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与人宜》 第1章 平地惊起一声雷 庆熹三年的七月,正是酷热难当的盛夏时节。 一场来去匆匆的阵雨过后,整个长安仿佛都被笼罩在蒸笼里,闷热得让人有些喘不上气。 南川县主容枝意坐在晃晃悠悠的犊车中闭眼小憩。街头卖艺人敲锣打鼓的吆喝声、货郎拉着推车四处游走的叫卖声、小娘子们的说笑打闹声,以及或快或慢的马蹄踢踏声,伴着夏日聒噪的蝉鸣一并传入她的耳中。 轻云悄悄掀起窗帷的一角往外探去,带着几分忧虑:“娘子快醒醒吧,就要到了。” 容枝意应了一声,坐直身子,任由照水抬手替她打理有些坐皱的衣裙,又听她问:“娘子路上心情都不大好,可是一路颠簸累着了?” 她摇摇头:“时隔三年再回来,有些近乡情怯罢了。” 其实,若不是姨母那一个月十封盼归的家书,她是万万不想再回到这个她从小长大,却断送她所有美好的地方。 ··· 马车在长兴坊的容府停下,容枝意由照水扶下马车,她掀起帷帽在烈日下站定,抬头看了看牌匾上两个熟悉的大字,终是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向前走去。 “大夫人,大夫人!”婢女脚步匆匆沿着廊下跑来,容家大夫人朱氏正午睡起身,一旁的嬷嬷微微皱眉,有些不满地斥他:“何事值得你这般着急忙慌,平日里规矩都白学了。” 站在屏风外的婢女连忙停下脚步跪身施礼,声音颤抖着,带了几分惶恐:“大夫人…三娘回来了…” “三娘…哪家三娘?”朱氏一个激灵支起身子,原本的瞌睡顿时清醒了。 “二房的三娘啊!三娘从杭州回来了…已经到老太太的院子里了!” “这小蹄子还回来作甚…真是平地一声雷!”朱氏怒骂一句,连忙唤嬷嬷给她更衣。 “大夫人,越到这种时候可越要沉住气啊!”王嬷嬷在一旁劝道:“毕竟,这丫头的姨母,宫里那位,如今可是万万惹不起的…” 朱氏不屑地哼了一声,但心里也明白,王嬷嬷说的是事实,只好说道:“罢了,先去会会她再说吧。” 容老太太虽并非是这样阿爷的生母,本是没什么情分的,但眼下面对这许久未见的孙女,面上功夫还是做足了的,毕竟这孙女勉强算来也是个皇亲国戚,连忙让人收拾起容枝意的院子,又吩咐厨房今日多备几样她爱吃的菜来。 “你这孩子突然回来也不提前来信说一声,这不是胡闹吗!快进来让祖母好好看看…”她握着容枝意的手,上下端详着。 她较三年前长大了不少,今日一身桃红烟水百花裙,乌黑的发髻中单插着一只琉璃花银簪,仔细看来,确是眉如远山黛,肤如白玉雪,那双杏眼更是如盈盈秋水般顾盼生辉,着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不过也对,毕竟她母亲当年也是品貌非凡。 “儿也是怕祖母担心,这才没事先与您知会的,三年未归,家中一切可都还好?”容枝意硬是做出一副感动不已的表情来。 “家中一切都好,倒是你不在,祖母总是惦记着你呢!” 祖孙俩寒暄几句,老太太就开始心疼她赶路颠簸,说玉槐院虽一直安排下人收拾,但久不住人,催她先去自己院里的耳房好生歇息一番。 容枝意在耳房的塌上躺下,又是长叹一口气,她这祖母三年未见,面上功夫是越发好了,说得她差点就要信了! 当然,只要她不为难她,她还是愿意陪她做戏演这出祖孙情深的。 这几日赶路倒是真的累了,一沾塌便沉沉睡去了… 照水掩上门,朝轻云摇了摇头,随即给面前的朱氏福了福身子:“回大夫人的话,我家娘子一路舟车劳顿疲倦不已,现已歇下了。” 什么意思?这丫头回来不拜见当家主母就歇下了?这是不把她放在眼里!朱氏正要发作,又想起方才王嬷嬷的话来,强压下几分恼火,弯弯嘴角硬是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意来:“既歇下那便罢了,我来也没其他事,不过是想问问她,她那院子里久不住人,需不需要添置些什么。”她伸手拉过一个相貌平平的丫鬟,“这婢子聪慧能干,意儿刚回来,想必正是身边缺人的时候,便让她来给你们干些粗活。” “奴婢翠儿,见过二位姐姐。” 轻云看着面前施礼的丫鬟,皱了皱眉正想上前拒绝,却被照水一把拽住了胳膊,朝她摇了摇头,随后就听她同朱氏说:“奴婢代娘子谢过大夫人,只是这丫鬟的去留,奴婢做不得主,还得问过娘子才行。” 朱氏笑得更难看了,淡淡点了点头离开了。见她走远,轻云横了那丫鬟一眼,又拉过照水问:“娘子不缺婢女,收下她作甚?这个翠儿摆明了就是个细作!” 照水无奈:“我们做丫鬟的怎好替娘子做决定,就算知道别人不怀好意,留不留也问过娘子再说。” 轻云是被容枝意阿爷从边关捡回来的,本欲将她带回长安找一户好人家收养,养了一段时日后发现她根骨奇佳,便把她留在身边亲自教她习了武,府里的下人也几乎把她当主子的半个养女看。所以即便身世坎坷,性子却一直单纯直率,对这些个宅子里的弯弯绕绕并不懂。 当年父母皆逝,容枝意离开容府时,也同她提起过让她留在长安自去寻个出路,但这孩子一根筋铁了心的说要永远留在娘子身边保护娘子哪也不去,她便只好将她留下了。想到这,照水无声叹息,既然要跟在娘子身边,那这些事儿还是要渐渐教会她才行。 临近傍晚,里间才传出一阵声响。照水推开门:“娘子醒了?”又转头对站在门外的翠儿说“你先在这等等,容我禀报娘子。” “你做的对。”听照水说明了经过,容枝意赞许道:“只要她不惹是生非,我们也不必太过紧张。一个丫鬟罢了,便留她在外院干活吧。” 语毕便传人伺候梳洗,今日回府,老太太特意备了晚膳,让全家人一道去用。 她这辈,容家的子嗣并不多,大房嫡出的便是朱氏的二儿一女,因大伯在国子监教书,从小对两个哥哥管教甚严,逢年过节才能见到一次,所以她对哥哥们并不熟悉,就是路上碰见了也只简单打个招呼。这个妹妹更是,大概是朱氏亲手带大的,以至于从小与她并不亲近。 踏进饭厅时,一家子坐得整整齐齐,据说他大伯父今日国子监有事儿没能赶回来,两个哥哥读书去了也不在。只有几个女眷,与众人一一见过礼,容老太太就让容枝意在她身边坐下,容姝和她两个庶妹则坐在她对面。她随意瞄了一眼,这位四妹妹倒才是真真切切比三年前长开了不少,今日也像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浅蓝色扣金雕缎纱绣裙,绾着双环髻的发间插着一支灰蓝翡翠步摇,看得出朱氏把她养的不错,确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美人。 朱氏见她不说话,专心对付着桌上的虾炙,她等不及开口:“意儿这回着急回来,未能给家中提前来信,玉槐院久不住人,要是缺了什么穿的用的,吩咐人来说一声,大伯母定给你准备妥当。”掌着中馈的朱氏自然底气足了,“方才大伯母给你添的那个丫鬟你可曾见到了?你别看她小,这孩子可精明能干着,你尽管给她安排事儿做,保准你满意!” 容枝意闻言只是点点头,这便是同意收下了,朱氏面上又添了几分笑,试探着问:“这次回来如此着急,可是出了何事?”朱氏见老太太撇了她一眼,连忙赔笑解释道:“哎,大伯母可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这大热天的,赶路着实辛苦,大伯母最是心疼你盼着你回来的…” 容枝意面上不做表情,实际憋笑得着实辛苦,问就问呗,怎么还越描越黑了?她放下玉箸,依旧从容道:“姨母写信催的急,便回来了。” 她的外祖家姓沈,也是江南有名的世家大族,外祖年轻时曾在杭州任刺史一职,当今圣上早年仍是亲王时曾在他们府中小住,那时结识了正是将笄之年的姨母。后来宫中采选,姨母以良家子身份进宫,被亲选册为楚王妃,一路陪着圣上从亲王到太子再登顶宝座,一直稳坐着正妃之位。 朱氏心中冷笑着,心想果真是那沈皇后,她可真是惦记这个丫头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生的呢,嘉平公主三天两头在外惹事,还有闲心来管别人家的闲事。这种时候回来还能作甚,不就是年龄到了想给她说门好亲吗?一个无父无母的东西,能说到什么好亲?。 转而忽的想到,不对啊,她并非什么都没有,她有家底啊!有沈氏的陪嫁,容二郎的家产。皇后如此宠爱她,嫁妆定也是少不了的。这种好事,不如便宜自家,说起来她娘家应该是有几个适龄郎君的… 朱氏压下恼怒:“说来意儿下月便满十六了,皇后这般急着喊你回来,怕也是操心你的婚事吧?”她偷摸着瞟了眼老太太,见她未露不悦,也不等容枝意开口,就神神气气道,“意儿刚回来,想来还不知道阿姝五月里定亲的事儿吧?” “哦?不知是哪家?”这事儿容枝意倒是真没听说,很给面子的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不对,她确实好奇,看朱氏这个神情,似乎是门好亲,连心比天高的大伯母都能觉得好,那应该是个高门了。 不过,才刚攀上亲就来同她炫耀了,是打定主意觉得她嫁不出去了吗? 见得了想要的反应,朱氏拿起帕子捂嘴笑了:“是魏国公府陈家二房嫡出的六郎君!”特意加重的“嫡出”两个字,怕是隔壁桌的都要听到了,容姝听了这话倒是面带红霞,羞涩地低着头,假装顾着碗里的饭菜。 容枝意虽不喜欢大伯母,对这个妹妹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看她能嫁得好,心里还是为她高兴的,配合着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陈家家底殷实,是召王殿下的外祖家,的确是门好婚事,那便恭喜妹妹了,姐姐定备好重礼给妹妹做添妆。” 朱氏的笑容更加肆无忌惮了,连脸上的褶子都深了好几分:“你说说,这二房郎君确实好啊,身上的担子也轻些,阿姝嫁过去,日后也不用管中馈,落得一身轻松!大伯母这几年下来,发现这管家的学问啊可大着呢…” “你若是不想管,就直接交给老五媳妇儿,你也能落得个轻松!”朱氏话还没说完,便被老太太一声呵斥打断了。她近来不管家务事,就是懒得跟这个朱氏掰扯,怎么蹉跎了几年才让她管家,没磨到性子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一晚上明里暗里地使劲儿对付容枝意,真是吃顿饭都不安生! “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五弟妹一人要带三个孩子,怎好麻烦她呢…”朱氏只觉得自己快要委屈死了!怎么这个老太婆这么向着这贱蹄子! 容老太太闻言也不搭理她,拍拍容枝意地手淡淡笑了笑:“祖母年纪大了,睡觉早,用的差不多这便去歇下了。你明日一早还要进宫去,吃完也早些去安置吧。” 见老太太看都不看她转头就走了,朱氏气得脸都黑了。但又记起方才容枝意的婚事,朝她赔了个笑,径直坐到了原本老太太的位置上:“你娘临走前也交代过,你的婚事,其实大伯母一直替你娘给你惦记着呢,这嫁人自是要嫁门当户对,家里人口简单些的,人品好比什么都好,”说着还看了一眼容姝,“毕竟像我们容家这样的门庭,能被国公府郎君一眼相中来提亲,是极为少有的,阿姝也是运气好,生得模样好了些。大伯母想着,自己娘家倒是有几个适龄的郎君,都是自小看着长大,知根知底的,依你看,要不要安排着相看几个?你要是嫁去了,有大伯母在,朱家定是不会亏待你…” 容枝意原本挂着淡淡笑意的嘴角顿时垂下了,敢情容姝长得好,她丑呗?竟然这么快就来打她的主意了!她抽出了被朱氏握着的手,带着歉意低了低头:“儿才刚回来,这事儿也不急,况且姨母说了,儿的婚事她会定夺,就不劳大伯母操心了…” 哟,这就是嫌他们朱家条件差了?朱氏笑意一凝,想了半晌又说:“这选夫婿呐,也不是看门第越高越好的,这越是高门大户表面风光,内里的腌臜事儿你年纪小不懂,大伯母见得可就多了,你先别急着拒绝,等大伯母安排你们…” “大伯母。”容枝意打断了她,收起原本的笑意,冷声道:“儿明日还要进宫,天色已晚,便先退下了,大伯母和妹妹们慢用。” 说着便要起身,朱氏闻言,柳眉倒竖,脸色立马就沉了,原本就忍着的怒火再次冲破了最后的理智:“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朱家?” 容枝意转过身,仍是低着头淡淡道:“并未瞧不起朱家——” 朱氏一听不是,面色缓和几分,上前一步又问:“那你这是何意?要是朱家不行,大伯母再给你另选,定能找到让你满意的。” 容枝意强忍下心中不悦,她可以接受送她来探她私事的丫鬟,可以接受饭桌上的几句攀比调侃,但不代表她能浪费时日去跟讨厌的人家议亲,光是想想她都要恶心坏了:“儿并非瞧不起朱家,大伯母的好意儿心领了,眼下儿才刚回来,这事并不着急,况且方才说了,儿的婚事皇后娘娘自有安排。” “行了,”朱氏摆摆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是看不上朱家,是看不上我!我身份低贱不配管你,不配操你的心。呵…皇后是你姨母能管你,我还是你大伯母!容枝意,你最好是记得自己住在何处姓甚名谁,别给我从哪学些给脸不要脸的做派回来!” 容枝意真是要气笑了,她也上前一步抬起头盯着朱氏那双满是怒意的眼:“我姓容,住在容府,你待如何?”言下之意就是,你虽然住在容府,是我大伯母,可你也不过是个外姓人,管我作甚? 朱氏被吓得后退了一步,早就站到她身后来的容姝连忙扶住她。 “我母亲可怜你要为你择门好亲,你还敢同她顶嘴,一点都不懂规矩,不知好歹!”是看不下去的容姝上前一步说道。 真是个舍不得母亲受委屈的好女儿啊,容枝意其实一点都不气恼,因为她还从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挨骂的人:“我不懂规矩?”她点点头笑道,“我无父无母不懂规矩,可你有,你顶撞我,这就是你阿娘教你的规矩?” 朱氏嗤笑一声,趾高气昂看着她:“是,你又当如何?”你不让我管你,那我如何说你你又管得着吗? 容姝也睨她一眼:“我阿娘说的难道不是真话?也只有没娘教的才能养出你这么个不识抬举不——” “四妹妹。”容姝话还没说完,就被容枝意打断了:“妹妹怕是忘了,你如今是要嫁入国公府的人,如今一口一个不知好歹不识抬举对我百般辱骂,这般无礼若是传了出去——”她低下头扬起嘴角:“姐姐可难保你婚事周全呐。” 朱氏被这声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大怒:“你敢?你个死丫头你疯了?你以为传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女儿嫁不出去,你也别想嫁出去!” 她对上朱氏满是恨意的眼神,轻笑一声:“你看我敢不敢。” 这回朱氏没了往日里那端庄温婉的做派,上来就拳打脚踢地要扯容枝意的头发,却被轻云一把拦住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大骂:“贱人,跟你那个死去的娘一样!” “住手!”身后传来老太太的吼声,她才刚走到院子里就听闻三娘四娘吃着饭打起来了,急匆匆赶了过来。连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也跑过来将几人拉开了距离。 容姝像是见到了救星,扑通一声跪下,手脚并用地爬到老太太面前,哭得那叫一个可怜见的:“祖母,阿娘担心阿姐婚事想为她说亲,阿姐不愿便罢了,还看不上母亲出言不逊开口顶撞。还扬言要阻拦孙女的婚事,求祖母做主啊!” 容老太太见容姝形容狼狈,肃容抬眸问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容枝意:“可是如此?” 容枝意也走到老太太身前来,福了福身子:“祖母,儿是顶撞了大伯母,但是有原因的。” “那是为何!” 容枝意叹了口气,看了看地上有些心虚的容姝:“妹妹与我多年未见,上来招呼不打一声就辱骂我是贱人,骂我不知好歹不知廉耻,咒我寻不到一门好亲,于是儿问了大伯母,大伯母说这些都是她教妹妹说的。” 朱氏听到这也急急忙忙跪下:“娘,我不是…” 容枝意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儿知道,妹妹之后是要嫁入国公府的,国公府门庭清贵规矩众多,若进门后还做出如此无礼行径,少不了遭婆母责罚、夫君厌弃,儿于心不忍,一想到自己自幼便是公主伴读,学得皇族礼仪,又都说长姐如母,既然大伯母没能教好妹妹,儿便代大伯母给妹妹一个教训而已,并未想过真的要搅黄她的婚事,没想到大伯母并不领情,还要辱骂儿跟死去的阿娘一样,都是贱人。” “骂儿便罢了,儿是后辈,大伯母的教训儿受得住。可我阿娘,是圣人亲封的郓国夫人,大伯母侮辱她,便是在质疑圣人,儿不介意带着您去御前让百官评评理。” 容老太太闻言色变,带去御前?那岂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这可不行!再说她与沈氏相处的还算多,她出身好,为人本分守礼,管家期间从未出过岔子,更是有个王妃姐姐,逢年过节都能收到王府的节礼,连自己乡下几个老姐妹都夸她有个好儿媳,怎么样也比这个朱氏省心啊!她重咳一声,看着地上跪着的母女:“意儿说的,可是真的?” “不是的不是的,娘,你别听她说的!”朱氏老泪纵横,爬上前就要抓住老太太的脚。老太太还没被人这么抱大腿过,吓得一脚踢开了她,朱氏往后一倒,容姝连忙扶住母亲,直起身子望着容老太太,大声抗辩道:“母亲说的哪里不对了?那个沈氏就是狐媚子,霸占了大房的管家权,连祖母您都被她骗得团团转,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 “住嘴!你这是要气死老身!”话音未落,就听老太太指着容姝怒吼:“你们母女俩,口出狂言,知错不改!”真是没想到这个朱氏是这样教女儿的,张口闭口贱人狐媚子,这就算嫁去国公府也是丢他们容家面子!她骂完后越想越生气,伸手抚了抚胸口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容枝意见状上前一步替老太太拍背顺气,她缓和片刻,摸着容枝意的手就说:“你放心,祖母定帮你讨回公道!只是御前…可千万使不得!” 容枝意本被老太太此刻带着几分真挚的语气动容了,含泪点点头,老太太虽待她一般,但好在大是大非上一直是个明事理的。可一听到御前那几个字,便回过神,她还是要面子,不想让容家成为全长安的笑柄罢了! 朱氏见状不对,深知这下完蛋了,拽着容姝就拼命磕头道歉。 “把她们绑回西跨院,然后把大郎给我叫来!自己的妻女都管不好,还在国子监教什么书!”老太太吩咐身边的婆子几句,又拉着容枝意说:“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吧,你放心,祖母定交代你大伯好生责罚。” 容枝意点点头,行了礼退下,在外院又碰上了被几个粗使婆子架着的大房母女,那朱氏还不知悔改,啐她一口。容枝意当下就笑出了声,这就是自诩世家出生,端庄得体的大伯母吗?她不理,往自己院里走去,随后又突然想起反正都撕破脸了,不如直接把翠儿退回去好了。 她退后几步,走到朱氏母女面前,一脸哂笑:“恕儿愚笨,才知道大伯母竟这般看待我与母亲,既如此,您赐的丫鬟儿可就收不得了,不然,哪日被下了药毒死都不知道呢。”不用她开口,轻云一把扯过身旁头越低越下的翠儿就往朱氏面前丢去。 “翠儿,好好伺候着大伯母。”容枝意加重语气,沉下嗓音道。 见朱氏和容姝气得脸都红了,跟要冒烟了似的,朱氏更是五官扭曲地瞪着容枝意,她再次低头轻笑:“我今日刚回来,你便如此迫不及待要找我麻烦,我不管从前你是如何跟你女儿说我和我阿娘的,今后要是再被我听到…那让你引以为傲的——她的婚事,可就不保了。” “你个贱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你也别想嫁出去!”朱氏怒睁着眼,额头的青筋随愤怒的语气一缩一涨。而一旁的容姝听了这句异常阴冷的话,冷不禁的在这炎炎夏夜里打了个寒颤,久久无法呼吸。 容枝意不屑地睨她一眼:“都不用传出去,我明日便可去告你女儿,看那魏国公府信你还是信我,还娶不娶。” 容枝意甩下这句话,任凭朱氏在后头如何喊叫,都未再搭理。 第2章 好像在哪见过你 第二日一早,容枝意练过箭,洗漱后正端坐在铜镜前梳妆,轻云就同她说起昨晚容向峰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罚了大夫人和四娘子跪十日祠堂、二月禁足、半年月钱,还打了四娘子一巴掌。 话音刚落,就有下人来报,说四娘来了。 “让她进来。”容枝意难免多想,自己昨日是不是有些太凶了,这就把人吓到来道歉来了?她昨日不是挺能杠的吗。 当容姝跪地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句道歉的话后,照水正给容枝意插上最后一支簪子,她满意地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今日特意选的在杭州新裁的烟罗紫齐胸襦裙和半臂,衬得柔美清丽、玉软花柔,她弯弯嘴角,果然照镜子最能让人心情变好了! “你们都先下去准备一下吧。”容枝意清清嗓子,看着跪在地上的另一位美人,眼下的她,左边的脸红肿着,眼睛下青黑着好似一夜未眠,早没了昨日见面的那股高高在上的傲娇样儿,看来果真是被她吓得不轻,她暗自可惜,这样的美人要打也不能打脸啊! 因此她最终还是心生怜惜:“别跪了,坐下吧,我同你说几句。” 容姝不应也不看她,依旧低垂着小脸倔强地跪着。 你爱跪不跪!这丫头怎么就这么犟呢!容枝意瞥她一眼,自顾自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如何,也没那个闲心去棒打鸳鸯,只要你阿娘不来招惹我,我定会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我不知你母亲是如何说我和我阿娘的,但你扪心自问,我们何时干过伤害你们或是让你们受委屈的事儿?我母亲在世时是如何待你的你都忘了吗?你如今这般大了,就快嫁人了,要是再听他人三言两语几句话就信以为真,那迟早是要吃亏的。”她站起身,负手立于容姝身侧,“世道于女子而言本就艰难,国公府偌大一个家族,四五房的人口嫡庶十几二十位郎君,大宅子里女人又多,哪个不是身世一等一的贵女,大伯父不过五品文官,你没有庞大的娘家背景,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好了,站住脚跟,就不能再这样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世上事,哪怕是自己亲眼所见,也许都不是真的,该如何感受,全靠你的那颗真心。” “最后,给你个忠告,管好你母亲。” 语毕,容枝意不再看她,径直走出去了。想说的都说了,剩下的便让她自去体会吧。 “娘子,您真能让大房的亲事告吹吗?”轻云坐在车窗旁,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开口问道。 容枝意笑了,放下手中的书册:“我哪有这么大本事?那可是国公府,便是姨父亲自赐婚,也得要问过人家愿不愿的。我昨日就是吓唬吓唬她,没想到他们还真信了。” 闻言,照水和轻云都笑了。 犊车行进在朱雀大街上,容枝意透过窗帷去看这座气势宏伟长安城。彼时街头还未热闹起来,只有零星的朝食摊子冒起了腾腾热气。 不免想起从前与阿爷晨练后,偷跑出府去买朝食的日子。原本的她与所有的名门贵女一样,在爷娘的宠爱下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可所有的幸福都停止在了六年前那场与燕谯的大战中,原本一切顺利频传捷报的边关,却突然传来容大将军为保当时“替天子监军”的郢王殿下而中埋伏当场身亡的消息。 半信半疑、心存侥幸的众人在见到本人的尸身之后,纷纷悲痛不已。她阿娘本就不大好的身子更是每况愈下,一病不起,再勉强卧床坚持了两年后也随她阿爷去了,只留下十岁的她一人孤苦无依的活着,如一叶扁舟,漫无目的地漂泊着,心中的孤寂唯有自己能体味。 容枝意由皇后身边的扶柳姑姑引着,从丹凤门入内,路上远远碰到了正要出宫的三皇子召王。寒暄几句,等到皇后寝宫时,太子也在。听闻宫人禀报说南川县主到了,连忙站起身来吩咐:“快让她进来。” 话落,便见一紫色身影掀起珠帘,越过屏风款款走近。那人发间一支翡翠四蝶缀琼玉步摇,随着行进轻晃,说不出的绚丽夺目。 容枝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恍惚,竟分不出眼前人是阿娘还是姨母。心中酸涩难忍,哽咽着跪下身子,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她姨母,是如今这个世上与她最亲密的人了,是她极度悲伤时抚去她眼角泪水的人,是将她从泥潭里拉起,给她无私关爱和坚实庇佑的人。此刻的她泪眼婆娑,仿佛彷徨无助的游魂,兜兜转转几经沧桑,终于找到安心的归处。 皇后早已泪流满面,看着此刻伏在地上的小娘子,三年未见,她也出落的亭亭玉立,褪去印象中的娇憨可爱之态,朱唇粉面,明眸皓齿,清丽可人。她抹抹眼泪,忙蹲下身将人扶起,隔着眼中厚重的水雾,凝望着眼前的人:“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姨母!”容枝意哽咽至极,扑进了皇后怀中。 皇后抚摸着容枝意的脊背:“姨母在呢,好孩子,让你受苦了。” 容枝意在皇后怀中猛地摇起头:“不苦,外祖家都待我极好。” “那便好,瞧姨母都高兴地都忘了,快见过你表哥。”皇后抹了把眼泪,拥着容枝意转身。 容枝意这才看见站在里间的太子表哥,他身量高了不少,许是这些年也开始随圣人理事,眉眼间愈加沉稳,颇有身居高位的皇家子弟的威严。他本也被眼前的场景动容了,上前先一步同她打了招呼:“意儿。” 饶是容枝意这样的记性,也能在脑海中捕捉到不少趴在表哥后背上扑蝴蝶的回忆,的确,在六岁之前,表哥就是她在这世上最喜欢的小郎君。后来长大,他虽大部分时日都被关在书斋里条案前,却也没有忘记她,在杭州时还能常常收到赵谚派人送来的信件和奇珍异物。 她噙着眼泪,平复几番后,才展颜一笑:“太子殿下万安。” 赵谚扶她:“妹妹不必如此见外,还是同从前一般,唤我阿兄…” “表哥。”容枝意语气中都是欢快:“唤您表哥。” 赵谚怔了怔,掩去心中失落,笑着应声,侧身看向皇后,母亲盼了她这么久,想必还有许多话要说,他在这恐怕她们会聊不畅快,况且妹妹在这,他理当避嫌,不好待太久:“阿娘,您和妹妹先聊,孩儿还有政务要处理,先告退了。” “好,你且去忙吧。”皇后摆摆手,说着,就拉过容枝意在身边坐下:“你外祖家中可还好?老人家身子如何?姨母交代你的事如何了,他们可愿搬来长安?” “回姨母的话,家中一切都好,外祖父母身子硬朗,只换季时偶有些伤寒小病。至于搬来长安一事,外祖父说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舟车劳顿,况且在杭州是住惯了的,叫您无需挂念。不过,儿觉得,他们主要怕会给您添麻烦。”容枝意一一答道。 “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能有什么麻烦的。父母年纪大了,当孩子的不能在跟前尽孝,又叫我如何不挂念呢。再者你又不愿意住进宫来,一人住在容府我委实不大放心,爷娘来了,至少还能照应你。” “姨母多想了,您和姨父如此偏疼我,容府那几个哪敢欺负我?” 圣上一直感念容将军忠勇,打赢了燕谯之战,也为了安抚失去胞妹的发妻,在为她父母一一追封后,心疼她年幼无依,赐了她南川县主的封号和二百食邑,姨母更是将她当成亲生女儿,把能给的东西都给了她。她是在姨父姨母的偏爱和庇护下长大的,哪还敢奢求更多呢。 皇后又拉着容枝意问了些家乡近事,容枝意说起大舅舅家的表哥娶了新妇,还生了一对双生子,皇后听闻家乡小辈都定了亲,仿佛记起了什么,忙吩咐扶柳把前些日子收的画册拿来交给她,容枝意好奇接过,打开后整个人都愣了半晌,耳根“唰”一下红透了。 她知道这趟回来定是要定亲的,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怎么才回来两日,姨母连画册都给她备好了,就这么着急想把她嫁出去吗。 皇后一脸促狭地看着容枝意,像是料到了她这般反应:“你看看,可还有满意的?” “这是我同你姨父、表哥一同挑的,都是些与你适龄并且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你快好好看看。”她随手翻过一页:“这位是自小便有神童之名的张太傅长孙,刚及弱冠便是状元了,相貌也是百里挑一,你觉着如何?” 容枝意颇有些无地自容:“姨母,眼下才刚回来…这嫁人的事儿还不着急呢,儿还想在您膝下多孝敬您几年呢!” “我要你孝敬做什么?”说到这,她长叹一声:“姨母年纪大了,眼下最担忧的便是你们几个小辈的婚事了,阿谚和谰儿的婚事事关国体,我做不得主,但你的婚事,我必须好好替你把关。” 她抬手摸了摸容枝意的头,蔼然笑道:“其实你姨父也与我说起过你的婚事,说你与太子、召王几个年龄相仿,又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问你愿不愿意进宫来,也好多陪陪我和他,可我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在这深宫里半辈子了,便是思念父母都无法相见,实在是不愿你也成为这笼中鸟。但这事,还是得问问你的意见,意儿,你可愿进宫来?” 容枝意闻言,原本压下去的酸涩情绪又燃起几分。姨父姨母竟为她打算至此,心中一哽,又有些想哭了。她思考半晌,坐直身子正色道:“您和姨父这般为我着想,我心中感激,两位表哥待我很好,但——皇子选妃之事关系重大,我自知分量和能耐,从未想过此事,也怕不能担此大任。”她抬眸看向神色严肃的皇后,嘴角一弯,又嬉笑道:“但就算不进宫,儿也会常来看姨母的。” 皇后欣慰点头,拍拍容枝意放在她膝上的手:“你这般想我便放心了,但你方才说得不对,我们意儿这样好的小娘子,配得上世间最好的儿郎,便是那大罗神仙也嫁得。”说罢,又拿起画册:“不如看看这位魏国公府的陈世子,你那妹妹不是也要嫁进他们府上二房吗…” 容枝意汗颜,姨母这话题转的真够快的,正当她被迫看了十余位郎君窘迫到不知该如何拒绝时,忽然听到一声:“扶柳姑姑,母后在里面吗?” 是四公主。容枝意大喜过望,虽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将刁蛮任性发挥到极致的四公主赵谰幼时也爱与她闹些变扭,让她陪着射箭、打马球,把她折磨个半死,但此刻救她于水火,容枝意决定不计前嫌,默默在心中给这位公主表妹磕三个响头以示感谢。 不过四公主虽刁蛮,到底是与常人不同的,比如——及其护短。哪怕从前单独相处时连一句话都不屑跟她说,但在外人面前,哪个贵女要是有半分对容枝意不敬,极其可爱霸气的四公主上去就能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卧床半年,骂完后又变扭地扬起她高傲的头颅:“那个什么,你可别多想啊,你是本公主的表姐,对你不敬就是对我不敬,我自然是要治她罪的…” 行行行,你是公主你说什么都是对的。毕竟圣上对她的宠爱从刚登基就赐她嘉平的封号就能看出来了,要知道,三皇子也都还是前些日子满了十六才封的召王。 “我方才听三哥哥说容家妹妹回来了。是不是就是幼时害我罚跪三天三夜,做什么都赢不过我的那个表姐,她回来了?” 容枝意:……难道不是您先害我罚跪的吗,这头不扣了。 嘉平公主可是长安出了名的美人,坊间传闻都说此生能得嘉平殿下垂眸一眼,就是死也无憾。容枝意见她穿着一身绯红胡服,皮肤白皙,侧面看来可见睫毛纤长鼻梁高挺,绕过屏风快步走来,通身上下无处不在张扬着明艳的美。见了容枝意,惊讶多于背后说人坏话的尴尬。 “公主万安。”容枝意忙起身施礼。 赵谰应了一声,瞥她一眼,随后自顾自在皇后另一边坐下,慢悠悠地翘起脚给自己倒了盏茶水喝。 皇后有些嫌弃地瞪她一眼:“你闻闻你这一身臭汗,一天天的在外面疯玩,像个什么样子,能不能…” “能不能跟表姐学一学,多大人了还这般不知礼数,半点没有公主的样子,”没等皇后说完,赵谰就抢过话了:“阿娘,你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说了你又何曾听过?罢了,你爱如何便如何,我懒得管你!”皇后翻过画册下一页,笑眯眯地同容枝意说:“意儿你别理她,她自小就被你姨父宠坏了,看她以后能嫁给谁去!咱们继续看啊…” 赵谰急了,双手叉腰嗔怒道:“嘁!想当我驸马的人多了去了,排起队来能绕长安好几圈儿呢!”她瞥一眼并没有搭理她的阿娘和表姐,“你们在看什么呢?讲这么起劲…”赵谰撇撇嘴,好奇地也把脑袋凑了过去。一看到是在选夫婿,瞬间来了兴趣。 “我觉着吧,还是赵景帆好些,上回马球赛他可是赢了我的,虽然赢得勉勉强强,但这世上敢赢我的人就没几个!说明他勇气可嘉,长得也不差,也就比阿兄差了些!” 容枝意:“……”请问现在两眼一翻装晕还来得及吗? 在皇后宫中与赵谰一起用了午膳,说好中秋宫中家宴时早些进宫来,还赏了她一堆绢帛首饰才依依不舍的放她出宫。走前还叮嘱她,让她中秋时好生打扮,容枝意疑惑地看向赵谰,后者送她到殿门口悄声说:“今年宫宴可不一般啊,是要给阿兄选太子妃,会来很多适龄的大臣子女,要你好生打扮,定也是想给你挑个好人家吧。” 容枝意逃似的出了宫。 其实嫁人这件事,她是带着憧憬和不安的,憧憬自己或许能遇到个如阿爷对阿娘那般的好夫君,也不安会不会遇到朱氏那般的婆母、婚后生活又是否真的能安稳顺利?她不敢想,也疲于去想。 此刻正值正午,外头的日光晒得人懒洋洋的,一番困意来袭,容枝意倚着车壁小憩。马车行进在朱雀大街上,偶有微风从窗帷处悄悄钻进,抚平了几分夏日的燥热感,甚是怡人。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容枝意微微睁眼,只见一人骑黑马,穿蓝衣,脚蹬皂靴,腰悬金鱼袋,纵马疾驰而过,如清风般掀起窗帷的一角。因离得近,近乎与她的马车是擦肩而过,容枝意似乎还闻到了清冽好闻的澡豆味,只一瞬间,似有若无,像是宫中御赐之物。 配着金鱼袋,还敢在朱雀大街纵马,想必是哪个宗室纨绔子弟吧,容枝意闭上眼不做理会。 “快看,那是前些日刚回长安的郢王世子!”不知从哪传来几句小娘子的说笑声:“进城那日,可是连太子都来亲迎了——” 容枝意猛地睁开眼,掀起窗帷往外探去,可那人已纵马远去。 郢王世子,赵珩。 她不止认识,还很熟悉。 第3章 相识已是上上签 思绪飞扬,仿佛又回到那个热辣的午后。 六岁的容枝意作为还是郡主的赵谰伴读,在弘文馆陪她读书习字。其实与其说是伴读,不如说是背锅侠、出气筒,小郡主一个不高兴了不肯念书了,夫子就得小施惩戒,杀容枝意这只“鸡”,儆郡主这只“猴”。 比如那回,她又不知为何被赵谰看不顺眼了。在一个大夏日的午后,日头最晒人时,被夫子罚跪在外头院子里。正听着知了声打着盹,头一低一低的。忽闻前头脚步声,以为是夫子来喊她了,赶紧跪直了身子,睁开眼便见地上多了个人影,头顶幽幽传来一句:“你也被那些个老头罚跪了吗?” 慵懒又带些清朗的嗓音——好似她昨日练完弓后喝的那碗搅着碎冰的樱桃蔗浆。 容枝意缓缓抬头,正午的日光有些晃眼,少年郎君背光站着,让她有些看不真切。不是夫子,不是表哥,也不是宫人。她揉揉眼,不自觉有些委屈:“我是乐安郡主的伴读,犯了错正被夫子罚跪。” 这少年双手交叉于胸前,漫不经心地点头哦了一声,看她一眼后又问:“你犯了何错?” “我…”容枝意低下头,她犯了何错?她不知道啊。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你犯了何错都不知,就在这跪着,你是傻的不成?”那少年诧异。 “哦,我知道了!”他未等容枝意开口,“你是被赵谰欺负了吧?” 容枝意点点头,将头埋得更低了。不过,这少年敢直呼郡主名讳,想来也是个宗室子弟。 “其实,我也是来被罚跪的。”那少年挪步,站到容枝意身侧来。 容枝意点头不做理会,可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见他有些瘦削的身影仍然站得笔直,格外不解:“你为何不跪?” “我又没错,为何要跪?”少年人似是有些气愤,语气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张扬,“那个老顽固,分明是他记错了典故,我当着大家的面就把书翻出来给他看,他竟然还不承认,指着我就说我不敬师长,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我虽是第一日上学,但忍了这一早上,早就受够他了,上去就揪了他的大胡子,结果他就把我赶出来了,还说要告诉圣上给他做主…嘁,我还怕了他不成!” 听到这,容枝意“噗嗤”一声笑开了,心中的阴霾一扫而过,这人可真是胆大又有趣。 郎君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郎,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繁星,又像是水洗过的葡萄,又大又黑。圆润的小脸被晒得红彤彤的,额角还挂着几滴不听话的汗水,他心念一动,微微挪了挪脚步,站到了她身后,试图为她遮挡一些炙热的阳光。 容枝意顿时感觉被晒得发烫的头顶和脊背好像也没那么热了,地上有两个影子重合在一起,她回头望去,是这个小郎君替她遮住了炎炎烈日。她感激地同他道谢。 “不用谢,我瞧你有些眼熟,想来我们从前见过的。我母妃自小便跟我说,我是男子汉,要保护比自己弱小的人。”那少年人骄傲地仰着头,身姿挺拔,好似正在受罚的不是他。 母妃?在这弘文馆,不是大表哥,不是二表哥,也不是三表哥,那还能是谁? “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容枝意耐不住好奇,表哥敦厚话少,三表哥太爱欺负人,家里两个哥哥都不爱搭理她,她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郎君。 郎君倒是不在意:“我叫赵珩,你呢?” “我叫容枝意。” 赵珩,是持之以恒的恒,还是平衡的衡? 赵珩一拍脑门:“我知道你,你是赵谰的表姐吧?我父王说你阿爷打仗可厉害了,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的,你不记得了吗?” 容枝意拼命从脑海里搜刮一些幼时的零碎片段,似乎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的,姨母让她喊哥哥,反正也不知道是谁,她就跟着喊了。 “好似…有些印象,但这两年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我外出游历了,上月才刚回来,今日是第一日来弘文馆。” 容枝意点点头,原是如此:“那你的横是哪个横?” “是‘珩,佩上玉也’的那个珩。这是我父王给我起的,因为他说,我是稀少珍贵的美玉。”赵珩扬眉,似乎是对这句话很是赞同。 容枝意又笑了,能将夸耀自己说得这般大方的人,真是世间少有。随后她也说起自己名字的出处来:“我阿娘怀我时,最是爱吃葡萄,生我时是夏日,她贪凉,刚吃一颗冰葡萄就发作了,因而出生后就给我起了个乳名叫小葡萄。” “至于‘枝意’二字,是圣人起的,圣人和娘娘当时听闻我阿娘要生产了,匆匆从楚王府赶去,临行前忽然发现,分明是七月盛夏里,二门外栽种的荆桃竟然一夜间全开了。像是为了迎接我的到来,所以春意也为我停留枝头。”她说着,嘴边又浮起浅浅微笑,露出可爱的梨涡:“是不是很夸张?像使了胡人幻法似的,我阿娘告诉我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大可信。” 赵珩摇了摇头:“这种事儿可说不准,也许当真是为了迎接你呢。我倒觉得寓意极好,那我以后也可以叫你小葡萄吗?” “还是喊我意儿吧,我都长大了,早就不喊乳名了!”容枝意皱皱眉,分明是从小听到大的名字,人人都能喊得,为何他一喊,自己都开始浑身不自在了。 赵珩被她逗笑:“其实比起父王起的,我更喜欢我母妃给我起的小字。我生于冬至朝阳初升时,母妃便给我起名为‘昀升’。想来你比我小上一二岁,你要是愿意,便喊我昀升哥哥。” 七月是一年中最炎热却最美好的季节,远处的浅池中荷花娇嫩盛开,簇拥在碧波之上。细细闻来是馥郁的淡雅清香。偶有蜻蜓掠过,溅起的水花滴落在荷叶上,在日光下熠熠闪光。而近处的两个少年人被晒得微红了脸,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正笑脸盈盈地在说些什么。 终于等到下了学,赵珩正打算离开,却见容枝意依旧跪着,他皱起眉来很是疑惑:“都下学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小娘子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说:“我,我脚麻了…起不来…” 赵珩十分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起来,随即看了看周围,确认无人,才朝她伸过手:“我拉你进屋坐会儿。” 容枝意犹豫着将手搭了上去,熟料赵珩竟一把拉过她,将她径直拽起,她久跪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黑暗中,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颠一颠的,她难受得有些想吐,发现自己好像正被人扛在肩上,那人有些单薄的肩硌的她腰间生疼,她侧过头缓缓睁开眼,却只看到眼前的一个门框,她还没来得及避开,又听“咚”的一声,眼前星星直冒,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赵珩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哪里背着人跑这么远的路过,一心只想着,跑快些,再跑快些,直到听到一声撞击,他才猛地停下脚步,竟发现自己将人撞在了门框上,他心中一惊:完了完了,本来就有些傻里傻气的,这下真要被她撞成痴傻儿了可怎么办! “御医!救命啊!要出人命了——”整个皇宫都是赵珩急如星火的高喊声。 ··· “好啊你赵谰,我今日不打你真是不行了,越来越无法无天!真以为你是什么金枝玉叶就没人能把你怎么着了是吧?来人!拿鞭子来!” 容枝意最终在姨母的叱骂声和耳边低吟的哭泣声中缓缓醒来,睁眼便看到阿娘关切的眼神,头像裂开了一般疼,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嘶,阿娘…” 沈沁兰握住女儿想去摸头的手:“别碰。” “阿娘,我这是怎么了。” “你被罚跪了一下午,中了暑热晕过去了,郢王世子见了背着你跑去太医院,又跑来告诉你姨母,一问才知是谰儿害你罚跪,已骂了她一晚上了。” “那我的头怎么了?”容枝意又问,为何这般疼痛! “这倒是不知,想来是晕倒时砸的吧。”沈沁兰扶起她,接过照水递来的药。 是吗,她怎么记得好像不是晕倒时砸的?分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来着… 容枝意一口气喝完了药,含了两颗甜蜜饯才缓解了几分嘴中的苦涩 “赶紧给我进去道歉!”皇后拎着早已哭成了泪人的赵谰进来了。容枝意也是第一回见到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乐安郡主哭成这般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鼻涕眼泪都糊了满脸。 “表姐,对不起,是谰儿错了。”赵谰豆大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向你道歉,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哇——”说着说着,竟又哭了起来。 容枝意于心不忍,连忙安慰几句,唤妹妹快起来。赵谰一阵一阵哭得更凶了,结果皇后听得烦了,喊来赵谰的婢女,让带着她去殿外跪着,好生反思。沈沁兰和容枝意都劝,皇后却跟打定了主意一般非要惩戒她,硬是让赵谰整整跪了三天三夜。 ··· 于是,容枝意就这般曲折离奇的开始了不用再被功课烦忧,不用再早起去宫里读书的悠闲时光。这日傍晚用过晚膳,她就吩咐人把躺椅搬到了院中,正端着碗新做的杏酪浇鲜樱桃,忽然脚下就被不知哪来的石子砸了一下,她下意识抬头,竟然见到一个看上去八九岁左右的少年郎君趴在墙头朝她挥手。她定睛一看,发现来人正是她自那日后再未见过的“救命恩人”——赵珩。 容枝意连忙屏退院中丫鬟,放下点心,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却听赵珩低头朝底下喊了句:“你们给我扶稳了,我要翻过去。” 底下人慌乱扶稳梯子:“世子!不可啊,被王爷王妃知道了,可又要动家法了!” 赵珩皱起眉不满道:“你们不说我不说,爷娘怎会知道!赶紧扶好了!” 随后双手攀过墙头一跨,还没坐稳,颤颤巍巍的手一滑,竟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容枝意瞪大眼,一脸震惊地盯着地上嘶嘶喊疼的人,刚要上前一步将人扶起,不料那人摆摆手:“我没事,我能起来,我就是…轻功学得不大稳当,以后一定不会再摔了。” 他站起身子,拍拍沾了泥土的月白圆领襕衫。容枝意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打量他,他尚未束冠,发髻中仅插了支玉簪,浓密的眉毛微微扬起,双眸炯炯有神,明亮如星。虽年纪尚小,但隐约可见眉目如画,清新俊逸。 “你怎么来了?”容枝意问道。 说起这个,赵珩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他挠挠头,心想说就说吧,大不了让她打一顿还回来:“那日我背着你时,不小心将你的头砸在了门框上,害你病得更重了,御医问起时,我还不敢说实话。对不起,要打要骂,你随意吧。” 容枝意被他这个样子逗笑,像什么呢?活像她小舅舅新养的那只大白狗。她顿了顿,坦然道:“我没有怪你呀。” “况且,还是你救了我,不是吗?”她吐吐舌,说不出的淘气可爱。 赵珩见她脸上笑容散开,站在还未点灯,仍有些昏暗的院中,透着神采奕奕的光辉。连她身后盛开的槐树都刹那间暗淡了几分,扫去了他连日隐埋在心中的愧疚和不安。 “那我们,能做好朋友吗?” 他无比的,想去确信这件事。 “当然了,不过你以后可不许再这么翻墙了,摔下来多疼啊。” 少年郎君笑容肆意,站在满目的霞光下微微点头:“好,听你的。” 后来的日子里,容枝意再也没有被罚跪,而赵珩却无可避免的成为了廊下罚站的常客,但他并不孤单,因为他侧过头,就能看见和赵谰坐在一块儿读书的容枝意,看见她顺利给夫子背完书时一脸骄傲和如释重负,看见她被夫子批评时自责又委屈,看见她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后偷偷朝着他挤眉弄眼。下学时,还会趁人不注意塞给他一块小点心。 在弘文馆读书的日子就这样平静的持续了近四年。直到三年后的那场燕谯之战,说容枝意的父亲为了保护郢王而牺牲,年仅十岁的容枝意在经历父亲去世母亲病倒的打击中悲痛欲绝几近崩溃,就算去了书房也甚少搭理旁人。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活下去,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赵珩。尽管,她心里非常的清楚,整件事情都和赵珩无关,阿爷保护郢王是天经地义,是他必须要去做也不能后悔的事。她知道自己不能责怪他,知道自己不能莫名其妙地迁怒于他,可她最终还是无法控制的这么做了,两人于是大吵了一架,再也没说过话。 而郢王殿下与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对当年发生的事一直心存疑惑,可先皇昏庸,直到三年前圣上登基,又下旨彻查了此事。这才知道,原来容大将军并非是护卫郢王而死,而是下属因妒忌使计杀害。 他们本是同一职位,容向松仕途顺利,还有楚王殿下这样的连襟在朝堂中帮忙打点,打了几场胜仗一连升了好几品,眨眼就成了他们上司,几个人气不过,酒意上头,趁第二日就要班师回朝,在容向松毫无防备醉酒之时联合起来将人杀了,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嫁祸给第一回上战场的郢王殿下。 郢王那日喝得酩酊大醉,一觉起来就被通知昨日燕谯余孽混入营中挟持了他,还好容将军发现及时一举将人击杀救了他,奈何对方人多,众人赶到时他已寡不敌众英勇牺牲了。 这样的说法,他虽没上过战场但好歹是个接受过优良教育的亲王,怎能不怀疑?也知道自己父皇是个不靠谱的,只一直暗中收集证据,直到亲兄弟登基,才替容将军平反。 容枝意因为阿爷的死迁怒了赵珩,他却以德报怨,协助郢王彻查了她阿爷真正的死因。这让她更加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十三岁生辰,圣人已给她阿爷平反,她得知阿爷是被人蓄意害死,心痛万分,决定离开长安启程回阿娘的家乡散心。在祖母那用过饭后回到自己院子,就看见院中那棵槐树底下静静的躺着一个的梨木盒。她打开一看,是一支精致到一整簇花瓣与绿叶都栩栩如生的槐花玉簪,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未做留名,只写着四个字:生辰吉乐。 容枝意一眼就认出这是赵珩的字,眼泪不自控的喷涌而出,下意识抬头往墙头望去,果真见到一个人影翻了出去,她急忙唤人搬来梯子,踩上去趴在墙边一看,最终只看到在漆黑的巷子里,一个看不真切的模糊背影,被月光拉的好长好长… 无声的眼泪滴落,本想说的话最终哽咽在嗓间,良久后,连那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之后,浓重的夜色里,只听见她轻声的喃喃:“不是答应我,不准再爬墙吗。” 后来他似乎是随父亲去了边关,她也回了杭州,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过交集。就像他来时身披霞光,走后只剩朦胧夜色。 容枝意坐在梳妆台前,拿出藏在妆奁最底层的那支从未戴过的槐花簪,和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字条。如今的他,字也会如从前那般龙飞凤舞吗? “娘子,这支簪子怎么从未见你戴过。”轻云忍不住问。 容枝意将簪子和字条叠好重新放了回去:“会有那一日的。” 山水有重逢,人与人亦然。 世事总爱往返重复,相识的旧人一定都会有新的遇见,他们也一样,无论是否还能回到从前,她始终都欠他一句道歉。 第4章 相逢是福不是祸 昨日一进宫,容枝意回来的消息就在闺秀圈里传开了,而这届闺秀圈,消息最灵通的当属她的手帕交——汉阳郡公府嫡女唐可儿。 所以昨日晚间,她就收到了汉阳郡公府的帖子,邀她和大理寺卿独女宋嘉夕一同去松涛居用午膳。她们本就是从小玩到大的好交情,便是连容枝意在杭州时也未曾断过书信往来。用唐可儿的话说,她们三人的组合,就是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在街头都能横着走的长安三朵金花。 她说话向来有些夸张,容枝意和宋嘉夕并不敢苟同。 她到松涛居时,自有掌柜的引她上了二楼一间名为“摽有梅”的雅间,她抬头看着雅间上这三个字,自嘲一笑,这诗倒真是像她近期的状态…莫不是唐可儿那人故意的吧? 容枝意刚推开门,就见到一个着宝贝蓝花缎裙,绾垂髫分肖髻,点缀着攒丝蓝玛瑙发簪的妙龄少女已经坐下了,这少女当真称得上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见了她更是粲然一笑,忙和她打了招呼。 正是饱读诗书,十四岁时以一首七言名满长安的才女宋嘉夕。 她起身过来扶容枝意越过一个台阶,与她在同一边坐下。 两人许久未见,愣在原地打量着对方,颇有些拘谨。最后还是宋嘉夕先开口了:“前日上街时就听闻你回来了,昨日又听可儿说你进了宫,忙和她写了帖子邀你出来一聚。三年未见,我们意儿可是越发清丽可人了。” 容枝意笑嘻嘻的任她打量着,还带着几分促狭:“哪有我们栀栀满面春风呐,我可是听可儿说你好事将临,信里未细说,到底是哪家的郎君?” 栀栀是宋嘉夕的乳名,她出生于栀子花盛开的时节。 听了这话,她端起茶碗细饮一口,并无女儿家的娇羞,坦然道:“只是父亲的旧识罢了,太学博士曹家的大公子。” 大伯父是国子博士,太学博士那便是他的下属了,这样一看,名副其实的下嫁。 “性格、外貌呢?你快同我说说嘛…” 门却在这时被推开了,来人身穿桃色半臂,暗绣梨花白浅色襦裙,一张白嫩的圆圆脸尽显少女娇憨姿态,不是唐可儿是谁? “葡萄!好葡萄,我都想死你了!”唐可儿跑上前一抽鼻子就要落泪,一只手拉着容枝意一只手拉着宋嘉夕:“你回来了,我们长安三朵金花才算是合体了!” 容枝意哭笑不得,不过唐可儿惯是如此做派,像安抚小孩儿一般拍了拍她的背,还没拍两下呢,她忽得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容枝意忙问。 “你们猜我刚刚发现了什么?”,她笑得一脸神秘,拉着二人往外去,“我发现一个能让我改写《长安美男榜》第一名的人。” 二人无奈,但还是由着唐可儿拽着,趴到了二楼最西边的栏杆上:“就是那位!怎么样,是不是比谢泽旭还要好看!” 容枝意顺着唐可儿的视线看去,一楼的窗边正坐着一位青色锦衣,发顶单插木簪,端着酒杯在欣赏窗外美景的貌美郎君,端的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样儿。 “是不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呐?” “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连宋嘉夕都点了点头,“你看啊,如果说谢少尹是寡言少语气宇轩昂的青年才俊,那这位便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的翩翩书生,这二人不分伯仲。不过吧,我倒还是觉得谢少尹更胜一筹。” “栀栀,我要是能召集百位美男办个男子选美,一定找你去做点评!”唐可儿夸赞道,随后又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容枝意:“葡萄,怎么不说话,你觉得这二人孰美?” 容枝意看了半晌:“这人怎么…有些眼熟呢。” 听了这话,西边雅间里,在正中端坐的宝蓝色襕衫郎君笑容一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身旁的灰衣男子早已憋不住笑,努力压抑住了疯狂上扬的嘴角,偷偷看了眼坐在对向依旧面无表情的谢泽旭打趣:“真想看看这和谢少尹不分伯仲的美男是何等风采呐。” 谢泽旭虽面含笑意,闻言却不搭理他,灰衣男子自讨没趣,转头看向愣坐在一旁的郎君:“昀升?昀升!你这两日怎么了?怎么老是发愣。”他思考一番,故作恍然大悟,将手搭在那人肩上:“莫不是,看上哪个小娘子了?” 宝蓝色襕袍郎君不是别人,正是郢王世子赵珩。 他闻言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紧握的茶杯:“哦,无事。” “你这样可不叫无事啊,”那灰衣男子又开口了,“昨日召王一来刚说两句话,你也是这般发愣,然后突然说要进宫,风一样的跑出去了。诶你今日可不准走了啊,说好你请客的。” 赵珩点头,耳朵却还在注意外头的动静。 在唐可儿的强烈要求下,容枝意只好答应介绍二人认识,她看着迈步走上楼梯的乔楚逸,礼貌一笑,几人一番见礼过后,她横在他们几人之间:“这位是自扬州赴来年春闱的乔郎君。” 她又看向一脸花痴样儿的唐可儿和正人君子脸的宋嘉夕:“我前些日进长安途中突遇暴雨,乔郎君车坏了,就载过他一程。” “说来惭愧,未曾有机会向县主道谢。”乔楚逸拱手:“多谢县主那日载某一程,县主大恩,某定铭记于心。” “举手之劳而已,乔郎君言重了。” “收收你的口水。”宋嘉夕在唐可儿耳边低声道。 唐可儿抿抿唇,一脸期待地看向容枝意。容枝意无奈:“这位是汉阳郡公府的唐娘子。”又指指身后的宋嘉夕:“这位是大理寺卿之女宋娘子。” 唐可儿挥挥手,笑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乔郎君好呀,叫我可儿就好了!” 乔楚逸一一拱手施礼,对上唐可儿灼灼的目光,尴尬一笑,有些不自在的避开了。 “看到没看到没!乔郎君对我笑了!”唐可儿连拽了几下宋嘉夕的胳膊,沾沾自喜。 乔楚逸:“……” 容枝意:“……” 宋嘉夕:“嗯,你倒是说得再大声些。” ··· 唐可儿目送乔楚逸的最后一丝衣角消失在松涛居大门口后,转过身对另外二人说:“哎,乔郎君一笑倾城简直闪瞎了我的眼,我今日就回去砍了谢泽旭那块万年冰山,让我的乔郎君坐上《长安美男榜》第一名的宝座!” 徐元洲看着被即将被“砍”的冰山谢泽旭,脸似乎是比方才阴沉了几分,也不算毫无变化!他一不留神笑出了声,果不其然收到了谢美男的一记眼刀。 “元洲,这《长安美男榜》是何物?”坐在中间的赵珩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也对,你才回来没多久。这本是流传在长安贵女圈的一本小册子,半年前不知为何传了出去,现在街头的小娘子啊,几乎人手一本。貌似是从汉阳郡公府传出来的,哦,就刚刚外面那个,汉阳郡公的女儿,唐可儿,她向来就爱捣鼓这些。” 赵珩点头,冷不丁地问了句:“那你呢,你可有排名?” 徐元洲脸顿时黑了一些,避开二人视线:“徐某不才,排名六十又二。” “嗯。”赵珩转转手中的茶盏,“如此说来,这榜还算公正。” “确实颇有眼光。”一直未发声的谢泽旭如是说道。 徐元洲瞪这两人一眼,却听隔壁“摽有梅”的声音又大了几分。 “说起这个牡丹糕,那日我上街看到杨记新鲜出炉的牡丹糕,飘香四溢,买了好几袋。回去路上远远瞧见谢少尹巡街,特意提了一份上去跟他搭话,你们猜怎么着?”唐可儿提高声量:“他竟然看都没看我一眼!脸臭得跟我欠了他几千两似的。我让他扬名长安,让他多了那么多追求者,还没找他算账呢!”她越说越激动。 容枝意忙给她添了杯茶:“你别气嘛,要我说这谢少尹相貌如此出众,都二十有三了吧,追他的小娘子那么多,貌美的、家世好的、有才的,什么样的没有,怎么还未婚呢。” 宋嘉夕思索一番,冷不丁地问了句:“会不会,谢少尹根本不喜欢女子?” “什么!谢少尹喜好男风!”唐可儿一口茶喷了出来,惊异得张大了嘴,“太好了!!” 这边端坐的谢泽旭可没好到哪去,被一口羊皮花丝呛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连咳了好几声,赵珩抿嘴憋着笑给他拍背,又给他倒了一大壶的茶。 徐元洲也是一脸震惊,默了半晌,咋舌道:“阿旭…?” “滚。”谢泽旭连灌了几口茶,终于缓了过来。 “不是便好,不是便好。”徐元洲连连点头,“不然我就危险了。” 隔壁又有一个女声开口了,听方才的对话来看,便是那位南川县主:“你们两个姑娘家可别在这瞎说,兴许谢少尹只是没遇到喜欢的小娘子呢。” 谢泽旭连连点头以示赞同,结果隔壁又幽幽传来一句:“况且,就算是断袖,谢少尹也是好看的断袖,跟寻常人能比吗?” 赵珩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徐元洲也笑得前仰后翻。 而被迫断袖的谢泽旭满脸黑线:“……” 一顿饭,两桌人,不管隔壁桌如何,“摽有梅”的这顿饭吃的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三人起身,准备去逛逛最受长安闺秀们追捧的定宝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三人说要离开时,徐元洲也拽着另两人说要走,好巧不巧,唐可儿刚推开门,迎面就撞上了一个玄衣男子从隔壁雅间出来,吓得她瞪圆了眼,惊呼一声。谢泽旭也低眸看了过来。 这这这!这不是他们刚刚编排的主人公谢泽旭吗!完蛋了完蛋了,都说习武之人耳力过人,谢少尹武艺定是不俗的,那她刚刚骂他那么大声,不会都被他听去了吧! 站在斜前方的宋嘉夕也被吓得惊慌失色,反应过后忙拽过唐可儿见礼。 容枝意清楚地看见宋嘉夕红到能掐出水的耳尖,还有唐可儿僵直的背影,她也不甚自在地低下头摸了摸鼻尖,忙转过身去拿起挂着的帷帽戴上。说人坏话结果被当众抓包,这叫什么事儿啊! 徐元洲也从隔壁走了出来,见到这般情形贱兮兮地又添了把火:“哟,这不是大文豪唐大娘子吗?好巧,在这也能遇上呢!” 唐可儿狠狠瞪他一眼,攥紧拳头就想给他一拳。熟料他听徐元洲身后又传来一道男声:“还走不走?” 容枝意闻声转过头,徐元洲身后走出一位着宝蓝色团花纹襕衫的郎君,头戴玉冠,身姿挺拔,远远望去,端的是美如冠玉、丰神俊朗。 明明隔了那么远,她却清楚地看见他向上的嘴角微凝,以及那就算隔着帷帽的纱帘也无法阻挡的灼灼目光。 好似雪后初升的朝阳,能融化世间万物。 是啊,他本就是生于冬日的朝阳。昀升,昀升,这个名字,再贴切不过。 容枝意觉得自己的脸蛋有些发烫,没想到昨日还想着迟早能遇到,今日就碰上了。说来也好笑,这么久没见,竟像有感应一般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她有些忐忑,心中却有个声音跟她说:去啊,不是一直想跟他道歉吗?快去打个招呼啊! 她最终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上前一步:“赵——” 只听“砰”的一声,回过头来她已经狼狈地摔倒在地,帷帽连转了好几个圈滚到了赵珩脚边。 众人愣住了。 赵珩眉头紧皱,下意识伸出的手尴尬地僵持在半空。 怎么一见他就摔?什么意思啊? “葡萄!”唐可儿离她最近,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连忙蹲下身子要扶她。 被摔倒的容枝意一推,撞进了谢泽旭怀里的宋嘉夕连忙挣开他的手,转回去扶着容枝意起身,“没事吧?” 容枝意被摔的一脸懵,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怎么就?怎么就被一个台阶绊倒了?来的时候有台阶吗?怎么不记得了!她欲哭无泪,更不知该作何反应,任由宋嘉夕和唐可儿将她架起,甫一抬头,又对上赵珩那带着几分担忧的双眸。 那眸光静默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短短一瞬,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随即又掩盖上常有的笑意。 她长大了。赵珩看向她因受了惊而有些发白的脸色,白璧无瑕的额头往下,是那双依旧如水洗葡萄般黑亮又沁着盈盈水汽的双眸,眉眼间依稀还能辨出几分幼时的娇憨。 没事吧?他用眼神示意到。 容枝意竟然看懂了,真是奇怪,他们明明可以说是三年未见,可当他用眼神发出疑问时,她竟然立马就看懂了。 容枝意低下头,有事,她很想说,有事!不知为何心里涌现出排山倒海般的难过。昨日知道他在长安,就想着不管他们是否还能回到从前,她都想体面恭敬地站在他面前,补上一句迟到的抱歉。可是她完全没想到,再次见面会这般的凑巧偶然,会这般的狼狈不堪,他褪去青涩风采更胜,而她慌张窘迫得无处遁形。 但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谁管你难不难过,人家只是问你有没有受伤而已。 赵珩会意。良久后,就在众人疑惑这两人眉来眼去是什么意思时,就在容枝意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要转身离去时。 郎君轻叹一声,旋即笑着摇了摇头,用那依旧能让容枝意想起搅着碎冰的樱桃蔗浆般的嗓音朗声问道:“意儿,要我背你去看郎中吗?” 这话就如一块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掀起了阵阵涟漪。 没有生疏,没有隔阂,他依旧如说好的那般,喊她意儿。 他没有对她生气,没有对她失望。他们没有此去经年不复从前,他还是他,还是那个能融化她所有难过的人,像当初那个骄傲的小小少年,神采飞扬地跟她说:“我是稀少而珍贵的美玉。” 半晌,容枝意笑着仰起头,眼中莹莹有雾:“你背?那我岂不是要伤得更重了。”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背道而驰的人生旅程中,他们终于又相遇了。而那些已经遗失在岁月长河里流着泪的伤痛往事,终究会被四季的风霜雨露一一冲去,留下的,只有那些熠熠闪光的美好瞬间,就像他们在夏日烈阳下的初遇一般,生生不息。 第5章 路见不平一声吼 今日七夕乞巧节,曲江池边游人如织,一眼望去,满目都是结伴同行的华服仕女与年轻郎君们沿街嬉戏打闹,不时夹杂些衣着迥异的胡商与昆仑奴,好不热闹。 容枝意下了马车,正四处找寻着唐可儿的身影。前日在松涛居别过,二人听闻今日嘉夕要与未婚夫同去韶光楼听戏,便约好偷摸一起去看看那曹郎君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用唐可儿的话说,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把长安第一才女许配给他吧。 已经到了约好的时辰,今日实在人多,犊车不能再往前,容枝意只好带上婢女陪她徒步走去韶光楼,一路上,各式各样的小摊看得轻云眼花缭乱,她见了也不恼,笑眯眯问:“照水,我的钱袋在你那吧?” 照水以为是容枝意想买什么东西,立马将钱袋递去。容枝意接过,一人掏了二十两交给她们:“你们平日里总跟在我身边,烦闷得很,难得今日过节,我放你们一晚上假。韶光楼就在前边了,我自行过去就好,你们且去玩吧,钱不够了来找我拿。” 照水和轻云推脱拒绝:“娘子,今日人多,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您一人我们不放心。” 容枝意笑了,她张望一眼,指了指不远处带着兵吏正在巡查的谢泽旭:“看,不是有谢少尹在吗?能出什么事儿啊,你们快去吧,小心我一会儿反悔了!” 连谢少尹都搬出来了,轻云和照水只好作罢,目送容枝意进了韶光楼,才转身离去。 韶光楼是出了名的看戏之地,更何况坐落在曲江池畔,风景极佳,一到节假日必定是人满为患,有钱都订不到座的。 “葡萄!”容枝意刚走进大门,便被这济济一堂的架势吓着了,张望一圈才看到唐可儿正朝着她挥手,“快来快来!” “还好宇鑫和宇宸有先见之明提前一个月就订下了雅间。不然啊,我们俩怕是挤都挤不进来呢。”今日实在人多,大部分都是名门子弟,这上个楼的功夫就遇到了不少同唐可儿打招呼的,纷纷对她致以好奇的目光。 “那照你这么说,曹郎君对嘉夕倒真是上心啊。”连汉阳郡公府的郎君们都要提前一月,普通官员家那更是不用说了。 唐可儿也点点头:“不过,人好不好,见过了才知道!”她推开雅间的门,里面坐着的正是她的两个双生子胞弟,十三四岁的样子,正是最活泼爱玩却喜欢装老成的年纪,见了容枝意都端端正正的见礼:“容姐姐。” 容枝意笑着与他们寒暄后,唐可儿便让他们自顾自去玩了,拉着她坐下聊起天来:“听说今日韶光楼可热闹了,不仅有楼内的几大招牌戏,还特意请来了莺语楼的楚小娘子。” “楚小娘子?” “就是莺语楼的头牌名妓楚七娘,传闻她生的是国色天香、婀娜多姿,就是比公主都要美艳几分,不过,极少有人见过。因为那莺语楼把她藏的极严,百金都只能买见她一面呢,所以今儿韶光楼请她来跳舞,是她第一次当众露面。” “听说,她曾经也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家娘子,幼时因族中犯事被连累,这才被莺语楼买去了。”唐宇宸接过话说。 唐可儿啧了一声:“你这臭小子懂得还挺多,今日不会就是为了楚七娘来的吧?” “阿姐你说什么呢,”唐宇宸撅起嘴微红了脸,“我是方才听楼下的人说了才知道的。” “诶,那不是嘉夕吗!”一直在欣赏窗外景色的容枝意拍了拍唐可儿:“可儿,快看!那身边的男子便是曹郎君吗?谢少尹怎么也在。” 唐可儿连忙往外看去,简直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趴在木窗上了。宋嘉夕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穿着一身月白底粉色花团纹襦裙,发间点缀着一支翡翠琼玉步摇。身旁站着一个着暗深红兽纹锦青衣衫的公子,腰间系着茶褐仙花纹皮带,身形挺秀,看着倒确是个风流人物。可惜盯了半晌后,她叹口气:“哎,这曹郎君单看也能排个四十名左右,偏偏身旁站了个谢少尹,瞬间寡淡了不少,真没劲儿。” 容枝意戳戳唐可儿脑门:“这话你可别当着嘉夕面说。” “哎呀,这我当然知道,我这不是纯粹感叹一番,我们谢少尹如此美貌,竟还要在乞巧巡街,摆明了要给那些带着未婚妻出来的郎君们难堪。小娘子们一看谢少尹就在不远处,哪还有心思跟旁人相会啊!”唐可儿摇头怅然:“你看看,谢少尹身后跟着的一溜儿的小娘子,那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到人身上去了!” “每年乞巧出的最多的就是私奔案,这京兆府让谢少尹出来巡街,怕就是想让他当个行走的告示,跟那些准备私奔的小娘子们说‘私奔了可就见不到我了’这种话吗?”便是容枝意也不得不夸赞到,京兆府这招厉害哇! “不过,谢少尹跟嘉夕站在一起倒很是般配呢。”唐可儿忽朝容枝意眨眨眼。 容枝意看去,此刻曹郎君往前与嘉夕错开一步,谢少尹比方才上前了一步,虽距离较远,但他们这个角度看来,俩人就与身旁那些相携而行的未婚夫妻一般。 容枝意也下意识点了点头:“还真是。”她看着这两人,有些出神,等回过神来时,宋嘉夕已经进门了。 “宇鑫!你去瞄一眼,宋姐姐坐在哪个雅间。小心些,可别让她发现了。”唐可儿吩咐道,随后又朝容枝意悄声说,“宇鑫做事向来比宇宸稳妥些!” 不一会儿,唐宇鑫就回来了:“阿姐,他们在一楼最左侧的雅间。” 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一阵骚动。唐宇宸跑出去看了眼,转头笑说:“楚七娘来了!” 这下连容枝意都放下手中的樱桃酥山,跑到廊上看去了。张望一圈,最后竟见到三楼坐着一个穿着轻盈纱衣,隐约可见杨柳细腰的妙龄女子。她这个角度依稀只能看见楚七娘的背影和侧面,却让她久久都无法移开视线:“果真是惊鸿艳影,名不虚传啊。” 唐可儿比楼里的男子还激动:“柳娇花媚,好一个美人!” 韶光楼的观众皆屏息凝神,因那美人正坐在一根由大朵大朵牡丹缠绕着的粗绳之上,此刻悠闲自在地晃荡着玉足,悬坐在半空之中。 “这是…会飞的仙女吗?”唐宇宸喃喃道。 乐声起,容枝意刚听个前奏,便知这舞一定不简单,竟是《春雨慢》。一首前朝最出名的琴师用了一辈子做出的曲子,她当年学琴时,光是连弹下都觉得吃力,更何况将它编成舞。 只见半空中的美人伴着乐曲摇曳而下,甫一落地,底下就传来大片的惊叹声,容枝意望去,见连宋嘉夕和曹郎君都走了出来,站在大厅中。那楚七娘娉婷袅娜步步生莲,伴着乐声时而跳跃时而打圈儿,每一个舞步都做到了极致,让人回味无穷。 一舞结束,楚七娘背对众人,只用薄扇遮面侧过头,露出一双妩媚动人、含情脉脉的双眸回望。容枝意觉得自己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角落里站起一人,大喊着:“好!好!好啊!果真是天姿国色的美人!” 随即楼下众人都鼓起手来,一时之间满场轻浮戏谑地欢笑声此起彼伏,中间不时夹杂着:“美人!乞巧佳节,不如再舞一曲?” 唐可儿看够了热闹,转身想拉过容枝意进去,却见她愣在原地,上前问:“怎么了?” 容枝意有些生气,指指台下:“你瞧,嘉夕都进去了,可那曹郎君还站在外头盯着楚七娘看呢。” 唐可儿啐了一口,拉着容枝意就想下楼去质问人。忽的听楼下传来一声嬉笑:“不知楚小娘子多少银钱一晚啊!”是一个看不出年纪,大腹便便,全身穿金戴银,一脸淫笑的男子。 不知为何,容枝意对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些作呕。 厅内众人都轻笑着,一脸促狭地朝楚七娘看去。而她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那男子又上前几步:“美人儿,别走啊,价钱好商量!” 楚七娘不语,也未回头看,仍是娉娉婷婷地往里间走着。那男子还要上前,却被韶光楼的几位帮工拦下了:“客官有所不知,楚小娘子卖艺不卖身。” “不卖身?不卖身跳什么舞,还跳的如此淫荡!”那男子不屑,大笑道:“嘴上说不卖身的本伯见多了,钱给够了还不得跪在爷身前!” “那是忠勤伯,”唐可儿在容枝意耳边悄声说道:“你这几年不在长安不知道,这可是长安所有小娘子的噩梦啊。先伯爷英年早逝,他是家中唯一能承袭爵位的,自幼便无人管教,幼时还好些,这些年越发变本加厉,如今尚未娶妻,都已有十几位美妾通房了,却还不满足,最爱强抢民女。但因身份地位加上银钱到位,女郎们受家中逼迫都不敢告发,便是告了也无甚用处。”唐可儿轻叹一声:“之前我也只是听闻,毕竟每回宫宴上见到,他也装的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如今看来传闻倒是有过之无不及,这楚七娘今日怕是逃不掉了。” 容枝意再次往厅中看去,见那忠勤伯的十几位随侍已经捆住了韶光楼的人,大声嚷嚷着要与楚七娘出来说话。那撒泼的架势,似是今日不见到楚七娘不罢休。半晌后,里间果真出来了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扭动着粗如水桶的腰肢,头戴一朵大红牡丹,形容夸张,大概是莺语楼管事的假母。三言两语竟就同忠勤伯说好了价格,进去喊楚七娘了。具体多少钱容枝意也没听到,不过看那妇人一脸高兴的样子定是十分满意。 “我家的管事有个远方亲戚在忠勤伯府当差,听说啊他们府上可是死过不少姑娘的,楚七娘要是载在他手里,这般美人,当真是可惜了。”身旁有不认识的人感叹。 唐可儿扯扯容枝意:“葡萄…” 她一开口容枝意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无非就是想帮帮楚七娘,可她们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这是人之宿命,容枝意回握住她的手:“且再看看吧。” 万一楚七娘愿意跟人家走呢?贸然上去帮,还嫌弃她们坏了事怎么办。这种事她也不是没碰见过。 这么想着,就听到楼下传来几句嘶吼的抗拒:“我不去!我不去!我们不是说好的不卖身吗?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今天来跳了舞,我让你日进百金,一定不让我卖身的!放开我!我不去!”竟是被捆住了手脚的楚七娘被人从里间拖了出来丢在地上,方才的婉约气度早已不复存在:“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去!” “把她嘴堵上!我告诉你,你身契都在我手里,去不去的可由不得你!”假母吩咐一声,便有仆从上前捂住了楚七娘的嘴,她上前赔笑几句:“让伯爷见笑了,七娘自小便被娇养惯了,还请伯爷怜惜些。不如,这便派人把她送到您府上?” 就在这时,楚七娘突然挣脱了几个仆从的制服,手中竟然握着一把刀,手上的绳结已经被割开,她发丝凌乱、满目猩红,状若惊兔,那几个仆从正要上前拉住她,楚七娘握着刀大喊:“你们再往前一步,我就一刀割在脸上!” “七娘啊!你可别想不开啊!”假母忙上前跪地呐喊:“快放下刀,危险呐!伯府这般好的人家,你去了只会享福的!” 忠勤伯对美人自来是耐心十足的,搓着手道:“是啊,多少人想来我还不要呢,美人,你放心,跟了我,你此生必定不用再受颠簸之苦,我好吃好喝养你当个菩萨多好!你把刀放下吧!”又偷偷给身旁的侍从使了颜色,那侍从忙绕到楚七娘身后去。楚七娘依旧握着刀,巡视一圈众人。 “她在找谁?”人群中有人问道。 却见楚七娘颤颤巍巍地朝左边角落里走去,那儿只站了两个人。她走到曹郎君面前,扑通一声曲膝跪下,攥住他衣角拼命扣起头来:“曹哥哥,救救我吧!救救七娘吧!” 曹卫铭忙一脚踢开她退后几步,慌乱扯过衣角:“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别找我!” 语毕,还惊慌地看了几眼身旁的宋嘉夕。 宋嘉夕脸色也有些不太好,宋家的婢女正要拦住楚七娘,宋嘉夕却摆摆手,上前一步蹲下身:“你认识他?” “他是我幼时的邻家哥哥,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昨日他还来莺语楼看过我呢。”楚七娘泪眼朦胧,颤抖着身子哭泣。 宋嘉夕回头看了眼曹卫铭,曹卫铭忙摇头:“嘉夕,你别信,我可不认识这种人!” “这种人,我是哪种人?曹卫铭,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娘与我娘当初差点定下婚约,你转眼就说不认识我?我被困囚于青楼,你几次三番来找我说一定会赎我出去,枉我看错了人真的信了你,如今落入这般境地你竟说不认识我!好啊,真是好狠的心啊!” 就在这时,忠勤伯一使眼色,楚七娘身后的小厮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刀。忠勤伯趁机上前推开了宋嘉夕,又扯过楚七娘把她撂倒在地,撕扯过她本就轻薄的衣衫:“美人,你的曹家哥哥不要你了,你不如从了我吧!”而后狠狠地骑坐在她身上捏住她的下颚:“让我好好看看,啧…果真是个美人啊,放心,你跟我回去,我保证不亏待你,一定对你加倍怜惜着!” 楚七娘拼命挣扎着喊着救命,手忙脚乱地想把忠勤伯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像是发了疯一般,再无半点仪态,与方才跳着春雨慢的仙女判若两人。 唐可儿气得咬牙切齿:“他还敢推嘉夕!”握住容枝意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容枝意也实在看不下去了,这种心如刀绞的绝望无助之感,她也曾经历过。可她很幸运,有姨母和表哥护着她,楚七娘却没有,全场那么多达官显贵,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全都在冷眼相看。 她想错了,世间对女子百般不公,她身为女子,更应当去帮助这些比她更脆弱的人。若此刻她不出手,来日换做她这般别人凌辱,又有谁会出手相助呢。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容枝意咬牙道:“可儿,走!” 她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唐宇鑫:“你们带着这个去找谢少尹,就说我有事相求,让他过来一趟。” 这种事要是真的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于她们名声也有损,忠勤伯看着不像会因为三言两语就放过楚七娘的人。目前最好的办法便是先制止他,然后找谢少尹来解决。 “啊——贱人!敢咬我!”楚七娘一口咬住了忠勤伯覆在她脸上的手,忠勤伯吃痛一声,连忙松开了她,宋嘉夕见状,突然越过几位仆从,上前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俯身抱住了被掐的满身红痕的楚七娘。忠勤伯跌坐在地大骂一句,爬起身来就想踹开宋嘉夕。 “住手!”话音刚落,忠勤伯尚未看清来人,竟被陡然伸出的一脚横踢在地。 看戏的众人愣住了,这是谁?竟敢踢伯爷? 鸦雀无声的大厅中,突然传来一句:“葡萄,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容枝意掸掸衣袍,嗓音平和:“我底子好。” 怎么说,她也是武将的女儿啊。 “你们怎么来了?”宋嘉夕又惊又喜,“你们来了就好,咱们帮帮她吧。” 众人这才发现,来人竟是两个文弱的小娘子,身后那个在座许多人都是认识的,是汉阳郡公的女儿,前面那个被唤做“葡萄”的小娘子似乎从未见过,看她身上并无象征身份的饰物,也无价值连城的首饰,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 忠勤伯沉默半晌,好似也未曾在宫宴上见过她,想来并非什么权贵,大约是会些武混迹江湖的侠女。原本阴沉的脸色一变,瘸着腿从地上爬起,制止了围在他身前的护卫,眼神没有一丝避讳地上上下下打量起容枝意来,最后竟莫名捧腹大笑:“我说是谁呢!原是来了个英雄救美的小娘子。看来今日这韶光楼算是来对了,美人儿一个接一个的,这位美人别急嘛,等我解决了这个,下一个就轮到你!” “你放肆!”唐可儿斥声道。 宋嘉夕解下身上的披风,扶起楚七娘给她穿上,躲到了她二人身后。容枝意冷笑一声:“伯爷说的是。这世上美人啊是多。可这不要脸的人呐,更多。” 她上前一步,笑得温婉恬静:“伯爷可知,这楚七娘为何不愿跟您走?您明明身份尊贵,而且…这般魁梧伟岸。” 忠勤伯盯着笑起来的容枝意发愣,也不恼,依旧贼兮兮地打量着她:“哦?那小娘子不妨说说这是为何?” 容枝意笑出声来:“因为,她不想跟畜生打交道啊。” 楼里众人听了都没忍住笑起来,忠勤伯脸色一变,本就难看的五官紧皱在一起:“你说谁畜生?” “说得就是你啊!”容枝意秀目微扬,提高音量,“我今儿真是被您这张又厚又大的脸皮惊呆了,苍蝇走您脸上怕是都蹩脚吧?我许久未回长安,没想到长安出了您这样的人物,方才站那楼上看,我都分不清您是牛是马,走近一看更发现是个禽兽不如的,说您畜生都是侮辱了畜生,如今竟还敢肖想我?谁给你的胆子?” 今日来韶光楼的可都不是普通人家,皆是能在长安城里排的上号的,这么多人围观他被一个不知名的小娘子辱骂,如何说得过去?忠勤伯脸色难看极了,眼神凶狠,像是能将她一口吞下似的,扬手就想一巴掌呼在她脸上。 容枝意刚想伸手,不知从哪飞来一颗蛋大的石子,以顺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砸在面前人脑门上,厅内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再听“哐嘡”一声,先是石子裂成了两半,再是忠勤伯怔了一瞬后,顶着脑门上的大包白眼一翻,轰然倒地。 石子是从门外飞进来的,众人立马挪去目光,放眼望去,灯火璀璨如繁花的长街上,站着一位身着碧色云纹锦袍的俊美郎君,他嘴角含笑,神态沉稳,端的是美如冠玉、目若朗星,站在曲江池畔十余里的灯火映照下也不曾黯然失色。 直到厅内一声:“又是哪个不长眼的,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吗?”众人才回过神来。 容枝意却对上了门外人担忧的目光,愣神行了个礼。 请的是谢少尹,来的怎是赵珩? 他今日身边只跟着一个侍卫,默不作声行至她身前,虽未开口询问什么,但就这个背影,便让她心安了不少。原本想着谢少尹最多也只能将今日事拖延过去,要救楚七娘还得从长计议,但赵珩来了,事态就全然不同了。 几位随侍扶着骂骂咧咧的忠勤伯站起身子,又命人抗来圈椅,好容易才让眼前天旋地转根本看不清来人相貌的忠勤伯坐了下来。 对面的郎君却轻笑了一声,满脸不耐烦的讥讽之色,周围人的目光立马又落到他身上,郎君长身玉立,容貌更是百里挑一的佼佼。 有的好奇他是何人,有的则在好奇事态要如何发展。总之忠勤伯有句话说的不错,今日这韶光楼当真是来对了! 忠勤伯颤声大吼:“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两人给本伯抓起来!明日就送去御前!本伯不过买了个妓子,被人几次三番羞辱,我倒要看看,这事圣人是管还是不管!” 听到御前二字,倒有不少人开始紧张了。 但赵珩却跟浑然不在意似的,斜觑一眼,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抓我去御前…这么想不开?你既有胆量,那便来吧。” 他身上并无兵器,有的只是赤手空拳,坦然朝对面人张开双臂,满目皆是挑衅。忠勤伯可咽不下这口气,一声令下,随侍们拔刀蜂拥而上,张牙舞爪地朝着赵珩扑去。 “蒋枞,护好几位娘子。”语毕,赵珩双足一顿,腾空而起,如浮光掠影一般避开劈来的大刀,拳拳出在人要害上,拳风虽狠厉,脚下步伐却轻盈如燕,踩在人家面门上纵来跃去,衣袂飘扬,要不是一个接一个随侍倒下太过于没眼看,配上不知哪来的胡乐声,活像是在跳舞。 唤做蒋枞的郢王府侍卫握着刀警惕地盯着周围动静,容枝意本想问他为何不上去帮忙,眼见赵珩拿人家当蝼蚁踩的场面,默默收回眼神,问了句:“你家世子忽然出现,是…路过?” 蒋枞朝她拱手:“回县主,世子本欲去找谢少尹,听闻唐家小公子之言又看到您的玉佩,便急匆匆赶来了。谢少尹处理完东边巷子里的一起群架纠纷,一会儿便到。” 他说得倒是仔细,一下就解开了她的疑惑,只是听到“急匆匆”二字,却不敢苟同,赵珩这目中无人,傲视群雄的懒散样…也叫急匆匆? 他们这会儿聊天的功夫,赵珩那头已直入敌营拿下首脑了。 忠勤伯冷汗直冒,赵珩却连鬓边的头发丝都没乱一根,扼着他喉咙,上位者的威严与气魄一览无遗,悠悠开口:“不是大放厥词说要将我带去御前吗?我可给了你机会,倒是带啊。” 赵珩手臂力量惊人,将他从圈椅上拎起,抬脚将人横踢在地,这一脚不比方才,踢得他眼冒金星,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看戏的众人皆连连避开如遇瘟神,他是被人捧着长大,从未受过这种侮辱,心头燃起勃勃怒火:“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赵珩抬脚踩在他脑门上,“重要的是你作恶多端,荒淫无度了半辈子,今日终于自食恶果了。” “可笑!我们忠勤伯府十几年的根基!圣人绝不会…” “你还敢提圣人!”赵珩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袖中匕首出鞘直直抵在他脖颈,忠勤伯立马禁声咽了咽口水,说不怕是不可能的,这人显然知道他是谁,还敢拿剑威胁他,定然来头不小。方才没有细细打量,离得近了再看这人穿衣打扮及相貌皆是不俗,以及,那浑身上下散发的皇族贵气,恨不得将他烧成炭灰。 “来人!”赵珩话音未落,忽的涌进一大群兵吏,可忠勤伯侧眼瞥见谢少尹,有如看见了救命稻草,“谢少尹,本伯爷今日不过买了个不入流的妓子,价格都谈妥了,却遭到这位小娘子的阻拦,还对我百般辱骂,你来的正好,把她关进京兆府大牢去。” 容枝意顿觉荒唐,此人真是欺软怕硬,一句两句都在说她辱骂他,竟丝毫不提自己被赵珩胖揍的事。 谢泽旭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径直朝容枝意这头走来,目光不着痕迹落在她身后,又很快收了回去。容枝意自然注意到了,但此时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玉佩,身旁的唐可儿已开始添油加醋地讲述事情经过。 那头忠勤伯也不敢落后于人,还在赵珩脚底下挣扎,言语皆是冒犯,说要将她们几个一并带回府里做…做什么没人听清,因被赵珩一巴掌打断了,但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容枝意见他大势已去,躲在谢泽旭身后,还是没忍住破口大骂了回去:“我看见你就犯恶心,打你我都嫌弄脏了手,听闻伯爷向来爱仗着权势强抢民女同你干那些肮脏事,全长安的小娘子见了你都要绕道走回家都要跨火盆。好啊,你自己找上门来脏我的眼,口出狂言大逆不道,今日我也仗着权势教教你什么叫做规矩!”语毕,拼命向谢泽旭使眼色。 “来人,忠勤伯以下犯上,将他抓起来!”谢泽旭低声吩咐,随即就有几个兵吏上前将他制住。 忠勤伯早已怒火中烧,大骂谢泽旭徇私舞弊:“你们这帮贱民!知不知道老子是谁?信不信老子明日就告你去御前!”眼下人多,他纵然心里有了些这人身份的线索,却也不想失了颜面。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买了个妓子,把他关进去了又能如何? 赵珩哈哈大笑起来:“伯爷真是好生厉害啊,听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才是天王老子呢。拖下去。御前就御前,明日我就带你去御前评评理,今日,委屈你先去京兆府的大牢待一晚吧。” 忠勤伯心里咯噔一声,死死盯着眼前人:“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明日进宫便知。把他带下去!”赵珩冷声道。 忠勤伯就这样被无情地被带走,谢泽旭一个眼神,便涌上来不少官兵收拾残局。 楚七娘见自己得救,跪地连磕了好几个头:“七娘谢过各位贵人,各位贵人大恩大德,七娘无以为报,愿为各位贵人做牛做马,求贵人们收下七娘。” 唐可儿连忙起身将她扶起,又唤来假母,一问才知,这忠勤伯竟出价近三千两买下楚七娘。几人讨论一番,决定由她们三个小娘子一起买下她,赵珩本欲出钱,却被容枝意制止:“你要是出了钱,明日全长安都要议论郢王世子花重金买下莺语楼头牌之事了。这事儿还是我们三个来最妥当。” 三人说好明日去莺语楼交钱,便让楚七娘今日先跟着宋嘉夕回去,唐可儿这时才想起一旁还有个曹卫铭,她瞥他一眼:“你当真不认识七娘?” 曹卫铭有些心虚,看到站在身前的是郢王世子和京兆少尹,也不好再撒谎:“认识…我只是怕栀栀误会…” “别喊我栀栀。”宋嘉夕凝眉斥道:“你面对昔日好友见死不救,竟还要找理由怪罪于我?方才我被忠勤伯推倒,你站在一旁连扶都不敢扶,夫妻本是同林鸟,既然你并没有要与我共进退的打算,咱们不如早些了断了这段关系。” “谢少尹,您同我阿爷相熟,可否请您陪我回去做个见证?”宋嘉夕低着头,面无表情询问道。 谢泽旭点点头:“那便请吧。” “你要与我退婚?”曹卫铭慌了神,“你…若是与我退婚,你的名声会不好,会被说你是弃妇,名声对女子来说可是性命…你,你不能与我退婚!” 他支支吾吾说了一大堆,都在说若与他退婚那嘉夕会如何如何,一句发自内心的挽留的话都没有,容枝意更讨厌他了:“凭什么女子退婚后就罪大恶极,就得遭人嫌恶厌弃?要我说,她与你退婚,该羞耻的人是你!是你懦弱无能,你高攀了…” “从始至终是你配不上她。”谢泽旭冷冷接过话,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在场众人都愣住了。唐可儿呆滞了一瞬后一脸崇拜地看向了他,谢少尹如此冷若冰霜的男子竟也会为女子打抱不平,真不愧是她看上的男人! 宋嘉夕面上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在曹卫铭被气走后与众人道了谢,而后带着楚七娘一同离开了。唐可儿满心满眼都是谢泽旭,三两句与容枝意告别后便追了出去,身后还跟着追都追不上的宇鑫宇宸。一时间,大厅内看热闹的人群散去,竟只剩下了容枝意与赵珩。 赵珩踌躇良久,终是开口:“时候还早,一起逛逛?” 容枝意正犹豫着该怎么走呢,他这邀约一说出口,不知为何,脚步便随他而动了。 两人就这样走出韶光楼,她今日一身桃花云雾烟罗裙,亭亭玉立。与身边人并肩而行,走在熙来攘往的人潮里。 赵珩举目四顾,街头四处除了牵着手的有情人,便是商贩与卖艺人,时不时爆发出的欢呼声与喝彩声直冲云霄,震耳欲聋。 第6章 络角星河菡萏天 容枝意盯着地上两人的影子发呆,她是有很多话想要问赵珩的,想问他还生不生她的气,想问他这些年过的如何,想问他最近在做些什么,可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二人许久未见,分别时还大吵了一架,多少有些尴尬,上回在松涛居偶遇不过也是匆匆打了个照面就别过了,如今这场景更是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容枝意攥着衣袖看着地上的影子发呆,步入闹市后的人越来越多了,两个原本相隔两步的影子被迫越靠越近。 终于撞在了一起。她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僵了,路也不知道该如何走了。赵珩虽目视前方,却一直暗暗用余光打量她,看她越发不自在,走路都快同手同脚了,更别提那红透了半边的脸,心中不由发笑。 到底是他邀请的人家,合该主动些的,他望着满街的欢声笑语,先开口打破了这僵直的气氛:“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容枝意微微抬头:“嗯?挺好的,清闲自在。” 此话一出,赵珩一时也不知该接些什么,气氛好似更加冰冷了,她脑中飞速旋转,心想着是不是该补充些什么,只好追问了句:“你呢?” 却迟迟没有等到他回应,容枝意手心都冒汗了,面上虽没显露什么,心里却越发难过。从前无话不谈的他们,大约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变得这样陌生吧。 人好像一旦错过,便永远无法挽回了,就像花瓶上的裂纹。 赵珩看她越发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地险些撞上路人,不由叹口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 罢了,有些话光是说出口都有些困难。 赵珩顿住脚步,只因忽然瞥见了某样东西,心生一计:“你在这等我一下!千万别走开!” 容枝意看他着急跑开,心中涌出无尽的失落,他对自己已无话可说到她问问题都不答了吗?但他毫无缘由的跑开,又让自己不要走开,她只好听话的站在原地等他。 可无奈人潮汹涌,他们正巧站在个街头卖艺的摊位附近,那昆仑奴正打着赤膊在表演喷火大戏,她盯着看了会儿,回过神来时早已不知道被挤到何处去了,踮着脚找也没找到人,便想着去桥上高处找找,张望半日,总算瞧见了朝方才那个位置去的赵珩。 她这三脚猫功夫的功力有限,挤不过别人,只得靠喊了几声,好在赵珩个头高加上耳力过人,不一会儿就看到她了,开始朝这儿缓缓挪步。容枝意也是这时候这才看到他手上高举了根糖人,笑意攀上嘴角,原来他是去给自己买糖人的去了。 她幼时每每瞧见糖人都是走不动道的,但这样的甜食,爷娘总是不让她多吃,随口告诉赵珩后,他还笑话她说这都是小孩吃的,结果第二日就偷偷给她带了根糖人来,还叮嘱她只准吃半个,最后容枝意趁他不注意,一点儿没留全给吃了,被他数落了许久。大了之后就没什么机会能吃了,也不知如今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记得她爱吃这个。 他终于走近,越过个人头给她递了糖人过去。容枝意接过后还装模作样问他:“你不是说这是小孩儿吃的吗?” 赵珩轻笑,似乎也想到了当年的事,总算挤走了几个路人,在她身边站定,不答反问:“好吃吗?” 容枝意笑起来没心没肺,一口咬下一大块,鼓着一边的腮帮子,心满意足地跟他道谢,殊不知嘴角还沾上几粒糖渣,甚是可爱。 他想上手帮她擦去,又觉得有些突兀了。只得伸手指指她嘴角:“慢些吃,嘴边都沾上了。” 月光照耀下,掩去他本有些锋利的五官。容枝意忙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舔舔嘴角,周围无处不是欢声笑语,连带着她也忘却了方才的尴尬与不愉快,心境开阔了不少,忽的觉着这人今日看上去,倒是比谢少尹还要顺眼几分。不过,他这表情怎么跟小舅舅家的大白狗长得一模一样。 二人站在桥头吃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静静看着十里长街涌动的熙攘人群,还有承载着人们祈求和心愿的荷花灯从桥洞底下钻过,容枝意想起曾经也和身旁人一起庆贺过乞巧佳节。 是在八岁那年,姨母让表哥带着弟弟妹妹们出来瞧热闹,她那段时日正好被赵珩盯着练射艺,就连出来玩也不放过她,赵谚都带着旁人去划小舟了,他非得拎着她在一个中了靶心能换花灯的摊位上耗到底,二人险些吵起来,以至于当时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赵珩先是打了个样,闭着眼睛中靶心引得群众里传来重重喝彩,才挑衅般的将弓给了容枝意。 对于一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丫头能中靶心这件事众人并不抱有期待,特别是在第一支剑脱靶的情况下,最外圈的人群顿时散去了不少。容枝意近来练了许久,说实话,这个射程能中靶心对她而言不算难,可这毕竟是第一回这么多人盯着她想看她笑话,实在压力颇大,连手心都不停地冒汗。 默默在心里给自己鼓了劲,她再次拉满弓,忽听耳边有一清越的声音道:“容枝意,你可是我教的,这世上就没你射不准的靶子。” 他说得轻松!都是他害得自己在这丢脸!她暗骂了一句,也总算因这一句话排除了心中杂念,屏气凝神,对准靶心射了出去。 人群中忽的爆发出一阵欢呼,容枝意不可置信看着脱落的红心,怔了一瞬才跟着人群欢呼起来,赵珩揣着手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有进步。” “明日加练。” “砰”的一声,是容枝意的心碎了,她叫苦不迭:“赵昀升你放过我吧!!” 好在这时摊主递来了两个漂亮的花灯:“恭喜恭喜,这是二位的彩头,莲花灯。” 容枝意回过神,虽已忘了当初放灯写下的心愿是什么,但那时的欣喜犹在眼前,寻摸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河边的射靶摊子,突然又来了兴致,同赵珩道:“咱们也去放花灯吧。” “好。”他环顾四周:“但得先找个法子下去。” 话未说完,容枝意已经拉过他的手埋入人群当中:“能找什么法子?挤呗!” 赵珩跟在后头傻笑了几声,挤了半晌才缓过神,他堂堂世子,哪能叫小娘子家替他开路?于是使力将相握的手一拽,把她拉到了身边:“我个高,我来开路。” 街头人流如潮,热闹非凡,容枝意来不及观察路边摆满的琳琅满目的商品,来不及细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她被牵着手,在汹涌的人潮里钻来钻去,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背影,就算是从前,好像也未曾如此刻这般毫无顾忌地牵手在街头狂奔过。 她想起小舅母时常挂在嘴边的感叹:长安好啊,长安的郎君俊啊。 终于挤到格外热闹的射靶队伍里,容枝意张望了一会儿,看到架子的最高处摆着一个格外漂亮的花灯,底部是莲花,上头蹲着两只可爱的白兔,一下便兴奋了,忙问摊主:“这莲花兔儿灯要如何获得?” 摊主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轻摇蒲扇,显然今日已回答过无数次:“只需,连中十箭。” 连中十箭?准头再厉害,也不能保证十箭都射在靶心上,怪道排在前头的各个唉声叹气,许是都冲着这莲花兔儿灯来,又都没能如意。 “我来。”身旁人率先站了出来。 “请。”那摊主依旧躺在摇椅上晃啊晃,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今日这种起初自信满满而后失败的郎君他可见多了。 赵珩正要接过前头人递过来的弓,容枝意忽的拦住了他。 “不如我来吧。”清脆的女声只让人群静默了一瞬,而后各种七嘴八舌的议论充斥了容枝意的耳畔,她倒是全然不在乎,默默近前接了弓,又从箭筒里取了支箭矢。 这种距离的射靶,对赵珩这种师从名家,刚学会走路便开始握弓的人来说有些太轻而易举了,就算成功得到了莲花灯,也不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但若是她…容枝意这些年练射艺格外刻苦,从未放弃过,能否成功,她心里有谱。 可旁人没有啊,有的说她一个弓都举不起的小娘子就别上来丢人现眼了,有的说郎君都不可能办到的事她一个小娘子别无可能,也有的替她跟摊主求情:“小娘子有这胆量已是不易,不妨减去一半,只要射中五支便将莲花灯给她。” 摊主摇着蒲扇睁开了眼,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容枝意,小娘子的样貌无疑是人群里最出众的,看她那坚毅的眼神,是啊,如此胆量,该得到一声鼓励:“也罢,小娘子豪情壮志不输男子,那便酌情免去一半!” 众人开始给大方的摊主叫好,可容枝意却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身边人先她一步:“规矩便是规矩,不该论男女,谢过各位美意,说好十支箭,那便少一支都不行。” 赵珩这番言语让容枝意格外舒爽,对嘛!这才对嘛!郎君们能做到的事,娘子们一样可以,不该有特权。设想一番,若她中了五支,那定要有人说她是运道好,胜之不武,若是没中,岂不又要有人说,都免了五支了还中不了,在这瞎凑什么热闹?倒不如老老实实按规矩来。 赵珩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默默退至一旁,容枝意站到射靶的点位上。人群里议论声再起,她屏退杂念,抬手将弓拉了个漂亮的圆弧,瞄准箭靶,眼前闪过幼时被教习射艺的师父斥责的一幕又一幕,还有赵珩每回给她私下补练时那幅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严厉模样,已及这些年她为练好射艺而流下的层层血汗。 这对现在的她来说,小意思嘛! 说时迟那时快,容枝意手一松,一阵箭风刮过,飘扬的碎发让此刻的她再添了几分难敛的盛气。当然了,在箭矢精准飞快地打中靶心后,在小娘子们的尖叫欢呼声和郎君们下意识的羞愧中,这份盛气愈加势不可挡了。 容枝意下意识望向赵珩,就想等他一句夸赞,他也不负所望,一改往日那幅严肃模样,破天荒的夸了一句:“厉害啊,算我小瞧你了。” “这才一箭,不算什么。”她得了夸奖也不敢太得意忘形,暗笑着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那随意的程度甚至让不少人产生了自己也能行的错觉。 直到最后一箭,围观的群众都紧张得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就连那懒洋洋的摊主都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聚精会神地看着箭靶。 只要再中一箭,她不仅能在赵珩面前一雪前耻,还能拿到最大最精致的莲花灯。说不紧张是假,容枝意抹了抹额角的汗,回过头望了眼赵珩。 他抱臂站着,一幅闲情逸致的模样,好似在那诗会里边品茶边鉴赏名儒之作的闲散书生。她不由问了句:“我要是没中怎么办?” “怎会?你忘了你是谁的关门弟子了?”郎君随口一句带着玩笑的话,却给了她无比的肯定。她为了练好射箭练好骑射付出了那么多,这区区一个不会动的箭靶还能射不中?今日要是没中,她枉为将门出身! 想到这,她是什么也不怕了,侧头拉弓,看也不看,箭“嗖”的一声离弦,势如破竹,快如闪电,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人群里沉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欢呼与喝彩,还有年轻妇人气恼自家夫君连个小娘子都比不过的,而站在最中心的主人公却全然没有听到这些,只是颇为满意的看了看靶心,再转头问始终站在她身后的郎君:“怎么样,没给你丢脸吧?” 赵珩扬唇轻笑,眉目间神采飞扬,比起身后的鳌山灯棚也毫不逊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自愧不如。” 摊主这下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默默献上兔儿莲花灯。容枝意满心欢喜,越发觉得两只兔儿可爱至极,道谢接过,转头便要去河边提笔写心愿。却被一位郎君拦住了去路。 “娘子请留步,在下城南丁家二郎,方才见娘子箭术了得,心生敬佩,敢问娘子是哪家的姑娘,可有婚配?”来者是一打扮儒雅的郎君,一身素白竹影襕袍,握着一把折扇,朝她拱手。 倒是有礼,可这有礼于容枝意而言更像羞辱,他大可等他们走远了再追上来问名讳,为何要挤在这人群里?再者,上来便问她可有婚配,让她倍感不适,这究竟是想看笑话的胁迫,还是当真敬佩想认识她?容枝意认为是前者。 “这还用问嘛!人家小娘子身后不是站了位郎君么,必然就是她未婚夫了,人家郎才女貌,要你凑什么热闹?可笑!”有小娘子也瞧出不对劲了,试图为她解围。 丁二郎自然一早便注意到了赵珩,手中折扇一合一开的,也不看她,用教育人般的口吻朝那娘子道:“这你便不懂了,若这位郎君是小娘子的夫君,为何方才还要小娘子亲自出面赢那花灯?合该双手捧上递给自家夫人了才是。你们觉得呢?” 他目光含讽意,容枝意气恼不已,却也不得不守着礼数:“是,这位贵人的确不是儿夫君,但儿也没听闻乞巧节有不能与兄长闲逛的规矩,再者,儿的射艺是兄长所授,他想…” “二位样貌全然不同,想来不是嫡亲的兄妹。”丁二郎毫不给情面打断了她,“既不是嫡亲,那又有何权利干涉妹妹如何抉择?” “好啊,我不干涉。”赵珩忽的接过话,他本就是人群里最高的,此刻站至丁二郎面前一开口,气势上就压了他一大半,“但吾妹蕙心执质、高风亮节,便是皇亲贵戚也不敢轻易高攀,你…若想有对吾妹心生歹念的资格,那便先过了兄长我这一关吧。” 容枝意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大放厥词后,转过身取了射靶摊子上的弓与箭矢丢给那丁二郎:“来吧,让吾看看你够不够格。” 赵珩那皮相惹眼,不少小娘子都惊呼,直言这样好的兄长世间难寻。丁二郎却冷笑:“就这?我够不够格不知道,只是你这兄长做的也未免…太不够格了。” “请。”赵珩拉着容枝意往后站,给那丁二郎腾出空位来。本欲离开的看戏众人眼见这场面,哪舍得走开?恨不得买几包瓜子儿杏脯在这驻扎了。 丁二郎瞄了许久,好一番摆弄,等得容枝意哈欠都打了两个了,才手一松,给那箭放了出去。他倒不是全然没有练过,虽未中靶心,但也扎在了靶子上。可这第二箭,似是被众人嘲讽的语调声激励了,丁二郎这潜能一下被挖掘了,箭矢竟戳中了靶心! 他嘚瑟地回头看了眼赵珩:“如何,这般可有资格问得娘子名讳了吧?” 赵珩不答,啧啧叹气:“妹妹呀,咱们还是去放花灯吧。” “且慢!”得不到重视的丁二郎这下可急了,小跑几步拦住再度拦住二人,“这说好了射中靶心便给我个机会的,我看你穿着,也不是什么市井出身,怎么这样不守承诺!” “吾何时说过这话?” 丁二郎愣了愣,好一番回想,好似他的确没有说过,瞬间气焰就小了,支支吾吾道:“那你们也不准走!条件你尽管开,怎样才能给我个机会!” 赵珩得逞一笑,亲自上前拿起长弓,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抬眸看了眼箭靶:“想要机会是吧,简单,你站过去。” “你开什么玩笑!”丁二郎荒谬至极,“你有病吧?让我站过去给你当活靶子?我要是受了伤你赔得起吗!” “谢少尹呢,谢少尹呢,日日巡街坑骗各家小娘子,这种时候怎的不来捉你这个疯子!” “站过去。”赵珩的话不容置疑。 群众也不是什么吃白饭的,大瑒人民爱热闹那是出了名的,纷纷怂恿他:“站过去!站过去!站过去!” 丁二郎不仅气赵珩侮辱人,也气自己为何非要强出头,今日要是命丧在此,那他这辈子…可多冤啊! “如何?去还是不去啊?”容枝意笑看丁二郎,嘿嘿!让他不识好歹先来挑衅她想让她难堪,不知道赵家这一辈的人最是护短吗! 随着看戏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丝合缝,丁二郎也不知是何心里作祟,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挂下,顶着自己快要散架的身子,颤颤巍巍走到了四十尺开外的箭靶处。他身量中等,发丝束起盘在银冠里,恰好遮住靶心。 容枝意倒是丝毫不担心赵珩,可群众那叫一个操心啊,连摊主都上来劝了,这要是在他摊子上出了人命,日后这生意可还怎么做啊!还有热心的急着去寻巡街的兵吏,生怕丁二郎这条命今日要交代在这。 赵珩见他站定,拉弓估摸了一下距离,忽又放下箭,回头问容枝意:“可有帕子?” “有。”容枝意以为他是要擦汗呢,双手呈上后,他竟做了个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把帕子绑在眼前!系在了脑门上! 这是要盲射啊。 容枝意大吃一惊:“世…兄长!?” “放心。”赵珩安抚她一句,悠悠拉开手中长弓。 想来,若容枝意能透过帕子去看他平静的眼,便不会有此一问了。 远处丁二郎眼泪无声落下,脑中一片空白,强撑着打颤的双腿站立着,这种要别人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往往是最难熬的,他既已站到这,除了后悔,只希望赵珩那箭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再看四十尺开外,万众瞩目下拉满长弓的少年郎,他未及弱冠,本就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加之嘴角那抹扬起的坏笑,此刻通身萦绕着写不尽的轻狂,纵使系着块青白玉帕子,也叫人实难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直到他漫不经心地一松手,人群里银光闪过,箭飞速离弦,在众人紧随其后的眼神下,穿透了丁二郎的束发,本有些圆润的箭头,直直挺立在箭靶上。 众人讶然,丁二郎心脏骤停,如释重负,跌坐在地。 “走吧。”赵珩解下帕子,连看都不看那丁二郎一眼,便将弓丢回给摊主,在众人注视下带着容枝意走出人群。后者紧跟他步伐,然而实在耐不住好奇,回头望了一眼,箭不出所料,直中靶心。她心想,今夜过后,长安城里恐怕又要盛传乞巧佳节,曲江池边,某位俊俏的少年郎替妹妹出头的故事了。 “你许什么愿?”赵珩的嗓音让她回过神来。 “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二人在河边找了个专供人写花灯的条案,她俯身,连想都没想,唰唰唰写了几个大字,随后将字条叠好放在兔儿的脚边。 “哪有。”赵珩垂眸提笔也不忘与她搭腔,“你八岁那年许的,如今不是实现了?” 容枝意愣了愣,经他这番提醒,她终于想起自己当初写的是什么了! “想起来了?”赵珩写毕抬眸,看着恼羞成怒的容枝意,没收敛住笑意,“当初不是说要成为大瑒第一射箭女高手,还读出来让所有人给你作证呢。” “你别说了!”这倒霉事提起来干什么!容枝意脸红得跟个没剥壳的荔枝似的,天知道自己小时候做了多少傻事!天知道赵珩又记得多少! 排了好一会儿才轮到他们放灯,容枝意亲手将漂亮的兔儿莲花灯放入河中,小小的花灯,就这样承载二人美好的心愿远航而去,河水连着曲江,过不了多久,便消失在了万千灯火里。 身旁小娘子双手合十,满目虔诚,眺望远去的花灯,赵珩耐不住好奇,凭借自己过人的眼力瞥了一眼她字条,工工整整写着:自在且尽兴地活下去。 就在二人烦恼人多无处可去时,有人来禀报说嘉平公主邀他们二人去坐坐。容枝意想着还早,难得出来也不急着回,便跟着赵珩一块儿去了,还跟他借了个人去跟轻云照水说一声让她们玩够了管自己先回去。 前头有赵谰身边的宫女引路。 “对了,”容枝意忽然想到什么,“忠勤伯的事你要如何处置?毕竟是个伯爷,用冒犯我这等罪名把他关进大牢,实在太过牵强。” “我派人知会了阿谚,忠勤伯荒淫无度民间颇多传闻,早有官员对他不满,阿谚一直在搜集罪证,许是有人走漏风声,他近来收敛了不少,一直没能抓他个措手不及。这回算是个契机,如此说来还是多亏了你。”赵珩侧头看她,带着几分戏谑,“着实没想到,三年不见,你这武艺长进了不少,今日这出英雄救美,确实精彩。” 好像因着方才一块儿放了花灯,两人的距离突然就拉近了些,说话也没那么小心翼翼了。 容枝意嗔他一眼,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些不愿学武的丢人往事,虽知晓他是在打趣自己,但到底也因着今日他帮了大忙没怼回去:“还是多亏了世子,要不是您在,他也不能如此顺利就被关进去。”谢泽旭不过一个京兆府少尹,哪来这么大的权利把一个伯爷说抓就抓啊? “若我不来,你这般机敏,定也是有法子能处置的。” “我能有什么法子?无非是拿圣人吓唬他一番,他要是不怕,那就没办法了。我就只好当着众人面装晕往地上一躺,给可儿使个眼色,她必定会意上街大喊‘忠勤伯当众打晕南川县主,还有没有天理啦!’,人言可畏,他只能先放我一马,后面的事只好后面再说了。况且,你不在不是有谢少尹吗,谢少尹最是公正,定会秉公办理。” 赵珩被逗笑,却也有些心酸,现场那么多权贵,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娘子,却敢于站出来说公道话,敢于站出来匡扶正义:“经过此事,往后出门也应该多带些护卫,要是再遇到这种人,对你出言不逊刀剑相向,你便是与他动手也无妨,不必给什么面子。” 容枝意点头道好。 要说大气那还得看咱们谰儿殿下,直接包下了整间酒楼,外头更是站满了护卫。他二人一进门就被赵谰打趣:“这七夕佳节,堂哥和表姐这是偶遇?还是说好一起过节呀?老远就瞧见您二位在那河边花前月下…不知是在做什么呢?” “方才偶遇你表姐能文能武,凭一己之力在忠勤伯手中救下个小娘子,我呢,顺水推舟,把他关进牢里去了。”赵珩没等容枝意行个礼就拉她坐下了,她也就只好朝赵谦笑笑,喊了声三表哥,赵谦也朝她点头,唤人来再点几个菜,赵珩一点没客气,直接报了五六个。 赵谰听了一半心急得很,忙追问事情经过,听后连连埋怨赵谦方才不让她去韶光楼凑热闹,要是她在,哪里能出这样的事?最终还是惋惜问:“替我骂他了吗?替我狠狠羞辱他了吗?” 赵珩笑道:“放心吧,某人舌灿莲花,把忠勤伯骂得畜生不如,已替你出气了。” 容枝意没理他,反问赵谰:“你们有仇?” “有回宫宴他喝醉了,说要娶我,简直是过街耗子想吃凤凰肉,看见他那张脸我都恶心,当场把他打得不省人事,结果他醒后先发制人来告了我,说我无故伤人,可惜我没证人说他冒犯我在先,又被那些个朝臣一顿教训,禁足了一个月才出来。” “这世上还有能让你吃瘪的人呢?”她更惊讶了。 “都怪那些大胡子老顽固!整日里没别的事,净揪着我错处不放。” 赵珩给容枝意添茶,不屑道:“朝臣们怎会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谁叫你天天惹事,难得能治治你,当然揪着不放了。” 赵谰正想反驳,就听赵谦道:“行了,你二人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说谁。” “就是,”赵谰在一旁附和,“你还好意思说我,谁前两日还当街纵马撞到人被罚了一月俸禄的?” 容枝意自顾自喝茶,这二人自小都这样,见面两句离不开斗嘴,她和赵谦早就习惯了。 赵珩还在进行些无谓的辩解:“别提了,那老头专业碰瓷,我可一根毛都没碰到他。” “跟我说有什么用?你去跟朝臣们说啊!看看他们信你还是信碰瓷的。” 说到这,赵谦也加入了这个话题:“就是说好一块儿用饭,我刚到你就着急忙慌说要进宫那次?我还没问你呢,到底所为何事?” 赵珩怔了一瞬,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低头夹菜:“哦,就有事儿呗,公务。” 难得被赵谰逮住机会嘲笑他:“哎,三哥哥,你也不想想那日宫里来了谁,这世上还有谁能叫我们郢王世子如此手忙脚乱心猿意马了呢?”稍微拐弯抹角些她都不会这样说他!谁叫他一进宫招呼不打一声就问她容枝意呢,她又不是人管家嬷嬷,哪就知道她去哪了,如实说了还怪她怎么不把人留住了等他来,赵谰当场白眼都翻上天了好吗! 想到此,干脆更直白些了,话语间眼神似有若无瞟向容枝意,“青梅竹马,可真让人艳羡呢。” 容枝意正忙着跟甜瓜作战,不妨话题都移到她身上了,回想了一番后道:“你那日是不是一身蓝衣?我好似在街上看到你骑马而过。” 赵珩有些意外,但还是说:“是我,但你别听他们瞎说,我是…是有公务,所以急。” 容枝意点点头,再次埋头到甜瓜里,她也不信他会因为要来见她冒着烈日从城南骑到城北,又不是今后见不到了,如此自虐行为,不像是他这白嫩嫩的小脸蛋能做的出的。 出门在外总得给人留点底裤,赵谦及时转移了话题,四人开始随意聊起家常来,忽的,来人说了句殿下,时辰到了,赵谰拉起埋头苦吃的容枝意就推开门上楼去。 容枝意边走边擦嘴。这是要放烟火了,七夕夜皇城方向会点燃烟火供百姓观赏,这习俗还是前朝哪位帝王传下来的,据说他与她一生最爱的皇后相识于乞巧佳节,后来皇后因病去世,他便每年乞巧都为她燃放一次烟火纪念她。传到如今,便成了个习俗,当今圣上每年这时也会带着娘娘登上宫里最高的楼去赏烟火。民间也有说乞巧一块儿看烟火的夫妻就算是下辈子也能相遇的传闻。 楼下已聚集不少人了,多半是些携手共游的年轻夫妻和看热闹的孩童,容枝意和赵谰趴在栏杆边上眺望着等待烟火升空。就算他们年年都在宫中瞧见过,年年都说怎么一年不如一年了,可每到节日,还是准时站在某一处翘首以盼。 “容枝意。”赵珩在她身边站定,“其实,我那日就是想去找你的。” 话音刚落,耳边一声巨响,光彩夺目的烟花腾空而起,瞬息万变的无数灿烂穿过黑暗照亮了整个夜空,恍若白昼。 有那么一瞬,连她眼前都一片空白。 “好像没什么好隐瞒的,也没什么丢脸的,就是想见到你。” 眼前是绚烂夺目的烟火,耳边是赵珩的细细碎语,脑海里是一年又一年的往昔。 也许是世人把节日的意义想得太过于复杂,节日与习俗本身并没有那么多的意义,所有的意义仅仅是,与重要的人在一起,感受爱与被爱。 第7章 贪看陌上少年郎 第二日一早,整个长安从街头到巷尾都在讨论臭名昭着的忠勤伯被路过的侠义人士送入了京兆府大牢,几乎人人拍手叫好称之为快。 容枝意等了一上午,也没等来传她进宫的旨意。不过,照水倒是还跟她说了个消息,便是昨晚宋寺卿向曹府退了亲,具体出了何事无人知晓,但整个长安都知道宋寺卿为人刚正不阿谦躬下士,这回竟然指着曹大人的鼻子骂他没有教好儿子,又懦弱又无担当。 容枝意连连夸好,这个曹卫铭确实配不上嘉夕。如今想来,他邀嘉夕去韶光楼说不定也只是为了看那楚七娘一眼,但见到楚七娘被权贵凌辱,竟躲在一旁装不认识,这便算了,连嘉夕被忠勤伯推倒在地,也没见他来扶一下。宋嘉夕是宋府唯一的孩子,宋寺卿自是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加上她的才女之名,本就不愁嫁,当初选了曹家也仅仅只是因为两家的交情,再加上曹卫铭是自小看着长大的,结果竟被他一直伪装的外表给骗了。这般男子,根本就不堪托付。 “准备一下吧,把银钱带上,一会儿出去一趟。”容枝意吩咐道,“轻云,以后我出门,多安排些人在暗中跟着。” “好,我现在就去安排。”轻云照水昨晚已经听容枝意讲了事情经过。轻云更是哭着说以后便是打死她也不敢因贪玩而离开容枝意半步了,要是她在,定能打死那个混蛋。 容枝意应约去莺语楼的时候,正遇上了汤伯:“娘子,方才郢王世子派人来说,一切都办好了,让您不用担心。” 容枝意点头:“好,备车吧,去平康坊。” 她是第一次来平康坊东半部这几条有名的巷子,莺语楼坐落在位置优越的南曲,屋宇宽敞华丽,是名副其实的上等青楼。不过大概因为是白天,没什么人,据楚七娘说,这里一到傍晚,便开始夜夜笙歌,还一连报出了好几个未婚的年轻郎君让他们以后选夫婿定要避开。 唐可儿啧啧感叹:“这几人看上去都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没想到啊…我阿娘说得对,男人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也同意。”宋嘉夕连连点头:“特别是那个曹卫铭。” 众人纷纷看向在一旁吃透花糍的容枝意。容枝意诧异地抬起头来,她赶紧舔舔嘴:“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葡萄,你同意吗?” 容枝意差点呛到,忙喝几口茶压下:“也不是所有郎君都不好,我表哥就…” 唐可儿打断她:“我早就想问你了,你跟郢王世子,是何关系?” “你不记得了?我幼时在弘文馆做伴读,他那时跟我表哥在一块儿读书,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也算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我去了杭州,他随父去了边关。再见面就是那日在松涛居了。”容枝意撇撇嘴,小心翼翼地问:“有哪里…不对的吗?” 见她形容坦荡,不像是有私的样子,众人才放下心来。 唐可儿微露迟疑:“我从小就听说,郢王世子为人乖张,行事张扬。八岁能从长安街头打到街尾,十岁掀了夫子家的屋顶,砸了圣人的藏品,十二岁能在朝堂上与几个年过半百的官员对峙,十五岁更是上战场单凭一张嘴就骂得敌军毫无还手之力。这些好像不是流言吧?” “那一定是事出有因。况且昨日你们也瞧见了,是他出面将忠勤伯关入大牢的。他并非你们想的那般不堪之人。”容枝意解释半天又觉得没什么底气,“不过,照你这么说,他这名声确实差了些。” 宋嘉夕忙打圆场:“这倒也是,昨日忠勤伯对你言语不敬时,是世子第一个上前,这样看他也算是有情有义。” 正说着,昨日那位假母来了,赔着笑说:“各位贵人,银钱我已清点过,这是七娘的身契,以后七娘还要劳烦几位关照了。” 唐可儿瞪她一眼:“用不着你操心。” 交了身契,几人便离开了,这莺语楼里的不少小娘子的看他们几人的眼光总让容枝意觉得浑身难受,每个人眼里都透露着“救救我”的意味,可容枝意救得了一个,哪里救得了第二个呢,想到这,又觉得有些唏嘘了。 刚一出莺语楼,宋嘉夕身边的小厮就来报,说圣人听闻忠勤伯举止后震怒,太子和郢王世子上交了不少证据和受害人证词,又有不少的官员当场指控。最终下旨将他削夺爵位,贬为庶人,发配边关,举家三代内不得入朝为官。 听闻坏人伏法,楚七娘热泪盈眶,又跪下道谢:“三位妹妹大恩大德,七娘此生没齿难忘。” “好了,快起来,以后可不许再跪了。”容枝意忙扶起她。 “是啊七娘,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姐妹了,跟我们在一块儿随意一些便好,过去的都过去了,把以后的日子过好了才是最重要的。” 容枝意昨晚深刻的考虑了一下楚七娘的去留,她容貌出众,一个不小心怕是都会被人盯上,但既然选择救下她,就要保护好她。唐可儿提议不如几人盘间铺子,由楚七娘作为幕后东家代她们看管。不过具体要做什么,倒是还没想好。 “七娘平日里爱做些什么?”既然没有局限,那不如就做她擅长的。 “七娘幼时在家中,也是同夫子开了蒙习了字的,平日里就爱读些闲书。后来被卖到莺语楼,假母和都知娘子在这方面并未亏待过我,给我找了名师授琴棋书画,我的琴与舞还算出众,别的也都过得去。再然后…”楚七娘做冥思状:“空闲时侍弄侍弄花草算吗?” “当然算了!”唐可儿趴在桌上自嘲道:“七娘会的可真多,不像我,每日除了爱满大街乱跑和拼命花钱,什么都不会,真是枉活一世。” 宋嘉夕不认同:“可你人缘好啊,又会聊天又会开玩笑,大家都爱跟你玩,我看长安这些闺秀里,就属你朋友最多!我们要是真开了铺子,还要劳你多多带人来呢。” 唐可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得也是!那我们开什么铺子呢?” “我自幼就有个梦想,长大以后能开个书肆,有这辈子都看不完的书。”宋嘉夕满含憧憬,“不如,借这个契机开间书肆,也算了却我一个心愿吧,反正咱们也只是想找些事做,能赚多少钱倒是无所谓了。” 容枝意点点头:“目前街上的书肆都不大,我们可以开一间全长安最大的书肆,不过也不能仅仅只是书肆,还可以看书,还可以闲聊,最好还能再上些茶水糕点之类的,”她捏起一粒盘里摆着的瓜子:“这样大家看书看饿了也无妨。” 宋嘉夕忍俊不禁,嗔她一眼:“意儿最是爱吃,可别最后走偏做成点心铺子了。” “我觉得,长安这些闺秀们,不是最爱办些什么诗会、茶会这类的,以后得再加上书会,就办在我们这个书肆里!”唐可儿最是鬼点子多。 “那前院可以将书分门别类做书肆,再多摆些供人读书的桌椅,也要有专门的雅间,小娘子们来也方便些。后院的话要做的僻静一些,便于办诗会书会,是吧?旁人若是不想办在自己府里,也可以租用我们书肆。”容枝意最终总结道:“那这样,接下来几月可有的忙了。” 几人最后决定分工完成,唐可儿负责找合适的铺面然后安排人整修布置,宋嘉夕和楚七娘负责选书购书定价等,容枝意负责最后的收尾工作:聘用各类人手,以及最适合她的,确认茶点菜单。 唐可儿手托下巴:“不过,我们还没决定书肆叫什么名呢。” “这个简单,我想想啊。”容枝意看向窗外思索道:“不是有句诗说‘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干脆我们就叫‘寸光阴’。” “这个好,就叫这个!”几人一拍而定。 分别前宋嘉夕又问起她:“你过几日生辰,想要什么贺礼啊?” “我看葡萄如今最想要的,怕不是杨记每月限量的糕点食盒吧?”唐可儿打趣道:“以前也没见你这般爱吃啊。” 容枝意嗔她二人一眼,开玩笑说:“那便说好了,我就想要杨记的食盒,要是没有,就不准你们进门!” 几人笑闹做一团下楼告了别。容枝意想,她这几日也不能闲着,等唐可儿那儿将铺面盘下了,她就得去找几个人牙子买些婢女和小厮来,毕竟是书肆,当然得要会认字的、伶俐些的。还得要一两位会做糕点的厨娘,还要带着这些人提前熟悉,开铺子嘛,服务也是很讲究的,把人伺候好了,人舒坦了,下回才会想起他们“寸光阴”来。 这样想着,便到了府上,甫一进门,就有婢女来报,说老太太在房里等着三娘子用晚膳。容枝意近来跟容老太太的关系较以往近得多了,大概也是老人年纪大了,总需要子女多陪着,她常去老太太房里用膳,陪她说说话,老太太待她也不似从前那般了。容枝意觉得这是件好事儿,至少在这容府,她也不算无依无靠了。 “祖母这次喊你来呢,是因为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了,前两年你尚在孝期,祖母也没有在你身边,定是没法给你好好庆祝一番的。所以这回祖母想着,为你邀些宾客,在咱们府中大办一场,你看如何?”容老太太喜笑颜颜。 她自来爱面子,定是不会放过这些办宴席的机会的,不过,这回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真心。 容枝意不好扫她面子,先是大喜过望而后犹豫又带了几分担心地问:“会不会太麻烦祖母了?祖母年纪大了,这些事不好过于操劳。” 容老太太感动啊,连连夸赞这个孙女是个体贴孝顺的,忙说:“不操劳不操劳,祖母也就费些口舌吩咐几声,自有下人们去办。倒时再喊你姑姑来帮帮我,加上朱氏和你五婶,足够了。” “那,意儿就在此谢过祖母了!”容枝意做欢喜状,忙起身福礼。 ··· 七月节日众多,而对大瑒人民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盂兰盆节。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在这一日都会争相迈入佛寺,用盆盛百味,供养佛陀众僧,以此功德回报父母,仍在世的,求福寿绵延,过世的就求离苦得乐。总之是感恩父母长慈养育之恩和超度亡魂的节日。 容枝意也不例外,早早带着放置了吃食、药草、衣物的盂兰盆到了长安最大的官寺常恩寺。 既是官寺,人自然最多,一路都碰上了不少相熟的人家,她这边正跟着朱氏排队摆盆呢,后头忽然乌泱泱来了一大群人,径直往队伍最前头来了,几个女使往那儿一推,将在摆盆的容姝挤得往后倒了去,连盆中物什都险些晃了出来,好在轻云就站在她身后,手快地扶了一把。容姝不是好欺负的性子,破口大骂了一句:“佛祖面前,何人如此不讲理…” 被女使小厮们围在中央的女子瞥了她一眼,颇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身旁的女使立马会意了,扬声道:“小小贱民,挡了我家郡主的路,还敢如此猖狂,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郡主?”容姝还未有所反应,已被郡主身边几个女使挟了胳膊要往外拖了。朱氏吓了一大跳,她在外人面前可没家中那股子泼辣劲儿,扑上去求饶:“小女不懂礼数,郡主饶命啊,这…求郡主看在我家郎主也在朝为官,放过小女吧!。” “本郡主要治她罪,还要看她是何家人?”人群中的小娘子幽幽开口,“还不快拉下去?留在这碍本郡主的眼吗?” 女使婆子们涌上前,一个劲儿的要将人往外拖,可容家的仆从也不是吃素的,纷纷上手拦着,两家人都快打起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容枝意站在一旁想了半日,总算记起这个郡主是谁了。怎么几年不见,她嚣张成这副模样了。分明他父亲康王也不过是领着个虚职的闲散皇亲,得不到圣人重用的。 “且慢。”容枝意将手中供盆交给了照水,迈步上前,一把从婆子们手中拉起了半蹲在地的容姝,给她戴好帷帽,护在身后。这才转过身赔笑着给赵依茹行了个礼:“宜都郡主妆安,多年未见,今日有幸巧遇,特来给郡主见礼。” 众人皆将目光放到了她身上,这小娘子穿着素雅,赵依茹身旁的女使也扫视了她一番,凑去她主子耳边窸窸窣窣说了些什么,身旁的那些个女使才退了下去,露出了赵依茹格外雍容华贵的脸庞以及不悦的眼神。 “原是容家姐姐啊。”赵依茹低了低脑袋,算是还过她的礼数,“不知姐姐何时回的长安,可真是凑巧,已是有多年未见了。” “百善孝为先,我朝自来亲近佛法崇尚孝道,今儿日子特殊,我自然也是要来为爷娘祈愿的。”寒暄过后,容枝意往四处看了看,“三年不在长安,我瞧着,参加盂兰盛会的人可越发多了,人一多吧,难免有冲撞的地方。” “哦,原来这少条失教的丫头,是容姐姐家中姊妹啊。”赵依茹望了望身后衣衫已有些凌乱的容姝,捂着帕子嗤笑,“姐姐平日,可好好教教她吧,不然我瞧她这样子,怕是也…嫁不出去得多!” 轻云暗中啐了一口,这什么郡主,说四娘子少条失教,不是变着法连带她们娘子一块儿骂吗! 容枝意自然知道她话中有话:“郡主说笑了,我大伯父是国子博士,四妹妹自小遍读诗书,又有我身边的宫中嬷嬷教养过,平日最是个懂礼的了,我瞧今日,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当真?那容姐姐认为是有何误会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依茹仍旧不愿给脸面。 那容枝意便不客气了,笑容深厚:“恐怕是人潮拥挤,有人使蛮力碰撞了她。不然这好端端的,守着规矩,站在队伍里,怎会被人挤得盆里物什都掉了呢。” 她直视着赵依茹,眼中丝毫没有退让,“不过依我看,郡主也不必动怒,闹得让这么多人看了大笑话。毕竟这佛祖眼皮底下犯事,管她是什么王公贵族半仙真人,通通是逃不掉的,总是会恶人食恶果,遭了报应。” 这一下可把赵依茹气得头顶冒烟站不住脚了,本就因天气热和人挤人而心烦,偏生还有人出来惹她不快,正欲发作,面前小娘子又开口了:“连佛祖面前都如此无礼,大约所求也不是真心的,郡主,我想着,咱们还是赶快离这地远些,省的一会儿佛祖误会了以为咱们跟那莽撞人是一伙儿的,那可就不好了,多晦气呀。” 语毕连围观的路人都指指点点退开了好几步。 “你…!”赵依茹气得面容扭曲,却还找不到话回怼她。 “我?我哪句话说错了不成?”容枝意再次福身施礼,“去杭州住了三年,这性子一时半会儿还没收回来,若言行中有错漏之处,还望郡主海涵。” 语调平平,却有着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 惹的赵依茹狠狠瞪她:“呵…什么性子收不回来,我瞧你是越发能说会道巧言令色了。” “当不得郡主夸赞!”容枝意抢过话,“可惜盂兰盛会时辰快到了,不然我还能多与郡主叙叙过往,今日的确匆忙了些,这样,下回中秋宫宴,咱们把酒畅言,聊个痛快。” “我这四妹妹啊,便先带走了。”容枝意牵过身后容姝的手,“阿姝,还不快与郡主道别。” 容姝道好,飞快行了一礼,还不忘看看赵依茹有些发绿的眼色,拉着朱氏,快步离开了。 “阿姐,多谢。”人群中,容姝低着头,有些扭捏的与她道谢。容枝意没记错的话,这还是这个四妹妹第一回喊她阿姐,她暗自笑了笑:“你没事便好。” “可您…”容姝抿抿唇,“您因为我,得罪了她…” 那可是长安城最嚣张跋扈的一位郡主啊,容枝意本来可以说让她出来道个歉,低声下气些求一句原谅的话,此事便能翻过了,甚至什么都不说,躲在一旁看热闹也不打紧。可方才她半句话没提道歉,还明里暗里帮她挤兑了赵依茹,直接得罪了她,这日后赵依茹要是找她麻烦可怎么好?容姝忽然开始反思自己前几日与她争吵时的种种言行了,真是可笑。 “你别多想,我与她本就互看不顺眼。”她与这个赵依茹,打小见了面你一言我一句的都是挖苦,也没什么好装的,今日这种程度还算小的呢,有一回都动起手来了,直接被姨母一道罚了跪。 还好今日没大闹起来,很快便被人忘在脑后了。 放过供盆出来,与大伯父几个汇合,便听到一阵庄严肃穆的庙堂礼乐,应是皇家来送供盆的仪仗,远远瞧着便觉得威势浩大,走近一看领头之人居然是赵珩和三皇子召王殿下。 容枝意慌乱低下头,上回七夕看烟火时赵珩那些话还犹在耳畔,一时间,竟让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不过…这么多人,他应当也看不到自己吧。这么想着,还是抬起了头,隔着人群偷偷打量他。 他今日身穿亲王级别襕衫,姿态挺拔,昂首阔步,手捧金翠制作而成的盆供走在领队的位置,神情严肃,更为这场皇家盂兰盆会添了份庄重。 分明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可是比起从前,怎的就变了这么多呢,容枝意想不明白。从前他更像郢王妃,如今长开了,相貌则如开弓箭,义无反顾往赵家人这头跑了,特别是眉眼间不经意的神态,与她看见过的画像上还未婚配的郢王简直如出一辙,满是少年人的风流韵致。 长眉入鬓,身如玉树,潇洒肆意,若是性子名声再好些,恐怕也会如谢泽旭那般,成为长安少女春闺梦里的不二人选吧。 “娘子,您这脸怎的红成这样?”轻云伸手替她挡了阳光,“太晒了不成?隔着帷帽都瞧得出来…可别是又中暑气了。” 只有容枝意自己知道脸是怎么红的,眼见仪仗队伍逼近,她随大流退至一旁,等大殿中站成一排的僧人依次接过举盆官人手中的盂兰盆供,时辰也差不多了,三下鸣钟之后,数以千计的人礼佛三拜,表示着法会正式开始。 赵珩和召王一块儿跪在殿内崇觉住持身侧,周身如众星捧月般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容枝意则惨了些,脱下帷帽随容府人跪在殿外最左侧,晒在无可躲避的毒辣日头底下听僧人们念大悲咒,不出一会儿,已小脸通红,满头是汗,可这日头依旧不给人半分情面,似是想要与跪在这大殿外的老百姓们比一比,究竟谁能熬得过谁。 照水见她跪着的身子已摇摇欲坠,急忙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止不住的汗津:“娘子可还好?” “我是困得,不打紧。”她速即晃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今日天没亮便起了,实在是没睡饱。可这个时候若睡过去,那可是大不敬,她使力瞪大眼,还暗暗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刺痛的确给她带来了短暂的清醒,可大悲咒才念到第二遍,还是被挥之不去的困意打败了,两眼皮跟沾了米粒似的,一个劲的想要黏在一起,就连跪在身后的容姝都瞧出了不对劲,正琢磨着想如何提醒她,前头人已连脑袋带身子往地上栽了。 却有一只比她更快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容枝意的脑袋。 第8章 夏夜流萤处处飞 容姝惊诧万分,这人不是方才仪仗的领队吗?这紫衣坐蟒袍可不是常人能穿的,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扶三姐姐的脑袋,这是哪位啊… 暑气逼人,容姝却突然打了个哆嗦。 容枝意被大悲咒催眠的云里雾里,慢了半拍仰起头,呆呆看着头顶的人:“赵珩?” 郎君替她挡着高照艳阳,看不大清脸面,手也很快便收了回去,并未告诉他来意。 只是方才在人群中就瞧见她戴着帷帽都热得脸通红,本就是身体不大好的太医署常客,被这样的日头肆虐了,跟幼时那般中暑晕倒那可就不好了。于是便趁着第一遍大悲咒读过出来瞧瞧她,倒是出乎他所料,老毛病没犯,瞌睡虫揭竿上位了。 他身前身后都站着排成列的护卫,他站在容枝意左前方,倒也不突兀,但顾念着场合,还是要替她考虑,连头都没再低一下,从怀中掏出来个小小银盒,正是恰好握在手中的大小,背手朝她晃了晃。 容枝意还想问呢,都热成这样了,他怎的连滴汗都不怎么流,原来答案都藏在手中这个银盒上。这是个用银器打造的小小冰鉴,打开后内里裹了细细麻麻的棉布,棉布里是无数颗大小匀称的小冰碴,可谓是内有乾坤。 竟然这么热都不化,她在心中惊叹。 上头的大悲咒正念到第三遍,后头还有七遍的盂兰盆经,容枝意手中握着个小冰鉴,身侧又有人替他挡着日光,是丝毫也不觉着热了。微微侧头,郎君秀窄修长的双手交叠于身后,掌心因常年练武长出了厚厚的茧,这是他不可磨灭的功勋。想起六岁时与他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场景,她被罚跪,他看在眼中偷偷往后挪了一步,不由分说替她挡去灼热。 也是在这样一个七月啊,她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青天。 温热的风拂过面颊,吹起额间碎发,七月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念过七遍盂兰盆经,上头一声:“以此兰盆供善根…” 站立的郎君低下头:“在这用斋饭吗?” 杲杲烈日下,他额角的汗珠闪烁着晶莹光泽,想到这人放着阴凉大殿不待跑到酷暑下陪她,容枝意实在心存感恩:“用过斋饭,听过焰口经再走。” 赵珩点头道好。 殿内三声鸣钟传来,照水扶她起身,众人如方才一样礼佛三拜,法会便先告一段落了。 大部队都往常恩寺的斋堂涌去,朱氏走在最前头与她大伯父夸耀,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一早便让下人们去占了凉快的好位置,结果一到斋堂,那管事婆子哭丧着脸跟朱氏说:“大夫人,这大家伙都提前来占了位,咱们还是来得晚了!” “那是没占到?”这么多人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她可刚在夫君和婆母面前夸下海口,朱氏这脸瞬间便垮了下来。 婆子怕被她怪罪,倏而接过话:“占都占到了但都分散着,这头三个那头两个的,大夫人,您看成吗?” “有什么不可行的,今日哪怕是侯府国公府都一样坐在这。”一家之主宁大人都发话了,“我与母亲去那头坐,茂仁带着三妹妹四妹妹…分开着坐下再说罢。” 今日常恩寺也是怕人多天气热容易中暑气,在斋堂中央摆了一大盆子的冰,可惜那儿已经没有空位了,容枝意几人便由婆子引着去了斋堂北侧,临近常恩寺的后院,虽离冰盆远了些,但好歹是个风口,算不上太热。 下人们还排在盛斋饭的队伍里头,照水给容枝意一下一下地扇风,她本就困意不断,这才坐下片刻,竟就地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赵珩身边的近身侍卫蒋枞找来邀她去内院时,她已睡得醒都醒不过来了,照水小心翼翼问了两句,容枝意翻了翻脑袋,说了句“困”睡得更沉了。 院中荷花开得正好,迎着骄阳傲然挺立在平静金波上,偶有熏风拂过,吹得淡粉色花瓣翩翩起舞,吹得蝉儿露个大肚皮扑腾着翅膀,吹得门框上悬挂的玉风铎叮当作响,也吹得小娘子家耳后的碎发,挠过郎君的掌心,有些痒痒的。 “怎的就困成这样了?”赵珩听说她不愿来,以为是蒋枞哪里说错了话,没想到方才的盹儿只是个开始,在如此嘈杂的斋堂里,她都能睡得这么香。 “过些日子娘子生辰,老太太说要办个宴席,娘子昨日在理宾客单子,今日又起得格外早,让世子见笑了。”照水老实答道。 “无妨,她向来嗜睡。”他低眉笑了起来,不免想起些永远无法忘却的童年往事。 大约是他九岁那年的八月里,那年炎热非常,先皇领着众人去了玉华宫避暑,作为赵谰伴读的容枝意也一道去了。一个静谧的盛夏夜里,他与赵谚一块儿在书斋里夜读,容枝意忽然跑了进来,怀中裹着一样东西,说是给他们的礼物。 面对弟弟妹妹,赵谚无论再忙都会放下手头上的事,笑起来问她这是什么。 容枝意卖了个关子,掀开斗篷,一个金光四射的灯盏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小小的书房顿时亮如白昼。赵珩凑上去瞧,灯盏里头竟有过半百的流萤飞舞,灵动而美妙绝伦。 但比起这,更光彩夺目的,显然是她满含期待的双眼。她跟献宝一般举到二人面前:“有了这个,天再黑,哥哥们都不怕看书伤眼了,也不用担心打翻烛火烧了书册。我方才在溪边足足捉了两个时辰,才捉到这么多的。” “好看!像天上的星星流落人间。”赵珩夸赞道。 容枝意冲他一笑,又扭头看向赵谚,他却皱着眉,唤她到身旁。细细看了她脸上被木枝划到的伤痕,让人去请了太医过来,容枝意才不在意什么伤不伤的,急于想得到赵谚的答案,想让他夸夸自己,问了好些句喜欢与否。 却始终没等到回答。 赵珩眼见气氛不太对,打了个圆场:“你这么有心,阿谚一定喜欢。” 没想到容枝意听了这话,心下更觉委屈了,任太医替她处理了脸上伤口,一人抱着流萤灯坐在窗边发愣,虽未言一语,但那不自觉撅起的嘴和波光粼粼的眼,还有垂头丧气的背影,无处不在诉说她当下的低落。 赵珩暗暗跟赵谚使眼色,后者其实一早就发现了,但他无可奈何。他该如何向年幼的妹妹解释自己如今的处境?她满腔热情给自己送礼,连一句喜欢都不能说,的确令人失望透顶。可从成为太子世子后,他阿爷教他的第一个词便是约束。 约束情绪,约束喜好,约束自己。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容枝意并未因此而耍贵女性子,在窗边坐了会儿后默默抹干了泪,学做大人模样,朝二人敛衽:“不便打扰,儿这便退下了,您二位早些歇息,读书不在夜里这一时。” 赵珩看她泛红的眼角和勉强的笑意,显然是将伤心事自我排解了。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疼,宁愿她如谰儿一般闹闹脾气,也不愿见她这样懂事。但这灯本是她送给赵谚的,他看在眼里却也不便多说。默默侧头瞥了一眼,竟见赵谚放下了笔,绕过书案朝容枝意走去。 他用着比平日还要柔和万分的语气,蹲下身问:“意儿时常惦念着阿兄,心疼阿兄日夜都要读书习字,怕我们伤了眼,这才送了流萤灯给我们,对吗?” 容枝意红着眼眶点点头,本已无事了,一听这话,眼泪瞬间奔涌而下。 赵谚哑然失笑,朝她伸出双手。 灯盏中的流萤扑闪着翅膀,欢快地飞舞着,透过油纸上画的竹影和小字,与窗外月色交相辉映,照耀着十岁的赵谚温润而泽的脸庞。 容枝意抽抽两声,二话不说扑入他怀中,显然哭得更无法自拔了。赵谚问她怎么了,她只顾仰头大哭:“自从阿兄做了世子,再也没有抱过我了…” 赵谚抱着她叹息:“自从我成为世子,也没再听妹妹喊过阿兄了。” “阿娘说身份有别,以后都不让我喊阿兄了。”容枝意紧紧搂着赵谚脖颈,“还说,不能随意扰您读书,不能日日都来央您陪我玩,也不能跟您说没礼貌的话,不能闹小孩儿脾气,更不能跟从前那样朝您撒娇耍横…所以我做了灯,想送给您,这样就不是随意扰您,阿娘就不会责怪我,外人也不会说阿兄…” 赵珩走近,也蹲下身轻拍她脊背:“快别哭了,脸上受了伤,沾到泪水会疼的。” 显然她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赵珩的安慰略显得无用了些。 哭过之后,赵谚请了身边所有伺候他的下人进来:“往后,不论吾在何处做什么,读书、谈事、练武、休憩…只要是表姑娘来了,不拘何事,不准阻拦,不必通禀,要立刻带至吾身边来。可都听懂了?” 下人们纷纷应是,赵谚又跟她说:“妹妹不必听姨母的,不论我日后成为何人,都始终是你阿兄,你想要见我,随时都可以来。” 容枝意眨着红肿的眼发愣,还能这样呢。 “那我呢?”赵珩显然也被这一幕兄妹情深感动了,不合时宜的插了句嘴。 赵谚笑了笑:“昀升也一样。” 容枝意攥着裙裾,泪痕还没干呢,鼻尖又酸了,眼前一片模糊。 赵谚对她百依百顺,但也借此良机教育她:“你问我,喜不喜欢流萤灯,那你可曾问过流萤,喜不喜欢被你关在灯盏里这辈子不见天日?如果是你这样被人关着,送给旁人做礼物,你会觉得欢喜吗?” 容枝意趴在他肩头,摇头说不会。 “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妹妹应当记住,不要强迫任何人做他们不喜欢的事,就算是一只小小的流萤,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追求,对不对?” 她似懂非懂点头,哽咽着:“那我们…把它们放了吧,还它们自由。” 赵谚与赵珩相视一笑,后者附和道:“意儿说得对,人人都想要自由,流萤怎会不想呢?你看,它们拼命地往灯盏底下飞,就是想要从里头出来,飞向更广阔的天际呀。” 容枝意探出脑袋去看,一下子恍然了:“还真是。” 三人一起将流萤放了,星星点点的流萤闪烁在树丛中,轻轻柔柔地闪烁着,满是喜悦与希望。 后来容枝意睡着了,赵珩提出要送她回去。背着她离开书斋,离开太子寝殿,宫内有棵枝叶繁茂的百年古树。他七弯八绕避过巡守的侍卫,带着她飞身上树,坐到了树干上。 赵珩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望着身旁靠着树干睡得格外安稳的小娘子:“容枝意,你这装睡的本事真是越发高明了,如今连阿谚都能骗过了。” 容枝意悠悠睁开眼,颇为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在装睡?” “你这点小伎俩,还想骗过我?” 赵珩轻笑一声,也不说明缘由。容枝意倒也没再追问,往下抻了抻腿,躺倒在宽大的树干上:“其实阿娘说得对,阿兄责任重大,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哪怕我再喜欢阿兄,也不能再去烦他了。” 赵珩哀叹了口气:“傻妹妹,阿谚都说了你随时能去找他,何必这样多想。” 只是如果他当下说了句喜欢,那不知会有多少人效仿她送流萤灯来奉承他,捉完了玉华宫的流萤,还能去捉整座山头的流萤,整个长安的流萤,可都要遭到毒手了。 “不会有下一回了。”容枝意答得格外坚定。 赵珩未在开口,只是倚着树干发呆,透过树杈的缝隙仰望今日的满月。 宫里的孩子受的教育与接触的事物不同,总要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懂得更多些,懂得多了烦恼也就多了,而心情不好时爬树仰望月夜,似乎成为了他二人之间的默契。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要有人陪着坐一会儿,吹吹风看看星,心境一下就开阔了,再烦恼的事好似也变得不值一提。 他侧目:“那你要是没忍住跟今夜一样哭得那么凶,怎么办?” “那你就掐死我。”小娘子说着,打了个哈欠,闭上了她困倦的眼。 不知疲倦的鸣蝉与穿梭于树丛的流萤,风中晃动的树影与头顶的皎洁清辉,还有每回都忍不住睡意靠在她肩头的小娘子,是幽静夏夜里最独特的美好。 ** 内院屋里置了冰,比斋堂不知道舒服了多少,容枝意一觉睡了半个时辰才醒过来。 “娘子快来用膳吧。”院里只剩下了照水和轻云,她身上还盖着件未曾见过的斗篷。 容枝意坐起身,醒了醒神后才发觉不对劲:“这是哪?我怎么在这?” “常恩寺的厢房。”照水走近扶她下塌,“娘子昨夜累着了吧,今日一个劲儿地打盹,方才在斋堂里都没忍住睡过去了。” “我怎么会在厢房?”按理来说,今日能排的上厢房的必是非富即贵的皇亲贵戚,对他们来说容枝意这样的小小县主算得上什么,哪能金贵到独自占了一间呢? “这…”轻云照水互看一眼,面色皆有些迟疑。 容枝意越发怀疑了,特别是在下榻后看到圆桌上道道精致的素食,分明是有人特意命人准备的。她绝对没有这样大的面子,让常恩寺这样的官寺专门为她备下吃食。 “说!我是如何进到这厢房的?”容枝意这下是有些生气了,从未见过她二人如此扭捏,难道是背着她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二人“噌”一声跪下,眼泪汪汪地看着容枝意:“娘子恕罪,实在是…世子不让说” “世子?赵珩?” 轻云头点得捣蒜一般:“世子让我们说,一切都是召王殿下安排的。” 这话初听没什么,召王算她表兄,照拂一下也是正常,可…什么叫“世子让我们说”?再看二人那逃避不敢与她对视的神情,真是好生怪异。 “总归世子不让说,娘子您快用膳吧,听焰口经都来不及了!”容枝意听了这话,自觉她二人今日是铁了心不肯多说一句了,只好压下疑心,先行用膳,大不了一会儿去问问容姝和二哥哥,他们定然清楚始末。 轻云照水见容枝意未在逼问,暗暗松了口气。想起方才场面,娘子也不想想,从斋堂到厢房上千步路,她睡得那么沉,难道还能自己生腿走过来不成?必是有人相助啊··· 第9章 落叶与风再相逢 转眼便到了七月二九,她十六岁生辰这日。容府在容老太太的亲自操持下,也难得的热闹了一回,邀了城中不少相熟的贵要人家。 容枝意更是一早就被照水从衾被里拖出来了,又是沐浴焚香又是对镜梳妆,还换上了宫中绣娘新做的水红折枝葡萄纹曳地裙,针黹精致,行进间颇有流光溢彩之感,要多华丽有多华丽。连轻云这样见惯了娘子美貌的都夸了句娘子果真担得起“绝色”二字。 “娘子,是用这只鸳鸯海棠纹玉钗呢还是这只四蝶步摇呢?”轻云纠结问道。 容枝意拿起两支钗对着铜镜一番比划,随即摇了摇头。又亲自挑选了一番,还是觉得哪哪都不对。真是钗到用时方恨少,明明她的首饰已经够多了,什么材质什么风格的都有,可一到用时,怎么就是觉得缺了一支。 “娘子,不如这支吧,这支和今日穿的半臂一个颜色,正合适!”轻云在妆奁的最底下拿出了一根淡粉的玉簪。 容枝意一看,正是三年前赵珩送她的那支槐花玉簪。 她笑容一凝:“就这支吧。” 府上宾客还没到,但不少礼已经先行送到了,照水正和几个嬷嬷忙前忙后地给各家送来的礼物登记入库。就有人来报,说嘉平公主带着几大抬圣人和娘娘的赏赐来了。 容枝意难免疑惑,宫中有赏倒是正常的,每年她生辰都会有,怎么今日这位祖宗也来了? 她不容多想,起身去迎,有内侍提前来知会,容枝意到的时候前院已经站了一大帮子的人了,不一会儿就见到容老太太和朱氏也到了。 她走到容老太太身边站好,就听几个脚步匆匆的内侍高喊:“嘉平公主到——” 院内齐刷刷跪了一地。容枝意不用跪,低头行礼,还偷偷瞄了一眼今日着了一身鲜红骑装,手里还拿着一根马鞭的赵谰,这哪像是来赴宴的?怕不是要出去玩被姨母拽来给她撑场面的吧?她哑然失笑。 “起来吧。”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的嘉平公主语气里带了一丝慵懒。 见容枝意抬起头,赵谰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视线最终落到了她头顶的玉簪。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眼神里还有几分探视。 容枝意正被盯的一阵莫名其妙,平日里都不屑正眼看的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她今日确是精心打扮了一番,颇有几分姿色,但也不用倾国倾城的嘉平公主拿这种眼神看她吧! 众人看到嘉平公主不知为何皱了皱眉,背后冷汗直冒,老天,这是哪里惹这位祖宗不高兴了! 一旁的管事公公轻咳一声,赵谰这才收回视线:“表姐生辰,本公主特代皇后来送贺礼,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 谁敢跟你是自家人啊!众人心里苦啊。 一旁的公公闻言上前一步:“县主跪下谢礼吧。” 众人又纷纷跪了一地。 “圣上赐南海夜明珠一颗,银白点缀朱流霞花盏一套——” “皇后娘娘赐檀紫泠韵古琴一把,粉霞锦绶藕丝刻金宫装一件,珐琅五彩双莲瓶一件,缠丝玛瑙盘一件……” 候着的内侍已经为管事公公端上了茶,他喝了一口,又带着有些沙哑的嗓音报:“淑妃娘娘赐…” 终于念完了,管事公公喘着粗气正要唤众人起身,一旁已经摆了椅子坐下翘着腿打量众人的赵谰又开口了:“我和阿兄的还没念呢!” 管事公公连忙咽下要说的话,朝着赵谰赔笑施礼,众人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嘉平公主赏千里驹一匹。” 容枝意喜出望外,她怎么也没想到赵谰会送她一匹马!她谢礼后抬起头,就见翘着一只脚靠在椅背上,手里还在不停转着马鞭的赵谰一脸得意地看着她。 她上前敛衽:“谢过殿下。” “嗯,改日宫里办马球赛,我定要与你好好切磋一番。”赵谰起身拍拍衣袍:“我与三哥哥约好去郊外狩猎,这便走了。” 容枝意忙作势挽留:“已近午时,殿下不如用了膳再走吧!” 赵谰转过身,朝她一笑:“你这么想与我叙旧,不如明日早些进宫谢恩。阿娘很是挂念你的婚事,每日都要拉着我与阿兄对着五六十张画卷精挑细选呢——” “哦,对了,在我的极力推荐下,”她走近一步,凑到容枝意耳边:“阿娘近来最看好赵景帆。” 赵景帆?是谁?哦,容枝意想起来了,是那位打赢了赵谰马球的奉节郡王。她汗颜,姨母真是为她操碎了心呐。 “不过,我看马上就要有结果了。”赵谰退后,又将目光移到了她头顶的玉簪上,莞尔一笑:“你这簪子,颇有意思。” 容枝意再次施礼,目送赵谰离去的背影。 “娘子,这是殿下送来的马。”门口的小厮牵来一匹身形高大没有一丝杂色的枣红千里马。容枝意摸了摸它散落的鬓毛,想着过几日无事,正好可以带它在府中多熟络熟络,或许也该给他起个名。 “牵去马厩吧,交代马奴好生照看。” 花厅里已经到了不少女眷,容枝意作为今日的小寿星也忙得脚不沾地,正跟着容老太太和朱氏在招待各家贵女。 宋嘉夕和唐可儿也带着礼来了,见容枝意得了空,忙上前拉着她转圈,好生打量了一番:“我们葡萄今儿可真好看,可惜我非男儿身,不然明日定上门来提亲!” “这支簪子好看,用的是冰山凝玉,看这个种水,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料子,定是娘娘赏的吧!”宋嘉夕也问道。 怎么今日这么多人说她的簪子,容枝意想起上回她们二人还问过她赵珩的事儿,要是被她们知道她过生辰竟戴赵珩送的簪子那还得了?她只好笑着默认了,又将话题一转:“你们俩的贺礼呢?说好的杨记食盒,不准赖账!” “怎么会,”唐可儿偷笑道:“已经转交给轻云,让她送到你院里去了!” 这时,一位貌美妇人领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走来,宋嘉夕拍拍容枝意,提示道:“这是武安侯夫人。” 容枝意点头,三人一块儿迎了上去,几人一一见礼,那年约三十保养得当的武安侯夫人便开口了:“意儿竟还记得我?上回见面约莫是六年前了。” 真是多亏嘉夕提醒,容枝意记性向来一般,单看脸这一个夫人那个娘子的是一个都记不清的,不过武安侯她倒是记得的,原是父亲的旧友,燕谯战后加官进爵了,这位夫人确实在父亲去世时来吊唁过,后来就再未见过了。容枝意心中偷偷腹诽,面上却笑意不减。 “儿自然是记得的,幼时您与母亲有过来往。”她又看向侯夫人身边那个姿态挺秀,标准鹅蛋脸,凤眼斜长,一身雀蓝斜纱百花襦裙,正不知到处张望着什么的小娘子。 侯夫人赔笑:“这是我家二娘,你们幼时也是见过的。”她扯扯姚娘子衣袖:“含蕊,快同容姐姐问好。” 那唤含蕊的小娘子急忙施礼:“容姐姐安好,含蕊还记得幼时吃过您和郓国夫人做的桂花糕呢!” 是吗?你说吃过就吃过吧,反正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桂花糕,下月桂花就开了吧,嘉夕府上种了好些桂花树,到时定要向她讨要些桂花,做桂花糕酿桂花酒,还可以做桂花酸梅饮,不错! 容枝意回过神,依旧面带微笑:“含蕊妹妹自小便是美人胚子,如今出落得愈发标致了,我想忘都忘不得呢。” 姚含蕊做害羞状道谢,随后又犹豫问道:“姐姐,不知阿姝在何处?我近来给她递帖,她都推脱身体不适,为何我今日也没看见她?” 容姝没说自己被禁足的事儿吗? “我方才见她往那边园子去了。”唐可儿指指后面说。 姚含蕊微笑点头:“她身体无恙便好。”随后看了武安侯夫人一眼,大概是想去找容姝了。 武安侯夫人与容家大夫人朱氏是一族出身,说起来还算得上朱氏的堂姐妹,她大概也是想去找朱氏了。客套地说了几句改日邀容枝意去侯府做客,拉着姚含蕊退下了。 午膳时,姚含蕊也与他们坐在一桌,和容姝交头接耳的正不知说些什么。容枝意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容姝和魏国公府的陈六郎就是在武安侯府的宴会上巧遇相识的。唐可儿还在一旁感叹,也不知这巧遇,是得有多巧啊,这侯夫人定是出了许多力。 几人又问起在宋嘉夕身旁今日一身婢女扮相的楚七娘来,她却道在莺语楼是未曾见过陈六郎,也未曾听人说起过他,想来并不是一个贪图女色的。 不过容枝意对这事倒是并不在意,容姝这个样貌,再好生打扮一番,哪个郎君看了不心动的。只要他们自己喜欢,那就足够了。反正容姝不惹事,她一定给她准备一份大大的添妆。 今日容枝意的这个三姑姑也在,三姑姑是容老太太亲生的,嫁的是徐家,宫里淑妃娘娘的庶兄,说来也算徐元洲的伯母了,她身边跟的小娘子不到十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午宴结束,容老太太陪着容枝意送完了客,便困得眼皮打架回房午休去了。容枝意则拉着另三人到她的玉槐院里坐下,讨论起“寸光阴”的事来。 “这间铺面,在长兴坊,原是个做香料铺的,足有三层楼高,地段也不错,虽在闹市,但前边是个寺庙,闹中有静,大隐于市。我也去看过了,还算符合我们的设想。原店家年纪大了,也赚够了钱,就想带着妻子衣锦还乡。不过他儿子还在,可惜做了个小官,没空打理这香料铺,便想把铺面租出去。”唐可儿介绍道。 容枝意点头问:“价格如何?” “他听闻我阿爷是汉阳郡公后,我还没同他还价,就自降了价格,目前比市价还低。具体的,还要明日跟他详谈一番才行。” “不行。”宋嘉夕摆手:“就跟他谈市场价便好。可不能被别人觉得我们也是仗着权势欺负人。” “好,那我明日便去与他详谈。”唐可儿抿了一口茶:“这样的话,葡萄,你过几日便可以去西市挑人了。” 容枝意嚼着杨记的红豆酥饼点点头,笑起来说:“你们也尝尝,这红豆酥饼甜而不腻,好吃得紧!也不知这杨记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比宫里的还好吃,哎,如果杨记能给我们‘寸光阴’供货就好了。” “这有何难?”唐可儿促狭看她:“你干脆去问问杨记的东家,‘你家可有同吾年纪相仿的郎君?’然后不要彩礼,直接带着皇后赐你的整条街的嫁妆嫁去,招做他你的县马,必定送你秘方单子。” 容枝意皱着眉瞪她。转念一想,要真是这样的话倒是这辈子都有吃不完的红豆酥了。她开玩笑道:“行啊,那改日我就去问问!” 众人无奈扶额。 晚膳依旧是在容老太太屋里用的。容老太太拉着容枝意的手又是一番感慨:“你生出来的时候啊,狸奴似的一个,还三天两头的生病,你娘总怕养不活你,现在好了,我们意儿平安长大了,还这样出色,你爷娘也能放心了。” 容枝意心中也感触很深,去了趟府里的祠堂,回到自己院里后,又让婢女拿了酒,搬了矮桌蒲团踩着木屐坐在了屋檐下。 她望着天空明月,感慨万分。难怪那李太白都咏“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她如今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爷娘啊。 长叹一声,依旧抬头往天。夜已深,周围的吵闹欢笑声终于褪去,只剩下一片寂静,高悬的下弦月伴着满天的星光肆意地洒落人间。偶有凉风吹过,那盛开的槐树沙沙作响,还飘下几朵被风儿包裹着的槐花。 这是阿爷为她种下的槐树,阿爷曾说,这槐树能在他外出保家卫国不在家的时候,替他陪着她一起晒太阳赏雨,一起长大长高。 这棵树在她出生时种下,已经陪她走过十六年的光阴了。 “今日也是你的生辰。”容枝意弯弯嘴角,对着槐树举杯,“那便祝我们生辰吉乐。” 她举头一口饮下杯中的酒。 “阿爷说,你是替他来陪着我的。” “那你一定能帮我传话给他和阿娘吧?” 她怅然笑道:“阿娘临走前,握着我的手同我说要我好好活下去,要我自在且尽兴地活下去。我有在做的,我如今过得很好,姨母依旧待我极好,嘉夕和可儿也很照顾我。今日生辰,我收到了许多贺礼,连幼时最不听话的谰儿都送了我一匹小红马呢。爷娘且放心,我现在身子很好,许久都不曾病了,还同轻云练了武。” “阿爷,我总怨您忙于公务陪我的时间少,是我错了。我想明白了,您心有抱负也身兼重任,保卫家国这是您的责任与担当,我不该怨您的。” “我现在这么想是不是晚了?”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抬头饮下。 “不说这个了,说些开心的事儿吧!我如今十六了,姨母已经在为我张罗婚事了。”容枝意转而看向天空,“不知这天上的繁星可否许愿?我想要一个同阿爷一样的好儿郎!” 容枝意闭上眼,双手合十搁于胸前:“佛祖…哦不是,星月神明在上,请听信女容枝意一言。儿自幼衣食无忧从无所求,如今只盼能觅得如意郎君…” 话音未落,墙头忽然传来“笃笃”声。 哪里来的怪声,容枝意被吓得站直了身子,酒都清醒了,连趔趄了两步。是她喝醉了听岔了,还是?不会是忠勤伯来找她算账了吧! 正想喊轻云进来,却看见槐花树下不知从哪滚来一个锦盒,似乎是从墙头掉下来的。容枝意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此情此景像极了她十三岁生辰那日,赵珩来给她送礼… 她来不及细想,搬了摆在檐下的矮桌,将它竖起立在墙角,借力往上一踩,双手攀上墙头,果真瞧见漆黑巷子里有个被月光拉长的背影,与三年前那个,渐渐重合。 眼眶中泪水不停打转,万物变迁,他依旧是那个会攀她墙头给她送礼的郎君。 可她却没有勇气喊住他。 容枝意翻身下地,将锦盒放在矮桌上,犹豫许久才打开了它。隔着重重泪珠,一条坠着深紫色葡萄图样的银链映入眼帘。 底下依旧摆着张字条,只是字迹不再龙飞凤舞。 容枝意泪水潸然,不慎打湿了字条,眼中无穷的醉意透过铿锵有力的笔记,仿佛看到他熟悉的笑容,比头顶的清辉还要明亮。 “容枝意生辰吉乐。”他在她耳边说道。 第10章 苍天不解人情暖 宿醉醒来,头痛欲裂。 等容枝意收拾完进宫的时候,已过了午后,今日她穿的是昨日皇后赏的粉霞锦绶藕丝刻金宫装,还戴上了赵珩送的银链,在铜镜前满意的打量着自己,连她自个都有些感叹,近来确实好看得有些太出挑了! 今日的皇后宫中出乎意料的热闹。除了姨母,淑妃带着五公主和六公主也在。淑妃是后来姨父被晋封太子时进门的侧妃,素来与姨母交好,连带容枝意幼时也与她相熟 淑妃向来爱吃,这些年虽保养得当,但眼见着也比当姑娘的时候圆润了不少,见容枝意来了,也忙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莲叶羹,朝着一旁正在拉着赵珩玩耍的小公主们招了招手:“谊儿诺儿来,和你们容姐姐打招呼。” 五公主六公主是双生子,才五岁的年纪,穿着一模一样的粉色碟纹描花褙子,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水灵灵地喊着:“容姐姐好。” 容枝意简直心都要化了。 另外,太子、三殿下召王、嘉平公主、还有赵珩也都在。他如今任着羽林中郎将的职,常住宫中值守,今日一身朱色官袍,腰间还配着剑。身旁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郎君,想必也是个宗室子弟,容枝意一一敛衽。 “一转眼意儿都这么大了,我记得幼时第一次见她,也就小五小六这般大,被谰儿抢了最爱的布偶,明明委屈得很还不敢哭闹,让人看了好一番怜惜。”淑妃陷入回忆。 容枝意不好意思极了:“娘娘,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您就别打趣儿了。” 皇后接过话:“是啊,孩子们都长大了,都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了。”语毕,拼命地给赵谰使眼色。 赵谰会意,站起身来拽着容枝意向她介绍赵珩身旁那位面生的郎君:“表姐,这位是我与你提过的,奉节郡王。” 赵谰今日礼数尽得十分周到:“景帆哥哥,这位是南川县主,我的表姐。”赵景帆诧异地看她一眼,满脸都写着:景帆哥哥?你也会喊我哥哥? 原来这位就是打赢了她马球的奉节郡王,容枝意偷偷瞄了一眼,他今日一身暗绿孔雀纹锦袍,腰间系着同色波纹腰带。公主的眼光果然不错,这位郡王殿下也算得上一表人才。 她赔笑施礼:“见过郡王。” “县主无需多礼,我记得幼时与你也有几面之缘,你可还记得?”赵景帆低头看她,含笑问道。 见过吗,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容枝意答不上话欲哭无泪,忽而瞥到站在一旁的赵珩,只好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赵珩无奈看她一眼,右手摸了摸鼻子遮掩几分,用口型示意道:弘文馆。 容枝意恍然大悟,整理了一番残存的记忆,好像确实有一位郎君是后头来的,当时只知是早逝平王殿下之子,想来就是这位奉节郡王。只可惜她那时每日只记得跟赵珩同夫子斗智斗勇了,连个招呼都没和人家打过。 “殿下喊我意儿就好,幼时曾在弘文馆见过您的。” 赵景帆洞悉全程,自然是看到容枝意和赵珩眉来眼去的,他笑着点点头:“意儿记性真好。”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当真是在夸她吗?借着敛衽施礼掩藏几分尴尬:“确实不错,多谢殿下夸奖。”又见他身后的赵珩满脸憋不住的坏笑,容枝意最终以恶狠狠地嗔了他一眼告终。 皇后见二人聊得如此投机,顿觉八字已有一撇,又轻咳一声。 赵谰再次会意,大义凛然:“表姐,我昨日不是赠了你一匹马做贺礼吗?正巧我与三哥哥准备过了中秋办个马球赛,到时你定要来与我好好切磋一番。” “殿下邀约,我自是要去的。”容枝意已经决定放弃抵抗,至少这位郡王殿下目前看上去还是能相处的。不过她得再去问问楚七娘这人风评如何。 果不其然,赵谦也开口了:“容家妹妹都去,那昀升、景帆,到时你们也要来赏个脸啊。” 赵珩和赵景帆连连应是。皇后这下更满意了,和淑妃一同偷笑,恨不得当场就赐婚才好。于是,在容枝意正儿八经地谢了两位娘娘昨日的赏赐之后,皇后就开了尊口:“阿谚,阿娘与淑妃还有事要商讨,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去花园里逛逛吧。要看好小五小六哦。”转而又带着几分犀利地眼神看着赵谰:“谰儿,听话。” 赵谰无奈点头,拉着容枝意就往外逃。 “姨母今日威胁你什么了?”容枝意好奇。 “马球赛呗,你不来就不让办。” “难怪。”容枝意看走出了殿门,犹犹豫豫地问:“话说,我都进宫两趟了,怎么也没见到过姨父,最近朝事这般繁忙吗?” 赵谰冷笑一声:“别提了,阿爷来一趟阿娘这,就有宫人来传说姚昭仪病了痛了哪里不好了,阿爷最近忙着陪她呢,连我的话都没用,哪有空管你啊。” “四姐姐!”容枝意还想问,却听五公主在后面边跑边喊。 赵谰拉过两个小公主的手,六公主奶声奶气地问她:“四姐姐,一会儿你可以陪我们玩球吗?” “好啊。”两个小公主白白嫩嫩的,活像容枝意爱吃的玉露团。 五公主吩咐身后的嬷嬷去拿球来。几人走到花园亭子里坐下,赵谰语重心长拍拍容枝意:“把握机会,好好跟人相看,别忘记我的马球赛!” 容枝意无奈点头。几个宫女端了些茶水点心颇有眼力地退下,此刻的亭子里只剩下了她和赵景帆,另几人都异常识趣地躲在不远处陪小公主们打闹。似乎是赵珩讲了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几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容枝意干坐在亭子里,四处张望,她也想去听赵珩讲故事,茶都喝了两杯了,怎么这个赵景帆一句话都不说呢,难不成是在等她先开口? “意儿平日里都爱干些什么?”当容枝意就要喝完第三盏时,赵景帆终是开口了。 容枝意眨眨眼,礼貌答道:“也没什么特别的,除却射箭,就爱吃——”说爱吃东西会很奇怪吧,人家小娘子弹琴作画看书制香,只有她像个饭桶。但骗人也不好,她抿抿嘴,换上微笑抬眸看赵景帆:“就爱品尝些美味。” “是吗。”赵景帆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回答“吃”这种爱好,他思索一番:“不知妹妹可吃过东市的一家‘杨记糕点’?” 容枝意一个激灵抬起头:“杨记?实不相瞒,儿以为全长安最好吃的糕点铺子当属杨记。有幸吃过一回他家的糕点食盒,确是人间美味,只可惜是限量供应,不好买。” 赵景帆笑道:“这有何难?以后你想吃,知会我一声,我派人给你送去。” 容枝意双眸顿亮:“这…不太好吧,多麻烦啊!”心中却道:还有这般好事呢! “不麻烦,杨记本是我母妃的嫁妆。这些年一直是我在打理。” 什么?杨记是平王妃的嫁妆!容枝意讶然,她突然想起昨日还曾开玩笑说索性嫁去杨记东家,今日东家就站在他面前了。难道她跟这奉节郡王真是命中注定?那她要是提出想在寸光阴售卖杨记糕点的事,他会拒绝吗…毕竟是人家家传的秘方。 容枝意压下满腔激越,带着几分崇拜地试探问道:“殿下,儿有个不情之请。”随后就同他讲述了从楚七娘的事再到准备开寸光阴的所有想法,讲的她又连灌了三杯茶。 “儿实在是喜欢杨记的糕点。不知可否每日去杨记拿货来售卖?不用全部的糕点,挑几样便好,不会叫秘方外传的。”容枝意眨巴着大眼睛,带着祈求的看着赵景帆:“殿下,您觉得如何?或者不如这样,我们寸光阴每半年得的分红,也给您分一些,这样就算是您也入了股…” 赵景帆痛快点头:“好啊,不过入股就算了,我就当做个好事,你明日便可派人去杨记,我自会同掌柜的打招呼。” 容枝意大喜过望,忙从凳子上跳起来,恭恭敬敬地给赵景帆行了个大礼:“那便先谢过殿下了!” “小事而已。”赵景帆摆摆手:“但…可否换个称呼?‘殿下’有些太生疏了。” 那叫什么?赵景帆,不太礼貌吧。景帆,有些僭越了。 只能随赵谰叫了。 “景帆哥哥。”容枝意喜笑颜开,正要再说些什么,恰好远处传来五公主的声音:“容姐姐!球!” 容枝意闻声转头看去,倏然看见一球从自个头顶飞了过去:“姐姐帮你去捡,谊儿稍等!” 远远就看见球掉到了另一边的小道上,容枝意越过花丛去捡,刚蹲下身子就听头顶传来内侍尖锐地叱骂:“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惊了圣人和昭仪娘娘的驾!” 容枝意愣在原地,圣人?昭仪娘娘?便是那个姚昭仪吗?嚯,方才还问起赵谰,这会儿就遇上了。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惊扰陛下也不赔罪行礼,楞在这作甚!”这娇气女声,想必就是姚昭仪了。 容枝意看着那抹明黄的衣角,一点点抬起头,眼中惊喜交加。 “大胆!竟敢直视天威!”姚昭仪叱骂道。 她身旁那个低沉的男声浑然不在意身边人的喊叫,直直盯着地上的小娘子:“意儿,是意儿吗?” “姨父!”容枝意在看清这位天子的变化极大的相貌后,眼泪瞬间喷涌而出。 姨父?哪门子的姨父?姚昭仪愣住了。 容枝意想起幼时,姨父待她是极好的。那时他还没成为太子,仍是楚王。因为前头生下了三位郎君,便极想要一个女儿,可赵谰尚未出世,只有容枝意常被姨母带在身边,她从小便懂事,抱着坐一下午都不哭不闹。楚王尤爱带着她讲自己从前四处游历的事。后来赵谰出生但年龄还小爱哭闹,二殿下赵诚那时身体已不大好,三殿下赵谦小时候天性活泼好动,一盏茶的时间就坐不住了。小世子赵谚已经开蒙,作为皇长孙备受重视,听故事的人只剩下容枝意一个,小小的人儿拖着下巴坐在板凳上,听楚王讲各个地方的风俗趣事,真真是一段回不去的悠闲光阴。 后来姨父被封为太子,她也进了弘文馆念书,姨父常会抽空来给几个孩子们讲学。再到容枝意失去双亲,去宫中小住过一段时日,姨母有时自己都伤心不过来,这位忙碌的储君,也曾耐下心来安慰她。更是甫一登基,就为他父母追封,并赐她封号。 她常说自己被姨父姨母庇佑,也是真的偏爱庇护。 可眼前的人,不过登基了三年,怎的老了这么多?上回来他出宫巡视,来不及见面,今日总算是见到了,容枝意顾不上捡球,颤颤巍巍站起身,抽泣着又喊了声:“姨父…” 这般楚楚堪怜,连久居高位的天子都不禁红了眼,人人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如今几个孩子都长大了,见了他也会讲究礼数,怕他疏远他。亲情,也变成了争权争利的手段。 他怔了一会儿,似乎想从眼前的人眉眼中找出几分从前的幼态来,半晌后,他伸出手轻抚过容枝意的头:“好孩子,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他喃喃道。 “容枝意,你捡个球捡去哪儿了?”赵珩的喊声让她从回忆里返过神来。见他跑近,她擦擦眼角的泪,这才给皇帝和姚昭仪行了礼,又解释道:“臣女正与两位小公主玩闹,不慎将球滚了出来,惊扰了圣驾,还请圣人和娘娘恕罪。” “伯父?”赵珩钻出花丛,看着姚昭仪的脸色,顿时会意,急忙上前把容枝意往身后一扯:“是孩儿没有看好小公主,惊了您和昭仪娘娘,要打要罚,都怪孩儿!” 昭仪娘娘几个字被他咬地极重,容枝意清楚地看见姚昭仪的脸黑了几分。 “无妨无妨,”皇帝摆摆手:“小五小六正是爱玩的年纪,便是冲撞了又如何,谁还敢跟朕的公主过不去?倒是你,朕又没有要罚意儿,你这般着急作甚?都多大的人了,如今也已有官职在身,遇事当稳重些。” “伯父说的是,”赵珩毕恭毕敬拱拱手:“孩儿受教了。” 容枝意从赵珩身后探出脑袋:“姨父今晚会来娘娘宫里用晚膳吗?意儿攒了好些话想同姨父说呢。” 皇帝乐呵得很:“意儿来了,朕当然是要去的。” “陛下!”姚昭仪扯扯皇帝的衣角,娇滴滴的声音吓得容枝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您方才还答应臣妾今晚去看谕儿背诗的…” 皇帝皱起眉:“明日不能看了?意儿难得进宫,朕怎能不去?” 容枝意躲在赵珩身后偷偷看去,姚昭仪果然气得头顶冒烟,狠狠白了她一眼。容枝意也不怕,朝她扬了扬眉。谁让你老打扰姨父姨母相处的,我就是忍不了这口气。不是身子不好吗?晕一个给我看看。反正你晕了我也晕,谁怕谁啊! 姚昭仪当然没有晕,颇善解人意地说:“既然这样,那妾身自是不好打扰陛下和县主叙旧的,妾身先行告退了。”走前又白了容枝意一眼。 又说了几句话,赵珩也拉着容枝意退下,她把球还给了五公主,二人往亭子走去,见赵景帆在原位呆站着看向她。 “这下好了,姚昭仪肯定记恨你。”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容枝意不以为然,想起昨晚的事,她停住脚步,“对了,我收到礼物了,很好看,谢谢。” 赵珩不大自在挠挠脑袋,她一早便看到她脖颈上的银链了:“谢什么…” “我十四岁生辰收到的手钏,十五岁收到的玉佩,都是你借着表哥名义送的,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容枝意低眉笑了,几样首饰画风一致,都是市面上难寻的模样,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总而言之,谢谢。” 可谢意后掩藏的疑惑,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 这顿饭果真吃的热火朝天。皇帝最爱听些游记,容枝意专挑自己绕路游历的故事说给他听,最后因为聊得过于投机,差点错过了夜禁时刻。 容枝意临走前姨母也没有放过她,眉开眼笑吩咐:“景帆,意儿一人回府我不放心,不如你送送她。” 今晚薄云遮月,天幕阴沉,只有稀疏的星光照耀大地,除了偶尔吹过的微风,再无声响。 容枝意身边走着赵景帆,前面带路的是赵珩。她踩着他有些昏暗的影子,低着头大跨步。 赵景帆踌躇良久,与她搭话:“公主说过些日要办马球赛,因而送了你匹马,那是他国进贡,极难驯服的,意儿可有兴趣,与我一同驯马?” “好啊,”容枝意想也没想,欣然答应了,“只是我骑术不精,若想驯服那烈马,还得景帆哥哥多加指点才是。” 姨母既非要撮合他二人,那不妨相处试试。 “谈不上指点,曾见过你上骑射课,英姿飒爽,不输郎君。”赵景帆这话并非奉承,容枝意的骑射那在满朝同龄贵女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过奖过奖…”容枝意心中抹汗,“实则是师父教得好。” 前头的某位“师父”虽自顾自埋头往前走着,却没忍住扬起嘴角。 送至宫门口,赵珩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容枝意上了马车,掀开窗帷朝他别过。赵景帆也翻身上了马,立在车旁:“昀升,过几日见。” 赵珩朝他们挥过手,看着二人越走越远,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许久后,他依旧愣在原地,喃喃问了声:“配吗?我怎么不觉得。” “世子,您说什么?”内侍忙抬起头问。 赵珩摆摆手:“算了,走吧,值夜去。” ** “你和昀升,很熟?”窗外幽幽传来一句。 “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容枝意如实答道,末了还加了一句:“您别看他这玩世不恭的样,他待我还不错。”用赵珩的话来说,其实他们很小就见过了,幼时在楚王府还一同玩过,不过俩人太小,不记得事罢了。 “看得出来。”赵景帆低笑道:“你可知,皇后为何让我送你?” 这还用问嘛,不就是想让他们培养感情,可这种事要让她如何说出口?她思索一番:“娘娘对儿的婚姻大事,很是操心…” “那你觉得,我如何?”窗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伴着晚风乍一入耳,容枝意觉得自己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让她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他如何?这才见面第一天,这话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容枝意咽咽口水,心中惘然:“殿下,我们才认识一天啊…” 窗外的郎君轻笑一声:“不是说好不喊殿下的吗。”他摇摇头,颇为无奈,“真的是第一天吗,意儿记性的确不好。” “什么?”容枝意没有听清,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事。”赵景帆抬起头望向前方,这个被迷雾笼罩的深夜,他却借着朦胧的星光,依稀辨出一条与天相连的宽广大路来。 “我们才认识一天,可我却觉得,你很好。”他又笑起来,“我父王已去,临走前将我与母妃托付于圣人和娘娘。如今年岁已到,娘娘也问我,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小娘子,我说,我想要一个性格合适,能同我一粥一饭平淡安稳度过每一日的人。我今日见了你,觉得合适,所以想同你争取一下。” 此话一出,连跪坐在容枝意面前的轻云和照水都瞪大了双眼。 窗外的男声还在说:“我如今在刑部任职。家中人口简单,只有我与母妃二人,她性子软弱,极好相处。我没有通房妾室,也从无纳妾的打算,若要娶,也只会有郡王妃一人。父王母妃留给我的铺子不少,杨记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家底也还算宽裕,就算丢了爵位也不至于吃不起饭。另外,我作息规律,身体也不错,每日晨起都会强身健体,想来不出意外活到七十不是难事。至于长相,你也见过了,鼻子眼睛一个都没缺…” 容枝意笑出声,轻云照水诧异地看着她们娘子,好笑吗?她们怎么不觉得! 赵景帆心怦怦直跳,只等着车中的人开口,那人语气沉着淡然:“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我对婚姻之事,尚存几分幻想,想嫁之人,必是彼此深爱,让我甘愿抛下这清闲无忧的好日子,与他共度一生的。” 赵景帆失望地垂下眼:“你不必急着给我答复,谁又知道以后的事呢。” 容枝意深以为然,只有相处过,才能确认是否合适。要是就这么答应了,以后处成怨侣怎么办?但要是相处后觉得可行,当真嫁给他了呢?如今话可不能说得太死:“所以咱们不必着急。” “我明白了。”赵景帆低头,心中渐渐明朗起来。 容枝意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听了这些话,她竟觉得说话之人背后是无比的孤独。 当马车稳稳停在容府前,她下车站定,朝眼前的人谢过礼:“多谢您送我回府,不早了,殿…您也早些回府吧。” 赵景帆细细打量着她,并没有说话。眼前的小娘子低垂着头,朦胧的星光透过氤氲的迷雾落在她脸颊上,泛着细腻的光泽。微皱的眉头,轻颤的眼睫,让他甚至想伸手抚平。 他忽而笑了:“后日我在杨记等你,你不会不敢来吧?” 小娘子扬起眉,带着属于她的骄傲:“怎么会?我可舍不得吃不完的红豆酥。” “好,那我等你。” 容枝意再次行礼,举步越过台阶,正要跨过门槛时,却收回了脚步。 她转头回看,那人依旧立在马旁笑看她。不似白日见到的神采飞扬,也没有她以为的低落与彷徨,只是孤零零的立在昏暗的灯下,令她想起昨夜在月下喝酒的自己。这些话或许有些僭越,或许有些鲁莽,可她还是想说,借着这朦胧夜色。 “景帆哥哥。你方才问我,觉得您如何,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觉得,您好像···有些孤独。” 赵景帆怔住了。 “人活一世,就好比是来渡劫历险的。我们每个人都孑然一身,孤独的存活着,被迫接受着上天一次又一次的考验。在这期间,可能会迷茫,可能会受伤,可能会失去最亲密的家人朋友。但也会遇到想与之携手的人。痛苦与幸福,总是相对的。您说自己失了父亲,可您看我,无父无母,已经这般凄惨,却仍然有人如姨母一般在意我疼爱我。” “我相信,在这世上一定有觉得您十分重要,或是您心中也有值得守候的重要之人。就像您的母亲,她一定很爱很爱您,只要有她的存在,您就不是孤单一人。” “我母亲走前,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想我能自在且尽兴地活下去。我也想送给殿下,这世道已经这般艰难,我们为什么不能勇敢哭勇敢笑,勇敢表达心中所想,勇敢爱想爱之人呢?” 哪怕他们只相识短短一日,但容枝意能感觉到他是个好人,感觉到他的善意和关怀。这样的人,值得一个与他彼此相爱彼此守候的女子,而不是随便看上个合适的人就觉得可行了。 “我先进去了,后日见。”容枝意朝他再次敛衽。 留下赵景帆在浓雾中深深沉思。 ··· 容枝意这几日异常忙碌,先是去了趟西市买了几个丫鬟小厮,送去了长兴坊。对比了十几二十的厨娘后,选出了手艺不错又人又老实的带去了杨记,在掌柜屁颠屁颠的恭敬招待下,她挑了几款最基础的让厨娘学着,又尝了几块新出还未售卖的点心,心满意足地正准备离去时。赵景帆才姗姗来迟。 “抱歉,近来刑部事多,来晚了。”他今日身穿绿色官服,脚蹬皂靴,行步匆匆。 容枝意看他神色从容,摆摆手道:“没有没有,本是我麻烦您。” “正好我有些饿了,若想谢我,不如陪我去用个午膳?”赵景帆看她有些犹豫,忙又道:“就在对面如意楼?不会太久的。” 都这般说了,她只好应允。 午间的如意楼几乎客满,二人一进去便被恭敬引到上房。当精美的吃食点心流水一般呈上后,就算是刚吃了好些糕点并不饿的容枝意,也不禁咽了咽口水。她看看端坐在对案正抬手给她倒酒的赵景帆:“会不会,点得太多了…” 赵景帆笑看她:“无事,吃不完,打包给伙计们加餐去。” 好吧,容枝意接过酒盏,小饮一口,清香醇郁,回味甘甜。是她从未喝过的:“这是何酒?” “叫‘如意酿’,是这家酒楼的特色,好喝吗?” 容枝意豪饮一杯,称赞道:“果真是好酒。”转而又被新上来的点心吸引了,软软糯糯的,一口一个,咬开后竟觉花香四溢,也不知是什么。 “你昨日说得那些话,我想过了。”赵景帆放下手中竹箸:“你说得对,是我一直以来太过悲观懦弱了。从小到大一直按部就班地活着,不敢去期望,不敢去幻想。就连娶妻也是,不敢向娘娘提要求,只想着随意选一个‘差不多’的人,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就像你说的,世道已这般苦难,为什么还要对自己万般忍耐呢。” 容枝意笑了,举起酒盏:“您能这么想便好。景帆哥哥,我敬您一杯。” 愿我们,都有自在且尽兴的一生。不用隐匿自我,不用循规蹈矩,潇洒且肆意地走下去。 “你倒是终于不喊殿下了。”赵景帆笑道。 第11章 卷地风来忽吹散 容枝意自从生辰过后,再也没见过大房的人。今日凑巧是她二哥哥生辰,但过后不久便要应殿试,便没有大办,只是全家人聚在一块吃个饭。容枝意同容姝坐在一块儿,自从上回盂兰盆会后,她好似开窍了一般,再也没来找过她麻烦,见了她也是恭恭敬敬的。 据说她这两个哥哥读书都随了大伯,颇有些天赋,但大哥哥身体不好,二哥哥极为要强,在国子监读书时常年稳坐前五,今年更是直接拿下了会试第三,就等着明年下场春闱了。 这么说,岂不是要跟乔楚逸同场竞争了?都说探花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必然是容貌俊俏之辈,乔郎君要是拿下探花,二哥哥拿个状元或榜眼,放榜游街那日得多热闹啊。到时得提前定下沿街酒楼的雅间,去给他们捧场才行。 好像扯得有些远了,容枝意回过神,见两位哥哥都来了。大哥哥更像朱氏,虽有些病态,但近来大好了,身子看着也不单薄,听说也想冲一冲明年春闱。二哥哥是今日的主角,他和容姝都明显更像大伯一些,人面春风又锐气风发,想来对春闱信心十足。 众人陆续入座,而容枝意今日的任务,就是低头吃饭装不存在,在全家人一同举杯庆祝时,说一句:“二哥哥,生辰吉乐。妹妹祝您来年马到成功,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再换来一句:“谢谢三妹妹。”然后继续听朱氏吹嘘她这二儿子如何如何优越,行情又如何如何好,都已经被好几家相中做女婿了。 这话容枝意是信的,二哥哥已有会试第三的好成绩在身,只要正常发挥,拿个进士出身是一定的。再加上有个国公府出身的妹夫,勉强算来也有容枝意这个县主妹妹,只要蹉跎几年,未来必定官运亨通。 不过这样说来,大哥哥该如何呢?都二十好几了,身子不大好,婚事也不知道有没有个着落。容枝意偷摸着看了他一眼,果然看起来有些无地自容。 “但说起来最出息的呀,还是我们意儿了!”朱氏阴阳怪气道:“意儿啊,从前呢你对大伯母是有些误会,现在误会解开了,大伯母也要跟你道个歉,是大伯母当初不懂事儿,都不知道娘娘已经给你定下郡王这般的青年才俊了,还硬要给你安排我娘家人相看,你生气也是应该的,谁让大伯母不知道呢,不知者无罪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容枝意气得想把玉箸戳她眼里,什么玩意儿,吹就吹吧,怎么还说起她了? 见容枝意不说话,朱氏又絮絮叨叨地说:“意儿啊,以后做了郡王妃,也多提携提携你二哥哥。你想啊,你二哥哥要是当了大官,你在夫家腰板也硬了,底气也足了,还怕婆母不让你掌家吗?” “什么郡王妃?”老太太听得不耐烦了,皱眉问道。 “祖母,我们不是…”容枝意才想解释,朱氏又打断道:“哟,母亲,意儿没跟您说吗?看门的小厮可是亲眼看见的,说奉节郡王连着两日送三娘子回府,这不是在议亲是在做什么?” 容枝意白她一眼。一向话少的容家郎主都开口了:“这位奉节郡王我也有所耳闻,还看过他的文章,颇有些风骨。不是仗着有钱有势就胡来的纨绔,是有些真本事的。意儿,他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伯,这事儿可不能乱说。儿没有在同奉节郡王议亲,前日只是因为儿在宫中用了晚膳,误了夜禁,娘娘不放心,便顺道让他送儿回府。”越说到后面容枝意声音越小了,她也不是太有底气,毕竟娘娘确实有那种想法,赵景帆也确实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诶呦我的意儿啊,这样的好儿郎你可得抓点紧呐。”朱氏语气极度夸张,心里却想着,看来是人家郡王看不上她,本还以为自个家族里那几个轮不上了,这下倒是还有机会。 容枝意笑笑:“多谢大伯母操心,儿心中有数。” 朱氏见她不接茬,扭头又说起明日举家去凤凰山避暑上香的事。 容枝意想起方才答应赵景帆明日去马场驯马,连忙推脱:“祖母,先前公主派人来邀我明日去驯马。要不等过了中秋,我再陪您去?” “无妨,你好好陪殿下要紧。”容老太太拍拍她手。 这老太太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去各大寺庙的佛祖面前露脸难道已经不是她人生最大的事了吗?朱氏鄙夷地盯着这对祖孙,最终得出看来去皇家面前才是的结论。 朱氏仍旧不肯放下她的小算盘:“那不如后日再去凤凰山吧?这陪殿下固然重要,进香也不能少了,佛祖要是怪罪下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容枝意不应就是她的过错了,她倒要看看朱氏想干什么:“都听大伯母的。” 朱氏眼珠一转溜,既然这都答应了,那—— “意儿,你平时常在御前走动,你看这些宫里的茶会啊诗会啊什么的,多带带你妹妹。你也知道她要嫁进国公府了,大伯母想让她多结交几个大家闺秀,以后方便…”朱氏话说一半,便被容姝扯着袖子低声打断:“阿娘,你少说几句吧。” 容枝意想起姚含蕊那日说的话,容姝并没有将自己被她这个恶毒姐姐害得关禁闭的事儿宣扬出去,给她省却了不少麻烦。显然比她娘朱氏有救多了,因此这个忙容枝意是愿意帮的。 她点点头:“大伯母说的是,这事确实是儿做的不妥当了。”她思索一番:“阿姝,前日公主与我说起过了中秋要与召王殿下合办马球赛,应该会去不少人家,到时你同我一块儿去便是。” 朱氏瞪大眼诧异极了,今日这人怎么也这般好说话?那可是公主和皇子办的宴会啊!多少贵要人家想去都去不成的,哪能拒绝!她赶紧拍拍一旁明显怔住的容姝:“你这孩子,还不快谢过你阿姐。” “多谢阿姐!阿姝敬您一杯!” 真上道啊,容枝意赞许看她一眼。到时陈六郎应也会去,她还真想看看她这妹夫什么样啊,诶,妹夫好像是上了榜单有排名的,嘶——第几名来着?貌似是比徐元洲高一些吧… 晚膳结束后,容姝的水月阁可不安生。 “阿娘你就听我一句劝,放过阿姐吧,她过她的我们过我们的,互不干扰不好吗,况且她都答应带我去马球赛了。”容姝晃着朱氏的手哭着同她求饶,“那日您还记得吧,她为我连宜都郡主都得罪了,咱们还没谢过她呢,您折腾半天到底要干什么啊?” 朱氏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哭什么?没出息,我又没想害她,无非是找你舅舅家几个哥哥跟她相看相看,没看上就罢了,万一看对眼了呢?咱们朱家的郎君配她个没爹没娘的哪里差了?你还真想她嫁去郡王府压你一头?说你傻还真是傻!” “阿娘!皇后娘娘这么看重阿姐,她过个生辰还让公主亲自来送礼这您可都瞧见了,上回在常恩寺,召王殿下怕她累着,都让人来邀她去内院歇息,怎么可能让她嫁去…”容姝眼看她娘神色不对,赶忙闭上了嘴,收回了后头的话。 “我们朱家哪里连个县主都不能娶了!她要是真得宠,早让她进宫去当太子妃了,做戏给外人看看罢了!” “阿娘!”容姝急得直跺脚,忙关上房门:“这种话你也敢说!被旁人听到可是要杀头的!你和舅舅要如何我管不着,但你总不能拿我和哥哥们的前程于不顾。” 朱氏心知是自己说错话了,撇撇嘴不再搭理她。容姝心知她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这硬招不行只能换软招了:“阿娘,您想啊,咱们跟她处好关系,顺着她心意来,那往后定然不止这个马球赛了,什么诗会茶会的不都能捎上我吗。况且哥哥们明年就要下场,阿姐怎么说也是后族之人,得了官职多少能帮帮忙,你要是真的安排相看还不告诉她,同她撕破脸了我的马球赛可怎么办?” 朱氏这才点点头,这话倒是说得有道理,但转念一想,那要是嫁进了朱家,不就更能够为朱家着想了!何止这些个宴会,平日里也能带她进宫去露露脸,将来要是生了孩子,说不定还能得她几个表兄青睐,生个女儿更不得了,嫁进宫去当娘娘也是使得的。想到这她更加打定主意铁了心要安排哥哥家的人相看了,这种好事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不过眼下还是不告诉容姝了,省得她添乱。她说了几句好话敷衍了一番才离开。容姝看着朱氏着急忙慌离去的背影,心里始终不踏实,怎么还是觉得,她阿娘不会就此作罢呢。 ··· 容枝意今日一身鹅黄胡服,未施粉黛,长发用一根玉簪高高束起,单手牵着赤影,远远望去,活生生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赤影是她昨晚绞尽脑汁给千里驹起的名。 “不过,这衣服怎么还有些紧啊。”那少年郎忽的说道。 “娘子,这都是去岁了,您近来圆润了这么多,能穿就不错了…” “胡说什么?”容枝意斥她一声:“我这是丰盈,丰盈懂吗?” 轻云小心翼翼哦了一声,娘子近来脾气越来越大了。又听她吩咐:“过些日子马球赛还是得换身衣裳才行,照水,你去库房再挑些布料,送去云霓阁定两件骑装来。” 真是美食害人呐,别说轻云了,她最近自己都觉得长了不少肉。真是还好没答应赵景帆,要真嫁去他郡王府迟早吃成个胖子来。数数离宫宴还有十日左右,她毅然而然决定这些日子少吃一些,不然到时候穿不进娘娘赏的宫装可如何是好,偏生她还站在倾国倾城的嘉平公主身旁,赵谰就跟个行走的照妖镜似的,等下把她照成忠勤伯了可怎么办! “轻云,吩咐厨司,以后我这都不用送…罢了,以后我的晚膳分量减半!”骑一天马还不让进食了,她真怕自己晕过去。 犊车备在后门,赵景帆自然也在后门等待,他一身月魄骑装,雍容闲雅。甫一见到她,那嘴角就没垂下来过,打过招呼后才伸手扶她上车。 犊车平稳行进,照水忽的递上个字条:“娘子,是方才四娘子身边的若菊偷摸送来的,说万不可声张。” 容枝意接过一看,险些笑出声来:“朱氏这算盘打得够精的。”转而又将字条还给照水。不过这对母女也是有意思,母亲算计女儿告状,容姝不愧是她大伯的女儿,比她娘聪明识时务。 轻云看后啐了一口:“呸!好大的脸啊!娘子,咱还是别去了,省的跟她折腾!” “去,”容枝意不假思索说道,“你去理她做什么,咱们管好自己就行了。况且这回若不去,你以为她会罢休吗,还会有第二回第三回,不让她尝到苦头,她这辈子都不会收手的。” 这事儿对她而言,还没驯马重要,很快便被抛之脑后了。 宫中马场还跟从前一个样,看得容枝意心中颇多感触,从前最怕的就是来马场和赵谰骑马了,每回都被虐到身心俱疲,少半条命,她那骑术就是在受虐中成长起来的。 不过,这些年虽没放下练射箭,但能骑马的时候当真不多,长安城里各个大户人家几乎都有自己的马场,或大或小,要么在府里要么在郊外,杭州外祖家因大舅舅曾打马球时险些丢了性命,便将球场改做他用了,孩子们自然也少了玩马球的机会。 容枝意牵着赤影熟悉了会儿,便迫不及待想上马试试这千里驹的厉害。这几日虽未曾上过马,但她日日都要去马厩亲自喂它,还要替它梳洗打扮,赤影性子温和并不排斥。还颇有灵性,吃起粮草来慢条斯理的,就算被旁的马抢了食,也不急不恼,依旧自顾自细嚼慢咽,马奴都说他是个血统高贵的不假,只有自小被好吃好喝伺候才能养成这样的性子。 根本不像他们说的极难驯服嘛。 可人生总是处处难料的,赵景帆本在不远处吩咐人要备哪些东西,忽听身后一声马儿的长嘶,转过头时只一黄衣身影摔落在地,他心下一凛,急忙跑去:“意儿!” 好在轻云早有准备,伸手撑了容枝意一把,没让她摔得太疼,只是有些狼狈。 “赤影!”容枝意根本顾不得摔得一身尘土的自己,只是望着那团疾如猛火的身影绕着马场一圈又一圈的奔腾,不,根本看不清身形,只能看到无数的重影。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跑这么快的马儿,看呆的同时也不由感叹。“我这名字取得真是…恰到好处。” 骑上赤影,跑起来不见人影。因为人已被它甩得不知飞到了哪里。 赵景帆见她无碍,便翻身上马去追赤影,边追边喊了些容枝意听不懂的话,过了会儿,赤影当真停了下来,还任由赵景帆牵了回来。 马场边上的主仆三人看呆了。直到赵景帆近前,容枝意才问:“景帆哥哥,你方才喊的那句是什么?它竟然能听懂你说的话!” 赵景帆看她那般好奇,眼睛都瞪圆了,再度将话术教给了她,又加以解释:“赤影是丹都进贡,自小受训,听得都是丹都话,这话的意思就是让她停下来。” 容枝意跟着念了几遍,赵景帆一边纠正一边又说:“意儿,你别看赤影表面上人畜无害,谁都能亲近,实则它心气儿高着呢,要驯服它,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幼时练的那些马,因怕小殿下们受伤,都是驯马师们精挑万选过的好脾性,谁人都能骑。如今第一回遇上这么傲气的,容枝意当下便下定了决心,她要驯服它! 和赵景帆学了几句训马的话术,她便接过缰绳,吩咐围了一圈的侍女侍从:“你们先散开,我不上马,我先和赤影培养培养感情。” 语毕牵着赤影扬长而去,轻云虽担忧,但眼见赵景帆跟了上去,急忙拽了照水衣袖:“姐姐,咱们就别跟了,在这看着就行。” 照水扯回衣袖,险些与她急了眼:“方才那么凶险,怎能说不跟就跟,你是忘了夫人走前如何交代的!” “不是不是,”轻云忙解释,“姐姐你看,娘子现下身边那位是谁?” “郡王殿下。” “郡王殿下是娘娘看好要与娘子议亲的,咱们跟得太紧,他二人如何谈心,如何培养感情?”轻云笑嘻嘻分析,“郡王一声招呼便能把赤影喊回来,想来如何驯服赤影他是做了准备的,咱们在那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 她朝照水暗示了不少,后者心想也是,但还是不想站在这等:“咱们还是远远跟上,娘子若有吩咐不至于找不着人。” 于是乎,赵珩赵澜来到马场时,便见容枝意与赵景帆并肩牵着马,轻云照水隔了大约三十尺紧随其后,再隔三十尺便是端着茶水撑着伞随时预备上前的数名随侍。 “前两日还不认识呢,这就相约来马场私会了?”赵澜故作震惊,匆匆喊来侍女,“佩双,你亲自去找阿娘,就说她…快要做姨姥姥了!” 赵珩被这话吓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飞过去一个眼神,随侍便会意,行步如风,将佩双姑娘提溜了回来。 赵珩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身后人,坐到侍从们备好的幄帐下。意兴阑珊开口:“赵四,那是你姐,这种话要是被有心人听到…” “别喊我赵四!否则你就是找死!”赵谰双臂一张从马背上跃下,根本不给赵珩说完话的机会,抬手便想朝他脑门呼过去。 赵珩反手一拽,劲儿都没怎么使,便将人连滚带摔扔到了地上,周围内侍宫女大呼小叫不断,接连跪了一片,却又不敢上前,只因…就算上前了他们这么多人也打不过世子,再加上皇后吩咐:孩子们的纷争还得孩子们自己解决。 “嘶——”赵谰疼得满地打滚,拿怨恨的眸子盯着赵珩,正琢磨着报仇的时机,忽觉哪有些不对劲。平日里二人打架,赵珩必定是打完又要说她没大没小不敬尊长,今日这注意力却丝毫没在她身上,而是…幽怨地望着前头那一男一女。 赵谰话本可没少看,忽就什么都懂了,嘴角噙着坏笑,也不要人扶,自个就站了起来,拍拍身上尘土,搬来胡床坐到赵珩身边,还端起了桌上冰镇的葡萄:“堂哥,吃个葡萄。” 赵珩瞥了眼,并不搭理她,依旧阴沉着脸。 “你不吃我吃。”赵谰愈加确定心中想法,自顾自剥了一颗塞到嘴里,故作夸张,“真甜啊,简直甜到心坎里去了。” 见他还是面无表情,她可憋不住了:“我前些日上街在云霓楼遇到个姑娘,问我讨要我刚买下的团扇,说她一早便看上了,转了一圈的功夫便被我捷足先登了,我不依,反问她,既一早看上,为何不立马拿下,反倒落为他人之物了开始懊悔,最后她不仅没买到心爱之物还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堂哥,你知道我从这件事中得出个什么道理吗?” “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要不要犹豫,遇上心悦的人更要拼尽所有去争取。”赵谰说得字字激昂,“你明白吗堂哥!” “你看上哪家郎君了?”赵珩随口敷衍了句。 “不是我。”她越说越激动,“是你,是你赵昀升喜欢人不自知!” 赵珩愣了愣,旋即苦笑:“你也觉得我喜欢她?宫人们的闲言碎语你也信。” 这个“她”是谁,彼此心里都清楚。 赵谰愤然坐下:“那你露出这幅怅然若失的嘴脸给谁看?” “我是在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昨日好像还在带她爬树呢,竟然这么快也要嫁作他人妇了,所以有些惆怅。”赵珩顿了顿,看赵谰那狐疑的眼神,又补了句,“景帆乃逸群之才,嫁给他,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眼神诚挚,赵谰见状果真没再继续追问,呆坐了会儿便出幄帐去练马了。 赵珩瞥了眼桌角的葡萄,不由想起宫人们闲聊时说到的“定亲”一事。 当初,容枝意为了躲赵谰,正巧遇到在树上午憩的他,央求着他带自己上树,本想躲一会儿便偷溜出宫,结果困意大发,二人一道在树上睡到了天黑。赵珩醒后便发现整个东宫的宫人都在寻他们,正想拍醒容枝意,没曾想她睡得云里雾里,还在树干上翻了个身,眼看着就要从边上掉下去,他赶忙伸手去捞,最后一失足成千古恨,跟着她一道摔了下去。 后来他皇伯父知道这事,找来不少与二人相熟的皇亲、随侍和弘文馆教他们的夫子,问他们关系如何。得到的答案自是这两位整日形影不离,恨不得拿浆糊粘在一块儿。因此从那时起便生了给他们定亲的念头,连双方爷娘都问过了,最后却卡在了伯母那,只说如今孩子们还小,若真彼此欣赏,不如等大了后由着他们自己做决定。 如今倒是到了能自己做决定的时候了。赵珩收回心神,眼中无比落寞。 他刚才撒谎了。 毫不在意是假的,因为重逢后她下意识的疏离,就像细密的针尖,刺痛着他的心。但他清楚的明白,这份喜欢并不是所谓的男女之情,只是看着最好的朋友离自己愈行愈远,开始与他人交心,人人都有的妒忌而已。 男女有别,他要娶妻容枝意要嫁人,他们终归是要保持距离的。但在那之前,他要把话和她说清楚。 这般安慰自己后,越发觉得坐在这儿会越想越多,眼见容枝意都顺利上马了,哪能落后于人呢。双指作环一声哨下,不远处便跑来一风驰电掣的身影。 “那是…赵珩?”容枝意坐在马背上,前头赵景帆牵着缰绳,带她绕着马场散步。二人方才列下不少驯服赤影的计策,正严格按计划执行着,能让赤影带着她慢悠悠行进,是正式带她上球场的第二步。 “那马通身如墨,毛发隐隐透着光泽,一看便是昀升的白榆。”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容枝意默念了这句诗,再度抬眸远眺,连马儿都要取名星星,倒像极了他那不可一世的性子。 见她有兴趣,赵景帆又随口多说了几句:“白榆年岁没准比赤影还小呢,它生父也是丹都进贡,生母是郢王妃那匹长缨,生下来便是昀升亲自喂养的,颇有感情,只能听得他的哨声。” 容枝意点点头,也没再多理会。 今日日头不大却格外闷热,二人走了好一会儿早已通体生津,牵马走到树荫底下小憩,容枝意唤轻云端来茶水,迫不及待坐下一饮而尽,身旁照水替她擦了擦汗,扭头见赵景帆在看她那幅马鞍。她笑着解释:“原先的那些尺寸小了,便在库房里随意寻了一副,大约是阿爷从前用过的,改明儿还是得找人新做几副。” “既是侯爷遗物,还是留着珍藏为好。”赵景帆若有所思坐下。 底下人见状,默默退到了不远处。容枝意摇着团扇笑出声来,这些人平日里可没这么有眼力见,怎的今日像是多长了两条腿似的,溜这么快。 听闻她笑声,赵景帆不由侧目看去,小娘子肤色白皙胜雪,此刻热得脸颊绯红,连带着鼻尖都是红的,双目却晶莹澄澈,笑起来时杏眼灿如春花,像饮了一盏透心凉的葡萄蔗浆,让他丝毫感受不到此刻的闷热。 “意儿。”赵景帆没有来由地喊了她一声。 “嗯?”二人离得很近,小娘子侧过头,满目皆是疑惑。 赵景帆忽觉的脊背一麻,愣神后赶忙摇头:“无事,只是想喊你一声。” 容枝意笑意越发深了,露出可爱的梨涡:“景帆哥哥,你总给我一种很熟悉我的的错觉。但在我印象里,弘文馆读书时我们并不相熟,连句话都没说过吧?” “说过,你不记得罢了。”赵景帆低下头,“但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他话说得没头没尾,容枝意都不知道该接些什么。 恰逢这时,赵景帆身边的一个侍从快步跑来,说是有要事禀告,大约是刑部正在审理的一个案件出了事,要他尽快回去处理。他不大好意思地看向容枝意:“今日实在不巧,只是这事儿有些棘手,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容枝意摆摆手道无事:“公务要紧,你先去处理刑部的事,不用管我,我一会儿去找谰儿用个午膳,自己回去便是,今日带了这么多护卫,不会有事儿的。”他能抽出空闲带她练马,她已经很感激了,哪能对别人诸多要求呢。 “也好,但你切记,驯服烈马不能操之过急,今日能上马已是颇有进步了,马球赛还早,不必急于一时。”他不放心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人急匆匆走了。 容枝意闲来无事,又上马绕着马场走了一圈,本想去问问驯马师还有无别的法子,忽的天公不作美,小雨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似是老天也憋闷了许久,雨势连个缓冲的间隙都没有,不过一会儿,便有了瓢泼之势,铺天盖地落下。转瞬间,浇熄天地间所有的燥热,连带她心头那一点郁闷都彻底消散了。 “把伞收了,别跟上来。”她轻飘飘一声吩咐,惹来身边人颇多意见,可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飞快地跑了起来。 踏得脚下水花四溅,雨丝迎面拍打着脸庞,凉意在周身荡漾,骤雨滋润万物、洗净污浊尘土,更让容枝意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狂风席卷而来的自由,仿佛她只要轻轻一跃,便能跳到云层上,便能乘着鸟儿做的犊车去飞翔…仿佛只要她想,便能再见到日思夜想的爷娘。 来到长安的每一刻都让她憋闷的喘不上气,长久的压抑与忍耐,终于在这一刻得以抒发。 “容枝意。”身后传来马儿的长嘶,与她熟悉的清朗嗓音。 她闻声转过头,不见弥漫雨雾,只见同样迎着风雨高坐马上的赵珩。 此间少年,头戴玉冠,身着竹月朵云纹襕衫,朗眉星目,通身矜贵难掩。雨水顺着脸颊而下,笑意不见,平添几分清冷,有如江南烟雨图里化不开的浓墨。 第12章 青山一道同云雨 容枝意换了身襦裙,二人最终坐在幄帐里伴着雨声用午膳。 吃食都是赵珩命人备下的,相对无言,容枝意怕尴尬,只好埋头拼命用膳。吃完才想起来早上才说这段时日要控制饮食,只好问赵珩要不要一块走走消消食,然而问出口时又有些后悔了。 雨势较方才小了些,二人各自撑伞漫无目的地晃悠。容枝意只顾低头避开一个又一个水坑,听着雨声滴答滴答,任由雨点落在鞋面上,脑袋里天马行空,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是从前和他在一块儿的画面一一闪过。她有时也好奇,明明自己记性不大好,小时候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儿都记不太清,可是偏偏和赵珩在一起的每件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后来她想,一定是跟这人在一块干的事都太荒唐了,让人想忘都难。 “马练得如何?”这回开口的仍是赵珩。 “算是有些进展吧,至少能上马了。”答话时她抬起头看他,没想到他正侧头认真盯着自己,这一瞬心中突如其来的慌乱让她匆忙低下头。不由将手伸出伞外,掌心的凉意总算让她清醒了一些。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她正想再补充些什么,赵珩却突然开口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和景帆相与的如何?” “啊?”容枝意愣了愣,他这话是何意。 “皇后有心撮合你们,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哦。也算有些进展吧。” “那你想好了吗?” “什么?”容枝意皱眉,为何今日总有人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赵珩换了个手打伞,不知为何这话问出口,心中竟有些紧张:“想好,就是他了吗?” 容枝意默了片刻,忽就明白他意思了,轻笑几声:“这才相处三天就定终身,有些急了点儿吧,我还不够了解他呢,你现在要我确定这件事,该说不说,有些为难人。” 赵珩莫名松了口气:“事关终身大事,是该好好斟酌。” “那你呢?”容枝意反问他,“我来长安也有半月了,未曾听闻世子与哪家娘子关系甚切的,怎的,娘娘没给你安排一位?” 他眉头都皱起来了,急忙否认。 “那日射靶,那些小娘子们见了你眼睛都放光,真的没有人心悦你?我不信。” “你初来长安不知道,我名声差得没法见人,谁家愿意把闺女嫁给我那都是自讨苦吃。” 也是,她回来不过半月,也听过好些人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了,可容枝意与他相处这么多年,深知他个性,传闻里有些事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做不出来的。流言传得那般杂乱,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他这睥睨群雄的性子得罪了什么大人物,遭人陷害了。 闷雷滚滚,风雨倾注世间每个角落,乌云黑压压遮了半边天。 “容枝意。”他的嗓音好似也被悲鸣的雨浸润了,眉头似有解不开的心事,一如此刻散不去的乌云,“上回你问我,这几年过得如何,我没有回答。” 在这样着急的雨声里,他好像有了那么一点开口的勇气:“我去了很多地方游历,也随爷娘上了凶险万分的战场,好不容易才捡回性命,总而言之,算是还不错吧。只是,松涛居再见到你的那天我突然发现,我——” “我很想你。” 雨丝随斜风飘进伞下,一切的一切在她眼中影影绰绰,看不到尽头。说来也真是奇怪,不见面的时候只脑海中有这样一个人,而只有见面了才发现,你有多想她。 想念二字说不清道不明,朦胧如雨雾。 容枝意没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可她丝毫不觉得孟浪,而是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们曾经是最好的玩伴,是她记事起就在身边的人,是永远活在心中,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人。 阿爷不常在身旁,阿娘又体弱,自小跟着姨母,六岁前是表哥护着她,六岁后是他。现在能想起的所有有关童年的记忆,都有他的身影。 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了,她低着头看不出情绪:“我也是。” 赵珩愣了愣,原来她也这么想,原来她也这么想! 狂喜袭来,根本无法抑制着心中的雀跃,赵珩停下脚步,一咕噜将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你最难过无助的时候还去平添你的烦恼,还去责怪你。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很后悔,后悔当初与你争吵,后悔没能在你最艰难的时候陪在你身旁。明明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容枝意,我曾经说了很多让你伤心的话,我不辩解,也不求你原谅。但既然上天给我今日的机会,“赵珩显然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目光真挚,句句小心谨慎,”我…我欠你一句郑重的道歉。” “不,不是这样的。”小娘子抬起头,眼里好似有闪烁的泪光,“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在没弄清事实的情况下先迁怒你怪罪你,你不过为自己阿爷反驳几句,何错之有?” 她轻叹道:“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我不该无故向你生气。” “还有,多谢郢王殿下,查清当年之事,我还未有机会向他当面道谢。” 其实现在想来,二人都有错,容枝意错在不该无故迁怒他,赵珩错在不该在她气头上明知她什么都听不进去时又去添把火。 雨温柔地伞面滑落,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话说出来了,二人皆觉得心口一松,如释重负。 赵珩突然觉得有些难以言表的兴奋,总觉得此刻虽下着暴雨,他却整个人都沐浴在得意的春风里,情不自禁往她的方向走近了一些,似乎是想要确认什么。 “容枝意,我们和好吧。” 他从来都是这么喊她,不跟长辈们那样喊她意儿,也不跟唐可儿那样唤她葡萄,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着,高兴的时候带着飞扬的尾音,生气的时候每个字都是咬牙切齿的,难过的时候像枝头落了雨,低沉又含糊…但今日这一声,她实在难以从语调里去探寻他的情绪与心境。 只觉得是温和的,是清润的,是小心翼翼的,像长长的柳条被春风与流水亲了一口,让她情不自禁点点头,由内而外地笑开了,纤长睫毛伴着眨眼微微扑闪着,灵动而美好。 二人难掩喜色,心中有一千一万个问题想要问彼此,开口却都被急促雨声淹没了。赵珩张望一圈,忽的收伞钻到了她的伞下。 容枝意惊呼,回过神时他已接过了自己手中的伞柄,朝她从容一笑:“我耳朵不好,听不见你说什么。” 习武之人不该耳力过人么,他在这装什么耳聋?可他钻都钻了,她还能赶走他不成。 容枝意低下头,与他并肩立于伞下,她用余光偷偷打量,想起八岁时与他比身量,那会儿他只高自己半个头,如今时过境迁,她这在小娘子中还算高挑的个子,竟只到他的肩膀处。 他这些年背着她吃了什么能长这么高?还因自幼练武,身量挺拔,肩宽腰窄,虽看着有几分书生样,却丝毫不显瘦弱。样貌么…容枝意的目光上移,神色虽镇定,却不妨双颊爬上一抹羞红。 样貌自然是数一数二,万里挑一的好。特别是那双眼,里面好像藏着上万颗的星星,与人对视时赤诚得一眨眼便要溢出来。还有他最独一无二的,就是这由内而外散发的少年意气,似乎这世间任何事于他而言都轻而易举,都不值得他忧愁,洒脱而坦荡。 容枝意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小娘子心悦呢!合该跟谢少尹一样,被人从城东追到城西,被人塞满情诗与定情信物。 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本欲问他这些年去了哪游历,出口时却成了—— “赵昀升,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这话实在有些突兀,她说出口便有些后悔了,试图解释:“我就是好奇,问问而已,若是我碰上了,还可以帮你留意留意。” 她笑容舒展,双眼如同弯弯的月牙,通透而明亮,似掩映在迷雾里的流光。 “你喜欢什么样的?”他反问。 容枝意思忖着,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人。但可以确信的是,她绝不会甘心在长辈们的安排下嫁给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也绝不会因为虚无的利益、好处去嫁给并不了解的人。 往后的人生里她再也不要委屈自己,她要嫁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她的人,然后和他相守一生。 “我想嫁一个我喜欢的人。”她扬声道,“他也要喜欢我,要能让我开心,要对我好,要这辈子都只爱我一个人。” 她说完又追问:“你呢?” “我啊——”赵珩将目光移到她脖颈间的银链,似乎自那日起她便再也没有摘下过, “我喜欢好看的。”他说道。 夹杂着雨丝的微风吹过,容枝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不知名的念想,可未等她深思便转瞬即逝无从捕捉。 第13章 不得不尔何其多 雨下了一夜未停,但并不影响凤凰山熙来攘往的香客信徒。容枝意扶着老太太下了犊车,便有五六人拥上来打伞开路,都是她身边的丫鬟护卫。因昨夜他想了想,要是普通的相看便罢了,就怕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还是多带些护卫好,实在不行就同他们打一架,看谁打得过谁。 架是不可能打的,但多带些人总是没错的,左右她也懒得搭理,干脆让他们没法近身知难而退好了。身边的七八个侍从把她围得连只虫都飞不进去,暗处的护卫则更多了。 可朱氏不是这么想的,她人穷志不穷脑回路清奇,看着容枝意这前呼后拥的架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越发打定主意要让她嫁进他们朱家了,这种福气也要让她爷娘享享才好。 果不其然,佛堂里才上了两炷香,容枝意还在蒲团上闭眼双手合十跪着呢,便听到一声:“哟,这不是妹妹吗?” “嫂嫂?我还想着过些日回去一趟呢,怎么这么巧就在这碰上了!”朱氏语气夸张:“阿姝,来和你舅母打招呼。” 原是准备介绍她嫡亲哥哥一家。她二人寒暄几句,朱氏才跟容老太太介绍道:“母亲,这位是媳妇的娘家嫂嫂。” 容老太太被人搀扶起身,容枝意这才睁开眼。这朱夫人脸圆圆的,身形矮小,但长相温婉,衣着还算体面,也没想象中那么落魄嘛,到底还是有家底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落魄也不至于揭不开锅。 身旁还跟着几个小娘子,想来是她家的姑娘们。她朝容老太太见过礼,眼神就时不时往容枝意身上瞟一眼,但隔着人墙看不大清,朱氏会意,忙道:“嫂嫂,这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我们家三娘。” 轻云稍稍让开了个缝来,容枝意抬眸朝朱夫人福身点头,做足礼数。可朱夫人竟不知为何愣住了,气氛就此僵持,到底是长辈,她就算不喜欢也不好太过失礼,很给面子的再次朝她微笑。 朱夫人是看傻了,她从前不是没见过容枝意,从小就五官端正灵气十足,自然知道长大了也不会差到哪去,但毕竟许久未见,为了这场相看还特意着人去打听,说是和嘉平公主都有二分像,全长安谁人不知公主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今日见了她本人,样貌气质都是顶好的。来之前她这个小姑子还说就算把家里那些庶子带来也无妨,还好她心想再不济也是皇亲,不好如此怠慢便没有照做,不然今日怕是要闹大笑话了。 “舅母,”这场面没有人比容姝更尴尬了,照理来说这个舅母没嫁前还是个高门里别房的小姐,不至于这样不知礼数,只好压低声音提醒她,“快见礼…” 朱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赔笑着福福身子:“县主妆安。” “夫人不必多礼。”她语气平平看不出情绪,但至少还了礼也算给足面子了,随后便搀着容老太太去后头找住持喝茶去了。 老太太多精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朱氏在想什么,这才弄明白容枝意今日摆的这排场是何意:“你这丫头,可是一早就知道了?” 容枝意坦然答道:“不瞒祖母,昨日四妹妹便来报信了,无非就是贪图我那点嫁妆吧。” 这事往简单了说是她拿嫁妆给朱家填窟窿。要是往复杂了说,朱家和武安侯府是姻亲关系,武安侯可是姚昭仪的母家,眼下虽然皇子之间相处融洽,但圣上还年轻,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无论是为了眼前还是长远着想,她都不能跟朱家沾上关系。 老太太也觉着好笑,只说让她自己注意分寸。凤凰山大住持的静室前围了不少的人,小沙弥来迎说有贵客在,让两位稍等,容枝意这才发觉,门口似乎站了好几位内侍,难道是宫里的人?昨日也没听说宫里有人要来啊。 但很快她便得到了答案。 里头的人是三殿下召王。赵谦是前些日满了十六封的王,赐了府邸出宫住去了,他阿娘去得早,从小养在皇后身边和赵谚一块儿长大,只比容枝意大了三个月,自然也是说得上话的。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天一夜后总算是消停了会儿,容老夫人同住持说话去了,容枝意和赵谦坐在静室前的廊下随意聊着天。院里种了不少的木槿花,偶尔拂过的清风里都夹杂着雨后清新怡人的花香。 容枝意手缩在袖子里四处张望,同做贼一样偷吃案几上的糖糕,昨日少吃了半碗饭险些给她饿晕了过去,可是又跟轻云夸下了海口,连早膳都少用了些许。赵谦给她推了推碗碟,让糖糕离她更近些。 容枝意谢过他:“三表哥是来进香的吗?” “不是,”他神色顿时黯然不少,“是来相看的。” “怎么您也…”今日是什么天定的良辰吉日吗,怎么人人都来凤凰山相看。上回进宫赵谰还同她说起选太子妃的事儿,看来是准备把二殿下三殿下的婚事一并办了,但娶妻不该高兴吗,怎么赵谦看起来不大高兴呢。 容枝意犹豫着还是开了口:“不知是哪家小娘子?” “是我母亲娘家的几位姑娘。” 陈妃的娘家,便是魏国公府陈家了,好巧不巧,就是容姝要嫁去的。陈妃是现任国公的嫡亲姐姐,她当年也是风华绝艳,曾是先皇后钦点的楚王妃人选,可后来姨父选了姨母,老国公舍不得女儿做个亲王的侧室但也不愿她低嫁,留了一年多,眼看先皇有点要立太子的苗头,才一咬牙把女儿嫁过去了,可惜陈贵妃这身子不大争气,早产生下赵谦没熬住便去了,后来圣人登基才追封了她。 容枝意回过神来安慰他:“国公府的小娘子儿也是见过的,个个才情俱佳知书达理,殿下不必忧心。” “忧心?”他无奈摇摇头,“你误会了,我并非是在担心这个。” “那您为何…看起来不大高兴?”这话其实有些僭越了,他们只是名义上的表兄妹,还没有熟悉到能单独交心的程度。 他听后也没有生气,自嘲般地笑了笑:“我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容枝意讪讪点头,听他压低了声音说:“几位姑娘确实是才情俱佳、知书达理,可我一直只把她们当做姐姐妹妹,并无其他想法。” “您不喜欢,姨母不会逼迫您的。”容枝意也配合地压低了声音,赵谦人如其名,待人谦和有礼,难道是不好拒绝?可是圣人娘娘不像是会逼迫他的样子。 他果然再次摇头:“不是母亲的要求,是我舅舅。” 容枝意顿时会意,她想起和宋嘉夕打听魏国公府的时候听她说过,老国公去世后,魏国公府势力大不如前,眼看就要有落败之相了。若府上能再出个亲王妃,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最好的助力。 赵谦看容枝意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道她听懂了:“我阿娘去的早,我还未来得及尽孝她便离开了,他们都是我阿娘的亲人,我便是不想也不好拒绝。” 说来真是可笑,他出生于最尊贵的帝王家,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可人生里的每一个抉择都伴随着利益与无可奈何。他是如此,身为太子的赵谚更是如此。 “抱歉,这些不开心的事,本不该与你说的。”他见容枝意有些愣愣,苦笑着说道。 “三表哥,”容枝意打断他,“其实我特别高兴能听到您说这些。” “我记得幼时,您和谰儿一样爱玩,一刻都坐不住,还爱说笑,总要来追着我跑,揪我的两个羊角辫,”说到这两人都笑了起来,“可是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您变得和表哥一样,虽然脸上带着笑,可话少了,人也沉默了,开始讲规矩讲礼仪,做一个皇子该做的事。而我这趟回来,您又变了,明明每日都在和谰儿一块打马球、狩猎,可笑容就是变得勉强了。我刚回来那日进宫遇到您,都没说上两句话就走了,这不是我认识的三表哥。” 皇宫就如同镶金的牢笼,里边的人想出去,外边的人想进去。皇子公主固然是荣宠一生,在别人眼中顺风顺水。但又有多少平凡简单的小事,是他们的可望不可及呢。当象征自我的灵魂被剥夺,他们必须披上虚假的外衣,成为为人称道的殿下,而不是他们自己。 “所以我很高兴您能和我敞开心扉,让我觉得真正的您又回来了。”她眼神真诚,眼眶甚至有些微微泛红。 容枝意是心疼的,她至少得到过阿爷阿娘全部的爱,但是赵谦自幼丧母,从小就有人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并非自己的亲生母亲,血缘太重要了,便是皇后对她再好,他心中始终也会有隔阂的。更何况还有赵谚这样德才兼备的哥哥在前,他做任何事都会倍感压力。 赵谦也有些怔怔,还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下意识说:“是三表哥的不是。” “是这个世道的不是。”容枝意摇摇头。 “三表哥,出生是无法选择的,可活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是由自己决定的。您待人谦和有礼恪守礼仪本分,听娘娘说公务也办的极好从未出过岔子,这些是您作为皇子的责任与担当,可作为你自己呢?我们为人处世,不必想太多,想得太多会失了本心,人生短暂,事物本就没有对错,有些事就算是寻觅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的。不用去听别人说了什么,不用去期盼他人的认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和想做的事,不辜负自己的人生,才不枉活嘛。” 容枝意笑起来:“我虽然帮不上您什么忙,但一定是站在您这一边的,您就别不开心了。” 这下赵谦总算知道为什么赵珩平日最爱跟这个妹妹在一块玩了,小女儿家心思细腻,单纯又善良,别人看不到的她都能感受到。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多谢妹妹宽慰,往日见你都是在和昀升打闹,没想到妹妹看人看事倒比我这个做哥哥的通透多了。” 很少有人这么夸奖她,容枝意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您和表哥一样,就是想得太多太周全了,赵昀升就不这样,昨日我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女郎,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就喜欢好看的。” 赵谦笑出声:“确实是他会说的话。不过——”他看向眼前这个笑容明朗无邪的妹妹,“昀升以后会娶的小娘子,不用考虑这些。” 这话听起来意有所指,容枝意又有些愣住了,赵珩会娶的小娘子,赵珩有喜欢的小娘子了?昨日不是说没有与哪家娘子走得亲近,怎的今日赵谦便说他要娶妻了?不是说要好看吗,他身边还有比赵谰还好看的人吗? 容枝意正想问是谁,对坐的人放下茶盏:“但是妹妹,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这世上不得不尔的事又何止这一件呢,只要活着,便会有。世道艰难,人生百态,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到底…还是没有安慰到他吗。她垂下眼,说不出的难过与叹息。 赵谦却笑了,站起身蹲到她面前来:“多谢意儿宽慰我,我会试着去做的。” 试着去做,就已经很好了。她于是破颜一笑:“嗯!” 他看向院中荷塘里的莲花,在暴雨后的日光下闪闪发亮,风雨摧残又如何,一片阴影又如何,这个世间依然能开出烂漫的花。纵使世道艰难,人生百态,也依然有这样温柔美好的人在他身旁。 但愿他们,真能一生顺遂。 赵谦走后,容枝意在院子里坐了许久都没有缓过来。她突然想到,家族的兴衰、荣耀,难道只能靠前仆后继的人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换取吗。三表哥是如此,当年的陈贵妃是如此,甚至连此刻被迫来相看的她也是如此。 可她不甘心,她始终不愿意妥协,这是她的人生,是好是坏,她要自己做选择。 “把人带上来吧。”她端起茶饮了一口,已有些凉了的茶甫一入口就苦得让她皱了皱眉。身旁有点眼力见的侍女忙上前撤下凉茶换上了新煮好的紫笋。 两名护卫带这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上来了,方才赵谦走前,特意和她说有人在偷听,不过两人这加在一块过半百的护卫还没等他听一句已经把他抓了押在一旁等候发落了。那男子也古怪,都被绑得跟个湖蟹似的了,嘴里还塞着棉布,被护卫往地上一丢,仍脊背挺得直直的,神情不屑,高傲的仰着头。 轻云上前将他嘴里的棉布取下,那男子这才瞥了眼容枝意,随后旁若无人的问了句:“你是容府三娘子吧?” “大胆!”容枝意的护卫尽心的很,擒着那男子把他往地上一摁,惹得他吃痛地哀嚎一声。 容枝意摆摆手,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不急不躁地饮了口热茶,这才觉得嘴里方才又吃了糖糕又喝了苦茶的怪味儿好了些:“你是?” 跪地男子哼了一声,答得倒是爽快:“朱继德,家中行十三,就是要与你相看的那位。” 原是朱家的郎君,但容枝意只能装作不知道:“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朱继德两只手都被擒着,勉强着抬起头有些艰难地说道:“那你赶紧把我放了,是你家主母来与我母亲说安排你我二人相看的。”即便如此,语气仍旧没有半分祈求,反而带着命令的口吻。 容枝意此刻更加怀疑外间说朱家已经落败的话了,这朱什么的好大的口气啊,听着都比什么国公府侯府郎君还要高贵些。 “你为何要偷听我与人谈话?” 朱继德笑了:“想知道?” 他瞥了眼死死抓住他的两个护卫,“让他俩走远点,我就告诉你。” 容枝意给轻云使个眼色,轻云上前绕过朱继德走到他身后,正以为要给他松绑呢,看向那二名护卫的笑容越发得意了,谁知轻云猝不及防一脚踩在了他脊背上,朱继德毫无防备嘶嘶喊疼:“我说,我说,说还不行吗!” “你大伯母说你在这,要我过来找你,我到这一看你在同别的郎君说话,就想上前质问你,你可是要跟我相看的人,怎么能跟我不认识的郎君不清不楚的…啊!”是轻云听他开始说胡话又加重了脚上的力道:“怎么跟我家娘子说话的!” 容枝意第一回见到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就算她真是在与他相看,凭什么不能跟别的郎君说话了?这朱氏哪里找来的人啊?谁家小娘子嫁给他真是这辈子倒大霉了! “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可看得多了,我理解你,你也要理解我啊,是个男的看到本要与他相看的小娘子在同别人说话心里都会不舒服的。行了行了,方才的事情我就当没看到,你现在放了我,我就不与你大伯母说了,我再给你个机会跟我重新相看…” 他话未说完,容枝意已经忍无可忍,手中的杯盏往桌上一撂,站起身来叱道:“你再提相看两个字,信不信我拔了你舌头喂狗!” 那朱继德被容枝意突如其来的恼怒弄得莫名其妙,满不在意的嘟囔了句:“我凭什么听你的,相看就是相看,你背着我与别家郎君相看我还说不得了?” 容枝意一听险些气晕过去,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安慰自己别跟这种人过不去才缓过来,她换上个笑容重新坐下,示意轻云和护卫们放开他们。 朱继德戒备地看了身后三人一眼,确认不是在戏弄他,这才站起身来,依旧腰板挺得直直的,神情倨傲。 “朱…”朱什么来着容枝意没记住:“朱郎君,今日的事是我大伯母自作主张,我并不知晓。方才我正与家中哥哥说话,你不知情擅闯我不怪你,你回去自与你母亲说清楚,如此可行?” “嗯,这个态度才对嘛,赶紧把我放了吧!” 容枝意点点头,这样看来是说清楚了,也不好再绑着人家,示意轻云给他松绑。朱继德重获自由,却没转身离开,站在原地活动活动筋骨后,径直走到容枝意面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容枝意以为他是渴了,往边上挪了些想说喝完茶赶紧走,谁知他竟一屁股在方才赵谦的位置上坐下了。 “你还不走在这做什么?”她着实纳闷。 他饮了口茶,说得轻飘飘:“相看啊。” 容枝意愣了一瞬后,音量顿时拔高,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廊下的小沙弥轻咳一声以示提醒,她才压低了声音重新说道。“是这样啊朱…朱…朱郎君,我大伯母呢没经过我同意安排你我相看,我本人毫不知情,知道了也不会同意,所以这事就此作罢,我们之间的谈话也就此结束,你可以走了,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听懂了吗?”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见朱继德点点头说:“我又不是傻子。” 我看你就是!容枝意看了眼小沙弥慈悲为怀的眼神,再次压下心中的怒吼换上个有些勉强的微笑:“那你还坐这?” 朱继德看到她笑起来楞了一下,这才放下杯盏,依旧不紧不慢:“殿试在即,我忙着做学问,本也不想来参与这些无畏的小事,但我母亲非说,对方是个有品级的貌美后族之女,我向来是看不惯你们这些仗着皇亲国戚身份装清高的人,打算敷衍过去就好。” 容枝意的笑容凝住了,朱继德再次瞥了她一眼,转过头有些不自在地说:“可我方才一见,确实貌美。” “总归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闻你无父无母,只能大伯母替你做主,她也是为了你好,你一个闺中娇女,还是好好听她的话,坐下来与我相看吧。” 容枝意觉得自己此刻一定被气得头顶冒烟面色发绿,敢情还是他纡尊降贵来跟她相看了?轻云也气得不行,挽起袖子就想上前把这人打一顿给娘子出气,愣是被照水拽着。 “按照我的学问,明年殿试必能高中,未来官运亨通可想而知。等那时与我来说亲的姑娘家定然不少,干脆你与我现在就定下,到时也能省下不少麻烦。我的要求除了貌美,还要端庄些能掌得了家与其他官员夫人打好关系。我看你除了脾气不好还需改进外暂时还算符合我的要求。” 容枝意在心中腹诽了上百遍自己是贵女不能无礼,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有失脸面后终于拍案而起:“把他…”她想说把他堵住嘴丢到朱氏面前去,万幸看到静室里走出来的容老太太后理智回笼,她要是真这么做了,明日大约全城都要说她南川县主背信弃义过河拆桥,说好与人相看却因中途遇到了别的男子而爽约了本要相看的郎君,再说,被人知道她跟这种人相看,她在这长安怕是都待不下去了! 朱继德还在絮叨:“你如此貌美,较我也差不了多少,咱们两两结合,到时生下的…” “闭嘴,你不走我走。”容枝意喊了句祖母上前搀住容老太太,她虽然坐在里头,但外头这个动静多少也听了个大概了,还有方才住持跟她笑说:“县主与这位小郎君,是无缘又无分啊。” 容老太太于是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去跟朱氏说,不用斋饭了,快些回府。” 容枝意知道老太太是在帮她,心生感激。这边朱继德一看不对劲,这还没谈稳呢,到手的姑娘就要走了,忙大跨步跟上,刚迈出一步便被几位暗中跑出的护卫拦下了,他身形比五大三粗的护卫们一比更矮小了,嘴里不忘喊着:“容枝意,你再考虑考虑啊!”却被护卫拦得死死的,连个缝隙都没有,他在原地垫着脚干站了半天,眼看容枝意越走越远连个头都不会,这些彪形大汉打也打不过,急不可耐扯着嗓子大喊了句:“容——唔唔”。 是轻云气不过,把原先那塞他嘴里的棉布重新塞回去了,朱继德被人制住手脚动弹不得,在原地挣扎了半天,眼看容枝意已经没影儿了,护卫们才放过他,他吐了棉布啐了一口:“呸!你们这些傻大个,我可是你们未来姑爷!” 轻云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个泼猴脑子没病吧?脸皮比城墙还厚!你可清醒一点吧!我家娘子嫁谁都不会嫁给你的!” 后头发生了什么容枝意只当没听见,心想这回真是沾上屎了,她还是低估了朱氏,这一家人看上去都是脑子不大好的。脚下步子越迈越大,一时都忘记自己身后还有个老太太。 “意儿,”容老太太皱皱眉制止她:“慢些,不急。” “抱歉祖母,是儿太着急了。”眼看离方才的院子也有些距离了,她才放下心来。 “这事,你当如何解决?”老太太问道。 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可这朱氏是个没救的,容枝意思索一番:“找朱夫人。” 老太太赞赏点点头:“朱夫人出生高门,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去找她说,比找那小郎君有用些。” 从寺里出来等了一会儿,果真见朱氏同朱夫人相携而来,但两人面色都不打好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容枝意走上前,也没搭理朱氏一眼,开口便问:“朱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氏斜觑一眼,正想派个容姝去偷听一番,那头老太太却叫住了她,说让她一会儿跟自己坐一辆车,她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老太婆定是知道她安排人给野丫头相看的事了,心里不安,梳理了一遍早就想好的说辞,面上讪笑着说是是是。 “县主有话便直说吧。”朱夫人其实心里多少也知道些,她本见到她的时候便知被小姑子骗了,这样的姑娘怎么可能愁嫁,怎么可能嫁进他们朱家。她这个儿子什么样她心里也清楚,她活到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儿子的婚事了。 容枝意其实很好奇朱夫人到底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儿子的,但人家朱家的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还是直截了当跟她说完早些回去用午膳吧,这肚子都叫半天了:“夫人,儿是想同您说,大伯母安排儿与令郎相看,儿事先并不知情,方才我遇到一位故人聊了几句,他擅闯入内被护卫绑了,我一问才知有此事。所以在这,儿给您与令郎道个歉,可咱们还是…不太合适。” “县主言重了,是我儿不知礼数,叨扰您了。”容枝意都这样放低姿态了,她还能说什么?果然就不该来,凭白给她丢脸面。 容枝意又说了些场面话,她心知自己除了骂人外嘴笨得很,少说几句总不会出错,见那朱夫人看着面上只有窘迫没有恼怒,便就此与她别过了。上马车见到里头坐的是容姝,又与她道了声谢。其实容姝要什么她清楚得很,无非是想让她多带她出去见见世面,让她多与这些名门闺秀们打好交道,借了她的势,嫁去国公府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罢了,容枝意想,都是姐妹,计较这些做什么,总归能帮就帮吧。 只是,她如果还想过娴静些的好日子,就不得不坐下来,好好跟朱氏聊一聊。 第14章 愁云淡淡雨潇潇 找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容枝意亲自带着礼去大房了一趟,容姝坐在她与朱氏中间瑟瑟发抖,只觉得二人眼光里冒出的火星子就要烧到她身上了。 还是朱氏坐不住了先开的口:“意儿来就来嘛,带这么多礼作甚?” “自然是感谢大伯母前些日特意为我安排的相看了。”容枝意笑里藏刀,她向来不拐弯抹角,放下茶盏直言,“我这回来,是想跟您将前事好好理一理。大伯母,意儿不知何时得罪了您,您若是哪里有不满或有疑问,便直接问吧,我来给您答疑解惑。” “这话是何意…咱们是一家人,不用闹得…”朱氏干笑了几声,又看容枝意那格外严肃的神情,只好默默闭上了嘴。 容枝意懒得与她兜圈子:“既然您不说,那意儿先说了,希望您日后做事收敛些,打理好容府,做好您的分内之事,休要将主意再打到我头上来。” 朱氏听了这话,脑子里的怒火又要烧起来,可容枝意不给她机会:“大伯母是聪明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和谐相处,您得到的好处一定比跟我作对得来的多得多,您觉得呢?举个例子,姨母的确有意将我许配给奉节郡王,我若是同意,真做了郡王妃,不仅日后阿姝去了国公府,人家会当她是郡王妃的妹妹给她几分薄面,还有两位哥哥日后入朝为官,我必定会同表哥多提上几嘴。当然,这些都只是假设,成与不成,都要看大伯母如何待我。” “您若是还同先前那般,辱我母亲又算计我,那我可不介意将此事闹大。反正有人撑腰,想嫁谁人不是一道懿旨的事?那么阿姝呢,就算如愿去了国公府,可没个底气十足的娘家,她如何立足?大伯母应当知道娘家对出嫁女子的重要性吧?” “还有两位哥哥,我得表哥允诺,可以自由出入东宫,随时都能去跟他说些坏话,就看大伯母,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朱氏听了这些话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当中,容枝意看得出她已有些动摇了,起身行了一礼,含笑着告退了。 从那之后总算清闲了些日子,这几日她上午都早起去马场驯马,虽起大早对容枝意来说有些艰难,但赵谰每日都准时在马场等她,人家公主都纡尊降贵来陪她驯马了,她这下是不去也得去。 那日正好大伙都在,容枝意一到马场便先去见过了太子,寒暄几句,赵珩便带着赤影与白榆一道出来了。她眼尖,一下便发现了赤影马背上那副新马鞍。 上回赵珩见他练马进展有些慢,便提议把赤影给他两日,容枝意应下了,今日便是来验收成果的。没曾想他这般用心,还亲自换了副新的马鞍。 “走,咱们去试试。”他将赤影的缰绳交给她,容枝意二话不说上了马,那马鞍像是量身定做一般,比先前阿爷那副舒服了不少。 “你喊她走。” “走?”容枝意不大相信地试探了一声,没曾想赤影竟真的走了起来,她又惊又喜,去摸赤影鬓发,“你这几日跟世子学了些什么?怎都听得懂大瑒话了!” 赵珩笑得格外骄傲:“她如今跟我关系可好了,对吧赤影?”说着,赤影竟自发走到了赵珩身边,朝他直拱脑袋,还硬生出舌头舔他。 容枝意诧异,这好端端的烈马,竟被他训成小狗了! “你要是不听你主子话,那小甜球你可再也吃不到了。”赵珩摸了他一把后严厉吩咐。 小甜球?容枝意顿觉不对劲:“你给它吃了什么?” “放心吧,就像你爱吃蜜饯,马儿也有他们喜欢吃的杏脯。”赵珩解释了一番,“不会有事的,我亲自做的,白榆自小吃到大。最开始喂了半颗给赤影,可把她馋的,哪儿还有什么沟通障碍啊,我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赤影短嘶一声,似是回应,二人这对答如流的,给容枝意看得一愣一愣的:“赤影,脾气不好随我便罢了,怎的贪吃也随了我?敢情先前马奴说你从不跟旁的马儿争吃食,不是不争,而是看不起?” 赵珩大笑起来,递给她一个荷包,里头装的一颗颗绿色的药丸,味道、品相皆有些怪异,容枝意闻后眉头紧皱,还以为他能做出什么厉害的东西,她实在不相信,自己想尽法子都驯服不了赤影这傲娇性子,最后被这玩意收买了? 但很快,她便放下了对那古怪小球的偏见,开始试着给赤影下达指令,先是带着她跑了一圈,觉得可行,再让人寻来个马球,让赤影追着球跑,她竟然也做到了。容枝意不可置信,跑回去问赵珩是怎么办到的,只靠美食诱惑吗? 他答:“你就记着,是你驯马,不是马儿驯你。由着它来,那你得驯到什么时候去?” “…你说得对。”不论方法如何,总算赤影是彻底驯服了,还被赵珩练了好几日,看着球便会跟着跑,打起马球来,马背上的人根本费不着什么劲。 只是…在容枝意看到姗姗来迟的赵景帆手中拿着一副马鞍时,忽然有些尴尬,那不会…是要给她的吧。 显然赵景帆早已注意到了,不着痕迹将马鞍交给身边人,上来含笑问她马儿驯得如何。 一听赵珩出手后,赤影都能听懂她指令了,神情有些不自然:“他自来点子极多,能这么快就驯服赤影…着实厉害。” 容枝意觉得这话有些怪怪的。 长安近来阴雨连绵,容枝意连着几日没驯马,一直待在寸光阴,这大厅里布置的差不多了,众人都在忙着给书分门别类。 她这才同宋嘉夕唐可儿说起和赵景帆谈了在寸光阴卖杨记糕点的事儿。这本就不是什么大秘密,赵景帆并没有刻意隐瞒过,不过出于人道,容枝意还是叮嘱了她们不要乱说。几人得知后纷纷惊呼不已,尤其是唐可儿。 “葡萄啊葡萄,这就是缘分呐!前日刚说要嫁给杨记的东家,后日东家就出现了,还是个文武双全人品贵重的青年才俊,你说说,这难道不是天注定的好姻缘?” “是啊。”连宋嘉夕也劝道:“我前些日还听阿爷说起过他呢,上上月茂州旱灾的事儿你可知?圣人便是派了奉节郡王去赈灾的。他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挺好的啊意儿。” 容枝意搬着书爬上爬下忙得很,听了这两人的劝导只不屑说:“前些日是谁说这世上没有好男人的?这才几天啊又变卦了。” “我们是说没有,可你不是说不全是吗!”唐可儿接过她递去的书往柜子里摆。 容枝意点头说:“那他人确实不错,我下回介绍他给你们认识?这么好的人,可不能便宜了别人,我自然是想着我的好姐妹的。”她笑嘻嘻看向二人,二人果真闭上了嘴。 半晌后,唐可儿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俊吗?有多俊!” 容枝意嗤笑一声:“第十左右吧。” “不错不错,介绍给我啊。”唐可儿一听这种事两眼放光。 最后以二人收获宋嘉夕的唾骂告终。 几人干了一下午活,便觉今日天色有些不对,又像是要下雨。容枝意唉声叹气起来,心中隐隐觉得不安:“还说晚间去吃松涛居的浑羊殁忽,这怎的又要下雨了?”松涛居的浑羊殁忽只有每年中秋前后才有,赵谰嘴馋,一早就定了位置邀众人一块儿去尝尝鲜。 唐可儿也没宽慰她一句,只问:“你同谁去?怎么也不叫上我,我都嘴馋许久了。” “你要一块儿吗?和公主还有郢王世子他们,谢少尹也去的,他们一会儿就来接我。”容枝意笑嘻嘻答道。 唐可儿促狭看她,啧啧几声,同不远处正在同工匠说事儿的宋嘉夕吼道:“嘉夕!我看有些人呐根本没想过做郡王妃,怕是一早就准备做人家的世子妃咯!这我哪敢打扰啊——” “唐可儿!”容枝意叱骂一声,追着就要去捂她的嘴,唐可儿哪里能让她得逞,本就倚着门站着,现下更是拔腿就往外跑。 外头天色阴沉,闷雷滚滚,街上的行人也不多。 唐可儿刚跑出大门几步,迎面竟撞上一个人的胸膛,待她看清那人面貌后,不由得一咽口水。 来人春绿色缠枝牡丹纹锦袍,上好蓝田玉佩缀于腰间,身姿挺拔,通身气派端庄威严,可单看脸却能让人联想到春日朵朵灿若朝霞迎风飞舞的荆桃,浅浅笑起来更是让人如同饮了一壶石冻春。 啊,这人怎么比谢泽旭还好看些! “表哥!”容枝意又惊又喜跑向他,“您怎的来了?” “表哥…”唐可儿喃喃道,忽的想起来不对,“太子殿下!”她忙退开大半步道歉,往日见到太子的机会可不多,最多在宫宴上远远瞄到一眼,这还是第一回如此近距离且直观地欣赏殿下的美貌,果真如传闻所说,貌若掷果潘安啊。唐可儿觉得自己此刻已经口水直流。 太子朝她微微颔首:“小娘子无需多礼。”随后他笑眼看向容枝意,怕她跑太急摔跤,还伸手虚扶了一把:“景帆说你最近忙着开书肆,我正好在附近办事,想着顺道过来看看。” “赵珩定了今晚松涛居的浑羊殁忽,表哥同我们一起吧?”容枝意喜滋滋邀着赵谚往里走去,只留下唐可儿一人在风雨中发呆,直到赵珩和谢泽旭来后诧异地看她时问了句:“小唐娘子,你怎么流鼻血了?”才缓过神来。 容枝意兴致勃勃地带着赵谚大致参观了一下,一下给他介绍这个,一下又给他解释那个:“这儿打算放话本,这儿是科考用书,这里头的架子准备放些名儒大家的作品。” “其实不用独置名儒着作,我近来拜读些许少年文士之作,虽较名儒素涩,但胜在新奇有趣,我朝人才辈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赵谚走下个台阶,还提醒容枝意小心,“但想必妹妹也知晓,这文人骚客成名前,多数是鲜为人知无人买账的,‘寸光阴’倒不如给个机缘,供他们展现自我,妹妹也能做回伯乐,何乐而不为呢?” 赵谚三岁开蒙,至如今可谓是博览群书,且胜在思想并不呆板,对事对物都颇有自己的见解,能得他几句提点,容枝意当然求之不得。她随即点点头,又问道:“表哥近来都读些什么书?” “近来闲暇时最爱读慈言居士的《秋雨落广陵》,他的其他作品也不错,非字字斟酌句句钻研,文笔散漫清秀,读来叫人觉得心旷神怡,。” 这书容枝意没读过,可这人名她记得:“可是写《泗山游记》的那位?” “如此名不见经传的书妹妹竟也知晓?倒是我小瞧你了,”赵谚有些惊讶,“《泗山游记》应是他更早年的作品。” 难得被赵谚夸奖一句,容枝意只知道傻笑了:“意儿才疏学浅,找到本能看懂的书不容易,《泗山游记》常放在枕边翻阅呢。” 就着书中内容聊了几句,俩人已大致绕了一圈回到大门口了,赵谚又道:“我那还有不少书。这几日整理一番派人给妹妹送来,都是些通俗有趣的,妹妹读着打发时日也不错。” “那便麻烦表哥了。”容枝意赶忙福身行礼,这太子殿下的书架可不是人人有的看的,没曾想今日出门一趟还能有这种收获! 几人商量好要出发的时候,唐可儿举着扫帚移步过来悄咪咪同容枝意说:“好葡萄,你方才那话还算数吗?” 容枝意故作不知:“什么话?” “就是…”唐可儿有些别扭,“一块去用松涛居那话啊!” 唐可儿这小心思确实太好猜了,方才这眼珠子都要瞪出去了,容枝意想逗逗她,装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方才不是说不打扰吗?” “哎呀,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去嘛去嘛。”她开始晃起容枝意手耍起赖来。 “行行行,我跟赵珩说一声。” 这种小事赵珩哪能不满足她,当下就点头应了,还亲自邀了她们:“唐娘子和宋娘子也一块儿去吧,人多热闹。” 于是,这逐渐庞大的队伍向松涛居进发了。还未行至半路,铺天盖地的雨水倾盆而下。宋嘉夕放下窗帷时还喃喃:“近来怎么日日下雨,这才停了不到半个时辰吧,又开始了。” 容枝意也不由得发愁,这日日下雨不能出门驯马事小,可雨水量太大,害得道路上难以排水,若再继续下去,会害的农作物被淹,庄稼绝收,后果不敢想象。 赵珩撑着伞将她们一位位小娘子护送进松涛居时,赵谰几人已经到了。容枝意眼见,意外瞧见了个熟人,是生日宴上才见过的姚含蕊,武安侯的女儿,二人一对视,纷纷挂上礼貌的笑容,既然互相看到了那就算不熟也不好装做不认识了,总得打个招呼。 “真巧,在这碰上含蕊妹妹。”虽不知要与她说些什么,可总归不能失了礼数。 姚含蕊比容枝意自在多了,笑着答道:“松涛居的浑羊殁忽堪称长安一绝,偏生只有每年的中秋前后有,往年一菜难求,今年好不容易约上了,当然得来开开眼。县主不如和我们一块儿吧?都是些相熟的小娘子。” “妹妹客气了,不巧今日我与人有约。不如改日吧,改日我做东,定给妹妹下帖子,邀些姐妹过府一叙。”改日便是没有期限了,她们实在是不大相熟,容枝意只恨自己方才这上个楼不看脚底瞎看个什么,怎么就这么凑巧看见熟人了呢。 “姐姐说话可要算数啊,不知阿姝身子如何了?” 容枝意笑容一滞,总觉得这人是不是知道什么:“挺好的,生龙活虎。” 姚含蕊依旧带着她明媚灿烂的小脸:“极好。” “容枝意,”赵珩见她迟迟不近来有些疑惑,探了个头出来,“还吃不吃了?” “遇到个熟人,这便进来了。”容枝意于是朝姚含蕊点点头,“妹妹,那我先进去了,改日再聊。” 姚含蕊看着赵珩怔了怔,随即脸蛋上飞过一抹红霞,容枝意正疑惑她怎么还不走,便听她带着疑惑开口:“这位是?” 容枝意笑容更深了,但最终还是遵循了刻在骨子里的礼仪:“怪我,忘了给你们做介绍,这位是郢王世子。” “殿下,这位是武安侯的千金。” 赵珩当然看得出她满脸的不耐烦,姚含蕊与他行礼后,他便点了点头同她说:“进去吧,大家都等着呢。” 容枝意再次展露出礼貌微笑:“失礼了,那我便先进去了。”语毕也没再看她,径直往里走了。赵谰一早便点好菜了,就等着她开席呢。 赵珩借着给她添茶的功夫,偷偷在她耳边说:“武安侯并非善茬。” 容枝意点点头,这言外之意是叫她别与姚含蕊太亲近了,好在她原本也没有与她结交的打算,很快便将这一段小插曲抛之脑后了。 赵谰与唐可儿相见恨晚,整个饭桌上话最多的便是她们,容枝意进门晚了,坐在最边上夹不到菜,除了吃浑羊殁胡时激动了一下,剩下大部分时日都在看着窗外发呆。 这雨下的,像是老天被掏了个窟窿,连向来不担忧国事的她也开始忧国忧民起来,容枝意转头瞥了眼赵谚,他这顿饭也是吃的心事重重。赵景帆坐在她对面,看她今日不大高兴,还问她出了何事,容枝意摇摇头,只说在想这雨何时停下。 赵谦听后放下筷子在一旁叹气:“我们小葡萄也开始忧心人间疾苦了,真不知是喜是忧。” 本是缓和气氛的一句话,赵谰却翻了个扮演:“三哥哥不过大表姐二月有余,怎就装上少年老成了,看堂哥,该吃吃该喝喝,有事不往心里搁…” 赵珩拿起筷子就敲赵谰脑袋:“没大没小。” 赵谰吃痛捂着额头,无助地看向赵谚。 赵谚满脸心事,看着窗外沉思,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赵谰早已习惯,识时务一转头,委屈巴巴看向赵谦。 赵谦叫她放手看看脑袋,其实也不过是装装样子,赵珩哪里敢真用力啊,但为了安抚赵谰,还是摸摸她头后佯装嗔怒地瞪着赵珩:“三天两头就知道欺负妹妹,夫子教的人伦礼数都是白教你的。” 赵珩没在搭理这对感情深厚的兄妹,侧头看满目忧色的容枝意:“你便放心吧,百官也不是吃白饭的,这雨比起五年前那场算不上什么,会有对策的。” 他的话,倒让她放心了不少。 走的时候不知赵谚和赵珩要去做什么,最后是赵景帆送的她回府。 她看着深沉的夜色,以及愈来愈大的雨,心理始终觉得忐忑不安。容府的下人们今日格外地忙碌,回廊上进了水,主子们不好走路,正拿着扫帚一点一点的清扫。 长安地势东南高,西北低,方才松涛居就是在东南方向,她坐在马车里一路过来,越往北边走,积水越深。 有婢女单手撑伞拎着水从院外跑进来:“娘子,今日木头受了潮,柴房闹翻天了,大夫人训完下人刚走,所以来得晚了。” 容枝意看着那半桶冒着热气的清水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那婢女以为要怪罪于她,忙道:“娘子恕罪,实在是雨太大了,下人们搬柴火不及时才害的木头受潮。” “无事,如今柴火可够?可还能生火?” 那婢女老实答道:“咱们柴房垫了板子,里头的都没潮,只是府里人多,主子们都急着用水,大夫人…还在那指挥,因此烧的慢了些。” 容枝意点点头,又同那婢女说,“你去趟厨司,叫他们起锅煮粥和姜汤,多煮一些,煮完了拿干净的桶装好,用棉布包着,随我出去一趟。” 她自己则赶紧进门去换了件男装,她们这的柴火都受了潮生不了火,更何况住光化门附近的百姓。总归能帮一些是一些,解解燃眉之急也好。自从那回救起了楚七娘,容枝意越发觉得她不该只顾自己逍遥快活了,她享受着年年二百的食邑,那都是百姓辛劳的成果,在他们有难之时伸出援手是应当的,哪怕她能做的只有那么微薄的一点点。 但她能想到的事情,一定还有人想到了。 第15章 共对萧条雨雪天 容枝意看着自己陷入雨水中不见影子的双脚愣神,这里的情况,比她想象的严重多了。她的马车走到半路进不去了,实在怕车轮打滑出事故,她咬咬牙,也不管脏与不脏了,当机立断决定下车用脚淌过去。气温骤降,雨水冰凉刺骨,哪怕撑着伞也毫无用处,不一会儿就糊了眼睛。她撑着伞拿着个灯笼在前面找路,后头侍卫抱粥桶婢女打伞,除了有些狼狈,也算得上井然有序。 她嘴里正说着,这趟回去就给大伙发三倍赏钱,一个不留神不知哪来的黑影一蹿,蹿到了她艰难存活的伞下。她本该吓一大跳就将人踹出去的,可这鼻子一吸溜,闻着味儿了,如此熟悉的味道那必然是:“赵珩?” “我远远瞧着就是你。”他顺手就接过容枝意的伞。 她也没问他怎么在这,开门见山道:“如今什么情况了?” “整个长安的雨都往这儿灌,你再往前去就知晓了,水都漫过小腿了,根本没法呆人。阿谚想把人与畜都转移到别处去,熬过这场雨再说别的。” 容枝意虽撑着伞,但雨太大了实在不顶用,全身衣裳都湿了,好在方才换了身男装,衣物湿了也没有那么贴身。她打个哆嗦点点头:“我带了些粥和姜汤,还热乎着,你看看要不要给大家发一下。” “还是你周到,柴火湿了生不了火,里正只能发些白面馒头,又冷又硬的。”他说到这看了看路,喊停了队伍,“这有个泥坑,滑的很,我先带你过去,叫人来接应你的人。” 这儿的雨已快漫到大腿了,雨势汹涌,被雨水糊了眼,她只好眯着眼看路,听他这一提醒,更是小心翼翼步步谨慎了,手下意识就攀上了身旁人的胳膊。赵珩想也没想,干脆直接拉着她停了下来:“你撑伞。” 容枝意啊了一声,随后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双脚离地腾空而起,像个麻袋似的被抗在了他的肩头。她暑热晕倒那回也是这样被他抗去找太医的,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叫唤一声后也没闹腾,生怕这人再一个不小心把她撞的头破血流,安安稳稳趴在他肩头打伞。 总算到了百姓们避雨的简陋雨棚,容枝意亲自上手,拿勺打粥,他们也无处可去,好些人家中都被这无情的雨给浸透了,只好一大帮子人挤在这临时搭的雨棚里躲躲雨。照水会些简单的伤口包扎,被叫去看顾受了外伤的病人,轻云则跟着赵谚救人去了。 突如其来的雷声又让刚刚被安抚完情绪的孩童们大哭了起来,受尽摧残的雨棚里充斥着乱嚷乱叫和七嘴八舌的议论。赵珩不知从哪忽然出现,找来件斗笠叫她穿上,可容枝意看他自己都没有,赶忙拒绝了,他还要领人去救那些被困的百姓呢,她不过来送个吃食,哪里用得着这些。 可他听不进去,径直给她披上了:“我不给你穿,一会儿你表哥见了又该说我了,说我不懂照顾妹妹。再者,他肯定也要解下自己的给你,我得风寒事小,他得风寒那可就糟了…” 赵珩边穿边说,眼下都说到国家根基上了,容枝意正在给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盛粥,她手也没停下,打断道:“你不过是怕我染风寒,何至于寻那么多理由。” 赵珩给她戴帽子的手一停。 嘈杂的雨声里,有人在喊叫,有人在狂奔。慌乱的天地里,她语调从容不紧不慢,又轻又柔,不过低声的喃喃。侧面看去,眼睫上悬着的雨滴随着睫毛轻颤而滑落,顺着脸颊流至下颚,眼眸里还有层朦朦胧胧的薄雾。 下一瞬,他又故作镇定的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然而这样难得温情的画面也没能持续多久,赵珩很快就又被叫走了。随后有个小吏搬了把椅子让容枝意坐下休息会儿,她接过道谢,自己倒是没觉着累,转眼瞥见了方才那位抱着孩子站在角落的妇人,正在艰难地喝着粥。 那孩童被裹在厚实的棉布里酣睡,身边还立了个十岁的小女娃,正害怕地抱着大娘的一只腿,容枝意看得颇多感触,走了过去,这短短的距离,仍不断有人向她道谢,她笑着说无妨,走到那大娘身旁邀她过去一坐,大娘诚惶诚恐。忙摆手说不用,容枝意摸摸女娃的脑袋,又劝道:“坐着好吃粥,孩子也能睡得舒服些,我好不容易挤过来一趟,您就别拒绝我了。” 她大概也是抱得累了,没再拒绝,由容枝意搀扶着挤了回去。她道谢坐下,忽的道:“小娘子一定是极好的人,这粥里的米都是好米呢。” 容枝意不懂这些,但宁府肯定不会把钱省在这种地方。可这么一说,忽然想到她这回偷了这么多米,朱氏回去会不会来找茬呢?那到时就按市场价给她补回去好了,用银子能解决便不算是麻烦。 “大伙能喝便好。”容枝意笑道,看着大娘身边这一儿一女,想了想又问,“大娘,怎么不见您家郎君?” “哦,我家郎主随那两个俊俏的小郎君救人去了。”她只喝了一口,便把粥给一旁的小女娃了,还轻声让她给阿爷留一些,“两位小郎君也和你一样,不是普通人吧?我瞧里正都对他们点头哈腰的。” 容枝意摇摇头:“天灾面前,人人都是普通人,”转而又道,“可他们,还有您家郎君,都是今夜的英雄。” “小娘子也是。”小妇人轻拍襁褓中的幼孩,笑眼柔和。 容枝意和名叫秋儿的小女娃打成一片时,赵珩跟赵谚一起回来了,两人像是去坭坑里打滚了一番,满身泥泞,她更是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赵谚。他只道了句辛苦妹妹便又匆忙跑开,赵珩怀中还抱了个哭闹不止的孩童,身后有人架着块木板,上头趴着个背后插着一根断裂木枝的妇人,血和雨水掺杂在一起,将她整个后背的衣裳都浸透了,实在触目惊心。 秋儿看了一眼便吓得躲回阿娘的怀抱。 “雨把房屋冲垮了,妇人抱着孩子,用脊背撑下砸下来的砖瓦,如今昏迷了,咱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赵珩解释了几句,容枝意顺手接过他手中的孩子。 身旁立马就有人认出:“这是郑三家的孩子!” 赵珩满脸淤泥,容枝意抱着孩子让他去洗把脸,然后学着大娘方才那样轻拍,试图安抚这个孩子。可不知是她的方法不对还是什么原因,孩子竟然越哭越响了。 大娘凭借经验猜道:“姑娘,他许是饿了,给他喂些粥汤吧。” 容枝意哦了声,找了个碗倒了些桶中仅剩无几的粥汤,那大娘的夫君就是抬人的,现下也走进来了,秋儿把喝了一半的粥递给了他:“阿爷,姐姐说您是大英雄。” 杨大郎这才看见容枝意,向她道了谢后又摸了摸秋儿的头:“姐姐才是英雄,秋儿长大要跟姐姐一样,做真正的英雄,好不好?” 秋儿一口答应,容枝意不好意思极了,她不过来发个粥,何谈英雄呢。可她眼下手足无措,还来不及与他们细说,抱着个孩子不知该换哪只手拿碗,大娘将孩子交给孙大郎,便站起身来帮她,给她纠正了抱孩子的姿势后,便耐心十足地一口一口给孩子喂起粥汤,嘴里还哼着小曲轻声细语地哄着孩子别哭。 小小的雨棚里上演着这温情的一幕,为这个寒冷的雨夜增添了点点的星火。可窗外依旧是风驰电掣,暴雨如同倾泻而下的瀑布,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天空黑沉得仿佛要塌下来了一般,迷潆一片。简陋的雨棚终于坚持不住了,在一道震耳欲聋的霹雳过后,轰然倒塌,电光火石之间,在外头的众人四处逃窜,容枝意被挤在雨棚最中央,一时无处可去,在一阵慌乱之中,抱着孩子躲进了施粥的木桌底下,顾不得疼痛,整个身子都摔进了雨水当中。 她蹲在桌下,雨水漫过脖颈,不知何处飘来的落叶枯枝从胸口浸入。容枝意没有法子,只好高举啼哭的孩子,好让他免受雨水侵蚀。 雨棚不过是几层油纸做的,便是砸在身上也死不了人,可那几根撑着雨棚的木桩也一哐啷砸在正中间这木桌上,万幸这木桌还算结实,她与孩子都无事,否则听这声响她都已经看到自己溢出的脑浆了。四周皆是漆黑一片,孩子突如其来的哭声又让她变得有些心慌起来,只有刺骨的雨水在提醒她,要稳住,不要害怕,表哥与赵珩一定会来救她的,一定会来的。 “可有人受伤?”她强忍慌乱问道。 她仿佛一颗定心丸,周围人很快互相询问了一番:“暂且没有!” 想来是木桩倒下来时桌子挡了一番,缓冲了强烈的撞击,木桩本也算不得粗壮,再滚下去时便没有那么有力了,可坏就坏在,木桩将雨棚四个角压得严严实实,黑暗中,众人根本寻不到逃出去的缝隙。 “大家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怀中的孩童都停止了哭泣,久到容枝意都习惯了黑暗,正想着要不要自己寻法子出去,远处便传来一声声叫喊。 “容枝意!容枝意——”满目漆黑动弹不得倒让她的耳朵变得更灵敏了一些,是赵珩与婢女侍卫们在喊她,她终于重获希望,放声大喊道:“我在这!我在木桌下面!” 听到周围的人一个又一个被救走的声音后,容枝意总算放下心来,老老实实坐在这雨水中等着救援。眼前重新出现光亮的一刻,她不适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映入眼帘的是赵珩跪在雨中焦急到满面通红的脸庞,哪怕在黑夜里她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全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有什么东西从他眼角滑过,容枝意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因为下一瞬,他抱住了她。 她被迫往后倒去,他紧紧抱住她,手从她肩头抚至后脑,不顾婢女们紧张担忧的哭泣声,不顾周围的兵荒马乱,像要把她揉进骨髓一般。比起她被困雨棚,更着急的人好像是他,需要安慰的也是他。 雨水吞噬了周遭的一切躁动,翻滚着,咆哮着。眼前朦胧一片,哪怕是这样,她也能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急促得就快要跳出来。 良久后,她像是安抚怀中孩子一般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 “意儿!”如同方才那样焦急的声声呐喊将二人拉回了现实。赵谚在雨中不顾形象地奔跑着,雨水溅地到处都是,身后跟了一群人。 赵珩扶起他,哭得满脸泪的照水接过孩子。 容枝意快步向赵谚走近与他报平安:“表哥,我没事儿。” 赵谚喘着粗气,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眼站在一旁垂眸皱眉的赵珩,确认两人都无事后才松了口气:“无事便好。”后头有人递来把伞,他接过给他二人撑上,又走近一步,伸手拨开容枝意眼前的发丝,再次确认她是否毫发无损,“把我吓坏了。” 容枝意再次怔怔,经历了这场小小的灾难,她此刻前所未有的觉得,从前好像是她太悲观太小看自己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姨母,还有两个一直被她忽略,却很在乎很在乎她的人。 确认她无事后,赵谚便开始发刚派人满长安搜集来的雨具,准备带领众人离开这里。容枝意问他要带着人去哪,他神色寡淡:“去东宫。” 进宫?这么多人!容枝意惊呆了:“这…不合规矩,朝臣能同意吗…” 赵珩冷笑一声:“这帮子老顽固眼里,做什么合规矩?他们又不住皇宫!若非我府上比这好不到哪去,我便带人去我那了。” 郢王府在东北方向,那里地势也不比这高,只是好在那大片都是些王公贵族,宅子也牢靠,况且被淹了也不愁没地方去。去东宫,的确是目前最稳妥的法子了,不然哪里能去找淋不着雨又能待下这么多老百姓的地方呢? 想到这,容枝意灵光一闪,还真有,绝对比东宫稳妥! 我有个法子!不如去寸光阴吧!”容枝意眼睛都亮了,开始分析起利弊,“寸光阴有三层楼,丝毫不怕被雨淹了,还有前院后院,上上下下那么多房间,足够待人了。离市集也近,要买什么都方便…”她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好法子。 可赵谚却摇摇头:“你已助我良多,不能再为你添麻烦。” “这哪里是添麻烦?表哥,我们自幼读书,夫子总教我们说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一切要以百姓为先。我非皇室中人,却白白得了皇家的养育,自然要为皇家为朝廷分忧。您无须再拒绝,便定下吧,就去寸光阴。” 容枝意态度强硬,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叫他说出这番话,赵谚面色看不出情绪,就在容枝意以为他要批评自己几句时,他却忽的问道:“从前只觉得你坚韧可爱,今日一言一行却总另我又惊又喜,听你的,就去寸光阴。” 这是哪里的话,他才让容枝意大吃一惊才对,一个本可高高在上的当朝太子,下得了泥坑,抬得了石板,丝毫不怕肮脏与混乱。 他向来周全,此刻也无丝毫慌张的部署着:“昀升,此地混乱,你带着意儿先行一步去做准备,我与阿旭善后,你看如何?” 赵珩点点头,同容枝意说:“那我们先走。” 近三更的时候众人终于被安排妥善在寸光阴坐下了,一间房安排了两户人家有,又给每户人家发了干净的热水做些简单的洗漱,至于受伤的,赵谚连夜找来了太医医治。 照理来说她将人带来这里,该先同宋嘉夕与唐可儿事先说明的,然今夜实在没来得及,只好让人等到辰时她们起身时去府外候着,否则她们今日一来定要吓一大跳以为寸光阴遭贼了。 总算安排好一切,容枝意便同其他人一样,靠着墙坐着,周围也响起了似有若无的呼噜声。赵珩提着这个食盒过来:“王府里送来的,你奔波了一夜,多少吃一些吧。” 食盒里装满了精致的糕点,若是往常,容枝意必然要吃个三四块才满足。可此时此刻,看着昏暗灯火下的赵珩,便回想起他在雨中抱住自己的那个画面,那样炽热,那样迫切,让她心底的疑惑越发深了。 容枝意心想,是时候该把话说清楚了。 赵珩见她不接,默然收了食盒,也靠墙坐下。 “赵昀升。”容枝意抬眸直视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赵珩拿吃食的手在半空中一顿。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她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对她好需要理由吗,难道不是从小就这样吗? 他迟迟不答话,她继而说道:“我阿爷的死与你无关,与郢王殿下无关,你不必对我有愧,不必弥补我。你我其实心里都清楚,我们长大了,经那一遭,再也回不到从前,裂痕会永远存在,无法修补,你不必如此费劲讨好我,又是送我生辰礼,又是给我做马鞍…” “从来都不是费劲讨好。”赵珩毅然打断道,“的确想要有所补偿,可我更是发自本心的希望你开心,不想看到你失意迷惘,就像生辰那日,孑然一身躲在院落里饮酒,连哭泣都要隐忍。我想要你日后喜乐自得,因为——”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心这么回答了我,所以我直截了当的告诉你。” 赵珩不再避开她的眼神,眼里明晃晃的,都是少年郎最最真挚的情意。 可容枝意觉得自己看不透也摸不透。 正欲开口,忽有人走近:“意儿。” 赵谚步履疲乏,见二人之间那有些不大自在的氛围,后知后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他来都来了,只好道:“都处理好了,走吧,我送你回府。” “那妇人怎么样了?”方才受伤最严重的无疑是那位背部刺伤的妇人。 赵谚叹气:“失血过多,伤口感染起了高热,就看能不能熬过今晚了。至于孩子,先交给了杨大郎一家照料。” 容枝意点点头,便想起身与赵珩道别。 “我送吧。”没曾想他也站了起来,朝赵谚道,“你不是还要回宫禀报情况吗,此事不能耽搁,我来送便是。” 赵谚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只道:“也罢,那你送吧。” 回去的路上二人都没有说话,经此一遭,谁都累得不行,容枝意在犊车里便睡着了,第二日一早醒后发现自己在内室榻上还有些奇怪,她是怎么睡到榻上来的? “娘子不如先清洗一番吧?”照水见她醒了,打了水来给她擦脸,容枝意这辈子没这么臭过,自己也有些受不了,便没再多想,跟着去洗漱了。 坐在浴斛中才想起来,她昨日一烧,烧光了容府大半的存粮,朱氏定然要来闹,昨夜是找不到她人,可今日一早怎的也没见她来?这可不像她的风格。 轻云在一旁玩她浴斛里的水,顺道给她解答了疑惑:“娘子昨夜睡得五头猪在您身旁打呼噜都叫不醒,世子怕走正门会被传闲话,扛着您翻墙就够折腾得了,还碰上了守株待兔的大夫人,又是让赔钱又是让赔米面,世子舌灿莲花说得大夫人哑口无言,她怕是接来下一月都不敢来找您麻烦了。” “当真?”容枝意笑得前仰后翻,“你们再给我好好说说,他是怎么骂她的!” 净室里传来主仆三人的嬉笑声,容枝意洗了几盆子的污水总算把自己洗干净了,又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吃了碗鸭花汤饼,顿时神清气爽感觉自个已经重新做人了,这才带着人去寸光阴,临走前也不忘记把银钱给朱氏送去。 到的时候赵谚和赵珩都在,并且带来了商讨的结果,说统一给住在光化门那的百姓造牢固的新房,由国库和皇家各出一半钱,就连造房子期间百姓们的住处也都有所安排。大伙听了都很高兴,能免费住新房谁不乐意呢?纷纷转身向皇城方向作揖道谢。容枝意看得热泪盈眶,正在偷偷拭泪,秋儿却跑到她跟前说:“姐姐,那往后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容枝意笑着弯下腰摸摸她脑袋:“怎么会?以后姐姐常去看秋儿好不好?” 秋儿笑着点点头,又伸出手指:“姐姐,拉钩。” 第16章 故人从不道归来 总的来说雨灾这事的结局还算是圆满,只是那位被刺伤的母亲,最终还是没熬住去了,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将孩子托付给了赵谚。赵谚听从皇后的话,将孩子交给了几位住在宫里的老太妃,这孩子哭声洪亮,赵谚抱他去的时几个老太妃都说他往后一定是个有福气。最后由那位养了狸奴团团的宋太妃收养了他,还让他循了亲生母亲的姓氏,为他取名余安。 容枝意也因这事儿被叫去了宫里,圣人和娘娘给她一顿夸,还问她要什么赏赐。她正要开口说是她应该做的,一旁的姚昭仪笑道:“县主博施济众、蕙质兰心,比起太子和世子也毫不逊色,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堪称皇室女子的表率。” 这话三言两语,又是意有所指说她不守女子本分跟着两个男子去外头做秀,又是说她是女子表率,可公主还坐在这呢,岂不是捧杀。 “昭仪娘娘言重,臣女一介平民百姓,因父亲的功勋得陛下垂怜赐予封号,还时常在身边教养,已是破例了,哪里还敢奢求更多?再者臣女能想到去救援,不过也是因为姨父常常教导我们要‘以百姓之心为己心’,带了些闲人给两位殿下打打下手,做了件平常之事,但昭仪娘娘这话倒叫臣女有些害怕了。”容枝意不想在姨父姨母面前展露自己不太乖巧的一面,没把话说得夹枪带棒。 圣人赞许点点头,还朝皇后一笑,完全没把姚昭仪的话放在心上,也丝毫没搭理她:“这话说得好,看来从前教给你们的那些道理不是白教的,你们各个都能学以致用,如此,朕和皇后也就放心了。” “但这回的事,还是要好好赏赐你,金银首饰你也不缺,不如你自己说吧,要什么赏?” 姚昭仪翻个白眼。 容枝意思索半天,灵光一闪,答道:“不如…就让臣女同姨母讨一句承诺吧!” 皇后疑惑,问她什么承诺。容枝意吐舌笑道:“就求,姨母不再催孩儿嫁人这句,如何?” 赵谰没憋住笑出声,皇帝也忍俊不禁,皇后愣了两秒后失笑骂了她一句:“哪有小娘子不肯嫁人的!” 容枝意撇撇嘴,皇帝说要成全她,皇后只好道:“罢了,今年不催你,就让你玩这最后一年,明年你必须给我好好选个夫君嫁出去。” 总归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拖过今年再说!她倒不是不想嫁人,只不过是怕以后嫁人了就会有人管束她,出门不能这么自在了。她对这未来夫君,其实还是有几分憧憬的。 圣人嘴里说不赏,但赏赐一点没少,后来又与赵谰一起用了顿午膳,这才得知赵珩自那日之后就没再进过宫,据说是得了风寒,病了在家休养。容枝意一听坐不住了,定是他把斗笠给了自己才着凉的。可复又想起上回二人话说得不清不楚,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她主动去找,面子可就丢尽了。 犹豫之际,便想,她这面子也值不起几个钱,不要便不要了,最终冲动打败理智,急急忙忙出宫想去探望他,走到宫门口一想不对啊,她这未出阁的女子,怎好这般光明正大去人家家里?在原地左思右想一番,这有什么的,他不也去过她院子吗?爬墙呗。 郢王府离宫里近,没过一会儿就到了,今日阳光刺眼,容枝意看着这高墙大院颇有威严,忧心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能不能行。在照水的理论指导及轻云的帮助下总算一只手攀上了高墙,这好不容易跨坐上去,刚伸出一条腿,忽的不知哪里传来声吼叫:“刺客!捉刺客!” 容枝意忙把脑袋趴下,郢王府竟然还有刺客!这世上还有人敢打赵珩的主意?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可这一低头怎么又没声了,刺客这么快就被歼灭了吗? 她微微抬头,这头抬得不得了,一看,底下三四十把弓都拉满了,箭尖直指着自己。 “说!谁派你来的!”领头的侍卫杀气腾腾。 容枝意觉得自己有些头脑发昏,想着别太引人注意了偷偷爬墙,结果被认成了刺客闹得全王府都知道了。 “蒋枞,”她忽的叫住领头的侍卫,那侍卫微微一愣,“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蒋枞鄙夷地放下弓,这声音该说不说倒真有些熟悉,可这刺眼的日头让他只能看到刺客一个模糊的轮廓,甚至还有些透光,不过好像是个女子… “你上来看看。”那女子吩咐道。 后头侍卫不由得一惊,这女子竟还找蒋侍卫单挑!他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她哪来的胆子?跟他们家世子借的吗? 蒋枞真的照做了,一跃上了高墙,定睛一看。容枝意朝他温婉一笑,这一笑也不得了,吓得高大威猛皮糙肉厚的蒋侍卫险些就此摔下高墙,话都不会说了:“县县县县…主…快,快放下弓!” “行了,”容枝意不跟他们计较,“听说你家世子病了?带我去看看。” 她没有怪罪的意思,可蒋枞还是有些后怕,带着四十人举着弓对着南川县主,他们世子知道还不得把他皮扒了,火急火燎就准备跳下去:“我带您去。” “等等,”容枝意再次温婉一笑,“劳烦你把我带下去。” 到头来她还是高看自己了!这么高,怎么跳嘛。 “这这…这可使不得啊,”蒋枞觉得经此一遭他都要得结巴了,“属下还是给您去喊世子来吧。” “他不是病了吗…”话未说完,蒋枞已经跳下去没影了,底下众人一哄而散。容枝意坐在这高墙上不知该作何表情,这郢王府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既然都发现了,不能安排一个正常点的人来迎接迎接她吗?看来表哥说得没错,郢王和王妃不在,就该给这赵珩找个世子妃,好好打理打理这阖府上下。 “容枝意!还真是你?他们跟我说我还不信呢。”东等西等,总算等来了赵珩。他未束冠,着月白常服,说病了到看不出,不过确实清瘦了几分。 容枝意白他一眼,把她晾在这半日,晒得她脑仁疼,要不是下不去,她恨不得转身就走。 赵珩一跃而上,替她遮了烈日,满脸的笑意:“来看我啊?我早都好差不多了。”就是好不容易找了理由不用去宫中值防,那还不多休息几日。 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而后朝他伸出手:“既然世子大好了,那我就回了,还劳烦您将带我下去。” 她真是作死,这大好时光不回去品茶焚香,来这儿做什么,凭白被人当成刺客,还生生在这高墙上晒了这么久,都快成人干了! 赵珩看着她这幅样子就知道是有脾气了,他抬手遮了晃晃日光,道:“今儿可真热,本世子特意让人备下了牛乳酥山解暑,县主不如用一碗再回吧?” 容枝意抿嘴,这个惯犯,就知道用这些伎俩来讨好她。嘴里头骂着,手却诚实的很,再次朝赵珩一扬:“最好再佐以樱桃。” 赵珩笑意更浓,牵过她手就带她纵身一跃,甫一落地,小娘子高傲地仰着头颅,把他手一甩:“忽然想起来我一会儿还有事儿呢,用了酥山就回吧。” 留下赵珩跟在身后偷笑。 这是长大后容枝意第一回来郢王府,这座长安占地最广的王府,内里修得倒是颇为内敛低调。她本是偷摸着来的,只粗略地看了眼,便觉府内的假山、凉亭、流水、竹林、马球场,无处不彰显着主人家尊贵的身份,是那些个光有些闲钱的暴发户人家如何也比不了的。 府上的丫鬟仆从也是各司其职,见到容枝意面上也不显惊讶,面无神情的低头行完礼,就该干什么又干什么去了,竟连舌根都不嚼,可见府中家风严谨。 二人默契地没提上回的事,走了快要一炷香的功夫,容枝意腿都有些发酸了,赵珩才说:“到了。” 他本就在园中湖边乘凉垂钓,忽闻容枝意来了,既要款待,自然要带她来整个郢王府景色最宜人的湖边了。 才刚坐下,便有排着队的丫鬟来上茶和点心。方才险些被晒干,又走了这许久,也顾不得什么酥山不酥山了,赶紧灌碗茶汤要紧,咕咚咕咚一碗下肚,加之湖边确实凉爽,暑热一散,这才觉得好一些。 赵珩在一旁与她闲聊:“怎么样,湖边景致如何?能入你的眼么?” “确实不错,亏我还觉着你病了定然难受,没想到这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又有鱼竿儿,又有棋盘…” 她环顾一周,眼光又落到上前为她添茶的婢女身上。从妆容精致的眉眼,再到与旁的丫鬟不一样的裙衫,这样貌,这身段,哪里是来做丫鬟的,恐怕是来做主子的吧? 莫非他也学那些纨绔子弟养什么通房? 容枝意面色立马沉了几分,简直恨不得立马走人了:“还有佳人在侧!” “佳人…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可你这佳人又不是日日都来看我。府中只有我一人,还是太过无趣了。” 他觉得她口中的佳人是她?呸!自己做的出还不敢承认了么?都这么明显了,也不把实话告诉她,怪道赵谦上回说他有喜欢的小娘子,原是真的。 “你若日日都来就好了,明日我带你去游湖采莲,后日咱们去竹林合奏,你弹琴我吹箫,或者我教你舞剑…还有咱们府上的厨子做小食点心也好吃,你定会喜欢的。”他还在滔滔不绝,容枝意却半句话都听不进去了。 光是瞧这丫头看向他时粘腻到能拉丝儿的眼神,她简直气不打一出来,还以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还以为他多有定力多有远见,没想到比那些个夜夜留宿秦楼楚馆的衣冠禽兽也好不到哪去,趁王爷王妃不在长安,人都带到家里来了! 越想越生气,回府!不,她要去告诉表哥!告诉圣人!一怒之下,茶也不喝了,噌的一声站了起来,一时没注意到那丫鬟给递上的茶,嘭的一声胸口撞在茶盏,茶碗碎了一地,茶汤溅了丫鬟一身,胸前衣襟浑然都湿透了。 “嘶…”。容枝意捂着胸口疼得说不出话。 “怎么了?撞着了还是烫着了?”赵珩见她疼得都蹲下了,又急又慌,“快快快,蒋枞!去把刚刚来的那个太医叫回来!” “且慢…”她僵直着上半身从地上爬起,“不用太医,我缓缓就好。” 赵珩忙扶她坐下,知晓她是撞着胸口了不好意思,命人拿了披风来,又侧过头劝她:“还是唤位司药来瞧瞧吧,万一有什么内伤就不好了。” “我没事。”要他献什么殷勤?她可还记恨着他呢,“倒是这位姑娘…” 那姑娘在一旁愣愣站了半日了,一听见容枝意唤她,忙跪下:“奴婢没拿稳茶盏,险些烫着娘子,求娘子恕罪。” 瞧瞧这神情,人是跪在这,脸上半分惊慌失措也没有。再看那胸口,湿…湿成这样了也不遮掩一下… 容枝意扯了自个的帕子给她:“擦擦吧。” “不必了,”赵珩制止了她,“郢王府不养闲人,茶水都伺候不好留着做甚,拖下去打十仗,丢出府去。” 啊?这…怎么跟她想的不大一样?他何时变得如此冷漠无情了,心爱之人也能随意打发吗? 这下那姑娘慌了,又哭又喊地磕头求饶:“世子恕罪!奴婢也不知道…小娘子会突然站起来,奴婢无心之失…” “还敢说主子的不是?再加十仗,赶紧拖下去,本世子不想再看到她。” 小丫鬟哭得更泪如雨下了,奈何赵珩全身心都在关注容枝意伤势如何,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她,一下子就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绑了手脚一扛,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貌美小丫鬟涕泗横流,容枝意这就有些心软了:“其实不关她的事,要不还是…” “世子!您不能发卖了奴婢!奴婢是齐国公夫人派来照顾您起居的!你不能发卖奴婢!” 齐国公夫人…是赵珩的外祖母,她派这样的丫头来照顾赵珩起居?这分明就是倚老卖老,仗着是长辈硬生生往他房里塞通房妾室啊。 容枝意满眼的疑惑最终得到了赵珩肯定的回答。既如此那姑娘再如何哭天喊地已是无用,赵珩铁了心要赶她走,管她是哪里的人。 “世子当真是辛苦,平日要去宫中值防,回府上还要处理家务。”容枝意为刚刚在心中误会他默默道了句歉,亲自给他添了碗茶。 “爷娘不在,偌大的王府只有我一个主子,难免有人兴风作浪。” “你待如何解决?”事关长辈,手段可不能太冷硬了。 见她面色严肃,他忽然笑出声:“就说被今日府上来的刺客误伤了。” “你…你敢笑话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赶紧把你那个侍卫叫来,说我是刺客便罢了,还留我一个人在墙头晒了这么久,我这皮都晒红了!” 赵珩想起方才她又气又恼的样子就好笑:“蒋枞,你干的好事,赶紧把酥山端来给县主赔罪。” 不一会儿蒋大侍卫就端了碗牛乳酥山上来,上头还点缀着新鲜欲滴的樱桃。容枝意裹着披风,心满意足接过,便听王府里的嬷嬷立在一旁汇报情形:“打了两仗便交代清楚了,是位扬州瘦马,今日新来的,打晕了原先伺候的婢子跑来您面前露脸。说是齐国公夫人使了银子,让她来府上伺候您,最好能使些手段让您收了她。” “呵,”赵珩冷哼,实在不解,“外祖母真是关心孙儿啊,从介绍娘家侄女介绍娘家表姑娘,到如今偷摸着给我房里塞些不入流的…瘦马?” 外祖母给外孙房中塞妓子,容枝意听了也大开眼界,赶忙尝一口酥山压压惊。 卉婵姑姑又问:“殿下待如何处置?” 王府里还是缺了个女主人,这种家宅事,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啊:“王府里不缺下人,我平日不常在府上,几位嬷嬷是看着我长大的,还劳你们多费些心,往后再有不知从哪来的新面孔,一律安排在外院,不让近身就是了。” 容枝意接过话:“得同她们先说清楚,世子是高岭之花,慧眼独具,若美貌输于嘉平公主,才气不如宋家大娘子,家世低于郡公府的,他看都不会看一眼,给他提鞋他都嫌。愿意走的就让她们走,还妄想的就尽管派去粗活,等到她自个愿意走为止。” 站成一排的姑姑们一一记下,记下后又默默看了眼赵珩,就照这位刺客小娘子说的办吗? 赵珩也点点头,没想到容枝意对家宅事还颇有看法,忙吩咐她们:“就听县主的,倒是前面得改一改,改成容貌、才华、家世、品性、气质输于南川县主的,本世子通通瞧不上。” 容枝意一个激灵,忙放下酥山,满心欢喜看向他:“原来世子喜欢我这款?那我可得离你远一些,省得哪日你看上我就不好了,咱们毕竟沾亲带故的…” 赵珩抿了口茶,心里似乎有什么心事被戳破,面上倒是脸不红心不跳:“照你方才所言若是传了出去,恐各家小娘子们会觉本世子眼高于顶,往后议亲艰难。” 确实,光美貌高于赵谰,长安已经无人了,更何况还要才气不输嘉夕,将这个大瑒翻过来翻过去颠一颠倒一倒,也寻不出人来了。 不对啊…像她们是眼高于顶,像她就不是了?这不是变着法笑话她吗? 坏人坏人坏人坏人!!论样貌论才华论家世论品性,她哪里就差了! 被她拿恶狠狠的眸子瞪了眼,赵珩总算憋不住大笑出声:“我的傻妹妹,才反应过来啊?” 这一笑,宛若阳春白雪,竟把容枝意看得直直发愣,小脸微红,端起酥山低下头做出大快朵颐的样子,好遮掩几分心中慌乱。明明是在贬低她啊,她这是怎么了,连心跳都加快了。 她也不想这样的啊,可是他喊她妹妹诶。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大病初愈,被府里姑姑嬷嬷们逼着吃了好几日的白粥,嘴里索然无味,偏生对面坐着个吃一口酥山就要朝她炫耀一口的容枝意,自己则端着黑漆漆的汤药,更觉世道不公。 于是当下就把气撒在了蒋枞身上:“你见过哪个刺客是穿裙衫的?” “也没见过哪位贵女来王府爬墙的呀…”蒋枞委屈得很,哪有小娘子是这样的! 赵珩更生气了,却也找不出理由反驳他,干脆把他赶下去领罚。 怼天怼地的郢王世子难得被自己侍卫怼了一句,心情更不美丽了,看着那碗黑汤药心里就发苦,容枝意见他不肯喝了,背着那些个姑姑嬷嬷,其中有个还是她自小最怕的宫中教养嬷嬷,煞有介事走过来附耳对他说:“你把这药喝了,我给你尝一口,怎么样?” 他半信半疑点头,而就在容枝意转身准备去拿酥山时,背后倏然传来一声:“卉婵姑姑!意儿说我把药喝了就背着您给我吃酥山!” “赵昀升!!!!!”容枝意大骂一句,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提裙追了出去,“你有胆子别跑啊...” 夕阳西下,湖边二人你追我赶,一如往昔。 第17章 众人皆醒我独醉 中秋宫宴前,容枝意在宫里住了两日,主要忙着给自己选嫂子。在那一句承诺之下,皇后总算是将给她选夫的事儿暂且搁置了下来,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选太子妃可是国之大事,皇帝近日忙完朝事几乎每晚都歇在皇后宫里,从几百位贵女当中一一筛选,剩下二十多人都准备在宫宴上传他们近前相看一番再筛一次。 容枝意在这次的相看大会中是极为重要的一名成员,被委以重任。众人所料不错,到了这日,最忙的不是太子本人不是皇后公主,而是她。 晚宴开始前,源源不断的官家女眷来同容枝意打招呼,话里话外都在问他太子妃人选可有定,定了谁?毕竟这话,总是不能去问太子本人的,也不好同皇后娘娘开口,更是没人敢去找嘉平公主的,这时候就只能来找太子正儿八经又据说很好说话的表妹南川县主了。容枝意按陛下娘娘教的中规中矩的答几句,这些个夫人也不恼,能在她面前带着自家姑娘露露脸留个好印象就很满意了。 太子表哥么,他本是皇长孙,现在又是嫡长子,自小便被寄予厚望,管教严格,万事都以学业为重。圣人恨不得样样都亲自上手教着,他也争气,文和武都是顶尖的,所以圣人刚登基那年就把他立为太子。这两年大了,又渐渐放手让他去处理些政事,不知是否有意,总之纳妃这件事儿就一直被耽搁了,如今才摆上明面来。 这些夫人们退下,容枝意刚坐下喘口气,又瞧见了一位熟人,正是她生辰那日见过的,武安侯夫人。 容枝意弯弯嘴角,和侯夫人互相见了礼寒暄了几句,侯夫人便说:“前些日子我娘家哥哥来长安,给我带了几盆南边来的秋菊,过几日便要开了,我便和含蕊琢磨着开个赏菊宴,到时给县主递帖子,不知县主可有兴趣赏个脸?” “夫人邀请怎能不去?儿也听大伯母说起侯府的厨娘做得一手地道的江南点心,嘴馋得紧,到时定准时登门拜见,夫人可别嫌儿贪嘴才是。”朱氏最是爱吹嘘这些,容枝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侯夫人笑了,连说几句到时定让她尝个够才好,见时辰差不多了才堪堪退下。 ··· 宫宴设在承天门,夜幕降临,意味着宴席正式开始,众人又跪又拜地好一番行礼,坐在上首的帝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让本次宫宴在的几位皇子轮番说助词,才吩咐宫女们正式上菜。 容枝意今日穿的曳地飞鸟描花金彩绣绫裙,和锦衣华服顶着贵重珠钗的赵谰坐一桌也没有失了色,一个昳丽无双一个倾国倾城,她都偷瞄到好几个偷看她们这桌的郎君了。 她说起宴会开始前好些妇人来拜见她一事,赵谰又问都有哪些府上的?容枝意一一答了,末了霸气侧漏的公主殿下说了一句:“那就同阿娘说把这些家的娘子都从名单上划了去,阿谀奉承之辈不配当本公主的皇嫂。” 容枝意:“……人家也只是问问。”好吧,你是公主你说什么都对。 今日晚宴颇为丰盛,鸡鸭鱼羊样样都上了,容枝意最喜欢的便是这道鲈鱼脍了,又肥又嫩,她吃了这么好些日的素好不容易熬到宫宴能开个荤,连吃了好几块呢。偷摸瞅了一眼,就连赵谰都吃了好些。 这时,坐在上首的几个妃嫔处却一阵骚动,赵谰一个眼神,身旁的婢女就上前查看了,随后附耳在她身边说:“是姚昭仪吃了鲈鱼脍呕吐不止,已经去请太医。” 容枝意听了半句话,鲈鱼脍?吐了?难道这鱼脍被下药了?遭了,她吃了这么多不会也有事吧,怎么感觉自己的肚子也开始难受了… 当然很快,容枝意就知道是她想多了,是她心理作用。因为太医跑来一诊断,立马跪下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娘娘。”这话一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有喜了,也放下筷子起身恭贺。 当今圣上子嗣较薄,最小的孩子便是姚昭仪出的八皇子赵谕,这姚昭仪原是武安侯最小的妹妹,入宫才不到三年,这接二连三的有孕,也是够走运的。 圣上果真高兴极了,当场就封姚昭仪为贤妃,还赏了一堆金银细软,吩咐她定要好生养胎。 容枝意清楚的听见一旁的赵谰冷哼了一句,也是,这姚妃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怀了孕,太医说都已经满三月了,怕是偏偏选在了这宫宴上好借此大出风头一场吧。这种手段古往今来就没少过,自小出生在宫中的赵谰能不懂?容枝意抬头看了看坐在上首的姨母,好在姨母看起来神色如常,还在吩咐着姚妃身边的宫女好生照料着,也罢,只要这姚妃娘娘往后能不作妖本分些,生男生女的进不进份位的又有何妨,皇后的嫡长子都这么大了,在朝中也已有自己的势力,上回水灾的事情还叫他得了不少民心。再者,姨母这些年来能稳坐稳正妻之位被圣上信赖敬重,靠的可不止是结发夫妻那点情分。 但她能不作妖吗?容枝意不置可否,上回还捧杀她呢。 既是给太子选妃,皇后必定是要传几位备选的姑娘上前相看一番的,容枝意吃着碗里的菜,又瞄了眼坐在对面的太子,他也偷偷抬头打量着上首,她偷笑,果然不管表哥平日里如何说一切都由阿爷阿娘做主,装的有多不在乎,面对自己将来要相伴一生的另一半,多少还是会好奇的。容枝意的眼神又落到坐在太子身旁的赵珩,见他也盯着自己,对视一瞬,赵珩嘴角弯弯勾起,她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忙低下头不再看去。 “诶,你最看好这里哪一个?”赵谰指指台下那些或自愿或是家中的逼迫下盛装出席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们。 这她哪敢说啊,这不是得罪人吗? “我看啊,唐姐姐就不错。”见她不说话,赵谰开口了。容枝意跟着她视线望过去,唐可儿正聚精会神跟一只烤羊腿奋战。 正巧这时上首的皇后唤了唐可儿上前,容枝意见她猛的抬起头,放下了烤羊腿,用婢女递了的帕子擦了擦手就上前来。 等唐可儿走近了些,容枝意才清楚的看到,这人怎么也不擦擦干净!这嘴角还沾着几粒孜然呢! 她连忙咳嗽几声,终于引得唐可儿看了过来,大概姐妹之间还是有些默契在的,她才用手点了点自己嘴角,唐可儿便知道了,连忙用帕子抹了抹嘴,上前答话去了。 “看来看去还是唐姐姐最有趣,我喜欢!” 容枝意也赔笑:“呵,她确实…可爱至极。” 皇后友善地询问了她几句,大概是唐可儿答得很好,赏了她一只白羽莲花镯。 赵谰若有所思地说:“看来这是进入四选了。” 容枝意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唐可儿一眼。入宫固然是好的,表哥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但可儿这个性子,真的会甘愿入宫吗。 “给了镯子的小娘子就算不进宫,应该也会被赐婚给二哥哥、三哥哥还有堂哥们以及在京的几个未婚郡王。”赵谰说完,还似有若无地观察了一番容枝意的神色。 “你堂哥也要选妃?”她脱口而出问得竟然是这句话。 似是得了想要的反应,赵谰满意点头。 与此同时,二人面前走过一气度婉约又端丽的小娘子,她看着那娉婷而去的背影,联想到这人她在太子妃名单里见过画像,是张太傅和寿昌大长公主的孙女,容枝意记得清楚,在第三轮的严格筛选中她是第一位被留下来的。从背影看去今日穿的是累珠叠纱粉霞百褶裙,圣人和娘娘似乎对她很是满意,问了她好些话。 容枝意面上神情不变,心里却忍不住琢磨,赵珩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小娘子?她实在好奇。他待自己都那么好,待她的世子妃只会更好。他那样的人,为了喜欢的小娘子就是摘星星摘月亮都是不在话下的。 思忖间,忽然觉得面前摆了满桌的佳肴有些索然无味,干脆放下玉箸,朝赵谰道:“鱼脍吃多了有些难受,我去透口气。” 才刚起身,下一位被邀请上前小娘子也走过了,她下意识抬眸看了眼,是武安侯府的姚含蕊,她今日一身豆绿色长裙,尽显小女儿家的活泼娇憨,也照样领了只镯子回去。 容枝意望向对面,赵谚连头都没抬一下,毕竟这姚含蕊也要喊姚妃一声姑姑的,表哥再想不开也不会娶他做太子妃,看与不看又有何妨。不过姚含蕊下来时,她清楚的观察到她往对面侧过头瞥了一眼。不由心中叹息,哪个少女不怀春,真是段孽缘。 “这儿没意思,”赵谰也站起身:“我同你一块儿去吧。” 二人百无聊赖,相携走远,耳边热闹的歌舞与嬉笑声忽远忽近。正好赵谰说要去更衣,容枝意便一人坐在盥洗室外头的石凳上等她,想起中秋月儿圆,便抬头望了一眼,虽是夏夜里,月光洒落人间,却是意外的清凉。 她翘着脚,尽情感受风吹衣袂带来的片刻宁静。可没过一会儿,盥洗室边的竹林里便忽然走出一位郎君。容枝意望了眼,并未认出是何人,心想许是也觉得宴席上烦闷出来透气的哪家郎君,想来他见这儿有人,也不会久留的,便装作没看到,自顾自坐在石凳上。 轻云见状,绕过石桌,挡住了那位郎君看过来的视线。 可挡得住视线,挡不住人家的步伐。郎君负手走近,在她背后三尺外站定:“不知…您可是乞巧那日在曲江池畔射箭得了兔儿灯的小娘子?” 容枝意偷摸着瞥了一眼,郎君年岁不大,与她表哥差不多。努力在脑海中回忆这人是谁,可怎么思索,都对不上样貌和人名,眼看轻云也摇了摇头,越发确定,这人她不认识。既不相识,找她做什么?容枝意虽不解,但一想到今日宫宴受邀的要么是王公子弟,要么是朝廷新贵,人家都主动上前打了招呼,她也不好太过失礼,只起身回了个礼,并未答是或不是。 那郎君样貌清秀,今日穿了件玄青的襕袍,朝容枝意笑了笑,语调里说不出的兴奋,再次颔首:“在下太府寺卿之子,前些日乞巧节,曾在曲江池畔见过娘子一面。” “那日射靶摊子上,您箭无虚发,实在令某钦佩,当下便有意想要结识,可无奈那日被人搅了局。没曾想…今日竟在宫宴上偶遇了您。”他摸了摸头,眼神飘忽,面色羞赧,“方才还有些不敢相信,见您离了席,便想来问问,没想到真的是您。” 越说越糊涂了,虽言语有些失礼,但容枝意看他那副羞红脸又手足无措的样子,便知他是没有恶意的,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也起身再次回礼:“周郎君。” “娘子竟然知道…”姓周的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面色更红了,“本该由在下先做个介绍的,失礼了,我在家中行三,今日得见娘子,实在是周某之幸。” 容枝意点头:“我知道,你阿姐是胶东郡王府的世子妃。” “对对对对对!”周三郎点头如捣蒜,随即笑开了花,再度重复,“娘子竟然知道…” “知道一些。”容枝意虽对不上面孔与人名,但长安各家的盘根错节的关系,她还是很清楚的。抬眸看眼前这位面红耳赤的郎君,这周家也不是破落门户,但这人怎么…看上去傻愣愣的。 周三郎见她打量自己,慌忙将视线挪到了地上,看着容枝意鞋尖,扭捏了许久,才讪讪开口:“方才见您与公主坐在一块儿,恕在下唐突,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我姓容。”容枝意言简意赅,周三郎大概是猜出他身份,连连颔首施礼,这一番寒暄下来,少说也有一盏茶的功夫,可容枝意暗自张望许久,盥洗室外竟还未瞧见赵谰的人影。眼看时辰差不多,便想进去寻她,刚想与周三郎道别,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咳嗽,咳嗽里竟还带着些许怒气。 转过头,是赵珩,身后还跟着心虚的赵谰。容枝意见状,赶忙朝面前人敛衽:“周郎君,失陪了。” 语毕抬脚便往赵谰那去:“你何时出来的,我等你许久了。” 此时周三郎也注意到赵珩了,他也是今日经人介绍,才知这位是赫赫有名的郢王世子,心中虽有些害怕,但还是迎了上去:“见过世子,在下太府…” “娘娘在上头传你,半天不见人影,偷跑出来这么久,好玩是吧?”他似乎有些气愤,周三郎心头一跳,琢磨着是不是要替人解释几句。 “娘娘找我?”容枝意登时慌了,“我这不是陪谰儿更衣么…”哪儿晓得她这么慢啊,当然这句话她没说出口。 “表姐,你可别将错推到我身上,我早就回席上了,是你一直在跟那人说话,忘了时辰。”赵谰这话张口就来,可容枝意坐在这石凳上那么久,不过才与周三郎说了两三句,期间分明没见到她出来,怎的就忽然带着赵珩来捉她了? 她肯定是被赵谰背刺了! “你是…?”赵谰用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站在容枝意身后的郎君,气氛有些僵持。 “他不是谁。”容枝意摆摆手,打了个圆场,“咱们回席吧,不是说娘娘找么?” “慢着。”赵珩迈步到周三郎面前,直直打量了一番,仿佛要将人盯出个洞来,“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跟了人一路,说,你打算做什么?” “您误会了…”周三郎正要解释,赵珩冷哼:“误会?公主殿下亲眼瞧见县主一离席你便跟过来,分明是预谋已久,何来误会,你今日不给本世子解释清楚,就别想走了。” 他名声在外,周三郎早已被他盯得汗流浃背,支支吾吾解释了半晌没说成一句话,手都快抠烂了,总算熬不住:“世世世世子…某贸然打扰,先行告退了!”语毕朝众人行了个大礼,头也不回拔腿就跑,消失在了竹林里。 赵珩正要派人跟上,手却被人拉住了,这才回头看向容枝意,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倒是担心那周三郎,生怕自己找她麻烦似的。方才赵谰跑来跟他说表姐被不认识的郎君搭话,他心里是电闪雷鸣,就怕那人要对她做什么,没想到这一来,二人聊得挺开心啊。 她这又是丁二郎又是周三郎的,追求的人不少啊!明日是不是还能出个王四郎张五郎的?再者,方才他也没要对周三郎怎么样,反倒是她,拉着他们就要走,给那周三郎解围。她什么意思?他就这样嚣张跋扈,不问缘由便能给人定罪? 赵珩气不打一出来,心里说不出的失望。他知道自己名声极差,可别人信了便信了,他完全不在意,但她不行,他必须要跟她好好探讨一下这件事。随即瞥了眼赵谰:“你先回席去。” “好嘞。”赵谰看着她堂哥那头顶乌云的脸色,心想是自己这招起效了,提着裙裾就跑,在竹林里找了个绝佳的位置,招呼佩双趴下,二人一道躲了起来偷听。 “容枝意。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谰险些惊呼出声,一上来就这么劲爆啊! 容枝意迟疑地看了眼赵珩,顿觉莫名其妙,先是对着她一顿撒气,又是吓跑了周三郎。但她凑近一闻,他身上虽有些酒味,眼神却是清明。他那么厉害的酒量,不大像吃醉了,怎会无缘无故问出这么奇怪的话? 不不不,不只是话奇怪,他今日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奇怪。 “什么什么人,你在说什么?” “外间人人说我是纨绔,将我那些事迹传得罪大恶极,又是辱骂又是贬低。所以我好奇,身为朋友的你,是如何看我的?” “嗯…”容枝意若有所思,既要问这个,那她便有话说了,绕步到石凳上坐下,“你的确如传闻里一般嚣张、猖狂、狠心、不讲理、肆意妄为、自大、谁都不放在眼里…” 赵珩刹住脚步,无奈扶额:“停停停,就没句好的吗?” 容枝意忽然弯了弯嘴角:“我还没说完呢。虽然你行事如此,但我认为,这些不算缺点。心狠手辣那是对着恶人,张狂不讲道理那定是有人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惹怒了你,至于肆意妄为…那你的确有这个自大的底气。而且在我眼里,你重情重义、护短、洒脱、嫉恶如仇、敢作敢为…是我在这世上最佩服的人之一。” “倒也没有这么好吧。”赵珩也坐到石凳上,这陡然被夸了几句,他都不好意思了。 容枝意笑意盈盈望着他,眼神好似能看透人心,忽而话锋一转:“但是我想不明白,你方才为什么这么生气?周三郎没有越矩对我做什么,不过站得远远的说了几句话,你不用这么着急。” “我…”赵珩竟然一时语塞了,明亮的眼眸顿时变得黯然失色,“我只是怕他找你麻烦。” “多谢。”她对上他的目光,“但我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关键时刻还是有一定自保能力的,更何况有轻云在呢,你这骤然离席,被人瞧见与我在一块儿,对你名声也有损。” 所以这话的意思是,她并不需要自己?前头的奏乐声不知为何停下了,只能偶尔听到竹林里几声凄凉的虫鸣。 倒符合他的心境。 “我从来不在乎什么名声。”赵珩眼底一片冷意,“你若只是不想见我,不想让我扰你好事,不必用这个理由搪塞我。” 怎么才说两句就开始吵架了?赵谰急得恨不得钻出来替赵珩把话说清楚。 容枝意不由发笑:“我不想见你?那你来解释解释,为何我一听你病了,便要去爬你府上的墙?” 赵珩愣了愣,眼前小娘子继而说道:“还有这周三郎,一不是神仙二不是什么人间绝色,我与他说话,哪称得上什么好事?” 再者,她与周三郎说话关他什么事?何必来这阴阳怪气地指责他们。说来说去,又回到了雨灾那晚未尽的话题,容枝意实在不明白,他对自己的过分关心究竟是为何。 这个问题不弄明白,他们之间没办法沟通。 “听说今日除了选太子妃,圣人也也预备给你挑一位小娘子。”容枝意心中本就有气,干脆借此机会将话与他说清楚,“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从来没遵过什么男女有别,但咱们毕竟不是嫡亲兄妹,从前小所以没什么,可也许再过几日,你就会有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子妃了。你不在乎名声,怎知人家在不在乎?” “上回爬郢王府的墙是我欠考量了,你放心吧,日后不会再有了。往后我会与你保持些距离的,省的旁人误会,给你添麻烦。” “离席挺久了,娘娘还在找我,我先回去了。”容枝意双唇紧抿,显然是生气了,话才说完,也不看赵珩是什么脸色,大步迈入竹林,丢下了在原地发愣的赵珩。 这番话她一直憋在心里没说,是因为她也不想因“长大”二字而失去他这个朋友。可今日忽然听闻他要娶妻,不知为何,有种干什么提不起劲的感觉,分明前两日还在王府与他打打闹闹,以为能与他冰释前嫌,可没想到…他忽然就来了这么一出,话都没听明白就上来指责别人。 赵谰从草丛里钻出来,赶忙拉住她:“表姐,堂哥不是这个意思!” 容枝意再生气也不能向她发作,淡淡道:“你不必替他说话,他都要娶妻了,来管我作甚,有这个功夫,不如在前头好好与人相看。” 赵谰脚步一滞…所以归根结底,表姐生气的原因只是堂哥要娶妻? 不对,赵谰一拍脑门:“表姐气的应该是堂哥要娶妻了还不把话跟她说清楚,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在这阻拦她与旁的郎君闲聊,对吧佩双?” 佩双看向在石桌前徘徊踱步的赵珩,不由面露难色:“可是殿下,世子真的知道他喜欢县主吗?没准还觉得县主这通脾气来的莫名其妙呢。” “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本公主五岁就看明白了,堂哥那人精还能不知道?当初他们可是险些要议亲的,若不是表姐回杭州他们分开了三年,没准现下已经成亲了。” “可是有句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看话本里那些角儿,哪个是蠢笨的?这感情之事跟聪不聪明可没什么关系,有些人天生对这方面反应就慢些。再者,世子和县主那是多金贵的人,向来只有旁人追着他们的份,哪有他们追旁人的,没明白过来也正常。”佩双深叹,“但他们自己若是绕不过弯来,殿下您在后头如何使力,那也是无用功。” 被这小丫头一提点,赵谰豁然开朗:“佩双,你这话本子看多了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第18章 众人皆醒我也醒 直至宴席结束,帝后领着众人赏月,她都再没瞧见过赵珩。 自个也没什么闲逛的心思,经人提醒才发现自己的头顶朱钗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根,就跟赵谰说了一声,退回去寻,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她也不差这一支钗,但掉在宫里的东西,万物都有可能被拿来做文章,必须得长个心眼儿。 从方才经过的地方沿路找着,刚弯腰找到一个亭子前,就听亭子里坐着的两个小姑娘正在说话,她本无意偷听,刚要往后绕过去,就听见一句:“太子殿下我倒没仔细瞧,不过那郢王世子倒是如传闻里不同,简直是谪仙般的人物!” 这个声音她好似在哪听过,连忙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人,转头示意身后的照水别说话,矮了矮身子,另一个娘子开口了:“堂哥性子活泼最是爱说笑,这些年不在长安,前些日子才回来,传闻嘛,半真半假吧。” 能称呼赵珩为堂哥的人,那自然是皇家的人了。容枝意昂起头瞥了一眼两个坐在一块儿的背影,其中一位着豆绿色长裙——她想起来了!是姚含蕊!原来她打量的那一眼,不是在看太子是在看赵珩吗? 姚含蕊又问:“茹姐姐,那你可知世子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茹姐姐?姓赵,赵茹?好像没有这个人,她灵光一闪,宜都郡主赵依茹! “这我倒是不知,不过我前些年是听说过,表哥同皇后娘娘的侄女关系甚好,那时圣上还开玩笑说要让表哥去提亲呢。哎,都是幼时的事儿了,放到现在也说不准了。” “南川县主?果真是她。”姚含蕊的声音顿时拔高了几分,“我那回还偶遇她和世子单独去松涛居用膳。” 接下来的一盏茶时间内,容枝意都在听姚含蕊说她是如何如何顶撞朱氏,害容姝关了禁闭的。不过她还是捕捉到了最重要的信息:她不是听容姝说得,想来那就是朱氏了。后面的话容枝意也不想再听了,还是转头去寻她的耳坠吧。 和赵珩议亲这事儿,就是俩人躲着赵谰结果在树上睡着了,让东宫的宫人们一顿好找连姨父都惊动了那回。后来姨父便找人问了她和赵珩关系如何,想做主给他们定个亲,连郢王妃都同意了,最后还是娘娘开口说,不如等孩子们再长大些问过意愿再做主才耽搁下来。容枝意自嘲一笑,当时要是真的定亲了,也不知现在是何光景。 “葡萄,找你半天,你去哪了!”刚拐出亭子,容枝意就见唐可儿拉着一个小娘子脚步匆匆而来。 那小娘子正是方才见过的张娘子。唐可儿拉过她:“这位是张太傅与寿昌大长公主的孙女,闺名唤雨薇。哦对,是她捡到了你的朱钗来找我的。” 她朝容枝意含笑施礼,将朱钗递还给她。容枝意大喜,接过回礼:“我正四处找呢,多谢,你唤我意儿便好。” 张雨薇也不以为然,粲然笑道:“县主多礼了,恍惚记得幼时祖母带我去东宫时也见过你,那时正与公主一同比拼投壶,见我来了还招呼我用点心同你们一块儿玩呢。” “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那时殿下总拉着我投壶呢。”她是随便说的,只记得有那么一段时日,但也不得不佩服这小娘子,这么久之前的事她竟还记得?果真不一般。 “好了,咱们快走吧,圣人正喊几个殿下舞剑呢,大家都在那凑热闹,我们也快去看看。”唐可儿拉过二人。 容枝意刚走到人群边站定,就见到在其中舞剑的是三表哥。召王连剑都舞得人如其名“谦”,刚中带柔,让人观之竟有如沐春风之感。 看得正沉入,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意儿。” 容枝意头皮一麻,不为这声意儿,只为喊她意儿的人是赵珩。 平日里素来直呼大名,要多狂妄有多狂妄,今日…语气竟这般低落,不会是因为她方才话语太重,伤到他了吧? 她回头看去,这下不止头皮一麻,连心头都止不住发颤。只见他整个人垂头丧气,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眼底的失望和落寞如一盆冰水,“轰”的一响从头顶浇下,好似淋了雨又被雷劈了的小狗。 她她她…她竟然把不可一世的郢王世子伤成这样。 “你…”容枝意想问问他是怎么了,却不敢开口。 “方才是我错了。”赵珩神情沉重,连一贯上扬的嘴角都忍不住耷拉了下来,“你说得对,我不该干涉你这些…但保持距离这件事,还能有回旋的余地吗?” “你上次不是求了娘娘,今年不定亲吗。”赵珩抿唇,似乎自己也觉得想法有些荒唐,“我想过了,你不定亲,那我也不定,咱们就能一直做朋友了,对不对?” …这样也可以?容枝意忽然笑出声,原本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你耍赖。”她装出几分嗔怒,“要是我这辈子都不定亲,那你也不定么?” “我不定。”见她笑了,赵珩松了口气,答得格外坚定,“咱们俩就该一辈子在一块儿瞎玩,混迹江湖行侠仗义,老了一个做尼姑一个做和尚,死了也埋在一块儿做邻里,怎么样,你敢不敢?” 月光下,小娘子笑容得意,抬头直视他:“我有什么不敢的。” “你敢,那我也敢。”他仍旧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心尖淌过一阵暖流,再不见方才的落寞。 恰逢此刻召王已经一曲结束了,下一个便是他,拿起佩剑就要上场,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回过头:“你别气了,我这就去舞一曲,当是给你赔罪。” 容枝意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么多人看着,算哪门子的给她赔罪。 “哇!是世子要舞剑吗?”她循声看去,正是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姚含蕊。 容枝意抬头瞥了一眼站在中央身着亲王级别紫色襴袍的蹁跹少年,已经摆好姿势像极了孔雀开屏。被疯狂嫌弃的赵珩隔着人群偷偷看她,抿唇一笑,身旁的几位小娘子都惊呼了起来,纷纷猜测世子方才是在看谁。 容枝意白了一眼,转身就想走,却听“铮”的一声,表演开始了,她退回几步,透过人群偷偷看去。 赵珩的剑舞得比召王有力得多了,确似他平日里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性格。悠扬琴声伴着行云流水的动作,说得上是英姿飒爽气宇不凡。皎洁的清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挥舞长剑的赵珩身上,像是为他镀上了一层神秘的柔光。 她总算明白过来他与别人的差别,就算是英俊如太子如谢少尹,好似都比他少了一些张狂荒谬的“野性”,少了些坦然的少年血气。他们墨守成规一辈子,而他像一阵无拘无束的风,朝气而纯粹。 他问她如何看待自己,其实她还有许多没有说完的话。例如她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他,没有什么事会让他烦恼,想来哪怕是阎王爷站在面前,他也会笑着说:“老头,敢收我,你不要命了?” 方才那股莫名而来的恼怒荡然无存,真是奇怪,他永远都是这样,能让她忘却烦恼眉开眼笑,让蛰伏于黑暗良久的她依然能感觉到有和煦的风吹向她。 在这个充满试探、算计、误会的世间,当所有人都在行将就木的活着,用尽全力只为一份体面的时候,他真诚、坦荡、执着、热烈,并且在她心中无所不能。也难怪周遭的小娘子们不顾矜持礼数地为他的一笑一颦欢呼雀跃着。 所以,她到底在撒什么气,是位他要娶妻而不满吗? 她愣住了,但还没缓过神细细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赵珩已经受了圣上的赏赐退下悄悄站到她身边了。 “如何?”他带着轻微气喘的嗓音像是雷击一般落入容枝意耳中,让她连忙退开一步。 太近了,太近了。 “很…好。”容枝意心中想说尚可,但抬头对上他目光时,最后还是脱口而出很好二字。 赵珩本对她心存挑衅,可当她展颜一笑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那一瞬,她清亮的眼眸中荡漾着他从未见过的情意,让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又急促了些,心中却骤然亮堂起来。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良久后,带着暖意的风吹过,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高悬的满月。 “容枝意,今晚月色甚美。”他沉声道。 ···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容枝意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黑夜里人总是大胆些,她试探着问了句:“殿下,睡了吗?” “你翻来覆去摊饼似的叫我如何睡得着?”赵谰说话依旧不给半分面子。 “…抱歉啊” “我正想问你,你晚上同堂哥说了些什么?我看见那个姚娘子一直嫉恨得盯着你们看呢,你不会当人家骂了她吧?” “怎么会?闲聊罢了。”她想起晚间偷听到宜都郡主和姚含蕊的对话,虽然有些不太道德,但还是挑拣着和赵谰说了一些。 谁知赵谰听完后,竟只问了句:“你真打了容姝一巴掌?” “我可没有,但我威胁她说要是再给我惹麻烦,我一句话就能把她婚事搅黄了。然后她就被吓着了,还真的信了,害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太过分了。” 赵谰笑出声来:“还真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儿。照这么说,姚含蕊就是因为堂哥嫉恨上你了。” “也许吧,不过她爱嫉恨就嫉恨,赵珩又不会娶她。” “表姐,”赵谰侧着支起个胳膊,“我一直好奇,你对堂哥是个什么想法?你可别诓我说是兄妹啊,这话我不信。” “他是对我很好,可是…不是兄妹是什么。”容枝意思索,最终只这样答道。 可把赵谰急坏了,她干脆坐了起来:“我问你,他把你当妹妹,可是我阿兄才是你正儿八经的表哥,阿兄是如何待你的,是会送你自制的礼,还是会明明很累了还要陪你驯马?再说你容府几个哥哥,可曾有过这样?换句话说,我才是他的妹妹,他何时对我这样过?他连你堂哥表哥都算不上,却事事为你考量以你为先,说明你在他心中的分量,早已超越了妹妹二字。” “更别谈他前年还因为你专门去过一趟···”赵谰赶忙闭了嘴,这话赵珩可不让她说。 “去过···哪儿?“ “没什么,我记错了。” 容枝意也没再追问,但赵谰这话让她想起她受困于雨棚下得救后他突如其来的拥抱,那个拥抱,她始终想不明白。作为真哥哥的赵谚显然也很着急,但也没有急成他这样满目通红,也没有在得救后失了礼数抱住她。这个拥抱跨越了他们之间一直以来坦坦荡荡维系很好的相处方式,可是如果不是兄妹,她又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解读他们的关系。 “可我怕他只是为了弥补我,因为我爷娘的死。”容枝意脱口而出:“况且…就算我有殿下说的那种想法又如何?他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赵珩待她好,比待他真正的妹妹们都好,这点她心里清楚得很。可他自己都承认过,存在着几分想要弥补她的心思,如果她跟他说喜欢他,对他表明心意,可他实际上对自己并没有更多的心思,但就算是为了弥补她,或许也会答应。她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私欲毁了他的幸福,不希望自己以后的夫君对自己的爱是勉强的,是被逼迫的,她想要坦荡且单纯的爱。 聊到此,二人都有些沉默了。赵谰长叹一声,她虽小但也懂得,小姨和姨父的死虽与郢王无关,但不可否认的是,没有监管好下属也是他的失职之处。表姐不这样想,堂哥未必不会。 佩双说得对,他们之间的事还得他们二人想通了才行,她一个局外人,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睡吧。”她带着些许宽慰的拍了拍容枝意。 ··· 赵谦路过望云殿时,两位小娘子已进入梦乡。他才从圣人寝宫出来,便有内侍火急火燎来传话,说郢王世子吃多了酒,大晚上非要去马场赛马。 “怎么回事?”赵谦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到马场边的幄帐下。 蒋枞见到他仿若见到救星,眼泪都要下来了:“三殿下您总算来了,也不知道世子是怎么了,方才舞完剑后就一直傻笑,跑去树上一人吃了整整六壶酒,好不容易劝下来了,非说自己高兴,要来骑马,拉着白榆连着跑了七八圈,白榆都累得气喘吁吁。” “高兴…”高兴什么?赵谦琢磨了一番,难不成今日选妃,他瞧上哪位小娘子了? 也不对,他喜欢谁不是人尽皆知的么?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哪里能瞧得上旁人。莫非是别的事…眼见赵珩还没跑近,他给自个煮了茶汤,忽的想到,他舞完剑领了赏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了容枝意面前,在场那么多人可都是亲眼所见,定然是那时候二人说了什么话,把他开心成这样。 是与不是,试试不就知道了。赵谦胸有成竹笑了,特意等到赵珩跑近,扬声高喊:“方才我去了趟望云殿,你猜谰儿与我说了什么?” 赵珩没停下,反倒愈跑愈快,眼见人又要跑远,蒋枞急得大喊,赵谦却不紧不慢迈出幄帐:“事关意儿,你若不想听…”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白榆长嘶一声,赵珩调转马头,下一瞬,人便飞身纵到了他跟前,满眼好奇:“什么?” 真怀疑他这骨头有没有三两重!赵谦暗骂几句,背过身坐回交椅上。 赵珩连汗都来不及抹,跟在他屁股后头追问他:“你倒是说呀,容枝意什么事儿?” 可他仍是不紧不慢:“那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 “我…”赵珩坐到他身旁交椅上,捧起桌上的茶盏便喝了个干净,“被你瞧出来了,我的确有事。”这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他喜欢上谁,自然是要告诉全天下的! 可他还没说完,赵谦忽问:“你和意儿说通了?什么时候定亲?” 赵珩一口茶喷了出来。 定亲?怎么就发展到定亲了! 赵谦嫌恶地看了眼:“定亲便定亲,何至于这么激动。” “什么定亲,没定亲!”赵珩不得不掐断他那点子自我臆想。 “还没定亲?”赵谦倍感诧异,这两人准备兜兜转转熬到什么时候?可若不是定亲…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高兴的。 “我高兴那是因为…阿谦,我发现我喜欢她,无关兄妹,无关朋友,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从前一直没想通,今天不知为何灵光一闪,想通了。”赵珩嘴里说得坦荡,耳根却红得不像话,心里也在打着鼓。 “这种感觉,说不上来的奇怪…罢了,你还没开窍呢,跟你说你也不懂。”像是胸膛里住了只不听话的火龙,这头窜来那头窜去,把火苗溅得到处都是,险些将他心窝都要烧透了。 所以他格外兴奋,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还丝毫感觉不到疲惫,先是高兴地上树独饮,又忍不住想给爷娘写信,写了撕撕了写,到最后一句完整的话也没写出来,心里那点子雀跃无处分享,想去找阿谚,飞檐走壁翻到东宫,又被告知他人在圣人那,这才来马场跑了整整十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心里那点子亢奋 可就算此刻坐在这与赵谦说话,心里头想的却是明日要不要去给她摘一枝花,就放在她醒后第一眼能瞧见的地方,最好再放上一张字条,约她后日同游曲江池…只要一想到她,心里便是甜津津的。 这幅春心荡漾的模样,惹得赵谦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就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喜欢容枝意,便兴奋得深更半夜满皇宫乱跑?他以为他八岁就知道了! 遥记自己六岁那年揪了意儿妹妹的羊角辫,被他这大了两岁的堂哥追着打了整整两日!心疼年幼自己的同时,他没好气的问了句:“既然知道了,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定亲?” 好吧,说不嫉妒是假的,能寻到两情相悦的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又提定亲。说起这个话题赵珩便苦恼,翘着的尾巴瞬间耷拉了下来:“原本我是想着明日就去告诉她,但…你觉得她对我是什么感觉?贸然提定亲,日后会不会连朋友都做不成。” 赵谦再度诧异,愣了半晌后竟开始鼓掌:“赵昀升啊赵昀升,咱俩认识十六年,我第一回见到你这么有自知之明,不容易啊。” 他一向自信过头,谁都不放在眼里,默认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可今日…竟然为了个小娘子开始怀疑自己了?赵谦觉得,他是时候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位堂兄了。 赵珩一记眼刀杀了过去,拍开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好好说话。” 赵谦坐直身子,清清嗓子便开始分析:“意儿自小经历了那么多,看得出她并非表面上那般天真无邪之人,心里头样样事都门清得很,你对她有意,想来她也能感受到,只是你一日不说清楚,她便能装一日的傻。所以你若想与她更进一步,不妨亲自去问问她。” “再者,谁说坦白了便做不成朋友了。你这样一直憋着不说,耽误自己也耽误她,毕竟你虽没人追求,猪狗都嫌,但她不是,若要论合适二字,景帆显然比你合适多了,他穷追猛打的,没准哪一日意儿就同意了,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 赵珩虽面上有几分恼怒,但心底里不得不佩服赵谦,他说得句句都是大实话。不对,除却说他猪狗都嫌那句。 赵谦见他听进去了,起身道:“别说弟弟我不帮你,过几日不是要在我府里办马球赛么,我让谰儿撒泼打滚和景帆组一块儿,让你和意儿,如何?” 暮色沉沉,他在宫灯下回眸,赵珩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赵谦的身影有今日这般高大伟岸。 “所以,方才谰儿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事?” “呵。”赵谦冷笑一声,暗自加快脚下步伐,“我骗你的。“ 第19章 被嫉恨冲昏头脑 得了镯子的姑娘们就要去召王府参加马球赛了,容枝意对于跟赵谰切磋马球这事儿,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和抵触的。 幼时在东宫他们就有马球课,可是她从来就没有赢过!倒不是说技术不过关,而是赵谰爱耍赖。比如,如果今日的规则是先打入三球为胜,容枝意先打进了,赵谰就会说五球为胜,容枝意打进五球了,她又会说七球,以此类推,反正等到容枝意耗尽力气,让她赢了为止。容枝意的体力哪能跟得上她呀,最多打个一个时辰就不行了,赵谰的劲儿就跟使不完似的,非拉着她一场又一场,谁劝都没用。直到某次赵珩气急了,看不下去代容枝意上场,一点儿没放水的赢了她十几球,把赵谰打得哭着下场去找爷娘才作罢。 容枝意用了早膳才磨磨蹭蹭牵着赤影出来,因为她一想到今日要见赵珩,竟然破天荒的有些紧张。容姝和朱氏已经在门口等得有一会儿了,她今日盛装出席,穿了一身杏色鸟纹凤仙裙,朱唇皓齿,确实好看。 朱氏忙拉着容姝上前:“意儿,今日还要劳你多照顾照顾阿姝了。” 容枝意点点头,面无表情:“上车吧。” 容姝看她今日心情不佳的样子,本就不自在,如今更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四妹妹,你与陈六郎,订婚有四月了吧?”容枝意忽的问道。 容姝不明所以,只好拘谨点点头:“已四月有余了。” “你别紧张,随意一些,我就是随口问问。”容枝意噙笑看她,只觉得自己此刻真像个操心女儿婚事的老母亲,“今日他应当也在,你可得同我好好引荐一番呐。” “好啊,阿姐一会儿是要上场打球吗?”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下,容姝大着胆子问。 “嗯,同公主约好了,你可要为我助威啊。” “好!”容姝笑开了,又追问,“今日男女组队,阿姐和谁一组?” 容枝意的嘴角是立马耷拉下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看向窗外:“应当…是和奉节郡王吧。” 今日的召王府当真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召王做东,来的几乎都是各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说说笑笑热闹极了。容枝意一下车便有内侍上前迎她,说公主在后院等她,她转身不放心的吩咐容姝:“今日人多,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找不到我,就去找唐娘子和宋娘子,她们会帮你的。公主在等我,我先进去了。” 容姝点点头:“阿姐放心去吧,别让殿下等急了。” 新建成的召王府规模是真的大,容枝意走过一大片马球场,又走过一个湖,耗了两盏茶的功夫才走到内院里来。见她来了,赵谰也不等她行个礼,扯过她就问:“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好久了。” 不是按帖子上的时辰来的吗!她挺准时的啊,谁知道你们这清早不早的竟然连衣服都换好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只能赔罪的笑着。 赵珩今日穿的是翡翠绿的骑装,好巧不巧,容枝意今日也是一身桂子绿的齐胸襦裙。她暗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所幸过会儿打球便换上她新制的骑装,不然定要是要被人说三道四以为他们是说好的。 “这个给你,你力气小用这个轻便些。”赵珩递来一根藤制的球仗。一般的球仗都是木质的,这大概又是他特意寻来的。 容枝意接过掂量了一番,果真是又有韧性又轻便,礼貌答道:“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他不好意思挠挠头,这人今日怎么这么别扭,难不成是自己那点小心思被她看出来了? “你俩差不多行了啊,站一块儿绿的我眼睛直晃。”赵谰看不下去了,“还不赶紧换衣裳去,我都等不及了。” 容枝意应声是,便带着人去里边换衣裳了,出来时赵谰正在跟赵谚打着商量:“你看,我们男女一队,我和赵景帆一块儿,二哥哥和陈家姐姐,堂哥跟表姐肯定是分不开的,那阿兄,你准备和谁一块儿呢?” 啊?谰儿要和赵景帆一块?那她…岂不是要跟赵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知为何,宫宴过后容枝意再见赵珩,便浑身不自在。 赵谚对赵谰耐心得很,弯弯嘴角问:“你想让我找谁?” “当然是唐家姐姐!”赵谰拉着他一只手晃悠着,带着几分撒娇:“阿兄,你上次宫宴我可瞧见了,你盯着人家看了好久呢,这表面印象不错,不得再相处看看?” 赵谚看向这个要是不同意怕都准备撒泼打滚的妹妹,终是笑了:“都依你。” 不过,他本来也是有这个打算的。 赵谰开心了:“好,那你一会儿得自己去约她!” 赵谚只好点头。见容枝意出来了,几人才举步往前院去,容枝意走在后头听赵谰同赵谚说话,身边走着赵珩,赵景帆也跟在身后。她今日做的一身郎君的打扮,头扎幞头,穿的是宝石红襴袍,袖口和衣襟都加了层金色的锦边,脚蹬皂靴,潇洒极了,赵珩极少见到她这样的打扮,偷瞄了她好几眼。 看她听闻阿谚要去邀唐娘子后无奈摇头叹气,便低声问:“怎么了?” 容枝意朝他挥挥手,示意让他附耳过来,赵珩弯腰照做,就听她捂着嘴小声道:“可儿想同谢少尹一块儿,都念叨好多天了。” 说话间正好越过个门槛,从背后看去,二人形容亲密。 赵谚若有所思,摇头深叹,连带后头的赵景帆神情都略显低落。 ··· 容枝意跟着众人来到主家位上坐下,同召王打过招呼后,便想举步去寻唐可儿她们,刚迈出几步,迎面就撞上了姚含蕊,另一个应当是宜都郡主。她本还想行个礼,结果两人跟没见到她似的径直掠过了。 罢了,真没礼貌。 不过,她们来干嘛?她们又不坐这,容枝意放慢脚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躲到帘外偷听去了。 “堂哥,这是武安侯府的含蕊妹妹,你们从前见过的。”赵依茹介绍道。 赵珩正在四处张望找容枝意,见赵依茹来了,笑着打了个招呼:“依茹、姚娘子。” 姚含蕊好似上前了一步,掐细了嗓子说:“世子,含蕊是想问您,马球赛您可有与人组队?如果没有…” 赵珩耐着心思听着,姚含蕊的话却截然而止了,他等了半晌没等到后续,抬起头来疑惑看那二人,忽的就瞥到了躲在有些透光的帘子后的容枝意,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干站着。 他没忍住笑意,这人干嘛呢?偷听这么光明正大吗? 姚含蕊攥着手紧张得直冒汗,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下一步应当是要邀她了吧,怎么迟迟没有动静,她都问了一圈小娘子了,没有人和世子一队才来的。她偷偷瞥了一眼,竟看到世子面带笑容,这是何意?同意了? 赵依茹趁热打铁:“堂哥,那就这么说定了,就让含蕊妹妹坐在你这吧。” 姚含蕊正害羞着要坐下。赵珩回过神来:“什么?抱歉啊姚娘子,我已与人有约了。” 姚含蕊顿住了,嘴角立马耷拉下来。赵依茹皱着眉:“堂哥同谁约的?没听说啊,不如你同那人说说,换成含蕊吧。” 容枝意听到这,心中狂翻白眼,姚含蕊哪位啊?是公主还是天王老子了?就算是天王老子那她也不让!她就要跟赵珩一组。 “不必了。”听到赵珩淡淡的拒绝声,容枝意偷笑起来,赞许地点点头,其实他们并没有说好,甚至提都没用提过这件事,只是大家都默认了。 赵依茹还是不依不饶,她都在姚含蕊面前夸下海口了,约不到也太没面子了:“堂哥是怕失约吧?那你告诉我是哪个小娘子,我去同她说说,再帮她找位郎君。” “说什么说!约好了就是约好了,哪能你三言两语就给换走的?”赵谰本在和赵景帆商讨战术,这下又看不下去了,横了她一眼。 赵依茹尴尬笑着,她知道面对这位公主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搭理她。她上前一步,就着赵珩身边的蒲团坐下,拽起他胳膊直晃:“堂哥,你就告诉我吧。” 赵谰瞪大双眼,伸手指着赵依茹的手:“诶诶诶,说不过就动手动脚算什么本事?都说了已经有约了,约了谁关你何事!非要堂哥直说不想跟你们一组吗?” 容枝意耳朵竖的高高的,听到动手动脚几个字忙转身看去。赵依茹正拽着赵珩的胳膊撒娇呢!脑中嗡嗡作响,下意识就想冲上去。 “镇定,镇定,他才不会上当呢。”容枝意深深运气,开始倒背《金刚经》。 “他是我堂哥,你能拽我凭什么不能拽!”赵依茹和赵谰的口水战已经上升为抢人战了。 赵谰死皮赖脸从没输过:“本公主看你不顺眼,不想让你拽!怎样!” “谰儿妹妹好生不讲理,我就问问,问问都不能说了吗?” “谁同意你喊我谰儿的?不准喊!堂哥都跟你说了已经有人约了,是你们在这死缠烂打,凭什么别人要因为你一句话就换人?就是不换就是不换,就是气死你!” “我不管!我就要知道。”这俩人任性刁蛮起来,全长安都没人能拦得住。 俩人就这样争执起来,围观的群众是越来越多。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松手的赵珩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疾声喝道:“够了!!” 众人吓了一跳,谁都知道郢王世子脾气差不好惹,这下可有好戏看咯。 赵依茹其实与这位堂兄并不亲近,因为她父王与陛下也不算亲近,虽一个是郡主一个是亲王世子都是从一品,但人家才是陛下的亲侄儿,她这郡主含金量可差远了,平时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见上一回,见了面也不过打声招呼,这下被吼得脑袋一片空白,忙松开手。 她只能不好意思安抚道:“堂哥,别生气嘛…你就跟我说一声,是跟谁约的,我不换就是了。” “是和我约的。”一个清亮的女声站出来说道,正是在暗中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容枝意。 她走到赵珩身前站定,语气从容:“依茹妹妹,世子是和我约的,我们一早就说好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和她相碰,小娘子的手有些微凉,他低头看去,见她昂着下巴,嘴也噘的高高的,虽然语气平和,但明显是气急了的样子,他不由心中失笑,仅存的那点恼意也没了。 赵依茹不屑,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太过无礼:“哦,原来是容家姐姐,那太好了,姐姐向来礼数周全为人大方善解人意,今日机会难得,就把堂哥让给含蕊吧。” 按话本子里的情节发展来说她应当让的,说不定姚含蕊就是赵珩的命定之人呢,阻了人家姻缘可是要遭天谴的,可不知是什么心理在作祟,她就是不想。心中苦苦哀嚎,老天啊,看在她这辈子做了这么多好事的份上,给她减减刑吧! 正琢磨该怎么说才好,手心却被人挠了一下,她抬起头,身旁郎君道:“抱歉啊依茹,并非意儿不肯,是我非求着她要和她一起的,谁也不换。”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了这话,容枝意突然觉得自己心乱得快要跳出来。 赵依茹依旧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欲要再开口,姚含蕊面色难看极了,但事情因她而起,见状终于适时开口了,好说歹说才拉着赵依茹走了。 ··· 伶人奏起龟兹乐,宣布马球赛正式开始。 “又惹祸上身了。”真是嫉妒冲昏头脑,容枝意无力往桌上一趴。 身旁人正在殷勤地给她剥柑橘赔罪:“怪我,咱们一会儿赢了球赛再气她一回,怎么样?” 她有气无力回道:“赢了又如何?气她一回,下回指不定要怎么整我呢。” “那不是还有我吗?”赵珩朝她扬扬眉递去一粒柑橘。 赵谰在一旁“啧啧”摇头,头也不回地朝一旁的赵谚说:“阿兄,你看看人家,还不学学。叫你去邀唐姐姐,竟还把她说哭了!” 赵谚也很无奈,他才说了两句话,人小娘子竟然直接哭了!虽然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唐可儿为什么哭呢?因为她计划了好多日了,想让谢泽旭陪她一组,如今刚排上长队寻到机会去和谢泽旭说这事儿,太子殿下竟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也要邀她组队。她当下就没忍住大哭起来,看看站在她面前的二人,太子殿下这么好看,谢少尹也这么好看,太子殿下不容拒绝,谢少尹她已心心念念好久,这要她怎么选嘛,越琢磨越想哭··· 宋嘉夕赶忙捂住她嘴,不好意思地朝太子说解释:“殿下,您邀请可儿,把她…激动哭了。” 太子本想说如果不愿跟他一起也无妨,但见宋嘉夕说得斩钉截铁,只好恍然大悟点点头,再次问道:“那,唐娘子可愿同我一起?” 唐可儿被捂住嘴“呜呜呜”地点着头。她还能拒绝太子不成?但其实她也很想同谢少尹打的,能不能一人陪她打一场啊··· 平复过后,她哭得一抽一抽地看向负手站在一旁的谢泽旭,又看向他身后跟着的一串想邀请他的小娘子,连忙将嘉夕一掌推了过去,就算她不能跟谢泽旭打,也不能让别人和他打,要便宜也只能便宜自己人! “谢少尹,嘉夕我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转而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太子走了。 赵谚看她这般不放心宋嘉夕,默默感动着,心想她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也转头吩咐谢泽旭:“阿旭,照顾好宋娘子!” 太子殿下都这么说了,宋嘉夕是想逃也逃不掉了,跟谢泽旭牢牢的栓在了一起。 第一轮是十二队抽签子分成两方打。输的那方今日便不用再打了,赢的那方再抽签子两两对决。容枝意看着手中写着“红”的字条,她可不想第一轮就碰见赵谰啊,方才同赵依茹吵成这样,第一轮就下场可得丢死人了! 心中默念着《大般若经》祈祷赵谰跟她在一组。果不其然,奏效了,第一轮她和赵谰、可儿、嘉夕都在一组,不过还多了个赵依茹,她同魏国公府的陈世子一组。 这几人都是极为看中输赢的,不管先前如何吵闹,比赛是不能输的,面上互相鼓舞一番,绑起了红色的抹额上场去了。 今日天色格外好,秋日的阳光褪去灼热,温暖和煦。一阵鼓声过后,两队人马相继入场。容枝意的赤影与赵珩的白榆并骑而行,她偷偷看去,赵珩高坐马上,身形如玉,日光照耀下更显眼眸深邃,棱角分明,挂着坏笑的嘴角总有说不出的潇洒不羁。 这人老笑做什么?她收回视线。 这轮是有时限的,半个时辰内,球进得多的一方为胜。沙漏倒转,球在这时飞出,容枝意拽起缰绳,飞奔而去。 确实是太久没打了,技艺生疏,跟着跑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渐渐进入状态来。她球技本就不差,甚至能同赵谰抗衡。赤影前些日和她磨合地够久了,还被赵珩特别练过,都不用容枝意引着,自己便会跟着球跑,让她省力了不少。 底下众人看来场上气氛是如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可实际上,因为对面队伍里有个徐元洲,苦苦哀嚎着说今日这么多小娘子在,让几位殿下给他点面子,别让他输得太惨,结果被殿下们处处针对。又碰上他昔日对手唐可儿报松涛居一仇,时不时对他进行讥讽挖苦,还给他起了新绰号,徐六二。徐元洲反驳她一二句又被公主殿下骂的无话可说,弄得他欲哭无泪苦不堪言,也因此,场上众人笑语声不断,气氛极度融洽。 本场比赛落幕后,胜负显而易见。但出乎意料的是,蓝方的人除了姚含蕊,其余人并未垂头丧气,反而暗自庆幸着。接下来可以安心看一场大戏了!甚至有几位小娘子都已经在张罗底下人端瓜子来了,然而,这都源于方才那场血溅三尺的抽签。 第二轮是两两对决。长安城人尽皆知唐娘子追着谢少尹已久,而对方却似一块融化不了的冰山毫无表示,如今她竟要与太子殿下共同对阵昔日爱慕之人及形影不离的闺中密友宋娘子,这是看点一。看点二还有召王殿下对阵嘉平公主,虽三殿下并非皇后亲生,但亲母早逝,一直是娘娘带大的,眼下血亲对血亲,两眼泪汪汪啊。当然,如果这都不爱看,那还有更刺激的。赛前宜都郡主和嘉平公主因互相帮忙争夺郢王世子差点动起手来,关键时刻南川县主走出来宣示主权,那叫一个剑拔弩张,结果好巧不巧,下场她们二人就要狭路相逢咯。 当事人容枝意并不在乎,这些那些的声音也阻挡不了她看长安第一美男谢少尹打球啊!还是和自己如同一块雕刻美玉一般的表哥。她心大的很,笑嘻嘻地拖着下巴看英姿勃发的美男子们你攻我防,来来去去。 这轮谁先进三球便算赢,结束的很快,她一眼都不能错过了! 底下小娘子们的喝彩声也此起彼伏,已经自主组成了两方,纷纷为场上几人欢呼呐喊。 “你倒是半点不紧张,自在得很呐。”赵谰给自己添了盏茶坐下,她刚刚才同赵景帆商量完战术,毕竟她和赵谦实在是太熟了,几乎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下一瞬要出什么招。 容枝意依旧若无其事说道:“急什么,再急也不能错过长安第一美男打马球啊。” 赵谰白她一眼,端详半日:“明明是阿兄比较好看。” 容枝意啧啧两声,她这就要为谢少尹说几句公道话了:“你不懂,对外头的小娘子们来说,太子殿下那是敢肖想的人吗,偶尔在节庆日里碰见一回,都把人当做神明般的存在。但谢少尹就不一样了,谢少尹家世一般,升官发财全靠自个儿,天天满大街的跑,指不定哪一天,就能入他的眼了。所以小娘子们当然更爱追着谢少尹。” 赵谰不明所以,只好也和容枝意一同聚精会神看起比赛来。眼下是二比二的关键时刻,两方打得十分焦灼。 赵珩也不知从哪回来,在容枝意身旁撩袍坐下:“我已吩咐人在内院收拾了几间厢房,你们二人用过膳去睡会儿,不然下午就没力气了。” 二人不说话,依旧看向赛场,只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了。半晌后,赵谰幽幽开口:“表姐,我同意你说的话了,要说阿兄是只可远观的神仙,那谢少尹就是颇有人间烟火气的神仙。” 容枝意夸赞她:“很好,你悟了。” 比赛由唐可儿最后那一挥杆到此结束,太子这边险胜一局,赵谰和赵景帆起身下场准备去了。这场的彩头是一对的簪子,唐可儿已经分了一只给宋嘉夕,拉着她一蹦一跳地上楼来了。身后的太子眼神含笑看她,嘴中还喊着让她小心摔着。 容枝意再次叹息:“我也悟了。” “什么?”赵珩不解。 容枝意扬扬下巴,示意他看去:“你看看表哥这眼神,跟长在人身上一样。闹了半天表嫂竟是手帕交,我是该哭还是该笑啊。” 太子妃可是将来的皇后,她替可儿高兴,却也担忧,她的性子并不适合待在宫里,她也志不在此。况且太子殿下人中龙凤,就算做太子时能只有她一个正妃,登基之后呢?一生都离不开莺莺燕燕,甚至能有姨父待姨母这样好都是不易了。 “还是哭吧,你瞧,阿旭看小宋娘子的眼神也差不多。” 容枝意半信半疑,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真如此! 这什么马球赛啊,分明是相看大会!这下好了,她笑道:“平衡了,这下不止我一人难过了,全长安城的小娘子都要美梦破碎了。” “这俩人倒像说好似的,留我一人孤苦伶仃。”这话听起来还有几分试探。 赵珩不语,侧着头含笑看她。容枝意被他灼热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像是被戳中心事般不安,微微侧过头避开了。 借着倒茶的遮掩转过头来暗骂自己一声,该死!怎么老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 “阿姐。”是容姝的声音。 容枝意转头看去,见她身旁还站着一个举着扇子的月白锦袍的清秀郎君,大概就是陈六郎了。 “这是陈家六郎,您唤他璟安便好。”容姝介绍道:“璟安,这是我三姐姐。” 他行过礼,容枝意点头让他们坐下,她粗略看着,这陈璟安倒是与她想象的不同,在她面前也不拘谨,但很听容姝的话,看来她这四妹妹已经把人拿捏得牢牢的了。 “既已订婚,那便是自家人了,你就和四妹妹一样,喊我阿姐吧。”容枝意蔼然笑道,早晨那股子难看的笑容又回来了。 “阿姐。”陈璟安乐得自在,瞥了一眼容枝意身旁的赵珩:“那世子,便是要喊姐夫了吧?” 第20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那世子,便是要喊姐夫了吧。” “咳咳!”容枝意一口茶呛在嗓子里,赵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姐夫吓得愣住了。 “你瞎喊什么!我阿姐还没订亲!”容姝小声斥骂他。 陈璟安咋舌:“我听人说早间他二人十指紧握,我以为他们也是未婚夫妻!” “哪儿听来的传言!还不快和我阿姐道歉。” 陈璟安这才坐直身子,赔笑道:“抱歉,我不知道…” 容枝意拍拍胸口平息下来问他:“你和徐元洲熟络吗?” 怎么能这么二,恐怕和徐元洲才是亲兄弟吧! “元洲兄?不瞒阿姐,我与他是从小穿一个裤衩长大的。” “呵呵,难怪啊。”容枝意尴尬笑道,还真给她猜着了。 “葡萄!”唐可儿上了楼朝她跑来:“看到我方才最后那一杆了吗?是不是很英武?” 容枝意点点头:“恭喜啊。” “你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累着了吗?”唐可儿担忧地问。 还不是被一句姐夫给吓得! 唐可儿今日着实亢奋:“对了,太子殿下说过些日子可以带我去郊外骑马游湖,咱们一起去吧!” 容枝意诧异着看了二人一眼,表哥这挖坑的速度也太快了,可儿这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人往坑里扔了:“好啊,我们一块儿去。” 随着又一声鼓声奏响,第二场比赛也开始了。在这场比赛的衬托下,之前两场都好似是幼儿玩闹。打了近乎两盏茶的功夫了,比分竟还一丝未动。赵谰和赵景帆强强联合,但召王和另一位陈家小娘子也不甘落后。这位陈小娘子就是陈璟安的妹妹,上回与召王在常恩寺相看的那位,她也曾是赵谰伴读,所以跟容枝意也算相熟。 “好饿…”容枝意都趴桌上又睡了半柱香,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这都快午时了,怎么还没结束。 “葡萄!别睡了别睡了!快快快要上场了!” “啊?”容枝意睡眼惺忪抬起头:“谁赢了?” 唐可儿拽起她下楼去:“公主,公主赢了!” 那她要是这局赢了,下午岂不是要对上赵谰了,真是个好消息…容枝意直到高坐上马,还没缓过神来。 正午的太阳还是有些毒辣,她瞌睡刚醒,被晒得仍然有些昏昏欲睡,就连赵依茹骑马走过横她那一眼她都毫无反应。 赵珩以为她是紧张,忙宽慰:“别紧张,我不会让你输的。” “嘁,”她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我才不会输给她呢。” 从前又不是没跟她比过,还不是次次都是她手下败将,要说她这方面还真是随了她父亲,颇有些天赋,若是从小学武再用功些,如今说不定也能成一代女将了。 鼓声起,球瞬间飞出,她也收回思绪,成不了女将军,就在这球场上来个一鸣惊人吧! 比起场上人,台下人似乎更紧张一些,眼看球从这飞到那,好不容易要进洞了,却又能被不知从哪冲出来的人防了回去,刺激又焦灼。唐可儿是一刻也没闲住的,看得她热血沸腾,和赵谰一起,叫上几个交好的小娘子,一起为容枝意喝彩助威,一时之间全场都在呐喊:“容枝意!容枝意!容枝意!” 徐元洲也不甘示弱,本想喊上谢泽旭结果被忽视拒绝了,又想喊上陈璟安却想起场上另一边的人是他阿兄,想拉上三殿下却想起他是主办人不好偏袒,只好叫上自己几个侍从一马当先喊起赵珩来。 台下人声鼎沸,此起彼伏地高喊着自己的名字,容枝意恍神看去。这一恍不得了,马球竟不知从哪来在她眼前迎面飞过,她匆忙后仰倒下,起身一看,来人是赵依茹。容枝意再大的瞌睡也醒了,来不及大骂一声,拽起缰绳势如破竹冲去。 “抱歉啊,失误。”赵依茹轻描淡写说道。 场下人倒吸一口冷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宜都郡主不是在打球,是在打南川县主啊!何况球场好比战场刀剑无眼,本朝在马球场上丢了性命的人还少吗?就算真出了事,宜都郡主只要咬定说自己是无心的,谁都不能拿她怎么样。 赵谰和唐可儿气极,忙喊:“冲啊!一球都别让她进!” 宋嘉夕也忍不住了,一改淑女外表,跑上高台大喊着:“意儿!打完就能用午膳了!午膳!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 话音刚落,赵珩找准机会,把球传给容枝意,容枝意扬起手一挥杆,赵依茹防不胜防,稳稳进洞了。 她是真饿了,听到烧花鸭几个字眼前都燃起小火苗了,赶紧再接再厉和赵珩配合得一丝无缝连着又进一球。 场下再次沸腾起来。唐可儿目瞪口呆,朝宋嘉夕赞许道:“嘉夕,果真还是你有法子!” 好几位小娘子都看入迷了,原本都听闻郢王世子脾气差不好惹,今日一见竟是如此神仙般的人物,样貌比起太子和谢少尹,那都是不输的!加上刚刚那精彩绝伦的一球,打得当真是妙啊! 有个不知哪冒出来的小娘子站出来嬉笑道:“你们可别想了,世子表现的还不明显吗?满心满眼都是县主一个人。” “是啊,早上我亲眼所见,公主和郡主争世子都快打起来了,世子怎么开口都没用,大吼一声松手两人才作罢,这时县主站了出来,说她和世子早就约好了,谁也不换,还和世子十指紧扣,那叫一个浓情蜜意!” “难怪!诶说起这个我想起,乞巧那日我去韶光楼听曲,就是县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楚七娘。那时忠勤伯喊了几个护卫想捉住县主,就是这位郢王世子从天而降,挺身而出,一把拉过县主护在身后,把忠勤伯踹到在地。现在想来,乞巧都在一块儿过,怕是早就两情相悦了吧!” “那就奇怪了,既然两情相悦,怎么还不订亲啊?” “你懂什么,说不定世子是想找个好日子求圣人赐婚呐!” 几人讨论愈发激烈,传入坐在前方的姚含蕊耳中。她双手握拳牙关禁闭,神情狠戾。 “蕊儿,怎么了?”开口的是武安侯世子。 姚含蕊闻言笑开:“我没事,阿兄方才去哪了?” 姚世子也毫不避讳:“我去下面看比赛去了,这场竟比上一场还要精彩。从前没觉得南川县主如何,今日这一见才觉她美貌不输嘉平公主,球技也是矫矫不群。” 姚含蕊脸色更不好看了,言不由衷地点点头:“是啊,县主,秀外慧中。” “这…这是什么情况?”姚世子目不转睛盯着球场,诧异道。 容枝意和赵依茹杠上了。眼看再进一球就能结束了,自然是义无反顾奔球而去,赵依茹也紧跟其后,怎奈容枝意严防死守,她找不到机会下杆,气急败坏直接用马狠狠撞去,容枝意再次被撞得后仰倒下,天旋地转,险些落地,被及时赶来的赵珩一把捞起,与此同时,对方趁机也进了一球。 容枝意着实没想到赵依茹会这么不要脸面,也顾不上腰间疼痛了,奋起直追,两人再次争夺起来。这边她和赵依茹斗得不相上下纷纷不让对方碰到球之时。那边的赵珩也不收敛了,开始飞速变换着攻势,打的陈世子毫无招架之力。 带着桂花香的秋风瑟瑟吹过,在场上挥汗如雨的赵珩忽的想到,今年,终于又能吃到她做的桂花糕了。随即扬起嘴角,算准角度和时机,扬起手中球杆猛地一挥,一杆进洞。 场下摇旗呐喊声再次爆发。赵珩朝陈世子说了句承让,便策马朝容枝意奔去。 容枝意怔了一瞬,顿时心血沸腾。 赵珩赢了!他说不会让她输的,他做到了! 她不再搭理赵依茹,因为她看到远处的少年正策马向她狂奔而来,意气焕发、神采飞扬,仿佛眼里只能看得到她。 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了,她听不见身旁赵依茹的句句挖苦,听不见震耳欲聋的欢呼喝彩,只听见望向他时,心中怦怦狂跳的悸动,像风卷过盛开的春花。 好似万丈光芒都落到他身上,让她不由分说想靠近他,让她愿意不远万里调转马头,恣意向他奔去。她难以描绘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也难以描绘此刻的心情。 容枝意与人说世道艰难,如果说姨母是她的依靠,那他就像迎面吹来的煦风。这布满阴影的黯淡路途里,她满身伤痕孤身一人沉默徘徊着,彷徨且迷惘。可是有他的出现,他带着满腔热忱一路高歌,带着皓月般的灼灼光芒而来,让她不再惧凄风苦雨岁月漫长。 终于,他近在眼前了。 他翻身下马,向她大步流星走来。容枝意也跳下马,快步跑向他,有那么一瞬,她想就此扑进他怀中,像上回在雨中那样紧紧拥住他。 可她不行,她在距他两步之内站定,气喘吁吁地双手扶着膝盖,抬起头看向他。 赵珩向她走近一步,低眸浅笑:“突然想吃你做的桂花糕了。” 她被这句话闹得眼眶微红,可心中却渐渐清明起来。 是她想错了,从头至尾都是她想错了,她始终觉得他待自己好存在着补偿的意味,可此刻她发现,眼前的他和从前根本没有区别。从前的他会因为她被欺负而替她出头,今日的他仍然会给她撑腰,也仍然喜欢她做的桂花糕。这些和弥补补偿通通都没有关系,他对她,一直都是如此的。是她想错了!是她想错了!还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可她尚未来得及深想。 “葡萄!你太厉害了!”唐可儿拉着众人跑来,几人围着他们二人站着,容枝意久久不语,突如其来的怪异气氛环绕着众人。 半晌后,她终于直起身子,扶着方才用力过猛有些酸疼的腰肢长叹一声,扫过众人喜悦的脸颊,最后在宋嘉夕面前落定,询问道:“栀栀,午膳真的有烧花鸭吗?” 第21章 替人出头被误伤 因为和赵依茹对阵时差点摔下马,精神过度紧张导致扭伤了腰,也没什么想拿第一的心思,就和赵珩提前说好了放放水,最后的比赛以赵谰获胜而告终。 不过,容枝意也不算是毫无收获,比如召王府的烧花鸭果真好吃,召王还允诺说:“妹妹以后若是想吃,遣人来说一声,本王立马派人给你送去。” 乐得她连吃了好几块,下午的比赛又是吃撑又是闪着腰,结束后宋嘉夕也不让她同其他小娘子一起逛园子了,被她抓去内院躺着休息去了。 据说,今日晚宴被安排在了召王府的湖边,伴着桂花香的凉爽秋风吹过,不远处的湖边风景如画,近处更有美食在手美人在侧,想想就让人陶醉不已。 “娘子,四娘子身边的若菊姑娘来了,说宜都郡主和她家娘子骂起来了,求您去救救四娘子。” “啊?”容枝意正打着盹,听得轻云来报,猛地坐起身子,不料一用力,腰间又是一阵酸痛。 “嘶——”容枝意扶着腰脚步匆匆赶去,“这赵依茹怎么这么爱死缠烂打呢!” 一路上若菊跟她讲了事情经过,原是魏国公府的陈世子正在与宜都郡主议亲,郡主本想与陈家妹妹多走动走动,谁知陈家妹妹正同六郎君的未婚妻聊的开心,一问又知六郎君的未婚妻竟然是出生容府,当下就开始摆脸色了,把早晨的气和输了比赛的气儿都撒到容姝身上了。 容姝又不敢与赵依茹多说,被她骂的狗血淋头的,若菊看情况不对,只好偷偷溜了出来找容枝意。 “陈璟安人呢,不在吗?”容枝意不满地问道。 若菊摇头:“郎君们与娘子们不在一个地儿,奴婢着急,没仔细问。” 容枝意远远就瞧见湖边围着一群女眷了,热闹得很,这事不能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只得吩咐道:“照水,你陪若菊去找陈璟安和陈世子过来。顺便,再叫表哥过来一趟。” 她带着轻云迈步向前,老远就听到赵依茹噼里啪啦地骂声:“你这样的家世怎么攀得上国公府的?璟然,跟你六哥哥好好说说吧,这种人娶回家不嫌晦气啊?我看她跟她那个姐姐啊是一模一样,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当个异姓县主了麻雀就能变凤凰了?” “郡主,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说话声容枝意在哪听过,她踮脚看去,竟是前些日宫宴上捡到她朱钗的张娘子,她在心里默默的记下一笔。 “有你什么事就在这强出头?最看不惯你们这些装模作样…” “咳咳。”容枝意轻咳几声,众人才见她来了,纷纷颇有眼色的让了路。 她低笑:“见过郡主,不知,家妹犯了何事惹您不开心了?” “哟,还以为你不打算出现了呢,毕竟我听人说你在家和这个妹妹关系并不好,前两月还…” “是啊,前两月她做错事我作为姐姐说教了她几句,她竟觉心中愧疚自罚了二月禁闭。” 赵依茹笑起来:“是说教,还是打了人呐?南川县主真是一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了。” 众女心里一惊,早就听闻乞巧那日她一脚便能把忠勤伯踹倒在地,没想到连自家人都打? 容枝意更诧异了,她什么时候打了容姝?她怎么不知道?不是大伯打的吗,这都能怪到她身上来? “自然比不上宜都郡主听风就是雨了,阿姝,你自己说说。” 都不用容枝意使眼色,容姝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她麻烦的,老老实实道:“不知郡主是听谁说的?我自己做错事,阿姐为我好多说了我几句,何时打过我?郡主辱我便算了,这般冤枉我阿姐,究竟意欲何为!” 真是孺子可教,不愧是朱氏手底下长大的。 众女松口气,连容姝都说不曾被打过,那便是假的了,这么说来是宜都郡主不知从哪瞎听来的或者胡诌的了。 赵依茹自知理亏,毕竟她们不承认也没办法,气得留下一句:“本郡主懒得跟你们这些人废话。” 容枝意哪能让她得逞啊?她向来不是好糊弄的,也不跟从前那般好欺负了,她还要报今日那一球之仇呢:“依茹妹妹。”她走到她身前拦住她去路,“您不过输了我一场比赛,就满口胡言冤枉我,自知理亏转身就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赵依茹脸色并不好看:“那你待如何?还要本郡主给你跪下道歉不成?” “跪倒是不用了,您是金尊玉贵的郡主,我一个异姓县主受不起。”容枝意说的若无其事:“给家妹还有张娘子道歉就好。” “容枝意!”赵依茹气得上前一步拿手指她,“要我道歉?开玩笑!早上我看在堂哥的面上不跟你计较,眼下堂哥不在我看你找谁去!” 容枝意也不甘示弱,拽住她手:“你指我做什么,你今日不道歉就别想走!大不了一起去找公主殿下评评理,这么多小娘子都看着呢!我看到时候是谁没理!” “找公主评理?你说的倒是义正言辞,谁知道你们有没有串通好!”赵依茹想抽出自己的手,奈何力气不够,只得被容枝意牢牢制住。 “你的意思就是说公主不能秉公处置了?宜都郡主好大的胆子,公主都敢编排!”断章取义这种事儿容枝意最会了。 “你瞎说什么…你松开我!容枝意,你别欺人太甚!”赵依茹还在使劲,想扒开容枝意抓住她的手。 “我欺人太甚?”容枝意都要被气笑了:“你问问现场的人,今日比赛谁看不出你故意针对我,又是朝我挥马球又是撞我马,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就说我欺人太甚?” 二女你推我搡做一团,众女眼看情形不对,纷纷上前劝导,想把她二人拉开,奈何他们谁都不肯让一步,你一句我一句骂的更厉害了。召王府这座名匠打造的精美园子里,风光伊人的湖边月下,全长安报得上名号的贵女们混作一团,稀里哗啦的斥骂声源源不断。 容枝意想,如果是宋嘉夕在这,一定会教育她一句:你就犟吧,跟她吵赢了你能有什么好处?可此刻的她就算知道没有好处甚至还有可能吃亏,也一时冲动地不肯退让半步。赵依茹出生尊贵不假,可她自小到大也没受过这种委屈啊。 直到“扑通”一声。 “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宜都郡主把南川县主推进湖里去啦!宜都郡主把南川县主推进湖里去啦!”这句是张娘子喊的。源于容枝意在水中佯装扑腾时给她使了个眼色。 容姝更夸张了,跪在那哭天喊地,鼻涕眼泪一大把,大骂赵依茹输了比赛就要谋杀她姐。赵依茹想逃,被陈娘子抓了个正着。 不巧的是,容枝意虽然不会水,但她在杭州三年可不是白待的,偌大的国公府里什么都有,又不能常常出门,所以没事儿就跟着舅舅家几个姐妹下水摸鱼,在水里飘起来不是难事,不至于就这么淹死过去。 原本她被赵依茹一推,二人应当是要一块儿落水的,可她嘴里骂得凶,关键时刻还是下意识就把赵依茹一掌推回了岸上。凑巧又远远瞥见匆匆赶来的陈世子几人,都闹成这样了,不装一番替容姝树威她就算嫁过去也没好日子过。 容枝意大喊“救命!”一边扑通一边强忍着腰痛。 “县主!快抓着木枝我们拉你上来!”是终于出现的陈璟安和陈小娘子,容枝意赶紧抓住木枝,大晚上这风吹着凉飕飕的,再没人救她上去她都准备自己游了。 “意儿!”唐可儿和宋嘉夕不知从哪冲了过来,跪在湖边一起用力拉她上来,嘴里还大喊:“我苦命的意儿啊!有没有天理啦,输了比赛就要谋财害命啊——” 容枝意无奈,凑近说:“太过了,低调些。” “是吗?管他呢,太子来了。”唐可儿坚持自我,仍旧大喊:“要出人命啦!谁来评评理啊!” 才女宋嘉夕负责的是另一边的套路:“宜都郡主!不过是输了比赛而已,你就对意儿痛下杀手,狠毒至此!” 赵依茹百口莫辩,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下真是跳进湖里也洗不清了!她轻轻一推而已谁知道她就这么掉下去了,还就她一人掉下去了!看到陈世子来了,忙上前让他听他解释,陈世子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说太子殿下自会主持公道,躲的老远去了。 陈璟安倒是救了容枝意之后又去扶起哭到快失声了的容姝,给容枝意看得都要愣住了,她这妹妹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哭戏说来就来哭得人肝肠寸断感染力十足,多好的苗子啊! 容枝意刚被众人从湖里拖上来,浑身都在滴水冻得直哆嗦,赵珩已满脸怒气,臭着脸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系上了。 张娘子和陈娘子已经在同太子和召王解释事情经过了,太子也一脸愠怒,他肯定是要偏袒容枝意的,但这女儿家的事儿他毕竟不好多说,转头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赵谰,此刻越发明白太子妃的必要性了。 这时“太子妃预备役”唐可儿看他犹豫不决,屈膝跪下就磕头:“太子殿下是意儿的表哥,她常说您待她是最好的了,如今意儿受了天大的委屈,求殿下给意儿做主啊!” 宋嘉夕也借机跪下:“求殿下给意儿做主!” 容枝意努力控住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她这两个朋友真是有够上道的!不过她此刻是不是也要跪下哭一番比较好? 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求表哥给意儿做主!今日先是差点被依茹妹妹打下马,又是被她被推下湖,还对我…对我百般辱骂!我当真不想活了!”说她麻雀怎能当凤凰,那不就是骂她是麻雀吗。 “都起来吧。”太子终于开口了,“谁是谁非孤自会秉公处置。” 容枝意跟着就要往里走,却被赵珩拽住了:“你先跟我去换身衣裳。” 她确实冷了,只好跟着赵珩先去了内院。赵谰原是打马球累了在内院睡着了,眼下容枝意回来换衣裳才刚醒,这才听闻自己竟然错过了这么一场大戏,听轻云讲起经过来暗自懊悔着,也不等容枝意,起身去前院听阿兄问审去了。 容枝意的桂子绿襦裙湿透了,宝石红骑装满是汗,只好换上了赵谰张扬明艳的锦茜红明花齐腰襦裙,总觉得哪里都不自在,连弯下腰胸前都被勒得有些气闷。赵谰不过小她一岁多,哪里就比她瘦这么多了。却又不好意思喊人去换件衣裳,只能穿着这件屏着气就出去了,再披上赵珩的披风加以掩饰,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刚推开门,轻云十分没眼力见的说:“娘子,这披风都湿透了,还是脱下吧。”被容枝意横了一眼才老实。 赵珩闻言抬头看去,她大概是刚从水中出来,眼神清明,走近了还能看见她脸颊上因灯光洒落而显现的细细绒毛,一头半干的青丝垂下随着行进晃动,再往下看去——赵珩的耳朵顿时红做一片。 她极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大红的齐腰襦裙紧紧贴合,勾勒着曼妙的少女身姿。鲜红的布料与白皙脖颈强烈的色彩碰撞,宛若冰天雪地中独自傲然盛开在枝头的腊梅。他不由得喉头一紧,脑中轰然作响,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慌乱收回眼神,顿时觉得口渴至极,浑身僵直着,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在这等着。” 容枝意自然注意到他有些唐突的眼神了,还未来得及骂他,他便红着脸风一样地跑走了。 照水和轻云缩在角落看着二人瑟瑟不敢出声。 不一会儿,他就拿着一件新的衣裳回来了,头也不回地递给容枝意:“召王府里没有女眷,只有这个,你快换上吧别着凉了。” 等到容枝意披着赵珩新找来的披风红着脸进门时,赵谰挪过上半身问站在一旁的唐可儿:“他们俩,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这是?” 她无奈得很,自己今儿怎么老错过大戏。 唐可儿眯起眼,回道:“还走那么远,平时明明恨不得黏在一块,可疑!太可疑了!” 赵谚本就是在刑部待过的,审犯人是一把好手,更何况这种小娘子家的事儿,还没问两句就了解清楚来龙去脉了。审是审清楚了,但罚什么呢?这种事他是做不得主的,说一定会将此事禀明皇后,又给赵谰使个眼色,赵谰会意,端起了她的公主架子罚人抄百遍佛经。至此,这件事就全部了结了。另外的就是陈家的家事了,赵谚不好干涉。 用过晚膳后,今日的宴席也就全部结束了,众人纷纷告别各回各府。容枝意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容姝才与陈璟安深深告别上了马车,一见到她,容姝立马笑开了:“阿姐,抱歉,让你等久了。” “无事,他们准备如何处置?” “陈世子说会回去如实禀明国公夫人。” 容枝意点头:“那便好,经过此事想必以后国公府也不会再低看你。” “今日要不是你···这亏我也只能暗暗吃下了。从前都是我一叶障目,我回去会与母亲说清楚的。” “与你无关。”容枝意说:“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你不过是被迁怒的罢了。不过,我教训你的事儿,她必定是听姚含蕊说的,早晨也是姚含蕊想与赵珩组队,我才与她吵起来了。姚含蕊此人贯穿始终却能全身而退,必定不简单。” 容姝深以为然:“那我往后便不再与她往来了。” “不,你便装作不知道,就如从前那般与她往来。我有预感,她一定不会就此放弃。你替我多看着些,还有你母亲,你也看好她,我怕她会被姚家利用了。至于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 “可是,姚含蕊为什么要针对你?” 容枝意坦然答道:“她喜欢…赵珩。” 容姝幡然醒悟过来,原是姚含蕊喜欢郢王世子,撺掇了赵依茹去替她约世子组队,而赵珩却喜欢她姐,一早就跟她姐约好了。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看世子和阿姐一举一动如此亲密,璟安今日喊的那声姐夫还真是没喊错,姚含蕊这辈子怕是都没有机会了。 马车很快在容府停下,初秋的深夜里万物寂静,晚风微凉,弯弯的月牙高挂着,仿佛是飘荡在河流中的一叶孤舟。可她并不孤独,容枝意拢拢披风,回过身看向暗处:“多谢。” 容姝疑惑着,不由得随她看去。谢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回过神来时,容枝意已经迈步进门。 暗处的赵珩听到这句话,抿唇一笑,转身离开了。 ··· “意儿回来了?今日怎的这么晚,大伯母等了你们好久了!”容枝意刚跨进二门,就听见朱氏的声音了,她果真亲自坐在二门等着。朱氏不管做别的如何,做母亲倒真是尽职尽责。她难得的给了她一个好脸色:“大伯母,我累了,先进去了,阿姝在后头。” “啊,奥…那你早些休息。”朱氏看着她身上穿的衣裳和披风,迟疑回道。她白日里出门时穿的是这样的吗? 容姝姗姗来迟:“阿娘,晚上风大,你怎的在这等我?” 朱氏也顾不得与她寒暄了,拉着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女儿并无变化,这才放下心来,问她:“今日可有出事?为何二房那丫头的衣裳都换了。” 容姝拉着她往里走,将今日的事情经过一一道来,听得朱氏是惊心动魄的:“这么说,今日还是她帮了你?” “是啊,所以阿娘你往后可别再去找阿姐麻烦了,阿姐她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几位殿下也待她极好,我今日沾了她的光认识了好些小娘子呢…” “那这回算我欠了她一个人情。”朱氏满意道:“行了,那就听你的,往日再不去招惹她了。” “还有,阿姐回府那日的事,是不是你与侯夫人说的?以后你谁都不准说!不然于她于我都无好处!阿娘,你也想我日后能在国公府过的好吧…”容姝正色道。 朱氏见她态度凛然心知是自己多嘴,也不敢再多问。 她忽然回过神来停住脚步:“不对啊,我从未说过你挨打和关禁闭的事儿,这种丢人的事情说出去有什么好处?” “不是娘说的?”容姝迟疑道:“那还能是谁?” “哎,罢了,事情都过去了,往后不说便是了····” 第22章 被挑衅了怎么办 在家养腰伤的这几日也没闲着。赵谚守信,说一不二,某日午后就有宫里的内侍来给她送了几大箱子的书,照水打开箱子时还在感叹:“娘子,殿下可真细心,这书都是分了类别的,还把他做的摘录也送来了。” 这几箱子书,不仅包含了历史哲学、神话天文、医术药物、数不清的话本,还有自己补写的琴谱,甚至最后那箱,一大半都是前朝孤本。 赵谚还让人给她带话,说虽是孤本,但尽管拿去给大家赏阅,否则这书就算留存于世也是无用的。容枝意摸着那几卷发黄的竹筒坐在地上咋舌,即刻动手,将这些孤本全部抄录成册,抄完都觉得自己整个人升华了不少。 适逢容姝带着她二哥哥来串门,看到她房里这堆书册也大吃一惊,容枝意净手吃了块他们带来的点心,容茂仁已经她同意捧着书一同坐下了。 太子特意将书带来让她摆在寸光阴,那也不多这二人看了,容枝意又挑了个她刚看完的话本递给容姝,正是赵谚跟她推荐过的《秋雨落广陵》。三人就这样在她房里待了一下午,还说好明日也要来。 哪知第二日一早,容枝意刚洗漱完在弹失了半页后太子补齐的琴谱,容茂仁就拿了本书从外头冲了进来,容姝跟在后头追喊他慢些,轻云吓了一大跳,拦都没拦住:“三妹妹三妹妹!你这书究竟是哪来的?这纸上字是谁写的?” 容茂仁小心翼翼摊开书,从里头拿出了张上好的蜀纸。 容枝意拿着纸笔在一旁写写画画,研究这琴谱里头的奥秘,见状抬眼看了那纸,落笔写着“承运”二字,这是她表哥鲜为人知的小字,出生时先皇取的,取自“应天承运”一词,极少有人知晓,圣人娘娘觉着太夸张了,如今都唤他阿谚,除了先皇也没什么人叫他这个字。 再看时日,这应是他十岁那年写的读书心得。 十岁写的都能叫她饱读诗书的二哥哥如此震惊了吗? 也对,那时先皇在世但身子大不好了,总唤他去跟前叫他读书,读完一本还要问他见解心得。容枝意知道也是因为自个被领去探望过一回,因为是小孩就被多留了一会儿,看见表哥同年迈的皇帝对答如流就觉得好生厉害,虽没待多久就和赵谰一块出来了,但当时的场景实在忘不了。赵珩倒是也去过几回,但因为时常把先皇说的哑口无言,长辈们怕气着先皇,后来便不再让他去了。 她从回忆里缓过神,只道:“是宫里殿下写的。”她想了想,这书能给别人看,里头的心得体会还是得拿出来,就怕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鸡蛋里挑骨头。 “哪位殿下?”容茂仁追问。 容姝忙扯扯他衣袖:“二哥哥你就别为难阿姐了。” 容茂仁跟失了魂魄似的,慌忙点头:“也对也对,殿下的东西是该保密的。”其实他隐约也能猜到是谁,这字迹看得出是男子,日期已是十年前了,如今二殿下不在宫中三殿下十年前不过六岁,除了听他爹讲过的神童降世的太子殿下,谁能有如此见解? 过了几日宋嘉夕和唐可儿来看她的时候,给她带了一大筐子的桂花,于是闲不得的容枝意开始琢磨起桂花糕来。她幼时也常和母亲一起做,唐可儿的两个弟弟和赵珩尤为喜欢。 眼下正是正午,院里铺了一地已经晒了半日的桂花,轻云和照水正在挑拣茎叶,把花瓣收起来放进篮子里,又吩咐人去库房翻模具。 “这么多桂花,娘子都要用来做糕点?” 容枝意边滤粉边想着:“做些桂花糕,剩下的做一罐花蜜,还有桂花糖藕、桂花酿圆子,再有剩的,便用来酿酒。” “果然还是娘子会吃。” 容枝意笑了,忽的想到什么,放下手里的活,忙跑到廊下喊来轻云:“上回世子说想吃桂花糕,一会儿我做完了,你亲自送去。顺路给宋府和郡公府也送去。” 轻云应是,而后同照水小声嘀咕着:“宋府和郡公府都变顺路了?” ** 赵珩的桂花糕送到的时候还热乎着呢。他捧着食盒嘴角不自觉上扬,满脸都是笑意,这可是她亲手为他做的呢,专门为他做的呢。 满脸期待看向轻云:“她可有让你转达什么话?” “娘子说,”轻云回忆道:“您不爱吃甜的,她特意做得清淡了一些。” 他赞许点头:“她伤养得如何?” “已经无碍了,只是太医说要多休息。” 他又问:“接下来几日可要出府?” 这没什么好瞒的:“明日要去长兴坊的铺子帮忙,后日要去武安侯府赴宴。” “那后日,我同她一起。” 轻云再次应道,退出去后惆怅摇头,她明明领着一份钱,怎么就打上了两份工呢? ··· 去侯府赴宴这日可谓是全家出动,容枝意今日选了身碎花露水百合裙,衬得她人比花娇。再说她近来心情绝佳,看谁都是乐呵呵的,看到二房竟要三四人挤一辆车,还上前解了围让容姝上了她又宽敞又铺了软垫的豪华辂车。 驱车停在武安侯府门前,进了这侯府的广梁大门,饶是容枝意见惯了个各家大门大户的,也不得不说这座并了三座五进院的大宅门够气派的,据说是先皇赏赐的,都堪比现下长安的几座王府了。 过了垂花门,女眷由下人引着进了花厅,唐可儿和宋嘉夕已经到了,朱氏带着容枝意容姝和几个二房庶出的妹妹与主家人打过招呼,侯夫人与姚含蕊恭恭敬敬和容枝意行过礼,才上前与她说:“上回宫宴上县主还与我说起府中厨娘做的点心,今儿我特意吩咐她做了最拿手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到时你定要好好尝尝,给她提些意见才行。” 容枝意笑道:“那便先谢过夫人了,不枉儿今日连午膳都没用,专门留了肚子来尝侯府糕点呢。” 侯夫人拍着她的手笑得和蔼,容枝意清楚的感觉到一旁的姚含蕊脸上笑意浓,心里白眼儿都要翻上天了。 等人到齐了,侯夫人就带着众人去了园子里,下人已经搬出几十盆子的菊花,她也停下与几位夫人的闲聊,招呼着开宴赏菊了,容枝意对面坐的是张雨薇,她对这位张娘子虽未曾说过几句话话,但因宫宴和坠湖的事儿她都帮了自己,一直对她心生好感想与她交好,如此说来到时她办读书会,也得给张家去个帖子才行,也不知张娘子会不会来… 侯府的下人端上了茶水点心,样样精致的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她心中感叹这侯府果真奢侈极了,虽不能宫里与相比,但是比好些她去过的王府国公府还富贵些,单看这园子里精心布置的花草树木,和端上桌的茶点,再到下人们的穿衣打扮,无一处不彰显着侯府的财大气粗。 容枝意轻咬了一口传闻里的桂花糖蒸栗粉糕,侯夫人见了忙问她味道如何,容枝意含笑道:“果真是口感丰富,清甜不腻,儿前些日也在琢磨桂花糕,如今尝了贵府的,怕是再也吃不下自个做的了。” 侯夫人听了又跟着众人说笑几声,便听对面院子男席也是笑声不断,偶还有读诗声传来。容枝意还听到了她二哥哥的郎朗读诗声。 女客这边定也是要作诗走个过场的,姚含蕊作为主人家便先打了个样念了一首以示开始。作诗这种事自来跟唐可儿是扯不上半点关系的,容枝意此刻显然也没这个闲情雅致,但是他们身旁有才女啊,果然,还没等两人开口,桌上的白纸就已经被偷偷换了成文的诗词。 姚含蕊今日右边坐着的小娘子,上回在宫宴上也是领了镯子的,容枝意虽觉得眼熟,但实在没想起来她是谁。不过领了赏,那便是可儿的竞争对手了,只见那那小娘子在姚含蕊的怂恿下红着脸站起身念了一首,念罢,在坐众人纷纷鼓掌夸赞。 容枝意鼓着掌不动声色的问了宋嘉夕:“这是哪位?” “太子太傅的曾孙女,姓范。”宋嘉夕低声道。 容枝意如梦初醒,范夫子不就是被赵珩揪了胡子的那位吗,他这曾孙女都这么大了,看着都有十三四了。 范娘子才坐下,就有同姚含蕊交好的小娘子忍不住了,撇了一眼坐在容枝意身旁的宋嘉夕,冷声开口:“素闻宋家娘子向来有长安第一才女之名,不知这作诗比起由范太傅亲手教养的彤娘来如何?” 范彤娘?饭桶吗,这范家人取名可真有意思。 这话可是明面上的挑衅啊,唐可儿冷笑一声,人张太傅的教养大的张娘子还坐在对面没说话呢,这小娘子就迫不及待吹起来了。 宋嘉夕不急不恼,大大方方站起来读道:“秋霜造就菊城花,不尽风流写晚霞,信手拈来无意句,天生韵味入千家。” 语毕,众人心中都如明镜似的,范彤娘的诗颇有雅趣,但宋嘉夕的恢弘大气,相较之下,确实小巫见大巫高下立见了。那张娘子适时开口了:“原以为范娘子的诗已是极好的了,听了嘉夕的才知何为风流蕴藉,果真不负才女之名!” 容枝意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这张雨薇真是补刀的一把好手。 范彤娘那脸当场就气绿了,而后又站起来几位小娘子念了诗,不过有宋嘉夕珠玉在前,后面的也就一般凑合了。念过了诗,侯夫人又安排大家逛起园子。没什么兴趣,只坐在亭子里跟着几个小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 “你们听说了吗,魏国公府的陈世子,和惠国长公主的女儿定亲了。”一个小娘子趁着姚含蕊走远了,轻声说道。 惠国长公主,是康王一母同胞的姐姐,魏国公府倒是聪明,不娶康王女儿了娶她外甥女,这样虽然得罪了康王,他也不能说一个不字,还得摆出好脸色去喝喜酒。 “未婚夫转头娶了自己堂姐,这下岂不是要把宜都郡主气死过去?”听了这话几个小娘子纷纷捂嘴笑起来。 “不过,她今日怎么没来?” 胆大的小娘子笑道:“许是佛经还没抄完吧!”此话一出,亭子里的众女都嗤笑起来。 容枝意想起来陈家想把女儿嫁给赵谦那事,看来他们也是打定主意要让儿子也娶个皇族之女,宜都郡主品性不好全长安贵族圈的人都知晓,陈家为了自己家族的清誉一定不能娶这样丢面儿的女子回去做世子夫人,但又不想跟康王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求娶他外甥女,同样流着皇族血脉的金乡县主,这可真是两全的好计策啊。 “那不是奉节郡王吗,那日马球赛他与嘉平公主一起夺了冠,可叫一个英姿飒爽啊!” 容枝意也侧头看去,赵景帆今日一身暗夜蓝春满园罗长袍,腰间系着一条茶褐雷纹锦带,大概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了,朝她点了点头,容枝意也回了个礼貌微笑。 “这郡王妃的位置也还空着呢,不知会便宜了哪家小娘子?” 另个闺秀笑道:“音娘这般操心,不如自己嫁去得了!” 胆子大些的小娘子又说:“不过单论起样貌来,太子殿下还是更胜一筹。还有那日咱们见到的郢王世子,他也不错,就是脾性让人摸不着头脑···” 容枝意立马看去,这小娘子可真是有眼光,她可要瞪大眼睛瞧清楚了,如今在座的,可都是有机会做世子妃的,指不定哪天这位就是她嫂嫂了。 一个眼尖的闺秀问道:“诶,意儿这条银链甚是别致,现在市面上都有这样的款式了吗?” 彼时姚含蕊也拉着范彤娘走进来了,闻言也瞥了一眼她的银链。 容枝意的头昂得高高了,颇有些猖狂:“这是朋友送的生辰礼,他自己画的样式,市面上没有的。” 姚含蕊冷冷翻了个白眼,什么玩意儿,这种货色西市一两银子三十串也好意思拿来炫耀?她趾高气昂撩撩秀发,露出自己脖颈间的红宝石金链,走到正中间朝各位小娘子一笑:“练武场那头有射箭和投壶,姐妹们坐这儿也无趣,不如一块儿过去瞧瞧?” 语毕还瞥了眼容枝意,容枝意闻言顿时正了正神色避开,做什么?要找她比赛啊?她今日没空跟她见招拆招。 范彤娘顺势道:“今日天色也不错,单玩这投壶可就显得无趣了,听闻县主箭术不错,含蕊这弓也是侯爷亲自教的,百发百中,你们不妨比试比试?” “我都行,听县主的。”姚含蕊一脸毫不在乎又自信满满地看向容枝意。 容枝意纵使想拒绝,唐可儿也不会答应的,在场的一众女子也不会答应的,只好不情愿的默认了。毕竟,问世间谁不喜欢瞧热闹呢?二人之间这暗中流动的小火苗已经愈来愈烈了,小娘子们爱射箭的不爱射箭的纷纷站起身跟上,还有的直接端了亭子里的瓜子走的,眼睛都不敢闭一下,在这二人之中徘徊,生怕错过了什么。 场上果真已有不少人了,连夫人们也都在高台上坐着聊天。 姚含蕊吩咐人备场地,说她们要比武,这时一微胖的男子挥扇道:“一人比有什么意思?不如一男一女,同上回马球赛一般如何?”看这和姚含蕊长得一模一样的嘴巴不难看出是她亲哥哥武安侯世子。 他们肯定是说好了要她难堪,二人一组给她使诈。正巧这时姚含蕊的婢女跑来与她说悄悄话,姚含蕊听后就道:“好啊,县主是客,不如您先选吧。” 容枝意更确信这二人是在给她挖坑了,往周围一张望,这现场的郎君不少,她虽都眼熟,但也不知道人家箭术底子如何,该选谁才能确保赢呢。 正琢磨着,姚世子一张大脸唰的出现在她脸前:“县主不如同本世…” “呀!”容枝意想到了,这不有个现成的吗,她忙绕过姚世子跑去,“景帆哥哥!” 问了赵景帆,他自是一口答应。她本也考虑了相熟的徐元洲,但又怕他不学无术给她拖后腿,思来想去还是赵景帆最最最合适。 姚世子臭着脸看向姚含蕊,她讪讪没说话。容枝意和赵景帆一块儿走了过去:“那就开始吧?” “含蕊还没选人呢。”范彤娘夹在中间叽叽歪歪,若不是人多眼杂,容枝意真想一巴掌把她打回府叫范夫子重新教教这个曾孙女,怎么话这么多还这么没礼貌,姚世子不就在这吗?都等半天了,这范彤娘竟如此不把姚世子当人看!她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他来了。”姚含蕊眼前一亮。 谁?容枝意跟着看去,难不成武安侯亲自下场啊,那算不算使诈?结果目光看到一个让满园景致都失了色彩与光华的郎君后,整个人都傻了—— “赵昀升!?” 第23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赵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姚含蕊用着猫儿一样的小细嗓说了一路也没听明白到底要做什么,但侯夫人几人都在高台上谈笑风生,肯定不是出了事。不紧不慢走近,和赵景帆互相打了招呼才看容枝意一脸鄙夷的样子瞪着他。 赵珩一头雾水,唐可儿审时度势,在一旁小声跟他说事情经过才恍然大悟。这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一大早圣人把他叫进宫一趟,谁知道出来后这么晚了。 姚含蕊在一旁心惊胆战,生怕容枝意下一句就是要换人,忙支支吾吾道:“上回马球赛晚了县主一步没邀到世子,今日县主既然已选了郡王殿下,就把世子让给我吧?” 这话说的真奇怪,赵珩又不是她的,干嘛要她让?还说得自己多可怜似的,她撇撇嘴,淡淡答道:“你问过他便可。” 与她有何干系,反正她和赵景帆一道。 赵珩听闻是跟容枝意和赵景帆比,一下就来了兴趣,没等姚含蕊开口邀请,便道了句好,还让他们可别手下留情,容枝意嘁了一声,颇为挑衅:“我们才不会输给你呢,听过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赵珩自从知道自己的心意后,那是一句都不敢说她不好,只得含笑道:“你伤刚好,别逞强,还是小心些。” 容枝意点点头,转身便义正言辞同赵景帆说:“咱们一定要赢。”姚含蕊跟姚世子拿她当猴耍,要是输了,她这辈子可都抬不起头了。 “放心,”赵景帆今日似乎心情很好,“绝不让你输。” 这话倒是给容枝意吃了颗定心丸,他如此有信心,箭术一定不在赵珩之下。 换了衣裳热过身后再回练武场时,全场的宾客们都坐在台子上拭目以待了。她二哥哥还有容姝也都和大伯父大伯母一块儿坐下了,在那头给她呐喊助威,唯独她这大哥哥眼神看得是另一边。不管他,容枝意径直朝赵景帆走去。 比赛是武安侯定的,三局两胜,第一场最简单,主要测测底子如何的,也就是比准头,两边人各十个靶子,中的多的一方胜。 郎君们先开始,赵景帆年长,说先来打个样,结果当然是箭箭直中靶心。容枝意在一旁手舞足蹈,连连夸奖他是神箭手。听得赵珩直皱眉头,一抬手干脆三箭齐发,也都稳稳戳在靶心上。 容枝意翻个白眼,装什么?有本事五箭齐发!不料又听后头高台上的小娘子在那嗷嗷大喊:“世子殿下这哪是中了靶心,分明是我的心!” 还有的说你快省省吧,世子这分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容枝意再次不屑:“这有什么难的,景帆哥哥也会,对吧?” 秋日午后的艳阳里,眼前少女仰起明媚的小脸,在全场人都惊叹他人的表现时,她眉梢和嘴角的盈盈笑意都在夸耀着他才是最厉害的。 “当然。”赵景帆勾唇,心里更是下定了决心。 “让他们炫耀去,招摇的人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还真给容枝意说中了,过于招摇的赵珩和姚含蕊,在后者第一箭射了个偏之后立马就输了本局的比赛。 容枝意这组稳定输出,她完成之后也是松了一口气。 场上比拼焦灼,场下也没好到哪去,唐可儿宋嘉夕永远都是她最盲目的追崇者,在为她摇旗呐喊,她们的对手依旧是徐元洲,两方呐喊过程中还夹杂着些人格侮辱,急得侯夫人都跑下来劝架了。 容府的台子上今日也格外热闹,往日在府里可见不到这样的场景,不过若你要问朱夫人希望谁赢,那她一定斩钉截铁希望容枝意赢,毕竟是他们府里的小娘子,赢了会连带着她都倍有面儿的,因此嗑瓜子之余,偶尔也跟着容姝吼上两嗓子给容枝意加油。陈璟安原本想着来打个招呼,不料被老丈人留下盘问写的文章如何,在那如坐针毡,嘴里措辞答话,眼里还在偷瞄场上的赛况。 “大哥哥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也不给三姐姐鼓舞鼓舞?”容姝注意到他今日一整日都是无精打采不在状态的样子,就多关心了一句。 容博仁只是摇头说无事,继续观看着场上的比赛,但很显然,他看的是另一边。 这场则更难一些了,用的是可以移动的靶子。因为上一场赵珩那组输了,所以由他们先来,赵珩对此毫无压力,手上在拉弓,心里还在怪罪圣人一大早把他叫去说要给他选世子妃,害他折腾了半日才脱身过来,本来就不用弄得这种满场都在听容枝意喊景帆哥哥长景帆哥哥短的场面了,叫他如何发挥真正的实力! 姚含蕊这回也是一雪前耻的架势,她本就为了今日练了好些日子了,方才失误也是被赵珩的光芒闪得晃眼一时没掌握好方向看差了半寸。 看到姚含蕊竟射了两个八分并一个十分,是真有两把刷子的,容枝意暗暗替自己担心,好在身边这位殿下稳重如山发挥照常,他早在那边射的时候就找到箭靶移动的规律了,还在一旁鼓励她:“意儿也一定可以。” 容枝意也咬咬牙,自个给自己打气:“嗯,我可以。” 直到第一箭射了个偏,原本的自信心荡然无存。都听到范彤娘的嗤笑声了,这下是又气又急,却也没法子,只好眨巴眨巴杏眼看向赵景帆,险些就要泪洒练武场了。赵景帆没忍住被她这个样子逗笑。在旁边指导起来替她稳住心神:“最左边的靶子简单些,会往后退,你先解决那一个。” 容枝意深吸口气照做,果然如他所说,这箭算是中了,接下来她只要不失误,还是有可能换个平局的,平局总比输了好。 “左边第二个靶子会往右边来,”赵景帆抬手扶住她弓把上的手,站到她身后,替她找准方向:“我喊三二一,你就松弦。”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叫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和赵珩也是这么手把手教她的。 “注意力集中。”赵景帆见她出神,忙提醒道。 秋风送爽,吹起小娘子耳后的碎发,容枝意屏退心中杂念,无论场外的人如何呐喊,都全神贯注到那一个箭靶上。 “郡王和县主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听闻娘娘也有为他们二人赐婚的打算呢。”身边传来一句小娘子家娇俏的嘀咕声,赵珩回眸看了一眼。 这还是第一回被赵珩拿正眼相看,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在想什么,姚含蕊顿时红了脸庞,正要解释说明,面前美如冠玉的郎君早已转过了头,她只听见一句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管好你自己”。 姚含蕊垂眸,知道自己心思被他看穿,顿觉无比的羞愧。她就是想让他们二人亲密些,再亲密些,让赵珩看看容枝意是个什么样见到男子就往上贴的货色。 可是,他这反应,为何与她想象的全然不同? 登时,耳边又响起阵阵欢呼,是容枝意在赵景帆的帮助下,找到了窍门。最终打了个平局。姚含蕊不禁又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永远都赢不过她啊?她练了不知多少日,换来今日的成绩,容枝意却随口得到几句指点便能立马学会,她没有人赞美她,容枝意射个靶心却到处都是阿谀奉承之声。 就连她喜欢的郎君也是,哪怕人站在她身旁,满心满眼却都在对面。 这比赛好像顿时没有意义了,就算她赢了之后叫她出丑又如何,也不会有人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半寸,至少她在意的人不会。 “你们作弊!既是比拼哪能现场指导啊!”她的好闺蜜范彤娘显然不这么想,逮着机会就开始发疯了。 容枝意一脸莫名其妙:“规则说二人一组,没说不能相互帮助吧?” 这脸莫名其妙看得范彤娘更恼火了:“既然说了一人一箭,那就不许别人帮你!”语毕还嘀咕,“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没规矩。” 姚含蕊也并未制止她,不用自己出手便能让容枝意难堪,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她自己心里明白,得一回指点便能举一反三一点就通的,本身实力就在她之上了。天知道她为了今日的比赛废了多少心思,练得好几日胳膊酸痛地抬不起来,练得闭眼都能知道这移动靶子是什么样的规律,甚至为了下一局的骑射,硬生生练废了一匹马。 但这范彤娘也是真蠢,骂什么不好,骂她小门小户,也就是皇后娘娘母家不在长安平日低调惯了,大多人都小瞧了他们沈家,若是同本朝前几任皇后,那各个都是朝中权臣之女,哪里有人有胆子骂皇后娘家人是小门小户。 “说她是小门小户,恕本世子冒昧一问,你哪个贵胄之女?”可听到自己身边的郎君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出言相互,姚含蕊心中还是深深被刺痛了。 来了来了,期待已久的场面它来了!宋嘉夕抬眸一眼,已经有些平时走路都喘气的小娘子冲到底下场上去观摩了。也是,谁不爱看热闹呢?就比如身旁这位闺秀圈的佼佼者唐娘子,在一旁狂灌了一壶茶拉着她就想下去大展拳脚。 容枝意原本没听到后面那句嘀咕,直到听到赵珩开口她才知晓,当即冷哼一声,放下弓往这里走来:“殿下,这可就是你有眼无珠了,人家可是范太傅的曾孙女,真正簪缨世家的嫡女,我一个武将的女儿自然是比不上的。” “难怪,那是本世子狗眼看人低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范彤娘一句嘴都插不上,偏生姚含蕊也不帮她,气得她直咬牙。 倒是还有跟她交好的小娘子看不过去,跳出来替她打抱不平,含含糊糊几句,尽是说他们仗势欺人。赵珩欲要开口,容枝意拉住他衣袖。不为别的,就怕他要是把人说哭了,那不就坐实仗势欺人的罪名了? “范娘子觉得我作弊,我以为这是合理质疑,于是也给了范娘子解释,范娘子若觉得我的理由站不住脚,大可以列出你口中的规矩标准,可是你偏不,还说我出生小门小户。那我就不说我父母与外祖一家了,怕等下又有人觉得我欺负人。” 说到这她顿了一顿,早知方才多喝几口茶了:“就说我容府,大伯父是国子博士,手下数不清的状元门生,在场多少郎君听过我大伯父的课,得过他几句教诲。这位小娘子赞同范娘子观点说出这样的话,不知你家中兄长会如何做想?难不成要他们承认,自己每日跟着小门小户的先生一块儿读书,不敬师长?再说我大伯母,出生蜀中朱氏,与今日主人家侯夫人乃一族堂姐妹,范娘子若觉得这是小门小户,怎的还要与侯府交好呢?怎的还要与小门小户生的女儿做闺中密友呢?” “就…”唐可儿也想替容枝意说话,可一时之间发现能说的都被她说完了,只好在一旁跟着喊,“就是就是!对吧嘉夕?” 这话一出,台上坐着的朱氏当下就拍手叫好,一个“爽”字还未出口,立马被脸气绿的侯夫人一眼瞪了回去。罢了,那就偷摸着暗爽吧!她可经常听到交好的夫人小姐背地里说他们是小门小户却背靠去世的弟妹这棵大树好乘凉,以后再被她听见了,她也这么怼回去!谁家没个孩子在国子监念书的呢?她家大郎桃李满天下,可是这长安真真正正的清贵人家! “三妹妹这嘴可真是厉害,之前你同我说她把忠勤伯骂得狗血淋头,我在家看她也不爱说话还不信呢,今日是见识到了。”容茂仁吹着手里的茶,悠闲得很。 倒是容姝有些着急:“咱们要不要去帮帮她?” “不用,”他摇头道,“咱们若去了,这事儿可就下不来台了。”本可说是孩子们不懂事吵吵嘴开个玩笑便作罢,若是全家都去了,那就得上升到家族对立了。 再看场上,姚含蕊半句话没替范彤娘说,范彤娘一气之下就跑远了。侯夫人果然边打圆场说都是孩子们开开玩笑当不得真边给姚世子使眼色,虽然他们如今算得上朝廷新贵,但怎么也惹不得赵珩这尊大佛。姚世子让容枝意和赵珩消消气,还说比赛继续。 可都这样了,比赛哪里还进行的下去,姚含蕊是半点心思都没了,满脑子都是赵珩出面维护容枝意的样子,骑了马也提不起精神。倒是容枝意,许是骂了人心情大好,和赵景帆两个人欺负赵珩一个,一块儿把那幅作为彩头的山水名画收入囊中了。 若说他们是来比赛,倒不如说是来玩儿的,整个赛场除了姚含蕊皆是欢声笑语,赵珩多半时日也都在让着她,毕竟,比起赢这场毫无意义的比赛,那还是让她开心更为重要些。 这一下午又是作诗逛园子射箭聊天喝茶的,把人饿得够呛,总算是熬到了晚宴。今日男女同席,姚含蕊跟范彤娘不知怎么说的,眼下已经和好了,俩人又手牵着手形影不离了,往她身边一坐。 可这菜还没上呢,侯夫人忽然又说要姚含蕊弹琴,容枝意远远瞧见端着菜盘子站在后头的婢子们,只觉得望眼欲穿。弹吧弹吧,赶紧弹了好吃饭。 姚含蕊先是介绍了这曲子名为《月夜醉花饮》,原曲曾遭到火烧而遗失了半稿,所以后半部分是她自己续编的。容枝意这才抬眸看了看,只因上回她在府中也弹过这首,那回谈的是太子表哥写的续曲,她自己弹过后又给添了些改正,正好今日也能听听姚含蕊弹的,指不定还能学习学习。 看她娘这骄傲劲头,一直同旁边的夫人们夸赞这孩子又有天赋又肯努力,就知道她肯定是在家里下了苦功夫。容枝意也觉得弹得不错,但是如果能快些上菜就弹得更好了。可这琴音一转,就来到了后半段,她越听越觉着不对劲。这姚含蕊续写的曲,怎么同她改后的这么像?倒是只有一句循环往复的音不同,照她这么弹听起来完完全全可以说是错音,别的就大差不差了。 她就不信了,虽都只是续写,照着前半曲创作的,可也不至于除了那一个音几乎一模一样吧?这谱子因她自个一直在改,到现在还没改完,也没给别人看过,若弹的和表哥的曲谱一模一样,那也有可能是表哥不止给了她一人,如果是这样倒是无所谓。可是截至目前,姚含蕊弹的地方都能和她自己改的一一对应,这…难不成她院里遭贼了? 能来她院里的自然只有府里的自家人,这些日子她都没出门,身边婢女她都是信得过的,再就是容姝和容茂仁来过。她仔细望了望这两人现下的神情,容姝正浑身不在意的在同陈璟安眉来眼去,容茂仁则在一旁含笑看他们打闹,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偷她曲谱的样子啊。 再说了,这一个曲谱有什么好偷的? 一曲终了,在众人的夸赞中姚含蕊娇羞地弯腰行了个礼,而后下台来了,借此还偷瞄了眼赵珩的表情。侯夫人似乎是注意到了,立马上演了一回母慈子孝,替女儿问出了心中的话:“听闻世子殿下也极爱音律,方才见您听得认真,不知世子觉得小女这一曲弹得如何?” 赵珩本支着下巴在观察容枝意听个曲东张西望究竟是在看什么,不料被身旁赵景帆轻轻一拍:“姚夫人问你话呢。” 他啊了一声,忙看向侯夫人笑道:“前半曲还不错。后边错的太多了。”还极为详细的说明了一下,某某句中的某某音换为另一个更合适。 赵珩说就是她改后姚含蕊弹错的音,容枝意没忍住险些笑出声,这是说她后半曲自个写的都不好呗?姚含蕊坐在她一旁涨红了脸。 总算等到上菜了,她是如狼似虎,边吃边给去更衣的宋嘉夕碗里夹菜,就怕等到她回来这盘里都一点不剩了。可直到容枝意都快吃饱了,还没瞧见宋嘉夕的身影。 “咱去看看吧,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容枝意喊上唐可儿,一块儿去了盥洗室。 可去盥洗室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宋嘉夕,二人越发焦灼,唐可儿又派了身边的婢女都去找,直到照水过来禀,说荷花池那边的树林子里好像有人影,还捡着了一支宋嘉夕今日头上插的金钗。事情越来越不对了,嘉夕不会无缘无故跑去那边,一定是出事了。 几人脚步匆匆跑去照水说的那片林子,小心翼翼趴在墙头后看,人影没看清,倒是听到了细微的声响,是一名男子在嬉笑:“宋娘子这是何意,我不过想与你叙叙旧,毕竟你我可是递过婚书的关系,当初你放弃我,与那曹家的孙子结亲,如今呢?还不是退了婚。” “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长安第一才女呢?不过一个被人用过了的下贱胚子…” “是啊,这退了婚的女子,也不知这身子是否还干净,不如,你且叫我试…贱婢!滚开!”一阵落水声传来,有女子大喊着救命,听声音是宋嘉夕身边的婢女。 紧接着宋嘉夕喝道:“放开我!你们若害我婢女淹死在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听声音里头不止有一个陌生男子,容枝意攥紧袖中随身携带的小刀,吩咐照水不要惊动任何人的去找赵珩,而后,没有一丝犹豫,率先绕过了墙头冲进了林子里。 果真看见荷花池里有一女子在扑腾,岸上则有五六个男子没骨头似的靠着树站着,其中一个抓着宋嘉夕对她上下其手,林子里太黑了没看清楚是谁。 “轻云,下水救人。”容枝意颤声吩咐,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直冒,万千个可能在脑中飘过,像被激怒的猛兽一般冲了上去。 在场一众男子被吓了一跳,纷纷愣在原地,正中间的男子手还抓在宋嘉夕的衣襟上,容枝意望着那只手,心都沉了一半,没等他反应,上手就给了他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放手!”她沉着声,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怒火。 那男子依旧在发怔,容枝意指甲不长,但仍在他脸上留下三道血痕。似乎是太黑了,他们谁也没看清对方是谁,他大骂了一句,同性人哄笑道:“好泼辣的小娘子!打得好!” 被打的男子随后也笑了,脸上疼痛难忍却也不想丢了面子:“又来一个小娘子?是宋娘子的姐妹吧?不如你再去喊几位来,我们哥几个一人一个…” “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容枝意厉声打断,“松手。” “我凭什么松…” 未等他说完,容枝意手中小剑猛地一刺,狠狠扎在他抓着宋嘉夕的那只手上。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宋嘉夕一脸,那男子未料有此一遭,当即吃痛大喊,疼得满地打滚。 “栀栀,别怕。”她赶紧接住宋嘉夕,带着她一起往后退,唐可儿已经解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容枝意虽下了重手,但她一点都不后悔,就算对方是王公子弟她都认了,把她告去殿前对峙她也认了。 其余男子一看情况不对,一个上前去扶那倒地打滚的软蛋,其余人冲上前来想擒住她们三个,最中间那位冷声问他:“你是谁?” 容枝意单枪匹马,握着那把还在滴血的小刀冲在最前头,高声道:“尔等再敢近前一步,都是他那样的下场,我的刀可从不手下留情。” 她心里没谱,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人来不得不如此,好在轻云这会儿已经将水中婢女救起,闪身冲到她前头,看着气势汹汹的五六人,她不禁咽了口水:“娘子,能见血吗?” 第24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能,打死了算我的。”就算在夜里,这声也格外光风霁月。容枝意转头,只见一水冰蓝身影从墙头纵下,翩翩然跃到她面前,让她原本的惴惴不安烟消云散。 “你没事吧?”赵珩拉着她浑身上下一打量,见容枝意摇了摇头,才放下心,随后面色一沉:“你们在这等着。” 她感激地应了一声,跑去唐可儿身边了。 “这儿交给我,你去保护你家娘子。” 轻云诧异:“世子,这有五个人呢。” “世子?”对面突然传来一声质疑,方才站的远瞧不大清楚,走近了才发现,“你是郢王世子!” 容枝意这才看清,问话之人是武安侯的庶子。 “少废话,前头歌舞还没停呢,你们就敢在后头干这档子事,想来平日里也没少欺负人吧,那本世子今日,就要替天行道。”赵珩才不管他们嘴里怎么求饶,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人打了出气再说!他赤手空拳上阵对敌,虽是一打六,但也丝毫不显弱势。 打斗期间,容枝意问宋嘉夕究竟发生了何事,宋嘉夕面上带泪,强忍恶心回忆道:“方才抓我衣襟的是范彤娘表哥,范太傅的外孙。他曾向我家递过婚书,但最后阿爷给我订了曹卫铭,他心有怨恨,方才我更衣后想回去,不料半路碰上了他们,他言语辱我几句,我不甘心回骂了他,而后他们就把我拉来了这小树林,我挣扎不过,碧绦又被他们一把推进了荷花池…还好你们赶来了。” 若是她和唐可儿反应慢一些,后果真是不敢想象… 宋嘉夕性子坚毅,从未哭成这样过,容枝意气得牙尖打颤,恨不得上去将这几人活活掐死。好在赵珩下手也不比掐死轻多少,没一会儿这原本各个人模人样的小郎君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呆坐在墙角求饶了。赵珩掸掸衣袍走到她们身边,他见宋嘉夕哭得伤心,也没问具体发生了什么,只问了一声:“谁干的?” 容枝意指指最边上那个:“他,范太傅的外孙,欺负嘉夕,还言语对我不敬。” 赵珩点点头,让轻云把刀给他,他接过,大步迈上前,可就在此时身后又跑来一人:“昀升!不可。” 正是姗姗来迟的赵景帆:“本是他们无礼在先,你若动了手,便又成了你的过错。” “无妨,”赵珩只道,“你们转过去。” “你别把他杀了…”她虽咽不下这口气,但是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赵景帆说得对,她不能让赵珩被世人咒骂。 “不杀。听话,转过去。”他远远地声音传来,却有着让她心安的力量。 似是有魔力一般,容枝意真的转了过去,还一举挡住了唐可儿和宋嘉夕的视线。 秋日的荷花池早已没有夏日的精气神,这里似乎是个被侯府忘却的地方,铺了一池子无人打扫的枯枝败叶。 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声,但仅仅是一刹那,又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在那发出呜呜呜的哭泣。 “死了吗?” “没死,割了舌头废了手。” 没死就好。这样的人若不给他个教训,往后指不定会做出更缺德之事残害更多的女子,况且看他这样,行此苟且之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是他该当的责罚。今日他既然做出如此不堪之事,那他们废他一只手又如何,让他往后再也走不了科举路,再也做不得官,再也不能跟个正常人一样抬头活着。 “没事了,咱们走吧。”赵珩仍旧在掸身上的袍子。 “啊?”唐可儿没听错吧,“那他们要是说出去?” 赵珩半点不在乎:“人是我打的自有我担着,他们可不敢报出你们名字,你们快些离开罢。” “对,你们走,可不能让人瞧见了。”容枝意拉起唐可儿宋嘉夕就往外推,“你们未来大好前程,可不能被这几个畜生毁了。” “你也去,”赵珩拎起她,“景帆,带她们走。” “不成,我要陪你——”话音未落,人已被赵景帆拖走了。 赵珩看着几位姑娘远去,活动活动筋骨,俯视墙角五人:“可曾听过我的名声?” ** 容枝意扒拉在侯府门前等着赵珩的时候,容姝已经催她回府多次了,这回还是一样:“阿姐,听说侯府后院里出了事才提前结束的宴席,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可别惹事上身了。” “你们先走,我再等等。” 容姝已疑惑半日了,往里头张望一番,该走的都走完了,到底在等谁? 哦,瞧她笨的,答案不是已经呼之欲出了吗?还能等谁,自然是郢王世子啊。 被等之人恐容枝意先走,急着出去寻她,刚走出园子,就听得后面有姑娘家的脚步声,他站住脚:“娘子有事便说吧,跟在本世子身后,恐毁了娘子清白。” 姚含蕊一愣,羞红了脸,支支吾吾扭捏了半日,直到赵珩等不住了,再次迈开脚步时,她才喊住了他:“世子当真这般喜欢她么?她同奉节郡王如此纠缠不清,究竟有什么好?” “她好不好,应当轮不着娘子来评判吧。” 姚含蕊望着前方那个背影,实在不愿放弃:“可是,一个五品文官家的女儿,无权无势,怎能配得上你?王爷王妃定然不会同意的。含蕊知道世子心有报复,含蕊出生侯府,父亲重权在握…” “姚娘子慎言。这话若旁人听了句,指不定要以为本世子心中藏了不该有的念头。”赵珩不想再与他多说,欲要迈步离去,可想起母妃那些让他善待天下女子的话语,还是轻叹一声收回了脚步,“我就算心有抱负,也不会将亲事与利益挂钩,去牺牲女子一生的幸福来换取一时的成就。姚娘子家世出众,但愿您能觅得良人,而不是只知利用却不知珍惜之人。” 秋风袭人,姚含蕊站在原地,遥望他离去的背影。 “来了。”水冰蓝袍子的一角甫一出现,容枝意就追了上去,跑到他面前左看看右看看,见他无事,连一缕头发丝都没乱,这才松口气:“你做什么去了?” 人多眼杂,赵珩朝她一笑:“走,送你回府。” 回程路上,容姝跟她坐在一辆车里,听他二人一个骑着马在窗外一个在马车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吓了一大跳。 窗外郎君说得平静:“我把人绑了丢去了侯府后巷,又让人散步谣言,说是有贼匪想趁今日搜刮侯府,几位郎君挺身而出,受了些小伤。” “不怕她们说出去吗?” “胡振被割了舌头暂且说不出话,其他几个放心吧,我跟他们讲明,若敢多嘴一句让我在大街上听到半句流言,便不只断双手那么简单。这里头还有武安侯的庶子,若他不怕我把事情闹大,闹到朝堂上去与他争个不可开交,告他阿爷管教不严,就把这些个人看好,把嘴闭紧了,否则就算不是死,他这辈子也废了。这段时日我会派人看着他们,一旦失言,当场便灭口” “那便好。”容枝意松口气,“多谢,今日麻烦你了。” “我母妃常说我是他上辈子欠的债,”他说到这一顿,笑出声来,“我看,你容枝意怕不就是我上辈子欠的债吧?” “你要多少?我还债便是了。“ 赵珩也在窗外头偷笑,顾及到车内还有人,只道:“行了,你不是常说,咱们生来享了皇族恩惠得了百姓敬重,对于这种官宦人家子弟犯了错事,应当予他应有的惩罚。更何况,他侵犯的是官眷,我更不能视若无睹了,料想寺卿大人矜矜业业为家为国,女眷却遭到如此对待,那得多叫他心寒啊。我不过做了该做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回头我自会向伯父禀明,伯父仁善,会谅解我的。” 容枝意点点头,又听他说:“况且,胡振这手我若不断,自会有人替她断了去。” 她顿悟,脑海里浮现了一番谢泽旭那张俊俏的脸:“谢少尹哪有你说的那么凶残…” “你可别被他模样骗了,他就是那芝麻元宵,内里黑着呢。” 容枝意轻笑一声,放下窗帷坐直了身子,这才看到车上坐了个容姝:“方才那些话…” “阿姐,我什么都没听到,”容姝缩在马车角落又摇头又摆手,“我什么都不知道。” 容枝意看她这样,索性开玩笑吓唬道:“反正外头要是有流言,我一查是你说的,那我便叫人把你耳朵舌头都拔了。” 容姝忙捂住嘴,捂了嘴又发现耳朵还没捂上,手忙脚乱:“阿姐,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 他们方才讲的含糊,容枝意知晓她就算听到了也未必听懂了。正好她也想查查曲谱的事,哪怕她觉得不是容姝,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得让人多看着她一些。 夜色已深,容枝意本想跟赵珩说不必相送,可掀起窗帷一看,都到容府的巷子了,这时候再跟他推脱未免太过虚伪。等车停稳当,窗外忽的传来一声吩咐:“你们先进去,我有话同县主说。” 容姝弯着腰下马车的身子一僵,瞬间就跑没影了。 “何事要避开人说?”容枝意疑惑,正要起身下车,不料迎面撞上座人墙,径直给她弹回了软塌上。 她捂着脑门埋怨面前端坐的赵珩,但见他此刻玉冠束发,正襟危坐,在黑夜里竟显得有些冷厉。她喃喃着闭上了嘴,不知他此举何意。 秋夜清凉,周遭一派寂静,下人们早已自觉散开,豪华的辂车忽然就有些逼仄,只剩下车内二人淡然悠长的呼吸声。 他侧头打量她良久,碧波荡漾的眼,满是疑惑,长睫轻轻煽动,似飞舞的蝶翅,更别说粉面桃腮,长眉连娟。还有周身萦绕的,那似有若无的香味,让他满脑子都是长安四月的春光。 他终于收回眼神,败下阵来,长舒一口气:“意儿,你喜欢景帆吗。” 意儿,他唤她意儿,虽先前也这样喊过几回,但这声…像是触电一般,让容枝意整个人都僵住了,久久不能发出声来。 “喜便是喜,不喜便是不喜,倒是说呀,何时变得如此墨迹了。”他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天底下都没有比这个再急的事了。 容枝意支支吾吾涨红了脸:“与你…与你有何干系?” 赵珩心说当然和他有关,倾身往她那挪了挪,满眼都是渴求:“我想知道,不成么?” 本就因他在而显得十分狭窄的马车,他还往她这里挪…她更加无法动弹了。 得不到她的答案,或许他该换一个方式:“你会与他成婚么?” 容枝意咽了咽口水,避开他炽热到烫人眼光,只觉得自己此刻浑身上下都是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味道,太近了,太近了,近到脊背仍旧僵直着,全身力气都用在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上。 “他很适合我。” 无论怎么看,赵景帆都是眼下最适合的人选。 赵珩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将手抵至她脑后车壁:“适合,那便是不喜了?便是不会嫁了?” “你怎知我不喜?”容枝意仰头对上他视线,眼睫险些擦过他鼻尖。 赵珩轻哂一声,黑亮的眸子姣若秋月,呼出的气息夹杂着清甜的酒气:“我就是知道。” 话音刚落,辂车微晃,回过神时,眼前的水冰蓝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25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日子这般飞快过着,转眼便到了九月底。 玉槐院里,容枝意收到了远在杭州的舅母和表姐妹们寄来的信,一封封读过,说今年夏日格外炎热,她们在山间寻到处荒无人烟的小溪,日日都去戏水避暑。 还说到中秋时他们又去钱塘边观潮了,今年比往年都要壮观,还吃上了弄江茶饮新出的茶点,可惜她看不到也吃不到,问她在长安过得如何。 还能如何? 除了去各个府上赏花赏景作诗作画,再便是只能日日躲在这四方天的院子里浪费时日,就没点旁的消遣了。这几日她时常去宋府陪宋嘉夕,好在她生来便是个坚韧的性子,就算上回被那样欺辱,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趴在贵妃榻上读完信,正琢磨着要如何回复,又瞧见了压在最底下的红帖。 翻开看了上头的字,她顿时坐起:“照水,去把我那件胡服拿出来晒晒。” “娘子要出门么?” 容枝意晃晃那张红帖:“赵景帆问我去不去华州。” ** 华州离长安不远,若是快马,半日便可抵达,当日便可来回。帖子上说的,他将杨记开去了华州,初十这日正式开业,得过去瞧瞧,问她愿不愿一起。 在这长安待得够憋闷了,难得能出去走走,虽不是什么远行,但至少出了城门,她是一百一千一万个愿意。再者…上回赵珩的话实在让她倍感不爽。 所以初十这日清晨,连天光都还未亮起,她便准时出现在了容府后门,身边只带了轻云一人。 赵景帆邀请她时秉持着试探的心态,但见她真的应允出现,还是跟做贼似的姿态,松了口气后也不由失笑:“是我办事不周,若能求得娘娘一句应允,你也不必如此小心。” 容枝意心想,得了吧,上回送她两次回府,已经被全府上下不知嚼多少舌根了,真被知道跟着他去华州,岂不是要闹翻天。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她嘴硬,一下跳上了马车,“快走吧。” 言语间的雀跃让赵景帆又多了几分对今日的期待,自从上回在武安侯府射箭比武后,她明显与他熟络了不少,也不像宫中第一回见面时那样端着敬着,他认为这是个好的开始。 出了城门便能骑马,容枝意下了车,赵景帆有些担忧:“当真要骑?你虽马术精湛,但路途遥远,我怕你受不了。” “若不骑马,一日能来回吗?带我本就是拖累了,你明日还要上衙,我可不能耽误你正事。”容枝意翻身上马,“走吧,我若受不住,自会跟你说的。” “你并非是拖累。”她若不去,他一人去也没有意思,本就是为她而去的。 赵景帆想说若从前没试过快马赶路,腿一定受不住,但她态度如此坚定,只得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容枝意还是高估了自己,才骑了一个时辰多,她便有些受不住了,马鞍磨蹭着双腿内侧的皮肉,火辣辣的疼,从前虽常常与赵谰练马,但练上半个时辰总会有一盏茶的功夫休息,如此强度,还一刻不停,当真是头一遭。 轻云骑在她身旁,见她渐渐的有些跟不上了,赶忙问:“娘子可是累了?” 她的确是累了,但见前头领路的随从们并未有停下的趋势:“无妨。” “道全,吩咐下去,前头茶肆休息片刻。”赵景帆低声道,名为道全的随侍应是,调转马头传话去了。 “景帆哥哥,其实不必…”容枝意怕耽误他正事。 “昨夜从衙门回府已是深夜了,今日起得又早,是我有些累了。”赵景帆今日一身纸棕襕袍,看上去比往日更为沉稳,但面向她时,总是笑意不减。 容枝意知道他是怕自己撂不下面子才这样说的,心里感激,与他道了句多谢。 甫一落地,容枝意便觉回到了天堂,轻云看着她发笑:“娘子,您这腿怎的还打颤啊?” 她低头一看,腿抖得跟见了鬼似的,下意识想用手去摁住,不料连带着手跟腿一块儿抖了,容枝意欲哭无泪,早知平日便不日日在家躺了,多随赵谰骑马去京郊狩猎,也不至于闹得这般惹人笑话的境地。 她发誓这趟回去,一定要跟着轻云好好练武,把因惫懒而丢下的那些功夫都捡回来。 “意儿,来这儿坐吧。”赵景帆用袖口擦了擦茶肆的长凳,邀她过去。 轻云扶着她叹气:“娘子好生在家躺着什么事儿也没有,偏生要出来受这罪,而且要是被世子知道您跟郡王殿下单独出来…” “别提他!而且就算他知道又何妨?”容枝意甩开她手瞪她,提起这人他就烦,上回拉着她说些有的没的,还没弄懂他什么意思呢,人就不见了,过了这么些日子也没再来找过她。 “他跟我什么关系,管我跟不跟旁人出去,娘娘本就有心给我和郡王赐婚,那我与他多多相处,有何不可?再说了这哪是受罪,这不是…风景挺好的吗。” 轻云往四周望了望,树秃了,落叶铺了一地,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萧索,这算哪门风景好啊。 赵景帆看她不大舒服,正要上前来扶,轻云眼疾手快,先一步挽上容枝意的手:“殿下,还是我来吧,下人活计,您做不得。” 赵景帆尴尬地收回了手,等容枝意坐下后,他又去吩咐人将备好的果子饮拿来,跟她说:“我怕你喝不惯山间野肆,听阿谚说你爱吃荔枝,特意让人带了杨记的荔枝果饮。” 是个小型的食盒,上头放着个俊马纹的银壶,下头竟还铺着碎冰。道全拿来白釉碗,赵景帆接过:“我来,你且去休息。” 道全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容枝意一眼才退下。赵景帆将壶中果饮倒出,又添了几块冰,他手指白皙骨节分明,做这样的活莫名让容枝意觉得格外赏心悦目,好像连带着这碗碎冰荔枝饮都好喝了不少,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一举一动皆在赵景帆的注视下,他再次失笑,将碗盏递给她:“尝尝。” 她道谢,随手搅了搅,碗底的荔枝果肉随白瓷勺打转。 分明方才还在火急火燎赶路,如今又闲坐在这样一个秋风宜人的山脚,好像忽然悟出诗里那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味了。 人生再无趣,有这半日闲足矣。 她细细尝了一口,果饮微甜,沁人心脾,再多的焦躁不安也被尽数拂去。 赵景帆问她味道如何,容枝意展颜:“人活着,许是就为了这一口吧。” 对坐人愣了愣,良久后轻笑出声:“也有人活着,只为你这一句。” 容枝意嚼着果肉,也笑容满面:“哪儿学来的奉承话。” “是真心话。”他眼神真挚,“我曾与你说的一粥一饭平凡度日,不就像是此刻。” 想起那夜他隔着窗帷与她剖明心迹,容枝意垂眸看着那碗果饮,碎冰拂在面上,透着晶莹光泽,忽然有一瞬,她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 “我没想过你会答应与我来,今日你出现的那一刻,我很惊喜。”赵景帆并未喝什么茶饮,始终在对座静静看她。 她顿了顿,转过话题:“不是去各家吃席,便是在寸光阴或府里闷头看书、绣花、弹琴、射箭…新做的衣裳都无处穿,还是在杭州有趣,景帆哥哥去过么?” 他摇头:“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还未去过江南,不知是什么模样?真如诗书和戏文里说的那般诗情画意?” “自然是的,诗人们爱咏江南,不无道理。”容枝意与他说起杭州的事,“我阿娘有座宅子,就在上湖边,我几次和表姐妹们从外祖家搬出去小住,那些日最重要的事,便是等日出等日落,等春日杨柳拂面,夏日荷花盛开,秋日枯叶满池,冬日披狐裘走上断桥看雪,总觉得自己满身诗意,如话本里的女角儿。” 讲起这些她眼里都闪烁着光芒,赵景帆一时呆看,听她的描述,对江南也存了许多向往:“听你这么说,倒适合年迈时去养老。” 她拼命点头以示赞同:“我都想好了,往后年岁一到,就去阿娘那间宅子安度晚年。” 赵景帆有些意外,别的小娘子日日想得都是逛街、出游、嫁人,她倒好,净想着养老了:“你才多大,都想好暮年之事了?” 容枝意越过他望向远山,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落寞,反问他:“景帆哥哥如何看待贵女二字?” “家族兴旺则是玉叶金柯,家族落败则苦难缠身遭人嫌恶。” “嗯。常有人把贵女比做菟丝花,开与败,皆仰仗家族。” 赵景帆皱眉:“意儿忧心这个?可你不是…” “我是。”容枝意苦笑着打断了他,“地位、身份、钱财,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仰仗着圣人一道旨意,仰仗着我是皇后侄女,太子表妹。是恩宠,也是牢笼,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不能做,步步行于刀尖。旁人敬我艳羡我,也看不起我。我于那些被称为菟丝花的贵女有何分别,不过是家族地位更盛罢了。” “现下的确什么都有,可日后呢,一丝风吹草动的变故,这些拥有的,我习以为常的,都会离我远去。我如何能不为自己打算呢。” 赵景帆显然感到诧异,再次遇见她时见她如六年前初遇那便笑得天真无邪,便以为她已将伤痛淡忘,可她今日这番话出口,她好似又看到了那个孤独落寞,对任何人任何事都麻木不仁的她。 他不忍看到她这副模样:“你想要的安稳,或许我可以给你。” “安稳不是旁人给的,是靠自己得来的,”容枝意说道,“为安稳而嫁你,不过是菟丝花又找到了更高的倚仗,我若真想要,早就应允嫁给几位表兄了。” “这世上除了本我,谁都不能成为自己屹立不倒的靠山。景帆哥哥,你瞧我,开了寸光阴,又听表哥的话成为寒门或少年文仕的伯乐,但凡有人落难,能帮则帮,这些那些的杂事,明面上是助人为乐,可何尝不是在帮我自己呢?少年文仕终有一日会成为名儒大家,落难之人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刻。名望与名声这些杀人于无形的东西,往往都能救人于水火。” 她从未告诉过人这些,许是被今日萧索的山景秋景陶染,又或是被他真挚看她的笑容打动,忽然就想与他分享了。 “景帆哥哥,”容枝意端起空了的碗盏,“喝完了,我们启程吧。 剩下的半段路途,赵景帆为了照顾她,骑得很慢,直到正午过后,二人才进了华州的城门。她未曾来过,面对什么都觉得好奇,杨记这间分铺正好开在华州最热闹的大街,容枝意今日放开肚子,不仅吃全了杨记所有的糕点果子,还跟着赵景帆去了华州最有名的酒楼,将华州美食尝了个遍,二人聊到日暮西山,才带着浓浓酒意回程。 赵景帆本欲骑马,却被容枝意一把拉下,她已是醉得醺醺然:“近年饮酒驾马闹出的祸事越发多了,太子殿下都言…饮酒不骑马,骑马不饮酒,你还是老实些——同我坐车吧!” 要不是轻云扶着她,她都快站不稳了。赵景帆面色忧虑,今日不该放任她喝这样多的:“你不是怕晚回府么?” 她指指天:“都这么晚了,也不在乎更晚了。”而后想到什么,朝他狡黠一笑,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不过你要是怕与我共处一车清白被毁,那我便不强求了。” 轻云嫌弃的看了眼她主子,喝醉了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好像上回过生辰都没这么醉。 赵景帆堂堂殿下,竟被个小娘子家调侃了,笑得颇为无奈,知道她是酒意上头开始胡言乱语,和轻云合力将她塞进了马车吩咐启程,容枝意没个坐像的斜倚在车壁上傻笑,显然不肯放过方才那茬:“怎的,我名声在外,说我比好些郎君还要如狼似虎,你不怕么?” 天色晚了,胡服单薄怕她受冻,赵景帆弯腰取出存于座下的夹棉斗篷。 正想给她盖上,抬眸见她小脸微红,睡眼惺忪,仿佛下一瞬就要昏睡过去。赵景帆咽了咽口水,声音都在发颤:“被你毁了,求之不得。” “赵景帆,只有你跟我说过这个话。”她嗓音轻柔,“你好像是真心的…心悦我。” 赵景帆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快要溺毙在她的双瞳剪水当中。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是,我心悦你,四年前便是。” “四年前…”她好似陷入了沉沉回忆,“四年前,你便认得我了。” “四年前,我进东宫尚书房与你们一块儿读书,那时认得的你。我正因阿爷去世困在无穷的伤痛之中,还被其他的伴读排挤,连奴仆都敢欺辱我。世间黑暗,只有你,善良美好如浑金璞玉,朝我伸出手…”赵景帆讲到动情处,抬眸时却见容枝意气息绵长,已然睡熟了。 “罢了,今日你来我便心满意足,其他事,日后再与你说吧,反正还来得及。”他低声道。 容枝意醉酒其实做不成什么荒唐事,只会昏天黑地的睡大觉,如轻云所言,就是十个大鼓在她耳边敲敲敲也喊不醒的。 直到门外轻云的一句“世子殿下”也没让她生出要醒的打算,翻了个身继续睡的酣甜。 “轻云?你为何在这,这是景帆的车。”赵珩熟悉的声音传来,赵景帆睡得浅,此刻已经醒了,混身一僵,快速打量了一圈周围,狭小车厢,根本无处可藏… 这车座底下呢…不对,他为何要藏,为何这般心虚? “景帆哥哥你找什么呢?”容枝意迷迷糊糊的声音让赵景帆更加冷汗涔涔了,赶忙捂了他嘴,示意她噤声。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赵珩耳尖,朦胧听到个熟悉女声,皱起眉:“景帆,你车里是何人?” “殿下醒了吗?京兆府出了个逃犯,郢王世子与谢少尹正在抓人,说人人都要开车门查验,您看此刻是否方便?”道全问道。 怎的就这样也能碰上…赵景帆感到懊恼:“稍等。” 他捂着容枝意的嘴渐渐松开了,既然无处可藏,索性面对现实吧,她深吸一口气。 不料本躺在对座的少女忽然起了身,还掀开窗帷,让清晨的第一抹日光照上了她尚未酒醒的脸庞:“赵昀升!你也来华州了吗?好巧!赵景帆正带我游长延街呢——” 第26章 躲不过家贼难防 自那日回府,容枝意从轻云嘴里听说自己醉酒后的惨样,是丢脸的再也不敢出门了,就连赵谰邀请她去马场都给拒绝了,她腿上可还上着药呢。 赵谰虽没有逼她,可耐不住有人等不及了。 “不去。”那日嘉夕险些被害死,如今还不放过她,“就说我染了风寒,恐过了病气给郡主。” 照水手里拿的是宜都郡主给的帖子,说那日失手推她落水,心中愧疚不已,要给她赔罪,邀她三日后过府品茶:“娘子,这事可任性不得,郡主都做足姿态来请您了,您若不去,难免落人口舌,说您不知好歹,不给人台阶下。” 容枝意捧着书躺在榻上翻了个身:“反正名声都差成这样了,也不差这一句了。再说了,他们嘴里说赔罪,指不定想怎么整我呢,最近三天两头的受伤遇险,我定是哪里触了霉头,惹了神仙真人不快,还是躲在家里头安全,等过了风头,好好去常恩寺礼佛。” 照水无奈,只好去回绝了。没曾想,第二日,康王府又亲派了王妃身边的管事嬷嬷来,说要亲自请容家阖府一同前去,朱氏哪里去过王府啊,当下就一口应下了。容枝意知道后背地里骂了她好两日,无奈答都答应了,她这是被逼梁山,不出也得出了。 她这是第一回来康王府。因着上回险些被人辱了清白,宋嘉夕今日便没来,唐可儿倒是担得起“长姐如母”四个字,带着她两个弟弟来了。 康王妃姓苏,是个面上极为和善之人,朱氏带着小辈与她打过招呼,容枝意就被唤到跟前说话,赵依茹和姚含蕊坐在一块儿不知在说些什么。容枝意想着今日她要牢记三不原则:不听,不看,不与人起争执,赶紧吃完了饭好回府。 康王妃拉着她手说了几句,尽是些道歉的话,说赵依茹不懂事平日里骄纵惯了,让她多担待些,还问她身子如何了。容枝意哪敢多嘴啊,只能拼命把错责往自己身上揽。 女眷们出门做客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逛园子作诗品茶,还好有唐可儿陪着,也不算太过无趣。赵珩今日没来,又要值防又要陪谢泽旭抓人,赵景帆倒是派人来说若遇上了事只管去找他,容枝意想起前几日醉酒的场景,尴尬应是。 好容易挨到了用膳,今日男女不同席,赵依茹和姚含蕊坐在容枝意身边有说有笑,也不这姚含蕊究竟是有何魔力,明明自个得罪了人,转头也能叫那人立马跟那人重修旧好,赵依茹是如此,范彤娘也是如此。容枝意想着不管他们如何吵闹,还是快些吃完好离开,平平稳稳度过今日,谁也别找谁麻烦。怎料刚吃两口,上首就有夫人在说笑了。 “郡主和姚娘子情同姐妹,有说有笑,倒像极了咱们年轻的时候。”坐在康王妃身旁的夫人赔着笑脸,按这个话头,应是康王妃闺中密友。 康王妃也笑道:“是啊,依茹和含蕊自来要好,只要在一块儿,便有说不完的话。” “含蕊如今也是长开了,越大越漂亮了,不知,可有许了人家?” 武安侯夫人未开口,康王妃便问:“王夫人,这是要当场为你家三郎说亲事呢?” 几个夫人笑得花枝乱颤:“王夫人糊涂啊,你忘了前些日中秋宫宴,含蕊可是被娘娘叫上跟前细看的,将来婚事估摸着可由不得自家做主了。” “是是是,”王夫人不恼,端起酒杯给各位夫人敬酒,“瞧我这脑子。” 赵依茹在一旁插嘴:“含蕊妹妹如此好相貌好才情,将来必定有大好前程。” 王夫人忙应和:“那可不是!这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上回去侯府赴宴,含蕊姑娘射得一手好箭弹的一手好琴。咱们家这几个丫头啊,自来是野惯的,我这不是看着着实喜欢,想着赶紧先下手为强,哪曾想,竟跟皇家抢了人。” 跟皇家抢人?容枝意一咕噜抬起脑袋,跟哪个皇家啊?她怎的不知晓。 “你们王家几个姑娘我都见过,哪有你说的那样!都是端庄懂礼的好姑娘,不像某些小门户里头养的,妄想着嫁去高门大户,还因着一段姻亲关系,得陛下垂怜,便端架子摆脸色,欺负咱们好人家养的姑娘,想着往后嫁到皇家飞黄腾达,那才叫痴人说梦呢,也不怕遭人耻笑。”这话是康王妃的娘家姐姐说的,康王妃听后也是微微一笑。 见状,几位夫人都大胆起来,捂嘴偷笑,用帕子挡了脸偷偷看向容枝意。 唐可儿在一旁小声骂了一句,这不就是在说容枝意欺负赵依茹姚含蕊两个好姑娘,妄想嫁去皇家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容枝意本人却不以为意,她心里知晓,这些夫人们都看不起姨母,觉得当初姨母这个楚王妃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顺,是抢了魏国公府陈家大娘子的。所以她这种因着姻亲关系得来的封号,在这些个树大根深的人家里头根本不算什么,偏生她又跟姚含蕊和赵依茹闹了矛盾,被他们说三道四也是正常的。 众人吃的差不多了,开始上点心时,身旁姚含蕊和赵依茹打闹时撞到端着茶的婢女,一碗热茶径直往容枝意身上倒,还好身后的轻云反应快拉开了她,茶水只泼湿了半边的衣裙,没烫着人。就是刚兜的一勺蜜淋被吓得掉到了地上。 到嘴的蜜淋飞了,那俩人纷纷向她致歉,不料她刚重温过戒律,大气得很,挥了挥手说没事儿,再次舀起一勺蜜淋来。 “含蕊,你冒冒失失的怎么回事!”侯夫人发话了:“还不快带县主去换身衣裳。” 容枝意又放下勺:“夫人,没事的,不用换了。”马上就能回府了。 康王妃发话了:“那哪成啊!夜晚风大,湿着衣服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是依茹不好,让她带着你去换身衣裳吧。” “无妨,不必麻烦了。” 赵依茹装出几分歉意:“容姐姐,我看您身量与我差不多,我的衣裳您应是能穿得上的,我还是带您下去换一身吧。” 她这勺子拿起放下,拿起放下,蜜淋都在嘴边了就是吃不进去,干脆没搭理她眼疾手快咬下了那勺。呸,难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好不从。放下勺站起身子:“那便麻烦依茹妹妹了。”赵依茹忙吩咐身边的婢女带照水去拿衣裳,一会儿领她到东边的厢房来。 唐可儿本欲陪同,却被康王妃制止了:“有依茹在,不会有事儿的,唐小娘子不如快些尝尝新上的乳酪吧,放久了可就不好吃了。” 容枝意本来觉得没什么,一听这话就奇怪,是不是这几人又说好了给她挖坑呢?先是眼神制止了唐可儿让她别去,而后毫不避讳与她说了句:“可儿,侯府点心比杨记的还好吃,你可得给我留一些。” 唐可儿会意点点头:“好,去吧。” 容枝意跟着赵依茹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院子里。又听她同轻云说:“我看容姐姐方才饮了不少酒,不如你陪我下去给姐姐端碗醒酒汤来?” 轻云才不搭理她呢,一脸誓死都要守卫她家娘子的神情。 “轻云,不可无理,既然郡主发话了,那便去吧。”给轻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配合她下去。她倒要看看,赵依茹这厮支开她婢女给她带到这种犄角旮旯里究竟要做什么! 此刻众人退下了,整个院子里都静的出奇,容枝意攥紧了小刀,心中默念着《金刚经》,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屋子里的气味有些怪怪的,想去开窗透透气,竟发现窗户是锁上的。 院中阴冷昏暗,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像是个男子,她方才跟可儿提起杨记,就是想让她去通知赵景帆,难不成这么快就来了? 但不能掉以轻心,容枝意忙迈步到门旁躲好。来人似乎站在门前犹豫了一番才推开了门,容枝意躲在暗中借着灯光打量了一番,心中咯噔一声,竟是武安侯世子。 后宅里的隐私手段大家都懂,话本子里写的也不少,无非是想毁她清白,不过姚含蕊竟喊了自己亲哥哥来,她就这么想让自己当她嫂嫂吗?容枝意想想都有些膈应。 姚世子进门没看见着人,张望了好大一圈,又上前往榻上坐下,还掀开被褥看了看,抬起头才发现容枝意竟站在自己身后,夜里光线不好,一个大活人在他身后杵了半日不说话,就这样暗暗含笑地看着他,把他吓得够呛。 他退后一步尴尬笑道:“县…县主怎的也在这?” “您妹妹一杯烫茶泼在我身上,带我来这换衣裳,然后人就不见了,我还没问姚世子怎么也在这呢。” 烫茶?不是说好了温茶吗,把人烫伤了可怎么整?眼下这人分明清醒的很,含蕊怎么办的事。姚世子心中腹诽着,嘴上却道:“那真是抱歉啊,我这妹妹做事向来冒失。” “姚世子不妨给我解释一下,您为何会出现在这呢。”容枝意心大的很,学着表哥审人的模样往凳上一坐,就是手里差了杯茶。 “我是吃多了酒,有些醉意了,想来小憩一下,逛到这发现院子里点了盏小灯,便进来看看…”说着也不再怕了,总归这里就他们二人,她一个弱女子就算是没晕也反抗不了他。他上前在容枝意身边坐下,摸了摸桌上燃着的香炉,还往她那里挪了半寸。 就是这香,味道实在觉得奇怪,容枝意直起身子往门边走去:“是吗。那可真是凑巧啊,康王府上这么大,姚世子偏偏就走到这个院子来。” “是啊…这想必,就是缘分吧。”姚世子也站起身来紧跟其后。 容枝意往门边一靠,嘴上说着话手里也没闲着,偷偷拉了一下门,果然是锁上的。 “实不相瞒,上回在马球赛上见过县主,见您容貌才华出众,巾帼不让须眉,便,对县主一见倾心…”姚世子手撑着门靠近她几分,身上是浓烈的酒味,熏的容枝意有些想吐。她往他身后看去,竟看到房顶上伸下来一只手正在朝她挥舞着,挥了一会儿又立马收了回去。看袖口颜色,应当是轻云。 容枝意放下心来,回他道:“姚世子这话当真好笑,听闻世子最是风流倜傥,是平康坊莺语楼的常客,也不知本县主是您倾心的第几个小娘子啊。” “县主才是说笑了,秦楼楚馆的烟花贱质怎能与县主相提并论?不知县主觉得本世子如何?”他再次倾身。 不如何,恶心透了。 容枝意忙推开他:“世子当然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人物啊…”随后转过身引他往屋瓦下走去。 “既然县主也觉得我不错,我也觉得县主不错,那不如你我二人…凑一对试试。” 容枝意转过身站定,轻咳了一声:“可惜了,世子——晚了一步。” 随后上方传来砖瓦碰撞声,姚世子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一块砖瓦从上头掉了下来,他赶忙退后一步,不妨又有一块砖像是盯准了他似的,从他头顶砸下,他来不及做反应,当头一击重创,白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容枝意笑着上前一步,一脚踢在他身上:“想娶我?做梦,徐元洲你都比不上。” 说罢,便听上头的轻云发话了:“娘子,他们把我关起来了,我掀了屋顶偷溜出来的。没死吧?我会不会下手太重了?” “没死呢,你回去吧,别被他们发现了,给我把窗打开,我从窗户里翻出去再让人来救你。” 轻云闻言立刻去办了。容枝意翻窗出了院子,暗想赵依茹和姚含蕊不会这么急着就回来找她的,定是要等姚世子办完事了再带着众人来抓个正着。就是不知道姚世子办事儿要多久了。 她尽量凭借来时的印象往办席的前院里去,但一路上又怕被姚含蕊发现了一会儿上演不了好戏,只能躲躲藏藏,等她终于发现自己迷路了,已经为时过晚。 不如还是绕回去吧?回去等着赵依茹来然后撕破脸大骂一场也好过在这徘徊。 正这么想着,突然又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还是个武艺高强的郎君,糟了,她神色一顿,姚世子不会这么快就醒了吧?容枝意冷汗直流,尽量镇定下来环顾四周,此处好像并无躲藏之地。 她只好贴到墙角,举起手中的刀,只等那人靠近。 抬头望了望今日黑沉沉的夜空,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只有月亮高高挂在半空,她闭上眼,再次屏住呼吸,不成功便成仁,心中默念着:“三…二…” “是我。”嗯?这个声音怎么好似有些熟悉? 下一刻,她就被来人制住了,那人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 容枝意睁眼一看,瞬间一颗心落了地:“景帆哥哥。” 他松开她手:“出了何事?唐娘子派了人让我来找你。” 容枝意收回手里的刀,向他叙述了一番方才发生的事。赵景帆听后面上一寒,脸色嚯地沉了下来,双拳紧握着,真没想到武安侯世子竟然干出这种事!还好她聪敏避开了,不然后果可无法想象。 忽的他耳边一动:“有人。”他用口型示意到,容枝意点点头,赵景帆环顾四周,带着容枝意纵身往最近的树上一跃。 容枝意这半吊子武艺跟赵景帆是没法比的,眼下才听出来,来人有两个,一个步子重些一个步子轻些,应是一男一女。 “含蕊妹妹,那日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姚含蕊嗤笑一声:“你还敢问我?都是你同我说你妹妹被关禁闭被打是因为容枝意,结果容姝自己说了不是,你害我那日在宜都郡主面前丢尽了脸面,你满意了?” “还有你给我找来的琴谱,说是郢王世子所作,结果根本就不是,害我又在众人面前遭他耻笑。” 容枝意惊呆了,慌忙捂住嘴,将喉中差点发出的惊讶声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们这是误打误撞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原来容姝被关禁闭的事不是朱氏说出去的?这声音,分明是她大哥哥。她大哥哥和姚含蕊?这是什么搭配?她大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姚含蕊是侯府嫡女,喜欢的是赵珩,心比天高怎么会看得上他?分明是在骗他啊! “我说的是因她引起,并非说是她打的啊,是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况且,三妹妹亲口说是宫里殿下所作,我告诉了你,你一口咬定是世子…” “我误解?分明是你没说清楚!”她忽的恍然大悟:“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也对,容枝意可是你亲妹妹,你帮着容枝意不帮着我,故意说错害我出糗,抄错曲谱害我丢面。好啊,我看我们以后就不必往来了。” 怎么还甩锅给她了?她跟这个大哥哥都没说过几句话。分明是看她大哥哥没什么用处了就不愿再来往了,姚含蕊这厮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含蕊妹妹,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跟这个三妹妹自来是不熟的,我怎么会帮她,你分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博仁哥哥,您慎言!含蕊对您只有敬重,并无其他念想。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含蕊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想问你,你为何屡次三番问我三妹妹的事和行踪?” 姚含蕊一怔,忙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问问,又没有要害她,博仁哥哥,你不会不信我吧?” “我当然信你…” 容枝意脑中轰然作响,再也听不下去了,面色沉郁气得直发抖,真是家贼难防,为了这明显是单相思的感情,背叛了自己亲妹妹,怪道那日她听着曲谱觉得奇怪,原来是姚含蕊以为是赵珩所作,才叫大哥哥抄给她的。这大哥哥也是个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木鱼脑子,都这么明显了还信姚含蕊!三言两语又给她哄好了。 还在细思来龙去脉,外头的两个人已经走远了,没等她反应过来,身旁人已经带着她落地,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眼,容枝意也没瞒着他:“是我大哥哥。” 赵景帆知道容枝意和家中大房关系不大好,这两个哥哥跟没有也没什么区别。可是没想到的是,不把她当妹妹也就罢了,竟还要联合外人去害她。 “你准备如何做?”赵景帆问道。 “此事事关女子清誉,他们打量着我不敢闹大,只能咽下这个暗亏。可我偏要闹,闹得人尽皆知才好。”让全长安都看看,这两位人模人样的小娘子,背地里都在做什么腌臜事,看看朝廷新贵武安侯生的这两个好儿女究竟是什么货色。 赵景帆听了这话心急如焚:“万万不可,于女子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名声,你若闹大了,今后该如何在长安自处?如何嫁人?” 不知为何,容枝意看着他,心中凭白生出一阵失落。 她深叹:“景帆哥哥,这事错不在我,若我未来夫君仅仅因此事,仅仅因名声二字就对我心有芥蒂,那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呢?真正喜欢我的人,难道不该心疼我吗?” 如果她都不敢说,那这世上还有谁敢。 第27章 打群架舍我其谁 最先找到她们的是张雨薇。 她焦急道:“可儿见你迟迟不回等的急了,生怕已经出了事。她如今跟在侯夫人身边,我和璟然几人正到处找你们。快走吧,郡主正带着众人往东厢房去呢。” 容枝意冷冷点头,跟上张雨薇的脚步,路上同她说明了事情经过,当然,省去了偷听一事,容枝意想着,自己哥哥同自己手下败将有染,说出去也太话本了,只说自己迷了路然后遇到来找她的赵景帆。张雨薇素来温婉的脸上也顿时出现嫌恶之色,大骂了几句,又同容枝意说:“你放心吧,我出来的也有一会儿了,到时候配合你,就说你一直与我在一块儿。” “对了,还要劳烦你们派人去替我找找我的两个婢女,她们应是被关起来了。” 赵景帆闻言立马带着人去了。 容枝意应声说了句谢谢,心中感激,她一出事,有这么多人愿意帮她。在路上还碰到了容姝和陈璟安,陈璟安来过康王府,听了容枝意的描述就带着人往东边的厢房去了。 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容枝意偷偷躲在众人身后,赵依茹在门口喊道:“容姐姐?方才来送衣裳您说让我去前院等您,您却迟迟不来,依茹心中忧心,担心您是不是吃酒吃多了出了什么事,不知您换好衣裳了吗?” “怎么没声啊?不会是酒吃多了醉过去了吧?依茹,不如开门看看吧。”说话之人是那个姚含蕊。 赵依茹使了个眼色,就有小厮上前去开门了,姚含蕊忙喊道:“阿兄!你怎么也在这!” 众人心里一惊,姚世子与喝醉了的南川县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站在最前方的侯爷和侯夫人是最先看到室内情形的,侯夫人眼见室内一片狼藉,自己儿子躺在满是血泊之中,踉跄着跑了进去大喊:“我的儿啊!我的儿啊!这是怎么了!快醒醒啊我的儿!”一时惊吓竟把她急得直往后倒晕了过去,被后知后觉的侯爷扶住了,忙扯了牌子让人下去请太医来。 姚含蕊愣住了,室内没有她想象的一室旖旎,没有她想象的香艳画面,只有他阿兄一人,一人头破血流躺倒在地。她顿时慌了,脸色一变:“这是怎么回事?不对啊,不是这样的,容枝意呢,容枝意呢!” 站在前头的人听了这话都明白了,饶是反应再慢也明白了,这些个女眷可不是吃素的,谁还没经历过窝里斗呢,在场的可都是圣者,听了这话心中豁然开朗。经过前两回事,他们都知道了南川县主是个不好惹的,武能踢翻忠勤伯,文能对骂宜都郡主,又有公主太子撑腰,陛下娘娘偏爱,这下康王府可有好戏看了。 既然叫到她了,她总得给个面子吧? 她举步向前:“我在这呢,不知含蕊妹妹找我做什么?” 众人乐滋滋给她让出个道来。容枝意这才发现,怎么满地都是血?她方才走的时候也没这样啊!她环顾一圈众人,果真见到唐可儿和宇鑫宇宸三人头低的死死的,多年的姐妹默契让她恍然大悟,这姚世子一天被两批人砸砖头,太可怜了吧。 姚含蕊气得指着她的手直抖:“是你!是你害了我阿兄…当时只有你在这个屋子里!” “是啊,只有我在这个屋子里,那我倒想问问含蕊妹妹和依茹妹妹了,为何带我来这个屋子?又为何你阿兄会出现在这?”她步步紧逼。 “我…我只不过是随意找了间屋子让你来换衣裳,我怎会知道姚世子喝醉了来到这!” “依茹妹妹这理由编的好。不如我来替你回答吧。你早就和你阿兄约定好了,先是和姚含蕊故意往我身上泼茶,带我来这换衣裳,借了拿衣裳和和端醒酒汤的理由支开了我的婢女。然后姚世子便借此机会潜入,想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毁我清白,可是如此啊?”其实后头这话放别家小娘子身上定是不敢说的,但她敢。 赵依茹愣住,姚含蕊依旧死鸭子嘴硬慌乱摇头:“胡说!县主这般污蔑我可有证据?” “证据?”容枝意冷笑一声再次走近,忽觉眼前黑了一瞬,若不是意志强撑着,连站稳都有些困难,越发确定姚世子那香有问题了,“你跟我讲证据?那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是我害的你哥哥?” 姚含蕊往后一倒瘫软在地半晌没说出话来,容枝意欲要再开口,却听蹲在地上久久没有说话的武安侯大骂一句:“够了!” 康王和康王妃哄也哄不住,忙让人把院子围起来开始送客,可众人哪里想走啊? 武安侯有些气力不济,咬牙切齿道:“你就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了我儿子。” “不是我。”容枝意坦然答道,也不害怕,“他本想对我下手,我慌忙后退几步,他就突然被从头而降的砖瓦砸晕了,我害怕得不行,生怕再砸下一块把我砸晕了,就从后窗逃走,迷了路遇到了张娘子。难不成侯爷觉得,我会轻功,会跃到屋顶上拿砖瓦砸死他不成?” “既然侯爷发话了,那侯爷不如给我解释一番,您的一双宝贝儿女对我干的好事吧。” “好,就算你说得对,那含蕊为何要害你?”武安侯皱着眉问。 容枝意闻言看向姚含蕊,她方才俏丽的脸早已不见,眼下正一脸惊恐盯着赵珩呢:“您的女儿,应该不愿我将这事说出口吧。” 姚含蕊慌忙爬上前抱住武安侯的腿:“阿爷!您别听她瞎说,她都是胡诌的,我没有…” 容枝意大笑起来,寻了个位置坐下:“姚娘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还是早些承认了吧!” “你住嘴!”人群里忽的传出一个男声,这又是谁啊?众人看去,竟是闻声而来的容家大郎君!好家伙,早知今日赴宴能出这么多事就自带几盘瓜子了。 容姝见状不对,忙越过众人拽住他:“大哥哥,你干嘛呢…快回来!” “博仁,你逞什么能啊!关你什么事啊你这孩子…”朱氏原本正在角落里看戏,不料一下子自己儿子冲了出去了,吓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容博仁三两下挣开他娘和妹妹的手,冲上前来指着容枝意,趾高气昂:“你有什么证据在这里污蔑含蕊?” 容枝意愣住了,他这个哥哥是傻的吧!她差点被他害死还没骂他呢,他还来指责她的不是?但眼下人多,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等她收拾了这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侯府再回去找他算账。她给容姝使个眼色,容姝喊来二哥哥和大伯就想把她大哥哥拉走。容博仁自来最听大伯的话,眼下也不听了,像头牛似的犟在那。 “我不走!”他吼道:“阿爷,明明都是三妹妹的错!” “大哥哥!”容姝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话,讪讪朝众人笑道:“各位见笑了,我大哥哥吃醉酒了,我这就带他下去。” 几人一鼓作气干脆把本就瘦弱的容博仁一把扛起,容姝在前头开路,大伯抗头二哥哥抗脚,朱氏在中间负责捂嘴,陈璟安也没闲着跑上来帮忙了,他悬在半空中挣扎个不停,像只半生不死的肉虫。好容易走到门口了,不巧遇到了带着王府小厮的拦路虎苏夫人。 “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为何不让他说?难不成是南川县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容姝不甘示弱:“我大哥哥吃醉酒了,醉酒的话怎么算数?” “他方才在席上分明滴酒未沾!哪里来吃醉酒,你们就是想堵住他的嘴!定是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放开我!”,容博仁平时弱不禁风,眼下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一脚踢倒了容茂仁,摔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朱氏在后头追着,他却跟个泥鳅似的又爬进了里头。这一系列动作给容枝意看呆了,到底是谁跟她说他大哥哥体弱的?这哪有半分体弱的样子! “容博仁!你疯了不成!你一个人不要命了别连累我们全家!”朱氏眼下是发髻散乱气得脸通红,她这辈子也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狼狈过。 “连累就连累!反正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你们眼里只有容茂仁!”此话一出满场哗然,这容家大房就两个嫡子还能搞歧视呢。 他从地上艰难爬起,踉踉跄跄地走到容枝意面前来:“都是你,你一回来就扰得我们家鸡犬不宁,只要沾上你就没有好事!回来当日就顶撞我母亲,害我母亲和妹妹被关禁闭。我母亲好心给你安排相看,你却害的我舅舅一家与她生了嫌隙。如今也是因为你,连她都不愿意搭理我要和我划清界限…你就是个扫把星,整日装的高高在上要所有人敬着你,实则手段低俗肮脏不知廉耻毫无下限,今日之事就是你一手策划,还要抹黑别人,容枝意,你要点脸吧!” “她?她是谁啊?谁要和你划清界限?”凭白被自己的亲人当众揭短,她心里多少有些委屈,但面上不急不恼找出他话里漏洞,既然如此,她原本也没想抖出他们的关系的,是他自己非要将这件事闹大的。 “你说我一手策划,行,那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要害她?我图什么啊?图毁掉自己的清白?然后让自己嫁不出去?满屋子的人都看得出谁是谁非,你是我大哥哥,你看不出便罢了,你一不维护我二来给我添乱三还要帮着外人来指责我有错,大哥哥,好一个大哥哥,你可真是让我心寒啊。” 容博仁犟着身子不语,方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眼下却是不知如何收场,他小心翼翼瞥一眼趴在地上狠狠瞪她的姚含蕊,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她的名字。 容枝意洞悉一切:“她是谁不敢说是吧?我替你说,”她看向地上的姚含蕊:“是你吗?含蕊妹妹。” 众人又是一惊,低下议论纷纷,朱氏整个呆住了,忙问自己的二儿子有没有这回事,这下全场的焦点又成了姚含蕊,武安侯也眼神慌乱看向自己女儿。这是私相授受?侯府嫡女配五品文官的长子?未免也太门不当户不对了吧。有没有话本子写啊,就爱看这种不正经的。 苏夫人也有些讪讪,她这一拦人,怎的拦出了这种事,方才还在席上夸姚含蕊呢,这一下就发现她与人私通,脸莫名有些疼。 姚含蕊只跪坐在地拼命摇头,“你胡说什么?!”容博仁反应迟钝,涨着通红的脸,狗急了还跳墙呢,上前就想推容枝意。 忽觉眼前白光晃动,一把不知何处而来的锃亮匕首已半出鞘抵在他脖颈:“你敢动她试试。” 满场再次哗然。英雄救美的戏码自来是百看不腻的,更何况男主角是近来因马球赛在长安名声大起的奉节郡王。 容枝意听了这话忽觉得自己脸有些隐隐发烫,连心跳都加快了,耳边又响起那个浓雾笼罩的黑夜,那句隔着窗帷的“那你觉得,我如何?” 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有些晕乎乎的,晃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轻云和照水获救,也从人群里头挤了进来,护在她身前。 唐可儿在后头喃喃着:“天啊…嘉夕,郡王殿下往后在我心里堪比谢泽旭了…”她半晌没得到回应,扭头一看,哪里有宋嘉夕,她今日分明没来,是看着前方发愣的陈璟然。 朱氏这回吓得险些晕过去,在后头跪地求饶,赵景帆神情冷冽,一步都不肯退让。 容博仁斜觑刀刃,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郡王殿下,恕我直言,我们家的事与你何干?” 康王也在一旁规劝他,但显然有些无用。 “你何曾把她当过家人。”他出手利落一掌击在他后脑,容博仁不通武艺,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晕倒了:“既然是你们家的事,那就回你们家去解决。把他拖下去!” 被这样一闹,容枝意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收场了,周围的人也没了看戏的心情,琢磨着早些回家去得了。可就在此刻,晕了的武安侯夫人乍醒,一个健步就冲上来从后头扑倒了容枝意,轻云照水站在前面,要制止早已来不及,侯夫人掐住容枝意的脖子,容枝意倒在地上慌忙踢了几脚避开,谁知她又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扯住了她的头发,口中还大骂:“你这个贱人!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害我儿子!” 姚含蕊也不甘示弱冲上来帮她娘,赵景帆几人忙上前拦住,唐可儿哪里能让容枝意受委屈,大喊杀人啦从人群里冲了出来进入混战,陈璟然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整个身子都挂在侯夫人后头想把她拉走,容枝意躺倒在地拼命挣扎,脖子上被掐出一道血痕,脑袋还挨了好几拳,本就晕头转向这下更晕了。侯夫人也没好到哪去,头皮都快被陈璟然扯起来了,脸上更是不知道被容枝意挥了几个巴掌。 容枝意原本心中还默念着,不着急不着急,不当炮仗不当炮仗…直到姚含蕊这个疯女人的指甲划到她脸,她气得立马将全身之力蓄到股掌之中朝那对母女一通挥,这可是她引以为傲的脸,谁见了都夸好看的脸!气死她了气死她了! 一个鲤鱼打挺翻滚两周半起身,她可是武将的女儿!武将的女儿永不服输!杀他丫的! 围观的众人一个个惊的目瞪口呆,今日的康王府可谓全长安最热闹的地方了,多少高门权贵打在一团,哪里还想得起回家?全场只有康王、康王妃、宜都郡主几个大眼瞪小眼,手足无措地看着中间的战场发愣。还有人在后头喃喃说:“这场面,不载入史册可惜了。” 第28章 对峙时舌灿莲花 今夜宫中灯火通明,上首坐着圣人和皇后,赵谰站在一旁,姚妃竟然也在。 容枝意还未换过衣裳,裙底湿的一大片茶水渍都快干了,眼下秀发后垂双眼红肿,规规矩矩和众人行了礼,就往殿中一跪:“求圣人和娘娘给臣女做主。” 皇帝对她多少有些疼爱,忙让她快快起来问出了何事。娘娘许是已经听说,正一脸心疼地看着她。 她依旧跪着,眼中含泪仰起头:“臣女今日收了康王府的帖子去赴宴,在席上用晚膳时,却被武安侯府姚娘子一杯烫茶泼湿了衣裳,要不是臣女的婢女眼疾手快避开,臣女怕是整张脸都要面目全非了。” “而后,康王妃让宜都郡主带着臣女去更衣。不曾想,宜都郡主硬是将臣女拐到了侯府最偏僻的东厢房,支开了所有婢女,只留臣女一人在屋中。” “屋里黑漆漆的,等了一会儿,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臣女心中害怕,便靠在门后偷看,结果发现来人竟是武安侯世子。姚世子一进门就到处张望一番,还去床榻上不知翻找些什么。后来他转过头发现了臣女,就一直对臣女进行用言语冒犯,还…” “还一直往臣女身边靠近,姚世子那个样子实在不像是正常交流的,臣女连忙避开,不曾想突然屋顶上掉下一块砖瓦,硬生生砸在了姚世子的脑袋上。臣女心中害怕,连忙跑了出去想找人来,可在武安侯府实在太大,不小心迷了路。中途偶遇了张娘子,她说,姚娘子正带着众人要闯进东厢房来找我,就领着我紧赶慢赶赶到东厢房,才刚到那,臣女就听到姚娘子看见姚世子躺倒在地,竟然不上前查看,而是念念有词说着‘不对啊不应该是这样的,容枝意呢,容枝意呢’,这一点在场的人都能为臣女作证。” 容枝意往后看去,果真看见赵景帆拱手道:“伯父,景帆在现场,姚娘子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皇后方才并未听得那般详细,忙问道:“后来呢?” “臣女听到这句话,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局,姚世子和姚娘子联起手来,要毁臣女清白。臣女上前与姚娘子对峙,可谁知,她非但不承认,姚夫人还上前跟臣女动手,险些把臣女掐晕了过去,这脖子上的红印还在呢!”她抬起下巴让众人瞧了个清楚。 赵景帆也往地上一跪:“景帆可以为意儿作证,是侯夫人不明真相就先向意儿动手的。” 皇后气得眼眶已经泛红,大骂道:“好啊!这武安侯府真是好样的!小的用荫私手段害人,大的直接上手打人!陛下,您最是疼爱意儿,一定要给她做主啊!” 姚妃也急了,适时一跪:“陛下!万不能听县主一人片面之言啊,您心里清楚,哥哥他不是这样的人!” 皇帝声色俱厉道:“武安侯府的人可在外候着了?让他们滚进来!” 武安侯几人上殿了,容枝意偷偷看去,这侯爷可真是个老手,面不改色一脸平静的,连她都要以他们一家是清白的了! “武安侯,县主方才那些话想必你都听见了吧,你可有话要说?” 武安侯依旧语调平和:“陛下!臣冤枉呐,犬子或许只是醉了酒误闯,可眼下他不知何故被砸重伤昏迷,臣倒还想问问县主,犬子的伤,当真是天降瓦片砸伤的?这瓦片莫非长脚了不成!” 容枝意也不甘示弱:“自然是。侯爷从方才至今便一直质疑是本县主砸了姚世子,可众人皆知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一贯端庄温婉的小娘子,如何爬上屋顶拿瓦片砸人?如若侯爷非要怪罪于我,那我承认,是我当时默念《金刚经》,老天显灵,天降砖瓦惩罚了他。” 这话一说完,上首传来了低低的笑声,是赵谰一时没憋住。 “意儿,不可无礼。”上首陛下发话了:“你既说是姚娘子要毁你清白,可你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害你?” 容枝意正思索着该如何答话,却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伯父,此事其实与孩儿也有关系。” 他和赵谚一出现,容枝意顿觉心安了不少。 “哦?”皇帝挑眉:“他们女儿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前些日的马球赛,姚娘子拜托依茹妹妹来说想与孩儿组队。可孩儿早已与意儿有约,于是当日便拒绝了姚娘子。本是无事的,当晚依茹却因为输了比赛与意儿争吵起来,还一把将她推进了湖里,后来被阿谚和谰儿责罚。姚娘子与依茹关系甚好,想来便因此事生了嫉恨,想教训意儿一番。”赵珩说起话来不急不躁、 “郢王世子!既然您发话了,那微臣也要告您今日值防擅离职守敷衍塞责!”要不是他赵珩值防期间偷溜出来,独身闯了康王府,伤了大把护卫,今日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笑话!”赵珩嗤笑一声,“你告我?我分明是救了你,你不谢我还要恩将仇报,就你还武安侯?我看是个白眼儿狼吧。” “世子怕不是吃醉酒了?您方才一人闯了康王府,不知前因后果便绑了我全家,如今竟还谎称说是救我?” “本世子要是没闯康王府,县主怕是就要被你的好夫人和好女儿掐死了!到时就不只是简单的带兵围了,我便是杀了你全家你也死不足惜!这可不就是在救你?如此简单的道理还要问我,你虽是武将但也是要为圣人效力百姓做事的官员,平日得空了还是少在那谋划些不该是你的东西,多读些有用的书吧,不然也不至于蠢笨到如此地步!” 武安侯脸都黑了,偏生还找不出哪里可以反驳的。容枝意早就听说过赵珩舌战群儒的精彩场面了,都被外头编成说书的了,眼下亲眼见到,还是在维护她,竟还有些小小的激动。赵谚重重了咳几声,皇帝瞥了眼赵珩,他倒是早就习惯了自己这侄儿不着调的样子,本想做个样子说他几句。忽闻站在身旁的女儿喊了声阿爷,严肃的神情立马柔和了些许,轻声问道:“谰儿想说什么?” “阿爷,堂哥说的那件事谰儿知晓…”赵谰趁机凑过去与皇帝悄声说了几句话,皇帝这才恍然大悟起来,姚含蕊这哪是报复,就是爱而不得嘛。 姚妃本就跪着,见情况不利了,这个公主是说什么皇帝都会信的,径直往地上一斜梨花带雨哭起来:“陛下,凡事都要讲证据,县主所言,没有证据啊!嫂嫂兴许只是看到哥哥出事,一时太激动…” “姚妃娘娘此言差矣,侯夫人掐表姐的时候讲证据了吗?一时激动就可以掐人了吗?”赵谰最是看不惯她:“你为了给自己哥哥洗清罪名,身怀六甲不自重非要往这一跪,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借腹中孩儿威胁阿爷呢!” 皇后斥声:“谰儿,又开始胡言乱语。” 赵谰讪讪一笑,走到他阿兄身边去了。 “姚妃妹妹还是快些起来吧,此事本与你无关,这要是动了胎气可就得不偿失了,武安侯若真清白,我们也不会胡乱冤枉了他。”皇后好言相劝。 姚妃只好站起身子,颇无奈地看了眼武安侯。武安侯自知这一屋子都是亲戚,自然有所偏颇,他想起方才容家那小郎君说的话,破罐破摔道:“陛下,这不过是县主的臆测而已,怎可作为证据?如果可以,那微臣也要状告南川县主德行有亏!” “方才县主叙述事情经过,倒是漏了一件事啊。县主在王府兴师问罪之时,容家郎君,也就是县主的哥哥,亲口指责县主倚仗权势在家顶撞容夫人朱氏,害朱氏及容四娘被关禁闭。朱氏好心替县主安排相看,县主从中作梗害她与娘家生了嫌隙。这可是县主的嫡亲哥哥亲口所言,敢问县主,这可是事实?”他不等容枝意回答,自顾自往地上一扣,“陛下,有道是百善孝为先,县主身为朝廷命妇,应当为众人之表率,如此忤逆不孝目无尊长之人实在不堪县主之位!” 皇帝听了这话面色一沉,他睨视容枝意,却发现她无半分焦急之色:“武安侯所言可是真的?” “回禀陛下,此事真假掺半,侯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侧头看向武安侯:“本县主倒想问问侯爷,你可知我为何要顶撞我大伯母?” “这是县主家事,本侯怎会知晓,想来是县主刁蛮——” 容枝意才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得了想要的答案就接过话来:“侯爷既然不知情,那想必并未求证。我为何顶撞我大伯母,正是因为我大伯母言语侵犯我母亲沈氏,圣上亲封的郓国夫人。敢问武安侯,假设你家中长辈侮辱你母亲,说你母亲是贱人,你当如何?哦,照你方才的话说,应是赶忙跪下称‘是是是,您说的都对,本侯的母亲是贱人。’毕竟侯爷方才说了,只要顶撞一句就是忤逆不孝目无尊长了。” 上首赵谰又没忍住,躲在赵谚身后苦苦憋笑,之前她在街上听说书的,南川县主骂得忠勤伯哑口无言她还半信半疑,眼下亲眼见了才觉得表姐和堂哥真是一模一样,骂起人来又毒又辣,一步都不肯让。 “再说回我从中作梗害大伯母与娘家心生嫌隙,这事我就更委屈了。姨父姨母,臣女当日本是去凤凰山进香,大伯母并未告知臣女,擅自安排了相看一事。那日臣女在寺中偶遇了三表哥,不过聊了几句话,就被告知有人偷听擅闯,护卫们不知是何人,生怕是哪里来的刺客要对三表哥不利,就将人捉了捆了起来。臣女一问才知此人竟是大伯母安排的相看之人,得知事情原委后立马放了人。此事三表哥可作证,从头至尾不过是个误会,侯爷却揪之不放,害陛下娘娘误会臣女,我看想让人生嫌隙的人是你吧?还好陛下圣明,给了臣女解释的机会,不然臣女是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了。” 赵谰立马跳出来:“这事儿我知道,三哥哥跟我提过。“ 容枝意心中感激,正想借机干脆也往地上一趴,耍赖她可是跟着赵珩从小学到大的,不料才犹豫半刻,前头她那耍赖夫子已经先跪了:“既然如此,孩儿也要状告武安侯!身为侯爷,事件尚未查证,就敢上殿搬弄是非,道听途说几句就信以为然,这样毫无原则得过且过的官员,往后该如何为国做事,为生民立命?” “郢王世子!你若非要将微臣逼到如此地步,微臣不介意说出您前几日在来我府上赴宴时将您夫子家中外孙打得这辈子无法科考做官,外间一直传您心狠手辣,可微臣如何也没想到,你竟能如此不顾礼教廉耻!”武安侯也不服输。 “哦?我怎不知自己做过这样的事?武安侯如此笃定,莫非拿到了什么铁证?不然,便更坐实您喜欢道听途说了。”赵珩漫不经心问道。 “那名为胡振的郎君虽断了舌根和双臂,无法说话与写字,但我将宾客名单拿与他看,他意见世子名讳便点头如捣蒜,您还狡辩说不是?” 话音刚落,圣人已经起身痛斥:“武安侯!这件事你还有脸说!你真当朕年老色衰不知前因后果了是不是!” 赵珩一早就屏退众人跟他说清楚了前后,宋寺卿也已进宫与他怒骂过,宋夫人更是来皇后面前好一番哭闹。要不是这事涉及女儿家清誉,他早该惩处这几个人了!如今他竟敢得了便宜还卖乖,那里头还有他庶子呢!这下皇帝更确信今日的事了,横竖一家老小没一个好东西,庶子做出这种不堪入目的事,得了教训后还不知悔改,纵容自己嫡子强占命妇,这跟在太岁头上动土有什么分别! 武安侯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无措低着头。就在此时,有宫人来报:“陛下,太医求见。” “宣。” 正是给姚世子看病的彭太医:“启禀陛下,姚世子虽伤了脑袋,但并未伤及要害,只需按时用药,休息些时日便可。” 武安侯这才放下心来,皇后闻言趁机道:“彭太医来得正好,方才县主受惊昏迷,你来替她把把脉吧。” 容枝意站起身,她正觉着彭太医有些面熟,忽瞥见赵珩向她眨眼,嗯?她心中疑惑正要伸手,彭太医这才走近,尚未把脉便皱了皱眉,他上下打量容枝意一番犹豫道:“不知县主裙边湿透的是——” “是姚娘子泼在我身上的茶。”她如实答道,心中顿然明朗了,这茶定是有问题。 “这茶味道好生奇怪,县主可否让微臣离近一些闻一闻?” 容枝意点点头,彭太医口中道了声冒犯,就用手扇了扇凑近一闻,随后忙吓得退开了好几步。 “陛下、娘娘!这茶中竟被下了好几剂的迷药!只要尝到一点,便能让人不知不觉昏迷过去!就算是闻久了,都会让人产生晕眩之感。想必方才县主昏迷,就是因为受了惊…” 赵谰气恼极了:“这下有证据了吧!” “彭太医,我这还有一物,是方才从侯府香炉里捡的,闻着味道奇怪,你也帮我看看。”赵珩递去一小节香粒。 彭太医接过一闻,面上再次一惊,容枝意都有些被吓到,怎么了?不会是能间接杀死她的吧?彭太医微微颤着手,往地上一跪:“陛下,茶中迷药单拿出来便是昏迷之用,如果配上这香,那可是催情之用啊!” 这下轮到皇帝震惊了,面带愠色吩咐道:“谰儿!还不快带意儿去换身衣裳!” 赵谰拉着她告退的时候,还听着里头一声吼:“武安侯!如今证据确凿,你还要如何狡辩。” 第29章 秋风起兮白云飞 “真有迷药?闻一闻就能晕?”容枝意在屏风内换衣裳,偷偷问道。 赵谰在屏风外笑了:“世上哪有闻一闻就能晕的迷药啊?光是这但粗粗一闻也是闻不出迷药的。是张娘子偷了剩下的那点茶给了赵景帆。赵景帆比你们先进宫,找人验了一下,至于彭太医嘛,是阿娘的人。” 她心中一暖,赵景帆今日帮她的,实在太多了。 方才那句“你敢动她试试。”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她一会儿得去同他道个谢才行。 “那那根香呢?”她又问。 “这我就不知了,堂哥未曾与我们提前知会过。许是真的能催情吧,不过他和彭太医也挺熟的,你忘了?你砸伤脑袋那次就是彭太医替你看的。” “是吗?”难怪她方才看彭太医有些面熟,想起方才的画面赞叹道:“这彭太医的演技可真是炉火纯青啊。” 她换了衣裳重新回到殿里,姚含蕊可不比武安侯老练,已经将所有事都交代了。说来也简单,多少话本子里惯有的套路,容枝意自问见得多了。她们这些闺阁女子,一生都处于小小的内宅之中,全部的命运都寄托在家族兴旺里,看到的天地也仅仅是那四四方方的一小片,来来去去的手段也不过是这些,靠伤害他人来获取自己的利益,从未想过,也不敢自己去争取。 所以身为女子,能去看外头广阔的天地是何其幸运之事。 还好她是幸运的,还好她不甘于命运与现实。 武安侯最终被罚了两年俸禄,又被说连妻子儿女都管不好,如何为百姓做事,停了他三月的职让他在家中好生教导儿女。他如今在朝中也是说得上话的,与他相熟的官员数不胜数,圣人不能轻易对他下重罚,得此结果容枝意已是心满意足了,连忙跪下谢陛下隆恩。康王府的人则侥幸逃过一劫,陛下也不想伤了所谓兄弟和气,让娘娘去下旨关了赵依茹禁闭,好好思过。 皇帝依旧慈爱看她,只说这事并非她的过错,臣子犯错理应受罚,她也算是帮他鉴了臣心,往后对武安侯也能留个心眼。还道自己若是将他罚得太重,就是在为她树敌。三月禁闭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容枝意再次动容,只愿,这如父亲一般的慈爱,能永远不会消失殆尽吧。 今夜为时已晚,她宿在赵谰宫里,出来的时候始终惦记着要和赵景帆道谢,特意走得慢了些,“景帆哥哥,今日多谢你了。” 他笑得和煦:“应当的。”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应当的事。她看向走在前头的赵珩,他这么说,你也这么说。可要不是她当初非要去同赵依茹争个一二,或许就不会有这些事了,或许容博仁说得对,她就是个麻烦精。 赵景帆看她不说话,追问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 秋日夜里晚风微凉,容枝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下一瞬,肩头便多了件斗篷,是赵景帆的,她正想道谢,前头那人走了过来笑说:“还是穿我的吧,夜里凉,景帆一会儿还要出宫呢。” 容枝意想着也是,她解下斗篷递给赵景帆笑着说:“景帆哥哥,多谢。您刚救了我,要是再害您得了风寒,那可就是恩将仇报了。” 赵景帆道了句好,黯然点点头。 赵珩今夜格外耐心,亲手替容枝意系上披风,确认无疑才道:“我在前面等你。” 容枝意应了一声,见他在前方十步的地方站定了,才看向赵景帆。 浓重夜色里,几声短促的秋蝉鸣声显得格外凄厉。 “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你考虑的如何了?”赵景帆问道,他从前觉得不急,如今却觉得来不及了。 问题?容枝意下意识想问是哪个,忽的灵光一闪,是那个晚上,他问她“那你觉得,我如何。”以及茶肆中那句“你想要的安稳,或许我能给你。” 她犹豫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赵景帆确实是个很好的归宿,分明她也愿意与他来往,她相信要是嫁给他自己能过的很好,他也会待她很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心中总有些不愿呢。 她看向前方,赵珩蹲在不远处,正不知道在与哪来的狸奴打闹,那狸奴张开了手脚往地上一滚,露出雪白的肚皮,似是很享受他的抚摸。 容枝意回过神来,赵景帆依旧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慌乱低下头:“景帆哥哥,我之前同你说,这天底下这么多小娘子,不如找一个——” “我已经找到我喜欢的了。”他打断道:“是你说的,勇敢爱想爱之人。” “你就是这个人。” 哦对,他亲口跟她说过心悦。 容枝意明显察觉赵珩的背影怔了怔。 她想不通,虽然自己确实是有几分姿色,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地方值得别人喜欢的,明明他们也才见了没几次。 好吧,比起别家姑娘订婚也见不了面,他们也了解得够多了。 他方才救她时,抛除药物的影响,她其实也有些心动,而且上回在山林的茶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动过干脆嫁与他的心思。 照理来说她应该要同意的。 她的沉默不语,却让赵景帆心中了然,叹了口气道:“我又让你为难了么?” “我,我很感激您方才救了我,可是…我想我还是原来的答案。”她抬头直视他炽热的眼神,郑重说道。 赵珩松口气。 “我明白了,”赵景帆苦笑:“不要紧,是我太着急了,我们慢慢来。” 容枝意点点头,看他失落地转过身离去了,其实她心里也不好受。她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没有接受。他可是郡王,她嫁过去就是郡王妃了,况且他答应过自己绝不纳妾,人又是个好相与的,条件已经如此诱人,她到底还在求什么? “在想什么呢?都成呆子了。”赵珩走近站定。 容枝意瞥他一眼,往前走去:“我可不信你没听到,明知故问。” 赵珩笑着跟上:“为何不答应?他人品贵重品性优良,是个好归宿。”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很希望我答应吗?”她莫名地有些生气,背着他停下脚步反问。 赵珩拽住她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你要听实话吗?我不希望。” 他眼神专注,面上也不同往日那般带笑。风明明是凉的,可他的手心却炙热的像燃烧的火焰一般,烫得她心头一跳,连带着自己也越发燥热。 她依旧不回头,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连呼吸都屏住了,结结巴巴吐出了一句:“为、为什么。” 赵珩原也有些紧张,看到她这个反应不由失笑,抬脚走到她面前,容枝意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觉得自己脸上一片滚烫,莫不是那催情的药发作了? 该死的,他话都没说呢,她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他眼神依旧专注,仿佛眼里只容得下她一个人:“因为我——” “表姐!你们磨磨蹭蹭做什么呢,我都…”是不知从哪跳出来的赵谰。 明眼人都看得出眼下这一幕是什么情况了,她不由得一滞,脚下步伐慌乱:“我打扰你们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当我没来过。”话未说完人已经跑出老远了,一溜的宫女侍卫也拿着灯笼跟在后头追着。 这下可以说是气氛全无,容枝意清清嗓子挣开他的手:“走吧。” 赵珩无奈应了声,只好抬脚跟上。 罢了,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只是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再也不能让她受伤了。 容枝意还是心情低落,也在不停地反思自己,这回是在大家的帮助下过去了,可要是下回只有她一人,所有人都不站在她这一边呢。她不该如此冲动,在没有任何证据准备的情况下就来面圣。常有人夸她聪慧,其实哪里是她聪慧啊,在好多好多时候,都是仰仗着自己运气好,仰仗着自己朋友多,仰仗着陛下娘娘的那一点怜悯而已。 “今日出事,可儿为了帮我都挂了彩,雨薇、璟安璟然兄妹,还有宇鑫宇宸兄弟那么多人帮我,在宫内还有你们帮我说话,姨父也偏爱我,我不信他不知道彭太医是你们的人。可是要不是我当初非要与赵依茹争吵,或许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都是我惹出来的祸事,却要你们这么多人来帮我解决。我觉得我大哥哥说得对,我就是个扫把星。”她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沮丧,脸蛋此刻隐藏在大大的兜帽底下看不出神色。 “不是的,”赵珩摇头说道:“心思不正的人想要做坏事,难道还缺一个理由吗?况且若你要这么论,那就没意思了,世事因果循环,那日起争执原因在我身上,要是我没有那么品貌出众,人家就不会看上我了。说来说去还是怪我。” “嘁。”容枝意嗔她一眼。 “更何况大家愿意帮你,是因为你待人真诚。你为什么与赵依茹争吵,还不是因为她诋毁你妹妹和张娘子。小唐是为你受伤,可若换做是你,你也会为了她挺身而出的。”他上手替她整理好兜帽,“更何况容博仁算你哪门子哥哥,他是陪你读书陪你玩了,还是难过的时候安慰你了?这些不都是我在做的事儿吗,你连我都不叫一句哥哥,他算个什么,往后也不准叫他大哥哥了,不然我堂堂世子未免太没面子了。” 越说越不着调了。 “容枝意,你不是常与人说,我们为人处世不必想的太多,想得太多会忘了初心。怎么到你自己身上反就迷糊了?”眼前的少年人面白如玉,眼中赤诚一片。 ··· 洗漱完躺下的时候,赵谰也没放过她,佯装神秘的支着胳膊同她说:“表姐,你猜,方才阿爷阿娘同我说了什么?” 看这个神情就知道定是和她有关了,但容枝意依旧装出好奇的样子配合地问了句:“什么?” 赵谰语重心长:“自然是你的婚事了。阿爷想给你和堂哥赐婚,可是阿娘却觉得景帆哥哥更适合你,二人险些吵了起来,就来问我和阿兄了。”她侧过身子看向容枝意,“所以,方才堂哥同你说了什么?你们这是说通了?” 容枝意摇摇头:“说了一半你便出现了,具体要说什么我也不知晓。” “啊?”赵谰哀嚎道:“那我岂不是成千古罪人了!” “哪有那么夸张,”容枝意笑道,“没事儿,该说的总会说的。” 赵谰偷笑几声,戏谑道:“那你说,我以后是喊你嫂嫂呢,还是喊他姐夫呢?” 容枝意纵然是个脸皮厚的,也经不起得寸进尺的调侃,只想快些转移话题:“你少胡说,不妨说说你吧,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赵谰想也没想,应对自如:“首先他得比阿兄长得好看。然后,我读书不好,自小最羡慕读书好的,最好能考个状元给我看看,当然也不能是个书呆子,要会打马球,同景帆哥哥那样便差不多了…再然后,要同三表哥那样对我好。最好嘴皮子也利索些,堂哥骂我的时候能替我骂回去…表姐,我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容枝意汗颜,这还不算过分?光是比赵谚好看的普天之下都难找出几个了! “当然不过分!”罢了,她还是不与她争了,当个狗腿子不好吗,“你可是公主,达不到这些凭什么敢尚主?” 赵谰满意极了,美美点头:“表姐果真是个明白人。” ··· 赵珩由宫人引入东宫,脚底生风去到赵谚书斋,见他正提笔作画,毫不客气地上前坐下,端起茶盏便饮:“找我何事?” 赵谚放下笔,神情比往日里都要严肃些,绕过书桌在他对面坐下,扬声问:“你可知自己今日擅离职守,明日朝堂上会有多少人弹劾你?” 他语调虽平稳,但赵珩知道他这是真的生气了,不由坐直身子。 他方才也是听闻武安侯递了牌子请太医去康王府,担心是不是容枝意出了什么事,让人替他看了会儿,溜出宫去了,一见她跟人扭打一团,就没忍住出了手…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多想。事实证明,要不是他出现的及时,康王府今日真的要出大事了。 “事已至此,无需解释。”他打量着赵珩的神色,继而道,“阿爷方才将我留下,说了许多事。你如今这个职位本就是缓宾之计,日后他想让你去六部历练。但在去之前,你擅离职守这事必须有个惩戒。益州近来不大太平,阿爷派去暗中打探的人,今日传来了身亡的消息,大约是哪里冒犯了同僚上司,被那几个久坐官场的老油条谋害了,便由你亲去一趟,将事情料理个清楚。” 益州自来不怎么太平,当地官员抱团严重,看不起外来的,如今竟直接上手杀害了,真是头铁啊。赵珩仍在琢磨,对面人又低声道:“益州是武安侯的老家。” 他只提点了一句,他便知道了,料理益州官场是个幌子,今日一事,圣人这是彻底对武安侯起疑了,想让他去查查他的底细。 这事就此说罢,赵谚顿了顿,又开口说起另一件事:“爷娘还说了意儿的婚事。景帆喜欢她已是写在明面上,阿娘也算过二人八字了,预备过了年便给他们赐婚。” “赐婚?!”赵珩轰然站起,“不成!” 赵谚垂眸饮茶,反应倒是比想象中还要大些,可他话还未说完呢,“成不成,他二人自己说了算。我看意儿如今跟他也熟络了,若定下亲也不会太过排斥,景帆品性你我心知肚明,他绝不会亏待意儿。等过两年,阿爷也有给他晋爵封王的打算,意儿嫁与他,你我都放心。” 这些话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让赵珩的心拔凉拔凉。 “还有些话他们让我转告你,阿娘知道你一直都对意儿不一般,可如今你们各自要成婚,日后没什么事便不要再往来了,此次让你去益州,不仅是给你机会,也是给他们机会。”话虽心狠,但赵谚今日必须要与他说清楚,“意儿是我妹妹,在我心中与谰儿没有分别,我不想让她受伤。这些年你如何待她我都看在眼里,只是长大了,有些东西是必须要舍去的,昀升,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可是阿谚,有些事是你想错了——”赵珩抬眸,宫灯下,整个人泛着耀眼的光,他毫不在意的弯了弯嘴角,用明亮透彻的眼望他,“适合不代表喜欢,就容枝意那固执的性子,你以为她会认命嫁给不喜欢的人?” 赵谚愣住了。还未回过神来,眼前人依旧不急不躁坐回了圈椅上:“她一日没定亲,我和景帆便同样有追求的权利。” “所以你…”赵谚迟疑,他这是承认了? “是,我喜欢她。”他坚定说道,眼中因带着笑意而光彩熠熠,“我还敢确定,她也心悦我。” ** 容枝意果然第二日一大早就被叫到皇后那去了,也没了那些旁敲侧击弯弯绕绕,上来就问:“你觉着你景帆哥哥如何?我看你们平日里也是能说的上话的,他昨日在武安侯府如何待你的我也听说了,你这么聪明,姨母可不信你看不出来。” 还好赵谰事先与她提过了让她有个准备,容枝意讪讪一笑:“姨母,景帆哥哥是不错,可意儿对他并无其他想法。” 皇后笑了:“觉得不错就行了,婚姻要这么多想法做什么,处着处着自然会有的。” 这话把容枝意惊到了,她越发觉得公主的性格和做派是从她阿娘身上学来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罢了,还是赶紧转移话题要紧:“娘娘,您上回答应我不提婚事的。” “真过了年谰儿都要选驸马了,你个做姐姐的连婚事都没定,和你一个岁数的姑娘早在家缝嫁衣了,我可舍不得让你挑人家剩下的。”她说到这顿了顿,心里咯噔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看向低着头心虚的容枝意,“你自来是个有主见的,莫非是心中有人选了?” 容枝意没说话也没否认。因为她也不知道有没有。 皇后大喜:“真的?这是喜事啊,是哪家的郎君,还不快去找你姨父说,让他给你赐婚去!” “姨母,”容枝意看着杯中的茶,“不如等今年过了年再说吧,到时全凭您做主。” “姨母也不是催你,只是我昨日才知你在容府过的并不如意,才想要你早些出嫁。不如你还是住到宫里来吧,省的日日看见容府那些个白眼狼脏了眼。” 容枝意也不想看见那群人,可是住到宫里来,这每日出宫多麻烦啊!她只好答道:“这可不合规矩,您忘了上回我才在宫里住了十日,您就被那些个大臣说了一通。” 上回是赵谚尚未选妃,那些大胡子朝臣自家女儿也在备选,容枝意住宫里来可把他们急死了,自古以来防火防盗防小表妹,都想着万一陛下见着她一个高兴就册她为太子妃了怎么办,满口咬定皇后这是居心叵测! “你少听那几个乌鸦瞎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们怎么不来当皇后?”扶柳姑姑在一旁狂咳嗽,皇后撇撇嘴:“那还是照你说的吧,年后,你必须领了侄女婿来看我!否则你就得听我的,我说让你嫁谁你就嫁谁。” 容枝意立马连连应是。 从皇后宫中出来,心里头正烦闷着,出宫路上碰到了昨日那只狸奴,也不怕生,昂着尾巴就绕着她转圈时不时把头凑过来闻。容枝意心一软,蹲下身子替它挠了挠痒,它倒还径直往地上一躺,露出圆滚滚的肚皮任人抚摸。 “这是宋太妃养的,叫绵绵。”引容枝意出宫的内侍说道。 容枝意点点头,她在宋太妃那见过它。替它捋顺了长毛,忽的叹气问:“绵绵,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绵绵被挠舒服了,打了个哈欠嗷呜了一声。 容枝意心中顿时开阔不少,笑了笑说:“不如你替我去问问?” 赵珩果然在宫门口等她,他换上了新制的蓝花对鸟纹锦袍,玉冠高束,身形修长,沐浴在秋日灿烂的日光里歪头笑看她,手中还拿着枝盛开的木芙蓉。 “长安城的第一株芙蓉开了。”他扬眉,“路过,便摘来送你。” 少年人的心动就在这一瞬间。天地辽阔,将她所有的疲惫与哀思都化作了招摇肆意的秋风,拂过他的肩头和衣角,无数的美好纷至沓来,无数个曾经的画面在脑海里一一闪过,真好啊,容枝意心想,他们一起长大了。 突然就释然了,摸不透彼此的心意又如何,一起长大,已经是世间最可贵。 都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每一个普通平凡的白天黑夜里,都会有相爱的人紧紧相拥。而他们,也曾在无数个季节里哭过笑过想念过等待过,最后在这个落叶纷扬的秋日里,抛下那些烦恼忧愁,偷偷的心照不宣,偷偷的彼此治愈着。 第30章 暗潮之下秋意浓 回到府中才知,容博仁受了顿杖刑,被大伯父连夜送去了洛阳老宅。死要面子的老太太昨日得知这事,今早都气得下不来榻。 容枝意几日没出门,脖颈间的伤结痂后用了宫里的药,好的很快,她便派人给唐可儿宋嘉夕送了一些。轻云来回禀的时候容枝意正在窗下写帖子,邀些贵女来赴书会。 “娘子,今日外头可热闹了,都说啊,是养在洛阳的二殿下回来了,几个殿下亲自去迎的呢。” 容枝意的笔尖一滞。赵诚生母出身不高,从小身子不好,一直被养在洛阳宫里,以至于都十七了吧,连个封号也没有,还喊着二殿下,容枝意都对他也没什么印象,这趟回来,许是到了年岁也准备要给他定亲了。 与她无关的她便不想了,还是写帖子吧。具体要请谁,宋嘉夕给她列了个名单。她刚开始拿到名单时,还诧异了一下,原来幼时认识的这么多玩伴都已经成亲了,有些甚至孩子都有俩了。眼下抄的这位徐娘子,元洲家中的大房长姐,从前大人们聚会,也是常与她们在一块玩的,嫁的是一位不算起眼的大理司直,可以说的上是低嫁了,她回来这么久也没碰见过她,不知近况如何,到时一定得好好问问。 等再见这位二表哥,是在京郊外,他穿了一身玉白的袍子,虽较两个兄弟来说瘦小一些,但并没有旧病缠身常年卧榻的样子,见了谁都笑意盈盈的。赵谚给她引荐了一番,她才规规矩矩喊了声二殿下。 他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两眼弯弯的像个月牙,让人想不亲近都难:“容家妹妹自幼便最讨长辈们喜欢,如今大了,更是光彩夺目,好看得都让人挪不开眼了。” 容枝意怔了怔,旋即笑开了花,是丝毫不觉得尴尬了,捂嘴笑道:“二表哥过奖了。” 上回赵谚说带他们去游湖,特意选了个好天气。已近十月,山河已秋,天色不似夏日那般炎热,温和的秋风拂面而来,路边的草丛树木发出沙沙声,还有清脆的鸟叫声与之共鸣,整个京郊都洋溢着欢乐的氛围,大伙也都弃了犊车上马。 赵谰一马当先,带着众人在一个湖泊前停下,容枝意坐在马上望去,远处是连绵起伏、巍然壮阔的高山,近处是波光粼粼,倒映着晴天白云的湖面。 几个殿下郊游,自有宫人将山围了,昨日便来此地整顿了一番,赵谰刚在宫人搬来的交椅上坐下,优哉游哉地指挥着这些东西放哪摆哪,便看见唐可儿手拿纸鸢,一蹦一跳地去找谢泽旭了。 唐可儿知道今日谢泽旭也来,想着上回没能同他一块儿打马球,这回特意带了亲手做的纸鸢,准备同他一块儿放。 赵谰一看情况不对,当下就从座椅上弹了起来,这是她未来皇嫂,怎么能同别人放纸鸢呢!四处张望一番,发现都这种时候了,她阿兄还有闲情逸致与二哥哥三哥哥一块儿聊天。这下可把她急坏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阿兄!唐姐姐都要被拐走了你还在这悠哉游哉!你看看人家赵景帆,”他指指不远处在同容枝意与宋嘉夕聊天的赵景帆,“抓住机会主动出击,这才是真正男子汉啊。” 赵诚瞥了眼赵谚,心中恍然,原来赵谚喜欢唐家姑娘,赵景帆喜欢容家妹妹。 “谰儿,你阿兄心中有数。”赵谦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他有数?等他记起来,人家孩子都有仨了!”她气恼道,“罢了,谁叫你是我阿兄,我就再帮你一把。” 说罢风风火火去拦唐可儿了。赵诚笑道:“谰儿妹妹这性子倒还和从前一样。” 容枝意几人在讨论寸光阴开张的事,她邀了张娘子和陈娘子来过几日的书会,又借宋嘉夕嘴邀了赵景帆,虽与他关系尴尬些,但寸光阴也有他杨记的份,总不能过河拆桥学了本事忘了师傅,况且他这人实在也找不出有哪里不好的,她还是挺乐意跟他相处的。 她还发现一件事,他们几人坐一块儿聊着聊着,陈娘子总是似有若无地看向赵景帆,她这下是如梦初醒豁然开朗了,陈娘子跟赵谦一样,互相都对对方没甚意思,反而更喜欢赵景帆一些。这书会也算个机会,让他们多相处一下,至于怎么发展,那还是看他们自个了,这事儿容枝意是最不好插手的。 正想着,轻云上前来禀,公主殿下喊他们有事儿。几人说笑着过去,就看见赵谰牵着手拿纸鸢看向谢泽旭欲哭无泪的唐可儿:“今日既是游湖,不如咱们男女搭配比试比试划船?先到对岸的那组先赢。” 容枝意心中了然,唐可儿这是搭讪又失败了,还没开口就被赵谰截胡了,给表哥创造机会呢。男女搭配,她抬头瞥了眼赵珩,他果然迈步走到她身边来。唐可儿也抛下委屈好似重获新生两眼发亮地盯着谢泽旭。赵谰重重咳了一声:“抽签分组!” 好吧,她是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几人无奈着走到她备好的纸团面前,总归是给表哥创造机会,唐可儿再怎么祈求老天也没抽中谢泽旭,容枝意亲眼见着赵谰背着众人面施展了一番偷梁换柱移形换影就把唐可儿的纸团换走了,唐可儿打开字条一看,好一出悲从中来大失所望,但还好,她接受能力向来比较强,赵谚不比谢泽旭差,立马笑闹着去找他了。容枝意站在赵珩身旁喜滋滋看完戏,这才打开了字条。 字条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谢泽旭。 真是好大一出喜从天降,平白无故就让她捡了个跟长安第一美男划船游湖的机会。 恰好赵珩问她抽到了谁,容枝意一听极为嘚瑟:“哎,今日湖中落叶浮于秋水之上,景色奇佳,更衬得谢少尹清新俊逸仪表不凡了,一会儿泛舟湖上,意儿定要与谢少尹吟诗作对畅谈人生理想。至于某些人啊,就好好去比试吧。” 赵珩被这话气得五内生烟:“县主既狠心如此,那本世子也不能落后,同旁的小娘子去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从湖光山色谈到海誓山盟。” 容枝意白他一眼,正想反驳,另一头传来一声哀嚎:“为什么是堂哥!我不要跟堂哥!” 是赵谰抽中了赵珩。这一前一后笑得她直不起腰,推推他胳膊道:“去啊,去跟谰儿谈谈你的海誓山盟吧。” 这下赵珩是彻底无语凝噎了。 赵谰也在生闷气,她把自己拿着的写了赵谚的字条跟唐可儿的换了一下,谁知道唐可儿这臭手一把抽中了赵珩,她跟谁都行,就是不想跟赵珩!气得直跺脚立马开始撒泼:“我不要和堂哥!堂哥不同表姐一组,肯定会让着表姐,千方百计让表姐赢的。” 容枝意听了狂咳嗽,关她什么事啊! “谰儿,无规矩不成方圆,既是比试,就得尊重规则。”赵谚在一旁提醒道。 赵谚都发话了,赵珩是想让容枝意跟赵谰换一下都不行了,憋屈的很。 “这也得有个彩头吧?”赵诚发问了,他抽中与宋嘉夕一块儿。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赵谚,赵谚思索道:“前些日我得了块晶莹剔透的蓝田玉,用来打首饰做玉佩都不错,不如就用这个当彩头吧。” 容枝意知道自己表哥平日里不苟言笑,也没啥特别的爱好,最喜欢的便是收藏玉石,这回竟也舍得忍痛割爱。要知道,自从玉山倒后,蓝田玉就跟销声匿迹了一般极为稀少。 见众人都有了同伴,徐元洲哭喊着:“为什么我一个人,怎么没人抽我啊!”他左看看又看看,七男六女,正好到他就缺了一个小娘子。 又给唐可儿找着机会说他风凉话了:“因为没人想跟你徐六二一组啊。” “那元洲便一人一船吧。”赵谚最后安排道。 若说船这倒不大像,顶多算一叶小舟。望向另一边,巧了不是,陈娘子确实好运气,这就抽到和赵景帆一块儿了。张娘子则抽到和赵谦一块儿,别说,这郎才女貌还挺般配的,而且——她怎么好像觉得赵谦这神情还有些害羞了?耳朵都红了!这下总算是明白姨母每日瞎牵红线的乐趣了,真真是好玩儿。 徐六二也上了船,招呼比试开始。谢泽旭和容枝意对比赛也没啥想法,不急不慢的落在中间划水。她看谢泽旭有些心不在焉,想起上回马球赛他看宋嘉夕的表情分明是有故事的,而且她听说先前侵犯了嘉夕的胡振,走在大街上被人套了麻袋一顿毒打,眼下不止手废了,脚也瘸了,俨然是个废人了,胡家报到了京兆府,怎么查都没查出下文。容枝意猜测,这事儿一定就出自京兆少尹之手。 赵珩说他是个黑心元宵,腹黑记仇得很,果真如此。她放下桨,犹豫着问道:“谢少尹,喜欢嘉夕吧?” 那人怔了怔,但答得大方:“是。”随后又问道,“县主如何知晓?” 容枝意笑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更何况,方才上船的要是嘉夕,您一定不会忘了扶她的。”她一只脚踩上来才知这船有多不稳当,要不是有些底子,一脚踩空了翻下去都是有可能的。 他也难得弯了弯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句歉。 容枝意被这一抹笑容好看地就要倒下了,摇摇头表示没关系,开玩笑道:“谢少尹有了意中人,这下全长安的小娘子可都要心碎了。” 谢泽旭赧然答道:“还请县主替谢某保密。” 容枝意应了一声,她可不会做出这种缺德事,又问他:“谢少尹准备何时与她说明呢,据我所知,嘉夕自从退了亲,与她求亲的人家可不少,单是王公贵族也有好些的。” “谢某也有所耳闻,”她看向在与赵诚谈笑风生的宋嘉夕,“只是不知,她对我是何看法。” 这是想从她这套消息吗。容枝意不答低笑:“是何看法,谢少尹总得亲口问了才知。” “嘉夕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心中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若谢少尹有幸抱得美人归,还望好生待她,对她始终如一,否则我就算是拼了命也会把她抢回来的。”这话听起来随意,但还真不是开玩笑的。 他再次郑重点头,神情冷峻抱拳道:“谢某必定珍之重之,此生不负之。” “谢少尹不愧是长安郎君之楷模。”得了满意的答案容枝意也不说话了,伸伸懒腰放松一番,看向对岸层林尽染的山林,难得耳边清净,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无忧惬意的闲暇时光,随即拾起船桨使力起来,好歹是比试,也不能太不认真了,万一一不小心白捡块蓝田玉呢。 不过赵珩那头就没这么清闲了。赵谰从上船开始就对他千万个不满意:“赵珩,我爬都比你快,能不能快些,我们都是最后一个了。” “没大没小,你叫我什么?”赵珩手中动作虽快,眼睛却盯着另一头。 赵谰两手一叉:“表姐也叫你赵珩,你怎么不说她没大没小。” “你能跟你表姐比吗?她还在划船呢,就你当个甩手掌柜让我一个人干这种力气活。” 她撅起嘴嘟囔道:“那我是公主嘛,怎么干这种活。” 赵珩依旧望着另一处,嘴里也依旧半步不肯让:“你打马球的时候怎么没说这种话。” “行行行,我划,我划还不行吗。要不是为了给阿兄创造机会,我至于吗。” 容枝意这里依旧风平浪静,边上几位都在聊天,她和谢泽旭是相对无言拼命划船了。看来这蓝田玉不出意外真的要花落自家了,谢泽旭肯定是不会跟她抢的,正巧打些漂亮的首饰给嘉夕做成婚用的添妆。这太子殿下赏的玉石用来送礼岂不是倍有面子? 她这才转头望了眼赵珩,他和赵谰的小舟已落在最后了。 就在这时,忽听哪里扑通一声,唐可儿大喊了一声“嘉夕!”。 这是谁掉水里了!她猛然起身张望,眼前那道原本静坐在对向的玄色身影瞬间飞出,她尚未反应过来,船身就被谢泽旭借力蹬出好远,眼下止不住的晃荡起来。好在容枝意反应快,立马抓住了船沿拯救了险些飞出去的自己,随后大脑飞速运转,当下就做出决定往前一扑,径直趴下了。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吓得心都要跳出去了,趴在小舟中央微微喘气:“得救了。” “容枝意!”赵珩吓得冷汗直冒,好在他隔得有些远,还没看清楚情形呢容枝意就趴下了,否则怕是当场就要施展江湖消失多年的凌波微步了。 当然,眼下是把凌波微步的秘诀快准狠用在手头上了,这小舟飞一般地往前驶去,瞬间就反超了其他人。赵谰双手紧紧抓住船沿,面色痛苦:“堂哥!慢些慢些!表姐没掉下水我就要掉下去了!” “我没事,”容枝意才喘一口气,缓缓抬起头。能让谢泽旭如此着急的只有一人—— 她大喊道:“嘉夕!” 还真是宋嘉夕掉下水了,好在容枝意回头看的时候她已平安被谢泽旭救起。这女儿家掉水里不是小事,她过也过不去,坐在原地干着急,那头围了些人全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没事吧?没有摔着哪吧?” 容枝意回头看去,竟是不知从哪飞过来的赵珩,她惊呆了:“你,你不是在最后吗?”但见他喘着粗气面色焦急,是在为她担心。 她心中一暖,柔声道:“我好着呢,没事儿,你这么急做什么。” 赵珩心有余悸点点头:“我怕你跟上回那样落水。” 赵谰本在一旁犯恶心,这下听到他二人的对话只觉得更恶心了,浑身难受也不忘在一旁说些风凉话:“可真是谢谢你啊表姐,要不是你险些掉下水,我还不知道堂哥能划这么快呢。” 话音刚落,那头的几人也都散开了。赵诚暂且坐上了赵谦的船,谢泽旭带着宋嘉夕往回划去,她朝容枝意喊了句没事的别担心,她先回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再过来。容枝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可她实在想不通,嘉夕不是好奇爱玩的性子,不至于是失足,那这平白无故,怎么就她一人掉下去了呢?按理说这船,要翻也是两人一起摔,赵诚身子比她还弱,怎么一点事儿都没有。 满脑子都是疑问,她一会儿一定要好好问问宋嘉夕。想到此,忽听总算缓了过来的赵谰说了句:“堂哥,你往后可别再说我对你不好了啊。” 赵珩还未接话,她便高喊了一声:“二哥哥!来我船上吧!堂哥叛变啦——” 赵珩和容枝意的船是第一个到的,但容枝意并无蓝田玉稳稳到手的喜悦。她方才趁着赵诚换船时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他脚步虚浮,分明是不会武的,既如此,到底为什么落水的只有宋嘉夕呢,难不成真是嘉夕贪玩撩水不慎失足的? 赵珩见她有些出神,开口问:“咱们钓鱼去?” 容枝意道好,却始终站在原地发愣。赵珩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问了句怎么了,容枝意只是摇摇头,迈步跟上了他。 怎么了,这话他也敢问。这种事叫她怎么回答啊?说我怀疑你二堂兄吗? 钓鱼讲究个静字,他们在湖边坐下,赵珩眼下也不说话了,容枝意支着下巴坐在他身旁想事情。初秋怡人的风吹过,在平静的湖面上吹起阵阵涟漪,日光的照射下,像是发光的碎银。身后一阵嬉笑声传来,她循声望去,原是在众人的合力下,唐可儿的纸鸢顺利的飞上了天。 她被这份简单纯粹的快乐感染了。可望向唐可儿欢呼雀跃的样子时,心里却带着并不简单纯粹的想法,要是她嫁给表哥,要是她进了宫,还能如此吗。别说她自来爱在长安街头闲逛,别说游湖了,在宫中放个纸鸢都是奢侈。皇家或许不以为然,但朝臣们怎么能容忍一位不端庄不得体不矜重的太子妃呢。 还有谢泽旭与宋嘉夕的事,不出意外,今日过后他二人也要开始谈婚论嫁了。最好的闺中密友嫁给了最喜欢的郎君,这事儿放谁身上不得哭个三天三夜的,更何况是唐可儿这样的哭包。 “长安第一美男配长安第一才女,话本子怕是都不敢这么写啊。”是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张雨薇。 容枝意没有抬头看她,而是望向湖中央那只平缓驶来的小舟。感叹道:“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真是让人艳羡啊。” 赵珩皱着眉瞥了她一眼。张雨薇捂嘴笑道:“艳羡什么,嘉夕这下怕是要成全长安小娘子的眼中钉和肉中刺了。” 那倒也是,世间美好与残忍总是共存的。所以她其实没必要去替她二人想这么多,人生是她们自己的,她无法去替她们做任何的决断,她能做的只有支持。总归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烦恼,也许此刻的忧愁对多年后的自己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人不就是在这些困难中一步一步长大的吗。所以,享受当下就好了。 她这才抬头看了眼张雨薇,原来她身后还站了发愣的赵谦。容枝意偷笑着,既然这样,她也来帮她三表哥问问:“雨薇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 这问题实在突兀,若是别的小娘子一定娇羞的不行,可她不是。她目光饱含憧憬,从容答道:“我自幼跟着祖父读书,书里有畅意的江湖,有我未曾见过的名山大川。相比之下,这长安实在太无聊透顶,如果我能选,我就要嫁个,穿着红衣骑着骏马,带着一壶酒一把剑,声色犬马走天涯的少年郎。” 菩萨的,张雨薇这梦中情郎的样子跟三表哥可谓是一点没沾边。容枝意不由得替赵谦这漫漫追妻路捏把汗。果然赵谦在一旁也没好到哪去,闻言整个脑袋都耷拉下了。 “就算前方是万丈深渊,也骄傲地不惜一切代价勇往直前——”张雨薇还在说,忽的话锋一转,她的视线越过容枝意望向赵珩,“世子这样的就很不错。” 容枝意愣住了。张雨薇又问:“不知世子对我印象如何?您的婚事不如也考虑考虑我?” 容枝意脑中嗡嗡作响,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本想给三表哥问问清楚,这下堂兄变情敌,好大一出戏! 赵珩轻笑一声,由于离得近,容枝意总觉得他呼出的气都让她心中痒痒,就像被调皮的猫爪挠了一下。“张娘子说笑,实不相瞒,赵某已有心上人了。” 容枝意再次怔怔,哪个心上人啊? 张雨薇忍笑回道:“如此,那我也只好放弃了。毕竟…上一个同南川县主抢人的,已被禁足了——”语毕破功哈哈大笑起来。 身后的赵谦松了口气,容枝意这才发觉这二人是在拿她开玩笑,狠狠瞪了他们,刚想反驳,毫无波澜的水面突然翻腾了一下,众人忙凑上前看去,赵珩一收鱼竿,水面跃起一条肥长的鲫鱼! “哇——” 第31章 惊起一地木芙蓉 容枝意穿上披风在火堆旁坐下,看了看即将上岸的宋嘉夕谢泽旭二人。唐可儿正眉飞色舞地在与赵谰讲述着谢泽旭的光辉事迹:“谢少尹那可是少女的梦中情郎,郎君的公敌,每回他走在大街上,那可都是有排着队的小娘子在后头跟着的…当然这些,全都归功于我。” 徐元洲啧啧打趣:“你不是上回还说要一拳打爆这块冰山给他挪到第二的吗?怎么今日又第一了。” “你懂什么?”唐可儿横他一眼不屑说:“这人品也是加分项,我也不是全看脸的,谢少尹今日英雄救美,这湖二话不说说跳就跳,加个十分也不过分。乔郎君嘛,我只见过一回,自然是比不上的。” 徐元洲接过话:“我人品也不错啊,你也给我升升,我这排名再低下去,都没小娘子肯嫁了。” “六二就是六二,给你升排名是对小娘子们不负责!” 徐元洲欲要再开口,却被赵谰打岔问:“乔郎君又是谁?” 这下可又给唐可儿显摆上了:“乔郎君是从扬州来的。那可真是,让人,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翩翩美少年啊。只可惜,松涛居一别,竟再未见过。”语毕还装出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来。 容枝意提醒说:“乔郎君是来赴春闱的,每日都是要窗下苦读,哪里跟我们这样天天无事可做。” “据说这每年的探花郎都是气度不凡容貌出众之人,这乔郎君要真如你们说的那般,说不准啊就是明年的探花郎。”张雨薇笑道。 “是啊,”唐可儿一拍脑门,“雨薇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呢。看来到时我得早些包下沿街的酒楼雅间,好给我们乔郎君撑场面才行。” 这倒是跟容枝意想到一块去了,不愧是姐妹啊。徐元洲藐视道:“考不考得上还不一定呢。” 可惜根本没人搭理他,这种凑热闹的事赵谰哪里能放过,更何况她还肩负着替阿兄紧盯唐姐姐的光荣使命呢,高举双手说:“我也去我也去!” 容枝意难得大方:“谰儿要去的话,咱们直接包下整间酒楼,正好我二哥哥也是极有可能拿个榜眼状元的,到时…” 她话还未说完,身边就陡然伸出一只手,递给她一条撒着胡椒、孜然,烤的焦香四溢的鲈鱼,把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全堵住了,眼里头都冒星星了。 赵珩又把剩下的鱼平分给众人,还招呼刚上岸的谢泽旭也来吃。 容枝意招呼宋嘉夕在她身边坐下,看她脸蛋微红,颇有些娇羞的样子,心想谢少尹这事果真是成了。哎,眼看着唐可儿看谢泽旭的眼神更火热了,也不知他们二人要如何告诉可儿这个不幸的消息。 当然了,这些跟她是没关系的。她忍着烫咬了一口鲈鱼,嘶,果真是人间美味!又鲜又嫩丝毫不腥气,也不知赵珩这人是从哪学来的手艺。这要是以后他不当官了,不当这个亲王了,他们盘个铺子专卖烤鱼也不错,到时候他烤鱼,她收钱,想想就有些美滋滋的。她经这一上午也确实饿得狠了,急得连咬了好几口。 身旁人见了,有些无奈说:“你慢些,有刺。” 唐可儿自是一脸促狭,打趣道:“啧啧,有些人呐,名花有主了还爱跟我这样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娘子瞎凑热闹…” 容枝意自然知道是在说她,也不害臊,眼神往别处一瞟意有所指:“谁说你没人疼没人爱了?我看就快咯…” 赵谰忙胳膊一使劲撞撞身旁的赵谚,趁机说:“今日秋风送爽景色奇佳,阿兄一会儿不如带唐姐姐去林中走走,放松心情。” 赵谚的好字还没说出口,唐可儿义正言辞摇头道:“我今日是要跟谢少尹…” “可儿你不知道!”容枝意越过宋嘉夕捂住她嘴打岔:“你不知道…表哥最清楚这些个山头的奇闻异事了,你不是爱听说书吗?一会儿可以让表哥好好讲给你听听。” 唐可儿快哭了,她上回都跟太子殿下一起骑过马了,今日分明说好要同谢少尹放纸鸢游湖的,怎么又要她和殿下去散步了。 宋嘉夕踌躇几番,还是决定和她说出实情:“可儿,我们借一步说话。” 见她二人走到后头去了,容枝意和赵珩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最喜欢的郎君要娶最好的朋友,搁谁谁不哭几嗓子的。 “什么!谢少尹不喜欢男子?”唐可儿大吃一惊,嘴大得能塞下两个桂花糕了。她还想着谢少尹如此俊朗,乔郎君文雅不凡,撮合撮合他们二人的呢。 看戏的众人纷纷看向谢泽旭,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从容答道:“我从未喜欢过男子。” 唐可儿一时没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又要哇哇大哭起来,可转念一想,谢少尹这么好的郎君,嘉夕这么好的小娘子,天生一对,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她有什么好哭的!宋嘉夕看她变脸比变天还快,显然已经接受了,两人又和好如初,手拉手回到火堆前坐下。 赵谰赶忙趁热打铁:“那一会儿就让阿兄带你去转转?” 唐可儿觉察出不对劲来,一一扫过众人暗含期待的眼神,可疑,太可疑了!为什么这些人总要她和太子殿下一起去,还是单独去! 她气鼓着脸,侧头眯着眼看向容枝意:“葡萄不是最爱看话本了,怎的不一起去?” 吓得容枝意舌头都打结了,慌忙回道:“表哥讲的故事我从三岁就开始听了,耳朵都听烂了,还是你们去吧,我与璟然雨薇去…掏鸟蛋。” 掏鸟蛋不带她,唐可儿更委屈了,又把头移向另一边:“殿下呢?” “啊——方才堂哥那船划得太快了,我现在还犯恶心呢,一会儿得上树小憩一会儿。”说罢还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 唐可儿又看向陈娘子张娘子,那二人纷纷避开她眼神,只装作没看到。赵谚适时开口了:“可儿,不会不想和我去吧?” “怎么会!”唐可儿看着这张脸哪里能说个不字:“殿下说笑了,我只是,试探试探他们。” 徐元洲插嘴道:“你怎的不试探试探我?” 结果收到了来自众人的眼刀,默默后退一步抬头望天:“当我没说。” ** 等那二人走远,容枝意才看向谢泽旭,调侃道:“还未恭喜谢少尹抱得美人归啊。” 宋嘉夕可没容枝意的脸皮,装作没听到的抬头看天,只有谢泽旭拱手答道:“多谢县主方才提点。” 容枝意摇摇头:“提点可算不上,主要还是看谢少尹是如何做的。” 徐元洲和赵珩赵谦与他是关系最好的,忙要他到时请他们去喝喜酒。 “不行,”赵谰皱起眉头,“我可不能让阿兄输给你们。”转而坏笑问:“徐元洲,偷听去不?” “走走走!” “诶!”这种事容枝意哪能落后!慌忙拉上赵珩:“咱俩也去。” 赵珩不应:“我去做什么?” 容枝意想说,当然是叫你去同表哥学习学习,看看人家是如何做的。奈何人多,她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不去就罢了。” 赵景帆站起身子:“意儿,我陪你去。” 容枝意怔了怔,瞥了眼底下可怜兮兮眼巴巴望着赵景帆的陈璟然,蔼然笑道:“好啊。陈娘子也一块儿吧。” 陈璟然闻言也有些意外,朝她笑着施以谢意。 赵景帆都去了,赵珩哪能落后?站起身子说:“也罢,往日里这种有损身份的事情本世子是不会做的,可今日既然是县主相邀,那我便勉为其难去听一听罢。” 有病,容枝意白他一眼:“你爱去不去。”语毕,拉着陈璟然跑走了。后头两人从容迈步跟上。 赵诚咬着烤鱼在心中记道:谢少尹与宋家娘子两情相悦,唐娘子恋慕谢少尹,赵谚恋慕唐娘子。赵景帆单相思容家妹妹,赵珩与她两情相悦,陈家娘子单相思赵景帆…嘶,贵圈真乱。 ··· 唐可儿背着手踩着地上的落叶,发出吱吱声。 她始终觉得可疑:“殿下,你说他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不会得了什么好东西不给我们看吧?难不成世子还钓到什么更大的鱼了…” 赵谚不答反问:“可儿,你很喜欢阿旭吗?” 唐可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何意?” “我是喜欢谢少尹,不过,长得好看的人我都喜欢。我看见他时心情好,想多与他待在一块儿。如今既然谢少尹喜欢嘉夕,嘉夕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应当祝福他们的。”她答得坦荡,并无半分遮掩。 赵谚放下心来,又追问:“那你以为,我好看吗?” 唐可儿不解:“这是什么话,这世上谁人不知,太子殿下那是掷果潘安、琼林玉树般的人物。况且自幼好学,聪慧又仁孝,喜怒不形于色,最得圣人和先皇喜爱。” 赵谚走到几株木芙蓉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小娘子小巧圆圆的脸,眼里满是天真与烂漫。他深吸口气沉声道:“可我不要听世人说,我要听你说。” 秋风袭过,一朵高挂枝头的木芙蓉沉不住重量堪堪飘落,恰好停在他的肩头。 他本是俊朗世间无二,此刻更让唐可儿想起戏文里说的:谁家少年翩然似玉,惊起一地繁花。 山河已秋,只有他站在满园的春色之中回眸望向她。唐可儿看呆了,喃喃说:“连花儿都喜欢殿下,我自然也…” 不对,她摇摇头回过神来,她在说什么?这是太子啊,哪里轮得到她放肆! “抱歉,臣女失言了。”美色误人,她低头施礼,转身就想离开。 赵谚拉住了她,她神情慌乱抬头看他:“你既觉得我好看,可想常常看到我?” 唐可儿不明所以:“可是殿下住在东宫,我不能常进宫,殿下也不能常出宫的…” 赵谚低笑:“这个简单,你嫁给我就好了。” ··· “说了说了说了!阿兄好能耐啊!”赵谰拉着容枝意胳膊使劲儿了晃。 容枝意也没想到表哥平日里默不作声的,竟如此懂女儿家的心思,句句把可儿往坑里丢。 ··· 唐可儿又怔住了,嫁给他?他开什么玩笑?当初太子选妃她虽是被爹娘逼迫的,可她心里清楚,太子是不可能看上她这样的人的,就是他看上了,陛下娘娘也不会同意的,所以任由爹娘报上了名字。想到这她就算反应再迟钝,此刻也终于明白意儿他们方才的眼神是何意了。 她第一回如此严肃,挣开赵谚的手:“殿下,这个玩笑臣女不喜欢。” “你怎会觉得我在开玩笑?自那日宫宴见到你,我便觉得你与她人不同,忍不住想要了解你。这几回相处下来,更觉你真诚可爱,实乃良配。”他停顿一下说道:“你方才说我喜怒不形于色,说我自幼好学,这些不过都是因为我出生于皇家,还是嫡长子,我不得不如此而已。” “我的人生已经事事不由自主,连娶妻也要衡量利益得失。可是当我知道爷娘为我选的人中有你,我心中欢喜,又有些犹豫,我真的要把你拉入这个连我都心生厌烦的皇家之中吗。”他摘下肩头的木芙蓉递给她:“所以,这个决定权在你。可儿,你可愿嫁我为妻,此生,与我共度人间日月长。” 唐可儿依旧怔怔,真的…真的会有人喜欢她这样的人吗。不喜欢嘉夕那样的,不喜欢雨薇那样的,而是喜欢她诶。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一个男子说喜欢她。 可若眼前的人不是赵谚,是赵珩赵谦,是谢泽旭,甚至是徐元洲,她想,她一定会答应的,会央他替她戴上这只木芙蓉。可他不是,他在是赵谚之前,更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他不需要一个能让他开心快乐的人,他需要一个端庄沉稳的太子妃,一个永远不会出错的皇后。 她失落地低下头,语无伦次起来:“可你是太子,你以后会登基,我要是嫁你,便是太子妃,是以后的皇后…我不行的,这是一国之母,我除却家世之外与几乎地痞流氓无异。我不行的,不行…” “而且,”她眼中渐渐凝起泪花,“你会纳妾,不是一个两个,是很多很多。就算你不愿,也会有的…你现在说爱我,以后也会忘了我。” 她把手中的木芙蓉交还给他:“殿下,花每年都会开,可人,不会年年都在的。” 语毕转身跑走了。赵谚再拦她已经来不及,只好站在原地望着她。他说过这个决定权在她,那便给她时间好好想想吧。 “你们还要看多久?” 草丛里那几道身影顿时钻出,赵谰忙上前安慰他:“阿兄,别灰心嘛,再接再厉。” “是啊表哥,可儿若不喜欢你,直接拒绝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思考你纳不纳妾的事。”容枝意忙用胳膊撞撞赵珩,示意他赶紧开口安慰。 赵珩会意:“阿谚,不就是不纳妾吗。你做不到吗?” 哪有这样安慰人的,容枝意再次白他一眼。 “你说的轻松,你又不是他。”徐元洲难得站出来说句公道话:“阿谚若全后宫只有她一人,后族外戚必定势大,世家大族百年以来维持的平衡会被打乱。朝臣会抗议,更何况汉阳郡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心里都清楚。” 汉阳郡公喜好权势,若真成了一家独大的外戚,朝堂定然会被搅得鸡犬不宁。 “那又如何,”赵谰打断道,“他们抗议就叫他们自己娶去!你不娶便是了,你塞给二哥哥塞给三哥哥,塞给堂哥,塞给景帆哥哥,再不济你塞给徐元洲。” 赵珩立马瞪她一眼:“给我作甚?” “表哥,现在的日子都没过完呢,哪能决定以后的事。至少,你在为太子之时,可以做到只有她一个太子妃吧?”容枝意的言外之意其实是,姨父目前身子康健,一定还能在位很久,到时表哥登基,说不准孩子都能娶妻了。 “阿谚,先不管纳不纳,唐娘子需要的是你的表态。”赵景帆最后总结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谚幡然醒悟,连忙追了出去。她既有疑问,他便要答,任由事态发展,任由她去想象,误会则会愈来愈深。 众人深深叹息,只有赵珩和徐元洲还在争吵:“娘娘同淑妃交好,你们徐家一个也别想逃!” “交好归交好,你们才是正儿八经的兄弟,”徐元洲欠揍起来,“意儿兄,你可要看好你家世子,他指不定要纳多少人呢!” 容枝意瞪了他一眼,赵谰听了这话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徐六二!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木芙蓉花丛下,他们有说有笑迈步往前,世间向来有人欢喜有人忧,众人各自怀揣着年轻的心事,他们或许会犹豫不决,或许会茫然若失,但一定会互相勉励,互为馈赠,朝着晴空万里的云野,朝着繁花盛开的此间光阴,砥砺前行。 赵珩透过人群,偷偷捡起一朵木芙蓉望向容枝意。 第32章 总有心思难琢磨 回城的路上天色已晚,三人坐在一辆马车里,宋嘉夕左看看趴在桌上发呆不知在想什么的容枝意,又看看眼泪都哭干了的唐可儿。她二人异口同声长叹一声:“哎——” 她终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俩到底怎么了?” 唐可儿目光呆滞,捂住自己因听了赵谚的话慌忙跑走而摔了一跤崴到的脚踝:“真是没想到啊,我唐可儿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简直恨不得今夜去喝个酩酊大醉,明日剃了头发做姑子,忘了这前尘往事算了。你们日后就提一盏青灯与我寺庙常相见吧。” “得了吧,你这瘸了个腿还出去饮酒,不怕又把你爷娘气得动家法了?” 她苦笑一声:“我爷娘?我看他们恨不得我今夜就宿去东宫别回去了。” 宋嘉夕皱起眉:“呸呸呸,这话也是好说的?哪有姑娘家自己糟践自己名声的。” “名声名声名声,哪都有这个名声,到底要来有何用啊!”当然这话只是发发牢骚。她目光看向从上车到现在一言不发的容枝意:“意儿,我方才见你与世子怄气,到底出了何事?你们两情相悦,可别因些小事伤了感情。” “两情相悦?”容枝意缓缓睁眼,“你哪儿看出来的。” 她回想起午后,赵珩借口说带她去掏鸟蛋,把她拉到木芙蓉花丛下的场景。当下的她天真的以为他在表哥和谢少尹的刺激下终于要将话说明白了。 可当他取下落在她头顶的花瓣,开口的却是:“我明日要去益州一趟。” 容枝意如遭雷劈,整个人都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表情,得,是她想多了,心头只有无法言说的失落。她低下头哦了一声:“去多久?” “最少也需二月。去查一个益州官员的案子,伯父说我那回值防期间擅离职守闯康王府,还打伤府中家丁守卫,他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罚我,但要我将功补过。” 她再次哦了一声,他是去办差的,是正事,那她又有什么好说的,还能不让他去吗。 那人好似没注意到她的情绪,依旧自顾自说:“武安侯此次吃了个闷亏,消停不了几日,你一人在长安要多加小心。我让蒋枞挑了两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她二人以及其他护卫明日就会到你府上,你日后上街赴宴切记都把他们带上,不要大意。你…等我回来。” 什么意思啊,自己把一切安排好了才来告诉她。她在长安有亲人有朋友的哪里需要他操心了。她没好气地说了句:“你去益州也要人,把她们带走吧,我在长安不需要。” 总算是察觉到她不开心了,语气顿时软了不少:“意儿,听话。” 容枝意知道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他出去一趟都为自己周全到这种地步了,她哪里能说他不好。可心里就是失落,就是难受,只好点点头不再说话。 “怎会?” 容枝意不答,坐正了身子:“都说一醉解千愁,曾喝过东市如意楼的酒酿,甘甜不涩回味无穷。你们,要一起吗?” 唐可儿拼命点头。宋嘉夕也没法子了,总不能任由她二人单独去喝酒吧,她用头发丝想象都知道一定会出大事的。于是容枝意和唐可儿好不容易打发了其他人,只说去东市逛逛。 晚间的如意楼涌满了人,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只剩下一楼还有间刚刚空出的雅间,容枝意想着唐可儿正好腿脚不便,一楼便一楼吧,三人等了一会儿,掌柜的才说收拾妥当了邀她们进去。刚坐下,唐可儿便吩咐人先上十壶酒来,她给另二人斟满:“喝了这杯酒,忘了那些臭男人,明日便是我们涅盘重生之日!干杯!” 容枝意苦笑着碰了碰杯,再次为自己倒满:“你说得对,我的人生才不是只有他呢。”酒液入喉,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上回喝的如意酿分明甘甜不已,这回怎的只剩下苦涩了。 如意如意,还真是如我心意。 宋嘉夕作为今日唯一一个感情发展顺利的人,默默抿了口酒不敢说话。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边饮酒边听着外头嘈杂的喧闹声发愣。唐可儿酒量不佳,几杯下肚便有些云里雾里了,宋嘉夕拿过她酒盏不让她再喝,却被她一把夺过:“我还…没问你呢…宋栀栀!你怎么就把我的谢泽旭…抢走了,你分明知道,我喜欢他的。” “你得了吧,”容枝意点点她额头,“你方才还在跟我惋惜谢少尹不喜欢男子呢,你对他,那就不是男女之情。” 唐可儿笑着点头:“那也好奇嘛,嘉夕,跟我们说说吧…” 宋嘉夕无奈,借此夺过了唐可儿的酒盏:“我说了,你就不准再喝了。” 她忙道好,还央她说的详细一些,一个字都不准落下。容枝意捧着酒盏笑呵呵怼她:“你这不是给自己找虐吗?” 宋嘉夕也陷入了回忆,她本就似有若无的能感受到她待自己的不同,心中不解,今日便想借此机会试他一试,可还未曾想好要如何试,便莫名其妙入了水。 容枝意心中咯噔一声:“你自己也不知是如何落的水?” “我只记得当时两艘船靠的很近,我侧过身子与可儿说话,当时太子殿下就在我身旁。说着说着,哪里传来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再然后,我就落水了。” 容枝意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怎么越听越邪乎了。但直觉告诉她这事没有那么简单,改日去问问赵珩…不对,怎么又想起他了。她一定是醉了。 “我也没想到,救下我的会是他,当时你和世子的船是离得最远的。那一刻,我便确定了他对我的心意。” 容枝意手托下巴,眨巴着大眼睛等待着故事后续,唐可儿再次倾身向前:“然后呢然后呢?” 宋嘉夕又笑了,捧起如意楼制作精致的琉璃酒盏:“然后他也向你这般倾身上前,说——”她板着脸,学着谢泽旭的语气。 眼前浮现出午间的小舟之上,他下巴仍在滴水,神色却不似平常那般冷若冰霜,而是真诚地凝视着她,幽深的眼眸中倒映全是她,宋嘉夕甚至能感受到他渐快的心跳。 “我倾慕你已久,想要娶你为妻。” “从前唐娘子总带着你来与我说话,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你。可那时你已定亲,我不敢纵容自己对你有更多的想法。直到那日在韶光楼,我见曹卫铭那般待你心中气愤,才发现自己早已对你倾心,往后的日子里更是,思之慕之。” “但我心知,你这样好的小娘子,如何能看得上我,所以这回,我要自己来问问你。” 他说到这低头轻笑了一声,她从没见过他笑,那样纯净无暇不带一丝杂色,却好似一坛浓稠的烈酒,害她只想缴械投降纵容自己沉醉其中。 “不知,昔日的长安第一美男,求娶才貌双全的第一才女,她是否愿意?” “然后呢然后呢?你就答应了?”唐可儿的声音把宋嘉夕拉回现实,“闹了半天,红娘竟是我自己!” “我当下也是被美色耽误了,一时鬼迷心窍,什么后果都没考虑,就想着,不如赌一把吧,至少他比曹卫铭长得好看。我就说,那便让长安第一美男准备准备上门提亲吧。” 此刻的唐可儿除了好羡慕啊说不出其他的话了,一双泪眼巴巴地望着墙顶:“这可歌可泣的爱情,怎么就轮不到我呢。” “胡说,”容枝意一杯接着一杯,已不知喝空了多少壶了,但她酒量比唐可儿好些,至少眼神还是清明的,“表哥那样好的人,你怎么舍得拒绝的。” 提起这个,唐可儿又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了,也不去抢宋嘉夕的酒盏,拿了壶酒对嘴就往里灌,宋嘉夕忙制止了她。一时酒意上头,她大哭道:“都这么惨了,还不让我喝酒,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太子殿下固然是好,可他是太子啊,他这辈子都离不开莺莺燕燕的。” “而我想嫁的人,一生一世,只能有我一个人。” “可是,”她试图站起身子,奈何忘记自己崴了一只脚,往后一栽,宋嘉夕要扶已经来不及,还好地上是铺了软垫的,唐可儿一屁股摔倒在地,两脚一伸又要哭起来,“他长得那么好看,全长安都找不到第二人了,人还那么好,我受伤了二话不说就把我背起来,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我怎么忍心叫他失望啊…” 容枝意干脆也不要凳子了,坐到地上陪她喝起酒来:“他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的,你又为何不信他。” 宋嘉夕想扶二人起身,奈何气力不够,这两人如一滩烂泥似的倒地不起。唐可儿抽泣声不止:“我倒是想信,可我能吗,你们自来比我聪慧,这点道理怎么还想不明白。” “或许你该换个想法,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容枝意已有些胡言乱语,“难道他纳了妾,你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吗?要是过得下去,那你这辈子都是他的嫡妻正妃,有钱有权高人一等。若过不下去,直截了当与他和离!既然端庄的美名留不下,咱们就当史上第一个和离的太子妃,往后名留青史得个清正的名声,不好吗?” 唐可儿止住哭泣,愣愣看她:“你还是人家亲表妹吗?这话被你表哥知道了得气死吧。”连带着宋嘉夕都警惕地看了看雅间环境,总不会同上回松涛居那样隔墙有耳吧。 容枝意拍拍胸脯:“我这是帮理不帮亲,更何况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舍不得让你委屈。” “嘉夕,你也坐。”唐可儿听了这话心里感慨万分,宋嘉夕无奈只得顺着她心意来。 她坐在中间抱住两人:“你们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婚姻大事,我深知自己无法做主,可是你们可以,你们一定要比我更幸福。” 容枝意回抱住她,只觉得眼里好像起了雾,随后有什么东西落下。唐可儿双手替她擦干眼泪:“意儿,你信我,世子若对你没有感情,那我便从这窗里跳下去。他不说,一定是想找一个更慎重的方式告诉你。你们可不能学那些个话本子里,不说也不问,然后二人兜兜转转二十年。” “这是一楼,你跳下去也不会摔着的。”容枝意破涕为笑提醒道。 唐可儿没搭理她:“还有嘉夕。谢少尹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告诉意儿,她骂人难听,叫她去骂。你若是与他过不下去,跟我一起和离,咱们一块儿去云游四海,走遍世间角落,也不算白活。” 宋嘉夕含笑替她擦干泪痕:“云游四海,你哪来的银子?” 唐可儿指指容枝意:“她是县主,咱们去偷她的嫁妆。” “得,”容枝意嗔她一眼,“云游也不带我去,还要用我的嫁妆,你俩这和劫匪有什么分别?” 唐可儿闻言又要落泪:“劫匪就劫匪,我们可是这辈子都赖定你了。” 容枝意哭笑不得,而后郑重点头:“那就说好了,不赖是小狗。” 唐可儿酒量不佳,被收了杯盏酒壶后很快就睡了过去,容枝意让宋嘉夕先把她带回去,宋嘉夕本也担心她,但她说自己还算清醒,还有护卫在身,不要紧的,这才作罢。两人于是很快就离开了,只剩容枝意一人在雅间呆坐着。若要问她在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她觉得,很久没有一个人好好静坐放空了。 有些事,真的需要好好想想才能想明白。 直到掌柜的小心翼翼去同轻云说要打烊了,轻云才敲了敲门。容枝意道了声好,木然站起身。 “娘子,外头下雨了,仔细着凉了。”照水说着给她披上了件藕色斗篷。 杳杳秋雨缥缈着,风果然是凉的,已近宵禁,街道上的人寥寥无几。容枝意又静静站了会儿,这风一吹,让她瞬间清醒了不少,好多好多的事仿佛都露出了真相的一角,只待她拔云睹日。 “要入冬了。”她拢拢斗篷,没头没尾地望着天说了一句。轻云回了什么容枝意没听,抬起一只脚准备迈上马车,却忽的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 轻云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容枝意也有些不可置信的转过头。 “救命…救命啊…” 竟是已被判刑的忠勤伯,以及他身后不知数量的黑衣人,擒拿着宋嘉夕和唐可儿。 忠勤伯的长刀已经架在她们的脖颈上。 第33章 你也是重要之人 容枝意看到来人也是倒吸一口冷气,两眼发直,心弦一下子紧绷起来。她来不及去想本被已被押送边疆的忠勤伯为何会出现在此,眼看忠勤伯已经被唐可儿架着推到无人的深巷里,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满目狰狞,本就有些磕碜的五官如今在黑夜里显得更加惨不忍睹。他一手捂住唐可儿的嘴,一手握着刀架在她脖前。唐可儿面露惊恐,浑身颤抖。 容枝意的护卫也从暗中冲出,挡在她身前。容枝意转头看向被挡在后头的照水,给她使了眼色,照水忙慌乱的往后逃了出去。 她今日出游并未带太多人,仅仅不到十人又如何防得住,但愿照水能快些搬来救兵,眼下也不是该害怕慌张的时刻,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你要做什么?你放了她们,有什么事冲我来!” “我要做什么?我要你死!”他沙哑的嗓音低声嘶吼着。 “要我死是吧?那你放了她们,换我当你的人质,我是更大的筹码,你可以拿我去威胁陛下娘娘,他们向来宠爱我,你说什么他们都会答应你的。”容枝意一步步引导着他,悄悄走近几步。 “别动!让他们退下,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他的刀又挨近几分。 唐可儿虽自小顽劣,但也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吓得惊慌失措,被捂住了嘴“呜呜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你别伤害她们,我不动。”容枝意又吩咐护卫道:“都退下!” “娘子,您不能去!我们先护着你离开,再杀进去救人。”前头的护卫恳求道。 这人已经疯了,保不准能做出什么事,眼下还是按他的要求来:“你们先退下,等我。” 护卫只好照做。忠勤伯果真放下心来走近几步,他的人把巷子围得水泄不通,又从人群里唤来二人上前,将容枝意制住了。 他大笑起来:“你们三人,都该死。” “不,是我最该死,你难道不想亲手杀了我吗?不如把她们换成我。” “我自然是要亲手杀了你的,可不是现在。你这个贱人害我沦落至此,就这样让你死了未免太便宜你了!”他冷笑一声:“不知,这跟嘉平公主都有二分像的南川县主,尝起来滋味如何?” 容枝意忍不住作呕,浑身汗毛倒竖起来,带着嫌恶带着满腔悲愤地着他。 但最终,还是平息几分颤声问道:“想试试吗?” 他似乎觉得很好笑,仰天大笑起来:“好。带走!” 他转过身去,依旧死死拽住唐可儿。就是此刻,容枝意没有一丝犹豫,借力一脚踢在他后腿腘窝上,忠勤伯猝不及防被踢倒跪坐在地,刀远远地滑了出去,唐可儿重获自由,一个跟头摔了出去。容枝意就在这时连续大喊了好几声:“轻云!轻云!救可儿嘉夕!!先救可儿和嘉夕!” 暗处果真有一个女子飞身杀了进来,轻云早就找准时机躲去了车底,等着给忠勤伯致命一击。容枝意身边的几名护卫也借此机会冲出,进入了厮杀。 容枝意依旧被两个黑衣人死死制住,使出了学来的全部招数始终无法动弹,那忠勤伯站起身子,也不去管唐可儿,冲上来就掐住了容枝意的喉咙。容枝意陡然无法呼吸,整个人涨红了脸,口中仍念叨着:“先救…可…” 唐可儿正捡起忠勤伯的刀朝擒着宋嘉夕的那几个黑衣人一通乱砍,轻云已经杀出重围,直奔她去。 容枝意终于放下心来,全身力气都在掰扯忠勤伯掐着她的手腕,泪眼一片模糊,整个人飘飘然仿佛置身柔软云端,浑身无力。刺眼的白光闪过,又忽而满是阴影,仅仅瞬间,坠入了漫长无边际的永久黑夜中,四周电闪雷鸣却幽沉无光,让她的心阵阵战栗起来。 她好像又看见了父亲在院中同她说:“就让小树苗,陪我们小葡萄一块儿长大。” 听见母亲病危之时握住她双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意儿,要自在且尽兴地活下去——” 都说人死前会看到一生中最重要的场景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所以,她这是要死了吗?她望着天,用尽最后的力气无声喃喃道:“阿娘,女儿失约了。” 大雨就在此刻倾盆而下,她张着嘴,任由雨水落入口中。 “容枝意!”恍惚中有一个熟悉的男声喊着她的名字,在天空中绵延不绝。有些像那个皎皎月光下趴在墙头看她的少年郎君。 容枝意心头猛的一跳,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来人一剑砍上忠勤伯半个胳膊,她只听到一声巨大的哀嚎,随后好似有什么东西溅出,可她被捂住了眼没有看清。 她在极度窒息后第一瞬闻到的竟不是血腥味,不是漫天的雨水味,而是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好闻的澡豆味。她落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伴着连声的咳嗽,那人捂了她眼,正俯下身轻拍她后背给她顺气。容枝意的眼泪夺眶而出,是赵珩,是赵珩! 她想起赵珩对她说,他生于朝阳初升时,此刻的她终于体会到这句话深刻的含义。 好比第一次见面时他悄声走近为她遮挡炎炎烈日,好比幼时无数次受欺负都有他替她出气解围,好比他在她顾影自怜落寞之际攀上她的墙头,好比下雨时他侧向自己一大半的伞,又好比此刻,当整个长安都笼罩在压抑沉闷的天色里,当她危在旦夕摇摇欲坠,只他越过山河带着万般暖意倾身拥抱她。 像朝阳升起一样。无论前一晚有多么的冰冷困苦,在每一个固定的时刻,他都会奋不顾身地为她而来,为她带来灿烂千阳。 身旁已有人上前处理残局。而容枝意在看到他的时候,心中涌入无法言说的委屈,她死死的抱住眼前的人,双手抓着他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像是久旱逢甘霖,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贪恋他的拥抱。 容枝意嗓音沙哑,哀哀欲绝地喊着:“我害怕…” 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她无比的恐惧。 赵珩手足无措,心头好似被利刃凿穿。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她,他一想到要不是他正四处寻她偶遇照水,再晚一些找到她,此刻抱住的就只剩下一副冰冷的身躯,这让他感到沉重的后怕,声音带着不自觉地颤抖,紧紧拥抱住她:“是我来晚了,是我不好…” 昏天黑地的大雨最终冲去了满地的血腥。 容枝意换下干净的秋衣走进寸光阴大厅时,厅内已经乌泱泱站了一大片人。有赵珩的暗卫,也有闻讯而来的谢少尹及京兆府数名兵卫。 她下意识走到赵珩身边,他鬓发湿透,衣裳仍在滴水,就这样只身站在那,却丝毫不减挺拔威严,也让她觉得十分安心。他神情凝重地盯着差点断了一只小臂痛不欲生跪在地上的忠勤伯。 “说,是谁助你逃出押送队伍的?你又如何知道她今日会在这?” 忠勤伯已近疯癫:“想知道?可以啊,咱们一起死,黄泉路上有个伴,到那时我一定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只要你如实告知,我可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忠勤伯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把我贬至边疆去做苦役?这和死有什么分别!” “你们这群所谓的皇亲国戚,嘴上说的好听为民除害,不过也是依权仗势的走狗罢了,同我有什么分别?你们比我还不如!” “我们不杀你。”容枝意忽的说道:“你作恶多端,禽兽不如,不如就施以黥刑,给你刻上‘畜生’二字,然后带你游街示众,绕长安三圈,再把你割去双手双脚挂上城门,让来来往往的过路人都看看昔日威风凛凛的忠勤伯,眼下是个什么样子。” 忠勤伯脸色一变,啐她一口:“事到如今,我连死都不怕。你以为我还会在乎这些吗?”他颠笑几声,一脸怜惜地看向容枝意:“我虽是将死之人,但好歹能死个明白。容枝意,比你那保家卫国死在自己人刀下的阿爷可好些。” 容枝意心中咯噔一声,涉及她阿爷她向来没有理智,下意识冲上前。 “你阿爷替人卖命,却死在这些狗屁官员的刀下,谁知道那装模作样的狗皇帝有没有推波助澜,你就没想过?”忠勤伯冷冷发问。 容枝意不知作何表情,再次迈步向前:“什么意思?” “我偏不告诉你,我就要你们带着这个疑团含恨终生。”他又哈哈笑起来:“你们说我一生作恶多端,那我就担了这个罪名,反正你们俩也活不了多久了,等着做苦命的亡命鸳鸯吧!” “还有,你费尽心思和银钱救下的楚七娘,你可知她家族是因何事获罪的?” 远处的楚七娘愣住了,这件事她一直未敢确信,竟然是真的吗。 “你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容枝意再次上前,一脚将他踢到在地,踩着他滋滋溅血的半个胳膊。忠勤伯瞬间痛晕了过去。 “县主!”几位护卫忙上前拦住。 “意儿!”赵珩也上前拉住他:“他是诓你的,他就是不想让你好过。” 容枝意脑中一片空白,听了这话才回过神:“对,他是骗我的,是挑拨离间,我不该上她的当。”她回握住赵珩的手。 “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查清楚,”赵珩转而吩咐道:“把人带下去。” 乌泱泱的人群离开,赵珩又让谢泽旭护送唐可儿与宋嘉夕回府。自己则带着容枝意进了宫,此事颇多疑点,忠勤伯为何能突破守卫森严的押送队伍,又为何能知道容枝意今日行踪的。赵珩觉得,这件事的背后,定然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在暗中伸手操纵着一切。而这一切针对容枝意而来,也针对容枝意身后的皇后以及太子。 接二连三的疑问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坐在马车中看着被乌云笼罩着的长安城,隐约有山雨欲来之感。可是此刻,比他更不好受的,是容枝意。 身旁的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从上车到现在一言不发。细嫩的脖颈间一圈红色的勒痕格外的显眼。他心中涌现出无比的自责愧疚,如果他当时送她回去…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看着她木然的神情,他忽然觉得,哪怕最后是粉身碎骨,他也愿为她赴汤蹈火。 如果她的愿望是自在且尽兴的活下去,那他就想不顾一切地助她实现。为她挡去刀光剑影,为她斩去妖魔鬼怪,为她抚平满地荆棘。伤痛算什么,艰难算什么,万里征程算什么。只要她在每一个当下都明媚且热烈的,鲜活且骄傲的存在着,那比什么都重要。 她在自己心中远比他想象的更重要。 他终是开口:“意儿,这件事事关重大,背后之人来头不小。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这几日不妨住进宫去?我好安排人守着你。我明日要去益州,这事我会拜托阿谚先查着。” 容枝意依旧不语,只是淡淡点头。 半晌后,她好似重获新生,抬起头来微笑看他:“我没事的,又是你救了我,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了。” 而这话却让他的心情更低落了,又是这样,她永远都只会说自己没事自己一切都好,“谢我什么,保护你是我应当做的,要是我早些赶到…” “昀升。”容枝意嗓音沙哑打断他,看他此刻自责愧疚的低着头。 她想说什么?她想说她已看淡纷扰繁杂的世间风浪,就像当初明知楚七娘要受苦却犹豫不愿出手,就像她面对赵景帆剖明心迹当下只觉得好笑和无奈,她明明是这样冷漠无情的人。可她为什么,此刻看他低头后悔无措,看他眼中眸光暗淡,竟觉得比方才被掐着脖颈还要呼吸不畅。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心中不安。 原来她和他一样,不愿看彼此消沉沮丧,不愿看彼此陷入困顿之地。 “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她的心绪渐渐平息,坚定说道。 清风明月固然好看,万水千山固然秀美,却比不上眼前少年挺身而出护她在身后的背影。 赵珩将她送至宫外,他明日一早要出城,今日便不进去了,惊心动魄的谋杀之后,告别就在眼前。他穿着深蓝锦袍,披着同色斗篷,袖口边还占了不少血迹,单手撑伞,站在黑夜漫天的雨丝下,仍旧满身光华闪耀。 他一直没有问她为何骗他去喝酒,她也没有问他你怎么来的如此之快。 容枝意收回迈进宫门的脚转过身看她,只觉得眼中又要落泪。他明明跟她说过叫她不要多想,明明她同别人也是这样说的,可是为何她总是做不到呢。他们已经错过一回,难道还要因她的任性再错过一回?人生短暂,更该珍惜剩下的时日。不就是二月吗,她等就行了。 “怎么?冷吗?”那人问道。 容枝意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他哑然失笑:“过来。”赵珩心中叹息,骗他说去东市转转不肯搭理他,转头便去如意楼喝了个烂醉,还遭来追杀,他本板着脸想让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她眼边这金豆子一掉,他又彻底没辙了。 容枝意依旧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今晚发生的事仿佛都是在做梦,梦中人朝他伸出一只手,让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他,也走向自己的梦境。 她像从前一样在两步之外站定,赵珩伸手抹过她悬在眼角的泪珠:“哭什么。” 容枝意睫毛微颤,自然不敢告诉他为什么哭,其实连她自己都有些迷惘,只好摇摇头:“太冷了,迎风泪。” 赵珩再次笑了,将手移到她肩膀,忽然使了力把她拉入自己怀中,容枝意被迫地往前走了两步,险些就踩到了他。轻云照水在后面没忍住惊呼了一声,慌忙捂住嘴,你拉我扯地退步到了马车后边。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有些话,他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容枝意本就有些微红的小脸蛋更红了,挣扎一番略显无用,仍旧被他一双胳膊牢牢圈住,她抽泣之余也没恼,只是责怪了一句:“在宫门口呢。” 语毕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在宫门口就能抱了吗? 赵珩头埋在她颈窝,她身上淡淡的酒香和桂香融合在一块儿,吐出的气息都带着微微的酒意,明明喝酒的是她,怎么觉得要醉的是自己。 他闭上眼,抬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垂在身后的秀发,好似在安抚哭泣的孩童:“这样就不冷了。” 拥抱好像真的有能安抚人心的魔力,容枝意渐渐停止了抽泣。不知抱了多久,灯光昏暗,四下宁静,街道上已空无一人。她却希望,时光一直停留在此刻多好。就算身后命悬一线四面楚歌,就算珠流璧转日月荏苒,只要能像此刻一样听到他安稳的心跳,无论多久的等待都值得。 “不就是朵木芙蓉吗?”赵珩忽然开口说道,“容枝意,你是不是忘了,全长安第一朵盛开的木芙蓉,是我亲自摘下送与你的,你还有什么好不确定的呢。” 她在这一刻终于确定,他真的,真的很喜欢她。 第34章 山雨欲来阴竟日 这几日的长安街头可真是不消停,前段时日南川县主被忠勤伯当街挟持的消息成了长安人民洗衣刷碗茶余饭后必聊的话题。这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原来当初在韶光楼救下楚七娘把忠勤伯关入大牢的侠义人士正是南川县主。 她到底是谁呢?那又说来话长了。不过,作为近期核心人物的容枝意过得倒是平静极了。 她在赵谰宫里住了十多日,与赵谰因为每日同吃同睡,感情飞速升温,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日子过得说得上是清心寡欲,晨起随轻云练武、射箭,陪赵谰用了早膳后上午就去皇后宫里,陪她说说话办些事用个午膳,或是宋太妃那儿溜狸奴,下午再去马场跑上几圈,和赤影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了。 那件事在整个长安传的沸沸扬扬,圣上知道后大怒,特派京兆府与刑部共查此案,更是借此机会一连端了好几个类似忠勤伯那般占着茅坑不拉屎有名无实的官员。 至于忠勤伯,在太子的连番逼审下终于交代了一个官员的名字,据说是他在押送尚未出城时便被人与他人掉了包,至于究竟是谁吩咐的,无人得知,因为当太子几人杀到官员家中时,那人已留下一封谢罪书上吊自杀,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只说老忠勤伯对他有恩,为了报恩才趁机调换了他,证据到这就全断了。 至于是何人告诉她容枝意行踪的,更无人得知了,因为忠勤伯在这个紧要关头,死了。说是伤口溃烂失血过多没有及时医治而死,主要问题还是出在了赵珩一剑砍断的胳膊上,没及时止血包扎还淋了一场雨,后来拖去刑部大牢时又被赵谚连番严刑拷打,没撑过两日便丢下这一堆的烂摊子去了。还有剩下的黑衣人,要么就是咬舌自尽吞药自尽,要么就是打死了都说编外人员上头说什么便做什么,问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线索。 但在最后,赵谚牵着马陪容枝意在马场遛弯,还是偷偷与她说:“那位死了的官员,生前便患了病,病情蹊跷,太医和仵作都验不出个所以然来。加上你并无仇家,只与武安侯府有些过节,我和昀升猜测,会不会与他有关,此事的确像他的行事风格。 “还有那位楚七娘,我已查明,她全家是在三年前获罪抄家的,原因是,她父亲参与了当年燕谯刺杀姨父一案。” 容枝意心中咯噔一声,所以,她这是救了杀父仇人的女儿? 她不敢再去细想。 当然了,长安是权贵中心,再劲爆的话题也会被另一个话题取代,就比如,今日传的是,谢少尹遣了媒人向大理寺卿宋府提亲,求娶的是刚退了婚事的长安第一才女宋家大娘子。 几人坐在寸光阴的雅间里做着明日书会的准备工作。唐可儿腿脚刚刚痊愈,今日是第一回出门,眼下还在跟容枝意讨论给宋嘉夕添妆的事儿。其实本来二人也不用如此着急的,可今日她们坐马车来的路上,听了一路的小娘子哭泣声,类似于—— “妙娘啊!谢少尹要成婚了!我追了他这么多年他都没搭理过我!他今日竟亲自登门去提亲了…我真不活了,不活了!” “我今朝偶遇他,上前打招呼,他还点头朝我笑了一下,我从没见过他笑,笑得这么好看,让我欲生欲死,竟然是去提亲的!哇…比我去岁家中房塌了还难受啊…” “快下来啊十一娘!这是三楼,跳下来会没命的,大好年华别想不开了,这世上男人多得是,为什么非他不可呢!” “这宋娘子刚退了婚就定亲,我看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怕是早就在勾搭谢少尹了,狐媚子!狐媚子!” 听完这些撕心裂肺的哭声后,于是二人一致决定,这妆得多添,必须添,越多越好!就是要让这些嫉妒的痛恨的,看看什么叫做十里红妆。还要给那谢少尹施施压,嘉夕可不是这么好娶的。 今日宋嘉夕和楚七娘没来,容枝意和唐可儿办完事也早早回府了,用了膳便让照水拿了库房单子好仔细琢磨琢磨送点什么做添妆,她对姐妹自来也大方,挑了两间她在采邑之地生意还不错的铺子以及一些名贵的摆件。 做完这些,她便有些困了,刚吩咐照水备水沐浴,轻云就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什么朝容枝意挥:“世子,世子来信了!” 容枝意几乎是瞬间清醒了,他都去了半个月了,这还是第一回来信。 “放着吧。”她面上装作不惊不喜的样子,淡淡道了句。随后又让他们快些去备水。直到二人走了出去,容枝意才迫不及待地笑眯眯打开了信纸。信上只写了四个大字:一切安好 没了?就这?来来回回把这张纸左翻右翻看了好几遍,确实只有这四个字。 罢了,平安便好。 不过她是不是也该写个回信什么的?可是写啥呢,思来想去,提笔又落笔,一连写毁了好几张纸。又不想显得自己特别惦记他关心他,又想跟他多说些话。 直到照水催她沐浴,容枝意也没想好,只好放下笔,算了,想不好就不想了。都半月了才想起给她写信,干脆晾他一会儿。 当然了,心里这么想,这信还是一大早就写完了让人送了出去。信上只有一个:好。 就这样一纸信笺,带着她那一笔浓墨下羞于流露的想念,翻山越岭,过河渡江,看尽长安到益州万里路途的清风明月。 赵珩给她送来的两个武艺高强的女护卫是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但性子天差地别,叫娴如得严肃到让人见了都有些发怵,叫静姒上看下看都有些憨气,所以当两人站在一块儿出现在容姝面前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好笑氛围。 容枝意后来也问过,这娴如静姒是赵珩取的名字,据说是因为她俩平日里太傲气了,能把他好些个男护卫打得落花流水,取个名字让她们收着些,这着实是委屈她们了。轻云早在刚来的时候就与她二人打了好几架了,本还有些不服气的,打完之后却整日围着转,嘴里一口一个娴如姐静姒姐的,容枝意想着也好,和照水笑说总算来了两个人治治她了。 今日书会来的人确实不少,容姝在她身旁陪着招待,容枝意也顺带给她引荐引荐,她的婚期就定在明年夏日里,算来还有半年多的时日,正好借此机会带她多走动走动。容姝自然是巴不得的,毕竟前段时日里传的沸沸扬扬容家大房二房不和之事,容枝意带着她出门,也算是用实际行动力破谣言,哦,也不算是谣言。 赵景帆要帮她招待郎君,来得早些,虽说招待,但其实也没来几个人,只有一些熟人,像谢少尹啊徐元洲那样的,还有一些就是已婚娘子们的夫君了。容枝意最近见了赵景帆总有些怕,生怕他又问她考虑的如何了,所以赵景帆一来,她打了招呼后就开始不停地与别家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好在不一会儿,陈娘子就来了,容枝意朝她挤挤眼,她便去拉着赵景帆说天说地,赵景帆是想找她也脱不了身了。 还有个人今日把容枝意吓了一大跳,便是她三表哥。今日竟然是骑着马来的,还穿了一声鲜红的圆领锦袍。她半辈子没见过他这种装扮了,往日里不是墨蓝墨绿就是黑的。今日这身大红骑装,衬得他是风流倜傥,把从前那股子少年老成气丢的一干二净了。 赵景帆也有些诧异,思索后问了句:“今日宫中有何大喜之事?” 容枝意想起那日在湖边上张娘子说的话,“一身红衣,骑着骏马”没憋住笑出声:“确是大喜之事,三表哥——准备做新郎官了吧?” 赵谦没忍住,当下就拿着手里的书拍在容枝意脑门上:“少在这笑我!”容枝意忙捂住头笑,这换了身衣裳性子还变了呢? 不过也好,三表哥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啊。 张雨薇来了之后,看到赵谦这个样子也稍稍怔了怔,不过他们见面的日子不多,也许以为他从前也是这样的也不一定,容枝意很给面子的不再调侃他。众人的调侃对象也变成了昨日才定了亲的谢泽旭和宋嘉夕。 不一会儿,宋嘉夕领了个人来与她问好:“意儿,这是元溪姐姐,从前常领着我们在一块玩儿的。” 容枝意记得的,她本也想着今日要与她好好叙叙旧,元溪在他们当中年长一些,比容枝意大了五岁多,从前母亲们聚在一块儿说话,都是她领着一大帮孩子玩的。后来年纪到了许了人家,她就甚少见到了。 她那时可喜欢徐元溪了,她是真正长安世家出生的名门闺秀,举手投足之间书香气浑然天成,偏生又长了双柔媚的丹凤眼,一颦一笑都是恰到好处。容枝意那时没少偷偷跟她学,她爱月白衣裙,容枝意也要阿娘给她做月白襦裙。她眼角有颗痣,容枝意也拿着笔沾了墨汁给自己点上一颗,当然了,拿墨汁点的,大小起码是颗媒婆痣,后来险些被赵谰笑话死。 再说,容枝意是被教养嬷嬷拿戒尺打大的,而徐元溪是进了宫里,要求最严格的嬷嬷都指不出她半点错处的。所以很长一段时日里来,她可都是容枝意眼中高高在上的仙女儿。 当她得知元溪低嫁给一个大理评事,她也惊讶了一番,因为在容枝意心里,她就算是进宫做娘娘也是绰绰有余的。但她很快想通了,兴许是两情相悦呢?这可不是能用家世来衡量的。 两人都稍稍打量了对方一番,容枝意心想仙女真是仙女,一辈子都是仙女,这从头发丝美到脚底板的样貌可真是一点没变,更何况那双溢满盈盈秋水的双眸,看谁那都是暗波流动,叫人愿意把心窝子掏出来给她。只是她好像更瘦弱了一些。 徐元溪避开容枝意有些火热的目光,正要福身行礼,容枝意忙拉住她手:“元溪姐姐使不得,你我姐妹哪里需要行礼。” 她微愣,转而也握住容枝意的手,颇有些感慨:“多年未见,意儿都长成大姑娘了,说来惭愧,这么多年我也不曾与你去信,上回你生日宴来帖子,可我病了没去,难为你还记得我。” “元溪姐姐当年还教我染指甲呢,怎会不记得?”容枝意摸了摸她不再细腻光滑的手,迟疑问道:“姐姐这些年过的可好?” 她碰到徐元溪手时就有些奇怪,嫁人了手会变粗吗?她大拇指和食指间还有层厚厚的茧,倒不是她记性好记得住她以前的手是何样,只不过在场的贵女们哪一个不是肤若凝脂的十个八个丫鬟伺候的,哪里有活要自己动手?就是照水的手也没这样粗糙。 徐元溪显然有些欲言又止,身旁的男人轻咳一声,她很快又换上个礼貌的微笑:“我也一切都好,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夫君。” 钱明远如今已从评事升为寺丞,人长得倒是板正,个子高高的,礼数做的极为周到,很会来事儿。一番寒暄后容枝意给宋嘉夕使了个眼色,宋嘉夕就借口还有事要与她商榷带她先失陪一下,赶忙让容姝和张雨薇先替他们迎客。 两人走到三楼他们自留的雅间,容枝意仔细着关好了门,回过头问宋嘉夕:“她是不是过得不好?” 宋嘉夕点点头:“你都回京三月了,这才第一回见到她,你可知是何原因?” 容枝意想也不想就开口问道:“钱寺丞有问题?” “我们当时疑惑元溪为何要低嫁给一个评事,我也是后来长大了些才知道些缘由,这还都是徐府的秘事呢。” 徐元溪出生前一晚,她阿爷徐大郎做梦梦见狐狸入怀,出生后更是发现她生的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这可是克夫之相。幼时还好些,大了后妩媚之态是如何也遮不住了。迷信的徐大郎便觉得这女儿是狐狸精转世,翘首以盼得了这么个女儿,虽面上对她与别的儿女无异,但心里头还是厌恶她多一些,就比如这婚事,世家大族是根本没考虑,就怕这女儿出了什么事丢他的脸面,随意就给她找了个刚坐上评事的钱明远。 “我也听别家小娘子说起过,这两年每回邀元溪去赴宴,都以身子不适为由回绝了,也只有我邀她,她还能有钱寺丞领着出来走走。” 宋嘉夕出生大理寺卿府,那可是钱明远顶头上司的女儿,对他来说就跟公主似的,傻子也不敢拒绝的。 “后来我也问过阿爷,钱明远人如何,为何这么多年,还不过是个寺丞,阿爷只说此人面上老实,其实一股子聪明劲,却从不用在正途之上,做个寺丞也就到头了。” 真是悲哀啊,从出生到婚姻全部是自己做的主,却要她承受全部的后果。更难过的是,这世间的大多数女子,都是如此。连带着下楼时,容枝意看到钱明远与太子搭话的眼神都复杂了些,一时小脾气上头,迈步过去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表哥,可儿怎么还没到啊。” 赵谚虽觉得奇怪,表妹从来不是如此无礼之人,但还是先回了她的话:“已派人去接,应当快到了。”转头又看见容枝意朝他微微摇头,顿时了然。正好,他也觉得此人分明资质平庸,却极爱附庸风雅,装腔作势,与他说话句句离不开政史典故,着实累人。 容枝意礼貌笑道:“书会快开始了,钱寺丞不如先请就坐吧。” 钱明远面上险些挂不住,想骂也不能骂,正说到重点呢,下一句就想提提自个的差事了,他可在家练了许久。但谁叫人家是太子表妹呢,只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再寻机会吧。 唐可儿竟是同二殿下一块儿到的,一进门就叽叽喳喳跟容枝意和宋嘉夕说方才她的马车与人相撞,多亏了二殿下及时出现替她解决麻烦,把赵诚都快夸上天了,在一旁笑着说小事一桩。赵谚也与他道了谢,又问唐可儿可有受伤,她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低头冷冷说无事,面上却难掩几分开心。 容枝意和宋嘉夕默默对视一眼,这是想通了? 不一会儿书会就开始了,总归有宋嘉夕在,容枝意也用不着操什么心,多半都在偷看徐元溪。虽面容除了瘦了些也没怎么变,可还是看得出,她没有从前自信了,与人对视时的眼神都有些躲闪,步步都是小心翼翼的。 这么漂亮的眼睛,怎么会被说是克夫相呢。 她实在不认同徐元溪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流言而变得唯唯诺诺的人,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她想起身边还坐着个闺秀圈万事通,便随口问了句。唐可儿听了也叹口气,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无子。” 徐元溪进钱家已近六载,单凭无子这两个字,已是犯了七出,随时都能被逐出家门。偏生无子又和克夫相狐狸精两个词凑在了一起,钱家人一定会觉得就是她断了钱明远的仕途和香火,对她更为苛刻。 容枝意还想再问,唐可儿却摇摇头说不知了,因她甚少出门,甚少与人交流,很多内宅事她再神通广大也无处得知。容枝意只好作罢,又想着不如再去问问徐元洲,又被唐可儿嗤笑了:“徐家虽未分家,但大房二房住东边三房四房住西边,没点事都不怎么来往,徐六二这种天天不着家每日不知睡在哪个狐朋狗友窝里的纨绔,哪里晓得出嫁姐姐的夫家事?” 但容枝意想着:“还是问问吧,万一知晓些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问清楚了能做些什么,可是看到自己心目中的仙女被残酷的生活现实压垮,让她实在觉得好难过。 问就问吧,终于寻到机会去,正巧被她们逮到徐元洲在搭讪楚七娘,唐可儿夹枪带棒嘲讽他几句才步入正题。 容家与徐家是世交,他二人也算从小打到大,算得上熟络,连带着她讲话也少了拐弯抹角:“元洲兄,你可知元溪姐姐在夫家过得如何?我今日看她几次三番走神,处处得看钱寺丞眼色,这是为何?” 徐元洲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竟这样对大姐姐?” “你不知晓?”容枝意皱起眉,还真被唐可儿说中了。 “我倒是听到过我大伯母与母亲的谈话,只知道大姐姐在夫家不受婆母待见,说她虽每回归宁都是报喜不报忧,可面上还是看得出过日子得不自在。后来难得见到就问上一两句,她只说都是小事不打紧让我不用操心,我便以为只是婆母不好,因为每回见到钱明远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实在没想到他也敢待大姐姐如此。” “我至今都记得小时候,大伯每回都对我笑脸相迎,可看见大姐姐,总是多一些严厉,那时我以为只是教养方式不同,长大了才听懂大人们说的话,哎…真是苦了大姐姐了。” 唐可儿听完有些生气:“你为何不早说?她说没事就没事了吗?好歹是你姐姐,能不能多关心关心她!” 容枝意则没说话,元洲兄只不过是个隔了房的弟弟,徐元溪不说,他又怎好去逼问出嫁的姐姐。人活一世,顾好自己的生活已是不易。要不是这回见面,她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元洲兄本就不是多细心的性格,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徐元洲讪讪没说话,唐可儿依旧气鼓鼓的,容枝意只好打打圆场:“罢了,她自己不说,元洲兄也没有法子的。” “这个钱明远,我见过。”在一旁听了半日未开过口的楚七娘忽的说道。 容枝意心中咯噔一声,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事儿好像越来越复杂了:“莫非是…” 她定定神:“莺语楼,尤霜。” 还真是… 那么问题来了,谁去呢?三人默默看向徐元洲。 “当然是徐六二将功补过去,秦楼楚馆他最熟了。” 他想反驳:“我哪有…”结果楚七娘默默看了他一眼,“好吧,是有那么一两次。” 唐可儿火速啐他一口。 徐元洲去调查钱明远了,容枝意让唐可儿先回去,喊住了楚七娘说要与她聊聊,这事儿还是说开了好,不然整日见到都尴尬。 “你…早就知道了?” 楚七娘摇摇头:“是在后来去您生日宴上,知道您具体封号和身份后知道的,可始终不敢确信,直到忠勤伯提起…对不起,您是救命恩人,七娘本不该有所隐瞒。” “那又为何隐瞒了呢?”容枝意追问道,但实际上,心里也有个答案。 楚七娘慌忙跪地,支支吾吾道:“我怕您赶我走。我实在不愿再回到从前秦楼楚馆中的生活,与那些肮脏之人为伍。” “父亲犯下滔天大罪,终身无法弥补,七娘不能代父亲求您原谅,但若您要打要骂,七娘甘愿受罚,只是求您别赶我走。” 容枝意叹口气,罢了,都是孽缘啊。她父亲犯下大错,与她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得了不该有的惩罚了。 “起来吧,我赎回你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赎了,便没有赶你出去的道理。你父亲的事情与你无关,我也没有资格惩处你,但你也要记住,自己并不低人一等,你虽欠我恩情,但我不要你做牛做马回报我,你就给我好好活着,行善积德多做好事,就当是报恩了。” 语毕,她也未再看她,转身离开了。她们是救了她,给了她第二次的生命,可是究竟这辈子能活成什么样,还是看她自己。 她这边准备寻个机会叫徐元溪自己开口,便和宋嘉夕说好了,邀她一块儿去宋府做客。刚开始问的时候徐元溪面上还有些为难,不动声色看了眼钱明远,钱明远还因为容枝意打断他与太子谈话一事生气正想拒绝,容枝意没给他机会:“本县主与元溪姐姐多年未见甚是想念,正巧宋府来了位新厨娘,邀她一块儿去做做客叙旧,钱寺丞不会这都不愿吧?” 钱明远一听眼睛都亮了,也没听出容枝意的话语里的内涵。宋府好啊宋府好啊,早说嘛,还叫他想了半日该如何回绝! 其实容枝意也是故意试探的,让他以为是去逛哪条街市,看看他作何神情,才说是去宋府。这样一引,更是看出这二人之间不大正常了。正常想迫切升官的男子,怎么会拒绝夫人与她来往?她哥可是太子啊! 临别前徐元溪有些担忧的看了眼容枝意,容枝意朝她点点头示意叫她放心。还开玩笑说:“那便说好了,后日午时一刻咱们不见不散,你若不来,我便直接拐弯去你府上,总归是没人敢拦我的。” 虽是玩笑,但也存着警告,警告的是在后面光明正大偷听的钱明远。竟连与人说说话的这点隐私徐元溪都没有,容枝意更加愤愤不平了,就当她是吃饱饭没事干,这闲事她还真就管定了。 “表姐莫不是因堂哥不在觉得日子太过无趣没事做了吧?益州也不远,马车晃悠半个月也就到了。何苦去管别人的家事,左右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多得是人过不好,你人人都要去帮吗?” 这话也就赵谰说得,好在容枝意脸皮厚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没听见。徐元洲方才就被骂去了莺语楼,他们几人在三楼等消息。 直到酉时初,他才姗姗赶来,容枝意单看他凝重的神情便觉出事态的严重性。“如何?”唐可儿忙上前一步,照理来说这徐家小郎君提溜个莺语楼的姑娘回来不是什么难事,无非不就是多出些银两,可她四处望了望,这他身边也没有小娘子啊。 徐元洲摇摇头:“尤霜一月前就被赎身了。” “啊…不会是被钱明远赎的吧…”这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起。 “假母说,是她自己凑足了银两来赎的。” “应当不是她的钱,”楚七娘说得斩钉截铁,没人比她更熟悉莺语楼了,“尤霜进莺语楼也才四年,别的姑娘起码要十年才能攒够这钱,更何况点她的人并不多,定是有人给她的。” “当晚被点了的人假母都会记下来的,你可有问她要?” 徐元洲终是点点头,袖口里掏出张折好的纸:“我大概抄了近三月里点过她的人,这里头断断续续起码接了一个半月的客。” 容枝意接过纸往桌上一摊,徐元洲这事儿办的还算牢靠,写的极为详细,人名、日子、具体何时来的何时走的都一个没漏的记下了。 楚七娘指指这个“明公子”说:“这就是钱明远,我曾在尤霜对门住过一段时日,经常看到他进尤霜的门。假母与我闲聊时说过这个明公子,几乎每日都来找尤霜,出手极其大方,可一直不肯透露姓名,她也对比了如今在长安几个姓明的大户人家,有几个相似的但年纪始终对不上。直到我今日见了钱明远才知,他根本不姓明。” 纸上大半都是明公子。 楚七娘仍在分析:“莺语楼赎身起码要千两银,钱明远这点子俸禄…” “难不成不是他?”唐可儿听迷糊了,若是他,钱明远不吃不喝干二十年才能赎尤霜吧。 宋嘉夕冷笑一声:“他是没有,可元溪有啊。” 她母亲与徐夫人是闺中密友,徐元溪当年出嫁,正值当时是仍太子侧妃的徐淑妃生了两个小郡主,徐家风头正旺,况且她是徐家长女,嫁妆可是脸面,徐大郎始终没有太过亏待,徐夫人心疼她,把自己一大半的嫁妆都给了她。淑妃娘娘当年在月子里,听闻她被许给一个评事也气不过这个,可她与徐大郎是同父异母也没理由说话,最后只好给了不少添妆。 拿着妻子的嫁妆去养外室,未免太过不要脸了。 赵谰听后书往桌上一丢:“派人跟着钱明远。” 容枝意险些想问你也要管闲事啦,还好觉得不合时宜,她愿意帮最好,有赵谰在她们干什么都方便。急忙朝窗口唤了声蒋侍卫,蒋枞立马从屋顶翻了进来。 容枝意吩咐道:“你去找两个机灵点的人,跟踪钱明远,去了哪、做了什么,都回来向我汇报。” 蒋枞应是,转头就从窗口翻了出去,来无影去无踪,办事又利索,不愧是赵珩手底下的人,就是训练有素,像轻云,此刻定然不知躲在哪打盹儿呢。 容姝早就跟着陈璟安走了,宋嘉夕和唐可儿都有人送,容枝意怕晚上会下雨,想着差不多要走了,正好这个点还能叫厨司下碗鸭花汤饼,吃完往榻上一躺也好仔细琢磨琢磨今日发生的事。便让照水喊上轻云一块儿回去了。 刚下楼就碰到赵景帆说要送她,她看着一脸祈求的陈璟然没好拒绝,只好道:“陈娘子与我顺路,不如一块儿走吧。” 她这几日处处躲着他,能给机会让送已是不错了,赵景帆一不做二不休,又问她:“天色已晚,意儿不如一块儿去用个晚膳吧。” 容枝意正想拒绝,他又道:“我知道一家在巷子里的食肆,做羊肉羹堪称一绝,这个时辰去正好能赶上第二锅文火慢炖的羊肉汤开锅,美味至极。羊肉更是鲜嫩有嚼劲,咬上一口汤汁直往嘴里躺…” “……”容枝意看他的目光有些鄙夷,转头拉着陈娘子上了马车。 这便是同意了,赵景帆弯了弯嘴角,心情是大好了,路上还时不时地跑在窗口与她搭话。她又觉得有些如坐针毡了,说起赵景帆,她心中总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她看向身旁喜形于色的陈璟然,但愿他能早点发现身边人的好,好好珍惜这样美好且勇敢的姑娘吧。 不料马车到半路便下了雨,车到巷口就进不去了,只有容枝意车里带了一把伞,赵景帆说他不用伞,让她二人撑了跟在他身后,却被陈璟然否决了:“还是你先带意儿过去,再回来接我吧。” 容枝意也点点头,秋雨最是透心凉了,得了风寒又是一番折腾,何必呢。她笑笑说:“璟然先吧。” 赵景帆只好照做,先扶了陈璟然下车。 秋雨绵绵,容枝意扒在窗口看着这对璧人的背影,以及那微微倾斜的伞,频频感叹,啊,真是般配啊。 曾几何时,她也和某些人在这雨后悠闲漫步过… 没过一会儿赵景帆就来接她了,容枝意弯着腰钻出马车,看到他伸出手时,她犹豫了一瞬,心虚避开了。 赵景帆讪讪收回手,心情顿时跌落谷底:“你还是在躲我。”尾音里说不出的失落让容枝意更觉心虚了。 “抱歉。”沿着屋檐落下的雨水砸在墙角缝里钻出的杂草上,容枝意收回眼神低下头说。 “你道什么歉,一直以来都是我太着急了,我不会催,也不会干涉,你就做自己便好,何必如此小心翼翼。我只是表明心意,并非在向你索取什么。”他话语极尽温柔,伴着雨水的滴答声,忽远又忽近。 容枝意仅仅抿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直到看到不远处陈璟然背手踩着地上积蓄的水坑,小娘子家的裙底不慎湿了一大片,她正有些懊恼,抬头却看到了赵景帆和容枝意,她笑着朝二人招招手喊他们快来。 她笑逐颜开,突然心里的担子就放下了不少:“其实您也遇到更好的人了不是吗?”她说完,三步并做两步跳了过去,牵着陈璟然的手进了这间深巷中的食肆。 赵景帆收了伞跟上,终是笑了。这样,也很好。 第35章 溪云不断气浮空 辰时过半,益州署内东苑厢房,等候已久的刘大东总算听到了主子回来的脚步声。他望了眼立在门边的两个浅笑含羞的貌美侍女,谢天谢地,总算等到世子回来处置。 “刺史大人,夜已深了,便送到这儿吧,今夜多谢各位款待,实在有劳。”赵珩满目笑意,在廊下驻足回望,一副酒意上头,脚步轻浮的样子。 院中这一干人等,装醉的装醉,装傻的装傻。 “袁少卿不赀之躯,车马劳顿来一趟实乃我益州署之幸,本该为您接风洗尘,何来有劳一说。”被唤做刺史的男子一身官袍,对着赵珩点头哈腰,言语间皆是敬重。 此番前来,赵珩不好太过高调,便扮做大理寺的少卿,套用了郢王妃的姓氏,唤做袁云生。但益州这帮人精明的很,哪怕他只是个小小少卿,也将自身姿态放到极低,时不时便要行个大礼,生怕哪里露出马脚叫这个长安来的袁少卿看出端倪。 总算与满院油嘴滑舌的官员别过,刘大东开门迎他,但细听院外脚步声并未走远,还有放慢了的趋势,只好将本欲问出口的话收回。这几个不老实的,竟还打量着偷听呢。 “世…大人,这是署内今日派人送来的两位侍女,说是见您此趟并未带婢女伺候,您看,咱们是收还是不收。” 刘大东话还未说完,便见赵珩一番醉态,跌跌撞撞坐到圈椅上便要睡过去,侍女们见状,也不等他搭话了,急忙扭着娉婷的腰肢上前服侍,擦汗的擦汗,端醒酒汤的端醒酒汤。主子让她们来侍候长安来的袁少卿,她们本还有些不情不愿,可就这灯火下匆匆一瞥,便见这位少卿大人肤色白皙,剑眉之下双眸澄澈如雨水洗过的星星,便是整个益州翻来倒去,也找不出这样标致的美少年。 忽而被这少年郎抬眸一看,温润如玉,心头好似被雷给击中了,当即愣在了原地。 可惜他只瞥了一眼,便翻身昏睡了过去。 刘大东瞠目结舌,不知主子演的是哪一出。只好吩咐:“二位先下去吧,这有我就够了。” 两位侍女本是不舍得走的,可方才被这小郎君看了一眼,整个人都呆住了,等反应过来,人已走到了屋外。 赵珩立马从榻上翻身坐起,收起那恶心的目光,便悄声同刘大东说:“去熄灯。” 灯一熄,整个院内都静悄悄的,良久后,屋顶瓦当发出轻微的响动,像是爬过只夜间觅食的狸奴,守卫并未在意,打了个哈欠便再度睡去。 赵珩身着夜行衣,翻过益州署外的三条长巷,熟门熟路摸进了沙府,纵身跃到了内院的梅树上。沙刺史才下犊车,一进内院便被美婢们环绕,争先恐后脱去外裳,好一番亲热才将人打发了,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书房,书房内灯火通明,似有人早已等候良久。 赵珩早让人来沙府摸过情况,就连沙刺史的书房哪块瓦当有松动,他都一清二楚。 书房内除却沙刺史外便只有一人,像是他的幕僚:“大人,这袁少卿可还好相与,两个婢子可都收下。” “婢子倒是收了,但目前看不出什么,席间几次套他话,虽不排斥答话,但也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只是我看他相貌气度,实在不像寒门苦读上去的,想来是个世家子弟,恐怕在长安也颇有些威名,否则皇帝不会派他来。”沙刺史忽然想到什么,“长安可有来信?” “此人的确不简单,也非普通世家出身。”那幕僚神情语调颇为凝重,从怀中掏出信件递上。 赵珩纵然只能透过瓦当间隙眯眼看去,也能瞧见沙刺史那副大惊失色的模样:“他竟是郢王世子!” 他眼皮一跳,这才来了几天啊,长安便有人坐不住来送信了,身份这么快就被识破,他往后还怎么招摇撞骗!赵谚猜的不错,益州这帮人如此胆大妄为,恐怕早已与长安某位高官权贵有所勾结。 “传闻郢王世子为人乖张,素来不按常理行事,此番皇帝派他前来,必是想重新整顿益州官场。大人,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呵!”沙刺史冷哼,“未及弱冠的无知小儿罢了,此番便让他看看,何为天高地厚。” 赵珩在心中暗啐一口,这人好大的口气! “他明日必要彻查张宁一案,我已让人搭好戏台,且先给他些颜色瞧瞧。” 张宁便是圣人特派来暗中查探益州的官员,可三封密信后不过揭露了些无关痛痒的皮毛,便传来了意外身亡的消息,赵谚猜测,他必定是查到了什么不可公之于众的事才被人暗杀了。赵珩此趟,便要先查明张宁真正的死因,由此入手,搜集实证交于圣人。 第二日午间,赵珩才踏入署内殓尸房,沙刺史并不在,只有位昨日见过的司马,他似是等候赵珩多时了,一见他便恭恭敬敬迎上前:“袁少卿,昨日休息的可好?” “拖刺史的福,休息的极好。”赵珩此话暗含讽意,这位司马倒是未曾听出来,只是颔首领他入内。 殓尸房内停着大约十具尸首,皆白布蒙面,尸臭味弥漫,赵珩不由皱了皱眉,算来张宁死了也有半月余了,若是就这般随意摆放在殓尸房中,恐怕身上已腐烂了一半,寻不出什么线索了。这便是那姓沙的给他的大礼? 本站在他身旁的司马默默上前翻了好几张白布,继而才捂着口鼻走近,满怀歉意道:“袁少卿,实在是抱歉,今日署内照看张大人的仵作告了假,说家中母亲急病,咱们也不好为难人家,可不瞒您说,如今才入秋,尸体不出一周便开始腐烂,我方才粗略瞧了几眼,实在没看出哪个是张大人。” 语毕,姿态虽做足了,眼睛却在偷瞟赵珩神色。 “看不出来了?”他显然都要气笑了,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荒唐的衙司,这便是姓沙的安排的大礼是吧,这才哪到哪,仅凭这个就想跟他斗?赵珩含笑,他忍! “无妨,你自去忙便是,我自个瞧瞧。”随后,他吩咐刘大东将十张白布揭开,先查看相貌身形,他先前看过张宁画像,样貌差别太大的率先排除,再看深浅不一的尸体腐烂程度,有些显而易见才咽气不久便被搬来充数了。这般排查下来,便只剩下了三具。 按仵作的验尸文书来看,张宁是醉酒后摔倒,砸伤了头部,这几具尸身,只有一位是头部有伤。赵珩着重检查了一番,忽而看向站在门外廊下等候他的那位司马,他始终含笑望着他,看上去并未有什么不妥,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越矩。 可赵珩忽然站起身,朝门外的司马冷笑:“你们沙刺史可真会开玩笑啊。” “袁少卿这是何意?刺史大人今日实在是有要是走不开,下官的的确确不知哪位是张大人啊,若是您辨不出人,不妨等过几日仵作回来…” 他分明规规矩矩的,可赵珩偏生就是从这份规矩里,看出他笑意里的一丝狡黠。 “这儿,根本就没有张大人。” 赵珩来益州前,便与和张宁相熟的旧友打探了不少,包括他生前的习性和做派,期间就有他两位国子监的旧同窗提到,说他幼时右手曾受过伤,所以不论是习字还是用膳,都擅用左手,自小到大都是这样,从未变过。 可这仅剩的最后一具尸首,右手中指的茧极厚,也没有受伤的痕迹,显然不是个左撇子。为防自己看错,他又将十具尸身再次排查了一遍,根本就没有符合全部条件的,所以显然,姓沙的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这里根本就没有张宁。 似乎是没有料到这位袁少卿能这么快便发现不对劲,司马神情一滞,恍惚了一瞬,才赔笑道:“少卿大人这是什么话,近期各大案件涉及的所有尸身都在这儿,张大人不在这,难不成还能活过来?” 话音刚落,廊下便走来一群人,为首的那位大骂:“鲁光中,你好大的胆子!” 来者膀大腰圆,面容粗陋,正是那沙刺史。赵珩寻了个圈椅坐下,静静看着他们做戏。果不其然,沙刺史将这位鲁司马臭骂了一顿,又跟赵珩道歉,说鲁司马平日里不管这些,不知张大人尸身在何处也实属正常,又骂了手底下的人都是废物,竟无人上前提醒。 赵珩今日一早乔装打扮去了趟案发现场,午后才得空到殓尸房看一眼,一来便被糊弄了不说,此刻这帮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得他脑仁疼,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够了。” 房内顿时安静了不少,赵珩板着的脸在看到沙刺史意外的神情后立马挤出了一贯的笑容:“刺史大人,你也曾在长安为官多年,如此算来,咱们算是同僚,也应当能明白出门在外的不容易,谁不想早些办完案回去呢。你我都是爽快人,也别兜圈子了,赶紧查完赶紧交差,如何?” 他这么好说话?传闻不是说…沙刺史有些摸不着头脑。 “少卿是客,此番也是奉旨来益州,沙某对您是百般敬重,如圣人亲临。”沙刺史朝长安方向作揖,语调那叫一个掷地有声,就差给赵珩跪下了,“今日底下人办事不周,让少卿见笑了。您既已明说,沙某必定传令下去,让益州署众人全力辅佐少卿查案。” 赵珩点点头:“既如此,还劳沙刺史带路。” 张宁被关在一间独立的殓尸房,尸身保存的比赵珩想象中好,依稀能辨出几分相貌,再是查看了他右手腕处的伤疤,确认是张宁本人无疑。他想起证词上写的,说他是醉酒后走不稳路,被门槛绊倒,撞上了檐柱,当下便昏了过去,还因着是夜里,郎中来的不及时,血流过多,连当晚的没熬过。 如此说来,他死得的确荒唐。 眼见赵珩再翻张宁后脑的致命伤,沙刺史摆出一副泪流不停的伤心样:“张大人不过而立之年,女儿过些日便满八岁,便遭此不测,当真是可惜了。” 赵珩暗骂了一句,只道这沙刺史不去混戏班当真是可惜了。 此间人多,他大概查看了一遍,便心中有数,从殓尸房走了出来,命刘大东将张宁身上的伤口或不寻常之处一一记录。拿帕子净过手,看向伤心欲绝的沙刺史:“刺史可知,当日有哪些人见过张大人,他又是与谁一同宴饮的?” 似是料到他有此一问,沙刺史一个眼色,鲁司马便递上了一纸文书,赵珩接过,上头大约有个二十余人的名字。赵珩粗略瞥了一眼便收起单子,吩咐道:“单子上的人,今日在官署的,现下请他们去公堂一趟,今日不在的,有劳鲁司马,明日一早带着人在公堂等我。” 鲁司马暗暗瞄了眼沙刺史,后者直骂:“还不去办?!” 去公堂的路上,赵珩暗中吩咐刘大东,让他调派些人手去保护张宁的妻女,方才赵珩粗略一看,便知张宁绝不是意外身亡,而是他杀。 喝醉酒也许是真,但失足一定是假。今日他去过案发现场,也和刘大东尝试着按众人口供里说的那般模仿了一遍张宁的“不慎摔倒”,有一点格外想不通,他既然是被门槛绊倒,那理应面门着地,为何致命的伤口会在后脑?且张宁个头与刘大东差不多,按理来说头撞在檐柱上的高度也该差不多,可根据现场做的标记,张宁撞到的地方远比想象中矮上不少。 再者,他方才查看了他的小腿后侧,发现有一大块明显的淤青。要知道,人死后身上的淤青不会消退,反而会加重,赵珩隐约觉得,这块淤青与他的死脱不了干系。 日头西斜,晚间带有凉意的秋风吹过,赵珩负手立于堂内公明廉威牌匾下,心中思绪万千,只等着鲁司马安排人手一一审问。 ** 蒋枞是在第二日晚间来给容枝意递消息的。省去他上衙门点卯应酬等,连着两日歇在了安善坊的一间宅子里,昨日三更才回,今日直到此刻还没回。 “宅子里住的是谁?叫他如此惦记。”容枝意想了想说,“你且安排兄弟们换岗盯着他,还有那宅子,也安排人盯着,最好再去查查里头住的是谁。” 总算到了说好一块儿去宋府用午膳这日,容枝意和唐可儿一早就到了,她把蒋枞跟她说的一字不落告诉了她们,而就在方才,蒋枞又派人来说,钱明远昨夜一夜未归,刚刚才离开安善坊,回禀的兄弟说,宅子里住的是个女人。 “难道真是尤霜?” 宋嘉夕推断道:“宅子多半是元溪的,不是她的也是用她钱买的,当年他那聘礼,可是连元溪嫁妆一半的一半的一半都没有,哪有闲钱去买安善坊的宅子。” 先入为主已经觉得他是个烂人的思想让唐可儿和容枝意也觉得八九不离十。当然,这还是得问问当事人徐元溪。还好很快就有人来禀,说钱寺丞亲自送夫人过来了。 啧啧,还亲自护送呢,不知道的以为感情多好多在乎她呢,实则就是变相的监视。 容枝意跟着宋嘉夕一块儿去迎了,钱明远这面上功夫做的还真够到位的,亲自把人扶下来,又小声与她细语了几句,拉着她一块儿上了楼,而后与容枝意规矩见礼:“见过县主。” 容枝意不在意的点点头:“劳烦钱寺丞了,还亲自送元溪过来。” 钱明远笑一下:“自家夫人,哪里说得上劳烦,还是得劳烦县主多多照料了。” “这就不用您操心了。”她没给好脸色,“元溪姐姐,咱们进去吧。” 徐元溪的脸色迈进门后一下就变了。容枝意注意到她身边还跟着个凶神恶煞的嬷嬷,估计是钱明远派来监督她的,她上去牵她手:“外头冷,咱们进去说吧。” 宋嘉夕也察觉到她不太对劲的神情,缓和道:“今日我吩咐厨房炖了你最爱喝的鱼汤,还蒸了新鲜的蟹子,可儿都嘴馋许久了。” 宋府的花园风景好是出了名的,一年四季都如春日那般杏雨梨云,只因宋夫人爱花,宋大人早在未娶她进门时就亲手画了园子的设计稿,婚后也时常爱陪她捣鼓这些。宋家只有宋嘉夕一个女儿,可宋大人也未再纳妾,容枝意每每想起都觉得,这不才是完美的婚后生活吗,只盼自己嫁人了也能如此。 但显然今日毫无赏景的心情。本到了东花厅,那嬷嬷也要跟进来,容枝意给照水使个眼色,她便高声道:“县主用膳不习惯身边太多人,闲杂人等便先随我退下吧。” 唐可儿那几个侍女最是会看脸色了,一个不留的退了下去,现下只留了轻云和那嬷嬷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照水见她迟迟不来,只好上前一步抬手道:“嬷嬷,请。” 嬷嬷面色尴尬,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但她好说也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随即正了正神色道:“我家大郎吩咐,夫人身子娇弱,身边不可无人伺候,要老奴寸步不离跟着,还望县主海涵。” 容枝意瞥她一眼,倒还是个难打发的,她一扬下巴指指徐元溪身边另个侍女:“那便留她吧。”语毕牵着徐元溪转身便进了花厅。 那嬷嬷想拦,上前欲再开口,不料被娴如静姒二人两把出鞘的匕首拦住了。照水笑道:“皇后娘娘吩咐了,县主出身尊贵,闲杂人等不可近身,刀剑无眼,还望嬷嬷海涵。” 轻云听了在里头偷笑,照水姐姐真不愧是一等丫鬟,平时安安静静的,关键时刻这小嘴巴叭叭叭的可比她能说多了,几句话就能把人堵回去。 既有娴如静姒在,也不怕这老嬷嬷偷听。这门一关,徐元溪身边的婢女屈膝扑通一声就往地上一跪。婢女头磕得砰砰响,任轻云怎么喊都不肯起来:“求各位贵人,救救我家娘子吧。” 容枝意叹气:“起来吧,要是磕坏了脑袋,那贱人一会儿又要问你出了何事了。” 婢女果然立马停了下来,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徐元溪则浑然一股麻木之态,替她拂去眼泪,搀扶着起立。 “娘子下嫁钱家第一年,正值淑妃娘娘生了二位公主,钱明远处处悉心照料,事事都以娘子为先,娘子那时迟迟未见有孕,还去看了大夫,大夫说她身子难以受孕,便日日喝那调理身子的苦汤药。第三年钱老夫人带着另外两个儿子搬来了长安,因娘子迟迟未孕,她处处刁难,还带来个娘家侄女,想为钱明远纳妾,娘子本是不愿,但拗不过老夫人以死相逼只得答应了,连带着管家权一并被交给了她。再到第四年,钱明远依旧无子,钱夫人一口咬定说是娘子克夫,娘子忍无可忍,想与钱明远和离,他如何说都不肯,还把娘子关了起来,哪里都不让她去。娘子身边的婢女嬷嬷也全被他换走了,只剩下了奴婢一人。他安排的婢子通是敷衍随意,留给娘子的吃穿用度皆连下人都不如。” “后来奴婢买通了看门的小厮,和娘子一块儿做了些绣品贴补家用,每过三日能叫他出去采买一回,日子才过得下去些,可这事不知为何又被钱明远知晓了,将奴婢打了十板子,还…打了娘子。把娘子嫁妆里的那些房契田契全收走了。” “被他拘着这两年,娘子再未出过门,有从前相熟的小娘子相邀,除了宋娘子的帖子,其余一律都推脱说身体不适,久而久之,也没有小娘子记得我们娘子了。钱明远,就是个衣冠禽兽,整个钱家上上下下三十口人,全靠娘子的嫁妆过活,所以他不肯与娘子和离,要这样拘着娘子,折磨娘子…” 容枝意听完后久久不能平息,唐可儿唾骂了一句:“真是个人渣。” “你们没想过与徐家递消息吗?” “递了的,这两年里娘子与奴婢每日都在想着该如何递消息给徐家,可要不是被钱明远发现了毒打一顿,要不就是石沉大海不了了之,也不知是收到了还是没收到。”老爷本身就不待见娘子,知道了又能如何。这话是婢女没说出口的,容枝意心里却知晓。 难怪徐元溪看婢子叙说此事都麻木至此,连眼神都没了光芒,当希望一次又一次被打破,她也早已不是不敢去奢求,而是疲于去奢求。 徐元溪补充道:“我娘身子不好,已卧榻良久了,我只去看过一回,实在不忍心与她说起,与我父亲,更是见都见不到。平日如还得了机会出去,他要么跟前日书会那般寸步不离左右,要么便派个嬷嬷跟着,每回出门,还要搜我身,确定我没带什么不该带的,若带了,就免不了一顿打…我的人生早已看不到任何希望。” 宋嘉夕蹲下身握住她手:“你放心,我们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容枝意神色凝重:“这仇你要如何报,我们听你的。” 她显然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能做到。徐元溪愣了愣,破灭了无数次的希望在这一刻重新被点燃,良久后,她眸中散乱的光芒重聚,让容枝意觉得从前那个自信而独立的徐元溪又回来了。 “我要报官,要他身败名裂,与他鱼死网破。”她满脸仇恨,郑重说道。 唐可儿担忧道:“元溪,这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报了官,你往后若还想嫁人…” “我没想过再嫁人。”她打断道。 容枝意笑了:“鱼死网破倒还用不着,你的人生还长,没有他照样能活得好好的。干脆就叫他生不如死吧,也叫他尝尝你前半生里受的这些苦。” 眼前小娘子说得随意,面容也轻松。可徐元溪仍略显担忧,她想到下车前,钱明远警告她,若是她求这几位娘子们救她,那她们往后要如何自处?没有男子喜欢如此强势还亲自帮自己朋友退婚的女子,哪怕定了亲都要去退了的。 “我怕自己拖累你们。”她叹气。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不得不说。 唐可儿摇摇头:“能拖累什么?嘉夕都定亲了,谢少尹是非她不娶的。我就更没影响了,本身名声都臭成什么样了。至于意儿,你看她怕吗?我们仨,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了。况且你这事说简单也简单,就叫意儿去圣人那哭一顿,啥事儿都没了,还是看你想要如何解决。” 唐可儿是想逗她笑,却被容枝意瞪了眼:“圣人忙得很,自己能解决的事哪能去麻烦他老人家?照这么说,表嫂干脆去表哥那里哭一顿,明日也能解决的。” 唐可儿撇撇嘴:“你少胡说!我还没答应呢!” “可儿要做太子妃了?”徐元溪惊讶道。 “我可没答应呢…”嘴里是否认的,面上却有一抹红晕闪过。 容枝意懒得说她,还是正事要紧,与徐元溪说了这两日跟踪钱明远的收获,徐元溪自是不知晓的:“他一个寺丞,都有两房妾室三个通房了,还要养外室?” “简直是欲求不满。”唐可儿再次唾骂道。 “这宅子在安善坊,应当不是他的吧?” “安善坊?”徐元溪从瞬间站起身子,一脸愠怒:“你说在安善坊?” 容枝意点点头,看这个反应果真是她的嫁妆。 徐元溪急得在花厅中来回踱步:“这可是姑姑当年给我的嫁妆…他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 倒是容枝意笑容轻蔑:“如此,这事儿又变得简单了。” “可夫妻一体,他有权支配你的嫁妆,这不犯法啊。” “有权支配,又不是强占。犯不犯法的,我们说了可不算。”容枝意意有所指看向宋嘉夕,“京兆府说了才算。” 宋嘉夕愣了愣,随即慌忙摇头:“贿赂这事儿我干不了,害他丢了饭碗,你养我们啊。” 容枝意噗嗤笑出声:“谁要你贿赂了?你就可劲儿护着人家吧。”她发现这回宋嘉夕定亲后反应都迟钝了些,可爱的紧。这回当真是与曹卫铭不同了,那时提起他脸都不带红的。 “那证据呢?若要告,还不提前打好招呼,咱们得拿的出证据,直接去告,人家该藏的藏,反咬你一口。元溪,你要想清楚了。” “没有证据,就创造证据啊。”容枝意笑意更浓,“不是还有个养在外头的妾室吗?咱们就来个捉奸在卧榻。” “这样,你回去就说,嘉夕给你透露了点口风,年底大理寺人员调动频繁,马上要给你升职。不出十日,他必定着急要你来问。” 第36章 带着人捉奸在榻 容枝意最终还是高估了钱明远,第五日的时候,她们便收到了钱家的帖子,邀后日过府小聚。正巧这五日,她们该查的东西也查的差不多了。安善坊宅子里住的那位女子的确是莺语楼的尤霜。她还发觉一个规律,但凡是晚间应酬饮了酒的,钱明远都会去安善坊住一晚,按容枝意猜测,这个虚伪男人大概是想给他那可爱可亲的好母亲留个日日忙于正事家都回不了的好男人形象。 不过,这钱寺丞在民间的名声倒是不错,好些百姓都说他是个以民为本的好官。 所以在赴宴前一晚,咱们不怕阿爷丢饭碗只怕未婚夫丢饭碗的大理寺公主宋嘉夕小施手段,三言两语一糊弄,就让人把他叫去吃酒了,容枝意怕他第二日醒得早赶回府,干脆叫人给他下了点药,不多不少,刚好能睡到第二日午后。 反正赵珩说了,这些人是任她支配的。 容枝意准时准点踏进钱家的大门,这座四进院的宅子住了钱家三房的人,算得上是十分拥挤了。原本钱明远在长安并无宅院,一直住的是租的小门小户,因徐元溪这门姻亲,徐大郎怕被人诟病说给女儿胡乱选个不入流的夫君,给了他一笔钱财,让他自去租了间大宅子,当时是间三进院的宅子,只他和元溪住也算宽敞,可后来钱家二房三房非要进京,只好再去找了间四进院的宅子。至于花的是谁的钱,那便是想也不用想了。 钱夫人长相与容枝意想的也大不相同,又黑又瘦,说难听些有些像个猴,但看着确实精明的很。钗环首饰今日也是能戴的地方都戴了个遍,整个人都金光闪闪的,日头底下照得容枝意眼睛直晃。 得,如此招摇过市,正好今日抓个正着。 “咱们明远呐,昨日是彻夜未归。县主想必也是知晓的,这大理寺事务繁多,他身兼重职,平日里回府的日子都不多。我也叫他多注意身子,可这孩子啊着实是犟,非说,拿了俸禄就要为百姓多做实事!”钱夫人引她三人进门,嘴里一刻也没闲着。 容枝意半辈子没听过如此好笑的笑话了,抿着嘴附和道:“是该注意身子。”这夜夜宿醉纵欲过度的可不该注意着身子吗? 钱夫人自然是感受不到她话中的话,听后更觉自己儿子这是升职有望了,转眼间吹嘘的更起劲了。这府里本就人多,今日来了如此贵客,大门没得出二门没得迈的女眷更是挤也要挤进来凑热闹了,本就不大宽敞的正堂简直是雪上加霜。唐可儿坐在容枝意身旁,面色痛苦,因为旁边二房姨娘说话的口水直往他脸上飚,三房的小孩儿尿了一地,骚臭味呛得她恨不得嗅觉失灵。 钱夫人正因尿尿的事责骂下人打圆场,唐可儿趁人不注意速速给了容枝意一个速战速决的眼神,可惜被她驳回了,这直入主题露了馅可怎么办,这满屋子人总有一个是长了脑子的。 容枝意今日给自己安排的是:爱找茬言语直白犀利没礼貌的嘉平公主同款性格。宋嘉夕则是善解人意专唱白脸的,唐可儿依旧干她的老本行:关键时刻起哄的。 眼见钱夫人下一句就要问宋嘉夕升职一事了,容枝意这找茬的还不得赶紧上任,她瞥一眼对座坐着的那位钱明远的姨娘,钱夫人的娘家侄女。乐呵呵道:“你们钱家的待客之道倒是与别家大不相同呢。” 钱夫人陡然被打断,也没有恼怒,笑问缘由。容枝意笑意收敛几分,随手放下端着的茶碗,茶碗与桌面的碰撞声一时之间让整个正堂都静了下来。众人纷纷看向她。 她拉过徐元溪:“客人来了,正室夫人站着迎客便罢了,这妾室坐着,是何道理?本县主见识短浅,不如钱老夫人与我详细说说?” 钱夫人笑容一凝,唐可儿还在添油加醋:“客人来了都如此明目张胆,平日里恐怕是更过分了,这宠妾灭妻可不是什么好事,要是传出去…也不大好听啊。” 宋嘉夕忧心忡忡接过话:“是啊,我父亲最是看重官员的品性了。” 那可不行啊!钱夫人开始慌神,忙辩解道:“宠妾灭妻?哪有的事!是我们苏姨娘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元溪心善,她让坐的。平日里哪能这样?苏姨娘你也是,既然身子不舒服还出来做什么,见过客了还不赶紧回去。” “是啊是啊。”众人跟着打圆场。 苏姨娘面色不大好看,但有客人在也不敢随意发作,白了一眼徐元溪,然后装模作样想咳嗽几声退下。 轻云如临大敌,大跨一步上前:“苏姨娘,哪有咳嗽对着人咳的,仔细将病气过给我们县主!” 娴如静姒一听,心都提起来了,这哪能行啊!世子说了的,只要是对娘子不利的,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比钱夫人头顶那金器还明晃晃的白刀一出鞘,苏姨娘吓得退后一步没站稳,摔坐在椅子上。唐可儿心中哇哇叫好世子的人就是如此给力! 初冬时节,苏姨娘额角挂着豆大的汗滴,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想跪下谢罪,容枝意见好就收:“罢了,我的婢女不过开个玩笑,姨娘又何必当真呢。” 玩笑?哪里好笑?简直要把人吓死了! 苏姨娘松口气,慌忙退下了。见状,别的几位姨娘也知趣没厚着脸皮再留,跟着离开了,至此,这正堂才显得稍微宽敞了些。 聊了一会儿,唐可儿坐不下去了,看着铺垫也够了,便说要去园子里逛逛,钱府哪来的园子?走了三步路就到头了。宋嘉夕借势说:“唉,听我阿娘说元溪出嫁时,淑妃娘娘送的那间宅子里头的园子最美的时候便是冬日了,会别有一番风味,我还未曾见过呢。” 淑妃娘娘给的宅子?别说宋嘉夕了,钱夫人都没见过!压根不知道有这事。她知道自家都是靠着这个儿媳的嫁妆撑着的,但并不知儿媳嫁妆具体有多少具体有什么,这还是第一回听说嫁妆里还有宅子呢…若是能搬进去,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挤在这么个宅子里!连个饭后消食的地方都没有。 徐元溪装出几分慌乱看向钱夫人,支支吾吾道:“是…只不过屋子虽有人打扫,但园子好久未有人去打理过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了。” 钱夫人更加坚定想要拿到这间宅子的心了。 “那便罢了,”宋嘉夕看起来十分惋惜,“我也只是听我阿娘提起过,随口一问。” “宋娘子既提了,那是定要去的了,”钱夫人带着几分威胁看向徐元溪,“正好我也想去瞅瞅这院子里是何等风光呢。” 老二媳妇也想去看看新宅,凑热闹道:“那就大家伙一块儿去吧!既有人打扫,应当也不至于不能去人。” 钱家还真有意思,容枝意一听这话,婆母抢儿媳嫁妆便罢了,怎么做弟妹的还觊觎嫂嫂嫁妆呢? 徐元溪不再多说,任由他们去准备了。容枝意着实没想到这帮子人如此轻易就上钩了。 贪婪,还真是一把利刃,能把人害死还不自知。 赵谰在街头等了有一会儿了,正要开始不耐烦起来,就有侍女来报:“公主,鱼上钩了。” 容枝意推开窗帷一看,本还在担忧她不会来,直到此刻远远看到她那马车才放下心来。赵谰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还有股天生的侠义心肠,怎么又会见死不救呢。 “是谰儿的马车吧?”她装作毫不知情。 “表姐?怎会如此凑巧,我正想去找你呢,你这是,要出门?” 容枝意尴尬一笑,平日里她是这样说话的?但还是按着剧本的走向与她说明了缘由,赵谰随即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说要一块儿去看看。容枝意忙派人去后头马车里问问主人家是否愿意,当然这不过是走个过场,她能不愿吗?这可是公主啊。 钱夫人一听果真高兴,公主都要去他们府上,这是莫大的荣幸啊,升职之事看来更加有望了。 于是三辆马车依次向安善坊的宅子里驶去,而成败,在此一举。 这间坐落在安善坊巷子里的宅子,门口颇为低调,根本看不出是宫里娘娘名下的,但徐元溪来过几回,深知内有乾坤。立马唤婢女上前去开门,那婢女一愣:“夫人,这门是从里头锁上的。” 啊?跟在容枝意身后的钱夫人愣住了:“这是遭贼了?” “敲门看看。”赵谰吩咐道。 那便没人敢不从了,护卫们赶紧跑上前去敲门。可敲了半晌始终没人应,容枝意唤了声蒋枞,要他进去开门,他三两下就翻上了墙,正要跳下去,张扬跋扈的声音迎面传来:“大胆小贼竟敢擅闯!你知道这是谁府上吗?” 蒋枞半点没搭理,径直跳了下去。开门的时候,那小厮已被制住了,容枝意猜想大概是钱明远的小厮,毕竟他一看清众人面貌便吓了一大跳,腿一软一屁股往地上摔去,拔腿就想往里跑去告状,奈何自己被两个人挟持着,丝毫动弹不得。 “等等,”钱夫人喊道,“这人…不是明远身边的银奴吗。快住手!误会了误会了。” 赵谰没命人松手,而是问了句:“这是淑妃娘娘送给徐娘子的宅子,你在这做什么?” 银奴被擒着也没敢开口,而是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钱夫人。赵谰也看向她。 钱夫人茫然四顾,把头顶戴的那些簪花摇地叮当响:“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谰收回眼神:“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本公主今日就要代淑妃娘娘来看看,你们钱家在搞什么名堂。” 公主真不愧是帝王之女,这通身自带的威严气派是他人如何也学不到的。容枝意思绪一飘,此刻都遗憾怎么没带个小本本,把这神情样貌记一记,下回自个也能用来吓唬吓唬人。 徐元溪拽拽她手,她才回过神来,这关键时刻瞎想什么呢!容枝意朝她点点头,她早就吩咐过了,眼下侍卫们应当已经绕府一周了,连只虫都飞不出去,定能将钱明远整个瓮中捉鳖。 这院子果真是内有乾坤,是仿照了南方宅子做的,颇有烟雨江南的朦胧意味,冬日里也毫无萧索之象,比起宋府的园子都是半点不差。据说淑妃娘娘幼时在南方小住过,这宅子或许也是为了纪念那段时光。 可惜如今也是住不到了,还被钱明远拿来养外室。容枝意越想越气愤。抬头看了眼赵谰,她脸色也不大好看。 但她今日也算沉得住气,没收不住脚直接往睡了人的院子里去,而是将路过的院门都打开了盘看一番。果然是长大了,不想从前那样冒冒失失了。 但其实赵谰压根不是这样想的,这又不是宫里,她哪里知道人家睡哪了,当然得一间间看过去了。 好容易找到了间门口站了二三丫鬟的,那几个丫鬟也被来势汹汹的人群吓了一大跳,扫帚掉在地上也没来得及捡,零星几个家丁拿着棍子站在原地小心试探,过了半晌才有稍胆大些的的丫鬟颤着声质问:“你们…是何人,知道这是谁的…府邸吗?” 徐元溪眼下有靠山,当然不慌不忙:“知道,是我的。” 丫鬟微微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时里头传来个悠扬的女声:“出了何事?” 那门口的丫鬟见了她立马跑上前:“珠儿姐姐,这几位娘子突然闯进来说,这宅子是她家的…” 珠儿也许是现如今宅院里的管事丫鬟,她皱起眉,把众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几位夫人娘子怕是弄错了吧,这宅子可是我家郎君的,娘子们既说是你们的,还请拿出凭证来。” “哼,”徐元溪冷笑:“我来我自己的宅子,还要拿出证据?既如此,把你家郎君叫出来与我当面对峙啊。” 钱夫人也快急坏了!这儿媳的宅子里怎么还住了个别的人!现在的贼都如此光明正大了吗?全身家当都往别人的府里搬,然后把门锁一换就成自己家了?哪里来的贱人!脸皮厚成这样!许是还怕赵谰迁怒她,干脆袖子一撸捡起地上的扫帚就往那几个家丁身上砸去,嘴里大骂:“哪里来的小贼,还不赶紧给我滚出来,这可是当朝淑妃娘娘给我儿媳的宅子,我看你们还敢偷!” 徐元溪也没拦她这婆母,这几个家丁实在好对付得很,赵谰的护卫都没出马,钱夫人一人挥舞着扫帚就够冲锋陷阵了,丫鬟更是没半点样子,扫帚还没碰着身子,就吓得四处乱蹿了。满院子都是钱夫人手上二三金镯碰撞在一块儿的叮当声响,像是一首欢快的小曲。 容枝意也没想到钱夫人这脑子转的如此缓慢,都见到银奴了也没联想到钱明远是不是在这。一门心思地想要夺回宅子。最终由钱夫人一马当先领着众人破门而入,赵谰和容枝意也快步跟上,这戏就差最后一步了,她们得和钱夫人一起发现钱明远。 卧榻上隐隐有两个侧卧的人影。钱夫人甩开难缠的珠儿直奔而去,珠儿被拖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大喊:“夫人醒醒啊,夫人——” 容枝意在屋内环视一周,与徐元溪对视一眼,此刻还有件要紧事,她来时问过了徐元溪,她这几日因升职一事并未被钱明远关起来,她便趁他不在在家中翻找过了,家中并无这间宅子的地契。 是的,当年淑妃娘娘直接将地契给了她,地契上写的本是娘娘的名字,为了送给她,还特意请了万年县的人来做个见证,将地契的名字改成了元溪,敲了官府公章的,钱明远是如何也改不了的。既然不在钱府,那极有可能是在这。 她叫照水几人帮着去找了,自己和公主随钱夫人进去。忽然,塌上的人似乎是被惊动了,有一人伸出纤细手臂,从塌上坐起,语音婉转:“谁啊?” 嘶——不愧是唱曲的,这声音,容枝意一个女子听了都要化作一滩水瞬间心都软下来了,楚七娘说的不错,尤霜这嗓子当真是莺语楼一绝。 钱夫人的愤怒被彻底点燃,一脚踹开珠儿:“还不赶紧给我滚出来!狗男女!这是我儿媳的宅子!” 她一把掀开帷帐,抓起尤霜的头发就想把她拽下塌。尤霜丝缕未着,春光乍泄,容枝意和唐可儿看的眼睛都直了。她也是可怜,发生了何事都不知晓就被人打醒了丢下了榻。容枝意看不下去了,默默寻了个柜子拿了间外袍递给她:“给给给给…给你。” 尤霜没好气的扯过:“看够了没!” “够够够…够了。”容枝意说话略显吃力,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平日和唐可儿看见俊美郎君走不动道,如今看见个美人怎么都结巴了,长安第一美赵谰此刻就站在她身旁,她看别人去做什么!她扶额看向唐可儿,好的,更没出息的还张着嘴愣在原地。 “阿娘…?”一个突兀的男声想起。 钱夫人愣住了,比唐可儿还要愣。 娘?你叫谁娘?谁是你娘? “明明明明…远?” “公公公公…主!”钱明远乍一看到赵谰,慌忙想跪下行礼,掀开被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又慌忙盖上:“公公公公主金安…” “这是捅鸡窝了。”二媳妇喃喃道。 “公主?”尤霜穿了件外袍,也算蔽体了,珠儿爬上前将她扶起:“夫人,这几位娘子硬闯了进来,说这宅子是她们的,奴婢没拦住…” “珠儿,”尤霜制止她继续往下说:“我们先下去。”她心里明白得很,这是正头夫人找上门了。 珠儿照做了,还撞开了愣在原地的钱夫人,钱夫人扑通往地上倒去。容枝意使个眼色,照水忙跟了出去。 徐元溪一直未开口,她来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此刻看到这一幕还是觉得心中如针扎般难过:“钱明远,这么多年,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你的奴仆?还是你的摇钱树?” 钱明远抿抿唇没有搭理她,他也不知该与她说什么,这种情况,他还能狡辩什么? “京兆府见吧。”徐元溪面无表情冷冷道,钱明远下意识起身拦她,被轻云一巴掌打回了塌上:“别脏了我们主子的眼!” 众人从屋中一一退去,只剩下钱夫人还趴在地上,被赵谰的护卫直接拖走了。钱明远只好忍痛作罢,现在自己衣不蔽体,她那头还站了如此多的护卫,这寸步不让的架势,让他此刻竟被汗水浸得浑身湿透。 第37章 和离成功出恶气 钱明远是被押来京兆府的,这种涉及了官员官眷,还有公主县主做证人的案件,自然得京兆尹出马。容枝意他们先一步到的京兆府,谢泽旭得了消息也在,向赵谰和她行了礼后喊了声“栀栀”便走到宋嘉夕身边去了,容枝意笑道:“谢少尹今日可得避嫌呐,不然一会儿人家说您不公正,被贿赂了。” 谢泽旭淡淡看向宋嘉夕:“县主说的是。那就得看,是何等贿赂了。” 宋嘉夕白他一眼没搭理,谢泽旭嘴上这么说,到了里面还是老老实实的去了自己位置上坐下。京兆府尹给赵谰和容枝意看了座,唐可儿和宋嘉夕则站在一旁。徐元溪跪在正堂,有条有理的叙说了事件的起因经过,这些话,在被囚禁的日日夜夜里,她不知练了多少次。 钱明远被押来的时候,徐元洲也到了。他刚被押了跪下,就大喊此事由京兆府审不公平,宋家娘子与京兆少尹有婚约。赵谰嗤笑:“那你说去哪审?大理寺吗?” 钱明远险些想说是啊,大理寺可是他老家,转念一想,不对!人家大理寺卿的女儿坐在这呢!随即又道:“卑职认为大理寺也不妥当。” “这不行那不行,那随本公主去刑部吧,太子殿下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钱明远讪讪低头,去了刑部还能有命回吗?罢了!还是京兆府吧。 府尹大人一敲桌:“钱寺丞,你夫人告你囚禁、家暴、强占她嫁妆,你可有要辩驳的?” “大人,我与夫人不过出了些小矛盾,她与我闹闹脾气,哪里至于告上公堂呢,让大人看笑话了,都是些无稽之谈,还请大人开恩放过下官,让我与夫人回府自行解决。”钱明远倒是不紧不慢。 徐元溪只觉得好笑:“玩笑?你囚禁我长达一年半的时日,期间屡次对我施以威胁打骂,给我的吃穿比下人还不如,抢了淑妃娘娘给我的嫁妆去养外室,你说这是玩笑?呵…钱寺丞要不要也试试这等玩笑?” 钱明远脸色显然难看了些,上前想去拉徐元溪:“溪儿,你我夫妻一场,何必闹得如此难看,乖…咱们回家说。” “你放手!”徐元溪一把甩开他手,“你囚禁我,打我骂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如今竟还要与我讲情分?” “这一日我等了太久了,钱明远,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放过你。”她再次朝着高堂俯身磕头,“大人!民女此话并非空穴来风,人证物证俱在!民女要告大理寺丞钱明远!” 赵谰适时点题:“我朝官员养外室按律例是要罚俸一年且降职处理的,钱寺丞养外室乃本公主亲眼所见,大人不如传外室尤霜娘子审问审问。” 本朝官员养外室,外室女子严重些是处死,轻者是送至掖庭。所以方才尤霜出去时,容枝意便让照水跟了出去与她谈谈,尤霜也是个明白人,知晓事已至此自己如今的命运掌握在谁手里,开门见山便说求公主饶她不死,照水向来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道:“那便看你表现如何了。” 虽然以死相逼很无赖,可是有用啊。 尤霜这回换了身纯白衣裙上来了,瞥了眼钱明远便面无表情往徐元溪身边一跪,不知为何,容枝意看着她就忍不住脸红,方才那一幕俨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你就是尤霜?你与大理寺丞钱明远是何关系?” 尤霜直言不讳,丝毫不顾钱明远如何向他使眼色:“回大人的话,民女是钱寺丞的外室。钱寺丞花千两银将民女从莺语楼赎回后一直养在安善坊的宅子里。” “你明知他是有家室之人,为何还要任由他将你赎回?”府尹追问道。 “因为我要离开莺语楼,”她毫无表情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若非无法选择,谁又愿意出卖色相去做妓子呢。” 这话让容枝意听来无比心酸,尤霜固然可恨,但她不过也是想要更好的活下去。这天底下那么多的女子,有富贵人家的,有穷苦人家的,有多少女子被掐死在襁褓之中,多少女子因无法做官无法行商,被随意嫁去夫家给兄弟换礼金,她们的命运往往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决定,一辈子庸庸碌碌不过是想在夫家留下个牌位。 回过神来时尤霜已经下去了,换上来的是钱家一大家子的人,吵吵闹闹又哭又喊,一下子让容枝意觉得仿佛在逛早市。赵谰显然有些受不了,眉头已经紧皱,好在府尹大人是个看得懂脸色的,又把人轰了出去一房房审。第一个进来的是钱夫人和钱明远几个通房妾室,钱夫人鼻涕眼泪一大把,只哭着说自己孩子没错,要错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错,噼里啪啦磕了一通头,脑袋上钗环掉了一地。谢少尹皱皱眉,问了句:“你这些个钗环是哪来的?” 钱夫人愣住了,容枝意瞥了眼,鼻涕还挂在人中呢。 “回大人,是臣女妆奁里的首饰。”徐元溪冷冷道,“在臣女的嫁妆单子上都可一一对应,钱夫人头上两对珊瑚钗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珍珠耳珰是大理寺卿夫人给的添妆,苏姨娘的左手金镯是民女祖母所赠,右手银镯是郓国夫人赠与…” 这下可好了,丈夫拿妻子嫁妆不犯法,婆母拿儿媳嫁妆勉强还能找几句理由,妾室拿正室嫁妆那当真是没话说了。容枝意这下是如何都坐不住了,当下柳眉倒竖起来,心头一阵火气关都关不住,自己阿娘的东西竟然被钱明远一个姨娘抢去,实在太过可笑:“苏姨娘好大的胆子,我阿娘的东西你都敢拿。” “不不不不…是…”苏姨娘没见过这种场面,略显慌乱。 容枝意还说要与赵谰学威严气派,其实她自个生起气来也会叫人有些发怵,毕竟是在这皇家长大的,多少得了些熏陶,步步像踩在苏姨娘心尖上似的走到她面前,提高音量:“是什么!” “是…”苏姨娘显然接不住招啊,闭着眼抬手一指,颤抖的指尖准确无误的指向了钱明远,“是他!他让我随意拿,想要什么都行的!” “你胡说!”钱夫人不料她竟说出这种话,当下就往苏姨娘身上一扑,“贱人,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你竟敢说这样的话…分明是你自己去拿的,我亲眼看着你去偷的!” “若非他属意,我哪里敢去偷正室夫人的东西!”苏姨娘不由分说与她撕扯起来,“你个老不死的还有脸说!你偷的可不比我少!你还拿去贱卖换私房钱以为我不知?” 钱夫人不料她连这事都抖落出来了,手头劲使得更重了。这两个人突然滚做一团撕扯起来,容枝意被娴如静姒护着回到座椅上,心里头火气还没消。马上又有小厮们上前将这二人分开了,这下是头发散的散,衣裳烂的烂,被小厮分开了嘴里依旧不服输,互相辱骂对方不要脸皮。任凭府尹如何敲桌都没用,这大堂里叫声不断。徐元溪只好冷冷道了句:“衣裳不出所料也是我二伯母给我嫁妆里的布匹做的吧?撕坏了到时也记得赔。” 这下两人才停了下来。气喘吁吁的望着对方。谢泽旭手中笔墨不断,亲自上手记着钱明远的罪行,写到这好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钱明远,你每年俸禄不过区区二十两,名下无商铺也无房屋,这赎回尤霜的千两银是何处来的?” 谢泽旭面冷声更冷:“偷?抢?还是贪污啊。” 钱明远这下真是慌了,抢了妻子嫁妆这事跟贪污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贪污可是要没命的:“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兢兢业业,从无贪污之心啊!” 府尹大人也是好脾气,耐着心思追问了句:“那是哪来的?” “是…”钱明远这下不知该找什么由头了,是了半天没个后续。 赵谰笑道:“钱寺丞不好启齿,怕不是如谢少尹所说是贪污所得吧?宋娘子,这下属贪污上千两,你阿爷这大理寺卿难辞其咎啊。” 宋嘉夕当然知道赵谰不过是想让钱明远说出实话,连忙装出慌乱:“殿下,此言差矣,臣女阿爷最是清正廉明,长安城人尽皆知,断不会容忍下属做出如此行径!”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钱寺丞这钱到底是何处来的?难不成是大风刮来得吗?哦,不出本公主所料,怕还是你夫人的嫁妆吧?”此刻赵谰的表情多少是有些欠打了。 钱明远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如何都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这凭空而来的上千两。徐元溪借势说:“大人,臣女私产单在此,金银绢帛样样列的一清二楚,是与不是,对照样式数量去府中一查便知。” 立马有官吏上前接过,府尹粗粗过目后,便派了另一位少尹去亲自查证。查证期间也没闲着,又叫了其他人上来审,钱家难得的几个婢子是刚问了两句便跟倒豆子似的全说了,还说钱家夫人可真扣,他们有亲戚在别家做的,每逢过年能领好些赏钱,他们在钱家的,人少活多就算了,逢年过节什么赏赐都没有,还整日里平白无故遭打骂。 最可笑的是,这三房的今日撒尿的那个小娃娃一上来对着苏姨娘喊了声大伯母我们在这做什么啊,这下立马就被逮着做文章了,大人能撒谎,小孩怎么撒?对着个妾室叫大伯母,还如此顺口,必定是大人教的,宠妾灭妻至如此地步,全把正室夫人当做不存在,做出事什么不稀奇? 但钱家这几个婢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比如钱明远并不承认自己在吃食上苛待过徐元溪,只说全是这些个婢子见风使舵自作主张,半路偷了主子的菜。那些个婢子被拖下去的时候还大哭着你明知道也未曾制止过,分明就是默认叫她们饿死大娘子好得到大娘子的嫁妆!钱明远脑袋一凉,只觉得浑身瑟瑟发抖,高堂上的几道视线好似又多了几分杀气。 为了等物证,审案途中还中场休息了一会儿,赵谰与唐可儿说着话,宋嘉夕让人搬了个椅子来扶起徐元溪坐着休息了会儿,容枝意则借机冲上前把苏姨娘手上那根银镯抢了回来,这好歹是她母亲的东西,就算送了人也不能如此糟践了。徐元洲趁此机会进宫去了,要是能求个陛下娘娘的口谕,那这事就更好办了。 “你就非要搞死我吗?”偌大的公堂里,目光呆滞的钱明远冷不丁问了一句。 这个你是谁可想而知。徐元溪端坐着低头整理衣摆,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侧过头看着他笑道:“钱寺丞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礼尚往来。” 钱明远听了这话也冷笑了一声,看向坐在上头说话的几人:“你就不怕她们受了你的影响?这名声一事可大可小,面子装作不在意,内里谁不在乎?指不定该如何埋怨你呢。徐元溪,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自私啊。”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在乎名声在乎他人眼光?只有像你这样骨子里自卑自轻自贱之人才会去迎合这些。你讨厌人家说你是徐元溪的夫君,讨厌人家说你是攀姻亲攀关系的软饭男,所以你囚禁我关押我侮辱我,享受这种将我踩在脚底下的快感,并且比谁都想往上爬,可你通过这些个下作手段爬上来了又如何?你知不知道自己努力融入世家大族的样子有多可笑?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终究不是,终究改不了骨子里的低贱。” “徐元溪!你够了!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我低贱,你嫁给了我,你更低贱!”钱明远被击破最后的防线,戳破了心底这辈子都不敢承认的事后神情凶恶,扬起的手这回却没有落到徐元溪的脸上,被看押她的官吏一把拦下。 徐元溪没有搭理他,继续自顾自说着,她看着谢泽旭亲自端了茶和糕点给宋嘉夕,朝钱明远一扬下巴:“看到了吗?你口中的这些男子是如何做的。真正爱一个人,谁会在乎她名声好不好?而不在乎,正是因为他们有着你望尘莫及和与生自来的优越,以及你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真情实意的感情。” “你养通房养外室,是因为你害怕被人说自己惧内丢了脸面;你让全家迁到长安来养着他们,是在享受这些没见识的人的吹捧;你知法犯法囚禁我,是因为你知道失去了我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钱明远,你说是不是啊?” “够了!”钱明远再也无法忍受了,反击道:“你说没有爱过你,那你可曾爱过我?你没有。从你踏进我家门的第一日起,你便没有用过正眼看我,你是世家大族的嫡出小姐,我是养猪户生的孩子,你打从心底里就看不起我,视我如粪土都不如。” “开什么玩笑!你若是粪土,我何苦去喝那苦汤药想要为你生个孩子,我何苦花那冤枉钱替你家人换宅子。我为你掌家两年多,贴进去无数银钱,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啊。” 容枝意听着这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吵嚷声咽下了两块糕点,这才总算觉得缓过来了些,她端着盘子去让徐元溪也垫垫肚子的时候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钱明远显然已有些生不如死的颓废之态。 “这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悲哀。”唐可儿在她耳边叹息。 是啊,所以长辈们一再强调的门当户对真的很重要,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话本子里写的公主爱上穷书生,王爷爱上婢女的美满故事。找一个适合过日子的人比一时冲动的喜欢更重要,以及,强扭的瓜真的不甜。容枝意在心中偷偷记下一笔。 事到如今,她只盼望着这案子快些结束,她好去吃碗热腾腾的汤饼暖暖身子,这府衙里四处透风,冷冰冰的真不是人待的。索性没过多久另一位少尹就回来了,钱明远这事做的毫不避讳,根本经不起查证,徐元溪这单子上列的清清楚楚,自己吃了用了的全都登记在册,除却这些粗略清算了一番后便发现少了不少东西。 徐元洲更是求得圣人口谕,严惩此人。钱明远听了这话,知道再无回天之力,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后头钱家的人都已经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几个小孩不懂大人们哭声,还在问什么时候能回去吃晚膳,今天府里做了酥鱼,旁边也不知是哪个姨娘,一甩手:“回不去了!”容枝意看着真是心寒,这几个孩子生在这样的家庭,得的这种教育,往后长大了也不会有怎样的出息。 这事闹到最后就只剩下和离这一条路了,赵谰问了句就不能徐娘子休了钱渣渣吗,把府尹吓了一大跳,这事要是开了先河,那以后还得了?便是公主说的也不行。 后来容枝意问徐元溪往后要去做什么,她说她拿着这么多钱也无事做,便想去开个女子学堂,什么狗屁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只有读了书习了字,才不会被这些个渣男诓骗。 容枝意觉得很有道理,当晚就回府用心读书去了,她这些日没事,也怕再来个刺杀把她真给杀了,大多数时日都留在府中读书,偶尔去大房和她五婶婶那串串门。 朱氏收了性子,自容博仁那件事后对她不再跟从前那般遮掩算计,还每日定了时辰让府里的姑娘们都去她那学看账本管家,不过这也应该也是老太太指示的。容枝意学的极为认真,朱氏说她也许是这府里唯一日后需要管账的,像容姝,是嫁给国公府二房的,管账这种事轮不到她,底下的庶妹妹们更加了。 说到这她又问起五妹妹六妹妹的婚事,她们过了年也要开始相看人家了,许是两个姑娘都是朱氏陪嫁丫鬟所出的,朱氏待她们虽不见得有多好,但并不苛刻。估计是准备在自己娘家找几个合适的庶出郎君嫁了。 论起样貌来,两个姑娘都没有容姝生的出色,五妹妹叫容媱,是个话篓子,小嘴能说一天都不带停的。六妹妹就不同了,叫容婼,唯唯诺诺得很,多数时候不敢拿正眼瞧人。两个姨娘也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容枝意心想,朱氏平日在这府里头竟能有如此大的威严呢?把这些下头的人管教的一愣一愣的。她是不是也该学一学啊?问了容姝后,她笑道:“你学什么?世子娶了你定然不敢纳妾。” 容枝意一个白眼翻上天,世子?哪个世子,那个出门一月了没给她来三封信的世子?滚一边儿去吧!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 远在益州的赵珩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刘大东见状,翻箱倒柜寻来一件氅衣:“快要入冬了,大人仔细别着凉了。” “总觉得是有人在骂我。”赵珩披上氅衣,下意识看了眼前些日总是摆满信件的条案一角,已连着好几日空空如也了。赵谚上回来信将忠勤伯一案查到的线索梳理了一份给他,爷娘也来过信,大意是担心他太过急躁,让他尽管慢慢来,将事情查清楚才是首要的。容枝意倒是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纸,说她好一番设计,将大理寺丞钱明远关入大牢,替徐家娘子出了头,末了又问他案子办的如何,几时能回去。 赵珩看着条案上铺天盖地的证词口供,深深叹息。他上回审人问了整整两日,都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有嫌疑的人太多了,几乎都说好了站在一条线上,拿他当猴耍,口供早已对过,几乎一模一样。就算他已彻底弄清了张宁的死因,也实难排查出凶手来。 “大人不如早些歇了吧,咱们明日还要再去一趟张大人府上,没准还能问出些什么。”眼见快要辰时,刘大东不由提醒道。他们前两日也去过一趟张府,奈何当日张宁女儿起了高热,张夫人一时没抽开身,只问了几位奴仆便回来了。 赵珩当日留了这趟暗中随行的太医在张府,今日晚些时候来了消息,说小娘子好得差不多了,他便决定明日再去一趟。 不过这几日也不算全然没有收获的,赵珩私下也另请了仵作和太医验尸,证实张宁小腿后侧的淤青的的确确是被人踢的。这般想来,事发时,他应是被人拍了后背,一个趔趄,转回头看是何人,猝不及防后腿处被人横踢了一脚,因此才被绊倒,后脑砸在了檐柱上。 赵珩再次翻出他画的那张图纸,纸上是案发时所有在场之人的大概站位,他们一行人当时正从酒楼出来,张宁与沙刺史、鲁司马等人站在一行队伍的最前头,领着后头浩浩荡荡十一人。若酒楼伙计与其他客人的说辞不假,那离得较远的便能暂且排出嫌疑了。 一连几日琢磨着这事,理不清的头绪让他毫无睡意,迈步走到屋外透气,四下静谧一片,远望长安的方向,恰好瞧见高悬的弦月,落下皎洁的清辉。他忽然就想通了爷娘信里的话,着急只会让自己越发急躁,倒不如慢下来好好理一理思绪。事已至此,便不急于一时。 只是若此刻心中想的不是她,岂不浪费了美好的今宵月夜。 赵珩站在院内回过头,双眸因面带的笑意而熠熠生辉:“大东,拿笔来。” 第38章 满城流言纷纷来 益州署离张府不算远,赵珩起了个大早,带着刘大东一路走去,路上特别注意卖蜜饯和糖葫芦的摊子,一旦遇上便吩咐人去买,说是小丫头通常都爱吃。 张府不过一座两进的宅子,朴实无华,一眼便能望到底,赵珩到时,门外恰好停了一辆犊车,小厮们搬着箱笼忙得来回跑,根本无暇顾及他。赵珩暗道不好,张夫人这是预备带着孩子回长安?刘大东拦了位小厮说明来意,他听后去通禀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请人进门。 张夫人在外院的偏厅接待的人,她身着素色衣裙,满面愁容,脸上毫无血色,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即吩咐身边婆子:“去请莹儿过来。” 婆子办事利索,上了茶后便领了位七八岁的小娘子过来,一来便盯上了刘大东手中的那一串糖葫芦。赵珩笑着蹲下身:“你叫莹儿?” 莹儿倒是不怕生,朝他点头。 “这是送你的。”他将糖葫芦递给她。张夫人见状并未制止,只让莹儿道了句谢,随后便让奴仆们都退了下去。 偏厅静可闻针,赵珩正要开口,张夫人忽然起身,拉着莹儿行了个跪拜大礼。 赵珩吓了一跳,忙将人扶起:“夫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张夫人抬眸时眼中已是朦胧一片,再度朝他敛衽而拜:“闺中时有幸见过王爷王妃几面…” 这是认出他了,张夫人本是长安人士,且并非市井出身,认出他并不奇怪。四下无人他也不必再隐瞒什么:“夫人,此次是圣人派我前来查张大人的案子,还要我代他向您表达歉意,若不是当初他执意要张大人来益州…” “殿下言重了,圣人派外子来益州本是有意栽培,是他福薄,难担大任。” 张夫人这话说得极为小心。赵珩又道:“他这回去的实在蹊跷,绝非是意外,夫人若有心觉可疑之处,还请告知。” “原本我们一家是打算年底回长安的,这一别两年,与家中双亲来往甚少,颇为想念。”。 “是打算就此回去,还是过了年再回来?”赵珩让刘大东用纸笔将二人话语记下。 “就此回去。” 他一愣,张宁来益州是替圣人办事,若要回长安,要么是经过圣人同意。要么是事已办完,可圣人并未提起过预备让他回来一事,那显而易见,原因是前者。赵珩合理猜测,张宁是寻到了某些人的罪证,被发现了才惨遭毒手的,既如此,那他搜集的罪证如今又藏在何处呢。 他向来与这帮同僚不大对付,平日也是独来独往的多,那些宴席能拒的一概拒了,拒不得的,一到时辰便回来,从不久留。那日去赴宴还说呢,要早些回来给莹儿做生辰礼。”说到这,张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倒是有一位鲁司马,与他关系还算过得去,也常来家中做客。出事后还常来探望。” “鲁司马?”赵珩觉得奇怪,将殓尸房他被姓鲁的戏耍之事告诉了张夫人,她骇然不已:“这人前些日常来悼念,每回都带着礼,我还当他是个好的…” 赵珩一来益州便安排了人把守张府,近来并未有人来过,那鲁司马便是甫一遇害就来了?他问了张夫人,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遭了。”张夫人惊愕起身,“莹儿,他是不是还去过你阿爷的书房?” 赵珩心凉了半截,莫非东西已被人捷足先登了。 几人快步来到张宁的书房,虽一应事物看上去整齐无二,但明显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他身前从不让人进书房,鲁光中提出要来书房看看时我应该拒绝的…”张夫人无比的懊悔,若是因自己这个没经过脑子的决定,便害得她夫君这辈子含恨而死,那她也不必再苟活了。 “夫人不必埋怨自己,就算您当时拒绝了,他们也能趁夜里翻墙进来。”赵珩在条案埋头苦寻,毫无所获后,又将目光放到了身后的书架。 莹儿不知从哪寻来个鲁班锁,在一旁玩了起来。 书架上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书目,刘大东也在四处张望,连书房周围的花草树木都没放过,纵然如今是深秋,前襟后背都已被汗水浸湿了。忽听赵珩敲了敲书架后的墙壁,他喘着粗气从条案底下爬出来:“墙是空心的?” 赵珩点点头,许多宅院里都会设置摆放贵重之物的密室,没曾想张府这二进院子竟然也有。 “我知道在哪开。”莹儿忽然跑了过来,“我见过阿爷开。” 赵珩大喜,忙问:“在哪?” 莹儿举起有她手掌一般大的鲁班锁:“你帮我解了这个,我就去打开。” “莹儿!不得无礼!如今不是玩闹的时候,你若真知道,便赶紧告诉哥哥。”张夫人疾言厉色,后又告诉赵珩,“这是她阿爷给她做的生辰礼,连着好些日,没人解得开。” 莹儿面露难色,可赵珩却摸了摸她头,笑容温和:“无妨,本是我有求于你们,但是莹儿,你要说话算话哦,哥哥给你解开,你就告诉我这书架怎么打开。” 莹儿应了一声,赵珩便开始低头捣鼓手中的鲁班锁,这锁与市面上的不太一样,莹儿这样年岁的解起来的确困难,但赵珩毕竟是宫里长大的,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边琢磨还边与莹儿说:“哥哥识得一位小娘子,她小时候也爱玩这个,但她笨得很,每回都解不开,每回都要我帮他…” 话未说完,只听手中锁啪嗒一声,莹儿又惊又喜:“开了!” 与此同时,锁中掉出样物什,赵珩下意识弯腰去捡,竟是张字条。他心头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字条收入袖中。好在张夫人正招呼莹儿去开书架,并未注意到他这头的动静。 他暗暗松口气,手心冷汗直冒,头一回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心里头还有些发虚。但转念一想,这是送给莹儿的礼,不会字条一展开,上头写的是生辰吉乐吧?很有可能!于是趁众人开书架之际,快速瞥了眼字条,只见上头写着:金尤当铺。 是线索!是线索!方才张夫人说了这鲁班锁无人打开过,那便说明,他也许是唯一知道这当铺的人!张宁极有可能将一切证据都收在当铺,证据指向谁,谁便最有可能是杀人凶手。 正思忖着,面前书架“哐”一声从中向外打开了。若说密室也实在算不上,只有个手掌般大小的柜子,众人好奇望去,里头竟然…什么也没有。 张夫人顿时惊慌得不知该说些什么:“难不成…已被鲁光中拿走了?” “大约是吧。”里头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东西被鲁光中拿走了,要么便是里头本就没放什么东西,这机括不过是张宁放给那帮人的烟雾弹。 主仆二人很快便与张夫人告了别,刘大东对于忙活一日空手而归格外失望,整个人连走回益州署的劲头都没有,赵珩却浑然不在意,还安排了人一路互送女眷们回长安。 在他看来,不管那空柜子里原先是什么,得了线索总比没有好。 啊,距离回长安又近了一日。 …… 宅院生活平淡惬意,容枝意最爱去的还是五婶婶那,五叔当年中了三甲进士,被安排出去任上了,要到今年年底才满三年回来,五婶婶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着实有些吃力。容枝意就去她房里坐坐替她看看孩子,她也好有空做做自己的事。 比如说那日,她和容姝正带着弟弟们习字,五婶婶则在一旁写信。即将入冬,她特意给五叔做了护膝要让人给他送去。容姝抱着最小的妹妹笑道:“三年未见,婶婶一定想死五叔了。” 当年本来婶婶要跟着一块儿去的,可临走前发现怀了孩子,这路途遥远颠簸,五叔便不让她去了,拜托祖母和大伯母多照顾着些。 “好在过不了几月五叔就要回来了。”容枝意在一旁把着七弟弟的手教他写字,还越过去逗逗小妹妹,“咱们念儿还没见过爹爹呢!” “光是瞧念儿这名字,就知道婶婶有多想五叔了!这大名也别叫五叔回来取了,我看就叫容思念吧!” “你们俩是来替我带孩子的,还是来取笑我的。”五婶婶刘氏放下笔,看向这两个面容姣好的侄女,不由得戏谑道,“往后成了亲你们就知道了,未必会比我好到哪去!特别是阿姝,从前意儿不在,你来找我,哪回不是要让我教你做香囊、绣帕子、缝披风的!” “那我这不是见不着吗,绣些东西表表相思之情。” 刘氏收起信,和那对制作精美的护膝一块儿包了起来,总算是忙完了,正准备走过来抱抱念儿:“你还有脸说相思之情,小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被人听到了可是要说笑的。” “怕什么,都订了婚了,相思也是正常的。”容枝意也站起身,让弟弟们自个写,“我就不大明白了,怎的这定了亲事反倒不让人见面了呢。” “那不是怕…”刘氏欲言又止,这两个姑娘定然对这男女之事毫不知情。 容姝好奇追问:“怕什么?”。 “哎,你成亲后就知晓了!倒是意儿,还没定亲呢,这些话我可说不得!” “非要定亲了才能听吗?”望着刘氏又跑去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容枝意侧头和容姝嘀咕了一句。容姝不知是听懂了什么,涨的满脸通红直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 她安心享受宅院生活时,外头却不安生。徐元溪那件事造就了轩然大波,表面上人模人样颇受百姓喜爱的钱明远竟是个衣冠禽兽,将他关入大牢绳之以法后,宋嘉夕后来带着徐元溪来过容府,徐元溪说想开个不用束修的女子学堂,不论贵贱,要让穷人家的女孩儿也可以读书,正巧寸光阴后头有几排屋子暂且是空置的,宋嘉夕便来和容枝意打个商量说,不如把这屋子给徐元溪。容枝意满口同意了,还问她:“你这长安第一才女也可以去做夫子呐,有你这个名号在,元溪这女子学堂定然爆满!” 她还想到,之前她在水灾时遇到的那个女孩秋儿,她可是答应了人家要去看她的,等元溪把事情处理好了,她就要去找秋儿爹娘问问,叫她也去读书。 倒是还发生了一件事,被关去老宅闭门思过的容博仁娶妻了,据容姝说是朱氏娘家的姑娘,从前幼时便说起过的婚事,如今时候到了就给办了。因姑娘在洛阳,亲迎也是在洛阳老宅办的,整个容府都去了,只容枝意气还没消不想去,跑到宫里躲了几日才躲过。后来她问容姝大嫂嫂如何,容姝皱着眉:“嗯…额…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是何意?样貌如何,性子如何,给你感受如何…” 她再次皱眉,绞尽脑汁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个嫂嫂:“嗯…平平无奇,普普通通。哎呀,等过年大哥哥回来你就能见到了!既然这么好奇为何自己不去?” “我这不是,病了嘛,你都不知道,你们一走,我一连病了好几日!”她随口胡诌道。 后来她再一次被请出门,是唐可儿的婢女说她家娘子这几日心情不大好,饭都吃不下,夫人便让她来请县主去开导开导。容枝意这几日忙着给妹妹们传授毕生所学,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那婢女支支吾吾几句,说是坊间传言,太子殿下要娶张家娘子。 “啊????”她这闭门不见客不过半月,怎么外头就闹翻天了?? 作为经常登顶坊间传言中心人物的容枝意,秉承着“传言不可信,还得问本人”的原则,在大脑高速运转后做出决定:“不去郡公府了,进宫。” 她在这路上听了一路的闲言碎语,左右邻里都在说张娘子要嫁给太子这件事,还说张娘子出生高贵,更是寿昌大长公主的心头肉,连嫁妆多少都在议论了。 往日她每日来东宫都是安安静静的,今日却不一样了,问了殿下在哪后,领路的内侍就跟她说:“表姑娘来了正好,公主今日已经同殿下吵了整整一日了,奴才们怎么劝都劝不动,您快去看看吧。” 果不其然,甫一进大门,就听见:“我跟你说的你听进去了没有?就知道在这整日整日的读书处理政务,自己的婚姻大事一点都不上心,我看唐姐姐就算嫁了你也没好日子过…” 赵谰,真公主,就是敢啊,什么话都往外说。 走进里头一看,赵谚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看奏折,赵谰插着腰站在对面急得直跺脚。她放慢脚步,小心翼翼上前打了个招呼。 赵谚这才抬起头:“意儿来了?来人,传膳。” 确实是到饭点了,可这话又不知怎么戳到赵谰痛处了:“你还有心情吃饭?” “谰儿,”容枝意提醒道,“娘娘看到你这样子又该说你了。” “管她呢!表姐你不知道!”赵谰叽里呱啦跟她讲了一大堆,都在说赵谚不紧不慢,自己媳妇都要被骗走了还在那忙别的,唐姐姐听到这个谣传一定伤心死了。 “是谣传?”容枝意一下抓住了整个谈话的关键。 “当然了。阿兄从未说过要娶张娘子,不知是从哪里开始传起来,若再传下去,坏了张娘子名声,寿昌姑奶奶定要进宫来质问爷娘,到时候不娶也得娶了!” 那就奇怪了,怎么会有凭空而来的谣言呢,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难怪把赵谰急成这样。 赵谚终于合上奏折站了起来:“意儿,一块儿用膳吧,阿兄一会儿想请你帮个忙。” 容枝意点点头,也不问帮什么。她想了想啊,这太子和张娘子吧,其实也是挺合适的,张娘子远比可儿更适合做太子妃,可是表哥喜欢的是可儿啊,张娘子喜欢的是江湖少年郎啊! 不对,她似乎漏了一个人,还有三表哥,他喜欢张娘子啊,这事儿可没几个人知道。若最后自己喜欢的人成了自己嫂嫂,那岂不是要疯? 等等!好像找到这件事情的关键了!她急忙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赵谚。赵谚恍然大悟:“意儿,你不来刑部帮我查案真是可惜了。” 他一直在想,自己选妃以来,经常会有传言说要娶这个要娶那个,很正常,可是这次传的如此之广,全长安人民都知晓了,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况且张娘子出生不差,又有寿昌大长公主这层关系,也算得上是皇族后裔,不至于想当太子妃还要使出这种手段,直接来与陛下商量都比这个自毁清白的法子好。但若不是他们家族传出来的,又会是何人?为什么偏偏选了张娘子呢? 思来想去,还是容枝意这一番想法最为站得住脚。怎样能让一对好兄弟决裂,答案很简单,女人。若是他真娶了张娘子为太子妃,那赵谦也许不会怎样,但一定会跟他愈行愈远,造成无法补救和挽回的兄弟矛盾。谣言往往都能杀人于无形之间,鹬蚌相争,自有渔翁得利,皇权争斗,来的比他想象的还早。 “真是惭愧,我竟全然不知有此事。”赵谚显然有些情绪不佳,反思自己还是对赵谦的关心不够,如此重要的事赵谦也没有来告诉他。但很快又转换了情绪,当下就给容枝意夹了个大鸡腿:“妹妹多吃点。” 赵谰冷哼一声,把另一个鸡腿也夹给容枝意了:“吃完赶紧给我去郡公府!” 果不其然,容枝意那白瓷碗刚见底,就被赵谰从椅子上拎起来了,和赵谚一块儿,连推带丢的被撵出了宫门。 两人大眼瞪小眼,赵谚不好意思挠挠头:“不瞒妹妹,其实我早就闯过郡公府了。” “然后呢,她怎么说?” “她…没让我进去,说要我去解决了雨薇的事,还她清白再来见她。”谁信他堂堂一国太子,在一个小娘子的院门外站了一晚上。 容枝意没忍住笑出声,请赵谚上了她的马车:“所以表哥才找我帮忙?请我出山可不是一句话就能完事儿的,不得给点好处?”她也是知道他此刻看起来不大好受,开个玩笑,赵谚待她这么好,就算是倾家荡产这个忙也要帮得。 “你不都吃了我两个鸡腿了吗?”赵谚撩袍坐下。 “啊?”虽然她是开玩笑,但两个鸡腿就想收买她了? 赵谚看她反应笑出声来,总算心情好了些:“说笑的,妹妹想要什么?不如等明年阿爷给你赐婚,我把压箱底的和田玉拿出来给你打套头面?” 和田玉?!表哥这也太大手笔了,容枝意忙摇头,那可是他最宝贵的东西,给了她,以后见到她都要想起自己的宝贝玉石被拿去打首饰的伤心往事,然后对她心生厌烦可怎么办! “别别别,我要这么多首饰也没用,不如,”容枝意灵机一动,“表哥许我个恩典吧,以后我们都做了父母生了孩子,就让我的孩子,也去给您的小世子或者小郡主做伴读,成吗?” 她每每走进东宫或弘文馆,都会怀念从前的时光。如今长大了,更觉那段时日的珍贵,能在普天之下最好的书房接受最为优良的教育,这是能影响人的一生的事,她长到现在,见识了这么多的人,越发懂得了当初娘娘为什么坚持要她进宫做伴读。通俗些说,这自小读了书,见惯了好东西,哪还能那么容易被骗呢? 赵谚显然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勾唇一笑:“这是当然,到时,我一定也和阿爷一样,把毕生所学通通传授给他们,再跟他们讲讲咱们小时候的故事。” 谈话间,很快就到了汉阳郡公府。容枝意是被邀来的,能进,可赵谚怎么进呢?后者显然毫不在意:“她同意之后你吹声哨,我翻墙,若不同意,便罢了,我再想法子。” 容枝意嘴角一抽,又是翻墙,这对堂兄弟在这方面倒是挺像的。 “县主,您总算来了,我家娘子她,她闹绝食呢!”一进门,领路的小丫头就在跟她汇报情况了:“又哭又闹,还和国公爷和夫人大吵一架,说要去上吊自杀,这,宋娘子来了也劝不好,眼下还在里头呢…” 都到绝食这种程度了?干啥也不能跟吃饭过不去啊。 “交给我吧。”吃了两个鸡腿的容枝意自信满满。 第39章 好事成双喜事到 果不其然,没进院门呢,就听到里头哭天喊地骂爹骂娘的。容枝意叹口气,要是表哥真给她和田玉,她一定立马收下,按照她认识唐可儿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哭到这种程度,是已经要死要活切腹自尽了。 “去给我煮碗茶来,”怕到时讲的口干舌燥提前吩咐好丫鬟,容枝意提裙掀帘进去了,“我来看看,是谁哭成个泪人儿…了。” “你们俩做什么呢?”哪有什么泪人?分明两人坐在这看话本呢! 唐可儿散着头发,顶着个哭红了的大肿眼抬起头:“葡萄,你来了?” “怎么哭成这样?” “太虐了,太虐了,这话本太虐了。”唐可儿捧起矮桌前摊着的话本,“为什么有情人不能在一起,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拆散他们,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容枝意讶然:“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表哥才哭成这样。” “不要跟我提他!”唐可儿从羊绒毯上腾空而起。 丫鬟上完茶之后退下了,容枝意管自己坐下,先喝了一口润润嘴,然后直接道明来意:“我刚从宫里出来。” 唐可儿一屁股坐下,嘴角又往下耷拉了:“怎么了?下旨了?要娶了?我不做小。” 容枝意略显无语,她真是想撬开唐可儿这脑子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表哥从未要娶张娘子,何来大小,你在他心里就是最大的。” 唐可儿啊了一声:“他不娶雨薇了?那雨薇怎么办?难道故事情节不是他向圣人娘娘提了我,圣人说我德不配位定下了雨薇,他宁死不从逼得他们同意将我纳进府中做侧妃然后宠我一生?不会是雨薇做小吧?那也不成!不成!” 容枝意觉得这一杯茶不太够了,一块和田玉好像也不太够了,她现在气得想回去跟表哥说,算了,太子妃不能是个傻子,还是雨薇吧,实在不行别娶了! “第一,因为你一直没答应,表哥还没向姨父姨母提起过。第二,他没想过要娶雨薇,一直想的都是你。第三,这是流言,都是空穴来风,他已经派人去查了。第四,他来见你你竟然还有胆子把他关在门外让他等了一整夜!那可是我表哥,你不给他面子也得给我点面子吧!”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串,忙灌了口茶,而后剩下另外两人发愣。 “你就是话本子看太多了!” “只是…流言?那为什么是雨薇…” 第一才女宋嘉夕顿悟,忙看向容枝意,容枝意朝她点点头,就看到她嘴里念叨:“也对,百年来,皇子成年娶妻,就是拉开皇位之争的大幕。” 容枝意叹口气:“所以表哥其实也很无奈,可儿真的错怪他了。” “可事已至此,要是他娶了我,那雨薇怎么办?”唐可儿还是不明白,怎么一下子这两人就从话本子聊到皇位之争了。 宋嘉夕跟她解释,她才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因为几句谣言让他在门外等了一整夜。容枝意没告诉她现在表哥还在外头等呢,她自己也攒了些话想跟她说:“可儿,成为太子妃不是儿戏,不像别的婚姻,只要门当户对你情我愿,你真的要考量清楚了。如果不愿意,就早些拒绝了吧。” 她自幼和太子一起长大,深深的明白他的苦楚和无奈。外间传言都说他是神童,可是谁又知道他付出了多少个日夜的努力?他自小就没有什么童年,三岁开始读书写字,九岁就被封为太子世子,跟着先皇开始学习政务,十六岁圣人一登基就封他为太子,他所承受的压力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 “表哥从来不撒谎的,你若是真做了太子妃,那就一定会是那个唯一能与他携手陪他走完这辈子的人。”容枝意怅然,“他真的是这天底下最好最正直的人了,第一回喜欢上一个小娘子,也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若你也对她有意,我希望你能尊重他。” “你可知,为何谰儿比起他,有时与召王殿下更亲近?因为他考虑到三表哥失去了亲生母亲,怕他孤单,怕他觉得自己融入不进他们,才会纵容谰儿天天跟三表哥闹腾,还要他作为哥哥多管束妹妹。对我和赵珩也是一样,从小到大,我但凡受一丁点委屈,他都会出面,无论是替我出头还是安慰我,这一点在我失去父母后更甚。会按照我的喜好给我挑书,除了自己的读书心得,还会在一些难懂的语句旁给我解释前因后果,会因为怕我受伤,急得在雨中没有形象的大跑,也会怕我着凉,把唯一能保暖的大氅给我…就算不是我们这些亲人,是从未见过的百姓,他也有过之无不及,雨灾那晚上,他身为太子,亲自救人弄得满身淤泥,身上被树枝划了血痕也毫不在意,还会给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安排好身后事,再给孩子最好的安排,直到现在也常去看望,所有所有别人不记得的细枝末节,这些无人称道的小事,我都记得,我都知道,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 “这事他也去查了,是从街头传起来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有嘴就能传,实在是难查。” 不知后来又说了多少,总归是情绪到了,容枝意忆起小时候的点点滴滴,竟没忍住眼泪直流:“今日他拜托我,想让我帮他引见一下,”她没想到最后哭成泪人的竟然是自己,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你愿意见他吗?” 这才抬头,看见唐可儿也哭得不行,顶着两个核桃大小的肿泡眼在那疯狂点头。容枝意也点点头,可这悲伤来了挡也挡不住,越想越好哭,走到外头时一下子口哨都没吹出来,还是请的宋嘉夕帮的忙。 “表哥你快去吧。”容枝意见他从墙上探出头,自顾自抹泪。如果是赵珩在,一定会没大没小接一句:你表哥还没死呢。 “这是怎么了?”赵谚显然是被这个阵仗吓懵了,看了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容枝意,又看看眼角挂泪看他的眼神还格外同情怜悯的宋嘉夕。 赵谚一头雾水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被她一掌推进屋里。 悲伤了两炷香的时日,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了。似乎是说通了,容枝意亲耳听到赵谚说了句那我进宫去跟爷娘求指婚,胸腔里那股泪意愈加汹涌。 当然,指婚前得先经过岳家的同意,赵谚去找汉阳郡公谈事的时候,容枝意才知道原来唐可儿跟爹娘大吵一架,是因为她爹说她没本事,要把她送去老家随便嫁个远房表哥表弟,把唐可儿吓坏了,要知道,她那几个表兄相貌丑陋,都是连赵谚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的。 “他们自幼都这么吓我,我一个不听话就说要把我嫁给那几个表兄,你们都不知道表兄相貌有多丑,三头六臂,牛头蛇尾!张嘴就能把我吃的一根骨头都不剩!” 这世上哪有那样的人啊:“这不是表兄,是怪物吧?” “是真的,我都见过画像了!” “你娘给你看的怕是山海经吧?” 宋嘉夕撇撇嘴:“元溪的女子学堂开了你赶紧第一个报名去,趁进宫还有个一年半载你去临时抱抱佛脚,我可不想我朝未来出你这么个皇后。” 容枝意也双手双脚赞成:“凭你现在这个头脑,表哥不被你气死我都要被气死去求娘娘把你打入冷宫了。” “你们…未免太过分了!”可说的又是事实,唐可儿只好为自己辩驳几句,“那我小时候,爹娘又不管,祖母请的夫子除了教识字,别的都没教。哪像你们?一个是公主伴读一个爹娘亲自教养。” 这倒也是,她自小就没什么人管教,一个爹忙朝堂之事各方站队,一个娘净喜欢看话本子听戏,能养大都是不容易了:“哎,行了行了,反正往后你就在这府里好好待着,等赐婚的圣旨,顺利的话,宫里就要来嬷嬷教你规矩了。” 说起这件事她就头大,容枝意没少跟她说起过小时候和赵谰一起手心挨戒尺的事儿,嫁人就嫁人,怎么还要学规矩的呢!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罢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就是我的宿命吧。” “我前面也都是开玩笑的,你也别这么悲观,圣人娘娘都是好相与的,还有淑妃娘娘也好说话,就那个姚妃,你见了她,绕道走就是了,实在撞见了就打个招呼说公主在寻你,抓紧时机溜走。” 唐可儿点点头:“我都记下了,那要是碰到…叫什么来着,就是二皇子的生母,她怎么样呢?” 二皇子的生母,容枝意一时半会都没想起来这是谁:“好像是什么修仪,婉修仪?她不太出来,我除了宫宴基本都见不到她,你若见了,就好好打个招呼,想必她不会为难你的。” “我觉得,她肯定是个好人,”唐可儿跟她们说起上回在大街上遇到的事,“我那回偶遇了二殿下,看到他帮一个和娘走丢的小男孩,给她买了吃的,还帮她亲自找到了她娘。所以我觉得,能教出二殿下这么善良的人,修仪娘娘一定也是个好人。” ** 赵谚谈完事出来,汉阳郡公也毕恭毕敬站在一旁,容枝意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如今也是多年未见,大概每个男子到了这个年纪都离不开发福,哪怕是当年万人吹捧的战场雄鹰。 不过他眼下正和夫人站在一块,一脸愧疚知错的样子看向唐可儿。 赵谚拱手和两位长辈告了别,问容枝意是回府还是进宫,容枝意不好意思说:“许久未见姨母了,颇有些想念,意儿今日能去宫里住一夜吗?” 赵谚笑着点头:“阿娘巴不得你夜夜歇在宫里呢。” 容枝意又问他和汉阳郡公商量的如何,赵谚也没有瞒着她:“今晚就准备去向爷娘求赐婚。” 虽不是她自己的婚事,但容枝意听了这话后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她也笑着点头,想起小时候姨父在楚王府那棵桃花树下给他们讲故事,讲起自己和姨母的相遇,还说你们长大了也会遇到要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眼眶里泪花打转:“真好呀表哥,我为你们开心,你们一定一定会很幸福的。” “快擦擦泪,哭得眼睛都肿了,”他掏出帕子递给容枝意,“昀升走的那晚来找过我,说要是他回来看到你少了一根头发丝,就把我整个东宫的玉石全砸了。你若是还想要我那块和田玉,就别哭了,我最怕他来找我算账了。” 容枝意破涕为笑:“他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正巧路过寸光阴,容枝意掀了帘子就听有人在说:“你怎么还看这种书!” “这书如何了,这可是太子殿下在南川县主的书会里推荐的。” “太子殿下,呵,满长安都在传他要娶张家娘子,都两日了,他却没有半点回应,任由谣言肆散,如此背信弃义之人,推的书有什么看头!要我说,倒不如二殿下与三殿下的…” 容枝意忙放下帘子,谣言愈来愈凶了,满脸愠怒地看向赵谚:“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赵谚刚要说话,一旁有人来报:“殿下,寿昌大长公主进宫了。” “什么时候的事?” 寿昌大长公主是张雨薇的祖母,陛下的姑姑,虽不是亲的,但她嫁的是陛下当年的夫子,如今在皇家也是颇有威望。容枝意觉得,她这回一定是为了雨薇的事情来讨要说法的。据今日宋嘉夕跟她说的,这长安人民已经清闲到连雨薇将来生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找哪个师父教读书都替太子想好了。 “已经有一会儿了。” 赵谚和容枝意对视,心觉不妙,顾不上那些流言了,赶忙命车夫快些赶路。 岁月从不败美人,寿昌大长公主已经六十多岁了,但仍然看得出她当年一定很有风采。陛下和娘娘陪伴在侧,喊了声皇姑,说阿谚来了,不料这位公主丝毫没有好脸色他好脸色,冷哼一声:“你倒是还把我当你皇姑!” 容枝意被吓了一大跳,圣人倒是不紧不慢,许是习惯了,因为据说这位公主殿下向来严厉,对谁都没一句好话。 等到大长公主在上首坐下,圣人娘娘陪伴在侧,她才看向陛下再次开口:“皇帝,我也不与你寒暄了,这几日外头昏天黑地疯传,太子与我孙女雨薇的婚事,你可知晓?” “侄儿略知一二。” “好,那便说说,该怎么办吧。”大长公主直接把难题甩给了陛下,容枝意和赵谰对视一眼,只觉得这种场面,她们俩实在不适合留在这里。 皇帝答的谨慎:“皇姑有所不知,传闻之事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阿谚已将散播之人抓了起来,就在京兆府大牢。如今尚且不知他们散播谣言究竟意欲何为。侄儿也不好为阿谚与雨薇赐婚呐。不如,让皇后再相看一番,为雨薇另赐一门好婚事?到时,谣言必然随风消散了。” “不可,你若这时赐婚,关于太子的谣言自然就散了,那关于雨薇的呢?自古以来女子便低人一等,凡是放在女子身上,总能被揪住错处,你信不信,明日定然有人要说是我孙女想高攀太子,故意放出流言,自毁清白,说她这是司马昭之心,到这时,你再如何为她另寻亲事都是于事无补。” “那…”皇帝也有些难做,“那皇姑觉得,侄儿该如何做呢?” 赵谚给赵谦使个眼色,满脸都是“何不趁此机会求指婚?”。可赵谦面色犹豫,依旧不为所动。默了半晌,他轻声答了句:“我没问过呢…” 容枝意想着也是,她不办宴席,他们俩根本见都见不到!张娘子跟可儿不一样,没那么好诓骗,要是赵谦也学赵谚赵珩去爬墙,指不定被她一榔头敲晕过去。而且没记错的话,雨薇好像还比赵谦大了两岁多,这她能同意吗? 寿昌大长公主不说话,默默看了一眼赵谚,容枝意心想不会吧,不会要逼表哥娶雨薇吧。这圣旨都拟一半了还没成,可儿真的会上吊的! “原本我是不想让我这姑娘嫁进宫里来的,可如今谣言四起,她名声已遭恶意毁坏,毕竟传过与太子的绯闻,往后说亲都要难些。皇帝,我也不想你难做,但我这清清白白的孙女,受不了这样的委屈,索性今日就赐婚吧。” 赵谚急忙跪地:“父皇,您曾允诺儿臣,自行抉择婚事,您不可…” “太子。”皇帝打断他,“不可如此无礼。” 若他亲口说不想娶张娘子,世人定会觉得太子薄情寡义,他不想让赵谚的人生留下这样的污点,就算是要逼迫他娶一个不喜之人。 容枝意听了这话,心中拔凉拔凉的。 谁知就在这时,赵谰和赵谦对视一眼,为了两位哥哥的幸福,她立马做了决断踢出临门一脚,把自己三哥哥推上了烽烟缭绕的战场。 赵谦险些摔了个头着地。皇后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阿谦,怎么了?” 都被逼成这样了,赵谦还能怎么办?本想问过张娘子同意再求得赐婚,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皇姑奶奶,父皇母后,孩儿···有个蠢法子。” 他深吸了口气,默然看了眼众人,目光落至容枝意:“妹妹,你说得对。” 未等容枝意有所反应,他也撩袍跪拜:“孩儿曾在宫宴、马球赛等场合中见过张娘子几回,机缘巧合与她说过几句话,她品貌出众,温柔敦厚,早已令孩儿倾心。” 他抬头看向寿昌大长公主:“皇姑奶奶,若无流言一事,孩儿也有求娶张娘子之意,只待向她表明心意得她允许。可事出突然,但求今日能借此良机,向您求娶雨薇嫁孩儿为妻。” 在场除了三个知道这事儿的小辈,其余人都震惊了。 容枝意和赵谰缩在赵谚身后,眼神偷瞄向寿昌大长公主,她依旧平和地坐在那,面上神情远没有圣人和娘娘那般惊讶。她这才知道方才赵谦那话是何意,想来就是她曾在常恩寺与他说过的,要他尽管照自己喜好活着。 屋中无一人说话,安静到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容枝意连呼吸都放慢了,跪在中间的赵谦更是,从未想过求门亲事竟会如此紧张,这深秋初冬的日子,后背的衣裳都快被汗水浸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寿昌大长公主默默端起桌边的茶饮了一口,而后轻轻道了句:“也不算蠢法子。” 众人同时松了一口,那便是定了。寿昌大长公主很快就离开了,娘娘已经在一旁忙碌,又是叫人传膳,又是交代明日去宣读圣旨的内侍。皇帝看着瘫坐在大殿中央深呼吸的赵谦:“好小子!有朕当年求娶你母后的风采。” 容枝意也端了茶盏偷偷走了过去:“三表哥真厉害,意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茶可不行,今日是个好日子,怎能没有酒呢?来人,去拿酒来!”他是真的很开心,随后又看向赵谚赵谦,“今夜,你们俩跟阿爷一块儿喝个通宵,好好给阿爷讲讲。” 容枝意在一旁看着,见皇后忙完了坐下,带着撒娇的口吻跑上前:“姨母,意儿今晚想跟您一起睡。” 皇后也回抱住她,任由她跟个没骨头的肉虫似的趴在她怀里。圣人见了,探了个脑袋过来:“意儿要和你姨母睡,那姨父睡哪里?” “我也要和阿娘睡,阿爷当然是睡地板去啦。”坐在一旁的赵谰也往她娘怀里一蹭,和容枝意一块儿傻笑着。 圣人也不生气,满不在乎嘁了一声:“你们娘子睡娘子的,我和我儿子去睡!阿谚阿谦,今晚跟阿爷一块儿睡,正好聊个畅快!” 赵谚和赵谦都面色略带尴尬,赵谰借机从皇后怀里钻出来:“阿兄都要娶妻了,哪里还有跟阿爷睡的道理?” “你阿兄···娶妻?”圣人又惊又喜,皇后也有些坐不住了:“怪道你方才跪了下来,我还奇怪你今日怎的如此不知礼数。原是定了?哪家小娘子啊?” 容枝意从皇后怀里爬了起来,看赵谚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央后撩袍跪下:“今日阿谦与父亲母亲求了指婚,孩儿也斗胆凑个热闹。前些日您二人为孩儿婚事操劳,最终选了几位样样皆出色的小娘子。后来阿爷允诺,说最后的决定在孩儿。如今,孩儿已有答案了。” 容枝意看着这一幕,心中久久不能平息。皇帝与皇后相视一眼站起身,也是一样眼中含泪,颇有感触,静静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孩儿心悦汉阳郡公嫡长女已久,想请阿爷阿娘,为孩儿赐婚。” “好…好…好孩子。”皇后早已激动的说不出话。 皇帝也有些哽咽,用最后仅存的理智问道:“你可有问过人家?小娘子同意了吗?” “方才已经征得她同意了。”赵谚坦然道。 容枝意这个见证人也得找点存在感:“姨父,是意儿陪表哥去见的可儿,她已经同意了。” “那便好,那便好。”皇帝点点头,颇有些语无伦次看向皇后“这是天大的喜事啊,沁兰,咱们孩子长大了,要娶妻了!快,快让人去拟旨,这宫里头,也该热闹热闹了。” 虽然急了些,但容枝意想着也好,外头流言正盛,明日圣旨一出,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她还有些感慨,一日之内,竟定下了两位皇子的婚事,她还功劳不小。 双喜临门,皇帝今日喝高兴了,赵谰也不忘上前去提醒皇帝:“阿爷,您可别贪杯,上回太医都说了您不宜多饮酒。阿兄,三哥哥,你们看好他。” 皇帝慈爱摸摸她头:“阿爷都听你的,少喝几口就是了。” “只准喝一壶!” “好。”他应道,随后又看着赵谰有感而发:“我们谰儿这么漂亮,往后得许给谁去啊…” 赵谰抱住他:“不嫁不嫁,都说好几回了,要陪爷娘一辈子。” 容枝意静静看着这一幕,忽然一双手牵住了她,是皇后:“想爷娘了吧?” 她点点头,泪水又不自控地直往下流。 “陪爷娘一辈子”。她也不知道,这样的话自己说过多少次。 皇后把她拥入怀中,容枝意想,但还好,这世上还有人爱她,还有人愿意抱住她。 幸福围绕着皇城里这座并不起眼的大殿,直到窗外迷雾笼罩新月,那孤寂的人影才缓缓离去。 第40章 要求娶南川县主 赵珩近日明里暗里都能感觉到自己被人尾随,因此在张家拿到证据后并未立刻去金尤当铺,而是带着人在益州街头盘旋了好几日,当晚去爬沙刺史书房时,还听他与幕僚说起:“这郢王世子看来是真查不出东西了,上回去了趟张府一无所获,这几日在街头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转悠,恐怕过不了几日,他那皇帝伯伯见查不出什么,也该下旨喊他回去了。” 幕僚劝他不要掉以轻心,沙刺史冷哼:“没见过风浪的无知小儿罢了,就算是他阿爷亲自来,本刺史也不带怕的!” 赵珩心想,他巡街几日分明收获颇丰,哪就与他说得那般一无所获了。就说昨日,他正疑惑为何益州不少铺子的物价比长安还要高时,铺内便来了一群闹事的官兵,伸手管东家要孝敬,赵珩不明白“孝敬”是什么,和刘大东背着身听了一会儿才知是来要钱的,美名其曰快要入冬,来管各个铺子要“炭火费”。他和刘大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惊讶,他们在长安那么久,从未听过官吏们能向管辖坊内的铺子收“炭火费”的,简直是闻所未闻。 可再看周围,不论是顾客还是铺子里的伙计都习以为常,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等官吏们走后,赵珩暗示刘大东跟上,又借着付结账的空档,悄声问掌柜的:“今年收了多少?” 掌柜给他使了个眼色,伸出了五个手指。赵珩愕然:“五十两?”这条街起码有十几家铺子,一家收个五十两,那便是五百两,这些银两去了哪儿…赵珩不敢深想。 “可不是吗,比去年多了一半!”掌柜的看上去也颇为不满,“再这样下去,我这铺子也别开了,赚得全给他们送去了,回老家耕地去算了。” 后头排队结账的路人也凑了上来:“我看啊,不如再添些银两,去买个官做,还开什么铺子!去做收钱的官老爷,那是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真是骇人听闻,便是在权贵的中心长安,要做官也不是光有钱和权就能办到的,要么自己考,要么等门荫。卖官鬻爵,招权纳贵,益州官场真是比想象中还鱼龙混杂。 “这哪是说说就能成的?又不是几十两几百两,起码添个上千两!”掌柜的收了赵珩钱,又道,“还是安心做生意吧,能混一日是一日。” 见他们闭了嘴,赵珩又故意问:“没准哪日长安来人,将那群豺狼全收了,咱们日子就能好过了。” “这话哪是能说的!客官,咱们做些小生意,您别害死了我们才是!”掌柜的低声叱骂他,“你瞧那张大人,不就是长安来的,被那些人玩得团团转,死得那叫一个凄惨哟!” 莫非掌柜的知道些什么?这家秋竹轩离案发之地不远,要是真被他看到点什么也不奇怪。正想问呢,身后的路人也悄声问:“不是说是意外么?” “诶,傻子才信是意外呢!张宁自来了咱们这,那帮人何时给过他好脸色?”后头人话匣子移开,丝毫没有停下的意味,赵珩此刻已付完钱站在屋外了,装模作样看似在等刘大东,实则注意力全在后头。 “我那贱内的表弟在流芳酒楼做事,那帮人隔三差五都在那,但凡是张大人在,那是合起伙来羞辱他一个,轮番灌酒都是小场面,更可怕的还多着呢。” “这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赶紧说呀。” 那人笑了,让他们凑近些:“听说,张大人一旦喝醉,便轮流拿尿滋醒他,醒不来,便将他头浸到酒桶里去,有一回险些就咽气了,酒楼掌柜的看不下去,怕闹出人命往后生意难做,偷摸着请了大夫,后来还被那姓鲁的臭骂了一遭,赔了好些银钱才将此事揭过!” “竟有这样的事?!真是天杀的,活生生一条命啊,由着他们糟蹋!”围观人皆震惊不已,“张大人可是长安来的,他们竟有这样的胆子。” “那你便不知道了,他们在上头,有人!不然怎么敢啊?” “谁啊谁啊?” “那我可不好瞎说,总归你自个想想,当朝权贵,哪位是从咱们这发的家?” 赵珩一愣,武安侯就是从益州发家的。 正说到兴头上,外头恰好有官兵路过,眼睛那叫一个尖,拔剑便指着他们:“诶诶诶,你们聚在一块儿说什么呢,散开散开!” 那几人浑身一抖,反应快的立马赔笑:“官爷,我们再说这块玉的种水呢!您老要不也来瞧瞧!” “呵!少来这套,仔细下回别被我抓到,否则我就告你们一个聚众闹事!”官吏冷笑,回头时,方才倚在铺门边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刘大东跟了那帮官吏一路,愤恨不已:“大人您没瞧见!这帮人简直跟强盗没什么分别!天气热了要收冰费,天气冷了要收炭火费,逢年过节要收节礼,过生辰、升职、调动都要收礼,东家赚点钱全给他们收去了,怪道这益州的米面都要比长安贵一倍!” 赵珩叹了口气,这益州贫富差距悬殊,富人有使不完的银子,穷人拼了命也赚不了几斗米,问题是出在这了。 “大东,让你派人去武安侯的老家,可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倒没什么特别的,只说他家以前是在村里穷出名的,他有个妹妹,比他小了十几岁,从小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有一回偷钱被抓到,被人一顿毒打,村里赤脚大夫去看了都说救不回来了,后来没过几日便举家搬走了,也不知那妹妹是死是活。” “看不出来啊,姚妃小时候这么皮?” “是啊,我让人打听了好几家,说辞都大同小异,想来这里头应当没什么问题。”刘大东垂头丧气,似是在担忧能否在未来一个月内启程回长安。忽见他家主子浓眉微挑,嘴角挂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每逢这样的表情出现…他忽然为益州署那几个老油条捏了把汗,好日子到头啦! 果不其然,甫一回到益州署,赵珩便将目光放到了沙刺史送来的两个侍女身上,他笑眼盈盈望着她们:“二位姐姐,这些日子你们费心了。” 他那张脸是老少通吃,还一口一个姐姐,下一瞬刘大东便在两个侍女脸上看到了春心萌动的神色:“奴婢们侍候大人本是分内之事,何来费心一说。” 赵珩架着腿,斜斜靠在圈椅上,挥手一扬:“大东,还不快把我今日上街买的首饰分给二位姐姐,感谢她们这段时日的照顾。” 刘大东愣了愣,咬牙切齿看向赵珩,这可要好几两银子呢! 后者递给他一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眼色。刘大东只好将东西默默递上,两个侍女可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簪子,纷纷乐开了花:“谢过大人!” “我这也差不多要走了,送你们一份礼,给二位姐姐留个念想。”他摆摆手,笑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行了,我也该收拾收拾,姐姐们先下去吧。” “啊?大人这么快便要走了?”侍女们面露不舍,“奴婢们可舍不得您啊。” “是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也该回去了。”他忽的站起身,朝二人逼近,“姐姐们若是我舍不得我,不妨——跟我回长安。” 刘大东暗暗咬牙,世子这招美男计是把自己都赔上了,回去后他必要将此事讲给弟兄们听!不对不对,该讲给未来世子妃! 侍女们嘴角就没下来过,跟了这位那必然比跟沙刺史那头猪有前程多了,露出副欲拒还迎的羞赧模样,赵珩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暗骂自己不如直接将刀架人脖子上得了,何苦整这出。 “姐姐们不愿意么?” 姐姐们怎会不愿?第二日,赵珩便去与沙刺史提出自己要走,后者脸上的神情可谓是风云变幻,又是高兴又是嘲讽又是惋惜又是舍不得,握着赵珩的手默默抹泪:“还想着袁少卿能留在这过了年再走呢…也罢,少卿公务繁忙,沙某也不久留了,现下便去安排,今夜流芳酒楼,让署内众人给少卿送个行。” 却见赵珩面露难色:“袁某还有一不情之请。” “刺史送我的那两个婢子…” 沙刺史顿悟,笑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少卿喜欢直说便是!沙某与少卿一见如故,两个婢子而已,送您了便是!” “刺史果真是个爽快人!”屋内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一派和谐氛围。 晚间从流芳酒楼回来,他便又去翻了沙刺史家的高墙,这回找了一圈,姓沙的没在书房,只好又翻去他那卧房,屋里一阵怪声,他下意识掀了瓦片去看,好家伙!要不是他定力好,险些脚一滑从屋顶上摔下去! 他昨日让那侍女去朝沙刺史哭诉说不愿意走,套他些话,谁知这侍女这么拼,竟直接以色侍人了,这这这…这就是一幅会动的春宫图啊! 分明快要入冬了,赵珩却热得有些喘不上气,汗水从额头滑到下颚,眼睛虽不敢看,耳朵却始终留意着屋里的动静。 显然,两人也不是第一回办这事了。 末了,二人汗如雨下,躺在木榻上说些闲言碎语,沙刺史搂着那侍女淫笑:“那少卿大人,可有我这般英武。” “刺史这话说得,”侍女抱着那坨肉笑得花枝乱颤,“若那少卿有您这般厉害,奴婢此刻哪还用得着来求您留下奴婢呀。他光长了张为祸人间的脸,论旁的,不及刺史半分!” 赵珩胃里一阵翻腾,眼神狠戾,恨不得直接一刀子飞下去送这对男女上西天。 沙刺史笑声震天响:“可你来求我也没用,我都答应了那袁少卿了,你不知他真实身份,他可是皇室宗亲,圣人的亲侄儿啊,纵使处处不及我,有这层身份在,等他日后袭爵,没准你还能捞个侧妃做做!” “管他是什么柿子石榴的,奴婢就是想跟着您!”这番忠心表得沙刺史都开始犹豫了,他是不是该把这姑娘留下?可他今日才答应人家,给出去的东西又收回来,多没面子啊! “要不…您换一人送他?”那侍女眼珠子一转溜,从榻上坐起,“我跟着他这些时日,鲁司马也常来向他献殷勤,怎的她不问鲁司马要,偏生问您呢!” “鲁光中?”沙刺史大骂,也从榻上坐起,“他那个孬种去找他做什么?你快将知道的通通告诉我,我一定留下你!” 侍女便将赵珩让他说得那些话一口气全说了个干净,说鲁司马这人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却一个劲地在说刺史的坏话,说这些年在他手底下难做,得知赵珩要走后,还送了不少礼,希望他回了长安能在圣人面前多多替他美言… 沙刺史当下便气得头顶冒烟。赵珩见得逞了,也没再多留,从沙府回到署内,刘大东已将东西理得差不多了,一见主子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吓了一跳:“大人,您这是跟人打起来了?” “一不小心看了些不该看的东西。”赵珩双眼迷离,复而问道,“准备的如何了?” “都准备好了,明日一早便能出发。” 天光一亮,益州署大门外的赵珩一行人便整装待发了。沙刺史委婉提出要换个婢子送与他时,赵珩脸色一下就变了:“刺史,这…昨日才说好,今日就变卦,可不是君子所为呀。” 沙刺史也面露难色:“少卿您有所不知,那婢子昨日知道要跟着您去,高兴地一夜没睡,今早起来染了风寒,实在上不得路了。”语毕又唤来一个侍女,“这姑娘乖得很,比前一个差不到哪去,就送给少卿当践行礼了。” 赵珩勉为其难收下,便与众人一一惜别。 他这一走,益州署内可越发不安生了。署内官员皆知,鲁司马一向为沙刺史马首是瞻,那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人身后拍马屁,怎么甩都甩不掉的。可就在袁少卿走后,一切都变了。 先是莫名其妙地将鲁司马骂了个猪狗不如,还当着众人面将他从大门口轰了出去,整条街的人可都来围观了,后是让人去鲁司马府中砸了个稀烂。大多数人不明所以,支持谁的都有,而鹬蚌相争,自有渔翁得利。 赵渔翁一身黑衣在夜色里穿行,身形如同鬼魅。面上乔装打扮了许久,不仅抹了一圈的黑泥,还沾上了比自己脸都大的胡子,就算是他爷娘此刻站在他面前,恐怕都认不出来。 他假意离去,实则在出了城门后便翻下了马车,趁着沙刺史与鲁司马斗得不可开交没人注意他时,亲自去了一趟金尤当铺,顺利拿到了张宁存在里头的东西。 出乎意料的是,除却一份沙刺史卖官谋利的铁证,其余东西都与鲁司马有关,他当下来不及细读,只知是他与人勾结时来往的信件,期间多次提到“解药”、“续命”赵珩不解,鲁司马看上去不像病了的样子,为何要多次与人密信讨要解药呢? 至于张宁是如何得到这些东西的,更无从得知了。 离开当铺后,赵珩又跑了几个在益州做生意的掌柜家里,威逼利诱下让他们说出了这些年来益州署众位是如何打压商户和农民的,那些人起先如何都不愿开口,生怕惹来杀身之祸,可后来赵珩言明:“我没空与你们浪费时日,只是如今刺史与司马闹得不可开交,不久后你们这些商户必然要被殃及,此刻说了,让我早早将证据呈给圣人,那你们便还有命活。”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商户们通是人精,谁也不想被殃及,看到他手里亮出的鱼符,便知道这是朝廷终于看不下去了。 此趟还算顺利,第二日天亮,他便已与刘大东等人汇合,纵马疾驰在益州城外的官道上。 ** 已近年关,容枝意也开始忙碌了起来。有燕谯皇子公主带着使臣来我朝觐见,赵谰非要拉着她排演什么歌舞。她原话是这样的:“那个燕谯,每回来都叫他们那几个公主郡主跟我比试跳舞比试抚琴,我每回都比得吃力,今年据说前头两位公主出降,来的也是四公主,我当然要一雪前耻了。你必须陪着我,给我想想比试些什么。” 容枝意点点头,总归不要她表演就好了,在府里琢磨了好几日,想起第一回见楚七娘跳过的《春雨慢》不错,就把她带进宫里去教赵谰了。赵谰看后也觉得合适,和楚七娘一块儿将舞重新编排了一番,改的不那么柔弱动人,加了些显现女子之苍劲有力的动作。又说还缺一个弹琴之人,隐约记得他们从前学过这首曲子,便喊了容枝意来弹。最终却被皇后否决了。 “此次燕谯来访,有想与大瑒联姻之意,意儿如此美貌与高超技艺,不可在燕谯人前透露半分,不然嫁去那蛮夷之地可就不好了。” 容枝意听了觉得娘娘未免太高看她了,明明赵谰比她容貌更甚,怎的还让她去表演跳舞。圣人笑着跟她解释:“区区战败国,还敢求娶我朝嫡公主?” 于是,自打容枝意把楚七娘引荐给赵谰后,就说身子不适在家闭门不出。很快,外头便传来了消息,说燕谯使臣带着大礼来了,圣人下旨由二殿下招待燕谯皇子,嘉平公主招待燕谯四公主,并且在欢迎宴席上表演了一曲《春雨慢》,被燕谯皇子夸道是神仙下凡。 两月的期限也快到了,赵珩生辰在十一月末,容枝意闲来无事,特意给他在长安最好的刀剑铺子打了把剑,上绘的图案更是她精心挑选后临摹的。 验货那日,掌柜的亲自将东西送到了容府,掀了两层盒子,一打开,容枝意便觉金光闪过,没忍住惊叹了一声,身旁的丫鬟小厮也紧随其后,这剑近乎四尺长、宽一指,通身用金描边汇着一只生龙活虎的三爪龙。她手握飘扬着红绫剑穗的剑柄小心翼翼地将剑抽出,锋利无比的剑刃上透着淡淡寒光。 她愣愣说了句:“给掌柜…奉茶。” 如此便是满意了,掌柜的松了口气坐下。 她单手一时还有些拿不太动:“剑柄雄金龙栩栩如生,龙爪直指剑锋。实乃好剑!照水,去拿银子。” 掌柜一脸骄傲,不紧不慢饮了口茶:“不过,此剑尚有一处还未完善。” “哦?是哪?我瞧着已是剑中极品了。” “便是这剑眼之处,寻常剑器都会在此处再做装饰,通常是刻些剑主人的名字或身份象征,县主之前没有吩咐,小人不敢擅自做主。” 容枝意摸着剑眼那处点点头:“刻什么都可以吗?” “字或图案都可。” 容枝意又派人给掌柜送上糕点,说要琢磨琢磨。掌柜的也不急,悠然自得,已经开始欣赏起府中景色。 直到容枝意拿来笔墨纸砚,在纸上随手画了两笔,将纸递给他一看,他才坐下一惊:“县主,您确定?”确定要在这么气势如虹的剑器上刻这种图案? 刁蛮县主一挥手:“你只管刻了便是,刻好了,再来拿你的赏钱。” 好容易日子挨到了明日燕谯要走,赵珩估摸着也快到长安了,她心情大好,正与容府阖家在饭厅里坐着用膳,刚让照水给她盛来了第二碗饭,娴如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还被门槛绊地摔倒在地,全家人都停下来盯着她看。 容枝意没见过娴如慌成这样的时候,忙问她怎么了。 娴如跪在地上大哭:“娘子,燕谯五皇子方才当着一众大臣和圣人娘娘的面,说要…” “说什么?” “说要求娶南川县主!” “啪”照水手中的饭碗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第41章 麻烦一茬接一茬 容枝意心急如焚,在前厅来回踱步,不可能啊,她这些日子安安分分都没出过府,什么燕谯五皇子分明见都没见过她,怎么会看上她啊?她实在想不通。 容大郎坐不下去了,站起身道:“实在不行,我进宫一趟,就算是皇帝,也没有逼迫大臣嫁女的道理!” “阿爷,您去了也没用,圣人是三妹妹亲姨父,对她自来疼爱,怎么会让三妹妹嫁去那种地方?想必眼下宫里也是乱成一片,您去了,就是给他平添烦恼。”容博仁制止道。 朱氏也在一旁劝道:“是啊郎主,您去了也没用,陛下疼爱意儿,眼下也还没明说叫意儿硬要嫁过去,咱们还是再等等消息吧。” 就在这时,照水快步跑进来禀报:“娘子!奉节郡王来了。” “快快有请。” 朱氏吓得一愣一愣:“不会是定…” “娘!你别瞎说!”容姝打断她。 见赵景帆行步匆匆,容枝意忙跑出去问他:“景帆哥哥,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燕谯五皇子殿前求娶,圣人推脱了一番,娘娘说你已经定了人家,那五皇子却说他早派人查明,你并未定亲,直言圣人和皇后殿前撒谎,搞得众人都下不来台。直到谰儿气不过,跟他骂了起来,对方使臣才来劝。圣人又趁机说,你确实与人相看过,连八字都合了,只差最后一步,他也不好逼臣子嫁女,要来问过你的意见和想法,只有等你同意了他才能点头,借此让五皇子先回去了。” “阿谚让你别着急,他会想办法,绝不让你嫁去燕谯。” 容枝意松口气,既然这样,那便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还能想办法,还能想办法。 赵景帆则见机转头与在看戏的容府众人道:“本王与县主有话要说,劳烦各位回避一番。” 朱氏忙拉着几个人下去了,还笑嘻嘻说:“定是郡王殿下要求亲了。咱们赶快去祠堂给列祖列宗上炷香才是,感谢祖宗保佑,没叫我们意儿嫁去那荒蛮之地!” 唯有容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前厅。 容枝意知道他要说什么,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敢看他,都这种时候了,只要她答应,圣人和娘娘的面子都能挽回来,表哥也不用再去想法子。他们二人确实早就相看过,娘娘也确实连八字都合过,宫里众人都知道,自然能堵住燕谯人的嘴。 “你自来知道我的心意,应该知晓此刻我要说什么吧?”赵景帆低头一笑,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极为无奈。 “我是真心想要娶你,在第一回问你的时候便是。你在我眼里自有千般好万般好,叫我魂牵梦萦,叫我日思夜想。本不想再逼迫你,可我也是无可奈何,你这前半生受了这么多的苦,我不想叫你再嫁去那种地方受辱…来之前我想了许多话,可是站到这看着你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而言之…我会拼尽全力给你最好的,意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 她不想,她不愿,她知道自己不喜欢他,知道自己该拒绝。因为明明眼看着他,眼前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后日便是他的生辰了,她那把花了万贯家财做的宝剑还躺在每日与他写信的桌前。 他不是每次都会在她危难之际出现吗?不是次次都会救她于水火吗?怎么偏生这一次没有。难道他们真是这辈子有缘无分。 她木然抬起头,泪水从眼角滑过,抬头看向赵景帆,那一个字还没说出口。 墙头下忽的翻下一个人,像是有感应一般,容枝意立马起身往廊下跑,难道是赵珩吗,只有赵珩才会来翻她的墙。 蒋枞满面惊慌看着她,又看看身后的赵景帆:“县主,郡王。” “世子出事了。” “砰”的一声,容枝意顿觉体内气血翻涌,眼前天旋地转,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 黑暗里,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唤她的名字,她却始终找不到人影在何处。容枝意猛地惊醒,大喊了一声:“赵珩!” 照水忙给她擦汗,“娘子醒了,感觉如何了?轻云,快去唤殿下来。” 容枝意一把抓住照水的手:“世子呢,世子怎么样了?” “娘子,您还是先顾着自个吧。太医说您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要好好调养几日才好呢。” 容枝意这才发现这里不是她的玉槐院,而是在东宫。 “表姐感觉如何?怎的出了这许多汗?”赵谰的声音将她从方才的梦境中拉回现实。 “谰儿,赵珩怎么了?” “他身边那个蒋枞说,原本今日是要到的,他们说好去城门口迎,等了一日却没等到人,只等到他身边一个半死不活的护卫冒死进城,刚交代完说世子在难江县山谷遇险便了断气。眼下哥哥们正在外头商议。” “我也去听听。”容枝意着急下塌,把照水吓了一跳,“娘子,太医嘱咐您要多休息,万万不可下塌啊。” “我没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她强撑着病弱之躯给自己披上一件外袍非要下塌,赵谰也没拦着,扶起她一块儿去了外头。 几人正在商议谁去救赵珩,赵谚说他亲去,被赵谦和赵景帆连连驳回:“你是太子,是国之根基,万万不可冒险。眼下我们还不知道敌人的来意,昀升是你的左膀右臂,万一这就是针对你来的呢?你去了,岂不是正中他们的圈套。” 赵景帆道:“阿谦也是,燕谯使团未走,意儿的事也尚未查清解决,你须得留在长安协助阿谚与他们周旋。这一趟难江县,我去,最为合适。” “我也去。”她走的虽慢些了,还需要赵谰搀扶着,但步步坚定,迎上众人诧异的目光,“他多次救我于水火,这次恐怕也是把身边护卫尽数给了我,才被逼困于山谷。我不能见死不救,我要去。” “妹妹,”赵谦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你这个身子,去了也是拖后腿,感动自己罢了,不如这几日在东宫好好养着…” “三表哥,他是因为我才被陛下罚去的益州,因为我才身陷囹圄,这是我必须去做的事,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他救了她这么多次,这次,应当换她去保护他了。 “他留给我四十多人,若是没有他的命令,他们绝不会离我而去,这里头都是他的心腹,都是陪他走南闯北的人,所以我必须亲自去。我有能力自保,绝不会托你们后腿。” 几人看向跪地的蒋枞,他颤着声答:“世子吩咐,哪怕是他死了,也叫我们不能离开县主半步。” 赵谚看着容枝意久久没有发话,众人都在等他开口,容枝意流着泪,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一声表哥还未开口,赵谚却松口气:“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以身犯险救你多次,你去报恩也是应当的。况且,就算我不让你去,恐怕也拦不住你。只是,你万事小心切勿逞强。记着,你若出了事,阿娘会难过死的,阿兄也是。” 容枝意点点头,不料赵景帆却转过身:“你们就都由着她胡闹!反正我不同意!” “景帆哥哥,求你了,让我去吧,”她眼泪愈发汹涌了,她实在无法想象赵珩此刻正处于怎样的绝望与煎熬之中,“一刻都不得拖延了,你就带我去吧。” 情急之下,拉着赵景帆的手,容枝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景帆哥哥,你就让我去吧,算意儿求您了,您也知道他对我是千般好万般好,我若不去救他,我还是人吗我!他是因为我才被困的,都是因为我!” “你先起来。”赵景帆看不得她落泪。 容枝意就差撒泼打滚了,跪在地上痛哭涕流:“你不带我去,我就不起来。” “你就非逼着我用硬手段是吧?”赵景帆面色狠戾,不复往日和煦笑颜,天知道她这一跪他心中有多痛。她往日里自珍自爱,竟然真的愿意为了赵珩做到如此地步,他就这么喜欢他吗?他又究竟哪里不如他了? “好,我带你去,”他终于松了口,容枝意重见希望,却又听她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带你去。” “赵景…”赵谰欲要叱骂他,却被赵谦拦住了,“你让意儿自己做抉择。” 容枝意愣了愣,松开了原本拽住他的手。 赵景帆莫名松口气,可恍惚间,眼前的姑娘却忽然没了往日骄傲,又拉住他手,跪在地上仰着头满是哀求:“好,我答应你。” 他心口宛如遭受重击,艰难的从口中吐出这几个字:“什么事都行?” 蒋枞跪地拼命磕头:“县主三思啊,若世子在,一定不会叫你答应的。” 可是他不在啊。 这眨眼间,容枝意想了很多,她在想方才她晕倒前,自己究竟是不是准备要答应他。她在想,这一连串的事件是不是都是人算计好的,否则怎么会发生的如此凑巧,她到底是不是被人算计了?可究竟是谁呢。她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一屁股站起来,然后一掀桌子,告诉这群人,她自己也能去救,何苦在这里苦苦哀求。 “什么事都行。”她最终还是答应道,她迫切的想要见到他,想要快些见到他。 至于赵景帆,如果说她能为了陛下娘娘的脸面嫁给,能为了叫表哥不为难嫁给他,那么,为了能去救赵珩,她也一样能答应。她本就是烂人一个,哪里来的那么多底线原则。 “殿下!燕谯五皇子,带着人往东宫来了,说要来见南川县主。” 赵谚神色一滞:“他怎会知晓县主在这?” “据说,他先前去了容府,说要见县主,容府的郎主说县主不在,五皇子却要硬闯,好在咱们二殿下及时赶到,规劝了他。后来也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县主在东宫,就往这边来了。”那内侍如实答道。 “真是岂有此理!”赵谰一掌拍在桌上,说着就要往外走,“一个战败国,哪里来这么大的脸?还敢来东宫撒野。看我不去揍死他!” 幸好被赵谦拉住了,赵谚看向众人,一一吩咐道:“谰儿,你带着意儿进去休息。阿谦、景帆,咱们出去与他周旋,我就不信,他国皇子还能硬闯我东宫不成?” 说着便和赵谦景帆一块儿出去了,容枝意心中记挂着赵珩,被扶进去休息后,仍旧满脑子惦记着他,回过神来,已经不知本在身旁的赵谰去了何处。 燕谯五皇子,名为齐昌,是如今燕谯最小的皇子,宠妃所出,备受燕谯皇帝喜爱。在燕谯呼风唤雨惯了,因此性子蛮横无理,此次来觐见,据说也是他自己硬要跟来的。还不知受了何人挑拨,说大瑒的公主倾国倾城,叫他不如娶回去做皇子妃。于是他半路便写信给他父皇,他父皇回信却说,公主娶不得,但别的大瑒宗室女任他自己挑了去问大瑒皇帝。 而后他又不知在哪里听说,公主有个表姐南川县主,与她有二三分像,性子也比这个公主温顺亲和,自小到大都备受帝后喜爱,跟公主一样是在皇宫中锦衣玉食长大,如今待字闺中尚未许人,长安人民都说娶了她便跟娶了公主无异。再者,这位县主的阿爷是当年大瑒与燕谯大战时赢了胜仗的晋阳侯,他一知道这个消息,立马便下定了决心,要见见县主,可不知为何,来了这么多日都未曾见到,一问才知,他来了之后,她便在府中闭门不出,他又问了二殿下,说是病了,遮遮掩掩不让他见,他就越发好奇了。好奇到,干脆殿前求娶,娶了她总不会见不到了吧? “太子殿下,百闻不如一见,听闻县主今日来了您东宫,不如您敞开殿门,让本皇子一见?总归她是我未来皇子妃,还有您这位哥哥在,见一见也无伤大雅吧?” “呸!谁说她要嫁给你了!”赵谰从殿内冲出。 赵谦吓了一跳,忙护住她不让她上前。 齐昌并不恼恨,哈哈大笑起来:“本皇子娶不得你嘉平公主,一个县主,还是娶得了的吧?若你这位表姐实在不愿,那不如你跟我回燕谯?本皇子绝无半句怨言。” 赵谚大怒:“五皇子好大的口气!那今日孤的话便放在这了,无论公主县主,你想都不要想。” “哦?太子殿下这架势,是要与我打一架吗?” “打就打!谁怕你不成!”赵谰身子被拦着,嘴却没个门把。 “好!嘉平公主果真是个爽快人!不过,打架便算了,你我都是皇族,打架有失身份。我在家乡便听闻,大瑒的嘉平公主打得一手好马球,不如这样,咱们来一场马球赛。我赢了,也不为难你们,你们把南川县主许给我做妾,我输了,”他转身朝身后的使臣坏笑,语调狡猾,“我就把咱们燕谯的四公主,留下来给太子殿下做妾。” 身后的使团一阵骚动,不断有人来劝阻:“五皇子,万万不可啊。” 齐昌伸腿便是一脚:“不可什么?你个老东西,父亲说了这一趟全由我做主,我爱干什么干什么,你若要挡我路,我便让你死在这。” 果然没人再说话了。只有上首嘉平公主呸了一声,大骂了一句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竟然把自己的姐姐当做一个玩物许来许去。 赵诚眼看几位皇兄们还在犹豫,又插嘴道:“这都已近冬至都要落雪了,如何打得了马球啊,我看还是罢了。” 众人看向赵谚。赵谚满面阴郁,连赵谰见了都有些害怕,总觉得阿兄下一瞬就要抄家伙开战去将燕谯夷为平地了。 “阿兄…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饶是她不想如此,也不得不如此。 赵谚终于动了动口:“吾妹不是物件,不该成为马球赛的彩头,同样,你姐姐也不是。今日是你逼吾至此,我念你是客,也看在你父亲面子上,对你一再忍让,忍让到你在我东宫大门外多番侮辱,吾也不惩处于你。但你要记住,他日再见,吾便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这便是同意了,齐昌大笑起来,却又听那位传闻中以仁孝着称的太子殿下,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我不要你们的四公主,你输了,便亲口给我两位妹妹道歉。” 齐昌不禁打个寒颤,他忽的有些后悔闹这一遭,可大话都放出口了,哪里有收回的道理,他强撑起一个笑容,看似云淡风轻:“好啊。劳烦您跟您妹妹说一声,三日后,马球赛见。” 第42章 她会永远奔向我 这是赵珩被困在难江县这个山谷里的第四日了。他看着周围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眼下竟只剩下了五人。他捂着受了刀伤的臂膀,已然对疼痛呈麻木之态:“我十一二岁,你们便跟着我了吧?陪我上过险些丧命的战场,又打过强抢民妇的地痞流氓。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还妄言,以后跟着我保准你们吃香喝辣,一辈子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一辈子不愁吃穿,哪曾想到,最后竟被困在这山谷中,进不去,出不来,还看着身边兄弟一个个倒下。” “世子,能跟着你,是咱们兄弟的福分,”身旁有人在为他清洗伤口,“若不是您方才挺身而出,眼下早已没我刘大东这个人了。” 赵珩本与大部队脱离,路过难江时,竟意外撞见了上百个的黑衣人,他心觉不妙暗暗跟上,果然这些是针对他来的。刘大东等人纵使武力再高强,也难以抵御这么多人,很快便败下阵来。而赵珩的出现,总算给他们带来了一线生机。他杀伐果决,以一敌十,不但救下了几人,还深深吓退了黑衣人。 此刻,他不顾嘴角伤疤疼痛,自嘲一笑:“大东,你才新婚我就让你出来陪我忙公务,你怎的也不怨恨我。” “哪有什么怨恨不怨恨的,是您的收留才让我有了今日。您当初给了我银钱,让我能给只剩半口气的老母亲看病,又给我机会,让我跟着您做事,如今也养得起一大家子人。也是您,给我添置聘礼,让我娶得新妇。您就是我再生父母,我该在家里给您立长生牌坊的,哪能对您有怨恨呢。再说…我夫人善解人意,定会理解我的。”刘大东嘴里讲个不停,手上功夫也是,三两下便清好伤口,已经扯了内里没有血渍的干净衣裳在包扎了。 “是啊,”身旁也有人应和,“刘嫂子菩萨心肠,临走前,我还把小妹托付给了她,有她照料,我也不怕旁人来欺负小妹。” “刘嫂子做的酥饼比街上卖的还好吃,我那时还想,若有机会定要带着容…”赵珩也吃过刘嫂子做的酥饼,当时还在想,以后有机会也要带着容枝意去尝尝,她打小就馋,一定喜欢。 “不行,我要再出去打探一番!”角落里一男子艰难站起身,“咱们不能死在这!一定有法子能出去的!” “回来,”赵珩有气无力躺在地上制止他,“他们有百十来人,咱们就五人,如何打得过?况且半个时辰前,才出去打过一场,咱们杀红眼了才叫他们忌惮一番,我估摸着天黑之前都不会有事了,倒不如好好休憩一番养养精神,晚上再杀出去。” “世子!那不如就趁他们此刻防守松懈,我们五人护着你杀出去,这再往北跑一日就能到长安了,凭你的身手,定能平安抵达,到时您再派人回来救我们…” “你说的轻巧,我再回来,你们早没命了!”赵珩支起身子,“你们如今早已不是孑然一身,都是有家室之人,我不能叫你们替我去送死,我要对你们负责。” “张强,罢了,就听世子的吧,这两日咱们什么法子没试过?逃也逃了,杀也杀了,连个消息都递不出去,还是稳妥些,苟活一日是一日吧,没准等蒋枞发现不对劲,就带着人来救了呢。”刘大东也规劝道。 “咱们五个都是粗人,死便死了!可怜世子您,这还没娶新妇呢,没享过人间极乐,就要命丧…” “呸呸呸!张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世子皇族血脉,福大命大,命格贵重着,阎王爷也不敢收的!定能活着走出这山谷,回去风风光光迎娶县主,做那长安最俊的新郎官。” “别提她,”赵珩这支起的胳膊又没力地往下一垂,他干脆翻个身朝里闭眼一躺,“提她我难过。” 如今已是深冬,他身上衣裳单薄破旧早已不能御寒,山洞里晒不到日光潮湿阴冷,他只能扯些枯草盖在身上,缩成一团,紧紧搂住自个,好让自己别就此冻死过去。可一提起这个丫头,她如今指不定在家骂他怎么还不回去说他是负心汉渣男呢。 若再不出去,过几日她收到他的死讯,倒是不知会如何。肯定会难过吧,她这么爱哭,他送个礼都要哭半日,要是知道他死了,会哭晕过去吧。 也不知道她这两月如何了,有没有惹事,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险。他当初走的时候跟赵谚说了,若他回去看到容枝意少了一根头发,就去把他房里那些玉石全砸个稀巴烂然后去小唐面前说他坏话,小唐为他唯命是从,一定会信以为真的。 不过上回容枝意来信里说,他们已经得了赐婚,还有阿谦,比他小的都得了赐婚要娶新妇了,他却还在这山谷里浪费时日。 本想这趟回去求伯父伯母成全的,可他现在要是回不去了,那她岂不是要嫁定景帆了。 其实她嫁给景帆也不错。 不行!他在这受苦受累,她怎能抛下他去过郡王妃的好日子,他们俩理应一辈子纠缠不清藕断丝连。 他连聘礼都想好送什么了,怎么能叫她嫁给别人!就算是景帆那也不行! 赵珩猛地坐起身,甚至因起得太猛了头都有些发昏。 众人被下了一跳,忙竖起耳朵:“敌军来了?没听到啊!” 赵珩语重心长看着几人:“你们说,我娶世子妃,得给多少聘礼才行啊。” 几人松口气,那刘大东颇有经验道:“世子,女人家要聘礼,那是如同狮子大开口,多少都不嫌多的…” “是啊是啊!当初我娶媳妇,都备了两对金镯,两对金耳坠…” 赵珩忙让他打住:“你慢些报,等我找根树枝记下…” ··· 林间溪水旁,赵景帆已经带着众人跑了一整夜了,人与马俱疲,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昨日半夜便出了城,路上也一直在焦灼赶路。 眼看容枝意背着一把长剑,依旧闷闷不乐坐在篝火旁。他给马喂了草,接过身旁人递的水壶,向她走去:“还有半日便能到了,妹妹喝点水吧。” “多谢。”容枝意接过水壶,赶了一夜的路没进过水,她真的有些渴了。她也是娇养长大,没受过这种颠沛之苦,平日骑马最多不过骑个一二时辰,哪里有整夜整夜地在马上颠簸。 “明日便是冬至了。”赵景帆抬头望天,”原以为她会受不了赶路艰辛半路就放弃,没曾想真的坚持到了现在。看她情绪低落,想与她说些话转换一下心情,“会落雪吗? 容枝意却答道:“落雪的话,路上便不好走了。” “哦…也是。”赵景帆低下头,掩盖无尽的失落。 “也不好打马球了,”容枝意忽的说道,“你说这齐昌到底是听了谁的话来发的疯要娶我?还要拿我做彩头,草坪都是秃的,这马球怎么打。” 容枝意想起走之前她回容府收拾东西,宋嘉夕担心她,一直在府里等她。看着她着急收了行囊,着急往外跑时,问了她一句:“你就没有怀疑过他吗?” 她一路上都在想,这个他是谁?赵景帆?为了逼迫她嫁给他,不惜利用他国皇子逼迫陛下娘娘,不惜让赵珩身陷囹圄,如此周全到行错一步都无法实施的计策,难道只是为了让她嫁给他?不至于吧,她哪里来这样大的魅力。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难清除了。所以她还是问了一句,而赵景帆,听了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显然已经愣住了。 他没有答,冷冷站起身:“出发吧。” 容枝意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人,赵景帆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他若是想要娶她,早就能去求陛下赐婚了,娘娘本就属意她,若她一直抗拒这门亲事,他也能跟姚世子那样,直接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哪里还要一次次低声下气来求得她的同意。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在将这个问题问出口时才想明白。 容枝意深知被至亲之人误会的感受,快步跑上前,追上前面那个背影:“抱歉,我说错话叫你伤心了。”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关心则乱,是我一时糊涂误会了你,我后悔了,你能不能就当没听到,不对,我说出这种话,你一定心都碎了怎么能当做没听到,不然你就骂我吧,你骂我几句出出气就能好受些…” “意儿,”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赵景帆打断了她,“是我应该向你道歉。不瞒你说,在我得知五皇子殿前求娶你,娘娘说你已定亲时,我竟然觉得侥幸,我开心昀升还没回来,我开心说不定陛下会立刻将你许配给我。以至于一时昏了头,去了容府向你求亲,事后想来,这与逼亲有何差别?我恨我自己,竟然做出如此不君子的行为。” “若我是局外人,一定也会怀疑自己。”他自我怨恨道。 ··· 深冬时节,一旦入了夜,便是天寒地冻。容枝意裹紧身上的大氅,他们已经漫无目的地找了许久了,却丝毫没有见到赵珩的影子。那位逃命到长安的兄弟也并不知晓他们如今躲在哪,他当日也是机缘巧合,忽然起了高热,赵珩让他多休息一日,晚些再出发,于是便落后了大部队。等他追到难江县的时候,竟然亲眼见到了铺天盖地的围捕和刺杀。他进退两难,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个又一个倒下,便想着这里离长安跑快些不过一日多,何不去般救兵来救世子。只可惜自己也被发现,一路躲一路藏,浪费了整整两日才爬到了长安,这才能将消息给送到了蒋枞手中。 难江县千山万壑,那人只匆匆留下松山二字便断了气。松山是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是难江最大的山,在这座山上毫无线索地去找一个人,实在不是简单的事。 偏生怕有埋伏,他们不敢打草惊蛇,只能就着这本不大明亮的月光四处张望。容枝意没受过这种苦,冻得浑身发抖鼻涕直流,依旧背着那把剑。 她给剑取了名,叫今宵。 “娘子,这剑重的很,奴婢替您背一会儿吧。”静姒看她背都驼了,已然是走不动了,可话音刚落,她们娘子轰然倒地,摔得这松山的土地都振了三下。 娴如吓了一大跳,已经进入了作战状态:“歹人来了?!” “哦,”轻云已然习惯,“娘子摔了一跤而已。” 赵景帆也跑了过来问她有没有事,容枝意碰了一身的土。由着轻云扶起,揉了揉鼻子,瞥了一眼面前那树桩子,这离她脑门就半寸,险些就要破相了。 忽而一阵劲风袭来,她冷不禁打了个喷嚏。这一喷不得了,眼前一亮,忽然就看到了什么,扒开树桩前的草丛。 “找到了!找到了!”容枝意忙喊蒋枞上前查看,她虽看不大懂,但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赵珩刻下的!因为,这刻的…和她的银链一模一样,是一串葡萄,不同的是,刻在这的葡萄是倒着的。 “这是世子给我们定下的暗号,这最后一颗指向的北边,他们是往北边走了!大家,我们往北走!再找找附近树上也没有这样的符号!” 容枝意听得稀里糊涂,哪有人用葡萄串做暗号的?但好歹算是有了线索,侍卫们都去翻草丛了,不一会儿说往东,一会儿又说往南,容枝意听得又急又燥,但眼下也只得安心等着,确定好了方位没错,众人才继续往前。 大约走了五里地,已经至人定了,平日里这个时候她早就不知在做什么美梦了,连着整整一日没合眼赶路,困得眼皮子都要合上了仍旧强瞪着大眼珠子找人,轻云苦中作乐,说娘子这眼睛比旁人的大一半,看见的视野都比他人宽阔些。 无奈熬到夜半时,仍旧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容枝意冻得满面通红,却又在想赵珩眼下是不是也在受这等苦楚。 “算着时辰,照水也应当要到了,”今日是轻云陪他来的,照水是坐着马车带了郎中后一步出发的,“一会儿我们找到了人,你便派人去接她,我叫她给世子带了大氅,这寒冬腊月的在这待了两三天了,定然冻得不行。” 轻云刚应是,耳尖猛然一动:“有人!” 护卫们也听见了响动,赵景帆忙示意众人噤声,蒋枞一马当先上前去查看了。 “不得了。”他扒开树丛,看清情况后嘴中喃喃道,“不得了啊…” 这半个山坡都好似被血浸染过,半个山坡的人杀五个!不得了啊! 容枝意颤颤巍巍走过去,树丛茂密,但也不难看见,视线中血红一片,无数的黑衣刺客都在涌向那名满身猩红的男子。不知为何,方才还在说今日月光晦暗,可眼下,在占满了半个山坡的人群里,依然能一眼就瞧见他。 他发髻已散,狼狈不堪,单手握剑,全身衣裳都被鲜血浸透,杀得急红了眼。此情此景,光是她站在山坡上远远看着,就觉得心头好似被利刃凿穿,好似那一刀刀一剑剑是向她而来。 “意儿,你待着别动,我一定把他救回来。”赵景帆急匆匆甩下一句话,带着众人冲进了战场。 容枝意来不及应声,让娴如和静姒也跟着去帮他,她二人早已心急如焚只待一声令下,得了允许便埋头冲上去了。容枝意站在原地观察形势,她出门前特意带上了弓剑,刚伸手想问轻云要,这才发现今宵剑还背在她身上。 如今已是十万火急,来不及如想象中那般卖了关子再亲自交于他:“轻云,你拿着剑,去给世子。” “娘子,我不能留您一人在这!” “我没事,我带着弓呢,等你走了我就上树,谁发现了我我就射死谁。”她把今宵硬塞给她,“你只管去便是!快去!” 轻云拗过不过她,只得飞身进了这漫天血腥的战场。 “世子!接着!”刚抹了一人脖子,她就找准时机就把今宵丢给了赵珩。 赵珩单手接过,方才见到娴如静姒就在疑惑了,眼下看到她就更困惑了:“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发顶一支利箭与他擦身而过,直击身后之人手腕,刺穿而去,那人刀尖本已抵在他后脑,却硬生生被这支突如其来的利箭阻挡了。 赵珩看去,那远处山坡之上并不起眼的树丛之中,好似有一双明亮的眼,一直在盯着自己。 轻云杀伐果断,该抹的脖子一个都没落下,仍然谨记着给她家姑娘找个姑爷的重任:“世子,这是娘子给您做的剑,名为今宵,花了娘子万两银呢。本想给您做生辰礼,没曾想碰到这种事,只好托我带给你。” “她来了?”赵珩已经拔了剑,让今宵发挥了它万两银的作用。 “方才那一箭,就是娘子所射。” 赵珩听后什么都没说,丢下了的原先的剑,杀得更凶了。 “昀升!留个活口!”赵景帆看他这样似乎是杀到了兴头上,忙提醒他别忘记。 容枝意射完了箭,又折了树枝,拿袖中的小刀微微削尖一些,这个距离射出去,也能一击致命。有刺客眼看情况不对了,想跑上来捉她,可惜没等上坡,便被轻云抹了脖子。完事后还乐呵呵大喊:“好久没打这么开心了!” 容枝意汗颜,敢情这关在长安太平安了对不起她了?早说嘛,把她送去边疆守着郢王和郢王妃好了,整日都能打打杀杀,也算对得起她这晋阳侯关门弟子的名号。 也有聪明的刺客发现局势变了想要逃回去报信的,容枝意蹲在这树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箭无虚发,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把这些个人通通解决了。也不知这样,算不算对得起她将门虎女的名号。 谁也不知道这场厮杀到底持续了多久,直到天光微亮,照亮了满地的狼藉。 赵景帆巡视一圈,最后确认了一遍还有没有什么不妥,“留了五个活口。”他看向因多日未进食,虚弱无力到单膝跪着的赵珩。 赵珩点点头,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说话了,用的几乎是气声:“多谢,带回去吧。” 半山腰上的那棵大树忽然抖动了一下,他忍不住看了过去。 有一女子身披墨蓝大氅,在晨光照耀下,整个脑袋都掩盖在大大的兜帽之中,身影显得瘦弱又落寞。她没有说话,一步又一步艰难向他走近,像是试探的步伐,缓慢又犹豫。 明明是她要死要活求着赵景帆带她过来,明明这一路是跋山涉水颠沛流离,还每时每刻都在为他提心吊胆,而目的只不过就是此刻,能见到他,看到他安好。可是眼下,她又有些害怕了,他会不会根本不想自己来,根本就不想见到她。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把今宵。纵然周围是一片血泊,纵然他满身伤痕,通身洗不尽的淤泥,比那乱葬岗里即将被拿去喂狗的尸体还要难堪些。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像是在历经难捱的寒冬后迎面撞上了桃花盛开的春日,连凛冽的朔风都带着花香与温柔。 比从前的每时每刻都要耀眼,比从前的每时每刻都让人心动。这也是她第一次觉得,印象里那个骄傲有趣的少年褪去了青涩,变得高大而沉稳。唯一不变的,是他看向自己时,永远满心欢喜的笑眼。 她在害怕什么,在担忧什么,此刻的他们明明拥有着最明媚的曙光,明明有着不计后果的无畏。她要跑向他,她要抛开顾虑,抛开那些肮脏的、弥乱的、破碎的跑向他。 赵珩步履踉跄,趔趔趄趄支起身子张开了双臂。一次又一次,都是他抱住她,而今夜,在这个看不见月光与暖意的荒郊野外,她带着赤诚与热烈出现在他面前,而后不由分说地扑进他的怀里。 满身伤痕又如何,他的月亮仍旧会奔向他而抱住他。 刺鼻的血腥味和湿透的衣衫也没有阻挡她,容枝意无声地哽咽着,环着他腰身的手越发用力。 “生辰吉乐。”她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可是只记得这一句了。 “嗯,吉乐。”赵珩闻着她发间熟悉的味道,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胛,一遍又一遍。还好,他还不至于没有力气抱紧她。 第43章 回忆些陈年旧事 赵景帆站在不远处,看到二人相拥时,不动声色地垂下眸气,转过身看向那五个被五花大绑塞着布条以防咬舌自尽的黑衣人。 他面无表情,打量着手中的利剑:“谁先说?第一个开口的,也好少受些折磨。” 其中一名男子发出呜呜声,似是想要开口说话。赵景帆眼神示意下,已有护卫上前送了他口中布条。 那男子大笑起来,看了看不远处紧紧相拥的男女,又看了看面前神色冷冽的年轻男子,带着不屑与困惑:“郡王殿下,心爱的女子被别的男子抱在怀中,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赵景帆嘴角一凝,与他对视良久后,又笑开了:“你怎知我是郡王?” 黑衣男子神情变幻,咽了咽口水。“郡王殿下!”他声音格外洪亮,“是您让我们来刺杀郢王世子的!我们怎会不认得您呢!” 赵景帆震怒:“你胡说什么!” “郡王殿下这是敢做不敢当吗?您对南川县主爱而不得,知道县主与世子两情相悦,便想借机杀了世子好抱得美人归。” “你住嘴!”赵景帆转头看去,容枝意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旁。 “若他因喜欢我,便要将赵珩赶尽杀绝,那他又何苦受累来这一趟难江,还亲自救下了他?容枝意逼问道。” “自然是做戏了。戏做足了,才能不惹人怀疑不是吗?”黑衣男子不甘示弱。 “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你这么说,他方才大可扯乱把赵珩杀了,可是他没有,不仅费尽心血救下他,还留下了你们几个祸害想将你们带回皇城大内。你觉得是留下你做什么?留着你亲自指认他说他是凶手吗?”容枝意咄咄逼人,实在气急了。 奈何黑衣男子也是牙尖嘴利:“就是因为知道你们会如此想,他才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况且,他留世子一命,不过是因为你在!你若不在,他早将世子杀干净了!” “你这是狡辩!”容枝意气得说不出话。 赵景帆拉住她:“意儿,罢了。” 轻云已将两位郎中带来了,赵珩靠坐在树旁清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见状,也虚弱地宽慰了一句:“回长安再审,满墙的刑具,总得派上用场。” 他满脸是汗,都疼得面无血色了。容枝意担忧地点点头。 郎中们看着这遍地的伤员发愁,照水也会些岐黄之术,跟在一旁打下手,做些简单的包扎。容枝意去马车上翻箱倒柜,找了些吃食和轻云一块儿发给了众人。而后又给赵珩拿了干净的冬衣,替他面上简单的擦洗了一番。 他还是爱干净,哪怕再疼也咬牙忍了,跑去溪边接了些山上流下来的清泉又进马车里擦了一通,这才肯换下都黏在身上的里衣。他换衣裳,容枝意就等在外头给他端水,他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又从里头接过一盆盆血水,看的担惊受怕。 赵珩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试图解释道:“不是我的血。” 她才不信呢,方才他那个手臂上的伤口,她都瞧见了,那么长一条,险些都要把手臂分成两半了。总算换完衣裳,容枝意扶他下了马车在树旁坐下,又端了糕点果子到他身旁,他的手不宜动,容枝意撕下自己裙边衣衫,将他散落的发丝捆了个高高的马尾,如此忙活了半日,总算是像个人样了。她就这晨光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若有所思道:“瘦了不少。” 赵珩低低笑出声,还想伸手摸摸她脑袋,奈何胳膊刚上了药,疼得浑然没有知觉,只能坐在一旁笑看她,脸色仍有些苍白,但也算恢复了些往日的神气。 容枝意掰了块糕点给他,忽然又想到,这趟回去也不知道是何光景,她保不齐就要嫁去嫁给齐昌了,该珍惜眼下时刻才是:“我送你的生辰礼,还喜欢吗?” “喜欢,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他言语真诚,如同眼底一般澄澈,“听说,你给它取名今宵?这是何寓意?”他单手拿起剑,这才有空将它细细打量了一番。 画的分明是龙,这样看,为何有些呆萌可爱。 容枝意咬了口手中果子,回想他不在长安的这两月里,每日夜里给他写信,这把剑都躺在案几上陪她,取名今宵,便是想纪念这段时日,因为日后她再也不想与他分别这么久了。 这般想着,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没什么,好听罢了。” “依我看不如叫小狗剑吧,哪有人在剑眼处刻小狗的?” 她上回是画了只小白狗刻上去,可那又怎样,她反问道:“你还说我,哪有人引路标记画葡萄的?” 他好似还有些骄傲:“随意画个是人都能看懂的,引来敌人怎么办?自然得画个我独创的。”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赵景帆走了过来,略显焦急:“意儿,咱们该走了。” 赵珩有些奇怪:“这么急作甚?等郎中看完伤一块儿走吧,不急这一时半刻了。” “是,”容枝意站起身,想要扶他,“咱们该走了” 再晚,就赶不上马球赛了,赵景帆这长安第一高手不去,球赛该如何收场。 “出什么事了?”赵珩显然意识到不对了,没让她扶,自个撑着树干站了起来。 “燕谯五皇子齐昌,殿前求娶意儿,”赵景帆说到这一顿,忽然有些心虚,“阿谚气不过,与他争吵,他说要与我们比一场马球,我们赢了,便不让意儿跟她回燕谯。所以咱们得在马球赛之前赶回去,否则…” 容枝意脑袋埋得低,错过了赵珩脸上风云变幻的神色。只觉得他好似比想象中平和一些:“上车!咱们先走。” 容枝意跟在身后小心翼翼问了句:“你不生气吗?” 赵珩停下来诧异看了她一眼,似是用尽了全身气力问了句:“你觉得呢?” 容枝意顿了顿,这下看出来气了,都把他气得说不出话了! 马车虽颠簸,却也比骑马好了不少,容枝意整日没合眼,上了车后一晃悠就睡着了,头靠在车壁上一点一点的。赵珩换了个位置,让她头枕在自己没受伤的那边胳膊上,好睡得舒服些。 赵景帆本在闭眼养神,此刻也睁开眼看着赵珩解下了自己的氅衣给她盖上。 “她听闻你出事,急火攻心晕了过去,醒来后便跪下求我,央我一定要带她过来。我带她骑了一天一夜的马,一句苦都没喊。眼下见你平安,总算是放下心了。”赵景帆坐在一旁看着她,语气平和。 赵珩给她理理身上盖着的氅衣,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景帆,何时喜欢上她的?怎的一直没与我说过。” 赵景帆愣了愣,旋即笑了,也没想瞒着他:“也是冬日里,你还记得我父王刚去的那年,我被娘娘接进东宫读书吗?” 赵珩点点头:“你那时,实在瘦弱。” “是,我那时瘦弱,大多人都不愿跟我一块儿玩,也只有你和阿谚不嫌弃我,”他目光再次看向容枝意,“还有她。” “那时母亲日日以泪洗面,不大过问王府事宜。我被些刁奴怠慢,冬日里仍旧穿的十分单薄。有一日,我至今都记得,是十二月初四,正巧落了雪,你们都在外头玩,她穿了一身红衣,在雪地里打滚扑腾。我看着开心,便也想出去跟着你们一块儿,奈何实在太冷了,又怕衣裳湿了,遭几个奴仆责骂。” “正苦恼着,她突然跑了过来,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怎么穿的这样少,我没答话,她便把身上那件红色的氅衣解了下来,说她玩得热了,让我帮她先穿着…” 赵珩也低眉笑了:“她一直这样好。” 赵景帆点头,继续道:“我就穿上了她那件大氅,然后她说让我陪她一起玩,尽管用雪球丢她砸她,她不生气。我就真的陪她玩了一会儿,对那时的我来说,许久没这样开心过了。后来那日,她也没把衣服要回去,我穿着大氅回去,还有好些人笑话我,说我穿女儿家的衣裳。” “第二日,娘娘知道了这件事,给我送了衣裳。我便想着,去把大氅还给她。去的时候看到她在廊下与一人有说有笑地玩闹,身上已经有了新的氅衣,我恰好认得——” “是你的。” 赵珩一怔,他自问记性极好,但这样的小事,如今早没半点印象了。 赵景帆仍在低声说道:“这件事我记了一辈子。后来她家里生了变故,面上也再没了笑容,很快就离开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她回来那日,宫中重遇,看她又恢复了从前神采,天知道我有多高兴,高兴得夜里就没忍住向她求亲了。然,这丫头记性不好,早就把我忘了,以为我太过随意,认识她第一日就求亲,还对着我一顿宽慰。我便想着不急,慢慢来,总有一日她能接纳我的。” “但现在想来,一切好像从小时候起就注定了,她的目光永远都在你那。”赵景帆终是叹了口气。 赵珩听后并不好受,若他非局中之人,定然觉得可惜,会鼓励他再争一番,可偏偏他也是故事里的人,是他口中的第三个人,且跟他一样放不了手。 赵景帆看他面上神色变幻,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垂下视线,似乎做了个很大的决定,沉声道:“放心吧,我放弃她了,从今天开始。” 赵珩不可置信抬起头。 “没有什么比她开心更重要,”他看着容枝意安然的睡颜,“而她在你面前,才是最自在的。” 他早该放手了,若再争下去,只怕会闹得更难看。何不就此潇洒放手,成全了他们,也成全自己。往后面对彼此,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你且安心,”他看向赵珩略显担忧的神情,“她跟我说,我身边已有了更好的人,她也是个好姑娘,我会试着与她相处看看的。” 赵珩点点头,他自然知道是谁:“阿谦最后定了张娘子,陈娘子家中应该也颇有怨言。” “我母亲催的急,若无变故,这趟回去,我也就定下了。” 平王府人丁单薄,赵景帆年纪已到,平王妃催的急也实属正常。只是…赵珩忽然有些感慨:“日子过得真快,印象里昨日咱们还在一块儿念书呢,这转眼间,就都要娶妻了。” “景帆,谢谢。”他该道谢的,放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也知道,如果没有自己的存在,他们二人一定能两生圆满,“等回去赢了马球赛,咱们一块儿去喝个痛快,到那时我再好好地敬你一杯。” 赵景帆彻底释然了:“咱们兄弟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你们开心就一切都好。” 来的一路还觉得极为漫长,回去的路上容枝意睡了整整一夜仍觉得不够,还是被人叫醒的,下了马车竟发现天都快要亮了。 她伸了个懒腰,总算是睡饱了:“回来的路上没碰到什么事吧?” “碰上了几个不入流的刺客,我和景帆都解决了,后来阿谚派人来接我们,我们赶着进宫,自有人善后去了。”赵珩说得轻松,容枝意却愣住了,听得茫然:“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睡得跟头猪一样,在你耳朵边喊都喊不醒,能知道什么?” 容枝意撇撇嘴,仍然不大相信:“是吗…” 不管了,眼下总算安全回来了,她该丢下一切琐碎之事,投身到午后的马球赛才行,这可关系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啊。也不知那齐昌长得是什么模样,最好别是丑得不堪入目,这样若是球赛输了,她迫不得已嫁给他,也不至于去寻死觅活的。最好也不要太难说话,不然嫁了过去人生地不熟,还要整日里对着个说不上几句话的,她不疯谁疯啊。 思来想去,还是赢了马球赛最为妥当。就说这齐昌,再好看能有她表哥好看吗?再有趣能有身旁这个有趣吗?她才不要放弃如今舒坦的好日子,孤身一人嫁去那种荒蛮之地呢!便是封她做公主也不值当。 脑海中胡思乱想之际,前方忽然有人在唤她的名。容枝意抬头看去,就见一个锦衣华服的身影跑来,而后不由分说抱住了她。 “你去哪了你!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跑去做什么去?你吓死姨母了知不知道!你若是有事,叫姨母怎么跟你娘交代啊…下回再偷跑出去不跟姨母说,我立马就把你送去嫁人…” 原来是姨母,容枝意本听着前几句还有些感人的,听到最后那句把她送去嫁人的威胁实在是哭笑不得,抱住她安慰道:“姨母放心,意儿往后再也不出去了。” 容枝意又看向皇后身后的赵谚,他后怕极了,此刻总算松口气:“回来便好。” “你还有脸说?”皇后仍旧搂着容枝意不肯松开,“若非我逼问你,你还不打算告诉我,有你这么做哥哥的?让弟弟妹妹去赴险,你在这宫里享太平!” 赵谚又挨了几句骂,惹的赵谰在一旁偷笑。 “还有你!笑什么?你也是帮凶!帮着他们瞒我!我生你们两个没心肝的出来不如生两只耗子。”语毕又抱住了容枝意。 “姨母,我这不是没事吗?你就别怪表哥和谰儿了,是我求着他们去的。”容枝意可不能凭白叫他们替自己背锅。 皇后却将她抱得更紧了:“你放心,姨母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不会叫你远嫁燕谯的。” 第44章 马球场上展英姿 赵谚和容枝意说得口干舌燥才终于说服了皇后想亲自上场的打算。 这冬日里打马球可不比夏日,穿少了冻得手脚活动不开,穿多了衣裳又绷得紧。今日比赛三男二女,先进五球为胜,是齐昌定的规则,他们出战的是他和陪他来的两个将军,女方是他姐姐四公主和一个不知来路的女子。 容枝意这边,赵景帆和赵谰是一定要上的,另外赵谚也始终坚持自己上场。原本怕容枝意打不了,赵谰把自己未过门的嫂嫂唐可儿喊来了,但容枝意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比较稳妥。 另一个男子,不出意外就是赵谦了。 可当容枝意换了夏日里的骑装一出来,竟迎面撞上了换好衣裳的赵珩。 她莫名有种不大好的语感:“不是说你换药疼得狠了,睡过去了?” “我睡过去,你就不打算叫我了?”赵珩低声道,“齐昌此人实在狡猾,听说他向来爱在球场上耍赖,若不让我这个更狡猾的上场,你们这些个老实人如何比的赢他?” 容枝意下意识就道:“这不是有谰儿吗?她也会耍赖。” “咳咳。”身后传来几声咳嗽,“表姐,我还没走远呢。” 容枝意干笑几声,忙道抱歉,还是赶紧回到正事上:“可是太医说了,你这个手伤得极重,要好好修养才是。左右咱们人也够了,他若是耍赖,大不了我去与他理论,看谁说得过谁。” “我心里有数,只是,”他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我若不上,恐会后悔一辈子。” “啧啧啧啧…”赵谰在后面摇头,这二人真是越来越不避讳了!干脆冲出去跟齐昌说我们二人自幼定亲,郎有情妾有意,早已生米煮成熟饭,若是你硬要拆散我们,我们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你逼死他国宗室子弟和官眷,看你回去怎么同你父皇交代。 这样,球赛也就不用比了。 容枝意却在赵珩的注视下叹了口气:“命数自有天定,无论输赢,都是我的命。” 难道输了,她就不活了吗,她才不要呢,总归这辈子能活成什么样,都是她的本事。 “你九岁那年上元节,在曲江池边算命,那大师说你命中虽有劫,但都有贵人能为你一一化解,你问他贵人是谁,大师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当时你身旁就我一个人,是谁显而易见。如今这也许就是你命里的劫,我是你的贵人,自然要我去化解。” 容枝意愣了愣,努力回想了一番这事:“当时你还说那个老师父神神叨叨的是个江湖骗子叫我不要信,如今又提起这事做什么,你是神仙真人吗?是与不是,都有你说了算?” “是我错了,你想想,你这几月遇到那么多危险事,哪件不是由我出了力的,我显然就是那个贵人啊。” “你是贵人,可你如今受了伤了,这贵人自己都受伤了,哪还能救得了我?”容枝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行了行了,”赵谰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道,“有这会儿吵架的功夫比赛都赢了!” 她看向容枝意:“他爱去便让他去就是,手断了是他自己的事儿。他遇险的时候你不也哭着求着要去吗?如今轮到你了,他哪有不去的道理?” 罢了,随他吧。容枝意想通了,他早已铁了心要去,如何劝都没用的,说来说去,他也是为了她啊,只好应了:“那你自己注意些,别逞能。” 赵谚看到赵珩这副装扮倒是没说什么,倒是唐可儿十来日没见到容枝意了,抱着她就哭:“我和嘉夕都说定了,你若是被逼嫁去燕谯,我和她就陪你一块儿去!” 容枝意被逗笑:“你这太子妃不当了?” “咱们三朵金花,去哪不是去啊?干脆就做个红颜祸水,一块儿去祸害那燕谯皇室,把他们搅活的一团糟,然后和阿谚里应外合,把燕谯收为囊中之物,咱们就是女英雄了!” “这个法子好,那我要去!”赵谰一听来劲了,这不比打马球有意思?她长这么好看,天生就是要去做红颜祸水的,可不能白瞎了。 赵谚和赵珩对视一眼,冷什么啊,汗都冒出来了! 但一走到室外,还是禁不住的直打哆嗦。今日比赛安排在京郊的练武场,场上现已是人声鼎沸,陛下和娘娘已经在观礼的高台上坐下了,正冷着脸端坐着,赵谦不上场,则挑起了大梁皮笑肉不笑地在招呼着各位宾客。容枝意站在底下望着,都是因为她,要他们在这寒冬腊月的跑到练武场来吹风,也都是因为他,要赵珩受了重伤还得上场。 她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见她垂眸不语,赵珩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走到她身旁:“你不会觉得我是为了你才上场的吧?” 容枝意抬头看他,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他比两月前清瘦了一些。 “我是为了我自己。”他自问自答。 “好了,”他看容枝意有些发愣,又笑了笑,和从前一样伸手掐了掐她脸颊,“咱们该上场了。” 身影虽有些单薄,语调却无比的明媚,容枝意心中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安定。眺望这偌大的练武场,多少人心有成算各为其主,可是有他这一句话,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不害怕了。他说得对,他就是她命中的贵人。从前所有的险难都因他而解,今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她跑上前,心中莫名的雀跃,也不知是什么心理在作祟,让她拦住了赵珩上马,在众目睽睽之下朝他展颜一笑,眼里心里都盛满了那醉人的蜜糖,甜得人心肝儿都打颤,任凭风吹乱耳边碎发,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你真好。” 她唇边热气拂过他耳畔,赵珩脸唰地一下全红透了,周身血液沸腾,好似任凭北风如何呼啸,都感受不到半分严寒了。回过神时眼前的姑娘早已跑开了,剩他一人站在原地发愣。 哪怕是葬了这条命,也得把比赛赢了!赵珩一跃马上,气势凛然,如风一般纵马飞出,衣袂飘扬,发间红色的抹额犹如向阳而生的烈火,风流如画。 皇帝在观礼台看得一清二楚,还朝皇后偷笑:“看吧,要是当初我早早的给昀升和意儿定下亲事,如今哪里用得着来打这马球?” 皇后侧过头瞪了他一眼,他自知再说这事已是无趣,只得讪讪把嘴闭上了。 姚妃如今已有六月身孕了,今日便没来,只剩下淑妃娘娘在一旁捂嘴偷笑。 皇帝一声令下后,鼓声与欢呼声一同响起,两对人马齐齐入场。容枝意这才在赵谰的指引下,看到了那位燕谯的五皇子齐昌,此人倒也说不上丑陋,毕竟是貌美宠妃所出,再难看也不至于难看到哪去,就是单看着,就觉得有些缺心眼。 赵谚和他一同下了马,互相施礼一番,那缺心眼齐昌提醒道:“太子殿下,可别忘了你我今日的赌约啊。” 赵谚甩袖转身:“君子一言九鼎,孤自然记得,五皇子别忘了才是。” 齐昌冷哼一身,转身上了马。 鼓声止,再起时,两队人马都以破竹之势冲去。赵珩首当其冲抢下球,直奔洞门而去,浑然看不出手臂受了重伤,要想他可是十五六岁便被郢王妃丢上战场的,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面对真枪实剑也不曾后退过,如此场面根本不算什么,他其实就没想过会输。 他没想过,齐昌也同样没想过。他其实本来就没有打算要娶一位大瑒女子回去,不过是想借机闹闹事,又见那嘉平公主实在貌美,心中动容,他爹回信却说娶不得,这才听人说起还有位待字闺中的南川县主,跟嘉平有三四分像,公主娶不得,县主总娶的了吧?更何况这县主的阿爷可是险些踏平他们燕谯的人,若是娶了她带回去羞辱…心中恶念作祟,这才一点余地都没留的在殿前求了亲,没想到最后事情闹成这样。既然是他提的要打马球,不赢怎么能行?于是还威胁了他这个四姐姐说,要是输了就把她留在大瑒不带她回去。 所以今日这位四公主格外的卖力,匹马一“杆”紧跟着赵珩冲在前头,试图在他的严防死守下横刀夺“球”。容枝意落在后头,想先看看对方阵型如何,这才发现,另一位并不认识的女子比她还落在后头,小脑瓜一转,就觉恐会有诈,只好一边控制着速度,一边注意着她。果不其然,赵珩被身旁的燕谯四公主纠缠得腾不开身,眼看赵景帆已经跑在前头,干脆挥杆把球传给了他,赵景帆和赵谚一块儿跑在最前头,赵谰纠缠着齐昌让他没机会顾着这头,本以为这球已是十拿九稳,不料赵景帆还没接到,突然从身后哪个角落窜出了个矮个子的燕谯人,他下意识要去夺,结果却扑了个空,矮个子腾空飞起一挥杆,径直把球往回打了过去。正是最后那女子方向,她已在后头等待多时了,正要施展先前说好的那一套战术,嘴中念念有词,身旁突如其来奔出一人,抢先把球截下了,她目瞪口呆,方才注意力全在球上,根本没注意到练武场另一边还有一人骑得比她还后面。再要去抢已经来不及,容枝意已经把球打出去了,只好骂骂咧咧掠过了她往前跑去。 容枝意不知道她骂了什么,好似是几句燕谯话,赶紧不服输地骂回去了,骂得那个燕谯女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跟她比啥不好啊比骂人,这姑娘怪想不通的。这嘴里正说得起劲,前头已经传来了敲锣声,场下也发出了阵阵欢呼和喝彩。 “诶呀,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进球啦!”她朝那女子嬉笑,而后丢下了她远去。 这几个燕谯人的马球技术其实不差,但容枝意这群人,都是自幼一块儿长起来的,马球没打过上百场也打过半百了,默契是透到了骨子里的。更何况,赵珩和赵谚今日不知怎么了,跟嗑了江湖上那胡药大力丸似的,满场都在跟着球跑一刻也没停下过。皇帝坐在台子上看着两人不遗余力好似破釜沉舟的要跟这个燕谯决一死战,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在那自我怀疑上了:“今天上场的真是我儿子?不是替身?” 而后又不出意外的遭到身旁皇后娘娘白眼:“当然不是你儿子,是我儿子。” “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儿淑质英才品学兼优那可都是随了我!” 皇后毫不示弱:“但我儿英俊潇洒貌若潘安美如冠玉是随的我吧?” “是是是,朕的皇后风华绝代。”皇帝还是败下阵来了,“看比赛,看比赛。” “糟了!”淑妃突然站起身大骂道。 帝后一同看了过去,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也不道歉,指着场上解释说:“那燕谯五皇子,抢球便抢球,硬是挥着那杆往昀升受了伤的臂膀上去!” 帝后轰然起立,快步往前去想要看个仔细。 “亏得是景帆挡了一番。”淑妃补充道。 帝后松口气,彼此交换了眼神后又一块儿坐下了。 再看场上,齐昌险些打着人才抢的球,一声道歉都没有,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过身去了,跟个斗鸡似的。赵珩向赵景帆道了谢,脸都黑了好几个度了,执缰调转马头:“景帆,速战速决吧。” 你先不要脸,就别怪我不给你脸。 齐昌这算盘打得好啊,本想着靠打劫抢了球,趁人没回过神就拍拍屁股跑走。但他忘了,赵谰和容枝意也不是吃素的,容枝意走位拦下了四公主,赵谰趁此机会进行拦截,几个招牌假动作就把球骗走了,回过头时齐昌还以为球在他手上呢,容枝意眼见全程在那偷笑,她就说吧!耍赖谁比得过赵谰啊! 赵谰这边已经为这个球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了,直接传给了前方的赵谚,而后陪容枝意一块儿去对付几个被耍的团团转的燕谯人了。赵谚也不负众望,原本以为还要把球给赵珩,没想到他大老远就飞身一跃,跟长了翅膀似的在半空中一挥杆,直接一个稳稳入洞! 唐可儿觉得再不自掐一把她都要晕过去,上回马球赛赵谚打得中规中矩,哪能想到还有这空中飞人的一套啊!她不禁发出重重疑问,眼前这位真的是那个单用仁义道德就能将她套路的死去活来的赵谚吗?真的不是替身吗? “夫君真棒!”满场的欢呼声中,唐可儿破口大喊,这一声喊得赵谚险些掉下马。 容枝意边追着球边暗自笑话,这傻姑娘,把真心话喊出来了!她在那笑,台上皇后也笑得直不起腰:“阿谚这太子妃选的好啊,咱们宫里以后有的热闹了!” 皇帝原本刚端起茶要喝,一听那句夫君真棒,茶碗险些飞出去。汉阳郡公怎么教的女儿?如此的不规矩!跟他儿子简直就是绝配!他儿子太规矩了,这下配个一点儿都不规矩的,互补!隔三差五还能小吵怡情一番,也不至于叫他日子太过枯燥了。 唐可儿显然反应迟钝,知晓自己丢脸丢大发了,捂着脸躲到丫鬟身后去了,单隔着手指缝继续看这场厮杀正烈的马球赛。 方才赵谚那一番炫技,显然是点燃了齐昌的心头怒火,心态彻底崩了,再也顾不得旁得了。无论球传到哪去,都跟着那球一块儿跑,早没了战术和队形,像只没吃过肉腥的狗满场乱吠,四处夺食。就比如,眼下正是两国四公主一拼高下之时,明眼人都没硬上前去抢那个在二人之间被勾过来勾过去的球,纷纷在外场等着她们哪个抢赢了把球传来。偏偏这齐昌不管不顾,硬生生从二人马中间飞驰而过,还好赵谰控制有度,及时换了方向避开。齐昌这老实的四姐姐就没那么幸运了,她的马似乎是因为被别的马踢了一屁股,受惊了,前蹄离地一声嘶鸣,四公主险些从马上翻身摔落,好在容枝意一直在她身旁不远,一杆子将她捞回了马上。 “看看看!什么叫大国风范!不愧是朕看着长大的好侄女!”皇帝见状乐呵呵起身鼓掌。 皇后扬扬眉,忍不住提醒:“是本宫亲侄女!” “是是是,朕的皇后,德厚流光!” 淑妃坐在一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忍嘴角笑意,姚妃今日不来真是可惜了!若能看看她听了这些话是何神情,那简直是死而无憾了! 赵珩一见更气愤了,齐昌就不怕那马蹄要是落偏了,落在他四姐姐身上会不会出人命吗? 当事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缓过神后特意跑到容枝意身旁道了句谢。 她燕谯四公主齐妍,便是往后的三十年四十年及至百年之后,都记得在这个萧索的冬日马球赛场上,有位大瑒姑娘在寒风中对她粲然一笑,语调柔和欢快:“客气什么!女孩就该帮女孩!” 以至于,在大瑒郢王世子几乎是纯纯为了气死她五弟弟,突如其来一杆将球往半空一抛,找准角度腾空翻了个跟斗一击即中后,偷笑了出声。 赵珩这套动作在众人的诧异和不可置信当中完成的相当轻松,稳坐在马上后还朝容枝意扬眉:“如何?厉害不?” 没曾想容枝意根本没瞧见,早已跟赵谰一块儿去追另一球了。半路上,齐妍细看了一眼容枝意,问道:“你就是南川县主吧?” 容枝意没应也没否认,专心致志地勾着球。身后因今日被耍的团团转心里防线即将破防的齐昌大喊了一句:“齐妍!进不了球你就给我在这待一辈子!” “我们大瑒有什么不好的?”赵谰呛他一声,她们大瑒风水宝地天堂一样,怎的从他嘴里说出来跟地狱似的! “是啊,”齐妍低声道,“大瑒,很好。” 话音未落,容枝意已经夺了球,嘴角弧度与手臂一同上扬,满场宾客皆屏息凝神,只待那悦耳的锣鼓声再度响起。 她这一球,也并非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整个大瑒!是为了告诉燕谯小国莫要再挑衅,她阿爷六年前便能打得你们落荒而逃,哪怕如今阿爷已不在,她也能在马球场上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好球!”皇后心都要揪到嗓子眼了,好在容枝意不负众望,为自己也为他们大瑒,赢了这精彩的一球! 至此,就算还剩一球,比赛结果也已注定,几人翻身下马跑向容枝意抱作一团,满场都是喝彩声。 齐昌气得摔杆下马,指着齐妍大骂,都是些燕谯话,容枝意听不大懂。 直到齐妍用标准的大瑒话说了句:“我没让她,她本就技艺比我高超。” 赵谰和容枝意交换个眼神,又听她道:“闭嘴吧!不回就不回,我早就受够你了!” 齐昌罗里吧嗦又说了一大堆,赵珩也竖起耳骑着马过来了,容枝意向他投去个疑问的眼神,他立马凑到她耳边道:“齐昌骂她个没良心的,燕谯养你这么多年。齐妍说她自幼便被苛待,是个奴仆都能对她又打又骂,那个爹嫌母亲是罪臣之后把她生下来后就一杯毒酒赐死了,算什么教养,这个燕谯不回也罢,那片你们热爱的土地全是她痛苦的记忆。” “现下齐昌又骂说齐妍是大瑒的走狗故意输球…诶诶!怎么还打起来!”赵珩和赵谚忙下马劝架,燕谯的使臣也立马围了上来,上首帝后急了,这不就看不见了吗!忙喊了身旁王内侍下去偷听。 容枝意在这复杂的燕谯话对骂中将赵珩一把揪了出来:“你受着伤凑什么热闹。” 赵珩听她这似有若无的关心正欲不好意思,结果下一刻她又道:“别挡着我凑!” “燕谯五皇子!尊重是相互的。你辱你姐姐不敬尊长抛下父母兄妹,可曾想过你又什么时候尊她是个姐姐?你蛮横求亲时我大瑒太子不惜遭世人指责站出来保护妹妹,你却对你四姐姐满口的威逼利诱。品行如何早已高下立见,你又哪来的脸在这说你姐姐不敬尊长?”一串溜的燕谯话中容枝意这口纯正地道的大瑒官话显然有些许突兀。 齐昌正气得死去活来,只恨这不是自家地盘,对方人多势众,听了这话,出气的枪口一转,立马对准了容枝意:“你是谁?你大瑒口口声声礼仪之邦,讲究身份尊卑,你一个黄毛丫头也敢跳出来骂我?道义何在!律法何在!” “别学了几个词就乱用,我大瑒是讲究身份尊卑,但人人都有话语权,我就算只是个小小宫女只是个地痞流氓,今日也能站出来斥责你!”容枝意才想起来她不好在这人面前说漏身份,只顾护着齐妍在心中狂骂这个死缺心眼的。 “你…”又是一连串容枝意听不懂的燕谯话,他们小时候怎么没专门开个燕谯话课啊!不然现在也不至于被骂了都不知道!齐昌骂着骂着就要动起手来,还好今日人多,被赵谚一把拦下,身后的燕谯使臣也跪了一地劝阻他。 这要是动起手来,可不能用小儿家玩闹来客套过去了。 赵珩虽因伤没轮到机会动手,但他冷着脸,沉声讲了句燕谯话,齐昌立马变了脸色,好似急转骤雨,甩开了赵谚的手退后了一步:“你威胁我?” “怎么了?”容枝意偷摸着问赵谰,赵谰也是一脸懵摇摇头。罢了,赵谰这一口蹩脚燕谯话,除了能打个招呼说个你好谢谢其他一概不通的,还是过会儿问赵珩吧,随即挺了挺身,又装出一副“老子不怕你”的样子。 赵珩朝他淡淡一笑:“是啊,你想如何?” 他能如何?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呗!谁叫他们燕谯愣是打不过大瑒呢! “胜负已定,还比吗?”赵谰已看透齐昌那幅想走又不敢说的样子,简直是怂包。 赵谚一场马球结束又下来劝架,弄得一身汗。这世上有些话,别人说得,赵珩说得,他说不得,只好抿唇谦让:“规则是五皇子定的,比不比,还是五皇子说了算吧。” “还比什么?你们一帮人,”他边往后退边伸手指着周围一整圈的人,那些个使臣跪在地上拼命磕头,“联合起来欺负我一个!比什么!” 容枝意被他这落荒而逃还不忘记给自己个台阶下的模样笑出声。回城路上,她和齐妍坐在一块儿,后者说起自小以来的遭遇,听得她咬牙切齿。 齐妍母亲本是被惩罚在宫里做苦活的罪臣之后,偶然被燕谯王看到后,情难自禁,强迫着要了她,后来意外的又怀了孕,直到八个月的时候才因太后知道了此事把她接到了自己宫中派人照料,可最后因生下的是女孩,任由皇帝将她母亲给处死了,来保全这件丑陋的事不被外传。 因出生的原因,齐妍虽养在太后身边,但自小就不受宠,皇帝不过问,太后不过问,全由着几个宫女太监将她带大了。虽然他们对她说不上好,甚至常常打骂苛责,但齐妍不恨他们,他们至少让她活了下来。她会说大瑒话,也不过是因为前头两位公主出降了,为了此次觐见提前两年学的。 赵谰便说,让她尽管在大瑒落地生根住下,大瑒可没有人会瞧不起她。 “这些日,你带我去了很多地方,这是我从前在自己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从未见到过的风景。从小我们那的人都说,大瑒人凶神恶煞,饮血吃肉,一顿能吃三个燕谯人,”齐妍说到这笑出声,“还说你们相貌丑陋,我这趟来了才知,都是假的。” “这传的也太离谱了!别的我不知道,相貌丑陋一定是假的!”长安第一美赵谰如是说道。 “对了,”容枝意想起方才赵珩的威胁,插嘴道:“方才郢王世子说了句话,齐昌说那是威胁,他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是燕谯话,我听不大懂。” 齐妍回忆了一番,忽然笑道:“县主,跟这位世子,一定关系极好吧?” “那是!我堂哥和表姐可是天生一对!” “果然如此。你们郢王殿下在我们燕谯是人尽皆知的,当年他与王妃带着年仅十五的世子上战场前线的故事我也有所耳闻。这样的话,也只有他敢说了。” “他说,你若敢再上前伤她一下,就别妄想回去做燕谯皇子了。” 容枝意惊得张大了嘴,心里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 第45章 他朝若是同淋雪 沐浴后再次醒来已近戌时了,容枝意睡得云里雾里,这一趟出行,回来又马不停蹄地打了场马球,全身骨头跟散架了似的,脚也酸痛腰也酸痛,她坐起来缓了半日,便听得外头有声响。是赵谰来喊她:“表姐醒了吗?咱们说要给堂哥庆生呢。” 是哦,昨日是他生辰,在马车上睡了一整日也没过,今夜大家难得都在宫里,自然要给他补上一块儿热闹热闹的。 容枝意忙唤人进来给她穿戴,也不知道轻云和照水到了没有,她们不在身边陪着,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大习惯。 赵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不急,堂哥和景帆哥哥也才刚醒。阿兄嫂嫂和三哥哥已经在准备了。” 容枝意应了一声,笑道:“你这嫂嫂喊得够快啊,她在宫里待了一整日吗?” 赵谰点头:“下午去阿娘那待了半日,也不知说什么去了。” 容枝意再次应声,其它也没觉得哪里有不对,直到临出门才想起来:“咱们庆生,不叫上二表哥吗?” 赵谰转头看她,愣了一瞬,随即又摆摆手:“阿兄总会喊的。” 容枝意迈步跟上,前头侍女打着灯,都穿起了夹棉的袄子,冬日夜里屋外根本待不了人,寒风才不管什么袄子棉子的,有缝就往里头蹿。 “其实,就算现在他回来了,我有时还是反应不过来,”赵谰放慢了脚步忽的说道,“从小不在一块儿,相处起来实在有些拘束。” 她没说明是谁,但明眼人都知道。 “总会从不习惯到习惯的,”容枝意回道,“再说,往后成了家,也不会常见。” “嗯。”她也赞同,虽都是她阿爷的孩子,都是至亲,可赵诚因为自小就被送去了洛阳修养,两三年能不能见到一回都难说,因此始终与他们是有隔阂的。如今阿兄已在尽力消灭这种隔阂了,总会越来越好的,她们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彼此糊涂着相处下去吧。 事实证明他们这些人确实能在面上相处的很好。陛下和各宫娘娘们都派人来送了礼,就把场子留给了小辈们,有赵珩和赵谰在,自然不会冷场。 赵谰给众人都倒了酒:“今日也算是逢凶化吉,赢了球赛也赢回了面子,又正好遇上堂哥生辰,咱们兄妹许久未聚,不喝一杯可不行啊。” 赵谚也接过话:“在座我最年长,那便由我先来敬大家一杯吧。” 众人起身回敬,赵谚也也实在,敬一人喝一杯,最后轮到赵珩,他笑起来,与他碰了碰杯:“昀升,哥哥祝你生辰吉乐。” 哥哥?谁不知道赵珩这辈子没喊过他哥哥啊。赵珩谢过后又给自己斟满酒,嘴角浮现一抹坏笑:“此番我出行两月,还未祝哥哥觅得良人呢,今日便在此,祝哥哥嫂嫂百年好合,弯凤和鸣。” 他一饮而尽坐下,容枝意在一旁干笑着,轻拍了拍他后背,咬牙道:“还没过门呢,好好说话…” 唐可儿却并不在意,兴冲冲给自己斟了酒:“好弟弟,那这杯酒嫂嫂也干了!” 容枝意无语:“你少喝些,嘉夕在又该说你了。”上回她回去后撒酒疯,宋嘉夕说了,五头牛但凡少一头都拉不住。为避免她过几日又来骂自己说今日不拉着她害得她在赵谚面前闹笑话,容枝意还是决定现下做个恶人,提点着她。 “都是自家人,不打紧,嫂嫂多喝些。”赵谰个狗腿子,容枝意看她简直就跟那些个追沉迷于谢泽旭的小娘子一样,只不过人换成了赵谚和唐可儿两个,拼了命也要把他们凑在一起。 还好赵谚没由着她胡来,伸手挡住了。容枝意怕她要闹公主脾气,急忙递过杯盏:“那就劳烦公主殿下帮我倒一盏吧,这冬日里外头风实在大,我多喝些好暖暖身子。” 赵珩轻咳一声,给她夹了块炙羊肉:“大家多吃菜,别顾着喝酒了。” 他一会儿还有话要跟她说呢,等下喝多了神志不清可怎么办。 可这一幕落在别人眼里,可就没这么单纯了。赵诚身子不好,唯独他喝的是茶,他偷笑着侧过身看向赵谦和赵景帆,端起茶盏:“我看呐,今日这聚会,咱们仨就不该来,平白的来这羡慕他们,来,咱们同道中人,也来干一杯。” “二哥哥,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赵谰插嘴道,“三哥哥可不跟你们是同道中人!人家也有王妃了。” 赵谦跟唐可儿差不多年纪,却没她脸皮厚,一提王妃两个字,脸都红了一圈了。 “三哥哥害羞了!早知今日我也该把张家姐姐叫来的!”赵谰这个爱看热闹的,也不在乎赵谦瞪他的那一眼。 容枝意也正边啃着鸡腿边看热闹,垂在身侧的手却被身旁人握住了,她下意识看向他,满脸疑问。赵珩侧身唤了人进来,吩咐他们多添一盆炭来。 原是听了她方才的客套话,又摸着她手凉,怕她真冻着。容枝意弯弯嘴角,再次一口咬下碗中炙羊肉,怎么这趟回来,感觉他变了许多呢。 赵诚撇开了赵谦,与同道中人赵景帆互相碰杯后,赵谦找到机会催他:“如今最小的我都已定了亲事,二哥可要努力了,有了意中人,问过姑娘同意,便早些去向父王求指婚。咱们三兄弟,日后连着一块儿办喜事,这宫里也能好好热闹热闹。” “这不是还有谰儿妹妹陪我吗?”说着,又起身给赵谰夹了个鸡腿。 赵谰笑嘻嘻道谢,反驳道:“我还不想嫁人呢!再说了,这世上谁能配得上我呀!大罗神仙都不行!” 赵谚听后扶额,在一旁喃喃,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是是是,你就是那天上落凡的仙女儿,谁都配不上你。”赵谦自来是最会哄这个妹妹的。 容枝意吃着菜,还顾着赵珩不让他喝酒,他手上有伤口,喝了酒伤口恐会止不住血。他倒也自觉,除了最开始敬了一杯,便未再喝过了。 后来赵谚又说起燕谯的安排,说他们明日便要离京了,齐昌大闹着说齐妍叛国,不肯带她回去,使臣们拗不过,便留了少部分人在这陪齐妍等燕谯王决断,其他人先行一步。 赵谰点点头:“齐妍的事儿阿兄就别操心了,我这几日去陪着她就是了。她也可怜,空有个公主头衔,在这世道孤身一人,还跟个物件似的被丢来抛去。 ” “嗯,放心吧,燕谯王就算是为了面子,也不会叫她留在这不让走的。” “只怕是她也并不想回去。”容枝意喃喃道。 唐可儿不好在宫里待太久,吃的差不多赵谚便打算送她回去了,容枝意忙起身:“表哥也送我一程吧,我今日便回去了。” “我送你。”两个男子异口同声。 容枝意愣住了,在场之人都愣住了。赵景帆和赵珩面面相觑,都面露尴尬,唐可儿和赵谰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里读懂了彼此心中所想:瓜子呢!瓜子呢! 容枝意颇有些为难:“昀升受了伤,还是好好休息吧,景帆哥哥也累了一天了,我让表哥和可儿送我就行了,是吧可儿!” 看戏可没姐妹重要,唐可儿忙点点头:“是啊,我跟阿谚一定安全把葡萄送回家,两位殿下尽管放心。” 容枝意在一旁附和,正打算落荒而逃,赵景帆又道:“意儿,我送你到宫门口吧,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容枝意又只好折回来,该来的总要来的:“好。” “那我在宫门口等你。”赵珩手上还拿了皇后给容枝意新做的狐裘,他抖落一番给她披上,还细心的系好了脖间的绳索。 屋里和屋外实在差得太多了,小娘子的脸颊已被寒风吹得泛了红,赵景帆看着她,眼里满是不舍。 此般僵硬的气氛下,容枝意只顾低头数着步子。正疑惑身旁人为何绕了路时,他忽然道:“我认识你时,也是冬日。” 容枝意这才抬起头:“是小时候,你刚来的时候么?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不重要了。”赵景帆苦笑道。 容枝意真的很困惑,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把她叫出来,不就是要说话吗,就该把该说的都说了,省的她今晚回去琢磨他话琢磨的睡不着:“可我想知道啊。” “是个下雪天,你把你的氅衣借给了我,还让我陪你一块儿玩雪。” 容枝意睁大了眼:“我好像有些印象,原来那个人是你。”她记得自己把氅衣给了一个哥哥,结果他没还,阿娘问起她,她就说丢了,最后挨了好一顿教训。但具体的,她就不记得了。 事实证明,除却和赵珩有关的事,她的记性都不大好。 “我记得你那时,不太爱跟大家一块儿玩,经常低着头坐在角落里不说话。”赵景帆那时比赵谚还沉默寡言,从没和她说过话,她不记得也是正常,“如今开朗许多了,所以那回最开始在娘娘那见到你,根本没想起来。” 赵景帆点点头,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啊。她都重新笑起来了,他又能自怨自艾什么呢。 “我叫你出来,是想跟你道歉的,我不该趁人之危,在危难之际还提些过分的要求,叫你为难。往后…”他顿了顿,停下脚步,仍是有些不忍,咬牙道,“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容枝意的目光从绣花的鞋面移开,转过身看向立于东宫翠梨轩前的赵景帆。她忽然记起来了,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 “请你原谅我从前的过失。但…有个最后的请求,想要你帮我实现。” 既然当初答应了,那便是刀山火海她也在所不辞,容枝意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视死如归的异样心迹:“但说无妨。” “可以抱抱你吗?” 如此无礼的要求,他实在难以启齿,怕她会拒绝。容枝意却笑了笑,坦然伸出了双臂:“好啊。” 这显然有些意料之外,但她神色安然,并无半分不悦。赵景帆踌躇后,还是伸出了双手,轻轻拥住了她,桂香扑鼻,小娘子的怀抱里比想象中还要温暖,让他实在舍不得就此松手。 一直以来容枝意都觉得,拥抱是给人关怀最好的方式,所以,如果这样可以给他力量,可以鼓励到他,她并不介意。 “意儿,谢谢。” “景帆哥哥,”容枝意仰起头打断了他,“下雪了。” 漫天的雪花飞舞而下,容枝意眼前一亮,在南边住了三年,已许久未看见下雪了。 赵景帆也抬起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他松开容枝意的怀抱,雪花落在她眼睫之上,眼前的姑娘笑容一如当年,纯净无暇。 就让这场大雪,掩盖那纷扰的往事吧。就让记忆里,只剩下她最粲然的笑脸。 ··· 容枝意别过赵景帆,独自一人往宫门口去,这场雪下的实在大,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照这样下去,明日就能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了,她该喊上弟弟妹妹们一块儿,人多热闹,可惜赵珩手受了伤,不然有他在,打雪仗一定输不了。 迈着欢快的步伐走至宫门口,身着宝蓝色襕袍的少年郎君已经背手等候多时了。他单手撑着伞,立于飘扬肆意的大雪中,听到脚步声后,转过身抬眸看她。 他身披深色大氅,许是瘦了些,更衬得他肩宽腰窄,俊朗无双,清冷有余。容枝意想起那日在山谷中见到他时,竟觉所有晦暗消散,化作闪烁星群。此刻也是如此,只要他站在这,她便觉得天地可真是辽阔啊,她甚至愿意就此分崩离析,散落在世间任意有他的角落。 “下雪了!”她跑向他,带着无比的欢快与雀跃。 赵珩依旧撑着伞,站在原地。容枝意跑进他伞里:“上车吧!” “意儿。”赵珩喊住她,换了只手撑伞,不料那不听话的伞一歪,径直滚落在地。 哦,他忘了,这手受了伤,使不上力。 他尴尬无比,手僵在半空中。容枝意满脸疑惑不知他要做什么:“怎么了?手疼吗?” 赵珩摇摇头,手顺势而下,牵住了她有些冰凉的小手,另一只手则替她带好了兜帽。 “我有话想对你说。”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要来了吗?终于要来了吗! 容枝意任由他的大手包裹着自己的小手,冰天雪地中,他是唯一的暖意来源。平日里再是如何玩闹,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开始不好意思了,双颊不知是寒风吹红的,还是因害羞而泛红的。扭捏又小心翼翼地抬眸。 赵珩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的没出息,明明天上在落雪,自己却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他又将她拉近,试图掩盖自己的慌张。整理了一番她那被寒风吹乱的发丝,才对上那双会说话的眸子:“这些话,也许来的有些晚了。” “我从未向你表明过心意,在你来之前,我想象着你的模样练了许多次,一字一词的琢磨着到底该说什么做什么,能叫你将眼下这一刻记一辈子。” “可是好像再多的话都有些词不达意,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去表明我的心意。只能无比庆幸我是我,无比的庆幸自己八岁那年便能遇到你,无比的庆幸你真诚善良,能接纳如此声名狼藉的我。” “我出行二月是为了公务,可我总是没出息的满脑子都是你。看见开得灿烂的花儿想摘了送给你,尝到可口的饭菜也想带给你,巡查商户时看到那些精致的首饰也都想买给你,所以我拼命的做事,把那些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只剩下短暂而寂然的黑夜里,和那悬在夜空的明月一起,想着你。” “我被困难江时,想的最多的事便是,我还没有查清杀害你的人,还没有向你表明心意,答应你的事也还没有做到,所以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想见到你,想牵你的手,想拥你入怀,也想亲吻你。想和你一起活下去,自在且尽兴。” 容枝意眼角还悬着泪,听了这话顿觉面红耳赤。 “你昨日不顾生命危险来救我,丢掉那些分寸规矩奔向我,是我此生都不敢想象的事,那一刻是我人生最惊喜的一瞬。” “现下却是我人生最紧张的一瞬——” “总而言之,我心中想了百遍千遍接下来这句话,如今终于要说出口了。” 他顿了顿,深吸口气,再次睁眼时,双眸灿若星辰一如从前,却多了份绵绵情意,叫她沉醉而不自知:“人间脆弱苦难,却因朝暮而有生息。我在这浩瀚的人间漂泊,度过无数稀松平常的岁月,但于时光洪流来说,不过是无名的尘埃,短短的一瞬。可这一瞬,我想用尽此生与你共沉没。” “容枝意,你可愿嫁我为妻,与我结百年之好,与我坠入永恒之间?” 他手心炙热的温度在提醒她这不是做梦,胸腔里杂乱隆冬的心跳声在提醒她不是做梦。她默默看着他流泪,哭得不能自已。 赵珩见她不说话,以为是自己的表达出了问题,心底实在着急,又做了些补充:“你记不记得我带你爬树睡着了那次,你趴在我肩头,我看着黄昏里绚烂的晚霞,便想,如果以后能与你一同看日升月落、云卷云舒,那该多好。那时还小,不过是一念之间的妄想,如今我们长大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实现吗?” 她愿意,她太愿意了,拼命地点着头,泪水更是如如决堤一般落下。 赵珩终于笑起来:“等爷娘回来,我就去求伯父伯母成全,然后再去容府提亲…” 容枝意泪光莹莹的眼中自有最清甜解渴的清泉,即便如此,仍旧倔强抬起头:“三书六礼,鸿雁为信,八抬大轿,一样都不能少。” 赵珩也拼命点头:“好,一样都不少。” 无论何时何地,他的怀抱里永远有那清冽好闻的味道,能让她感到无比的心安。她想过太多太多的方式与场合,却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也没想到自己竟能有到这样充实的欢喜。 雪,苍茫而下,落在二人相拥的肩头。 第46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因心中始终念叨着明日早些起来玩雪,所以容枝意今日醒得极早。也没喊人伺候,披了件外裳赤脚踩着鞋跟便跑到了窗边往外望。果真不出所料,雪至今未停,外头一片冰天雪地,地上、窗台上、屋檐上、枝丫上,全都盖上了一层厚实的白棉被。 外头正有人有说有笑地在扫雪,是她院里的两个丫头和嬷嬷,看到容枝意露出脑袋,连忙打招呼:“娘子今日怎的起这么早?” 两个小丫头立马停止了说笑,收了扫帚跟她行礼,容枝意摆摆手让她们继续,不必管她。虽然她三年未见着雪了,兴奋得想冲去雪地里滚上一圈,但还是老实的等着照水端水来给她洗漱。今日是她起得过早了,若喊了别人来或自己去洗,按照水的性子定然要自责,然后明日起个大早来等她。 照水按往日的时辰端着水开了门,容枝意侧躺在榻上,一听声忙闭了眼,等她叫了两声才睁开眼,还故意问道:“你昨日才回,今儿怎的还起这样早?” “奴婢照着往日的时辰起得,不早。娘子昨夜还念叨着要玩雪儿呢,今日雪都积起来了。” “是吗?”她装作欣喜的样子,“快换衣裳,叫人去喊四妹妹起身,就说我要去她那用早膳。” 直到不知身上被砸了几个雪球,玩得发髻都松散了坐在廊下喘气时,看着面前依旧活力满满的弟弟妹妹时,容枝意才有种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怎的了?”容姝也离开了纷乱的战场,朝她走过来。 容枝意望着这丝毫没有停下意味的大雪叹气:“阿姝,你说,这没确定关系前,玩一天也想不到他,怎么确定了关系,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呢?你也是这样吗?” 容姝虽是妹妹,但到底是过来人,她掸掸身上被砸到的雪粒,在她身旁坐下:“你要见他还不简单?哪像我,日日被爷娘关着,缝这缝那的,也就能和你说说话。” “他伤还没好呢。我倒是想去找他,可蒋枞休假去了,我答应了他这两日不出门的。” “哎——”得了思乡病的两个姑娘一同叹着气。 容姝算了算自己上回见到陈璟安竟还是去武安侯府,那日她爷娘也在,拢共也没跟他说上几句话,只好再次提醒:“倒不如趁这段时日多见见,订了婚就真的难见了。” 容枝意郑重点点头,等熬过蒋枞放假的这几日,立马就杀去他郢王府! 午饭是众人一块儿用的,朱氏话里话外都在问她婚事到底定了谁,容老太太听不下去了,撇开话题问五婶婶刘氏五叔可有来信,几时回来。五婶婶放下筷子:“母亲不提媳妇险些忘了,方才饭前那边来了信,媳妇还没来得及读呢。” 容老太太三年没见这个小儿子,实在想念的紧:“快拿上来。” 刘氏在饭桌上拆了信件,一目十行读了过去,笑容愈发浓烈:“说是十号出发的,东西带的多走得慢些,估计这月底就能到了。” “好啊!月底也就是这几日了。”容老太太谢天谢地谢菩萨保佑,又不放心地吩咐,“到时,提前派人去城门等着,三年未回,定要给他好好接风洗尘,叫府里人都去!特别是三个哥儿和姐儿。” 饭后跟容姝在廊下散步消食,她又跟容枝意说:“到时咱们一块儿去接五叔吧,五婶婶一人带三个孩子出门,可不大方便。” 容枝意点点头,忽觉哪里不对:“你不会是想着让璟安在城门口等你,你俩好偷摸着见上一面吧?” 容姝目瞪口呆,惊讶得连她嘴都忘了堵上了:“你怎么知道…” 容枝意笑得颇为嘚瑟:“你就这点出息!” 在府里煎熬地度过了两日,便是这雪下得再大,赵珩不在身边,容枝意也没了兴趣,只好看看书打发时日。期间宋嘉夕带着楚七娘来看过她一次,她的婚事定在来年三月,没剩多久了。容枝意跟她说了自个的婚事有着落的事,她还笑话她:“兜兜转转,归来仍是那个他啊。” 容枝意尝一口她带回来的兰花糕,说是杨记新出的花样,又问起她寸光阴如何了,她前段时日躲灾,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都好些时日没去看过了。 “我正要与你说呢,”宋嘉夕拿起容枝意矮桌上那本书,“就是这本,书会上太子殿下推荐的《秋雨落广陵》,如今不过三月时日,都卖了千本了。便是在寸光阴读过一回的,都要买两本回去放着,说一本收藏,另一本放在枕边,常看常新,还能助眠做个好梦。” 容枝意放在枕边的那本也读了好几回,翻得书页都有些烂了。这本则是赵谚写了心得体会的原本,宋嘉夕随手一番,便被吸引了进去,还时不时指着哪一句给楚七娘:“原来在这写这句话是这个用意!我读了三回都没读透呢!” “太子殿下果真是人中龙凤。” “明明较我们大不了几岁,竟能有如此高深的见解。” 容枝意端着热茶,赏着窗外悠然自得飘扬着的雪花,摇头叹息:哎!表哥太有魅力怎么办! 夜间的时候这场下了整整两日的雪终于停了。容枝意沐浴后散着乌发上了塌,又新拿了本书读,可是无奈怎么读都读不进去,第一页反反复复看了一炷香也不知道读了什么。只好穿了鞋下榻,开窗往外探,除了守夜的丫鬟乌漆嘛黑的一人都没有。她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又关好了窗,坐到桌前提笔开始练午后未抄完的诗词。 抄了两行仍旧觉得静不下心,在屋里来回踱步。照水从厨房端了热腾腾的红豆粥来时,便瞧见她家娘子失魂落魄地坐在矮桌前发愣。她犹豫着往前走去,路过书桌时又瞄见娘子下午抄了一半的那首李太白,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后边竟然跟了一连串的昀升二字。照水顿时了然,这是得相思症了。 容枝意两眼无神,想起那日和赵珩分别时他把她堵在车里不让下,非要叫她喊一声昀升哥哥。她还觉着羞耻死活不肯,如今却想着,若是默念百遍昀升哥哥,赵昀升本人会不会立马出现呢?照道理来说该出现了啊,难道他就不想她吗? “娘子,您晚膳用的不多,今日厨房宵夜做的红豆粥,奴婢给您端了些。” “放着吧。”依旧是无精打采,别说红豆,就算是绿豆黄豆黑豆她也都提不起兴趣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轻云端了碗粥掀过夹了棉布的门帘进来,看到二人同时目不转睛盯着她。 怎么了?她脸上有东西啊?一巴掌呼在脸上摸了个遍,啥都没有啊!她不过随口吟了句脍炙人口的诗句,没犯什么错吧!难不成是这粥不能吃? “娘子…”她将粥藏到身后,在另二人的火热目光下僵直了身子干站着。 “…我来是想说,蒋侍卫回来了!” 容枝意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叫他进来!”因为念着蒋枞在难江受了些小伤,便给他放了几日假,如今假期已过,她当然得喊他进来问问他们世子这几日做什么去了。 因着是大晚上,容枝意穿了外袍坐在屏风内,端了那碗香甜的红豆粥,就瞧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立在屏风之后。正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轻云关上了门,屏风外的男子突然开口问道:“不知县主有何吩咐?” 容枝意眼睛一亮,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她也不顾自己此刻的样子,放下红豆粥就踩着鞋跟快步绕过了屏风。 赵珩身穿暗黄锦袍,藏蓝纹皮带系在腰间,肩头与鬓边仍落了些未化的雪花。昏暗灯光下,他舒眉朗目,更显眸光深邃,嘴角那抹笑意在看向她时就更加肆意了。 比表哥私藏起来的那些顶好的玉石还要耀眼些。 一想到自己这两日除了想他没做什么别的事,低着头站在原地抿唇,都不好意思看他。见不着的时候想念,见着了怎么又开始扭捏了。 女人心海底针,她也不懂自己。 赵珩也没说话,上前一步,手放在她后脑上,一下一下地摸着,顺着脑袋摸向饱满的耳垂,一点一点向她靠近。里外温差极大,他自带一身寒气,而她浑身散发着沐浴后的清香与暖意。低着头扑闪着大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日不见,好像如何开口都有些尴尬。 容枝意觉得她不能这么怂,该做些什么才是。 于是她开始很有骨气的低头把玩他腰间的玉佩。不料头顶却传来一声嗤笑,她的脸颊肉再次很没骨气的背叛了她,被赵珩轻轻捏着。她皱着眉,被迫地抬起头看他。 那句做什么还没问出口,及腰的长发被他修长的手指随意一挽。 他并未退后一步,嗓音低沉道:“去照照镜子。” 容枝意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好似是一根簪子。她转过身边走边问:“是什么?” “定情信物。” 容枝意脸一红,颇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才看向铜镜。这是个垂珠簪,簪头倒不是那些时下流行的花鸟形态,而呈一个弯弯的弧形,下边还垂了一小串珠子,质地极好,是不可多得的好玉。 “跟你的玉佩好像,”话落她才恍然想起,“这是表哥那块蓝田玉?”上回赢了划船,她也没问赵谚要彩头,原来直接给了他。 赵珩依旧站在屏风旁,并未再向前:“他当时把料子给了我,我思来想去,不如再用来给你做支簪子吧,平日都能戴,实用些。” 容枝意点点头,捧着镜子照了半日,这个样式市面上从未见过:“还是你画的么?” “益州每一晚的月色都很美,我想分享给你,于是把它画了下来。” 原是个弯弯的弦月。再次欣赏了一遍发顶那根玉簪后,她鼻尖一酸跑上前抱住他:“我还当你信件里为何决口不与我提想念二字,原是…都写在月色里了。” 赵珩不由得笑了,埋头进她温热的颈窝:“长安的月色也很美,多庆幸,日后不用动笔,就能和你一起看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耳边更是嗡嗡作响。 相拥过后,容枝意请人奉了茶,这才得空问起他益州的事办的如何,她本在信件里听过一些,但许是怕被人偷看,他没怎么多说。赵珩饮茶,与她说了些大致情况:“证据都呈上去了,姓沙的和那鲁光中不日便要被押来长安,到时再细细审问。” “那张大人究竟是谁害死的?” “是鲁光中。”赵珩十分肯定,“他这些年潜伏在益州署,明面上是刺史的走狗,实则一直在利用姓沙的,买卖官职、增收商户赋税从中牟利、欺压农民,都是他的主意。且他这些年一直与长安有往来,但具体是与谁,无人得知。” “贪官当道,益州百姓这些年简直苦不堪言。”容枝意感叹,“还有张大人,忍辱负重两年,若不是他,你也难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搜得实证。” “等结案,圣人会对其家眷好好安抚的。” 人都没了,再安抚都是无用。容枝意只盼张夫人能好好撑下去,别让这个世上再多一个她。 赵珩不能多待,容枝意院里没有别人了才小心翼翼开了门送他:“你的手还没好,万事小心些。”容枝意颇不放心。 赵珩又上前抱了抱她,怕她冻着,干脆将她裹进自己的斗篷之中。 非礼勿视啊!身后的蒋枞和轻云照水跌跌撞撞转过身。 容枝意躲在他怀里害羞地伸手捂脸。却听他道:“早知这种滋味,当时就该让伯父早些定了你我亲事才是。” “现在也不晚。”她伸手环住他腰身。 赵珩轻笑了一声,又道:“我母妃来信说腊八前便能到,这次能待上一月多。我已给她回信说明了,圣人那也透了些底,明日过后,大概真的再难见面了。” 索性没过几日,她也开始忙碌起来了,就说今日是五叔回长安的日子,她起了个大早和容姝一块儿做了拿手的玫瑰酥带去,容府的马车排了一溜,连容老太太都在门口候着等儿子归来。容家从上到下,面上都是带笑的。五婶婶更是,放下往日一概的慵懒之态,梳着飞仙髻,淡妆轻抹,容光焕发,本就是花信年华的女子,这样一装扮,更是如同出水芙蓉。 容姝摇着最小妹妹的手戏谑道:“你阿娘今日可真是应了那诗里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好一个清丽婉约的美人,五叔见了定然欢喜。” 因要去京郊,刘氏忙得不可开交,正在劝老太太先进去,等进了城门再出来等也不吃。听到容姝这句话,羞涩着低头笑:“你快别打趣我了,带着念儿先上车吧,一会儿咱们就出发了。” 容枝意早在车上等了,她这几日新得了个话本子,讲一江湖女侠的传奇一生,正看到和男主角成为死对头相爱想杀的戏码,每日都捧着那话本看个不停。 轻云跟容姝嘀咕过,说她这是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想着世子。结果后来,容枝意忽然问她:“轻云,你说我这么大了,再去练功,会有机会称霸武林吗?” 轻云扶额,吓得用炭盆烤的那栗子肉都险些掉了:“毫无可能。何况娘子还要做世子妃呢,哪有空去称霸武林。” “这世子妃和称霸武林…好似还是称霸武林诱人些。”容枝意接过她那盘烤栗子,“不过,当朝亲王世子妃背地里其实是武林盟主,白日要管辖各大门派山寨,夜里还要跟美貌世子你侬我侬,岂不是更吸引人了!” 轻云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总之,容家这颇为壮观的队伍就此出发了。 “阿姐,你不是去过南方吗?我总听那些个说书的人说,南方姑娘都如同透花糍一般娇小软糯,相貌也多半优于我们长安的姑娘,可是真的?” 容枝意放下书,回忆了一番:“也没有世人传的那么夸张吧,不过,你看我母亲便晓得了,我外祖家中几个通是那样软弱的性子,只有娘娘不一样,她也是进宫后性子才变得烈了些。 ” “那,五叔三年都没有见到五婶婶了,一个人在那广州待着,他会不会中途迷上广州美人啊?” “呸呸呸,你少在这瞎说!”容枝意忙斥道,“五叔五婶伉俪情深,三年来书信从未断过,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家每月要收多少信件,怎好在这瞎议论长辈的事!” 不料最后,当众人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时,容五郎却笑呵呵从马车中扶出了一位风姿绰约还大着肚子的姑娘。容枝意彻底看傻眼,这打脸未免来得太快了。 五婶婶刘氏本在招呼着三个孩子喊阿爷,来之前还教了念儿叫她见了阿爷就上前去让他抱抱自己,谁知此刻念儿才刚开口,容五郎就道:“念儿乖,阿爷一会儿再抱你。”随后便从车上扶下了个姑娘:“思影,快来见过主母。” 刘氏愣住了。在场众人都愣住了。闹市街头,玉思影手扶着渐大的腰身,婀娜地福了福身,声如莺啼细声细气:“思影见过主母,见过几位哥儿和姐儿。” 刘氏来时神采奕奕的脸庞顿时黯淡无光,容枝意当下没给什么好脸色,抱起念儿转身就离开了。来往路人众多,不少停下来看热闹的,容姝心里着急,上前去揽住了刘氏。 刘氏终于回过神,笑容苦涩:“嗯,老太太等多时了,快些回府吧。” 而后才抱起了八弟弟转过身,七弟弟挣脱了母亲的手上前问:“阿爷,这是谁呀?” 容姝没听见他答了什么,只看见刘氏转过身时眼角划过的泪。她忍着心中的酸楚,上前去拉七弟弟:“丰哥儿,你方才不还说饿了吗?三姐姐今日特意做了你爱吃的玫瑰酥,咱们一块儿去找三姐姐吧。” 丰哥儿一听立马跟着容姝离开了。她走了没两步,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句:“他们好像不大喜欢我呢。” 容姝的脚步更快了,干脆抱起了丰哥儿跑向了容枝意的马车。回程的马车不复来时的欢喜,容枝意更是骂了容五郎一路:“五婶婶在家替他生儿育女替他操持家务事,缝完衣裳缝裤袜,担心他公务繁忙担心他生病,他倒好,日子过得真是潇洒啊。” “婶婶生念儿时几经凶险,才为他生下女儿,方才念儿开口要阿爷抱,他看都没看一眼,光顾着马车里那个相好了。”容姝也实在气不过。 “还在这种场合让她喊婶婶为主母,逼着婶婶同意他进门,简直是小人做派!那些个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她想了想又掀起窗帷,“照水,那个思影身边不是跟着好几个婢子吗,你去探探她们底细,打听一下她究竟是如何认识五叔的。” “若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怎会没进门就叫人怀了孩子?还让她这么大老远跟着来长安。我看她那样子就不是什么正经出身。”容姝掰着手指头猜测道。 容枝意撇嘴:“你可少说两句吧,当心全给应验了。” 容老太太亲自操持了席面,在府里等候多时了,还未到饭点,远远瞧见个马车影,便吩咐了朱氏快去准备。毕竟亲生的儿子就这么一个,三年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要担心人有没有瘦了有没有病了。她待刘氏也很不错,因为刘氏是她当年亲选的儿媳,当初进府四年不到,又生下了二儿一女,为人也恪守本分。。 最先回来的是容枝意的犊车,念儿最先跑下去,喊了声祖母,容老太太抱住她,问她可曾见过爹爹了,念儿不过三岁,口齿并不大清楚,加上容老太太耳朵也不大好使,祖孙俩说了半日,容老太太才听懂念儿说了什么,说的是:“阿爷带着个姐姐回来了。” 容老太太忙问容枝意,容枝意点点头,毫不掩饰着道:“还大着肚子呢,当众就让人喊婶婶为主母,城门口人都瞧见了。” 容老太太最是爱面子,听了这话身子都往后退了一步,一旁嬷嬷婢女们上前扶住,都道老太太保重身子。 “这个逆子…”当众带回个不明不白的姑娘,还大着肚子逼刘氏让人进门,他不为刘氏考虑考虑也得为自己未来的官运考虑考虑吧!上个月钱明远的案子传的满大街都是,他难不成要步他后尘? 容老太太气得不轻,这可不行啊,他儿子是要做京官的人,他们容家是文官清流人家,不能有半点不好的名声传出去! “叫何名字?” “好似叫思影。”容姝答道。 容枝意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该不会是… “这便是你跟我提过的思影吧?好姑娘,外头风大,快快进屋吧。”容老太太笑容夸张,拍着那姑娘的手。 容枝意觉得自己险些就要当场昏迷了。为了不丢面子,让别人觉得这思影不是个来路不明的姑娘,老太太竟然说出这样违背良心的话。就不怕传出去说容家五郎宠妾灭妻吗,这可是要遭人诟病的! 容枝意和容姝看看相携而去的母子二人,又看看抱着孩子站在马车旁的刘氏,眼里满是不甘。 “婶婶…” 刘氏无奈苦笑,泪水却在眼眶打转:“我没事,该这样的,本就该这样的,身为女子,本该习惯的。” “从前他不纳妾,又不代表以后不纳妾。是我不够贤德,没有为他张罗,是我有错。” 容枝意想开口说什么,最终却只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她可以不给人面子,可以转头就走,顶多被说一句县主刁蛮。但刘氏不能啊,这是忌妒,是犯了七出的,就算娘家再有权势,这种事也是管不得恨不得。 第47章 可悲欢并不相通 容枝意最终还是去了饭厅,她主要就是想听听容五郎要如何介绍这名女子的来历。朱氏早在一旁坐下了,浑然不避讳的上下打量着这女子。倒是席面快开始时,刘氏没来,只遣了婢子说方才吹了风犯头痛便不来了。 容老太太面无表情:“再去请。” 容五郎给老太太倒了杯茶:“阿娘,她病了便算了,一会儿叫人端了饭菜去她院子里吧,我这一日没进食,实在饿坏了,再说思影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可不能耽误了。” 容枝意嗤了一声,本跟她无关的,可她始终气不过:“主母不在,小妾上桌吃饭,大伯母,意儿年幼无知,不知何时有了这样的规矩?” 朱氏难得和容枝意站在统一战线:“意儿不知是正常的,便是大伯母也闻所未闻。” 容五郎不高兴了,偏生大哥今日不在,又不能说朱氏,便将矛头对准了容枝意:“意儿!长辈面前,怎可如此无礼?几年不见,你怎会变得如此任性。” 娴如静姒已然上前,容枝意摆摆手:“无妨,五叔的教训,本县主身为小辈,自然听得。不过五叔,我向来刁蛮,全长安人尽皆知,还要烦请您多担待了。” 容五郎倒是没听出里头的好话赖话:“我欲抬思影做个侧室,往后也算是你的长辈了,该善待她才是。” 侧室可是贵妾啊。这话说完,整个饭厅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搭理他。朱氏在心中偷偷腹诽,一个妾,同下人有何分别,竟还敢自认县主的长辈,她若是容枝意,早上前去拔了人舌头了!转而看看容枝意,面无神情地在饮茶,并没有想要反驳的意思,还以为今日能大闹一场呢,这丫头怎么这么坐得住?又过了半晌,思影才佯装气恼地拍了拍容五郎:“不是说好做个婢妾的吗,怎的又成了侧室了?不成不成。” 婢妾便是贱妾了。容五郎不悦:“无子才是贱妾,你为我大了肚子,我怎好如此委屈你。” 容枝意笑了,这二人怕不是说好的来演这苦情戏吧?容老太太放下茶盏:“思影姑娘,家中父兄是做什么的?与我家五郎是如何相识的?” 容五郎见他娘松了口,忙道:“阿娘,思影家中是…” “有你什么事,让她自己答。” 容五郎闭了嘴,思影挣开他手,站起身行个礼:“回老太太的话,思影姓玉,父兄是做纺织业的,在广州颇有盛名。玉家姑娘是允许从商的,我在家中铺子做管事,五郎常来采买,一来二去,便识得了。” “颇有盛名,那怎会让你来做个妾室?”朱氏不信。 “因家中人丁兴旺,思影不过是个妾室生的庶女,并不得父亲重视…”玉思影越说声音越小了。 怪不得,朱氏又追问:“玉姑娘此趟家中可来了人?” “家中来了位几位兄长,已在城内找了客栈歇下了。” 至此,朱氏和容老太太都没再问话。下人来报说刘氏来了,容老太太站起身招呼她进来,并让她坐到容五郎身边来:“我年纪大了,儿子后院之事,也不该再插手了,你是个好姑娘,是我们容家负了你,这事,便由你决定吧。” 容枝意内心翻了个白眼,说她不插手,其实已经对外认了这个姨娘,无非是最后放下姿态叫五婶婶定下名分来,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 刘氏沉默片刻,红着眼吩咐:“明日等你兄长到了,便端茶来吧。” 那便是同意了,随后刘氏站起身看向容老太太福礼:“母亲恕罪,儿媳实在头疼得厉害,少陪了。” 容老太太点点头,既然松口了,那也不好再逼得太紧叫她面对着这二人用饭了,本就是容家对不起她。 容枝意和容姝没用几口,很快便离开了。容枝意出去时又吩咐蒋枞让人去查查广州做纺织的玉家,查查她住在客栈的几位兄长,最好再派人跟着他们。 她方才仔细看了看这玉思影,说话轻声细语的,身子又同风中飘舞的柳枝那般娇弱,一颦一笑都带着刻在骨头里的妩媚,实在不像大家族里养出来的姑娘。模样倒是好的,就是小家子气了一些,跟刘氏那样的大家闺秀实在相差甚远。 更何况,她说家中父兄不重视,那这么大老远的,派一位兄长来便好,何苦喊上那么多人来给个庶女撑腰,加上她方才还说了,有两位甚至是嫡出兄长。 蒋枞立马去办事了。第二日,玉思影那几位兄长便登门了,因是外男,容枝意不便见,于是偷摸着和容姝躲在树丛里隔着窗户缝偷看。 姐妹俩用眼神交流着,容枝意问她觉得像吗,容姝拼命摇头。确实,这几位郎君几乎没有一个半点地方跟她相像的。不过单从样貌上还是看不出来什么,都是同父异母的,也许玉思影像她娘多一些。 虽然不像,但这几个兄长很是维护她,原本玉思影自个说做个贱妾就好,但他们不肯,死活要让玉思影做个贵妾,玉思影面上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这就更奇怪了,都忽视到任由她被人搞大了肚子,搁大户人家的做法都是巴不得没有这样丢脸的女儿,他们竟然还来为她据理力争。 “这样吧,你我各退一步,就做偏房。如若还不满意,那我也没了法子,就请几位郎君带着思影姑娘回吧。”刘氏谈不下去了,欲要起身离开。 “这…”几位玉家兄长面露难色,看向容五郎不知所措。 容五郎依旧不依不挠:“刘氏,不论侧室偏房还是侍妾,都不过是个妾室,丝毫不影响你正妻之位,如今玉家兄长都在,你何苦闹得彼此脸上都无面?” 容枝意和容姝看着脊背僵直的五婶,心中怅然,实在为五婶打抱不平。究竟是谁在闹?未进门便怀有身孕,肯让她进门已是她大度了,如今竟还来说她的不是。 “三姐姐!四姐姐!你们在那做什么呢?” 容枝意和容姝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又互相搀扶着起身,这都什么事儿!忙跟喊人的五姑娘嘘声,里头已经传来了问是谁在那。 这可顾不得那么多了,容枝意拉着容姝就跑。因玉家始终不肯退让,这场被打断了的谈话最终还是没有达成一致。 晚间的时候容枝意正等着蒋枞来回话,照水端了核桃酪来,她疑惑:“今日不是该吃金丝燕窝的吗?怎的是核桃酪。” 照水欠身:“娘子,本该是吃金丝燕窝的,可奴婢去时,厨司说燕窝被新来的那位姨娘身边的婢子端走了,说她们姨娘怀有身孕,想吃燕窝,若吃不到,便会动了胎气…几个厨娘说不过,她们便抢。燕窝每日都有定量,没了剩余的,再煮也来不及,只好端了核桃酪来。” “什么货色也敢端我们娘子的东西?那燕窝可是贡品,她也配吃。”轻云站起身,“娘子放心,我去找他们算账!” “罢了,”容枝意端起核桃酪,“阿娘在时常与我说怀孕之艰辛,生产更如同在鬼门关游荡,稍不谨慎恐会一尸两命。左右不过一碗燕窝,她怀的孩子毕竟要喊我一声姐姐,爱吃便让她吃去吧。” “可是娘子,但凡开了先例,她往后定会变本加厉。” 容枝意喝着核桃酪琢磨着:“咱们院里不是有个小厨房吗,收拾一番,往后宵夜就不去厨司要了,咱们关起门自己煮。” 吃完核桃酪,蒋枞便来回话了。 “属下跟了他们二日,每日除了在客栈,剩下的时日都在满大街的逛,找那些空置的酒楼铺子问价。另外,便是方才与容五郎在如意楼用了晚膳。” “找闲置铺子…”容枝意忽的明白玉家为何来如此多人了,“他们想将生意做到长安来?” 蒋枞点点头:“晚间在如意楼,属下上前偷听了一番,玉家人重复着说要容五郎为他们找合适铺子,还说已看中了几间,要他出面去谈价格。容五郎则说只要他们完成约定,让玉思影做上贵妾,便帮他们。” “后来容五郎走后,玉家人还在,说什么…一个荡妇,竟让他如此上心。还说刘氏不好糊弄,干脆将她绑了来,拿刀架脖子上逼迫她从了,又有人在旁边笑这般貌美之人怎可如此侮辱,若能绑来当然要好好怜惜。” 后来都是些污言秽语,蒋枞便闭了嘴,容枝意听后默默将手掐上人中。 照水忙问怎么了,容枝意闭眼:“我要气死了…” 到底!到底搁哪找的这个人啊!到底为什么放婶婶这样美貌贤德的不要,去外头寻个不知来历的,这世间男子,从钱明远到五叔,一个两个全是这样,外头的总比家里的好,偷来的总比自己的好。 广州还要过两日才能来消息,容枝意便让人继续跟着玉家人。若非是心疼五婶婶,她才没空管这些事,明日是徐元溪的女子学堂开课,她理应去一趟,后日可还与容姝说好去常恩寺呢。虽是与容姝说好的,但容姝与陈璟安说好了,她又偷偷给赵珩去了信。 徐元溪的女子学堂大多都是穷人家的姑娘,容枝意今日又起了个大早,刚清点完她准备送给学子们的笔墨纸砚,轻云便来通秉:“娘子,那个玉思影带着礼在外头,说昨日吃了您的燕窝,心中过意不去,要来赔罪。” 容枝意连头都没抬一下:“不必了,请她回吧。” “娘子,她说…”轻云破为难,“您不见她,就是生了她的气,她便在外面一直等着。” “就说我在更衣,让她在外面等一会儿。”怎么这么烦人呢,她确确实实生气啊!原本她还有那么一点点可怜她,自从昨日她几位兄长说了那样的话后半点可怜都没了。容枝意叫人先把东西搬出去,自己又去换了衣裳。半柱香功夫才出门去。 玉思影见了她,倒是没半点不耐烦的样子,先上前打了招呼:“三娘这是要出门?” 容枝意应了一声,玉思影又道:“昨日听了下人回话才知是吃了您的燕窝,我也是怀着孕嘴馋,今日特来跟你道声谢。” “玉姑娘不必道谢,本也不是我给的。”依旧是这样半分不给人颜面的话。 玉思影干笑一二,又招呼身后婢子:“这是我们玉家染坊独有的彩纱,在广州一匹通是难求的,还请三娘笑纳了。” 容枝意瞥了一眼就知道确是好料子,做衣裳定然好看。但她可不能收,玉思影名分都没定下呢,自己收了人家东西,到时要是两家人没说拢,那还不能退了。况且,她也不想五婶婶误会。 “玉姑娘客气了,只是你我非亲非故,我怎好收你的礼。我还有事,要出门了,姑娘自便。”语毕容枝意不再说话,带着身后无数仆从离开了。 等她上了马车,轻云翻了个白眼:“娘子,这个玉思影真是个双面人。跟您说话还面带笑意,轻云今日走在后头,真真切切听她嘀咕了一句骂您油盐不进。” 容枝意被她那怒气冲冲的样子逗笑了:“那你为何不冲上去反驳?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轻云砸吧嘴:“不是娘子说的,妇人怀孕艰辛,气不得,到时要是动了胎气算在我头上,那多麻烦啊。” 容枝意和照水对视一笑:“嗯,咱们轻云长大了,都学会忍一时风平浪静了?” “夫人在世时也常说,大宅院里过日子,没必要事事说的那么清楚,糊涂些日子才能顺心。再说了,她不过一个姨娘,娘子日后出嫁,也见不着她几回…”轻云分析的头头是道,容枝意正要夸她,结果就是迎来了下一句,“更何况,娘子确实油盐不进啊…” 照水忙捂住她嘴:“夫人还说了,说多错多,你可记得?” 容枝意不理她,元溪的学堂是嘉夕题的字,一手隽秀而又苍劲有力的楷书写着“太平书院”四字。她吩咐人将东西先带过去,自己则准备去一趟安定坊,见见那位水灾中识得的秋儿姑娘。 这还是她自灾后第一回来安定坊,眼瞅着便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从前的屋子多是自己盖的,如今的是陛下从工部派人来统一建造的。底部更是垫高了好几层,这样遇到一般的雨水都能平安度过了。 容枝意来时还有好些的居民认出了她,找到秋儿家时,她正巧在院子里和她娘一块儿晾衣裳。一看到她先是愣了一番,而后才瞪大眼似是不可置信般又惊又喜得跑上来:“姐姐!姐姐!” 容枝意笑着让她慢些跑,又吩咐后头人将她准备的米粮油盐搬进来。秋儿拉着她手请她进屋:“姐姐,您上回说会来看我,这都过了多久了!我都以为您忘记了!” 秋儿边与她说天说地边拉着他进屋。从新房说到家中新养的家禽,顺带又炫耀了一番她娘给她新做的衣裳。 “秋儿,不可对贵人无礼!”大娘忙引她们往内走,让秋儿招呼好客人,自己则去烧水。容枝意环视一圈,杨家尽管日子过得较为简朴,但杨夫人十分能干,家中收拾的井井有条。秋儿也会帮她娘干活了,三两下把板凳和桌子擦了一通,邀容枝意快些坐下。 “怎的不见弟弟?” 秋儿指指左边内室:“在里头睡着呢。阿娘说他比我小时候可听话多了,睡醒了,也自己坐起不哭不闹。” 杨大嫂正巧烧完水进来了:“你好意思说,那回我不过晾个衣裳的功夫,你好端端睡着还能从塌上睡下去,头顶摔了个大包,你爹记得抱着你到处寻大夫,好在如今没事!” 因一会还要去太平书院,索性就开门见山跟秋儿说让她先去照看下弟弟,她有话想单独与她娘说。 “夫人,秋儿如今也满十岁了吧?您往后对她可有何打算?”容枝意看着秋儿跑进内室的背影。 杨大嫂愣了愣,显然是猜不到容枝意今日的来历:“就快满十岁了,我们这样人家的姑娘,体面些的是到了年岁便让她去大户人家做个丫鬟,或去街上店铺找个活计,她自小女工便不错,我一直想叫她去裁缝铺看看。” “等干个几年活,让她自个攒些银钱,他爹再给她物色个好人家嫁了去。” 容枝意点点头,直截了当问:“您可想过让她去读书?我闺中密友徐家的大娘子开了个女子书院,不收束修,专供秋儿这样年岁的姑娘读书,就开在寸光阴的后院,每日辰时至申时。” 杨大嫂对她这番话有些出乎意料:“读书?”他们这样的家庭,男子读书都略显吃力,女子读书更是妄想了。 “杨夫人,读过书的好处,想必也不用我多说。若让她读两年书识几个字再去找活计,那能干的活就多了,月钱也多了。再说您想让她嫁个好人家,读过书的姑娘,总比没读过的嫁得好,将来也不至于遭人蒙骗。” “县主,您说的这些我都懂,只是…”杨大嫂仍在犹豫,迟疑地看了下内室。 容枝意心中也明白,若白日让秋儿去读书了,那杨大嫂便要一人照看二郎了。她试探着问:“可是觉得家中一人干活太过劳累?” 杨大嫂摇摇头:“家中活不多,二郎是个乖巧的,不吵不闹。我只是觉得…我是个粗人,您别觉得我说话难听,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您是好人我知道,可这好意,咱们也不敢贸然受了。” 这话更让容枝意坚定了想要帮他们的决心:“算什么贸然?之前水灾时您家郎君奋勇救人,您又照顾那王家子一夜,这都是您的恩德,有何受之不愧的。再者,书院本就是为女子免费而设,不收束修,包一顿午膳。我当时听后便想到了秋儿,她机灵聪敏,合该是读书的料子。” 杨大嫂不好意思了,给自己倒了碗水:“都是乡里乡亲,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县主言重。我也知道读书的好处,我呢,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识几个大字,当然也想让她去读读书,读不读得出也无所谓,沾染些书香气,不被人笑是乡间野丫头就好。如今他阿爷在东市的大酒楼做活,往后便让她每日跟着阿爷一块出门去,这孩子没怎么独自出过门,还劳县主多多照拂一二。” 那就说好了,容枝意笑道:“那是一定的,既然是我引荐的,徐家大娘子也不会亏待了她。夫人知道宋寺卿家的大娘吗?上回还在寸光阴帮大伙打过粥的,她自来有长安第一才女之称,也是书院里的女夫子,我会嘱咐她,叫她好好关照秋儿的。” 杨大嫂再次道谢,这才喊了秋儿出门,她其实在里头也偷听了个大概了,欢欢喜喜探出脑袋。容枝意又吩咐轻云去车中拿了送特意在库房里搜罗的几张厚皮子和棉布匹,快过年了,正好用来做些新衣。 秋儿的欢喜地得不着北了。杨大嫂想留容枝意吃午膳,容枝意摆手准备离开:“今日便不留了,已与几位娘子约好了一道用的,下回有的是机会,”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快定亲了,下回与我那夫君一块来。” 秋儿听后还有些异常的亢奋:“是谁?是上回您被棚子压在底下,火急火燎救您的那位世子吗?” 容枝意扶额,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紧赶慢赶地告别了杨家人,往太平书院去。徐元溪宋嘉夕等人已等候多时了。容枝意笑嘻嘻冲他们喊了声:“姚夫子,宋夫子,许久未见呐!” 宋嘉夕不好意思地笑着,邀她进去参观参观着太平书院。这儿本是寸光阴空置的后院,又租下了旁边的铺子,两地合为一处,但地方并不大,三间课室,一间饭厅,还有些零零散散的隔间以及一个偌大的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个院子,我想着到时耕两块地出来,用来种些菜,还能养些鸡鸭,这样吃食问题也能有所缓和,这儿是三间课室,桌椅已都摆好了,我还在这养了几盆子花草…”徐元溪从那件事后到如今好似变了个人,言语间神采奕奕,笑容自然又大方。容枝意看着她给自己一个地一个地介绍的样子都不禁失了神,果然,幼时的女神如今也还是女神,就算她被折损了翅膀,遮掩了光芒,但依旧能破除黑暗,振翅飞翔。 她为这样的变化感到十分欣慰。 午膳时容枝意问宋嘉夕今日怎的不见唐可儿,宋嘉夕幸灾乐祸偷笑:“宫里嬷嬷整日监督着呢,只请了半日假,下午再过来。” “就说,这种事儿她怎么会不凑热闹?原是被绊住脚了。”宫里嬷嬷最是难缠,她得过且过半辈子,也该好好学学规矩了。 用过饭又聊了一会儿,容枝意和宋嘉夕结伴往寸光阴去,因着时候还早,一楼大厅内只零零散散有几个人。谁知一进门,就看看愣在原地的唐可儿。 “怎么了,学规矩学傻了?” 唐可儿看也没看他们,手直直指向最后一层书架子旁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看…看见…” 容枝意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好家伙,捧在手中的手炉险些被惊得落地,还好轻云眼疾手快。 窗边那人白衣胜雪,黑亮的秀发用一根银丝带简单束起,额前仍有几缕被风吹散的发丝,以及叫人挪不开眼的美人尖,容颜清冷如仙,满身书卷之气,堪称俊逸非凡。 宋嘉夕感叹着:“真是公子世无双…”再次回神,身边不见唐可儿和容枝意二人,她们已直奔乔楚逸而去了,躲在书架子后头偷看,犹豫着不敢公然上前。 “上去说点什么啊?” “打个招呼先。” “打了招呼后呢?说什么!” “去了再说呗!” “你去,你先。” “一起一起。” 宋嘉夕玩心大起,趁着大厅里人不多,装作偶遇一般高声询问:“意儿,可儿,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乔楚逸闻言抬起头,正看到容枝意和唐可儿拼命捂宋嘉夕的嘴。三人察觉他视线,还得是容枝意见过大场面,站了出来干笑几声:“乔郎君,好巧啊。” 第48章 最爱东山晴后雪 乔楚逸放下书,来跟三位姑娘行礼,容枝意偷看了一眼,他桌前竟有好几本慈言居士的作品。这话匣子不就开了吗!容枝意摆手叫他免礼,眼睛亮莹莹的问他:“乔郎君也爱看慈言居士的书吗?” 乔楚逸愣了一下,容枝意又道:“他的书我也爱看,您桌前这几本我都看过了,最爱的便是《秋雨落广陵》了,摆在床头常看常新呢…哦对,瞧我这脑子,忘了您便是扬州人啊。” 乔楚逸似乎很意外,展颜一笑,容枝意清楚的听见后头的唐可儿深吸了口气,疯狂地让宋嘉夕赶紧掐掐她,这不是在做梦吧。 “这书是我家乡一位友人所作,从前就读过,那时好似并不受人喜爱,这段时日竟看到身边好几位同窗都在读。那位友人若知道,定要来当面感谢县主的知遇之恩。” 这话乍听有些奇怪,不过容枝意并没在意,直言不讳:“哪是我呀,都是太子殿下说应多给文坛新秀们一些机会展现自我,又给我列了单子,我一本本看过后觉得都不错,便都上架了。” 乔楚逸恍然大悟点点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坊间传闻太子殿下爱才若渴,果真如此。楚逸斗胆,县主下回遇见太子,还请您替我那位友人郑重道谢。” “一定一定!”容枝意欣然答应,“表哥虽贵为太子,但向来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乔郎君将来高中,定然也有机会带着友人向他当面道谢的,我也想亲眼见见这位文笔出众的慈言居士长何模样呢。” “乔郎君定能高中!”唐可儿忽然喊道。一想到太子殿下和乔郎君站在一块儿谈诗论道的画面,她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乔楚逸被吓了一大跳,宋嘉夕牢牢拽着她手,生怕她再做出些什么不大正常的举动。 半晌后,乔楚逸嘴角微微勾起,逆光里笑容柔和,桃花眼也随之漾出好看的弧度,像沾了晶莹水珠的珍珠,让人死活挪不开眼。 唐可儿怔神,双目无神,轻拍宋嘉夕:“嘉夕,掐人中…”随后竟一口气没上来,直直倒在了身旁婢女怀中。 晚些时候容枝意回了府,一路上小厮们都在忙着将院子里不能受冻的花花草草搬进屋里,还有丫鬟婆子拿了棉布和油纸包了柴火防止受潮。见她回来了,纷纷上前打招呼。容枝意一问才知,竟是司天台预测明日要下雪。虽说司天台向来不准,但容枝意仍有些期盼,明日正好与赵珩约好要去常恩寺,那儿可是有名的赏雪胜地,若有幸遇上下雪,自是再好不过了。 正在脑子里琢磨着明日穿什么,一个转身碰上拎着食盒的容姝。问她这是去哪,容姝道:“还有两月多二哥哥就要开考了,如今日日挑灯夜读呢,我做些夜点心给他送去。 “我跟你一块儿吧。”容枝意也拐了个弯,往二哥哥院里去,“我正想问你,今日玉思影去找你送她那广州彩纱?” “你怎知道,”容姝讶然,“何止我,从我这走后又去了小五小六那儿。” 容枝意笑了:“让我猜猜,你没收,小五收了,小六没收。” 容姝更惊讶了,还真神了,跟她猜的一模一样。容枝意看她反应便知猜对了,朝她扬扬眉,又问:“他们今日可论出结果来了?” 容姝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还是老样子,关起门讨论了整整一日,谁也不肯让步,又闹得不欢而散,明日再议。”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容枝意咧嘴笑出声,嘴角还沾着糕点渣,容姝低头一看,食盒里哪还有糕点啊,早已趁她不注意进了某些人肚皮! 不对,怎么她自己手上还拿着半块,她什么时候吃的?! 刚沐浴完毕的宁茂仁穿着素衣从盥洗室走出来,鬓角微湿:“三妹妹回来了?我在里头就听见你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了。” 随即目光瞟到桌前那盘空了的食盒:“方才不是说做了玫瑰酥…” 容姝哭丧着脸正要道歉,容枝意擦擦嘴,脸不跳心不红:“是轻云,轻云吃的。” ** 容枝意好久未打扮了,穿了件新做的浅蓝缠枝牡丹纹绣绫裙,还套着领口毛茸茸的同色斗篷,站在初雪未融的院子里,总让人联想到容府园子里一盆盆盛开的青色兰花。 挽了随云髻的乌发中单就插了支赵珩昨日送的蓝田玉弦月垂珠簪,又备了些吃食,一蹦一跳地上了马车。容姝昨日与朱氏说要和她去常恩寺赏雪,朱氏想着容枝意那么多护卫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便同意了,一旁的容大郎却说:“你们姐妹出去玩,怎的不叫上两个妹妹?” 于是乎,容姝亲眼瞧见容枝意那一蹦一跳的步伐缓慢了下来。她无奈朝她耸耸肩,容枝意立马会意了,倒不是说她不愿带着两个妹妹去,只是她们又不是真去烧香赏雪的,她们是去…是去私会的呀!她欲哭无泪。 总而言之,四个姑娘坐在一辆马车里,一路上有说有笑,但这些个闺中姑娘们的话题,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刚将话题从容枝意真跟有些特别的簪子上挪走,便挪到了容姝来年的婚事上。小六还未及笄,不大出门,胆子也小,不大爱说话,多数时日都在透过风吹起的帘子一角看街上的热闹。 小五熟些之后才知是个话篓子,从南讲到北的不知疲倦,她不过比容姝小了二月,如今也刚及笄,朱氏也在带她相看人家了,多数是些她娘家的郎君。 容枝意关心了几句,哪知她跟倒豆子似的全说了:“要不是些年长我十几岁,年纪轻轻做了鳏夫的,要不就是些科举落榜仕途无望的,还有些歪瓜裂枣个头比我还矮的。三姐姐你不知,我虽是个庶女,但自小什么都不差,若要我嫁给那样的人,真不如留在家中一辈子做个老姑娘。” 容媱也不是个会看脸色的,说了一通朱氏的坏话,容姝此刻在一旁已经黑了脸了。 容枝意尴尬安慰道:“五妹妹别着急,不如跟大伯父提几嘴,你总归是大伯父的亲生女儿,他怎忍心叫你嫁不喜之人。大伯父手底下也有不少得意门生,虽出身清贫些,但只要肯刻苦读书的,后面一定能过上仕途顺遂的好日子。” 容媱似乎也有些失落,声音越来越小,只道了句:“三姐姐说的是,只怕父亲根本不愿替我操心。” 容姝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五妹妹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父亲不愿替你操心?今日本是我和三姐姐说好一块儿去赏雪,是父亲说既然出去玩,就把两位妹妹一块儿捎上了好,这才带上你们的。” 容媱撇撇嘴没说话,容枝意忙打个圆场:“是啊是啊,五妹妹多想了,你二人婚事,大伯父心里定然是有数的。再说了,等二哥哥金榜题名了,两位妹妹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再相看也不迟呐。” “话虽如此,但三姐姐你是出生优越的贵女,识得的郎君也多,我和六妹妹的婚事,”她忙看了眼小六,拉着她坐正身子,“还要劳烦三姐姐替我们留意一二。” 容枝意笑了,笑的原因是,容媱这话没说出口,她就已猜到了。小六有些手足无措,不敢看她。 “五妹妹说笑了,三姐姐自己婚事还没着落呢,怎好越过大伯母来操心你啊?” “啊?”容媱有些诧异,“三姐姐不是定了要嫁给奉节郡王吗?府里都在传呢。” 容枝意神色一凛,看来那日赵景帆来了一趟府里,还是让不少人都误会了。 “五妹妹不知内情少瞎说,别毁了三姐姐名声!”容姝急了,世子姐夫那荒诞的名声在外,要是被他听到,那还得了啊。 容媱讪讪闭嘴,容枝意则开始闭眼靠墙小憩,是个人都来打她主意,她也不争辩,使劲瞎猜去吧,反正过几日就知道了。 到了常恩寺,现下雪下的不大,门口有赵珩的侍卫在等,容媱嘀咕了一句:“今日寺中是有贵人来吗?” 小六只顾着赏景去了,没人搭理她,不一会儿轻云就在她耳边道:“世子和四姑爷在后院崇觉住持那喝茶。” 容枝意点点头,先和大部队一块儿去菩萨面前敬了个香,然后才道:“今日初雪未融,常恩寺后山景色甚佳,五妹妹和六妹妹不如去逛逛吧。我与四妹妹上回来得了住持的一碗茶,今日理当再去一回。” 小六道句好,就想拉着容媱走,谁知她却不大乐意了:“崇觉住持的茶堪称常恩寺一绝,我和六妹妹也去讨一杯吧。” 容枝意头都大了,这人怎的这么难甩啊! 气氛僵持不下,还好蒋枞一早便让人去报信了,不一会儿就有小沙弥来解围,说崇觉住持得知容家小娘子来了,喊三娘和四娘过去。 这下没辙了。容枝意松一口气,拉着容姝就跟小沙弥一块儿走了,还吩咐蒋枞将周围圈严实了,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来。 容姝跟陈璟安两月未见了,老远看着两个人影站在廊下就飞奔了过去,容枝意在后头边走边笑,被她这种兴奋所感染,迈着轻快地步伐往那个熟悉的身影而去。 巧的是,他今日也穿的浅蓝底子的襕衫,两人好似说好了似的,远远站在那,肩宽腰窄,身形笔挺修长。容枝意更开心了,这是谁家的郎君如此俊俏啊!嘿嘿,是她的! 旁边的未婚小夫妻已经抱在一块儿互诉衷肠,容枝意也不服输的正要三步并作两步抱上去,哪只面前郎君藏在背后的手一抬,迎面飞来个滚圆的雪球,径直砸在她肩头。 容枝意脚步一个踉跄,站在原地愣了一瞬。 “赵狗!!!!”反应过来后她忙去地上抓了一把雪,伸手就想往他身上丢。赵珩大笑:“容枝意!神仙真人眼皮子底下你怎么还骂人呢!”随后抬脚就跑,绕着院子打圈。 “我就骂!”一脸好几个雪球砸在他背后,赵珩笑声爽朗,充斥着整个后院。 “阿姝,你还笑我。还不赶紧来帮我!”容枝意一人打不过他,赶紧叫上在一旁看戏的容姝。不一会儿,在场几人都加入了这场混战当中。 赵珩今日并未束冠,发尾在奔跑打闹中迎风飘扬着,如清晨朝暮悄悄地撼动着她的心,就像她见到他时心里总会乱撞的小鹿,让她整个心房都盛满了喜悦与甜蜜。 玩得累了,就埋头进他怀里,赵珩顺势一趟,带着她在雪地里滚了一圈。 “许久没这样快活了!”她笑弯了眼,眼睫上还落了些雪花,一眨一眨,亮莹莹的似夏日晚间的流萤,脸蛋也红扑扑的,赛过春风里娇艳盛开的桃花。 赵珩搂着她坐起了身,呆看了片刻,竟咽了咽口水,拂开遮了她杏眼发丝,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意儿,你真好看。” 为何这样好看?为何一颦一笑都能撩动他心怀。 顷刻间,容枝意更得意了,嘴角笑容更胜,搂着他脖子追问:“哪最好看?” 赵珩颇为配合盯着她答:“都好看,特别是眼睛。” “眼睛像我阿娘,还有呢?” “鼻子。” “鼻子像我阿爷。还有呢?” “还有…”他的目光移到她红润而微张的——“嘴。” 这样灼灼的目光,叫她不由得紧张地抿了抿唇,攥紧了手心。按照话本子里的情节,下一步应该是—— 容枝意闭上了眼。赵珩偷笑着,渐渐与她拉进距离… “何人敢擅闯此地!”不料门外不知来了何人,被侍卫大声制止了。 两人吓得连连退后十步分开,方才暧昧的氛围荡然无存。对视一番后又忙避开对方眼神,只好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声响。 一个文弱姑娘家的声音传来:“五姐姐,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走什么走?你就不好奇他们俩背着我们做什么么?闯就闯了,三姐姐还能杀了我们不成!这么胆小做什么,我告诉你,越是胆子小越成不了大器!你好自为之吧!” 容枝意汗颜,两人这才走近了几步:“是我五妹六妹,大伯父非要她们一块儿来,难缠得很。” 正想起身去请她们离开,外头的五姑娘手一叉腰,指着站在最后头守门的蒋枞道:“蒋侍卫!我认得你,快给我开门,我找三姐姐有要事!” 蒋枞站了出来,朝她拱手:“五姑娘,不知有何吩咐,不妨告知属下,属下替您转达。” “自是要事了!主子的事你一个侍卫可管不着,再说了,姑娘家之间的私事怎好让你知晓?总之你速速替我们开门!” 蒋枞可谓是铁面无私:“县主吩咐,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你好大的胆子!我是县主妹妹,连我都敢拦,误了要事你担待得起吗?”容媱其实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一旁的六姑娘已吓得腿都软了,拼命想拉着她快些走。 “属下,担待得起。”蒋枞冷声道。 容枝意没憋住笑出声,这蒋侍卫也是个搞笑的,这话不得把容媱气得哑口无言? 没等五姑娘说话,铁面侍卫蒋枞又道:“五姑娘若无要事,还请回吧。” “你欺人太甚!我要跟三姐姐告发你!”五姑娘边走边骂,六姑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直到跌跌撞撞走出院子,容媱心中还是觉得可疑,仍不愿放弃,拉着小六就往后绕去:“我就不信了,他们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走,咱们闯后门!” 这时容枝意已和赵珩正儿八经坐下谈事了:“你如何说动崇觉住持由着你做这事儿的?” 赵珩将换了新碳的手炉递给她,这手炉做工精致,纹路似是盛开的牡丹,应也是宫中之物,容枝意接过后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又听他道:“你没来之前,我赢了他一盘棋。而后我又说,等我娶到新妇,月月都来陪他下棋,他一下就答应了。” 容枝意笑了,跟他说起最近家中发生的事,赵珩听后皱眉:“你五叔同进士出身,此趟回京,应会被调去广文馆。你该提醒着他些,踏错一步,广文馆也别想进了,指不定还要再去做几年地方官。本就是看在你大伯和你的面子上给的机会。” “不过如此忘恩负义之人,机会不给也罢,不如留给旁人。况且,你五婶刘家虽前些年落败了,但他家大郎也是太学的优等门生,来年还要与你二哥哥一争高下,若有幸拔得头筹,再结一门好亲事,必定能东山再起。” 容枝意虽恨他,但毕竟是自小看她长大的五叔,心里还是觉得不忍,今日回去,还是再提醒一番吧,能回头是岸最好,不能,也算她替爷娘尽了份心意。 “不过你且放心,世间男子并不全是如此。”他讨好般地朝她笑笑。 容枝意抬眸,她正想与他说道这件事:“我谅你也不敢,反正你要是纳妾,我就让娘娘和郢王妃打死你,然后我自去养三四十个面首,整日在你身边晃来晃去。”她可不是说说的,她向来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 郢王妃是真正的将门虎女,自小在战场上长大的,未婚时便言明:若我未来夫君敢纳妾,就打断了他第三条腿,让他断子绝孙! 满长安男子避她如蛇蝎,在猜她未来夫君究竟会是何方神圣时,郢王殿下出现了,亲自上殿求来了这门婚事。世人又跟看笑话似的等着看她如何打断亲王的腿,等着等着就等来了长安恶霸郢王世子出生了。 而后再到如今,因郢王始终没有丝毫纳妾的意思,再无人敢嘲笑郢王妃当年的事,甚至有不少女子开始效仿。 赵珩抿抿嘴,未免太狠了些!宁愿将他一刀抹了脖子,也别让他看见她跟别人亲亲热热啊! “世子觉着如何?不会是怕了吧?”容枝意勾勾他小拇指,赵珩浑身一颤:“怕什么?县主丰姿冶丽,倾国倾城,有了你,还要那些庸脂俗粉作甚?” “这还差不多。”容枝意满意了极了。又问他这几日在做什么,赵珩又给她添茶,垂眸道:“鲁光中死了。” “什么?”容枝意愕然,“不是好端端的由人押送来了?怎么就死了?” “是押送来了,好端端关起来了,那日一到长安我便去迎,一打开,里头只有具尸体,奇怪的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个伤口。”赵珩深叹,“仵作验过后,发现他是暴毙而亡,且病情蹊跷。” “这话我好似在哪听过…” 赵珩提醒道:“和放走忠勤伯,在家中上吊自缢的那个官员一模一样。” “对!上回表哥也是这么说的,说太医和仵作都验不出所以然,”容枝意恍然,“你说会不会…是中了某种毒?” “我和阿谚也猜到了,但具体是什么,连彭太医都束手无策,这些日昏天黑地在翻古籍,但愿能有所收获吧。所以只能暂且判了姓沙的,过两日便要处决了。” “总算有些进展了。”容枝意饮茶,沉默半晌,忽又想到难江绑来的那几个黑衣人如今还关在刑部呢,复而问他情况如何。 “原先那几人一口咬定是听从景帆之命,我用了些手段,才说上级之人一直用的是奉节郡王的身份,可他们虽替人办事,也不能将命脉全握在他人手中,称据他们所知,有二人合作,通是位高权重,厌恶阿谚之人。” “且背后之人知晓景帆和我都对你有别有心思,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是景帆为情爱出的手要杀我。我死了,再加上燕谯情势所逼,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得到你,而除了你之外,他不会有任何的好处。” “可背后之人没想到的是,”容枝意接过话,“他不仅拼了性命救了你,还成全了我们。于是这一观点就不成立了。所以我们要看,你若是死了,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赵珩神情肃然,愤恨着说:“是啊,别忘了,我们还有位吃了亏的仇家呢。” “武安侯!”容枝意一惊,“若是你死了,表哥便少一份助力,郢王殿下和圣人兄弟之间会生出嫌隙。他又能报仇,又能给七皇子铺路?” “还有一点,外间皆传比起谰儿,阿谚更重视你,若当时忠勤伯真的擒了你,拿你来威胁阿谚,最合适不过。”赵珩压低声响,“他受罚后在朝中也是动作不断。而且据我观察,这几日,姚妃与婉修仪,来往甚为密切。” “二表哥生母?”容枝意惊呆了,几番思索后又道,“如若是他,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她不禁打个寒颤,握住赵珩的手。可若是他,残害手足兄弟,未免太过残忍了。赵珩回握住她:“猜测罢了,也许,姚妃也是故意为之呢?” 二人一同叹气,这种迷茫与无力之感,实在太让人厌恶了。 “我再去会会那几个刺客吧,都是些死士,再残忍的拷问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死,死士最在意的无外乎家人,该叫人把他们家人全找了来,当面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我就不信他们嘴还能这么严实。” 正你一眼我一语的说着话,轻云又来报:“娘子,五姑娘六姑娘闯了后门,又被拦下了。可要奴婢去赶她们走?” “罢了。”容枝意道,“也差不多了,我去找他们用了午膳便回府吧。” 赵珩也点头:“过不了几日便是腊八了,到时宫中煮了腊八粥,我给你送去。” 容枝意扬眉:“你是想见我,还是送腊八粥?” “你不是最爱喝每年宫里的腊八粥吗?自然是送粥了,你么,今日不是见过了。”这人可不上她的当,嘴硬得很。 第49章 小狗互啃被抓包 过了腊八便是年,每年腊八节,容家都会在府外施粥,今年朱氏有意让容枝意和容姝来负责施粥事宜,于是这日两人正一块儿在院中尝厨娘们呈上来的热粥,容枝意觉得,就算是施粥,也不能太过清淡了,只有汤没有米。施都施了,也不差那几两银子的米了,因此特叫人做的浓稠了些。 正忙着,蒋枞上前低声禀报:“娘子,广州的兄弟来了。” 容枝意看蒋枞眉头紧皱,知道定然是查出大事了,忙吩咐:“快快有请,”前头容姝听后转头,问她出什么事了,容枝意看今日也无事,便喊上她一块儿,“你去我那儿坐会儿,有要紧之事。” 二人来到院里,已有人在院中等候了,容枝意先是让人轻云看好院子,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而后打发了些无关紧要的婢女,这才喊了他上前。容姝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她知道三姐姐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她只需在一旁看着便好。 那侍卫打扮的男子上前,容枝意连他礼都免了,让他快些说说都查到了些什么。那男子先是奉上了两张画像,而后才不紧不慢开了口。这两张画像,一张是容枝意随手画的,让人带去广州打听打听这名女子,另一张确是这名下属带回来的,容枝意跟容姝看后,纷纷断定这是同一人。可这画像中的女子穿衣半遮半掩,香肩外露,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子女。 容枝意开始感觉到事情的不妙了。 “属下先是去了玉家,给玉家的几位小厮使了银两,只说来打听个人,先是给他们看了娘子画的那张画像,他们却说,从未见过此人。属下心生疑虑,又找了位弟兄去向他们打听这位排行十五的思影姑娘,他们吓了一跳,说十五娘子早在一年前病死了,属下听后毛骨悚然,又去几户相邻人家盘问,都是一样的回答。” “会不会不是同一个玉家?”容姝追问。 下属摇头:“不大可能,广州纺织业,玉家一家独大,不会再有别的玉家。再者,属下还让人扮做商人假装要与他们谈生意,掌柜的亲口说他们家几位郎君去了长安,要将铺子开去长安,定是同一个玉家没错了。” 容枝意心中已知晓个大概了,赶忙问:“那这画又从何来?” “得知她不是玉家十五娘后,属下几人又满大街的去打听这是何人。正巧那日遇到个醉酒的书生,指着这话就说,这是他娘子。一旁便有几名乞丐说,这书生已经在街上晃荡多日,四处找寻她娘子的下落,但就是不知所踪。属下看时间恰好对得上,说不定玉思影就是他的夫人,便跟踪了他,他每日都要去当地一间名为花满楼的妓院喝酒,醉了定要跟老鸨大闹一场,让她将他娘子还了来。” 又是妓院又是书生娘子的,容姝听得稀里糊涂。 “属下便拿着画像去问老鸨,使了不少银钱,老鸨才拿出了另一张画像,说这位姑娘名叫倩影,姿色不错,七八岁便被她买了来,二十岁时与这名书生相认,书生倾尽家财将她赎了回去,还因她喝了绝育汤无法生育,替她四处遍寻名医,这件事她们圈里传的沸沸扬扬。她也替倩影高兴,漂泊半辈子,总算寻得了个好郎君。”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前些日子,倩影忽然失踪了,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就只好日日醉成一摊烂泥,去她那花满楼怨天怨地。” “那老鸨见我银钱使得多,又告诉我一个他人不知晓的秘密。她曾在倩影失踪前见过她,当时倩影还颇为高兴地来说,回春堂的老郎中替她诊脉,说有已有了一月身孕。” 容枝意手中的画像落地,容姝噌的站起身:“什么?” 那下属也跟见了鬼似的:“两位娘子,千真万确,世子对属下有大恩大德,属下绝对不敢为这种事撒谎的。这画像正是玉思影二十岁生辰那日,老鸨找广州有名的画师给她画的。两位娘子也看了,堪称一模一样。若娘子不信,老鸨还说,倩影耳后有颗红痣,娘子们自去验证即可。” 容姝又噌地往椅子上一坐:“天爷啊…妓子出身便罢了,还抢了人家的娘子,如今还养了别人家的孩子?老天爷啊这都什么事儿啊…” 相比之下,容枝意显得格外平静:“那位书生现在何处?” “属下已将人带回来看押了。” 容枝意点点头,让他先回去,还叫人给了他一袋子银钱,让蒋枞随他去,务必将人看严实了,半个字都不要透露给旁人。人走后容枝意和容姝坐在屋内发怔,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之中缓过神。 “时候还早,先去五叔院里…”这事耽误不得,二人分工合作,容姝去看红痣,容枝意则去规劝他五叔,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啊! 刚到桶与轩门口,迎面碰上了五姑娘容媱,手中还拿了几匹绢帛,一看便知是从玉思影屋里出来的。未等她行礼,容姝便大骂道:“你在这做什么!什么人的礼都收!赶紧给我回去!” 容媱听得莫名其妙:“四姐姐又犯什么病了?我与玉姨娘一见如故,在一块儿聊聊天怎么了?难道老天只允许四姐姐婚前与姑爷私会,不允许我来思影姑娘院子里聊聊天了?” 容枝意颇为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倒是她从前小看了她。容姝本就在气头上,眼下被她挑开了事,更是气得当场就想揍她一顿。 “阿姝,别误了正事。”容枝意提醒道。 毕竟是个妹妹,容枝意又走近了告诉一脸得意的容媱:“五妹妹,我实话与你说了,玉思影不是个好人,你当离她远一些。再者,你想嫁个好人家,找她也无用是不是?” 五姑娘眼睫轻颤:“什么意思?” 容枝意没说话,自顾自往前走,叫人去通报了一声,而后进了这前两月常来的桐语轩。这回却不见刘氏婶婶,只有容五郎正坐在矮桌前:“意儿来的巧啊!正巧你大伯父也在呢。” 果然,对面坐的人正是她大伯父。容枝意觉得她和大伯父也许是为了同一件事来的,她福身行礼后上前道:“五叔回来后就没与您好好说过话,现下特带了上好的茶饼来见过您。” 容枝意让人送了礼,便让轻云照水暂且退下了。亲自给五叔和大伯父煮茶:“今日听闻,上头有意将五叔调去广文馆?” “意儿怎知道?大伯也是今日听吏部的人说起的,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 容枝意笑了笑,正在用勺子往釜中加盐:“意儿今日去常恩寺赏雪,遇到了熟人,也是听人说起的。” 容五郎两眼放光,她的熟人,肯定就不是一般的熟人了:“如此看来,不出意外这事应当是定下了吧?” 此刻容大郎看了眼容枝意,正专心致志地在拿勺子舀水,明显是在等着他去回容五郎的话,要他谨慎行事。罢了,谁让他是长辈呢! “五弟,在京为官可要比在地方上任谨慎百倍…” “五叔可曾听过前大理寺丞钱明远之事?”容枝意打断了他。但容大郎并未不悦,毕竟,让他去管教自己弟弟的后院之事,本就十分难以启齿! “未曾听闻。” “大理寺丞钱明远监禁妻子一年有余,期间打骂无数,拿妻子嫁妆养妓子外室。妻子徐氏苦不堪言,找到了我,由我等揭发,被京兆府狠狠责罚,下半生都将在牢狱之中度过。” 容五郎接过容枝意递来的茶汤:“这钱明远还真是不知好歹,可这事与我何干?” “事后皇后娘娘曾言明,若再有官员不敬妻室,宠妾灭妻,私养外室。通是一样的下场。”容枝意抬眸,虽面带笑意,但这有些瘆人的笑意却让容五郎默默往后挪了半个屁股。 “五叔,婶婶一路陪着您读书,中举中进士,为官时也数次教您谨言慎行,为您避过许多灾祸,为您生育二子一女吃尽苦头,您这几日对她冷言冷语,府内人尽皆知,您不该如此待她。” 容大郎在一旁点头。容五郎却长袖一甩,茶盏被故意打翻,茶汤漏了一桌:“你二人若为此事来,还是请回吧。刘氏就是个妒妇!思影出生广州玉氏,本是个清白的好姑娘,却为我怀有身孕,为我劳累颠簸,遭人白眼,如何入不得我容家?” 容枝意笑出声:“您确定她出生广州玉氏?确定她是个清白的好姑娘?” 容五郎一怔,抿嘴看向她:“你知道什么了?” “我随意派些人去查都能打听的出来。五叔认为,您这点伎俩,能瞒得过朝廷的人?” 容五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你若敢说出去…” “你当如何?”容大郎放下茶盏问他。虽不知具体是何事,但从二人对话中能听得出,玉思影也许并不是玉家人,玉家不过是他随意找来装样子的躯壳。 容枝意又给容大郎添了茶:“大伯父,应当问,他敢如何?” “五叔,我看在父亲与大伯父面子上,暂且不将你这些事说出去,我给你几日时间,赶紧将她送回广州去。你若不照办,那这官儿也别想做了。本就是吏部的人看在大伯父面子上给你安排的广文馆,你若为了这个玉思影连前程都不顾了,那可真是枉读圣贤书!枉费祖父、大伯父与阿爷对你的栽培!” 语毕容枝意站起身,朝容大郎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了。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执迷不悟害得全家人遭人讥讽,那她就只能大义灭亲了。 至此,容府总算是安生了几日。后来容姝说,玉思影后脖颈那里确有红痣,想来是花满楼的倩影姑娘无疑了。容枝意得知后只是浅浅点头,她其实早就确信了思影的真实身份,让她去瞧也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点点侥幸。 事到如今,她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五婶婶刘氏,容枝意再次见到她时,就是腊八施粥那日。她穿得一身她穿着一袭藕荷底香缎裙和蹙金直袖短袄,脸色已比前两日好多了。 容枝意上前去跟她打招呼,她说知道今日施粥,怕她们两个小姑娘应付不过来,特意来帮忙的。白日施粥,晚间还有阖府的宴席,因这是容姝出嫁前最后一回在府中过年了,朱氏弄得还有些隆重。 但今日容枝意可没管着这些,一整日都竖着耳朵,探听郢王和王妃回京的消息,上回郢王妃书信里还说是今日。但这种事向来说不准,也许路上耽搁了也不一定。 晚间的宴席玉思影也来了,容枝意觉得她其实也是个十分厉害的货色,就比如现在,容五郎已冷落她整整两日,肚中更不知怀的是谁的孩子,她还能如此安然地坐在这,与身旁的人有说有笑。光是这份心境,容枝意都觉得她该学习一下,这就是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吧。 今日可不止朱氏,连容老太太都问起了她的婚事,还让朱氏也给五姑娘六姑娘好好相看几位合适的,如若她再去给他们找些歪瓜裂枣,她便亲自出马了,她还有几个老姐妹家中有未定亲事的孙子呢。 朱氏暗道你那个几个老姐妹家的就不是歪瓜裂枣了?心里又只好重新筛了几人。 五姑娘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就怕容老太太觉得朱氏那几个瞎找来的男子不错,直接给她做的主。好在她二人本就不和,最后还是容大郎道:“阿婼还能再等些时日,不着急,但阿媱过了年也该定下了,我这有几个合适的人选,都是好苗子,到时我请他们过府一叙,让你母亲替你相看一番。” 这也算大伯父给给容媱吃的一个定心丸,让她别去跟朱氏闹了。他谢过父亲后今日终于闭了嘴,催完了这个又轮到了那个。容老太太刚说到容枝意,容大郎就道:“母亲,意儿的婚事,圣人与我透了底,年前能有定论。咱们就再等些日子吧。” 容枝意没想到,伯父竟然已经与他大伯父说过了?年前就准备赐婚了? 容老太太只好道好,不再多说什么。至于容博仁容茂仁,一个被罚去了老宅静思己过,一个等着来年春闱,日日挑灯夜读忙的不可开交。 容枝意吃完饭后心里仍旧想着婚事一事,她也该选个日子进宫去跟娘娘说这事了,免得到时候娘娘怪她一直瞒着她。 今日赵珩不是说要来送粥吗,怎的也还没来,容枝意捧着手炉,站在廊前仰望夜空。从前觉得定亲是多么遥远之事,如今近在眼前了,有些期盼,又有些不舍。 “想什么呢?”茫茫夜空里,墙头的少年郎君探出头,“大冬日的在这傻站,仔细冻着了。” 仅存的那一点点忧虑在看到他后也立马随风消散了。他将食盒放在墙头,自己翻身落了地。容枝意这才看清今日他穿的一身青绿蟒袍,亏得是他底子好,这样难驾驭的颜色,搁别人身上那就是只土蛤蟆。 想到这他自顾自笑了,没等她反应过来,赵珩又将她腰身一搂,她失去重心,忙抱紧了他。再次睁眼时,已然站在墙头了。 赵珩扶她坐下,见她一脸的惊魂未定,笑道:“这世上还有事能让你吓成这样呢?” 容枝意佯装嗔怒:“你就不能与我说一声再上墙!”嗓音又娇又柔,一出口连自己都惊到了。 忙故作镇定轻咳几声,手里没停地打开了一旁的食盒:“给我带什么了?” 赵珩被她这个反应逗笑了,生了调戏的心思,按住她要开食盒的手:“喊声哥哥我就告诉你。” 容枝意一怔,随后“嘁”了一声:“不就是腊八粥吗?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赵珩摇摇头,抢过食盒放到另一边让她够不着:“还有样东西,我特意让尚食局做的,你定然喜欢,你不喊,我就不给,原模原样带回去给谰儿吃。” 容枝意越发好奇了,但他越是遮遮掩掩,她就越不想叫,干脆袖子一撸,越过他去抢那食盒。 赵珩怕她掉下去,一只手搂着她腰,另一只手又护着食盒:“容枝意!得不到就硬抢算什么本事?你但凡服个软喊一声,我就给你了!” 容枝意不肯,干脆颤颤巍巍站起身,整个身子都越过了他,去够那被他越推越远的食盒。赵珩怕她一不小心没站稳就要掉下去,只好道:“罢了,给你就是,惯会耍赖。” 容枝意得逞了,这才发现自己现今整个人都趴在他怀里,忙坐正了身子,等他打开食盒。 食盒除了几碗宫中的腊八粥,便是些用签子串起来的果子,外头还裹着层糖衣,她又惊又喜惊喜,随即笑逐颜开:“糖葫芦?!” 赵珩点头:“特意让尚食局做的,不止山楂,还做了葡萄、卢橘、李子的,尝尝好吃吗。” 容枝意满心欢喜,将食盒搁置在一旁,双手更是不规矩地攀上他脖颈,饶有趣味的看着他。 赵珩连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颈,避开了她这热情似火的目光:“都是该做的,不必道谢…” “你真好。”小娘子甜甜腻腻带着撒娇意味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又是这句你真好!胸腔里好似有座城墙轰然倒塌。恍惚间又觉得自己置身于柔软云端,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容枝意早在一旁吃冰糖葫芦了,最终塞了个葡萄的,一口咬开糖衣,里头的汁水便流满了整张嘴:“好吃,果然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 好吃到简直想要起来跳舞了。她又想起身旁的人也许都没尝过,忙挑了串新的递给他:“快尝尝。” 赵珩哪还记得什么冰糖葫芦啊,满脑子都是她了,脑中还在回荡着方才那句娇嗔的话。见她红润的嘴角沾了糖渣,竟觉有些莫名的勾人,忽然想起上回常恩寺被打断的那一个吻,整个人僵直着,没忍住抿了抿唇。 “我不爱吃柑橘的。”他将她递来的这串冰糖柑橘放了回去,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喜欢吃葡萄。” 容枝意不以为然,丝毫没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侧身给他挑了串又大又圆的葡萄正要递去,转头时鼻尖竟撞上了赵珩的下颚:“你干什么…” 话未说话,眼前人眸色一变,如化不开的浓墨。她腰间的那双手骤然收紧,容枝意整个脑袋都空白一片,想起上回在常恩寺情浓之时被打断的缱绻,想起话本子里写过的缠绵,虽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不知该作何神情作何回应。 直到嘴角传来一丝细微的疼痛,她才渐渐缓过神,面前郎君嗓音低沉而沙哑:“我说的是你。” “你吃就吃…”半晌会,容枝意拿哀怨的眸子瞪他,捧着半边脸怒骂:“咬我做什么!” 说好的亲呢?咬她算什么本事啊! “甜。”赵珩尝了她嘴角那一小块糖渣,给予了这样的评价。 容枝意仍觉得委屈巴巴,一不做二不休上手捧了他脸,受了委屈就得讨回来!随后对准他嘴角那同一位置,径直啃了上去。 高墙之上传来一阵隐忍的叫喊,“嘶——容枝意,你谋杀亲夫啊!”赵珩疼得想喊爷娘,谁知容枝意还不肯松口,好似咬她一口,她便要百倍偿还。 暮色四合,黑夜里,四周一片宁静,马车的轱辘声显得格外突兀。 “都怪你,非要入夜再进城,原本说不定咱们还能去探望探望儿媳呢,也不知这许多年没见,那小丫头长何模样了。” “前面不就是容府,你想瞧,爬墙去瞧瞧又有何妨?” “是吗——让我看看。”这位妇人掀开车帘,竟见那高墙之上有两个人影端坐。那女子掩面,男子更是捂着嘴不知在做什么。 郢王妃怔了一瞬:“王爷,你看看那人,像不像咱家那兔崽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而后便又有一人从车窗中探出脑袋,迟疑片刻:“惠儿,你可曾想过,他就是。” 赵珩险些摔下了高墙。 半晌后,容枝意跪地,向面前巍然站立的大瑒郢王殿下磕头行了个大礼:“臣女一直想当面与殿下道谢,如今终于有机会再次见到殿下了。多谢殿下当年替臣女查清阿爷死因,还阿爷公道。殿下大恩大德,臣女无以为报…” “好孩子,”郢王忙蹲下身扶起她,“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你替本王与王妃收了这个孽障,已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哪里还需要你报答呢。” 郢王殿下与陛下相貌相似,气度却全然不一,陛下多半时日面容慈祥平易近人,郢王殿下笑与不笑时都叫人觉得凛若冰霜,实难亲近。可每每开口,那高高在上便就破了功。 二人站起身,看向一旁颇为精彩的揍人现场。 “阿娘!我都长大了,别打屁股了行吗…” “你个兔崽子!没定婚就敢爬人家墙,跟你阿爷一个样!你们赵家男人通是这样!我不打你怎么能让你记住这个教训!”郢王妃鞭子一挥,赵珩四处逃窜,再无往日那番矜贵公子模样。 郢王轻咳一声:“骂孩子就骂,好端端的扯我做什么。” “阿爷,救我!”他不知何时窜到容枝意与郢王身后,郢王妃手握软鞭,丝毫不肯退让:“意儿,好孩子,先退去一边,等我教训了这兔崽子,再来与你叙旧!” 郢王妃身穿红衣,束发盘髻,神采飞扬,傲气十足,一如容枝意当年初次见到她时那般英气美艳,甚至担得起那句“六宫粉黛无颜色”,赵珩幼时长得就更像她一些。 容枝意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解围,郢王妃忽看见她嘴角的红印:“你这嘴怎么了?是不是这小子欺负你了!你别急,我替你揍他!” 赵珩来不及往后跑,干脆跳上了墙头指着自己那有点点血迹,显然比容枝意更为严重的嘴角:“阿娘,她也欺负我了,您怎么不说她啊!我是你亲生的!” “那是你活该!”郢王妃破口大骂。 就在这时,郢王的犊车中忽然传来小儿啼哭之声,郢王妃忙道不好,冲进了车中,抱出一孩童轻拍安抚。 赵珩这回是真的从墙上摔落了。惊讶地嘴中能塞下三四块糖糕,绕着圈指着那孩子问:“这…这这是谁?” 容枝意也好奇,郢王夫妇不是只有赵珩一个孩子吗?这孩子是谁?路上捡的? 但看他年龄虽小,衣着却不俗,以及…那与郢王起码有八分像的眉眼… “你们背着我,生了二胎???”赵珩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就要吐血,容枝意忙轻拍他后背,随时准备替他掐人中。这事搁谁身上谁不得气晕啊。 郢王妃连忙将孩子交到郢王手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都是你阿爷,是他那晚上非要…” “阿娘!”赵珩欲哭无泪,捂了容枝意的耳朵,“这还有小孩儿呢,你瞎说什么。” “你瞎猜什么?我说是你阿爷在我生的那晚上非说要瞒着你,给你个惊喜的。” 赵珩连做了几个深呼吸,逼问着这抬头望天的二人:“这是惊喜?你们说好只生我一个的!阿爷说好再不让阿娘受生育之苦的!”他此刻像个被抢了糖葫芦的孩童,只差满地撒泼打滚了。 “是你阿娘非缠着我要生的。”郢王不敢与儿子对视,小声坦白。 “我这不是,想趁着能生,再生个女娃,谁知道又来个兔崽子…”郢王妃话锋一转,欢喜着打量着容枝意,“不过如今也好,现成的女儿这不就来了,快喊声娘听听,气死沈沁竹最好,当初要不是她阻挠,你早该喊我阿娘了!” 沈沁竹是皇后的名讳,容枝意啊了一声,小声道:“娘娘,改口费还没给呢…” 郢王妃搂着容枝意大笑出声,说赵珩娶了个好媳妇,身旁郢王忙让她小声些,二郎才刚睡下。唯有赵珩像个外人似的,拿幽怨的眼神看着三人,哦,四人。 第50章 板上钉钉的喜事 二日一早,整个长安便就传遍了,郢王夫妇带来了刚满一岁的二郎,圣人大喜,当夜就欲将他封为广武郡王。可郢王夫妇却道,才一岁就封王,只怕日后要跟大郎一样被纵得无法无天,一口回绝了。 容枝意则忐忑了一夜,天光大亮时,就被娘娘召进了宫。照旧是扶柳姑姑来迎的她,边走边提醒着:“昨儿娘娘一夜未眠,先是高兴您婚事有着落了,半夜里又急得晕头转向说要去库房给您清点嫁妆,近天亮时躺在塌上又气恼您没告诉她。” 容枝意叹气,她今日就是来请罪的。娘娘一心为她,她竟然还将此事瞒着娘娘,真是罪大恶极。 扶柳姑姑让她稍等片刻,她进去通报。容枝意等了会儿,心里不断琢磨着请罪的措辞。请她进去时,扶柳姑姑正在替皇后解下身上系着的襻膊,身旁更有婢女在替她擦汗,似是刚干完活,现下手中又拿了张单子抄录着。 容枝意跪下请安后,娘娘唤她起来,容枝意不从,扶柳姑姑打着圆场道:“娘娘今日也真是的,整理库房这种活让下人干就得了,何苦您亲自动手。” 容枝意一听就了然了,姨母怕是在替她理嫁妆了,头顿时压得更低了:“娘娘,臣女今日是来请罪的。” 皇后头也未抬:“你何罪之有?” “臣女有了心悦之人,与人私定终身,未能及时相告长辈。” 皇后终是叹了口气,气性来得快去的也快,停下手中的事,起身往下去:“起来罢,姨母早知你二人心思,不怪你。只是我一直等着你来亲口告诉我,这回你真叫我伤心了。” “姨母…意儿对不起您。”容枝意起身靠进她怀中,始终深感歉意,皇后轻轻拥着她,如同安抚小儿一般轻拍她脊背:“好了好了,都要嫁人了,怎的还哭鼻子呢。走,来看看姨母给你理的嫁妆…” 正在这时,又来人通报,说郢王世子来了。皇后脸色立马变了,拉着容枝意就让她上座。赵珩今日难得穿了亲王级别礼服,头戴金冠,整个人神采奕奕,如同暗夜里的上弦月。 他似乎也很惊讶容枝意也在,走到正中间和皇后行礼后也是往地上一跪:“娘娘,孩儿是来请罪的。” 容枝意险些想把他嘴堵上,身旁的公公心想: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世子和县主讲话一样一样的。 皇后也觉得好笑,但仍旧板着脸问他:“你何罪之有?” “娘娘曾言,让孩儿有了心仪女子,要立马告知,孩儿当时满口答应,如今却食言了。” “哦?”皇后笑了,不同的是,她并未请他起来:“那便好好跪着吧。” 于是转过头,又开始与容枝意议论嫁妆之事。赵珩在地下趴着一动不动,听二人讨论什么金银田宅。容枝意觉得太多了,皇后却道:“嫁妆是底气,自然越多越好,万一你嫁过去遭人欺辱…” 赵珩心中苦苦喊冤:“伯母,我对意儿之心天地可昭日月可鉴,实乃真心求娶,绝不允任何人欺辱她,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此。” “孩儿与意儿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近十载,期间也曾经历离别生死,好在上天垂怜,神佛庇佑,让我二人再度重逢。她早已是孩儿心中永世不忘、刻骨铭心之人,也是孩儿情之所钟,唯一想与之共赴余生的人。孩儿恳请娘娘将意儿许配与孩儿为妻,孩儿此生,定不负她。”赵珩来之前便已琢磨半日说辞了,没想到方才那些请罪的话是一句也没说出口,全换成表忠心的话了,好在这些都是他的肺腑之言,出口便能成章。 容枝意眼睫带泪,心中动容,裙裾微晃,已跑至他身旁一块儿跪下:“求娘娘成全!” “好!”皇后未发话,圣上却带着郢王夫妇并赵谚赵谰赶到了。他行至上首,在皇后身边坐下,自有宫人为他奉茶,他今日格外喜悦:“沁竹,这两个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结亲自是再好不过,从前我便有指婚之意,你曾言待他们长大自行抉择,如今两个孩儿情投意合心意已决,你看,今日两边亲长都在,不如就这样定下了吧。” 皇后看着容枝意久久不语,心中感慨万千。其实,她从未想过阻止。嫁给赵珩,便等同于嫁到皇室之中,尽享荣华富贵,既不用受宫墙束缚,也能时常伴她身侧。郢王一家为人正直,往后也绝不会让她再受半点委屈,这门亲事,如同圣人言,已是再好不过。 她终是含着泪光点了点头。 圣人笑了,轻握她手示以安抚,看看底下两个跪地的孩子,又看看一旁十分欣慰的郢王夫妇:“王公公,一会儿去容府宣旨吧。” 王内侍也是看着这俩孩子长大的,眼笑眉飞地应了,手里捧着的就是那道早已拟好的圣旨。 赵珩扶她谢礼起身,容枝意只觉得满脸是泪,隔着这层层水雾打量着众人。 娘娘忙碌了半日好容易坐下,又觉哪里不妥,起身命人将那记了嫁妆的册子拿来,嘴中喃喃:“还是再加一些…” 赵谰则正盯着容枝意和赵珩那一模一样破了皮的嘴角偷笑:“你俩被同一只狗啃了?” 容枝意抿嘴,谁知道那红印竟过了一晚还未消啊!但比起她,赵珩倒是被咬得更不容直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人打了一架呢。 尽管如此,他今日看起来,就是比往日还要俊朗万分,太子表哥在一旁都略显黯然。 黯然失色的赵谚也走下来恭贺他们,可没聊几句话便说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赵珩问他什么事,若是公事,等他一起去,赵谚摆手:“先前承诺妹妹大婚要送她和田玉头面,现下急着回去画图寻工匠打造,你凑什么热闹,得了边角料自会给你打枚玉扳指。” 赵珩无言,由着他去了。郢王和郢王妃也趁此刻上前,身后婢女端着个并不起眼的木盒:“小时候我第一回见着你便十分喜欢,后来圣人说要给你与昀升指婚,我虽满口答应,实则还觉着他配不上你。没曾想多年后,你们俩还是走到了一起。你自幼吃了许多苦,先前有陛下娘娘护着你,往后,有昀升守着你,有郢王府庇护你,世上再无人敢欺辱你。” “这是母后赐我与你姨母一人一只的玉镯,价值连城,堪同凤印,今日我将我这一只传给你,往后,你便是我们的女儿,是郢王府的女主人了。” 郢王妃开了木盒,亲自拿出玉镯想替她戴上。容枝意眼神询问赵珩,他点点头示意他收下。长辈赐不可辞,同样的玉镯她也在娘娘手腕上见过,知道收了这玉佩,便是真正的赵家儿媳了,她强忍心中酸涩,再次向郢王妃谢礼。这一幕也落在皇后眼中,她目光柔和,倍感欣慰,还要她今日定要去祠堂将婚事告知父母。 容枝意一一应了,回府前圣人又装出神秘的样子跟她说他的礼要等她成婚前那一日再送她。她假意埋怨说何故现在就告诉她,难不成是故意吊着她胃口。圣人笑了,却依旧不肯言明。 圣人做事,旁人怎敢置喙。总之,因王内侍还要去读圣旨,容枝意午前便上了马车回府。 去时还是个待字闺中情窦初开的小女郎,回时已是有了婚约的皇家儿媳了。去时一辆马车四个婢女,回时带着一道圣旨及装满三辆马车的礼。这短短半日发生的事,着实让她觉得不敢置信,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又或许,这在长安的短短五个月都是在做梦?她掀起窗帷,任由冷风倒灌,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些。 此刻马车正好行至五月前与赵珩在回宫路上偶遇的地方。容枝意从前并不相信天意,并不相信所谓命运缘分,但此刻,她感激上苍。也许在她生辰那日祈求如意郎君而他从天而降时便已注定,也许是那日在这里的擦肩而过,也许更早,早在那年炎炎七月里,他单薄的身影背起幼小的她。 她的一生很不幸,很小之时就失去了双亲孤单长大,但又很幸运,得到了身边这么多人毫无缘由不求回报的爱。 “轻云照水,往后,我有家了。”容枝意远远望向那座气派庄严的郢王府,眼中更有一行清泪划过。 ** 她出去这半日,心境仿佛历经三秋。 却不知,容府今日这场架吵得,更是又臭又长。 容姝已经在外等候她多时,见她下了马车,不容她缓和解释片刻,拉起她手便往里冲:“阿姐你总算回来了,出大事了!你不在我不敢擅自做主,快去帮帮婶婶吧。” 照水见了,让轻云几人先跟上,留下王内侍道:“公公先去花厅喝盏茶吧。待我们娘子像长辈们说明一声,公公再去宣旨也不迟。” 王内侍是个人精,整日在帝后身边侍候,可谓知晓天下事,怎会不知容府这些烂摊子。但也好奇县主会如何处理此事,说不准他还能回去讲给圣上听呢,便拒了去饮茶,声称怕耽误事,让照水引他先去门外候着。 照水拗不过她,知道他是圣人的心腹,他的意思便是圣人的意思,只好应了。 而这边,容枝意刚到院门口,便听见里头又是东西砸地声又是骂声:“刘氏!我娶了你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你个妒妇!我要休了你!” 五婶婶的声音倒不似五叔那么激动:“那便休罢。” “你…我与你成婚七载,竟不知你心地如此恶毒!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是我的血脉,他也要喊你一声母亲的!你竟也下得去手!” “自己摔的,与我何干。” 容枝意一惊,心中已猜到大概,忙看向容姝。容姝点头:“还好今日那位郎中给玉思影诊完脉后被留在府中用了个早膳,出事后立马便去施救了,只说尚能一救,也不知现下如何了,那边正有阿娘守着。老太太方才被吵得晕了过去,抬回院里了。阿爷和二哥哥并五妹妹六妹妹在里头调解半日了,仍旧吵得极凶,一点法子都没有。” “三个孩子呢?”爷娘吵架,被孩子听到可不好。 “我请了六妹妹的母亲,那位曾姨娘,她是个靠谱的,让她暂且看着孩子,别叫他们乱跑。” 容枝意点头,吩咐轻云:“你去找汤叔,让他拿我牌子去请太医,对外只说家中祖母晨起咳嗽,怕是染了些风寒,请他过府一看。再吩咐蒋枞,让他找广州来的那位弟兄将书生带过来。” 轻云去了。容枝意又让静姒娴如二人到时护好五婶婶,别叫她受了伤。这才开门进去,偌大的屋子里,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满地的茶盏碎片,屏风桌椅也倒了一地,一片狼藉。 大伯父与二哥哥见了她,好似见到了救星,两眼冒光。容五郎见到他,叽叽喳喳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个遍,又添油加醋道:“你让我谨慎行事,注意她身份,好啊,我注意了,已想退让一步就叫她做个良妾了。可你五婶婶好啊,真是最毒妇人心,竟趁着思影给她行礼,伸手推了她,害腹中孩子不保!那可是你五叔的骨肉啊!意儿,你讲句公道话,这种事,那是人干的吗?” “五叔可曾亲眼见到婶婶推了玉思影?”容枝意听后只冷冷问了这一句。 容五郎愣了愣,回忆了一番:“倒是没有,可思影身边的几个婢子都是亲眼所见…” “那便是没有证据了,”容枝意打断道,“自己身边的丫鬟,怎可作为人证?若无旁人看到,婶婶推玉思影这一说法,不成立。” “若不是刘氏推的,还能有谁?思影怀孕以来步步小心,怎会自己摔倒?分明就是她刘氏…” 刘氏在旁一言未发,倒是容姝忍不了了:“你血口喷人!” “阿姝!你难道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五叔吗?” “外人?”容枝意冷笑,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婶婶嫁你至今七年,为你上孝公婆,下育子女,你为了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女人,说她是外人?你这一身从上到下,哪样不是婶婶精心准备的?你说她是外人,五叔,这话说出来你不怕遭天谴吗?” 容五郎满脸不可置信,后退半步,身上已然冷汗涔涔:“你这是在辱骂尊长?你怎会变成如此?二哥二嫂何曾这样教过你?简直不可理喻!大哥!你听见了,她说我要遭天谴!你听见了!” 容大郎没理他,满脸都是:意儿说得对。 “五叔,见人恶而自省,您都将祖母气病了,还怪三妹妹不敬你,这事本就是您的错,您再这样下去,越闹越大,闹得长安人尽皆知,父亲和三妹妹都救不了您。不如就此将那玉氏女送去庄子上,与婶婶道歉,去祖母榻前请罪,将此事一并揭过吧。”关键时刻,宁茂仁还算有些担当,站出来护住了两位妹妹。 容枝意更觉生气了,他也配提她爷娘?若是爷娘在,保不齐也要被他气晕:“本县主身为朝廷命妇,为处于弱势受了欺辱的天下女子谋不平,本就是我肩负的责任与使命。就是爷娘在,也不会说我半句。倒是你,祖母被你气得病倒,你不去榻前侍疾,还有脸在这侮辱婶婶,为你的相好讨公道,简直罪无可恕!” 容五郎被这话气得无言以为,见气氛僵持不下,容大郎正准备站出来说几句让今日之事就此结束。里间便传来了轻微响声,郎中背着药箱走了出来,见了众人拱手道:“幸好施救的早,姨娘与腹中孩儿皆一切安好,现下已清醒了。” 容枝意饶有趣味地看着这场大戏,给身旁照水使了眼色。照水忙站出来引郎中往外走:“郎中留步,午膳已备下了,姨娘堪堪脱险,还要劳您多为姨娘开几副安胎养神的方子。” 趁着这个间隙,容枝意命人将屋内清扫了一番,又将桌椅扶正,请众人坐下。还让轻云去拿了今日郢王赠的茶,她知道,接下来是一场要费许多口舌的仗,得让人提前备好粮草才是。 容五郎果真扶着气虚体弱的玉思影出来了,朱氏也在身旁搭着手,见状五姑娘赶忙上前帮忙,将玉思影扶到椅子上坐下,慰问了好几句。玉思影褪去平日里的浓妆艳抹,脸色苍白无半点血色。额前还挂着几滴冷汗,颤颤巍巍站起身就要跪下向刘氏道歉:“都是思影不小心摔的,五郎关心则乱,姐姐勿怪。” 刘氏不屑搭理她,容枝意则凑近瞧了瞧:“你这唇上究竟抹了多少脂粉啊?都结团了,推荐你用玉颜斋的紫参膏,轻薄不结团不易掉妆,适合你装病。” 容姝在一旁给她打配合:“阿姐,紫参膏是供宫里娘娘们用的,她一个妓子,也配?” “你胡说什么!”玉思影这一声呵斥堪称河东狮吼,再配上那冲上来就想扇容姝嘴巴子的气势,娴如静姒的剑已毫不留情面地抵在了她脖颈。 容五郎急了:“容枝意!你这是做什么?还想杀人了不成!”急得跪地跟身旁的容大郎求助,“大哥,小事而已何须闹出人命?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简直愧对二哥二嫂的教诲。” “你不配喊他们二哥二嫂!”容枝意轻抚胸口不再理他,先收拾了玉思影再说:“思影姑娘,你这嗓门儿大的,把我都吓着了,方才郎中还说您气虚体弱得好好养着。如今不过是孩子一句玩笑话,可别动了胎气得不偿失才是。” 她还颇有当白莲花的品质,说出来的话也愈加膈应人了。 玉思影笑了,往地上歪歪一斜:“你们说我是妓子,是,我是未进门便先有孕,与妓子无疑。那你呢?你与我又有何区别?为了攀高枝,借口去常恩寺赏雪,实则,私会外男,勾引贵人。同我一般下作,又有什么脸来说…” 门口传来砰的一声。竟是外人口中晕倒的容老太太扛着扫帚破门而入:“你个贱婢!你胡说什么!信不信我打死你…” “老太太!思影此言句句属实!她容枝意,借口与姐妹去常恩寺赏雪,实则与外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整整一个时辰!什么品级!什么富贵!都是用这种下作手段换来的。” “娘子,您一声令下,我们便杀了她。”娴如静姒杀人如麻,此刻神情肃然地让容五郎十分害怕:“娘!你听到了!她还要杀人灭口!这不是意儿,不是二哥二嫂的意儿啊!” “不必,戏没唱完呢。”容枝意面上没什么神情,看向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容媱,“是你说的?你可亲眼瞧见了?” 五姑娘躲在容大郎身后,容大郎也格外诧异地看着她。事已至此,容媱一鼓作气跳了出来:“是!是我说的,是…又何妨?你敢做还不敢当了?我走后,我身边侍女亲眼瞧见一青衣男子从崇觉住持院中走出来!” “你看错了。”众人才松口气,便见容枝意低头笑了笑,“他那日穿的是浅蓝底襕衫。” 穿青衣的,分明是陈璟安。 这…这不就是变相承认了…在场众人纷纷惊掉下巴,容老太太的扫帚也落了地。天菩萨的啊!为什么啊!这可是他们容家最有出息的姑娘!为何要如此自轻自贱啊!她愧对容家列祖列宗,愧对容老太爷! “三妹妹,他,是谁…” 容枝意不答,示意轻云:“王内侍也久等了,还要回宫复命呢,先请他进来吧。” 众人一头雾水,王内侍不是圣人身边的吗? 直到看到他手中端着的圣旨,才如临大敌般跪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内侍将这回的圣旨读得格外掷地有声:“兹闻晋阳侯独女南川县主恭谨端敏,秉性端淑,澧兰沅芷,瑰意琦行,朕躬闻之甚悦。今郢王世子赵珩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为配。值南川县主待字闺中,为成佳人之美,特着即册为郢王世子妃,宜令有司择日完婚,钦此!” 第51章 齐家治国平天下 “值南川县主待字闺中,为成佳人之美,特着即册为郢王世子妃,宜令有司择日完婚,钦此!” 在场之人除了容姝,没有不惊掉下巴的。都以为定的是奉节郡王了,哪能想到还有个郢王世子啊。眼下除了几位皇子,还有谁能比世子更尊贵更得圣人青眼的? 老太太喜出望外,方才的事立马便忘得一干二净,忙领着众人领旨谢恩。 “多谢县主今日款待,让杂家看了好一出大戏。”王内侍将圣旨交给容枝意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绕步至老太太和容大郎面前:“老夫人,宁大人,恕杂家多言,县主与世子自幼相识,这赐婚圣旨,是六年前昭懿皇后拟下的,半月前圣上又亲自改动了一番,足以瞧见,圣上对县主及这门亲事的重视。” “若谁人敢怠慢了、羞辱了,那就是千刀万剐,也使得。”他这话其实是娘娘示意他的,但也是事实。先皇晚年疑心极重,圣人不敢与其他几位同父异母的兄弟过分来往,以免有结党营私之嫌,因此除赵珩外,其他的亲侄子侄女都没有容枝意这个常被娘娘带在身边的来的熟悉。 容枝意颇为感谢地看了眼王内侍,他这番话的言外之意是,并没有什么出卖色相以色侍人之事,她与赵珩早有婚约,方才玉思影所言都是蓄意捏造。但让她意外的是,这圣旨竟然是先皇后拟的?犹记得,先皇后是个极为克制守礼,从无笑脸之人,容枝意每回见到她,都是耗子见了猫,连赵珩见到她,也能立马变得安分守己。仔细想来,她也没在先皇后面前做过什么出挑之事,哪能就让她相中了自己做孙媳呢? 眼下,容枝意疑惑不止,最开心的人就是朱氏了。容枝意被册为世子妃,待赵珩袭爵,便是毋庸置疑的亲王妃,那她的几个孩子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女儿去了国公府,娘家底气更足,儿子来年登科,同僚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之前还疑惑她为何都遇着郡王府那样的门第都迟迟没有定亲了,奉节郡王的父亲平王跟当今圣人还隔了两代亲呢,要论关系肯定是比不上亲侄儿来的亲近的,真是好事多磨啊。 “方才是谁人说阿姐与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我虽不算个什么人物,但也不能不将我当做个人看吧?”容姝打断了室内落针可闻的宁静。 狗急了还跳墙呢,五姑娘硬着头皮跳出来:“谁知道里头的是不是郢王世子?” 容姝语塞,容枝意依旧端坐着,摩搓着手腕上那只通透无暇的白玉手镯:“与你叫嚣的那位蒋侍卫,就是郢王妃娘娘的陪嫁姑姑所生,六岁起便跟在世子身边了,三月前我遇刺,他将此人安排至我身边护我安危。需要我提供证据给你吗?” “阿姐,你就算供了证据,保不齐人家还要问,那他就不会纵你与旁人私会了吗?”容姝越想越有可能,容茂仁听后在一旁笑出声。 “不过与他见个面而已,别说阿姝在了,崇觉住持当日也在的,用得着说我攀高枝儿卖身吗?”千真万确,她可没骗人哈,崇觉住持当日就在院子左边的雅间里研究那局败了的棋局。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若没有,便轮到我了,”她看向玉思影,“我本无意这么快就揭穿你身世,甚至还给了你一次机会离开容家,你倒好,蹬鼻子上脸,冤枉到我五婶身上了。是吧,广州花满楼,倩影姑娘。” 玉思影瞳孔一缩,忙装出一副毫不知情满脸疑问的样子。容枝意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而是让照水先将那幅画册拿来,毫不留情面地展示在众人面前:“倩影姑娘,你二十岁生辰,花满楼的张妈妈为你请来全广州最有名的画师,为你画了美人图,你后来嫁给那位姓苏的书生时,怎的也不带走为你的妓子生活留个念想?” “你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倩影!是你要害我,因我发现你与人私会,并当众爆出,便要报仇…便要杀我灭口!”她说话已有些语无伦次。 容枝意饮了口茶润润喉,说了这么大一串话实在太费嗓子了:“将人请上来吧。” 随后,那位从广州来的兄弟便押着苏姓书生进屋了。这位苏兄也给力,一眼就看见了跪在中央的玉思影,句句嘶声力竭的“夫人、娘子!”喊的容五郎连连后退。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你为何要帮他冤枉我…五郎!五郎!你也不信我么?” “是你…”苏兄忽然带着满眼的杀气看向容五郎,“是你将她从我身边夺走…是你!” 蒋枞忙上前将他拉住,生怕他做出些什么不堪入眼的事。 “这是花满楼假母签字画押的证词和你二人婚书。这位苏学究当年倾家荡产将你赎身,不计前嫌与你成婚至今三载,期间更是为能让你重获生育能力四处奔波替你治好了病。”容枝意将证据一一摆在桌案前。 “五叔,你究竟是何时与倩影姑娘相识的?” 容五郎坐在地上,背靠桌角,浑然一副生无可恋之态:“今岁,八月初七。” 容枝意点头:“那便对上了,八月初,倩影姑娘回花满楼看望假母,说自己已有不到一月的身孕。这是广州回春堂的诊单,假母的证词上也有言明。” “你胡说!我分明才怀孕四月余!”玉思影哭哭哀嚎,哭得梨花带雨,“五郎你要信我啊!大夫替我看诊多次,怎会诊错了月份!” “太医在外侯着了吧,请他进来,顺势将那位方才替倩影姑娘看诊的郎中一并邀来。” 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来的竟是那位熟悉的彭太医。容枝意心想,这位太医与她还真是有缘啊,怎么每回出事都能碰上他! 总归他在外头也听了个大概了,容枝意也就不避着什么了:“彭太医,还劳您屈尊替这位姑娘把脉。” 玉思影不肯,扑在容五郎身前:“五郎…你信我…他们要害我,要害我,要将我赶出去…你信我…信我…” 容五郎并不理她,心如死灰地闭上眼。娴如静姒上前制住她,玉思影动弹不得,始终不肯伸出手,嘴里仍喊着冤枉,喊的是容枝意倒打一耙要害死她和他们的孩子。 可凭她一人,如何犟得过娴如静姒。但仅仅是这个反应,众人心中皆已了然了。 彭太医起身回禀:“县主所料不错,这位姑娘已有五个半月身孕了。” “容本官多言,姑娘也真是胆大,怀胎未满三月,竟敢与人同房?就不怕滑胎么?” 即便早有预料,但得知真相,还是满场哗然。 “有劳了彭太医了,家中事多,祖母劳心伤神,方才甚至晕了过去,彭太医既然来了,还请您再替祖母请个平安脉。” 身旁已有嬷嬷上前扶容老太太离开。事还没完,容枝意看向方才为倩影诊病的郎中:“可有何需要解释的?还是你觉得,你的医术比太医院的彭太医还要高明些?你应当听过我在长安的名声,若是不肯道出实情…” 那郎中经不住她吓,没一会儿就说了实话,还一咕噜倒出了袖中藏的那几张银票:“是姨娘使了银钱…逼我这么说的。姨娘腹中孩子早已满了五月,今日也是毫无病况,想要栽赃五夫人,才…求县主恕罪!求县主恕罪!” “拉去京兆府。”她半句都不想再与这些人多言。今日忙了一日,身子实在疲累得很,只想快些解决了这些事,好回院子里睡个昏天黑地。 “倩影姑娘,你呢?还欲作何解释?你是如何识得我五叔的。”容枝意给她说话的机会。 “呵…”倩影已近疯癫,“我没有要解释的。你是高高在上的县主,你从出生就活在蜜罐里,怎懂我这样低贱到骨子里的人是如何艰难存世的?我没有错,往上爬没有错。做一个贫苦书生的妻子能有什么活路?远不如去官宦人家做一个妾室来的尊荣!” “至于你…容向峤,是我看错你了,我没有爱过你,你从头至尾就是个笑话。”她一一环视屋中众人,目光在刘氏身上停留,“还有你,你应当感谢我的。我替你辨了这个男人的真心,你不该谢谢我么?你为他生儿育女侍候双亲,替他与那些官员夫人周旋经营,有什么用?我几句话便能把他从你身边骗走。姐姐,我可怜你。” “世子妃…”最后看向容枝意,她冷笑,“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凭你现在的姿色,吸引到他并不例外。可世间最不缺的便是貌美如花的女子,等他尝过你的滋味,等你生了孩子,等你上了年纪。万花丛中过,真能保证片叶不沾身么?你们这些大家族,外头装的多清高富贵,内里腐烂腌臜,教出来人又能有多正直!你五叔就是最好的例子!什么圣贤书什么寒窗苦读什么仕途,通通是笑话!” 容枝意沉默地看着她,想到了被迫去做妓子却绝不卖身的楚七娘,想到了成为他人外室而为活命走的毅然决然的尤霜姑娘。她并不厌恶以及怨恨她们,甚至因为她们而对这个群体有无限的怜悯,因为不管命运有多艰难,她们始终在坚强的活着。 可是她真心的厌恶她。 “姑娘此言差矣——” 容枝意心头一跳,来者身穿紫色圆领襴袍,腰悬金鱼袋,脚蹬长筒六合靴,堪称高视阔步,一派气宇轩昂之态,言语中还带着几分哂笑。已至隆冬,天色阴沉,唯他一人炫人眼目,晃晃而不容忽视。 她站起身,那人方才还见过的。 “诸位不必多礼。”赵珩背手迈步至呆站着的容枝意身旁站定,款款含笑扶她坐下,她偷偷握住了他背在身后的手。 赵珩俯视从他进来时便痴痴凝望着他的倩影,倩影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郎君,好像画里走出的一般,眼睛都瞪直了。 容枝意正要问他怎的来了,容姝却嗤笑:“真是胆大包天,见到郢王世子不行礼还敢直视。” 倩影含怒瞪她,而后竟又装作一番乖觉姿态低头,似是受了什么委屈。这做派都将容枝意弄笑了,难不成这人还想当场替她试验一番赵珩是否会变心? “姑娘方才那番话实在有失偏颇,世上确有不少喜新厌旧的男子,但也有不少从一而终之人。本世子父王母妃,宋寺卿及其夫人等等,皇家与官宦世家尚且有不少,民间则更甚。姑娘既从未见过吾,又怎敢断言吾不是?” “且据吾所知,你夫君为你遍寻名医治病,失踪后更是满广州城的找你,你几次三番与老鸨说他待你极好,如今又在这哭诉自己身世凄惨夫君凉薄?行此荒唐苟且之事竟还觉得自己无错,吾看你才是那最可笑之人。” 容枝意听后觉得很意外,上回她只是随口与他提起,他竟然还去打听了这件事。 “阿影…”苏书生跪步至他跟前,“咱们回家吧,带着孩子回家吧…” 倩影甩开他,竟拽上赵珩衣摆:“求世子可怜我…” “求情也该换个人,满长安都知道本世子脾性不好,你若再碰一下,吾现下便让人剁了你的手,说的出便能做得到。”没想到此人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还不赶紧把这人拉出去,在这干看什么?” 蒋枞忙给身后人使眼色,赵珩又道:“押送至京兆府交给谢少尹处置,永世不得再来长安。” 趁着收拾倩影的空隙,容枝意才有空问他怎的来了,赵珩只觉得嗓子燥得慌,坐下饮了口容枝意喝了一半的凉茶:“来提亲,没曾想半路遇上王公公,说世子妃在家中大杀四方。” 话音未落照水已将新茶端上,赵珩接过又一饮而尽。 室内安静无声,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二人,容枝意后知后觉地开始害羞起来了。恰逢这时彭太医来回禀,只说老太太并无大碍,只是一时被气到,多开了副安神的方子让人睡前给她饮下便好。 容枝意点头,叫人送彭太医出府。刘氏忽而站起身,至容枝意与容姝面前道了声谢,又同赵珩行了礼,无言又落寞地离开了,容枝意连句安慰都来不及与她说。 这下室内又变得鸦雀无声了,众人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容大郎到底还是长辈,上前一步:“下官治家不严,让世子见笑了。” “嗯。” 结果竟换来一句嗯,这不是客套话吗!怎么还有人当真啊。容枝意在一旁轻咳,虽然是事实,但能不能稍微委婉一些啊! “容大人对待公务可谓是尽职尽责,上至圣人下至百官对您无一不是褒奖,大人教学子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也当以身作则才是。” 容大郎连连应是,这下话题又变得有些严肃了。 忙了一上午,容枝意就觉有些饿了,瞧方才赵珩喝水那样,想来也无空进食,便开口让人布膳留他一起用。容家几人这下被打的猝不及防,连老太太都躺不下去了,爬起身坐到了饭厅。 容老太太本欲邀赵珩上坐,却被他拒了:“您是长辈,晚辈怎敢僭越,我与意儿坐一块儿便好。” 容姝愣了愣,方才母亲不是说要分席的吗?她都准备了两桌了!转而看向朱氏,他也有些束手无策。罢了罢了,婚都赐了,改也改不得了,不分就不分吧。 赵珩倒是比谁都自在,酒足饭饱的同时还能与各方人士有问有答的。也是,这世上就没什么能叫他不自在的。 容枝意也是听了大伯父问,才知道他从益州回来后如今被圣人安排去了六部,叫他近三年内轮流去兵部与刑部任职,能熟知各部门工程事宜。这其实也是在为太子铺路,赵珩是他坚不可摧的左膀右臂,让他去与各部门的人打好关系,往后太子要办何事只会更得心应手。 容枝意忽的有些感慨,姨父对表哥可真是尽心尽力,从前是对他倾囊相授,后来表哥任职刑部尚书后更是毫无保留。比起史书上那些表面上父慈子孝实际上互相试探疑心极重的皇家父子,这才是真正的舐犊情深。 但是姨父才登基三年,何至于如此着急呢?一步步来不是更好吗?难不成,姨父是嫌做皇帝太累了,想早些去做太上皇逗鸟养老去了? “意儿。”正出神时,身旁人唤了唤她,“你午后可有空闲?我明日便要去刑部了,一会儿想让你陪我去见几个人。” 她本想回院里睡得昏天黑地的梦想这就破灭了:“好啊,一会儿用过饭,你先陪我去祠堂给爷娘上柱香吧。” 容老太太还婉转迂回地问了赵珩婚期定在何时了,来年六月容姝就要嫁去魏国公府,如果姐姐能在妹妹之前,那肯定是最好的。容枝意觉得应该是赶不上了,不到半年的时日要准备这么多事宜实在是来不及,加上司天监和礼部最近因赐婚多,官员们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日子肯定不会安排在她两位表哥之前了。赵珩只说司天监还在算,等到时请期自然就能知晓了。 用完膳,他二人不要人伺候,一块儿漫步至容府的祠堂。容枝意让他不必拘束,照常点了香,嘴里还念叨呢:“阿爷、阿娘,孩儿的亲事,如今终于定下了。今日特意带着他来给您二人上柱香,你们瞧瞧他,是不是还挺眼熟的?” 赵珩轻笑:“何止眼熟,曾经还因与你太过亲近,上骑射课时,被岳父单拎出去比试了一通,教育了一通呢。” 容枝意讶然:“还有这种事?你怎么从未与我说过!” 赵珩不答,撩袍跪地:“从前岳父大人的教诲小婿谨记,这门亲事是小婿真心求娶。只要有我在一日,绝不让意儿再受委屈,永葆平安富贵。唯愿岳父岳母大人在上,保佑小婿与意儿白头相守,琴瑟和鸣。” “你这称呼换的也太快了。” 赵珩勾唇,想起那年夏日,他练得浑身湿透,正急着回去洗漱一番换件衣裳去找容枝意吃韶光楼的酥山,不料被容大将军单独喊了出去,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身板后就道:“若要娶我女儿,得先过了我这关。” 而后不由分说开打,与他比试了好一番,赵珩起先还占上风,结果容将军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那一招招一式式的,他光是看都看得眼花缭乱了。但依旧不肯认输,最后把他打得跪趴在地,荣将军看了他一眼:“往后骑射课结束,留下来由我教你。” 说是留下,但他大约只带了他们不到两月的骑射,很快便同郢王一块儿奔赴战场了。赵珩在那两月学得比从前两年还要多,武艺精湛了不少,连得了圣人好几句夸赞。 那时容枝意因为父亲在长安,两个月里都没想着找他几回,他也从未与她提起过这事。 如今偶然想来,离别前最后一个被留下的傍晚,这位岳父大人随意地坐在练武场的草垛上,拿出了两罐子烈酒招呼他近前:“此次与你父王去燕谯,不知何时能归。如今你大有进益,我不在的日子,劳你照看。” 虽没明说是谁,但赵珩知道他说的是容枝意。于是,金色夕阳下,他接过酒一饮而尽,郑重点头。 第52章 就是焦了才好吃 回前院的路上容枝意问他可知赐婚圣旨是先皇后所拟一事,赵珩也摇摇头。先皇后并不是圣人与郢王的生母,他们兄弟二人其实是位姓孙的贵妃所出,孙贵妃是先皇最宠爱之人,也是先皇后的娘家侄女,未满二十已生下了两位皇子,树大招风,第三次有孕时遭奸人所害一尸两命,圣人与郢王就被送去了皇后那抚养,二人那时也不过三四岁光景,先皇后一生无所出,待他二人极为细心,如亲生无异,也因此,他们便成了名义上的嫡子,在立太子之时,最先考虑的也是他二人。 这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太妃宫中也还住着先皇后生前身旁的几位老人,若你想知道,待咱们下回进宫看宋太妃时顺道去见一见。” 容枝意点头道好。路过前院时,见不少侍卫们在充当苦力将一箱箱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往里搬。赵珩介绍道:“初次来府中做客,实在冒昧,特意搬了些贽礼来,望老夫人和宁大人别嫌赵某唐突了。” 容姝惊讶:“贽礼?这么多!!”这都摆得半个前院都是了! “世子,这纳彩礼不是有明文规定的么,我明白你重视三妹妹,可这…”宁茂仁也是善意提醒,时下纳彩礼是有规定的,若超了数量,岂不是给人把柄叫人诟病? “无事,我今日来时特问过圣人,他道,既是送给意儿的,那便有多少送多少。我想着也是,就按照原先的数量再添了一倍,我父王母妃本也给我备了,加在一块儿便有这些了,略表心意罢了。” 这还不多??后头看热闹的丫鬟婆子们倒吸一口冷气,世子是不知道日后还要送聘礼的嘛?纳彩礼送这么多聘礼还能送什么?众人看向容枝意的眼神就不由得多了几分艳羡。 熟料被贽礼埋没的容枝意单指着笼中那对大雁笑道:“你这对大雁也太胖了!” 众人满脸黑线,重点是这个吗! 赵珩也有些嫌弃这两只大雁:“我九月时外出狩猎,趁着大雁南飞便打了来,一直养在府里派人照料着,没曾想竟养成这样胖,哪怕取了笼子,也都飞不成了。” 容枝意笑出声,可这话一琢磨,嘶,他九月就想着跟她提亲了?他怎么就敢确信她会答应呢。 还好她向来是有疑惑便会问的。这不,马车刚驶出容府的巷子,容枝意就掀了窗帷:“进来。” 他也没问缘由,二话不说翻身进了马车,车里炭炉烧的人暖烘烘的,容枝意解了氅衣坐着,赵珩看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带上柔和的笑意。 “脸抽筋了?”忽然笑成这样,很难不怀疑是不是脸抽筋了。 他略感无语:“笑笑还不成了?” 本以为容枝意要翻个白眼或者嗔他几句,没想到她挪了挪位置,俯身抱住了他的腰身,头则枕在他的胸膛上,听他隆隆有力的心跳声。 她难得这样主动,赵珩的手僵在原地,半晌后才不自觉地抚了抚她脑袋,语气愈加柔和了:“怎么了?” 她语意真诚,“今日你为我撑腰,又送了这许多礼,我知你发自内心待我好。可我又想着,都以身相许了,还能用什么来报答你呢,只能往后也尽所能对你好了。” “都说以身相许了,为何还要你报答?你已是我妻子,对你好是我本该为之,也是我乐意为之,何须道谢。” “赵昀升,”容枝意搂着他脖颈抬起头,红着脸摇头,“你真是栽在我手里了。” 赵珩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逗得低低笑起来,不知为何,这一声赵昀升从她嘴里喊出来跟别人嘴里喊出来竟也有天差地别。 他伸手将她额前碎发别到耳后,露出黑亮的眼。 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发现,容枝意的眼睛长得格外好看,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清澈而灵动,让人见之不忘。 也让他想要亵渎一番。他干脆伸手抱起她,将她搁在自己的腿上,车中无旁人,容枝意并不排斥与他这样的亲密,但仍旧不解的抬起头。他笑了笑,轻吻她眼角,嗓音带着无尽的温柔缱绻:“是啊,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栽在你手里。” 容枝意本想躲却没躲开,因他扣着自个的后脑勺,这吻落下,只觉得痒痒的。 “不准亲了。”她假装生气,却埋头进他胸膛,似是埋怨,“你上回还咬了我,害我今日被人笑话,以后都不准亲了,只有我同意了才行。” 他喜欢听她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也喜欢与她这样耳鬓厮磨。 容枝意这才步入正题:“今日你说那对大雁是中秋时抓到的,我好奇,你究竟是何时下定主意想要娶我的?你怎的知道我一定会同意?” 赵珩低眉笑了,他倒是从未跟她说过这些:“就是中秋那日,我才确信自己心意。后来去京郊狩猎,意外看到对大雁,便想着有备无患先打了来。” “中秋?”容枝意仰起头,“这么晚?那你雨灾那次忽然抱住我又是为何?难道不是喜欢吗?”不喜欢她,抱她做什么?她至今都想不通。 “你若要论喜欢,我一定很小便喜欢上你了,只是我不知那是喜欢而已。” “很小?几岁?”她像是非要讨一个答案。 那便如她所愿:“八岁,在你院子里的槐花树下,你朝我笑时。” 容枝意满意了,哼哼两声,颇为自负:“哎,我这无处可藏的魅力啊,竟叫世子殿下八岁便对我倾心了。” “是啊。”赵珩抚过她身后秀发,他近来其实颇多心事,此间抱着她,心中安稳不少,话锋一转“意儿,我近来一直觉得,有些迷茫。” 对上容枝意疑惑的眼神,他终是将积压已久的心事说了出来,“其实伯父原本问了我,想做什么差事,我考虑了很久,都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如今都满十八了,阿谚十八岁的时候,都是能替伯父监国的太子了。景帆也是,都在刑部闯下了一片天,我却这样无用,差事办得勉强,还差点死在了难江,要你们来救我。” 容枝意摇摇头,闭着眼趴在他肩头:“不是的。你如今去六部历练,不就是在找要去做什么吗?你本可做个闲散王爷安逸一生,但仍旧选择了为家为国,仍旧选择了帮助表哥。且在我心中,你样样事都能做得很好,样样都不比旁人差,何须这样妄自菲薄,我倒从未见过你郢王世子这般不自信。” 他不想跟她说太多负面的话,吻转而落在她发顶:“有你宽慰真好。我会努力,一定不叫你后悔选了我。” 马车微晃,赵珩却没等来她的回应,正疑惑着,低头一看,怀中人竟已睡眼朦胧。 赵珩无奈,知道她今日早起实在劳累,只得寻了个能叫她舒服些的姿势轻搂着她。看着她沉静的睡颜,抚过她身后秀发,他顿觉心中舒畅,无缘由的,也燃起一阵睡意。 北风也偶尔温柔,悄悄吹起窗帷一角。赵珩轻拍她单薄的脊背,感受着她卸下满身防备安然躺在他臂弯之中的这一刻。 赵珩没告诉她究竟要去哪,直到容枝意打着瞌睡从车身下来,才知道原是他几位下属家,他扶了他下车,轻声道:“虽是下属,却都有救命之恩,一直嚷嚷着想要见见你,既今日定了亲,我便做主将你带来了。” 容枝意点头,瞬间清醒了些。早闻他被困难江之时与仅仅四位下属抗击上百位黑衣刺客,几位下属都受了重伤,想来便是门口这…诶,怎么只有三位。 她们这幅样子在旁人看来更是亲密无间,更别提走近一瞧二人那嘴角一模一样的红印了。这几位不同蒋枞那样时刻在赵珩身边侍候,只偶尔要在他办事或出远门时才会随他一起,很少能见到那些大家闺秀。 从前他们也只是听蒋枞讲起过世子妃,上回在难江伤得都快死了,哪里有心思去看世子妃何模样,因此并未清楚见过。如今这样一瞧,她今日着的鹅黄百褶裙,上头套着淡粉的半臂,果真担得上蒋枞所说方桃譬李一词,明明是严寒冬日,却让人想到春日里的粉嫩桃花。 当然,这都是那几位夫人所想,武将们并不懂什么诗词语句,只晓得世子妃美若天仙,与世子站在一块儿堪称神仙眷侣,难怪世子出门在外还对她日思夜想。 刘大东最先上前与二人招呼,容枝意免了他们的礼,笑容大方:“几位郎君都救过昀升的性命,与他是过命的交情,那自然都是一家人了,今日也没有外人,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 刘大东身旁的是她的夫人,看见容枝意十分热情:“早闻世子妃花容月貌,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小娘子呢,咱们世子真是好福气!” 说笑间,刘大嫂又与她介绍了几位郎君与夫人,容枝意暗自记下了。“还有这位,这是张强的妹妹,唤萍儿,张强上回在难江伤得最重,至今还下不了塌,今日便没让他出来等候。” “萍儿,还不见过世子妃。” 张萍儿十三四岁的年纪,却不似那些深闺里天真烂漫喜形于色的姑娘那般,有些老成。见了她连眸子都未抬一眼,低着头行礼:“见过县主。” 虽只是才定亲,但今日来到这,大伙都是喊的世子妃,说明大伙都认定了她,这个姑娘喊的是县主啊…容枝意向来心细如发,硬是从这一声县主中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情绪。 再看她不自觉的抬眸,望向的是立于她身旁的赵珩。容枝意轻笑,心中一下就恍然了。哪位小娘子豆蔻年华时没爱慕过一位翩翩少年郎呢。果然,哪怕面上装得再沉稳,始终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乍然见了爱慕郎君带回来的夫人,总会使些傲气的小性子。 再观小娘子样貌,长得也算标致,衣着头面虽没有容枝意这般精致,但都过得去,她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哥哥,已将她养的很好了。 让堂堂世子与世子妃在外等候太久于理不合,介绍过众人后便邀她二人入内了。赵珩半道还吩咐蒋枞:“你与照水去将世子妃带的礼搬来。” 容枝意都不知道要来这,怎会带礼,自然是赵珩提前备下的,她向身旁男子投去了个赞许的神情。这几间连着的宅子应该都是赵珩的,目前来的这个院子则是刘大东的家。想来他也是新婚不久,这位刘嫂嫂比她大不了几岁,还算聊得来。 刘大嫂也很诧异,她本以为传闻中的世子妃会跟她往常接触过那些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们一样端庄内敛难以亲近,但接触一番后发觉她待人随和又不失礼数,面对她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半分瞧不起的样子,一口一个嫂嫂夫人的。果真百年世家和那些有钱的商户人家之间还是隔着好几道槛儿的,单看这教出来的小娘子们涵养与做派就能瞧出家族底蕴了。怪道那些稍有些闲钱的人家都会想尽办法让家中孩子去读书去科考,硬着头皮卯着劲想要挤进官场里争那一亩三分地。 就比如,在得知她娘家是经营酒肆时,这位世子妃没有半分鄙夷不屑,反而两眼放光,瞪圆了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满脸的艳羡:“那嫂嫂岂不是自小就尝遍世间美酒了?” 这反应着实出乎刘大嫂意料,面前尊贵的小娘子又笑眼盈盈道:“不怕嫂嫂笑话,我素来爱吃,酒量也非寻常女子可比,那些个闺阁女子制香插花抚琴作诗,于我而言,都没这饮馔二字来的有兴趣!” “嫂嫂家铺子中的酒我每回饮来都觉物超所值,你若是想吃,我叫人给你送去,正巧近年关了,我多送些至你府上。”赵珩见她感兴趣,见缝就开始献殷勤了。 “去岁腊梅开得好,到时给世子妃送刚开坛的‘踏雪寻梅’可好?” 说起吃食容枝意自然是一个劲点头:“我九月时在家中无事,自个琢磨着酿了坛桂花酒,也不知酿的对或不对,若早识得嫂嫂,当时就厚着脸皮来向您指教了。” “如到时开坛,能喝,就装上几壶来求嫂嫂再给我指点指点,嫂嫂到时可别嫌我烦啊!” 刘大嫂更喜欢这个世子妃了:“怎会?世子妃有问,尽管随时遣人来,我这别的不懂,酿酒可是自小跟着爷娘学的,不敢说精通,但寻常的酒都不在话下。” 立马便有其他夫人笑道:“当年大东可就是被苗娘那一坛梨花春迷得神魂颠倒的!” 前厅众人聊得其乐融融,容枝意却注意到那位萍儿姑娘始终坐在角落看着他们一言不发。聊至差不多了,赵珩欲带着容枝意去探望卧榻休养的张强,他躺了半月多,据刘大东说已情况大好了:“从益州回来后在家中清闲,兄弟几个便常去陪他说话解闷,今早来瞧时都能坐起喝粥了。” 赵珩点头:“总之,药与吃穿用度上都用最好的,别替我省着。我明日开始我便要去刑部点卯,身边暂且不用人,你们就替我多费些心。” 刘大东应是:“萍儿照料她哥体贴入微,我们也不过是凭着过来人的身份在旁帮衬着些。” 容枝意再次看了眼张萍儿,这位姑娘的背影实在瘦弱,就是隔着厚厚的棉衣,也能清楚的看见她凸起的脊梁骨。无父无母,单跟着哥哥身边也没个人照料,日子过得定然清苦。 张强乍见赵珩来了,急忙想坐起身子行礼,赵珩忙道不用,又牵了容枝意的手:“今日圣人赐婚,特带着世子妃来瞧瞧你。” 容枝意照顾过病卧的母亲,见张强半撑着身子,下意识去一旁寻了个软垫想给他枕上,刚拿起软垫便被张萍儿一把抢过:“我来。” 容枝意讪讪退回赵珩身边,顿觉有些尴尬。赵珩正让人将带来的补品放好,张强躺好后依旧静默地看着他二人,肌瘦的病容上面露欣慰之色:“恭贺殿下,终于得偿所愿。” “世子妃与殿下真真是一对璧人…”语毕还望了一眼张萍儿。 “若非是您不顾自身安危相救,今日我二人哪里还有命站在这。大恩不言谢,若将来您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自当在所不辞。”容枝意郑重与他行了一礼,她真心的感谢他不计回报的挺身而出,换来他们美好的今日。否则,不说赵珩了,她指不定在燕谯哪个破地方怨天尤人呢。再说了,赵珩去益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张强欲要爬起身给她回礼,又被赵珩硬扶了回去:“你受得起。” “萍儿替阿兄谢过世子,谢过县主。”张萍儿规矩行礼后,第一次抬眸看了眼容枝意。 容枝意朝她温婉一笑,面上牵动的每一丝肌肉都是她最满意的弧度。 后来她听刘大东与张强说了不少事,原来他们都是赵珩曾经救下的人,没有他就没有如今吃饱穿暖的生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难怪会为他如此卖命。 晚膳没有留在刘大东家用,赵珩特意定了松涛居的雅间,容枝意还特意望了一眼,好巧不巧,正是那间“摽有梅”。她七月回到长安时与唐可儿宋嘉夕见面的地方,也是偶遇他的地方。不知为何,明明才过去半年时日,竟觉得都是些十年之久的前程往事。 才刚坐下,便有几位小二扛了架子,又端了生羊排及些调味料来:“世子,都准备妥当了。” 赵珩点头:“下去吧。” 看他熟练地将生了炭火,又将羊排上抹了油,容枝意这兴趣不就来了:“你带我来松涛居,不点菜,亲自下厨?” “我上回烤的鱼,瞧你爱吃,平日里也没有机会下厨,就想着今日日子特殊,便为世子妃洗手作羹汤纪念一番。” 谁说男子不懂浪漫?这堂堂亲王世子为她亲自上手炙羊肋排过纪念日,浪漫死了好吧!容枝意这屁股一挪,就从对面挪到了他身旁了。 赵珩单手搂着她,另只手不断地刷油、翻面。原本因午膳用的晚所以还不饿,但现下闻着这愈来愈浓的香味,肚子都不争气的发出咕咕声了。 等待总是漫长的,容枝意便开始随口与他闲聊:“七月那回,我们坐在这的谈话,你们是不是都听得一清二楚?” 赵珩嗯了一声:“你们说完阿旭是断袖时,他脸黑得那样,我至今都还记得。” 那回的事真是每每想起都觉得尴尬到脚指头蜷缩:“可没想到的是,说谢少尹是断袖那人,开春就要嫁给他了。” 赵珩顺势取笑她:“也没想到,一见我就摔的那人,来年便要嫁我了。” 还提起这丢人的事做什么!容枝意横眉嗔他一眼:“你说!你那回见到我,都在想些什么?” 他假装回忆了一番:“自然是在想,这小娘子究竟是不是与我命里犯冲,为何一见我就摔,从前是,如今也是,莫不是,想引起我注意吧?” 话音未落,腰部就被某些人的手肘给攻击了。他失笑抱住她:“好了,骗你的,才不是呢。我当时想的是,你长大了,变得愈加明艳动人了。” 她小嘴一撅,拿起手指开始数起自个的优点来:“那是自然,你这辈子,能遇见几个比我漂亮的?碰着了我,又漂亮、温柔,又大方,又多才多艺,又漂亮…你就日日偷着乐吧。” 又开始胡言乱语,可偏生他最爱听的就是这个。可面前小娘子语调一转:“我还没说你呢!赵昀升,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赵珩茫然从她扬起的眉间与含笑的眼窝里回过神。容枝意又道:“除却姚含蕊,上午那个玉思影,看见你跟看见金子似的,都挪不开眼了。还有…萍儿姑娘,我可不信你不知晓。” 赵珩愣了愣:“说起她,小姑娘家心软,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从前是能避则避,如今张强受了伤,我总不能不去看他吧,一去看就不得不碰面。照世子妃说呢?” “哪个姑娘情窦初开之时心里头没个恋慕的郎君呢?正常,你只管装作不知,将这事儿放在心里,别去伤害她叫她伤心,拿我做挡箭牌。如今你都是本县主的县马了,她还能来跟我争不成?” 赵珩笑出声:“不做世子妃了?若要我做县马,那往后就你养我。” “养你便养你,”她扬眉,半分不谦虚:“我有的是小金库,还养不起你了?只是若要我养你,那你往后哪都不准去了,日日陪我插花,陪我下棋,陪我作画,陪我抚琴,陪我读书,陪我练武…总归,一刻都不能离开我!” “打小就你最霸道。如此也好,只是人家定然要道你南川县主真乃红颜祸水,说本世子玩岁愒时。只顾着与你虚度光阴纵情声色。” “那又如何,本县主才不在乎旁人闲话呢,况且——”容枝意搂了他脖颈凑去他耳边,“你已是如此了。” 随后又退开,指着那炙羊肉:“再不翻面,就焦了!” “你懂什么…”他早忘了羊排这事儿了,着急忙慌翻面,也不减嘴里倔强,“就得焦了才好吃!” 第53章 忽觉哪里不对劲 五婶婶刘氏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容府,她与容枝意容姝闲话家常时,还着了件嫁人后未再穿过的鹅黄襦裙。容姝手撑下巴坐在一旁,见她绑了襻膊,正往那清晨收集的露水里添蜂蜜:“婶婶往日里总着些素色衣裳,今日难得穿这样靓丽的颜色,阿姝都挪不开眼了。” 容枝意放下手中盛香料的木勺,轻点她额头:“整日嚷嚷着要来学制香,今日来了,竟只顾着瞧婶婶了?” 从前不穿靓丽的颜色,是因为五叔不在府中,穿得好看了难免遭人诟病。当然,如今穿了也不是因为五叔回来了,而是已经不在乎了。 刘氏笑容恬淡,继续着手中的细活,转了话题:“你阿姐都说你了,还不快去选香料?”香料有些是她自己晒过的,有些是外头买来的,种类繁多,摆得满满一桌子都是。 容姝道好,总算是起身去一旁挑选了,一样样嗅过去闻过来,嘴中还念念有词地和身旁丫鬟有商有量:“璟安喜欢这柑橘香,多加一些,再帮我拿些茉莉。” 刘氏笑她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忽而又想到,曾几何时,她也像这样欢喜雀跃着为心爱之人制过香。如今再低头看自己手中,这才发觉,竟下意识地又放入了他最喜爱的玫瑰花瓣,这么多年,早已成为了习惯。 容枝意看她那又有些黯淡的神情与手中愕然顿住的动作,知晓这是触景生情了。边往那沸腾的水中倒梨汁与干桂花瓣浸煮,边不动声色转移她注意:“婶婶上回制的玫瑰香,意儿闻着与众不同,原是还往里头加了艾草。” 刘氏抬眸,眯眼笑了:“你前头不是还说月事量多且不调,玫瑰性温,艾草散寒,你一会儿将这些都拿去,每晚用做泡脚,能调理月事。” “上回太医来,不是开了药方调养吗?阿姐可按时用药了?这事儿马虎不得。”容姝从众多香料中抬起头。 “我这月事随了母亲,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太医说汤药也只能缓解,无法根治。”她母亲从前还因月事疼得晕过去好几回,娘娘也是如此,大概都是随了外祖母。她回长安后便有太医每月上门例巡问诊,听闻她月事不调便开了一副又一副药方,容枝意喝了一阵,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如今这从不准时的小日子也开始有规律了。 “那我便听婶婶的,一会儿多带些玫瑰和艾草回去。” 正巧容姝选好了过来,闻到容枝意这桂花香:“阿姐从九月起桂花香就不离身了,姐夫就这般喜欢么?” 容枝意愣了愣,满脸否认:“我管他喜欢作甚,只不过上回嘉夕送太多桂花了,不用放在那也是浪费,浪费可耻。” 闺中的日子就是这样清闲自在,后来刘氏还颇为感慨地与容枝意说,若她与阿姝嫁了出去,那她的日子可就更无趣了。她选择留在容家的原因,是至少这个家除了容五郎,其余人都待她不错,再者,回了娘家也待不了一辈子,总要再嫁他人,再嫁又要担忧婆媳妯娌相处,又要再次生育,何苦呢。如今日子虽无趣,但能看着三个孩子长大,也不算难过,暂且就这样能过一日是一日吧。 自那事之后,容五郎被罚了禁闭,。容枝意去看过一回,那时他正开着窗画院里那棵开了的腊梅。见她来了,放下笔:“意儿来了,可用过膳了?” 容枝意点头:“用过了,多日不见五叔,特做了些点心来看看您。”没办法,再讨厌也是亲五叔啊,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人。 “费心了,我做错事,险些连累全家,如今也只有你还记得我。若当初我能听你的话…” “五叔,”容枝意打断他,“事已至此。” “说的是。事已至此,谈何如果。”他垂眸,“总归是我让你们失望了,把阿娘气得至今都不愿见我了。” 容枝意觉得自己此刻得说上几句安慰的话语:“都是一家人,等过段时日,祖母气消了,这事也就过去了,只是,五叔最该去道歉的人,是婶婶。” 提起这个,他更加懊悔:“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伤了她,负了她。这些日子我都想通了,往后定会尽力去弥补,对她好,对孩子好。” 虽弥补已略显无用,但能这样想,好歹还算有救吧。有了这份愧疚,总算婶婶未来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了。 天气愈加冷了,赵珩这些日不知在忙些什么,已许久未见他。容枝意去过一趟太平书院,得知秋儿通过了书院的考核,已能正式留下了,容枝意高兴极了,为了奖励她,还特意带她去如意楼大吃了一顿。 多数时日都是秋儿在吃,她这几日反复闹风寒,对这些菜实在没什么胃口。遥望窗下,看着杨记门前门庭若市,通是排着队等新出炉的梅花糕的,还在想着一会儿要不要也派人排队去买,就瞧见一浅紫袍绣裙女子,并一位月白锦袍郎君一块儿走了出来,那女子与她说笑几句,又行了礼,一步两回头地上了马车。这二位不是旁人,正是陈璟然与赵景帆。 陈璟然走后,赵景帆站在原地呆站了片刻。容枝意看戏看得津津有味,顿时觉得饭菜都好吃了些:“愣在这干什么!有想说的就追上去说啊!” 秋儿看她这样,好奇得很,边问着姐姐你在瞧什么呢,边探出脑袋去看。恰逢这时,赵景帆好像忽然注意到她们这头的视线了,一个侧头望了过来。容枝意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脚踩在蒲团上一滑,往后摔了结结实实一大跤。众人听到声音,立马冲了进来,便见秋儿扒着窗口,容枝意扶着腰喊疼。 不幸中的万幸是,赵景帆应当是没瞧见她,这可不能被他瞧见了!到时候误会她这订了婚还在监视他可怎么好!更何况陈娘子如今正在努力,她这个搅屎棍是万万不能出现的。容枝意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来如意楼不过只是觉得近些,怎知道今日赵景帆不在刑部在杨记啊! 因这事,容枝意吓得几日没出门,直到收了张雨薇的帖子。说寿昌大长公主手底下有个孤儿园,如今给了她接手打理,邀她一块儿去看看。容枝意就命人备了大小不一能过冬的厚衣裳,应约去了。 当日只见张雨薇和唐可儿,却不见宋嘉夕,说是婚期将近,被宋夫人关在家中忙着绣嫁衣。让她们改日一道过府去看她。当然,人虽没到。礼都到了,皆是些小孩儿适用的笔墨纸砚及书籍。 容枝意见了她二人,故作规矩行礼:“见过大表嫂、三表嫂,嫂嫂们万安。” 唐可儿一巴掌呼过去:“去去去!” “都是一家人,表妹客气什么,倒显得我失礼了,”张雨薇陪她把戏做足了,偷笑着侧头跟唐可儿行礼:“嫂嫂万福,雨薇礼数不周,还请嫂嫂勿怪。” 容枝意还装出几分艳羡:“还是你唐可儿最划算,往日在我们这一圈人里是最小的,这摇身一变,人人都要喊你声嫂嫂跟你行礼了!” 唐可儿双手叉腰嘚瑟十足:“自然是了!总归你们要是哪里不合我心意,比方说现下再笑我,我就罚你们去抄百遍佛经,看你们还敢不敢!” “哟,这做了太子妃就是不一样!这通身气派,旁人哪能学得?” 容枝意笑她,却也感慨,原来闺中的密友们,家世差些的,一早便出嫁了。家世好些的,等着几位殿下定了人,也陆陆续续开始定人家了。身旁的两位,甚至还跟她嫁去了一块儿,成了实打实的亲戚。 “我还不知召王殿下何时与你看对眼的呢,那日宫中来人宣旨,还说今日有两份赐婚旨意,我以为是昀升兄忍不住求娶意儿了,没想到竟然是你。雨薇,你不得跟我们讲讲啊?”因着孤儿园每日都有夫子授课,今日还未下学,三人便坐在内室聊天,唐可儿一如既往发挥着她的八卦精神。 “祖母那日进宫,本是看不过我被人利用,想去找太子殿下要个说法的。一回来竟说我婚事已定,我吓了一跳,心想我这做了太子妃,往后该怎么面对可儿!”张雨薇话锋一转,“结果谁能想到,不是做太子妃,是做召王妃。” “我心想,人家比我小上近三岁了吧?莫不是祖母逼来的婚事,他明明与璟然在说亲,若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嫁。结果祖母说,是他自愿求娶的。” “咱们这些人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轮得到自己做主啊,嫁给谁于我而言不是嫁呢?再说,也见过他好几回了,算不上盲婚哑嫁了,只要不厌恶,嫁便嫁了。更何况,嫁去别人家还要伺候公婆,与妯娌姑嫂周旋,嫁了他倒省心多了,不但能出宫别住,圣上娘娘轮不着我伺候,妯娌姑嫂还是你们几个,这日子可别太好过了。当晚知道消息,就想通了,没想到半夜里…” 容枝意抢先她一步:“三表哥去爬张府的墙了?” 张雨薇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容枝意与唐可儿对视一眼:“我就说吧!凡赵家男子,不爬墙不可能!圣上为东宫时还爬墙带着姨母出去逛西市东市呢,郢王殿下也曾爬袁将军家高墙去求娶王妃。表哥前些日也攀了汉阳郡公府墙头。我就不说了,赵珩十岁开始就爬我院子的墙…” 张雨薇没听过这些秘闻,眼睛都瞪圆了:“我还道他竟放下那些礼教,爬墙来与我说明当时情形,算得上对我尽心,原这是他们赵家传统啊。” 容枝意讪讪闭嘴,对不起啊三表哥,她好像说错什么了! 唐可儿笑出声,追问后续:“然后呢?他怎么跟你说的?” “我自然是吓得拿扫帚把他打出去了,还以为是哪个登徒子呢,吓唬他说我是受了册封的召王妃,敢动我一下召王能将你碎尸万段。结果他抢了扫帚说:‘我就是召王’。后来我坐在屋子里,他站在院里头,跟我解释缘由。” “雨薇,你让一个堂堂亲王吹了一夜冷风?” “不然呢?虽赐了婚,但毕竟未婚,总不能请他进我屋吧?” 容枝意啧啧低笑,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召王殿下也有今天!这也算替她报了上回赵谦在常恩寺诓她的仇吧。 “你们俩不会,都请人进去过了吧?”张雨薇凝眉斜觑她二人。 唐可儿不甚自在轻咳几声,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指着那几间课室:“诶,下学了!正事要紧,走吧走吧!” 张雨薇跟在后头偷笑。寿昌大长公主的孤儿园虽规模不大,但里头的孩子确实不少,容枝意都有些担心带来的棉衣不够人手一件了。“这些孩子都是没爹娘的,通常祖母会请人教他们认字,吃喝供养至十三岁,再叫他们自己选往后要去做什么。有去知根知底的大户人家做丫鬟小厮的,也有去外头各行铺子谋活计的。” “大长公主真是菩萨心肠。”怪道她虽不是陛下亲姑母,却在皇家一直备受敬重,光是这份善心就无几人能比了。 “祖母为这事费了不少心,如今乍然将这事交给了我,我都还有些措手不及,好在有你们帮衬。” 唐可儿在一旁盯着下人们给这些孩童发物资,感叹着:“我朝女子地位已高出前朝不少了,当今陛下也宠爱公主多于皇子,可这被遗弃的女子总是多于男子好些,哎,为何世间要如此不公…” 容枝意伸手轻拍她肩,朝她摇头示意。这话可不能在孩子们面前说,女孩们若听了这话,岂不是要怨天尤人,觉得自己生来低人一等,埋怨世间不公感慨平等无望了。 “只要你自己不低看自己,那便没人能低看你。”容枝意将崭新的笔墨纸砚交给面前这个听了唐可儿话有些愁眉的小女郎。 唐可儿道了句抱歉,容枝意当然知道她并无恶意,只是轻抚她肩。她们不会时刻在她身旁,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能提醒时便提醒,不能时就要她时刻警醒自己了,在其位而谋其职,往后她可是要做六宫表率的人。 唐可儿叹口气,她这太子妃长成之路,真是道阻且长啊。正感叹着,忽而瞄到面前这个有些眼熟的小郎君:“我…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这孩子叫小五,总爱满大街的乱跑,最是让祖母头疼了。别是在外头惹出什么事让你瞧见了吧。”张雨薇随口一句话却让唐可儿陷入了沉思。 “我肯定见过他,他这黑痣长在眉心,我有印象!” 没想到先开口的是小五:“你是那个做大马车的姐姐!” 唐可儿却更迷糊了:“啊?你也识得我吗?” “我记得你,你脸圆圆的,很漂亮,还给了我一整包糖。”小五不过十岁的样子,记性倒是比唐可儿好,语毕转身跑进了屋里,拿出那包吃了一半的桂花糖。 “原来这就是给你糖的姐姐!小五,你的那一袋子银两,也是她给你的吗?”身旁有比他大一些的孩童问道。 “银两?我可没给过你银两…” 张雨薇皱眉:“什么银两?” 见小五有些踌躇,已有人先他一步冲进了屋中,拿出了一荷包沉甸甸的银钱。 张雨薇接过:“这料子…不像是寻常人家。小五!这是哪来的?” 见他闭口不答,只顾着低头看地,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人群里传来几句冷嘲热讽:“定是偷来的!他字都不识几个,哪来的本事赚这么多钱!” “就是偷的!小偷!小偷!” 小五被说得面红耳赤,抬起头指着那人:“你胡说!我不是偷的!” “那你说啊!你哪来的钱!你又不说!不说就是偷的!” “我…”小五气得眼泪直掉,“我答应了人不能说!” 容枝意摸了摸这荷包的料子,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了,她蹲下身,用帕子替他抹去了面上如断线风筝般的泪:“这被冤枉的滋味可不好受,你若不说出实情,他们就都要说你是偷来的了。” “可我觉得,你一定不是偷的。我猜,是你巧遇贵人,替人家办事,人家赏你的,是不是?” 小五仍旧颤身落泪,容枝意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做偷窃之事,对不对?你不愿说,也是因为你重守承诺,答应了贵人便要做到。” 小五点点头,颤着声道:“答应了贵人。” “意儿…”唐可儿猛地从回忆里挣出,蓦然攀上了容枝意的肩。 “好孩子。”容枝意知道定然是他想起什么了,揉小五脑袋,“这里头的银两是你自己赚的,那外头的这个荷包,可不可以借姐姐一用?” 小五觉得她是个好人,擦干眼泪后爽快地点了点头。 “这是宫中的料子,但又不是极好的,是哪个公公出门时…” “我想起来了,他是谁!我想起来了!”唐可儿打断容枝意的思考,将她与张雨薇拉进了人少的内室。 “娘子,是那日巧遇二殿下…” “对!就是他!紫茗也记得,那便没错了。就是那日,意儿,你记得我与你说过,偶然遇到二殿下帮一对走散的母子重遇,那个孩子就是小五!当日我亲眼瞧见二殿下帮他找到母亲后扶至街边的馄饨铺子,买了二碗馄饨,那日你正好给了我两包桂花糖,我便将一包给了小五。难道是…二殿下走后又折了回去,给小五一袋银钱?” “不,重点不是这个。”张雨薇摇头,又叫人去喊小五来,“他无父无母,打襁褓之中便到了这儿,哪里来的母亲?” “可那日,我亲眼听着他喊那妇人阿娘,还不止一回,喊了好几回呢。”浮萍补充道。 这就更奇怪了,难不成小五其实是有亲生母亲的,是怕养不活才送进来的?还是后来相认的?当然,这事儿也只有问过小五才能知道。 可他却始终缄口不言,容枝意耐下性子,再次蹲下身:“人背信则名不达,你答应了那位贵人,是说到做到,我不为难你。” “所以,不妨让我来猜一猜。那个妇人并非你的母亲,你那日只是巧遇了这位贵人,他提出要你帮他个忙,而后给了你丰厚的银两做报酬,冲撞马车,是他提前安排的,对吗?” 容枝意只是把事情想到最坏试探他一番,没曾想小五竟然低下头沉默了。这个反应,几人心中都有了答案,让人把小五带下去后,这简陋的内室里更加悄无声息了,所有人都在心中猜测着盘算着。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演这出戏呢。”唐可儿实在想不通,演这戏能有什么好处?为了彰显他无与伦比的高尚品德? “做戏,自然是做给人看的。”容枝意答道,“这场戏,百姓看见了,会称赞他是个好人,会收获民心,官员看见了,会觉得他爱民如子能担大任。他至今连个封号都没有,自然着急。” 张雨薇喃喃:“还有可儿,她也看见了。最关键的,就是她看见了。” 这话如醍醐灌顶,容枝意脑海中响起唐可儿说过好几次的“二殿下真是个好人”、“多亏了二殿下”。 做戏给唐可儿看的,是给唐可儿看的。唐可儿的背后是汉阳郡公,汉阳郡公喜好权势且手握兵权,若能娶得唐可儿,他再鼓吹一番,汉阳郡公知道他的野心,定然不会甘心让女儿只做个皇子妃,不会甘心自己只做一个亲王的岳丈。 前段时日赵珩还提过,姚妃近来与婉修仪走的极近。赵诚自然不能只靠一个汉阳郡公与赵谚制衡,还有武安侯! 想到这她只觉冷汗直冒,愣在原地久久未出声,直到唐可儿见她出神连喊了几声后她又忽然飞似的跑了出去,把身旁几人吓了一跳,追着她问怎么了。容枝意来不及做解释了:“有要事!先走一步!” 也来不及坐马车了,干脆让蒋枞牵了马来,确认赵珩今日在刑部,便与他二人策马直奔而去。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一日会在街头纵马,可眼下脑中一片混乱,全然顾不上别的了。分明是严寒的冬日,她却全身冒汗,只想跑快些,再跑快些,将她的发现告知赵珩。 不巧的是,刚赶到刑部,就被门前护卫拦下了。刑部如今是太子管辖之地,护卫们皆随他一般恪尽职守,容枝意出示腰牌:“郢王世子现下可在?我找他有要事,烦请您通报一声。” 护卫们知道她身份,自然不敢怠慢,不慌不忙行了礼:“世子今日一直在牢中审犯人,只方才匆忙往东宫方向去了,具体是哪,小人也不好过问。” 容枝意丢下一句“多谢”,马头一转,至嘉福门直入东宫。可跑至殿门外,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犹豫了,真的要将这件事告诉太子吗?她拿不出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会不会是她想多了?他们是亲兄弟,若因她这猜测让二人之间生了嫌隙,那她岂不是成了小人。 身旁内侍看她站在殿外不知为何事而犹豫,分明县主每回来东宫都是面带欢喜的,不由出声提醒:“表姑娘何不进去?方才二殿下还拿了副烟雨竹林图来请太子殿下一块儿鉴赏呢…” 第54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 容枝意一听二殿下也在里面,更是无法冷静了,提起裙裾迈上层层阶梯,一路高喊着,故意闹出些大动静,生怕他二人单独在一块儿太子会出什么意外,直到冲进南侧太子的从心书斋,见到二人果真是在指着幅画高谈论阔,这才松了口气。 是她想多了,若二人单独在一块儿,表哥出了事,那不是摆明了是赵诚干的。见太子无恙,方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小腿一软,竟径直往前一跪,好在双手反应及时撑了一下,不然她这头磕在门槛之上,怕是又要经历一番头破血流了。 这一系列的动作也把书斋内二人看懵了,赵诚添茶的手一顿,茶水流了满桌,还是赵谚眼疾手快救了这幅竹林烟雨图:“妹妹…何故行此大礼啊?” “…表哥、二表哥,”容枝意忍痛含泪爬起,装作若无其事上前,“方才听内侍说二表哥得了一幅竹林烟雨图,可是画坛大家方听寒的新作?意儿仰慕方大家许久,怕错失真迹,这才一时着急跑了进来。” 她这谎开口就来,赵谚赵诚倒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忙邀她上前一块鉴赏。容枝意瘸着腿挤去二人之中,面上强颜欢笑应付着着,内里全无心思,又顾及着膝盖疼痛,又提防着赵诚的言行举止有无不敬有无不妥,实在劳累。 一番探讨过后,赵诚拱手道谢,又说知道赵谚爱喝杏仁酪,他便提前命人备下了,容枝意望着那浓稠的羹酪简直汗流浃背,拼了命地跟赵谚使眼色要他别喝,这种戏码话本子里可是最多的!羹酪里保不齐就被下了剧毒,万一表哥出了事,她万死难辞其咎。且不说在场就他三人,她摇身一变成了那最好的替罪羔羊,人没救到自个还含冤了,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眼看着赵谚已将碗送入嘴边,容枝意大喊:“表哥!”一个踱步上前抢过了碗盏,如同慷慨就义的战士们出征前那般豪饮了羹酪,一滴不剩,堪称视死如归。甚至抬头那一刻连自己暴毙后的遗言都想好了,她要叫娘娘别伤心,一切都是她自愿的,还要叫赵珩给她守孝一年再早日忘了她另娶,要表哥若觉对她有愧就好好疼爱可儿… 可是…良久后三人大眼瞪小眼,遗言就在嘴边,她却发觉自己好像并无大碍,甚至在她抿唇之后,觉得这羹酪还有些回味无穷… “方才聊的投入…忘了自己有些口渴,眼下看见这杏仁酪,才想起来!”编也编不下去了!真是是丢死人了!容枝意暗骂自己,怎么会觉得这里头有剧毒呢?怎么会觉得能将祸事撇到她身上呢?她有什么动机杀害赵谚啊!二人依旧愣愣看她,大冬日的容枝意后背都快被汗水浸湿了,这种时候除了请罪别无他法,立马捂脸跪下:“意儿今日胡言乱语,实在有失礼数,求大表哥二表哥宽恕。” 赵诚忙说抱歉:“表妹快快请起,不知妹妹如此口渴,是二表哥有错,该请妹妹先饮才是。” 赵谚只觉今日的容枝意实在奇怪,说有要事找他商议,硬生生在他这书斋内等到了黄昏,而后赵诚前脚刚走,容枝意这后脚也迈出了殿门,如那些宫斗话本子里写的一样:“表哥一切保重,切记不要吃旁人赠的糕点果子,倒的茶水酒饮都要用银针试过,凡走出这道门,都得将那些个侍卫们捎上,万事小心些,意儿明日、后日、大后日、大大后日…都来看您!” 既独处时都无事,那是她一个女儿家思想受限,有所误会?思虑再三还是不准备告诉他这事了,想来赵诚要动手也不会做的太光明正大了,还是先告知赵珩,再来与赵谚细说吧。 正准备跑,没曾想被他拽住命运的后脖颈,近在眼前的大门被人猛地一关:“进来。” “啊?”容枝意想逃,她还没准备好要怎样说出口,连连摆手拒绝,“意儿想起家中还有要事!” 赵谚领她进了书斋西侧供人小憩之地:“坐好了,既有要事一会儿阿兄派人送你回去。”嗓音冷冷的,他难得如此严肃,吓得容枝意坐得笔直又端正,生怕哪里会惹得他气恼。 “请人进来吧。”赵谚吩咐道,随即进来了位拎着药箱的女医官,看装扮是位司药,“好生为县主瞧瞧,估摸着膝盖处应摔得肿了。” 语毕他人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了一位有些面熟的姑姑,给碳盆里新添了银碳,容枝意脱了鞋袜,打着赤脚坐在竹塌上,也不冷。膝盖处果真摔了两个淤青,不过这样的小伤她早都习惯了,由着这位司药替她上药,耳朵则竖的老高,模模糊糊听到赵谚叫人去喊赵珩。 “姑姑,世子进宫了?何时来的?” 那位姑姑答得极为细致:“申时一刻进的宫,已在荷花池钓了一个时辰的鱼了。” “啊?荷花池都快冻上了,他钓的什么鱼?”容枝意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问出口时心中已有答案了,钓鱼静心,他不会无缘无故去冬钓的,方才刑部的人说他午后在牢中待了许久,会不会是审出了什么?一时无法接受,或急需静思才会去钓鱼。 赵珩果然不一会儿就推了门冲了进来,见她光着脚,非礼勿视,又火急火燎退了出去,倚在门口与她道抱歉,知道只是小伤后才放下心。 容枝意心事重重,没有心思去纠结这个了,擦药也没顾得上,赤着脚跳下地趴在门前,几乎用着哭腔问他:“我有急事去刑部找你了,你不在,你这几日都没找我,刑部的人说你在牢中待了整整一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们该怎么办?我害怕…” 她真的害怕了,虽他们并不亲近,但他始终拿他当嫡亲的二表哥,若从前那桩桩件件要人性命的事都是他做的,为了成就宏图大业残害手足,如今竟还能如此平心气和的站在他们众人之间,心平气和地与他们畅所欲言,那此人的心机当真深不可测。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难熬的黑夜,一片鲜红的难江山谷,若是没有那位冒死跑来长安递消息的兄弟,没有赵景帆甘愿为赵珩冒险,那赵珩就真的要葬在那片血泊之中了。 “你也知晓了。”他的话语有些无力,“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告诉阿谚。” “表哥会很难过的。”容枝意垂下头,这才想起自己仍旧赤着脚,抹了把泪坐回榻上,“你等等我,我擦个药,咱们一起去找表哥。” 既已发生,那就想想该如何面对吧。 本就不是什么大伤,但有赵谚的吩咐,司药还是十分谨慎小心的替她消肿擦药把脉,等她退下后,容枝意穿好鞋袜,赵珩已在外等候多时了。 他本眉头紧皱,在见她后虽连忙收起颓败之意,但仍可以看出心情不佳,不似往日的意气风发。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能走吗?” 若是搁在平常,她定要闹小性子装疼,可她今日实在无心思,也早就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是点点头,淡淡道了句:“走吧。” 赵谚在外命人备了膳,见二人携手而来,给身旁人使了眼色命人上菜。容枝意坐在二人之间,今日来的是尚食局新上任的董司膳,看着流水般的菜式上桌,都是她往日里最爱吃的,她与赵谚道谢,但始终情绪恹恹。 赵谚知道他二人各自有话要说,命人退下,又叫人守好书斋,任何人都不能进来:“说吧,折腾半日了,你二人究竟何事?一个午后匆匆跑来,半句话没说问我要了根鱼竿去那快冻上的池塘里钓了半日鱼。一个一进门就往地上摔,挤在我与阿诚之间晃荡了半日,走的时候还说些稀里糊涂的话。” 赵珩与容枝意对视一眼,容枝意便提出由她先说,总归她这件事好接受一些:“午后我同可儿去了寿昌大长公主的孤儿园看望孩子们,表哥想来也有所耳闻,孤儿园收养的都是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可今日,我们遇着一位名唤小五的男孩儿,可儿一眼认出他,说从前见过,一番询问后,才想起她从前见过二表…二殿下在街头为小五找走散的母亲。小五后来承认了是那位贵人使了银钱让他做的戏,他没有母亲,钱袋在这。”容枝意从怀中掏出那个做工还算精致的荷包递给赵谚,“我瞧这荷包的料子,虽不是二殿下本人的,但应当是宫中之人所用。我实在不知,他究竟为何要做这场戏,经雨薇提醒,我才恍惚想起,可儿不止一次与我说,说她觉得二殿下是好人,说二殿下帮过她。我确信,这场戏,是做给可儿看的。表哥,你说,难道二表哥也心悦可儿吗?” 都说被人误解难受,可这怀疑至亲之人,何尝不难受呢。 三人陷入了久久的沉思,良久后赵谚忽然问她:“你是何想法?” “我…表哥,意儿跟您说实话,我并非是想离间你们二人,我知道您很在意身边的每一个人,哪怕是这宫里一个小小的婢子。若表哥听了我的话觉得不开心了,千万别恼我,就当意儿病了或者醉了酒,瞎说的。” 赵珩见她情绪略有些激动,握了她手宽慰道:“阿谚面前,想说什么便说吧。” 赵谚也点了点头,容枝意松口气道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表哥应当也知晓的。二表哥不喜欢可儿,却还想在她面前做戏,想博取她的好感,许是因为,他想娶她。娶她不为别的,只为她背后的汉阳郡公府。表哥可记得,九月里游湖那一回嘉夕落水之事,我当时便觉得奇怪,如今想来,与嘉夕的船离得最近的,便是您和可儿,其余的船只都有些距离。嘉夕落了水,最快看到的反应过来的也是你二人。我想那日,嘉夕若落水定有人会去救,可您若去救,那便有两种可能,一是逼您和嘉夕有了肌肤之亲让您不得不娶她而放弃可儿,二么,水中暗潮汹涌,您和她都不一定能再上岸了…” 这话是大逆不道,容枝意说完后便闭了嘴,赵珩在一旁补充:“还有齐昌殿前求娶意儿那事,我始终觉得奇怪,他连见都没见过意儿,甚至马球赛那日都没有认出她,又怎会突然求娶?如今想来,接待齐昌的便是他,最有可能怂恿齐昌的,也是他。因为若能让意儿嫁去燕谯,那么等我回来定会怪你没有照看好她,又或者逼得意儿嫁给景帆,我回来也会与他生嫌隙。总归只要动她一人,便能让我们几人之间相互怀疑相互埋怨,以致兄弟分崩离析。”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我根本回不来。” 赵谚沉着脸接过话:“你若回不来,他也知道只要齐昌死死相逼,阿爷定会松口。他很了解我,知道我和阿娘绝不会容忍妹妹嫁去,只盼着我能将此事越闹越大,闹得不可开交双方都无脸面,让阿爷厌弃阿娘,厌弃我。那么,自然有人会因此受益。”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 容枝意又问:“昀升呢?你今日是不是也查到了什么?” “或许我们早该怀疑他了,从九月游湖小宋娘子落水开始就该有所怀疑的,阿旭与我提了那么多次,我不愿怀疑他,始终觉得是他多想。” “牢中死士们,本一口咬定背后之人是景帆,可是我一直不信,因此上回在常恩寺,我说起要去找那些死士的家里人,如今挖地三尺找了半月,总算被我找到了一个。我便借此人胁迫,问得了些真相。那人说,他从前并不知晓幕后之人,但一次偶然之下,他偷听到主子们商讨事宜,谈及多次‘殿下’二字,言语中还总是提到他们在洛阳办事。他那时便猜想,如今皇子宗亲之中,称得上殿下,又在洛阳待过的并无几人。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 “可我觉得不是猜测,”赵珩说道,“我得知答案后想了整整半日,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模糊不清的身世,都让我觉得,从前那些遍布疑云之事,已经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赵诚的生母婉修仪,是圣人为楚王时府中的二等女使,当初一向自持的楚王,与并不貌美的府中二等女使生下孩子是长安贵胄圈都想不通的事。且自从第一晚后,再也没有宠幸过她,甚至如今她贵为修仪,容枝意也甚少见过,有时她甚至会怀疑,圣人是不是忘了有这个人。 还有赵诚,究竟是生的什么病,圣上好似一直都不大喜欢他,不仅自小把他送去了洛阳养病,还至今都没有赐他封号,旁人只称他一声二殿下。要知道,他只比赵谚小了一岁不到,若说只是嫡庶有别,可比他小了近三岁的赵谦,如今都有了封号赐了府邸甚至婚事都定下了。他却至今一事无成,这其中必有隐情。 事情究竟要如何处置,还要看赵谚。可他只是淡淡点头:“我知晓了,你二人暂且保密,切勿声张。见到他也要装作与往常无异,特别是意儿,再不可同今日般鲁莽。” 容枝意知道错了,她今日种种实在太过打草惊蛇:“抱歉表哥,我今日一时无法接受,反应过大,往后一定不会了。他应当不会有所察觉吧?” 赵谚有些气着了:“有所察觉又有何妨,你以为我在怪你打草惊蛇?我是在怪你喝了那碗杏仁酪,若其中有毒,你要我如何与阿娘交代,百年之后,如何去面见小姨?” “啊?”原来是怪她喝了杏仁酪,“表哥别生气,一时情急罢了,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他深吸口气平息一番:“今日没事不代表往后没事,你且记着,我身为你兄长,你是我妹妹,我不要你为我冒一分一毫的险。若我成就大业,要你牺牲性命为我换取,那这天下我宁可不要。”他神色肃然,说得格外认真,绝非玩笑话。 容枝意突然就觉得有些眼热了。 “好在方才的司药替你把了脉,说你无事,否则我难辞其咎。总之,往后不可再如此鲁莽,你今日就算砸了碗,与他当场撕破脸,表哥也不会怪你。” 容枝意这眼泪啪嗒啪嗒说来就来,赵珩静静坐在一旁替她擦了泪,才道:“往后你该知道,在阿谚心中你是跟谰儿一样一样的亲妹妹,你们任何一人出事,他都不会心安的。” 容枝意只顾着点头,她今日本就是情急,脑中来不及思考,分明能将碗一摔,何苦亲自喝下,若酪中有毒,她就是活生生的蠢死。 ** “表哥一定很难过,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了。”人人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她表哥她最清楚,重情重义,不仅对他们如此,对姚妃生的赵谕也是一视同仁。赵诚在洛阳的日子里,也几次派人送吃食补品,几次亲去探望。 赵珩牵着她有些冰凉的小手,二人漫步在东宫的月色下:“他早就知道了。我们这一闹,不过是更确信了。” 容枝意诧异抬头,他又道:“太子不是人人能当得,有些事,也不是非要讲证据的。阿谚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早就有所察觉了。” “既然察觉了,那我们该怎么办?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赵珩摇摇头:“什么都不用做,我们只需跟在他身后,听他的,就一定不会有错。” 他好像自小就是这样,一直跟在表哥身后。虽总被说不听爷娘话,总被说行事张狂,始终我行我路,但每回只要赵谚一说他,总能老实认错,比圣人的话都管用。 “那我,就跟在你身后,像现在这样,一步又一步。”容枝意仰着头坚定说道,昏暗的灯光掩盖不住炯炯双目。 他扶她上马车,眼神里更有从未有过的温存。他何尝没有过惧怕呢,今日在池塘边的一下午他想了太多太多。想到兄弟残杀的场面,想到往后艰难的路途。他真的能护好她吗? 旁人见了他,只道他是传闻里跋扈乖张的纨绔子弟,羡慕他因优越出生而一世无忧,可何人又知他的迷茫与胆怯。他也曾害怕,怕走不出难江,怕再见不到她,怕赢不了马球赛,怕失去她。他并非她所想象的那般光明磊落,他心中也有凋零枯萎无法说出口的晦暗之地。 可那小小的阴沉,总被带着桂香的暖风及明媚皎洁的春意所掩盖。这些奔向他的美好,让他坦然张开双臂打开心扉迎接的美好,总在这个琳琅满目的世界里,不断地告诉他,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也愿义无反顾,陪你勇敢坚定,温柔从容地走下去。 他该多么庆幸,自己能与她相遇啊。还好有她,还好有她。 “容枝意,”他手一收,将她揽入怀中,不顾身旁内侍宫人们惊动的神情,“有你,真是我此生最大的欢喜。” 第55章 针锋相对合家欢 今年是容枝意和容姝出嫁前在容府过的最后一个年,因此朱氏格外重视。除夕夜前几日,赵珩来容府过了大礼,将聘书和礼书都送来了,还在容府用了个愉快的午膳。 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前,容大郎对赵珩的印象并不好,只觉他是个不着调又狂妄无比不将长辈放在眼中的纨绔,接触之后,才发觉她学识并不比赵谚逊色,想来传闻也有失偏颇。还和容茂仁提起:“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倘若真如传闻中所言,世子是那张狂无礼之人,太子殿下也不会与他那样亲近了。” 好比此刻,朱氏正忙进忙出,向那沓比门槛还厚实的礼书投以艳羡的眼神。赵珩与容茂仁站在一块儿,往那桃木板上写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名讳,画仙木与桃符以作辟邪之用,容枝意则在一旁侍候笔墨。写完一对,恰好与她跟说起:“过了除夕,阿娘邀你一块儿去用个晚膳,特意嘱咐我,让你务必抽空来,要将你介绍给袁家的亲友。” 袁家是郢王妃的娘家,容枝意带着几分试探地看了眼一家之主容大郎。容大郎正一边品着亲家郢王特赠的新茶边欣赏着侄女婿写的大字,见状没有半分迟疑:“王妃邀约,怎能不去?到时让你大伯母给你备足好礼,一并捎去,也替我多谢郢王殿下当年对咱们家的照拂。” “你外祖父外祖母,是不是也去?”一下要见这么多的长辈,她有些担忧自己搞不定,恐哪里失了礼数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怕什么?外祖父最是疼爱我,你既是我心仪之人,他又怎会为难你?且就算我到时不能时刻陪在你身旁,阿娘也是在的,阿娘有多喜欢你,哪里能容旁人说你一句不好。尽管放心,正常发挥便是了。” “可你外祖母…”想起那个给外孙院里塞通房的外祖母容枝意就头疼。 二人婚期定在玉桂飘香的九月里,照此说来明岁喜事众多,应是十分繁忙的一年。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宋嘉夕与谢泽旭的好日子,二月赵谰及笄,六月轮到容姝出嫁、太子大婚,九月赵珩容枝意喜事过后,便是召王与张雨薇。她这粗略算来,光是送添妆,她这攒了多年的小金库就要大出血了!这一拍脑门敲定,往后绝不能再大手大脚乱花钱了! 容枝意送赵珩出府,刚迈出二门,他忽然转头说:“你可知,景帆遣了媒人去了魏国公府提亲。” “没求赐婚么?我倒是没听人说起过。”她知道二人有往来,但提亲这事尚且不知,“这么说来,我又要多出一份添妆了!” “缺什么,尽管让蒋枞来我这搬。还有,”他忽然走近一步,偷牵了她的手,“除夕早些进宫。” 还没分别呢,就开始道想念了?她记起上回制的香,命蒋枞交给他身旁护卫:“制多了,便宜你的。” 赵珩轻笑出声,无奈摇着头,眼眸里亮盈盈的,嘴角还坏笑着凑近:“县主莫不是想叫本世子点在寝室之内,夜夜闻香思人。” 身旁还站了不少旁人呢,他这毫不顾忌地在说些什么?容枝意红了脸,一巴掌捂了他嘴,三下五除二把他赶出了容府:“还不走!不是还有事儿吗!” 好容易把他赶了出去,转过身又瞧见一堆在看她笑话的丫鬟小厮婆子们,她更不自在了,忍笑骂道:“一个个都没事做了是不是?年底赏钱还要不要了?” 识趣的都含着笑退下了,轻云则不,晃荡着她挂在腰间的那个荷包:“娘子不给,轻云就去找世子要!看世子给不给!” “我…”话还未说完,这丫头已经跳上墙头没影了。罢了,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呢?正准备转身回去与容姝一块儿准备年货年礼,忽闻车轮轱辘声,转头一看,又一辆马车停在了容府的大门前。 一有些微胖的身影下了车,容枝意微微一愣,这不是…被罚去老宅静思己过的容博仁吗?粗略一看,他这变化倒是够大的,从前还有些病态,如今竟面色红润,精神气十足,还从虚胖变成了微胖。这真是去闭门思过的吗?才迈出两步,又转过身扶了位妇人下车。 容枝意见到这位大嫂嫂的第一反应是:当真是平平无奇,普普通通啊,跟当初容姝说得一模一样。从外貌到气质再到穿着,没有一样是出彩的,若是只见过一面,将她丢进人群里,一时半会儿压根儿找不到她。 她愣了半晌,直到容博仁并这位小朱氏嫂嫂近前:“三妹妹,这是在等我?” ?好大的脸啊,容枝意皮笑肉不笑:“见过大哥哥,正巧方才送了贵人出去,竟不想还能碰上大哥哥回府,可真是巧了。” 容博仁点头,又给她介绍:“上回成婚你病了没来,介绍一下,这是你堂嫂。悦珍,这是我们容家最有出息的三妹妹,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啊。” 他发什么神经啊,敢情这趟静思己过是半点过错都没思出来,一回来就在这跟她针锋相对的。 “意儿!”容枝意都准备好拿什么话回怼了,赵珩竟在此时又折了回来,他翻下马,“忘了把这个给你了,阿娘前几日去洛阳佑国寺求来的平安符,要你时刻带着,不得离身。” 容枝意接过一看,是个小小的黄色符箓,上头写着平安二字,闻来还有一股浓郁的檀香。 容博仁还在发疯,头也不转地问了句:“呵,当初三妹妹不是与奉节郡王打得火热吗?都以为你这郡王妃的位置是稳稳当当了,毕竟为了你,他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怎的,如今又另攀高就了?” 恰逢这时,容姝与容茂仁拿着几块写好的桃木板走了出来。看到这四人站在一块儿周围环绕的杀气,不由得连连后退好几步:“什么情况?” “你去看看!” “你是哥哥,你去!” “我去不方便,你去!”… 气氛僵持不下,容枝意笑出了声:“当初大哥哥不也与含蕊妹妹打得火热么?是啊,我是高嫁王府了,大哥哥不为我开心么?毕竟这高枝儿,含蕊妹妹出生侯府,却踩着您都攀不上呢!” 赵珩只觉憋笑辛苦,也不忘帮她说上一嘴:“原来这位就是…你那个被罚去老宅静思己过的大哥哥?真是一表人才啊。哦,对了,母妃说了,这个符箓还能保你周围小人退散,你身边小人不少,可千万要好生带着。”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容枝意强忍笑意:“知道了,快回去吧,替我多谢娘娘记挂。” 再次把他送走回过神,就瞧见容博仁那个脸拉的又臭又长的,容姝和容茂仁终于是吵完了出来迎人了。尽管如此,这位小朱氏嫂嫂面上竟没有半分变化,方才是什么神情如今便是什么神情,稳如泰山。 她都提到姚含蕊了,知道自己夫君跟别人打得火热,她就不生气么?看到自己丈夫与人斗嘴吃了亏,她也不想出来反驳一二么?莫名就对这位神秘嫂嫂有了那么一点好奇。 等几人走了进去,容姝走在后头问她:“怎样,是不是平平无奇。” 容枝意摇摇头:“依我看,人家平平无奇的外表下,深藏不露呢。” 二人笑笑,一块儿往里走去。 原本家中琐事是容枝意和容姝帮着朱氏打得下手,如今有这样据说无比贤良的大嫂嫂来了,她们俩也就落的清闲,每日无事就聚在一块儿读书说话。正逢今日宫里来人给容枝意送除夕宫宴新制的宫装,是件藕粉色的白牡丹百褶裙,因怕不合身,趁宫里尚服局的女官闻司衣未走,轻云便张罗着让容枝意先去试一试。 更衣出来后,众人眼前一亮:“人逢喜事精神爽,阿姐自从订婚后越发明艳动人了,这藕粉色的料子配您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就你嘴甜!”容枝意对着铜镜好一番打量,也还算满意,忙与几位女官道谢:“衣裳很是合我心意,年关尚服局定然忙碌,多谢闻司衣为我费心,外头这样冷,竟还亲自送来。” “都是奴婢该做的,当不得县主一声谢。奴婢今日来,也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娘娘记挂着县主,特意祝福奴婢,捎来新进贡的胭脂水粉。” “有劳闻司衣了,还请您替我谢过娘娘,就说除夕那日我会早些进宫的。照水,闻司衣来这一趟着实辛苦,快请她去饮碗茶汤吃些果子歇歇脚。” 容姝的目光在闻司衣身上来回半晌了,她刚走便问:“姓闻?听闻的闻?是位司衣?” 容枝意正坐在妆奁前选合适的首饰,闻言转过头:“怎的了?有何不对么?” “那应是同一人了,阿爷这些日再给容婼说亲事,眼下看好一位国子监新来的录事,姓闻,说为人老实办事也踏实,有位长姐在宫中尚服局为女官,应当就是方才那位了,难怪她亲自送衣裳来,估计就是想趁机瞧瞧小五。” “闻司衣的弟弟…闻司衣办事稳妥,娘娘还算看重她,等过两年现任的张尚服告老还乡,论资排辈,下任极有可能是她。只是,闻司衣瞧着年岁也不小了,竟还有个尚未婚配的弟弟?”容枝意几下便选好了首饰,回到屏风后头换衣裳去了。 隔着屏风,容姝依旧道:“那闻录事如今已二十有四了,说是原本考了明经科的,但前些年母亲去了,因着守孝才耽误了。正因此,阿爷才有些犹豫,但阿娘说郎君大些也无妨,反倒懂得疼人,算是个好归宿。” 容枝意换了衣裳出来:“照你这么说也是个孝顺的,二十四说大也不大,录事只是个开始,有闻司衣这个姐姐打点着,往后路还长着呢。就是不知,五妹妹愿不愿意嫁了。” “这就难说咯,她从前是夹着尾巴做人的,自从跟你多说了几句话,就自以为相熟了,眼下是心比天高,日日盼望着得以跟你我一般高嫁呢,估计她是看不上的,指不定要怎么闹呢。” “妹妹,”容枝意忽然问她,“若是你,你会嫁么?” 这问题问得突然,容姝一愣:“若是阿爷让我嫁,那就嫁呀,阿爷总不会害我的。况且若真如你所说,那个闻录事想来是个好相与的,且…不用伺候公婆,单有个姐姐常年在宫中也见不着面,这日子岂不是随心所欲?” “是啊,这就是大伯父用心良苦之地了。”容婼这个人,单独待着,是如何也挑不起风浪的,搁在人群里头,那就是搅屎棍。给她嫁个家门简单的人家,是对她最好的安排了。 “其实最初我与璟安订婚,阿爷是一万个不同意的,”这是容姝第一次和她讲起这些事,“他虽是阿爷的学生,但当初与他识得,是阿娘和武安侯夫人费心安排的,我当时只晓得去见一位郎君,根本不知是谁,总归要嫁人,抱着试试的心态去了,哪里晓得,这一去,心也跟着去了。后来是璟安好说歹说,阿爷才同意的。” “我也知道,阿爷是为我着想,偌大一个国公府,上百年的根基,哪里是这么好嫁的。且府内人口众多,都是些高门权贵,我一个五品文官的女儿,就如同…鸭子进了孔雀窝,”她自嘲笑道,“一不小心就要被那些尖嘴儿给啄死了。” 容枝意也被逗笑,手攀上她肩示以宽慰:“没事儿,咱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内宅里的手段来来去去也就这些,有事儿你就和我说,有我在一日,便能护你一日。” 二人哪里能想到,半年前还水火不容的,现下能坐在一块儿交心了呢。容枝意理了理桌上那些胭脂水粉,匀了些螺子黛给她:“我看你往日用的是铜黛,这个是螺子黛,是贡品,沾了水画眉最是好看。” 容姝大喜:“早闻螺子黛画眉最佳,可惜价格昂贵,我从未见过,今日来姐姐这一趟真是值了,还能顺了东西回去。” 容姝收下后,忽然问她:“阿姐,我还没问呢,闻录事这样的九品小官,若是你,你嫁吗?” “我只看人,喜欢,便嫁。不喜欢,便不嫁。”容枝意望着她笑道。 容姝看着她若有所思点点头,她心里何尝不艳羡呢,也只有容枝意这样的小娘子,才能真正心随人愿,她们,哪里又有选择的余地呢。 她还抽空去逛了圈西市,淘了些好看的瓶瓶罐罐,用来装她送给各家小娘子的年礼。九月里埋的那两坛子桂花酒被她挖出了一坛,分给家里人尝过都说味道尚可后,便拿那些精巧的罐子分装了十多罐,又亲手做了些蜜饯糕点,并着手写的新春贺词及闲来无事与容姝一块儿制的香,送去了交好的各家小娘子府中。还留下了几盒,想着除夕那日拿去宫里送给姨母。 自然,也收到了各家小娘子的回礼,比如宋嘉夕那儿送来的她手写的折扇、做的栩栩如生的簪花以及各样宋夫人做的好吃的。张雨薇那儿送来的则是她照着各家娘子喜好缝的一套手帕及香囊。最夸张的还是唐可儿,送来的竟是全新修改过的《长安美男榜》和一罐写着一日内饮用最佳的“甜牛乳茶”,容枝意从未见过这东西,也不知她是哪里淘来的,甜甜的牛乳回味却是涩涩的茶香,喝了一口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长安美男榜》也改版了,这回竟每页都附上了画像、性格简介,容枝意粗略翻了翻,谢泽旭并未被打回第二,而是与半路杀出的黑马乔楚逸并列第一,谢少尹那儿还比他多了一栏,写着已婚 配偶:宋嘉夕。再往后翻,什么曹卫铭通通消失不见了,换上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人,不过比较凄凉的是,徐元洲还是稳稳坐在六二的位置一动不动。翻到最后一页,一行小字写着:此榜不含宗室子弟,若含,太子殿下当得第一。 这算什么?夹带私货!容枝意又提了笔,在那行小字下写:郢王世子并列第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除夕夜容大郎与容枝意都要进宫赴宫宴,容府这团圆饭就往前挪了一日,正巧今日三姑奶奶带着徐姑爷归容,以及那房庶出分家出去的容四郎也带着一家老小来拜见容老太太,容府好些日没这样热闹过了。 这不,容枝意才刚到花厅,就听那位甚少见到的四婶婶在同朱氏说话:“今儿这一路过来,瞧院子里格外喜庆,大过年的里里外外都需打点,事事都要嫂嫂亲自操持着,当真是辛苦。” 虽然分了家,但好歹是一个爹,逢年过节还是有所往来的,朱氏也喜欢听她奉承:“四弟妹哪里的话,我如今也上了岁数,这回家宴都是大郎媳妇儿操持的,她能干得紧,我不过在一旁指点几句,算不上辛苦。再说,意儿阿姝也大了,过了年都要嫁人了,也替我分担了不少。” 四婶婶罗氏这目光立马就往站在一旁有说有笑的容枝意与容姝身上撇:“大嫂为阖家上下也操劳了半辈子,如今孩子们长大,嫂嫂也该享享清福了。只是到底这些孩子们见识少,还要您费心多教导着。” 朱氏难得碰到个句句话都爱奉承她的,高兴地合不拢嘴,看出她那眼神迫不及待地想跟容枝意容姝说话了,便招手了她二人过来:“意儿阿姝,来见过你们四婶婶。” “阿姝我去岁倒是见过,嫂嫂养得极好…意儿当真是三年未见了,听咱们四郎说,你常进宫侍奉圣上娘娘左右,这宫里头到底是天子所在,龙气养人,如今出落得这般水灵,二哥二嫂在天之灵也能得以慰藉了。诶,瞧瞧我,这大过年的提这伤心事做什么!我原是见到意儿有些高兴了,意儿可别怨四婶婶一时嘴快。” 容枝意想说是啊,您这嘴确实是快,她这一句话都没说呢,您已经把话都说完了。总归是一年见不到机会的长辈,尽了礼数便好,容枝意敛眸颔首:“婶婶说笑了,您是长辈,意儿哪能怨您呢。” “不怪婶婶就好,说来我还未恭贺阿姝意儿高嫁了好人家。日子可都定了?到时婶婶可还要来讨杯喜酒呢。” 朱氏最得意的便是底下这两个姑娘的婚事了,虽容枝意婚事与她无关,但她毕竟是容府的主母,亲生母亲不在,第一要紧的便是她这个大伯母了!赶忙接过话:“说起这个我还在头疼呢,当初阿姝定婚的时候定下了来年六月过门,后来意儿回来了,她的婚事是轮不着我做主的,自有圣人娘娘操持着,这不前些日赐了婚,嫁的是陛下的亲侄儿郢王世子,婚期定在了九月里。可我想着这长幼有序,该让意儿先过门才好,然她这婚期是司天监亲算的,改也改不得,阿姝的婚期又是半年前便说好的…” 容枝意忍笑地辛苦,怎么就越说越夸张了,她什么时候烦恼过她们婚期的事了,可这么多人也不好去拆穿她,这四婶婶是个厉害的有定性的,难得能有人能这样坐得住听朱氏吹捧这些,要是她早就忍不住要当场离席了。不过听闻当初四叔做官,大伯父明里暗里帮了不少,四婶婶捧着大伯母,也是应该的。 四婶婶罗氏不仅坐得住,还能顺着她话往下说呢:“哟,嫂嫂您这话说的,两个孩子的婚事已经这样圆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何苦还要您劳心劳神的。若是我,早恨不得当个甩手掌柜让他们自去烦忧了。只可惜我这两个女儿啊,就没意儿阿姝这样的好福气了。” 容枝意舒适看去,四婶婶身边正巧站了一高一矮两个姑娘,说来四婶婶子嗣缘倒是旺盛,竟生了三子二女,也都平安健康的长大了。身旁两个姑娘年岁不大,一个六七岁的样子,另个更小,还被人抱在怀里呢。 “四弟妹可别这么想,往后的日子变数大着,咱们是有福之人,指不定你家大娘五娘日后会有怎样的出息呢!”朱氏也就是随口一说,“来,快让我抱抱五娘。” 四婶忙招呼着:“五娘来,给你大伯母抱一抱,沾沾大伯母的喜气,将来也能高嫁个好郎君!” “瞧这话说的,是我沾沾你的喜气才对,赶紧让我们阿姝去了陈家也生个一儿半女的…” “娘!!!!”容姝瞪她,这还没嫁呢就想着去生孩子了,被外人听见可怎么得了。 好在不一会儿这窘迫劲儿也过去了,因五叔抱着念儿来了,五婶牵着七弟八弟跟在后头,五叔关了些日子倒不比她大哥哥,瘦了好一些。念儿本是活奔乱跳的孩子,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也与她阿爷相熟了,今日穿了件红褙子,一会儿说要去看灯笼,一会儿又要上桌去抓盘里的蜜饯,五婶婶难得露了些笑容,五叔给念儿拿了颗山楂,又给五婶递了颗蜜枣。 容枝意看在眼里,见五婶难得露了些笑容,想来是二人之间说开了。这事情闹成这样,成了道无形的槛,跨不过越不过,横栏在二人之间,不计前嫌很难,但只要说开,这日子也就能稀里糊涂过下去了。 念儿总算是找到了个比自己还小的妹妹,闹着从阿爷怀抱里下来要去抱大伯母手中的小妹妹呢。念儿的名字是五婶定的,叫念归。七弟八弟当初是循着大哥二哥的和字辈,念儿本应该跟着大房女儿用女字偏旁的字,但五叔道不跟也无妨,五婶刘氏便做了主,叫容念归。 念归念归,提起这个名字她耳边便响起张九龄的诗句,念归林叶换,愁坐露华生。她喃喃这句诗的时候,七弟就在一旁说:“阿爷去赴任那年给阿娘的信里就有这句诗。” 五婶想念的,纪念的,也许只是当初那个刚刚科考完,拥有远大理想抱负的容五郎吧。 “祖母!三姑姑!”念儿见容老太太来了,转头就把小妹妹忘了,跑去老太太身边撒娇了。 “母亲来了,”朱氏也不再与四婶婶多聊,站起身迎上前,“悦珍,快命人开席。” 容枝意竟这时候才注意到始终站在朱氏身旁默默无声的小朱氏嫂嫂,这嫂嫂也真是,丢在人群里不出声,根本没人能注意到啊。 流水一般的膳食送上,倒比从前多了好些新鲜的菜色,难得的其乐融融,连带着三姑姑也多夸了句:“侄媳儿当真贤德能干,嫂嫂为博仁娶了个好媳妇。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夫妻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侄媳陪在博仁身旁,遇事该多多劝诫着。” “谨遵姑姑教诲。”朱悦珍依旧掬着这不甜不淡的笑容,说话也是,长辈说什么一概应着,从不多说一句废话。不与她说话时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连个呼吸声都没有,跟当场消失了似的,容枝意当真好奇了,这小娘子到底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博仁身子弱,如今好不容易大好了,你要好生照应,早日为他添个一男半女,你母亲这悬着的心啊,也就能放下了。”三姑姑说完,容枝意想若是寻常新婚的小娘子,触及这个话题,多少会带几分羞涩吧?朱悦珍不,她微微点头,脸都没变一下,嘴角那弧度依旧:“侄媳明白。” “好孩子。”三姑姑甚是满意,逮着她这样就开始教育容枝意容姝了:“意儿阿姝翻了年便要嫁人了,我们这样的小门户不比人家王府国公府,到了夫家,处处都该谨言慎行。我见,你们大嫂嫂办事周全,人也稳重,该多向她学学才是,万不可再像闺中一般爱玩爱闹。” 三姑姑一惯爱教育人,容枝意只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和容姝一块儿站起身颔首:“谨遵姑姑教诲,意儿阿姝定当谨慎言行,做好为人媳的本分。” 这话三姑奶奶可爱听啊,正要再说两句,被徐姑父及时制止了:“大过年的,少说几句,孩子们也长大了,你说的他们心里都有数。这样吧,咱们也难得回来一趟,趁此机会敬一敬岳母。敬一敬哥哥嫂嫂…” 轮番敬过来,轮到容枝意时徐姑父都喝得脸涨红了:“听元洲那小子提起过,说上回元溪的事多亏了你相帮,助她脱离苦海,否则,她还在那钱府的牢笼里被压榨着呢。好姑娘,姑父敬你一杯。” 徐姑父虽是庶出,但徐府并未分家,且他本人争气,在翰林院做事,官职不低,容枝意承了酒:“姑父客气了,元溪姐姐幼时待意儿极好,且,咱们两家是世交,她有难,意儿定要帮得。” 总算轮了一圈儿坐下,连着念儿都敬了,容博仁也捧着酒盏站起身:“从前博仁不懂事,犯了大错,如今在老宅静思己过已满三月,深知自身错处,还望各位看在都是血亲的份上原谅博仁当时的一时糊涂,今新春佳节之际,博仁敬大家一杯。” 容枝意撇撇嘴,他这成了个婚总觉得变了个人,从前这样的场面他可都是躲在一旁不出声的,如今戏倒是做足了。听他说知错了,若不是眼下人多,几分薄面不得不给,容枝意还真想问问,你错在何处?说来听听。 正这么想着,容博仁又端了壶酒,拿了个空酒盏往容枝意这走:“三妹妹,当时哥哥的不懂事险些酿成大祸害了你,如今哥哥也懊悔不已,三妹妹贵为县主,大人有大量,原谅哥哥如何?” 他亲自斟了酒递给容枝意,容枝意看他这略带挑衅的神情,当真是不想喝。 朱氏在一旁唉声附和:“人无完人,总要犯错。博仁这回真是反思良久知道错处了,前日回来还在与我说对你深感歉意想着要如何向你致歉呢。意儿,原谅你大哥哥一回可好?” 容博仁听完这话,嘴角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容枝意依旧面无表情昂着头与他对视着,自然瞧见了这抹不大友善的笑意。 好啊,都这么说了,她若不原谅,倒显得她小家子气了。 “大哥哥这酒太烈,女儿家喝不惯,”容枝意眼神一示意,照水上前给她往酒盏里添了酒,容枝意接过与容博仁手中那杯轻碰,随后仰头饮下了,“这酒我喝了,但愿大哥哥能说到做到。” “瞧瞧,兄妹之间哪来的隔夜仇啊,如此便是最好的了!”朱氏将这气氛缓和了一二,又喊上容大郎起来敬酒。这场面,哪像什么冰释前嫌,容姝在旁瞧了个一清二楚,分明是宣誓就此开战! 用的差不多了朱氏便命人上了五辛盘,容枝意被这样一闹心思都沉重了些,加之本就不爱这样太重口的东西,各样沾了沾嘴吃个过场就作罢了。紧接着便是要喝屠苏酒了,照习俗,屠苏酒是“小者得岁,先酒贺知,老者失岁,故后与酒”,因此最先喝的,是四叔家最小的五娘,四婶婶给她用筷子沾了沾酒味,让她抿一抿便作罢了,这酒味道古怪,小娃娃尝了尝眉头都皱在了一块儿,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容老太太笑容满面:“这酒比寻常的酒辛辣,快快快,拿颗蜜饯给小五娘!”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自小便要学会饮酒,抱在手里的时候还只是沾沾酒味。像念儿这样能走会说的,就得饮上一小口了,念儿饮酒不知像谁,极为爽快,说干就干,也不红上脸,容大郎瞧她这样笑道:“念儿好酒量!” “倒像了意儿,意儿跟她这么大时,酒量也比寻常孩子好,这屠苏酒,能喝足足一盏呢!”朱氏才说完,念儿就举起了酒盏:“大伯母,念儿喝完了!” 容枝意这才心情好些,说来也奇怪,她每回看见念儿,总能想起幼时的自己,她这性子还真是随了她的,少了些女儿家的骄矜,多了几分豪爽气。 这不,才喝完酒,她又坐不住了:“昨夜念儿问阿爷,何时能要压祟钱,阿爷说,喝完了酒便能,祖母…” 容老太太被这个孙女乐得前仰后翻:“有有有!念儿的压祟钱祖母怎么会忘记呢?快去,把给孩子们的压祟钱拿来。” “母亲,开个玩笑罢了,您怎的还真备下了!” “阿爷是羡慕念儿,念儿有压祟钱,阿爷没有!”念儿朝五叔吐舌,接了容老太太的压祟包,迈着那小短腿跑去她面前作揖,“辞旧迎新,念儿祝祖母身体康健,诸事如意。” 含饴弄孙的快乐不过如此,容老太太这回充分体会到了:“念儿最乖了,祖母每年都给念儿包大大的压祟包!” 压祟不过是辟邪驱鬼保佑平安之意,里头份量并不多,可容茂仁捧着压祟钱手足无措:“祖母,孙儿都这么大了,还有压祟钱呢?” “你尚未娶妻,未成婚那便还是孩子,祖母愿你新的一岁平平安安,一举夺魁。” “听闻茂仁拿下会试第三,怎的,还没定下婚事?”四叔话锋一转,这一下又中了朱氏的圈套:“可不是嘛,虽拿了会试第三,但他丝毫不敢懈怠,日日挑灯夜读奋发图强,哪有功夫去相看人家,便想着,还是读书为重,春闱过了,再去安心相看!尽管如此,长安城里头不少好人家都递了婚书了!” 四婶婶见缝插针,哪哪都能捧上:“这样也好!到时进士及第,再娶个美娇娘,双喜临门!” 容茂仁撇嘴,和容姝面面相觑,不敢出声。他阿爷教了这么多学子了,看他如今这样,心里有数得很,拿个进士出身是有的,但进士及第那可真不一定啊!容姝庆幸她阿兄不是那等一点点成就便骄傲自大沾沾自喜之人,也始终在旁监督着。否则,照他们阿娘这日日吹着捧着的样子,拿个同进士都难了! 果不其然,三姑姑听了这话也皱眉,又开始说教上了:“茂仁,姑姑知你学识渊博,早几年在国子监名列前茅,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从不缺有才之人,你如今正是读书之时,便是考上了,也不可旁若无人妄自尊大。” “茂仁受教了。” 徐姑父见她又来劲了,侧头试探着问容博仁:“博仁今年也要考的吧?” 容博仁点头,这倒是出乎容枝意意料了,还以为他不准备考了呢。说来也奇怪,他从前身子弱,一弱就是好几年,怎的自从她回长安了,他就好全了! 四叔四婶过年会在容府小住几日,徐姑父醉了酒,也准备住上一日明日再走,大人们不急,聚在一块儿总有话说,这场宴席就许久未散,容枝意明日一早要进宫,看着时辰差不多,便和几个妹妹一道提前告退了。 容姝陪她走在回廊上醒酒,今日前头花厅上完宴,便叫下人们自去过年了,回廊上清清冷冷的,二人久未开口,享受着难得的容静。容姝酒量不佳,望着那高悬的峨眉月,颇为感慨:“还是羡慕阿姐,明日又能见到姐夫了。” “你急什么,过不了几日,璟安也要带着礼来拜见了。” 容姝点点头:“这倒是,听说到时候闻司衣和闻录事也要上门呢,我看是又有好戏看了。” “她不愿么?”这个她是谁二人心里都清楚。 “她怎会愿呢?本还抱着侥幸,可自从那日闻司衣来过府上后,见了你我,你待她有礼,可见家风严谨,看我又颇有几分姿色,”如此自夸自卖,话未说完自己便笑了,“便想着,小五也差不到哪去,才又要闻录事去找阿爷说了好些话,阿爷便答应了。” “若真定下了倒也好,怎的今日没见她?真的病了?”方才只见小六,不见小五,三姑姑多问了句,朱氏只道是有些病了。 “好好的,哪儿就病了,昨日还在房里砸东西呢,说不嫁。阿爷怕她今日当着众人面闹起来,便把她关了。” 容枝意叹气:“到时再说吧,这个年过的,一定不简单。” “阿姐明日要进宫,早些休息吧,阿姝也先回去了。” “嗯,去吧。”见容姝离去,身边只剩下轻云照水,容枝意又在院里站了好一会儿:“什么时辰了?” “娘子,已打了三更了。” “难怪外头这样热闹,原是除夕了。”高墙之外,欢声笑语不止,烟花炮竹声不断,“轻云照水,我们来长安那一路可还记得?” 照水抬眸:“自然记得,娘子那时近乡情怯,情绪并不高。” “那时我也害怕,怕回来是个错误,怕物是人非,哪曾想,这么快便过了近半年。依你们觉着,这半年过得如何?比得上在外祖家吗?” “娘子如今得偿所愿,事事顺心,轻云和照水姐姐跟着娘子,自然也过得极好,往后去了王府,比起这儿,只会更好!” “你倒是笃定。” 轻云噘嘴:“娘子不笃定么?” “笃定,怎会不笃定?”容枝意笑容灿烂,转过身看她二人,“不管去哪,我都会过得很好的。” 第56章 我见犹怜小公主 今日除夕,容枝意听了皇后和赵珩的话,天蒙蒙亮便进宫了。刚到立政殿,就得知娘娘还未醒,她今日倒是有兴致:“晨光熹微,听闻梅园里的腊梅开了,且去赏赏吧!”,又吩咐了立政殿的宫人,“等娘娘醒了,就叫人来园子里喊我。” 她虽自小出入禁中,但多半时日都是在东宫,凭着记忆找了一会儿,又幸得宫人指路,大早上穿过半个皇城,手扶膝盖喘着粗气:“早知这么远,就不来了!昨晚吃的腻味,今日早膳用得少,多走几步就又饿了,还不如留在娘娘宫中,请尚食局上回给表哥制膳的那位姓董的典膳做份糖蒸酥酪、薏米甜汤、虾仁粉蒸包…” “娘子,来都来了,就去看看嘛!那位公公说了,这儿一转弯便是了!” 话音刚落,转角便有一支腊梅横生,日出东山,晨间朝露于朵朵艳丽的腊梅之上摇摇欲坠,更显晶莹剔透。容枝意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守得云开见月明,不错,好寓意!” 照水有感而发,想起从前往事:“犹记得奴婢曾陪娘子进宫,正是荆桃开放之际,也如同此刻,满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娘子那时还伴着世子的笛声,跳了一曲《故人来》。” “还有这样的事呢?轻云都没见过!” 容枝意摆摆手:“都是往事了,如今一把年纪,早跳不动了。” 轻云难得嘴甜:“娘子说什么呢?娘子美貌倾国倾城,奴婢觉得,赛过娥皇女英,赛过西施妲己,赛过昭君甄宓…” “行了行了,你又没见过她们,怎知她们是何等容貌?怎么就在我之下了!” 轻云今日势必要将这狗腿进行到底了:“我家娘子自然是最漂亮的!” “我看你是觊觎我的荷包,就等着今夜发赏钱了!”话是如此,哪个女儿家不喜欢被夸漂亮的?更何况她这样有些自负美貌的小娘子。 见还未有宫人来寻,主仆几人便再逛了会儿,容枝意叫人捡了落地的梅花,带回去洗净了可以做梅花糕、梅花汤饼、梅花粥。 “我瞧这日头常能晒到的地儿花开得最好,来捡这儿的。”走到树下,瞧枝头的花开得果然极好,一时兴起,“轻云,来,扶着我。” 照水劝道:“娘子,这是宫里,可不能肆意妄为啊。” “不过是瞧那花开得好,摘了点缀在发髻之上应应景。你们可别拦我,仔细等下你推我攘的摔了。” 轻云倒是不甚在意,“照水姐姐放心吧,娘子跟我学了那么久,爬个树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树可比郢王府的墙矮不少,容枝意这段时日在家也没荒废了这勉强能防身的武艺,几下便够到了,这一心折花枝,没注意到近旁来了人。轻云照水倒是瞧见了,赵珩示意他们二人噤声,悄声迈步到她身后。 他清清嗓子,装出几分深沉:“大胆宫人,在此处作甚!” 容枝意吓得一大跳,扑在那树干之上,引的满树的梅花飒飒飘落,落在她发顶与衣襟。 这声音如此熟悉,必然是… 容枝意暗骂几句,背着身不肯转头,赵珩认怂极快,戳戳她后腰:“我去了娘娘那,宫人说你在这,便寻了来。意儿,怎得了?难不成摔着了,转过来我看看。” 她仍旧背着身。 “生气了不成?那我与你道歉,你罚我吧,让我做什么都成。” “那——”她握着手中那枝腊梅娉婷转身,手一扬,就将腊梅插在了他戴着温润羊脂玉冠的发髻当中,“咱们世子殿下仪表不凡,这样好的样貌可不能白费了,本县主瞧着如今梅花开得艳丽,与世子正正相配,今日除夕佳节,就罚你做一回簪花少年吧。” 腊梅枝丛里,耀眼光辉下,她明媚如初见,眉眼娇憨,容光如炬,倒惹得他有些心猿意马了。 见他怔怔不说话,容枝意以为他生气了,垂眸道:“不愿就罢了。” 正想抬手取下,却被他按下:“愿,怎会不愿,只要你高兴。” “这还差不多,”她伸手抚他脑袋,情不自禁夸赞,“赵小狗,真可爱。“ “诶!”赵珩慌忙捂了她嘴,身后传来几声此起彼伏地咳嗽:“咳咳…咳咳…” 容枝意脊背一僵,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急忙下树慌乱跪下:“臣女给圣上、皇后娘娘、郢王殿下、郢王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今日是家宴,无需多礼。” “皇兄邀本王一家进宫用早膳,听闻意儿来这园中闲逛,昀升便道这儿的腊梅是当年父皇为孙昭仪种下的,正是花开时节,恰逢晨光大亮天色极好,好些日未有这样好的日头了,便邀我等一块儿来赏景。意儿不必惶恐,快快请起吧。”郢王解释了一番经过,示意她无事。 但容枝意仍旧跪着,毕竟这当着爷娘的面骂人:“意儿方才一时口误…” “真是一时口误?”圣人今日不知怎的,也玩心大起,“姨父瞧着,骂得好!该骂!” “姨父说笑了…”容枝意知道无事,只好讪讪笑了,赵珩紧跟也扶着她起身。郢王妃笑道:“这孩子自小就皮,我与他阿爷常年在外无人管束着,往后有了意儿,我也就能放心了。意儿,你就尽管替阿娘多骂骂她,反正你不骂,阿娘也是要骂的。” 容枝意正要开口,皇后眉头就皱了:“阿娘?” “意儿已是我家儿媳,往后就是我女儿,自该喊我阿娘的。”郢王妃说得坦荡从容。 皇后却柳眉倒竖:“没过门呢!喊什么阿娘!想要女儿你便自己生去。” “沈沁竹!你什么意思?你笑我生不出女儿?” “袁惠!就你会大呼小叫是不是!” 这两人又开始了,都吵了半辈子了,众人早已习惯,王公公恰好禀报说早膳已准备妥当,圣人来赏花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如今花赏了人见了,便领着众人有说有笑地往皇后的立政殿去了。容枝意也饿了,赶紧迈步跟上,和赵珩一块儿上前搀了这二位如今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尽管,她们吵得有些不可开交。 早膳时不见赵谰,容枝意知道她向来贪睡也就没有多问。用过膳后太子说要去太妃那儿看望水灾中失去母亲的那个孩子余安,容枝意便说要一道去,再去瞧瞧宋太妃,赵珩赶忙也跟上了。 算起来宋太妃是宋嘉夕亲祖父的妹妹,也是先帝的妃嫔,因无子,所以一直养在了宫里。太妃宫苑那儿种了一片荆桃,宋太妃与几位太妃正坐在亭子里说笑,怀中还抱了狸奴绵绵和团团。宋太妃上了年纪,有些发福了,这样安然坐在亭子中,岁月静好的让人不忍上前打扰。但容枝意还是快步跑去:“太妃娘娘!意儿来看您了!” 宋太妃站起身,怀中绵绵便顺势跳了下来,跑到了赵珩脚边。 她扶着身旁姑姑往下走了几步,不知记起什么,又收了脚步往回坐下。容枝意跑进亭子里,给众位太妃行过礼,见宋太妃冷着脸,又喊了声:“娘娘,意儿来看您,您不高兴么?” 宋太妃瞥她一眼,暗含几分怨怼:“你这孩子许久不来看我,可没你两个哥哥懂事,我倒以为,你是忘了我了!” “娘娘息怒!意儿今日不是来了么?”容枝意跟往常一样笑着往她身边坐下,见桌上摆了几张红纸,“娘娘好兴致,这是在做什么?” 有旁的太妃笑道:“今日除夕,咱们老婆子整日里也无事做,在一块儿剪剪窗花解闷儿。” “孩儿给太妃娘娘请安。”赵谚与赵珩这才走到了荆桃亭里,那绵绵一会儿在赵珩脚边翘着尾巴绕来绕去的,一会儿又往地上摊着大白肚子打滚。 “都说狸奴尾巴翘得越高表示越高兴,绵绵每回见了你都这样。”容枝意已经拿起红纸,三两下照着绵绵的样子剪下了个狸奴小像,递给宋太妃,“娘娘别生气了,意儿剪个绵绵给您赔罪,往后一定一进宫就来看您。” “这还差不多,那我便勉强收下了。”宋太妃话锋转的极快,她知错道歉,立马放下那点子不愉快了,接过容枝意剪的小像,“你这手倒是真巧,罚你再给我多剪几个。” 宫人这才新搬来了椅子,赵珩跟赵谚坐在一旁,绵绵早迫不及待蹦到赵珩怀里了。宋太妃知道太子来意,忙让人去将余安抱来:“安儿是个有福的,有你这样的哥哥常来看望。” “我与他也是有缘,只是当初未能保下他母亲,心中始终有愧。” 容枝意劝慰道:“当初的事谁都无法预料的,表哥已经尽自己所能了。且,有太妃娘娘悉心照料着,往后安儿长大,也会报答表哥和娘娘们的恩情的。” “不必他报答,只要他平安长大便好。”宋太妃蔼然笑道,“宫中日子难熬,这孩子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个倚靠。”先帝去世,有子的嫔妃都跟着封了爵的亲王公主出宫颐养天年了,无子的,也只能封了太妃,一辈子锁在这宫墙之中。 太子抱了余安逗弄,容枝意不忍宋太妃又这样触景生情,跟她说起:“娘娘可知,还有半月多,嘉夕便要成亲了?” “当然记得,可惜我不能去,只能备下礼聊表心意。”宋太妃说着,忽而又记起,“诶,你与昀升,日子可定了?” 说起这个容枝意就生气,俨然还对方才赵珩害她出丑记恨在心:“娘娘可别提了。” 宋太妃见他二人这样,心中了然:“闹变扭了?” 赵珩仍旧一下一下抚着猫,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宋太妃怎不知他二人脾性?故意数落她:“昀升多好的小郎君啊,待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总是你太过娇气。” “娘娘明鉴!分明是他捉弄我,害我在圣上面前出丑的!” “又不是我逼你骂我是狗的…”赵珩也冤啊! “你住嘴!”就你最狗!就你最狗! 赵珩闭了嘴:“娘娘您看,可不是她娇气么?连话都不容我分辨。” 宋太妃拿帕子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容枝意见她高兴了,总算放下心。赵珩这微微侧了身,宋太妃才见他发髻中插的梅枝,更是笑得咯咯,叫众太妃都过来瞧:“昀升这订了婚就是不一样,发髻里还簪着花呢!想来,是你家小娘子的杰作吧?” 被长辈们这样调侃,除去羞赧外,容枝意竟还有些骄傲,起身去给他重新整理了一番。 “世子与县主情投意合,男才女貌一双两好,倒让奴婢想起从前侍奉昭懿皇后时,也曾在这荆桃林中见过二位呢。”宋太妃身后一位有些阅历的姑姑说道。 容枝意忽然记起了先皇后赐婚圣旨一事,借机问道:“上回王内侍来宣旨时,说起圣旨是先皇后所拟,意儿从前不知,昭懿皇后竟见过我与世子在一块儿?烦请姑姑相告。” “奴婢曾有幸侍奉过昭懿皇后,有一回,正是荆桃绽放时节,奴婢随皇后来给太后请安,回去的时候路过这儿。谁知正巧遇到还年幼的世子与县主,犹记得,那回世子吹箫,县主随箫声起舞,皇后身边的陪嫁丫鬟便说,是《故人来》。” 容枝意记得这回事,方才在梅林里照水还提起过:“姑姑好记性!就是《故人来》!昭懿皇后可有说起过别的?” “奴婢侍奉皇后少说也有十年,从未见皇后笑过。只那一回,娘娘在那看了许久,还见世子与县主为了改曲谱闹了一顿,闹着闹着,娘娘竟笑了,因此印象格外深刻。后来当今圣上便向娘娘提起过世子与县主的婚事,娘娘二话不说便应允了,还亲自拟了懿旨交给圣上。最后不知怎的又作罢了,没想到如今兜兜转转,终修得正果,娘娘在天有灵,定然欣慰。” 只是看到了他二人奏乐起舞,还吵了一通架,便定下了这门婚事?容枝意还是有些疑惑:“仅此而已?” 那姑姑回忆一番后仍是点点头:“奴婢并非娘娘陪嫁,也并非贴身侍女。” “《故人来》…”连带着宋太妃也陷入了回忆,“恍惚记得,沄嫣…哦,该唤她昭懿皇后,尤为喜爱这首曲子。我那时琴艺在各宫嫔妃之中还算出众,她更擅箫,有一回特意登门,想我能与她合奏,我便应允了。一曲终了,许是勾起她伤怀往事,竟还当场落了泪。自那之后,她仍旧常来找我,却再也不提起《故人来》了。” “后来我曾大胆问过,她单与我说了四个字,‘故人已去’。” 容枝意听后也是一番感慨:“若是如此,这曲子定然对昭懿皇后来说十分重要了,有她此生最珍贵的回忆,才会不愿轻易触碰,听之即泣。” 真的仅仅如此吗?仅仅因一首曲子,就把孙子的婚事定下了?赵珩追问:“如今宫中可还有皇祖母身边的老人?” 姑姑答道:“可惜昭懿皇后身边亲近的几个姑姑都不在了。服侍过的,除了奴婢,宫中也无几人了,都在几位太妃娘娘身边伺候,世子可唤他们来问一问。哦,倒是有一个嬷嬷,那位嬷嬷跟着昭懿皇后的时日比奴婢久一些,后来不知犯了何事被打发了出去,现下在姚妃那当差。” 姚妃那的人就不大好找了,赵珩唤了在太妃所里几位剩下的姑姑近前,知道的也仅仅是这些,想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从太妃那出来,容枝意便有些恹恹的,赵珩以为她还在想昭懿皇后赐婚的缘由,说总能有法子知道的,不如去问问伯父伯母,或者去看看皇祖母的遗物。容枝意摇了摇头:“罢了,故人已去,这些往事也只能随风消散了。既然当年没有言明,定是不便告知,就随她去吧。我就当是娘娘觉得,我吵架吵得过你,觉得我能管好你。” 这是哪里的话!简直一派胡言,赵珩斥她:“你什么时候吵得过我了?还不是我让着你。” 送她几人出来的嬷嬷见二人又开始拌嘴,忙道:“今日县主与世子都来了,娘娘格外高兴些。” 容枝意知道深宫里寂寥无趣:“跟娘娘说,等嘉夕成婚后,我常带她来看娘娘。” “好,那太好了,”老嬷嬷险些当场洒泪,“有了县主这句话,娘娘也能有些盼头了。” 听了这话容枝意心中不免酸涩:“往后等太子妃进宫,便能常常陪伴在侧了。” 嬷嬷走后,容枝意问起赵谚:“表哥可知,太妃娘娘近来身子如何?” 赵谚摇头叹气:“仍是老样子,拿药吊着命,不见丝毫起色。若你能常来陪伴,让娘娘高兴些,也好叫她少受些苦楚。” 在东宫和赵谚等人一块儿用了午膳后,她便随着赵谰去她望云殿睡了会儿,醒后再由专门请来的宫人为姐妹俩一块儿施妆。赵谰今日不知为何心情不佳,容枝意问她怎么了,她只摆摆手说无事,过了一会儿又要容枝意闭上眼,自己拿了笔亲自给她描上花钿,半盏茶的功夫,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便成了。 “我看堂哥发髻里簪了梅花,定是你的杰作。一时兴起,也给你画了一朵,快瞧瞧,我这手艺如何?”赵谰递了铜镜给她。 二人自小一块儿学琴棋书画,赵谰虽有些任性,但学艺从不敷衍,其中最出彩的便是书画了,比起宫中的御用画师那也是不输的。 容枝意拿了铜镜细细对镜照看,还有些艳羡:“你我二人分明一个师父所教,怎的你随手几笔就能这样好看?” 容枝意最差的便是画了,赵谰想起这事儿就好笑:“你还敢说你我二人是一个师父?欧阳师父当年归隐山林前可是说了,千万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你是他教的,否则他死都不瞑目!” 几个丫鬟姑姑听了都在后头忍笑,容枝意骂又不能骂,皱着眉:“好好的,提这茬做什么?我也没有那么差好吧!不信,我也给你画一个。” 赵谰急得跑开十步有余:“可别了!今日来的人家这样多,我若出丑,便是在给阿爷阿娘丢面!还是让照水给我画的!我记得照水会的花样可多!” 她二人懒得去与文武百官及各家不认得的夫人娘子打交道,总归今日唐可儿要提前进宫来跟娘娘请安,宋府则今日只来了宋大人一人,宋夫人和宋嘉夕在府内筹备出嫁事宜,见各式各样的长辈,忙得不可开交,今日也没来。 徐淑妃依旧坐在皇后身侧,郢王妃也在,赵谚赵珩早在里头与五公主六公主玩闹了,其余几位皇子也陆陆续续进了宫,来的最早的当属赵谦了,跟得了相思似的站在一旁翘首以盼,容枝意进去时瞧见了,走到他身边一副欠打地神态故意问:“三表哥,等谁呢?” 赵谦瞪她,容枝意自讨没趣,自个给自个圆场:“瞧我们召王殿下,都等得六神无主了,如今我问他话都不答了,真叫意儿寒心!” “有了王妃,哪还会记得妹妹啊?”赵谰见了他,一句招呼也没打,丢下这句有些酸酸的话径直走过去和两个小公主玩闹了。 赵谦一下变了脸色,喊了声:“谰儿,谰儿!” 赵谰头也不回,装作没听到。赵珩见状颇为不解,这二人平日里不是关系最好的吗,好心提醒她:“你哥喊你呢。” “关你什么事!”赵谰斥他,“管好你自己!” 赵珩被这莫名其妙地一句吼吓了一大跳:“你今日发的什么疯?” 三个娘娘才不管这些,早都习惯了,两个小公主却担心极了,握着赵谰的手问姐姐怎么了。见赵谰还要发作,赵谚忙出言制止:“行了,都多大了,当着两个妹妹的面吵什么呢?” 容枝意在一旁乐呵呵看戏,赵珩平白无故被骂了一通依旧不知错在何处,退出来问她赵谰到底怎的了。容枝意勾勾他手:“她难受着呢,你少说她,让着她一些罢。”从前赵谦只对她一人好,如今硬生生多了一人,心思还全去了旁人那里,难免要闹些小情绪。 不一会儿张雨薇、唐可儿一块儿来了,皇后宣了两人上前好一番打量,面露欣慰:“甚好,甚好…这两个孩子的眼光可真是随了他们阿爷。” 容枝意倚着赵珩站着,听了这话笑道:“姨母,您这是在夸姨父还是夸您自个啊?” 众人笑起来,皇后嗔她一眼:“小点声儿,看破不说破!白引得人家笑话我!” 又唤了身边的扶柳姑姑上前,从她手中的托盘里拿起一个镯子:“这个镯子,是阿谦他阿娘的遗物,一直放在我这儿,如今该交由你保管了。” 张雨薇看了眼赵谦,赵谦朝她点点头:“收下吧,该是你的了。”这才接过镯子道谢。 给唐可儿的是一支金簪:“这是我怀阿谚时戴的金簪,是昭懿皇后所赐,寓意极好。可如今年岁大了,这种年轻的样式实在戴不了了,与你正好相配,就送给你做年礼吧。” 除去皇后,徐淑妃和郢王妃也有礼,各自赏了锦华缎后,皇后就道:“行了,下去吧,你们也许久未见了,趁此机会好好聊聊吧,就别跟我们三个老婆子处在一块儿了。瞧意儿,早跟个没骨头的似的黏在人家身上了!” 容枝意探出脑袋:“姨母说什么呢?哪有什么老婆子,您三位是天仙下凡,若不是您只顾着两个儿媳忘了我,意儿早就带着昀升一块儿,巴巴的凑上前找您和两位娘娘要年礼了!” 皇后大笑:“你们瞧瞧她这嘴!说来说去还是在怪咱们没给她送年礼!” 哪能真少了她的礼呢,不过是和赵谰一块儿送罢了。因还有旁人在,皇后和淑妃送的与她们都差不多,倒是郢王妃格外大方,给了二人吃的穿的用的,一样都不少,种类繁杂到容枝意眼花缭乱。她欣喜之余也不忘道谢:“多谢娘娘,祝娘娘新春吉乐,诸事皆宜!” 郢王妃笑得乐呵:“诶,还喊娘娘呢?该改口了!” 容枝意还未开口,皇后怒声制止了:“不准喊!哪有没过门就改口的!” 郢王妃懒得与她争辩,握着容枝意的手不肯松:“别理你姨母,她就是嫉妒我,这锦衣玉食养大的姑娘,白白给我做了女儿!可谁叫我儿争气呢?” 容枝意怕她二人又要吵起来,忙转移话题:“意儿给娘娘们也备了年礼,轻云,快去拿来!” 正是她给各家小娘子们备的那份,又多添置了些旁的,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都是她亲手所作,礼轻情意重啊。 郢王妃格外开心,抱着那酒罐子爱不释手,简直恨不得当场开了罐子品一品,连连夸赵珩给自己找了个好儿媳。 赵谰还因为赵谦的事耿耿于怀,在那儿陪着两个小公主一块儿站着。容枝意下去时见唐可儿和赵谚聊得起劲儿,一会儿撒娇一会儿闹小脾气的,有说不完的话,便不去打扰他们了。再反观另一边,赵谦愁眉苦脸地在与张雨薇倾衷肠,赵珩这会会儿子在跟旁的几位郡王和世子们闲聊,便想着去多陪陪赵谰好了。 “谰儿过了年就要及笄,姨父该为你挑驸马了吧?哥哥们定然舍不得你出嫁。” 赵谰不屑:“他们才不会舍不得我呢,有了媳妇忘了妹妹,巴不得我早早嫁出去,省的在他们面前碍眼。” “怎会呢?他们是恨不得你一辈子不嫁,无忧无虑地活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就算各自婚娶,但最疼爱的也还是你呀。” “表姐就别安慰我了,今日三表哥分明答应我,要早些进宫教我青山剑法第八式,我都等他半日了,竟眼下才来,分明是忘了。”赵谰垂眸,意志都消沉了些许,“再说,往日我一闹脾气,三哥哥立马就会来哄我的,今日都这样久了还没来,堂哥都多少问了一句,他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谁说没表示的?”容枝意朝她身后扬眉,“这不就来了?” 是赵谦带着张雨薇一块儿过来了,赵谰撇撇嘴,仍旧有些气恼,只想着张雨薇那福身:“见过嫂嫂。” “殿下使不得,”张雨薇忙扶起她,“该我向您行礼才是。”她礼数一如既往的周全,回了赵谰的礼:“前些日偶然得了一掌好皮子,想起阿谦一直惦记着您的马鞭坏了,特意找工匠做了根新的,凑巧今日带来,给您做年礼。” 容枝意在一旁助攻:“果然是好皮子,谰儿正愁寻不到称手的马鞭呢,多亏有哥哥嫂嫂惦记着。” 赵谰的脸色好看了些,她本就没有生张雨薇的气,见她主动示好,立马漾出个好看的笑容:“多谢嫂嫂,往后便是一家人了,嫂嫂也就别喊我殿下了,跟表姐一样喊我谰儿吧。” 张雨薇点头应是,见气氛已有所缓和,将马鞭交到了赵谰身边宫女的手中,又朝赵谦使了眼色,赵谦会意忙站了出来:“谰儿,抱歉,我知道你今日恼我进宫晚了,没兑现与你的承诺,但我是有原因的。” 赵谰低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容枝意推她上前,赵谦从身后接过一个食盒:“上回你说想念北城门附近那家临吉食肆的樱桃饆饠,可他家关了门吃不到。我便派人去寻,昨日终于寻得了店家的学徒,说是店家回乡养老才闭了门。上午时我便特意请他再做一次饆饠,所以来得才晚了。” 赵谦拎着食盒半日了,赵谰这才抬眸看了眼,可依旧不为所动,张雨薇又在一旁解释:“原本想请人做一回饆饠也不难,但阿谦怕你往后想念了却有吃不到,那学徒又学艺不精,只好求着人家将秘方传授于他,又亲自跟着他照步骤学了一回,这才耽搁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众人皆屏气凝神等着赵谰开口,哪曾想等着等着,竟等到她鼻子一抽哭了出来:“我是怕三哥哥有了嫂嫂,以后就不陪我玩了…” 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嘉平公主衣乍然一哭,谁能不被吓一跳啊?说到底尚未及笄,还是小孩儿心性,容枝意搂着她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三表哥不会不跟你玩的。” 赵珩听到动静就赶来了:“哥哥们疼你还来不及,怎会不要你?不哭了谰儿,都是堂哥的错,堂哥方才说错话了。” 赵谦更是心碎了一地,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安慰,急得在原地团团转,两个小公主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一前一后推搡着要去找皇后与淑妃。皇后一听赵谰哭了也吓得不轻,她打小就倔,从不轻易在人前哭的,更何况今日人这样多,老远跑来查看究竟出了何事,就见赵谚已经抱着赵谰安慰。 “罢了,”淑妃颇为欣慰,“孩子们都大了,哪还用咱们操心。” 皇后点点头,见到这场面竟眼里泛着泪光:“谰儿自幼不叫人省心,好在有两个哥哥一直陪着,看这情形,等我百年之后,也可以放心了。” 郢王妃瞪她:“好端端的提这事儿做什么?咱们自是要好好活着,亲眼瞧见这些孩子们都儿孙满堂才好。” 赵谰那头像是积压良久,彻底释放了一回,里三圈外三圈都围着说话的人,竟都无半点用处,俨然是欲哭欲烈了。 赵谚肩头衣裳被她哭湿了一大片,容枝意手抚着她脊背安慰:“好妹妹快别哭了,不是才说今日妆容上的好吗,这一哭,妆都要哭坏了。” “妆容事小,殿下这样哭,仔细眼睛。”唐可儿和张雨薇在一旁好说歹说,倒是往日最能安慰她的赵谦心急如焚,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谁人把朕的公主弄哭了啊?”圣人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他本在与几位兄弟与臣子议事,是赵谊与赵诺跑去请他,他听后十万火急跑了过来。 “怎的了这是?来,让阿爷看看。”众人给他让了个道行礼,圣人向来最疼爱的便是她,眼下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了,大步迈进里头又是擦泪又是宽慰:“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你?跟阿爷说,阿爷赐他死罪!” 众人吓了一大跳,赵谦慌忙跪下正要开口,却被赵谚打断:“儿臣身为长兄,没有照看好弟妹,求阿爷责罚。”这一跪,叫周围几圈的人都跪了地,都说是自己有错。 赵谰总算是停下来了,从圣人怀抱里退了出来,跪地啜泣:“不关大家的事,阿爷快让他们起来。” 圣人不依,似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那是怎的了?何事能叫你哭得如此伤心?” 这事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说起来还有些难以启齿,但赵谰不得不实话实说:“是我不好,见哥哥们都有了嫂嫂,怕他们日后就忘了我。哥哥们就说不会,说会一辈子疼我,一时没忍住,就失态了,阿爷快让大家起来吧。” 这样我见犹怜,这样楚楚动人,任谁见了都要心软几分,圣人扶她起来,再次替她抹去泪水:“怎会有人不疼你呢?谰儿多想了。” “都起来吧,今日是除夕,跪在这成何体统。” 众人这才花花起了一大片,皇后在后头站了许久,这才上前道:“行了,把泪擦了,前头快开席了,去重新施个妆。你是大瑒的公主,没有人不敬你爱你,今日这么多人,别叫底下人看了笑话了。” 这回是真的把眼泪抹干净了,赵谰点头正要退下,突然有一人声道:“还是父皇有法子,从前总听人说谰儿最听大哥与三弟的话,今日哭成这样,大哥与三弟都束手无策,父皇一来便轻而易举解决了。” 说话之人是赵诚,容枝意这才看见他自始至终都站在圣人身旁,是跟他一块儿来的。这话是说者有心听者有意,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大单纯,好似在说赵谰装哭似的. 她正想反驳一二,赵珩忽而牵了她的手,是在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原就是我与三弟叫谰儿伤了心,又自责又心疼,有些不知所措,才叫她越哭越凶。这时得见阿爷,心中安定了,自然也就不哭了。”赵谚懒得与他分辨。 “阿爷。”赵谰本都退出去了,听了这话又转头喊了一声,这声换的圣人更心疼了,偏生她那眼睛还哭得又红又肿,显得整个人越发柔弱了。 赵诚还是揣摩错了圣人的心思,他这样的女儿奴,哪里听得见旁的话,眼里只剩满满疼爱与怜惜:“快去吧。意儿陪她去吧,也好再宽慰几句。” 容枝意忙道好,快步跟上赵谰回她的望云殿。除去幼时她被罚跪的那一次,这还是她第一回见她在众人面前哭成这样。只想着她许是见到从前只对她好的两个哥哥都要婚娶,怕他们往后顾不上她,心里焦虑,结果赵谦又做了这样的事,一时感动。 二人在妆奁前坐下,容枝意正欲唤人上前,却被赵谰制止,一脸疑惑看去时,赵谰正用水润润的眸子对着她。 “表姐。”她挪了挪凳子,坐得近了些,将头靠在她肩上,伸手抱住了她。 她二人虽是姐妹,常常同榻而眠,但像如今这样,妹妹跟姐姐撒娇,那时从所未有的。 “你这样,倒叫我有些受宠若惊了。”容枝意伸手抚她脑袋。 “表姐,从前我常听那些宫女们嚼舌根,说阿兄疼你胜过疼我,说三哥哥跟我最好,也许我二人才是亲兄妹。” 宫中竟还有这样的胡话!容枝意横眉:“哪个贱婢说得?你万不可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听进去。往后若再有人说,便将他拉出去杖责赶出宫去!” 赵谰不以为意,依旧趴在她肩头:“我自是不信的。你看,今日我哭成这样,阿兄还是很在乎的。” “是啊,你阿兄打心眼里的疼你。虽面上不显,但常常教你人生道理,教你明辨是非对错,对你的疼爱渗透在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里。三哥哥相同又不同,他是明目张胆地偏爱你,陪着你,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越说越懊悔,赵谰抬起头:“我今日这样,才是叫他们伤了心对吗?我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分明两位嫂嫂我都很喜欢的,可是我忍不住,我不想把哥哥分给旁人。” “我明白,人人都会这样想的,你不用自责。就说小时候你抢我布娃娃,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姨母要生你出来,如果没有你,那阿爷阿娘,姨父姨母和哥哥们,就只会疼我一人了,那些个布娃娃,就都是我的了,”这些女儿家胡乱的小心思,说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后来我就不这么觉得了,我愿意把布娃娃都给你,因为,表姐也爱你疼你。” “表姐…”赵谰听后,骤然抱得更紧了。 容枝意正安抚着,门口又传来赵珩的声音:“谰儿可哭够了?不如先让哥哥们进来吧,这外头冷风吹得人鼻涕直流。” 赵谰破涕为笑:“那看在表姐的份上,便请表姐夫进来吧!” 赵珩迈步进来,见她二人这般依偎着,笑道:“文武百官来了过半,你们姐妹俩倒好,在这暖室里头谈心说笑。” “自是有话想跟表姐说,堂哥若等得急了,同叔叔婶婶先去就是了,表姐这还没嫁呢,当然同往日一样,与我坐在一块儿。” “瞧你这话说的,想是不难受了?”赵珩和容枝意对视一眼,“那么,阿谚阿谦,在外头等着呢,叫他们进来罢?” 赵谰从容枝意怀里坐起来:“快请,表姐说得对,我今日这一胡闹,才是真叫哥哥们伤心了。” 赵谚和赵谦很快就进来了,赵谦还提着那食盒,满脸愧疚担忧之色。容枝意拍拍赵谰手,赵谰立马上前,提起裙裾跪下了:“谰儿胡思乱想,白惹了大笑话,叫阿兄和三哥哥伤心了。” 真真是想通了,容枝意站起身走到赵珩身旁。赵谦忙扶她起来:“都是我不好,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也未让人事先知会你一声,才叫你胡思乱想。谰儿,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不关三哥哥的事,是我不好。” 赵珩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说:“行了行了,我看你们人人都没错,是我的错,都是我同谰儿说的青山剑法,也是我帮着阿谦去找那临吉食肆店家,都怨我。” 容枝意恍然大悟:“好啊!原来是你!” 本就是玩笑话,赵珩让着她些,想着吃亏是福,由着她与自己拌上几句嘴,让她高兴高兴,赵谦再说上几句好话,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可赵谚站在一旁,略显心事重重。 赵谰问他怎的了,他心思沉重看着众人:“我们五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妹,是除去父母之外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不离不弃,互相扶持。” 虽这话有些突兀,但赵谰以为是今日的事引发他感慨,也没有多想,满口应道:“阿兄说的是,往后再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很快有宫人禀报说皇后娘娘派人来请,五人便一道过去了。赵谦赵谰走在最前头,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样子,一路有说有笑。 后面的三人间,气氛却有些不同了。 “阿谚是为着那人今日说的话?”赵珩开口问道,而这人是谁,他们三人心里都清楚。 “他还真是连装都不愿装了,”容枝意也觉得此人实在不耻,“从前还不觉得他如何,如今知晓他背后干的这些事,再听他说话,句句都能觉出不一样的意味来。” “昀升,意儿。”赵谚停下脚步,将身边下人都退去一边,面上更是带着无比的郑重。 “来路或许艰难险阻,我会尽全力保你们平安。但世事难料,若有一日我出事,你们不必理会,只管避嫌自保。”他的目光移到赵珩身上,“没了我,你便是长兄,要护好阿谦与谰儿。还有意儿,你既娶了她,定要护好她,若不能求得富贵一生,也要保他们平平安安,我知你有这个能力。” 赵珩愣了愣,容枝意没想过他会说这样一番话,心中有几分气恼:“表哥这话是何意?不管发生再大的变故,意儿都与你共进退,绝不苟活!” “你这么悲观做什么?事情还未到如此地步,咱们只要好好谋划…” “世上可曾真有万无一失之事?”赵谚扬声问道,打断了赵珩的话,对面二人纷纷一怔。他低下头,藏去眼中的狠戾:“并非是我悲观,我自然要与他生死相拼,但也必须为你们绸缪。” “总之,这事你们谁都不要插手,只管置身事外装作若无其事。” “阿谚…”赵珩叹口气,“你叫我如何置身事外?自小到大你做什么我不站在你身边?你以为我不参与,他成事了就能放过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我们便被绑在一条船上,船若是翻了,受伤的岂止一人。” 第57章 挖坑不跳白不跳 他二人僵持不下,容枝意忙劝和:“好了好了,今日除夕佳节,说这些做什么,前头歌舞都要开始了。” 正巧前边赵谰也跑来问他三人在这做什么,还一把将容枝意拉走了:“今日歌舞开场,那出《共度今宵》是我排的,表姐不想看看么?” 容枝意被她拉着,来不及开口,只转头时远远看见赵谚与赵珩仍在激烈探讨。 她与赵谰的位置被安排在帝后身边,底下坐着的依次是皇室宗亲,再是有爵位品级在身的世家,再往后便是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宴席尚未开始,百官皆已落座,只剩上首的帝后未至。姚妃挺着七个月大的身孕姗姗来迟,身边跟着的竟然是姚含蕊,她今日也穿了身藕粉色的衣裳,且在她上首落了座。 赵谰亲耳听到容枝意咬牙的声音,侧头低声宽慰她:“无妨,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表姐昳丽无双,再配上本公主今日精心为你描绘的花钿,她必输无疑。” 听毕容枝意点点头,觉得公主殿下说得十分在理。 本跟着姚妃一块儿来的八皇子赵谕眼下哒哒跑去了赵谦身边,赵谚与赵珩很快也来了,看他二人这舒展的眉头,想来是哪儿达成了共识。 时辰到了,帝后很快便携手一同入了座,众人跪地道喜,圣人抬手:“众爱卿平身,今日除夕,乃新春佳节,不必拘束。” 话是如此,可谁又敢真的不拘束呢? 年年都是如此,帝后二人纷纷说上几句好话,底下大臣在应承几句,便让人上歌舞上膳食,人人都想吃了能早些回府,脱下厚重的官服去家中与亲人一同守岁。 歌舞之前,要先进行大傩仪式,今年的傩戏倒比往年的更为壮观了,无数穿着赤黑相间衣裤的男童戴着狰狞的面具击鼓起舞。傩声方去疫,此番仪式也作驱鬼之用,祈求来年的和顺安容。 庄严隆重的驱傩过后,宫宴才正式开始,皇后唤人上了歌舞,又介绍道:“今日这出共度良宵是嘉平公主亲自编排,吾提前观赏了一番,确实新颖有趣儿。” 赵谰也需起身说些好话:“谰儿平日爱胡闹,总惹得爷娘生气,今日辞旧迎新之际,便借此舞,祝爷娘及各位长辈福寿无疆,万事如意。” “好!”圣人一个好字,便让在座的人放下筷子吊起胆子,眼珠子都不敢转溜了,盯着场上戏台目不转睛,生怕一会儿被抽到站起来说这舞有何妙处。戏台子设在距离较远的日月湖上,湖中烟雾缭绕,更添了朦胧雅致,让人观之浮想联翩。舞娘们曼妙的身姿时而变成花开牡丹之态,时而又纵身跃起,变成飞天舞女姿态,叫人恍若看到了神女下凡。 配乐上也花了心思,最初清新如流水,到中途忽然加入急急鼓声将舞蹈掀至高潮,却半点都不突兀,恢弘又大气。曲舞终了,台上舞娘们已谢幕下台,台下观众却还有些意犹未尽。 “谰儿,厉害啊!”容枝意不得不举起双手双脚来夸赞。 赵谰笑着应下:“原先可没这么好,我特意去寻了楚七娘,让她帮我改动了一番,就成这样了。她还真是有天赋,我都想请她进宫去太乐署当值做女官,将往后宫中宴会的这些歌舞都交由她掌管。” “那可不行,你抢了她去,我的寸光阴可怎么办?” “小气鬼!寸光阴给谁都能照看,我这御用女官可是非她不可的!” 她二人在你争我抢,上首圣人也夸赞了一番,又倾身问:“众爱卿觉着,朕这女儿如何?” 自然有人会抢答:“此舞堪称惊为天人,嘉平公主不愧是圣上的掌上明珠,这艺术上的造诣也是天资过人。” “孙爱卿过奖了,嘉平确是像她母亲,品貌出众,才华横溢,更别谈善解人意,蕙心执质了。” 赵谰自个儿都要呛着了,这几个词真的是在说她?容枝意却觉着话头好像有些不对。果然,圣人下一句便是:“她过了年,二月里便要及笄,朕也该为她物色驸马了。” 赵谰愣住了,诧异抬头看圣上:“阿爷,谰儿才及笄,嫁娶一事不着急。” “诶,”圣人让她坐下,“阿爷也想多留你两年再出降,但这物色驸马,确实是迫在眉睫了。” 圣人的忧心并非没有来头,上回齐昌殿前求娶一事众人还心有余悸,保不齐这样的事日后还要再演一出,不妨先将赵谰亲事定下,嫁娶一事再过上两年也是不急的。 这话足以见得圣人对她的重视,大臣们都心中有数,宜都郡主的父王康王站起身:“不知皇兄属意何人?”他家可还有个小儿子未娶妻呢。 “这正是朕想说的,”他顿了顿,“嘉平是朕的第一个女儿,也是唯一的嫡公主,朕对她百般疼爱,自小便金尊玉贵长大。所以朕打算,让她按自己的喜好挑选驸马,上至世家子弟,下至平民儒生,只要她欢喜,朕便赐婚成全。” 底下大臣们倒吸一口凉气,赵谰也愣住了。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要知道,眼下就算是平民百姓也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她是大瑒的嫡公主,若照前朝那般,她的婚姻是绝不会离开政治利益四字的,可圣人竟然亲自允诺,让她自行抉择夫婿?在场的贵女们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 容枝意倒是没觉得如何,把愣住的赵谰拽起身谢恩。 “陛下,这可真是一桩美谈啊。自古以来,婚姻嫁娶,本人都是做不得主的。今日事一出,民间定然纷纷效仿,让少男少女们自由婚恋…”有大臣试图阻止。 “本王觉得如此甚好!”郢王忽然开口,“常听民间笑谈,说哪家哪家的郎君娘子性格不合,整日争相吵闹得不得安宁。官府近年来上报的和离夫妻愈来愈多,这都是盲婚哑嫁所致。若真能让少男少女自由婚恋,减少怨男怨女,从而让百姓更好的安居乐业,家庭和睦,何乐而不为呢?” 那官员瞪了郢王一眼,满脸都是:怪道郢王世子如此无可救药,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圣人不再给众人反驳的机会:“皇弟说得有理!那此事就定下了。” 康王又插话:“如此说来,明岁宫中喜事可就多了!臣弟恭喜皇兄,贺喜皇兄!” “是啊,明年,太子、召王,还有两个皇侄可都要娶妻,这下宫中可有好一番热闹了。” 康王胞姐惠国长公主也道:“太子与召王这都定了亲,阿诚如今也从洛阳回来了,身体大好,他可比阿谦年长,皇兄皇嫂可别厚此薄彼,该给阿诚也找个媳妇了。” 圣人神色一滞,随即又带上了平常的笑容:“皇姐提醒的是,阿诚如今也大了,身边该有个知冷暖的了。原想等到明年阿诚满十八时再宣旨的,既然今日提起,那便就此定下吧。王公公,传朕旨意,三皇子赵诚金玉其质,封…” “济阴郡王。” 语毕满场哗然,一座皆惊。容枝意也是瞠目结舌,望向对案太子,他神情也有些质疑。赵诚好歹是个是正儿八经的皇子,只单单封个郡王?分明圣人还是太子之时,赵谚赵谦就封了郡王,赵谰就封郡主了。 别看郡王和亲王只有一字之差,其中差别可大着。 皇后不知与圣人说了什么,圣人握着她手摇了摇头。赵诚倒是面不改色上前谢恩,婉修仪也由宫人扶上前了,她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孱弱。容貌比起雍容华贵的皇后与淑妃,还有正值芳华的姚妃,实在是差的太多了。 “听闻武安侯长女尚未婚配,姚妃这些日常常念叨,让朕给姚家小娘子寻个好归宿。正巧今日赐了阿诚封号,便将姚娘子许配给济阴郡王,如此,也不算委屈了她,不知武安侯意下如何?” “小女顽劣,得圣人赐婚乃莫大的荣幸,臣,谨遵圣旨。”虽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但听得赵诚只封了个郡王,还是有些不满意。武安侯夫人可不这么觉得,她是满意得很,反正因上回的事姚含蕊都许不到好人家了,能捡个郡王妃做做,已经很好了! 圣人又给了些赏赐,便唤了歌舞继续,时不时有皇亲臣子上来敬酒,今岁竟还有驯兽、杂技、舞狮、相扑这许多演出,容枝意看得不亦乐乎。娘娘还特意喊了赵景帆与陈璟然上前,与璟然说话,赏了她不少好东西。陈璟然下去时又来拜见赵谰与容枝意。 容枝意见她也觉欢喜,端起酒盏敬她:“恭喜恭喜,小陈娘子得偿所愿!” “还是要多谢意儿,若不是你,我又何谈什么得偿所愿。” 容枝意放下酒盏:“璟然,可千万别这么说。自然是因为你人好,他才会娶你的,若不是因为你,那景帆哥哥随便去大街上拉个小娘子不就完了?何苦还要赔上那么多彩礼,去踏国公府的门槛儿呢?” 陈璟然听后一怔,旋即朝她粲然一笑。赵谰想起什么:“倒是你,家中父兄可因此有上怨言?” “对我倒没什么,总归是表哥先求的赐婚,也不能让我一辈子都等着他,将来去做个侧妃吧。但对表哥就有些埋怨了,他几次登门,父亲都不愿见他,觉得他没良心,愧对姑姑。”说的是赵谦,本都已经与陈家女儿们相看过了,该是大差不差定下了,半路竟去求娶张雨薇,陈家定然会有怨言。 二人叹气:“这事我们也没办法出力,只能劳你从中多周旋了。” 陈璟然应是,容枝意又问她:“婚期定在何时?我可要早些给你准备添妆!” 提起这事儿,她笑容羞赧:“定在十月里,想着那时候能凉快些。” “十月好啊,跟你表哥喜事一块儿办了!”赵谦与张雨薇也定在十月。 容枝意一直记着容姝六月过府的事:“说来我还有一事,一直想找个机会托你。阿姝她六月便要过府,别的我不担心,只是她有时性子比较急,说话容易口无遮拦。这去夫家的头几月是立足的关键时期。她没有强大的娘家,不能跟你几位嫂嫂相较,我怕她吃亏受委屈,便想着,能否托你照看一二?” “那是自然,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的!阿姝是我在是几位嫂嫂里最聊得来的,更何况有你这份情谊在,我定然不叫人欺辱了她。” 有她这份承诺,容枝意便放下心,也好跟大伯父交代了。 宴席过半,众人也吃喝的差不多了,姚妃预谋良久,看着那歌舞叹气:“有公主殿下的共度良宵珠玉在前,这后头的歌舞就略显平庸了。不过,再如何惊艳,本宫想着,定是不如上回东齐来觐见时,嘉平公主那一舞《春雨慢》。不知今日除夕,可还有幸能再瞧一回?” 赵谰险些脱口而出骂她有病,上回好歹是两国公主暗暗较量,各自都出来献艺,人也没今日这么多。她这种时候让赵谰出来跳舞,博众人一乐,和那些个舞女有什么分别。 赵谚自然不愿见妹妹受辱:“父皇,今日歌舞安排得满当,可不能误了吉时。” 圣人一听也是,本就不想女儿累着,借势道:“上回都跳过了,今日便罢了。” “陛下忘了,上回妾身身子不爽利没能去赴宴,错过了。”姚妃谄笑,“太子殿下若忧心误了吉时,那就在后头删去几个。” 皇后强忍怒气,这种场合她不能说重话,被身旁扶柳姑姑死死按住,勉强露出了笑容:“姚妃妹妹,为着今日的宫宴,太乐署上下花了不少心思,舞娘们日夜准备着,丝毫不敢懈怠,这突然删去几个,怕是寒了她们的心了。妹妹想看谰儿跳舞事小,改日总有机会的。” “哦?能为公主的节目让道,于舞娘们而言,可是天大的福分啊。” 姚妃如此不依不饶,郢王妃看不下去了,当即斥她:“姚妃娘娘这话的意思是今日非要逼着嘉平公主单独为你舞上一曲了?” “只是听闻公主那一曲惊奇美艳,心中好奇,也有些艳羡,我这胎害喜严重,怀得着实费劲,偶尔心血来潮想要舞一曲也跳不得。所以想着今日除夕,不仅能看看公主舞一曲望梅止渴,还能借此曲贺新岁,定是极好的。郢王妃姐姐这话,有些言重了吧,分明姐姐上回也没瞧见,难道您就不好奇么?”连腹中胎儿都扯出来了,这是非要赵谰跳不可了。 郢王妃冷哼:“今日公主亲排了舞,姚妃已然看过了,为何如此执着要公主亲跳呢,公主帝王血脉千金之躯,若是因为你想看便要跳,岂不有失身份。” 姚妃笑容可掬,抢过她话:“郢王妃姐姐此言差矣,难不成当初他国使者看得,我大瑒皇室及百官看不得了?” 郢王妃被这一句话呛着,气得不轻,直骂她是诡辩。 赵珩眼见亲娘受委屈,怎能坐视不理:“姚妃娘娘如此眼馋艳羡,心痒难耐,照您这么说,若是您今日尚未有孕,必当挺身而出,为在座宗亲及百官扮上一段了?太乐署每年为宫宴绞尽脑汁,娘娘如此自降身价无私奉献,整个太常寺上下,定会感念娘娘大恩大德,大瑒百姓们也都会钦佩娘娘品德的。昀升也是一样——” 他端起手中酒盏,朝着姚妃那个方向敬酒:“明岁除夕宫宴,昀升等着娘娘,话已至此,娘娘一诺千金,总不会不跳吧。” 三两句给姚妃挖了个坑,连辩驳的机会也不给,今日不管赵谰跳不跳,姚妃明年是都逃不掉了!容枝意就喜欢看赵珩护犊子的样子,自然也紧跟其后:“意儿对歌舞也倍感兴趣,久闻姚妃娘娘武艺,早早就想效颦学步一番了,奈何始终没个合适的机会,今日倒是凑巧,既如此,意儿也等着娘娘明岁翩若惊鸿,艳冠群芳。” “这也有你这贱人说话的份!”身后响起一句嘟囔,容枝意听了个一清二楚,正想转头看看是谁如此找骂,身旁久久不语的赵谰便开口了:“依茹姐姐好大的威风!表姐自幼在宫中与本公主一同长大,皇宫也是她的家,若表姐不能开口,那依茹姐姐又是哪来的勇气开的口呢?” 跟寿昌大长公主坐在一块儿的张雨薇补了一句:“想来是上回佛经抄的不够多吧。” “嫂嫂说的是!召王妃都发话了,依茹姐姐便再抄一百遍吧!” 容枝意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场上气氛僵持不下,刚被封了济阴郡王的二殿下道:“姚妃娘娘不过随口几句玩笑,昀升意儿何必如此相逼。” 赵珩诶了一声,不紧不慢道:“二堂哥这话就是在贬低娘娘了,姚妃娘娘何等人物?自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若是关起门来开几句玩笑那也无伤大雅,是娘娘风趣。可今日半个朝堂都在,娘娘还如此仗着怀有龙胎随心所欲,若是传了出去,定有人要说娘娘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有损圣上龙威损我大瑒皇室颜面。昀升也是看不得娘娘受这些粗鄙小人的编排,白白受了委屈,才不得不如此,怎会是逼迫呢?且娘娘自个也说了,看见谰儿跳舞心中痒痒,自己也想舞上一番,难不成娘娘的舞,我大瑒百官看不得了?” 容枝意在底下暗暗鼓掌,未来夫君真真棒! 赵诚竟有些无言以对,气势瞬间就低下去了:“堂弟的嘴当真如传闻般厉害…” “够了,”皇后想尽早转移话题要紧,“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吵吵嚷嚷不成体统,倒叫底下官员看了笑话。” “表姐,可还记得《忆江南》?”赵谰忽然问她。 容枝意听后一怔,这是何意?准备跳了?这首曲子么:“我化成为灰都记得。” 当年她二人是用这个舞启蒙的,说只要学了这舞,旁的舞不管再难都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因此这首曲子,她们跳了百遍不止,每一个动作都有夫子细细纠正教导过,实在是深入骨髓刻骨铭心,想忘都忘不得。 果不其然,身旁的人忽然站起身:“父皇、母后,谰儿愿意献舞一曲。”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她却不怀好意朝容枝意眨眨眼。嘉平公主总是有本事不开口便能让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所用,这不,容枝意被这满眼的光辉及夺目的美貌迷了心窍,只得缴械投降,呆呆站起:“姨父姨母,意儿陪谰儿一块儿。” 赵谚赵珩紧随其后,一个说要吹箫一个要弹琴,赵谚还特意去向宋太妃借了昭懿皇后所赠的绝世好琴寒弦月。 姚妃冷笑:“方才争论了半日,都没问过公主本人意愿,这下她自个都点头了,总不会还有人说是我逼迫吧?” 赵谰理都不理她,实在不愿与她多鬼扯,拉着容枝意就先离开了。 趁赵谰挑衣裳时,容枝意松松她那把老骨头,舞是不知多少年没跳了,还好武是常练的,倒不至于抬不动腿扬不起手。 时间花费的比预计的还要早,这才半盏茶的功夫,已经完整顺过一遍了。可赵珩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提议道:“这首词讲的是江南,不如我们将中原、塞北几地的民歌和舞曲都加进去,就说大瑒各地是一家,祝愿各地百姓新春吉乐,祝愿大瑒国泰民安。” 这格局不就瞬间拉大了了?赵谰原本准备的《忆江南》只是想让她爷娘回忆一番初见,触景生情。这一下从小情小爱到为国祈愿,谁人看了敢再嚼舌根? “是个好主意,可咱们时间有限,能排出《忆江南》已是不易,若再添上旁的曲子,只怕是会来不及。”时间不够,是眼下最现实的问题。 赵谰摆摆手,她从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这有什么,随意发挥就好,爷娘看的高兴了,下面的人哪敢说闲话?就这么定了!” “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去哪儿学什么中原舞塞北舞?”容枝意急啊,本就是强出头,要是再出丑岂不是贻笑大方? “早上宋太妃提起的《故人来》不就是中原的舞?虽后人改动了不少,但当年作此舞的仍是中原人。当年咱们为此去闹得不可开交,你总还记得如何跳吧?你和谰儿一人一首,再合舞一曲,如此岂不完美?” 容枝意也是硬着头皮上,这两首对她而言还算是有把握,只好答应了。至于赵谰,非说没跳过塞北舞难道还没见过么,让赵谚陪她去即兴发挥。 容枝意听后默默夸了句:“真公主,就是敢。” 换完衣裳出来与赵珩的笛声合了一遍,早听他着人拿了曲谱来了,前头还好好的,到最后她忽然就停了:“我觉得你这儿情绪不对,你想啊,这个小娘子乍然见到她心爱之人归来,定然激动又难以置信,心跳都快要平息了,你该节奏快些,把在场那些人都吹得心悬起来才好。” 他认真听她说完,俨然觉得这些话有些耳熟:“意儿,咱们当年是不是也在这段争论过。” 容枝意回想了一番:“好像…好像是的。” “你当年可是固执己见,说我节奏太快了,如今我听你的话慢了,又不合你心意了,”她勾起唇角凑近她低声问,“你那时在难江见到我,就是你口中这种心境么?” 容枝意不甚自在退开半步,转头四处张望:“轻云?轻云呢?把早上摘的花给三表哥送去,让他在忆江南的时候看时机撒下。” 赵珩无奈,笑着摇摇头。不管赵谰那儿吵吵嚷嚷练得如何,他们这总归是没问题了。此刻私下都是自己人,容枝意跟他坐在一块儿闲聊:“你说,为什么是封郡王呢?” 舞裙轻薄,虽裹了夹棉的披风,深冬里的夜晚,仍是怕她着凉,赵珩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她裹得严丝合缝,闻言只道:“今日开口的人是惠国长公主,伯父有些生气了。” 所以圣人已经察觉到他们几人统一了战线? “至于赐婚,姚妃有孕,左右都是不喜欢的人,何不满了她心愿。” 容枝意恍然:“可圣人真的如此厌恶他么?那可是他亲儿子…” “这事儿,或许只有婉修仪才知晓了。” 啊?难道他身世有问题?不至于吧,皇家何苦去养育一个秽乱皇族血脉的人,还让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二殿下? 此刻不容她多想,赵谰已经信心十足地拉着她上场了。 容枝意不知多久没跳过舞了,今日也算实打实顶着压力。 还好身边的人是赵珩,她只当是在荆桃林中与他打发时间,沾染些乐曲的熏陶,舞得沉浸又自在。 《故人来》讲的是一位富家小娘子与将军的故事,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定亲之时恰逢战事,将军被派去打仗,富家女则被父亲送进宫。许久后战事平稳,将军受召进宫,却见本欲求娶赐婚的心爱之人正端坐在上首皇帝身侧。将军醉酒,想要刺杀皇帝,富家女不忍他大好前程毁于此,竟一把火烧了酒宴,在熊熊烈火中跳了一曲《故人来》,道尽他们短暂却热烈的一生,最终二人相拥葬身火海。 故事不知真假,还有些老套了,但如此的敢爱敢恨,连当下之人都做不到,更何况千百年前,这才一直被后人所歌颂。 容枝意正舞到二人酒宴中再次相见的那一段,富家女的爱是心酸的,再次相见,二人身份已是天壤之隔,他是有锦绣前程的朝廷新贵,她不过一个受困宫中的残花败柳,不得不隐忍和克制。 恍惚之中,容枝意好像就见到了这对苦命鸳鸯,不,他们从不苦命,至少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们紧紧相拥。从前他们许诺:“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箫声急促,一个为爱拔剑,一个甘愿自焚。 二人虽只短短磨合了一遍,但从朋友至恋人,默契也更上一层楼,堪称天衣无缝。频频将场上众人的情绪推至最高点,只待最终激荡释放。 她手腕轻摇,每一个动作都舞到极致,舞裙随着她纤影转动层层叠叠绽放,宛若盛开在荷塘里只可远观的莲花,不断地随微风摇曳。箫声悠扬,道尽无处可诉的相思与愁肠,吹得人几欲肝肠寸断。 最后是富家女心满意足飘然倒地,容枝意被赵珩这悲怆的箫声吹得灵魂都快出窍,仿佛自个就是那个可怜的富家女,在烈火之中回顾此生,有幸福有不甘,泪水潸然而下,大火已经侵蚀她的肌肤,繁华的宫殿快要烧成灰烬。 可她扬起嘴角,这世上再无不甘,再无悔恨,能与相爱之人相守,便是一生之幸。 箫声减缓,容枝意本欲学着富家女倒地,不料一声“意儿”赵珩箫声一变,人也随势转身,轻轻圈住了她。发髻里的梅枝滑落,发尾挣脱白玉冠的束缚,乌丝飞扬,划过容枝意脸庞。 他双眸如星,从少年至今。 忽而春风,梅枝落了也无事,他便是春天,温柔开满枝头的春天。有他这一抹春色,纵使人间风刀霜剑,也觉春和景明。 真好啊,他们没有像故事或话本里的恋人那般相遇巧合,相爱曲折,他们相识的那样早,好像有一根红绳,从出生便将他们紧紧相连。 唐可儿的欢呼声将容枝意拉回现实,周围人此起彼伏的夸赞声,让她觉得这次的表演还算成功。退场时,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梅枝,才发现自己的手被赵珩牢牢攥在掌心。 出乎意料的是,圣人看完这场舞竟无半点喜悦,眉头紧锁:“何故选了此舞?” 容枝意不解,皱眉是何意,此舞怎么了?竟让圣人这样不喜。 赵珩冷静答道:“伯父,看完后头的舞,再容昀升为您解释罢。” 赵谰对自己的各样才华都颇为自负,尤其是书画与舞艺,还有马球。便是此刻上场即兴发挥,那股子骄傲自满之心都叫在场从未见过此舞有些纳闷的人觉得:嗯,定是我孤陋寡闻,回去必要研习一番。毕竟,公主是不会有错的。 只是这塞北的舞总是粗犷些,单单配上赵谚的古琴,就有些单薄了。容枝意正替她愁眉不展,忽而从底下大臣们的宴席中响起一阵浑厚柔和的乐声,形似笛声,却比笛声还要再深沉些。 “是胡笳的声音。”赵珩说道,容枝意侧头看去,来人身穿锦缎镶边的宽大长袍,手持胡笳,脚踏高筒皮靴,随乐声缓缓迈步而来。 “这位是?穿着好生奇怪。” 看这身打扮及手中胡笳,赵珩猜测:“应是瀚海都护府的次子,在草原长大。” 塞北的舞加上胡笳,那简直就是画龙点睛,因它本就是塞北的乐器,形似笛子,容枝意之前也只在宫廷宴会中远远见过,身边并无人会吹。 “都护府的小郎君啊,”眼看他迈步至赵谚身旁,“难怪长得如此威猛!瞧这个头,我两个人叠在一块儿,也不知有没有他高。” 赵珩的脸色格外难看,凭白就对这个都护府小郎君添了几分怨恨,松松脖颈挺挺肩:“不过是骨子里有几分回纥人的血脉吗,长得威猛有什么用?也不一定能打的过我。” 容枝意忍笑,顾做玩笑:“行啊,那改日你们赤手空拳上阵切磋一把,让本县主瞧瞧,郢王世子能不能打赢区区一个回纥人。” 谁知道那人还真来劲了:“你这是不信任我?那你且等着吧,总有一日找他单挑。” 赵谰这舞还加上了一段游牧民族特有的顶碗舞,抢了赵谦酒桌之上的酒盏,或前进或后腿,加上抖肩的动作,再配合颇有节奏感的乐声,一下就将全场的气氛带上了高潮。方才看完伤感的《故人来》后那股子伤感荡然无存。容枝意倍儿给面子,带着赵珩一块儿跳起了这个动作,引得在场不少的小娘子与小郎君都起身纷纷效仿,颇有种话本子里描绘的塞北篝火晚会的意味。 一曲终了,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那位吹奏胡笳的小郎君撩袍跪拜:“瀚海大都护萧必先之子萧朔拜见圣上、皇后娘娘。岁华新至,祝圣上娘娘万福骈臻、洪福齐天。” 圣人命他快快请起:“原是萧必先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你阿爷是草原上的雄鹰,朕今日看你,也颇有他的英姿。” 萧朔谢过恩起身,又面向赵谚赵谰抱拳颔首:“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萧某自幼边塞长大,尤为喜爱塞北舞曲,乍然听闻,凑巧今日带了胡笳来,一时难以自禁,实在唐突。” 赵谚做足姿态伸手扶他:“本是家宴,无需多礼。萧郎君吹得一手好胡笳,实乃画龙点睛,怎会是唐突,实在自谦。” 这种你夸我夸的寒暄最没意思,容枝意哈欠都憋了好几个回去了,正想问问什么时候能开始《忆江南》,却见赵谰从方才至今一直愣在原地,盯着那萧朔看个不停。 容枝意脑中如电闪雷鸣雨雪交加,扯着赵珩袖子着急:“快看,看你的好妹妹!” 赵珩看了好一会儿,心中怒意升起:“我就说他不是好人!弄得这么高调,专门骗些无知小娘子!” 容枝意这下对他也没什么好眼色了,圣上刚许诺谰儿自行挑选驸马,他就急着跳出来了,定是图谋不轨!一定是! 二人强忍想要揍人的冲动,容枝意大步向前:“谰儿,别误了正事。” 赵谰回过神,怔怔地点了点头。 容枝意本以为姚妃赶鸭子上架般逼迫赵谰献舞是想了什么了不得的法子让她出丑,没曾想竟只是单纯的羞辱她一番。也对,她这个脑子,除了挖苦嘲讽几句,暂时还做不出什么要人命的事情。今日的事儿显然就没有跟武安侯商量过,若是他在,必定舍不得放弃这次机会,还白白让赵谰这几人添了回光。 赵谦撒完容枝意早前派人送给她的梅花,殿内顿时飘香四溢,《忆江南》也随之结束。 圣人乐得开怀,一一表扬了几人,看向赵珩时便记起了方才的话。还没问呢,他先答道:“伯父,《忆江南》来自风光旖旎的江南,谰儿自创的《塞上烟云》来自沃野千里的塞北,《故人来》则是青山远望的中原。今日选了这三首曲子,正是想趁此佳节,祝贺我大瑒千秋万代、国富民安,愿大瑒万里江山升平安稳、四海晏然。” “既是祝福大瑒的,为何选了《故人来》呢?这中原的曲子那样多,怎的就偏偏选了这个如此伤感的…”姚妃话中有话,迟疑地忘了眼圣人。惠国长公主接过话:“姚妃嫂嫂,这可母后当年最喜爱的曲子,想来孩子们也是在缅怀他们皇祖母,没想这么多罢。” 容枝意脸色一变,怎么这几句话听起来怪怪的,难不成这首曲子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寓意么… “老身倒觉,此曲甚好,”宋太妃站起身,她算得上在场大部分人的长辈,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方才圣人还允诺谰儿自行择驸马,民间尽可效仿,此曲中二位有情人历经磨难与风霜最终还是修成了正果,实乃皆大欢喜,何谈伤感。姚妃此言,未免有些片面了。” 皇后知晓其中缘由,忙道:“陛下,太妃娘娘说得是啊,况且,昀升意儿在结尾处也多做了些改良,这不过短短一柱香,准备这些已是不易,哪能想到那么多呢,大过年的,别吓着了孩子们。” 既有她劝慰,皇帝也觉不必多想,手一挥赏了众人,让他们回去坐下了。 容枝意松口气,舞裙过于美丽“冻”人,想着趁此去换件衣裳,侧头想要喊上赵谰时,却发现身边竟空无一人:“殿下去哪儿了?” 第58章 马车里春花秋月 “殿下去哪儿了?” “殿下说去换身衣裳,让奴婢们别跟着了,只带了佩双姐姐。” “怎的不喊上我…鬼鬼祟祟的。呀!”她忽然想到什么,忙喊了轻云,“你去看看,方才那位吹胡笳的萧朔萧郎君在不在席上。” 看着轻云匆匆而去的背影,她越想越觉有可能,这俩人不会就此看对眼了吧?做赵谰的驸马必会得到圣人重用,常常出入御前,萧朔家中何等情形,性子如何还没弄清楚,谰儿可不能就此被骗了。 正原地打转心急如焚恨不得扒了萧朔的皮,得到的答案果然是:“娘子娘子!如您所料!” 她一听拔腿就往外跑,刚出了殿门,身后传来几声赵珩唤她的声音。 “我这发尾散了,你快帮我理理。” 她一听就来气:“你妹都快被人拐跑了,你还有心情管你的发尾!” “宫中处处都是咱们的人,阿谚离不了席,阿谦已经暗中跟去了,”赵珩上前替她理理跑得太急身上歪着的大氅,“你若忧心,去换身衣裳,我带你去找她就是了。” 有人跟着就好,方才一时情急,现下想明白了,这可是大内,是她嘉平公主的地盘,要欺辱也只有她欺辱旁人的份。再说,还有赵谦跟着,那她就暂且放心了。 到蓬莱殿换了衣裳出来,蒋枞才从赵珩身边退下,他迈步过来,发尾仍是散乱的:“冷吗?我派人问了,如今他二人正往梅林去…” “罢了,”容枝意晃晃他手,“你坐下,我替你理一理。” 他倒是乖顺,她手一招便过来了,也不问怎么不去了。容枝意是觉得,总归赵谰是要嫁人的,不管是不是嫁给萧朔,多相识几位除兄长之外的郎君总是没错的,与他们相处一番,往后才能分辨不同男子品性当中的优劣,才能分辨哪些话是真心,哪些话是假意,不至于跟徐元溪那般,遇到个会装会骗的,让他拐了去。 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想什么,容枝意将他发尾理顺,盘进玉冠中,随口道:“我倒是喜欢你这个马尾似的绑发,跟上回在常恩寺一样,像江湖上潇洒不羁的大侠。” 赵珩忙抬眸握了她手:“你既喜欢,便不盘了。” “晚了,已盘好了。”容枝意松了手。 方才他发尾散下的惊鸿一瞬还历历在目,她想了想,忽而搂着他脖颈坐到他腿上,身旁的侍卫侍女见状赶忙你推我攘地退下。 她望向高悬的明月,听得不远处宴席之上载歌载舞的欢庆声,闻着他身上一如既往的清冽之气,晃悠着双腿,显得怡然又自得:“小时候盼着长大,大了又怀念小时候。早间听谰儿哭了,我急得不行,她自小爱跟三表哥玩闹,如今他忽然要成婚,不能日日陪着玩了,想来若是我,我也会难过的。” 温香软玉在怀,赵珩方才饮了些酒,靠在她肩上轻声道:“人都有这一遭的,长大的代价罢了。会有人离开,也会有人出现。” “还好你一直在我身边。”容枝意笑道,“你说,若我们没有相遇,那会是何光景?” “世间没有如若二字。”赵珩顿了顿,“相遇与离别,是上天注定。” 她摇摇头,纤白的手指缠上他脖颈:“但是我想过,至少能确定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期盼以后。” 赵珩眸色一深,移向她殷红的双唇,手也扶上她腰肢:“期盼什么?” “你猜!”容枝意抿唇,忽然从他身上跳下,一溜烟跑远了。 “容枝意!”赵珩无奈又懊恼,赶忙追上她,他还真是败给她了,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这差点就要得逞,怎的又失手了! 容枝意脚步欢快,欺负他一下可把自己高兴坏了,一步一蹦跶,正打算喊他快些去梅园看看,老远竟瞥见熟悉的衣裙一角。 这回真的是大敌临头了,她匆匆退回几步跑到赵珩身旁,压低声朝他招手:“快快快,搂着我搂着我!” 赵珩还沉浸在自我怀疑的伤痛之中:“做什么?不是方才还…” 来不及解释了!容枝意握着他手就往自己腰后放,朝他眨眼:“你难道不想亲吗?” 赵珩这下是险些两眼一翻晕过去了,要说亲,上回只是咬了她一口,确实还没有亲过。见她今日如此主动,喉头一紧,双眼顿时有些迷离,臂弯也骤然收紧了… “咳咳…咳咳…”两唇刚要相碰,不远处就传来几声咳嗽。容枝意猛然一转身:“呀,原来是二表哥和——二表嫂啊!” 赵珩一口老血涌上心头。所以这人突如其来要他亲其实是在…?! 姚含蕊看着这二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县主与世子感情真好,卿卿我我如此的不顾场合,想来是情难自禁吧?也对,费尽心机得到的东西,自然倍加珍惜。” 容枝意早有准备:“我二人是青梅竹马,八岁时世子便对我倾心,如今定亲,顶多算是好事多磨。要论费尽心机,自然比不上含蕊妹妹了。” “哦,瞧我,竟忘了,还未恭喜二表哥喜得良人呢。”容枝意朝他深深行了个礼。 “多谢表妹,”赵诚又瞥了眼双眼无神的赵珩,显得十分关怀,“昀升这是怎么了?方才席上饮了酒,不舒服了么?” 赵珩朝他颔首:“谢二堂哥关心,只是好事被扰,有些不悦罢了。” 赵诚讪讪闭嘴,勉为其难露了个微笑:“既如此,那我二人便不再打扰。” 姚含蕊跟在他身后,单单给了容枝意一个“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的眼神”趾高气昂地走远了。容枝意冷哼了一声,拉着赵珩想走,不料那人跟丢了魂魄似的站在原地,她如何使力都拉不动半分,这副模样,看着是生气了。 她向来能屈能伸:“对不起嘛。” 赵珩叹了口气,还是把原本想要说的咽了回去:“罢了,走吧。” 走就走,可是…容枝意望着他有些孤寂的背影,忽觉自己闯下大祸了。 直到宫宴结束,二人分别时,他依旧这样恹恹的。容枝意去拉他手,他也只道:“初三那日我来接你,你做好准备。”便扭头就走了。 她坐上马车时,蒋枞还在问轻云照水:“世子怎的了?” “自然是闹情绪了,要你多问?”轻云斥他,“赶好你的马就是了。” 蒋枞只好闭嘴,老天爷啊,他好好一个训练有素,破五关斩六将才被郢王挑中给世子做护卫首领的的将领之才,怎会被打发来赶马车啊?还要被个黄毛丫头使唤来使唤去! 轻云自然也有人管教:“蒋侍卫是世子的人,不可如此无礼。” 这声音,是照水姑娘无疑。蒋枞暗喜点头,拉起马绳,正想展示一番他高超的御马技术,马车里的容枝意忽然探出头来:“今日郢王府来了几辆马车?” “啊?”蒋枞诧异,但还是答了,“来的两辆车,世子一人坐在后头。” 容枝意点点头,下一句话更是让蒋枞瞠目结舌:“蒋侍卫,可能带我上世子的马车?” ** 蒋枞觉得,自己真心是不容易,两个主子好了吧,他肩负着两头跑的使命,两个主子不好了吧,他又得想法子让他二人和好,总而言之,受苦受累的都是他。偏偏这样,外面那些人还羡慕他,说正是因为世子信任,才会把世子妃的安危交于他,这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他就想问一句: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好比此刻,历经万难,冒着被郢王和郢王妃抓个正着的风险,总算是把世子妃送进世子的马车了,隐隐约约听得里头传来一句:“对不起嘛。” 他松口气,二人吵架,总有一人是要先低头的,这两人不比郢王夫妇,道歉的永远是郢王殿下,也不比他爷娘,道歉的永远是阿娘。他二人有来有回,今日是你明日是我,谁错了谁道歉,永远不含糊,且但凡有一人低了头,不出一盏茶,准和好。正因此,二人之间积不起什么矛盾,夫妻感情才能长长久久。蒋枞在外头跟轻云照水分析着局势,里头又传来一声:“我真是败给你了。” 蒋枞朝两个瞪大眼睛看向他格外崇拜的姑娘扬扬眉。 “蒋枞,”赵珩掀了帘子,“跟爷娘说,我去趟容府。” 原本皇宫至郢王府不过半柱香功夫,都快要到了,他这一声吩咐,车夫又只好调转了方向。除夕夜爆竹及欢笑声源源不断,今夜是要守岁的,各家各户都灯火通明,平凡的幸福不过如此。 马车中炭火旺盛,容枝意趴在窗前,看窗外久久未完的烟火:“今日韩家铺子的烟火又出了好多新花样,真好看。” 赵珩见她如此有兴趣,也掀了帘子趴在她肩头:“我瞧瞧,有何花样?” “有梅花的、有桃花的还有杏花的…”容枝意有些不适,动动脖子侧过头嗔他,“你下巴搁在我肩上,硌得我骨头疼。” 赵珩不理她,掩好车窗拦腰将她抱近些:“先别看了,我有正事与你说,你既上了我车,可还记得今日欠我什么?” “啊?欠你什么,我今日不是送了年礼给你了?”容枝意掰着手指头:“送了一块帕子、一个香囊、一个白玉冠、一大坛子桂花酿、一把扇子…唔!” “唔唔!”从前只是亲亲脸,最多也是被他咬过唇角,如今忽然真真切切的被堵了嘴,这从未有过的亲密,这种异样的感觉,让她吓得险些滚出马车,还好某些人早有预谋,没让她在除夕夜摔得个狗啃泥沦为明日长安城的笑谈。 这一吻不过是试探,他颇为留恋地松开她,仍不愿离她太远,抿唇舔过嘴角沾染的她的口脂,俨然一副得逞了的胜利者姿态。见她并未不悦,还有些挑衅地用鼻尖去蹭她挺秀的鼻梁,嗓音低沉,带着些迷人的气喘:“这才是你今日欠我的。” 反正只要不注意看,又有谁会注意到他滚烫滚烫的耳尖呢? 容枝意咽了咽口水,抬眸一瞧,这眼前人分明还是他,可为何总觉得哪里变了…分明还是一如既往地俊朗,甚至神情还贱兮兮的,可怎么,觉着看起来好似有些危险呢,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剐了似的。 “车里,炭火好旺…”天啊!她在说什么! “热便脱了。”天啊!他在说什么! “不是不是,”赵珩有些慌乱,本还装的好好的,一开口立马露出马脚了,“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闷坏了。” 越抹越黑。 原来他也这般无措,容枝意忽然就笑了,露出可爱的梨涡,双眸在黑夜里熠熠闪光:“嗯。” 赵珩长松口气,她没误会就好。去容府还有些路程,不如…再做点什么? “我小舅舅家有两只狗,先养的那只,叫春花,是个男孩儿,另一只狗秋月来之前,十分狂妄,谁的话都不听,只听小舅舅的。秋月来了后,他很快就跟这个白玉瓷一样的小女孩陷入了爱河,最怕有人欺负了她,就算是舅舅偶尔责骂她,他也永远护她在身后。”容枝意忽然与他说起外祖家的往事,“我老说你是小狗,因为你每回看我,眼里都是亮盈盈的,跟会发光一样,就像春花见到了秋月,拼了命地朝她摇尾巴。” “在我眼中,可爱的事物统称为狗,你赵狗,就是我眼中最最最可爱。”嘴里胡乱地说着这些话,胸膛里的小鹿也像醉了酒,胡乱的哐哐撞南墙。 他笑意愈发明朗了:“意儿,你真狗。” 容枝意愣了愣,车中暧昧忽然就降温了,方才的燥热半分都没有了,这话,怎么她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那…我能亲你吗?就像春花爱秋月。”他嗓音简直沙哑得不像话。 “你想么?想便——” 想,便要去做。 不容她说完,他就迫不及待追了上去,加深了这个本是蜻蜓点水的吻,一手拦腰,一手捧着她后脑。容枝意出乎他意料地再未反抗,她本就是喜欢与他亲近的,干脆也闭上眼,仰起头迎合他,享受着亲密无间带来的无法言喻的欢喜,身体却被迫地往后倒去…窗外的爆竹烟火声延绵不绝,无处不体现着除夕夜的热闹非凡,郢王府的豪华辂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中,一时间,车内只剩下唇齿交缠之声。 情动时,她周身香甜之气愈来愈浓烈,让他越加无法自拔,双臂蓦然收得更紧了。今日宫宴饮了些小酒,他唇齿间自有甘甜醉人的酒味,她被吻地软乎乎的,任由他肆意攻略城池,整个人飘飘欲仙,分明滴酒未沾,却也觉如痴如醉了。 原来,亲吻是要伸舌头的呀…这感觉,就如触电一般。 “方才县主还同旁人吹嘘,你六岁便叫本世子倾心。” “难道不是么?”容枝意用指腹抹开他唇上沾染的唇脂,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神采奕奕。 她嗓音还有些颤抖,像是醉了酒,眼神里隔了层薄薄的雾气,波光粼粼地看着他,却不知,如此神态,更勾人心魂。他再次举旗投降:“是,县主七岁时本世子便对你倾心,如今快要十七,容貌更甚,风姿更甚,更让本世子…心痒难耐,恨不得时时搂在怀里,捧在手心,含在口中了。” 容枝意耳尖一红,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该想到的:“你这话,让人听了难免会有歧义。” “听者有心,你又怎知说者无意?就像我忍得有多辛苦,你永不会知。”赵珩再次凑上前轻吮她,从嘴角到眼梢,满含柔情。 “容枝意,新春吉乐。”他哑声道。 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我日思夜想的姑娘啊,唯愿今岁丹桂早些绽放,好叫你快些入我府门。 第59章 出其不意小表妹 “二哥哥能行么?”容姝有些担忧,“不然还是喊下人来吧,这种精细活,二哥哥不行。” 年初一不用去走亲,一大早长辈们在暖阁花厅里品茶闲聊,几个孩子围坐在院里挂春幡,连不大出门的小六今日也来凑热闹了。容枝意听了这话白她一眼:“挂个春幡而已,阿姝如此担忧,倒还真以为二哥哥只能文不能武了?” 容姝站在廊下捧着盆五婶婶做的胶牙饧:“阿姐误会了!我只是怕二哥哥笨手笨脚,把我亲缝的春幡绑坏了。” “胶牙饧怎的不将你嘴黏上?瞧你两个姐姐妹妹都在这替我扶板凳,你不来帮忙便算,抢了念儿的甜食,还在那站着说话不腰疼。”容茂仁一人站在凳子上,踮脚往竹竿上绑春幡,看着是有些费劲。 容枝意替他扶着凳子,嘴里还含着念儿方才喂给她的胶牙饧,甜得牙直疼,忙喊照水给她端碗茶饮来。 “二哥哥本就除了读书外旁的一窍不通,照我说,不学世子姐夫那般文武双全,也该学璟安,起码通晓些武艺,遇到险情能防身,实在不行,练练体魄也成啊。阿姐你都不知道,上回咱们去武安侯府赴宴,那些个小娘子里有欣赏二哥哥诗文的,偷摸着瞄了眼本人,都觉得未免太过瘦弱,比不得旁的郎君壮实英武。”容姝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还有这事儿呢?”容枝意闻所未闻,他还真信了朱氏的话,觉得二哥哥行情好得不得了。 “三姐姐,此事千真万确!”六妹妹也皱着眉头附和,“国子监吴主簿的妹妹与我交好,也见过几回二哥哥,她就觉得二哥哥还不如国子监新来的那位闻录事,说分明人家也是个文人书生,但看着就是比二哥哥可靠。” 国子监闻录事?容枝意和容姝默默对视了一眼。 “小六!连你也觉得二哥哥弱不禁风么?”容茂仁陷入自我怀疑了,踩在板凳上也不忘将自个周身打量一番,他瘦是瘦了些,可也不弱啊!哪儿就不如闻录事了! “时下小娘子确实都偏爱壮硕些的郎君,柔弱书生款早就不盛行了。”容茂仁比起一般的郎君,确实显得娇小了些,哪怕在书生堆里,也如薄柳一般。就说乔郎君,她便是只有脸看着文气些有个书生的样子,那身段,估摸着也就比赵珩差了些。 容枝意想到法子了:“不如这样吧,往后二哥哥每日晨起,就同意我一块儿跟着轻云学武!” 轻云啊了一声,着实为难:“教娘子委实不易,如今还要捎带上二郎君…” “你这般为难做什么?昨夜赏钱我可是给了你五十两,就说哪个院子丫头不羡慕你的,还如此嘴碎,你爱教不教,左右我有娴如静姒和蒋侍卫,要你也无用了,早该把你打发了!”容枝意才说完,墙头便出现了三个脑袋,把院里人吓了一跳,正是方才被点了名的三位:“娘子有何吩咐?” “瞧瞧,人家可比你尽忠职守!”容枝意仰头问,“蒋枞,这些日子你无事时带着我二哥哥练武可好?” 蒋枞怀里还揣着那份颇为丰厚并不比郢王府少的赏钱,就算是不愿意也得愿意啊:“属下但听娘子吩咐!” “那便说定了!等二哥哥跟着练出些模样,意儿去各府做客时便随口提上一句,长安贵女圈一传开,二哥哥行情定然更好了!” 容枝意这一番话,也没给容茂仁机会拒绝,还把在里头和四婶婶唠嗑的大伯母都引了出来:“意儿说的话,茂仁你得听啊,你自幼虽身子比博仁好些,但那些个苦汤药也没少喝,跟着蒋侍卫练武这样的好机会,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再者,咱们姐儿如今可是贵女圈里的佼佼,交好的姑娘那都是一等一的世家女,这消息一旦放了出去,府上刚修好的门槛儿又要给踏破了!” 容茂仁汗颜,他娘又开始做春秋大梦了。还没科考呢,就觉得他是宰辅之才,还没议亲呢,就觉得全长安姑娘都记挂他,好在他自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还是有姑娘喜欢二哥哥的,就比如律学王博士的姐姐,她就觉着二哥哥好。”小六不常出门,认识的小娘子都是大伯父国子监里同僚的家眷。 朱氏吓得一激灵:“小六!哪儿来的傻姑娘,王博士的姐姐都三十有二了,孩子都要赶上你了。她那喜欢,能是姑娘家的喜欢么?” 小六被骂了,讪讪闭了嘴,忽的又想起一人:“那四门馆樊助教的女儿,如今是才及笄吧,她也觉着二哥哥好。” “小六!!!”朱氏快要气疯了,“满长安都知道他女儿是个傻的!你也是傻的不成!” 一看容茂仁脸都黑了,这下小六是真的闭嘴了,容枝意被这个六妹妹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往日不见她多说话,怎的开口了这般好笑,实乃人才! “若要我说,相貌家世都是其次,好相与最要紧,最好还能有趣儿些,别又是个闷葫芦,还得要管的住家,当然相貌也不能太差了,同我差不多是起码的…” “阿姝这许多要求,究竟是你娶妻还是二哥哥娶妻?” 容姝抿嘴笑了,说得小心翼翼:“原是无所谓的,可大嫂嫂实在太过无趣了。” 朱氏一听,一巴掌呼在她脑门上:“你这丫头!你大嫂嫂不过是性子娴静些不爱说话,你倒好,三天两头地说她坏话!” “阿娘怎能怪我?我这样的性子与大嫂嫂说话都超不过三句,真是娴静,也未免太过了些…”话还没说完,远远瞧见大哥哥和大嫂嫂一块儿从内院里出来了,赶忙闭了嘴。 朱氏更气了,大儿媳可是她亲自挑选,怎轮得到容姝说她的不是:“还敢顶嘴,照我说你如今该操心的不是亲嫂嫂样貌,该操心操心这样刁蛮的性子嫁去夫家,国公府几个婶婶嫂嫂姊妹该如何相与才是!” 容姝这回是说不出话了,面容都略带苦相,眼巴巴地看着容枝意,想喊她出面相帮,容枝意默默移开了视线,又看向二哥哥,可她忘了自个才笑话过二哥哥,这下可好,半个帮她的人都没有! “魏国公府总共六房,光大房就有五个郎君两个姑娘,二房两个郎君三个姑娘,三房四房更多了。璟安行六,前头有四个哥哥,府上世子娶的是惠国长公主的女儿金乡县主,二郎君娶的是彭城伯长女,庶出几个娶的媳妇家里头父兄也比你爹有权势。再说璟安这房,单就一个哥哥,那也是娶了齐国公的孙女!你光是与大房的嫡姑娘交好有何用,她不日就要嫁去奉节郡王府,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辈子!” “阿娘,别说了,头疼…”容姝捂着脑门,大过年的何苦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齐国公府是郢王妃娘娘母家吧?”容茂仁从板凳上跳下,“阿姝,有这个时间头疼,不如求求你三姐姐。” “求我?”容枝意抬起头,“我自个还生死未卜呢,后日见袁家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氏一听,好家伙:“瞧瞧你阿姐,婆母这般喜欢她,她还担忧不知该如何与袁家人相与,你那个婆婆倒好,自己不过个宣威将军的女儿,嫌你出身倒嫌弃的不得了。” 又开始了,容姝深深叹气,朱氏便开始哭天喊地双手合十朝老天发愿了:“只盼咱家大郎二郎高中,来日做得大官,好给你这五品文官女儿的出身镀层金!再盼得咱们意儿圣眷不衰,能予你这傻姑娘照拂一二!” 这话说着说着,怎的又说到她了? 大年初一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热热闹闹过去了,初二时容家人除了容枝意都出去访亲访友赴约去了,她无亲无故的,一人在院里挑衣裳首饰,以备明日之需。 郢王妃是武将世家出身,家中往前数八代,代代都出了当朝最有名的大将,她父亲齐国公便是。 她也不负众望,自小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在战场上长大,十五岁那年便领兵替中毒病危的齐国公守下城池,直至十八岁才回到了长安。 回长安时先皇便想为她赐婚,她大放厥词,说若要娶她,就不得纳妾,敢纳妾就断了她第三条腿,一时之内,登门的那些人家全将婚书要了回去,生怕哪日就被这位姑奶奶看上了。直到郢王殿下爬了齐国公府的墙,才打破了这场僵局。 众人等着看笑话时,郢王殿下还真的做到了不纳妾,尽管外间传闻说他是日日被郢王妃拿鞭子又抽又打,身上伤痕累累,这才不敢纳的。传闻虽如此,可哪个姑娘又不羡慕她呢? 蒋枞告诉她,齐国公只有一儿一女,郢王妃是年纪大了才得的,自然宝贝些,亲儿子膝下呢,嫡出的有四个小娘子,因此对赵珩这个外孙就更宝贝了。属于要什么给什么,纵容的有些过分了。 齐国公夫人也是位县主,她是跟昭懿皇后一块儿在宫中太后膝下长起来的。可不知为何,对郡王殿下和世子都平平淡淡的,当年也是她第一个不同意女儿嫁给郢王的。照理来说一块儿长大该十分亲厚才是,郢王殿下是昭懿皇后养大,齐国公夫人为何会不喜欢呢。 “再说齐国公世子的四个小娘子,大娘子许给了陈留郡王,二娘前不久嫁给了寿昌大长公主和张太傅的长孙,就是常跟娘子一块儿玩的那位张娘子的兄长,三娘子嫁的差了些,去了魏国公府二房,上月才过门,成了璟安公子的嫂嫂。”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容枝意终于明白容姝的感受了,世家大族这弯弯绕绕的姻亲关系,哪家跟哪家都沾亲带故的,光是听一遍就让人头晕眼花的了。 “四娘子呢,她本是定了亲事的,还是门娃娃亲,但前不久退亲了,对方嫌四娘子太过泼辣,恐她伤了自家郎君…” 这是,又一个赵谰?不对,武将世家自有一套练武体系,恐怕是比赵谰还要厉害些:“明日她会来么?” “四娘子未出嫁,自然要跟着来的,娘子明天离她远些便好,还有轻云、娴如、静姒,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袁四娘子的鞭子不长眼,一不小心就会落到娘子身上的。”蒋枞言语中还有些害怕,“属下当年就被一鞭子抽过,那疤至今还在,长的吓人…” 容枝意双眼无神,对未知的明日更加恐惧了:“停停停!你下去吧,让我一人好好缓缓。” 轻云手支在下巴上听了半日,兴致满满:“当真会有如此泼辣的小娘子么…明日定要见识见识这位袁四娘!” “你可少说几句吧,蒋侍卫也是,成心给娘子添堵。”照水将容枝意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换了新的上来,“有世子在,娘子不用如此忧心的,喝口热茶暖暖吧。” 容枝意生无可恋摇摇头:“比丑媳妇见公婆更可怕的,竟然是见小表妹?” 不管她多忧心,大年初三去郢王府,是如何也逃不掉的了。 ** 换上昨日精挑细选的木槿紫梨花堆雪襦裙,上身还罩了件浅色的半臂,外边罩着夹棉的芝兰紫披风,今儿可谓从头紫到脚了,左右不论何种场面,穿紫色总不至于出错。发髻也丢了往日喜欢的随云髻飞仙髻,挽了个百合髻,插了赵珩送的那支弦月簪,怕太过于单调,照水又给她添了支荷花流苏步摇。 赵珩总觉得她今日怪怪的。 每回见了她不是跑就是跳的小娘子,今日端着手,步步沉稳,发间流苏步晃都不晃一下,走到他面前也是敛眸行礼:“世子殿下安康,让您久候是臣女之过。” 赵珩如遭雷劈,这这这,这是演的哪场?怎的没给他发戏本? “彭太医…给你开错药了?” 容枝意一记眼刀杀在他门面上。这才注意到他今日这身葡萄紫的衣裳,以及没有束进金冠中的发尾青丝。 她这眼神瞬间就柔和了些许,他能不能再去考个进士科,跟乔郎君决战到天亮争个探花郎之位,新科放榜那日去打马游街,把谢少尹那些追求者全都吸引了来,然后再让她跳出来说:抱歉,这个男人是我的,你们想都别想啊。 光是想想都觉兴奋得无法入眠了!唉,她可太喜欢潇洒不羁的美少年了。 可美少年还有个难弄的外祖母和更为不羁的小表妹。 容枝意清清嗓子:“赵昀升,今日我是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你可别打扰我,要是害我在你外祖一家前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你就死定了。” 郢王府规模极大,这还是长大后第一回正式从大门进来拜会,上回偷摸爬墙结果被全府当做刺客的事不提也罢。下马时四处张望了一番,袁家人应是还未来,她松口气,命人将朱氏备的礼搬进去。郢王妃在二门等的有时候了,见她来了急忙迎上前,一口一个好姑娘的唤着她。 容枝意觉得自己定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才能得个这般好的婆母。 “往日我和你公爹不在,这偌大的王府就住着昀升一个,他可不懂如何打理园子,能活着都不错了,所以我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早日过门,能给王府添些生气。” “郢王府是名匠打造,意儿瞧着哪哪都是新奇有趣儿的。”婆媳二人挽着手,一下说这儿挖个荷塘好看,那儿造个琼台种片荆桃。 赵珩跟在后头一一记下,现下到她过门还有八月有余,趁这段时日按她心意把王府改造修葺一番还来得及。 “昀升,”郢王妃喊道,“你先带意儿逛着,我去瞧瞧你阿爷,他一人带玮郎我不放心。” 赵珩知道他阿娘是给他留单独相处的机会,屁颠屁颠上前谢过:“阿娘慢走,孩儿定好生招待意儿。” 郢王妃侧过头拍拍他肩:“儿啊,克制些。” 赵珩脸唰一下就红透了,想到上回除夕夜他送完容枝意回府,满嘴都是她的唇脂,吓得阿娘以为他是去了平康坊哪条巷子里鬼混,捡起要丢进火堆里的竹竿就往他身上抽。 往事不提也罢。 “一会儿我让人将王府布局图给你,爷娘不常回来,往后你就是府上大娘子,要如何修葺都听你的。方才你说的那些我都记下来了,这后头还有片竹林,我寻思着能造个凉亭,不仅阴凉避暑,还能闲亭对弈。” “你说的荷塘,还是挖在内院的好,到了夏日里咱们一块儿下水,挖藕采莲,岂不畅快?” 照着他的描述,容枝意眼前都浮现出二人牵着手挽着裤脚一块儿嬉水的场景了。 “冬日里也有事做,这条路过去有个梅园,咱们在那儿修个暖阁,等落了雪,以梅入酒,弹琴写诗,或者让我为你作画…还有,我记得你院里不是有株槐树么,早前我已命人在我的院子里也种下槐树了,等到六七月槐花开了,我在树下为你舞剑可好?”他眼中满含憧憬,细细碎碎地与她诉说着心中所念所想,字字句句又都离不开她。 她嘴角微扬,心里别提有多甜蜜了,背着手转身继续往里走:“这都是你说的,我桩桩件件都记在心底了,到时我央你陪我,你可别嫌我烦。” 赵珩赶忙追上:“那是自然,我还要学张敞为你画眉,是你别嫌我烦。” “烦不烦另说,堂堂郢王世子整日窝在闺房里,我只怕你被百官弹劾不成体统,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 “你我二人何曾在意过流言蜚语?” 这倒也是,二人相视一笑,继续往前去,赵珩正介绍到府中的马球场,倏然耳风一动,抱起容枝意一个侧身跃起,另只手往后一探又一拽,几乎是弹指一挥间,不知就从哪窜出个青色人影跌落在地,身上被一根三尺长鞭牢牢缠住,长鞭末端正握在赵珩手中。 赵珩站于马场高台之上,毫发无伤,随手丢回长鞭:“四表妹别来无恙啊。” 底下姑娘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听闻表哥前些日受了伤,敏儿恐您养伤荒废了武艺,便想今日试探一二。” 这就是,传闻中泼辣无比的袁家四娘子!容枝意寒毛都竖起来了。 袁家四娘子今日一身青衣,身姿笔挺,远看便知非是寻常女子。 赵珩带人纵身而下,袁四娘子一看到容枝意便眼前一亮:“你是南川县主,表哥的新妇?” “是我。”他二人这个姿势,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乞巧那日脚踢忠勤伯,救下楚七娘的,是你?” “是我。”容枝意不知道她这是何意。 “救下徐元溪,助她脱离苦海的,也是你?” “是我。” 袁四娘点点头,忽朝她双手作揖,屈膝行了个跪拜大礼:“请嫂嫂受敏儿一拜,久闻嫂嫂义举,宫宴那日匆匆一见,未得空拜见,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嫂嫂一面。” 容枝意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情况,说好的泼辣小表妹呢?这做派,哪有个泼辣的样子!容枝意赶忙扶她:“四娘行此大礼作甚,快快请起。那些传言多半是添油加醋,我不过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义举。” “嫂嫂出身优越,自小也是养在深闺里的姑娘,眼界短浅,走路都该气喘,风一吹就要倒的,遇到这种事,若是旁人定然避之如蛇蝎,胆大些的能袖手旁观就不错了,可还是不顾那些闲言碎语的出了手,如何不算义举,嫂嫂自谦了。” 这到底是在夸她还是骂她啊:“四娘谬赞了…还是快些请起吧。” 连赵珩也说:“你这是做什么,往日没见你如此有礼,赶紧起来。” 奈何不知是不是容枝意气力不够,如何使劲都拉不起她,周围跟着这么多下人,总不能单看袁家四娘跪在她面前吧!传出去谁知道旁人要如何议论!容枝意心一横,顾不得新做的衣裙了,干脆也一扑通跪在地上。 “意儿,她爱跪就跪,你跪什么?”赵珩蹲下拉她,容枝意见袁四娘不肯起来,自个也不肯起,埋怨他:“你还不快扶表妹起来。” “嫂嫂!”跪了良久的袁四娘忽然唤她,“敏儿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嫂嫂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齐国公府的小娘子还能对她有事相求?眼见瞧热闹的人愈来愈多了,容枝意欲哭无泪:“四娘何事要闹得如此啊?我应你就是了。” “真的吗?”袁四娘噌的一声就站起来了,这才注意到容枝意也跪在地上:“表哥,你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嫂嫂大冬日的就跪在地上?嫂嫂快,敏儿扶您起来。” 容枝意忙摆手拒绝,一下就使力站起来了:“不用不用不用,不劳四娘费心,我能起来的。” “嫂嫂嫁与表哥,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唤我四娘太过生疏,我全名为嘉敏,随表哥唤我敏儿吧。”袁诗敏将长鞭丢给身边丫鬟,上前一步挽了容枝意的手,“嫂嫂第一回来郢王府吧?不如敏儿带您转转?” “既是一家人,表妹也别绕弯子了,还是快说你究竟有何事相求吧。”不然她心里上下不安呐! “嫂嫂,其实,敏儿是仰慕您已久,想与您结拜为姐妹!” “……” 第60章 蒙上尘埃的真相 “容家姑娘,是叫意儿吧?”郢王府的晚宴上,齐国公世子夫人忽然就端着酒盏看向了她,“听下人说,小女敏儿今日非要与你义结金兰,她自小顽劣,你多担待些” 容枝意今日规规矩矩坐在赵珩身边,连米都不敢多食一粒,菜也只顾着眼前那两盘子鱼脍了。一听到齐国公夫人唤她,急忙端着酒盏站起身:“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敏儿性子单纯直率,意儿喜欢还来不及呢。” “就是,若姐姐不喜欢,就不会答应与我结拜了!”这一下午,袁诗敏对她的称呼,就已经从嫂嫂变成姐姐了。 “你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我瞧意儿也不比你大多少,瞧瞧人家,出落得如此知书达理。你呢,婚事都没个着落,整日要长辈为你操心,连个愿意跟你相看的郎君都没有,一听你这名声就全跑了!”齐国公世子夫人数落起袁诗敏来嘴也不带停的,跟姨母说赵谰似的,大约世上所有母亲都一样,不管家世身份多好,都觉自家姑娘哪儿哪儿都不如旁人,得空就得教育数落一番。 “那是他们没福气没眼光,我这么好的姑娘,不管嫁哪家,那家人都该去庙里烧高香谢佛祖重塑金身的。”袁诗敏这话把身旁坐着的齐国公世子都给呛着了,忙让人上茶水来。 郢王妃有些不可置信:“当真到如此地步了么…”连大放厥词的她如今都为人妻为人母了,敏儿这样好的家世,再怎么样也不该沦落至此啊。 “家世差的定然拿她当宝,可咱们家也瞧不上啊。”齐国公世子夫人解释道,“她呢,又连装都不愿装,跟人相看一番,那些个人都要给她吓跑。” “为何要装,再如何装都要露馅的,与其过了门闹和离,不如早早摊牌。” 袁诗敏这话说到容枝意心坎里了。 郢王殿下道:“大哥可有看中的郎君,不如出面去求圣人赐婚。” “呵…”久久未开口的齐国公夫人忽然冷哼一声,“赐婚,同逼迫有何区别?我袁家女儿,还不至于将刀架在人脖子上,逼着人非娶不可。” 郢王讪讪起身,朝国公夫人作揖:“岳母说的是,小婿失言。” 容枝意大吃一惊,下巴都要掉了,大瑒战神郢王殿下,在岳家面前竟也如此低声下气?这不,一语惊四座的齐国公夫人又开口了:“惠儿,母亲倒有一法子,只看你愿不愿意解你兄嫂之困了。” “哦?母亲尽管开口。”齐国公夫人半分薄面都不给郢王,郢王妃心中也有怒意,但毕竟是亲生母亲,不能出言顶撞,只能一忍再忍。 “昀升不是还未娶妻么?让敏儿嫁与他就是了。” “咳咳…咳咳…咳咳…”在场众人咳嗽声一阵高过一阵,郢王妃从窘迫之中抬起头:“阿娘吃醉了不成?圣上已为昀升赐婚,不日就要大礼了!” “咳咳…”容枝意整张脸都被憋红了,咳得停不下来,赵珩忙给她端茶拍背,正要起身就此说道几句,又被容枝意拉了手:“别。” 若为她顶撞长辈,他定要遭人唾骂。 “不日就要大礼,那便是未过门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挂在嘴边作甚。五品文官家的仗着有人撑腰嫁进王府,心里不会不踏实么?哪里有咱们国公府嫡姑娘上得台面。若你儿被人迷了心窍非要娶,便打发她做个良妾吧。” “咳咳咳…”完了,容枝意耳边是齐国公夫人拐弯抹角的辱骂,眼前又是那盆精美的鱼脍,完了,谁来救救她啊?场面还不够乱的么?她怎的还被吓得卡着鱼刺儿了! 赵珩本就对齐国公夫人给他塞通房的事耿耿于怀,听了这番话更是忍无可忍:“外祖母!意儿跟孙儿自幼一块儿长大,此门婚事,也是孙儿上殿亲自求娶,您就算不喜,也不该如此贬低她。且您说出这样的话,要旁人如何看待敏儿,说她因嫁不出去,靠着血缘关系,违背圣旨,让原本赐婚的正室姑娘只能在她手底下做妾么?” “祖母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姐姐是这天底下最善良最正直的小娘子,嫁给表哥已是低嫁了,怎可再沦为他人妾室!”袁诗敏也气得眼睛猩红,不是别的,是祖母轻飘飘几个字,侮辱了她钦佩已久的好姐姐! “外祖母今日竟说出如此不堪的话,如此不给孙儿颜面,也别怪孙儿忤逆了您,反正您向来不喜欢我与父王,往常您趁爷娘不在长安,带来的那些个娘家侄女娘家表姑娘及不知从哪寻来的人塞在我房中当眼线,甚至不顾羞耻与脸面的要她们上我的榻,我都能当做不知情不在意一忍再忍,可如今我已有要明媒正娶的发妻,若往后再如此,我绝不轻饶。” “竟还有此事?”郢王与王妃神情惊讶,显然是头一回得知。 齐国公夫人一听这话,扬了酒杯指着他骂:“你不轻饶?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容枝意强忍被鱼刺卡着的痛楚,坐在那不敢说话。 “你…”齐国公不过去更衣一趟,不妨回来竟听到这样的话,也指着齐国公夫人骂,“你个毒妇!竟敢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这是要害死我孙子啊!” 郢王妃让人将小玮郎抱了下去,她本就饮了酒红着脸,此刻更是气极:“母亲,从我成婚开始,您就一直针对王爷,再到我生下昀升,他怎么说也是您的亲外甥,您一次好脸色都没有给过他。” “他四岁,跟您娘家那个什么侄儿一块儿玩,那猢狲把他带去池塘边,丢下他就跑,险些将他淹死,四岁的小郎子,为了自救,肚皮上被树枝划了一大道口子,好不容易得救上岸,朝您哭,您不仅骂他是自作自受,还让他罚跪,若不是下人发现他衣裳上快要流干的血去跟父亲告状,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要被他的亲外祖母给害死了。” 竟还有这样的往事…事关生死,但凡有一丝偏差,也许他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也不会与她相识了,四岁的孩子啊,该有多无助该有多崩溃,齐国公夫人竟也下得去手…赵珩低着头沉默不语,容枝意只觉心中绞痛,牵住他垂在身侧的手。 “自那以后,他再也不会说要去外祖家,再也不愿您亲近,我欲去跟您讨个说法,王爷劝我只是个意外。我心想也是,这世上怎会有人谋害自己的亲外孙呢,左右就是不喜罢了,日子稀里糊涂也就过下去了,反正您这从未有过的疼爱,昀升不缺,也不需要。” “只是女儿真没想到啊,小时候没疼他,等他长大了,您对他如此关怀至极。趁女儿女婿不在,往孙子房里塞通房,您是想做什么?想掌控整个郢王府为当年之事报仇雪恨吗!” “惠儿!”郢王一惊,赶忙劝阻,“别说了。” 乍然提及此事,齐国公夫人跌坐在竹椅上:“公爷,你看看,你看看啊!我说的,不要嫁给赵家人,不要嫁给赵家人,你看吧,我生的好女儿,全被他们赵家人害死了!” “还有你,方沄嫣,死了还要来折磨我。”她喃喃道。 一提到这个名字,齐国公雷霆大怒:“与她有何干系,分明是你狠毒!” 方沄嫣…沄嫣…这个名字,容枝意在宋太妃口中听到过,是昭懿皇后的闺名。郢王妃口中的当年之事,竟还与昭懿皇后有关?她二人自小一块儿养在当年太后身边,难不成是什么…昔日姐妹反目成仇的戏码? “娘…你糊涂啊,你糊涂啊。”郢王妃低声啜泣。 容枝意这才注意到,除了酒桌上的几位,周围伺候的仆从早已消失不见。 “岳母大人,本王知道,因当年之事,您始终迁怒于吾,母后不在了,您便将对她的怨恨延续到了吾身上。当年您不愿把惠儿许给吾,吾理解。成婚后,您一如既往,处处针对、贬低,念您是惠儿亲生母亲,该敬重您,吾只好忍而在忍。可如今,您又将您的怨恨延续到了吾儿子儿媳身上,那还请您恕吾无礼,吾倒真是想问问您,为了这点破事,您打算恨多久?恨上几代人啊?打算这一辈子,都纠结于此了吗?”郢王轻拍王妃后背,一下又一下的安抚着她,语气平静,可容枝意却在此听出了深深的无奈与不解。 无论如何,此事因她而起,王爷王妃都为她顶撞了长辈,赵珩更是她忤逆犯上了,她不该再坐视不理,起身理了理裙衫,一步又一步朝对向齐国公夫妇走去。 “公爷、国公夫人。”容枝意朝他二人深深行了一礼,“初次见面,竟因我而闹出这许多不愉快,实在是意儿的罪过。” 齐国公估摸着也有六十多了,闻言微微弓腰,朝她回礼:“小娘子,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是个好姑娘,昀升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赵珩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好跟上前来站在她身旁。 单是这一礼,便能看出他虽是武将,却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容枝意这胆子瞬间就大了:“若是平日,公爷夸我是个好姑娘,我定然要谦虚些,说是您谬赞了。可实际上,我打心底里觉得,公爷说得对,我是个好姑娘。”容枝意浅浅一笑,牵起身旁人的手“不仅我是个好姑娘,昀升,也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想必公爷也这么认为吧。” “我孙儿,自是天底下最好的。”齐国公笑容可掬,倒让容枝意想起远在杭州的外祖父。 赵珩显然有些怔住了,容枝意语调一转:“那国公夫人,您觉得呢?” 齐国公夫人不知作何神情,只冷冷看着她:“早前我还在猜,何等妖女,婚都没定,就跑到王府里让我孙儿惩处了一个我派去他身边照料的丫鬟,今日一见,你确实像极了她,确实有心机,一看便知是赵家人会喜欢的模样。只可惜,小娘子,红颜多薄命啊。” 赵珩气得口无遮拦:“外祖母,意儿敬着您,您别太过分了!” 容枝意晃晃赵珩的手,示意他无事:“意儿只不过帮他处置了一位您派来身边的扬州瘦马,算不上什么有功之人,夫人谬赞了。”她依旧不紧不慢,“或许,也可以唤您怀德县主,您还记得这个封号吗?若是忘了,您还记得您是翟家二娘吗?” “大胆!敢直呼…”齐国公夫人身旁的嬷嬷出声斥她,被赵珩一记眼刀,生生瞪了回去。 容枝意不甚在意,喉中疼痛难忍,只想快些了结此事:“夫人,我虽不知当年究竟出了何事害您积怨至此,我也知晓,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所以即便您对我有什么不满,我也不怨您。可昀升不一样,她是您亲孙儿,若他尚未成婚,房中便有妾室通房的事传了出去,再加上他身上那些颇为荒诞的流言,满长安豪门世族,谁愿意将姑娘嫁与他?” “您被多年的仇恨蒙蔽了双眼,被愁苦吞噬了心智,可曾看到过这么些年来始终伴您左右的人?可曾看到过郢王殿下对您的敬重?可曾看到过昀升的好?可曾记得贤真太后当年对您的教诲?可曾记得您的闺名?” “你放肆!”齐国公夫人陡然扬手,容枝意下意识闭眼。好在,这意料之中的巴掌并没有落到她脸颊之上,而是被国公爷和赵珩生生拦住了。 她咽了咽口水,握着赵珩的手越发使力了:“夫人与我命运相同,都是父亲战死沙场,得圣人与中宫垂怜长大,您从前日子有多艰难,意儿深以为然。那些过去我们已经无法改变,可如今的日子、往后的日子,都是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我母亲临走前与我说,要我自在且尽兴地活下去,所以我一刻不敢忘记那些沉痛与疾苦,同时也紧握着身边的韶华光景。那么,夫人您呢?” 一行清泪流下,国公夫人坐在圈椅当中低声啜泣,众人立刻放下了那点子不愉,纷纷上前安慰。容枝意手中拿着国公爷给初次见面孙媳的礼,一把刻着凤凰纹样的匕首,眼波流转,抬头与赵珩对视,嗓音微哑:“我卡着刺了。” ** “彭太医,还在正月里,就紧赶慢赶把您请了来,实在是过意不去。这些礼,您一定要收下的。”郢王妃坐在容枝意塌边,对这位随叫随到的太医致以了最崇高的敬意。 方才赵珩一听她卡着鱼刺了,便着蒋枞快马去请,彭太医正在国子监吕司业府中吃席,吕司业今日恰逢孙儿周岁,大摆宴席,邀了整个国子监上下及朝廷半壁江山的文官同他们家眷,车马堵了整条街。蒋侍卫恐耽误了容枝意病情,当街弃马,改而飞檐走壁,好容易飞到了吕司业家中,又被以为是哪里来的刺客,吓得吕司业出动了阖府上下的护卫将他活捉,正想把他丢去京兆府,容茂仁与容姝望着被堵了嘴又被绑了手脚,跟只脱水的鱼儿似的拼命在地上挣扎的蒋枞,忽觉哪儿有些眼熟,大喊:“这是郢王府护卫首领!快放了他!” 容茂仁冲上前去取下堵了他嘴的巾栉:“师父!您怎么来了?” 蒋枞深感欣慰,虽只教了这个毫无天分的徒儿短短一日,但他竟能在此等危难之际向他伸出援手。蒋枞挣扎从地上坐起,环顾一周,视线落在人群里并不起眼的彭太医身上:“彭太医,救命啊!” “怎…怎的了…”彭太医顿觉不妙。 蒋枞也是个实诚人,容茂仁手脚并用替他解开了绳索,他便如脱缰的野马飞到了彭太医身边:“十万火急,咱们世子妃卡着鱼刺了!” 彭太医回忆结束,忍笑退下:“娘娘言重,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听到吱呀一声的关门声,容枝意捂着脸的小手也没有放下,她一想到明日也许全长安都要传南川县主第一回上夫家吃席就被鱼刺卡得连夜请太医这事,就欲哭无泪,恨不得就此死过去算了。 “好姑娘,罢了,身子没事儿就好,嗯?”郢王妃含笑掰开她手。 容枝意红着脸朝着郢王妃哭得冤天屈地:“娘娘,丢死人了,意儿不想活了。” 郢王妃轻轻拥住她:“好了,不如明儿我就让昀升提刀上城门,说,谁要是敢私下议论这事儿,他就砍了谁脑袋。凭借他这臭名声,定然无人再敢议论了。” 容枝意趴在郢王妃香软的怀中猛地抬起头:“掩耳盗铃,岂不更丢人…” 郢王妃这下也忍不住了,搂着她笑得花枝乱颤,一口一个傻姑娘的唤着她。 “阿娘,可方便让我进来?”赵珩在门外喊道。 容枝意坐在榻上,但穿戴整齐,倒也没什么不能看得:“进。” “外祖一家都走了吧?母亲…情绪如何?”郢王妃问道,尽管她心中仍有怨恨。 “好一些了。”赵珩也在榻前坐下,执起容枝意的手,面色柔和,“还难受么?我已让人去骂过呈上这道菜的厨娘了,竟处理的如此不细致。” “我没事了。不怪厨娘,鱼脍很好吃,是我自己不够仔细。”容枝意晃晃他手,“倒是蒋枞,他还在外头跪着么?” “念着是正月,便不让他挨板子了。” 容枝意咬咬牙:“且让他跪着!”见到彭太医,带着人跑就是了,哪里来这么多话?羞得她整个正月都不想出门了,躲在家里避风头罢! 灯火煌煌,赵珩轻笑了一声,道了句好。郢王妃眼光在二人之间流转,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出去。 “阿娘,”赵珩忽然唤道,“方才敏儿跟我说了件事。您可记得,我九岁那年过年,您带我去齐国公府走亲,我救了位不慎落水的花匠,外祖父当着阖府上下的面称赞了我。可第二日坊间流传的,是我仗着自己宗室子弟的身份,将一名女子推入河中,当时您和父亲震怒。可流言是无形的利刃,实在无从查起。” “敏儿跟我说,她那夜辗转难眠,背着嬷嬷去外头转悠,见外祖母房中点着灯,听到里头传来细细的说话声。是外祖母吩咐人,将今日白天之事传出去,就说齐国公府今日有女子被人推落了水,凶手正是国公府的郎君。敏儿那时已有八岁多了,不会记错的。” 国公府没有郎君,只有四个姑娘,唯一的郎君只有他。 “阿娘,这些年来我周围那些被夸大其词的流言,难道您没有怀疑过吗?” 郢王妃轰然起身,涔涔冷汗直冒,在屋中四处徘徊:“怎么会…怎么会呢…她真的就恨你至此吗?” 容枝意也恍然从榻上坐起,虽赵珩有时行事轻狂了些,可本性尚算正直,但凡跟他有所接触之人,都会觉得那些流言过于天花乱坠。有说他无故伤人的,有说他恶意害人的,就连十一岁在城东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个孩童,都要被传成是害良民百姓妻离子散的元凶。 早该怀疑背后有人操纵了,可是就算他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是他亲外祖母所为。 赵珩拍着胸口,眼眶中隐隐有泪:“阿娘,我难过啊,我的心痛啊。” 很难想象他承受着怎样的压力长大,无论做了多少好事,都要被人误会遭人指责谩骂,但凡犯上一点点错,就会被人无限的放大。可他经历了这些,依旧心存善念的长大依旧会笑、会爱,该有多么不容易。 “爷娘对不起你。”郢王妃无声地落泪,“当年,母亲始终不同意我嫁给你阿爷,她说,赵家男子凉薄、无情无义,没有一个是好的,我若嫁去,一生都会活在悲痛与悔恨之中。可我还是嫁了,你阿爷对我无微不至,你自幼聪敏过人、正直善良,她的话没有应验,我每一日都活在幸福当中。她做下这些,无非就是想证明赵家没有一个男子是好人,想证明我嫁错了,想让我早日回头是岸。意儿说得对,她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心彻底扭曲了。” 适逢屋外有人敲门,赵珩去开了门,来人正是郢王殿下:“意儿如何了?我去取了些东西来,有些事,应当告诉你们了。” “她无碍,外头落了雪,阿爷快进来罢。” 见王妃愁容满面,定然是知道了真相,手抚过她肩头示以安抚,又将手中的物品一一交给赵珩:“这是你祖母,昭懿皇后的遗物。” 赵珩诧异接过,怪道他在宫中遍寻无果,原来在他父王手中。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些练字的册子、香囊、曲谱等等。容枝意一一翻阅,越翻越觉不对劲:“这诗篇,竟然写满了同一句诗,看字迹,横跨了得有十年吧,连香囊上绣的也都是秋菊。”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诗究竟有何寓意,让昭懿皇后如此喜爱。” “悠然见南山…见南山…”赵珩低声喃喃,不知想起了什么,猛然抬起头,“阿爷,南山是外祖父的小字?” 郢王点头默认:“你外祖父应当与你提过,他的父亲,老齐国公带夫人外出游历,走至庐山,也就是陶渊明诗中的南山,老夫人被查出有孕,二人便在庐山定居了几年,你外祖父在那里出生,父母为了纪念那段悠然时日,便为他取字南山。” 天哪,容枝意简直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所以昭懿皇后思念了一生的人是齐国公?” 郢王妃颔首:“当年齐国公与方家一墙之隔,他们也同你二人一般青梅竹马长大。” 赵珩将手中曲谱递给她,容枝意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泛黄的曲谱上透着两种不同的字迹和笔墨,末尾那一段更改的痕迹尤为厚重,正是那首故人来。 “他们也同我们一样,为结尾处二人重逢那一段不同情感的处理产生了分歧。”赵珩回忆道,“照宋太妃身边姑姑所说,当年我们在荆桃林中为这段争吵,恰好被皇祖母看到了。” 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与齐国公,便做主给他二人定下了亲事。方家姑娘已经错过了袁家郎君,成为了赵家人的皇后,便不想容枝意再与赵珩错过了。 容枝意望着曲谱上青涩稚嫩的笔记直落泪:“所以,国公夫人是发觉齐国公与昭懿皇后有一段过往,才这般怨恨她?连带着怨恨郢王殿下?也因为我和昀升的婚事是昭懿皇后最先有意,继而又恨上了我?”所以,那日宫宴她跳这首曲子,姨父才会露出异样的神情。 “不,我父亲从没有爱过昭懿皇后,只当她是邻家妹妹。母亲恨她,也不是因为这个。”郢王妃解释道,复而又问:“意儿可知先皇登基时宣年太子的惨案?” 这件事堪称大瑒的禁忌,无人敢提,可不管如何掩盖,始终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容枝意自然知晓:“诚章帝驾崩之际,本该继位大统的方太后嫡出庆年太子突然暴毙,满朝皆猜是庶出的大皇子…也就是先皇所为?” 郢王接过话:“母后与岳母,一个是方太后娘家侄女,一个因父亲战死沙场被封怀德县主养在宫中,二人年岁相当,常年闲来作伴。至适婚之年,母后是内定太子妃人选,岳母则被赐婚给了还是大皇子的秦王,也就是我父皇。本该两生圆满,最终还是事与愿违。” “宣年太子暴毙后,皇位顺延,落给了长子,也就是我父皇头上,岳母作为钦定的秦王妃,本该与父皇完婚成为中宫皇后。许是方太后不愿中宫之位旁落,并用弑兄流言相逼,让秦王最后还是娶了方家的女儿。而岳母,则被许给了勤王有功的齐国公,成为了如今的国公夫人,生下了惠儿。”郢王静默地与他二人叙述折这些早已蒙上尘埃的往事。 偏偏自始至终,昭懿皇后心中之人都是齐国公?真是命运多舛。 所以齐国公夫人才恨透了昭懿皇后,认为她不仅抢了她心爱之人秦王,也抢了她母仪天下的凤位,甚至连她的儿子郢王都娶了她的女儿。她也恨秦王,恨他两面做派,登基之后全然忘却了二人从前的浓情蜜意,恨他为了平息弑兄流言娶了嫡母娘家的女儿。 “岳母恨我,认为所有赵家男子皆如此薄情寡义,不愿将女儿许配与我。我也有错,当年未征得她同意,便去向父皇求了指婚,她认定我是逼婚,认定是母后因她嫁给了齐国公而心生嫉妒,不肯放过她,认定我会折磨惠儿一辈子。”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让容枝意沉思良久,齐国公夫人一辈子都在怨恨昭懿皇后,说她折磨她,说她害惨了她。可又有谁心疼过昭懿皇后,哦,也许可以唤她方娘子。她被逼无奈收起了自己的少女心事,让声声思念隐匿在句句诗词当中,肩负家中荣辱,被迫嫁给自己的嫡亲表哥。可忽有一日,表哥暴毙而亡,她还要嫁给许是真凶的秦王。 难怪她一生都没有孩子,一生不争不抢,任由后宫百花齐放,自己偏安一隅,忆她的往昔。甚至唯一的成就,是极为严厉的教养了当今圣上和郢王殿下,将他们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君子。 直至先皇驾崩,她自愿殉葬随他而去,民间传闻甚至是史书上都说由此可见二人的伉俪情深,原来根本不是,容枝意直到这一刻才深深理解了她。 她叫方沄嫣,可除她之外,没有几人能记得她的名字,记得的只有昭懿皇后四个字,接受的教育也全是该如何成为一位受万人敬仰的皇后。直至先皇离去,圣上登基,朝代更迭,她已经完成了身为皇后所有的使命,总算能抛下那些沉重的家族荣辱和国之重任,去做无忧无虑、满怀少女心事的方沄嫣了。 雪愈下愈大,在纯黑夜里,如片片迷茫的鹅毛。 第61章 兴致寥寥的相看 年初三夜里的这场雪断断续续下至初五一早还未停下,槐院里炭火旺盛,熏得人暖洋洋的。容枝意在美人榻上坐起,合上书册:“说吧,你二人究竟何事,在这磨蹭得都快半个时辰了。” 还是轻云直爽些:“娘子为何要收新来的丫头?近身由轻云和照水姐姐伺候还不够吗?” 她上回去孤儿园时同张雨薇要了个丫头,张雨薇精挑细选了一番,今日给她送了来,那丫头模样性子倒还不错,就是瘦的厉害,已让人带她下去换身衣裳用个膳好生安置一番。 “你们俩日后想跟我去王府吗?”她该提早做打算才是,轻云倒是不急,不跟着她也无处可去,加之年岁还小,容枝意准备再留她几年磨磨性子。照水就不同了,是容府的家生子,父母尚在,总有一日要离开她的。 二人自然是点头如捣蒜:“娘子去哪,我们就去哪。” “照水,你年岁也快到了,爷娘可有与你提过婚事?” 照水如实道:“爷娘说,奴婢自小跟着娘子,和您在一块儿的时日比跟他们二老还长些,嫁不嫁,嫁何人,都听娘子的就好。” “这样也好,等去了王府,我便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你想同从前一般跟着便跟,日后若有喜欢之人,我就给你去说亲,给你备嫁妆,让你风风光光从王府出嫁。”她还担心照水爷娘给她挑不到好人家,有她把关,总要放心些。 暗自下了决定,那位新来的丫头也换了衣裳进来,这般收拾了一番,很是齐整,想来张雨薇挑她也是有缘由的:“可有名字?” 她低着头,紧张地连声音都在发抖:“大长公主是在一个大雪天里捡到的奴婢,便给奴婢取名为雪遇。” “今日也落了雪,如此凑巧,便循大长公主依旧唤你雪遇吧。你不必紧张,也不必自称奴婢。日后在我身边,跟着照水姐姐做事,多像她学学,我定然不会亏待你。”据张雨薇说,这丫头认得字多,女工也厉害,只是平日里胆小了一些,总被人欺负,正好交给她练练胆子。 “照水,现下还早,你带她去熟悉熟悉院子。”今日午后赵珩和陈璟安要上门做客,还有那位传闻里的闻录事,要来府上跟小五相看,也不知道容媱接受这个事实了没有。正想让轻云去问问容姝,娴如忽然跑了进来,单看面色,便知有事发生:“娘子,宫里传了消息,说是出事了。” 以为是姨母有事,容枝意噌一下站了起来:“怎的了?” “除夕那夜驯兽表演好看,圣上便留了驯兽的师父几日,结果昨夜跑丢了只豹子,竟去了归真殿,冲撞了姚妃娘娘。” 啊?容枝意来回踱步,又在美人榻上坐下:“孩子呢?孩子可有事?” “如今整个太医署和司药司都在姚妃娘娘宫里,尚不知具体情况。”娴如说道,“世子已进宫去了,让您不必忧心,只是他今日想必是来不了了,只好派人来同您说一声。” “好…娴如,你派个人去宫门外守着,有任何情况都来向我回禀。”赵珩来不了没事,但求保住孩子,孩子是无错的,怎么说也是姨父的亲骨肉,要喊姨母一声母后的。 如今是山雨欲来的多事之秋,也不知这豹子究竟是如何跑丢的,又偏偏去了姚妃那儿。她有孕在身,归真殿是层层守卫,怎么会让豹子跑了进去,还吓着了她?容枝意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害姚妃娘娘?”轻云随口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容枝意。她不会拿孩子开玩笑,肯定不是她为了博取圣心自残的,可谁会害她呢?她不害旁人就不错了。 “姚妃出事,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动的手?”容枝意问道,见轻云和娴如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赶忙催促,“说吧,绝不骂你们。” 轻云得了她同意才踌躇着道:“姚妃若出了事,自然是皇后娘娘嫌疑最大…” “圣人后宫并无佳丽三千,能排的上号的主子只有那么几位。与皇后娘娘是有结发夫妻的情分,一月里大半的时日都在娘娘那,再者就是势力渐长的姚妃了。”后头的话不必多说,娴如自觉闭上了嘴。 姚妃势力渐长,忽出此意外,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后准备除之而后快。 “定是有人想嫁祸给姨母。”容枝意知道姨母不是多单纯心软的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来坐拥中宫之位屹立不倒,可她绝不会拿孩子下手。 直至在前厅用饭时,她也没琢磨明白这事。容姝正提着耳朵听一架屏风之隔的陈璟安与她父兄说话,被容枝意木箸掉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越看她越不对劲:“阿姐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连最爱的葫芦鸡都不吃了,还是生气了?世子姐夫到底因何事不能来啊。” 容枝意回过神,罢了,想是想不明白了,还是等赵珩查出真相再问过他吧:“他进宫去了,今日宫里出了事,我也是在琢磨这事儿。” 朱氏向来爱八卦,下意识问:“出了何事?” 这种事也没什么好瞒的,明日满大街就会传了,容枝意便同她透露了几句。没想到朱氏惊讶地捂住了嘴,好一圈张望,凑到她耳边悄声问:“意儿如此忧心,难不成是皇后娘娘干的?” 容枝意欲哭无泪:“大伯母!没凭没据,这事儿怎好瞎说! 她们这样想,宫里的人自然也这样想。 姚妃的归真殿外跪了几排的人,最前头那位便是武安侯,雪势不见小,身旁立着圣人派去给他打伞的内侍:“求圣上给小妹做主啊!小妹惨遭人害!求圣上给小妹做主啊!”后头的人也跟着呜啦啦一片大喊。 赵珩站在殿门口,里头的下人们端了一盆又一盆的水进进出出,嫔妃们聚在姚妃塌前泣不成声,屏风之后乌泱泱的跪了一地的太医,外头的武安侯又哭天喊地的不得安宁。 “真吵。” “世子,找着了。”刘大东拿着段麻绳匆匆跑来,“我比对了绳子的另一头,材质、粗细,一模一样,是这根无疑了。” 赵珩接过一看,绳子已被烧的焦黑了,跪在一旁的驯兽师见了这绳宛若见了救命稻草:“是这根绳!那晚上明明绑的好好的,和铁笼一块儿,草民前前后后检查了数次,生怕有恙,断然不敢说谎的!这绳子牢固无比,若用刀,得细细磨上一段时日,最快解开的法子,便是用火!” “豹子怕火。这么说,还真是人为。”赵珩默了半晌,又问,“在何处拾到?” 刘大东跟了他多年,听了这话竟有些犹豫着不敢答。见他这做派,赵珩了然于心:“你先下去吧,继续找其他线索,一处都不准放过。” 他叹口气,朝赵谚走去,本想尽早解决了此事去容府的,如今看来是赶不上了。他将焦黑的绳索交与他:“看来这人不大聪明。” “果真丢在母亲那儿?”赵谚不敢置信,“竟如此愚钝,当不是那位的手笔。” “可武安侯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赵珩叹气,“又是场恶战。” 话音刚落,王公公脚程飞快,直奔赵谚而来:“太子殿下,武安侯夫人在殿外晕过去了!” “将夫人抬去侧殿,再请太医过去。”赵谚与赵珩对视一眼,正要亲去殿外请武安侯起身,里头便传来几声:“醒了!醒了!贤妃无事了!” 有内侍自里向外狂奔而出:“侯爷!咱们贤妃醒了!龙胎无事!” 这便不用亲自去请了,赵珩唤过跟在身后的随从:“去趟容府跟县主说,姚妃母子平安,让她无需忧心。” 容枝意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在花厅陪着闻司衣相谈甚欢,闻言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孩子无事便好,可有查出是人为还是意外?” 通报之人虽是赵珩亲卫,但从前也跟过容枝意,对她并无隐瞒:“世子并未明说,可属下以为应是人为。那位驯兽的师父再三说入夜前多次检查过绑豹子的绳索和关押的铁笼,并无异样。他言辞恳切,就算世子以性命相逼,也仍一口咬定非是他失职导致。且事后检查,铁笼有过被撬的痕迹,绳索也被火烧断了。” 容枝意眉头紧皱:“如此便难办了,武安侯必定借此生事,只盼别殃及姨母。” “娘子放心,太子与世子定会尽力保全皇后的。” 容枝意点点头:“你先回去吧,有消息再来告知我。” 那人才退下,不远处回廊底下跑来个青绿身影:“下着雪呢,三姐姐怎的不进去?” 是六姑娘容婼,容枝意看着她不禁微微一笑:“这是我上回赠你的那匹云锦做的吧?六妹妹穿青色真好看。” “多谢姐姐夸赞,我小娘也这么说。”她低头羞赧一笑,小心翼翼地指指袖口上的竹叶,“还有这个竹叶,是阿婼亲手绣的,三姐姐觉得绣的可好?” 这个六妹妹,大概是养在深闺之中,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见客都极少,相熟前觉得是个胆小怕事、恪守本分的性子,相熟后,小心之余,倒还有几分女儿家的天真与可爱。 “好看!六妹妹手艺真好。”容枝意牵起她的手再次打量一番,丝毫不掩藏对她的夸赞,“咱们进去吧。” “姐姐,那个…五姐姐她,仍旧不愿来。”今日本该是五娘子的主场,迟迟不来让闻司衣等着算什么?容枝意只得转头吩咐照水:“你亲去请她,就说嫁不嫁是另回事,起码不能让人这般好等,若传出去了,只怕是更无人敢上门了。” 其实她能理解容媱的感受,自己亲姐姐嫁去了国公府,她却要配给一个九品芝麻官,换谁谁愿意呢?总会一口咬定是自己阿爷偏心。虽然确实嫡庶有别,可容枝意觉得,大伯父看中闻录事,也是有他的缘由,说不定那位闻录事真有什么高于常人之处。总之,若是她被迫至此,定然先要与人相看一番再做决定。 闻司衣见容枝意引了位青色衣裳的姑娘进来,忙站起身欢欢喜喜地打量了她一番,直到听人介绍说这位是府上的六姑娘,眼神里才有过一丝迟疑。 容枝意忙着打圆场:“五妹妹方才派了人来传话,说是出门时,不慎被房檐上落下的积雪打湿了衣裳。恐穿着脏污的衣裳见客失了礼数,只好又折回去更衣了,特意让我代她向您道句歉意。” 闻司衣一听,咽下那点点不愉:“不急这一时半刻的了,雪天出门本就不易,让五娘子慢慢来就是。” 容婼在容枝意身边坐下,许是因为有生人在,打了招呼后便保持一如既往的文静,低着头默不作声。直到聊着聊着,话题忽然就转到了她身上,是闻司衣瞧见了她格外精巧的袖口:“六娘子的竹叶好生秀致,看针脚不像是寻常绣房做的。” 容婼有几分手足无措,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容枝意看出她不自在,接过话:“看这针脚,倒像是上回六妹妹送我那块水竹帕子,想来又是妹妹亲手绣的?” 闻司衣投去询问的眼神,容婼点了点头,试探着说:“在府中无事,胡乱绣些东西打发时日…当不得司衣夸赞。” 容枝意满意地笑了笑,容婼是府中除了念儿外最小的姑娘,加之是庶女,平日里不大能见得到外人,性子懦弱了些,如今快要及笄定亲,往后无法避免地要与各大长辈同辈们打交道,正好也趁此锻炼一番,让她敢于开口。 哪知,容婼这一与人熟络了,开了话匣子,又有母亲和姐姐们在身边,那是根本就停不下来,看是要把前辈子关在院中没说完的话都说了。 聊得有一会儿了,照水才引着容媱姗姗来迟,她许是听了容枝意的话,高抬贵脚的来了,只不过闻司衣与她搭话时,她句句言简意赅、爱答不理的样子,神情还有些轻蔑,几个回合后闻司衣也看透了这人,不去自讨没趣与她说话了。 本是想着让二人单独相看一番,但最终闻家这边并没有提出这事,朱氏提了一嘴又被闻司衣带过了,心中也有了答案,想来闻家是不大满意容媱。朱氏默默叹气,这个烫手山芋怎的就这么难丢呢。 “阿姝,上回你去吕司业府上做客,可有看清闻录事相貌如何?难不成小五是从哪听说此人相貌极度丑陋,这才对这门亲事如此抗拒的?”瑞雪飞舞,容家除了容媱外的三位姐妹走在回廊之下,容枝意心有疑惑,忽然问道。 “怎会呢?”容婼第一个不同意了,“与我交好的那位吴主簿的妹妹,她就说闻录事瞧着比二哥哥可靠些,二哥哥勉强算是有几分姿色了,那闻录事定然也不会差吧。” “小六!我见过他还未开口呢,你着什么急呀!”容姝戏谑笑过她,又回了容枝意的话,“他当时坐得离我们有些距离,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谈不上多少俊朗,跟世子姐夫肯定是比不得的,但也是五官端正之人。容媱估摸着还是嫌人家官职低了些,怕自己往后没有出路。” “不是样貌问题,难不成是闻录事品性不好?阿姝,一会儿你去问问璟安他人如何,若是不好,还是让二哥哥出面跟大伯父说去。”纵然小五人不讨喜,可到底是她妹妹啊,也不能让她嫁个品行不端的男子,最终落得跟徐元溪那般下场。 话才说完,对面回廊下忽然走出个青衣男子,并未打伞,而是低头大步穿过花园往外去。 “就是他就是他!”容姝在一旁小声道,“他就是闻录事。” 容枝意粗略瞥了眼,因他低着头并未如何看清容貌,只觉得身形板正,还有吴主簿的妹妹说得对,真比二哥哥壮实多了。 “他倒是个守礼的。”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后院,容枝意感叹道。 “这…才远远瞧了一眼,阿姐都看出他品性了?” 容枝意笑了笑,替她二人娓娓分析:“你瞧,他并未带伞,本可从回廊经过出府,可他瞧见咱们这有三个姑娘,所以就算落了雪也要往园子里过。还有,他今日本是来相看,虽并未见着,但哪家郎君不好奇谈婚论嫁的小娘子是何容貌?说不定那未婚妻就藏在我们之间。长辈没有引荐,他顾念着小娘子家的清誉,就没有因好奇而抬头,就算见礼,也只是低头躬身。这两点足以见得他是个守礼、老实之人,他绝不会仅仅只做一个九品录事的,升官指日可待。” 二人恍然点点头,容枝意笑着拍拍容姝的肩:“怎么样,比你多活的这半年没白活吧?” “嗯!阿姐阅男无数、履历颇丰!” 容枝意皱着眉:“你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在夸我呢?” 容姝拔腿就跑:“阿姐方才看旁的郎君如此细致!我要去告诉世子姐夫!” “容姝!你敢!”容枝意抓起木栏上的积雪就往前丢,见容姝笑着轻松躲过,她也不甘落后,忙追上前:“你也等着,我现在就去告诉璟安,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小六!愣着做什么!快跟上呀——”二人在廊下追逐着,笑闹一团。 容婼收回眼神,怔怔地跟上姐姐们的步伐。 第62章 恍惚中生离死别 直至深夜,雪才堪堪停下,容枝意洗漱后闲坐在躺椅上看书,适逢照水端了盆新的银碳进来:“雪化时最是冷了,娘子何不去榻上看?仔细着凉了。” “往榻上一躺哪还看的进书,不用一盏茶,指定就开始做梦了。”容枝意打个哈欠道。 轻云靠着美人榻打盹,实在困得不行了:“娘子…都快二更了,您不睡轻云还想睡呢。” 照水知道,娘子是在等派去宫中听消息的人才迟迟不敢去睡的,可都这个点了还没来,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还是宽慰了几句:“娘子不如先去睡吧,您不睡院里的丫头们也不敢睡,左右今夜轮到静姒守夜,等来了消息再叫她喊醒您。” 静姒一听也连连应是:“娘子放心去睡吧,一有消息奴婢保准立马进来喊您。” 大伙都这么说了,容枝意只好合了书册去睡下,只让人留了一盏灯。想着今日早上过后赵珩便再未派人来传消息,实在不知宫中事态发展如何,姚妃有没有趁此冤枉皇后…揣了一肚子的心事哪里又能睡得着,浑浑噩噩至后半夜忽听得静姒喊她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她便从榻上弹坐起,这才发觉自己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了:“怎么?有消息了吗?” 静姒跪在榻前啜泣:“求娘子救命!” 何事能让她哭成这样,她急忙掀起床帘将她扶起:“别急,你慢慢说,有我在呢。” 轻云和照水听到动静也跑了进来,容枝意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许是今天姚妃出事,宫中自午后便开始严禁任何人出入,她派去的人只有守在宫门口等消息,不料竟碰上了求医失败,想进宫中求赵珩救命的刘大东。 “娘子见过的,那位在难江救过世子性命的张强张大哥,他今夜忽然高热不起,病情加重,神志都有些不清了,刘大哥只得去请那位一直替张大哥看病的何御医。可今夜多数太医都被请去了归真殿,值守太医署的一听不过是个护卫病了,便推脱说无空,刘大哥没了法子只得进宫去求世子出面。可今夜宫中禁令,联系不上里头的兄弟,最后在宫门外遇上了咱们派去探听消息的人,这才求到了娘子头上。”静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大哥于奴婢有恩,奴婢不得不帮,求娘子救救张大哥吧!” 容枝意记得他的,可之前明明说过情况有了好转,为何今夜突然…她来不及去想这些,张强是赵珩珍视的人,当务之急,先救下他要紧。 她绕进里间去拿了自己腰牌给了静姒:“不哭了,请不到便再去请,何太医请不得便请旁人,就说若敢故意不来,脑袋就别想要了。” 静姒得了允许十万火急跑出去了,容枝意又一一吩咐照水:“派人去敲各大医馆的门,多找些郎中去,若要用药,请他们商量着来,不拘银钱。” 吩咐完后容枝意仍觉得哪里不踏实,原地徘徊了一刻,还是跟轻云说:“更衣,我亲去一趟。” 轻云知道她向来一根筋,决定了的事是如何也改不了的,可嘴中仍劝了句:“娘子当真要去么?张大哥是好人没错,可她那妹妹…怕是不太喜欢您。再说听静姒姐姐的口气,已是病入膏肓了,如今派了太医又找了郎中,娘子已尽了心意了,成与不成,都是他的命数。您这一去,他若是有个好歹,旁人指不定还要责怪到您头上。” “他于赵珩有恩,如今生死攸关时刻他不在,夫妇一体,我理应去的,不必劝了,快去备车。”火速收拾了一番,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便从容府后门出发了。 张家的宅子离得还有些远,紧赶慢赶地赶了半个时辰的路才赶到,那一整排的屋子皆是灯火通明彻夜未休,张家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一大片的人。 容枝意本与这些人不熟,便先去找刘大东的夫人了解情况,院子里没见到她,想着她应该在内室,便往里头去。此时已有几位照水请来的郎中到了,正坐在一旁轮番诊脉。容枝意的目光落到了榻上的张强身上,他面色苍白,比上一次见面苍老了太多太多,加上因高热不退而满脸是汗,嘴中更是不知在喃喃些什么。 她还未出声,那位刘大嫂眼尖看到了她,吓了一跳:“世子妃!您怎的亲自来了?” 趴在榻边的张萍儿听见了,诧异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容枝意没答话,将她带出了内室:“嫂嫂,究竟发生了何事,前些日不是还好好的?” 刘大嫂面上也沾了些眼泪,叹气说:“您有所不知,这病吧,最开始便是用药吊着命,若非有太医看护,搁在寻常百姓里头,早该没了的。” “前些日不是说大有好转了?怎会…” 刘大嫂又走近一步,用手掩着嘴凑近她说:“许是…回光返照?” 见容枝意愣住了,刘大嫂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轻声解释道:“前段时日的确很有精神,可自今日午后开始便高热不断,药也喂不进了,大东请了郎君来看,说是让准备后事了。” “啊?已到这般田地了么…”一听到这事,她心里头凉了一大半,和刘大嫂回到内室,竟又看到六七位郎中一块儿摇着头。 容枝意去的时候大多人只知道跟张萍儿那样在一旁哭,可眼下一听说她来了,几十双眼睛巴巴望着等她来拿主意,她真的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郎中们总算等来了能管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搡了一人上前:“小娘子,准备后事吧,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了。”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张萍儿哭得更凶了。 容枝意不愿放弃:“你们救都没救,怎知无力回天?” 郎中们对此等情形早已习以为常:“老夫几人行医几十年,看脸色便知了,小娘子还请节哀。” 看他几人皆如此默然,容枝意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可她深知在这如何威胁发火都是没用的,救不了就是救不了。此刻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到静姒身上了。 “能否再拖个把时辰?”她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起码要等到太医来。” 在场众人皆屏息等待着郎中们的回话,只有榻上的张强在稀里糊涂地不知说些什么。几位郎中背着人交头接耳了一番,一致答道:“若能再灌些参汤,再熬半个时辰不是问题。” “半个时辰…”容枝意在心头盘算着,若是等太医,半个时辰定然够了,可若是要等赵珩,那就真的悬了。 “好,不管用什么法子,都给我把参汤灌进去,若他这半个时辰有任何意外,小心你们脖子上的脑袋。” 胆子小的郎中被吓得脖颈一凉,抖了三下,忙道好好好,各司其职去忙活了。 这半个时辰无疑是极为难熬的,又盼着时辰过得快些郎中快来,又盼着时辰过得慢些让张强能撑得更久一点。她方才派了轻云出去,让她无论如何想法子进宫通知赵珩,若真有些好歹,见不上他最后一面,那他得有多伤心啊。 几位郎中齐心协力,才勉强给张强喂下了半碗参汤。这参是她今日拿来的极好的参,喂下去后她还真有了几分好转的现象,也不再说梦话了,只静躺在榻上,眼里无光的痴痴望着房顶。张萍儿哭得几欲断气,不停地在一旁说要他坚持住要他等到太医来。 方才几人商讨过后,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提前准备好丧事所需物品,照水和娴如被打发出去采买了,容枝意无力的跪坐在地,望着刘大嫂点燃的那炷香一点一点的燃尽,望着香灰抖落在香炉里,新的香灰覆盖旧的香灰,周而复始,终于在第二根香燃尽前,等来了太医。 容枝意从未见过这位太医,听静姒与她说:“奴婢照您所言,恐吓了他们一番,可那几个老油条哪里怕吓?只怕担事,便推脱说自己是真的无空,他们沆瀣一气,拉了这位新进的太医垫背,奴婢没辙,怕耽误张大哥病情,只好先将这位太医带来了。” “若是不成,奴婢再去找!”静姒深知此事没办好,风风火火又要往外跑。 “不必了,来不及了。”希望几乎全灭,容枝意木然转身看向内室。 室内众人手忙脚乱围坐一团等着太医最终的诊治,院中冬雪未融,容枝意呆站着,染了满身寒气。始终陪在她身旁的雪遇替她拢了拢夹棉斗篷,劝她进去。容枝意摇了摇头,想起阿娘去的时候,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跪在屋外,姨母在外破口大骂哭得昏厥了三四次,阿娘倾尽最后的力气与她说完话便将她赶了出去,喊了姨母和表哥进内室吩咐后事。她至今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可她记得,那时也如这般呆站在院中,仰望四四方方的天空,无声地祈求上苍怜悯,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审判。 她希望张强能活下来,一如当年希望母亲能活下来一般。 这两件事最终的走向也变得极为相似,命运带走了容枝意的母亲,也带走了张萍儿唯一的兄长。 容枝意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又听到不知多少个声音在寻她:“世子妃呢?快去找世子妃!” 紧接着刘大嫂带头急匆匆开门跑了出来:“世子妃!大强有话要单独跟您说!” 容枝意来不及细想便被簇拥着进了门,又见张萍儿被几个嫂嫂合力抬了出去,转眼间,内室只剩下了她与榻上气若游丝的张强。 她不知道张强要跟她说些什么,只好跪在她榻前:“张大哥,今日宫中出了大事耽搁了,求您再等一等,赵珩他快要到了,您再等一等。” 张强已是形容枯槁,出气多进气少,可眼下神志应是清醒的。他用力牵了牵嘴角:“不等了…世子见了会难过…不等了。” 屋外哭声此起彼伏,他声音极轻,容枝意只有凑到他耳边才能勉强听清。 “世子妃…您之前答应我,若我有所求,一定替我办到,可…还当真?” 都这种时候了,容枝意赶忙应和他:“尽我所能。” 张强再次笑了笑,说是笑,也只是他自己认为的,旁人根本看不出来,“我那妹妹,是个好姑娘,自小便…倾慕世子,等您过了府,便收下她吧。” 容枝意心中咯噔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以为是自己哪里听错了:“您的意思是?让萍儿入王府?” 张强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能陪在世子身边,是她…毕生所愿,哪怕只是个妾室…还求世子妃应了她罢,就当是完成我的遗愿…” 容枝意自然满脑子都是拒绝的。 张强好像也看出她的不情愿,有泪从眼角划过:“求您…求您…她是个好姑娘…是个好姑娘。” “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是好姑娘。” 他的手无数次的想要抬起,又无力地垂下,始终没有得到容枝意半句话的回应,最终在这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喃喃中闭上了眼,停止了最后的呼吸。 最后的最后,他说得最后一句话仍是:“她是个好姑娘。” 容枝意声泪俱下:“张大哥,正因为她是个好姑娘,才不能去做妾。” 她的哭声渐渐传到了院中,紧接着有人破门而入,她跪在榻前,听到了身边无数人在急切的奔走,听到了张萍儿肝肠寸断的哀嚎。 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该做什么。直到张萍儿疯魔一般的扑向她:“是不是你跟哥哥说了什么,是不是你害死的他!是不是你!你不是受尽宠爱的县主么!为什么你没有本事请到太医!为什么你不愿救他!!” 张萍儿下手极重,容枝意来不及逃离,被她推开往后一倒,头径直砸在了木凳上,好在静姒和雪遇挡在身前,没让她挨上那几掌。众人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将张萍儿拉开,即便如此,她嘴中仍旧在骂:“定是你见死不救故意不告诉世子故意不去请何太医!定是你方才说了什么话气死了哥哥!你好狠的心啊!这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是我哥哥救了你们,你为何不救他!!” 有那么一瞬,容枝意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被静姒和雪遇架着扶起身,又被护卫们簇拥着离开了内室,。雪遇方才听到了容枝意头砸在圆凳上砰的一声,叫了御医过来看看脑袋。 容枝意歪着脖子,任由御医查看:“县主可有觉得头晕?或者想吐?” 容枝意摇摇头,太医便道:“那便是无碍了,只需休息几日便可。” 雪遇半信半疑,揉着容枝意脑袋:“当真无事?你一个新来的说的话能信吗?” 那太医极为委屈:“你这婢子说话真是无礼!进太医署是要历经重重考核的,方才那病我的确救不了,但这点子小病痛本官还是能看的!” 雪遇讪讪闭了嘴,容枝意心烦意乱,甩开了他们漫无目的地起身往外走,最终跌坐在门槛之上,望着无人的深巷静坐着。这个黑夜格外漫长,且看不到丝毫光亮。 有风吹过悬在她眼边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下。 其实张萍儿说的又何尝不对呢,是她始终顾念着自己,始终没有点头,让张强在临死前的那一刻都余愿未了含恨而终。说大话要满足他心愿的是她,最后办不到的也是她。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怨恨自己,像是发泄那般一拳又一拳狠狠敲打在自己身上。 “娘子别打了,这事哪能怨您呢。”雪遇第一日跟着她竟然就遇到了这种事,此刻轻云照水都不在,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见她这般伤心,心里也一样不好受。 她初见容枝意,便是那日在孤儿园内,她一身湘妃色衣裙,与人交谈时真诚而笑容肆意,更在她听到了旁人的话语有些迷惘时,坚定地与她道:“只要你自己不低看自己,就没人敢看低你。”她也因这句话,恳求了张雨薇许久,将原本要送去容府的人选换成了她。 原来骄傲如她这样活在日光下的姑娘,也会有如此疲惫和无助的时刻。 “雪遇,我怕自己让他难过,我怕自己让他失望了。”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姑娘抱成一团,啜泣声越来越小,渐渐趋于平静。 雪遇不知道这个他是谁。 天光微亮,深巷里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雪遇循声望去,有一身量高挑的郎君翻身下马,他面容疲惫,眸色焦躁,可就算如此,也难以遮挡通身的矜贵与俊朗。 郎君唤了声意儿,抱作一团的女子有些迟疑地抬起头。 雪遇没见过这个男子,更不知道是谁,可看样貌穿着及对娘子的称呼,想来便是家中姐姐嬷嬷们口中顶天顶地好的世子姑爷了。 但雪遇并不觉得他有多好,因为娘子今日的劳心伤神全是来源于他。 “赵昀升,”容枝意带着哭腔的嗓音响起,“别难过。” 第63章 私心怎会不起眼 张强的死对赵珩来说无疑是极为沉重的打击,也陷入了某种循环往复的自责与怀疑当中。 “他跟了我七年,没享过一天的福…如今还为我而死,是为我而死…”赵珩伏在她肩头痛哭,容枝意从没见过他哭成这个样子过,她自己还未从悲痛之中走出,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只是用力拥住他,手顺着他单薄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守在张强灵前的众人见状,皆掩面转过身避开。 “他这辈子小心谨慎,从未做过坏事,为何老天如此薄待他?竟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到,我对不住他,我对不住他啊…说好跟了我就让他吃香喝辣,说好跟了我能让他再也不必未生计忧愁…” 他向来有情有义,对任何待他好之人皆掏心掏肺,在长成之路上也几乎未受过什么挫折,人生里事事都是顺风顺水的,第一回吃了这样的大亏,又失去了位过命的兄弟,定然心中不好受。 容枝意就算与张强并不熟络,甚至因他临终前的话对他有了些偏见,可见到这样伤心的赵珩,心头始终酸涩不已。 但她能做的,只有陪着他,以及风风光光地替张强操办后事以慰亡灵,哪怕她心中知道,最能宽慰他的事便是完成他的遗愿。 一直忙到了第二日夜里才得空回府歇下,失踪了这一日多,她让人给容姝递了消息说自个进宫了,因她常进宫跟公主做伴,且这两日宫中并不太平,容府的人便也没有多疑。至于姚妃那件事是如何处理的,赵珩跪在灵堂前避开耳目与她长话短说了几句。 “那歹人将绑着猎豹的用火烧断后,把绳索丢在了蓬莱殿附近。”蓬莱殿是皇后的寝宫,但容枝意知道绝不是娘娘做的,就算是,也不至于蠢笨至如此地步,光明正大给自己留下把柄。 她面上泪痕未干,眉眼中夹杂恨意:“究竟是何人如此恶毒,要陷姨母于不仁不义之地?” 赵珩尚未正面回答他,继续道:“武安侯抓着这个把柄大肆宣扬,直骂伯母德不配位,说她是见姚妃接连怀孕势力渐涨,想借恶豹之手除去龙胎。我反驳说恶豹关在禁苑,去姚妃的承欢殿,为何要去相隔甚远的蓬莱殿绕弯,重重殿宇重重防备,路上难道不怕有人怀疑?” 从禁苑去承欢殿,九仙门外直入便是了,去蓬莱殿绕一圈,简直是大费周章,明摆着是陷害的事,容枝意简直想不明白,武安侯是在装傻还是真的看不透。 “武安侯便说,许是歹人办完事,回蓬莱殿复命不甚将绳索落在了半路。” 容枝意听后冷笑:“如此胆大妄为,且有本事绕过重重守卫将恶豹丢去丞香殿的人,怎会心大到将绳索丢在半路?” 赵珩垂眸:“我也是这样反驳的他,他便狡辩说是反其道而行,伯母甚至都不愿与他分辩,好在伯父也并未轻信他,只是交代了阿谚彻查此事。” 容枝意看他眼底青黑,长明灯的烛光也掩盖不尽他眉目间的疲惫之态:“这么说来,你们也不知是何人所为?我其实今日也仔细想过,你觉得会不会是婉修仪?姚妃出事,中宫一派遭到怀疑,借此挑拨离间,最终受益者不就是她与二表…济阴郡王吗。” 本以为赵珩也会赞同,可没想到他摇了摇头:“不是她,是淑妃娘娘。” “谁?”容枝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眼睛里满是惊讶,霎时提高了嗓音,“你说谁?哪个淑妃?徐淑妃?” 语毕才觉得有些不妥,忙捂了自己的嘴,却止不住地喃喃:“不会吧…淑妃娘娘这些年一直心甘情愿辅佐娘娘左右,从未争过抢过,为何要陷害娘娘?” 若真是她陷害,那这些年未免藏的太深了吧?所以根本就不是什么心甘情愿,而是忍气吞声?可淑妃只有两个公主,这些年圣人对她只是相敬如宾,从未有过多的宠爱,她拿什么去与旁人争呢,难不成她想借此复宠,再生个皇子? 容枝意满肚子的疑惑,赵珩瞧出来了,叹气道:“她没想过陷害娘娘,绳并非是她丢的,也没想过借此获益,她是想报仇。” 报仇?姚妃和徐淑妃之间还有仇? “你可曾觉得奇怪,淑妃为何生下谊儿诺儿后再未生育了?分明她年岁不大,若再添个一儿半女,地位定然更稳固,谁都撼动不得,可是她没有。不是她不愿生,而是她不能生。” 她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件事,只得听赵珩低声说道:“姚妃进宫时,淑妃也曾与她交好,可这样的交好却换来一碗姚妃亲自递上的绝子汤。” 容枝意听后久久无法平息,原本以为姨父的后宫比起先皇的实在太过无波无澜,可这平静的背后竟还有此等相互残杀的宫闱秘事。 “淑妃当年也曾闹过,苦于一直没有证据,只能咽下了这口气,等待着有朝一日报仇雪恨。那日除夕,她见姚妃才怀着二胎便如此欺辱谰儿,若真再添一位皇子,都不知道要傲成何种模样,便想着干脆借此机会除了他们母子。” 容枝意接过话:“没想到最终事败,不仅一根头发丝都没伤着,还让圣人更心疼姚妃觉得有愧于她了,也凭白让旁人捡了空子,若没猜错,绳便是第三方势力所丢的了。” 赵珩向来知道她聪慧,可没想到她一下就能想到这一点:“也许并非第三方。绳索是第二日才找到的,没准是武安侯后来安排的也未可知。” 总而言之,如今局势不明,危险重重,行差踏错一步恐怕都会遭来杀身之祸。 “嗯。”容枝意又问他:“不过,你刚才所说这些,圣人可知道?” “暂且不知,伯母知晓二人有矛盾的事,姚妃一出事她便生疑了,后来屏退众人一问,果真是淑妃所为,这才将此事告知我与阿谚,让我们想个法子,将此事蒙混了去。” 可没想到的是,又为了这事,错过了与张强的最后一面,真是造化弄人。 容枝意没再问他要如何蒙混,见他凝望着面前这副装了昔日兄弟冰冷尸体的棺材,眼里满是悔恨,更加心疼他了。若不是灵堂前与他亲近太过大不敬,她定要好生抱一抱他。 “昀升…”容枝意深深凝视着他,想起张强的遗愿,她是不是该将这件事告诉他?她向来觉得他二人是最好的玩伴,也是要相伴一生的夫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没有必要也不该瞒着他的,但这回真真是发自内心的不愿意。 “嗯?”赵珩侧过头,竟见她眼角还挂着滴泪,这才想起他不在的时候事事都是她操办的,估摸着跟他一样,从昨夜至今都没合过眼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本是不用受这样的苦的…就算是张强病得厉害有人去求她,她打发下人寻御医郎中过来就行了,何苦要自己亲自跑一趟呢,在旁人眼里,就是凭白摊了场晦气事。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还将张强的后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因为怕他伤心,从头到尾都在这陪着他。想到此,情不自禁伸手替她抹去了泪:“要你来替我操办这些,又陪我受累,我对不住你。” 容枝意愣了愣,忙避开他手垂眸:“怎会,都是我该做的,再说,我我们不是夫妻吗?”最后这句话又像是想得到他的认同。 赵珩觉得她今日实在有些奇怪,可想着许是太累了,便没有问出口,手顺势往上摸了摸她的脑袋:“多谢。”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个人必须要为另一个人做的,只是因为简单的在乎与爱他而已,赵珩深深明白这一点。 “用不着谢我。”容枝意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 “小娘子放心,县主无碍,只是受了凉加上有些劳累,染了风寒。下官这就去开副退烧药,若今夜仍高热不退便给县主服下,若是退了,就只需服清热药。”正月里又被请来的彭太医收回把脉的手,看着身旁极为忧心的小宋娘子。 宋嘉夕这才松了口气:“有劳您费心了,照水,快送送彭太医。” “小宋娘子客气了,下官这就去开药。”彭太医对这位未来少尹夫人十分恭敬,收了药箱又道,“饮食当以清淡为主,娘娘交代了,让下官回去列了单子吩咐司药司做了药膳送来。” 宋嘉夕再次道谢,目送着容姝亲自将彭太医送了出去。她本收了容枝意的帖子说要过宋府做客的,昨日却迟迟没有等到她,午后派了人到容府一问才知出了事,今早跑来一看竟发现她烧的厉害。 还好容姝发现的早,及时请了太医过来,不然这整个院子的人都睡得昏天黑地的,她真的烧过去了都没人知道。 容枝意醒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听见院子里有熟悉的声压低了嗓音在训人:“你们平日里就是这样照顾娘子的?守夜的躺在门前打盹,都过了辰时院子里空无一人,娘子若真出了事,你们就算生出九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照水…”容枝意闭着眼唤道,伴着几声咳嗽,“是何人在外?” “阿姐醒了?照水和雪遇去给你熬药了。”容姝掀起帘看她情况如何。 “熬药…”难怪她的头这么疼,原来是病了,“阿姝,什么时辰了?谁在外头?” “快午时了,是宋娘子在外头教训下人。他们一个个的,连你半夜起热都不知道,得亏我早上来找你,看你院子里静的出奇就进来瞧了瞧,你一直说梦话,身上还烫的出奇,想是病了,便去请了太医。”容姝边说着事情经过,边给她端了热水。 轻云一直在旁默不作声,扶了容枝意起身,又给她垫好软垫退去了一旁。容枝意接过水与她道谢,嗓子疼得厉害,喝了几口热水才觉得好些:“多谢。” 容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咱们是姐妹嘛…对了,方才司药司送了药膳过来,阿娘端去厨房给你热着了,我这就去让人送来。”话才说完,就一溜烟地跑开了。 屋子里没了人,轻云跪步上前,低头攥着手指,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般,眼泪一滴一滴往下坠:“娘子,求您骂我打我吧,昨夜是我守夜,可睡得太死,竟不知娘子病了。” 容枝意将手中茶盏递给她:“又不是什么大病,哭成这样做甚,本就让你们陪我受累了两日,可怪不得你们。别哭了,替我去请嘉夕进来吧。” 这话反倒让轻云更愧疚了,她应声接过茶盏,退了一半又转过身,嗓音轻颤:“娘子放心,不会再有下回了。” 这才跑出去告诉了宋嘉夕,一听说她醒了,宋嘉夕也顾不得在训人了,让他们在外罚跪个把时辰,自己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意儿,你感觉如何,可有好些?” 容枝意见了宋嘉夕,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拉着她手就埋进她怀里,眼泪更是说掉就掉:“栀栀,我头疼,难受。” 宋嘉夕心疼极了,抱着她轻抚其肩头:“没事没事,一会儿吃了药膳,再睡一觉,醒来就好了,我今日就在这陪你,哪里都不去。” “嗯。”她的声音闷闷的。 很快容姝便带着人端了药膳来,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传话的姑姑说,太子殿下知道你喜欢那位董司膳做的膳食,便让她与司药一块儿做了药膳给你,想让你多用些。” 容枝意愧疚,染个风寒的事怎么又是皇后又是太子吩咐:“表哥都知道了,那…” 照水当然知道她在想谁:“今日入殓,世子应当还在忙吧,娘子身边的王府侍卫和侍女都去送张大郎了,还未有人去知会世子。” “不必知会他,”容枝意尝了口神仙粥,“他本就伤心,何必再给他添麻烦,你们也都下去用膳吧。” 宋嘉夕一听这话,便知二人之间有事了,和容姝对视一眼,后者颇为识时务,忙道:“那我也不打扰阿姐和宋姐姐了,花厅里还有客人在呢,我得去露个面招呼一下。” 容枝意很感激她今日所为,朝她温婉一笑:“快去吧,今日多谢你了。” 她走后,容枝意又给宋嘉夕盛了碗神仙粥:“不愧是董司膳,这粥真好喝,一碗下去整个人舒爽不少,你也用些。” 宋嘉夕没说话也没接,若有所思盯着她:“你是想让我问你,还是你自己跟我讲?” 容枝意避开她眼神:“不就想让你喝个粥嘛…” “如此唯唯诺诺?倒不像你容枝意了。”宋嘉夕不满。 容枝意放下碗勺,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跟她说的,便一五一十将张强想让张萍儿入郢王府为妾的事告诉了她,哪知宋嘉夕反应比她想象中还大:“笑话!心疼妹妹便让妹妹去做妾?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哥哥!简直闻所未闻。” “此事有什么好叫你忧心忡忡的,竟还单方面与世子生了嫌隙,我看来丝毫没有必要,你便将此事告知他,看他如何做就是了。”宋嘉夕是旁观者清,一眼就看破问题所在了,“想来世子是不会同意的,若他真破天荒答应了,那也好,趁着还未成婚,婚约作罢,你如此好家世好才貌,这样的男子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容枝意听了她的话也觉得有理,心里头那点迷茫顿时烟消云散了。 “再说了,”宋嘉夕瞪着眼问她,“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你还能选,是愿意嫁心爱之人为妾,还是嫁旁人为妻?” 嫁个心悦之人做妾,还是尚算可以的人为妻,容枝意想都不用想:“有妇之夫有什么好惦记的,自然是封心锁爱做正室了。为人妾室,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一辈子低人一等,我图什么呀?” 总算是把她从自责中绕了出来,还好是容枝意不是唐可儿,不然得多费好几碗茶的口舌,宋嘉夕端起神仙粥:“那不就成了,这世上哪个女子不是这样想的,若不是逼不得已,怎会有人去做妾?她真的去做了妾,这辈子才算是毁了。况且谁人能没有私心,你难不成愿意有人与你共侍一夫?还是你想自己退出,成全了张萍儿?” 容枝意一骨碌站了起来:“这哪能行!他的世子妃之位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得是我!” 宋嘉夕被她逗笑,将剥好的虾放到了她碗里:“行了,既然说通了,那就不想这事了,仔细又头疼了,到时你二人见了面好好商议一番如何安置她,你也别为这事与他闹,实在是没什么必要。” 说到这容枝意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呢。宫里事还没办完,丧事还要他主持大局,我这下又病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照你往日跟我讲的他种种行迹,我估摸最迟今日夜里,他一定会来。”宋嘉夕斩钉截铁道。 第一才女就是第一才女,嘴都比旁人灵验些,这不,正趁着容枝意睡熟坐在她躺椅上读书呢,就听得院里一声略带焦急的:“你们娘子可还好?能否让我见上一面?” 照水拦在他面前:“宋娘子在里头呢,世子且等我去通传一声吧。” “不必,”宋嘉夕轻手轻脚开了门,先给赵珩行了礼,“见过世子。她昨夜起了低热,太医来看过了,如今吃过药膳睡得的有一会儿了,她有话要与您说,您进去直接喊醒她便是。” 赵珩敬着她,弯腰作揖:“小宋娘子,多谢。” 他轻声迈步进去,踮着脚在原地呆站了片刻,去了去身上寒气,才绕过屏风往里去。 小心翼翼掀开内帘,大约是有些鼻塞,她呼吸比以往粗重些,面上还起了层细密的汗。赵珩见旁边矮几上摆着水盆,便顺手拧了帕子替她擦了擦汗。 没想到帕子才触上脸,容枝意便睁开了眼。她似是没想到他会来,怔了片刻才喃喃道:“我在做梦么?” “是,做梦呢。”赵珩轻笑一声,继续替她擦汗,“要不是阿谚派人来问,我都不知你病了,现下觉着如何?” “我没事,已经好多了。”这是实话,吃过午膳睡到现在,宋嘉夕还给她多加了层被褥捂出了好些汗,整个人都比方才清明了不少。 给她擦了汗,赵珩又摸了摸她额头和手心:“还是有些烫。” “是你从外头来太冷了,才觉得我身上热。”她狡辩道,见他又要去给她端水,想起心里头那点事,又喊过他,“你别忙活了,我有话跟你说。” 赵珩给她倒了水,又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搁在一旁,将她扶起身披上外衣,这才得空在她榻旁坐下。 容枝意看他眼下的乌黑越来越重了,连往日盛满光辉的眼神都黯淡了不少,整个人都透着浓重的倦意,似乎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昏睡过去。 她忽的就有些生气了:“你老实告诉我,这几日是不是都没阖过眼?” “没有…昨夜得空睡了两个时辰的。”怕她再揪着这事不放,忙转过话题,“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怎么了?” 容枝意拢了拢披着的外衣,抿了一小口温水,侧身正对着他颇为严肃地道了句:“我做了件错事,对不起。” 她如此认真,倒惹得赵珩一头雾水。 “或许你已听说,那日张大哥走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我。他把遗愿告诉我了,这样要紧的话,我不该瞒你,早该跟你说的,可是因为我毫不起眼的私心一直耽误了,对不起。” 赵珩接了她喝过水的茶盏放在桌案上,听了这话摇摇头:“这话说的不对,你的私心怎会毫不起眼?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容枝意没想到他听完这些话第一反应是这个,心里顿时就变得软乎了些,也为后来的话添了几分底气。有他这一句话,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直言道:“他留下遗愿,说萍儿倾慕你多年,想让我过府后,替你收了萍儿做妾。” 话才说完,赵珩这脸色“唰”的一下就黑了。 “我私心未曾答应,以致于他去的时候也没有等到我的答案。”容枝意淡淡说道,“我很内疚。” “你不必内疚。”赵珩虽然有些震惊,但细想来此事也算有迹可循,“我可以替他照顾这姑娘的后半生,但绝不会收她为妾,意儿,就算是我本人在,也不会同意的,你该懂我。” 听到她这番话,容枝意松口气:“可他毕竟是我们的恩人,此事若办不好,咱们怕是要被人狠戳脊梁骨了。” “他是救了我的命,可你不欠他们什么。”赵珩说道,“此话虽有些忘恩负义,但护我安危,本是他的职责,我若要欠,欠的也是他张强,与他妹妹有何干系。我自会送她回老家,给她安排好余生,让她不为生计发愁,你便放宽心好好养病,等我亲自去与她说吧。” 容枝意细想了一番:“其实我有个想法,她没有亲人,回老家也是孤苦无依,我想让她留在长安,去书院读上几年书,日后她想做什么,我尽力帮她,若是想嫁人,咱们给她寻个好人家,从王府出嫁。你觉得如何?” 张萍儿现在的处境,容枝意感同身受,所以她想尽自己所能做一些真正能帮到她的事。 赵珩听后不知怎的,忽将她揽入怀中。不管自己经历了什么,总是以最大的善意看待这个世上所有的事与物,不厌其烦的帮助一个又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对她甚至谈不上友好。 容枝意也伸手拥住他:“我只是想帮帮她,想让她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很多值得的事,女子也有很多的可能。同时是为了我自己,她若是去读了书,有了些见识,也许就不觉得你是她毕生所愿了。” 赵珩皱了皱眉,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算了,不管这些。他轻轻拥着她,闻着她身上清甜的桂香,还夹杂了些药味,竟觉得困意来势汹汹。他闭上眼:“我与你说过,不想再瞒着你任何事,我说的都是真的,并非心血来潮,你一定要信我。我对你许的每一句承诺,都是我愿意付诸此生去兑现的。” “我们之间已经错过了三年,若再因为些无关紧要的旁人和小事害得再生嫌隙,那实在…有些太不值得了。我不想你我二人再有误会,都定下婚约了还要再蹉跎个几年,不想我们的感情之间有欺瞒和猜疑。” “当然你可以有自己的小秘密,但若有天哪件事让你不开心了,让你觉得难过了,不论是不是与我有关,也一定要告诉我。我们是夫妻,是彼此的依靠,你我是平等的,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同样可以帮你排忧解难,可以替你摆平一切,你一定要信我,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好吗?” 这话让容枝意哭得不能自抑,含泪退出他怀抱点头。 “我爱你,我眼中的任何事都没有你重要,任何人都越不过你。”他顺势凑上前吻她唇角的眼泪,“你爱我,也要信我。” 第64章 真心换不了真心 夜里宋嘉夕待在容府没走,容枝意白日里睡多了,眼下丝毫睡意都没有。二人许久未有机会躺在一块儿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起劲,正说道唐可儿天可怜见的被关在郡公府学规矩,宋嘉夕便忽然想起了件事。 “你猜我今日来的路上碰着谁了?”她坐起身子,还没等容枝意猜一下自个便忍不住了,“我碰见公主了!” 碰上赵谰哪里值得这样神神秘秘的,定是还有旁的事,容枝意支起胳膊侧躺着等她下一句话:“她竟然跟一个郎君单独在一块儿,还是我未曾见过的,生的格外高大威猛,看着并非是皇室中人。” 容枝意灵光一闪:“可是肤色有些黑?不像长安人士?” 宋嘉夕点头:“你认识?” “糟了糟了!谰儿不会真的如此想不通,要远嫁塞北吧!那是瀚海都护府的郎君,叫萧朔。”容枝意跟她解释了一番除夕宫宴上发生的事,“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除夕夜里高调行事引了谰儿的注意,再单独约谰儿出门培养感情,听闻他家中有十几个嫡兄庶兄,他排行十四呢!定是觉得自己无甚出头之路,听了姨父的话说让谰儿自行选夫婿,便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做驸马都尉一步登天!” 宋嘉夕有些不可置信:“当真如此不堪?” “不行,初八那日我定要好好劝劝谰儿。” 话虽如此,但毕竟离初八还有好两日,在这之前,她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处置。 张强出殡那日,容枝意风寒好了大半,穿了件素白的裙子,硬是跟着赵珩来了。刘大嫂看她脸色不大好,还有些咳嗽,一问才知是病了,一个劲说是自己没有顾好她。 到底不关她的事,容枝意摆摆手只说是自己大意了,这头还有人在哭丧呢,她又忽然将容枝意叫到了一旁:“世子妃,您别觉得我多管闲事,那日大强将您叫去屋内,可是想让您将萍儿…” 容枝意愣了愣:“嫂嫂怎会知晓?” “您别误会,我不至于去偷听这种事。可我好歹也是个过来人。这丫头的心思真真就差写在脸上了。”刘大嫂摇着头叹气,“本以为只是萍儿有想法,没想到大强还真的应了,真是糊涂。” 容枝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刘大嫂也没给她机会:“妹妹,您喊我一声嫂嫂,有些话就算要遭旁人辱骂,我也是一定要跟您说的。” 她与刘大嫂也算有些交情了,知道她向来热心:“嫂嫂这便是与我见外了,您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刘大嫂松口气,环视一周确保无人注意到她二人才道:“大强和萍儿的身世,我估摸着您肯定不晓得。他们本是泉州人士,家里头做点小生意,家境还算过得去,至少养几个孩子不成问题,照理来说不至于闹得家破人亡。” “那是为何?”容枝意还真没去了解过这两人是何来历,只知是赵珩随郢王夫妇去游历路上救下的,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二人,皆是家中宠妾的庶出。”刘大嫂的声音越发轻了,生怕这些话被别人听了去,“家中闹得妻离子散,就是因为他们生母太过得宠,正室看不下去想发卖了,你斗我我斗你,闹得家宅不宁,才落的被追债上门的下场!” 都这种下场了,那他还愿意让妹妹去做妾? 似是看清她心中疑惑了,刘大嫂愤愤不平道:“我这几日也去劝过她了,毕竟邻居一场,又是个年纪小的,能将人劝回来也是我的恩德。她倒好,让我管好自己就成,得了,我这几日替她跑前跑后不见跟我说这话。总之,您千万别觉得丢不下脸面应了这事,千万别觉得将她收了放在后院养一辈子出不了什么事,她还真指不定能惹出什么风浪呢!您和世子二人这么多年也不过容易,可千万别被这样的人把日子给搅和了。” 刘大嫂真不愧是做生意的,说起话来是一套又一套,停都停不下来。 可容枝意混迹贵女圈这么久,自然知晓这些话真假掺半带着个人想法。不过刘大嫂后面这几句说得还算中肯,跟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是绝不会给赵珩纳妾的,就算要被人骂善妒她也认了,她不就是善妒吗? 不算怎么说,刘大嫂来提醒她,还说了这番话,她得先谢谢人家:“多谢嫂嫂提点,意儿有数了。” 下葬时她站在赵珩身旁,看着众人将张强的棺材抬至坑内,还是不忍心掉了眼泪,人生来时两手空空,劳累了一辈子,死后也什么都带不走,只剩下这幅冰冷的棺材和一抔黄土,陪自己度过往后万年。 她牵着赵珩的手越发用力了,那人有所察觉,侧目见她眉头紧皱,手心又是凉的,顾念着她风寒未愈,晃晃她手劝慰道:“你先去车里坐着吧,这儿也快结束了,你本就病着,受凉再加重可怎么办。” 容枝意摇摇头,离他更进一步:“你在哪我就在哪。” “听话。” 想起自己好似是答应过若是来了都要听他的,不能逞强,只得有些不舍地松了他手:“好吧,那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记了。” 赵珩知道她说的是张萍儿的事,摸了摸她脑袋:“去吧。” 她这一走,紧跟的一串侍女护卫也不急不慢地跟赵珩行了一礼随她往马车去。他一个眼色,身后山林里倏地一阵风袭过,眨眼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有枯叶被踩进雪水中的沙沙声。 张萍儿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见容枝意走远,正是个好时机,她也是踌躇良久,总算心一横,朝赵珩身边走去。 “世子哥哥,”张萍儿走近向他行礼,“这些日子多谢您费心,要不是您,只怕哥哥早该…” “本是我欠他的,张娘子不必言谢。”他声音淡淡的,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 张娘子…张萍儿自嘲一笑,他从认识她的那一日开始,喊的是小娘子,如今又成了张娘子。她低着头,手中绞着一方帕子,看上去极为难为情:“世子哥哥不若喊我萍儿吧,张娘子…多少有些见外了。” 一旁的刘大嫂也竖直了耳朵在听这儿的动静,张萍儿见赵珩没理她,想着换个方式,她上前一步:“哥哥在世时,常跟萍儿念叨您的好——” 赵珩想着他答应过容枝意别说些重话弄哭了小姑娘,只得将原先的话咽了回去,默默退后一步:“张娘子,你我非亲非故,总得讲究个男女有别,此次丧礼的一切都是世子妃安排,如果有话,还是去与世子妃说吧。我的事,有她做主。” 赵珩说完这些话,头也不回地往刘大东那儿去了,张萍儿欲要跟上,却被刘大嫂拦了个结实:“萍儿,世子妃菩萨心肠,定然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 “来了来了!娘子,她来了!”容枝意趴在车里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册,听了轻云这声音头都没扬,“谁啊?” “还能有谁…”轻云话还没说完,张萍儿在二十余尺外便被拦了下来,有些拘谨地攥着手,面色并不大好看。因着上回她忽然扑向容枝意,害她头磕在圆木凳上,这些个护卫都怕极了她,生怕她再发个什么疯伤着了娘子,那可就不是被世子罚跪两个时辰那么简单了。 “让她过来吧。”容枝意正好也有话要与她说。 虽然放了行,但周围护卫却不敢掉以轻心,仍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张萍儿孤身立在窗外,明明与她有一车壁之隔,却能感受到一阵强大的气场吞噬着她。她环顾一周:“让你的人走远些吧,这么多人,我如何放心与你说事?” 容枝意正要起身,一听这话又坐下了。 真是给脸不要脸,轻云还嫉恨着她:“这位娘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家娘子何等身份,若因为与你交谈几句便要屏退身边之人,期间出了什么事,皇后娘娘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我不伤你,只是说几句话。”张萍儿承诺道。 容枝意倒是不屑跟个黄毛丫头争,想来她只是年幼有些傲气,这才扶着照水的手下马,给蒋枞使了个眼色:“萍儿姑娘有话请直说,我洗耳恭听。” 护卫们果真往后退了几步,容枝意仪态大方,双手交叠,立在张萍儿面前。 张萍儿来时便想好了话术,见了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小娘子明明不过大她三岁,个子却高了她快要两个头,肩颈舒展,身形修长,穿了身素白到极致的衣裳,甚至还有些病容,立在这冬雪未融的山峦间,竟也难掩风姿。 这便是她们之间的差别吧,只有世家贵族才能养出这样的女子。别说世子喜欢了,就连她都有些动容。张萍儿收回眼神,没见着她时自己还有几分底气,见了她又觉得自己宛若地上的蝼蚁任人踩踏。 她还将她当做竞争对手,人家或许根本就没把她放在心上。 容枝意见她迟迟不说话,以为是自己哪里吓着她了,赶忙询问:“萍儿妹妹?可还需要再走远些?” 张萍儿怕被人瞧出自己的胆怯,作势仰起头:“不必,省的你身娇体贵出了什么事,他们怪罪到我头上。我不过有几句话想问你罢了。” 容枝意破天荒觉得她这模样有些可爱,点头道:“您说。” 张萍儿清了清嗓子:“我哥哥临走前,可有跟你说过我日后的去处?” 真是为了此事而来,可她未免有些太急,那头还在埋人呢。容枝意目光落在她垂于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上:“是,他将你托付给了我。” 她话语直白,倒让张萍儿觉得这事可行了:“这毕竟是哥哥的遗愿…” 容枝意轻笑出声:“是哥哥的遗愿,还是你自己的心愿?” “你是在嘲笑我吗?”张萍儿上前一步,觉得有些不满。 “不是,”容枝意答得从容,“是我想知道。”想要知道她是因为喜欢赵珩才愿意做妾,还是觉得做妾是她目前来说最好的归宿。 “我哥哥说了,让我嫁去王府。” 这个“让”字倒是用的巧妙,正中容枝意下怀:“既然是你哥哥让的,那想来你是不愿意的,做妾本就没什么意思,我再给你安排…” “我愿意!”张萍儿急了,“哥哥想让我去,我也…我也愿意。” 估计是觉得这事直言出口有些不好意思,她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重复道:“我愿意的。” 容枝意深叹了口气:“萍儿妹妹,你年纪小,也许不知道做妾代表着什么。做妾,意味着你自甘低人一等,意味着你是个可以随意打发的玩物,时时刻刻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就算有一日生下孩子,孩子也不能喊你母亲。你为什么有大好的未来不要,偏要去漫无天日的后宅中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呢?” 张萍儿皱着眉:“做妾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我娘就是妾。” “那你娘过得好吗?”容枝意打断了她,“若你娘过得好,你又为何会在此。” 张萍儿被这话问得无地自容,头埋得更低了,她娘过得好吗?她娘被追债的人弄死了啊。 容枝意趁此向她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哥哥既然把你交给我,我便不会丢下你不管。我和世子商量过了,你年纪还小,先让你去书院读上几年书。” “读书?”倒是出乎张萍儿预料,“然后呢?” “然后就看你想做什么了,我可以无条件给你银钱和人脉上的帮助。同样的,你若是想嫁人,我跟世子会给你找个品行端正且门第相符的人家,让你从王府出嫁,并保你此生无忧。若是不想嫁人也无妨,我手底下有不少铺子…” 张萍儿猛然上前一步揪住她手:“你什么意思?你要让我去嫁给旁人?我哥哥没有与你说清楚吗?我是要嫁进王府的!” 众人如临大敌,轻云立马拉开了她:“我家娘子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给你几分薄面,你最好别太过分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我腰间的佩刀可不会手下留情。” 容枝意道了句无妨。 张萍儿被逼的眼中含泪,狠狠瞪着容枝意:“世子哥哥真的知道吗?” “知道。”容枝意静默地看着她,此事倒是比她想象的更难缠,“不知道也无妨,区区后宅事,本该由我做主。” 这话击破了她最后的防线,嗓音颤抖着问她:“你是觉得我可怜,所以才这样施舍我?” 容枝意看不到小娘子落泪,语气顿时软了几分:“我只是想帮你,我也曾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不忍心看你一人孤苦无依。” “那还是施舍,”张萍儿哭着哭着又笑了,忽的屈膝跪地,“既然要施舍,求世子妃收下我吧,萍儿真心恋慕世子,想要嫁给世子。” “萍儿妹妹,妾是用不得嫁这个字的。”容枝意早就想纠正她这个错误了,“且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你想要,旁人就要伸手递给你的。你心悦他,我也一样,更何况我与他两情相悦,我认为你该做的事是未来去找一个与你两情相悦的人,而不是抓着有妇之夫不放,非要掺和进我们之间成为不受待见的第三个人。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为何执着至此。” 她一时没有控制住,言辞有些激烈了,意识到后急忙道了句歉:“对不起,我一时有些激动,可我只是不想你日后为此后悔。你说我对你只是施舍,若真是施舍,我何不直接带上一箱子银票砸在你身上让你去自生自灭,何故还要替你谋划?”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入府?”张萍儿跪着追问道,双眼猩红,眼中满是不甘。 容枝意再好的耐心都要被她耗尽了:“我当然可以让你入府,但我真的这样办了,那才是对你不负责任!那才是不顾你的前程与幸福!” “只要让我如愿,我自然会幸福。”她咬着牙,仍旧不愿放弃。 “幸福?你的幸福便是做个任打任骂,被人看不起的妾室,一辈子关在后宅里孤苦伶仃的过完一生?”容枝意觉得有些气喘,“是,你也许会觉得,只要陪在他身边便是幸福,可他又不爱你,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样一辈子得不到回应的陪伴,你真的能坚持的下去,真的会觉得幸福吗?” 张萍儿跪坐在地,有些呆滞地辩解道:“他只是现在不爱我,不代表以后…” 竟然还抱着这样的幻想吗?容枝意笑起来:“我想你是先找过了他才来找的我,应当已经感受过他是什么态度了,怎还抱有期望觉得他以后会爱上你?他从八岁起心就一直在我这,以后也会一直在我这,我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本事。” 这便是她本场交谈中最重的一句话了。轻云站在二十尺外,一字不落地将话传达给雪遇:“妹妹,学一学,这就是传说中的杀人不见血。” 雪遇看得津津有味。 张萍儿跪坐在地泣不成声,容枝意是已经软硬兼施无计可施了,她蹲下身向她伸出手:“我可以给你时日让你好好想想,等你思量清楚,愿意去读书了,便来找我,如何?” “我哥哥若在世,绝不会让你如此羞辱我!”张萍儿跪坐在地,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一个跨步上前,用不知哪来的蛮力推开了她,晃晃间,闪过一丝寒芒就要刺向容枝意。 可明里暗里中的上百位护卫不是吃素的,哪里能由她得手,早在刀锋一出,便被人制服了。 容枝意惊魂未定,顿然咳嗽个不停,背靠在一人臂弯之中。 赵珩几人早在一旁等候了,他不顾半分情面:“我原以为你是明白人,现下才发现你是个疯魔的!她处处为你思量,你何故伤她!” “处处为我思量?她句句话都看不起我!”张萍儿哭着大喊,“世子哥哥,若真为我思量,不该如我所愿吗?” “真是疯了…”赵珩不想在与她多说。 “我家娘子从来没有看不起你。看不起的,是你自甘为妾!”照水实在看不下去了,护在容枝意身前,“她因你家的事都操劳的大病了一场,你竟还倒打一耙!” 被旁人说几句倒是无所谓,可张萍儿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容枝意身边两个丫头轮番着骂,哪里还忍得了:“轮得到你一个下人发话!你不过是她的走狗,自然向着她!” 听了这话刘大嫂只觉得好笑:“大宅院里的妾室身份本就不如主母身旁的一等丫鬟,你竟还有脸骂照水姑娘是下人,那你这等亲兄弟尸骨未寒便要上赶着给人做妾的又是个什么东西?枉我从前看错了你!” 张萍儿奋力冲上强,似是要去堵她的嘴:“下三滥的贱货也敢在我面前卖弄!一个村妇罢了,整日就你话最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说我的那些坏话!” 可她这点子力气,怎么挣脱得了身经百战的郢王府护卫呢? 简直是对牛弹琴,赵珩不想再与她纠缠:“你哥哥在跟我的第一天起,便承诺过,要把命交给我,你问问在场的人,是不是皆是如此。” 在场之人有的点头,有的高吼:“属下这条命都是是世子的!” “所以,我因这份忠心,给你们钱财体面,给你们田宅铺面,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哥哥拿命换来的。我本就不欠你什么,只是因着他的交情对你照拂一二,世子妃本与我商议想送你去读书,吃穿不愁供你一辈子,你既不愿,那便不必了。”他失望透顶,冷着脸喊了声蒋枞,蒋枞掏出些东西搁在张萍儿面前,“这里有你老家泉州的一间宅子和一间铺面,以及路上的盘缠,我会让人一路护送你去回去,这辈子不得再回长安,是生是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说完便拉着容枝意上了马车,张萍儿一听这话整个身子如坠入了越陷越深的泥潭:“不得回长安?可我哥哥还埋在这!” “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哥哥!”刘大东倏地出声了,“大强生前劝了你这么多次,叫你别去打扰世子安安稳稳过一生,你倒好,他临去前还在让他逼世子妃接纳你!你一个小姑娘,哪里来这么厚的脸皮啊!” 原来张强也是被逼无奈。 “你个贱坯!要不是我哥救了你,你早就没命回来了…” 后头说了什么容枝意没听清,左不过是些骂人的话,等她反应过来,马车已经行驶在山林间了,一陡一陡的,颠得她脑仁疼。 她还在想方才的话,是不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够妥当,说得太过过火,让张萍儿误会了? “别想了,”赵珩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咱们尽力便好,领不领情是她的事。” 容枝意忽然有些无法言说的委屈,顺势埋头进他胸膛:“我真的只是想帮帮她,我没有看不起她。” 感受到胸前被热泪浸湿,连带着他胸口一阵钻心的疼:“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何必为她流泪呢。” “原来…真心也换不了真心呀。”她恍然。 第65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吃了整整三日的药膳,容枝意这病总算是好的差不多了。闲着的时候也不忘捡起荒废的武艺。此刻容姝坐在一旁自顾自缝嫁衣,照水在身边指导她针法,一派岁月静好之像,前头练武场上却唉声四起。 见容枝意被轻云追得满场跑,可把雪遇急红了眼:“轻云姐姐,娘子病后精神气还没复原呢,您高抬贵手放了娘子吧!这都练了快两个时辰了!” 照水闻言也抬眸看了眼早已燃尽的那炷香,今日怎的练了这么久?眼见轻云那一棍就要落下,忙斥道:“轻云!时辰已然到了,为何不停下?” “照水姐姐别怨我,娘子几日不练,实在落后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毫无基础的二哥儿都超上来了!”说话的间隙,容枝意躲开了好几棍,心中默默给照水磕了个响头。 “二哥哥超上来?你确定?”容姝放下针线,都不用转头,光是听后头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哎呦声便知他超过容枝意又多无望了,“阿姐还能逃过几棍子,二哥哥棍棍都被打个结实!轻云你就放心吧,再给二哥哥十年也超不过阿姐的,阿姐可是武将的女儿!” 轻云这一走神,便被容枝意一记猛棍击中了。 “瞧,阿姐还能报仇呢,二哥哥连根棍子都拿不住。”容姝摇着头无奈道,她还是管自个绣嫁衣吧。 “四姐姐!”刚把照水说的不好的地方改完,便听得一声小娘子家急匆匆的喊声。容姝侧头看去,竟是… “小六?”若是平常的六妹妹,她也不用如此惊讶了,可看容婼今日这身打扮… “今日家中来了什么贵客不成?平白无故的你穿成这样作甚?” 说到这,小六扭捏了一番,可一想不行啊!扭捏这事儿一边去,她可快要来不及了。 “三姐姐呢,我是来找三姐姐救命的!”小六话还未说完,容姝头一扬,给她指了指方向。 容府这比起长安其他豪华府邸实在显得有些寒酸的练武场上,鼎鼎有名的南川县主与晋阳侯关门弟子轻云这场你死我活的比拼终于由容枝意绝地反击稳扎稳打地挡住了十连棍结束了。 轻云师父棍一丢:“今日便练到这。” 雪遇忙跑上前,对着容枝意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捏肩捶腿的一顿忙活。 容枝意才坐下歇了半口气,便见穿着有些夸张的容婼哐嘡往地上一跪:“三姐姐!小六有一事相求!” 容枝意吓了一大跳,她真是越来越不懂这个年岁的小娘子在想什么了,前有张萍儿后有容婼:“六妹妹快起来,有事便直说,姐姐能帮一定帮。” 容婼眼睛一眨巴,泪都要涌出来了,身旁婢女见了忙劝:“娘子,好不容易上的妆,仔细别哭坏了。” 她一个激灵,哦对对对! 容枝意该庆幸她比张萍儿直接多了:“三姐姐,母亲不让我出府,我想托您带我出府一趟。” “你要做什么去?”若是平常她肯定就应了,可她今日穿的这样奇怪,完全不似平日小心谨慎的作风,难免要多问几句。 “我…我就是想出门一趟,三姐姐就帮帮我吧。” “你不说去做什么,我如何帮你?”若是她要去干啥事,那容枝意还能由着她去不成? 容婼抿唇,本还犹豫不决,可以想到那人此刻正等着她,心一横,将容枝意拉去了一边,跟做贼似的:“三姐姐,这事您一定要替我保密!阿婼只告诉您一个人…” 就她这个性子,能做出什么事?容枝意点头应了她。 就见她脸红了半边,都不敢正眼看容枝意,似乎真是什么极为难以启齿的事:“我…我有了心悦的郎君,今日借了二哥哥名义约了他见面。” “谁?哪家的郎君?我可曾见过?如今几岁?是何模样?”有了心悦的郎君那该是喜事啊!没想到小六开窍的这么早! 容婼咬着牙,仍旧不敢看她:“我若是说了,三姐姐会帮我出府吗?” “你倒是说!”容枝意急了,心想她平日就胆小,遇到这样的事定然不知所措,作为过来人,该给她肯定,“你先说,若是此人尚可,姐姐给你做主。” 容婼默了半晌,终是决定道出实话:“此人…姐姐见过,且觉得他尚可。” “便是闻录事。” 容枝意愣住了。 “胡闹!”容姝这个四姐姐显然忘记自己是在偷听,“闻录事那是阿爷给小五定的亲,你还未及笄呢你凑什么热闹!” “四姐姐您听我说,”容婼不声不响地又跪下了,“自上回闻家来过府上后,给五姐姐定亲这事阿爷再未提起,想来是已经作罢了,既已作罢,那我为何不能争取?上回三姐姐也说过,闻录事是个好人,阿婼深知身份低微,这辈子所求也只是嫁得良人,这才不想错过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求二位姐姐帮帮我吧。” 容枝意看她的眼神越加复杂了,分明是个小心谨慎到多说一个字都要深思熟虑的,分明平日格外傻里傻气的,今日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除非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 “六妹妹下月便要及笄了吧?”容枝意蹲下身扶她,“也是该为自己负责的时候了。既然如此直白地向我提起这事,我当你是思量清楚了,作为姐姐,我帮你这一回。” 容婼从前在家永远都是默不作声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一个,大伯父二儿三女,总是爱有偏颇,总会被忽略。这回如此难得的提出了自己的恳求,容枝意实在不忍拒绝。 “但是,”必须与她说清楚,“我能帮你出府,剩下的,只能看你自己。” 闻录事是个清醒的人,自上回来过府上知道小五不喜这门亲事之后便再未登过门,也再未打探过大伯父的想法。这样知轻重的人,容枝意相信他不会胡来,容婼要去便放手让她去吧。 当然,既是以二哥哥名义约见的闻录事,那就得把他也捎上了,容枝意若有所指地朝容姝一笑。一炷香后,容府一行三个小娘子,并着被坑蒙拐骗来的二郎君容茂仁,同坐一辆马车从后门出发了。 容茂仁还在跟妹妹们生气,连看都不想看这几人:“若是被爷娘知道我陪你们三个出来干这档子事,非得将我腿打折了不可!” 容枝意偷笑:“二哥哥多虑了,您可是大伯母的掌中宝,大伯母指望着您光宗耀祖呢,怎会将您腿打折?怎么也要等春闱之后吧。” “三妹妹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但…这妹妹抢了姐姐相看的郎君,还借着哥哥的名义将人约出来,你们就不怕这事传出去惹旁人笑话?” “若事事都怕惹旁人笑话,那不如别活了!”容枝意撩了把泪,“你瞧我,不过卡个鱼刺,都不知被笑了几日了,我说什么了?” 容姝忍笑:“我昨日去舅舅家路上瞧见,那些个专吃鱼的馆子都贴上告示了,说‘上好鱼脍肥又美 童叟无欺绝无刺 县主来了都吃得’!” 此话一出,容枝意这脸拉得就更长了,撸起袖子就朝她挥拳:“容姝!我今日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 “阿姐!说好的端庄矜持贵女呢!贵女可不能打人啊!”容姝笑得花枝乱颤,又是往二哥哥那藏又是往小六那挤,容茂仁无奈:“罢了,就陪你们闹这一回,一会儿我带着六妹妹进去,你二人自去寻个暖和地坐着等我们便是。” 既跟着哥哥出门,那自然是听哥哥的吩咐。容枝意和容姝鼓励了小六一番后,拐道进了间酒楼,正直午间用膳时,酒楼里人不少,中间搭了个戏台子,上头一男一女咿咿呀呀地唱着,很是热闹。容枝意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敲诈一波容姝了,上了三层雅间后把那店小二递上的点菜胆子翻来覆去报了个烂,还指着对面捂着荷包有苦说不出的容姝:“找这位娘子结账!” 店小二弯腰道好,嘿咻嘿咻下楼去了,险些撞上一楼最南侧雅间里走出的锦衣华服妇人:“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夫人恕罪。” 那妇人看也没看他一眼,正贴着门偷听里头的动静。小二奇奇怪怪地偷瞄了她一眼,分明是这位夫人定下的雅间,怎的自己不进去,要在外头偷听呢? 这年头怪人是越来越多了。 容枝意这头支着胳膊等上菜,另一头的差点已经端上了。 闻书源实在想不通,对座这一个大男人,来茶楼竟然点了杯温热的果子饮。 容茂仁本在观察他,这位年过二十四的闻录事,今日穿了一身薄柿色的衣裳,气质平和,相貌平庸,与他都无法相比,更别说三妹夫和四妹夫了。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那从头到脚展露的一览无遗的老实气质,六妹妹难不成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 似乎是察觉到有些怪异的氛围,容茂仁尴尬一笑,他二人本就不熟,上回他来府上时有健谈的陈璟安在,根本轮不上他说话,他又自问除了读书一窍不通,如今忽然跟个比自己大了四五岁却还有可能要做他妹夫的男子坐在一间茶室里大眼瞪小眼你不言我不语的,简直让他如坐针毡。 到底还是闻书源年长了几岁,先出了声:“不知容郎君此次约我所为何事?” 容茂仁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闻书源垂眸:“若是为了你我两家的婚事,我以为上回您家妹妹的态度已经够清楚了。” 小五那个半死不活的态度惹的闻家人心中有怨,容茂仁心里清楚,所以才难开口啊!但想起另两个妹妹拐进了对面酒楼,他都不知道多久没尝过外间酒楼的菜了,只好坚定决心要与他速战速决。 “您放心,此次我并非为了五妹妹一事而来,”容茂仁顿了顿,见闻书源眉头舒展了几分,又说道,“是为了我那六妹妹。” 闻书源愣住了,这是何意?但看容茂仁那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正了正神色:“这门亲事本就是我闻家高攀,令妹既不愿嫁,不嫁就是了,你情我愿之事,我闻家绝无怨言。这些话,还请您转告令尊。” “若无他事,我便先行一步。”闻书源起身欲要告退,容茂仁甚至来不及去拦,茶室的门忽然开了,走进了一个着天青色衣裙的小娘子,看模样才十五岁左右。 闻书源忙撇过头。 容茂仁夹在二人之间,更觉尴尬了,不自觉的挠挠头:“这便是我六妹妹。” “见过闻郎君。”小娘子言语中有些拘谨,红着脸行了一礼。 闻书源诧异,竟直接将人带过来了?这可不像书香门第的作风。他不想当着小姑娘的面发脾气,转头问容茂仁:“恕在下不懂容府这做派是何意,还请容郎君明示。” 容茂仁看了眼容婼,向她使了个颜色,随后一笑:“闻录事,您有疑惑和怒意我理解,就让我六妹妹来跟您解惑吧。” 他逃得比谁都快,容婼嫌弃地看了眼,脸色一变,径直在闻书源对面坐下了:“闻郎君,不介意我占用您一盏茶的功夫吧?” 小娘子语调轻快,甚至还略饮了一口桌上的果子饮,饶有趣味地看着闻书源,方才的拘谨和羞涩是半分没有了。 闻书源尽管有气,但对一个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小娘子,哪里发的出来?且他还真有些好奇,容家究竟要做什么,于是乎,黑着脸又坐下了:“您直说便是。” “是我借二哥哥名义邀你出来的,”容婼的直说比他想象中更直接,“我叫容婼,家中行六,闻郎君读过《玉篇》吧?婼,不从也。” 闻书源被她这前前后后判若两人的样子吓了一跳,这真是他阿姐口中的容六娘子?他忍不住抬眸看了看这位小娘子,她肌肤胜雪,比常人都要白皙一些,再配上这身天青色的衣裳,只觉她非尘世中人可比。 至于脸如何,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闻书源没敢细看。 他望着那带着俏皮笑容的嘴角,忽而就开了口:“那日离开容府,家中姐姐提的最多的便是你,说你虽有些怕生,但天真乖巧。今日一见…” “那是我装的。”容姝直言不讳,“父亲不疼爱,主母愚钝,大哥哥愚蠢至极,二哥哥有些憨气,四姐姐也不是个明白人,五姐姐更是心狠手辣。阿娘却很懦弱,若我不装,如何活得下去?” 这是头披着羊皮的狼?闻书源看他的眼神都紧张了些许,但一想到自己比她大十岁,有什么好怕的!强装镇定问:“那为何如今又不装了?” “因为有了想要的东西。”容婼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甚至可以看清她眼底那没有丝毫掩饰的欲望。 闻书源咽了咽口水:“什么?” “你。”容婼答道。 闻书源被这眼神盯得,竟后知后觉开始害羞了起来…偏生她轻轻松松吐出了这个字后还抿了抿唇角,好似下一秒就要吃了他似的。 他端起茶掩饰面上和心里的慌张:“我…我不过一个九品芝麻官,小娘子想要的东西,我怕是给不了您。” 容婼朝他展颜一笑,她的理由也很简单:“三姐姐说你是个好人。” 容家三娘子?因她这一笑自在了许多的闻书源困惑:“县主并未见过我,怎知我是个好人。” 容婼复述了一遍那日在廊下碰见他时容枝意的话,闻书源更困惑了,他当时可没想这么多:“兴许县主只是随口一言,容六娘子何苦如此执着呢?且这世上好人多了去了,您年岁还小,一定能遇到更好的。” “我遇不到,更嫁不到。我们姐妹几个虽托生在一个家里,但命运截然不同,我没有三姐姐四姐姐那样的出生和样貌,有人自愿捧着她们护着她们,有什么好东西巴巴的送给她们,就算同是妾,阿娘地位也不如五姐姐阿娘。我若是想要,就必须主动,不然等着我的,便是一辈子躲在漫无天日的宅院里,被主母随意嫁一个毫无出息的郎君,不停的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忍气吞声替他纳下一个又一个妾室。这样的日子,光想想就觉得窒息,可我已经如此过了快要十五年了。” “那日在回廊上匆匆看了你一眼,我忽然觉得自己有救了。”容婼苦笑道,“你就是那个唯一能救我的人。” 闻书源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实在难以让人联想到是从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口中说出来的。 “再说回你,二十岁之前都在读书,考过明经科后在国子监待了半年,刚要升职,突遭家中变故,如今年过二十三尚未娶妻,姐姐不仅要忙宫中事宜,还要为你操持,想来你也会觉得过意不去吧?我曾问了些人,都说你为人太过耿直,处事更是不够圆滑,因此才晋升得慢了些。当然这都不是问题,因为我可以帮你。” 容婼边说边偷看着闻书源的反应,见他竟然还拧眉未有所动摇,心里不得不开始着急了:“我虽只是个庶女,但因阿爷是国子博士,格外注重学识学问,所以我也读过不少书,应当能与你说上几句话。再者,国子监里我识得不少官员夫人和小娘子,日后你与同僚打交道也方便…近来我也与母亲学过管家,与三姐姐学过宫中规矩…另外我还擅长女红,上回你阿姐也夸过我好几句…” 容姝说不下去了,毕竟她确实算不上有什么优势,可闻书源仍旧默不作声看着她。 “自那回见过你,后来几日我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一眼,若我说是上天怜悯对我有所指引,找你来拯救我的余生,你信吗?”她心里打着鼓,想着赌就赌吧,再次满怀期待看向他,“三姐姐说你是个好人,我信了。” “所以闻书源,你愿意娶我吗?” 这目光同她说的一样,像是即将坠入悬崖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像是沙漠中千难万难找到的绿洲,像是她愿意把整个人交给他。 不知为何,如同是中了什么蛊惑一般,这目光,真让庸碌平凡了一辈子的闻书源对未来有了些憧憬,叫他想要抛下以往的桎梏,让这个身如薄柳、无依无靠的小娘子,牵住他的手。 闻书源下定决心抬眸与这目光对视:“既上天有所指引,那闻某便信他一回。” 至于容枝意,当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能惹得小六如此大的反应,她今日出门,只负责大快朵颐了。被容姝按住了要加菜的手,正教育她正儿八经的世家贵女不能如此抠搜时,一楼大厅内豁然响起一阵哭声。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她容枝意,这不,容姝还按着菜谱呢,容枝意人已经趴在门外木栏上看戏了。 “就你也望向娶本姑娘?简直白日做梦,去大街上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吧!”话音刚落,南边雅间里就有一小娘子夺门而出。 容枝意眯起眼,这小娘子身形怎的…如此熟悉? 但这是在做什么,有人欺负她了不成,容枝意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时刻准备管闲事。 当然,被欺负的显然另有其人,哭声的来源竟是位与她对立而站的郎君,那墨青色的身影捧着脸,支支吾吾指着他:“你你你…你竟然打我!” 小娘子大笑起来,学着他那样子:“我我我,我就打你了!怎么着吧,有本事告去殿前与我对峙,我看你有没有理!” “敏儿敏儿,你这是做什么!”有一妇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脚步飞快,“你这孩子!好端端的打人做什么?” 敏儿?敏儿! 容姝在一旁叹气:“这娘摊上个这样的女儿也是够呛,出来相看竟还把人给打了。但看她二人衣着不俗,不知是哪家的,阿姐可见过?” “阿姝,”容枝意欲哭无泪,“这便是你一直想结识的,齐国公府。” 是的没错,这位打人的小娘子便是容枝意义结金兰的好姐妹,袁家四娘子袁诗敏。 容姝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魏国公府陈家二房长子,也就是她未来夫君陈璟安的亲哥哥,娶的就是这齐国公府的三娘子。容姝一直想找机会结识一下,以便日后更好的立足,今日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见着了!可怎么…她家的姑娘都如此彪悍的吗?容姝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小娘子,你打了人怎么还如此理直气壮呢?” 容姝愣了愣,听这声音…以及前头容枝意僵直着脖子与她对视了一眼,更加确信了。 我的天爷呀!二哥哥!你管什么闲事啊! 容茂仁不知讨哪来的正义感,拦在那被揍的郎君身前:“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比你还不讲理的小娘子!”简直比他那四个嚣张跋扈的妹妹还要不讲理! “呵!”袁诗敏冷笑,轻蔑地瞥了眼容茂仁,因方才那郎君的几句调侃,她如今正在气头上呢,“你谁啊?也敢管我的闲事?” 也不知道容茂仁发的什么疯,平日里碰上这种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装消失,今日不过是跟蒋枞学了几招,竟觉得自己能做拔刀相助的江湖大侠了?拼命地往上凑:“你管我是谁?我就是正义的化身!” 完了完了,容枝意和容姝双双对视一眼,你拉我扯地往楼下跑。 齐国公世子夫人见有人出来维护,还是个傲气十足的郎君,忙扯扯袁诗敏:“敏儿,罢了,咱们走吧,一会儿你阿爷又要骂你在外头惹事了…” “阿娘且慢!”袁诗敏狠狠盯着面前郎君,“我堂堂武将世家的姑娘,这辈子就没怕过谁!来啊,有本事打一架吧!” 容茂仁想到他都被蒋枞揍了一上午了,能逃过他好几招了!这小娘子能比蒋枞厉害?他不信,随即摆好姿势:“打就打!我一个大男人还怕你不成!” 容枝意拉着容姝百米冲刺,就差直接从三楼腾空跳下做个倒挂金钩,也没能阻止袁四娘子狠戾的拳头…砸在了他们状元预备役二哥哥的脸上。 容茂仁怔了一瞬,鼻腔中有什么东西排山倒海般涌出,他下意识伸手一摸,竟是——血啊! 他两眼一翻,轰然倒地。 袁诗敏嘁了一声,在众人的震惊下一脚踩上容茂仁胸膛:“就这?” “二哥哥!!!!!!!”两声嘶吼划破天际,酒楼中人四处逃窜,只有戏台子上唱至情深之处的男女紧紧相拥。 第66章 世间人各有命数 初八那日一早,宋嘉夕推开寸光阴三楼自留雅间的大门,竟见一鹅黄衣裙的小娘子,并着三个丫头,一道趴在书桌上昏睡。 宋嘉夕吓得退后了一大步,险些喊来护卫将这几人赶出去,好在轻云耳力过人,睡得浅,起身喊了句小宋娘子早。 宋嘉夕迟疑了一下:“早…你家娘子这是,带你们来这逃荒?今日约的不是午膳吗?何不在府里睡饱了来?”她屏退了侍女,在容枝意对面坐下。 这事儿说起来真是男默女泪,想起昨夜祠堂那一声声惨叫,轻云就吓得汗毛竖起,唉声摇头:“咱们府中如今是待不得了,您瞧瞧我家娘子这纤纤玉指,都成这副样子了!” 宋嘉夕这才注意到容枝意裹了层层棉布的手,忙上前查看。昨夜容茂仁被袁诗敏一拳打晕醒都醒不过来,容枝意只得让人将他抗回了府上,这事是如何也瞒不住的,老太太知道后,拿着根戒尺将府上三个姑娘挨个打了一通。容枝意是长姐,将错责全揽了,挨了最多下。 宋嘉夕啐了一口:“分明是容二郎犯的傻,怎的你们娘子挨了最多?” “二哥儿醒来后倒是也没逃过,大夫人骂他连累妹妹们挨打,还给袁家人留了个不好的印象,亲自打了他,但顾念着还要科考,便只打了一只手。”轻云解释道,“昨夜折腾到半夜,娘子手疼得睡也睡不好,一早便来了,到了这儿总算是困得不行,安心睡下了。” 直到巳时三刻,主仆几人才陆续醒了过来。容枝意睡得直发懵,脸上都印上了书桌的压痕,口水流得袖口都湿了,一睁眼便见对向端坐着宋嘉夕和赵谰。 她打了个哈欠:“早啊。” “不早了,你倒是睡得够久。”宋嘉夕丢她一方帕子,“快擦擦嘴吧,被人知道你南川县主睡觉还流口水,又要笑话你。” “这有什么,”提起这事儿她就伤心,“早就成全长安的笑柄了,还怕添这一遭不成。” 宋嘉夕知道她说的是卡着鱼刺的事,白她一眼,可到底是亲姐妹,见她用裹得跟猪蹄似的手艰难地捏起那方帕子,还是心疼她:“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备了点心,现下给你端上来?” 容枝意直点头:“饿饿饿!还是栀栀对我好。”说话间瞥了赵谰好几眼,“不像谰儿,几日未见了,竟一句话都不与我说。” “我是被你蠢得!”赵谰翻过书页,“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竟让人打成这样。你出去可别说是本公主的表姐!” 容枝意委屈啊:“我当然可以不挨这顿打,但毕竟是住在一屋檐下的姐妹,一起犯的错,自是一起受罚,否则旁人该怎么看我?妹妹们心里总会有不舒坦。” “成吧…”这话是有几分道理,赵谰撇撇嘴,从袖口里掏出个小罐子,“喏,我方才派人回宫里给你拿的药。” 她一惯是刀子嘴豆腐心,容枝意暗笑:“我这手可擦不了药,不如谰儿帮帮表姐吧?” “还敢要求本公主替你擦药?等着一会儿让表姐夫来帮你吧。” 说起这个,容枝意忽然想起赵谰跟萧朔的事,默默和宋嘉夕对视了一眼,让照水几个先出去了,试探着问了句:“说起这个,上回姨父说让你自行选夫婿,你心中可有人选了?” 赵谰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提起这事儿都不带脸红的,也很直白的承认了:“倒还真有一人,表姐觉得除夕宫宴上见过的那位萧朔萧郎君如何?” 宋嘉夕上前替容枝意解开了手上缠着的白布,亲自替她上药。 “你当真看中他了?”容枝意急了,这才认识几天啊就把谰儿的心都骗走了? 也顾不得上药的疼痛了,直言道:“不成不成,他是对你有所图谋,故意接近你的,你年岁还小,最容易被些花言巧语骗了,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赵谰笑了笑,不答而道:“昨日他与我表明心意,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去塞北,我很心动。” “什么!”容枝意从木椅上弹了起来,“此人竟如此孟浪,才识得几日啊就想带你回塞北,货真价实的是个没脸没皮的泼猴!此事你跟表哥说了吗?你是舍不得姨父姨母舍不得哥哥姐姐的对不对?你别听他嘴里说的塞北有多好有多自在,你在长安分明也一样自在!不行不行,我得亲自去会会这个萧朔!哎呀,嘉夕你快劝劝她,塞北太远了,嫁去那儿可怎么行啊,你说说她一个在长安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娘子如何受得了塞北风吹日晒的苦日子!” 她急得原地打转,欲哭无泪,宋嘉夕硬是将她摁在了木椅上:“殿下话都没说完,你急成这样做什么?” 哦对,容枝意急忙正襟危坐,实则腿止不住的打颤,一脸渴求地看向赵谰:“谰儿没应对不对?” 赵谰忍笑,依旧没有回答她:“表姐,我若是出降,爷娘定会在长安赐公主府,不用去塞北这么远。” “那也不行!那萧朔野心勃勃,摆明了想要利用你!就不是个好人!”容枝意彻底急眼坐不住了,往外嚎了一大嗓子:“蒋枞!你现在给我去把萧朔喊来!” “蒋侍卫,不用!”宋嘉夕看不下去了,“殿下,瞧意儿急成这样,你便告诉她实话吧。” 实话?容枝意看了眼憋不住笑的赵谰:“什么意思?” 赵谰给自个倒了盏茶:“我拒绝了。” “啊?”分明是得了想要的答案,但容枝意还是忍不住问,“你不喜欢他?” 提起这个,赵谰神色黯然:“什么是喜欢?他倒是比起我从前见过的所有郎君都有意思,我与他在一块儿也很自在,表姐,这算喜欢吗?” “如果算的话,我还挺喜欢的。”她说道,“可就是因为喜欢,我才不能答应。” 宋嘉夕仍旧立在一旁替容枝意擦药,方才趁她熟睡,她早就问过赵谰了。 “你舍不得离开长安?”除了这个,容枝意想不出有什么既喜欢却又不得不答应的理由。 她点头:“我舍不得离开长安,也舍不得留他在长安。我若是出降,爷娘定会赐下府邸央他陪我留在这儿,可他心有抱负,志不在此,我不能因为自己,让他放弃理想迁就我,让他为我改变。可若要我与他去塞北,我舍不得爷娘,舍不得兄长,舍不得你们。” 就算已经知道缘由,可再听一遍,宋嘉夕还是忍不住唏嘘。 “殿下是公主,公主怎会因爱画地为牢呢?” 他们小公主,可比想象中强大太多了,容枝意强忍鼻尖酸涩:“没事的谰儿,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下一个定然比他更好。” “就是就是!”门忽然大开,传来唐可儿的赞同,“殿下,你喜欢什么样的?全长安就没有我唐可儿不认识的郎君,你尽管提要求,我掘地三尺也必定给你找出来!” 赵谰嗔她一眼:“唐姐姐怎么偷听呢。” 容枝意和宋嘉夕也有些日子没见过唐可儿了,她许是日日学规矩太过辛苦,竟还清减了些。手中端了盘果子,在容枝意身边坐下:“顺道替你拿上来的。” 她虽只伤到手心,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着整只手都使不上力,吃什么都费劲,好不容易咬下一块儿,赵谰也开了口,指指她面前摆的各式话本子:“你们看,这些个话本子里,通是些公主爱上穷书生的故事,可世上哪有公主会去喜欢什么穷书生?不惜跟爷娘闹翻也要跟书生私奔,简直荒唐。本公主要嫁的人,自然得是顶天立地军功显赫的大将军!” 容枝意嚼着核桃糕,一听这话有些鄙夷:“本还没什么,这话一说,我怎么觉得你嫁定书生了?” 她从前不还说要选个读书数一数二,相貌好过赵谚的?如今跟这萧朔一处,择偶标准变得这么快? “话本嘛,刁蛮公主爱上穷书生,霸道王爷爱上小婢女,越是脱离现实的大伙就越爱看。”宋嘉夕随手翻了几本,“就比如这本,写的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成为当朝一品官员太太,生的儿子尚公主,生的女儿嫁王爷。这情节,简直都不能用白日做梦四个字来概括了。” 世家子弟接受的都是优良教育,二十岁进士及第的大有人在,但若一个出生僻远乡镇的砍柴郎,别说科举,走出山里都是不容易了。就算如书里所说的真得了进士出身,那无根无基如何在长安立足?不被人生吞活剐了去都是好的。 “最后这女儿嫁的王爷登基,还成了宠冠后宫,一家独大的皇后?”容枝意粗略看了个开头和结尾,“真敢写啊。” 这姑娘家在一块儿,话题总是跳跃的,一下子从给赵谰找驸马变成了话本子挑刺大会。唐可儿那是博览群书,早就想质问这些作者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咱们这些稍有些出生相貌的小娘子,在这些个话本里全是坏人?!” “就说这本!”她随意从书堆里拿了一本:“侯府世子和小厨娘,挺好的,爱就爱呗,非得加一堆喜欢这世子又看那小厨娘不顺眼的贵女,写她们如何如何欺负那厨娘了,如何如何给他二人使绊子了,世子又如何如何救下厨娘护着厨娘了,最后又如何如何被他二人报仇侮辱落得个去做官妓的下场!我就纳闷了,咱们贵女是全都眼瞎不成?眼见着人家心有所属,还硬要上去自取其辱?这区区一个侯府世子,算什么香饽饽啊?” 许是说到痛处,唐可儿越发激动了,容枝意戏谑看她:“是,可儿毕竟要做太子妃了,这侯府世子对你来说,确实算不上香饽饽!” “吃你的去,还敢笑话我,你们做县主的,但凡出现在话本里,那都是反派!照我说意儿你也别吃了,带上家伙把那些卖这样杂书的书摊都收拾了去!”唐可儿义愤填膺,宋嘉夕咳嗽两声,提示她:“咱们寸光阴可也卖这些,还是你硬要摆的…”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赵谰又道:“反派便反派,我最看不得的是这些动不动就抱了亲了的话本,乏味空洞,恶心得叫人腻味。真有这么好亲吗?” “我看话本里说,这男女之间亲吻,是要伸舌头的!”唐可儿一脸惊恐状,“这不得恶心死啊!” 容枝意一口糖糕呛在嗓子里。 “话本里说?”赵谰一眼看穿问题所在,“唐姐姐,阿兄没有亲过你吗?” 唐可儿似乎是回忆了一番,随后摇头:“见都见不着,如何亲啊?栀栀意儿,你们亲过吗?到底是什么滋味?” 宋嘉夕和容枝意对视一眼,默默望向墙顶。 “表姐?”赵谰戏笑道,“赐婚那日进宫,表姐跟堂哥那嘴角都是烂的,还烂在同一个地方,你说亲过没有?” “我!那回!”容枝意涨红了脸,“那回真没亲,是被他咬的!我不服,咬回去了而已。” 唐可儿恍然大悟:“哦,那回没亲,之后亲了?滋味如何?” 容枝意想起除夕夜那回在马车里…不由低头扣手:“就…就挺好的。” 除宋嘉夕外的另二人开始啧啧起哄,还好门外有赵谰的侍女敲了敲门:“殿下,太子殿下、世子殿下和谢少尹都到了,已在楼下候着了。 赵谰含笑道好,几人整理了一番书桌上散乱的话本,这才往楼下去。唐可儿和容枝意走在一块儿,还在不停地问她:“真的要伸舌头吗?那不恶心吗?不会打结吗?” 容枝意受不了了,只恨手疼不能捂了她的嘴,连带着走到一楼看到表哥,都觉他全身散发着佛像的光辉:“表哥!可儿说你没亲过她!她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呜呜呜…” 没曾想半路就被气急败坏的唐可儿捂了嘴:“你再说!我掐死你!!” 还好她也算半个习武之人,三两下便挣脱了往后头跑,远远瞧见个芦灰身影进了门就往那儿一躲,狐假虎威朝着唐可儿吐舌:“掐呀掐呀!你掐得着吗?” “容枝意!”唐可儿气得直跺脚,“你臭不要脸!” 笑闹过后,容枝意还是老老实实去跟唐可儿道了句歉,后者把她拉到最里排的书架旁,偷偷问:“诶诶,那个什么,当真滋味不错?” 容枝意看破不说破,只觉得好笑,卖着关子故意往夸张了说:“那是自然,会上瘾的!” 唐可儿若有所思:“那我定要试试,可不能落后了你们!” “是啊是啊,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容枝意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就把他拉到这儿,质问他,‘为什么不亲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他定然忍不了。” 唐可儿点点头,朝她竖起个大拇指:“还得是你有法子!” ** 离用膳还有一会儿,容枝意倚在寸光阴二楼的木栏上,回忆她曾经拥有的纤纤玉指,如今这手越看越想吃豕肉是怎么回事?本朝人不大喜欢吃豕肉,她只在外祖家用过几次,印象里还挺好吃的。 如今这手包的,跟那豕蹄子也差不了多少! 她望着这双手叹气,赵珩倚在她身旁:“可是疼了?不如还是找个太医吧。” “疼。”容枝意哭丧着脸,下一瞬又朝他傻笑,“不过太医就不用了,你忘了我小时候挨过多少顿了?抹些药就好了,难不成长大了还要比从前金贵。”这可是她第一次和二哥哥还有两位妹妹患难与共呢!虽是被打了,但她心里舒坦。 赵珩知晓她为何自愿挨打,但还是心疼:“我总是安慰自己,快了快了,还有八个月。可一次又一次看你受委屈,又不能在你身边…” 怎么就开始伤感了,今日分明是个好日子呀。容枝意摇摇头,靠进他怀里:“我没有委屈,因为有你、姨母和表哥,疼我护我,我样样事都顺心如意。”说到这她忽然想起,“对了,昨夜你派人来传话,说淑妃的事解决了,如何解决的?” 赵珩低头摸她饱满的耳垂:“办事之人不是将绳索丢去了蓬莱殿吗?那人的旧主是婉修仪,他也是忠心,想要借淑妃之手陷害伯母,然为婉修仪谋不平。我和阿谚便顺水推舟,将事全推去了他身上。本还想顺势拉婉修仪下水,却被赵诚撇了个干净。” 她好似不大喜欢戴耳珰耳坠,很少见她戴过。发间的钗环也是,如今时兴戴的繁多为美,有些家底的小娘子们都恨不得满头都是,她向来不盲目追求这些,只在合适的地方做简单的装饰,从不喧宾夺主,所以有时看她的那几分“清冷”,从这儿也能体现吧。 清冷的人儿止不住的叹息:“何时才能真正揭发他们呢。淑妃隐忍的这些年,都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会有那一日的。”赵珩说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谰儿可有跟你提过萧朔的事?” 容枝意仰起头:“她不是说拒绝了么,说起这事我还真觉得凑巧。” 近来她一连遇到了四个年岁相近的姑娘,每一个人对待亲事的态度竟然都不一样,先是有喜欢赵珩到无法自拔宁可做妾的张萍儿,再有忧心自己要被随意嫁人主动追求良人的容家六妹妹,还有明明喜欢却甘愿放手的赵谰和不愿将就的袁四娘子。 “出身不同,眼界不同,自小被灌输的思想不同,自然会有差异。”赵珩与她分析道,“张萍儿没读过书,母亲是被父亲捧着,越过主母的妾室,就觉得做妾差不到哪儿去。你六妹妹一辈子谨小慎微,面上看着天真,其实什么都懂,心里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才不在意什么爱不爱的呢,抓住机会便不放手,未来能与夫君相敬如宾便是好的。至于谰儿,她也不是表面上那样受尽宠爱便可以肆意妄为的小公主,很清楚自己婚事事关国体,不该因个人的喜好随意做主,若嫁给萧朔,便是壮大了瀚海都护府,六大都护府失衡,长此以往,会一发不可收拾。再说敏儿,喜欢、顺眼高于一切,用不着考虑旁的,她也有这样的底气。” 容枝意陷入沉思,她们每一个都是勇敢、独一无二的。如果是她,会做何种选择呢? “你就别想了,”赵珩一眼就将人看穿了,捧起书册,“哪个都不是你。你有敏儿那样的底气,又不用跟谰儿那样顾虑太多,尽可以自己挑自己选。但我是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的。” “嘁。”容枝意翻了个白眼,看他今日捧着本书读的格外入神,下意识瞥了眼书封,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一把抢过看了个仔细,还真的写着《舌吻宝典》,再往里翻,当真是讲吻技的,顿时整个耳畔都红了:“赵昀升!我当你是在认真读书,你这看的是什么啊?” 赵珩脸不红心不跳,正要解释,二人却一道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赵谰拉走了,连做了好几个嘘声带着还他二人下楼:“小声些跟我走!千万别说话!” 容枝意想借着机会说说赵珩怎么青天白日的看这种书,下一瞬就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还有人青天白日做更过分的呢。 “可儿这人能处啊,想亲她真上…”容枝意喃喃着。 不远处唐可儿坐在窗边的书桌上,搂着赵谚的脖颈,亲得那叫一个忘我啊。 容枝意呆看了片刻,忽然回过神了,赶紧把恋恋不舍的赵谰拉上楼:“你一个小孩儿,老看这些不该看的做什么?不准再偷看哥哥嫂嫂了!” “表姐比我又大不了多少,怎的还说起我来了,方才你明明…” 二人声音愈来愈远,唯有赵珩捧着书册愣在原地,一怒之下翻了好几页:“阿谚这人怎么回事,怎的一下就无师自通都用上众星拱月这么厉害的招数了?偷摸着学也不告诉我,算哪门子兄弟!” 第67章 宋金花婚前焦虑 用午膳的地方是唐可儿倾力推荐的,已经订好雅间位置,据说那回她年礼里送的牛乳茶也是在这家酒楼买的。容枝意下马车往酒楼招牌上望了一眼:“额…这两个弧是什么意思?” “这你就不知道了!是悠悠,店家小娘子的闺名。”唐可儿正给她解释,那传闻里的店家小娘子已出来笑脸相迎了,她立马招招手:“悠悠!我带着几位朋友来给你捧场了!” 李悠悠心想,她这穿越一年帮她这个屠户爹卖了一年的肉,好不容易攒钱开了个火锅店也没什么生意,可自从遇上这位唐姑娘,店里生意越来越火热不说,今日竟还遇上真正的贵人了!本来她还能当唐姑娘是在吹牛,可如今谢少尹就站在她面前呐!谢少尹那是何等人物! 李悠悠回过神朝众人行礼,唐可儿笑着道好,眼神往后一探,高喊了一声:“老李!” 容枝意就见一格外粗壮的男子拄着拐又是跳又是跑的迎了出来:“小唐娘子!” 二人像是多年不见的朋友一样笑着打招呼,唐可儿问他腿脚如今怎样了,那老李又问她婚事可定下了?容枝意不由得给唐可儿竖个大拇指。长安这街头到巷尾,估计就没有她不认识的人。跟年长这么多的屠户都能做朋友,贵女里真就独她一人。这么想来,可儿做太子妃对表哥也是挺有助益的? “定下了定下了!”唐可儿走到赵谚身边拉他介绍给老李认识,“这就是我未来夫君,赵谚,你喊他阿谚就成。” “阿谚,这位是当初在东市上卖肉的李屠户,他家的肉可是全长安最新鲜的!我那时写《长安美食榜》时,有一年,李家肉铺还曾是榜首呢!” 李屠户一听真是传闻里当朝太子的名讳,拐杖一丢便想跪下行礼,赵谚自然拦下了:“您既是可儿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无须行此大礼。” 那头在讲话,李悠悠则看向了立在一旁的容枝意、宋嘉夕和赵谰。小说果真是来源于生活,这一个个漂亮精致的跟小说里描绘的贵女一模一样,气质也是那些女明星女爱豆求不来的。还有身旁站着的郎君,唐娘子方才介绍的郢王世子,这身材样貌,传说中灵魂不羁的鲜衣怒马少年郎也不过如此吧!!若不是看他二人形容亲密,她这声老公真的就要喊出口了。说来也可惜,想当年她穿越的时候也不是没奢求过整个贵女当当,可没想到自己命里就是打工命,竟然穿越了还要来上班! “李娘子,”面前小娘子打断了她的神游,“不如让我们先进去吧?” “哦!好!”该死的,她怎么真让几个贵人在门口吹这么久的冷风啊! 一楼大厅内用膳的人不少,围着个暖锅吃得热火朝天,里头的装饰也奇怪,印象里长安没有一间酒楼是这样的装饰,但更奇怪的是那个招牌:“李娘子,你们招牌上的那两个弧是什么?可儿说是你的名字。” 李悠悠心想,早知不写什么英文字母了,画两个圆也好,从开业到现在,每一个进来的都要问uu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西方国度的文字,翻译过来就是民女的名字。”她只能这样答道。 “喔…”容枝意恍然,“李娘子还去过西方的国度?那里长什么样?” 她虽没出过国,不过作为一个领先大瑒一千多年的现代社会白领,这惑还是能解的:“那儿的人生得比大瑒人更高大,头发天生就是黄的,皮肤天生就是白的,眼珠子都是绿色蓝色的。不过比起我们大瑒,落后不少就是了。” “胡人里也有不少黄头发的小娘子,我每回见到都觉得好看,”容枝意抬头问赵珩,“你见过吗?金发碧眼的他乡人。” 赵珩还真见过,回忆道:“我记得有前两年,鸿胪寺招待过几位外宾,其中有个小娘子,据说是哪一国的公主,便是金发碧眼的,诶,谰儿,那时她跟你在一块儿玩了好几日,你记不记得她叫什么?” “我记得!”赵谰一听这人眼睛都发光了,“她叫夏娜!眼睛是蓝色,跟宝石似的。” “当真?”容枝意最喜欢漂亮的小娘子了,瞬间来了兴趣,“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见见她。” 他们刚坐下一会儿,唐可儿便牵着张雨薇进来了,赵谚和赵谦跟在身后,宋嘉夕抬眸看了眼,忽然问她:“你这嘴怎的肿了?” 在场之人除了不知实情的,皆是一愣,唐可儿脸通红,像熟透了的蜜桃:“我方才…不小心,磕…” 赵家人向来脸皮厚,赵谚脸色都没变,扶着她坐下,一本正经地说:“是她贪嘴,误食了辛辣之物。” “我瞧瞧?”张雨薇信了,颇为担心,“到底吃了什么,可别是吃坏了,怎的肿成这样。” 贪嘴…误食…辛辣之物是什么,表哥吗?容枝意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脚指头都缩起来了。 好在问过唐可儿没有不舒服,李悠悠就敲门进来上菜了,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去了与寻常不大一样的暖锅上,唐可儿这一劫是渡过去了。 “这锅怎的一红一白呢?”就连赵谰这样养尊处优的公主都没见过这样的锅子。 李悠悠笑道:“这叫鸳鸯锅,唐娘子说您几位中有能食辛辣的,也有半分辣都沾不得的,民女便向她推荐了鸳鸯锅,这红色的是辣锅,里面加了捣成汁水的茱萸、金贵的胡椒。白色的这边是鸡汤猪肚锅,清香浓郁,最是滋补。” “还有给各位贵人准备的珍珠牛乳茶。”李悠悠一一端上,她穿越来第一日最想念的便是这一口奶茶,可如今又没有什么奶精奶粉的,只能自己找些替代材料做了,味道虽比各大网红奶茶店差了不少,但好歹健康,也能一解相思之苦了,她就不信大瑒人民不爱喝。 “珍珠?珍珠也能吃么?”赵谦惊呆了,“那这一杯得多卖多少两银子?” 张雨薇收到过唐可儿的年礼,早就喝过了:“我就说你傻吧,怎可能用真的珍珠,不得噎死?只是形似而已。” 容枝意总觉得她二人的相处格外有趣,雨薇对着旁人都是恭敬有礼,怎的对上赵谦,说话都这方式都变了。偏生赵谦自个半分气都没有,要是她这样埋汰他,定要被他好说歹说教育一通。可眼见着他朝张雨薇傻笑:“是吗?那我一定要尝尝了!” 容枝意和赵谰无奈对视了一眼,三表哥也是栽在人身上了。 牛乳茶一如既往的好喝,据说里面的珍珠也有不同的,容枝意这杯是黑色的,赵珩那杯有三个颜色,比她的还要软糯。正巧赵珩不喜甜食,两杯牛乳茶就这样下了容枝意的肚子,暖锅没吃几口,喝饮子喝饱了,她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暗叹: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宋嘉夕和谢泽旭的婚事定在过几日的上元佳节,在场几人作为亲友都要去捧场,特别是赵谰,平日里很少见这样喜庆的场面,听教养姑姑们说了些亲迎的习俗,在排兵布阵的。 容枝意这才想起来,他们这桌半是接亲的,半是送亲的,狭路相逢啊!赶紧撺掇唐可儿干坏事:“你多叫些人来,把宋府堵个严实,要让他们知道,想娶长安第一才女,没那么容易!” “那日上街,听见好些小娘子们围坐在一块儿探讨,如何在上元节阻止谢少尹大婚,连兵法都用上了,我看都不用我找人堵,有的是人帮咱们。”唐可儿说完后一想,这些好像都是拜他所赐吧?当真是功不可没! “真有此事?”宋嘉夕觉得莫名其妙,还以为她们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看谢泽旭的眼神都有些耐人寻味了起来,“我真是不明白,她们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殊不知谢少尹答得极为老成:“自是容貌与气度。” 这对也好笑!容枝意嚼着赵珩喂的肉块看戏,嘉夕何等才华,但凡能说出口的事,她都能给你辩个一二三四五的,可遇上冰山美男谢泽旭,半句话便能将她打个无语凝噎。她不由得有些担心,这二人日后该如何相处啊?嘉夕岂不是要被他活活气死? “可儿提醒我了,阿旭大婚那日定然人多,到时恐怕车马都要堵得走不动道,得提前安排好人手去疏通才是。”赵谚这关注点跟常人总是不太一样。 赵珩这头忙着给好似断了手的容枝意疯狂投喂,那头还兼顾着赵谚的任务:“好,我让人去办。”堪称全场最忙的郎君了。 至于全场最舒服,连手都不用抬的小娘子,还在想些鬼主意:“谢少尹,你那催妆诗做了几首了?没个二十首我可不放嘉夕走。” “二十算什么?意儿太小瞧咱们谢少尹了,”赵谦接过话,“他三十首都做完了,早拿给我们鉴赏过了。” 张雨薇反驳他:“多有什么用。这又不是单看数量的事,毕竟娶的是长安第一才女,多而不精可不行,我已与谰儿约好,到时站在门外替嘉夕把关。” 赵谦一脸你说得好你真厉害的神情,让赵珩简直没眼看:“这我就要为阿旭说两句了,你们可不能因他容貌出众,忘记他是年仅十七就一举高中的探花郎啊,论诗赋可是一等一的。” 谢泽旭是六年前那届科举的探花郎,容枝意至今都记得当时被唐可儿拉去看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场景,因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加上个头又小,刚挤进去几人就被冲散了,连照水都不见了,如何找都找不到,正不知所措想哇哇大哭时,还好碰上了同样在看热闹的赵珩。 所以,让谢泽旭容颜轰动整个长安,至今都被称为天神降临的游街,容枝意压根一眼都没瞧见。只记得那日赵珩牵着她手替她排开人群找唐可儿和照水时威风凛凛格外厚实的背影了。 “说来还未恭喜阿旭,要升职了。”赵谚端起酒,“可谓是双喜临门。” 啊?众人都有些诧异,连谢泽旭自己都不知情:“升职?” “应当过不了几日便能收到升职公文了,马府尹年岁大了,如今他几个儿子官途顺遂,他再无所求,便想告老还乡,主动递了辞呈。柴少尹虽年长,但能力较你还是差了些,今早阿爷便跟我商议将你提到府尹的位置,此事已定下了。”赵谚说完,赵谰又补充道:“阿爷说了,你好是好,就是太招小娘子了,不及柴少尹无功无过。阿兄便说,他马上就要成亲,往后再也招不得了,阿爷这才才应下的。” 此话一出,谢泽旭忙起身回敬赵谚:“多谢殿下,谢某定然不负您所托。” 宋嘉夕也跟着起身,唐可儿手一摆:“不如让我们共同举杯,祝贺谢府尹和府尹夫人——” “新婚吉乐!” ** 上元节前一日,容枝意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和唐可儿约好,带着包袱翻了宋府的墙。她如今可是翻墙高手,三两下便跃上墙头,伸下只手:“可儿,我拉你。” 唐可儿迟疑地伸出手:“哦…可是咱们为什么不走正门呢?” 一盏茶功夫后,二人一道敲开了宋府大门,门口小厮与她们相熟,也没说去通报,直接请了人进门。唐可儿熟门熟路,拉着容枝意直奔宋嘉夕院里。 都已过亥时了,她院里仍旧灯火通明,院外有丫鬟守着,见她二人竟也没被吓着,恭敬行了一礼:“夫人也在里头,二位娘子可需通传一声?” 宋夫人也在,那就不好瞎胡闹随意打扰了:“有劳。” 丫鬟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请人:“夫人问二位娘子,宵夜用薏苡仁粥可好?” 容枝意爬上爬下的也饿了,点头如捣蒜。宋夫人大概在跟宋嘉夕交代什么,二人轻手轻脚绕过屏风,听见什么:“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你当你这人是如何来的?现下多看看,明晚也好少受些苦楚。” 宋夫人虽有些年纪了,但保养得当,风韵犹存,和嘉夕站在一块儿就跟姊妹似的。见着容枝意和唐可儿,笑脸盈盈请她们坐。倒是宋嘉夕,不知怎的了,脖子连到脑门一大片都通红通红的,飞快地收起什么东西:“时候不早了,明日要早起招待宾客,阿娘快些去睡吧。” “还撵我,你今日把我撵走了,明日也逃不掉。”宋夫人又跟她耳语了好几句,嘉夕这脸在烛光映照下更红了,好似岭南进贡的荔枝。 有段时日没见过宋夫人了,她与二人寒暄说:“意儿、可儿,明日来帮我接待宾客呀。” 因宋夫人和容枝意母亲的关系,她和嘉夕是从不会说话时就在一块儿的玩伴,就连她出生那日第一个抱她的,都是宋夫人,然后才是姨母。所以她从前常来宋府,都勉强算得上是半个主子了。这府尹夫人大婚,来祝贺的贵客定然不少,宋府只有宋夫人一个女眷,恐怕要忙得脚不沾地了。容枝意和唐可儿道好:“咱们就是来帮忙的,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宋夫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整晚都笑呵呵的,跟她们聊了好一会儿才走。 容枝意这才歇下肩头的包袱,里头乒铃乓啷的什么都有,她逐样拿出来摆了一桌:“松涛居的酱香鸭架、芝麻铺子的蜜煎姜、飘香楼的酸芦菔、杨记的紫龙糕…还有容枝意手作桂花酿,都是你爱吃的,今儿日子特殊,咱们各喝一盏。” 这一家家一户户,散落在长安城各个角落的铺面,都是她们曾牵手走过的,都是她们无惊无忧的闺中岁月。 宋嘉夕忽然就红了眼。 唐可儿和容枝意相视一笑,又从包裹里掏出一个小木盒:“还记得第一次跟你们见面,是在戏楼,你二人自小相识情同姐妹,跟着母亲来看我阿娘排的戏,我在戏楼后院的假山上玩儿,不小心跌下来,把路过要去更衣的你们吓坏了。从那之后,咱们就相见恨晚,成了长安三朵金花,我也终于有了不嫌弃我的真心朋友。一转眼过去十年了,大家都长大了,都定下了亲事,可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依旧是最好的朋友。” 她将木盒递给宋嘉夕:“这里有一间长安的铺子,还有十亩良田,都是祖母留给我的,还有罗列了所有的添妆礼的单子,你收下,上头的东西明早会有人搬来。” 长安的铺子,何其贵重。宋嘉夕想过她二人会给许多添妆,但没想到有这么多,坚决摇了摇头:“我不能收,这是你祖母留给你的。” 唐可儿不受父母疼爱,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祖母离世后,将自己所有的产业都留给了她。 “祖母给了我,就是让我自由支配的,你就收下吧,日后意儿也是有份的,我那儿还有不少呢,不差这些了。” 话虽这么说,但在她心里,祖母给的东西都是这世上最珍贵的,而正是因为这份珍贵,她才想要送给嘉夕。 容枝意自然也准备了,特意备了两份,一份是替母亲备的,她在世时很喜欢嘉夕。 “这张是一间三进的小院子,在杭州的钱塘湖边上,是我阿娘名下的,一直有人打理,我曾去住过一阵,那儿远离世俗,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有机会咱们一起去,”她也一样一样与宋嘉夕解释,“这两张是我采邑之地的铺子,还有城外的一座庄子。这张是添妆礼的单子,上头其他东西明日同可儿的一块儿搬来。” 倒不是为了附和现如今倾家荡产嫁女的攀比风气,而是嫁妆和娘家实在是当今女子为数不多坚韧的靠山。容枝意和唐可儿希望,除了宋家的亲眷外,她们也能成为她的倚靠。 宋嘉夕泪如雨下,容枝意含笑抚过她肩后长发:“谢府虽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上上下下人也不少,多备些嫁妆总是没错的。” “是啊,”唐可儿挪了位置,坐到了同一边:“我听他们说,男子成婚前后态度可谓是两个极端,若是谢府尹哪里欺负你,或是他家里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和意儿,我们两个永远站在你这边,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容枝意还从未见过她哭成这样。 半晌后她点头端起酒盏:“好,咱们长安三朵金花,一辈子都要做姐妹,一辈子互为靠山和底气。” 不料,正在宋嘉夕仰头饮酒时,宽松寝衣的袖口不慎滑落,掉出了一本小册子,容枝意下意识去捡,一看那面上写着格外醒目的三个大字:“避…火图,这是什么呀?” 宋嘉夕如遭雷劈,什么感人动容都没了,一把抢过那册子塞进自己怀中:“不是什么!没什么,话本子而已,你们…你们不准看!” “若是话本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唐可儿疑心大起,“方才还说我们是最好的姐妹,怎么这都不给看。” 宋嘉夕仍旧不答应:“等你们婚前那夜,自然也会有的,也没几个月了,何必急于这一时…” 婚前要看的?容枝意想起封面上那两个人,好似是赤条条的人,顿时如梦初醒:“可是…婚前那一晚家中长辈拿给出嫁女儿看得,教他们学习夫妻敦伦之礼…的小册子?” 她哪懂什么敦伦之礼,都是听外祖家那些个表姐表妹说的,一知半解罢了。 宋嘉夕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唐可儿嘁了一声:“学礼数的藏着掖着做什么,怎的夫妻之间还要守这个守那个?没兴趣!还是薏苡仁粥好喝。” 三人聊到了快要丑时才躺下,唐可儿是在哪儿都能睡好的,一躺下就开始呼呼大睡了。容枝意认床,不习惯睡太软的,数不清第几次翻身时,宋嘉夕轻轻唤了她一声。 她闭着眼,迷迷糊糊问了句:“怎么,睡不着么…” “嗯,”宋嘉夕应道,“只是有些感慨,竟真的要嫁人,要离开爷娘了。明日我走后,阿爷照常去点卯,府中就只剩下阿娘一个了,觉得有些冷清。” 从前她还觉着家中只有她一个,无人与她争宠,如今却开始忧心爷娘会不会冷清了。 容枝意安慰她:“又不是远嫁,离了几条街而已,你常回来看看就是了。” “难呢,嫁作他人妇,回家就要叫做归宁,要经过夫君和婆母同意才行。” “夫君同意倒是还行,你可见过婆母了,她还好相处么?”容枝意听过很多恶毒婆母的故事,这世上像郢王妃娘娘这样的婆母,真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见过了,她…最开始因我从前退过亲不大喜欢我。所以啊意儿,就算声名在外,人家不喜欢也还是不喜欢。她们才不在乎我读了多少书呢,只在乎我是否是贞洁之身罢了。” 竟还看不起嘉夕?容枝意一下就清醒了:“后来呢?” 宋嘉夕想起这话就觉得好笑:“后来阿旭当着众人面说,在遇到我之前,喜欢的都是男子,所以才一直未结亲。然后我那婆母瞬间就变了脸色,让我快些过门。” 唐可儿睡了,容枝意忍笑得着实辛苦:“也好,有他护着你,再加上这句话,你婆母肯定不敢苛待你。” “但愿如此吧。” “这世上哪有笃定的未来呢,人生总是未知的,令人捉摸不透,时不时给你来点惊喜或惊吓。我们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只能在紧要关头做出自己认为最好的选择,不管是为了当下还是为了长远考虑,都不要紧,只要是你认为对的。既然当初选择了谢泽旭,那就要信他,至于到底对不对,就看天意了。”黑暗中,容枝意握紧了她的手,“栀栀,面对天意,我们可以忐忑,但不能害怕。” 第68章 佳偶天成拜玉堂 但有时候,面对天意,只能选择妥协,就比如早起这件事。 容枝意和唐可儿呆坐榻上,不管丫鬟们如何催促,她这眼皮就像是缝在一块儿了似的,怎么都睁不开。 “到底是谁定下的迎亲这日要早起的?为什么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不是黄昏时才来接亲吗?起这么早做什么!明知新妇前夜定然兴奋得无法入眠,为何还要逼人早起!”唐可儿这一声声发自内心的拷问也得到了容枝意的强烈认可。 照水哭笑不得:“我的两位娘子,小宋娘子都洗漱完用过早膳了,您二位还在这赖着,不是还应了宋夫人去迎客的吗?快些起吧。” 不管有多无法接受,都不能误了正事。容枝意洗漱完坐在饭桌前,宋府今日早膳备了糖脆饼和粉粥,有嬷嬷在一旁提醒:“娘子们多用些,今日可有的忙呢。” 容枝意一听,立马再拿了两块南瓜软枣糕,这才安心坐去了妆奁边上梳妆。宋嘉夕和一位三全妇人对坐着,那妇人手中拿了两个细细的红丝线,还有一端用牙咬着,不断念叨着什么。嬷嬷见她好奇,介绍说:“这是新妇开脸,用红丝线将闺中女儿脸上的汗毛绞下来,虽有些疼,但绞过脸,整个人看上去能光洁不少呢。” 这个她知道的,印象里上一次见,还是徐元溪嫁人的时候。 宋夫人今日忙得脚不沾地,容枝意收拾完自己便和唐可儿一块儿去帮忙了,刚出去就碰上了轻云:“娘子,东西都搬来了,跟小宋娘子的嫁妆摆在一块儿,您要不要去看看?嫁妆箱子摆得一整个院子都是,可多了!” 容枝意笑了,宋夫人道:“正好,现下宾客还少,我一人应付便够了,你们就帮嘉夕去清点一下添妆吧?我让人把单子拿给你们。” 不用去招呼人,她开心还来不及呢,立马应下了。刚走到摆嫁妆的院子,便被眼前景象惊呆了:“怎么这么多?” 她还笑轻云没见识,现下是笑早了,没见识的是她。唐可儿也愣了:“宋府…宋府日后是不准备过日子了吗?” 管事的拿了单子来,说:“咱们郎主和夫人本就备了不少,另外的除了些添妆,大多都是宫里头宋太妃娘娘给的,她老人家没有孩子,一直拿我们小娘子当亲生的疼。” 原来是宋太妃,那便不奇怪了,宫里向来赏赐多,她也用不上,估摸已把这辈子攒下的积蓄都给嘉夕了。 宾客都是分批到的,源源不断还有添妆搬来,中途徐元溪和张雨薇也来了,四人边说笑边干活,磨蹭到了午时,宋夫人来请她们去用膳。容枝意卸下襻膊,和唐可儿一道回宋嘉夕院子,路过二门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表姐!” 容枝意转头望去,是赵谰,她这时机掐得好,正好赶上用午膳。正想招呼她进门,竟见她侧身扶着个熟悉的身影下了马车,那身影站定后仍有些佝偻,淡淡地望着她笑。 不知为何,她忽然眼眶就红了,快步跑向她:“太妃!” 宋太妃穿着极为寻常的服饰,跟寻常人家含饴弄孙的老妇人也没什么两样,头顶戴着两支玉簪,身形已有些年迈了,走路离不开人搀扶,面色泛黄,长了皱纹、老人斑,但眼神依旧明亮且清澈。 她已近十年未出过宫门了。容枝意跟她见礼,心头涌上千言万语,道不清说不明:“太妃怎的不跟我说您要来,谰儿也是,就这么带着太妃来,该让我亲自去接的。” 赵谰解释道:“阿兄带我和太妃娘娘来的,他一会儿还要来接亲,不好露面,便先走一步了。” 容枝意点头,想起身后还站着三个姑娘,忙招呼她们近前,一一与宋太妃见过礼。张雨薇与她还算相熟,唐可儿和徐元溪虽见过她,但这是第一回与她说话。见这位太妃慈眉善目,二人一同行了个大礼。 让太妃娘娘在外站太久不好,请她进门时,容枝意特意提前了众人几步,先跑到了宋嘉夕院里。宋嘉夕穿着婚服的中衣,早已在饭桌前等她们了:“我阿娘怎的真让你们去干活?还干到这个时辰,可儿呢?快先来用膳吧。” 搁平常人家,这种事本就该是亲姐妹包揽的,容枝意没理她,一脸神秘的开始卖关子:“栀栀,你猜猜谁来了?” 宋嘉夕看她这个充满期待的神情,不大确定地猜了个:“难不成是谢泽旭?” “哎呀!怎么可能是他!”长安第一才女也有猜错的一日,不过就算换成容枝意,恐怕也想不到来的会是宋太妃。 容枝意往后看了一眼,她们都走到院子里了,上前捂了宋嘉夕的眼睛:“你默念三个数,看是谁来看你了!” “阿婆?!”宋嘉夕整个人都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栀栀。”宋太妃也迈步上前,“好孩子,阿婆来晚了,都穿上婚服了,快让阿婆看看。” 宋嘉夕泪花噙在眼眶,哭得比昨日夜里还惨:“我昨日还写了帖子给皇后,想婚后带着阿旭进宫拜见您,怎么您今日亲自来了…” 好些个侍女涌上前要替她擦泪:“娘子不能哭哇,妆哭花了可怎么好。” 宋太妃也红了眼眶:“是啊,大喜之日,可不能哭的。今日是阿谚和谰儿去帮我跟圣人求的情,圣人仁善,自是一口应下了。” 宋嘉夕算了一下,她们已半年多未见了,宋太妃不能出宫,她不能常进宫,就是进去了也不能多说话,顶多坐上一二个时辰。所以二人常常是以写信的方式来联系的,她那妆奁底下,就放了一整盒子的回信。 不过日后可儿入了东宫,想要见面就方便多了。 用过膳后,宋府的人都在一一拜见宋太妃。 容枝意喊了她身边的嬷嬷到一旁:“嬷嬷,太妃娘娘近来身子如何?”为何方才饭桌上句句话,都像是在交代后事呢。 “县主,太妃她,不让我说。” 容枝意心中咯噔一声:“为何不让,上回问您,您不是还说老样子吗?怎的,出了变故?” 嬷嬷心里也不舒服,话语里都带着哭腔:“太医说太妃郁结心头,药石无医,若再这样劳心伤神下去,恐怕没有几年了。县主,您劝劝太妃吧…这些日子分明太子、皇后,甚至是圣人,都轮番来看她,可就是不见好转。县主,你说这该怎么办啊。” 容枝意整个人如遭雷劈,心里一团乱麻,久久无法接受。 赵谰不知是何时出现的,轻拍容枝意脊背宽慰:“心病还得心药医,还得娘娘自己找到心结所在才行,咱们这么多人一块努力,一定能帮太妃走出来的。” “走出来?”容枝意苦笑,“太妃真正想要走出的,是困囿她一辈子的宫墙啊。” ** 阴阳交替,黄昏已至。宋嘉夕穿上层层叠叠符合品级的的花钗翟衣,青色广袖外衣上绣有不少翟鸟纹样,头戴插有花钗、花钿、两博鬓的花冠,坐在妆奁前,堪称艳美绝伦。 各家夫人和小娘子们基本都到了,她在宋夫人和宋太妃帮衬下应付自如,容枝意和唐可儿却自从她换上这身衣裳后流泪不止,缩在角落里互相安慰。 “你别哭了,哭得我心烦。” “你说不哭就不哭,你倒是先停下呀!” “我这不是停不下嘛…”不知为何,这眼泪像决堤了不说,脑海里更是如走马灯一般回转着她们从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幼时开玩笑说日后要嫁给一家的兄弟,成为互相帮衬的妯娌一辈子在一起。也开玩笑说谁都不嫁,一块儿寻个避世的山林野外闲散余生,心烦起来又说干脆一道剃发去做姑子与青灯古佛相伴,这红尘往事忘了也罢。如今真的要成婚了,要结束那些悠闲自在的闺中岁月,要开始掌家,要为柴米油盐而折腰,忧心阖府上下的吃穿用度。那些考虑明日是去这个食肆尝新品还是去那座山头画春景的岁月,真真一去不复返了。 偏偏她又是她们之中的第一个。 廊下不少人脚步匆匆,院外锣鼓喧天,有人大喊:“新婿来了!” 室内本拥满的人群忽然就散了,都跑去外头看热闹,毕竟这长安第一美男穿上婚服的模样,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看到的,更何况身旁还有太子、召王、奉节郡王、郢王世子和徐家二郎君相陪,这接亲的阵容,可谓是百年难得一遇。 赵谰没见过这个场面,早早溜出去了,张雨薇也忍不住拉着徐元溪和陈璟然去凑热闹,走前还问唐可儿去不去,唐可儿默默往外挪了半步,眼巴巴地望着容枝意。 “去吧,”容枝意也不忘嘱咐他们几人,“务必要让谢少尹念完三十首催妆诗才能放他进来。” 这一去,屋里只剩寥寥几人,宋夫人不停在原地打转,浑身上下写满“焦灼”二字,嘴中念念有词,盘算着有没有哪里出错或哪里遗忘的地方。 另一位焦灼的便是宋太妃了,眼里的不舍任谁看了都要动容,不停地交代她婚后要如何与婆家人相处、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遇到事又该怎么办,忽而又不说这些了,开始夸宋嘉夕漂亮,讲起她小时候的事。 容枝意也被感染的焦灼附体,手里揣着支金钗。好容易找到宋太妃说话的空隙凑上前去:“前些日我和可儿去定宝斋定了三支金钗,咱们一人一支,这支栀子花的是给你的。” “真好看。”宋嘉夕细细打量了一番,正要央容枝意帮她带上,碧绦跑进来报喜:“娘子娘子,姑爷进来了!快把扇子拿好了。” 容枝意惊呆了:“啊?这么快?三十首念完了?” “这…才念了三首。”连碧绦都没好意思说。 “快!快扶着你们娘子上前厅去!”宋夫人更急了,急得脚底打结。 丫鬟们手忙脚乱上前,容枝意趁乱将金钗递给碧绦,宋嘉夕喊了声多谢意儿,便被生拉硬拽去了前厅。 后面的事容枝意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她决心去质问唐可儿。宋府门外着实热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看热闹了,容枝意踮脚在人群里找了半日,终于看见扒着门笑得春心荡漾的唐大娘子:“唐可儿!我让你拦人,你拦到哪去了!” 唐可儿一见她就跑,钻去了张雨薇身后:“对不起嘛意儿!我没拦住!” 容枝意真的有些生气:“为何没拦住!你今日不说出个理由来,我就跟你断了这手帕交!” “谢府尹今日好看成这样,全长安的小娘子看了都要拜倒在他石榴裙下的,我本就难过男儿关,逼出三首都是不易,叫我如何办嘛!”唐可儿都要急哭了。 容枝意半信半疑转头,见谢泽旭身穿青衣纁裳,头戴垂缨黑弁冠,肤色白皙、肩宽腰窄。再看那张脸,仿佛是女娲精心雕刻的一般,就是那些形容女子容貌的词语放在他身上也毫不过分,朱唇皓齿、瑰姿艳逸…偏生他又是一副生人勿近仙气缭绕的样子,这妖艳与冷漠合二为一的独特气质,长安千万郎君里头真独他一人了。 “哥哥的腿不是腿,是塞纳河畔的春水;哥哥的背不是背,是保加利亚的玫瑰;哥哥的腰不是腰,是夺命三郎的弯刀;哥哥的嘴不是嘴,是安河桥下的清水!!!!我们谢府尹若是去参加选秀,不得被人喊神仙哥哥c位出道?怎的就生在这儿了。谢泽旭!咱们21世纪的内娱需要你啊!”身旁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容枝意侧过头,果真是每回说话都让人听不太懂的李悠悠,难不成这是他乡文化? 人群中骚动不止,听说已有人被这夺目的容貌刺眼到晕了过去,不少小娘子都在鬼哭狼嚎,还有小娘子带了一箩筐的帕子丢给谢泽旭:“谢府尹!小女子愿意做妾!” 容枝意又呆看了片刻,早忘了要讨伐唐可儿的事了。 “你目不转睛盯着阿旭,考虑过我什么感受吗?”熟悉的声音传来,不用问也知道,是陪着接亲的赵珩。 容枝意“啊”了一声,这才缓过神来:“哦,你在啊。” 这话可把赵珩气死了:“我…我不在这在哪啊?容枝意我生气了。” 小狗炸毛了,她方才没注意到,眼下细细瞧他,今日也是盛装出席,竟连行蟒袍都套上了,显得比平日威严了不少,她讨好一般勾勾他手:“对不起嘛。” 赵珩这毛唰的一下就顺过来了,但仍是嘴硬:“你这歉道得没半分诚意,就罚你陪我入夜去看上元灯会吧。” 正说着,谢泽旭一声:“栀栀。” 宋嘉夕举着团扇遮面,由侍女们搀扶着,从里间出来了。 “他喊她栀栀耶…”身后人群里又晕过去一个,躁动不断。 满院的人皆屏息凝神,方才还在夸新婿,这一下子又都扭头夸起了新妇:“真漂亮啊,这衣裳也好看,人也好看,谁说宋娘子配不上谢府尹的?我跟她急!长安第一美男和长安第一才女,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不好!” 还听到人教育自己女儿:“看到没,这衣裳的纹样啊都是翟鸟,那可是公主穿的,除非嫁给高官才能穿这一回。你日后也要给阿娘争气,穿上这翟衣,知道没?” “他二人这般相配,有容貌有才华,日后生的孩子定然也是个极品!咱们从现在开始努力,嫁个好夫婿,不能跟谢府尹做夫妻,就跟他做亲家!” …… 拜别高堂,谢泽旭揽着宋嘉夕,走过花团锦簇的毡毯,送上花轿。赵珩看着泣不成声的容枝意叹气:“别哭了,我先走,晚些来接你?” 容枝意点点头,忙让她快去,自个则注视着宋嘉夕的背影,黄昏夕阳映照在她的花冠上,华丽而夺目,其中最耀眼的,莫过于插在所有花钗花钿最上头的,栀子金簪。 赵珩迈步而去,忽见本在最后哭泣的容枝意越过人群跑了出来,扬声高喊:“谢泽旭!你要对她好啊!” 谢泽旭正欲上马,听了这话转过身,容枝意身后还站着好几个小娘子,都是宋嘉夕闺中玩得最好的。面上沾染了暖色的霞光,他顿了顿,朝众人郑重行了个大礼:“诚如谢某与县主最初约定的那般,珍之重之,此生不负之。” 落日余晖里,容枝意远望迎亲队伍往宋府方向去,一路欢声雷动、嬉闹不断。 第69章 春宵一刻值千金 正月十五上元节,几乎是全长安的小娘子都跑到了张灯结彩满树银花的灯会上,与姊姊妹妹把臂同游。唯独谢府青庐内,较热闹非凡的西园相比,显得格外寂静。 宋嘉夕端坐榻上,顶着两斤重的花冠,丝毫不敢动弹,碧绦忙活了半日,总算认全了谢府中丫鬟婆子的脸,端着几样菜式进了青庐:“娘子,姑爷怕您饿着,让人送了些吃食来。” 身旁有满面红光的谢府嬷嬷提醒:“碧绦姑娘,该改口了!” “是是是,”碧绦垂眸,掩盖几分心底的不舍,“该喊夫人了。” 等菜摆齐,丫鬟嬷嬷们尽数退下,碧绦颇为担忧地看着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宋嘉夕,过来劝她:“娘子,从午时忙到现在,该饿了,多少用些吧。” 宋嘉夕应了一声,这才由她扶起。 就算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骤然来到了个新地方,惴惴不安仍旧如挥散不去的阴霾,弥漫她整个心房。 宋嘉夕尝了几口饭食,倒还合她胃口,估计是谢泽旭特意吩咐的。 碧绦支着下巴坐在一旁,她方才出过青庐,听了几嘴热闹,随口感慨:“不知今岁宫中的临光宴会有多少精美花灯,匠人打造的珠玉灯楼会不会比去岁还要高。等西园那儿结束,娘子跟姑爷一块儿出去瞧瞧吧。” 宋嘉夕闻言拿筷子敲她:“糊涂,新妇怎可出青庐,别一会儿被那些个嬷嬷听着了,咱们如今可不是在自己家。” 碧绦本就是见她紧张才说几句缓和气氛的,捂着额头傻笑:“是,都听娘子的。” 用过膳后她瞧着这个点了谢泽旭那儿还没结束,洗漱完了再等他也无妨,便让人去备水。才脱下繁冗花冠与嫁衣,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一低沉男声吩咐到:“都先下去吧。” 送水的丫鬟退了个干净,宋嘉夕躲在屏风后不敢出声,脱的只剩最内里一件诃子裙,整个肩颈都裸露在外。 碧绦闻言便抱起衣裙往外走,宋嘉夕来不及拦她,伸手一扯,竟只扯下件无法蔽体的罗纱。 “娘子别怪奴婢,夫人说了,总要经历这遭的!”碧绦小声一句话,扭头又将她手中罗纱抢走了。 宋嘉夕欲哭无泪,望着她背影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侧耳听见声姑爷,而后门也被带上了。这下整个青庐内静可闻针,她焦急不已,只闻谢泽旭步伐愈来愈近,恍惚只在屏风之外。 宋嘉夕闭上眼,想起昨夜阿娘跟她说的那些话。 罢了,碧绦说得对,哪对夫妻不经历这个?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好害羞的,更没什么好害怕的。 “夫君,”她轻声唤道,“等等。” 一声夫君,果真让他停住了脚步。 随即理了理碎发与面容,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手忙脚乱,才深吸气从屏风内走出。 谢泽旭饮过酒,顿然看到眼前这一幕,连呼吸都滞住了。屋里烛光昏黄闪烁,给她镀上层隐秘柔和的光,也让他眼中只剩下意乱情迷。 都到这份上了,宋嘉夕已释然了,想想长安第一美男就站在她面前等着她,若不迎男而上,岂非枉活一世?她本就不走什么娴静端雅的闺秀路子,要不然也不会和容枝意唐可儿玩到一块。 “夫君?”这样想着,她歪头朝他一笑,这声与方才不同,那声只是试探,如今这声,倒添了几分挑逗。 “夫人,甚美。”谢泽旭目光毫不避讳的游移在她身前。心想这可是他的主场,绝不能任人拿捏了,还不赶紧把场子找回来再办正事。 “你可知这声夫君,我盼了多久。” 宋嘉夕摇摇头:“你从未说过。” “六年前游街,唐娘子一跤摔在我面前,你来扶她,那时你十二岁,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后来齐国公府办诗会,你用一首七言名满长安,我也在场,那时你十四岁,是我第一次动心。” “可那时我不过是埋头在翰林院看不到出头之日的无用书生,如何能高攀宋府这等百年世家,连去提亲的勇气都没有。” 他缓步上前,眉眼中情深意长:“你及笄那年,我有幸入了京兆府任参军,以为自己有了渺茫的希望,不料没过几日你便定下亲事,我后悔不已,努力压制着心中情意,再也不敢多看你一眼。直到升为府尹的第一日,正好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我时隔整整一年再次见到你,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在自欺欺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更没有放下过你。” 宋嘉夕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被他抵在了屏风前,撞上木质的花鸟屏风本该很疼才是,却被陡然伸出的一只手挡去了。她衣着单薄,就算是放着炭盆的冬日室内,也通身都是凉意。 可面前人滚烫如火,像是寒冬遇到盛夏,让她情不自禁贴近几分。双手盘上他脖颈,微微扬起下巴:“然后呢?” 谢泽旭低头吻她:“我借职务之便,跟踪曹卫铭整整一年,查到不少罪证,在七夕你发现他与楚七娘的关系后尽数交给了宋大人。最终如我所愿,宋大人亲自退了亲事。” “难怪我要你回去做见证,你却屏退众人单独与阿爷谈话良久,原来你是早有预谋…”宋嘉夕有些勉强的承受着他肆无忌惮的攻势。 不知吻了多久,屋内二人皆气息紊乱,谢泽旭单手扶着屏风,另只手揽在她后腰,解她诃子细绳,喘息间隙,他毫不避讳的承认了:“是,当日有我一份功。” 宋嘉夕轻笑一声:“我倒还真有本事,让满长安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图谋了整整四年。” “满长安少女…可也包括你?”他温热气息充斥在耳畔,宋嘉夕不由打了个哆嗦,贴得他更近了。 她干脆抬头吻他下颚:“嗯,此刻美梦成真。” 美梦成真,说的是他才对。 “栀栀,今日是我此生最欢喜的一日。” 头顶的香囊球悠悠荡荡,扫去了宋嘉夕连日来的惊慌意乱。 她曾问过爷娘,她出身正午,为何叫嘉夕,阿娘昨日才真正告诉她缘由:“敦伦之礼,血脉相融,天地间只剩你我,那是个美好的夜。” 除却最开始的疼痛,她渐渐的也能感受到一些快感,透过朦胧泪光,他瞧见谢泽旭仰头低喘,喉结滚动,千娇百媚,比起名动长安的探花游街还要俊还要美,还要性感和妖艳。 宋嘉夕终于明白了,何为美好的夜。 第70章 正月十五上元节 送了宋太妃和累坏的赵谰回宫,容枝意自己也回容府补觉去了,今日起得早又忙了整日,这觉睡得格外香甜。最后还是被照水喊醒的:“娘子,世子已在二门等您了。” 她睡得云里雾里,醒都醒不过来,衣裳都是照水和轻云换的。睡前净过面,怕赵珩等急,妆也没来得及上,匆匆洗了把脸便裹上了披风,又取出钱袋交给照水:“你们就别跟着我去了,今日上元节,带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去看灯会,若要买点什么吃的用的,别给我省着,尽管花。” 轻云谨记着乞巧那日的教训,是绝不会离开容枝意半步的:“娘子一人,就算世子在,我也不放心,让照水姐姐领着她们去便是,我陪着您。” 容枝意犟不过她,只好同意,让照水带着雪遇那帮小丫头去玩,小厮们也尽可跟着去,消息一散出去,整个院子都闹起来了,一个接一个跑进来谢主子。上元节出的最多的便是拐卖案,特别是出在小娘子们身上,容枝意免不了叮嘱几句,不放心地又喊了几个护卫跟着一道去玩,想着有会武之人在总是妥当些,这才带着轻云出了门。 赵珩已等得有一会儿了,身上仍是那件行蟒袍,应是刚从谢府离开便来了,容枝意跑向他:“我一回来便睡着了,你来了她们才叫醒我,抱歉,久等了。” “不急,你慢些。”赵珩快步上前扶她,“可用过晚膳了?” 容枝意摇摇头,一靠近他便闻到股浓郁的酒味:“你喝了多少?” “放心吧,我酒量好着呢,想着要与你逛灯会,只喝到一半便推脱说喝不下了。你没用晚膳,咱们一块儿再去吃一些?只顾着喝酒没吃多少,一见你便有些饿了。” 容枝意瞪他:“这是什么话?一见我就饿,我长得像块油肉不成?” 赵珩笑起来,伸手扶她上马车:“倒不是油肉,只是何谓秀色可餐,想来指的就是南川县主。” “少在这油嘴滑舌。“ 晚膳时容枝意与他提起宋太妃的病,没想到赵珩一早便有了打算:“我同伯父伯母商量好了,现下宫里住着的太妃不少,病了的也不只宋太妃一人,不如寻个由头,去寺院为国祈福,或是去守皇陵,放她们自行出宫与亲人团聚,颐养天年算了,他二人已同意了。” 虽说出了宫病也不一定能好,但自由二字会带给人完全不一样的心境,去放松放松也好。 用过晚膳,这会儿正是灯会最热闹的时候,整个长安热火朝天,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氛围。 容枝意下了马车,看着街头高悬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灯盏,忽而记起有一年和表哥他们一块儿来灯会凑热闹的趣事,那回恰巧遇上有一盏灯没悬好,径直砸在了她肩头,把她头发都烧焦了,站在她身边的赵珩也没有幸免,肩头的衣裳都烫没了。 她想起那狼狈的样子就笑得停不下来,那灯早不落晚不落,正好在他们一行路过时。 有了前车之鉴,赵珩自要与蒋枞吩咐清楚:“打起精神来,安排好人手,若出了事唯你是问。” 上元节是长安人民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可谓是火树银花不夜天,不仅不用担心会不会误了宵禁,举国上下官员还都能休假一日。 看过高八十余尺的百枝灯树、高十余丈还能转动的灯轮,也不屑再去玩什么猜灯谜了,倒是路过算命摊时,容枝意忍不住开始有几分好奇,打发赵珩让他去买糖人,带着轻云就小跑了过来,在一排算命先生中寻了个头发最少的坐下。 容枝意好奇,他这头顶上的毛发,是都长去了下巴上了?怎么做到头发稀稀疏疏,胡子这么茂盛的?她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算命先生坐不住了,这可是他今日的第一单生意。 “小娘子一看便知是个有福之人。说吧,想要算什么?” “我是有福之人都被师父猜出来了?那您再猜猜,我想来跟您求什么?”容枝意给他机会装模作样。 “老夫猜是,姻缘。” 废话,来算命的小娘子,十个里面九个半都是问姻缘的。 有意思!容枝意笑了,望了望老夫子的脑门:“师父可真是聪明绝顶啊,正是姻缘。” 这老夫子摸着眯着眼,摸着长长的胡须,随口便道:“单看面相,小娘子命格极为贵重,命定之人也是非富即贵。” 还真有两把刷子?容枝意坐正了身子:“哦?除此之外呢?” 那老夫子笑笑不说话,眼神移向了轻云腰间的荷包。 “轻云。”容枝意一声令下,轻云银子便到位了。 老夫子赶忙收了钱,生怕一会儿又被容枝意抢回去,而后才让她报了生辰八字。 容枝意如实答了,那老头皱了皱眉:“这命定之人,不仅是您未来夫君,还是您命中的贵人,不论您遇到多大的麻烦,他都能为你一一化解。嘶——您二位应当早已相识了。” 容枝意两眼放光,简直就要把师父您再多说几句好的写在脸上了。可这师父好似没有感受到:“只是您二位,未来还有个大坎儿,若是跨过去了,那自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若跨不过,便是树倒猢狲散。这坎吧,倒不是情路上的坎,而事关大体…老夫言尽于此,小娘子好自为之。” “当真?”她不敢相信。 那老夫子格外严肃地点头:“既收了您的银钱,老夫便不说假话。” 容枝意叹了口气,回去找赵珩的一路上都没精打采的,轻云啐了口:“娘子真信那招摇撞骗的话?您和世子何等身份,他能算出个什么东西,都是胡诌的,娘子就别不高兴了,实在不行轻云去帮您打他一顿出出气把那银钱要回来?” “不用了。”容枝意再次叹气,“我倒隐约觉得,他不像是在骗我。” 回到原先的位置,竟见赵珩还排在人群里替她等糖人。她忽而就暗骂了自己一口,怎的自个要去算的命,还给自个算不痛快了?她和赵珩好好的,只要感情不出问题,其余什么事不能一起面对的,眼下都顾不好呢,何苦为还未发生,连个影儿都没的事担忧焦虑啊。 赵珩买完了糖人,容枝意已自我开解完毕了,又恢复了出门时的神采,接过那狸奴样式的糖人又惊又喜:“竟还有这样式的?长得跟那绵绵一模一样,我都舍不得吃了。” 赵珩牵了她另一只手,继续往前去:“吃吧,买来就是给你吃的。” “诶,咱们先别往前去了,”容枝意拉住他,“我们去坐船吧?沿河边去,看河中央韶光楼排的舞如何?” 赵珩自是对她百依百顺,直到上了船才有些后悔:“这还得自个划呢?”本还想说上来赏景赏月你侬我侬一番,这下真的只剩劳力活了。 他无奈接过船桨。 容枝意倒是自在得很,一下玩水,一下又去偷看游到小船边的花灯:“和阿谚…早日成婚?” “这歪七扭八的,不是可儿的字吗?表哥也来逛灯会了?”她开始四处张望起来,“怎的不见人影啊?” “许是去看韶光楼的表演了,我快些划,咱们也赶得上。”他开始格外卖力起来,不一会儿便划到了能远远看到台子的地方,使力过后,酒意忽有些上脑,他将船桨搁在一旁,喘着粗气,“这划船活计真不是常人干得了的,我那时比赛,是怎么赢过他们的?” 容枝意咬了口糖人看着他笑,还不是他怕她掉入水里,急得船都要起飞了! 赵珩见她把狸奴三根胡须都咬断了,不免失笑:“好吃么?什么味的?” 他今日饮过酒,脸颊微微泛红,在满目璀璨的灯盏里,竟让她悟出了几分小娘子家的羞涩。 她笑靥如花,低头抿了一大口糖人,那狸奴的整只耳朵都被她咬下了。糖丝入口即化,口中顿时甜蜜肆溢,容枝意仰起头,将自己整个人都送了上去。 小船重心不稳,剧烈晃动着,在水面上发出“砰砰”声响。她跟着一倒,牙尖磕在了他嘴边,但二人好似并不在意。 这是她第一回如此主动,吮过他唇,又去追他的舌。蜜糖的甘甜融合了浓郁的酒涩,还有怀中小娘子独有的,青涩、软糯、霸道的,独属于他赵昀升的味道。 什么浅尝即止,他从来不会,他只会迎难而上,一辈子为此痴狂。 他单手捧着她脑袋,五指抚过脸颊,缠入她垂在身后的青丝,给她戴上了披风兜帽,让她整个人都被包裹进自己的氅衣里。 容枝意最初被吻得喘不上气,一拳捶在他胸口,赵珩这才想起来《舌吻宝典》里传授的那些技巧。他渐渐收敛了攻势,懂得了有松有驰,捏着她下颚循序渐进,容枝意好容易被吻得舒服到了极致,偏生这一会儿他竟整个退了出去,在她脸颊那一侧磨蹭着,她于是又一拳无力地捶在他胸口:“好好亲。” 赵珩无奈轻笑,呼出的气息让她的脸更为灼热。 罢了,那便顺着她的喜好来。 灯火通明,静谧的夜空都被点亮了。小舟不知漂到了何处,周围满是星星点点的花灯,映照在他二人眼眸之中。河面中央舞娘们的表演已然开始了,时而旋转时而飞升,各式各样的舞姿看得底下众人眼花缭乱,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可容枝意什么都听不到,她只听到身边之人低低喘气,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心悦你。” ··· 本想下船后去偶遇赵谚和唐可儿的,可最后反倒遇上了照水和昭槐院的那一群小丫头在玩儿投壶。 容枝意也挤了进去:“有什么啊?”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地说:“总共十支,投中六支能拿那个兔儿灯,十支全中便可拿这支木簪!雪遇妹妹都投了好几支了一支都没中,不如娘子给我们投一个吧?” 容枝意乐意陪她们玩:“你们想要什么?” “想要木簪!!” 十支全中才能拿到木簪,容枝意投壶是不错,但也不能保证真能全中,这种场合,她还是不丢脸了,默默朝身边之人眨了眨眼,便道:“我投壶你们都见过了,今日不如让姑爷给你们投吧?他玩这个可是百发百中的!姑爷你说呢?” 赵珩被这声姑爷喊得骨头都没三两重,还不赶忙点头道好,小丫头们更开心了,连小厮护卫也跑来看戏,这投壶摊子前围了一圈人,还吸引了不少游人。 摊主自是希望来的人越多越好,但看面前这郎君,如此年纪便身穿行蟒袍,身份可想而知,丝毫不敢怠慢,提心吊胆地递了十支箭过去。 “三支三支投吧,一支一支得投到什么时候去?”容枝意一声吩咐,赵珩手中那三支箭矢便齐头并进,稳稳落入了壶中。 不出一会儿,这第一支簪子就轻轻松松赢来了,众人拍手叫好,容枝意将木簪递给雪遇。雪遇对这位世子姑爷印象不大好,今日才彻底刮目相看,他久居上位,为了自己未婚妻身边几个随手便可打发的婢子,被这么多人围观指点,还能乐在其中,这样的人在这世上可太少了。 “姑爷一人投多辛苦啊!蒋侍卫也去帮忙吧!”蒋枞被几个小丫头片子从人群里推了出来。容枝意看着他这副愣头青不知所措的样子发笑:“蒋侍卫,你投的簪子准备送给谁啊?” “自然是照水姐姐了!”四周七嘴八舌的,都在说,“蒋侍卫就喜欢照水姐姐!” 照水急了:“你们胡说什么呢!” “本来就是,”轻云最是清楚这事了,“蒋侍卫回趟王府,都要给照水姐姐带他阿娘做的果子来吃,得了娘子命令去办差,也要绕去芝麻铺子给照水姐姐买最爱吃的蜜饯,这可不就是倾慕照水姐姐吗?” “蒋枞,你还存了这样的心思呢?”容枝意作为主子,竟然是第一日知道这些事,竟然没有人告诉她!她看向站在身后压低了脑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的照水:“照水,你意下如何?” 见照水不说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容枝意当下就了然了,立马又向摊主讨来箭,递给蒋枞,“还不赶紧,高低给照水赢支簪子回去,不然我可不同意你上门提亲,对吧赵珩?” 这便是同意这门亲事了,赵珩拍拍蒋枞肩膀:“投中了,通义坊那间宅子你不是喜欢吗?给你做聘礼,投不中,本世子可没脸去替你说亲。” 众人一听哇哇起哄,暗卫都跑出好些来看热闹:“头儿!豪宅和媳妇儿,就看这十箭了!您得给咱们兄弟打个样啊!” 蒋枞扛着压力,默念老天保佑,深呼吸数十次,终是睁开了眼,带着当年陪世子上战场那般视死如归的心态,经历了半柱香的煎熬,终于! “恭喜恭喜!蒋侍卫可以抱得美人归啦!!” 容枝意松开了照水的手,推她去蒋枞面前。蒋枞颤颤巍巍接过摊主递来的木簪,双手递给了照水。周围人一下子静了下来,想看照水要如何面对。 照水并未接过簪子,沉默不语地回眸望了眼容枝意,容枝意朝着她笑:“遵循内心就好了。” 照水似懂非懂点头,抬眸看向蒋枞,他额间汗水顺脸颊而下,想来是紧张的,照水低眉笑了笑:“那便替我戴上吧。” 人群一下子又爆发了,引得好多过路人都不明所以看了过来。 容枝意倚在赵珩身侧,仰头朝他冁然而笑。 ··· 容枝意下了马车与赵珩别过,后者要她明日一早去城门送他爷娘。 她自然不会忘记,这才转身跨过大门门槛,身后又一辆马车驶来。 “三姐姐!”是容婼。 容枝意站在门口等了他一会儿,便见一个有些壮实的郎君扶她下了马车。这郎君一看便知是闻书源闻录事了。他前几日已来容府提过亲了,二人婚事安排在容枝意成婚后那一月。 第一回见六妹夫,容枝意也迎了上去。 “书源,这是我三姐姐。”容婼赶忙跟他介绍。 容枝意借着容府门口悬着的灯笼打量了他一会儿,这闻书源气质真是格外让人无法描述,无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无论是谁看,都会觉得他是个无比老实的好人。 “下官见过县主。”闻书源行了个大礼。 容枝意微微颔首:“既已定亲,往后便是一家人了,闻录事不必如此客气。”容枝意想说随六妹妹喊她三姐姐吧,可后知后觉想起这闻录事比她大好些,喊她姐姐,有些奇怪了吧? 及时刹住了脚,转而说了些别的:“闻司衣常跟我说起你,说你踏实能干,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我家六妹妹从前受了许多苦,我这个姐姐做的十分不尽职,但还望你日后好生待她。” 她是没什么脸面去教育他什么的,毕竟她也是这回回来才开始注意到容婼的。 说了会儿话,时候也不早了,闻书源跟她二人告别。容枝意牵着容婼回府:“六妹妹从前过得辛苦,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一个人有没有能力,从跟他的交谈中便能看得出。闻书源为人自谦,句句话谨慎又不失礼数,容枝意打赌,他不日定能升迁。 容婼跟她道谢:“还是多亏了三姐姐,阿婼才能得偿所愿。” 门外拐进个杏色衣裙的身影,未语先笑:“得偿所愿?嫁个九品小官便得偿所愿了?还是抢的姐姐相看过不要的,六妹妹也就这点子见识,说出来都不怕笑死人的。” 容媱手中拿着个兔子灯,跟方才投壶摊子的一模一样,似乎也是刚逛完灯会。容枝意看见她就来气:“风凉话还是五妹妹会说,什么官不是一点一点升上去的?” “这官儿啊再怎么升,那都不如有爵位的人家,生来就比旁人高一等。”她晃晃手中的兔子灯,朝着容婼笑道,“就好比咱们虽托生在一个人家里,但嫡出的四姐姐大婚便能跟今日宋大娘子那般,穿花钗翟衣。庶出,又要嫁个九品小官的六妹妹,日后便只能是花钗大袖礼衣。跟你站在一块儿的三姐姐,那衣裳上的翟鸟纹可就更多了,还是由礼部和尚服局共同打造的,金丝银线用的比你这辈子穿过的衣裳恐怕都要多,她跟你说有好日子,你便真信了?说笑的罢了。”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她容媱就能嫁给公爵人家了?容枝意今日非要给她掰扯个明白:“五品以上命妇婚时便可用翟鸟纹,就像今日宋娘子那般。谢府尹不也是在翰林院熬出头的?你怎就断定闻书源不行。” 容媱哈哈大笑起来:“三姐姐这话说出来您自个信吗?” “容媱!没得母亲允诺私自出府,回来还顶撞姐姐,你可真能耐啊!”容姝跨进二门,“赶紧把她带回去关起来,面壁思过三日!” 语毕便有守在二门的粗使婆子上前,容媱手里提着兔儿灯,满眼怨恨地瞪着容姝:“整个院子的姑娘都去逛灯会,偏生不让我去,四姐姐怎的不去问问母亲这是个什么道理?偏心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把嘴堵了!”容姝再次吩咐。 “不必!我自己回院子!你们一个两个全都合起伙来欺负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告诉你们!总有一日你们会后悔的!”语毕提着兔儿灯,朝着众人啐了一口,便风风火火往里去。 轻云跟看疯子似的看着她:“难道不是她先言语不敬的吗?怎的还说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大伯母为何不让她出府?虽然未婚,但去看看热闹也无伤大雅啊。”容枝意好奇,她是因为母亲偏心,心里觉得不公,才跟吃了炮仗似的么。 “她不是议婚不顺么?那日母亲意外发现她竟不知从哪认识了一位郎君,还与她有不少信件来往,但问是谁,她如何都不肯说,便将她关起来了,七夕也不让她出去,这个关头恐她闹了事连累了两位哥哥科考,也连累咱们的亲事。” “难怪…”容枝意正想着,雪遇忽然插嘴,“娘子,今日我在那投壶摊子上看见五娘子了,她与一个有些矮胖的郎君在一块儿,兔儿灯便是矮胖郎君赢来的,那会儿只有我一人在排队,照水姐姐带人去买吃食了,我才来没多久,五娘子不认识我也正常。” “矮胖郎君?她竟还未与那人断关系?灯会上这么多人,随随便便都能遇到个相熟的,她就这样去跟人家私会,若被识得她的人瞧见了,被那些个嘴大的小娘子识破了,那要怎么说?谁还会愿意娶她?她自个又不愿意说是谁。”容姝气得不行,“三姐姐六妹妹先回吧,我要去告诉爷娘。” 容枝意与容婼对视了一眼,皆觉叹息。 第71章 一日看尽长安花 早早驱车到了郢王府,王爷王妃正巧从大门走出,容枝意跳下马车上前行礼,郢王妃也快步迈下台阶来牵她的手:“这一大早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昀升别喊你来,他拿我话当耳旁风呢!” “娘娘还说呢,意儿这回要是偷懒不来,下回见您就是九月了,娘娘舍得我,我可舍不得您!”几句话把郢王妃逗得眉开眼笑,但并非奉承,皆是她发自内心的。郢王夫妇将她看作亲生女儿,什么都想着她念着她,她又不是顽石,自然能感受到。 郢王妃牵着她立在马车前,指挥着下人们将一箱又一箱的行李搬进车里:“前几日我找了名匠画图纸,想把昀升那个院子扩建整改一番,过了正月,匠人们便来开工了,你无事时常来看看,指点几句也是好的,毕竟是你们日后要住的院子,想怎么改只管跟工匠们提,左右走的是你公爹的私账。” 容枝意被逗笑,皆郢王殿下颇为无奈地看了眼王妃,心下更觉温暖不少:“多谢娘娘,多谢王爷,给你们添麻烦了。” “怎会是麻烦?”郢王笑容温和:“我与王妃常年不在长安,这么大的宅子只有昀升一个主子,总是孤单些,日后你也是这王府的女主人,有你常来照应,我们在外也少些忧心。” “哪里哪里,”她哪敢说是,“是我烦着他多一些,总要他忙公务之余还要花心力照顾我。” 郢王妃搂着她,轻抚过她肩后长发:“你不必如此客气的,我们是一家人,你见过一家人整日谢来谢去的吗?往后也是,遇到任何不如意,都不要自己默默受着,从前你一个人是没法子,但如今你是郢王府的人,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昀升这些年成长不少,已能当个人用了。再不然,有什么女儿家的事不好说给他停的,就写信给我。” 这话把她感动的眼含热泪,正要开口,就见赵珩风风火火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玮儿:“爷娘,你们忘了什么不好,真把他忘了,我一人可看不过来!赶紧把他抱走。” 郢王妃骂骂咧咧上前接过:“我又不是真忘了,这不是在等奶娘抱他出来么。还有啊赵昀升,这是你亲弟弟,跟你幼时七分像,这么嫌弃做什么!” “我抱他三回,三回都尿在我身上。阿娘说为什么,我跟这小子命里不和!”话说一半,看到站在郢王妃身后的容枝意,“意儿,用过早膳了吗?” 见他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连郢王都一时语塞了。容枝意平日跟他怎么腻歪都行,长辈面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挣开他手:“用过了,昨夜你不是买了云喜饼给我吗?我吃不完,就留做今日早膳了。” 赵珩脸皮厚不依不挠,又去牵她:“新出炉的才好吃,吃不完分给下人们,早上还想吃让蒋枞去给你买新的就是了,别委屈自己。” “那间铺子每日午时才开张,你让蒋侍卫大早上去哪儿买啊。”容枝意随口一句话,得来赵珩嗤笑,“让他想法子去,你就说买不到就不让他娶照水,他肯定什么都能给你找来。” 容枝意也笑了,照水低头垂着脑袋,耳尖却是红的,只有蒋枞暗暗骂了主子一句:黑心! 郢王府的辂车又精致又宽敞,坐四个人也丝毫不挤,哦,严格来说,还有在郢王怀里酣睡的玮儿。容枝意上回见他时匆匆忙忙的,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的观察他,果真如郢王妃所言,鼻子眼睛嘴巴跟赵珩有七分像,也不知道长大后性子像不像。 郢王妃有不少事交代赵珩,宫中府中说了一路,见马车快要到城门口了,才很严肃地跟他说:“昀升,每回阿娘走的时候最后一句话都是要你照顾好自己的同时多为阿谚分担。如今你定下婚事,从前那些话我就不多说了,要记住,比顾好自己还重要的是要护意儿周全,这是你为人夫君必须尽到的责任,就像爷娘费尽心力将你养大一般,明白吗?” “孩儿明白,请阿娘放心。“赵珩也答得郑重,“既然当初求娶了,就一定护她到底。” 郢王身为过来人,总是有话交给小辈们:“你二人有今日不容易,往后的日子也许会有拌嘴、吵闹,但只要互相信任、理解、包容,一定能走过所有难关。” 容枝意和赵珩齐声应是,她心里也很感慨,这些夫妻相处之道从未有人跟她说过,第一次听见,竟然是从她未来公婆口中。 下车告别的时候,郢王将玮儿交给了奶娘,上前抱了抱赵珩,又给了他一个勉励的眼神。郢王妃紧随其后,抬手摸了摸他脑袋:“爷娘最是爱你,你知道的对吗?” “孩儿知道。“赵珩笑着回应她,“您也是,这段时日一直反复膝盖疼,要好好上药,凡事不要太过逞强。九月孩儿还要带着新妇给您和阿爷敬茶呢。” 郢王妃笑起来,拍拍他肩头:“好小子。不要恨外祖母,不管旁人如何说你的不是,做好自己认为对的事,比什么都重要,爷娘永远支持你。” 容枝意站在一旁默默动容,就在赵珩弄醒玮儿说要与他告别的时候,郢王妃趁此将容枝意拉至身旁:“记住我方才说的,有任何事都别闷在心里,去找昀升或者找我,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娘娘放心吧,记住了,我如今是郢王府的人,绝不再让自己受委屈了。” “好孩子,也要替我照看昀升,他还是轻狂了些,虽有几分小聪明,但遇事总是莽撞马虎,你要多多规劝他。”作为母亲,从他束发之年后,多数时日都与他分隔两地,已经很是亏欠了,如今又瞒着他生了二郎,心里实在愧疚。 郢王妃忽而有些叹息:“我虽常常说他不好,但在我心里,他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儿郎。” “他一直都是,我知道。”容枝意眼眶微红,朝她笑着点头。郢王妃揽她进怀里,低声道,“最近朝堂上不太平,你们要互帮互助,好好的。” 不太平?容枝意心里疑惑,但此情此景也没有多问,在郢王妃香甜柔软的怀抱里点头。 跟姨母在一块儿时总要注意着身份,可如今和郢王妃在一起,撒娇竟如此自在。 郢王妃抚她后脑,话题转得格外突然:“总归下回见面,要喊我阿娘了吧?” 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者是深思熟虑良久,郢王妃正想夸她头顶这只弦月簪好看时,忽听得怀里闷闷的一声:“阿娘。” 她吓得忙把人拉开一看,容枝意红着脸,朝她笑得灿烂:“阿娘。” 深冬的朝阳照在小娘子细腻白皙的脸颊上,这个瞬间让郢王妃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夏夜里,她听得下人禀报,说小世子爬了一个小娘子的院墙,还从上头跌了下去。她又惊讶又急切,派了人去查是哪家府上,后来总算在宫里见到了这位神秘的小娘子,在她儿子被太傅留下来罚站时,偷偷溜出来,给他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蔗浆。 那小娘子笑起来明媚如春光,也好似灿烂千阳,正是眼前这一位。 真好啊,就算经历了再多的不如意,经历了哀痛与不平,腥风血雨、满地鸡毛,也没能掩埋她如初的笑容。 她重新抱住她:“好姑娘,我们意儿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容枝意肩头沾了她的泪水,自己也不自觉湿润了眼角:“您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婆母。” 回去的路上没坐车,赵珩牵着容枝意漫步在长安冬日的晨光微露里。 想起方才的一幕幕,容枝意忽然问他:“娘娘每回都会这么和你表达爱意吗?” “嗯,”他也没不好意思,反倒很骄傲,“阿娘教我,爱需要表达,所以常常跟我说她最爱我。阿爷也是,受她影响。” “这样很好啊。”她还有些艳羡。 在赵珩被亲外祖母厌恶,将他做的好事宣扬成坏事,把他塑造成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时,他始终没有放弃行善,依旧热爱着这个对他而言过分冷漠的人世间。 容枝意一直很疑惑为何他受了这样不公平的对待还能心存善意,没有走上歧途,现在才知道,因为他是在绝对的爱里长大的孩子,他知道父母很爱他,知道自己对父母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人,这是父母给足的自信,让他在长成之路上不用被外界所有靡靡之音干扰,专注的成为自己。 哪怕他们也会在他犯错时责骂他惩罚他,但在更多时候,他们毫不吝啬的向他表达着爱意和夸赞。正是这样的教育,她身旁才能站着一个自信、正直、善良的他。 ** 正月过半,在容府做客的容四郎也带着全家回洛阳老宅了。 月底的时候,容枝意得了个好消息,新团扇绣了一半,便放下往六妹妹院子里去了。容婼朝她见礼,又请她坐下:“三姐姐,这茶是书源前些日出公差从南边带回来的,您尝尝。” “我倒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要升职了,五妹妹再也不能骂他是九品小官了。” 容婼有些诧异:“升职?他没跟我说呢。” “也是蒋枞刚从世子那儿回来跟我说的,连升二品为主簿,如今是从七品了。”容枝意拍拍她肩,肯定道,“纵使五妹妹如何看不起,我也觉得你这个选择没错。” 连升二品,欣喜是如何也藏不住的,容婼起身道谢:“多谢三姐姐,当初要不是你帮我,也不会有今日,我还害的你和二哥哥四姐姐挨打。五姐姐要说随她说去吧,我不在意就是了。” “我不过带你出府一趟,最终结果如何取决于你呀。”她细细品了口茶,“咦,这是钱塘江边那间弄江茶饮的成茶?我从前常去吃的。” “我倒是不知是什么铺子的,但书源说是好茶,我想着您肯定能尝得出来,正想着给您和二哥哥四姐姐送些去呢。” “二哥哥呀,”容枝意叹气,“他如今可是咱们府上的重点保护对象,你这茶送去了大伯母也不会让他喝的。” 容婼才想起来:“倒也是!那就算他没口福,都给三姐姐吧。” 容枝意笑了笑,又想起昨日去给二哥哥送糕点被赶出门的狼狈样,笑也笑不出来了。只因殿试在即,他二哥哥是日日苦读,吃的用的穿的都要经过朱氏一关关严格查验才能送到他手上,所以几乎除了她亲手做的,旁人送去的,都是连糕点带人一道吃闭门羹的下场。 送考那日容枝意也跟着去了,说了一筐子吉祥话,嘴都干了,正让照水去拿马车里的水来,才饮一口,迎面竟看到一个熟人。 “县主?您也来送考?” “咳咳…”关键时刻被水呛着,找个地缝钻进去得了。 好容易才缓过来,容枝意含笑嫣然:“乔郎君,好巧啊。” 乔楚逸今日一身苏芳色锦袍,衬得他简直人面桃花相映红,更显俊朗了。容枝意笑道:“很少见乔郎君穿这样…艳丽的颜色。” “不好看吗?”乔楚逸低头看了看,“确实有些艳丽,但我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穿上,说是开门红,我也只好遂她愿了。” 容枝意摇摇头:“好看啊!乔郎君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我也祝你金榜题名,一举登科!到时我和唐娘子宋娘子在沿街酒楼包下雅间,高中游街时给你助威?” 乔楚逸不好意思挠挠头:“人外有人,能不能中还不知道呢,您家两位郎君才是人中龙凤。” “阿姐!”乔楚逸话还未说完便被容姝打断了,“璟安来了,在等你呢!” 容枝意眼神颇为不舍:“乔郎君,那我先走了,下回等您高中,还有机会再见的!” 容姝把她拉到一旁:“那是谁啊?生得跟个妖孽似的,比起谢府尹都不输…” “不知道吧?”容枝意嘚瑟道,“那是今年的探花郎。” “嘁!”容姝一把甩开她,“探花也跟你没关系,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小心我告诉姐夫你趁着来给大哥哥二哥哥送考,跟别的男子聊得起劲!” “容姝!什么时候学的胳膊肘往外拐!不准告诉他!” 容姝急忙往车里跑:“我不!” 殿试需要三日左右,容枝意直到把两个哥哥送进去了,才在外头听到人家议论,今年表哥也参与了殿试试题。以至于朱氏在担忧她两个儿子吃不吃的好睡不睡的好之余,还问了容枝意:“意儿怎的也不早说,好早些去问太子殿下让她透露透露…” “阿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容姝跳起来,往四周巡视,“被外人听见了,以为哥哥们舞弊呢,到时取消了考试资格终生不能再考可怎么办!” 朱氏知道是自己没理,只得把嘴闭上了。 ··· 三天的时日过得很快,容府亲自派了车去接两位郎君回府,朱氏一早便派人准备一桌的膳食在门外等着了,刚到午时,车轱辘子还没停稳,容茂仁便从车上飞奔而下,掠过了在外等着他的阿爷阿娘和三个亲妹妹,直往容枝意的昭槐院跑去,一路情绪激动,高喊着:“三妹妹!三妹妹!三妹妹!” 众人不解,只好跟在他后头跑。 容枝意本在侍弄赵珩从宫里搬来的几盆花草,不妨一个人影从门外冲了进来,径直将她扛上肩头:“好妹妹!好妹妹!” 眼前天旋地转,容枝意吓得浑身一抖:“二哥哥你干嘛!” 暗卫们也早就冲出来了,在底下着急:“别摔着我们娘子了!” 朱氏等人也赶到了,见容茂仁跟疯了似的把容枝意扛在肩头大笑,表情都像见了鬼:“茂仁!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把你三妹妹放下来!” 闹了一个中午,容枝意总算是安稳落地了,众人这才有空过来问欣喜若狂的容茂仁究竟是怎么了,他久久不能平息,又站起来跟容枝意道谢:“三妹妹,多亏了你,那时你给我和四妹妹推荐那本《秋雨落广陵》,这回考到了!” 容枝意倒是不怎么在意:“这回表哥也参与了出题,表哥很喜欢这书,上回书会还推荐了这本…考到也不稀奇吧?” “傻妹妹!”容茂仁一嗓子吓得容枝意酒盏都掉了,“哪不稀奇了?好些人都没看过,我看过,直接让我甩开好几百人!” “当真!”朱氏也站起来了,端起酒盏就要敬容枝意,“好意儿!真真是我们容府的福星!” 容枝意当然不会在此关头破坏氛围,说从前大伯母可不是这样说的,而是让人换了新酒盏站起来回敬她:“意儿也不知道他们会用这书作为试题,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一切都是二哥哥运气好!正好意儿已经包下游街那日晴烟楼的雅间,到时候咱们全府都去看二哥哥打马游街可好?” “好好好!咱们全府一块儿去…” “阿娘,”容博仁突然站起,“悦珍不太舒服,我带着她先下去了。” 朱氏还未从狂喜中缓过神:“哦…悦珍不舒服?去请郎中来看看吧。” “多谢母亲,不必了。”大嫂嫂两句话拒绝了她的好意思,和容博仁一道下去了。 容枝意狗鼻子一嗅,心想这事儿可不简单呐。兄弟两个一块儿赴考,可这书只有一个人读过,有人开心,自然也有人觉得有落差,觉得不公不平,伤心了咯。 管他呢,要不是当初他发疯,她又怎么会厚此薄彼,只给二哥哥推书不给他推?他咎由自取罢了! 没想到才过了一日,二人之间的落差更大了。 第二日一早,就有人敲锣打鼓登了容府的门:“喜事啊!容大人容夫人!大喜事啊!” 容枝意都在睡梦中被吵醒了:“出什么事了?这么吵,让不让人睡了。” 照水也面带喜色跑进来:“娘子快别睡了,外头都是来恭贺的人家,等着你出去照应呢!” “照应?二哥哥中了?”容枝意瞬间就清醒了,急急跑下来穿鞋,“一榜二榜三榜?” “是榜眼!榜眼呐娘子!咱们家出榜眼了!” “榜眼?”容枝意又惊又喜,赶紧双手合十朝天,“阿爷阿娘在天之灵可以宽心了,我们容家出榜眼了!” 当然了,更疯的是朱氏,她还听说陈璟安这回超常发挥,拿到了二榜第四的好成绩,已经连昏两次了。 不过,最大的赢家还是容姝,亲哥哥进士及第,未来夫君进士出身,这叫什么?五品文官女儿的逆袭?往后是再也没人敢怠慢她了。 “换衣裳!”容枝意吩咐道,“我要穿新做的那件雪青色襦裙,配上月白斗篷。去叫阿姝,出门!!” 新科进士游街,围得是水泄不通,还好唐可儿有先见之明,定下了晴烟楼,才让众人不用去底下人挤人。 这还是宋嘉夕婚后容枝意第一回见到她,她挽了妇人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身边不少侍女护卫跟着,一路走来还有人跟她打招呼。 也对,如今身份不同了,是府尹夫人了!走到哪都有排着队打招呼的人。 唐可儿贱兮兮凑上前:“前任探花夫人来看现任探花郎了?” “你呀!”宋嘉夕点点她额头,“一大早就火急火燎派人来谢府通知我说乔郎君中探花了,害的我被阿旭盘问半日现在才来…” “停停停,少在我面前秀恩爱!”唐可儿拉她进门,“说得跟你毫不在意似的,还不是急急赶来了?而且,又不止我一个人,你看意儿,恨不得整个人都翻出窗子去看了。” “谁说的!”容枝意从窗口回过头,“我是…是在看谰儿来了没有。” 唐可儿啊了一声:“殿下也要来?不是说不喜欢什么书生么,也大驾光临来看热闹?” 说起这个容枝意就叹气,“表哥跟我说,自从那个萧朔走了,谰儿就一直不大高兴,闷闷不乐把自己关起来哭。所以啊就让我多找她陪陪她,让她走出这个情关。” 没想到见了赵谰之后,传闻里的闷闷不乐她是丝毫没看出来:“表姐!你这些日做什么去了,也不来找我!我都许久没见你了!” “啊?”怎么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啊?不是情绪不好吗? “最近天气不好,又不能去骑马,阿兄忙完科考试题的事还有桩桩件件等着他,三哥哥又要忙公务又要陪雨薇嫂嫂不能陪我去狩猎,连堂哥都忙得脚不沾地,你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不找我出去玩,害我整日无所事事只能关起门看话本子打发时日。” 她又看向唐可儿:“诶对了嫂嫂,你前些日给我找的那些话本我都看完了,真是虐心又虐身,哭得我看完一本眼睛要肿好几日,但是还挺爽的!不如再给我找些新的来吧!” “哦…好。” 所以她哭是因为看话本? “怎么回事啊!”唐可儿将容枝意拉到一旁,看了眼身后拉着人点菜的赵谰,哪哪都觉得不对劲,“不是说好的受了情伤?我看她能吃能喝,这是哪门子情伤啊?” “我也觉得奇怪…你说会不会是太难过太伤心,只好把注意力都放到看话本和吃东西上?” 唐可儿点头:“合理怀疑,再探再报!” 二人回到她身边,宋嘉夕正好在劝赵谰别点太多:“殿下,我们吃不完,点多了浪费。” 赵谰不以为然:“谁说吃不完,一会儿阿兄、堂哥都要来,徐元洲那个饭桶也要来凑热闹,还可以叫上新进探花榜眼,恐怕还不够吃吧,再点一些…” “嗯?”容枝意放下茶盏,“赵珩也要来?不是说今日有事吗?” 赵谰咯咯偷笑:“再大的事,在听到那乔什么拿了探花之后也得放一边呐。” 唐可儿凑到容枝意耳边:“还笑得出来,知道开玩笑,是不是没事?” 容枝意瞪她:“这哪叫没事!她从前会这样笑吗?明显是有事,有大事!” “阿姐阿姐!人来了!”一直在把风守窗的容姝大喊道,忙招呼众人去窗边看。 今年的状元已经年过半百了,听说从二十岁就开始考了,考了整整三十年,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年终于考上了,还是圣人钦点的。这坚持不懈的事迹,想来立马就要编撰成册传遍大瑒,鼓励那些因考不上而受挫的书生了。 当然小娘子们才不会对他有想法呢,连他是谁都不知道,那注意力想也不用想,可全在榜眼探花两个未订婚的少年郎身上! 容枝意容姝唐可儿占了个离得近些的窗,三个人挤在一块儿半个身子都要扑出去了,惹得在底下被人挤得上不来楼还喘不上气的赵珩大喊:“你们仨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奈何新科进士队伍临近,人潮愈发汹涌,喊什么的都有,容枝意是半点没听见。 不过楼下那排自荐要做新探花郎夫人的小娘子们报家室的声音她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唐可儿还在时刻汇报着战况:“乔郎君竟如此抢手,惹得东市那个豆腐西施和西市酱鸭爪貂蝉二人争得你死我活,都打起来了…现下又加入了飘香记大掌柜的女儿人称大瑒昭君的冯大娘!” “诶诶,那不是悠悠嘛!怎的她也加入了?” 急得唐可儿大喊:“悠悠!你抢不过的!放弃乔郎君吧!趁现在转战榜眼容二啊!” 容枝意赶忙拉住她:“唐可儿你说话要负责啊,我二哥哥只晓得读书,人傻的很,婆母还难弄,家中一摊烂泥,悠悠来了也是受苦,不行不行!” 这头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站在另边窗户的宋嘉夕和赵谰就安静多了。 宋嘉夕饮了口茶,谨记容枝意给她安排的重任:“殿下,上回萧朔的事,没有影响您吧?” 赵谰笑了笑,低头看向窗外:“你们未免太小瞧我了,影响自然是有的,不过不出一个时辰,什么事儿都没了。” “我信您,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影响您的。” 赵谰怔怔地看着窗外,出神良久后才回她:“嘉夕姐姐,你说错了,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啊?”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眼前人一闪而过,竟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宋嘉夕魂都飞了,忙趴到窗外去看,难不成赵谰真是天上飘下来的神仙,下凡历练时日到了,要回天上给王母娘娘复命! “意儿意儿!别吵了!殿下不见了!”容枝意还没跟唐可儿掰扯完为什么不能让李悠悠做嫂子,就被宋嘉夕一句话拉回了现实。 在场几个怔了怔,四周静可闻针。 诶?怎么会静可闻针?方才还人声鼎沸跟一连逛十个西市似的。 几人忙趴出去看,竟见赵谰负手立在游街队伍的正中央,仰着她高傲的头颅,直面新进探花郎乔楚逸。 她头顶的那支三尾凤钗,在烈日下发出刺眼的光辉,也因此,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制止。 但这还算是低调的,毕竟她那几支五尾七尾,甚至是圣人亲画的九尾,还没戴出来呢。 整条街的人皆屏息凝视,什么欢笑声求偶声叫卖声全都没了,只在良久后不知是谁带的头,传来一声高亢的:“参见公主!” 紧接着全街的人,不管老的小的还是傻的,都跪了下来:“参见嘉平公主——” 赵谰却没有让他们平身。 赵珩不知从哪冲出,一个飞身跃如人群拉着赵谰:“谰儿!你胡闹什么!跟我回宫!” 她依旧仰头看着马上的人,甩开了赵珩的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视线始终紧盯乔楚逸:“你就是新进探花,乔楚逸?” 乔楚逸没见过这等阵仗,愣了一下才下马行礼:“见过公主,正是在下,恕在下眼拙,没有认出殿下,不知您…” “无事。”赵谰打断他,朝她咯咯一笑,“你不必如此紧张。我就是想问问——” “你敢,尚公主吗?” …… 满场喧闹沸腾中,只有赵珩和容枝意,几欲昏厥。 第72章 表妹夫必须是他 自二月底进士游街嘉平公主当场求婚新进探花后,在场的容枝意和赵珩成了名副其实被殃及的池鱼,已在宫中住了三日有余了。赵谰最开始被气疯了的皇后直接罚了一年的禁闭,但这还是小事,更要紧的是,圣人已心痛得两日没上朝了,这可是关乎到江山社稷的大事。 这个风口浪尖上,谁都不敢贸然上前劝阻,生怕哪句话说错惹了圣人不悦被发配去边疆,于是在赵谚劝说多次无果后,把容枝意忽悠进了含元殿的大门。 “姨父,谰儿长大了总会遇上心悦郎君的,您之前不都金口一开,说让谰儿自行选驸马了吗,你看,这不就给你选了一个?而且还有样貌有学识,不差呀,您何必生气呢。” 容枝意办事是讲究策略的,她总不能开口就求圣人去上朝吧,还是得把他心结给解了。 至于圣人呢,哦,如今可算不上圣人,只是个被女儿气昏头的老父亲。 “您气谰儿,也不能连我都不理啊。”容枝意已是软硬兼施,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可他硬是半句话都没理她,不停地写下一个又一个“了”字。 “崇觉住持送您这个‘了’字,就是想让您学会放下,平常心对待万物万事,学会一笑了之…” “说得容易!”他丢下笔,“我看是想让朕驾鹤西去,一了百了!” “姨父!怎能说这样的话,等下又被写进起居注,那些大臣又要来寻您麻烦要您去看太医了,连我都被缠了两日了…” 他自知说错话:“行了,我不说就是了。” 容枝意趁热打铁:“那您别生谰儿的气了,您这几日不上朝,奏折都丢给了表哥,自己关起门来不停地写‘了’,朝臣们担心您想见见您也不让见,赵珩来了,才说三句话您就把他轰了出去,依我看,您这火气也发的差不多了…” “我也不想生她气,可你看看她办的事,她是公主啊!怎么能这么不要脸面豁出去跟个郎君求婚呢?她若想要,私底下来与我说,让我给她赐婚不成吗?”圣人气得五官都皱在一块儿了。 “正因为她是公主,才敢当众求婚呐!”容枝意这几日也试着理解过赵谰,“若是寻常女子,哪敢这样,这都是姨父姨母给她的底气,就算被拒了又如何,一个女儿家,勇敢直率追求所喜所爱,意儿以为,怎样都不算丢脸。” “照你这么说,是我往日太纵着她了?还是我的不是了?” 容枝意心想,难道不是吗? 圣人叹息:“再说,她这是直率吗?是草率!是冲动!认都不认识人家,见也没见过,看着他那张小白脸就想与他成婚,要是他品性不好呢?日后伤了她可怎么办?” 他最最最珍贵的女儿,应当被所有人捧着的明珠,竟然当众求娶一个不知底细的郎君。要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那姨父在选秀上碰到姨母,也不怎么认识,还不是直接选了姨母,也过了这么多年,不还是恩恩爱爱,什么事儿都没有。乔郎君能来科考,家底必然是经过重重查验,是清白的!说不准,谰儿就是跟您学的。”容枝意给圣人按按肩,按按胳膊,使劲儿地讨好着,“这情爱二字,有时候不就是需要那点子冲动,哪有人一辈子墨守成规,更何况她是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出这事儿也不奇怪。还是姨父您自个想不通。” “是,我想不通。你伶牙俐齿,姨父年纪大了说不过你。”圣人已是心如死灰。 容枝意想起门外那帮子等着他的朝臣们,苦笑着:“再者,女儿家情窦初开,这是个很美妙的过程,很美好的事儿,谰儿享受其中,您应该高兴才对。” 圣人脸色好看了些:“这倒是。” “所以呀,”容枝意依旧不依不饶,“今日您就好好上朝,上完朝跟谰儿一块儿用个午膳,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如何?” “过去了…怎么过,如何过?意儿啊,三日了,你是来了不知多少次,可她呢?她这几日在做什么,有想过她爷娘和哥哥们为了她吃不下睡不着吗?有想过来看看阿爷吗?” “她…她被姨母罚了禁闭,也出不来啊。”容枝意无奈。 哦对。圣人脸色比方才又好了些,容枝意趁机扶着他往外走:“不过姨母今日已想通了,这事儿是谰儿自己的事,她已长大了,干涉太多,只会让她产生逆反心理。本来也许只是喜欢乔郎君的脸,一时冲动,想清楚便不要了,可一旦您强烈反对,她就会开始反抗,偏要跟您作对,小孩儿嘛,都有这个阶段。反正她在长安也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就算丢脸,也是丢她自己的脸。所以姨母已解了她禁闭了。” 这话让圣人陷入了沉思,摸了摸胡子:“还算有几分道理。” “是吧?”容枝意觉得有戏,继续趁他不注意拉他往殿外去,“总之您就给谰儿时日,让她想想清楚,若是喜欢,那赐婚,若不喜欢正好,咱们再找别的好郎君。谰儿如此美貌,想娶的人从长安排到洛阳,咱们慢慢挑慢慢选,总能找到她喜欢且您也满意的,对吧。” “所以姨父,您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容枝意凭一己之力推开了沉重的殿门,殿外人山人海跪了一地,远处是朝臣,近处是拿着朝服朝冠的内侍,纷纷磕头请愿:“恭迎圣人上朝——” 容枝意朝他眨眨眼,拔腿就越过人往外跑:“下了朝意儿在蓬莱殿等您用午膳啊!” “容枝意!你给我回来!”圣人连骂了好几句,可惜转眼就淹没在了汹涌人潮当中。 ** “还是妹妹有法子,几句话便把阿爷骗出来了。” 容枝意方才跑得太快,此刻屈膝喘着气:“表哥往后可别再让我再办这欺君之事了,起码少三年阳寿啊!” 赵谚无奈笑着扶起她:“阿爷这么疼你,怎会罚你呢。” 倒也是,要是旁人说了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指不定要挨多少顿板子了。容枝意袖子一挥:“罢了,总得有人受着的,我此举虽是欺君,但有益江山社稷,老天也不敢减我阳寿!表哥先去上朝吧,我去找董司膳做些好吃的,给姨父赔罪去了!” 午时一到,圣人带着两个儿子登了蓬莱殿的大门,皇后左边站着赵谰,右边站着容枝意,已恭候多时了。他却连正眼都不给,径直往主殿走去。 容枝意看着他那倔强的背影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赵谦特意过来说风凉话:“听说南川县主今日大发威,把整整气了三日的圣人都吓唬住,肯出来上朝了!” 容枝意白他一眼:“三表哥少笑话我,还不是因为您和表哥都喊不出来,才请我出马的。” 赵谦自觉闭了嘴,和容枝意一块儿入了座。容枝意坐在赵谰身边怂恿她主动求和:“姨父,今日这桌菜,都是谰儿和我一块儿准备的,专门挑了您和姨母最爱吃的。” 赵谰接收到她全身上下除了嘴每一个地方都在诉说的“暗示”,虽心里还对挨骂的事有些怨气,但表姐都这样赶鸭子上架了,只能认栽。 赵谰端了酒盏,迈步至他阿爷身旁:“阿爷,谰儿前几日…不该同您闹脾气的,谰儿错了,这盏酒就当跟您道歉了。” 说了顶嘴闹脾气的事,只字没提乔楚逸。 “行了,朕也没空与你置气。”圣人挥挥手让她回去坐下,瞥了容枝意一眼,“否则你表姐迟早要把朕逼疯了。” 容枝意佯装嗔怒:“姨父这是不怨谰儿,怨起意儿来了?分明是表哥指使我这么做的,要怨也不能只怨我一个!” 她这一嗓子,惹得众人都笑起来,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赵谰见机问道:“那阿爷同意我的婚事了吗?” 容枝意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气氛又僵持住了。 圣人默然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是妥协了:“你也长大了,不能在爷娘身边一辈子,想如何便如何吧,等他同意了,让他亲自来见我。” 赵谰又惊又喜,跑上前去抱住他:“多谢阿爷!阿爷英明!阿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回去吃饭!都要嫁人了还这般没规矩。”圣人面上万般嫌弃她,但容枝意却清楚地看见他泛红的眼角,似有泪光闪过。 坐拥江山又如何,权力鼎盛又如何,女儿出嫁,还不是万般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午膳过后,皇后一个眼神示下,容枝意便主动留下来说要陪圣人磨墨。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近来入春,雨水格外多,她想着这几日闷在宫里太过无趣,干脆约上嘉夕可儿去江边赏雨,也好久没跟赵珩出去了,上回他烤的鱼还不错,找一日陪他去钓鱼好了… “还是咱们意儿好,不枉姨父疼你,知道要留下来陪我这个老头子。谰儿那没良心的,一听我同意了,出了蓬莱殿便往翰林院跑,真以为我不知道呢。”从奏章里抬起头的圣人如是说道。 容枝意笑了笑:“您嘴里没一句好话,心里还不是舍不得,我方才可都瞧见天子落泪了。” 圣人摇头:“我是舍不得啊。谰儿是你姨母怀胎十月生下的,我盼星星盼月亮得来的女儿,自然对她多一些偏爱。”说着说着竟又红了眼,“我是不想她受委屈。” “可是谰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我们没有人可以保护她一辈子,这些选择无论好坏,都是她人生中宝贵的经历,如果连这些都无法亲身体验,人生不就不完整了吗?再说了,也许乔郎君真是她命定之人,姨父不必如此忧心的。” 她还羡慕呢,羡慕赵谰因做了件冲动的事被人训斥,被人原谅。可如果这事是她做的,那姨父姨母定然不会责怪她,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用一道圣旨直接替她赐婚,满足了她。容府的长辈们更是一句重话都不会有,全要她自己看着办。 赵谰头疼的这些,却是她梦寐以求的。 “昀升说,你先前就认识这个乔探花?他的文章我是看了几十遍了,确实写得好,赛得过那些个大文豪,样貌也不错。但这品性如何呢?你快给姨父详细说说。”圣人主动给她添了茶,让她把从相识到偶遇到在遇整个过程都说了一遍。 听完后皱眉:“倒是看不出哪有问题,唯一的不好是,怎的比谢泽旭还招蜂引蝶?” 这倒是,凡乔楚逸出现过的地方,方圆十里,那些小娘子们不管老的小的,都得他的美貌杀得片甲不留。听闻前几日游街,热闹程度都高过谢泽旭做探花的时候了,加之他已是有妇之夫,小娘子们都对他没了兴趣,纷纷转头向乔郎君发起了攻势。 只不过这回,咱们嘉平公主也不例外就是了。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您是帝王,那肚子里自然连大明宫也撑得下,就别跟未来女婿计较这个了。他若是不优秀,不招小娘子喜欢,那怎会被谰儿瞧上眼呢?” “诶,”圣人不懂,“我可是听说最近翰林院周围日日都有等他上值放衙的小娘子,什么样的都有,他劝了几回都劝不走,意儿怎就笃定谰儿能成?” “公主总有公主的法子,哪是常人能比得上的。” 可没想到的是,公主的法子竟是她。 “表姐你就帮帮我吧!你有恩于他,只要你去约,他一定会出来的!”赵谰把容枝意堵在内世不让他走,“我把我的终身大事都交给你了,表姐不会不帮吧?” “你都说了是你的终身大事,我能插什么手啊,小祖宗你行行好,你堂哥还在外头等我,让我先行一步!”他简直是要给她跪下了。 “我不!”赵谰手一横,拦在她身前,“今日你不应我,我就不让你走!休想踏出我望云殿半步!” “赵谰!这是挟恩图报!小人所为!你想让我做小人不成?” 谁曾想赵谰眨巴了一下她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脸无辜:“有何不可呢?” 容枝意气得快要吐血:“不可就是不可,放我走吧谰儿,你堂哥等急了要与我置气怎么办?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就放我二人相见吧!” 赵谰想了想,忽然一指:“这是表姐说的,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拦我和乔楚逸见面跟毁婚有什么分别?照样是小人!反正你不走我也不让你们见,我日日在这守着你!” “你这是!强盗!”照她这么说,她横竖都是小人了咯?容枝意两眼一黑,真没想到赵谰死缠烂打起来会如此要命,望了眼窗外,天色都暗下来了,赵珩下衙已过了半个时辰了。 “行了,应你就是了,赶紧放了我。”容枝意缴械投降,“先说好,我只管请,来不来可不保证。” “表姐出马,他岂敢不来!”赵谰放了手,讨好般的替容枝意理了理裙裾,“表姐身份尊贵,一言九鼎,谰儿就不让您发誓了。上巳节那日休沐,待我与他畅所欲言泛舟江上赏赏曲江春景,定然一举将人拿下一雪前耻!多谢表姐!” 容枝意一个白眼:“当不得公主殿下的礼,臣女这便先行一步,明日便去做、小、人!” 最后三个字被她咬得极重,身兼重任顶着巨大的压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望云殿。 心中盘算着,明日要如何将乔楚逸拉入坑中,忽然想到,怎么又在坑蒙拐骗啊,今日才被赵谚忽悠去请姨父,现下又被赵谰逼去做小人请乔郎君了,这对黑心兄妹,惯会压榨她。 想着想着,一个不留神,被人拉住了后领,那人随手将她一转,顺势转入了他怀里。 “我想到了!”容枝意欢喜地看着眼前等了他半个多时辰的赵珩,“赵昀升!我想到了!” 赵珩松开他衣领,退开一大步:“站好。” 容枝意一听他这语气,便知是生气了,立马抬头挺胸站得笔直:“对不起嘛,我不是有意要你等这么久的,是谰儿不肯放人,非说要我去替她约乔郎君。我不去,就不让我来找你。” “这丫头···”赵珩暗骂了一嘴,抬眸看了眼半句话都不敢多说的容枝意,“你答应了?” 她点点头,讨好般的朝他眨了眨眼,又搂住他胳膊:“我急着想见你嘛!” 这话一出,赵珩等了半个时辰的气全消了:“罢了,认错态度良好,本世子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了。饿不饿?回家吃饭去。” 容枝意揉揉鼻尖,迎着迟来的落日快步跟上他步伐:“我们十六那日去曲江可好?” ··· 圣人的情报果真准确,容枝意掀起窗帷,远远便看到了传闻中已镇守在翰林院整整四日的娘子军。 马车才停稳当,她由照水扶着起身,脚尖还没落地呢,周遭的小娘子伞都不撑,穿着斗笠全都涌了上来:“这位小娘子,你也是来找乔夫君的吧?别想了,如今这翰林院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我们都在这守了好几日了,除了辰时三刻和酉时一刻,乔夫君点卯放衙,其他时日你一个影子都瞧不见!” 乔什么?乔夫君?这都喊上夫君了? “这个时辰来,你只能等到酉时一刻才能见到他了,你可别怪我们没事先提醒你,这风吹日晒雨淋的,你这样的娇娇,不合适!” “瞧你这身穿着打扮,是官眷吧?官眷还来跟我们这些贱民抢什么?乔夫君连公主都敢拒,你不会觉得仗着有身份有地位他便会接受你了吧?别做梦了!他摆明了喜欢我们这样的!” 还有发现了她身份的:“县主,您都是有夫之妇了,还来跟我们抢乔夫君,世子他知道吗?” “…” 乔夫君…容枝意暗暗啐了一口,那是她表妹夫!这些人瞎喊什么!不知害臊! 劝她走的小娘子可谓是接踵而来,容枝意脚伸了半日也没找到个落下的地儿,珍珠鞋面都被小娘子们斗笠上滴下的雨水落湿了,只得缩回了车板子上。 她轻咳了一声。蒋枞几位从众人头顶上飞蹿出来的,瞬间便将小娘子们隔开了,她这才有了走步的空隙,迈上翰林院大门的石阶。翰林院离东宫近,这一带她都熟悉,且她那位三姑夫就在里面任侍读一职,因此从前进去看过。可今日以来竟发现看门的都从小厮换成壮汉了,分明前段时日路过时还不是他们。 “有身份也没用!那两个看门的是油盐不进的,绝不会放你进去!” 容枝意出示腰牌,两个壮汉细细查验了一番,恭敬朝他行了一礼:“县主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烦请告知小人。” 照水觉得困惑:“看了牌子验了身份,还要盘问县主私事?” 两位壮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站出来道:“县主也看到了,门外这情形。实在是特殊时日,上头也有特意交代过,所以才派我二人来守院门不是?并非盘问,小人也是按上头指令做事,还求县主别让小人难做了。” 倒是会说话会做人的,容枝意不欲为难他们,理由也早就想好了:“新来的那位容编修,两位大人可认得?是本县主家兄,今日来是得了大伯母嘱托,特意来给兄长送些吃食。” 还好她让照水备下热汤,他们就算要开盖检查那也穿不了帮。 “原是这样,县主若是寻家兄,那岂有不让进的道理?只是照规矩,要请县主在外等候片刻,小人这便去请容编修出来引您。”语毕,站在外头的那位壮汉便开了条门缝钻了进去。 容枝意语塞,不能让她先进去等吗?不知道她这样站在这很丢面儿吗? 身后果然传来几句嘲讽:“就说进不去吧,非要吃了闭门羹才开心哟。” “你住嘴!”轻云可忍不了了,“你是哪家姑娘,整日没点正事做吗?” “轻云。”照水得了容枝意的眼色,站出来制止她,“总归我们娘子也不是来等乔编修的,旁人说什么便让她去说吧,嘴长在人家身上我们管不了。二哥儿一会儿就来接娘子了,你快去吩咐护卫们在外头好生看着,千万别让不相干的人惊扰了娘子,否则咱们姑爷怪罪下来,谁都难逃罪责,特别是那些个挑事者。” 容枝意向她投去赞许,这番话说的不错,一语三关。一说明来意,二提到世子,三又让他们滚远些。 此间正值午休,没等多久容茂仁就屁颠屁颠来了,边走边训斥两个看门壮汉:“要我来引便来,也不想想如今下着雨呢,怎好让县主在外头等,便是到这廊下也好啊!” 容茂仁近来这幅样子她属于是看见就觉得好笑,翰林院编修是正七品官,都穿上浅绿官服了,还对她点头哈腰的。容枝意上前拍拍他后背:“二哥哥,哪有做官的跟你这般。咱们可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榜眼郎,还不把背挺直了,让人看见你跟我毕恭毕敬的不得笑话死你,说你个做哥哥的还怕妹妹!” “是是是,谨遵妹妹教诲。”虽不点头哈腰了,但嬉皮笑脸这幅德行是改不了了。容枝意无奈,算了,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了,等往后做官时日久了,自然会受到影响,多出几分严厉来。 容茂仁一路给她介绍过去,轻云四处张望着:“二哥儿,我家娘子进东宫都没进你这翰林院麻烦,究竟是藏了什么宝贝啊?” “宝贝?”容茂仁站住脚冷哼:“可不是宝贝啊,藏着大宝贝呢!” 容枝意顺着他视线,最终定睛在回廊旁的梅花亭,雨水敲击着亭顶的青瓦,顺着上檐落下,形成一帘雨幕。乔楚逸一身浅绿圆领襕袍,头戴幞头,脚蹬乌皮六合靴,坐在亭下读书品茶。意外看见她后秀目微扬,起身绕过廊柱快步而来,一举一动皆飘飘欲仙。 容枝意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此人,必须,只能,一定,成为他的表妹夫! 好一番寒暄后,二人总算是你一鞠躬我一作揖地走到了梅花亭下,容枝意让照水将莲藕汤分了一下:“伴雨声喝热汤,也别有一番风味吧乔郎君?我读那《秋雨落广陵》时,里头的那位李二郎尤其喜爱赏雨时饮莲藕汤,说是更能感受天地芳泽。” 乔楚逸才要答话,却被容茂仁打断了:“不是说给我带的吗,三妹妹怎的不问我?” 容枝意一记眼刀硬生生让他住了嘴。容茂仁心里颇多意见,本还以为真是来看他的,亏他高兴了半日,原来是借着他名义来看乔楚逸的。 乔楚逸笑容温和,容枝意趁机问他:“外头那些个小娘子很是难缠吧?” “这些日府外有人等,上衙下衙也有人跟,到了翰林院还有人在外。我劝了几回了,甚至脾气都闹过了,人反倒越来越多。” “那可真是棘手。”容枝意开始挖坑了,“这不光扰了您,整个翰林院可多少都会受到影响,长此以往,官员们总会对你颇多抱怨,您日后这公务该如何办的顺当?” 乔楚逸深表赞同:“可我这确实也没辙了,想来,等跟些日子,见我实在无趣,便也就不跟了吧。” “怎会不跟?您一日不定下亲事,她们便要跟一日的!”容枝意自顾自往夸张里说,“您不知道,谢府尹从拿下探花开始,硬生生被人跟到了与宋娘子大婚!足足六年呢!” “竟还真有此事…” 见乔楚逸陷入为难,容枝意正好抄起家伙埋坑:“不过我倒有个法子,您一句都不用多说,她们自会离开。” “哦?”乔楚逸在坑底站得明明白白的。 容枝意摩挲着碗盏上的鱼纹,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乔郎君若是做了驸马都尉,那外头的小娘子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乔楚逸面色一滞:“此事乔某以为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虽笑容未消,但容枝意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有冷厉神色闪过。她不由坐直了身子:“坦白说,我今日来确实是受殿下所托,想邀你上巳那日在曲江见上一面。我虽是她表姐,但从未见过她如此执着,昨日被你拒后,求了我好些时候,我只得应允了,你先别急着做决定,容我说上几句尽尽心意。” “想来你还不大了解她,外人眼中她嚣张而肆意妄为,其实面冷心热,正直而有担当,十分清楚自己身为公主所肩负的职责与使命。这回她不顾面子,当场向你表心意,最终求爱不遂,遭全城人笑话,但并未自怨自艾,也并未放弃,反倒用尽法子想与你见一面。” “就像你看她那日轻狂的样子,肯定想不到她会因为自己哥哥有了嫂嫂,怕哥哥再也不搭理她而大哭吧?”容枝意笑道。 “旁人也许会觉得她当众求偶的行为极度愚蠢,可在我看来,这是勇敢、珍贵、鲜活的少女心气,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在者,她并未向外头那些小娘子那般时时刻刻缠着你,也没有直接去向圣人求赐婚,反而事事问过你的意见,乔郎君为何不给她个机会呢?” 乔楚逸默了默,直言:“若是县主所求,那乔某便去一趟吧。” “非本县主所求,是公主所愿。”容枝意必须跟他讲明白:“我无意挟恩图报,你愿便去,不愿便不去,不必看我脸面。” “我明白,驸马都尉这几个字,会抹杀你前十年所有的努力,还让人觉着你是吃软饭的,对你来说很不公平,所以你会有顾虑,这很正常,我也理解。所以这事儿成与不成全看你,你若实在不愿割舍这些,殿下绝不会逼迫你。反正你也得议亲呐,别有压力,就当只是见个普通的姑娘,毕竟两人合不合适,总得见过了说过话了才知道。” 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正是一筹莫展之际,想着今日是遇到忽悠滑铁卢了,定是昨日忽悠了圣人遭的报应,谰儿可别怪她啊,谁叫乔郎君当真如此铁石心肠呢。 “江南的雨适合赏,长安的雨适合听,乔某来长安也有八月了,还未有闲暇时光去曲江边听雨,若能有公主相伴,是乔某的荣幸。”乔楚逸低头搅了搅碗中的白瓷勺,清脆的声响将容枝意从急促中拽了回来。 这是应了?这是应了! 乔楚逸大约也觉得不好意思,容枝意欣喜之余唤来了静姒:“既然乔郎君帮了我一把,那我也帮您一把。静姒,你去趟京兆府,跟谢府尹说,近来翰林院外常有人鬼鬼祟祟蹲守,官员们上下衙甚至有人恶意尾随,此举已对翰林院众位造成极大困扰,要他派人跟进,尽早解决。” 一直在看戏的容茂仁不由鼓了鼓掌,怪道人人抢着要做皇亲国戚呢,挤破脑袋也想跟权贵搭上边,旁人苦恼不已的事,人一句话就解决了。 心想,翰林院只是个起点,他必须得更努力才行。 第73章 表兄妹促膝长谈 从翰林院出来,又由宜春门进东宫,宫人们各司其职,年后来了不少新进宫女和内侍,正排了队在宜春宫前,一一分配职务。容枝意路过时,太子身边的内侍王跃正巧也在,她便照常问了句:“公公安好,不知表哥在何处?” 王跃向她行礼:“殿下午时过后便与詹事府的人在崇仁殿议事,至今还未结束,倒是谰儿殿下方才来了,现下正在西池院。” 容枝意点头:“等表哥忙完,你跟他说我和谰儿在承恩殿等他用晚膳。” “是。”王跃笑着应道,容枝意正要先行一步,又被他喊住,“表姑娘。” 容枝意愣了愣,王跃是圣人身边总管事的义子,宫里人都喊他小王公公,他从前跟过皇后,如今又来陪着太子,在她没有封号前,一直都亲切地称她为表姑娘。 容枝意向他投去个温和的笑,王跃再次施礼:“这几日,朝堂上不太平,朝政之事杂家是听不懂,只晓得殿下心情不大好,今日午膳一口未用,早膳吃的也不多,好在有您来了,不然这晚膳估计也用不下去,您可得多劝劝他。” 不太平,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说如今朝堂上不太平了,上回是郢王妃走前告诉她的,到底是哪里不太平了呢?从未听人提起过啊。 “公公放心。”容枝意琢磨着这件事,拜别了王跃,先去西池院寻赵谰。 轻云竖着耳朵跟在一旁感慨:“太子殿下待娘子真好。” “怎的了?” “我们走了,小王公公便道,方才那位是咱们宫里的表姑娘,太子殿下曾言明,不管他在何处做什么,只要表姑娘想见,不得阻拦,无需通禀,让每个宫女内侍都谨记在心。” 六岁时的一场哭闹,赵谚便将承诺履行至今,这么多年真的就这样过下来了。容枝意淡淡笑了笑:“东宫不是家里,该遵的礼数不能少,特别是如今我和表哥都有了婚约在身,咱们不能让人抓到了错处。” 赵谰知道乔楚逸答应见面后很兴奋,直夸她厉害,容枝意看他那手舞足蹈的样子笑得不行:“至于嘛,不就答应与你见一面,又不是答应做驸马了。” “见过我怎会不喜欢我?我如此貌美,而且貌美…对吧表姐?”话说一半,她忽然开始算起时日,“糟了,距上巳还有不到五日,我怎么来得及做新衣啊?还有头面,那日的三尾凤钗太过夸耀,得重新做副低调些的才好…他会喜欢什么样子的呢?” 容枝意失笑,算是开了眼了,她还真没见过嘉平殿下这副的模样。 可转眼战火便烧到了她身上,赵谰掰过她肩,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个彻底:“乔楚逸是不是喜欢你这个类型啊?” “你胡说什么?”容枝意忙环顾一周,还好无人,“我是有夫之妇!你这话也好说?” “类型,表姐,我说的是类型,跟你这个打扮的类型!” 容枝意松口气:“乔郎君喜欢真诚的人,你平日如何打扮便如何打扮,不必去迎合他。” “那我就穿我平日那几件胡服?”赵谰撇撇嘴,“正好,省事儿。” “那也全然不打扮吧,稍作装扮是对他的尊重。”容枝意也是分享一下他过来人的经验,“话说,我还没问过你怎么就看上乔郎君了呢?不是说不嫁书生吗?” 这脸打的,啪啪啪的。 “就觉得,是他了。”赵谰陷入回忆,“他出现时底下人都在尖叫,我随意望了一眼,春日伊始,那日天色又好,他穿着朱红的襕袍,一下就吸引了我。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所以有时候,眼缘真的很重要。赵谰说着这些事,周身都洋溢着幸福的氛围,是上回她跟萧朔在一块儿都没有的。 二人徒步走了好久才到承恩殿,问了内侍说赵谚还在与人议事,便先去了偏殿说话,还写好了今日想用的膳食交给了董司膳。可直到酉时过半,赵谚竟还未议完,赵珩也没来。 容枝意想到郢王妃和王跃说的不太平,心里始终惴惴不安,她想去证实一些猜测,于是借了更衣的理由走出了偏殿。 崇仁殿正殿外四处有人把守,容枝意等了一会儿也没找到机会上前,倒是见到里头有人出来,打头的那位是汉阳郡公,唐可儿的阿爷。身旁还跟着好几位官员,看穿着品级,非紫即朱,都不是小官。 不是说和詹士府的人议事?这可都是朝中重臣啊,太子与重臣和武将们议事至这个点,这是可以的吗?她不懂政事,不过细想了一下,若是不可,赵谚也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在东宫崇仁殿里议了。 不一会儿赵谚也出来了,望着前边人走远的背影叹了口气,不自觉的揉了揉太阳穴,满脸都是倦意。有内侍上前向他禀报什么,他脚步便往承恩殿去了。容枝意后退了几步,装作偶然遇到的样子跑向前跟他打招呼:“表哥!我和谰儿都等您好久了,何事要议到这么晚?” 赵谚看见她就收起了那份肃重:“一些无关紧要的朝堂事罢了,他们本该是要和阿爷议的,可你也知道阿爷这几日心思在何处了,便让我论出个结果来再去回禀他。” 但看他方才那表情,绝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只是他不愿说。 容枝意走至他身旁:“那我可要交代董司膳了,让她顿顿膳食都要准时准点给您送来,亲眼看着您用完了才能走。” 赵谚知道她是想要宽慰他,便朝她展颜:“听你的,到点就用膳,绝不拖延。” 容枝意点点头,想着既然他不说便不问了,晚些回府的时候问赵珩吧。 诶,她突然反应过来,赵珩呢?现下都快戌时了,怎的还不见人影? “太子殿下!娘子!”正想着,远处跑来个熟悉的身影,是蒋枞。 “不好了。”蒋枞跑至二人面前,容色焦虑:“出事了。” 容枝意有种不好的预感。 ** 刑部大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肮脏污浊,但许是晒不到日光,总觉得有些潮湿,还有不知哪来的阵阵阴风,让她不由得毛骨悚然,赶忙加快步伐,紧跟着赵谚。越往下,关押犯人的罪责越重大。 从进门至今已走了半盏茶功夫了,如今这个地方关得起码是杀过人的罪犯,他们见难得来了个小娘子,纷纷如洪水猛兽一般,又是嚎叫又是撞铁门,各式各样的腌臜话都有。 赵谚能感受到她的害怕与紧张,正想说些什么安抚,身边小娘子忽朝前一闪烁的火光冲去:“昀升!” 他定睛一看,确是赵珩没错,赶忙快步跟上:“蒋枞没说清楚,究竟出了何事?” 容枝意紧抱着他,借着火光将他全身都检查了一遍,除却衣裳脏了些,发髻散了些,倒没出什么事:“是难江暗杀我的那几个刺客死了,今日去外头办事,回来便迟了一些,路过一看门外无人看守,进门看到几个狱卒死的死伤的伤全倒在地上,又闻到一股及重的血腥味,跑进来一看,人已全死了,凶手正要逃,被我捉个正着,心知逃不过,即刻自刎了。” 容枝意大惊失色:“他一人?躲过重重守卫,伤了所有狱卒,杀了这里五人,还能有命逃?” 她不信。 “我来时便只他一人了,”赵珩说道,“要么是同伙事成一半便逃了,要么是有人里应外合,否则绝无可能做到,便是我都有些棘手,他明显武功在我之下。” 这事其实算不得无解,容枝意这粗略一算,这间大牢住了不下八十人,人人皆是目击者,只是不知他们愿不愿意说罢了。 赵谚安排好人从门口第一间开始一个个问过去,三人便继续往案发现场走。五具尸体均已被运去仵作处验尸,如今只剩下了那名自刎的刺客躺倒在地。自难江见过满山遍野的横尸后,她已是不怕这个了,借着火光打量了许久。 样貌衣着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牢昏暗,若想看得更细致些,只能将他抬去外头。赵谚赵珩商议要如何处置时,容枝意让蒋枞替她拿着火把,低头寻找还有无遗落的线索。 正寻到一间狱室前,她恍惚听到一阵极其诡异刺耳的声音,好似是指尖划过生锈的铁栏… 下意识抬头,竟见昏黑如墨的墙角牢狱中,一手脚捆着铁链的罪犯朝他咧嘴大笑,用比他头顶发钗还要长的指甲勾搭着门锁,声音尖锐刺耳,一下又一下。容枝意吓得魂亡胆落,毛发倒竖,刹那间已是冷汗直冒。 罪犯面目狰狞,始终大笑着,嘴中无半颗牙齿,眼里泛着红光,额上的皱纹深过山沟,眼窝凹陷,粗略看着起码有七十岁了,形似山海经上的魑魅魍魉。容枝意心想是她误会唐可儿了,世上真的有人会长成那样。 “我看到了…我什么都看到了…” 他嗓音嘶哑而尖锐,容枝意从未听过如此难听的声音,掩去心中惊惧,试着走近一步:“你说什么…” “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是谁干的了,你走近些,附耳过来,我便告诉你…”这难听的声音竟然带着莫名的蛊惑,令她头皮发麻双木失神,不顾身旁蒋枞的阻挠,再次走近了一步。 指尖划过铁栏的声音愈发清晰了,容枝意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见那罪犯朝她伸出了手邀她过去,邀她解开禁锢这牢狱的枷锁… 可她才把手覆了上去,铁栏中的凶犯褪去了腰间松垮的囚裤,骤然伸出双手紧紧拽住了她,长长的指甲划过她的皮肉,留下长长的血痕,不过霎时间,喷涌的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衫。 倒不是她的血。 只听得短刀出鞘声和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吼叫,赵珩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将她整个人层层裹住。面前一片血肉模糊,而她脑中天旋地转,两眼一翻,径直昏了过去。 赵珩将手中刀鞘往后一丢,垂手抱起容枝意,吩咐领头的蒋枞:“这巫师邪门得很,把这收拾干净,将他烧了,我带娘子先走。” ** 张着血盆大口的妖魔鬼怪,想要将她推下魔气缭绕的悬崖,崖底满是眼泛红光的魑魅魍魉,蓄势待发大叫着快来快来,她望着死亡的深渊,从未有过的恐惧与惊怕… 惊醒后望着熟悉的墙顶大口喘着粗气,面上不知究竟流得是泪水还是汗水,欲要喊人,竟发现自己连嗓子都是哑的,喉头紧崩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浑身上下动弹不得,胸前气闷得宛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压制着。 “意儿!” 容枝意猛然睁开眼,后知后觉,原来方才的惊醒也是做梦。 身边赵珩满目焦急地看着自己:“怎么样?轻云,快去喊彭太医!” 这里是郢王府,容枝意愣愣看着面前的人,轻云、照水、雪遇,还有赵珩。她缓缓抬手,仍未缓过神来,对着自己的手狠狠咬了一大口,白皙的手腕上顿时出现排深红的牙印。 是真的,不是在做梦,是真的! 她嚎啕大哭起来,爬起身子抱住赵珩:“我以为…以为我要死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珩心如绞痛,抱起她:“是我不好,忘了那人是个巫师,惯会蛊惑人心,你别怕,他已不在这世上了。” “是我硬要跟着表哥去,妨碍你们办公务的。” “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怕你会受伤。” 公务么,反正此事是谁出的手,连查也不用查。自然是有人心中有鬼,怕留了罪证在他手上,等不及才下的手。但他选在这个时机,也是真的够卑鄙无耻的。 彭太医来替她诊脉时赵谚也来了,问了几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哪里伤着的,容枝意心里过意不去,一直与他道歉:“给表哥添麻烦了,往后再也不敢自作聪明、肆意妄为了。” “妹妹是好奇,最近出了什么事吧。”赵谚一语将她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彭太医见状借口说去取药,和几个丫鬟一道退了出去。赵谚顺势在她榻边坐下:“内线来报,燕谯近来大量从丹都运送兵器粮草,恐怕是想与大瑒再度开战了。” 容枝意诧异地捂住了嘴… “朝堂上知道的人也不多,还未开始掀起风浪。”赵珩说道,“他们要战,我们不得不迎。” “开战?”她还是觉得不可置信,“燕谯疯了?还是忘了他们六年前便是手下败将,这才休养生息几年…怎么敢的?” 一场败仗带给国家的损失,起码要用二十年来弥补,燕谯这才六年啊…六年前她阿爷和郢王亲自击败的对方,他们分明损失惨重,国库应当极为空虚才是,重建国土还来不及,怎会突然发疯要打仗?消息真的没误吗? “我们必须信。若真毫无准备被打个措手不及,那就糟了。” 倒也是,刺客被杀与这事一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内讧和外乱间,顾全大局之人一定会选择先处置外乱。 “他可真是找了个好时机啊。”容枝意面带恨意,“趁此关键时刻下手,让你们来个措手不及。” 打得一手好算盘,隔着重重宫墙都被她听到了。 “燕谯要战,会不会与年前他们来访闹得不欢而散有关?”也不知道齐妍如今过得如何,她那时被齐昌丢在大瑒三月有余,燕谯王实在抵不住舆论压力才派人接回了她。齐妍走前还来找过她,说自己很羡慕赵谰与她,有父兄如此的疼爱,能说不嫁便不嫁,还说她知道回去的日子会更艰难,但一定会活下去。 “当年战败,他们积怨已久,早早种下了再战的种子,不然齐昌那回怎敢如此嚣张?”说到这赵谚忽然想起,“还有个消息,今日来的,说燕谯王想将他四女嫁去丹都和亲,为侧妃。” “四女,齐妍?”容枝意怛然失色,“那丹都王都六十好几了吧?孙儿辈都比齐妍大!燕谯王怎么想的,真疯了不成?” 赵珩点头:“应是真疯了,听说他命不久矣,王位越过长子,想要交给齐昌。” 那确实是怨不得他,当真得了失心疯。 “那我们派谁迎战呢?按理来说郢王殿下是对燕谯最熟悉的人,可殿下如今镇守北边,那儿离不得人。”桐州也是因为他的威名才有所忌惮,若得知郢王去了燕谯,顾及不到这头,那大瑒岂不是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从前镇守北边的是郢王妃父亲齐国公,如今年岁已大,手中兵权尽数交给了郢王夫妇,陪他们驻守北方,齐国公世子也常年在外相陪。 “还有一个人,当年也参与过燕谯一战,还立下了汗马功劳。” 容枝意恍然:“武安侯。” 武安侯是她阿爷下属,的确是完完整整的参与了,派他出战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的立场…很明显他已投靠到赵诚门下,此番再胜仗归来,权势更胜,赵谚的太子地位恐怕真的会受到威胁。 “就定下了吗?我们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武将。”语毕容枝意细想了一番,好像真的没有几位能扛大梁的武将,大多都上了年纪,不宜再战了。 “还有汉阳郡公,他向来好战,此次也主动请缨。”赵珩看向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的赵谚,“不知阿谚如何想的?要让他去吗?” “论私心,是不想他出战的。”赵谚无声叹了口气,“毕竟是可儿的父亲,战场上胜负和生死都乃兵家常事,我看不了她伤心。且汉阳郡公半辈子都在战场上,几次经历九死一生,上一回也是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如今好不容易背着通身的病症过了两年安生日子,又要他战,都快要半百的人了,我于心不忍。” “我一直好奇,武安侯为何如此着急站队,是等不到赵谕长大了吗?”赵谕是姚妃所出,是他的嫡亲侄儿,为何亲侄儿不选,要选赵诚呢? “因为他来不及了。”赵珩握着她手,解释道,“赵谕如今两岁都不到,等他束发、成人、封王,阿谚孩子要受封了。他必须先站队,斗过了我们,才有机会筹谋日后。” “昀升,意儿。”床榻边只燃着一盏羊角灯,灯光昏沉,赵谚半边脸掩映在黑暗里,敛容屏气,似乎是犹豫了许久才问,“如果,我说如果,我去,你们觉得如何?” … 容枝意愣了半晌,心中五味杂陈,她想起十岁那年,本答应了陪她过完生辰再走的阿爷,因一份急报,连午膳都没用完,便直奔郊外军营而去。走前只跟她说了一句话:“阿爷对不住你,此行飞去不可,回来再与你补过生辰,照顾好阿娘。” 也成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阿兄早就想好了是不是?”容枝意含泪冷冷看了他一眼。 赵谚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从六岁后,她几乎只有情急之下会唤他阿兄。 “你才说,汉阳郡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儿没了父亲会伤心。那你呢,她没了你,就不会伤心?你让一个跟太子定过亲事的小娘子,日后如何自处?”容枝意连尊称都顾不得用了,言语间尽是努力抑制的哽咽,泪水则不听使唤顺着脸颊而下。 “我身为太子,这是我必须要去做的事。”赵谚脸上挂着赴死的决心,“失去我,她伤心一阵便罢,失去阿爷,会痛心一辈子。” 她恨不得捶胸顿足:“那我呢?你可有想过我?我已经没有阿爷了。你陪我的时日比阿爷还要长,长兄如父,在我心中你与阿爷也无异…战场那是个吃人的地方,吃了我爷娘,再吃了你,要我怎么活得下去?” 她站在榻上,低头望着眼前这个会陪她玩闹,陪她读书习字,关心她衣食住行,关心她喜怒哀乐,告诉她人生道理,告诉她“出了任何事都有阿兄在”的郎君。 他没有答话,身旁赵珩朝她伸出手,安抚她坐下:“你先别急,缓一缓,阿谚也是在跟我们商量。况且有这个想法是好事,说明咱们大瑒的储君,是个有担当,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君主。对吧?” 他总是能让她不管陷入任何情绪都平息下来。 赵珩见她有所好转,看向赵谚:“你去了,正着了他们道,能不能活着到燕谯都是难说。便让武安侯去吧,若胜,咱们这么多人,又有那么多年付出得来的根基,如何赢不了他?若败,这仗,我陪你一起去打。” 容枝意甩开他手:“你也要去?” “意儿,这是我们的责任。” 好像每一个男子,对上战场做将领这件事都有无比的向往,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呼百应的将军,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报效祖国,成为守卫天下人的英雄。 容枝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矛盾的。难过战场已经夺走两个她最重要的人,如今她全身心依赖的人,也要离她远去。也是开心的,开心他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担当的好儿郎,在国家面临危机四伏的处境时愿意挺身而出,也为了赵谚的路能走得更稳而不惜牺牲小我。 “好。”她转过头不愿看他二人,“你们要去,我跟你们一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反正你们若出事,我也无法苟活,不如奔赴前线,为国捐躯,还能落得个美名流芳百世。” “意儿。”赵谚制止道,“不可任性。” “我没有任性。只是如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摸清楚,要不要打都不知道,你去做什么?不是白白送死么?也罢,反正你也去不成,姨父姨母绝不会同意。若他们破天荒应了,我便装成小兵,混在队伍里头,跟着你们一块儿去。你们有什么事,我便砍死一个敌人是一个,最后要是被敌军千刀万剐,也算战死在沙场上。” “意儿…”赵谚无奈地看着她。 “别喊我意儿,”容枝意心一横,连狠话都放出了口,“你要去,我便再也不认你了!” 赵珩叹口气,眼波在二人之间流转,这气氛他是待不下去了,默默道了句:“我去端药。”便只身退了出去,将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蒋枞在门外守着,看着那道门:“这…太子殿下不出来么” 赵珩松了松肩颈:“走,今日薄云遮月,正适合查案。” “主子,这不好吧?虽是兄妹,但孤男寡女,恐怕遭人误会…” “让人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打扰。”对上蒋枞诧异的神情,赵珩拍拍她肩头:“阿爷跟我说过一句话,这世上不管是父子还是兄弟姐妹,亦或者夫妻,再亲密的关系都要给对方留有足够的距离,只有这样,这段关系才能长久下去。他们兄妹啊,十年了都没把话说清楚,今日时候正好,就快说到点子上了,我怎好杵在里头打搅。” 蒋枞回望了眼身后那道门,似懂非懂。 自赵珩出了门,屋内静得可怕,除却容枝意的哽咽声,什么也没有。 赵谚淡淡坐着,似乎是随口一言:“妹妹上回这般喊我阿兄,还是十岁时。” 容枝意记得,是她得知阿爷死讯,她嚎啕大哭,赵谚冲上来抱住她,一遍又一遍问他是不是假的,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消息有误。几回哭得晕了过去,醒来后也只知道找阿兄,继续问他同样的话。失魂落魄过了半个多月,阿娘病卧不起,又亲眼见到了阿爷的尸身,整个人行将就木,心如死灰,也是赵谚抱住她,告诉她有阿兄在。 “从六岁,你赠我流萤灯后,有时是表哥,有时甚至是冷冰冰的殿下。”赵谚记得格外清楚,“也极少来找我,我记得有一回,你、谰儿、阿谦,三个人打闹,撞一块儿摔得狠了,他二人身边都有无数丫鬟嬷嬷去哄。可你就一个人,孤零零的,由照水扶着,见我走过来,忍痛从地上爬起,拍拍尘土说表哥我没事,我信以为真,直到过了一会儿昀升来了,问你有没有伤着哪,你一见他,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膝盖说疼。” “那一天,我真的很难过。”赵谚苦笑,“我心想,分明是在我身边长大,分明牙牙学语时,除却阿娘外第二个会喊的人便是我,怎么就与我形同陌路了。意儿,给我个答案吧。” 容枝意暗暗抹泪,抱着双膝坐在榻上,不答反问:“表哥,皇位真的就如此重要吗?” “重要。”赵谚眼眶微红,“小姨走的时候,唤我和阿娘近前,她说一直遗憾没能给你生个兄弟,怕你日后孤苦无依,无人相护。阿娘拉着我的手递给小姨,说我不就是你阿兄吗。那时候她已经很瘦很瘦了,但是依旧很好看,我握着她的手让她放心,我会保护妹妹一辈子,让她和谰儿一样,做天底下最尊贵最快乐的姑娘。” 容枝意渐渐转过身来,阿娘走前屏退她,竟是说了这些。 “可是你去杭州那日我去送行,你笑着与我道别,背影却无比落寞。我忽然发现,手中无权,一切承诺都是空谈。” “回来后阿爷问我愿不意愿意做太子,我问他,是不是我成了太子,便能保护好身边的人,他答是,说只有变得强大,强到无人能比,才能守护他人。”赵谚痛心疾首看着她,眼里满是失落与痛悔,“可是为什么我成了太子,你们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不知道这个你们是谁。 “于是我问阿爷,他又说,有得必有失。我才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回头了,这是一条不归路,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拼命地往前走,戴上世人给我做好的面具,成为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失去灵魂,放下喜好和自我,千锤百炼,塑造一个金刚不败之身,才能坐上那个受万人敬仰的位置。阿爷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人活一世,只能向前看。” “可是意儿,我在成为太子前,更是你阿兄啊。” 脑海中有关赵谚的回忆泉涌,从前模糊的那些也忽然因今日的对话越发清晰。她除了阿娘外第二个会喊的人是阿兄,第一次学走路是阿娘带着她与赵谚在一块儿扑蝴蝶,第一个会写的字是赵谚手把手带她握着树枝写下的“容”,看的第一本书,学的第一首诗,六岁前所有的回忆都与他有关。 她忽然觉得自己想错了。她以为的离他远一些,敬着他尊着他,不给他添麻烦是为他好,可却从未问过他,这样是不是真的好。她眼中的好,也许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你从来都不是什么累赘。”赵谚拂去眼角泪水,缓缓站起,“燕谯之战,我会细细斟酌。今日是我失言,不好单独相处太久,先行一步,你好生休养。” “阿兄。”容枝意喊住他,赵谚背影一僵,不敢置信地转过头。 她跪坐榻上,和幼时的每一次撒娇使性,每一次委曲求全,每一次恸哭涕流后那般喊他。 “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封号、尊贵、地位…这些体面,都是你和姨母给的,所以就算忽然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怕,就算有一日要去上街乞讨,被任打任骂,我都不怕。但是阿兄,人只有这一辈子,我更想你好好活着,开心顺遂地好好活着。” 她以为他天赋不凡算无遗策,以为他事事得心应手尽在掌握,以为他从小便目标明确知道何为想要。今日才发觉,他身与心,皆千疮百孔,疲惫不堪。 “我不能退,”赵谚咬牙道,“否则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 第74章 卖父葬身的骗局 二月的最后一天,武安侯暗中领皇命出征,极少人知晓。所以不管暗地里朝堂如何波涛汹涌,上巳这日,长安的世家贵族们依旧无事发生,开始操办起各类的宴席了。 容枝意本不愿出门的,但先前收了宋嘉夕的帖子,又想着这是她婚后第一回做东,便还是应约去了,好在只有那几个相熟的姑娘,在院中摆了曲水流觞席面,说说话赏赏景,好不惬意。 午膳过后,小娘子们争相要去玩谢泽旭特意给宋嘉夕安的秋千,唐可儿又特意让人去李悠悠那儿买了牛乳茶来:“悠悠那儿上了不少新鲜样式,让咱们都尝一尝。” “要说悠悠娘子可当真厉害,自从她家牛乳茶出了名,好些家铺子争相模仿,味道做得有七八分像,但她也不生气,任由着他们卖,自个还能月月都推出新品,我昨儿路过,看到那队伍长得哟…”说话之人是徐元溪,自从离开了钱家,她是身体也好了心情也好了,人越发精神,连带着容貌也比从前更胜了,打理着太平书院,虽然累,但日子格外有奔头。 “悠悠那理想可远大了,她说了,要把店开到大瑒各地,让咱们不管去哪都能吃到鸳鸯锅子和牛乳茶!”唐可儿手中这杯有股桃子味,她递给宋嘉夕和她交换了一杯尝尝。 “女子从商本就不易,能做出这样成就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我是实打实的佩服她。”张雨薇在替陈璟然推秋千,后者嬉笑着,让她再推高一些。 “还要高?你便胡闹吧,当心将你甩了出去,郡王殿下今日又不在,甩出去了可没人救你!”张雨薇这话说完,小娘子们皆掩面笑起来:“可别说了!一会儿咱们奉节郡王妃该害羞了!” “嘁!”陈璟然仰起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才不会呢!” “你瞧她神情的那样儿!”唐可儿倚在宋嘉夕背后,跟没骨头似的。宋嘉夕拍拍她脸蛋,“你还笑话人家,你这太子妃,可比璟然早过门!” 徐元溪这才发现:“倒是凑巧的,你们几个,雨薇、璟然、可儿、意儿,竟都嫁进了一家,成了妯娌!” “那可不是!都说女子嫁进夫家,最难处理的便是婆媳和妯娌关系,咱们这婚事定的,可省去了不少事儿呢!”陈璟然从秋千上下来了,喊过站在一旁未开过口的楚七娘,“七娘!你也来!我推你,可好玩儿了!” “说来咱们七娘可还未定亲呢,可有人选了?”张雨薇被这秋千累得够呛,好容易坐下休息了会儿,“上回不是说,徐家那个一直在追着她。” “那可不行!”唐可儿坚决反对,“咱们七娘这样好,决不能便宜了徐六二那狗不理的!” “元洲确实不大靠得住,”亲姐姐徐元溪也如是说道,“不过他为了七娘找了我不下十次,许是真动了情,我看他那副样子,恨不得立马就能上门提亲,聘礼单子恐怕都拟好了!” “说来说去,这事儿还得看七娘自个怎么想了。” 几双眼睛直勾勾望向楚七娘,她无半分羞赧,朝几位娘子微微欠身:“七娘罪臣之后,高攀不起徐家,得几位娘子垂怜已是三生有幸,再未想过嫁人之事,打理好寸光阴,守好自己的本分,对七娘来说才是正事。” 在座没有不唏嘘的,徐元溪却笑了笑:“嫁人也好,不嫁人也好,都是自己的选择。七娘,我支持你。” 容枝意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脑中还在思索着刺客被杀的事。按赵珩昨日用晚膳时与她说的,当日,有位叫石大的的狱卒并未排到当值,却借着落了东西的名义回来,往几位同僚吃食里下了药。此事虽做的隐秘了些,但这大牢里关的都是偷鸡摸狗之事做惯了的人,哪能逃过他们的眼睛。肯说实情的加两餐酒肉,一下便有人跳出来伸张正义了。 赵珩因这事儿忙得不可开交,几夜都没回府了,本二人还约了今日晚些去跟踪赵谰与乔楚逸相看的,容枝意看他累得不行,便推脱说等嘉夕宴席结束后要和她们一道去定宝斋逛逛,不用他相陪了。 “所以说,咱们虽为是不愁生计的贵女,也得找到喜欢的事儿做,就算是为了打发时候也好。看嘉夕,如今就常去太平书院,但凡是她的课,书院外都有不少小娘子自带板凳来听,连关在深闺里出不了门的,也要喊丫鬟们拿笔墨来一字不落的记回去,这宋夫子的名声,都响过府尹夫人了!” 容枝意去看过一次宋嘉夕讲课,她就穿着素雅到极致的衣裳坐在那儿说课布置课业,整个人从头至尾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辉,她第一回彻彻底底领悟到长安第一才女的魅力。能找到喜欢做的事都不容易,容枝意替她高兴,也暗暗发誓,要守护这样的她一辈子。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几人各自道别回府,唐可儿和容枝意顺路,索性上了一辆马车,容枝意正巧与她说起赵谰今日在曲江和乔楚逸相看,她一下来了兴趣,非说要去瞧瞧热闹,容枝意拗不过她,忙吩咐蒋枞调转马头往曲江去。 途中还遇到了辆霸道的马车,隔着一条街距离呢,便招呼街上百姓速速让道,还要他们在路的两旁行跪礼,容枝意觉得荒唐至极,着轻云去打听了一番,才得知,人家是姚妃娘娘的娘家表妹,仗着表姐有孕,句句不离自己是小皇子的姨母,在街头横行霸道。轻云本想去找人理论,没曾想被唐可儿拉住了:“她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上回还冲撞了来长安养胎的饶阳郡王妃,险些害的人流产,郡王殿下顾念着王妃身子,晚了一日去御前弹劾,便被姚妃恶人先告状,哭闹得圣人没了法子,一道口谕叫殿下王妃去跟人登门道歉,还让他们滚回饶阳。” “竟有此事?”容枝意只知饶阳郡王前些日被圣人斥责,却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眼下更是惊叹,怎么会有人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但奇怪的是,圣人从不是只听一面之词的人,怎会不清楚是姚妃和她那表妹在胡闹?饶阳郡王虽与他关系疏远了些,但也不能这么不看情面吧! “那日我着人上街来采买,他们可是亲眼所见,一字不落地告诉了我,我便是听着都气得牙痒痒!没想到圣人还不仅不责罚她,还纵容她···”议论圣人那是大不敬,唐可儿讪讪闭了嘴,那未完的话容枝意心里都清楚,无非是说姚妃仗着有孕为非作歹,圣人宠昏了头。上回淑妃设计豹子吓姚妃的事,非但没能扳倒她,还叫圣人越发怜惜她,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啊咱们还是别去惹那个谁了,省的被圣人罚,给阿谚添麻烦。” 容枝意心想也是,无奈看向窗外,竟然有一日她也变成了这种畏首畏尾的人。 可真讨厌。 乔楚逸那日还说要来听雨,可今日春意盎然、艳阳高照,出来游玩,再适合不过了。加之是上巳节,曲江边人来人往、鼓乐喧天,热闹地不得了。唐可儿本要去找赵谰,一看窗帷外金波闪闪的曲江池:“这满江春水荡漾,谰儿他们肯定也在泛舟江上,咱们得去江上才能找到他们,意儿,咱们去划船吧?” 可没想到,二人划过小舟,又去玉颜斋买了好些胭脂水粉,都快酉时了,也没遇上赵谰,想干脆去松涛居用个晚膳吧,才随着人流走到那附近,人群竟都不动了,围成圈凑在一块儿,对着中间不知何人指指点点,都在说:“小娘子,快别哭了,跟着这位郎君走吧!” 容枝意狗鼻子格外敏锐些,老远便闻到臭了,像是什么东西要腐烂了。二人身份使然,大街上遇到这种事是绝不能袖手旁观的。便由蒋枞开道硬挤进去瞧了瞧情况。 “葬父卖身。”唐可儿眉头紧皱,瞄了一眼木板上写的潦草大字和板车上胡乱裹着的草席,“所以这卷凉席里裹的是…” 她下意识捂住口鼻:“这都去了几日了…” 本是喃喃,不料被跪地呜咽的小娘子听了去,这位娘子衣衫褴褛,头发散乱,上头还沾了不少的菜叶,脚上乌漆嘛黑的,什么样貌都不大看得出来。朝着唐可儿哭喊:“家父已去了十日有余了!奈何母亲病卧在榻,只能日日用药吊着性命,兄长又失了踪迹,家中还有两个弟妹要养,小女子走投无路,只得卖身葬父,以全孝道!” “可怜的哟!”路过的人就没有不怜悯的。 也有人说:“这没钱生这么多出来做什么?凭白让孩子们跟着受罪!做家长的只晓得自己逍遥快活了!小娘子可怜啊,估计兄长也是嫌拖家带口的日子不好过,早早逃走咯!” “小娘子,听我老婆子一句劝吧,从了潘五郎吧,好歹是县伯府的,去大宅院里做妾室,不比你如今这样颠沛流离得好?还能给你母亲治病,日后那两个小的,也不必过你这苦日子!” “县伯府潘五郎…是哪位?可儿见过吗?” 唐可儿摇摇头,倒是蒋枞低声在容枝意耳边道:“娘子,去岁武安侯府赏菊,小树林中那五个孬种您可还记得?除却胡振及武安侯两个庶子,还有两人,其中一位便是这潘五郎,出自河西县伯府。” 周边护卫围了一圈,倒也不怕被外人听去了,唐可儿听了一嘴,咬牙切齿道:“竟是那贱人?还敢来忽悠这小娘子做妾,且等我好好会会他!” 话音才落,人群里这小娘子开出条路,出来了位有些矮胖的郎君,衣着倒是不凡:“小娘子考虑的如何了,可有比本郎君出价更高的了?” 小娘子面露难忍之色,看戏的人们都在劝她:“娘子快从了潘郎君吧!去宅院里过好日子去!” “我家郎君许诺给你阿爷办丧事,再给你母亲治病,且多付你五两银,你只需当着大家伙面磕个头喊声主子爷,这样的好事儿旁人可碰都碰不上啊!”潘五郎身边那个随侍说道。 容枝意见到这人心中已是狂风暴雨席卷而过了,想着反正自个戴了帷帽,谁也不认识谁,正要出声羞辱那潘郎君一番,身旁已有人抢先一步:“这样的好事给你你要不要啊?” 唐大娘子一出声,一句话便让在场路人都看了过来。轻云搓搓手,开始了开始了!最期待的场面开始了! 潘五郎身边侍从见有人跟他杠上了,还是位姑娘,顿觉荒唐:“这位小娘子是何意?我家郎君可怜他孤苦无依,给个机会来咱们县伯府做妾,难道不是好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那都是泼天的福气!” “所以啊,我才问问,这样的好事儿给你你要不要?这样吧,你既听不懂,我换个方式问,瞧你还算忠心,给你个机会,五十两,当众给这位娘子道歉,再跪下来喊我一声主子爷,我不要你做妾,就去本姑娘府上做看门的,绝对比起你那县伯府的差事来的风光,你可情愿?” 容枝意抱臂看戏,跟着周围人一道起哄:“这可是五十两,比你家主子大方多了,还不快从了这位贵人娘子!” “放…放肆!”侍从舌头都要打结了,再看他主子已是一脸尴尬,“我家主子过路行善,轮得到你们说嘴!” 唐可儿笑出声:“若是行善,怎的不直接替人葬了父亲,非要人跟着你回去做妾,这不凭白羞辱人么。就算让她去你家做活还债也比做妾好啊。人小娘子不愿意三个大字都写在脸上了,还厚着脸皮上赶着凑热闹,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香饽饽,人人都稀罕?” 容枝意默默给她竖起个大拇指:“如今都不用我出马了,表嫂威武啊!” 方才那半分情面都不给的话可把潘五郎气着了,气得脸都红成馒头了:“你…你!你是何家小娘子!竟敢如此羞辱本郎君!” 耳边们尽数都是路人的指点,说他口袋里没几分钱还出来装大款,得遭天谴。 潘五郎双手握拳,险些将牙都给咬碎了:“谁说我没钱?小爷我可是河西县伯府的郎君,怎会没钱?走,达奴,咱去府里取钱去!取它个一百两,今日我非得把这姑娘买回去!” 容枝意不由得哇哦了一声:“潘郎君如此心善,竟愿花百两银买下这娘子,此事世间少有,咱们便等在这,亲眼见证了,还能沾沾潘郎君的福泽。” 看热闹的一听这话反应都可快了:“潘郎君别走呀!让下人们去取便是了,不然一会儿您要是不来,我们如何沾您的福泽哇!” 哎,真是。我朝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没有一个嘴不贱的,这到底是何风气啊? 稍等了片刻,已有些等不住去游玩说一会儿再来的人退了出去,唐可儿眼尖,拍了拍容枝意:“那不是乔郎君和公主嘛?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 容枝意是顾不上纠正她诗句了,满心满眼都盯着赵谰看。到这份上,她总算晓得公主殿下的公主殿下的计谋了,这是妥妥的美人计啊! 只见赵谰妆容精致,身穿绯红半臂,底下是十样锦裥裙,衬得她面似三月桃花,可谓光彩照人,明眸生辉,美艳不可方物,连一旁的乔楚逸在她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了。 当然,这黯然失色也是要看跟谁比的,若是与身旁路人们相比,那乔郎君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唐可儿也看那两人看得出神:“乔郎君好似格外喜欢木簪,恍若那隐于世外桃源的仙人,不慎沾染了烟火气都要大病三日卧床不起,真好看。” “你这是什么比喻啊?”容枝意哭笑不得,特意伸手掀开了帷幕,只为看得更仔细些:“不过我倒觉得,今日谰儿更好看些。” 那二人并未有所交流,但目光一致,都盯着正中央跪着的女子打量。 乔楚逸不知发现了什么,往前走了几步,半蹲下观察起那草席裹着的尸体,问道:“小娘子,虽有些冒昧,但您可否容在下打开瞧一眼。” 那跪着的小娘子忙起身捂好了尸身:“两位贵人这是何意?小女子阿爷虽是一介贱民,但也容不得二位这样冒犯!” 赵谰脚步未停,绕着这小娘子走了个圈,忽然笑了出来:“小娘子,你说你母亲日日用药吊着性命,怎的本公主闻你身上并无半分药味,不知是生得什么病?用了哪几味药?价钱多少?平日在何处采买?” 周围人一看见赵谰便议论纷纷,容枝意见大事不妙,上回赵谰当众求婚已惹的朝臣不悦了,连带着自己和赵珩都被骂得狗血淋头,这回赶忙迈步至她身边:“谰儿…怎的了?” “表姐?”赵谰拍拍她手说无事,又朝着那小娘子问,“本公主问你话呢,磨叽什么?” 那女子吓得面颊抽搐,连磕了几个响头:“回公主殿下的话,小女确是日日为母亲熬药,此刻身上无药味…许是因今日穿了洗过的衣裳,且…父亲久未下葬,尸味较重,有所掩盖了。” “行,问的一句都没答。” 容枝意一听她这个回话,也觉得有问题了。若一人长期熬药,家中又有人用药,药味是会浸到骨子里的。再看她这身打扮,衣裳破烂不堪,还全是烂泥,今日又没有雨,怎么可能是刚洗过的? “你说尸味重,可如今是雨水多的初春时节,尸体三日开始腐烂发臭。令尊虽气味浓郁,但细细闻来血腥味大过尸臭味,应当只去了五日不到,怎会是你口中的十日?当然,我并非仵作,判断终究只是猜测,若小娘子听了我的话对令尊之死存疑,可以把尸体交与我,我愿出面去请一位仵作好生查验一番。”乔楚逸起身,对着那小娘子拱手。 底下不少人都认出了他:“这不是乔探花吗?怎么跟公主殿下在一块,真要做驸马了吗?” 还有姑娘在感叹他比传闻当中还要好看,当然也有气恼他怎的真跟公主在一块儿的。不过乔楚逸可不在乎这些,他全神贯注盯着那小娘子,只为得个合理的解释。 “我阿爷的的确确是…十日前做工摔了一跤去的,那骨头都摔出来了,有些腥味也正常,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您二位看衣着打扮都是贵人,小女惹不起,还躲不起了吗?”语毕哭喊着要带她阿爷走,风风火火将他阿爷重新绑好上了板车。 路人们本还觉得乔楚逸说的有道理,但见她这副样子,又正义感爆棚,觉得有些不满了:“人小娘子都惨成这副模样了,你们不帮她还怀疑她,天可怜见的哟!” 赵谰一记眼刀杀了过去,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没人再敢说半个不是。 “小娘子且慢。”她喊住那女子:“你方才说衣裳是刚洗过的,所以没了药味,好,那本公主便不问你为何洗过的衣裳会有如此多的烂泥了,就问问,为何你头上脸上衣裳上如此肮脏,鞋确实干干净净的?鞋也是刚洗过的吗?衣裳和鞋都是洗过的,为何不洗洗你的脸和头发?大宅院里丫鬟都讲究个五官端正,依照本公主所见,你若将脸洗净了,指不定能得到更多贵人赏识,寻觅个有头有脸的好差事。” 后知后觉的众人都看向了她的鞋面,果真是干干净净的。容枝意使了个眼色,蒋枞暗自掏出一粒碎银,击中了那女子的手腕,她吃痛叫唤了一声,尸体不慎滚下板车,从草席中翻了出来。 众人皆惊慌失色,大叫着退避三舍。 只因那尸体肚皮上破了一个极大的口子,连肠子都甩了出来,似是用刀绞过一般。唐可儿吓得几欲作呕,急忙躲去容枝意身后。 “小娘子,您不是说令尊死于摔伤,骨头都摔出来了吗?为何这尸体脚上好好的,肚子上却有这么大一个口子?”乔楚逸不依不饶,身后的赵谰没见过这场面,被吓得脸色发白。 容枝意却觉得,此人好似有些眼熟。 “什么卖身葬父!说得多可怜,其实就是招摇撞骗的吧!看你跟这个尸体长得也不像啊!” 今日这出戏跌宕起伏,风往哪吹便往哪转的路人也都开始马后炮了。 那女子见形势不对了,丢了板车就想逃之夭夭,容枝意可没放过她:“娴如静姒,将人抓起来!” 几番盘问和威胁下,那小娘子便什么都交代了,说自己只是个装惨骗钱的,尸体是前几日不知被谁杀了丢在河边的,她去河边洗衣裳意外捡到的,便偷来演这一出想骗些银钱。 “呐呐呐!搞了半日,你才是坏人!贱胚!有脸说我!”潘五郎出来的有些不合时宜,指着那小娘子大骂。 赵谰没给他好脸色:“你还有脸在这,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菩萨不成?并未娶妻便想纳妾,五两银子就想当街逼迫个小娘子回去与你做妾,痴心妄想!还不快滚!” 潘郎君羞得脸通红,偏生还不能回怼一句,险些淹死在路人的笑话声里,还好身旁有够尽职尽责的达奴,便是抗也将他抗走了。 “殿下欲如何处置这位小娘子?”乔楚逸问道。 “给大伙道歉,发誓日后不再行坑蒙拐骗之事,本公主便放了她。” “且慢,”容枝意忽然制止,“谰儿,将这女子并尸体一道交给我吧,带去刑部。” “啊!贵人!贵人娘子!我不过是一时动了贪念,人绝不是我杀的,用不着去刑部那么严重!我发誓日后再也不行伤天害理之事,求贵人娘子放过我吧!” 路人也觉得容枝意做得有些过火,她只好解释了一句:“我并未要你如何,只是这具尸体,我怀疑与一起凶案有关,要你随我去刑部,将如何捡到尸体说个清楚罢了。” 小娘子喘了口气,衣裳已被冷汗浸湿了,好似在暴雨中从城东走到了城西一般。 第75章 寻到有力的罪证 卖身葬父的女子名为柳枝,容枝意带着她紧赶慢赶往刑部去,一路上听她讲了许多,原来她也是住在光华门那儿的百姓,从前水灾时得过她布施的热粥,一摘下帷帽,便认出了她。 “那你为何要行此招摇撞骗之事?” 柳枝苦笑,作势又要哭起来:“若非生活所迫,谁又愿意干这档子事呢!家中长辈只剩下阿爷一人,他本是手艺人,一人做活养全家,可年初摔了一跤,如今好了大半,人家却嫌他手脚不利索了,不愿要他,一时半会又找不到新的活计,家里头又还有弟弟妹妹要养,靠吃老本能混到几时?这回动了歪心思,心中实在后悔,还望县主能给小女一条活路,否则…这日子,真不知该如何过下去了!” “行了,日子再苦,骗人也是不对的。”容枝意掏出自己帕子递给她,“你这回去刑部,一五一十将事说清楚,我必当放了你,再去给你寻个正经活计。” 柳枝真真是说哭就哭说停就停,呆呆看着容枝意:“当真?” “本县主金口玉言,怎会有假?”容枝意心想,李悠悠那日不还说起自己那里缺人么,她塞个人过去应当是可行的,“但咱们可说好了,为人处世,必要行的端做得正,不得偷盗行窃,不得狡猾耍赖,不得做任何触犯律法的事!” 这几日的刑部看守极为森严,赵珩亲自出来接了她才放行,轻云小声骂了句:“出事的时候不看着,出事后开始装模作样了。” 被容枝意瞪了一眼,心里想想便罢了,还非要说出口,这不是缺心眼么! “不是去逛街了么,”赵珩边走边替他整理了一番跑太快而歪了的披风和衣领,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审讯石大的暗室,他手脚被吊,脑袋低垂着,仍在念叨:“不是我…不是我…” 经久不散的恶臭弥漫着整个暗室,满墙的刑具,光是看一眼就觉得惊悚可怖。 “顾念着他这么多年恪尽职守,从未犯过什么错,还未对他动用重刑,想着最好还是能让他自个认罪,但这人是倔的,始终没问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容枝意点点头,仔细看了看石大的相貌,更肯定了心中那个有些荒唐的猜想。 “石大,你可有双生兄弟?”她问道。 今日街上那具尸体,横看竖看都与他太像了,足足有八分像,世上绝无可能会有两个长相如此相似的人,除了是双生子兄弟,容枝意想不出还有另外哪种可能。 石大的目光在看到她来时忽然亮了一下:“有…曾有个弟弟。” 赵珩疾步去翻他的户籍:“为何这户籍上没有写明,你也不说?” “他名为石二,幼时遭人贩拐了,母亲因这事愧疚难过得去了,父亲找了一年也就放弃了,这么多年未见他踪影,还以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至于户籍,是母亲去了后重新登过的,只有后娘和一个妹妹。” 还真是… “确实是不在了。”容枝意侧头跟赵珩解释,“今日我上街,遇一女子葬父卖身,后被谰儿识破是个骗局,欲要逃跑时尸体不慎滚落,我粗略一看便与石大有八分像,就将他带过来了。” 语毕手一挥,蒋枞几个便将石二给抬上来了,肚皮上那个窟窿格外明显,哪怕她已看过,仍觉得有些后怕。将脸洗净了的柳枝站在身旁,手足无措地看向容枝意。 “这位是捡到了石二的柳娘子,说吧,将那日如何发现的石二,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真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怕的,柳枝见过赵珩,打量了一眼,见他今日格外严肃,霎时收回了眼神:“大约是四日前,天还未亮,我便去河边洗衣裳,那会儿人少水清,我在下游随意找了个位置。黑灯瞎火的,我打了水便闻着味道不对,怎的有些腥味…正巧隔壁家妹妹打着灯笼也来了,到我身边一照,才发现我打了一盆子的血水!” “我吓得不行,但她胆子大,说是不是附近有人受了伤,要去寻。我一人害怕,只好跟着她一块儿走,前后…没走几步,她便被一东西绊倒了,低头一看,就是这具肠子都出来了的尸体…半边手脚都垂在水里。我躲在一旁不敢看,邻家妹妹瞧了瞧,说已死透了。” “后来便说要去报衙,我一时糊涂,想到了卖身葬父那个法子,想着能赚一点是一点,总能遇上好心人。骗了邻家妹妹,将尸体拖了回去,等了几日见无人上门来寻,便…便有了今日。” 倒是处处说得通,赵珩又问了些细节,便安排蒋枞带人随柳枝去案发现场搜查一番看看还有没有遗落的线索。此刻暗室中只剩下了三人。他亲自替石大解开了绳,要他近前仔细认认。 石大颤颤巍巍上前,谈不上有多难过,顶多是意外,毕竟以为他早就死了。可走近后亲眼看到本该心连心的双生兄弟,就这样体无完肤地躺着,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肚子上更是大咧咧的敞开着,还是不免心痛。又想到母亲是因他而去,更觉悲从中来,石大脱下了自己的衣衫,将地上的男尸裹了起来,抱着他低头哀哭。意外分离,没想到十多年后再见竟是这样的场景。 其实没什么好不好确认的,因为二人实在太像了。赵珩叹气:“所以,石大说他本在家中吃过午膳小憩,睁了眼却不知怎的被抓了是真的。偷他令牌又下药的其实是石二,给狱卒下药后逃走的也是他,他在帮那人做事。” “可他为何会死?”容枝意想不通,“要不是他尸体意外被人发现,石大的罪名可就板上钉钉,如何也逃不掉了。” “许是觉得事已办成,他再无用处,便将他了结了?”赵珩虽这么说,心中依旧觉得此事蹊跷,“还是先让仵作验尸吧。” 验尸过程极其复杂,容枝意和赵珩从傍晚等到了深夜,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结束。 “殿下,这石二,与当时那个鲁光中的病症一模一样…但他尚未发作,此次,是自杀。” 又是那蹊跷的病!二人骇然,冷汗直冒。忠勤伯、鲁光中、石二的背后是同一个人。 仵作也觉得不可置信,还没等赵珩开口问便又道:“致命伤在头部,是撞击所致,为自杀。而脖颈和肚子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刀口以及划开的肚肠,都是死后被人用刀绞的,血也非是他的,是鸡子血。” 人都死了,是自杀,为什么还要划开他的肚子,戳破他的喉管,绞烂他的肠子?这般骇人听闻的事让赵珩和容枝意在仵作走后久久没有回想过来。 “只有一个可能,他想掩盖什么,或是寻找什么。”赵珩出声打破沉默。 “人都死了,还想掩盖什么?掩盖他是自杀的?未免太可笑了。”容枝意随口接了句话,看着面前摆的刑部堂馔,着实没有什么胃口,可不吃又饿…抬眸看了眼赵珩,见他盯着自己发怔。 “怎么?” 赵珩似乎是突然想通了:“你方才说,掩盖他是自杀的,那他为什么要自杀?” “怕是知道一定会有人要来杀他,知道他必死无疑,或是觉得对不起石大,畏罪自杀?通常自杀者不都会留下遗书么…难不成!”容枝意恍然大悟,“他们是在找遗书!” “自杀说明了一件事,石二对这件事有怨有悔,不然为什么不挣扎?反而在趁人来寻之前自我了结。”赵珩言语笃定,“他一定会留下什么,绝不会就这样送命。” 二人当下便达成了一致,披风一系,舍下刑部后厨难以言喻的堂馔,驾马赶往光华门。 蒋枞已带人搜寻许久了,除了在下游寻到不少干了的血迹外别无所获,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此刻正准备收队。见到赵珩来了,水都未来得及喝一口便上前复命:“世子,人是在下游死的,树上、石头上、地上,都有不少血迹,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这便更能确信石二是自杀了。 赵珩扶容枝意下马,又问:“周围人可都问清楚了?” “问过了,那日坊中有人家办席,几乎都去吃席了,根本没注意到。倒是有户人家醉酒回去,发现家里的鸡没了,报给里正,最后也是在河边找到的尸体,是被割了头惨死的。”蒋枞带二人往案发现场去。 “看来那只鸡子贡献了不少血啊,”容枝意吩咐了一句,“让人也去捡到鸡的地方搜查一下。” “意儿姐姐!”后头忽然传来一声小儿家的叫喊,容枝意闻声转头,不由一喜:“秋儿!” 护卫们放了人。容枝意有段时日没见她了,这丫头个子蹿得极快。一路都在与她说话:“我才从书院回来吃过饭,和阿娘出去消食,便听人说见着您和世子往河边去,跑来一看还真是。姐姐今日来做什么?不如和世子一块儿去咱们家喝盏茶汤吧。” “我是陪世子来办案的,今日是没空了,你也快些回去。”容枝意朝她一笑,“改日,我一定带他去你家蹭饭吃!” “办案?”秋儿站在原地想了想,才快步跟上容枝意,“是不是肚子上有个大窟窿的那具男尸?” 众人皆停下脚步:“你知道?” 秋儿对上容枝意格外迫切的视线,点了点头:“我和柳枝姐姐一块儿发现的,她早早就报官了。” “原来她口中的邻家妹妹是你啊。”容枝意侧头问赵珩,“既是目击者,要不要让秋儿也去录个口供?” 虽年龄还小,但开了蒙读过书,做个口供不成问题,赵珩让蒋枞去安排。谁知秋儿忽然说要等一等,要回家一趟,众人也没在意,以为是要去与父母说一声。眼下更要紧的是弄明白石二为何自杀,又是如何自杀的。 按照伤口的先后顺序和树干、石头上的血迹,到案发现场大约一炷香功夫,二人便理清楚了石二的自杀方式。先冲向树干用左脑猛撞,失去重心晕倒砸在了石头上,才会有此处岸边的一滩血迹。 至于那只鸡,是死后被人放了血直接丢进了河里,所以其实柳枝洗衣裳接的血水,也是那只鸡子贡献的。 既然如今知道是如何死的了,那便要弄清为何而死了。赵珩坚信他一定在现场留下了线索,招呼着众人打起火把继续寻,每一块石子每一寸土都不要放过。 容枝意边找边想,会不会他真写了什么遗书,但是已被那人找到且拿走了?否则怎么会这么久一无所获。 一筹莫展之际,秋儿回来了,弯腰喘着粗气,举起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和一小块碎银。 “姐姐,你们是不是在找这个?”她把手中的东西交给了她。 容枝意不知所言摊开了纸,纸是寻常人家用的,并无特别。夜里昏黑,想要辨清上头的字显得极为困难。可当她看到“我是石二”四个字时,忽然就意识到了这封信的重要性。急忙喊:“昀升!快来快来,找到了!” 她大概读了一通,整张纸都写满了愧疚。原来石二并非被拐,是因犯错被父亲打骂私自逃出去,跟着山贼跑了。因一时意气,在大街上看到母亲带着哥哥跟疯了似的四处寻他,也没有出面,紧接着不到一年又听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连带着待他极好的寨主也死了,他遭人排挤离开山寨,机缘巧合做了武安侯的死士,被他用一种名为“落回”的毒药相逼,坏事做尽,此次替他办事,用药晕了石大后才发现他竟是自己亲哥哥。 想起从前种种,又想到这回不仅害嫡亲兄长丢了职位,也许会连性命都丢了,心中愧疚也心寒,为武安侯做事这么多年,竟算计自己至此。 赵珩才从河里出来,提着湿透了的下裳,带着难得的狼狈和急促大跨步来:“写了什么?” 容枝意忍着心里的震惊将纸递给他,他随意擦了手接过,问面前秋儿:“何处得来的?” “是我写的,”秋儿又递上那颗碎银,“我见过这个石二,那日大伙都去村头张家祝寿,阿娘带着弟弟也去了,我因下学回来的晚,就留在家里,他跳上我家墙头,问我有没有笔墨,会不会写字,我说会一些,他便给了我碎银,让我把他说的话写下来,最后咬破手指摁了手印。让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见过他。只说若此生有一日能见到太子殿下,就将这纸亲手交给他。” “他说要亲手交给太子殿下,我就没想着托姐姐给…但今日您既然都查过来了,秋儿肯定不能瞒着您的。” 她将事情说完,赵珩信也读得差不多了,思绪回笼,虽这封信没提到石二具体做了什么,可白纸黑字的写明了,武安侯豢养死士,还用毒药相逼! 能扳倒济阴郡王的几个人证就这样没了,他这几日的压力无人能知,但有了这封遗书,好好利用,至少能扳倒武安侯了,武安侯是他岳父,扳倒武安侯对他来说绝对是巨大的打击。打击之下,没准能让他洗心革面,到时也不用闹得兄弟残杀的下场。 连续几日的阴霾尽扫,容枝意在其中起了极大的作用,赵珩高兴得几欲落泪,不顾在场之人目光抱住了她:“意儿,我的好意儿,多亏了你,多亏了你…” “唔…”容枝意方才还在让秋儿去收拾东西这几日搬去容府住,下一瞬就被人抱住了,头抵在他下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身旁还有个小娃娃愣眼看着,恼羞成怒想要推开他,他却抱着不肯撒手。 “走开,你身上湿。”别弄脏了她的漂亮衣裙!! 简直没眼看,秋儿红着脸,又想起一件事:“不过我当时写了两份,只有一份在我这。” 赵珩松开容枝意追问:“另一份他随身带走了?你可曾看到他藏在哪?” “他…”说起来秋儿就犯恶心,“把那纸吃了进去…” 容枝意明白了,石二这遗书一式两份,一份给了秋儿以防万一,一份是拿给来追杀他的人看的,那人将他喉管和肚子都剖开了,就是在找这遗书,故意让他以为事情办成了,好放过对周边百姓的侦查。只有这样,才能顺利让秋儿将这封信交给太子。 不得不说,石二不愧是死士出生,办事如此周全。 至于当下赵珩为什么看到这封信会如此兴奋,回程时他低声道:“豢养死士,论律当诛。” “是哦…我一定是话本看多,竟觉得此事不稀奇了,”容枝意失语,“话本里的皇家子弟哪个不养的,四处遇险,如何化险为夷?不都是死士相救吗。” 语毕赵珩唇角忽然勾起抹笑,容枝意顿悟,好似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压低嗓音问:“难不成你也?所以刘大哥、张强他们都是死士?” 她早就想问了,为何他这些护卫都如此忠心,还有郢王府的奴仆也是,每一个都好似经过严格的训练,婢女都不例外。 “不是,但凡你能看到的,都是过了明路的。” 能看到的?那她看不到的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话让死士二字更神秘了。 她撇撇嘴不再多问,心想还是不知道的好。左右也是负责保护他的,于她而言,多多益善。 所以话本里写的其实都是真的?有些事只要不闹到明面上,上位者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闹起来了,一个不处理就会有第二第三个更明目张胆的,这便是挑战底线,必定要被上位者杀鸡儆猴。 但眼下一定不是个好时机揭露他,毕竟武安侯已在暗中与归德将军汇合往与燕谯交界的沙州去了。还有姚妃,她即将临盆,宫中这几日正戒备着呢。 容枝意望向万物失色的黑夜,郁结于心,眸中的迷惘更如经久不散的浓雾。 “我知你在忧心什么,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一定保你平安。”赵珩扬手拢起她鬓边碎发。 “不要只我一人,”容枝意抱紧他,“要你们都平平安安。” 第76章 容媱私会潘五郎 秋儿被安排住在容枝意院里的耳房,她鸡打鸣便起来在院里晨读,用过早膳就往太平书院跑,可比临近午时才起来的容枝意勤快多了。 “姚妃可生了?”最近几日,她洗漱出来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个。 轻云摇摇头:“还没有消息,今日午后彭太医要来例行把脉,娘子到时不妨问问。” 彭太医是每月初一来她这儿例行把脉的,但上巳那日容枝意出府去了,就只好安排到了今日。 用完饭后照水端来洗净过的新鲜樱桃:“太子殿下一大早便让小王内侍亲自送来一大箩筐,说是扬州那边进贡的,还叮嘱了让娘子别贪吃,否则该像谰儿殿下那般上火了。” “这可怎么好?”轻云说着便上了手,“昨日世子送来的还没吃完呢,堆在小厨房里,这下太子殿下又送来了,樱桃可放不起啊。” 容枝意尝了一颗,确实清甜可口,怪不得谰儿吃得上火。 “去给大伯母和五婶婶那儿送些,还有哥哥妹妹们,都送去,再有多的咱们便做樱桃酱存起来。不过二哥哥那儿少送些,他前些日在曲江亭樱桃宴上都吃撑了,估摸着如今看见这一颗颗红果子,都得犯恶心。” 下人们各自领命去办事,照水又递来张帖子,说是汉阳郡公府送来的,容枝意净过手打开一看:“果真是可儿生辰宴的帖子,她从前没怎么大办过,今岁出嫁,郡公和夫人也想大办一场好好热闹热闹。” “好在娘子的礼早早便开始准备了,不然还怕赶不上呢。”照水收起帖子,“唐娘子见了那嵌了玉石的屏风,定然欢欣。” 容枝意送她的是一块双面绣的屏风,四周嵌了些细小玉石,中间则是她和照水一块儿绣的星宿山水图,图样还是她问赵谰讨来的。 “快去搬来,还差最后一点儿便完工了,今日咱们就给它绣好,熏过香装进箱笼里,提前一日抬去郡公府。真等到生辰当日,去的人家那么多,恐怕大街要堵得车马都进不去,抬着礼更不方便。再者,随旁人礼一道直接入了库房,我担心可儿瞧都懒得去瞧一眼,错过了我这宝贝可就不好了!” 轻云照水合力将屏风抬至她面前,容枝意看着这幅针脚整齐精美的星宿图,立刻就开始嘚瑟:“轻云,去把阿姝喊来。她上回绣嫁衣时还说我女红不如她,赶紧让她来看看,我这场翻身仗打得如何!” “娘子既喊了四娘子来,奴婢便去做些樱桃饮子,吃个有趣儿。”主子今日肉眼可见的比前几日高兴了不少,照水心里自然更高兴。 容枝意道好,要她少放些糖浆,屋里瞬时只剩下了她和雪遇。 “现下没人瞧见,快尝尝吧,好吃的。”容枝意将手边那盆樱桃往她那儿推了推。 雪遇红着脸的拿了一颗塞进嘴里:“娘子,我还从未见过这个…” “这叫樱桃,每年上巳,圣人会给春榜进士们在曲江亭设宴,将扬州送来的樱桃佐以糖和乳酪,每人一盅,堪称色味俱佳。特别是你们这样爱吃甜食的小丫头,定然喜欢。”容枝意其实看出了雪遇偶尔的不自在,特别是方才,轻云一颗接着一颗的往嘴里送,照水也尝了好些,只她一人傻站在一旁,呆呆看着碗里发愣。 “你既来了我们府上,又是在长身量的时候,我总不能克扣了你吃食,往后想吃什么尽管说,又不是养不起你。快多尝几颗,一会儿去重新洗些,让院子里侍候的哥哥姐姐都尝尝。” 雪遇是感激她的,要不是容枝意,这些果子她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谈吃了。 刚出去院子就碰上了风风火火进来的容姝:“雪遇!快去给我端碗梨汤来。” “怎的了?”容枝意看向满头大汗的容姝,甫一坐下便将她杯盏中的凉茶饮了个一干二净,还张罗着让人快去再端些洗过的樱桃来。瞧她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顶着日头跑去京郊纵马了呢。 “气死我了!”容姝气得说不出话来,一盏茶接着一盏地喝,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昨日,阿爷带我们去乐游原踏青,全家人都去了,也将容媱带去了,还给她安排了相看,对方也是书香门第,可她倒好,不仅逃了相看,打发了婢女,还一人跑去了曲江边!爷娘和哥哥们四处寻人,昨日急得寻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她后脚便回了府。爷娘问她去了哪,她竟说去与从前书信来往过的郎君私会了,还说自己清白尽毁,要爷娘去替她说亲!” “这可怎么办啊阿姐!”容姝忽的仰头大哭起来,“出去一晚上不见踪影,恐怕真的没了清白!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走回来,被人知道了…我们容家姑娘可怎么活啊!” 雪遇恰好端着梨汤进来,听了个大概:“四娘子,与五娘私会的,可是那个潘五郎?” 容姝骤然停了哭泣:“好似是什么县伯府的,昨日听她说完我便气得要死,也没听清人家姓甚名谁…” “什么潘五郎?”容枝意从屏风里探出头,“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上元灯会,我亲眼瞧见五娘子和潘五郎一道去投壶,投来个兔儿灯。之前不知那是潘五郎,昨日在曲江遇上,蒋侍卫介绍了我才知道。”雪遇解释后,看向一言难尽的容枝意。 “嘶…”一个没注意,被针扎了手。 “娘子!”侍女们一拥而上,她才彻底反应过来,“跟那个潘五郎···她疯了?他上回还在武安侯府宴会上做出那种不堪之事,能是什么好郎君?容媱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那潘五郎矮胖貌丑还抠搜,她瞧上他什么了?” 容姝没想到容枝意反应比她还大,愣在一旁抽泣:“自然是门第啊,我真不知道她是哪来的胆子,怎么就敢跑出去与人花天酒地了!我这日子已经够难过了,日后嫁了人那些嫂嫂怎么可能不笑话我有个这样不懂廉耻的嫡亲妹妹…恐怕要说我们容家姑娘通通是这个样子,我本就高攀,岂非坐实了我这门婚事来得蹊跷…” 容枝意可以不怕被人指责,也不用怕会不会被退了亲事。但容姝不行,名声如巨石,压在她身上,一辈子扔不下放不下,这事如果不处理好,她嫁人去也只怕遭婆母刁难,姑嫂笑话。 “人总是想往高处走的,容媱想嫁个高门不稀奇,我也不会阻挠她,只是这潘五郎实在不是什么好人。那伯父伯母预备如何解决?真让她嫁去那县伯府?” 可县伯府还不一定娶呢。 “还能怎么解决,自是撇下老面去人家府里议亲去!”容姝不停拿着香巾抹泪,“我就是看不惯她那个嘚瑟的样子!分明是她闯下的大祸,凭什么要爷娘出面给她解决!还有那个县伯府,给先皇抓了几只蛐蛐换来的三代爵位,传去下一代也就到头了,还不如阿爷替她找的几个郎君,至少门第清白,相貌端正,也晓得用功读书,将来还能挣个功名…” 先皇的确昏庸无道,正是因为他这般胡乱恩赏,才出现了许多类似忠勤伯那般荒诞的公爵人家,上回处置了几位后,不少人家都收敛了许多。这才过了多久啊,潘家就又按捺不住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小五的确有问题,可她不信那潘五郎就没毛病。 对症下药,总得先明白病因吧:“雪遇既然早就瞧见二人在一块儿过节,恐怕都来往许久了,咱们得先去了解清楚,他二人是如何认识的,发展到何种程度了。” “都…都这么晚回府了,孤男寡女,能到什么程度!恐怕…都与人同床共枕过了!”容姝是哭得涕泪交加,一刻不停,“我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脸面,如此深夜,还不避讳,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进府里,若是旁人做出这等子事,早去悬梁自尽了。” 容枝意听她骂了半晌,也思量了许久,放下手中针线:“大伯父大伯母可去了?” “方才我走时,母亲已预备出门了…” “让娴如和静姒进来。” 二人从屋外进来,静姒嘴里还塞着两颗樱桃,急忙咽了下去:“娘子有何吩咐?” “你进宫,去望云殿托嘉平公主帮我讨一个懂得验身的嬷嬷,要嘴严的。”容枝意逐一吩咐,“还有静姒,速速驾马,去拦大伯母的车架,将昨日潘五郎曲江边花五两银买妾室的事告诉她,说此人不配做国子博士的女婿,我也看不得她低声下气去求这样教子无方的人家,更不同意世子和璟安公子有个如此不堪的连襟,让她打道回府细细商议再做决定。” “验身嬷嬷?” 对上容姝一脸茫然的视线,她答:“新进宫女进宫,都是要经过验身的。宫里的嬷嬷们会看,虽是有些耻辱,但总不能任由伯父伯母被小五这样拿捏吧?万一她根本就没有与人同房,只是撒谎,想要长辈们出面去替她说亲呢?那不就真中她圈套了。” “一会儿嬷嬷来了,你和大伯母也别出面,就让姨娘带着嬷嬷进去,派个丫鬟婆子,什么话都不必多说,在一旁帮衬着就行。” 容姝根本没想到这个层面,今儿一整日光顾着生气骂人了,听容枝意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和母亲的确是冲动了。又看容枝意,除了最开始气愤激动了些,事情说清楚后想的便都是要如何解决,不哭嚎也不闹腾,自己该向她学着点。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静姒便带着例行把脉的彭太医和验身嬷嬷来了。 彭太医把过脉,又向她交代了几句饮食上要注意的事,便收起药箱欲要走了,容枝意留她喝盏茶,他却说:“姚贤妃那儿离不的人,时刻准备要生产呢,整个太医署都驻守在归真殿夜不能寐,还等着我回去换班呢。” “我正巧想问问,预计的时日都过了,姚妃怎就丝毫动静都没有呢?” 彭太医背起药箱,抹了把不知哪来的汗:“离预计时日过了八日,也还算正常,估摸着是胎儿有些大了,加上姚妃有些惫懒,不爱动,所以迟迟未发作。” “妇人生产之不易,之艰辛,只能劳烦太医署各位悉心照料了。”哪怕她不喜姚妃,哪怕他们处处为敌,她怀的也是姨父的孩子,是大瑒皇室的后代。 彭太医深深鞠了一躬:“职责所在。” 验身的嬷嬷去了才不到一炷香功夫,便来她院子里回禀了,说五娘子根本没有与人圆过房,除了脖颈上那几处吻痕,身上一应干干净净的。 容枝意让人请她去喝盏茶汤,交代她一定要保密才放她走。容姝坐在一旁给她端茶倒水:“还是阿姐英明,否则爷娘便要着了她的道,真去那县伯府上提亲了。”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外间流言便随它去,旁人见我们两家迟迟没有动静,自会散去,没了热闹看,总有平息的一日。现下我担心的是,照她的性子,一次不成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别又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影响你和六妹妹婚事,又影响大伯父和二哥哥仕途,还把自己给折腾的没命了。” “这样,安排个脸生的小丫头去伺候她,她指望着潘五郎来提亲呢,定会明里暗里打探些外头的事。到时就让小丫头与她透露,将潘五郎买妾的事儿告诉她,看她如何反应。我就不信了,通是一个宅院里头养出来的,她能瞎眼至此。” 容姝竖起大拇指:“听阿姐的,明着劝不行,咱们就暗着劝。” “只怕她真执迷不悟。” ** 容姝照办后,才过了两日,府上人迎了去洛阳老宅的容老太太回府,隔着不知几堵墙,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砸桌摔椅的声响,老太太本乐乐呵呵的,一听这不由皱了眉头:“如此大的动静,怕不是我几月不在家中,出了什么大事儿了?老大媳妇儿,你可是瞒了我什么?” “…怎会呢!”朱氏急忙赔笑,“想来是隔壁府上老爷子今日贺寿,请了戏台班子来,所以热闹了些!”又转过头使命朝容姝挤眼,让她快些去看看。 “能有什么大过茂仁中了榜眼呢,先前一直未宴请各家,就是为了等您回来主持大局!” 这事朱氏早就写了信,整个洛阳老宅的人可都知晓了,她也早早跟洛阳的老姊妹们炫耀过,此趟回来也是为了宴请一事,怕朱氏糊涂,办事会有疏漏,否则合该再住上二三月等容姝成婚再回的。 几人坐在正厅商议此事,眼看时辰差不多,便命人摆了饭。容姝恰好这时回来了,朝朱氏点头,在容枝意身侧坐了下:“阿姐,小五知道那事了。” 容枝意不动声色给她夹菜:“什么反应?” “在发疯呢,碗筷都砸烂了不说,竟还伤了伺候的小丫头。非说不可能,但我瞧她,已信了大半儿了。没准再关上几日,她就想通了,妥协了。” 容枝意笑了笑:“阿姝,若是你,旁人告诉你璟安做了这样的事,你会如何?” “他可做不出这种事?”容姝只觉得好笑,但看容枝意神情不是在开玩笑,只好认真答了:“我一定当面去质问他,看他如何解释。” “嗯,是啊。”容枝意点点头。 几个长辈们商量了一下,预备在月中的时候给容茂仁办一个席面,容老太太和朱氏本欲办个盛大些的,连要请哪些高门大户来都想好了,可容茂仁下衙回来一听便恼了,说此次科考不知多少饱学之士都没中,他中了,一半靠的是运道,本就惹人嫉恨了,还要如此张扬,岂不是做活靶子,四处树敌么?只邀些他的师友、新进同僚和亲近的人家庆贺一番便好。 好笑的是,容茂仁说完还转头喊了声:“三妹妹,你说呢?” “树大招风,二哥哥思虑周全。” 朱氏如今对这个儿子是百依百顺,不敢说他一句不好的,就算他扼杀了自个想听人奉承的心愿,也只好道:“茂仁说的是,不好太过张扬,那便听你的,照办吧。” 当然,比容茂仁这宴席来得更早的,是汉阳郡公府的赏春宴。 ··· 准太子妃的生辰自是要大办特办的,容枝意所料不错,汉阳郡公府前这条路堵得是寸步难行,连她都不得不下车步行了,好在一路不至于太过无趣,毕竟光是听朱氏用她那套招摇的说辞替二哥哥谦虚都要耳朵起茧了。 不过如今她也是有了傲气的资本,毕竟真真生下了个榜眼郎,女儿再过三月还要嫁给二榜进士,往常那些看不起她的都得对她点头哈腰尊着敬着,搁谁谁不拿下巴看人啊?连大伯父面上都格外有光彩。 惨的倒是大哥哥了,榜也没上不说,自从考完回来,已经大病两场了,本就底子不好,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今日本说要来,昨夜又起了低热,还是没来成。 从前再怎么闹,毕竟是他大哥哥,容枝意不计前嫌带着药材去看过,考不上不丢人,身子养好是最重要的。 说话间正好碰见了魏国公府一行的马车,陈璟安听着岳母大人熟悉的声音从窗里探出脑袋,迎面撞上了又是师长又是岳父的容大人,后脖子一缩,立马从车上下来给两位长辈请安。 陈璟安也是运道好,去过容枝意办的书会,听太子殿下说过《秋雨落广陵》,成绩出来竟然考得比此前三代魏国公府的郎君都要好。陈世子的官位是门荫的,没参加科考,但其他的郎君,大房两个二房一个三房三个…算不清了,总之他这个二榜第四,是旁人遥不可及的。 估计未来的官位会比陈世子这个蒙荫得来的高的多。不过这他们小夫妻来说未必是件好事,纵使官场得势,在家中依旧是小辈,人多事多,只怕二人会受哥嫂刁难。 车上又跟着下来个杏红衣裳小娘子,容枝意伸手去扶她:“今日这身衣裳衬你,漂亮的紧!” 陈璟然一见她便咧嘴笑了:“前段时日被关在府中学规矩,不常出门,做了好些新衣裳都还没机会穿,这杏红衣裳再不穿啊,可就过时了。” 可儿在学规矩,她也学规矩,怎么同是嫁皇家人,就她日日闲得发慌呢。 “学规矩最是枯燥,该出来好好放松放松了,今日郡公夫人排了好几场戏,一会儿咱们好好瞧瞧。”唐可儿她阿娘不爱干别的,就爱戏,从前是自己演,现下是自己排。 容枝意宋嘉夕跟唐可儿认识那会儿,就是在戏院里。 这一路过去都是面熟之人,要么是有亲缘的要么是见过的,又打招呼又跟人寒暄,好容易才走到了府门前。她是省心省力不用人引路,没来过上百次也有半百,自己便往园子里去了。 璟然走在她身旁与她闲聊:“今日恐怕是来了半个长安的人,席面都要摆到园子外边去了。” “免得被人说三道四嘛。”唐可儿身份特殊,邀这家不邀那家,难免被说拉帮结派,如今朝堂上已明里暗里开始站队,她可不能在这个关键头被人捉到把柄。 大多数小娘子都围在湖边水榭那儿,距离开席还早,容枝意和陈璟然懒得应付人,干脆绕去赏开得正好的玉兰和迎春花了,可没想到避开了这么多年,这还能撞上场好戏。 “听说,那日有位什么公府的小娘子去翰林院找你去了…”说话之人不是外人,正是容姝,“你一个有妇之夫,她不找乔郎君找你做什么?” 容枝意和陈璟然一对视,瞬间便达成了共识,拉着手蹲去石头后偷听。 陈璟安靠坐在湖边树下,晃悠着容姝的手瞬间停住了,不自觉地抬头望天:“哦,没什么,是她那个兄长托她路过,顺道办事…” 他这人撒不来谎,一撒谎整个人都在不对劲,容姝忍笑,故作严肃:“这样啊,那是办什么事儿?她兄长要未出阁的妹妹找定了亲事的你,能办什么事?你与我说说,我一个闺阁女子也好开开眼界。” “我…”实在找不到理由搪塞过去,陈璟安忽然竖起三根指头,“我承认是有人来找过我说给我带了什么吃食,但我发誓,没见也没吃,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若此话有假,便叫我…” “行了行了,”容姝抓过他手,“我自然知道你没见,二哥哥都告诉我了,不过试探试探,你要真见了,我早就杀过去了。” 要说佩服,容枝意是挺佩服陈璟安的,旁人科考前后都或多或少有些变化,就拿她二哥哥说,从前问他要什么、吃什么、做什么,一律答随意、都行、可以,但如今再问,便不只是屈从了,渐渐有了明确想要和想做的事,也有了努力的目标。 但好妹夫璟安呢?前后一点儿也没变,都是这样一副不争不抢岁月静好,看上去很温吞,不大聪明的样子。 她将疑问说出了口,陈璟然笑了笑:“六哥哥吧,心思藏在肚子里,谁都不说。就像考前,阖府上下都没人能想到他会登二榜,还说呢,要让他下届再考省的跟三哥四哥一块儿考差距太大了丢面儿,结果这成绩一出来,只有六哥哥一个人考上,阖府人都被打了脸。” “这叫什么,不显山不露水,厚积薄发?”边说着,边牵容枝意迈过门槛,“总归,我瞧他内里野心大着呢。但你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会藏拙才是真本事。” 她说的对,有利益便有争斗,一个爹娘生的都常常吵得不可开交,魏国公府足足住着六房的人呢。谁都想要重振府门,踢开现任国公往上爬,更何况陈璟安了。 想到日后的争斗,容枝意不由感叹:“阿姝这日子只怕更要心惊胆战了。” “我看好六哥哥。”陈璟然忽朝她挤挤眼。 容枝意愣了愣,如今陈世子并非现任国公夫人所生,而璟然是,不和也是正常的,但…这是能说的吗? 她似是看出容枝意的惊讶了,解释道:“都姓陈,能者胜任有何错?反正我要嫁人了,日后不住那儿,说话最是公正了。” “璟然,你真是…”容枝意朝她竖起佩服的大拇指,“真是个正直的好姑娘。” 第77章 满园春色闲不住 “意儿妹妹?怎的一个人坐在这?” 容枝意头都没抬,一听这贱兮兮的声音就知道是谁:“有何贵干?” “你可知…今日七娘会来吗?” 容枝意轻笑一声:“元洲,你还在打七娘主意,跟你说多少次不可能了!” “别急嘛意儿,你听我说!”徐元洲苦苦哀求,“我这回是真心改过,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你还不信我呀?” “信你?”容枝意双手叉腰,“咱们打娘胎里就认识了,你什么时候做成过件好事?回回信你回回被你骗。” 徐元洲露出鄙夷神情:“不是吧意儿,这些年我待你也不错了…没必要记恨我这么久吧,你从八岁就开始说这句话,到如今十八,都十年了!” 容枝意气笑了,徐元洲问她笑什么,照水朝他行了一礼:“徐郎君,我家娘子今年十六,还未满十八,您记错了。” 徐元洲撇撇了嘴。容枝意白他一眼:“这便是你说得待我不错?” “当年要不是我把你骗上假山,又去喊了昀升来救你,给你们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你二人能发展得如此顺利么?如今要你帮我一把,反倒不愿了,意儿,翻脸不认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别跟唐可儿学坏了。”他说得振振有词的,要不是容枝意知道真相,差点就信了。 “还喊他来救我,徐元洲,你是忘了那回被他打得有多惨了吧?”容枝意坐下饮茶,准备跟他好好说道说道,才转过身便瞧见了赵谰赵谚一行,顿时生了一计。 “罢了,看在你我已打闹半辈子的份上,就帮你这一回吧,你不是要找七娘么,她前些日进宫教谰儿学舞去了,等谰儿来你自去问问吧。” 情绪大落又大起,徐元洲喜滋滋跟她拱手:“多谢意儿,等你和昀升大婚,元洲兄必定给你添份大大大大礼!” 这话一出口,容枝意忽然有些后悔诓他了,大礼…不要白不要啊。 远远瞧见赵家兄妹几人从垂花门入内,徐元洲噌一声跑去,不知他问了什么,赵谰抬腿就给了他一脚:“七娘你也敢肖想?谁给你的胆子啊俆六二,还敢来问本公主!” 徐元洲在地上滚了整整三周,容枝意捧肚笑得花枝乱颤,直到他后知后觉站起身,灰头土脸往他们这一看才停下。 容枝意擦擦口水,忍笑看着踉踉跄跄走过来的人,他撸起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容枝意,我拿你当兄弟——” 她才不管他要说什么,三十六计,跑为上策,一溜烟就跑去赵谚身后:“徐六二你自己挨的谰儿打,干我何事啊!净欺负好人!” 二人之间隔着个赵谚,徐元洲想抓也抓不着他,跟只急了眼的刺猬似的:“分明是你陷害我,我告诉你,今日谁来了都没用,别让我逮着你!” “殿下打你那是你应得的,是赏赐,我替你挣了荣耀你还来找我麻烦,说我翻脸不认人,我看明明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歪理!歪理啊!”徐元洲说不过她,只顾着绕来绕去用手捞她,赵谚夹在中间被二人拽得东倒西歪,本是当笑话看得,这下被二人拽地动弹不得,手一扬护在容枝意身前:“元洲…” 下一秒一脸嘚瑟的容枝意便被拽起了后衣领,人都险些被提起来了:“元洲,给你逮着了,如何谢我?” “三表哥!!你松手!!”容枝意试图往前跑,可她这点劲哪里比得过赵谦,忙喊在一旁发愣的赵谰帮忙,“谰儿快帮帮我,你三哥哥欺负人了!” 谁知赵谰跟没听见似的,抬脚便往前走,几人都愣了愣,这可不合常理啊… 不过当容枝意看到远处那个身边围了一圈小娘子的人影后便明白了,终究是亲情没抵过爱情,友敌不过色,嘉平公主已经彻底着了乔郎君的道了。 容枝意急中生智,大喊了一声:“雨薇!” 赵谦立马松了手,紧张得四处张望,生怕被她发现自己欺负人,而手中拽着的小娘子呢,早就逃去赵谚身后了。 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下意识又要去抓她,被他大哥哥拦下:“行了,再闹下去就真成笑话了。” 容枝意从赵谚身后探出脑袋,朝挨训的赵谦吐吐舌,似是在说:挨骂了吧~ 徐元洲准备了一箩筐的言语侮辱,正愁该不该骂呢,唐可儿老远跑来了,身后几个嬷嬷侍女追着,都在喊娘子慢些。 “阿谚!”一骨碌跑到赵谚面前才停下,正要说什么,身后一声重咳,唐可儿面上一惊,这是教她规矩的嬷嬷来了,急忙退后一步面无表情地给赵谚和赵谦见了大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召王殿下,二位殿下光临寒舍,不甚荣幸…” 容枝意忍笑,这个嬷嬷好呀,一声咳嗽就把她治住了,看来唐可儿近来没少受学规矩的苦。 宋嘉夕走到容枝意身边给她理理领子:“还以为你没来呢,怎的不来寻我?” “坐这儿挺好的,清净。”她懒得去与那些夫人娘子唠天唠地奉承来奉承去。 宋嘉夕也是,要不是唐可儿拉着她不让走,她也懒得去与那么多人打交道,说得嘴都乏了。 唐可儿在嬷嬷的注视下别扭着跟赵谚要完礼物,便又被嬷嬷们打断了,去迎新科进士的家眷。 “意儿。”身后赵谚走过来喊她,似乎是有话要说,容枝意跟着过去,“怎么了?” 赵谚往四周看了看,确认身边都是他的人,才道:“昀升跟我说,能得到那份证据都多亏了你。多谢。” 容枝意不好意思揽了全功:“才不是呢,原本在街上,是谰儿和乔郎君先发现那女子不对劲,揭穿了她,我才凑巧看到那具尸体与石大相似,不全是我的功劳。” “不管如何,你这回是帮了大忙,阿兄肯定要好好谢谢你。” “表哥这便是与我见外了,咱们是兄妹,帮您也是在帮我。倒是昀升,他一直对被劫狱的事心存愧疚,我如何安慰也无用,这些日跟着魔了似的,日不休业不眠查从前那些事,您多替我开导开导他。” 这么一算,她竟然好几日未见他了。 “他应当与景帆一块儿来。”赵谚又想到什么,“你方才说是谰儿与乔楚逸一块儿发现的尸体不对劲?” 容枝意点点头:“那日,谰儿知晓我与乔楚逸有恩,让我帮她约乔郎君出来。” “意儿,这个乔郎君,你了解多少?” “啊?”这话让她摸不着头脑,“乔郎君是扬州人士,今年的探花…别的好像就没了。”她的确没有问过他是从扬州哪来,家中具体是做什么的,父亲是做官还是行商,可有兄长姐妹…这些,通通没有问过。 不过他们本来也不熟吧,问这些也不礼貌。容枝意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毫不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下把那人推向了赵谰。万一他真的有所企图…真是美色误人。 赵谚这么问她,难道是调查到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您这话的意思是…乔郎君是坏人?” 赵谚轻笑:“这世上之人并非只有好坏之分。若单凭好坏便能为所有人分门别类,你可就小瞧人性二字了。” 太子殿下的随兴课堂,哪是常人能听到的,秉承听到就是赚到原则,容枝意狠狠点头:“意儿记下了。” “他并无明面上那般简单,父亲是扬州刺史,母亲是淮南道节度使的小女儿,也是高官权贵之家。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之所以问你,是以为你知道他便是慈言居士本尊。” “啊???”本还在惊叹他的身份,一听最后一句话,更是惊得合不拢嘴。 “可…我之前与他提起慈言居士…”脑海中飞速闪过当下的情形,瞬时想通了,“难怪他那时笑得这样开心!我夸了他那么久,他还说要麻烦我跟您道谢,说是您才让《秋雨落广陵》为人所知…” “所以表哥觉得新出的那本《潜夜寻凶》凶手到底是不是铸铁匠?” “铸铁匠?”赵谚颇为意外,“我倒不觉得,应是那个胡人吧。” 二人话题显然是跑偏了,容枝意想了想,又道:“表哥不必忧心,谰儿自有她所想,咱们要相信她。至少,她与乔郎君在一块儿很开心啊。” 容枝意望去,赵谰在人群里偷偷看向乔楚逸,眼笑眉舒,比此刻的春光还要明媚几分。 “也罢,只要她平安开心便好。”赵谚垂眸展颜一笑,“意儿也是。” 容枝意执意要坐在这儿,唐可儿拗不过她,只让她等戏开了再过去。赵珩这几日状态不好,方才赵谚说他今日跟赵景帆一块儿来,可快要开席,还未见他身影,她就有些忧心了。 宋嘉夕问她怎的魂不守舍,她还没答,徐元洲倒等不及了:“典型的少女思春。” 容枝意瞪他:“你就非要在我跟前碍眼?” “我哪是在你跟前碍眼,”徐元洲伸手搭上身旁郎君肩膀,“我是要陪着阿旭!” 谢泽旭冷冷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徐元洲指着他跟容枝意嘚瑟:“看到没,是阿旭离不开我,你就别自作多情了,好好等你的情郎吧!” 来的太晚总是失礼,正想为他说几句,抬眸就见人从垂花门进来。她急忙跑去迎候,就算舍不得责怪他,但语气也有些怨怼:“怎么才来,都要开席了。” “处理了些事,抱歉,叫你久等了。”赵珩一身辰砂联珠鹿纹襕袍,如此难驾驭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竟格外好看。 “我瞧你今日不仅衣裳好看,人也精神了不少。”比起前些日的消沉简直好了太多,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事情有了些进展,一会儿与你细细说。” 谈话间,他身后走来一位郎君:“意儿,许久未见。” 是赵景帆,容枝意愣了愣,随即向他行礼:“从上回宫宴后就未见过了,景帆哥哥近来好吗?” “劳你挂心,一切都好。”赵景帆静静看着她。 容枝意正想说都好便好,赵珩忽然插嘴道:“景帆近来日日在衙门陪我查案至深夜,人都消瘦不少,你可别信他说的好。” 竟然都是赵景帆相陪吗,虽有些讶异,但细想也是意料之中,毕竟他也是赵谚不由分说的左膀右臂:“你还好意思说,既是陪你掉的肉,便有你请客涨回去!你们衙门的堂馔着实难以下咽。景帆哥哥,到时候让他多请你吃几顿好吃的。” “可不是什么他陪我,咱们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这事说起来心事重重,话锋一转,“但昀升这顿饭是免不了的,等事情结束,妹妹一起来吧,我带上璟然。” “好啊!”容枝意满口答应了。 他们这桌席面上坐的都是熟人,要说最不自在的,那便是徐元洲了。 楚七娘今日的确来了,原本跟李悠悠两个坐在别桌,硬生生被徐元洲请过来,还要挤在她二人身边,又是恭维又是搭话。 赵珩都看不下去了:“徐元洲,你平日不着调我不说你,今日当着我的面还如此恬不知耻,小心我回去跟淑妃娘娘告状。” 徐元洲给楚七娘夹菜的手一顿,辗转又回到了自己碗里:“咱们小辈的事儿,哪能麻烦长辈啊,姨母协助皇后娘娘料理后宫,事已够多了,你跟她去告状,不凭白给她添堵么?昀升向来敬爱长辈,不会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从前没见他这么伶牙俐齿。 谢泽旭和赵珩对视一眼,共同起身,将徐元洲从木凳上拎了起来。宋嘉夕屁股一挪,把他碗筷与自个儿碗筷掉了个面,原本坐在楚七娘和李悠悠之间的徐元洲,转眼便被夹在了谢泽旭和赵珩之间。 容枝意不由失笑:“让你招摇,现下无话可说了吧,方才还来欺负我…” 徐元洲欲哭无泪,“分明是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不让我找七娘,不让我跟悠悠娘子说话,那我找谁去?” “找公主啊。” 她一句话,把徐元洲噎死了,再也不敢作妖了:“那和找死有区别吗?” 几人大笑起来,赵珩却在抬眸中对上了蒋枞心事重重的视线:“主子。” “何事?” 容枝意也望了过去,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蒋枞全然没有也没避开人,只是压低了声音,毕竟此事整个大瑒都会知道,不过早晚而已:“宫里那位方才生了,是位皇子。圣人当场取字为询。” 轻云听了倒吸一口冷气:“还好娘子有先见之明,昨日没与那挡路的闹起来,不然…今日该去宫里跪地求饶的便是我们了。” “两个皇子,只怕要恩宠更胜了。”容枝意深叹,“咱们以后更得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绝不能被人抓到了把柄和错处,否则不仅如今的日子都没得过,还会累及他人。” 郡公府的丫鬟们也端了酒盏走到他们这桌:“宫里来了消息,贤妃娘娘生下了九皇子,太子殿下和我家娘子大喜,说这是大瑒的喜事,特赐酒来,敬各位贵人一杯。” 他们桌的人脸都变得极快,本还郁郁不乐的,一看到来敬酒的丫鬟,立马起身装作惊喜的样子:“实乃我大瑒之幸,与殿下同喜同贺。” … “听闻昨日你还给姚妃那个表妹让了路,其实不必如此,还是同往常一般便好,生两个儿子并不会改变伯母和阿谚在伯父心中的地位,你也一样。”吃过饭,许久未见的两人走在园中漫步。 容枝意攥着他手,“姨父对我比别的皇族亲眷更亲近更信任,但他始终不是表哥不是你,以宠爱为靠山终不长久。毕竟他总不会偏袒我一辈子,纵然想偏袒,顾全的也要更多一些。” 赵珩伸手揽她:“咱们小葡萄当真是长大了。” “说得像我从前有多骄纵似的。”容枝意也不知为何,近日总觉得心慌。 “是是是,你何时娇纵过,一向恪守本分。赵依茹、姚含蕊等人都不是你收拾的。” 二人一道往湖边水榭去,容枝意听他这样讲,细细回想了一番,早在盂兰盆节,她便与赵依茹争锋相对过了。 从前活着,想的是万万不能委屈了自己,高兴比什么都重要,经了几件事,才发现万物都有因果,她几次三番意气用事,也在不经意间加剧了如今进退维谷的矛盾局面。 “对了,你方才说事情有了进展,是仵作验尸后查出什么了吗?” “石二信里提过,武安侯用一种名为落回的药逼迫人为他所用,我问了彭太医,他查遍医术古籍,总算有所发现。这药共有两粒,一粒为主药,极为少见,一旦服用,无药可根治,必死无疑,只有每隔七日服用一回另一粒副药才能续命。” “这也太过狠毒…”容枝意气得双拳紧握,“不为他们办事,就只有死路一条?” “是。”赵珩深叹,“除了鲁光中、石二等已经解脱的,还不知有多少人陷在这泥潭里挣扎不上。” 水榭中央围了不少人,容枝意以为都是在等戏的,和赵珩走近周围了听见声响才发现不对,这可不是在唱戏,这是闹架声啊! “又是你,上回当众将我打趴在地,今日又将葡萄酒倒在我新衣上!你给我道歉!这次休想赖账!” “好似是二哥哥的声音…”容枝意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即刻拉着赵珩往人群簇拥处过去。 “我道歉?你自个走路不看路弄洒的酒,还要怪到我头上来?我还没骂你撞到我呢!恶人先告状!”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袁家四娘子敏儿。 “二哥哥有话好好说嘛,今日唐姐姐生辰,咱们是来做客的,怎好动怒呢…”容姝苦苦哀求着,朱氏和容大郎也站出来厉声制止。 周围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容茂仁毕竟做了官,知道要脸面,只得低声道:“爷娘,我又没想赔我衣裳,起码与我道个歉吧!” “想要我道歉?你做梦!我告诉你,我就是故意的,我就要泼你,我泼死你!”袁诗敏犟得跟头牛似的,不仅没认错,还将杯中剩余的酒全泼在了容茂仁脸上,便是几个姐姐姐夫和爷娘来了也拉不住她。 “敏儿!”赵珩自人群中走了进来,身旁还跟着容枝意。他二人一出现,该行礼的人行礼,该散的人也都散了。 袁诗敏一看到他,还算是收敛了几分:“表哥,分明是他针对我污蔑我,要道歉也应该是他先道歉。” “明明是你把酒洒在我衣服上你还有理了?满大瑒都寻不到你这么不讲理的小娘子!”容茂仁满头黏腻的葡萄酒,欲哭无泪,更是半句都不肯让她。 “二哥哥!”容枝意出言制止,和容姝一块儿拉他, “不就是件衣裳么,下去换一身便是。” “衣裳?三妹妹你打圆场也要看看实际情况,我这满头的酒可都是她泼的!今日我等不到她道歉我就不走了!” 袁诗敏啐了一口:“我说了,你!休!想!” “你道!”容茂仁向前一步。 袁诗敏不甘示弱:“你道!” ……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总之连容枝意都在混乱的人群中被踩了好几脚,赵珩一手护她,一手还在劝架,天知道有多少声的怒吼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这已经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争吵了,是两个家族,两个帮派,两个权势之间的斗争。 停止闹架的方式好像有些单一,当容枝意听见一声“有人落水了!”时,恍惚回到了去岁九月的召王府,甚至还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是不是身处河塘。 “是个小娘子!快救人啊!” 在满园声讨谁打了我一巴掌的声音中,一个突兀的男声高喊:“七娘!” 主人家的一声令下,救人声和扑腾声一齐传来,如大庆时奏响的乐声,此起彼伏。 “呜呜…” 容枝意一听这声,诧异回眸:“七娘!” 她毫不犹豫想要跳下水,却被赵珩拎住了衣领:“已有人救到了,你不会水,下去做什么。” “不能让郎君救!你懂的!我会水,你让我下去!”容枝意欲哭无泪,满府的家丁几乎都跳下水了,对他们而言这可不是普通的救人,这是飞黄腾达的命运在招手啊,救下寸光阴大掌柜,等她以身相许,往后还做什么伺候人的活计?等着人伺候做姑爷吧! 当然,容枝意在亲眼看见徐元洲奋力救下楚七娘的身影时明显愣住了,一时间连跳湖救人的念头都断了:“这是…这是徐元洲?真是徐元洲?” 他还会救人? 在众人的帮助下,徐元洲拖着全身湿漉漉的楚七娘上了岸,宋嘉夕和唐可儿组织周围的小娘子围成了一堵人墙,连赵珩都拦在外了。容枝意抢过照水递来的披风,将楚七娘整个裹住,问她可还好。 她面色惨白,一连吐了好几口湖水,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眼神呆滞着看向徐元洲。 徐元洲坐在岸边喘着粗气,与她对视:“七娘,你没事儿吧?” 第78章 潘五郎喜得闷棍 夜深时分,容家阖府上下拖着疲惫的步伐和身姿回到了府中。容大郎已为今日午后的事压抑了许久,前脚跨进正厅后脚便要爆发,容茂仁全程提心吊胆着,等待接受他阿爷的责罚,还朝容枝意递去了求救的信号。后者朝她摊摊手,看口型是:自求多福。 “去拿鞭子来。”容向峰转过身在高座上坐下。 容枝意一惊,这是要下狠手!他能打, 果然,朱氏双膝一软,拉着容茂仁扑通跪了地:“阿郎!茂仁知错了,要打要罚,都朝着我来吧!他可是宰辅之才,这几根鞭子下去,日后还如何做官呐!” 这叫一个声泪俱下,容姝那说哭就哭的演技果真是跟她娘学来的。 “你是有错!你大错特错!这么多年要不是你纵着他,能把他纵得这般心高气傲?拿个榜眼了不得了,翅膀硬了,国公府的门第都敢得罪。”容大郎抄起短鞭,指着他,“容茂仁,你知不知道自己如今遭多少人嫉恨?行差踏错一步,这辈子升官都只会是妄想!纵然有宰辅之才,无人赏识无人发掘又有何用?!多少昔日风光无限的状元榜眼在翰林院耗尽一辈子,你就非得步人家后尘?” 容茂仁依旧挺直脊背:“阿爷,茂仁无错。” “你!你…我朕是要被你给活活气死了,快速速去拿家法来!”容大郎气得胡子都直了,一手扬起鞭子,一手捂着胸口:“我告诉你,你有三错。第一,退一步便可平息的事,你非要闹大,害得咱们容家今日在这么多贵人面前颜面尽失,拿自己的前途当儿戏!第二,你嫡亲妹妹的嫂嫂就是齐国公府的姑娘,你半分面子都不给他们,非要争一句歉,人家若对我们有怨恨,自然拿你没法子,可等你妹妹嫁进陈家,保不齐有数不尽的办法拿她出气!第三,你知道如今是什么关头吗?姚妃又生一子,朝堂上拉帮结派都快摆到明面上来了,你母亲是武安侯夫人的堂姐妹,你三妹妹是郢王世子妃,今日世子出面给过你台阶,你执拗至此,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硬生生打了人家的脸!你想让别人怎么看?以为咱们容家已经选了与武安侯为伍了?” 一错一鞭,容茂仁单薄的衣衫已被浸透了血痕,朱氏几次三番想要扑在他身上,又被容姝拉开。他头压得极低,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被这样数落过了,还当着全家和几个妹妹的面,脸上登时红得都发烫了。 容向峰这人再某些事情上能含糊就含糊,但教育二郎一向是亲力亲为的,可比对从小身子不好由朱氏带大的大郎负责多了。 容枝意看在眼里,正想出来替容茂仁说上几句,照水从外头跑了进来,凑到她耳边:“娘子,五姑娘趁今日举家赴宴,打晕女使逃出去了,跟着的人来报,是去找潘五郎了。” “这么快?现下在何处?”容枝意虽早就料到了,但也没想到她办事这么雷厉风行,知道他们今日去赴宴,不带犹豫直接打晕女使就躲过看家护卫们逃了。 不过,如此行为,也恰好证明她对这个潘五郎确乃真心实意。 望着后背已有些皮开肉绽的容茂仁,容枝意还在想这事该如何解决才算圆满,没想到容姝急着先跳出来救他二哥哥了:“阿爷阿娘!快别打二哥哥了,大事不好了!!” 平日天天吵个没完,关键时刻倒是牺牲五妹妹来救二哥哥。容向峰见她着急,放下短鞭问询问:“出了何事?” 容姝眼角都沾上眼泪了:“五妹妹趁我们去赴宴,打晕女使逃跑去找潘五郎了!” “啊??”朱氏吓得不轻,只得吩咐身边的人,“当真?嬷嬷,速去查看!” 这种事还能有假啊,嬷嬷火急火燎地去了,又跑得满头大汗回来:“郎主、夫人,此事当真啊!那女使,额头肿得有核桃那么大,五姑娘这是下了重手啊!” 朱氏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快!快派人找她去啊!!” 容大郎无力地在圈椅上坐下,一时之间连动家法都忘了,几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大的病弱,老二跟人打架,小四哭得她心烦,小五又不知出去发的什么疯,唯有小六老老实实站在他身旁,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回顾短暂却格外忧烦的一生,手中短鞭也随之落地,容枝意一个眼神,照水便默默将它拾起,揣在怀中拐出去给容茂仁拿药去了。 “快去找啊!全都去找!我看她一个姑娘家能跑到哪儿去!再给我去把金姨娘绑过来,仔仔细细审问审问,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好女儿!” 容枝意支着下巴,看向一言不发的容博仁和小朱氏嫂嫂,忽然发话:“大哥哥这病如何了?” “尚且还能活,多谢三妹妹关心。” “那便好。”他这回答惹的容枝意一笑,睁眼看向了立在他身旁的女子。从嫁进来,见到她的第一日起,便没有一次与她的对话超过三句。今岁容家风波不断,都没见过她皱一下的眉。永远都是僵着这一副从不出错、没有任何神情的木头脸,寡言少语,毫无存在感,跟个丫鬟似的站在容博仁或朱氏身侧,如同穿了奇幻话本里的隐身衣。 实在是不简单啊,容枝意打心眼里佩服她。 “今日悦珍嫂嫂也在家中,可有发现五妹妹什么异常啊?” 答话的依旧是容博仁:“悦珍一直在榻边照料我,从未离开半步,去何处发现五妹妹异常?” 容枝意发笑:“方才回府,大哥哥不是说今儿睡了整整一日吗,又怎知大嫂嫂寸步不离?您睁眼睡觉不成?” “你!咳咳咳…” 眼看容博仁站起又略显疲乏地坐下,容枝意忙起身宽慰:“大哥哥可别动怒啊,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毕竟咱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五妹妹做出这样的事,大嫂嫂也没必要替她瞒着。” “三妹妹说的是,我今日的确没出过院门,不知五妹妹究竟出了何事。但母亲将家里交由我,我却疏忽至此,闹得这样的下场,皆是我的不是,若要责罚,我愿一力承担。”朱悦珍朝她微微欠身。 真是好厉害的嘴,两句话,撇开了所有错,又认下了所有错,装的多无辜卑微的,倒让人觉得是她容枝意在兴师问罪了。 “嫂嫂误会了,我先前已说明,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朱氏还是向着自个儿子儿媳多一些:“意儿啊,博仁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照顾起来颇为繁琐,悦珍一人看顾已是不易,照顾不到家中也是情有可原,现下还是快些让人去寻那个死丫头吧,要是晚了,她做出什么丧尽天下的苟且之事,那该如何是好啊!连你的名声也要受影响的,大伯母真是对不住你,对不起泉下有知的弟妹啊!” 开始发癫了?她也配提她阿娘!容枝意冷冷笑了笑:“大伯母,您不必去寻了,自容媱关进院门的第一日起,我便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今日她是如何逃出去的,我一清二楚。” 说罢,容枝意还特意观察了一番容博仁夫妇的神色。 “既如此,”朱氏松了一大口气,眉梢都攀上喜悦了,“那还不快将人绑回来?” “原来阿姐那日问我,如我是五妹妹会如何做,是这个意思!”容姝恍然。 容枝意拍拍她肩:“做人总得留一手。” 其实算不上什么,不过多一个心眼。 “伯父伯母放心,我的人一直跟着,若五妹妹只是想与潘五郎将事情说清楚,他们不会阻挠,可一旦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立马将她绑回来。”容大郎还在琢磨呢,容枝意便想趁这个机会与他将话说清楚:“大伯父,意儿有话想与您单独说说。” 避开众人,将他引至一旁:“您方才也说了,近来朝堂动荡不已。武安侯、济阴郡王、康王和惠国长公主四股势力抱作一团,想与表哥一决高下。咱们家,大伯母是侯夫人的娘家人,阿姝嫁的魏国公府两边都不敢得罪,而我身份又特殊。大伯父,您一直以来夹在其间,若有一日两边力量交锋,您会如何选择?” 魏国公府摇摆不定,既是召王的舅家,又是康王妃妹妹的夫家,既娶了金乡县主为世子夫人,又把陈璟然嫁给了奉节郡王。可以说不论谁输谁赢,都能保陈家在长安的地位屹立不倒。 容大郎根本没想到她会在这样一个场面下问出这个问题,虽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此事从来不是单看亲缘的。”他答道,“我身为国子博士,自然只看上位之人能否为天下百姓谋福,为天下学子谋益。” 在这跟她糊弄什么,赵谚就赵谚,赵诚就赵诚,摊牌了说不行吗? “可事实如此,便是您不愿参与朝堂纠纷,咱们也身不由己。”容枝意忽然觉得与他说了也是白说:“也罢,如那一日真的到来,大伯父不必管我生死,只需尽快带全府上下人回洛阳老宅,方能逃过一劫。” “你再如何也是容家女儿,我怎能不管你?” 容枝意笑了笑,她去杭州待了三年,没见他来过一封书信,如今倒记起她是容家女儿了。她大伯父这人,做国子博士的确尽心尽力,可家务事,当真是办得一团糟。 “多谢大伯父关怀,可我不需要,管与不管的,又有何分别。”她冷冷抬眸,“请大伯父谨记,日后我在身为容家女儿的同时,更是无可置疑的赵家儿媳。” 容大郎被她这幅冷漠和略带嘲讽的样子吓得咽了咽口水。分明她幼时,比起谁都更加天真烂漫讨人喜欢,见到他也总是笑容可掬地喊他大伯父,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给他行礼,动作滑稽又可爱。可细细回想,自从杭州回来后,她表面上恭敬有礼,实则冷淡疏远,与他们貌合神离,而导致她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是他亲手将她推开,放任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在饱尝丧父丧母的苦楚后还要背井离乡,连半分的关怀与宽慰都没有给过她。 所以她宁愿选择为赵谚赵珩去死,也不愿苟活在容府的羽翼之下。 他终于意识到错处,泄气般垂头:“是大伯父对不住你。” “未曾。爷娘的死也不是您能做的主。倒是如今的事,只有您能做主。大伯父,意儿实话与您说了,河西县伯府门风不正,潘五郎品行不端,绝非良婿。我将五妹妹给您带回来,想要如何处置都是咱们家事,但潘五郎呢?是就此放过了他,还是向他和潘家讨个说法,这可都看您了。” 说白了,自家人不争气,骂几句都没事,可一个巴掌拍不响,容媱再不济也无法掩盖潘五郎是个渣渣的事实,她欺负容家人到这份上,她绝不能放过他。 “有我的人在,他暂且没有机会对五妹妹做什么,但难保心里有这个想法。大伯父,我倒想与您问个清楚,您这女儿,究竟打算嫁还是不嫁呢?” 原本大不了去县伯府上说亲,使些计策逼得人家同意,可如今这门亲事,她是不愿成的。 “绝不能嫁。”容茂仁撑着手从地上站起,身旁朱氏和容姝见状赶忙上前搀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尚未成婚便敢这般羞辱五妹妹,全然不将我容家放在眼里,成婚了恐怕还要变本加厉,打死他也不会对五妹妹好的。” 这话是没错的,容媱嫁给潘五郎,是只有弊没有利的事。但感情是能用来衡量利弊得吗?显然不是,容枝意最怕的便是她五妹妹对潘五郎是真心,那她可真的就要棒打鸳鸯了。 “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照二哥哥这么说,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容姝实在讨厌小五,恨不得她能立马在容家消失,“照我看,就嫁过去得了,反正她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等吃过苦头自己想通了,大不了去谈和离呗,最多白送人家一份嫁妆,左右我们家姑娘就算二婚也不会嫁得比别家差了。” “呸!”朱氏瞪她,“说出这样的话,你多大脸啊?她只要和离,你和你六妹妹,再到五叔家的念归,但凡姓容的姑娘,都得被人指着鼻子议论。” 这倒是,本就过得艰难了,容姝闭嘴不再插话。 “这死丫头!干脆别回来了!跟男人死在外面算了!”众人纠结不已时,朱氏已率先一下将气全撒在了小五身上,抬手拔了护卫的剑,喊住蒋枞,“由你引路,我亲去找她!见到她便一剑捅死她!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家里几个姑娘都被她连累了,还活着做什么!” “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关媱姐儿的事啊!”姓金的姨娘早早就被叫过来了,还跪在院子外头,朱氏才出去,哭喊着跪爬了一路抱住她大腿,踢都踢不走。 朱氏气得拿剑指她:“你也知道是你的错!人家曾姨娘养的小六,老实本分,再看看你养的好姑娘,枉我还觉得你担得起事儿,有几分稳重,放手让你自己养孩子,怎么就把好好的姑娘养成这样了!早知有今日,我当初就不该犯贱收了你!” “便将他潘五郎一道绑回来吧!仔细盘问了,也能让五妹妹将他看个清楚,好死了这条心。三妹妹,你的人可办得到?”容茂仁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整个容府的主子、家丁都愣住了。 唯有容枝意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她这二哥哥骨子里头还挺护短硬气的。容茂仁难得做这样的主,容枝意愿意帮他一把:“蒋枞,就照你这位亲传弟子说的做吧,将潘五郎五花大绑套上麻袋,一炷香时日够不够?” 蒋枞这可来劲了,自打跟着容枝意,除了去难江那回,再也没做过这么刺激的活计了! 对付河西县伯府,都没什么值得她迂回婉转费尽心思的。上回在侯府小树林他们那样对嘉夕,早在当时她想把人抹了脖子一干二净了!现下又撞上她,就是那潘五郎自个运道不好。 当潘五郎被捂着眼倒吊着绑进正厅,容枝意便再未想过这些后顾之忧了,只见他浑身横肉因挣扎而颤抖,却如何都挣不开繁复的绳索,鼻孔上还插了两根大葱,张嘴闭嘴地哈着气,偶尔夹杂着呜咽声,像只待宰的乌金。 报仇,果真是越早越爽。 最先发话的是容茂仁,瞥了一眼浑身横肉的潘五郎:“先将他带下去,关在柴房听候发落,到底是县伯府郎君,咱们可不能怠慢了。” 比起仍在苟延残喘的潘五郎,容媱就显得镇定多了,虽被蒙上了眼捂住了嘴,但许是觉出绑架之人对她有几分客气,这个男声也足够熟悉,胆子便大了些。 潘五郎才被抬下去,就有丫鬟上前给她取下了蒙眼的黑布,对上容媱那双不屑一顾的眼,容枝意笑了笑,拉住了想上去抽她几个巴掌的容媱:“且看你二哥哥的吧。” 容茂仁方才还在被打,这一下又成审问的那个了:“五妹妹好大的胆子,爷娘罚你禁闭,是因为你做了错事要你思过,没想到你这过错没思出来,反倒变本加厉。” 容媱没理他,从摘下眼罩开始,眼神便只狠狠盯着一人:“你派人跟踪我?” 容枝意没否认:“是。” “三姐姐真是阴狠啊,先是让验身婆子侮辱我,再派女使来给我明里暗里透露五郎的消息,认定我会逃出去亲口问他,全程连面都没有露过,只在这府中张张嘴皮当你的小白花,都能将我二人当做瓮中之鳖,一网打尽,难怪郢王世子那样的英才也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真不愧是宫中长大的,妹妹自愧不如。” “五妹妹谬赞,小小手段不成敬意,没你想的这般恶毒。” 容媱这番话,是把所有的错处都归到她身上了,说得她还自我怀疑上了,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好似并非她的初衷和本意啊,她分明只是想容媱及时止损回头是岸,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但是三姐姐,我就想问问你,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女子活着,不就为了嫁个好人家吗?你和四姐姐能嫁高门,我为何不能?身为庶女,追求本该仰望的,追求得不到的,就是错吗?”容媱垂手望着她,没有半分悔恨。 “任何人活着,都只是为了自己。”容枝意淡然答道,显然是不想与她多说。 容茂仁冷笑了一声:“五妹妹,你用正当手段去追求一个好归宿并不是错,我支持你,甚至能给你一定的助力,可潘五郎他当真是个好归宿吗?” “自然比不上两位姐夫的高贵出身,但也是公爵府邸的郎君,如何不算好?对我一个谁人都可以践踏的小小庶女而言,已经是高攀了。” 单凭这一句,容枝意忽然就确信了,容媱绝对不爱潘五郎。如果真的爱,第一反应不该是他待自己如何,性子如何,学问本事如何么?她却只有句家世,实在是… 不过潘五郎这人除了家里那快要没了的爵位,委实也找不出哪里还有什么优点了。 “他若真的好,不会在与你两情相悦时去街头买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子做妾,也不会在双方长辈都未定下婚事前就邀你单独赴约去看上元灯会,若是被识得你的小娘子瞧见你与他同游,将事情说出去,你这名声还要不要了?”原本还打算缄口不言,但看她执迷不悟至此,容枝意终于忍不住了,“再说河西县伯一家,老县伯靠着抓了两只蛐蛐得来先皇赏赐的三代爵位,家里也没有什么读书人,通是些游手好闲的纨绔,照当今圣人这般严苛的治下和管辖,爵位能不能传到潘五郎嫡亲哥哥头上都是难说的,你为何不能把目光放长远些,去选些踏实稳重且有前程的人呢?” 她将这几日了解的全都告诉了容媱:“且不说潘五郎那七八九个通房,单说如今的县伯,发妻去世不到一个月,就娶了貌美如花的续弦夫人进门,续弦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最后一胎难产去了不到半个月,续弦的嫡亲妹妹都大起肚子做上姨娘了,如今那位填房的正头夫人,还是县伯庶弟定下过婚事的未婚妻。如此荒诞,不干人事的一家人,你嫁过去能指望什么?” 更令人作呕的事情她还没说出来呢,总归横看竖看,潘五郎和他一家都是个烂到骨子里的人。她随口道来的不少秘事,一般人可还不知道呢。就例如朱氏和容姝,嘴巴张得能塞下好几块糖糕了。 “他阿爷行事荒唐与他有什么关系,龙生九子…”容媱那气势显然就落下去不少。 容姝啐了一口:“龙生九子各有所长,但也没听过耗子能生出麒麟来的啊!” “闭嘴!与你容姝有何关系!你嫁给陈六郎敢说自己用的是正当手段吗?如今还鞭策起我来了,管好你自己吧!”容媱像是瞬间被点燃了怒火,竟将屋中的人挨个骂了一通,“还有你容枝意,你方才说我未定下婚事就与郎君私会,好,我承认,我就是跟你学的,你可以去常恩寺幽会世子,我为何不能跟潘五郎同游灯会?就因为我低你一等,就因为我才情相貌通通不如你,就不配入公爵府邸了?” “你放肆!”容茂仁沉默着听了片刻,再次开口骂道,“若他真心待你,早该说服父母三书六礼来娶你了,可他有吗?一次又一次都是你在逼迫爷娘替你上门去说亲,而他呢?目不识丁,坐吃山空,当街买妾,全然不将你放在眼里,这算哪门子的好归宿?三妹妹是不想你一朝嫁入虎狼窝,悔度余生!” 还真别说,容茂仁看自己的事儿糊涂,别人的事就拎得挺清楚的。 “那是个误会!”容媱今日都跟他问了个一清二楚了,“二哥哥你是不知道,五郎只是想帮那女子一把,什么买妾,都是假的,是谣言!都是三姐姐一手操办的!那女子是她的人,她算计利用了五郎的怜悯心,这才害得他当街被群众侮辱!只可惜三姐姐再是算无遗策,也没算到公主忽然出现,让此计谋露出了马脚,揭穿了那女子的骗子身份,这才没让那她有机可乘。” 简直荒唐,没见过这样颠倒是非黑白的。 “笑话!我为何要害他?你是我妹妹,咱们托生在一家中,你嫁的越好过的越好,对我和阿姝就助益越多,我巴不得你也嫁去高门,可你自己看看你寻的这位郎君,他是个好人吗?我敢对天起誓,他当街买妾的事与我无半分关系,绝非是我算计,若有假话,我容枝意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他呢,他敢吗?” 真狠啊,在场之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阿姐向来堂堂正正,你口中的私会,除却身边女使护卫,我也在一旁,连崇觉住持都知晓,一切行径发乎情止乎礼,哪跟你那日逃了相看去找他似的?”那满身的吻痕,一口一个自己已跟潘五郎生米煮成熟饭,容姝想起来都觉得羞愧。 “我的婚事,圣人早早知晓并拟下了旨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赵珩要赖账,那他便是抗旨便是欺君,皇后和太子也不会放过他,再者,没了他,我照样能嫁得好郎君,所以我有十足的把握和十足的信任。但你呢?潘五郎真的会娶你吗,如果他将你骗得一干二净拍拍屁股走人了,会有人给你讨公道吗?男女之事,不论何种错误,旁人都只会指责女方的不是,你何曾见过有人议论男子的错处?不过当成饭后笑谈罢了。”容枝意心里可悲,可悲极了,可悲到她不知该如何去挽救,也或许根本没有方法挽救。 “指责女方…也不全是啊。”容媱忽然冷笑起来,神情可憎,“就说您的闺中密友宋大娘子,她都定过亲事了,身子都不知是否还干净,不还能与谢府尹琴瑟和鸣吗?那些不知情的姑娘们不还喊她宋夫子吗?” 完了,轻云心想。 果然下一瞬,就看到眼前嗖的一下,紧接着一记响彻云霄的巴掌声传来,容媱捧着脸摔倒在地,半边脸都是血痕,众人皆上前阻拦,金姨娘直接哭得晕了过去。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容枝意心一沉,半跪在地,几乎是嘶吼着。 容媱转过脸,见她竟为了宋嘉夕这般动怒,更觉得好笑了:“如何?我哪里说得不对了?哦对…不知三姐姐知不知道宋大娘子婚前去武安侯府过客被拖入小树林…” “你闭嘴!”容枝意上前抓起她的衣领,眼里激愤的怒意把轻云都吓了一跳:“娘子,您先松手,将五姑娘交给我,由我来处置吧。” “谁告诉你的?有种你就再说一遍,信不信我当场杀了你!”满身的杀气和狠劲,周围人都要被这锋芒刺眼得退避三舍,越是这种时候越听不进去话,他们如何规劝都是无用功。 不过…宋大娘子被拖入小树林做什么呢?容媱还没讲完呢! 理智终于回笼些许,容枝意全身已被冷汗浸透,渐渐松开掐着容媱脖颈的手:“怎么会呢…我听不懂你这玩笑,嘉夕宋府独女,何人敢欺负她…五妹妹就别开这种玩笑了。” “玩笑?”容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既然是玩笑,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嘉夕是我最好的朋友,自然不允许任何人空口污蔑她。”嘴里这么说,却也在后悔自己方才一时失控反应过大。还能是谁告诉她的?除了在场之人潘五郎,没有人更清楚了。容枝意真是悔不当初,就应该一个都不要放过,让赵珩和谢府尹把人通通杀个一干二净,早知埋下这样的祸根,还留什么活口啊? “嘁!”容媱颇为不屑,“五郎亲眼所见,怎会有假?你这位最好的朋友,可也脏得很呢!” 话音刚落,又是清澈响亮的一记耳光。 容姝开始心慌了,容媱这缺心眼的,说什么不好,非要说宋大娘子,也不想想容枝意这人极其护短,是可以为了朋友两刃插刀的,怎会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可别整出人命来了,赶紧提醒她几句:“阿姐…您这,可得悠着点,别将人打死了。” “你放心,我不会打死她。”会好好折磨她,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五妹妹既说潘五郎亲眼瞧见宋大娘子受辱,我先不与你谈真假和证据,就当这是真的,那潘五郎不上前救人也就罢了,为何不喊人来相救?躲在暗处冷眼旁观,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分明任何一个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人瞧见都会伸出援手的,往大了说这是积德的好事,往小了呢,这可是能让大理寺卿府欠他人情的好机会,是升官发财在向他招手。但你口中人模人样的君子潘五郎做了什么,给人把风还给人鼓掌啊?简直愚蠢!这就是你打着灯笼找来的好郎君?” “你…”容媱一时之间也没找到反驳的话来。 这叫什么?反将一军! 若她一口咬定宋嘉夕遭人侮辱,那也就是承认了潘五郎是个下贱胚子。 “我今日有的是时候陪你玩。”容枝意拍拍衣袖站起身,“蒋枞,把我们五姑娘嘴堵了,让人把潘五郎带来,一并审问,叫我这五妹妹好生听一听,她日思夜想的郎君,究竟爱她到何种地步。” 这是容枝意第三次见潘五郎了,也是她第三次感叹,为何这样矮胖的身形,五官能生得如此贼眉鼠眼?按理来说,富贵人家娶妻都注重相貌,孩子生出来都是一代比一代好看的,怎么这潘五郎就能生得如此丑陋,原来那内心丑恶真的会影响容貌。 甫一被取下塞在嘴中的棉布,潘五郎就破口大骂:“我可是河西县公府的郎君,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绑了我!” “区区刀下亡魂,还敢如此嚣张,你们河西县伯府好大的威风啊。”出言的是容姝,容枝意与她有过言语冲突,怕他记起,就不便与他讲话了。 “竟是个娘们…”潘五郎瞬间松了一大口气,嬉笑道:“小娘子,不妨说说,你为何绑我,是我从前哪里得罪了你?你放心,尽管提出条件来,不论多少银两,我家里人定会来将我赎回去的!” “银两恐怕是不管用了。”容姝一字一句皆按照着容枝意的指示来,“便将命留在此处吧!” 话音未落,轻云那拔刀出鞘声便传来了,潘五郎被捂住嘴,听觉比往常更敏锐了些,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一步步靠近他的脖颈。这下他是真的急了:“小娘子饶命!就算是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吧!你究竟是何人,我又哪里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可是我曾经许诺了你什么,没做到呀?” 仔细想想,一个女子,除了风流债还能是什么,可光听这声音,实在是听不出来啊,毕竟他爱抚过的,没有三十也有四十个。哪还能给每个人的声音对号入座啊,想到这,潘五郎心生一计:“不如…你叫一声听听?” “你放肆!”蒋枞的刀比轻云还要快,那利刃已浅浅刺入了潘五郎的皮肉。 潘五郎虽被绑着,但这么一刺探,跳得也有五丈高了:“哎呦!疼疼疼疼疼——大侠饶命啊!” “无妨,既然潘五郎都这么说了,不如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死得明白些。”容姝摆摆手,许是跟容枝意相处久了,一言一行都受了些她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话中的语气开始都与她有些相似,“坊间传言,河西县伯府五郎君要与容家五娘子定亲,此事可能当真啊?” “自然是假的!”潘五郎因着脖颈上那把刀,否认的极为干脆,“她区区一个庶女,给我做妾都不配,还嫁我为妻,岂非痴心妄想!”截至目前,潘五郎还是认为这一定是他从前惹下的风流债,这两个小娘子大概是一主一仆,不知听谁说了他要娶宁五娘心里着急了,于是才聘了杀手找过来了,现下那容五娘一点声响都没有,恐怕已经被抹了脖子了! 所以说千万不能得罪了女人,女人狠起来真是…要命啊!不过还好,既然她们找过来了,那说明她心里还是在意自己的,否则当场杀了他就行,何必将他带回来,无非是还心悦他,想要他回心转意嘛!姑娘家的蔫酸心思,他向来是最明白的。 “况且,我若真娶了她,岂不是违背了与姑娘的誓言了吗?”潘五郎大了胆子,又补了一句。 “哦?什么誓言?” “方才一时紧张,没记起姑娘的声音,如今仔细回想了一番,我自然是记得姑娘您的,那日夜深人静,你我云雨过后,花前月下,我许诺要娶你为妻,怎会忘记呢?”隔着厚重的棉布,容枝意都能看到潘五郎那油腻恶心的眼神,胃里一阵翻山倒海,险些就呕了出来。 容姝也没好到哪去,一副吃了屎的样子:“…五郎,竟还记得我。可你方才说容五娘一个小小庶女,配不上你公爵府邸郎君的身份,那我呢,我连庶女都不如,岂不是更配不上你了。” 潘五郎心中嘿嘿,庶女都不如的,定是貌美如花才被他看上宠爱的! “恍惚记得姑娘容貌,可谓倾国倾城,比起嘉平公主也不过略逊一筹,容家那个丫头怎么能跟你比呢?你便放了我,我立马回去与爷娘商议求娶你的事项,如何?” 跪在角落里的容媱面色发绿,青筋凸起,眼含热泪。虽然是被羞辱了,但总算能让容媱亲眼看看潘五郎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明白他对自己没有丝毫的真心。 容枝意本可以就此放过他,可一想到他将武安侯府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容媱,再放他出去,保不齐会告诉更多的人,便还是做主留下了他。 嘉夕如今日子过得幸福自在,她绝不能让任何人去打扰她。 “把他关进柴房,严加看管,再到郢王府去传个口信。”潘五郎常年不着家,睡在各大秦楼楚馆,这一日不回府,府里人估计找都不会找,暂且将他关着,毕竟他还有这层身份在,还与武安侯府的人关系密切,说不定还有利用的价值,如何处置,她想与赵珩商量一番。 可没想到的是,睡过了今夜,第二日起来,整个大瑒都变天了。 第79章 多事之秋战事起 漫天大雨滂沱而下,街边的精美辂车里,容枝意掀帘望着窗外大排长龙的米面铺子,眼见百姓们怀中抱着各式各样的容器,甚至不惜淋着雨,焦急地等待着店铺开张。 “往日周家铺子都是天亮开到入夜,如今这打仗的消息才传出三日,前两日好歹开了一个时辰,今日竟都闭门谢客了。”茶馆门前有避雨的过路人议论着。 “难不成卖完了?虽如今起了战事,但这燕谯六年前便是咱们的手下败将,家国还没重建,哪能什么精力打仗,估摸着只是一时挑衅,再说,咱们长安天子脚下,离那边境要多远有多远的,何至于就开始囤米面了呢?纯粹自己人吓自己人!” “这话可也不一定,我听我那个在侯府给人做管事的姐夫说,燕谯六年前大败,前段时日来咱们大瑒朝见又受了辱,因此这回是铆足了劲儿想跟咱们干上一架,跟丹都结了盟,为了表示诚意,还将正儿八经的公主嫁去给六七十的丹都王做妾呢!” “竟还有此事?当真?” “那咱们大瑒可派了哪个武将去应战?这米面到底该不该囤啊!” 七嘴八舌的议论越来越多,甚至都有人开始扬言:“周家有个姑娘,给一个老王爷的庶表弟做姨娘,莫不是早早就听到了风声,卖一部分给高门权贵,剩一部分自己留着了吧!” “那咱们老百姓吃什么!没等叛军攻来长安,早活活饿死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攻来长安!咱们大瑒开国以来,哪次仗打输过?真当国富民强是嘴上说说的不成!” 鼎沸人声中,周家米铺忽然开了扇小门,走出两个小二打扮的郎君,手上拎着个木牌子,转过来一看,上头写着:五两银一斗 这一个行径,顿时将本就闹嚷的街头推向了另一个高潮。 “你家这米昨日还五钱一斗,今日竟就五两银了?你们怎么不去抢啊!都是老客户了,这么多年跟你家买米,现下才知你们就是无赖!” “大娘,话不是这么说的,周家铺子也是好心的,本可以硬生生抢走咱们五两银,如今还送你斗米!咱们贱民还不赶紧谢谢人家的恩德!” 外间议论不断,马车内也是一样,轻云看到价格险些惊掉了下巴:“虽长安城走两步便是个权贵,但多数人家还是给权贵们打杂的或做些小生意的,一月能挣个二两银都是多了的,周家这见风使舵的也涨太快了,怎会有人买啊?” “会有的。”容枝意淡淡答道,“且不止一个。” 果然如她所料,轻云再次透过门缝看去时,纵然骂骂咧咧的人越发多了,但当真花银子排队领号去买的人也不少。 连轻云都迟疑了:“娘子,当真到如此境地了么?咱们要不要也去…” “百姓囤米,是觉得此次燕谯突袭,大瑒毫无准备落了下风,可他们不知道咱们一早就有探子报来消息,还派出武安侯迎敌。等时机一到,武安侯露面打燕谯一个措手不及,消息传来长安,百姓们心里有了底,米价就不会这样离谱了。” 照水接过话:“再者,若娘子去买了米,老百姓们只会觉得连能打探内部消息的贵人们都开始囤米了,他们怎能不囤呢?别说五两银,十两也会有人跟着抢,这样一来不仅再次抬高了米价,还会引起恐慌,娘子怎会希望看到这些呢。” 从容枝意记事起,照水便跟在身后了,去进宫做伴读时也蹲在后头一字不落地听着,白日里学到的东西晚上又跟她一块儿温习,眼见与学识甚至能比肩一般的闺阁女子,自然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分析出其间的利害。容枝意也时常可惜,若非她和蒋枞互相看上了眼,她定要去问赵珩找个有潜力的举子,替二人张罗婚事,让照水日后也能坐上官家夫人。 轻云的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了些,但她足够虚心,每回容枝意和照水说的话她都能记在心里。正欲说些什么,周家铺子争闹不止的门口又有人为米大打出手了。 容枝意坐不住下了马车,茶楼门口涌出来看戏的人不少,蒋枞问来了缘由,原是周家铺子发了话,今日只买十斗米,买不到的只得明日再来,便有人为了这最后一个买米资格而打起来了,有劝架的人说不如将米一分为二,结果两方都不肯,非说牌子是自己的,将劝架的都给骂了回去。 “蒋枞,你速去找京兆府的人来处理,再派人去查查,周家铺子背后真正的老板是谁。”容枝意轻声吩咐了一句,转头迈进茶楼的大门。 而三楼雅间内,赵谰已等候她多时了,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埋怨她:“表姐往日从不迟到,今日可真叫我好等。” “街上有人闹架,看了一会儿,便迟了。”容枝意脱下帷帽净了手,在她对座坐下。 “楼底下抢米的事?”赵谰这边的窗子正对着米铺,方才情形一览无遗,“也不知是谁在背后四处散播谣言制造恐慌,说大瑒表面上国库丰盈实则内里空虚,此战无人应对毫无准备,必惨败于燕谯,让老百姓赶紧囤好米面早日搬家,这才闹成这副模样。” “姨父登基短短三年,未曾发生过难以治理的天灾人祸,南边收成一年好过一年,他也殚精竭虑一心向民,三年老了十岁才让被先皇败光了的国库充盈起来,到底是何人不怀好意扰乱民心呢。”说着说着她忽然想到,“不会是…长安城里也混进了什么燕谯细作?” “许就混在这人群里呢,这谁能保证。” 恰逢此刻店小二来上茶点,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等他走了赵谰才再度开口:“咱们也不用多想,等武安侯出征的消息传过来,流言也就自己散去了。我今日约你出门,是想问你知道齐妍的下落吗?” “赵珩与我提过几句,说她被那个疯子弟弟嫁去给丹都王做了侧妃?” 想起这事便觉得唏嘘,更令人惊讶的是,赵谰又轻笑了一声:“那已经是早先的事了,昨日阿兄跟我说,有探子来报,她逃走了,丹都王借此事胁迫燕谯,说若寻不到她,便不再将兵器与粮草借给燕谯。” 诧异之外,容枝意竟然松了口气:“逃走也是好事,总算不用受辱于那个能做爷爷的丹都王。只是她孤身一人,如何能躲过千万追兵?” “马球赛上她明里暗里帮了我,又在大瑒与你我相处了这些日子,谰儿,我想帮帮她。”几乎是瞬间,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哪怕她知道自己远在长安,根本帮不了齐妍什么。 “表姐所想与我不谋而合,我昨日想了一夜,如果咱们找到齐妍,首先能保证的便是她的性命与安危,其次若丹都王所言不假,燕谯找不到齐妍,他们便不再会有丹都的粮草供给,那,这场仗咱们不就又添了一份胜算,可谓是两全其美。”没说出口的其实还有一点,这场仗绝对不仅仅只是防御外敌,更是太子和赵诚两方势力明里暗里竞争的第一战,而找到齐妍,就算武安侯打了胜仗,那太子也是功不可没的。 赵谰想到的,容枝意一样也能想到,不论这仗如何打,齐妍都是其间最为关键的人物:“恐怕不止我们想找到齐妍,那边也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了。” 那边指的就是赵诚一派。 “如果最终找到的是他们,齐妍的命可就更加不保了。”容枝意粗略一想,如果他是赵诚,要么囚禁齐妍,或是将她杀了,让燕谯再无向丹都借粮草的可能,要么将她作为礼物送去丹都,胁迫他们不再借粮草,以及最后一种可能,将她作为人质,押去战场上。 无论这里的哪一个下场,对齐妍来说可都不是好事。 容枝意觉得此事棘手,毕竟天大地大,没人知道她会去哪里。 “昨日阿兄派了人暗中出城,尽可能去寻她了,可我总是还想为她再做些什么。”赵谰掏出舆图,平整铺在桌上,手指着丹都的方向:“丹都地处大瑒和燕谯之间,东边和南边与大瑒交界,西边则与燕谯交界,再往上,南边除了海还是海,她不大可能从海上走,就只剩下了两个可能,一是坚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回到燕谯躲起来,二是,入大瑒。” 容枝意顿悟:“我们想找到齐妍,齐妍未必不想找到我们。躲去燕谯,日日提心吊胆,总有一日会被发现,但如果寻到我们庇护,便一定能保全性命。所以我想,既然逃了不如干一票大的,来大瑒!” 语毕,她便让人去拿纸笔来,赵谰问她做什么,她笑着指指两国交界处:“你瞧这是哪?” “尧恒河?” “过了尧恒河呢?” “尧恒林?不对…”才说完,赵谰便恍然大悟,“是塞北!” “塞北是谁的地盘不用我说了吧。”那是瀚海都护府所在之地,谁不知道大都护的嫡次子跟我们谰儿殿下有过那么一小段呢。再者,萧朔的母亲是塞北名门望族的出身,身上还有回纥的血脉,那块地方还能有谁比他更熟悉的? “是是是,还是表姐聪慧,我竟没想到!这样,咱们有他相助,再有阿兄派去的人马,定能先一步找到齐妍。” 容枝意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你才拒绝与他去塞北,他能应吗?可别对你怀恨在心了。” “怎么不会?此事事关家国天下,但凡是有担当的郎君,肯定会帮忙的,而且这是本公主吩咐的事,谁敢不做?定然一口应下!” 容枝意含笑点点头,抿了口茶解渴,再次端详起舆图:“经由塞北入大瑒,那是最近的路线,而最远又最安全的,便是从靠海的东北方向入境,那里由郢王夫妇驻守,我可以给王爷和娘娘去信,央求他们多加留意。” “这样,便是最周全的计策了,只盼着在我们找到齐妍之前,她能平平安安的。”赵谰的担忧容枝意看在眼里,他们绞尽脑汁的帮助,其实对生死未卜的齐妍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怕的就是,还没等到她出丹都的地界就会被绑回去。 她叹息:“尽人事听天命,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等待了。齐妍福大命大,幼时那般艰难不也活下来了?这次一定也能化险为夷的。” 两人都明白,这些话只是用来宽慰自己的。 “对了,我前几日绑了河西县伯府上的五郎,就是上回在街边要买那个卖身葬父女为妾的郎君,你可还记得?我后来才知道,他与我家五妹妹有私,把我那个妹妹骗得团团转的,我将他蒙眼绑了,让照水亲口审问的,他还以为照水是他曾经的哪个相好呢,算起来都在我府上关了三日了,如今多事之秋,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他?” “你不是与你五妹妹并不亲近么?还给她出什么头啊,打几板子放了便是。”赵谰并不知道潘五郎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对宋嘉夕做的事。 “自然是…还有别的恩怨,他犯下那种事,我都恨不得将他抹了脖子!可他潘家虽无实权,也有爵位在身,不能平白无故就将人杀了,且如今这个关头,我也怕被人捏了把柄,用我来对付赵珩,怎样也得给他找个能杀的由头。” “什么仇要砍了他脑袋泄愤?他难道…”赵谰猛然站起,“对你动了什么手脚?” “不是对我…反正你就当我与他有深仇大恨。” 不是她赵谰便放心了:“我当是谁这么大胆,连你都敢动。既然你不说,我也懒得问,不过我建议,还是先将他放了,找一个月黑风高夜丢去街上,反正自始至终蒙着眼,他也不知道是被你绑了,等熬过这段时日,战事了了,找个给国库省些银钱的由头,把他家这本就莫须有的爵位收回来,等到那个时候还不任你处置。” 当初绑人的时候是痛快了,眼下却犯起难来,这个时局之下,她不能将潘五郎关在容府太久,不然迟早生出变故,反正现在小五也看清他那副嘴脸了,剩下的仇就只能忍一忍晚些再报了。明确这是时下最稳妥的法子,容枝意便吩咐人照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她朝赵谰竖起个大拇指:“还得是谰儿聪明,就照你这样办!” 回程路上轻云还在说呢:“娘子就应该趁乱抹了那潘五郎的脖颈,瞧眼下百姓们最关心的便是战事,潘五郎死了也算不上大事,没人会在意的。” “就是这个关头,我们才不能自乱阵脚。轻云,你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我不能拖累了阿兄。将潘五郎丢去街上的事,也不能由咱们的人出面去做,要是被人发现了,我怎样都脱不了干系。” 可找谁才能不被发现呢?等马车行到府上,容枝意下车便看到了那位爱说教的三姑姑带着姑父和几个弟弟妹妹们回门,她忽然就想到了,“快去!去徐府传话!这事儿只有徐元洲能办!” 徐元洲这样的人,身边有的是如潘五郎这般混迹各大秦楼楚馆的嫖客,想要找一个潘五郎的旧相识并不难,就是这日夜里,蒋枞在确保无人跟踪的情形下将被他打晕了的潘五郎丢去了离容府几条街的徐府后门,长安第一纨绔徐小郎君给了他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神情便让他回去了,离别前又加了句:“别忘了叫你家夫人在七娘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啊!” 当晚,消失了三日的潘五郎出现在了莺语楼当家花魁香引姑娘的闺房之中,被灌了几坛子酒后悠悠转醒,入眼便是香引姑娘柔若无骨的娇美身影,关切地问他:“潘郎君,你这都睡了两个时辰了,总算是醒了。” 潘五郎迷迷糊糊地,只觉得浑身疼痛:“我…我这是在哪…不是被绑了么?” “你说什么呢!”香引姑娘的迷魂香帕子往他脸上挥啊挥,“您这三日,夜夜留宿莺语楼,前日找的是谭娘子,昨日是邹娘子,今日才得空找上了我,许是日夜耕耘,累坏了,这才喝了几杯竟就睡了过去,可叫香儿好等啊!” 潘五郎纵然心有疑惑,可眼下莺语楼头牌就在他眼前,香肩半露,半推半就的,谁看了不迷糊啊!要知道,香姑娘这美榻可不是谁都能躺的! 淫笑了两声,立马将香引扑到了,正要解开裤腰带,便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香引嫌弃极了,连忙将他推去一边,整理了一番仪容,款款朝外间走去。 “公子,妾已照您说的做了。”嗓音又轻又柔,直直往人心窝处挠去。 徐元洲淡然转过身,递给她一个鼓囊的荷包:“香引姑娘帮了徐某一个大忙,不过今日之事,万万要替我保密,这是谢礼,还求姑娘替我将这戏做足了。” 香引对他为何要做这事并不好奇,她想知道的仅仅只是:“公子好些日子没来了,是平日太忙了?” “倒也不忙,我能有什么事做,”徐元洲笑起来,俊朗中还带些憨傻,“只是,忽然觉得自己荒唐了半辈子,也该让人生步入正轨了,对吧?” 香引痴痴看了片刻:“是。公子聪慧睿智,倘若入仕,定能有一番天地。” “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会这么说我。”徐元洲也差不多该离开了,将荷包往香引怀中一塞,“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徐某深知香引姑娘日子艰苦,这不过小小谢礼,便收下吧,多存些银钱,往后日子也能过得踏实些。” “公子竟不会再来了么?”香引急忙要他等等,“当年假母要将我卖身于忠勤伯,他手段何止残暴二字,我不愿,就被关在房中日夜哭泣,是您走过,问我为何要哭,有何心事,这才替我去寻了假母,从忠勤伯手中救下了我。您的恩德,妾一直谨记在心,往后也不知道能否再度相见,就容妾给您磕个头吧。” 徐元洲当初也不过举手之劳,可没等说不用,香引这头已经磕下去了。 他忽然想到,要不是自己制止了忠勤伯买下香引,王妈妈也不会安排楚七娘在乞巧献舞,楚七娘也就不会被容枝意所救,一辈子都将被关在这莺语楼中生不如死。 真是造化弄人啊。 香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失落地打开荷包,里头除了满满当当的银两,和一张叠着方方正正的银票再无他物,而那张银票,正好够她赎身。 第80章 姚世子当堂犯贱 边疆在打仗,权贵圈里的那些个雅集诗会是都不敢再办下去了,容枝意总算是过了几日清闲日子。相比之下,赵珩就忙得那叫一个脚不沾地,连蒋枞都被调过去替他做事了。 春日里阴雨不断,连着几日都在倒春寒,连早就收起来的袄子、披风,都被照水给翻出来穿上了,午后无事可做,容枝意干脆支起院子小厨房的炭火锅炉,熬起鱼汤来。 香得轻云这瞌睡都打不动了,眼神直勾勾盯着那几尾鲜鱼,这可是上回三姑姑回门带回来的好东西,养了几日都是活奔乱跳的,本还可以再养得肥美些,但容枝意想着有些日子没见赵珩,蒋枞来传话也都说他得空也只顾眯眼休息,几日几日忙得饭也没空吃,人瘦了好些,央她快些进宫去瞧瞧他。 “差不多了。”容枝意接过照水递来的碗,舀起一大碗,“你们趁热分一分吃了尝尝味,剩下的装进食盒里,拿棉布裹着,一会儿咱们进宫里去。” 轻云早就双手捧着小碗了,就等着尝尝鲜鱼的滋味。 因是雨天,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容枝意换了衣裳,脱去夹棉的冬装,竟还觉得有些冷。路过前几日的米铺,她掀帘望了一眼,那五两银一斗米的牌子早就不知去向了,换成了一两银一斗,门口也再无大排长龙的百姓了。也对,这几日都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且有上回京兆府张贴的告示,将近日来民间的各项谣传一一列出并指出错处,甚至摆出了证据,斥责流传的国库空虚不敌燕谯都是谣言,谢府尹还在上头授意下,站出来亲口承诺,绝不会有让长安百姓吃不上饭的一日,这米价立马就降下来了。 估摸着,等武安侯出战的消息传来,米价还能再往下降。 让人去茶楼买两份果子的功夫,一阵从城南飞驰而来的踢踏声扰乱了她的思绪,马蹄奔腾,急促而热烈,溅起猖狂雨水,瞬间吞噬过往行路人。 有人大骂着不长眼,有人定睛一看大喊:“是军报!” 大雨掩盖不了容府一行人的急切,等容枝意顺利赶到,消息早已传遍整个皇宫大内,一路上猜测颇多,但当她看见宫内众人面上止不住的欢欣之时,便彻底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生出什么意外,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武安侯和万千精兵的忽然出现,将燕谯打了个措手不及,就在昨日夜里,已退回他国地界。 欢欣的同时,圣人也为武安侯族内宗亲进行了轮番封赏,吩咐尚食局今日夜里要在皇后宫中设宴,款待武安侯府的所有亲眷。虽说这是应当的,但容枝意一句又一句客气祝福的话背后,还是难掩几分落寞。 “别在意。”赵珩不知是何时走到她身旁来的,轻拍她脊背以示安抚。 容枝意含笑摇摇头:“咱们出去吧。”眼不见为净。 他在宫中也有居所,这段时日基本都住在这里。容枝意进门便被翻着大肚子躺在门槛后睡觉的小狸奴给夺去了视线,小心翼翼凑近瞧了瞧:“这是哪来的?自从太妃们离宫,宫里的狸奴就少了许多,这只这样小,看着才四五月大。” “太妃娘娘先前不是养过一只绵绵么?这只是绵绵和俞太妃的团团生的,就生了两只,我想着,养皮实些,日后可以随我们回王府,有她作陪,你也不至于太过无趣。” 容枝意蹲着,抬眸笑得格外灿烂:“我这还没嫁,你连女儿都给我养上了?” 这话有歧义的,赵珩单手撑着伞,不知为何,竟红上了脸。 “我还未取名呢,要不你来?” “通身橘黄,依我看就叫…小柑橘!”容枝意说完就自顾自乐呵呵笑上了,轻轻上手摸了摸睡醒了小狸奴的脑袋,“小柑橘小柑橘,以后,我就是你娘亲了。” 赵珩蹲下身:“若叫小柑橘,岂不是跟你一个辈分?” “嗯?” 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葡萄和小柑橘,的确是一个辈分。思索片刻,她反问:“难道与你不是?” “我怎么会是?” 容枝意干脆抱起小狸奴往里走,头也不回地随口回了句:“你是小柿子呀。” 赵珩笑得比春日山花还要烂漫些,几日的疲惫随大雨消散,站在原地傻笑了半日才跟上:“容枝意!下雨呢,你带我闺女走这么快!” 轻云不屑地看了看她家主子:“什么年代了,娘子还玩这套。” 这个院子因荒废许久了,为了他住得方便,皇后特意让人翻新过,一切用具都是新的。他让人端了炭盆煮了茶水,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坐下,容枝意沉浸于用头顶的步摇逗弄小柑橘,间隙不时发出几句欢笑。 甚至一时都忘了,自个来这趟是做什么的了。 “娘子,鱼汤可是现下给世子端上来?”见主子迟迟没有反应,照水便轻声问了句。 还好她提了一嘴,容枝意放下手中的步摇:“快端上来,应当还是热乎的。” 照水才打开食盒盖,小柑橘就一步跳上了赵珩身旁的矮凳,如琉璃般的眼睛直直望着赵珩,像是她也作为家中一份子,在等待大伙开饭。 容枝意被逗笑了,边给赵珩盛汤,边让人再去拿个碗碟,倒上清水来。 赵珩尝着鲜香无比的鱼汤,听着茶釜里煮沸的茶水声,内侍下人们各司其职忙碌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浸润大地,容枝意坐在一旁和女使们有说有笑,剥弄着鱼肉喂给小柑橘,又端来几碗果子,挑了一块儿做得最好看的塞到他嘴边。 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过的日子么,忙碌了几天几夜的他,竟然就在一个这样普通简便的宅院里,暖意横生,感受到了极难拥有的,家的温馨。 “宋太妃说过,狸奴都不能吃味道太重的东西,所以要在这清水里唰一唰…”容枝意本在与轻云照水讲些照料狸奴的经验,赵珩看着小柑橘吃得差不多了,便出声屏退了下人们,有眼力见的内侍们,也轻手轻脚上前将小柑橘给抱走了。 “怎么了?可是累了想休息?”容枝意站起,“那我让人将东西收一收,先走…” “意儿。”赵珩紧紧攥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像是握着百年难遇珍宝般,“辛苦你。” “你今日这样急着赶过来,应当在路上便听到有军报了吧?” 容枝意点头:“一路上想了许多,还好算个好消息,武安侯不日就要回了吧?” “不一定,燕谯哪能这么容易就被打回去?起码再守个三五月,确保真的没事了才能回来。等他回来,就是咱们的战场了。”赵珩轻轻拥着她,“伯父一定会对他论功行赏,还有姚妃,武安侯夫人、子女,甚至是庶子女们,都会有相应的赏赐。。” 容枝意明白他的顾虑,抱紧他:“放心,就算再不喜欢他们,我也会把戏做足了,一定不给你们添麻烦。” “只怕是,他们会来寻我们的麻烦。” ··· 宫里这场庆功宴,不仅是为了庆贺武安侯立下战功,还是出生不过几日的小皇子赵询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容枝意昨日便去看过又抱过了,虽才出生几日,大多数时日都在闭眼睡着,但也依稀能瞧出,赵询长得更像姚妃一些。 毕竟是自己的表弟,她不想失了礼数让人说闲话,昨日还给他送了金镯子。因这几日倒春寒,怕小皇子染了寒气,只让皇后抱了一会儿,给大家瞧了瞧,便让奶娘先抱下去了。奶娘走的时候还说呢:“小殿下每日这个时候都是睡着的,今日许是知道自己舅舅打了胜仗,也要来给舅舅庆功呢!” 在场众人都哈哈笑起来,直夸小皇子是个聪慧懂事儿的。 这么小的孩子能明白什么呢?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呗。 容枝意本也在人群里浑水摸鱼赔着笑,忽然有一只手将她拽了出来,她回头一看,是赵谰。赵谰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拉至殿外:“席面还没开始,我在里面闷得慌,四处找你,你倒好,还跟人有说有笑的。” “我瞧瞧我那小表弟罢了。” 说起这个,赵谰停下脚步,让下人们退后了好几步,拉着容枝意的手四处张望,确保没人,才悄声问她:“你不觉得,这孩子,有哪里不对劲儿么?” “啊?我一共见他两回,昨日他睡着,今日娘娘抱在手里,倒是醒着的,可远远一瞧,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劲儿啊,你怎会这样问?” 赵谰时刻警醒着,好在此刻是在无人的偏殿拐角:“我这几日都在宫里,时常见着她,总觉得这孩子不大对劲,有些憨傻。就例如,我听阿娘说小孩儿生出来第一反应便是哭,不然就得被羊水呛着,但赵询一生出来,憋红了脸都不哭,还是被奶娘打了几掌才哭的,那哭声也是,就跟狸奴叫似的,听都听不见。当时没在意,可后来我去瞧他,误打误撞听见几个奶娘在那说闲话,他竟平日也不带哭的,有一回,他们觉得奇怪,想试探试探,饿了他整整两个时辰,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丝毫反应都没有。你说他…莫不是是个傻子吧…” “嘘!!”容枝意忙捂住她的嘴,往周围张望,“这话也是好说的!这可不安全!” “只是猜测,我当然不希望他是…” 轻云轻轻咳了一声:“殿下、娘子,有人来了。” 二人急忙闭了嘴,轻云听力极好,容枝意等了一会儿才听到有脚步声从另一边拐角来,默默往里退了半步。 是两个姑娘,声音有些耳熟:“事情确定都办妥了?” “嗯,今夜是个好时机…何人在此!” 等容枝意记起这两个女声是谁时,二人也已露出了面容,正是许久未见的赵依茹和姚含蕊。 二人看见她们也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一瞬,姚含蕊极快镇定下来,朝赵谰行礼:“公主万安,县主安好。” 容枝意颔首回过姚含蕊的礼,又跟赵依茹福身:“宜都郡主安好。” “含蕊,你也是客气,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王妃了,何须跟这种下贱之人行礼。”赵依茹并不领她的好,用她那不可一世的语气说道,“不过这人也是搞笑的,竟还坦然受了,也不怕折寿。” 自有赵谰接她的招:“表姐,论品级,你是郢王世子妃,跟某些看一眼都嫌脏的郡主,都是从一品,无需相互行礼,可…论辈分,她好似该喊你一声堂嫂吧?你说这人得多厚的面皮,见到本公主不行礼便罢了,见到嫂嫂还出言就是污糟之语,不知家中父母是如何教导的,竟养出这种性子来,常言道长嫂如母,今日长嫂不在,你这个二嫂,也是可以好好教教她的,否则,岂不有辱我们皇家门楣?” “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殿下所言句句有礼,宜都郡主有两错,一错错在见到您时,并未向行礼,二错错在当着您的面,还要说些污言秽语辱了殿下的耳,今日是该赏她十仗,让她记住这个教训,日后能做个恭顺的人。但——”容枝意话锋一转,“看在含蕊妹妹的面子上,臣女特请殿下容我为依茹妹妹求个情,毕竟今日是圣人为武安侯阖府赐下的宴席,是喜事,本该高兴的,总不能让这么多到场的皇室宗亲,来看依茹妹妹的笑话,闹个不高兴。殿下大人有大量,便宽恕依茹的罪过吧。” 赵依茹觉得今日这人莫名其妙,跟看疯子似的看了眼容枝意:“你在这装什么呢?先看看自个有没有命活过今晚吧!” “你什么意思!”赵谰还欲还嘴,容枝意轻咳了两声,她才含恨道:“行吧,表姐既然都这样说了,今日便放过她,再有下次,绝不轻纵,本公主定要带依茹姐姐上公堂好好分辨分辨。” 语毕,她一句“摆驾”,走的那叫一个有气势,等离得远了些,赵谰才朝容枝意投去幽怨的眼神:“表姐这是要演哪出!谰儿替你出气还不好吗!” “好谰儿,我知道是你不想我受委屈,但我又没生气,你替我出什么气?咱们犯不着跟那样的人多费口舌。如今姚含蕊正在风头上,咱们若是为了这么点口舌之争跟她们吵起来,你想让伯父罚她们还是罚我们?伯父会为难的,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忍忍吧。” 赵谰果真被她说服了:“也是,武安侯可还在生死一线呢,阿爷若为我罚了姚含蕊,那姚家定然要寒心。” 容枝意欣慰点点头:“只是,我怕真如赵珩所言,咱们不惹事,事却找上门来。方才赵依茹让我看看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不出所料,今晚,许是要出事了。” 直到王公公来催促二人才进殿入座,今日来的人不多,姚含蕊不比往日坐在底下,竟被安排坐在了赵谰和容枝意的对面,和赵依茹就跟连体婴似的,时刻都分不得。 紧跟着进殿的是许久未见的二殿下济阴郡王,容枝意这远远一眼,便觉得他周身气质都与从前判若两人了,从前是有些许装傻充愣,今日竟已锋芒初现,展露出几成皇家子弟的威仪和不苟一笑。 他入座后往容枝意这个方向望了一眼,淡淡点了个头,容枝意朝他笑了笑,不由默默腹诽一句:这人眼抽吧!干脆把野心和今晚要出事写脸上得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赵珩可就比他平易近人多了,一路皆是笑着与到场宗亲和官员们打招呼,手中拿着个油纸袋,径直朝容枝意这儿走来,将东西往桌上一放:“从外头来,顺路去给你二人带了牛乳茶,新品芋圆小丸子,刚出炉的,趁热。” 赵谰喜滋滋接过:“这辈子第一回喝堂哥买来的饮子,托表姐的福了!” 只可惜容枝意还没来得及回话,上首帝后便相携出现了,赵珩只得回到自己位置上去。 好一番行大礼又客气后,圣人金口一开:“今日乃庆贺武安侯首战告捷的大喜之日,众爱卿不妨举杯共饮——” 众人不得有违,无论老少,皆笑容满面举起酒盏,共同饮下这庆祝短暂胜利的琼浆玉液。 一杯作罢,容枝意没再让人添酒,想着人一旦喝多,总是容易生出事端,还是不喝的好。 “皇兄,武安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姚妃娘娘更是为您前后诞下两位皇子,有此猛将与贤妃,实乃我大瑒福泽啊!”开口的是胖了不少的康王,上回见他还是在除夕宫宴上,看来这个年关过得不错。 一母同胞的惠国长公主跟康王也是一丘之貉,在这上演姐弟情深呢,什么话都要附和:“兄长在前有抗敌之能,妹妹在后有内助之贤,圣人也该对姚氏兄妹多加褒奖,有如此榜样在先,相信日后我大瑒也能多谢效仿之才,为圣人排忧解难。” “自然是要赏的,且等武安侯胜仗凯旋,朕必定为他升官进爵,大加封赏。但如今他尚在边疆,重任在身,不如朕将这恩赏先行赐给武安侯府,可好?” “昨日不是赏过了,还赏,有完没完啊!”赵谰借着饮牛乳茶的功夫,忍不住喃喃了一句。 “寻常的金银细软昨日已赏过了,今日,该赏些什么呢?”圣人开始犯起难来,目光看向身侧一言不发的皇后。 皇后佯装思索:“骊山宫的御用汤池,自圣人登基后便再未去过,不如由臣妾派人修葺一二,安排武安侯府阖家去小住几日?想来这些日侯爷身处战场,侯夫人难免忧劳积虑,去泡泡汤泉休养身心,岂不正好?” 圣人满意点头:“皇后思虑周全,便依你照办。” 的确,还能有什么不花银钱又体面能打发人的好赏赐呢?赶紧叩谢皇恩吧! 容枝意坐在底下偷笑,战事在即,必定要为国库省些银钱,昨日已赏了好些贵重物品了,今日这对夫妻是说好了绝不能再叫人坑了去,早早便想好对策开始演戏了! 武安侯夫人一听可高兴极了,头磕得乐呵呵的。 她高兴,自然有人不高兴,他们句句离不开要赏赐,为的可不是泡汤池:“瞧侯夫人高兴得,的确是该谢恩,骊山的汤泉有驱寒健体、活络筋骨、美容养颜的功效,于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妇人而言,最是舒适不过了。不过,于年轻人来说,就助益不大了。” 惠国长公主这话听得赵谰莫名其妙,当下就没忍住回怼:“姑姑这话,谰儿可就要辩驳一二了,您说汤池对年轻人无甚助益,汤池冤呐!这岂不是在说它也会看人下菜碟,只偏爱侯夫人,针对姚世子和姚娘子,硬是不让他们驱寒健体、活络筋骨?到底是汤池偏心,还是有人对皇恩不满啊?” “咳咳!”惠国长公主吃了个哑巴亏,“这谰儿…宴席之上,瞎说什么呢…!” “谰儿妹妹好口才,几句话就将姑姑的意思曲解了一大半,若是有心之人听见,恐怕都要误会姑姑是别有用心了。照依茹想,姑姑的意思是,既是论功行赏,那么一要合适,二要人家喜欢…”赵依茹话还没说完又被赵谰打断了,“皇姑究竟是何意谰儿不懂,但依茹姐姐是何意谰儿懂了,您的意思就是姚世子和姚娘子不喜欢皇后娘娘安排的赏赐,斥责娘娘是在胡乱恩赏,对吧?” 果不其然,赵依茹被她爹娘狠狠瞪了一眼,可她今日像吃错药了似的,仍然不知悔改:“谰儿妹妹的嘴这样厉害,恐怕不日就能说服乔楚逸做你的驸马了吧!姐姐在这先恭喜妹妹了!” 这不直直往赵谰心窝捅刀子么?乔楚逸显然还没同意啊! “公主一切言行皆光明磊落,不论乔郎君是否应允,都好过爱使些阴私手段害他人的,这样的小娘子,谁敢上门提亲啊。”容枝意淡淡一句话,赵依茹脸都黑了,谁不知道她娘四处给她议亲四处碰壁啊! “这也有你说话的份…” “为何没有?”赵珩这一句略带杀气的狠话,硬生生把赵依茹要说的憋回去了,这下可好,发什么言呐!低头挖地道去吧! 气氛僵持不下,两边战火烧得底下官员们是战战兢兢的,一言都不敢发,康王妃见状,只好出来做和事佬:“依臣妾看,汤池也好,金银细软也罢,都是皇恩,臣妾羡慕还来不及呢,侯夫人和一双儿女得了这样的赏赐,怎会有怨怼呢?定然欢欢喜喜回家收拾行囊,去骊山领赏。” “是是是!”骊山宫泡汤池这样好的恩赏,侯夫人不懂这些人在吵什么,“皇恩浩荡,皇后娘娘这样妥帖的照料,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呢,定然要给侯爷去信,说家中得圣人娘娘关照一切都好,让他在前线安心报国。” 这还差不多,皇后笑了笑,夹枪带棒了一句:“还是亲家夫人识大体。” 这亲家夫人说得侯夫人更高兴了,连忙去端酒盏要来敬娘娘。 至此,宴席上这意料之中的争吵便告一段落了,容枝意以为今日就这样了,没曾想吃了一会儿,坐在对座的武安侯世子,又意犹未尽地说了一句:“启禀圣上,方才依茹妹妹说,赏赐一要看是否合适,二要看是否喜欢,方才臣不敢言明,可思量许久,仍有一物,想求圣人与娘娘看在家父保家卫国的份上,赏赐与臣。” 圣人嘴角抽搐了一下,凭借容枝意与他的交情,猜测他心中已是在骂这家人贪得无厌了。 “不知姚世子所求何物?”问话的是娘娘。 “满长安皆知,臣前段时日因与南川县主有所冲突,被天降的瓦片伤及脑袋,卧床养伤三月才得以好转,出来后得知,原是县主误解了本世子和家中小妹联手害她。”姚世子得逞一笑,转而看向容枝意,“我被误解了不打紧,可我这妹妹,自打南川县主一席毫无证据、空口造谣的污蔑砸在她身上,短短一夜,便害得她四处遭人冷眼相待。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本世子就想求一物,便是能得县主跪下给家妹道一句歉。” 什么啊!什么啊!容枝意想起当日场景便气得牙尖打颤,此人竟还敢开口说是污蔑! 先反驳的是赵珩:“姚世子这话说得好笑至极!什么叫毫无证据空口造谣,难道你妹妹那一碗众人皆得见的烫茶和你的一炉香不是证据?太医署一众太医亲自查验,茶与香,一个是迷魂,一个是催情,能将人麻痹与无形。姚世子莫非是被砖瓦砸傻了,躺了三个月与世隔绝了,竟连实打实在眼前的证据都瞧不见了,要不要本世子大发慈悲再派几个太医与你同去骊山宫随行诊治?如今这病还没养好呢竟还敢跑出来招摇过市,敢让县主跪下给你家道歉,你也配!少在这秀你那贪得无厌颠倒黑白的嘴脸,你说旁人污蔑你,有没有证据我不知道,但此刻你当场辱了众多贵人的眼,可是证据确凿啊!” 底下不少官员都笑出声了,容枝意只剩下一个字,爽! “世子向来能言善语,不到十岁便能说得言官无处可驳,我不与你争这个,只是我想问问,事发后南川县主头脑清醒,将家父顶撞得不得不承认了此事,这般有魄力,可见她毫发无伤,你说茶与香有问题,究竟问题在何处?为何对她毫无损伤?莫不是,你们串通了太医,在编谎拉我武安侯府下水吧?” “姚世子又昏了头不记事了,那日这么多的贵人可是亲眼所见,南川县主被你母亲又抓又挠,喊打喊杀,身上留下了一大道血痕,在你家又因茶和香的作用晕了过去。这在你眼中叫毫发无伤?那你被砖瓦砸得头破血流,于你而言,想来也不过是破了块油皮的小伤吧!还在这卖什么惨啊。” “晕倒,兴许是时局所迫,她装的也未可知啊!” “姚世子连装晕这招都能想到,想来平日里是常用,外间流言说你被砸是触怒天神,依本世子看是误会天神了,凭借姚世子的聪明才智,当是为了时局自个砸的自个吧!姚世子可真是心狠呐,连自己都下得去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传闻里流连各大秦楼楚馆,行遍闺房秘事致使不少女子伤痕累累半身残废在民间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不知又是武安侯花了多少银钱给你摆平的呢?” “你你你你!!”姚世子说一句赵珩便怼一句,方才开口讨赏的底气早就没了,气得头顶冒青烟,都开始破罐破摔了:“那茶汤里的药,也得是喝下去才能见效的,她又没喝…” 赵珩没给他机会继续往下说:“姚世子这话大家都听见了,他亲口承认了在茶中下药,既有害人之心,且行了害人之事,那便是大错特错,最后没得逞怪的了谁?只能怪自己蠢笨!” “赵珩!”姚世子经身侧奴仆提醒,忽然想到了自己那还没出的大招,底气又回来了,“是你蠢还是我蠢啊?你被她骗的团团转,还在这句句声斥我维护她,未免有些好。!你不知道,当日与她同在一个屋子里的可不是我啊,你这般睿智,要不要猜猜她与谁在一起?” 容枝意脸色一变,制止了赵珩开口:“不知姚世子这是何意,您若是贵人多忘事,我不介意帮您回忆回忆,当日你妹妹亲手将我关到王府某间屋子,我正想逃你便进来了,还将房门锁了,言语骚扰,步步紧逼,可还没等能做什么,便被瓦片所伤了,我借此翻窗逃了出去,见到张娘子,随后遇到陈娘子才知你妹妹带人赶往案发现场,想捉我的奸,我这不就立马跟上了,想去看看我自个的笑话?再后头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姚世子走至大殿中央来,看着容枝意:“南川县主好手段,恐怕就是借此来蒙骗郢王世子,又骗得多位郎君为你所用的吧,不仅当日燕谯皇子齐昌要求娶你,他也陪你,犯下欺君之罪。” 他是谁? “圣人明鉴,当日与南川县主在一屋的并非是我!而是他——奉节郡王!”武安侯世子手一扬,疾步走至赵景帆身前:“郡王殿下,我当日可是亲眼见到南川县主一离席,你也随他而去,在场之人都能作证。早闻你二人有些情谊,我这才上前查看,不想你二人在康王府宴席上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及时去劝阻的,可你竟然不听我言,还用砖瓦将我给砸晕了!” 底下百官议论声不断,说什么的都有,容枝意气急,险些晕过去。 赵景帆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武安侯世子,做事说话要讲究证据,你有何证据证明我当日与县主在一起?我不过是喝多了酒去更衣,竟能被你空口污蔑成与人有私,笑话!” 皇后也看不下去了,出言制止:“武安侯世子!这是皇宫大内,不是你家的宅院,由不得你胡言乱语!先前的事圣人早有决断,更轮不到你在这放肆。” “皇后娘娘!”姚世子跪下行了个大礼,“臣哪里是为了自己的颜面?不过是不想您和圣人,还有郢王世子,被这对奸人所蒙蔽了,这才不要脸面的站出来旧事重提,奉节郡王不是想要证据吗?臣自然是有的。”他斜眼看了眼方才站在身侧的奴仆,“还不快上来!” 那老仆得见圣颜,今日没有丝毫的紧张,大大方方上前行礼:“贱民乃武安侯府管事,见过圣人、娘娘。” 没等圣人开口,康王便道:“你便是证人?” “是。”管事再次行礼,“老奴当日亲眼所见,奉节郡王与南川县主私会在一处,举止亲密,不像是兄妹,更不像是友朋,更像是…有情人。” “笑话!”赵珩这被迫的绿帽戴得,可忍不了了,“一个奴仆,还是武安侯府的奴仆,能做什么证人?自然是向着自家人说话,远不得张大娘子的证词有力!” 张雨薇今日也是在的,见姚家人这般胡乱污蔑,也有些忍不了了:“圣人明察,当日县主从东跨院逃出来,没走几步,便碰上了我,由我一路安慰,带她往宴席上去,这才又碰上了陈娘子,不知这老奴说的话,是受了谁的指使?皇宫大内也敢颠倒黑白。” 虽说这奴仆和张雨薇的话,显然是后者更有分量,但世人往往总爱相信更夸张、劲爆的话语。他们巴不得,奴仆说得都是真的,巴不得这世道能更乱一些,好显得自己…过的还不错。 所以,容枝意必须承认这件事,才能让人觉得更有信服力,才能赢了这场仗。 她起身款款走至大殿中央跪下:“意儿有罪,愧对姨父姨母教养。” 皇后这下真的急了,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傻孩子,姨父姨母自然是信你的,一个奴仆说的话算什么数,你且安生退下,我与圣人心如明镜,自会惩处颠倒是非之人。” “姨母!这老奴仆其实…所言不假。是孩儿欺骗了张娘子。”容枝意这一句话,又将气氛推至了高潮,赵景帆忙走上前跪下,下一句话便是将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 圣人显然生出些许怒气,但又努力压制着:“意儿,你的意思是,你当日的的确确是和奉节郡王在一起?先前所有事,都是污蔑武安侯府的?” “姨父,意儿深知自身有罪,但那日之事,姚世子如何辱没我的,那一句又一句污言秽语,意儿每每不敢忘记,多少次午夜梦回,恨得甚至想冲去武安侯府,杀了他泄愤。”她这几句话说得是咬牙切齿,就算坐在宴席最后一排的她二哥哥,都能感受到她的恨意。 “这奴仆只说对了一半,将我骗至险境,想对我下手的,的的确确是姚世子和姚娘子,此事千真万确,意儿敢以死明鉴。但我逃出生天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前来搭救的郡王殿下。可在我与他求助,想让他救救我那两个被关押的婢女后,他便离去了,从头到尾无任何亲密举动,都是那奴仆受人指使,想要污蔑我,减轻他家主子身上的罪名!” 和容姝待久了,她这哭戏进步颇大,眼泪说来就来,委屈说有就有。 轻云照水也随主子一道喊冤:“那姚娘子身边的女使们力气一个赛一个的大,将奴婢们关押在漆黑的柴房里,要不是郡王殿下所救,奴婢们当真以为要死在那儿了!” 有一个更符合真相的答案出来,众人心里都信了大半。 赵珩早知道这件事,也就没什么好猜忌的:“伯父伯母,意儿所言句句属实,因先前的几句拌嘴,赵依茹与姚娘子始终对她怀恨在心,又因当日公务繁忙抽不得身,孩儿怕她出事,便托景帆照拂一二,不知我三人做错了何事,要被人这样歪曲事实。” “既如此,那事发当日为何不向圣人言明,要将事拖至此刻,逼问了才说?”姚世子还在垂死挣扎,“分明就是心里有鬼,怕圣人发现了。” “怕的就是此刻啊。”容枝意低垂着头,有些无力,“分明行事坦荡,却要被人冤枉是不是有一腿,分明没做错什么,却要被天下人耻笑嫌恶。” “武安侯世子,你做过什么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事实就摆在那,容不得你肆意颠倒。” “自那事之后,我凭白受了多少人笑话,可你呢?做错事的是你,该道歉的是你,你却逍遥法外,被那些鱼龙混杂的人举着捧着,四处夸赞自己有勇有谋,连太子表妹都敢采撷,一下成了纨绔中的佼佼,处处受人崇敬。为我说话的徐元洲几次三番被以你为首的纨绔合起伙来欺负,被你们用麻袋套起来绑了整整三日。”容枝意放肆大哭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受害者整日提心吊胆!害人者尽可为祸人间?” “你说你妹妹因为我说出的真相就被冷眼相待,所以今日就用颠倒黑白的手段来为她报仇,那你可曾想过,做出这一切,害她有这样下场的人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你!是你无法自控的,肮脏的欲望和邪念!” “你们当初欺辱我,以为我会因着什么姑娘家的名声不敢说出去,不,我偏要说,我就要说得响亮些,说得人尽皆知些,告诉天下世人,我没错!有错的是你!该承担一切的也是你!我也是圣上的子民,是人我爷娘的女儿兄长的妹妹,自然会有人为我撑腰,为我倾诉不公。” “从前我以为你已经得了应有的惩罚,至少整个长安没有哪一家权贵敢将女儿嫁给你,可今日我发现没有,你仍旧不知悔改,甚至试图撇清自己,那么我告诉你,只要你活着一日,我都不会放过你,且等着吧。” 这些话这些恨都不是假的,那日徐家姑父来,一字又一句告诉她,说徐元洲因为这件事,因为他们私底下对她的猜测议论,不知决裂了多少人,发了多少次脾气,打了多少次的架,现下他在长安这贵胄子弟内,从前有多受欢迎,现在便有多受人鄙视。 容枝意早就想痛诉这些愤懑了,这些话在她心底埋藏许久,如今姚世子给了个机会说出来,倒也不错。戏已落幕,花旦也该退场了:“臣女失礼,先行退下了。” 赵珩快步跟在她身后,远远听到本不该发言的太子殿下竟出言维护:“吾妹当众将这伤疤揭开,已是痛苦不堪了,姚世子,你占尽舆论优势,合该躲在家中偷着乐的,为何要苦苦相逼呢?难不成当真觉得看在你外出征战的父亲面上,便不会有人替天行道惩处于你?吾劝你,也劝你背后之人,越是此刻,越该谨言慎行,为自己留有余地。有什么事,尽可冲着吾来,不必对无辜的吾妹下手。” 第81章 何为不打不相识 夜里乌云遮月,天空暗淡得连颗星星都没有。 “徐姑父来找过我,说元洲因为替我说话遭排挤这事儿都开始改邪归正,主动读起书,还求淑妃娘娘让她跟圣人讨了个不相干的官职,就算要去什么偏远之地也好,让他能历练历练,有个正儿八经的事情做。我听后还挺感动的,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呢。” 赵珩跟在她后头,附和道:“他虽荒唐,但心底始终是向善的,否则这么多年怎么能一直跟我们玩在一起?先前他因为一直没有发现他大姐姐被钱明远欺负,自责了许久,还因此去质问他那个小叔,为何要因几句传言便轻待大姐姐,闹了好一阵子。” 容枝意想起自己害他被赵谰打的事,竟开始自责了。赵珩听后笑了笑:“朋友之间总是互相亏欠的,他不也几次在外犯事,都给人家报我的名字?我还没找他算账,也罢。如今两清了。” “我会叫他付出代价的。”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赵珩忽然停下脚步。 容枝意回头问他:“谁?” “武安侯一家。” “赵珩,当初你来康王府救起昏迷的我,就往宫中来,可你并未问过我愿不愿意将此事公之于众,要是我本身是不愿的,你岂不就违背我意愿了?”她这话也问的突然,“当初赵景帆知道这件事,劝我保全名声,不要闹大,可你却不同,好像生怕我闹得不够大,到底是为何?我想知道。” 夜色浓重,赵珩站在杏树下的这番言语,让容枝意第一次发觉,自己真的没有嫁错人。 他说:“你虽被设计陷害,却并没有让人得逞,本是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度过这一劫,可你没有,不仅没有,还去与人讨要说法,我怎会看不懂你的意愿?不过当时想到的只有这些,今日听你一席话,才真正明白你的深意。” “若连尊贵如你,被人预谋毁去清白都不得不为了所谓名声而有苦不能言,那天底下这么多受辱的平凡女子,又该去哪里诉说不公?又怎会有去发声,去摆脱命运禁锢的勇气呢。” 泪花在眼眶打转,容枝意看着眼前郎君,分明天空无星无月,可她为何看见了耀目的光辉。她踮起脚圈住他,真好,她拥抱着天底下最好的郎君,真好,他们互相拥有。 周围人皆能退则退,不能退的也都躲了个干净,好似世间只剩下彼此二人。 直到…重重的咳嗽声打破二人短暂的旖旎,赵珩抬眸一看,竟是明黄衣裳的圣人。 容枝意躲去赵珩身后。 三人在四角亭中坐下,圣人含笑看着对座羞红了脸的二人:“我还当意儿在生姨父的气呢,就出来看看,不曾想撞见这个。既已是夫妻,便是天经地义的,不必觉得羞愧。” 二人低着头,迟迟没有回话,圣人叹气:“宴席上吃得腻味,昀升,去给我和意儿端碗茶来。” 赵珩知道这是要支开他的借口,眼神询问了容枝意一番,见她点了点头,这才起身告退。 他走后好一会儿,二人皆默不作声,气氛始终尴尬着,直到王内侍前来催促圣人回席,他才开口:“他待你如何?可有什么受委屈的地方?” “劳姨父挂念,他待我很好。” “那便好。”圣人再次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步入正题,“这件事始终是你受委屈,事发之后我没有严惩武安侯,你可怨我?” “意儿不敢。” “你是不敢,可脸上写满了失落。不止你,自那事之后,昀升明显与我有了些隔阂,谰儿几次三番埋怨我没有为你讨回公道,连从不敢在我面前有任何脸色的阿谚,都问过我几句为什么。”圣人苦笑,“他何尝不知原因呢,你自幼聪慧,我想你也很清楚。” 如果当时就因为这项有些浅薄的罪名惩治了武安侯,那今日征战,又该派谁呢。 “国可一日无君,但不能一日没有武将。”圣人说道。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容枝意深知他居高位有多不易,明明重权在握,却又处处受制,看着眼前这位正值壮年,却白了一半头发的圣人,她忽然心生几分愧疚,她是不是不该,不该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可分明是他们闹出来的事情,被人污蔑,还不能反击吗? “姨父不必劝我,就算这样,我也绝不原谅他。” “我并非要你大度。”圣人伸手抹去她眼角泪水:“而是要告诉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你阿爷出征前便将你交给了我,我打心底里疼爱你,你务必记着,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姨父都是信你,且一定会用最好的法子护着你。” 他是自己身边长大的姑娘,坐在他腿上牙牙学语,扎着羊角辫听他说去南边游历的故事,这些极易淡忘的往事,却是他这辈子最快乐,最真我的记忆之一。 ** 容枝意不明白圣人突如其来的这番话究竟是何用意,只当是他对没有给自己讨回公道有些自责。但一想到,这辈子能得这样允诺的人除了她可也没几个人了,好歹算个没有白活的证明吧。 容媱是已经看透了潘五郎,她这件事也算的上圆满解决了,等风头一过该议亲还是可以议亲,但容茂仁和袁诗敏的矛盾始终还是要解决面对的。从郡公府回来,朱氏就一直想要带容茂仁去齐国公府与人家讲个好,但他如何都不愿,不是觉得自己无错,只是要他去跟自个讨厌的人道歉,终归撂不下颜面。还有个整日烦着她的容姝,说袁四娘的姐姐是陈璟安的嫂嫂,要是哥哥不去服软道歉,她日后妯娌相处岂不尴尬至极。 朱氏两边难做,烦得吃不下睡不好。 容枝意从这件事中得出结论:做母亲,如此操劳,事事为孩子打算,还得不到好,岂不老得更快,我还是等玩上几年再说生孩子的事吧。 “明日应能解决了吧,方才齐国公世子夫人递了拜帖来,说明日想过府谈谈孩子们的事。”照水刚从朱氏那回来,自是新鲜出炉的消息。 容枝意还真有些诧异,竟然是世子夫人亲自登门?人可是有百年根基的国公府,二哥哥得多大脸面,她还真好奇世子夫人准备如何解决。 可第二日一早,没等来世子夫人,竟然等来了提着大包小包说要搬进她们府上的赵谰。 “你来做什么?”容枝意穿着寝衣,外披了件斗篷,下人跟她禀报,她还觉着在做梦,被推攘着出来瞧竟然是真的! “早啊表姐。”赵谰自说自话越过她往里走,指挥宫人们将东西往她院子里搬,“宫里被那个姚妃和小九折腾得,烦都烦死了,我还不赶紧逃出来避避。就跟阿娘申请了,来你这住上半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惊吓倒是有的。”看着这一大箱那一小箱的,容枝意是欲哭无泪了,“既是嫌烦,你放着大好的兴庆宫不去住,来我这小破院子做什么?” “表姐这自是一千个一万个好。”赵谰已经熟门熟路坐下,甚至还反客为主让人上了早膳。容枝意洗漱出来,她已用过了,随意翻了翻她桌前那本《潜夜追凶》。 “我总觉得这个作者说话很熟悉,就像是我身边的人一样。” 看来她不知道乔楚逸便是慈言居士,容枝意坐下盛了碗粥:“所以人家才能登大瑒文豪榜啊,文字细腻平常,让人觉得就好像发生在身边,不停地想要读下去。” 赵谰放下书:“我怎么没听过什么大瑒文豪榜?谁写的?” “我和可儿嘉夕。” “美食榜、美男榜便罢了,怎的还出了个文豪榜?你三人当真是闲。” “那还能去找点什么事儿做呢…”她为这事苦思冥想了半日,剥了半日的指甲,容姝身边的丫鬟就来请人,说请她和公主一道去用膳。 她换过衣裳,带着赵谰一道去饭厅,路上还提醒她:“如今我和朱氏关系有所缓和,我打算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你一会儿在饭桌上可别说什么过分的话。” 赵谰吊儿郎当晃晃脑袋:“她不惹我,我便不惹他。” 容枝意笑出声:“谁敢惹你这个小阎罗。” 除了出门去给老姐妹过寿辰的容老太太,容府的女眷都到齐了,赵谰的脚一进门,全都跪了个遍,姿势要多标准有多标准:“给嘉平公主请安。” 赵谰摆摆手:“是谰儿冒昧拜访,惊扰各位长辈和妹妹。今日便罢,往后我在表姐院中小住,几位见了我可不必行此大礼。” 今日她还算给面,这顿饭吃的虽谈不上其乐融融,但也安安静静,没起什么争执,不过可能还是因为朱氏今日嘴格外严实,拢共没说三句话吧。 用过午膳,姑娘们陪着念儿玩了一会儿,递过拜帖的齐国公世子夫人就按时上门了,朱氏安排在花厅见客,带着容姝和容枝意过去。赵谰眼看有热闹瞧,几句话便让念儿去找两个哥哥玩了,自己则快步跟上容枝意。 世子夫人见到到她也下了大跳:“冒昧拜访,不知殿下在这。” “宫中烦闷,来表姐家做客,夫人不必拘束,该说什么便说。”话虽如此,有赵谰在,总是要不自在些。 一番寒暄过后,世子夫人看着朱氏,竟然红了眼:“其实我今日来,是为了小女和令郎的事,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于他二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小女顽劣,三番两次欺辱了令郎,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只得代她来向您和令郎表句歉意。” “夫人哪里的话,我家二郎也有错,本该带着他上门与您和敏儿娘子道句歉的,没曾想您先递帖子来了,实在失礼。”朱氏面对着国公府的夫人,那是什么话也不敢乱说的。 “所以这回,我就是想了了这事儿,也让两个孩子少遭些诋毁。”世子夫人一步又一步试探着,“您家二郎堂堂榜眼,总不能因这事,日后得不到个好前程,娶不到好娘子吧?” 朱氏忧心的也是这个:“您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夫人说个法子,能配合的,咱们一定配合到底。” 不知为何,容枝意突然觉得这事儿似乎没那么简单。 这些话要世子夫人说出口实在是不好意思,可一想到袁诗敏那个样子,不说也得说了:“容夫人,不如咱们两家,给两个孩子定亲吧!” “咳咳咳…”朱氏瞪大着惊恐的双眼,跟见了鬼一般,“世子夫人,您这话可当真?你怎的就看上我家这个混小子了?” 世子夫人料到了她这个反应:“自然是真的。他们一订婚,什么流言都能摆平了,再让几个说书的写话本的去传传不打不相识的故事,这事就翻篇了,还能讨个人人称道的说法!再说了,夫人,这么多年了我和世子也为四娘这婚事操了不少的心,她就没一个瞧得上眼能好好坐下来与他说几句的。可你家二郎不同,我第一回见到能把我们敏儿气成这样的郎君。” 容枝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准备和赵谰容姝学一学。前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后者满脸写着支持,她该学哪位?好似哪位都不成。 “这…兹事体大,世子夫人容我与我家阿郎商讨一番吧…”朱氏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拒绝,总归先能拖便拖。 “这是一定的,婚姻大事关乎儿女一辈子,哪个做娘的不得好好考虑的。只是夫人,咱们需得尽快了!” 朱氏绞尽脑汁,总算想到该如何解决了:“世子夫人可问过敏儿娘子意见了?她恐怕不会愿意嫁给我家这个混小子吧。” 结果被世子夫人一口回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做不得主。” “这…但若咱们一口咬定了,孩子们不愿意,那可怎么好?就算嫁过来,估计也不愿意好好过日子。夫人还是先与敏儿姑娘知会一声吧!”知会过后,估摸再也不会上门了,反正是你家姑娘名声差,我家郎君再不济也是榜眼郎,朱氏这算盘响得,都打到容枝意耳朵里去了。 世子夫人一想也是:“那咱们说好,三日时日,与孩子、阿郎,好生商讨,三日过后,我再来拜访!” 当晚饭桌上,容枝意看朱氏脸拉的比板凳还长,与大伯父和二哥哥说了这件事。 “有什么好犹豫的,那可是重权在握的国公府,郢王妃母家!这样门第的小娘子能嫁来咱们家,二哥哥便知足吧!”容姝是举双手双脚赞同这门亲事的人。 她赞同的原因很简单,那齐国公府的三娘子跟她日后是妯娌关系,自然想讨得她的好,亲上加亲咯。 “你知足你去娶,关我什么事?不娶,倒八辈子血霉了碰上她!阿爷阿娘若要逼我娶她,我便去投江!以身喂鱼。”容茂仁急得浑身发抖,毛都要竖起来了。 “你当阿娘想让你娶啊!”面对这么个媳妇,当婆婆的也受不住啊,她可还想好好活完下半辈子呢,“可这拒绝人家,总得寻个由头不是,人又是公府门第,我也不能直说你家姑娘我不喜欢看不上啊啊。” “咳咳,都少说两句吧。”容大郎一声咳嗽,给底下人使了几个颜色,“别让公主看笑话了。” 赵谰笑了笑放下碗筷:“无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本公主倒觉得,大人和夫人不必为此太过忧心,毕竟这袁四娘也未必就瞧得上府上二郎呀。” 倒是说出了容枝意的心里话,他们在这担心半日,不晓得人家袁诗敏可压根瞧不上二哥哥呢。公主所言,朱氏是想反驳也反驳不了,硬生生吞下了这口气。 用过膳眼看时辰还早,容枝意便带着赵谰去容府院子里闲逛。容府养了不少的白玉兰,虽不如宫中匠人们精心打理过的,但胜在开得自在皎洁,如天上的朵朵白云。 “谰儿,你觉得我二哥哥和敏儿能成吗?” “成不了,”赵谰很是笃定,“他二人见面就打见面就闹,如若成了婚,岂不房瓦都得给掀了。” “但话本里不也有很多不打不相识的故事吗,我倒觉得敏儿挺适合二哥哥的,强势、直白、武艺出众,家世又是一等一的,只有她这样的姑娘嫁进咱们家,才能压制住我那糊涂的大伯母和一根筋的二哥哥,旁人都不行。” 赵谰捻了一朵兰花把玩:“话本是话本,话本跟真过日子能一样吗?” “话本来源于生活,怎么就不能比了,多少话本里写的公主爱上书生,某些人从前嚷嚷着荒唐荒唐,最后还不是被书生给收服了,才见了人家一面便要以身相许了。”容枝意这话意有所指。 赵谰停下脚步:“表姐当真觉得,我是因为看脸,才喜欢他的?” “难道不是?” 二人顺势在角亭坐了下,赵谰放下那朵玉兰:“我先前说希望能嫁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表姐觉得,这满长安,我能嫁与谁?” 容枝意细想了一下,好似的确没有合适的人选:“没有,我朝…许多年未再出过诗文中的少年将领了。” “是啊,那我退一步,不嫁将军,嫁武将世家,表姐觉得,有谁能配得上我?” 武将世家,报的上名号的,几乎都没有什么年龄合适且能与她相配的郎君,真是奇了怪。汉阳郡公府上两个嫡郎君年岁还小,齐国公家是四个小娘子,说来说去,竟只有武安侯府有个年岁相当的世子。 “没有,对吧?要么没有合适的,要么都是不着调的。以至于派人出征,竟除了武安侯,再找不出能扛大梁的人选。”赵谰满脸都写着忧心忡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多武将世家,要么开始弃武从文,要么便没落了,许是这些年过于太平了吧。” 容枝意想起乔楚逸那并不平凡的身世:“所以你选乔郎君,也是出于这个考量?” “依照他的出生本不用科考的,依靠父母便可吃穿不愁再得一不低的官职,可他还是选择了只身一人来长安参加科考,除了脸长在那,平日行事也丝毫不张扬,根本看不出他出自高门显贵,说明他这个人十分可靠且低调,这是其一。”赵谰饮了口亭间茶水,继续为容枝意分析着:“其二,他是家中独子,阿爷是扬州刺史,阿娘是节度使的嫡女,这两个官职可不一般,是有实权的。” 如果真的有一日,他们要与赵诚和武安侯兵戎相见,那么只要多一个兵,就多一分胜算。 乔楚逸只要做了驸马,那便自动归到赵谚的阵营,他是家中独子,父母是如何都撇不下他的,必须站出来与赵谚共同迎战。 说到这,赵谰莞尔一笑,“我能为阿兄做的只有这些。” “谰儿…” 总当她还小,总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意,可每一回她荒唐且出乎意料的行事做派下,都是舍却自己顾全大局的盘算。 “表姐别拿这副眼神看我,我还没说其三呢,其三才是最重要的,他的确…俊美世间无双,配我也绰绰有余!” “这世上哪有人能配得上你啊…”容枝意心和口吻一块儿软了下来,“可表姐想问你一句,你当真想清楚了,要嫁给乔楚逸?” “是,不瞒表姐说,我的确很喜欢他,在他那回揭穿了卖身葬父的谎言后,更喜欢了。”赵谰坦然道:“那日这么多人,只有我和他发现了端倪,能与我一样聪明,观察入微的,世间少有,他算一个。” “也好。前日二哥哥还与我说,过几日休沐,他邀了乔郎君和几位年岁相仿的新科进士来家中做客。你且在府中住着,还能与他见上一面。” 赵谰点点头,殊不知,她就是为了这才来的啊,不然为何放着兴庆宫不去住,来这芝麻大点的容府呢。 二人相携往玉槐院里走,才走到那棵槐树下,院中清扫的小丫头们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没两句便连活都丢下了往外跑,迎面碰上了容枝意等人,丫头们吓得跪了一片。 倒也没撞上人,只是公主在,多少让人觉得她院里丫头没规矩又冒冒失失的。 照水横眉:“出什么事了?” “奴婢…方才去打水,听看门的六子和他娘丁婆子说,齐国公世子夫人又上门了,这回带着个小娘子,手中拿着长剑,嘴里喊打喊杀的,要砍…咱们二哥儿的脑袋!” 啊? “这是敏儿气急了上门来了…快快快,蒋枞!娴如静姒!你们先去将人拦下,别让他们真动手了!”容枝意掉头就往外跑,连赵谰都给她丢下了。 “真是好大一出热闹啊…”赵谰感叹着,让跪地的丫头们赶紧起来:“还不赶紧跟上去瞧?” 果真如看门的六子说得那般,袁诗敏提着把弯刀,一路从齐国公府纵马到了容府,没等一声通传直接举起弯刀扬言挡我者死,硬生生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往那儿一站:“让你们二郎君出来见我!” 起初容府的护院和小厮们并不知道这位娘子是谁,也纷纷抄了家伙将她拦了起来:“大胆贼人!竟敢擅闯容府!” “少废话!赶紧去把容茂仁给本姑娘喊出来!”袁诗敏虽孤身一人,但这气势,当真是半分不输的。 “我家二郎是当朝榜眼!岂容你说喊就喊!” 直到世子夫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敏儿呐,好敏儿,不嫁便不嫁了赶紧跟阿娘回去…” 护院们这才反应过来,哦,这是今日上过们的齐国公世子夫人,竟是这贼人的母亲?那这贼人便是袁家的小娘子了。有眼色的护院已经冲进内院去寻主人家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等容枝意跑到前院,袁诗敏已和容茂仁干起来了。原本一个提把弯刀一个拿根长棍,可袁诗敏手起刀落把容茂仁的木棍砍得只剩下半截后,她二哥哥也死不服输,丢了木棍拔了身边护院的佩刀:“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的姑娘,竟还妄想让我娶你,现下告诉你!别白日做梦了!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娶你!” “骂我做梦?分明痴心妄想的是你吧!我嫁条狗还能朝我摇尾巴还能看你不爽咬死你,嫁你能做什么?竖根棍只晓得装晕看门都不够格的!谁家姑娘嫁了你都是倒八辈子血霉,我劝你赶紧剃了头出家去吧!还议什么亲呐净祸害人家姑娘!” “袁娘子,您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些…”朱氏都听不下去了,这一声声骂的可是她宝贝儿子啊!容茂仁一把拉住她:“阿娘你跟这泼皮有什么好说的!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袁诗敏扬起手中那把胡人见了都要抖三抖的弯刀直指着容茂仁脑门:“就你读过书是不是,少给我拽这些诗文,别当我听不出来你在咒我死!好啊,我今日便给你个痛快!省的你活着辱了翰林院门楣辱还要糟蹋别家姑娘!” “敏儿!阿娘求你了!咱们回去吧!”世子夫人跪在地上抱着袁诗敏的腿被她拖着走,袁诗敏扶起她娘,“阿娘!他容茂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不准我给他点眼色瞧瞧了?” “你是天鹅肉我就是活见鬼了!就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出去大街上打听打听谁家郎君愿意娶你!仗着自己是国公府门第见人就打见人就骂,我今日不如就替天行道收了你!”容茂仁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十几个护院加上蒋枞都抓拉不住他,“来呀!你尽管放马过来使出你那些招式与我干一架!” “表姐,你怎的不去劝呐?”赵谰走到院门口,见先她好几步的容枝意扶着院门呆着,不知在想什么。 容枝意扶额:“我…这一时半会,有些不知该从何劝起啊…” “那且再看会儿吧,不急,蒋侍卫不是上去了吗。” 倒是,蒋枞办事一向牢靠,和娴如静姒两个人生生的将干架的二人拉开了距离:“二郎君、袁娘子行行好吧,前日的事已闹得人尽皆知了,好容易平息了些,今日要是再闹起来,那可真就又成大笑柄了!” “你们别拦着我!便说出去让满长安人笑一笑又有何妨,也好断了他容茂仁这点子念想!” “我?我念想…”容茂仁哭笑不得,“我要是能对你有念想,那便是我瞎了眼了!我看破红尘自请出家!” “我求求你赶紧去吧!省的长安城里的小娘子们提心吊胆生怕哪日被你看上!那跟吃屎有什么分别!” “被我看上咋了?总好过被你看上!你个粗陋张狂厚颜无耻蒙昧无知满嘴秽言污语,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市井泼妇!” “你住嘴!我今日非得砍死你!”袁诗敏气得头发都翘起来了,眼里冒着火光,“你说我粗鄙,那我还说你身为男子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比起天底下所有女子都不如!” “可别说…这么一骂,还挺相配的,性子一柔一刚,多互补啊。”赵谰感慨。 “行啊!那我就跟你比一比,到底是我先定亲还是你先定亲!你敢不敢啊!” 这怎么就还赌上了? “比就比!谁怕谁!两月内,输了那个人便当着全城人的面食鸡粪,你敢不敢啊!” 赌…赌这么大啊!鸡粪都来了… “我若是与他们相看的,就不嫁,就不娶,等着看二人一块儿食鸡粪。”赵谰这话惹得后头看戏的女使们都笑了。 容府的护卫到底不比郢王府的,上回去做客,主人家一有点要闹起来的趋势,下人们躲得比谁都快,撇得干干净净的。不像她们府里,一个劲儿就晓得看热闹。 照水许是看出容枝意不乐意了:“都干活去,今日事儿一个字都不准瞎说,别让我听见你们在背后嚼舌根,否则有你们苦头吃!” 可惜袁四娘都一路拿着刀来容府了,瞒是如何都瞒不住等我,都不用等到第二日,当晚这则消息便传遍了。容茂仁也跟打了鸡血似的,让朱氏给他张罗相看的姑娘,朱氏甚至算盘都打到容枝意头上来了,问她有没有合适的。容枝意想了想:“我身边相熟的娘子几乎都结亲了。”就算没结,高门里的,也没人想落到她家这烂摊子里来,只能往低处看看了。 说来也可笑,二哥哥世家子弟榜眼出身,妹妹一个进王府一个进国公府,照理来说娶哪家娘子都成,是怎么被他弄成这副田地的?还是与袁诗敏脱不开干系,折腾来折腾去,这俩人凑一对得了。 容家人在饭厅里七嘴八舌就此事商议对策时,咱们嘉平公主在做什么?容枝意回院里的时候看到满屋子的衣裳首饰不由叹气,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公主也不例外。她这下是真信了谰儿实打实喜欢乔楚逸了,之前那个萧朔可没见她发这样的疯。 旁边的女使还端着饭菜呢:“殿下,好殿下,多少吃两口吧!” “罢了罢了,你家殿下今日挑不到件合适的衣裳是如何也吃不下饭了,放着吧,一会儿总知道饿的,又不是小孩儿了。” “表姐!”赵谰捧着两幅头面和衣裙来,“快替我选选,是这个配这个呢,还是这个配那个,还是那个配那个?你觉得呢?” 容枝意打了个哈欠:“就这件合欢团花纹的,配那个铃兰步摇,穿上一定大杀四方。” “那不成,”赵谰将衣裳丢给知怡,“明日是你的主场,我不能抢了你的风头呀,再去换两件。” 容枝意乐呵笑出声:“明日是我二哥哥的主场,我只是个凑热闹的,再说我都定过亲了,传太招摇,难免被人说三道四。” “既是宴会,自然要好好打扮了,谁说许了人便不能嫁给别人了?你明日好好瞧瞧,说不准还能遇上第二春,后日我便陪你去退婚,把堂哥一脚踹走。” 容枝意一时语塞,往窗外看了眼:“…你信不信,你堂哥明日便能杀过来把你带回去。” 赵谰赶紧闭了嘴,提着衣服拐进木质屏风内,小声道:“真不知道表姐看上堂哥什么了,” 容枝意懒得理她,明日且还有的忙呢。 第82章 四月春光无限好 先前容枝意带哥哥妹妹去李悠悠那儿捧了一次场,自那之后,容茂仁就深陷锅子无法自拔,为了今日设宴款待,连买了几口铜鼎,将厨子都从铺子请过来了,把席面摆到了院子里来,绞尽脑汁用了流水席的法子,分了男女两席,将生的食材盛在瓷盘里,顺着水流,如坐了小舟一般,送到客人面前去。 早先悠悠慕名来看了眼,直呼容茂仁:“行家啊,旋转小火锅!考不考虑咱合作再开一家火锅店?” 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二人竟然真的就着此事聊了一上午,连店铺地址都选好了。容茂仁更是生怕有人耽误他赚钱,当机立断就把私藏的钱全给了李悠悠。容枝意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她深信,跟着李悠悠绝对能赚大钱,转头又背着轻云照水,自己也给出了一份。 大瑒从未不让女子行商,就拿现在来说,街上不少生意兴旺的铺面,都是女子所经营的,只是权贵们多少都对经商有些看不起,也不屑娶商户女子进家门,认为抛头露面不是贤良的正妻作为,这才导致经商的女子少了一些。 容枝意倒是不在乎的,跟什么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呀,不是吗? 总归,本觉着吃锅子是在胡闹的朱氏,这顿饭也吃得心满意足的,哦,就是公主在,总怕自己下筷子过于迅猛,抢了公主的肉。 这点赵谰知道自己深知,这些娘子们因为她在,用膳都得格外拘礼,用得差不多便离席了,反正她今日也不是来吃饭的,是来钓…哦,来找驸马的。 她和宋嘉夕去水榭边小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话题绕不开徐元洲与楚七娘。 “谁都瞧得出元洲这回是动真情了,我每回去太平书院,但凡是下衙的点,都能瞧见他在寸光阴里耗着,可七娘是铁了心的要不婚不育发展事业。”说着又在怀里掏出几本册子,“这是她昨日给我的,上回与悠悠的联名颇受欢迎,这几日又有别的铺子想与咱们合作,这是她筛选后的合作意向书。” 容枝意接过,看来书香牛乳茶及茶香墨的确在长安掀起一阵波浪,竟有这么多名店想效仿合作。 “还说最近寸光阴生意、客源也稳定了,收益还算不错,问我们是否考虑在洛阳开个分号,这是她做的店铺选址考察。” 她再次接过,翻开之后只是惊叹,楚七娘当真是个从商奇才!怎能事事都办的如此细致。 “说来昨日悠悠与杨记的联名茶点也上了,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被一抢而空,今日一早我路过,还未开门便大排长龙。这联名一事就是她的点子,你说她怎么能想到这么厉害的办法?” “她上回不是说了么,这叫…营销手段。”二人似懂非懂,一道确定了与定宝斋的合作,话题又转至徐元洲。 “追妻路是漫漫无期,公务呢?他最近在京兆府做什么?” “近日不是因你的缘故而生出许多民女案,都由京兆府全权负责,圣人知道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便将元洲交给了阿旭,让他安排他去做···大约是做类似知录的工作。” “知录是做什么的?” “管理府衙总务,户婚诉讼的。暂且让他帮衬着做做,日后应当还要换的。”宋嘉夕解释道,“他毕竟没经过科考,最好是从底层做起,不然难免被人说闲话。” “也是好的,谁不是从底层历练起来的?” “许是为了七娘吧,总得有些改变的,但七娘那个态度,抛开徐元洲,神仙真人她都瞧不上眼。” 这男儿家追不上也就罢了,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到了谰儿殿下这好似又是个空谈。 当夜,床榻上翻来覆去迟迟未入睡的赵谰看容枝意这大半夜的还在写写画画,不由埋怨几句:“表姐这大晚上的熬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了。” 容枝意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你都在这翻了半个时辰还说我,谰儿,你睡不着就别硬睡了。” 赵谰没再回话,容枝意竖耳听了一会儿,果真传来窸窸窣窣的下榻声,赵谰拖着不太合脚的木屐,盯着团乱糟糟的发丝和哀怨的神情,一步又一步挪到了容枝意身边:“你做什么呢?” “写信呢,给沈椿表哥写信…” 沈椿出自她的外祖家晋国公府,排行老十一,是她四舅舅的嫡子,也就比她小了不到半年,却是她心目中沈家最有意思的小郎君。他外号包打听,就是个化作了男儿身的唐可儿,天底下就没有他交不到的朋友,没有他打听不出来的事儿。 此番去信也是想让他帮忙打听打听杭州各个世家有无待嫁的姑娘,让他替二哥哥物色。 “你当真是闲得。” “就算不帮二哥哥,我也得回信啊。你没去过杭州不知道,他们可挂念着我,每隔几月就能收到来信,一来就是四五封,这月的还没回。”这些事儿不能提,提了是要掉眼泪的,天晓得她有多想念外祖母温暖的怀抱,多想念三舅母的桂花酒和十一表弟那些老掉牙的笑话。 也想念四月的钱塘湖,九月的灵隐… “等和堂哥完婚,就让他带你回去一趟,何必深夜感慨呢。” “深夜,就是用来感慨的。”容枝意放下笔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否则你在那翻的半个时辰是在做什么?说吧,今日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有什么进展,给我老老实实一字不落的说清楚。” 这下换赵谰不好意思了,扭扭捏捏坐到她身旁来:“就…漫漫之路,道阻且长,今日依旧毫无进展。我就在想,我到底是哪儿做的不对,哪儿做的不好,他竟对我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我忽然想起来一事,有一年咱们出宫,遇到个算命的老头,当时他算我,说我命里有一劫,但有贵人相助。也算了你,说你情路坎坷,你记得吗?” 赵谰回忆了一番,全然不记得有这种事:“都多久前的了,我哪儿记得这些。” “你将人打得那样,还不记得?那老头若还在世,恐怕日夜都要祈愿盼你倒大霉呢。” “那就恭喜他,我如今这报应来了。”赵谰又是重重一口气,“他怎么就不喜欢我呢?我这么聪慧,这么漂亮,这么有才气,这么温柔,这么贤惠,这么…怎么会不喜欢我呢?这天底下人,都应该喜欢我的不是吗?” 容枝意能明白她,出生就被捧在旁人望尘莫及的高度,所有人都爱说好话讨好奉承她,想要什么父兄都能满足她,这辈子就没受过什么挫折,这第一回遇上这样的事情,难免要焦虑,焦虑还算好的,怕的是她这自信心都要被折腾光了,开始自我怀疑自我否定,那可就不好了。 “谰儿…要不,要不就算了吧。”再这样下去也只是越陷越深,乔楚逸是个心里有主的人,打定主意了绝不会轻易更改的。赵谰没经过什么事,作为姐姐总是不想她受这样的委屈。 赵谰眼眶红红的,咬牙道:“不,越是这样我越确定,诸多理由都是借口,我是真的喜欢他。” 而她喜欢,就没有得不到的。 ··· 近日街头总是乱哄哄的,问起缘由,还要从南川县主泪洒武安侯庆功宴的事说起。这件事引发了无数件失足民女在府衙门口痛斥自己受人胁迫或被人侮辱的官司。案件垒在光德坊东南隅谢府尹的桌上,已有小山那般高了。 案件旁则是家中送来的据说是夫人亲手做的糕点,可谢泽旭皱眉看着食盒里冻酥花糕上写的“杨记”,不由生出些疑惑:他堂堂京兆府尹,真的就这么好敷衍? 可这夫人送来的东西,又不能不吃,只好端出糕点,心想方才与同僚明里暗里炫耀了半日,到头来还不如去吃堂馔,糕点底下是一张字条,上头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草书:民女受辱案众多 好生查案 不可懈怠 不得有违 “夫人今日去了何处?”谢泽旭咬牙问道,底下的侍从被他这不知从哪来的怨气吓了一跳,颤抖着说:“去…去了郡公府做客。” 还真是。 谢泽旭深吸一口气,狠狠咬下一口糕点:“都吃了快一柱香了,什么珍馐美味都吃完了,还不赶紧将人都去叫回来,堆了这么多案子,准备让我一个人全查完吗?” 淋过雨,才要撕烂别人的伞。 说起来如今已快要四月了,距离太子妃册封大典,也就是唐可儿嫁人,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日,这唐可儿已经日夜颠倒忙得脚不沾地了。宋嘉夕和容枝意一块儿到的时候,她还因为嬷嬷讲大婚细节不小心睡过去一个字儿也没记住在挨罚呢。 “这要人命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午膳时唐可儿好不容易支开了身边的十几位嬷嬷、女使,跟两个手帕交哭嚎着。 “快了快了,我方才问了下进度,嬷嬷说,你规矩都学完了,再过两遍大婚的进程,背过册封时要说的那些谢恩的话,再试上八件吉服,就差不多了。”宋嘉夕这些话也不知是安慰还是什么,唐可儿听后整个人更蔫了,“我这平白无故的,做什么不好,要去做这太子妃!还没进门就要把人逼疯了,我看谁爱做谁做去吧,别赖我头上!” 这话可是大逆不道的,但明显二人已是拦不住她了。好在院里已经清过一遍人,这些嬷嬷都是服侍过太妃、皇后的人,看在容枝意的面子上,说好了今日暂且给唐可儿放一下午的假。 “你就按照嬷嬷说得做,不管什么都点头微笑嗯,一下就过去了,把这些仇记着,到时候都算我表哥身上,跟进了宫再找他算账,一样的!” “那是自然!我现在受的苦,都是因为他,到时我必定要一丝一毫的跟他好好算算。”如何跟他算账唐可儿早都想好了,想到那个画面她就乐开了花,没一会儿口水都流下来了。 旁边二人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觉得有些忧心大瑒皇室的未来。 “嘉夕,我一直好奇可没机会问,你和谢泽旭···房事上还算和谐吗?”唐可儿这话一出,容枝意终于弄明白她方才如此猥琐的神情是在想什么了。 宋嘉夕听到后反应极大,不知吃了什么呛人的东西,咳得脸都红了才缓过来:“你要想知道…也不用问得这么突然吧。” “我阿娘说了,新婚夫妻最要紧的便是房事和谐,不和谐是处不下去的。栀栀,我这是关心你,你懂不懂啊!” 宋嘉夕皱着眉,目光在这写满好奇的二人脸上来回扫过,看到容枝意那幅恨不得拿纸笔记下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意儿,怎么连你也跟她一起胡闹!” 容枝意忍不住憨笑几声:“其实…我早就想知道了!还得是可儿敢问!” 宋嘉夕这下是躲不过去了,今日非得说出几个字才能应付过去了,小脸微红着:“反正就…我尽量是顺着他的,总…还算和谐吧,他看着,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啊。” “错错错!大错特错!”唐可儿这筷子一敲,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把宋嘉夕吓了一跳,“那依太子妃所见,我该如何做呢?” 容枝意这回真的叫人拿了纸笔来,说要记下。唐可儿单手叉腰,一脚踩在木凳上:“宫里嬷嬷可是特意给我上了好几堂课,就讲这个夫妻房事的,你太过顺从,夜夜顺从,那疼的只会是自己,还会让人越发对这个没兴趣…” 容枝意拿笔记得飞快,时不时还要穿插几句“然后呢?”、“真的吗?”、“原来如此!” 宋嘉夕再次被面前这两个人无语住了,不免怀疑自己此刻真的是在郡公府吗?这怕不是莺语楼学习什么闺房秘术吧··· ···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过着,要不是武安侯又用一场胜仗将燕谯打得彻底缴械投降,长安人民险些就忘记原来西边在打仗了。圣人再次大加封赏了武安侯,也定下了要他班师回朝的时日,姚妃还感慨呢:“只可惜赶不上询儿的满月宴了,要是哥哥在,定要热闹许多,也好叫询儿看看,舅舅是何等大英雄,日后也跟舅舅那样,保家卫国,为阿爷分忧。” 容枝意因着上回赵谰说觉得赵询有些傻气的话,进宫的次数都多了些,隔两日便要来看看赵询,赵谰更是,就算人都搬去兴庆宫了,还是放不下心的日日都要来一趟,容枝意看得出,抛开别的不说,她还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九弟的。 至于姚妃,她这次生产消耗极大,人眼看着就衰老了些,见赵谰和容枝意时常来她这宫里,刚开始还有几分敌意,日子久了,无事发生,也就习以为常了。 九皇子赵询的满月宴前一日,圣人一道圣旨,将二殿下赵诚,封为了郑王。 满月宴当日,姚妃所出八殿下赵谕被封为中山郡王,而将将满月的九殿下,也有了衡山郡王的封号。 赵诚如今是武安侯的女婿,赵谕赵询是武安侯的侄儿,这一道道圣旨,虽面上与侯府无关,但实打实都是对姚家的偏爱。容枝意表面上与人饮酒庆贺,心里也不知该想些什么。 今日依旧跟赵谰坐在一块儿,瞄了眼上首的姨母,和对座的赵谚赵珩,他们也秉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原则,神情如常,甚至还表现出几分喜色。 她也不由正正神色,多大点儿事,绷住了! 其实朝野间支持赵诚的也有少数,就比如康王和惠国长公主,虽然明面上与武安侯一派关系紧密,但打心底里还是不希望他们太过得势的,更喜欢只身一人好掌控的赵诚。此刻自然也喜不自胜站出来恭贺他:“皇兄,先前您给阿诚封郡王,我还道您是不是偏心呢,如今阿诚封王,这才知道,您是有自个儿打算的,想要叫他多加历练历练!” 看得出他们很满意了。 圣人笑意依旧,解释道:“都是朕的皇子,都该一视同仁,朕自然有别的打算。” “阿诚这孩子,在洛阳养了这么多年,与婉修仪母子分离,受了不少苦,照我说,皇兄合该多疼疼他的。”惠国长公主补充道,“就不说您亲自教导着的阿谚阿谦和谰儿了,就说昀升、景帆和容家那个小姑娘,您从前也下了不少功夫。比起他们,阿诚错过的可就太多了。” 好端端的,非得惹点事出来,惠国长公主这不嫌事大的。 “阿姐说得不无道理,从前是朕疏忽了阿诚,日后定会好好补偿他,阿诚应当不会怪阿爷吧?”圣人那表情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好似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弥补他似的。 无论做戏还是真情实意,容枝意对这些事已有些看开了。 倒是昨夜,她收到了郢王妃的来信。信上说,齐妍在沿海一带出现过,还发现日前有好几股不知哪来的势力也在找齐妍,其中不乏有许多大瑒人。信的最后还问她,郢王府修整到哪一步了,可还顺利。 她这才发现,她竟然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而这几日,连赵珩都不怎么回府,谁知道修成什么模样了? 她放下信就去问蒋枞,说工匠们都是老手了,看着图纸什么都能做,有不懂不明白的地方就问管事的,蒋管事就是他爹,王府里的老人了,主子们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就是她这个世子妃的性格还没摸清,所以一直没敢来麻烦她。 良心发现自己有多么失职后,连忙给郢王妃回了信,准备重新做人,好好理理这些事,不仅包括郢王府的修整,还有被她冷落到不知去哪个角落的赵珩。 宫宴后第二日,派蒋枞传了话说让赵珩回府一趟,她便开始着手准备晚膳,他这段时日忙得过家门都不入,哪有空吃顿好的。今日正好,仗也跟闹着玩似的打完了,好些事都告一段落了,来亲自下厨给他改善改善伙食。 她用鳜鱼做了白龙臛,也不能少了葱烧鸡,还整起了炙虾炙羊肉,可谓是大鱼大肉应有尽有,轻云就是在一旁看着,口水都要把新挖的池子流满了。 另外还做了几样炸食,分发给王府里的管事、女使、工匠们,高兴得蒋管事一整日都满面红光,四处喊他家世子有福气。 “千万别告诉他我来了,我要给他个惊喜,吓吓他!”容枝意吩咐捧着炸丸子的蒋枞,后者吃的正起劲,头点得如捣蒜,自从跟了容枝意,他比原先不知长了多少的肉。方才还跟他爹说呢:“早说了我家娘子的好,您还不信。如今哪个贵女还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文能提笔武能握剑还能拿锅铲?整个长安我家娘子独一份儿!” 话才说完便被他爹一巴掌呼在脑门上:“什么你家娘子,没大没小!该改口世子妃了!” “阿爷!打人不打脸啊!”蒋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最开始跟着容枝意的时候对外还都称作世子妃、未来夫人,如今熟络后就成了我家娘子了。 “你这小子,怎的躲在这一个人吃独食啊?”蒋管事越发看他不顺眼了,“还不快拿出去给兄弟们分分?何时变得这样不像话!主子们就这般纵着你了?我看你娘骂得对,迟早有一日得被打发喝西北风去!” 正巧这时外头跑来一个没吃饱的,闻此声立马嬉笑道:“蒋管事,那可是照水姑娘亲手给蒋大侍卫开的小灶,咱们这些小喽啰哪敢吃啊!怕是看一眼都得挨蒋侍卫一顿打哟!” “去去去!”蒋枞一脚将人踹去了门外:“那你还在这儿看个啥劲儿啊!” 蒋管事绕着圈盯着蒋枞看了半日,“你小子到底哪里好?横看竖看都是个泼皮破落户,这样水灵的姑娘竟然能看上你,老天开眼啊。” “我哪儿就不好了!爹!您真是我亲爹吗?” 容枝意听了会儿父子俩的吵闹,又去看了看照水,她只管低头做事,手里忙活个不停,脸和脖子却连着羞得红了一大片。 准备好晚膳已近戌时,却还不见赵珩的身影。容枝意怕耽误他公务,也没叫人去催,让蒋管事带着她绕园子四处溜达散步,顺道给她讲下王府修整的工期进度。郢王府占地极大,管事们怕她累着,吩咐人备了步辇在旁跟着,但她想了解的清楚细致些,便让人撤下步辇,硬生生靠脚走了一圈。这圈下来可用了不少时候,戌时都要过去了,饭菜热了又热,依旧没有等到赵珩。 “你确定他会来?”容枝意不由开始质疑蒋枞的办事能力。 “千真万确,我跟世子说今日匠人做活,不小心砸了他的书斋,好些宝贝碎了一地,要他回来看看如何处置。”蒋枞说完更加确信,“书斋里不知装了世子多少宝贝,他一听脸色就变了,定然会回来的。许是公务还没办完吧,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这样,不到个深更半夜事儿多得都做不完,今日不做明日就积累得越发多。” “仗都打完了,这一日日究竟在忙些什么…”都到这份上了,容枝意也不管说好的惊喜了,“罢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将吃食装进食盒里带上,咱们去一趟便是。” 这头才装好晚膳,那头便有小厮从大门逐一跑来传信:“世子回了,直奔书斋去了!” 容枝意心里一喜,忙让人捧来铜镜将自己好生整理了一番,王府修葺尘土大,可别沾染到脸上了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我在吧?” “娘子就放心吧,没人说漏嘴,世子仍以为是书斋被工匠砸了,一进门便风风火火往那儿去了。”轻云传话道。 “那便好。”容枝意把自己整理妥当了,还涂了新买的口脂,满心欢喜地往书斋跑。 这还是她第一回进他的书斋,蒋枞说,这是赵珩在王府里最喜欢待的地方,甚至还在这儿置了床榻,有时候晚了,就直接歇在这儿。 到书斋门口,她让下人们都在外头候着,自己打灯进去了。里头一点声响也没有,漆黑一片,她甚至有些怀疑,赵珩是不是真的在里面。 牌匾上写了三个大字:长安宁,是这书斋的名字,她轻手轻脚开了门进去。里头点着一盏昏暗的灯,随意打量了眼,书在架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皆是些古籍和名作,没什么特别之处。 另一侧的木榻上,赵珩呼吸平稳侧躺着,鞋袜未脱,衾被未盖,连腰间配着的今宵都未取下,匆忙得似乎只想着休息片刻便好。 榻边小灯忽明忽暗,容枝意放低声响上前,替他脱去长靴佩剑。蒋枞说他几日没有睡过整觉了,如今气息绵长,已是熟睡,难怪连她进来都没有听到。 没由来的,她也打了个哈欠,伸手翻了翻榻边随手摆放的书册。书已旧得发黄,加之灯光昏暗,要看清上头究竟写了什么字显得格外困难。直到看到第二页角下张太傅盖的章,她心里才漾出些许熟悉。这本书册是幼时张太傅专门给她布置的课业,每月都要写的读书心得,竟一直收在他这里。书角微微翘起,想来他翻过很多次。 蒋枞说这个书斋里头全都是赵珩的宝贝,常人进都进不得,难道这就是他的宝贝?看得入神,不少淡忘的回忆涌上心头。她端起烛台,再次走到书架前,底下一排放了不少的话本,讲情爱的,悬疑的,争权夺利的,都是她曾经或如今读过的。 抬手间不甚碰到了摆的一个物什,那东西啪嗒掉在地上,她忙弯腰去捡。 还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个纸灯而已,粗略看着有些年头了,上头绘的是溪边树影,底部还破了一个洞。 溪边树影… 有些眼熟,刚将纸灯放回去,脑中灵光一闪。 这不是!这不是六岁的她送给赵谚的那个流萤灯吗! 竟然一直被收在这里。 不知为何,眼眶就有些酸涩,当初赵谚说不出喜欢的东西,竟然一直被他拿着做宝贝。 她拿着纸灯起身往里走,书架旁是个置物架,其间摆了个白瓷花瓶,花瓶里一枝花都没有,只有一把伞,而直觉告诉她这把伞不简单。 她干脆将手中的东西摆在了置物架上,以便腾出双手将伞撑开好好查看。 伞是油纸伞,图案是烟雨中的富春江。用江川做伞面图并不稀奇,可这把伞为何…也如此眼熟呢?似乎是想要确认什么,她急忙将伞柄拿到灯台下,泪水糊的满眼,叫她如何也看不清伞柄上的那个小字。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跟着念:“雨后虹。” 是杭州做油纸伞的名店,整个大瑒只有钱塘湖边上有这家铺子。这个样式的伞,她有一把一模一样的。 可惜早就丢了。 脑海中有个若隐若现的猜想,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如同架子上被翻出来的一件件旧物,有她从杭州寄来的信件,闲暇时写下的诗句,最爱喝的建德细茶,小舅母娘家铺子酿的梨花春,沈家佑园长出墙外的桂枝,还有赶路时鞋面上落下的珍珠,和在天竺寺求来的下下签… 怎么会,他就算去过杭州,也不可能会弄到这些东西。 她急于想跟赵珩去证实,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去问问他。 但转过身,却见他不知何时从榻上坐起,含笑望着她。 “伞是你当年丢在灵隐茶寮的。”他嗓音格外平静,“年少时有些傻气,经历了些喜欢而不自知的时光,好在如今回想起来,依旧美妙不可言。”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静谧的院落,他坐在对街的茶楼,隔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日日翘首以盼的,是她何时出府,又何时归来。 还有从飞来峰漫步至灵隐的那条山间小道,一到九月总是溢满桂香。踩着飒飒作响的秋叶,伴着她的步伐走过,偷偷期许着,黑夜来临,能与她进入同一个梦乡。 “赵昀升。”容枝意哽咽着唤他,隔着眼中积蓄的厚重泪珠打量他。 赵珩朝她张开双臂,容枝意飞快地跑入他怀中,一步又一步,穿越相隔六年的光阴飞奔而来,如同在难江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那般,紧紧的抱住了他。 “我事先声明哈,”赵珩悠悠说道,“我没有跟踪你,只是有一回去灵隐偶然遇到了你,见你丢了伞,本是想还的,但你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必说了。” 再多的杂事都可以抛诸脑后,满腹疑云也都不必多言。 长安四月,春光无限好,暗夜里悄然开放的紫薇花,像是被上苍偏爱着,让月光都黯淡了些。但紧紧相拥的爱人不会察觉到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两颗无拘无束的心也不会因此而恍神,他们等待的,在意的,只是这一刻,和这一刻与之相爱的,眼前人。 第83章 不得不跳的陷阱 日头初升,容枝意被轻云摇醒:“娘子,您可别睡了,出大事了!” 榻上人翻了个身,嘟囔了句:“能出什么事…等我睡饱了再说吧。” “潘五郎昨日夜里死在了莺语楼,河西县伯夫妇今日早朝穿着丧服,冲去了朝堂上,泪洒宣政殿,说徐郎君和香引姑娘合起伙来杀的人,要圣人替他们讨回公道,如今二人都被喊去殿前问话了,实乃百口莫辩啊。” 她心中一惊,从榻上弹坐起来,心中立马有个打算:“换朝服,进宫。” 果真如赵珩所言,她不找麻烦,麻烦也会缠上她。且这一仗不同以往,事关官宦子弟的性命,绝不是用嘴分辩几句就能自证清白的,必须要有一个人出面承罪才能平息朝野的恐慌。 而容枝意害怕的是,他们手中握着一件绝不能公之于众的事情,想必今日他们也会借此来威胁自己认下这项罪名。无论如何看今日都是死路一条。 既已下定决心进宫,她必须做好些准备:“雪遇,去吧阿姝叫来。” 雪遇一往外跑,容枝意便开始逐一吩咐:“成败在此一举,你二人跟了我这么久,这回我要是受罚,你们一定逃不掉。我的私房钱在哪你们都清楚,一会儿趁我进宫,你们在这把这些身家性命都收好了,藏去郢王府。” “我们不逃,您去哪,我们就去哪,一如三年前那般。”轻云说得格外坚定。 “我明白,就算是为了你们,我也不会叫他们得逞的。可万一真的出了事逃脱不得,你们尽管将罪责推到我身上,主动请罪打上几板子,我会求谰儿将你们从宫里救出来,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决定。”容枝意吩咐道,“雪遇年纪小,跟我的时日也不多,应当不会有事。可以让她自己选去跟阿姝还是跟六妹妹,或是去陪着五婶婶和念儿。” 照水和轻云有些不知所措:“娘子,当真要到这个地步吗?” “自然是真的,往日他们要害我,都是光明正大的害我,可这次不同,是陷害,还有一条人命卡在里面,他们手里还有嘉夕的把柄,我再怎么防也防不了他们做伪证,防不了他们借嘉夕威胁我。”她越想越肯定,“今日绝不是这么好糊弄过去的,你们必须按我说的做。” 轻云照水才被说服,容姝就哭哭啼啼进来了:“阿姐,我都听说了,你放心,我和你一起进宫,我去给你作证,不是咱们干的事,他们休想甩到咱们身上来!” 容枝意在里头换衣衫,听了这话还有些感动:“当真?那若咱们说不过他们,他们要罚,罚打板子,罚关禁闭,罚流放,或者罚以命偿命,你可怎么办?” “啊…”这话叫容姝愣住了,“那我…我也去陪你!” 容枝意换了朝服出来坐到妆奁前:“阿姝,我不要你出面,但你必须去帮我做些事。” “什么事?不论刀山火海,阿姐尽管吩咐。”她言辞间倒是真切的,容枝意放心了。 “今日我进宫,凶多吉少。你在府上替我掩好门户,请人牙子来,将不相干的下人尽早遣散打发了。再去研墨,写两封书信,一封请辞书,一封自请外任书。但凡有任何坏消息传来,说圣人要对我降下什么责罚,不论真假,你立马把请辞书送去国子监,外任书送去翰林院。举家,连夜赶往洛阳老宅。” “大伯父这官做了这么久了,也到了该休息的年纪,辞了便罢。二哥哥仕途才开始,受我影响实在太过可惜,表哥在吏部有能说得上话的人,我会去求他,将二哥哥调往洛阳去做地方官,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万不能让大伯父或二哥哥进宫去替我求情,一来惹得圣人嫌,二来求了也是无用,恐怕还要遭到责罚。” “只是…我对不住你。”妆奁前的人顿了顿,“你的婚事,得受些影响了。” 容姝抬起头,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和铜镜里的容枝意,略施粉黛,光华依旧。 想起三年前在城门外送她去杭州的情形,也是这样一个背影,那时的她还难忍伤悲,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临危不惧了。 “本就是我高攀,就算人家不要我,也没什么,能与他有过这段日子,我已不亏了。”她的泪无声落下,她没有对不起家族,没有对不起陈璟安,对不起是她已故的二叔二婶,还有面前的容枝意。 容枝意侧过头,颇为意外的看着她。几个月的相处,危难之际,二人倒也生出几分姐妹间的惺惺相惜来。她将妆奁底下压着的一张黄纸掏了出来,不舍地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放在了容姝的手心:“患难见真情,此次他要是不离不弃,为你与家人为敌,那我也敬佩他,且一定支持你。这是我阿爷买给自己养老的宅子,就在洛阳,留给你做嫁妆,至于什么时候拿出来,你应当清楚。” 容姝看着这张发黄的纸,眼泪掉得更汹涌了:“阿姐,这是二叔留给你的…我不能要。” “拿着吧,不过三进院,连容府都比不得,只算得上是我和爷娘给你们的祝福。”她望了望她身后,“还有雪遇,她老实勤奋,乖巧本分,就交给你了。” “娘子!!”雪遇是上百个不愿意,非说是死是活都要跟着她。容枝意朝她笑了笑:“哭什么,快去将我偷偷写的那几样东西拿来。” 同交代后事一般,雪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去把埋在墙根底下的木盒挖了出来,拍去沾染的泥土和尘埃。 容枝意接过,里头分了两个盒子,她打开看了眼,一个给了轻云,一个给了照水。 “照水,这里面是你的身契,已经作废了,还有一张婚书,写的是蒋枞的名字,你将身契烧了,婚书上写下名字,以后你就是蒋家的人,有他庇护着你。” “还有轻云,我最放心不下你,这是我跟崇觉主持讨来的举荐信,他有个徒弟,闯荡江湖一辈子,如今定居终南山,有了自己的门派,你去寻他,做个亲传弟子不成问题。” 容枝意收拾妥当,戴好朝冠最后整理了一番,才站起身:“都明白了吧?快些去将我事情办了,我这上了战场,心里也能踏实些。” 面前几人眼泪都没干,容枝意自顾自提着裙摆往外走,容姝在后头眼泪汪汪地跟着:“阿姐,阿爷和二哥哥还在回来的路上,你等他们到了一同去吧,也能有个照应…” “阿姝。”容枝意由娴如扶上了马车,“你要记住我方才说的话。” “本就是冲着我来的,牺牲我一人已经足够了,何必非要拖着大伯父和二哥哥下水呢。”她坐稳后掀帘望了这容府一眼,只当是诀别了,“要尽力与我撇清关系,尽力保全自己。” “快别哭了,还是祝我平安归来吧。”容枝意朝她笑了笑,在正午日光下格外的刺眼。 ** 大内如往常一样,对她畅通无阻,宫人引她来到含元殿,引路的是王公公的徒弟,一路上或多或少提点了她一些,说是有莺语楼的妓子嫉恨香引姑娘给自己赎了身,昨日官差查访时,便将潘五郎曾在香引房中待了三日的事说了上去。可方才现场又有知情的管事和姑娘说潘五郎那三日根本就没来过莺语楼,两方争执不休,只好去押了香引来回话,香引不说,又去查了她来路不明的赎身银子。 这一来二去,就查到了徐元洲身上。 “小王公公,都有些什么人?” 王公公这徒弟也跟他姓,唤做王跃,在前头走着,手朝他比了个数。 “多谢。”容枝意大概猜了猜,这是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看她笑话了。除却姚妃,赵依茹、姚含蕊这对好姐妹是一定在的,惠国长公主和康王妃这俩事多老婆子估摸也在。 男的就更多了。 “娘娘呢?”她问的是皇后。 “娘娘今晨起来身子有些不爽利,吃过药又睡下了,还不知道这事儿。不过县主不用担心,我师父去问过彭太医,只是有些劳累,休养几日便好。” “不爽利?这前几日还好好的,怎的就不爽利了…”容枝意急了,“可有人侍疾?” “两位殿下皆陪护着。” 表哥在她就放心一大半了,如今已步至殿门口,她正了正神色,要将事情快些处理了,才能去看姨母。 门口遇上了心急如焚的淑妃娘娘,见了容枝意恍如见了救星:“意儿,你来了就好,快,大臣们拦着不让我进,你快进去帮我看看元洲如何了,他从前的确荒唐些,但如今已然悔过了,断是做不出害人性命之事的,这回定是遭了歹人陷害…” “娘娘。”容枝意安抚般摸了摸淑妃搭在她胳膊上的手,“您放心,有我在,元洲会没事儿的。”只不过有事的是她罢了。 淑妃听了她这句话,心情当真平复了些。 由小王公公通传后,容枝意便由侧门入内,抬眸瞥了几眼,两边站的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徐元洲和被打得浑身血迹的香引姑娘跪在殿中央,前头穿着丧服的定然是河西县伯夫妇。 至于上首,人就更多了,她方才猜的那些人都在,还要算上康王、二殿下赵诚、惠国长公主的女儿金乡县主… 圣人见她来了很是高兴,急忙叫人赐座。 她行过大礼,王公公也着人搬来坐凳放置在圣人身侧,招呼着她上前。容枝意形容不安,在众多大臣的灼灼注视下往前走去,步步如履薄冰。上首圣人饮着茶,温和地问她:“今日怎的这个时候来了?是想念姨父这儿的午膳了吧,你先坐着,等这头审完,姨父就叫人传膳来。” 这个态度这个语气,叫她又想起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坐在自己面前,像一位慈爱的父亲,告诉她,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他都信任她疼爱她。 都说君无戏言,有这句话,她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姨父,意儿今日,是来请罪的。”容枝意身穿朝服,跪在徐元洲身侧,“潘五郎的事,与元洲和香引姑娘无关,各位不必再咄咄逼人,强迫他们认下了。” 徐元洲低着头斜看了她一眼:“你来做什么,我都认了这罪了,编过去就完事了。” “又不是你我干的,认什么罪,徐元洲,你是不是欠啊。” “我是欠啊!”他低声吼道,“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朝堂之上,严禁窃窃私语。”本在审案的宋寺卿跟他二人可凶不起来,要不是受了周围大臣们的眼神逼迫,连这句话都懒得说。 圣人不知她要做什么:“怎的就跪下了,有何事不能好好跟姨父说的?” 容枝意捂了徐元洲要插话的嘴:“是我与潘五郎有仇,是我将他关押的。” 在场之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容枝意顿了顿:“他多次诱导、欺骗我家五妹妹与他出去行苟且之事,我想让五妹妹看清他真面目,便将他绑了回来,让他把事情说个清楚,而后关押了三日以做惩处。三日后怕徒生事端,索性将他打晕,托元洲替我将这个人渣丢去莺语楼,编了个谎话叫他信服。除此之外,别无他过,求圣人责罚。” 更深的原因她未说明。 “所以潘五郎那三日并未被关押在莺语楼,而是在你容府?” “是。此事一查便知真假,臣女不敢有所隐瞒。但人绝非是我杀的,更与元洲和香引姑娘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臣女自愿领罚。” “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赵依茹忽然站了起来,“你倒是认的痛快,可这人不是你杀的,又会是谁呢?谁又知道你绑了他后有没有动用死刑并预谋杀害呢。” “只有关押,没有死刑,更没有杀害。”容枝意语气无波无澜,“他仇人众多,我怎知是何人所为?你无凭无据,怎能这样污蔑我?” “你说谎!”赵依茹怒吼道,“人就是你杀的!是不是!” 容枝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人今日淋黑狗血了?发的什么疯啊。 “不是。”她依旧答得淡淡的,“朝堂之上,郡主说话可要讲证据。要论对错,我承认自己私自关了潘五郎三日以做惩戒,若姨夫要罚,按例律便是。我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至于旁的,不是我做的我一概不认,郡主休想趁机将此事摁到我身上。” “谁说我无凭无据!”赵依茹今日可是有备而来,“是不是污蔑,看证据便知。”赵依茹输给她这么多次,直到今日才学会不慌不乱两手准备,“伯父,往日不论出了何事,您偏袒的总是她。但今日事关人命,若真是她所为,您敢说绝不姑息,严惩到底吗?” 她能有什么证据?容枝意不信,挺直了腰板:“依茹姐姐敢说偏袒,若圣人对您没有偏袒,那当初武安侯世子辱我一案,受到惩罚的,可就不止姚娘子一人了。” 没有赵依茹的帮衬,那件事哪能这么顺利?看在康王府的面子上没罚她罢了。 姚含蕊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她次次躲在人身后不出头不吭声,偏生那次被赵依茹推了出去做挡箭牌,脸都丢尽了。 “你少在这挑拨离间!一会儿可有你哭的,我就看看今日谁能护你!”赵依茹瞪了她一眼,又转头去逼问圣人,“伯父,依茹方才的提议,您意下如何了?” “姨父便准了吧。”容枝意不忍叫他为难,“总归是没做过的事,不论你这罪名要如何强加于我,我都是没做过,清者自清。” 赵依茹满意点头:“妹妹这般自信,我便放心了,今日人证物证俱在,你就算长出翅膀,也难逃生天。” “人已在宫外候着,将她请进来吧。”赵依茹一声令下,容枝意直接站了起来,她倒要看看,究竟来了个什么人做伪证。 来者身穿丧服披头散发,真当容枝意看见她那张双目失神的脸时,也不由吃了一惊:“容媱?” “容枝意,你方才说你是为自己五妹妹出头,想让他看清潘五郎的真面目才关押了他。那为何五妹妹这当事人口中说的,与你的说法有些不一样呢?你二人之中,是何人在撒谎?” 赵依茹挑眉:“当然了,要论起来,本郡主该喊你声表嫂,咱们是一家人,我自然是更相信你的。所以今日,我特意寻了个机会,将你把这五妹妹请来了,你二人不妨当着圣人和满朝大臣的面,好生对峙一番,证明一下,究竟是谁在撒谎。” 容枝意回瞪她一眼,人都请来了,不与她分辨一下,她今日是如何也混不过去的,只好妥协看向容媱:“怎的,那日潘五郎那些句句不认你的话,还没叫你心死吗?” 容媱跪地,缓缓抬头望向她,满眼猩红,像是被血浸染了那般:“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设计陷害,威胁逼迫,他怎会说出那样背信弃义的话!害我与他生出嫌隙,有了二心…都怪你!我杀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容媱许是蓄势待发寻摸时机已久,话音才落,手便以电闪雷鸣般的速度攀上她脖颈,连轻云都没反应过来,她主子人已跌倒在地了,连头顶的夺目璀璨的金钗都散了一地。 “容媱!你疯了!这是你姐姐!这是在朝堂上!”徐元洲急忙上前相帮,毕竟两家是世交,这姐妹俩扯头花,他不能干看着。 赵依茹倒是在干看着,还笑个不停。 “还不快将人拉走!不甚伤着意儿可如何是好?”此时此景,圣人不得不出言制止和劝阻了,“有什么话便说,姐妹之间何必动手呢!” “这一个大好姑娘,怎就被逼得弄成了这般,快叫她起来好好回话,有什么苦,也得说出来咱们才能知晓啊。”惠国长公主最是会见缝插针,她女儿金乡县主也附和,“容五娘子,这是朝堂,容不得你违背尊卑礼仪以下犯上。你若有苦,尽数说明,查证后,自当有人为你讨回公道。” 姚妃听后极为满意:“容五娘子,快起来说话,这长公主和县主都替你说话了,不论叫你受了委屈的人是何等人也,今日圣人必当会给你撑腰,替你讨回公道的。” 得圣人这句“有话便说”是不容易的,他其实可以直接将人治个殿前失仪的罪赶下去,但还是看在在场这么多人的面子上预备听她一言,加之今日姚家这头人多势众,容枝意分明是被欺辱的那个,此刻竟占了下风。人人关心的不是容媱把她如何了,而是她把容媱如何了。 容媱被几个内侍拉开,哭哭啼啼跪下磕了个大头,起来后额头都青了:“臣女叩谢圣恩。”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其中必有苦楚,接下来她不论说出什么荒唐的事,都得信上一半。 因为大多数人就喜欢听荒唐的事。 此番情形于容枝意而言是极为不利的,毕竟站出来指责的这个人是她亲妹妹。她亲妹妹不惜自身名誉和前程,跑到朝堂上来污蔑她,说出去不知有多可笑。 “臣女…与五郎情投意合,已到了双方父母都知晓的地步,该谈婚论嫁了,唯独我这三姐姐,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使出了浑身解数来阻挠。”容媱抹了把泪,“前些日,我不过与他出去见了一面,回来略晚了些,三姐姐便怂恿着母亲…给我验身,还将我关了禁闭,将我在柴房,关了整整半月!” “荒谬!”容枝意一副倍感荒诞的神情,“你尚未定亲,与他相处到半夜才回来,你母亲生气,将你关个禁闭岂是我能干预的,更何况你好生生关在自己的院子里,如何又去了柴房?当着圣人和满朝大臣的面,谎话竟还随口就来,都不必我出面,拉任何一个府上下人出来都能与你对上一对了!” 人的嘴不是白长的,有事儿就得说清楚。 “半夜回来又如何,你不也常常半夜回来吗?昨夜便是,凭什么你逍遥自在,我就得关禁闭,我可是跟你容枝意学的啊。这一家姐妹也要分个高低贵贱吗?” 此话一出,上头又有长公主的笑语声传来:“容五娘子这话说的,实在少了些分寸,这庶出的,本就比嫡出的要低贱几分。更何况你二人也只是生在一个宅子里的堂姐妹,父母皆不同,命又怎会相同,你三姐姐啊毕竟是有封号在身的,是圣人和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且尊贵着呢,除了他二位,谁人敢去管她呀?你便不同了,挥挥手便能打发的东西,骂几句关几日又有何妨呢。” 这是非要把这件事往身份不同身上引了,可这两件事本质上就是不同的呀。 “公主殿下!可别被她带跑了,两件事本是不同的,岂能与身份混为一谈?我再是恃宠而骄,也做不出尚未议亲,满嘴腌臜话,句句不离自己与旁人已有夫妻之实,逼迫爷娘去县伯府说亲这样的事!容媱,你害的家里姐姐要投江妹妹要上吊,我验你一番有何错?你母亲气不过罚了你,将你关了禁闭又有何错?” 她这句句思路清晰言辞恳切,也有大臣看不过去为她说话的:“启禀圣上,微臣与县主府上隔了不过半条街,县主所言,微臣也曾听家中下人说过几嘴闲话,恐怕是事实无疑啊!” 这位大人是礼部任职的,家宅就在他们边上,曾打过几次照面,容枝意默默将他名讳记在心底,站在他后边的徐姑父终于发话了:“微臣乃两位姑娘的姑父,前些日带夫人归宁,听容大人和老夫人完完整整说起过这事,容五娘子,旁的事不论,这事儿错的就是你,怎可全然不顾自身清白和家族清誉,四处散播不实之言呢?竟还要将错处归拢于你姐姐身上。同是一个家里养出来的,怎就你养出了这副性子!” 徐姑父恐怕还对容枝意让徐元洲帮忙处置潘五郎的事而耿耿于怀,不然也不至于这个时候才站出来说话。 “旁的事怎能不论呢,就算之前那些事是假,那容枝意关了潘五郎的事,可是真真切切的!”赵依茹一看大伙说了半日没说到重点上,急得不行了,“这可是谋杀!” “是是是!”容媱总算把话抢回来了,“我被关了禁闭后,三姐姐多次将五郎的消息传给我,说他当街买妾,我忍不住,便逃了出去想要质问他,他才告诉我,他是中了三姐姐的圈套了!我们正说着,就有姐姐的人进来将我二人绑回了府。姐姐拿着刀,胁迫之下,逼五郎说了些厌恶我的话,硬生生将我二人分离了!之后的事…想来大家都清楚。”容媱说到悲痛之处,扑通跪在了容枝意面前,“姐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百般阻拦我二人,棒打鸳鸯可是要遭天谴的。”如今,竟还痛下杀手需要我二人阴阳相隔…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什么两情相悦,潘五郎何时说过要娶你,次次都是你以命相逼,怂恿着你爷娘让他们去说亲,人家可有登门拜访过?没有啊。”容枝意这话都不知说了几次了,“你说我棒打鸳鸯,可咱们家,还有谁同意你嫁过去的?我为何怎么说都跟你说不明白呢,你就非要一意孤行至此?” 这么爱他跟他去冥婚得了,抓着她不放干什么啊?不过朝堂上她可说不出这话。能做的就是把事情说清楚,她跪下道:“姨父,私自关押官家子弟,意儿自愿领罚,但旁的,我一概不认。” 圣人也不信她能为了这种不相干的事就杀人,正想松口去抄抄经书便罢,赵依茹又开口了:“且慢,咱们这物证,可还没呈上来呢。阿媱!” 赵依茹这一喊,容媱跟个什么似的立马应了,从怀里掏出个什么:“这槐花簪,可是我在柴房捡到的,要是三姐姐没去过柴房,没给五郎下过毒,怎会不慎将世子送给您的东西,留在柴房呢?” 容枝意一看到那槐花簪,蹭的一下就站起来了:“还给我!” 容媱急忙收回手,将东西交给了赵依茹,赵依茹接过便往上头走,容枝意一下扑了个空:“赵依茹!还给我!” “这支簪…可真眼熟啊。” “是啊,这可是世子所赠,三姐姐宝贵的很呢。要不是去做了些偷鸡摸狗的事,怎会忘在柴房呢?”容媱微微抬头,得逞般地朝容枝意笑了笑。 “你去我房里偷了支簪子,便将杀人的罪名扣在我身上?这不是贼喊捉贼么,他关押那三日,我就没去过柴房,你拿着一只簪子做文章,倒不如去问问看押的护卫。再者,且不说这事儿与我无关,就说我真要给他下毒,也不用亲自去吧?” “更何况,你们也知道我宝贝这只簪子,那一旦发现在我脑门上丢失,我必定当下就急得四处去寻了,何至于让你给捡到了!这簪子我都许久未戴了,一直好好的收在盒子里头,你这不是栽赃是什么!” 容枝意无语,稍有些关系的事儿还能掰扯一下,这一点儿关系没有凭白瞎扯的事,除了说句不是自己做的,也解释不出什么花样来,这便是可悲之处了。 一只簪子的确算不上什么证据,眼见风都吹向容枝意这边了,金乡县主又发话了:“容五娘子,你这般诬陷姐姐究竟意欲何为,潘家五郎的死早都断定了是中毒,与你姐姐有何关系?况且民间也有不少传言,说容府大房与二房并不对付,她何不至于就为这样不相干的事背上一条人命呐?” 容枝意发现这金乡县主确实比她堂妹厉害多了,方才也是她一句话扭转了局势,如今这番话明面上是在斥责容媱,实际上则是在强调,要查证,就得从潘五郎的死因下手,以及,他们之间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矛盾,她容枝意有杀人的动机。 “清姿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好事老婆子二号康王妃附和道,“一只簪子,顶多…算个佐证,要咬定南川县主杀了人,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倘若真的动了手,那必然是会留下马脚的…这要个证据什么都拿不出的,依茹,还是叫这容五娘子回吧。” “不!”容媱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冒金光,“我的确与三姐姐不对付,她不至于为我杀了潘五郎,但人人都知她与宋…” “你住嘴!”容枝意绝不会给她机会让她将宋嘉夕的被辱的事抖落出来,她压低嗓音:“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和你拼命。” “我…”容媱求救的目光看向赵依茹,果不其然,赵依茹下一句话便是,“伯父!朝堂之上哪有不让证人发话的道理?定是潘五郎手握着南川县主什么把柄,她想借为妹妹出头之名趁机杀了潘五郎以绝后患!” 殿内议论声纷纷,都在猜测她有何把柄落在了潘五郎手里。 容枝意不紧不慢跪拜:“启禀圣上,臣女的确与潘五郎有些恩怨,但关押三日已是出了恶气,人绝非是我所杀。赵依茹和我这五妹妹串通,一早便让人在殿外候着,便是算准了我会出面,可她二人这张大网处处皆是漏洞,全然拿不出铁证,让诸位看了天大的笑话,事至也该有个了结了,臣女自愿请罚二十大板,以做惩戒,求圣人成全。” 赵依茹见圣人要松口,哪里肯?急忙跪下:“依茹并非是在无理取闹,只是想为潘五郎抱不平!他既然是被毒死的,那凶手必然藏了毒物。伯父、姚妃娘娘,不如派人去搜查容府!” “赵依茹!本公主还想问问你呢,你和潘五郎什么关系啊?这么喜欢替人打抱不平?据我所知,潘五郎十分花心,夜夜纵情声色宿在秦楼楚馆里,糟蹋过的姑娘上百,怨恨她的姑娘千千万万,也就比先前那个忠勤伯好上一丝罢了,你这么爱替他说话,难不成你是其中之一?”赵谰不知是何时进殿的,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快步至容枝意身边,而她的身后,还站着太子与皇后。 第84章 容枝意被迫受罚 “你胡说什么!”赵依茹气得面色涨红,恐怕这辈子没被人这么羞辱过。 “就当我是在胡说,你也差不多见好就收吧,老趁堂哥不在就欺负我表姐。” 皇后看起来实在有些虚弱,面色发白,由太子搀扶着,容枝意喊了声姨母,心急如焚要去搀她:“听人说您身子不爽利,怎就起来了?我这没事儿的,就要解决了,您还是快回去休息吧。” “我无碍。”皇后拍拍她手施以安抚,“放心,有我在。” 容枝意鼻尖一酸,脸色都差成这样了,竟还要过来给她撑腰:“姨母…我不要紧的,您快回去休息,只要您没事儿,我怎样都可以。” “这是傻话。” “放心吧,没事。”赵谰小声说道,朝上首福了福身,“阿爷,这胡闹半日无法定罪,也该差不多了,难不成真要如赵依茹所说,让官兵去搜查容府吗?” “既然清白为何不能搜?”赵依茹白她一眼,“都到这个地步了,想自证清白,本该做些退步的。一时的脸面与清白相比,孰轻孰重,自有论断,可不用你在这操心。” “去了,然后呢?想来你们早已安排妥当,但凡搜了,便有机会趁此将赃物塞在她院子里,好来个人赃并获,三两下就把此事彻彻底底赖到我表姐头上,你赵依茹不就爱干档子事儿吗,当旁人是傻子不成?” 这两个一旦杠上那是没完没了的,圣人听得厌烦,干脆出言制止:“谰儿说得有理,这带兵搜查容府,是置已故晋阳侯与郓国夫人的颜面于不顾,朕认为…” “方才依茹有句话说得不错,”姚妃那茶盏一放,竟当着朝臣们的面打断了圣人的话,“这一时的脸面和清白相比,总是清白更要紧些,既提起晋阳侯和郓国夫人,陛下和县主想必也不希望他二位在天之灵要因此事而蒙羞吧。” 真是敢啊,料有武安侯在一日,圣人便不敢对她如何,姚妃竟都开始顶嘴了。这是有多恨她,非要置她于死地呢。 “因此,这查是一定要查到底的,再如何都要给河西县伯夫妇一个交代。依臣妾看,不如就派圣人的亲卫去?”姚妃朝圣人一笑,“您觉得如何?既防止有人栽赃,又能将事情查个清楚,实乃两全之美。” 两全什么,不论怎么查,就算是将容府烧了,他们也有的是法子翻出毒药来将罪摁在她身上。 圣人几番徘徊踌躇,眼神落在容枝意渴求的目光上,似是失望,又是歉意。终是无力坐下:“依你所言,照办吧。” 骑虎难下,不得不应。 赵谰攥着容枝意的手越发用力,两人心里都清楚,今日是如何都逃不掉了。 赵谚的心也凉了,忽而冷笑起来:“做恶之人得寸进尺,颠倒是非,被污蔑的人却要屡屡退步自证清白,当真可笑。姚妃娘娘,您受天下人敬仰,俯瞰世间,怎就忘了这世间人也在看着您呢,吾劝您,万事留一步,莫要得寸进尺。” 竟有人敢顶撞她?!姚妃如今风正盛,哪能受得了这种委屈,正欲骂骂咧咧开口,身后金乡县主忽然扶了她一把,拦住她语重心长道:“太子这话可快别说了,不论旁的,如何姚妃娘娘也算得上是您的长辈,这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这语气实在有些过火。人人都道您谦卑有礼,怎的事关容家表妹就乱了方寸了。没记错的话再过二月您便要娶妻,可万万别叫未来岳家因此与你生了嫌隙啊。” 妙啊,这短短几句话可不简单,不仅挑拨了赵谚和郡公府的关系,还在挑拨容枝意和赵珩,叫众人怀疑她和赵谚之间心思不纯所以他才会自乱阵脚说出这样的话。敢情这金乡县主才是这堆人里最有头脑的人,从前真是低看她了。 但她对上的人是赵谚,只见他双手作揖朝金乡县主弯了弯腰,面无表情:“若妹妹双亲仍在,自然轮不上吾站出来,可她自小失去双亲是为什么,人人都清楚。不论如何清算,都是赵家人亏欠她。同样,太子妃真诚直率,重情重义,与舍妹情同姐妹,吾敢确信,若今日她在,必当也敢冒死谏言。毕竟,是有人不讲理、打断圣人的话在先,孤身为人子,反驳一句,何错之有?” “阿谚!”圣人一声低吼,“姚妃是你庶母,你千不该万不该对长辈如此态度!与姚妃道歉,回去闭门思过,今日之事朕便当做你是情急所致…” 庶母一词出口,赵谰的眉头都皱更紧了:“那依父皇所言,阿兄该是何种态度?姚妃欺辱表姐,难道阿兄还要尊她敬她,给她敬茶么?我阿兄的礼,一向只给值得敬重的人,姚妃娘娘受不起,不如由谰儿代阿兄,给娘娘上柱香吧。” 殿内咳嗽声此起彼伏,上香那是给死人上的,嘉平公主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赵谰你——”姚妃一脸哭丧的表情看向圣人,想让他做主。 “父皇与姚妃要搜查容府,并非不可行。”赵谚并未给她开口的机会,撩袍跪地:“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话音刚落,圣人大怒,手中的茶盏即刻飞出,砸落在地,碗碟的碎片不慎划过容枝意的手掌,鲜血奔涌。 但比他更不幸的是挡在最前的赵谚,脸上硬生生被无情的碎片划了个血痕。 “阿兄!”容枝意心中百感交集,急忙掏出帕子去替他止血。 皇后一见赵谚脸边血迹,气得忍无可忍:“赵见翁你疯了!” “大胆!竟敢直呼圣人名讳!”姚妃指着皇后大骂,“身为皇后,以下犯上,忤逆圣意,未能教育好子女,该当重罚!来人啊,还不快将这四人拖下去!” 笑话,谁敢动?放眼朝堂,没有一个人敢动。哪怕他们亲眼所见太子对上不敬,皇后对上言语辱骂,也没有人真的会缺心眼到在此刻站出来去管皇帝的家事。 圣人心尖都颤了颤,并没有搭理姚妃,而是质问殿中央脸色格外苍白的皇后:“你叫我什么?” “我迟迟未发话,就是想看看你如今这心到底能有多偏。”皇后拂开众人搀扶,迈着虚浮的脚步上前,“你这圣人做久了,恐怕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忘了母后句句教诲,忘了这天下是谁给你打下来的,忘了边疆又是谁再给你守着的!也算是忘了,你我之间的誓言了…” 姚妃拦住她:“皇后娘娘这话赶巧了,如今这天下,正是妾身的兄长打下来的。” “既知自己是妾,便不要发话了。”皇后冷声道,“让开。” 一句话便戳了姚妃痛处了,更加巴不得他二人当场打起来,能有个机会直接废了这位,装模作样退了一步:“皇后娘娘,就算我是妾,您是妻,也不能如此藐视朝堂啊…” “前些日有谏言,说吾身为皇后,行事不够端庄,比不得为妃的姚氏。吾听后一笑置之,但今日当真是得见姚妃娘娘的沉稳大气了,说出这样的话还能脸不红心不跳,你不妨问问这满殿的朝臣,是谁在藐视朝堂,把朝臣和宗亲当傻子耍!早早准备好所谓人证与物证等候在殿外,画好了圈套等着我家姑娘跳下去,看似针对她,实则是冲着吾与太子,谁信此事不是你们早有预谋?”皇后瞥了眼站在姚妃身后的圣人,“哦,坐拥天下的圣人,倒是信了。” “皇后,朕念你今日身体抱恙,尚且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速速回去闭门思过!” “思过…好啊,可我不知我究竟犯了什么错,是替受了伤的儿子讨回公道有错?还是管教后宫嫔妃有错?又或是…斥责了我执迷不悟的夫君有错?” 不该是这样的,这是这么多年来容枝意第一次见到姨父姨母吵架,竟还是为了她。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一开始便是有人算计好的,为了嘉夕,她既不能说出潘五郎曾犯下过的滔天大罪,也不能撇清她存在的杀人动机。布局之人非常清楚她在皇后和太子心中的分量,知道他们绝不会弃她于不顾,甚至…甚至连赵珩今日凑巧不在都算了进去。借她之手谋算后位与储君之位,容枝意想不通,这精准细微的一步一又一步,是谁在布棋。 姚妃和赵依茹没有这样的智慧,难道是金乡县主? 她来不及想这些,当务之急,她能做的便是撇清姨母与表哥,在圣人亲卫踏平容府前,自己认下这个错。他们隐忍多年,如今为她连圣人都忤逆了,她不该再躲在他们身后。 这么多年,她虽是一个人过的,却一直躲在姨母的羽翼之下。姨母受外祖父母教养,格外看重亲情,赵谚赵谰也受她养育,与这冰冷的皇家格格不入。而她,因他们的重视受到过那么多的优待,她已经觉得是万幸了。 正如那日和赵谚说得,她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所以就算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她也不怕。 她心一横,不顾侍卫阻拦,快步跑至二人之间猛然跪地:“圣人明鉴!姚妃娘娘和郡主所言不差,人是我杀的,药是我下的,一切错处皆出自我手!” 对峙皇权,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气。 “意儿!”皇后要拉她,却如何也拉不动她,“不是你的错为何要认!” “是我的错!就是我干的!”容枝意来不及跟她拉扯,一心只想叫圣人别迁怒了旁人,“姨父…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是我做的,我认下了!求您原谅姨母,她只是见不得我受委屈,一时情急与您说了气话。姨母为您生儿育女,为您协理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万万不能因我而责罚姨母,伤了她的心…您就罚我吧,我都认下了,不论他们说什么,我都认,一切错处皆是我的不是,您罚我吧!哪怕是杖刑、关押,还是流放…以命偿命,我皆认下了。求您降罪!” 她扯着圣人的衣角,颤栗着,抽泣着,悲哀着,泪珠滴在衣袖上,滴在殿堂上。 “意儿,你起来,你没做错,不必求他。”皇后拉她,容枝意依旧死死磕在地上,“我不,圣人若不严惩我,我便不起来!” 一定是要有个人背锅的,只有她认下了,如他们所愿了,此事才能一笔揭过。她不愿再看到兄长为她受伤,不愿再看到姨母为她与圣上对立。 “当初父皇教导我,身居高位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可为何近来,身为九五之尊的您,越发身不由己了呢?父皇都如此,我这个太子做着还有什么意义。”赵谚这话一出,满场哗然,他本人倒是丝毫不在乎似的,缓步走上前,“你们如此折辱她,归根结底想要的,不就是我这太子之位?” “那好,送你们便是。” 容枝意愣住了,又或者说,圣人都愣住了:“你…赵谚,你是疯了不成?当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为了区区一个女眷,竟将朕亲手交于你的储君之位拱手让人,枉顾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栽培和教导?你…你良心何在!” “于父皇来说我只是为了一个女眷,但于我来说意儿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亲人。倘若我的退出,能换得你们些许怜悯,求得她的性命,那我愿意。”赵谚在容枝意身侧跪下,“孩儿无能,难堪大任,求圣人褫夺封号爵位,将我贬为庶人。” 他不知道,躲过了这回,还会有多少回,这次是容枝意,下次会不会是赵谰,会不会是阿娘。归根结底一切症结所在,就是这个位置而已。如果舍弃了,如果他死了,能保全身边所有人的安宁,那便舍弃吧。 “你糊涂!”圣人一掌甩下,容枝意来不及作想,扑身挡在了赵谚身前。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打得全场都静默了一瞬。能在含元殿打起来的实乃少见,位置稍后的官员踮起脚仰起头,生怕看不清这场年度重头戏。 “意儿!” 容枝意耳边嗡嗡的,甚至听不太清究竟是谁在喊她。但她知道,赵谚绝不能退,废太子的路只有一条,便是死。她不能让赵谚用他的命换自己的命。 赵谚晃了晃神,呆愣着,身旁被打之人捧着脸,遮住三道指痕,艰难着坐起,气若游丝:“求…求圣人不要因我与太子离心…求圣人降罪…” 赵谚扭过头,双目猩红,夹杂前所未有的恨意:“圣人高瞻远瞩,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一意孤行,叫满朝旧臣寒了心。我且看着百年之后,您遭不遭后人唾骂!” “你放肆!!!”赵谚这下是真真切切挨了圣人的雷霆之怒了,但他全然没有悔改,依旧挺直着脊背:“求圣人将孩儿贬为庶民!” 显然,这件事已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所有人都在等,等圣人定下裁决。 他负手,沉重地叹气。分明正值壮年,但从背影看去,好似年过花甲的老人。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定,容枝意跪在看不到天光的大殿中央,上头传来发着颤的嗓音:“南川县主容氏,猖狂无望,德行有亏,感念其父有恩于大瑒,酌情免去死罪,褫夺县主封号,杖责五十,禁足清思殿。皇后沈氏…殿前失仪,教子无方,即刻启程佑国寺,一为祈福,二为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回宫。六宫之事,皆交由贤妃姚氏暂代。” “至于太子,忤逆尊长,朕身为人父,责任重大,便罚…” 众人屏住呼吸。 “罚俸一年,禁足三月。” 众人松口气,没有废太子,还好,还好。圣人对太子,仍是有回护之心的。 连容枝意也觉得还好,除了姨母被罚去佑国寺不知回程外,一切都还好。 “杖责五十,娘子会没命的…”轻云大哭起来,“求圣人收回成命,人是我毒死的,求圣人收回责罚,奴婢愿以一死换娘子免去杖刑!” “还不快将这几个贱婢拉下去?吵吵嚷嚷像什么样!”暂代协理六宫之职的姚妃才谢完恩典便开始赶人了,“圣人旨意已下,速速将罪人带下去用刑!” 罪人说得便是容枝意。她是在宫里长大的,圣人身边所有的内侍和宫女都与她相熟,姚妃此话一出,只有她自己身后的几个嬷嬷并赵依茹的婢女上了手。 容枝意任由他们捆了自己手脚,望着面前这位甚至可以称为父亲的人,想起从前他许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一如从前那般信任自己护着自己。再到此刻,无情地背对着她,冷冰冰的一句动刑,翻云覆手间便欲要去她的性命。 她觉得好笑,格外好笑。 她听到身后的赵谰不断求饶,听到赵谚一句又一句要替她挨罚,听到徐元洲将错处全都归拢到自己身上,听到以宋寺卿为首的满殿朝臣跪地要圣人三思,听到姨母以死相逼。 她落下一地清泪:“臣女,遵旨。” 刑具已在殿外摆放整齐,容枝意被几位嬷嬷捆住手脚动弹不得,押上了行杖刑的长凳,她睁睁抬眸看了眼正午的蓝天,日光依旧刺眼。 五十大板,不是死就是半身残废,全要看行刑之人的手段。但半身残废苟活于世,还不如一死了之,去底下与父母相见。 说到底,多活的这三年,她已得到所有想要的了,她有尊荣和体面,有亲人的疼爱,姊妹的关怀,还有…哪怕是现在,怀中还依稀留存着昨日与爱人相拥的温度。得到这些,已是弥足珍贵。 所以,她认了。唯一的念想不过是走之前能再见一面赵珩。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第一板子并没有打到她身上,所有宫人都在惊呼:“淑妃娘娘!” 容枝意仰起头,见淑妃颤抖着身子趴在自己身上,疼得泪花直流:“好孩子,我虽不知你为何受罚,但我信你,定然是无错的…这罚,我替你挨了。” 徐淑妃这番话,就算板子没挨在容枝意身上,她也止不住心痛得滴血。 淑妃都信她,龙椅之上坐着的姨父却不信。 “将她拉开!不准停下!”姚妃一声令下,即刻有人照做了,“围起来!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淑妃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不知为何发号施令的是姚妃,只得拼尽全力抱着容枝意,“好姑娘,元溪遇难时你帮了她,我从那一刻便知晓,你是这天底下最心善最勇敢的姑娘,我困在这宫中数十年,只有死了才能出这宫墙,今日若去了何尝不是解脱,可你还年轻…我不能叫你,就这样没了性命。” “姚妃,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你们这群刁奴!淑妃娘娘都敢打,不要命了!”容枝意连挣扎都有些困难,更别说赶人了,粗绳勒得手腕磨出血痕,想要解开只有不停用牙去咬:“姨父!你睁眼看看你的宠妃在做什么!淑妃娘娘都要被她打得没命了…六公主七公主可都在看着…快下令叫他们收手啊!我的错由我自己担着!我不要他人替我受罚!” 话音刚落,身后紧抱的人不知为何松开了手,报数之人报到五,行刑之人便颤抖着停下了:“淑…淑妃娘娘,晕过去了…” “还不快将淑妃带走!”姚妃并不是全然不顾的,这容枝意死了不要紧,可若淑妃有事,那不仅刚到手的掌管后宫之权没了,恐怕挨板子的人都要换成她。 板子落在身上的滋味并不好受,仿若肝脏剧烈,但容枝意只觉前所未有的舒坦,哪怕姚妃下令先前挨的都不算,她也释然了。 她的确该打,若在家中读书绣花,怎会惹出这些祸端,怎会要这么多的人替她受罚。 是她多管闲事,是她恃宠而骄,是她自命不凡。 两仗下去,容枝意眼前一片模糊,恍惚间,看到一个身影,从人墙里杀出一条血路,闯了进来,有些像赵珩,又好像不是。 是赵谚。 他脸上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但掩盖不了满目的猩红。 板子打不到她身上了,一杖又一仗,圣人未喊停,行刑之人便不得不继续,赵谚双唇紧闭,一声哀嚎都未曾有过,背影始终坚挺。 几杖下去,他再是武艺高强无坚不摧,脊背上也已皮开肉绽,血花溅到了容枝意眼下,与泪水混做一团:“阿兄自幼聪慧,心系民生社稷,天下万民皆对您抱有极大期望,绝不能因我而断送了前途…您走吧,意儿求您了,走吧…” “我若连你都护不得,天下人又该如何信我…五十仗打在你身上一定会死,但打在我身上不过躺上半年…你不必赶我走,我意已绝…” 眼眶里流得不知是血还是泪,容枝意几番挣扎撕咬,仅靠血肉模糊的牙尖,竟咬断了粗如手腕的绳索,连滚带爬摔下长凳,倾身抱住了赵谚。 眼前白光闪过,容枝意恍惚想到某个夏夜里,芦苇间点点轻盈飞舞的流萤,在黑夜里熠熠闪光,她心血来潮去捕去捉,装进绘了溪边树影的纸灯里。 有些人的爱如滚滚奔涌的江水,兄长的爱无声无息,如流萤,藏在随处可见的树丛里, 氤氲在平凡的每个瞬间里,又浸润于所有的拥抱里。 板子打在身上已经没有知觉了,容枝意彻底妥协了。 她只是这人世间渺小存活的蝼蚁,面对世道不公,面对皇权纷争,何必去争何必去抢,早该妥协的,早该舍却一切脾性和不满,与这肮脏的世道同流合污,成为天地间最普遍的普通人。 第85章 清思殿养病日常 已过三更了,清思殿的小小院落里,木榻上的人艰难动了动身子,唤醒在榻边打盹的小娘子。 有位姑娘去燃烛火,微乎其微的光亮映照在这二人熟悉的面孔上,容枝意倍感意外:“元溪姐姐。” “你感觉如何?”徐元溪关切的语调抚平了些许疼痛,容枝意终于松了口气,自己还没死。可身上却仿佛被刀扎了千疮百孔,遭了一掌的脸颊都是辣乎乎的。 “必然是疼得厉害…那些贱奴,收了人恩惠,下手比打往日都要重,你挨了有七八下,怎会不疼呢。”徐元溪抹泪,替她掩好衾被,“这几个黑心肠的鬼,来日定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元溪姐姐不必忧心。”容枝意愣是扬了扬嘴角:“我没事儿,吃一堑长一智,所幸没被打死,还能有机会挨完剩下那几仗,这回是七八仗,下回指定就能挨上十五仗了,也算是有进步。” “都这样了,还说些玩笑话。” 容枝意其实疼得冷汗直冒,更何况趴着,说两句话都得喘上一大口气:“姐姐,犹记得我昏迷前,表哥替我挨了许多仗…你可知道他如何了?” “太子殿下护住了你,挨了快要二十仗,与你一道晕了过去,里头谰儿拔了侍卫的刀,说若他们不住手便血溅朝堂,连同皇后娘娘也是,那刀都快入皮肉了,圣人才不得不喊停,说剩下那二十仗延缓行刑。” “我还以为他会心生怜惜的…”到头来一切都是她多想,圣人的心真是比石头还硬,竟真的要谰儿拔刀以死相逼才能停下来。 “还是先顾好自己。”徐元溪深叹,“否则就辜负太子殿下一番心意了。可儿早些时候来过一趟,给你抹了药才走的。她最会安慰人了,有她陪着殿下,会安然无恙的。” 徐元溪的侍女豆蔻端了药进来,她接过:“先吃药吧,把伤养好最为要紧。” 容枝意艰难地撑起手臂将苦涩汤药一饮而尽,下一刻徐元溪便递上了块蜜饯:“嘉夕说你喝了药一定得吃上一块,我匆忙进宫,不知这是不是你爱吃的。” “无所谓爱不爱吃,只是解苦。”容枝意苦笑着谢过她,几番犹豫才问出了心中所想:“姐姐,嘉夕呢?为何…始终不见她,还有轻云照水,她们去哪了?” 醒来后听她说起可儿,却不见嘉夕,她始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徐元溪低垂着脑袋,看不出神色:“轻云照水挨了些罚,但你放心,都不重,召王出面将人领走了。至于嘉夕…” 徐元溪不知该不该说。 “她做傻事了是不是?”容枝意眼泪说来就来,“她是不是觉得我是为了她才记恨上潘五郎,去圣人那头替我顶罪?” 徐元溪点点头,一字不落将宋嘉夕的话转述给她:“她说,眼下外间说你什么的都有,她不能自己过着好日子,要你受这等污蔑。” “她在哪?” “她…和谢府尹、雨薇、召王他们,在圣人寝殿外跪着呢…已有四个多时辰了。” 容枝意试图坐起来,一时间忘了满身伤痕,疼得龇牙咧嘴。 “你起来做什么?你这满身伤走路都是问题,莫非还想去拦?” “我只知道不能叫嘉夕说出实情!当初她因那些人受辱,日日消沉,几欲寻死,如今好不容易忘却那些事开始新生活,活得人人艳羡,我怎能叫她自毁前程?”她咬牙道,“可儿呢?可儿也不拦着她,任她胡闹!” “你这样想,嘉夕何尝不是?她也不愿你为了她前程尽毁,再是人人艳羡,她都不会心安的。” “可我终归与她不同。”她的人生早就遍地坑洼,哪还在乎这点脏水,“她父母尚在,又新婚燕尔,如今还在你书院任课,事事美满,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种事,她怎么…” “那就是你小瞧她了!”徐元溪高声道,“嘉夕她坚强得很,怎会因这点困顿就止步于前呢。她敢去,便说明已经料到了后果会如何,而她的退路,宋府和谢府尹,都陪在她身边,她无所畏惧。” “但你呢,你何时能为自己想一想?容府人虽来了,但能为你坚持多久你敢保证吗?如今你已没了封号,赐婚的旨意更是随时都可以收回,说不定下辈子都要被关在这清思殿里。嘉夕就是这样才不想让你一人承了所有的罪,你明白吗?” 容枝意沉默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也一样,这样吧,你好生歇着,我把豆蔻留在这陪你,我去看看她。” 容枝意点点头,算是应了,直到目送她出了门,她才看向豆蔻:“去吧。” 这深更半夜的,她可不放心元溪一个人在宫里走,特别是在这姚妃掌权的时期,谁知道她能丧心病狂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她趁此环视了一下屋子,想到徐元溪说的话,环境倒是比她想象中好,本以为这儿久不住人的大殿会极度冷清,没曾想清幽雅致,该有的东西一样未落,木柜里整整齐齐摆了书册,窗边还置了盆盛开的牡丹,底下是色彩齐全的针线,连书桌前的笔墨纸砚都是崭新的。 像是精心准备过的。 许是徐元溪整理的,她一向细心,知晓这回禁闭连个期限都没有,至多只能读书练字打发时日。 四周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她自言自语的声音:“清思殿,名副其实。” 她尝了颗徐元溪搁在榻边的蜜饯,酸的牙尖发颤,这并不是她喜欢吃的品类,但嘴中除却血的腥味和汤药的苦,总算有了些正常的味道。 背部的疼痛依旧不好受,她不免想到挨了二十仗的赵谚,他自小养尊处优,没吃过什么苦,更未受过这样的刑罚,不知该有多难忍。 容枝意了解他,他表面上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但内里性子可倔强着,事事要做到极致,一旦认准了便不会轻易改变,虽是兄弟,但相比起来赵珩就有所不同,他是表里如一的挑剔。 迷迷糊糊睡到天光渐亮,门才吱呀一声被打开,她微微睁眼,只见不少内侍和婆子,见到她便挽起袖子:“快,将人抬走!” 容枝意尚未反应过来,人便悬空了:“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哟,您还当自己是从前那顶顶尊贵的南川县主呢?如今您是戴罪之身,老婆子奉命抬您去把昨儿剩下的板子打了,您还想着告我去御前不成?圣人可连见都不想见您呢!” 回话的嬷嬷有些眼熟,不记得是在哪儿见过了,容枝意死死扒着木榻,坚信要是被他们抬走了一定没命回来:“圣人亲口说了延缓执刑,姚妃娘娘若是将我带去,那便是动用死刑!” 她随口猜的人,嬷嬷几个倒是都没否认:“如今的六宫可已易主了,皇后失权,姚妃娘娘想处置你一个小小罪人,可用不着圣人过问!” 光凭她一人怎么挡得住四五个经验老道的婆子,一掌将她敲晕,塞进箱子里,头也不回就扛着跑了,等徐元溪回来,清思殿这小小的院落里,只剩下散落一地的蜜饯。 唤醒她的是一大桶冰水,虽如今已是四月了,但此刻正值清晨仍有些寒意。冰水浇灌下,本就受了重伤的脊背,更像是被人撕开了皮肉,拿刀直直戳到了骨子里去。 她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上头忽的传来一声轻笑:“抱歉啊,一不小心打翻了水,淋着南川县主了。县主宽宏大量,想必不会怪罪我吧。” 水顺着脸颊滴落,容枝意面色苍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懒得去猜也懒得去想,连喘气说话都费劲。只是一听这嗓音,心里便清楚来者是何人了。 “娘子记错了,且不说她如今已不是县主,就算她是,也不敢怪罪郡主啊,这可是以下犯上的事。” “哦,忘了你如今已不是县主了,是罪人,想来再过不久,那门本就是高攀的姻亲,也要被收回了吧?”赵依茹冷言冷语,句句往容枝意身上砸。 她头也未抬:“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还不够清楚吗?”赵依茹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近在耳边,“自然是想要你去死了。” “赵依茹,你我若真论起来,不过是些口角之争,无冤无仇,究竟为何要如此害我?我已然这副模样,你该满意了才对…”这是容枝意没有弄懂的,都到这个任她欺辱的份上了,为何非要把她逼死呢。 “但我恨你啊。”另一个女声平静道,“你不妨猜一猜,只要你死了,你的好姨母好表兄还有好夫君好姐妹,会为你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我想要的不就手到擒来了。” “你想要什么?” 姚含蕊沉默着并未回答,容枝意却明白了她的野心。 “他绝不会中你的圈套。” “你这个他,是谁?”姚含蕊伸手掐起她下颚,容枝意被迫抬起头与她对视,“不管你说的是谁,显然他已中了这圈套了,否则你也不会在这,对吗?” 容枝意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如此不加掩饰,明晃晃的欲望。 姚含蕊想要的,是皇后之位。她并不喜欢赵诚,想要的是赵诚为太子后登基许诺她的后位,更想要的是这天下易主姓姚。当然了,这样的话她没与赵依茹等人说过。 容枝意破口大骂:“你痴人说梦!痴心妄想!绝无可能!你必将遭万人唾骂!后人批判!” “呵!”她冷笑,”唐可儿这样的人都能做太子妃,我有何不可?哦,我倒是忘了…你姨母这样的人尚且能做皇后,那我为何不行呢?” 她使了狠劲,一脚踏在容枝意脑门上:“你放心,等你死了,我必将把旁人骂我的那些话抄下来烧给你,让你这无处可归的怨气有地儿可撒。” 说到这,有人插了句嘴,容枝意认得这个声音,是昨日大放异彩的金乡县主:“含蕊、依茹,你们就别跟她废话了,赶紧的吧,再拖下去,恐怕又要生出变故来。” 话音刚落,如金乡县主所言,几人的计划被急切的敲门声打断,赵依茹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做什么!都说了任何人不准打扰!” “郡主!您快回府看看吧!”外头人急得直跺脚,容枝意听了个一清二楚,“走水了!武安侯府走水了,姚世子生死未卜,火都烧到咱们府上来了!” 紧接着“砰”的一声,不知是谁夺门而出。 昏暗的室内忽然亮堂了起来,手忙脚乱的众人,根本顾及不上容枝意。 徒留下金乡县主一人,望着外头奔走的那些人影暗骂了一句没出息。 地上的人不动声色笑了笑:“听闻金乡县主近来一直在四处重金求子,您听我一句劝,人之善恶,上天自有衡量,作恶多端者,所求又怎会如愿呢?” ** 武安侯府的火烧了整整一日,连带着旁边稍显落寞的康王府也没有幸免于难,所幸并未祸及周围住着的百姓。 火显然是赵珩放的。 他本在洛阳办事好好的,办到一半便得知宫里的消息,今早匆忙回到长安,一入城门便有赵谦的人给他报了信,他打马直入禁中,路过武安侯府时,干脆绕了个弯去府上放了把火,没想到这火救了容枝意的命。 武安侯夫人去了骊山不在府上,府上总共就姚世子和庶出子女们几个主子。下人们逃得极快,除却姚世子逃跑时硬要跑回去拿什么东西烧伤了屁股外,倒是没什么人受伤。 但姚妃为此哭得那叫一个震天动地响,指着底下被罚跪的赵珩咒骂:“一定是他!圣人万万要给妾做主啊!一定是他见我抢了…见我奉旨替皇后娘娘掌管后宫,要寻我报仇!只有他能干得出这样的事啊!” “姚妃,您这话可就不对了!”赵珩义正言辞,“我此刻被罚跪是因为我在洛阳时听闻宫中出了事匆忙赶回来,连伯父让我办的事都没办完,哪儿还有空去烧你们武安侯府?且不说这么多守卫凭我一人是如何溜进去的,就说都已经查明起火是因为厨房里的婆子给姚世子的通房煮避子汤时走了神,您怎么还能怪到我身上?如今您已让阿谚和圣人父子离心,难道还想挑拨我和伯父的关系?可劲儿省省吧,我才不会做这么没品的事。” “你!”大可不必说得如此细致,姚妃气不打一处来,不痛不痒骂了句:“你强词夺理!” “是我生来占理。”赵珩含笑回她,“我还没找您算账呢,容枝意虽被圣人收回了封号,但圣旨已下,始终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您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不用看我的面子,那也当顾及一下我镇守边疆的父王母妃吧。掌管后宫期间,如此纵容宗亲和您的侄女折辱我郢王府的世子妃,害她险些命丧废殿,至今仍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您身为六宫表率,是否该自请受罚呢?” 姚妃顿时慌了,跪下朝圣人磕头:“陛下,此事并非是臣妾授意的,妾可毫不知情呐。” “荒唐!”赵珩半点给人解释的机会都不给,“皇后的侄女不过关押了一个恶人三日,她就因教子无方而失了大权,您的侄女已动了杀心,险些杀死圣旨写明的皇家儿媳,您一句不知情就可以搪塞过去了吗?既揽了权,便有责任管好后宫,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事,不知便是错,姚妃,你无须撇干自己,你就是有错。” 赵珩是真的很生气,哪怕费这么多的口舌也许根本得不到什么,他也实在是忍不了了。 容枝意病的很重,受了重伤,才刚止住血,又被人泼了冰水,她那日回去便起热了,整整三日就没有清醒过,脑热更是顽固不退。皇后日日以泪洗面,本到了启程佑国寺的日子,却守着她不肯离开,没少遭人诟病。但也还好有她在,最后用了她说的土方子,总算退了热。 容枝意深夜醒来时,只见姨母攥着她的手靠在榻边睡着,赵珩捧着书坐在微弱烛光里。 她心念一动,知道自己这一昏迷肯定要他们担心受怕了。 她清了清嗓子,喊了句“昀升”,很轻很轻,赵珩手中的书却不慎坠了地,惊醒了姨母。 容枝意看看赵珩,看看姨母,二人憔悴地都如几日没合过眼一般,眼泪哗哗直流。 她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我醒了。” 她后悔梦里只顾着诉苦,没能告诉母亲,这世上有人在好好爱她。 ** 容枝意躺了有一个半月,伤已好的差不多了,养伤期间有赵谰安排,倒是放了些人进来看望过她,除却宋嘉夕唐可儿几人,容家还来了使臣代表容姝。 正好那日是武安侯回长安,队伍极为宏伟,就连她也在跟容枝意描绘那场景:“郑王带着姚含蕊亲自在城门口迎接,阵仗可大了,还带着燕谯的使臣来商议讲和,别提多威风了,百姓们夹道欢迎,一路喝彩,直到他进了新府邸还没停下呢!” 郑王就是赵诚了,他作为武安侯的女婿,迎一下倒也是应该的。 “我和六妹妹也去看了,他们那新府邸还挺小的,没你这清思殿气派。” 原本的武安侯府被赵珩烧的只剩下灰了,圣人便开口要在原先位置新建,先委屈她们一家子去稍小的府邸上住些时日。 容枝意在给唐可儿整理添妆:“这是什么话,我是被关进来的,是受罚,怎好跟人家御赐的府邸相比。” 容姝再次打量了这一应俱全、精致华美的殿宇,还有此刻屁股底下姐夫新做的秋千:“就你这地儿…不知情的人绝对猜不到你是来受罚的。” 这件事情容枝意也很奇怪,本以为住进这里是受罚,以为姚妃会四处克扣用度让她苦不堪言,可如今住了一月多了,真是一点子委屈都没碰上,吃的用的一概都是最好的。 她一直暗暗有个猜想。 “我还想问你呢?家中事物处理的如何?” “容媱如今是再也掀不起风浪了,只是这朱悦珍,再留下去恐怕会酿出更大的祸端,得想个法子让她离开长安。”容姝表情凝重,“事发后我也去审过容媱,她虽一口咬定不是,但我觉得闹成这样,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容枝意诧异地抬眸看她:“四妹妹如今都有自己的谋略了?你想如何让她离开长安?姐姐洗耳恭听。” “我想了许多,想着等我婚后,让阿娘称病回老宅休养,把她喊回去侍疾,她最在乎名声了,这样不就顺理成章?” 的确算个法子,但…容枝意顿了顿:“朱悦珍心思玲珑,想靠装病骗过她,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不仅考验朱氏的演技,还得买通不少大夫,过于麻烦了些。 “也有第二个计划,”容姝说道,“阿爷如今和二哥哥在朝中如履薄冰,二哥哥官小倒还好说,阿爷管着国子监,可有好些人闹事,此刻递辞呈正好,让他带着人回洛阳,家中独留二哥哥便好。” “这就可靠多了,你如今进益不少。”她笑脸盈盈夸了容姝一嘴,“等你大婚后,便照办吧。” 容姝很高兴:“遵命!” “只是,我需得告诉你,璟安的嫂嫂金乡县主是个极为有手段的人,我这回都上了她的当,你嫁过去,日日都要与她见面,更该事事谨慎。” 就算有璟然的帮助,她也有嫁人的那天,容姝还因身份的事不得婆母喜爱,前段时日好不容易二哥哥中了榜眼,人家高看她几眼,转头容枝意又被罚了,估摸着都不止一次想来退婚了。 容枝意无法想象她日后的日子得有多难过,只是尽自己所能替她去铺好一些路。 “我也给袁四娘去过信,信里还向她姐姐问了好,袁家毕竟是赵珩的外祖家,卖个面子还是可行的,你嫁过去后好好与她相处,齐国公府的小娘子都是豪爽正直的,有她帮衬你,我能放心一大半。”袁三娘是她嫡亲的嫂嫂,家世背景又硬,金乡县主是不敢自讨无趣地找她麻烦的。 “多谢阿姐,我既当初选择了璟安,心中肯定是有打算的,言语上的羞辱我都可以忍,若他们动了手,璟安也与我说过,夫妇一体,该共进退,他既不会袖手旁观,我同样也是不会害怕的。” “你能这样想很好,就算处理不好,就算撕破脸皮也不要紧,咱们就这一辈子,不能一辈子都在算计这些内宅事,那就太无趣了。”容枝意拍拍她的肩,将手中东西递给她,“你有爷娘,有叔婶,有兄长,也有姊妹,有爱你的人,与他们这些身份金贵的姑娘都一样,所以遇事不用顾虑太多。” 容姝接过,忍不住泪目了,这密密麻麻的一叠纸,都是她的嫁妆。 第86章 围观太子妃婚仪 人人都去武安侯庆功宴了,吵嚷到连容枝意这偏远的清思殿都能听到不少嬉闹声。她翘着脚坐在秋千上饮酒,身旁的轻云照水捧着一篮子桑葚,嘴就没停过。 六月初的晚风伴着清甜酒香是有些醉人的。 算算日子,六月十八太子大婚,六月二十九容姝嫁人,她安分了这么些日子,到时定要借着机会溜出去看看热闹,在这清思殿整日除却看书写字就没有别的事儿能做,实在是无趣。 比之更无趣的,便是一人对天饮酒。秋千晃呀晃,她将一壶清酒喝了大半,朗月清风里微红了脸,困意来袭,正准备搬起矮桌回屋就寝,院外红墙上忽的飘过两个人影。 她吃过姚妃的亏,指定不能再有第二次了,顿时惊坐起。 “主子小心!” 只听“砰”的一声… “世子?”轻云本提心吊胆上前查看,这下手忙脚乱去扶人,“您这是做什么,还没过年呢行这么大的礼…” “怎么了这是?”容枝意走近一步,一闻到那熏人的酒味便心中有数了,定是庆功宴上喝多了酒,“被人针对了?难得见你喝成这样。” “殿下您跑这么快做什么,怎就不能等等属下!”蒋枞拿着他的披风从墙头翻下。 赵珩丝毫不搭理他,被轻云照水两人合力架着,跟个没骨头的似的,眯着眼朝容枝意笑,额头上顶了个大包,黑夜里都看得一清二楚,已经发青了。 “先扶他进去。” 都说醉酒的人会变得更重一些,几人又是拖又是扛,费了好大一番力,这才把人扛到了屋里的软塌上。容枝意松了口气,叉腰看着眼前这躺的四仰八叉的人:“蒋枞,到底怎么回事?” “武安侯从西边带了烈酒回来,他那一派轮流着给世子灌酒,世子自己都喝不完,又要去给太子殿下挡酒,足足喝了十几壶···” “这帮人真是!不就烧了他们府邸吗?至于这般斤斤计较。” “本想带世子回府的,也有人照料,但他非说要到您这来,我拦都拦不住,瞧这头磕得…”可别磕傻了,话都到嘴边了,蒋枞又咽了回去。这额头就算现在拿冰敷了,都不知能不能消肿,总不至于要他十八那日顶着这个头去陪太子亲迎吧。 三人都退了下去,容枝意去端水给他擦汗。转个身的功夫,榻上人竟坐了起来,痴痴望着她。 她耐心十足,含笑问:“这么快就醒了?醒酒汤还得等一会儿呢。” 正想给他擦擦脸,榻上人陡然伸出手,将她带到了怀里。 “干什么…” 赵珩却久久没有松手。 院子里静的一塌糊涂,照水端着汤候在门外,朝身后的轻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暂且不用了,咱们过会儿再来。” “到底吃了多少酒,今日怎的如此反常?你是哪儿不舒服?还是他们在酒里做了手脚?”容枝意一连三问,只换来赵珩轻轻摇了摇头, “只是有些累。” 容枝意抱紧他,也不再去问那些有的没的。 “晨起练了武,用过早膳便去应卯,午时与同僚外出应酬,下衙紧赶慢赶去东宫议事,中途被圣人叫去面见燕谯使臣…再换了衣裳赴宴,至此时,这一日方算结束了,才能见到你。” 与她这清闲日子比起来,他可真是太忙了,整日下来,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用个膳还要与人谈论公事。 “对不住,我好似什么都帮不上你。” “你不必帮我做什么,只要像现在这般。” “好啊。”她松开他,眼神格外认真:“以后我日日都在府里等你,晨起送你上衙,午时等你放衙回来用午膳,晚上应酬醉了酒便给你熬汤···可好?” “嗯…”赵珩幻想了一番,“这样的确挺好的…但还是罢了。” 这回答出乎容枝意意料:“为什么?” 他醉酒后眯着眼的笑容在烛光下看着有些傻气,但落在容枝意眼里却是格外的真挚:“如今你只是因某些缘由被困在这无事可做,又不是一辈子都是如此,就算日后嫁与我了,也不必遵礼教视夫君为天,守这些折磨人的规矩,日日围着我讨好我,这些你都不必做。” “女子被困于内宅,被女则女训女戒禁锢着,实难闯出来,我朝虽比前朝好上不少,但地位越高的女子要守的规矩越多,这是我们暂时无法改变的事,但我知道你一直还有未实现的想法,有自己想做的事,自己的朋友,想去的地方,我绝不会阻拦你。你与我成婚,只会比在闺中更自由。” 就像他当初制止了宫中派去教养嬷嬷指导她成婚礼仪,指导她去成为一个合格不出错的亲王妃。他坚定的认为,没有这些条条框框的束缚,她会做的更好。当然…做不好也没有关系,不做也没有关系。 “我从未守过规矩,怎么能要求你也守规矩?父王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母妃做这些,所以你有想做的事就尽管去做,只是…”他垂下嘴,眼中顿时柔和了些许,渴求道,“再忙,也要记得回家,无论多晚,我都会留一盏灯,等你。” 都说男人三分醉,演到你落泪,容枝意被这几句酒后的真心话弄得泪眼婆娑:“当真?多晚都会等我吗?” “当然,我们是永远不能失去彼此的家人。”赵珩抱得她更紧了,“要彼此等候,万事有商有量,相互扶持、依靠、理解、坦诚、宽宥…” 窗外起风了,他悠悠说着,桌前点着柑橘香,一旁放着未喝完的梅子酒,满室的烛火燃得亮堂堂。 赵珩觉得,世间任何事物都比不上她暖和,此刻抱着她,就像在被窝里抱了个汤婆子,又像飞到天上抱着燃烧的赤日。 他不要赤日为他而改变,也不要赤日为他去做什么成为什么,只想要赤日偶尔偶尔,陪在他身边,偶尔偶尔,给予他一丝炽热。 那他,便有力气活下去了。 “好吧。”赤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你回家。” … 六月依旧熬在清思殿里,久而久之,见她老实,看守之人对她也松了限制,容枝意学会偷溜后第一个去的地方便是东宫。 她去的时候,赵谚正站在书桌前。 她很喜欢赵谚书斋的布局,僻静又有烟火气,特别是在五月和六月,单看院里盛开的火红长安花,都忍不住想要提笔作画,再配一双绝句好生畅读。 他此刻也正在做这件事。鲜妍亮丽的石榴花傲然枝头,跃然纸上,容枝意没忍住夸赞了句:“阿兄若不做太子,去做画师,定然也能名满大瑒的。” 赵谚弯弯嘴角,眼里满是笑意:“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是想念董司膳了,急着来东宫蹭个早膳,阿兄可能赏个脸?” 她让人把早膳摆在了石榴树下,顺道赏景,心情都开阔了不少。 东宫早膳量不多,但胜在花样丰富,糖饼、枣糕、羊角面、蒸饼、馎饦…今日多她一人,也不怕吃不完。 赵谚看着她发笑:“我瞧你这病养的,胃口比从前还好,定是无碍了。” “除了不能出宫门,过得比从前还自在些。” “那就趁这段时日好好养病,等我这三月禁闭解了,便想个法子让你也一道。” “当真?” “你的婚事是板上钉钉,就算我不想法子,等到十月,你也是要去郢王府的。到时皇叔皇婶回来,姚妃就算想拘着你,也免不了要多顾忌些。”他分析道,“当初咱们这样一闹,也是有好处的,他们说你杀了潘五郎,可至今为止也没有所谓的证据。虽你认下了,但长了眼的朝臣们也看得出你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签字画押,这罪名不成立,关三个月也就罢了。” 容枝意恍然点点头:“难怪那时您不同意让人搜查。” “但凡搜了,他们便有机会栽赃,一旦得到证据你这罪名就如何也洗不清了,我自然拼死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那日的事依旧历历在目,记起的却不是板子打在身上有多疼,而是兄长这样一个步履谨慎的人,也会抛弃仅仅拥有的这些去为她伸张正义。她仰起头,朝他道了句谢:“日后您可不能再说不做太子那些话了,凭白惹圣人怒火不说,也会叫一直以来期盼您的人寒心的。” 赵谚想起,某一年的初夏,夫子让他们作诗,题目便是长安。有人写了热闹非凡的东西两市,有人写了气势恢宏的太极宫,有人写了曲江池畔游人如织的春景,他则用晚霞里的乐游原暗喻了当时的朝堂,得了不少的赞誉,那时宫中人人吟咏。 但其实他最喜欢的,是容枝意作的那首《长安花》 朝气蓬勃,盛开在五月的石榴花,像个小灯笼似的高挂枝头,引领初夏的光景。懒得去与春日里的百花争奇斗艳,也不必被过度的解读,只单纯勇敢地,成为自己。 就像美好的她们一样。 “意儿,鱼死网破害自己也害他人,向来是莽夫所为。”赵谚替她夹了一块赤豆糕,“你若要谢我,便为我这幅闭门思过中所作的长安花,题首词吧。” 她忽然想通了什么。 ** 圣人与燕谯使臣的商讨意外的顺利,对方愿意割舍一座城池并开放边境集市的生意往来以平人怨,他们既然好说话,圣人也不会为难,还特意留下了使臣观摩太子大礼,不放过这个彰显国力和文化底蕴的大好时机。 大婚前夜,容枝意在赵谰帮助下翻了宫墙,装了宫女,从宫里逃到了郡公府,婚前三人必要谁一块儿彻夜长谈不知何时成为了她们之间默认的规矩。 唐可儿一直有个优点,比人人都厉害,那便是乐观,总觉得她不管生在什么逆境里都能笑呵呵的坚强活下去。换做她人,这荒唐了半辈子被人忽视了半辈子,忽然有一日人人都开始重视你,人人都对你抱有期待想要你成大器,谁都会恐慌排斥的。她倒好,除了得知自己要做太子妃那一日慌张了一下,第二日就给自己说通了,如今面对宋嘉夕与容枝意跟她讲的婚前心里话,她还能边嗑瓜子儿边回:“你们放心吧,我既选择了,那肯定会好好做的,至于如何去做,我也想好了。无论任何时候,待人真诚总是没错的,没准这个世间会因为有我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太子妃有什么改变呢。” “这日后的事都还好说。”宋嘉夕抢过她的瓜子和话本,“别看了,你明日大礼,要背的那些话可都记下了?礼节还有不清楚的吗?不如趁此,我再陪你过一遍吧。” “宋栀栀,我再笨,记了半年也该记住了!”唐可儿豁达举起手朝二人炫耀,“瞧,就算记不住,我也做足了准备,明日绝对不会出乱子给阿谚丢面儿的!” 容枝意看着她两条手臂密密麻麻都是字,惊如呆鸟:“唐可儿!你是去成婚还是科考啊?顶风作案,你是真行!” “我这不是怕明日太过紧张,一不小心忘了么?虽说阿谚会提醒我的,但这大婚之日,一直让夫君提醒也不好,丢人。” 对座二人扶额:“这便不丢人了?” “旁人又不知道!”她这语气那叫一个信誓旦旦,“再者,我记得可牢了!倒着我都能背下来!这只是…以防万一。” 二人深叹:“祝你好运。” 庆熹四年六月十八,是自当朝圣人登基后最为隆重盛大的日子——太子大婚。 唐可儿是一夜没怎么睡,一大早就被拖着起来去拜宗祠祭祖,戏痴郡公夫人忙完这些又去忙下午宴席上安排的戏文,交代完要紧事便离开了,只需送嫁时出面说两句教导新妇的话就万事大吉了。陪在新妇身边张罗一切事宜的还是宋嘉夕,新人衣妆、招待宾客、答谢致礼、清算嫁妆,简直是担了太子妃母亲一职了。 容枝意怕被人发现自己违背旨意偷溜出宫,天不亮便回宫了,宫门口还遇上了两月未见的皇后,太子大婚,作为生母理应在场,因此圣人特许她回宫暂住几日。姨母的确如信里所写过得不错,肉眼可见的圆润了一些。 赵谰今日也忙,容枝意碍于被罚不能出面,张雨薇便时刻陪在她身旁打点。还特意去求了忙到脚不沾地的姚妃一句恩典,让她可以出清思殿远远瞧一眼婚仪。 太子大婚是有规制的,具体事项皇后一早就安排妥当了,但当日总会有些突发事项要姚妃做主,就算宴席上少了道菜都要报过她知晓,她望着对座其乐融融聊天的皇后与淑妃,自然是气得牙尖打颤,分明赢的人是她,为何心中一点都不开心呢,自己费劲心思抢来的权,忙碌地瘦了一大圈眼睛都快熬瞎了,关键时刻还是让人家压一头,苦苦撑着替人家儿子娶妻不说,明日新妇觐见她还是只能坐皇后下首,凭什么啊! 所以此时此刻,她自然不会同意让容枝意出来,但今日这么多皇族宗亲在,一人一句“罢了,大好日子别为难人”诸如此类的话,光是唾沫就能淹死她了。最后没等她开口,寿昌大长公主直接做主:“储君大婚,寻常百姓尚且能来凑凑热闹讨碗酒喝,牢狱里的罪犯也比往日多得一碗肉糜,人人都能沾得喜气,作为皇族亲眷,虽犯了错事,但也没有不能看一说。谰儿、雨薇,你们去传话,嘱咐她不必躲躲藏藏,要看便大大方方的,若有人拿这个做文章,便直接叫他来寻我!” 大长公主都难得开口了,谁会在这个节骨眼扰人兴致呢,反正只是出来放一天的风,还是得关回去的,姚妃咬碎的牙只能往肚子里咽。 容枝意欢天喜地地去换了漂亮宫装见过皇后和杭州外祖家派来的代表:小舅舅和舅母。 快要一年未见,她远远见到二人身影眼睛就发酸,飞似的跑过去抱住舅母。 小舅母邱氏是杭州本地商贾人家的姑娘,若论门第,无疑是嫁不了当时身为楚王小舅子的沈小四的,但沈家如今贵为国公府,还是低调的如不存在似的,更别提当初了,就懒得去与豪门权贵联姻,生怕给深陷皇位之争中的女儿带来什么影响,加之小舅舅喜欢,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事实也证明,在包办婚姻盛行的当代,自由恋爱才是王道,二人从样貌到灵魂都是十成十的合适。 邱氏笑容依旧,“我这回可给你搬了一马车的酒,让人给你送去?” 容枝意知道她会带酒,可没想到会带这么多,一边道谢,一边又喊轻云赶紧将酒都装去清思殿,生怕半路会被人顺走几坛。 沈小国舅和多年不见的皇后姐姐有着说不完的话,此刻也在开玩笑:“瞧她这护食的毛病还是没变,我该带着春花秋月来跟她比比的!” 春花秋月是昌国公府养尊处优的名贵狗夫妻。 容枝意倒没跟他吵起来,只是拉着小舅母坐在一块儿闲话家常,问及家中外祖父母为何不来,小舅母也很唏嘘:“母亲是很想来的,还跟我们商量,说就扮做我身边跟着的嬷嬷,偷偷来看一眼也好。” “好似姨父为太子后,外祖父母便再未见过阿兄了吧?这粗略一算都有十年了。”容枝意深叹,“今日又是大婚,外祖母不来真的太可惜了。” “父亲坚决反对了,说最近时局不好,更得事事谨慎,不能叫人钻了空子,所以哪怕圣人一再邀请,也不敢来。” “那等到我成婚的时候,外祖父母能来吗?等到那时,如今的事一定都过去了!” 邱氏摇摇头,也不敢给出个肯定的答复,昌国公在这事上是再小心翼翼不过了,否则也不会隔了这么多年连长安的城门都不敢迈的,只日日在府中看着两个女儿闺中画像度日。 “倒是,父亲与我们提了你的事,问你愿不愿意随我们回杭州?” 容枝意愣了愣。 回杭州? 若是从前,她一定一百个愿意,可如今在这,她有了想要陪伴的人。 “还说,你若是不愿嫁什么世子,她便出面给圣人写封信,找个借口要你回去,等到了杭州,想不想嫁人都由你自己决定,反正他和母亲养你一辈子也不是养不起。” 邱氏这番话出来,容枝意一下子眼眶就湿润了,他都能想象到外祖父母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何语气,外人都说昌国公府是大瑒开国以来最怕事的外戚,但容枝意回杭州在他们膝下养了三年,十分清楚外祖父母怕的从来都不是皇权。 “意儿?你想好了吗?”邱氏轻声唤了他几句,容枝意回过神婉拒了这个提议:“舅母,我也很想念外祖父母,很想念表兄妹们,但这一年我在长安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的。圣人赐的那门婚事并非是胡乱做主,反而成全了我的心愿,世子一家都对我很好,你还没见过他吧,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介绍。” 邱氏看着她发笑,心里很明白是怎么回事,搂着她安慰:“我今日见过阿谚了,真是俊朗世间无二,他这位堂兄弟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去,唉,我就说长安好,长安的郎君俊,瞧给我们意儿迷得…一会儿我倒要好好瞧瞧,这位郢王世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绝非等闲的郢王世子此刻也随着亲迎队伍到了宫外。 吉时至礼乐起,这样喜庆庄严的场景容枝意脑海里不知上演过多少次,数着日子真到了这一日,简直又高兴又难过。 高兴阿兄娶了新妇,高兴这位新妇是她最好的朋友,高兴姨父姨母终于看着阿兄成了家,高兴可儿嫁给了心悦的人还有这样盛大的婚仪。却也难过,难过母亲看不到这一幕,也难过外祖父母不能如寻常人家那般亲眼见证外孙的大喜。 唐可儿今日身穿最高规制的命妇礼衣,手执团扇,贵重之至,走动时身上的金银珠翠锒铛作响,光华满溢。团扇下妆容精致,圆圆的脸细细的眉大大的眼,用皇后的话说,这姑娘光是样貌便叫人觉得舒坦大气,不愧是武将世家的出生,一派国泰民安的有福之相,最得长辈们喜欢了。 此刻殿内果真充斥着赞叹声,都在夸新妇好样貌,太子殿下好福气。 也有不少人盯着太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想不通啊,通通是人,怎么有的人能长成这样?容枝意混在一堆宗亲里,听到有姑娘们在耳语:“太子殿下这婚礼应该办个巡回,去大瑒各个角落里演上一演,不仅能提升咱们大瑒姑娘总体择婿水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少女失足案,杀杀那些普通且自信之男的威风,何乐而不为啊。” 虽常常有人将太子和谢泽旭放在一块儿比较,但容枝意认为,这二人本是不同风格的,这谢泽旭是艳丽之美,美的张扬肆意惨绝人寰,太子则是含蓄之美,美的通身正气不沾人间烟火,嘶,这么说来赵珩是什么呢。 赵珩的嘴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你今日这花钿是谁给你画的?实在是不如我!” 容枝意忽然就想到了,赵珩虽顶着个微微肿起的额头,但他这长相和气质其实用语言是很难形容的,得用动作,大约便是——美得想给他一拳。 看完新人的合卺礼,容枝意和赵珩走在一块儿,问他今日可有出什么岔子,赵珩佯装思索:“小唐抄了满手的字应对祭祖,但太紧张,又穿得多,出汗了,字全糊了,袖口都黑了,小宋娘子边骂边给她卷袖子,好不容易才给她藏住,这算岔子吗?” 容枝意笑得直不起腰。 去中堂的路上正好碰见了舅舅舅母,她站在中间做介绍,赵珩这还是第一回见她外祖家的人,心想自己必要好好表现,于是行了个大礼:“见过国舅,国舅夫人,晚辈昀升,常听意儿提起杭州小住的往事,今日得见二位,是晚辈之幸…” “爷娘说了,让你跟着我们回杭州,不嫁人,你舅母没跟你说吗?”沈小国舅打断了赵珩,一句话把他吓得不敢多说一个字。 气氛有些僵持,直到容枝意嗔怒地看了眼国舅:“舅舅!你开这个玩笑,别把人吓得以后不敢跟我回杭州了。” 沈小国舅大笑起来:“你这般护短,可就没意思了!” 赵珩冷汗都吓出来了,面上跟着人嘻嘻哈哈,内心:好笑吗?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赵珩开屏之余,容枝意还偷偷问了邱氏:“舅母,你看他长得像不像春花!” 邱氏仔仔细细将他打量分析了一番:“倒还真是,分明算是个俊俏的小郎君,怎会叫人觉得狗里狗气的呢?特别是这双眼,宛若清澈见底的潭水,跟春花那股子傻气不相上下,难得,实在难得,你要好生珍惜。” 邱氏的分析十分到位,容枝意也觉得赵珩最像狗的地方便是这双眼了。 还有一个地方便是狗腿子的气质,就例如此刻,她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大半夜陪他躲在草丛里给新婚的太子夫妇放烟火。 她趴在他背上困得眼皮打架,谁会想到堂堂郢王世子平日里办的都是这样的活计。“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来,这俩人墨迹啥呢,我都困得不行了。” 朱雀楼前的草丛里,赵珩“嘘”了一声,背过手给她理了理披风:“早说了要等许久的,你非得跟着来,病还没好全呢,可别又冻着了。” “我想看烟花嘛,这韩家铺子最贵的烟花那可是稀有品种,一年才能造出一个,声名远扬,价值连城,我在杭州都听说过,一般人可瞧不起,来这儿蹭蹭可儿的,瞧一眼也好。” 他鄙夷道:“你是在这点我呢?” 本是赵谚给唐可儿准备的惊喜,拖人看眼色点火,赵珩不放心旁人来办,自告奋勇来了:“毕竟是你最好姊妹和你兄长的婚姻大事,外人来了不会看眼色搞砸了可怎么整?阿谚没求过我什么,今日既开了口,我定要亲力亲为给人将事情办妥当了。” 容枝意敷衍地应了他几声,复而望向朱雀楼顶:“诶,来人了来人了,快去点火!” “等等,别急,咱们给人办事,得学会看脸色。”他握着火折子,仰着脑袋蓄势待发,“他们必当先看看万家灯会,再耳语几句,等小唐一感动,再给这烟火点上,哔——啪,一下就能把人哄得泪流满面。” “你如今倒比我还懂姑娘心思了。”容枝意半信半疑仰起头,隔着重重树影,果真见朱雀楼顶的二人在聊什么。 他摆出一副傲娇姿态:“这论宠夫人,还是得瞧我阿爷,什么韩家铺子的烟火、荆挑园里的晨间朝霞、深冬盛开的荷花池…都是他玩剩下的,我自小耳濡目染,可传授了阿谚不少呢。” “你传授人家?可别把我阿兄往阴沟里拖。” 草丛里的人“厮杀”不断,楼台上的人却是时候正好,情到浓时气氛也到位了。 烟火绚烂,在空中翻腾跳跃,舞出各式花型姿态,但却转瞬即逝,许是太过期待,容枝意看后并未觉得有传闻中描述得那么精彩,还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赵珩送她回清思殿的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他也察觉到了她情绪不好,随口与她说上几句:“小唐这样的人心甘情愿放弃自由,入宫陪阿谚,真是我没想到的。” 方才有句话挺对的,赵珩的确很能感受身边每一个人的情绪,不说很懂姑娘,至少很懂她,她嘴角一撇,就能猜到她到底在想什么,在为什么而不高兴了。 “她虽锦衣玉食长大,但实在没得到过什么值得的东西,无牵无挂的,有人喜欢她,她很开心,便舍不下这份喜欢,所以舍了自由进宫,我佩服她。”容枝意打心眼里觉得唐可儿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嗯…”赵珩也赞同,“明确知道自己往后要在何处待上一辈子,以何种面貌姿态过上一辈子,其实是件很可悲的事。但于阿谚来说,他深知自己一辈子走不出宫门,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离他远去,如今有一人为他逆行而来,必然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 “但愿他们···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吧。“容枝意望向高悬的圆月。 第88章 想通不过一瞬间 容枝意埋头不停地往前走,路过点起灯的一户户人家,路过下了学的书塾,路过卖酥山的小食肆,路过养着狸奴的米行,路过胡姬酒肆,路过来去匆匆的行人。也路过笙歌不断的繁华长安,看到逐渐接受孤独和平庸的自我。 她痛苦也畏惧,她想要逃离,可不论怎么挣扎,这无法阻挡的洪流都在推着她,不停地往前,直到被彻底淹没。 日落西山,天地终将归于宁静。 她看面前这座宏伟的皇城,所有的欢声和笑语,好像都被攀不上的高墙隔绝在外,只剩下厮杀与怒吼,可渺小如她,除了被人当做可利用的工具,毫无存在的价值。 她知道自己只是圣人的一枚棋子,潘五郎是谁杀的朝臣们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如今姚家势大,势大到没有人可以反驳他们,圣人在权衡过后不得不舍弃她。 她不怪圣人,只是这种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力让她…心里不舒服罢了。 “世子。”看守宫门的贵要子弟伸手作揖,容枝意诧异地转过身,郎君身穿棠梨色圆领襕衫,眉目如画,淡淡的檀香如醉了酒的小鹿,一下便撞进她脆弱的心窝。 这天地间还好有个他。二人未多言一句,默契地转身进了宫门,也默契地十指相扣,走在悠长的月光里。 “我知你今日出了门,下衙后便想去接你,见你一人埋着头从容府走到了宫外,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你,怕扰了你的思绪。”赵珩侧过头,在明明暗暗地灯火里轻叹,“如何,想通了吗?” “想不通。”容枝意垂着头,失魂落魄道,“我亲眼看着嘉夕可儿嫁作他人妇,今日又看着阿姝出嫁,分明几人都没有离开长安,我们也依旧打打闹闹地开着玩笑,但我就是觉得她们离我越来越远了。你说,我们来这世上究竟是做什么呢?为何明知前路疾苦,还要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明知分离哀伤再见困难,还要笑着说山水自有重逢时。” 小小灯笼闪烁着微光,照亮二人前行的归路。 “时光逼迫我们遍尝酸甜苦辣,喘息着长大,虽残忍,但她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日后的我们能有勇气去经历人生百态。” 赵珩的声音洋洋盈耳,有能令人心安的力量,“意儿,这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些路纵横交错各有不同,所以有人会一起出发,有人会在半路相遇,也有人错过便再不会有重逢。所有人的路都走得跌跌撞撞,这是没有办法逃避的。咱们能做的只有…装出声势浩大无所畏惧的样子鼓励自己,就算摔上几个跟头、湿了鞋袜,丢去半条性命。若非要问是为了什么,现在哪能知道?没有人是自愿出发的,也就只有等到了终点,去回忆路途里的琐事,和藏在勇气里的秘密,才能知道缘由吧。” 容枝意细细斟酌他的话语:“哪怕是你和我,日后也会分离吗?” “但我们一定会有重逢。”赵珩不假思索,“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便是…行于天地间,难以解释的缘分二字吧。” 容枝意未再答话,默默靠近他,去听他怦然的心跳声。 赵珩倾身低头,伸手抚摸她锐利凸起的蝴蝶骨,有句话说山海向有归期,风雨自有相逢。每一个在命运压迫下渺小存活的他们,在当下能做的又有什么呢?无非就是用力的相拥罢了。 他勾起唇角,明媚如春光:“若找不到人生的意义,试试抱紧我。” “嗯。”她小心翼翼地啜泣着,泪水不慎打湿了他的衣襟,“我一直没说,这两个多月我过得并不好受。” “我知道。我知道你总是笑着说无事,可没有一日是开心的,人非圣贤,没有人能大度到去接受别人的陷害,承担他人的过错。” “我一路走来,看到先前与嘉夕可儿常去的绢行,还有隔半月便要去看看有无上新的定宝斋云霓阁,里头有不少三五成群作伴的小娘子们,我经过,恍惚看到从前的自己,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如今的我,离那一个我,好远好远。” 她潸然泪下,自嘲般摇摇头:“我人生这条路,许是一直在下坡吧。” “我从前也是这样想的。”赵珩抬手至她脑后,轻轻安抚着,“你也知道,我名声极差,做的所有好事都能被传成坏事,但凡长安有个什么动荡,都会传出谣言说是我做的,那时我也不知道是我外祖母在背后捣鬼,就觉得是自己命不好,活该。本就消沉,还因为一时冲动说错话,失去了你这个最好的朋友,有段时日,我还偷偷躲起来哭过。” 他目光炯炯,撩起她额前碎发:“后来我跟着爷娘去边疆,上战场,又去了好些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云游,总算是寻到了一些人生的真谛。期间去过一趟杭州,其实也不敢特意去找你,只让人打探了些消息,在你府上对街的茶楼坐了一会儿…好吧,是坐了两日都没能遇到你出府,但不知为何,只要知道你在那儿,你平平安安的,我便觉得心满意足了。就好像忽然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天而降,让我有了勇气去与世间的不公对抗衡。” “许是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多了,走的那日就去了趟灵隐,好巧不巧,就在那儿遇到了你。自那之后,我便不觉得自己人生无意义了,也不觉得自己倒霉了,因为遇上了你。” “我来到这世上,能与爷娘相见,能与身边友人相识,能与你相爱,已经是人生最大的幸事,所以不论路途有多艰险,我都会少一些埋怨,多一些感谢,感谢他让我得到了来自你们的爱。” 他心平气和叙说这些往事,曾经的伤痛历历在目,还好不过短短几年,面对这些已能谈笑自如了。 坠兔收光时我们与人互道离别,但旭日升起时也会有人与我们倾盖如故,与我们久别重逢。离别的确痛苦,相逢也值得欢欣,正是这些千千万万的情感、思绪迂回交汇,成就每一个当下千奇百怪的我们。 ··· 赵谰再次见到容枝意时,她正在小院里忙碌,这头揉面蒸起了云片糕,那头榨汁酿起了石榴酒,虽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被甜蜜与幸福包围着。 奇怪,太奇怪了。 “谰儿,你来得正好!”她挥手喊她过去,捧着蒸笼一番炫耀,“容枝意手作,新鲜出炉的云片糕要不要尝尝?” 赵谰尝了一口,直言不讳:“有点淡。” “那便好,我特意少放了些糖浆,蘸着我去岁做的玫瑰酱,绝配!” “嗯嗯,好吃好吃,都听你的。”赵谰随口敷衍她几句,容枝意便又去忙了,还让人将云片糕配着玫瑰酱给唐可儿、徐淑妃、姚妃和圣人送去。 “你送淑妃娘娘是应该的,怎么还给姚妃送?她不怕你毒死他都不错了,哪敢吃啊,送去了也是浪费。” 容枝意摇摇头:“我如今是在她手底下讨生活,表面功夫总要做一做。还有,你可别瞎说啊,我没这个胆子实名制投毒。” 这个理由还算那么回事,赵谰意有所指:“那…你给那谁有啥好送的。” “谁?” “就那谁啊…” 容枝意早把她看穿了:“你阿爷便阿爷呗,还不好意思承认了?” “别提他,心情都不好了!”谈到这个,云片糕都不香了。 据容枝意所知,自那日赵谰以死相逼要免容枝意责罚,这对父母便再也没有说过话。 “谰儿,我明白你心里替我委屈,但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或许真的是我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圣人要成什么事,那其中一定有他的利害所在。”容枝意沉静道,“我愿意去相信他是爱我的,不是利用,而是有苦衷的。” “你竟然这样想…” 分明那打在身上的一棍又一棍是实打实的,疼得是她,尝试原谅的也是她。赵谰一直觉得容枝意最奇特的地方,就是一直拥有旁人无法比拟的,爱与被爱的能力。 “你可别把我想的太好,我只是如今不在乎真假,心中如此期盼罢了。”她没说自己的那些猜想,也没说赵谚给的零星提示,只是他们既然要追求这个局面,那她便顺着这样做吧。 “姚妃最近忙着处理六宫事务,你正好钻个空子,拿这云片糕去与圣人修个好,也好叫他睁只眼闭只眼,免了我接下来那几板子。”她开玩笑道。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赵谰嗔怒看她,忽而想起什么,话锋一转,“不过表姐你不知道吗?你剩下那几板子,早有人替你挨过了!” “什么?”容枝意讶然,“何人?什么时候的事?” “还能有谁啊?” 容枝意问出口时心中便有答案了,这件事除了赵珩,就没有别人了,她扶着长桌颤颤坐下:“没记错的话,可还有二十多棍呢…他一人全挨了?还没让我瞧出来?分明日日都来我这里,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就…就武安侯庆功宴那日…他们提起想要罚你,堂哥就说你们福祸相依,干脆替你受了。” 怪道他那日一身酒味…容枝意还奇怪他这么好的酒量怎么会醉到摔出一个大包,原来酒味是药酒,站不稳是挨了罚… “表哥是如今咱们这辈里武艺最好的了,加之他那个不可一世的性子,打他的人都不敢使大劲,生怕哪日自己就要被烧个干净,你看不出来也是正常…但,”赵谰撇撇嘴,朝她祈求,“你若要问他,千万别说是我说漏嘴的。” “我不问,既然他自己不提,我便当做不知道吧。”夫妻相处也有道,不一定都要事无巨细让对方知晓,心中有数便足矣。 “只是难怪他那日格外语重心长,跟我说了好些有的没的。” “哎。”赵谰还有些艳羡,“我老说堂哥不好,但他对你真是没得挑的。” 容枝意笑了笑,满眼都是甜蜜与幸福:“那你呢?你不是前几日还和乔楚逸出去了么,你们发展如何?” “怎么说呢…”赵谰拾起咬了一半的云片糕,“他对我还是有距离的,一直是秉持着君子之礼,但还是有进步的吧?至少话比以前多了些,也比以前不那么拘谨了。” 赵谰向来是乐观的:“我就再接再厉吧!哪怕是冰山,也有融化的一天,明日我还和他约好了出城去狩猎呢,自从三哥哥定亲,都好些时候没人陪我去了。” “你跟他?狩猎?”容枝意回忆了一下,“乔郎君…会武吗?” “他会!你可别小瞧人家了,他虽一举拿下探花,但毕竟是将门出身,自小练武从无懈怠的。”赵谰急着给他解释,就这副护犊子的样子,圣人若得见恐怕又要气得几日不肯上朝了。 尽管如此,容枝意还是跟她提点了几句:“乔郎君虽是个好人,但你跟他单独出去,还是要小心,身边必须带着人的,护卫该去的也一个都不能少,明白吗?特别是出城。” “要不你明日把蒋枞带去?有他在我能安心些。” 赵谰正想谢绝她好意,照水上前一步道:“娘子,蒋侍卫明日要去替世子办事,若要用人,可要奴婢现下就去与世子说明?” “表姐别麻烦了!”赵谰急忙拉着照水,“把蒋侍卫都喊去了,说明是有大事,就别找他了,明日我把所有的护卫都带上,保证一个都不落,你们就放心吧。” “那还差不多。”赵谰平日里也常跟赵谦去狩猎,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地方,没人比她更熟悉了,容枝意便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嘱咐她要早些回来。 昨夜,容枝意把容茂仁的大作拿出来交给赵珩了,赵珩一看,连是人是狗都没瞧出来,她只好把容茂仁原话跟他转达了一遍,他听后立马让人拿来笔墨,重新画了个人样出来,不仅让蒋枞今日拿去问问容茂仁,还让他派人去天酒楼查探。 昨夜她正值伤心难过之际,也没多问,夜里蒋枞回来,容枝意问起他,他只说今日没碰到那几个燕谯人,安排了些弟兄连夜暗中把手,明日一早他再去瞧瞧。 “世子昨日那个样子,是认出了他们是谁?” “原本是认不出的,但您一说有颗痣有道疤,世子便想到了前些日来议和的燕谯使臣,其中有一个就有这两个特征,世子便凭记忆画了他的模样拿去给二哥儿比对,但二哥儿只见了一面,也不太说得准,今日我又拿去给掌柜的瞧了,掌柜的也说有些出入。” 容枝意点点头:“也许只是多想了,当时燕谯使臣不是咱们派了人亲自送他们回去的么?咱们的使臣可也跟着一道去了燕谯,一个都不少的,总不会半路又回来了。” “属下也这么想,这燕谯刚败给我们,自己那儿还一团糟呢,怎么会有空又来撩拨我们,但世子觉得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保守起见,查便查吧。”容枝意话锋一转,“对了,王妃娘娘最近可有来信?” 她是忽然想到了至今下落不明的齐妍,当时郢王妃说查到过踪迹,她便觉得是有了些希望,可都这么久过去了,仗都打完了,郢王妃来信都没有再提及过,难道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吗?不仅如此,萧朔那儿也是一样,他甚至连信都没有来过一封。 蒋枞摇摇头,她便想着,还是再去一封问问情况吧,哪怕齐妍真的杳无音讯。 赵珩第二日来陪她用早膳时也顺道提了一嘴:“丹都是放弃了,但燕谯那儿一直没放弃要找齐妍,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个消息,你先别吃了,听我说完,否则一会儿该噎着了。” 这么慎重?容枝意咽下嘴里吃食,他才神神秘秘开口:“萧朔,失踪了,萧家四处寻不到人,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 容枝意震惊了。好端端的,萧朔怎么会失踪?还一下两个多月? 她难免埋怨:“你怎么才告诉我?” “我知道也不久,萧家有意压着消息,再加上他们那偏远,我也才知道不久,据说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尧恒林,他单枪匹马的,也不知到底去了哪。” 尧恒林处于大瑒与丹都交界之地,这很难不让人去联想什么,容枝意有些不安:“他不会…是去找齐妍了吧?” “不好说。但他失踪这么久,还真有可能是找到了,没准俩人已经在一块儿了。”赵珩沉思道,“阿谚也这么想,所以派人去了,俗话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咱们再安心等等。萧家在那片地方势力很大,没人敢轻举妄动的,这样找都没找到,人肯定还活着。” 她暗暗点头,心想若萧朔真是为了找齐妍而失踪,萧家追查前因发现是她的主意会不会来长安一刀砍了她。 罢了,砍便砍了,能找到齐妍,砍她一刀也不算什么,别死了就行。 她默默又给赵珩舀了碗杏仁粥:“你多吃点,都瘦成什么样了。” 赵珩看着她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觉得好笑:“你放心吧,萧朔是不是为了齐妍去都不能确定,萧家不会迁怒我们的。” “我还是担心齐妍,她一个小姑娘,在外漂泊居无定所就罢了,还被人一路追杀,四处躲躲藏藏,整日要提心吊胆的生怕被抓回去,想想都不寒而栗,若是我都恨不得自刎了。” “齐妍这一路肯定知道不仅有人在追杀她,也有人想要救她,所以她不能就这样死了,咱们要相信齐妍。” 容枝意点点头:“不说这个了,你快些喝粥,省的一会儿点卯迟了又赖我找你说话。” “就赖你。” 他眼中爱意满满,直白地盯着她,从来没有丝毫的掩饰,漾在这初夏的清晨里,比带着暖意的熏风还要和煦些。 “这两日除了午膳,顿顿都能和你在一起,所谓夫妻生活不过晨昏相对度过二人三餐四季,咱们这是提前体验了。” 大概是确定她心情不好,这两日的确来的很勤,就算午膳不能陪她一起用,也还会让人捎东西过来,哪怕是一盒外头买的小食,哪怕是一张字条,都没有缺席过。之前也是,但凡有空都会来她这儿,就算有时只能待上一盏茶的功夫,他也会大老远的跑过来,就为看她一眼,就为跟她说一句想你了。 他做的这些事容枝意都看在眼里,赵谰说得对,他对自己真的是无可挑剔的好,换成任何人都做不成这样。 容枝意放下手中调羹,郑重其事跟他道谢。 后者依旧若无其事喝着粥:“谢什么,离不开你的人是我啊。” 赵珩走后,容枝意便在秋千上坐下看书,下午和轻云练武,唐可儿又来陪她染指甲做花露,一晃这一天就过去了。 眼看夕阳西下,容枝意做了糖蒸酥酪,让人给赵谰送去,说她打猎后定然饿得慌。可轻云找去了望云殿,竟然没见着人。 “怎么会,眼下天都黑了,这么晚还没回来?”如今皇后不在,没人管着赵谰,容枝意作为姐姐责无旁贷,“让人去宫门口守着,人一来便给我传个信。” 轻云脚步飞快,正遇上下衙来用晚膳的赵珩:“着急忙慌的,这是怎么了?” 容枝意蹙眉:“是谰儿,去狩猎还不回来。” “你先别急,她往日跟阿谦出城也差不多要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派人去接就是。” “毕竟是跟乔楚逸出去,上回她瞒着我没让我知道,今日我既然知道了,肯定得等她回来才安心。”也许是第六感,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撞在了一起,心里很不安。 赵珩扶她坐下:“先用膳。” 容枝意随意扒拉了几口,眼神一直望着殿门外,愣神间一柱香过去了,侍女们小心翼翼来收拾过桌面换上热茶,却迟迟没有等到人来回信。 眼看着戌时都快过半,赵珩也坐不住了:“恐怕出事了,我亲自去寻。” 容枝意正想说她也去,不知从哪窜了出来一护卫,一个箭步跪到二人面前,满面惊恐:“主子!出大事了!” 这人容枝意面熟,是蒋枞手底下的人,照理来说郢王府侍卫都是训练有素的,怎会惶恐成这样,下意识攥住了赵珩手腕:“可是与公主有关?” 那护卫想起方才场面仍旧心有余悸:“殿下…殿下在天酒楼外,被燕谯使臣带走了。” 容枝意跌坐在圈椅上,全身寒毛倒竖,简直不敢置信:“怎么可能,那几个燕谯人真是使臣?她狩猎通常是往芳林门外去,天酒楼在春明门外,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的确是嘉平殿下没错,属下也许会看错,但蒋侍卫绝不会弄错的!” 蒋枞的确不可能弄错。 怎么办。 容枝意颤抖着看向赵珩,想问他怎么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响来。 赵珩双手紧握,强压着愤怒:“他们有多少人?你们可有交过手?” “殿下的护卫们,还有乔编修,都与那些人交了手,原本只有四五人,可一交手忽然又窜出来三四十号的人,且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始终是他们占了上风,还将殿下绑了去。咱们没想到会交战,昨日也只派了五人蹲守,蒋侍卫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暗中跟随,派属下回来报信。” “你去趟东宫,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太子,让他多带些人来。”语毕侧头看向容枝意,“你别担心,我先去看看情况。” 可容枝意哪能不担心呢,她没答话,脚步生风,跑去内室把所有的短刀都带上了,复而折回,朝赵珩道:“我跟你一起。” 赵珩迟疑着看了她一眼,并未拒绝,而是伸出手:“跟紧我。” 第89章 燕谯的黑心算盘 二人在黑夜里纵马疾驰,自春明门外一路向东,很快便看到了天酒楼,容枝意背着长弓,紧跟赵珩,从马上一跃而下。 这里的确有打斗过的痕迹,不少桌椅都被毁了不说,地上一滩滩的血迹更是无法遮掩。掌柜的和东家一家人都哀嚎不断,正跪在一片废墟里挑挑拣拣。 容枝意和赵珩不带好意的到来,让才经历了生死几人更加害怕,连连跪地求饶。本就生意不好,还遭了这样的变故,定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容枝意侧头让轻云拿来钱袋。 “东家、掌柜,咱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你们方才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着便把钱袋递给了他们,“想来您几位也知道,那几位不是大瑒人,他们来我大瑒国土闹事,毁了您的生意,这个亏咱们吃不得,方才被劫走的那位小娘子你们可瞧见了?我是她姐姐,这是一点心意,您收下。” 东家犹豫了一番,但容枝意言辞恳切,也的的确确与那位小娘子有些相像,跪在地上弱弱道:“您…有什么话便问吧。” “那几个异乡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比平日来得早…午时过后便来了,一壶茶待了一下午,后来晚了,跟我报了几道菜,有一位出来如厕,正巧遇到了…”东家吞吞吐吐看了眼容枝意,“遇到了…那位娘子和一同行的郎君要走,当即变了脸色,截下了他们…紧接着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好多人,两方便打起来了。” 容枝意看得出他是已经知道赵谰身份了,没说别的,只默默蹲下身将钱袋交给了他:“那位小娘子身份特殊,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东家心里应当清楚。” 东家颤颤巍巍接过钱袋,拉着她夫人和掌柜的朝她磕头:“草民明白。” 容枝意正琢磨着还有什么可以问的,转过身便见赵珩正四处找寻什么。 “他们原本坐在哪间雅间?” 掌柜的急忙起身指路:“这边。” 赵珩闻声跟着一块儿去了,那间雅间在角落里,除了门被踢开了,其他都还好,东西都没坏,赵珩和容枝意配合得当,细细搜寻了一番,最终在窗边的角落找到一张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字条。 上面扭扭曲曲写着几个容枝意不认得的字,想来是燕谯文。 赵珩认得,默默将字条收了起来,掌柜的也稍稍大了胆子,开始跟他们讲述这伙奇奇怪怪的他国人:“据说,是从丹都来的,每回见了都凶神恶煞的,多问两句都能把刀剑怼到你脖颈。” “丹都?” “对,他们亲口说的来自丹都,但我瞧着不是。”掌柜的心直口快,“这帮人喜食辛辣,无辣不欢,丹都人可吃不了这么辣的,更像是…燕谯人。” 容枝意和赵珩对视了一眼,后者默默提点了句:“掌柜的,丹都西南方向与燕谯交界处之人也喜食辣,这事儿说不准。” 东家给他使个了眼色,掌柜连连道:“是是是,草民不如郎君见多识广。” 二人从天酒里出来,容枝意有些茫然:“咱们去哪儿找谰儿,蒋枞可有留下线索?” “字条上写着狩猎二字。合理猜想,他们有内应,并且那内应知道谰儿今日要来狩猎,所以他们来得比平日早,只为在这儿蹲守,想绑了谰儿做人质好威胁我们,所以谰儿此刻一定是安全的。” 使臣绑了公主,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威胁,燕谯这下是可以随意狮子大开口了,所以情急之下他们要做的,一定是尽快逃离大瑒界内,否则就凭他们这几个人,连开口的底气都没有。 但他们真能逃出去吗?大瑒国土辽阔,就他们这几个人,容枝意觉得难,抓谁不好抓谰儿,圣人和太子都不会放过他们的。 “那咱们往南?” 赵珩寻了个隐蔽之处,拿到出来刻了什么:“嗯,你先上马,我给阿谚留个记号。这一路蒋枞一定会留下记号,咱们也会要留心些。” 容枝意等他刻完,远远瞧了眼,又是几个圆挨在一块儿的一小串葡萄,不由疑惑,表哥真的能看懂这玩意儿吗。沿途许多葡萄记号掩在灌木丛的树根处,起先二人寻得很顺利,但渐渐夜深,薄云遮月,天地间漆黑一片,寻找愈加费劲,赵珩仅剩的火折子很快便用完了。 “总觉得要下雨了,咱们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容枝意裹紧单薄的衣衫小声说道。 “这是最后一处。”赵珩蹲在树根处,借着稀薄的月光查看道,“他们人越来越多了。” 这处记号显然是刚刚刻上的,连木屑都还未被风吹走。原本说是有二三十人,如今这粗略一看,恐怕有一倍多的人潜伏在身边,赵珩从宫里出来只暗地里跟着二十几号人,放手与他们厮杀一场说不准也有赢的几率,可最为关键的是赵谰如今还在他们手上啊,谁知道他们一发疯能做出什么事来。 不能拿赵谰的命去赌,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他们才能动手。 但事实显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冷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容枝意不由打了个寒颤,赵珩耳尖一动,今宵剑即刻出鞘。 无数火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把赵珩和容枝意围了个严实,二人便是再傻也瞬间明白过来,他们中计了。 “表姐,你们别管我,快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赵谰扯着嗓子嘶吼,一遍又一遍要他们快走。容枝意回望她,火光里,赵谰衣着散乱,外衣遭人撕毁,里衣仅能做蔽体之用,露出的肌肤上,层层叠叠鲜血夺目的伤痕。 她今日穿得还是骑装,若是襦裙,恐怕连蔽体都难。 这是大瑒的公主,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嫡公主,是她妹妹啊! 光是这一幕便令容枝意气得要发疯,心中绞痛至无法抑制地战栗,泪水汹涌。 她不受控制地想要冲上去救下她,却被从天而降的半百壮汉拦下了,冰冷的剑尖直指她和赵珩。她手心直冒冷汗,心也不停地狂跳,上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在难江,但那回他在暗处,这回却站在无路可退的暴风雨中央。 这般屈辱,谁都不好受。 赵珩护着他,狠戾地盯着暗中那阴毒之人的身影:“不知阁下劫走我大瑒公主所为何事,若想谈条件,那好,我来了,您就是这番诚意?” 暗中果真有人阴笑着走到明处,容枝意看去,就是容茂仁画纸上有痣有疤的壮汉,不怪他画画技术不佳,实在是这人太过其貌不扬。 “林中昏暗,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赫赫有名的郢王世子,实在抱歉。” “齐彪!你小子胆子够大的!”赵珩直呼其名,容枝意对这人稍有些印象,她本不姓齐,是先前救驾有功所以被赐了国姓,燕谯王至今还苟延残喘着没定下继承人,呼声最高最受宠也最白痴的齐昌是许多臣子的拥护者,这位齐彪便是其中之一,舔狗中的佼佼者。 齐彪出现后,劫持人质的紧随其后,齐刷刷站了一排,蒋枞也在其中,却不见乔楚逸。 容枝意来不及想他去了何处,急着想要确认赵谰的安危:“谰儿!你可还好?” 赵谰原本没这么脆弱,可是看到他们为她赴险,眼泪直流:“他们不敢伤我,你们快走!” 齐彪笑起来格外狰狞,拿刀尖轻挑赵谰下颚:“我的好殿下,他们也得走得了才行啊。” “齐彪你混蛋!放开她!”容枝意急得小脸煞白,赵珩叱骂:“你不是我的对手!你敢伤她,我不怕今日与你交代在这!” 赵珩不是孤身一人来的,暗中可还有二十几人呢,赵谚一定很快就能跟上来,容枝意也并非弱不禁风的深闺姑娘,她箭术上等,今日藏了一袖子机关剑器,还有轻云护着,自保不成问题。 他坚信自己可以放手与人一搏,可以救下谰儿。 “郢王世子人中龙凤,口气果然不小。”齐彪收了剑,在原地徘徊片刻,才玩味一笑:“把青牧还给我们,再加黄金万两和你们边境的沙州,立下字据,待我平安回到燕谯,自会将嘉平殿下归还你们。如何?” “你休想!要杀要剐随你便!别想用我去换你们一分一毫的利!”赵珩还未开口,赵谰便一脚踹向齐彪。身为公主,她自然有自己的气节和底线,士可杀不可辱。 齐彪被这一脚踹得更加愤怒:“再加白银万两!否则你们休想救下她!” “你无耻!”赵谰气得几近癫狂。 容枝意十指蜷缩,愤怒至极点,连关节都开始咯咯作响,赵珩的手轻握她肩头,冲齐彪喊:“好啊!我可以应你!” 齐彪一见有戏,眼睛都亮了,可紧接着赵珩又道,“但你也知道,我区区一个亲王世子,我说了那可不算数,你不妨待我去口信,禀明了圣人,再谈后续?” 齐彪大骂了一句燕谯话,容枝意没听懂,但赵珩笑得很欢快:“我哪儿骗你了?我本就没有这个权利,你若想得到文书字据,的确要先禀明圣人才是,否则一句口头承诺,随时都能赖账的!齐彪,本世子这可是为你着想,想来你也是不愿来这一趟的,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所以今日你也是背水一站,对吗?” 容枝意恍然大悟,忽然就想到为什么他们使臣已经将人送回了燕谯,齐彪还会出现在这了。因为齐昌不满意!齐昌不满意双方洽谈的结果,不愿意将青牧割舍出去,所以又把齐彪赶回来了,他也没了主意,一直在长安外转悠伺机而动,就这么巧被他找到机会,劫到了赵谰。 但他为什么不拼命的跑直接把赵谰带走,而是回过头来设计这出堵赵珩的戏码呢? 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自己跑不出去。所以干脆,提出要求让人送他回去,也实则是赌一把,赌这一路碍于赵谰没人敢轻易动手。 赵珩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通这点,容枝意看他的眼神愈加佩服了。 齐彪用大笑掩盖了他瞬间的慌乱:“世子这玩笑开得不错,但你属实是想多了。也罢,我便给你个机会!” 齐彪走近了些,打量了一番赵珩身边的容枝意和轻云,拿剑尖指了指轻云:“你,替本大爷去给你们大瑒的圣上传个信。” 轻云一脸莫名其妙,朝他翻了个白眼,她才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她家娘子呢! 齐彪倒没说什么,招手唤了个人近前,要这人陪着轻云去。 轻云不愿,容枝意只好佯装嗔怒:“一个奴婢,主子说了话便去做些,忘了平日里我是怎么教你的了吗?” 轻云面色难堪,犹豫一番,还是硬着头皮跟着那大瑒壮汉走了。 容枝意望着二人的背影,心想这大汉可惨了,这条小命今日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齐彪对此很是开心,竟让人找来一坛子酒,说要敬赵珩一杯,赵珩面色如常,接过便饮了,前者绕着他二人踱步,眼神探究:“世子,你猜我为什么知道是你在追,便回过头来逮着你?” “一个人质不够,便要第二个?”赵珩似笑非笑回应他,陪着他原地打转,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容枝意。 容枝意则握着袖中小刀,时刻准备着要和齐彪动手。特别是当齐彪丝毫没有顾忌的用他肮脏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时:“这位是世子妃吧?确实漂亮,隐隐约约还有些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容枝意不理他,他更加蹬鼻子上脸,竟把手伸过来了,赵珩提起今宵便指他:“齐彪,我给你几分脸面,你最好别逼我动手。” 齐彪连连退后了好几步,郢王世子的发疯事迹他听过一点,跟他打起来还真不一定能有胜算。 于是他认怂了:“唉,别这样,一个女人而已,何必伤了咱们两国的情分呢。话又说回来了,我回过头来抓你,也是不信你们能就为了这一个公主,又是割城池又是赔款的。” “她的确能让你们大瑒皇室面子上过不去,可我要是能抓到你,那就不一般了。”齐彪笑起来满脸横肉挤在一块儿,在黑夜里显得更为丑陋,“郢王和王妃何等人物,绝不会舍下你这个亲手养大的儿子。就算你那圣人伯父不要你了,他们也不会,这兄弟内讧一起,咱们燕谯,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 伴随着他几声阴郁的大笑,容枝意脸色更加难看了,因为这齐彪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 郢王夫妇绝不会弃赵珩于不顾,哪怕丢盔弃甲也会赴燕谯把人救回来,矛盾一出,兄弟离心,日后谁还给大瑒守边疆?单靠一个武安侯吗?真到那种局面,大瑒是腹背受敌,命不久矣。 赵珩面不改色接过他话:“想法不错,那你也得有本事抓到我才行。” “齐彪,我给你个机会,跟我打一场,你赢了我就跟你走,输了,把我妹妹还回来,可行?” 齐彪脸色一冷,一字一顿咬牙道:“赵珩,你最好清楚现下的处境,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大放厥词谁不会?齐彪,从来就没有人威胁过我,因为我绝不会将自己置于如你这般——无路可退的两难境地。”赵珩话音刚落,身后围着他们的一半侍从就都被暗中横空出现的暗卫抹了脖颈,蒋枞装得够久了,内力一荡,反手一刀捅穿身后人胸痛,行云流水。 齐彪瞳孔一缩猛地后退,容枝意正想飞出手中小刀,却被赵珩按下手。 蒋枞飞快挡在了二人面前:“世子,属下来迟!” 赵珩挥挥手,再度看向齐彪:“怎么样啊齐彪,可有本事能抓到我?” 齐彪大骂了一句,掏出匕首便想一刀砍向赵谰出气。 “你伤了她,还拿什么跟我们谈条件?你以为只要留她一条命,你便能活着走出大瑒?”赵珩一句话,齐彪砍人的手又顿住了,身子一歪径自踹向赵谰身旁的老树,树叶飒飒掉落,连带尊严也噼啦啪啦砸在地上。 拿捏。 赵珩扬眉一笑:“再给你一次机会,跟我打一场,敢不敢?你就算输了,我也不杀你,打残了让人送回燕谯,我写信,亲自去跟齐昌那小子说你这回立的功劳不小,叫他别就赐你个国姓了,这荣耀不要也罢,便赐你个…常胜将军的头衔,如何?” 别说容枝意了,就连在坐的几个燕谯人都笑出了声,谁不知道六年前那场燕谯败给大瑒的仗,就是他齐彪领的头?他打仗可就没赢过,常胜将军这个头衔可别提多讽刺了。 “你…”齐彪被他激得怒火中烧,夺了身边人的佩剑就冲他道,“打就打!我还能怕了你个小兔崽子不成!退后!你们都退后!” 两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护卫们都很听话,默默收剑退后了,赵珩拍拍容枝意的肩叫她宽心,让她退后去观战。 容枝意瞪着那齐彪简直恨不得自己上场,当下就卸了长弓,冲那帮子人吼道:“说好了单挑,若有人敢做什么小动作,我便一箭射死他!” 不少燕谯人都笑出了声,哪怕容枝意听不懂话语,也听得出他们是在起哄,根本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 “救谰儿要紧。”赵珩这话若有所指,容枝意顿时了然,他是要她找机会救下赵谰。 赵珩手握今宵戏谑笑着:“念在你是客,我让你三步如何?”他长身玉立,熊熊火光下也无半分黯然失色。恍惚间,容枝意想起那个在中秋月下舞剑的少年。 “不必!”伴随齐彪一声怒吼,二人的单挑打斗戏码正式开场。赵珩一言九鼎,不仅让了齐彪三招,还背过一只手:“齐彪,你信不信,我单手便能挑了你?” “少废话!”齐彪见他如此嚣张,还不赶紧加大攻势?若他堂堂一国将领连个未及弱冠的小毛孩都打不过,那传回去岂不是又要被人笑掉大牙! 容枝意知道赵珩日日晨起练武不曾懈怠过,却也没想到他能把今宵使得这样好,当初剑打成时掌柜的还说呢,这剑常人可使不了,但做观赏之用是绝佳。今宵送他真是送对人了,他长剑轻舞衣袂飘扬,面对齐彪如此猛烈的攻势,他不紧不慢,见招拆招,脸色都不曾变过,丝毫不显费力与被动。 她自然也不能给他拖后腿,只得集中注意观察着对面,生怕有人背地里使出什么阴招对付赵珩和赵谰。 精神高度紧张间,她忽然看见对面的树冠晃动了一下,转瞬即逝,好似有人影从其间穿梭而过,若是常人,这般远远瞥见一个身影容枝意一定不记得,可这人是惊才绝艳的乔楚逸! 她方才就在想,赵谰被带走了,同行的乔楚逸又去了哪,难道自己逃了?此刻真相大白,原是他一直紧跟其后,正想寻机会暗中将人救下。 乔楚逸躲在树冠中伺机而动,场上的齐彪已到了体力极限,因接不住赵珩的攻势而连连后退,电光火石间,今宵在火光下绽放耀眼光辉,赵珩纵身上跃的同时容枝意双箭齐发,劫杀了一个想要暗中使诈的燕谯壮汉。 场上惊呼不断,即刻沸腾,双方皆陷入了混战。 赵珩本想一剑要了齐彪性命,乔楚逸也准备出手,可不过片刻间,不知从哪出现的数百位凌空飞渡的黑衣人制止了,赵珩眸光一沉,拔步退出场外,立马腾出手牵住容枝意:“怎么这么多!” 刀光剑影不断,赵珩单手牵着她,另一只手还在与无数黑衣人白刃相接。 还好有娴如静姒护在跟前,容枝意能做到的只有尽量不拖他后腿,捡起地上别人都下的剑毫无章法一通乱挥,靠气势和吼功将赵珩背后蛰伏的黑衣人逼退,好在轻云回来的及时,飞身进入了混战,她这才了喘气的功夫:“赵珩,你不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么?” “像咱们在难江那次。”赵珩身姿矫若游龙,若不是带着容枝意,没准真能靠一人杀进去。 “直觉告诉我,是同一人所为。” 赵珩沉默了,在难江刺杀他,顶多是为了皇位兄弟残杀,但此刻帮齐彪杀他,那可是通敌卖国!赵诚真能做出这样的事? 轻云身为晋阳侯关门弟子,一入场那简直如饿虎扑食,杀红了眼,就连蒋枞都忍不住提醒她:“容轻云!给留个活口!” 赵珩一看对方黑衣人数量源源不断,自己总共不到三十人马,再是精兵也都打累了,若想赢过此仗顺利拖到赵谚来,那只有深入敌营一举拿下齐彪的脑袋,群龙无首,他们必败无疑。在蒋枞帮助下他脱出身来直奔容枝意:“我送你上树。” 容枝意好字还没说出口,已被人拦腰扛起,稳稳坐到了树干上。娴如一跃上树,挡在她身前。 “不必帮我,只需自保。”赵珩话音未落,人已腾空而起,只身一人杀了进去。 人在高处,眼睛看到的就更为直观了。 林中鲜血飞溅,血腥味充斥鼻腔,耳边更是嘶吼不断,双方死死对峙着,赵珩的每一个麾下都几乎以一敌五。远处的赵谰被十几人重重死守,跪在地上大喊着求齐彪放过赵珩,乔楚逸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 容枝意愤怒不能自抑,指尖在树干上划下道道指痕,他们都没有放弃,她更不能独善其身。 她想起幼时学射箭,赵珩跟她说:“你现下对着靶子都不能好好的练习,那上了战场对着那些会动的人,更不能一箭穿心了。” 她对这话很是鄙夷:“我是小娘子,小娘子怎么上战场?” “女子也可以上战场,我阿娘便是女将军!多少郎君加在一块儿都抵不上她!”那少年骄傲的声音犹在耳畔。如在难江一样,她拉满长弓,瞄准一个个目标人物。 她不求成为郢王妃那样能拯救家国的英雄,她只求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她心神紧绷,无一箭虚发。落在偷袭蒋枞的黑衣人背上,落在想劫杀赵珩的燕谯人心口,落在意欲对赵谰不轨的脏手上,落在想拉她下树之人的脑门上… 直到瞳孔猛然收缩,亲眼看到对面也有无数箭矢朝她袭来,手足无措的惊惧占领大脑。 第90章 不争馒头争口气 忽有一人凌空出现,剑若流星,化解所有刀光剑影。 “阿兄!你来得正是时候!”赵谚侧头瞥了一眼,树冠上竟空无一人,低头才发现,容枝意已翻身下地。 当然,与其说是翻身下地,不如说是…被娴如拽下了树,不过总比被箭羽夺去性命要好的多。 厮杀的混战在赵谚到来后终于告一段落,两方皆退回了各自的安全领域。 赵珩飞快抽身跑向容枝意:“没事吧?” 容枝意扶着腰摇头,和他一道看向齐彪。 “太子殿下大驾光临,齐彪有失远迎啊。”他咧着嘴大笑,慢慢悠悠走到了赵谰身旁,言语挑衅,“燕谯也有传言,嘉平公主万千荣宠于一身,得父兄珍视,果真不假。” 赵谚拳头紧攥:“齐彪,你会今天付出代价。” “哦?”齐彪装出几分不在意的样子,伸手抓住赵谰后衣领,亲自拿刀抵上她脖颈,“方才太子殿下说什么代价?” 他冷笑:“我再说一次,想救她,你们就没资格跟我谈条件。除非把青牧还给我们,再加黄金万两和你们边境的沙洲,等我平安回到燕谯,定将嘉平殿下安然送回。” “否则——”刀尖逼近,赵谰脖颈已渗出一道血痕。 “我同意把青牧还给你们!”情急之下,赵谚急忙喊住了他,“条件可以谈,但你必须放开她。” 齐彪见终于来了个可以做主的,还有了退一步的趋势,不能将他们逼的太紧,立刻将刀往外挪了些:“太子殿下深明大义,齐某看在你的面子上再给你们大瑒一个机会,给还是不给!” “青牧本就是你们的,还便还了,但你们先前在战场上败给大瑒,如今竟还向我们索要沙州和黄金万两,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你背着主子做出这个决定,就不怕他事后找你麻烦?” 齐彪心想他要了这么多好处过来齐昌那个傻子还敢找他麻烦?做梦都要笑醒了吧!但他可不敢将这样的话说出口:“齐某一心为燕谯,无论如何选择,都不关大瑒的事!太子殿下休想扯开话题,今日必须写下文书字据,否则就亲自送你妹妹上路吧!” 眼见刺眼的白刃重新抵上了赵谰,在场之人皆心头一颤。容枝意看他这不怕死的疯样,估计在燕谯也受了不少折磨。 赵谰斜睨眼下白刃,泫然泪下,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些为自己拼尽性命的亲人:“阿兄,你们走吧。我为大瑒公主,极尽荣华,却从未为大瑒做过什么,还一直给你们添麻烦,如今死在他刀下我认了,若真要用沙州的百姓和土地来换我一命,我宁死不从。” “谰儿!”几人悲怆大喊,容枝意紧咬下唇,暗自下了个决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赵谰去送死。 她陡然挣开了赵珩的手,声如贯珠:“我愿换公主随你去燕谯!” “意儿!”赵谚和赵珩异口同声斥道,“你回来!” “别过来!你们别拦我,否则我现在就死在这!”容枝意掏出袖中匕首对着自己,见赵珩脸色煞白,被她这一吓得不敢动手,装出几分镇定和从容转过身。 “齐彪,你方才不是说我眼熟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姓容,你不妨再仔细看看,我究竟是谁?”她笑起来格外明艳动人,字字句句如针扎一般,刺向齐彪的心头。 “你是容向松的女儿?” “是。”她毫不避讳承认了,“我阿爷六年前将你打得屁滚尿流,使你成为了燕谯最大的笑柄,你靠着齐昌一步步又重新爬了上来,难道不想向我阿爷报仇吗?” “我是他唯一的血脉,更何况,我还是郢王殿下的儿媳,你还可以拿我来牵制殿下,一举两得。你只有这一个机会,换还是不换?” 齐彪真的被说动了,眼前这位娘子的确与当初将他踩在脚底下的人很像很像,特别是看向他时眼底的淡漠和杀心,让他在这样的眼神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齐彪,你没落了这么多年,要玩就玩把大的,逮着赵谰这一个小娘子有什么意思?若能将我押回燕谯,齐昌也会很高兴的,毕竟满大瑒都知道他先前败了马球赛没能成功娶到我,把我带回去献给他,一箭三雕啊。” 容枝意的表情何止要杀人,是想吞人,想将人活生生地咽下去。 连赵谰都被吓到了。 “你把弓放下。”齐彪竟然真的被说动了。 容枝意即刻照做,将长弓随手一丢,甚至连发髻里的钗环都取了下来,只单单握着手中匕首。 轻云在后头急得哇哇大哭,想要上前却被赵珩拦下了,一声声咒骂充斥容枝意耳畔。 心中暗骂轻云怎么什么都骂得出口,面上却依旧没有回头:“我一个姑娘家都走到这儿了,是真心想拿自己换回妹妹,齐大人若有想法,总得拿出些诚意来吧。” 羊入虎口,容枝意此刻被黑衣人和燕谯人团团围住,是如何也逃不掉了,齐彪果然缓缓松开了赵谰。 她手脚被捆,容枝意用余光瞟了眼树林中蓄势待发的乔楚逸,静下心神道:“给公主松绑!我便将这最后的匕首也丢了!” 主动权到了容枝意这一边,齐彪眼神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给身边人使了个颜色。随后毫不费力拎起赵谰后衣领,将她拖至容枝意面前:“你叫什么?把刀放下再说话。” 容枝意丢下匕首,仰起头,看着这个几乎是自己三倍壮实的人毫不畏惧:“在下容枝意,见过齐将军。” 齐彪松了警惕,另一只手掐起他下颚:“你这份胆识,的确和你阿爷很像,可惜了。” 容枝意眼中闪过一丝锋芒,说时迟那时快,袖中小刀直刺齐彪心口,后者下意识松开赵谰,一把抓住容枝意想要刺入他皮肉的手。 容枝意不是他的对手,齐彪内力翻涌,周身满溢肃杀之气,不料话音未落,一柄铁锅从天而降。 “哐嘡!” 砸在了齐彪脑门上。 ? 飞鸟四散,整个林间都抖了三下。 “冲啊!”两方势力厮杀着,赵珩早已飞入人群搂住她,容枝意得救了,却也有些耳鸣。乔楚逸蛰伏半日没有下手,原来是因为唯一的武器只有一柄酒楼偷来的铁锅? 今宵剑指在齐彪晕眩的脑门,赵珩语气飞扬:“齐彪,大瑒有句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连她阿爷都打不过,还想跟她斗?” “抓住他们,一个都不准放过!留活口!”伴随一声又一声喊叫,林中之战正式落下帷幕。 赵谰身披乔楚逸的外衣,飞奔上来抱住容枝意,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奔涌而下,直冲云霄,哭得容枝意心痛得一塌糊涂。愤怒与仇恨滋生,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疯狂地想要杀人,想将这些人全都生蒸剔骨,剁成肉饼逼那齐昌生生吃下。 赵谚赵珩才收拾完场子,从血泊之中走出来。 今宵的剑尖还在滴血,二人今日也是杀红了眼,如几日没有进食的野狼,从来没有一日能觉得屈辱至此,就算拼上性命,这个仇他们也必须要报。 已过一更了,回宫的马车格外安静,赵谰靠着容枝意的肩头熟睡。 容枝意不知道回宫禀报圣人此事后他会是什么反应,只知道不管他如何,赵谚赵珩都不会放过燕谯。抬眸看赵珩时,他正好在凝视自己,容枝意隐约觉得,他有些生气,许是因为方才她将自己置于险境,想要舍命救赵谰,所以生了闷气。 “你别生气。” “我没气,只是有些后怕。”赵珩轻声说道,“后怕若乔楚逸晚一步出手,后怕若齐彪发现了你的意图,后怕当时的你该有多么危险,但凡出一丁点差错,也许你就…” 想到这他就无法释怀。 “我从来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你在,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在,你绝不会丢下我,所以我才敢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才敢去赌一把。”她嗓音平和而坚定,如夏日里的晚风,扫过他肩头,抚平一切的燥热与不满。 马车入宫,宫中灯火通明,唐可儿和淑妃已等候良久,车才停稳,便迎了上去:“谰儿呢?可平安回来了?” 一路颠簸,赵谰其实睡得并不好,此刻一见淑妃,如见了她阿娘一般,委屈再次涌上心头。淑妃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等她走近,见她满身伤痕,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怒吼道:“这帮杀千刀的竟真敢伤你?一个战败国敢踩到我们头上来,当真是空棺材出葬,谁给他们的胆子?我非得亲去趟燕谯亲自会会齐昌那个畜生!” 唐可儿也跟着骂,边骂边哭,最后还要赵谰安慰他们。 淑妃哭完才道:“对对对,圣人听了消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眼下姚妃陪着呢,谁都不让进,你们赶紧去看看他。这事儿咱们没有错,必须商量个对策出来,去跟燕谯要个说法,至于如何抉择,还看圣人。” 众人知道姚妃话中意思,怕去得不及时,姚妃背地里添油加醋歪曲事实。 赵谰连件衣裳都没换,直接赶了过去。 不料被姚妃拦在了殿外。 “和野男人出城疯玩,出了事把圣人吓得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如今还敢回来?”姚妃丝毫不客气,眯起眼嬉笑道,“这般模样,怕是贞洁已失吧,大瑒公主委身燕谯蛮人,我若是你,早就上吊自杀了,哪还有脸面回来啊。” “姚二花你在这狗叫什么呢!”唐可儿本就在气头上,姚妃还偏要撞上了,直接开口大骂,“一个从小在益州和兄长以偷东西谋生的破落户,偷着偷着还当真以为眼下富贵都是你的了?平日四处撒尿便算了,今日敢骂到公主头上来,山东头村口王婆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金还了?再敢放半个屁本姑娘可不怕把你那些丑事全都抖落出来!” “你…你瞎喊谁呢?我可不认识什么花啊叶的!”姚妃,满脸惊慌,支支吾吾的,生怕被人听了去。 “我唐可儿行的端坐的正,从不胡说,倒是你,敢用自己下半辈子发誓没偷过人东西吗?爷娘给你取得名字就这般不敢认?今日你若不让我们进去,我明日就把你姚二花那些事迹张贴得满城都是,让大家都来听听姚贤妃光彩的过去!” “你敢!!”姚妃几乎要发疯,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 唐可儿可没少挨爷娘打,躲巴掌躲得可快,赵谚剑鞘一挡,姚妃用力过猛却扇了个空,从台阶上哎呀一声跌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连她身后婢女都没忍住笑出声。 “容娘子,这便是姚妃?她可是扬州人?为何如此眼熟,我总觉得在哪见过。”容枝意转头,问这话的是乔楚逸,可她尚未来得及答话,殿内便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王公公,他行色匆匆:“太子殿下,圣人有请。” 容枝意瞥了一眼姚妃,直接从她身上跨了过去,唐可儿还默默给了她一脚。 圣人坐在榻上,脸上毫无血色,骤然看见赵谰,急得连鞋袜都没穿,跑上来拥住她:“老天保佑啊老天保佑啊…” 这是容枝意第二次看到圣人落泪,皆是为了赵谰,果然再是百毒不侵的人,内心也有柔软的一面。 “嘶——”赵谰不适地扭了扭脖子,“阿爷,您碰着我这伤口了。” 圣人急忙松开她,喊了太医和几位司药进来,要他们去里边内室给赵谰浑身上下检查一番,这才让人端了些吃食过来,问赵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听后更是震怒,五内俱焚,一拳落在金丝楠木桌上,吓得容枝意手中赤豆糕掉了一地。 太医更加提心吊胆,连番的上前问候。 “圣人息怒,身子要紧,这谰儿不是已经回来了么…”姚妃安慰得虚情假意,紧接着就想赶人,“今日也晚了,圣人这身子也需要清修,有什么事不如过几日再说吧。” “她能回来,那是她命大!是她两个兄长有本事!燕谯一个战败国,胆敢到家门口来挑衅,绑朕的女儿,他齐昌脑子抽了不成?这口气咳咳咳…”圣人气急了,边说边咳,“这气若不出,朕死了都难咽气!” 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都是在规劝他的。 容枝意偷偷抬眸,见跪在最前面的赵谚回头凝望了她和赵珩一眼,仅仅一瞬,眼中星火闪过。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父皇,年前齐昌借一场马球赛,将吾妹做彩头赌注,已是奇耻大辱,吾曾扬言,若有再见的一日,绝不放过他。如今燕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不将我朝放在眼里,吾身为太子,不能容忍,身为兄长,更忍无可忍!” “吾愿领十万精兵,亲自西征,踏平燕谯!” 他字字声如洪钟,引起轩然大波。 容枝意感受到赵珩使劲压抑着颤抖的身子。 她红着眼,看向身边人:“你想去就去吧。” 人生苦短,拥有更广大天地的你,总不能因为我留下遗憾。 赵珩愣了愣,从人群里站起身。 第91章 出征前夜落了雨 二更的郢王府静悄悄的,全然没有主人明日要出征的紧张感。 赵珩洗漱出来,看着为她忙前忙后的容枝意,心里又开始不舍:“辰时就走也确实着急了些。” “没让你们即刻出发已是好的了。”容枝意给她理了几件里衣,折好放进箱笼里,夏日出征的一大难题便是要直面酷暑,这几件都是清爽透气的好料子。还有一双她在清思殿绣了一半的长靴,花样虽只来得及绣一只脚,但料子很是轻便,走路毫不费力,此行带去正好。 另外,刀剑也是需要修养的,方才今宵跟齐彪那把弯刀劈来斩去,实在劳累,容枝意手脚麻利,动作专业,擦拭过后给它抹油做了个按摩,嘴里还念叨:“好孩子,陪你阿爷上战场的确是个累活,但你二人并肩作战半年多,该是默契得心有灵犀了,为娘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给你换个更合适的主子,所以这回你务必好好发挥,护好他,咱们娘俩才有再见的一日,到时我再给你好好按摩…” 跟一把剑都这么多话,怎么偏生不爱搭理他呢? 赵珩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自己收了东西合上箱笼,便打发轻云照水出去了。 独自来到桌前,问她:“你是不是生气?” “没有。”容枝意忙着擦拭剑身,连头都没抬一下。 “那你为何不理我?我就要走了,接下来也许三四个月都见不着,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话也不想跟我说,不是生气了是什么?”他那可怜巴巴的样,眼中漾满了委屈,容枝意一下便心软了。 她叠好擦剑的鹿皮,绕开书桌走到他面前,强压下心中的不舍:“我怕自己舍不得你走。” “我若留下…” “你不能。阿兄需要你。”容枝意伸手抱紧他,“去了之后不必记挂我,我在长安出不了什么事,有空给我写封信报个平安就成,切记要照顾好自己,时刻以自己为先。战场不是玩闹之地,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要逞能,多和阿兄商量。” “还有。”容枝意仰起头,笑意舒朗,转身退出她怀抱,“婚期定在九月,若你十月前回不来,就别想娶我了。” 赵珩眉头直皱:“威胁我?不嫁我你打算嫁给谁去?” “我能嫁得可多了去了,你又回不来,我何苦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 她转头就走,赵珩赶忙拽住她:“把话说清楚!怎的你这夫君还有备用的?究竟是谁?” 她笑容挑衅:“我家财万贯,嫁个乞丐,乞丐一家都是三代不愁吃穿的,还愁嫁不出去?再不济,我嫁给元洲,活生生气死你也好。” 这下剩赵珩独自郁闷,到十月还剩三个月,对付苟延残喘的燕谯,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收拾妥当,容枝意看了眼更漏,心里打着鼓,没几个时辰了,分别在即,她是回还是不回啊?连轻云都和蒋枞打了赌,偷偷敲门问她是备马回宫还是备水洗漱。 “备水。”赵珩在背后替他做了决定,轻云这个时候格外有眼力见,立马道好。 容枝意转身瞪了他一眼,可一想到只剩下那么几个时辰了,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 因为她也不想走。 可说到底还是有几分羞赧,她让照水替她站在净室外,谨防有什么不法分子进来,半推半就地沐浴完穿上罗纱与柯子裙,散下一头青丝出去了。 轻云和照水简单收拾了一番,逃得极快。 赵珩装模作样捧了本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一直竖耳听着里头的水声和脚步声,直至容枝意走到他面前,他才虚伪抬起头:“洗完了?” 眼神没忍住打量了一眼,又不着痕迹挪开:“洗完便去睡吧。” 容枝意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耳朵红了。” “是屋里太热了…”他作势用手扇风,“难道你不热吗?” 小娘子摇摇头,别扭着走到她面前,手从他腰间穿过,明媚杏眼因困倦而蒙上一层薄薄的清雾,赵珩咽了咽口水。 如叆叇里看花,酒醉堕云雾中,茫然若失,遇一抹云霞。 正想开口问她怎么了,却忽而被温热的唇瓣堵了嘴,她们吻过很多很多次,可她很少这般主动。 这个吻生涩,渴望,也不舍。从唇瓣吻到他下颚,又顺势而下,含住他的喉结。 赵珩全身发麻,脑袋晕乎乎的,某些隐藏极好的情绪翻腾作祟,一时连回应都忘了。 直到怀里人的吻再度回到他的唇角,小声埋怨他:“你倒是张张嘴啊…” 少年轻笑了一声,耀眼过初升朝阳,破开山间云雾,神采焕然。 看得她如痴如醉,缓过神来,已被他轻而易举抱起。他单手扫去桌上的杂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将她放置妥当,才不急不躁,伸手按住她后脑,深深吻了上去。 这个吻急切,缠绵,又轻柔。他努力压抑着周身止不住的,想要将她融进骨血里的情意。又怕弄疼她,又怕赶跑她。一旦遇上她,书里再多的技巧都能忘得一干二净,不君子也可以,但务必忍让,只一点一点的,吻她唇瓣,吮她舌尖,汲取着世间仅有的甘霖。 周身骤然升温,容枝意捧着他脸,腰受不住微微后仰,腿也被他夹在臂弯里,有些勉强地承受着他愈发汹涌,愈发难以自控的攻势。他也学着她,吻得逐渐下行,掠过她的脖颈与锁骨,来到被柯子裙包裹的绵软。 温润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急于逃避,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避开这从未有过的亲密,往他怀里钻去。 赵珩没忍住笑出声,却遭到她瞪眼,还为报仇,一口咬在他肩头:“不许笑!” 她喘着气,嘴微张着,面色红润,眉头微微皱起,眼波流转,比小柑橘还要可爱至极。 再好的忍耐力和防线都就此崩塌,似是在抒发接下来三个月不见得想念,也似乎是在试探,二人关系的更进一步。 “我要亲。” 赵珩再度吻上她,手掌从后脑滑落至后腰,吻到容枝意心软的一塌糊涂,吻到满室只剩浓重的气喘,吻到容枝意焦渴的欲望席卷全身…而她燥热的罗纱不知何时掉落。 伴着初夏的蝉鸣,他贪婪不知疲倦地索取着。 “你…”他嗓音沙哑低沉,盯着她柯子裙胸前绣的奇怪纹样,“这黄澄澄的,绣的是什么?” “丰收的柿子。”小娘子分明羞红了脸,眼神却无半分飘忽,饶有趣味盯着他,指尖绕过他洗漱后垂下的发丝,又用嘴去触碰他的鼻尖,温热的气息与他的呼吸交汇。声音娇软得不像话,再次重申,“是你这个小柿子。” 赵珩瞳孔一缩,眼神如着了火一般盯着那处:“除此之外…有何寓意?” “柿子的寓意那可多了…”她搂着他脖颈,漫不经心细数着,“像万柿如意,心想柿成…” 他不耐烦打断她:“我倒觉得不是这些意思。” 容枝意疑惑,那还能有什么,下一瞬便见他嘴角上扬,眼中笑意非常,一把将她扛起,往榻边去:“是,柿如破竹。”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本就通红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我要回去!你放我下来!” “不回去,今夜就住这儿。”赵珩腾出手替她脱了鞋,将她稳稳安置榻上。 容枝意脸红得滴水,脑子里嗡嗡作响,一脚横踹在他肩头质问,“你要干什么!” 郎君脸也热,手摸上她抵在自己肩头的脚踝,一下脱了外裳,只剩下一件亵衣,嘴角那抹坏笑就没放下来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还能干什么?” 容枝意想把腿拔出来,奈何他使了力,动都动不得,难免埋怨:“你放开…” “行了。”他得逞般笑了笑,松开她脚踝下了榻,替她盖好衾被,“不吓你了,敦伦之礼,阴阳相和,自然要留着新婚之夜再做,你放心睡吧,我看着你。” 留着新婚之夜,大做特做。 “看着我做什么,你不睡吗?”玩闹后突如其来的正经,容枝意竟有些不习惯,其实···其实也不是不能做,没由头的一阵失落。 不过很快她便收拾了心情,赵珩明日一早要走,赶好几日的路才能到沙州,一路颠簸又要商讨战术,今晚要是不睡,接下来都没得休息,身子哪能跟得上。 “等你睡了我就睡。”离别在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能独处的时候,他实在不想浪费在睡觉这件事上,他就想好好看看她。 屋外落了雨,渐渐起了风,窗户尚且开着,吹得内室里烛火忽明忽暗。 二人就这样相望着,并未言一语,却不约而同想到了幼时去玉华宫避暑的时光。 容枝意日日到了时辰就捧着书来说要陪赵谚夜读,却没有一日挨过亥时的,到点头一歪,就在榻上睡过去了。那时他和赵珩寝宫临近,每每都是他背着回去的,偶尔半路会醒,他就偷偷带她爬到树上去看星星。 山间星河格外透亮,仿若触手可得,他也热衷于此,总爱从树上站起,伸手一揽,再握紧双手递到她面前,说:“我摘了星星送你。” 容枝意困得眼皮打架,才懒得与他玩这小孩子把戏:“我想要真的。” “那得等我再长大一些。”赵珩仰起头,远眺连绵山脉,聆听飒飒风声,大瑒的山川尽在眼中,滚烫无畏的理想于心底珍藏。 他满怀希望与期许,再度伸手与星丈量:“终有一日,手可摘星辰。” 想起那时张狂的自己便有些想笑,他收敛心神,这才意识到烛火亮了些,恐她休息不好,他想起身去吹灯,不料衣角忽被人拽住了。 他低头望去,小娘子整个人都埋在衾被里,单露出一双澄明的眼看向他,所有的少女心事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如漆黑夜里的星光。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最闪耀的星星,其实就在爱人的眼里。 “熄了灯,就…一起歇下吧。”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发酸。 “好。” 容枝意坐起来挪了挪身子,赵珩小心翼翼躺了进去,衾被里暖暖的,都是她沁入骨子里的桂香,是让人心安的味道。 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困了。 亲了亲她眉眼处,伸手揽过她,赵珩笑意灼灼,嗓音明朗:“我摘到了,星星。” ··· 庆熹四年七月二,太子赵谚被封天下兵马大元帅,领兵西行讨伐燕谯。 旭日升起,照耀在浩浩荡荡的精兵队列,和无数兵器铠甲碰撞,折射出刺眼光辉。 “葡萄,你看着世子了吗?”唐可儿揉揉眼,身子都快扑出城墙外了,身后几位宫女内侍紧张得不行,又不敢上前拽她,“太子妃,您这样太危险了,太子知道定会怪罪的!” “他都要走了还想管我?”唐可儿将他们的话当做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只问容枝意瞧见没。后者摇摇头:“时辰未到呢。咱们再耐心等等。” “对了,谰儿她今日不来送送么…”昨夜出了这样的事,容枝意始终怕她心里不安。 唐可儿回道:“昨夜她住在淑妃娘娘那儿,我也陪了一会儿,后面她说想去佑国寺看看母亲,今早淑妃和圣人商量后,圣人应允了。” “一会儿我就回去看看他,其实这样也好,她被绑的消息是如何也瞒不住的,在长安听闲言碎语,不如去陪陪姨母。” 话音刚落,轻云大喊:“娘子!来了!” 容枝意匆匆看去,城墙下恰有一人,骑黑马,着戎服,配长剑,额间绛帕绳结迎风飞舞,朝着烈烈朝晖的方向疾驰而过,英姿焕发,耀眼瞩目,扬起漫天尘土。 正是赵珩。 “阿谚!”唐可儿也看到了赵谚,趴在城墙上声嘶力竭,还拉着身后的内侍宫女一道呐喊。 容枝意驻足远眺,见他二人马飞如箭,并驾而行,一路奔至队伍的最前沿。 旌旗飘扬,远看如杳霭流玉。 赵珩在欢呼与击鼓声中调转马头,拔剑扬挥,剑尖直指金乌,威风凛凛,另全军再度沸腾。 与此同时,哪怕相隔再远,哪怕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小小黑影,容枝意也能感受到他炙热的眼神为她而停留。 “葡萄,他们在看我们!”唐可儿又惊又喜,拉着它朝远处挥手。 可惜吉时已至,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遭人嫌恶的纨绔佼佼,而是本场战役中不可或缺的少年将领,他须得抛下所有的家世背景与前缀,收回对长安城的全部留恋,带着她与世人的期盼,翻身上马,向西而行。 阵阵马蹄声如雷贯耳,他愈行愈远,容枝意热泪盈眶,此后再多的愿想都无关紧要。 唯愿神明在上,务必让她的少年平安归来。 第92章 联合作局请君入 赵珩走后,容枝意越发忙碌了。 先是去寻了一趟赵谰,问她当初怎会阴差阳错去春明门外狩猎,是否有人授意,赵谰想了想道:“三哥哥问过一样的问题,的确是有一位公公跟我提过,描绘得极好,我当时便心动了。” 赵谦赵谰兄妹情深,本对自己不能亲自去讨伐燕谯的事耿耿于怀,率先着手调查此事也是正常,容枝意听后便去了一趟召王府。 “是位姓李的宦官,一直在谰儿殿里当值,主要负责打理殿中花卉树木。”提起此,赵谦眼神格外气愤,“意儿,你知道有多可恨吗?昨夜一出事我便去抓人,结果发现那人死在了屋中,是中了剧毒!” 又一个证据没了,分明已经下手极快,可还是赶不上人家的动作,怪道赵谦气成这样。 “罢了,三表哥勿气,反正究竟是谁干的咱们心里也都清楚。”容枝意叹息,这个时候和他们作对的人,除了武安侯与赵诚,还能有谁? “我不甘心,又让人去调查了和这位公公相熟的人,以及他近几日所有的去处,应当一会儿就能知道了,你暂且在府中等等。” “我不急,还有人没到呢。”容枝意端起茶盏,想起赵珩走前跟她说过,赵谦和赵景帆值得信赖,若有办不到事尽管麻烦他们。 所以今日赵景帆也来了,他一身公服,显然是刚下衙回来,脚步轻快:“今日有些抽不开身,抱歉,来晚了。” 刚坐下便将手中的文书递给赵谦,“李内侍的验尸文书,顺道给你拿来了。” 赵谚本是刑部尚书,他走后,刑部大多事宜都积压到了赵景帆身上。 赵谦摊开文书细细看了一遍,又递给容枝意,神色困惑:“中毒身亡倒不奇怪,可为何还恶疾缠身呢?” “他应该是长期服用了此物。”赵景帆从袖中掏出一包黑乎乎的药丸,“这就是落回,有两粒,主药服下便得隔七日服用副药续命,否则就会中毒身亡。” “这便是落回?”容枝意大惊失色,“放走忠勤伯上吊自缢的官员,鲁光中,还有劫狱的双生子弟弟石二,都服用了此药!” “对,这三人的病症一模一样,由此看来那武安侯就是借此物要挟人为他所用的。” “狠毒至极!”赵谦气得一掌拍在案头,怒骂道,“就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不惜拿着一条条无辜的性命铺路?” “当初石二的遗书里提过这落回,咱们已经有了能扳倒武安侯的佐证,可如何能拿到人证及物证,如何能让受他胁迫的人站出来指认他呢?” 这无疑是如今最要紧的。 “除非,咱们有解药。”赵谦摆弄着那一包落回,若有所思,“这事儿就交给我。” 他话都放了,容枝意也就放心了。 圣人知道当日是容枝意以身涉险救了赵谰后,对她心存感激,虽明面上没说什么,却在某些行为上更加睁只眼闭只眼了。 比如,送走赵谰后,她便从清思殿搬去了东宫,这也是赵谚写信来特别授意的,想她和唐可儿在一块儿互相能有个照应。 二人先是和宋嘉夕一块儿去了常恩寺上香,给奔赴战场的所有将士们祈福,又一道去了趟先帝的皇陵,看望出宫守陵的宋太妃。 原本以为太妃们是一定都在的,便也没派人事先去告知,冒冒失失就过去了,许久没见宋太妃,宋嘉夕和容枝意高兴地不得了,又是跑又是跳,一进屋子却都傻了眼,竟连个人影都没有。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呆坐了一会儿,才听到不知哪来的说笑声,轻云耳朵灵,跑去开了后窗,这才发现太妃娘娘们穿着粗布衣,正在地里干活呢! 娘娘们见了三人也是又惊又喜,毕竟身处皇陵,子孙后代都有所忌讳,每日能见着面的来来去去也就这几张脸,难得有新面孔来,还是阿谚的新妇,围着唐可儿说这聊那。 还问他,太子出征讨伐燕谯的事是真是假,皇陵山高路远消息闭塞,太妃们不知道也是正常,唐可儿能说会道,耐心将事情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跟说书一般,叫太妃们听得惊吓连连。 宋太妃让人端了些小食果子来,听了这些后也是一脸愠怒。 容枝意本在观察这小院的环境,据说一个院子住了十几位太妃,夜里都是挤在大通铺上的,屋里的一应摆件也不及寻常人家奢华,侍候的丫鬟从一人两个到如今整院才四五个。都说从奢入俭难,可她看着,日子虽清苦,但娘娘们脸上的笑容却比从前都自在不少。 容枝意这趟来,也是想来看看余安,他已能由人扶着走上几步了,养的十分壮实,容枝意勉强抱起他在宋太妃身旁坐下打趣道:“意儿许久不见太妃,看您脸色可比从前好了不少,瞧着起码年轻了十岁。” “胡说!我这张脸如今比起那泥地还要坑坑洼洼些,年轻十岁?你可少哄我了!” 众人这才从气愤里缓过来:“还是得多亏阿谚和昀升,否则咱们也难从宫里出来,如今日子舒坦自在,便是没几年好活,也值了。” 这些太妃大多出自高门显贵,几乎是从小受规矩束缚,到了年龄就被送进宫,给她们的父兄和家族挣荣耀换体面,一辈子谨小慎微又无所出,先皇走后又在宫中不见天日地待了三年,日子没有盼头是一件极其可怖之事。如今过得再苦,也是为自己而活,也比从前自由。 “意儿。”宋太妃轻轻唤她,目光和蔼,“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姚妃她可有为难你?” 说实话,虽精神上受了点折磨,但物质上真的没有人亏待她,容枝意如实答了,宋太妃却撇下嘴角:“你勿要蒙骗我,你这孩子一向是最爱吃最能吃的,从前虽不胖,但瞧着也不是如今这样弱不禁风的,怎么短短几月瘦成这样了?” 这话不好答,她是病了一场后吃食清淡没有胃口把胃给吃小了,如今稍稍多塞两口都撑得不行,为防她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容枝意随手捻起块五色饼,“时近夏日实在无甚胃口,不过今日来了您这儿,一看到这五色饼,吃十个都不成问题!” 宋太妃听后冁然一笑,让人去端几碗槐叶冷淘来,说夏日里吃这个最为解暑。 容枝意此行来找宋太妃,其实也是有事想和她问问清楚,让下人抱走余安,见唐可儿已和说好的那般,跟其余几位娘娘们聊得火热,便和宋嘉夕对视了一眼,默然开口:“太妃,谰儿为何会忽然变了主意去春明门外狩猎,齐彪怎会如此巧合绑了他,其中…是有缘由的。” “有奸细?”宋嘉夕惊呼出声。 “嘘——”容枝意忙捂了她的嘴,示意她此事必须保密,这才握着她手,写了个“武”和“贰”。 宋太妃也亲眼见了:“这两位如今已是一体的了。” “你二人今日过来,也是有话想问吧。”宋太妃正襟危坐,干脆戳破他们。 容枝意哑然,她演技就这么差吗? “想问我他的身世?” 二人不断点头。 宋太妃顿了顿,深吸口气:“其实你们找我也是无用的,我知道的并不多,也不大清楚,只能暗暗猜个大概。” “大约是十九年前,隆安二年,圣人还是楚王时,在府中给身为小世子的阿谚过一岁生辰,那时正是争储初期,没有大办,只邀了些亲近的人,说来也奇怪,临近结束时,楚王亲自去抱小世子来送客,可不知怎的,去了一会儿后院便传来一女子的大叫,众人忧心出了事,一同去查看,便见圣人与一衣衫不整女子在一块儿。”宋太妃细细说道,“那位女子就是如今婉修仪,是楚府中一位嬷嬷的干女儿,也不知为何那日会出现在后院,当时圣人坚称自己没有碰过她,可那般景象有这么多人见到,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那时阿谚也才一岁,正是楚王夫妇感情最好的时候,纵使你姨母跟圣人大闹了一场,也是无用,那女子过了两月左右便被诊出身孕,楚王不得不将她以通房之名收入府中,就因这事儿,他险些被踢出了争储的战场,好在后两年勤勉谨慎…” “没过多久,老二出生,刚生下来身子便不好,格外瘦弱,圣人便将她与婉修仪一同送去了洛阳养病,直到后来登基,才迫于舆论,将婉修仪接了回来,但对她的态度你们也瞧见了,半句话都不会多言,也从未去看过她。” “没有碰过?”容枝意困惑,“若圣人所言为真,那…” 那赵诚是谁的孩子? 后来也验过,血的确是相融的,圣人只得认下。若他当初所言为真,大抵是被陷害了,又被那么多亲眷撞破,就是不想认也不得不认,这才一直将他养在洛阳。 宋嘉夕眸光一沉:“没准是滴血验亲的水被人动过手脚,既是陷害,定然什么都料到了,往水里做些手脚另血相融也没什么难的,再者,从前看过本医术,上头也提过,血相融未必就是亲生,很多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人,血都能相融,也许只是巧合?” 唐可儿那头的打闹声依旧,下人们端了好些槐叶冷淘,容枝意尝了一口,清爽可口。 她收回思绪,如果想查他亲生父亲,那么只有对当日的宾客单子下手了。 事情毕竟过去了好些年,容枝意在皇后寝殿找了几日都没有收获。 正是垂头丧气之际,赵谦身边的内侍寻了过来,说事情都办妥了,让她今日去趟召王府。 她听后是一刻钟也坐不住了,马不停蹄来到召王府,发现宋嘉夕和谢泽旭也在。 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赵谦便掏出一个药瓶:“这几日我亲去了趟终南山,找到了隐居在那儿的太医署上任太医令,总算研制出此药,又请了彭太医检验,证实的确可以解落回之毒。” 容枝意大喜过望:“有了解药便一切都好说了,只要引出一人,再用解药游说他日后出面做人证,咱们扳倒武安侯不就指日可待了?” 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如何引出那人呢? “不如让我来吧?”容枝意提议,“反正一向他们就瞧我不顺眼,我放出消息,就说生了重病,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到时都不用你们动手,蒋枞一人就行,抓了他,我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不信那人不上当。” “不可。”没曾想到下一刻这个说法便被人否决了,那人正是赵景帆。 “为什么不行?”容枝意质问他,周围几人面面相觑,一副看戏的模样。 他后知后觉有些尴尬,顿了顿,“从前他们拿你下手,是传闻里阿谚疼你胜过谰儿,觉得有你可以牵制他,但如今…他有了太子妃。” “你病了,他们未必会下手,太子妃病了,也未必会下手,只有威胁到他们利益的,才能逼他们不得不现身。” 谢泽旭顿悟:“若太子妃有孕。” “没错。”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甚至不用说有孕,只要说太子妃最近胃口不佳,再当着众人面犯一次恶心,消息就传出去了,等抓到了人,再让彭太医诊一回脉说只是天气燥热无甚食欲,那外人也说不得什么。”连赵谦都这样说了,容枝意只得同意:“那便试试吧,我今夜便去拜托可儿。” 前期戏演好了,后期的部署其实并不难,只要唐可儿找个机会屏退下人,引蛇出洞,赵景帆赵谦藏在暗处见机动手,把东宫里藏的鬼抓出来,那事情就成了。 这事一敲定,容枝意又把上回见到宋太妃的那些话跟众人说了:“我去娘娘那儿找了许久的宾客单子也没见到,太妃娘娘当日没去,也不知究竟去了些什么人。” “我母妃应当去了。”赵景帆接过话,“我今日回去问问她,让她列个单子,咱们逐一排查。” “可如何能保证,孩子一定是在那日怀上的呢?”谢泽旭问道。 “说是后来诊脉,时间对的上。且那日…有嬷嬷当下验过婉修仪…” 众人了然,没再说什么。 “反正也没什么线索,就从宾客单子查起吧,找不到亲生父亲,也能找到布局陷害之人,逐一排查,总会有发现的。” 宋嘉夕点点头:“这事儿交给我和阿旭,你们在宫里抓人我们也帮不上什么,这种查案的事他还算在行,郡王殿下要来单子,我让人去取。” 几人有合作有分工,在难的事也都有了头绪,容枝意当日回宫便将这计划告诉了唐可儿,她兴奋得不行:“我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好耶!我演!我现在就演!”随即唤来侍女,“紫茗,传话下去,说我明日…想吃酸的!让人去宫外买飘香记的酸菔芦!” 她朝容枝意偷笑:“酸儿辣女,我生个小世子吓死他们!”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宫中便有了太子妃有孕的谣传,姚妃特意请嬷嬷带着太医上门去了,唐可儿当着他们的面就演一场,对着午膳一个劲儿地作呕,嬷嬷吓得脸色都青了,太医见她这番做派,虽把脉时什么都没摸出来,但也不敢一口否了,只道:“许是月份太小,暂且把不出来,不如再过上半月?” 唐可儿一惊,立马将手藏进衣袖,如临大敌:“嬷嬷带太医来原是要验这个!我若有孕,自己怎会不知?只不过最近天气炎热,瞧见这些大鱼大肉的油腻之物无甚胃口,这才常常作呕的,太医也不必开药,我吃一些酸的蜜饯压一压,便好了。” 嬷嬷黑着脸出去了。 容枝意听后笑得不行,直呼她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这才让轻云去传话:“就跟二位殿下说,戏台子搭好了,咱们该上场了。” 唐可儿这几日饮食极其小心,生怕不知什么时候便被人下了药,为预防此类事件,容枝意特意寻了位司药寸步不离地陪着,样样吃食进嘴前都细细查验过。 还真有些脏东西被挡了回去,容枝意顺藤摸瓜,的确查到了几个可疑之人。 她猜,那几人见唐可儿这几日殿门都不出,吃食上下也不了手,一定会急得失去方寸,寻个无人的时机痛下杀手。毕竟要是真的等她确认有孕的消息传出去,圣人一定会加派人手护卫东宫,到时候再下手可就难了。 赵谦和赵景帆连着潜入了东宫两日,藏在床榻底下寸步不离跟着,终于在第三日二更后,听到了点异样的脚步声。 安魂香的气味似有若无,昏昏欲睡的守夜丫鬟和内侍接连倒下,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有人经过。 那人格外顺利地开门进殿往内室去,躲在床底下的赵景帆见他脚步愈来愈近,暗暗压下心神,握紧手中长剑时刻准备动手。 可就在这时,榻上之人翻了个身。 那人的脚步僵在不远处,止步不前,足足愣了一盏茶才有下一步动作。 赵景帆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衣着是个内侍打扮,手中托盘端了一炉香,谨小慎微往榻边挪。 床榻边的确摆着样式一模一样的香炉,只需一换,等第二天燃尽了,谁知道昨夜睡梦里熏的是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把太子妃肚子里这个孩子抹了。 赵景帆望着月光透过窗帷照进来的黑影,轻而易举换下了香炉,心中默数着:“三…二…一…” 千钧一发之际,榻上人一个翻身,一脚横踢在那人胸口,那内侍蒙着面,竟飞出一尺外… 没错,容枝意忧心唐可儿出岔子,偷偷与她换了寝殿和床榻。 这一脚的力度并不小,蒙面内侍似是没想到太子妃还会武,慌乱坐起,颤抖着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容枝意也不是吃素的,手里小刀出鞘,跟着他对上两招不是难题。 只可惜她还未展露出她新学的那几下剑法,赵景帆的长剑便制住了他。 那人见状况不对,转身便想逃,不料才迈出一步,赵谦便带着蒋枞,从门背后步入了众人视线,笑容嘚瑟:“想逃啊?没这么简单。” 蒙面内侍自知不是他二人对手,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容枝意清楚地看见他打颤的双腿和虚浮的嗓音:“二位殿下深夜造访东宫…擅闯太子妃寝殿,不知所为何事啊…” 容枝意啐他一口,“我们还想问你是何事呢!你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说吧,来这做什么?” 他答得话小心谨慎:“太子妃…素来喜爱这鹅梨香,奴婢是来给殿下续香的,却不知容娘子在内,扰了几位的要事…奴婢先行一步!” “少在这耍滑头!若你真是来换香,为何要蒙面?为何要佩剑?还敢对太子妃痛下杀手?分明就是来做亏心事的!”赵谦上前来,一剑架在他脖颈,“赶紧答话,为什么来这儿,否则你别想活着走出去!” 蒙面人斜睨白刃,依旧搪塞道:“奴婢面目丑陋,恐太子妃意外瞧见了会做噩梦,因此蒙面,而匕首只做防身之用,方才不过是下意识所为,惊扰容娘子,是奴婢之过。” “但…召王殿下,东宫没有那条规矩说不能蒙面吧?也没有哪条规矩,说已开府的亲王能有权在深夜擅闯东宫太子妃寝殿,逼问本分做事的内侍…” 赵景帆听后轻笑,拍拍赵谦怒气冲冲的肩头,让他放宽心来。 他在刑部待了这么久,是个审问的好手,面对此类罪犯也是不紧不慢,先是让蒋枞和他的随侍道全合力捆了蒙面内侍的手脚,让他不得不跪在众人面前,又让他们搬来木凳,请容枝意和赵谦坐下。 “伶牙俐齿,又懂些香,还能光明正大进太子妃寝殿的内侍,只有一人。”赵景帆点来一盏小灯,让众人能稍稍看清一些这内侍的上半张脸。 容枝意觉得很熟悉,赵景帆也借此拿剑掀了这人脸上的黑布。 本还沉浸在抓到人的喜悦当中,不料这随意瞥的一眼,竟让她大惊失色,接连倒退,惊呼:“怎么会是你?!” 第93章 乡书写道东飞雁 这人是小王公公。众所周知,他是赵谚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是圣人身边王总管的徒弟,跟了皇后及赵谚五年有余。不知为何,短短几日没见,他面色蜡黄,形容枯槁,仿佛坐在这儿的不是体面的东宫大管事,而是一具行尸走肉。 前段时日他还陪着容枝意出宫…且是赵谚特意吩咐的。 在场没有不认识他的,王跃面色麻木,彻底认了命。 “娘子,的确是鹅梨香的味道。”照水将香炉端了来,细细一闻。 “拿去请彭太医一验。”赵景帆神色如常,冷冽开口:“王跃,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殿下,该说的奴婢都说了,给奴婢一个痛快吧。”王跃看着有问题的鹅梨香被人拿走,知道事情已全然败露,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身份一旦被揭发,他就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他知道这几位的作风,他对太子妃都动了杀心,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没有当场杀了他已是格外开恩。 他们怎么会给一个区区内侍活下去的机会呢?没有人会怜惜不男不女的内侍。 “那你想活吗?王跃,你想清楚了,只要你想活,我便能让你活。” 赵景帆这一言真的叫王跃心念一动,可惜不过短短一瞬,很快便无从察觉:“殿下莫开玩笑了,奴婢不过一个内侍,一棍子便能打发的东西,二位殿下就算想留下我,也没几日可活了。” “我知道你想活,你就是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动手的。”赵景帆已按计划展开游说,“内侍一样是人,人活在世便会有牵绊,便会犯错,你若真想死,就不会来这一趟了。” 王跃品了品他话中语句,直言不讳:“您是想让我揭发背后之人?” 赵景帆点头:“此事是谁干的,我们心知肚明,设这个局,就是想要一个聪明的人做人证,所以你能不能活,就看你够不够聪明了。” 王跃犹豫了一刻,下唇紧咬:“您几位当真有把握能赢郑王?恕奴婢直言,各位不妨趁如今风平浪静,选择明哲保身吧。” 容枝意有兴趣跟他唠唠这个:“何以见得?” “太子的确有明君之相,可唯有一个弱点,让他永远无法与郑王相较。”王跃脱口便道,“他不及郑王心狠。” “那你是希望这世上多一个仁善的君主,还是一个善用人性命做要挟,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小人?”容枝意反问他,“的确,自古以来争这个位置,拼的就是心狠,但凡犹豫一瞬,皇位就会与之擦肩而过。可只要有一丝希望,一丝能改变世间的希望,一丝能活下去的希望,我们都要抓住它。王跃,若心狠的郑王上位,你以为你还有命活吗?你师父还有命活吗?跟你一样的内侍会得到正常人该有的待遇吗?今日是你唯一的机会,我愿立下字据,愿用自己性命起誓,只要你在朝堂上揭发他,我便能将你送出这座皇城,予你田宅铺面,让你安稳度过余生。” 王跃抿着唇没说话,他当然想活,若不是被逼,谁会愿意背叛主人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表姑娘,您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垂着脑袋,仅剩一副疲乏之态,“我已没命活了,就算帮了你们又如何?武安侯他手底下人何其残暴,抵着尖刀逼我服药,若不服下,便让我血溅当场,还当着我的面毒杀了李公公,他死前那副痛苦模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不想像他那样,我想活下去!我想反抗,可我不行!我吃下了他们的药,就不得不听命于他们,否则下一个毒发身亡的人就是我。” 赵谦直接亮出了解药:“落回是吧?解药在此。” 王跃惊诧地望着药瓶:“都说落回世间无解,奴婢翻遍医书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解药的记载,殿下怎会有…” “上一任太医令,本是民间制毒高手,后来金盆洗手被祖父招进了宫,本王前几日亲自去了趟终南山,就为了这瓶药,险些丢去性命,你就不想试试?” 赵谦引诱着他:“只要你愿意揭发武安侯,我给你个机会喝下它解毒续命,你敢吗?” 面对生死抉择,王跃显然是犹豫的。 “你看你如今这副模样,旧主是已然背叛了,太子会放你一条性命,但绝不会再将你留在宫中重用。至于新主,心狠手辣,等你没了利用价值,一定会除去你。这种日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倒不如跟咱们赌一把,将功赎过。”赵谦将解药往他面前推了推,“吾妹方才也说了,只要你揭发武安侯,便能保你性命和你后半生的安稳,本王也不跟你玩什么阴的,药,只此一瓶,只要喝下,便能根治,就看你敢还是不敢了。” 王跃是赌,容枝意等人又何尝不是呢。 三更过后,犹豫了许久的王跃落下悔恨的泪,终是决定:“奴婢…愿意一试,不求将功补过,只愿不再受人胁迫,活下去。” 于王跃而言,比起走入死胡同煎熬着等死,不如换一种方式往上爬,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比起让心狠手辣的赵诚得逞,不如选择忠于一位明君,至少问心无愧。 他招了所有的事,赵谚出征后,姚妃身边的内侍找到他,当着他的面亲手毒杀了李内侍,逼他吃下落回,又在前日给他递了消息,让他想办法让唐可儿流产,如果不照做,就会因为没有能压制落回毒性的副药而暴毙身亡。 赵谦将手中药罐丢给他:“再过三日,太子妃会自请太医把脉以澄清谣言,有孕是假,姚妃也不会为难你,明日你去复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应当清楚。” 他的倒戈让众人多了几分胜算,后来唐可儿也质疑:“背叛这种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你们就不怕他再次背叛?谁知道武安侯能许给他多少好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谁不是在赌呢?事已至此,赌的便是人性。”就算是赵诚,也绝不会有十成胜算的。 时值盛夏,二人坐在回廊阴影下,小扇轻摇,唐可儿抻抻腿,捞了一勺樱桃酥山,清凉的牛乳入口即化,她含着小勺颇为惆怅:“燕谯真是害人不浅,我这才成婚一月就与夫君分别,葡萄你说说,我好不容易转性想过几日安稳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吱吱的蝉鸣扰乱了容枝意思绪,她想起自己回长安时也是七月,转眼间竟已过去一年。面对未知的来日,那时的自己惶恐又不安,此刻的自己却意外的笃定。 “你别想太多,恶人有恶报,他们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咱们就做好自己的事,安心等阿兄回来。”樱桃酥山的酸甜滋味在嘴中四散,她歪着脑袋,粲然一笑,“你收到他的信了吗?” 距离他们出征已过去半个多月,赵珩的第一封信从沙州的军营出发,带着满满的思念走过山脉与江川,平安抵达了她的书案。 唐可儿也点头,朝身后的紫茗挥挥手,紫茗掏出怀中书信递给容枝意。 “阿谚说,他们一到沙州就押着齐彪突袭了边塞要镇,燕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齐昌都气坏了,连夜给丹都去信,想让丹都王再次出手相帮,但丹都王推脱说齐妍找不到,一切都是空谈。” 容枝意粗略读了个大概,赵谚只提到了这些,看来后续的消息只能等下封:“这么说,丹都和燕谯都不知道齐妍的下落,这么久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到底能去哪呢…” “燕谯肯定不会放弃找她,只怕还会加大搜寻力度,只盼她能平安躲过这劫。”容枝意在心里盘算,不知萧家人探听到萧朔的下落没有,她隐约觉着萧朔的失踪与齐妍脱不了干系,甚至怀疑他二人此刻正在一起。 “不过…阿兄倒还愿意跟你说这些。”容枝意想起赵珩来信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觉得头大,“赵珩只会跟我说什么他去赶了沙州的集市,穿了当地的衣裳,回营帐时看守的侍卫都没认出他把他拦在了外面;说他收养了一只瘸腿的鸟,长得像徐元洲;还说军营里的饭菜吃不惯,他跑去镇上的食肆里吃结果不仅被咸齁着还被掌柜的追着问有没有成婚能不能娶了他家姑娘…一字不提正经事。” “那不好吗?他把这么多小事告诉你,就是想跟你分享啊,说明他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我还巴望着阿谚能跟我说说这些呢。” “那也不至于整整四页纸都是吧!” 轻云逗弄着小柑橘,嘴里不忘损她主子:“娘子嘴上这样说,看到信还不是乐开了花,急着立马下笔催人给送出去,日日晨起第一句话就是沙州可有回信。” “我那是回信骂他的,你懂什么!”容枝意白她一眼。 “行了行了。”唐可儿将信一收,“再说下去可就有炫耀的嫌疑了。” 容枝意是死不承认,凑巧这时蒋枞从回廊下跑了进来,手中拿了封信件,她甫一瞧见便跳了起来:“沙州来的么?” “是王爷王妃的信。” 郢王妃…上回容枝意给她去信问的还是齐妍的下落,这突然来信,难道… 容枝意火急火燎接过信,摊开了匆匆读去,搜寻齐妍二字。 唐可儿看她这副惊慌的模样,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王妃跟你说什么了?” “说别让我担心,赵珩如今的实力自保不是问题,她再过两月就启程回长安了,让我安心…还说教了玮儿许久她终于会喊哥哥嫂嫂了,她等不及回来让她喊给我听…还说我托付给她放生的大雁竟然找回来谢恩了,还带了个小伙伴一起…” “你何时养大雁了?世子那对胖聘礼?” “我什么时候养大雁了?聘礼那两只好端端的养在郢王府啊…”她一直在找信里有没有提到齐妍二字,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句奇怪的话。 “大雁…燕谯…齐妍?!”容枝意顿悟,惊呼出声。 忙环绕四周,好在都是自己人。 “齐妍找到了!在王妃那儿!”生怕被人听了去,二人不敢大声说话,只敢用气声交流。 “还带了个小伙伴,是谁?难道是阿谚派去的人?”看来唐可儿不知道萧朔失踪的事,容枝意轻轻在她手心写了个名字。 她也很震惊:“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拜我所赐。”容枝意指指自己,她也不知道让萧朔掺和进来是好是坏,但事已至此,只能庆幸二人此刻平平安安,有郢王夫妇相护。 “我是不是不该将这件事告诉赵珩?可王妃来信都说得如此隐晦,我与他信件来往就更不安全,要是害的人行踪暴露,那可就完蛋了!” “不如暂时先别说吧,反正只要燕谯和丹都找不到,那就什么事都没有,这信件从长安到沙州要经手那么多人,被看去了可怎么办?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 “嗯。” 唐可儿叹了口气:“这奇妙的命运啊,怎会让这俩人碰到一起去呢。” “你和我阿兄都能成婚,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 唐可儿白眼翻上天:“臭葡萄,生辰礼物你休想要!” 生辰,容枝意怔了一瞬,宫里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竟连自己都忘了明日是她生辰。 第94章 生辰夜有事发生 七月二十九,容枝意迎来自己的十七岁生辰,去岁办了席,今岁边关不太平,赵珩又远在战场,她便打算就当做平常日子过。 尽管如此,仍旧收到不少人送来的生辰礼,有容府几个的,也有杭州沈府的,再有雨薇璟然这些友朋的。她都列下单子并写信回谢,做完这些小憩了会儿,醒来已经快天黑了,小柑橘在她枕边睡得正香。 她朝外头喊了一声,照水便进来伺候她起身。 动静大了些,小柑橘被吵醒,伸了个懒腰不满地“喵呜”了一声。 “沙州可有送来什么?”容枝意照常问了句,本以为还是没有二字,可照水道:“蒋枞方才抬了个箱笼来,说是世子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当真?”容枝意接过衣裳自己穿戴整齐打好绳结,“你快去拿来!” 那箱笼有些沉重,照水喊了轻云一块儿抬进来。 倒比想象中大一些,本以为只是个首饰盒,没曾想有一臂那么长。 容枝意让她二人先出去了,低头看着箱笼愣了一会儿,才动手打开它。 入目是一把花纹极为漂亮的短弓,没有寻常的鹰、虎、熊纹,而是…嘴里衔着一枝火柿的金凤凰,配以炼火纹和云纹做底,无处不彰显着华贵端庄。 还有一纸落笔为昀升的书笺,上头只有寥寥几字:生辰吉乐 予你今昔 生生世世 她善用弓,当初她送他今宵剑,他便想到要送一把名为今昔的短弓。 容枝意一下红了眼,双手捧起今昔,这弓是用打磨良好的竹片、木材、牛角、牛筋等物制作而成,尚算轻巧,拿着也称手,但要知威力如何,还得抽空去试上一回。 要说这短弓不如今宵金贵,那压在底下,上嵌宝石中添长命锁下缀珠玉的璎珞则是价值连城。光泽素雅清透的蓝田玉化作牡丹,蓝宝石也被打磨成花苞纹样。 从前他送的那些首饰贵在有趣,今日这个,除却贵重还是贵重。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画的纹样,容枝意小心翼翼戴好后捧着铜镜左看右看,想让他开间首饰铺子的心也愈发急切了。 当然,没有急过想见到他的心。 她速速提笔,写了封回信,写后读来,文字肉麻黏腻至极,自己都不由被膈应地打了个哆嗦。可想了想,他连“生生世世”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再甜蜜的文字都不算什么。 信件会在五日后到达赵珩的书案,能有信件往来,有期许与憧憬,日子好像也不算太难熬。 只是除了信件,她好像什么也给不了他,什么也帮不了他。 “给世子写信呢?”门不知是何时开的,宋嘉夕的忽然出现让容枝意从困顿里抽出身。 唐可儿今日送的礼物是她特意请了画师远赴沙州画下的赵将领厮杀图,画上的赵珩侧立于马背,眼神狠戾,手握今宵气势如虹,比起平日里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这个他,看起来格外陌生。 哪怕笔墨透露的内容有限,对此刻不知他是好是坏的容枝意来说,也格外珍贵。 “你很想他吧。”宋嘉夕在对案坐下,那幅画就这样摊开着,和短弓、璎珞一起静静摆在一旁,画上人物跃然纸上,还能瞧得出几分赵珩眉眼间的神采,可见画师的确是个名公。 容枝意伸手指了指画卷:“他这个胳膊,上回在难江便受了伤,本就因为打了场马球没有养好,留了一大道疤,一到下雨就时不时要疼几下,这回又伤了。我却全然不知情,来信时也不与我多提一嘴。” “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也是怕你多想。” “这些日子我们虽一直在查证,但我觉得自己能为他做的事,还是太少了。”她为此感到苦闷,“他几次为我冒险,救我于水火,逗我开怀,我给他的又有多少,我能做的又有多少呢…” “你为他做的已经足够了。”宋嘉夕绕过书案坐到她身侧,“意儿,你觉得他上战场为的是什么?” “为报仇雪恨?为家国荣耀?” “是,但也不止。”宋嘉夕抚过她肩头示以安抚,“他出生便是高高在上的世子,享尽所有荣华富贵,这一切都源于他是圣人的亲侄儿,可这世上没有永远稳固的关系,倚傍他人终不长久,世子要为自己谋划,也要为你。” “如今皇后失势,你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这时局要想解,便只有一个办法。用一份天大的荣耀,将功抵过,换取你的自由身,再找机会为你平反。太子殿下一定也有这个想法。” “咱们再说回来,你能为他做什么,其实你根本不必为他做什么,只需要好好地活着。你活着,他便知道这世上有人在等他,他会因为你的这份牵挂,更慎重面对每一个决策,在战场厮杀时,更珍惜自己的性命,这便是你为他做的。” “两个人之间谁付出多少谁得到多少,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呢?爱和陪伴是没有具体算法的。”宋嘉夕说得很着急,急切想要扭转容枝意现今的想法。 她很担心她,担心她关久了一个人胡思乱想,容易萌生些消极的想法,又怕她过于心系赵珩,日日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还担心她急于找到揭发凶手的证据而寝食难安。 这是她最需要关爱和陪伴的时候,哪怕不合规矩,宋嘉夕也打定了主意,今夜要宿在宫里陪她。 “栀栀,我明白了,多谢。”容枝意抱住她。 “你二人真是的,这么温馨的时刻,怎么也得等我一起吧!”唐可儿洗漱后换过衣裳,抱着一坛子酒进了门,“这可是崇觉住持送阿谚的新婚贺礼,今儿趁他不在,咱们喝个痛快!” 宋嘉夕皱着眉喊她停手:“传闻说太子殿下喜欢酒,回来见少了一坛,不会生气么?” “我可没瞧出来他喜欢,摆在那儿不闻不问的。”唐可儿不以为然,容枝意却喊了人去拿酒盏,挪了个地方帮她一块儿开坛:“阿兄不喜欢酒,外间都是谣传。他就喜欢玉石,还有养鱼养兔子。” “喜欢玉石咱们都知道,但养鱼养兔子…”唐可儿停下手里的活,“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姨父从小教导阿兄,隐藏喜好,绝不能在人前说喜欢二字。毕竟他要是喜欢,那些人为了讨好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还容易被人捏住软肋,玉石便罢了,忍痛还能拒绝,可小动物,他若说不要,大抵就没命了。所以小时候我们在宫里养过一阵兔子,明面上是我和谰儿的爱宠,实则都是阿兄在照料。” “那后面怎么没养了?” 容枝意回忆了一下:“有只兔子跑丢了,在晒太阳的时候不慎被宫人踩到,命丧黄泉,阿兄可伤心了。后来才想通,小动物们好好的生活在树林里草原里,不该因为我们的私欲,让它们一生都困在红墙里,最后连鱼儿都放生了。” “殿下真是个善人,比传闻里还要夸张些,难怪这么多年都没有大臣对他不满过。”宋嘉夕感叹,“从前觉得这或许是他生来便拥有的能力,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一定是牺牲了很多,忍受了很多,把性子打磨的平平整整,才能让人挑不出错来。” 这酒一开坛,香味四溢。照水将酒从坛里舀至壶中,给三位娘子分了酒。容枝意猛吸了一大口,都恨不得学那李太白吟诗作对了:“果真是好酒!崇觉住持竟还有这一手!待我成婚,也要向他去讨个几坛来!” “葡萄最是爱喝酒了,她说是好,那必然是好的,快让我尝尝。”唐可儿酒量虽差,却是最馋的,光是闻着,人都醉得醺醺然了。 三人举杯,谈笑风生,话题一个接一个,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静谧悠游的岁月,说困了,便挤在一张榻上囫囵睡上一觉,就算要挨上大人几句骂,也得明日起了再说。 许是烈酒作祟,唐可儿与宋嘉夕今日睡得格外沉,当值守夜的静姒抱着剑打盹,容枝意却睡意全无,端着解酒汤一人站在廊下望月。 东宫的院落里没有槐树,今日也未曾有机会回一趟容府,这思念郎君还能写写信互诉衷肠,想爷娘便只能抬头望月了。 她想,星月为伴,周围又那样安静,只有风与蝉鸣,总有什么能听清她的心里话,替她转达爷娘吧。 将茶盏放置一旁,取了墙角的蒲团盘腿坐下,容枝意打开备好的食盒,里头有新鲜做的云片糕和果酒。 “这两月发生了许多事,总觉得自己心境变了许多,从前常说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小命没了便没了,不稀罕。可这回险些丧命,看到这么多人为了我而努力,忽然又觉得,我不能就这样放弃了自己。” “做了些云片糕,谰儿总说好吃,今日给您二位尝尝。”她将云片糕挪到白瓷盘里,又倒上三盏石榴酒,“这酒是从刘大嫂那儿买的,比起崇觉住持的酒也没差到哪儿去,我喝过一回便一直惦记着,今日拿来孝敬爷娘。” 她端起其间一盏:“这些年过得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有没有让爷娘担心,不过总算还是给自己留下条命。转眼就十七了,今日生辰,女儿敬您二位。” 她仰头一饮而尽,石榴酒入喉微甜,容枝意抿了抿唇:“阿爷从前总说阿娘生我时有多艰辛有多困难,我之生辰,便是阿娘的受难日,因此这第二杯,敬阿娘,谢谢您将我平安带到人世间,一日不曾懈怠地教养我,爱护我。” “这第三杯么…”她擦了擦嘴角,再度给自己满上酒,“阿爷,敬您。” “他替我走遍了您从前去过的地方,那儿有您不少的传说。” 赵珩信里的一件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去的那些地方,都是她阿爷曾经信件里提到过的。 “世间人,都记得您,都感念您。”容枝意拂去泪水,哽咽着道:“只要他们心中有您,我想,您便永远活着,对吗?” 她想得到认同,问完这话,孤身一人蜷缩在蒲团上,没有再开口,只是想和他们静静地坐一会儿。父母离去的遗憾始终是旁人再多的爱也无法弥补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每每想到都会心痛万分。 她明白死亡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每个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但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变得麻木,永远敬畏生命。 不知坐了多久,正准备回屋休息,蒋枞忽从墙头翻了出来,形容慌张,看到容枝意呆站在院落里神色一滞,才急急忙忙上前:“娘子,半个时辰前,我隐约听到有快马入宫声,便猜测会不会是沙洲有急报。” “快马?”容枝意心头猛跳,“这个时辰快马进宫,必然只为这一件事。” 静姒再是睡得沉,此刻也清醒了,抱着剑从墙角站起:“若真是沙洲急报,往日里世子的消息会一同送出,或早或晚差不了一柱香的功夫,可这回都一个时辰了没有动静,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蒋枞补充道:“且圣人派人出宫去请要臣们进宫议事了,我是实在等不下去,娘子…” 事关沙洲,蒋枞急,容枝意更急,再也顾不得旁:“走,咱们去找圣人问个清楚。既只请了要臣,应当是在宣政殿。” 东宫离宣政殿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到的,另二人习武,跑几步尚算轻松,本以为容枝意会拖些后腿,这回却大气都不敢喘,始终跑在最前头。 哪怕被裙裾绊倒,也不敢耽误一时半刻。 蒋枞看着她背影心想,与世子再见那日,定要将此事添油加醋向他禀报,世子恐怕会高兴得不成样子。当然了,前提是有再见的那日。 宫中巡夜侍卫大多是世家子弟,且都是赵珩旧友,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都是第一个知道的,见到容枝意带着人飞奔,结合快马加鞭传来的急报,虽不知内容,也能推算出一定是出了要紧事,睁只眼闭着眼当做没看到。 宣政殿本大门紧闭,门外圣人亲卫和内侍不少,皆神色庄重。正巧姚妃得了消息进殿,内侍给她开个门的功夫,一水蓝色身影便趁机闪了进去。 蒋枞和静姒不幸被拦在殿外。 容枝意跪在殿中央,有内侍后知后觉来请她:“容娘子,未得圣人允许,可不能擅入啊。”这位内侍是好言相劝,她道了句谢,依旧不为所动,仰望着坐在勤政为民牌匾之下有些许虚弱的圣人。 她开口未言一语,圣人便挥挥手,让那内侍下去了。 这便是能留下她的意思。 妆容精致的姚妃却不满意极了:“这深更半夜的,一个被关了禁闭的罪人在宫里四处走动已是犯了大忌,竟还敢没得口谕擅闯宣政殿。圣人这般纵着她,只怕她愈加无法无天,视规章律法如无物!” “你是为了急报来的吧?”圣人打断了她。 容枝意一口认了:“是,还请圣人告知。” “容娘子是官眷,下官在外时,家中妻女也是一样的。且这消息明日一早就传出去了,提前知道做个心理准备,也无可厚非。”武安侯不知是何时进殿的,站至容枝意身侧才朝圣人行礼。 容枝意抬起头,他竟朝着自己一笑,似是嘲讽又是挑衅。 “也罢。”圣人看了眼王内侍,后者便将快马加鞭赶来的手写急报交给了容枝意。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太子的字。笔锋凌厉,一看便是情急之下落的笔。 她匆匆读过,大意是说燕谯找不到齐妍,丹都便不愿相帮,齐昌多次北上协商后,将自己的姐姐,已出嫁的燕谯公主、郡主一并送给了丹都王。不知具体说定了什么,总之丹都出了兵,与燕谯将沙洲分为南北,双管齐下直入内部。大军损失两千人,退至了沙洲南侧的西平,粮草丢了一半。 西平与青牧交接,青牧原是燕谯的边塞要城,败仗后划给了大瑒,可住民依旧是燕谯人…与大瑒又怎会一条心呢。 这般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急报里倒没有写赵谚赵珩二人是否受伤,可容枝意读后心砰砰直跳,一时竟忘了将书信交还,直到王内侍再三催促。 “容小娘子不必过度忧心,这大军出征前我也叮嘱过,出了任何事都得以保护两位殿下的安危为先。”武安侯冷不丁道,“这…初生牛犊不怕虎,殿下们毕竟年轻,缺乏经验,不知战场凶险,一味只想抛头颅洒热血报仇雪恨,打了败仗也实属正常。” 说着他人也往地上一跪:“下官愿为圣人分忧,携粮草西征,击退燕谯,收复沙洲,绝不让我大瑒受此屈辱。” 圣人有些咳嗽,借此沉默了片刻,此刻再派武安侯,不就相当于告知世人太子无能,当初他不顾朝臣反对选择派他出征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正想开口,底下容枝意先行一步:“这战场上有输有赢本就说不准,齐昌做出如此无耻行径,丹都忽然派兵加入,这些都不是太子殿下能预料的。武安侯何必在此句句贬低殿下无能。” 武安侯冷笑,似是听了天大的笑话:“那照容娘子所言,殿下为何会败下此仗?” “我大瑒派十万精兵,七成分守着沙洲、青牧两地与大瑒交界处,丹都王几次表态无心插手两国恩怨,预防变卦,太子殿下也分了三成兵力至与丹都交界。这般决策都是和圣人,还有您这样经验丰富的武将商讨后的结果,敢问武安侯,如此计谋若有错,那您当时为何不说?” “你…”武安侯被顶撞得说不出话来,连上头圣人和姚妃都在等他的答案。 的确,这般计谋,本不该有错的。燕谯军早已无力再战,七万精兵足足抵抗,丹都兵虽勇猛壮硕以一敌三,但丹都王几次表态无心插手,也不能分过多兵力。 “想来武安侯未曾读过急报吧?具体发生了什么都不知晓,在此诋毁太子,当真是无知。”容枝意朝圣人方向拱手,“圣上,此次丹都忽然出兵相助实在奇怪,他们本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表哥急报里虽没提及,但定然已猜测齐昌是与丹都密谋了天大的好处,他才能派出五万的兵马相助。要知道,上回也才派了两万。” 圣人终于点头了:“丹都国力强盛,但地方不大,我朝一个沙洲抵了他丹都国土一半有余,齐昌必定与他约定,若攻下沙洲,便将沙洲分与他们。丹都垂涎沙洲已久,怎能不应呢。” “相较大瑒,丹都人实在是不多,可因地域、风水之不同,他们人丁个个生的身强体壮,人高马大。如若单枪匹马贸然攻打,大瑒轻轻松松便可靠数量取胜。但如今,燕谯数十万的老弱残兵正好能帮他们填补兵丁较少的缺失,所以此刻发兵,是他们最好的时机。” 先前几次攻打传来的皆是有利于大瑒的好消息,这个关头,丹都再不出兵,那是什么都捞不到了。 “丹都上回不是说要找到他们燕谯那个四公主才愿意派兵?怎的这回燕谯送了两个嫁过人的去,丹都王都能在愿意?”姚妃插嘴道,“那要是咱们找到齐妍,或是也送个公主给丹都王,再分些沙洲的土地,让他捞些油水,也该满意了吧。” 圣人听了这话咳得停不下来,姚妃急忙去替他顺气:“妾没见识,只是想为圣人分忧,您可莫要笑话妾。” 容枝意格外严肃,斥责她:“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大瑒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泱泱大国怎能靠牺牲百姓、女子来谋利?我们绝不能退,一旦退让,丹都只会得寸进尺!” 圣人止咳汤饮了一半,缓和了些,望着容枝意心里也有几分慰藉,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眼界与见识是寻常人比不得的。 姚妃早就想骂她了,这下更忍不住了:“你这罪人还不快住嘴!一个女子也敢对国事胡言乱语,赶紧出去!” 容枝意没理她,圣人要拦姚妃的声音哽在嗓间,咳得格外剧烈,只能又端剩下半碗止咳汤,她反而变本加厉,全然看不见武安侯给她使的一个又一个眼色:“说到底,要不是太子轻敌,本出不了这样的事,当初若派的是哥哥,早就大军凯旋了!哪还能让燕谯往咱们脸上打?这太子还是年纪小心气盛,加之谰儿受辱,急着想报仇领功,这才出了这样的差错!” 圣人不知为何,在一旁咳得前仰后翻。容枝意本只知圣人病了许久,却不知这样厉害,再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大跨步跑上前,猛然呵斥姚妃:“你住嘴!” 这一吼,宣政殿才安静了些。 武安侯的关心也不甘落后,喊着圣人长圣人短的,只姚妃因被容枝意斥责了两声在那小声埋怨。 圣人面色涨红,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五脏肺腑都咳出来似的,还伴随着干呕,连王内侍递给他的止咳汤都不慎被他失手打翻,容枝意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不知所措,一边替圣人擦拭湿透的衣襟,一边让人再去请太医端止咳汤来,还嘱咐若有要臣进殿且让他们先等等。绝不能让外人看到这样的场景。 武安侯在一旁插不上手,只能任凭容枝意摆布。还用眼神斥责着姚妃怎么能糊涂到让这个死丫头找到机会。姚妃看他这样眼里只剩嫌弃,却也在兄长恶狠狠的威逼下不得不上手安抚:“圣人这是怎的了,怎就忽然咳得这么厉害,难不成是被太子殿下气着了?” 她一出口又是斥责,容枝意这回连瞪的机会都不给了,“啪”的一声给了姚妃一个大耳光:“不会说话便闭嘴!赶紧给我滚出去!” 连武安侯都没有制止,只是看了眼凌乱的姚妃暗骂了句蠢货,便继续听容枝意的给圣人按肺俞穴止咳。许是有了作用,彭太医赶来时,圣人渐渐缓和了些。 容枝意站在不远处,小声问王内侍:“要臣可都来了?” “都来齐了。” “那就是都见着太医进来了…”她吩咐道,“一会儿送彭太医出去,便道是姚妃身体不适,这才请了太医来瞧。” 王内侍讶然,不该让要臣知道圣人病况这点他清楚,但谎称是姚妃…圣人能同意吗?他看了眼圣人,他没有否决。姚妃想骂容枝意,也被武安侯瞪了回去。 王内侍清楚了。 彭太医把脉后眉头紧皱,只道是:“圣人病症复杂,下官还得回去研究一番,与众御医商讨才能断出结果,线下只能先开止咳之药配以药膳服用,缓解咳疾。” “有劳了。”容枝意向他行礼,众人也知道这是不方便在他们面前说才给了这样一副说辞。 彭太医出去后,底下人重新端了药房做的止咳汤,圣人总算有所缓解。只是单看面色,仍旧苍白无力。 容枝意左掏又掏,总算从荷包里找出一盒唇脂:“姨父,不如涂些唇脂,显气色。” 她只是提议,见圣人点了点头,容枝意便用手指沾取了些许唇脂,小心翼翼涂在圣人双唇与脸颊。这只唇脂本是清淡的颜色,涂在脸上也不显违和,反倒增添了不少精气神。 要臣不近身也看不出来。 容枝意收好唇脂,才看向武安侯,朝她欠身:“今日之事,还请侯爷保密。” “臣一心为大瑒,为圣人,自然不会说。”武安侯朝他作揖,“容娘子也彼此彼此,哪怕是在召王、太子妃面前,也不得妄议。” “让人进来吧。”剧烈咳嗽过后,圣人嗓音沙哑,要不是离得近,全然听不懂在说什么,“无论增兵与否,都得先解决粮草的事。” 他朝姚妃挥挥手:“你先回去吧,早些休息。” 姚妃犹豫了一瞬,目光看向容枝意,满脸都写着:赶我走,那她呢? 容枝意没准备走,他怕圣人一会儿突然发作,皇后不在无人照料,她实在不放心。 “容娘子留下,伺候笔墨。” 第95章 乔楚逸出发送粮 王内侍便得圣人眼色去宣朝臣进殿,来的大多是武将,只有零星几位文臣,还有郑王召王两位殿下。 众人见到武安侯并不意外,可见到容枝意立于圣人身侧,表情就有些微妙了。 圣人平了众人的礼,便让容枝意将急报通读了一遍,问众位可有想法。 底下人议论不断,有说当初就不该让太子殿下去的,有说燕谯无耻的,也有汉阳郡公为首的武将嚷嚷着气不过要亲自出征的… 容枝意总算明白圣人为何老得这样快,日日听人争执说些没有重点的空话,还要想方设法让各方势力保持平衡,能不生病吗? 武安侯和汉阳郡公又就谁出征吵起来了,吵嚷中,宋寺卿迈步谏言:“启禀圣上,这战场上输赢乃兵家常事,此次虽退守西平,但在丹都兵马摧残和腹背受敌之下,只损失了一千精兵,说明太子殿下并非鲁莽之人,是有底气和谋划支撑着大军打回去的。再说回粮草丢失之事,咱们此次出征粮草备的充足,后方也在不断补给,哪怕丢失一半,也足以支撑大军再战半月余,臣以为,当下重中之重,是先补上被抢和丢失的粮草,派遣郎中去前线照顾受伤的兵丁。” 圣人点了点头,抬眸瞥了眼容枝意,她颇有眼力见:“宋寺卿所言极是,当下再多争执都是无用,首当其冲的是补上粮草、安抚军心。那么诸位,这送粮人选,可有提议?” “恕儿臣冒昧。”郑王用不大满意的神情打量容枝意,问道,“敢问父皇,为何是容娘子在传达圣意?” “同为圣意。”容枝意反应极快,一句话便让人把话噎回去了。 郑王撇撇嘴没敢当场发作,召王却站不住了,提议:“父皇,儿臣愿去沙洲送粮。” 赵谦当初没能同兄长去沙州亲自给赵谰报仇,这回又怎么坐得住。 “不可!”圣人脱口而出的否决并没有激起在场之人的惊讶,而是他的嗓音…怎会嘶哑成这样?联想方才的太医,难免要多想。 圣人急忙清了清嗓子,望着容枝意求助。 “姚妃产下八殿下后喜食辛辣,用晚膳时不慎叫圣人也误食了辛辣之物,这才伤到了嗓子,早先太医已来瞧过,并无大碍,各位无需忧心。”容枝意与人对答如流,众人再看圣人,虽眼里始终透露着担忧,有些无精打采,但面色红润,不像是生了大病,便也没有多想。武安侯也搭腔,只说回去定好好斥责妹妹。 容枝意怕人追问,又将话题引到送粮人选上:“京中忽然离开两位殿下,实在不妥,众位可还有别的人选?” 汉阳郡公永远是最积极的,可他年岁已大行事又冲动,还是太子岳父,圣人不愿劳烦他。派武安侯去送粮,又未免有些小题大做…说到底,年轻一代还是缺了武将。 本以为没有合适的人,最后这重任还是会落到武安侯的身上,眼见圣人洋洋洒洒开始拟旨,他都敛息准备跪下接旨了。 “启禀圣上,微臣有一合适人选。”忽有一人语调轻快嗓音明朗,容枝意微微踮脚望去,人群里走出一面如冠玉的郎君,是谢泽旭。 他一如既往神情漠然:“现任翰林院编修,新晋探花郎,淮南道节度使杜胜的亲外孙,扬州刺史乔文山的嫡次子,乔楚逸。” 容枝意愣了愣,回过神时底下也议论纷纷。要臣们当然清楚乔楚逸家中不是什么白身,扬州刺史姓乔,多数与乔楚逸有些关系,这尚且能猜到一二,但他竟是乔家嫡子…重点是,外祖父是淮南节度使。 这官职可不简单,手里握的是实打实的一方兵权。押送粮草之事若能名正言顺得节度使相帮,岂不事半功倍?淮南节度使四儿一女,对女儿极尽疼爱,那自然对乔楚逸这个出色的外孙十分重视。 容枝意看向圣人,他面露难色。 她明白圣人是怎么想的,假设这乔楚逸立了功,借此向他求娶公主,那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然了,这老父亲再是舍不得女儿,面对这种事也不得不承认,乔楚逸的确是非常合适的人选。身家清贵,自己又有真才实学,看他体格,武艺也差不到哪去。 “此次送粮也是一次考验,若粮都送不到,凭什么求娶谰儿,对吧?”容枝意低声劝了圣人两句,“意儿觉得可行,您意下如何?” 圣人沉默半晌,终是放弃抵抗,挥了挥手,容枝意了然,直起腰颇有气势:“众位大臣可有异议?” 一时半会儿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众位顿时噤了声,武安侯来了句乔郎君恐怕年轻气盛做事不够稳当,立刻被几位接触过乔楚逸的文臣挡了回去,这下连他也说不出个不字。 唯有徐大人几番踌躇,才迈出艰难一步:“圣上,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徐大人尽管说。” “小儿元洲…先前得了圣人垂怜,去京兆府任职数月,可性子顽劣,不慎犯了错事,丢了官职。微臣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他已向微臣起誓诚心悔过,微臣就这么一个嫡子,实在不忍叫他浑浑噩噩一辈子,想求圣人再给他个机会,此次能随乔编修一道远赴沙洲。” 容枝意没想到徐大人会有这一出,低头看圣人,只见他好似浑然没有听到一般,久久没有答话,连点头摇头的反应都不给一个,这要她怎么传话? 她选择闭嘴,直到圣人亲眼让人拟下旨意,并在圣旨上盖了章,才开口道:“此行凶险。” 单单四个字,明白人都清楚圣人的态度了。此行凶险,徐元洲性子顽劣,实在不适合同行。 容枝意本想为他说几句话,谢泽旭比他先开口:“圣人,徐郎君先前在京兆府任职几月,公务上不曾有过疏漏,并无传闻中那般荒诞。且他想法新颖周全,极擅与人打交道,经常能顾及到旁人疏漏之处。微臣认为徐郎君一同前往,定能助乔编修一臂之力。” 谢泽旭的话总比她更有说服力,圣人果真同意了,让他们各司其职,尽快去筹备粮草和送粮事宜,并单独宣了乔楚逸和徐元洲觐见。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容枝意饮了酒,困得瘫坐在圈椅上打盹,这才等到匆匆赶来的二人。 圣人从奏折堆里抬眸看了他们一眼,道了句赐座。 容枝意打个哈欠起来,周围一个内侍宫女都没有,连圣人身边寸步不离的王内侍都不在。那他是在同谁说话?谁去搬座? 容枝意询问的目光得到了圣人“当然是你”的答案。 明明有的是人服侍,偏生要喊她留下来,还以为是有什么好事,原是叫她做这些粗活。她不太情愿,边搬木凳边埋怨:“您这是公报私仇,一点儿都不体面。” 间隔不知多久,圣人阴雨连绵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笑容,但很快又消失了。 乔楚逸反应极快,见她一人搬两个有些吃力,上前搭了把手,徐元洲看了会儿笑话,被瞪了一眼才狗腿子似的上前相帮。 给二人搬好后座,容枝意又自己拖了个圈椅坐去一旁。圣人依旧低头奋笔疾书,只随意瞥了她一眼:“打了她一巴掌,心里可爽快了。” 徐元洲和乔楚逸面面相觑,容枝意接过话直言:“她这样说阿兄,我没打死她已是手下留情。” 圣人放下笔,深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会儿请司药来上个药。” “区区小伤,不足挂齿。”圣人忽然表现出来的关心和退让让容枝意有些困惑,这是不打算演了?那她也不会这么轻易就低头,虽说是为大局考虑不得不惩戒她,但那几十仗也不能白挨啊。 圣人未再开口,将眼神挪到了乔楚逸身上。他与赵谚差不多年岁,身量笔挺,容貌绝非常人可比,任谁见了都挪不开眼,怪道如此受娘子们追捧,更叫谰儿一见倾心。 圣人嗓音低哑:“样貌比起传闻里要差了些,文章倒还行,武艺如何?” 容枝意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样貌差?说乔楚逸?圣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六岁习武,不曾荒废,但比不得郢王世子天资聪颖。”乔楚逸如实答道。 “他那些花拳绣腿都比不得?”圣人露出不满意的神情,“这么说武艺也差了些。” 乔楚逸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圣人摆明了处处针对,不论他说什么,都是一样讨骂。 圣人将一切看在眼里,容枝意说的不错,让他去送粮是历练,更是考验,从这一刻起便是。可他这副模样,实在令人不太满意,更难以放心将他的心肝闺女交给他。 不料乔楚逸忽而颔首,面色不改:“恕微臣失礼,实在好奇,既然圣人觉得微臣处处不如他人,又为何应下谢府尹提议,选择微臣呢?” 徐元洲诧异地扭头看他,乔郎君这清雅样貌,还是个硬骨头。不过也对,圣人要是因为这个要他性命,没人去送粮不说,满长安的小娘子恐怕都要跑到大明宫外抗议了。 圣人并没有生气,只是意外,这好似是乔楚逸第一回离他这天子这么近,淡定不说,还能回击他不大礼貌的言语。 有点意思。 “正因如此,才要给你个机会证明自己。” 其实方才知道赵珩无事,容枝意就放心了,输赢常有之事,平常心对待便是,只想着能早些回去再给赵珩去封信嘱咐些什么。这准岳父和准女婿之间的剑拔弩张对困得眼皮上粘米粒的她来说一点兴趣都没有。直到说至重点,才勉为其难支起耳朵听了几句。 “你二人今日回去收拾行囊,后日出发,切记万事小心谨慎,不可任性妄为,彼此有商有量,凡事都要以将粮草送至西平为先。” “后日…”徐元洲喃喃了一嘴,倒是出乎意料,本以为明日便要着急着走的。 圣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紧不慢道:“不急,既然他二人选择丢下粮草,那想必是有解决的法子。若想不出,便是他们的罪过,你们只管平安送达,晚一两日的无妨。” 比起与燕谯和丹都的外战,容枝意忽然觉得,圣人更在乎此次能实打实历练赵谚赵珩的机会。也难怪他不同意武安侯和汉阳郡公去送粮,也是想看看将他二人逼到绝境,他们会用怎样的办法杀出血路。 大瑒需要能抗重压、不惧磨难的统治者做接班人,也需要勇毅果敢的少年将领担大任。这也是他当初没有选择经验丰富的将军,而同意由这两人远赴沙洲的原因。燕谯只剩个傻子齐昌了,真连这人都打不过,也不必做什么太子世子,趁早归野山林做个村夫吧。 从殿里出来,蒋枞和静姒迎面上前:“娘子,情况如何了?怎的去了这样久?” 容枝意跟他二人细说后,一道往东宫的方向去。月色下回过头,竟见乔楚逸与徐元洲始终跟在身后。 她惊讶:“蒋枞在呢,我用不着送,你们回去吧。” 乔楚逸执意要送她,徐元洲也扭捏道:“又不是我想送你,谁不知道你一拳能打倒两个我,只不过…你才与姚妃起争执,要是她气不过趁着夜深人静对你痛下杀手,那…那昀升不得砍死我。” 容枝意失笑,但也由衷地感谢他。哪怕他们的矛盾从牙牙学语时便开始了,但这些难过低迷的日子,徐元洲也默默给予了她无条件的信任和包容,甚至不惜为她顶罪。 三人就这样并排走着,谁也没再开口。直至远远能瞧见亮着灯的东宫西侧院落,门外隐约还有在走动的二三人影。大约是宋嘉夕半夜醒来不见她,打听消息后起身来等了。 “就送到这儿吧。”容枝意停下脚步,“元洲、乔郎君,多谢。下回再见不知是何时…意儿在这祝二位一帆风顺,旗开得胜。” 乔楚逸朝她行揖礼,容枝意颔首:“有句话想问许久了。谰儿去了洛阳可有给你写信?” 乔楚逸愣了愣,无意被戳中心事,眸中剩下无法抑制的失望,却也坦然:“没有。” 这个回答出乎容枝意意料。 送别二人,他深叹口气,转身朝宋嘉夕走去。她早已急不可耐,快步跑来:“究竟出了何事要你这大半夜的进宫?” 容枝意再度跟她解释了一遍,宋嘉夕听得心惊胆战:“这燕谯怎就无耻到这种地步?还好他们没找到齐妍,否则可不知道要如何糟蹋她!” “我只知,齐昌此举必遭反噬。” 他将事情做得这样决绝,为了找补他那丁点的面子,舍弃亲情不说,还不顾百姓死活,硬生生招了三四万的老弱病残奔赴前线。据赵珩信里所说,燕谯有不少七老八十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兵,在战场上剑都挥不开,却能被齐昌拉来充人数。两国本不至于闹成这样,燕谯生生是被齐昌一人拖累了。 容枝意忽然想到什么,本已被宋嘉夕拖上床榻,这下又穿上木屐来到窗台边,执笔沉思,断断续续写下些香料的名称。末了将单子交给守夜的静姒,嘱咐她宫门一开便去东市寻来,多名贵都不妨事。 第二日一大早,唐可儿被宫女们从榻上托起,行尸走肉般洗漱用膳,去归真殿给姚妃请安,路过院子,竟发现容枝意那双如水洗葡萄般的大眼睛下今日竟青黑一片。各类名贵香料摆了一地,她丝毫不计较地席地坐着,这头生着火烹煮,那头拿着个药罐捣鼓。 她是开了眼了,这人怎的这么想不开,一大好时光不睡觉在这做什么呢? 容枝意懒得搭理她,让照水简单说了下昨晚唐可儿梦海遨游时发生的事。她一听赵谚带兵退守西平,吓得是魂飞魄散。 “阿谚可有受伤?”唐可儿跟失了魂一般,急匆匆拉起容枝意,双手抓着她肩膀质问,“圣人可会派兵相助?我阿爷虽从未与燕谯交过手,但他身经百战,若有他相助胜算可会大些?我现下便出宫去求阿爷…你为何昨夜不叫醒我!故意的是不是!” “没有…”容枝意放下手中的药罐,转而去握她有些颤抖的手,“你先别急,阿兄没事儿,只是大军粮草被丢下。圣人派了乔郎君和元洲明日出发去沙洲送粮。这仗本就不是一日两日能打赢的,阿兄自有他的决断,咱们只管相信他。” 因时刻惦记着要做香囊,容枝意语毕后便蹲下身:“我要做些东西,拖元洲明日带去。你先去姚妃那儿请安吧,顺道想想要捎带什么,晚些一起送去。” 夏夜里蚊虫多,他们又住在营帐,难免要被叮咬几口,虽算不得什么,但有些毒包痒起来是真要人命。她用艾叶、白芷、薄荷、丁香等做了些驱虫的香囊,让人挂在营帐里,夜里也好安眠。再有五味子、茯苓、陈皮这些草药扎起来做成药包,睡前泡脚时丢一个进去,舒缓身心。 也另外给赵珩做了个自己平日配着的香囊,里头是桂枝、檀香、玫瑰,这样他若是想她了,还能有样东西睹物思人。 香囊按颜色分类,一一用字条标记好,省的赵珩分不清。送走宋嘉夕,做完这些事,宫人连午膳都备齐了。 容枝意气喘吁吁坐到屋里,净过手面,剥了颗南边刚送来的冰镇荔枝。照水正问她要不要此刻用膳,容枝意摇摇头:“去把蒋枞喊来,有些事要问问你们。” 荔枝清甜,手里又握着当初盂兰盆节在常恩寺从赵珩那顺来的小冰鉴,这才觉得好受了些。蒋枞入内后,容枝意屏退了旁人,单留下他和照水。有件事她想了许久,还是想把二人都喊来问问意见。 容枝意将剥好的荔枝往二人的方向推了推:“坐吧,一起尝尝。” 照水一向守礼,自然不敢,连坐下都不肯:“娘子有话便说吧,奴婢一切都听您吩咐。” “那我让你坐下,你为何不应?”容枝意反问了一句,又看向蒋枞,他好似猜到了容枝意要说什么,分外拘谨。 既如此,她便直言了。 “蒋枞,你自小跟在赵珩身侧,随他读书习武,也称得上郢王夫妇的半个义子了。”容枝意幽幽开口,“如此武艺和见识,跟在我身边,实乃荒废了。” “如今有个机会让你回到他身边,你可愿意?” 她早就想把蒋枞送回去了,他在,赵珩的安危就能多一份保障,在得知大军退守西平后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蒋枞愣了许久,屋内静可闻针,直到照水泰然跪地,朝容枝意行了个大礼:“奴婢虽与蒋侍卫订下亲事,且不说还未出嫁,便是出嫁了,此生也都是娘子的人。娘子有意派他回世子身边,奴婢的确舍不得,但也绝不敢有任何旁的想法。” 蒋枞本人是一定愿意和迫切的,但他如今不是孑然一身,能不能去还得看照水如何表态,显然,照水一切都听她的。 “去与不去,都看你们自己。”容枝意抬眸,“蒋枞呢,照水已经表态,你又是何想法?” 蒋枞顿了顿,没有再犹豫,当机立断跪地:“蒋某定不负娘子所托,护世子平安回来。” 这话虽矫情,但是他的真情实意。 “好!”容枝意倾身扶起他,“蒋侍卫赤胆忠心,着实令人钦佩,那你明日便随元洲出发西平,我会让人给你备好行囊。” 她也扶起照水,后者起身却不敢抬头,容枝意这才发现她已是满面热泪。 “只有保住自己,才能护世子平安。”容枝意转头,将照水的手交给他,“世子有我等着,也有人在等你。” 第96章 搓搓手开始报仇 距离出发不过短短半日,容枝意让蒋枞回去收拾行装,再与照水道个别,自己则绕回了屋子里。这一到八月,还未至正午那外头已经待不得人了,轻云让人添了些冰,举了个团扇站在一旁给容枝意扇风,还问她午膳后可要用一碗酥山或冰镇的蔗浆。 “酥山吧,多拿一些来,也好叫可…”容枝意执起玉箸,正想夹一筷子冷槐,忽然想到什么“蹭”的一声站起,“太子妃可从归真殿回来了?” “轻云不知,这便派人去问问。” 容枝意应了一声,脑中却在思索,唐可儿这段时日基本都会跟她一块儿用膳,偶尔自己用了,也会派人来说一句,更何况早上她们都说好了要一起准备东西送去徐府…往日姚妃留她一盏茶功夫都是多的,不至于这样晚…为何今日这一上午不见踪影? 照水很快便来回禀,说太子妃尚未回东宫。这下她可急了,心想莫不是昨夜自己给了姚妃一巴掌,姚妃记着仇要找唐可儿出气? 早上忙着弄香囊忘了将这事儿告诉唐可儿,她去了这么久不回来,在为她受罚的可能性极大… 她一个箭步冲至院里,喊住轻云:“王跃人呢?快喊他来。” “唐娘子昨夜说想用飘香记的酱羊肉,小王公公今日出宫去采买了,现下还未回来。” 容枝意闻言心里打着鼓,王跃不在…她能找谁去?今时今日,再用上回送汤的法子已经不妥,姚妃可不会再纵容她的人靠近归真殿。 “这样,你去趟淑妃那儿,求她想个法子,打探打探留人这么久是在做什么。” 她本不想扰徐淑妃清净,但皇后和公主不在,找别人姚妃两句话便能打发回来,只有碰上徐淑妃才肯卖几分面子了。 轻云去后容枝意是如坐针毡,本就热得难忍,这样煎熬的等待,就如同被架在火上烤,更是汗如雨下,心中急躁,添再多的冰都无甚用处。 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容枝意终于等来轻云回话:“淑妃的人已经去了,但出来后仍不见唐娘子,说是今日唐娘子顶撞了姚妃,姚妃一气之下罚她跪了一上午,到现在气还没消呢。” “竟连淑妃的面子也不给…”容枝意下定决心,抄起家伙走得毅然决然,“我不能看着客人在这么大的日头下跪着,没病也要跪出病来了!轻云,不就是归真殿吗,咱们闯进去便是!” 轻云匆忙拽住她:“一旦事及宋娘子和唐娘子,您每回都那么冲动,难怪淑妃娘娘与我说一定得拉着您。娘子便放心吧,她已亲去归真殿,说定能找个由头让姚妃放了太子妃,您可千万别做傻事。” 真是还好有淑妃在。 吃下这个定心丸,容枝意瘫软着跌坐在木凳上,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暗自在心中埋怨自己无能,遇到事除了四处求人便想不出法子。她讨厌自己如今的处境,身边人保护不好,还要时刻谨防着有人会将她拉入泥潭… 唐可儿是被人用步辇抬回来的,容枝意早早请好了御医与司药候着,步辇一落地,众人便拥上前,合力抬起唐可儿入内室。 她被簇拥着,面色泛红发青,双唇干裂,汗水从额头大颗大颗滴落,连发丝都被浸透了,粘连在潮红的脸颊上,衣襟似能绞出水来。容枝意架着她,虽她周身烫得好似被炭火灼烧过,手却是冰冷的。 堂堂太子妃,何其狼狈… “这是中了暑气!”御医一看她这样子便下了诊断,“快快,抬进内室…” 这一番折腾,整个东宫直到入夜才静下来,唐可儿透过榻边的帷幔望着烛火映照下来来往往的人影,她动了动手指,艰难的从喉头挤出两个字:“紫茗…” 容枝意拉开帷幔,满面焦急与忧心。 唐可儿看见她,硬是挤出一丝笑意:“我没事儿…” “你这哪叫没事?”容枝意努力抑制着想要奔涌而出的泪水,“这么大的日头,站一会儿都要发晕的,你跪了两个多时辰,姚妃连碗水都不让人给你,人都脱水倒下了…” 照水端来药:“紫茗陪殿下久跪,回来的时候因记挂殿下便一直清醒着,方才实在撑不住,喝过药歇下了。” 二人合力扶起唐可儿,给她身后垫了个软垫,她唇色依旧发白,整个人毫无血色,但比起刚才已是好了太多。 容枝意无比的愧疚:“都是我的错…昨日我给了姚妃一掌,她定是记恨着我才将怨气撒到你身上…” “不怪你。”唐可儿刚刚转醒,嗓音还有些虚弱:“是她先说阿谚的不好,这叫我如何能忍,便将她那些丑事全都抖落了出来,她又转头去说嘉夕…我忍无可忍破口大骂,她便让人强押着我去罚跪…” “原来是这样。”姚妃几次三番吃亏,肯定是要寻机报复的,这恐怕只是个开始。 唐可儿将药喝了个干净,容枝意递上块玉露团:“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填填肚子,我叫人备膳,你吃完了再睡。” 唐可儿一切听她安排,忽然记起来今日在姚妃宫中听得的事:“今日康王府办席,貌似是赵依茹过生辰,去了好些人家,不知现场出了何事,康王妃身边的嬷嬷拿了牌子进宫请御医,我起先还好奇是出了何事,后来才听到人议论,是魏国公府新进门的六夫人与女眷在花园闲逛时不知为何晕了过去。我心想陈璟安不是行六吗?还是新进门的,那不就是容姝。” 容枝意听得一头雾水:“没人来与我说此事啊…好端端的,怎会晕过去?” 但容姝过得不好她心知肚明,晕倒没准是赵依茹和金乡县主使了什么手段。 “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容枝意喊来王跃,“你亲去一趟魏国公府,直接去找陈璟安,就今日之事问他讨要个说法。” 王跃应是,急急忙忙出宫去了。 容枝意伺候着唐可儿用过膳睡下,在榻边无力坐着,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一般,筋疲力尽。 她不想再与姚妃等人斗下去了,可这仇她不得不报。屋外狂风四起,吹得榻边烛火忽明忽暗,容枝意忙不迭给唐可儿盖好衾被,静姒则起身去关窗。 姚妃、康王夫妇、赵依茹、金乡县主…容枝意在心中念叨着这几个人名。她们作恶多端,藐视律法,欺负到她头上也就罢了,可身边人一个又一个因她们而倒下,她该如何报仇雪恨呢。 容枝意忽然想起,乔楚逸曾问过自己姚妃是不是扬州人,他好似在扬州见过她,或可从此处下手。上回乔楚逸说要给家中去信查明此事,可至今未有后续。 “静姒,你明日一早出宫去送送蒋枞,顺道问问乔楚逸,我托他找的那位扬州人可有下落了,要他一有消息便告诉我。” 乔楚逸明日便要出发,明日不找,又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 再还有康王夫妇,早年的时候听闻康王喜爱徘徊花街柳巷,就好比不那么残忍的忠勤伯,但去岁回来却未再听过这样的花边消息。这是个好下手的地方,康王若依旧如此,那找个人折磨他不是难事,若已金盆洗手,那也好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容枝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连这事儿找谁办都想好了,就托付给刘大东。 和静姒安排好所有事项,王跃恰好从宫外回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进屋。 容枝意饮了口微凉的茶汤,方才只顾着和静姒部署害人的法子,竟连屋外下起雨都没发现。好在这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否则明日送粮的队伍可就不好走了。 静姒给王跃递了帕子,容枝意也让他坐下:“这深更半夜的,还落了雨,让你出宫一趟实在不好意思,静姒,快让人去给王内侍端碗姜汤来。” “表姑娘不必忙活,杂家回来的时候陈家六郎特意派了犊车相送,没淋多少雨。”王跃已将手面都擦干了,“杂家照您的吩咐去问了陈六郎起因经过。说是今日宜都郡主过生辰,魏国公阖府都驱车前往,按礼数一一给郡主送贺礼,起先男女未分席时还没什么,后来女眷单独去园子里,宜都郡主说她们府里的荷花开得正好,说六夫人是小门户出生没见过,偏要六夫人顶着大日头站在池塘边赏花。” “然后呢?”容枝意听得怒火中烧,方才漏了赵依茹,她定要想法子好生折磨折磨她以解心头之恨! “宜都郡主和金乡县主不让旁人靠近,只说要六夫人一人好生欣赏,做出十首诗来才能放过她,六夫人连做了几首,她们皆不满意,好些小娘子也跟着起哄。璟然娘子和五夫人袁氏实在看不下去,几次站出来说话,都遭人嘲讽挤兑,二人没法子,只得暗中让人转告陈六郎,又陪着六夫人在日头下晒着。可没等六郎君赶到,六夫人便晕了过去…” “这下可闹大了,六郎君气得不行,将宜都郡主贬的一无是处,康王妃自知这事儿他们不占理,便让人来宫里请御医。” 容枝意气得指尖都要掐进紫檀条案里了,追问:“御医把脉怎么说?” 王跃话锋一变,竟满面笑意,双手作揖:“恭喜娘子,贺喜娘子,您就要有个侄儿了!” 容枝意目瞪口呆:“啊?” 侄儿?她要有侄儿了?容姝有孕了?! “六夫人站了一柱香功夫便晕了过去,宜都郡主本还以为是装的,可御医一诊脉,才发现六夫人有孕一月了,知道这事儿非同小可,就算是郡主,谋害国公府的嫡孙,传出去也是…”王跃默默闭上了嘴,容枝意却清楚他后半句话。 传出去有损皇家威严。众人知轻重,便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好将此事传扬出去。 容枝意执笔唰唰唰地写起什么,过后将纸张递给王跃:“明日你去趟容府,请管事将我院中库房的这些东西都挑出来,再亲自送去魏国公府。” 王跃瞥了一眼,都是些上好的补品,满满当当写了一张纸,容娘子对待身边人极为大方,他暗自庆幸自己没选错人。 “务必再去趟太医署,请彭太医亲自去给陈六夫人号脉,让他不论脉象如何,皆要来给我回话。” 吩咐完这些事,便让王跃回去歇息了。她来到榻边,掀起帷幔细细打量唐可儿的状态,见她眉目舒展,气色恢复了不少,这才放心下来。 方才王跃说,容姝肚子里的是魏国公府的嫡孙。这话可提醒她了,魏国公府比陈璟安大的郎君有四位,其中除了他一房的嫡亲兄长,另外三位,便只有大房的陈世子是嫡出了。其他的庶出虽也成婚生子抢先一步,但到底是庶出,不能算在内。 陈世子娶的便是表面慈眉善目,内里歹毒狠戾阴招不断的金乡县主曲清姿。她嫁进府中也有些时日了,容枝意常听人说起她四处求子之事。 毕竟,她只要生下一个嫡子,她在国公府的地位就稳当了,她夫君的世子之位也一样。 可如今杀出了一个拦路虎。 谁能想到陈璟安和容姝才成婚一月,就诊出有身孕了呢? 真是…羡煞人也。 也因此,照她的性子,她一定会忍不住要出手,既然“长”字已经没法拿到手了,那她绝不会让这个孩子占上“嫡”字。 这嫡孙,必须是她金乡县主生的! 容枝意想到这不由打个寒颤,这容姝的国公府立足之路真是…漫长又艰辛。 怎么样才能让金乡县主转移注意,放容姝一马呢?容枝意突然想到个好法子。 唐可儿被人盯着,在榻上躺到第三日夜里时是实在撑不住要起身去院子里转转了。太医把脉看过说她底子好,身子恢复的快,已经痊愈了,药也不用再喝了。 她既不离开院子,容枝意便由着她,与她一道坐在院里乘凉。身边丫鬟给二人扇着风,唐可儿吃了好些荔枝和甜瓜,一趟又一趟地跑去如厕。每回出来都见到不同的人在给容枝意回话,难免好奇:“意儿,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儿?” 容枝意自己满肚子坏水,可不敢把这种缺德事告诉唐可儿,只露出神秘的微笑朝她眨眼:“过些日子你便知道了。” 果不其然,过了才半月不到,因人心惶惶的战事而沉寂许久的长安城里忽然传出来个家喻户晓的笑话:康王府新来了个貌美妾室,年岁比宜都郡主还小呢,康王对她那可是极尽宠爱,甚至连出去赴宴都只带着她不带王妃。妇人们打听后才知道,原是王妃嫉恨美妾,想毁她容貌,被康王逮了个正着,罚了她足足半年的禁闭。 容枝意听到这个消息时正趴在条案边给赵珩回信。送粮队伍几经磨难,终于在几日前平安便到达了西平,赵珩等人已与乔楚逸他们汇合,正在共同商议杀回沙洲的对策。此番来信,正是责怪她没经过他同意就把蒋枞丢到他身边。 容枝意撇撇嘴,整张纸洋洋洒洒的责怪,真不知自己怎会犯浑到喜欢上他这样的人。传闻里说郢王世子张扬跋扈,虽有他祖母添油加醋的份,但也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他就是跋扈,就是没礼貌,就是不讲道理! 她把蒋枞还给他还不是忧心他的安危?执笔第一句话就是痛骂赵珩没心肝。 底下禀报此消息的静姒看着她家娘子脸上风云变幻的神色,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她说话?不由咳嗽了一声:“娘子?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容枝意“嗯”了一声,被赵珩一打岔,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极为重要的事,沉思片刻才开口:“康王是个多疑的人,没有要紧事便让香引姑娘少传话回来了,我答应她的事自会办到。” 语毕又添了句:“这种伺候人的事固然令人作呕,若非被逼到这种地步我也不愿用这法子,等日后香引姑娘恢复自由身了,我必定保她一生平安富贵。” “香引姑娘原先在莺语楼每日都遭假母打骂,伺候的人也都…”静姒抿抿唇,有些太脏的话实在不好在娘子面前脱口,“康王虽风流,却也不像忠勤伯那般以虐待人为乐,比从前的日子总是好过了些。且娘子与她约定一年之内一定救她出来,她也算有些盼头。” 静姒大概是觉得容枝意对送姑娘进康王府一事有些愧疚,这才讲了好些话宽慰她。 容枝意的确得到一丝慰藉,心里也暗暗发誓,扳倒康王府的事必须早些提上日程,早些救香引出来。当初她想挑一个貌美女妓送去康王府,目光放至莺语楼时,早已赎了身的香引忽然现身,说自己得徐元洲恩惠,想要替他报仇。 容枝意当时并未出面,与她交涉的是刘大东。香引本因上回审案,作为证人在圣人面前露过脸,刘大东不想用她,熟料她竟当场发了个极为毒辣的誓,说她是真心想为徐郎君报仇,若有半句假话就脚底生疮头顶流脓七窍流血死于乱葬岗… 刘大东见她言辞恳切,便将事情报给了容枝意。容枝意本猜测康王不会留下她,但又怕香引做傻事,还是给了她一个机会,没曾想香引出乎意料真得了康王亲眼,还设计让康王妃上了个大当,属实是个厉害的角色。 吩咐完这些,她又问静姒,乔楚逸爷娘可到长安了。静姒答:“便是这两日了,奴婢到时会提前出宫做准备。” “二老乔装打扮偷摸着来趟长安着实不易,乔府不方便住,此事我已告知宋娘子,到时由她出面款待,等将人安置妥当我再找机会溜出宫与他们见面。”乔楚逸出发那日,照水给他传话,他便说自寄信与画像回扬州,他阿爷便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似乎曾在某件案子里见过,顺藤摸瓜在各大卷宗里翻找了半月,总算找到一个极为相似的人。事态严重,他必须亲自来一趟长安。可眼下乔楚逸要赴西平,只得将此事暂时搁置。 但容枝意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加之乔刺史信里也写得十万火急,他只好让爷娘扮做寻常商户赶来长安,先与她们见上一面。 乔刺史毕竟位高权重,贸然回长安恐惹人怀疑,住不得乔府,宋嘉夕几番考量最终将人安排在了宋夫人的一座较为静谧的私宅里。 此处偏僻,知道的人也极少。容枝意特意等了一日才出宫,先是到了一趟容府,再换了身衣裳做胡人打扮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只随身携带了娴如静姒二人。 第97章 容家杠上国公府 容枝意带着人穿越西市,为隐藏行踪四处绕路,花费整整两个时辰才赶到近延平门的丰邑坊。 穿过游廊与园子,花厅里坐着对年近四十的夫妇,分明着常服,又做了商户打扮,可端坐的气度绝非常人能比。乔刺史一举一动将儒雅贯彻到底,夫人花容月貌慈眉善目,乔郎君令人惊叹的魁首相貌正是来自于他二人。 容枝意难掩明面上的激动,朝二人见礼:“小辈见过乔刺史、夫人。” 乔夫人细细打量她,这位容娘子,二郎信里是提到过许多次,当初他不要府中车马随侍,只带了一个书童来长安赴考,突遇暴雨,正是这位娘子帮了他。 乔夫人当时便将人打听了个遍,说这小娘子身份贵重,容色姝丽,只是自幼没有爷娘管束,脾性差了些。乔夫人一心向佛,对这样的小娘子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分明这才第一回见,眼里的忧心却是如何也藏不住的。再者,乍一看也没瞧出脾性哪儿不对。 “好姑娘,不必多礼。逸儿信中几次提起你,说去岁来长安多亏你伸出援手。”说罢便要拉着乔刺史给容枝意行礼,容枝意诚惶诚恐:“不不不,刺史、夫人,儿当初不过举手之劳,实在不足挂齿,您二位是长辈,儿当不得这样的礼。” 乔夫人越看她越心疼,这么多年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加之她阿爷曾做过乔刺史的部下,好一番寒暄,众人才在花厅里坐下。乔夫人与她坐在一侧,不论容枝意说什么都在一旁用柔和的目光望着她。 心想若是他家逸儿在借了车马后直接报恩说要以身相许,现在没准就是她家儿媳了,哪轮到那位郢王世子啊,好好的姻缘,实在可惜。 宋嘉夕亲自上了茶点,乔刺史颇晓此道,一闻便知:“这是今岁的径山茶。” “是,特意从家中带来的。”宋嘉夕与容枝意对视一眼,这也差不多该说正事了吧? 容枝意暗暗点头,坦然道:“刺史、夫人,我如今住在宫里,出来一趟颇为不易,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今日请你们来便是为了那画像之事,乔编修可都与你们说清楚了?…、” 乔刺史放下茶盏,端坐身子,从袖中取出一幅小像:“这是当时逸儿送来,说在长安偶遇此人,实在眼熟,要我找寻的。敢问容娘子,这画像上的人身在何处?” 容枝意愣了愣,画像上的人显然是姚妃,乔刺史竟然不识? 乔刺史将她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困惑,她分明知道这人的身份,却迟迟不愿告知,这是为何?他给夫人使了个眼色,乔夫人立马会意,打了个圆场:“若你不便说也无妨,只是我们不怕告诉你,此人涉及扬州城一多年未勘破的大案,也是因此,我家老爷才这般重视。” 容枝意心中一凛,大案! 可这画上的人是在益州土生土长的姚妃,怎会与扬州的大案有所牵连? 容枝意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宋嘉夕见她久久不回话,连忙解释:“夫人,并非意儿不说,只是此事实在…令人诧异,知道真相,恐遭杀身之祸。” 乔刺史再是无波无澜的脸上也有了变化,照她二人的神情和言语来看,此人如今定是非富即贵。他清清嗓子:“夫人,一路舟车劳顿,你先去后院歇歇吧。” “老爷…”乔夫人不悦,“你我夫妇一体,那人要杀也是两个一起,她恶事做尽,要怕也是她该怕!意儿,你不必避讳,直说便是。” 容枝意望了乔刺史一眼,他神情复杂,却也未再多言,算是默认了乔夫人的话。 “此人因何牵扯大案,刺史可方便说明?” 乔刺史陷入回忆。五年前,扬州一间名叫未见春的妓院夜里走了水,火烧了整整一夜,凶徒趁机而入,全院上上下下四十余人均惨遭杀戮无一人生还,轰动了整个扬州城,查了整整半年多都没有找到一丝线索。 “当年长安也来了人,大理寺派了几位评事和一位寺正,本以为至少能查到些什么,没曾想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容枝意疑惑:“怎么会呢?只要做了,便一定会留下痕迹,哪怕被火烧了个干净,也可以从人身上查起啊,比方说主家可有仇家,可有在外欠债…” 杀人总是有缘由的,没道理素不相识看你不爽就将人赶尽杀绝了。 乔刺史摇摇头:“大理寺的人走后,案子又呈到我跟前,我想着能查的他们都查了,便换了个地方入手,请来了未见春的常客认那些焦黑的尸首。正是因此,得到了一张被高价买下的画卷。” “卷上画的,是未见春的二十多位娘子…”乔刺史说到这不由闭上了嘴,这对面坐的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呢,接下来的话会不会有些太污人耳朵了… 容枝意倒不觉得,急急追问。 乔刺史未再多言,只将收好的画卷递给她:“便是这幅了。” 容枝意没明白他的意思,打开后吓得眼睛都瞪圆了,一大抹红晕在脸颊上染开,连带着脖颈与耳后都是羞红一片。 这哪是什么画卷,这是妥妥的春宫图啊!容枝意这辈子可都没见过这么多赤裸着身子的女子…她急忙合上画卷抬起头:“乔…乔刺史,所以…” 乔刺史面对个这小娘子也实在羞于开口,还是乔夫人厚着老脸道:“旁的可不必管,只需细看左数第二位。” 容枝意闻言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准备,再次打开画卷,宋嘉夕也将脑袋凑了过来,入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不是姚妃吗? 就算是瞎了眼,就算她化成了灰,容枝意也能一眼认出来这就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般荣宠的姚妃娘娘。 “旁的娘子都能对照着画卷及常客们的描述找到相应的…可这位莲心姑娘,当真是掘地三尺也没找出来。” 宋嘉夕很快便找到问题所在:“尸体数量与院内人数对不上?” “是对上的。”乔刺史答道,“排除其他的,只剩下一位娘子,虽烧的焦黑,但身形是改不了的。未见春有常往来的裁缝铺子存了各位娘子的衣裳尺寸,真正的莲心该比那具女尸高上半尺左右,脚也该大一些。” “可有尺寸?”要到姚妃的衣裳尺寸并不难,只需两相比对,便能得出答案。姚妃如今二十有三,五年前就是十八,身量变化不会太大。 乔刺史自是将一切都准备妥当,连带着当年的卷宗也一并带了过来。她与宋嘉夕详实期间,乔夫人耐不住好奇,再度开口:“这女子,究竟是何人?” 宋嘉夕在条案下握住容枝意的手,要她做个决定,她当然明白只要少一个人知道便能多一分安全的道理,但乔家二老毕竟这样大老远的赶过来,总不能无功而返吧。 其实方才还有一点众人没有言明。容枝意看向乔刺史:“大人,这世上极少有不留痕迹之事,也许并不是凶手有多么缜密,而是…” “而是背后之人位高权重,线索皆是被自家人抹得一干二净,哪怕是大理寺,也被其施压。”乔刺史接过话,没有半分避讳。 “是。”容枝意深叹,“所以儿并非不想说,只是实在牵连甚广。且…这女子去了何处,要你我这般小心谨慎约在这处相见。儿想,您心中也该有答案了。” 乔刺史幽深的目光里看不出什么,却在和容枝意的对望中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与二老告别,容枝意和宋嘉夕的犊车回容府,心绪久久不能平。 按卷宗所写,莲心五年前恰好十八,而姚妃三年前入宫时也是十八,这一两岁的年龄差距,本就难瞧得出。但…武安侯有个妹妹的确是户籍上记载着的,不可能有假。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宋嘉夕蹙眉道,“且不说嫡亲,就是隔了房的堂兄妹,例如元溪与元洲,那也多少能在脸上找到相似之处,可武安侯与姚妃,实在是相差甚远…倘若今日之事为真,那他那位真妹妹,要么过世了,要么就是被藏起来了。” 容枝意冷不丁起了鸡皮疙瘩。宋嘉夕继续分析着:“他很聪明,知道自己没有读过什么书,想要在长安站稳脚跟,做个只会拼命的武将是不成的,最快的办法就是靠姻亲。所以他便想到了将妹妹送入宫中,四年诞下二子,立马就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一个小小武将,转眼便成了皇子的舅舅。” “而且他知道自己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在朝堂上极少发言,便是想促成什么,也是多番辗转,要么让底下人开口,要么让姚妃吹耳边风。” “狼子野心。”宋嘉夕唾骂了一句,“如今还将女儿嫁给皇子,谁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绝不能叫他得逞,只是如今阿兄和昀升不在长安,咱们不便轻举妄动,纵然有了些证据,也还需些人证及佐证。” 宋嘉夕点头回道:“你在宫中行事不方便,此事仍旧交给我。” 交给她,容枝意是再放心不过。 二人谈话间,犊车已稳稳停至容府后门,容枝意戴上帷帽,轻轻一跃,转头与宋嘉夕告别,要她快些回府。后者隐隐有些忧心:“意儿,凡事能忍则忍,勿要在此期间与姚妃起争执,平白惹她怀疑。” 容枝意道好。 “顾好自己,切勿逞能,遇难事便让人传话与我,我和阿旭定会想法子解决。” “知道了知道了,栀栀,你如今可比赵昀升还烦人了。” 宋嘉夕无奈,隔着帷帽点她额头:“不想让我多说,你倒是听进去!” 二人已这般“厮混”十余年,可每回要告别时,都会有些依依不舍。容枝意望着她愈行愈远的车架,抽了抽鼻子,转身进了府门。 府内不知为何,气氛诡异,回槐院的路上,竟一个下人都未曾见到。容枝意顿觉不妙,加快了脚程,直到见到焦急不已来回踱步的轻云,才确定是出了事。 “娘子您总算回来了。”轻云急急迎上前,欲哭无泪,“四娘子出事了。” 容枝意脚步一滞,心瞬间揪成一团。而接下来听闻的事,更让她心拔凉拔凉。 “方才璟然娘子派人相告,说四娘子午时落了水,她赴诗会回府才得知此事,一问,那些贱人竟连太医都没去请,璟安公子和咱们府上都不知晓有此事。大夫人一听直接昏过去了,您迟迟不回,我和照水姐姐便商量让她直接拿着您的牌子去请彭太医,我在这等您回来。” “备车。”容枝意话还没听完转头就跑,边往前院跑边吩咐身后追赶的侍女:“去太医署,另请一位来府里给大伯母瞧病。 容枝意不敢深想,容姝如今身怀六甲,处处小心,宴席诗会能躲就躲,连院门都不大出,怎么可能会不慎落水? 按照水方才话语,人是午时便昏迷不醒了,可直到申时末陈璟然赴诗会回府还没请郎中,才不得不派人来将此事告知。那魏国公府上下几百人这期间竟没一人发现吗?竟没一人有良知的吗?容姝身边的若菊和那几个陪嫁丫鬟又去了何处?陈璟安此刻在哪?此事绝非是巧合,必然是有人耐不住性子出了手。 半路遇见了五婶刘氏,她正与朱悦珍一道照顾昏迷不醒的朱氏,进进出出忙碌着,见到她这般着急,问她是不是要去魏国公府,容枝意忙应是:“婶婶您好生照顾大伯母,我已让人去请太医了,很快便到。魏国公府那里由我出面,大伯母醒来让她放宽心好生休息,我务必给阿姝讨回个公道!” 刘氏慌手忙脚地端着盆清水朝屋里走,听了这话停下脚步:“你先去,你大伯父与五叔那儿我都派人去通知了,此刻估摸着都要到国公府了,但毕竟是内宅之事的事,他们两个郎君去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容枝意心乱如麻,随意应了一声,便继续往门外跑。去魏国公府倒是不远,坐犊车不过一炷香功夫,可如今人命关天,她总觉得要出岔子,心里是惴惴不安。 魏国公府大门紧闭,门外仆从众多,皆手拿棍棒,正不知与何人争嚷着。容枝意翻身下马,走近才看清他们对付的正是她大伯父和五叔。 容枝意喊了两声,那二人回过头来,见她恍若见了救命稻草,她五叔急得满头是汗快步走到他身边:“意儿也听说了?一得到消息我二人便来了,可这些个刁仆连亲家都认不出来,迟迟不让咱们进去,你法子多,快想想如何是好!” 护院们一听,出来个领头的极力反驳:“二位稍安勿躁,咱们这是国公府,本就不是常人能进的,您二位没有拜帖,更是半步都不能入内了!” “有拜帖就成是吧?”容枝意此刻眼神冷得要杀人,扭头喊了声轻云,后者递来张金帖。 这帖子是陈璟然派人来知会时事先写好的,上头邀的是容府阖家。 护院们没想到他们还真有拜帖,凑上来你看一看我摸一摸,的确是出自府上九娘之手。这可不能再用上头吩咐过的办法搪塞过去了。 容枝意难得见到这样没规矩的下人,与郢王府的人对比明显,心中难免暗忖,这从上至下都是些什么人啊,怪道都说魏国公府如今一年不如一年。 轻云跟在身后,见他们迟迟不放人,格外恼火:“你们起先不放人,说要拜帖,咱们已经递上,合该恭敬请人进去了,竟还拦着我家娘子在这儿日头下暴晒着,若是娘子有事,你们十个脑袋也赔不起!到底放不放人,赶紧给个痛快话!” 她跟在照水身边多少也学了些嘴上功夫,指着那几个护院一通骂,护院们连退好几步,原先那个领头的忙喊身边人:“还不快去请示主子!” 日头毒辣,容五郎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容大郎被晒得满脸通红,却始终站得笔挺笔挺,他不料自己来一趟女婿家会遭这样对待,一言不发望着魏国公府牌匾上那几个御赐的大字和这座吃人的宅子,讽刺感油然而生,这是他毕生第一回觉得自己无能。 当初究竟为何要松口让女儿入这样的火坑?他此刻无比后悔。 容枝意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她在门口犹豫一瞬,容姝便多一分的危险,正要带着轻云硬闯,身后车马声隐隐入耳,轻云扯扯她衣袖:“娘子!是咱们府上的车,定是照水姐姐带着彭太医来了!” 容枝意回头望去,犊车急停而止,照水拉着彭太医跃下马车,还不忘与她行礼:“娘子,奴婢来晚了。” “不晚。”容枝意紧紧攥着袖中匕首,望向魏国公府这座富丽堂皇却因老旧而处处透露着腐朽气味的的府邸,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没了两位至亲,今日纵使是豁出性命,也绝不能让容姝和她那未出世的侄子出事。 “轻云,上。”容枝意一声令下,轻云凭空一跃,护院们惊呼四起,呆看着面前姑娘一下飞到了自己背后,横踢一脚,踹开了国公府大门。 护院们拿着长棍你拥我挤要去拦她,娴如静姒趁此护着容枝意等人一拥而上,将他们个个撞得晕头转向。轻云这头赤手空拳上阵,便是一对五,那几个弱鸡般的护院也过不了她三招,即刻便被打到在地,蜷缩着哎呦哎呦一通乱喊。 府外看戏的人不少,有的认出门前车马是容府的,议论声纷纷。 连一向以君子自持的容家郎主这次也颇为给力一对二,拳拳打在人面门上,牙都不知打掉了几颗,那几人叫苦不迭。场面一下变得难以控制,容枝意趁机闯进府门,虽不知容姝住哪,但她曾去过陈璟然的院子,一个劲儿往里跑便是了。 不料才过了垂花门,一大波人乌泱泱迎面走来。走在第一位的,正是国公夫人,身边则是她的好儿媳,金乡县主曲清姿。 容枝意暗道不好。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国公府!还不速速将人赶出去!” 护院立马围上来,比方才院门外整整多了三倍。正不知该如何应对,人群后头急急跑来二人,一鹅黄衣裙少女大喊:“母亲且慢!” 是陈璟然,她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容枝意跟前,手一横,呵斥那些护院:“都给我退下!敢伤她,我看你们是不要命了!” 她身边还有一位娘子,乌发高束,穿了一身浅云的胡服,手中还握着柄长枪,护在二人身前,格外沉着冷静。容枝意见她相貌与赵珩那表妹袁诗敏如出一辙,想来便是她那嫁入了魏国公府的姐姐,袁三娘子。 “然然,老五媳妇儿,你们这是做什么?”国公夫人眉头紧皱。 印象里除了在宫宴上就没怎么见过魏国公夫人,想来她对自己也没什么印象。今日本就是情急擅闯,不能与人闹得太僵,容枝意站出来道:“夫人,在下是容府三娘,今日之事实在唐突,儿听闻怀胎不过二月的妹妹忽然落了水,忧心不已,亲去请了太医来给妹妹瞧瞧,可到了府外,看门的护院如何也不肯放人,我也是迫不得已闯了进来,只求您高抬贵手,让太医先行给妹妹诊治!” “容府三娘?”国公夫人不知是装的还是真不知道,侧头问了金乡县主一声,得她一句解释,才恍然大悟点点头,“你不是杀了人被罚,如今拘在宫里么?怎的,为了你这妹妹,还从宫里逃出来了?” 容枝意快要急哭了,这国公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说话这么慢悠悠的,到底放不放人! “夫人,儿深知自己的罪过,不论您要如何惩戒,儿绝不推脱。但舍妹是国公府儿媳,如今性命危在旦夕,求您先让太医为其诊治!” 连彭太医都急得汗流浃背:“夫人,这孕期落水不是小事,耽误久了,不仅孩子保不住,大人也许都有性命之忧啊!” 国公夫人惊恐地朝陈璟然招了招手:“听到没,都要死人了,还离他们这样近做什么?当初早劝了二房几个莫要娶这五品文官的女儿,他们非是不听,我还以为这丫头有何长处呢,没曾想家世差命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才嫁进来多久,竟还打量着死在咱们家里!” “母亲你…” “夫人!”容枝意再也忍不住了,眼中似有杀气,若能飞出刀子,必将国公夫人剜得七窍流血!未等陈璟然说完便咬牙斥道,“人命关天,您积点口德吧!您也是妇人,便是一贯心狠手辣也该有心的,这怀胎有多难受,生产有多不易,不用我在此赘述,劳驾您赶紧挪挪步子,别扰了太医救人!” 国公夫人被明显一愣,身边老嬷嬷用着又细又尖的嗓子回骂:“哪儿来的泼皮,如今沦为阶下囚了还敢在国公府对夫人不敬?不怕我们夫人告至御前要圣人治你个…” “你闭嘴!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陈璟然打断了她,再次用哀求的眼神看向国公夫人,“母亲,六嫂嫂是个好人,我不想她有事…而且她怀的可是咱们府上的嫡孙,您快让太医进去吧!” 国公夫人有些难以决定,将目光投向一言不发的金乡县主,似是有些嫌弃,若她先一步有孕生下嫡长孙,何至于弄得这么难堪?今日容姝无辜落水,与她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金乡县主浑然不在乎这道目光,居高临下望了眼容枝意,满眼的藐视:“还不速速将擅闯之人拖出去?” 护院们总算得了确切指令,即刻要动手,容枝意心觉不妙,正要大喊轻云,站在身前的胡服女子忽然动了动,长枪一出,漠然看了眼吵嚷的人群,扬声问:“曲清姿,你敢?” 第98章 深夜暴雨逐惊雷 金乡县主陡然被喊了大名,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后怕,但她骨子里流的皇家血脉怎能容忍她一次又一次忍让退却?于是她用着不容质疑的口吻,再次重复:“抓住她。” “娴如静姒,护着你们娘子。”袁三娘子眼神凌厉,侧头询问拔刀飞入人群的轻云,“约摸六十人,你我平分,可行?” 轻云看着她手上那把贵不可言的长剑,咽了咽口水:“袁娘子,能见血吗?” “能,出了事算我的。”语毕腾空而起,衣袂飘扬,擦过容枝意鼻尖。 轻云生怕落后她,急急跟上。 娴如静姒既是赵珩手底下人,那袁三娘认识也不足为奇,得了命令便拉着容枝意和彭太医往里冲。陈璟然在最前头领路,她是府中嫡女,那些护院再没眼力见也不敢伤她。 身后无数人追赶着,容枝意来不及去赏正值花红柳绿的国公府庭院,来不及去听在河边花草间吟诗作对的鸣蝉…只是在想,她要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气血涌上喉头,眼前光景飞速变换,从庭院到数条布局规整低矮压抑的游廊,她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跑得这样快过。 陈璟安是府上六郎,院子不大不小中规中矩,就是有些偏僻,名为陌上堂,院外守着几个拦路的,娴如静姒二话不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将人一脚踢开,随即锁了门,将一众护院拦在了外。 容枝意带着彭太医和陈璟然一前一后跑进内室,外头打斗声不断,里头倒是安静得吓人,只剩下低低的啜泣。 三人绕过屏风,只见床榻上的容姝虽已换过干净的衣裳,却像个濒死之人般直挺挺地躺着,毫无血色可言,若菊在她身边哭泣,看到来人轰然起身,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彭太医见此景象,脸色并不好看。什么也顾不得了,慌忙跪至塌边,喊懂些岐黄之术的照水过去帮他。容枝意虽不懂,但看他把脉后手中操作行云流水,面上的慌乱也缓和了不少,心知容姝应当是有救的,便也不再打扰他们。 她望向跪在地上不停打颤的若菊,她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外裳已脱去,里头的却还在滴水,也许是她不顾性命跳水救下的人。 “你去把衣裳换了再过来,我有话问你。” 若菊闻言不敢不从,只是三步一回头,心里还是担心容姝。 她换过衣裳出来,娴如静姒都已进了门:“娘子,外头的人都解决了,只是璟安姑爷回来了,说要见四娘,咱们是放还是不放?” “不放。”关键时候不见人影,如今太医都在施救了才跑来,要他有何用? 若菊见太医正在条案前写药方,急忙问道:“太医,我家娘子可还好?” 彭太医头也未抬:“所幸溺水救得及时,当时又呛出了水,才得以保住一命,没什么大事,只是受了极大惊吓才昏了过去。腹中孩儿倒是比他娘还坚强些,用些保胎药便无事了,这旁人办事唯恐出岔子被人动手脚,有劳照水姑娘随我去太医署抓药。” 照水赶忙应下,又得了容枝意吩咐,让她带着娴如一道去,路上也不怕遭人暗算。 容枝意坐在榻边,给容姝掖了掖被角,她眉头紧皱,似乎在做什么可怕的梦。 “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与我听。” “今…今日本是延福坊一位伯爷过寿辰,邀请了府上所有的夫人和娘子,但姑爷昨夜得了上头吩咐,今早要去华州一趟,不能陪娘子赴宴,娘子便想着还是稳妥些,哪儿都不去安心在院里养胎。不料临出门,金乡县主忽说有些不大舒服,不去了,并着几位夫人一同留在府里。这本与娘子毫无关系的…可午间,金乡县主忽然又派了人说要请娘子过去与夫人们一道在园子里用膳。” “奴婢回禀说娘子不大舒服,改日再陪夫人们游园。谁知后来两位夫人又派了嬷嬷和护院们过来,生拉硬拽非要娘子过去。咱们没了法子,又怕他们冲撞了娘子,只得被逼着过去了。只是刚坐下,娘子便被桌上几道鱼脍和鸭肉羹熏得犯了恶心,夫人们见状,都说娘子是装的,句句话往人心窝里戳。娘子听不下去,起身要失陪,忽有个婆子凑上前来按住她,说金乡县主没发话,娘子就不准走。奴婢们只顾拦着她不让她碰娘子,熟料这时有位夫人横伸出只手,一把将娘子推下了荷花池…” “娘子不停挣扎,姑爷留下的护卫要去救,又被金乡县主身边的人拦住打了起来,奴婢和若梅也被几个婆子拉着,情况危急,若梅咬伤了一个婆子,奴婢才得以跳水救下娘子。扛着娘子回到院里,正要去请郎中,金乡县主眼看出了事,便让护院将咱们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出…奴婢们见娘子冻得发抖,只得给娘子换了衣裳绞干头发,连烧了几个汤婆子给娘子暖身,但…娘子依旧不见醒,若梅便想着能不能溜出去容府找人来帮忙,可没曾想被那些个护院发现,直接被带走了…奴婢不知道她去了哪,也怕娘子忽然出事不敢轻举妄动,好在等到了您…” 若菊一口气把话说了个干净,哭得难以自抑:“娘子自打嫁进来,日日受那几个夫人的气,姑爷在时她们不敢多说什么,一旦只剩下娘子,什么糟蹋人的话都能往外说!” 容枝意听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周身冷得吓人,陈璟然往后缩了缩:“意儿你冷静些,如今这个时候跟他们硬碰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外头传来一些不知名的声响,想来是大部队赶到了。容枝意侧身握住陈璟然的手:“我很冷静,你放心吧,今日多谢有你,我只盼你尽快逃离这个魔窟。” 陈璟然哑然,又听她道:“若菊,给你家娘子裹好斗篷,魏国公府既不欢迎我们,咱们便回府去。” 语毕,她推开屋门,没有给急得快要失心疯的陈璟安半个眼神,也没有看围在院外惺惺作态的陈家人,而是朝容茂仁扬声道:“二哥哥!你进去,带上四妹妹,咱们回家。” “怎么能回府呢?” 院外议论声不断,国公爷见状劝了一句:“容三娘子,如今你四妹妹已是我魏国公府的儿媳,在自家府上落了水而已,太医都诊断过无事了,你为何还要横生事端将人带走?这般行事岂不是让外人看尽咱们两家的笑话!” 容枝意冷笑,真是怪不得魏国公府要没落,出了这种事不想着调查清楚,只想着藏起来不让外人笑话。 “国公爷,舍妹无事,那是她命大!她如今怀着你们国公府的嫡孙,您和您的夫人纵容几个儿媳日日言语侮辱,舍妹尚且能忍,可今日是她们亲手将她推下的水,我可以替您解释为是失了手而非故意,那请问,事发之后整整两个时辰无一人去请郎中,无一人去容府相告,还将她院子重重围住不让婢女出入,害我妹妹和腹中孩儿几经凶险至今昏迷不醒!你!和你这座国公府里的所有人!都是杀人凶手!”容枝意越说越激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急急坠下,“您要我如何相信,我将妹妹留在这能得到最好的照料?不被你夫人和几个儿媳杀了都不错了!” 陈璟然站在容枝意身后。她在这府里这么久,心知她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方才彭太医说给若菊的那些话都是胡诌的,只是怕她得知真相做出什么糊涂的事。 容姝现下其实凶险万分。 国公爷神情严肃,可并未过问她口中事情的真假,心想这人恐怕是软硬不吃的,与她废话无甚意思,于是将矛头调转到容向峰身上:“容博士,您是个明白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您有气,在下心里清楚,也能理解,可…你们家三娘这些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她打伤了府上这么多护卫在下也没说什么。总归令千金安然无恙,旁的事情咱们坐下好好商量,何至于闹得这样…” “不必了!”容向峰出言打断,“贵府是什么态度,容某都清楚了,还请国公爷高抬贵手,容下官将女儿带回,等她将养好身子,再来与贵府商议和离之事!”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连容枝意都吓到了,她大伯父今日这么硬气? 陈璟安是愈加慌乱了,这辈子都没有这般低声下气求过人。 可容家人丝毫不理他,等容茂仁抱着裹了斗篷的容姝出来,静姒和轻云跟两尊石狮子一般拦在前,不让外人靠近半步。 这下不仅陈璟安,他爷娘与哥哥都急了,下了一堆承诺,容枝意看得出都是诚心的,但她依旧不从,她今日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容姝带回去。 国公爷开始恼火:“容博士!您今日想把女儿带走,在下尚且能同意,但你女儿肚子里的是我国公府的嫡孙!生下来姓的是陈!咱们府上没有让血脉流落在外一说!您要带女儿走可以,但孩子必须给我留下!” 容五大骂:“你们陈家简直欺人太甚!推我侄女下水的时候怎么没顾念她肚子里怀的是嫡孙?难不成你们这嫡孙流落在外不可,被人谋害就成?魏国公府真是好高尚的家风!” 国公爷顿觉面子过不去,国公夫人却笑了笑,依旧用她那从容的语气:“我还想呢,这老六媳妇忽然落水,怎的就要闹和离了,原是误以为她被人谋害的?笑话,咱们魏国公府家风清正,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几位怕是搞错了吧??硬闯国公府,伤了无数护院,冲撞后院女眷,难道错的不是你们,我现下就让京兆府的人好生来评评理!” “您自管去!”容枝意才不在乎这些,催促着容茂仁往外走,她只想让容姝尽快得以诊治。 众人要拦,却被陈璟然打断了:“爷娘!就让六嫂嫂去吧!六嫂嫂来咱们府上这些日子,你们何时给过半个好脸色?金乡县主和众夫人联合起来羞辱六嫂嫂已是常态,六嫂嫂每日都在受苦受难,但对我依旧极好,她是个好人啊,不能见死不救啊。” 陈璟然生在这座百年根基的府邸里,深知这里没有一个地方是干净的,处处是手段是算计,腐烂的味道侵入骨子里,她每一瞬都想逃跑。如今眼睁睁看着容姝这样鲜活的人被这座宅子生吞活寡,她不愿袖手旁观。 袁三娘子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依旧握着柄白刃,朝容枝意点头:“我送你们。” …… 夏日的雨总是伴随着震天响的惊雷,豆大的雨砸在房檐上,瓢泼之势宛若千军万马来相见。这对容家人来说,是个格外难熬的夜。 彭太医已收拾药箱回宫了,留下一位徒弟和不少朱氏另请的郎中。 灯火通明的容府,连小小的念儿都不敢打盹,趴在母亲怀里,守着床榻上浑身冒冷汗的容姝,偷偷问:“阿娘,四姐姐会有事吗?” 刘氏朝她嘘了一声:“念儿乖,四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熬过今晚便好了。” 念儿点点头:“念儿要在这儿守着四姐姐,坏人来了,我就打跑她!” 小女娃无心的一句话语,却让屋内不少人落了泪。容枝意红着眼坐在榻边,双目无神。照水端了些吃食进来:“娘子,厨房备了些糕点,您早膳后便没进过食,多少吃一些吧。” 容枝意垂着眼没理她。 彭太医走前说,只要容姝今晚能醒来,那便母子都能平安无事,若醒不来,就…有些棘手了。 照水见她不搭理,只好将糕点放在一旁,说道:“方才太子妃派小王内侍来传话,说姚妃知道您不打招呼便出宫,去圣人面前闹事了,要你快些回去。” “知道了。”容枝意累得有气无力,“阿姝醒了我就回去。” 朱氏早都哭累了,哑着嗓子劝她:“意儿,你先回去歇歇吧,这儿有这么多人守着,阿姝一醒,我便让人去宫里知会你。” 容枝意不依,朱氏也没再多说。 朱悦珍这会儿也从外头进来了,拍拍身上雨水,道:“父亲母亲,这…姑爷还在外头跪着,这样大的雨,可要请他进来?” “请他进来吧,今日之事也不能怪他。”朱氏嘴上这样说,心里难免对这个女婿存了几分失望。 “大伯母且慢,我有话要单独问他。”容枝意起了身,让人捎带上两把伞。 一把自己撑着,一把走过游廊和垂花门,递给陈璟安。 他浑身湿透,好歹是国公府郎君,再是不受宠,恐怕这辈子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不接,容枝意垂眸:“我便是想叫你尝尝落水的滋味。如何,不好受吧?” 陈璟安不答话,反问:“阿姐,她醒了吗?” 方才彭太医出去,他抱着人大腿死缠烂打才得到点消息,因此有这一问。 “没有。” 他还有胆子提这个?容枝意心里的怒火一下复燃,恨不得将陈璟安烧成灰:“你究竟是如何为人夫的,一次两次受欺负,我都可以当做是意外,可这第三次第四次…你要我如何再给你找理由?” 陈璟安悔恨无比:“今日事出,皆是我的过错,阿姐不论如何罚我,我都接受。只是求您,让我见一见她。” 容枝意叹气:“我不要听这些。我只想知道,你待如何解决。” 狂风大作,雨势愈来愈猛烈,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陈璟安抹了把脸上的雨珠,抬头凝望容枝意,这些话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说过。 隔着眼前厚厚的雨幕,陈璟安用着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嗓音沉声道:“百年根基已伤,苟延残喘,终有一日土崩瓦解,不如趁此机会,釜底抽薪。” 雷声滚滚,雨如噬心的猛兽,连带容枝意心里也有一声炸雷响过。陈璟安的目标是,推翻如今大房掌权的局面,野心则更甚,是将国公之位牢牢攥到自己手中。 “此刻不是最好时机。”不仅因容姝怀有身孕,更因太子尚未班师回朝。等他回来,朝堂局面定将重新血洗,魏国公府也会受影响,到那时,陈璟安这个想法成功的几率会更大。 “明日我会自请外放,等孩子平安生下,再找时机回长安。至于那些恶人,我至死不会放过他们。”他允诺。 今夜这么大的雨足以见他诚心,纵使他没有能力保护容姝,也至少是爱她的。人虽跪在这,脑子里却连怎么报仇都想好了。 她心软了:“阿姝嫁妆里有间宅子,是我送的,就在洛阳,婢女都有现成的。你自请外放不必太远,就去那儿吧。” “娘子!”容枝意正跟陈璟安说事,照水忽冒雨跑了出来,脸上的兴奋难掩,“四娘子醒了!正问娘子和璟安公子在何处呢。” 容枝意大喜过望,跪着的陈璟安重新将渴求的目光投向她。 她自顾自转身往院里走:“走吧,别让阿姝等太久。” 陈璟安答得极为郑重,根本顾不得大雨,手脚并用爬似的往里跑。 老天似乎被掏了个窟窿,园里的花草树木被打压得翻来倒去,今岁新种下的几株海棠更是存活艰难,竟已被风生生连根拔起… 容枝意见容姝安然无恙便回宫了,只是今夜不知为何风雨交加,导致回宫的犊车前行格外困难,马儿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不少人家本有些松动的砖瓦都受不了这等狂风,被吹到半空又砸到地上,哐哐作响之声也被雨湮灭了。 “娘子,咱们要不明日再回吧?”这小小犊车哪能避雨?雨早夹杂在风里吹进了犊车,容枝意发丝都给吹散了,浑身上下就没有个干净的地方,因此面色也不大好看。 这都走到一半了,去也这么多路回也是这么多路,众人陷入两难境地,只等容枝意做个决断。 容枝意刚要答话,轻云耳边一动,大喊不好,一把拉着她腾空而起,她尚未反应过来,犊车已被数把长剑凿得四分五裂了… 雨水糊了容枝意满眼,叫她难以看清此刻处境。静姒心弦紧绷,这么多人她们实难以对付,只好一声哨下引出四面八方跟随的暗卫。 容枝意艰难睁开双眼,雨势如排山倒海,她来不及去细想这些杀手的来意,只是蒋枞不在,娴如又送彭太医回宫了,身边只剩下轻云静姒,还有个不会武的照水…连带她都被迫加入了混战,挥着匕首自保,尽量不给挡在她身前的轻云拖后腿。 黑衣人的来头不小,且个个都不是好打发的,静姒与他们过了几招,眼见情况不太明朗,护着照水退至他们这一侧,带着赴死的决心:“轻云,他们都是受过特训的,咱们没有胜算,你勿要恋战,带娘子走,这儿交给我们!” 语毕,一个空翻横刀抹去一人脖颈。轻云一脚踹开那滚落在地的头颅,收剑要去拉容枝意,不料身边的照水被歹人用忽然飞出的剑挑住了后衣领,三两下抓到她便死活不松手,指尖狠狠嵌入她脖颈,照水疼得动弹不得,双目狰狞,眼看轻云和静姒都忙于对付其余歹人,喉头间所有言语淹没在大雨里,心知自己逃脱无望,她睁目仰望漫天雨幕… 头顶鲜血飞溅,混沌着雨水当头淋下,脖颈上的手渐渐无力,照水跌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回望身后那歹人,眉间插着一把精致的袖中剑,此剑何等熟悉…正是容枝意曾买下的防身之物。 照水泪意奔涌,大雨如注,她猛然回头,夜色下,天地遭雨水洗涤,白蒙蒙的雨雾中,她下意识去寻,却如何也寻不到那道身影。 容枝意彻底消失了。 第99章 梦醒后成刀下魂 雨势渐熄,容府的玉槐院,年仅六岁的容枝意与阿娘在院中槐树下做玉露团和梅子酒,阿娘说今日是上元,等阿爷下衙回来,便带着她一道去曲江赏灯。 她格外兴奋,手舞足蹈地喊着阿娘真好,正想埋入阿娘怀里,却不防猛然撞向了槐树,满树飒飒作响,她急忙掉头,阿娘依旧含笑看她,可每当她伸出手却如何也触碰不到她…她心焦万分,眼睁睁看着阿娘消失在了槐树下。 恍惚间白光闪过,一下又来到了宫中,荆桃初绽,她正与赵珩在林中就《故人来》一曲争执不休。照水却忽然附耳过来:“娘子,那是不是皇后娘娘?” 容枝意顺着她目光看去,竟真的见到昭懿皇后站在林外凝望着他们,不知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不过一会儿便开始掩面低泣…她大惊失色,忙止住赵珩喋喋不休的话语,拽了拽他衣袖:“皇后娘娘怎么哭了?” 赵珩回头望去,看了半晌,冷不丁回头一脸怪异地问她:“你在说什么?哪有娘娘?” “你瞎了不成?”容枝意不解,可当她再度回望,方才昭懿皇后站的位置空空荡荡,连只麻雀都没有。发觉怪异之处,她下意识想要拽住身边的人,手却不慎抓了个空。容枝意拔腿就跑,边往外跑边大喊赵珩,可整座荆桃林除了自己的回声再无他人回应。空空荡荡,只剩下她孤独一人。 她知道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偶尔醒来,只是依依仰望,身子怎么也使不上力,张了张嘴,喉头也一样发不出声响,像是被人下了药一般… 她似乎是被安置在一辆犊车里,犊车行驶得并不平稳,身子几次颠起落下,却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每每想要做些什么,胸膛里都闷得难以喘气,浓重的倦意席卷全身,直到她再次昏睡。 她是在黑暗中彻底清醒的,许是眼前一片漆黑,听力变得无比敏锐。远远的,她听到有人说话,又听到有人走动,还不止一人。 她支起脑袋,想要四处摸索,才发现自己手脚被捆,被人关在一间屋子的角落。 下意识想用牙去掏袖中的刀,又发现两袖空空,什么也没有,显然是有人收走了她所有的防身之物。那日出门去见乔刺史穿戴都是胡人打扮,头顶一样钗环都没有。 门外声响愈来愈近的,她顿时出了身冷汗,此刻手无寸铁,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不知时日,甚至连在哪儿都不知道,她该如何应对?慌乱之下,只好闭上眼,做出仍在昏迷的状态。 门吱呀一声开了,突如其来的亮光让她瞳孔一缩,不由皱起眉头。高昂尖细的嗓音未落,来者还不知是何人,容枝意便被迎面泼来的水呛得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哟,醒了呀。” 冷水刺骨,伴随着呛声,容枝意打了个寒噤,猛然睁开眼。 对面站着三个女子,她错愕望着这些人,要不是身上冷得发抖,绳索实在硌手,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站在前头的分别是赵依茹、曲清姿和姚含蕊,他们下此重手容枝意并不觉得奇怪,可后头的那位,竟是许久不见的张萍儿。 张萍儿身量长了些,容貌变化极大,特别是眼神,看向她不再避讳自己的野心和狠毒。她恨极了她,当初要不是她,也许她就能陪在赵珩身边享尽荣华富贵了。她恨不得现下就将容枝意卖去青楼妓院,生吞活剥后挖出眼珠子喂狗! 率先开口的也是她:“如何?没想到我也在吧?” 容枝意正要发话,却觉喉头一紧,苦涩难言,表情瞬间变得惊恐万分。 她为何说不了话了?她们给她下了药? 赵依茹嗤笑一声:“你不是巧舌如簧能说会道吗?怎的,今日说不出话来了?” 你们无耻!!容枝意狠狠盯着这些人,她几番尝试,却只能发出“啊啊”之声。这个反应可把众人逗笑了:“南川县主高高在上,当初羞辱我们可谓不遗余力,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几人身后有不知名的丫鬟走过,大约是曲清姿身边的,与她耳语了几句。容枝意顺势望了眼屋外,隔着能容纳三人同时走动的廊道,对面似乎也有几间屋子,可纵有灯火照明,却依旧难以判断这是在何处。 “你可知自己为何在这?”赵依茹笑容满面兴致极好,未等容枝意有所反应,便自答自话,“本郡主今日高兴,不妨告诉你。当初你为了帮容姝,不惜自己落水也要设计我,害我名声尽毁连婚都被退了。今日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仇得报,果然爽快。” 所以…容枝意脸色苍冷,幡然醒悟,她们自始至终的目标都不在容姝,她被推下水是因为猜测自己一定会从宫里跑出来为她出头,她们想要对付的,算计的,一直都是自己,她中计了。 回想起自己被人带走前最后一刻,她飞出袖中刀刺向掐着照水的歹人,想来是击中了的。 既然她这个目标已被活捉,那她们应当是能逃脱的。轻云这人根骨奇佳,是个莽撞的奇才,照她那般杀下去,两方拼到最后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只要他们四人有一人活着,便一定会来寻她,见不到她尸首,她们绝不会放弃,这一点她毫不担心。 “可…现下我倒有些烦心了。”赵依茹话锋一转,随即在丫鬟摆好的圆凳上坐下,“你说,日后漫漫长夜,我该怎么折磨你才好?” 容枝意早就观察过,屋内仅有的窗子被封住了,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张萍儿笑容满面,忽然插嘴:“郡主,不如找几个粗鲁的糙汉,日日折磨她,叫她生不如死!可好?” “极好极好!”赵依茹不由鼓鼓掌,看向绝望的容枝意,更觉这个法子妙哉。 “不过,这娼妇骗得堂哥那般痴心,恐怕早与人苟合过,淫荡腌臜之术那是手到擒来,找糙汉啊,恐怕还便宜她了!一会儿子功夫不用,那些个人都能被她迷得五迷三道。” 始终未开口的曲清姿忽冷笑一声:“我倒有了个比这更好的法子。” “如今正逢战时,容枝意,你说,若我将你献给齐昌,他会不会主动归还沙洲?真要是还了,你那兄长和未婚夫也不必再为脸面二字与人拼命。你向来舍己为人,如今能为大瑒献身,还能记入史册流传千古——”曲清姿弯了弯嘴角,猖狂之至,“想来,是极为愿意的吧。” 容枝意眼神一黯,生平没有被这样羞辱过,心头那股火直直往上窜,连带着牙尖都在打颤,憋了一肚子的气却因说不了话而无处可施… 她这副生气却又拿自己毫无办法的样子实在令曲清姿觉得神清气爽。 顿觉寻到了她命门,笑逐颜开道:“放心吧,到时本县主必定为你亲去求齐昌,让他给你捆上手脚,拖去城门前,当着赵珩的面,好好疼爱疼爱你。” 容枝意默念心经,强忍着想要剜了她的冲动与怒意,她这段时日为报仇而谋算了许多事,曲清姿这局棋更是下得精密,如今还不到收网的时刻,绝不能让她死得这样便宜! 四人皆仰天大笑,特别是赵依茹,她大仇得报,别提心中有多畅快呢。 “如今可不会再有人来救你了。”姚含蕊鼻音沉重,大约是染了风寒,方才都没有出过声,如今八月过半,脖颈间竟还围着细纱。 “你那么骄傲,又有那么多人的宠爱,一定没想过会有今日。可若你当初能守着本分不与我争高低,我又怎会这么对你?往后余生,便在这间屋子里好生悔过吧。” 语毕,带着另外三人扭头走了出去。张萍儿跟在最后,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抬腿将原本装着水的木桶踹向了她。 容枝意想伸手,却忘了手被牢牢拴着,木桶毫不给情面砸在她面门上,吃痛地叫唤了一声,引得张萍儿更开怀了。 屋内重新归于黑暗,容枝意身上滴着水,回想自己方才所见。这屋子的房梁好像格外矮些,屋内逼仄压抑,如今又是盛夏里,身后这面墙上蚊虫格外得多,嗡嗡嗡飞得她脑子生疼。 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其实她三人的恐吓并不足以令她绝望。如真要将她送去给齐昌,那便要离开这间屋子,反倒给了她机会。而真正叫人心死的,是方才她趁与她们谈话间偷偷望向廊道的那几眼。 她们三个,其中一位还未长开,另二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仅姚含蕊有些底子,但只要松开手脚,对付她们并不难,对付她们的侍女也不难。可她亲眼瞧见廊道内站着这样多的黑衣看守,若她方才真的动了手,此刻恐怕已凶多吉少。 既然从廊道逃跑无望,容枝意漠然望向被木板封得死死的窗子。 她又呆坐了会儿,耳畔再无声响,大约这些个疯女人已经走了。她背着身,在黑暗里摸索许久,总算用上些巧技,手攀上后窗的木板,意外的有些湿滑。 这木板应是钉了有段时日的,铁钉并未有所松动,凑近一闻还有股铁锈味,许是近来雨水充沛…不,方才看廊道,这楼应是在近几年整修过的,雨水充沛不该导致木头腐成这样。 结合这面墙猖狂的蚊虫,不难猜测,此楼应是临水而建,还是死水。 容枝意松口气,真是万幸她水性尚可。 但思索片刻,她这段时日睡梦中偶尔睁眼,都是在车里,赵依茹方才话中又提及此地离长安十万八千里,虽说她的话不可信,但若这当真不是长安,又能是哪儿呢。若她真逃了出去,又能去哪儿呢。 她干脆晃了晃脑袋,不论去哪儿,逃出去都是最紧要的,回不了长安她就一路向西往沙洲去,在赵珩身边怎么都比傻呆在这儿好。更何况如今她们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她囚了起来,绝对有不少阴狠的法子留着对付自己。 所以,不该想的别想,早日自救,逃出去比什么都重要。 她向来是想到什么便要去做的,当下就开始背着身徒手撬木板,可惜自己身上一应首饰暗器都被收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费劲。此趟回去必要再着人专门打造个外观玲珑些,便于携带,不那么容易让人发现的。 但她还是高看了自己,她再是比寻常女子力气大些,背着身的姿势也难以使劲,手脚并用地撬了整整一个时辰,自个大汗淋漓,身上是又是水又是汗,臭得熏天,木板却纹丝不动,只被她扣下了些细碎的木屑。 她喘着气靠向身后墙面,才转醒就费了这么多心神,实在是乏得连动动手指都嫌累。 难道这从窗子离开的法子行不通?还是说,她应该先解了捆住手脚的粗绳,再用上全力试一试? 但是怎么解呢… 她灵光一闪想往外大喊,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哑巴。只好“啊啊啊”一顿乱唤,连带着全身舞动,这才制造出些声响。 可屋外久久无人答复,正当她准备放弃的时候,门忽然开出了一条缝。 容枝意顿觉有了希望,冲他用下巴点点自己的肚子,可还未等到答复,屋外人已合上了门。 比起被关在这,更让她难受的是说不出话,如今想要碗吃食,一句话的事,竟要做出这样张牙舞爪的姿态来。 至于吃食,定然是有的,赵依茹才不会让容枝意就这么白白没了性命,肯定一早就吩咐了人。 可她闹出这番动静,也只换来了一碗米粥。米不过寥寥几粒,汤占了大多数,容枝意见状,眼睛都瞪圆了,活像在说:“贱人!就给本姑娘吃这个?” 那看守之人一身粗布暗袍,会意后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蹲身将碗一丢:“什么时候了,还端这娘娘做派,笑话,只有这个,你爱吃不吃。” 本就不多的米粥撒了一半,容枝意愈加恼火。 他嗤笑着,露出扭曲的牙,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伸手捏住她下颚,按着她脑袋猛地撞向后墙:“要不是你长得还成,我连这米汤都不给你!” 容枝意被撞得脑子嗡嗡的,还不忘甩开他的手,这人格外不屑,一巴掌扇在她脸颊:“你给我听好了,爷不管你从前是什么高门大户里的贵女,如今都不过是任人拿捏的囚犯,捏死你,就如同捏死只蚊虫一般微不足道,所以少在这给爷摆架子摆脸色,我不吃这套!听到没!” 容枝意疼得泪花直流,便是想回两句也发不出声响来,只是朝着被丢在地上的那碗米汤怒了努嘴,又晃晃自己被捆住的手,大约是在说:我没手怎么吃?速速给我解绑,我吃完了再绑回去便是! 谁知那看守嘴角一扬,似笑非笑:“想让我松绑?绝无可能。” 容枝意再次瞪他:那你要我怎么吃? 下一瞬,便见他手一扬,端起瓷碗,狠狠捏住容枝意双颊迫使她张嘴,毫无耐心也无半分怜香惜玉之心,硬生生将米汤给她灌了进去。米汤顺着脸颊流失了大半,还不甚流进了鼻腔,容枝意虽只喝上两口,却呛得脸通红。 这该死的!等她出去必要抓了这人关起来,好好让他尝尝被这样虐待侮辱的滋味! “庄明,行了行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被你这一弄,不死也没半条命了!”一人斜倚着在门外,语调轻浮,带着调笑。 原来这人叫庄明,她可记住了。 容枝意横眉瞪目,只见眼前这人端走了瓷碗,拍拍门口那人的肩头:“人家气性大着呢,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娘子。” 庄明消失在廊道里,倚在门口那人也笑了笑:“娘子,摊在这人手里,还是趁早自认倒霉,从了他吧!” 从了他?从什么?这些人说话奇奇怪怪的,容枝意是听不太懂,只是心里在流泪,本想趁机忽悠人给自己松绑,又或是“不小心”摔碎瓷碗,偷留下碎片割绳索的,但如今口不能言,还遇上个这样的,她怎么办啊!! 真要在这儿等死吗? 也不知今日是哪天了,轻云照水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来找她,更不知赵珩在沙洲情况如何,可有受伤可有给她回信… 容枝意深叹,泪水不由在眼眶打转。 难不成真是她从前结恶太多?那她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吧。 可她实在是又饿又累,心乱如麻,还被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嗓子还坏了,就算出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身上本就只剩下些破布烂衫,如今又是水又是汗,还混杂着米汤,发丝散落,耷拉在脸颊上,黏腻得自己都嫌弃自己。 她越想越委屈,从被人陷害挨了板子关在宫里后,如今又被人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究竟是倒了多大的霉!眼泪如洪水般往外涌,连带着心窝都是疼得,竟忍不住大哭起来。 便是真的要死,也不能让她成个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也不能让她成个饿死鬼,在这发烂发臭喂蚊虫!她宁愿当初与阿娘一同离去,宁愿嫁去和亲报效家国。 便是真的要死,能不能…让她再见见赵珩。 离别前一夜,与他相拥而眠,她虽嘴上什么都没说,后半夜却偷偷盯着他落泪。 她太害怕失去,太害怕离别了。 当初阿爷没能从战场回来,没能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如今赵珩步他后路上场拼搏,尚不知生死,她却要先一步不告而别。 犹记赵珩被她啜泣声惊醒,她翻过身装作无事发生时,他从背后圈住自己,坚定的嗓音如在耳畔:“相信我。” 这辈子他就没有骗过自己,容枝意相信他能平安回来,却不信自己。 她蜷缩在角落暗暗发泄情绪,门却忽然开了,是唤做庄明的看守,他性烈如火,极为不耐烦,腰间系裤子的粗绳松松垮垮,似是刚小憩醒来,朝她直吼:“哭什么哭!烦不烦!别打扰老子睡觉!” 容枝意被他呵住了,豆大的眼泪悬在眼眶里,有些发懵,反应过来又没忍住啜泣一声,庄明那暴脾气一下就被点燃了,将门狠狠一甩,抽出手中白刃,一下刺向容枝意脖颈,其来势之汹汹,让她本能地迅速一躲,纵使如此,刀刃也浅浅划过了皮肉。 这庄明竟是来真的?如此丧心病狂莫非是得了曲清姿的允许?容枝意惊恐万分,方才她要是不躲,此刻已是个亡魂了。 庄明与她怒目而视,又将刀刃抵近了些,愤恨道:“再哭一声,老子就一刀砍了你!” 鲜血顺着脖颈流下,她的眼泪瞬间憋了回去。 他这才收起了匕首,模样狂妄奸诈:“老子说话从不重复第二遍,你再在这耍贵女脾气,就不止这点子小伤了!你这双眼睛,便别想要了!” 这又闷又热的八月天,她不由打了个寒噤。这辈子活到十七,从未有人敢对她这么残暴不讲理。 离开身份,她好像什么都不是。 哆嗦着点了点头,亲眼见庄明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才松了口气。如今连哭都不能哭,强压下的委屈再次卷土重来。 可这显然只是个开始。除却庄明无休无止的虐待,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第100章 重燃活着的希望 噩梦生根在这断断续续的昏睡里。 正是阿娘离开的那一夜,赵谚陪她守在深夜的灵堂前,她哭干了泪,整个人像失了魂魄的木偶。 阿娘静静躺在棺中,除了肤色白皙些,与熟睡并无两样。她被病魔缠身了太久太久,如今看去,薄唇轻抿,嘴角笑容恬静,反倒比往日有气色不少。 赵谚让人取了件素色的披风来给容枝意裹上,她淡淡点头谢过,青黑的眸子望向自己映照在棺前跪立的身影,发丝微微一晃,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烛火忽明忽暗是因为屋外起了风。 大约是要落雨,耳边响起阵阵闷雷,窗棂也被吹得吱呀作响,打更人的铜锣响了四声,容枝意不知看见了何物,身体陡然一颤,好似有人重重地推了她一把,让她猝不及防一头往地上栽去。 所幸赵谚反应极快,胳膊一拦,抱住了她。 “意儿!”屋外有一人从墙头飞身跃下,急如火燎,正是赵珩。 他慌乱跪地,去看赵谚怀中的容枝意,她僵直着身子,小脸煞白,瞳孔猛然收缩,分明睁着大大的眼,眼里却毫无色彩,空洞又无神。 赵谚大惊失色,他看过几本医书,心知这绝不正常,急急往外传令:“来人!速速去请太医!” “我亲自去!”赵珩二话不说,揽下这活便往外跑,飞上墙头,手屈指做环放在嘴边吹了个响哨,不远处奔来一匹烈马。 赵谚没心思理会他要如何,阿爷教过的喜怒不形于色全然被抛之脑后,此刻满脸皆是急切与心慌。只让照水快快带路,紧紧抱着容枝意往她院里跑。 雨势渐起,顺着瓦当倾泻,形成片片雨幕,不慎打湿了游廊下少年素白的袍角。 另有一人,在狂风骤雨里纵马疾驰,于各大坊中穿梭前进,直奔太医署。甚至说,赵谚都不知道这个淋成落汤鸡的弟弟是怎么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请来了太医。 太医绞了绞衣袍上的雨水,哗啦啦落了一地。他被这般拉扯来,已是极为不悦,碍于赵谚在这才没当场发作,扶正官帽绕过屏风往内室走去。 床榻上的人直愣愣睁着眼仰望房顶,面色青灰,似是被什么邪物鬼魂附了身,眼里无光,只嘴中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阿娘…阿娘…” 声音在半空中盘旋往复。 太医遍体生津,委婉向二人提议:“殿…殿下,这个情况…不如去请位道士吧!” 赵珩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在他尚有些医德,不至于见死不救,给人把脉、施针、开药,忙活整整两个时辰,直至天光微亮才喘着气坐下抹汗。 “二位殿下,娘子已无大碍了。只是几日未眠,疲乏劳累过度,这才…” 容枝意隐约听见有人在谈话,似是赵珩,可她才与他大吵一架,实在不知该拿出什么态度与他相处,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便始终闭着眼,竖耳留意外头的动静。 很快便有人走近,衣料晃动摩擦声就在耳边,容枝意紧闭着眼,胸腔里却并不平稳。那人的呼吸声粗重,且愈来愈近,忽然伏上自己身躯,拨弄着她垂在耳畔的青丝。容枝意以为是赵珩,觉得痒,歪过了头,可那人不但不依不挠,还开始变本加厉,竟伸手摸上她肩头,想要褪去她单薄的衣裙… 她猛然睁开眼睛,呼吸急促,从梦中清醒,汗水一滴又一滴顺着额角直流,一张肥头大耳、不堪入目的大脸映入眼帘,她汗毛倒竖,那人眯着眼,行如禽兽,手上力度极重,全然不避讳地在自己身上摸索,嘴角涎水直流,她好不容易才干透的胡服都遭了秧,淌出一块又一块的水渍。 她慌了心神,不断挣扎着,咿咿呀呀大声的叫唤起来,从头至脚只要是能使力的地方都用上了。可显然这个人能进门是外头人的授意,根本就没有人予她回应。 任凭她怎样反抗,眼前这坨油肉都只顾解她衣衫,手脚绳结被系得死死的,容枝意毫无解脱的法子,急得泪如倾盆雨,汗如水泻千里,这庄明不是最讨厌她哭吗,如今怎的不来了!她宁愿死在他刀下,也不愿受这样的侮辱! 可那人见她害怕,四处躲藏,兴致愈加好了,胡服本就是为了方便行动,比起裙衫不知要好解多少,但他连眼下这些耐心都没了,一手从上往里探,一手扯开她衣襟,里头景象简直叫他垂涎三尺。 容枝意不知身下什么东西抵着自己,单面对着这张脸除了犯恶心便是犯恶心,竟一个没忍住,胡乱将早先食的米汤一股脑吐了出来,喷了那贼人一脸。 他倒也不嫌弃,伸手抹了把脸,嘿嘿笑了两声,便开始自顾自地脱衣裳。 白花花的油肉把她恶心得不行,当场立誓这辈子都不再沾荤腥,眨眼便将这几日为吊命咽下去的米汤全吐了出来,恨不得连脾胃肝脏都往外呕。 她这番模样实在算不上是个美人,几日没有洗漱过,和臭水沟里捞出来的也没什么两样,连着饿了好几日肚子,面黄肌瘦,有气无力。 可这贼人丝毫没有兴致减弱的趋势,也无怒意与嫌弃,全程露着涎水傻笑,眼神恍惚无神,容枝意忽的反应过来,这人恐怕是个没有心智的痴傻儿。 痴傻儿头脑与思想极其简单,不过五六岁的孩童,手上力气却非常人能比,胳膊瞧着比她脖颈还要粗壮些,他弓身,手足并用着爬向她,活像个没有壳的毛龟,再次将手抚上容枝意的单薄身躯。 痴傻儿的手如被灼烧过一般,烫得她浑身一颤,这回不再隔着衣料,他愈加肆无忌惮,手上摸上她胸前…… 容枝意再也顾不得旁,对着那双脏手狠狠张嘴一咬,只恨不能生生将他手指头给咬下来,痴傻儿大叫一声,想要甩开她,哪知她灌注了全身之力,死死咬住不放。 牙齿很快陷进肉里,连带着骨头都好似要被她咬断,痴傻儿疼得脸色大变,啊啊呜呜大哭起来,另只手也没闲着,一掌又一掌拍向容枝意,她被打得眼冒金星,却依旧不愿松口。 她知道自己一旦松了口就真的没救了,哪怕能咬下他一根手指,也是在为自己博一线生机。既然当初能咬断绑在自己身上的粗绳,如今咬下他手指又有什么?她短短十七岁的人生并不安稳,但次次遇险又能次次脱险,这次与往日有何不同。她才十七岁,命数未定,她绝不会受任何人的摆布! 鲜血滴落在她胡服裙角,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骨头断裂的声音哪怕在痴傻儿不断的嘶吼叫唤中也无比清晰。 他疼得人往后仰,不断在地上翻腾,双腿乱蹬,容枝意一个没躲过,胸前被他猛地一踹,这才被他找到了收回手的时机。 痴傻儿摊着手无助地坐在地上乱嚷,肚皮上层层叠叠堆砌着的肉不停颤抖着,哭声震彻云霄,容枝意耳边嗡嗡的,心想若是自己能说话,忽悠个心智五六岁的孩童真不算什么,哪至于闹到这样见血的下场。 可她没有别的法子,今日不是他死就是她亡,她缓了缓,静静等待着痴傻儿的下一动作。 他果真没有放弃,但目标却不再是凌辱,而是挥起他坚硬如铁的拳头,只为报断骨之恨。 容枝意才躲过第一拳,身后木板猛地一震,痴傻儿便来了第二拳,他也不再满足于用拳头,双手掐着她头往墙上猛击,恨不得将她整个头颅连根拔起,仿佛头骨都要断裂,容枝意连喊痛都来不及,眼前一黑,骤然倒地。 闭眼前最后一眼,透过并不严实的门缝,看到一灰扑扑的衣角从廊道一闪而过,随后耳边“轰”的一声,痴傻儿口吐白沫,比她先一步断气,死在了这间屋子里。 再次睁眼是被水泼醒的,脑后疼痛异常,下意识想要去摸,才发现手脚仍旧无法动弹。眼边那肥胖的身影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众看守来来回回的脚步。 她身上盖了件破旧的粗布外袍,将无法蔽体的胡服盖了个严实,单看满室看守衣着,想要知道是谁的实在难以辨认。 目光望向一脸不耐烦的庄明时,容枝意忽地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往常见了他除却害怕便是厌恶,今日见了竟觉得有些安心。被虐待也好,被打骂也好,总好过遭人凌辱。 他混在众位看守中,全程没出什么力,但其他几个倒是动作麻利,很快便将屋内简单打扫一番,谈话间也在不断催促,说若是主家来了,恐怕在门外就得犯恶心,可不能让他们瞧见了。 容枝意心想,你们这几个主家恐怕巴不得她被淹没在这些呕吐物里,与一个白胖猥琐的痴傻儿尸身日夜关在一起,将这些难以言喻的恶臭腌入骨子里才好。这些人到底是雇来的,不了解主家,蠢笨了些。 蠢归蠢,倒是便宜了她。容枝意从地上坐起,往角落里挪了些,方便人清扫。庄明看了他一眼,除了恼怒还是恼怒:“娼妇!把我们当你那些奴仆呢!” 容枝意对他这种程度的骂脏已是无所谓了,扬了扬手,似是在说:我倒是想扫,那不如你先替我解了绳吧。 庄明难得吃了个亏,大跨步上前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众人急忙上前来:“罢了罢了,人家也没说错,你为何非得与她置气!” “咱们只是收人钱财被雇来的,这种营生本就是缺德之事,都不知要比旁人少活几年呢,气坏了身子可更加没人管啊。”那几个看守都稍稍上了年岁,有心无力地劝着他,“你是还年轻还能去别处谋生,咱们这辈子是也就这样了,遵主家吩咐之余,给自己积点德吧。” “这位来时的模样你也见过,非富即贵,没准真会有人找来,待到那日…”那看守忽看向容枝意,“娘子,待到那日,还求您留贱民一条性命啊。” 容枝意顿了顿,若是此刻跟他们谈条件让他们放了自己…想必会有很大的胜算。 可是,她说不了话啊! 容枝意晃晃绳子,显然意思是:想要我放过你们?总得给我点好处才行吧! “万万不可!”看守忙摆手,声音越发小了,“这主家指不定什么时候过来呢,要是看见咱们给您松绑,或是您逃了出去,咱们这余钱可就不保了!” 容枝意哀叹,这些人都知道她是高门出身,就没有想过,她能给他们更多的银钱?别说一千两了,就是一千万两她也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庄明被人拦着,倒也没再动手,只是冷嘲热讽道:“你们还是离他远些吧!那傻大个都能被害死,她身上恐怕有不知多少的毒物呢!” 几人本还觉得这小娘子貌美如花,人畜无害,被庄明这一提醒,想到痴傻儿死的惨状,连连退步。 容枝意眼神诧异,痴傻儿是她害死的? 她要是身上有毒物,早把庄明毒死了先,还轮得到她在这说三道四?怎的手脚被捆成这样了还要被人诬陷! 再者,痴傻儿坠地时她清清楚楚的瞧见了门前有人走过,是个灰色粗布衣裳的郎君,那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和她有什么关系! 看向庄明的神情格外愤恨,那人竟朝她扬扬嘴角坏笑?容枝意气得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他真该庆幸自己此刻好好活着,否则她做鬼化成灰也不会放过他。 经此一事,她更确定自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这有一个便有第二个,这次是运气好痴傻儿忽然猝死了叫她逃过一劫,往后呢?她必须想办法尽快离开,而不是傻等着人来救。 因此,除了庄明灌她米汤和极少的睡眠外,其余每一刻,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在扒拉木板,只恨自己学武爱偷懒,力气也不够大,不能将窗连墙整根拔起。 但有句话说,滴水石穿,持之以恒,某一日睡醒后,手下意识攀上木板,竟意外的发现铁钉有些许的松动。难不成是那日她被痴傻儿一踢,头磕在上头砸的? 容枝意顿时瞌睡都清醒了,再次使力一扒,铁钉径直从木板里掉了出来,咚一声滚到了地上。门外紧接着传来脚步声,她急忙做了些遮掩便开始装睡,好在进来的大约不是庄明,很快便将那人敷衍了出去。 容枝意睁开眼,望着方才压在脚下的那枚铁钉。照她猜测,今日最少也是她消失的第十日了,轻云照水不会放弃寻她,也一定会将此事告知宋嘉夕,这十日也足够他京兆府尹谢泽旭将整个长安翻过来找一遍了。可她在这里这样久,从未见外头传来过什么大动静,从未见看守们惊慌过,所以赵依茹当初说这里离长安远,约摸是真话。 既然没有人来救,那她便要想法子出去,这么久都熬过来了,绝不能在此关键时刻掉链子,她要细细筹划,以确保万无一失。 好说待了有段时日,虽不知具体日子时辰,但靠听也大概能猜到看守们是四个时辰左右换一班岗,庄明恰好是中间那一班。别的几位看守没有像他这样狠厉的,只要避开他,逃出去应当不是问题。给自己做了心理疏导后,当下便决定了,等今日庄明换过岗,她就要找机会逃出去! 至于为何这些日子赵依茹他们没来,她猜,大约是先前安排的事见效了。 曲清姿自嫁到魏国公府,便致力于要给陈家生个长孙,如今被容姝捷足先登,自个连点动静都没有,当是着急得要命,这便是她的弱点。因此,容枝意在洛阳安排了一位会看女子生育的假道士,让他使些计谋让曲清姿吃点大苦头。 煎熬得等了大约两个时辰,庄明终于换了岗,容枝意心里打着鼓,时刻准备着逃。等了一会儿竟觉得有些不对劲,哪里来的烟味? 她被困在黑暗里,五感格外敏锐,发现的也比旁人早些,果不其然,门外长廊传来一声大喊:“走水了!快去救火!” 廊道里渐渐亮堂起来,火光照耀下,无数人奔走着,无数人呐喊着。 容枝意疯了一般扒着身后木板,豆大的汗滴从额角滑落,火势来得极为汹涌,如狼似虎,瞬间便吞噬了廊道尽头这间窄小的房间,许是心中越急越办不好事,身后的木板本已摇摇欲坠,此刻却如何使力也撬不下来。 火烧得房梁都砸了下来,她躲在角落里急得快要哭了,偏生有口不能言,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乱喊乱叫,这外头人逃归逃,怎就不能捎她一把啊! 面前火光闪过,容枝意紧闭上眼,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回想起从记事到此刻的一幕又一幕。她不曾惧怕过死亡,能去见爷娘于她而言并不是多大的坏事,如果上天真的要在她刚过完十七岁生辰后被人活活烧死,那她无可奈何。 但是能不能,能不能再让她再见见赵珩。 她想亲眼看看她的少年在战场上呼风唤雨是何模样,想看看他们大婚那日他着青衣冕服与她拜天地的样子,也想看着他行冠礼、袭爵位…还有每一个意气风发,或是再寻常不过的瞬间。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容枝意从回忆中幡然醒悟,眼前烈火熯天炽地,她大汗淋漓,咬牙将手脚伸向火海… 火烧断了捆着双手双脚的粗绳,她终于重获自由。但此时此景,她来不及为自己感到片刻欣喜,更顾不得去看手腕上青黑的伤痕,强压下心中对死亡的恐惧,重新将手覆上身后的木板。 只要撬开它,便有生的希望,便有再见到他的可能。 “娘子!娘子!”木板掉落的前一刻,火场里传来无数熟悉的呼喊。 这个声音… 容枝意猛然回头,只听砰的一声,紧锁的门被人一脚踹开,隔着落下的房梁和熊熊烈火,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是轻云。 第101章 重逢总在风雨后 容枝意想起赵珩说过,他手底下人但凡过了明路的,都不是死士,所以这几位神色凛然的陌生人…她环顾周围这些个从未见过的护卫,在眼神询问了轻云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当时他们人那么多,咱们怎么打得过,死士大哥们也不便在城中贸然出手,便一直暗中跟着您,跟到益州后,留了几人在外守着确保您安危,另派了一人来长安告知了刘大哥。骤然有了消息,他便带着我先赶过来了。” “娘子您不知道,您失踪这些日子,宋姐姐和唐姐姐发了疯似的到处找您,整个长安都沸沸扬扬,圣人两日没上朝,召王殿下、奉节郡王为了查证几日没合眼,张娘子他们为了给您讨公道连命都顾不上了…失踪的第七日,您曾经帮过的那些书生、娘子,您记得的不记得的,都自发去曲江边给您放灯祈福,只盼您能平安回去。” 容枝意泪盈于睫,轻轻拥住她,多少安抚的话哽在嗓间,苦于无法开口。 她不用想便知道嘉夕和可儿得知消息会有多着急,但百姓们自发为她放灯是真没想到,她呆坐着,细细琢磨着轻云的话。 众人稍作休息补充体力,又买了些干粮路上吃,容枝意洗漱了一番换完衣裳出来,朝守在屋外的几位死士点了点头。静姒看着她,虽依旧有些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样子,但比起在火场里救下她时已好上不少。随即与刘大东吩咐:“后头人穷追不舍,咱们尽早出发吧。” 他们当时放那场火是无奈之举,如今再回长安,恐怕半路就要被人抹去脖颈,众人一番商议,决定先往西南方向跑。那儿如今正是战乱之时,那帮人再是想不通也不敢以身涉险。更何况,他们敢对容枝意下手也不过是因为赵谚赵珩不在长安,等真到了沙州,该小心的便要换做他们了。 一行人从益州出发,整整跑了三日不敢停。容枝意本就因这些日被看押而吃不好睡不好,身子每况愈下格外虚弱。此番赶起路来鞍马劳顿,她又怕给众人添麻烦,再是不舒服也一直忍着没说,等娴如发现她不对劲的时候,人已烫得飘飘欲仙了。 说来也真是怪,被关的时候那样挨饿受辱都没事,好容易救出来了,心弦一松,寒气趁虚而入,将她逮了个正着。 “刘大哥,咱们整整一日没合眼了,既已过了曲州,前头林子里休整片刻吧。”娴如驾马至队伍的最前端与刘大东打商量,“后头影子许久未露面,许是已跟丢,咱们稍作休息,也好赶得更快些。” 按他们这个速度,再赶两日便能到沙州了,这一连三日夜以继日赶路,休息的功夫加起来都没满两个时辰,别说娘子那样的贵女了,就是他这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有些受不住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由刘大东带头在林子里找了个隐秘之处,容枝意全身酸痛,像被千万只肉虫噬心蚀骨,整个人筋疲力尽趴在马背上,任由马儿无止境的向前狂奔,若不是清醒时拿缰绳在手腕上绕了好几圈,恐怕行至半路便要被颠下去了。 轻云勒马后见她的马丝毫没有停下的势头,疾跑几步一跃飞去拽了那马的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头双蹄腾空而起,容枝意毫无气力,缰绳一松,连眼皮都来不及翻开,脑中天旋地转,从马背上翻滚而下,生生摔进了树林里。 “娘子!”轻云被她压在身下,此时也顾不得浑身伤痛,不停叫喊着她。 眼皮似有千斤重,重到她根本睁不开,眼前模糊一片,只听到不断有人在唤她,时远时近。她努力着想要回应,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全身疼痛麻木,再度昏了过去。 轻云抱着她头涕泗横流,哇哇大哭,刘大东心下一凛,再顾不得礼节,去探了探容枝意的额头,才刚触上,手就不由一哆嗦:“怎会这么烫!” “都怪我,若是照水姐姐在,定然早就发现不对劲了。”轻云愈想愈自责,“娘子本就体弱,这些年靠着练武好不容易攒下些底子,被那帮人关了那么久,不给吃喝还又打又骂,再好的底子也撑不住啊!” 娴如起身环顾四周,这深山老林里除了树还是树,荒无人烟,更别提医馆药房了。“回头路走不得,娘子这个情况必须请大夫,拖一刻都不行,否则入夜会烧得更厉害,离这儿最近便是麻州,此刻出发,天黑也就到了,刘大哥,咱们不妨绕路去麻州。” 他们本可从北边直入沙洲,但大军此刻驻扎在沙洲南部,中途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燕谯的人。绕路去麻州经郎州而入,也许不失为更稳妥的法子。再者,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护容枝意安危,此刻都护得她危在旦夕了,哪还顾得上赶路? 伴着轻云的哭嚎,刘大东毫不迟疑:“行了,都别慌,娴如带上娘子,咱们去麻州。我瞧今日这天不大对,像是要落雨,咱们快些赶路,争取落雨前到。” 娴如二话不说和静姒协力抱起容枝意上马,轻云抹了把泪,赶紧上前相帮。不料才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天空一声巨雷,迎面砸下几滴雨,刘大东急忙带了几人去寻避雨的地方,小娘子们抱着容枝意,脱了披风和衣裳给她挡雨。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还没等他们找到避雨的地方,各个已淋成了落汤鸡。容枝意冻得浑身打颤,迷迷糊糊地又梦见自己险些被忠勤伯掐死的那晚。恍惚中睁开眼,只见轻云红肿着眼看她:“娘子,您再撑一撑,很快…很快咱们就能见到世子了。” 容枝意靠在她肩头,用尽全身力气弯了弯唇。她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但哪怕摔得再惨老天也没收了她的命,眼下这点困难算什么,便是再难她也要撑下去。 轻云见她闭上眼,本欲喊醒她,忽地耳边一动,急忙看向娴如静姒,她二人眉头紧锁,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几位留下的死士也纷纷屏气敛息,拔剑护在容枝意身前。 头顶阴沉沉一片,无数陌生的气息将她们团团围住,轻云收手紧紧抱住容枝意,时刻准备带她逃离。娴如静姒心突突狂跳,额间冷汗直冒,从来没有哪一回像现在这样不安过。 山林间忽地传出一声女子的冷笑,尖锐而狠厉,众人如临大敌,愣眼看着林间走出几个打着伞的身影,及他们身后成百上千的黑衣人。 姚世子、姚含蕊、赵依茹,以及… “张萍儿?!”轻云面色惨白,就算她想破脑子,也想不到张萍儿是如何与赵依茹姚含蕊几人玩在一块儿的。 张萍儿笑得坦荡:“是我,各位姐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你…!”昔日玩在一块儿的妹妹变成今日的敌人,娴如静姒惊愕不已,肚子里有一堆话想要骂她,“你怎会与他们搅在一块儿?!” “怎么不可能?既然当初狠心抛下了我,那我如今与谁在一块儿,你们管得着吗?”她长大了不少,说话也不再唯唯诺诺,语调张扬且无所顾忌,“郡主和姚娘子待我如嫡亲姐妹,总好的过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的人!” 姚世子接过话,大放厥词:“萍儿妹妹别急,他们既然做的出那样恩将仇报的事,必然会遭天谴,今日咱们就替天行道,给你与那惨死的哥哥报仇!” “世子,容枝意身边这几个可都是一等一的忠仆,武艺高强,为了保她,必然是要跟咱们拼命的。” “再是武艺高强她们也只有三个人,能抵得过我这儿上百人?”赵依茹倍感不屑,心生一计,“不过…本郡主向来最敬重忠心的人,今日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她满脸坏笑近前几步,打量几人神色:“一味护主,你们今日必死无疑,但若你们能主动将主子交给我,本郡主便饶你们不死。” “你做梦!”轻云大吼,“我便是死上千回万回,也绝不将娘子交给你!” 娴如静姒虽未答话,但那时刻准备应敌的姿态已告诉了众人他们的答案。 “一群蠢货!当真是不值钱的贱骨头,天生下贱命!”张萍儿嗤之以鼻,“既如此忠心耿耿,世子、郡主,不妨就赐她们一个五马分尸,省的他们来世还要给人为奴为婢。” 赵依茹一瞥,那几人面前恰好有几匹马,正适合五马分尸,随即大笑:“有意思!我倒还未见过分尸的场面,今日就让你们主子亲眼瞧瞧,对着她忠心的都是什么下场!” “等你们死了…本郡主就亲自送你们主子去燕谯,将她献给齐昌。”赵依茹提高声量,“靠着卖身,没准还能帮帮她那不知生死的未婚夫君呢!” 容枝意倏然睁开眼,只觉五雷轰顶。 未婚夫君,不知生死?她面色苍白,由轻云搀扶着站起身,脚步虚浮难行,毫无血色的双唇紧抿,似是在问:“你什么意思?” 姚世子心一沉,他每回见到她都是明艳动人、高不可攀的模样,此刻竟然浑身透着一股死气。像是若知道赵珩死讯,下一秒也要随他而去。坦白说,他有几分艳羡。身旁有人挽住他的手,他回眸,见是张萍儿,她满脸含羞:“世子,你瞧她,一提到她那夫君就急成这样,看这样子,估计也没几日好活了。” 姚世子淡淡一笑,默默将手从她臂弯中抽离。 赵依茹就喜欢看容枝意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夫君在你被关的日子里,孤身一人面见齐昌与其谈判,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魂飞魄散的下场。你便是今日逃了出去,也无处可寻。” 容枝意满含愤意,倘若眼神是刀,赵依茹此刻已千疮百孔! “你撒谎!世子好好的活着,根本没去什么谈判!”轻云破口大骂,“赵依茹你个杀千刀的!老天怎么不降道雷劈死你!回去把脑浆摇匀了再来与我家娘子说话!” 容枝意愣了愣,这丫头何时这么会骂人了? 等回过神来,便见赵依茹脸色发青,支支吾吾地:“贱货!竟敢这么骂我!我…我骗你们做什么,他死了本就是事实,全长安都心知肚明,衣冠冢前的草都有三尺高了!容枝意!你若是不信,我今日就送你去见他!” 雷声轰鸣,伴着激烈的刀剑碰击,简直震耳欲聋。轻云今日是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出手迅捷狠辣,剑气凌人。经历上回,她是再也不敢松开娘子的手了。娴如静姒一听这些人编排赵珩已死,那是气得七窍生烟,一个直奔赵依茹,另一个身形快如闪电,专替她断后。所有人都明白,只要打起来他们必输无疑,唯有抓个人质挟持,或许还能保住娘子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娴如身轻如燕,纵横交错中飞入人群,谁知赵依茹似是有所准备,一个闪身躲过,她秉着抓到谁就是谁的原则,直冲站在她身侧的张萍儿而去,一把扼住她脖颈,高喊:“张萍儿在此!所有人放下刀剑!退后!” 林间静默了一瞬,随即,赵依茹等人忽的咯咯直笑起来:“你这丫鬟有意思!抓她做什么?真以为她能威胁的了我们?” “世…子…”张萍儿涨红了脸,拼命挣扎着,楚楚可怜的求助目光落在姚世子身上。娴如大约猜到了点二人之间的私密事,掐着张萍儿侧过身,让她直面情郎。 众人皆看向姚世子,连容枝意都有些好奇他会作何选择。可惜的是,答案在意料之中,姚世子莫名其妙:“你们看我做什么,她与我有何关系?一不是侍妾二不是丫鬟,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这话字字如刀,割在张萍儿心头。娴如倍感唏嘘,手默然松了一成,好让张萍儿道个遗言:“…你个畜生!我可把什么都给了你!你竟下了床榻就翻脸不认人了!” 她竟然真的把自己献给了姚世子这个混账?容枝意暗叹,倘若当初她选择去读书,一定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姚世子心不在焉敷衍了几句,偷偷看向站在人后的容枝意。她整个人苍白无力、眼神涣散,但苍白的肤色与凌乱的青丝更为此刻的她添了几分柔美,这便是传闻中的“病美人吧”。 他心念一动,撑着伞朝她的方向渐渐走近。 “阿兄!”姚含蕊有种不好的预感。 “无妨。”姚世子摆手,满眼只有容枝意一人。 “意儿。”他轻声唤道,“我可以喊你意儿吗?” 容枝意如遭雷击,看向他时神色复杂,到底是她病了还是这姚世子病了,好端端的又开始发疯,不是前些日还在宴席上状告她吗?怎么转眼又变性子了? 她没理他,他反倒变本加厉,转眼走到了她跟前。轻云护着主子,拿剑架在姚世子肩头:“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啊…我这剑可没长眼睛!” 轻云只恨自己不能杀了姚世子。 “赵珩已死,婚约已然不做数了…若是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保证治好你的病,解了你的哑毒,日后让你做个侧室金尊玉贵地好生养着,只要诞下子… ” “到底是谁在说我死了——”姚世子话音未落,天边传来一宏亮男声,语调昂扬,破开漫天雨幕,如一道曙光,落在容枝意耳畔。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而这个人… 容枝意抬眸,有一人从山间雨雾中蹿出,脚尖在树梢上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如一阵劲风,翩翩然纵到姚世子身前,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人一个漂亮地回旋,横踢在他颈窝,静默的山林中,只听咔嚓一声——姚世子瞬间被飞甩而出撞上树干,一柄金色长剑紧随其后,毫无情面扎入姚世子胸膛,他整个人竟被生生钉在了树干上。 今宵的剑锋便是在阴云下也格外炫目闪耀,少年郎君身姿如松,傲然挺立,不紧不慢地掸了掸尘土,秀目微扬:“抱歉啊,诈尸了。” 姚世子睁着眼,双眸猩红,不知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露出打颤的牙,陡然呛出一口血,满目绝望地断了气。姚含蕊被几个黑衣人拦着,哭得惊天动地,声声惨叫响彻云霄。 冷风戚戚,雨不知是何时停的,整个山林里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满是肃杀之意。 容枝意泪盈于睫,在斜风中轻颤,隔着泪珠打量他,心中似有千万匹野马奔腾而过,比方才的雷声还要震耳欲聋,比此刻的滂沱大雨还要热烈,让她无法喘息,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万语千言哽在喉间,只觉得…分明他才离开不到二月,为何会有种今夕是何年的悲怆感。 赵珩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情绪,默然拔剑,走到了她身边:“对不住,我来晚了。” “你杀了我阿兄…”姚含蕊缓缓从地上爬起,眼泪横流,泣血椎心,整个人只剩下仇恨与绝望,一遍遍重复着,“你杀了我阿兄…我要你们以命偿命!” 话音才落,黑衣人还未出手,不知哪来的鲜血飚出,飞溅到她面庞上,姚含蕊下意识回头,此番景象让在场众人都惊呼出声。 竟是被娴如挟持的张萍儿夺过刀,狠狠刺进了赵依茹的肩头,她被迫趴下,脸上的肌肉因愤怒和惊恐而不断地颤抖着,目光阴郁如寒潭:“你…你竟敢伤我…你忘了他们对你做的那些事了吗!” “他们至少没有要杀了我!”张萍儿被黑衣人拉开,双眸中燃起愤恨的怒火,咬牙切齿怒吼,“而你,一直在利用我,从头到尾都是欺骗!” “真心…”赵依茹面目狰狞,忍痛从地上爬起,笑容扭曲,看向被人拉住后动弹不得的张萍儿,“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何出身,爬上了姚世子的床榻,真以为能成为未来的世子夫人?我告诉你,你再是努力,在我眼中都连个泥点子都不如,随手就能打发的东西,轮得到本郡主拿真心对你吗?” 赵依茹啐她一口,随后一声令下:“杀了她!五马分尸!” 黑衣侍从即刻照做,张萍儿咯咯大笑起来:“你杀了我也无用!我的心早就死了。赵依茹,你恶事做尽,我便是烧成灰,也要咒你这辈子不得好死!” 张萍儿嘴里咒骂着,身子却不由自主,被几个黑衣人,捆住了手脚与头颅,分别绑在了五条马腿上… 容枝意不敢再看,攥紧了赵珩的手,后者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论他再恨张萍儿,她到底也是救命之人的妹妹,就算要死,也不该用这种折磨人的方式。 “住手。”他出言阻止了。 “什么?”赵依茹嗤笑,神态已近疯癫,恨意从眼底生根发芽,如藤蔓一般攀延而上。 “我的好堂哥,你可管好自己吧!若是我那皇位上苟延残喘的伯父知道你撇下大军,为这个小娘子孤身一人离开了沙州,你猜,他会作何反应?我劝你别再不知好歹,今日把容枝意交出来,还能留你一条命。” 容枝意忧心忡忡看向赵珩,熟料他只是淡淡勾唇一笑:“依茹妹妹许久不见,倒是比从前聪明了几分。只是你以为你做出这样的事,今日还有命回去吗?” 语毕,赵珩瞳孔一沉,步履如游龙,举剑飞出,嗖的一声窜起丈余高。 双方交战,刀剑碰撞声此起彼伏。容枝意正欲寻个地方躲藏,忽被人拉住手腕后退几步,她心一下悬了起来,瞠目回望,竟是陈璟然与照水。 不,远远不止她们,眼前景象让她惊喜交集,只见由赵景帆领头的数百人策骑而来,山间一阵剧烈的轰响,无数寒光闪过,百名骑兵摇旗呐喊,二话不说加入了交战。 第102章 山明水净月来霜 双方实力悬殊,没等一盏茶的功夫,赵依茹那帮人已败下阵来。 见刘大东已救起险些被五马分尸的张萍儿,容枝意回眸,目光落到未言一语的陈璟然身上,后者百感交集,声泪俱下,陡然伸手抱住了她。 “满长安都说,都说你死了…”她涕泗横流,“我们都不信,一直四处找你,嘉夕出不了长安,便掩护我和景帆带着人来救你。意儿你放心,你被绑一案谢府尹全都查清楚了,人证物证俱在,只等你们回去,随时便能将那几个贱人缉拿归案!” 容枝意回抱她,终是笑了。 陈璟然忽的松开她,后知后觉发现有些不对劲,她竟然从头到尾没有开过口!荒唐恐怖的想法在脑中闪过,可面对着她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和有些躲闪的眼神,脑中的那个想法愈加得到了肯定。 她一言未发,却控制不住愈来愈沉重的呼吸:“我非要将这些人千刀万剐了才是!” 容枝意摇摇头,再度抱住她。她对嗓子恢复原样没抱什么希望,可无论有没有救,她看到他们一个个为了救她从四面八方赶来,已是死而无憾了。 混战过后,那股令人反胃的血腥气更甚,鲜血染红了秋日的山林,天空阴雨密布,似是在嫌方才的雨落得不够尽兴,欲要再次大展身手。 照水搀着容枝意越过具具四仰八叉的尸骸,赵珩吩咐人将赵依茹姚含蕊等人绑上树干。姚含蕊面色铁青,挣扎间,肩膀上的细纱飘落,容枝意随意瞥了一眼,恰巧瞧见了姚含蕊脖颈上道道骇人的红印,像是…掐痕。 她恍惚想起那回险些被忠勤伯掐死,她脖颈上也是如此。可这世道谁敢掐姚含蕊?她可是未过门的郑王妃,爷娘也对她疼爱入骨,断然不敢这般伤她,也不会是姚世子,否则姚含蕊该巴不得他去死,不会这样为他伤心。这般想来…答案好似只有一个。 向来面带笑意,看着最好说话的郑王殿下赵诚,没想到心狠手辣起来连自己未过门的夫人都不放过。这样的人若是将来掌了大权,大瑒只怕气数已尽。 “交出解药,我饶你一命。”容枝意回过神,赵依茹已被人死死捆住,赵珩正拿着剑威胁她。 “什么解药?你先放开我…”她斜睨剑尖,汗如雨下,“放开我我就给你。” “哑毒的解药。既是你们下的,那便一定有解。” 容枝意愣了愣,原来他都知道了,那痴傻儿的事… “此毒无解!”赵依茹仍不知悔改,“这药是我特意从高人手中求来的,世上无解,你们便是今日杀了我,我也是这个答案。我就是要让容枝意一辈子都说不了话,尝尽这种被人抛弃,被人当成傻子的滋味!” 容枝意本就没什么期待,倘若真的再也无法开口,那她也只能认下。 可赵珩从不认命,好似全然没有听到这番话,将今宵一挑,绕到另一边:“姚娘子,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交出解药。” 姚含蕊早已心如死灰,望着身旁姚世子的尸身,眼神空洞且凄凉:“我没有解药,这是曲清姿弄来的东西,纵然有解药,也在她手里。” “她人呢?” “她怀孕了,今日没来。”姚含蕊淡然答道。 怀孕了…容枝意向陈璟然递去个怀疑的神色,得到了她肯定的回应。 看来她这是开始往圈套里跳了。 “那就是说,你二人皆拿不出解药。”赵珩抿唇,随即点点头,将剑丢给身后的刘大东,“启程回沙州。” “世子,这二人…” “绑了,寻个地方关起来,一日拿不出解药,便刺上一刀。”他扬了扬唇,过来牵住容枝意,“我且看着,你们的阿爷、夫君、兄长要你们挨上多少刀才肯来救你们。” 他们与张萍儿不同,她是年龄小受人蒙蔽,她二人是坏到了骨子,坏得透顶了。 与此同时,赵景帆正站在另一侧对着几个黑衣活口大发雷霆。陈璟然见状,默默走了过去。 他一向是个平和内敛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淡然且不动声色的,就算人家欺负到他头上,也不曾见他变过脸色。上一次见他动怒,大约是在康王府,他为了容枝意拔刀,对着容博仁说出那句“你动她一个试试”。 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动心,也是第一次见到有郎君如此光明正大地袒护自己喜欢的小娘子,这只有话本里才有的场景,让她那日回府后久久不能平息。从旁人处打听了不少他的生平往事,原来他不到八岁就没了阿爷,因阿娘的软弱还常常被府里的下人打压欺辱,要不是太子那会儿发现的及时,恐怕人都要没半条命了。后来他刻苦读书,小小年纪撑起了偌大一个王府,现下刑部的官职也是自己考出来的,还将杨记糕点打理得声名远扬,越了解越心疼,越发觉他的好。 自那之后,自己见面都会特别留意着他,他每一句话语,每一瞬神情,还有他看向她时,眼里按耐不住的欢喜。可能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这个满心满眼都是别人的他。 喜欢到无法自抑的时候,终于被人发现了,原本觉得这份感情有些羞耻,可是当容枝意告诉她要勇敢时,她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追求喜欢的人,追求心悦的郎君,从来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所以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眼前,频繁地表达自己的喜欢,让他终于有一日对自己敞开心扉,再也离不开自己。 陈璟然牵住他的手。 这郡王殿下的雷霆之怒,不是常人能受的,很快便有人道:“这哑药,是…是金乡县主弄来的。贱民当时听到他们的谈话,说是从一位远洋的道士那儿重金求来的,至于解药…郡王殿下开恩啊,贱民确实不知情!” 赵景帆狐疑看着几人,凭他多年经验,不像是在说假话。 陈璟然接过话:“曲清姿的确常与道士来往,就前些日,还专程去洛阳找一个游方道士寻生子秘术,咱们出长安的那日,就听闻她有孕了。” “这些道士当真如此厉害?我这便让人去查,她这段时日都和哪些道士来往过,既然是毒,那必定有解。”陈璟然和她同一屋檐下,要查什么都比外人方便些。 赵景帆神色缓了缓,吩咐底下人将这些活口全都绑回长安,处理完这些,目光才落到不远处的犊车上。 犊车里静得出奇。陈璟然此行特意带了郎中,给赵珩简单处理了伤口后,又给容枝意把了脉,眉头紧皱地吩咐了照水几句,便领着她出去生火煎药。 照水下车后没忍住回眸张望,车里点着灯,窗帷映照出几分里头的轮廓。小娘子家弓着脊背,比起从前消瘦不少的身影再无骄傲与自得,只剩下难掩的落寞。 赵珩细细打量眼前人,她低垂着眼,原本饱满如浆果的面颊因被关押受虐、高热不退而凹陷蜡黄。他本还在想自己方才杀了姚世子是不是还有些太过了,可一看到她这副模样,恨不得再去刺上个千刀万刀,直接将人剁成肉饼。 盯着盯着,她乌黑明亮的眼再也受不住了,鼻尖一酸,从见到他那一刻起便努力抑制着的所有委屈一发不可收拾的,从心底里蔓延而上,开出了泪花。 赵珩深叹口气,也不由红了眼眶,将她搂进臂弯里,任由她的眼泪浸湿他胸前的衣襟。容枝意紧靠他肩头哽咽,虽不能说话,但她所有的苦闷都在这一刻尽情释放,只觉得眼下才是真正的安宁,像孤独无依的方舟终于找到了能停靠的港湾。她高烧未退,就这样抱着她,像怀里揣了个暖炉。 “因为我和阿谚身份上的这些弯弯绕绕,让你受了这么大的伤害,我对不住你。是我没有安排好一起,我把所有的事弄得乱七八糟,为争英雄一走了之去了沙州,留你一个人在那面对那些妖魔鬼怪,都是我对不住你。”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来的路上我甚至在想如果自己能和景帆一样收敛锋芒、不争不抢,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怀里的人摇摇头,将他搂得更紧了。 良久后,直到哭声渐渐平息,鼻息间都是他身上让人心安的味道,她松开攀着他肩头的手,从他怀里抬眸。 “哭累了吧。”他打开桌上的食盒,食盒里的点心做得小巧精致,香气四溢,上头写着杨记二字,他掰了一小块递给她,“你最喜欢的杨记红豆酥,一会儿要吃药,稍微吃一些,否则伤胃。” 容枝意已经浑然感觉不到饿了,上一回进食是什么时候她都忘了。她接过,朝他扬扬嘴角,似是道谢,赵珩眉尾猛然一跳,满腹皆是难言的心酸。 “哑药的事你放心吧,很快会有人送来的。至于那几人,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小娘子闻言只是淡淡点点头,细嚼慢咽吃着手里的红豆酥。 赵珩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之间异于往常的沉默。 看着她吃完一块,他正想出去问问汤药可煎好了,刘大东忽地敲了敲车壁:“世子,咱们该出发了。” 对,该出发了。赵珩回眸,却见容枝意满眼落寞与探寻之意,手也不自觉攀上他胳膊。 “我不能留阿谚一人在沙洲。”当时得知消息他心焦不已,告知赵谚后,他虽极力让他赶过来,可战事吃紧,如今已到了最关键的时期,如赵依茹所言,尚未禀报圣人就溜出来一日,已是大逆不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他该尽快回去才是。 “意儿,你可愿…“话到嘴边,赵珩却实在说不出口。他当然想留她在自己身边,当然不想与她分开,可战场凶险,稍不留神便要尸骨无存,他怎能让她为了自己去冒这样的险。 思来想去,除了在他身边,只有一个地方最安全。看着她灼灼的目光,赵珩试探着说:”我送你回杭州吧。” 容枝意摇摇头,面色焦急。 “那你是要回长安?也不是不可…” 她依旧摇着头,急切地张了张嘴,好似一时忘了自己不能说话,只好无奈地扯过他手,在他掌心比划:我跟着你。 “不可。”赵珩厉色拒绝,她仍不愿放弃,继而写道:我跟着你才是最安全的。 这话虽对,可身在军营,时不时要担忧有无混进来的细作,担忧下一刻会不会被燕谯突袭,他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证,又如何保护她呢。他绝不会再让她陷入这般危险的境地。 容枝意见她还不肯松口,泪珠悬在眼睫上,仍不肯放弃:可这世上只有你会不顾一切护着我,与你在一块儿,便是死了我也不孤单。 她一哭,赵珩就拿她没法子。外头刘大东见他没答话,敲得更急了:“世子,若再不走,明日天亮之前就赶不到了。” 容枝意眼见他要起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不做二不休,跳起身来死死抱住他,车身蓦地一晃,赵珩被她指尖划到脖子,没忍住叫唤了一声。 刘大东怔住了,难免想到些什么,脸一红,再次敲敲车壁:“世子,属…属下也不想打扰您,只是这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再者娘子生着病呢,您再急也不能趁人之危啊…” 话音未落,车帷一下被人掀开,刘大东只见他主子黑着脸,背上趴了个死活不松手的小娘子:“你怕是自己这样的事做多了,才会想象力如此丰富吧。” 刘大东僵着脖子梗着头:“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这说笑。” 赵珩的确被她的眼泪坑骗了,但多少也有些私心,方才郎中把脉时,照水和轻云与他解释了容枝意被抓的事情经过,环环相扣,天衣无缝,每一步都在将她往深坑里丢。除却明面上的这几人,背后好似也有一双遮天的大手,在不断推动着这一切。赵珩心里有个绝不能公之于众的猜想。 总而言之,带她去沙洲这事儿他算是暂且应了。二人一道去与赵景帆和陈璟然别过,后者还将两件包裹递给了轻云照水:“来之前嘉夕便想到了你也许会跟世子去沙洲,这是她给你准备的东西。” 宋嘉夕当真是了解她,什么都给她准备到位。两个包裹都不重,大约是些衣物,容枝意掂量了一番,从其中一个里掏出一把短弓,正是赵珩送的那把今昔。 众人整顿了一番,分好马匹便要出发。容枝意因病只能与赵珩共乘一骑,许是吃了药,又或是有他在十分安心,上马开始便开始呼呼大睡。 穿过麻州大约五个时辰,他们便能直入沙洲境内,东城门是他们的人,本该一切顺利才是。可熟料奔波整整两个时辰,刚赶到到城门外,便被一生人拦住了去路。 容枝意吃过药,发了一夜的汗,此时已清醒不少,听到众人议论声,睁眼一看,脸“唰”一下白了,惊呼出声,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难道被救出来只是一场梦…她其实仍旧被关在益州那栋阴暗潮湿的楼里? 好在赵珩攥住了她的手:“没事儿,你继续睡。” 这绝对不是在做梦,她真的被救出来了,因为她此刻不仅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掌心包裹着自己,还有他手腕处平稳有力的脉搏。 刘大东率先发问:“阁下是何人,为何要拦我们?” “我找你们世子妃。” “殿下,您可认识他?”刘大东按例询问。 容枝意点了点头,这人穿着一身粗布灰衣,裤腰松松垮垮,被关押的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是这样的打扮。 是庄明。 他吓唬我,也打过我,还摔我的头,我讨厌他。容枝意在赵珩手心写道。 赵珩用着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我替你报仇。”随即扬声问庄明:“世子妃得了风寒,嗓子不太好,阁下若是想找她,不妨再过几日。” 庄明笑了笑,露出崎岖的牙,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我有药,能解世子妃的风寒。” 容枝意咋舌,他怎会有药?赵珩又怎知道他会有药?先前他说会有人来送药,本以为是曲清姿会来以药换人,没想到赵珩说的人,是庄明?! 她再次就着月光打量了他,这人在她被关押时数次欺辱恐吓她,几次都拎着她脑袋给她砸晕过去了,怎么可能会是赵珩的内应?若他是内应,除非他干完这票主动去死,否则就算他逃到到天涯海角,她也要报仇。 “如何知你这药的真假?” “您找个郎中或医官,一验便知。”庄明眸底幽深,让人实难窥见他到底要做什么。 它很狡猾,容枝意再次写道。 “若药有假,吾会即刻杀了你。” “若药有假,无需您动手。”庄明挑衅一笑,“我亲自动手了结自己。” 赵珩不疾不徐应了他:“好!阁下是个爽快人,有何要求,你自管提便是。” “听闻世子妃是太子殿下的表妹,此番与燕谯一战,殿下乃是圣人亲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我既有药能救世子妃,那要求殿下封我做个校尉,想来不难吧?” 校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容枝意宁愿自己当个哑巴,也不愿他这样的人混到军营里来。忙低头在赵珩胳膊上写:不可。 谁知头顶上传来一句:“这有何难?” 容枝意回眸瞪他,眼中飚出几句骂人的脏话,赵珩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朝庄明高声道:“你可有马?跟在我们身后进城,吾自会将你引荐给太子殿下。” 第103章 箭在弦上好想发 书中总说沙洲是个神秘的地方,有山有海,有上天馈赠的万种风情,又能感受时光如诗一般的流逝。起先踏进城门时,容枝意还能闻到似有若无的花香,可越往南走,花香不见,只剩硝烟、尘土、鲜血混杂的气味,刺鼻又难闻。 许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赵珩轻声宽慰了一句:“等战事结束,会恢复原样的。” 因急着赶路,中途便未做休息,天光微亮时众人总算赶到了大军驻扎之地。赵珩带她下马,才刚落地,她便远远便瞧见有一人站在山头,提着盏灯飞快地朝她跑来,脑海中隐隐有个猜想,却不敢确认,直到身旁人轻轻碰了碰她胳膊:“发什么愣啊,还不快去。” 那人此刻已经跑近,就站在二十尺外。容枝意在心里喊了上万句的阿兄,眼泪直涌,这一路逃亡,见着他才算是彻底安心了。 她在离赵谚两步的地方停住脚步。面前人急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确认没有受伤后才叹了口气。 “意儿受苦了。”容枝意憋着眼泪,总觉得他语气有些不对劲,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正想比划些什么以表安慰,可就在下一瞬,她周身一暖,抬眸时才发现是有人抱住了她。 “都是阿兄不好。”赵谚的嗓音闷闷的,将臂弯收得更紧了。 容枝意回抱他,流下几滴无声的泪。 赵珩吩咐了刘大东几句,走近看到赵谚后,脸立马严肃了些:“阿谚。” 赵谚松开容枝意,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杀了武安侯世子。”赵珩顿了顿,“还绑了赵依茹和姚含蕊。” 容枝意有意观察赵谚神色,哪知他连眉毛都没跳一下,淡淡道了句好。这太子殿下可真不是常人能做的。 赵谚的确不在乎这些,只是方才相拥时察觉容枝意有些体热,看她脸色也像是病了,只吩咐:“既来之则安之,我让人收拾个营帐,请随行太医把过脉你再休息。” 容枝意老实巴交点头,正欲迈步跟上他,身后忽有人牵过她的手:“不必准备营帐,阿谚,她跟我住一间。” 容枝意愣了愣。 赵谚没说话,眼神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横跳。他明白赵珩的意思,军营里并不安全,没准哪日还在睡梦里便有细作闯进营帐害人,她一人住的确叫人难以安心。 可…毕竟还未成亲。 容枝意脸红得像猴屁股,睁眼望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就这么定了。”赵珩面上镇定,心里疯狂打着鼓,拉过她便急着要走,“我先送她回去,一会儿再来找你。” 赵谚怔在原地,望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对劲…? 赵珩的营帐与赵谚挨在一处,里头用具也简单,除却木榻、矮柜,便只有一张圆桌和条案,用屏风隔开了个净室。太医把脉时,照水与轻云便在一旁收拾整理,将宋嘉夕带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妥当,她办事一向周全,除却贴身衣物、银钱、常用的几样药,甚至连郢王妃给的那只镯子也带来了。 空空荡荡的营帐转眼便满当了起来。 “如何?”太医神色格外复杂,赵珩坐在一旁暗自心焦,莫不是那哑毒里还掺杂了什么别的东西? “娘子身体有些虚,风寒倒是好了一大半,只需按时吃药,休养几日。”太医皱着眉,“可这哑毒…” “我这有包东西。”赵珩从怀中掏出庄明交上来的解药,“你替我瞧瞧,能否解毒?” 太医双手接过,油纸里包的是些颜色怪异的药粉,他放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沾了些浅尝了一口。眉眼间风云变幻,看得容枝意揪心万分,这位简直比那彭太医还戏多,我朝太医署若是改成戏班,名满大瑒不在话下。 “回殿下的话,下官才疏学浅,具体能否解毒…实在不知。”太医恐赵珩要骂他,急急接了句,“但此药中几味药材一道服下并无害处,娘子大可一试。” 他这般说了,容枝意只得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便试试。 太医很有眼力见地给她倒了水,又将药粉倒入茶盏中晃了晃,那水很快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朱红。容枝意颤颤巍巍捧起茶盏,众人围着圆桌,连大气都不敢喘。 富贵险中求,顶多就是一死,只见她一不做二不休,端起茶盏一饮而下,毫不犹豫。 照水不知从哪找来蜜饯,正要递上,容枝意舔了舔唇,摆摆手。 一点味道都没尝出来,要啥蜜饯啊。 “娘子?”轻云满含期盼,还不止她,所有人都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容枝意没抱什么希望:“哪有…” 声音一出,连她自己都惊讶地捂住了嘴,这是好了?这是能说话了?这药这么快就能见效?! 轻云欢呼大叫起来,赵珩也满脸喜色,忙让她再喊几句。 容枝意喜上眉梢,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童那般,从左到右依次喊了营帐中所有人的名字,喊到赵珩时忽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这嗓子…这声…她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又唤了一声赵珩。 怎么那么奇怪。 这根本不是她的声音!她先前那娓娓动听、珠圆玉润、清透明亮的声音!去哪了? 为何此刻说话声沙哑干瘪,活像只被抢了吃食的鸭子在叫! 她没能接受这个现实,崩溃大哭起来。哭到一半又嫌嗓子难听,捂住嘴跑到净室里,寻了个角落蹲下,肩膀一抽一抽的,硬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赵珩忙跟上:“意儿…” “不要管我…”她崩溃大喊,“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 入夜,打过二更后赵珩才回到营帐,容枝意早就吃完药睡过去了。他蹑手蹑脚让人抬了水洗漱,换过寝衣后才熄了昏暗的烛灯,躺到轻云照水给他打的地铺上。 她二人在底下垫了好几床被褥,软是软了,可把赵珩热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分明两日没合眼了,但这几日雨水不断,外头都闷热得不行,更别说营帐里。这褥子还厚成这样,他才躺下一炷香功夫,汗流得都能再去沐个浴。 他干脆坐起来,正想让人端水来擦擦身,忽觉得不太对。上回陪容枝意看话本,里头男女主角圆一次房便要传一次水,第二日全府都在议论他们传了七次水…要是他此刻传水来,外头人会不会误以为他也圆房了? 那可不行,无论圆不圆,如今战事尚未结束,多少人与家中夫人别离奔赴前线,他身为上位者,更该给底下人做个表率。别叫旁人觉得他们辛辛苦苦吃粥,他在大快朵颐吃肉。 这般想着,赵珩脸愈发热了,干脆起身丢开几床被褥,抱着枕头再次躺下。 入睡的过程过于煎熬,迷糊中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上头床榻上发出来的,他没在意,可不料紧接着胸口一闷,似是被什么重物压到,险些喘不过来气,他惊醒,黑暗中只摸到一只光着的脚… 那只脚似乎没料到自己踩到了人,下意识想要抽离却被攥了个实,挣扎间只听“扑通”一声,整个人都摔到了他身上。 “容枝意,你谋杀亲夫是不是…”赵珩揽着她,惊魂未定,连呛了好几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个声音… 狂喜袭来,容枝意一掌拍在赵珩胸口,惊呼:“赵昀升!你听听我嗓子!” “我听着呢。”实则他午后便质问过庄明了,这药是他从曲清姿找的那道士手里抢过来的,后来他又找了好几位郎中验过,不至于有假。容枝意变成公鸭嗓,只能解释为药效没有那么快。 可不妨碍她高兴,一下困意全无,摸黑去过净室出来,便见赵珩点了盏灯倚在屏风外等她,心中暖洋洋的,双足一顿扑到他怀里。 “嗓子好了这么高兴?”他干脆抱起她往榻边走。 “高兴。”她脑袋点得起劲,双眸亮盈盈的,就是黑夜里也清晰可见,“你也知道我一向话多,这十几日不能说话,可把我憋坏了。” 赵珩哑然失笑:“怕是憋了一肚子骂人的话吧。” “明日我就要去关押赵依茹和姚含蕊的地方,狠狠骂一通出出气。”容枝意扬眉,搂着他脖颈,“但有件事儿我不太明白,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来送解药?” 赵珩将她放到榻上,自个盘着腿席地而坐:“收到大东传信的前一日,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是益州来的,信里告知了你被绑的地方,还说他会尽力保全你性命。” “他?尽力保全我?鬼才信呢!”容枝意想到自己被他那般打骂就来气,他可是所有看守里下手最重,对她最狠的! “他今日与我解释,说对你狠是因为怕被人发现,还说他救过你一命。” 容枝意怔了怔,忽然想到那个想要轻薄她的痴傻儿,当时她昏迷前亲眼看到了门外有一粗布衣男子走过…所以当时杀了痴傻儿救下她的人是庄明?那便说得通了。 “此人单看面相,便能感觉到是个阴险狡诈的,而且野心不小。”赵珩眉心微动,“但他毕竟救了你,不妨先看看他想做什么再说吧。” 容枝意点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埋头扣手,全然不敢看赵珩脸色:“所以你…知道我险些被人凌辱了吗?” 她想知道他会不会介意。 月光透过窗帷,照在她恬静的面颊上,赵珩抬眸看去,分明她还是她,可经此一遭好像身体里换了个人,她一身傲骨,究竟是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才变成这般小心翼翼的,他根本不敢去想。 容枝意散着头发,穿着单薄的柯子裙与纱衣,哪怕心中再急于得到他的答案,也只是安静地坐着。 赵珩深叹,起身去握她的手:“意儿,险些被人凌辱,是你的错吗?” 她摇头否认吗。 “那你在这自责什么?”赵珩垂眸盯着她,温润如天边的明月,“他们犯了事,该自责的是他们,该难过的也是他们,而不是你这个受害者。” “我得知后恨不得杀了那帮人泄愤,但我忍住了,我要让他们尝尝同等的滋味。”他双眸一黯,“我非君子,以德报怨我从来都不会。” 赵珩知道她的另一层意思,是怕他会介意。如若此事处理不好,也许会成为她一生的阴影,所以他句句谨慎:“宋娘子当初险些被人折辱,阿旭心知肚明,可依旧求娶了她,为什么?因为他喜欢的只是宋娘子这个人,无关其余一切。” “而我也一样,喜欢的只是容枝意这个人。”他再次垂眸拥住她,眼神真挚:“她在我心里就是天上的赤日,你见过有人离得开赤日吗?” 她摇头。 “那不就好了…” 他话未说完,容枝意迅疾吻住了他,未说完的话皆融化在这缠绵的亲吻里。 大概是太久不见,竟还不慎磕到了他的牙尖,也大概是太久不见,她心弦紧绷,在他反客为主时,险些没能受住他不知轻重的力道而倒下去,又大概是太久不见,容枝意伸手勾住他脖颈时,脖颈上的银链竟不慎缠住了他散下的青丝。 “嘶…”赵珩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意儿,我看你就是在谋杀亲夫。” 银链不算长,解起来有些困难,加之营帐里只远远点了一盏灯,实在是看大不清,赵珩绕来绕去解了一盏茶功夫也没能成功,本就热得浑身黏腻,此刻更是呼吸紊乱、汗如雨下,心里愈加烦躁,他送什么不好非要送银链,生生耽误事儿。 这才亲了多久便被它打断了。 这种事向来越急越解不开,容枝意也没催他,拿轻纱袖口替他擦了擦满头的汗,借着灯火静静打量他。方才她问险些被凌辱一事,的确是想知道他的态度。 他们尚未成婚,她便差点丢了贞洁,这事儿放到任何郎君身上,许是都会觉得自己未婚妻被人玷污过了,身子不干净了,气她、恼她、看不起她,以此要挟人一辈子。君子一些的就主动解除婚约,日后不再往来。什么样的可能都有,但无一例外,他们都默认女子失了贞洁就是荡妇。久而久之,就连不少女子都认为失了贞洁便是犯了天大的错,率先想到的不是将坏人捉拿归案,而是一条白绫自尽而死。 所以当赵珩明确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时,容枝意松了一大口气。 还好还好,他没有受外界影响,始终坚守本心。也不得不感慨,郢王夫妇真的把他教得极好。 赵珩才分开发丝与银链,正欲问她还要不要继续,抬眸却见眼前人面颊绯红,唇瓣红润而有光泽,那双黑亮的眼此刻溢满情动,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赵昀升。”她双唇轻启,泪水无声落下,“谢谢你爱我。” 赵珩濒临失控,再度追上去,丢开她垂在臂弯里的轻纱,吻她悬在额角的那滴泪,吻她脖颈间浓郁的芬芳,也吻她玲珑有致的锁骨。 温热的吐息最后游离在容枝意耳畔,传来一阵酥麻:“识人千千万,唯你是情之所钟。” 容枝意双眼迷离,正要攀上他健硕的胸膛… “世子!”刘大东一声急匆匆的喊叫,赵珩险些从床榻上摔下来。 箭都在弦上了,这种时候叫他做什么! 第104章 杀了他让我为王 容枝意整理好床榻又穿戴好衣衫,掀帘入了赵谚营帐。方才刘大东喊赵珩出去后过了一会儿又来喊她,说太子殿下让她也一道过去。 只见几人围坐在圆桌前,透过屏风,她依稀只能辨认出赵谚和赵珩的身影,还有一格外高大的影子,她愣是没对上号,这军营里好似并没有这么高的将领。 她上一回见到这么高的人好似还是… 萧朔! 容枝意讶然,紧接着听到一口并不标准的大瑒话,是个女声,她愈加确信。飞快绕过屏风,那人一身墨绿胡服,与男子一般束着发,发髻里仅单插一支银簪,较上回见面分明瘦了不少,可眉眼间风采更胜。 容枝意惊喜交加,只怕是自己眼花:“齐妍?!” 她褪去自卑与胆怯,便是此时坐在这昏暗的营帐里也让人觉得容光焕发,美艳不可方物。到底是燕谯四公主,与我大瑒公主比起来也是分毫不差的。 “意儿。”齐妍一见她,笑意星星点点攀上眉梢眼角,“两位殿下说你也在沙洲,我还不信呢,你怎的也跑来了?” “这…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容枝意在她身边坐下,拉着她手上上下下打量,眼泪又不值钱地想往下掉,“你可知王妃给我来信说找到你时我有多激动?这一路可有受伤?可有吓着?你放心,既到了大瑒,我们一定会设法庇护你,从前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咱们再也不要过了!” 齐妍任由她打量,欢欢喜喜向她道谢:“我没受伤,一点事儿都没有。这回能逃到大瑒,多亏你给萧朔和王爷王妃写信。若不是你,我只怕早被齐昌抓回去,都不知道能不能有命活到现在了。” “我不过动动笔,萧郎君和王爷王妃才是救你命的人。”容枝意这才仰头望向身旁站着的萧朔,他扛着把长枪,巍然挺立,气场强大。 着实有些吓人,怎的这在营帐里还长枪不离手的,容枝意咽了咽口水。 齐妍拉着她坐下,赵珩便追问:“公主,您方才说了一半。从丹都宫里逃出来后呢?” 说到这他眼神落寞几分:“我的陪嫁婢女与我换了衣裳,为了救我,以身挡刀,给了我逃出丹都的机会。后来我一路往东,期间还算幸运,几次躲开了追捕,最后在靠进尧恒林的时候不幸被他们抓住了。” “当时出现了两批人,一批抓了我,另一批又救了我。可我担心救我的也不过是想留我个活口去献给丹都王以平战乱,所以还是趁人不注意逃了,现下想来那些人是…” “是我的人。”赵谚接过话,“我派了些人去找你,可惜还没来得及向你解释,你就不见了,之后便再无下文。” 齐妍脸色难堪:“我真是糊涂。若当时跟着您的人走,后来也不必这样麻烦。” “你也是为了活命,哪顾得上这些。”容枝意替她打了个圆场,“后来呢?你便是在尧恒林碰到的萧郎君?” “是。”齐妍点头,“我受了伤,本就跑不了多远,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两日,发现伤口有些不对劲,在尧恒河边清洗伤口时不慎昏了过去,醒来便见到了萧郎君。” 她与萧朔相视一笑:“最开始的确很怕,又想逃,但萧郎君给我看了谰儿的信,我识得她字迹。” “于是你们就不停地逃不停地跑,一路往东,遇上了郢王和王妃?”容枝意看他二人眼神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也没细究。 “没错。” 几人心下了然,估摸着他们平安到达沙洲也是王爷王妃在背后保驾护航,那便不奇怪了。 “可你为何要来沙洲?于你而言去长安洛阳等地,安安稳稳等到战事结束,不该更安全吗?”容枝意好奇,她若是想逃命,入大瑒后随便找一个地方藏起来都比沙洲安全。便是一直待在郢王夫妇身边,那也好过来沙洲这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燕谯军吞噬的地方。 “郢王妃殿下也是这般劝我的,可我不想再逃命了。”齐妍沉默了半晌,这一路东躲西藏,时刻都在害怕回到那个吃人的丹都宫,可无数次惊醒,她都想问问,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没有错。错的是齐昌,错的是燕谯王室。 “我要报仇,我要杀了齐昌,光明正大的活在日光之下。” 她目光炯炯看向容枝意:“意儿,你曾跟我说,女孩就该帮助女孩。我想知道,这话如今还作数吗?” 齐妍虽身份特殊,但她对齐昌的恨不比他们少,既然她都找上门来了,不妨听听她的想法。 “说吧,你要如何报仇?”小娘子嗓音轻快,好似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只要她开口,不论什么他们都能做到。 齐妍眼前一亮,按捺不住心中的激越:“我想知道,大瑒对燕谯是何想法?” 赵谚明白她的意思:“我们只想守住大瑒的江山。” 言外之意便是大瑒对扩充领土暂无兴趣,就算打了胜仗,也没有要将燕谯生吞活剐的打算。容枝意侧目望向屏风后那张舆图,就燕谯那点地方,与大瑒两三个州加起来差不多,姨父没准是真瞧不上眼。 “公主不妨先说说你的想法和计划,若是可行,我们自然能拼尽全力,若是不可行,那也好趁今夜再讨论个别的对策。” 齐妍得知他们对燕谯没兴趣,心中巨石落下,连连应是:“我先将燕谯的大致情况与你们细说一番。外界传言燕谯王病重,王位越过长子传给五子齐昌,实在有真有假。燕谯王已经死了,死前并未明说王位要给谁。” 赵珩一愣:“那为何兵权皆在齐昌手中?燕谯王室除却他,上头应该还有大皇子与三皇子,怎么也轮不到他啊。” “这便要归功于那位权力鼎盛的国师了,我父王生前极为信赖他,也不知他是使了什么幻术,满朝堂皆为他马首是瞻。至于他为何会帮助齐昌…”齐妍冷笑,“全因他与齐昌母亲郭氏暗中有染,二人早已对王位虎视眈眈。所以前些年便利用我那父王对他的信任,预言大皇子会成为日后燕谯被灭国的罪魁祸首,将他一党全部铲除了。” “大皇子得了失心疯,至于我那三哥哥…更是无用,被郭氏陷害,下半身瘫痪,早已与王位无缘,如今恐怕都不知道被齐昌关在哪间废殿里。”齐妍顿了顿,“我将这些私密事都告知几位,便是想证明我的诚心。” 几人无一不惊愕,这种私密丑闻,便是有线人也实难了解这么清楚的。齐妍愿如实相告,说明是真心想与大瑒合作。 “如此说来,偌大一个燕谯,竟再寻不出一位能与齐昌争高低的继承人。”容枝意眼神悲悯,转而想到,“若你杀了齐昌,那你们燕谯的王位…” 不就后继无人了吗? 营帐内安静了许久,齐妍忽而站起,眼底的锐利和坚毅,让容枝意不由打个寒噤。 “只有一个办法,杀了他。”齐妍抬眸,“我为王。” 营帐内静可闻针,将齐妍的话一字不落送入众人耳中。容枝意忽觉有些透不过气,心中一道炸雷,攥紧了赵珩的手,久久不能平息。 “燕谯曾出过两位女帝,铲除齐昌便无人可继位,你身为四公主,责无旁贷也顺理成章。”赵谚嗓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既无后顾之忧,那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决了齐昌。”赵珩顿了顿,命人拿来舆图。 “如今咱们所在之地是沙洲西南部,此地名为西平,紧紧挨着原本属于燕谯的青牧,但我们双方议和时白纸黑字写明了,青牧已是我大瑒的领地。至于沙洲北半边,现下已被燕谯和丹都占领。”他将目前的情形逐一分析,“我和阿谚一直在猜,他们吞了我方粮草,已在北边盘踞半个多月了,为何迟迟不动手?” “丹都王想撤兵。”齐妍接过话,“方才忘了说丹都近况。齐昌近来送了不少美人,有我姐姐二公主,还有我那些郡主表姐妹,成功让丹都王纵欲过度,听追我的那些人说,都在床榻上晕过去好几回了。” 赵珩嗤笑:“他已年过六十尚未立储,子嗣众多,若猜的没错,急于撤兵是怕几个儿子趁他快要断气,内战不断殃及到他,哪日被逼宫不至于手下没人。” “世子猜的不错。丹都王二十多个儿子,如今可有的忙活,哪有空掺和我们两国的争斗。但他先前答应了齐昌要帮他,所以不会将五万全部收回,我猜他会留下至少两万人,跟上回一样。”人性本贪,丹都王若是此刻将五万人撤了个干净,那他就别妄想和燕谯分食沙洲了,留下两万人,等赢了胜仗,既能保证此场战役中丹都出了力,又能守住他们应得的那两亩地。 “丹都少去三万人,咱们难度起码减了一半,燕谯那几个老弱残兵实在算不上什么对手。”赵珩琢磨了一会儿,仰首伸眉:“阿谚,我们装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出手了。” 装?此话一出,容枝意心中疑惑尽消,原来他们退至西平后沉寂了这么久没有再战的动静,都是装的。她早该想到的,赵家人向来爱装蒜,这两位也不例外,分明粮草都拿到了,兵力也都恢复了,他们不急不恼,就是在看丹都和燕谯鹬蚌相争。 丹都是为了沙州才和燕谯合作的,如今兵力全部盘踞在沙州,且沙州已被他们占走半数,目的已然达到了,又怎会再为了帮燕谯而拼尽全力呢?更别谈他们已准备撤走一半兵力。 “我倒有个想法,随他们怎么吵,我们打我们的便是。”条案上火烛摇曳,赵珩的手在舆图上一指,“我带四万兵,从西平经青牧,攻入燕谯国都…” 许是兄弟间的默契,赵谚与他默契一笑:“我带四万守住西平,等你回来。” …… 沙洲朦胧的月辉裹挟着初秋清冷的晚风,卷起细沙与尘土,一切事物在容枝意眼中都是那般触无可及,包括身侧的郎君。 仔细回忆起来,她确实很贪恋他的怀抱,无论是遇险、伤心、孤独,还是任何欣喜的时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一刻都不想分开。 如同脆弱迷茫的小鹿,满森林寻找着传闻里能解救苍生的圣泉。圣泉能治愈她难以愈合的伤口,能抚慰她受挫的心灵,能解渴,能温暖,所以她无比依赖他且需要他。 可她忘了,圣泉解救的是苍生,不止她一人,她只是浩渺苍生里最不起眼的。 他们点灯漫步在浓重夜色里,赵珩沉默不语,只因经方才初步商议,他这几日便要带着齐妍与萧朔经青牧杀入燕谯,直奔燕谯国都。这种事定然不能带着容枝意去冒险,可留下她和赵谚守城,他也不太放心。 “我思来想去,要不还是把你…” 赵珩尚未说完便被容枝意打断,她指指自己:“赵昀升,我是谁。” “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所以我才要为你打算…意儿,我还是想让人送你去杭州。” “是,但我在成为你的世子妃前,还有一个身份。” “我是我阿爷的女儿。”月光透过斑驳树影洒下金辉,映照在小娘子白皙细腻的脸颊上,纵然她因大病初愈而有些瘦弱,此刻的语调也异于往常的坚定,“从前我不理解阿爷为什么甘愿离家那么远,孤身踏上这凶险万分的战场,可今日来到这儿我忽然明白了。书里说沙州是个永远春花烂漫的地方,可我入城后只闻花香不见花影,不该是这样的。阿爷拼尽一生守护着沙州,从未退缩,如今这再陷囹圄,我愿尽自己所能,与沙州共进退,完成他未尽的使命。” “因为有你在,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她眼中好似有一汪清泉,看向他时,甚至能听到泉水涔涔作响,“守护家国是你的心愿,所以我想和你一起实现。也许我做不了什么,但我会陪你奋战到生命消逝前的最后一刻,无论成败,我都不会临阵脱逃。” “你就当…这是我仅剩的傲骨吧。”她煞有介事扬扬眉,转身朝营帐内走去。 夜雾茫茫,万籁俱寂,赵珩抬眸时,只见与山相连的夜幕里布满了繁星满天。 ** 九月的沙州正式开始入秋,夹杂雨露的晨风已有些微凉。 旭日初升,霞光万丈,容枝意立在马旁,看耀眼金光洒在面前郎君的脸庞。而他背后,无数旌旗迎风飘扬,四万大军气势如虹,英姿勃发。 蒋枞与领队的将军耳语几句,便朝赵珩走来:“殿下,咱们该走了。” 赵珩点头,侧目时与容枝意目光相撞。 “去吧。”小娘子笑容可掬。 他倾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等我回来。” 日头渐升,他着朱红甲胄,配金色长剑,驱骏马,穿过一望无际的旷野,奔向队列的最前沿。鼓声四起,烟尘飞涌,随着声嘶力竭的呐喊与震天响的马蹄奔腾声,他消失在她目光的尽头。 “等你回来。”容枝意喃喃道。 第105章 一把短弓走江湖 赵珩这一走,轻云便觉她家娘子的心也一道跟了去,整个人沉闷得一日下来都说不上三句话。而唯一能让她提起兴趣的事便是—— “送到了?她们关在何处?” 蒋枞跟着赵珩杀去燕谯了,给容枝意留下了刘大东等人,他上回帮着押送姚含蕊和赵依茹,比他们晚到了一日,赵珩出发的那日晚间,他才回来复命。 容枝意让他带路,七拐八绕地去看望姚赵二人。 关押处有人负责看守,见她来了,恭敬掀开帐帷。里头黑漆漆的,轻云点了灯,容枝意才看到有帐内一西一东两根桩子上各绑了两位熟睡的小娘子。 她清清嗓子,那二人睡得也浅,睁开眼便见她端坐在刘大东搬来的圈椅上:“二位姑娘别来无恙啊。” 轻云解开勒着二人嘴的粗绳,赵依茹眼神凶悍,趁机用口水呸了她一脸,轻云气不过,扬手给了她一掌,又命看守将粗绳给绑了回去,不料这厮一口咬住那人的手,死死不肯松口,看守疼得滋哇乱叫… 容枝意收回眼神,看向一脸平和、死气沉沉的姚含蕊。她双目无神,眼皮红肿,显然已是哭干了泪。 “实不相瞒,我很佩服你。”容枝意目光流转,“你算计我容博仁,让他偷我的东西、打听我的下落,又伙同赵依茹想要毁我清白,后又陷害我杀人,分明每件事你都参与其中,却能次次全身而退,让所有人的目光只在我和赵依茹的矛盾上。你很厉害。” “比不上你,你能让他这样喜欢你,为你连性命都不顾。” 容枝意愣了愣:“所以你数次害我,仅仅只是因为…他?” 这个他指的是赵珩,二人心中都明白。 “他的目光永远都在你身上,所以我嫉妒你。”她倒是很坦然,毕竟此刻连生死都被捏在别人手中了,还顾及这些无用的面子做什么? “至于后来…”姚含蕊顿了顿,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你见与身边人都恨我,所以随波逐流。”容枝意看向她脖颈上的伤痕,“我们天生是敌人,同嫁一家人,赵珩待我很好,而他却数次虐待你逼迫你,所以你心中更是嫉恨我,因为你觉得没有我,他娶的就会是你。” “满口胡言!”姚含蕊毫无波澜的脸上总算出现了,被人戳破心事的慌乱无措。 “你脖颈上的伤是他掐的吧?”容枝意循循善诱,“他逼你做什么了?还是你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惹怒了他?他表面上柔弱无骨,力气倒是挺大的,竟将你掐成这样。” “你少在这瞎说!”姚含蕊再次否认,眼神像是要吃了她,若不是手脚被捆,恐怕早就要扑上去了。 容枝意无奈笑了笑:“你何必这么心虚,我又没说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姚含蕊。”容枝意蹲下身与她平视,“你知道赵珩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未等她破口大骂,容枝意便自答自话:“你喜欢他,追他便是,为何从头至尾都将目光放在我身上?为何日日想的是如何杀了我,而不是如何让他注意到你?难道你觉得只有我死了,只有我从世上消失了,他就会喜欢上你?你为何这般不自信,就没有想过依靠自己将他夺过来?你连你自己都不欣赏都不喜欢,如何让他注意到你。” “他一声正气,你恶事做尽,还妄想他会喜欢你?” 容枝意忽然想到了陈璟然,她喜欢赵景帆,虽然知道赵景帆心中有人,却从未放弃,也从未想过害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出现在他面前,想尽办法让他开心,最后成功让他对自己动了心。相较起来,姚含蕊的手段就显得格外下作,日日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喜欢的是她呢。 这一连几问,问得姚含蕊心头像被细密的针尖扎了一针又一针,全身不可控地抖动起来,宛若石像一般怔在原地。 等回过神来,容枝意依旧坐在圈椅上,手捧茶盏,平和地望着她。 “想明白了?” 姚含蕊不答,而容枝意等她这样久,自然是有话要问:“我有件事想问你,还望你如实作答,否则自有苦头吃。” “你那姑母姚贤妃,真的是你嫡亲姑母么?你小时候可见过她?她一直长这个模样?” “既是我姑母,自然见过。”姚含蕊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 “当真?你不妨仔细回想一下,她被你阿爷送入宫中前,你当真见过?” 姚含蕊陷入回忆…容枝意专注看她,坚决不放过任何一丝的变化。所以她眉头微微一皱,尚未开口,她便站起身来:“行了,我知道了。” 姚含蕊见她毅然离去,守卫替她掀帘,长久处于黑暗中突如其来的白光让她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恍间脑海里出现一个人影,阿娘让五岁的她跟着阿兄一起喊她姑母。 “她被你阿爷送入宫中前,你当真见过?”容枝意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回荡,姚含蕊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她见过姑母,姑母与阿爷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绝不是宫中那位贤妃貌美如花、笑里藏刀的脸。 “来人啊!”姚含蕊大喊,“我要见容枝意!” 刘大东掀帐帷斥了一句:“我家娘子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她没让我们封你嘴已是格外开恩了,老实待着吧你!” “我有要事告知,你速去禀报,她自会见我。” 刘大东嘴里骂骂咧咧,却还是着人去禀告了,再次掀开帐帷时,姚含蕊却不见容枝意身影,只有照水端着个药盒过来:“娘子去寻太子殿下了,晚些再过来,这是她特意吩咐我去城中给你寻来的,一日两次抹在伤处,疤痕自会淡化。” 姚含蕊望着那绿莹莹的药盒,心中不免多了些悲凉。 ··· 容枝意提着食盒,想趁晚膳之际,将姚妃曾是扬州瘦马的身份告诉太子,可不料轻云几次探出脑袋张望,都见太子营帐中不断有人进出议事,实在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眼见都快亥时了,她饿得眼前发黑,干脆起身出了营帐:“不等了。这事务再多,也不能不吃饭啊。” 赵谚营帐内灯火通明,外头站了一位内侍和不少的护卫。 她看向内侍,问:“谁在里头?” “回容娘子,是归德将军岳大人。” 归德将军…容枝意记得这人,上回武安侯与燕谯一战,便是跟他一道来的沙州。还有他那个儿子,她想起来了,当初在小树林迫害嘉夕的五个畜生中就有他儿子! 虽没见过这人,但不妨碍他对此人满怀恶意,压低嗓音问:“进去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 容枝意点头,正要进去,瞥了那内侍一眼,忽驻足了脚步:“这位公公是新来的?在宫中好似从未见过。” 那侍卫朝她颔首,用又细又尖的嗓音轻声回道:“奴婢今岁进宫后便被调来东宫跟着太子殿下了。” “是吗…”容枝意压下心中狐疑,东宫的内侍她也不是人人都熟悉的,许是底下新被提携上来的,还没见过吧。 语毕便要掀帐帷,那面生内侍忽伸手一拦:“娘子,太子殿下谈事外人不便打扰,您不如一会儿再来吧,或是…奴婢替您收了食盒,一会儿等将军出来,亲自给太子殿下送去。” 容枝意步子一顿,轻云正要破口大骂,她却跟浑然不在意似的接过话:“有劳公公提点,是儿失礼了,一会儿再来便是。” 轻云跟在后头摸不着头脑:“娘子…” 容枝意不动声色捂了她嘴,忙拉过她绕进自己营帐,先是翻箱倒柜寻东西,后又与她和照水一阵耳语,干坏事轻云一向最在行,坏笑着点头出去照办。 容枝意握着手中那把今昔,心里不停地打着鼓。 方才那内侍说自己是今岁进宫的,可容枝意清楚的记得,那回她去东宫时碰到王跃跟新进宫的内侍和宫女们分配职务,他特意告诫了他们,说不论赵谚在何处做什么,只要她想见,无需通禀、不准阻拦。可这位公公…他是没听见王跃的那番话,还是他根本就不是东宫的内侍,亦或者,他也如王跃那样中了落回之毒为他人所用?照这么说,拦着不让她进营帐,必定是里头出了什么事。 再联想里面的那位…他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人,他能是? 手心冷汗直冒,若是赵谚有事,她不要性命也要跟这帮子人干到底! 正思忖着最坏的打算,营帐外“咕咕”一响,正是她与轻云约定的鸟鸣暗号,看来她是成功将人引走了。 容枝意咬紧下唇,掀帐帷时便见照水正拉着那内侍说闲话,轻云身后则跟着几人一溜烟跑远了,确认并未有人注意到她,这才安心出了营帐。她指尖发凉,暗自拉满短弓,轻手轻脚躲到赵谚营帐后头,里头烛火明亮,说话声断断续续。 她隐约能听到一些,似是归德将军不满意赵谚此番计策,认为过于冒险,赵谚却道:“战场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一说,我与世子做这个决定也是多方衡量,昨夜与各位商议时将军可没说不妥当,如今世子已先行一步,再谈这个话,有些为时过晚了吧。” “可下官昨夜不知,世子是带着那齐妍去的!”归德将军气愤不已,“与燕谯公主一同去攻打燕谯国,摆明了是个圈套!难不成殿下和世子是觉得,那齐妍会帮大瑒出手打她弟齐昌和他那丹都的夫君?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外人不知燕谯的内部矛盾,有这想法也不奇怪。 “那你想要如何?” “微臣认为,应当速速押回齐妍,将她送至丹都王面前,正好与丹都洽谈撤兵一事。殿下与世子若觉不可行,微臣愿亲自带人走一趟丹都。” “嗯。”赵谚不咸不淡应了声,“所以岳将军认为,丹都王会因为齐妍,放弃燕谯与他谈妥的沙州一半领土,在这个关键时刻撤兵而去?” 二人交谈越发激烈,容枝意屏着气趁乱从窗帷处钻进,生怕走近了会被人发现,只好翻身躲到了床榻底下,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还好短弓射程足够,一击毙了归德将军的命不是难事。 “报——” 急促通禀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与她的急促不安。 “快传!”赵谚匆忙起身直奔帐外。 此刻传信必然与赵珩有关,容枝意恨不得从床榻底下翻出来,可那归德将军还站在营帐里,万万不能在此刻松懈。她于是勉力侧头,隐约看到屏风外跪着个身着甲胄的兵吏,一看便知是刚从前线退下来的:“殿下,世子已于一个时辰前率大军长驱直入,攻入燕谯,敌军毫无防备,我军如入无人之境!” 容枝意险些喊出声来,赵珩这么快就打入燕谯了?! 赵谚脸上难得透露出喜悦之色:“我军可有损伤?” “毫发无伤!”报信之人答道,“燕谯四公主单枪匹马先行一步,守城的认出是她便开了一道城门,试图将其活捉,世子与萧郎君二位没等我军出手,便趁此将守城之人虏获,冲破了城门。” 营帐外众人欣喜若狂,皆又跪又拜。容枝意早已喜极而泣,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想起昨夜,她如先前那般替他擦拭今宵,他坐在条案边沉默不语,问他为何不去休息,他只摇头答:“我就想多看看你。” 二人心里都明白,此行凶险,也许匆匆一别,再见便是天人两隔。 此时忽得了他首战告捷的消息,自然是百感交集,喜他离目标又进一步,忧接下来的仗绝不会这样好打。可就算万般阻难在前,他们也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容枝意眼神坚毅,挥去脑海中那点不值一提的思念,隔着泪光再度望向营帐内,二人交谈声依旧,归德将军背对着赵谚,容枝意甚至尚未来得及惊愕,便见不过刹那间,锃亮的银光划破惶惶灯火,白刃杀气腾腾卷起一道劲风—— “阿兄小心!”容枝意瞳孔一缩,早已拉满的箭矢“噌”一声离弦刺去。 正正立在那归德将军握着匕首的手腕上。 ··· 条案前摆着把小巧便携的短弓,赵谚细细观察了一番,记得先前赵珩画图时特意拿来给他瞧过,实物倒是今日第一回见,这把短弓竟有这样射程和力度,惊叹之余,更佩服的是她:“我知幼时他常逼着你练射艺,不知你竟这般精通。” 容枝意吃着食盒里冷透的菠棱,不大好意思道:“还是慢了您一步。” 赵谚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不过是想等岳武出手抓他个正着,一直将刀收在袖子里。 “你怎么发觉他不对劲的?” “我想去给您送食盒,门口脸生的内侍把我拦下,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让刘大东在周围守着,又让轻云和照水出马将几个看守引开了。” “看来当初给他们立下那规矩,还是有大用场的,今日多亏妹妹救我一命。”赵谚朝他扬了扬嘴角,又道,“昀升首战告捷,想来最晚不过明日,齐昌便要朝我们这动手。” “阿兄,我不怕。” “我知道。”他语调笃定,“只是我希望你能活着。” “意儿,从现在起,若我没有让人给你传话,你便安心在营帐里待着,若我派人将鱼符交给了你,你必须尽快离开。咱们之间至少要活下去一个人,阿娘、谰儿和可儿,他们都需要你,长安也需要你。” 容枝意固执地没说话,眼眶却没骨气的湿润了。 赵谚只好轻叹了一声:“先吃饭吧。” 她应声低下头,隔着厚重的水珠,只见自己碗中不知何时多了好几块的通花软牛肠。 “我记得你不爱吃菠棱。”赵谚抬眸淡淡一笑。 第106章 替他杀过容向松 归德将军岳武和齐彪关押在一处,齐彪被绑在角落里,几月未见,他那魁梧的身材也清瘦了不少,依稀有个人样了。 岳武见赵谚和容枝意来了,颇有傲气地大骂了一声:“我竟不知太子殿下在外征战,行军的营帐内还藏着个女子!怪道为何这么些日子都没能收复沙州,原是精力全耗在了女人身上!” “你少在这装蒜了,这般侮辱殿下,你又有多清高?且不说我是因为看到你行迹鬼祟,怕你伤了殿下才潜入营帐的。就说你这般义正言辞地辱骂殿下好女色,我倒想问问了,你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好,还有闲工夫来管殿下?”他那儿子可还跟着人轻薄小娘子呢! 老顽固无话可说,只斥了句:“风言风语!” “亲眼所见也叫风言风语的话,你便当我是个疯子吧。”容枝意拔了轻云的匕首,大跨步走近,在他胸膛比划:“说!谁指使你这么做的?老实交代,或可免你一死。” “呸!我就是死了也要去阎王面前状告你二人!通敌叛国!置我大瑒五万大军于不义!”没想到这人倔起来跟头牛似的,压根不搭理她,自顾自在那哀嚎。 容枝意只好作罢,算了,这不是她的强项。 赵谚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从怀中掏出一沓字条:“说说吧,都是写给何人的?” 容枝意一惊,凑去看那几张字条,张张都与赵谚赵珩有关,他们的行踪、状态,还有每一步计划,都被清清楚楚地写在了字条上。 “你…何处捡来的垃圾!与我有何关系,太子殿下作为刑部尚书,就是这般不分是非黑白,捏造伪证逼人认下的?” “从前没发现你这么会狡辩。”赵谚一个眼神,底下侍从便拎来几人,是方才守在他营帐外的守卫,容枝意能能认出来,靠的仅仅是穿着打扮,因这几人此刻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几乎没一处油皮是完整的。 容枝意愕然,后知后觉这不会是轻云干的吧… “可有人认了?” “禀殿下,都认罪了,白纸黑字画了押。”侍从递来张口供,“说是归德将军买通他们,命他们守在外头不让任何人靠近。” “那内侍呢?” “在。”侍从又去营帐外拖进来一人,这人更是仿佛被泼了朱红染料,四处血淋淋的,看模样已有些神志不清,容枝意默默闭上了眼,但愿这不是轻云干的好事。 “这内侍说得稀里糊涂的,只说自己是被人喂了毒,这才听命于归德将军的。” “喂了毒?”容枝意忙问他,“是不是倘若七日内不服解药,便会暴毙而亡的毒?” 得,又是一个落回的受害者。 “表哥,这毒我有解。”容枝意让人去将宋嘉夕给她塞的落回解药拿来,又避开众人,轻声同赵谚解释了一番,“武安侯便是借此来逼迫人替他卖命的,不说先前的死士石二、上吊自缢的官员、益州的鲁光中,就连您宫中的王跃,都中了这个毒。” 赵谦信里与赵谚提过一些,倒没提到王跃,他一惊:“那可儿…” “我们联手设了个局,王跃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被三表哥救下喂了解药,可儿她一切都好。”容枝意省略了那些她以身犯险的过程,只说了个大概,“眼下我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惨遭他毒手,我们总要与他决一死战,王跃到时会出来作证,但他一人恐怕难以服众。所幸我们有解药在手,多救下一人,我们胜算就能多一分。” “嘉夕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便将落回的解药藏在我衣物里送来了。至于这个归德将军…我瞧他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他是益州人,武安侯于他有提携之恩,他一直都是他手下的人。”赵谚解释道,“此番着急出手,大约是见昀升首战告捷,怕再不出手就晚了。” “他们就不能等咱们凯旋再出手?这个关键时刻,你一旦有危险,一则沙州必然失守,二则赵珩必定要掉头而返,那我们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再要起死回生也是绝无可能之事。” “这不是他们最乐意得到的结果吗?于他们而言,储君之位可比沙州重要得多了。” 容枝意一愣,是啊,赵谚败仗而归还身负重伤,足以证明大瑒的未来不能交付于他。不管圣人如何想,朝臣和百姓必然施压,要让他换一个储君。此时武安侯再出手收复沙州,那储君之位不就牢牢被他那一派握在手中了? “下作!”容枝意破口大骂,“说我们通敌卖国,我看他们才是!” 为了个储君之位,不惜让自己国家战败,不惜让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这皇位要是真落到他们手上,迟早被败光。 眼见赵谚要进去,容枝意忙拦着他:“表哥,还有一事,是关于姚妃的。” “你可记得慈言居士那本《潜夜寻凶》里头有个迷案,是说一妓院走水被烧了个干净,后来依靠裁缝与绣娘记录的身量尺寸,才将尸体与三十多名妓子一一对应,可其中有一具如何都对不上人,衙门猜测真正的妓子已经逃走,那具尸体不过是找来凑数的。可后来查了许久都没查出什么苗头,因此成了悬案。” 赵谚不明所以:“记得。” “这事是真的,那间妓院就在扬州,叫做未见春,而那失踪的莲心娘子…”容枝意眉峰一扬,“正是姚妃。” 不知过了多久,赵谚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当真?!” 容枝意第一回在太子脸上看到这么复杂的神色变幻。想来就算整个长安都有他的耳目,这事也实在令人惊诧。怕他不信,她又亲口解释了遍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这扬州瘦马一般来说都是喝过绝子汤的。” 参考她五叔险些纳进门的那个玉思影,绝子汤的确能够被治愈,但遗留的问题会因此出现在孩子身上。容枝意又联想到赵谰曾问她,觉不觉得姚妃生下的赵询有些奇怪,也许这便是绝子汤留下的后遗症。 她倍感唏嘘,姚妃若不害人,其实也是个被利用的可怜之人。 说话间,赵谚耳边一动,隐约听到几处喧哗,赶忙示意容枝意噤声,她心中一紧,只见远处火把晃动不断,有兵丁趔趄着跑近,下意识攥住赵谚衣袖。 “殿下!”兵丁举着火把滑轨在地,大汗淋漓,下颚不停地发颤,“殿下所料不错,燕谯大军已在城门外三公里处集结,恐怕等不到明日便要进攻了!” ··· “照水,几时了,前头可有消息?” 容枝意神色委顿,虽躺在榻上已久,却实在难以入眠,翻来覆去都在担忧前线的战事。 “娘子,快要五更天了。” 三更了,容枝意喃喃几句,再度坐起身来,帐外一如既往的安静,连说话声都没有。 “你让人去城楼附近等着,一有消息便来回禀。” 照水应声而去,轻云则趴在一旁的矮桌上打盹,她暗自下塌,去矮桌旁倒了碗茶汤,连喝了三盏,才觉得心口那种惴惴不安的情绪总算缓和了一些。“阿兄说过,一旦有事便会来给我送鱼符,此刻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她自说自话安慰道。 轻云被她的说话声吵醒,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一睁眼看到她,吓了一大跳:“娘子,您为何不去休息?” “我若跟你这般凡是不往心里去便好了。” “这也是个优点嘛。”说着便要给自己添茶,可茶壶哪还有茶?早被容枝意喝空了! “娘子,我去接壶水来。” 容枝意点了点头没理他,依旧如坐针毡的心系前线。虽守城本是场持久战,但这都快两个半时辰了,怎的一点消息都没有,甚至连双方有没有交手都不甚清楚,未免太过荒谬。 “咕咕——” 鸟鸣声打破四下的宁静,容枝意毫无波澜的脸上忽有了些变化。这夜鸟声着实奇怪,分明是她和轻云方才定下的暗号。外头一定出事了,容枝意取过搭在圈椅上的外袍,掀帷而去。 时至秋日,营帐外一如既往静悄悄的,只偶尔能听到几声虫鸣,和晚风里飒飒作响的枯枝,一派萧瑟景象。 容枝意全身精神紧绷,四处探寻轻云去向,直到走至关押齐彪与岳武的营帐附近,才看到正趴在帐顶的轻云,见她来了,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翻身落地,握着她的手写道:进去了两个手里拿刀的可疑人。 容枝意咬牙,这种时候鬼鬼祟祟潜入关押犯人的营帐,能有什么好事?要么是想将人劫走,要么就是…想杀人灭口。 她赶忙拉过轻云胳膊写:你打得过人家么? 随即收到了轻云的蔑视,她可是晋阳侯关门弟子,区区两个小贼,她空手上阵都不带慌的,娘子在替她担忧什么?轻云根本不屑回答她,一把拉过容枝意,翩翩然纵到营帐外。 “呜呜呜…”里头传来挣扎和呜咽声,容枝意一个眼神,轻云便冲了进去,拳风狠戾:“大胆贼人!吃本姑娘一拳!” 容枝意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任由他们去一边殴打,绕到岳武跟前,他神情错乱,目光惊愕,“呜呜”叫唤个不停。容枝意解下他口中绑着的粗绳,问:“出了何事?” “是武安侯…武安侯要杀我!” “他为何忽然要杀你?” 那两名黑衣人一看事情败露,怕岳武抖露出更多秘密,趁轻云与其中一人过招时扬手一挥,袖中忽的飞出十余飞镖,镖镖不离岳武要害。 容枝意耳边一炸,根本来不及思考对策,见此不妙,心中就只有一个声音:绝不能让岳武死。电光火石之间,以薄柳之姿倾身将岳武挡了个严实。 “娘子!”刘大东剑锋凌冽,容枝意只觉一阵寒风袭过,悉数飞镖逐一落地。 她松了一大口气,赶忙退开一步:“岳将军可有受伤?” 岳武讶异非常,这小娘子为了护她,竟连自身性命都不顾? 他忽然觉得她有几分面熟,这才幡然醒悟,他方才是被仇恨冲昏了脑袋,这根本不是太子的什么通房妾室,而是他那个赫赫有名的表妹,容向松的女儿。 不过霎时间,轻云已将两名黑衣人击倒在地,刘大东让人点了灯,一把扯下二人脸上的蒙面,发现都是面熟之人,惊呼:“好啊,在这军营里混迹这么久,还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说吧,何时投奔的武安侯!” 容枝意倒是一心扑在岳武身上:“现下可以说了吧?你再不说,武安侯只会愈加猖狂,见你再无利用价值便要夺去你性命,这样背信弃义的人有何好维护的?我答应你,只要你说出真相并站出来指正他,便留你一条性命。” “娘子当真能放过我?”见岳武有松口的意思,容枝意再度做出承诺:“我可以说动太子和圣人饶你一条命,且放你全家一条生路。” 岳武点点头:“我信娘子一次。您方才救了我,只要您问,我悉数告知。” “快去拿纸笔记下。”容枝意大喜过望,根本没料到今夜还能有这样的收获。 轻云和刘大东合力,一个将杂乱的营帐内收拾了一番,一个搬来张矮桌,放上笔墨纸砚。容枝意在矮桌前跪坐下,挽袖磨墨:“你何时开始为武安侯做事的?” “七年前与燕谯一战相识,因我二人都是益州人,所以很快便熟络了。他那时在营中已有些威名,而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之人,他因此仗一战成名后便屡次提携我,因而我对他忠心耿耿,以为他是真心待我,现下想来,不过是培养几根腿毛为他做事罢了。” 那便是与她阿爷和郢王殿下一道出征的那场仗了。 “你都为他做过些什么?”容枝意奋笔疾书,“着重说说有没有杀过什么人?” “杀过…”岳武仰面,似是陷入某些回忆,全身颤抖着,将这句冰冷刺骨的话送入容枝意耳中,“杀过容向松。” 第107章 怕是撑不过半月 “杀过容向松。” 顷刻间,岳武尚未看清容枝意神情,角落里一阵猛风袭来,岳武喉头一紧,面前猝然出现一张大脸,正是方才解决了黑衣人的小娘子。她双目通红,满是无法抑制的怒火,就连掐在他脖颈间的手也骤然收紧,似是将全身之力都灌注。 岳武呼吸不畅,脸色发紫,满头青筋暴起。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轻云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说…”岳武早知有此一遭,胸膛剧烈起伏着,哆哆嗦嗦重复了一遍,“我杀了…容向松…我杀了她…阿爷…” 轻云只觉得心痛得无法呼吸,眼中泪水决堤而下:“我要杀了你…” “轻云,轻云!你冷静些!”刘大东拉开她,“娘子话还未问完,他于我们还有重用!你此刻杀了他才是便宜了他!” “你叫我如何冷静?”她甩开刘大东的手,心口好似被一点点撕裂,愤恨地指着自己“你让我如何冷静!我是义父从边关捡回来的,他养育我,给我再生的希望,让我读书学武,让我长大成人,可他却永远地死在了战场上,不是被敌军杀害,而是被自己人谋杀。” “如今凶手就在眼前,你让我如何冷静?我要将他千刀万剐!我要给义父义母报仇雪恨!” “轻云。”容枝意唤道。 众人这才望向坐在矮桌后一动不动的容枝意:“你先出去冷静冷静。” “娘子…” “出去!”容枝意呵斥道,面无表情的脸上划过一道泪痕,在灯火下,泛着瞩目的光泽。 就像刻在她心口的那道伤痕,那样清晰,那样痛彻心扉。她不由抚上自己的胸膛,里头气血翻涌,如地动山摇般猛烈。 轻云被刘大东拉走,适逢照水来找,将人交给她后,又回到营帐内。 帐内久久没有人说话,只有轻微的,急促的呼吸声。 “娘子,要不我来审吧。” 容枝意摇摇头,强压下喉中的腥甜之气:“如何杀得?” “我受武安侯蛊惑,在他酒盏中下过迷药,可让人陷入昏睡。” “此事竟也有武安侯的手笔?”刘大东诧异,当年郢王彻查这事,不知惩戒了多少人,但从未有人提过这事与武安侯有关。 “他并未动手,躲于人后煽风点火,实则他才是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没有人比此刻的岳武更恨他,“他几次在我们面前说容向松素来喜欢在圣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功绩,将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因为有个做亲王的连襟,不用出手便能坐等升官进爵,明日里不苟言笑,将弟兄们说得一无是处,贬低我们抬高他自己,实则一上战场只会躲于人后。” “还说只要那回打了胜仗,容向松回去必能挣得爵位,日后咱们再见他,便得时时刻刻点头哈腰,质问我们是否当真甘于人后。” “那夜,弟兄们喝多了酒,他依旧在一旁添油加醋,还不知从哪寻到一包药粉,偷偷跟我说只要吃下这个,让容向松闹肚子泄个三天三夜不是难事,我当真是喝醉了酒,竟被他轻而易举哄去了。” “于是你就将药下到了我阿爷酒盏中?”容枝意句句是哭腔与颤声。 “是。”岳武愤然承认了,“我下药后怕被人发觉,早早回到营帐内睡下,直到第二日早上,才得知容向松死了的消息。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容枝意不知道他有没有试图撇清自己的罪行,但可以肯定的是,武安侯必然是刺杀阿爷的主谋。当年那些人皆已伏法,可他这个罪魁祸首,竟然躲于人后这么多年。 容枝意连换了两页纸,好似只有不停地写,才能缓解揪心的疼痛。 “还杀过谁?” “武安侯善用落回,多数时候不用人出手,便能让人暴毙而亡。”岳武脸上透露着麻木之色,“刑部放走忠勤伯的官员中了落回,武安侯不给他解药,让他暴毙后还特意命人制造出他自缢的假象,原本的遗书也被人换走了。” “益州司马鲁光中也是我们的同乡,武安侯本想放过他,可他为人狡猾不好利用,仍旧被逼吃下了落回,靠撺掇沙刺史那个傻子,压榨百姓贩卖官职,给武安侯提供了落回研制需要的财力物力和不少为他办事的死士。” 所以侯府的钱就是这么来的…先前赵珩提过,长安有人与益州暗中勾结,原来这人就是武安侯。她一一将岳武的原话记下,只待赵谚下了战场后交给他,光纸上这些证据,足以给武安侯定罪了。 刘大东将口供拿去给岳武画押,岳武不接:“还有一事,娘子漏下了。” 岳武的目光落到角落里早已不成人样的齐彪身上:“您忘了问,齐彪是从何处知道的公主行踪的。” 容枝意一愣:“谰儿是听了一位姓李的宦官,才意外去了春明门外狩猎,那位宦官服落回暴毙而亡,所以…齐彪拿谰儿做人质,千真万确是武安侯安排的。” 心里的震惊久久不能平息,也就是她昨日随口一言他们才是通敌叛国,竟成了真的。 审完人出来,照水在门口等她,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容枝意便问:“前头可有消息了?” 照水摇摇头。 容枝意会意,只让轻云看好照水,一人迈步在晨光里。 天光渐亮,太阳不知是何时升起的,眼泪又不知是何时落下的,一滴又一滴。今日分明是个好天气,可在她眼中,整个世间都是灰白一片。 原以为这些人早就落网了,原以为他们早就得了该有的报应,今日才知这罪魁祸首至今仍在逍遥法外,还被加官进爵,受千万人爱戴,说不出的荒唐。 泪痕早已干透,胸口却闷得喘不上气,好似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 大军驻扎的营帐已有些距离了,容枝意仍未有停下的打算。 阿爷曾踏足过这片土地,没准脚下的哪一块地方就是他站过的,也许有一日他也像她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容枝意遥望连绵起伏的群山,好似还能感受到他存在过的气息。 容枝意惶然闭眼,双手摸上心头。还好还好,根本感受不到痛,也没有那么痛,这些年她都习惯了,习惯了看别人一家和和美美,而自己孤零零的一人,习惯了装作刀枪不入的样子,掩盖所有的软弱。 不知站了多久,容枝意侧耳隐隐听到有不少人在寻她,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近,很快身后便传来几位内侍的说话声:“容娘子,总算找到您了。” 容枝意抹干泪痕,挂上常有的笑意:“我出来透口气,走着走着就走到这了,出什么事了?” 内侍看到她毫无血色的脸不由一惊,但看她语气和笑容与往日并无区别,只得禀道:“太子殿下回来了,正让人四处找您呢。” 容枝意心里打着鼓,快步跟上内侍,帐内隐隐有交头接耳之声,可见里头不止赵谚一个。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忙问身边人:“殿下可有受伤?” 内侍们皆低着头支支吾吾的,只道:“娘子见了殿下便知…” 容枝意愈发焦急,也顾不得还有旁人了,径直掀了帷幕入内,里头人果然不少,而她一出现,交谈声戛然而止。她在众人脸上看到了狐疑和揣测,可甫一看见赵谚憔悴的脸和身边跪地的医官,她本就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 “放心吧,只是被箭流擦伤了脖颈,太医已经上过药了。”赵谚看她被吓成这样,连忙宽慰几句。 容枝意忧心之余,又质问太医:“你仔细看清楚了?当真无事?” “禀娘子,殿下…”太医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赵谚,继而说道,“殿下无碍,只是些皮外伤,休养几日便能痊愈了,下官已给殿下上过药了。” “你这手怎么回事?”赵谚眼尖,一下便看到了她血迹干透的手臂。 “啊?”容枝意顺着他目光垂眸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受了伤,衣裳破开个口子,血顺着手臂浸透半边衣袖,乍一看还有几分骇人,应是方才那几个飞镖搞的鬼。 “众位先行去休息吧,熬了这么久没成功,料定齐昌也不会再贸然出手了。”赵谚屏退众人,等营帐内的众位将军散去,太医道了句得罪,着手给容枝意处理手上的伤。 赵谚并未问她伤从何来,只吩咐人去备些吃食。等到太医处理完毕退下,容枝意才迫不及待将怀中揣了许久的,岳武签字画押的口供交给了赵谚,并和他解释了事情经过。 赵谚那万年不变的脸色,在看到口供上的“容向松”三个字时,惊愕地抬眸看向容枝意。 她一如既往地平静,可眼中的愤懑,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赵谚一目十行,读完后心中疑团消了一半。 “表哥,从前你说你不能退,我那时不理解。现在终于明白,出身决定一切,任凭你退到天涯海角,这些人都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你身边的所有人。”容枝意唉声道,“我想,他一定从那个时候便开始布局了。杀了我阿爷在军中立威、抢夺阿爷战功,便是他的第一步,加官进爵,寻了个扬州瘦马送入宫中是第二步。继而生下皇子、拉拢赵诚和康王等人,用毒药做威胁,借助一切力量杀尽我们这些阻碍他的人,最终的结果,要么是他女儿做上皇后,要么是继续杀人,让赵谕做他的傀儡皇帝。何为权倾朝野,便是如此。” 赵谚咬紧牙关,眸中锋芒毕露:“我必要亲手了结他,为姨父报仇。” ··· 军营生活枯燥乏味,没过两日,燕谯再度出手,赵谚身为所有人的主心骨,伤还未愈又上了城楼。 除却吃与睡,容枝意每日都要去探视被关押的岳武、姚含蕊和赵依茹等人。得知武安侯是杀父仇人后,她再见姚含蕊时除却恨意还是恨意,本对她尚存的几分怜惜荡然无存。 “我审过岳武了,你猜他说了什么?” 容枝意端量她一番,她脖颈间的勒痕明显好了很多,想来是她让照水找来的那瓶药有些效果。 “什么?” 岳武的口供容枝意早已倒背如流,当即给她背了一遍:“只是想问问你,有个作恶多端的阿爷,你会觉得丢脸吗。” “我不信。”姚含蕊扭过头。 “看你表情是信了。” “所以呢?”姚含蕊不以为然,“你今日是来杀我给你阿爷偿命的?” “我没想过杀你,若要偿命,你们姚家已经有人还了。” 姚世子的尸体恐怕都要烂了。 “假清高。”姚含蕊一副很懂她的样子,“没想过杀我,将我绑在这做什么?”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亦然。”容枝意答道,“纵使你恶事做尽,但也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可怜的人。有个这样的阿爷和哥哥,还有个只知利用你,数次虐待你的未婚夫君,与我这无父无母的,好似也没有什么差别。不杀你是我仁慈,关押则是你应得的惩戒。” 她一说到利用两字,姚含蕊忽然想到去岁秋日,在府中的赏菊宴上她追着赵珩不放,赵珩拒绝了她,祝愿她能觅得良人,而不是只知利用却不珍惜的人。 那是他第一回跟她说那么多话,也因这句话,她失眠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第108章 守住脚下的疆土 除去关押处,她偶尔还会去西平与青牧交接地逛逛,虽战事未了,但两国商户和百姓间的交易往来并未有所影响,每逢七日便有一回热闹的赶集,她时常会让人去屠户那儿买肉,犒劳在前线奋战的各位将军。 今日赵珩那儿来了好消息,为了庆祝,她特意着人买了几尾鲜鱼。她这炖汤技术是越加炉火纯青,那鱼汤奶白奶白的,还未出锅,轻云便迫不及待舀了一大碗。 容枝意盛了一盅给赵谚送去,见帐内有说话声,因落了雨,她撑伞在帐外等了一会儿,大约一炷香功夫,有位太医背着药箱从里头出来,容枝意见他大汗淋漓,目光便在他身上打转了一会儿。 “意儿。”赵谚恰好绕过屏风出来,“还不快进来。” 容枝意压下心中狐疑,笑着入内开了食盒,倒出碗热腾腾的鱼汤,整个营帐内顿时飘香四溢。 “听闻昀升今日便要打入燕谯京都了,想来至多再过半月便能回来了。” 赵谚从食盒里拿出个小碗,倒了一半给容枝意:“是,今早就收到消息,齐昌已携大军赶回燕谯了,想来咱们这能消停几日。” 近来半月,齐昌时不时便要来偷袭,三天打一回大的,两天打一回小的,弄的人心力交瘁。 “那…”容枝意试探着问,“您会再派人去帮他们吗?” “意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赵谚面露难色,“沙洲毕竟还有上万的丹都兵,齐昌至少也会留下四万人,此刻若派兵去燕谯,他们突然攻进来,咱们防不胜防。” 容枝意明白这事赵谚一人说了不算,还是得以大局为重,只好藏去心中优思低下头:“我明白了。” “相信他。” “我自然是信的。”可此战已到了决胜的关键,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赵珩这人拼起来是不要命的,她有忧心始终是难免的。 容枝意的百结愁肠在听到赵谚握在手中的汤勺“啪”一声落地时,愈加眉头紧皱了。 “您别动。”她赶忙唤内侍进来收拾,本以为是无心之失,低头时却意外瞥见了有些发颤的左臂。赵谚似乎注意到她视线,不着痕迹将左臂挪到身后。容枝意敛眸,等内侍收拾完瓷器碎片,便匆匆告别了。 她连伞都没来得及打,直奔医官的营帐。 雨势渐渐凶猛,闪电划过阴沉的天幕,容枝意豁然掀开帷幕,伴着一道雷鸣,让淹没在满屋子医书里的医官倒抽一口凉气。 “容…容…”他下巴发颤,即刻着手开始收拾瘫在条案前的几本医书。 她大跨步上前抽出一本,书是翻开的,而恰好停留的那一页,讲的正是解某种毒药的方法。 容枝意紧抿双唇,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发抖的医官:“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何意?” 医官张了张嘴,耳边又回荡着太子的叮嘱,默然闭上了。 “娘子…下官不过是闲来无事,看看医书打发时日…” “表哥连个汤勺都拿不稳了,你还替他瞒着我,还不肯说实话!”容枝意铁青着脸瞪视他。 “殿下他…”医官表情扭曲,“娘子就别为难下官了,我倒是想说,可殿下他不让啊…” 他有什么办法?若是有的选,他也不想做这偌大军营的唯一知情者啊。 容枝意蹙眉凝望他,无数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眼眶中泪水充盈:“你便告诉我,他是不是中毒了…” 医官没答话,可那回避的眼神给予了她充分的肯定。 营帐外的雨落得毫不留情,让人心烦不已。 “上回那支箭虽只是擦破了些皮肉,但…箭上有毒。”医官最终还是道了实话,“若再寻不出解毒方法,殿下手臂上的毒蔓延至全身,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撑不过半月了!” 容枝意猝然一个趔趄,满面惊惧:“你放肆!堂堂太医,怎可如此胡言乱语!” “娘子饶命啊…”医官欲哭无泪,“下官学艺不精…的确是无力回天了…” “绝无可能,一定有办法的,表哥命格贵重,便是阎王也不敢收的。”她手中长刀“哐”一声落地,忙将太医扶起,“太医,你快救救他,一定有办法的,你救救他!” “娘子,为今之计,不如尽快从长安传太医…下官本不是解毒高手,若能求得太医令…” 容枝意乍然想到,她听赵谦提起过,上一任太医令是民间制毒高手,若能请得他出山,表哥便还有救。她即刻镇定下来,迈步至书案提笔:“轻云,你让大东派人将此信亲自送去召王府,绝不能被任何有心之人看到。” “半月来回沙州时日紧迫,你让他即刻出发。”她猜如今军中几位将军皆是不知情的,毕竟赵谚是众人的主心骨,他一出事,整个军营都要遭乱,若此刻燕谯忽然攻进来,必然输得一败涂地。她必须在守好这个秘密、稳定军心的同时,帮赵谚找到解药。 信一送出去,她便无力地跌坐在圈椅上,照水扶了一把,劝道:“召王殿下定有法子的,娘子这几日都没休息好,勿要思虑太过伤及心肺。” 她显然还未从悲伤中清醒过来:“照水,我们不能等着人家来救,你这几日便和刘大东乔装打扮出去,找找西平有没有备受推崇的神医,问他们可否解此毒,务必小心,万万不能叫人起疑。” 西平的雨接连落了一夜,犹如众人阴霾遍布的心。容枝意一边心系赵珩,一边又怕赵谚的毒会侵害他全身,和医官翻了一夜的医书,总算找到了延缓毒性蔓延的方法。好容易熬好了药让医官送去,回来时却见药盅里的汤药一口没动。 “说是半个时辰前燕谯又来了,殿下亲去城楼守着了。”医官言语气恼,叹息道,“他这情况,就算好生养着,一日不用药都难撑的下去,更别谈如此劳心伤神了。” 如果赵谚有事,那他也就没命了。医官好似看到了自己就要被斩首的将来,满面愁容:“娘子,等殿下回来,您好生劝劝他吧,人就这么一辈子…” 帐内陷入沉默,他久久没等到回应,抬眸时只见小娘子惨白的脸,淡淡点了点头。 “娘子…您脸色不大好,不如下官给您把个脉。” “太医!太医!”营帐外火光晃动,脚步杂乱,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高喊。医官莫名其妙,才掀开帐帷,几个内侍火急火燎蜂拥而上:“快快快,快去救命!” “药箱!药箱!”他还未问是何人受伤,便被几名内侍拖走了。 容枝意有种不好的预感,忙迈步跟上。直到亲眼看到太医被拖进了太子营帐时,她前所未有的感到慌乱与无措,一颗心更如同被浸泡在雪水里,冰冷刺骨。 仿佛又回到了阿娘走的那一夜,从前她无力抵抗天意,今日依旧束手无策。 营帐内站了几位将军,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正在与太医解释经过,为首那位姓孟:“殿下本还好好的,可站了不过一炷香功夫,忽就倒下了,太医您快仔细瞧瞧…” 太医的手颤颤巍巍搭上太子脉搏,像是触电一般猛地一缩。 将军们如临大敌:“太医,你…这是何意?” 赵谚脉细若有似无,太医深知瞒不下去了,猝然跪地:“太子殿下他…中了剧毒,恐怕…恐怕时日无多了!” 营帐内哗然一片,容枝意透过屏风去看榻上的人,从中毒开始他便越来越瘦弱,如今死死阖着眼,毫无生气可言,她深刻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娘子…”照水含泪搀扶着她,“您去看看殿下吧。” 她由人搀着一步步近前,像是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那样痛彻心扉。直到清楚地看到赵谚铁青的脸,不知为何,胸膛里排山倒海般涌出一股腥甜,她面色极其痛苦,恍惚间记起,幼时有一回去楚王府做客,赵谚给身边新来的嬷嬷介绍她,彼时他才开蒙,说话像个小大人:“嬷嬷,这是姨母生的妹妹,按理,您该唤她表姑娘。” 表姑娘,一声表姑娘喊了十七年,让她得了那么多的疼爱与敬重。可印象里那从小便无条件爱护自己的郎君,此刻气息奄奄躺在榻上,前所未有的透露着怯弱与绝望。 她心扭曲作一团,深深的刺痛从心头扩散至全身,气血翻涌,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容枝意抚上心口,胸膛里有什么欲要喷涌而出… 哦,是血。 她看着地上那一滩猩红,没关系的,是血而已。 轻云照水惊惧不已,张皇失措地喊着娘子,几位将军也面露惊慌。 众人注视下,太医颤手把上她脉搏,良久后才松了口气:“娘子无碍,只是太过悲痛,积虑过多,下官这便去为她开药。” “这下可如何是好…照燕谯如今这个攻势,军心一乱,咱们这城恐怕是难守了。”耳边传来将军们的叹息,容枝意握着赵谚的手,眼中热泪决堤,心中却无比的坚韧。她抹去嘴角鲜血,由人搀扶着站起:“西平是我们最后的退路,我便是死,也绝不能让燕谯得逞。” 当夜是她第一回踏上西平的城楼,虽是黑夜,但清晰可见残尸遍野,刺鼻的腥臭直冲脑仁,有如人间炼狱。但此刻的决心远比害怕来得更坚定不移,她望向晦暗的苍穹,若上天当真看不惯她,要将她所爱之人一个又一个的收走,那她势必要与它抗争到底。 接连几日,她不是在城楼,就是寸步不离守在赵谚身侧。可惜的是可他的病情并未有所好转,每日昏睡的时辰远多于清醒的,加之这几日燕谯时不时便要来骚扰,军中将士们次次不见赵谚来城楼,流言蜚语便愈加猖狂。有的说太子重病不起,有的甚至说太子心知打不赢这场仗,趁夜深人静偷偷溜回长安去了。 而早在第一回清醒时,赵谚便将鱼符交给了容枝意:“你拿着鱼符出西平,会有人接应你,不论你是想回长安还是杭州,他们都会护送到底。” 容枝意默不作声端着药。 “意儿…听话,我时日无多,只盼你平平安安回去。” “遥想当年得知阿爷去世,我一时无法接受,危在旦夕时阿兄也是这样给我喂药的,您要赶我走,且先让我报了这恩吧。” 赵谚望向她时只剩满腹怅然,容枝意笑容可掬,仍然细心给他喂汤药。眼泪早已流干了,她已过了伤痛欲绝的阶段,此刻心里想的皆是如何救下他,如何守住西平。 喂完药后扶他躺下,孟将军已在帐外等候多时,他面色焦急:“如何?殿下可醒了?” “喝过药又睡下了,将军所为何事?” 他哀叹一声:“容娘子,如今军中种种流言想必你也是有所耳闻的…将士们毫无士气,今晨那一仗,要不是于将军挺身而出,险些就让燕谯兵钻到空子。这样下去,咱们怕是熬不到世子回来了。” “于将军那儿太医可去瞧过了?” “伤得极重,太医极力施救,方才总算救过来了。” 容枝意松口气,脑中飞速旋转,这几日她常与将士们打交道,自然能感受到大伙之间的低落。从前每逢燕谯进犯,不管再累,赵谚都会在城楼守着,就跟大户人家府邸外的石狮子一般雷打不动,他担任的可不仅仅是主帅、决策者的角色,更像是稳定人心、给予人信心的支持者。仿佛只要他在,便是这城楼倒了,也有人撑着。对将士们而言,连太子殿下都在陪他们迎战,如何能不尽心尽力呢? “我去看看他。” 孟将军赶紧带路,可还没等进于将军营帐,便被一众人拦住了。 “你们这是何意。” “将军,我们都是粗人,不懂什么礼法,来就是想要你们一句实话!”为首几个面色激昂,“太子殿下他…到底是不是逃走了!” 孟将军与容枝意对视一眼,前者道:“你们竟然问出这样的话!与殿下相处这段时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清楚吗?” “我们再清楚不过!”有位身量高大的将士指责道,“可军中鱼龙混杂,什么性子的人都有,殿下一连几日没有露面,将士们今晨又被燕谯人一顿挑拨,难免生出疑虑,军心一乱,这城必然越守越吃力,如今还害得于将军受了重伤,大伙心里都有气,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 “我明白。”孟将军深叹,“实话告诉你们,殿下他…” “殿下他病了。”容枝意对上孟将军求救的目光,只得接过话。 几位将军不明所以看向她,这位娘子近来时常见到,将军们都对她毕恭毕敬的,但究竟是何身份来历,没有几个人清楚,都到这个份上了,自然有胆大的跳出来质问:“你是谁?我早就想问了,孟将军,这军营除了营妓,为何还有女子四处走动?若是将士们的女眷,也该另居别处才是!如此不成体统,不利军心,更不利军纪!” “休得无礼!”孟将军急忙拦住那人,满怀歉意跟容枝意解释,“容娘子,他们不知者无罪,口无遮拦,您别放在心上…” 除了营妓外,女子无法出现在军营,的确是现下无法改变的现实。这突然多出了她和轻云照水,他们有意见也是情理之中。容枝意摆摆手:“无妨,该道歉的是我。” 她朝几位将士拱手:“正式介绍一下,儿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姓容。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如今住到营里,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抱歉。” 人群里议论纷纷,但她这表妹二字一出,显然太子临阵脱逃一说无法成立。 “你方才说…殿下他病了?” 总算有人关注到这句话,容枝意从孟将军眼中看到了要她谨慎作答的意思,她也考虑到若太子中毒的消息传出去,那营中本就散乱的军心就更不堪一击,所以只答了一半:“上回殿下被流箭所伤,伤口处理得不仔细,加之前些日太过操劳,伤口感染引发了高热不退,军营里药草种类有限,缺了几味极其重要的药,所以身子还是有些虚弱。” “不过各位放心,我已着人四处采买,相信过不了几日,殿下就会好起来的。”她怕人起疑,忙又道,“至于各位口中那些流言,试问,殿下能舍了我这个妹妹管自己逃?” 多数人都信以为真,只有少数露出狐疑之色,倒不是对她的话,而是对她这个人:“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殿下怎会带个妹妹来营中,这不是笑话吗!便是要编,也编得像样些!” 他这话一出,又有不少人跟个墙头草似的歪了过去,质疑声越来越多,孟将军发愁不知该如何解释,身边小娘子淡淡一笑:“要我自证身份是吧。” 她亮出赵谚给她的鱼符,“殿下鱼符在此,没有鱼符,他可连西平的城门都出不去,若还有人不信,便是蓄意扰乱军心,其心可诛。” “我们怎知,你是不是偷来的?!” 容枝意无语凝噎,这太子鱼符要是这么好偷,这帮人还在这干啥? “将军可认识这个。”她露出腕上的玉镯,日光照耀下依稀可见凤凰于飞纹样。 旁人不认得,孟将军却看了个清楚,他也是三朝老将了,一见镯子,如皇后亲临,诚惶诚恐跪下。 后头人不知缘由,孟将军没等他们问起,便大骂:“这可是宫中之物,见之如见圣人,方才对容娘子如此无礼,还不速速给娘子请罪?!” 容枝意心想,何不趁此机会激励将士、稳固军心呢?说来说去就是军营里缺了个吉祥物,那她来做效果也是一样的。 “如同诸位方才所言,我为何要以身涉险留在军营里,在长安平平安安不好吗?”她抬眸望向远山,“不怕告诉你们,我留下的原因正是我的出身。我姓容,我阿爷是战功显赫的晋阳侯容向松,想必诸位听过他的名号。” 底下一片哗然,显然各个都知道。 “沙洲是我阿爷生前最后踏足的地方,他是在这片土地上离我远去的。”她垂下眼睑,止不住的哀伤,“这是他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地方,如今沙洲又一次遭到侵犯,我身为容家的女儿,更身为大瑒子民,保卫家国,我义不容辞,也绝不会退缩。” “我们已经坚持了快要半个月,世子也已成功攻入燕谯国都,胜利在望,班师回朝的曙光就在眼前,与亲人团聚更是指日可待,怎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轻言放弃?西平一旦失守,要再讨回沙洲那便是难如登天,我们没有退路。”容枝意简单与他们分析了现状,西平横亘在燕谯与大瑒的交界,一旦沦陷,他们与两边的联系就会被阻断,要么得不到大瑒后备的粮草供给,要么失去赵珩在燕谯用血泪杀出来的一切,所以他们必须咬牙死守西平。 “我明白,主帅不在,燕谯坚持不懈要咬下西平,一次又一次攻城,咱们守得越发吃力,难免有人心浮气躁。可各位想想,燕谯不过是一帮老弱残兵,乌合之众,人数再多、再有恒心又有何用?只要我们上下一条心,听从命令和指挥,就算主帅不在,击退他们也同样不在话下。”她放声语调昂扬而坚定,“我愿与各位将士共进退,只要还有一口气,绝不让燕谯有可乘之机,守住我们脚下这片疆土。” 她这一席话,说得在场不少将士都红了脸,谁也想不到,看似柔弱的小娘子,身体里还有这样的信念和力量。 “报——”众人正沉浸于家国仇恨中,前头一位将士驱快马奔来,“孟将军!城楼来报,燕谯军又有大动静了,怕是入夜便要再次出击。” 第109章 好一出草人借箭 “报——”众人正沉浸于家国仇恨,前头一位将士驱快马奔来,“孟将军!城楼来报,燕谯军又有大动静,怕是入夜便要再次出击。” “速速去通知大军,城楼下集合。”孟将军赶紧吩咐,容枝意趁热打铁:“战事在即,殿下因病不能到场,便由我出面与众位一同应战。” 孟将军本有劝阻之心,可眼下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劝说。容枝意回了营帐,脱去襦裙换上甲胄,乌发则在脑后由一根绳绑成马尾,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收拾妥当,踏上巍峨耸立的城墙。夕阳照射下,墙内万千名将士的甲胄夺目刺眼,身旁的孟将军正在做最后的部署与喊话,在队列最前头的是五千骑兵,后头是手握长枪的步兵,另有不少的甲车。许是方才被容枝意一番鼓舞,当下的气势远比早晨热烈。 而燕谯兵,远远没有他们这样好的条件。 容枝意背着军营里随处可见的长弓,他们作为居高临下的守城方,最大的优势便是有城墙做掩护,擅用弓箭手便是获胜的关键。 “孟将军,弓箭手可都就位了?”她四处张望,却只见到了一小队人马,不由困惑,“用弓箭手对付城下的步兵才是上策,为何只有这些人?” “已经就位了,娘子所言不假,可上回世子带走了一半,这些日来原本充足的箭矢有些不够用了,太子殿下已给剑南道和岭南道两位节度使去信,看看能否借调一些。” “箭矢不够?”那便棘手了,燕谯人一来便开城门放骑兵,免不了有伤亡,眼下他们是一个人都少不得,若是有箭矢先杀他们一番,再派骑兵,胜算便大了。 她读过几本兵书,心生一计:“向节度使借箭矢最少也要等上五六日,我有个法子,现在就能借来应急,孟将军,咱们不妨试一试。” 入夜,燕谯军整装待发,只等吉时一到,大将军礼佛三拜后一声令下,大将军是齐昌那位新进皇妃的岳丈,极度信佛,就连打仗也不例外,不仅要请人算过吉时,还要全军一道上香礼佛,才准拔营出征。将士们私下对他怨言可不少,但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 特别是这位将军一箭擦伤了大瑒太子的手臂后,那恭敬,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整个燕谯军都知道大瑒太子已经是命不久矣,他们拿下西平,那就是大将军几支箭的事,所以什么部署、设防,早早就没了,还不如礼佛有用呢! 可没想到的是,今日吉时未至,忽有一人急匆匆从队列尾巴跑至最前:“将军!西平城墙上突然爬下许多大瑒人!恐怕是那病夫太子坐不住,要主动进攻了!您快出去看看吧!” 满场哗然,议论纷纷:“他们抽的什么疯!不会是知道要打败仗,派几个人先来投降吧!” “吵什么!”大将军浑然不在意,“不就爬下来几个人吗,让弓箭手射死就得了!吉时未到怎么能出兵?都给我把香拿稳,小心佛祖怪罪下来,一会儿就让你们掉脑袋!” 容枝意躲在城墙后,指挥将士们将稻草做的人用绳头绑了慢慢放下城墙,人还没放完呢,就听孟将军高声大喊:“来了来了!咱们快躲好!” 将士们赶忙趴下,手里则紧紧攥着那几根救命的粗绳。果不其然,没等半盏茶的功夫,耳边“啾啾啾”,传来万箭齐发的声音。孟将军再也藏不住笑意:“好啊!这下咱们今日不愁熬不过去了!娘子这一出“草人借箭”当真厉害!” 容枝意淡淡笑了笑,心里的弦却始终紧绷着。 直到大瑒这头顺利把草人收了回去,燕谯军才意识到他们中计了,飞速去禀报大将军后,惨遭一通毒骂:“你们这样的蠢货也敢来军营!连真人和草人都分不清,白白丢了几万支箭给他们做嫁衣!蠢到家了!” 大将军叫苦不迭,嘴里念叨着我佛慈悲,保佑他们燕谯少出几位这样的蠢材。 将士们被这样一通骂,更加提不起劲了。反观容枝意那头是乘胜追击,燕谯人刚冲出来,乌泱泱一片越过护城河,而城楼上百位弓箭手临危不惧,时机一到,便在孟将军的指挥下,一同挽起长弓,箭如流星,就像一张包罗天地的网,在无形之中捕获了万千敌军。 不费吹灰之力,敌军尚未近前便倒下了一半,这样好的势头孟将军可大牙都要笑掉了。容枝意默然站着,她倒不担心守城这事儿,齐昌蠢钝如猪,底下也没几个聪明的。眼下更为心焦的,实则还是表哥未解的毒。 入夜,太子营帐内灯火通明,说话声断断续续,想来是赵谚忧心战事,撑着身子起来与几位将军议事。容枝意端着汤药在帐外等候了一会儿,才得到里头的传召。 赵谚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不过是坐了一会儿,额角便止不住的冒汗。容枝意看出不对劲,赔着笑下逐客令:“今日天色已晚,殿下该服药了,诸位今日大胜一仗,夜里燕谯也不会再来冒犯,不妨早些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来看殿下也是一样的。” “今日胜仗多亏有娘子坐镇,既天色已晚,咱们也不便叨扰,殿下安心休养,老臣先退下了。”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营帐中,赵谚才撑不住倒下,他呼吸急促,额角大汗淋漓,面色惨白得如一张纸。容枝意赶忙让人去请太医,又是擦汗又是喂药,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看起来像个人样。 “他们都与我说了。”他连说话都显得有些吃力,“意儿,多谢。” “表哥,你放心养病,这城我来替你守。”她信誓旦旦的模样换得赵谚一笑。等他睡熟了,容枝意才面露难色看向太医:“如何?” 太医摇摇头:“若再等不到解药,恐怕…恐怕不出五日…” “住嘴!”容枝意不寒而栗,根本不敢想象后果如何,“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烂在肚子里,绝不能透露半点口风。” “是是是。就是天上下刀子,下官也绝不多言半句。” 算算时日,她给长安送的书信早该到了,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难不成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或是这毒连赵谦都束手无策?可就算没有法子,他们也会八百里加急回信才是。 照水看出她的担忧:“娘子,且再等两日吧,毒性难解,召王殿下收到您的信,尚且要想法子。倒是您,前几日呕了血,这两日白天守在城门,夜里又要来侍疾,都没怎么合过眼。” “我心里有数。”她深叹,继而埋头于医书册子。 可赵谚的病症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当日夜里,高热便来势汹汹。医官火急火燎看过后下了剂药,又让照水不停给他擦身,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半个时辰后依旧不见退热,容枝意急得团团转:“再烧下去人都要烧坏了!” 医官跪地,手抖如筛,生怕下句话便是要他以死谢罪:“娘子恕罪,殿下体内之毒怪异,稍有不慎便会加剧毒性…加之草药有限,下官实在不敢不敢擅作主张啊。” 容枝意徘徊在太子榻前,搓手顿足。她断然不能将此噩耗告知旁人,否则军心不安,恐怕撑到赵珩凯旋都难。 从未有一刻如今夜这般难熬过,看着榻上虚弱无力的赵谚,她再也无法强装镇定。 “照水,你只管不停给殿下擦身,轻云去守好营帐,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殿下病况。”容枝意牙尖都在打颤,脸色未必比太子好到哪儿去。 只是这样关键的时刻,她必须撑起局面,随即看向趴在地上的医官:“既然喝药容易加剧体内毒性,那咱们便用民间土方子,不求解毒,只求退热。你速去厨司,用白菜根、菊花同水煎,再加以白糖,趁热端来,以此退热。” 在外行军食材有限,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土方子了。 医官闻言即刻去了。容枝意又想,热是因毒而起,退热也只是解一时之困,归根结底还是得把毒解了,既然这是燕谯的毒,那自然要问燕谯人。她随即提笔,详细描述了病症,只道是轻云误中了此毒,命刘大东暗自潜入燕谯,将此信交于齐妍,请她想想法子。 这也是走投无路了… 这头信才交出,那头照水擦着擦着身忽而大喊:“娘子!” “殿下好似醒了!” 容枝意急如风火奔至榻前,果真瞧见赵谚动了动指尖。 她泪如雨下,立马握住他手,拼命唤道:“阿兄!阿兄!你听得到我说话吗?阿兄!” 她清楚地感受到榻上人的回应,喊的愈发激烈,过了好一会儿,似是与死神做了一番强烈的挣扎,赵谚才得以微睁双眼。 “意儿…你莫哭。”赵谚勉力扬起唇角以做安抚,“今夜死不了。” “不许胡说。”她强忍哭腔,从照水手中接过帕子:“阿兄洪福齐天,定会平安无事的。” 榻上人无力地笑了笑,挥挥手让照水等人退下,又吩咐容枝意安心坐着,说有些话要告诉她。 “我曾答应姨母,要照顾你,可我这个可笑的太子身份,竟成了真正伤害你的利刃。对不住,若有来生,只盼你再也遇不上我。” “您说什么呢…我这短短十几年最大的幸事就是得您和姨母相护,且不论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赖着您,哪儿我都不去。”容枝意泪如泉涌。 赵谚本欲抬臂抹她泪珠,可手只在半空悬了一瞬,便无力地垂下。 “除你之外,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可儿,成婚不过二月,竟叫她做了寡妇。太子遗孀若要再醮,恐怕有些难度,但值得庆幸的是,今后她自由了,不用再被逼着嫁人,不用再被困在那座皇城里。意儿,我所有的私产皆数留给她,若有可能,替我多多看顾。” “昀升一向说到做到,所料不错的话,这两日他便要胜仗归来,今后有他陪着你,我也就安心了。只是不日启程回长安,还劳你替我向爷娘赔个不是,只道孩儿无能,愧对养育之恩,愧对天下人的期盼…” “不必将我尸首带回,平白让他们伤心,找个山头埋了便是。” 容枝意眼泪就没停下过,拼命摇头:“你不会死的阿兄,我一定会想到法子的,一定会想到法子的,你千万不要睡过去,我会想到法子的…” 这是她阿兄,是陪着她长大,在这世上与她最亲最亲的人之一,她已经亲眼见到母亲去世了,上天不会心狠到还要她眼睁睁看着阿兄去的,就算是用她这条命换赵谚活着,她也甘之如饴。 一定会有法子的,只要是毒便有解,她整个人都在打颤,手脚并用地爬去翻桌上那几本早已翻烂了的医书,照水从未见到她失态成这个模样,根本不敢上前劝阻。 犹豫间,照水倒是端着药膳掀帘进来,一见容枝意这副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先是一惊,再是小心翼翼道:“娘子,汤熬好了。” 眼前人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接过托盘,又与轻云合力将赵谚扶起,后者不想容枝意为此伤怀,勉为其难尝了几口,白菜菊花汤清甜降火,倒是缓解了嘴中连日以来的苦意。 “外头是什么声音?去问问。”赵谚虽病着,但这几日外有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知晓,一听声便觉出不对劲。 容枝意倒没听见什么,眼下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这一碗汤上,全心全意喂着药,任由轻云出去探消息。 赵谚被逼着喝完了汤才再次躺下,轻云很快便回来了,如实禀告道:“说是敌军又来挑衅,孟将军已去城楼了,说先前也常有此类情况,娘子今日劳累过度,让您不必出面。” “不可轻敌。胜仗在即,更该慎之又慎。”赵谚望着容枝意那哭到红肿的双眸:“意儿,你好生休息,我亲去看看。” “还是我去吧。阿兄还未退烧,我把照水留下照顾您。”容枝意抹泪起身,带着轻云匆匆别过。 营帐里静默了一瞬,原本躺在榻上的男子强撑着起身,轻声唤道:“照水,替我去取衣衫来。” 第110章 夜阑卧听风吹雨 去城楼的路上,容枝意特为自己扑了一层粉,好叫她看起来没有那么忧伤过度,可心骗不了人,她尚未从噩耗中缓过来,连登楼的百级台阶,都得轻云小心搀扶着。 今夜的风格外凛冽,好似一脚步入了深冬了,容枝意拢拢身上的披风,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上来的路上她便在奇怪,不是打仗么,为何一点声响都没有,上来后才觉眼前一切骇人惊心。两军并未交手,敌军数以万计的人马如同一个方阵,排列得整齐划一。 八万兵丁手中燃烧的火把明光烁亮,照耀着夜空,恍如白昼。 孟将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他来了,不知所措走到她面前:“这燕谯大将军也不知犯什么浑,从半个时辰前就开始排兵布阵,到如今还没有要动手的迹象,依容娘子看,这是何意?” 容枝意忽然萌生出许多不安。显然,在不知对方意向前,按兵不动是最好的法子。 “敌不动我不动,他们爱站就站着吧。” 孟将军也是这个想法,心里头才松口气,身边小娘子忽然趔趄了一步:“他怎会在此!” 轻云急忙扶住容枝意:“娘子怎么了?” “遭了。”容枝意脑中飞速闪过几个念头,心知不妙,忙要吩咐孟将军什么,城楼下的燕谯军终于有了动作。 就在方阵的最中间,有一高坐马上的男子摘去脸上的遮挡,大笑了几声:“我还以为你们大瑒人这辈子是认不出爷爷我了。” 竟是齐昌。 容枝意想不通他为什么在这,赵珩那里又究竟出了何事。 “如何?想不到我竟然在这吧?怎的,允许你们大瑒世子勾结我朝公主攻入燕谯,就不允许我今日拿下沙州了?” “呵!”孟将军嗤笑:“齐昌小儿,你好大的口气!” “孟将军,你这么大能耐,怎的方才没有发现我?你为大瑒卖了四十年的命,恐怕早已老眼昏花,听我一句劝,与我作对你得不到好处,早日衣锦还乡才是正道,今日不妨大开城门亲迎我,来日我也能大发慈悲留你个全尸。” “这一个月的仗打下来,也该乏了,今日本皇子就要与你们决一死战!”孟将军还未来得及开口,齐昌又自顾自道,“你不是向来忠心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投降还来得及!若等吉时一到还未动手,我便亲自送你去阴曹地府面见郢王世子!” 伴随着兵丁的嘲笑声,孟将军慌乱地看了眼容枝意。 “齐昌!你少在这胡言乱语!”哪知原本文文静静的姑娘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世子今早还来过信,信中言明你临阵脱逃,将燕谯拱手奉上,如此无勇无谋无担当之人,众位将士,你们还跟着他做什么?不妨回去好生瞧瞧吧,你们燕谯已易了新主了!”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容枝意就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胡诌了世子写信一说反击他。 底下也如她所愿开始有所躁动,齐昌大斥一声:“哟,怎的你们大瑒打仗,还捎带个小娘子?看模样是个标致的,不妨今日跟了爷爷我,总归你们领兵的死的死伤的伤,跟着他们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哪里比得过你们燕谯将军英明神武,领兵战败的履历都够写十个牌位了吧。” 容枝意况且她坚信,赵珩此刻活得好好的,且就在回沙洲的路上。否则齐昌不会如此急切选在这个刚打了败仗,兵马最需要休息时候下手。 显然他是真的来不及了。 “小娘子能说善道…”齐昌顿了顿,与身旁人耳语了几句,倏而明白过来,“我当是谁呢,原是赫赫有名的南川县主啊,上回见面,你可把我骗得好惨。” “不过这回我可不会再大发慈悲放过你了,县主姑娘,你未来夫君惨死我刀下,你若是想他,不妨嫁与我做个妾室,日后也好在他殒命之与他的尸骨相守一生,如何?” “齐昌!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敢咒世子,我要你好看!”轻云二话不说拉满长弓,对着齐昌便要射去,底下的燕谯将士也不是吃素的,纷纷举起护主的刀剑。 大战在即,凛冽刺骨的风席卷过旷野上的尘土,双方僵持不下,都在等待着领头之人的一声令下。 容枝意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燕谯大将军见齐昌还未有开战之意,摆了摆手笑道:“我说你们急什么?咱们今夜可有主上坐镇,难道还怕不能生吞了这西平?” 齐昌很满意这狗屁,唇角一勾望向容枝意:“只是可惜了,未曾见到你们赵谚太子。听闻他御下极严,讲究一视同仁,出来行军打仗不论风吹日晒雨淋,都会亲自在城楼上坐镇,怎的这几日没见着他?反倒让你这风吹便倒的小娘子看顾着,这不是闹着玩吗?殿下在何处,你把他叫出来,死到临头,我便给他个说遗言的机会。” 容枝意总算明白齐昌为什么能这么坐的住,迟迟不动手了。表哥中毒一事他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打量着他体虚来不了,借此扰乱军心呢。 好在她这两日没少给军营里的人洗脑,不至于人家一两句话就乱了阵脚。既然齐昌要拖,那就顺了他的意,拖久一点,拖到赵珩回来,两军合并灭了他也不为过。 她故作轻松高傲之态:“太子自有要事,你们燕谯拇指大点地方,哪用得着殿下亲自出马?有我在足矣。难不成你堂堂燕谯国主,怕了我这个小女子?” “我看太子殿下不是有事,是中了剧毒一病不起吧!”他大笑起来,面目狡猾,“早就听闻赵谚太子中了我们大将军在箭矢上抹的剧毒,此毒乃是我燕谯古书上记载的,一旦深入骨髓彻底发作,会痛不欲生,面目全非,随后七窍流血而亡。我倒是很期待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若是中了毒会变成怎样的疯子!” 容枝意攥紧双拳,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恨不得立马将齐昌千刀万剐,让表哥所受之痛在他身上来上千遍万遍! “吾当是何人在惦记吾呢。” 容枝意回头,清幽的夜色里,庄重的城楼上,忽而走出一个有些孱弱的身影,平平无奇一句话,不仅给在场无数的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更叫齐昌陷入了自我怀疑。 是赵谚。不知是不是那碗降火汤起了作用,赵谚的脸色看上去比平日好了太多太多,就连唇色都没了往日的苍白。只是他步履并不轻快,仍需照水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阿兄,你怎么…”埋怨的话哽在喉间,她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无妨,不过是风寒,躺了这些日子也该起来走动走动了。”他披着深色大氅,整个人看上去格外高大,与往常无异,只有身边人知道他此刻有多虚弱。 “齐昌。”他尽可能敛去发颤的嗓音,让自己看上去平稳如常,“上回你硬闯东宫,扬言要娶吾妹之时,吾曾言,若有再见的一日,便不会再给你半分颜面。” 齐昌纵然感到意外,可心想那箭是实打实伤了他的,也是实打实煨了毒的,他连着这些日没有出面,早就坐实了受伤是千真万确。所以当下便确认,他就是在装。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他依旧猖狂无比,“昨日你那堂弟惨死我剑下没叫你瞧见真是可惜了,不过没关系,今日我亲自送你去见他!” 语毕,齐昌扬起他手中那杆红缨长枪,大声吆喝了几句容枝意没听懂的燕谯话,大约是用做鼓舞士气的,兵丁们紧接着开始擂鼓鸣锣,这是开战在即的信号。 大瑒将士们当然也不甘落后,自发开始喊助威的号子。 “诸位。”赵谚蓦然开口,城楼上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想大家皆有所见,初见沙州,鸟语花香、生机盎然。可如今仗打了一月,沙州因此变得渺无人烟、硝烟四起,百姓能逃则逃,跑不了的也只能掩好门户,多活一日是一日。由此可见,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家兴盛衰亡影响最大的,仍是百姓与民生。而他们的来日此刻正握在我们手中,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若胜,便能报仇雪恨、重振沙洲,若败,沙洲便要彻底从大瑒的舆图上划去,我们的百姓和土地又要经受一次摧残。” “所以,是为了大瑒,更是为了我们身后千万个小家,千万条性命,也是为了自己。今日一战,在下恳请诸位,不留余力,不留遗憾。莫问前程,但求无悔。” 他没说多少扬军威的话,也没许什么难以兑现的承诺,不过寥寥几字,足以安定人心。 “人心齐泰山移,我和阿兄与诸位同在,不论生死。”容枝意站在赵谚身侧,举着手中长弓,发尾在冷清的夜色里飞扬,似乎时刻准备亲自冲锋陷阵。 “齐昌!要杀要剐,放马过来!”。 话音刚落,西平城门大开,孟将军带着人马冲入敌军方阵,刹那间,声嘶力竭的杀喊声四起,无数箭矢如流星飞堕,从她耳边呼啸而过,触目皆是血红一片。 第111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沙洲这座城自古以来便经历了太多王朝的兴盛与衰败,不知有多少亡灵茫然迷失在这片旷野上。 从前书中读到有名的战役,容枝意也会想,为国家安宁不顾自我安危是否真的值得,舍己为人这四个字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如登天。这回亲自踏上战场,她才大彻大悟,她在长安平安享乐的日子,都是将士们用命血拼出来的,牺牲固然悲痛,可没有战争又哪来的和平。 “娘子,我想下去。” 容枝意微微侧头,血红的火光映照在轻云的眼中,显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坚定。 “义父教我练武,让我学得这通身本事,本就是用来上阵杀敌的。”她未再解释过多,只是替微微发怔的容枝意挡去袭来的箭雨。 “去吧。” 容枝意淡淡道,阿爷没有儿子,只有她这一个善文不善武的女儿,通身本领无人可授,好在遇到了轻云,认做义女、倾囊相授,如今他魂归故里,轻云替他上阵,如何不算是传承呢。她身边反正有娴如静姒,刘大东也早早赶来了,能有什么危险。 事实证明她这个决定没错,轻云完全继承了容向松超群的武艺,手起刀落从不犹豫,一连取了数十人的项上人头。 赵谚拖着快要油尽灯枯的身子依旧从容不迫,不显半分慌张,井然有序的安排着应对燕谯猛烈攻势的战术,一边着人烧断燕谯兵用作攀爬的绳索,一边指挥投石车的挪动和运作… 容枝意自然也不敢拖后腿,他让刘大东和娴如去守着太子,自己则和静姒一起握了把弓,想着擒贼要擒王,时刻追踪着齐昌的位置,可一箭又一箭,都被他身侧一人挡去。 方才也见齐昌一直与这人耳语,她想起之前说齐昌极其信任一位坑蒙拐骗的国师,国师说一他绝不说二,容枝意有预感,这人便是传闻里的国师。 如此护主,怪道齐昌信任呢。再看今日燕谯的排兵布阵也与往日大相径庭,用寻常法子攻了半日,竟还停留在外围杀敌,没准就是这位国师的功劳。 赵谚显然也注意到了今日燕谯队形的不对劲,往日都是骑兵在外,先人一步发起攻势,今日则用了较强的步兵,人手两个盾,层层包裹,严防死守。这样打下去,除了不停消耗他们一方的体力外,得不到任何好处。 容枝意放下弓,开始想应对的法子。大瑒兵力本就比燕谯军少一半有余,他们先前虽仗仗惨败,可后方不断有兵力补给,她都快怀疑整个燕谯凡是双腿健全的男人如今都在这儿了。大瑒却不一样,来来回回就是这些人,还不断有损伤,这会儿城南大概有两万人,另有一万守在城西,防止丹都趁火打劫。 如何能在腹背受敌、兵力不够的情况下以少胜多呢?难如登天。 果然不出所料,任凭孟将军如何转变攻势,都难以找到突破口。一个时辰下来,容枝意焦灼得汗水淋漓,连握弓的胳膊都抬不动了,城门外更是尸横遍野一片,的血腥气飘荡在阵阵阴风里,如人间炼狱。 她眼睁睁看着将士们从信心满满到万念俱灰,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她刚想去与赵谚商议,城楼下哭着喊着跑来一人,惊恐跪地:“殿下!不好了!丹都...丹都攻进来了!” 什么?!容枝意头皮发麻汗毛直竖,这头还未解决完,那头丹都又发起进攻,他们这是想生吞了西平? 不,丹都的野心不止于此,是想直接生吞了燕谯。 就这么几万人,真的能在这种情况下守住西平吗。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阿兄...”容枝意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言语间皆是惊惧。 他们该怎么办?她死了不要紧,可二人手上还握着这么多的性命,还背负着整个大瑒的希望。容枝意第一次在赵谚脸上看出了惊慌。 也对,他再是周全老成,也不过是个养在深宫里,才及弱冠的小郎君,这样的场面,他何时经历过? 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份压在肩头,让赵谚慌乱不过一瞬,很快调整好了自己。他握住容枝意发颤的肩:“意儿,你冷静些听我说,燕谯军人手一个火把,咱们便利用这点,让他们自食其果。我已经让人去满城搜寻节日所用的焰火筒与爆竹,虽杀伤力不大,但能为我们争得喘息的功夫,打乱燕谯的布阵。” “我答应你,一个时辰就回来。在此期间需要你守在这里,你能做到吗?” “意儿?”赵谚再次唤她。 容枝意面色发白,情势所逼,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赵谚深知她的害怕,像是安抚,也像是诀别。他倾身拥住她:“我知道你能做到,阿兄心里,你是能上九天翱翔的凤凰,是不怕真金火炼的凤凰。” 赵谚的话给了她极大的鼓励,容枝意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赵谚走后她便安排好人,设置好点燃焰火与爆竹的的点位,争取一举炸了齐昌。 “娘子,一切准备就绪,只需您一声令下。” 容枝意道了句好,正要下令,天空中乌云翻滚,风驰电掣,猝不及防响起几声闷雷。她诧异抬头,大雨毫不留情面,兜头淋下,像是能响彻云霄的巴掌,扇在她彻底崩溃的脸庞上。 她一时腿软,瘫倒在地,怒不可遏大哭起来:“连天都跟我作对是不是!” 回应她的依旧只有几声雷鸣。 忙活了半日的法子行不通了,她答应了赵谚要撑一个时辰,这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也不能再去寻赵谚想法子,丹都才是比燕谯厉害的硬骨头,他带着区区两万兵力守城已是极为费劲之事... 她要冷静,要想过能撑过一个时辰的法子。 可这法子,是说想就能想到的吗? 她心头火直冒,根本冷静不下来,比起冷静,她更想痛斥老天:“他齐昌伤天害理之事做尽,您怎么不降到雷劈死他!为何要苦苦折磨...” 容枝意顿了顿,降雷。 降雷劈死他。 对啊!降雷!降雷劈死他!齐昌坏事做尽,就该让老天收拾他! “静姒,去让人寻铁棍铁丝,切记寻到了也要装在木箱笼里,不能暴露在外。再带些人,将寻到的铁物与箭矢绑在一块儿。”她一声令下,静姒即刻去照办。容枝意又让城楼上等人速速脱下甲胄,防止不慎引来闪电。 这回,她要让老天来惩罚他。 漫天雨幕浇熄了燕谯所有用做照明的火种,齐昌穿上斗笠,望着已许久没有动静的西平城门:“我瞧今日咱们拿下西平已是板上钉钉,这大瑒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还以为那个赵谚能有多厉害,原是雷声大雨点小。国师,你这法子果真有用,若真如那帮老臣所说,让本皇镇守在国都,恐怕根本瞧不见今日的热闹。” “还是主上英明,不顾朝臣反对用了老道的法子,今日连老天都在帮着咱们,愈加说明,主上是当之无愧的真龙天子。” 短短几句把齐昌哄得合不拢嘴:“国师呀国师,这趟回去,我定要好生奖赏你!” “我那个四姐姐,被大瑒人三言两语骗去做了卖国贼。吾敢打赌,这赵珩拿下国都后第一件事,便是过河拆桥杀了她,当真是可怜呐,平白无故给他人做了嫁衣。等这趟拿下西平咱们再杀回去,我一定给四姐姐选个风水宝地埋了。” “主上何等仁善,这等通敌卖国的狗贼不被雷劈死已是万幸了。” 齐昌哈哈大笑起来,越发期待日后收复国都、坐稳朝堂、美人在怀的日子,也不知那些个不信任他的老臣他该怎么折磨他们才好?有了,就砍了他们手脚送去游街,告诉全天下,不看好他齐昌的下场。 笑着笑着,他转头吩咐身旁将领:“去跟大将军说,赶紧解决了还能赶上回去用早膳。” 那将领望着暗云滚动的天:“主上,我怎觉得这天色有些不对...” “天色不对更要快刀斩乱麻,还不快去!” 齐昌显然不在意,将领犹豫着去了,驾马奔驰在旷野上。 忽然,一道寒光划破天际,轰隆的炸雷震得大地一颤。 “大瑒将士听令!趴下!”容枝意一声令下,绑着铁丝铁棒的箭雨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雷声好似奔腾的千万匹骏马,带着如刀斧一般的闪电,极速穿梭在云层之间,没等燕谯军有所反应,便劈开雨幕划破天际,震碎了大地。 容枝意屏住呼吸闭上眼,她是无可奈何之举,但愿无辜的百姓都能有个平安的来生,若要怨,怨她一人便是。 再次睁眼时,入目只剩连雨水都难以浇熄的大火,鼻腔里的血腥味被焦味彻底掩盖。 旷野上黑压压的燕谯军倒下了大半。 “齐昌已死!尔等还不速速投降!”孟将军用燕谯话大喊。 底下一点声响都没有,所有人几乎都是懵的,谁能想到原本胜券在握,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成了必败的一方。 人群里果真没有齐昌。 “结束了,我们赢了。”容枝意喃喃道。 赢了,却无人觉得高兴,所有人都沉默了。 统治者犯浑的错误决定,却要平民百姓背负一切后果。 夜色褪去,雨水渐熄,天边泛起一道霞光,带来了光明与希望。 所有人都将记住这一日,可没有人会记住为了国家在此丧命的将士,史书上再多的笔墨,也不会留下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多数兵马被调去帮赵谚,得到他那一切顺利的消息后,容枝意只觉心中积郁已久的大石落了地:“静姒,我们下去看看。” 仅剩的幸存者有的逃走了,有的被抓了,形不成什么风浪,静姒搀着她走在焦黑的土地上。大瑒这回的损伤也不小,将士们抬着担架,伤者就医,死者...默哀。 此刻的西平更像一个以天为盖以地为铺的巨大坟墓。 “静姒,你去安排一下,愿意给这些被雷劈死的燕谯军收尸安葬的,能领一定奖赏,你去统计,回长安后按照人头数量来咱们府上领银钱。” 希望能给予这些亡魂一丝丝的慰藉吧。 “娘子,这不能怪您,今日本就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况且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也该付出些代价。”安慰的话好似有些苍白,因为连她静姒自己都高兴不起来。 容枝意叹了口气:“可真正该付出代价的人,是齐昌啊。” 说到这,前头领命去寻齐昌的一位将军带着人马跑来向她复命:“娘子,咱们找遍了,也没寻到齐昌,或是被劈得焦黑,辨不出相貌了?” “再找找。”容枝意只怕他遁走,来日又卷土重来,那这么多的牺牲岂不是又白费了。 将士们得令,只好再次去寻。 清晨薄雾弥漫,不知站了多久,忽觉大地有所震动,耳边也传来马蹄奔腾声。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环顾四周举目眺望,果真见远处红色的旌旗在初升的朝阳下闪耀着耀眼夺目的光辉。而骑着快马飞奔在队伍最前沿的那位郎君,恰好是她朝思暮想已久的。 他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容枝意泪如泉涌,在看到那人手中提着齐昌的人头后,更是长舒一口气。 可还未等那人近前,她忽觉喉头一阵腥味,身子也不自控地往下倒去,两眼一黑,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第112章 前路漫漫亦灿灿 “陛下,齐昌阴险狡诈,太子这毒要不是有意儿照料,又有召王殿下跑遍了整个大瑒寻那云游的老院判,硬生生将他绑去了西平,这才得意消除毒性。元洲随院判一同诊脉,当时情况危急,院判亲口说,若是晚一刻钟,都不一定能将人救回来。”徐元洲一边落泪一边向圣人禀报他去沙洲送药的见闻,“太子拖着这副身子,在腹背受敌、以少敌众、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硬生生守住了西平,是何等的艰难啊。” “还有意儿,她一个娇养长大的小娘子,又要照顾兄长,又要撑起守城的重担,操劳过度,最后一场仗结束,心弦一松,又是咳血又是起高热,我启程回长安时,她都还没清醒过来。” “她当真病得这般重?”唐可儿本就听得心惊胆战,此刻眼泪更是夺眶而出,“上回她被人绑去益州,不给吃喝,日日遭人毒打,重病一场,这还未调理好呢,怎就…” “千真万确,若非她引雷劈去大半燕谯军,太子也难以抽身去对付丹都。” 在座朝臣纷纷感慨容娘子是巾帼不让须眉,有晋阳侯当年英勇善战的风姿。 “她不知该有多害怕…”唐可儿抹泪,偷偷望向未发一言的圣人。 他负手站在条案后,姚妃今日也在,冷不丁翻了个白眼,朝徐元洲道:“徐小郎君,紧赶慢赶回来复命,想必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太子妃亦然。”她瞥了眼唐可儿,下达逐客令。这二人从方才至今,一直在替太子卖惨,戏演得一环扣一环,她当真是看不下去了! 等二人走后,她才起身去给圣人添了盏茶:“陛下何必忧心,左右这仗也打完了,事情都过去了。再者这徐家小郎君声名狼藉,谁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没准根本就没有这么危险。毕竟哥哥上回都将人击退了,才过了这么些时日,他们休养生息都不够呢,怕也都是些拖着病体的老弱残躯,太子……” “你先下去吧。”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圣人堵了嘴。 “陛下…”姚妃双手攀上他臂膀,“这些事已了,您是不是该派人去寻寻妾身那失了踪迹的侄子和侄女?这罪女容氏失踪了都有人去找,可妾侄子侄女那是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哥哥嫂嫂为此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睡过整觉了…天晓得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又受了怎样的折磨…” “他们敢抓妾身的侄子侄女,没准哪一日就要来夺妾身的性命了,陛下,妾实在是害怕,夜夜想起都难以入眠,您今夜可有空来陪陪妾…” “你…”圣人不由按按眉心,质问的话哽在桑间,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意儿是被人劫车绑去的,她那侄子侄女是光明正大从武安侯府走出去的,有这个空来问他讨人,倒不如去查查这二人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先回去吧。”他抽出被姚妃挽住的手,敛去心中的嫌恶,“朕知道了。” 姚妃走后,殿内总算清净了些。 圣人转过身,吩咐王内侍磨墨。 “阿良,你觉得朕这回是不是做错了。” 王内侍磨墨的手一顿,才反应过来圣人是在唤他,这个称呼真是许久未闻了。 “圣人这话杂家听不懂,但杂家跟了您这么久,知道只要是以天下大局为重,便是无错。” “她本就无父无母,漂泊无依,朕还利用她的百般信任,害她险些丧命。她若是知道真相,必定记恨我。” “表姑娘若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自然不必遭受这些,但她生来贵重,享荣也担责。姑娘聪慧,该明白您是无奈之举。” “我尚且没说是谁你便知道了。”圣人无奈,“当初拿她作伐,只因朕实在没法子亏待谰儿,关禁闭、免封号、任由姚家人污蔑她,让她平白背负人命,声名扫地,若是沁兰与阿峰九泉之下知道朕如此待她,怕是恨不得将朕抽筋扒皮…” “陛下慎言。”王内侍急忙打断他,“侯爷与夫人纵观全局,怎会怪您呢?表姑娘身份使然,能同时牵制多方势力,的确是当下最合适的人选,您也是不得已。” 如何在明面上让外人觉得太子失势,又不真正夺走他手中的权利,唯有拿与他最亲近的人下手。圣人哪能看不出潘五郎的死出自姚家之手?无非是想借机演一出大戏,让人觉得他对太子生厌罢了。 舍不得谰儿受罚只是其中一个缘由,更因拿容枝意下手比赵谰更合适。她不仅与皇后、太子关系密切,更是郢王的儿媳,还有…谁不知道赵景帆曾青睐于她,加之她与宋、唐、徐几家向来交好。 动公主,顶多被解读为爹与女儿闹脾气,动她,那才真的能让人相信他是在削弱太子势力,讨好姚家与郑王一派。 “朕有何资格要她不生怨怼呢,连阿谚都因朕未曾与他商议便利用意儿,气愤得储君之位都不要了,昀升那孩子更是与朕愈发疏远,朕为此闹得如今这众叛亲离的下场,也算是尝到悔恨的滋味了。” “陛下,若您觉得有亏欠,日后好好补偿表姑娘便是,如今她战功在身,不论您如何奖赏,旁人都是说不着闲话的。”王内侍道。 圣人没接话,只是放下笔,吹了吹墨迹尚未干透的信纸:“让人去趟洛阳佑国寺,亲自交给沁竹。” … 大病初愈的赵谚为了百废待兴的沙洲忙得焦头烂额,将士们倒比往常要轻松闲暇些,掰着手指头等待能班师回朝的日子。 当初得知太子病重,王跃便随徐元洲赶来军营照料,此际正从厨司熬完药出来,迎面撞上急匆匆出营帐的赵谚。身后跟着几个将士也一溜烟往世子营帐跑:“听说容娘子醒了!” 容枝意的确醒了,她躺了足足五日,皆是半梦半醒,比昏迷还要难受。睡梦里总能感觉到身边有人在看着她,醒来第一眼果真看见了赵珩。 医官诊过脉又开了好些方子,只道:“娘子此番身子损耗太大,若不好生休养只怕落下病根,这几服药每日必须按时服下不得有误。近期饮食也需注意,要以清淡为主,辛辣刺激之物绝不可入口。” “劳您费心。”赵珩接过药方细细查看,又命照水跟随医官去抓药。 送走医官,赵珩又扶她躺下:“这里条件有限,休息好了咱们还是得尽快回长安。” 容枝意摇摇头:“不着急,你也才经历几场生死大战,这几日忙着处理战后各类事宜,又要照顾我,现下我也醒了,你且好生休息几日再说。” 她说话还有些气不足,赵珩苦笑一番:“倒也不是全然为了你,只是我怕咱们再拖下去…长安那位便要坐不住了。等与燕谯签下百年同盟,咱们便立刻启程。” 容枝意自然明白他说的是谁,如今太子打了胜仗,燕谯新主还与大瑒交好,百年内不用再担心交界处战乱,这样大的功劳必会让虎视眈眈的赵诚感到恐慌。 话至此处,轻云便来禀:“太子殿下来了,问娘子可方便?” “快快有请。” 赵谚看上去比从前瘦了许多,整个人脸色发黄,眼底又是青黑一片,倘若唐可儿见了,一定会心疼到泪珠大串大串地落。 与他经历生死再次相见,连语气都不免带了些哭腔:“阿兄。” 又像是幼时的某一次撒娇,赵谚忽就红了眼眶:“阿兄知道…就知道你能醒过来。” 此番谈话后她才知道赵谚是如何战胜的丹都,陡然一场落雨让他二人用不了焰火,可偏偏又是这一场雨,让他得以机会在麻袋中塞入了大量的蒙汗药与少量胡椒,利用投石车投往空中,再射箭戳毁麻袋,蒙汗药掺和雨水从空中落下,丹都人不想睡过去都难。 “本也想到了引雷之法,但瞧你那个方向电闪雷鸣,怕是全沙洲的雷都去了你那,便只好作罢。”赵谚勉力一笑,“当时便料定必然是你想到的法子, 战后一问果真如此。意儿,多谢。” “阿兄与我道什么谢,大瑒生我养我,我为之效力本是义不容辞。更何况能帮到你和昀升,我很开心。” 她没有拖他们后腿,她帮到了他们。 赵珩趁机提议:“只是我方才还在说,意儿此次身子损耗太过,咱们还是早些回长安,这里的事且交由孟将军他们。” “我正有此意,回去有益于养伤,再者…我怕那人要坐不住了。咱们早些回去揭发了武安侯,也能更安心些。”他早就打算好了,只等与齐妍签下百年合盟便启程。 三日后的正午,她和赵珩随燕谯众臣站在队列里,等候齐妍祭拜天地祖宗,从南边宫门入内,踏上正殿的上百级台阶,她身着华服,手持玉玺,迎着正午的光辉,一步步路走得那样稳,让队列里的她没忍住落下激动的眼泪。 她知道齐妍一路走来有多么的不容易,因出身低微遭人嫌恶、冷眼、虐待,又被亲兄弟当做玩物一般送与他人,经历了被人追杀被人拯救,所有的磨难与低谷都更坚定了她想要改变命运的想法。容枝意无比的为她骄傲自豪。 玉玺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王权,齐妍在万人见证下,与赵谚各自在拟好的合盟旨意上盖下了郑重的一章。 直至夜里,她才得空见到这位新进的燕谯王。齐妍特意在宫中摆了送行酒宴与他们告别,容枝意祝贺她的同时,偷偷望向了坐在不远处的萧朔。在这场战役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此次回程,赵谚也会请圣人为他赐下对应的封赏。 只是…她没忍住好奇心:“萧郎君和你也算患难见真情,任谁都瞧得出你二人相处的不一般,你对此可有打算?” 齐妍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意儿,他的确很适合我,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但我想,他不会希望一辈子困在燕谯的。” 她似乎早就为此忧思过了。 “你问过他意愿了?” 齐妍苦笑,避开了这个问题。 “也许他会跟你们一道回长安。” “你二人谁也不开口,如何迈得出那第一步。”容枝意虽觉可惜,但也深知他们要在一起需要太多的勇气,“这样吧,回去我就求圣人···” 说完女儿家之间的悄悄话,几人正式向齐妍别过。 容枝意回望燕谯这座千疮百孔的国都,战争带来的喧嚣、不安还未平息,但她相信,在一位正直勇敢、务实为民的君主的带领下,掩覆的黄沙终会散去,燕谯的土地不必再用血泪浇灌,百姓的前路皆是光明和希望。 第113章 往事堪堪亦澜澜 庆熹四年十月底,大军正式班师回朝,由孟将军等人留下处理战后一应事务。沙洲城门大开,百姓夹道相送,欢呼声此起彼伏。 赵珩并未骑马,与容枝意同坐一辆犊车。他心情极好,时不时掀帘与她分享窗外景色,无论是山川河流还是路遇村庄的民俗风情,都能说道几句。说累了便一道闭眼小憩,算是共度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 犊车轻晃,馥郁的桂香在鼻息萦绕,容枝意醒来时只见车中的矮桌上摆着一枝金桂。 “醒了?路过间铺子,买了新出炉桂花糕,你尝尝。”郎君从犊车外掀帘进来,捧着个油纸袋,发顶与肩头仍停留着几朵飘落的桂花。 她笑看他拂去:“这花儿可真会找地方落脚。” 郎君呆看了一瞬,抿了抿唇:“这有什么,我也会。” “什么?” 话音未落,她就被塞了满嘴的软糯糕点,还有独属于他清冽如薄荷的味道,像是触电一般,让她浑身酥麻,没忍住倒在了他怀中。 赵珩吻她从来不会浅尝即止,而是炙热的占有,吮过唇瓣又去舔舐舌尖,容枝意喜欢他偶尔的霸道,喜欢他毫不掩饰地表达他的情绪与欲望。 她能感受到他此刻无比的欢欣,温软的触碰在她心中落下一场桂花雨。一吻过后,她趴在他肩头问:“怎么这么开心?” “一想到回长安你就要嫁给我了,我能不开心吗?”语气好似在炫耀什么,“能见你穿上嫁衣,坐上花轿,和你游街、拜堂、喝合卺酒…我想想都开心。” 容枝意笑出声,没忍住想逗逗他:“胆小鬼,洞房你怎么不敢想?” 话才说完,便见赵珩神色一黯,容枝意顿悟,忙要从他怀里挣脱,只可惜对方早已有所察觉,陡然将双臂收得更紧了。 她动弹不得,心跳愈来愈快,身旁人的呼吸就在耳畔,烫得她一哆嗦:“你…注意影响…” 赵珩一声哂笑,手抚过她耳垂:“敢说不敢认,到底谁是胆小鬼?” 容枝意眼神飘忽,不敢拿正眼瞧她,脸愈发红了:“是谁那日…都到那份上了又喊停的,可不是我。” 赵珩骤然醒悟,她表面上没说什么,实则还是对那夜他急急喊停的事心存怨怼呢。 事情就发生在回程前夜,他们与齐妍等人告别已过一更,明日又要早起,宴席结束二人便直奔营帐。容枝意洗漱时轻云在一旁侍候,偷偷问了她一句话。 “娘子,您和世子圆过房了吗?” 容枝意脚下一滑,险些溺死在浴槲里,赶紧捂住她嘴,生怕赵珩在外头听到了:“你害不害臊!” “您跟世子同住屋檐下都这么久了,我们可都默认在出征前一夜就圆房了,您还害臊呢?就算是圆了也没什么,总归回去就要成婚了,轻云就是没听您提起过,好奇,想问问…是什么感觉?” “不准问。”她低声斥她,想起接连几次在危险边缘试探的事…嘴里又嘟囔了一句,“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没…” “什么?难不成这些日子,您和世子日日都是盖着衾被纯聊天?”轻云大吃一惊,上上下下扫了她好几眼,“不应该呀,就您这样貌身形,加之世子对您死心塌地的,怎么能忍住不碰您呢?” “按那话本所写,就没有男人和喜欢的人躺在一张榻上还没反应的!”轻云说到这顿了顿,“世子不会是…不会是不行吧!” 容枝意整个僵住了。 从净室出来,她还在思索轻云那句“不行”,望着赵珩收拾行头的背影发呆,连照水喊她都没有听见。 罪魁祸首轻云收拾完净室,赵珩便进去了,等里头传来水声,容枝意才回过神来:“你们先出去吧,明早再收,不着急。” 照水看她情况不大对,以为是哪儿不舒服,刚想多问一句又被轻云拉走,二人紧赶慢赶将收拾好的东西打包放进箱笼里,悄声退了出去。 宴席上喝多了酒,容枝意连灌了三壶茶才将酒意压下去,可里头水声一停,她再次躁动起来。前几日病得眼睛都睁不开,哪里能想这么多,今日她才意识到,她不仅跟赵珩盖着一张衾被夜夜相拥入眠,还…跟他用着同一个浴槲。 远远不止这些,病了的时候给她喂汤药的是他,陪夜的是他。他怕人照顾不周,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就算是照水帮她擦身换衣裳,也必然会在身边替她搭把手。 她早就被他看光了!能看的不能看的都被他看光了! 可是她对他还一无所知… 这不公平。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传来,是里头人在穿衣裳。容枝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寝衣是宋嘉夕给她准备的,面料轻软,完美贴合身体曲线,外套一件薄透的纱衣,可谓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李悠悠口中当下最盛行的纯欲风分明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可他赵昀升怎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她不信!她不信自己就这么没吸引力! 大概是酒意上头,又或是真的想确定自己是否毫无魅力,她轻手轻脚往净室迈去。 里头的动作停了下来,传来赵珩的疑问:“意儿?你想更衣是吗,稍等,我很快就出来。” 容枝意顿住脚步,再次低头看了眼自己,纱衣落地的那一刻,她心想,什么又纯又欲,她偏就离经叛道不要纯只要欲了! 又想起上回赵珩解不开她柯子裙的绳结,干脆又抬手把脖颈的绳结弄松了些,裙面失去支撑往下坠了坠,露出她胸前的冰山一角。 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她都没反应吧?容枝意再度鼓足勇气,绕过屏风:“赵珩。” 那人浑身一颤。 他背对屏风,赤裸着上半身,诧异地回过头。 “我…”容枝意方才还满脑子的圆房,此刻真见了他,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像是狸奴见了鱼儿,寒冬遇上春雨…简直是看痴了。 他虽平日看上去高高瘦瘦,但脱了衣服…嗯…肩宽腰窄、曲线紧致,特别是腹部的肌肉,像是雕刻出来的那般恰到好处。容枝意没见过别人脱了衣裳是什么样的,她也没兴趣,只知道她未来夫君的身材非常有看点。 水珠顺着他下颌流至脖颈,至锁骨胸膛,最后到腰腹,再没入寝裤消失不见。 二人皆愣在原地,赵珩喉结混动,浴槲里还冒着热气,看得容枝意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我…我替你擦。”她暗暗给自己打气。 赵珩依旧站着没动,直到看到她同手同脚走近,又颤着手接过他手里的巾帕。 他没忍住笑了笑,颇为无奈:“意儿,你是觉得我看光了你,你没见过我不公平?你就放心吧,先前给你换衣裳,照水都挡得死死的,我什么也没瞧见。” 容枝意根本不敢停下手上的活,也不敢回他的话,只是让他头低下些,替他擦干打湿的鬓发。眼神总是忍不住瞥去他紧致的腰腹,总觉若不是有意克制,口水都要往下掉。这…不敢想象真能摸上一把该有多快乐。 也许是离热气腾腾的浴槲太近了,加上她心里紧张,渐渐的,脸上和身上都开始冒汗,脸颊和耳朵也开始泛红… 一切都被赵珩尽收眼底。 “容枝意,有贼心没贼胆说的就是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不敢承认吗。” 心里知道就算了,非要嘴贱说出来干什么?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你自己擦吧。”她抬手就想把巾帕丢回给他,没想到话音刚落,本就松垮的柯子裙因着她过大的动作幅度,绳结彻底溃败,直直往下坠去,她胸口一凉,再要去拉已是来不及。 这短短一瞬,她恨不得自扇十个巴掌谢罪,无比懊悔方才为何要松了绳结,便是色诱也不至于昏头到这个份上啊! 这辈子都没这么慌张过,她一手提着掉到腰间的裙头,一手捂着赵珩的眼,都快要哭了:“你不准看!” 因她嗓音里的紧张和无措,哪怕那双手根本捂不住自己,赵珩也默默闭上眼顺她的意:“我不看就是了,你快系好。” 容枝意半信半疑放下手,果真见他双眼紧闭,这才松了口气去系绳结。绳线在她后脖颈处,平日里都是轻云照水系的,她根本够不到,哪怕够上了,也因此时的急躁而怎么都系不上。 在赵珩询问多次被她一顿臭骂后,有一双手接过了她紧握的绳线,轻而易举地打了个同心结。 “上回怎么都解不开,今日怎么就掉了,轻云怎么办的事。”他话中有话,一出口,容枝意整个身子都羞得泛红。 她好想就地遁走!可脚抖得完全使不上力。她这第一次色诱就失败了,这传出去得多没面子? 她不甘心。 “因为我是故意的。”僻静的净室,她清朗的嗓音响起,赵珩还未开口,嘴便被人捂住,容枝意的吻难得像这样急不可耐,上来便直奔主题,撬开他的牙关,与他唇舌交缠,吮吻舔弄。 赵珩任由她攻略城池,按往日她也坚持不了多久,至多亲个半盏茶她就要逃了。 平日都是他低头迁就她,今日难得是她踮脚,还没亲几下,她整个人像是被他吸干了一样,腿一软就要往下倒去。而就在这时,赵珩反客为主追了上来,加深了这个吻。 她被他轻而易举抱起,安置在了屏风后搁置衣物的窄小条案上。 条案撑不住她,微微晃动了几下。 他整个人烫得像火炉,双手在她身上不断游离,从腰臀缓缓而上,抚至她漂亮的蝴蝶谷。容枝意被他吻得完全喘不上气,时不时挤出几句听不清词句的埋怨。 嗯,顶多算几声胡乱的呻吟吧。 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欲望,反倒变本加厉,手开始不老实地从裙摆里探入,容枝意下意识要往后坐,又被他找到缝隙挪得更近了。 他唇齿间尚有酒意,渐渐的,她也放弃了抵抗,熏熏然丢械弃甲,就这样被他点燃了也不错,反正是来色诱的,成功总比失败好。 “意儿…意儿…”容枝意被他吻得昏头涨脑、杏眼朦胧,耳边尽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嗓音低沉又性感。 他亲她下颌脖颈,亲她额头眉眼,她寻到了能承载所有少女情怀的扁舟,寻到了能让疲乏寻觅的自我停留一辈子的心安处,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裙面被他堆积在腰间,露出白玉一般的双腿,裙下风光无限好。他手中握着柯子裙绳结的一端,只需轻轻一拽,便能领略所有芬芳。 兵临城下,箭在弦上,鱼在锅里。 他能感受到她身体勾人的变化,更能感受到自己的异样。 “败给你了。”赵珩一举扛起她离开净室。 容枝意弯了弯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 她本就不信轻云口中的不行,只是担心自己对他是不是已经毫无吸引力,如此看来,她浑身上下都令他着迷不已。 赵珩将她放置榻上,人便顺势覆了上来。拨开沾了汗水的碍眼发丝,他对上她迷离娇羞的眼。 “赵昀升。”她唤他,一遍又一遍。 “不要喊这个。” “那喊什么?” “喊那两个字。”他怕她装傻,附加了一句,“快要喊的那两个字。” 她笑开了,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两个字是什么。不过是一声“夫君”。 她就这样枕在自己的竹枕上,嘴唇因他而微微红肿,笑起来美艳不可方物,赵珩忽然想到了那句诗词: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动没动京城他不清楚,但动他情欲又动他凡心他明了。 “你是说…那两个字?”牡丹勾着他脖颈问道,“就是这世上没人喊过你的那两个字?” 赵珩其实被她挑拨得有些受不住了,但还是耐着性子陪她玩:“嗯,就是那两个字。” “你既不明说,那我猜是…珩郎?” “有人这样唤过你吗?” “没有吧?” 赵珩愣住了,又是溺于这一声蜜意的“珩郎”,又恼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分明不是这声,但是这一声也不错。 “也没人喊过你意娘吧?” 容枝意摇摇头:“除了意儿便是…” “小葡萄。” “小葡萄妹妹。” 七岁后就没听他这么喊过,容枝意觉得自己心软软的,整个人都被他喊的没劲儿了。 回过神时赵珩已经吻了下来,从脖颈吻至锁骨,都被他留下辛勤的印记。好似葡萄还未到能摘的时节,便要就着缠绕的藤蔓将她一口吞下。 他敢发誓,自己从来没这么失控过。他单手架在床沿,另只手去扯她寝衣的裙头。 不料就在此际,容枝意攀上他脖颈的手忽然用力,让他手边一滑,撞上了矮榻边的碗碟。 清脆的碰撞让二人清醒过来。 容枝意被吓了一跳,虚虚捂着胸口,仰头问:“什么东西掉了?” 是她睡前必喝的汤药。 赵珩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她大病初愈,体力尚未恢复,多走几步路尚且要心慌,自己怎么能拉着她做这样的事? 他坐起身,从她身上退下。 “先喝药吧,一会儿便凉了。” 容枝意心也凉了,就…就到此为止了? ** 赵珩坐在车里回过神,那日要不是因为那碗药,险些就能坦诚相见了… “不是同你说身子要紧吗?怎么还记恨我呢。” 容枝意扭过头:“分明是你的问题,非要赖到我头上。” “怪我怪我。”赵珩叹口气,“可是意儿,一日饱和日日饱,我还是知轻重的。” “我再难忍,也不可以在生病的时候欺负你。” 容枝意其实并不生气,听了这两句,更是半分气性都没了,正要说些什么,身边人手掌上移,轻而易举摸到她群衫里的绳结:“如果你觉得实在可惜,我不介意在这里。” “停车!”容枝意脊背一麻,逃似的离开他怀抱,“蒋枞!停车!” “怎么了娘子?” “你主子疯了。”她逃荒一样跳下车,三步两窜躲去了前头赵谚的辂车。 赵珩笑得无奈,心中一遍遍感慨:意儿真可爱。 第114章 暗流涌动的长安 兵马走了五六日,总算临近长安,明日夜里便能进城,便不急着赶路,今夜众人一道歇在驿站里。 她倒没有与赵珩挤在一间,洗漱出来后便直接躺下,许是习惯了有他的怀抱,就算困得眼皮打架,仍然难以入眠。翻来覆去整整一个时辰,总算步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好像连做梦都听见了赵珩急切的呼唤。 不,好像不是梦。 容枝意恍然睁开眼,入目便是赵珩抱着她不停地跑。而他的背后,是吞噬了整个驿站的熊熊烈火。呛人的烟味在提醒她这不是做梦。 “在这儿等我。”赵珩放下她,又叮嘱了蒋枞照看好他,埋头跑进了火场。 “怎么回事?”容枝意这时已回过神,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的一切。火势太大了,大到毫无回旋的余地。 “属下前一秒还在与世子说话,后一秒忽然就着起来了,世子去隔壁扛了您就跑,属下也不清楚这火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还用说吗,她敢肯定这是人为,目的显而易见,不想让有军功的赵谚活着回长安。想到这…她茫然四顾,逃出来也有一会儿了,为何迟迟没有瞧见赵谚? “阿兄!”容枝意开始在火场外四处奔走,火光冲天,照的夜色亮堂堂。驿站里不断有人被救,不断有人往外逃窜,可却迟迟没有见到赵谚的身影。 她急得恨不得冲进火场,最终被轻云拦下:“奴婢方才瞧见太子殿下了,他在里头救人,娘子莫要着急,殿下平安无事。” 直到大火间歇,赵谚背着烧伤的驿站掌柜从废墟里走出来,容枝意才彻底松了口气。 三更过后,赵珩终于查到了火源。杂物间、马厩、厨司皆有起火的痕迹。最严重的便是马厩,角落堆放的干草成为了这场火最大的助力,也幸好是在无人的马厩,给了众人足够逃生的时机。 “必然是那人坐不住了。”太子殿下难得如此狼狈,站在树下等蒋枞清点剩余人数。 “这招可不高明,他是见我们快到长安有些着急了,亦或是…想为成事拖延时间?” “这城恐怕是没这么好进了。”赵谚道,“昀升,你带着意儿不能有任何差错,左右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们不如分头行动。我一人乔装打扮进城,你们带兵驻守城外,等我消息。” “阿兄,你一个人不安全,哪有猎物自己送上门的,倒不如我和昀升去,不管事成事败,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啊。”赵珩附和,“咱们去反倒可行,你身边时刻不能脱开人,更何况此刻城门必定对你严加防守,我和意儿轻装简行,只带大东和轻云,乔装做商户夫妻混进城更容易些。一旦有情况,烟花为信,届时你再带大军进城。” 赵谚拗不过二人,几番思索,这的确是最好最快的法子,只得同意了。 刘大东提议扮作给他夫人家酒肆送酒的商户,轻云挨家挨户偷来些破旧衣裳,几人又简易伪造了一份符传便于进城,天还未亮就与赵谚别过,直接从驿站出发了。 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了长安城外的延平门。果不其然,门吏是往日的三倍有余,还添设了好几道关卡,不论年龄性别,几乎每一位进城的百姓都要细查样貌、符传和随身携带的物品,无一例外。也因此,容枝意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长队倍感绝望——这寒风嗖嗖的,得排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至于查这么仔细嘛。”她小声同赵珩埋怨。心里也在发怵,他们虽全身上下都抹了厚厚一层黑粉,又穿了粗布衣衫,但这五官气质摆在这,任谁见了都看得出不是做粗活买卖的人,真能蒙混过关吗? “一会儿你就跟着我,我说什么你都别觉得奇怪,要摆出一副千真万确的样子。” 容枝意乖巧点点头,坐在拉货的板车上开始闭眼打盹。冬日天黑得快,太阳一落山,夜色降临,这寒风就更凛冽了,赵珩能说会道,一直在同队伍前后的人家聊天,还假意天冷驱寒,开了酒坛四处给人分酒。 她则埋头苦睡。直到入夜被冷风一刺激,打了个喷嚏清醒过来,发现只剩不到十个人头就轮到他们了。 她莫名有些紧张,赵珩却从容得很,低声朝她道:“别怕,反正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容枝意还不太理解这话的意思,直到赵珩恬不知耻道:“这也是没法子,我家夫人怀了身孕,镇上郎中说她身子不好,这孩子很难保住,让我去找其他的郎中瞧瞧,恰好城里的祖祥酒肆急需几大坛石冻春,我便带她一道来瞧瞧城里的大夫。” “还想问军爷,这长安城哪家医馆的郎中医术最好?”说罢佝偻着身子朝人家作揖。 “送酒…”门吏一边盯着他脸打量,一边又掀开酒坛上掩盖的棉布,让人开坛验酒。 酒是刘大东家城外酒肆运来的,都不用靠近了闻,棉布一掀,酒香四溢,怕是三十尺外都能闻得出这酒的醇厚。 “倒是好酒。” “当不得官爷夸赞,只是自家祖传秘方,做的也都是小买卖,官爷当差辛苦,这酒本也多出几坛,合该给您送些尝尝鲜才是。” 门吏笑得合不拢嘴,可正当赵珩要去搬酒,他脸色唰一下黑了:“真当官爷爷我这么好贿赂!谁稀罕你几坛子酒!你二人定有问题,来人,把酒搬回去好好验验!” 真是贪得无厌,容枝意心中大骂,分明是想夺他们的酒,给两坛不稀罕,全搬走就稀罕了?! 她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喊肚子疼:“嘶——唉——疼疼疼——” “娘子!”赵珩是反应快嗓门也快,“娘子!你这是怎么了?他们收了我们的酒,酒没了无所谓,你和孩子可不能有事啊!” 容枝意汗都要下来了,他这嗓门,怕是十里八弯的人都能听见。 “官爷!这大冷天的,我家娘子都疼成这样了,现在掉头今晚也都要在路上了,您就行行好,放我们进去看看大夫落个脚吧!酒就当孝敬您的了,您尽管拿去吧!” 容枝意蜷缩在地,疼得眼泪汪汪直冒虚汗——方才掐自己那把有点太狠了! 身后也有不少人看不下去了,跟那门吏吵起来:“你们要酒他们也给了,人家娘子都疼成这样了,总该让人进去瞧瞧!哪有收了东西还不放人这样的道理!” 果不其然,吵闹声引来了守城的将领,赵珩一眼便认出了他,这是十年前打仗睡过头被先皇贬去守山的鲍将军。曾经的一大笑话,这就被赵诚忽悠来守城门了。所幸他应当并不认识赵珩,他被贬时他才八岁,就算见过,相貌和现在也差得多了。 鲍将军人生得虚胖,讲话声音却细细尖尖的,问出了什么事。听门吏三言两语解释了事情经过,那人一口咬定酒是有问题才收的,于是看赵珩的眼神一下便可疑了起来。 不过今日,就算他们不让进,周围的百姓也不同意:“这酒我们方才都尝过了,哪有什么问题?若是有问题咱们都倒下一大片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容枝意这才明白过来赵珩为何要同周围人打好关系。而鲍将军也心知肚明,门吏就是想将酒全收入囊中这才谎称酒有问题得,一巴掌拍在那门吏脸上:“你个蠢货!” 但他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治下稀烂,于是朝众人道:“诸位诸位,稍安勿躁!这一坛酒没问题,不代表每坛都没问题,查验一番的确更为妥当,等结果出来没问题,我们自会还给郎君与娘子。只是…”鲍将军看了眼满地打滚的容枝意,咬牙赔笑,“娘子疼成这样,人命关天,我们怎会不放二位进城呢!” “快快快,快扶娘子起来,放人进城找大夫!” 赵珩暗暗勾了勾唇,他原先的确担心不能进城,但在看到鲍将军的那一刻他便放心了,此人愚钝至极又没定力,根本顶不住舆论压力,一定会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于是,赵珩搀着容枝意顺顺利利地从延平门进了长安。至于刘大东和轻云,他们是在临近关城门时检查最为松懈的时候进的城,显然要顺利得多。 在与他们汇合之前,赵珩先去了刘嫂子酒肆,让她借着送酒的名义去了一趟谢府传消息,告诉谢泽旭他进城了,让他另想法子通知赵景帆和赵谦。 焦灼地等了近乎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了两个神神秘秘的人。 赵珩压根没想到谢泽旭带着宋嘉夕亲自来了,因为照他的猜想,谢府尹早该在几天前就被人盯上,无论去哪做了什么,都会被事无巨细汇报给赵诚。他这么光明正大的上门,就不怕被人给活捉了? 身边人用哭腔颤颤巍巍喊了一声“栀栀…” 赵珩无奈一笑,也是,来都来了,要抓也是一起抓,就算过会儿成为笼中鸟,也不妨碍此刻相拥叙旧。 “阿旭,我活着回来了,你是不是该请我去松涛居喝一顿呐?” 容枝意站在原地,怎么努力都看不清立在她面前的小娘子。可当她喜极而泣抱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闺名,还有那满怀的栀子香,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无比的确定,这是宋嘉夕。 她泪如泉涌,不可置信地将手收得越来越紧,“栀栀,当真是你吗?我真不是在做梦吧,你这些日子还好吗,赵诚有没有为难你们,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宋嘉夕并没有回答她,耳边只有她悲痛的啜泣声,容枝意抱着她,自然能感觉到全身都在发抖。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哭成这样?”印象里,宋嘉夕是不会轻易在人前掉眼泪的。 谢泽旭忧心忡忡看着二人:“宫里出大事了。” 刘大嫂点起灯,重逢的四人坐在狭小内室里详谈。谢泽旭将近来长安发生的事一件不落和二人讲了一通:“你们不在的这些日子,城中大部分巡街守门的人马都被渐渐换成了赵诚的人,就连京兆府也有不少,阿谚走前让我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我便没有出手清人。然这月初开始依旧有人一直在暗中跟踪我和嘉夕,我便干脆称病,说要在家休养几日,实则暗中和嘉夕一道逃去了远离太极宫的别院居住。” 赵珩将谢泽旭的话琢磨了一遍:“城中这么多人马,皆数换成他的,姨父难道没发现吗?” “圣人他…”宋嘉夕抬眸看了眼对座二人,没敢轻易说出口。 赵珩一头雾水:“姨父怎么了?” “我也是听阿谦说的,说圣人病得很重,几乎不能理事。” “是先前的咳疾还未好?”容枝意走的时候他便咳得厉害,但问了太医,回回都说不碍事,怎么几日不见病得都不能理事了? 太医署那帮人不至于废到连个咳疾都治不好,真要深究原因,要么是圣人要求保密,要么便是…装病?她更倾向前者,瞧他之前咳得那几下和蜡黄的脸色,身子就不太健康。 “圣人病重,太子未归,权臣相助,于赵诚而言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那圣人和娘娘岂不就…”话及此容枝意忽然反应过来,皇后根本就不在长安。当初圣人没收六宫大权让她去佑国寺,难道是料到会有今日这出? 那便更加坐实她受罚是圣人的意思了,真不知被当做棋子是喜还是悲。 “他若想要光明正大得到皇位,便不会对圣人下手。”赵珩顿了顿,“只是…那危险的就是阿谦了。” 相比于赵诚这个从小被丢在洛阳养病,被人忽视无人问津的皇子,百姓和臣子们自然更愿意相信生了病的圣人会将皇位传给在皇后膝下长大的次子赵谦,所以铲除她是赵诚上位的必经之路。 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赵谦很快就要背负上弑父逼宫的罪名被赐死,死无对证,正巧把所有罪都推到他身上,自己光明正大坐上皇位。 “就非得闹到自相残杀的地步么…” 答案是肯定的,若顾念手足,难江山谷里又怎会对赵珩痛下杀手,又怎会与武安侯联手,摊开了说,武安侯背后做的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他赵诚又知道多少呢? 众人转眼陷入沉默,倒是宋嘉夕心急如焚道:“还有…圣人好些日没有上朝,偏就昨日传召了不少朝臣进宫,阿爷也在内,本是正常的,可阿娘给我递来消息,说阿爷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府。于是我便猜测,昨日根本就不是圣人传召,而是赵诚假传圣旨,想将朝臣困在宫里。” “除了宋寺卿,还有谁进宫了?” “召王殿下也进宫了,还有汉阳郡公、齐国公和世子、中书省徐大人…张太傅及其嫡子嫡孙…”宋嘉夕报出一串串名号,这些人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明确站在太子阵营的。 容枝意完全理解宋嘉夕为何心焦成这样,此刻这些朝臣的命,就在赵诚的一念之间。她还时刻心系着唐可儿,她最是口无遮拦不服人的性子,要真与赵诚对上,不被扒层皮都是好的。 “景帆此刻在何处?” 谢泽旭摇摇头:“她昨日并未入宫,加之这几日被人跟踪,联系便少了,我也不知他现下在何处。” 话及此处,谁也没想到姗姗来迟的轻云和刘大东带来了赵景帆的消息。 “召王殿下挨了鞭刑,被关起来了,奉节郡王发觉不对劲,便要出城寻太子和世子,恰好在城门口遇见了我和轻云。我把您二位已经进城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即刻调转了马头,只说那人开始行动了,让诸位尽快入宫,他在宫门外等你们。”刘大东将赵景帆的话一字不落告诉众人。 “那我们尽快进宫?”容枝意有些坐不住了,再不去救人怕是三表哥就要被鞭子抽死了。还有不知生死的可儿和朝臣们。 赵珩倒没做别的安排,只让刘大东去准备一支放信号的烟火。谢泽旭本想让宋嘉夕在此等候消息,但拗不过她急于见到父亲,只好将人带上。 每一个人,都带着赴死的决心。 容枝意与赵珩共骑,黑沉如墨一般的深夜,呼啸的寒风,表面上寂静无声的长街,诡异的氛围和莫名的压抑感让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拽紧了赵珩的衣袖。 胡思乱想之际,寂寥的长街上忽然窜出一大队拦路的恶虎,他们似乎已经在这守株待兔许久,连放了几箭没射中人后,容枝意终于看清了这些人的样貌,领头之人面熟得很,正是武安侯某个不中用的庶子,没记错的话,这人行四。 姚四挥手让人放下了弓,眼神越过赵景帆落到赵珩身上时,还轻佻地打量着容枝意:“郢王世子,容娘子,许久不见呐。” 赵珩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姚四,你以为你这点人能挡得住我们?识相的话赶紧滚开,本世子还能饶你一命。” 姚四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郢王世子呢,爷爷我告诉你,过不了今日,你和你怀中的娘子便要沦为阶下穷了!放心吧,到时我必定替你好好享受一下与容娘子…” 容枝意只觉耳边一阵劲风,有什么东西从赵珩袖口飞了出去,还没瞧清是什么,对向一声惨叫,姚四的左眼上竟直挺挺插着把锐利的小刀,刀剑刺穿了他的眼珠,短短一瞬,鲜血喷涌而出,将他肩头衣裳都打湿了一半。 “姚四,我杀了你爹唯一的嫡子,你是不是就天真的以为侯府世子之位能轮到你头上?当初没扒了你的舌头让逃过一劫了倒成我的不是了?我告诉你,今日本世子就要替阎王收了你!” 话音刚落,容枝意腰间一紧,赵珩带着她腾空而起。可惜根本不用他们出手,谢泽旭忽得双手成环一声哨响,暗中数十黑影窜出,一拥而上。 “元洲!”赵珩大喜过望。 “你们先走我断后,阿谦在宫里等你们相救!”徐元洲双刀齐上奋力杀敌,根本无暇顾及旁的。谢泽旭绑了痛晕过去的姚四将其拖在马后,赵珩拽过缰绳迅速跟上。 这一路都不太平,若不是赵谦等人早有预料,倾尽所能安排了人手相助,不知要在路上荒废多久。容枝意惊叹赵谦的周密部署,他被传召入宫,深知前方是随时可能坍塌的山崖峭壁,为了让赵诚能放松警惕,为了给他们谋求更多时间,不得不迈步向前。 他安排的人何止徐元洲,连陈璟安都从洛阳赶过来了,整个长安但凡和他们交好,能抄起棍棒家伙的,都在今夜伸出援手。甚至袁诗敏和容茂仁都联手了,守在靠近皇城的最后一个坊门外。 “三妹妹,我从前不懂如何做好一个兄长,对你从无关照,可自去岁你回长安,处处帮衬又拿真心待我,我是又悔又恨。今日就算豁去这条命,我也要送你进宫!” 容枝意泪盈于睫,正要说些什么,袁诗敏长鞭一挥:“你少在演苦情戏,也不看看跟谁搭档,本姑娘冠绝一世,就这几个人还不够我塞牙缝的,你要真想死也往别处去,叫别人以为我废得连个搭档都护不住!” 容枝意收回眼泪,仰望无星无月的夜空,奇怪这冷风凛冽的深秋夜里,她竟丝毫感受不到寒冷。 一应事物有成有败,成了,除却几句褒奖和几样豪礼,他们实难得到什么。可若是败了,赵诚会亲自将人杀得干干净净,这是要赔上性命的赌债。但他们还是来了,这无疑给了他们极大的鼓舞。 “意儿。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尽所能护你周全。”眼看着皇城近在眼前,身后人低沉的话语在耳畔响起,“若最后事成定局不随人愿,你只管逃,我若有命,自会去寻你。” 她知道他也会怕,知道他的镇定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她正正神,就算是为了这些朋友,为了能和身边的郎君长相厮守,她都要拼尽全力打好这最后一场仗。 “无论结果如何,生死不离。”她握紧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侧目与他对视,“不随人愿也无妨,下辈子你来找我便是。” 伴着她轻快的语气,赵珩带着人马疾驰过朱雀门,宏伟壮丽的太极宫映入眼帘。出乎意料的是,此处并无看守的兵丁,他们十分顺利地来到了承天门外,这是入宫的最后一道关卡。 第115章 闯宫小分队成立 想进宫的可不止他们,还有一众察觉到城中异样的朝臣。得见赵珩,他们的疑惑更深了:“世子?您怎的一个人回来了?这深更半夜的您是如何进的城?太子殿下呢?这大军已经散去了?” 赵珩来不及解答:“说来话长,诸位为何聚集在宫外不进去?” “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圣人因病两日没有上朝,今夜宫中又灯火通明,长街上时不时传来打斗声,我们都觉得奇怪,想进宫看看发生何事,可这无诏令又没法子进宫,让门吏通传竟无一人搭理,我们不敢轻易离开,只能在这外头等着。”那朝臣追问,“世子,你这般匆忙,可是知道宫里出了何事?” “尔等深夜闯宫,意图谋害圣人,还不速速束手就擒!”赵珩话还没接一句,身后突然窜出三四百号黑影,排列整齐,人手一把弓弩对准了他。与此同时,容枝意脊背一凉,转头才发现宫门也不知何时被打开了,涌现出上百把弓弩。这是想要了他们的命。 怪道朱雀门外没人呢,原来是个局,是想将他们引到一起一块儿杀了。 “柴进,你这是做什么!”领头之人正是谢泽旭的手下,这个比谢泽旭资历更深,却因能力平平而无缘升迁的京兆府少尹。 柴进并没有借他的话茬,而是义愤填膺大骂:“圣人病重,逆贼赵谦图谋不轨,带兵逼宫造反,尔等奸人向来与逆贼交好,岂知你们是不是帮凶!本官奉圣人口谕,拿下逆贼!” 身后响起无数议论,众多大臣皆是一头雾水,这怎的半夜不睡觉站在宫门外就成了逆贼?召王又是怎么回事,他自来对朝政之事无甚兴趣,公务也都是太子说什么便做什么,怎会有胆子逼宫谋反?怕不是弄错了吧! 赵珩与谢泽旭交换了一个眼神,倒是没什么情绪波动:“柴少尹,说话可要讲证据啊,你说召王谋反,又说自己奉了圣人口谕来捉人,无凭无据,叫本世子如何信你?” “少废话!”柴进掏出怀中一张文书,上头清清楚楚写明了赵谦谋反的罪行,已经签字画押了,可那字明显不是赵谦的。 有位朝臣大着胆子道:“荒唐!什么签字画押,这字根本就不是召王的,召王殿下一向温和谦逊,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分明是你们胡编乱造!” “速速开城门!让我们见圣人!” “我们要见圣人!” …… 承天门外闹嚷起来,大臣们一个两个贪生怕死,聚在一块儿那就不一样了,就和早市上抢肉的大娘们没有两样。 柴进见没人听他的,怒斥一声:“闭嘴!来人!还不赶紧将逆贼捉拿归案!” “你当真以为这几个人能是我的对手?”赵珩早有准备,拔剑与人打斗起来,刘大东也在他示意下寻得时机点燃了手中的烟花筒。焰火升空炸出朵绚丽多彩的不同图样。柴进大慌:“他们还有帮手!速战速决!” 谢泽旭第一时间飞身到宋嘉夕身旁,容枝意有自保的能力,见她有人相护便一门心思和轻云打配合护着几个不会武的朝臣。 赵珩这头有刘大东开路,他也就能腾出手去擒称王的猴,几人各有分工,撑半柱香时日没有问题,希望全都倾注在发射的焰火上,一看到信号,赵谚便会带七万大军冲入城门,整个沉睡的长安都会清醒过来。 赵珩从战场回来后武艺越发精进,从前动手前还会观察下对方实力是否有胜算,如今是二话不说直接上阵,有如猛虎扑食,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虽因对方人多势众受了些小伤,但有谢泽旭替他开路,不过一盏茶功夫,他便飞到了柴进的面前。 他忧心宫内情况不想与他多浪费时日,招招直逼命门,打得柴进连连败退,毫无还手之力。就在赵珩那今宵架在柴进脖颈上的同时,对方一声哨下,暗中出现了五十余黑衣人,拉着一辆板车,直至人群散开,容枝意才看清板车上站着的是个小娘子。 “可儿!!” 唐可儿一身太子妃品级朝服,被人捆着手脚绑在木桩上,脚边是一捆又一捆的杂草柴火,王跃举着火把站在板车旁。这架势显而易见,是想活活烧死唐可儿。 “柴进你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为逆贼卖命谋杀太子妃,这是死罪!”容枝意双眼猩红,若不是轻云拦着,早就提刀冲上去了。 唐可儿连嘴都被人勒着,不停摇头,又因开不了口只能呜呜呜地挣扎着。 唐可儿的出现成功扭转局势,柴进有了威胁人的资本,哪怕此刻性命攸关,也敢大放厥词:“太子不知所踪,恐怕早已被人暗杀,太子妃与其伉俪情深,为他殉葬再正常不过,怎会是谋杀呢?” “郢王世子,我知道你是少年枭雄不怕死,但太子妃毕竟是你嫂子,放下刀,我可以给太子妃一条活路。” 赵珩嗤笑一声,毫不在意将剑又逼近几寸:“柴少尹,你便是威胁也弄错了对象,我见了唐娘子顶多碍于礼数称呼一声堂嫂,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这可是当朝太子妃,你见死不救与犯罪无异!你就不怕太子回来了如何面对他?”柴进神色一滞,显然是不大相信。 “你不是说太子殿下已被人谋杀?那我还怕什么?再者,我护我该护的人,旁的有心无力,太子一向仁善,又怎会降罪于我?”赵珩脚步紧逼,任凭柴进如何威胁他都跟没听到一般,连眼睛都没往唐可儿那处瞥一眼。 柴进似是信了,可下一瞬他话锋一转,笑容奸诈:“早闻殿下与世子妃青梅竹马情深义重,既然太子妃的性命威胁不到你,那你的世子妃呢?” “你想干什么?!” “呵!”柴进大笑起来,眼神往后瞟了瞟,“我想干什么,你不妨好好瞧瞧。” 赵珩不明所以,顺着他视线转头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宫门上举着上百把拉满的长弓,箭头无一例外,都指向容枝意所在的方位。 “放了我。”柴进威胁道,“否则我一声令下,你便要成为鳏夫了。” 容枝意扯开挡在她面前的轻云,“柴进,你死到临头不就想拉个人给你陪葬么?有胆子你就放马过来!本姑娘不怕!” 柴进根本不搭理她,他知道若是容枝意真的死了,那他也必死无疑。他面容狡猾,试图说服赵珩放了他:“世子,你这世子妃不愧是名将之后,颇有些骨气,要不…满足了她赴死的决心?” 赵珩虽杀气四溢,但握剑的手明显有所犹豫。 “赵珩你别听他的!救圣人要紧!我们方才不都说好了?”百姓与民生、大瑒的未来,还有那么多亲友的命运,远比她的小命要紧。 “不过是以一换一的买卖,世子又不会亏本,难不成传闻里你与世子妃琴瑟和鸣的传闻有假?怎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你倒是犹豫上了?”柴进不依不饶,“既如此,那便放——” “我生平最厌恶别人威胁。我以命换命,你最好说得是真的。”赵珩扯着他衣领,对上他轻蔑且奸诈的脸。真令人厌恶。他从来没有被这样胁迫过,哪怕是在生死一线的战场。 愤恨之余的恐惧在心头灼烧着他,心爱之人的确是他最无法遮掩的软肋。 但赵珩才不如他所愿,在放下长剑的那一刻,反手给了他致命一击。 与此同时袭来的,是一场意料之中没有履行诺言的箭雨。等待死亡的一瞬总是格外漫长,箭矢的尖头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容枝意不禁闭上了眼,入耳的除却刀剑碰击声,还有心爱之人如奔驰骏马般的心跳。 他们在那么多个午夜相拥而眠,也在那么多危难时刻彼此守护。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没有对方的性命紧要。 容枝意周身天旋地转,赵珩抱着她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无情的箭矢并不在意英雄救美这样无聊老套的场面它是否应该出现,擦过赵珩肩头。血液喷涌,打湿了容枝意的鬓发。 箭雨如注,还没等她睁开眼,耳边又是一道急如星火的破天响。容枝意愣愣看着一个又一个身躯倒栽在城墙上,又从城楼翻下,地雷一般砸在自己面前,露出背后夺去他们性命的白羽箭。 宫门口渐渐安静下来。 “没事了。”赵珩的安抚让她回过神。她顺着他的目光抬眸望向隐在暗中器宇不凡的玄衣男子,他带着一小队人马,高坐马上,身背装了白羽箭的箭囊,单手握弓看着他们。 “景帆。”赵珩松了口气。 赵景帆朝众人点点头,宽大兜帽之下看不清神情,只能透过夜色,依稀感受到他的急张拘诸。 就在方才柴进放箭的同一时刻,刘大东和王跃里应外合,趁人不备救下了唐可儿。 王跃的火把没点了那堆杂草,反倒把几个愚蠢的兵丁烧得满地打滚。他的反水让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柴进始料不及,难道他不怕落回的威力?不怕死? 容枝意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绑在他肩头,他稍有些发白的面色朝她展颜一笑:“擦伤而已不打紧,放心吧。” 柴进已是强弩之末,刘大东和王跃协力将他捆了起来。 唐可儿重获自由后抱着宋嘉夕嚎啕大哭:“他们抓了我和淑妃娘娘,拿刀架在圣人脖颈上,又当着圣人面拿鞭子抽阿谦,强逼阿谦认下逼宫的罪责,又强逼着圣人点头禅位…” 唐可儿跪地哭得肝肠寸断,宋嘉夕这才发现,她的太子妃朝服上鲜红的不是刺绣绸缎,而是血,透过后衣领依稀可见她被鞭打的痕迹。 谢泽旭听唐可儿断断续续倒完苦水,问道:“殿下可知,圣人和阿谦被关押在何处?” 唐可儿点头如捣蒜:“就在太极殿!圣人和内命妇被关在西侧,东侧还关着我阿爷和宋伯伯!” 宋嘉夕心下一凉,阿爷果真在宫内。 赵珩和容枝意也在这时与他们汇合,几人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宫门上源源不断跳下来应战的兵丁,赵诚手下的人并不少,一时半会儿也没没法子攻进宫门。 容枝意扶起哭得快要晕厥过去的唐可儿,自然看到了她后背上横七竖八的鞭痕。 “意儿,你求求世子,救救阿谦,救救小公主,他们太可怜了…”她哭得神智都有些不太清楚了。不,不是因为哭,是因为痛彻心扉的鞭刑。 容枝意心都要碎了,无措地看向赵珩。 赵谚不在,他便是主心骨,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做下最终的决定。 今晚月莹无云,夜风卷过宫门外的尘与土,拂过郎君坚毅的背影。他似乎终于做好了决定,肃容开口:“诸位陪吾行至此处,已是仁至义尽,然此次输赢成败关乎性命,稍有不慎便再无来日,我不愿你们陪我冒险,这最后一场仗,我一人去足矣。” “我和你一起。”容枝意毅然追随他身影而去,“我受皇家养育,如今困于宫中诸位皆是于我有恩之人,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们陷入困境。” “我们也一起。”几人纷纷附和,宋嘉夕也直言,“世子不必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咱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本该共患难,更何况我阿爷也在里头,您就当我是为了救阿爷吧。” 赵珩一一扫过在场几人的脸,无一不透露着坚决。 “好。”他终是应道,随即给出最快的部署,“元洲和璟安留下接应阿谚,其余各位,随我进去营救圣人!” 第116章 救下赵谦张雨薇 赵谦借零星月光努力看清角落里的更漏,他被关在这间废殿已经快要四个时辰。 赵诚当着圣人的面对他施以鞭刑,若不是太子妃和两个小公主扑上来相护,替他挨上几鞭,他恐怕早就没命了。 大概是疼过了头,痛感减弱,他已经渐渐感觉不到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 此地位置偏远,从他醒来至今都安静得出奇,一点声响都没有,不知圣人和淑妃可还安好,又不知替他挨了最多下的太子妃此刻身在何处。以及…算算日子,赵谚也该到长安了,为何迟迟没有现身,难道回程途中遭到了暗算?心中疑惑越发多,赵谦愈加肯定了要尽快逃出去的想法。 可还没等他想到法子,屋顶传来脚踩瓦当的声音,他脊背一麻,这么大的动静,总不是来救他的吧? 直觉告诉他,就是为了他来的。 “什么人?!”果不其然,屋外的看守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去看看。” 看守不知走了几个,瓦当声愈演愈烈,似是马球开场前伶人奏乐助威,俨然就在他头顶,赵谦汗颜,只求这人别被抓到打乱他的逃跑计划,叫他一会儿还得分心去救他。 而就在这时,被木封条封锁的窗不知何时被人撬开,有一黑影顺势翻身入内。 些许笨拙的一连套动作看呆了赵谦。 “赵谦!”黑暗中响起道熟悉的叫唤,声音轻得像只偷鱼的猫。 呆愣的同时,他更加确定了那道黑影的身份:“怎么是你?!” 张雨薇踮着脚尖走近,小声啐了一口:“不是我是谁?谁叫我这么倒霉选了嫁给你。关键时刻掉链子,还得我来救你。” 虽是埋怨,但在看到他活着的那一刻,她还是松了口气。 “哪是你倒霉,是我运气好。”他笑笑,任由张雨薇给他解开手脚,“你来救我了,那上头的声响是…?” “哦,是璟然抓来的狸奴,本想让他们瞎跑一通将人引开,没曾想这俩在房顶上打起来了。”张雨薇一身黑衣,俨然是个侠客装扮。 赵谦突然想到去年的秋日湖畔,她曾言长安太过无趣,想一把剑一壶酒,去见识见识书中畅意的江湖。 若此次一切顺利,事成之后,便如她所想吧。赵谦不动声色垂下眸子,接过话:“那她人呢?” “我这都来偷人了,不得有个望风的?她扛着斧头守在外面,咱们赶紧出去,我带你钻狗洞出宫。” 赵谦诧异:“你怎么也知道宫里的狗洞。” 说话间,绳索已经解干净,张雨薇搀着赵谦缓缓迈步到窗口,外头便传来几声鸟鸣。这是她和陈璟然定下的暗号,她扭头朝赵谦使眼色:“是璟然,咱们快爬窗出去。” 赵谦方才是被绑着动不了,眼下走了几步路,全身上下都跟针扎一样,钻心刺骨得疼,像是有人在扯他的皮,走路都开始踉踉跄跄。 张雨薇开窗后三两下便翻了出去,赵谦扶着墙,手抖如筛,连气儿都快喘不上来。 “还不走?”见他迟迟没跟上,扭头才发现他满头虚汗地看着自己:“你先走,我一会儿就跟上来。” 他脸色白得像纸,额上豆大的汗珠落下,大约是怕她担心,硬是挤出丝笑意。 直到这一刻,月光撒在他单薄的身形上,张雨薇才注意到他周身横七竖八的血痕。因走动而撕裂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淌着血,露出的皮肉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 这哪还有召王殿下的样子,简直比明日要问斩的阶下囚还要伤痕累累。 她知道他肯定受了伤,却没想到他伤得这样重。是她想简单了,以为引开守卫撬开木封条便能救到人,却根本没细思过要如何带走他。 就算带他离开了这间废殿,皇城里也都是赵诚的人,他们躲不掉也藏不了,最终还是要落入他手中。她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些,只是一听赵谦被关押,便想也没想地来了。 张雨薇想,这一定是她被规划好的一生里,做过最冲动无脑的事。 所以…几乎是可以确定,她喜欢上他了。喜欢上这个外人面前温润如春风,在她面前幼稚、皮实、傻气,却真诚又通透的小郎君。好像只要给他一点点爱,他便能回报他的所有。 “我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了。”她忽然眼含热泪抱住他,“就算被抓了我也要陪着你。” 赵谦摸不着头脑,疼痛再是刺骨也被抛诸脑后。 他们之间最多是牵过手,他便是想做些什么也得顾念着她的想法,没曾想这第一个拥抱是在这种危急关头。 他趁机收手将她抱得更紧些。 不痛了,全身上下都不痛了。这种程度就能换来个拥抱,那再挨三百鞭他也能撑得住! 赵谦嘚瑟的眼神和巡逻无果的看守对了个正着。他怔了一瞬:“薇薇,要不…还是快些扶我出来。” 张雨薇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阵狂风卷跑。赵谦牵着她,狂奔在深夜的宫道里。 “雨薇!表哥!”陈璟然苦等半日,都快以为他二人逃不出来了,正犹豫要不要扛斧头冲进去救人之时,终于见到了二人飞奔的影子。 “跑啊!跑啊!” “什么?”陈璟然没听明白,刚想迎上去,便见宫墙的拐角,他二人的身后,紧跟着一大串身着官服的看守,个个凶神恶煞穷追不舍,似是拿命再逮人:“追!追不到就等着提头去见主子!” 陈璟然拎起斧头就想跑,不料才转头,迎面又跑来一大帮携冷兵器的官兵,与原先那些围了个圈,生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陈璟然吓得冷汗涔涔,有种脖颈就快顶不住脑袋的荒凉感。 “表哥…雨薇…怎么办…”陈璟然一辈子循规蹈矩长大,可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事,她太害怕了,她的致命兵器,她千挑万选的斧头都快拿不住了。 带头之人是一向不怀好意的康王世子,赵谦拖着快要倒下的病体,将两位姑娘都挡在了身后:“朝堂之事与女眷无关,放了他们,冲我来。” 康王世子捧腹大笑:“死到临头了,还敢跟本世子提要求,赵谦,你还以为你是贵不可言的召王殿下么,吾告诉你,你就是个屁!等赵诚继位,你那条贱命,拉出去喂畜生都不配。” “你住嘴!”赵谦没当回事,张雨薇却忍不住了,站出来大骂,“你个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东西,他赵谦就算不是什么皇子殿下,也是你这看一眼都恶心的腌臜货赶十辈子都赶不上的!” 张雨薇舌灿莲花,给赵谦再一次骂呆,他知道她不是什么柔弱无骨的深闺小娘子,却不知道她骂起人来这么彪悍!还是为他而骂,此刻身陷囹圄,为何他还有些庆幸呢。 “召王殿下清清白白从无罪处,凭什么要被关押?回去告诉那个遗臭万年的反贼,休想带走他,休想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他身上!” “谁准你这么跟本世子说话的?这还没成召王妃,脾气倒是不小。”康王世子挑挑眉,朝身边随侍道,“皇姑奶奶一向恪守礼仪,怎的教出这么个不知规矩的姑娘,丑奴,将人带过来让本世子好生瞧瞧。” “得令!” 熟料那名唤“丑奴”的人才走近一步,陈璟然忽然拎着斧头从人后跳了出来:“你敢害雨薇,我砍死你——” 她也是被逼的实在没法子了,别看她一副逮谁杀谁的凶悍模样,实则只是虚张声势,心里头一直在发怵:“都走开!否则我这斧头就砍过来了!我告诉你们,我是会发疯的!” 发疯的女人可不好惹,捉他们的官兵果真往后退了几步。康王世子见状大骂:“一个伤患两个女人你们都怕这怕那,能成什么事!赶紧给我上!” “别误了吉时。”说罢也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大冬日里摇着他那把折扇,悠哉悠哉。 主子都放话了,做奴婢的自然要表现表现,丑奴观望局势,早就看到了陈璟然那双颤抖的手,趁她分神之际猛地扑上前,使出吃奶的劲儿要抢斧头。 陈璟然明白斧头没了那他们就手无寸铁任打任骂了,死死攥着斧头柄。身后的赵谦和张雨薇也没好到哪去,被周围那群走狗一拥而上瞬间吞没。 阿奴也是拼命,手都被陈璟然新做的长指甲抓烂了,胳膊被她那张利嘴狠狠咬了几大口,仍旧不敢松手:“死丫头我跟你拼命!” 陈璟然腾不出手,只能用牙咬他胳膊,含糊回怼:“我偏要…叫你命丧此地!” 这显然是场持久战。 另一头,赵谦赤手空拳以肉身相搏,奈何身受重伤,体力也快要透支,打得十分吃力被动,过大的动作幅度牵扯着撕裂的伤口,浑身上下都好似被雷电击中,每一寸肌肤都在被烈火灼烧着。 闭上眼的那一刻,他用最后的力气扭过头,入目只有小娘子们奋力抗敌的背影。 他出生时亲生阿娘便离去了,给他留下的除了些有意义的物件,便是一封代笔的书信。寥寥几笔,对他成长的期盼只来得及写下一句,便要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敢做敢言的大丈夫。 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是不是有愧阿娘的期望呢?赵谦来不及去细思,他太累太痛了,他已竭尽所能帮助兄长,完成了一个皇子的使命,也报答了皇后母亲的养育之恩。 好像,能去与阿娘相见了。 张雨薇回眸时,乍见心爱之人的身躯猝然倒地,残败得如同一块没有人要的破布。前方无数个扛着刀枪的身影前赴后继涌来,似是想给他最后一击。 而这一击,足以致命。 “不要!不要!赵谦!!”眼泪夺眶而出,张雨薇崩溃大吼,拔腿朝他倒下的方向奔去。分明是触手可得的人,分明他们离得那么近,可她看不到也摸不到,一转眼,他便与她的哀嚎嘶吼声一起,被淹没在人海里。 身后有人扯着她,有人拿刀架在她脖颈上,也有人捆住了她的手脚。她没有挣扎,也疲于去挣扎。 她瞪大眼看着赵谦的方向,毫无体面的被脸着地擒制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宫道铺着的青砖响起轻微的震动。想来是此刻的自己在做梦吧,张雨薇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不远处飞来的利箭打破了如此局面。 利箭恰好射穿了康王世子的肩头。他吃痛大叫,手中折扇“啪”一声落地。 张雨薇依旧紧闭双眼,沉浸于悲痛,直到陈璟然大喊赵景帆的名字。 远远不止赵景帆,她还听到她兴高采烈地喊着:“意儿!嘉夕!可儿!” “雨薇,雨薇。”有人试图唤醒她,有人轻轻拍了拍她肩头,也有人抱住她,用那样温暖的怀抱。 她缓缓睁开眼,入目是容枝意等人担忧的神情。可以确信,他们得救了。 那赵谦呢?他得救了吗?张雨薇挣扎着要起身,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几道刀伤,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昨日进宫的朝臣迟迟未归,我和雨薇发觉事情不对便想进宫看看,递了好几回帖子都被打回来了,整个皇宫戒严,连只蚊虫都飞不进去。直到半夜里,王跃才千方百计给我们传话说了宫内的情况。”陈璟然哭道,“我们实在担心,这才…偷偷混进了宫。想着先救下表哥再去找可儿,没曾想,要你们来救我们。” 张雨薇听到陈璟然断断续续讲述着经过,赵景帆在一旁安慰他。也听到容枝意几人的关怀和询问。 唯独不见赵谦。 “他人呢…” 她的声音虚弱到连自己都听不清,好在宋嘉夕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放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只是伤得太重,世子让人抬着他去速速寻太医了,一定会没事的。” “雨薇,我让轻云带你去找太医,你一定不能睡过去,你要好好活着,和三表哥一起好好活着。” 张雨薇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努力给予她回应。 容枝意抹泪,看着她们消失在宫道的黑暗尽头。随即和赵珩一起调转马头,抖擞缰绳,朝太极殿的方向奔腾。 若此刻仰头,便能望见头顶夜空乌云拂去,被遮掩的点点星光又现人间。 第117章 太极殿内血成河 太极殿是苍穹下最尊贵瞩目的地方,这里见证帝王的诞生,见证王朝的兴盛与衰败。容枝意永远记得幼时万朝来拜,圣人在此接待各国使臣的盛况。那时的她又怎会想到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太极殿,此刻是这样狼狈的落在造反逆贼的手中。 而身为九五之尊的圣人皇帝,被自己养大的孩子刀架脖颈,捆于龙椅。 一听这话,圣人睁开紧闭的双眼。他看起来比去年再见时还要老上十岁,原先发丝算不上乌黑,但也不至于这样雪白。 是什么让圣人在这短短几月白了头?是雪?是血,血泪的教训与仇恨。 宋嘉夕的目光一一扫过大殿内众人,并没有见到以她阿爷为首的朝臣,想来如唐可儿所言,他们被困在了另一侧。 赵诚坐在龙椅下方,单独安置的圈椅上。他依旧笑容可掬面不改色,抛去往日的掩于人后,似乎是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到来:“许久未见,诸位别来无恙。” “怎的不见我那兄长?”他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在赵珩面上定了定,“你们最后了决定让他率大军留在城外?” 赵珩不答。他紧接着起身,在龙椅下四处徘徊:“留他一个人解内忧斗外患,昀升堂弟好狠的心啊。” 容枝意算是听懂了,这话的意思是,不仅军中有不少听命于赵珩的细作,城外他也安排了人围堵。 “给了信号又如何,任他本领通天,照样进不来。”赵诚放声低笑,“如何?这一局,算是我赢了吧。” “棋局尚未结束便开始论输赢,赵诚,你如此急功近利,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赢过阿谚的。” 赵诚并没有因这话而生气,只是淡淡抬起他手中那柄长剑:“这便是兄长曾经来洛阳看望我时送的礼物,本欲让我强身健体,若今日我用他所赠杀了他阿爷,怎么不算是赢了他。” 他一边向龙椅上的圣人走近,一边大逆不道地说着这样的话。容枝意急如星火:“赵诚你当真是疯了?那是你父亲啊!” “父亲。”他的确停下脚步,扭头大笑几声,长剑不再对着龙椅,而是调转方向指着容枝意:“你说他是我父亲?我父亲?”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长剑从手中滑走。剑落地的那一刻,笑眼转眼盛满怒火,“你说他是我父亲!” 容枝意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到,唐可儿不明所以:“你笑什么?意儿哪句话说错了,你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枉顾亲情伦理,你还笑得出来!” 赵诚的笑容在听到“亲情”二字时骤然收住,他站起身,俯视站在大殿中央的众人,这个角度,让容枝意看到了他刻在骨子里的阴险和心如死灰。 “从出生起便将我孤零零丢在洛阳,这也算父亲?他苛待我阿娘,没做过我一日的父亲,他根本就不是我父亲,我没有父亲。”他一遍遍重复着。 赵珩有意观察在场之人的脸色,恰好捕捉到康王深深的凝望。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掩于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点猜想,逐渐破土而出,拨云见日,似乎就快要得到证实。 殿内一片沉寂,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人都恨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可怜的人。 “朕本就不是你父亲。”圣人微哑的嗓音打破此局面,“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母亲,如今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与人布施下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局面算计朕,让朕不得不认下她认下你,给你取字为诚,为你寻遍名医治病,将你养大成人,又赐你封号赏你富贵,怜你幼时无人教养所以给了你一次又一次回头是岸的机会,于朕而言已是仁至义尽了吧。” 赵诚诧异半晌才回过头,这个念头曾在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次,都因坚信圣人不会留下一个野孩子而驳回了。没想到真相就是如此荒诞。 “倒是不知,朕这一念之善给赵家王朝留下了这么大一个祸患。恭喜你,就要名留青史了。但被你视为囊中之物的皇位——”圣人苍白地弯了弯唇角,“笑话,你从无竞争的资格。” “皇兄此话无知了些,你又怎知殿下没有资格?”康王的陡然开口让众人一头雾水,只见他缓步至赵诚面前,“一则阿诚有正式册封的亲王爵位,与你旁的儿子无异,二则他能力出众为人胆大心细,比起妇人之仁的太子更适合做帝王,否则你也不会被绑在此处无法动弹了。” 圣人心领神会:“我倒想听听第三个原因。” “其三——他千真万确是赵家的血脉。”康王一向阴郁谄媚的脸露出奸佞的笑容,“召王弑父逼宫,图谋不轨,太子殿下、郢王世子为救圣人,浴血奋战,命丧贼人刀下。千钧一发之际,圣人之侄郑王殿下拼死反抗,弑杀贼寇。圣人于临死前内禅皇位于郑王,在场之人皆是见证。” “本王醉后失态,实在抱歉。”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容枝意惊讶地看向赵珩,满脸疑问。她的确怀疑过康王的立场,好奇他为何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去参与谋逆,就算事成,皇位也与他无关,他多年来沉迷酒色也无权臣之志,先前没想明白原因,如果是因为这个,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我问过平王妃,她说事发时康王喝得酩酊大醉,连路都走不稳被人扶去了内院歇息,并不在席上。”宋嘉夕恍然在容枝意耳边道,“康王无缘储位,我和阿旭还以为只是凑巧,原来真的是他酒后乱性糟蹋下人,又使计策嫁祸给了圣人。” 康王语毕,眼神有意无意瞄向赵诚,他是整个大殿内情绪最复杂的人。 “阿爷。” 康王以为赵诚是在唤他,悲怆地“唉”了一声,硬生生挤下两行泪:“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为父悔啊!悔当年没将你母亲接回王府,悔当年因害怕而没有认下你,叫你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 “苦日子,是啊,这么多年的苦日子。”赵诚冷笑一声,忽而问道,“所以你说要帮我弑君上位,是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上皇?” “怎…怎么会呢…”在康王与赵诚这几月的相处了,他自问对这个失散多年的孩子十分了解,清楚他是个狠厉角色,且变起脸来比翻书还要快。前一刻可能还与你说说笑笑,后一刻就能因为一丁点小错误要了你性命。 他见识过太多太多次,所以此刻他也清楚地察觉到,赵诚生气了。因此就算是,他也要咬牙说不是。 “阿诚,你信阿爷,阿爷是单纯地想要帮你,既然这是你想得到的,阿爷帮你实现了也算尽尽这些年没尽到的责任。”康王一脸诚挚,像是如果此刻赵诚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 “康王殿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不会说谎。”赵诚脸色黑得像锅底灰,一步步走近他。 康王连连摆手:“怎么是说谎呢?!孩子,我是与你血脉相连的阿爷,我骗谁也不会骗你啊,做不做太上皇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是一心希望你好,哪个做爹的会骗自己的孩子?这狗皇帝把你丢在洛阳这么多年…” 他喋喋不休,一箩筐好话往外蹦,试图说服赵诚,后者笑得那叫一个温和,仿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嘴里还道:“原来我寻了这么久的亲生父亲,一直就在我身侧…” “日后阿爷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啊!”众人还没察觉不对劲,一声惨叫响彻云霄,怕是整个太极宫都为之震动了三下。 赵珩冲上前要去拦已是来不及,康王捂着胸口轰然倒地,一把短匕刺穿了他的胸膛,血如泉涌,顺着台阶流下,流向大殿的中央,在这个深夜是那么刺眼夺目,也是那么毫不起眼。 就连武安侯几人都被他这始料未及的举动惊动了,好似晴天闪过一道霹雳,他恍然,今日大概才算认识真正的赵诚,他喜怒无常、心狠手辣,是个活生生的笑面虎。 倒下的康王根本无需救治,同失了水的游鱼一般奄奄一息,唯有那只手从始至终都高举着,指着夺去他性命的唯一凶手——他的亲生儿子。 这位本该在康王府行十一,在王府众多兄弟姐妹们当中被忽视着长大的十一郎。 罪魁祸首蹲下身,手握上那把匕首,漫不经心地转动起来:“当初把我阿娘一脚踹开,这么多年从未来看过我,如今我得了势便想认回我,留你这样的人在身边除了能祸害人间还有何用?我无需你这样的狗贼做阿爷,赶紧去死吧,去黄泉路上好好忏悔。” 他说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手中干得更不是人事,康王已经断气去了,不说那被搅得烂如泥的胸口,只看那两个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就这么直勾勾瞪着赵诚,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赵诚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轻笑了几声拾起剑,问圣人还有何遗言。 以武安侯为首的逆贼纷纷拔剑,刀剑相向,一触即发。赵珩自然也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赵诚,最该杀的人已经死在你剑下,收手吧,回头是岸。” 赵诚并没有给他眼神,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圣人。 “我杀了受过册封的亲王,绑架当今圣上,带军逼宫。死罪一条,何来回头路,只有杀出去,才有命活。” “念在你没有扼杀我于襁褓之中,我给你个机会说遗言。” 圣人敛眸,沉默不发,一个字都不愿与他多说。 “你不说,那我来说。赵见翁,你把我当做弃子养在洛阳,让我被世人议论嘲讽,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话及此处他声嘶力竭吼道,“你毁了我的一生,让我痛不欲生,我没有一日不想来长安质问你。” “那你为何不问问你阿娘?”一道清亮的嗓音质问道,“事发之日请过司药与医官,你阿娘从头至尾都是清醒的,她为何不告发康王?为何要污蔑圣人?她又是奉了哪个主子的命?成为金尊玉贵养着的修仪娘娘,失去自由,焉知是不是她的意愿?难不成她当年隐藏真相害得圣人背负污名,还要圣人给她所谓的荣宠一生?” “你闭嘴!”容枝意的话像是惹怒了他,他不再折磨圣人,而是调转方向,一个飞身疾步奔直容枝意面前,手中长剑猛然劈去,剑风凌厉招招致命。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双方即刻陷入交战,刀剑摩擦声响彻大明宫太极殿。 赵诚铁青着脸,召唤出不少掩藏在暗中的弓弩手,愤怒让他嘴角都在不停抽搐,眼中怒火无法遏制,像是要把容枝意生吞活寡。他不知是哪来的蛮力,一改往日病殃殃的模样,挥剑出招行云流水,一看也是个练家子。 谢泽旭有人相帮,率先突破重围带着宋嘉夕去偏殿解救被困的朝臣,唐可儿心念汉阳郡公,也紧随其后。 赵珩无暇顾及旁人,和容枝意打着配合,不仅要提防弓弩手的偷袭,还要费心与赵诚过招,一盏茶下来,当真打得有些吃力。 容枝意已尽力没有给他拖后腿了。还在赵珩示意下不停地拿话激赵诚,只为扰他心神,乱他意志。 “当年正是储君争夺战最激烈的时候,事发后楚王酒后乱性品行不端的传闻满天飞,让他一夜间失去了先皇和不少文臣的信任,民间也颇多骂声,这风头最盛的候选人失了势,获利的自然是剩下几位。你阿娘根本就不是受害者,她就是被安排好要诬陷圣人的棋子!你有空在这质疑圣人,怎的不去问问她到底是奉了谁的命?她又为何不早些说出真相告诉你真实身份?她才是真正骗了你!她才是导致你变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罪魁祸首!” “你在这埋怨圣人偏心,可就是偏心的他,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他替你治好了病养大了你!你阿娘陷害他至此,他已是以德报怨,你还要怪罪他对你阿娘从无宠爱,你不觉得好笑吗?”容枝意说着说着,看到那么多为赵诚前仆后继的生命在她眼前倒下,眼里只剩下悲凉,“你就是想造反罢了,还给自己编造那么多理由责怪世事不公,武安侯几句挑拨便信以为真,你真以为事成之后他会把皇位双手捧上?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吧!他把女儿嫁给你就是想要控制你,躲在你身后做摄政王让你做个傀儡皇帝!” “他用毒药逼迫人为他卖命对他忠诚,权令智昏走上如此歧途,他这武安侯的虚名底下,堆砌得都是人命啊,赵诚,人在做天在看,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与这样的人为伍,你还觉得很自豪吗!”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赵诚嘴中念念有词,眼里不断变换着恼怒、仇恨、胆怯的复杂情绪。 武安侯眼见情况不对,大骂几句,忽而想起龙椅上还坐着个圣人,若是杀了他,那他们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赵诚依然能坐上皇位。不,也许他就不该与赵诚联手,他就该让四五岁的侄儿赵谕登基,反正前头千百年历史,也不是没有先例。 最好赵珩能直接杀了赵诚,他再以勤王的名义,说圣人临走前亲口说了要让赵谕为帝,朝臣们便是有再多不满也无计可施!到时他便能坐收渔翁之利,这是个好法子,这是个聪明绝顶的好法子啊! 可惜他正要迈出成为摄政王的第一步——刺杀圣人,便被赵景帆一个闪身拦住了去路。 他早些年的确能征善战,虽然本事远远不如晋阳侯,但在军营里待过,哪怕如今年过四十,功底也依旧深厚,对上赵景帆这样的年轻人,应付几招不是难事。 他也学着容枝意的样子,想用言语激将他:“小子,当初你在康王府救下容氏女,我还当真以为你能与她结为夫妻,没想到半路便被赵珩横刀夺爱,他不过就是仗着自己与圣人更亲近,否则你哪里就比他差了?要不这样,你现下放过我去杀了赵珩,等阿诚登基为弟,我立刻劝说他给你和容氏女下旨,让你们修成正果!” 赵景帆根本不上他的当,左掌将剑猛地一送,这一剑力度可不小。不过武安侯到底是军营出来的,别的本事没有,求生的本事最大,几次致命招都被他躲过了。 直到她们快要逼近,赵珩才从与数人的缠斗中抬起眼眸,只是这一下失神,便被弓弩手击中了右臂。他一个趔趄倒下,只来得及推开容枝意,转眼便被数把长剑重重围住,密不透风的剑阵,连个喘气的空隙都没有。 他单手撑着今宵才勉强没有摔得太过难堪,方才的肩伤与此刻的臂伤皆是把剖心的刀,让他汗流浃背,疼痛难忍。甚至无心去思考如何破局。只是不停喊着:“意儿!救圣人!” 宝蓝的衣裳已经看不出颜色,泛着浑沌的血光。容枝意被迫摔出重围,回头见赵珩被困,心急如焚,抄起地上长剑,手起刀落,径直劈开围堵他的人墙。可惜也因此错过了最佳逃难的时机,她猝不及防被人拎起脖颈,突如其来的窒息让她憋红了脸… 赵珩骤然见到这一幕,强忍剧痛拔出左臂弓弩,便是即刻血崩在这也不能让容枝意受此种折磨,他奋力站起,对着赵诚当头一剑:“你谋害手足,勾结外敌,罪无可恕!我今日必要替天行道杀了你!” 赵诚险险避开,不及赵珩手速飞快,迎面又是一刀直接击中他肩头。 这一刀倒是给了他们缓和的时机,赵珩果断飞出袖中刀,一剑解了容枝意之困,急切大喊:“意儿快走!带圣人走!” 容枝意乍然得救,干呕不断,眼眶里不知是汗还是泪,模糊一片,满脑子都是赵珩的嘱托,手脚并用朝龙椅爬去。 赵诚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她,与护卫圣人的几名亲卫缠斗起来,容枝意这才得以脱身去为圣人解绑。 不知是用了什么特殊工艺,绳索砍不断解不开,急得她汗如雨下,无数箭矢擦身飞过,无数人影在面前倒下,赵珩以一敌二十,几乎是以身做靶来为她拖延时间。 “意儿,姨父先前利用你,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还管我做什么,管自己先逃吧,他们不会动你姨母,你逃去洛阳,姨母会设法庇佑你的…” 容枝意埋头解绳索,蛮力无用,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冷静,抛开此刻的万千思绪,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圣人高坐龙椅,望殿内一片狼藉。今晨他也是这样坐在这,看着他的儿子因这个位置而被打得奄奄一息,儿媳亦是遍体鳞伤,可他却无能为力。 如今依旧坐在这,睁眼看着两个侄儿被伤得千疮百孔,那么多条性命因他的自以为是而死,他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早在赵珩险些命丧难江之时他和阿谚就猜到了他的计划,若是那时便将扼杀他造反的苗头,如今怎么还会发生这些事? 他当真是老了,当真是糊涂了。以为就凭赵诚根本闹不起什么风浪,不过做了些糊涂的预防便任他胡作非为,如今恍然醒悟,他是大错特错。 后悔的热泪滚落,一滴又一滴,打湿了小娘子的衣裙。 “身居此位,万般可为,万般不可为。意儿没有怪过您,也不会怪您。” 小娘子淡然的嗓音让他不可置信低下头,这才发现,捆着他手脚的绳索均已被解开。此刻他身与心,都是自由的。 第118章 九天翱翔的凤凰 从太极殿的偏门出来,殿宇重重,深夜的宫道黑沉沉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与希望。 容枝意拉着圣人不停地奔逃,脑海里仍是与赵珩分别前最后的场面,他以一己之身拦下数十人,以血肉之躯化作坚不可摧的人墙,送他们成功逃离了赵诚的魔窟。 她回眸时只见他全身上下血淋淋一片,像是被人用朱色的油墨当头泼下,就连那双璀璨透亮的眼,彼时也毫无色彩,只剩下身上那几十处伤痕以及滚烫如火的鲜血,在诉说着他的苦难与绝望。 容枝意心头痛得像是被人扎了上千个孔洞,她无比的想知道赵珩此刻的处境,也无比的想要陪在他身边,哪怕是面临的是死亡。 可她不能辜负他和阿兄的嘱托,她必须护卫圣人离开这里,必须保住圣人的性命。身后追兵无数,箭如雨下,她都不能回头。 直到—— “陛下,您这是想去哪儿啊?”姚妃竟然一身雪衣,带着一队人马从宫道的拐角出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容枝意立马拉开短弓挡在圣人身前:“让开!否则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姚妃的嗓音再无从前的甜美娇气,“你不妨试试,杀了我,你以为你还有命逃吗?” “娘娘何须与她废话,她要杀人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曲清姿与她母亲惠国长公主也从漆黑的拐角走了出来。 火把的光映照在她三人面孔上,无一例外的小人得志模样。 “姚氏…枉我这些年这样对你…” “呵!”姚妃冷笑道,“死到临头了何必如此虚伪,赵见翁,你以为自己明面上宠我纵容我,我便看不见你眼里的嫌恶么?你不过是把我当做你的玩物,实际上,眼里只有沈沁竹那个贱女人!尊容是她的,后位是她的,哪怕我掌六宫大权,在她面前依然抬不起头。” “你若真的爱我,为什么不让我做皇后?有今日局面,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你说圣人把你当做玩物,你又是如何对圣人的!”容枝意朝她怒吼道,“身为扬州瘦马,隐瞒身份入宫,欺君罔上,还让未见春六十余条性命为你枉死,姚妃…不,该唤你莲心,你夜里独自入眠难道不害怕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姚妃慌张了一瞬,即刻破口大骂,“什么连心连肉,我压根就不认识!” 连圣人也不敢置信扭过头。身侧小娘子只是淡淡笑了笑:“我和太子隔着亲,都有人说我们样貌足有三成像,你和武安侯既是嫡亲兄妹,为何没有一处是相似的?没揭穿你,你便当外人都是傻子瞎子?” 姚妃脸色并不好看,毕竟扬州瘦马的真实身份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晓是一件丢脸至极的事。她更害怕真相被公之于众会有更多人知道,恨意涌上心头,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想要了容枝意的命。 “容氏女如此胡言乱语,污蔑姚妃娘娘的清白,你们就是这样护主的?还不快上!只要取她项上人头,本县主便赏黄金万两!” 曲清姿一声令下,人头攒动,前前后后足有数十把利剑朝着容枝意的头颅劈去…她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了。 可就在这时,身后一道孱弱的明黄身影悄然跃至她身前,仅凭一己之力抗下了所有的刀光剑影。 “姨父!” “不妨…不妨事,姨父撑得住。你快逃…不用管我…”正是圣人出手了。他用一把不知何处捡来的长枪挥开了近前十余人。 可姚妃带来的哪只十余人?圣人嘴中说无碍,可一转眼的功夫,就渐渐开始招架不住,踉跄着往后退去,明黄的衣衫也开始四处渗血… 他毕竟年岁大了,还久病未愈。哪能真靠他卖命撑着。容枝意着急上火,急得泪眼汪汪,除了用剑一通乱砍挥开敌贼为他减轻负担外别无他法。 “意儿,你听着,姨父先前利用你,不仅有愧于你,更是愧对你爷娘。今日命丧此处,皆是姨父咎由自取,你勿要难过,替姨父转告姨母与谰儿,勿要难过…”圣人挥汗如雨,只为扛着长枪不让利箭落下。 “你阿爷为了大瑒而丧命,姨父不能叫你再因我而出事…你快走,去城外,找阿谚,他是太子…天下应该交给靠得住的君主…找阿谚…去找阿谚…这是圣旨…” 话音未落,枪杆处“咔嚓”声不绝,不过一瞬间,倾注全部希望的长枪因抵挡不住利剑而四分五裂… 枪杆的碎片擦过容枝意耳畔,耳垂渗出丝丝血迹。她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身形如电,纵跃如飞,闪身至圣人身前。 阿兄告诉她,她是能上九天翱翔的凤凰,凤凰怎会惧怕苦与痛。姨父是明君,她为明君而死,为大瑒而死,爷娘会为她骄傲的。 赵见翁瞪大双眼瞳孔紧缩,愕然望着眼前的秀丽面庞。容枝意以薄柳之姿替他挡下了所有的枪林弹雨。 这一瞬于他而言,即将被万剑穿心的恐惧,远远比不上小娘子以命相护为他挡刀的震撼。 狂风怒吼,卷过飞溅的鲜血,如无尽的潮水,深冬寒夜,一切都是那么无情。 他抱着怀中小娘子嚎啕大哭,万般悔恨涌上喉头,化作鲜血喷涌而出。他恨这些贪猥无厌的人,恨这尔虞我诈的世道,更恨束手无策的自己。 第119章 山山相望尘埃定 庆熹四年的冬日,发生了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于朝野之外的百姓而言,只要不影响到他们,每一日都是无波无澜的平凡日子。 顶多…丰富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哪知,圣人二子郑王竟然非他所出,而是康王和宫中婉修仪苟合所出。他是假皇子便罢了,竟还有胆子勾结武安侯谋朝篡位,不仅杀了亲生父亲康王,甚至意图弑君。好在班师回朝的太子殿下及时赶到,浴血奋战,救下了困在宫里的圣人和朝臣,那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逆贼赵诚绳之以法。” “武安侯不是姚妃的哥哥么?为何要帮那逆贼?” “诶诶诶,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姚妃根本就不是武安侯的亲妹妹,而是武安侯献给皇帝的一个扬州瘦马!” “当真?她竟是个妓子?谁人不知道他宠冠六宫,入宫不过三年便诞下二子,没曾想…是个下贱命!” “瞧瞧这武安侯,真是本事大,你们还不知道吧?已故的晋阳侯,便是他撺掇人下毒,害立了大功本该回京领赏的晋阳侯死于非命,连带着侯夫人也一道去了,独留下个小女儿。” “那小女儿我知道,就是前些日引雷劈死燕谯大军的,她那事迹可都传遍大瑒了,不愧是将门出身。” 陈璟安带着容姝,正从洛阳去往长安,没曾想不过在郊外茶楼歇脚片刻,就听了这样多的闲言碎语。 说起那日夜里的事,他到现在仍心有余悸,圣人被困宫内迟迟没有消息,他和徐元洲几人守在宫门口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带着大军来支援的赵谚,当真是焦急万分,使出不少手段胁迫了柴进,才得知赵诚早在宫外设下埋伏,就等赵谚主动落网。 他们实在等不住,只得分头行动,留容茂仁和袁四娘子守宫门,他和徐元洲则进宫查探情况。二人离太极殿老远便听得打斗声,千方百计避开守卫冲进殿内,不见赵诚,只剩奄奄一息的赵珩。 他被五六个亲卫的尸身护在身下,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体无完肤到像块没有人要的破布,身上血都快流干了,连样貌都有些难以分辨。 赵景帆倒是比他好些,只是被武安侯算计伤了左腿,几乎动弹不得,见他们来了,艰难地挪动至一旁,露出被他压在身下的武安侯,毫无气力道:“意儿带着圣人从后门逃了,赵诚派了一大帮人追了出去,你们快去…务必要救下意儿和圣人。” 而等他们找到圣人,赵谚便带着大军赶到了,他的确在宫外耗费了些时间,好在遇上带着自家兵马从扬州赶来的乔楚逸。 守城埋伏的鲍将军并不认得太子长什么,一见带着兵的乔楚逸便以为他是,一拥而上后发觉不是已经来不及,最终扑了个空,赵谚和乔楚逸联手破开城门,直入大明宫。 至于容枝意…陈璟安见到她的时候,她那单薄的脊背上直挺挺插了三支利箭,被太子用披风裹着,脆弱得好似悬崖上摇摇欲坠的雪莲花,风一吹就要散了… 这些危急的细节他自然没敢告诉容姝,她胎还未坐稳,若是一个出神磕着碰着哪里,那可就遭了。 “阿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你就放心吧。”他给容姝添了杯茶,“这几日赶路匆忙,你也得顾及自己身子。” 容姝仍是满脸的忧心忡忡,只道:“咱们还是快些出发吧,不见到阿姐,我实难心安。你也知道当初阿姐是因我才夜半被人抓去的…” “我明白,此事也怪我,若不是我做事不够周全,何劳阿姐为我们奔走。这也是为何当初召王殿下托我入长安助太子一臂之力,我毫不犹豫便去了,不仅仅是想为咱们的未来拼一拼,也是念着阿姐对我们的这份情。” 容姝心知肚明,望向窗外那条通向长安的官道:“总归…日后终于能过太平日子了。” …… 照水端着热水从廊下走过,郢王府经过修缮,新种下不少腊梅,花房侍女们正忙着为其修剪枝丫,以待来日花开。 小主人受了重伤,王府内虽无人坐镇,但从上到下皆各司其职,没有一处是手忙脚乱的,可见平日里主人管教之严,以及蒋管事掌家之高明,着实令她钦佩。 “娘子醒了,今日可有觉着好些?”依稀听得内室动静,照水掀帘而入。 太子妃告诉她,娘子昏迷前最后的嘱托是要与世子在一起,便安排她来郢王府养伤,郢王府临近大明宫,太医和司药们来去也方便些。 只是原本并不住在世子的屋子里,而是别处的厢房,但三日前她醒后不见世子哭闹了一回,便顺她意抬了张小榻过来,能叫她时时刻刻瞧着世子,别的不论,身子倒是比之前几日好得快,皇后原本对此颇有微词,来看了两回便收回了劝阻之意。 因轻云也受了伤,雪遇便从容府五婶婶处回到了容枝意身边照顾,此刻也带着太医与司药进了屋子:“照水姐姐,太医来了。” 这几日可把太医署上下忙活坏了,白日署内是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各个分散在立政殿、东宫、召王府、郢王府、平王府…以及各个官员府邸,忙到入夜还要回署内讨论治伤与后期调理的方子,那叫一个不可开交。 容枝意望着彭太医眼底的青黑,询问道:“圣人可好些了?” “多亏娘子舍命相护,圣人几道伤都不严重,昨日便开始愈合,今日已经勉强能上朝了。” “诸位殿下呢?” “下官刚从召王府回来,召王殿下昨夜醒了,加之张娘子寸步不离照顾着,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彭太医顿了顿,虽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如实相告了,“景帆殿下的腿,起码得养上个一年半载了。” “景帆哥哥竟伤得那样厉害…真不知道当时大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容枝意若有所思看向睡在不远处的赵珩。 已经七日了,整整七日,赵珩连手指都没动弹一下,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若不是尚有呼吸,怕是旁人都以为… 而整个太医署上下都对此束手无策。 一想到此处她便无甚胃口,被逼着咽下半碗粥,又被灌了苦汤药,便将一屋子照顾的人都打发了。 这一大早算是对付过去了,她叹口气,榻边摆了些针线,昨日心血来潮想做件小衣裳,才挑好布料花样,今日便起针,百无聊赖过了一上午。 前日和昨日皇后都来过,容枝意一见她,大着肚子由宫人搀扶着进来,难免惊讶地合不拢嘴:“姨母…你这…这是?” “当初去佑国寺,便是因为彭太医诊出了身孕。”皇后抚了抚肚子,“圣人担心在宫中待产,姚妃会对我不利,本就想让我卸下协理六宫的琐事,去佑国寺养胎。所以那日姚妃他们对你发难,圣人便顺势而为,将我送出了宫。” “当初就只有圣人和彭太医知道,谰儿也是后面月份大了瞒不住了才知晓的。”皇后满怀歉意,“姨母做了一回缩头龟,让你受苦了。” “姨母怀着身孕四处奔波,那才是受苦,好在如今事毕,总算能安心养胎了。”容枝意不忍她为这些事再劳心伤神,赶忙转移过话题,“今日怎的不见谰儿?听说那日她驾马和乔郎君一起攻入城门,很是威风呢。” 皇后果真笑了:“我倒不知晓他和乔郎君一直有信件来往,长安的事她比谁的清楚。乔楚逸去扬州搬救兵也是他们俩商量的,所幸没办成坏事,我也由着他们去了。” “谰儿大了,孰轻孰重自有分辨,娘娘可以少操些心了。” … 午后用过膳,照水谨遵医嘱,扶容枝意下榻走走,有益于恢复身子。 才绕榻走了一圈,雪遇便跑来禀报,说阿姝娘子和璟安公子从洛阳赶过来了,正在花厅里候着。 容枝意又惊又喜,没想到陈璟安这么快就将人接回来了,步子都欢快起来:“快快请他们进来!” 底下人端来茶点,一会儿子功夫便摆满了矮几,容枝意摸了摸容姝孕肚:“快要五个月了吧,也不知是个小侄子还是小侄女。” “左右是第一胎,平安生下比什么都要紧,他也是个听话安分的,除了早些日子有些胃口不佳,就再没别的不舒服了。” 容枝意观她样貌,除了神色有些疲乏,与从前并无不同,只是眉宇间更加温柔沉稳,想来她已经做好了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 再看陈璟安,他目光始终在容姝身上,哪怕是在与旁人说话,也时刻留意着她。 她彻底放心了,容姝已经找到最值得托付的人。至于那个雨夜里她曾窥见的那一点点陈璟安蠢蠢欲动的野心,她自然不会告诉容姝。 只是这野心在经历了勤王救驾后,终于不再是夹缝生存的妄想了。 “圣人今日上朝,对郑王谋逆之事做了个了解,午时宫里传来消息,魏国公府受了曲清姿的影响,怕是要有大变化了。” “说起曲清姿,来的路上我们还碰见她了。”容姝接过话茬,“她像是疯了,穿着县主朝服在街上乱跑,逮着人就说自己怀了国公府嫡长孙,是未来的国公夫人…” 容枝意冷笑:“痴心妄想,如此丢人现眼,怎么没个人把她抓进大牢去?” “到底怀着国公府的孩子,顾念腹中胎儿,圣人也会开恩让她晚些再入狱吧。” “有什么好顾念的,她那孩子本就是假的。”容枝意扬了扬眉,“不过这事儿你们不要插手,就让她演完这出十月怀胎的戏码,让她尝尝满心欢喜最后希望落空,发现自己连两根毛都生不下来的滋味。” 见二人疑惑,她解释道:“她杀了潘五郎将罪名推到我身上,处处针对你,还害得你险些淹死,又抓了我、软禁我,让我遭那非人的折磨,这么多仇放着不报,那还是我容枝意吗?” “我将此事告知你们,便是想叫你们不要插手,这些日就安安分分的,等生下孩子再做其他谋划。这话是她专门叮嘱陈璟安的,急功近利难免坏事,忙了半天什么都得不到的滋味可不好受,稳扎稳打一步步脚踏实地,方能得到想要。 “家中情况如何?听闻二哥哥也受了重伤,可有好些?” “说来惭愧,我进长安后便直奔王府了,还未去家中看过,只是母亲先前来信,说二哥哥只是些小打小闹的皮外伤,圣人还特意指派了太医和司药照看,叫我不要担心,想来是无事的。” “那日也是多亏了他,替我谢过二哥哥,等我好些了再回去瞧他。” 容姝道好,朝内室望了眼,依稀见有两张床榻:“世子…如何了?” “她伤得太重,太医说只要能醒过来便是无事,若不能醒…恐怕这辈子只能这样躺着了。”话及此处,容枝意敛眸,难掩万分伤感。 “此番救驾若是没有世子,只怕天下真要易主。世子大义,天下人都不会忘记的。只是阿姐也要顾好自己的身子,此次损耗太过,万万不能再用神过度了。” 这样的话,容枝意在这短短几日听了太多太多,这些还是好话,更有劝她给自己留条后路搬回容府,如此若赵珩醒不过来还能再嫁。 她自该感谢他们的安慰,也实在害怕日后提及他,只剩下安慰。 “他会醒过来的,我相信他。” 一如每一个夜深人静的黑夜里,她执他手,重复着喃喃道。 第120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圣人上朝后对赵诚一事做了个了结,武安侯卖国求荣、豢养死士,用毒药胁迫他人为其所用,杀害朝廷命官,又与贪官污吏勾结贩卖官职,拿扬州瘦马谎称作嫡亲妹妹送入宫中…所有罪名皆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被判三日后京兆府门外施以杖毙,姚家阖府上下赐黥刑,流放三千里。 至于姚妃…不,应该唤她作莲心,她欺君罔上,还涉嫌下药谋害淑妃,致其不孕,桩桩件件,足以让她再无翻身之日。但念其诞下两位皇子,折磨她有辱皇子颜面,圣人最终赐了她一杯毒酒。 武安侯被关在大理寺牢狱内,执刑前一日,容枝意禀报了圣人,得了圣人亲笔,又有王内侍引着,强撑身子亲去了一趟大理寺,只因有些话,她想当面问个清楚。 这几日的牢狱是密不透风、重重守卫,她跟着狱卒七拐八绕,走了许久才才到武安后的看押之处。牢狱内久不见日光又灯火昏暗,照水搀着容枝意走得步步谨慎。 “意儿。”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容枝意愣了愣,抬眸便见赵谚清瘦的脸。事毕也没休息两日他便开始替圣人分担朝事,又着手将武安侯等人的罪证整理清楚,如今还要来牢狱中料理后事,身子吃得消才奇怪呢。 “阿兄。” “昨日和可儿去看你,太医还说要你气血不足,要卧榻好好修养,怎么今日就出来了?” “有些关于阿爷的话,想问问武安侯,他明日就要被杖刑,再不问就晚了。” “我陪你。”赵谚走到她身边来,搀了她另一边的胳膊。容枝意尚且还没来及问他此番来意,拐弯便见到某间牢房的角落里坐了个披头散发的老头。 昨日还是正值壮年的威武大将军,今日便成了身姿佝偻的老人,何为一夕白发,容枝意今日是亲眼见到了。 “罪臣姚琨,还不参见县主。” “县主”的称谓离去太久,容枝意险些都没反应过来,圣人已为她平反,那当初褫夺封号一事也就不做数了,她仍然是清清白白的南川县主。 “太子殿下去而复返,原是县主大驾光临,传闻殿下宠爱县主比公主更甚,果真如此。”姚琨迟缓着抬起头,他虽动作缓慢,头脑却是清醒的,“先前多次利用县主对付殿下,倒是可行的。只是低估了殿下在圣人心里的分量。” “从始至终于他而言,储君之位除你之外便再无旁人。我输得很彻底。” “现在明白,恐怕已经晚了”容枝意笑了笑,侧身朝赵谚道,“阿兄,你先去外头等我吧,有些话我想单独问问。” 姚琨手脚被捆,身受重伤,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赵谚嘱咐了几句便出去了。 姚琨抬眸直视她:“你和你父亲很像,都被这样利用了,还能与他们相安无事,真不知是蠢还是天真。你父亲的死,你就没有半分怀疑?皇家凉薄,过河拆桥之事,可从未少干过。” “你是在推卸责任?” “不知县主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姚琨没答,依旧不紧不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骗你做什么?实话告诉你吧,你阿爷的死,背后真正推波助澜的人,是先皇。” “他叫什么来着…嘶…赵勤,对,赵勤。他昏庸无道,却敏感多疑,你阿爷军功赫赫,升职又快,早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否则你猜为何当今圣人早有证据,却硬是等到了他登基的那一年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容枝意竟然一时没找到话来反驳。 “你也不用以为你姨父和先皇有什么不同,一丘之貉罢了。他让真相大白,无非是想证明自己比先皇更加英明,到了关键时刻,管你是什么名将之后,说利用便利用,可从不会心疼的。” “你阿爷的军功换你一个县主之位,还不是为了除掉我而夺走了?如今你有勤王之功,他连别的奖赏都懒得想,还你县主封号美名其曰为你平反,还要你感念皇恩浩荡。”姚琨讥笑,“容娘子,你觉着自己这回又能做多久的县主?焉知我的今日,是不是你的来日。” 牢狱内静悄悄的,似乎连有多少个人在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姚琨盯着容枝意,她明显五官样貌更像母亲,可板着脸时的神态几乎与晋阳侯一模一样。当年打了败仗,他不就是这样皱着眉训话的?他的女儿和他,又有何不同呢。 还真有不同。 容枝意听了他这一箩筐挑拨离间的话,只问了一句:“说完了吗?” 姚琨没答,似在揣摩她问这话的用意。 “我阿爷在军中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显然姚琨没揣摩明白,只得试探答道:“他治下极严,眼中容不得沙子,脸上从无笑意,也正因如此才会遭人记恨。” “那他待你呢?他多次向上举荐过你,就连你和夫人结识也是我阿娘和大伯母做的媒人,婚后你们日子过得不好,你夫人和孩子时常出入容府,得我家人关怀帮扶,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是。”姚琨认得极快,“我出身差,爷娘不过是益州某个山头的养猪户,他举荐我、帮扶我,不过是看那时的我可怜。我和他同一日入军营,他出身好,又有当今圣人那样的连襟四处打点,可谓平步青云。可我呢,通是一样的人,我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 “至于夫人…朱氏性情并不好,还多次遭人退亲,旁人不要的塞给了我。可怜我,便从指甲缝里漏出那么一点给我,把我当个玩物一样对待,我还该感恩戴德吗?” “从那时我便立誓总有一日,我要踩到他容向松头上。”姚琨神情狠厉起来,“踏着你阿爷尸骨爬上来得到的侯爵,滋味当真不错。” “此局你的确赢了,可那又如何,你阿爷又不能复活,不依旧是死人一个?” 姚琨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顿觉心中畅快,哪怕身处牢笼,也再无纠结。 “好在明日就要下去陪他了。”容枝意淡然道,“听你方才所言,你若是肯将关注我阿爷的心思分些去读兵书,去习武练剑上,你早该做成这个侯爷了。” “我曾以为世上最爱阿爷的莫过于阿娘和我,如今看来,还得添上你姚琨。”此话颇具讽刺意味。 “阿爷说过,凡事只求问心无愧。他为大瑒殚精竭虑,虽遭尔等奸人所害,但连你都能评价他刚正不阿,说明他做到心中所想。”容枝意长舒一口气,“他不负自己,更不负大瑒。旁人负他,与他又有何干系。” 从牢中出来,赵谚陪着她一道往外去,方才她与姚琨的交谈,他听得一清二楚,回程路上必有所问,只是她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坦诚:“姚琨说姨父的枉死逃不开祖父授意,你如何看?” 她思索一会儿,答得也坦诚:“帝王之术是制衡,好比姨父用我们去牵制赵诚和姚家,有时是不得已而为之。” “姚琨的话不可全信,但是与不是,先皇已是先皇,阿爷的离开也无法改变,事成定局不可追,也无法追。”她朝赵谚淡淡一笑,“阿兄,经此一遭,我实在疲累,不想再纠结过去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赵谚微微颔首,忽而停住脚步,目光落至小娘子的背影。 旁人只道她命好,虽然爷娘早逝,但有皇后这样的姨母眷顾着,摇身一变就成了长安城最金贵的姑娘。可身份给她的除了这些虚名又剩下了什么?是被自己敬爱之人人利用,硬生生挨了几十个板子,还是被人囚禁、关押、凌辱,亦或是临危受命踏上城门发号施令… 赵谚此生都不会忘记那日她为救圣人而伤,身上插了整整三支利箭,躺在一片血海之中,见到他时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他:“阿兄…没叫你失望吧…” 怎么会失望…怎么会呢?她睿智、稳重、勇敢…所有描述美好的形容都该用到她身上。 “意儿。”赵谚倏而喊住她。 “你从来就没有让人失望过。” 小娘子愣了愣,疑惑地回眸:“阿兄,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赵谚顿了顿,正要开口,前头小娘子忽道,“不知怎的,忽然想吃如意楼的桂花酒酿软酪,不如给阿兄一个机会,请我吧?” “好。”赵谚笑起来,忙快步跟上。 可最后她还是没吃到如意楼的软酪,只因刚出大理寺牢狱的大门,雪遇急匆匆便迎上来:“娘子,咱们快些回吧,蒋管事方才来传话,说郢王殿下和王妃殿下回来了。” … 车马回到郢王府,天色已经暗了。 王府内灯火惶惶,容枝意快步赶往赵珩的小院,甚至因为太急还险些摔倒… 名为松下雪的小院灯火通明,门外侍从无数,见她来了,纷纷让道。 可容枝意的脚步却止住了,她竟然有些害怕面对王爷王妃。她在关键时刻抛下赵珩带走圣人,留他孤立无援,害他如今重伤不愈,他们会不会怨她? “意儿,怎么站在这啊?” 容枝意僵着身子回眸:“郢王殿下。” “听管事说你去大理寺了?” “有些话想问问武安侯…便去了一趟。” “问清楚了吗?” 容枝意点点头。 “我刚从宫里回来,圣人说要不是你为她挡箭,他早就不能坐在那与我闲话家常了。这些日你自己伤都没养好,还要照顾昀升,辛苦了,意儿,伯父由衷地想和你说一声谢谢。”郢王朝她蔼然一笑,不知为何,眼中好似有泪,“你阿爷是英雄,你也是。” 几乎是刹那间,容枝意悬在眼眶里的泪珠如断线的纸鸢,自由地随风落下。 “大冷天的,你二人站在门外做什么?我都叫人传膳了,一边吃一边说岂不更好?”郢王妃推开门,从里头探出身来。 容枝意回过头,郢王妃衣着素净,眼眶青肿,明显是大哭过的,可一见她仍是笑容满面。她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娘娘!” “好好的姑娘怎么哭成这样?快进来说,可别着凉了。” 容枝意奔入郢王妃温暖如春的怀抱,连日以来积郁在心头的害怕、无措、委屈彻底爆发。 “他一个人要对付那么多人,挨了那么多道口子,可我救不了他,娘娘,我恨自己无能,害他变成如今模样…” “太医署上上下下都没有法子…来了这么多太医…都说没有办法…娘娘…他们都说他醒不过来都说他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我不信…赵珩他会醒过来的对不对…” “他能听到我说话的,我夜夜都陪在他身边跟他说话,我要告诉他爷娘回来了,他若是知道,一定会醒过来的,他最在乎的就是爷娘了…我要去告诉他…告诉他…” 容枝意跌跌撞撞跑进屋内,隔着泪光,竟隐约见到内室圆桌,热腾腾的菜肴旁,坐了一个人。 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他面色虚弱,身影也单薄了不少,身披狐裘大氅,内里只着一件寝衣…屋中碳火烧得极为暖和…而他就这样稳当地坐着。 少年郎君朝她勾唇一笑,容枝意却仿佛拨开云雾,看见了澄莹闪光的月亮。 而她扑入月亮怀中,哽咽不能语… “容枝意,你哭成这样我还以我死了呢。” “不准瞎说!”怀中小娘子的声音闷闷的。 赵珩轻笑出声,再度收紧怀抱。鼻息间尽是她发间柔情馥郁的桂子香。 “意儿,下雪了。” 庆熹四年冬日的第一场雪,落得欢快纷扬。 第121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赵珩身子养了足足一月才几乎彻底康健,容枝意照料了他半月便再没理由留在郢王府了,倒不是怕人议论,只是圣人吩咐礼部重新拟定了婚期,就在大年过后的二月初。 她特意写了信给杭州外祖家,万望他们能启程来长安参加婚仪,盼星星盼月亮般得到了应允的回信,容枝意喜不自胜,即刻命人去打点外祖一家的住所。 沈家毕竟是皇后母家,在长安本有间宅子,离皇城不远,是两座四进院,可惜小了些,加之久无人住,打点起来颇为棘手。 赵谰听闻她烦恼,大手一挥:“这有何难?阿爷上回说要把康王府留给我,等日后出降了做公主府。我早已命人洒扫修缮,如今我离成婚还远着呢,就让外祖先住着便是。” “谰儿有心,那表姐就不推辞了。”容枝意欢欢快快接过了公主府的短期使用权,“放心吧,等他们小住一段时日,回了杭州,我必给你打扫得干干净净,绝不妨碍你日后与乔郎君住进去。” 赵谰脸“唰”一下红透:“我借你宅子,你还在这打趣我!不借了!你自去想法子吧!” “公主殿下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收回,岂不有伤殿下威严?” 赵谰气得牙痒痒:“是,表姐是该好好打扫,等将来表姐有孕,为皇室添子添福,谰儿必要常邀表姐过府一叙!” “就你牙尖嘴利!” 无论姐妹二人如何争吵,总算钥匙是到手了,后一日容枝意便喊了一向细致入微的府尹夫人宋嘉夕去了一趟公主府。 毕竟曾是亲王府,奢华气派是不缺的,无处不宣扬家主的财大气粗,就是缺了雅致,可惜时间紧迫改不了太多,园中景致要想挪动那是来不及的。因此便只让人撤去大半花红柳绿的摆件,换上颜色淡雅的,撤去只好看但不中用的桌椅床榻,换上简约舒适的,又听了宋嘉夕,把原先的地毯软垫换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也不用浪费,先看看有无衙司缺桌少椅的,若没有,一应拿去便宜当了,得来的银子都还给谰儿,日后她要修缮宅子,也不必都从工部拨款,或是从内帑出了。” “栀栀不愧是长安第一才女。”二人走到一处湖边水榭,也有些累了,不约而同坐下来歇脚。 容枝意随口与她说起谰儿:“你说她和乔郎君到底什么情况了,分明郎有情妾有意,怎的还不去和圣人求赐婚定日子?” 宋嘉夕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来得及回她话,直到容枝意再次唤她,才回过神来。 “意儿,我倒有一事想要告诉你。” “神神秘秘的。”容枝意提替她倒了杯茶,“怎么了?” “我有身孕了。” “什么?” 容枝意怔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你此刻腹中,有个小娃娃?” 宋嘉夕点点头:“昨日去东宫看可儿时正遇上太医给她把平安脉,我这些日总是贪睡,多嘴问了一句,太医便给我也看了看,说是快满一月了。” “是喜脉?”容枝意高兴得简直不知所措,“当真是喜脉?千真万确?” “专瞧妇人的太医看过,后来又让几个司药们来了一趟,不会有错的。”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谢泽旭可知道了?” “他呀…我还没想好是现在告诉他,还是等头三月过去坐稳胎再告诉他呢。” 容枝意不太明白:“自然是即刻告诉他,这怀孕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他也有份,自然也要为你和腹中胎儿付出些什么,方能显得没那么不公平。” “你这话说得不错,那我今日回去就告诉他。不过日后身子大了可就难能日日出门了,你可要常常来府里看我,别让我一人天天对着宅子发闷。” “那是自然,你腹中的小娃娃可得喊我一声小姨母,别说去府里瞧你了,就是搬过去照料你我也愿意!” 宋嘉夕笑开花:“你愿意,世子可不愿意!这没两日就要嫁人,没准等我足月生下孩子,你也要做阿娘了!” 容枝意畅想了一番,若真有个孩子喊她阿娘,日日黏着她又哭又闹,她反倒觉得…有些可怕。她帮五婶婶带过念儿一整日,那精力旺盛得,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一日下来把她折腾得腰酸背痛。 “还是不了。”她立刻摇摇头,“我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生孩子带孩子?还是再过两年吧。” “这事儿讲究顺其自然,若真来了,那也没法子。” 二人坐在水榭里聊了许久,直到申时末,谢泽旭下了衙才来接回宋嘉夕。 容枝意不要他们送,想着左右这儿离家中不远,不如步行回府。宿雪未融,整个长安白茫茫一片,倒是坐络车看不到的好风光。 “娘子今日很高兴呢。”照水怕她滑倒,小心翼翼搀扶着。 “高兴。”容枝意难掩笑意,细细和她念叨,“一来是好事将近,我和世子也算历经万难,总算走到一起了。二来是就要见到外祖一家,一年多未见着实想念。三来…照水,我喜欢现在的日子。” 雪光照得天边透亮,人间皓然一色,纵然冬雪未融,心里确是暖洋洋的。 “喜欢这样平淡、圆满的日子。” …… 沈家一行在一月底到达了长安,圣人皇后皆着常服于明德门外等候,郢王夫妇随侍一旁。 自皇后被册为楚王妃,二十多年来见到娘家人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沈家一向低调内敛,非圣人相邀绝不踏足长安半步,就连上回太子大婚也顾念着紧张的时局,只来了儿子儿媳。 这回来长安,见证容枝意婚仪倒是其次的,更是想来看看久居宫中的女儿和自出生以来仅有一面之缘的赵谰。 当事人嘉平公主把玩着腰间玉佩立在前头,玉佩样式新奇,玉质晶莹剔透,让人一见难忘,容枝意从未见她戴过。 “谰儿那块玉瞧着眼生,看图样也不是司饰司打的,你知道来历么?” 身旁郎君着蕈紫色水纹襕袍,他大伤初愈,身子较从前清瘦了些,更显朗目疏眉、棱角分明。此刻扬着嘴角道:“十几日了都没摘下来过,定情信物,自是时刻离不开身的。” “都这般睹物思人了 ,怎的没见他们去求赐婚?每回我问两句她便扯开话题,生怕被我知道些什么。” 赵珩拢了拢她的披风:“两方暧昧,窗户纸欲破不破的最好玩了。谰儿在享受这个过程。” “欲破不破…”容枝意皱起眉,“我是似懂非懂了,只要谰儿别受什么情伤就好。” 话及此,前头唐可儿问了句:“那是来了吗?” 容枝意赶忙望去,视线尽头出现几骑铁骑,转眼又冒出几架并不起眼的犊车。禁军开道,铁骑并行,此等殊荣都是圣人特意嘱咐的,那来者必定就是晋国公府沈家了。 忽闻前头啜泣声,竟是皇后喜极而泣了:“快,扶柳,咱们下去迎一迎。” 容枝意告别沈府不过一年多,众人外貌变化并不大,她先是问候了长辈,再是拉着谰儿给她介绍平辈的表哥和表姐们,最后——沈椿表弟竟然把春花秋月都牵来了! 两小只被洗得干干净净又白又胖的,穿着过年时裁做的夹棉袄子,红彤彤的,活像两个年画娃娃。春花一眼认出了容枝意,一个劲儿朝她摇尾巴,要不是沈椿牵着绳子,恐怕早就扑上来了。 “他会咬人么?能摸摸吗?”赵谰试探着伸出手,“小春花,当真如表姐说得那般可爱。” “他脾气算是好的,公主不妨先让他闻一闻气味,等他熟悉了,自然会与您亲近。” 赵谰颇有兴致,蹲下身照做,果然如愿以偿摸到了春花软绵绵的脑袋毛。 “只是为何,分明是第一回见到春花,却觉它春花有些眼熟呢?” “我知道为何。”容枝意本在与表姐妹们闲话家常,一听赵谰这话,往后瞧了眼赵珩,见他并未看向这里,才神神秘秘凑去她耳边,“你不觉得,你堂哥那双眼睛…” 她话还未说完呢,赵谰一拍脑袋:“我就说春花眼熟,原是像堂哥!” 此话犹如砸入水面的石子,让长安城明德门外所有的寒暄交谈声戛然而止,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赵谰。只有春花依旧扒拉着赵谰的手,似是在说:你倒是继续挠呀! 容枝意忙低下头,默默退开一步。赵谰后知后觉一阵尴尬,根本不敢与人对视,硬挤出一丝笑:“我是说…春花今日这衣裳…与堂哥周岁生辰宴那张留念画作上穿得…特别像。” 圆回来了,众人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郢王妃忽道:“你不说我还不觉得…怎么长得真有些像呢?昀升,你快抱上春花,给阿娘比对比对。” 赵珩倒是没生气,饶有趣味地看了眼容枝意,后者一个激灵,赔笑道:“娘娘!比起春花,我倒觉得,我更像秋月呢…” 容枝意捏了把汗,心里叫苦,怎的人家一个眼神,她便心虚成这样! 赵珩笑得开怀:“那若是春花秋月化作人形,没准就是我和意儿的模样!” 他这一松口,汗都下来了的沈家小辈们才乐呵呵笑起来。 圣人见状道:“如今尚未回暖,岳父岳母年事已高,不宜在此处外久留,小婿已着人备好筵席,为岳父岳母接风,还请诸位移步。” 众人到达公主府收拾安顿了一番,圣人才让人传膳,说是家宴,便也没有分设男女的规矩,就连下人也都屏退了,一屋子其乐融融,丝毫不显君臣的拘束。 唐可儿两三句话便和沈家的姑娘们聊作一团,沈老夫人看着心里也欢喜:“当初世白和阿慈参加太子婚仪回来,只跟我说太子妃是意儿的手帕交,是个纯真温厚的姑娘,为人又坦率真挚,今日得见,果真又漂亮又招人喜欢。太子殿下,这是您的福气。” “外祖母所言甚是,得此贤妻,是阿谚的福气,阿谚必当珍之重之。” “贤妻”二字一出,唐可儿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这当真是在说她吗?这两字跟她有什么关系!只能心虚答道:“老夫人过誉了,能嫁给阿谚才是可儿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可儿必当做好分内之事,只盼早日成为阿谚的贤内助才好。” 老夫人笑起来,温和慈爱的目光又细细打量起唐可儿身旁的容枝意。在杭州三年好不容易才将她养得珠圆玉润,怎的一年半载没见,又成了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她回这暗流涌动的长安城,只在杭州做那快乐无忧的沈府表姑娘。 更何况她像极了她母亲,一想到此,老太太没忍住流下热泪,怕引人注意忙伸手拭去。 “公爷、夫人。”郢王夫妇齐刷刷端着酒碗站起,赵珩也不紧不慢跟上。 “二老此番长途跋涉,皆是为了小辈们的婚事,晚辈身为人父,本该先行登进门拜访的,实在是有失礼数。小儿昀升与意儿娘子青梅竹马长大、两情相悦,也是历经磨难方成眷属。意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不瞒二老,得知他二人心意相通,晚辈和内子当真是满心欢喜。今日聚在一起实属不易,我们也当敬二老一杯聊表心意。” “郢王殿下言重。”老国公也由人搀扶着站起,“先前也只是听世白说世子并没有传闻中那般轻狂骄纵,反倒磊落坦荡,更难得的是一身浩然正气。不瞒王爷,当时老朽还心存困惑,今日一见,可谓疑惑全消。更听闻世子小小年纪便能领兵征战沙场,取敌军首级,当之无愧是少年英雄。” 晋国公甚少给人这么高的评价,容枝意都惊叹了一番,身旁郎君忙道:“公爷谬赞,此次能打胜仗实则多亏阿谚和意儿,孩儿只是从旁辅佐,尽自己所能罢了。” 自然,她也没见赵珩这么谦虚过,笑道:“外祖父快别夸了,意儿看他,高兴得那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晋国公蔼然一笑:“我自然也听说你不少事迹,说你引雷守城、以身挡箭,是将门虎女、巾帼须眉。外祖父便是听着,都要被你吓过去了!” “这么危险的事,以后万万不能再做了…”老夫人叹了口气,都被逼到那个份上了,不能也得能,她又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呢? “这也是我正想说的。”老国公忽得板起脸看向赵珩,“世子殿下,老朽女儿女婿早去,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意儿自小便受了不少的苦,真的是历经磨难长大。老朽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意儿喜欢你,也是铁了心想与你成婚的,我们自然不会阻拦。但万望你能好好待她,不要辜负了她对你的情意。我晋国公府虽行事低调,但不是好欺负的。” 此番郑重其事,连圣人也不忘嘱咐:“昀升,听着了吧,绝不能辜负意儿伤害意儿,否则便是违抗圣旨,任凭你再多军功在身,朕也必当重罚。” “孩儿与意儿青梅竹马,几经分离,几经生死,心中早已认定,她是孩儿此生挚爱。”赵珩顿了顿,正色道,“先不论对她好是孩儿本该所为及甘愿所为,便是方才圣人与国公之言,孩儿也是绝不敢有违。恰逢今日诸位长辈都在,也能给孩儿做个见证,我赵珩愿在今日起誓,要一辈子照顾、疼爱,忠于容枝意,一辈子对她好,绝不纳妾,绝不她再受委屈伤害,再受颠沛流离之苦。将她养得白白胖胖,让她顺心自在、尽兴而活,做整个大瑒最快乐的小娘子。以上誓言若有违背,则让我天打五雷轰、七窍流血而亡、永世不得…” “快住嘴!”容枝意愣了片刻,一听这通报应的话,赶忙拦着他不让他继续往下说,这种话可是随便能说的? “起誓简单,做到却难。”郢王妃再次举起酒盏:“公爷、夫人,我和王爷一定从旁监督,那些个空话也就不说了,若有违背,本王妃会亲自拿板子打死他…” “好了好了!”皇后笑着端起酒盏,“两个孩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孩子,连日来昀升是怎么对意儿的我最清楚不过,她有委屈,他可是连命都不顾的。难得相聚,何必说些不吉利的话,倒不如共同举杯,庆祝孩子们的婚事,也今日相聚!” …… 宴席结束,送走圣人和郢王夫妇,皇后特求恩典,单留了下来,只为能和多年不见的爷娘多些相处。 时辰也晚,容枝意便留宿在公主府,刚洗漱出来熄了灯歇下,窗户便“吱呀”一声,她头都没抬,只道:“你真是胆子够大,舅舅们住得不远,被发现了可有违你刚刚誓言。” 赵珩轻笑了一声没说话,解开夹棉斗篷在暖炉边站了一会儿,才坐到床榻边上。 “容枝意。” 被唤之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困死了,做什么?” “找你算账。” 容枝意抬起头,夜里昏暗,只见他目光炯炯。忽而坏笑道:“世子是觉着今日起誓太过,可起都起了也不能收回,想来跟本县主讨点利息?” “那倒不是,席面上那些话皆发自本心。”他美目一转,“只是你今日说我像春花…” 容枝意急了,干脆坐起身:“我不是又说了自己像秋月,咱俩分明扯平了,哪还有什么账没清算的。” “开玩笑的,你还急眼了。”赵珩笑出声,轻刮他鼻尖,“我是想着离成婚不剩三日,恐怕这几天都见不到你,怕你太过想念,特意把自己送到你床榻上,让你好好看看。” “那世子不妨说说,你穿戴得如此整洁上了本县主的床榻,是想让我看什么?” 赵珩本想说脸,可她这话分明心存挑衅,反正他都洗漱过了,换了干净的衣裳来的,干脆踢开皂靴盘腿坐上床榻,两手一伸:“娘子贵为县主,自然是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容枝意笑得那叫一个灿烂,装模作样解起他领扣:“本县主如狼似虎,世子现今这么说,一会儿可别后悔了,又跟上回那样临阵脱逃才好。” “你解便是。” 容枝意知道他不敢闹,装模作样解了他宝蓝的外裳,想着也该差不多了,谁知就在这时,他忽然抱住自己,掀了衾被便往里头钻,留下轻飘飘一句:“既然县主要留我,那我便明日一早再走!” 容枝意被他双臂圈着,动弹不得,气得一拳打在他胸口:“你非要在这刀剑上舔血,若是被发现了,我便跟人说是你要欺负我,要对我霸王硬上弓,看你被不被王妃打死。” 赵珩已经安然闭上眼:“天不亮我就走,没人会发现的,累了一天了,快睡吧。” 容枝意轻叹了一声,这些日他们见面次数少之又少,自然格外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又念起今日他当着那么多人起誓,其实他大可不必说这些的,因为他一直是这样做的,言行一致,赵珩从未违背过誓言。可为了能让外祖父母安心,他还是说了。 她不由往他颈窝处靠了靠,还觉不够亲密,几番调整,最终还是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赵珩得逞一笑,忙乘胜追击。 屋外雪花纷扬,屋内爱人在侧,相拥而眠,浓情蜜意,怎么不是她希望的,最好的日子? 第122章 升职加薪向巅峰 婚期在即,正是最忙的时候,圣人特意在婚前一日召了容枝意入宫一趟,说有要事相商。因此她清早最后一次试完礼部送来的嫁衣便匆匆忙忙入了宫。 来宫门口相迎的依旧是扶柳姑姑,说圣人还未处理完政务,让她先坐步辇去趟东宫。她正巧想与唐可儿商量一下宋嘉夕养胎的事,到了东宫却不见她,问了才知,她和公主起早便带着沈家姊妹们大老远地跑去乐游原玩雪了。 只余太子一人在书斋里赏梅。 “意儿来了,快坐。” “阿兄怎的只顾看,也不拿些笔墨纸砚来留些大作,好叫意儿一会儿偷偷带去寸光阴裱起来,让那些个质疑阿兄才学的考生学子都来瞻仰一下何为天之骄子的真才实学。” 赵谚无奈一笑:“就别打趣我了,今日找你来是有要紧事。” 容枝意在窗边坐下,正好能望见窗外迎雪盛放的腊梅。赵谚亲自煮茶递与她,又让人送来一桌子的点心,而摆在她面前的,恰好就是一盘桂花酒酿乳酪。 她满怀欣喜对上赵谚温和的视线:“阿兄还记着呢,我那日也就是随口一言。” “这些小事若都不能满足你,我也枉为太子了。”赵谚将碗碟挪得更近了些,“快尝尝,今晨可儿和表妹们相约,也带了去的。” 容枝意捻了一块来吃,赵谚不紧不慢开始煎茶:“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要成婚,不知你是何感受,我倒是颇多感慨。” 小娘子笑了笑:“阿娘时常说我幼时有一回哭闹得厉害,连她都没了法子,后来姨母带阿兄来看望,一见到阿兄我就不哭了,因为阿兄拿出一个九连环,我只顾着看怎么解,便顾不上哭了。真是光阴飞逝,至阿兄十岁接触朝政之事后,便再没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了。” “不仅是接触了朝政,也是你到了明事理的年纪,碍于这个身份便疏远我了许多。”赵珩舀出第一勺沸腾的茶汤递与她,“一切苦难的来源,也是这个身份。” “我们别无选择。”容枝意转了转茶盏,用的是上等的越窑青瓷碗。 “如果没有这个身份,没准咱们此刻正忙着在地里干活呢,哪能有如此闲情雅致坐在这一边品茶一边忆往昔呢。” 赵谚弯了弯唇角:“也是,妹妹豁达乐观,倒是我胡思乱想了。” “实则今日叫你来,是有样东西要给你。”赵谚从身后端出足有小臂那么宽的锦盒,“打开看看吧,成婚礼物。” “阿兄先前说要用玉石为我做头面,莫非真的去打了?”容枝意半信半疑,赵谚酷爱收藏玉石,可谓视石如命,真能如此舍得吗。 “你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不管是什么玉,锦盒里装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容枝意觉得自己手都在发颤。 锦盒盒扣一开,烟紫的昆山玉头面映入眼帘,其中包含顶簪、鬓钗、长簪、华胜、璎珞、手镯、耳珰等,除却玉石,还附以累丝、珍珠、翡翠等各式各样的贵重之物,多作凤凰纹样。光泽莹润,质朴隽永,佼佼温柔。 容枝意不由抚了抚胸口,好似心跳都加快了:“这太贵重了…我万万不敢收下…” “意儿,你在我心里是至亲,自小与你相处的时间远多于谰儿,可我对你有太多太多的对不住,也没什么能够给你的,你若不想看到我自责一辈子,便收下吧。这玉不见天日的放着也是可惜,给你做头面是最合适不过。” “您从来不欠我什么,对我好也不是必须所为,本就不该自责的。”容枝意敛眸,虽然姨父当初惩罚她废除封号的事是一个局,可赵谚起先并不知情,他在那样的情况下不仅没有撇清自己,还甘愿舍去太子之位,更在她受惩时冲上来庇佑他。他的好,容枝意铭感五内,且一辈子都会小心珍藏。 幼时缺乏阿爷的陪伴,或许在某些时候赵谚这位早熟的兄长也弥补了一点点的她急需的父爱吧。 “更何况城中素有谣传,说阿兄对我与谰儿厚此薄彼…意儿实在不想再让您被人误解。” “不如我从这里头挑两样,剩下的您一并分给谰儿和可儿,也免得被人诟病。” 赵谚并不打算采纳她的提议:“谰儿生性活泼,本不常摆弄这些首饰,他日若要成婚,我也会备上一份,而圣人和尚服局也会给她准备更好的,你不用在意这些,这头面本是我和可儿共同的心意,妹妹勿要再推拒了。” “你既提起城中那些流言,我大可与你直言,你我虽是表亲,可自幼我与你相处的时日远多于谰儿,在我心中你是成长的伙伴,是至亲。谰儿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你只是多一分我的偏爱,何来厚此薄彼一说。” “收下吧。” …… 雪遇端着锦盒等在立政殿外,她只知是太子所赐,虽不知里头是什么,但娘子交于她时的那份郑重,让她觉有千斤之重。 殿内皇后的说话声就没停下过,她先是让照水与扶柳确认了一遍嫁妆礼单,又问及礼部一切事宜再三检查,大到祭祖的流程,小到席面上的糕点,都要一一过问,忙得不可开交。 “娘娘大着肚子,还要为意儿操心这些。” “这些事儿交给旁人她哪能放心?让她去吧,有事做总好过与谰儿打嘴仗。”圣人小声回道,“你不知道,这些日为着乔楚逸,母女二人吵得都没停过。” “那姨父是怎么想的?他们母女闹矛盾,您夹在中间难做,也该有个定论。”容枝意有所耳闻,大约是姨母希望二人能早日成婚,赵谰又觉得自己还没玩够不想这么早就安定下来。 “做父亲的自然是希望她能安定,却又不想她这么早就嫁了人,两相为难,意儿觉得该如何解决呢?” “谰儿如今才十六,本也不用着急出降的,她和乔郎君一月里也只要碰上他修沐才会见上四五回,实则也不算太多,且乔郎君是君子,知道轻重,圣人在宫里忧心,倒不如随他们心意。若是二人相处得不开心了,哪儿不对付了,自然会分开,但若相处得好,时间一长,圣人可以先问过他们意愿再赐婚,婚期订到谰儿满十八之后,那她也不能再推辞了。” “谰儿崇尚自由,事事遵从内心喜好,最厌恶的便是被人限制逼迫,圣人不妨在管束她的范围内给她足够能自己做选择的自由。”容枝意眉眼含笑,淡然自如道,“不过这些都是意儿想的,圣人若觉得不妥,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说得很有道理,姨父年纪大了,不知道你们小娘子的想法,你这么一说,姨父可谓茅塞顿开。”圣人赞誉她的神情夸张,难免令她想到幼时,圣人也是这样逗弄她的。 “只要能为姨父分忧就好。” “我们意儿德才兼备、贤淑端庄,嫁与昀升那臭小子,真是便宜了他。”圣人低声抱怨了一句,又说,“近来与几位老臣长谈,他们也都夸你是巾帼须眉,不负你父亲的盛名,更将你视为长安贵女中的典范。想来有女如此,你爷娘在天上也能有所慰藉吧。” “意儿在沙洲时,便是想着那儿是父亲抛了性命也要护卫的地方,绝不能毁在自己手里,靠着这样的信念支撑,才走上城门的。” “你守城有功,宫变时又临危不乱护驾,姨父之所以迟迟没有论功行赏,其实也是想让你和昀升喜上加喜。你们自幼两小无猜打打闹闹,他素来对你照顾有加,姨父都看在眼里,明日终于能得偿所愿,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心里实在为你们高兴。” 他难掩喜悦,目光望向立在殿门边的王内侍,“王内侍那儿有份旨意,一会儿你回容府,让他去宣读了吧。” 容枝意愣了愣:“是何旨意?” “一会儿宣读了便知,姨父于你有愧,这份旨意不过是一点点的补偿。” 容枝意纳闷了,怎么走到哪儿都有人要说自己亏欠她?她自问不是什么纯善之人,该报的仇已经报完了,圣人和太子一向重视她,好些郡主公主都没有她这样的风光。 风光太过,反叫人害怕。 容枝意惶恐跪地:“臣女叩谢隆恩,只是…意儿恳请圣人收回旨意,当初受封县主已是逾制,如今能得圣人和皇后养育更是百年修来的福气,纵然有功,也不足以偿还一二。能有今日,意儿已经知足,从无邀功请赏的念头,还请圣人收回成命。” “圣旨已下,便没有收回一说。姨父愧对你,更愧对你爷娘,如今这些也只是一点点宽慰而已,意儿不必妄自菲薄,你值得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 容枝意眼含热泪,不知该如何作答。 “长者赐不敢辞,收下吧,否则你姨父今日是睡不着了。”皇后挺着大肚子缓缓挪步近前,朝跪地的她伸出手,“他若睡不着,姨母也睡不好,姨母睡不好,肚子里的小侄女也睡不好,你也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吧?” 容枝意拉着她的手站起,皇后拂去她眼泪。皇后深知被人欺骗和利用的滋味,而当初用她对付姚妃实在是下下之策,那二十大板打在她身痛在她心,每每想到,除了亏欠还是亏欠。 容枝意看出她所想,抹开泪痕道:“意儿从无与天下大局比肩之意,也不曾怨过姨父姨母,顺势而为本就无错,您二人万万不要再自责了…更何况那五十板子,一半打在昀升身上,剩下那半的一半又打在淑妃娘娘和阿兄身上,意儿根本就没挨多少下,不疼的,一点都不疼。” 皇后倾身抱住她:“好意儿…真真是我的好意儿。” 容枝意眼中泪光流转,没有怨恨是真,但总有个掩藏人后的心结,如今话说开了,心结一解,真叫人身心通畅啊。 “只是姨母,您怎就觉得肚子里的是意儿的小侄女?” 皇后松开她,笑眼盈盈道:“养姑娘是门学问,大的那个被你姨父养废了,肚子里这个吾要从头再来、亲自教养。” 圣人无故挨刀,那叫一个无奈啊。 …… 回府路上容枝意也试探了王内侍几句,问圣人究竟下了什么旨意。可王内侍御前行走几十年,嘴风紧得很,笑盈盈同她道:“圣人在您定下婚事那日便有此打算,昨日亲自拟了旨意,可见圣人与皇后对县主不是一般的疼爱啊。” 全然不提旨意的内容,问了也是白问。 好吧,她妥协了。左右离容府也不远,半个时辰后总能知道答案了。 晚间老太太和朱氏摆了几桌席面,容府外马车众多,不仅有沈家阖府,还有容家洛阳老宅的一些近亲,容枝意一进门,最先瞧见了在与人话家常的容姝。 “昨日不是让人嘱咐了你,上回落水留下病根,大着肚子该好好在府里休养,要你今日别来么。” “太子妃姐姐特意派了太医每隔五日便来府上请脉,我这身子早就养得差不多了。阿姐明日便要嫁人,我若不来,可有得后悔。”她顺手拉着容枝意坐下,趁周围没人察觉,凑近道,“朱悦珍也来了,我看她脸色不好,大约是除不掉你,急得心力交瘁,生怕你要与她算账。” 当初容媱上御前颠倒是非,朱悦珍在背后出了不少力,宋嘉夕早早便查得一清二楚将证据都交给了容枝意,奈何宫变后事情太多,当事人又不在长安,才耽搁了跟她算账一事。 她早与赵依茹那几人暗中勾结,潜伏在容府只为给她致命一击,如今那几个要么死了要么关押要么流放,没一个有好下场,她自然该害怕。 “死了太过便宜,得想个法子让她生不如死才是。” 容姝笑容满面:“不着急,阿姐事忙,我怀着孕在家除了吃便是睡,便将此事交给我,保准让她再也不得空跟咱们作对。” 容枝意默默给她竖起大拇指。 这头王内侍也与她大伯父大伯母寒暄得差不多,一听他带着圣旨来,赶紧吩咐众人都聚到院里跪下接旨。 容府院中齐刷刷跪了一排,王内侍手持圣人亲笔旨意,神情庄严,字字铿锵有力。 “晋阳侯独女南川县主心怀天下,明德惟馨,沅茝澧兰,抱诚守真,嘉言懿行,深慰朕心,着即册为颍川郡主,特赏三千食邑,赐公主之礼适桓王。晋阳侯容向松军功卓越,威望素着,教女有方,追谥宁国公。” ……容枝意怔住了。 “郡主,快快谢恩接旨吧。” 她仍在发愣,要知道许多亲王女儿被封郡主都没有食邑只空有名号的…圣人大笔一挥,不仅给了名号还赏了三千食邑,比许多郡王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封赏她的同时也不忘了她阿爷,竟然又又又给阿爷追谥了…… 不对,圣旨说适桓王,是让她嫁桓王的意思,桓王是谁?有这个王吗?赵珩犯事被除名了不成?容枝意心下一惊,出言都在发颤:“桓王是…?” 王内侍似早有所料,笑眯眯道:“昀升殿下救驾有功,又为之受了重伤,圣人自当有所奖赏,封了殿下为桓王,娘子从明日起便是桓王妃了。” 容枝意仍觉不可置信,惊讶地张着嘴,王内侍又道:“圣人还赐了桓王府,只待殿下明岁行了冠礼,便可带着您搬去新府邸了。” 直到僵着身子领旨谢恩,周围人来祝贺时她才回过神来,自己挨了三箭换了个郡主…究竟是喜是悲呢? 转身看到角落里容博仁和朱悦珍懊恼的神情,她虚荣心大爆发,好吧,早不记得箭头钻心之痛了,被封郡主,自然是喜! 第123章 三朵金花话家常 容府女儿要出嫁自是大喜,被封郡主更是喜上加喜,本该摆的席面又不自觉多加了几桌,除却亲友也邀了邻里相聚,身为主角,容枝意难免要接受不少人的道贺,酒过三巡后累得话也说不动了,只得央容茂仁出面替她周旋,端了盘干桂栗子糕和绿梅酥,熏熏然回昭槐院了。 夜里寒风刺骨,容枝意屏退下人,拢着斗篷坐在廊檐下,如同每一个重要日子之后,都会坐在这儿想念天上的爷娘。 女儿明日要嫁人了,她在心中说道,嫁的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儿郎,俊勇无双、朗若繁星…爷娘见过的,若你们还在人世,一定会喜欢他的。嫁得心上人,不知是否完成了一点点阿娘的遗愿? 这些日查到了阿爷去因的真相,所有的坏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圣人奖赏了女儿,又封了阿爷为宁国公,女儿虽自私的觉得并不足以慰藉亡灵,但…阿爷总能得到一点点的安慰吧。 “也不知…若爷娘在,会对即将出嫁的女儿说些什么…”容枝意低下头抚去眼泪,今日的月儿并不圆,月光也有些黯淡,她望向院门,那儿站了一个极少踏进踏进昭槐院的男子。 便是容家现今的郎主。 “大伯父。”容枝意收起心中的伤怀。 容大郎意外地捧着一坛子酒,坛上尘土纷纷,似乎有些年份了,看不真切。 “意儿,明日要嫁人,怎也不早些回屋休息,坐在这廊下也不怕染了风寒。” 他可从没这样关心过他,但一想到日后也没多少时日相处,容枝意不想驳他面子:“意儿吃多了酒,有些头晕,想吹吹风再进屋。” “如今天还未回暖,雪昨日才化,正是最冷的时候,你伤才刚养好,更该注意身子。” “是。” 容大郎见她没再开口,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里也发苦,怎就与侄女生分成这样了,或许是当初难以接受二弟的死,看见眉宇间的熟悉总有伤怀之意,又或许是不闻不问地送她去了杭州…曾几何时,他们连话都没再好好说过,更别谈这样坐在廊下两两相望了。 还好他今日来是有要紧事。容大郎抱起置于脚边的酒坛:“当初你出生,和你阿爷一起埋下女儿红,今日是喝不得了,明日一道带去郢王府再找个好日子开坛吧。” 容姝嫁人的时候也有一坛女儿红,是大伯父亲自酿制,所以她并不感到奇怪。 那酒坛并不大,还好他没在今日席面上拿出来,否则这绝世无双阿爷亲酿的酒,她就只能沾沾唇了。 “有劳大伯父记挂,意儿一定带回王府。” “嗯,你父亲会酿酒是和亲祖母学的,也算有我容家的一点秘方,你带回去和世…桓王殿下一道尝尝。” 容枝意点点头。 容大郎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伯父…还有事吗?”没事她就想去睡了,明日且有得忙呢。 “你明日要早起,也该去休息了…那我也就先走了。”容大郎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你阿爷给你留下的亲笔,嘱咐我要在你成婚的时候交给你。” 这是意外之喜,容枝意赶忙接过:“阿爷何时写下的?” “他急急出征,我替你阿娘去军营送些衣物,他交给我两封信,一封你阿娘已经读过了,这封是他说倘若回不来,便在你成婚之时给你。” “物归原主了。”容大郎苦笑着道,随即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昭槐院。 剩下容枝意在廊下细读这封跨越了七年之久的阿爷亲笔。也是阿爷留给她最后的遗物。 小葡萄: 一别经年,至以为念。 得此亲笔,汝便知吾已不在人世,莫为此伤怀,吾为国捐躯,本是死而无憾。唯记挂汝与母沁兰,不知时至今日她是否安好,夜里又能否安眠?吾深知有愧,万望汝多多相伴,抚其心悲。 昨夜辗转反侧,念及明日出征尚不知安危,也恐来日朝堂波谲云诡牵扯自身,特将此信交于伯父,央其务必在汝大婚之日代为转交。既读此信,料想太子与吾之诺已在今日应允,吾该恭贺汝长大成人,受封县主之喜,吾心甚慰。 再贺汝心有归属,觅得佳婿。世子谚视汝为亲妹,曾作保为吾选婿把关,料想其不会失言,汝定平安康泰,嫁得世间顶好儿郎。 笔墨至此,忽记宫中内侍与吾闲谈,常见汝与郢王之子并肩同行,来前也曾与其武艺切磋,此子的确机敏过人,但对汝居心不明,切忌交往过甚,恐汝落其圈套。 闻军乐奏响,吾将穿盔戴甲启程沙洲,独愿汝与母自在逍遥,长乐未央。 长歌有和,独行有灯,言不尽思,再祈珍重,可释远念。 阿爷 泪水不知何时滴落,浸透泛黄纸张。那时圣人仍居太子位,表哥还是太子世子,阿爷刚刚认识赵珩…也深深以为他离开后阿娘会康健地活着。 信中字迹匆匆,越到后头越显缭乱,可见军乐声急切,尽是催促启程之意。 原来南川的封号是姨父与阿爷的承诺,央她在成婚之日封她为县主,原来阿爷为她思虑至此…却不料圣人一登基便提前兑现了承诺,成婚日更是进封郡主。 “怎的一个人在这?”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宋嘉夕从里头探出脑袋,她身着寝衣散着青丝,温柔似水。 “读了一封信,这就进来。”容枝意怕她着凉,赶紧回到暖烘烘的内室。 “总算回来了,我险些睡过去。”唐可儿不知是何时从宫里溜出来的,穿着寝衣从她床榻上起身。 容枝意已将信给宋嘉夕看过,她读后也是潸然泪下,又怕影响她心情,抹泪笑道:“倘若伯父知道你嫁的人就是居心不明的郢王之子,不得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是他最有先见之明,早早瞧出你二人心意相通。” “伯父想着防患于未然,没曾想女儿一头扎进人家的圈套。”唐可儿接过话,“他在天上看着,定要骂自己怎的生了个笨女儿。” “唐可儿!”容枝意佯装恼怒,“你才是笨女儿,被我阿兄一张脸便骗去的,世上第一笨女儿!” “臭葡萄你再胡说!后日进宫谢恩,先治你个大不敬!拖出去掌嘴!” 容枝意偷笑着摸了把她气鼓鼓的脸蛋:“太子妃嫂嫂好大的威风!我可不止说你坏话,我还占你便宜!不打我个三十大板怎能出气!” 唐可儿自然不能甘拜下风,刚想还手却被宋嘉夕拦住了:“都要成婚了,还跟三岁小儿似的,多说一句不肯让步,我瞧你二人是没救了。” 容枝意和唐可儿一对视,不约而她去摸宋嘉夕:“栀栀如今受封诰命,果真不一般了,连太子妃都被你一声呵斥制住了。” 宋嘉夕救驾有功,加之先前受辱也该有所安慰,圣人特封了三品淑人,日后也是有俸禄的人了。 她毕竟怀有身孕,二人不敢对她太过造次,打闹了一会儿终于消停坐下。容枝意一边听她们交代添妆礼,一边拆发髻卸簪环,听得二人一齐为她在终南山买了间三进的好宅时险些惊掉了下巴。 “山上一轮月,圭峰十二圆。宅子就在圭峰山,最是钟灵毓秀的地方,日后闲来无事与桓王去那儿饮酒赏月,岂不快活?”宋嘉夕摊开一卷终南山舆图,在画着朱圈的地方指了指,“就是这儿,依山傍水好去处。” 容枝意被她这一通说辞进去了,抱着她胳膊道:“栀栀,原来你最适合去干卖宅子的活。” “少打岔,总之这房契给你了,修缮的事可儿办得差不多,若要小住,自己派人去提前打扫屋子就是。” “知道了,多谢你们。”她坐直身子,“等姨父身子大好、栀栀胎满三月,咱们一起去可好?叫上雨薇、璟然夫妻二人,去山中小住半月修养身心,吸天地之精华。” “我倒是没问题,可我瞧你阿兄是越发忙了。”唐可儿有些恹恹的。 “所以得等圣人身子好些,能理朝政之时。我亲自去求姨父姨母,他们能不答应?”容枝意看她脸色不大对,伸手搭在她肩上,“可儿,日后阿兄只会越来越忙,但能陪你的时候一定会陪你的,你可不要因此而恼他…” 谁知这丫头忽然笑出声来,表情促狭:“你们以为自己嫁的是什么闲人?我都和阿谚说好了,遇到任何难办的事都得捎带上两位的夫君,让他们陪着他一起忙——这样,你们不就跟我一样独守空房了?” 这回连宋嘉夕都忍不住骂她了:“你这太子妃做得有意思,手段这么高明,心肠如此歹毒。意儿你也犯不着替她去求圣人了,便让她一人留在长安,我看她找谁玩去!” “哎呦…好嘉夕,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们都去了怎么丢下我,不管阿谚去不去,终南山我都去定了。颍川郡主说出口的话哪能这么轻易收回,千万记得去帮我和阿谚求求圣人。”她如此服软,容枝意才“勉为其难”点头同意了。 冬夜总是漫长又静谧,好似能听到屋外雪化的声音,她度过无数个这样寂静的夜晚,除却洒落的清辉,便只有在盘旋树梢的朔风作伴。也许不止她,人人都是如此。可也只有这样的夜晚,才能让她放纵自己的万千思绪。 宋嘉夕孕后贪睡,今日倒是早早便入眠了,唐可儿翻了个身,对上容枝意清明的眼。 “小葡萄。” “嗯?” “谢谢。”唐可儿将头枕到她胳膊上,“谢谢你们。” 容枝意不明所以:“平白无故的谢什么?” “你和嘉夕总说我人缘好,可如果当初没有在戏院认识你们,我想我会很孤独的。不仅不会成为现在的我,也不会嫁给阿谚。所以谢谢。” 容枝意轻笑一声:“你该谢谢你自己。要不是你从假山上跌到我面前,我怎么会认识你?” 想起这些透着傻气的幼年往事,二人难免感到好笑与无奈。 “没准儿…我摔下来也是命中注定。注定那日有血光之灾,注定那日遇见你们。” 第124章 比翼和鸣双凤皇 庆熹四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冬雪消融春意至。 容枝意一大早便被喜娘们拎起,迷迷糊糊得用早膳、沐浴、焚香、换喜服,直到全福人拿着细线替她绞面时才因微微的疼痛清醒了几分。 彼时唐可儿才恋恋不舍从温暖的衾被里爬起,坐在榻上发愣,紫茗束手无策立在一旁。 宋嘉夕天不亮就起来与照水核对各家新送的添妆礼,进进出出路过床榻,看都懒得看一眼,只丢下一句:“紫茗,不必叫她,让她在那团着,一会儿女眷们来拜见,也该让人好好看看,堂堂太子妃殿下贪睡至此!” “起起起…我起便是…” 容枝意在妆奁台前才嘲笑两声,便觉眉间一疼,全福人忙道不好:“郡主,绞面时可得小心着,仔细再弄疼了您。” “叫她笑我,就该弄疼她,让她笑不出来。”后头传来唐可儿气哼哼的嘲上两句才觉出了口气,终于肯从床榻上爬起。 容枝意讪讪闭上嘴,面无表情地听全福人们咿咿呀呀念着吉祥话。 净完面后,容枝意特意碰了铜镜仔仔细细照了一通,脸上那些碎细的绒毛被绞了个干净,整张脸瞧上去都干净光滑了些。 轻云也瞪着眼看了许久:“开了脸就是不一样,娘子瞧上去就跟块玉一样。” 她一发话,自然有人应承,夸赞声不绝于耳,唯有容枝意望着绞面的细绳发怔——竟有些舍不得脸蛋上的小绒毛,它们的离开象征着要与无甚忧愁的孩提时光,闲暇安逸的闺中岁月…说再也不见了。 她叹了口气,不想了,再想便要落泪了。 “可儿你也真行,这个时辰才起来,一会儿女眷们来了若是瞧见,传出去可如何是好。” 这声音可太熟悉了,容枝意回头便瞧见张雨薇和陈璟然满脸喜色地来了,后者拎着个食盒:“添妆都交给嘉夕了,景帆没法子来参加你和桓王婚仪,知道你爱吃红豆酥,特意吩咐掌柜的赶制,让我带来恭贺你们大婚。” “许久没吃了,就念着这个味道呢!多谢。”容枝意接过食盒,不免想起前些日去看赵景帆时他下不得地的模样,“圣人寻的那位专看骨头的名医也医了有段时日了,他腿伤可有好转?” 陈璟然点点头:“伤筋动骨一百日,免不了要卧榻静养,若是养得好,日后骑射都是没问题的。” “这回沈家来长安,我也问小舅舅讨来一个调理筋骨的秘方。”她侧头吩咐,“雪遇,去取来交给陈姐姐。” “小舅舅先前打马球摔下来过,也养了小半年呢,这个调理的秘方也是一位老郎中给的,你拿去平王府给那名医瞧瞧,若是合适,大可给殿下用上。” 陈璟然一听,如获至宝般接过雪遇递来秘方:“有你们记挂,他定然能好得更快些。” “昨夜我们还说定,过段时日叫上你和雨薇一道去终南山小住半月,可好?” “那太好了,前些日咱们各个精神头紧绷着,也该去个好地方散散心。” “那便说定了!” 上完妆后容枝意独自一人去了趟祠堂,磕头上香,算是拜别爷娘和容氏祖先。祠堂里寂然无声,点着安神的檀香,倒是抚平了她心中那一点点无言的紧张。 说完吉祥话,她仔细擦拭了爷娘牌位,只道:“挑来选去,嫁了个阿爷印象里居心不明的郎君,若实在忧心,二老便常入梦来看看我吧。” “我与他一路走来着实不易,女儿视他为挚爱之人,还望阿爷宽心,此番出嫁,必会好好珍重自己。” 从祠堂出来,路过通往前厅的长廊,欢笑道贺声不绝于耳。回到槐院,女眷们也到得齐整,一一行过拜礼附上添妆,齐聚在她院中说说笑笑,这种场面自是唐可儿最得心应手的,有她相陪,容枝意倒乐得自在。 午间的席面是朱氏亲自操持的,菜品丰盛不说,哪怕是冬日里,食材也样样新鲜,可见她花了不少心思。容枝意见她四处奔走,忙得不可开交,特让照水留下些好菜,晚些再热了给主母送去。 她如今对自己一改从前态度,再家中养病这些日隔三差五便来嘘寒问暖小心照样,她不能亲自处理的婚仪各项事宜也都是她在操持,如今到了验收成品的时候,那一桌在的菜肴摆出来便知她是切切实实的用了心。这样的大伯母,值得她真心相待。 容枝意夹起一筷子炙羊腿肉:“特别是这道,她一向爱吃,务必给大伯母留一份。” “是。”照水得了令,赶忙去吩咐厨司。 用过午膳,容枝意便重新坐回妆奁前上妆簪发,我朝命妇成婚需戴花钗、花钿、两博鬓,以花钗数量区分等级,她为正一品亲王妃,仅在皇后之下,可享九树花钗,青衣革带皆用罗縠所制,上头翟鸟纹则是用金银丝线所缝制,庄重而华丽。 “娘子,不如今日奴婢给您画朵牡丹吧。”妆容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今日着装华贵,配牡丹再合适不过。 容枝意盯着铜镜里的自己,默了半晌才说:“画槐花吧。” “长安十二槐花陌,曾负秋风多少秋。今日是新喜,亦是别离。” “娘子莫要伤怀,日后还能时常回来的。”照水侍候她穿戴整齐,又从昨日太子送的锦盒里拿出一对玉镯:“若换了尚服局备下的钗和钿,恐被人说闲话,可殿下送了礼不能一样不戴,娘子便将玉镯戴上吧。” 是两支莹润有光泽的藕荷色昆山玉,想来是太子亲选,戴上后极衬肤色,连一旁的宋嘉夕都夸赞了一句:“真好看。” 她穿着这样盛大的礼衣,拿着团扇从内室出来,惊得院中一众贵女都愣住了。 要不说人靠衣装呢,她一向首饰在精不在多,平日里打扮地比同龄人素净十倍,今日戴上一品命妇礼制的冠,像头顶了个春日里百花齐放的园子,又配上红妆青衣,繁复艳丽得让人根本挪不开眼。 “像朵行走的牡丹。”唐可儿如是评价道。 容枝意狠狠瞪了她一眼。 “得是这般打扮才符合身份,平日里总是太过素净,花儿一样的年纪,穿这样才好看呢。”朱氏对此赞不绝口。 “平日素得像个道姑。”唐可儿再次动了动她睿智的嘴。 好在这回没等容枝意瞪她,便被宋嘉夕丢出去盯外头动静了。 金乌西沉,黄昏已至,天空被夕阳妆点,四散的云层是它脸颊羞赧的红晕,整座长安都浸没在落日余晖里。 时间变慢了,心跳也变慢了,渐渐地,周遭的说话声愈发含糊,容枝意满心满眼都是长廊上那急匆匆的脚步… 终于,唐可儿推开屋门,喜不自胜:“来了来了!” “别急,且等桓王做上几首催妆诗。”宋嘉夕的手与她始终相握,自然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汗,“一会儿先去拜别你伯父伯母,晋国公和夫人也在堂上。” 容枝意难平心中的急切,从没有哪一日像今日这般急切着想见到他。若是可以,她当真想破开这些规矩礼仪,不要繁琐衣衫,不要团扇遮面,就这样冲出去,见一见她藏于心底万千个日夜的少年。 “湘妃涴玉额,艳泫函红蕖。 映丽如花落,倩影照湖涛。云鬟剔玉素,双点绣眉高。胭脂裁黛粉,薰风撩动情。千娇柔洒落,寻觅悦人行。” “翠黛横波媚春风,簪花托鬓舞轻微。娇态惹眸动君心,留着红唇待画人。” …… 催妆诗经容府一道道门递进来,第一首传到容枝意耳朵时,她拿团扇遮了红透的脸:“净是些夸样貌的,肤浅。” 轻云福福身子:“是,轻云这就去把娘子原话说给姑爷听。” 果真遭到她家娘子心口不一的阻拦:“回来!谁让你去多嘴了!” 第六首传来时,她显然已经坐不住了,可看身边宋嘉夕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不由捏了捏她手。后者促狭看了她一眼:“如你意就是,走吧,我扶你去前厅。” 照水推开屋门,夕阳透过云层撒下漫天的落霞红,攀上容枝意的双肩、脸庞与头冠,为她镀上一层金灿灿的柔光,也不分彼此地尽情散落在院里的槐树上。 容枝意走过长廊回望,好似看见了槐花盛开时,在树下和爷娘一起做玉露团的自己,挽着双环髻,穿着可爱的红粉褙子…可随着时光流逝,不见欢声笑语,只剩孤看庭前花开花落的自己。 爷娘的身影愈发黯淡,最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而她换了发髻,脱下褙子,穿上满身荣耀的花钗翟衣,一步又一步,离开这个再也无法回来的地方。 九岁的赵珩攀上墙头为她捡起落了的槐花,是否一切从那日起便命中注定。 “郡主,莫要回头。”泪珠在全福人的提醒下滴落,饱含她十七年来在这座院子里的所有回忆。 前路昭昭,莫要回头。 “要孝顺长辈,和睦家门,与夫郎琴瑟和鸣、同舟共济、诞育子嗣。” “今日赤绳系定,结两姓之欢,你们要同心同德、相敬如宾。” 外祖父母和容大郎代替爷娘做完最后的嘱托,就在这喜乐与欢笑声里,容枝意拜别长辈,踏上花团锦簇的毡毯。 有一双手牢牢牵住了她,她手持团扇侧目望去,郎君着青衣纁裳絺冕服,头顶六旒冠冕,佩青底红边绶带,腰悬昆山玉佩,意气风发、气宇轩昂之态堪称人间佼佼。 她听到身后有小娘子惊叹:“桓王殿下丰神俊朗,真真是世上第一潇洒不羁美少年。” 听到有人吟诗:“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听到郎君熟悉的嗓音:“意儿,此番景象…梦中上演过千百遍。” 他回看自己,万丈霞光下仍目若悬珠,炯炯有光不减当年初识之日。 目光如此灼热,烫得她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容枝意收回眼神,垂眸看手中紧握的扇柄,双睫止不住的发颤:“恭喜夫君,美梦成真。” “……你喊我什么?” 容枝意笑了笑,未等她回话,全福人便扬声道:“压轿——” 身边人已被人搀扶上喜轿,赵珩怀揣得偿所愿的喜悦,以及那声听得并不真切的叫唤,翻身上马,朝往落日的方向打马前行。 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从此人间日月,阴晴圆缺有人共赏,悲欢离合、喜乐烦忧,亦有人同担同享。 第125章 欲栖金帐满城香 我朝新婚这日,要求新妇“足不沾地”,容枝意踩着轻软的布袋与赵珩拜过天地,便被送入了“青庐”。 一入青庐,全福人和嬷嬷们便奉上盛满水铜匜,新人将手放在铜盘高处,由匜向下浇水沃手,以盘承接沃手的弃水,此礼称之为沃盥礼。 青庐外看热闹的人不少,彼时却安静的出奇。容枝意垂眸净手,她再是想忽视,也挡不住身旁那道灼灼视线,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众多长辈面前,她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该作却扇诗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赵珩,他可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几首随口拈来的催妆诗已经传遍长安了,只是毫不避讳的直视着团扇后头隐约可见的粉面桃腮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容枝意没忍住扬起嘴角,也在众人的期盼与注视下,缓缓挪开了团扇… 赵珩呼吸都滞住了。婚仪从头至尾新妇都需以团扇遮面,这还是他今日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见她的脸。 非花非雾,清癯绝俗。 周围不乏称赞之声,小娘子羞红了脸,抬眸对上他视线,眼中好似盛满世上最甜的葡萄蔗浆,让他好想捧着她的脸一饮而尽… 连容枝意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他视线的追随下行完同牢、合卺、结发之礼的,好在礼成之后,赵珩便随众人去了郢王府的筵席,偌大青庐内只剩下她和两个侍女。 不一会儿便有嬷嬷来敲门,流水一般送进来桌吃食,说是赵珩特意命他们备下的。婚仪繁琐,容枝意恰好也饿了,毫不推脱地坐到圆桌前,率先夹了一个摆在最中间的玉露团。 一口咬下去,清甜可口不说,竟…容枝意愣了愣,竟还加了梅子果肉,只有她阿娘会在里头加这个。 她疑惑地看向送膳嬷嬷,后者早知她有此问:“这是殿下跟您外祖母讨来的秘方,今儿午后带着御厨倒腾了许久呢,做了不下四十个,亲自筛选了模样最好的让您品鉴。” 容枝意再次尝了一口,虽不如阿娘做的好看,但味道起码学得了八分香,他是知道自己离家会有所感怀,所以学着做了有阿娘味道的玉露团,借此宽慰她吧。 她心中百感交集:“有劳嬷嬷送膳,还请嬷嬷去前院告知殿下,重伤才愈,不可多饮。” “奴婢明白。” 容枝意望着她离去,简单用了些填饱肚子便脱下了这一身的装束。想着今日轻云照水忙前忙后也累了,不如早些洗漱完放她二人去整顿收拾自己屋子,反正郢王府这么多人,可轮不着新妇的陪嫁来值夜侍候。 “娘子今日可累坏了,光是头顶那些个金钗都有好几斤重呢。”照水在外头收拾钗鬟,轻云在净室陪她沐浴。 美名其曰是伺候沐浴,实则次次坐靠在浴槲旁玩水:“这才哪儿到哪儿,照水姐姐有所不知,娘子今夜可还有的累呢。” 照水没回话,容枝意明白她意有所指,红透了脸,恨不得拿一瓢水浇到她身上:“好的不学净学些坏的,如此贫嘴。” 轻云偷笑:“我又没说是什么,娘子何须这样着急。” “我瞧你这张嘴是越发伶俐了,我身边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上回叫你去山上拜师,何时启程?” 轻云不是婢女,本也不会一辈子留在她身边,她这样好的武功底子,就该再寻个师傅好好打磨学习,没准日后还能成个什么武林盟主。 轻云自个是一点儿也不着急,胡乱搅着浴槲里的水:“轻云跟着您吃香喝辣,连超品亲王做的玉露团都能吃两个,有什么不好的?娘子才来王府,正是用人之际,雪遇还小,起码要个一年半载才能出师,照水姐姐忙着学管家之事,您身边得有得力的人个人跟着。” 容枝意细细品味她口中“得力的人”,硬是没把得力二字跟她拼凑到一起。 “随你,反正我不拘着你,任你来去自如,哪日真要走再来问我讨盘缠便是。” 照水这会儿也捧着干净的寝衣从外头进来了:“不上山好啊,和我一道学管家理账,也能顶个人用。” “照水姐姐,你让我去战场杀敌也好,让我日日坐在这盯着账本上的白纸黑字,可是要了我命了!” 容枝意大笑:“真让她学看账本,恐怕不用咱们说,第二日便背上行囊上山了!” 三人聊得火热,等她洗漱好换了寝衣出来,外头的席面也一下安静了不少,估摸着是快要结束了。 “这没什么事儿了,把张娘子送的雪中春信点上,你们便先下去吧,今日也累了,早些收拾安置。”她对着铜镜抹了半晌的玉颜霜、紫参膏,看上去肌肤若冰雪,吹弹可破,做完这些还不够,鬼使神差地将手伸向放唇脂的匣子,选了个最最淡雅的颜色拿指腹抹上…嗯,这样才算雪容花貌的美人嘛。 可做完这些,依旧不见赵珩身影。 雪中春信是雨薇亲手所致,以初春梅花蕊中雪为香引,鼻息间尽是清幽淡雅的梅香,睡意来势汹汹,却又不想当真在这洞房花烛夜一觉睡到天亮,只好手撑脑袋倚在矮桌旁打盹。 连赵珩回青庐的脚步声都没听到。想来是被今日这繁琐的婚仪给累着了,他也就没打搅,只将怀中的木盒搁置在一旁,便将她打横抱回榻上,自顾自进净室洗漱去了。 榻上人并未熟睡,她再没心没肺也不能错失今日良宵,听着里头的水声倏然睁开眼,从榻上坐起。 赵珩穿着为新婚所制的鲜红寝衣出来时,便见她穿着同样料子的牡丹纹柯子裙端坐在床头,轻摇着婚仪所用的团扇,朝他挑眉一笑。 这一笑,勾得赵珩脊背发麻,喉头焦渴感顿生,不由咽了咽口水。 他倒也没让人失望,大步流星上前,容枝意只觉面前吹过一阵清风,后腰瞬间便被人揽住了。力度之大,不容她退避半分。 “话都没说两句,上来就…”容枝意险些慌了神,低声埋怨道,“赵昀升,你就这么着急。” “大礼已成,夫人合该换个称呼了。”赵珩意有所指,低头吻过她眉梢眼角,鼻息间尽是她身上沁入骨子里的桂子香。 怀中人装傻:“换成什么?” “接亲时你喊了什么,现下就忘了?” “我记性不好你是知道的。”容枝意伸手抵住他胸膛,逼他退开半寸,“给点提示。” “两个字。” “是赵珩吗?。” 赵珩摇头。 她笑得狡黠:“那应当是昀升。” 赵珩再次摇头,心有不满地在她身旁坐下,松了松寝衣的系带:“再给你一次机会,否则你今晚别想安眠。” 烛火昏暗,容枝意自然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危险气息,默默往后挪了挪。可她一向是个叛逆的,更不想在床笫间的博弈里失了颜面。 “既然这些都不对,那想必是…哥哥?”她眼睛亮莹莹的,再次唤道,“昀升哥哥。” 话音未落,脚踝便被人握住用力一拽,整个身子瞬间从床头滑到了…郎君的身下。赵珩寝衣系带松散,不免让容枝意想起沙洲营帐内见识过的“好风光”。 见她不仅不害怕,还跃跃欲试地打量他,赵珩无奈轻笑一声,气息就这样落在她颈窝,烫得她脊背一僵便想挣脱:“我…我有些口渴…” 抬起的脑袋被一双手顺势压住后颈,未尽的话语被郎君滚烫的唇舌卷没…而比之更火热的,似乎是自己红透的脸和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脏。 她太熟悉他的吻了,从来是霸道得说一不二,绝不遮掩他对自己的欲望,充满强烈的掠夺意味,今日则比从前更甚。她有些勉强地跟着他的节奏,尽可能有所回应,不出一会儿舌尖便累得发麻。 郎君似乎是注意到了,吻势渐渐减弱,从她的唇舌退至唇瓣,耐心地吻她下颌与脖颈,容枝意呼吸紊乱,手也顺势攀上他双肩,总觉自己拿没出息的心窝一旦遇上他就会化成一摊情意绵绵的水,让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享受不去索取… 可就在这时,赵珩忽然停下了。 像忽然被夺了糖葫芦的小儿,容枝意不满地对上他幽深又湿漉漉的眸子,他也喘着粗气,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张嘴唤道:“小葡萄?” “嗯?”他很少这样喊她。 他紧接着又唤:“小葡萄。” “嗯?” “你是小葡萄,相识十载,终于娶到你了。”短短一句话,呼吸急乱,嗓音虽低沉,尾音却是上扬的,带着前所未有的喜悦,仿佛得到了独一无二的世间至宝。不,不仅仅是至宝,再好的宝物也没有眼前这个人珍贵和重要。 “小葡萄在呢。”容枝意笑颜如花,“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赵珩急不可耐地吻上她,这回不再止步于脖颈,而是渐渐向下—— 周身温度骤升,容枝意的轻纱中衣被扯去,只剩红如烈火的牡丹柯子裙,他的手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游走,脖颈间的细绳也被轻车熟路的解开,她也被他拽着双手去解寝衣的系带,容枝意羞得别开眼,只见榻边的红烛燃得耀眼。 刚洗过的葡萄晶莹剔透地淌着水,只需舌尖轻轻一挑,扒开外皮,未见她晶莹剔透的饱满果肉,汁水便顺着外皮飞流直下三千尺,若配上新鲜的苷蔗一晃一捣,制成葡萄蔗浆,在一场大汗淋漓的马球赛后一饮而下,别谈有多么美味绝伦了。 小葡萄又鲜又嫩、肥美多汁,何为人间至味,赵珩食髓知味,胃口大开连吃好几颗,心想——嗯,便是如此吧。 事毕,赵珩侧目看枕在他臂弯里的容枝意,她浑身是汗,连双眼都是水盈盈的,他拨开她腮边湿透的发:“意儿,宫变出来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嗯…”容枝意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回应他。 “可是我夜里醒来…看见你就趴在我身边。”他低头亲她的鬓发,“你握着我的手,就连熟睡眉头都是紧皱的,眼下还有未干的泪痕。” “若我真的死了,大概会有好长一阵你都会吃不好睡不好,我说过,不想看见你失意迷茫。所以哪怕那几个伤口痛让我不欲生,我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我不想死,我不想和你分开。” 容枝意过了好长一阵都没搭理他,就在赵珩以为她已经熟睡之时,她才翻身回抱他:“我早就想好了…你若真的离开,我会去找你…” 赵珩耳边一炸:“你说什么?” “会去找你。”怀中人过了好久才坚定地道。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此后长夜漫漫,有可依偎。 第126章 睚眦必报小炮仗 我朝官员新婚有九日婚假,赵珩重伤将养两月多已然大好,新婚第二日进宫谢恩时便主动提出想回六部“点卯上工”,至于去哪儿,全听圣人安排。 “我如今卸下刑部尚书一职,景帆腿伤也还没好,这两月你不妨先暂管刑部。”赵谚的提议也得到了圣人首肯,“景帆在刑部是从底层干起的,也有些年头了,在他伤愈前你便先暂代他刑部侍郎一职,回来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任你挑。” 这可是天大的信任荣耀,赵珩赶忙谢恩,头才磕下去,倚在圣人身边的赵谰忽道:“我瞧堂哥就该去御史台,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肃正纲纪,一向容易遭人记恨,成百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若是堂哥上位,谁敢给他脸色看?不被他那张嘴弹劾死都是好的。” 听着不像好话,赵珩抽了抽嘴角,飞了个眼刀过去,千娇万宠的公主殿下浑然不在意,又开尊口:“现今的御史大夫已到花甲之年,也该颐养天年了,堂哥饱读诗书,军功赫赫,宫变救驾也能黜邪崇正,换作他岂不正好?” 赵谰才不会说是因现今御史大夫日日盯着她一言一行评头论足,惹得她浑身不痛快才想趁机换了他的。 “姨父,御史台尚有…” 赵珩刚想说御史大夫年纪大了可以从下面选个得力的上去,他这半路出家恐难服众,圣人便点了点头:“谰儿说得极是,刘御史这么大把年纪,也该退位让贤了。昀升顶上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既如此,便听谰儿的。你可有怨言?” 赵珩无语至极,您老都决定了,他能有什么怨言?若真成御史大夫,他第一个便想参圣人太过溺爱公主!三两句话便让干得好好的刘御史回家躺平含饴弄孙… 不过刘御史这人对他也是两天一骂三天一弹劾的,倘若他知道自己就要离开宝贵的御史大夫一职,还要换成他一向讨厌的人,那该有多崩溃啊?赵珩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罢了,御史台也是个不错的去处,不仅能监察京官,还能时不时被外派巡查州县,行公事之余带容枝意四处游历,遍赏大好河山,怎么不算好呢? “谢主隆恩——” 他愈琢磨愈肯定御史台是个好去处,当日晚膳时便将这个想法分享给了容枝意:“你不是跟我说想回杭州住一阵,九月的灵隐和飞来峰、诗里的钱塘湖、梅家坞的茶园…我可有好多都没见识过,正好能有机会可以一起去了。” 容枝意意外的是:“你当真决定要去这个御史台?” “你觉得不好么?” “…那倒没有。” “那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容枝意“啊”了一声,收起她面上那抹同情:“我只是想起你九岁时与当时的太常寺卿对峙,气得人家大把年纪了辞官回乡,觉得百官碰上你,也着实是倒了大霉。” “容葡萄。”赵珩放下玉箸,笑容极具“威胁性”。 “这不是实话吗,还不让人说了。”她倒是还在记恨赵珩这几日夜里是怎么折磨她的,表情略带挑衅。 “原想着明日归宁,今晚让你好好休息休息,你既…” “我道歉!”容枝意将怂蛋人设贯彻到底,轰然举起三根手指,“再也不乱说了,我发誓。” 赵珩的确是心疼她日夜操劳,放了她一晚上的假,容枝意一觉睡到天亮,再看墙角更漏已是辰时过半,窗边也传来侍女们的低语,大约是在商量要不要喊他们起来。她侧目见赵珩还未有醒的迹象,便打算先一步起身。 归宁到底不能去得太晚,可她才动了动胳膊,搭在她腰间的那双手又重新收紧了些:“不急,再睡会儿。” “你是不急,可我还要上妆呢,别叫伯父伯母等急了。” 这话却没等到答复,赵珩呼吸平稳,似是又睡了过去。 容枝意望着他睡颜无奈叹气:“连着两日睡到日上三竿,真不知日后回刑部点卯,你能否醒得过来。 岂非要日日迟去,这御史台还没来得及登呢,把柄先被那刘老抓完了。” 赵珩懒懒睁开眼:“没听窗边那丫头说么,新婚燕尔起得晚是常事,点卯迟了不是大事,夜里没喂饱颍川郡主那才是罪孽深重。” 容枝意羞得一拳捶在他胸口,反击的话还没出口,便被身旁人一个翻身压了上来,他哪儿还有懒怠困意?眼神清明得很,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她的唇。 她几乎是瞬间读懂了他的想法,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休想。” 赵珩低低笑起来,单手撑着胳膊,另一只手在她灵巧的锁骨上打转,食指时不时挑过她那根极细的柯子裙系带。 昨晚穿得是藕荷色,胸前绣了梨花枝,枝头藏在一双又大又圆的葡萄里,光是看着便叫人心猿意马。他没忍住把她的裙头往下拽了拽。 “意儿…昨夜睡得可好。” 容枝意自然清楚她想干什么,一手护着嘴,一手护着裙头,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那昨夜没行的公事,不如现下补上?”赵珩无处可去的手转而去描摹她的弯眉。 他还真不打算起身了是吧?!容枝意气笑了:“桓王殿下又是上战场又是救驾,折腾得半条命都没了,好不容易换来这点好名声,若因沉迷儿女私情而日日点卯迟去,岂不又要惹人非议。” “嗯,有道理。”赵珩点点头,话锋一转,“可你方才叫我什么?桓王殿下?” 容枝意刚想答是,门口却传来丫鬟叩门声,是照水:“娘子、姑爷,今日归宁,该起了。” 容枝意脸“唰”一下红到耳根,抬手便想推开他:“快起来…” 赵珩不依,仍旧支着脑袋饶有趣味地看她闹腾。门外照水见里头毫无动静,再次叩门:“那奴婢进来了。” 容枝意面红耳赤,手中推搡力气更大了,赵珩却浑然不在意,坏笑问她:“你刚才喊我什么来着?” “你…”容枝意气得咬牙,从前怎没瞧出他倔得像头牛!偏她还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 就在门“吱呀”一声,日光透进来照亮内室的那一瞬间—— “夫君!!” …照水端着面盆进门,便见她家娘子抱团缩在墙边,姑爷盘腿坐在榻上看着她发笑。 奇怪了,这大早上气氛怎么怪怪的。 “娘子…?” 容枝意面无表情走下榻,语气也不似往日柔和:“快些洗漱。” …… “怎么了?”蒋枞看着照水一头雾水从院子里出来,“主子吵架了?” 照水点点头。 路过的轻云哼了一声:“我看他们这回能吵几个时辰。我赌半个。” “从前都是娘子惹姑爷生气,她一服软姑爷准就原谅了,但今日是姑爷惹了娘子…娘子气得下榻时还给了姑爷一脚呢。” 本还觉得半个时辰长了的蒋枞一听,话到嘴边又改了:“那我便赌…一个半时辰。” 可惜他们还是低估了桓王殿下,当他穿戴整齐,抱着一直养在宫里的小柑橘忽然出现同他们娘子道歉时,容枝意立刻就忘了生气这回事。 “什么时候来的?昨日不是找了许久没找到吗?” “方才底下人送来的,找了一夜呢,险些都要跑出宫外去了。”赵珩揉了揉小柑橘的脑袋,“刚吃饱又剪了指甲,先来看看她阿娘。” 小柑橘长大不少,脸愈发滚圆,毛发也软软的,似是觉得赵珩摸得舒服,闭着眼去蹭他手掌。 “狸奴一向胆小,许是宫人不尽心,害怕才逃出去的,不过日后它与我们同住,就算有真正的家了,也不必再害怕了。对吧小柑橘?”她语气再温柔不过。 赵珩从摸头转而去摸下巴,小柑橘舒服得都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容枝意笑得开怀,抬眸看向赵珩,他酷爱宝蓝,今日一件宝蓝窈曲纹的襕袍,风姿之昳丽真是…朗艳独绝啊。 罢了,脸都这么好看了,脑子有点问题怎么了?无伤大雅。 二人用过早膳便出发去容府,刚出院门迎面就遇上在园子里玩竹球的小玮郎,他一见哥哥嫂嫂要出门,一溜烟跑近前,抱着赵珩大腿不撒手:“阿兄抱!” “玮儿乖,阿兄和嫂嫂一会儿就回来,回来就来陪你玩。”赵珩起先还耐着性子说服他松手,见他不仅不听还松开他抱住了容枝意,这才不得不使用一些“暴力”。哪知玮郎人小力气大,又怕弄疼容枝意根本不敢太过用力,怎么用巧劲儿都拉不开他。 容枝意妥协了:“罢了,就带他去吧。” 就这样,两大一小的身影于巳时三刻准时出现在了容府。 容姝今日也来了,还特意出门来迎,一见上头抱下个小孩,跟赵珩长得有五六分像,吓得六神无主,心想这才嫁过去三日怎么孩子都生下了?直到玮郎喊了一声阿兄,她才后知后觉,这是郢王的二子。 赵珩自然看见容家人那七上八下的眼神,抱起玮儿上前解释:“这是家中幼弟,见我们出门非要跟来。” 容家人哪能不欢迎呢,客客气气迎人进门,玮儿也才刚学会说话,在兄嫂引导下含含糊糊唤了一圈人,若他再大些定要质问方才的自己:你撒泼打滚闹了一场就是要来这个地方?! 直到——他看见了一个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姐姐。她穿着鹅黄的褙子,扎了个双环髻,腰间的毛球随着行进而晃动… “三姐姐!”念儿活蹦乱跳从廊下跑来,张着双臂跑进容枝意怀里,“念儿可想你了!姐姐今日回来能不能不走了?” “念儿!可不能瞎说!”五婶婶跟在她身后,连追都来不及。 “姐姐住得又不远,你若想我随时都能去看我…或是我派人来接你,去住上两日也无妨,好不好?” 念儿看见赵珩,怯生生喊了声姐夫,转而看向他怀中那个直愣愣盯着自己的小娃娃。 “弟弟好…” 玮儿没说话。 “你几岁了?” 玮儿还是没说话,只一头扎进了姐夫怀里不再看她。 真是个奇怪的人。 好在奇怪的人只奇怪了一会儿,很快就同她玩在了一起。郢王府的小世子出行自然有不少嬷嬷和随侍跟着,容枝意费神看了一会儿,便也回了堂屋。 容茂仁正与赵珩讨论太子给他安排的去处。他在翰林院待了一年,本该在等两年通过考核才能由吏部指派他去何衙署的。但他宫变那日也出了不少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赏。 “我恰好在太常寺与中书省犹豫,殿下觉得我更适合去哪?” 太常寺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是天文术数衣冠之属。中书省掌管制令决策,中书令更位列宰相,所谓“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 这二者自然是前者更安稳些,容茂仁这话的意思显然不是问赵珩他适合去哪,而是想问:我能否去中书省。 他毕竟与太子沾亲带故,去了中书省必定是一路披荆斩棘,选择太常寺明哲保身不失为一个选择。 容枝意其实有些意外,阿兄竟然会让容茂仁去中书省,这是想要重用他的意思? “太常寺忙碌却安稳,中书省位高权重,是所有文人士子最向往的地方,但日后必定阻碍重重,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各有千秋,二哥哥务必要想清楚。” 她和赵珩如此得圣人青眼,二哥哥日后为官要受得冷眼和非议绝不会少。 赵珩品了口茶,只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平顺也好难走也好,自己的决定最紧要,想清楚了总好过日后追悔莫及。”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赵谚既任他选,去哪儿都由着他自己。容茂仁了然于心:“多谢两位殿下提点。” 看他那个信心倍增的表情,容枝意猜他会去中书省。 容姝这会儿也从外头进来:“二哥哥去中书省,璟安预备要去鸿胪寺呢。” 魏国公府大方出了个造反的曲清姿,整房人跟着受刑,早被削爵流放。这魏国公的爵位自然落到了二房身上,二房就两个嫡子,陈璟安虽是弟弟,却毫无疑问是最有利的竞争者。 讨厌的人受罚了,自己又怀了国公府嫡长孙,容姝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鸿胪寺招待外宾,他一向外放,和谁都能说上两句,倒是合适的。”陈璟安日后真要袭爵,其实职位不必太高,爬个寺卿之位不大不小正好。 看到他们都有好去处,容枝意欣慰一笑,坐在屋里看玮儿和念儿打闹。 “阿姐,前些日跟你说的我都办妥了。”容姝凑近道,“我给她送了位可怜的娘子去,叫巧儿。” 上回是说过要给容博仁和朱悦珍应有的惩罚,容姝只说把事情尽管交给她,没曾想她是给人找了个通房妾室? “收下了?”朱悦珍不是个好说话的,容姝送去自然也能退回来。 容姝点头:“那日阿娘说起她迟迟未孕,我顺水推舟,和着阿娘的话便将人送出去了。都已经…” 话还未尽,两位“曹操”进门了,容姝赶紧闭了嘴,偷偷打量他们。朱悦珍再不高兴脸上神色都一如既往淡淡的,和众人见过礼,便向朱氏禀报:“母亲,午膳都备妥了。” 众人移驾饭厅,容枝意扶着容姝走在最后:“我倒没瞧出她有什么不对,倒是容博仁憔悴不少。” “越憔悴,越说明巧儿受宠呗。” 她越受宠,朱悦珍自然越懊恼,她为了给自己夫君报仇费尽心思,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就罢了,连君心也丢了,可有她苦头吃。 自然,朱悦珍得到该有的惩罚,容博仁所受只会比她更甚。容姝这招也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且等着吧,容枝意自问一向睚眦必报,他们敢和曲清姿这样的疯子联手暗算她,那就该有身败名裂得那一日。 她不着急,未来有的是时间慢慢清算。 第127章 大结局·胜却人间无数 容府的饭桌上因有了玮儿这个挑食的活宝而闹腾了不少,用个午膳满屋子的乱跑,若是平日在王府敢这样不消停,早被他爷娘或是哥哥上手揍了。可娃娃虽小,也是要面子的,赵珩到底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只是背着众人用眼神威胁了一番后将人提回了饭桌。 容姝笑着解围:“念儿两三岁时也是这样,嬷嬷们满园子得追,要不他们才认识就能玩到一块儿呢。” “谁小时候不调皮的,等你肚子里这个生出来,没准也是这样的。” 容枝意本在看戏,不妨老太太转头看向她:“阿姝再过五月就要生了,咱们意儿身为姐姐也该抓点紧,可不能落后太多。” “…祖母说的是,不过这事儿也得看机缘,该来自然会来的。”容枝意有些尴尬,她其实根本没考虑过在这个年纪生孩子。起码得等到他们俩都玩够了,有能力和信心去共同照顾养育一个生命。 毕竟生孩子这件事又不是生下来就好了的,孩子是白纸,如何性格如何成长全看父母的教育。至少现在的她还没有做好准备,热衷于跟两岁弟弟赌气的赵珩也明显没有。 “郢王府人丁单薄,意儿若能快快诞下子嗣,孩子还能同小世子一道长大,玮儿也就不孤单了是不是?”没想到连五叔也加入了催孕的大部队。 容枝意含糊回应了几句,瞥了眼在给玮儿喂饭的赵珩,他扬了扬嘴角:“我二人先前宫变皆受了重伤,意儿中过箭,外伤愈合虽快,但内伤仍需细细调理,吾亦如此。因此这生育一事…依太医所言也该往后缓缓。” 容枝意眼睛一亮,她怎么没想到这个理由?赶紧接过话:“我这几道伤口时不时就要疼一会儿,想来是伤着内里还没好。生孩子这事儿又不能操之过急,便顺其自然吧。” 连宫变都出来了,谁还敢说他们半句不是?倒是…容枝意突然想起先前太医给她把脉时说过的话。 她自初潮,癸水就从未准过,更别谈每回来都要疼上两日,太医常说她说这样的体质难以受孕。 回程路上她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告诉赵珩。他极为认真的回看她:“我见过伯母生谰儿、淑妃生小五小六,也见识过大表姐流产,阿谦的生母陈妃就为此付出了生命。女子生育凶险万分,别说你不易受孕,纵然你易受,我也不愿你冒这个险。” “饭桌上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日后旁人再多嘴,只道是我的问题。” 容枝意心一软,倾身去抱他:“我倒不是多排斥,只是有些害怕,也不想这么早。” 玮儿玩得累了,躺在赵珩怀里熟睡。他眉眼像郢王妃,鼻子和嘴巴都像郢王,和赵珩小时候恰好反过来。马车里烧着炭,熏得他小脸蛋红红的,容枝意没忍住上手揉了一把。 “孩子是要你生的,我没法替你受这个苦,自然也不该有所要求。我也不是为了绵延子嗣才与你成婚,有则有无则无,就像你说的,顺其自然。”赵珩捏捏她的手,眉梢嘴角飞过一秒坏笑,“只是若你想要,我自会加把劲,日夜耕耘。” 容枝意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直起身子:“我看你是越发没个正行。” “多谢郡主赞誉。” 说话间,马车停在了郢王府正门外,容枝意隐约听见郢王妃的责骂声,大约是在问侍候玮儿的嬷嬷们,怎就真让他随哥嫂回了门。 只是瞧见赵珩抱下熟睡的玮儿,眼里情绪瞬间柔和不少:“冷不冷?” “走的时候他便睡着了,伯母特意让人置了炭盆,应当不冷。”赵珩把玮儿抱给乳母,回头扶容枝意下马车。 “我是问你把大氅脱给他冷不冷。”郢王妃一伸手,身后便递来两件氅衣,“快穿上,今日倒春寒,仔细冻着了。” 容枝意披上大氅抱上暖炉,郢王妃顺势挽上她胳膊:“意儿可喜欢吃锅子?阿娘今日备了好些菜,咱们一家人热烘烘地烫锅子吃。” “冬日围着吃锅子最是舒爽,今日五叔还给了我好几尾鲜鱼,正好叫人片了咱们烫鱼片。” 二人有说有笑进门,赵珩站在原地望去,忽见漫天雪花飘落,挥洒着,纷扬着,如跳跃的羽毛。有风吹过,静谧美好,恰似此刻心境。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从今往后,日日是好日。 “赵昀升!”容枝意回头唤他,“下雪了!好大的雪!” 少女雀跃轻快的呼喊,不知为何让他心跳骤停一瞬,周身血液飞速流动,连眼眶都有些微微湿润。耳边回响过一道稚嫩的嗓音:“哥哥,下学了咱们去院里打雪仗好不好?” “如果能裹着大氅去雪地里打滚就好了,可惜嬷嬷们看到一定不允。” “阿兄今日下了学还要去拜见张太傅,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儿了,三表哥风寒怎么还没好。” “今日阿娘给我做了梅花糕,我本想带来给你尝尝的,可惜下马车的时候滑了一跤,梅花糕全滚去雪里不能吃了,阿兄把宫人们责骂一通,又让人给我做了份新的,但是远远没阿娘做的好吃,我下回再给你带来。” “你怎么才来,又被夫子留堂了么?方才我见有个宫人哥哥只穿了单衣,就把自己的大氅给他了,还让他陪我玩了一会儿呢,可惜我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冷,今日下了这么大的雪,我高兴。以后每年下雪你都陪我打雪仗好不好?” 万里雪飘、乱琼玉碎。那年的大雪终是落在了郎君十九岁的肩头,原来她叫过自己哥哥。 回过神时,记忆里的少女早已飞快地跑近,赵珩张开怀抱,用大氅裹住温香软玉。 “怎么不进去…”话还未说完,唇瓣落下温热的触感,下了雪的长街万籁俱寂,容枝意闭上眼,耳边再无多余的闹嚷,只剩彼此怦然的心跳。 不知吻了多久,赵珩捧着她因羞怯而绯红的脸:“意儿,再叫我一声。” “夫君。”容枝意双眼如晨露一般清亮,一如那年的雪后风光,“吃完锅子咱们去打雪仗好不好?” “好。” …… 庆熹五年上巳节,曲江池畔游人如织,春色正浓,圣人特在曲江亭设宴,以流水席宴请宗亲百官。 颍川郡主容枝意坐在皇后身旁,着茈藐缠枝纹襦裙,配昌荣色半臂,头戴昆山玉凤尾祥云笄,无疑是贵女圈里最亮眼的之一。 “明日去终南山务必派个太医跟着,出事也能有人救急,还有嘉夕的肚子,胎就算坐稳了也不能掉以轻心。” “知道了姨母。”容枝意尝了一口樱桃酥山,冷得她牙尖打颤,转头递给了唐可儿,她一向爱吃这些冰冰凉凉的东西。 唐可儿毫无怨言接过,有些担忧地问皇后:“母后,谰儿去了有半个时辰,要不要派人去寻?” “随她去吧。”皇后叹气,“我是越发管不住她。” “谰儿不是答应了再过三月便定亲么,姨母也该放心了,好好养胎才是。” 三人坐在上首说着闲话,时不时还有女眷上来敬酒,容枝意应对自如,不论是谁都能寒暄几句。 恰巧宋嘉夕也捧着果子饮过来,皇后便顺势道:“好了,你们也别在这傻坐了,女眷们都在池边热闹,你们自去便是。” 正和几人心意,上巳本是倾都禊饮踏青之日,怎能不与三俩好友堤畔小坐,饮一壶好酒?她今日带的恰好是阿爷酿的那坛女儿红:“今日也不好多饮,我便只带了两小壶,你们只当尝尝味。” 阿爷的酒于她而言有多珍贵不必解释,唐可儿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倒上一小杯。酒香气浓郁,入口醇厚,令人回味悠长,倒像极了他阿爷的为人。 宋嘉夕有孕在身,只尝了一小口:“好酒,怪道幼时父亲常去容府呢,原来你们府上有祖传酿酒秘方是真的。” “好似是高高祖父机缘巧合救下过一位酿酒师傅,这秘方也不知去了何处,改日归宁我定要去讨。” 唐可儿笑着打趣她:“意儿酒量越发好了,我看你不日就成酒鬼了!” “你还说我?阿兄可都告诉我了,他库房里存的那些酒都被你尝了个遍!” 唐可儿撇撇嘴,到底还是说不过她,默默再此品了一口酒:“你和昀升兄要不是夫妻呢,他叱咤朝堂也就罢了,职责所在,我如今都是你表嫂了你这张嘴也不让让我。” “阿旭也说他一入御史台,百官都夹紧尾巴过日子做人。” 容枝意汗颜:“圣人给他放这个位置也是看中他肆无忌惮。” 赵珩是不论去哪都自在逍遥的,谁敢惹他不快那便是找死。倒是她去了中书省的二哥哥,忙得日日焦头烂额,据说人都瘦了好些。 容枝意撑着下巴发呆:“不过,总算一切都回归正常,大家的日子也都越来越好了。” “日子本就是越过越好的。” 惠风和畅,拂过堤岸边三个小娘子的碎发。 “诶,明日去终南山你们带几套衣裳?” “我让人备了十套,一半儿都是新做的,到时候穿给你们看!” “我备了八件襦裙和三套胡服,若是要登山也不怕麻烦。” “还是嘉夕考虑周到,我瞧我也该去买两身胡服,但是现买成衣还来得及吗?多半不合身…” 女儿家的话题一向跳跃,容枝意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闹声里极目远望,忽而想起幼时上巳也曾与兄长姐妹结伴在池畔寻花宴饮,少男少女们戏水采兰,欢声笑语犹在耳畔。 回过神时,唐可儿早就拉着宋嘉夕去看女眷们放纸鸢了。 身边有人撩袍坐下,她抬眸,是位意气飞扬的少年郎君。 他着宝蓝如意纹襕衫,头戴昆山玉冠,腰悬金鱼带,双眸如星,未语先笑。纵使在今日这样满长安英才齐聚的场面里,他也毫无疑问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意儿,一会儿放花灯,你许个什么愿?可别再许…” “不准说!”她慌忙捂住他嘴,她可不会再傻到要许个成为大瑒第一女射手的愿望了,美目一转,思忖片刻才答,“我今日要许…” “河清海晏,江山如故。”赵珩揽过她望向曲江对岸的重峦叠翠,嗓音清朗,“不如许这个吧,跟我一样。” “好啊,不过要再加一句。” 她莞尔而笑回看他,明媚如此间春光:“愿,人随春好,春与人宜。” 曲江池畔有风吹过,岁月如流,好在身边人并未走远,好在彼此笑颜依旧,一如初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