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族有名~家宝拐夫》 第一章 【第一章】 江南杜家,是皇朝有名的书香世家。 除了世代男丁都能考上个举人秀才之外,远从老老老老老太爷起,便以制作笔墨闻名,经过百年,「杜家笔」,「杜家墨」已成了文士必须,不少举人秀才皆会特地至杜家庄订制文房四宝,到了杜有松这一代,更因受到皇上的青睐而成了御用笔庄。 据闻,皇上对杜家笔的柔劲赞不绝口,对于饱满的墨色也极为满意,不但命其为御用笔庄,甚至赐了「锐齐圆健」的匾额。 东汉《笔赋》曰:「笔有四德,尖齐圆健」,这块匾额几乎也昭告了天下,此乃第一书香世家。 当家杜有松,年四十有六,畏妻如虎,府中无侍妾,妻子陈氏共生四子一女,长子次子皆夭折,因而府中只剩三公子杜初雪,以及杜生烟,杜生香这对龙凤胎,加上年近六十的杜老太,一家三代,共六口人。 府中奴仆五十余,笔坊墨坊的工人近千,家业有成,膝下有后,人生至此,杜有松也算对祖宗有了交代。 只是……只是…… 唉…… 「老爷怎么又叹气了?」陈氏一进大堂就看到丈夫对着外头摇头,顺手斟了下人刚送上的新茶,「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别一个人摇头摇不停,天大的问题,总能想出办法。」 陈氏是武师的女儿,个性干脆直爽,见丈夫这几日动不动就咳声叹气,原本不想过问,但是眼看丈夫气叹得越来越夸张,明明是春暖花开好时节,当家的却一天到晚唉唉唉,听得实在难过,因此开口。 「今年腊月,初雪就要十七了。」 陈氏点点头,拿起茶盏,等着丈夫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是不是该给初雪订亲娶媳妇……」 噗——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夫人居然喷茶水? 虽然夫人不是什么名门淑女,但成亲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把嘴巴中的东西吐出来。 「没事。」陈氏掏出丝帕,强作镇定的抿了抿,「你刚刚说……」 「给初雪娶媳妇。」 「好好的,突然讲什么订亲。」陈氏挥挥手,让下人把桌子收拾了,「我告诉你,别胡乱给初雪订亲。」 「怎么能说我胡乱,初雪都十六了,将来得慢慢接手城西大庄的生意,出去见人,也得让他跟那些猎户们说说话,喝喝酒,这样人家才会把好的狸毛狼毛留给咱笔庄,不能再放在家里了……」 「初雪哪里放在家里了?」脾气颇大的陈氏一下打断了丈夫的话,「他不一天到晚往外跑吗?夏天就游湖,骑马,春天就跟着去打猎,一个月里面他倒有一半的时间往外跑,什么叫放在家里?」 「他没见过外人哪,夫人。」杜有松苦着一张脸,「他去哪都是册云在打点,外头谁看过他?」 「那又怎么样?初雪是我的宝贝儿子,出去自然是要人安排打点,册云虽然是个孤儿,但做事一向稳当,有他打点初雪的一切我很放心,出去不是乘轿骑马,难不成要抬着游街让大家瞧瞧杜家三公子长这模样?你以为别人是在哪见到一些大户公子的相貌?」 讲得火起,陈氏的声音也大了,「孙剑玉那个不成材的家伙迷上春风楼的唱曲姑娘,天天去听歌,所以大家知道孙尚书的公子长这样子,贺天定喜欢斗蟋蟀,所以大家知道贺家大少爷长这样子,还有张师爷的儿子,季先生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还爱玩,初雪不像他们那样没出息。」 初雪从五岁起便开始到城西大庄的笔院墨院,学习分辨羊毫狼毫有什么不同,狸毛怎么铺,香星子毛怎么绑,山兔毛跟猪鬃得怎么配,虽然好动,可是该做的功课一天也不曾偷懒,五岁的小短手,筷子都还不会拿就先学梳毛—— 在她这个当娘的眼中,初雪真是天底下最乖巧的儿子了。 现在丈夫居然把她认真又听话的宝贝儿子跟那几个纨 子弟比,真是岂有此理! 「唉,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这……唉……」 「这什么这,唉什么唉,文天寺的解签先生就说过了,初雪八字虽好,可惜就是婚配不能强求,别给他订亲,他会自己找到意中之人—— 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十六岁又有什么大不了,我娘家的甥儿们好几个都是十八才娶亲,孙婶的女儿还快二十才过门呢,急什么。」 杜有松一双浓眉更八字了,「我都说了是为他好……」 「老爷,你口口声声为他好,但又讲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我能服气吗?何况这事别说我反对,婆婆也不会赞成的,我们初雪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还怕娶不到媳妇?」 闻言,杜有松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他想给初雪订亲,绝绝对对是为了他着想,只是这原因……这原因……唉…… 说来话长。 一切要从杜初雪出生时说起。 当年陈氏连折二子,几年后好不容易三度有妊,因此别说杜老太跟杜有松都对这孩子期待,连陈氏自己都是小心翼翼,尤其天气渐凉后,为避免风寒,几乎是大门不出,对好动的陈氏来说虽然颇闷,但见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孩子在腹中伸手踢脚,便觉得再怎么辛苦都能忍耐了。 怀到七八个月时,杜有松因为外出不慎,染上风寒。 原本以为吃几帖药便会好,没想到却日渐病重,刚开始只是发热咳嗽,到后来竟是连血都咳出来,病情一日重过一日,才一个多月,就虚弱得连床都下不了,换了几个大夫,也一点起色都没有,睡时多,醒时少,每天也只肯喝一点汤水,眼见就快要不行。 杜老太跟陈氏心中有数,清楚时日无多,两代的杜夫人也不敢奢望有什么奇迹,只期盼他熬到孩子出世,好歹得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 就这样拖着,熬着,腊月初雪的那个早上,陈氏终于产下一子。 洗过澡后,杜老太连忙把媳妇新生的孩子抱到儿子房间,「有松,你看看,是小子,睁开眼睛,是个小子啊。」 听到是儿子,一直因为没能传香烟而觉得愧对祖宗的杜有松松了一口气,勉力睁开眼睛。 锦被中的孩子正哇哇大哭。 有别于前两个儿子出生时的声音微弱,这孩子一出生就哭声嘹亮,小手小脚踢蹬不休。 接生的孙婶说,她接生了那么多孩子,还没见过像三公子这样健壮的。 「你看看。」杜老太将小婴儿放在枕边,「这小子比他两个哥哥胖多了。」 真的是胖得很多。 第二章 小婴儿裹着锦被放在他身侧,还没喂奶,因此饿得直哭,大滴大滴的眼泪一直掉下来。 气息奄奄的杜有松看着刚刚出生的儿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举起手,轻轻摸了摸他大哭不止皱成一团的小脸,又拉了拉他挥舞不停的小手。 「娘。」 「怎么?」 「给这孩子……起名叫……叫初雪。」 杜老太点点头,「好。」 前两个儿子取名「如龙」,「胜虎」,但都没能活过满月,希望这女儿名字能保得三儿子平安,让杜家有后。 给孩子取好名,杜有松便又昏过去。 眼见老爷最挂念的心事已经了结,现在又睡去,几个服侍的下人眼中不免泛泪,他们都觉得这个好老爷大概差不多了,就连杜老太也觉得儿子差不多了。 大夫说过很多次,多一天是一天。 没想到几个时辰后,杜有松又自己醒来,精神不但好了些,还主动说想喝点汤水。 喝了一碗人参鸡汤,他又让人去把初雪抱来,父子同在一张床上,他看儿子呼呼大睡的样子,足足看了一整个时辰,才又睡去。 此后,日日如此。 一醒来就要看儿子,直到倦困。 饮食也从参汤,开始进一些米水,白煮蔬肉。 大夫说,他是人逢喜事,因此才得以慢慢恢复。 初夏时,杜有松已经能自己下床,秋天时完全恢复精神,除了消瘦些,精神体力一如往昔。 挑得吉日,杜老太与陈氏去文天寺还愿,跟寺中解签的先生谈起这事,先生看过八字后说,这初雪公子乃强运之人,虽然才智平庸,却是吉星高照,能逢凶化吉,庇荫家族,一弟一妹附其下,衣食无忧。 当时旁边另有其他香客,都觉这解签先生未免太过夸张—— 杜有松年近三十才得一子,眼见陈氏年纪也大,又不让纳妾,有这孩儿已经是上天垂怜,现在居然还要「一弟一妹附其下」? 甚至有人说解签先生是为了贪图赏钱所以才说得天花乱坠,气得那白胡子先生掷笔大怒,抖着手指说:「你们,你们就睁大眼睛看,看看老朽是神佛开眼替人解惑之辈,还是贪图赏钱信口开河之辈!」 围观众人半信半疑,但是此后十年,杜初雪用他的强运替解签先生说了话,证明他的确有过人之处。 第一,他一出生,原本病得快死的父亲因喜病愈。 两年后,陈氏产下龙凤胎,男孩命名「生烟」,女孩命名「生香」,给杜家添人口,应验其下有一弟一妹之说。 五岁时,杜初雪第一次跟随父亲去了城西大庄中的墨院,当时墨房中那几个三十几年经验的老师傅正在赶制一批学士墨,初雪调皮,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檀香,半瓦罐的粉末全进入了正在搅和的大锅,因时间已来不及重制,杜有松也只好硬着头皮送上皇城,没想到这檀香墨却受到好评,那些专门整理典籍的学士们都说,比起以前用麝香或者藿香调墨的味道更稳重。 一个月后,因为学士们的推荐,皇上也开始用起了这批檀香墨,后来连批奏章用的朱砂都由杜家庄专门制作,甚至赐下牌匾,杜府从此成了御用笔庄—— 到这几乎已经是传说了,但强运之事,仍然继续。 杜初雪九岁那年,县大人带着八岁幺子至府中作客,县大人于酒酣耳热之际跟杜有松提到,自家幺儿跟生香也算门当户对,不如就给他们订下娃娃亲吧。 就在此际,县大人八岁的幺儿却哭着从前院跑至凉亭跟父亲哭诉,指着头上的肿包说,杜初雪用玉如意猛打他的头,还说他只会靠着父亲的名字狐假虎威,是没用到极点的家伙。 这下,亲事自然谈不成了。 杜有松虽然可惜,但也无可奈何。 数日后,朝中三品文官路经江南,顺道至杜府作客,见生香长得可爱乖巧,聪明活泼,便开口替十岁的长孙求了亲。 杜有松跟陈氏听了又惊又喜,这大人可是朝中三品大官,三品啊,而且是长孙呢,将来的当家啊…… 当下满口答应,大官留下家传玉佩给了生香当信物,为表慎重,一个月后,那三品大官居然又来了一趟,不但有媒有聘,还连同小孙子都带来了,让这对十岁跟七岁的未婚夫妻见了面,两家相谈甚欢,只待生香及笄,便抬花轿来迎人。 这下江南人都知道了,七岁的杜家小姐有了婚配,未来夫家可是朝中大官,不知羡煞多少人。 而说到底,杜生香能有这门好亲事,都是因为杜初雪当时用玉如意打了县太爷的公子,导致两家不快,不然杜生香就只能是县太爷么媳,而不能成为三品大官的长孙媳妇了。 连下人们都说,他们这三公子铁定是福星转世,不然怎么会有如此运气,每每能转祸为福。 有子如此,杜有松自然十分感激,只是……只是…… 唉…… 这初雪…… 当初为了避免他跟两个哥哥一样早夭,他才给他取了女孩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这儿子越大越像女孩儿。 皮肤白皙,五官也十分貌美,身形秀雅,这……这要带出去,好一点的是言语调笑,差一点的,只怕会沦为茶余饭后话题。 杜有松会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年轻时常跟几个文人来往,当时有秀才也是个男身女相,平常跟他们在一起倒没什么,如果是上酒楼吃饭,或者是搭船游湖,遇到外人难免被打量,被取笑为娘儿们是常有的事情,有时甚至会有醉客跑过来问他该不会是个好龙阳的吧,眼光猥亵得让人看不下去。 直到秀才成亲,生子,「丈夫」跟「父亲」的身份,才终于让那些闲话淡去。 杜有松不想初雪因为美貌而被调笑,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被怀疑好龙阳,所以才想快点给他娶妻过门,等孩子生出来,别人就没闲话可说—— 但很显然,他们夫妻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大相迳庭。 在他吞吞吐吐讲完原因后,陈氏不以为然的说:「在我看来,当初老爷的朋友之所以被调笑,并不是因为他长相文秀,而是因为他身家单薄,既没背景,也没功名,别人说起闲话自然不顾忌,可初雪不同,我们杜家有皇上亲赐匾额,他是将来的当家,加上老爷你跟朝中大学士交好,生香又是宋大人未来的孙媳,我就不信谁敢当面取笑初雪男身女相,哼!」 杜初雪还没进到大厅,便听见母亲大人雷霆万钧的那句「我就不信谁敢当面取笑初雪男身女相」。 第三章 一顿,伸出的脚又缩回来,对跟在身边的册云做了个手势,旋即转了弯,往后走—— 嗓门这样大,身体铁定是好的,今日不用请安了。 转出回廊,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笑道:「还好我娘年轻时长得美,不说话时一张脸可以骗骗人,不然这种火爆脾气,肯定是要当老姑婆的。」 册云跟在他身边久了,自然早听习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因此也不以为意,见他发冠似乎有点歪,伸手替他调了一下,「小冬是怎么替你梳头的,连个发冠都没戴紧?」 初雪乖乖站着让他系紧,「她啊,有心上人了,早上我问她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大概是被我问得害羞,所以没弄好。」 说完,见册云只是随便点了点头,显然一点都不在意,又忍不住说:「你怎么不问问我,小冬喜欢上谁了?」 册云其实对府中丫鬟喜欢上谁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但看初雪一脸要人问的样子,因此顺其心意问道:「小冬喜欢上谁了?」 「喜欢上墨院新来的学徒呗,我就觉得奇怪,怎么最近老是跟着我去城西大庄,到笔院就一脸失落,去墨院就笑逐颜开,弄脏衣服也还是笑咪咪的,总算让我问清楚了,原来是心上人在里面。」初雪笑说,「不过想来,她最近的确很怪,不但端过几次咸点心,前两日还把燕窝给加了盐,差点咸死我,这么心不在焉,我早该发现了。」 闻言,册云皱了皱眉。 有喜欢的人固然是好事,但忘记分内的工作就不配当贴身丫鬟—— 初雪每日四更起床,吃完早饭后便乘轿去城西大庄习笔墨技艺,到中饭时隔得久,因此中间会小食一次,冰糖燕窝,桂花汤圆,松子甜饼,香酥蜜糕……小食一定是甜汤甜糕,如果端上的是咸饼咸糕,那他就只会咬个两口意思意思。 小冬在杜府也有七八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习惯。 头发一两次梳不好是无所谓,现在连饮食起居都有问题,他得找个时间点点她,别忘记丫头本分。 「为什么女孩子一到十五六,就会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想起小冬脸上那两团粉红,初雪满脸不解,「以前菊姊是这样,现在小冬也是这样。」 「不是到十五六会变了个人,而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才变了个人。」 「那万一我有喜欢的人,该不会也变得整天呆呆的对天空傻笑吧?」 册云端详他的脸,「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有。」 「那担心什么。」 「我担心的事情可多了,生烟迷上说书,三天两头往茶馆跑,我怕他交上坏朋友,生香再过两年就要出嫁,可现在连自己的绣花鞋都弄不出来,我怕宋大人发现她是个草包后会叫孙子写休书,还有,你没听刚刚爹爹说要帮我娶妻。」 初雪特地又强调了一次,「不只是订亲,还要‘娶妻’,虽然奶奶跟娘绝对不会同意,可我爹的个性你也知道,当年只不过是喝了几杯酒,就要把生香许给县太爷那个臭儿子,万一哪天他又跟人相谈甚欢,几杯老酒下肚,就给我订亲了怎么办?我怎么可能娶妻啦。」 相对于他巴拉巴拉的一阵暴躁,册云却显得气定神闲,「那茶楼我已经让人看着了,生烟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会跟我报告,生香的女红是夫人亲授,夫人自己的功夫不到家,生香怎么可能学得好?我会另外请人来教,至于你的婚事,」他笑了笑,「放心吧,夫人跟老太太不会准的。」 初雪被他笑得突然说不出话来—— 每次看册云说话这么笃定,他就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 他很急很气的事情,册云永远有办法随手就解决,府里的丫头小厮对自己还没有对册云恭敬,有时想出去散心,只要册云说了不许牵马出来,还真的就没人敢把马牵出马厩……虽然有点不服气,但诚实来说,这几年要不是他在身边打点大小事,自己的日子恐怕也没这样舒坦,毕竟千金装公子这种事情,没人掩护可没办法这样平安多年…… 没错,她,杜初雪,是不折不扣的女儿身。 名义上的杜三公子,实际上的大千金。 性别错乱十六年,这秘密,整个杜府,不,整个江南,只有五个人知道:她自己,奶奶,亲娘,产婆孙婶,还有眼前这个人。 他是孙婶的义子,九岁被带入杜府。 幼年时是她的陪伴,长大时成了她的护卫,每年只有孙叔孙婶生日,以及过年的时候他会请假回家,其他的日子,他都一直在她身边。 初雪从来不知道他姓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所有人都喊孙婶捡到他时给他取的名字,册云。 【第二章】 说起来,也不知道该怪谁,奶奶跟她说,她出生时爹爹病重,为了让爹爹瞑目,所以才骗他生的是儿子,没想到…… 等到爹爹病愈,整个江南的人都听说杜府终于生了一位公子,因为丢不起这个脸,只好一路错下去,而基于「越少人知道越不会泄漏」,杜老太跟陈氏商量过后,连老爷都不给知道。 所以虽然是大户「公子」,但她从小洗澡着衣,甚至是换尿布这种事情,两代杜夫人都不让下人插手。 初雪懵懵懂懂,男女之别也不太明了,只知道自己是哥哥,跟弟弟一样是男孩,爹常说,让他快快长大,快快娶亲,多生几个孩子,好给杜家开枝散叶。 直到六岁那年夏末时节,有次生烟贪玩,游进小塘捞鱼,上岸时一身湿淋淋,由于小塘到最近的院落也要一盏茶时分,陈氏担心四岁的小儿子染上风寒,快手除下湿衣服,再用大褂包起,初雪在亭子里看到光溜溜的弟弟,才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娘,怎么我跟弟弟不一样?」 陈氏一脸被雷劈到,她当然知道所谓的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 自从决定初雪是「三公子」那天起,她跟婆婆就很注意两件事,第一,别让其他人看到初雪洗澡更衣,第二,别让初雪见到其他人洗澡更衣。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生烟会溜入小塘抓鱼,而她怕孩子染上风寒,一时忘了初雪也在亭子里…… 当天下午,初雪被陈氏携入杜老太的院落,散去所有丫头妈子,两代杜夫人努力跟她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 因为…… 所以…… 真的是没办法…… 第四章 初雪睁大眼睛,「所以说,我是姊姊?」 陈氏点点头。 「可是,我得说我是哥哥?」 杜老太摸着她的头,既是心疼又是愧疚,「我们都知道这事不能长久隐瞒,你渐渐长大,总有一天会懂事,再说,一个大姑娘家要怎么装成公子哥?原本我们也想过干脆坦白承认杜家当年生的是一位小姐,无论丢不丢得起脸,也都只能顶着,可是,唉。」 杜老太重重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皇帝在赐下匾额时,知道那檀香墨跟杜家三公子有关,便赐了发冠下来,钦差大爷说了,是御赐给三公子的,这下好了,已经不是脸皮的问题,而是人头的问题,杜府丢得起脸,但丢不起项上人头。」 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也懂得自己是男是女这件事情,关系着杜家是否欺君。 书上说了,皇上乃天下万民之首,身份尊贵无比,欺君,是要满门抄斩的。 她不能是小姐,她只能是公子。 「奶奶,娘,你们别难过,当哥哥就当哥哥吧……其实,当男孩子才好呢,可以到处去玩不是吗,爹还说,等我大一些,就会带我一起进京,如果是女孩子,就得像生香那样,哪里都不能去,那我才不要。」初雪伸手替陈氏擦了眼泪,「娘你别难受,我喜欢当儿子。」 聪明如杜老太跟陈氏,又怎么会看不出初雪在安慰她们? 「委屈你了,孩子。」 几个字,正式宣告初雪的公子人生。 几日后,陈氏又将初雪带到杜老太的院子。 一如「身世大白」那天,丫鬟跟老妈子被屏退个干干净净,夏末初秋的院落有几株早开的桂花,飘着桂花香气的小亭中,只有杜老太,孙婶,还有另一个男孩。 初雪认得孙婶,那是接生自己的产婆,生烟生香也是由她接生的,孙婶跟奶奶认识十几年了,算是朋友,偶尔会来府中作客。 至于那男孩,倒是第一次见到。 他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衣服虽然普通,但眼睛却有神的很—— 夫子说过,眼睛乃人之精魂,双眼有神方能成大事,双眼无神则多庸碌。 男孩有一双成大事的眼。 初雪让陈氏携着过去。 「奶奶,孙婶。」 「三公子,好久不见,您又长高啦。」孙婶笑道,「这是我的义子,叫册云,奉老太太之命带进府中,给公子作伴。」 说完,孙婶便讲起册云的来历。 孙婶说,五年前回娘家探亲时,见到这孩子衣衫破烂的坐在路边草丛中,满脸惊惶,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跟着亲娘还有哥哥回乡探视外公外婆,中途却遇见山贼,一阵混乱后他被山贼掳走。 山贼将他关在小房间里,给饭吃,也给水喝,但除了茅房,哪都不能去,前几天趁着看守不严逃了出来,已经在山中困了几日,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孙婶听着可怜,便让这孩子上了牛车一起走。 原想问清楚他出身哪里,姓什名啥,便让人送他回家,但没想到这孩子受惊过度,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对亲娘跟哥哥似乎也想不太起来样貌,连从哪里来都说不清楚,但腰上有一块小玉牌,上头有祥云图案,刻了「册」这个字。 「以后,就叫你册云好吗?」 男孩点了点头。 「既然没地方去,就到我家来吧,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但多一口人不是问题。」 丈夫跟女儿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四岁幼儿虽然颇有意外,但听他身世可怜,也很快就接受他,及笄的女儿晴娘更是把他当亲生弟弟般疼爱,过年后,孙婶跟丈夫便正式收他为义子。 母子相称五年,孙婶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 册云很孝顺,也很懂事,喜欢读书写字,对天下之事感兴趣,在客栈或者街上,只要遇到有南北来往的商人说起当地风土民情,总会停下脚步聆听。 对金银虽然精明,却不贪财。 重信守诺,但并非毫无道理的死脑筋。 有点小聪明,可绝对不恶劣。 因此,当杜老太跟夫人要她找个口风紧,可以信得过的人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义子。 大概介绍完出身后,孙婶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册云,这位就是娘跟你说过的杜公子。」 那男孩微微欠身,不卑不亢的说:「册云见过公子。」 初雪有点无措—— 虽然府里跟城西大庄的人见到她也是喊公子,但这样慎重其事,倒是第一次。 六岁的娃儿看看奶奶,又看看娘,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了一下,想到爹爹常说杜家是书香世家,绝不能失礼,于是也欠了欠身,学着对方的语气,照样来了一句,「初雪见过公子。」 有趣的举动赶走了原本严肃的气氛,三个脸庞紧绷的大人总算微有笑意。 杜老太先开口,「好,两人都见过对方了,册云,你知道以后在府中要做些什么吗?」 「册云知道。」九岁男孩的声音很是清朗,「公子身边不方便有太多人,册云会学着替公子打点琐事,两人年纪相近,也能作伴。」 杜老太点头,很是满意—— 女扮男装并不是穿上男孩子的衣服就好,初雪得学习男孩子说话的方式,讲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感兴趣的事物,有个小伴让她模仿,能够让她更像男孩子。 「听你娘说,你喜欢读书是吗?」 「是。」 「初雪每日四更起床,五更要到城西大庄学习笔墨技艺,大概要一个时辰,这中间你就随护院们练武强身,虽然咱不准备让初雪考功名,不过做完该做的事情就会回府读书上课,书册笔墨我都会命人多准备一份,两人一起读书写字,工钱比照各院落的小管家,待初雪满十八,无论你想上京考功名,还是想娶新媳妇,咱会全力帮忙,这样可好?」 「谢谢老太太。」 杜老太见这孩子一脸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有话直说无妨。」 「册云大胆。家里有些日子淹水,把晴娘姐姐的嫁妆都泡坏了,预备送给姐夫家的鸡鸭也死了大半,册云……想跟老太太预支一年工钱给姐姐重买嫁妆,免得姐姐两手空空过门,让夫家瞧不起。」 杜老太看了孙婶一眼,略有责怪,「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 孙婶涨红了脸,「老孙去年生病,老夫人让风大夫过来看病送药已经是大恩大德了,我怎么还有脸来借钱,晴娘……晴娘若没嫁妆,也只能怪那场水,这不是什么生死大事不敢来劳烦老夫人。」 第五章 「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见事还没九岁的孩子清楚,晴娘快二十岁才过门,又没嫁妆,这日子还要过吗?光是冷言冷语就够她受了!」说了孙婶几句,杜老太又转向册云,看这孩子大胆重情,只觉得更喜欢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出来很好,救了你晴娘姐姐大半辈子,孩子,你听老太太说,脸皮不算什么,日子才是真实的,为了至亲至爱的人低头,这才是男子汉。」 「是。」 杜老太又对初雪说道:「以后,他会跟在你身边,有什么事都不用瞒他。」 孙婶连忙点头,「是,册云从来不多话,请小姐放心。」 初雪有些别扭——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但当孙婶说出「小姐」这两个字时,又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脖子凉凉的,头皮麻麻的。 孙婶不知道初雪在别扭「小姐」二字,以为她只是单纯的面对陌生人觉得不安,于是又说:「我帮人接生十几年了,什么样的人都看过,有獐头鼠目的大善人,也有一表人才的薄幸少爷,相貌是天生的,但是眼睛不会说谎,册云这孩子眼神端正,会好好守护小姐的。」 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感觉,嗯…… 初雪虽然不明白这样安排的原因,但是知道奶奶之命不可拒,再怎么不想,再怎么觉得奇怪,也只能接受。 一起吃早饭,一起在随伴跟丫头的护送下到城西大庄,她学技艺,他练武强身,然后一起回府,听先生讲课。 这一年的江南,罕见的有大雪。 无法在室外练习武艺的日子,册云就会跟她一起练习笔墨制作的基本功,不是在笔院帮那些毛除脂顿压,装头挂绳,就是在墨院浸油筛烟,出灰修墨,当然也包括了初雪最讨厌的「蒸煮」。 不仅又热又闷,整个人还会被熏得又黑又脏。 以前还不知道一个小黑人有多好笑,册云来后,初雪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蒸煮,那些师傅就笑得合不拢嘴。 真丑。 不过算了,既然是手续中之需要,也没什么好抱怨。 她是将来的当家,这些练习都是必经的过程。 当年爹爹是这样,祖父是这样,太祖父是这样,太太太祖父也是这样,百年如此,她身为长子嫡孙,绝对不能污了杜家的招牌。 忍耐,忍耐。 而相对于她的勉励忍耐,册云显然是个天生好手。 没人真的教过他,他就是在旁边看着看着,几次后,经过老师傅同意他开始动手做。 「是,是,就是这样。」老师傅显然很欣赏,「这,‘整尖’很重要,眼睛得大,要有耐心。」 就看到册云的手慢慢调整,老师傅的嘴角也慢慢上扬。 「对,没错,蛮力是不成的,要用的是柔劲。」 册云第一个成品出来,居然……居然就很不错。 虽然还不及格,但是完成度绝对超过一个初学者的能力所及。 初雪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这样? 册云特别聪明?还是说自己特别笨? 制笔需要高度集中力,制墨需要极大的耐力, 都不是简单活,自己学了一年多才勉强能做出个样子,没想到册云进来几次,就已经抓到窍门,连老师傅都说他有天赋,不出两个月,他做出来的无论笔还是墨,都将超过初雪。 初雪孩子心性,想赢回来,可是胜负心越强,心情越是浮躁,做出来的笔不是掉毛,就是叉尖,压出来的墨不是太淡,就是滞笔,总而言之,只能扔进废箩,完全不能用。 老师傅笑笑,要她收心。 她知道该收心,可是心思已乱,气息不平,一年多时间练出来的定力好像都不见了,手僵硬得像入门生。 册云很快把她的情况看在眼中,他没有笑话她,也没刺激她 ,只是在她开始这不能间断之功时,在她旁边,模仿着老师傅说的那些话。 「是,就是这样,一道一道的梳。」 「手放软,不要用力。」 「银箔慢慢搅下去,很好,就是这样……」 初雪刚开始还会想着才不要他教,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又一种奇怪的平稳,平稳到她不由自主开始听他的话。 定心,定性。 半个月后,终于恢复手感。 当老师傅终于对它点头时,她第一次对册云笑了。 那日,大雪初晴,两人从笔院出来,洗完手脸,丫头正要给她系上披风,册云却接过手,「我来。」 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她还是乖乖站着让他帮自己系披风。 后来想起,这是他第一次帮自己系披风,此后一年又一年,他不只帮她系披风,戴发冠,还教她骑马,驾车,打猎。 他呵护她一如女孩儿,却教导着他如何成为一个男孩。 十六岁的初雪想起那一幕,总觉得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不管是娘乱七八糟想跟她解释为什么她跟弟弟不一样的时候,还是奶奶说「孩子,委屈你了」的时候。 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委屈,妹妹生香是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所以活得像一只笼中鸟,这辈子除了到佛寺进香,没去过其他地方,除了嫁人,也不能离开家乡,自己拜了那个错误的福气,反而能到处乱跑。 虽然女扮男装会有些不方便,但她身边有册云这个万能之人,平心而论,日子过得很舒坦。 想来缘分也真的很奇怪。 两人开始做伴时,自己才六岁,说实话,怎么样都不懂为什么奶奶跟娘要安排一个男孩子在自己身边——虽然孙婶一再拍胸脯保证说「册云这孩子口风非常紧,绝对不会泄露小姐的秘密」,可是丫头中也有口风紧又衷心的哪,何况为什么他非得跟一个男生一起长大呢? 她可是小姐哎。 是小姐,是女孩子家。 即使奶奶说册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可以让他去做,但这些事情她可不好意思让男孩子来。 越大,越懂得男女有别。 所以每天,她都是在拍门声中睁开双眼,自己起床,换上衣服,开门,梳洗过后让丫头给她梳头戴冠,接着乘轿到城西打桩。 晚上呢,自己解发冠,褪衣服,脱鞋子,爬上床,放下帐子,半夜口渴得自己下床倒水喝,冬天的地板凉得很,就连茶壶里的水都是冰的…… 她知道,府中人都说三公子为人谦逊,能自己做的从不假他人之手,跟着他的下人从来不用半夜起来服侍,人人都能一觉到天亮……其实,那些下人哪知道,她这三公子不是谦逊也不是勤劳,只是很单纯的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其实是个女孩儿,逼不得已只好如此勤劳,以免暴露真身。 第六章 她曾经问过奶奶,怎么不给她再找个口风紧的丫头,夏天就算了,冬天衣服还得自己穿好麻烦,洗澡时也不方便,有次一个新丫头不知道「三少爷洗澡时不喜欢别人在旁边」的规矩,进来问她要不要加点热水,把她吓得魂飞天外。 饶是这样,奶奶跟娘也没有退让,起居丫头一如往常,贴身丫头想都别想,没有主人家命令,谁也不准进她房间一步,因为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初雪不死心又问,既然越少人知道越好,那怎么又找册云来? 奶奶说,「这个现在跟你解释,你也不懂,等将来长大就知道」——但直到她十五岁,奶奶都一直逃避这个问题。 倒是前一阵子春游赏花,她无意中提起时,册云告诉她答案。 「因为你是三公子。」 这是什么答案?说跟没说一样。 初雪不满,「说清楚点。」 「你是三公子,慢慢会开始接受庄子上的事情,跟老爷进京贡墨,跟江南文士来往,或者跟皮毛商人到酒楼谈事,你可看过哪一家少爷带着个丫头进出酒楼,开船游湖?」 她摇了摇头。 「那你可看过哪一家少爷带着随从进出酒楼,开船游湖?」 「……每家公子都这样。」 册云笑了笑,脸上写着:这不就清楚明白了吗? 「那……」 「那什么,丫头不能跟你出门谈生意,不能跟你进出酒楼,不能跟你一同跟文人春游吟诗,何况让你跟丫头在一起,只怕你会越来越像个丫头,所以老太太才让你跟着我,好让你更像个公子,懂吗?」 【第三章】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春。 转眼,册云已经在杜府待了十一年,无意考功名,也尚未娶妻,倒是今年年初,将多年挂在帐上的工钱一并取出,替义父义母在城郊买了住处,距杜府不过半日路程,方便他去探视。 虽然不过两个房间一个小院,不过比起昔日旧居河涨淹水的日子好多了。 小院里养鸡养鸭。后面一块地能种种莱,册云每半个月回去一趟,给两老买米买盐,在那里吃过午饭后才回来。 附近的老实农家看册云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又孝顺,家里有女儿的都想问问亲事,每当这种时候,老孙夫妻总照着册云的交代说,这孩子受杜府栽培, 既读书又习武,受到很多恩惠,主人家的公字都尚未婚配,因此他暂时没打算成亲。 人家父母这么说,当然也只好算了。 一方面, 相对于初雪的不聪明,与生烟的不细心,册云简直是太聪明太细心,杜有松跟陈氏商量过后,决定这两年慢慢会交代他做其他的事情,府内,府外,或多或少都有参与一些,至于商人送来制墨用的牡丹皮,薰草豆,甘松等等,已经完全文由他收货点货。 走在外面,城中人也都知道这是杜府的册云公子。 这公子什么来历不重要,重要的是杜家老爷信任他,甚至几次杜生烟在茶楼听曲忘了回家,都是由这册云公子来逮人回去的。 没错,是逮。 茶楼的小二说,待在二楼雅座的杜生烟跟随从一见册云上楼,立刻付钱走人。前后不过几口茶时间,比以前小厮来三催四请有用多了。 至于杜府未来当家的三公子,见过的人就没那样多。 有人说其身材高大,尔雅不凡,有人说其个性爽朗,不拘小节,但后来发现身材高大尔雅不凡的册云,个性爽朗不拘小节的是杜生烟,众说纷纭中,只有城西几个渔人渔妇能真的说出初雪的样貌。 「那公子个头不是太高,不过长得很俊俏。」 「没大户人家的架子,挺好相处。」 「做什么?没做什么啊,这渔舟多大,想多放两个箩子都没地方,杜公子跟他的随伴总是站在前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说这公子比起画舫诗船,更爱渔人小舟,天气好时便爱跟着一起出湖,回到岸边,无论那舟子上多少鱼货,都会一并买下,因此湖边渔人渔妇见到他,都会主动招呼上船。 即便如此,初雪的遭遇也没有比杜生烟好多少。时间晚了,传说中的册云公子,一样会催人回家,差别在于,杜生烟他是去到茶楼催,而杜初雪, 他是一直在身边,直接要舟子回头。 语气,总是没有商量余地。 初雪习惯了。 他,也习惯了。 刚开始几年,他是她的影子,后来这几年。他把她当小尾巴一样拴在身边,照顾她,爱护她,也管束她。 在府巾过着衣食无忧生活的两个人,并没有历经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了不起也就是初雪有时顽皮会挨骂几句。 读书,习字,生活算是顺风顺水。 他们就是一直看着对方长大。 虽然近两年来册云渐忙,不再像以前一样几乎都在初雪身边,但有一点是没有改变的,只要她出府,他便会陪着。 而这陪伴,十一年来不曾间断。 这日,册云刚从外头回来,才穿过门庭,便有个小厮迎上,「册云公子,汪管家请您去大厅一趟。」 「有什么事吗?」 「有客人到访,是拿着老爷跟夫人的请柬来的,但是早到了几日,老爷夫人正好不在,汪管家命人去城西大庄找三公子, 又让小的在这等 ,说如果您回来,让您去大厅一趟。」 「我知道了。」 过一阵子便是杜老太大寿,杜家忙着张罗宴请亲友豆豆小0说提供的事宜,因此杜有松跟陈氏最近都很忙,证据就是事必躬亲的杜有松,开始把一些不太能交代别人的事情交给册云做。 约莫半个月前,他将册云叫过去,说实在抽不出时间了,让他这阵子先别管初雪,也暂时先停止收货点货,带他去给猎户们送春礼。 每户一担子,里面有两匹布,一盒鲜果,一盒干果,新米两包。 除了送礼,也跟猎户们寒喧寒喧,先多谢几声,猎户们若捕到比较少有的野生石獾跟野生香狸,卸了毛自然会送来杜家笔庄。 杜有松说,这是当家的基本功,年年都要做,不能省。 照说应该由初雪这个儿子去送的,不过每次提到这事陈氏都会发火。 杜有松不敢逆妻子的命令,所以便让他去。 「这事就交给你了。」 「是,我会办理妥当。」 刚来的那几年,他日日跟初雪同进同出,但这一两年开始慢慢帮老爷做事,而且还是不能假手他人的大事,府中下人都在说,大管家的位置迟早会换册云公子做。 第七章 这流言在他十五六岁时便已传开,这两年则甚嚣尘上,而他替杜有松去送春礼,这件事情,更把可信度推到了高点。 以前若只有五分信,现在可就有九分信了。 证据就是,以前是说「册云」,「你」,现在变成「册云公子」, 「您」。 在门口等他的小厮,一路您不停。 「册云公子,老爷跟夫人去临县,恐怕要很晚才回来,不过知县大人刚刚命人传话,说晚上在河边与几位好友小宴,请老爷去一趟,您看该怎么办才好呢?」 「派人到绍兴酒楼买两坛陈年酒送过去,就说老爷跟夫人去外地访友,不及赶回,这点心意当作是赔罪,另外再去春风楼,请里面弹琴的姑娘过去弹琴助兴,琴钱多给她一点。」 「是。」 册云边走边吩咐。 一进大厅,便见到紫檀桌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跟一个绿衫少女,两人低声说话,神色颇有赶路后的疲倦,桌上的茶水干果去了一半有余,看来已经待了好一会儿。 汪管家坐在远一点的下首,见他进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公子您来了。」 册云笑,「汪管家辛苦。」 汪管家年纪大了,一把老骨头,陪客人坐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很折磨,何况又是两名女客,不能随便搭话,只显沉闷。 「公子,我给您介绍一下——」 汪管家话还没说完,那中年妇人已经先迎上来,十分热情地说,「哎呀,这肯定是初雪吧,都长这么大了,要是在外面见到,怕都不认识了。」 「您是?」 「不认得我啦, 我是竹县的族姑哪,小时候还买过糖葫芦给你的。」 中年妇人看着他,满脸堆笑地左看右看。「来,让我瞧瞧,不愧是杜府的少爷, 真是丰神俊雅,一表人才,银荷,你说是不是?」 只见绿衣少女害羞地点了点头。 册云觉得有点好笑,「夫人误会, 我不是初雪公——」 「刚刚明明见那几个下人都对你毕恭毕敬的,身材这样高大,神情这样威严,不是杜家公子还会有谁, 何况那老管家也叫你公子了不是?你这孩子想捉弄族姑?族姑不会上当的。」那中年妇女完全没给册云说话的机会,一句接一句, 「银荷啊,你看你初雪哥哥多爱开玩……」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另一个声音从廊边过来, 「汪管家,我雕字才雕到一半呢。 什么事情非得回来?李师傅见我半途离开很不高兴。念了我好几句,明天肯定要我连梳一小时猪鬃才肯放人了。」 只见珠帘一掀,一个俊俏的少年走了进来。 行得急了,头发一下被珠帘缠住, 唉的一声,又退了回去,伸手拉了拉,才又走回厅上。 身材不高大, 神情也不威严,但衣服却是昂贵的丝绡裁成,山水刺绣腰带,中间缝着一颗大翡翠,翠绿晶透,一看就知价值非凡,头上束着一个金色发冠。 脾气显然浮躁,五官略显稚气。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那族姑一下说不出话来。 看看那从珠帘后走出来的金冠少年,又看看刚刚从大门进来的那个相貌堂堂男孩……是相貌堂堂没错,但不比那金冠少年的富贵气息,何况那金冠少年后面还跟着一个丫头,手臂上挽着一件白色袍子,看来是外出时的披风。 该不会先前那个真的不是初雪吧…… 就像给她解答似的, 老管家迎了上去,微微欠身说,「初雪公子,有客人来了,是您的族姑。」 初雪转过头,「族姑?」 她的族姑少说二十余人,是哪一个? 「竹县的九族姑,夫家姓沈,那位是沈府千金,沈银荷。」 册云完全懂她在想什么,很快的跟她解释,「小时候我们跟老爷夫人一起去沈家做过客,沈夫人知道你爱吃甜食,还特别上街给你买了糖葫芦跟蜜饼。」 夫家姓沈的族姑…… 这样讲来,好像曾经有那么一回事,叫做杜……杜秋满吧? 但是,那个族姑是长这个样子吗?她……没这么老吧,明明小了爹爹快十岁,怎么会看起来比爹爹还老? 算了,她又不是族姑丈, 管族姑长什么样子呢, 既然册云跟汪管家都说她是族姑,那就是了。 初雪一拱手,「族姑请坐。」 杜秋满至此终于回过神来,「唉,你看,我高兴得都傻了, 还没给你们做过介绍呢,来,这是我的独生女儿,叫银荷。」 虽然认错人有点糗,不过没关系——她这远房堂哥只有两个儿子,眼前这个是初雪,而刚刚那个从前门进来的少年显然大个二三岁 ,因此绝对不可能是生烟。 不是大儿子,也不是小儿子,自然就是府中的帮手或者陪读。 自己虽然也不是主子,好歹是主子家的亲戚,需待之以礼,何况他看来也算稳重,想来不会多嚼舌根。 想到这里,觉得心情稍好了一些,杜秋满转向那绿衣少女,「银荷,这就是你初雪哥哥。」 银荷一笑,「初雪哥哥。」 被喊的人一阵头皮发麻,什么初雪哥哥啊,又不是演大戏,这两母女也太亲热了吧。 不熟装熟,没好事。 初雪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册云的衣服。 册云知她心意,遂往前一步,「沈夫人,沈姑娘一路辛苦。」 杜秋满虽然已经知道眼前的少年不是堂哥的儿子,但见他一路进来都颇有派势,倒也不敢太过无礼,「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册云,是府上的管事之一,家主不知道沈夫人与沈姑娘会提前先到,因此没能在府中接待, 很是抱歉。不过为了接待几日后的诸位客人,客房都已经打扫干净,两位远从竹县而来。想必已然劳累,不如让册云先带二位至客房,顺便让丫头送些热水,让夫人与姑娘洗洗手脸,休息一下,明日待老爷夫人回府,再请老爷夫人与二位叙旧可好?」 「小冬,给我去拿些百合糕来。」 「是。」 「等等,还是给我拿碗燕窝吧。」 汪管家突然把她从城西大庄召回来见这个根本不记得模样的族姑,什么初雪哥哥啊,吓得她口干舌燥,得喝点燕窝,润润喉。 「是,公子。」 她知道册云安顿好那两母女就会回这里来找她,因此便在厅上等着。 「明日待老爷夫人回府,再请老爷夫人与二位叙旧可好」——想到那两母女跟他离开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还好册云一口气说完堵住她们的话,不然看她们一副很想跟她聊聊的样子,基于主人家的礼貌,她恐怕就得真的陪她们聊聊,她并不是怕生,也不是自闭,可一想到到沈银荷那爱娇万千的 「初雪哥哥 」,她就怎么样都聊不下去。 第八章 不一会,小冬便捧着她的冰糖燕窝回来了——她就爱吃这甜甜滑滑的东西,娘也爱,奶奶也爱,因此杜家的厨房小灶上永远有隔水温着的燕窝,免得想吃时还要等上几个时辰。 一碗燕窝还没吃完,册云便已经回到厅上,看到她拿着白匙羹舀燕窝,吃得眉眼含笑,忍不住觉得心情好,「这么大的人还老吃这些甜品。」 「奶奶也爱吃的。」 听她这么说。他又笑,挥挥手让小冬下去,两人好谈话。 「我让她们在戊院休息。」 册云给自己斟了茶,「沈姑娘话不太多,沈夫人倒是很……健谈。」 初雪嗤的一笑,她当然知道册云口中的健谈是什么意思,「那她都跟你谈了什么?」 「我没让她跟我谈什么,我倒是跟她淡了一些。」 初雪点点头,意思是,他什么都没回答,但套了一些话出来。 「沈老爷几年前病逝,因此家中大小事情由沈二爷做主,二爷从小被老太爷管,长大又被哥哥管,好不容易当了家,却只听那一群酒肉朋友的话,不过几年,已经将家产败得差不多,沈家几代家业, 就只剩下那栋宅子,我想两母女在沈府的子子并不是太好过。 初雪哎的一声,就说嘛…… 奶奶大寿还有二旬呢,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竹县离这也不过才四五天路程,算错时间也不合理,但如果…… 是说,也难怪她觉得那人不像族姑。 虽然说也忘记了族姑长什么样子,但就觉得不该那样苍老,她看起来比爹爹还大上几岁…… 「族姑看我的时候,眼睛特别大,样子又很开心,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 「 我猜不到。 」 「想你也猜不到。」初雪拿下汤匙,「每次只要我手上拿着鱼,白蹄儿就会那样瞧着我。」 白蹄儿是生香的猫,通体黑色,偏偏四只脚掌上一寸的地放全白,因此取名白蹄儿。 那猫被生香宠坏了,对别人凶得很,就算是她也不给抱,除非手上有鱼,不然想都别想。 册云笑了笑——老太太跟夫人总是想保护初雪,因为想保护,所以甚少让她见外人,但即便如此,初雪依然敏锐。 她很单纯,却不是傻子。 「你觉得沈夫人为什么那样看你?」 「白蹄儿那样看我,是因为我手上有鱼,族姑这样看我,当然是因为我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啦。」 「猜猜,她想要什么?」 「这有什么好猜的,把我当成乘龙快婿呗。」 「初雪挺聪明的哪。」 「不要用那种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啦。」 叹了一口气,「 居然提早了二十天,看来对我这个女婿是势在必得。」 册云自然也注意到了,杜秋满说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瞄着初雪腰带上那块翡翠——他印象中的杜秋满并不是这样的,想来,沈家这几年真的不好过。 「从今天开始,我去你房里睡。」 「那我睡哪?」 「地上。」 「我才不要睡地上。」 册云似乎早知道她要发火, 好整以暇地说,「那就睡床上吧。」 「那你呢?」 「屏风外面加张小榻就行。」 「可这样会不会很奇怪?府中人都知道我房间不许有别人的。」 册云笑了笑,「我是别人吗?」 看到他笑成那样,初雪突然有种想打他的感觉——他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对她像在逗猫似的。 别人……唉,也是。 册云都快要是她的影子了,怎么样也不能说是别人。 「就像你说的,沈夫人对你这个女婿势在必得,而你的房间是你进门才锁的 ,你能保证沈银荷不会在白天先进去藏身 ,等着你晚上要睡时诬赖你对她不规矩,要求你负责?」 初雪睁大眼睛,「不会吧?」 「不会?」 「族姑出阁前都是很好过的,沈银荷她是名门出身,这么大胆的事情,应该不太可能……」 说到后来,她自己已经先底气不足。 因为她突然想起,张师爷之前娶的那房续弦,听说是个丫头出身,虽然当时张师爷只差没斩鸡头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对这丫头不规矩,但谁让她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师爷床上,而且还尖叫得让好几个下人—起冲进来…… 眼见为凭,师爷只好负责。 万一族姑跟她女儿也如法炮制,那她这个男子汉也只能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娶了这个远房族妹,成亲是很简单啦,但洞房花烛夜该怎么办?说自己不喜女色也不对,说自己不能人道也不对,就算能借酒逃过大喜之日,但总不能每天喝得醉醺醺回间房吧…… 想到那么可怕的后果,初雪突然觉得之前的顾虑都没关系了。 就算府中的人都知道她房中不许有别人,那又怎么样,三少爷突然怕鬼所以要人陪不行吗?哼。 【第四章】 杜秋满跟沈银荷突然早到那日,初雪还觉得那只是族姑的阴谋,但经过几日,她发现那不叫阴谋,那叫阳谋——绝对是跟爹爹串通好的。 奶奶到大寿前都会住在寺院吃斋,爹爹就把娘带到临县去,家中无大人的时候,堂祖姑驾到,她这个一家之主也只能负起招待客人的责任。 说来,也是自己反应慢,春游过后她就觉得自己的爹爹在密谋什么事情似的,偶尔还会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孩子,别怪爹,爹是为你好」的神情,原来是……就说嘛,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爹娘前脚一走,族姑后脚驾到,派去邻县的人还回话说,老爷和夫人在赵老爷家住得开心,打算多住个七八日才回来。 她一定什么都不知道。 爹……一定什么都知道。 娘不许她定亲,抱孙心切的爹爹就趁着奶奶大寿之名来这一招,大概是想让她跟银荷多多相处,最好是她色心大变,来不及许婚就先对着这族妹不规矩——要是她真的这样,只怕爹爹要开心的翻跟头了吧。 平心而论,银荷是挺美的,但她是个假公子,总不可能娶了这真族妹吧,两个女人家是要怎么传承香火? 现在呢,她已经几天没去城西大庄了。 第一天,陪族姑跟族妹在杜府走走,这府中虽然只有几口人,不过历经百年,宅子极大,主院数落,客院数十落,鱼塘,凉亭,梅园,荷花池,还有巧匠设计四季都有花开的花园,前院到后门得走上半个时辰,身为主人家,自然得带客人走一走,以尽地主之谊。 第九章 下午时,去邻县的人回来了,说老爷夫人要再多待几天,吩咐她这个未来当家,好好招呼族姑跟族妹。 族妹说,听说江南春光极美,想游湖看这初春颜色。 于是她叫来琴阁的游湖画舫,上面除了服侍的仆人还有琴师数名,茶水干果,江南的富贵小店一一奉上,琴娘们映着这湖光山色,弹着波澜壮阔的曲子,杜秋满自然大力称赞这江南美景,银荷没多说话,不过初雪看得出来,她这族妹眼睛很亮,嘴角边上还有一点点笑,看来是真心喜欢。 当然,如果她这少根筋的都看得出来,册云自然也看出来了。 这缘湖跟一般湖泊有些不同,春天时烟波弥漫,加上时有浓雾,眼前所及山色淡,湖色淡,一如水墨画,喜欢的人少,嫌无趣的人多,一直要到夏秋二季,圆湖恢复艳山艳水之色,游客才渐增。 册云说:「沈银荷能欣赏缘湖的山水墨色,倒也难得。」 外人听起来不过简单几句,但初雪跟他相处十几年,知道这几句话已经算是极大的赞美。 她看了看册云,又看了看族妹,想了想,问:「你觉得这银荷特别?」 「我都说了,是‘难得’。」 「跟特别有什么不同?」 「难得可以有几个,特别只会有一个。」册云又是一副看小孩子的神情,「懂了吗?」 知道那是「几个」,而不是「一个」,初雪莫名感到一些放心,便没有继续这个问题。 画舫行至湖中,此时将望过去,只有山,没有岸,一片苍茫,后来银荷跟琴师借了位,弹了一段长江曲。 初雪常听曲儿,自然知道银荷这曲子弹得扎实,也不知道花多少时间练来的,又见她手上戴着指套,知道那指套不能弯,套口又圈得紧,真不知道她怎么受得了。 杜秋满见这三公子看着自己女儿,颇为得意说:「银荷从小习琴,怕手指弄粗了,总是戴着指套,练起来分外辛苦。」 讲完不由分说地拉过银荷,让初雪瞧瞧女儿的手。 纤纤十指,白嫩得像青葱似的,初雪脱口而出,「真漂亮。」 「是吧。」杜秋满颇得意,「这姑娘家,绝对不能做粗重的事情,免得将来夫家不喜欢,我连字都不敢让她多写,怕笔拿久了,手会长出茧子。」 初雪想起自己的手,一样是姑娘家,跟银荷却是天壤之别。 五岁起她就制笔做墨,每天一时辰,六岁开始习字,五张大字两张小字,手心粗,手指上也有笔茧,骑马打猎握缰拿弓,更把手磨得跟男孩子似的。 看着银荷白白嫩嫩的手掌,初雪第一次有种羡慕的感觉。 原来,那就是姑娘家的手…… 晚饭过后,她跟册云在花园品茗赏月,讲起这件事情,因为她太认真了,倒是换来他一顿好笑,「手是拿来做事的,为了保持漂亮而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浪费。」 「女孩子家的手,那样真的很漂亮啦。」 「羡慕?」 她别扭了一下,承认了。 她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以前对男女之事还不太懂,可是近一两年,她有时候也会小小的幻想一下自己穿上丝裙小袄,头插发钗的模样,穿绣鞋,抹胭脂,当一下千金小姐…… 「呐,你不觉得,姑娘家还是要有姑娘家的样子比较好吗?银荷整个人都是香的。」 「从不觉得。」 「你早上明明就看了银荷好几眼。」 册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早上又看着我做什么?」 初雪被他问得语塞,又不想承认自己早上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要看银荷多少眼,所以才一直数。 她太了解册云,这种事情讲出来只会让他觉得好笑。 银荷让他觉得难得有优雅,自己却只能让他发笑,她才不要让他知道呢。 「倒茶。」 听得自家公子大吼,站在亭子外的小冬连忙进来伺候。初雪往嘴巴塞了口玫瑰糕,嚼嚼嚼,假装没听到。 月明星稀,册云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笑意,「你羡慕沈姑娘,不过照我看,沈姑娘还羡慕你呢。」 初雪颇有怀疑,「我有什么好羡慕?」 「沈姑娘跟生香一样,因为是名门千金,所以注定只能当漂亮的笼中鸟,婚前在家中端养着,婚后,赶紧给夫家生孩子,说好听是传承香火,实际上是稳定自己的地位,一旦年轻小妾进门,人生的喜悦大概也只剩下等孩子长大,诚实来说,一点都不好,你能想象杜初雪这一辈子的希望就是看着肚皮,希望生的是儿子,然后等着儿子长大,等着儿子生孩子,等着孙子喊你奶奶吗?」 初雪突然有种恶寒,这——虽然千金皆如此,自己的奶奶跟娘也是这样,但就是有种…… 如果她是以小姐的身份长大,现在应该已是某户人家的夫人,人生最大的盼头大概也就是生儿子,万一丈夫婚后不喜欢他,或原本喜欢她,但随时光过去,色衰爱弛,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她却受限于千金教育,只会绣绣花,读读书,那太可怕了。 册云伸手按了按她皱起来的眉心,给她倒了一杯春茶,「比起嫁得门当户对,当少奶奶,能做事,还是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才叫真富贵。」 初雪呆呆地看着他。 她好像有点懂册云想跟她说什么了。 「想想看,你会做的事情,跟做的好的事情,这些年来,你是被逼着吃苦,还是真心喜欢,所以能忍受其苦?」 初雪看看自己的掌心,粗糙,茧子,还有一些烫伤跟刻刀不慎留下的疤痕,难看是真的很难看,可是……经她双手而成的笔墨,已经是一品。 两年前,她开始做朱砂墨,进贡到京城,成了皇帝批奏章用的。 这种事情不会昭告天下,可是她很开心,那次,为了让墨浓轻走,她在捣杵上加倍用心,掌心起了一个又一个黄豆大小的水泡,痛得她咬牙,但就是不肯缩减半点功夫,上药缠起布后又继续捣杵,爹爹说,她可是杜家百年来最年轻的御墨作手。 她的水泡足足快半个月才好,一旦碰到水更是疼得不行,可是,她真的很骄傲,她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可是,她做到了别人家孩子做不到的事。 这些伤疤跟茧子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消,但…… 「讨厌自己的手吗?」册云问她。 初雪怔了怔,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真奇怪,每次不管她在钻什么牛角尖,他总能很快发现,然后给她开扇门,让她走出那个地方。 就在一会儿之前,她还觉得自己的手难看,现在却觉得自己的手漂亮得天下无双。 第十章 银荷那不染阳春水的手非常美,但天下间凡富贵人家小姐都是那样的一双手,她的手虽然满是疤痕茧子,但百年内却只有她能在弱冠前成为御墨制手。 她没有天分,这是十年来,日日四更起床换来的。 面对册云的疑问,初雪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不讨厌。」 「只是不讨厌?」 「我很喜欢。」 这次,换他笑了,月色下,他有神的双眼看着她,「初雪,老爷跟夫人很以你为傲,你也要以自己为傲。」 初雪抚着自己比下人还要难看的手,这是十年功夫换来的…… 好奇怪,原本以为手就是手,从来没去留心应该是什么样子,早上在画舫上看到银荷的纤纤十指,只觉得好漂亮,好羡慕,真希望自己的也那样柔美,可是现在,看着粗糙至极的十指与长满茧子的掌心,她真的觉得自己的手……最美。 爹爹跟娘说要在赵老爷家住上八日,回来前一天,族姑跟她说,难得到了天下闻名的杜府做客,想去城西大庄看看。 初雪一呆——去城西大庄当然不成问题,厂子里近千个工人在做事,也没什么好秘密,不过万一族姑说要去比笔院跟墨院,该怎么样才好? 笔院跟墨院都是二十年以上的老师傅才能进去的地方,专门做「御品」与「学士品」,不比厂子里工人做的一般笔墨,这可就秘密了,加什么添香,加什么添色,香狸毛跟鹿毛要怎么配,羊毛跟狼毛又如何分比,那是出了院子就不能讲的事情。 只能说,提出这个要求,九族姑,算你脸皮厚。 「九族姑又不是外人。」杜秋满一脸笑意,「何况不过是看看而已,应该不要紧吧。」 「这……」 没记错的话,这堂祖姑的亲哥哥也是在做笔墨的呀。 百年前大家所学都是一样的,只是她的太爷聪明了些,爷爷也聪明了些,爹爹也聪明了些,百年下来,其他支收的收,改行的改行,只剩下少数几户在做,做归做,但能做到「尖齐圆健」就只有杜有松这一支了。 就算她小人好了,她就是觉得到时候族姑会说要进笔院跟墨院瞧瞧,然后回头便把看到的东西跟自己的哥哥说。 「城西大庄的都是辛苦活儿,族姑跟族妹还是别去了。」 「怎么说我也是姓杜,看到自家哥哥生意做得这样好,当然得去看看本家到底怎么做事哪。」她从竹县出发前,哥哥还再三交代,让她有机会去城西大庄看看,不管看到什么回来都告诉他——百年前是一样的功夫,怎么现在一个成了书香世家,他却只能被当成一般商人,虽然也是有三十四工人在做事,但人家年年上京会文人学士,他却只能卖穷酸人家买的便宜货。 她当然知道这事情绝对不简单,也知道她亟欲讨好的这个杜三公子肯定不高兴,但有什么办法,丈夫过世后,她在夫家生活并不好过,小叔甚至刻意不给月银,这几年要不是哥哥接济,她跟银荷的日子恐怕连裁剪新衣都困难,为了报答哥哥,无论如何,她也得走这一趟。 何况,堂哥跟堂嫂明日既归,如果现在不能用长辈的身份让初雪陪她去,等堂哥回来时,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姑姑是长辈,初雪这一回就听姑姑的吧。」 初雪正在想是否该装肚子疼,先躲过今日再说的时候,便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她隐约看到大门大开,两顶绀色轿子停在门外,册云领头,后面跟着几个丫头小厮,一群人就这样进入大厅。 「你们怎么还在这?」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汪管家连忙说:「早上忙着准备水果香烛,忘了跟三公子还有沈夫人,沈姑娘说,今日该去点灯。」 册云笑:「三公子莫不是忘了今日该点春灯吧?」 「春灯?」银荷显然被引起了兴致,望着册云,「那是什么?」 初雪看向册云,眼中闪着相同的疑问,那是什么? 只见他一脸笑意,「沈夫人,沈姑娘,今天是文天寺一年一度点春灯的日子,午时乃最吉之时,往年是老爷跟夫人去的,不过今年老爷跟夫人不在,因此由三公子替代,夫人跟姑娘若有兴趣,不如一起前往,点完春灯,还可以到文天寺后的竹林逛逛,那竹林百年受到香烟浸润,就算走得远了,也闻得到檀香味,很特别。」 杜秋满皱眉,一年一次的日子……既然这样,也就不能在今日去城西大庄了,想到刚刚初雪可能有些不快,她想都不想就说:「那好,我们就去那文天寺吧。」 半个时辰后,丫头们来报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人便更衣出发。 青山小径间,两顶绀帐轿子稳稳地往文天寺移动。 轿子前是两匹骏马,初雪跟册云各执一辔。 轿子后跟着几个丫头小厮,手上各挽着竹篮,里头放着香烛水果,显然是要上文天寺拜拜去的。 「爹娘以前真的有点春灯?」 「那是我编出来的。」 「也还好你编了这个。」初雪大概将早上的事情说了一下,「不好答应,又不太好拒绝,我连肚子疼这招都想了,你要是再晚一点进来,就会看到我捂着肚子狂叫风大夫。」 「倒也不是刚好,早上戊院的大丫头来说,听见她们母女俩在商量要怎么让你带去城西大庄,我想她是长辈,不好推辞,所以就叫人去准备这些香烛水果,再请来汪管家,假装是他忘了告诉你。」 初雪觉得有点好笑,但老实说,也不太意外就是了。 他的习惯是放眼线,让眼线来报告大事小事,他再决定要怎么做。 「那万一她们到了上面,却没有什么点春灯怎么办?」 册云笑了笑,「单程要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轿子又颠簸,不习惯的只怕不到三分之一路程就开始晕,就算能撑到石阶下,沈夫人跟沈姑娘也没那力气上三百多级的石阶。」 初雪想想也是,轿子走平地还好,走山路是晃得胸闷,她曾乘过轿子上文天寺,晕得厉害,后来干脆下来走路还比较神清气爽。 族姑跟族妹若是不习惯,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如果沈夫人与沈姑娘真有力气上文天寺,那就说我记错日子便行。」册云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无论如何把时间磨掉,就算立刻回头,也不可能有时间去城西大庄了,事情拖过,等到明天老爷夫人回来就好。」 初雪想想也是,心情很快由阴转晴。 随着轿夫喝嘿喝黑的声音,一行人在长石阶前停下。 两人翻身下马,初雪前往第一顶轿子招呼杜秋满,册云则往第二顶轿子招呼银荷。 第十一章 「山路颠簸,族姑还好吗?」 「还好。」 「族妹呢?可辛苦?」 沈银荷摇了摇头,「坐轿子来,不辛苦的。」 看她一脸苍白,初雪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沈家母女已经在府上住了几日,坦白说,虽然她不喜欢族姑,但对这族妹还是有几分喜欢的。 她很安静,也挺乖巧。 除非族姑以眼示意,不然族妹几乎是不要求也不抱怨,个性似乎还有些害羞,也因为这样,她对她的感觉不错,几乎可以肯定,「初雪哥哥」这种看似亲切,其实恐怖的叫法是族姑逼她的。 此时,初雪见她脸色不好,眉心微蹙,觉得不太忍心,便道:「若颠得厉害,就在茶铺歇一会吧。」 银荷还来不及回答,杜秋满已经抢先说:「不要紧,点灯有良辰吉时,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真的不要紧吗?初雪怎么看都觉得银荷快吐了…… 就在她想着要用什么理由休息的时候,册云开口,「不如我跟公子先上去捻香,沈夫人与沈姑娘就在此喝杯茶,等体力恢复再上山如何?」 文天寺在山顶,从石狮处攀上,要过三百级阶梯,马匹跟轿子都得停在山腰,久而久之,便有几户人家在这设了小摊,提供点心跟茶水给轿夫或者一些想休息的香客,也帮忙给马尾草刷毛,赚一些赏钱。 杜秋满颇有疑虑,「这样行吗?」 册云笑了笑,「在吉时点上灯就行,何况要从此地上去文天寺,石阶共有三百来级,夫人跟小姐一路辛苦,不妨先行歇息。」 「那好吧。」 老实说,那山路颠得她真有些吃不消,但由于早上她坚持要去城西大庄的事情让初雪为难,现在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两母女麻烦,只好硬忍着,既然能休息一下,是最好了。 见杜秋满不再坚持,册云转身对从府中带出来的丫头小厮说:「你们几个都留下来,琴娘,春芳,你们二人给沈夫人跟沈姑娘松松手脚。」 「是。」 「夫人跟姑娘身体好了再上来就好,不必催促,还有,这几日春雨湿滑,待会小心伺候两位走石阶。」 「是。」 【第五章】 初雪在旁边看着,突然发现有些事情不太对——册云发号施令是没什么,但银荷那表情是…… 不会吧。 她当下觉得应该是眼花,银荷是害羞姑娘,怎么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咧咧地瞟了册云一眼又一眼?但她现在的确一眼又一眼地看着,还嘴角含笑,总不会是刚好。 耶?这…… 是,这几天为了尽地主之谊,册云都跟她们同出同入,但银荷的第一目标不应该是她吗?什么时候…… 初雪看着册云。 他相貌好看不用说,发落事情有条不紊,温和的语气中自有一番威严,平心而论,是很迷人,尤其是对于深闺姑娘来说,有点致命——比起来,她这三公子虽然家大业大,但站起来还没银荷高,讲话也没人理,相形之下,册云的确比较可能会得到青睐。 正在惊疑不定,茶铺老板的小孩已听见人声,快步走了过来,满脸堆笑,「三公子,册云公子,今天什么好日子,二位一起过来了?」 册云取出一颗银珠给那八九岁的孩儿,「这是我们家公子的族姑娘跟族妹,山路颠簸,轿子坐久了有点晕,你好生照应着。」 孩子收下银珠,眉开眼笑,「是,我去让娘打些干净的水来给夫人小姐洗洗手脸,再拿清凉油抹一抹,保证夫人跟小姐很快不晕。」 银荷始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册云,即使族姑已经强烈暗示地瞪着她,但她似乎浑然未觉,嘴角那弯弯的笑意,在册云替她取来披风时到达顶点。 「沈姑娘这两日有点咳嗽,还是披着吧。」 「谢册云公子。」 「沈姑娘太客气了。」 银荷接过披风,脸上又是一抹含羞笑意。 初雪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完全无法反应过来。 族妹喜欢上自己以外的人,应该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她怎么样也不想成为沈家的好女婿,可是很奇怪的是,看到她对册云笑意盈盈,内心还真不舒服。 还有册云,册云是她的随伴,干吗管沈银荷啦!带来的丫头可是七八个呢,还有四个男丁,这么一圈子人,总不可能连两个人都照顾不好。 眼前这什么奇怪的氛围啊,算了,眼不见为净。 她正准备招呼册云上文天寺,却听银荷怯生生地问:「册云公子,能不能……」 还没说完,脸已经涨得通红。 期期艾艾,俨然难以启齿。 「沈姑娘有什么吩咐,直说无妨。」 「吩咐不敢,只是……只是银荷有些问题想请教册云公子,不知道能不能请公子暂留山下,待会儿……再一起上文天寺?」 册云微微一笑后,便跟着在茶铺坐了下来,「谨遵吩咐。」 初雪瞪大眼睛,谨遵吩咐?那她呢? 他的意思是,要跟银荷说话,所以让她一个人上文天寺?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册云说:「阿忠、阿福、春桃、百花、小冬、你们五个跟三公子同去。」 初雪眯起眼睛。他未免也太殷勤了吧?又是要人松松手脚,又是披风保暖,现在还要陪同聊天? 以前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说喜欢爽朗些,活泼些的,最害怕那种娇滴滴,走到哪都要人服侍,还说生平最不想娶千金小姐,现在看来根不是这么一回事嘛!银荷又娇又弱,他却对银荷好得很…… 可恶!自己去就自己去,这文天寺她从小到大来过百回以上,难不成没了他,她还无法自己上去了? 哼。 初雪决定把一肚子闷气全发泄在这三百石阶之上。 昨日刚下过雨,石阶上还残留雨水以及一些打落的叶子,有些湿滑,她左脚踩上那三百石阶的第一阶,吸了一口气,接着维持着一定的速度,开始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刚开始五人都能跟着,过五十级之后,春桃,百花跟小冬已经落了下来,到了中间,连阿忠跟阿福也落在后头,一声一声的「公子等等我们」完全无法让初雪停下脚步。 她没有加速,只是,也没有减缓。 就这样不疾不徐到了文天寺入口,再吸一口气,突然有些后悔了。走这么快干吗呢,吃的喝的都在春桃小冬那几个的身上,她现在口渴得很…… 看了看文天寺的供茶小亭,那杯子一人喝过,另一人又接着用……恶…… 第十二章 走到石阶缘往下看了一眼,那五人全部都还是小点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得上来,初雪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正觉得心情糟,突然有个丫头走过来对她一福,「见过杜公子,我家少爷在望景亭,想请您过去一叙。」 谁啊? 望景亭离石阶缘并不远,她看得很清楚,那人……不认识。 「我家少爷是朝中孙尚书的独子,为了学医,所以多年来都暂住在风大夫的药馆,少爷说跟您见过几次,可惜无缘交谈,今日在文天寺偶遇,所以想交个朋友。」 朝中孙尚书的独子……不就是那个一天到晚流连春风楼的孙剑玉吗? 娘每次提起他,结语总是「只会丢他父亲脸的纨绔子弟」,听说他是身体不好,受不得北方严寒,所以才长年住在江南一带,每年只有夏秋才会返京居住,什么时候又变成为了要学医啊? 但不管怎么样,孙剑玉的医术好像也略有所闻,风大夫说过,这寄宿徒儿颇有天赋,已尽得他的功夫……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自己压根儿没见过他啊……可他又认得自己…… 管他呢。 她现在渴得很,肚子又有点饿,看那观景亭的桌子上有茶水有干果,既然要交朋友,总不可能连杯茶都不给他喝吧。 想想,初雪便摆出世家公子的模样,对着那丫头一笑,「有劳姑娘引路。」 望景亭中见面,自有一番客套。 刚开始,她只是想过来喝个水,解渴后便告辞,但没想到孙剑玉说话还挺有趣,不知不觉便谈了起来,孙剑玉甚至很坦白地告诉她,身体不好是真的,学医也是真的,不过学医并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理想,只是纯粹想打发时间,也不是什么兴趣,他真的有兴趣的是在春风楼听姐儿唱曲。 跟册云这种莫测高深的人相处久了,突然遇到一个完全相反的类型,初雪觉得既有趣又新鲜,便忘了刚开始时喝完茶就走人的初衷,真正地说起话来。 等到自家丫头小厮终于爬上来时,都已经两巡茶过去,桌上的茶点也有一半进了她的肚子。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墨院小门跟医馆侧门相距不过十余步,两人其实常在出入时间碰上,孙剑玉很早就认得她,只是她有册云陪伴,自然就只顾着跟他说话,向来不会留心旁边人物……呃。啊,她干吗又想起那家伙?一定是在一起太久了,才会这么不习惯身边没有他。 不知道他们在山下的茶铺都谈些什么? 册云说过,银荷很难得。 她不知道银荷有多难得,但知道要得到他的称赞,那真是很难得了。 一定是自己看起来已经是个男人,册云没兴趣对豆豆小0说提供着她这个男人,所以才会想陪着银荷那样的女人……不过这样讲也很奇怪,她当公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他怎么今天忽然就重色轻友了…… 脑中胡思乱想,她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孙剑玉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堂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鞠了个躬,「公子,册云公子要我上来说,沈姑娘刚才又在咳嗽,应该不会上来了。」 「好,我知道了。」 「那个……册云公子说,沈姑娘大概是得了风寒,得回去找大夫,所以请您下山,大伙一块回府。」 初雪一来聊得正高兴,二来也还在为了册云选择陪银荷而不高兴,头也不抬地说:「你下去告诉他,留一匹马给我,我自己会回去。」 「公子……」 见阿堂动也没动,初雪突然间上了火——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总之,她大爷现在不想看到银荷,更不想看到册云。 放下杯子,她秀眉一挑,「你是真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语气不冷不热,但已是少见的严峻。 那阿堂苦着一张脸,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从不发脾气的公子突然发了脾气,说他自己会回去,可是山下的头儿又说,让他务必把公子带下来,他只是个下人,现在是该听谁的好? 「公子,我们还是下山吧。」春桃服侍初雪久了,比较敢说话,「老爷夫人不在,您就是当家大主,族夫人跟族小姐是为了老太太大寿而来,总不能怠慢了二位,现在受了风寒,却让他们自己回府,说出去总不好听。」 初雪皱了皱眉。还当家大主?自己都要比白蹄儿还不如了,白蹄儿不高兴时谁都不理,她现在却是不得不理。 她好不容易有人说话解闷,却要因为银荷咳嗽而回府,而且她还得在府中等大夫,那才叫尊重。 见状,孙剑玉连忙堆笑,「杜公子,我在风大夫家学医二十年,大病大痛我不敢说,小病小痛倒是有几分把握,不如我随你下山瞧瞧那位沈姑娘,看要开什么药就顺道写给你,让那位姑娘早些喝药休息。」 也是。 发了几句脾气,初雪气也消了,想着,光回到城中就得一个时辰,然后请大夫来,等大夫来,开药,取药,煎药……就算原本只有小咳,等来等去都要大咳了,如果孙剑玉随她下山,一起开了药方,让下人快马回城中拿药,等轿子回到府中,银荷刚好可以喝,那岂不快得多? 「那就有请孙公子了。」 山下的一群人见到五人上山却变成二十几人大队回来,自然是有些意外,族姑跟银荷两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册云看起来则显然不高兴。 初雪假装没看见,稍微介绍一下谁是谁,弯身便对银河说:「族妹身体不适,刚好我在文天寺遇见风大夫的得意门生,让他给族妹看看。」 银荷低下头,「不用了。」 「姑娘若觉得不妥,便在腕上铺块丝帕吧。」 银荷见无法拒绝,也只好伸手。 把过脉,孙剑玉命人取来随身笔墨,写了方子,初雪随手交给阿堂,命他快马回城买药煎药。 两批人马,一住城西,一住城南,相携走了一小段路子便岔开,不到一盏茶时分,后面又有人追来,「杜公子请留步。」 初雪看着一人快马过来,认得那是孙剑玉的随伴之一。 只见他将一个纸结恭敬地捧过,低声说:「我家少爷给公子的,请公子一人时再看。」 回到府中,初雪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很气,很累,很想睡。 所以也不管了,脱了衣服鞋子便往床上倒,眯着眼睛迷迷糊糊之际,外头突然传来拍门的声音,小冬说:「公子,册云公子问您在哪呢。」 「我这不是躺着休息吗?」 「册云公子说……」 「说你找不到我就好了。」 第十三章 反正一定又是跟她说,她是杜家长子嫡孙,既然府中有客,要基于书香世家的礼仪去问一下银荷身体如何,问一下族姑还有什么需要…… 「公子……」 「再拍一次门就让你去厨房帮忙。」 厨房是苦差,小冬果然不敢再拍。 约莫一个食顷,初雪听见铜扣转开的声音——她的房门有锁,是奶奶重金请来西域的巧手工匠亲制,铜制的大锁扣,内镶四道折环,不管是门内门外,都可用同一支锁匙开关。 锁匙共四支,奶奶,娘,她各有一支,另一支则在册云身上。 奶奶在寺庙,娘在临县,她在自己闺房床上,会开门进来的有谁,不用想也知道。 门开了,一串脚步身进来。 初雪翻了个身,装睡。 领头的那个脚步声在她床畔坐下,大手摸上她的额头,又摸摸她的颈子。 「你们几个人怎么照顾人的,怎么才半天回来就发热了?」 初雪忍不住奇怪,发热?她吗?难怪这么累,皮肤又有点痛痛的。 「三公子……走得太快了,我们跟不上。」百花在旁边唯唯诺诺地说,「大概是公子走快出了汗,又没能换上干衣服,加上,加上昨天才下过雨,天气还有点凉,所以便发热了。」 「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册云说话虽然语调平平,但却自有一番威严,一说完,那几个脚步声便匆匆出去,一下喊着要请大夫,一下喊说要冷水布巾。 门又被关了起来,脚步声再度走到床边。 「衣服换过了吗?」 初雪不讲话。 「别装,我知道你没睡。」 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换掉了。」 「怎么不睁开眼睛?」 「不想睁开。」 册云突然笑出来,给她拂开额前散发,「怎么突然脾气这样大?」 「要你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 这种话,自从初雪十二三岁便开始听多了,原本也没什么感觉,但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关系,耳朵突然觉得有点烫。 仔细想来,这句话……还挺奇怪的…… 奶奶跟娘对她的管教是费心辛苦,记得让她知道女儿身之事,又不希望她懂太多,免得一个不小心开了情窦,不过千防万防,也防不了她身边一堆年龄相仿的丫头。 那几个丫头,有几个都有互相意爱的人,丫头们讲话声音大,有时她就算不想听,也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小情小爱,打情骂俏…… 「管」这个字在男女关系上来说,算暧昧吧,不过她又不能说是真正的女孩儿,如果她跟册云,这叫男男意爱,还是男女情爱? 脑袋正在胡思乱想,初雪不意对上册云的眼神,他半眯着眼睛,好像想看穿她似的。 初雪被他看得有点奇怪,「你干吗这样看我啦?」 「早上,孙剑玉给你的字条上谢了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初雪又火大了,「那早上银荷又在山脚下问了你什么?」 册云笑,「这么不喜欢我跟沈姑娘在一起?」 「当然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因为不出个所以然来。 人生……唉…… 不知道生烟跟生香的孩子,会不会知道杜家曾有个以男人身份过了一辈子的奇女子?大概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以后生烟的孩子,只会觉得大伯很奇怪,明明是个男人怎么像个娘儿们似的,不爱女色,也不长胡子,整日大门不出,说想专心学佛,却连《金刚经》都背不出来。 生香的孩子,就会知道自己有个终身未婚的舅舅,听说是个老孤僻,不喜欢别人近身,毛病多得很。 但这群萝卜头又怎么会知道,她这荒谬的一生都是为了杜家的人头。 小时候没感觉,前几年也不觉得,近几年,她开始慢慢了解痛苦之处。 痛苦不在于她必须学男孩之事,也不在于她不能对女儿之事感到兴趣,而是她能做的一切,都必须与心意相背,为了不让奶奶跟娘难过,她还必须很乐在其中,其实,她也想穿穿绣鞋,也想穿穿罗裙,她很喜欢生香那件桃色的小袄,也想试试梳女子发式。 葵水来时腹痛难当,束胸总让她觉得不舒服。 因为什么? 因为……没什么好因为,她是一个男人,册云也是一个男人。 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杜府,成亲,生子,或者去找寻失散的亲人,也或许就在这里落地生根,无论如何,那都不是她所能干涉的…… 她虽没讲话,册云却看得明白,「初雪。」 「我想睡了。」 「大白天的睡什么?我们说说话吧。」 「我都生病了还不让我睡?」她一下坐了起来,没好气地说,「你想聊天找别人去。」 「这事我只能跟你聊。」 初雪看他说的慎重,也认真起来,「你想说什么?等一下,我先讲清楚,不要又倒回孙剑玉身上。」 册云笑,「这件事情恐怕只有你能回答我。」 这下连初雪自己也奇怪了,万能册云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初雪。」 「嗯?」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啊?」 「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初雪呆住,这问题……太犯规了。 【第六章】 那个平地一声雷般的问题过后,初雪躲了册云几日。 杜有松跟陈氏从临县访友回来后,就开始着心于老夫人的大寿,受邀的亲戚们陆续到达杜府,加上早些来访的沈家母女,客人一多,两夫妻自然没心力去注意到其他事情,初雪也乐得当乌龟,发挥「缩」字诀极限。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那天,她当然没有回答他——堂堂三少爷,怎么可以像个姑娘家回答这种问题?所以,她一个字也不吭。 但是,虽然她一个字也不吭,可是当册云突然伸手抱她的时候,她没大叫,也没推开他。 他亲她的脸颊时,她还是没大叫,还是没推开他。 她很想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她太习惯他在身边,所以才没有反抗,那些都是习惯,可是,胸口那怦怦怦怦的感觉,很难自欺欺人。 她懂人事以来就一直在自欺欺人,几乎可以说每一天都是骗着自己过日子,但在这个瞬间,她多年的功力似乎都消失了,一点用处也没有。 册云就这样抱着她,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她的脸颊跟颈子,轻咬她的耳朵低声问:「初雪,你喜欢我吧。」 「……」 「我跟沈姑娘接近,你在吃醋对不对?」 「……」 「笨丫头。」 「……你才笨丫头。」 第十四章 听她这么说,册云低声笑了笑,将她抱得更紧——真是笨丫头,可是,却是让他心疼的笨丫头。 老夫人跟夫人的话,就像她心头上的一道锁,她不敢表现出七情六欲,她做得很好,好到即使亲近如他,都看不出她是真的无欲无求,还是不得已的无欲无求。 他已经二十,义父义母都希望他早点成亲,甚至府中也有人想帮他作媒,但他心里有了初雪…… 喜欢她,可是却看不出她对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思。 是单纯的信赖,还是更多? 刚好沈家母女来到,他刻意与她们一起同进同出,偶尔称赞一下沈银荷,一次两次,每回他夸完沈银荷,初雪总会有一时半刻不跟他说话。 不跟她上文天寺,自然也是故意的。 看她气呼呼地走人,他必须承认,自己很高兴。 初雪喜欢他——她可能还不清楚,但那抿着小嘴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此刻,他将她环在怀中,一向不让任何人近身的她也没反抗。 「初雪。」册云抱着她,「我跟沈姑娘没什么的,我没喜欢她。」 「喔。」 「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说些什么吗?」 「……我跟银荷也没什么,我也没喜欢她。」 他莞尔,「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 册云笑笑,算了。 虽然已经十七,但初雪来往的人不多,从小到大,每次见面的就那么几人,内心其实跟个小孩儿没两样,她不明白自己喜欢他没关系,他现在明白就好。 内心有个底,他才好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初雪,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今天跟孙剑玉碰上是意外,不过,如果以后他约你,别跟他出去。」 那个孙剑玉极好声色,既爱女姬,也爱小倌,进出墨院小门时偶尔会见到他,他打量初雪的目光并不正直,何况他是朝中权贵之子,万一看出个什么,总是麻烦。 「初雪,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有。」她的脸枕在他的肩膀,好一会才说:「那你以后也不能单独见银荷。」 「好。」 「还有,花街以后也不能去。」 册云一笑,「我又没去过几次。」 「可你还是去了啊。」 「好,以后不去。」 初雪这才满意——虽然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高兴,但总之,很高兴就对了。 她很不喜欢册云上花街。 虽然她知道爹爹也会去,生烟也会去,整个省城除了杜家三公子以外的男子大概都爱得不得了,可她就是不喜欢册云去,尤其是每次回来身上沾有脂粉香气,她都会很不想看到他。 当然,她也不是没想过要跟他说这件事情,但总不能因为自己不能去,就让他不要去吧?何况,他们名义上虽是主从,但他又不是打了卖身契,根本不可能限制他上哪不上哪。 不见孙剑玉就不见,反正也不过萍水相逢,比起他答应的事情,初雪觉得自己要做的简直太容易了。 初雪就这样静静枕在他的肩膀上,一直到百花在外面说风大夫来了,才回魂似的睁开眼睛。 对上册云的笑眼,耳朵又是一阵热,她连忙推开他,往床上一躺,立刻缩进绣被中。 册云去开门了。 在锁匙转动的声音中,初雪突然想起,连大夫都来了,那他们抱在一起很久了吧? 方才换衣服时她早把束胸取下,少爷的衣柜当然也不会有兜儿,所以刚刚……刚刚……难怪他刚刚搂她楼得那样紧…… 她以后没脸见人了。 想到孤男寡女只隔着一件单衣抱在一起,就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自然而然,便像老鼠躲猫一样。 幸好爹娘已经从临县访友归来,家中有大人,她不必再勉强出现。 中间,孙剑玉写过几次信,她礼貌回了纸条,没想到隔几天他突然来访。孙剑玉的爹是朝中大官,连巡抚都给他几分面子,她又怎么好装死呢,于是很快换装出去,但推说身体不适,因此只在府中的花园走走,至于他说些什么,老实说她也不太记得,总之大概是说天气渐暖,春雨也下得差不多了,要约她出去玩。 她借口奶奶生日快到,一一婉拒,他倒也没生气,直说下次有机会。 有机会的意思就是还要再来烦她就对了。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 而且说不定到时候,变成是她自己想出去玩了。 陈氏虽然觉得这儿子有点奇怪,不过一来府中事务多,二来为婆婆祝寿的客人渐至,实在也没时间理,只好有事装没事。 就在这样的忙碌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终于,杜老太的大寿之日到来。 杜老太生日,杜府席开十五桌。 由于杜老太是女子,因此请的都是亲戚,并无来往的文人或官宦,在座的亲朋好友大多多年不见,讲起话来自然热闹。初夏天气凉爽宜人,花园中有隐隐花香。 说起杜老太,长一辈的几乎都羡慕不已。 说,杜初雪的笔墨手艺已尽得真传,杜生烟虽然活泼好动,不过天性聪颖,将来考个功名决不成问题,唯一的千金杜生香未来夫家又是朝中大官……说来说去,结论都是好福气。 初雪坐在奶奶身边,看着一个又一个晚辈来跟奶奶贺寿敬酒,一个又一个的长辈说奶奶是有福之人,敬完奶奶,当然也要顺便夸夸她这个孙子,什么玉树临风,卓尔不凡,也有人直接问她婚配了没……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块猪肉,人人都在打她主意。 几日不见,族姑依然不遗余力地跟她示好,还说什么银荷其实对她很有好感,但怕被认为是不自重之人,所以不敢主动亲近。除了族姑之外,刚刚一个表姨听说她尚未婚配,马上眼睛一亮,说自己有个女儿今年十四,端庄秀丽,能诗善琴,改日让他们通通书信……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第六个将她视为最佳女婿的长辈,不过搞笑的是这表姨把人认错,以为她身边的册云是杜三公子,两只眼睛猛盯着他瞧,一边瞧还一边夸「不愧是世家公子,身长玉立,器宇非凡」等等。 主桌一阵尴尬。 杜有松跟陈氏笑得脸快僵了,生烟似乎也憋得难受,整张脸皱成一团,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这远方亲戚,这个「一看就是世家公子」的人其实是侍从,旁边那个「没规矩坐错位置的小子」才是正港三少爷。 初雪已经好几日不敢看册云的眼睛,但情况尴尬,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 第十五章 他没理她。 桌下,她悄悄地踢了踢他的脚。 男人嘴边勾起一点点笑。 初雪又戳了戳他的腿。 册云笑意更明显。 「公子的风寒这几日才刚好,酒还是别饮太多。」册云笑着拿起她的酒杯,转身问旁边的丫头,「醒酒汤呢?」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表姨可以听到。 闻言,丫头立刻打开暖石上的小竹篮,取出了白色茶盏放在桌上,「请公子趁热喝。」 啜了一口,初雪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怎么这样苦?」 「公子刚刚仅吃甜糕甜饼,自然觉得茶汤苦。」册云刻意对着表姨一笑,「虽然味道不好,不过还是请公子喝完吧,不然明天要头痛了。」 就见初雪咕哝一声,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吞。 味道真不好,不过册云说得对,不喝明天等着头疼,然后是一整日的不舒服,比起来,把醒酒汤喝完还容易得多。 半真半假的戏一下说明了主从关系,表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小心陪笑。 初雪正觉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厢表姨才消停,隔壁桌的远房舅舅见有机可乘,一下子冲出来说,他的闺女珠儿比那个表姨的女儿更端庄秀丽,更能诗善琴,不如…… 不如就让她出家吧,初雪没好气地想。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问题了。 唉。 放下杯盏,接过丫环给的干净棉巾,印了印嘴角,她朝远房舅舅礼貌地笑了笑。 以前还能说年纪小,等长大再说,但现在她都十七了,放眼整个江南,除了没钱娶妻的穷小子之外,大概就只剩下她还没娶老婆,有钱有家世却无婚配,除了准备出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情。 但出家也很麻烦,是要住去和尚庙还是尼姑庵? 「初雪,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就来舅舅家玩吧。」远房舅舅还在努力推销自己的闺女,「舅舅家不远,坐马车两天就到了,也不是我自夸,珠儿的相貌,那可是没话说的……」 就算珠儿长得天下无双,我也不能娶她啊。 假公子娶真姑娘,像话吗? 初雪是满肚子无奈,但为了不让奶奶难过内疚,还不能露出一点点难过的样子,想了一下,她只好那生香当垫背。 先打打官腔,「多谢舅舅好意。」 再来个转折,「不过呢,生香明年就要出嫁,未来夫家是朝中大臣,府中亲戚就有二十几口人,加上同住京城的旁亲加起来接近百人,礼俗嫁妆都不能马虎,此时如果家中还要娶新媳,怕要累坏爹娘。」 最后来个完美结尾,「因此初雪暂时不考虑婚事。」 推辞也要有个起承转合,这番推辞合情合理,既显示有手足之情,也表现出孝顺之意。 「这……也可便宜行事,舅舅不是爱慕虚荣的人……」婚礼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珠儿嫁得好,只要一生衣食无虞,婚礼简单点无所谓。 「舅舅此言差矣,我们杜家百余年来,代代都有人考上大小功名,大堂上还挂着皇上亲赐牌匾,何况再过几日,初雪便要带着贡墨进京面圣,要说我们杜家是江南首屈一指的书香世家也不为过。」初雪顿了顿,「我既是世家的长子嫡孙,成亲之事自然要照礼俗来,就算是一鞋一被,也决不便宜行事。」 杜老太拍了拍她的手,笑说:「我们杜家上次娶媳妇可是好久以前的事情,自然得办得热闹些,别说聘礼宴客,还得整地盖个院子好迎新媳,这算算,也得一两年时间。」 「是啊,表哥。」陈氏也开口了,「一边是生香要嫁,一边是初雪要娶,要一起办,只怕是都弄不好,男孩子就算二十才成亲也不打紧,女孩晚个一两年就成老姑娘了,这可不行,初雪自小便疼生香这妹妹,自然是让妹妹先嫁了。」 此话一出,总算暂时打消那些长辈的念头。 初雪见奶奶脸上出现愧疚神情,笑了笑,低声说:「奶奶别难过,我的日子舒服着,从小到大吃好的,穿好的,出门丫头小厮十几个围在身边,要什么吩咐一声,自然有人送上,冬天穿绣棉,夏天穿凉丝,热了有人扇扇子,冷了有人添暖石,整个江南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 杜老太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背。 就算是锦衣玉食,一个千金小姐都十七岁了,还没抹过一次胭脂,没扑过一次香粉,为了传承家艺,一双手粗得跟男孩子似的…… 锁上房门,初雪褪了衣服,整个人侵入热水中。 过几天就是端午,天气渐热,即使是晚上的筵席,依然流了汗,小冬知道她的习惯,早在寿宴快结束时便开始准备热水,等她回房,马上可以沐浴。 拿起小木勺一边舀水,一边哼歌,突然间听到喀拉一声——有人开门了。 这时间奶奶早睡了,娘更是不知道做了几个梦,她的钥匙放在旁边的小凳上,那么会进来的,也就只有册云了。 当然,他不是没有在她洗澡时进来过,两人会隔着屏风说说话,不过今天不同——虽然晚宴时她先理他了,但心中仍然很别扭。 文天寺之罪啊,唉。 真是,她一定是烧得晕了,才会让他在身上乱摸一通。 后来想起自己曾经软声软气地要他以后不能去花街,真是……堂堂一个三公子,怎么会有这么娘的举动?不像话…… 「在里面多久了?」 「才一下。」 「转个身,我拿东西给你。」 初雪连忙缩进水中。 脚步声进入屏风,很快的,又走了出去。 「好了,放在旁边的小凳子上。」 初雪伸出湿漉漉的手抓起小凳子上的金盆,一看便笑了——小盆子里放着玫瑰花瓣。 把花瓣倒入水中,新鲜花瓣在热水蒸腾下,隐隐散出玫瑰香味。 拨弄着水,初雪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初雪。」 「嗯。」 「以后别躲我了。」 「谁让你问我那么奇怪的问题。」 「奇怪吗?」 「当然奇怪。」 她看着屏风,烛火隐隐勾勒出册云的样子——这模样,她从小看到大,但现在感觉却特别复杂。 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沈夫人刚刚跟我说,若我不介意她无法给沈姑娘太多嫁妆,她愿意将独生女许配给我。」 初雪呆了呆。族姑想把银荷许给册云? 第十六章 大概是她今晚拒绝得太彻底,加上银荷本来就心仪册云,所以族姑才把女婿目标由她转向册云吧,他年级也不小了,早该成亲……平心而论,他们是郎才女貌,可是……可是…… 用水泼了泼脸,她吸了一口气,「你怎么说?」 「我说要想一下。」 「那你打算怎么回答?娶,还是不娶?」 「你希望我娶,我便娶,你不希望我娶,我便不娶。」 册云声音如常,初雪却听得百般难受。 她又不是没生心肝,怎会不知道他对自己好,这么多年来,他在她身边守着她,护着她,没点破这张窗纸,她也乐得装傻,好像,不去触碰这个问题,那么问题就不存在。 可以的话,她希望他永远不娶妻,永远待在自己身边,但她知道,这样想的自己太自私,他自小跟亲人失散,她知道,他想要一个自己的家…… 册云轻叨了一下屏风,初雪知道他要进来,于是转了个身,背对他。 他在小凳上坐下,拿起小木勺,像以前那样,一勺一勺地给她从颈子后面浇上水。 烛火透过屏风,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 初雪看着两人的影子,想起刚刚的问题,说不出「娶」,也说不出「别娶」。 眼睛酸得难受,眨了眨眼睛,没想到有东西从眼中流了下来。 【第七章】 初雪从小到大,看过奶奶哭,看过娘、生香哭,爹总笑说女人家眼泪多,她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哭。 原来眼泪很咸,原来泪水滑过脸颊时会烫,哭完时眼睛会酸,会倦,会想睡。 她穿好衣服,应该是要睡了,但没说出个娶不娶,总不安心,但要她说出娶不娶,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坐在床沿,拉着他的手,她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册云就像小时候那样,笑得温暖,「再不睡,明天四更要起不来了。」 「你想好明天怎么回答姑姑了吗?」 「你想好希望我怎么回答沈夫人了吗?」 初雪动了动嘴巴,没讲话,只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你知不知道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我还替你拢发穿衣,这样若传了出去,就是伤风败俗,除非你不嫁,不然就只能嫁我?」 初雪抿了抿小嘴,她当然知道,要不然省城中大户人家的姑娘为什么老是在避嫌——虽然是瓜田李下,不过前提是一男一女嘛,她又不算女人,别说穿衣拢发,就算同床而卧,也算不得什么伤风败俗。 「册云,你……别娶银荷。」 「好。」 看他答应得爽快,初雪又觉得罪恶,想想,还是加上一句,「等我出家,你再成亲吧。」 册云摸摸她的头发,「夫人跟你讲过这事?」 「还没有,可是我想大概差不多时候了,等生香过门,我也十八,没有理由再拖着,讲亲的如果是一般人家也就罢了,万一是大官大户,不能拒绝,又无法答应,岂不糟糕。我出家的话,就没有这些问题了。」她低下头,「最多也就一年,你再陪陪我……」 话未说完,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耳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跟她说:「我不会让你出家的。」 「真的吗?」 出家是无可奈何,可以的话,她当然不希望那样。 虽然说是「府中出家」,不必事事遵守,但是那铜狮大门是不可能再踏出去的,她会变成一只笼中鸟,除了笔院墨院,以及上京贡墨这样的例行公事之外,哪也不能去,哪也去不了。 别说她生性好动,就算一出生便接受千金教育,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我有办法。」他亲了亲她的脸颊,「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语毕,他悄声在她耳边说。 初雪听完,虽然觉得不太妥,但是,她相信他。 她六岁那年为了好胜而失定性,做出的仅是杂笔杂墨,是靠着册云一声一句才慢慢又找回手感的。 他满腹诗书,却没去考功名,容貌俊俏,却尚未婚配。二十岁,一般人家连孩子都四五岁大了,他却依然一个人。 这人在她身边十一年,什么都是为了她。 初雪点点头,「好。」 那日过后,两人便恢复以前的相处方式,不同的是,他没有搬回隔壁房间,而是一直在她房中的小榻睡。 初雪也不得不佩服他有先见之明。 原本这是为了避免族姑硬塞银荷进她房间,然后要求她负责的防范之计,没想到族姑没这样做,表舅倒是在奶奶生日宴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三天之内让女儿也到府上做客。 杜三公子的院落也不用找,东边那个种满竹子的就是。 那天她因为癸水腹痛,所以早早便上床躺着,跟册云一进房,烛火都还没点,表舅跟表舅妈就冲了进来,劈头一句,「女儿别怕,万事爹妈给你做主。」 初雪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听到一阵女人的啜泣,吓得整个人往册云背后缩,一句「有鬼」还没喊出,便让他捂住了嘴巴,在她耳边说:「别怕,房内是人,不是鬼。」 初雪定了定神,「是谁?」 册云趁黑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地松开,掌灯。 两支大蜡烛一点上,初雪真的呆了。 她床上的帐子已经放下一半,床下一对红色绣鞋,青花帐子微微地动着,里面明显有人,门口站着表舅夫妻,一左一右地张开双臂,好像怕她趁乱逃逸似的刚好挡住门口,册云站着里面,表舅夫妻一时间没看到他,开始喊人,「珠儿,是不是你在房里?」 「呜呜呜,爹……」 「你怎么会在你表哥房里?」 「族哥他……他跟我说……呜呜……」 小院的丫头听到喧哗,纷纷出来看个究竟。 见状,表舅特意提气,大声说:「珠儿别怕,爹娘就站着门口,谁也出不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讲清楚。」 「族哥他……他说有事要和我说,让我到他房间,没想到……却突然熄了烛火,伸手抱住我,还,还伸手摸我的脸,爹,女儿……女儿……」 初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轻薄远房族妹? 她肚子疼得直打鼓,腰还有点酸,别说今日下午才见过面的远房族妹,就算是潘安宋玉就在眼前,她大概也无心调戏。 再说调戏好了,她真要非礼女子,好歹也会把门锁起来,哪会大咧咧地开着门让人抓? 以前听张师爷家的丫环怎么飞上枝头,她只当茶余饭后的闲聊,没想到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珠儿还在抽抽噎噎个没完。 第十七章 表舅一脸开心,但嘴上却又是一本正经,「初雪,你倒是告诉舅舅,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珠儿会在你房里?你要知道,这女孩子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孤男寡女,在你房间待了这么段时候,这……这珠儿怕也只能嫁给你了。」 「表舅,珠儿不是我叫来房里的,我也没对她怎么样,中间怕是有误会。」 帐子里的女人闻言,哭得更大声。 表舅妈听了,假意叹了一口气,「舅妈见你是世家公子,没想到也是这样不负责任,唉,虽然有点晚了,可也没办法,大家只好请老太太来评评……」话未说完,突然见到册云,一惊,「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册云笑了笑,点了第三枝烛火,「两位一直站在门口,谁又进得来?当然是跟公子一起进来的。」 「你们一起进来的?」 「是。」点上第四枝烛火,「我还能证明,这绝对是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外头这么多丫环也都听见珠儿说是她族哥要她来的,怎么还会是误会。」 「既然是私会,那敢问珠儿姑娘,我家公子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质料是丝,是缎,还是凉麻?头上是戴玉冠还是金冠?姑娘说我家公子抱住你,敢问我家公子身豆豆小0说提供长比姑娘高,比姑娘矮?高又高几寸,矮又矮几寸?我家公子生来只有九指,既然用双手摸了姑娘的脸,敢问姑娘,是少了哪一指?」 前面这对夫妻一时傻了眼,就连帐子里的哭声都陡然停住。 「表哥……」珠儿努力回想下午见面时杜初雪的穿着,「族哥穿蓝色丝袍,头戴玉冠……」 当时他是坐着,看不出身长,不过生烟这个弟弟既然那样魁梧,那么身为初雪的哥哥大概也不会差多少,「身材很是高大……」 手…… 珠儿继续想着,对了,当时说话说到一半,下人送了一盒松糕上来,他拿了一块,当时用的是……是左手,左手看来并无异常,「手……右手少一指……」 初雪噗的一笑,表舅夫妻则一脸尴尬。 珠儿说的是下午见面时她身上的装束,但后来她走路不小心踩到小泥洼,弄脏了下摆,所以换了件绿色丝衫。 春桃又说,衣服绿色又戴玉冠,整个人绿通通的太难看,便将她的发冠也一并换过。 「舅老爷跟夫人可都看清楚了。」册云点上第五枝烛火,半带笑意地说,「表小姐亲口说轻薄她的人穿蓝袍戴玉冠,身材高大,右手又少上一指,可我家公子却是绿衫金冠,身长略矮,十指俱全——不管表小姐跟谁人在此私会,能肯定的是绝对不是我家公子。」 表舅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话已经说得严重,要传出去,珠儿这辈子就不用嫁人了。 「舅老爷还是带妻小回房休息吧,至于今晚之事,就当一场误会,可好?」 「这,当然是误会,误会。这、珠儿肯定是喝酒喝多了,走错房间。」表舅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珠儿她娘,还不赶快去带她过来!」 一家三口落荒而逃,隔天早早便离开,连告辞都没有,只留了信说家中有事得先走。 杜有松跟陈氏从下人口中听到这事,都是又生气又好笑,想着,还好初雪吉星高照,那日见这孩子在院子一脚踩进小泥洼,他们还笑说这么大人了,走路还不小心,催他去换件干净衣服好吃晚饭,没想到居然避掉一场麻烦。 要让珠儿说对衣服颜色,恐怕那对夫妻会紧抓这点不放,无论如何总是纠缠吧。 随着初夏到来,客人逐渐散去,杜府也开始准备上京——自从被钦点为御墨御笔制手,杜有松年年都会亲自上京,除了面圣谢恩,还会跟京城中交好的学士文人见个面,算是例行公事了,不过今年,他打算带着初雪一同。 他年纪渐大,生烟一心想考功名,这杜家的担子,只能由初雪担起。 上京之事非同小可,过往总要花个十余日做准备,今年由于船期延误,好些物品无法添足,足足花了月余时间,才将一切打点妥当,只捡得吉日,便要出发。 上京的前一日,杜老夫人刚午睡起来,便听得丫头说,夫人跟三公子在院里等着要见她。 梳洗过后见凉亭里除了媳妇陈氏,初雪之外,册云也在。 「怎么一起过来找我这个老太太?」 陈氏挥挥手,让丫头们全下去——简单的动作,但杜老太已经知道大概要谈什么了。 「怎么了?」 陈氏扶着杜老太坐下,「册云有话跟我们讲。」 杜老太看着神色坦然的册云,又看看俨然搞不清楚状况的初雪,叹了口气,喝了口媳妇递上的热茶,「说吧。」 册云端正了身子,「册云当年进府时,老夫人曾说,等我满十八之时,无论欲娶亲还是欲考功名,杜家一定会尽全力帮忙,不知此话,是否依然有效?」 「当然有。」杜老太眯起眼睛,「你要娶亲,还是想跟生烟一起上省城考试?」 「娶亲。」 一旁正在喝茶的初雪闻言,「噗」的一声,接着大咳起来。 陈氏连忙掏出手帕给她擦拭,「怎么啦?突然呛到了是不是?」 初雪一把抓住册云的袖子,「你……咳咳……」 他明明答应要再多陪她一年,还有那日,她都……现在居然跟奶奶说要娶亲? 「咳咳……」初雪一边咳,一边继续揪着他的袖子问:「你要娶谁?」 册云一笑,伸手给她拍背,「娶杜家姑娘。」 杜家姑……娘……姑娘? 呃,他们家只有两个姑娘,小杜姑娘早在多年前许给宋大人家,那,唉,咳咳咳……唉? 好不容易等她顺了气,却见眼前三人表情各自有异——奶奶十分惊喜,娘亲十分惊吓,册云则是气定神闲得让她完全说不出话来。 见她不咳了,他转向杜老太和陈氏,「册云想请老夫人和夫人将初雪许给我。」 初雪怔了怔,耳朵突然一阵发热,「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请老夫人跟夫人将你许给我。」 「你、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初雪!」杜老太开口了,「你先别说话。」 「奶奶。」 「乖,安静点。」 「可是……」 奶奶瞪了她一眼,初雪终于乖乖听话。 她,唉…… 是因为他们这十几日很亲密的关系吗? 虽然觉得很不应该也很不像话,但他的胸口又好好躺,那天晚上他抱着她睡之后,屏风外的小榻就形同虚设了。 第十八章 她当然知道一男一女同床而卧,女子除了这男人之外,就不能另嫁他人,可是她的身份可是堂堂三公子,怎么可能嫁给他啊,虽然当今天子盛名,但也还没准许男婚男嫁这种事…… 只见杜老太一脸严肃地问册云,「你没忘记初雪为什么要以男孩子的身份长大吧?」 「册云没忘。」 「为了我们杜家,她是不能嫁人的。」 「册云知道,要成亲,就得离开江南。」 杜老太点点头,「你们要去哪?」 「岭南。」 初雪听得一头雾水,但奶奶好像完全明白他想说什么,眯着眼睛点点头,表情丝毫不显意外。 「比起北方,那里和江南更像,只要愿意工作,生活不算困难。」册云顿了顿,「我们会在那里落地生根,永远不会回来。」 陈氏叫了出来,「永,永远?」 「是。」册云转向陈氏,「因为杜三公子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不愿见旧友,也不理俗事,所以我们会走得很远,以后男耕女织,做平凡夫妻,老夫人和夫人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册云顿了顿,很郑重地说:「不会让她饿着冻着,即使无所出,也不会娶妾。」 初雪懵了。 岭南……那是什么地方?还有,他居然连三公子消失的原因都想好了……可见他对这事决不可能是短时间的起意…… 奶奶……奶奶是不是早知道些什么? 想到他也许计划了很久,初雪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柔软的感觉。她不是不知道他对自己好,只是没想到他想得这样多。 她看了看奶奶,杜老太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好,明年生香过了门,我就会开始办生烟的婚事,等初雪喝过新娘子的奉茶,你就带她走吧。」 「谢老夫人。」 「媳妇儿,这事就这样决定了,知道吗?」 陈氏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没想过初雪的将来,也跟婆婆商量过,「一心向佛」是最好的开脱模式,到时候便在杜府中盖个小佛堂,万一有人来,也好装装样子骗别人,至于初雪,只好委屈她不嫁不娶,在府中过一辈子。 虽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有时想想,总是很心痛,为了一个谎言被关在府中,到老死都得一个人,一盏灯,无儿无女,努力维持杜家家业,却又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现在还有她,婆婆,以及册云,将来她们两老总有一天会走,册云也不可能永远待在府中,到那个时候,这孩子要怎么办…… 「媳妇儿,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陈氏回过神,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册云,眼眶一下红了,「你会好好待她吧?」 「夫人放心。」 「我有个哥哥是做生意的,你去跟他学做生意,我手边有一些积蓄,你就——」 「老夫人跟夫人既将初雪许给我,那便是我家的人,我不会饿着她,但也不会拿夫人一分钱。」 「好,好。」杜老太笑的欣慰,拍拍媳妇的手说:「这孩子这么有骨气,我很放心,你也放心吧。」 「杜老太喝了口茶,十几年的希望,总算如愿——册云开口求亲,这就是她一开始找小伴读要的结果。 册云名义上虽然是初雪的随伴,但自入府以来,就没有做下人的工作,同桌吃饭,衣食出入也都比照主人家。 她花了好多心思栽培他。 初雪才智平庸,一篇古文得教个三五天,还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却是一讲就懂,甚至能举一反三,见他聪明,她甚至另外请了先生来教,免得初雪学得慢耽误了他。 她当然也是喜欢册云这孩子的,但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只是一个奶奶,一个为了让儿子瞑目而撒谎,害了孙女这辈子的奶奶,无论如何她都想补偿初雪。 所以她要给初雪找一个童养夫。 让他们有理由在一起生活,然后自然产生感情。 如果他能喜欢上初雪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她也会求他看在多年杜府对他照顾的份上,带初雪离开。 所以当年,她用伴读的名义见过不少小男孩,但那些孩子不是资质不佳,就是太过贪婪,倒是册云,第一次见到她就很喜欢,加上他当时为晴娘要求预支工钱,她便觉得这孩子天性重情,很适合当初雪的童养夫。 因此她对册云很好,不只是衣食照顾,也给他机会学文学武,一年两次回孙家小住时,总会替他准备好给老孙家的柴米油盐,她知道像这样重情重义的孩子,就算以后不喜欢初雪,也会因为受到杜府诸多恩惠而答应带她远走。 现在册云能喜欢初雪,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杜老太伸手,摸了摸孙女的头发,「初雪,你听清楚了,奶奶把你许给册云,奶奶……没办法用八人大轿送你出门,不过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丈夫,你要好好听他的话。」 初雪看看奶奶,娘,又看看册云,眼睛突然又热了,「奶奶……」 「在府中,你还是三公子,以后到了岭南,记得学学女红跟煮饭,好好侍奉丈夫,给册云多生几个孩子,知道吗?」 【第八章】 翌日,杜家一行人浩浩荡荡北上,不多日,便抵达京城。 天子脚下,自由一番别于江南的热闹。 初雪第一次出远门,事事新鲜,倒也冲淡了一些新嫁娘的害羞感——是的,新嫁娘。 奶奶说了,喝过奉茶以后,他们就是夫妻。 所以现在,她是跟她的夫婿大人一起坐在马车中。 她是越北上越紧张,夫婿大人似乎也有一些些不一样,尤其是入京之后,感觉更是明显,虽然他脸上表情如常,不过两人十一年来相处的时间可不是相处假的,她知道,他心中有波澜。 想问话,不过车里还有个小冬,只好忍着,直到进入客栈,关起房门,初雪才问他,是怎么了。 册云没回答她,倒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这么问?」 「别跟我打官腔。」 见瞒她不过,男人笑了笑,「你记得我是跟家人失散,所以才被义母捡到的对吧?」 「嗯,孙婶还说,原本想送你回乡,可是你当时年纪小,受惊过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册云坐了下来,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她,「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随着一路北行,我慢慢想起来以前的事情,在勤县的时候想起一些,过山天阪时又想起一些,入京后听到京城口音,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就是这样说话的。」 初雪一呆,立即抓住他,「真的?」 「真的。」 能想起来就太好了。 第十九章 她知道册云一直想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来自哪里,家中有些什么人,那样小就走散了,家人是不是还在找…… 他想告诉自己的家人,那个被山贼掳去的孩子不但没死,还长大了。 「你想起了什么?」 「家里还挺大的,有小楼,有院子,爹……除了大娘外,还有好几个妾室,兄弟姐妹很多……太多了,所以不太亲,我的同母手足只有一个哥哥,是长子,大我好多岁,能文能武,爹很疼他,常说以后家里就交给他……大娘每次听到这种话就会不高兴,可也没办法,谁让她连生三个都是女儿……我还记得她老是来院子里找我娘的麻烦,还好哥哥是长子,所以她也不敢太超过……虽然是这样,但还是挺讨人厌的,大概就这样。」 初雪高兴地拉起他的手,「这样已经很多了,能娶到几房妾,至少也是大户人家,十几年前有掉过孩子,当时一定有很多人会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话题……我们往客栈酒楼问问吧!何况,你身上还有块玉佩,那样好的玉,李先生说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二块那样通透的,上面的祥云图案说不定是家徽,那个‘册’字也许是姓氏,也或者是店名商号……如果我们运气好一点,说不定三五天之内就会有眉目了。」 册云看她这样高兴,心中一下温暖起来——虽然她已经十七,但在他心中,她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丫头。 性子有点粗疏,可是却对他真心真意。 许婚那日,她什么话都没多说,从老夫人的院子出来后,也没追问将来如何度日。 从小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富贵锦绣生活,却对他所说的「男耕女织的平凡日子」完全不显担忧,好像跟他在一起才叫天经地义——这不只是信任,已是情深,不管日子好坏,只要跟他在一起便行。 也许她心中还不太懂,不过他懂。 「如果我的家人真的在京城,你以后就跟我住这里了。」 「嗯。」 看她「嗯」的这样直接,他忍不住想逗逗她,「万一问出来我爹在经营青楼,或者是在走私米盐,你怎么办?」 前者有违她书香世家出身的教育,讲出来总不好听,后者则是跟朝廷作对,是杀头生意,一旦被剿,就是死路一条。 「什么怎么办,奶奶那天要我奉茶给你,你也喝了,我们就是……就是……」 「是什么?」 「是……」初雪动了动嘴巴,「夫妻」二字终究不好意思说出口,「反正,我换个名字跟着你就是了。」 册云只觉得她这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他这个小娘子不是没张心眼,只是自小被当成男孩子养,个性大而化之,那些女儿家的姿态打死她也做不来,有事相求的时候,也就是一双大眼睛盯着人瞧,双眼哀光,但嘴巴上半句恳求的话也不会说。 多年为伴,他自然也不奢望她会跟他撒娇玩闹,能够脸红,已经很有趣了。 也就是刚刚,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娇滴滴的女孩儿——爹的那些侍妾,一个比一个娇,但是心眼一个比一个坏。 记忆的开关在入京后完全打开。 熟悉的京城腔调,慢慢唤醒了记忆,只要再给他多几天时间,说不定就能靠自己想起来姓甚名啥。哥哥大他那么多岁,应该娶亲了吧,小时候很疼他的娘,不知道还在不在…… 入京的第四天,初雪终于跟爹入宫面圣。 说「面圣」其实有点太过,因为从头到尾,她都只看到泥金砖铺出的地面,虽然听见皇上的声音,但因为爹爹耳提面命,天子身份尊贵无比,若没皇上的命令,绝对不能抬头直视,所以她是驼着背进宫,跪下起来后,又驼着背用倒退的方式退出御书房的。 当时她心想,晚上册云回客栈后,她一定要告诉他,原来爹过去几年都在胡吹,什么面圣嘛,是面砖。 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着眼前那块泥金砖,而且还动都不能动,中间皇上夸了她几句,她其实很想说,皇上您真识货,为了挑出最好的香狸毛,我可是梳毛梳得眼睛都快斗鸡眼,还有,这批御墨的颜色漂亮吧?用来增色泽的可不是什么茜草,紫草那些便宜的东西,而是珍珠,每颗珍珠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全部都是三年内的新珠,亲自磨粉,用以润色,写出来的字天下无双…… 但是,如果这样讲,不要皇帝开口,大概旁边的太监就会先喊「大胆」,然后把她拖出去,所以面对天子的夸奖,正确的响应是再度弯腰,诚惶诚恐地说出「草民惶恐」四个字,但没想到她一时紧张过度,说成了「澡民完恐」,结果引来皇帝一阵大笑。 眼见儿子如此紧张,杜有松连汗都出来了,「皇上恕罪。」 「你家公子还挺有趣的。」皇帝的声音还是带着笑意,「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初雪闻言,站直身子,抬起头,但还是不敢直视那御桌后的人。 「今年几岁了?」 「回皇上,草民今年十七。」 「可有婚配?」 初雪头皮一麻。不会吧,连第一次见面的天子也对她的终身大事感兴趣吗? 昨日晚上册云跟她说起时,她还觉得不可能,皇上日理万机,就算只是顺口问问都不太可能…… 现在看来,册云真是神准。 万一将来两人在岭南日子难过,她会考虑叫他去庙口摆摊。 「回皇上,草民尚未婚配。」想想,又觉得不妥,皇上是金口,万一他突然来个兴致想把谁家千金许给她,拒不得,娶不得,他们杜家就完了,看来也只能照册云教的,虽然有点丢杜家的脸,但丢脸好过丢人头,「草民……草民……因为幼时从马背摔落,已经……已经不算个男人,因此……打算终身不娶。」 杜有松一惊。当年初雪坠马时,他人在京城,是回到家中才知道儿子从马上跌下,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当时妻子跟他说是伤了腿,风大夫说得休息一个月,他以为只是皮肉苦,躺躺就好,没想到居然受了那样严重的伤…… 他跟生烟都是高头大马,偏偏初雪却比生香还矮上一些,想来是小时候坠马所致,至于迟迟不肯订亲娶妻,自然也是因为这样了。 难怪每次他说要娶媳妇,母亲跟妻子都会阻止,妻子甚至会威胁他如果敢给初雪订亲,她就带儿子回娘家,跟他一刀两断。 原来儿子早就…… 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前阵子还趁着母亲大寿时,让族妹带女儿先到,想让他们产生感情…… 第二十章 「初雪,这么严重的事情你怎么不跟爹说?」他内心有愧,一下子忘记身在哪里,「爹……爹……」 「爹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娘不想你担心,我也不想爹担心。」虽然并不是同一件事,但「儿子是女人」跟「儿子不能人道」应该都很令人头大吧。「爹你别难过了,我们现在在御书房呢。」 说完,转身又对皇上一揖,「草民因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不能娶妻,此事本不足与外人道,只是皇上开口,草民不敢有所隐瞒。」 她落落大方的态度,倒让皇帝觉得略有歉意。 「问了这事,是朕没考虑周详,这样吧,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说出来,若是能力所及,朕便替你完成。」 朕便替你完成——初雪听得心口砰砰乱跳,她运气也太好了,胡言乱语居然换来皇上金口? 文天寺的解签先生真是神准,她这辈子真是吉星高照的强运者。 拿玉如意打人,换得生香好姻缘,打翻檀香,却让杜家墨声名大噪,前阵子在自家宅院跌倒,避掉表舅一家的阳谋,刚刚只是希望皇上别因为一时兴起给他许亲,没想到啊没想到……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说要帮她做一件事情呢。 奶奶跟娘老说她是杜家之宝,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到她手上,总能转祸为福,现在看来,她可不是普通家宝,而是超级家宝。 皇上金口一出,要找个人还不容易?若能给册云找到家人,了他多年心事,那就太好了。 「谢皇上,皇上对杜家已是圣恩隆重,草民……」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假若册云家做的真的是杀人放火的生意可怎么办。 京城乃是非之地,祸福都是一日,最经典的就是皇家——七八年前老皇帝病逝,太子登基,登基第一件事情是尊生母彤妃为祥真太后,第二件事情就是赐死当了二十余年皇后的天喜太后,九族无论男女一律发配边疆,连带亲近的朝臣都被摘了乌纱帽,由于遭受牵连的近千人,因此就算是江南,消息也都传得沸沸扬扬。 没人知道当年的皇后是怎么得罪了彤妃所生的太子,只知这太子恨极皇后,连带皇后所生的公主们,虽是他的同父姐妹,也无法幸免的被贬为庶民,终生不得入京。 那日听册云说起家中旧事,能有那么多妻妾,家中非富即贵,若运气不好,偏偏是天喜太后的族人,岂不害了他?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妥当点。 转念一想,生香明年就要出嫁,京城与江南,那是千山万水的距离,宋家对她好,是她命好,宋家要对她不好,那也是无可奈何。 娘家虽说是书香世家,但百年来考试都是考个名声,没人真正拿过官印,无权无势,又远在江南,能为她做的恐怕也不多。 「草民的妹妹明年即将嫁与宋品宣大人的长孙为妻,敢请皇上赐予凤冠一顶,霞帔一件,让妹妹风光出嫁。」 皇帝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杜家绝对不是买不起女儿嫁衣,想到刚才让一个男人亲口说出无法娶妻的原因,内心实在有歉。 眼下他既然开口替妹妹要了嫁衣,自然得给个最好的,想想,便对旁边一个监儿道:「陈福,传令下去,朕要送杜家千金一套嫁衣,让尚衣总管派几个人随着回到江南去量身,务必做到让杜家千金满意,另外,传个口谕给宋品宣,说朕很喜欢杜家公子,所以孙媳过门后,找一天带两夫妻进宫磕头吧,朕有东西赏给他们。」 初雪跟杜有松两人闻言大喜,一起跪下,「谢皇上。」 从皇宫出来,初雪觉得腰酸背痛到不行。 不是弯腰拱背,就是跪下磕头,真亏得爹每次要上京都这么开心。 出了宫门,看到自家两辆马车停在路边等着,初雪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上后面那辆,往软垫上一倒,大大地呼了一口气。 册云见人上了车,立即催促车夫回客栈,伸手将帐子放下,「怎么看起来活像跑过两个山头似的?」 「因为累嘛,一下跪下,一下起来,一下跪下,一下又起来。」车中没有其他人,她动了动,将脸枕在册云的膝盖上,「你真聪明,居然猜出皇上一定会问我娶妻没。」 初雪亲昵的动作让册云的心情很好,「你照我教的回答了吗?」 「嗯,结果把我爹吓得半死,他内疚得好像眼泪都快流出来,大概是想起族姑跟银荷的事情吧,啊,还有,珠儿的事情其实他也有份,明明知道表舅想做什么,居然不阻止……我说自己不能人道后,连皇上看起来都好像很不好意思,说要帮我做一件事情,原本想求他帮你找亲人的,可是突然间想起天喜太后的事情,就觉得还是算了。」 「那你要了什么?」 「我要了生香的嫁衣,皇上还叫公公去跟宋大人说,娶了孙媳后,让他带小夫妻进宫磕头,宋家如果能喜欢她当然最好了,就是不喜欢她,至少也不会太过冷淡。等我回去就跟娘还有奶奶说,让她们放心……」讲到这里,初雪突然坐了起来,「你今天有没有想起多一点事情?」 「有。」 「又想起什么了?」 「暂时……还不好跟你说……不过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如果那人还在,可以联系上我的哥哥……」 初雪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等一下,你、你是不是全想起来了?」 册云不想骗她,于是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也没什么确切的时候——」 「你又在跟我打官腔。」 看她微怒的样子,册云莞尔,「我都还没说完,你自己性子急打断我的话,又赖我打官腔?」 「那我不打岔了,你快点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在勤县的时候想起一些,过山天阪时又想起一些吗?入京之后,听到京城人的腔调,突然很怀念,当我想起原来自己以前是这样说话的时候,好像什么地方被点通了,跟着想起听过的话,想起听过的话,慢慢就有了画面,前两天跟你说宅子很大的时候,当时真的只想得起宅子很大,不过现在,我想得起宅子全部的样子,甚至想起爹的书房——」 男人的脸孔出现一抹怀念的神色,「一进去左边是架子,放着四书五经,右边靠门的地方放着锦绣小榻,他有时累了,就会在那边小睡一下;靠里边的地方放着书桌,笔架在左,砚台在右,泥金砖总是擦得很亮很亮,因为擦得太干净,我小时候还在那里跌倒过两三次……」 第二十一章 初雪越听越觉得熟悉。 左边架子是四书五经,右边里面是书桌,靠门是小榻,书桌嘛,左首是笔架,右首是砚台——今天她跪个不停的御书房不就是这样? 册云是从皇宫走失的吗? 不可能吧。 皇宫的小孩只能是皇子,要是不见了皇子,那老皇帝不把天下翻过来找?这种事情就算过了五十年也还会是茶楼的热门话题,可是她听也没听过。 何况孙婶说,当时册云被捡到时,还记得自己是跟娘还有哥哥回乡探视外公的,历代的妃子要出宫已经是千难万难,至于出京,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大概京城人都喜欢把书房摆饰成那个样子吧。 「既然都想起来了,为什么暂时还不好跟我说?」 「别知道那么多比较轻松。」 他既然这样讲了,初雪也不疑有他,「你刚讲要带我去哪?」 「我哥哥的伴读家。」册云笑了笑,「还好他们还住在京城,早上稍微打听了一下,是在城南,从这边过去,还要一小段时间,你昨晚都没怎么睡,补补眠吧,到了我再叫你。」 马车停在一栋大宅子前面。 围墙约莫十丈高,朱红色大门,金铜环扣,两侧各一石狮,开起来极是气派,上面黑匾金字提着「李宅」。 册云拉起金铜环,敲了三声。 门很快的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出来问要找谁。 「我找你家大公子,烦请跟他说,东紫书院的旧友来访。」 小厮听到「东紫书院」四字,露出些微诧异的表情,原本不大看得起人的态度一下恭敬起来,立即请他们入厅,不一会便奉上茶水干果。 又一会,另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家进来。「大公子今日刚好有事外出,已经命人去通报,可能需要一些时间,要请贵客多担待。」 册云对那老人家说:「那倒是无妨,先生请自便。」 老人家离去后,初雪问道:「东紫书院是什么地方?」 「我跟哥哥以前读书的地方。」 「读书?孙婶说那时你才四岁。」 「我三岁就开始进书院。」 初雪哑然——她以为自己五岁开始学做笔墨已经很早了,没想到人家三岁就进书院。 「既然你都想起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呢?」 「我家是深门大户,下人势力得很,一般人是进不去的,得请人带。」册云顿了顿,「初雪,该告诉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现在不讲,只是想你轻松一点,懂吗?」 初雪动了动嘴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地点点头。 那天,他们终究没等到李公子,去传消息的小厮来说,公子出城围猎,一路西行,已经追不上,围猎少则五六日,多则十天半个月,说不得准,请他们留个字条,等他们公子回来会立刻转交。 回到客栈,杜有松说,那监儿陈福才刚走,他们也得走了。 总之,因为皇上开了金口,为表慎重,尚衣总管已经点了十名巧手工匠,包袱抖已经收拾妥当,明日会跟着一道南下。 初雪闻言,顿时间又有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觉。 跟册云商量后,决定她先跟爹爹还有尚衣工匠回江南,册云则留在京城,跟李公子见完面之后,再回去找她。 【第九章】 待册云回到江南,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李家广围猎范围跑得太远,让他又多等好几日,不过幸好,李家广跟他印象中一样,很谨慎,很细心,认出他后,更是毫不迟疑地决定帮忙。 原本想就在李府等消息,但中间他给初雪写了几次信,她都没回,总让他有些不安,于是他留下书信以及玉佩,请李家广转交,隔日便策马南下。 此时江南已是盛暑,赶起路来自有一番辛苦,可是想起初雪的眼睛,他还是忍着,一路狂奔。 就算只是早一时半刻见到她都好…… 刚进大门,门童便跟他说,夫人交代了,若他回来,请他去见她。 原本册云想先见见初雪再去拜见杜有松跟陈氏,但既然陈氏这样说,他自然先去大厅候着,然后请丫头去主屋传话。 约莫半柱香时间,陈氏便在丫头的陪伴下出现。 见她眉头紧锁,神色之间很是烦忧,册云心知有异,于是说:「听汪管家说,府里荷花已开,不如册云陪夫人去荷花池走走吧。」 陈氏点点头,吩咐丫头,「你们自己找事情做吧,不用跟来了。」 由于杜有松的爷爷酷爱荷花,因此当时初盖宅子时,就特意空了一块地方,经过巧手工匠特意设计,长宽约有两箭之遥,上有曲桥,池中有小亭,是说话的好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亭子里,陈氏坐了下来。 「我是武师的女儿,生性比较直接,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说了。」陈氏转向他,「你和初雪,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何以这么问?」 「她上京前都还很开心,回来却变了一个人,我问老爷,老爷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到京城第三天面圣,因为尚衣总管的人都已经准备妥当,所以隔日立刻回江南,他告诉我,初雪虽然有些挂念你,但也还好,可是这孩子,明明就不是出发前的样子。」 「她怎么了?」 「你知道她生性外向,做完例行功课就想玩,今年春天多雨,哪里都不好去,早把她闷坏,好不容易到了夏天,依照以往,她不大玩特玩?可是她却哪也不去,每天四更到城西大庄,直到中午才回来吃午饭,吃完午饭便在书房写大字,一直写到晚上。」 「她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做功课?」 陈氏点点头,「你说奇不奇怪?」 册云听了蹙了蹙眉心,这不像初雪的个性。 每日一时辰基本功,每日五张大字,已经是她的极限,怎可能一整天就只做这两件事? 「明明桌子上都是她喜欢的菜,偏偏只吃几口就说饱,连平日爱吃的冰糖燕窝,桂花松糕,都只肯吃几口,整个下巴都尖了,问她,她又说没事,问急了,她就说身体不舒服要睡,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就更奇怪了。 她从小到大吃多睡多,即使偶尔风寒,都不影响食欲,饭可能少吃,甜食一定是会吃完,现在居然连甜品都不爱…… 第二十二章 「她呢,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我才想问问你,是不是在京城……」陈氏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在京城很好,倒是请夫人想想,初雪跟老爷回府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就是带了尚衣的工匠回府,虽然说是工匠,但也不好怠慢,忙了一整下午才安顿好,幸好前阵子婆婆大寿,客房刚刚整治过,不然突然来了这么群人,还不好安置。」 「除此之外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例行公事。」 册云知道陈氏一定有遗漏些什么,而遗漏的。可能就在这些所谓的「例行公事」中。 初雪性子丕变,绝不可能事出无因。 虽然急着想见她,但得先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 「这样吧,请夫人逐日告诉我,老爷跟初雪回府的第一天发生什么事,第二天又发生什么事,就算只是很小的事情都可以。」 陈氏想了想,「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他们回府的第二天,刚好就有请柬,忘了是巡抚还是县大人,总之,是得罪不起的,老爷当时不在府中,初雪带了几个人便前去赴约,直到快晚上才回来……不过以前初雪也替老爷赴过约,所以应该不是吧,何况也只是吃个饭而已……」 「请夫人想想,是巡抚,还是县大人?」 「是……」陈氏突然啊的一声,「不对,虽然是县太爷家的仆人拿来的,但请柬上是孙尚书,他奉旨往南海,途经此地,暂住在县大人府中……」 册云蹙了蹙眉头,孙尚书,就是孙剑玉的父亲。 以前进出墨院时,他便已不喜欢他打量初雪的目光,听说此人热衷驭女之术,又通医理,初雪身子不高,相貌又美,他总有些担心会被他看出什么,因此进出之时,才总是跟初雪说话,让她别瞧向他。 孙剑玉曾写过几次信,但都被他给拦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两人会在文天寺遇上,孙剑玉似乎也学聪明了,之后信不再由杜府总管处进出,而是请人直接拿给初雪的丫环。 甚至,老夫人大寿前几日,他亲自登门拜访,初雪基于主人家礼仪,因此接待他至花园一叙,听说,途中好几次想支开其他人,不过幸好初雪颇坚持,说天气已近夏,江南又多水,没丫头在旁边是扇子可受不了,才让他打消独处念头。 现在,孙尚书刚好人在江南,孙剑玉岂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书香世家说到底,也就是个好名,但终究不比朝廷命官,那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老爷不在,初雪也只能赴约。 但又怎么会这样巧,刚好就挑到老爷不在的时候…… 「初雪赴过孙尚书的饭局后回来,还发生了什么事?」 「她让汪管家把小冬的卖身契拿来,连人带信,当晚便送去给孙剑玉,问她怎么了,她说人家对小冬有意,既然如此,她便成人之美。」 对小冬有意? 孙剑玉自负风流才子,几房小妾都是读书之人,怎会看上小冬那种大字不识一个的丫头? 「夫人放心,我这就去看初雪。」 陈氏点点头,「好。」 见她似乎欲言又止,册云又问道:「夫人有话直说无妨。」 「你去问问她吧,但若初雪不肯讲,别勉强她……这孩子看似粗枝大叶,但其实脾气倔得很,我怕逼得急了,她就连那应付我的几口饭都不肯吃了。」 就像陈氏说的,初雪正在房间写大字。 端身,提腕,临着字帖,一笔一划慢慢写下。 「初雪。」他唤她。 只见她身子一凝,慢慢放下笔,抬起头,原本不过巴掌大小的脸似乎更尖了,眼中神色黯淡,身形也消瘦不少。 册云走近,看到她拿着毛笔的手指斑斑点点都是新伤——她刚学习笔杆刻字时,曾有了三个月是这样的,后来抓住诀窍,即便笔杆再细,字再小,她也不会让刻刀划伤自己。 此刻,她一双手除了茧子,还有大大小小七八处伤口。 刻字对她早不是难事,如今她指尖的大小刻痕都说明了一件事情,她心思浮躁,才会把自己生成这个样子。 瞬间,他只觉得很心痛,看她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变成这样,很舍不得。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顺手拉下她,习字台很大,他们就蹲在后面,自隔成一个小世界。 「初雪。」他又唤她,「怎么了?」 初雪动了动嘴巴,又看看他,突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小小的脸枕在他的肩膀上,「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李家广围猎走太远,多耽误了一些时间。」他搂紧她的腰,一下便感觉出来她清减了不少,「我写了信,怎么不回?」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又不是考试,随便写写就好了。」他抱紧她,「为什么不回我?」 「……」 「因为你一直没信,我很担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没来得及见我娘跟我哥哥,便先回江南了。」 初雪没吭声。 册云静静等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你对我还是这么好……」 「你是我的娘子,将来要替我生孩子的人,我当然要对你好。」 「……我……我可能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还好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她必定遇上大事,要不突然豆豆小0说提供听见她这么说,只怕自己会当场说不出话来。 册云松开抱着她的手,扶着他的肩膀,直视她黯然的双眼,「初雪,我要你知道,这些年,我留在府中不是贪图富贵,也不是奢望能从杜家拿到什么好处,我是为了你。」 咬着下唇,她眼中浮上一层水气。 「我要你记得一件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要娶你为妻。」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 「就算……就算我……被人糟蹋了……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见他回答得如此之快,初雪心里更觉得难受。 总觉得很对不起他,忍了月余的情绪终于溃堤,眼泪一下落下来。 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呢……可是…… 「你心里只有我不是吗?」 「恩。」 「那就好,我只在意这个。」他又将她揽回怀中,哄孩子似的轻拍她的背,「你是不是谁也不敢说,所以一直忍着?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 「我们回江南后……隔天,爹说有事要出门……」 初雪睡的断断续续、颠颠倒倒,直到听了大半,册云才知道一个梗概。 原来一行人回到江南后的隔日,杜有松便因为采购制墨必需的松枝出了门,结果前脚才出去,后脚县大人的帖子便到。 贴中洋洋洒洒先是说了一番客套话,最后则是讲,孙通褀孙尚书因洽公路经此地,听闻杜家乃书香世家,因此邀请一叙。 陈氏原本不想理,但最后那句,说孙大人乃朝廷命官,切勿推辞,感觉总有些不太好。 第二十三章 她跟初雪商量过后,结论是:民不与官斗。 他们既然爱排场,就去充个场,反正吃的是午饭,总不可能请来歌女,也不可能硬是留人喝酒赏月。 于是初雪换过衣服,带着小厮丫环三五人便去赴约。 原本以为至少会摆个七八桌,大肆宴客,没想到由下人引到县大人府中花园后,居然就只有一张桌子。 县大人,孙尚书,孙剑玉,还有她。 初雪平时酒量不错,但这次却是两巡过后便头晕,起身想告辞,还没站起来已经昏过去。 下午醒来,是在陌生的房间。 衣服虽然穿的好好的,不过,束胸缠布的方向却反了。 有人解了她的衣服。 至此,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大概也知道了。 酒菜被人下了药。 正当她惊怒不定时,却听得有人说话,于是她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进来的是孙剑玉和小冬。 原来。小冬以往喜欢跟着她去城西大庄,不是喜欢上了新学徒,而是喜欢上了暂居在风大夫家的孙剑玉。 孙剑玉阅女无数,自然也看出小丫环那点心思,便告诉她,只要她帮他做一件事情,他便会向杜府讨人,收她做妾。 本来下药这件事情,是他上次去杜府时便想做的,小冬也答应在自家的酒水中掺迷药,到时只要将丫头们支开,让她喝下迷药,他跟小冬就可以大大方方搀她进房间。 没想到那日她死不让下人走,一下说热,一下说要人捏捏手臂肩膀,身边围着七八个丫头,只好作罢。 后来孙尚书途经此地,又那么刚好他们提前回江南,孙剑玉便改变了计策,告诉小冬说,等哪一日杜有松出门,立刻通知他。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事情。 杜有松前脚出门,小冬立刻传了消息给孙剑玉,不到一个时辰,县太爷的请柬便到…… 初雪只听得发凉。 原来孙剑玉早怀疑她是女儿身。 原来出卖她的,居然是她多年信任的小丫环。 就听见孙剑玉说:「我早觉得奇怪,哪有男人能长得这样美,别说江南,在京城也找不出你家公子这么漂亮的脸,不近女色,不好小倌,对吃穿又这样讲究,也不像六根清净,原来是女扮男装。」 说完,又摸上她的脸,「你说她喜欢吃燕窝?难怪脸蛋摸起来像水做的一样。」 两人说了一阵,孙剑玉要小冬去帮他拿东西。 初雪一阵害怕,却听得他说:「杜公子若醒了,不妨睁开眼睛。」 闻言,初雪眼睛闭的更紧。 耳边只听他一阵笑,「你不想睁眼也无妨,我爹明日便会南下替皇上办事,接着会回京,我呢,会跟我爹一道回去,到时还请杜公子一同北上,在我孙家小住一阵——当然,若杜公子不愿也无妨,只是,我有时会关不住自己的嘴巴,万一一个不小心说出杜有松带去面圣的公子其实是个女儿身,这可就不好了,还请公子好好考虑。」 虽是邀请,实则是威胁。 在孙家小住,又能有什么好事? 等他腻了,厌了,再放她回江南,可是,那样的她,怎么还能跟册云在一起? 孙尚书约莫三五旬便从南海回来,这表示她时间不多——初雪既害怕,又生气,痛苦,自厌,随着时间经过,多种复杂情绪也让她焦躁一日过一日。 那日遇到的羞辱,她只能忍在心里,谁也不敢讲…… 「初雪,别担心,一切有我,这件事情我会解决。」册云轻拍她的背,「等事情过后,我们不等生烟生香成亲,即刻离开江南。」 「怎么解决?孙通褀就这个儿子,什么都宠着他……」 「我有办法。」 听他说得笃定,初雪突然有点怕,抬起头,见他神色之间有股陌生的凶残,忍不住问:「你,你不会是想杀了他吧……不要,杀了他你这辈子也毁了……别,别这样做……」 「杀了他还便宜他了。」册云低下头,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从小到大,我可没骗过你,放心吧。」 初雪想想,忍不住又问:「你……真的……还要我?」 「初雪,你要知道,发生这件事情,是孙剑玉和小冬不好,不是你不好,有错的人是他们,不是你。我很生气,但是我要发怒的对象是他们——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你想一想就会明白。」 「至于孙剑玉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去杀人放火,也不会让他带走你,这几日没我陪着,哪都别去,如果有信,都拿给我……」 顿了顿,他放轻语气。「还有,多吃点饭,夫人很担心你。」 几日后,孙剑玉果然登门拜访。 册云早有准备,在偏厅接待他与随行的侍从。 他得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要冲动乱事——打这畜生一顿很简单,但是他想要的不只是这样。 这个人带给初雪的羞辱,他要数倍地还回去。 金银珠宝,家世背景,当做依靠的父亲官衔,要拿这些东西,这个败类才会感到痛苦。 一无所有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惩罚。 为了让孙剑玉得到该有的报应,即使册云内心怒火中烧,外表也得云淡风轻。 「我家公子最近身体微恙,请孙公子过些日子再来访吧。」 「微恙?」孙剑玉笑笑。似乎也不是很意外,「既然如此,我应该去小楼探探,免得他日后说我不够朋友。」 「公子说了,现在不见任何人。」 「不过怎么办呢,我跟你家公子,可不是一般交情呢。」他说完就要起身,一脸无赖,「还是去看看好吧。」 「这是杜府,并非孙家,何况,府中有宋大人即将过门的孙媳,孙公子这样擅自乱闯,就算是尚书之子,恐怕也与礼不合。」册云笑着挡住孙剑玉的路,「不过孙公子要做什么,小的倒也明白,还请孙尚书在江南多待几日,下月初二,再备马车来接人吧。」 孙剑玉看他原本不愿意,正要拿出官家威严,没想到会话锋一转,让他改日再来。 今日都月底了,到下月初二算算也才四天时间,有什么差吗? 似乎看出他的疑问,册云又道:「不过也就几日时间而已,就当准备随身小物所需,我家公子此番前去做客,大抵也要数月,下月初二,还请孙尚书一并到来,让我家老爷夫人安心。」 第二十四章 【第十章】 六月初二,大晴。 近午时分,杜家来了两批客人,一批早些来,听说是册云在京城结交的友人及其长辈,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跟着,他已在旁厅接待。 另一批则是贵客,身份乃朝中大臣,尚书孙通祺偕同儿子孙剑玉亲自登门。 杜有松跟陈氏都觉得奇怪,此人乃当朝权贵,他们杜家充其量也不过是书香传门,实在搞不懂这孙大人既然都要回京了,何以不赶紧出发,还特别到杜家一叙? 在主厅奉上茶水干果,几人在客厅客套了一番,杜有松正打算开口问他们所为何来,却听孙尚书说:「我还得赶着回京,客套话也就不多说了,若三公子已经准备妥当,就随我儿上京吧。」 他其实也知道,上门跟人家讨儿子实在不像话,但那有什么办法?自己就剑玉这脉香火,儿子风流成性,爱女子之媚,也好男子之清,讲不听,说不听,没想到前些日子他却说肯成亲了,条件是要他帮着撑腰上门。 要来男子还能有什么好事? 所幸他知道儿子一向是喜新厌旧,腻了总会放人回去,至于杜家,徒有名声,但无权势,谅他们也不敢声张。 「看来 ,三公子没跟两位说这事。」 孙剑玉笑笑,「这前因后果,还请两位问问公子的随侍,我跟我爹赶着回京,请二位让三公子出来吧。」 杜有松一阵错愕,「这……这……」 听说孙剑玉爱男人也爱女人,此话果然不假,只是这次看上的是自己儿子,说好听是北上一游,实则是要陪寝的吧…… 这怎么行? 他这个人就算再没用,也不会把儿子给人当玩物! 「多谢孙尚书看得起,不过我儿个性顽劣,京城这等尊贵之地,不适合他,请两位回去吧。」 孙剑玉也不生气,只是又笑了笑,「杜夫人怎么说?」 陈氏惴惴不安。 那日跟册云说了话,她便知道初雪的一切变化皆由孙剑玉而起,这人到底知道了什么?万一…… 「夫人若想一家平安,还是让公子出来吧。」 陈氏脸色苍白,定了定神,对旁边的丫环道:「去请三公子出来。」 「夫人?」 「老爷,对不起,这件事情请你听我的。」她不是可惜自己的命,但是婆婆,丈夫,生烟,生香……她只能对不起初雪。 约莫半炷香时分,初雪出来了——她早知今日之事,原来一直在书房练大字,后来丫头来唤人,她内心害怕,知道册云今日在偏厅接待京城来的友人,便让人去偏厅找他,他却让她到主厅,说不要惊慌,他就跟在她后面。 他还说,要她端正气,不要怕孙剑玉,若他即刻要走,便请他稍等,说有客要见他。 初雪听他这么讲,知道他已经有准备,虽然不知道他从京城请来的帮手是谁,但想到李家宅子如此华丽,想必主人家也有一定的权势,说不定官位还比孙通祺大,也不说定手上有孙通祺的把柄…… 想到这里,略觉安心,洗了手后,便到主厅来。 「爹,娘。」 「初雪,你……」陈氏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已哽咽。这孩子出生以来,给杜家带来多少好运,可为什么偏偏她自己的命却是这样,如果可以,她真想替这孩子担下所有的委屈,怎么样的屈辱都可以,但不要是她女儿…… 「娘,我没事。」初雪挺着脊梁,「你别担心。」转身,又对孙家父子说:「有累二位久候。」 孙剑玉见美人儿神色憔悴,颇有心疼,但转念一想,京城好玩之处甚多,到时候陪她四处玩玩,多吃点东西,自然补回来。 「不累,倒是三公子清减了些。」 孙尚书早对这些不耐烦,见人出来,随即站了起来,「既然已经准备妥当,那就走吧。」 初雪连忙出声,「两位请留步。」 孙通祺掀了掀眉毛,表情略有不耐,「怎么?」 初雪照着册云教她的话说,「孙尚书的友人恰好在敝府,听闻您来府上,正从偏厅走来,还请稍待。」 「我的朋友?姓什名啥?」 话才说完,一个女人的声音便从旁边传出,「孙通祺,你倒是睁大眼睛瞧瞧我姓会名啥?」 随着语音落下,通往回廊的帘子便有几人走了出来,年轻丫头,中年命妇,还有几个一看就是会武艺的人,几人簇拥着一个中年贵妇。 那贵妇年纪不小,容貌却仍十分貌美,颈上珍珠,手上玉镯,衣服上刺绣的是祥云之图,五色斑斓,贵气至极。 杜有松眨了眨眼,这妇人是谁? 她怎么跟册云如此亲密,居然是由他扶着出来? 还有,她身后那人,不是……不是皇帝的亲信监儿陈福吗?他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里来? 只见那贵妇一现身,原本趾高气昂的孙尚书居然立刻跪下,额头叩地,行起朝见大礼。此一举动,别说杜有松,就连孙剑玉都吓了一跳。 那贵妇眯了眯眼睛,「孙通祺,皇上派你到南海办事,你办完事情不早早回京面圣,却来民家吵闹,你倒是告诉我,这是哪门子规矩?」 「太后恕罪。」 杜有松大惊,太太太太太后? 太后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册云不是说要接待几个京城结识的友人吗?怎么会结识到太后这等尊贵的人身上? 「杜家老爷,夫人。」陈福说,「这位乃当今圣上的亲生母亲,祥真太后。」 「祥真太后」四个字一说完,大厅立刻跪成一片,所有人都看着地砖,没人敢抬头。 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侍母至孝,得罪太后下场可比得罪皇上还要严重十倍 。 静默间,就听到太后问:「鸣光,那两位就是栽培你多年的杜家老爷跟夫人?」 「是。」册云的声音。 跪在地上的杜有松跟陈氏觉得自己被人扶起,一看,居然是太后,大惊又要跪下,却见太后笑道:「两位抚养我儿,说来,是对我有恩,不必行礼。」 我儿? 太后的儿不是皇上吗? 陈氏女人心细,看太后的手始终挽着册云,神态亲热,不似初见面的人,又见太后衣服上的祥云丝绣跟册云那块玉佩的图案像极,说不定……可是……这…… 「这就是初雪吧?」 「是。」 初雪也被扶了起来,见是太后,有些忐忑,但见册云对她点了点头,便稍稍放了心。 太后伸手摸了摸初雪的脸,笑说:「穿男装都这么漂亮,要是恢复女儿身,定是不得了了。」 第二十五章 说完,太后转向跪在地上的两父子,语气转为严峻,「孙通祺,你该回京城却不回京城,你倒是告诉哀家,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把皇上都放在脑后了?」 「这……呃……太后恕罪,太后恕罪。」 「既然不想回京,也别回京了,你昨天住哪,以后就住哪吧。」 孙尚书脸色一变,太后这不就是要拔他的官? 「太后……」 「敢在杜家撒野……这事儿,哀家可还没完,你回去等旨意吧,怎么,还不走?是要惹哀家生气吗?」 孙通祺不敢再说,拉了儿子匆匆离开。 杜有松跟陈氏真是觉得如做梦一般。 原本以为大祸要临头,没想到太后会突然出现——而且还跟自己平坐着,还像朋友一样在聊天。 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他们家。 此时,太后跟杜有松坐在主位,陈氏在杜有松旁边,初雪跟册云则坐在下首,听祥真太后说当年故事。 「我十四岁进宫,隔年便有孕,当时皇上已经有七个女儿,可是却没儿子,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一举得男,母凭子贵,入宫不到两年便封为彤妃,我爹原本在学士阁,不过因为身体不好,大夫建议他到南方春暖之地调养,于是,整个京城便只剩下我一人,所幸我已生下太子,加上太子聪明伶俐,先皇很是宠爱,因此虽无外援,但日子也不算难过。」 「几年后,我生下一个公主,可惜没养大,又过了几年,我再度生下一个儿子,是九皇子,取名鸣光。鸣光比当时的太子足足小了十五岁,太子很疼爱这个幼弟,好吃好玩的都想到他,太子妃还曾为了讨好太子,亲自下厨煮粥给这孩子吃。」 「鸣光四岁那年,我娘来信说,爹好像不行了,很挂念我,问我能不能回江南看看,我求了先皇很久,他才准许我出宫,不过由于没有前例,因此无法叫沿途地方官保护,只能由京军一路随行,当时天下太平,我们又装成平常百姓,也没想到会在勤县遇上山贼,好不容易脱了困,鸣光却不见了。」 太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当时皇上还震怒革了十几个地方官,发动半支军队大举搜山,却怎么样也找不着,剿了贼窟,那几个山贼招说确实有抓到一个孩子,原想转卖给人口贩子,没想到关没几天就偷跑……后妃出宫,于礼不合,因此我们只好对外宣称九皇子病逝,其实……」 祥真太后叹了一口气,「虽然希望渺茫,但我总还是希望哪一日能找回这孩子,鸣光身上有一块玉佩,正面刻了册字,反面刻了祥云,‘册’是册封的意思,祥云图案,是‘彤’之意,是我册封为妃的那日,先皇亲赐给我的,用的是千年美玉,世所罕有,天下便只有这么一块,找到玉,便能找到人。」 「那日下午,皇上来找我,脸上神色惊喜,说有好事,让我猜猜,我想,天下升平,皇后娴淑端静,皇上也早有太子,我可猜不出什么好消息,结果皇上居然拿出这块玉,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我给鸣光带在身上的玉,皇上那样高兴,不会光只是一块玉佩,肯定是有好消息。」 太后笑了笑,神色慈爱地看着坐在下首的册云,「上次见到这孩子,才四岁,转眼都这么大,问他怎么不留在京城等我宣见,这孩子说,恩人家恐怕有难,得回江南看看才放心——两位既然养大这孩子,教他会文会武,对哀家便是大恩,不管杜家发生什么事,哀家自会担着。」 初雪虽然从太后出现后,心中便隐约有感觉事情不简单,听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睁大眼睛。 不是吧,册云居然是老皇帝的儿子,现任皇帝的同母手足?九王爷? 见她一脸惊愕,册云觉得有趣,忍不住低声道:「王妃万福。」 王,王妃……初雪觉得自己快吐了。 「你,你是什么时候想想起的?」 「到京城的第二天。」 「为什么不跟我说?」 「当时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太后,若是李家被派到外省去,又或者宫廷禁卫换了人,那就算费上三五年,也未必能将消息传入宫中。」册云笑笑,「你进宫见皇帝时,没看看他的脸吗?太后说我跟皇上长得很像。」 「怎么可能?从头到尾,我都只看到地上的泥金砖,也没想到你竟然是……」初雪心里很替他高兴,找到家人,有了出身,有名,有姓,不再是那个被孙婶捡到的孤儿…… 她很替他高兴,但也明白,正因他出身尊贵,两人之间更是不可能了。 皇家儿孙,怎么可能娶一个民女,何况,她还……还……就算他什么都不介意,难道自己又真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吗? 正想的入神,突然有人握了她的的,回过神,发现祥真太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上位走下来,坐在她身边,「你的事,鸣光都跟我说了,过几日我便请皇上下诏免了你的欺君之罪,哀家自当赐你裙罗发钗,珍珠玉饰,此后便恢复女儿身。」 杜有松张大嘴巴,太后在说什么?欺君之罪?女儿身? 「这十几年也难为你了。」 杜有松看看微笑的册云,又看看眼中有泪的妻子,两人似乎都不意外,难道他们…… 初雪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蹙了蹙眉心,「我想……」 话未说完,突然吐了出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太后的袖子。 原本温馨的气氛一下冷了下来。 杜有松正觉得脑门一凉,却见初雪吐完,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接着就是一阵混乱。 有人扶初雪进房,有人伺侯太后更衣,找大夫,偏巧这时候县太爷不知道是不是听到风声,带着夫人跟暂住府上的小冬来访…… 风大夫匆匆被招来,把完脉,一脸为难,「这……」 这是见鬼了吗?这杜三公子他从小看到大,最多也就是徐脉疾脉的变化,怎么这回会出现喜脉? 看看这房间,杜家的老爷,夫人,册云公子,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贵妇,都是颇有担忧,讲出来会被当成庸医吧,但那又确确实实是喜脉没错啊。 册云见他神色为难,先开了口,「风大夫有话直说无妨。」 「这……三公子是……是喜脉。」 「喜脉?」 房间内除了他之外,四人齐声惊呼。 风大夫被这八只眼睛看得汗都出来了。自己行医四十余年,这脉象是不会错的,只是男子怀孕,实在…… 陈氏一下走到他面前,「大夫莫怪,我家初雪因有苦衷,所以女扮男装,您刚说是喜脉,不知……」 原来如此,风大夫松了一口气,「公子已经有孕三月,不过脉弱气虚,恐怕是事多操劳,得多休息。」 第二十六章 陈氏一呆——她跟婆婆才把初雪许给册云一个月余,初雪腹中居然怀有孩儿三个月? 看看册云,神色之间颇为欣喜。 太后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是鸣儿的孩子吧。」 「是。」 「这倒好,哀家又要多个孙儿。」 太后伸手给初雪理了理头发,见她似乎要醒,便起身说:「她快醒了,有什么话便跟她说吧,两人商量一下,决定怎么样再告诉娘。」 太后说完,便转身出去,杜有松跟陈氏虽然满肚子疑问跟惊吓,但也只能跟着出去。 房中一下清静下来。 「初雪。」 床上的人没动。 册云笑笑,「我知道你早醒了,睁开眼睛吧。」 闻言,初雪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看他就坐在床边,拉住了他的手,「我爹跟我娘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夫人的脸色难看些,老爷大概还在惊吓中,看不出什么表情。」 「都是你。」 那日他说决不会让她出家,但要她答应一件事情:两人做夫妻。 初雪当时被他亲得头昏脑胀,也没想太多便答应了——他说,这是因为她爱极家人,有时会多有犹豫,做了夫妻,丈夫是天,她便只能听他的话。 虽然说后来证明的确如此,证据就是他跟奶奶请求许婚时,她即使惊讶,但也没有反对,因为心里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只能跟着他,但次数也太多…… 「当然都是我。」 他说这话原本只觉得有趣,见初雪神色突然黯淡,便想起这话似乎一语双关,册云又笑,「有件事情跟你说,你一定高兴。」 「还有什么事?」太后免去杜家欺君之罪,她也不用受到孙剑玉威胁,她已经很高兴了。 「你昏睡的时候,县太爷带小冬来过,大概是孙通祺说了什么,所以赶着来解释,说那日孙剑玉一直在凉亭里喝酒,解你衣服的人是小冬,只是确定你是男是女,其余,什么事情都没有。」 初雪呆了呆,「真,真的吗?」 「我跟县太爷不熟,不过小冬……我倒不觉得她在撒谎……想想,若是那禽兽真的对你无礼,以他风流成性,不会还特意帮你把衣服穿回去。」 初雪想了想,也是。 若那孙剑玉真的对她如何,必定是坐在床边等她醒来,好调笑于她,断不可能把她的衣裳一件一件穿戴整齐,缠胸布虽然反了,但却缠得很整齐,一个大少爷,又怎么可能做得如此一丝不苟? 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心中一松,突然便累了,「我想睡。」 「睡吧。」 初雪拉拉他的袖子,「你在这儿陪着我。」 「好。」册云顿了顿,补上两个字,「娘子。」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江南的书馆酒楼,开始说起当今九王爷跟九王妃的事情,都说那比戏还像戏,比书还像书。 都说那孙家父子仗势欺人,居然上杜家讨人,原本还以为世家公子要变成朝贵的玩物,没想到从小跟在公子身边的侍从居然是十余年前失踪的小皇子,不但吓得孙家父子不敢吭声,祥真太后更因「善待皇子」免了杜家的欺君之罪。 孙家父子拔官处置,家产充公,三代不得入京,那个一心想嫁入富贵人家的丫头则被派入县衙,终身为奴。 至于,吐了太后一身这事儿——说书先生每回讲到这,总会顿上一顿,好吊人胃口——原来两人数月前便已暗度陈仓,那九王妃腹中早有小小王爷,太后知道这喜事,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责骂。 由于九王妃孕后受那孙氏父子惊扰月余,心神耗弱,因此在江南待产,京城的工匠正在赶建新府第,待王妃生产完毕,便择吉日北上。 这事,受益最大的除了杜家,便是那文天寺的解签先生。 十余年前在王妃算八字时,说她是吉星高照,乃是杜家之宝,当时人人说他是骗子,十余年后所说之事一一应验,老先生成了神算,每天都有不辞老远从外地来的人,只求先生指点迷津。 吉星高照是怎么样的高照法,见九王妃便知道。 呱呱落地便让原来病危的父亲因喜病愈,两年后招来弟妹,玉如意打走县老爷幺子,竟换来朝中三品大官的长孙,打翻檀香却让杜家墨受到皇上赏识,连要砍头的欺君大罪结果都以圣旨免去一场家难。 最最好运的是,人家招得的都是一般随从,她是无端拐得好夫婿,堂堂九王爷居然是她家的童养夫—— 说书先生一拍,这个段子便算完结。 听白书的有之,给小钱的有之,今天算是很好运了,居然有个年轻公子给了个银珠子,旁边还有三个相貌跟他七分像的男孩,但年纪一个比一个小,最年幼的约莫才八岁,看样子是四兄弟。 说书人见那四人衣着华贵,赏钱又给得大方,便赶紧道:「公子还想听什么,小的继续讲。」 「不用了。」给银子的那人问:「先生明日还说书吗?」 「当然,当然。」 「那我们明日再来听,要听的依然是这个段子。」 「是,是。」 说完,四人便离开二楼雅座。 一下楼梯,最年幼的那个公子便嚷了起来,童声清脆,「原来江南的书馆先生真会讲爹娘的故事。」 「当然是真的,其实你小时候听过的,不过大概太小了,所以不太明白讲的是什么。」 「真有趣,大哥,不如我们明日带五弟来吧。」 「五弟那么小,听了也不懂,等过几年,我们若还跟爹娘回江南探亲,再带他来……」 四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酒楼,十余个随从立即跟上来,簇拥着四人的轿子去了。 说书先生从二楼看下,觉得奇怪,哪家公子这等阵仗?轿子上面居然是麒麟绣纹,直比巡抚大人还气派,莫不是什么皇亲贵族路经此地? 不过算了,不算是谁,都不关自己的事。 说书先生将赏钱收入钱袋,想,今日赏钱既丰,便买酒买鸡回家,好好吃一顿,那公子既然说还要再来听一样的故事,明日下午贵客上门,就再说一次那十几年的老段子——三公子,女扮男装十七载,九王爷,皇亲贵胄童养夫。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童养夫之一《皇家有囍~公主逃夫》; 02、童养夫之二《江湖有福~侠女缉夫》; 03、童养夫之三《富商有利~千金养夫》; 04、童养夫之四《世族有名~家宝拐夫》。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