本行。 夏竦在枢密院多年,与这类人打交道甚多,并且他的很多情报网,都是靠着这些人铺设的。 “或许,我们可让夏枢相去查案,没准他知晓真凶是谁,即使不知,他找到苟二爷的可能性也比我们大!” “景明,你忘了最大一种可能,夏枢相就是真凶,当朝最恨你的就是他呀!”何郯提醒道。 苏良笑了笑,道:“确实有这种可能。” 赵概疑惑道:“景明,伱不会打算让夏竦来查此案吧,他能不捣乱就不错了,因为你的一篇弹劾奏疏,夏竦安排在枢密院的亲信都快被贬谪完了。即使他不是真凶,也巴不得你被贬谪外放呢,怎么可能帮你证明清白!” “即使官家下诏让他查,他大多也会敷衍了事,你二人不合,全朝皆知,怎能寄希望于他?” “我知道他不会主动查案,更不会帮我,但我可以让他被动去查,并且不得不查出来,即使他要找个替罪羊,那个替罪羊也不能是我!” “如何做?”四人齐齐看向苏良。 苏良面色认真地说道:“我愿以吾命求真相,若我将我的死栽赃到夏竦头上,我相信他会为了保住晚节,将案情调查清楚,或者找一个能说服所有人的替罪羊。” 说罢,苏良在面前的大纸上写了几个字:假死,绝命书,栽赃夏竦,真相或替罪羊。” 顿时,包拯四人都明白了。 “这……这……要搞这么大吗?万一失败了怎么办?”赵概一脸不敢置信。 “试试呗,唯有一试,才有可能解开此危局,即使难成,我也要让所有人知晓,我苏良不好惹!”苏良自信地说道。 “对,可以一试,我相信定会成功!” 包拯第一个赞成,他已被苏良的想象力所折服。 何郯兴奋地说道:“景明,此计策实在是过于出其不意,能想出这种主意的,绝对是天才。此计若成,你足以名垂青史,甚至可与孙膑庞涓等谋略家齐名啊!” “拉倒吧,我也是被逼得的,只能走一记险棋了。”苏良无奈一笑。 此策并非十全十美之计。 并且需要配合演戏的人非常多,出一点差错,都有可能前功尽弃,必须提前打磨出具体计划,来应对各种意外。 苏良也只能搏一搏运气了。 “四位若觉得此策可行,那咱们就开始做具体的安排。”苏良再次问道。 四人同时点了点头。 这一刻,每个人都拥有了充沛的信心,并笃定,此策必然能行。 日更9k+,求月票,感谢诸位读者老爷,这一章看着还不错吧! (本章完) <\/b> 第270章 拉夏枢相下水!斗士欧阳修的愤怒,我写死你! <\/b>五月二十四日,入夜。 赵祯身着便装,秘密来到了开封府府衙。 参知政事吴育、知开封府包拯、大理寺寺卿赵概、左司谏何郯、还有苏良都在。 紧接着。 苏良用了一刻多钟的时间,向赵祯汇报了他的自救之策。 赵祯听后,直直摇头。 “胡闹,简直是胡闹!当朝士大夫怎可用如此卑劣的欺诈之术?” “官家,这可能是揪出真凶的唯一机会,那真凶污我名、辱我妻、利用小报恶意引导民间舆论、挑拨朝官弹劾我,若不能还我清白,日后恐怕很多正直的官员都会深受此等栽赃陷害!” “朕不是说了吗?疑罪从无,一个月后,若无证据证明你害人,朕便恕你无罪!” 苏良摇了摇头。 “官家,开封府与大理寺已出案宗结果,称景明社成员未做逾矩之事,我妻也未与那祁三郎有染,百姓相信了吗?他们不相信,乃是因祁三郎的死因还未调查清楚!” “欧阳学士与外甥女的事情也早已结清了案子,但百姓还不是拿着那首《望江南》嘲讽他。百姓不相信,是因一直都未曾查出《望江南》到底是谁写的!” “谣言如刀可杀人,可毁人一世,唯有将此事调查得一清二楚,才能使得那些居心不良者无法造谣!” “臣也想借此事,告知天下人,我朝虽不以言获罪,但谣言若害了人,理应重惩!” 一旁的吴育补充道:“官家,是时候趁着这个机会打压一番那些制造和传播谣言者了,甚至此事过后,可修订《宋刑统》,再立新法。” 赵祯想了想,道:“但是……但是此策对夏竦有所不公,万一他查不到真相,此事该如何收场?” 这时,包拯站了出来。 “官家,能使出此等手段陷害苏良的真凶,必然身在朝堂。” “或许夏枢相不是真凶,但他定然知晓一些线索,整个大宋,最有可能寻到“杀手苟二爷”的,非夏枢相莫属。就冲着这个概率,也应试一试。” 苏良接着说道:“官家,事后,无论是夏枢相找到了真凶还是找到替罪羊,我都会亲自向他致歉!” “官家,当下唯有此策才有可能彻底解决问题,为了全宋变法,可以一试啊!”赵概也说道。 赵祯认真地思考起来。 他顾虑的是,此策非君子之策,且完全是针对夏竦而行。 赵祯最开始怀疑的也是夏竦,不过没有找到证据,但他笃定幕后的真凶必然是朝堂官员。 但这种案子,线索太少,很容易变成悬案。 苏良见赵祯犹豫,便开始分析起利弊。 “官家,若不用此策,日后栽赃陷害者定然还会故技重施,朝堂恐怕永日难宁!” “这种下流的计策,唯有小人能使,唯有君子被污,实乃后患无穷,庆历新政不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吗?‘私党’二字将一切都毁掉了!” “若用此策,无外乎有三种结果。” “其一,真凶非夏竦,但他为证清白,找出了杀手苟二爷或直接找出了真凶,真相大白。” “其二,真凶为夏竦,但他为避免晚节不保,找出了杀手苟二爷或替罪羊,臣洗脱嫌疑。” “其三,夏竦未曾找到凶手,甘于被诬陷,或他就是凶手,但就是死不承认。” “第三种结果的可能性极小,因为夏枢相最爱面子,不会让自己晚节不保,曾经他多次用计,使得官员们在无法自证清白的情况下,只能无奈外放,这次,该是让他自证清白还债的时候了!” 苏良此策的核心就是:拉夏竦下水,让他自证清白。 此策,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夏竦。 此招虽有些阴损,但夏竦确实有能力自证清白,且天下人皆知他与苏良不合,栽赃陷害的动机也很明显。 赵祯听到苏良的话语,不由得想起,当年夏竦污蔑富弼、石介造反时所做的事情。 那时,石介的坟墓差点儿被掘,富弼也差点儿被一贬到底。 他望着众臣期待的眼神,犹豫了一下后,道:“朕准了,接下来朕要如何做?” “官家,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便可……”苏良向众人讲起了接下来的计划。 …… 五月二十五日,垂拱殿御案的案头上。 弹劾苏良的奏疏堆积如小山。 一些官员守在殿门前,嚷嚷着要朝廷禁足苏良,去其俸禄。 当日。 赵祯下诏:停苏良职俸,令其禁足家中,不得外出。 此诏一出,很多官员都甚是欢喜,纷纷认为苏良的仕途要完了。 群臣此等做法与当年围攻范仲淹、富弼等人结党营私,可谓是如出一辙。 他们固执地认为:少数就应服从多数,人多即有理。 …… 五月二十七日。 又一条小道消息在民间疯狂流传:苏良酗酒打妻。 此消息,符合很多百姓思考问题的逻辑。 官场失意,勒停在家,俸禄被停,最后酗酒打妻。 这不就是一个正常男人会做的事情嘛! 更何况。 妻子有可能为其戴了一顶绿帽子。 曹皇后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找到赵祯,请求严惩苏良。 这一日。 赵祯再次下诏:去苏良台谏之职、经筵官之职、变法司之职。 这意味着—— 苏良除了官身未曾被剥夺外,所有的官职、差遣都没了。 一时间,此事引起了无数人的讨论。 “唉!还是太年轻,仕途太顺了,苏良毁在过于狂妄之上,他与祖宗之法对着干,家中又不睦,还涉嫌杀人,这下子,仕途估计是完了!” “可惜!可惜!他可是最有机会入中书拜相的,只是过于倨傲。意欲与全朝官员对着干,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我本以为未来二十年的朝堂属于苏景明,没想到刚刚开始,便已经结束了,一代天骄,毁于张扬,毁于家事,真是太遗憾了!” “曾经,恩爱的夫妻没想到竟然变成这般模样,到底是苏良有错,还是其妻有错,朝廷会将真相告诉我们吗?依我看,那祁三郎八成就是苏良雇凶杀的。” …… 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民间百姓,都对此事议论纷纷。 多数人认为,苏良的名声已经跌入低谷,再想重回台谏,恐怕是不可能了。 …… 入夜,夏竦的府宅。 八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在露台上起舞。 夏竦靠在一名身材丰腴的女子腿上,嘴里哼着小调,甚是惬意。 苏良被重惩,他自然甚是高兴。 “还是太年轻啊!本以为他会是老夫的宿命之敌,哪曾想竟是昙花一现,人啊!争一时长短无用,须争一世之长!” “老夫只须熬到致仕,必能升为太傅,而在千古后,没准儿还能争一个‘文正’的谥号,虽算不上是千古一相,但也算是治世名臣,足矣!足矣!” 就在这时。 夏竦的管家快步走了过来。 “夏公,如伱所料,应该就是他做的,杀手的行踪也在我们的监控下了!” 夏竦点了点头,甚是得意地说道:“雇凶杀人?此等卑劣手段,没想到竟出自一名自誉品格高洁的文士所为,真是有趣,谁不是为功名利禄而活,那范仲淹、唐介、包拯之流,若想不通朝堂的规则,早晚也会像苏良这般被一撸到底。” 夏竦缓缓站起身来,道:“老规矩!” 其管家立即会意。 老规矩指的是,夏竦擅于收集一些官员的过错和犯罪行为,然后将其罪证囤积起来。 若这些官员有用之时,夏竦便会将这些罪证拿出来,让那些官员成为他的人,或者不得不为他办事。 这一招,屡试不爽。 而今,夏竦知苏良是被栽赃陷害的,也知是何人栽赃陷害苏良。 但他就是不讲。 随即。 夏竦伸手指向对面露台的舞女,道:“她,她,她,这三个,侍寝。” 平时,夏竦都是唤两人,但今日他实在高兴。 自从民间小报关于苏良的流言风起之时,夏竦便开始命人调查。 因为他明白,无论是谁做的,只要是针对苏良,很多人都会将其当作嫌疑人。 夏竦也知晓,皇城司调查过他,台谏调查过他,开封府也调查过他。 甚至,欧阳修还雇人调查过他。 但皆未发现任何线索。 夏竦也很忌惮用此等方式害人的人,因为这正是年轻时候的他。 他便动用自己的情报关系去探查,哪曾想还真探查出了结果。 在汴京城黑暗处的江湖里。 夏竦拥有强大的情报能力,这一点,连皇城司都自愧不如。 …… 翌日,一大早。 苏宅突然被一群开封府衙役包围,而后数名仵作、医官进入院内。 周围百姓都大惊失色。 唯有府内出了人命案,才会有这般阵仗。 很快,一个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消息传来:苏良在昨晚自缢于家中书房,被发现时,已无气息。 此消息就像一阵飓风,迅速逛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汴京城的百姓都傻眼了。 朝堂的很多官员听到这个消息也傻眼了。 与此同时。 苏良在自缢之前所写的绝命书内容也从苏宅传了出来。 大概意思是:苏良不承认雇凶杀人,他认为此事乃是枢密使夏竦所为,他愿以命弹劾夏竦,自证清白。 这下子,整个汴京城都炸锅了! “唉!一个刚过而立的青年高官,身居要职,突然身败名裂,什么都没了,自杀也在情理之中。” “太可惜了!依照他的年龄,若从头再来,也未必不行,当下朝廷变法离不开他啊!” “我觉得,此事极有可能就是夏竦的诬陷,我朝士大夫向来都将名声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苏良估计是心情崩溃,故而寻了短见。” …… 这一刻,许多人都奔向苏宅确定此消息的正确性。 但开封府已经将宅院全部围住,禁止任何人入内。 据说,包拯拿着苏良的绝命书已去了禁中。 …… 而此刻。 当夏竦听到苏良自缢后,也是大惊失色,甚至心中还有些失落。 但得知苏良写了一封绝命书,将所有事情都归于他的栽赃陷害后,夏竦坐不住了。 “他娘的,他死了还要拉个垫背的!” 夏竦细细一想,朝着外面喊道:“备马,去禁中!” …… 垂拱殿内。 两府三司的相公、台谏诸官、知开封府包拯、大理寺寺卿赵概都面色阴沉地站在殿内,无人说话,纷纷传递着苏良的绝命书。 这时,夏竦快步走了出来。 “景明,景明老弟……真……真的出事了?” 而这时。 台谏官们看到夏竦,提着拳头便要朝着夏竦冲去。 不远处。 张茂则立即让内侍拦住了众人,以防出现朝堂斗殴。 “夏老贼,是你害死了景明,是你害死了景明!”欧阳修怒气冲冲,大有找夏竦拼命之势。 夏竦吓得直哆嗦,连忙后撤数步,站在数名内侍的后面。 他感觉到了杀意,欧阳修是真想杀他。 这时。 文彦博面无表情地将苏良的绝命书递给了夏竦。 绝命书中,苏良认定夏竦为一切事情的主谋,并称杀手苟二爷,极有可能就是夏竦的老兵。 苏良分析的非常细致,无论从能力、情报、栽赃动机,夏竦都是做此事的最佳人选。 夏竦看后,连忙解释道:“诸位,我是冤枉的,我绝对是冤枉的,我……我都快致仕了,怎么会如此害景明?” 众官员看向他,目光冰冷,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 面色阴沉的赵祯走了过来,显然心情非常不好。 他抬头便看向夏竦道:“夏枢相,苏良以命证清白,然后弹劾你,你怎么解释?” “我……我……官家,这……这……真不是我干的,我……我……我……”夏竦一脸无措,郁闷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对他来讲,真是飞来横祸。 赵祯想了想道:“此事交由台谏和开封府联查吧,夏枢相,先罢你枢密使之职,待证明你清白后再议!” 说罢,赵祯扭脸就走了。 夏竦一脸懵,让与苏良关系最好的台谏和开封府去调查他。 哪里还有他的好? 他知晓苟二爷在哪,也知晓凶手是谁,当却不能立即说出来,不然大家定然认为他是幕后主使。 赵祯离开后,欧阳修瞪眼道:“夏老贼,当年,石守道便是被你栽赃,导致抑郁而亡,他一个国子监直讲,有何能力造反,而今苏良也是因你而死,你……你最好尽快招认,不然我欧阳修日日弹劾你,即使你死了,我也将日日写文章骂你,除非,你也派杀手将我杀了!” 欧阳修眼睛血红。 若不是有两名内侍拉着,他真可能要动手杀人了。 石介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苏良更是他最倾佩的朋友。 他已经不在乎当不当官了。 当下唯一的愿望就是看夏竦伏法。 听到此话,夏竦是真的怕了。 这一次,他若无法自证清白。 即使欧阳修不动手,这些台谏官也能让他晚节不保,他将在朝堂上寸步难行。 甚至,官家可能也已经相信他就是幕后主使。 夏竦欲哭无泪,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冤枉的滋味。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报应。 …… 一个时辰后。 无数百姓涌到了夏竦的门前,喊夏竦出来给一个说法,有的甚至要求夏竦偿命。 而曹佾、曹护率领着多人走在人群中。 苏良将此计策也告知了二人。 一方面是防止百姓生乱出现问题,另一方面是防止百家学院和南郊市集的百姓闹起来。 那里的百姓,为了苏良真敢玩命。 而此刻。 苏宅已经是满院缟素。 很多百姓自发在门前悼念,有些人甚至失声痛哭。 而在宅院内的书房里。 苏良正在书房内写认错书。 官家一份,中书一份,御史台一份,百姓一份,还有给夏竦的一份。 此事闹得太大了,苏良必须要以认错收场。 他也很无奈。 若有其他良策,苏良也不会在家中布置灵堂,咒自己英年早逝,并让家人都陪着他演戏。 接下来,就看夏竦如何自证清白了。 (本章完) <\/b> 第271章 假死计水落石出!夏枢相欲骂娘 <\/b>人死之后,三日而敛,之后便可择吉日下葬。 苏良虽是假死。 但所有的流程却是一样都不能少。 灵堂、缟衣、棺材、纸钱…… 不过包拯以查案为由,当下禁止任何人祭拜。 此理由只能延续七日。 若七日后,夏竦仍未自证清白,找到凶手。 那将会出现:欧阳修灵柩前痛哭作悼词、柳七先生悲伤过度竟无语凝噎、景明社众小娘子泪洒灵堂诉衷情等多种吊唁场景。 …… 而此刻。 夏竦宅院,前厅内。 包拯与唐介二人,面色阴沉地望着夏竦。 夏竦一脸郁闷。 这虽是例行问话,但给他的感觉却像是审判。 从眼神就能看出。 包拯与唐介并不相信他的人品。 “包学士、唐中丞,老夫虽与景明有些政见不合,但也不会卑鄙到让人传谣言侮辱他的家人,更不会雇凶杀人栽赃他,景明定然是误会我了,他以为是老夫做的,但并不是。他这些日子招惹的官员甚多,有能力,有动机做这些事情的官员并不少,建议你们去查一查其他人……” 夏竦解释了近一刻钟后,包拯面无表情地问道:“夏枢相,你可能自证清白?” “我……我不认识那个‘杀手’苟二爷,此外,在我手下的兵多了,像这种退伍后又去做坏事的也不是没有,怎……怎能全算在老夫身上,我真是太冤枉了!” “我相信景明!”一旁的唐介,突然一脸认真地开口道。 听到此话,夏竦便知自己是白解释了。 二人必是笃定自己是陷害苏良的主谋。 包拯正色道:“夏枢相,今日我们便问到这里,你最好别骗我们。此外,伱若不能自证清白,咱们就一直耗下去,即使耗三年五载,我们也有的是力气,本官绝对不会让此案成为悬案的。” 说罢,包拯与唐介便离开了。 “砰!” 夏竦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椅。 “当年,老夫陷害别人时没有被怀疑,如今不干这种事情了,却被所有人怀疑了,苏良,你真是老夫的克星,死了都不放过我!” 夏竦心情郁闷。 心中思索着如何将此事的线索捅出来。 不但能证明自己无辜,还不会让官家和满朝官员认为自己是找的替罪羊。 想了片刻后,夏竦毫无头绪,又忍不住骂道:“老夫本就无辜,还要证明自己无辜,这都叫什么事儿,天下还有王法吗?” 骂完之后,夏竦再次思索起来。 这一次,他是真的怕了。 台谏官们的眼神,各个冷厉,欧阳修看到他更是一身的杀气。 夏竦很清楚。 此案若真不清不楚地成为悬案,那以后台谏官们必然会事事针对他,没罪名也能被弹劾的有罪名。 至于欧阳修。 甚至上朝时袖子中会藏块石头或匕首,找机会直接就要他的命了。 夏竦欲哭无泪,甚是惆怅。 …… 苏良“身死”的第二日。 便有一群百姓在夏竦的宅院前辱骂起来。 周围守卫的开封府衙役,有驱赶之责,但他们总是待百姓骂痛快了,才会开始驱离。 辱骂的内容极为难听。 夏竦已无心听曲观舞,脑海里一直都是欧阳修奋笔疾书,写文章骂他的画面。 夏竦是个小肚鸡肠,且爱脸面。 当年,石介骂他奸邪,他嫉恨数年,甚至石介身死,他都要掘对方的坟。 可见夏竦有多在意自己的名声。 欧阳修一旦骂起来,那估计就更狠了。 夏竦精神压力甚大,饭食与美色都难以让他再有兴趣。 …… 苏良“身死”的第四日。 夏竦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当即命人将“杀手苟二爷”的行踪放了出去。 苟二爷并未走远。 如今的他,正住在开封府府界汴河的一艘破渔船上。 他认为,当下的汴京城并无人认识他。 此外,他有了钱,自然想要享乐。 而天下最适合享乐的地方,自然是纸醉金迷的汴京城。 苟二爷殊不知,在他进入杀手这个行业时,便有人将他的画像、信息全都记录下来。 …… 苏良“身死”的第六日,天刚蒙蒙亮。 一个年约四十五岁,身材矮小的瘸腿男人被抓进开封府。 此人,正是苟二爷。 当即,包拯便组织官吏审问起来。 包拯知开封府数年,当下有无数种办法可撬开这个杀手的嘴巴。 …… 当日晚。 即苏良头七的前一晚。 欧阳修驾着一辆装满酒水的平板车,来到了苏宅,苏良的灵柩前。 此刻,灵柩前只有唐泽与唐宛眉。 而苏良则是在后院看孩子。 儿子苏子慕以为外面是在耍戏法,女儿苏沁一则只知道,饿了就哭,累了就睡。 灵柩前。 欧阳修手握一坛来自丰乐楼自酿的眉寿酒,将其缓缓倒在两只瓷碗中。 他先是倒在灵柩前一碗,然后端起另一碗,一饮而尽。 “景明啊!是为兄不对,为兄没有及时来看望你,为兄知道,你在自缢前,一定是绝望了,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对朝堂绝望了,是为兄的错啊……” 欧阳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你放心去吧!我不会让你的两个孩子受任何委屈的,另外,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弃弹劾夏竦,只要我还能拿得动笔,就不会停止写夏竦之错……” …… 就在欧阳修在灵柩前伤心欲绝地哭诉之时。 曹护一脸兴奋地从后门入苏宅,来到苏良面前。 苏良看曹护的脸色,便知有好消息传来,不由得问道:“可……可是找到真凶了?” “杀手苟二爷被擒,并供出了幕后真凶,是……是馆阁待制马奉朝。” “是他?”苏良有些意外。 这个马奉朝,正是前几日与欧阳修干仗的其中一名馆阁老臣。 当时,他只是个配角,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曹护接着说道:“因官员百日考成法,你断了他擢升直学士的机会。此外新法还使得他丢了田地、店铺,损失了多个进项。他怀恨在心,一开始只是想着传谣言,使得你贬谪外放,后来祁三郎要加钱,他便一怒之下,雇凶杀人,随后便有了接下来的事情,当下,马奉朝已被关押在开封府……” 苏良点了点头,又问道:“是如何找到杀手苟二爷的?” “夏枢相的人给出的线索,包学士还专门去感谢了夏枢相,然后夏枢相不断解释他不是幕后主使。” 苏良长呼一口气:“还好赌对了,夏枢相果然厉害,我定要备一份厚礼去感谢他!” “哈哈……”曹护忍不住笑了。 夏竦若知这一切都是苏良的“假死计”,只为坑他,估计要被气死。 就在这时。 吉叔慌里慌张地走过来,道:“官人,不好了,不好了!” “欧阳学士喝多了,悲伤过度,非要拉开你的灵柩,今晚欲与你同柩而眠,开封府的衙役都快拉不住了!” 苏良的心中涌出一抹感动。 欧阳修指着夏竦的鼻子称要弹劾夏竦到死,要写文章骂夏竦一辈子的事情,苏良是知晓的。 当朝,无脑力挺苏良想法的,便是欧阳修。 再加上后者也被冤枉过,故而情绪过激,甚是悲愤。 当即,苏良就奔向了前厅。 一眼便看到了两只手已经扒上棺材的欧阳修,醉酒后,他力气甚大,四五个衙役都有些拦不住他。 衙役看到苏良出现,都吓了一跳,他们并不清楚苏良未亡。 “我没有死!将这些玩意都撤了吧!” 唐介和唐宛眉都长呼一口气,演悲伤实在是太累了。 衙役们愣了好一会儿后,开始撤灵堂。 此时的欧阳修已完全醉了。 他看到苏良后,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道:“景明,走,咱们再饮数杯。” 苏良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照着一旁的曹护道:“先将欧阳学士送回家吧,当下我解释,他也听不明白。” “好。”曹护点了点头。 …… 翌日一大早。 祁三郎身死案的卷宗,便被送到了禁中与两府。 各项证据证明—— 景明社成员的谣言、苏良之妻与祁三郎有染,民间小报大肆传播,皆是馆阁待制马奉朝所谋划。 祁三郎更是他雇凶杀之,与苏良、夏竦皆无干系。 与此同时。 苏良也开始呈递认错奏疏,至禁中、两府三司、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 并在自家门前也贴出了认错书。 苏良在认错书中称:自己被栽赃陷害后,难以自救,故而以假死之策栽赃诬陷夏枢相,使得夏枢相为自证清白,全力寻找证据。 此事,苏良做得毕竟不是特别光明磊落。 故而他在认错书中,态度极为诚恳,有一大半文字都是在夸赞夏竦。 …… 枢密院内。 当夏竦看到开封府呈递来的案宗时,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虽然他命属下提供线索被开封府发现,但包拯并不相信他是幕后真凶。 “苏景明,老夫也算让你沉冤得雪了,你若地下有知,应该足以欣慰了,真是可惜了,以你之才,若是与老夫联手,怎会英年早逝!” 当即,夏竦又哼起了小曲。 就在这时。 一名枢密院的属官快步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朝着夏竦道:“夏枢相,苏良没死,苏良没死!” 夏竦瞪了对方一眼。 “少胡言,开封府都断言他没有了气息,今日都头七了,还能复活不成?” 那属官将手中文书递给了夏竦。 文书内容。 正是苏良亲笔写给夏竦的致歉信。 当夏竦看完致歉信的内容后,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木然了许久后,才缓缓走在后面的椅子前,坐了下去。 “他……他以假死栽赃老夫,让老夫为自证清白而还他清白,我……我……我是应该感激他如此看得上我,还是……还是要骂他让老夫晚节不保!” 苏良敢如此做。 一方面是相信夏竦的寻人断案能力。 另一方面是他认为夏竦就是凶手,且为自证清白会寻找替罪羊。 这两种可能都影响夏竦的名声。 论情报,夏竦比皇城司和开封府都厉害,那不是打官家的脸吗? 至于第二种可能。 此事结束后,民间不会传苏良仍有杀祁三郎的嫌疑,但一定会传他夏竦是馆阁待制马奉朝的靠山。 夏竦郁闷至极,苏良以假死将他算计了,且只算计了他。 “苏……良,老夫我……要……要……弄死你!” 一时间,夏竦气血翻涌,昏厥了过去。 …… 很快。 苏良的多个认错书在各个衙门疯传,一些官员都看傻眼了。 以“死”栽赃夏枢相,让夏枢相为自证清白而还他清白。 此计策实在是奇。 而那些为苏良的死而悲伤的官员们看到此致歉书后,都不由得放声大笑:哈哈,这就是苏景明,这就是苏景明,永远不走寻常路!” 汴京城内,百姓也是讨论激烈。 他们并不觉得此招有失君子风度,反而觉得乃是大智谋。 “苏景明实在是聪明啊,此假死计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竟能让自己的政敌不得不去为他的清白而查找线索,前所未有,前所未有啊!” “苏景明也是被逼无奈啊!他若不能自证清白,恐怕仕途就要亡了,当时全朝堂一半的官员都在弹劾他,为了自保,此等手段已算是君子所为。” “谣言猛于虎。这次差点儿就毁掉了未来的一位宰执之臣,以后说话还是要谨慎啊!” …… 而此刻,欧阳修从醉梦中醒来。 当他看到苏良写的致歉信,且从包拯那里了解到苏良确实为假死时,整个人都开心极了! “破谣言,还是要数苏景明,当年我要能查到是谁写的《望江南》,也不至于当下依旧被骂,景明,实乃吾楷模也。” 一个时辰后。 苏良在各个衙门都露了露脸后,还牵着唐宛眉的手出现在州桥。 百姓们欢呼雀跃,纷纷高喊:苏御史,我就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这里面,不乏还有前几日辱骂他的人。 苏良想了想,喃喃道:“朝廷该是整治整治谣言了!” 随即,苏良携重礼来到了夏竦的府邸。 夏竦以染病之由,拒见苏良。 这在苏良的意料之中,这次也是他理亏,他将礼物放下后,便离开了。 (本章完) <\/b> 第272章 王安石献奇策,司马光欲钻缸中! <\/b>翌日,大庆殿内。 除了夏竦以头疾请假,苏良未曾复职不用出朝外,百官齐聚。 昨日清早,赵祯看到开封府的案宗后,便恢复了夏竦的枢密使之职。 而对苏良,除了取消其禁足外,并未恢复其职阶。 当下的苏良依旧只剩一个官身。 赵祯坐在御座上,面色阴沉地看向殿内百官,停了近十息后,方才开了口。 “众卿,如何看待苏良以假死证清白之事?” 听到此话,百官皆不敢言,欧阳修却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为,苏良此计虽有悖于君子之礼,然却是无奈之举,当时的他,明知自己是被冤枉,却无法言说,此事若真成悬案,足以毁掉一位朝堂柱石。” “或许,当时的苏良已有了轻生的念头,他向来爱惜名节,将其看得比生死都重,若不是想起了此策,恐怕……恐怕……永远难以沉冤得雪!” 这时。 知开封府包拯、大理寺寺卿赵概站了出来。 二人主理此案。 若没有他们的配合,苏良根本不可能假死成功。 开封府的仵作又不是傻子,怎会辨不出生死。 至于吴育和何郯则是隐而不出,这都是他们提前商量过的。 “官家,臣当时苦于祁三郎身死案没有任何线索,在听到苏良计策后,感觉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臣知他与夏枢相不合,亦知夏枢相对民间江湖之事的了解远甚于皇城司与开封府,故而便与赵寺卿采纳了这个意见。臣有失职之举,请官家严惩!”包拯一脸恳切地说道,然后与赵概重重拱手。 包拯话音刚落,首相文彦博便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开封府与大理寺未曾拘泥于常规,使得此案迅速告破,无须惩罚,不过他们也使得夏枢相蒙受不白之冤,应向其道歉!”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群官员们纷纷站了出来。 而那些污蔑弹劾苏良的馆阁之臣、枢密院的官员却都低着脑袋,根本不敢说话。 赵祯微微点头。 “朕便依众卿所请,不再责罚开封府与大理寺了,你二人去向夏枢相道歉即可。” 随即,赵祯站起身来。 “这些日子,弹劾苏良三次及三次以上的官员都站到大殿中间来!” 此话一出。 官员们顿时紧张了起来。 赵祯语气冰冷地继续说道:“你们的弹劾奏疏都还放在朕的案头上,难道还要朕去数一数,然后再将你们请出来吗?” 当即,那些符合要求的官员都纷纷站了出来。 一眼望去,足足有七十多人。 赵祯面色严肃,高声道:“我朝向来讲求言论自由,除逆上逆天逆朝廷之语外,几乎不会以言治罪!” “但不治罪,不是意味着便能造谣,便能不负责任地乱说,伱们上奏一两次言苏良之失,朕不说什么,毕竟我朝台谏可以风闻奏事,你们在台谏没有发声的情况下,将此流言告知朕,没有问题。” “但是……但是你们在上奏两次后,开封府与大理寺已然在查,你们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你们逼得是苏良吗?你们是在逼朕,你们以为朕好欺,朕定然会服从多数,定然会像庆历新政那时一样,将大事化小,和稀泥,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吗?” “朕不会再错第二次了!”赵祯几乎咆哮地说道。 “臣不敢!” 众臣齐呼,皆没有想到赵祯会如此愤怒。 赵祯环顾下方,缓了缓后,又道:“朕知晓,有些人因变法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故而不喜苏良,做出了一些落井下石的举动。朕并不是要求所有人都是圣人,但是你们食朝廷之俸,若仍只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栽赃陷害,不如致仕回家,不如去经商赚钱,朕不需要这种自私自利的臣子!” “作为我朝的士大夫官员,你们的一句话都可能影响着百姓的生死。不知便闭嘴不言,绝不可乱言,谨言慎行者,方为良臣。” …… 赵祯缓了缓,道:“你们中间站着的这些人,朝会结束后,每个人写一份认错书。” 中间站着的一些臣子不由得大喜。 他们本以为即使不被贬谪,也会扣除俸禄,哪曾想只是写一份认错书。 官家可谓是雷声大雨点小,与以前一模一样。 就在一些人内心兴奋之时,赵祯又补充道:“写完后,署上名字官职,莫交给朕,放在知耻馆吧,一年后若无大错,可将认错书领走。” 此话一出,殿中间的官员们都傻眼了。 放在知耻馆,令百姓围观至少一年。 这……这……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这其中还有一个含义:这些人在一年之内,皆无法擢升。 这个惩罚不降官,不罚俸,但却甚是丢脸。 士大夫官员们,哪个不在乎脸面! “怎么,有异议吗?”赵祯见官员们皆低头不语,不由得反问道。 “臣无异议,臣愿领罚!”七十多名官员同时说道。 随即,赵祯又看向包拯。 “包卿,民间小报也都严查一番吧,涉及攻讦、挑拨、黑白颠倒的内容,一律封禁!” “臣遵命!”包拯拱手道。 …… 六月初十。 七十多份官员的认错书被放进知耻馆,百姓可自由参观阅读。 此外,开封府开启了小报作坊的大清理。 对那些恶意传播谣言、攻击全宋变法、严重污蔑官员形象的作坊直接查封。 朝廷不禁无关紧要的调侃之言,但像那种可毁人仕途、影响变法事宜的文章,直接全面封禁。 …… 六月十二日。 赵祯下诏恢复了苏良的台谏官、经筵官及变法司之职。 但依旧是勒停。 勒停,即停职,不发俸。 只要苏良写一封奏疏,称《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中所言说的“武功与文治并重”实乃妄语,赵祯立马就能解除勒停。 但苏良就是不道歉。 赵祯一脸无奈,台谏官们、变法司的官员们也都甚是无奈。 劝都劝过了。 但苏良就是固执己见,扔出一句:我又没错,为何要致歉? 苏良的固执还是有一点作用的。 当下枢密院和三衙的官员状态明显要比以前强多了。 …… 六月十五日。 赵祯再次下诏:《官员百日考成法》将于七月初一再次施行,一直持续到九月底止。 此法确实能使得效率提高。 包拯还将其称之为:细水长流式裁官法。 一些官员,难以完成考绩任务,便只得退位让贤。 这让那些真正愿意做事情或者说愿意往上爬的官员们有了用武之地。 …… 六月十八日。 西北地区在变法过程中,突然出现了意外情况。 多名州府主官上奏。 保马法与保甲法引得诸多百姓排斥,有百姓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保甲(民兵),甚至选择了自残。 还有一些百姓,为免除保马法和保甲法、携家带口,纷纷逃往河北地区。 其中,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延州知府狄青称:保甲法、保马法徒耗民力,建议废除。 狄青讲得很详细。 保甲法,本是让百姓接受军训、维持秩序、除盗防贼、维持治安。 待战事来临之际,直接当作士兵使用。 但底层的训练能力参差不齐,军队根本都不敢用,且占据了许多百姓做农事、做买卖的时间。 使得百姓苦不堪言。 至于保马法,更是形式大于内容。 很多百姓都不通养马、医马之术,常与羊、猪、牛等同圈而养,使得马匹失去了烈性,只能当驴使之。 …… 变法司内。 赵祯坐于最上方。 范仲淹、王尧臣、富弼、曾公亮、梁适、王安石、司马光七人坐于两侧。 “众卿觉得保马、保甲两法是否应该废除?” 当时,此法执行之时,只有范仲淹和苏良反对。 而今执行不利,大家都有些沮丧。 范仲淹率先说道:“臣认为,扰民太重,劳役过多,可废之。” 三司使王尧臣点了点头。 “西北百姓大多擅于放牧与武事,仍不可行,那此两法放在全宋境内,恐怕会出现更多问题,臣亦建议,废之。” “臣附议!” “臣附议!” …… 富弼、曾公亮、梁适、司马光四人皆赞成废除,只有王安石面露难色。 王尧臣看向王安石道:“介甫,不可再执拗!” 王安石苦笑一声。 “官家,诸位,不是我执拗,保马法与保甲法的作用是寓兵于民,在不提高军费的情况下提高我朝士卒的战斗力。” “而今此二法若废之,将兵法、裁兵法、军器监法,不过都是寻常之法。我们今年言强兵,但半年已过,也并未规划出真正的强兵之策啊!” “臣说句实话,变法司一系列强兵举措形成的效果,甚至都不如苏景明使得三衙和枢密院被动自查来的有效果。” 听到此话,众人都是老脸一红。 但事实就是如此。 因苏良一日两奏,台谏官们疯狂弹劾枢密院和三衙,使得枢密院的官员被罢黜近三成。 而三衙的士兵们在被苏良称为“中看不中用的旗杆子”后,也是甚是不服气,操练的态度和斗志远胜于往昔。 赵祯皱起眉头。 若废除保甲法、保马法,那该如何增加马匹,如何培养精壮的士兵呢? 此二法可废除。 但废除后必须要想到另外一个有用的法子。 不然这条方向便意味着走不通了。 这时。 司马光突然喃喃道:“若是景明在就好了!” 说罢,他连忙低下脑袋。 苏良向来是众臣的主心骨,鬼主意也最多。 这一次的“假死计”更是让他大出风头。 民间勾栏的说书人,靠讲苏良的故事,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赵祯脸色铁青,突然道:“那就召苏良前来,他在勒停之期,难道就不能出出主意吗?” 这时。 范仲淹道:“官家,恐怕今日不行,清早,苏良便携全家去城郊游玩了,有可能晚上才会归城!” “这……这个苏景明,真是以为朕给他放假了?你们速速找个理由,在不违背大宋祖宗家法的情况下,让他立即官复原职。”赵祯气呼呼地说道。 范仲淹、富弼、曾公亮等人不由得都笑了。 在官家心里,没有任意一名臣子的重要性可比得上苏良。 这时,王安石道:“官家,臣有个主意。不如,将苏景明的那篇《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放入知耻馆,以作惩戒。” “噗嗤!” 此话一说,直接将一旁的司马光整乐了。 “介甫,还是你坏!” 范仲淹、王尧臣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富弼、曾公亮、梁适这三个枢密院官员则感觉到有些尬尴。 此计可用,但就是有些阴损。 苏良那篇《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虽然主张“武功应与文治齐平”,但大多数文字都是针对枢密院的管理与三衙执行有失进行论证。 若将此奏疏放于知耻馆。 不但会变相地证明苏良的论证事例的正确性。 而且伤害最深的,不是苏良,而是枢密院的官员、三衙的将士。 夏竦若知此疏将放入知耻馆内,没准儿还会大病一场。 王安石一脸认真地说道:“官家,臣并非刻意针对枢密院和三衙,而是真的觉得此策可行。苏良的文章放入知耻馆,不就是在惩罚苏良吗?” “此外,此文章也能使得枢密院官员、三衙将士时刻警醒,督促其前行。实乃一石二鸟之计也!” 赵祯犹豫了片刻。 “也行。不过你们先与夏枢相打个招呼,最近有些委屈他了!” 众臣皆点头。 官家说出此话,便意味着苏良即将官复原职了。 …… 入夜。 苏良一家心情愉悦地回到了苏宅。 若是其他官员被勒停,早就愁得寝食难安了。 但苏良想得开,好不容易有个长假,自然是怎么开心怎么玩。 片刻后。 王安石、司马光二人来到了苏良家中,告知了苏良即将恢复原职之事。 苏良听到自己恢复原职,并没有很高兴,他本来打算过几日去城北的山林宅院中消暑度假呢。 但是。 当他听到王安石恳请将《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放入知耻馆后,苏良笑得肚疼。 许久才恢复正常状态。 “介甫,此策非近圣人之智者,难以想出,好计啊!好计啊!”苏良由衷地夸赞道。 王安石被夸得有些脸红,他的人生梦想就是成为匡扶天下的圣人。 他谦虚地说道:“此计虽好,但与景明兄的‘假死计’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过奖,过奖!” “谦虚,谦虚!” …… 司马光见二人互捧臭脚,尬尴的直想钻到前方庭院的大水缸里静一静。 这二人的自恋程度,在大宋士大夫官员中可并列第一。 (本章完) <\/b> 第273章 苏良的备战法,赵祯的惬意下午茶时光 <\/b>六月二十日。 变法司宣布,废除在西北诸州施行的保马法与保甲法,并将此二法对百姓的危害进行了公示。 六月二十二日。 开封府宣布祁三郎身死案的最终判罚结果。 馆阁待制马奉朝以雇凶杀人罪、散播谣言罪、诬陷官员罪等,数罪并罚,废官身,流放琼州。 依照他的年龄和体力,预计抵达不了琼州,便会死在路上。 六月二十四日。 赵祯下诏,宣布将苏良的《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永存于知耻馆,使得百官引以为戒。 与此同时。 中书、大理寺、台谏的官员们纷纷上疏,称苏良认错态度良好,奏疏之中虽有逆上之语,但毕竟是为朝廷考虑,无任何私心,恳请将苏良恢复原职。 赵祯不许,将此类奏疏全部留中不发。 隔日,群臣再次上奏,恳请赵祯将苏良恢复原职。 赵祯亦不许。 群臣再再奏,赵祯再再不许。 如此折腾了数日。 直到七月初三,赵祯才下诏,恢复苏良官职,并以手诏告诫他:若再有逆上之语,定然加罪处罚。 这就是大宋的朝堂政治生态。 拉拉扯扯间,彼此便都有了台阶。 官家的面子有了,祖宗家法的不可冒犯性保留了,想办的事情也都办成了…… 朝堂的官员们皆能看出,官家有赦免苏良之意。 故而谁都没有上奏阻拦。 那些真正憎恨苏良的官员因“过度弹劾”而遭到惩罚,现在一个比一个老实,根本没有弹劾苏良的勇气。 只期盼着能将自己的认错书早日移出知耻馆。 苏良一直未认错,但也没有那么倔了。 他心中明白,凭借自己的一封奏疏,不可能使得朝廷破除执行了多年的祖宗之法。 不过,当下中央禁军的斗志明显提高,苏良已经很满足了。 崇文抑武,有利有弊。 若想将弊端全消,绝非靠一人之力,更非是数日之功。 当下,苏良已揭开了一个角。 未来的禁军士兵必定会越来越好。 欧阳修与苏良喝酒闲聊时。 趁着酒醉还给了苏良一个看待“祖宗家法”的独特角度。 当下,官家如此遵循祖宗之法,是因他的成就还远远低于太祖太宗及先帝。 若官家有了大成就,那官家的话语和做法,就是未来大宋的祖宗家法。 听到此话,苏良瞬间释然。 待将官家培养成贤君、圣君,一切关于祖宗家法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 七月初五,清晨。 苏良身穿朱红色官袍,来到了变法司。 而此刻。 范仲淹、王尧臣、富弼、曾公亮、梁适、王安石、司马光七人早已在门口等候。 王安石看到苏良后,躬身伸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笑着高声道:“苏御史,您先里面请!” 其他人也都笑着看向苏良。 苏良一脸惶恐,连忙道:“诸位,此举可是折煞我了,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顿时,大家都笑了起来,寒暄一番后,才来到议事厅。 变法司众官员在门口迎接苏良。 不仅是为恭喜苏良官复原职,还因今日会议乃是苏良所提。 他称有一强兵之计,欲与众人商议。 自保马法、保甲法废除后,众人都是绞尽脑汁,思索强兵之策,但一直都没有结果。 苏良称有计,大家自然兴奋,愿意对他“礼遇有加”。 众人坐定后,苏良缓缓开了口。 “其实,我们之所以想不到良策,是因为我们想要的是:在不花大钱的情况下,达到兵强马壮之目的。” 范仲淹等人不由得都笑了,然后纷纷点头。 此话虽不好听。 但还真是这个道理。 保马法与保甲法之所以增加百姓负担养兵养马。 便是因军费是个无底洞。 消耗巨大,故而要分摊给百姓。 特别是大宋当下的情况,可能三五年内都不会有战事发生。 若让朝廷花大钱养兵养马,那钱几乎就是全打了水漂。 国库根本扛不住。 苏良接着说道:“这纯属痴心妄想,根本做不到,要想兵强马壮,必须花钱!” 听到此话,三司使王尧臣当即就坐不住了。 “景明,你的强兵策略若是砸钱,那便不用提了,咱们变法虽然攒了一些钱,但只会用在国计民生之上,不可能再追加军费了,不但我会坚决反对,官家也不可能同意的。” 苏良微微一笑,看向王尧臣。 “计相,若每年再增百万贯用于西北边费,三司可愿意?官家可愿意?” 王尧臣的脑袋摇得就像拨浪鼓一般。 苏良再次问道:“如果每年增百万贯用于西北边费,可保证三年内能拓边两千余里,得数万亩养马之地,三司可愿意?官家可愿意?” 王尧臣一愣,兴奋道:“那……那……可以商量啊!” 数万亩养马之地,至少可抵得上三成军费支出。 更何况还能拓边两千余里。 这简直是无法用钱财来衡量的。 他眼珠一转。 “景明,你是要施行熙河开边之策?” 其他人也都纷纷看向苏良。 去年年底,确定强军开始之际,赵祯与苏良便将熙河开边的谋划,告知了所有变法司成员。 “欲夺燕云,先灭西夏,欲取西夏,先复河湟。” 苏良微微点头。 “我觉得,强兵最好的方式,不是练,而是战;养马最好的方式,不是养,而是夺。” “熙河镇已发展近两年,商贸愈加繁盛,最多再过三年,便可收网,而今我们便可用备战法强兵。” “备战法强兵?”众人皆不解。 苏良解释道:“备战法,是我想出来的一个名字。” “首先,我们先确定一个目标,三年内必须占领河湟之地,而后为此目标做部署。从士兵筹备、粮草、训练、将士调度等多方面,以战时的要求训练,而后必须完成这个目标。” “此目标只需告诉我们的重要将领即可,他们知晓不日将有战,训练方式定然会不同寻常。” “待此目标完成,我们的士兵得到了锻炼,我们也将拥有大片肥沃的养马之地,甚至捕获大量的战马!” “恕我直言,当下大宋的官营马场养的根本不是战马,而是一群只能当成牛驴使用的劣马,一方面因品种不行,另一方面因大量牧马之地都被开垦成了农田,马根本跑不开!” “养马最好的地方,一个是西北的横山山脉,一个是北境的燕云之地,而我们拿下横山山脉的一块地方,显然会更容易一些。” 富弼捋了捋胡子,道:“景明,这倒是个好主意。但是,若西夏来攻,我们岂不是要一直与他们纠缠?再厚实的家底,也怕长年累月的战事啊!” 这时,还不待苏良开口。 王安石便回答道:“富相公,此战大概率发生在两年后。若两年后,我们还不敢与西夏为战,那就是我们这些变法之臣的无能了,他们若敢抢地,我们就将他们打回去,打得他们不敢战,甚至直接灭了他们!” 王安石向来都是好战份子,此刻更甚是兴奋。 苏良笑着点了点头。 “该是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了,再不打仗,诸位都老了啊!” 这一刻。 范仲淹、富弼、曾公亮、王尧臣、梁适纷纷抬起头。 这五人,最年轻的富弼都已经四十七岁了。 此次全宋变法。 他们不但看到了大宋繁荣昌盛的希望,还看到了收复燕云的希望。 谁都想参与这场可名垂青史的壮举。 顿时,大家都笑了。 这时。 苏良看向王尧臣,道:“计相,若真打起来,恐怕军费支出会……” 还不待苏良说完,三司使王尧臣便非常爽快地说道:“交给我!三司将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军费充足。待占领了河湟,其他地方的马场都能撤一大半,能省相当多一笔钱呢!” “哈哈哈哈……”众人再次笑了起来。 …… 翌日,垂拱殿内。 赵祯阅读着变法司呈递上来的奏疏。 “强兵之上策,非练,而战也;养马之上策,非养,而夺也,所谓备战法……” “好!甚好!甚好!” 赵祯看完苏良呈递的强兵之法,连道了三声“好”字。 此法将他的斗志瞬间提了起来。 全宋变法前。 大宋惧战、怕战、不敢战,端的一副防守的架势。 但现在,大宋不但敢战,而且还敢为了江山社稷发起战事。 …… 七月初十,午后。 汴京城北,军器监,火器营,沙场上。 五十杆管形火器齐齐摆好。 军器监的官吏们一脸庄重,等待着官家的到来。 曹佾也从百家学院赶来。 火器营一些具体的对接问题,他乃是最清楚的。 九十五岁的老道士玉阳子,管形火器的改良者,听闻官家到来,也特地换了一身崭新的袍子。 当下,百家学院的火器作坊已完全被朝廷收编。 里面的一百多名工匠全都成了吃皇粮的吏员,且俸禄依旧是百家学院的标准。 两日前。 曹佾告知苏良,管状火器已研制成功。 炸膛隐患已消除,只是偶尔会有哑火的可能性,不过概率也很低,几乎是千中存一。 苏良大喜,当即向赵祯做了汇报。 而今日,官家亲至。 还将范仲淹、富弼、曾公亮、梁适带了过来。 赵祯有意唤夏竦前来,毕竟后者才是枢密院主官,但夏竦请了病假,三五日都难以痊愈,赵祯便不再等他了。 片刻后。 赵祯与众臣站在了沙场内,玉阳子向众人解释了一番此管形火器的制作原理与使用方法。 “官家,老道正在研制一类长约三寸的短小火器,到时可先赠官家一杆,无论是拿来射靶或是用来打猎都远比弓弩好用!” “老道长上心了!”赵祯笑着说道。 …… 众人寒暄了数句后,玉阳子大手一挥动,火器手皆到位,准备发射。 这时,张茂则招了招手。 立即便有数名禁军士兵站在赵祯与众官员身前,最前面的士兵还举着盾牌。 这时,玉阳子顿时不高兴了。 “官家若信不过老道,大可改日再来,今日不必演示了!” 曹佾一脸尬尴。 这个老道长自诩为世俗之外的修仙之人,但比谁都好面子,且非常倔。 “老神仙,这是为了官家安全,莫使性!”曹佾连忙说道。 玉阳子站在赵祯的前面,胸膛一挺,下巴一抬。 “由老道护在官家面前,还不够吗?老道可对天道立誓,若此次发生一次炸膛,就让老道……我……我连一百岁都活不到!” 这个誓言,让众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太气人了! 用活不到一百岁来诅咒自己,这是诅咒吗? 玉阳子见众人没反应,又解释道:“依照老道当下的体魄,至少能活一百二十岁,我以二十年寿元为誓,难道还不行吗?” 赵祯笑着道:“朕相信老神仙,都撤开吧,朕距离火器还有一丈远呢!” 赵祯的一声“老神仙”,令玉阳子老脸一红,臭着的脸上,竟然忍不住露出一抹罕见的笑容。 当即,众士兵都撤了下去。 不过一旁的张茂则,则是站在赵祯一旁,以防意外发生。 “装弹,点火,顺次发射……” 随着玉阳子的号令,火器兵们迅速地执行着早已试验了上千次的步骤。 砰!砰!砰!砰! 紧接着,火光冒出。 远处的靶子,陆续炸响。 范仲淹、曾公亮、富弼三人都是上过战场,对火器有一定了解的人,而今看到这一幕也甚是惊喜。 往昔,火器都是以燃烧为主,攻击力非常有限。 但此管形火器的攻击力射程竟高于弓弩(单人弓弩,非大型弓弩),且操作方便,并且产生的声音还能惊吓对方的战马。 可谓是克制骑兵之良器。 特别是打埋伏战,那简直就是神兵利器,可胜十数倍之敌。 很快,五十杆管形火器发射完毕,无一哑火,无一炸膛。 赵祯忍不住夸赞道:“老神仙,实乃天人也,此火器,理应大力推广,大力推广!” 这一刻,众人对大宋的军伍实力又多了一重信心。 …… 片刻后。 众人回到军器监的议事厅内,围绕着管形火器细聊起来。 范仲淹、曾公亮、富弼都是行家。 有人称可改进火绳变为火石,由点火变成摩擦生火;有人称可再制作一类攻击性更大的火器,还有人称可制作投掷类的火器…… 一群火器迷讨论得热火朝天。 坐在最前方的赵祯,喝着茶,心情甚好。 他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这种场景。 “群臣忙碌皆为国,帝王无忧饮闲茶。” 只有在这种气氛下。 赵祯才觉得给官员们的俸禄有些低了,理应加赏。 他心中思索着,待会儿给予众人什么样的赏赐,才能使得大家更卖力,更加干劲十足。 昨日无更,竟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晚上还有两更,各位书友老爷们,求月票! (本章完) <\/b> 第274章 赵允让为女筹嫁礼,蔡襄呈递《生子不举图》 <\/b>七月十二日,近黄昏。 放衙后,苏良走出御史台,准备回家。 随着变法逐渐走向执行阶段。 变法司众人也逐渐回归各自的衙门,唯有议事时才会聚集在变法司。 当下乃是听取官声民意的关键时期。 范仲淹待在政事堂、王尧臣待在三司,富弼、曾公亮、梁适待在枢密院、苏良待在御史台,显然更易得到来自各个地方州府的反馈。 王安石依旧在知东明县,且干得热火朝天。 他是完全不挑职位差遣。 不嫌苦,不嫌累,干劲十足。 在哪个地方干,就能在哪个地方造福一方。 司马光都笑称:介甫若能在东明县三年,百姓必立雕像,人人都是他的娘家人。 不过预计今年年末,王安石就会被调回三司。 他在三司的功用显然更大。 …… 御史台门外。 吉叔的马车已在外等候多时。 御史台距苏宅并不远,苏良不喜坐马车,喜欢散步回家。 但如今他在汴京城名气甚大,很多人都认识他这张脸。 再加上,他的那篇《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放在知耻馆后,有一群穷酸学究,日日嚷着苏良败坏朝廷国法,要与他理论。 苏良为避免麻烦,只得坐马车归家,且随行皆有护卫。 通过这篇《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苏良对大宋的一些读书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圣人道:读书,可修身明理。 但有些读书人不但不明理,而且一旦涉及危害到他们的利益。 他们便如强盗般,根本就不讲任何道理。 他们打心底认为:武人就是比文人低一头,武人就是应被文人驱使,武人只能为将,文人才能为帅…… 与他们想法相同的。 还有学士院和馆阁里的一些候补闲官。 这些人有一种迷之自信。 认为自己读过几本兵书,便是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 上马可安邦定国平天下,下马能提笔写锦绣文章。 朝廷若不重用。 他们就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实乃珠玉蒙尘。 时常写诗词自怜,去勾栏买醉。 甚是矫情。 其实,朝廷视他们如鸡肋。 若不用,毕竟是一群有功名之人,若用,又不堪大用。 苏良思索着。 以后寻个机会一定要给这些眼高手低的人上一课,不然他们的思想将会荼毒更多人。 …… 苏良坐上马车后。 还没走多远,便在拐角处被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苏良掀开窗帘,定睛一看。 马车上挂着的,竟是汝南郡王府的牌子。 这时。 汝南郡王赵允让从窗户中探出头来。 “景明,去樊楼饮一杯如何,老夫多日未曾见你,想念得很,咱们唠唠闲嗑,如何?”赵允让笑着说道。 自从苏良说成了赵宗实与高滔滔的婚事后,赵允就对苏良亲切得很。 逢年过节,皆有礼物相赠。 不过,二人在私下并没有什么往来。 苏良听到此话,便知赵允让定然是有事寻他,当即笑着道:“郡王爷相邀,小子哪敢拒绝!” “好,跟着老夫的马车就行!” …… 约两刻钟后。 赵允让与苏良来到了樊楼。 赵允让提前便定下了三楼最好的包间,也点上了最好的酒与菜。 二人坐下后,赵允让便对苏良进行了一顿猛夸。 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从苏良做台谏官开始在进奏院案中的自救,一直夸到了苏良针对夏竦设计的假死之策。 尽是赞美之词。 苏良都插不进去嘴,只得不时有礼貌的微笑。 不多时,待赵允让说的累了。 苏良端起酒杯,连忙道:“郡王爷,有事您就直说,我若能帮一定帮,若不能帮您也别勉强。” 说罢,苏良一饮而尽。 赵允让迟疑了一下,笑着喝完杯中酒。 “那老夫便开门见山了!老夫有一女,官家赐封为长乐郡主,而今也到了婚配的年龄,老夫对此女甚是疼爱,便想着为她找一个好人家。” 苏良一愣。 心中想道:这个老家伙莫非疯了,要让我做他女婿? “如今,好人家倒是找到了,是城西吴家的小郎君,预计下月办喜事,正在算哪日是黄道吉日。” 苏良长呼一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郡王爷,恭喜恭喜,待郡主成亲那日,我定去讨一杯喜酒喝。” “好说好说,老夫一定相告!” 赵允让接着道:“为了长乐的婚事,老夫在三年前便开始准备嫁妆。景明呀,你可能不清楚,当下为闺女准备嫁妆实在太难了,依照老夫的身份总不能太寒酸吧,为了体面,我还找十三(赵宗实)和滔滔借了些钱物,此次的嫁妆虽比不上滔滔,但在汴京城也算数一数二的了……” 大宋有厚嫁之风。 嫁女之费远高于娶妻之费,嫁妆至少要二倍于彩礼。 因为嫁妆高低决定着女儿在娘家的地位。 嫁妆越丰厚,地位便越高。 如果女子不出嫁妆,只要彩礼,那就不是嫁女,而是娶妾,彩礼是买妾的钱。 有人为嫁女卖房卖地,有人为嫁女东凑西借,近乎倾家荡产,被称为:破家嫁女。 民间有句老话:谁家有五个女儿,贼都不惦记! 由此可见,嫁女有多耗钱。 当年曹皇后出嫁,曹家乃是“举债办嫁妆”,过了数年才还清。 在真宗年间,还有一个趣事。 当时的宰执向敏中与张齐贤,争相求娶一个寡妇柴氏。 而争夺的原因,不是因柴氏貌美,而是因柴氏有十万囊橐(粮食多、有钱之意)。 由此可见,宋人也都非常现实。 成亲,没钱不成。 苏良听得云里雾里,他不明白这些与他有何关系。 而这时,赵允让终于切了题。 “嫁妆虽准备好了,但美中不足的是,嫁妆的头礼有一个小缺憾,老夫欲用贡茶建溪小龙团作为嫁妆头礼。” “景明,你应该知晓建溪小龙团的稀有,一年不过能产几十饼,官家能分给群臣的不过七八饼而已,今年更是珍稀,早就分完了。” “老夫靠着关系,才凑够了两饼,但两饼实在太少了。老夫知伱三月得女时,官家厚赏了四饼,你看能否让老夫买两饼,老夫愿出高价!待明年,老夫定提前找官家请赏,然后归还,如何?” “就当老夫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若有事需要汝南郡王府时,随时讲,老夫一定倾力而为!” 这时,苏良才听明白了。 对方兜了一圈,原来是想借建溪小龙团。 今年,建溪小龙团确实稀有。 有钱都买不到。 苏良若不是生女,恐怕连一饼都分不到。 不过,若真凑够四饼建溪小龙团作为嫁妆头礼,确实倍有面子。 苏良想了想,笑着道:“郡王爷,问题应该不大,不过此物毕竟是官家赠予吾女,我需与我妻商量商量,你看如何?”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赵允让笑着道。 “此外,此事让官家知晓,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老夫只为要个面子,绝对不是要算计你!”赵允让瞬间紧张起来。 台谏官与宗室私下有礼往来,是易被人诟病的。 不过若让官家提前知晓实情,也就没什么了。 苏良拱手道:“郡王爷,莫怪我想得多,是实在被栽赃怕了!” “明白,明白!” 赵允让笑着,从他对苏良的态度,便能看出他为了女儿出嫁,绝对费了不少力气。 …… 深夜。 苏宅,卧室内。 唐宛媚靠在苏良的怀里,一脸幸福。 自从生完女儿后,唐宛眉皮肤愈发得有光泽,身体也丰满了许多。 苏良握着唐宛眉的手,将今晚汝南郡王赵允让的请求说了出来。 “没问题呀,就当作咱们随礼了,以后咱闺女出嫁,他们还礼就行了!” “那好!明日,我便送去两饼,就称是随的礼。” 这时,苏良突然道:“我记得咱们成亲那会儿,你……好像没拿什么嫁妆啊?” 唐宛眉一下子捏住苏良的鼻子。 “胡说,我……都把我给你的了,我们家的一切都给你了,你还嫌少?” “也是,也是。”苏良顿时乐了。 唐宛眉想了想,一脸认真地说道:“咱们是不是也要开始准备咱闺女的嫁妆了?” “她还不到五个月呢,别想那么远,咱先做正事……”苏良一下子虎扑了过去。 …… 翌日。 苏良将两饼建溪小龙团带到了汝南郡王府,并称此为贺礼,待自己儿女成亲时再回礼就行。 赵允让甚是感动。 若不是他身份特殊,都想拉着苏良拜把子了。 …… 七月十四日,午后。 御史台。 台谏官们被福建路转运使蔡襄的一篇奏疏和一副版画吸引住了。 奏疏名为:《乞减放漳泉州兴化军人身丁米劄子》。 版画名为:《生子不举图》。 蔡襄反映了一个在大宋各地皆有发生,在东南地区最盛的一项伤绝人理的土风陋习:生子不举。 生子不举。 即生下孩子而不养育,或溺杀,或遗弃,或送人。 “伏缘南方地狭人贫,终年佣作,仅能了得身丁,其间不能输纳者,父子流移,逃避他所。又有甚者,往往生子不举……” 苏良念着蔡襄奏疏的内容,不由得皱起眉头。 而看到《生子不举图》的内容后,更是面色沉重。 生子不举图,共有五副场景。 其一,一间陋室中,烛火昏黄,妻双眼噙泪,目送丈夫将婴儿溺死在木盆中。 其二,一条溪流上,数名坐在木盆上的婴儿顺水漂流,不知去往何处。 其三,清晨,一名襁褓里的婴儿被放置在一座寺庙的门前。 其四,一名被遗弃在野山上的婴儿坐在竹筐内哇哇大哭,远处有野兽朝着哭声方向望来。 其五,一名年轻母亲心痛地将婴儿交给一名人贩子,换来了一小串铜钱。 这五个场景,皆非虚构,而是发生在东南之地的日常。 一旁,御史中丞唐介喃喃道:“东南不举子之俗伤绝人理,但全非百姓之过,怪只怪身丁钱过重,及厚嫁之恶俗也。” (本章完) <\/b> 第275章 苏良:官家,你真是个老六! <\/b>大宋赋税有五。 分别为:公田之赋、民田之赋、城郭之赋、丁口之赋和杂变之赋。 其中,丁口之赋便是身丁钱。 当下的大宋,长江以南地区,除川蜀外,皆需交纳身丁钱,亦称为:人头税。 但凡男丁,年二十后,便要交身丁钱。 此乃是五代十国时期留下来的苛税。 大宋一直未将其废弃,而是全盘接收了过来。 各个地区的身丁钱也不尽相同。 比如:福建路为“人户每年输纳身丁米七斗五升”,两浙路为“丁钱至有三千五百者”…… 因为身丁钱,导致南方的很多底层百姓家庭,最多养两男一女,过则投水盆溺之。 杀男是因身丁钱过重。 杀女除了女性地位较低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嫁妆过多。 故而,男多杀男,女多杀女,习俗相传,已成土风。 即使官衙多次阻拦,但仍是屡禁不止。 蔡襄此次上奏,乃是因此土风太甚,已令人触目惊心,故而请朝廷减免身丁钱,以缓百姓溺子之风。 …… 御史台内。 唐介看向苏良、范镇和吕诲,问道:“三位,你们怎么看?” 范镇微微皱眉。 “东南生子不举,男女原因并不相同。男因身丁钱,女因重男轻女观念与厚嫁之风盛行。我觉得,可出法策抑制厚嫁之风,但减免身丁钱,恐怕难行。” 当下,大宋国库里的钱,可谓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若减免身丁钱,朝廷将减少一大笔收入。 吕诲摇头道:“非也。此溺子之风已成恶俗,若再不制止,恐成大患,人口难增,还如何提升商贸,强盛国力?废除身丁钱,方为长远之策。” “废除?你可曾想过,一旦废除了身丁钱,地方衙门如何存活?他们若撂了挑子,下面就乱了!”范镇反驳道。 “那可将身丁钱与田亩之赋合收,有田者交身丁钱,无田者不交。”吕诲又提出了一个建议。 “如此一来,就更不公平了!”范镇摇了摇头。 听到吕诲此话,苏良眼前一亮。 此策类似于后世的摊丁入亩。 但苏良略一思索,便觉得不可行。 摊丁入亩,并非可包治百病的良策,尤其是对当下的大宋而言。 若施行摊丁入亩之策,那拥有良田者自然欢喜,但拥有劣田者则心生愤懑,因为依照田亩摊丁,需要重新规划布置,必然会爆发诸多问题。 其次,还有一个不可行的原因。 全宋变法的各项法策,已经将各个地方官员逼到了极点,若连这点“油水”都收回,南方绝对会出大问题。 苏良眼中的“油水”,并非地方官员的贪墨之财,而是他们养下面吏员的费用。 这项费用,一直处于灰色地带。 可时常严管一番,避免官吏掠夺民脂民膏,但若搞“水至清则无鱼”那一套,就彻底乱套了! 地方官员为了维持官衙运转,为了仕途,为了政绩,必然会巧立名目再加苛捐杂税,到时逼得百姓造反就糟糕了。 总而言之。 摊丁入亩是良策,但还不适用于当下的大宋,特别是全宋变法状态下的大宋。 …… 范镇和吕诲吵了半天也没有吵出一个结果,不由得都看向苏良。 苏良想了想道:“我觉得,先将身丁钱减少三成吧,日后再考虑要不要废除,当下废除,问题太多。” 唐介不由得一愣。 “三成?景明,这可是治标不治本啊!如此保守,可不是你的风格。” 苏良笑着说道:“列位,即使我们将身丁钱全免,将天下女子的嫁妆都取消了,溺子之风依然还会存在,伱们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唐介、范镇、吕诲同时看向苏良,一脸疑惑。 “乡下百姓,没有什么夜生活,大多天黑便上了铺,二三十岁的已婚男人,正是龙精虎壮的时候,你们说,他们能做什么,生孩子呗!” “体力越好,生的越多。十年生八个都不为过,莫说穷苦人家,即使一般的地主家庭,养十余个孩子,待分完家,也变成穷户了。” “三位可参考一下咱们的汝南郡王,当下有子二十二人,有女十八人,若是普通百姓家有这么多孩子,若不溺死几个,恐怕就要饿死几个了!” “依我看,若彻底解决溺婴问题,还是要发明一种无毒的避孕药物,夫妻若不愿再生,吃了就成,溺子实在是太残忍了!” …… 听到这番话,唐介、范镇、吕诲感觉自己就是个傻子。 他们竟然忽略了最重要的原因。 无法避孕,是溺子的元凶,而有些人,确实太能生了。 …… 随即,台谏官们便根据此各自的理解,分别撰写奏疏,呈递了上去。 …… 七月十六日,垂拱殿内。 两府三司的相公、台谏的主官、学士院的学士皆至。 赵祯率先开口道:“自蔡襄呈递《乞减放漳泉州兴化军人身丁米劄子》和《生子不举图》后,朕令诸卿群策群力后,大家都提出了许多建议,朕觉得,身丁钱已持续多年,且是朝廷的一项重要收支,若废弃,必定引发一系列问题,如今,国库也并不宽裕,待国库充裕之时,朕必会废弃此策,但不是当下。” “朕与计相商量后,决定减身丁钱四成,尽可能减少因赋税而发生的生子不举的问题,也为百姓减少一些负担。众卿可有异议?” 众臣互相看了看后,几乎齐声道:“臣无异议。” 赵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苏良。 “苏卿还提出了一条计策,建议太医院早日发明一种无毒之避孕药物,使得那些不再生育的女子免遭妊娠之苦,此计甚好,朕已经向太医院下诏,他们必将倾力而为。” “此外,就是大家所提的厚嫁风气了,这也是导致女婴溺亡者远高于男婴的主要原因。” “近年来,豪商士族嫁女,皆是许良田千亩、十里红妆,嫁妆队伍绵延数里,珠宝首饰无数,即使是朕也不能免俗。如今想来,滔滔出嫁之时,更是太过于豪奢了。” “朕觉得,此等豪奢之风,理应遏制,但立法令限制,又显得不近人情,毕竟成亲乃是终生大事,不得过于随意。众卿可有更好的办法?” 这时候,左司谏何郯缓缓走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厚嫁风气,皆是士族富商争相攀比所致,堵之不如引之,若皇家能去豪奢之风,给予民间正确指引,相信不久后,定然能将这股豪奢之风纠正过来。” “据臣得知,汝南郡王下月便将嫁女,若其可去豪奢嫁妆,行节俭之风,定能率先垂范,引得天下士族富商追引,而后厚嫁习气,自然能缓解。” 简言之。 何郯的意思是就是,皇家先带头去豪奢嫁妆,日后天下人必然能效仿行之。 听到此话,赵祯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 赵允让为嫁女,攒了三年钱,还四处借钱借物,目的是能无限接近赵宗实与高滔滔成亲时的规模,让自己的女儿免得受气。 赵祯非常清楚这些事情。 而今让他去除豪奢嫁妆,那绝对比杀了他都难受。 赵祯想了想,觉得自己去讲此事不合适。 毕竟高滔滔的嫁妆,是他和曹皇后准备的,过于奢靡。 赵允让若反驳,赵祯还真不易说服对方。 “谁愿意说服汝南郡王去豪奢嫁妆,行节俭之风?”赵祯问道。 群臣都是一愣。 他们本以为这个问题定然是官家来解决,哪曾想官家也不想张这个口。 而此刻,苏良将脑袋埋在脖子里。 他刚借给赵允让两饼建溪小龙团,而今若再去劝他一切从简,那岂不是让对方觉得苏良是想要回茶饼。 并且,赵允让极爱面子,恐怕难以说服。 何郯见周围一群人都低着脑袋,不由地往前一站,道:“官家,臣愿往!”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将脑袋垂得就像一颗沉甸甸的向日葵的苏良,道:“苏卿,你与汝南郡王较为熟悉,便与何司谏一同去吧!” 说罢,赵祯还不待苏良反应,直接道:退朝。 当即,起身便离开了。 苏良欲哭无泪,喃喃道:“这……这……真是飞来横祸啊!” (本章完) <\/b> 第276章 抵制高价嫁妆攻略,赵允让的隔墙骂! <\/b>七月十七日,午后。 阳光炽热,万里无云,风微燥。 御史台台院内的数棵大槐树上,蝉鸣阵阵。 一方树荫下。 苏良躺在一张竹制躺椅上,手拿一把蒲扇,轻轻扇动,甚是惬意。 一旁,左司谏何郯来回踱步。 “景明,咱们到底何时启程去汝南郡王府?” “去干嘛?挨骂?” “怎会挨骂!待咱们向郡王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定然能通晓大义,与咱们配合,抵制厚嫁之风!” 何郯挺着胸膛,一脸自信。 苏良面带无奈。 这位左司谏,通晓法令,擅长刑狱,但却过于耿直,甚是欠缺人情世故,且对当下的民俗民风趋势有一定误解。 苏良缓缓坐起身来。 “何司谏,敢问您要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郡王爷若不愿女儿薄嫁,可违大宋律法?可会遭到世人辱骂?” “这倒不会。但……但为了减少生子不举之歪风,他不应该这样做吗?他是宗室郡王,理应率先垂范,为了朝廷,为了百姓,难道他不应该牺牲一下自己吗?” 苏良顿时笑了。 “何司谏,你以为人人都是范公,人人都是王介甫,人人都是你吗?” “当下,朝廷并未下发诏令,禁女子厚嫁之风,也不可能下发此等诏令。豪绅士族们之所以愿以千亩良田、十里红妆,厚嫁女儿,乃是防止女儿受苦,此厚嫁之风对穷人不友好,但确实有助于富人家的女儿出嫁后能过上好日子,此举的出发点,不算坏吧!” “在没有法令约束的情况下,汝南郡王要不要厚嫁女儿,乃是他的家事,朝廷是管不着的。” “即使官家去劝说,汝南郡王若不愿意,官家也没法子,最多训斥他一顿,然后待汝南郡王嫁女之时,官家依旧要随厚礼!” “这位郡王爷乃是个女儿奴,筹嫁妆都用了三年,并且还东拼西凑了一些,咱们让他一切从简,那不是找骂吗?他质问一句,若薄嫁女儿,导致女儿在夫家没有过上好日子,你能负责吗?” 何郯顿时语塞,想了想后道:“那……那恐怕只有官家出面,才有可能了!” 苏良摇了摇头。 “即使官家出面,逼得汝南郡王薄嫁女儿,就一定能引导一番薄嫁之风吗?我看未必,反而有可能让这场婚事变成大宋的笑话。” 经苏良这么一分析,何郯心凉半截。 他下意识地将“汝南郡王引领的薄嫁之风”当成了大宋的法令准绳。 而实际上,百姓不一定会遵循此风气。 “那……那我在垂拱殿提出让汝南郡王率先垂范,行薄嫁之风时,大家为何都没有反对?”何郯有些懵。 苏良笑着道:“因为伱的建议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却已经是当下最好的建议了。不如先试一试,代价也无非就是你被臭骂一顿而已,不算大!” 何郯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当下的他,已经是骑虎难下。 他看向苏良,求助地问道:“景明,你定有良计,对不对?” 苏良摇着蒲扇,道:“我正在想,不然贸然去找汝南郡王,就是找骂!” “嗯嗯。”何郯一脸认真地看向苏良。 “此事既然落在咱们两个身上了,即使不能彻底解决,也要闹出一些动静,让世人知晓,嫁女即使没有良田千亩、十里红妆,也能过得很幸福。” “你向来聪慧,一定能想出良策,我全力配合你!” 苏良一愣。 “何司谏,依照官家的安排,我应该是你的副手,配合你才对。”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此事你领首功亦可。” 说罢,何郯拿起苏良手中的蒲扇,为其扇起风来。 他将脑袋里仅有的那一点点人情世故,全都用在了苏良身上。 …… 约半个时辰后。 来回踱步的何郯突然听到打鼾声,不由得连忙摇了摇在躺椅上睡得正香的苏良。 苏良睁开眼,道:“我正在想,正在想。” “我都听到鼾声了!”何郯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他最佩服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睡着的人。 这样的人,往往心大。 而心大者,往往长寿。 何郯不行。 若今日没有想到可行之策,恐怕他整晚都睡不着。 这时,苏良双手一拍,兴奋道:“有了!” “厚嫁之风的源头,不在汝南郡王身上,也不在长乐郡主身上,而在吴承渥的身上。只有他主动要求汝南郡王府不以厚礼嫁女,此事才有转机,此外,咱们必须要将此事的声势闹大……” “景明,你……你先别急着说,这个吴承渥是何人?” 苏良没好气地说道:“长乐郡主的未婚夫,吴家吴承渥。你连人家夫家都没搞明白,就要减少嫁妆,若你非官身,恐怕就挨打了!” 何郯面带尴尬。 “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我将关注点都放在了汝南郡王身上,你所言,确实有道理!夫家若郑重承诺厚待长乐郡主,那便能减少汝南郡王厚嫁女儿的动机,此招可行,比去规劝汝南郡王更靠谱!” “那如何去说服吴家呢?” 苏良笑着道:“交给我吧,我虽不识吴家人,但十三团练(赵宗实)却识得,我去找十三团练帮忙。” “对,对,对,你是十三团练的媒人,他定然会帮你。” 这一刻,何郯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了。 苏良想了想,又道:“不过,不过汝南郡王那里也不能放弃,你稍后便去汝南郡王府,恳请他废除厚嫁之风,另立新俗。 “多讲一些家国大义,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给他一些压力。他若骂你,你便忍着,与他慢慢磨,好好说,待吴家那边有了行动,你再撤!” “嗯嗯,可以,只要对此事有利,我不怕挨骂!”何郯点头道。 当即,何郯便出门了。 苏良长呼一口气,也命人去约十三团练见面了。 …… 约两刻钟后。 何郯来到了汝南郡王府。 他在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 从东南生子不举到汝南郡王一贯的高风亮节,全都有所涉及。 他相信,汝南郡王已经知晓他来的目的,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汝南郡王的管家甚是热情。 将其请到前厅后,立即令人端来了茶水与瓜果。 “何司谏,你先稍坐,我家郡王爷正在处理一些事情,稍后便到。” “无妨无妨,我可以等,可以等。”何郯笑着说道。 随即,那管家与端茶的侍女都离开了前厅。 屋内就剩下何郯一人。 大约十息后。 何郯突然听到了赵允让的声音。 他连忙站起身来,准备恭迎汝南郡王。 但当他听到汝南郡王的声音时,顿时有些不淡定了。 “全宋厚嫁之风,又非我赵允让引起,为何要让我赵允让嫁女时薄嫁,当年滔滔出嫁时,官家比谁办得都豪奢!” “我赵允让又不是没钱,若事后有人称我不为女儿置办嫁妆,那我岂不是成了整个大宋朝的笑话!” “我女儿若去了夫家遭遇刁难怎么办,嫁妆少了,那就不是下嫁,而是娶妾,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太祖太宗和先帝也没有定下这号规矩!” “福康公主再有几年也将出嫁,为何不从她开始,从我赵允让的女儿开始,绝对不成,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成!” …… 姜还是老的辣。 赵允让将这一招“隔墙骂”演绎得炉火纯青。 不但能使得何郯听得真真切切,还避免了彼此之间见面的尬尴。 宗室外戚,皆惧怕赵祯。 但却对大宋的士大夫官员没有丝毫畏惧感。 只要他们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根本不怕台谏官弹劾。 官员犯错,可罢官身。 但他们乃是与官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关系,最多也就是被训斥几句。 何郯领了半个时辰的骂。 感觉今日难以见到汝南郡王,便以还有公务在身为托辞,离开了汝南郡王府。 而后,他回到御史台,告知了苏良所经历的一切。 “哈哈……咱们还是低估了这位郡王爷的脾气,看来即使官家出面,都难以说服他!” 何郯道:“我明日再去,只要见到他,我便以家国大义感染他,能有一点点效果,便能多一丝丝希望。” 苏良点了点头,当下也只有如此做了。 …… 入夜。 汴京城西的一座酒馆内。 苏良与十三团练赵宗实相对而坐。 二人闲聊数句后,苏良便将此事告知了赵宗实。 赵宗实也有所耳闻,朝廷欲去厚嫁之风。 他想了想道:“苏御史,吴家倒是个好说话的人家,那吴承渥最倾佩的士大夫官员便是范公和你,不过,此事则是逆风俗而行,我恐怕也只能试一试,可能只有两三成把握。” 苏良微微一笑,道:“说服吴家的计划,我已想好,你只需执行即可,我不会让吴家为了响应朝廷的策略而牺牲自身利益,他们失去了厚重嫁妆,我将在名声上为他们找补过来。” 说罢,苏良将一封信放到了赵宗实的面前。 “你看一看。” 赵宗实打开书信,看过之后,笑着道:“苏御史,你不愧为我大宋第一聪明人,高!实在是高!现在,我有九成,不,十成把握了!” “哈哈哈哈……” 二人端起酒杯,同时笑出声来。 (本章完) <\/b> 第277章 以名弃利!全宋第一仁良夫家 <\/b>七月二十二日。 汴京城内的各个书摊上,都摆放着一厚摞《生子不举图》。 与此同时。 开封府府报的最新刊也在今日发售,皆是对东南区域生子不举情况的原因分析。 “溺男多因身丁钱,溺女多因厚嫁风。” 很多街头小报,也都开始刊载关于生子不举的消息。 一时间,汴京城内,讨论的皆是此事。 这就是苏良的谋划。 要打破习俗,必须先将声势造起来,引得百姓关注。 舆论是把双刃剑,可害人,亦可救人。 街头小报在经过一番整治后,皇城司让其刊发一些内容,他们求之不得。 “官家已经减免了南方地区四成身丁钱,估计溺男的情况会得到缓解,但溺女婴还是会继续啊!” “厚嫁只适合富人,但富人风气一起,底层百姓都会效仿,忍不住要破家嫁女了!” “此攀比之风实不可涨,不然以后将会有更多的女婴身死,实在是太残忍了!” “我家已有四个带把的了,我正想要一个女娃,不知能否去东南找那些欲弃婴的人家领养一个?” “朝廷已设有福田院,专门照顾那些老幼贫疾之人。但若照顾婴儿,却还是条件不足啊!” ……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而何郯在汝南郡王府被骂数次后,终于见到了赵允让。 虽然他言说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请了出去,但赵允让已然听进去了一些话语。 而这一日。 十三团练赵宗实依照苏良的计策,去了城西吴家。 …… 七月二十四日。 苏良写了一篇名为《论厚嫁风》的三千字长文,交由刘家书铺印制抄录了上千份,然后传于街市。 此文严厉批判了当下的厚嫁之风。 并提出:娶妻应娶淑,择婿应择贤,徒为钱,不如不婚。 本来,苏良欲让欧阳修撰写此文。 但欧阳修毕竟有侵占外甥女嫁妆的绯闻,苏良只得亲自上手。 一时间,汴京纸贵。 这篇文章将整个汴京城百姓的讨论掀到最高潮,并且几乎是一边倒的趋势,人人皆反对厚嫁之风。 富人也怕攀比。 当年曹皇后出嫁,使得曹家举债嫁女,便是最明显的例子。 …… 七月二十五日。 城西吴家高调对外宣布:吴家娶媳求淑女,不计厚奁(即嫁妆),恳请汝南郡王以薄礼送之,吴家必厚待其女。 此消息,迅速传遍了整座汴京城。 这是汴京城第一个富家大户发声反对厚嫁之风,且其准亲家还是当下的宗室,汝南郡王府。 吴家虽富。 但拒绝汝南郡王府给予的这样一笔泼天财富,乃是令人没想到的。 此等魄力,汴京城没有几个家族能做得到。 吴家此举,一下子引得许多书生士子盛赞。 家族名声瞬间跃升许多。 就连吴家一些经营惨淡的商铺都因此变得红火起来。 …… 汝南郡王府,客厅内。 赵允让得知吴家恳请汝南郡王府无须厚嫁女儿后,摇了摇头。 “他吴家不要厚奁,是他们的想法,但我们送不送,是我们的想法,依本王来看,还是要送,不然显得我赵允让没钱嫁闺女,以后受欺负了怎么办?” 赵允让一脸固执。 …… 翌日,近午时。 又一件轰动全城的事情发生了。 赵祯为赞赏吴家“不计厚奁”的优良作派,命人送给了吴家一副亲手书写的飞白书。 飞白书的内容有八个字:全宋第一仁良夫家。 这八个字,价值千金。 谁家得了这八个字。 那就意味着以后就是朝廷钦定的“全宋第一仁良夫家”。 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美誉。 日后。必然能使得吴家青史留名。 一时间,羡慕者如云。 一些准备娶媳的富贵人家,也都学吴家那般,提出:不计厚奁,以此博美名。 …… 这八个字,也是苏良的谋划。 他笃定,吴家一定会为名弃利。 苏良写给十三团练赵宗实的信里,便是承诺:若吴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厚嫁之风,便让官家为他们写这八个字。 这八个字的价值。 不亚于吴家的祖坟冒了青烟。 吴家失了嫁妆,却得到了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美誉。 故而,他们才敢于坚决站出来反对厚嫁之风。 苏良拿到这八个字也是不容易的。 赵祯不可能完全依照苏良的意思将此称谓随意送人。 苏良也给了官家承诺:五日之内,使得全城百姓都讨论生子不举之事,且使得绝大多数人都排斥厚嫁之风。 如此一来,才能一定程度上抑制厚嫁之风。 赵祯欣然同意。 苏良做到了他的承诺,赵祯也送出了这八个字。 说白了。 一切舆论,皆是苏良的谋划。 百姓讨论的结果,也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 午后。 汴京城,南门大街。 一处茶楼的二楼包间内。 赵祯站在窗口,看向人潮涌动的繁华街道,心情甚好。 此次,苏良的做法,又给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原来,操控民意竟然如此简单。 街头贩卖小报的书贩、茶楼酒肆擅于言谈的年轻书生、勾栏里说评书的先生,皆有皇城司之人。 赵祯作为官家。 其心中的一些帝王之术不是士大夫官员们能够揣摩的。 有时,他站在百姓那方。 有时,他站在士大夫官员那方。 有时,他还会站在宗室外戚那一方。 这次,他所学到的经验是—— 日后,若有政见与士大夫官员不合,便可制造民意制衡士大夫官员们。 很多时候,民意比君权更能使得士大夫官员们妥协。 …… 这一刻,苏良并没有想太多。 他只是因不久前被舆论所害,才有了这个操控舆论的点子。 并让皇城司和开封府帮自己完成了这样一场热点事件的谋划。 当下,苏良只想着汝南郡王赵允让能够妥协。 若他下月嫁女能轻车简从,嫁妆减去六七分。 那此次反对厚嫁之风,才算有一个相对美满的结局,才能渐渐改变民间的厚嫁之风。 …… 汝南郡王府,内厅。 赵允让坐于主位,何郯坐于下座。 这一刻,赵允让非常纠结。 他想到过官家会勒令他去厚嫁之风,但没想到官家竟然送了他准亲家一幅写着“全宋第一仁良夫家”的飞白书。 官家强迫他,他还敢拒绝,毕竟这属于他的家事。 但当下,他若还执意厚嫁,搞不好官家一怒之下就将这副飞白书收了。 吴家甚至有可能为了这个美名,直接退婚。 赵允让,好脸面。 但若让他减少嫁妆,他又觉得有失郡王府风范。 一旁,何郯笑着规劝道:“郡王爷,去厚嫁之风,实乃大趋势。你若带头做,那就是咱汴京城嫁女之家中的头一个,就是全宋第一仁良娘家,这可是一段可传千秋的佳话啊!” “你不但省了钱、得了名,甚至还能挽回无数女婴的性命,可谓是领一方良风美俗,此功大焉,且可遇不可求啊……” …… 赵允让纠结了片刻后,道:“罢了罢了,大宋厚嫁之风,就从老夫这里开始改吧!” 听到此话,何郯顿时大喜。 他终于不用再听赵允让的“隔墙骂”了。 (本章完) <\/b> 第278章 遇事不决问景明,朝堂君臣的苏景明依赖症 <\/b>“诸位,何为治世之能臣?” “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经天纬地,成竹在胸。” “你看人家苏景明,在满朝毁誉之声中,以假死计自救,而后又在这次生子不举之事中,使得汝南郡王心甘情愿去厚嫁之风,此等风采,当世能有几人……” 御史台台院内。 何郯吐沫横飞,与一众台谏官和吏员们,细讲着苏良如何步步为营,完成谋划。 这又是一位彻底被苏良的智计所折服的士大夫官员,在他前面已经有了文彦博、欧阳修、张方平、唐介、包拯等数人。 何郯的声音非常大。 每句话都传到了不远处坐在屋内正看邸报的苏良耳中。 苏良挠着后脑勺,一脸无奈。 这两个月,自己的风头实在太盛,朝堂甚至传出了“遇事不决问景明”的话语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苏良想着是与群臣携手共进,而非是让他们踩在自己的肩膀上前行。 更不想让官家和群臣都患了“苏景明依赖症”。 …… 八月初八。 汝南郡王府,长乐郡主出嫁日。 这一日,可谓是万众期待,汴京城的百姓们都想看一看汝南郡王府是如何以“薄礼”嫁女的。 郡主出嫁,是为降。 该有的排面还是不能少的。 一大早,汝南郡王府前便张灯结彩。 门前更是挂满了彩绸。 不过,布置的规模也就是比普通富人家强一些的标准,足够喜庆,算不上奢靡。 午后。 郡王嫁女的仪仗、行幕、步障、檐子(轿子)等皆到位。 参与仪仗的禁军士兵有三十多人,皆是身穿紫衫、头戴卷脚幞头的禁军上四军中的天武官。 与以前相比,这也算不得大阵仗。 要知,往常宗室嫁女,出动的禁军士兵至少有二三百人,而檐子多达数百顶,能占两条长街。 当时,赵宗实与高滔滔成亲时,更是调动了一千多名天武官。 近黄昏。 汝南郡王府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府内的丫鬟婆子们手里拿着一只斗。 在门前开始抛洒谷子、黄豆、铜钱、果物等,引得无数小孩子争抢。 薄礼,并不意味着冷冷清清。 渐渐的。 百姓们也都拥挤了过来,因为迎亲队伍马上就要来了。 迎亲队伍到来后,先送聘礼,而后汝南郡王府便要带着嫁妆送女儿去吴家。 这时,百姓们便能看出嫁妆到底有多少。 大约一刻钟后,迎亲队伍来了。 新郎官吴家小郎君身骑一匹高头大马,气宇轩昂,丰姿潇洒,飘飘有出尘之态。 仅看面相,便知是一位难得的好郎君。 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最前面的一方红色牌匾,上写着八个字:全宋第一仁良夫家。 此乃吴家当下最高的荣耀。 队伍后面,陆续有八辆满载满装的马车驶来。 便是聘礼。 放在往昔,娶郡王之女,聘礼至少也要二十辆马车。 随即,马车缓缓驶入汝南郡王府。 …… 周围的围观者们忍不住讨论起来。 “聘礼八辆马车,我猜嫁妆至少也要二十辆,毕竟是郡王爷嫁女,二十辆,也不算厚嫁了!” “二十辆?我觉得至少要三十辆,听汝南郡王府的人说,郡王爷足足准备了六十多辆马车的嫁妆呢,就算减半,也要三十辆吧!” “对,我也觉得至少三十辆,全汴京城都看着此事呢,太寒酸了也不行。” “我觉得至少五十辆,皇家的面子可都在这嫁妆上面呢,汝南郡王可是极为爱面子!” …… 约半个时辰后。 万众期待的场景终于到来。 随着新郎官接新娘入轿,后面的嫁妆马车陆续跟了出来。 当下,百姓之所以将嫁妆以马车计量。 乃是因大多数嫁妆都是大件物品。 比如:红木家具、绢丝布匹、锦被衣物等。 而一些贵重的东西,往往会记录在礼单上,然后在成亲时念出,以证明娘家的实力,提高新娘的地位。 不过,这次汝南郡王的嫁妆礼单显然不会有什么贵重物品。 这是郡王府与吴家早就商量好的。 那四饼建溪小龙团,绝对不会写于礼单上,至于去处,就不得而知了。 而百姓能看到的,仅仅是嫁妆马车的数量。 “快看,出来了,出来了,一辆,两辆,三辆……” “八辆?” “嗯?怎么没有了,就只有八辆吗?” 八辆嫁妆。 这个数目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般情况下,嫁妆至少也要是聘礼的二倍。 而今却是一样多。 百姓们都有些懵,没想到郡王府嫁女才八辆马车的嫁妆。 这相当于定下一个规矩。 以后哪个百姓家的嫁妆若超过八辆,那就是对汝南郡王府有些大不敬了。 “八辆,没想到竟然只有八辆,以后谁再敢言良田千亩,十里红妆,那就是逾越。”有人兴奋地说道。 “哈哈,吾家有三女,接下来不愁嫁了,不愁嫁了!” …… 汝南郡王府这个示范做得非常好。 宗室先行,士大夫官员们自然会纷纷效仿,而后民间也会渐渐改俗。 私下里。 嫁妆聘礼给多少都无所谓。 但若明面上肆意引导厚嫁之风,那就是与朝廷过不去了。 百姓的礼制,怎能超越皇家? 待福康公主出嫁之日。 若依然薄嫁,那这个嫁妆的规矩便能彻底定下来。 再有钱有势的人家嫁女,只要不傻,就不会超越当朝长公主的嫁妆礼制。 …… 当日晚。 苏良和何郯受到邀请,也去喝了一杯喜酒。 吴家的安排很有特点,不豪奢,但也完全不寒酸。 外加人气儿颇足,使得赵允让甚是满意。 …… 八月十二日,阳光灿烂。 汴河之上,千船竞发,尽显大宋繁盛之象。 这两日,苏良心情甚佳。 当下,全宋变法已趋于稳定。 虽然一些法策存在小缺陷,但影响并不大。 西北的狄青得到“以备战法备战”的通知后,专门给范仲淹和苏良写了信。 狄青甚是激动。 西北男儿全凭军功建功立业,当年面对西夏,三战全输,众将士全都憋着一股劲,准备一雪前耻呢! …… 午后,苏良刚小憩完毕。 便听到屋外传来殿中侍御史范镇的声音。 “景明,不好了,不好了,唐中丞与文相在政事堂吵起来了!” 随即,范镇大步走进屋内。 苏良笑着道:“我朝的官员哪日不吵架?垂拱殿上不也是经常吵架吗?又不是打起来了!” 苏良不以为意。 大宋的朝堂特色便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 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吵上天去。 “这次不同。唐中丞发现文相与张贵妃私下交往过密,互送重礼,弹劾文相阴结贵妃,欲为己谋私,不宜再为首相。” “而后,唐中丞得知官家将他的奏疏留中不发后,便前往政事堂与文相争辩起来,二人的情绪都非常激动,已呈水火不容之势,最后在范相、吴相的劝解下,唐中丞才离去。” “但他回到御史台,立马又去写奏疏弹劾了,我看这架势,恐怕是不将文相弹劾到罢相,是不会罢休了!” 苏良问道:“文相是如何辩解的?” “文相承认双方确实互送礼物,不过乃是因张贵妃父亲曾是他家门客,双方有旧,故而有些来往。唐中丞并不满意这个解释,称文相作为首相不知避嫌,失了朝廷礼制……” 苏良认真地想了想。 “此事可大可小,全凭官家定夺就是,我们无须参与。” 张贵妃若是无子,此事还没什么。 关键是张贵妃有一皇子。 若张贵妃和文彦博都是为了各自借势,那影响就不好了。 文彦博不一定有这个心思,或许只是因有旧而往来。 但这些事,根本说不明白。 御史台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盯着两府的相公。 唐介弹劾,乃是履行本职,并无任何过错。 近几个月来。 唐介等台谏官对首相文彦博是不太满意的。 文彦博刚升首相时,做事干脆果断,政事处理的也相当严谨,引得一篇赞声。 但在这个位置上久了,事务繁多,难免就变得圆滑了一些。 且有范仲淹、富弼这类老成持重的臣子在一旁,就更显得文彦博这个首相有些不称职了。 苏良是能够理解文彦博的。 作为首相,要考虑多方利弊,甚至要照顾很多人的情绪,被人误解是常事。 当朝,首相本就是一个高危职业。 官家即位以来,已经换了十余个首相,皆是褒贬不一。 无人能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 范镇听到苏良的话语,不由得一愣,一脸认真地问道:“你都难以解决?” 苏良不由得乐了。 “范兄,我……我又不是无所不能的,此事还涉及后宫,我能如何做?” “并且,我与唐中丞和文相的私交都不错,在无法确认文相是否阴结贵妃前,我只能避嫌,一句话都不说。”苏良无奈地摊了摊手。 范镇一脸无奈,道:“唉,唐中丞是个牛脾气,希望此事别闹太大吧!” …… 翌日。 唐介再次上奏弹劾文彦博,并将张贵妃也连带了进来。 他称,张贵妃也欲结交文彦博。 恐二人已然结势,若不重惩,日后必出大乱。 赵祯大怒,称唐介胡说八道,气得将他的奏疏扔到地上,然后将唐介赶了出去。 而后,唐介接着弹劾。 台谏官,都是这种倔脾气,认死理。 紧接着。 监察御史吕诲、左正言赵汴也参与了进去,二人皆为唐介帮腔。 然后,张方平、吴育等人则是为文彦博说话。 本来是两个人的矛盾,一下子上升到了两拨人的矛盾。 当然,还有人规劝唐介,认为此事并不大,无须盯着不放。 但唐介以直声动天下,坚持认为文彦博已不适合首相之职,理应换相。 更有趣的是欧阳修,他上奏举荐范仲淹为首相。 一时间,朝堂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垂拱殿内。 赵祯望着眼前的一摞摞奏疏,甚是气愤。 气唐介不通人情,气文彦博不知避嫌,气张美人在私下送礼,更气群臣火上浇油。 将他逼到了两难的境界。 当下,赵祯是不可能将文彦博罢相的。 因为张方平、吴育和宋庠三人都不具备担当首相的号召力。 而范仲淹要忙于变法司的事务,若让他再总领中书,身体必然吃不消。 至于夏竦,更是不可能。 他在台谏心中的风评太差,若拜夏竦为相,朝堂将会更乱。 至于唐介。 赵祯也不可能对其惩罚,因为唐介乃是在履台谏之职,并无过错。 赵祯想了想后,朝着一旁的内侍说道:“宣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 遇事不决找苏良。 赵祯也患上了苏景明依赖症。 …… 约半个时辰后。 苏良一脸笑容地来到大殿内。 赵祯没好气地说道:“台谏弹劾文相,闹得朝堂不宁,你倒是自在,连道奏疏都懒得写!” 苏良笑着拱手道:“臣以为,这样也挺好的。” 听到此话。 赵祯拿起案头的奏疏就要朝着苏良砸来。 苏良忙道:“官家,伱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待赵祯将奏疏放到案头后。 苏良才接着说道:“人无完人,更何况是当朝首相,百官都盯着文相呢,他犯下一点点错,便会有人弹劾,请官家罢相。” “臣以为,即使官家罢免了文相,换一位首相,接下来还会出现这些问题,要找毛病,总能找到。比如私德有失、家人有过、亲戚借势、民间风评不佳等!”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首相就是朝堂官员的靶子。 本朝担任首相者,没有不被弹劾的,形形色色的问题皆有,但都不大。 “朕明白这个道理,但现在如何解决此事呢?朝堂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赵祯皱眉道。 “置之不理。” 苏良吐出四个字。 “官家无须在此事上费太多功夫,让大家接着争论即可,待吵累了,没词了,此事也就差不多结束了,最后官家再调解一番就行。” “官家,您太在乎朝堂和谐了,总想判罚出一个结果。婆媳吵架,哪有对错!朝堂吵架本就是官员日常,且吵架也并非坏事呀!” “这场架吵完,文相得到了台谏的鞭策,必将更加注意私德,然后会努力稳固相位。我们台谏也接着找茬,让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居安思危,不断矫正自己。” “你要是欲分个对错,或罢相或外放唐中丞,那就得不偿失了!” 听到苏良这番“吵架非坏事”的理论。 赵祯觉得是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曾经那份“和稀泥”的本领,用在此事上正合适。 “有道理,有道理,那朕就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让他们接着吵吧!”赵祯的心情顿时变得愉悦起来。 (本章完) <\/b> 第279章 苏良:我不喜欢被人揍,而喜欢揍人! <\/b>八月十七日。 唐介弹劾文彦博的第六日。 赵祯一副“众卿尽情吵,吵够为止”的态度,让群臣都忍不住自省起来。 特别是唐介、赵汴、吕诲这类工作狂。 他们觉得可能是自己因此事耽误了政事而导致官家不满。 于是乎,在吵架的同时,努力处理政事。 效率唰唰上涨! 文彦博心中更是明白。 台谏如此疯狂地弹劾他,一定程度上是对他近日的政务有所不满。 他也变得更加勤勉起来。 想要以此证明自己比任何人都更适合担任首相。 一时间,这场架越吵越稀,但官员们的干劲却都提了上来。 赵祯心中不由得大喜,喃喃道:“景明诚不欺朕,朝堂吵架,亦非坏事也。” 三日后。 赵祯在私下里,分别与文彦博、唐介进行了一番长谈。 赵祯比任何人都了解张美人。 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文彦博。 他知晓,此事非文彦博之错,实乃张美人耍的心机。 他也警告了一番张美人,令其好自为之。 当下的后宫,有曹皇后坐阵,张美人根本做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小女人的小心思。 在赵祯的面前,如过家家耳。 此次朝堂吵架,就这样结束了。 看似没有结果,其实是最好的结果。 当下的朝堂,最需要的便是稳定,以便于新法可以更好更平稳的运转。 …… 八月二十日。 苏良出现在城北军营中。 赵祯做了甩手掌柜,不关心过程,只关注结果。 将五百人的训练全都交到了苏良手里。 当下的进度是—— 五百名重骑兵人选已经挑选完毕,铠甲、兵器、马匹也都基本到位。 狄青麾下的五名都头也已在军营内待了半个月。 这五名都头分别是:徐莽、刘三刀、杜雷、钱疙瘩、孙胜。 其中,徐莽为总都头。 全权负责五百重骑兵的所有训练事宜。 这五名都头都是在刀尖舔过血的狠人,训练要求极严。 简直可以说,是将这些新兵往死里训练。 吼!吼!吼! 这一刻。 五百名只穿着灰色长裤的士兵全都聚集在沙场中。 徐莽,一个年约三十,鼻翼上带着一道刀疤的精瘦男子,高声道:“互搏,开始!” 顿时,五百名士兵,两两一组,开始打斗起来。 士兵们,个个如狼如虎,拳拳到肉,似搏命一般,攻击都甚是猛烈,且不敢有丝毫停歇。 不多时,便有人脸上挂彩。 有的鼻子被打破,有的眼角流血,还有的胳膊出现了骨折。 但是,没有人喊痛,没有人逃走,没有人停止发起攻击。 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倾尽全力发起攻击。 此次互搏的要求是:在一刻钟内,两两一组,彼此拼命攻击,直到一方难以发起攻击为止。 当然,不准下死手。 锁喉、攻击太阳穴、踢裆等动作是严令禁止的。 输掉对手的人,两日不准吃饭,且要为胜者洗所有的衣服。 都是二十岁左右、血气方刚的汉子。 自然谁都不想输。 这种实战,每十日进行一次。 虽然很残酷,但却能锻炼士兵们的血性和韧性。 不远处。 放着担架、各种药物,还有数名从太医官专门请来的医官。 五名都头,还有十余名禁军老兵,站在沙场的不同位置,关注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练时拼命,战时才能不丧命,若是个爷们,便使出你们的所有力气!” 总都头徐莽扯着喉咙喊道。 这一刻。 这些士兵的身上已经有了杀气。 苏良看得心惊肉跳。 若是一些心善的女子看到这一幕,定然会被吓得哭出声来。 但训练就该如此。 不见血,不激发出身体的天赋,若遇到那些野蛮的党项人或契丹人,必然会吃大亏。 传说,党项人和契丹人都是与狼群干过的。 这些人,享有天子亲兵的名声,就必须吃下常人不能吃下的苦。 “停!” 随着徐莽的一道高喝,互搏结束。 士兵们纷纷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互搏时是敌人。 但打完架,彼此就还是兄弟。 士兵们为自己的伙伴包扎着伤口,有的甚至在说说笑笑,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残酷的训练。 当然,苏良的鸡汤也是有一定作用的。 这时。 五名都头来到苏良的面前。 徐莽带头拱手道:“参见苏御史!” “五位都头,辛苦了!”苏良笑着还礼道。 徐莽曾是狄青的亲兵。 他对文官向来排斥,觉得文官只会嘴上功夫。 当年若不是夏竦、韩琦无能,大宋不一定会三战全败给西夏,更不会白白死伤了那么多弟兄。 他的哥哥便死在了其中一场战斗中。 他甚是厌恶文官。 但自从见到苏良在西夏角啰城前将二十八名西夏贼斩首示众后,便无比崇拜苏良,更相信:文官一言,可抵十万精兵。 徐莽,只佩服强者。 苏良问道:“五位都头,除训练外,你们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有什么需要的,我尽量满足你们。” “没有,没有。这已是我老疙瘩住过的最好的军营,太幸福了!”都头钱疙瘩说道,难掩脸上兴奋。 其他四名都头也都忍不住笑了。 五人来之前,狄青曾吩咐他们,一切听从苏良指挥。 即使去再恶劣的地方执行再困难的任务,也必须完成。 即使丢命,也不能给西军丢脸。 五人都是奔着吃苦受罪,甚至可能丢命的想法来的。 哪曾想。 在这座军营里,奢侈到每五日都能吃到一次羊肉。 西北羊多,但西北兵最多也就是逢年过节时打一打牙祭,吃得最多的还是羊下水。 此外,这里的被褥、兵器、铠甲、马匹、弓弩,都是他们见过最好的。 五人觉得,在这种环境下训练士兵。 若不能将那五百名士兵培养成大宋最强的重骑兵,他们都对不起爹娘,对不起朝廷,更对不起自己。 这时,徐莽开口道:“苏御史,末将还真有一件事情想与伱商量商量。” “你说。” 苏良来军营就是解决问题的,让这些人无后顾之忧,才能专心训练。 徐莽朝着沙场内的士兵看了一眼。 “这群小崽子,身体天赋确实好,一开始有的还因训练过重流泪,但现在都是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很厉害了,我想着能不能去上四军中找五百名厉害的老兵,揍他们一顿,灭一灭他们的锐气,不,最好是能每个月都揍一顿,直到揍不动,才说明他们真正成长了!” 苏良想了想,道:“没问题,我将最厉害的都找过来。不过,我不喜欢咱的兵被揍,而喜欢他们揍别人!” “末将明白!” 五名都头瞬间站直了身体,苏良一句话,直接让此事提高了好几个难度。 五人顿时有了压力。 接下来的训练,又要加量了。 苏良微微一笑。 那群上四军的士兵若知,这群新兵的月钱比他们高数倍,伙食比他们强一大截。 并且这些人还将抢走他们天子亲兵称号,一定有兴趣打这么一场。 苏良希望这群新兵能赢。 因为他们是天子亲兵,他们是消耗朝廷重金打造的重骑兵,他们代表着大宋禁军的新希望。 这样的一支队伍,必须是常胜之师。 只需要知晓如何打胜仗即可,而无须拥有失败的经验。 (本章完) <\/b> 第280章 好脾气已耗尽!苏景明小闹枢密院 <\/b>八月二十二日,午后。 御史台台院。 苏良望着官家批复的关于他申请借调上四军五百精兵与五百重骑兵对练的文书,有些哭笑不得。 同意倒是同意了。 但要求苏良必须拿着文书亲自前往枢密院找夏竦用印。 枢密院执掌军机,调兵遣将必须要经过枢密院。 唯有加盖了枢密院印,苏良才能去三衙借调士兵。 本来,官家派遣内侍,或者苏良去寻富弼、曾公亮、梁适皆能完成此事。 但赵祯要求苏良必须亲自去找夏竦。 前不久。 苏良的“假死计”害得夏竦大病一场。 三日前,夏竦才重回枢密院,开始正常处理政务。 赵祯的出发点是好的。 为了朝堂和谐稳定,有意令苏良向夏竦当面致歉,让二人不至于闹得那么僵。 但苏良却明白,二人的矛盾根本就不可能缓和。 因为不是一类人。 苏良看不上夏竦,而夏竦也视苏良为眼中钉,肉中刺。 夏竦一直认为,若不是苏良从中作梗,与一众朝臣孤立他,他早就是首相了。 夏竦尤为要强。 直到现在还幻想着自己能以六十六岁高龄再次拜相。 “罢了罢了,低头道个歉也不会少块肉,他都被黄土埋大半截了,我还与他一般见识作甚!” 苏良想了想,拿起文书便奔向了枢密院。 枢密院,又称西府。 掌兵符、武官选拔除授、兵防边备、军师屯戍之政令。 枢密使之下。 有副使、直学士、都承旨等官员,约三十余人。 院下有兵、吏、户、礼、刑五房,还有承旨司、编修司、兵马司、机要库等。 日常行走的吏员有近千人,与中书省的人员配置大致相当。 不过在苏良一篇《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的作用下,当下的枢密院比往昔要冷清一些。 苏良在一名吏员的引领下,大步走进枢密院。 一些官吏看到苏良后,转身就走,还有数人见到苏良打个招呼后,也迅速离开了。 苏良并未感到意外。 台谏有监察之责,有权前往任意一个衙门访闻纠谈,然后直接向官家或中书上奏弹劾。 官员们,本就见而避之。 更何况。 前不久苏良的一纸弹劾,直接动了枢密院的元气,就连枢密使夏竦都病了许久。 枢密院的官吏自然不怎么欢迎苏良。 一名吏员将苏良引至前厅后,一个中等身材、约四十岁左右的山羊须男子走了出来。 “苏御史,哪阵风将您吹来了?欢迎来到枢密院监察。” 此人名为王松才,现任枢密院编修。 他在夏竦身边已有三年,最擅长的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苏良笑着道:“王编修,本官前来,并非行台谏之责,而是烦请夏枢相准许一件事情。” 说罢,苏良将文书拿了出来。 此文书已由官家批复,枢密院盖章,其实就是走个流程。 “原来是此事啊!苏御史您派遣个小吏送来就行,何劳你亲自来一趟!” 苏良无奈一笑,道:“前些日子,我与夏公有些摩擦,今日想要亲自道个歉,劳烦王编修通传一声。” 王松才眼珠一转,先将文书还给苏良,而后道:“苏御史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禀报。” 苏良点了点头。 …… 夏竦屋内。 王松才将苏良来此的目的告知了夏竦。 “哼!道歉?老夫不接受他的道歉!”夏竦冷哼一声,道:“先晾一晾他!” “属下明白。” 王松才拱手,然后退了出去。 …… 稍倾。 王松才快步走到苏良面前,一脸歉意地说道:“苏御史,实在抱歉,由于前些日子积压的公文太多,夏枢相正在处理,这会儿实在腾不出时间,要不你先在隔壁茶室喝杯茶,等一等?” 听到此话,苏良一下子就明白了。 夏竦这是要晾一晾他。 官家都同意的事情,夏竦自然不会反对,但却可以先晾一晾苏良,摆摆谱,找回丢掉的脸面。 这种老一辈的官员,就喜欢搞这么一套。 给别人穿小鞋。 以此证明自己的权威不可冒犯。 苏良微微一笑,道:“没问题,我这个事情并不急。” 接下来,苏良便去茶室喝起茶来。 一杯、两杯、三杯…… 一壶、两壶、三壶…… 在苏良去了三次茅房后,已临近放衙时分。 这时,王松才再次来到苏良的面前。 “苏御史,真是抱歉,刚才夏枢相有些身体不适,便提前回府了,要不你把文书交给我,或者伱明早再来?” 换作以前的苏良,听到此话,绝对扭脸就走。 回去就写一份弹劾奏疏,弹劾夏竦懒政。 但假死之事,苏良确实于理有亏,他想了想后,道:“那……那我明日再来吧!” 苏良计划的士兵对战时间是九月初。 所以,他并不着急。 随即,苏良便离开了。 片刻后。 夏竦从房间内走出,看向王松才道:“再晾他两日。然后你将他的文书拿到老夫面前用印,老夫不接受他的道歉,也不想见他。” “两日?夏公,会不会有些不妥?官家都批复同意了,苏良会不会一气之下去弹劾您?” 夏竦的脸上泛出一抹冷笑。 “你以为他是真心来道歉的?定然是官家让他来的。老夫刁难刁难他有何不可,他若去弹劾,便让他去,官家还能罢了老夫的职吗?” 说罢,夏竦甩袖而去。 “夏公所言极是!夏公所言既是!”王松才连忙附和道。 近一年来。 王松才只感觉夏竦的气性是越来越大,稍有不如意,便会大发雷霆。 …… 翌日清晨,天刚亮。 苏良便出现在了枢密院。 王松才依旧是笑脸相迎,称立即就向夏枢相汇报。 约半个时辰后。 王松才依旧以夏枢相忙碌为理由,让苏良稍等片刻。 苏良坐在茶室内,一等就到了中午。 这一刻,苏良已经没有任何耐性,甚至不想道歉了。 这若不是官家的安排,他早就离去了。 苏良喃喃道:“我再等到今日放衙,若他还不见我,那就别怪我来整治整治这套官场上的歪风习气了!” 半个时辰后。 数名吏员抱着一摞摞文书从苏良的身边经过,装作一副甚是忙碌的样子。 后面跟着的王松才向苏良解释道:“苏御史,你看,夏枢相确实很忙,你再稍等片刻啊!” 苏良笑着道:“没事儿,没事儿。” 午后,苏良翻开一本闲书,依旧坐在茶室内静等。 直到放衙时,才再次见到了王松才。 “哎呦!苏御史,你看看,你看看,是我忙糊涂了,刚才夏枢相已经忙完了,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便没有汇报,是我的错,我的错,改日抽时间,潘楼,我请客赔罪!” 王松才一脸笑容。 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实话。 苏良面色平静地说道:“好,我明早再来!” 为了盖一枚枢密院印,苏良已经等了一天半。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他已经给足了夏竦面子,也给足了官家面子。 既然夏竦不想要面子,那苏良就不客气了。 明日再来,他就要找些事做了。 苏良的好脾气,已经耗尽。 王松才望着苏良离去的背影,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不是很拽吗?官家让你向枢相道歉,你不也只能乖乖照做,明日,再晾你一日又如何!” …… 翌日,一大早。 苏良再次来到了枢密院。 但这次不同的是,在他身后还站着四名御史台的吏员。 王松才有些意外,问道:“苏御史,这是?” 苏良笑着说道:“王编修,本官知夏枢相今日依旧很忙,便准备在枢密院处理公事,他们来帮我做一些杂事,我一边处理自己的公事,一边等夏枢相,你看如何?” 王松才一愣。 没想到苏良竟能够如此隐忍。 这显然是要将姿态放到最低,向夏枢相低头了。 他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苏御史,真是抱歉,待夏枢相忙完,我便立即来请您,那边便有闲置的屋子,你随意使用。” 苏良点了点头。 …… 片刻后。 王松才将苏良在枢密院一边处理公事一边等待盖印的事情告知了夏竦。 “装腔作势,为博良名而已。” 夏竦捋了捋胡子,道:“老夫若见他,更会让满朝官员显得他有诚意、有胸襟。明日再晾他一日,然后将文书留下,将他赶走就是!老夫若见他,便是随他的意了!” …… 很快,苏良为向夏竦认错而在枢密院处理公事的事情,便传到赵祯的耳中。 垂拱殿内。 赵祯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朝着一旁的张茂则说道:“苏景明,成熟了许多嘛!若明日夏枢相还不接受道歉,你便替朕告诉他,凡事适可而止。苏良为他留够了面子,他若不接受,那就是他的过错了!” “臣遵命。”张茂则拱手道。 而此刻。 台谏官们也得知了苏良为向夏竦道歉,而去枢密院处理公事的事情。 大有夏竦不接受道歉便不回来的架势! 唐介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景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脾气了?白白等了夏枢相一日半后,竟然还能等下去,这可不像我们认识的苏景明啊!” 欧阳修想了想。 “我觉得,景明不会这么老实认错,很有可能正憋着坏呢,接下来一定有好戏看。” 听到此话,一旁的吕诲、周元、赵汴等都非常认可地点了点头。 欧阳修所言,才是他们熟悉的苏景明。 …… 枢密院,承旨司。 苏良站在一间堆放着许多文书的房间内,来回巡视。 而他带来的四名吏员正在认真地翻阅着各种文书。 门口,两名承旨司的官员,一脸紧张地站在一旁。 承旨司,乃是枢密使夏竦的直辖司。 放置着枢密院诸房条例及行遣文字,外路兵官的有关功赏、恩例、差遣、投牒文字及一些宣、札、告命等都存放在这里。 苏良作为侍御史兼知杂事。 有权抽检各个衙门的所有公事文字。 不到一个时辰。 他带来的吏员便发现了承旨司文书中的十七处错误。 有的是格式出错,有的是账目细则有误,有的是赏罚原因不明,还有的文书存在残缺涂画现象…… 枢密院,经常与武将打交道。 地方武将呈递上来的文书十分粗糙,极易出错,若枢密院官员未曾细纠,必然是错误连篇。 这些过错都不算大。 但若合在一起,足够台谏官们合奏弹劾夏竦一次。 并且,没准儿文字里还能找到令人惊喜的内容呢! 夏竦摆谱,想要晾一晾苏良。 那苏良就践行台谏之职,好好监察一番枢密院。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先急。 苏良在承旨院抽检文书且发现一些问题,王松才第一时间便知晓了。 他骤然变得紧张起来,连忙向夏竦汇报。 夏竦没想到苏良竟然来这一招。 若查出大量错误,最丢脸的自然是夏竦。 夏竦想了想,有些烦闷地说道:“午后,你寻个机会拿到文书,待我盖印后,速速将这个灾星撵走!” “属下遵命。”王松才点头道。 …… 还不到午时,王松才便急匆匆地来到了苏良的面前。 因为苏良已来到了他所管辖的编修司。 编修司若有大问题,那王松才就要受罚了。 王松才见人便先露出笑容。 他看向正在翻查文书册子的苏良,道:“苏御史,已到正午了,吃过饭再忙碌吧!” “刚才,我又向夏枢相汇报了此事,夏枢相确实很忙碌,他称,你的歉意他已收到,此事早已经翻篇,他不会再追究了。您将文书交给我,最多一刻钟,我便能为您盖好枢密院印,你看如何?” 苏良听到此话,反而不急了。 “不,我必须要亲自向夏枢相道歉,不然心中实在是愧疚难当,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能等,等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没事儿。趁此机会,我也帮枢密院梳理梳理公事文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此刻。 王松才才意识到苏良的可怕。 一旦苏良将枢密院下辖各个衙门的过错整理清楚,呈递禁中,那就晚了。 夏枢相可能不受罚,但他绝对官职不保。 王松才非常清楚编修司的问题,根本经不起细查。 好多都是以前的窟窿。 当下虽然没有再犯,但他也没有补上曾经的窟窿。 他躬身道:“哪能让您等啊!您在御史台和变法司皆有要务,那都是家国大事,耽误不起的!” 苏良放下手中的册子,不再与王松才说车轱辘话,直接问道:“今日,能否见到夏枢相?” 王松才迟疑了一下。 “下官……下官……再去问一问。”说罢,王松才便小跑离开了。 他深知,夏枢相若不见苏良,后者必定不走,故而不得不再去请示。 (本章完) <\/b> 第281章 耶律洪基使宋,面子工程不可有 <\/b>片刻后。 王松才快步走到苏良面前,道:“苏御史,夏枢相有请!” 苏良的嘴角微微上扬。 朝着一旁的四名御史台吏员摆了摆手。 “收拾收拾,便回台吧,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咱们动手。” 苏良此话。 自然是在讽刺枢密院的一些官吏无能。 王松才连忙点头道:“下官日后一定改进,一定改进!” …… 稍倾。 王松才带着苏良来到夏竦面前。 夏竦笑着道:“景明,快坐,快坐,这两日,老夫都忙晕了,刚才才知你已经来枢密院数趟了!” “文书何在?官家的事,我怎敢怠慢!” “是,是,都是我的过错,忘了向夏枢相汇报了!”王松才一边将过错全都朝着自己身上揽,一边接过苏良手中的文书呈递给了夏竦。 苏良见这两个奸滑之人演双簧,便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 夏竦看过之后,便直接盖上了枢密院印。 他也就能拖个两三日,再往后拖,官家定然会训斥他。 当即。 王松才将文书交还给苏良后,便非常识趣地退了出去。 苏良接过文书,朝着夏竦拱手道:“夏公,前些日子,下官为证清白,差点儿毁了您的名声,实在抱歉,望您海涵!” 苏良这个道歉,乃是发自真心。 随后,他觉得自己与夏竦也没什么可深聊的,道完歉后,便准备离开。 这时,夏竦缓缓站起身来。 “景明,你我二人不合,实乃是朝廷的损失,当下屋内就你我二人,伱说实话,老夫的能力如何?老夫若为首相,咱们两个配合,当下的朝堂会不会更好?” 夏竦非常想要得到苏良的认可。 并且在他眼里,杜衍、陈执中、文彦博,甚至范仲淹、张方平、富弼之流,皆不如他。 苏良想了想。 “夏枢相,论政事能力,当朝无人比你更适合担任首相!” “此话当真?”夏竦不由得兴奋起来。 “当下,我没必要恭维你!”苏良接着道:“不过,做首相仅有能力还不行,你若有三分范公的‘先忧国后忧己’之心,再有三分包学士、唐中丞一半的清正廉洁之态,必能成我大宋第一贤相。” 夏竦听到苏良的评价,想了想后问道:“若老夫现在便改掉那些坏毛病,你可愿扶老夫做首相,你我二人联手,绝对可创大宋盛世,超越盛唐也并非不可能。” 六十六岁的夏竦,依然是野心勃勃,心中有万般豪情。 苏良无奈一笑。 就凭夏竦对功名利禄的这种狂热劲头,就不能让其担任首相。 “夏枢相,听我一句劝,你该退了,此时退,正是好时候。” 听到此话,夏竦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苏良再次朝着夏竦拱手,然后拿着文书转身离去。 “退?” 夏竦撇起嘴巴,攥起拳头。 “老夫为何要退?老夫的目的还未实现,当下的老夫仍能再次拜相!你不助老夫,老夫依旧可以,咱们走着瞧!” 夏竦依旧是满脸的不服气。 …… 八月二十六日。 苏良手拿文书,出现在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魏泽的面前。 魏泽看完后问道:“敢问苏御史,是马战还是步战,此战可会使用兵械?” 苏良摇了摇头。 “步战,无兵刃。那些新兵的马技还不行,当下锻炼的还是他们的战斗力与血性。我设想的是一千人不持兵器、不穿铠甲,混战一场,以胜利的人数定输赢,过几日自有人告诉你详细的对战规则。” 魏泽点了点头。 “那……那……末将是寻最厉害的一批,还是中等水平的?那些新兵毕竟年轻,我怕揍得太狠,会将他们打得没自信了!” “不,你不用担心这个,就派最厉害的五百人,且还是擅于团战那种。” “你选好人后,立即让他们在一起练习团战,日日互搏。本官先提醒你,你们并不一定会赢,若输了,丢脸可就丢大了!” 对上四军的士兵而言。 这一战,若赢,并不露脸;若输,那恐怕将会传遍整个禁军,丢的将是整个上四军的脸。 “末将明白,对战时,我们必将倾尽全力,绝不留情!” 魏泽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 三日后,徐莽与魏泽商定。 双方将在九月初十,进行对战,到时,官家也将亲临。 赵祯已经承诺,若五百重骑兵能够赢下此战,他便赐予番号,让五百重骑兵正式成为天子亲兵。 …… 九月初三,天气渐渐变得凉爽。 午后。 两府三司的相公,学士院、台谏的主官们接到赵祯命令,纷纷来到了垂拱殿。 大殿内。 一名内侍将一封信递给首相文彦博,而后群臣纷纷传阅起来。 苏良看罢此信后,不由得感叹:辽国还真是虎啊! 此信来自辽国皇帝耶律宗真。 他称其长子耶律洪基久慕大宋风华,已随辽国使团赴宋,预计十月底便能抵达汴京城,望大宋能好生照顾。 当下,耶律洪基刚满十九岁。 在辽国的职衔为燕赵国王,类似大宋的郡王称谓。 不出意料的话。 他便是下一任辽国皇帝。 也就辽国如此生猛,敢让自家的储君随使团来到大宋。 这事,大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也万万是不敢做的。 文彦博喃喃道:“耶律洪基此番前来,定然是来偷师学我大宋变法的。” “嗯嗯,我们必须防着点儿他,绝对不能让他得到有用的信息,我听说这个耶律洪基甚是精通儒学,对我们大宋非常了解。” “照我说,就派遣数名鸿胪寺官员,陪他玩,去勾栏转一转,去市集转一转,让他感受一番我大宋的繁华,陪伴时主打一个:热情、大方,一问三不知。” …… 苏良听着众相公的议论,不由得笑了。 竟然无人想着将其拘禁,或制造意外,或直接将其当作质子,一直留在大宋。 苏良细细一想。 觉得官家和众相公是不可能同意做出这种做法的。 善良和守礼,实为大宋软肋。 大宋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下正统,而西夏、辽国皆为蛮夷,主要原因便是因大宋守礼,讲规矩。 片刻后,赵祯来到大殿内。 他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那封信,众卿都看了吧,辽国皇子耶律洪基下月月底便将随辽国使团来汴京,众卿以为该如何接待?” “臣以为,应以郡王之礼接待,且本月就应令鸿胪寺提前筹备好仪仗、住宅,并且汴京城主街道也应修缮一番,城中店铺的门头有破损者,都应立即修缮。我们要让耶律洪基看到我大宋的繁华,让其心生景仰之情!”文彦博率先开口道。 “臣附议。另外臣建议,从明日起,加强骑兵训练,让耶律洪基看到我朝的军事能力,令其心生惧怕,日后他若为帝,定然不敢轻易与我朝开战!” “臣附议,臣亦建议,可令鸿胪寺官员率先准备好说辞,将我大宋的繁华皆告知耶律洪基,此外多带其观赏游玩,而非让其深入的了解我朝变法的内容。” …… 一群相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总结起来,其实就一个词:炫耀。 炫民间之富,显兵甲之强。 待相公们说完后,苏良缓缓走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诸相公所言皆是不妥,甚是不妥,尤为不妥!” 苏良拉长着声音。 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苏良顿了顿,缓缓道:“官家,耶律洪基在使团中非正使也非副使,并且依照辽国皇帝在信上所言,将其当作使团一员照顾即可。” “臣觉得,我们只需正常依照接待辽国使团的礼节去接待即可,若为了耶律洪基,再准备各种仪仗,修桥修路,修缮店铺门头,实属劳民伤财,他当下不过就是一个皇子,未挂使团职务,我们越重视他,他便会越轻视我们。” “此外,臣觉得,越缺什么才会越炫耀什么,我们让耶律洪基看我们的骑兵训练,那不是让对方笑话吗?我们一个月的突击训练,能比得上三岁就骑在马背上的契丹人?” “对待耶律洪基,不卑不亢才是大国风范,汴京城的百姓都看着呢!” “若朝廷因辽国皇子的到来,才想起修桥修路,准备各种仪仗,百姓们如何想?至于我大宋的变法情况,一些重要的资料,辽国使团根本是看不到的,我们任由他们参观即可,只需像去年那般,将我们变法时孤注一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意志表现出来即可。” “官家,大国之态,不在于炫耀,而在于自信,在于百姓之口。” 大宋向来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苏良最排斥的就是这一点。 一国的面子,是靠朝廷的财力和战斗力建立起来的,是靠百姓幸福程度展现出来的。 而非劳民伤财只为向外人炫耀。 苏良这番话说完,朝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当年,先帝最爱的便是这类面子活儿。 泰山封禅就是为了向全天下证明大宋的盛世已然到来,但却被百姓狠狠打了脸。 朝廷可控制史书之言,却控制不了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 若过于厚待耶律洪基,几乎将其当成未来的辽国皇帝看待,而对汴京百姓造成麻烦,百姓们定然会心生不满。 赵祯尴尬一笑,道:“景明所言,也有一些道理。” (本章完) <\/b> 第282章 苏良的另类战前总动员!新兵vs老兵 <\/b>九月初十,午后。 阳光温热,秋风微凉。 汴京城北,黄河河畔,距离河堤约八百米的地方,有一片绵延近五里的山林。 称其为山林,其实就是一片起伏不平的土坡。 里面散植着一棵棵桑柳榆木。 今日,上四军五百精锐与重骑兵五百新兵的对战便将在这片山林中展开。 上四军五百精锐。 统一身穿灰色作训服,已经在山林西边准备就绪。 五百名新兵。 统一身穿黑色作训服,也已经在山林东边准备就绪。 这千名士兵有一个统一的标志。 每个人的头上皆裹着头巾,而头巾上绣着他们各自的名字。 此次对战的规则是—— 双方徒手团战,无兵器、无铠甲、无马匹。 在划定的区域内,或单兵作战,或群起而攻。 以头巾为战利品。 打斗过程中,若有人的头巾被抢走,并被放置在山林中搁置的竹筐内,便视为淘汰,必须立即离开山林。 期间,有上百名老兵监督,有触犯规则者,淘汰;有故意伤人性命者,淘汰。 山林外,三十多名医官也已经就位,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战。 比的是胆量,是团战能力。 锻炼的是士兵们的斗志、血性、勇气和谋略。 双方甚至都做好了出现意外伤亡的情况。 而此刻。 赵祯、苏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魏泽、徐莽等五名都头,正站在一处高坡上。 此处乃是观战的最佳位置。 赵祯只带了张茂则和一众亲兵,前来观战。 这一战,谁赢,他都不露脸。 上四军是他的老牌天子亲兵。 而这一众重骑兵又是他准备着重培养的新的天子亲兵。 在他眼里,胜负并不重要。 关键是看士兵们有没有胆气。 有胆则百战可赢,无胆则遇战便输。 赵祯看向苏良,道:“苏卿,你去给双方都提提劲,赢者有赏,输者有罚,若皆无胆气,打得畏畏缩缩,皆罚!” “臣遵命。”苏良笑着说道,他最擅长的便是做这个。 当即。 苏良身骑一匹灰色的高头大马,率先朝着上四军的五百精锐奔去。 约半刻钟后。 苏良来到了众士兵的面前。 上四军的精锐们看到苏良,不由得一个个都挺起了胸膛。 他们都不喜苏良。 因为苏良说他们是只会做礼仪官的金甲长人。 说他们是徒有其表却不能战的绣花枕头。 还说他们完全是因个高貌美才入的上四军,与勾栏瓦舍里的歌伎没有什么差别。 此次,正是他们证明自己的时候。 苏良骑着马,在五百名上四军精锐前面来回巡视。 在转了一圈后,苏良抓住马绳,高声道:“金甲长人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金甲长人,本是美称。 唯有在皇室重大祭祀场合或大朝会上能够站于殿门殿角的人才被誉为金甲长人。 有的甚至被称为镇殿将军。 但在苏良那篇《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的奚落下,金甲长人成为了“傻大个”的代名词。 此话从苏良口中道出,侮辱性十足。 上四军的精锐们,一个个都攥着拳头,甚是愤怒。 苏良接着道:“在你们对面,有一群平均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新兵,他们的月钱是伱们三倍,他们的伙食比你们好上数等,并且,他们还要抢走你们‘天子亲兵’的称号!” “这一战,你们若输,就是整个上四军的失败,就是三衙的失败,就证明我苏良对枢密院和三衙的弹劾没有问题,我对你们的评价也没有任何问题!” “此战若败,你们便没有资格再成为上四军,甚至没有资格成为禁军!” “你们的下半辈子,只配修路修桥,只配为真正的士兵运送粮草兵器,你们会成为我大宋禁军的耻辱!” …… “官家就在远处看着呢,本官希望你们最好能精神一点儿,不要输的太难看,不然你们连当兵的资格都没有!” 说罢。 苏良见士兵们已经是杀气腾腾,当即调转马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上四军的五百精锐们各个瞪圆了眼睛。 他们知苏良是在故意激怒他们,使得他们倾尽全力战斗,但这番话的侮辱性实在太强。 他们也是历经层层选拨、精挑细选出来的。 他们也是日日训练,人人都身怀武艺,享受着“大宋最强兵种”美誉的。 这一刻,所有人都被激怒了! “兄弟们,我们会输给那群新兵娃子吗?” “不会!不会!不会!” 五百精锐同时扯着喉咙喊道。 声音响彻云霄。 将前方山林的鸟雀都惊飞了一大群。 “接下来,我们让他们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兵,上四军,必胜!”五百精锐为首的一名老兵高声道。 “上四军,必胜!上四军,必胜!上四军,必胜!” 这一次,声浪更高。 士兵们的战斗情绪全都被点燃了。 赵祯听到这一道道喊声后,笑着道:“苏景明提升士兵斗志,果然是一把好手!” 而此刻。 苏良已经策马狂奔到了山林的另一面。 五百名重骑兵新兵也都听到了对方的喊声。 苏良望着这五百兵新兵,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不同于那些老兵的面无表情,这些新兵各个面带兴奋,对这场战斗充满了必胜之心。 苏良一来。 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当下,苏良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精神领袖。 苏良看向众新兵,面带微笑。 “我刚从对面回来,那些老兵称将你们这些新兵娃子击溃,不费吹灰之力,你们服不服?” “不服!不服!不服!” 这群新兵的声音更加嘹亮。 “不服?嘴上说不服没有用,唯有击溃他们,才能彰显出你们的能耐!” “现在的你们,空有天子亲兵之名,但是,没有人承认,你们甚至连个番号都没有!” “本官知晓,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因家贫而入伍,这可能是你们唯一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唯有胜,你们才有地位,你们才配得上你们当下享受的待遇。若被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在我看来,你们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你们不配骑上我大宋最好的马,不配穿上我大宋最好的甲,更不配享受我大宋士兵最好的待遇!” “你们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便在今日打败对面那些老兵!” “干死他们!”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新兵们立即群呼:“干死他们!干死他们!干死他们!” 杀气腾腾,不惧一切。 这一道道响彻云霄的声音,对面肯定能听到。 苏良见成功激起了双方的怒火,当即调转马头,回到赵祯旁边。 赵祯示意可开始对战后。 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魏泽命士兵摇动彩旗,示意双方皆可进入山林。 很快。 双方便进入了山林。 在山林中,双方到底是混战团战,还是分小队作战,就看他们的应变能力了。 这场对战的截止时间是太阳落山。 太阳落山之时,山林中剩下的哪方士兵多,便是哪方胜。 簌簌!簌簌!簌簌! 士兵们踩在一层层厚实的落叶上,所到之处,树梢上的鸟雀皆惊慌逃窜。 山林中,树木较为稀疏。 赵祯等人站在高处,看得几乎是清清楚楚。 不多时。 双方便相隔不到三百米,彼此也都看到了对方。 这一刻。 众人几乎同时将脑袋上的头巾紧了紧。 而在不远处,有数名老兵(守筐人)站着,而他们身旁的树上都挂着一个竹筐。 只要有头巾落入筐中。 老兵便会念出淘汰者的名字,而后者必须离开山林。 在双方距离还有不到二百米时。 一名新兵朝着后面的士兵喊道:“兄弟们,我们先冲击一波,这一波,便足以灭掉他们的胆气,然后再以五人小队制,分别歼之!” 说罢,新兵们以手势传递口号,迅速结成长阵。 而后,身体成弓形,开始朝前方冲刺。 速度越来越快。 “防御!防御!只要阵形不乱,我们便不惧他们!” 当即,老兵摆开了防御阵仗。 几乎眨眼间。 新兵便冲击到了老兵们的面前。 一个个嗷嗷叫地冲了上去,抢夺头巾。 各个猛如虎。 拳击、肘击、横踢、侧踢、摔跤…… 双方打斗不到十息,便听到有守筐人高声道:“上四军,徐山,淘汰!” “上四军,齐二壮,淘汰!” “上四军,洪武,淘汰!” “上四军,孙有德,淘汰!” …… 此淘汰的消息,迅速传到赵祯的面前。 赵祯微微皱眉,没想到一开始便呈现一边倒的趋势。 上四军连续有六人淘汰,而重骑兵新兵还无一人淘汰。 “这……这……情况不是很好啊!”赵祯皱眉道。 若上四军狼狈地输掉此战,那赵祯一定会重整军伍。 汴京城可是全靠这群人戍卫呢! 一旁,魏泽不紧不慢地说道:“官家莫急,新兵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急于求成,他们冲进来后,恐怕就要吃亏了。”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当下,重骑兵新兵确实很生猛,一下子就冲进了老兵的阵营内。 但老兵们的防御阵型还未被冲垮。 这些老兵,虽然油。 但毕竟是上四军最好的精锐,经验甚是丰富。 果不其然。 不到片刻,重骑兵的淘汰人数便上升了起来。 “重骑兵,吴大牛,淘汰!” “重骑兵,钱飞虎,淘汰!” “重骑兵,韩旭德,淘汰!” …… 一刻钟后。 双方的大队伍皆被彼此切割,一下子进入混战模式。 有的三人一队,有的五人一队,有的靠土坡掩护,有的拽树藤作为兵器,还有的寻找落单的士兵,迅速发起偷袭…… 接下来,比得就是团队配合与战斗力了。 砰!砰!砰! 士兵们为了各自的荣耀,皆下手非常狠。 皆是拳拳到肉。 有的门牙被打掉,有的嘴角鼻子流血,有的手臂已然骨折,但只要头巾在,没有人愿意退出,更没有人喊出“投降”二字。 赵祯心善,看得心惊胆战。 “这……这……是不是太过于粗暴了?” 赵祯见一名老兵将一名新兵举起狠狠砸在一棵树木上,忍不住开口道。 一旁,徐莽道:“官家,西夏兵训练时,有时与狼群为战,断手断脚时有发生,看似有所损伤,其实锻炼了士兵们的斗志与血性,在战时,反而不易丢命!我军士兵,都应舍命护社稷,这点伤并不算什么。” 其实,徐莽在军营训练新兵时,还是收着来的。 若是在西北,他将更加残酷,鞭打士兵乃是常有的事情。 军营内,没有道理可讲,不服从命令或完不成任务,就要受罚。 赵祯点了点头。 他望着山林内士兵们的打斗,心中还是较为满意的。 无人惧战,人人敢战。 让这样的士兵上战场,他有信心,也有安全感。 大半个时辰后。 山林中大约只剩下三四百名士兵,新兵数量略高于老兵。 但是,这一刻。 老兵的气势却起来了。 越到后期,作战经验越重要。 这群老兵甚是油滑,阴招、损招不断。 根本不讲武德。 有的扬土灰,有的用树藤做陷阱,有的用言语激起新兵怒火使其中计。 新兵们的体力消耗大半后,优势便越来越小。 “新兵娃子,有种就与你爷爷单挑。你若赢了,我便将头巾送给你!”一名老兵站在一处土坡上高声道。 这时,一名新兵站了出来。 “老东西,来吧,我弄死你!” 说罢,便朝着老兵冲了过去。 而这时。 老兵一旁的树后还有两人,三人合力迅速夺走了新兵的头巾,然后将其扔到不远处的竹筐里。 “重骑兵,许三多,淘汰!”守筐人高声道。 这就是老兵的油滑之处。 真到了战场上,哪有什么单挑,哪有什么武德,哪有什么偷袭,哪有什么不讲规矩。 只要能打赢,什么阴谋诡计都能用。 新兵们,在这方面吃了大亏。 “兄弟们,护住头巾,三人一组,与他们拼命干,不要理会他们讲什么,干掉一个是一个!” …… 渐渐的。 夕阳西下,缓缓落下了山。 “对战结束!” 随着魏泽一道嘹亮粗犷的声音响起,老兵们纷纷收起竹筐,示意对战结束。 与此同时,医官们纷纷奔进山林。 片刻后。 赵祯、苏良等一行人也来到了山林前。 此刻,双方的淘汰者们站于两侧,而戴着头巾的士兵则站在另外两个地方。 魏泽与徐莽则是忙着清查对方的人数。 赵祯环顾四周。 这一千人,九成以上都挂了彩。 虽然都不是重伤,但这种对战强度乃是大宋禁军训练时从未有过的。 很快,人数清点完毕,二人来到赵祯的面前。 这一刻。 山林中只能听见风声和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 赵祯看向魏泽和徐莽,道:“报数!” 这一刻,苏良的心情也紧张起来。 虽然双方都很勇猛,但他更希望重骑兵新兵能赢,因为他们赢了,便能拥有番号,便能拥有更好的福利待遇。 他们是苏良一手带出来的。 魏泽率先道:“重骑兵,淘汰413人,存留87人。” 徐莽听到这个数据后,不由得一愣,然后高声道:“上四军,淘汰413人,存留87人。” 平局。 没想到竟然是平局。 顿时,上四军的士兵和重骑兵的士兵都一脸沮丧。 双方都为差一点儿便能胜利而感到惋惜与郁闷。 这时,苏良、魏泽、徐莽等人都看向赵祯,平局之下,就看官家如何评判了。 (本章完) <\/b> 第283章 三苏出场,小苏辙吐槽苏良的文章难背! <\/b>山坡前。 千名新兵老兵皆面带愧色。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再努力一点点,就能改变这个平局的结果。 可惜,结果已定。 上四军的老兵们觉得与这群新兵娃子打成平局,实属丢人。 他们没赢,根本原因在于前期过于低估了这些新兵的斗志与破坏力。 重骑兵的新兵们也觉得甚是遗憾,他们差一点儿就能以此战扬名。 他们没赢,根本原因乃是缺乏战斗经验,从而导致在体力下降后,战斗力迅速衰减。 赵祯望着众兵士,笑着道:“今日,没有平局,朕认为你们统统都是赢家!” “上四军的士兵们赢在没有让朕丢脸,你们用自己的实力和斗志向朕证明了,你们并不是只会站在大殿门口的礼仪兵,伱们能战,你们有斗志,有血性,由你们戍卫宫禁,朕很放心!” 此话一出,上四军的士兵们都露出了笑容。 他们虽没能证明自己很优秀,但却证明了自己并没有苏良所言的那么差劲。 苏良也向他们投以赞许的目光。 随即,赵祯又看向另一方的五百新兵。 “你们也是赢家,你们赢在让朕看到了我大宋士兵的未来,看到了我大宋年轻人的冲劲与血性,当下,你们已有资格成为朕的亲军,你们已有资格拥有你们的番号!” 一旁,张茂则立即会意。 他从后面拿出一面旗子,大手一甩,高声道:“官家为重骑兵五百名,赐番号为:龙羽。” 龙羽军,龙之羽鳞,天子亲卫。 上四军的番号分别为:捧日、天武、龙卫、神卫。 如今,龙羽一出。 双方听上去倒像是自家人了。 “多谢官家赐名!”五百新兵齐齐拱手,心情甚是激动。 他们终于拥有了在大宋禁军中的一席之地。 赵祯环顾四周,再次道:“朕准许所有人放假三日,调理身体。三日后,朕在龙羽军军营设全羊宴,请你们所有人吃饭,如何?” “谢官家!” 千名士兵齐齐拱手,声音响彻云霄,脸上满是感激之情。 苏良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若大宋的禁军士兵们都能如此这般,那大宋的军事崛起,指日可待。 …… 九月十五日,一大早。 苏良刚到台院,正准备趴在桌子上睡个回笼觉,便听到外面传来欧阳修的声音。 “景明,景明可在?” 欧阳修拿着一叠小册子,兴冲冲地来到苏良面前。 “景明,吾得数篇好文,文风可与汉时刘向、贾谊媲美,共赏之!共赏之!”欧阳修将三份薄薄的册子放在苏良面前。 听到此话,苏良瞬间不瞌睡了。 刘向与贾谊皆为汉朝大家。 刘向着有《说苑》《列女传》等,《战国策》便是以他为主整理编撰出来的。 贾谊更是有《治安策》《过秦论》《论积贮疏》《吊屈原赋》《鵩鸟赋》《惜誓》《旱云赋》等多篇脍炙人口的散文与辞赋。 欧阳修的鉴赏能力自是不俗。 能将桌上的三份册子与此二人的文章相比,说明这三份册子必然不俗。 苏良将三份册子展开。 封皮上分别写着:《衡论》《权书》《几策》。 当即,苏良认真翻看起来。 而欧阳修则是坐在一旁喝起了茶。 苏良认真一看,便入神了。 册子内容皆为史论文,涉及大宋的吏治、兵制、战略战术、经济、用人等多方面。 许多论点都与当下的变法方向不谋而合。 很多解释都让苏良眼前一亮。 苏良欣赏的不仅是里面的论点,还有这些史论文的语言。 古朴简劲,凝炼隽永,博辩宏伟,议论圆转,纵横恣肆。 俨然一副大家风范。 这类文章,极为适合在民间广泛传播,对巩固新法,有巨大裨益。 苏良花了近一个时辰看完后,忍不住赞叹道:“好文章,确实是好文章,值得全宋传颂,全宋传颂!” 苏良说完这些话后,突然一愣,然后翻开那一册《权书》。 当看到其中的一篇文章名后,不由得笑了。 此文名为:六国。 以六国破灭弊在贿秦之事,借古讽今,讽刺大宋当下的岁币政策。 苏良笑着道:“欧阳学士,若我没猜错,这些文章的作者,应该与我同姓吧!” “嗯?你怎知道,正是眉州苏洵苏明允。昨日他前来拜谒老夫,并呈递上了此文,老夫看后甚是震撼,决定向朝廷举荐他!” “他在何处?是一人前来,还是带有两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与他有旧?”欧阳修疑惑地问道。 “无旧,不过……不过也算有些渊源吧!”苏良接着说道:“欧阳学士可愿与我联合为这些文章作序,而后将其整理成文集,雕印成书。” “老夫正有此意,此类文章,理应让天下百姓共阅之!不过……不过此事还需征得苏明允的同意。” 欧阳修说完后,又笑道:“他一定会同意的,由你我二人共同作序,为其雕印成书,此书必定大卖!” “欧阳学士可知他现在下榻何处?” “马行街,和乐楼。” “那我们下午便去寻他如何?”苏良对苏洵好奇,对他的两个儿子更是好奇。 “行。”欧阳修点了点头。 …… 午后。 欧阳修与苏良身穿便装,来到了马行街,和乐楼。 二人刚进门。 便看到抱着一摞书正准备上楼的苏洵。 “明允贤弟!”欧阳修笑着喊道。 苏洵回头一看,不由得大惊,连忙道:“欧阳公!” 欧阳修笑着道:“此处人多,咱屋内叙话!” 欧阳修与苏良在汴京城都是名人,极易引起百姓围观。 苏洵点了点头,将二人请进了房间。 苏洵连忙为二人倒水,然后客气地问道:“欧阳公,这位是?” 苏良笑着介绍道:“姓苏名良,我与明允兄同姓,你唤我一声景明即可。” “景明?苏景明?御史苏景明?”苏洵一下子反应过来。 “鄙人见过苏官人!” 当下,苏良比欧阳修都要有名气。 且很多人都认为大宋未来的首相必然是他。 “明允兄,无须客气,这又不是衙门。”苏良与欧阳修当即坐了下来。 苏洵一脸激动。 他来汴京城,本只是想以文章投石问路,拜谒一番欧阳修。 哪曾想不但得到了欧阳修的褒奖,还见到了传说中的苏景明。 在他家中,欧阳修的文章没有几篇,但苏良的文章却是篇篇俱在。 随即,欧阳修开口道:“明允,我与景明都觉得你的文章甚好,与当下新法策略的方向也较为契合,决定各自为你这些文章作序,然后雕印出书,你看可行不?成本费用,你无须担心,由我们为你找的雕印书坊负责,所得盈余,你与雕印书坊商量分成即可,我二人不参与。” 听到此话,苏洵一下子傻眼了。 这简直就是天下掉馅饼了! 当朝文宗欧阳修,最有前途的台谏官苏良,为其亲自作序。 这番宣扬,他不想名满天下都难。 当下,雕印一本书籍其实还是挺耗钱的。 印的少,费刻版,印的多,若卖不出去,也只能放在家中生虫,不如不印制。 这些年,苏洵应试未举,一直闷在家里做学问,教儿子读书。 若不是娶了一位好媳妇,家中有些闲钱,他根本没有功夫写这些文章。 “好,好,我……我没问题。”苏洵非常激动地说道。 就在这时。 房门突然被推开,两名清瘦俊俏的少年走了进来。 大者约十三四岁,嘴里塞着一个包子,两只手还各拿一个包子。 另外一个,年约十一二岁,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吃得正美。 苏良一眼便看出,这定然就是苏轼苏辙兄弟了。 “父亲,咱们……” 年长的苏轼刚开口说话,一看有人在,立即缄口,然后微微躬身,表示道歉。 此外,他还用手按了按小苏辙的脑袋。 后者也连忙学着苏轼的模样,躬身低头。 苏洵瞪了一眼两个冒冒失失的儿子,朝着苏良与欧阳修解释道:“二位官人,此乃鄙人的两个犬子,苏轼和苏辙,初来汴京,有些任性,不知规矩,让二位见笑了!” 随即,他斥责道:“还不快放下吃食,来见过二位官人。” 苏轼和苏辙连忙将手中的吃食放到一旁。 “这位是欧阳学士。” “拜见欧阳学士!”苏轼苏辙兄弟有模有样的拱手行礼。 “这位是苏良苏御史!” “拜见……” 小苏辙突然仰起头,看向苏良,一脸认真地问道:“你……你是苏……苏景明苏御史吗?” 苏良笑着点了点头。 “你……你的文章太长太难背了,我和哥哥都背不下来,你以后……能不能少写……” 一旁的苏轼,连忙捂住了苏辙的嘴。 苏洵有些尴尬地说道:“苏御史,您见谅,我甚是欣赏您的文章,便让犬子全都背了下来。二人……二人偷懒,在这里胡说,你切莫放在心上。” “哈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嘛,我的一些文章确实有些长了,以后我尽量写短一些。” 苏良一脸笑容,心中感叹道:真是因果循环啊! (本章完) <\/b> 第284章 欧阳修与苏良同作序,打造汴京最强畅销书 <\/b>马行街,和乐楼。 客舍内。 欧阳修、苏良与苏洵畅聊着变法之事。 所聊内容涉及吏治、军事、商贸、农事等多个方面。 苏洵涉猎极广。 言语间,借古言今,引物托喻,引得苏良与欧阳修赞不绝口。 其主张文章应有为而作,尽写胸中之言。 这与苏良和欧阳修的文章理念甚是契合。 小苏轼与小苏辙乖巧地站在一旁,认真聆听,连坐都不敢坐。 由此足见苏家的家教之严。 三人畅聊了大概半个时辰后。 苏良笑着道:“明允兄,今日一聊,真是顿觉相见恨晚。不知你准备在汴京城待多久,若空闲较多,我们可以多叙一叙。” “是呀,今日一聊,老夫亦是受益匪浅!”欧阳修也附和道。 苏洵一脸谦虚地说道:“二位官人,客气了,客气了!我此番游京,一方面是以文章拜谒欧阳学士,另一方面是为让这两个儿子也长一长见识。” “我计划的是,在汴京城小住两个月,这里的好书较多,准备多借阅一些书籍,让两个儿子多长些学问,待腊月再返乡,不耽误过年节就行。” 苏良望向不远处的一摞书籍,顿时明白了。 很多读书人都愿在汴京读书。 因为汴京书多,且很多书籍都有批注版。 这些批注甚是珍稀。 代表的乃是当下最主流的想法,最能提高学问。 对意在参加科举考试的考生而言,更是大有裨益。 汴京城的很多书铺都提供有借阅书籍的服务。 这是其他州府难以与之相比的。 从这点儿,苏良也能看出苏洵望子成龙的愿望,俨然是希望二子都能走上仕途。 而他也有再次参加科举的打算。 这时,欧阳修大手一摆,道:“明允,街头书铺能有几本好书?不如去看一看馆阁藏书。这样吧,你需什么书籍,列出名目,老夫帮你借阅就行。” 汴京城藏书最多最全的地方,自然是馆阁。 馆阁书籍可供士大夫官员们借阅。 很多官员借阅后。 都会令家中子侄或有意走向仕途的族人抄录阅读。 此已成常态。 也算得上是士大夫官员们的一种特殊福利。 听到此话,苏洵直接激动地站了起来。 “欧阳学士,这……这……实在……实在是太感谢了!” 对好书之人而言,这份恩情尤为贵重。 欧阳修对同频共志之人,都非常友好,能帮则帮,丝毫不会妒忌别人的才干。 苏良看向一旁的小苏轼和小苏辙。 “明允兄,我看这两个孩子挺顺眼的,让他们在屋内抄书读书实属无趣。我的好友司马君实正在馆阁校勘书籍,不如我推荐一下,让他们两个去馆阁当两个月抄抄写写的书童,伱看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我父子三人能得二位官人提携,实乃三生有幸!” 苏洵重重拱手。 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对苏良、欧阳修而言,这可能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但对他们这种寻常百姓家而言。 这种机遇,便极有可能改变一生的命运。 苏轼和苏辙听到此话,也是眼前一亮,甚是兴奋。 馆阁。 那可是朝廷藏书之处,云集天下好书,且非一般人能入。 “轼儿、辙儿,还不谢过苏官人?” 小苏轼、小苏辙连忙学着他父亲的模样拱手,然后齐呼:谢过苏官人!” 苏良连忙道:“无须客气,无须客气!” 随即,三人又闲聊片刻后,苏良与欧阳修便各自归家了。 …… 翌日,清晨。 苏良带着小苏轼、小苏辙出现在集贤院门前。 馆阁,乃是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与秘阁的统称。 其中,集贤院的公家典籍最多。 司马光最喜史书,又担任着馆阁校勘之职。 除了去变法司外,他几乎整日都呆在集贤院。 他与王安石都很纯粹。 一个想着修史留名,一个盼着变法成圣。 并且,都在付诸行动。 苏良带着二人走进集贤院,正准备寻一名官吏问问司马光在哪。 哪曾想。 那些看到苏良的官吏,个个如惊弓之鸟,见到苏良,扭脸便跑。 苏良带着苏轼苏辙朝里面走。 他看到,两名官吏抱着一摞摞文书朝着后面屋子奔去,还看到一名官吏突然就给房屋上了锁。 就在这时,苏良听到一道矮墙外,两名官吏的对话。 “苏御史来了!苏御史要来巡查了,赶紧把这些文书都藏起来,万一被他看出问题,问题就大了!” “咱集贤院虽是清水衙门,但……但那苏景明吹毛求疵,若故意找错,还真正找到,速速将这些账目都藏起来。” ……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集贤院的官吏,定是以为他要像在枢密院那般,突然检查集贤院的各类文书呢! 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就在这时,司马光走了出来。 “景明兄,你……你……今日是要检查集贤院的文书账目吗?我知道这些文书都放在哪里!”司马光笑着说道。 苏良摇了摇头。 他若真像挑枢密院的毛病那样,那估计汴京城的十个衙门,有九个半都有问题。 苏良没那么多闲工夫。 有些错误,无伤大雅,太较真,反而会影响各个衙门的正常运转。 “我今日乃是为私事找你,我准备给你安排两个书童,让他们负责一些抄抄写写的事情,顺便在这里读读书,不要月钱,管饭就行,你看行不?这两个可都是读书的好苗子!” “苏轼,苏辙,参见司马官人!”苏轼与苏辙同时拱手道。 十四岁的苏轼已然如大人一般,甚是通晓礼数,十二岁的小苏辙还有些天真烂漫,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喜欢四处张望。 司马光点了点头。 “没问题,就让他们跟着我吧!”司马光笑着说道,苏良举荐的书童,他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接下。 苏良安排好苏轼与苏辙后,便离开了集贤院。 当集贤院的官吏们知晓是虚惊一场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当下,苏良乃是多个衙门官吏的噩梦。 但凡是行为有失或胆小怕事的官吏,见到苏良,心里都会忍不住猛地哆嗦一下子,生怕苏良突然来一次大抽查。 …… 九月十九日。 苏洵将所有文章汇聚在一起,交给了刘记书铺的刘长耳。 因他自号老泉。 便将此书籍命名为:《老泉文集》。 与此同时,苏良与欧阳修也将写好的序,交给了刘长耳。 刘长耳简直高兴坏了。 能使得欧阳永叔与苏景明同作序,这本书就绝对不会滞销。 当即,他便令下面的书坊开始雕刻书版。 他选用最好的刊工,最好的纸墨,以及当下最流行的装帧方式。 完全将其当作一件艺术品去制作。 当下,汴京城的坊印书质量最能媲美官刻书的,便是刘记书铺。 九月二十二日。 书籍雕版完毕,正式进入印刷阶段。 一般情况,这类书籍的首印都是两千册,两千册便足以卖半年了。 但这一次,刘长耳将首印数量定在了五千册。 他认为,此书定然能卖脱销。 刘长耳虽为皇城司之人。 但他也是实打实的书商,极擅营销之道。 …… 九月二十三日。 他将欧阳修与苏良撰写的书序的部分词句,印制在小报上,开始在街头售卖。 以此预热《老泉文集》。 苏良在序中称:老泉文集,逆当下浮艳怪涩时文,主张有为而作,言必中当世之过,天下读书人皆应习之…… 欧阳修在序中称:老泉文集,博辩宏伟,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 能引得欧阳修与苏良齐齐盛赞,民间的书生士子们自然心向往之,充满好奇。 当日,小报便售罄了。 《老泉文集》之名也在汴京城的各个酒馆茶肆中迅速传播着。 …… 九月二十八日,刘记书铺正式开售《老泉文集》。 天还未亮。 书铺前便围了一大群读书人。 这些人自然全都是奔着苏良与欧阳修的名声而来。 令刘长耳没有想到的是,不到半晌,五千本《老泉文集》便全部售罄。 这一刻,刘长耳的心情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欧阳修与苏良的名气太大了,他的宣传也太广了。 如果此书的内容配不上为其造的势。 那恐怕,不但刘记书铺会迎来退书潮,欧阳修与苏良也会被群起而骂之。 汴京城的文人士子,看书还是挺挑剔的,一般的文章,还真难入他们的法眼。 午后,刘长耳心中的石头瞬间落了地。 因为此书盛赞无数。 看过此书者无不言其好,甚至在汴京街头还掀起了一阵抄书热。 无数书铺的抄手都开始疯狂抄写《老泉文集》。 抄的不是书,而是钱。 更有人愿意以高十倍市价的价格购买原版书籍。 一时间,整个汴京城的文人书生圈里讨论的都是《老泉文集》。 苏洵之名,也迅速在文人士子中传开。 刘记书铺内,刘长耳一脸笑容。 他大手一挥,高声道:“伙计们,咱们加把劲,再雕印一万册,这个月和下个月,月钱翻五倍!” (本章完) <\/b> 第285章 邀本官作序?大宋毒舌头苏景明 <\/b>老泉文集,火了。 大器晚成的苏洵,火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苏洵在汴京城的书生士子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今时谈文章,绕不开苏老泉。” 苏洵甚是惶恐。 一时间,许多书生士子都邀他畅谈古今。 更有一些勾栏瓦舍的名伶魁首愿意倒贴钱财与他晚间在花船谈论诗词歌赋。 还有人宴请他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 甚至还有一些大商人,送书,送钱,半夜送姑娘。 拜帖如雪花一般,人人都想做苏洵的知己好友。 若是一些年少成名的公子哥儿,大概率会沦陷在汴京城的纸醉金迷中。 然而,苏洵却非常清醒。 他深知,这些人不过就是想借着他此时的名气,博名利而已。 他不喜这些烂俗之事。 便换了一处居住之所,潜心读书。 …… 很快,《老泉文集》便传到了赵祯与士大夫官员们的手中。 文彦博、范仲淹、富弼等相公,皆赞不绝口。 一方面是因苏洵的文章与新法的主张甚是契合。 另一方面则是因苏洵文字锋利,敢于吐真言,揭发了当下的各种弊病。 …… 赵祯看过《老泉文集》后。 在众官员面前,盛赞了《六国论》,称:“此乃治国救世之文,天下书生皆应习之。” 赵祯盛赞此篇文章。 除了认为此文确实精彩外,其实另有深意。 他是在告诉全朝的士大夫官员们。 大宋日后不可能再犯“赂秦”之错,以后绝对不会用土地、钱物来解决国与国之间的矛盾。 前些日子的士兵对战,让赵祯对大宋禁军的未来,信心十足。 此外。 赵祯称愿意给苏洵留一个国子监夫子的职位。 当欧阳修将此消息告诉苏洵后,苏洵直接婉拒了。 《老泉文集》给了他信心,让他觉得他应该以科举入仕,他决定接着考。 当下的大宋。 只要不是科举入仕的官员,一般都很难任要职,且会被进士类的官员鄙视。 强如“从龙之臣”的前首相陈执中。 都因非科举为官,被人指指点点了半辈子,最后带着遗憾离开了朝堂。 当下,即使能够荫封为官的子弟,也都会努力读书,争取以科举入仕途,为自己正名。 …… 赵祯盛赞《六国论》与赐国子监夫子之职而被苏洵婉拒的消息。 很快便传到了民间。 许多书生士子都觉得苏洵做的没问题。 凭借科举做官,才是正途。 与此同时。 一些书生通过苏洵的经历,看到了一条名利双收的捷径。 古语云:文人相轻。 一些书生看过《老泉文集》后,觉得自己的文章并不比苏洵差。 他们固执地认为,苏洵能够在数日之间,得名得利,完全是因有贵人举荐。 他们也有实力,也有可编撰成册的文章诗词。 只是缺少了贵人举荐。 于是乎。 欧阳修与苏良的家门前热闹起来。 许多书生都将自己撰写的文章编撰成册子,呈递到二人府前,恳请为他们作序。 一日之间,苏宅便收到了近百本书册。 …… 入夜。 吉叔将册子整理妥当,交给了苏良。 刚开始,苏良还是怀着沙里淘金的态度去看,但看着看着,才发现自己是粪里淘金,根本见不到好文章。 这些书册,皆是平庸烂俗之作。 投递书册者,皆是一些思想顽固不化、没有能耐以科举入仕途而想着走捷径的市侩之徒。 这些人,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负。 根本没有意识到,苏洵名扬汴京城的主因是文章好。 贵人举荐,只是推举了一把而已。 苏良若是给这些人写序,那完全就是在毁自己的名声。 苏良翻了二十余本册子,看得实在难受,当即便去睡了。 …… 近子时。 苏良搂着唐宛眉,睡得正香。 外面突然传来吉叔的声音,他不由得皱眉站起身来。 苏良穿好衣服,走到门外,问道:“吉叔,何事?” 吉叔无奈地说道:“门外有个年轻书生,跪在咱门外,举着一本小册子,称要拜谒您,还称您要不见,他便一直跪着,我让护卫赶他走,他称若赶走他,他就去跳汴河,我怕出人命,只能来惊扰官人了!” 苏良一脸无奈,边朝外走,边喃喃道:“这些书生,想走捷径,都想魔怔了!” 片刻后。 苏宅门前,数名苏宅护卫,提着灯笼,笔挺地站着。 而在下方,一个头发乱糟糟,身材瘦小的书生,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苏良有些生气地说道:“我是苏良,你找本官何事?” 书生兴奋地抬起头。 “苏官人,我……我叫张慕白,被朋友称为当世太白,我来自滁州,这……这……是我写的诗文集,名为《慕白集》,我敢对天发誓,绝对不比《老泉文集》差,您看过后一定会愿意为我写序的!” 苏良见其相貌平平,但却尤为自信,觉得对方应该有几分实力,当即道:“好,本官明日一定拜读,一定拜读!” 张慕白面色兴奋,将书册交给吉叔后,又道:“苏官人,麻烦您再看一物,看完后,你定然能懂我的拳拳报国之意。” 说罢,他还不待苏良回应,便迅速将身上的长衫脱下,然后转过身,将后背呈现在苏良的面前。 两名护卫当即举着灯笼走了下来。 苏良定睛一看。 张慕白的后背上乃是一道文字刺青,上面刺了六个字:不为相,吾宁死! 大宋流行刺青文化。 刺花卉、动物、文字、飞仙、鬼神者皆有。 苏良看到这六个字,不由得汗毛竖起。 他觉得此人可能有自残倾向,这种功利心太重的人,不宜为官。 苏良不愿与他多讲,直接道:“本官看到了,你回吧!” …… 片刻后,苏良回到书房。 他好奇地打开《慕白集》,本想着这位“当世太白”的诗文应该不会太差,但翻过两页后,差点儿没有将今晚吃过的饭全吐出来。 文笔稚嫩,言之无物。 全是一些拾人牙慧的词句,并且还有语病与错字。 这个水平,莫说当官。 他去乡下当个代书先生都没人愿意请他写信,写状子。 这一刻,苏良被气得彻底睡不着了。 他觉得,若再不采取一些行动,恐怕日后经常会受扰,经常会看到这些垃圾文章。 甚至很多外地人也会专门来汴京投递文章,恳请苏良作序。 今晚已有人跪地露刺青,以后指不定会有什么疯狂的行为呢! 苏良想了想,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 翌日,天蒙蒙亮。 苏宅大门左边的一面墙壁上,悬挂着一根长长的麻绳。 麻绳之上,挂着一份份书生们投来的文集册子。 足足有近百份。 并且,每份文集册子上都有苏良的简短批语。 稍倾。 一张大纸张贴了出来,上写着: “开封府徐德一,《德一集》,鹦鹉学舌,狗屁不通。” “唐州王保隆,《保隆文集》,嗜痂逐臭,皆是奉承之语,尽失文人之德。” “应天府葛坤亮,《坤亮集》,汝若为官,则我大宋无官也!” “相州胡力雄,《力雄文集》,狗屎!” “滁州张慕白,《慕白集》,稚子之言,拾人牙慧,不宜从文。” …… 这张大纸所列,皆为苏良对这些书生士子文集的评价。 不多时,墙壁前便围观了许多百姓。 一些想要投递文章的书生士子顿时犹豫了。 这完全是找骂呀! 苏良的评价实在太过狠辣毒舌! 而这些评价定然会被民间小报传播。 这些差评若跟着自己一辈子,那就丢人丢大了! 一些爱惜脸面的书生,顿时拿着自己的文集册子,悄悄地溜走了。 苏宅门前,很快清静了下来。 欧阳修得知此事后,不由得大喜,也学着苏良的方式去做,家门口很快也清静了。 (本章完) <\/b> 第286章 垂拱殿内脱官袍,我苏景明不干了! <\/b>苏宅前,苏良恶评书生文集。 此举,引发了一些叫好之声,但也有人称苏良的评价过于粗鄙。 将一名书生的文章称作“狗屎”,实非士大夫官员所为。 甚至还有官员为此事弹劾了苏良与欧阳修。 赵祯本来也觉得有些不妥。 但看过几本书生的文集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有些文章,确实不堪入目。 苏良与欧阳修此举也算是整治了一番当下不良的“士人拜谒”之风。 告诫天下读书人:多读书,专心研究学问,方为正道。 …… 十月初,《老泉文集》依旧热销,很多人张口便能背诵里面的词句。 这就是实力的证明。 即使没有苏良与欧阳修作序,苏洵的文章也绝对不会一直被埋没。 …… 十月初七,午后。 苏良出禁中,在回御史台的路上,大老远便看到了司马光。 司马光看到苏良后,一脸笑容,在距离苏良还有五六丈时,便朝着苏良躬身拱手。 苏良一脸懵。 不逢年,不过节,二人还是平辈。 此礼有些大了。 苏良也当即拱手,浅浅回了一礼。 司马光大步朝着苏良走来,走到苏良面前后,再次躬身拱手,道:“景明兄,真是太感谢你了!” 苏良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感谢我?从何谈起?” “你为我送去的那两个书童,实乃两个麒麟子!” “书目整理、文章誊写、取索书籍,皆是做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这两个小子,年龄不大,但读书甚多,言谈也甚是有趣,我与他们已成忘年之交,不愧是苏老泉的儿子,日后必将也如其父般,名震天下……” 司马光足足夸赞了苏轼与苏辙近一刻钟。 苏良听完后,笑而不语,心中喃喃道:你预测的不错,千年后,这二人比伱有名气,后世人只记得你砸缸与修史,但这二人却是无数文艺青年的偶像。 …… 十月十二日,天气渐寒。 变法司的事务也转入常态化。 有范仲淹、富弼、王尧臣等人坐阵,一切都运转的井然有序。 苏良不由得轻松了很多。 在御史台喝喝茶,看看邸报,将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家里。 当下,他近四岁的儿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到一岁的女儿更是需要一刻都不能离开地照顾。 苏良是个女儿奴。 对待儿子很随意,对待女儿则甚是细腻温柔,磕碰到一点点都心疼得要死。 …… 当下,城北军营。 五百名龙羽军,已经骑上了战马,穿上了甲胄,拿上了大宋最好的兵器。 日日操练得热火朝天。 百家学院不时便会制造出来一些小发明,惠及农事、商贸、工事等多个方面。 至于曹佾修建的蹴鞠场。 更是已经接近尾声,待明年开春时,便可投入使用。 一旦全宋蹴鞠联赛在大宋各个州府运营起来,大宋的商贸将会得到进一步发展,各个州府的联系也会变得愈加紧密。 苏良准备彻底改变百姓们对蹴鞠的认知。 蹴鞠,不单单是一种简单的娱乐表演,也是一类有血性的竞技运动。 苏良丝毫不担心百姓们玩物丧志。 当下大宋的很多年轻人,不是读书读傻了,就是逛青楼逛废了,该是用一些有血性的运动为他们醒醒脑了。 …… 十月十五日,午后。 苏良急匆匆地赶往了变法司,富弼称有要事相商。 片刻后。 范仲淹、富弼、王尧臣、曾公亮、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八人齐聚议事厅。 枢密副使富弼率先道:“昨日,我向官家请奏,恳请调遣西北禁军百名都头前往河北边境,并提交了一份练兵之法,但却被官家拒了。” “官家称宋辽边境和平多年,无须再派重兵戍边,若让辽国知晓,会以为我们有引战之嫌。” “啊?” 众人皆不解。 此事乃是在施行将兵法时,与官家提前商量好的。 这时,曾公亮开口道:“这两日,官家有些奇怪,数份关于强兵之法的奏疏都压下了,军器监的费用也缩减了三成。” 范仲淹捋了捋胡子。 “老夫也注意到了,官家对强兵之法突然就冷淡了下来,在两府的内朝会上,也强调的是富国富民之法,对强兵之法,只简单提了一下。” 枢密直学士梁适皱眉道:“是不是有人在官家面前说了些什么?” 众人都微微点头,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他们都知晓官家的习惯:从谏如流,但好话坏话都听。 用官员们在私底下的话来讲:官家耳根子太软了! 苏良面带疑惑。 当下朝堂反对变法的,也只有那些馆阁之臣,但他们不可能妄谈军事。 至于以夏竦为首的枢密院官员。 近期他们非常低调。 若没有找到变法的巨大疏漏,贸然开口,只会被骂。 众人都想不明白,为何官家突然对强兵之法就失去了兴趣。 就在这时。 宫内一名内侍押班来到变法司,宣苏良觐见。 苏良朝着众人微微点头,意为自己将会问询官家此事,然后便跟着内侍押班去了禁中。 …… 垂拱殿内。 赵祯正在批阅奏疏,看到苏良后,道:“苏卿,先坐下,看一份奏疏。” 苏良坐下后,一名内侍将一份奏疏递给了苏良。 苏良打开奏疏,认真地看了起来。 呈递此奏疏者。 乃是以户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出任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节度使的晏殊。 晏殊乃是当下唯一一个能被称为“帝师”的朝臣。 他对少年时期的赵祯影响甚大。 庆历四年,因赵祯生母之事,还有八王赵元俨临终前对他的指控,再加上因对西夏示弱被孙甫、蔡襄弹劾,罢相外放。 一直都未归朝。 不过,他在赵祯心中的份量甚重。 远远高于当下的文彦博、张方平、吴育等人。 甚至。 相对于晏殊,苏良在赵祯心里都算得上是外人。 苏良看完晏殊的奏疏。 顿时明白官家为何突然对强兵之法提不起劲头了! 晏殊作为永兴军节度使,自然知晓苏良提出的以备战法练兵之事。 晏殊在奏疏上称:大宋可与西夏战,但却不可与辽战。 他的理由是:西夏自国主以下,皆为盗贼,大宋乃是西夏人的抢掠之地,若不以武力震慑,将会一直受其所害,故而应对西夏采取强硬政策,该战便战。 但是,大宋面对辽国,绝对不可贸然兴兵。 目前,大宋给辽国的岁币总计不过五十万贯,榷场买卖便可将这些钱财全部赚回。 若开战,军费至少三千万贯起,劳民伤财,且结果难定。 一旦辽宋战争开启。 所有的变法成果都将会消耗一空,甚至导致民不聊生。 若为夺回燕云十六州,而使得全宋百姓陷入饥荒之中,不如不夺。 穷兵黩武不可为。 大宋当下的实力根本支撑不起一场巨大的战争。 他认为,燕云非一朝一夕所能得。 大宋绝对不可主动废弃澶渊之盟,建议朝廷二十年不与辽言兵,不然恐危大宋江山社稷,此害大矣。 为此,晏殊还专门做了一份辽宋对战消耗的人力物力预测数据,并与当下国库的结余做了对比。 依照他所言。 大宋若都如去年的国库营收一般,至少要休养生息近百年,才有与辽国一战的资本。 晏殊这番言论。 无疑给赵祯泼了一盆凉水。 赵祯见苏良已经看完奏疏,其缓缓道:“朕看罢此奏疏,细细思索了两日,觉得先生所言并无错,是咱们有些贪得无厌了!” “朕已逾不惑之年,在有生之年能使得国库充裕,百姓安居乐业便算是一代贤主了。” “能拓边西北,当然更好。但是收复燕云,朕有些不敢想了。依照目前的情况,再有五年,我大宋内部才能逐渐稳定,可一旦开战,所有的变法成果都会毁于一旦,朕不愿大宋毁在朕的手中,所以,接下来的变法措施,还是倾向于富国富民,我们对内求富,对外求安……” 苏良攥着晏殊的奏疏,此刻恨不得揍晏殊一顿。 他与晏殊在仕途上并无交集,但却知晏殊向来谨慎,极不好战。 赵祯犹豫不决以及过于保守的性格,便是跟着他学的。 苏良一脸无奈。 他实在没想到官家会突然撂挑子。 官家一旦反对战事,那变法就彻底完了。 大宋变法的一切成果,都是西夏和辽国的补给。 苏良想了想,道:“官家,您……您……万万不可这样想啊!” “恕臣直言,晏相公之言,简直是鼠目寸光,考虑得过于短浅!” “在臣眼里,澶渊之盟没有任何好处。一日不废除,便是我大宋一日之耻辱,此等耻辱不是靠钱财得失能够衡量的!” “先帝此举,实乃城下之盟,我等后人皆应以此为耻!” “放肆!” 赵祯拍案而起,瞪眼看向苏良。 一旁的小黄门纷纷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 苏良丝毫不惧,继续道:“官家,臣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担心一旦战败,大宋江山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而您也将会被后世辱骂!” “但是,历来成就一番大业的帝王,谁人做得是有十分把握的事情?” “您忘了庆历增币吗?您忘了边境辽国人趾高气扬的态度吗?求和反战根本不能止战,唯有以战止战!国与国之间,没有礼节,没有规矩,只有强弱!” “怕输的人,永远都不可能赢!” “臣极力推崇全宋变法、灭夏灭辽,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数百年后,当有人讲起我们大宋,不会说这是一个与辽、夏、高丽并存的地方小政权,根本没有资格与汉唐并立!” “是为了后世史书上不会将辽称为北国,将我们称为南国!” “是为了后世之人在形容我大宋时不会称我们是怂国,不会称我朝的官家与士大夫官员都是没有骨气的怂包,都是没有脊梁骨的懦夫!” “日后,我们与辽必有一战,我们必须时刻都准备着应战,并且将变法结余的大多数钱都用在军备上,我们若不敢战,我们的子孙就要战,我们不能将隐患留在后面!” …… 这一刻,苏良已经是眼眶含泪。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扭转后世对大宋的看法,他不想因赵祯的意志不坚定而功亏一篑。 赵祯听完苏良的话语,犹豫了片刻后。 “你先退下吧,朕再好好想一想。” 赵祯将晏殊之奏疏独让苏良观看,其实是将苏良当成了自己人。 他想征求一番苏良的意见。 但没想到苏良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反对情绪。 苏良走上前一步,拱手道:“官家,此事不能犹豫,若不夺回燕云十六州,我们的变法便永远不能结束!” “够了!” “天下只有你苏景明为国为民吗?你以为朕不想夺回燕云,但你考虑过亡国之危吗?考虑过太祖太宗与先帝所做的一切都有可能在朕的手中毁掉吗?” 听到此话,苏良瞬间恼火了。 就差说出:我苏景明怎么会遇到你这种性格柔弱的帝王。 苏良想了想,长叹一口气。 先是摘下头顶的黑色长翅帽,而后解下腰间的鱼袋,最后将绯色官袍也脱掉,搁置在椅子上。 “官家若存不战之念,无意收回燕云,臣请辞!” 说罢,苏良大步走出垂拱殿。 赵祯也气呼呼的甩袖离开。 …… 垂拱殿外。 一袭赤衣的苏良,大步向前。 此打扮,一下子便吸引到了许多官吏的目光。 “苏……苏景明是不是疯了,竟然胆敢在禁中,赤衣行走!” 一些与苏良相熟的官吏本欲上前问询,但见苏良黑着脸,满是怒气,皆不敢向前。 苏良身穿赤衣,走出禁中后,便直接回了家。 这一次,他是真的恼火了,心也被伤透了! …… 不多时。 两府三司、台谏、学士院等衙门的官员全都知晓了苏良赤衣出禁中的事情。 这在大宋朝,实乃头一遭。 有官员去苏良家追问,但苏良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有官员去觐见官家,但赵祯也是以身体不适为由,谁都不见。 所有人都知晓,定然是官家与苏良闹了矛盾,但皆不知道到底是何缘由。 苏良赤衣出禁中,实乃大不敬,但无人敢弹劾苏良。 苏良居家不出,已经意味着苏良是在请辞了。 所有人都在打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两个当事人不说话,谁都不知晓。 苏良的官袍、官帽、鱼袋整整齐齐地放在垂拱殿内的那把椅子上。 无人敢动。 (本章完) <\/b> 第287章 此非为仁,赵祯帝王生涯的一道坎! <\/b>苏良赤衣出禁中,官家称病不见臣。 此事引得朝堂一片震荡,群臣皆慌乱,但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日晚。 文彦博、范仲淹、欧阳修、唐介、包拯等人全都去了苏宅,但苏良以感染风寒为由,未见任何人。 这一次,苏良的心是彻底被伤透了。 …… 深夜,曹皇后寝宫内。 赵祯坐在桌前,不知不觉已喝了两壶曹皇后亲酿的羊羔酒。 曹皇后安静地坐在一旁,只负责倒酒。 赵祯不开口。 她便一句话不说,只在一侧默默服侍着。 自从曹皇后有子后,赵祯与曹皇后的关系便亲密了许多,但论恩宠,还是张贵妃宠冠后宫。 不过,赵祯烦闷之时,还是喜欢找曹皇后。 曹皇后喜静,能懂赵祯的苦与累,这种善解人意的守护,让赵祯很是舒心。 赵祯一边饮酒,一边回味着苏良的话语。 他很纠结,非常纠结。 自打赵祯记事起。 真宗皇帝、刘太后、晏殊以及许多经筵官向他灌输的治国之策,都是儒家的王道仁政与偃武修文之策。 而今。 大宋因变法已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赵祯若依晏殊之言。 践行“可与西夏战而不与辽战”的策略,坚持兑现澶渊之盟,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富国富民的内部治理上,或许可为大宋换来百年和平。 当然,这个前提是辽国也不撕毁盟约,与宋开战。 从目前的趋势看来,辽国是不愿与大宋打仗的。 若如此兴宋。 那赵祯在余下的帝王生涯中,必然能成为一名小有成就的中兴之主。 反之。 赵祯若依苏良之言,以收复燕云或灭辽为变法的最终目的。 那就需提前布局。 向军伍中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并且可能会为抢夺先机而率先引战。 前者稳妥,后者凶险。 前者尙儒家之仁,后者效法家之霸道。 前者有极大概率让他成为一名有成之君,使得大宋享太平安稳。 后者有可能让他超越太祖功绩,成为一代圣君,甚至无限接近千古一帝,但也有可能让他成为穷兵黩武、使得民不聊生的暴虐君主,甚至是亡国之君。 说白了。 赵祯还是不自信。 对自己不自信,对大宋的军事实力不自信。 故而,晏殊的一份奏疏,就让他动了撂挑子之心。 但苏良的一番话,又让他不甘于此。 …… 赵祯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然后看向曹皇后。 “皇后,此刻,没有君臣,只有夫妻。朕且问你,朕有时处事是不是过于优柔寡断了些,可以说是天下最不像皇帝的皇帝了?” 其实,赵祯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缺陷。 今日,令他心情郁闷的主因。 不是苏良的谏言,更不是苏良赤衣出禁中,而是他的犹豫不决,摇摆不定。 当下,赵祯有绝对的权力操纵全宋变法的走向。 他若依晏殊之言,莫说一个苏景明,就是整个变法司都无法阻挡。 但赵祯没有主见。 他看过晏殊的奏疏后,便跟着晏殊的想法去做了。 这种性格,实乃君王大忌。 很多人都讲,庆历新政败于党争,败于无数士大夫官员的反抗。 但赵祯很清楚,也败于他的优柔寡断。 作为一国之尊,他想要功绩,又不敢承担失败的后果。 赵祯以前将这种性格缺陷,称之为:仁。 但这一次,经由苏良在垂拱殿上的一番泣泪劝谏,他觉得这是一种性格缺陷。 此缺陷不改。 他永远成为不了一名称职的大宋官家。 曹皇后缓缓站起身来,一脸柔情地说道:“官家主理天下之事,事事皆关乎江山社稷、天下黎民,故而处事谨慎了一些,这绝非优柔寡断,而是深思熟虑之表现。” “不过,天下无尽善尽美之事,官家考虑得越周全,越会使得自己很累。官家心中若有事难决,前朝官员又不能分忧,不妨多听一听民意。” “民意。对,朕确实应该多听一听民意。”赵祯突然变得精神起来。 随即,赵祯走到曹皇后面前,突然将其抱了起来,而后道:“天色已晚,该就寝了!” 曹皇后脸色赧红,紧紧搂着赵祯的脖子。 初嫁之时,她受尽冷落,以为只能做臣而无法做妻,但近日,官家将本属于她的东西,全都还回来了。 …… 翌日,一大早。 赵祯便来到了垂拱殿,一如常态地批阅奏疏。 苏良的官服、官帽与鱼袋依旧摆放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甚是醒目。 这时,文彦博、张方平、宋庠三人再次觐见。 这一次,赵祯并未拒见。 三人来到垂拱殿后。 文彦博率先拱手问道:“官家,不知……不知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苏良会赤衣出禁中?” 赵祯道:“朕与苏卿在某些事情上起了争执,目前还不知谁对谁错,待朕确定后,再议此事。” “官家,不知是何事,是否让臣等……” 文彦博还未说完,便被赵祯直接打断。 “此乃朕与苏卿之私事,众卿无须知晓,待朕思索明白后,自会对苏良此等逾矩之举做出判罚,两府督促各个衙门做好份内事即可。” 赵祯如此说,文彦博等人便也不再问了。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问题应该不大。 赵祯之所以不言昨日与苏良所辩之事,乃是因若让官员们再参与进来,事情极易闹大,而赵祯想要先求一个内心的答案。 他在心中喃喃道:今日,朕必须要确定一条路,然后心无旁骛地走下去。 …… 苏宅。 日上三竿,苏良才从睡梦中醒来。 他睡得非常香。 无论朝廷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影响不了苏良吃喝睡觉。 苏良简单吃了些早餐后,便回到书房,准备接着写奏疏劝谏。 生气无用,逃避亦无用。 如今遇到这样一位官家,苏良能做的,就是继续写奏疏劝谏。 听不听,全在赵祯。 苏良已经想好了。 若官家执意追求“以和为贵”,想做一个太平君主,那他就早日致仕,回家买些田地,去过自家的幸福日子。 若官家迷途知返,那他就倾尽全力去做,争取为大宋谋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当下,实乃是赵祯的一道坎,性格上的一道坎,也是全宋变法一定会经历的一道坎。 能否跨过去,就只能看赵祯心中是如何想了。 (本章完) <\/b> 第288章 我,大宋官家赵祯,亲辽? <\/b>午后。 赵祯以一副商人扮相,出了宫。 张茂则驾着马车,直奔汴京城西北方向。 汴京城西,金梁桥北。 有一个衙门,名为:榷易院。 顾名思义,榷易院就是处理边境榷场贸易的衙门。 榷场贸易,规矩甚多,需要办理的凭条也多。 汴京城,作为天下商品货物的汇聚之地,自然就成了很多商人的中转站。 一些去燕云边境榷场做生意的商人为了方便,便住在了榷易院附近。 久而久之。 榷易院旁边的卸药巷便成为了商人们的聚集地。 其中,以在宋辽榷场做生意的商人居多。 卸药巷,以药材闻名。 也有瓷器、茶叶、纺织品、香料等商品,都是辽人急需的畅销货。 这里的货物也是整个汴京城最便宜的,但量少不售。 当然,巷子里也有茶铺酒馆、客栈当铺之类的场所。 赵祯之所以来这里。 便是想听一听百姓的心声,这些人,比他更了解辽人。 …… 约大半个时辰后,赵祯来到了卸药巷。 卸药巷长约八百米。 两边货场林立,满是各种载货的牛马车。 赵祯与张茂则刚到巷内,便有一个面带笑容的青年男子迎了过来。 观其面相,便是个精明人。 “二位贵人请留步,鄙人孙三郎,乃是这卸药巷的牙子,不知二位有何买卖要做,鄙人愿意引荐!” 张茂则客气地说道:“我家员外听闻宋辽边境的榷场买卖利润高,想拉一批药材卖一卖,烦劳孙牙郎介绍介绍。” “好说,好说,敢问二位贵姓?” “我家员外姓赵,我姓张,乃是家中管事。” “赵员外,张管事,里面请!” …… 双方寒暄数句后,孙三郎便边走边介绍起来。 其对当下辽国急缺的药材可谓是如数家珍。 不多时,便推荐了七八种品类。 稍倾。 他将赵祯和张茂则带到了一处药材铺子前,朝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掌柜,高声道:“马掌柜,有贵客登门。赵员外、张管事,来照顾你生意了!” 孙三郎的声音甚是洪亮。 此乃牙子行的规矩。 他这一喊,证明是他介绍的客人。若买卖成交,药材铺马掌柜是要给他返利的。 药材铺马掌柜笑吟吟地看向赵祯与张茂则。 “二位,铺内请。本药材铺,应有尽有,价格绝对公道实在!” 赵祯与张茂则进铺后,牙子孙三郎便离开了。 马掌柜热情地介绍道:“舒州白术,一斤三百文。河东党参,一根一贯二百文……” 张茂则对药材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看了看白术,疑惑道:“马掌柜,这白术倒是不贵,但品相实在不佳。若卖给辽人,有些拿不出手啊!” “有何拿不出手?这就是次品白术,你按照上品白术的价格卖给辽人就行了,辽人,尽是蛮夷,用这种次品也就够了!” 听到此话,赵祯微微皱眉。 “马掌柜,此话有些不妥吧,我们与辽乃是兄弟之国,怎能做这种坑蒙拐骗的生意?” 听到此话,马掌柜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兄弟之国,谁承认的?谁是谁兄弟,你见过兄弟之间还需要交头费(即保护费)吗?我从来没觉得宋辽是兄弟之国,我让伱们赚辽人的钱,你们还不乐意了,不买便走!” 张茂则见马掌柜竟敢呵斥官家。 当即反驳道:“你这掌柜,好生没道理,你以次品卖给辽人,丢的不仅是咱们大宋商人的脸面,还有朝廷的脸面!” 马掌柜冷笑一声。 “我丢朝廷的脸?明明是朝廷先丢了我的脸。” “朝廷一日不取消对辽的岁币,我大宋商人便一日抬不起头来,若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愿意卑躬屈膝地与辽人做买卖!” “你们到底买不买,不卖就滚!什么狗屁兄弟之国,让朝廷先将脸面找回来再说!” “粗鄙,实在粗鄙!你……你这是在恶意制造宋辽之间的矛盾,是在引战!你可知,辽国使团月底便将抵达汴京城,如此话语若让辽国使臣听到,不是为朝廷抹黑吗?”张茂则生气地说道。 “我,引战?为朝廷抹黑?若我大宋敢与辽国打起来,我将我整个铺子都捐出去充当军费,朝廷窝囊,还要我给朝廷长脸,要脸吗?” 这一刻,赵祯的脸上火辣辣的,如被人扇了一个耳光。 他知晓澶渊之盟被百姓骂得厉害,但没想到骂得这么厉害。 这时。 马掌柜睥睨地望了赵祯与张茂则一眼,朝着铺子外大喊道:“兄弟们,这里有两个亲辽派!” 唰!唰!唰! 其话音刚落。 周边的商人便纷纷围了过来,甚至有的手里还拿着棍棒,大有动手之势。 张茂则立即护在赵祯的前面。 后面的数名护卫也都来到人群当中,只要官家点头,他们便将立即动手。 赵祯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这些与辽人交往最多的商人竟然如此仇视辽人。 这时,牙子孙三郎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误会!诸位,这是个误会,这两位第一次来卸药巷做买卖,不知道规矩,他们绝对不是亲辽派,绝对不是!”孙三郎一边解释,一边将赵祯和张茂则拉了出来。 三人走出卸药巷后,后面的人才慢慢散去。 卸药巷外,孙三郎长呼一口气。 “二位,明明在聊药材买卖,你们怎么就变成亲辽派了?” “孙牙郎,我们不过就说了与辽人做生意不能以次充好,丢我大宋的脸面,没想到他们就……”张茂则解释道。 “不可说,不可说。二位有所不知,与辽人做生意的,没有不恨辽人的!你们夸辽,那不是打大家的脸吗?” 赵祯不解地问道:“大家为何如此憎恨辽人?” 孙三郎没好气地看了赵祯一眼。 “你们……你们真是做生意的?谁愿意跪着与别人做生意!” “因为岁币,我们天生矮辽人一截,谁能高兴起来!以前西北边境的商人也抬不起头,现在就剩宋辽边境的商人抬不起头了,朝堂的相公们还沾沾自喜,认为我们在榷场赚得钱远超过每年的岁币,但他看不到的是辽国商人看我们的眼神,这根本不是钱财能衡量的,我们的脊梁骨挺不起来啊!” “二位,以后最好不要再来卸药巷了,免得挨打!”说罢,孙三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本章完) <\/b> 第289章 官袍挂御前,实乃一石三鸟之计 <\/b>汴京城西,金梁桥东。 赵祯结束了一场差点儿挨揍的微服私访后,坐上马车,在汴京城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今日,他经受的打击甚大。 商人们一下子拆穿了“宋辽兄弟之国”的假象。 宋辽之间,哪有一丝真感情,全都是用钱砸出来的。 “我们的脊梁骨挺不起来啊!” 赵祯回想着卸药巷牙子孙三郎的话语,不由得又想起了苏良那句:澶渊之盟实乃城下之盟,我等后人皆应以此为耻!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从利益角度,澶渊之盟对大宋是有利的,但从尊严上来讲,大宋已然丢了脊梁骨。 大宋美其名曰:岁赐,其实就是花钱保平安。 赵祯能想象到,边境榷场大宋商人与辽国商人做生意时那种神态。 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当朝廷处于弱势之时,百姓便带着一种天然劣势。 卸药巷商人对辽人的仇恨。 来自于辽人长期的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来自于大宋朝廷的不争气却还想着粉饰太平。 这些底层商人所经受的白眼与委屈,赵祯与士大夫官员们是根本看不到的。 岁币一日不除,燕云一日不复,百姓便一日在辽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 赵祯长叹一声:“朝廷,确实给百姓丢脸了!” …… 一个时辰后。 赵祯终于确定了内心的想法。 大宋国运绝不可寄予别国之身,拳头才是硬道理。 军事不强,大宋便是畸形发展。 即使再富庶,一旦辽骑南下,所有的繁荣都会荡然无存。 既然是全宋变法,便不能只着眼于内部,取消辽国岁赐,收复燕云,也应成为变法的目标。 近黄昏。 赵祯回到了垂拱殿。 御案上,已堆起一份份奏疏。 赵祯不看也知,定是一些官员弹劾苏良“赤衣出禁中,君前失仪”的。 与此同时。 一名内侍将苏良午后呈递的奏疏也拿了过来。 赵祯翻开一看,苏良依旧在劝谏。 其称大宋若不整顿河北军备,长此以往,必然导致河北禁军武备皆废,毫无战力。 军费绝不可省,必须提前布局收复燕云之策,不然变法便是空中楼阁,皆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赵祯想了想,拿起一旁关于强兵之法的奏疏批阅起来。 约半个时辰后,他看向一旁的张茂则。 “去告知苏景明,接下来,变法司的变法重心,将会放在边境禁军上面,让他心安。” “此外,他在君前失仪,不惩罚难以服众,便罚俸三个月吧!” 赵祯望了一眼不远处椅子上的官袍,道:“让他明日来垂拱殿,当着诸位相公的面儿,说几句软话,认个错,然后将官袍拿走。” “是,官家。”张茂则长呼一口气。 赵祯如此说。 其实已经相当于向苏良认错了。 赵祯继续嘟囔道:“若人人都在垂拱殿内脱官袍威胁朕,那朕以后是不是也可脱龙袍应对,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你们都能撂挑子,朕就不能?” 赵祯看似在骂苏良,其实是在为自己找回一些面子。 毕竟,这一次是他错了。 …… 入夜,苏宅。 张茂则将官家的话语全都通传给了苏良。 “不,我不去拿官袍!” 苏良的脑袋摇的就像拨浪鼓似的。 张茂则一脸无奈。 “苏御史,官家已开始批阅强兵之法的奏疏了,你……你总不会想等官家登门向伱致歉吧!明日你只需说两句软话,承认君前失仪,然后拿回官袍,此事就算过去了!” 苏良撇着嘴。 “过不去!我不在乎官家道不道歉,我在乎的是官家以后再心生动摇,该如何办?官家的决心,决定着变法的方向与成败,不能再起波澜了!” 苏良走到张茂则面前,小声道:“张先生,我建议,将我那身官袍当作一个摆件,放在垂拱殿御案旁。以后官家意志不坚定之时,朝着官袍一看,想起我赤衣出禁中,没准儿意志就坚定了!” 张茂则没好气地看向苏良。 “苏御史,你倒是敢想!那垂拱殿是什么地方?将你的官袍放在官家旁边,你怎么不将其放在天章阁啊!” 苏良尴尬一笑。 他最想放的地方就是天章阁,但实力地位不允许。 张茂则想了想,道:“我建议,您亲自找官家说此想法,我去说,一定挨骂。” 苏良眼珠一转,将手臂搭在张茂则的肩膀上。 “张先生,有些事情看似不可行,但换种方式去做,没准儿就行了,我给你好好讲一讲我的想法……” 约半刻钟后。 张茂则看向苏良,道:“此……此法真的可行?” “绝对可行,官家不可能不同意。”苏良一脸自信。 “那……那我试一试。”张茂则对苏良这个想法,还是较为认可的。 …… 翌日,清晨。 苏良身穿官袍来到了御史台。 作为一名士大夫官员,他的官袍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件。 台谏官们皆是大喜,没想到苏良旷工一日半就回来了。 这意味着,他与官家的矛盾并不大。 …… 片刻后。 苏良接到内侍传召,去了垂拱殿。 垂拱殿内,两府三司的相公皆在。 而在赵祯的御案旁,一方衣桁之上,挂着苏良的官帽、官袍与鱼袋。 苏良不由得大喜,看来,他的计策成功了。 赵祯看向苏良,面色阴沉。 “前日,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因边境军事策略,与朕发生争执,其一怒之下,脱去官袍,赤衣出禁中,此举实为大不敬。但当时朕的言语也有些过激。好在昨日他再次呈递奏疏,言明了坚持己见的理由,朕看过后,方解其意。朕决定,对其罚俸三月,以儆效尤,苏良,你可有异议?” 苏良连忙拱手。 “臣无异议,臣愿意接受惩罚!” 随即,赵祯站起身来,看向一旁的衣桁。 “我朝向来不以言获罪,朕也主张众卿直言谏君,但是不可采取过激行动。比如:撞柱谏、绝食谏、血书谏,请辞谏等等。这些方式乃是在胁迫朕,以后绝对不能再使用了!” “自即日起,朕便将苏良的这套官袍,摆在这里,意在告知众卿谏言之时,须有分寸,不可逼朕。不然,朕若也撂挑子逼迫大家同意朕的意见,那朝堂岂不是乱了!” “臣等谨记!” 众相公齐齐拱手,皆认为官家的处理方式甚是妥帖。 而这时。 赵祯与苏良四目相对。 赵祯瞪了苏良一眼,苏良则是笑了。 昨晚,张茂则回禁中,向赵祯汇报,称苏良不愿取回官袍,而希望将其官袍置于御前,以此令官家自省。 赵祯听到此话,不由得勃然大怒,以为苏良是在恃宠而骄。 恨不得去苏宅将苏良痛骂一顿! “你去告诉他,朕觉得将其官袍置于御前还不够,朕应该将他的画像挂在天章阁,他是不是疯了?在朕面前还摆上谱儿了!全宋变法离开他,难道就转不动了吗?” 但张茂则接下来的话语,却让赵祯改变了想法。 张茂则称,苏良道:将官袍挂于御前,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可以此为反面典型,告诫群臣,禁止以过激行为上谏。 至于其令官家自省的作用,只需官家知晓即可。 如此做,既保留了官家的面子,也使得官家日后不会再犹豫不决,还能告诫群臣,不得过激上谏。 可谓是一石三鸟之计。 赵祯如此一想,欣然接受。 这几年,有唐介的拦撵谏,包拯的唾面谏,还有一些官员的血书谏、撞柱谏、绝食谏等。 很多都传为朝堂佳话。 但赵祯却甚为不喜。 因为在这些故事里,官员是红花,他是绿叶,甚至还是一位做错事情的君王。 这些谏言方式带着威胁意味儿,让赵祯防不胜防,甚是头疼。 而今用苏良这种方式解决,虽然不一定能除根,但却能大大缓解。 此事对赵祯有利,他自然不会反对。 他还在官袍前郑重立誓:一日不夺燕云,此官袍便一直挂在御前。 (本章完) <\/b> 第290章 超级宋粉,赵祯的狂热铁粉,耶律洪基来了! <\/b>官袍挂御前。 警告百官切勿学习苏良,以过激行为上谏。 此事。 又是苏良仕途上的一个污点。 若是换作别的官员,至少要郁闷数日。 因为这种污点,足以让一名官员仕途坎坷,难以升迁,甚至会流传后世,令子孙后代蒙羞。 苏良立功不少,但细数污点也不少。 笞刑、禁足、勒停、罚俸、殴打朝臣、爆粗口、文章入知耻馆…… 而今还成了官员上谏的反面典型。 这些过错若是集中在某个心理素质差的官员身上,可能早就悬梁自尽,以死谢罪了。 但苏良却丝毫不在乎,完全不放在心上。 因为他知晓,自己以后乃是功垂竹帛、名载青史之人,一功便可抵万般小错。 另外,他脸皮厚。 …… 十月二十日。 苏良从鸿胪寺得到消息。 辽国使团将在三日后抵达汴京城。 最热爱大宋的辽人、赵祯的狂热铁粉,十九岁的耶律洪基要来了。 此次,赵祯听取了苏良的建议。 并未因耶律洪基的到来,而采取超乎规格的礼节仪式。 参知政事宋庠将率领鸿胪寺众官员迎接辽国使团,而后一起入禁中觐见官家。 辽臣的居住之地,依旧是御街西侧的都亭驿。 大宋君臣也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 对待辽国使团,热情大方,不卑不亢。 小事上嘘寒问暖,彰显大国气象;大事上一问三不知,严守朝廷机密。 今年。 辽国使团的正使乃是昭德节度使耶律素,副使为太常少卿李韩。 至于去年的特使萧鼎。 当下正以枢密副使之职,忙着变法坑辽。 …… 很快。 汴京百姓们便知晓了辽国使团即将抵达汴京城的消息。 有书生士子购置新装,有小娘子筹办金银首饰,有商贩准备降价卖货,有说书艺人翻箱倒柜寻找能彰显大宋文化的话本…… 汴京百姓们如此做。 不是为了迎接辽使,而是为了彰显实力。 他们要让辽人看到与大宋的巨大差距。 让他们看到大宋的商贸有多么繁荣,看到大宋的百姓有多么幸福,看到大宋的书生士子有多么儒雅多知…… 大家只是为了证明—— “天下诸国,唯我大宋为正统,尔等皆是蛮夷。” 每到腊月份,外国来使之时,汴京城的百姓都会如此做。 这次,他们听闻辽国皇子耶律洪基也将随使团而来。 比以往更兴奋一些。 大宋朝廷在辽人面前不争气,但大宋的百姓却非常争气。 …… 十月二十三日,近午时。 辽国使团的车队驶入了汴京城。 三十余辆马车,浩浩荡荡三百余人,在大宋禁军的护卫下,有秩序地向前。 而此刻。 中间一辆马车的窗户内,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皮肤微黑的脸。 他便是辽国皇子,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自入大宋境内后,便对一切事情都充满了好奇。 而今来到汴京城,更是令他目瞪口呆。 他曾听多人为他讲过汴京城的繁华,他以为有所夸张。 而今才知。 那些人词汇匮乏,根本没有形容出汴京城繁华的十分之一。 他很难想象。 一座容纳了近二百万人的城池,竟然可以如此井然有序。 街道两侧,商铺林立,应有尽有。 行人接踵摩肩,说说笑笑。 一个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在街头购买物品,丝毫不担心受到骚扰。 这在辽国根本是不可能的。 在辽国,女人的地位远比大宋要低。 非主街之上。 一些稍有姿色的小娘子若无男伴相陪,大概率会被掳走。 然后第二日可能就出现在某个帐篷或者一间铺满干草的马料房了。 耶律洪基一脸羡慕。 这就是他向往的生活,这就是他心中的国家应该有的模样。 “吾若能生在大宋皇家,该有多好啊!”耶律洪基忍不住感叹道。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辽国与宋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这种差距。 不是一个强大的军队与足够多的财物能够弥补的。 这是一本本典籍熏陶出来的,是教化使然,非百年之积,根本不可能有此盛况。 …… 半个时辰后。 辽国使团的车队来到了都亭驿。 参知政事宋庠带着数名鸿胪寺官员笑着迎了过去。 辽国正使耶律素、副使李韩与耶律洪基几乎同时走下马车,朝着都亭驿的大门走来。 宋庠笑着道:“耶律正使、李副使,这位应该是耶律皇子吧,本官宋庠奉我家官家之命,特来迎接,欢迎来到汴京城!” 宋庠看三人的衣着及站位,便能辨别出身份。 耶律素微微皱眉。 “宋副相,你既知这次我家皇子也随使团前来,那你家官家只派遣你来迎接,是不是有失礼仪?宋自称礼仪之邦,没想到竟然能犯如此明显的过错!” 耶律素认为,辽国皇子使宋,大宋即使不派出皇族王爷,也应该派出首相。 而今却只派出了一名副相。 他对大宋朝廷官员也有所了解。 在两府相公中,宋庠的地位比文彦博、夏竦、张方平、吴育、范仲淹都低,算得上是末相了。 一旁的副使李韩也补充道:“看来,我们要等一等正主来迎了!” 宋庠微微一笑。 “耶律正使,李副使,若此次贵国使团的正使乃是皇子,我朝定然以皇子之礼相迎,但伱朝呈递的贺正旦书上,正使副使却是你二人,你二人,一个是节度使,一个是太常少卿,本官亲迎,已经算得上是礼重了!” 使团,自然以正使为大。 与大宋讲礼动嘴皮子,辽臣哪里是对手。 耶律素正欲开口反驳。 耶律洪基突然往前一步,笑着道:“宋相公所言在理,本皇子不过是来体验一番汴京的风土人情,不涉国事。咱们赶紧进门吧,我久慕大宋官家之名,早就想见一见了!” 说罢,耶律洪基便朝前走去。 耶律素和李韩紧随其后,皆不敢言。 宋庠从这一举动便看出,耶律洪基才是辽国使团的主心骨。 正使耶律素和副使李韩,根本不敢违逆他的命令。 当即,众人便进了都亭驿。 他们收拾一番,换好衣服,便将随着宋庠一起去禁中,面见赵祯。 (本章完) <\/b> 第291章 耶律洪基挂职御史台,苏景明又多了一个崇拜者! 禁中,紫宸殿。 参知政事宋庠带着辽国皇子耶律洪基、辽国正使耶律素、副使李韩三人,来到大殿内。 赵祯端坐于上方,笑容和煦。 “参见大宋皇帝陛下!”三人同时拱手道。 赵祯右手虚抬,道:“此非正朝,无须多礼。” 随即,赵祯看向耶律洪基。 “你便是辽国大皇子,耶律洪基吧!你父亲在信中已告知朕,称你此次随使团前来乃是为体验一番汴京城的风土人情。” “来到这里,就像在自家一样,莫拘束,有什么需求便告知朕,朕若招待不周,伱父亲恐怕又要写信道朕的不是了!” 耶律洪基抬起头。 听完他仰慕已久的大宋官家之言,顿觉如沐春风。 这位官家果然与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性格温和,仁慈宽厚,一副明君风范。 与他那位好大喜功、脾气暴虐、酒后便满嘴粗鄙之言的老爹截然不同。 “多谢大宋皇帝陛下抬爱!洪基此来,一方面是为体验一番天下第一城汴京的繁华,另一方面也想学一些礼节规矩。我朝多位使宋的官员回辽后,都盛赞大宋君臣和睦团结,朝堂各衙门都是一片清明,远比我辽国强……” 听到此话。 赵祯嘴角微微翘起,不由得坐直身体,挺了挺胸膛。 好话,谁都爱听。 一旁,宋庠则是微微皱眉,心中喃喃道:“这小子嘴这么甜,一定有诈。” 耶律洪基将大宋夸赞一番后,接着道:“大宋皇帝陛下,洪基有个不请之请,还望您考虑一下。” “讲!”赵祯豪爽地说道。 其捋了捋胡子,看了宋庠一眼。 后者立即会意。 赵祯岂会被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吹捧的忘乎所以,他若不愿同意耶律洪基的请求,自然是要让宋庠当这个坏人去拒绝。 耶律洪基兴奋地说道:“我甚慕大宋朝廷之文治,此次来到汴京,实乃千载难逢的机会,故而想在某个衙门挂职一月,体验一番大宋士大夫官员的日常公事。当然,涉及大宋政事机密之事,洪基自然会回避。” 耶律洪基讲完后。 其后面的辽国正使耶律素、副使李韩都是一愣。 他们显然不知内情。 二人微微皱眉,有些不乐意。 毕竟,堂堂辽国皇子、未来的辽国皇帝,到大宋的衙门当官挂职,实乃有失体面。 赵祯也是一愣,此请求实在是新鲜。 他想了想。 觉得此事对大宋并无危害。 无论耶律洪基去哪个衙门,想要得到一些机密,几乎都不可能。 大宋这些衙门的主官们,各个都是老狐狸。 若着了耶律洪基的道,那相当于名声不保,没人会让他得逞的。 “你想去哪个衙门挂职?”赵祯问道。 耶律洪基能提出这个要求,显然是提前设想好的。 若让赵祯为其安排职位,也不太好安排。 太小,易显得大宋小家子气;太大,赵祯又觉得过于儿戏。 “我愿去御史台,担任一名监察御史里行,最好能跟着苏景明苏御史做事,洪基久慕砍头御史苏景明之名,若能被他指点一二,不胜荣幸!” 听到此话,赵祯不由得笑了。 这个耶律洪基还真贼。 在御史台虽说打探不了大宋的机密。 但若想对大宋各个衙门有个全面的了解,御史台乃是最好的去处。 不过赵祯一想到他要跟着苏良,不由得万分放心。 在苏良的引领下,保准他不知不觉,便能误入歧途。 一旁。 宋庠也觉得此请求没有大问题。 若干年后,待耶律洪基即位,民间还能传出“辽国皇帝曾做过大宋台谏官”的传闻。 此不失为一桩美谈,且甚是为大宋长面子。 “朕准了,朕将命中书撰写任命诏书,下月初,你便可去台谏入职!” 耶律洪基顿时大喜,连忙重重拱手,感谢道:“洪基,谢大宋皇帝陛下!” 他没想到竟然会如此顺利。 辽国也有御史台,职能与大宋相似。 不过,他们的台谏官没有大宋这般敢说敢谏。 他们的官员升迁,遵循的乃是:百官择人,必先宗姓。 所有人都以宗族利益为重,比大宋更加难以管理。 耶律洪基的目的,就是通过御史台探查大宋多个衙门的运转情况,然后择优而习之。 紧接着。 双方闲谈数句,赵祯赏赐了辽使一些礼物后,耶律洪基一行便退下了。 …… 半个时辰后。 都亭驿,厅堂内。 辽国正使耶律素皱着眉头说道:“皇长子,你去大宋的御史台挂职,是不是有些过于儿戏了,你……你乃是我大辽储君,未来的皇帝,怎能做宋人之官?若陛下知晓,定然会雷霆大怒的!” 耶律洪基眼珠一瞪。 “你懂什么?我朝向来取法大宋,我前往御史台挂职,乃是为探查宋国治国之术,用宋人的话来讲,这是丢了面子,得了里子。面子不算什么,若能窃得治国之术让本皇子去当大宋官家的侍卫都可以!” “此事对我朝大有裨益,你们以为本皇子来汴京城就是为了吃吃喝喝,休闲玩乐吗?” 顿时,耶律素和李韩都齐齐拱手,不再说话。 耶律洪基又补充道:“自即日起,本皇子姓洪名基,字涅邻,你们莫要喊错了!” “臣遵命!” 耶律洪基在辽已经初涉政事,其握有一定实权,耶律素和李韩根本不敢驳斥他。 …… 与此同时。 辽国皇长子耶律洪基将于十一月初前往御史台挂职一月,担任监察御史里行的消息传到了御史台。 御史中丞唐介、殿中侍御史范镇、监察御史吕诲都来到了苏良的屋内。 唐介一脸严肃地说道:“景明,待耶律洪基来台院后,你可以欺负他,但必须是在不失大国礼数的前提下,此外,不准太过分……” 在苏良面前。 十九岁的耶律洪基就是一个稚子。 唐介不担心耶律洪基会探查到御史台的秘密。 反而担心苏良鬼点子太多,若将辽国皇子欺负的在年前愤而离宋,那问题就闹大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妖怪,还能吃了他不成,我会对他很好的。”苏良一脸笑意,喃喃道:“能使唤一位辽国皇子,甚至是辽国未来的国君,这种感觉还是挺不错的。” …… 十一月初一,一大早。 耶律洪基便身穿监察御史的官袍,来到了台院。 他先拜见了御史中丞唐介,然后才来到苏良的面前。 “苏御史,洪基久仰您的名声,阅读过你的每一篇文章,今日一见,你果然是气度不凡,不愧为大宋的柱石之臣……”耶律洪基由衷地夸赞道。 苏良微微一笑。 “耶律皇子,无需客气,从今日起,咱们便是自家人了,你便坐在那个位置吧!” “苏御史,在这里,没有辽国皇子耶律洪基,只有监察御史里行洪基,你唤我涅邻即可。有什么差事,你尽管使唤我!”耶律洪基甚是客气。 “好,没问题。”苏良应和道。 …… 片刻后。 进奏院的吏员送来了两份邸报。 台谏官的日常任务便是需要将邸报内容在御宝印纸上进行批注,若有质疑的地方,还可以写“谏草”。 此乃台谏官的日课,涉及考绩,有时官家也会亲自检查,以了解台谏官们的想法。 苏良递给耶律洪基一份,道:“台谏官的事务还是非常枯燥的,你看着写,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 “嗯嗯。”耶律洪基面带兴奋。 他对台谏的这类日课,也算熟悉。 在辽国,他也是得到儒臣萧惟信、姚景行、耶律良等人的真传。 自认文字功力即使放在大宋朝堂,也绝对拿得出手。 他欲向苏良证明自己的价值,当即拿起毛笔便认真写起了批注语。 半个时辰后。 耶律洪基突然听到鼾声。 他回头一看,苏良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心中喃喃道:哼,想故意向我造成大宋官员怠惰的假象,我怎会信! 耶律洪基不知道的是—— 苏良每日上午都要小憩片刻,有时甚至小憩到午时。 苏良睡了半个时辰后,才缓缓醒来。 他先是倒了一杯茶,然后向耶律洪基笑着说道:“昨晚小女儿太闹,睡得晚了一些。” 耶律洪基寒暄道:“理解理解,苏御史辛苦了。” 耶律洪基对苏良的话语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大宋官员因公废私之名,早就传到了辽境。 他更是听说,包拯、唐介等官员经常都是通宵达旦。 而苏良作为大宋士大夫官员中的佼佼者,定然也是这样。 苏良的此番言语,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罢了。 片刻后,苏良又睡了一会。 耶律洪基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若苏良日日这样睡,根本无法完成日课,更别提还要写奏疏了。 耶律洪基看向眼前的邸报,更加认真地撰写批注语。 …… 临近午时。 苏良一脸笑容地来到耶律洪基的面前。 “涅邻,可还适应?有什么不懂的可直接问我,台谏官的公事较为琐碎,需要足够的耐心。” 耶律洪基拿出自己的御宝印纸。 “苏御史,麻烦您看一看我写的批注,若有不当之处,您尽可指出。”耶律洪基甚是客气。 “写得挺快嘛!全都批注完了?” “没有,没有,只是批注了一半。”耶律洪基回答道。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以自己的批注内容,惊掉苏良的下巴了。 宋人向来以文化人自居,认为夏辽皆是蛮夷。 今日,耶律洪基就要为辽国正名,让这位大宋最有名望的台谏官,看到他的优秀。 苏良接过耶律洪基的御宝印纸,认真地看了起来。 不多时。 苏良便皱起眉头,沉默了数息后,道:“还行,还行。至于不当之处,我……我还真没法提,不如,你看一看本官的批注语吧!” 耶律洪基的心中有些不屑。 心中喃喃道:你整个上午的清醒时间都不超过一个时辰,能写几条批注? 他接过苏良递过来的御宝印纸,认真一看,整个人都傻眼了。 字迹娟秀工整,内容丰富详实。 有注语指出了问题,有注语给出了建议,并且多处都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想法。 更让耶律洪基感到绝望的是,苏良的效率太高了。 这份邸报乃是今早的新邸报,里面的信息足足有上百条。 耶律洪基在全力以赴,认真批改的情况下,至少要忙到黄昏。 但是苏良,不到一个上午,还在睡了两场觉的情况下,就全部完成了。 至于内容,更是没得说。 耶律洪基望向自己的御宝印章,双方一比较,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的内心深处不由得涌出一抹绝望。 这种差距,令他望尘莫及。 此时他也明白了,为何苏良称没法提意见。 若是真心地提意见,能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良已给他留够了面子。 …… 午后。 耶律洪基厚着脸皮向苏良问询起邸报上的一些内容,涉及农事、工事、地方杂事等等。 苏良寥寥数语,便让他受益匪浅。 在这些事情上,苏良并未过多隐瞒。 因为辽国若准备以文治国,绝对会越治越弱。 他们的底子浅。 大多官员根本无法文治,若一味学习大宋,只会使得北方的女真族更加快速地崛起。 一国有一国之法则,大宋当下的政事体系,辽学则死。 “景明兄,你实为大宋朝堂之遗珠,以兄之才,完全可入两府。若在我朝,当破例擢升为相。做个台谏官,实在屈才了!” 耶律洪基的夸人水准,在大宋官员中还是排得上号的。 苏良微微一笑。 “涅邻,你太抬举我了,先不说中书的文相、范相公、张相公等远胜于我,台谏的唐中丞、欧阳学士,开封府的包学士比我强,就连比我年龄小的王介甫、司马君皆都不弱于我……” 苏良一口气列出一个长长的人物名单。 耶律洪基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人的事迹,他或多或少都听过,皆是贤臣干吏。 他不由得思索起辽国朝堂的贤臣,除了几个儒臣,没有一个能拿上台面的。 他又想起那个因攻西夏失败而日日买醉宣淫的父亲,不由得直直摇头。 与大宋这位满是百姓赞誉的官家相比,更是差远了。 “唉,我若生在大宋,若为大宋官家之子,该有多好!”耶律洪基心情郁闷地感概道。 (本章完) 第292章 耶律洪基:本皇子生来自傲,在大宋却如鸡立鹤群! 十一月初七,天气渐寒。 身在御史台的耶律洪基,几乎每日都在惊叹中度过。 御史台诸官处理公事的效率令他叹为观止。 唐介、苏良、范镇三人的效率,便足以抵得上辽国整个御史台。 关键这种高效,完全来自于个人能力。 他想偷师都偷不来。 更让他感到郁闷的是,大宋官员,不卑不亢。 既没有因他是辽国皇长子而特意恭维他,也没有为展现国力而刻意显摆或装烂。 点滴之间。 他看到的皆是宋的大国气象。 这让他越来越喜欢大宋,越来越崇拜赵祯。 越来越看不上他那个好大喜功的爹。 越来越瞧不起辽国那些“吃肉不用筷,酒后就宣淫”的权贵们。 这几日。 耶律洪基最大的感触就是:大宋官家,几乎揽尽天下贤良,此乃大宋盛世之征兆。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只看到了大宋的好,却未曾看到大宋的糟。 在他眼中。 大宋朝廷令宗室外戚有职无权,专注于吃喝玩乐是正确的,全宋变法的策略是空前成功的,甚至大宋官员吵架都是香的…… 而在与苏良的相处中。 耶律洪基更是深切感受到了什么是贤才君子,什么是才华横溢,什么是卓尔不群。 总而言之,大宋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香的。 这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 每日早出晚归,在小本本上写写记记,甚是勤勉。 誓要将大宋这套文治韬略全都搬回辽国,待他继位后,全面施行。 …… 苏良看似对待耶律洪基漫不经心,其实一直留意着后者的情绪变化。 自打耶律洪基看过苏良御宝印纸上的批注后,便陷入了一种对大宋的狂热崇拜状态中。 并且,学习劲头空前。 苏良自然知晓耶律洪基心中所想。 若辽国习大宋之文治,再倚仗强大的骑兵,一统天下,并非没有可能。 作为辽国皇长子,耶律洪基自然是以一国储君的视角考虑问题。 他其实很优秀。 但身在御史台这个“贤士如云”的地方,他相对就显得平庸了。 …… 这日午后,御史台,台院。 苏良望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埋头做功课的耶律洪基,喃喃道:“十九岁,多好的年龄,思想还未成熟固化,此生可能也就来大宋一次,我若不给他留点不可磨灭的记忆,有些说不过去!” 苏良转着一根狼毫毛笔,心中思索着坏主意。 日后,宋辽必有一战。 苏良根本就没拿耶律洪基当朋友。 而耶律洪基当下如此尊敬苏良,也不过是为了偷师,然后再反过来制衡大宋。 苏良决定,必须要先让耶律洪基建立一个信念:辽国若想跟上大宋的步伐,必须孤注一掷地选择变法。 …… 翌日,近午时。 苏良一脸笑容地来到耶律洪基的面前。 “涅邻,今日午后,变法司将会举行一场自由谈,范相、计相、欧阳学士、唐中丞、包学士、范御史都会参加,你可有兴趣?” 耶律洪基心情激动,二话不说,便先点头。 有如此多大宋朝堂的中流砥柱参与,他自然不愿错过。 点头同意后,他才疑惑地问道:“景明兄,何为自由谈?” “哦,自由谈就是官员闲暇之时,围绕某个政事主题畅聊的小聚会,算是私会,可畅所欲言,结束后,就当作是一场闲聊,论的虽是政事,但并不会上升到朝堂。” “这……这是……我……我能听的吗?” 耶律洪基有些不敢相信。 这种聚会,是最易碰撞出火花,最易论出一番真道理的。 苏良微微一笑。 “此次议题,不聊宋,也不讲辽,我们将会聊一聊西夏。也有可能会聊到辽夏战争,你若觉得有所不便,也可不参与,此事不强求的。” “不,我要参与!”耶律洪基陡然提高了声调。 他根本不介意谈及辽夏战争。 他认为,他爹打输的仗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并且结果已定,没有什么不可谈论的。 “好,那你也准备准备,我们也想听一听伱的高见呢!” “没问题。”耶律洪基笑着回答道。 这一刻。 耶律洪基觉得苏良的为人实在是太敞亮了。 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若非自己身份特殊,他真想与苏良结拜为兄弟。 当即,耶律洪基便准备起了他的说辞。 他也想为辽国露露脸。 他这个年龄,正是喜欢锋芒毕露的时候。 …… 午后,变法司内。 范仲淹、王尧臣、欧阳修、唐介、包拯、范镇、苏良、耶律洪基分坐在一条长桌的两侧。 桌子上,有茶水、干果、点心、水果等。 耶律洪基甚是亢奋。 此时的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名大宋的士大夫官员,正在与一群优秀的同僚交流政事。 这种氛围,比辽国好太多了。 众人寒暄数句后,苏良率先引入了此次要讨论的话题。 “自西夏国主元昊身死之后,西夏宗室混乱,党项贵族争权夺势,但而今已渐渐安定。西夏穷困,民既为兵,又为贼。他们在缺粮少钱之时,必然将苗头指向宋或辽,行抢掠之举。我们到底应该灭夏,还是防夏,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今日,我们就聊一聊如何能够有效抵制西夏人的抢掠!” 紧接着,众人便开始轮番发言了。 “西夏实为巨贼,难改偷盗本性,若欲彻底解决西夏之患,必须一鼓作气,将其灭掉。不然待他们困顿时,定不会遵守盟约规定。西夏人自上而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视伦理纲常,我们绝不可与之为友……” “非也。西夏可防但不可灭。其如鸡肋,若灭之,须派官员管辖,军队驻扎,甚至为其百姓开民智,兴教化,消耗太大,实为一桩不划算的买卖。” “西夏并没有那么好打!他们占据有利地形,又有重铁骑铁鹞子。在危难之时,还会采取甚是歹毒的坚壁清野之策,若灭其国,付出的代价太多,不如在边境多建城堡,专防抢掠!” “西夏并非不可打,关键是看我们会不会倾尽全力去打,若倾尽全力,三月便可灭之,但是如何管辖党项人和羌人,确实是个大麻烦……” …… 范仲淹等人纷纷开口。 每个人都是有理有据,从军事、民情、利益得失等多方面,将西夏人的行为习惯,心理特征,分析得头头是道。 耶律洪基听得津津有味,但却未发一言。 不是他不想说。 而是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白鹤群里面的一只鸡,说话必露怯。 甚至一些想法与这些人相比,不但浅薄,而且幼稚。 当下他代表的乃是辽国。 若不能说得精彩,不如不说。 不多时。 他挺着的胸膛便佝偻了下来。 他生来自傲。 一直觉得自己若来大宋参加科举,考中个进士还是没问题的。 此刻,他才知晓自己与大宋官员的差距有多大。 不远处。 苏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想做的,便是打击一番耶律洪基的自尊心。 此番自由谈。 足足进行到黄昏才结束。 众人都是慷慨激昂,纷纷发表意见,而耶律洪基做得最多的就是点头和傻笑。 在这群人面前,他连做个配角的资格都没有。 耶律洪基自尊被伤,情绪甚是低落。 …… 入夜,都亭驿。 耶律洪基坐在厅堂中喝着闷酒。 越喝越郁闷。 在他的眼里,大宋百般好,大辽万般糟。 长此以往,辽国国势将危。 就在这时。 微醺的辽国正使耶律素和副使李韩回来了。 二人看到耶律洪基后,不由得明显一愣。 自耶律洪基挂职去御史台后,基本都是很晚才回来,而今却至少早了一个时辰。 耶律素和李韩作为正副使,并没有别的任务。 二人来大宋的目的就是吃喝玩乐,不过在耶律洪基的面前,他们收敛了许多。 耶律洪基看向二人,语气冰冷地问道:“汴京城好玩吗?” 耶律素和李韩都是一脸尴尬,看耶律洪基那阴沉的脸色,没敢开口回答。 耶律洪基缓缓站起身来,道:“来,跟我过来!” 大约数息后。 里面传来耶律洪基愤怒的咆哮声。 “你们看没看到南朝(即宋)君明臣贤,变法搞得有声有色;你们看没看到汴京城的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是面带笑容;你们看没看到汴河之上,千帆竞发,商贸是多么繁荣;你们看没看到,一座汴京城足以抵得上我们十座大城!” “我们再不学习南朝,差距将越来越大,早晚都会被他们所灭,你们还有心情吃喝玩乐……” 耶律素想了想道:“殿下,大宋的军事是比不过咱们的。” “你知道比不过吗?我们与宋不见兵戈多年,他们一直在进步,而我们一直在退步,你没看到河北禁军都换将了吗?” “愚蠢、废物,你以为南朝还是十年前的南朝吗?” 耶律洪基大骂二人一顿后,直接攥着拳头朝着二人狠揍起来。 耶律洪基的暴力基因,源于他爹耶律宗真。 今日他一肚子的火气与委屈,只能朝着此二人发作了。 耶律洪基挥着拳头,狂揍了二人近一刻钟后,心情不由得好了许多。 他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当下,我朝的变法力度还不够,必须要全面学宋,网罗天下贤才,不断加强文治的比重,不然与宋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 (本章完) 第293章 苏良设局,暴力倾向者耶律洪基 十一月十八日。 御史台,台院。 耶律洪基挂职台谏官半月有余,兴致已大不如前。 因为他看到了太多大宋远远强于辽的地方,但又无从学起。 每当看到苏良用一个时辰就能又快又好地完成当日日课。 每当看到唐介一日能撰写三份弹劾奏疏,还能抽一个时辰用墙角的长寿五件套锻炼身体。 每当看到范镇纠察百官班序,完成日课后,还有闲暇整编《新唐书》,甚至经常找友人探讨乐理。 他就觉得,辽国的御史台就是个草台班子。 甚至间歇性地认为:辽国要完! …… 这一日,午后。 苏良再次笑呵呵地来到耶律洪基面前。 “涅邻,明日休沐,王介甫、司马君实等年轻官员组织了一次樊楼茶会,邀请你我二人,你可愿往?” 说罢,苏良将一份请帖放到了耶律洪基的面前。 耶律洪基面带疑惑:“还邀请了我?” “你是贵客,这些年轻官员们都想见一见伱,你放心,他们想要结识的乃是洪基洪涅邻,而非耶律洪基!” 听到这话,耶律洪基顿时笑了,道:“我去!” 这一刻。 耶律洪基挺起胸膛,突然有了自信。 他意识到,之所以感觉自己很糟糕,乃是拿自己与范仲淹、王尧臣、欧阳修、苏良这些人相比。 若与大宋的年轻官员相比,他应该不会那么差。 …… 翌日,近午时。 耶律洪基身着一袭锦袍,与苏良来到了樊楼,二楼包间。 在场的有王安石、司马光、吕诲,刚回到汴京城述职,曾经三元及第的冯京、范仲淹次子范纯仁等青年才俊。 这些人自然是苏良召集过来的。 若无苏良的面子,性格执拗的王安石根本不愿意浪费一下午的时间陪人喝茶。 众人见面后,一阵寒暄,并将耶律洪基当作贵宾,礼数甚是周全,每个人都自报家门,并朝他打了招呼。 这让耶律洪基有一种被围绕在中间的优越感。 与年岁相差不大的年轻官员相处,他压力全消,且准备展示一番自己的学识。 片刻后。 众人边喝茶边闲聊起来。 没多久,耶律洪基便感到了不适应。 他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这些人聊的闲书,他没看过;聊的山河风光,他没见过;聊的野闻趣事,他没听过;聊的各种美食,他也没品尝过。 甚至。 对方聊起辽国的一些民俗特色,耶律洪基也都是一知半解。 他只能含糊着、傻笑着。 来之前,打好的腹稿,也忘的是一干二净。 自己都感觉自己是一个乡巴佬,学识相差实在太多了。 与这些人相比。 可能他也就在骑马射箭上能胜一筹。 并且。 耶律洪基还非常在意一点。 这些人各个面貌俊秀,气质优雅,除了没有洗头的王安石外,其他人竟然都比他帅气。 气人! 实在是气人! 耶律洪基不时皱起眉头。 通过这次樊楼茶会,他看到,大宋像苏良这样的官员,不是几个,也不是几十个,而是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浩浩荡荡。 这让辽国如何与大宋比! 他还想起了苏良那句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瞬间意识到,这定然是辽国文治不兴所导致的。 若不提高文人地位,再次改革科举吏治,辽国永远无法像大宋这样,让各个年龄段都满是贤才。 耶律洪基坐了一个多时辰后,以身体不适为由,便先行离开了。 苏良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从自由谈到樊楼茶会,皆是苏良安排好的。 自由谈上,苏良意在让耶律洪基看到大宋的柱石类官员到底有多优秀。 樊楼茶会上,苏良意在让耶律洪基看到大宋青年官员的绝代风采。 其目的,乃是在耶律洪基的心中埋下一颗文治的种子。 让其主张变法。 让辽国也开始重文抑武,全面学习大宋。 待辽国学会了大宋的规矩,那辽国也就废了。 在贫富差距甚大、兼并甚是严重的辽国,搞文治,必然能让辽国乱成一锅粥。 即使他们迷途知返,也必将走一段长长的弯路。 当下的耶律洪基,满眼都是大宋的好,根本看不到大宋文治存在的缺陷。 他丝毫不知,已经完全钻进了苏良所设的局中。 苏良的手段,有“坑蒙”之嫌,不是很上得去台面。 但他转念一想。 若因此举,可减少河北边境士兵的伤亡,可使得辽国迅速衰退,那就值得了。 大丈夫理应不拘小节。 为国事而舍弃君子作风,并无过错。 …… 近黄昏。 耶律洪基身心俱疲地回到了都亭驿。 他刚至厅堂,还未曾坐下喝口水,便听到里面传来耶律素与李韩的对话。 “殿下有应酬,定然是深夜方归。此时,正是去勾栏喝酒听曲的好时候,机不可失,咱们下次来汴京都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是啊,该快活时就快活,宋辽又不开战,各自发展各自的,殿下天天皱着眉,完全是杞人忧天!” “李兄,今晚咱们去桑家瓦子看女相扑吧,那日看过之后,我便馋得很!” “没问题,看过之后,咱再找个地方消消火。” “哈哈,好主意,今晚的消费,全部由我来付,一定要玩开心!” “不用不用,使团公费足矣,使团公费足矣,殿下绝对看不出来的。” …… 二人一边说笑,一边大步走到厅堂。 当他们看到阴沉着脸色的耶律洪基时,顿时傻眼了。 “殿……殿下,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耶律素的嘴都磕巴了。 他没想到耶律洪基会这么快回来,看其黑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显然是听到了二人刚才的对话。 “我回来,是不是耽误你们两个的好事了?你们要去哪?要不要本殿下亲自送你们去?” “没有没有,殿下,你……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再让本殿下揍一顿就行,这一次,不打脸!”耶律洪基举着拳头说道。 耶律素和李韩欲哭无泪,只得乖乖转身。 今日这场胖揍,显然是躲不掉了,遇到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主子,他们只能挨着。 抱歉,没写够8k,因最近杂事缠身,我先稳定更新,存几章稿子,而后慢慢增加字数,感谢诸位读者老爷阅读,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294章 两小苏发威,耶律洪基心态崩了! 第295章两小苏发威,耶律洪基心态崩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距离耶律洪基挂职御史台结束还有八日。 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结束这份糟糕的体验! 起初。 他觉得经常与唐介、范镇、苏良这些人相处。 可取长补短。 汲取大宋士大夫官员的更多优点。 但历经自由谈与樊楼茶会后,他发现,学不会,根本学不会。 对方的实力是建立在阅读了大量典籍,拥有丰富的底层经验,以及活跃的朝堂氛围上的。 他参与其中。 就如韩非子笔下那个不会吹笙的南郭先生。 装腔作势。 除了会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根本说不出什么道道,还显得非常傻气。 十九岁的耶律洪基。 极爱脸面,当下代表的又是辽国的脸面。 为了挽尊。 他选择不再参加大宋士大夫官员的任何聚会。 …… 这日,午后。 耶律洪基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 他决定去大宋的馆阁转一转。 馆阁是大宋官藏书最多的地方,而他最期待的便是去看一看那套《崇文总目》。 《崇文总目》,乃是当下大宋最大最全的一套目录书。 此书,着录丰富、体例完备,录着经籍3445部,卷。 乃是由宋祁、王尧臣、欧阳修等学士编撰校正,历时七年,直到庆历元年才成书。 书中,每类都有叙释,每书皆有解题。 看过此套书,便可知以后看书应朝向哪个方向,另外此书内有对各类书籍的注解,看完注解便知一本书的大致情况。 馆阁书籍,汗牛充犊。 耶律洪基想要通过看书快速提高学识水平,显然不现实。 不过看一看《崇文总目》,背诵一些书籍的目录注解,回辽后,向其父显摆显摆,还是完全够用的。 耶律洪基作为“台谏官”,与苏良打了声招呼后,便奔向了馆阁。 馆阁的官吏都知晓辽国皇子挂职台谏院,见其亮出台谏官身份后,皆恭敬行礼,并为其指引了方向。 …… 不多时。 耶律洪基便来到集贤院,《崇文总目》正是藏于此处。 一入门,他便闻到一股浓郁的书墨香。 集贤院内,房屋甚多。 每间屋子都是书籍满盈,堆放地整整齐齐,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医卜星象无所不包,还不乏有一些善本、珍本…… 此时的集贤院,一片安静。 有官员忙于抄录,有官员忙于整理校对,还有官员坐在一处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正在认真看书。 耶律洪基刚转一会儿,便有些迷糊了。 集贤院太大,书屋太多,他一时都不知如何寻找,而问询馆阁的官吏,他又有些拉不下脸。 就在这时。 他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十来岁的书童朝他这边走来,不由得大喜。 “哎!本官且问你们,《崇文总目》放在何处?” “官人,我们带你去吧!”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小苏轼,而一旁的是其弟苏辙。 很快。 苏轼与苏辙便将耶律洪基带到了存放《崇文总目》的书架。 耶律洪基微微皱眉,道:“怎么是抄录版?原版何在?” 苏轼微微拱手。 “官人,《崇文总目》较为珍稀,原版放置于秘阁,若想品读需有官家手谕,另外,此书的抄录版也是禁止外借的。” 耶律洪基点了点头。 他看向《崇文总目》,不由得面带迟疑,不知要看哪一卷。 《崇文总目》虽为目录书,但也有六十六卷之多。 按照经部、史部、子部、集部划分,下面还有四十五个类别,甚是纷繁。 这时。 苏轼开口道:“官人,若你通晓典籍,建议从历部开始看,而后再看子部与集部。此外,史部可先看正史、编年、实录目录,而后再看杂史、职官、仪注、刑法、地理、氏族、岁时、传记、目录等。” 一旁的苏辙补充道:“若官人不喜杂科,无须看子部中的类书、算术、医书、卜筮、历数、五行、道书、释书……” 说罢,苏辙还指了指这些书籍目录所在的位置。 耶律洪基见两名少年对这里的书籍如数家珍,不由得重新打量起他们,问道:“你们是从何处开始看的?” “从历部看。”苏轼如实回答道。 “历部?你们读完经部了?”耶律洪基有些不敢相信。 经部包括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论语、小学。 辽国一般的书生囫囵吞枣地读完这些书籍,至少也要到十八九岁。 他不相信两个少年将经部的内容看完了。 苏辙拱手道:“读完了!我父亲让我们在十二岁前便读完这些经籍了,不过注解还未曾读完。” “你们有多大?”耶律洪基问道。 “我十四岁,我弟十二岁。” 耶律洪基摇了摇头,道:“你们莫欺瞒本官,十二岁怎么可能读完这些书,你们读懂了吗?本官要考一考你们!” 耶律洪基捋了捋袖子。 他准备从这两个大宋少年的身上找回一些自信。 他想了想,不由得考起了论语。 “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后面是什么?”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苏辙不假思索地说道。 “此话何解?” “此话出自论语雍也篇,乃为子贡与孔子的对话,其意为……” …… 耶律洪基一连询问了二人十余个问题。 考句,考意,考认知。 苏轼和苏辙皆回答得甚有水准,并且一些认知远远高于耶律洪基,幸亏他们没有反问,不然耶律洪基就又丢脸了。 顿时,他感觉站在他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书童。 而是两个“小苏景明”。 耶律洪基有些郁闷,又问道:“你们是哪个相公的孩子?” 耶律洪基笃定。 一般人家不可能培养出来如此知识渊博的少年。 苏轼拱手道:“回官人,家父并非官身,只是寻常百姓。” “那……那……那你们怎能在集贤院当差?” “临近年底,集贤院缺少抄抄写写的书童,我二人才侥幸进来,不过到月底,我们就要回家了,我们学识浅薄,无资格长期待在这里,也无法入国子监,只能回家读书了!” 非官身家庭。 学识浅薄的临时差遣。 没有资格前往国子监学习。 听到这些话语,耶律洪基感到无比刺耳,差点儿没有气死。 如此优秀的两个书童,竟然只是普通百姓家的两个小子。 大宋的少年都优秀到这种程度了吗? 按照这个标准,他若生在农家,这个年岁恐怕只有挑大粪的资格了。 这一刻。 耶律洪基的心态有些崩了。 比不上大宋朝那些柱石官员,他认了。 比不上大宋朝那些青年才俊,他认了。 但是他连两个十二三岁,自认平平无奇的少年都不如,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他看到的辽国与宋的差距。 一瞬间,他连看《崇文总录》的心情都没有了,溜达了半圈后,大步走出了集贤院。 耶律洪基刚走。 苏良与司马光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轼、苏辙朝着二人拱手,苏轼笑着道:“二位官人,我……我们没有说错话吧!” 苏良笑着道:“说得非常好!” 苏良得知耶律洪基来集贤院,便特意交待了苏轼苏辙一番,让他们在耶律洪基面前展现文采,彰显大宋少年才气。 二人甚是兴奋,便照着做了。 这时,司马光朝着二人摆了摆手,苏轼与苏辙便去忙碌了。 司马光哭笑不得地看向苏良。 “景明兄,你先是以自由谈、潘楼茶会,向耶律洪基展现我大宋士大夫官员的优异,而今又让小苏轼、小苏辙给他上了一课,此举,会不会直接让耶律洪基自此颓废啊,此行为有些非君子风范了!” “颓废?应该不会,我想要的效果是让其回辽后,努力发奋,誓要以变法兴辽,这是在帮他上进啊!” “那……那……那这不是在助辽变强吗?” 苏良摇了摇头。 “辽国无变法之策,只能学我们这一套,耶律洪基回辽后,能做的也只有全力支持萧鼎。但学我们,必将加速辽国的衰落,变法乃九死一生之术,哪有那么容易成功!” “万一……万一辽人开悟,变法成功了呢?” 苏良淡淡一笑:“绝无此种可能!” “为何?” 司马光有些不解。 不知苏良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份自信。 “因为,当下的辽国,并无像我苏良这般的人物!” 说罢。 苏良双手往后一背,挺着胸膛离开了。 司马光望着苏良的背影,又气又笑,喃喃道:“当朝士大夫,论自恋,你苏景明可排第二。” 第一自然是王安石。 王安石无论做何事都认为自己不会有错,并且无比笃定,自己日后定然能够成为一名名扬千古的圣人。 这种自恋,司马光一开始有些不能理解。 但与王安石接触久了后,他感觉后者还是有这个潜力的。 他细细品味着苏良的话语,觉得其说辞也一定道理。 …… 近黄昏。 耶律洪基再次黑着脸回到了都亭驿。 这次出使大宋,让他屡屡受挫,感觉辽国已经走在亡国的边缘。 而此刻,辽国正使耶律素和副使李韩正坐在客厅内,一脸认真地看书。 二人被揍了两顿后,已不敢再外出寻欢作乐。 耶律洪基看向二人,想了想道:“今晚,带我去桑家……那个瓦子!” “啊?” 二人都是一愣。 耶律素眼珠一转,连忙道:“殿下,您……您不用试探,我们再……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 “对,我们绝对不去了,我们一直都在研究南朝的变法策略!”李韩连忙道。 “本皇子是认真的!” 耶律洪基两眼一瞪,随即便进了里屋。 留下一脸迷惘的耶律素和李韩,二人依然不知,此话是否为试探之语。 第295章 国子监授课,苏景明又准备骂人了! 转眼间,到了腊月初一。 耶律洪基挂职结束。 赵祯命三司专门为其发放了一个月的俸禄。 官服、鱼袋、任职诏令之类的物品也让其自留珍藏,此外还赠送了他一些大宋皇室的摆件。 耶律洪基甚是感激。 在见识过大宋的文治繁华以及赵祯在民间的仁善之名后。 他在梦里梦到赵祯,总是忍不住直直唤爹。 大宋的一切都令他心驰神往。 他已决定,待回辽后,定力主朝廷学习大宋的文治策略,全面改造辽国。 …… 临近年关。 汴京城越来越繁华,各国使团陆续抵达汴京城。 三苏与苏良、欧阳修、司马光等人吃过一顿离别宴后,也踏上了归途。 苏良明显感觉到,今年汴京城的热闹程度远胜往昔。 这也侧面反映出,大宋的变法已起到一定作用。 百姓口袋里有钱了,商贸流动更加频繁了,国库的收入也增加了许多。 整体而言,在这两年的全宋变法中,大宋已脱胎换骨,日趋上行,即将蜕变为更好的模样。 …… 这日清晨,御史台台院内。 苏良刚坐到桌前。 六十岁的翰林学士知制诰、国子监判监事(即国子监祭酒)丁度便来到苏良的屋内。 其额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一边扶腰,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丁度极爱吃肥肉。 这两年身体严重走样,走三百米路都至少要喘半刻钟。 苏良连忙起身,笑着道:“丁学士,您若有吩咐,命人唤我一声就行,不必亲自跑一趟! 丁度喘完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景明,今日老夫乃是求你办事,不亲自来不行啊!” “何事?若我能力所能及的,一定效劳!” 苏良对丁度印象不错。 后者虽然是个顽固的老学究,但很讲道理,为人更是没有丝毫瑕疵。 丁度缓了缓道:“临近年末,汴京城日趋喧闹,诱惑也越来越多,国子监那群学子们,心思又不在学业上了,老夫想邀请你去国子监给他们上堂课,提点提点他们!” 听到此话,苏良忍不住笑了。 “丁学士,你是想让我当个恶人,骂一骂他们吧!” 丁度老脸一红,他就是这个想法。 苏良曾说过书生百无一用,曾在汴京街头痛骂过太学生,而后又在自家门前恶评书生。 这使得苏良早已成为国子监学子们心中的恶人。 很多学子见到苏良都绕路走,并暗地里称他是:活阎王、毒舌头、鬼见愁。 但苏良的骂语确实能激励学子上进,故而丁度找了过来。 苏良想了想。 “丁学士,我自知在国子监学子眼中也没有什么好名声,提点提点他们没问题,不过,我要是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语,或引领他们走上了歧途,伱可莫怪我!” “不怪不怪,他们就缺鞭策,你骂得越狠越好,有什么问题,老夫担着!” “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何日去骂……不……何日去授课?”苏良笑着道。 “三日后如何?”丁度征求着苏良的意见。 “没问题。”苏良点了点头。 …… 翌日。 苏良将去国子监授课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无一例外。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自动将“苏景明将去国子监授课”在脑海中自动翻译成了“苏景明将去国子监骂人”。 令苏良意料之外的是,国子监的学子不但没有反对,反而甚是兴奋。 人人都在期待苏良这次能有新的骂法。 “此次,我倒要看一看苏景明会如何骂我们,若还是‘书生百无一用’或是那套‘脱下襕衫的弃学说’,我劝他最好别来!” “我已有资格荫补为官,靠着祖父的荫泽当官没什么丢人的,我家三代的努力难道就抵不上别人寒窗苦读数年?他若以此说事,我必反驳!” “最近,汴京城多了好几位身姿婀娜的名伶,我在学业上确实怠慢了,希望这次苏御史能骂醒我!” …… 苏良之骂,已成特色。 不但国子监的学子们期待苏良去骂。 民间街头的很多人也都是托关系、找熟人,想要去国子监旁听。 当下,国子监对外是半开放状态。 很多非国子监的学子,只要得到国子监的应允,便能进去旁听或借阅书籍。 与此同时,一些士大夫官员们也都兴致盎然。 集贤院内。 王安石一脸笑容地看向司马光,道:“君实兄,景明兄骂学子可谓是一绝,待后日,咱们叫上当世(冯京)、尧夫(范纯仁)一同去听,如何?” “甚好,甚好!景明兄骂人往往能骂出大道理,那些学子就应该多被他提点提点,我最近也懈怠了,没准儿也能得到点拨呢!” …… 不止是王安石和司马光。 文彦博、范仲淹、张方平等相公对苏良去国子监“骂人”也非常有兴趣,都准备去听一听。 此外。 赵祯也已命内侍前往国子监听课,并要求其将苏良的话语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 很快,苏良便知晓了朝堂和民间对此事的反应。 不由得压力甚大。 他没想到,骂人,竟成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这下子,不好整了。 若骂不出特色,骂不出道理,骂得不能令众学子心服口服,他就砸招牌了。 …… 腊月初六,天色灰蒙蒙的,有些冷。 国子监,大院内。 满满当当全是人。 除了中间坐着的数百名学子外,周边还有自带小板凳旁听的,还有蹲在墙角的,还有人在墙外竖着耳朵聆听的。 还有民间小报的撰写人,手拿纸笔,已等候多时。 在他们眼里。 苏良的骂语,就是一筐筐明晃晃的铜钱。 文彦博、范仲淹、张方平三名相公身穿便衣,低调地隐藏在后面的人群中。 王安石、司马光、冯京、范纯仁四人则是站在墙根下,一脸期待。 片刻后。 苏良随着丁度从后面走出,他看到这阵势后,不由得吓一跳。 这阵仗堪比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市场。 丁度没有为苏良准备座位,而是在学子中间搭了一个近一米高的木制圆台。 圆台旁边站了两名身材魁梧的护卫,以防苏良言语过激,与学子们发生肢体冲突。 苏良缓缓走上木台,面带笑容。 “大过年的,没想到这么多人来找骂!” 此话一落,全场皆是笑声,氛围骤然变得轻松起来。 丁度微微皱眉。 苏良开口便营造出这么一个轻松的氛围,接下来还如何骂。 他非常担心苏良今日碍于情面,只会走个形式,糊弄几句就结束了。 不远处。 文彦博、范仲淹、王安石等人却对苏良充满了信心,论言语上的破坏力,苏良在他们心中乃是公认的第一。 上一章可能要到明天才能放出来了,诸位读者老爷先跳着看哈 (本章完) 第296章 全城共情!苏景明献励志鸡汤 国子监,院内。 寒风凛冽,吹得墙角的两棵老槐树哗哗作响。 满院人都看向一袭白袍的苏良,院外人也都踮着脚尖,朝着院内张望着。 苏良站在木台上,望向下面的国子监学子,缓了缓后,面带笑容地说道:“今日,本官不骂你们废物,也不劝你们弃学,本官与你们聊一聊,伱们的仕途!” “仕途?” 众学子见苏良语气柔和,心想着今日大概率不会挨骂了。 随即,苏良提高了声音。 “国子监,主收士大夫官员子弟,平民优秀子弟亦可入学,大家来这里,都有一个共同目的:入仕为官。” “不久的将来,在座的诸位,或通过科举,或通过门荫,甚至有小部分人还可通过从军补授或胥吏出职,大概有七成人能为官。” “以科举入仕为官者,上限最高,有人甚至能做到宰执之位;门荫为官者大多任州县官、财务监当官,得中低级差遣;军功补授者,胥吏出职者,可能一辈子都将在偏远州县,磨勘候补……” “其实,现在的你们已基本能预测出自己的后半生是何模样,因为在你们前面,有太多人与你们走着相同的路。” 说罢,苏良看向下方。 有学子忍不住点头,当下正是他们谋前程的关键时期。 有学识出众、笃定可中举者日日苦学;有能门荫为官者,已开始熟悉官场规矩,结交共识之士;还有人在寻找着其他途径为官…… 很多人的前途,其实已经近乎明朗了。 苏良接着说道:“作为一名台谏官,我看过许多人的为官考绩、仕途履历,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结论,适用于在座每一个入仕为官的学子,你们入仕后的归宿,大抵也是如此,这个归宿,让我感到非常悲哀!” 苏良骤然加重了语气。 国子监的学子们不由得身体一颤,一个个都抬起头,眼睛瞪得贼圆。 苏良缓了缓,待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才再次提高声音,道:“十有九人,入仕为官后,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即亡矣。” “亡矣?” 所有人都是一脸迷惘,不解其意。 苏良望了一眼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解释道:“初为官,人人皆有青云之志,欲致君尧舜上,使得国泰民安。” “然,为官至多半年,便会因各种繁琐之事,或名利、或女色,而没了棱角、热血与斗志,忘了为何而官!” “为升迁,怕出错,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为官声,越来越圆滑,越来越世故,越来越爱揣摩如何走捷径……” “为官三年后,便完全陷入官场陈规,按部就班地熬资历,心中所想全是考绩、磨勘年限和俸禄。” “任知县时,爱修桥修路,建学除贼,引得百姓送万民伞,为考绩添彩。任知府时,依旧还是老一套。” “一个个青年俊才,入仕为官后都变成了一颗颗圆润的石头,平庸至极,不断以过去的认知与经验执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六十岁还在重复着三十岁时所做的事情,这与死何异?” “此非个例,而是我大宋近八成官员的现状!” “你们若只是做一名普通百姓,朝廷允许你们平庸,允许你们知足常乐,但是作为士大夫官员却绝不可以!” “我朝以科举取士,文治天下,自十数万人中选四五百人。为官,担负的乃是江山社稷安危之责。未来的宰执,将会在你们中间产生,未来朝廷的重大决策将由你们中的一些人拟定,你们若一成不变,重复自我,我大宋只会越来越糟!” “人之一生,何其短也,若日日复刻往昔,岂不悲哉!” “今日,本官要告诫大家的是:莫在后半生重复你的前半生,这样做,或许会很舒服,但不要入仕途,因为必会误国误民!” “入仕做官的理想,不应是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而应是立德立言,做前人未做之事!” “当朝,我最欣赏的一名官员,名为王安石,我欣赏他,是因为当我们所有人都在膜拜圣人时,他则是想着成为圣人!” “此想法并非不敬,即使圣人在世也希望后世有人能超越他们,这才应是我大宋官员的抱负!” 王安石听到此话,眼角有些湿润,心中喃喃道:“当世,唯有景明懂我也。” 苏良再次提高声调。 “诸位,不要将金榜题名当作你们人生最耀眼的时刻,那只是一个开始。莫让你的雄心壮志死在穿上官袍的那一刻,为官,不是享受,而是沉甸甸的责任。官员若平庸,则朝廷平庸,朝廷平庸,则国必亡也!若做官,就做一名可千古留名的贤良之官!” 苏良说完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这番话完全是他的经验之谈。 庆历四年,若不是他弹劾齐州主官,献上一篇《懒官疏》,他定然还在州县的选海中沉浮。” 当下的书生士子们。 不是读死书,便是读功利之书,不是太乖、太呆板,就是太贪图享乐。 苏良若不为这些“乖乖仔”提提劲,敲打敲打他们,大宋未来变法的成果恐怕难以延续。 待这群人做了官,苏良再向他们讲这些,恐怕就晚了。 就在这时。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高空中飘落。 天地间洁白一片,越来越冷。 但国子监院内,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有官员思索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死”去的。 有学子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能丢失初心,成为人云亦云的官员。 还有学子早已打算好做官后在哪里买房,娶几房小妾,但苏良今日之言,让他陷入了沉思。 …… 没有人愿意早早便“死”去。 谁都没想到。 苏良今日之言竟是如此深刻。 天气越来越寒,雪越下越大,不多时地面上便白茫茫一片。 但无一人发出声音。 就连文彦博、范仲淹、张方平三人也都在品味苏良的话语。 苏良的角度总是那么特别。 这一刻,他们也意识到。 若想大宋强盛,仅仅清除贪官污吏是远远不够的。 唯有让那大批只会重复自我的平庸之官觉醒,江山社稷才能兴盛。 王安石、司马光、冯京、范纯仁四人也都甚有感触。 苏良那句“十有九人,入仕为官后,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即亡矣。”,必然能引得无数年轻士子的反思。 而这时,国子监大门内。 墙角处一个身穿灰色长袍,面色甚是白皙的年轻人看向苏良,其眼睛忽闪忽闪,一脸崇拜之色。 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是个年轻的女子。 近十息后。 苏良笑着道:“诸位,雪甚大,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哗啦!哗啦! 国子监的学子们纷纷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躬身拱手,然后齐呼:“谢苏御史,学生受教了!” 苏良今日之言,已经彻底令这些学子折服。 苏良是在向他们传授为官之道,是在告诉他们做人的道理。 此番劝诫,可为师也。 即使那些不喜苏良者,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苏良今日之言。 简直如圣人降临。 大宋的士大夫官员,当如此也。 片刻后,众人才纷纷散去。 …… 近黄昏。 一篇《入仕身死论》开始流传向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此文章正是苏良在国子监的演讲语录。 “看完此文,老夫觉得自己在二十八岁便已经死了,我二十岁便有着书之志,而今却仍是一字未写,实在是空活数载啊!” “苏景明,近乎圣人也。谁愿意不断重复自己,不过是偷懒,不过是贪图享受罢了!” “人生长不过百年,若一直重复自己,那还有什么趣味,接下来的生活要变一变了!” “妙哉!妙哉!苏景明竟重解了死之意义,此刻我才知晓,到底什么样的状态才算是真正地活着。” “小生顿悟了!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应有雄心壮志,曹孟德还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呢,我不能再将光阴浪费在女色上面了。” …… 垂拱殿内。 赵祯看完苏良的演讲实录后,直接拍案叫绝。 “哈哈,苏景明还真不会令人失望,若无苏景明,朕可能就‘死’在庆历四年了!此文应通传天下,令官员皆熟读记之。” 翌日,苏良的《入仕身死论》继续发酵。 他本意是使得学子们提前知晓入仕为官的意义,哪曾想汴京城掀起了一番“身死热”。 有人称,他的爱情死在了十八岁;有人称,他的清白死在了桑家瓦子;还有人称,他的仕途死在了汴河的一条花船上。 …… 都亭驿,厅堂内。 耶律洪基看完《入仕身死论》后,气得牙根痒痒,直想打人。 他的愤怒,不是苏良能讲出这么一番高论。 而是此篇颇具儒学精髓的高论若在辽国讲,恐怕许多契丹族书生都会回怼一句:你有病吧,我读书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娶妻纳妾,什么死不死的。 这就是辽与宋的差距,骨子里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本章灵感来源:有的人30岁就死了,80岁才埋。 感谢书友‘老哥我服了’和‘勾勾搭搭不像话建议直接上’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297章 大理五公主:苏御史,可愿以并嫡之制再娶妻? 大雪如席,纷纷扬扬。 足足下了两天两夜,田地里面的水分足足的。 汴京街头,诸多犯了“文青病”的书生士子们,互相分享着自己何时已“死”以及打算如何苏醒的计划,甚是热闹。 而汴京城书铺书摊最畅销的便是苏良的文章语录,排名第二是苏洵的《老泉文集》。 …… 腊月初十,天气晴朗。 苏良休沐在家,与一对儿女正在玩耍。 就在这时。 吉叔来报,大理国特使段天海递来拜帖。 苏良不由得一愣,对方在他休沐之时来家拜访,显然是私事。 但他与大理国特使并不相识。 他想了想,道:“备茶,我亲自去迎接。” 当下,大理与宋的关系还算不错,双方的民间贸易也较为频繁。 近两年。 大理国见大宋发展较好,多次提出内附,想要成为大宋的藩属国。 不过皆被大宋婉拒了。 大理请求内附,乃是因其内部较乱,段氏皇族与外姓的争斗较为激烈,段氏意在大宋能为他们正名,且解决内乱。 大宋不愿趟这趟浑水。 片刻后,苏良迎到大门口。 一个白白净净,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人大步走了过来。 “大理特使段天海,久闻苏御史之名,今日唐突拜访,还望见谅!” “来者是客,段特使,里面说话!” …… 当即,二人寒暄着进了前厅。 段天海与苏良闲扯了片刻后,终于入了正题。 “苏御史,在下道一句冒昧的话语,你可有再娶妻的打算?” 苏良不知他何出此言,面色有些严肃地说道:“段特使,此话确实很冒昧。我已有良妻,且有一双好儿女,为何要再娶?” 段天海从怀里拿出一份花笺。 “苏御史,实不相瞒,数日前,我家五公主在国子监听你授课时,对你一见钟情,今日托我说媒,欲嫁伱为妻,这是五公主亲自列下的嫁妆,你看一下。” “啊?” 苏良有些懵。 他本以为辽人夏人很憨,没想到大理人竟然也这么憨。 苏良拿起花笺一看,顿时心惊不已。 大理马八千匹。 麝香五百斤。 牛黄五百斤。 宝剑十把。 古琴六架。 金银器二百件。 楠木佛珠一百串。 …… 嫁妆礼单足足有三十多项。 仅仅是八千匹大理马就足以让人心动不已。 要知,大宋与大理一年的交易数量,也只有一千五百匹左右的大理马。 大理马,又名滇马。 体型比西北马小一圈,但耐力甚好,属于驮乘类马种。 陆路交通,皆需马匹。 大宋在河北、西北能购买的马匹数量极少,故而对大理马的需求较大。 有时甚至是有钱都买不到。 麝香、牛黄等更是大理国的特产,质量皆为上成。 苏良将嫁妆礼单放在一侧,笑着说道:“段特使,我已有妻,且不愿续妾,此事我就当你开玩笑了。” “不,我没开玩笑,我并非要让苏御史休妻。采取并嫡之制即可,我家五公主完全可以接受。不过新婚之时,苏御史你至少要去大理住上三个月,如何?” 所谓并嫡之制,即娶两女,皆为妻。 此制在唐朝有一段时间较为流行,但大宋根本没有这个规矩,妻就是妻,妾就是妾,更没有什么平妻之类的称呼。 大理国继承的乃是唐制,故而想到了并嫡之制。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段特使显然是在来之前将各种问题都考虑到了。 “敢问五公主芳龄?”苏良问道。 “年方二十二岁,刚好比苏御史小十岁,实乃良配!另外我家公主的相貌、品行皆为上成,苏御史看后绝对满意。” “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便在樊楼设宴,让五公主与苏御史见一面,如何?若是双方都觉得合适,年后就能将此事办了,在汴京城办就行,我能做主。” 段天海的语速极快且说话极具煽动性,苏良都怀疑他是不是干过媒婆。 苏良想了想。 这种感情之事,理应快刀斩乱麻。 并且他不认为堂堂大理的公主能接受与别人同伺一夫。 此事绝对没这么简单。 “行,那咱们就晚上见了。”苏良笑着说道。 …… 入夜。 苏良带着曹护来到了樊楼。 之所以叫来曹护。 苏良是担心万一对方喂了自己什么迷情药之类的,方便逃跑。 万一真传出自己睡了大理公主的绯闻,此事就难以收场了。 苏良在这类事情上吃过亏,故而警惕性十足。 …… 樊楼二楼。 段天海将苏良引入包间。 一位身材婀娜,身穿紫色曳地长裙,双瞳如剪水般的年轻女子出现在苏良面前。 其身上还带着一股淡雅的芬芳。 苏良不得不承认。 此女子长得甚是精致,其眉目带笑,还带着几分妩媚。 “苏良参见大理五公主殿下!”苏良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 大理五公主甚是胆大。 她直接走到苏良面前,距离他不过一拳的距离,然后笑着道:“段叔已将我的想法告诉你了,你是如何想的?” 声音又甜又细。 苏良面色尴尬,想了想道:“五公主,在下已有妻女,且曾发誓不会再娶。此外,在下觉得也配不上五公主,依照公主的容貌气质,理应找一个更加年轻帅气的男子……” “但是,本公主就看上你了!在你说出那句‘十有九人,入仕为官后,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即亡矣’后,本公主便觉得只有你能配得上我。”大理五公主一脸深情,眼睫毛忽闪忽闪。 听到此话,苏良胸膛一挺,看向五公主的眼睛。 “抱歉,强扭的瓜不甜,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苏良摇头道,对方又不是不是大宋的公主,苏良根本无须对她太客气。 “如果嫁妆再加两倍呢?”五公主依旧面带笑容。 “再加十倍也不可能,钱是买不来感情的。”苏良正色道。 “你倒是个正经人,这可与我听到的关于宋人的传闻不一样,来,这边坐!” 大理五公主将苏良请到一旁的茶台,低头沏起茶来。 苏良缓缓坐在她的对面,隐约觉得这个五公主不简单,可能接下来才会进入正题。 (本章完) 第298章 享齐人之福?你是没见过台谏官打人吧 樊楼二楼,包间茶台。 苏良与大理五公主分坐两侧。 五公主卷起衣袖,其手指白皙如玉,沏茶的动作轻柔而娴熟。 不多时,茶香四溢,沁人心鼻。 五公主将茶水缓缓倒入杯中,朝着苏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 丝毫未将自己当作一位公主。 若是一般男子享受这种公主的服侍,恐怕早就忘乎所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苏良却大大咧咧地坐着,不卑不亢地道了一句:“谢五公主。” “唤我纯儿吧,我叫段雪纯。”五公主柔声说道。 其眸如秋水,透着淡淡的媚态,一点都不掩饰对苏良的爱意。 苏良尴尬一笑,他喊不出如此亲腻的名字。 他端起茶杯,但却未喝。 五公主瞬间明了,笑着看了苏良一眼,道:“你放心,本公主没有那么下作,还能给你下药不成?” 说罢,五公主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苏良顿时放了心,也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 自打庆历四年九月的进奏院案后,苏良便一直告诫自己:与陌生的女子独处一定要小心,有时,占便宜就是吃亏。 随即。 五公主开门见山地说道:“苏御史,本公主确实看上你了!” “我欲嫁伱,缘由有二,其一,你的确是我中意的男人,无论是相貌、品行还是能力,我都特别满意。” “其二,你若娶我,对大宋和大理都有益。” 苏良淡淡一笑,道:“主要还是第二条理由吧!” 皇家儿女,大多没有什么恋爱自由。 全都要服务于政事。 当年的赵祯也是被迫娶了现在的曹皇后。 五公主为苏良添满茶,而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近两年,我大理多次提出内附,皆被大宋婉拒,原因大家都很清楚,大宋不愿涉及我大理内部的纷争。不过当下,情况又有所不同。” “我大理段氏对大理的掌控越来越强,旁边的交趾国与南天国的侬智高随时都有可能开战,大宋的南境并不稳固。大宋不愿我们内附,但我们仍想与大宋搞好关系,我便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我嫁你!” “五公主殿下,你真是高看我了,与我大宋交好与嫁我有何关系?你应该找个宗室子弟!” 五公主摇了摇头。 “我赌,十年之内,你必为大宋宰执!我段氏与你联姻,一方面能加深大理与大宋的关系,使得我段氏地位稳固。另一方面,我段氏也能保证南境太平,至少大宋若攻辽攻夏,我们不会添乱。此外,嫁你算得上是私事,大宋也无须考虑要不要对我大理尽主属之国的义务。” “我段氏图的就是以你为靠山,震慑外姓,以便更加稳固地掌控大理以及慢慢培养与大宋的关系。后续在商贸上,我们还可以再协商,此乃两全其美之计,对大宋与大理皆好。” 苏良端起茶杯,轻呡一口茶。 这位五公主想得极为深远周到。 自知大理不能成为大宋的属国,故而想背靠苏良来借大宋之势。 在她眼里,苏良有资格成为大理段氏的靠山。 她提出的条件也确实很诱人。 苏良微叹一声,道:“确实,此策对大宋、大理皆有益,但你可考虑过我二人的感受?” “纯儿愿意呀!” “我嫁人本就身不由己,而今你正是我喜欢的男人,我不算委屈。”五公主向前欠了欠身子,甜甜地说道:“你放心,我不是善妒之人,我一定会对姐姐好的。此外,咱们若能生下一子,即使分隔两地,我也能接受。” “我图你的人,图日后能成为大宋宰执之妻,图大宋与大理段氏有这层关系后,会越来越亲近。而你大宋图我大理可帮大宋稳固南境,图我大理的大理马,你图我的美色,图我可以为你生儿育女,图我段氏对你的仕途也有帮助,这么算,你不吃亏吧!” 苏良张口欲言,却又突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位五公主,完全将婚嫁之事当成了一桩买卖,且还算计得甚是到位。 苏良想了想,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不可能再娶一妻,这是我对我妻子的承诺,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可能再娶!” 五公主挺了挺身子。 “你作为士大夫官员,不是应该因公废私,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甘愿牺牲小我吗?你在国子监不就是这样讲的吗?” 苏良再次语塞。 这姑娘若是男儿身,真适合去做一名台谏官。 “不……不一样,牺牲别的可以,但不能牺牲我的家庭,并且也没必要牺牲!” 随即,苏良站起身来。 “五公主,望你莫再提及此事,今日,就当在下未曾来过,告辞!” 说罢,苏良站起身来,扭脸便走。 “苏景明,你越反抗,本公主越喜欢你,我一定会得到你的!”五公主伸手朝着空中一抓,笑容灿烂。 苏良走出门口,便看到大理特使段天海。 后者一脸笑容地看向苏良,道:“驸马爷,是不是可定吉日了?” 苏良白了他一眼,道:“问你家公主去!” 说罢,苏良快步离开了樊楼。 被这种事情缠身,实属流年不利,遭遇了桃花劫。 当日晚。 苏良回家后,并未将此事告知唐宛眉,他只盼着此事就这样揭过去了。 …… 翌日午后,禁中。 一个笑容灿烂的中年胖子,快步来到垂拱殿。 他不是别人。 正是主管外事的鸿胪寺卿左有鼎。 大理特使段天海与他畅聊一番后,他便无比兴奋地来到禁中。 “官家,喜事,有大喜事啊!” 赵祯笑着道:“何喜之有?” 当即,左有鼎便将大理五公主愿以并嫡之制嫁给苏良作妻的事情汇报给了赵祯。 还递上了嫁妆礼单。 另外,五公主还承诺此事若成,大理国可将每年大理马的交易量提升到五千匹。 赵祯略微一想,便知大理的目的。 大理段氏知无法内附大宋,成为属国,故而想通过与苏良的关系来亲近大宋。 他们是看上了苏良的潜力。 不过,赵祯认真一想,觉得此买卖确实非常划算。 大宋每年能多出数千匹大理马,且南境的稳定性也能提高了许多。 此外,大宋与大理仍非主藩,日后若大理内乱,他们也只能借一借苏良的名声,而非大宋的名声。 “并嫡之制?我大宋没有这样的先例吧?”赵祯疑惑地问道。 “官家,此事对我大宋甚有裨益,可破礼而行。且此为唐制,也是当下大理国的礼制,从大理国那边来论,并无不妥之处!” 失不失礼,全凭礼官的一张嘴。 左有鼎通晓大宋礼制,此事涉及朝廷利益,他自然要想办法圆出一个合适的理由了。 赵祯微微点头。 “这样说倒也可行。不过,苏卿毕竟有妻,此事还是应问询一下他的想法,他若不愿,我们也不能勉强。” 听到此话。 左有鼎便知,官家是有意向促成此事的。 “官家,您是见过大理五公主的,年轻貌美,甚通礼仪,嫁给苏景明可谓是下嫁。苏景明不但能享齐人之福,还能为我大宋立功,此等美事,他能有什么理由拒绝?” 赵祯笑而不语,缓了缓后,道:“左寺卿,你先去找景明私下问一问,若他有意向,家内之妻也不反对,我们便促成此事,这确实是一桩美事。” “臣遵命!”左有鼎甚是兴奋。 前几年,他在鸿胪寺受够了辽国和西夏使者的白眼。 这两年,脊梁骨刚刚直起来,而今他若能促成此事,那便是大功一件。 升迁受赏,绝对不在话下。 左有鼎出了垂拱殿,便直奔御史台。 台院内。 左有鼎如同一个媒婆般将大理五公主的心意告知了苏良。 他并不知苏良已经拒绝过五公主。 “景明,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于我大宋的江山社稷有益,于你也有益,不久后,你将会成为大理国的驸马爷,身份贵不可言,人家公主能接受并嫡之制,实乃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 “我都不知我家祖坟在哪?”苏良没好气地说道:“左寺丞,麻烦您转告大理特使,我不愿意,我苏良今生只娶一妻。” 左有鼎一愣。 他根本没有想到苏良会拒绝。 旋即,他眼珠一转,顿时恍然大悟。 “老夫明白,老夫明白!为了官声,景明你还要假装拒绝的,没事儿,此事公开后,你可以假意拒绝,我陪着你演戏,不过你最多拒绝两次,人家大理公主也是要面子的。” 鸿胪寺的官员。 基本都是八面玲珑,说话办事弯弯绕绕。 他以为苏良是要为保留仁君子之态而假客气。 免得因娶两妻而被人诟病,故而必须要被动着同意。 “我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有演戏,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苏良瞪眼道,有些恼怒了。 顿时,左有鼎也来了脾气。 “为了大宋南境太平,为了得到更多的马匹,你有何资格反对此事。作为我大宋的一名士大夫官员,朝廷需要你的时候,你理应站出来!” “苏良,老夫告诉你,此事必须要成,若不成,你就是大宋的罪人!”左有鼎伸手指向苏良。 唰! 苏良站起身来,环顾一圈后,提起一旁的凳子,道:“左寺卿,你是没有见过台谏官打人吧!” 你……要作甚?此事乃是为你好,老夫若年轻二十岁,且被公主瞧上,莫说以并嫡之制娶之,让老夫倒插门都行,为了大宋,你就不能牺牲牺牲自己吗?” 左有鼎见苏良是真的要打人,说完此话后,转身便朝着外面跑去。 “嘭!” 苏良将木凳砸了出去,距离左有鼎不足三尺。 左有鼎头都不敢回,迅速跑了出去。 苏良高声骂道:“我要你教我做事?” 不远处。 看到这一幕的台院官吏都有些惊讶。 苏良竟然敢殴打鸿胪寺卿左有鼎,并且看其面色,甚是恼怒。 左有鼎跑出御史台后,一脸委屈,想了想后,奔向了中书省政事堂。 一进政事堂,他便开始哭诉。 “几位相公,你们可要为下官做主啊,若不是我跑得快,恐怕就让苏良砸死了!” 文彦博、张方平、范仲淹、吴育、宋庠五人皆在,一致挑眉看向左有鼎,似乎在说:定是你招惹苏景明了吧! 左有鼎将官帽扶正,整理了一下官袍。 便将他见大理国特使段天海、见赵祯、见苏良的所有事情都讲述了出来。 “诸位相公,这是不是好事?我是不是好意?但他苏良却一脸不情愿,那凳子就是瞄着我的脑袋砸的,若不是我快走一步,可能现在都在太医院了……” 左有鼎气愤地数落着苏良的不是。 这样说,能显得他更不容易。 文彦博笑着道:“景明还真是艳福不浅,此事若按国事来论,确实是一件好事,但若景明不同意,恐怕很难有人能说服他啊!” “景明向来将家庭看得甚重,又独宠其妻,不过在此事上,我觉得为了大宋,景明应该委屈一下自己,其实也不算委屈,大理五公主是配得上景明的,再说,人家又未让景明休妻!”张方平分析道。 “嗯嗯,我同意张相的意见。”吴育点头道。 一旁的宋庠也点了点头。 在这群老家伙眼里,国事高于一切,并且认为苏良多娶一妻算不得什么。 唯有范仲淹微微皱眉,道:“我倒是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景明若真不愿意,恐怕十头牛都拉不回他!” “诸位相公可愿再去说服他?”左有鼎见除了范仲淹,其他相公都赞同他,不由得有了底气。 张方平、宋庠、吴育同时看向文彦博。 本来,范仲淹是最合适人选,但他站在了苏良那边。 而除了范仲淹外。 这里与苏良关系最近的,便要数文彦博了。 文彦博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夫并无信心说服景明,他没准儿也能举着凳子砸老夫,此事,半公半私,我建议,咱们找官家议一议,若大家都愿促成此事,我们便将此事当成一个较为特殊的差遣去做,然后合力说服景明,如何?” 其他人都认可地点了点头。 (本章完) 第299章 王安石与司马光大爆发:大宋不能没有苏景明! 禁中,垂拱殿。 中书五相公与鸿胪寺卿左有鼎一起,来到赵祯的面前。 左有鼎再次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苏良用凳子砸他的整个经过。 “官家,苏良在此事上名利双收,还能娶公主为妻,他有什么不满意的,臣看他就是故作高傲,沽名钓誉,根本不将此事当成朝廷之事!” 左有鼎一脸郁闷,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若他遇到这种美事,睡觉都能笑醒。 赵祯微微皱眉。 “此事,确实有些难为景明了,他与其妻,起于微末,相互扶持才有了今日,自然不愿别人插足其中,但是,大理给出的条件,实在难以令人拒绝啊!” 这时,张方平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国事在前,个人事在后,大理五公主嫁于景明,对我朝大有益处,景明理应以国事为重。” “自古以来,国与国之间联姻无数,身不由己者甚多,今我朝并非公主下嫁,乃是大理公主爱慕景明,此事,我们占尽了好处,断不可拒绝,不然大理五公主的面子何在,此事若不成,不但不能与大理交好,反而与其交恶,甚至会导致南境出现问题。” 张方平曾花钱买妾,根本无法体会苏良“不娶二妻”之心。 此话一出,赵祯顿时有些心动了。 一旁的鸿胪寺寺卿左有鼎连忙趁热打铁地说道:“官家,苏良所谓的‘不娶二妻’,只是因他对大理五公主不了解,待二人朝夕相处数日,他便不会这样想了。此外,即使他觉得身不由己,但为了江山社稷,婚姻是否美满,算得了什么,况且又不是让他去大理国作赘婿!” 左有鼎此话显然是有所指。 赵祯瞬间想起,他的两任皇后皆为刘娥太后所选,他贵为大宋官家,婚事都不得不因政事而定。 他与曹皇后有隔阂数年,但现在也是夫妻恩爱,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意。 爱情,那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汴京城内,恩爱的男女甚多,但往深了看,都是价值互换。 这时,范仲淹忍不住开口道:“官家,臣较为了解景明,他个性刚烈,若不同意,甚至会自请罢官也不愿再娶,我们该如何?” 此话。 一下子将赵祯问住了。 苏良绝对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若此事不成,不但得罪了大理国,还让苏良伤心离朝,那朝廷的损失就大了。 这时,左有鼎挺着胸膛站了出来。 “官家,臣有一计。” “臣认为,官家可完全将此事当作国事,而后在四日后的常朝上,廷议此事,若百官皆认为此事是好事,那苏良断无拒绝之理。” 赵祯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在常朝上,自然以国事为重,苏良迫于群臣压力,在没有充足合适的理由下,必然无法反驳。 “可以,就在常朝上议论此事吧!”赵祯点了点头。 为了大宋,赵祯觉得人人都能做出牺牲。 况且,他也不觉得苏良有牺牲。 那大理国五公主的美貌比唐宛眉还略胜一筹,并且才二十二岁,苏良若与其成就一番姻缘,那必然在后世会传为一桩美谈。 …… 翌日。 大理五公主将以并嫡之制嫁给苏良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此消息的源头。 不是别人,正是大理五公主。 她的目的就是将此事闹大,闹成大宋之国事。 一旦成了国事,那二人合适不合适根本不重要,大宋君臣首先考虑的一定是利弊。 …… 汴京城的百姓,对这类八卦甚是感兴趣。 “哎呀呀!我是见过那大理五公主的,年方二十二,那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她竟然要以并嫡之制嫁给苏御史,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老夫不羡鸳鸯不羡仙,只羡御史苏景明的每一天,他的仕途本就顺畅,没想到竟然还被大理公主看上了,真是太好命了!” “哈哈,苏景明真为我大宋男儿长脸,大理公主下嫁,还愿与其他女人共伺一夫,苏景明真是有福!” “毫不夸张地讲,天下想嫁苏景明的漂亮女子能从南熏门排到宣德楼,大理五公主欲嫁苏御史,必然是我们与大理达成了某种盟约。” “我不同意这门婚事,我只愿看苏御史与其妻,一夫一妻一生一世到白头。”一名女歌伎眼泪汪汪地说道。 这时,其身旁的一名女歌伎问道:“若是让你成为苏景明的妻或妾,你还支持一夫一妻吗?” “你……讨厌!”那女歌伎想一想此事,都已经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 除了街头巷尾的议论外,一些民间小报也陆续放出消息。 甚至一些书摊贩子在街头直接吆喝起来。 “揭秘!御史苏景明与大理五公主的国子监之缘。” “郎才女貌!大宋与大理的一对天作之合即将诞生!” “谁是赢家?细数大理与大宋的前世今生。” “并嫡之制,当世儿郎尽享齐人之福的礼仪之法。” …… 民间百姓大多都认为这是好事,几乎没有人觉得苏良会拒绝此事。 因为—— 大理国五公主肤白貌美,年轻活泼,地位又高,且还未让苏良休妻。 于国于家,皆是良配。 …… 近黄昏。 放衙后,苏良便急匆匆赶回了家。 他坐在御史台,收到的民间小报上都是他将娶大理五公主的消息。 有的甚至还推测出了黄道吉日。 苏良还知,官家将会在十五日的常朝会上,廷议此事。 他不由得感到非常头疼。 苏宅。 苏良回到家,望着一脸笑容的唐宛眉,还有高兴得挥舞着双手的一双儿女,正欲解释。 唐宛眉却率先道:“我知道伱要说什么,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支持。” 苏良一脸郁闷。 当下,他已经决定不了了。 此事已然上升到了国事,且百姓大多都还很支持,都认为苏良赚大便宜了。 一句“为了大宋”,就能让他所有的理由都难以成立。 吃罢饭,苏良便钻进书房。 他必须要解开这个死结。 他接受不了娶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异国女子,并且后续定然会有诸多麻烦事儿找来。 …… 腊月十五,常朝朝会。 百官齐聚,赵祯端坐于上方,神采奕奕,满面红光。 首相文彦博汇报过一系列政事后,鸿胪寺卿左有鼎站了出来。 “官家,数日前,大理特使段天海告知臣,大理五公主因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在国子监内的演讲,对其一见倾心,希望能以并嫡之制嫁于苏良,另请官家赐婚,此外大理特使还带来了一份嫁妆礼单……” 左有鼎是生怕众臣不知苏良娶大理国五公主,大宋能得到的好处。 絮絮叨叨,足足说了一刻多钟的时间。 赵祯环顾下方,问道:“众卿以为,此事如何?” 张方平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此事已非私事,乃是我大宋的国事。此亲事若成,不但可使得我朝能交易来更多大理马,还能保南境稳固……无论从当下而言,还是从长远分析,皆是好事!” 紧接着,宋庠也站了出来。 “臣亦以为,此乃一桩美事,对我大宋有利而无害,还能使得苏御史抱得佳人归!” 随即,文彦博也站了出来。 “臣以为,这确实是一件大喜之事。有助于稳定我朝与大理的关系,且还不会被大理国内部的杂事所牵绊!”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群臣就像商量好似的,纷纷拱手附议。 唯有范仲淹、包拯、欧阳修等人看向苏良,没有发表意见。 他们在等苏良的想法。 苏良站在台谏官中间,并未打算说话。 此事已被定义为国事,他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会被批判为:无大局,自私自利。 故而,他找来了两个帮手。 这两个帮手乃是坚定不移的一夫一妻支持者。 不纳妾,不狎妓,甚至不喝酒,实为大宋士大夫官员中的典范。 他们便是司马光与王安石。 待附议之声渐渐停止后,司马光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臣反对!” 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司马光的身上。 司马光胸膛一挺,道:“臣以为,此亲事实属荒谬,我大宋并无并嫡之制,苏御史若想再娶,或休妻或纳妾,焉有已有妻室而再娶妻之理!” 鸿胪寺卿左有鼎当即反驳道:“司马校勘,此乃前朝之礼制,但大理国仍在施行,此亲事乃是我朝与大理共同之事,用此礼有什么不妥吗?” “左寺卿,你作为我朝礼官,没想到竟然能说出如此蹩脚的话语来,此乃娶妻而非出嫁,为何要用大理国的礼制,这不是自轻自贱吗?左寺卿是不是近日忙于招待各国使节,许久都未看礼书了,要不要去馆阁学习一番?” 左有鼎气得握紧了拳头。 “礼因事而变,此事较为特殊,我并不认为有何不妥!” “那若西夏送给我们五千匹战马,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学着西夏的规矩,剃头扎辫子,行西夏之礼?” “司马光,你大胆,此两事怎能混为一谈!” 司马光明显是在找茬。 满朝官员谁不知这是为苏良与大理五公主成亲找的由头。 但是。 当下又无人能挑出司马光的道理。 这时,首相文彦博开口道:“君实,莫钻牛角尖,此等礼仪细节,可在朝会后再议。” 司马光不再说话,当即回到队列中。 而他刚退下,王安石便站了出来。 王安石在上个月,刚从知东明县恢复到了三司盐铁推官之职。 王安石一出来。 官员们都不由得神情一紧。 谁都无法预料这个年轻固执想法颇多的官员到底会说出什么。 “官家,此亲事若成,我大宋有可能彻底失去苏景明,甚至会导致整个全宋变法失败!” 王安石说话。 总是能一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赵祯微微皱眉,看向王安石道:“王介甫,说出你的理由,若是危言耸听、虚张声势,朕必治你的罪!” 当下,全宋变法如火如荼,赵祯绝对不允许失败。 王安石朗声道:“苏御史作为一名台谏官,向来直言敢谏,一定程度上是因他无家族,无姻亲,除了家人外,无所拖累。” “但是,一旦他与大理国五公主成亲,那将完全不一样。” “全宋皆知,苏御史爱家顾家,他若与大理五公主成亲,有了儿女。试问诸位,若我们明年与大理开战,苏景明将如何谏言?即使不开战,若大理五公主带着苏御史回大理后,将他软禁在大理,我们又当如何?为了苏御史与大理开战?此外,若苏御史与大理五公主产下一子,此子有机会成为大理国国主,苏御史会不会愿意去大理辅佐他?” “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们说了这么多,苏御史未发一言,这是我们熟悉的苏景明吗?你们见过不还嘴的苏景明吗?他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表达了,为什么?” “因为今日,大家都是在以国事压他,他若不同意,便是不顾大局,便是大宋的罪人,这个罪名,谁担得起!” 王安石向来耿直,一下子便将此事说破了。 “也许,今日苏御史同意了此番亲事,他没有请辞,没有抱怨,但是他看到朝廷仅仅因为几千匹大理马和一些不值一提的嫁妆便不顾他的感受,以国之大事逼迫他去做!以后,他会不会变得沉默寡言?会不会对仕途再无兴趣?朝廷就是这样对待肱骨之臣的吗?” “一个沉默的苏景明是我们想要的苏景明吗?而这一切,都是在座的诸位逼迫的!”王安石骤然提高声音。 “和亲联姻,本就是天下最烂俗的办法,真的能稳固吗?几千匹马便逼得我大宋最好的台谏官员处于两难之地,真的值得吗?” “官家,在我眼里,一个苏景明足以抵得上十个大理国,他乃是我大宋的无价之宝,伤了他的心,破坏了他的家庭,还能让他为朝廷倾心效力吗?绝不能让苏景明变成那个忌惮不敢言的平庸者!” “当下的朝廷,不能没有苏景明,就像我大宋不能没有两千余里的大运河,少了苏景明的全宋变法,必然会是残缺的!” 苏良老脸一红。 此等夸赞之语,他自然是难以说出口的。 王安石说完后,重重拱手,朝堂骤然变得安静下来。 (本章完) 第300章 一语骂尽满殿君臣,人间大丈夫苏景明! 大庆殿内,阒静无声。 所有官员都在思考着王安石的话语。 他们将此事完全当成了国事。 却忽略了苏良的感受,忽略了此事对苏良个人造成的影响。 若是公主和亲,和也就和了,因为她一生对朝廷最大的用处可能就是和亲。 她的幸福与一国的长治久安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若是某个一般的官员,那此亲事也定会成,即使入赘也无妨。 即使大理五公主又老又丑,为了大宋,牺牲一名普通官员又何妨! 在朝廷利益面前,个人喜好得失,都不重要。 但苏良不同。 朝堂之上,无论是喜欢苏良还是厌恶苏良的。 都不得不承认:大宋若无苏景明,绝对没有当下的全宋变法,甚至当今官家依旧无子。 并且,大宋日后的变法也绝对离不开苏景明。 赵祯的嘴角微微发颤。 当鸿胪寺卿左有鼎将大理丰厚的条件摆在他面前时。 他心动了! 他太惦记大理的马,太希冀南境太平了。 大宋接下来的目标是拓边西北,是收复燕云,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太重要了。 他也知晓苏良与唐宛眉的感情。 但在这种巨大的利益面前,他愿听左有鼎之言,将其当作纯粹的国事。 他想的是,苏良无非就是多一妻,适应适应就好了。 在百官都赞成的情况下,苏良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以国事为重。 这五个字,足以让苏良妥协,足以让苏良不敢以请辞反抗。 但他疏忽了,苏良最大的性格缺陷,就是重感情。 若苏良被迫应下此事,或许真的会发生王安石所讲的那一系列情况。 大宋不能失去苏景明。 就在赵祯犹豫之时。 鸿胪寺卿左有鼎出列,拱手道:“官家,王推官实属个人枉断,此事应问询苏御史之意。” 此话一落。 欧阳修、唐介、范镇等人都纷纷瞪眼看向左有鼎。 这是在逼迫苏良。 为了大宋,苏良怎敢不应,怎能不应? 不应。 就是不忠,就是大宋的罪人。 苏良一旦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那此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一时间。 所有人都看向苏良。 苏良缓步走出,拱手道:“官家,臣不愿!” 此话。 就像一块大石头砸在大殿的地板上。 震得每个人都心跳加速。 赵祯已猜到了这个结果,他最担心的不是苏良拒绝,而是苏良说:臣尽听官家安排! 若苏良说出此话,那就是真的对朝廷失望了。 听到此话。 枢密院、馆阁的一些官员都感觉来了机会。 他们想听一听苏良到底会如何解释,若为一己之私,那对朝廷不忠的帽子定然能扣在苏良的脑袋上。 苏良朝前走了两步,缓缓道:“臣不愿,理由有二。” “其一,为私。臣本乞儿,与拙荆相识于微末,幸得其扶持,才有今日。臣早已立誓,此生此世只娶其一人,此誓比臣命更重,臣宁愿致仕还乡,甚至流放荒野之地,也不愿违背此誓!” 赵祯眉头紧皱。 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苏良的性子向来都是宁折不弯。 他比王安石更拗,比唐介更直,比欧阳修的脾气更烈。 一旦决定的事情,谁都无法让其回头。 一些官员听到此话,当即就准备站出来,痛骂苏良自私自利,为一己之私而损害国体。 但苏良冷眼环顾一圈后,那些准备站出来的人都避开了他的眼神。 苏良继续道:“其二,将此事当作国事,臣深以为耻!” “支持臣娶大理五公主者,无非就是看上了大理的马,看上了大理可使得南境稳定,而我朝又无须与大理建立主藩关系,不用参与大理那糟糕的内政。” “此举,用民间百姓之言,不就是贪小便宜嘛!” “我朝自诩为正统大国,为何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点骨气都没有!”苏良瞪眼看向左有鼎,骤然放大了声音。 “缺战马,我们便去买,买不来,我们便去夺,西北横山有没有马?燕云之地有没有马?我们变法图强,不就是为了收复这些地方吗?” “南境若不稳,我们的禁军士兵都是吃干饭的?若不能平乱,那养他们何用,不如让他们全回家种田!” “臣感到悲哀的是,我们明明有正确的解决方式,却偏偏要靠与一个边陲小国的婚事,解缺马之急,稳固南方边境,这是一个泱泱大国做出来的事情吗?自古以来,依靠姻亲绑定的关系能牢固吗?” “我大宋已有纳贡之耻,而今若再加上一个‘倚小国而残存’的软骨头之名,诸位不觉得丢人吗?我苏良,深以为耻,丢不起这个人!” “莫说我不愿意娶大理五公主,即使娶了,我也不会要一根马尾毛,因为我苏景明要脸,我宁愿站着饿死,也不愿去拿这种施舍。明明可以靠实力争取来的东西,为何要走这种‘吃软饭’的捷径?” “我大宋的士大夫官员,能不能有骨气一些?” 啪!啪!啪! 苏良此话几乎是打了朝堂所有士大夫官员的脸。 包括赵祯。 泱泱大国,要靠一桩亲事解缺马之急,稳固南方边境。 史官之笔如何写?后世之人如何说? 这不就是吃软饭,没骨气,有损大国体面吗? 苏良这番话,一下子撕开了大宋士大夫官员软弱的一面。 看似要脸面。 但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根本直不起脊梁骨。 随即。 苏良看向赵祯,道:“官家,此事若成,您骑着大理国的马遇到大理特使,您觉得是有面子,还是没有面子?” 被逼急的苏良,连官家都敢怼。 赵祯一时语塞。 他没想到苏良想到了这一层,殿内所有士大夫官员都没有苏良想得这般长远。 朝堂再次安静下来。 苏良乃是拿着大宋国体与士大夫官员的尊严论述此事。 此刻,谁再敢言“为了大宋”,那就是愚蠢了。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欧阳修站了出来。 “官家,苏景明至情至性,是为真丈夫。臣以为,此事乃是苏景明之私事,如何做,朝廷不应干涉!” 听到此话,枢密使夏竦站了出来。 “官家,这已经不是私事了!苏良与大理五公主之事已传遍汴京城,若苏良拒绝她,那大理的面子何在,此举将让我大宋多一个仇家,个人可以任性,但若为朝廷惹麻烦,那就是不称职,就是破坏国事,他需要为此事的后果负责!” “苏良口口声声言我泱泱大宋,应有骨气,但却不言,他为了这份骨气,却给我大宋捅了一个天大的窟窿!” 苏良看向夏竦,道:“烦劳夏枢相关心了!我捅的窟窿自然由我来补,若大理因此事与我大宋反目成仇,我自请去职,若是生出战事,我愿流放琼州,或杀了我都行!” 苏良在大庆殿说出此话,自然不会食言。 他有这个信心,也自认有这个能力。 夏竦顿时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范仲淹缓步走出了出来,道:“官家,臣亦认为此乃私事,不应涉及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由苏景明自行处理即可。” “臣附议!”唐介站了出来。 “臣附议!”包拯站了出来。 “臣附议!”范镇站了出来。 紧接着,吕诲、司马光、王安石等人都站了出来。 苏良今日之话语,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足以令官家与全朝士大夫皆蒙羞。 大国有大国的骄傲,士大夫有士大夫的尊严。 岂能为利而弃之。 苏良以一人之力,拉高了全体士大夫官员的尊严底线。 不远处。 王安石一脸崇拜地望向苏良,喃喃道:“苏景明已有成圣之姿,实乃当世之完人也。” 赵祯坐直了身子,道:“景明所言,也值得朕反思,强宋之道,不应依赖外物。若想解决缺马之危,若想南境稳固,还是要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大国岂能向小国乞怜。大理五公主与苏良之事,便当作私事处理吧!” 随即,赵祯看向鸿胪寺卿左有鼎。 “鸿胪寺也应去给大理五公主一个交待,告知她,朝廷尊重苏卿的想法!” “臣遵命!” 左有鼎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了下来,苏良的话语,令他根本无法反驳。 “退朝吧,苏卿留下。”赵祯道。 很快。 大庆殿内就剩下赵祯与苏良二人。 赵祯从御座上走下来,有些愧疚地说道:“景明,你莫怪朕,朕太想提高国力了,另外也没想到你如此排斥此事。你与大理五公主之事,若无法妥善解决,随时找朕。” “另外,伱要记着,任何时候,都莫说自请去职或流放或舍命的话语,易被人抓到把柄,当下的大宋不能没有你!” 说罢,赵祯拍了拍苏良的肩膀,便离去了。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今日这一劫总算过去了,接下来,他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解决那位大理五公主了。 随即,苏良便离开了禁中。 一个时辰后。 张茂则赶着一辆马车出现在苏宅门前。 马车之中,乃是一车礼品,有绸缎,有首饰,有适合小孩子玩耍的一些精致摆件…… 唐泽与唐宛眉连忙迎了出去。 张茂则只道是曹皇后所赠,便离去了。 其实,这是赵祯的主意。 今日之事,赵祯觉得有些凉了苏良的心,故而赐物宽慰一番。 (本章完) 第301章 全城女子泪纷纷,绝世好男人苏景明 当日黄昏。 鸿胪寺卿左有鼎便告知大理特使段天海,官家认为苏良与五公主之事乃是私事,他尊重苏良的想法。 段天海听到此话,不由得心凉了半截。 他追问苏良如何想,左有鼎直言让其去寻苏良。 既然是私事,那自然要经由苏良之口告知大理五公主。 大理五公主知晓此事后,甚是不解。 她没想到此等良策竟未成功,没想到大宋官家竟然没有立即应下此事,而是选择尊重苏良的想法。 她等待着,等待着苏良给她一个确切的说法。 若苏良拒绝她,那大理与大宋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 苏良并未直接去找大理五公主。 他知晓。 此事若在私下讲,难免会再生波澜。 汴京城的百姓们必然又会传出诸多说法。 他准备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拒绝大理五公主,也给汴京城所有百姓一个明确的交待。 …… 腊月十六日,刘记书铺。 一竹筐一竹筐带着墨香的小报从后院抬到柜台。 而此刻。 汴京城三十多个书摊主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他们皆面带兴奋,有说有笑。 每个人都笃定。 仅凭今日的买卖,便能过上一个大肥年。 因为刘长耳告诉他们:今日小报,将刊登一篇苏良的新文章:《与大理五公主书》 仅听到此名。 众书摊主便知此小报必将卖脱销。 书摊主们除了购买刘记书铺的小报外,还聘请了诸多抄手。 一旦拿到刘记书铺的小报,便会有人将苏良的文章抄下来,单独售卖。 刘长耳并不抵制这种盗版行为。 因为即使这些人不做,其他买到小报的人也会如此做。 还不如让这些人多赚些钱。 小报,比的是实效性。 先卖者吃肉,后卖者喝汤,若众人皆知消息后再买,那就是卖一堆废纸了。 很快,小报便分发完毕。 书摊主们驾着马车分别驶向各个街道,他们下面还有一群书摊主在街头等货呢! 一个时辰后。 小报热销,《与大理五公主书》一文,迅速在汴京街头传开。 “良顿首,敬告大理五公主殿下。” “吾曾为乞儿身,幸得一私塾先生收养,方有书可读。” “年方十六,首遇良妻,幸得其照顾,热汤暖饭,缝衣铺褥,使得吾安寝无虞,倾心读书。” …… “庆历二年,长清县遇贼,吾与吾妻险落山崖……” “庆历四年,吾在齐州任观察推官,遭恶人袭杀,幸亏吾妻之智……” …… “良谢五公主垂爱,然吾心已定,纵世间好花千万朵,吾此生只愿护此一枝。” …… 无数看到此篇文章者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谁都没有想到。 苏良竟然拒绝了大理五公主。 苏良在此篇文章中用了大量篇幅描述他与唐宛眉的生活过往。 如在寒窗苦读时唐宛眉对他的帮助、长清县遇匪、在齐州遭遇黑衣人的死亡威胁等等。 字字念恩,句句含情。 苏良尽言其妻之好,尽言只愿与妻白头。 在文中,他并没有提拒绝大理五公主之词。 但在字里行间却表明:此生,他拒绝除了唐宛眉以外的所有女人。 不是大理五公主不够好,而是苏良早就心有所属。 这也算是给大理五公主留了面子。 …… 不到午时。 此文章便传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无数小娘子看罢后,都哭红了眼。 特别是苏良那句“纵世间好花千万朵,吾此生只愿护一枝”,引得无数男女老少尽皆泪目。 “苏景明,实乃真男人也,天下有几个男人能经得起这样的诱惑,有几个男人能对妻子忠贞不二。” “这样的男人,实在太少了,千中无一,不,应该是万中无一,这才是我朝最好的士大夫!” “苏良苏景明,文采无可挑剔,人品无可挑剔,我大宋有苏景明实乃我大宋之福也。” …… 许多勾栏瓦舍中。 一群群年轻的歌伎都因感动而哭成一片,哭声传得半条街道都清晰可闻。 她们比任何人都渴望家庭,渴望拥有一个像苏良这样的丈夫。 不仅仅是这些人。 情绪向来充沛的欧阳修读到苏良这篇文章后,也是老泪纵横,满是感概。 禁中的许多宫女都纷纷传抄此文章。 就连曹皇后与张贵妃看到此文,都忍不住落下了感动的泪水。 他们崇敬苏良在夫妻之情上的专一,更羡慕唐宛眉能够拥有这样一位丈夫。 当唐宛眉看到此文章后,也是甚是感动。 不过她没落泪。 因为苏良在床头与她说过的甜言蜜语实在太多了。 倒是苏良的岳父唐泽。 读完此文章后哭的稀里哗啦,一边哭,一边念叨着:我女儿真是好福气!我女儿真是天大的好福气!” 哭完后。 他还去唐宛眉母亲的灵位前,念叨了许久。 …… 驿馆内。 大理五公主捧着苏良的文章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她也被苏良和唐宛眉的夫妻故事所感动。 一旁。 大理特使段天海黑着脸道:“公主殿下,您别……别哭了,苏良以此种方式拒绝我们,实乃奇耻大辱,他若不登门道歉,我们便去找大宋官家!” “他……他有什么资格敢拒绝您,公主您能下嫁,还接受并嫡之制,已经是他祖祖辈辈修来的福气了,真是气死老夫了!” 段天海一脸怒气。 如此一来,他回大理根本无法交差。 五公主拿着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道:“唉,是我与他有缘无分,我们低估了他对大宋的价值,是我们俗气了!” 就在这时,一名仆从快步走了过来。 “公主殿下、段二爷,苏御史携曹家曹佾在门外求见。” “先在门口晾他半个时辰!”段天海一脸愤怒。 那仆从接着道:“苏……苏御史称,他此次前来乃是和咱们谈一笔买卖。” “谁与他谈买卖,不谈婚嫁,就什么都不要谈!” 五公主看向段天海,笑着道:“段叔,咱们若不见他,可能就真是一无所得地回去了!” 段天海想了想,顿时明白了五公主的意思,摆手道:“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 苏良与曹国舅曹佾大步走进驿馆。 苏良此次前来,自然不是为了道歉,他确实是来谈买卖的。 (本章完) 第302章 谈感情不如谈钱,我们一起走私吧! 驿馆内。 苏良与曹佾面带笑容地来到大理五公主与大理特使段天海的面前。 段天海黑着脸。 一袭紫色长裙的五公主则是低头摆弄着茶杯。 二人都没打算理会苏良和曹佾,更别提请他们入座看茶了。 好在苏良与曹佾脸皮够厚,当即便在一旁坐了下来。 苏良率先道:“公主殿下,段特使,我今日乃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意在与二位谈一笔买卖,此买卖若成,对我们双方都大有裨益!” 苏良直接将其与五公主的事情翻篇了,根本不打算再提。 段天海和五公主依旧没有说话。 但二人未曾打断苏良或赶人,就说明愿意听苏良接着讲下去。 苏良直了直身子,接着道:“贵国地处西南,除我朝外,周边夷部都非常贫瘠,且与交趾国有间隙,对外商贸较为被动,除了榷场贸易外,便只剩下贡赐贸易,这两种贸易局限性甚大,使得两国民间很多货品都无法流转,边境百姓也都难以各取所需。而今,我有一法,可解此局。” 听到此话,五公主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当下,大宋与大理的贸易有两种方式。 其一,榷场贸易。双方的榷场位于大宋邕州,朝廷干预性较强,许多商货根本无法置换。 其二,岁赐贸易。所谓岁赐,就是大理国以“贡”之名,将自国的良马、牛黄、犀皮、甲鞍贡给大宋,而大宋用赐的方式给他们丝绸、瓷器、文化典籍等,但此等方式的贸易额度较小,且还是一年一次。 大宋地大物博,除了缺马外,其他都不缺。即使缺,也能从其他地方的榷场置换。 但大理就不行了。 由于地处西南边陲,周边不是穷就是乱,他们只能与大宋做生意。 苏良看了曹佾一眼。 后者立即会意,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 “这位是曹家曹佾曹景休,其弃官身之后,便一直从商。我托他联系了十余位汴京大商人,这些人皆可去边境做生意,这上面有他们所做货品的类别,大理缺什么,告诉这些人就可以了,价钱绝对公道!” “当然,我们也希望在马匹和甲胄生意上,贵国可以让一让步。” 当即,曹佾起身,将文书放到大理五公主的面前。 五公主也未曾矫情,拿起文书便看了起来。 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 作为皇室之人,她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她看完后,将其递给了段天海。 段天海看完后,心中甚是兴奋,不过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很多大宋商人都将南境视为瘴疠之地。 若这些汴京大商人能去边境做生意,对大理国绝对是有益的。 “啪!” 段天海将文书拍在桌子上。 “苏御史,你还真是精明!用你们大宋的日常之物,就想换走我们大量的马匹与甲胄。没了你们这些东西,我大理人依旧能过得很好,但伱们没了我们的马匹与甲胄,就走不远。老夫觉得你不够有诚意!” “老夫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去向你家官家上奏,请求同意我大理内附;其二,你写一封致歉书,然后迎娶我家公主!” 这个老狐狸,依旧没有死心。 可惜。 这两样,苏良都做不到。 苏良非常明白段天海现在的心情。 对方与五公主来到汴京。 目的就是为大理段氏寻个靠山,或内附大宋,或以苏良为靠山。 但大宋根本不会同意他们内附。 当下的大理国,国主为段思廉,但真正掌大权的则是国相高智升。 高智升在大理国的地位就相当于东汉的董卓, 另外,大理还有数个外姓族落也甚不安定,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内乱。 大宋若让其内附,无疑多了一个烫手山芋。 苏良面色平静。 他早已猜出段天海是这等反应。 他们来大宋,是求大理皇族段氏安稳的。 而苏良刚才的建议,能富大理,却不能拯救段氏。 段氏的危机仍然解不开。 这就好比,大理人每日能吃两菜一汤,大宋商人若去边境再兴商贸,大理人或许能吃四菜一汤。 这对大理人绝对是有益的。 但现在大理最迫切的危机是,无论是吃四菜一汤还是吃两菜一汤,与大理段氏一起吃饭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掀桌子。 饭菜再好,若吃不到嘴里,那就毫无意义。 大理段氏唯有解决了想掀桌子的人,才能考虑到底吃几菜几汤。 “五公主,段特使,可能我刚才没有讲明白,如果我说,这些商人去边境并不是富大理国,而是富大理段氏呢?” 听到此话,段天海和五公主都忍不住抬起头来。 富大理国和富大理段氏完全不一样。 富大理国,富的是国库。 国库属于朝廷,大理皇族段氏从国库取钱也非常不容易。 但富大理段氏。 就是富皇族段氏自己的钱袋子了。 若段氏拥有足够的钱财,自能迅速壮大。 段天海微微皱眉,这根本不可能。 所有经过榷场的钱财都记录的清清楚楚,皇室段氏若能将其挪用,早就挪用了。 “烦劳苏御史细讲!”五公主忍不住开口道。 “咳咳!” 这时,苏良干咳两声,还顺便舔了舔嘴唇。 “上茶!上好茶!上最好的茶!”段天海朝着外面喊道。 苏良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笑容。 他并不是很渴,主要是为了得到尊重。 稍倾,茶水上桌。 苏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道:“其实很简单,走私嘛!” “走私?”大理五公主和段天海同时惊呼。 “在边界,大宋与大理的榷场官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段氏伪装成商人与我们的商人做生意,钱不就能落到段氏的口袋里了!” 大理皇室,做生意走私。 此事听起来闻所未闻。 但细细一想,如此做,确实可以让段氏大赚一笔。 并且在边境,已有不少走私者,根本管不住。 “二位,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此乃大理段氏迅速强大的最好方式。”曹佾补充道。 五公主和段天海顿时都心动了。 此主意甚好。 只要大宋商人配合妥当,段氏绝对能将此事做得密不透风。 苏良之所以提出此策,乃是因为这对大宋也有好处。 稳固南境的最好方式。 不是依靠大理之势,也不是派重兵镇守,而是让那边的百姓有饭吃。 一旦商贸兴盛,衣食充足,人人皆会不恋战。 五公主和段天海心中的石头不由得落了地。 虽然没能内附大宋,没能找到苏良当靠山,但此方式也不失为一记良策。 有钱,段氏的腰杆就能硬起来,就能慢慢蓄积力量,掌控整个大理,那是迟早的事情。 并且,大理也不想与大宋闹掰。 即使因苏良拒绝五公主之事,大理国主亲自写信给大宋官家表达不满,也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们这个小国,除了能说几句嘴硬的话,根本无计可施。 若大理真敢在大宋北境发生战争时在南境捣乱,大宋若腾出手来,绝对会对其重创。 这种双赢之策,他们愿意接受。 “景明贤弟,你真的能做到?大宋朝廷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段天海直接将喊苏良的称呼都改了。 苏良微微一笑,道:“段特使,我来时已经说了,我乃是代表我个人,此事与大宋朝廷无关。至于边境,只要有利可图,我大宋自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别让我们吃亏就行。” “若出现什么高价马、高价甲胄,没准儿这些商人就与别人合作了,到时我可就管不着了!” 苏良此话,自然有警告的意思。 此乃互惠互利之策,且非国策。 对方若想吃大户,苏良绝对不允许,做买卖,自然要先将丑话说在前面。 “景明贤弟放心,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随即,苏良与曹佾站起身来。 苏良拱手道:“公主殿下,段特使,合作愉快,我们告辞了!” 苏良转身就走,以防大理五公主节外生枝,再来拉扯。 “苏……凉,你先站住!”五公主站起身来,道:“我想请你和嫂子吃顿饭,可以吗?” “可以,这顿饭我来请!”苏良顿时笑了。 …… 翌日,垂拱殿内。 苏良将此事向赵祯做了详细汇报。 “哈哈……令大理皇族段氏在自家边境走私,此策也只有你苏景明能想出来,可行,甚是可行,朕会命人告知边境榷场的,只要咱们不吃亏,一切都可开方便之门。” 赵祯甚是高兴。 苏良是满朝官员中,唯一一个不但不会给他添堵而且还能为他解决各种问题的贤臣。 …… 腊月十九日,天甚寒。 苏良夫妻携一儿一女与大理五公主在樊楼用餐之事传遍了汴京城。 还有人看到双方分别时,苏良牵着唐宛眉的手与大理五公主有说有笑,甚是和谐。 汴京城的男人们不由得对苏良倾佩万分。 遇到此等事情,莫说是一国公主,即使是普通的女子,也定是与苏良老死不相往来了。 “不愧是苏景明,太有个人魅力了!”许多人都忍不住称赞道。 这些人哪里知道,这哪是苏良的魅力,完全是钱的魅力。 (本章完) 第303章 两师抢一子,大儒孙复vs文宗欧阳修 腊月二十二日,年味愈浓。 汴京城的各个衙门都无须再点卯,苏良也闲适了下来。 除了腊月二十六日,需要去变法司总结今年的变法成果外,年前接下来的所有时间,苏良都是自由的。 本来作为台谏官,苏良需要参与元日大朝会的筹备事务。 但他最不喜的就是这类礼仪之事,能躲便躲,其他人也基本不寻他。 …… 午后,苏宅。 苏良近四岁的儿子苏子慕在后院爬高上低,疯跑玩耍。 九个月大的女儿苏沁一,在唐宛眉的看护下,坐在一辆由百家学院木艺匠人制作的红木婴儿车里。 她挥舞着小胖手,咿咿呀呀,不知道到底在高兴什么。 苏良靠在躺椅上,感受着冬阳的温热,心情甚是惬意。 就在这时,吉叔快步走了过来。 “官人,国子监直讲孙复孙夫子在门外求见!” 唰! 苏良迅速从躺椅上站起身来。 孙复,字明复,人称泰山先生,乃是石介的至交好友。 其通晓经文义理,勤于治学,提出了“文者,道之用也”的新主张。 乃是国子监有名的大儒。 不但天下学子夸赞他的文章和教学理念,丁度、欧阳修、张方平等人也对其经义理念甚是推崇。 苏良与其不过是点头之交。 今日对方突然来访,苏良不由得感到有些诧异,连忙快步走了出去。 对待这种治学儒士,苏良自是要亲自迎接。 孙复个头较矮,体态偏瘦。 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其满面红光,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一个即将六十岁的人。 据说,他在国子监喜欢站着讲课,并且一讲便能连续讲两个时辰。 苏良迎到大门口,笑着道:“泰山先生,是哪阵风将您吹来了,里面请,里面请!” 当即,二人来到前厅,丫鬟连忙端来茶水。 孙复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景明,子慕几岁了?” “过完年,就满四岁了。”苏良笑着道。 “该去学斋了!” “啊?”苏良有些意外,道:不是八岁才能入学吗?” 孙复摇了摇头。 “那是别人家的孩子,子慕两三岁便得唐老夫子教导,现已能背诵数首唐诗,可以去学斋了。老夫今日前来便是为了此事,让老夫亲自教他如何?” 国子监内设有数个小学学斋,生员大多为八岁到十二岁的童生。 入学后,主要学的是经籍和书法,到十二岁后,便能入国子学或太学。 “是不是有些太早了?”苏良道。 就在刚才,苏子慕还正撅着屁股在墙角撒尿呢! “早什么早!李太白五岁诵六甲,杜工部七岁咏凤凰,晏相公七岁都能写一手好文章了,他们皆是不到四岁便开始读书了!” 孙复一脸认真。 “我的计划是,先教子慕一年,而后大皇子也将入学,子慕便可做他的伴读。”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孙复比他这个爹还称职,竟然将苏子慕的学业都规划好了。 大皇子赵暽比苏子慕小八个月,现在是苏子慕的跟屁虫。 每隔三五日,唐宛眉都要带着苏子慕进宫与其玩耍。 苏子慕当伴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过……不过,我与欧阳学士已有承诺,准备请他来教授子慕。” “他不行。欧阳学士才识虽高,但论启蒙教育,比老夫要差得远,待子慕十二岁后,再交给他吧!你若不方便告知他,老夫与他说。” 苏良想了想,道:“此事,我恐怕还要与我岳父和妻子商量商量。” 能有孙复这样的大儒教子,苏良自然是求之不得。 但涉及孩子,总要与家里人先商量商量,另外还要考虑欧阳修的想法。 欧阳修已将苏子慕当成他的关门弟子了。 “行,那老夫就先去找欧阳学士。景明,此事你定要放在心上,子慕若不在明年年初入学,再参加童子试就丢去优势了!” 说罢,孙复便一脸严肃地离开了。 他将育人子弟看得比天都大。 苏良回到后院,刚好看到因爬高而半个身子都掉进水缸的苏子慕。 唐宛眉一边批评他,一边提着他往屋内走。 此等天气,若不赶紧换了衣裳,定然会生病。 苏子慕看到苏良后,兴奋道:“爹爹,水不凉,一点都不凉,我若掉缸里,根本无须司马小叔来救,也无须砸缸!” 苏良感到又无奈,又好笑。 前日,他给苏子慕讲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本意是让儿子离水缸远一些。 没想到儿子的理解却是:若掉缸内,能不能自救? “我的儿呦,这能成神童?能打破晏相公十四岁就被赐同进士出身的记录?”苏良喃喃道。 …… 谏院。 孙复与欧阳修在一方茶台前,相对而坐。 “我不行?” 欧阳修眉头一挑,看向孙复,道:“孙夫子,别的事情我不与你争,但小子慕的启蒙必须我来做。伱擅长的是教普通人,苏景明的儿子会是普通人吗?这小子两岁半就知道拿着毛笔在纸上划了,只有我来教他,他才能如他爹那般优秀。” “欧阳学士,我也实话实说,你若是抱着这种想法去教子慕,那就是在害他,基础必须要扎实,书法、经义、读书习惯、站坐礼仪,这都是我精通的,我都教三十多年书了,我更知道如何教孩子,整个汴京城,只有我最适合当他的夫子,待其十二岁之后,你再教他,如何?” “不行,绝对不行!景明早就承诺过我了,子慕之师,非我莫属,其他人都不能抢,曾经,范相公和唐中丞来抢过,我都没让,今日更不会让!” 欧阳修挺直了腰板。 “欧阳学士,你可知我的启蒙课程便有五个竹筐。论才学,我可能不如你,但论教书育人,你……你不及老夫十分之一啊!” “收起你那传统的一套吧!我准备为子慕量身定做一套启蒙课程,若日后他不能高中状元,那我欧阳修就是徒有虚名!” …… 二人争了大概有近半个时辰,依旧是谁也没有说服谁,最后决定,前往苏宅,让苏良做决定。 月底求月票,拜托诸位了! (本章完) 第304章 变法司年底会议,被三司吃大户的苏良! 日近黄昏,苏宅前厅。 苏良看向面色严肃的欧阳修以及面色更加严肃的孙复,哭笑不得。 一个是大儒,一个是文宗,该如何选? 这还真是个幸福的烦恼。 苏良已与唐泽和唐宛眉沟通过,二人表示明年年初入学确实有些早,但若是对苏子慕的未来有好处,他们也能接受。 压力一下子来到苏良的身上。 让苏子慕做决定是不可能的,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能懂些什么。 苏良也问过苏子慕要不要去读书。 苏子慕的小脑袋摇的就像拨浪鼓一样,他喜动而不喜静,最讨厌的地方就是苏良的书房。 唐泽教他背诗,他都是唱着跑着背的。 这个年龄的孩子。 没有一个愿意坐在桌前摇头晃脑,囫囵吞枣地去读一些圣贤书。 欧阳修率先道:“景明,你不用担心得罪我二人,我们已将各自的启蒙规划都告知了你,作为子慕的父亲,你觉得谁能对子慕更好,伱就选谁,我们都能接受。” “对,你已知我二人的教学方式,你选吧!”孙复也说道。 这二人都是真心为苏子慕好。 一个想将苏子慕培养成大宋未来的宰相,一个想将苏子慕培养成另外一个苏景明。 苏良犹豫了片刻后,朝着二人分别拱手,然后面色认真地说道:“明年,我准备将子慕送到百家学院启蒙,待其七八岁,有了自己的想法,再让他对二位进行选择吧!” “送到百家学院启蒙?景明……你…………是不是疯了?”孙复满脸不理解。 在孙复眼里,百家学院乃是三教九流佼佼者的聚集地。 那里的人,只能称为手艺人,甚至还有一部分不认识字。 即使是名满天下的柳永。 在孙复眼里也是一个失败者。 科举失败,为官失败,搞学问失败,写文章诗词亦是失败! 好男儿,应站在朝堂证明自己,而不是去鼓捣那些偏门的技艺。 欧阳修也面带疑惑地看向苏良。 不知苏良为何要将苏子慕送到百家学院这个大染缸里去启蒙。 苏良笑着道:“二位,不是苏景明的儿子就一定要成为小苏景明或宰相,子慕这个年龄,正是天真浪漫之时,当下,他视学斋如牢笼,我也不想让他变得少年老成。” “这个年龄,正是好奇之时,他应该了解一下世间万物、行行业业,去观雨后青竹拔节,看陌上柳绽花开,瞧一瞧麦子是如何发芽的,一根木头如何变成一把椅子,一块铁矿如何锻造成一把大刀……” “当下,这些都比读书重要。上个月,我带他去过百家学院,他足足疯跑了一个下午,甚是开心。待他七八岁,再开始读书也不晚。诸位要知,苏老泉二十五岁始知读书。” “以后,吾儿可以去考个状元,可以去馆阁修史,可以去做一名台谏官,也可以去做一名木匠或成为一名商人……” “但前提是,我希望他成为苏子慕,而不是成为其他人。现在就将他放在一条能看到十年、二十年后前途的大路上,太早了,他的人生会无趣的!” “如果,他在百家学院没待多久就烦了,我便将他带回来,让他感知更多新鲜的事情!去爬山,去游水,去打猎,去骑马……” “我相信,他在感知过这些后,再读书,一定会与别家的孩子不一样。当然,他若喜欢读书,那就让他再做选择,到时可能就要再次麻烦二位了!” …… 欧阳修与孙复听完苏良这一番话,思考一番后,相视一眼,突然齐齐朝向苏良拱手。 “景明,今日你为老夫上了一课,老夫受教了,是老夫过于教条了!”孙复道。 欧阳修也感叹道:“有道理。人生那么长,无须那么赶,莫重于终,而轻于途,不负己心,方得始终。景明,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有此等觉悟。” 欧阳修与孙复二人如同顿悟了一般,他们感知到的道理比苏良讲说的还要多。 二人心情激动,似乎是有了创作欲望。 苏良留二人吃饭都留不住,二人嘴里念念叨叨,快步离开了苏宅。 …… 腊月二十六日,午后。 冬阳灿烂,照耀在变法司议事厅内。 赵祯端坐于上方。 范仲淹、王尧臣、富弼、曾公亮、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八人分坐两侧。 此刻,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册文书。 此文书名为:全宋变法两载纪要。 这是一份成果簿,甚至可以称为在座之人的功劳册。 两年来。 自抑田亩兼并法颁行后。 后续的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市易法能已经趋于成熟。 国库与百姓的收入都增加了许多。 各地州府的偷盗抢掠之事也都大范围减少。 而官员百日考成策更是有效地提高了大宋官吏处理政事的效率。 今年上半年施行的裁兵法、将兵法、军器监法等也使得大宋禁军的军容军纪提高了一个层次,战斗力明显提升。 变法也走过弯路,比如夭折的保甲法和保马法;也有过惊喜,比如当下训练出来的五百重骑兵。 总体而言。 众人对这两年的变法成果都非常满意,大宋的国力正在蒸蒸日上,越来越强盛。 赵祯放下《全宋变法两载纪要》文书,笑着道:“这两年,诸卿辛苦了!” “自全宋变法以来,我们先以诸项富国富民之策,使得国库充实,底层百姓安居乐业,而后又以强兵之法,使得士兵们逐渐恢复元气,虽道阻且长,还需要更多时间去沉淀,但这两年来,变法的成果是肉眼可见的……” 赵祯总结过这两年的情况后,看向前方,笑着问道:“众卿以为,明年变法的重点应该是什么?” “臣以为,应重军事,扩充西北、河北军备,为开拓西北,收复燕云做准备……” “臣以为,应重科举文事,各个地方州县,仍需继续扩建州学、县学、书馆等……” “臣以为,水利为重,大河依然肆虐,年初须继续修缮大河堤坝,另其他水系也应扩展……” “臣以为,农事为重,应该组建各地厢军,以垦荒为主,修桥修路为辅,解决百姓生存出现的各种问题……” …… 众臣都非常兴奋。 提出了明年最想要做的事情。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各个都甚是活跃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就在这时。 赵祯发现三司使王尧臣一言不发。 “计相,你为何不说话?”赵祯笑问道。 其他人也都看向王尧臣。 王尧臣皱着眉头道:“官家,国库是比以往宽裕了一些,但……但钱仍不多,且还要预防未知的灾情与战事。诸位所提,有扩充军备、有兴建州学县学书馆,有修水利等等,每一样都不是小钱,莫说全做,即使做一样,三司也吃不消啊!” “虽然咱们这两年有些成果,但此刻还不是花钱的时候,诸位的策略都太耗钱了,臣建议多想一些赚钱之策。” 赵祯与苏良等臣,都陷入了沉思。 当下,大宋的财政收入,主要有田亩两税、折变的附加税、商税、盐、茶、酒、香专卖税收、官田收入等。 而支出项最多的。 其一为军费,其二为官员俸禄,其三就是宋代皇室费用与祭祀、赏赐费用。 虽然依靠变法结余了一些钱,但青苗法是需要本钱的,且若遇到一些旱灾涝灾虫害、战乱,国库都是要往外支钱的。 收入高,耗费也高。 王尧臣接着道:“官家,臣以为,明年的变法侧重点,应倾向于赚钱,让国库再殷实一些,而后再办那些花钱的事情,国库虚空,则江山不稳,万一遇到战事或灾情,就糟糕了!”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确实,咱们明年变法的侧重点应放在赚钱上面,国库殷实后,才有底气做任何事情,但是……但是……如何赚钱呢?” 当下的大宋,商贸繁荣,商税比前几年都翻了近一倍,然而再快速增长,也较为困难了。 至于其他收入,摇摆幅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时,王尧臣看向苏良。 苏良一愣,道:“计相,我可没法子。” 王尧臣摇了摇头,笑呵呵地说道:“景明,你就是法子。” 随即。 王尧臣面向赵祯道:“官家,这两年,汴京城出现了一名大商人,此人有陶朱公之姿,已在汴京城拥有十余家商铺,今年更是在城南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蹴鞠场馆,并将于明年举行全宋蹴鞠联赛。臣了解过,这是一项非常赚钱的大买卖,仅靠门票便收入不菲。此外,明年年初去与大理做生意的商人,也都是他的人。” 听到这里,众人皆知晓。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曹家曹佾曹国舅。 王尧臣看向苏良道:“这个有巨商潜力的商人,正是国舅爷,而他背后真正的东家,不是别人,正是景明,臣想让三司也参与进去。” “计相,我可不是东家,那是曹家的买卖,我就是个出主意的师爷!”苏良连忙道。 王尧臣嘴巴一撇,道:“景明,你莫急,我又不是要弹劾你,知道你没贪钱,我的意思是,三司若参与其中,保准可以使国舅爷的生意做得更大,但要拿六成利,如何?” 王尧臣心知,苏良绝对是能够做主的。 苏良丝毫不顾忌赵祯也坐在这里,听到六成利后,忍不住道:“计相,你是想钱想疯了吧,三司是打算空手套白狼?吃大户?” “当时,一群官员否定了百家学院后,我为筹建百家学院,找到了国舅爷,是曹家用他家自己的钱将百家学院养了起来,如今他们刚赚到钱,三司就想夺利,这合适吗?” “官家在私下也给百家学院添过钱嘛,都是自家人!”王尧臣道。 这些在朝堂上不能说的话,在变法司都能言。 “那……三司也添钱,投入一半成本,我让三司拿二成利,如何?”苏良道。 “投入一半成本,得二成利,景明,你太黑了吧,再黑的奸商都说不出二成利!” “那三司就不参与呗!”苏良有恃无恐地说道。 苏良知晓,三司参与其中对生意是有益处的。 但前提是三司不能掌握决策权,并且还要投入一部分成本钱。 苏良不能让曹佾做买卖时,感觉像是三司下辖的一个衙门,更不能像三司这般需要往外拿钱时捉襟见肘。 手里没有足够的钱,根本不敢尝试太多买卖。 这时,王尧臣向赵祯投以求助的目光。 赵祯想了想,道:“苏卿,朕觉得三司可投入一半成本,但占六成利太多,二成利又太少,取四成利吧!朕也会将此事与皇后讲,不会亏待曹家的。” 苏良拱手。 “官家,臣无异议,不过三司参与后,臣希望,三司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若赔钱了,大家一起承担!” 王尧臣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他的本意是一步一步将曹家的生意纳入三司衙门体系内,哪曾想竟让苏良看透了。 他想了想,道:“臣能接受。” 聊完此事后,赵祯又道:“不过……这些买卖带来的收入仍不够,我们还是要拓宽赚钱的渠道,比如边境榷场、海上贸易,众卿可还有其他策略?” 议事厅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约十息后。 苏良环顾四周,发现无人想出对策,不由得干咳一声。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良的身上。 就在众人皆以为他有良策时。 苏良笑着道:“官家,咱今年论的不是明年的计划吗?而今计划已定,就是赚钱。这都过年了,咱们能不能就不再当牛马了,这些策略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明年再想,如何?” 此话一落,众臣都忍不住乐了。 当下,也只有苏良敢与赵祯如此说话了。 赵祯也笑了。 “罢了,罢了!朕也不能太压榨你们,今晚,樊楼,朕请客!” 众人顿时大喜,这才感受到了过年的氛围。 经由苏良的这番话后,大家都觉得与官家的关系又近了一些。 感谢书友红霞舞的打赏,非常感谢! 今日只能更一章了,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估计零点前是提不上裤子了,实在抱歉! (本章完) 第305章 元日大朝会,苏良整活儿,五百重骑惊艳亮相! 大年二十八。 午后,冬阳灿烂,风微微凉。 汴京城北,龙羽军军营。 五百重骑兵身穿龙鳞铁甲衣,头戴铁制护耳护鼻护颈亮头盔,背后携硬弓与短弩,手持一杆银白色勾连长枪,胯下坐全身包裹着铁皮马铠的河西战马,正在训练队列。 每名重骑兵的铠甲皆有八十余斤重。 他们每日都要穿着这套装备训练四个时辰以上。 基本上,所有人训练完毕后,吃罢饭,躺在营帐中便累睡着了。 一觉就到天亮,日复一日。 河西战马,乃是一种中型马,耐力强,力量大,擅长长时间奔跑与长途行军,尤为适合重骑兵。 狄青在西北费了相当大的功夫,才整来了一千匹。 在龙羽营,河西战马比重骑兵们都要精贵。 每匹马都有两名厢兵看护。 日常吃的,除了添加盐巴的干草,还有高粱、荞麦、燕麦、豆类等精饲料。 一匹马一日所耗就抵得上十名普通禁军士兵的伙食。 五百名重骑兵们大多数时间,都与他们的战马同吃同睡,以此来培养感情。 而今,人与马默契十足。 此刻,苏良正在一处高台上观看龙羽军的队列演练。 一旁站着龙羽军的总都头徐莽。 苏良看完后,微微皱眉,道:“不行,完全不行,一点杀气都没有!让你们去宣德楼前是展现军威的,不是让你们显摆军备和战马的!” 苏良有些生气。 就在前日。 赵祯与众相公商议,将在元日朝会结束后,在宣德楼前阅兵。 参与者,除了上四军的八百步兵、三百轻骑外,还有五百重骑兵。 曾经,太祖太宗皇帝经常在宣德门前阅兵。 到真宗时才渐渐减少了频次。 而今大宋欲在元日练兵,其实是想震慑一下周边诸国,尤其是高丽、东瀛、交趾这些小国。 一次阅兵,能减少边境很多没必要的摩擦。 再说,当下的大宋禁军,也比以前强多了。 赵祯欲在年节时,让百姓们看一看当下大宋的军容军纪,以此提高百姓的幸福感以及减少动乱事件的发生。 此次阅兵,苏良是支持的。 两年全宋变法,大宋的成长各国皆知,是时候亮一亮强军的成果了。 此次元日大朝会的总负责人,乃是鸿胪寺寺卿左有鼎。 苏良本来不用操心,但还是想着过来看一看。 哪曾想。 看过之后,他非常不满意。 重骑兵们倒是威风凛凛,但是毫无杀气。 整体看上去软趴趴的,太规矩了! 一旁的徐莽解释道:“头儿,昨日左寺卿看罢我们的队列后,特意交待,年节之时,不能过于凶神恶煞,要和气一些,所以我们才改的。” 龙羽军的士兵们与苏良交集颇多,对他甚是服气,再加上无论谁的家里出现问题,苏良都会第一时间解决。 众士兵私下都亲切地称呼苏良为:头儿。 苏良转脸看向徐莽,黑着脸道:“龙羽军听谁的?” “官家在,听官家的!官家不在,听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的!”徐莽挺直身板,高声道。 此话乃是赵祯说的。 当即,徐莽朝着下面吼道:“头儿说了,要有杀气!从此刻起,以战场杀敌的气势操练,别软趴趴的,像个娘们!” 头儿说了。 这四个字,就是军令,五百名汉子都兴奋起来。 吼!吼!吼! 杀!杀!杀! 队列再次展开,和刚才的气势俨然不同。 苏良看过阵型后,又向刘三刀、杜雷、钱疙瘩、孙胜、四名都头交待了一番后,方才离开军营。 …… 除夕夜。 苏宅内,灯火明亮。 苏子慕在院内放着爆竹,唐宛眉抱着苏沁一在一旁观看。 苏良与岳父唐泽坐在屋内喝酒闲聊。 就在这时,吉婶喊道:“吃角子(饺子)喽!” 苏子慕听到吉婶的声音后,拔腿就朝着厨房跑。 唐宛眉抱着苏沁一跟在其后,九个月大的苏沁一尤为喜欢与苏子慕玩耍,挥舞着小手,甚是兴奋。 不多时。 苏良一家坐在一起,吃喝说笑起来。 而此刻。 汴京城各个街道上,更是人挤人,比往年要热闹许多。 各种山棚彩楼下,人潮涌动。 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一片连着一片,嘈杂喧嚷声能传十余里。 辽国皇长子耶律洪基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后,命随行的画师,将汴京城繁华热闹的场景都画了起来。 他要让辽国群臣都看一看。 什么是盛世,什么是繁华,什么是安居乐业。 这就是变法的价值。 …… 皇佑三年,正月初一。 不到四更天。 苏良便身穿朝服赶往了大庆殿。 今年,在赵祯的示意下,禁中的法驾和仪仗都精简了许多,但依旧热闹。 不多时。 大宋文武百官、各国使臣全都来到了大庆殿。 头戴通天冠,身穿红色袍服的赵祯端坐于御座之上,接受各国使臣朝贺。 这个过程向来都是枯燥无味的。 但今年大宋的文武百官们却特别享受这个过程。 因为,肉眼可见的,各国使臣对大宋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 恭维者甚多。 特别是辽国使团和西夏使团,没了那份倨傲,眼神里尽是谦卑。 这些改变。 都在证明着大宋朝当下变法的成功,其正朝着盛世迈进。 近两个时辰后,朝贺礼仪结束。 赵祯带着文武百官、各国使臣,摆驾宣德楼。 今年元日,多了一个项目:阅兵。 在各国使臣眼里,大宋士兵是出了名的“假把式”。 当兵不为打仗,只为领钱。 大宋的兵,能种地垦荒、能修桥修路、能做生意买卖、但就是不能打仗。 辽国使团和西夏使团得知这一幕到来,不由得又自傲地挺起了胸膛。 …… 片刻后,宣德楼。 赵祯站于中间,群臣与各国使臣站于两侧。 宣德楼下,栅栏之外,围满了汴京城的百姓。 大家也都想看一看。 历经一年的强兵之策,大宋的禁军士兵们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 赵祯看向宣德楼下身骑大马、穿着一身重铠的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副都指挥使曹琮,大手一挥。 曹琮立即会意,高声道:“扬旌旗,擂战鼓!” 随即。 旌旗招展,战鼓声起。 上四军的八百步兵,率先从远处走来。 队列齐整,步伐铿锵有力,扬起一阵阵沙尘。 紧接着,八百名步兵行至宣德楼下后,演示了数个不同的队列,皆是常规动作。 辽国使团、西夏使团的人都露出一抹不屑的表情。 在他们眼里,这还算远远称不上优秀。 而此刻。 宣德楼下的百姓却甚是兴奋,有人道:“还不错,还不错,至少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上四军步兵的表现,勉强能达到百姓们的期待。 很快,三百轻骑有节奏地行来。 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魏泽,身骑一匹黑色大马,高声道:冲! 唰! 三百轻骑,拽着马绳,迅速提速狂奔。 “止!” 随着旗帜举起,魏泽的一声高喝,三百轻骑骤然停止,动作整齐划一,无一人一马拖泥带水。 “调转马头,回奔!” “再次调转马头,回奔!” “恢复阵型!” …… 这一次,宣德门上的外国使臣们都看得呆住了。 他们知晓大宋向来是“以步制骑”,却没想到大宋的轻骑兵竟然能够这么优秀。 人与马的默契度非常好,即使辽夏的骑兵精锐也不过如此。 半个时辰后。 五百重骑兵终于来了。 他们很神秘。 莫说大宋百姓,除了赵祯和苏良外,两府三司的相公都没有见识过他们训练时的模样。 哗啦! 哗啦! 哗啦! 铁甲碰撞,声势振天。 总都头徐莽手拽缰绳,行在最前方。 后面跟着刘三刀、杜雷、钱疙瘩、孙胜四大都头,然后便是五百名重骑兵。 他们的速度并不快,但尤为整齐。 每一匹马马蹄踏地的动作都甚是一致。 踏!踏!踏! 宛如一道铁甲洪流,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一时间,整个宣德楼上下都安静了。 每个人都感到一股窒息感,感到一股浓烈的杀伐之气。 踏!踏!踏! 五百重骑兵行至宣德楼下后,队列散开,开始演示军阵舞枪。 唰!唰!唰! 一杆银白色勾连长枪舞出一朵朵枪花,在阳光下尤为炫目。 一招一式,皆为杀人技。 整齐划一,人马合一,五百重骑兵俨然如一人。 更关键的是,他们充满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与刚才的轻骑兵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这一刻。 大宋百官,外国使团,全都看傻眼了。 “这……这……是能杀人,能打胜仗的兵!”有人惊呼道。 范仲淹、富弼、曾公亮、梁适、包拯等人甚是激动。 他们想过重骑兵可能不会丢脸,但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神勇的状态。 五百重骑兵的每个动作都在告知众人,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他们也是不可战胜的。 西夏特使李德奇看得目瞪口呆。 自然而然就与自家的三千铁鹞子做了对比。 他能看出,这五百重骑兵是不弱于西夏铁鹞子的大杀器。 更关键的是,大宋比西夏有钱。 若大宋组建一支一万人的重骑兵,那……那几乎就是天下无敌了。 他顿时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以后西夏兵想要冒充盗匪去宋夏边境吃大户,就危险了。 耶律洪基与辽国正副使耶律素和李韩,也联想起了自家的皮室军。 皮室军的精锐都给不了他们这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鸿胪寺寺卿左有鼎微微皱眉。 他感觉杀气太重了,非常不满徐莽对他的指示视而不见。 但他看到一旁赵祯兴奋的表情,不由得眼珠一转,朝一旁的枢密使夏竦道:“夏枢相,下官专门交待他们,要保持军人的杀气,没想到竟能表现这么好!” 他看似是讲给夏竦的,其实想让旁边的官员们,包括赵祯都能听到。 夏竦怎听不出他的想法,撇嘴道:“难道不应该交待吗?” 顿时,左有鼎闭口不言了。 不远处的苏良微微一笑,也懒得理会他,鸿胪寺就需要这种八面玲珑的官员,有坏处也有好处。 大宋的百姓们则是都看傻眼了。 “这……这……是我们的兵吗?这么……这么英武,就……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有人惊呼道。 五百重骑兵,一下子重塑了汴京百姓对大宋禁军的印象。 (本章完) 第306章 给苏良使绊子!耶律洪基的卧龙凤雏 片刻后。 五百龙羽军演练完毕。 就在众人以为他们要离开时,总都头徐莽大手一挥,重骑兵们突然拽紧马绳。 一时间。 马扬前蹄,群马嘶鸣。 五百龙羽军高高举起手中长枪,高呼道:“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连喊三声,而后拍马而去,留下一阵沙尘。 这一刻。 周边的百姓都激动起来,全都齐呼:“犯我大宋者,必诛之!犯我大宋者,必诛之……” 声势震天,响彻十余里。 所有百姓都不由得挺起胸膛。 这一刻,他们是自豪的,这一刻,他们无比信任大宋禁军的。 而对此话最熟悉的莫过于西夏使团了。 当年,苏良千里追凶,追到西夏边境角啰城。 当着西夏国相没臧讹庞的面儿,砍杀野利刺等二十八名凶犯后,西北禁军们高喊的便是这句话。 西夏特使李德奇苦着脸,心中喃喃道:恐怕靠抢掠大宋而富民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赵祯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然后扭脸看了不远处的苏良一眼。 能为五百重骑兵设计这么一个大胆的动作且让他们喊出此话者,必然是苏良。 “此话,提气,犯我大宋者,必诛之!”赵祯也忍不住说道。 赵祯一开口,官员们也都纷纷攥着拳头道:“犯我大宋者者,必诛之!” 两侧的各国使臣都尴尬地笑着。 他们来大宋本意是吃吃喝喝临走再带回去一些。 没想到今年竟被上了一课。 辽国大皇子耶律洪基面无表情,攥着拳头。 看大宋强盛,比他看着辽国衰败都让他感到难受。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两个字:变法。 本来,辽国唯一的自信便是在军队战斗力上强于大宋,现在他连这个自信都没了。 …… 阅兵完毕,便到了午时。 赵祯向各个使团赐宴,汴京城的各个衙门也都吃喝了起来。 苏良吃罢午饭,便回家补回笼觉了。 …… 自大年初二开始。 苏良便带着一双儿女去范仲淹、唐介、欧阳修、包拯等人的府中走动。 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说说笑笑,不用上衙的日子过得甚是悠哉。 …… 大年初五。 入夜,都亭驿,前厅内。 耶律洪基和正副使耶律素、李韩商量后,决定三日后离京返辽。 越在大宋呆着,他们便觉得辽国越差劲。 这时。 辽国特使耶律素道:“殿下,臣认真研究了一番,大宋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崛起,有一人的参与非常重要,便是台谏官苏良。” “从齐州变法到全宋变法,从富国富民之策到强兵之策,再到大宋五百重骑兵的打造,苏良都居首功。” 耶律洪基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本殿下是瞎子吗?大辽就缺这样的能臣,我们若有苏景明这样的贤才,变法三年,足以赶上当下的南朝,我们的军队好好操练起来,绝对比他们厉害!” “我们虽然没有苏景明,但我们可以让大宋失去苏景明!”耶律素道。 “嗯?你要干嘛?刺杀?你是在作死吧!”耶律洪基瞪眼道。 耶律素摇了摇头,笑着道:“殿下,当下的南朝虽然看上去君明臣贤,但是他们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党争。” 副使李韩接着道:“现下,大宋台谏与枢密院、馆阁不合,已经摆在明面上,尤其是苏良与夏竦,俨然就是死对头。” “我二人有一法,可将苏良渐渐赶出朝堂,没准还能使得大宋再次发生朝堂内乱。” 自第一次被耶律洪基暴打后。 耶律素和李韩便知他们若在这次使宋之旅中没有一些贡献,回辽后,仕途绝对艰难,二人历经数日,终于想出了一条计策。 “讲!” 耶律洪基虽感觉苏良对他不错,但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情谊可忽略不计。 于是乎,耶律素和李韩将计策讲了出来。 耶律洪基听后,想了想后,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道:“可行!” …… 翌日。 耶律洪基带着一马车重礼来到苏宅前。 一方面是为了感谢苏良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另一方面是为了告别。 在耶律洪基意料之中,苏良并未收礼。 二人热聊半个时辰后,苏良又让耶律洪基将礼物拉回去了。 耶律洪基也并未强送。 他的目的在于送,在于送时让别人看到,苏良收不收并不重要。 …… 当日晚。 耶律洪基来到夏竦府邸。 这次他两手空空,并未携礼。 他美其名曰仰慕夏竦久矣,为告别而来。 其实真正的目的,是在夏竦面前,讲述苏良如何大义,告知了他诸多变法之策,对辽国帮助甚大。 耶律洪基见到夏竦听着听着,脸色都变得铁青了,才满意离去。 与此同时。 耶律素和李韩,也分别与一些馆阁官员、枢密院官员交际。 目的与耶律洪基一样:夸赞苏良不藏私,告知了二人诸多变法之策。 他们的计策就是:让苏良成为辽国变法成功的巨大贡献者。 他们笃定,辽国变法一定会取得空前成功。 到那时。 耶律洪基先在辽国大肆夸赞苏良,称苏良乃是辽国的变法之师,再写给大宋官家一封称赞苏良的感谢信。 他相信这些苏良的政敌,一定会弹劾苏良。 即使不能给苏良扣上投敌卖国的帽子,也定然能让赵祯不再重用苏良。 但二人不知道的是—— 他们来到汴京之前,已经落在苏良所设的局中。 他们所了解的变法策略,都是故意给他们看的,大多都是照搬去年给萧鼎的假文书。 另外,还有变法司自由谈、樊楼茶会以及馆阁里苏轼、苏辙的言谈。 夏竦知晓。 馆阁、枢密院的许多官员都知晓。 他们虽不喜苏良。 但也不会冒着卖国的风险,告知耶律洪基这些秘密。 在夏竦等人听到耶律洪基和两名特使夸赞苏良时,第一反应是:这三人恐怕都是傻子,都被苏良卖了,还在替苏良数钱! 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大宋当下的情况。 党争的关键,不在臣,而在君。 依照赵祯目前的心性,大宋不可能再出现庆历新政那时的党争内斗。 两日后。 辽国使团踏上了归途。 耶律洪基、耶律素、李韩三人甚是得意,觉得在大宋朝堂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待辽国变法取得阶段性成功后,大宋必将爆发朝堂内乱。 他们不知道的是,夏竦等人心中的真实想法是:“辽国若真是这样的蠢人继承皇位,不攻,亦自亡也。” 苏良得知耶律洪基三人拜访了夏竦等人且大肆夸赞了自己一番后。 很快便猜出了这三人的想法。 他忍俊不禁,而后喃喃道:“经我这么一折腾,辽国变法成功的可能性,不亚于唐中丞半月不呈弹劾奏疏,王介甫一日能洗两回澡!” 临近月底,求月票,拜托了诸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