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朕饿了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天瑞元年元旦,漆黑的长乐殿内亮起了桔红的灯光,柔和的女声打破了沉寂,「皇上,天后,三更两刻,该起床了。」 女官在龙凤床的幔帐前静立了几息,再次呼唤了一回,方才轻手轻脚地打开大红绣金百子帐,皇上正如平时一般已经坐在床边,此时见帐子打开便起身向外走去,早有内侍接了过去服侍梳洗。 也正如平时一般,女官明白真正难的是如何将天后叫起来。 天后显然是听到了叫起的声音,因为她已经将绣着金凤的被子蒙在头上! 昨天晚上是除夕,天后祭过祖后就带着大家在宫里包饺子,然后又吃又玩又闹,最后很晚才睡下。 平时就爱睡懒觉的天后今天早上起来床一定会很艰难,女官早已经料想到了,也算是早有准备,此时便躬身上前将被子掀起一角提高了声音,「天后,今天是元日的大朝会,再不起来赶不上早朝了呀!」 平时天后听到赶不上早朝差不就起来了,但是今天却不够,她哼哼了一声重新将被子夺了回去,在上面一滚就将自己卷成一个蚕茧,并且缩到了龙凤床的最里面。女官嘴角忍不住一抽,如果不是有床栏,天后一定会掉在地上的! 按宫里的规矩,皇上应该住在床里,天后应该住在床外,但是就是因为天后睡觉不老实,怕她掉在床下,所以才硬生生地改了规矩,由皇上住在床外。现在女官不由得想到,是不是应该让人将床栏加固一下,免得什么时候天后为了不起床拼命往床里钻,将床栏弄断了,摔了天后可不是小事! 那样朝廷的大事可没有人做主了! 可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要将天后弄起来,元旦的大早朝是一年的开始,天后一定要露面的。女官知道责任重大,将身子躬得更深,想将天后从被子里揪下来,可是卷在被子里的天后还是不肯动,只含含糊糊地说:「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谁都知道这一小会儿能变成一个时辰、半天、甚至一天的,大家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捧着铜盆的宫女们急了起来,「水快冷了,天后还没有起床吗?」 水冷了可以再加热水,但是一盆水都冷了只能说明快过了一刻钟啊!女宫急躁起来,再顾不上礼仪,一面念着「天后恕罪!」一面用尽全力一扯,将天后连同被子一起扯到了床边,然后在两个宫女的帮忙下将天后从床上扶了起来。 天后还紧紧地闭着眼睛,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宫女身上,其实她还没醒呢。 这样可不行,女宫见状只得拿出了杀手锏,凑上去小声说:「天后,衣襟有些松了,皇上正在帷幔后看着呢。」 半梦半醒的素波猛地睁开眼睛低头一瞧,经历了一夜的揉滚后睡衣的领子的确松了,露出一片雪脯,虽然不至于有伤大雅,但总归不好让人看了去,特别是皇上,他可是男的,整个内宫里唯一的男人! 皇上已经换上了玄衣朱裳的冕服,头戴冕冠,果然立在帷幔前盯着自己,素波掩了衣襟走过去,跷起脚用手指轻轻拨开正垂在他面前的十二根白玉旒,捏住了他的两颊轻轻一扯,「不许乱看,会长针眼的呦!」 美男就是美男,即使被扯成了猪头三的样子依旧十分好看,雪白的皮肤显得额头正中的美人尖格外分明,一双黑黝黝看不到底的眼睛,高而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面刚刚刮过,留下了淡淡的胡茬痕迹,看来他真的长大了,非但比自己高了许多,而且需要每天刮胡子了。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三通鼓声,原来朝会之时,百官在三更时便进入未央宫等候,鼓响后开二门,金吾卫将军校尉先入摆列,此时百官应该已经按文东武西、官阶大小排好队,准备进宫朝见了。素波完全清醒了,放开美男弹性十足的脸,「快!快!百官就进来了!」 素波没有注意到小美男眼睛里飘过的笑意,只急忙催促着,「今年的第一次大朝会绝不能晚的!再说那些老头子们半夜三更地就在宫外侯着,本宫要是晚了,心里多过意不去呀!」 原来道理她都是明白的! 正说着钟声就响了起来,文武官员们此时已经分两班入朝,文官走左门,武官走由右门,在金水桥南按品级端立等候地桥。 女宫和宫女们早知道时间紧迫,此时手下更加快了速度,好在她们都经历了许多次这样的场景,几十个人忙而不乱,流水般地上前为天后净面,穿上素纱中单、黄蔽膝,外加玄衣、纁裳,腰系白罗大带,身披黄、白、赤、玄、缥、绿六彩大绶和小绶,又挂上玉钩、玉佩,金钩、玉环,双足着赤色袜舄。 一身冕服穿得顺利,唯有头发着实来不及挽起,女官早有准备,只用乌纱将那头黑鸦鸦蓬乱乱的长发裹住,外面戴上冕冠,便一点也看不出天后没梳头了。 大家围着天后忙,天后其实也很忙,就在这一会儿的间隙里她要刷牙漱口,然后急忙喝了半杯杏仁牛奶,还没放下盖碗便赶紧示意宫女将桌上的水晶虾饺递来,嘴里塞了两个虾饺顾不上吃,这时已经有人将胭脂送到了面前,抿了一下之后就能再吃东西免得将唇红弄残了。 此时帷幔早已经打开,天后走过去携了皇上的手,二人一同上了辇,辇起,早有内侍撑起黄罗盖伞、又有宫女持着孔雀翎障扇、后面跟着捧着笔墨纸砚、漱盂拂尘、茶盏铜盆等一众执事,穿过甬道向含元殿走去。 素波咽下了虾饺,便在辇上问皇上,「今天的虾饺我吃着不错,你觉得呢?」 皇上就点了点头,「是不错。」 素波就又问:「你吃了几个?」 「五个,还吃了五个花素馅饺子,喝了一碗瘦肉皮蛋粥。」 小美男从来不懒床,只要女官一来叫起,他就能立即从被窝里坐起来,整整衣襟等待女官打起帐子,因此他吃饭的时间非常充裕,素波想到自己没尝到新包的花素饺子便有些后悔,早上不应该懒到最后的。于是她第一百次下了决心,再不懒床了。 不过恐怕自己还会第一百零一次后悔,为什么不能像小美男一样有毅力呢? 不料小美男就笑道:「张嘴。」 素波想也没想地张开了嘴,一个饺子就塞了进来,很小心,一点也没碰到她的口红,素波一尝,正是自己后悔没来得及吃的花素饺子,原来小美男心里明白着呢,悄悄地给她带来了。她满意地咽下,「我还真没有白白掏心掏肺地帮你。」 「再来一个。」 天后吃下两个花素饺子便觉得人生再没有遗憾,立即将懒床的事弃之脑后,正好鸣鞭之声已经清晰可闻,此时文武百官开始依次过金水桥,到达丹墀之下在御道两侧恭候帝后驾到了! 好在为了节省上朝路上用的时间,素波早从皇后应该居住的长秋宫里搬了出来,改在离含元殿最近的长乐殿里起居,因此在乐声响起时,皇上和天后已经到了奉天门上廊,辇止,帝后下辇。 第二章 元旦、冬至、万寿节三日的大朝会是最隆重的,这一天京城里的所有官员都要进宫朝贺,各地入京的官员若恰逢其会,亦要入朝,上千人的朝会殿内容不下,所以放在奉天门外含元殿前。 奉天门上廊内正中早设了金台御座,左右有司乐人奏起了钟鼓,殿门前雁翅站着两排身着明亮甲胄手中持戟的金吾卫将军,文武两班官员都按着品级穿着簇新的官袍,离金台最近的是一片紫,金鱼袋闪闪发光,再往下是绯色,银鱼袋明光莹莹,然后绿袍青袍,一片片一团团的一直排到金水桥边。 皇上与天后御门,同于金台落座,二圣身着一样的冕服冕冠,唯有皇上十二旒用的是白玉,而天后用的五色玉,示意帝后之德正如天地乾坤。 大朝会讲究的是星存而出、昧爽而朝,也就是天刚破晓之际上朝,用以显示圣躬志虑清明、朝廷气象严肃、百官不致懈弛。因此帝后落座之时,天边正好露出一丝微亮,赞礼声中,百官依次三叩九拜,赞颂恭贺二圣天瑞新禧。 金台在奉天门廊上,百官立于二十七层白玉台阶之下,因此素波垂眸看去,百官尽皆伏在她的脚下,皇室诸王、三公九卿、封疆大吏、边城守将……这些人在外面应该都是威风八面的吧,但在她的面前却都恭恭敬敬,唯唯诺诺。 天后看到了曾经的皇太子,现在被改封为东海王的皇长兄;一直跃跃欲试想夺嫡的长沙王,喜欢背后使坏的河间王;暗地里谋划兄终弟及却没有成功的的皇叔颖川王;一直全心辅佐皇上,可又慷慨陈词反对自己封为天后临朝听政的薛太傅;京城里最飞扬跋扈当的邓十九的爹邓太尉;然还有过去那个高高在上,自己想见也见不到的陆丞相;清正廉明、擅长断案,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才华并十分欣赏的御史大夫严正;然后她看到了许衍,他品级不高平时是见不到圣驾的,只有在大朝会时才能到含元殿,此时不顾朝仪抬起头来看向自己,但有十二旒的遮挡估计他看不大清…… 当初是他先放弃自己的,现在还看什么? 素波并不理解,可也无心去管,自己已经成了权握天下的天后,思索的都是天下苍生大事好不好?哪里有心注意他这样的蝼蚁? 突然觉得左手轻轻地一动,她轻轻地将眼睛一旁瞄了瞄,小美男不知为什么坐不住了,在袖子底下将手伸过来勾她的手指。 大朝会其实就是一个好看的仪式,还不如议事时热闹些呢。素波其实也早无聊了,因此倒是理解小美男,便赶紧将他的手按下,轻轻地在上面抚了几下,安慰他要坚持。 好在小美男虽然悄悄闹了闹,但在素波的安抚下立即就老实了。身为皇子他俨然端坐的功夫可比素波好多了,在坚硬的檀木宝座上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不在话下,而且还能一直保持着身腰挺拨、脊背笔直。 素波便重新望下玉阶下百官伏拜的情形,不觉一阵恍惚,自己竟从一个没落的世家女成为了手握重权的天后,还真不可思议——这一定是穿越女的光环! 素波跟着叔父一路小跑到了相府门前,再一次回头张望,还好,邓十九没有追过来,提着的心落下了一半,但总要进了府里,才能真正安全了。 相府毕竟是相府,只是开在西墙上的角门,已经万分地威严:正中的朱红大门紧面一排的铜钉在阳光发出光芒,两只兽头正冷冷地向下俯视,大门左右高大的汉白玉石狮子高傲地蹲居在门前,不可一世。 无形的压力落了下来,让素波不由自主地升起了畏惧之心。但同时,她亦明白,如果能得了这座丞相府的庇护,她再不必怕那个邓十九了! 整个京城,除了皇家,能与邓太尉家抗衡的自然只有陆丞相! 素波用急切的目光看着叔父,他正与门前几个穿着一色石青的门子说话,虽然腰身弯了下来,但总改不了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气韵,神态间不觉就流露出骨子里的自傲,「我是来找陈征事的,前几日已经递了贴子……」 话还没说完,那守门的人便不耐烦地挥手道:「既然递了贴子,那就先回去候着吧!」 这一次能从客栈逃出来实属幸运了,邓十九是见他们一老一少,又什么本事也没有才放松了警惕,只令人在栈门前守着。素波就出主意与叔父从客栈的二楼后窗结绳溜下来,再回去就是羊入虎口,以他们之能恐怕再也逃不出来了。 因此一向孤高的徐宁只得忍耻又道:「前日我来时有一个叫云哥儿的小厮帮忙传的话,能不能请诸位帮忙找找他,我有急事想见陈征事一面。」说着将袖袋里的钱尽数拿了出来塞给他们——但只有几个,数起来还不够每人分上一枚。 几个人瞧着徐宁身上破旧的衣裳,又瞧一瞧那几钱,轻蔑地道:「云哥儿并不在这里。」 徐宁只得再三恳求,「我们是江阴徐家的人,还请诸位帮帮忙。」 守门的人原来还勉强应付着,如今听了来人报了江阴徐家的名号反哄笑起来,「什么江阴徐家,我们没听过!」 素波知道叔父一向迂腐,又怕他被这些人轻贱江阴徐家气到,便赶紧上前行了一礼笑着求道:「我们果然有急事,请诸位大叔大哥们通融通融。」 比起一个穿着破烂又自以为是的半老头子带着傲气的请托,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就要可爱多了,况且她虽衣着同样简陋破旧、面色黄瘦,但是却掩不住精致的容貌,绝非平常穷苦人家的女子。 改朝换代之后,原来的高门世家早已经灰飞烟灭,如今朝中最有势力的就是陆丞相和邓太尉,这些在丞相府看门的人,自觉见识不凡,堪比外面的小官吏,因此看了人便都带着些轻视,谁又会理会什么江阴徐家呢? 但是见了这个还没有长大却已经十分美丽的女孩,有些人突然又觉得似乎不应该完全不把江阴除家放在眼里,便收了笑声,其间一个就站起身道:「如此,你们便在这里等着吧。」说着从侧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厮出来了。 徐叔父见了,又赶紧上前拱手道:「云哥儿,我便是前几日请你送贴子给陈征事的江阴徐宁,因一直没得到陈征事的回音,便想上门求见。」 那个叫云哥儿的小厮便笑道:「可是巧了!我正要去客栈找徐先生,徐先生就来了。」说着便向几个看门的人笑道:「这位是陈征事请来到文澜阁抄书的徐先生,以后就住在文澜阁,日后总还要往来出入,哥哥们都认一认。」 又是江阴又是徐家的,结果还不过是个抄书的! 几个人扫一眼徐宁,免不了又看一回素波,终于欠了欠身,叫了声「徐先生」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徐叔父却也怔住了,「什么?抄书?」他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昔年的同窗陈征事是知道的,怎么只让自己到文澜阁抄书?一时顾不上理那几个守门人,却向云哥儿道:「能不能麻烦云哥儿带我过去见一见陈征事?」 「陈征事现在正忙着,不见客的,」云哥儿摇头道:「我正要去告诉徐先生,明日早上来这里,我带你进文澜阁,陈征事已经替你安排好差使了。」 第三章 素波与徐叔父相处数月,倒是明白他颇有读书人的清高,自然听出他对于抄书一事的不屑,但是此时哪里还是挑剔的时候,只要能进了丞相府就是好的。因此她急忙拉了徐叔父的衣襟道:「叔父,我们就赶紧去文澜阁吧。」 徐叔父也想起了眼下的难处,再反对不来,只得点了点头,又向云哥儿问道:「不知道我们今日是不是可以就进文澜阁了?」 就在此时,一直还不住回头张望的素波突然发现街口涌出来一群人,带头的正是邓十九,指手划脚、东张西望的模样依旧让她看了便心生厌恶,大约是因丞相府就在这条街上,却不如平日里见到的嚣张。 好在他还没有看到自己!素波连忙转回头来,不敢确定他见了自己会不会冲过来抓人,更不知道陆丞相府门前的人会不会帮忙拦住,便急切地向那小厮笑着恳求道:「云哥儿,我们已经没有住店的钱了,今天就让我们进文澜阁吧!」 这样求人的话叔父就是死也说不出口的,就像当初自己建议将衣裳撕开结绳从客栈里溜下来时,他也觉得有辱斯文一般。他果真是世家子弟,总低不下头,到了真难的时候宁愿以身殉节,但是素波却不是,她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云哥儿见素波灿然一笑,又说得如此可怜,纵是铁石心肠也会动情,况他一向好心,同情之心由然而生,想了一想,「也罢,并不差这一日,我带你们找何老太太。」说着便引他人向府里走去。 素波拉了叔父赶紧跟上,丞相府的门槛可真高呀,比素波的膝盖还要高,她提起裙子一步跨了进去,几乎听到自己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呯地一声落到了地上的声音,从此后叔父和自己就安全了! 松了一口气的素波再回过头去看邓十九,原来他此时已经发现了自己,正向这边奔过来,却又被人拉住停在了半路,满脸踌躇,他毕竟还是要顾忌丞相府的! 从到这世上起,素波第一次心怀大畅,这些天受的气全部烟消云散,见周围无人注意,向他竖起中指,又狠狠地呸了一口! 一转身心情绝佳地追上了云哥儿和叔父。 只要自己不出府,邓十九抓到,他就拿自己无可奈何了! 因为已经抱住了相府的粗腿,从此再不必过着朝不保夕、担心吊胆的日子,素波蓦地生出了好奇之心,便有心思向两边看了看。 毕竟自从穿越到这个世上来之后,素波就过着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总算逃到了京城,原以为靠着江阴徐家的余荫和叔父的才学能谋得容身之处,不想却又遇到了邓十九,更是惶惶然,如今才是第一次收拾了心情真正去了解她所到来的世界。 除了一进门急急绕过的青砖雕花大影壁,素波当时没来得及仔细看以外,自穿到甬道,她便用参观古迹的细致目光认真打量着见到的一景一物:路是青砖铺的,平整宽阔,两旁种了花草树木,红纱灯笼在树稍间隐约可见,虽然现在没有点亮,却完全可以想见到了夜晚时会有多古典美。 再一抬头,便又见一座画栋雕梁的阁楼——这是素波到这个世上见到的最高建筑,竟有三四层楼高;也是她见到的最精美的建筑,飞檐斗拱,正如前世在照片上见到的,忍不住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及走得近了,又见阁楼旁一座宏伟的殿堂,虽然不若那阁楼高,但却十分庄严,宽阔的正殿、长长的东西侧殿、殿门前十数阶台阶,真是气象万千…… 当然素波也只看了外面,就从这些宏伟的建筑后面绕了过去,一直到了西殿的后面,云哥儿才将他们引到一排低矮的小房前,叩了叩一处房舍的木门,叫了声,「何老太太!」 里面走出来一位老妇,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寻常的绢布衣裳干净合体,面容十分慈祥,笑着与云哥儿打了招呼,又问:「何事?」 云哥儿便笑道:「这是文澜阁新来的徐先生,原说好明日来见陈征事的,可他们没有住店的钱了,求着我先带他们进来,何老太太看看能不能先帮着安置下住处?」 何老太太便转过头来看到徐家叔侄,见他们衣着破敝,仅挽着两个小小的包袱,怎么也掩不住穷困潦倒的落魄,她原就是极温和良善的人,心里立即升起了同情,就柔和地笑道:「院子都是现成的,有什么不能的?」又抬手抚了抚素波的头,「好个可爱的小姑娘!」却又看出她头上绑的白色麻布绳,叹道:「正在居丧?」 徐宁点头,「我们是江阴徐家的,原本家里就不成了,又遇到了水灾,只逃出了我们叔侄两个。」 何老太太是经历世情的,因此全都明白,这叔侄二人在江阴活不下去了才到了京城,又没奈何谋了到文澜阁抄书的活,于是到了这里,因此点了点头,却又道:「我知道江阴徐家,前朝时还真是煊煊赫赫呢。」 徐宁听何老太太知道江阴徐氏,又赞江阴徐氏的煊赫,便立即有了精神,平时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润,拱手道:「夫人是哪里人氏?」 何老太太便苦笑了一声,「我夫家原籍冀州中山郡。」 徐宁便行礼道:「原来是中山何家,失敬失敬!」 素波心里觉得好笑,何老太太虽然亲切善良,但是明显不再是什么世家的夫人,只看她如今的装束十分平常,而且又住着这样的小院子,管着这样的杂事,虽比徐叔父和自己体面些,究竟与世家夫人相差太远了。 大家既然都已经混到了如此的地步,完全不必要再讲什么门户了吧! 可是她也了解,一路上便时常唠叨着江阴徐家的叔父终于遇到了一个知道江阴徐家的人该有多激动,而且他还知道冀州何家! 何老太太虽然摆手笑道:「什么冀州何家,早已经灰飞烟灭了,我们如今不过托身丞相府里度日而已!」但很显然也与有荣焉,他们这些旧世家还是相互认同的。 何老太太与徐家叔侄寒暄了几句,便转身回房取了一把钥匙,带他们到隔了两三个门的一处小院,打开院门道:「这里正空着,你们便先安顿下来吧。」 一旁的云哥儿见状,便笑道:「既然如此,明日一早我就来门前接徐先生去文澜阁见陈征事,倒也便宜。」说罢转身就要走。 徐宁赶紧叫住他,将手又伸进袖袋里掏钱,可是他却忘记最后剩下的几个钱已经给了看门的,因此摸了又摸,却摸了个空,便僵住了。 素波见了,赶紧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面小铜镜塞给他,「云哥儿,我们如今果然一个钱都没有了,这个给你拿着玩吧。」 徐家早就没落了,因此他们自江阴逃难出来时身上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一路上变卖一些,离开客栈时又扔下一些,如今叔侄二人早就身无长物。这面小镜子是素波能拿得出来最好的东西,黄灿灿的铜,一面磨得光光的能照出人影,一面镂了许多美丽的花纹,她自初见时就十分喜欢。 据素波想,这镜子也是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那个真正的徐小姐的心爱之物。想来也能值些钱。 第四章 先前她一直想保住这镜子的,没钱的时候也舍不得卖掉,逃难出来时也没有将它丢下,但是今天如果没有云哥儿,自己和叔父进不了丞相府,还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素波真心要感谢云哥,也是心甘情愿要送他。 云哥方才便知他们的窘境,现在推开素波的手,几步便跑了,又回头笑道:「我是男的,要镜子做什么,你留着吧!」 何老太太便拉了素波的手笑道:「云哥儿这孩子倒好,不似府里那些捧高踩底之辈,且你们在这里住下,将来还有机会再来往呢,倒不急于一时。」说着她带头走了院子,「这排房子是靠文澜阁大殿西厢后墙搭建的,虽然是朝西的厢房,但毕竟是青砖所砌,里面的陈设也齐全,你们两人住着也够用了。」 又瞧了瞧徐家叔侄手中的小包袱,不禁问:「你们的铺盖是不是还在客栈里,不如赶紧取来?丞相府里到了酉时便下匙,再不能出去了。 素波自到了这里,一点点地知道此时的生活要比她先前所在的时代要艰难得多,出门时就连被褥、米粮都要背在身上,因为不管客栈还是借宿人家,大部分时候都要自己用带来的东西解决衣食往行的种种问题。 叔父和自己虽穷,但其实也有这些用品的,尽管一路上变卖了不少,但他们从江阴到了京城还留有两大包东西。但是今天为了从客栈里逃出来,他们只能将那些笨重的都舍弃了,现在自然不能回去找。他们逃出来时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面见陈征事,请他帮忙在丞相府里谋一个差使,然后再不回去的。 就是邓十九的事,也约好了保密,毕竟万一丞相府里的人知道他们其实是被邓太尉的儿子逼进来的,总是不好。 叔父是不会说谎的,因此素波赶紧抢在前面便向何老太太道:「我们的铺盖行李都换了钱,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又笑着说:「好在天气还暖和,我们又带了几件衣服,夜里足够用的,等文澜阁发了工钱,就可以再置新被褥。」 何老太太倒是信了,眼下前朝的世家后代比他们更落魄的也不是没有,这两人好歹还带着两个小包袱,又进了丞相府。因此便又告诉他们,「陆丞相对读书人一向极关照的,我们在府里的日子还算好过,就是工钱,也不必等,明日徐先生去了文澜阁录了名姓就有了。我家里还有多余的被褥,一会儿拿给你们。」又道:「我去告诉厨房,从今天晚上就给你们送饭过去。」说着嘱咐了几件事,又体贴地关照,「你们一定累了,赶紧将屋子打扫一番早点歇着,我回去把被褥取来。」说着转身走了。 素波跟着叔父进了屋子,见两间小小的屋子,并不甚明亮,还略有些潮湿,突然想起了刚刚经过的文澜阁和大殿,真是天地之别啊! 但是,她却没有一丝不满的意思,事实上她满意极了——她到了这里,还是第一次住这样好的房子呢! 徐家的房舍在水患中毁了,而一路上,他们最好的时候住在客栈,差的时候借住民宅,最惨的时候就在外面露宿。荒郊野岭、幕天席地、风吹雨打,有一次还遇到了野狼,有多可怕便不说了,而许多乡下人的房子也不过随便在木板或者地上铺了一层稻草就是床铺,客栈好些也有限,用粗糙的木头随意拼凑出几样勉强能用的器具而已,而这里竟然摆着十分精美的床榻案几! 床榻案几形状优雅,上面还雕着古朴的花纹,乌黑的漆面反着柔和的光,就象素波曾在电视中曾经看到过的一样,古香古色,美轮美奂。再一想,她毕竟是进了相府啊! 素波的手便在书架的雕花上轻轻抚过,「真好!」 徐叔父摇了摇头,「这又算什么?原来我们徐家……」想到素波从生下来就没有享受过徐家的富贵,略长大一点就遇到灾难,还真是可怜,他的回忆就进行不下去了。 素波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思绪,先前徐家的事情她完全不知,又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于是满意地感慨着,「叔父,毕竟我们再不必担心那些坏人了!」 他们自江阴经历了多少艰难逃到了京城,原以为到了这里一切就都会容易了,可是不想徐家在京城的老宅怎么也找不到,而一不小心又遇到了邓太尉的儿子邓十九,要强买素波为奴。 好在丞相府的征事是徐叔父的同乡和同窗,读书时徐叔父又曾经资助过他,因此一入京就先给他递了贴子,希望能得到他的援手。现在谋得的差事虽然不甚满意,但素波还是很满意的,又开心地笑道:「虽然是在文澜阁抄书,但是也是多少人想要的正经营生呀!」 徐宁看着侄女可爱的笑脸,突然也觉得抄书也没有什么不能容忍的了。毕竟,叔侄二人从此就有容身之地。而且素波的容貌,也确实生得太好了,如今她还小就遇到几次麻烦,将来长大后恐怕更容易沾惹事非。 文澜阁毕竟在相府之内,而陆丞相又是全天下人都赞誉清正廉明、礼贤下士之人,素波在这里一定会安全的,只这一项,便是自己怎么样也值得了。 叔父才放下了江阴徐家的繁华,却又想到了他们一直在找却没有找到的京城旧宅,「听父亲和长兄说起我们徐家在京城的旧宅,正在最繁华的崇仁坊,还带着花园呢。」 素波听得惯了,便提醒他,「经历了改朝换代,也许徐家的旧宅已经没了。」她用的是也许,其实在心里早已经认定了。 进京之前,素波也曾经憧憬着能找到徐家的大宅子,然后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他们在崇仁坊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打听到徐宅,反倒遇上了邓十九,让她彻底死了心。 她更在意如今身处的小屋,注意到家俱上的一层薄灰,「叔父,我去打些水来洒扫一番。」 徐叔父面色一黯,虽然改朝换代了,但是徐家在京城的旧宅可是私产,总该保留着才对,且他身上还带着契书。且早听说旧宅皆是青砖所砌,轻易不能损坏的,而这两天在坊间寻,发现那里并没有经历战火,想来那宅子定然还完好,不可能凭空消失了的。 他不信找不到。 有机会一个人再悄悄去找找,如果找到了自己和素波就有了家业,不必再寄人篱下。只是眼下既有了容身之所,又要避着邓十九之流,倒不必急了。 想到这里,徐叔父拦住素波,「初来乍到的,你一个小姑娘不好出头露面,还是我去。」 听着叔父一面说话又一面咳嗽,素波也不肯,「叔父,你咳嗽还没好呢。」 「我这咳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不要紧。且打一桶水又能多累,你先在屋子里看看怎么安置为好。」 何老太太带他们来的这门房屋共三间,正中是户门所在的堂屋,左右各一小间,安置的问题并不需要思忖,自然一人一间。素波比较一下,靠南的那一间略大一些,床也宽敞,且又比另一间干燥暖和,便将叔父的包袱挪了进去,自己的搬到了北屋。这时叔父也提了水回来,二人洒扫擦抹,只一会儿,屋子里便颇能看了。 第五章 这时何老太太抱着两床被子走了回来,「你们先用着,待有了新的再还。」 素波赶紧接了过来,感激不已,刚刚她说的虽然轻松,但其实还真想像不到没有被子怎么睡觉呢,甜甜地说:「谢谢何老太太!」 何老太太就向素波笑了,「这孩子,这样客气做什么。」便又告诉她,「明日便将头上的孝绳拆了吧,毕竟是在丞相府里,让人看到了不好。若是穿孝,也只能在里面穿。」 对了,如今他们也算是寄人篱下了,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连穿孝都要注意,不能冲撞了主家的。徐叔父和素波便都赶紧点头应了。 待送走了何老太太,徐家叔侄便将被褥铺好,再将各自小包袱收拾一下,再无别事可做,只得在屋内对坐发呆,就听有人在门前问:「这里可是徐先生家?」 叔父赶紧走出来,「正是。」 「我是文澜阁厨房的,夫家姓赵,大家都叫我赵婆子,」来的是一个体态肥胖、面色红润的老妇人,手里提着一个黑漆食盒道:「我们这里每天早中晚各有一餐,都有定例,以后我每餐都给你们送来。」又叮嘱道:「只千万小心别打破了盘碟等物,那可是要赔钱的!」 素波早从窗内见了,这时跑出来接了食盒,道谢之后捧回屋内,打开一看,一大钵稻米饭,一碟煮肉,一碟煮青菜,另有一碗笋汤。 肉是猪肉,切成了方块,有肥有瘦,应该用清水加了些调料直接煮熟了盛上来的,做法简单;而青菜,又切得过碎,似乎用盐浸过,口感一定不好,而且还完全不符合营养学的要求;当然那笋汤也好不到哪里,显然是用煮肉的汤加了些笋就成了,颇有偷工减料之嫌;至于稻米饭,却有些糊了,能闻到一股很明显的烟气。 虽然素波一眼就看出这饭菜有些粗糙,但事实上这却是她到这个时代后见到的最好的一餐饭,因此眼下根本顾不上烫手,急忙将几样东西从食盒里捧出放在桌上,同时她的肚子也「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叔父,我们赶紧吃饭吧。」素波说着已经将稻米饭分成两碗,把一双筷子递到叔父手中,自己拿了另一双坐下,大眼睛瞧着叔父,只等他端起了碗吃,便也可以吃了。 徐叔父却以为素波见了肉食为难,便道:「吃吧,居丧亦有权变,《礼记》所谓‘身有疾则饮酒食肉’,如今你初遭大难,可以应这个礼了。」 说毕端起碗来,将一口饭送入口中。 素波哪里还管什么《礼记》不《礼记》的,且她认为哀思最重要的在心意,而不是形式,现在便赶紧夹了一块肉吃了起来。 肉香在舌上绽放,曾经是个吃货的素波在这一瞬间差点泪流满面,她已经三月不知肉味了! 真正三个月连一块肉都没吃过,绝不夸张! 而这肉,固然因为没有得当的烹调而做得十分简单,但毕竟是纯天然喂养的土猪肉,香气与素波在前世吃到的三月出栏的饲料猪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就是高价买的绿色猪肉也无法望其项背,毕竟起点是完全不同的! 在吃到第一块肉的时候,素波简直激动万分,只觉得这是世上最最美味的东西,醇香至极,醉人心肺,而她的舌,她的胃,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急切地需要,不单只是美食的欲望,也是营养生存的本能。 然后第二块,第三块,肚子里慢慢饱了起来,素波就又有了新的感觉。 如果要让自己来做——肉不要切成小块,而是大块放在水中,加葱姜桂皮等物,用小火慢慢地煮,煮到快酥烂的时候拿出,待稍凉时切片,蘸了用蒜泥、盐、香油等等调好的汁,瘦肉香而不柴,肥肉醇而不腻,肉的原味得以最大的保留,这才是如此上好的猪肉的最佳做法和吃法! 还有青菜,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切成段,用烧热的清油快速翻炒几下,加上调料,勾芡出锅——素炒时蔬;还可以先用沸水淖过,然后切好拌上汁味——凉拌小菜;当然又可以加了鸡蛋、面粉裹好用七成热的油过一下——炸蔬菜丸子,每一样都各有特色。 当然笋汤就更有待提高了,鸡汤打底,切成细丝的笋,再加上银芽、撕成丝的鸡胸肉,怎一个鲜美了得? 素波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身为一个吃货的她不知不觉就想到,既然生活已经稳定了,那么或许可以把自己的这些想法付诸实现?一面想着,已经将眼前的饭菜自动想像成经她改造后的美味佳肴了,带着笑意咽了下去。 同时,向来食不言寝不语的徐先生也发出了一声轻而又轻的赞叹,他虽然是土生土长本时代的人,又出身世家,往昔吃过无数的美食,但徐家已经没落了,再经历几个月衣食不周的逃难生涯,吃到如此的饭菜也颇为感慨。 一时间,两人埋头吃饭,最后将所有东西一扫而空。 虽然赵婆子没说要送回食盒,但平白吃到了一顿饱饭的素波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些,遂将碗碟洗好了重新装进食盒向赵婆子来时的方向走过去,半路却正遇到那位赵婆子来取食盒,赶紧迎了上去笑问:「嬷嬷好。」 赵婆子不意素波主动与自己招呼,又十分客气,接过她送回的餐具,脸上便现出了笑意,「怎么好劳烦小姐送来?」 文澜阁西边住的都是穷酸之辈,因此厨房里的下人也瞧不起他们。但是,那些个穷酸毕竟又与寻常人不同,陆丞相见了都要叫一声先生的,是以大家又不敢真下他们的面子。 赵婆子与大家也是一样的,最讨厌的是这些穷酸们。不只是因为他们又穷又酸,而是他们的架子一向拿得很大,就比如取饭送食盒这些小事,那些人再不肯动一下手的,仿佛做了便丢了身份。 曾经有一位穷酸因为自己忘记送饭过去,竟然就不来取,饿了两天,最后在文澜阁里昏了过去,差一点闹出事来,累得赵婆子差一点因此被赶出厨房。 赵婆子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们来取一次饭菜竟要比活活饿死的糟糕吗?心中便更对这些人满心鄙夷,但从此又再不敢轻忽。 眼下的小姑娘却是不同,又可爱又乖巧,才吃过饭就主动将餐具送了出来,又笑嘻嘻地称自己嬷嬷,这还是在厨房吃饭的人中第一个如此尊敬自己的,让赵婆子不由得受宠若惊。 素波却知道,自己这个小姐本来就是冒牌的,而且就算是先前的徐小姐来了,其实也只不过空有一个世家女的名儿而已,徐家早不成了,遭了灾就更彻底没落,落架的凤凰连鸡都不如,又有什么可骄傲的。 而且,在喜欢美食的素波看来,与赵婆子这样厨房的工作人员打好交道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事——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从此在安安稳稳地生活之中,时不时地弄些美食,已经是素波不知不觉间给自己定下的最高追求了,她从来也不是有志向的人,就在她来到这个世上之前,也不过是一个成绩十分平庸的学生,上着一个平庸的大学,学着一个平庸的专业…… 第六章 素波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本领去追求更高更好的生活。否则,身为穿越人士,她怎么会到了这个世上已经数月了,竟一筹未展,只能跟着叔父逃难? 自己唯一的优势,那就是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很得老师同学们喜欢,可到了这里就完全成了劣势,叔父和自己因此才受了这么多的磨难。 赵婆子对徐小姐印象极好,此时就笑着指了厨房告诉她,「府里厨房有好几处,我们这里专管文澜阁诸位先生和家眷的餐饭。不过文澜阁里陈征事,还有几位大儒,又另有专门的小厨房,至于相府里,又有内厨房……」 素波本有意去厨房看看,但毕竟是刚刚相识,总要有点矜持,又怕久不回去叔父会担心,就笑着向赵婆子告辞。再回到小院,天色已晚,叔侄二人自逃难以来,风餐露宿,就是进京后住进了客栈,也没有如此舒适安全的环境,早就乏到了极点,便关门闭户,早早安歇。 第二天一早,早饭之后云哥儿果然来接叔父去文澜阁。叔父因相府内自然是安全的,也不似过去在客栈时一般要将素波锁在屋内,只是叮嘱她不要乱走,在家等他中午回来。 叔父还没有回来,云哥儿便送来两贯钱,「这是相府给徐先生用的。」素波看着闪着黄灿灿光芒的铜钱,就连那穿钱的青绳都崭新干净,心里满是愉悦,暗暗算起来要买的东西,又向云哥儿道谢,拆了那青绳拿下一把塞给他,「去买些零嘴儿吃吧。」 云哥还是不收,走了后没一小会儿又抱着两匹绢进来道:「这是相府给徐先生裁衣的。」 素波收了钱和绢,心里感慨,相府的待遇还真不错! 如今叔父和自己已经解决了吃饭的问题,接下来最重要的应该是添置绵被和绵衣裳,毕竟秋天已经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素波先前也是家里的娇娇女,考大学之前不必说,她从没有做过一点家务——就是她想做,爸爸妈妈也不肯啊,异口同声地让她专心学习。 上了大学之后,她在假期学了些厨艺,但也做得不多,毕竟住校时又没有机会了。至于工作——她还没有机会,素波出事前才上了大学。 过去,她什么也不会,现在她其实还是什么也不会,但是她却知道自己一定要学会。叔父是完全不懂得日常生计的,因此素波便将要这责任都担了起来。她起身将钱和绢钱收好,出了院门,锁了门去何老太太家。 她要问清在哪里能买得到针线、棉花,要多少钱,然后怎么做出棉被和棉衣。要知道在这个世上不似先前那样商品丰富,什么都可以自商场网上购买,就是官宦人家的女子也要亲自做许多针线,更不用说她这个没落的世家女了。 何老太太是个极热心的老妇人,又喜欢唠叨,因此她用心帮素波算好应该如何添置东西,要知道相府发给的钱并不够一次将这些东西都买全了,因此要先做冬衣,然后等下个月再做被子。又告诉她,「先用相府的绢布给你叔父做一件外裳,文澜阁里的先生没有穿破旧麻衣的。」 噢,毕竟是出入文澜阁的,总不好太寒酸! 素波从善如流,按何老太太的指点求了云哥儿到铺子里买东西,又将两匹绢抱来请老夫人教她裁衣裳。 这个年纪的女孩早应该会些针凿了,尤其是世家女,家里自然早早教过,可是何老太太见素波竟然什么也不懂,心里便暗暗叹一声,「徐家果然没落了,连教养女子的能力都没有了。」可又对素波多了几分怜惜,「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若是没有天下大乱,她一定过着金尊玉贵的生活呢。」 因此一点也不在意素波什么也不会,慢慢地从最简单的穿针引线教她,「就这样,对了。」又用手轻轻地将素波的身子扳正,「就是缝衣,也要有美好的姿态。」心里又想道,「如果自己有孙女,也应该是这样大了。」倒把乖巧的素波当成了孙女看。 素波没想那么多,只是本能地感觉出何老太太的善意,更愿意亲近她,听她的教导。事实上,她从没想过自己竟有会做针线的时候,前世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几乎没有人会,但是她用心学,很快就做得不错了,其实真不难的。 到了徐叔父回来的时候,就见素波有模有样地坐窗边缝衣,赞赏地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道:「素波,江阴徐家可能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虽然式微,可我们也不能坠了徐家的声名。我虽然只在文澜阁半日,便觉相府里人事繁杂,你我更要谨言慎行。」 素波前世算得上一张白纸,象牙里十几年的学习其实什么都不懂,但是到了这里才几个月,却无师自通知道世事的艰难,得叔父提点立即也想到了丞相府里的复杂,赶紧答道:「叔父,我晓得的,平日里只在自家院子做针线,除了去何老太太那里请教,到厨房取饭菜,别处再不乱走。」 相府送来的两匹绢都给徐叔父做了新衣,正可以换洗。何老太太原劝了一句,「素波,两匹绢一匹给徐先生做,另一匹你也做一件新的吧。」可是素波摇头拒了,「我只在这里,又不出门,穿新衣旧衣又有什么区别?」她果真不打算四处乱跑的,几个月的经历让她懂得了谨慎的必要性。 何老太太就笑了,「好个懂事的孩子!」又道:「毕竟是小姑娘呢,总不好穿得太旧吧。」 「不用了,我和叔父都做新棉衣御寒就足够了。」素波算过帐,他们的钱并不多,都要用在刀刃上。棉衣棉被都要做好的,叔父身体一向不好,自己又变成了只有十岁的小女孩,身体很孱弱,总要以实惠为主,至于外表,她这个宅女改改旧衣就行了。 攒了两个月的钱,两人添了新被褥、薄棉衣、厚棉衣,徐叔父有新绢袍,素波也将旧衣裳重新加长些,冬日来的时候,他们便都穿得很暖了。 当他们得了第三个月的工钱时,她便求了云哥添了一个小泥炉,又买了些炭。 开水虽然可以到厂房去打,但是厨房里也不是总有的,而且打回来的水很快就会变凉,就是放在包了棉套的瓷壶里,也只勉强还有些温度,哪里如自己现烧了开水泡茶的好?而且,屋子里多了一个小炉,也暖和得多,又将湿气驱散了,徐叔父在一旁读书,素波做针钱,又或者他们随意说些闲话,冬日便不再难过。 素波还有一件担心的事,那就是徐叔父的咳嗽到了冬天更重了,想请医生诊脉抓药需要很多钱,他们根本没有,而徐叔父也不肯,一再说他的病是胎里带来的,每年冬天都要犯,年少徐家还风光时吃过无数补药亦没有什么效果,待到春天天气暖时就自然好了。 何老太太便给了素波一个偏方,于是每到晚上,素波便会煨着一碗糖梨水,润肺止咳嗽,让叔父睡前喝下。可对于他们来说,糖和梨子也并不便宜,而且煨糖梨水又十分费时间精神的。 但是素波还是勉力将这份钱留了出来,每天细心地将梨子去皮切成小小的方块,再加了糖在小泥炉上炖上一个多时辰,软软甜甜的,喝了些日子咳嗽果然轻了些,徐叔父便笑道:「素波这孩子还真用心……」 第七章 素波便也笑,她是真心感谢徐叔父的,如果没有叔父,自己虽然穿到了同名同姓的徐素波身上,可也只有死路一条。正是徐叔父将她从水中救上来,给她请医治病,后来又带着她到京城,邓十九要买她,叔父怎么也不肯,也是因此才屈就到相府抄书谋生。 这样的恩情,与前世父母对她是一样的,只是先前的她一向当成是应该的,现在才知道自己要感恩。 因此素波笑眯眯地道:「叔父,若没有你,我哪里还能有命在?所以家里的事情我一定都做好,不要你多操心。」 「我们徐家真是彻底败落了。你原本也是大家小姐,现在竟亲自做这些事,唉!叔父无能啊。」 素波听了徐叔父感慨,却依旧没有多少共鸣,她到了这里时徐家已经遭了灾,比起颠沛流离的难民只略强了一点,根本没享受过一天大小姐的待遇,也就无所谓失落了。「我被叔父救回来已经是大幸了,哪里还想什么大家小姐不大家小姐?况且我们徐家经过战乱,也就不算世家高门了。我们叔侄如今能在相府内平安度日,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这话说得好,」徐叔父本是有些迂腐的读书人,遂道:「圣人安贫乐道,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己。正合我们如今之状况。」说罢遂喝了糖梨水睡下。 除了糖梨水,素波又不断地用这个小小的泥炉做更多的东西。 这一天,徐叔父才进了小院,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及进了屋子,便见素波摆出饭菜,其实还是原来简单的几种,可是味道却又完全不一样了。就连徐叔父这样不重口腹之欲的人都忍不住问:「今天的饭菜怎么如此好吃?」 素波就带了几分得意的笑道:「这米饭是我从厨房里领了米自己蒸出来的,因叔父胃肠弱,便多添了点水,便糯糯软软的了。」 又指了那菜道:「今天厨房做的是羊肉,她们炖好后先把我们的份量盛了回来,又放在炉上用小火煨了半天,估量着叔父回来的时间加了萝卜块,是不是闻着便香多了?还有这豆腐,我跟刘厨娘说,用砂锅做比用铁锅味道不一样,她试了一下也觉得好,还说以后就都用砂锅了呢。」 外面刚好下了第一场雪,徐叔父自文澜阁出来便觉得有些冷,现在看着热热的羊汤,闻着香醇的豆腐,还有松软可口的米饭,还没进口,便立即觉得身上暖和了,胃也无端地舒服起来。 可是,徐叔父并没有拿起筷子吃饭,踌躇了一下便严肃地道:「无怪我听人说你与厨房的人走得很近。素波,我们是江阴徐家的人,几百年的世家……」 素波就反问了一句,「世家不也要吃饭的吗?」 世家是要吃饭的,「可是君子远庖厨……」 「但我不是君子,而是小女子啊。」 徐叔父一向自诩满腹经纶,却不知为什么却驳不倒素波的话,只得道:「你多向何老太太学一学,她可是出身大家。」 「我买这个小泥炉就是向何老太太学的呢,而且老夫人晚上也时常有小炉炖些汤水给何老先生喝。」只是何老太太也与叔父一样,并不大与厨房里的人来往,但素波选择性地忽略过了,只眨着大眼睛向他道:「叔父,我就是个小女子,闲来无事做些好吃的,让家里人过得更好,算是错的吗?」 徐叔父想了一想,「不错。」再想到这些天的经历,以及身为世家子弟,学富五车的自己竟沦为文澜阁抄书的,他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是叔父胶柱鼓瑟了。」 素波便笑了,她年纪虽小,形容也未完全长开,但这些天吃得略好些,脸上的黄瘦便消退了,底子的白皙便显了出来,笑容便更加动人,「叔父,我们不必理别人的闲话,我们叔侄从江阴逃出来,也不过是想活下来而已。如今我们不但活下来,而且能吃得饱穿得暖了,岂不就是成功!」 徐叔父从小并不是被这样教导的,他也曾经有过雄心壮志,达则兼济天下,现在落魄了,他一直记着穷则独善其身。但,似乎并不是吃饱穿暖就成功啊! 可是,他最终也肯定了,素波的话不违反他做人的原则。 再看着可爱的侄女,徐家仅剩下的一点血脉,徐叔父心里最后的不赞同也消散,「你不过一个女孩,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不违了大义就行。」 素波以后再到厨房就算过了明路了,其实她很喜欢厨房这个地方。 三四间屋子,外面看着很普通,里面因灶上一直燃着火却要比别处都温暖一些,又有许多桌案,上面放着菜箱,东西虽然杂乱,可是就是让她觉得自在。 素波来的时日长了,早知道这个厨房的档次正如叔父和自己在府里的地位,比起上面的丞相、陈征事等人,就是底层。但是又好歹算是文人,与婢仆之流名义上天差地别,因此再不能与陆府下人们一处的。 相府里便为这些文人们单设了厨房,供应还算不差,但其实做出来的饭菜却着实不怎么样。 厨房里六七个厨娘仆妇胖胖的,懒懒的,一日三餐都是糊弄着。根本与她先前在古书中看到的那些富贵人家的精明能干的厨娘两个样!就连她们自已,虽然免不了偷弄些吃的,但大多数时候也与大家一样吃那些做坏了的饭菜。 说也难怪,对于文澜阁最下层抄书打杂的人,陆丞相虽是关照的,但是他高高在上日理万机,说句待遇上不能差了之后,哪里还会关照到厨房做饭做菜的小事上呢? 真正管着这些事的管家之流,其实再不会重视的。向这些穷酸们示好有什么用?他们除了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就没有别的长处!更何况,就是对他们好些,他们往往也看不出来,就似向瞎子们抛媚眼一般。 穷酸们在意的是面子,孟尝君的门客曾叹过,「食无鱼,长铗归来兮!」要的并不是东西,而是体面!现在厨房里每餐有肉,穷酸们再没有人能说出什么,难道他们还好意思讲究口腹之欲吗? 因此派到这处厨房的厨娘们没有一个精通厨艺,多又是在府里没有人脉,或者喜欢懒惰耍滑之辈。 反之,来到这处厨房里的人也会时常愤慨不平,因为这些用饭的穷酸们从来没有一文赏钱。 文澜阁另一处的厨房就时有赏钱可拿,相府的属官和大儒们富贵而大气,哪样菜做得好就放赏,有时候是几匹绢,有时候是一把把的铜钱;内厨房里就更不必说,只说那厨娘们的吃穿用度,都跟主子们差不多;至于外面给仆役的厨房是没有赏钱,可是他们却也不必受这些穷酸的气呀! 因为穷酸们还是有架子的,一时哪里没有做到,他们便觉得没有颜面,若是报了上去,吃亏的又是下人了。 素波慢慢熟了,就知道了她们的不满。 可是她也不肯拿出赏钱来,徐叔父每个月只一贯钱,第一个月的两贯是初到相府的见面礼,与那绢布一样,后来就没有了。而一贯钱只有一千个铜钱,真不算多,若是赏了,就算每个人只一个钱,也要用去六七钱,而且赏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中间隔得久了又会生出怨怼,若是每天都赏,那可是一笔极大的开支,还不如就一毛不拨。 第八章 叔父和自己缺的东西还多着呢,处处都要用钱,素波到现在为止,连件新衣服也没舍得买。 但是,素波也有办法。几乎没有人不喜欢美食,几个厨娘懒,可她们也一样馋,俗话说又懒又馋是有道理的,这两者时常伴随着一同出现。 而能做出美食最方便的地方,自然是厨房,毕竟这里有各种的原料,又有现成的灶火,而她的目标也不过提高自己的饮食水准。 第一次素波在厨房里做了一道清蒸鱼,差点将厨房里的几个人惊得呆了,不是说世家女吗?怎么会做菜?而且只用如此简单的方法做鱼,会好吃吗? 但是,这道清蒸江鱼果真鲜美无比,肉质细嫩得几乎可以媲美鲜鱼脍,却又比鲜鱼脍更多地保留了鱼的本味,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将一条鱼都吃光了,然后又赞叹不已。 原本不过随意答应小女孩让她试一试的,但是这个结果却让厨房的所有人都震惊,但是她们又很快又明白,原来世家的底蕴果真非同凡响,就是在吃食上,也与别人不同,是有家传食谱的。 素波将自己的厨艺推到徐氏祖传食谱上并没有多少负担。她虽然不知道徐家是不是有祖传食谱,但是可以肯定历史上有许多世家果真是有的! 以她对吃的无比爱好,她对这方面的趣闻十分关注,而前世又是个信息量十分大的社会,互联网、图书馆,甚至小吃店里,她看了无数与饮食相关的传说。自然也知道了古代人为了斗富或者炫耀,时常会将一些食谱保密,就如晋代石崇家的厨师向王恺泄露了石家食谱的秘笈,竟然被杀死了。 素波祖传食谱的说法其实也正合她眼下的情况,她固然喜欢美食,也愿意亲手去尝试,但真正会做的菜并不多。前世她一直上学,并没有太多机会练习,好在她的吃过的美食却不少,正是看过祖传食谱却因为年幼小而只能说出大概,却不甚精通的模样。 就比如在做清蒸鱼时,她就指出了鱼要鲜,滋味要腌透,蒸的时间更要恰到好处,才在厨娘的帮忙下成功的。 一道清蒸鱼使得厨娘们再遇到素波在美食上的高妙见识,又想到素波果然是江阴徐家的后代,再听她说起许多菜都头头是道,再不会置疑,竟肯听她的指挥。 而只要细细琢磨,用心去试,又有什么做不出来?更何况她还有一个特别有用的帮手,那就是素波的味觉特别灵敏,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能尝出极细微的味道变化,到了这里也没有改变。 许多好吃的东西就在素波的指点下出现了,而这些好吃的,哪里还会没有素波和叔父的份? 素波就这样把自家的饮食水平不断提高了,其实她不只是提高了自己叔侄的,就连所有由这个厨房供应饮食的人也都受了益——当然他们也受过害,毕竟做菜的过程中,有成功就有失败。 大家享受成功的同时,自然也要品尝失败。 但是,素波很肯定,成功的时候比失败要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 就这样,素波平日里许多时光都在厨房度过了,而且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厨房。 回想起进丞相府之前做饭的经历,素波深深地觉得,丞相府的厨房真是太好了,设备太高档了,菜品太丰富了!调料太齐全了! 几个大灶小灶都是用青砖砌成,配有各种大小的锅,各种各样的刀具案板,几个粗细不一的石磨、捣臼,各种点心模子,甚至还有专门磨姜汁的小器具,柴草木炭都随便用。 每日外面送来的东西全是按份例来的,丞相对于文澜阁十分大方,鸡鸭鱼肉,米面菜蔬、样样不少,而厨房里各人的分工也明确,有上灶的、打杂的,负责添柴的、当然还有传送饭菜的。 规模虽然不大,但功能极为齐全。 不用说与野外拿几块石头搭出来临时的小灶相比,就是客栈里也没有如此像样的厨房,最让素波觉得满意的是,做饭时不必一个人又要看着上面的饭菜又要管着下面的柴草了。 素波时常赞叹不已。 不是她忘记了前世那些方便快捷的电锅煤气烤箱,那些只要轻按一下按扭就能将许许多的事情一次搞定的高科技产品,而是她知道怎么想也没有用,若是只是想就能想回去,她早就回去了。 事实上她曾经无数次的伤心难过追忆,但是都没有用处。 在游轮失事时,爸爸妈妈拼了力将自己送了出来,他们的嘱咐还在耳边,「素波,你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是的,自己会努力生活,将日子过得更好,这样才能让他们慰籍。 前世也好,到了这里也好,素波从没有盼过飞黄腾达,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女子,努力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心情也好。 就如眼下,早上熬了百果粥,中午吃了荷叶蒸鸡,晚上是不是应该做点粟米糕吃?快过年了,叔父和自己各添一件新衣的钱是不是够用呢?还有,应该做两双绵拖鞋的,在家里穿着又暖和又舒服…… 因此徐叔父时常赞叹,「素波这孩子真是懂事,我原以为带着你上京一定会很累,结果非但不用我为你操心,反倒还要你一个小孩子来照顾我。」 徐叔父满意,素波就开心了,相处日久,她果真把徐叔父当成了自己的长辈至亲。他虽然迂腐,虽然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是他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他们经历了许多的艰难,从哀鸿遍野的江阴到了京城,又逃到了丞相府,相依为命。 「叔父,你照顾我更多呀!」没有叔父,素波活不到现在,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她又跟了叔父学了许多,礼仪、规矩、世情,就连何老太太也常夸她颇有几分淑女的风范呢。 徐叔父是世家出身,进京路上再落魄的时候也始终守着许多的规矩,现在他已经重新找回了士人的身份,虽然只是相府里抄书的,却依旧是读书人的做派,并不习惯与女眷们在一处说闲话的,先前在江阴时他便与素波这个侄女几乎没说过话,是以竟不知道素波是这么个可爱的性子。 眼下小小的院子里只有他们叔侄两个,他倒渐渐地被素波影响到了,因此听了她叽叽喳喳地说话愈发适应,甚至偶尔也会跟着说上几句。 说的最多的自然就是他所在的文澜阁了。 文澜阁本是相府的藏书楼,但又不是一座普通的藏书楼。 本朝初定时,满腹经纶的陆丞相入京后并不似其他功臣大肆接收金银美女,而只是将无人关心,又已经毁损混乱不堪的先朝律书、户籍、图册一一收于相府的一座阁楼,并名之为文澜阁。 最初并没有人对文澜阁多加注意,毕竟战乱之后百废待兴,朝中上下一时还顾不上藏书的事。但是马上能得天下,终不能马上治之,因此去岁皇上见书缺简脱,礼崩乐坏,亲自下诏令陆丞相勘误五经,订正后刻石以示天下,为儒生读书范本。 陆丞相便将这一重任交给了文澜阁。 毕竟文澜阁早成了整个朝廷书籍图册最多最全的地方,而陆相又延请了不少当代的大儒客居府中。 第九章 随后,陆丞相遵皇上之令悬赏以求天下典籍,招揽博学之儒生,文澜阁遂成为本朝文风最鼎盛之处。 徐叔父先前的同乡兼同窗陈朔正是相府的属官丞相征事,现在主管文澜阁。 当时徐叔父带着素波到了京城,唯一的老熟人就是这个陈征事,因此进京先到丞相府门前给陈征事送了帖子,指望着他能帮帮忙。不想陈征事对老同窗十分冷淡,推脱事务繁忙连面都没见,只是恰逢文澜阁大举招揽儒生,也就顺手留他在文澜阁里抄书了。 叔父再不说别人坏话的,但素波听叔父的语气,这个陈征事先前读书时比不了叔父,又受过叔父的恩惠,但招了叔父进来,并不礼遇。 叔父身上总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在素波想来,除了家世的没落,他在文澜阁里也不开心,但有自己拖累,也只能屈就抄书了。 若是没有自己,他一个人可以继续去找徐家的旧宅,或者另托一处容身,都要容易多了。素波明白叔父的心事,便更加乖巧了。 叔父并没有想到小小的素波会想这么多,也不过有口无心地说上一番,怀才不遇,是文人的通病,他亦不例外。这一日却想起一事嘱咐,「文澜阁西边虽然简陋,但是胜在人少安静,不似阁东那边,陆相府里的几位少爷和外面的一些子弟们时常往来,他们中颇有一些不成材的。」 素波保证,「我只在文澜阁西边住着,别处再不乱走的。」如果没有能力,长得漂亮也是负担。就是因为她的相貌他们叔侄才被迫进了相府,如果再到相府内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岂不是前功尽弃? 是以素波宁愿做个宅女,反正她也是有过见识的现代人,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可吸引她的,还是老老实实在家中,弄些美食就好了。 叔父也点头,「文澜阁与相府幸好是完全分开的,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也与文澜阁内隔着一道门,又有人守着。再者你也稳重,叔父放心。」却又板着脸道:「相府里颇招揽了些青年才俊,待我仔细为你物色一个世家子弟做夫君,订亲成亲你就有了归宿。」 什么?自己才十岁,就要订亲成亲?素波一时惊得瞪大了眼睛,却见徐叔父并不看她,已经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我去阁里,晚上再回来。」 原来徐叔父也不大自在。素波与他接触了几个月,倒是有些了解,徐叔父本就是个书呆子,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失去了家族的庇护,也急惶惶地不知所措,不比自己这个突然穿越到这里的人有什么办法。 否则他们两人也不至于在江阴无所容身,只得逃到京城,在京城也难立足,最后托身相府的。 不过,他一定是真心为自己着想才会有这个主意的,又因为家里又没有其他女眷,只能亲自对自己说,所以也极别扭呢。 素波悄悄笑了,想找机会对徐叔父说自己现在还不想嫁人,可是徐叔父再也没提,她也就慢慢忘记了了。毕竟刚刚安顿下来,有很多事情要做,而素波又是认真过日子的人,所以每日竟然就忙忙碌碌地过去了。 就这样,徐家叔侄不知不觉就在相府里住了数月,从初秋到了数九寒冬,眼看着春节将至,相府封了印,文澜阁也关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放了假。 放假之前,陆丞相便赏了文澜阁每人两贯钱,这钱拿了回来,素波十分开心,家里正一样样置办东西,每个月钱都不够用,这两贯钱正可以派上大用处! 又算计着用这两贯钱先买些什么,过年时总要弄些小吃的,有些也不好全从厨房里来;叔父喜欢读书,也爱写些读书笔记,只是他再迂腐不过,不肯自文澜阁占一点便宜,是以笔墨还要添;再想着给叔父和自己买两匹素绢做衣服,毕竟是过年了,叔父的衣裳旧了,而自己的更旧,裙角衣袖已经短了许多,又接了两次,颜色深浅不同,着实不大像样;至于日常的用品,缺的就更多了。 不料何老太太却叫她过去,悄悄提醒,「你们总该给陈征事送年礼的。」 素波怔住了,她其实是想过年礼的,而且也已经备得差不多了,送给叔父的,何老太太的,云哥儿的,甚至还有赵婆子和刘厨娘她们的,但是却没有想到陈征事。 若是没有陈征事收下叔父,他们如今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只是因为素波平时不与文澜阁的人往来而忘记了,叔父也没有提。因此素波想通此节,就马上道:「幸亏老夫人提醒我,否则竟忘记了,是应该送的。只是不知道送什么好?」 何老太太便道:「我为什么提醒你?就是知道你叔父太过书生气,而你又太小,这些事虑不到。」又低声说:「陈征事这个人颇有些青白眼的,当初你们来正遇到文澜阁十分缺人的机会,因此便赶巧进来了,如今朝中上下越发觉出文澜阁的重要,因此想来的人亦多了起来,你们便更要与陈征事好好相处,免得他找个借口辞了你叔父。」 「我们家与丞相夫人有旧,来的又早,我又帮着管些杂事,就这样,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给陈征事送礼的,否则他的脸色就难看了。」 素波醍醐灌顶,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徐叔父与自己机缘巧合进了文澜阁,不但躲过了邓十九,还谋得了这么个安稳的地方,每日里十分地自在,却没想到一不小心还会失了这机遇呢。因此也急了起来,「我们要送些什么才能让陈征事觉得满意呢?买绸缎?点心?还是书籍?只可惜我们只有两贯钱,买不了什么好东西。」 「不需买东西了,便直接将两贯钱送去就好,你们发了多少的钱陈征事是再清楚不过的,而陈征事的夫人又是最爱财的。」 买了东西也未必合陈征事之意,将两贯钱都送去了就是十足的诚意,就是陈征事也不好在挑剔什么了,素波赶紧点头,「我知道了!」又再三感谢何老夫人。 晚上叔父回来,素波如平日一般备了饭菜,用过之后又饮了茶,素波便似随意一般地道:「叔父,我们到这里幸亏了陈征事,如今就要过年了,我们也应该去拜访一次,再送些年礼。」 「不必了,」叔父想也没想地摇摇头,「我们先前曾为同窗,当年徐家还没有落败,我亦资助过他,是以这次入京才想到求助于他。不料我入了文澜阁,却见他早非当年之人了。倒不愿意多与他往来。」 素波明白何老太太为何暗地里指点自己了。 叔父果真太木讷! 素波其实也不大懂人情事故的,她前世也不过刚上了大学,还没有走向社会,到了这里更是整日不出文澜阁西这一方天地,但是她总还是明白,如果没有打点好陈征事,轻则他整日为难叔父,重则找个借口将叔父赶出文澜阁,不管哪一样,都不是素波想看到的, 是以她想也没想地回答叔父,「可我们总要想办法留在相府啊!」 叔父便涨红了脸,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素波便知道何老太太所言不错,再想到平日里听叔父口中漏出来的一句半句,显然与陈征事相处不好。 第十章 人皆是势力的,徐叔父和自己除了还有一个江阴徐家的虚名还能剩下什么,而这虚名,其实反是他们的累赘,恐怕叔父不得陈征事的好感也是为此吧。 素波在大学时,见到十分清高孤傲的人也是不大喜欢,可如今身在其中却理解叔父的无奈和伤心。他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人到中年已经形成的性子很难改变。而且,他一定是为了自己才会不得不留在这个陌生而又万分不适应的世界中。 因此温声劝道:「叔父,这两贯钱本就是白得的,我们送了也没什么,家里过年要买的东西早已经买好了,不必舍不得。」 「我也不是舍不得,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叔父想再说什么,可终是没说,将所有的话都化成了一声叹息,「唉!」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叔父一定不会忍受这样的气! 不过自己和叔父离开相府,只有死路一条了,因此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许是高大上的,但在此时又有什么意义?人还是要努力生存下去。 于是素波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人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还曾受胯下之辱呢,我们给陈征事送钱又算什么,将来也许叔父和我也能飞黄腾达呢,到时候,我们也要收陈征事送的礼!」 看着素波可爱的模样,徐叔父纵是千般不快也化成了烟云,「算了,不过是两贯钱,只当没有得到丞相的赏罢!」 两人自我安慰了一会儿,便相视一笑,不管怎么样,精神胜利法也是有用的。 素波说通了叔父,便将两贯钱拿家里最好的一个匣子装了,自己换了一身最干净的衣裙与叔父一同去了陈征事家中送礼,又与叔父说好,「到了陈家,我将钱悄悄给陈夫人,叔父只与陈征事说些闲话就了。」 叔父听了如释重负,他再想不到自己怎么能将装钱的匣子送到陈征事的手中!因此也不反对素波同行了,陈家自有女眷,自然与男子分门别院的,倒不要紧。 早知道文澜阁东是别一番天地,素波却第一次踏了进来,冬日草木凋零,精巧的房舍没了花木的掩映便更加显眼,陈征事正住在离文澜阁最近的一处。 叔父也是第一次到陈家,因此向守着门的小厮问的路,但好在他如今在文澜阁数月,大家也都认得,且这个时候正是送年礼的时候,守门的小厮在得了两个钱后还热心指点,「你们直接过去吧,方有几个文澜阁的人刚走了,现在陈家应该没有外人了。」 正是送礼的好时机,素波陪着叔父叩了叩门,里面迎出来一个婆子,打量他们一番木着脸问了名姓又转回去,再过了一会儿开门请他们进了,亦不很热情,只将叔父指到前院,却领着素波到了后面。 素波谨记着何老太太的嘱咐,先上前给陈征事夫人行了深深的礼,再满脸笑意地问了安,将手里的匣子恭敬地捧了上去,「新年将至,我们叔侄特别来向陈征事致谢。」 陈夫人三十多岁,容貌也算漂亮,只是若论气质,比起何老太太差得远了,接过匣子感觉到里面的重量就笑了,更显得十分市侩,便向素波道:「陈征事这人,最是念旧的,与徐先生又是同窗,又在一处读过书,先前听徐家败落了就十分慨叹,后来听闻徐先生来了京城,便对我说,不论怎么样也要帮一把的,亦顾不得几个同僚的反对,硬是将徐先生留下抄书。」 「我告诉你吧,别看只是抄书,毕竟是在文澜阁,哪里容易进来!不知有多少人看中了求陈征事呢,只是陈征事却是最关照徐先生……」 陈夫人绝不口不提当年陈征事贫病交加的时候徐叔父的资助,也不提陈征事在文澜阁里对徐叔父的轻视。素波便只是谦恭地笑着,一一应和着,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且以她这个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人也明白了,陈夫人大约对文澜阁里来送礼的人都是这一套说辞,不过把人名事情换一下而已。 素波表面认真听着,其实心思却都在案几摆着的几碟子点心上,粟粉桂花糕的粟粉很细,桂花还能看到花形,吃起来一定十分香甜细腻吧;金鱼饼的面皮雪白雪白,真是上等的好面粉,一定又磨又筛许多次才能行,馅倒是寻常枣泥;至于糯米雪球,上面的粘的糖霜像雪花一般,在这个时候都是难得之物…… 她特别多瞧了蝴蝶卷几眼,里面夹了蛋皮和肉末,自己都能闻到鲜香的味道,更难得的形状十分逼真——自己年前做出的几样点心怎么也不如这个精致,可见这边厨房里的人厨艺不凡呢。 只可惜陈夫人却没有让她尝一尝,还真是小气。素波想了一回又赶紧收了眼睛和心思,只等陈征事夫人这一段话停下为,自己就该起身告辞了。她觉得只看陈征事的夫人,便也知道陈征事大约是什么人了,便明白叔父再不可能坐久的。 正在此时,从外面一溜烟跑进来一个人,几步便扑到陈夫人面前,「母亲,我们回来了!」将手里的一只兔子灯送上前,「我买了给母亲的!」 素波赶紧从半坐着的榻上起身,却见来人正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穿着湖蓝色的缎袍子,头上系着同色的方巾,脚下一双藏青色缎面鞋,容貌与陈夫人有几分相似,再听他们的称呼,便知是陈征事的次子陈秋雨了。 原来陈征事有两个儿子,长子叫陈春海,现在已经出仕,外放任县丞,而次子就是陈秋雨,正在相府读书。看样子刚从外面回来,所以才有此言。 陈夫人见小儿子回来自然欢喜,拉着儿子抚着肩背,说了好些闲话。 素波瞧着,更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她原就打算走的,只是一时倒不好开口打断这对母子的对话,便站在一旁等候。 正这时又见从门外袅袅婷婷地走进来一个小女孩,穿着崭新的大红绸衣,大红绸裙,衣领袖口绣着金丝线的花纹,头上一只扁金钗,钗头上又有几粒滚圆润泽的珠子,正组成了一朵梅花形,手里亦提着一盏莲花灯,笑吟吟地道:「母亲,外面可真热闹,街市上都是花灯,又有许多好玩的东西!」 早听说陈征事还有一个女儿叫陈敏,与自己同龄,素波就明白眼前这女孩无疑就是陈敏了。 一心告辞的素波只得再次停住了,继续听陈夫人又如对陈秋海一般地从头到脚地慰问了一番,再要开口,陈敏却看到了她,用手一指,「你是谁?」 素波便陪着笑道:「我姓徐,是来给陈征事和陈夫人拜年的。」 陈敏的目光在素波一身旧衣上扫过,特别在裙边袖口后接出两圈之处停了一下,便鄙夷的一笑,「哦」了一声,但眼睛落在她的脸上,便怔住了。 此时陈秋海也将目光转了过来,看了一眼,也直直地盯住素波,半晌脸胀得红了,却问:「徐小姐住哪里?为何一向没见过?」 素波被他们兄妹二人打量着,心里早不自在了,但听了陈秋海的问话,也不好不回答,便敛衽道:「我随叔父住在文澜阁西边,平日并不过来。」又赶紧转向陈夫人拜辞,从陈家小院里退了出来。就见叔父正站在院门外的一株树下等自己,几步跑了过去,「我们回家吧。」 第十一章 叔父此时也上下打量着素波,他平日是万事不留心的性子,是以今天才发现,「素波,下个月再发了钱你也买匹新绢做衣裙吧,孝中虽然不能穿带颜色的,但这件也太破旧了,若是再有钱,打一只银钗也好。」 不用说,叔父站在这里,一定看到陈秋海和陈敏经过,因此便想起自己和他们是一样大的孩子。瞧着锦衣华冠的他们,对比之下,更感觉出自己的寒酸,宁愿省着些钱也要为自己做新衣。 其实如果不将这两贯钱送给陈征事,素波确实打算做一件新素绢衣裙的,但是眼下他们再没有钱去买一匹新绢了。可是素波却不这样说,只压低声音笑道:「叔父,别看陈小姐的衣裳美丽,可是她的人可比不了我!我就是穿着旧衣也比她穿着新衣美!」 徐叔父便笑了,刚刚的陈小姐容貌也堪称秀丽,但是若比起素波,却又差得远了,将她们放在一处,一个是鹅卵石,一个是美玉,鹅卵石再好看,却没有美玉的光华。 素波在路上不敢高声,只恐被人听了去,至回了徐家的小屋,再不顾及,遂叽叽喳喳地又道:「别看我外面的衣裙旧了,其实里面尽是新绵的衣裤,又厚实又暖和。做人就应该这样,底蕴要充实,外表倒不是主要的!就比如我吧,明明貌美如花,但是我以自己的才德为傲!」 徐叔父听了她的道理,也被逗笑了,「好吧,我们素波毕竟是世家女,容貌出众又算得了什么,蔚然有林下之风方才令人赞赏。」说着又拿出笔墨,「过年也不能断了练字!」 自叔父见了素波的字,便将教导她习字列上了首要日程。在徐宁看来,素波如果不识字并没什么,或者不会写字亦无关紧要。徐家固然几百年间女子都是读书的,但也有因为种种原因未读的——但是素波把字写成如此丑的样子就不应该了!性情一向温和好说话的徐叔父在这教素波写字时很严厉的,他绝对绝对不能允许徐家女写如此一笔烂字! 其实素波很委屈,她的字并没有那样差好的吗? 她前世也是大学生好的吗?虽然是二本,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她从六岁上小学一直到大学一年整整用了十三年的时间学习!不,十四年!幼儿园还有一年学前班也在学习! 上了这么多年的学,还不是一直在写字,不论老师还是同学们从没有认为她的字非常丑啊! 而且她还曾经上过半年的书法班的呢!否则怎么会用毛笔写字! 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她的字在徐叔父的眼里就是不能忍,比什么都不能忍!徐叔父亲自写了字帖令她每日临摹,从研墨、拿笔开始教导她,一定要她能写出一笔符合世家女身份的字。 还好,就如自己很快学会了许多的技能一样,素波的字也很快有模有样了。 徐宁在一旁看了半晌,一丝笑意浮在脸上,口中却道:「空具形状,意态却还不足,过了年每日再多写一百个字吧。」 素波应了,叔父是为自己好的,多写就写吧,只是有些浪费笔墨,笔墨是很贵的呀。 徐叔父见素波写得用心,便道了一声,「你只管慢慢练,我出去走一走。」 素波便知道他又去找徐家旧宅了。 先前还瞒着自己,但时间久了,特别是一次要洗衣时从叔父的衣裳中拿出了那张房契,素波才知道他的心一直没死。每于沐休时出去,恐怕应该都是去崇仁坊的,眼下到了年前,恐怕思乡之情更甚,所以也越发想找到徐宅了吧。 素波先前还劝了两回,却怎么也劝不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徐素波,所以对徐家的宅子便没有叔父执着,只看眼下京城的乱状就知道了,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大好的宅子,还不是早让人占去了? 但是叔父总要亲眼看到这个结果才会死心的。 果然,很晚的时候,叔父失魂落魄地回来了,「素波,我们果真没有家了!」 虽然素波一向对徐家的宅子没有奢望,但是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失落的,到了此时她才知道自己虽然一直坚持徐家旧宅找不到了,但是心里也暗自盼着能够重新找回来。 毕竟当初他们叔侄二人江阴被大水冲没了的家时正是为了投奔京城的徐宅而来。 而且,真找到了徐宅,他们的生活一定会好许多。 现在一切真正幻灭了。 素波勉强笑着,「叔父,你不是常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吗?如今我们在相府里安安稳稳,正应该把这里当成故乡的。」 叔父自然也是懂的,不过失意之情总难一下子就散去,「当年我们徐家兴盛时在京城做官的就有十几位,那宅子也一扩再扩,能住上百人。但凡徐氏子弟入京,便都在那宅子里落脚,先前你父亲年少时还曾住过呢,现在不想倒姓孙了。」 「说是邓太尉手下的一个大将,入京后便占了此处,明明我们家还有人呢。」徐叔父喃喃道:「虽然将门匾上挂了孙府,可是我围着墙转了几次,终于在上一块墙砖上找到了一处还没有抹掉的徐字。」 「但是孙将军家的下人可真凶悍,看也不看我的契书,硬是将我推出来了。」 不用说墙砖上的徐字没有抹掉,就算门匾上的徐宅没有换掉,但那有什么用? 叔父和自己是拿不回那宅子的。 素波听了十分担心,「可有哪里伤着了?」 「没有,他们也只是不肯替我通传孙将军,将我赶出来而已。」 「叔父,不能再去了,这一次侥幸无事,下一次就未必能如此幸运,若真被他们打伤了,吃亏的还是我们。」又劝道:「就算我们要回了徐家的故宅,也保不住啊!」 就徐叔父再是伤心也知道,「素波说得有道理,那宅子我们就不要了。」 徐家的宅子没了,徐家叔侄更是只能留在相府里过年,他们在江阴老家遭洪水后已经没有亲人,剩下的几亩田地被洪水淹了也难说怎样了,原来就是因为无法过活才到京城的,现在更没有回去的道理。 徐家叔侄无家可归,方经乱事,与他们一样有种种原因不能归乡与家人团聚的人还有很多,佳节之时都不得不留下来。 就说文澜阁西边这一排院子里的人,倒有一多半无家可归的:素波最熟悉的何老太太与何老先生都年过半百了,他们在战乱中失去了家园和唯一的儿子,因为是丞相夫人的远亲所以投奔了来,老先生在文澜阁抄书,老夫人帮忙管些杂事,一辈子就打算在相府里度过了;隔壁的曲先生失去了家人妻子,独自带着一儿一女寄居于此,素波与曲家的月姐时常跟着何老太太在一处做针线…… 至于文澜阁一封,因大殿都落了锁,平时住在那里的年轻没有家眷的儒生们也都挪到西边的空屋子里,他们几乎都是孤身一人:许先生是青州的,诸先生是雍州的,还有胡先生,他还有家人,只是却在蜀地,而那里还没有归附朝廷,又久无音信…… 经过乱世,大家的经历多少都有些相似,每一个人差不多都遇到过天灾人祸,每一家都有亲人离世,可是这些悲惨经历现在说起来都已经平淡,乱世本身就是悲惨的,你若觉得自己很悲惨,再看看别人,很轻易便能找到比自己还悲惨的,心因此也就麻木了。 第十二章 应该是为了重新感受到家的温暖吧,如今在自古以来所有人最重视的春节时分,大家不由自主地聚在一处。好在陆相一家团圆,并不曾忘派人给文澜阁留下的儒生们添了酒菜,消除佳节时身在异乡之孤苦。 何老先生的屋子是最大的,他和夫人又最怕孤寂,是以大家的年夜饭就摆在了这里。 十几个人,设了两张案子,男一席,女一席,正好对着,素波到这里已经有了几个月,知此时风俗世人重视男女大防,但却没有到了变态的程度,大家皆是文澜阁的人,又是过年,在一间屋子里守岁并没有什么。 厨房里赵婆子等几个人都急着各自回家团聚,因此早早地便将年夜饭做好送来,又抬来了两坛酒,送了两壶热水,便都没了踪影。 酒菜既然已经备好,大家便也入席,男人们那一桌很快就开始了饮酒,而何老太太也招呼着女眷们一同坐下。 素波年幼,便坐在了下手,月姐儿因比她小了两岁,又坐在她的下手,月姐的小弟弟琮儿才五六岁,也一定要与素波姐姐坐在一处,便也在这一席。 陆丞相平时对文澜阁的书生们极为尊重,饭食供养已经极好,今天因为过年又特别吩咐,因此格外丰盛。 其中有几样山珍海味素波从没见过,虎豹肉、龙鱼肠,名字就很稀奇,让她不由得十分好奇。见大家开始用饭,便也拿起了筷子一样样地品尝。 忽听对面叔父苍凉的声音,「我们徐家在江阴已经有几百年了,先朝时出过一任丞相,两千石的高官七人,最盛时同朝为官的就有几十个,徐氏女封妃的亦有十数人,也算得上当时的世家高门。就说民乱起来前,我们家七代同堂,上上下下有几百人,现在都已经凋零了。」 素波见叔叔两腮酡红,身子轻轻地摇晃着,就知他喝醉了。但也正是因为有了酒意,也才如此多话,先前即使在自己面前,他也很少提起徐家的往事。素波也从不问,一则是不愿意重新揭开徐叔父的伤痛,二则也是怕她自己多说多错。 「先是饥荒,后来是民乱,然后又有大水。」徐叔父端起酒杯一口倒了进去,咳嗽了半晌又说:「发大水那夜,我正好在外面,听到消息急忙跑回来,只找到这丫头。」 徐叔父身子微晃,指着素波又道:「家里先前还剩十几口人,只这丫头被我从水里捞了出来,她当时已经人事不醒,原以为救不活了,后来却自己缓了过来,也算是命大了。」 「我们家在京城里原有宅子,我就想着只要能到了京城,一切就都好了起来,总但没想到京城里也并不太平,宅子没了,就连素波也差点……」说到这里,他便略醒了些,自己将话打住了。 何老先生叹了一口气,劝道:「总算你们叔侄已经在相府里落了脚,有吃有住,丞相对我们又礼贤下士,日子也过得了。」 「正是,」叔父亦叹道:「进了相府安稳了,我就想着待素波孝满之后,给她定一门妥当的亲事发嫁出去,也算对得起我的兄长,从此再了无牵挂。」 素波原本正用心听着,突然听叔父说要等自己孝满后就定亲发嫁,一口汤呛住了便咳嗽起来。 何老太太赶紧帮素波拍背,又嗔着徐叔父道:「这些话哪里好当着女子的面说?」 徐叔父见素波大声咳嗽着,酒也醒了几分,呐呐地道:「我是喝多了。」 素波止了咳嗽,却平静下来,她已经知道这个时代的女孩们十三四岁成亲是很正常的事,过了十七八就成了老姑娘,再晚些若不嫁,官府就要强行为之婚配了,并不许女子做前世的单身贵族。 所谓入乡随俗,自己既然到了这里,随着这里的风俗嫁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前世素波并没有谈过恋爱,那时她也没多大,才十几岁,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弄不清爱情有多重要,也许听从徐叔父的安排嫁人并不错吧。 以徐叔父对自己的关心,一定会帮自己挑一个可以托付的男子,只要自己像现在一样用心地生活,应该也能过得很好。 想到了这里,素波再没有了反驳之意,甚至也不难为情,起身端了一碗温在炭炉上的热汤,「叔父,喝点汤解解酒吧。」 转回来又坐在何老太太身边,静静地听大家闲谈。何老太太便递给素波一块点心,「你再吃些,今天要守岁,过了午夜才能睡。」 素波笑着接了,一面吃点心一面说,「我能熬夜的。」想当初高三的时候,每天都是要学习到十二点以后才睡觉,哪里能像现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呢。 「那就好,」何老太太慈祥地说:「你叔父刚刚喝多了,一时忘记了你在这里,但他说的都是人伦之大道,真心为你打算。」 素波便笑了,一双大眼睛弯成了两个小月牙,「我知道的。」 先前应景喝了两口酒,素波的脸便是粉嘟嘟的,何老太太看着可爱的少女,不禁笑了,「真是漂亮懂事的好孩子!」又将素波拉在怀里着实喜欢,轻声说:「要是我儿子还活着,差不多也该有你这么大的孙女儿了。」 素波不知说什么好,想到平时老夫人经常照顾自己,指点自己做衣服、买东西,过日子,迟疑了一下便说:「老夫人,你就把当成你孙女儿吧。」 「是的呢。」何老太太说着笑了起来,「我正是把你当成我的乖孙女儿呢。」 月姐儿一向嫉妒何老太太待素波好,便也挤过来道:「还有我呢。」 三人笑成一团,月姐儿的弟弟琮儿见状便笑着扑上来,「我也要,我也要。」 何老太太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了,「哎呀呀!我开心极了,竟有这么多的又乖又可爱的孙子孙女!」 看女眷这一席这般高兴,男人也都抚须笑了,「过年时候,正是要热闹一些才好呢。」 素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大约她早已经习惯了这里自然而然的生活,生物钟形成了新的规律。当何老太太将她叫起来时,她掀开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身上的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怎么就睡了?」 「没关系的,现在还没到午夜,我们把月姐儿和琮儿也叫起来一起吃交子过年吧。 素波这才知道,原来饺子最早叫交子,正是在更岁交子之时吃,一骨碌爬起来,帮着老夫人将煮好的交子分盛给大家。 吃过交子,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了,素波扶着醉了的徐叔父侄回了自家小院,将他送上床盖好被子,正要离开,却听徐叔父含糊着道:「我从小就有弱症,只是托家门庇护,读书养气,原以为人生总是这般平和顺意。没想到中年之后反遇到乱世,家道中落,妻子皆亡,越发觉得身子衰败,倒也不指望好了,只托庇于兄长苟且偷生而已」 一面说又一面咳着,素波赶紧端了水送过来:「叔父,喝点水。」 徐叔父喝了水,咳嗽缓了些,却又道:「原来是素波啊!江阴发大水时,我见全家人都被水冲走了,自己也了无生趣,投到水中,想与兄长一同去见父亲。没想到却看到你被水冲了过来,便带着你上了岸,原以为你也活不成了,可你的命大,竟慢慢又有了气息,我也只得打起精神带你逃了出来。」 第十三章 「叔父自知不是长寿之人,趁着现在还活着,早些帮你定下一门亲事,将来你也不至于孤苦零丁,没有着落,」徐叔父又喃喃地道:「只是我们家毕竟是世家,先前女儿许亲,不是皇亲贵胄,便是世家子弟。如今我们徐家没人了,就算你容貌也好,性子也好,气度也好,却也难选个门当户对的贵婿,真是可惜了。」 素波见叔父闭着双眼,口齿亦不甚清晰,又时不时地咳嗽几声,也不知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自己交待,便一味答应着,「叔父,你说的都对,早些睡吧。再有你现在才刚过不惑之年,寿数还长着呢,一定会一直照顾素波的。」 叔父似乎没听到了她的话,只将刚刚的事又反复说了几回,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素波回到自己的屋子,怔怔在坐在床头。 叔父今天虽然尽是醉话,可也皆是肺腑之言。 大年初一早上,徐叔父起来,就似忘记了昨日他酒醉后的事情一般,又重新成了原来的叔父,再不提什么徐家、亲事了。 因相府节日期间几乎日日宴饮,文澜阁诸位先生们也时常敬陪末座,女眷们便也商量着出门玩,何老太太便让月姐儿来叫素波,「如今外面热闹着呢,有许多好玩好吃的,不如一同去看看?」 素波摇头,「你们去吧,我不喜欢热闹,而且我还在孝期呢。。」其实她是怕出门遇到了邓十九。 邓十九的事情只有徐家叔侄两人知道,他们并不敢说出去,一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另一则也怕传入了陈征事甚至陆相的耳中,带来更多的麻烦。 看着人都走了,素波转身回了屋子,早上她她用黑麻仁和了面,如今饧好了正可以做茶馓,她很喜欢,或是饮茶时品尝,或者做平日的小零食。这东西没什么难做的,只是费工夫,如今她倒有足够的时间。 而且,她还要送云哥儿些。几个月来,家里有什么事都要麻烦他,又是从来不要赏钱的,素波过年时便特别给他做了一双鞋子,这孩子每日里跑来跑去,一刻不得闲,最费鞋子了。 不想云哥儿接了鞋子,转手给她一袋麻仁,说是薛大儒的侄女儿给他的。素波见那麻仁又黑又亮,便拿出收藏的油和面奢侈一回,做了荼馓。 味道也是按云哥儿的喜欢,做了甜的。 素波将所有的面盘成筷子粗的面条,涂了油放在盆中,这时备好了油锅,看着油温慢慢上来,拉起面条抻得更细快速地绕在手上,到了九圈取下,折断面条将它当成线一般打个结,再用两只筷子抻开面圈放入油锅里炸,顺势将面圈摆成扇形。眼见着面放到了没里便上了色,然后就膨了起来,此时夹出来正好。 素波用小泥炉加热,上面放的锅很小,只倒了浅浅的油,正好一次炸一个,有条不紊,只一会工夫便将一盆面都炸好了,先不忙收拾,趁着热气拿起来一个吃,香甜而软糯,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真好! 再将一壶水放在泥炉之上,转身收拾东西,等一会儿回来,荼馓凉了,就变成又酥又脆的了,别是一种风味,正好饮茶相配。 素波喜欢这样的生活。 素波泡了一杯茶回来,茶馓正如她所料变成香酥松脆的了。 她就先拿出一个食盒拣出炸得最好的荼馓收起来,预备云哥儿来了给他,其余的又放在另一个食盒中,留着自家吃。 最后将一个炸得有些散了,不那么好看的留下,用手拿着形如扇柄的那一端,从扇面一侧咯吱吱地咬着,放凉的茶馓又脆又酥,别有一番风味。 偏偏有人来叩门。 素波心里疑惑着,能是谁呢?徐叔父去参加宴会,何老太太与女眷们出府游玩,至于厨房等各处的人早偷懒回家了,文澜阁西边这处差不多只有自己一个了。 打开屋门一看,却是陈征事家的次子陈秋海,还穿着那日见他时的湖蓝色袍子,正绞着手站在院门外,见了素波脸又红了,却将一匹红绸自篱笆上送进来,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给你的。」 明明文澜阁西边的人都出府玩去了,可是就没见到徐小姐。陈秋海在西南门坐了半日,终不甘心,打听了徐家在哪个院子找了过来。 素波前世就长得好,所以从小学起追求者从没断过,但是她记得父母的话,自己还小不懂事,上学时不许早恋!因此她果真没谈过恋爱。 但是毕竟见得多了,陈秋海的心思她一眼就看出来了,素波便连院门都不开,只隔着篱笆摇头道:「我在守孝,不能用这样的颜色,你赶紧回去吧。」说着转身走了。 可第二日徐叔父才出门不久,陈秋海便又来了,显然是有备而来,却将一支素银钗递到素波面前,「守孝时也可以用的。」 钗形简单,钗头亦是不起眼的云形,但整只钗却亮晶晶的,一看就价值不斐,素波便比昨日严肃得多,「你的东西我不会要,你也不要再来了!」 陈秋海瑟缩了一下,却又鼓起勇气,「我是真心的!」 素波看着陈秋海,便如她上了大学后再看高中生一般,很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虽然她如今外表瞧着比陈秋海要小,但她其实是比他大上几岁的! 因此心里只是好笑,却并不真正生气,便将跟着叔父、何老太太学的礼法拿出来挡着,「陈公子读过书的,难道不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道理吗?」 陈秋海便被素波这句话臊得脸更红了。他亦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见了素波起便似失了魂魄一般,前天晚上想了一夜,便到西南门来等人,心里想好了,过节时大家都出门玩儿,就装做巧遇上了,然后便能在一处说话了。 还暗地里买了一匹红绸,与妹妹的一样,准备送给徐小姐。因他一直又想着,如果徐小姐也做了这样红绸的衣裳穿着,该有多漂亮! 人没等到,红绸也被拒了回来,知道她在守孝,出门就去了银楼,将过年时所有的压岁钱都买了这支钗,不想又错了。 果真,自己亦是读书人,怎么就忘记了礼法规矩呢。 陈秋海见素波板了脸说完关了门进了屋里去,再不理他,怅然地垂下头走了。可是一路走,又一路想,突然醒悟道:「等她孝期满了便来提亲就好了。」又患得患失地想,「她不会也拒了吧。」可是终究还是自信的,徐家这么穷,只要多给些聘礼,她叔叔哪里会不愿意?倒是父亲未必高兴,陈秋海曾偷听到他与母亲商量着要给自己结一门官宦人家的亲事。 但是,母亲是最疼自己的,陈秋海打定主意先悄悄向母亲说。 陈秋海再没来上门打扰,素波便当自己的劝说有效了,放下这段心事,连徐叔父也没有告诉。 过了十五,文澜阁重新开门,叔父也如先前一般每日抄书,素波依旧管着家事,日子就像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不知不觉又到了当年素波与叔父入府时的秋季,素波的孝期也正好满了。 这一天叔父回来时就拿了一匹大红绸缎给素波,「过了孝期,不要再整日穿着素绢的衣裙了,哪里像一个姑娘家,拿这绸做件新衣吧。」 第十四章 素波见了这红绸眼前也是一亮,奇怪地问:「叔父哪里买的绸,要好多钱呢?」 在前世也许大家会觉得红绸好俗气,可是在这里,却因为染色的不易,以及掉色等等的问题,红色的织品要比其它颜色的贵一些,也更得人们的喜爱。 入乡随俗,素波的眼光也变了不少,毕竟平日里常见的都是些黑蓝、褐色及浅黄色的织品,再看到红色,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住了。可是,为了省钱,她从未舍得买红色的。 现在叔父拿的红绸,不止颜色鲜亮,而且质地也极好,一看就是上等的绸缎,至少要值好几缗钱! 徐叔父便笑了,「文澜阁修书已有小成,丞相那日来了十分高兴,就赏下绸缎,我也得了一匹。」 素波也开心,却也道:「大家一定都喜欢红色的,叔父能得这匹还真幸运!」 「大家都知道我有一个侄女今年过了孝期,因此便照顾我一些。」 素波一笑,自那次送了钱,就成了贯例,她与叔父会将丞相府年节时的赏钱都送到陈征事家中,虽然没有多少,但是以徐家叔侄的水平,已经尽了最大的力,与文澜阁中旁人相比绝对不差,陈征事应该是明白的,所以也不再为难叔父。而叔父这人,一向最老实肯干,与文澜阁的同事们相处从来都是尽让的,因此他们便稳稳在地相府里留下了下来。 是以,素波接了这绸更加开心,一时顾不上吃饭,先在榻上展开,手指在光滑如水的绸面上抚过,「这匹绸的长度足足的,我做一身衣裙还会余下几尺呢,正可以做了两几双鞋面,还有帕子、荷包什么的。」 但是,以素波的审美,还是不喜欢从头到脚都是红通通的,因此她又思谋着,「刚好前些天做了件月白色的素绢袄子、藏青色裙子,再添这一身红的,搭在一处穿就是了。」 素波这两年也学了些绣花,因此再于月白色的小袄下面绣上几朵红色的小花,系了大红的裙子,虽无首饰,但拿红绸在发间略点缀一下,再拿出铜镜照着,自己免不了心生得意,真是一个小美人啊! 还有那条藏青裙,颜色未免太重,但是当初素波是因为它比别的布便宜了三成才买的,现在搭了红绸衣,立即便灵动起来,尤其是裙侧挂了一个红缎荷包,行动时裙下还会隐约露出大红的绣鞋,素波用自己眼角一扫,却将背挺得更直了。 她也是爱美的呀! 可是,素波却发现叔父心情不大好了,他平日里虽然喜欢板着脸,但性子却是极平和的,到了家里,只要自己与他说笑几句,眼睛里便都是笑意。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回家后便一直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就连自己的话有时也听不到。 素波便悄悄打听何老太太,「是不是文澜阁里又有什么事了?」 何老太太便安抚她,「是有些小事,但并不要紧,你不必管。」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平日里有什么事何老太太并不瞒着素波,因她一眼就看出徐宁在人情事故上还不如小素波呢,毕竟素波虽然不大懂,却是可以好好教导的。而素波也果真将徐家家事管得不错。 何老太太就笑了,「你到底还是太小了。」 素波嘟了嘟嘴,又软言相求,「老夫人,你就告诉我吧!」 何老太太被素波摇着手臂,身子也跟着晃起来,笑得哈哈的,可还是不肯说:「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素波虽不知道果真是什么事,但见何老太太还是笑着,倒不至于十分担心了,慢慢地叔父也恢复了原样。 再一转眼就到了春节前,素波依例将相府发的两贯过年钱装到匣子里,准备与叔父一同送到陈征事家中,不想叔父见了立即摆手道:「不必再送!」 素波立即就觉得出了叔父的怒意,以往叔父也曾为了送礼而心生不快,但是如今他却是真生气了的,就连陈征事的名字都不愿意提起。 难道?素波便知道叔父前些天的不快一定与陈征事有关。然后她立即想到叔父和自己会不会被赶出丞相府,便急切地向叔父的脸上看去。 徐宁看到素波睁着大眼睛,满脸的担忧,不觉便难过起来,家道中落,最难的就是孩子,素波才多大,竟如此懂事,平时再谨小慎微不过从不惹一点事非的,什么错都没有。便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笑道:「素波,别怕,叔父如今在文澜阁这么久了,大家都与我交好,陈征事也不能奈我何。」 人人都以为自己带着侄女逃难至京城,便担负着这一重的累赘,但其实素波不只从没给自己带来麻烦,反而是自己处处需要她的照料。反是因为自己的无能,素波才会想着打点陈征事,然后是非才找上门来。 初听陈征事说素波勾引他的儿子,徐宁平生第一次有想打人的冲动,自家的侄女是什么样的品性自己最清楚,再稳重再放心不过的,哪里会理陈征事的儿子! 陈征事说话时自是要瞒着别人的,可还是被何老先生撞见了。老先生拦住了两人,又主动居中调解,找了门前院里的小厮们一一询问,弄清了素波从没出过文澜阁西侧这一处,反倒是陈秋海打点了守门的过去了几回。 事情是显而易见的。 陈征事没了脸,几次想发作,可徐宁到了文澜已经两年多了,文澜阁里谁不知道他学问深厚,人品高洁?又有何老先生等人一力维护,想将他弄走也不容易。 但是从那以后,陈征事便开始事事为难徐宁,不论阁中有何事情,总要多分叔父一些事务。但徐宁是个硬脾气的,从不吭声,只把所有的活做得一丝不差,无懈可击,让他一进抓不到把柄。 但他们的关系便彻底成了仇人。 再要徐宁给陈征事送礼,打死他也不肯去的。 素波收了钱,隐隐地猜到了事情可能与陈秋海有关,自己出孝后陈秋海又来过几次,还说了些求娶的话。可是自己都拒了呀,甚至连徐家的院门都没让他进过! 想了想还是悄悄去问何老太太,「叔父是不是因为我得罪了陈征事?」 何老太太立即答:「不是。」 「您也跟着叔父骗我?」素波摇头道:「老夫人这样快地说不是,一定就是了。」 「不必怕陈征事,」老夫人便瞪起眼睛,「他虽然想在文澜阁一手遮天,但做得太过也是不成的,何老先生等几个人都知道实情,他若是敢颠倒黑白,就告到丞相处,倒时候他的不是比谁的都多。」 素波就道:「其实我真的冤枉,陈秋海来找我,我也赶了他几次,可是他就是来,我有什么办法?」 这孩子还是猜出来了,何老夫人也不再隐瞒,便告诉素波,「只要不理他就好了,大事自有长辈们作主。」 「我再见是他,连门都不应了。」 何老太太便叹了一声,说了心里话,「陈征事也是傻的,据我看陈秋海虽然配不上你,但若是一片真心,这亲事也未必不好,他反还拿乔,真是做梦呢!其实你叔父倒从没看上陈家,一直另给你相看世家子弟。」 第十五章 陈家虽然现在任着相府的征事,但毕竟出身寒门,因此何老太太与徐宁骨子里是瞧不上的,特别在婚嫁之事,最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 素波知道自己的亲事就在眼前了,倒也没有一点羞涩之意,只道:「这样的大事我都听徐叔父的。」她在这里从不与男子交往,就是认识那么几个人,又哪里知道谁的人品好?因此听叔父的话才是对的。叔父虽然有些迂腐,但人品心性却都是极正派的。 「你这话就对了。」何老太太赞同地点了点头,「你才多大?哪里会识人?倒是长辈们经历的多,见识的多,选的人倒还能可靠些。」 「但其实我不想嫁人,」素波低声道:「我愿意陪着叔父过一辈子。」 「这才是小孩子的傻话!」何老太太便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叔父也盼着将你嫁给可以托付的人呢。」说罢却不再多谈,只与素波说起过年备的东西,老夫人现在已经觉得素波是可以商量的人了,小姑娘机灵得紧,颇有些好主意呢。 又是春节时分,大家也又都重新聚到了一起,虽然每一年的人员都有会些变化,但是素波所熟悉的何家、曲家、仍然与徐家一样留在这里,还有已经见过几回的许先生、诸先生也仍然在文澜阁中。 因每年都在一处,平时也便也有了往来,大家早比先前时亲近多了。 老夫人还是最喜欢素波,与她坐在一处,笑着拉了她的手赞道:「这套红衣红裙还是一套穿着漂亮!」 因为过年,素波便将这一套红衣红裙一处穿了,自觉得红得过了份,整个人成了个红灯笼,当然不是那种大肚的灯笼,而是凹凸有致的美人灯笼,但是老人家的眼光嘛,就是这样的。 其实俗是俗了点,但是,素波也觉得很好看,她毕竟是美女呀!美女就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素波帮着何老太太张罗着酒席,她如今在文澜阁西边这处已经住了两年多,所有的人都认识了,不只与大家关系好,又与厨房、门上等几处都十分亲近,酒席这般的小事都不在话下。 正如徐家的孝期已经过去,乱世早已经慢慢平复,京中已然一片繁华,而眼下正处于万众瞩目的文澜阁的士人们又与先时不同,更加意气风发起来。 眼下他们自进了何家之后便一直谈起皇上从今天改已经用了五年的建武年号为中元,个个十分地激动,对于桌上的酒菜半分不放在心上。 年号不就是纪年用的吗?素波还能随口说出几个非常有名的年号,什么贞观、康熙、雍正之类的,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用得着这样兴奋吗? 但是素波听着大家的议论,慢慢明白了,原来年号不是随便叫的,而是有着深刻的意义,正是寄托着君王与臣子们的希冀。 「本朝初建,四方战乱未息,自然要以武力平定天下,故曰‘建武’,现在天下初定,不宜再以武力为首要,正所谓的‘虽马得天下,但却不可马上治天下。’是以改为中元。」 曲先生正向大家道:「‘中’者,中兴之意,‘元’者,首要之意,以中兴为要,自然要以文治天下了。」 「正是,正是,」徐叔父听了亦笑道:「中元年号一出,便可知皇上不会再任由那些武官们峙功傲行,而要更加依重文官中兴天下了。」 别看只有两个字的年号,可却有着极深刻的含意,从「建武」改为「中元」,对于文官体系是一个非常好的信号,而他们所在丞相府正是文官集团的首脑,所以对于大家都是好消息。 看着大家都笑逐颜开,素波也笑了。她对于武官也没有好印象,毕竟刚到京城遇到那个要强买自己为奴的邓十九就是邓太尉的儿子,现在自己和叔父在丞相府中,也算是搭上了文官集团的船,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正说着,许先生从外面走来,笑着拱手贺喜,大家回了礼,何老先生便向许先生笑问:「这次「中元」两字正是丞相拟定呈上的,丞相一向看中许先生,那日便请了许先生过去商量,想来许先生一定知道改元内情?」 许先生便谦虚地道:「改元何等重要的大事,自然是相府中博学鸿儒们拟定的,我不过在侧服侍笔墨而已。」 曲先生听了赶紧道:「原本草拟年号之时,丞相亦命人传我去正殿商议的,只是那两日我发了病,竟不能起身,错过了机会,还请许先生为我们讲一讲当时的情形?」 素波早认识了许先生,当她初入相府那年,就曾在春节时见过他,十几岁的年纪就进了文澜阁,现在也是文澜阁中最年轻的。又听叔父提过,说他原来是青州世家出身,为人平和,学问高深,极得丞相信任,叔父也对他极为推崇,还请到他到过家里吃酒。 大约是整日在阁中抄书,许先生皮肤极白,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又因为过年,换了一身崭新的青布袍子,身上佩着一块青玉佩,更让人觉得气质超卓,温文如玉。 素波听了他如此的年纪竟然能参与丞相拟定年号的大事,不免十分佩服,很想听他如何说,于是只凝神望着他。 不料许先生却非常敏感,马上发现素波在看他,将头转过来一笑,倒让素波不自在起来,赶紧低了头。 他们虽然见过几面,也说过话,但其实还是很陌生的。 再抬头的时候,许先生早将头转了回去,向着大家侃侃而道:「其实正如大家刚刚所评论,天下已定,皇上自要以文治国,大儒们便定了这两个字由丞相送了上去。只是改元虽易,可真要实行起来却难,是以我辈尚需竭心尽力,编定五经,辅佐皇上治理天下。」 大约是中国的文人都有着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是以大家便慷慨激昂地聊起了天下大治之盛况。素波看平时寡言少语的叔父也在其间听得津津有味,便悄悄地坐到何老太太身边。 到了晚上,叔父又说了一则新闻,「听说正旦那天丞相上朝贺岁,见到大病初愈出来参加朝会的胶东王,思念女儿,伤心不已,便提出将胶东王接到文澜阁读书,皇上便也答允了。现在胶东王已经被接到了相府,过些天就到文澜阁里读书。」 「胶东王?」 「就是静妃的儿子,先前他一直病着,好多年没出过内廷,是以大家听了都觉得生疏。」 提到了静妃,素波就明白了,「原来是丞相的亲外孙。」 关于皇家内帏的小道消息,在什么时候都是坊间最喜闻乐道的,还是穿越到这个时空不过几个月的素波在进京的路也听到不少,其中最广为流传的就是静妃的故事。但是到了丞相府中却再没有听过。 当今的皇上还没做皇上时,不过是寻常人家,一日在陆相家——当时的陆相当然也不是丞相,而是不大不小的世家家主,不过要比皇上家富贵很多——遇到了陆相的长女,一见倾心,遣媒求娶。 第十六章 那时的陆相一眼看出皇上非寻常之辈,便立即允婚,贴了不少的嫁妆把女儿嫁了过去。可就在他们成亲不久,时局大乱,皇上便抛下家小参加义军,很快斩露头角。后来皇上遇到了邓太尉——当然那时邓太尉也不是太尉,而是前朝割据一方的大将,两军最终合为一支,又用联姻的方式加强了彼此的关系,皇上再娶了邓太尉的女儿。 此后皇上打下大半天下,真正登基做了皇上,到了封后的时候,便有些为难,陆相的女儿是原配妻子,可邓太尉的女儿也是明媒正娶的;陆相自皇上起兵后就一直追随皇上,辅佐有功,可邓太尉带兵攻城掠地,也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两个女人,也都各自生了好几个儿子,又都贤淑良善,品性高洁,堪为天下之母。 于是,为了册封谁做皇后,朝中的大臣们分成了两派,听说还差一点儿在朝堂上打了起来。就在这时,陆相上书坚决请皇上封邓太尉的女儿做了皇后,而他虽居丞相之位,却愈发谨慎,从不贪功揽权,折节下士,只以辅政修书为已任。 邓太尉的女儿做了皇后,她生的皇长子便也被封为太子,另外几个儿子也都各自封王。而没能封后的陆氏只能屈居静妃之位,更不幸的是她生的皇二子和皇四子陆续病死,两年前她也一病不起,只留下小儿子皇六子,也就是如今的这位胶东王。 在进丞相府前,素波还听有人谣传静妃和她的两个儿子都是被邓皇后害死的,自然也有人不信,因为邓皇后是有名的贤后,待所有皇子皇女如同已出,陆妃所生的长女清河公主与她形同亲生母女,出嫁时的排场要比陆皇后娶儿媳还要大,而赵美人所生的皇七子也活得好好的,又封了长沙王。 不过,自从进了丞相府,素波就再也没听到关于静妃的任何传言了,陆家对于静妃的遭遇并无不平,时间一久,她也将这些不关自己的事情都扔到了脑后,因此初听到胶东王的名号一时并没有想起他是静妃的儿子。 现在想起来,更觉百姓的传闻皆是空穴来风。陆相对胶东王如此疼爱,哪里会让女儿和外孙被害死呢?要知道这个时代儿童夭折的比例相当高,就是邓皇后的亲生儿子也没能全部养大,静妃的两个儿子病逝、小儿子病弱也不奇怪。 但是素波也有些疑问,「皇子不是有皇子府的吗?为什么住到相府里呢?」 徐叔父笑道:「前朝时除了太子居于东宫以外,其余皇子略大一些就都不能住在宫里。可本朝初建,规矩便没有那么森严,不只胶东王,便是皇后所出的河间王、江都王和赵美人所出的长沙王都住在宫里。胶东王一直病着,自然更不能出宫建府了。至于皇子到外祖府中读书,前朝倒有先例,没什么特别的。」 又告诉素波,「再则陆相接胶东王回府也是有原因的。听说胶东王已经十四岁了,可是因为一直病着,倒像不到十岁的孩子,陆相见了恸哭失声便要接回陆府读书调养,皇上本还迟疑,但皇后却见胶东王如此病弱,亦伤心落泪,自责不已,下殿跪求皇上答应的。」 原来是这样。 胶东王的到来,对于素波来说就是一个小小的话题,此后又会听说一些他的消息,比如说胶东王生性极孝,虽不能日日进宫主胺,但每日晨起必向皇宫方向给父皇母后行礼方才用膳;比如说胶东王生性聪敏异常,过目不忘;比如说胶东王异常谦逊,对士人敬重优礼等等,不一而足,都是一片溢美之辞。 文澜阁与相府内院相距并不远,可是素波却从来不跨入那道大门,所以就似两个世界一般。何老太太却因为是陆相家的亲戚在内院见了一回,只道:「果然是皇子,虽然还小,却容貌非凡、气度沉静。现在有陆相教着,将来定然能成为一代贤王。」 素波听了只一笑,贤王不贤王的与自己可没有关系,越是大人物,自己越是要离着远一些。 这一日中午,她提着食盒自厨房回来,刚要进屋,就听何老太太的声音,立即停住了脚步,老夫人平日有什么事都向自己说,唯有亲事却瞒着自己,她其实一直很好奇,便屏息倾听。 「你先前让我帮素波寻个好人家,眼下倒有一个机缘:我刚去毕老夫人那里听到一个消息,原来胶东王在宫中时一直病着,身边连个服侍的女子都没有,所以毕老夫人便想给他收个人,一定要知根知底,家世相貌都不错的,我就想到了素波,不知你可愿意?」 素波知道毕老夫人就是丞相夫人,何老太太正是与她有亲。 徐叔父便问:「可有侧妃的封号?」 「那是要经过皇上皇后下旨的,眼下毕老夫人的意思是悄悄接到胶东王身边,但她特别与我说了,虽然现在不能大办,但将来却未必不能封妃。而且,毕竟第一个到胶东王身边,如果能生下长子……」 素波先前听有人说过,邓皇后之所以被封为皇后,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生下了皇上的长子。静妃固然先嫁过去的,但是她先生的却是个公主,而邓皇后则一举得男。在母以子为贵的时代,正统固然是大道,但对女人来说生子更是王道。素波便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何老太太便又道:「素波是极好的孩子,在我心里当自己的亲孙女一样呢,因此她的亲事我十分地上心。先前曲先生让我帮忙提娶素波做续弦,我问也没问便直接帮你们拒了。但到胶东王身边,我倒觉得是个好机缘。——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徐家毕竟败落了,素波就是再好,做皇子正妃亦不能了,但若能到皇子身边,多少人巴不得的。且她的容貌,正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着实出众得很,将来的造化未可限量啊!」 原来还有曲先生想娶自己做续弦!可他比叔父小不了多少啊?自己从来都将他当成长辈的!怎么可能? 「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叔父停顿了一下却有了决心,「如果没有正式的封号,我就不愿意。」 素波心里呯呯地跳,仿佛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她可是一个花季少女,从来没有恋爱过,竟差一点成了胶东王的妾?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是自己为了生存放弃了许多自尊,但亦不能堕落到这个地步啊! 她抚了抚胸,好在叔父拒绝了! 当然叔父是因为没有册封,看样子如果自己能得到胶东王侧妃之位,他会同意的。素波又想起了先前听徐叔父说起家里曾出过许多后妃,十分以之为荣的意思。看来以他的观念,不管是后还是妃,都是不错的,只要有名份。 幸亏毕老夫人没有权力答应给胶东王的妾什么封号啊! 「唉!我也虑的是这个,我们这些人,还是把名看得比什么都重,」何老太太叹道:「因此我并没有直接在毕老夫人面前提起素波,只悄悄地来告诉你一声。你既然不愿意,那就只做没有此事。」 叔父应了,却又道:「素波的亲事,还要老夫人再帮帮忙。」 「那是自然的,而且眼下也有一个人,原本正要与你商议,却有胶东王的事,所以便急忙先说了……」 第十七章 因心里乱糟糟的,素波便分了神,更兼屋里两个人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她竟一时听不大清,又知道这个时间何老太太也就要回自己的屋子与何老先生用饭,被她看到了亦是不好,索性后退几步,重新走进屋子,「叔父先回来了?」 再看到何老太太,便笑问:「咦,老夫人也过来了,要么我们在一处吃饭吧。」 何老太太就笑,「我家老先生也就回来了,我就走了。」说着向叔父点了点头,「过两日再说吧。」 徐叔父送到了门前,也道:「我等老夫人的信。」 明知道自己的将来可能就被这两个人定了下来,但是素波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好,既不能反对,更不能质问,反而只能笑眯眯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与徐叔父送了何老太太回去。 叔父心不在焉,随便吃了几口便回了文澜阁,素波也难得地吃不下饭,也不知道叔父和何老太太能给自己定一门什么样的亲事。这两个人对自己无疑是非常好的,也是一心为自己着想,但是,他们的三观与自己还是有许多许多的差异! 但是这差异,是因为历史的鸿沟而无法弥补的! 素波收了碗筷,送去了厨房,转身回了屋子,却无精打采。平日里这时间她是午睡的,因此躺到了床上瞪着屋顶,如果叔父和何老太太果真将自己嫁给一个不靠谱的人,那可怎么办? 素波醒过来时正是午后,看看太阳,应该是未时左右,她平日里也是这个时候起来的。看来自己不仅可耻地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 这时她的心情,却又没有午睡前那么糟了。叔父与何老太太虽然与自己有三观不同,但是看问题的大致方向是一样的,就比如给胶东王做妾的事,何老太太根本没有在毕老夫人面前提起自己,只悄悄告诉了叔父,而叔父犹豫了一下就拒绝了,当然还有陈秋海、曲先生等等,现在不也都顺利地解决掉了吗? 那么自己的亲事,应该也会有好结果的。再说素波要求并不高,她从没想过嫁高帅富,只要瞧着顺眼点,品行端正些的人就行了。 这样的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素波这样安慰了自己之后,果然担心之情又消退了一些。 偏巧这时赵婆子过来喊她,「今天徐小姐怎么还没过去?大家正等着你呢!」 平日这时素波一般都去厨房,在那里消磨些时光,再弄些好吃的,今日倒忘记了,因此应了一声,便赶紧对着铜镜掠了掠头发,出门随赵婆子去了。 到了厨房,几个厨娘在一起说话,见了她便招手道:「快来坐,难得今天有新鲜的藕,已经按你上次说的夹肉糜炸了,我们都吃过了,你也赶紧尝尝,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说着将几个藕夹递了过来。 素波心里的那点小别扭就一下子全部烟消云散了。比起眼下的美食,那遥远的亲事真算不得什么! 不过她接过藕夹,鼻子微微翕动了一下却皱起了眉,「这油炸过鱼了?」 厨娘就说:「哪里,这可是新油。」 素波咬了一口藕就更肯定了,「一定是炸过鱼的。」 「用的是新油,绝对没炸过鱼,而且我们吃着都觉得很好。」几个人又都拿了藕夹再品,个个摇头,又想了起来,「今天我们厨房并没有做鱼呀。」 但是素波就是肯定,「不对,有鱼腥气,混到了藕夹里便坏了味道。」她便觉得不好吃了。 突然间一个厨娘想了起来,「我知道了,炸藕夹的锅是昨日炖鱼用的,想来洗得不够干净。」 赵婆子几个人就叹道:「徐小姐的嘴,可真真是了不得,哪怕有一星半点儿的味道都能尝出来!」 素波从小味觉就特别灵敏,还曾有人请她考虑做品酒师呢,现在能吃出锅里残留的鱼腥气真不算什么,更精细的味道她都能分辩。当然了,这种本领有好也有坏,她有时也因此特别挑剔,她真吃不下有怪味的东西呀! 洗锅的厨娘便有些讪讪的,「其实我洗了两次锅,不想还没有洗干净,累得徐小姐不吃这藕夹了呢。」 素波哪里会让她为难,就笑着说:「我这两日正有些上火,不想吃油炸的东西,你们只管吃好了,我喝点茶水。」 大家都知道素波就是这样的,从不让别人为难,就说:「还剩了几根藕,不如我们重新炸些你吃。」 素波想一想,「别麻烦了,你们要是过意不去,我就将这藕拿回去,再要点骨头,炖了汤与叔父晚上吃。」 「东西都有,你只管拿。」 素波就带了两根藕、几根骨头回了家。她先将骨头用水焯过,再与切成块的藕一起加清水小火慢炖,调料加得很少,让骨头的醇香与藕的清香融合到一处,那正是极妙的滋味儿。吃的时候,骨头上面的肉软烂香嫩,冬藕粉糯带甜,好吃又养生。 素波又另用清水下了面,面熟了捞出来将骨头汤加入,再加上厨房送来的两个小菜,很完美的一餐晚饭,就是一向不重口腹之欲的叔父也赞不绝口。 人生的乐趣不正是如此吗? 素波在心里恢复了原来的日子,事实上,在叔父、何老太太、赵婆子等人的眼中,她一直没有改变过,每日里快快乐乐地做着家事,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数着钱算计着给家里再添些什么物件,在叔父的督促下练练字什么的,当然她心思用得最多之处就是想着下一顿吃什么。 是以,有一天缝衣时,何老太太突然笑问她「素波,你觉得许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素波就随便地点点头,「挺好的人呀!」然后突然明白过来了,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何老太太,什么也说不出来。 何老太太便笑了,「许先生今年二十,是青州许家长房的直系子孙,当年匈奴人南下,他父亲正任着牧守之职,誓与城池共存亡,却将他送出来。现在只青州许家只有他孤身一人了。我们家老先生曾赞过他前途不可限量,丞相亦非常看重他,每每有要事商议,都招他前去。」 素波怔怔地想到许先生,对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总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长袍,举止稳重大方。还好,自己并不讨厌他。 又想起了过年时他看向自己的笑容,似乎对自己也有好感。 这样的人,应该不难于相处吧? 总比做尚未谋过面的胶东王的妾,或者当曲先生的续弦,甚至与跟叔父不和的陈征事家结亲都要好许多呢! 素波越是冷静地想,越是觉得这是一门很好的亲事:许家是青州的世家,许先生学问很好,这些都符合叔父的观点,而且他少年被送出家门,又一直寄居丞相府,并没有娶过妻妾,自己也能接受得了。 那就这样吧。 何老太太看看素波,见她面色沉静,不喜不忧,似在想着什么,便轻轻地在她的手臂上推了一下,「是不是还不错的?」 素波想了想,突然间通透起来,便将大道理讲了出来,「这样的大事,自然应该叔叔为我作主,我都听叔父的。」 第十八章 「你叔父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他不好直接说,便让我私下里悄悄问问你,若是可以,就让许先生下聘了。」 素波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害羞地跑掉的,于是她便将所有的针钱用品收进细竹笸箩里,然后拿着东西走了,心里却一点害羞之意都没有。 没几天,何老太太便将一块玉佩交给素波,「这是许先生的定礼,他孤身一人,身无长物,这是从小就戴在身上的东西,算得上郑重了。」 此时人们贵玉,又认为玉能代表君子的品德,是以士人皆须佩玉,这块玉应该是许先生最贵重的东西,也是最能代表他心意的。 素波接在手中,觉得微微有些凉,低头细看,原来是一块鱼形青玉佩,简单的几道雕刻便勾勒出一条摆着尾巴的游鱼,古拙却又活泼,玉质莹润,光华内蕴,不懂行的她也能看得出是一块好玉。 她的心情倒难得有些复杂,她就这么订了亲?然后就要嫁人了?是的,在这里就是这样的,于是心情平复了,神态越发平静,及时地想起将头低了下去。何老太太只当她害羞,便告诉她,「定者,定也,这是要伴着你一生之物,好好收着。」 接着,素波便又听何老太太说起,虽然许家和自家现在都落魄,京城里又没有亲人,订亲等一应事情都简简单单,又因为在相府里也不能大张旗鼓的,但是六礼却一定要完备。这就是说,现在虽然订了亲,但是真正结亲至少还要半年,甚至一年以上,这总能让素波的心里有个缓冲。 但毕竟是定亲了,还是与先前有许多不同,许先生时常会来徐家,与素波说说闲话,徐叔父见了也不管,反倒时常留许先生在家中喝酒。原来此时风俗,定了亲的男女可以比寻常人来往得密切些。 许先生是个懂礼貌的人,他每到徐家,手里总要提着些小吃食,然后与叔父坐在一处说着学问上的事情,每于素波过去添菜添酒,他便赶紧起身道谢。又有时素波在一旁做什么,猛一抬头,便会出其不意看到他正瞧着自己。 素波毕竟来自现代社会,虽然她没有谈过恋爱,但也在网上生活中听过些经验,于是她断定许先生是喜欢自己的,心里也就愈加地踏实了。虽然说不清自己对许先生是什么感情,但是素波却每于他过来时都要想办法加几样小菜,又在何老太太的督促下给他做了一件藏青色的新布袍子。 日子这样过着,平静如相府里的那条小溪,轻轻巧巧地向前流。 二月里,胶东王正式挪到了文澜阁里,拜了几位大儒为师,选了许先生和陆相的几个孙子外孙做陪读。从此以后,许先生便一直留在文澜阁里,再没出来。 以前隔三差五就会来的人突然没了踪影,素波倒没有什么感觉,许先生就是来了也只能与她说上几句什么「天气热了」,「叔父咳嗽好些了」之类的闲话,不用说牵手,就连一句情话都没有,似乎还没有前世的同学之间亲密呢。 徐叔父却怕她担心,时不时地把许先生的消息告诉她,「一直在文澜阁里陪着胶东王读书呢。丞相对胶东王十分爱护,用心教养,让几个大儒轮流给他们讲课,沐休时也不停的。」 又说:「其实这真是难得的机会,一则是能增了学问,一则又与胶东王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很多皇子的陪读将来都能在王府谋个好前程的。」 素波便明白了,许先生能得了胶东王陪读的身份既是因为他学问很好,也是丞相的信任,当然还有幸运等等的因素,倒让很多人都羡慕不已。 毕竟是皇权社会,只要与皇权有关的,大家都趋之若骛。就是自己拒绝了给胶东王做妾,可又有多少人愿意呢。曲家便托何老太太说情,想将月姐儿送了进去,只是毕老夫人相看了之后并没有瞧上月姐儿,又将她送了回来。 这些事情,大家都以为素波不知道,于是素波便也让他们以为自己果真不知道了,免得月姐儿见了自己不好意思,她平日最喜欢与自己攀比的。 既然与许先生订了亲,将来自然会嫁给他,许先生有了好出路,素波当然也会过得更好,便每隔些日子拣了许先生爱吃的点心,请叔父给许先生捎些进去,也算尽到了未婚妻的责任,许先生也时不时地请叔父送些小玩意给她。 两人互敬互重,有来有往,又一点也不逾礼,叔父和何老太太都很满意,亲事也就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到了春天,也刚好是胶东王进了文澜阁一个月,五经勘误已毕,陆相便请旨由胶东王主持订正新本五经,刻于石上,为天下儒生学习之范本。 就是素波这个小姑娘都明白,其实胶东王就是占个名义,他才十几岁哪里能真正懂得《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的精深学问,又岂能组织起刻石大事? 陆相不过是疼爱外孙,帮他弄些好名声而已,就像先前传出来的那些胶东王的优点一样,谁又能知道是真是假呢? 但是大家都说是真的,那么就是真的! 只是随着五经勘误结束,叔父每日却更加忙碌起来。原来除了刻石以外,文澜阁还要抄写上千份修订后的五经,用于藏书、分发各州郡、皇帝赏赐群臣、陆相送人等等用途。 因为书籍多得抄不过来,叔父每日晚饭之后还要回文澜阁,时常到半夜里才回来,他虽然不说,但是素波岂会想不到,文澜阁果真忙是是真的,但是陈征事为难叔父更是真的,便愈发担心他的身体,原本叔父就很羸弱,今年天气暖了之后,他的咳嗽并没有完全止住,应该是累的。 素波便将攒下的钱请了大夫来看,诊了脉又开药吃,一付药下去却不见什么效用。 叔父便再不肯看诊了,「还是喝先前的梨水吧,那个还好喝些。」 素波猜测叔父其实是为了省钱,看病果真是很贵的,这一次便把叔侄两人攒了两年的几贯钱都花得干干净净了。 到了这个时候,素波便恨起自己来了,明明是穿越女,可是竟一点办法也没有!据她先前所看的小说中那些穿越女都能干得不得了,当得了女皇,做得起生意,斗得赢小三儿,可是自己却什么也不会! 素波其实也想了许久,只是她将自己认真学过的十几年光阴的知识颠过来倒过去的琢磨,却实在找不到一项能赚钱的!如果早知道自己能有如此的际遇,一定会好好学习,多多读书,掌握些实用的技术,多会些本事,哪里能混得这样惨呢? 但是后悔永远是最没有用的,因此素波绞尽脑汁还是想出实用的办法,便向叔父提议「叔父不如把要抄的书拿回家里,我们一起抄不是能快些吗?」 她练了两年多字了,一笔毛笔字颇觉得能拿得出手,若是还在前世,参加个什么竞赛得个什么奖应该不再话下,现在模仿着叔父的字迹抄几本书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尤其她的字还是按叔父写的字贴练的。 第十九章 不想叔父一口回绝了,「不成,你的字还是要再练练才能见人。」瞧着素波垂头丧气的样子,才觉出自己的话重了,赶紧笑着安抚她道:「抄书必是在文澜阁里抄写,一纸一字都不能带出带入,别人帮不了忙的。」 素波又想了两日,再生了一个主意,向叔父说:「我见叔父有一个图章,我也想要一个,以后写了字就可以在后面落款了。」 叔父只当素波为了好玩,且素波一向又懂事,不管日子有多艰难,从来不诉一声苦,不要买漂亮的衣服,更不羡慕贵重的首饰,如今只这一个小小的要求,立即就先答应下来,然后又想了想,「我的这个印章还是年青时家里请了雕玉师特别刻的,现在我们也没钱做,若是做个铜印就更难,只有官府才能铸造……」 素波赶紧说:「我不要玉印、铜印,只要一个木头的印章就行。」 「这倒不难,叔叔就能帮你刻,我先前还刻过竹简呢,」徐叔父笑着答应了,「只是要找一块合适的好木头不容易。」 素波哪里真想找木头刻图章呢,回头就拿出一片竹简道:「叔父,那就用竹简帮我刻印章吧。」原来这个时代虽然有了纸笔,但是依旧也有用竹简刻的书籍,特别天下读书人送到文澜阁的古旧典籍,其中不乏竹简书,就连家里也有几卷。 叔父自江阴逃出来时,包袱里就带着几卷竹简书,据说是家里祖传下来的,到哪里也不肯丢下。 因此素波很轻易就弄到了竹简。 叔父接在手中,却摇头,「竹简怎么能刻章呢?」 「我又不是要拿出去用,只要把字刻在上面,再能印在纸上就行了。」素波是想装做无意间发明印刷术,她不想自印刷术上得到什么好处,只是希望叔父不必再抄书到深夜。 这个不难,叔父用了一小会儿功夫在那片小竹简刻了几个字,就递给了素波,「拿去玩吧。」 素波接过竹简便在墨中蘸了一下,再印在纸上,看到「横中流兮扬素波」,就笑了,拉住叔父,「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名字也能写到诗里呢。」 「这是当年汉武帝率群臣到河东祭祀后土,途中听闻南征捷报,将当地改名为闻喜,又立了一座后土祠,宴请郡臣时所做《秋风辞》里的一句,‘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原来有这样好的喻意!」素波以前还真没听过《秋风辞》,她亦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不是因为这首辞才为她起了这样的名字,但是她却非常喜欢,念了几遍背下来后,又央求道:「叔父,你帮我把每一句都刻一个印章吧。」 「那有什么用?」 「我就是很喜欢嘛!」素波总不能说我要发明印刷术吧,便只能装可爱了,她知道叔父非常疼爱自己,便眨着眼睛嘟起嘴,只要如此便一向无往而不利的。 果然叔父见了她这般小儿女态,就笑着应了,「那好那好,也不麻烦。」 《秋风辞》一共九句,素波很快就有了九个小竹简,她将这九个竹简按顺序排好,然后一个个地印在纸上,正好就是一篇《秋风辞》拿去给叔父看,「很好看吧?」又突然惊道:「叔父,如果把五经的字都用印章刻上,一个个印在纸上,那样有多快?岂不是不用再抄写了吗?」 「那怎么能呢?」徐叔父笑笑,「你看看这些印出来的字,一点神采都没有,怎么比得上手抄的。」又摸摸素波的头,「真是小孩子异想天开!」 素波真没想到如此先进的印刷术竟然就直接被徐叔父当成小孩子的异想天开了,她当然不会轻易放弃,拉了徐叔父来看,将九个竹简排好,刷上墨,然后一个个按在一张纸在上面,再揭开,「看,有多快!而且叔父嫌上面的字不好,可以刻得更漂亮一些啊。」 「别胡闹了,白浪费了这么多纸。」叔父根本听不进去,心疼地把其余的纸张收起来,放在高处,第一次用责备的语气批评了素波,「以后每天练字,只能用一张纸,我拿给你。」说着便起身走了,文澜阁里抄书的任务一直很重,他回家吃饭也不能歇太久的。 被批评的素波心情真是无以言述啊!原来科学发明竟然这样难以得到认可,怪不得哥白尼、伽利略等人都受到了教会的迫害,而布鲁诺更惨竟然被烧死了呢。徐叔父虽然不会烧死自己,可是明显已经不能让自己再随意动用纸张,再弄出一个活字印刷术了。 素波垂头丧气地送叔父走了,回来拿起了几块竹简摆弄着,随手在刚刚的纸上又印了几遍《秋风辞》,感觉到了巨大的无奈。代沟,深不可测的代沟——不应该叫代沟才对,应该叫历史的鸿沟,实在很难填平。 就在这霎间,素波明白自已恐怕不能说服叔父了。 她拿着几块竹简来回摆弄着,满腹心事。 「我叩了一会儿门你竟没听到,在想什么呢?」 素波抬头一看,原来是好久没有见过的许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正向自己笑着。他变了许多,头上戴着玉冠,穿着崭新的青绸袍子,衣缘上还绣着银线云纹,翩翩风采更胜往昔,「素波,好久没见了。」 「是有好久没见了。」素波应着,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对许衍的到来竟有几分高兴,放下了竹简,笑问:「你怎么出了文澜阁?」 「今天授课的薛大儒被陆相的孙子打伤了,文澜阁里乱成了一团,毕老夫人从后院赶过来,又将陆相从朝中请了回来,大家正在商议。因那是陆相的家事,我不好地场,就想着借这个机会出来看看你。」 「什么?打了薛大儒?」打老师的行为在哪里都是很糟糕的,真没想到陆相这样一个文人雅士,儿孙竟然如此不成材!素波叹着,却一眼看到许衍背后转出来一个少年,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是谁?」 素波一眼就看出那少年衣饰极为华贵,浑身上下金玉焕彩,原本看着许衍穿戴一新已经觉得非常富贵非常,但与这少年一比却又天差地别。她到了这里就从未见如此富丽的装扮,心里早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许衍应声回过头去,大吃一惊,「王爷,你怎么过来了?」 素波便知道这就是胶东王了。正是啊,眼前这个戴着双龙玉冠,玄色蟒纹缎袍,腰系玉带,身上还佩着宝剑,气宇轩昂的少年只能是胶东王。 许衍语气中的焦急十分明显,素波也跟着紧张起来,她到了相府不用说丞相了,就是丞相的家人都一个也没见过,现在骤然见了胶东王,应该怎么办? 素波怔了怔,心里暗骂自己笨,皇权社会,见了皇子自然先要行礼呀!想想叔父一向谨小慎微,自己可不能给他惹祸。可是,怎么行礼呢?素波又犹豫起来,貌似自己应该跪下吧,但是她从小到大从没跪过呀! 现在竟然要给一个明显比自己小的小屁孩跪下?她一时还有些不能接受。 正在迟疑间,胶东王已经从她身边跑了过去,直奔案几而去,素波就想到了前世看到的电视剧,帝王将相、高官显贵都是端坐在一个案几后面接受大家的行礼,便转过了头,同时她也决定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哪里能与这个时代对抗呢,跪就跪吧,又算什么。 第二十章 可转眼间素波已经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胶东王根本没有到案后的座位上坐下,而是有如她先前看到过的饥民一般,扑到了案上,抓起了桌上漆盒里的点心,就往嘴里塞,好像他很久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啊!」素波大叫起来。 「别叫!」许衍一个箭步上前来捂住素波的口,低声说道:「别让人知道。」 「唔,唔,」素波半晌才镇静下来,向许衍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开自己。 许衍松了手,脸却有些红了,赶紧后退了几步,向素波道:「冒犯了,不过胶东王就是这样的,你别怕。」 素波总算是现代人,并不觉得刚刚许衍按住她的嘴有多冒犯,而且现在的她更关心的是,「他是不是有些不正常?」又怕那胶东王听到,将声音放得极低,特别是最后三个字,只比了一个口型。 「是,他是个傻子。」许衍也轻声说:「不过,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就是叔父也别说。」 素波刚刚平静的心又咚咚地跳了起来,原来自己竟然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秘密!那么,会不会因此被灭口呢? 也许她眼中的恐惧太显眼了,许衍赶紧安慰她,「没事的,我一会儿带他回去,别人不会知道的。」迟疑着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拍拍素波的肩,可是还是没有落下来。 素波根本顾不上许衍的纠结,几步绕到了案前去看胶东王,只见他爬在案上,两只手上各一块点心,左边咬一口,右边咬一口,吃得正欢,而桌上一大盘的点心早没了踪影,唯有胶东王脸上身上还有案上到处是点心渣。不禁问:「他平时就是这样的?」 许衍已经将那只悬在空中的手负在了背后,无可奈何地道:「不,他很少吃东西,下人送了饭食便都扔到地上,可有时却也会抢别人的吃食,只要不许,他便哭闹、咬人、打人,谁也没办法。」 就在这时,胶东王又拿起素波放在一旁的茶杯「咕咚咚」地大口喝茶,又似他有很久很久没喝过茶一般,茶水倒得那样急,有几道顺着他的口角流了下来。 「那是我的茶杯啊!」素波本想扑上去抢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其实素波并不是很挑剔的人,可是茶杯嘛,一般还是喜欢自己用自己的。尤其眼见着胶东王脸上嘴边的点心渣子都沾到了茶杯上,好不舒服,看来自己恐怕要换一个杯子了。 可是素波固然嫌弃胶东王用了她的杯子,但她却还是一个善良的人,并不会真与胶东王这样的傻孩子生气,见他喝茶喝得太急,还忍不住道:「你慢点喝,小心呛了。」 胶东王哪里会听她的,依旧「咚咚」地茶水喝光了,然后他可能还想喝,却又不知道要去倒茶,见没有茶水了,便向里面看,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没有茶水了。 素波便拿过茶壶,替他倒上,眼看他又喝了三杯茶,可能是喝饱了,将茶杯随手一扔,瓷杯落在案上滚了几个滚掉到了地上,「啪」地碎了,倒省得素波再嫌弃了。 「这孩子!」素波无奈地摇头。 许衍便笑了,「胶东王其实并不小了。」 这时素波便想起了先前叔父说过,胶东王过年的时候已经十四了,正比自己大一岁。 可是看起来却很不像。 胶东王比自己矮了半头左右,怎么看也不像到了十四岁的少年,而却似十来岁的孩子。他的皮肤白得过分,就像从没晒过太阳一般,就如那最细最白的玉,透出一点冷光,但这完全无损他过人的容貌,反而突出了他发际正中的美人尖和两道剑眉,仿佛浓墨在白纸上划过十分醒目;一双眼睛非常大,又非常黑,就似那见不到底的深潭,高高的鼻梁,精致的嘴唇,唇色略淡,正像一个小瓷娃娃,还是非常非常可爱那种。素波一向觉得自己的外表十分不错了,但在胶东王面前,却有一种自相惭愧的感觉。 如果没有糊了一脸的点心渣子和下巴上的几道茶渍,眼前这位睁大双眼,紧抿着嘴唇的美少年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高人一等,天皇贵胄般的存在。 当然他确实是龙子凤孙,新建朝廷中为数不多的王爷,天底下最高贵的几个人之一。 但真是可惜了! 素波这样想着,赶紧端了一盆水帮他洗了手脸,又拿帕子擦干,顺便再次细细打量胶东王,终于发现他的眼睛虽然很大很黑,却直直地看向远方不知何处,没有什么神采,由着自己帮他擦抹。 「十四岁了?还真不像呢。不好好吃饭,怪不得长得这么小,宫里也没有人管他吗?」 「宫里的事又有谁知道呢?说是一直病着,其实还不是静妃没了再没有人管他了?」许衍道:「这些日子还长了些呢,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简直瘦小得可怜。」 素波前世去过孤儿院做义工,现在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胶东王就很像她见过的孤儿,于是正了正他头上的玉冠,顺手又捏了捏他的脸,俯身温柔地道:「好乖噢,叫姐姐。」 许衍以往与素波说话,总见她中规中矩的,第一次见素波露出如此柔情的一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原本就非常美丽的容貌更加动人,眼神慢慢深沉下来,声音也带了些沙哑,「其实他就是长得小,比你还大一岁呢。」 素波已经将胶东王重新收拾成高贵的王爷,颇有几分自得,笑道:「我只把他当成小孩子儿。」要知道自己可是穿越来的,加上那边的年龄,可不就是比胶东王大了吗? 「无怪月姐儿和琮儿都喜欢跟你一起玩。」许衍便再次强调,「其实胶东王不算小孩了。」在这个时代,十几岁就可以娶妻了,特别是皇家,一向早婚,听说还有不到十岁就成亲的呢。 素波看着胶东王呆滞的面孔,笑道:「但其实他就是几岁的小孩儿,比月姐儿还小,就跟琮儿差不多吧。」 许衍明白素波只把胶东王当小孩子哄,便也向胶东王笑道:「那就叫姐姐吧。」 胶东王只呆呆地向远处看着,一声不吭,素波便去问许衍,「他是不是不会说话?」 「平时都会的,让他说什么也肯说,」许衍便又催促他,「王爷听话,叫姐姐。」 胶东王果然用单调刻板的声音叫了一声,「姐姐」。 素波笑着应了,正要转身去倒水,却觉得胶东王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赶紧转身回来,再看时却还是那双黑而无神的眼睛,拍拍胸口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家的人呢,竟然觉得很可怕。」 「别怕,他很安静的,白天的时候总是特别乖顺,也肯听话,只有夜里发恶梦时才会打人。」 「夜里会打人?」 「是啊,」许衍便笑道:「你不知道吧,丞相夫人给胶东王纳了一个妾,结果夜里被胶东王发恶梦时在脸上抓出了一道伤口,虽然用了很多珍奇药材,可是还是破了相,前两天被送到皇家新建的道观里去了。」 素波这一次才真是吓呆了,幸亏当时叔父拒绝了何老太太的提议,否则现在破了相被关到道观里的人就是自己!然后一辈子再不能出来了! 第二十一章 皇权社会,实在是危险! 许衍见状,摸不着头脑,便问:「你怎么了?」 素波定了定神,自然不会说实情,便道:「我想好好的一个小姐,竟然就这样被送到了道观里,还真是可惜呢。」 「其实那个小姐……」许衍听说那个小姐半夜里竟然骗过内侍爬到胶东王的床上,而胶东王又是一个不懂人事的,见了光着身子的女人竟惊得发了恶梦,直喊妖精才打伤了人,可是这事却没法对素波说,便又停住了。 素波见许衍半遮半掩的,毕竟是有前世见闻的人,便也醒悟了,胶东王这样的情况一定不懂男女之情,所以也不会怜香惜玉,故而出了事。 素波再看胶东王,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赶紧向许衍道:「你赶紧带他走吧,免得让人看到了出事。」 「既然已经来了,便再坐一会儿,」许衍有些不舍地道:「反正胶东王回去也不会说。」 素波想想也放下心,便又想起来另一个问题,「明明胶东王这个样子,为什么外面传言他聪敏异常、过目不忘?陆相怎么能将大家都骗了?」 许衍古怪地笑了一下,向素波道:「你相信吗?胶东王虽然呆傻,可是却真的能过目不忘。大儒们授课,他虽然听不懂,可是只要看一遍书籍就能记住,这些日子死记硬背竟将五经和好几部典籍都背了下来。」 「过目不忘?」素波想起了先世在电视上看到的另类儿童,他们有的能心算成千上万的数字,有的能画出令人惊才艳绝的画作,有的能弹奏出优美的音乐,只是他们却不能正常生活。那么胶东王也是一样?她在生活中还真没有见过呢,于是拿起自己平日临摹用的《关睢》一诗给胶东王看,「你能背下来吗?」 许衍见了便道:「诗三百,胶东王原来就会背的,你还有别的吗?」 桌上放着《秋风辞》,素波顺手拿起来放在胶东王面前,「你看看这个。」 胶东王扫了一眼,果然便抬头诵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当时素波背时可是读了好几遍才背下来的呢,现在她不由得衷心赞道:「真厉害!」 「这算什么,《春秋》近两万字,薛大儒在上面读,他听也听不懂,只在下面看书,等薛大儒读完了,他也全背下来了。」 素波还有问题,「可是,胶东王不是有些……他怎么会认字的呢?」 「静妃原来就是有名的才女,胶东王一直跟着她住在宫中,自然是静妃手传口教,」许衍看胶东王正拿着那张纸上上下下地摆弄着,便小声说:「听说胶东王出生时静妃的宫中满是红光,直透宫墙,他小时候又特别伶俐,深得皇上喜欢,特别给他起名为青云,只是他后来生了一场病,才变傻了。」 青云直上,真是好名字,但,「真是太可惜了!」 虽然有胶东王这么一个人在面前,可他反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许衍便和素波又说了这段时间他在文澜阁内经历。 原来表面上文澜阁里平静如水,其实大儒们传道授课时,下面一直是闹翻天,最能闹的是陆相的孙子陆辰,霸王一般的人,大家也只能忍着,直到今天他实在过分,竟动手打伤了薛大儒。 天地君亲师,在这个时代,打了老师,其实与谋反、忤逆差不太多的,素波最初听到的时候,是非常吃惊的。但是,因为胶东王的到来,不只让她吃惊,而是让她惊吓,所以才将薛大儒被打的事情完全忘记了。现在她自然会问:「陆相竟然不管?」 「朝中政务那样忙,若不是出了大事,谁会告诉他?」许衍苦笑道:「不只打先生,就连胶东王也打,所以胶东王就愿意跟着我,我起码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这样的日子,唉!」 「胶东王可是皇子,就没有人护着他?」 「他从宫里出来时虽带了一个内侍叫留福,是从小跟着他的,平日里他最听留福的话,只是留福一个人有时也照顾不过来,」许衍又告诉她,「也不止在文澜阁,胶东王在内院里也被人打过,我就见他脸上有青痕,听陆辰的语气,胶东王不懂事,有一次差一点坏了二小姐的名节,陆辰与二小姐是一母同胞,一直记恨着他。」 「所以我现在根本不是在读书,其实就是陪着这群小孩子们玩,大好的光阴都虚掷了呀!」 先前听叔父与何老先生所说,许衍学问很好,而他自己也时常流露出铺佐君王的志向,原以为到了皇子身边会有大好前程,可现在却只能陪着呆傻的胶东王,素波感觉到他的无奈,「你是不是很后悔被选为胶东王的陪读?」 「当年文帝迁贾谊为爱子梁王之太傅,本是看重他的才学,希望他能教导梁王,不料梁怀王却坠马而卒,使得贾谊忧郁而死,我恐怕也会是这种命运吧。」说着连连叹气。 许衍给素波的印象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但是玉再温润,也是内蕴着光华的,而这光华就是远大的志向和抱负。她也曾听许衍向她说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无疑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人。 但是今天,许衍很是不同,人没了过去的精神,双眼也带了淡淡的愁绪,就像那玉失去了光华似的。 素波很理解许衍,其实他正是自己的同龄人,孤身一人在相府,比前世自己刚上大学时还要孤单可怜呢。当时自己有什么事,还可以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但是他的心事只得藏着,现在把自己当成亲人了,才会多说一些,便安慰道:「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虚的,一定要保重自己才是。」 自己虽然也不大,但毕竟过特殊的经历,内心就会更成熟些,也真觉得平安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许衍见素波只一味地关切安慰,自是感动,又赶紧道:「你放心,胶东王虽然呆傻,可陆相能让我知道了胶东王的秘密,自然是看中我的。」 素波前世一直是单纯的学生,这一世也不过与徐叔父这样老实厚道的人在一起,哪里见过阴谋鬼计?到了这时才后知后觉,懂得知道胶东王秘密的事是非常危险的事,便急道:「万一哪一天秘密被揭发了,你可怎么办呢?还是赶紧想办法离开胶东王吧!」 许衍看到素波面露惧意,扬着一张俏脸,睁大眼睛,满是紧张之色,心里说不出的柔软,温言道:「别怕,胶东王毕竟是藩王,现在又不小了,陆相已经许我,只要将来胶东王平安就藩,就让我做胶东王的长史。」 素波想了想才明白,皇上一定还不知道胶东王的问题,他一旦知道了,肯定不会封傻儿子为王,而爱护外孙的陆相就是想在大家面前为外孙制造出假像,好让他保住胶东王的地位。 藩王的长史,正是负责藩王一切事务的人,如果许衍做了胶东王的长史,自然能替胶东王处理藩地的事物,保护胶东王。自然,胶东王如此情况,许衍的地位也是极稳固的。 陆相果然很看重许衍。 也许,在许衍看来做一个藩王的长史不够成功,但是素波却很满意了,松了一口气道:「这很不错了,你还叹什么气?」 第二十二章 许衍不答,却又叹了一声,「唉!」没想到身为世家女的素波根本不理解他的雄心壮志,可眼下也不是教导她的时候,只是再三叮咛,「胶东王的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 这一次,素波倒很明白而且坚决地道:「我知道,你不必担心!」 许衍便起身道:「我们回去了。」 「你路上要小心,别被旁人看到。」 许衍点头,转头胶东王,「王爷,我们走吧。」 胶东王理也不理,只是拿着那张纸来回地摆弄,许衍伸手去拿,无奈胶东王却不肯放,许衍只得一面哄他一面去夺,却突然停住了,「这几个字有些怪,是怎么写上去的?」 关于印刷术,素波为的是叔父,并没有告诉许衍的意思。但是许衍恰好进来了,她亦不好立即收起来,那岂不是欲盖弥张? 后来有胶东王一搅,素波倒将这事放下了,不过方才胶东王读《秋风辞》时,许衍也并没有在意,现在才被胶东王引得发现了异样。 也许就在今日之前,素波还会想办法将事情瞒下,但是她刚刚与许衍分享了胶东王的秘密,使得两个人的亲密度立即便与先前不同了,因此她只略一寻思,便道:「叔父给我刻了几个竹简玩,刷了墨印在上面就是这样的,我便想如果把五经中的字都刻成这样的印章,不就不必再用那么多人抄写了吗?可叔父说我胡闹,还不让我再糟蹋纸张。」 「新奇是很新奇,但却不是不可行,」许衍拿着仔细地看了几回,又让素波把那几个竹简也拿出来道:「都给我吧,我去试试。」 晚上叔父回来的时候,素波便将许衍来过和竹章的事情说了,叔父听到许衍便笑问:「他还好吧,最近他们的授课很多,平日连正殿也不出,我好久没有遇到过他了。」 不是功课忙,而是忙胶东王。素波几次想对叔父说胶东王的秘密,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有说。告诉了叔父,也只能让他平白地为许衍和自己担心而已,终于只是随着叔父的话笑道:「听说那些大儒们给他们讲了很多课,所以就很忙。」 叔父便告诉素波,「胶东王小时候一直生病,所以耽误了读书。好在他天资聪颖,过目成诵,这些天非但将《五经》都讲完了,又开始读史。从没听过这样的天赋,真是了不起啊!」说着再三赞叹。 素波默默地在心里念,「其实胶东王是个问题儿童,其实胶东王是个问题儿童,其实胶东王是个问题儿童,你们都被骗了!」 叔父再三赞了胶东王后,又听她讲到印章的事,更是不以为然,「你们年青,只是觉得好玩,若是果真能用印章印书,前辈的圣人们为什么不传下来?」在读了很多圣贤书的徐叔父看来,上古的圣人才是完美的,他们没做的事就绝对是行不通的。 好在素波现在对于印刷术的热情已经没多少了,她只是想通知徐叔父而已。 自然,伟大的印刷术是不可能被埋没的,没几日,许衍就兴冲冲地过来告诉素波好消息,「上次从你这里拿了竹简后,我又自己做了几根,上面刻了经书的内容,印出来献给丞相。丞相见了大悦,招集了大量匠人制做竹简,刻五经于其上,想来很快能印出一批经书来。不过,这件事现在还在保密,参加的匠人都被关在东殿内,丞相准备在皇上万寿节时拿出千卷经书为皇上祝寿。」 素波不由得也好奇,「你们是怎么做的?」 「试了很多次,最后将刻好字的竹简串成一册,拿墨刷了,双人各持一边覆在纸上,用大木压实,再揭起来,晾开后非常整齐,不亚于抄写的经书,只是竹简要比你用的大,二尺四寸长,与纸张同样宽度。」 原来在这时,还有律令规定各种用途的纸张大小亦是不同的,比如写诏书律令要用长三尺的纸,抄写经书的用长二尺四寸,民间写书信用的长一尺,所以许衍要用与纸张同大的竹简来刻字。 这应该算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印刷?素波不确定。而且明明还可以把纸裁小,装订起来,要比长长的一卷书看起来方便多了,但是素波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管了,只是关切地看着他问:「你没事吧?」 然后她发现许衍完全变了,不再是前些天有些颓废的许衍了,他的眼睛明亮而且充满热情,白皙的脸上似乎闪着光,轻轻地笑了,「我不是让你别怕吗?」 「你已经想开了?」 「自从上次陆辰打伤了薛大儒,陆相知道了文澜阁授课的实情,便将陆家的子弟都赶出文澜阁,只留我一个陪读,将胶东王完全托付给我了。」许衍微笑道:「你知道吗?丞相与我谈了整整一夜,我什么都想通了。」 只是很多事不能告诉你,因为你太小了还不懂。 许衍看着素波终于露出了美丽的笑容,单纯又可爱,便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卷轴,打开放在她的面前,「你看!」 「这就是你们印的书?」素波看着其实一点也不像印刷品的纸卷,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勉强点头道:「还不错了。」 许衍却要兴奋得多,「你一定觉得刻的字终究要比写的差些,纸卷上又有些墨渍,有几位老先生也这样说。可是,你知道吗?虽然刻简用了些时间,但是我们只用两天就印了两千个卷轴,每张卷上有一千零三十二字!若是要用人来写,文澜阁所有人不眠不休要写上一个月!」 素波放下了前些天的心事,终于被许衍的情绪带动了,毕竟她才是印刷术的「发明」者,便笑着指出,「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书都是一样的,不会有抄错的地方。」 「对,所以陆相特别满意。」许衍又带了歉意地说:「献给丞相时,我想你一个闺阁女子,不必传出声名,便只说是我自己的主意,你会不会在意?」 素波如果在意便不会把在许衍面前说出来了,她原本是希望徐叔父因印刷术不再劳累,或者得些利益,可是徐叔父实在是太顽固太保守了,现在许衍得了也没关系,毕竟他们已经定了亲,也不算便宜了别人。而且素波对于眼下的皇权社会并没有信心,就算自己拥有「印刷术」的专利权,恐怕也根本没有用处,便笑道:「我当然不会在意了。」 许衍看着素波清澈的眼睛也笑了,「丞相赏了我一百缗钱,回头我让人送过来。」 果然知识产权并不受重视,影响整个世界的印刷术竟然只值一百缗!素波摇头一笑,「你不要全送来,留下一半吧。」 「那怎么能行?」许衍又笑道:「就算我留下了,将来也是要由你保管的。」 这是许衍对自己说的最亲密的一句话了,素波心里果然甜丝丝的,再看许衍,脸竟然也是红的,正要回一句甜蜜些的话,却见门无声地开了,原来胶东王走了过来,一推门进了屋子就抓起桌上的杏子开始吃。 有过上一次的经历,许衍和素波要镇静得多了。 许衍奇怪地看着胶东王,「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呢?」又摇头向素波叹道:「明明殿里有加了糖浆的杏肉,他却不肯吃。」 第二十三章 糖浆在这里可是很贵的东西,素波便觉得好笑,「听说外面送来了十筐杏,最大最好的都送到了内厨房,我们这里都是挑剩下的歪瓜裂枣,谁知道胶东王偏要吃这个。」 突然又想起了还有些点心,便拿出来送在胶东王面前,「上次你不很爱吃吗?这些恰好是新做的。」 没想到胶东王头也不抬地一挥手,要不是素波手脚灵活,那一盒子点心就得被挥到地上。 素波为了保护点心,匆忙向后退时撞到了书柜,后背正硌在木头棱上,疼得她「呀!」地叫了一声。瞧一眼什么也不知道,还若无其事地继续吃杏子的胶东王,她真是要气死了,「这可是我亲自磨的藕粉,又自己蒸出来的好点心!自己都要省着吃的,好心拿出来请你尝尝,你还不领情!」说罢恶狠狠地瞪向他。 胶东王对着怨恨的目光,不闪也不避,只继续吃着他手中的杏,神情自若仿佛就是泰山压顶也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一般,素波的心就软了,抬手轻轻摸了摸胶东王那张完美的脸,还真是又滑又细呢。 算了吧,难道自己真要和一个问题儿童计较?她哼了一声,顺手在小美男的脸上捏了一把,「胶东王好像比过去长高了一点。」 真是又帅又酷的小正太,可惜却是个问题儿童! 许衍看着胶东王无奈地笑笑,「王爷就是这样,有时非常乖巧,有时却突然捣乱,前两天宫里赐宴,送来一桌酒菜,刚刚摆好,他突然便一把将所有的杯盘碗碟都扫到了地上,因为留福不在,谁也劝不了,只好由着他闹。幸亏我们早将宫里的内侍送走了,才没有被外人看到。」 「御宴呐!」素波听了好可惜,以现在餐饮的风格,一定会有很多极为少见贵重的食物,她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就这样白白地扔掉了,「就由着他这样胡闹,你们也不管管他?」 「管不了的,」许衍道:「但若是留福在一旁看着,他才特别听话懂事。」 素波就替胶东王叹了声气,将点心递给许衍,「你尝尝,我自己做的呢,只这面就过了三遍筛子,因此口感特别细腻,我又求云哥儿帮忙买了细砂糖,放足了量,就在家里的小炭炉上蒸出来的。」 许衍早吃过素波做的各种点心,知道她长于厨艺,就笑着接过拈了块点心放在嘴里。 素波便也拿了一块,刚要吃却被人抢了过去。当然还是胶东王,他将杏子一扔猛地扑上来一只手将点心盘子抢走,另一只手又夺了素波手里的点心,还顺便用手肘将人一推,素波便一个踉跄,差一点倒在地上,幸亏许衍上来扶住她才站稳了,气道:「这么小的孩子,力气倒不小!」 这时胶东王便将点心一股脑地往嘴里塞,眨眼间一盘子点心就都没有了。素波一时顾不上心疼她花了许多钱和精力做出来的点心,更没心思奇怪胶东王怎么能这样快把一盘了点心都吃光的,只是急忙接了盘子,然后打水给胶东王擦洗了手脸,又向许衍道:「你赶紧带他走吧,下次来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他再跟来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可就都完了!」她觉得自己真受不了胶东王每一次带来的惊吓。 许衍也十分无奈,点头答应了,「真是奇怪,明明文澜阁里那么多人守着,胶东王怎么跑出来的,又怎么找到了这里的?」说着拉着胶东王走了。 「这样的孩子,谁知道他心里都明白些什么,你平日里一定要小心。」素波在后面叮嘱着。 大约是怕胶东王跟来,许衍便一直没再来徐家小院,但那一百缗钱却托人送了过来,堆在地上很大的一堆,素波虽然觉得印刷术卖得太便宜了,但是见到这一大堆钱却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她原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爱财的人,但是经历了柴米油盐,她早明白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素波一把拉住帮自己来回跑着送钱的云哥儿,「平日里给你什么都不要,如今你不许再与我推了!」拿了一缗分给云哥儿。 云哥儿一家子老老少少十几口都是丞相府上的奴仆,却都是最底层的,没有一个混上管事儿什么的,日子过得就很艰难。为了省些饭钱,才七八岁的云哥儿便被送进来跑腿。家里固然穷了些,可这孩子心性却极好,待人和气,从不捧高踩低的,对素波尤好。 云哥儿摆手相拒,但这一次素波却一定要给,「你拿着,也不白拿,我正要求你帮忙呢。你若是不拿,我再不能开口了。」一定将钱塞到云哥儿怀里,素波才又道:「还是我叔父的病,你帮我再打听着医术高明会看肺病的老大夫,总要好好再开几付药吃,」上一次的药吃了没效,素波总疑心大夫医术不高,但是当时家里的钱也只够请那位大夫。 云哥笑着应了,「我就去打听,一半天儿就给你信儿。」 没几天素波就笑着告诉叔父,「云哥今儿个过来说有一位老大夫医术十分了得,尤其长于治肺病,我便想着请他来给叔叔诊诊脉。」 「不必诊了,我现在吃着梨水觉得还不错。」 素波就劝道:「这个老大夫与先前的却不同,他给人看病却不是为了钱,而是真正的悬壶济世,因此不只看诊不用钱,有时还将自己配的药免费送病者呢,叔父就试一试吧。」 徐宁一向不管家里有多少钱,但是他亦清楚钱一定是不大够用,因此能省的一向都省了,就是看病亦怕用钱,便也点了头,「既然如此,就试一试吧。」 那一百缗钱素波没有告诉叔父,印刷术的事情还在保密中,而且以叔父的性子再不会用别人的钱,当然自己也不会,但是素波觉得至少有一半的钱是自己的,只要给许衍留一半,另一半用起来还是理所当然的。 这一次请来的老大夫从外表看起来颇为仙风道骨,素波不由得便多相信了几分,将叔父的病细细说了,老大夫诊了脉又开了方子嘱咐道:「吃上几付药看着吧,最重要的是平日里要多保养。」 因事先已经得到素波的恳求,那老大夫便道:「这药都不甚贵,我送你们几副吧。」说着让云哥儿跟着去取。一时取了回来,素波便帮叔父熬好,每日早晚按时服下。 只盼着能叔父的病就此便痊愈了。 六月二十皇上的五十寿辰时,文澜阁进上了一千套五经,引起了朝中极大的轰动。 毕竟按时间看,就是再给文澜阁增派几倍的人手,也不可能在万寿节时将一千套五经写出来,但现在一千套书就摆在眼前,而且全部整齐划一,正确无误。 这简直是奇迹! 当素波听到刻简印书的的办法是胶东王想出来的时候,还真与大家一样讶异了一回。尽管她早已经认清自己因印刷术得了一百贯的钱已经很幸运了,也不会在意这个发明权会落在别人头上。只是胶东王吗?他果真只是个有问题的小孩子啊,为什么要给他安上这么多光环呢? 这对胶东王真的好吗? 素波暗地里的吐嘈自然无人知道,就连徐叔父也没有意识到素波是印刷术的发明者,胶东王剽窃了她的名声,先前的那几根竹简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二十四章 而经此一事,世人便都知道了胶东王是最聪慧的皇子,就是皇上也因为他的功劳,而发下了很多赏赐。同时大加表彰胶东王外祖、老师和陪读。 几位授课的大儒坚不受官职,许衍便被任命为相府的主薄,协助陈征事管理文澜阁。 在这个时代,相府的主薄虽然职位不高,但已经与徐叔父这样在相府里打工的有了很大的差别,毕竟是国家的正式官员,地位高了,也受人尊重了。 素波对这个结果也是非常满意的,毕竟有许衍在,他总会照顾叔父,不必再担心陈征事了。事实上,许衍虽然官职要比陈征事低,但是因为他既是丞相的心腹,又是胶东王的陪读,因此陈征事非但不敢惹他,反倒要巴结他。因此叔父的日子好过多了,这当然是何老太太悄悄告诉她的。 许衍当了官,并没有因为地位的变化而要悔亲什么的,他们的亲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这些繁复的礼节,一直到了请期,最后定在了今年的十月初六成亲。 乍听几个月后就要与许衍成亲了,素波说不清自己的心态,她以为自己早接受了与许衍成亲的,而且自定亲之后他们的关系一点点地亲近了,甚至她觉得自己对他也是有几分喜欢的。可是真正知道也不过几个月后就要成亲,她却莫名地焦躁起来,恨不得立即逃离相府…… 自己才十三岁呀,竟然要成亲!就算有穿越的原因,素波的心理年龄要大一些,但其实也没多大,在前世离结婚也远着呢! 她反复劝自己也没有用,她就是很担心。 这就是传说中的恐婚症? 素波拼命地找事做,打扫家里的卫生,做各种的小吃,与何老太太闲谈,听云哥讲笑话,但是她其实还是躲不开的,何老太太亲自帮她裁了嫁衣,又指导她绣鸳鸯、并蒂花等吉祥图案,除了嫁衣,她还要做有几套新衣裙,另外也要为许衍准备衣服鞋袜,这都是为了成亲做的…… 素波觉得自己过得昏沉沉的,这一天叔父回来唉声叹气地道:「许衍今天在殿里昏倒了,已经请了大夫过去,说是有些日子脾胃不调,身子很虚弱,可他却为了陪着胶东王读书而瞒了下来,才今日才实在支持不住了。」她立即就想到许衍病了,那么他们的亲事是不是就可以延期了呢? 虽然想起要与许衍成亲时还是很纠结的,但是素波还是立即清醒了,自己不该这样盼着许衍不好,就赶紧补救,「怎么就病了呢?」 「人吃五谷杂粮,哪里能不生病?」叔父就说:「这些日子文澜阁里先后病倒了好几个人,陆相怕有时疫,还特别请了御医来为大家把了脉,还好并不是。」 这个时代人们生活条件、医疗条件等等都要比先前差得多,因此平均寿命不长,年青人生老病死也不少见,素波便担心起许衍,她毕竟是不愿意他不好的,想了一想问:「我能去看看他吗?」 「文澜阁虽然管得极严,但我们去求一下,也未必不行。只是要等再晚一些,没有人时才好。」 叔侄两人没滋没味地吃了饭,素波便起身到院子里重新将炭炉点燃了,准备熬一锅清粥。原来天气热了起来后,炭炉便很少用了,若是用的时候也要先挪到院子里。眼下素波守着炉子,很快就出了一身的汗,可是熬粥就是这样,要一直盯着,不停地搅动,才能熬出正好的粥。 再想到叔父说许衍摔倒时还伤了脸,素波便又煮了两个鸡蛋,准备给他在青肿处滚一滚,看着天色黑了下来放在食盒里提着与叔父去了文澜阁的正院。 徐叔父拿了一把钱,塞给了看门的,悄悄说了原由,门上的人十分为难,「先前还好,因胶东王搬过来住着,丞相时不时过来,管得越发严了。」 徐叔父便又道:「他们是定了亲的,聘礼已经送过了,亲迎的日子也只在年内,因此并不是外人。而且若是许主薄还有别的家人照料也就罢了,现在只他一个人病着,我们总要去看看的。」 守门的人亦早知此情,又看在一把钱的份上,终于向素波点头道:「你悄悄过去吧,许先生已经挪到了东殿,进门向右一拐就是了,要快些回来。」 素波谢过门上的人,小心翼翼地进了文澜阁正院。 这是素波第一次来真正的文澜阁,只是她现在无心去看当代规模最宏大的藏书楼是什么样的,只觉得殿宇森森,空旷肃静,便一路小跑穿过庭院。 进了东殿,里面比外暗了许多,一时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觉得清凉到有些寒意,刚刚熬粥时出的一身汗立即便都消了下去。素波定了定神,才借着一盏暗暗的油灯看到许衍独自一人卧在殿角的一张榻上,背影看起来孤独而可怜。 素波不由得心生怜悯,轻轻走过去望了一望,只见他脸颊消瘦,面色青灰,额上一块红肿,急忙上前,「许衍,你还好吗?」 许衍听了声音慢慢张开眼睛,看到素波满是惊讶,然后便展开了一个虚弱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素波便温声道:「怎么了?听说是脾胃不好?有没有请好大夫看看?」虽然不大懂,但是素波亦看出许衍的病很重。平日里许衍虽然够不成强壮,但是总归很健康,现如今只是胃肠不好,不知怎么弄得如此憔悴? 「前几天不知怎么突然腹痛如绞,又吐了一口血,我原想着并不是大事,悄悄找大夫看了,以为吃几副药就好,结果今天一时头昏恶心便摔倒了。」 「你就是太要强了,」许衍的病恐怕就耽误在这上面了,素波便赶紧道:「吐血可不是小症候,一定要找个好大夫看,用心将养起来。」 许衍点头道:「我如今可不是在养着呢。」 但是文澜阁这处哪里是养病之所呢?素波便道:「要么我请叔父与陈征事商量一下,把你挪出文澜阁,到我们家住些日子吧。」 「不用了,别闹得大家都知道了,我歇几天就好,」许衍摇头,「大夫也没看出我有什么大症候。」 素波看出许衍十分不想出文澜阁,也不好勉强他,便提起食盒问道:「你既然是脾胃不调,我熬了点清粥,只加了一点点的盐,喝一点可好?」 许衍点了点头,「这几日我什么也吃不下,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想喝一些。」 素波便在他的榻前坐下,打开食盒端出砂锅盛出一碗粥,一勺勺地喂给许衍,「脾胃不好,千万别再吃油腻,只喝几天清粥,过些天就调养过来了。」 许衍点头,喝了半碗粥,方摆手道:「我够了。」 素波放下粥碗,又上前细看许衍额上的红肿,「亏了没有撞到什么东西,只是肿了些,过几天就能消了。」说着提过食盒来取鸡蛋,又安慰道:「我用刚煮好的鸡蛋给你滚一滚,很快就能好了。」 许衍便笑了,「你来了可真好。」他平日是极坚强自立的人,病了也再没想到要别人照顾,可是素波来了,柔声与他说话,又喂他喝粥,竟让他心里说不出的舒心起来,就是一直折磨他的头昏、恶心、腹痛都轻了许多,一时间竟舍不得素波走了。 第二十五章 「以后我每日都过来给你送些清粥调养胃肠,」素波说着,手在食盒里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鸡蛋,便低头去找,果然没有。 可是她走前明明将两个刚煮好鸡蛋放在食盒里了呀! 回头一看,胶东王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正在殿门旁的阴影里捧着素波带来的砂锅在喝粥! 素波被吓得心脏一阵狂跳,好在她记得这里是文澜阁,哪里敢大声,却赶紧跑过去接住胶东王手中的砂锅,只怕他吃过就扔到地上摔碎引来别人。 总算将胶东王手中的砂锅平安接了下来,素波不甘心地小声问:「胶东王,你是不是拿了两个鸡蛋?就是这么大的,椭圆的,红皮的,你拿了吗?那东西你留着没用,还是还给我吧。」 可是胶东王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一般从她面前走了,一溜烟跑出了东殿。素波只得无奈地转身加来,向许衍道:「我怎么每次见了胶东王总觉得他都像没吃过饱饭的呢?」 「陆相还能少了他的饭食?就是宫里也时有赏赐,只是他不肯吃,倒都便宜了我们这些在文澜阁里用的人了。」 素波突然想到了许衍的病,再想到这里稀奇古怪的食物,会不是过敏?又或者是寄生虫什么的,可她其实也不大懂,只记得那一年可怕的疾病流行就是因为人们吃的一种野味,便说:「你既然脾胃不好,宫里还有府里那些少见的东西还是别吃的好,还是家常的清粥小菜最养人。」 许衍便笑了,「只是你要辛苦了。」 「都是些小事,辛苦什么,」素波又嘱咐几句,知道自己不能多留,只得道:「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门上管得太严,明天一早让叔父送了粥过来,还有鸡蛋,剥了皮趁热的时候在额上滚一滚,肿消得很快。晚上大家都走了我依旧还过来看你。」 许衍应了,「你放心,我很快就好了。」 素波只怕再遇到胶东王,先探头向外看无人才出了东殿,飞快地跑回小门处,见徐叔父正在来回地踱着步,见她出来方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去吧。」 素波与叔父回了屋子,放下食盒道:「真没想到许先生病得这样严重,我看他的面色竟有些发青发黑,怎么会如此呢?」 徐宁白日里便见过许衍,也觉得他的气色着实太差,竟似得了绝症一般的。因此便叹气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叔父再没想到许衍会在这时候却病了,也不知会不会延绵不愈。」 许衍这一次病,看起来确实很严重,素波听出叔父对许衍的身体的担心,又隐隐有自责之意,恐怕是担心许衍身体不好误了自己的终身,可是他这样古板的人却又觉得定好的亲事不能悔掉,便有几分为难。便赶紧笑道:「叔父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几次病也是难免的,大夫已经说不要紧的,而且许衍原先身体一向不错,一定很快就好了。至于亲事,既然已经定亲,我们怎么能做出背信弃义的事呢!」 果然叔父听了素波这样说,马上便高兴起来,「我们徐家的人正是这样,忠直仁信,就是女子也都懂事明理的。」 素波便笑了,固然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与许衍成亲,但却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悔亲。许衍病了本来就很倒霉,自己怎么能雪上加霜让他伤心 再说素波虽然小,又没谈过恋爱,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出许衍对她还不错,他很喜欢悄悄看自己,又给自己送过小礼物,得了赏赐也都交给自己,还有,他对叔父很关切——这样的人,真的是很好了,又是叔父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她自然要嫁的。 此后素波便每日都给许衍做些清淡的饮食,让徐叔父带去,到了晚上有时也会亲自过去。只是原来答应他每日都去的话还是没能做到,毕竟文澜阁是守卫极严之处,她有时候也不能通过。 许衍的病慢慢好了,叔父便放下心来,告诉素波,「已经重新开始陪着胶东王读书了,就是还瘦一些,慢慢养吧。」 「这就好。」素波自是真心希望许衍康复的。 一转眼就进了八月,陆相的生日就在初七,又正逢六十整寿,相府内自然要隆重的庆祝。就在初六的时候,另一个天大的喜讯在相府里传开了,皇上要携皇后在中元节时到相府亲自为陆丞相贺寿! 相府里原本已经装饰得华章焕彩,厨房从好几天前就开始准备宴席的种种美味,下人们也都发了赏钱。可现在,一匹匹的绸缎从库房中搬出来,从相府外面就搭起了锦障,至于正门前一直到宴席的大堂,更是处处葳蕤生辉;成车的山珍海味运了进来,食物香气弥漫在空中;只要将在宴会上露面的人都做了崭新的绸衣…… 皇上降临相府为陆相贺寿,原因虽多,但一定有表彰文澜阁修订经书功劳的涵义,是以文澜阁的儒生们也都会参加宴席,徐叔父自然也在其间。 素波拿起相府发下的新绸袍,帮着叔父比试了一下,「这件衣服的布料可真好,摸着又滑又软,嗯,只是略大略肥一些,不要紧,我改一下。」 说着便很熟练地将衣服拆开,剪下多余的面料,重新缝好,又用剪下的布料做了一条新腰带,让叔父穿戴起来,湖蓝色的绸缎闪着润泽的光,又拿出一块许衍放在她这里的白玉佩挂上,文雅又华贵,配着叔父清瞿的脸,恬淡的神色,素波不由得惊叹起来,「叔父!你还真有名公子的气派呢!」 「傻孩子,你是生不逢时,没经过我们家的富贵啊,」徐叔父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饰,叹息着道:「过去,我们徐家人平日里就是这般穿着,而内院的女子们更是精致,若是会见贵客,穿什么衣服还要看看天色时辰等等随时更换。」 徐叔父回忆起当年的事,脸上的笑意便现了出来,「我记得你婶娘冬日里会客,最喜欢穿绣着梅花的衣服,若是早上便是梅花含苞待放,中午是梅花盛开,到了晚上则是梅花凋零。穿着绣梅花的衣服,头上就要戴梅花玉簪,身上要佩着梅花型玉佩,就连熏的香也要是梅花香……」 素波并不第一次听了,她并不觉得生不逢时,前世的她也有好多衣服,好多鞋子,好多包包的,高中以前一直要穿校服,毕业之后,妈妈就带着她一直在买呀买,她穿衣打扮也是要配套的…… 但是徐叔父讲的故事她也蛮爱听的,而且这时候的叔父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快乐而轻松,不再是那偻着腰,不停咳嗽的中年人了。 到了初七这一天傍晚,徐叔父穿着素波打点好的衣袍出门了,他虽然并不是热衷名利的人,但是得到了面见皇上的机会,还是激动万分的。 何老太太也因着与丞相夫人的亲戚关系也去参加这次宴会,毕竟皇后要来的,所以就要有相陪的女眷们。 素波其实也很想去看看相府的排场,皇上皇后是什么样子的,再品一品这个时代最高档的宴席。可是既然不能,她也不是多伤心,便向站在门前送曲先生的月姐儿道:「我们一起去厨房吧,在那里比在家里吃热闹多了。」 第二十六章 月姐儿紧紧拉了琮儿的手,不让他跑到素波跟前,冷淡地一笑,「我们就在家中,不过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月姐对自己的态度变了,素波发现后总是疑心她知道了自己曾拒绝过给胶东王做妾,而她却没有被选上的事情,其实素波真想告诉她,没选上是好事!真是好事! 只是素波怎么也不能说出实情啊,但她知道自己对月姐是问心无愧的,所以被拒后便一笑置之,自己去了厨房。 其实别看宴上的菜品无限的高大上,但可能还没有厨房里做的私房菜好吃呢。 眼下在厨房的灶台旁坐着的素波更觉得自己并不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的狐狸,相府为了迎接圣驾,准备的食材实在太多了,就连他们这个只给文澜阁外围人员做饭的小厨房也得到了一大堆的好东西。 所以这一天,大家随意地弄种种好吃的,有蜜汁熊掌、五丝驼峰这样与宴上相同的珍品,也有油爆鳝丝、笋丝鸭汤之类最显功夫的小菜,就连素波也亲自做了西湖醋鱼,果真用鲜活的西湖草鱼做的,真不知道这鱼是如何千里迢迢送过来的。 除了各式的菜肴,还有很多平时根本看不到的瓜果,西域的葡萄、江南的木瓜、红艳艳的桃子、黄灿灿的杏子……素波吃了这样再吃那样,只恨自己肚子太小了。 又有人打开了一坛米酒,素波也拿了一只木碗喝着,正酒酣热闹之时,突然闯进来两个身穿一色绿绸衣服,头戴黑纱帽的人,锋利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眼,便用尖利的声音向她喝道:「你是徐素波吗?」 素波被这两个凶悍的人一吓,手中的木碗掉了下去,正将大半碗酒洒在裙子上,「你,你们是谁?」 然后,她便被这两个人一左一右挟着脚不沾地拖走了。 这一路上,素波的大脑完全是空白的,她什么也没想,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了哪里。现在她被两个人一松手放到了地上,不由自主地就倒了下来,这时,她听到有人喊「素波!」说着将她扶了起来。 是叔父,他满脸地焦急和担心。 徐素波原本晕沉沉的头脑立即就清醒过来了,有叔父在自己身边呢,自己怎么也不能让他再担心啊。 可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是什么事的时候,月姐儿已经跑到她的面前,急切地摇着素波的手臂道:「素波,你知道胶东王是个傻子,对不对?我亲耳听到许先生告诉你的。」 曲先生站在月姐身后,满头满脸都是汗水,也焦急地向素波道:「皇上皇后在此,如果你敢说谎,不只你自己,还有你的叔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叔父这时也道:「素波,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你只管实话实说,天子在上面等着你回话呢。」 素波这时方意识到自己到了丞相府正堂的宴会上,向上看去,庄严肃穆的大殿正中间坐着一个人,头戴垂着十二旒的玉冕冠,玄色上裳、朱色下裳,绘着龙凤花草各种图案的章纹,方面大眼,五绺长须,威仪天成,正将锋利的目光投向自己。 就在皇上身旁,一位同样穿着上玄下红服饰的中年美妇头戴白玉凤钗,一双妙目也停了自己的脸上。 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在她思忖的这一会功夫,站在她身后的两个绿衣人已经在催促她,「到了御前,你还不赶紧叩头行礼。」又在素波的身后推了一把。 素波没有任何的犹豫,咚地一声直接跪了下来。眼前的气氛根本不似与胶东王第一次见面时,所以也完全没有可以犹豫的可能,于是她不但跪了,而且还异常恭敬地叩下道:「皇上、皇后万岁!」 至于行的礼对不对,用的词句准不准,她也不知道,毕竟就是教她很多礼节的叔父,也从没教过她如何面见皇上。 谁能想得到素波会有机会见到皇上皇后呢?毕竟徐家早落魄得不成样子,在相府里住了几年,就是丞相夫人面前也到不了。 这时皇后身后转出了一个面相严肃的中年妇人,走到素波面前厉声问:「许衍带着胶东王去见过你,也曾向你说过胶东王是傻子,是不是? 素波见这人一身青色衣裙,严谨又十分不起眼,立即悟到为女官之流,替皇后问自己话。而她亦猜到,有人把胶东王是个傻子的事情告发了出来,而自己也被牵连了。 其实皇上皇后想知道胶东王是不是傻子,根本没有必要来问自己,只要将胶东王带到身边相处一天半天的就全都清楚了,但是在皇家,这最简单的法子竟然是最不可行的办法,反而要问外人。 素波记得东晋时就有一个皇子是傻子,他的皇帝父亲为了看儿子倒底傻不傻,便出了题考他,皇子是傻,可是皇子妃不傻,便让人替他答了。皇上看了之后觉得自己的儿子也不算太傻,更放心地将皇位传了下来,接下来自然就是天下大乱了。 在正常人家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在皇家却真地发生了。 何其怪哉? 素波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下便看到了胶东王,玉冠华服,稳如泰山,坐在大殿靠前的位置,身姿还特别端正挺拨,他面前的玉盘珍馐也安稳地放在案上,今天他可真乖! 一个黄面无须,瘦小枯干的人就站在胶东王身旁,素波知道一定是留福了。 然后素波就看到了许衍,他也站在胶东王的身后,只是要比留福远一些,正处于大殿的一个角落,灯烛的光在那里留下暗影,素波看不大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站得笔直,安然笃定。 不管有多么不愿意,素波还是卷到了她最不愿意卷入的争纷中了,而且眼下已经没有后退的路,只能坚持下去。她一点也不犹豫,非常肯定地道:「我从没见过胶东王。」 皇上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穿着一件极寻常的黄绢短襦长裙,却掩不住天生丽质,特别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这样的孩子应该不会撒谎吧,倒有几分信了。 就连那中年妇人也只得点了点头退了回去,她也没看出什么破绽,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从没见过世面,在御前应该是不敢信口胡言。 孰不知,素波并不真是十几岁的小孩子,把两边的时间都加在一起,她要比现在年长几岁,更重要的是她从心底对皇权并没有此时人们的恭敬,真正在意的只是自已的家人。 月姐再次尖声叫道:「你撒谎!你撒谎!我也亲眼见到的!」 曲先生也哆嗦着指着素波喝道:「你竟敢欺瞒圣听!死罪!死罪!」 徐叔父亦气得直哆嗦,「素波再不说谎的,你们为什么要污陷她!」 素波不明白曲先生和月姐儿为什么非要出来指控胶东王,又连累到自己,虽然他们说的是实话,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她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再次向大殿正中的皇上坚持道:「我从没见过胶东王。!」 她要保住叔父、许衍和自己。 虽然胶东王的问题恐怕不可能瞒一辈子的,但是眼下也只能拖一时算一时了,只盼着他能平安地离开京城到达藩地,再也不回京城,将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藏下来才好。 第二十七章 在一片混乱之中,许衍走到殿中跪了下来,恳切又激动地道:「皇上,胶东王天资过人,过目成诵,请皇上亲自考察。只是胶东王生性沉稳,不喜多言,正所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不料竟有人以此攻击胶东王,臣请将此别有用心之人加之刀斧,以正视听。」 素波看看义正辞严的许衍,然后又看到了胶东王,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丰,雪白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似乎殿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当然,果真也与他无关,因为他什么也不懂。 如果出了事,倒霉的只有自己、叔父和许衍。 但是,如果自己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看胶东王俊美的仪容,清冷的神清,根本看不出胶东王是无知者无畏,而会以为他根本不屑为自己辩护吧。 于是眼下正形成了这样的模式,高贵的王爷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而叔父、许衍和自己却都气愤不已,在御前慷慨辩驳。 「青云,」皇上便叫自己的儿子,「听说你习读五经一些时日了,给大家讲一讲《礼记》吧。」 胶东王一直坐得十分安稳,现在方施施然站了起来,他虽然傻,但大约从小经过特别严格的礼仪教导,因此一举一动都端肃俨然,十分高端大气,安步走到殿正中向皇上躬身一礼之后再站直身子朗声道:「夫礼者,经天纬地也。本之则大一之初,原始要终。体之乃人情之欲……」(出自《礼记》正义) 胶东王年纪不大,长得更小,声线还带着几分童音,清脆而悦耳,侃侃而言,就如一本书展开在他的面前一般,抑扬顿挫,有条不紊,讲了一刻多钟,「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乡、射。此礼之大体也。」停了下来。 大殿上静得仿佛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一般,不用说落针,就是稍重些的呼吸素波都不敢,但她还是在心里迂了一口气,自己这个知道胶东王是个问题儿童的人听了这番话都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那么殿上的皇上皇后还有诸多大臣们更不会发现实情。 也无怪叔父一向说胶东王天资聪颖,无怪薛大儒在士林中对胶东王赞不绝口,无怪陆丞相要扶持胶东王,更无怪许衍如此地自信出来替胶东王辩驳。 在一片沉寂之中,皇上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先前便常有人在朕面前道胶东王甚愚,今日一试,不只解了朕心中的疑惑,也在众卿面前为胶东王正名!」 皇后亦笑道:「皇上,臣妾早就说过一点也不信,胶东王先前病着,竟有敢诽谤皇子者,依臣妾之意就应该令宫中太常查明真像,重罚屑小之辈!」说着便站起身来冉冉地走下来,跪到了皇上面前,「如今真相大白,臣妾谢皇上为胶东王正名!」 素波怔了一下,皇后要为胶东王拜谢皇上呢?然后她便明白过来,皇后毕竟是胶东王的嫡母啊!不过她是真心为胶东王开心还是故做姿态呢? 最早素波还曾以为民间对邓皇后的传闻未必是真的,但是认识了胶东王之后心里倒是生出了小黑暗,只看胶东王似乎没吃过饱饭的样子,邓皇后绝不会真是好人。但是,素波却又理解他,谁会真心心疼自己丈夫小妾的儿子? 不过,也不大对噢,若真正论起来,皇上毕竟先娶与陆氏,邓皇后其实才应该是小妾才对呢。 但是皇上又封了她做皇后,所以她和静妃到底谁是正室还真难说。 当然,素波才不会真去纠结呢,这与她哪里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看看着坐在皇上下手的几个玉冠玄衣的少年都起身跪拜,这应该是胶东王的兄弟们了,当然胶东王也一样随着他们再次礼拜。他应该是不明白为什么的吧,但早被训练得有样学样。 然后又有一位身着紫袍,花白胡子的清矍老者走上前跪下行礼道:「谢皇上能为胶东王正名!」 接着几乎满座的人都跪到了大殿中间的这片空地上,「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徐叔父也跪了下来,又用力拉了一下素波的衣襟,原来整个大殿内只有她还站在那里。 素波也赶紧跪了,在一片山呼皇上圣明的声音中,她听到了女子叫声响了一下就消失了,她向后看了过去,与她猜想的一样,曲先生和月姐儿被身穿绿衣头戴黑帽的人捂着嘴拖走了。 其实曲先生和月姐儿并没有说谎,可是大家都认为他们说了谎。为了这些莫须有的谎言,他们会受到惩罚。 而许衍刚刚还请皇上杀了他们。 如果他们死了,素波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但是她还是紧紧咬住了嘴唇,只是低下了头。不管什么时候,让她重新选择,她还是会坚持刚刚的说辞。 决不改口! 徐叔父拉着素波回了自家的小院,见她进了屋子便呆呆地坐着,再不似平日一般快乐地叽叽喳喳,便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别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又叹道:「真是无妄之灾,幸亏没事了!」 素波接了茶喝了,方才觉得清醒多了,在殿上她硬撑出沉着冷静大义凛然的样子,但其实还是吓坏了,还是被叔父趁着满殿百官齐贺皇上,恭维胶东王时将她悄悄拉回了家。这时她静下心来便问:「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酒宴正酣,就在皇上举杯为陆相贺寿时,曲先生突然走出来上奏,说胶东王是个傻子,陆相故意蒙蔽圣听,蒙蔽天下人。」徐叔父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十分地不以为然,「陆相吃惊之下便请几位给胶东王授课的薛大儒出面向皇上证明。」 「以薛大儒的身份地位,皇上自然信的,便认定曲先生诽谤皇子,让人将他拉下去处罚,可他不知为什么攀咬上了你,说女儿曾见你和许衍议论过胶东王等事,他家的女儿自是与他串通好了,一进殿内便攀污于你,于是又派人将你传了过来。」 素波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只是她不明白,「平白无故的,曲先生和月姐儿为什么要告胶东王是傻子呢?」 从看到曲先生和月姐儿被拖出去时,素波奇怪的就是,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胶东王是不是傻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只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管别人——不,皇家的事呢? 结果反倒坑害了自己。 「嗐!曲先生一直有怀才不遇之叹,妒嫉许衍,而月姐儿,」徐叔父叹道:「先前曲先生想将月姐儿送到胶东王身边,可是毕老夫人没有看中她,可能这也是他们心怀怨怼的原因吧!」 从头到尾,徐叔父就没有想到胶东王真来过徐家,许衍也曾说过他是傻子的可能,他只是叹了又叹,「胶东王现在风头太盛,许衍在他身边就不可能不受到牵连,而你又与许衍定了亲事!」 这一次叔父对于为自己和许衍定下亲事似乎更加后悔了,素波就劝道:「胶东王现在已经长大了,很快就会就藩,那时许衍也会陪着他离开京城,我们也一起走,不就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徐叔父摇头道:「一个藩王要这样大的名气做什么?」 第二十八章 素波突然想到了曹植,才高八斗的他不正是如此吗?曹操特别喜欢他,可是后来曹丕当了皇帝,想尽办法为难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着名的七步成诗就是这么来的。那么胶东王的将来? 然后她终于想到了一个问题,「丞相想不到这些吗?」 叔父果然被素波问住了,想了想道:「丞相一定没想这么多。静妃离世,他三个外孙也只有胶东王一个还活着,又病弱,他自然爱之过切,且胶东王亦果真聪颖异常……」说着突然又道:「素波,你帮我研墨。」 素波不解道:「叔父,你要写什么?」 「我要给丞相上书,劝谏丞相尽快送胶东王出京就藩。」 叔父虽然不是官员,但他算是丞相府里的人,按此时的说法也可以称为门客吧,有给丞相上书的权力,只是叔父先前从没有使用过,他一向对于名利都很淡,现在不用说自然也是为了自己。 胶东王早些就藩其实对所有人都是好事,他留在京城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哪一天被皇上发现他其实是个问题儿童,也许皇上不会拿自己的儿子怎么样,但是许衍这样知情的人一定会倒霉,自己也跑不了,甚至陆丞相恐怕也会受到波及吧。 素波自然赞成叔父上书的内容,但是她还是问了一句,「丞相会不会对叔父劝谏他而不高兴?」 「当然不会,丞相一向虚怀若谷,对士人优遇礼加,否则也不能有今日之文澜阁。」 刚刚经过战乱,新朝建立不过几年,陆丞相便建起收藏天下典籍的文澜阁,又修订五经为天下读书人之范本,如果不是他折节下士,广纳谏言,如何能取得如此之成就呢。所以丞相也许还真会认真想一想叔父的劝谏,送胶东王早日离开京城呢。 而且丞相知道胶东王「聪慧」的实情,应该能更加理解谏言吧。 素波便也举双手赞成了。 徐叔父的这份谏书写了三天,修改了不下十次。 素波读时果真觉得真是一篇好文章,「‘胶东王天皇贵胄,聪颖出众,然过目成诵、刻竹印经,亦不过小慧,非朝堂之才,宜遵律令,出就藩地……’叔父,你真有文采,而且道理说得非常透彻,我们谏言真是为了胶东王好。」 徐叔父自己也满意,抚须道:「我劝谏丞相,固然有一已之私心,可更是为了胶东王长久计,你看我接着这样写的,‘昔左师触龙说赵太后,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丞相之爱胶东王,亦如赵太后之爱长安君,尊胶东王之位,夸末技之智,非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胶东王何以立于朝中?不如请旨就之藩地,成就天家父子兄弟之义。’尽是肺腑之言。」 又道:「你可知左师说赵太后故事?」又要为素波讲解了一番。 对于中学课本里的这一段故事,素波印象还是蛮深的,那时所有的古文老师是要求背诵的,现在她试着再背一遍,竟然背得还很流利。 「不错,不错。」徐叔父点头赞许,「素波也算是才女了,今天在御前也应对也很得体,只是礼仪,我再教教你。」 素波也有点小得意,自己毕竟是经过了十几年正规教育的啊,虽然到了这里也显不出什么,但是底蕴还是有的! 而且,她觉得,「不用学了吧,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皇上了。」 「还是要学的,」徐叔父却道:「先前我们就是这样想的,但你竟还是在御前露了面。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对于全面提高素波的水平,叔父是不遗余力的,他既然想到了,便起身教导她,「双手向前举起,平放在额前,此处男子为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女子为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交叠;躬身稽首,再顿首四拜,方能成礼。」 「至于在御前及长者面前,无处不需小心,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叔父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事又道:「你身为女儿身,千万不能到别人家窗下偷看,最为失礼,只此一项,便同于下贱!」 叔父是在说月姐儿。原来此时并无玻璃窗,冬日里窗子用纸糊上,到了夏日便去掉窗纸,富贵人家改用轻纱糊窗,至于寻常人家便什么也不用。又因此时房舍中皆无窗帘,每到夏日自窗外向内看便一览无余,确实是很不道德的事,但在此时,尤为人不齿。 素波听了叔父谆谆教导,却再不似过去在家里听父母批评时的逆反,她如今明白了,长辈们果真是为了自己好的,因此不住地点头,「我记住了,叔父。」 徐宁终没有想到曲月其实没有撒谎,而是自家乖巧可爱的侄女骗了人。因此他一直都满怀正义,底气十足地将谏书抄好,再按规矩折好,「我明日便送至丞相处。」 以素波的文学修养水平,能看出叔父的谏书很不错,比起她上学时读的那些古文并不差,但再多的她亦分辨不出了。而且她想着,叔父固然为陆丞相为胶东王进谏,但是丞相却未必能有空儿读,就是读了也未必能放在心上,他们只不过是为相府为自己尽了一份心而已。 可是她再没想到这篇谏书竟然出色到让丞相亲自来拜谢的程度。 是的,陆丞相就是这样礼贤下士,他看到谏书后深以为然,立即来到了徐家小院,叩门向徐先生请教。 素波是半夜里被惊醒了,先是吓了一跳,她到了这世上,受的惊吓也不算少了,水灾,逃难,遇到邓太尉的手下要买她为奴,胶东王闹了几回,被皇上当面询问,看着曲家父女从眼前消失……她胆子并不大,每一次都很害怕。 好在,这一次只不过是一场虚惊。 只是这大半夜的,大家正睡得香呢,陆丞相就带着一大群人来了,又将自己吓了,素波还真不大开心。 但想到丞相大人日理万机,不可能像自己一样早早睡了,半夜里读到叔父的谏言,便激动得跑过来,素波也就原谅他了,虽然她不想原谅也不行。 素波眼看着花白胡子的陆丞相在叔父面前深深地行了一礼,叔父还礼,两人相对而坐,庄重而严肃,她马上压住就要打出来的一个哈欠,这样感动人心的场景,并不适合打哈欠的。 「老夫愚昧,幸先生教我。」 「乡野村夫,冒死上书,乃盼丞相为胶东王长久计,既利于江山社稷,亦利于百姓。」 素波听着陆丞相与叔父的谈话,再一个哈欠涌了上来,赶紧再压下,又悄悄去看许衍,他竟然也跟着丞相来了,素波很是奇怪,他不是一直陪着胶东王的吗? 许衍感到素波的目光,转过头来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在示意她稍安勿燥,然后便垂下头去听丞相与叔父谈话。 素波心思却飘忽起来,自许衍生病到现在又有一个多月了,中间虽然在宴会上见了一面,但是相距甚远,话没说上一句,就是眼神也没能传上一个。现在她却有满腹的话要对他说,于是悄悄地从屋子的边缘悄悄地走了出去。 丞相虽然是夤夜来访,但跟随的人却不少,素波被叫醒后只打开门,其余的事情都有人替她做了:屋子里安放了几支粗大的蜡烛,炭炉被重新燃了起来,茶香飘了出来,她在房内也是多余的。 第二十九章 没想到徐家小院里亦站着十来个从人,悄无声息,黑色的影子一动不动,素波觉得自己是主人,不好不招呼一下,歉然地道:「房舍窄小,那边倒是有一个小榻,可以坐着歇一歇。」 没有人理她。 素波便也不管了,她反正尽了地主之谊,问心无愧了。又向外走,一直走到了这排房舍外面的一株柳树下,静静地站住。 许衍果然很快过来了,到了跟前低声问:「那天你吓坏了吧?」 素波很想否认,可是再想到当时她的恐惧和表现,却根本否认不了,便道:「后来就不怕了。」 「以后我再也不让你见到他了。」 素波知道这个他是谁,赶紧点头,「我也再不想见了。」 「我还没谢谢你每天给我送的粥菜呢,」许衍轻轻地笑了起来,「也许没有那些饭菜,我就活不过来了。」 还真是夸张了,文澜阁里又不是没有吃的,没有自己送的饭菜,许衍还能饿死不成? 但是素波听了还是非常高兴,笑了一笑却又担心起来,还是那天在宴会上,素波就注意到了许衍比先前瘦多了,方才在叔父屋内再看,更觉得他形消骨立,脸上的棱角越发分明,「我看着你还很清瘦,面色也差,是不是没有完全恢复呢?」 「人们不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吗?胃肠不好,只能慢慢养了。」许衍笑着,一双眼睛却更加神采奕奕,「但我现在精神已经恢复如初,就连陆相议事也时常带着我。」 「你呀,就是太拼命了,」素波想到许衍上一次生病的原故,「之所以病成了这样,不就是因为你一味地逞强才由小病到大病的吗?」 当然不是的。 可是许衍却不能说出来,便笑着摇头道:「以后我会好好调养。」又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素波是有事,几天前在丞相府的大殿里,她当时毫不犹豫地反驳了曲先生和月姐儿,可是回来后,每天夜里都会做恶梦,梦到曲先生和月姐儿。 在梦中,他们或是在殿上责问胶东王,或是对自己哭诉,求自己说出实情,或是痛骂自己害了他们…… 每到这时,素波便会吓醒,她虽然总觉得自己两世为人有了许多见识,但其实前世的她一直在象牙塔中生活,到了这里,虽然经历了水灾和逃难,但终是有叔父的庇护,就是在最难的时候也能危为安顺利地进了相府,重新躲进了温室中。 她哪里见过人命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了?而且还是因为她的一名谎话!但那时她却没有任何办法!素波便迟疑着叫了一声,「许衍……」 「什么事?」许衍温和地劝着她,「说吧。」 「我想说,曲先生和月姐儿其实没有说谎,我们才是说谎的人。」素波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如果方便,你能不能暗地里帮帮他们呢?」 「素波,你太傻了!」许衍叹着气低声道:「你知道如果他们成功了,我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你知道丞相也会受到牵连吗?你知道那时候会死多少人吗?还有你一定要清楚,到那个时候,再不会有人出来同情我们!」 「我,我知道,」素波小声答着,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她就是不忍心,「我每一天都做恶梦。」 许衍叹了一声气,素波什么都好,只是太单纯,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就知道她一直在为此事而痛苦着,转念便道:「曲家人并没有怎么样,只是被赶出了京城,可能回老家了。」 「真的?」素波开心起来,又也有几分疑惑,「可是我觉得他们当时被拖出去时,那些穿着绿绸衣服的人很凶恶啊!」 「那些人是宫中的侍从,他们本想惩罚曲家三人的,可是丞相后来却让他们只将人赶走了,所以你就放心吧。」 「丞相?」素波犹有不信。 「是的,是丞相,」许衍笑道:「丞相一向大度谦和,你记得吗?当年皇上封后时,他就主张静妃上书推辞后位。」 其实素波一直很不理解陆丞相,明明他的女儿才是原配夫人,为什么要将皇后之位让给邓家呢?也许陆妃当了皇后,心情好了,就不会生病,也不会早亡。而她的两个儿子也能得到更好的照顾,也不会夭折,当然还有现在的胶东王,也不会变傻的吧。 而许衍他们,也都认为陆丞相做得对,朝中坊间到处都是赞扬陆丞相的。 所以,自己毕竟是个外来者,永远也不可能与他们的思路相同。 既然陆丞相是大度的人,放过了曲先生一家,素波也就放心了。 再想想自己毕竟寄居相府安稳度日,就连刚刚因为被惊醒而带来的小小不快也都忘记了,笑道:「陆丞相果真是个好人呢。」 一个好人是做不了丞相的,尤其是乱世时的丞相。许衍想着,便字斟句酌地说:「素波,你,还有叔父,都是真正的好人,只是,胶东王的事情你们不要再插手了。」 素波听出了许衍语气中的严肃,心里一沉,「是不是叔父的谏书写得不对呢?不过,他是为了我们好啊!」 「我知道,谏书已经写了就写了吧。我只是想说,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要再管了,」许衍笑道:「我已经在外面买了一处宅子,正在修缮,等完工了就接你们过去,我们成亲也住在那里。」 素波第一次听到许衍买了房子的事,但也不奇怪,他对于成亲的事一直很用心的。素波自然相信许衍,他原来就对自己很好,现在她分明地感觉到因为前些日子他生病了,自己溜到了文澜阁去看他,还为他每日送清粥小菜这些小事之后而对自己更好了。 感受到他的心意,素波便用力点了点头。 「安心在相府里再住两个月,我就接你出去了。」 当年她和叔父因为走投无路才进了相府,从此之后因为担心出门遇到了邓相军的人,或者其它的麻烦,所以素波这里住了几年,连相府的大门都没出过。现在她突然觉得到外面生活也不错,离开胶东王,离开这些麻烦事,安安稳稳地生活。 素波便欢喜地应了一声,「好。」 「你回去睡吧,」许衍便道:「我看相爷一定会与叔父谈上一夜,我去一旁守着。」 「许衍,」素波却又叫住他,小声道:「你知道的,叔父身体不好,不能熬夜,你能不能别让他们说得太晚?」 「你呀,还真单纯!」许衍笑了,别人想与丞相说上一句话还不能得呢,可是素波却只想着叔父的身体,再想到她对自己也是一样关切,便暖到了心底里,笑道:「我想办法,你去睡吧!」 素波穿过小院,回了自己的北屋。家里有这么多的人,她自然不能睡,便无声地坐在榻上,在黑暗中侧耳倾听。 夏日的夜晚,远处的蛙闻,近处虫声,而隔壁叔父和丞相的声音更是清晰可闻,听着他们一直在讨论着胶东王的一切,修身、读书、就藩等等,大都涉及了朝政、庙堂等等。素波突然很后悔,她觉得自己应该拦着叔父不让他写谏书的。她隐隐地感觉到这些事情都不是自已和叔叔所能真正明白的。 第三十章 素波在自己的小屋里听着,终于在一空隙间听到许衍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丞相,更深露重,还是回去暂寐片刻,寅时还要上朝。」 叔父被提醒了,也一再劝陆丞相回去休息「丞相不比我等闲散之人,国事繁重,勿要保重身体。」 陆丞相便笑道:「今日一番谈话,老夫受教极多,不能知先生之贤,是老夫之过,还望先生海涵。」 素波听着他们谦让的告别,赶紧重新整了整衣服出来相送,与许衍相视一笑,目送那簇光亮渐渐远去了,便扶着叔父道:「赶紧回去睡吧,明天又该咳嗽得重了。」 「咳!咳!」叔父现在就咳嗽起来,咳了半晌方停了,却笑道:「我这点咳嗽算什么,丞相年过花甲,只觉得我的谏书有道理就亲自过来,真是一代贤相啊!」 素波笑着答应,「正是,谁不说丞相是一代贤相呢?叔父还是先睡下吧,我也困极了!」说着将一直压抑了半个晚上的哈欠打了出来。 一觉醒来,素波才知道一切都变了。 陈征事亲自带了几个人来到徐家小院,态度无比地谦恭,「徐师兄,先前我真是有眼不训识泰山啊!师兄的才学,丞相大力赞赏,先前竟被我不识贤愚埋没在文澜阁抄书之处了,该死该死!」 虽然在文澜阁住着,又曾去过陈征事府上送过几次礼,但素波还是第一次见到陈征事,这个先前曾眼高于顶,十分瞧不起自己,并且因为陈秋海而迁怒于叔父的人,如今满面春风与叔父说笑,神态间十分地谦恭,她不禁想起了一个词——世态炎凉。 但是素波想了想,还是端了一杯茶送了上去,「陈大人,请喝茶。」毕竟没有陈征事,自己和叔父不可能到了相府,所以自己对他还是应该维持着礼貌。 「啊!好,好!」陈征事迅速地上下打量了一眼素波,心里无比地悔恨,当时秋海要求娶徐小姐时自己怎么一定要反对呢?现在徐宁已经与许主薄约定了亲事,再不可能悔亲的,而现在看自己给秋海相看的亲事比起徐家实在差得太多了。但他八面玲珑惯了,自然不露出一点悔意,只笑着转向叔父说:「这就是素波吧?真不愧是徐家的女儿,我们家的敏儿望尘莫及!」 女儿比不了,便也意味着儿子也是配不上的,徐宁自然能听明白,心里虽然厌恶陈征事的为人,但是总不好冷面相对,特别是他身为长官却将如此低声下气的话都说出来了,与赔罪无异,因此也只得勉强虚与委蛇。 陈征事是何能长于人情事故,立即打蛇随棍上,与徐宁将先前同窗之谊一一回忆起来,说得声泪俱下,引得叔父也感慨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年少在江阴之时,眉眼飞扬,心神飘转。 以陈征事的为人,他此交过来自然不只是为了套套交情,而是奉丞相之命将徐先生请入文澜阁东边的精舍中居住。 其实素波觉得自己家的小院住得很好的,而且自己也就要成亲了,到那时自然要搬到许衍新买的宅子里,再将叔父带过去,在那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所以现在根本没有搬家的必要。 但是,叔父也好,她也好,根本反对不了,很快地他们叔侄便被簇拥着到了文澜阁东边,东西自有人替他们搬,又有人送来了大堆的物件。 素波一面可惜着自己家原来的小院,又觉得与何老太太、赵婆子等人离得远了不方便,但真搬了家,她却还是开心起来。文澜阁之东的精舍与先前的房子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谁不喜欢住在好的地方呢? 素波换了全套的新衣服在自己的新闺房内欢乐地转了一圈,案上鎏金的宝鼎中散着细细的香甜气息,弥漫在空中;八幅绣花屏风后面是镶了螺钿的床,上面还挂了淡粉色的轻纱帐,帐上绣着许多虫草花卉;窗下的榻上铺着雪白的席子;一旁梳妆台上摆着铜镜、脂粉…… 徐叔父一直说自己是大家的小姐,但是素波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难民,至多是平民家的姑娘,今天才真正有了点小姐的感觉。 门外走进一个穿着青衣的小丫环,手里端着一个描花漆盘,上面放着一只盖碗,「小姐,喝点茶吧。」 素波坐了下来,接过茶,轻轻地喝了一口,这茶水很不错嘛——其实她是不大会品茶的,在前世时不喝茶,在这里没喝过好茶。但是嘛,她还是尝得出这茶的好来,清香宜人,口留余甘。 除了吃的好喝的好,她如今还有两个丫环服侍,什么事都不用自己做了。 当然叔父也有几个小厮侍候,他们的院子里还有几个粗使的婆子…… 新生活是很好的,万事有人,素波想要什么只要说一句就行了,有时候她还没来得及说,就有人看出来替她做了。 当然,有丫环服侍对素波是个新体验,明明有手有脚地人,什么都要别人帮,她是从人人平等的社会过来的,对于如此情形会觉得不大自在,而且还不是很适应。 但是,素波并没有拒绝,她为自己在心里辩解,既然到了这个时代,就要适应这里的规则。留下丫头帮自己做事,不是因为自己好吃懒做,而是顺应时势。但她心里其实也承认,自己也蛮好吃懒做的。 素波度过了许许多多的困难,却不等不于她喜欢吃苦:喝开水就要自己烧火,时常弄得一脸一头的灰;衣服脏了要自己到水边用手揉搓,虽然可以用杵来捣,但那样对她更难;每一件衣服都要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她手上的针眼就从没断过…… 总之徐素波觉得有了两个小丫环真很好,当然她会好好对待她们的,不欺负她们,不打骂她们,不让她们太累,注意人文关怀,就行了吧。 而且,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她也会自己做些事的,素波就这样成了真正的小姐。 新家不好之外就是素波与叔父离得远了,因为这里是个两进的小院,她住在里面一进,徐叔父住在外面的一进,要去看他还要穿过长长的回廊,或者从庭院中间走过去。 「叔父,明天你穿这件袍子出门,别睡得太晚,还有睡前别忘记喝了梨水……」素波一件件地嘱咐,不免担心,以前她在自己屋子里就能听到叔父是不是咳嗽,是不是应该加衣。 徐叔父一笑,「素波,你把这些事交待给小厮就行了。」 素波听了也笑,她倒忘记了,原来徐叔父先前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所以他要比自己适应得多呢。 很快,许衍来看他们,在叔父那边说了一会儿话,又来见素波,却看她已经换了一件月白的短襦,一条云英紫留仙裙,腰间系着月白色的丝带,两端各留出一段飘在身侧,与原来穿着旧衣的人就似变了一个,形容越发秀美,那留仙裙原本是因赵飞燕差一点被风走升仙而形成的,眼下便衬得素波亦有飘飘升仙之态,整个人竟然一下子滞住了,半晌方道:「这里与文澜阁是通的,以后来往倒方便了,我无事便过来看你。」 素波亦知道现在所处的新环境,就好比她先前住的是贫民区,现在便到了中产阶级的区域,所以以前去文澜阁千难万难,现在却能自由来往。但却笑道:「若无事,我便不过去看你了,还是你来吧。」 第三十一章 许衍亦懂素波之意,也喜她一向谨慎自重,便点头笑了,「再过些日子就能天天见面了。」 素波听他每一次都提起成亲后的生活,显然是极盼着的,过去的她尚且对亲事有些反感,但经了上一次的惊吓,她却越发相信许衍,依赖许衍,过去的反感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半,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人,低头一笑。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许衍看着乖巧的素波道:「这里虽好,却也有一桩不好的事,陆相的孙辈们时常会到文澜阁读书,男子中行三的陆辰最为顽劣,也极好色,女子中行二的小姐性格最为跋扈,这两个人一定不要惹上。」 素波便也想起先前许衍说过陆辰打伤薛大儒,二小姐差一点被胶东王坏了名节,然后恨胶东王入骨的事,再想起这两个人,连胶东王都敢欺负,自己又算什么,便赶紧道:「我会小心的。」又不免好奇,「他们与胶东王是怎么一回事?」 「你既然住到了这儿,免不了会与陆相家人遇上,」许衍便告诉素波,「陆相与毕老夫人只生了二子二女,长女便是静妃,次女嫁给同乡张宗,张宗亦是最早随皇上起兵之人,现为光禄勋,九卿之一,掌管皇上出行时随侍人众,上一次丞相寿辰时他亦在座,只是你可能没注意。」 素波当然没注意,那时她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许衍便又道:「丞相两子如今都在外放,长子陆子腾任司州刺史,次子陆子飞任兖州山阳郡郡守,长孙陆曙任太仆丞,次孙陆雨任京兆尹主薄,三孙就是我刚说的陆辰,先前也曾出仕,后来因殴打上官被解职,现在府中读书,另外几个年龄尚小。」 「丞相的长孙女性子和善,已经许配张家的长子,婚期与我们差不多,次孙女相貌出众,但一向飞扬跋扈,与陆辰都是长房嫡出,现在尚未许亲。听说先前胶东王便是懵懂间闯了她的闺房。」 素波听了,不由道:「胶东王什么也不懂,就是进了闺房也不要紧,更何况这样的事怎么没有瞒住,倒传了出来?」 「本来是没有人知道的,但是有一天陆辰与胶东王生气,不小心说出了口,我才听了几句。」 「与胶东王生气?还将妹妹的事情说了出来?这个陆辰是不是比胶东王还傻呀?」 许衍也被素波的话逗笑了,「他就是一个没脑子的人。若是只我听到了也没什么,可当时还有薛大儒。后来薛大儒便一直劝丞相将二小姐许给胶东王,陆辰得知之后就更生气了,打伤了薛大儒正是为此。」 原来这里还有如此的隐情。 许衍暗地里告戒素波,相府里的许多事情都隐含着外人所不知道的内情,她就越发不愿意出门,只怕相府的乱事卷了进去。 好在,自己在这里不会住太久的,这样想着,素波低垂了头,突然发现许衍的深衣下摆有一个破洞,便指了问:「怎么弄的?」 许衍还不知道,现在拎起衣襟一看,怔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了,「最近丞相令胶东王学习剑术,我每天都要陪他练上一两个时辰,可能是不小心刺破的吧。」 「胶东王还能学会剑术?」素波还真有些不信呢,胶东王虽然过目不忘,但他毕竟是个问题儿童,练剑于他一定是十分难的。 「皇子是一定要习武的,」许衍看素波不解的目光,便又笑道:「其实胶东王习的就是个花架子,总共才二十四式的剑术,一般人练几次就会了,可是胶东王每次学过第二天又全部忘记,每一招都要练几百次才能勉强练出来。」 素波叹道:「你做胶东王的陪读还真不容易啊!」 许衍却笑道:「不过,他现在能在众人面前舞剑了,看起来还很不错。只是我每日都要再陪他练上几回,免得再忘记了。」 「可是,对于胶东王来说学剑术有什么用呢?」素波越发地奇怪,「丞相为什么一定要如此用心地培养胶东王?」 许衍怔了一下,然后便笑道:「丞相可能是希望胶东王与别的皇子看起来一样吧。」又轻轻拍拍素波的头,「不是说让你和叔父不要再管胶东王的事了吗?」 「你以为我喜欢管,不过就是好奇问问而已。」素波确实不关心胶东王,但却果真很好奇,胶东王那样的人很难不引起人家的好奇嘛。当然,她觉得许衍说得很对,胶东王的事少问为妙,便又笑道:「我只是随意打听而已,你去前面叔父那里换件袍子,我帮你补好再送回去。」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破洞,但是补起来却很费思量。如今许衍的衣袍都是名贵锦缎所制,因此不能随便缝上就罢了,而要小心地按原来锦缎的花纹修补出来,达到不细看分辩不出的效果。素波并没有假手于别人,而是自己用心地做了。 一则她跟着何老太太学会做各种针线活儿,便是这样极难的也能上手。再则如今她没有别的事情,多的就是时间。 就在徐家叔侄享受着在精舍中的生活时,外面已经发生了很多的大事。 陆丞相在读过徐先生的谏书后,夤夜来访请救,第二日便在朝堂上奏请皇上令胶东王就藩。 陆相在朝中深刻自省,「老臣因思念女儿,爱及外孙,便生妇人之仁,如昔日赵媪之爱幼子一般,将胶东王接入在文澜阁中读书习武,又见胶东王聪颖,喜不自禁,四处相告。却不知此等小慧,决非朝堂之才,且藩王在京,终非正道,特来请旨,请皇上命胶东王就藩。」 皇上听到丞相提起了静妃,亦感慨良多,「吾微贱之时,娶于陆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静妃雅性宽仁、贤淑多才,却中年遽然而逝,只留胶东一子,病弱非常,如今得丞相教导,方渐长成,且孝且慧,现若令其出藩,固为大义,但父子深情一时难以别离,陆相且退。」 陆相一次未能求得,次日又求,朝中大臣附议者良多,尤其是光禄勋张宗,流涕上奏,「皇上爱胶东王,更要为胶东王长远计,送胶东王早日就藩。」 诸臣之意汹汹,皇上终于只得应允。 于是,皇上令宗正为胶东王准备就藩一应事项,丞相府亦紧锣密鼓地为胶东王打点行装。 素波听叔父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又笑着说:「藩王出京,并非小事,总要准备半年一年的,到时候你们已经成了亲,路上也方便。」 素波听了就觉得不对,「叔父不是也与我们一同去吗?」 没想到徐叔父摇头道:「我当然不去。」 「什么?」素波急了,在这个时代,出门是非常难的事,先前她与徐叔父从江阴到京城就走了几个月,现在胶东王出藩,她和许衍随着同去,想再回来至少要好几年,甚至还可能一辈子再回不来了,叔父身体并不好,她哪里能放心呢?「我不能把叔父一个人留在京城!」 「傻孩子,你嫁到许家,就是许家妇了,我是徐家人,怎么能跟你们一起走呢。」 「什么徐家许家的,要是结亲了就是一家了,你是我的叔父,自然也是许衍的叔父!」素波一急,便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前世的时候家家都是独生子女,自然会对双方的父母都一样的。 第三十二章 「素波,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徐叔父也急了起来,「女子成亲又称归家,就是因为夫家才是你真正的家,而娘家只是你未嫁前所居之处……」 素波见徐叔父长篇大论地讲下去,想到他连印刷术都不能接受,便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向他讲通男女平等的道理,而且,在这个农耕的冷兵器时代,讲什么男女平等也确定不合时宜,便一嘟嘴、一跺脚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和叔父在一起!」 平时叔父见素波撒娇时总会心软,可是今天他却叹起了气,「都是我的错啊,平日没有好好地教导你。好在还有些时间,我给你讲一讲女德……」一着急又咳嗽起来。 素波便不敢再与他争了,叔父请了名医又吃了许久的药,咳疾也不过略缓,依旧没有痊愈,是生不得气的,因此只得闭嘴听着他苦口婆心的劝导。 但是,她想着,自己可以去劝许衍,只要许衍同意了,帮着自己劝叔父,或者为叔父在胶东王身边谋得一个小小的职位,大家一起离开京城不就行了吗? 反正自己一定不离开叔父的! 既然有了打算,素波便不住地点头,「叔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果真明白了?」 「果真明白!」素波肯定地答应着,又笑道,「我刚刚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叔父,现在想通道理自然就懂了。」 徐宁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独自坐在桌前落下了泪。他其实也一样不舍素波,这几年他们相依为命,一日不曾分开,素波若是要嫁了,比剜了他的心头肉还痛。但是,他还是要将素波亲手嫁出去,为她安排好前路,让她有一个永久的依靠。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撑不了太久了。 素波便盼着许衍再来看自己,好在如今住在精舍中来往方便,没几日他就又来了,素波将茶递过去便急着问道:「我们既然要跟着胶东王就藩,那就只剩下叔父一人在京城了,他身子不好,我实在不放心,你能不能想办法劝他与我们一起去呢?」 许衍瞧瞧素波却问:「你愿意离开京城吗?」 素波到了这里之后就是从江阴逃到京城的,一路上经过所有的州郡比起京城都差得多了,以她一个初来者的眼光都看得出京城之外各处不论城市、道路、人口、环境、经济等种种方面皆非常落后贫穷,且新朝初定,四处尚且不够平稳,反叛、民乱还时有发生,她当然不愿意离开富足而安全的京城。 「不想。」不素波老老实实地说:「不过,你既然要去,我自然也跟你一起去了。」 许衍笑了,素波的回答的其实一点也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她是个心思纯正的姑娘,虽然留连京城的繁华但还是会陪着自己出京,就如在自己重病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嫌弃,反倒每日为自己精心打点饮食一般。 这样的人,是能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的,正堪为妻室。 只是素波还是太小了,心性又太过直接简单,有很多事情看不懂,就比如现在,她根本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 不料素波却沉下脸,原来她见许衍颇有些不以为然,便以为他不愿意带着叔父,急切地问:「你是不愿意吗?」 当初许衍说起买了宅子的时候说过我们一起去住,在素波的心中,就认为包括了叔父的,难道是自己领会错了吗?如果许衍不能接受叔父,素波便不愿意嫁他了。 她出嫁,根本不是想嫁,而是因为不愿意违逆叔父的心意。 许衍本意真没想将他们一同接出,毕竟没有那个道理,娶了妻子还要把对方的长辈带过来。但是如果徐家叔侄都愿意,倒也没有什么,家里不过多一个人而已,又不是供养不起。再看素波将一张俏丽的小脸绷了起来,整个人都紧张不已,便觉得好笑,「这算什么,只要你们都愿意就行。」 素波松了一口气,许衍性子平和,倒不是十分难以相处的人,又与叔父相得,果然答应了。却又嘟了嘴道:「就是叔父不肯,我才要你想办法。」 许衍便被她如此可爱的神情弄得心痒痒的,本想说恐怕素波是一厢情愿了,徐先生这样的一个人,再固执迂腐,坚守礼节不过的,怎么也不会住到侄女婿的家中。但是话到口边,却变成了,「好,我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他不忍心让素波难过。 素波便开心地笑了,「谢谢你!」 许衍也笑了,眼中满是暖意,他从见了素波第一面就喜欢上了她,美丽可爱的世家女,懂事聪明,却又善良天真,宜室宜家,知道徐先生要将侄女许人便请何老先生帮忙提亲。在等待回音的时侯,许衍每一想到自己居无定所、身无长物就觉得根本没有希望,素波这样的女子只凭着她的美貌便能嫁入高门过上奢华的生活,怎么能嫁给一个穷小子呢? 但是没想到的是徐先生竟很快就应允了。 好像真是素波带给自己的运气呢,从定亲不久,自己的境遇就慢慢变好了,而且还借着素波弄出的竹简想到了印书的主意,得到了陆相的青睐。有人看出自己前途不错,又觉得徐家已经没落了,劝自己重新与家势正好的女子定亲,许衍心动过,但最后还是全部拒绝了。 特别是在素波探病的那一瞬间,他彻底下了决心,他不会放弃素波的。现在看着笑得似一朵鲜花般的素波,他的笑意越来越大,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素波便觉出些什么,歪着脑袋问:「怎么了?」 许衍很久才收了笑,「我们根本不用着急,因为几年之内,胶东王都不可能离京。」 素波大吃一惊,「皇上都已经答应了,胶东王怎么能不走呢?」 胶东王怎么能离京?那样丞相和自己,还有许多人的心思都白费了。但是许衍自然不会告诉素波,只道:「你想,皇后所出的河间王、江都王都比胶东王年长,便是赵美人所出的长沙王亦与胶东王年相若,他们都没有出京,胶东王自然也不能走。」 事实上,现在朝中已经如丞相所预料的,很多人在最初被陆丞相坚持要送胶东王出藩感动后,又想到了河间王、江都王和长沙王还留在京城,比起病弱的胶东王,他们更应该率先出藩。 可是皇子们就没有愿意就藩的。 是以这些天,丞相府上表面大张旗鼓地准备行装,但是许衍这个胶东王的陪读却不动如山。丞相和他早算好了的,所谓上书要求就藩其实不过是做出个姿态给天下人看的,他们将胶东王自宫里接出来,并不是为了送他到藩地去,那样对陆家有什么好处? 结果,胶东王自然没有出藩。在议定胶东王出藩后,又有朝臣们上书谏言河间王、江都王和长沙王出藩,这两位王爷也毫无疑问地被决定离开京城,然后出藩的准备一直在进行,却一直没有完成,最后哪一个藩王也没走。 这时素波早适应了文澜阁东边的精舍。有过先前的经历,眼下的日子实在好得太多了,她慢慢地与薛大儒的孙女薛清熟识,又与拨给她的两个小丫头福儿和寿儿打成了一片——当然这两个俗气无比的名字也是她取的,毕竟一时间让从没有给人取过名的素波定下两个名子来,她还真是很为难,可是又不想露怯,就指了白胖些的那个叫福儿,黑瘦些的叫寿儿,随口起了两个名字。 第三十三章 叔父和许衍第一次听了这两个名子都笑了,虽然他们没有说什么,但是素波完全品出他们的意思,便立即反驳道:「你们笑什么,我倒觉得这两个名字很好呢!若是想要雅致的,我也不是不能,像晴雯、麝月之类的又有什么用?不如实实在丰的福寿双全!」 其实当初起名的时候,素波仓促间哪里想到了红楼,眼下便拿这里的名字来表示自己不是不读书没才华的,果然将叔父和许衍都被唬住了,「晴雯、麝月,果然不错!」又都笑道:「原来素波不是不能,而是不屑!」 素波见了福儿和寿儿也有些心虚,毕竟薛清的丫头叫青砚、玉书,要高大上得多,便背了悄悄问她们,「若是嫌这个名不好,想改名也不难,想叫什么只管告诉我,我都答应。」 不想福儿和寿儿倒都笑嘻嘻的,「这名字怎么不好?我们俩一个有福有一个有寿,一辈子跟着小姐,小姐就又有福又有寿了。」 素波就笑了,「瞧你们嘴巧得的!」福儿寿儿都不大,也就刚过十岁,都是这两年相府从外面买来的丫头,教导了几年,一等的自然都挑到内院了,但她们也不过是仅次一等的,嘴上手上都来得,一向将素波照顾得十人舒服,因此她便真心保证,「只要你们以诚心待我,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我们就跟定小姐一辈子了!」 素波过上了比过去高大上的生活,唯有一点觉得不如过去,那就是如今的她不好去厨房里蹭吃蹭吃了。文澜阁东边的精舍专门有一处小厨房,每日备的饭菜远比先前好得多 送饭的婆子也要比赵婆子勤勉得多,想额外点些什么菜更是容易得多……但是,素波却再不 能与她们像先前一样融洽地相处在一处了。 虽然素波对她们还是一样的亲切和善,但是她却也明白,一道鸿沟已经将自己和她们分了开来。她重新恢复了江阴徐家小姐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便不能再与下人们一同坐在厨房的灶间说着闲话吃着体已菜。 按说新住处的厨房比先前要好得多,每日里的吃食花样百出,但素波还是遗憾的,再高档的饭菜吃多了也就尔尔,总与自己亲自在厨房里将食材放入锅里做熟了有一线差别。 可是,素波却没有张罗着在自家的院子里建一个小厨房,毕竟新来乍到的,不好提出特别的要求,而她已经侦察过了,薛大儒家里都没有小厨房,自家肯定不能设啊! 一时之间没有什么事可做,就是自己想喝杯茶都有人拦到前面泡好送来,素波就努力与薛清看齐,每日绣绣花、看看书,将日子过得优雅起来。精舍这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想看书方便得多了,徐家院子里有一处书房,而薛清的书就更多。 对于素波来说,看这些竖板、繁体字又是古文的书是很累的,但她知道自己总要适应,因此每日就是捏着鼻子也要看上一段,她终于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了,但却已经来不及在前世补充了,现在多读些书也为时未晚,毕竟她才十三岁呢! 一阵清风吹来,带着馥郁的香气,素波不由自主地放下书,几步到了院子里看那株桂花树,不知什么时候树上的花已经开了许多。 如果自己现在还住在文澜阁西边,眼下应该正在厨房里做桂花糕吧?当然或者是桂花糖藕、桂花糖粥什么的吧。桂花独特而浓郁的香气一向是素波喜欢的,她接着就进入了沉思,除了做常见的点心,也许可以将桂花放到更多的食物中? 可是眼下却没法试一试。 一丝遗憾之后,素波便想到现在虽然做不了那些好吃的,但是自己完全可以腌些糖桂花,将桂花的香气保存起来,将来做什么不成? 对,就这样,请云哥儿帮忙买些糖,明天就做。 正想着,却被人在肩上拍了一下,抬眼一看,却是薛清,「想什么这样入神?」 素波便笑了,「我见这桂花已经开了,觉得不能辜负了它们。」 「我见你看着树上的桂花,就知道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到了精舍这边,素波便与薛大儒的孙女薛清时常在一处。薛清要比素波大十岁许,却一直没有嫁过人,父母又早已经离世,一直跟在祖父身边,除了薛家不似徐家那般没落,她亦没有吃过什么苦之外,与素波的情形倒有几分相似。 薛清是真正的淑女和才女,虽然有点傲气,但与好相处的素波脾气却很投合,眼下就笑着说:「方才我在屋内,忽闻桂子飘香,就想起小时候做的桂花茶了,特来邀你一起做。」 比起自己的糖桂花,薛清的桂花茶似乎更加高雅一些。但是殊途同归,素波用力点头赞同,「好呀,那我们就试试。」 先采桂花,薛清的要求是很高的,桂花要从树上打下来的新鲜花朵,却又不能落在地上,于是青砚用一根竹竿在树上打桂花儿,玉书带着福儿和寿儿张着一张轻罗在下面接着,打下足够多的桂花后回了屋子又细细地挑拣一回,花开败的或者未开的,再或是有任何一点瑕疵的都拣出去,只留下开得正好的小花朵。 再将所有的花朵都用清水漂洗几次,再用轻纱沥去水份,这时才能做桂花茶。 雪白的轻罗上一朵朵浅黄色的花朵,放在水上轻轻地荡了几荡,素波的心不禁雀跃起来,有心接过罗纱去玩水和花,可却又忍住了。要知道大家闺秀是不用亲自动手做事的,而叔父早吩咐她要跟着薛清学习仪容举止,薛家可是比徐家还要有名望的世家,从前朝到本朝一直声名不坠,薛清从小受到家里极好的教养,正堪为缺乏长辈女眷的素波的楷模。因此素波便模仿着薛清意态娴雅地站在一旁,瞧着丫头们做事,又随手拈起一朵香花放在鼻端轻嗅。 「呀,你们采了这么多桂花要做什么呀?」陈敏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笑着向她们说:「怎么不叫我一起呢!」 其实精舍这边真正与素波年纪相仿的女子是陈敏,但是,叔父又早提醒了素波,不要与陈敏多来往。在叔父看来,便不提陈征事的为人,只说陈家是寒门,市侩气十足,便不愿意侄女沾染了俗气。 而素波呢,倒不在意什么门第,可是第一次见到陈敏时的情形一直在她的心里,当时她笑着说不在意,但其实心灵早已经受到了伤害。陈敏富丽的装扮也就罢了,但她那时打量素波目光中流露出来的鄙夷,素波怎么也忘不了。所以她其实也不喜欢与陈敏往来。 但是素波自从到了这里,不知不觉就懂事了,知道得罪陈征事的女儿并不好,因此就笑眯眯地道:「我们也不过一时兴起,随便弄着玩呢。」 可是薛清却理也不理陈敏,只接着向素波继续笑言,「桂花不能晒,若是晒干了就不香了,」转头吩咐青砚,「你拿到厨房里炒,记着要一定要她们把锅洗干净。」 青砚点头,「我知道了,就像炒茶一样。」说着小心地捧着洗净的花走了。 陈敏就有些难堪,可是父亲一直催促她多与薛小姐、徐小姐往来,她又不得不来,眼下见薛清实难搭话,便转向素波笑着说:「桂花茶,我竟没听过,你也没听过吧?」 第三十四章 素波才要点头,薛清就轻轻地按住她的手道:「我听我祖母说,当年徐家的花馔极有名气。徐贵妃在宫里招见女眷们,也常用桂花茶飨客。素波哪里能不知道呢?」 陈敏一向对高高在上的薛清有莫名的惧怕,但她以为能踩着徐素波,毕竟徐家落魄到了那样的地步,几乎与叫花子一般地流落到京城,求到父亲面前才得了温饱。可是,薛清随口一句话,便让她明白,徐家再怎么没落,也是百年世家,出身寒门没有底蕴的陈家总比不了,讪讪地道:「我本还有事呢,就先走了。」说着便告辞去了。 素波便有些过意不去,笑着送到了院门,只是「有空儿再来」几个字到了唇边终究还是没说,不适合的人其实还是少接触为好。 便是如此,薛清还是在她回来时嗔道:「你理她做什么!她那行事作派,我怎么也看不惯的。」 素波也看不惯,有一次许衍来看自己,陈敏也过来了,还悄悄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许衍,真是很丢人的。不过许衍连瞧也没瞧她,素波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此时便一笑问:「薛姐姐,你说徐家的花馔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薛清就道:「只是你太小,徐家的事知道的也不多。」说着将自己听到的 几段与徐家相关的事情讲给她听。 一会儿炒好的桂花茶送回来了,金黄色的干花比鲜花还要美丽,玉书又拿出两个瓷瓶将花收了进去,又用包了红绸子的木塞封住,再用蜡油封瓶,至此,桂花茶正式做完了。 薛清拿了一瓶分给素波,「用的时候打开倒出几朵花,可以直接泡了水喝,也可以加蜜水,或者泡茶泡酒都好。」又说:「等空了我们再做花露,那个更琐碎,可是用来熏衣裳再好不过了。」 素波接了过来,却细细地看画了桂花树下站着一个美人的大肚细瓷瓶,她先前只听叔父说过,眼下才亲眼看到世家淑女的精致生活,而她自己,也将慢慢地融到了其中? 受薛清的影响,素波做糖桂花的时候也先挑了几个非常漂亮的瓷坛,然后她将糖和洗净阴干的桂花一层层放进坛中,最后封了起来,这样的糖桂花比桂花茶放的时间还要长,好几年也不会坏的,拿出来做甜桂花点心再好不过了。 当然,桂花除了能做点心,还可以入菜,这时就要用到盐渍桂花了,素波也做了两坛。 在这里糖很贵,盐其实也不便宜,但这些对她都不算什么了,就是坛子她亦舍得买贵些的呢!叔父搬到了精舍这边,四季衣裳、饮食药饵、笔墨纸砚都有了供应,而且每月另有十贯钱零用,素波已经是小富婆了,花起钱再不必一文一文地算计,而且她还会大大方方地给各处打赏呢! 东西做好了,素波便拿出一坛糖桂花让福儿给云哥儿送去。昨日与福儿和寿儿说要买糖时才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福儿出去打了一下方才知道原来他最近请了假没有当差,素波便有些惦记,当初自己能平安地进了相府,云哥儿可是帮了大忙的。 福儿送了桂花糖,回来告诉素波,「原来云哥儿被选到胶东王身边伺候了,见了小姐送的桂花糖十分高兴,说日日躺着正觉得嘴里没味,当时就让他娘冲了一碗糖桂花水喝了。云哥儿娘再三感谢小姐,还要在院子里给小姐叩了头呢。」 素波很是不安,「那怎么好,毕竟是长辈……」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福儿却早知道素波心肠软,待下人好,便笑道:「我将她拦住了,又告诉她我们小姐一向怜贫惜弱的。云哥儿他娘就说要在菩萨面前给小姐祈福呢。」 虽然只一小坛糖桂花,但是这时的糖是十分贵重的东西,素波到了这里几年,也只有今年才舍得做了这么多糖桂花,也才能毫不心疼地拿出一整坛送人。 素波便又关切地问:「云哥儿被选到了胶东王身边当差,怎么倒在家里日日躺着?还是病了吧?你可问了他生什么病了?」 福儿难为情地一笑,「不是病了,是净身了。」 素波有一会儿工夫才明白过来,胶东王是皇子,他身边伺候自然是太监了!那么,云哥儿这么小就被……想到这里,她气愤极了,「胶东王还真是个祸害!」 福儿第一次见到素波沉下脸,又听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吓得赶紧摆手,「小姐!你怎么了!」 素波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这个时代言论可不是自由的,诽谤皇族应该就能被判罪的吧,她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就是可惜云哥儿!」 「有什么可惜的,能到胶东王身边伺候,那可是寻常人没有的福气!」福儿赶紧说:「我刚刚去云哥儿家里,听云哥的娘说,府里几十个人争着净身呢,云哥儿机灵手脚勤快,好不容易才选上的!」 素波再一次无语了,原来这样的机会还要争啊! 福儿知道素波不大懂这些,就又告诉她,「小姐,你天生是江阴徐家的女儿,金尊玉贵的命,不知道底下的人活得有多不容易。云哥儿家里有好几个兄弟传承血脉,正可以送一个儿子服侍皇子,先得了一笔钱,此后不但省了嚼用,若是云哥儿将来在王爷跟前成了事儿,一家子都跟着起来了呢!」 「就说我和寿儿,其实也是一样的。我们也有父母双亲,只是家里已经吃不上饭了,若是一味要骨肉团聚,一家子都饿死了。将我们卖到大户人家,家里人换口吃的就能活命,我们到相府里跟着小姐,将来也能奔个好前程。」 明明没有道理的事情,被福儿如此一说,素波竟反驳不出一句,半晌才说:「既然云哥儿是愿意的,也就罢了。」又将自己留的糖桂花都拿了出来,「明天把这几坛也都给云哥儿送去吧!」她总算明白云哥儿一见了糖桂花就要冲了水喝,毕竟是做了一个手术,需要补一补啊! 福儿听了倒有点可惜,「小姐忙了大半天,都要送走?」 「都送走吧,」素波又安慰福儿,「我们若是想吃,只管再做就好了,你拿些钱请小厮帮忙再买些糖。」 「糖倒是容易,」福儿别看是丫环,可在精舍的时间比素波久,也比素波见惯了富贵的,只说:「毕竟是小姐亲手做的,都给他吃了怕不要折福!」 其实先前素波在文澜阁西边住着的时候,真没觉得自己比云哥儿高贵,至多名声上她能算得上是个小姐,但其实当时徐家的处境并不好,有许多事反倒要拜托云哥儿帮忙呢。因此她便向福儿道:「你可不许这么说了,我一向极感谢云哥儿的。」 徐小姐是个极好的人,可是她真与别人家的小姐不大一样。相处久了,福儿和寿儿也知道小姐的性子,在她面前倒十分放松,吐舌一笑便下去找人买糖去了。 素波一个人在屋子里闷闷地坐着,不自在了半天,最后她还是想开了。既然云哥儿选了这样一条路,也未必就比留在相府里做一辈子的下人差,好像历史上大权在握,富可敌国的太监并不在少数。 第三十五章 在胶东王这个问题儿童身边当太监,虽然难有出头之日,但是许衍将来会成为胶王的长史,而自己会嫁给他,这样就会与云哥儿在一处,到时候多关照关照云哥儿不就行了?总能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想通了这些,素波就又做了几坛糖桂花。许衍来的时候就又将云哥儿的事说了,「当年我和叔父进府,多亏了他帮忙。等他到胶东王身边当差时,你一定要关照他!」 许衍就笑了,「帮过我们素波的人,我一定会帮他的!」 素波放下心来,「等走的时候带一坛糖桂花回去,泡水喝很甜的。」 许衍却不喜欢吃甜的,「你留着吧,我若是想喝就到你这里来。」又笑,「你整日在小院里闷着,我带你去小湖边走走。」 丞相府自外面引一道活水进来,在精舍的北面形成一处半亩大小的水面,正好有如半月之形,大家就都叫它月湖。湖水是人工引来的,周围又磊了些山石,虽然有很明显的堆砌之意,但因为湖边长出了一片片的蒲苇,又种着许多花草树木,景色颇为怡人。 但是素波却很少去那边,眼下也摇了摇头,「算了,就在院子里走走吧。」东边精舍住着大儒们,陆相的孙辈因上课时常出入,他们又会带着些少年来玩,素波只怕遇到了又生出波澜,她可不想再遇到邓十九那样的纨绔了。 许衍知道素波的小心,就笑着说:「今日国子监请大儒们讲五经,因此大家都放了假,胶东王去见外祖母,陆辰几个早呼朋唤友地出去了,我们出去走走不要紧的。」 「无怪你今天来得早!」素波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却也开心能四处闲逛逛,「那我们就去吧!」 初秋的小湖水面十分平静,极淡的波纹将照入水中阳光分成一点点的碎金,素波和许衍坐在湖边小山坡一株桂花树下的大石头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景,一阵秋天吹过,桂花便如微雨般地落在他们身上。 许衍就笑,「你好香啊!」 素波就随手拔了一根细草,穿起了桂花,遇到穿不过的,许衍就拿簪子替她通开,穿了一根,让许衍替她系在手腕上,再用衣袖将花掩住,「我把香气留起来。」 许衍看着素波眉眼皆是笑,正要说:「我也好想把你也如这香气一般地留起来。」就听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过头看去,就见陆辰带着一个青年男子自山坡那边走了过来,眉飞色舞,似乎正说着什么新奇有趣的事。 原来是张慎行,光禄勋张宗的长子,陆相的外孙,也是他未来的长孙女婿,平日也在文澜阁里读书。素波见了这些少爷们从来都是秉着一贯「惹不起还躲得起」的方式避开,此时便向许衍悄声道:「我们自湖边绕过回去吧。」 许衍自不反对,他亦担心美丽的素波被陆辰看到了生出邪念,此时便点了点头与她悄悄快步自树下走下,打算绕过小湖回到精舍。 不料方到湖边,两人就见从对面拱桥上急匆匆地走来一个女子,朱红织金的绸缎衣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宽大的袖子和裙裾随着轻风飞舞,恰好她又梳着飞仙髻,髻上妆饰着许多宝石,远远看去果然似仙女一般。 那女子走过拱桥,离素波之处便近了许多,正能认出原来是相府的二小姐陆静怡,神色不宁,一面走一面满脸不快地回头呵斥,「你不许再跟着我!」 这一声之后,拱桥上又多了一个人,正是胶东王,他似乎没听到陆静怡的呵斥,反倒快步跑了过来,也不答言,只几步上前扑向了表姐。 陆静怡虽然比胶东王身量要高些,但显然没料到胶东王会扑上来,身子一晃便没有站稳,从小桥上折了下去,而扑过来的胶东王也没有收住脚,与她一同「扑通通」两声掉到了水中。 好在这小湖并非真正的湖泊,只不过是园子中的一处景致,因此湖水很浅,这两个人落到水中很快就都挣扎起来,只是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模样着实可笑,而胶东王,大约是吓坏了,紧紧的抱住表姐不放,任凭那女子处长挣扎也挣不开。 素波先是大吃一惊,差一点就高声喊人救命,但是她突然发现陆静怡落了水后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只用力地想甩开胶东王,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能喊。 在这个时代,就算对名节没有变态的看重,但一位小姐——特别是官家小姐,如果被人看到如此的形象,只能嫁给胶东王了! 就在此时,素波听到身后陆辰的声音更加近了,「大姐一早就要到月湖看锦鲤,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 刚刚落水的是相府的二小姐,而陆辰带着张慎行要到月湖旁见大小姐,也就是张慎行的未婚妻,此时又有胶东王掺了进来,恐怕会出大事的,这些念头在素波脑子里一转,却连一秒也没有停留就全部掠过,她一把拉住许衍的手,急促地说:「我们走!」 胶东王与陆二小姐一同落水的事情已经不可能隐瞒得住了,至少陆辰和张慎行一定会看到的,许衍和自己要做的就是不要让人发现他们在场。胶东王是个傻子,他不会记得看到过谁,而那位小姐急匆匆地上了桥就落到水中,也未必注意到他们,眼下再躲开陆辰几个,他们就安全了。 许衍却没有被拉动,「那是陆二小姐!」 「那又怎么样!」素波才不管什么二小姐,她要保住自己,也保住许衍,便去拉他,低声道:「快,赶紧走!」 「但是她不能嫁给胶东王!」许衍说着挣开素波的手,「我去将二小姐救回内院,你自己先回家里吧!」 「陆二小姐能不能嫁胶东王又关我们什么事!」素波又急又气,用力去拖许衍,「我们快跑吧,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这里面的道理你不懂!」许衍也急了,他毕竟是男子,力气要大得多,将素波推到了一旁,「你先走吧,我去救二小姐!」说着跳到了水里,奋力向胶东王和二小姐冲了过去。 此时陆二小姐正拼命扎开胶东王,可是胶东王力气却不小,竟怎么也没有被她挣了开去,而且就在他们的挣扎间,陆二小姐的衣裳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可是许衍到了却又不同,他是成年男子,远比胶东王力气大,只几下便将胶东王与陆二小姐分开,然后抱起陆二小姐向对面的岸上而去。 素波一时呆住了,忽听有人尖声喊道:「胶东王和二小姐落水了!」心里一惊,自己竟还在这事非之地,真要赶紧走了! 果然,陆辰和张慎行此时已经大步到了坡顶,看到了这一幕,喝了一声,「出了什么事!」便一同跑了下来。 素波就见许衍拉着陆二小姐已经靠近了岸边,知道他已经陷到这件事情中,再也拉不回来,心里说不出的慌乱,转身向精舍跑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陆辰和张慎行已经发现了她,拦住厉声道:「不许跑!」 素波急忙指着水中说:「胶东王还在水里!你们还不赶紧救他?」 「胶东王算什么!淹死了才好!」陆辰毫不在意地说着,双眼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素波,语气便缓了下来,「原来我们府里还有这样的美人儿。」 第三十六章 张慎行便一把拉住陆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看美人!」 陆辰的目光依旧粘在素波身上,却道:「许衍已经把二姐救走了,我们不必担心。」 「什么不必担心!」张慎行道:「现在有人在喊胶东王和二小姐落水了,大家一定会怀疑的!」 「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张慎远略一思忖,一把将素波推到水里,「这样就没有人相信二小姐和胶东王一起落水了。」 素波猝不及防地落到水中,呛了一口水,然后挣扎着爬了起来,再想上岸,哪里还能?张慎行站在岸边冷冷地说:「记住,方才就是你与胶东王一起落的水!」 就在这一会儿,已经有许多人赶到了月湖边,陆辰就向素波笑嘻嘻地伸出手,「美人儿,我不介意你和胶东王一起落到水里,以后就跟着我吧!」 张慎行也哈哈笑了起来,「你看,这不正是一箭双雕,既替二小姐解了围,你也得了美人!」 素波站在水里,恨得浑身都颤抖起来,瞧着冷笑着的张慎行、色迷迷的陆辰,转身退向湖中胶东王身旁。 自己就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女孩了,即使穿越了依旧没有什么本领,素波知道自己惹不起陆辰,惹不起张慎行,当初遇到邓十九时她想法子躲到了陆家,现在她能躲的只能是胶东王身边了! 胶东王是个傻子,可他毕竟是皇子,就是陆辰再嚣张,在众人面前也要给胶东王行礼的,甚至陆相,也要跪拜在自己的外孙面前,这个时代的规则就是如此。张慎行目的是救陆二小姐,但自己借势利用他和胶东王,一口咬定与胶东王一共落水,那么陆辰还能奈自己如何? 虽然有些对不起胶东王,但是他反正不懂的。素波想着便走到了胶东王身边,拉着浑身上下都在滴水的他向岸边走,「水很凉,我们赶紧出去。」 不想胶东王不肯动,却将胳膊用力一挥,素波一个踉跄又跌到了水中,觉得胶东王似乎要扑过来打自己一般,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然后才醒悟过来,他是个傻子,应该是被吓坏了,就爬起来叹了一声气劝道:「来,听话,我们出去吧,谁让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其实素波并不是劝胶东王,而是劝自己。逃出了邓十九的魔爪,原以为躲在陆府能平安了呢,但其实自己还是有如浮萍一般,很多事都是无奈的,竟与胶东王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了。 这时四处早赶过来许多人,将胶东王和素波救了上去。 听说侄女在桥上看锦鲤,胶东王跑过来将她撞到湖里,叔父不免愁容满面,在地上打着转儿叹气,「这可怎么好?」 「没什么,」素波身上盖了两床被子,但还瑟瑟发抖。她回来后早已经将湿衣裳都脱了下去,又用热水洗了澡,但是她似乎还没有从那凉冰冰的水中出来一般,从心里一直冷到了外面,打着战说:「叔父,替我与许衍退亲吧!」 侄女儿与胶东王一起落到了水里,与许家的亲事总要有个交待,徐宁这样想着,却又宽慰素波,「你别急,一定要养好身子,万事有叔父呢!」 「我信叔父的。」素波答应着,但她还是很坚持,「我们一定先提出退亲!」 叔父点了点头,眼里似有泪光,哽咽着说:「对,我们是徐家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有傲骨!」虽然素波不过是不小心被胶东王撞到了水中,然后马上就被救出,许衍也未必能说出什么,但身为徐家人,既然遇到了这样的意外,主动提出退亲还是应该的,不过徐宁还是希 望,「许衍也许不会答应。」 「不管他会不会答应,我们都要退亲!」既然许衍在最关键的时候放弃了自己,那么自己一辈子也不想再与他打什么交道。哪怕叔父伤心,她也不会再改变。眼下叔父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反是好事,她一定要将亲事退了,「以后,我就一直跟在叔父身边,像薛姐姐一般,过得多自在呀!」 「你不许胡说,薛家的女孩命不好,我们素波一定要好好嫁出去,平安康泰地过一辈子!」徐宁下意识地斥责了侄女,就又嘱咐她好好歇一歇出了房门去找许衍。 不料还没找到许衍,却被小厮找了回来,「小姐受寒发烧了!」 徐宁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立即将旁的事都放下,急忙吩咐小厮先去请大夫,自己也不顾仪态,急忙跑回院子,就见素波一张脸烧得红彤彤的,人也迷迷糊糊的,福儿和寿儿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却不知要做什么,她们还没素波大呢,又没服侍过病人。 徐宁虽不通俗务,但毕竟久病之人,倒知道些医理,瞧着侄女明明烧得像火炭一般,可嘴里 一直嚷着冷,知道病势沉重,便叫小丫头子,「赶紧去西边请了何老太太,求她来帮忙看看。」 何老太太听了信儿急忙来了,她是久经事故的老人家,马上烧了手炉,又加了被子。一会儿大夫来了,诊了脉开药煎药,扶着素波灌了下去。 素波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迷迷糊糊间被灌了许多的苦药,才觉得好了些。然后就她看到了许衍,挣扎着坐了起来道:「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看到素波厌恶的目光,许衍十分愧疚,「素波,我真没想到会出事,我以为你自己能跑回去呢。你不知道,陆二小姐是不能嫁给胶东王的,胶东王已经是陆家的外孙了,因此不必再联姻,反倒是……」 「我不想听你们的那些阴谋诡计!」素波大声道:「你滚!你滚!」她再不顾什么世家的女的仪态,什么不能恶语伤人的规矩,只希望他能从自己面前立即消失。 这样的素波还真不许衍所认识的女孩,许衍被惊得怔了一怔,「素波,我们真没有必要退亲,实情是怎么样的,我们都清楚。你现在生气我也明白,过些时候心气平和也就好了。」 许衍一直非常聪明上进,年青青的他就被陆丞相赏识,当了胶东王的伴读,还参与到相府的大事甚至朝廷的政务中,在大家看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先前在印刷术、胶东王等几件事情上,素波便隐隐地觉得他过于功利,只是并没有在意,但这一次的经历让她彻底怕了。素波十分地坚决,「不!出了那样的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心平气和,总之我宁死也不嫁你,一定要退亲!」 许衍猜到素波会生气,但他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决绝,要知道素波可是再乖巧不过的女孩子,才结识时眼神里带了点怯生生的,跟在徐先生身后,多一步不走,多一句话不说,后来熟悉了,便觉得她温和、懂事又可爱,不想如今发起脾气来却不小。他一时倒不知怎么反驳,就道:「我已经对叔父说过,而叔父也答应我了。」 「我一定要退亲!」如果不退亲,将来许衍还会在更多的利益面前放弃自己。成了夫妻的,大难临头还各自飞,何况他们不过订亲而已,因此素波就冷冷一笑,「听说吴起曾杀妻求将,我不想成为被杀的那个。」 第三十七章 许衍走了,素波不知道他怎么对叔父解释的,最终亲事还是退掉了。他那样聪明,果然是有办法的,叔父一点也没有疑心当日的情形,也没有疑心自己对许衍的厌恶,只当侄女有着徐家人的傲骨,为了名节怎么也不肯嫁。 素波大病了一场,前生今世她第一次病得这样凶险,整整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能起身。没有抗生素的时候真是可怕呀,一场肺炎随时能要了人命。她之所以一定要与许衍退亲,其实并不是怪他放弃自己,更是恨因为他害得自己生了病,差一点儿就没命了。 如今病好了再回想落水,素波觉得并不是坏事,就像前世人们常说的,结婚前发现问题总比结婚后要好得多。尤其是这个时代,虽然也可以离婚,但又要难得多。还有自己终于不必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嫁了,素波甚至还有些开心。 当然,她也想过,这一次自己也应该长些教训,当时如果早些狠下心不管许衍,一个人先跑回来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都没有了。 经过这场大病,素波整个人瘦了一圈,小小的脸上愈发显出一双大眼睛,谁见了都会由衷升起一种怜爱之意。但其实素波精神倒还不错,先是在屋子里转,接着到院子里走,整日笑盈盈的。 徐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素波是徐家的女儿,生来就一身傲骨,虽然只是落到水里那么一小会儿,可她却为了避免将来任何可能出现的是非,一力坚持与许衍退亲。 而许衍先前不肯,后来竟也答应了。徐宁是个志诚君子,怎么也不会怪他的,甚至就连许衍要将聘礼留给素波他也没有答应,而是亲手将那块鱼佩送了回去,但他心里其实特别特别地惋惜,为素波,也为许衍。明明这么般配的两个孩子,就是没有缘分啊! 素波病着的时候,徐宁一心给侄女治病,只盼着她能痊愈,别的什么也顾不上思索,现在素波没事了,他松了一口气就想到了胶东王。按说胶东王不小心将素波撞到了月湖里,就应该主动担起责任。明明那样睿智的皇子,怎么能装聋作哑一声不响就要将事情混过去了呢?再者,就算胶东王年幼有思虑不周之处,他的外祖父陆相可是一直有算无遗策之名,正直大度、才学出众,又特特将胶东王接到文澜阁读书的,自然不该有这样的疏漏之处。 徐家如今的情况断然是不敢肖想王妃之位,但上奏皇上许素波侧妃又有何不可?素波无论品貌都担得起的。若真如此,非但公正,又能弥补胶东王之过,且素波的未来也就有着落了。 但不论胶东王还是陆相,就是没有一个人提起此事,整个相府里也没有人再提,仿佛没有胶东王与素波一起落水的事一般。 徐宁有心找过去问,人间有正道,岂能苟且?但事关侄女名节,且又担心自己此举似有巴结之意,恐连累侄女儿被人看低,踌躇再三,左思右想也不得主意。说起来还是徐家没落了,若是过去,以江阴徐家的门第,出了这等事情,皇家早遣了人来家里商量了。 这一日何老太太又来看素波,原本她每日都要到的,徐宁哪里会照顾人,且又是侄女,十分不便,纵有丫头们亦不能放心,还是要她帮着素波打点饮食调养身子,又再三劝她宽心,今天却晚了,说了两三句话却去找叔父。没一会儿叔父再进屋里就喃喃道:「都是叔父没用。」 大家以为素波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她在迷迷糊糊间听了许多,叔父是男子没办法去内院与女眷们分辨,何老太太便替自己出头找了毕老夫人,想为自己在胶东王身边争个名分,如今想来毕老夫人一定回绝了。 其实当初素波利用胶东王摆脱了陆辰时,也想到了自己可能就此成了胶东王的侍妾,又或者因为叔父现在的名声,还能得到侧妃的封号。但不管是哪一样,素波都能接受。胶东王毕竟心智不全,自己在他身边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也不太糟。这个时代的女子,其实不就是用三从四德换到生存,在哪里不是一样! 不过,如今被回绝了却更好!陆相一定是想将事情压下来,只当从没发生过。那么,自己就一直陪在叔父身边,岂非自己最初的愿望! 当初是迫不得已,但现在看那时的选择一点也没错,素波觉得自己越来越成熟了,也越来越有智谋了。此时就笑嘻嘻地说:「叔父,我们叔侄两人生逢乱事,能自天灾人祸中逃出命来,如今又在文澜阁的精舍里居住,衣食无忧,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徐宁读了几十年的书,可是讲道理却讲不过侄女,而且他细细一想,素波所说倒也没错儿,因此就笑了,「你这孩子,有如此心胸,应该是个有福的!」当日素波病得完全糊涂了,大夫已经让准备后事了,可还硬是活了过来,就连见多识广的何老太太都说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素波对于后福的理解不一样,兴致勃勃地说:「也算是因祸得福吧,我们院里添了个小厨房,十分方便,一早我就让小福与厨房采买的人说了,给我们带了几斤上好的羊肉,现在正在灶上小火炖着呢,晚上吃正好。」原来她病了,先是煎药,后来又煮粥熬汤的,精舍这边原就不差什么,就为他们院子里设了一个小小的厨房,完成了素波搬到这里之后最大的心愿。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福儿也在一旁说:「羊肉最温补,小姐如今正合多吃点呢。」 寿儿也差不多,「我们用小火炖得软软烂烂的,再加点枣和枸杞更好了!」 民以食为天,徐宁听惯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且他先前一直担心侄女会伤心难过,更怕她一病不起,如今见素波有心张罗吃食倒放了心,便嘱咐道:「病才好,要小心些,别受了风。」 「放心吧,」素波答应着,「我穿得多,一点也不冷,多活动活动身子才恢复得快呢。」她可是要好好活着的,当然会用心照料自己。 叔父点点头,「近来因你病着,我一向少去文澜阁,既然今日无事,我便过去整理些典籍。」 素波送了叔父出门,又看着羊肉下了锅,就在院子里阳光正好的一方天地里散步,突然间,面前多出来一个人,向她讪讪地笑问:「徐小姐,你退亲了?」 原来是陈秋海,听说他先前被陈征事派到他哥哥那边送东西,因此自住到文澜阁东边后素波一直没有看到他,猛然一见,觉得他又长了不少,只是见了自己还与过去一样,绞着手,红着脸,咧着嘴硬扯出一个笑脸。 素波呢,觉得他虽然与以前一样有点好笑,但却亲切了不少,其实陈秋海真不是坏人,虽然没头脑,但并没有主动害过自己。听说陆征事难为叔父时,他一再与父母抗争,也坐实了那事全是他的错,让陆征事很没面子,后来只得送他出了京城。不过素波当然不会因此就对他怎么样,依旧冷淡地说:「我叔父不在家,还请先回吧。」 陈秋海脸更红了,却没有动,突然低声说:「落水的事被丞相压了下来,皇家并不知情,胶东王见驾时也没有提起,因此你恐怕不能到胶东王身边了。」 第三十八章 素波立即相信了,陈征事的消息不能错的。可那天可是有许多许多的人看到了,而陆相还能把事情压下来,真很有本事呀!而胶东王,当然不会在皇上面前提起,他应该不知道终究发生了什么。可素波却又多想了,「丞相不会杀了我灭口吧?」 「不能。」陈秋海就赶紧说,他初听了消息也急忙问父亲,父亲就是这样答的,「虽然事情压了下来,但是毕竟知道的人不少,丞相哪里会将徐小姐灭口?那不是欲盖弥张吗?丞相可与动不动要杀要砍的邓太尉不一样,他一向以理服人的!」 「那就好!」素波并没有想到事情还能如此发展,若是早知如此,那许衍又何必去救陆二小姐呢?反正陆相有本事压住。 陈秋海见素波并没有继续问下去,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就提醒她,「你将来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素波就轻松地说:「那我就不嫁了,一直守在叔父身边!」 父亲也是这样说的,「徐小姐不可能再嫁了,只能一辈子守在她叔父身边,做一个老姑娘!」语气里还有些幸灾乐祸,当时娘和妹妹还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陈秋海听了却心如刀绞,因此急忙找了借口出门来看素波。 女子怎么能不思嫁呢,妹妹早已经偷偷攒起了嫁妆。陈秋海只当素波不肯说出心里的悲伤,明明已经与年少有为的许衍定了亲,可因为这次的落水已经退了,现在胶东王和丞相又不肯给她一个名份,她果真只能终身孤老了。他就将想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徐小姐跟我私奔吧!」 素波吓了一跳,陈秋海怎么会这样想?叔父给自己讲过的一句话立即就浮现在脑海中,「娶则为妻,奔则为妾。」自己主动跟着他私奔当妾?那怎么可能!她除了好笑还是好笑,「你赶紧回去吧,免得你父亲又来找我叔父说什么我引诱你了。」 不想陈秋海早拿定了主意,「素波,我早想好了,我们私奔就去我大哥那里,我刚从那边回来,知道路怎么走,而我大哥一向对我很好,一定会收留我们的……」 素波又没傻才不会信呢,一则不信陈秋海,再则不信私奔会有好下场,因此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快走吧!」 陈秋海却越说越兴奋,「徐小姐,你相信我,我必会不负你……」 素波不得不赶人了,但如今她身份不同,已经是有两个丫环的小姐了,因此不必自己动手,只叫了一声,「福儿、寿儿!」 福儿寿儿就一同跑了过来,看了小姐的眼色便挡在小姐面前,向陈秋海板着脸说:「徐先生不在家,我们小姐要歇着了,还请少爷出去吧。」 陈秋海在丫环的面前再说不出私奔的话,他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道理总是懂得的。但他也不肯走,素波这样可怜,自己一定要帮她。 正在福儿寿儿与陈秋海僵持的时候,素波就见自院门进来两个人,穿着绿绸衣服,头上戴着黑纱帽——这身衣裳早被她牢牢地记住了,恨不得一辈子也不再见的,下意识便退后一步高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他们该不会是来害自己的吧!皇上终于知道了胶东王是傻子,也知道了自己说谎,然后派他们再来盘问自己?然后把自己也像月姐儿一般地拖走? 跟着绿衣人后面进来的还有一个陆府管事,便上前躬身笑着向素波道:「徐先生在哪里?有圣旨!」 圣旨?叔父怎么能与圣旨有了关系! 但是素波已经不怕了,因为她明显感觉到不只是陆府的管事,就是那两个绿衣人也一改过去见过的威风八面,反而在自己面前满是卑躬屈膝。 可素波想不出叔父有什么可值得他们卑躬屈膝的地方,难道叔父的才能被皇上赏识了,招他前去问策? 就在素波懵懂之间,陈秋海倒是清醒了,他本就是官家子弟,在相府多次见过传旨,因此就推开福儿寿儿上前道:「徐先生去了文澜阁,我替你们去请他回来吧。」他刚刚在徐家门外站了许久,亲眼看着徐先生往文澜阁去了才敢进来找素波的,此时答应了便飞跑去了文澜阁,没一会儿便又跟在徐先生身后回来了。 自从见过徐小姐一面,陈秋海就似入魔了一般,这两三年的时间,他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能将素波娶回来,现在甚至做了私奔的打算。如今见徐家有事,一心想帮忙,希冀在徐先生面前留下好印象,也许将来就能许了自己娶徐小姐呢。他一向知道徐先生是讨厌自己的,因此有了这个机会更用心表现,在一旁打着转儿,又是帮着设香案又是拿香烛的。 徐宁虽然第一次接旨,但是他毕竟世家出身,饱读诗书,因此还是知道规矩的,依礼跪拜,就听上面的绿衣人高声道:「皇帝诏曰:江阴徐家之女素波出身名门,品性贤淑,姿容出众,封为胶东王妃。钦此。」言毕,将明黄的圣旨放在徐宁的手中,拱手笑道:「恭喜恭喜呀!」 素波很久没有回过神来,她只记得绿衣人的笑脸、徐叔父的震惊、陈秋海的尴尬,然后福儿和寿儿扶着她回了房,「小姐太高兴了。」 待她真正清醒过来后,亦不能否认自己是高兴的,毕竟她身边又围了许许多多的人,有薛姐姐、何老太太、陈征事夫人……如果说不满意皇上的旨意,岂不等于找死?但她怎么也不能像徐叔父那样激动得涕泪交加,再三称赞,「天恩浩荡,徐家感激涕零!」因为她果真没有那么感激的。 素波那日在月湖里向胶东王走去,不过是求个生路,虽然也想到有可能因此到胶东王身边,甚至能得了侧妃之位,可胶东王正妃却根本不是她能肖想的。就像何老太太曾经说过的,徐家早已经没落了,就是能成为皇子侧妃都很难,所以皇上下旨封她为胶东王妃,她最大的反应就是吃惊。 到胶东王身边,不过是无奈之举而已。所以对她来说,当了胶东王正妃与侧妃,甚至侍妾并没有多少不同,不过在张慎行威逼之下不得已而已,又是逃开陆辰的唯一办法。吃惊过后,她不喜也不悲,垂下头不言不语,这一招她已经用得很熟了,而且很合用。 此时大家果真都以为她不好意思才低头不语的,何老太太就笑着拉了素波的手说:「虽然害羞,可是丞相夫人那里要先过去的,然后再进宫叩谢天恩。来,我帮你重新梳梳头,再换件衣裳。」 素波这些日子病刚好,只在家里,衣着发式都极简单的,现在何老太太便亲手给她梳了个凌云髻,上面点缀了几样珠花,换了一套浅绿色的曲裾,续衽钩边,在身上围绕了三圈,端丽大方,再用宽大的深绿色丝带系在腰间,笑着端祥道:「皇上果然圣明,我们素波丽质天成,明珠一般的人物,正堪配选为皇子妃。」说着将一件大毛披风替她披在身上,「请陈征事夫人引你去见陆家老夫人吧。」 陈征事夫人一直在一旁打着下手,又笑着将素波夸成了一朵花儿,此时卑躬屈膝地道:「我护着王妃过去,老太太只管放心就是了。」 第三十九章 素波却拉住了何老太太的手,「我要老太太陪着。」 为了自己,老太太得罪了毕老夫人,素波听叔父说这些日子陈征事一直在为难何老先生,就像先前他曾为难叔父一般。每想起此事,素波都是又伤心又无奈,现在突然成了胶东王妃,她才不要陈征事夫人凑上来得了好处呢! 陈征事夫人的笑就僵住了,低声说:「我可是朝廷命妇呢。」 素波就冷哼一声,「我不管什么命妇不命妇的,我就是要何老太太陪着。」 何老太太就笑了,她这么大年纪其实早将许多事都看开了,之所以与毕老夫人生气是实在看不过眼,明明素波在相府里出的事,相府竟能借着权势不负一点责任。还不是看在徐宁因为侄女的名声不好闹出来吗? 陈征事排挤自家老先生,她们老俩口也早商量好了,只待今年年底就搬出去,在外面赁一处房舍摆个字摊谋生。现在感觉到素波对自己的维护,心里就暖暖的,她早知道这个孩子心肠好,因此就笑了,「老太太就陪你去一次。」正好看看毕老夫人听了圣旨之后的嘴脸。 当初相府不将事情瞒下去,直接禀报皇上再封赏下来多体面,徐家也能领相府的情。可现在呢,徐家已经灰了心,而皇家呢,简直就是一记耳光甩向相府的感觉,丝毫颜面都不给。 此时素波心里也乱糟糟地想了许多。成为胶东王妃,还真出乎她的意料,但是叔父把这当成徐家的荣耀,自己一辈子都会荣华富贵的保障,他是那样的高兴,脸上放出兴奋的光芒,比起他回忆起徐家的旧事时还要开心,只是为此素波便觉得值得了。 再想下去,正妃可比侧妃、侍妾的地位高多了,胶东王什么也不懂,将来整个胶东王府岂不都由自己做主?那样,自己就可以想办法谋算着让胶东王早日就藩,然后带着叔父到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如果能这样,可要比与叔父一直寄居陆府要好得多呢。 素波的嘴角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在何老太太的引导下进了陆家内宅。到相府几年了,她还第一次来这里呢,放眼一看,画栋雕梁、湖光山石、花草树木远远又比精舍不知好了多少,就边脚下这条用石子铺的甬道也宽阔得多。 半晌到了一处高大的殿堂前,早有丫头们笑着打开帘子,何老太太在后面轻轻地推了推她,素波便走了进去,就见胶东王木然地坐在一位发如银丝一般的老太太身边,周围环绕着几位夫人小姐。 很显然,这就是毕老夫人了。素波就要上前行礼,银发老太太早已经自座位上起身,反向她作势躬身道:「参见王妃。」 对了,接了圣旨自己就是胶东王妃了,论理身份已经比毕老夫人高贵。素波一时倒为难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办呢?叔父教她的礼仪都是如何给地位高的人行礼,至少也是地位相同的,当然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突然间就飞上梧桐变凤凰了。 何老太太一向把素波当成孙女看待的,因此她不会为了与毕老夫人的不快借着素波来出气,便笑着劝道:「论起来素波已经被封为王妃了,可毕竟也是夫人的外孙媳妇呀,所以呀,就别讲什么礼节了,大家都坐下说话吧。」如此一来,两方的体面都有了,也更容易相处。 毕老夫人其实根本就没打算真地行下礼去,此时就势拉着素波和蔼地笑了,上下打量一番,「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又向大家道:「我早听你说徐家的女孩儿好,几次想着要见一面,将他们的亲事张罗起来,可偏有这事那事错过了。好在皇上皇后圣明,明发了旨意,成全了这一对儿。」 素波听着毕老夫人轻巧巧地一句,就将所有的事情都揭了过去,便在心里冷冷一笑,当时自己病得要死要活,叔父为了自己的未来担心的时候,你可没有一点点的表示啊! 可是素波虽然识破了毕老夫人的虚伪,但她才不会傻乎乎地说出来呢!还由着毕老夫人将她带到了身边坐下,正好与胶东王一左一右围着她,又静静地听着许多人的赞美,强忍着没有撇嘴。自己虽然涉世不深,但也分明看出来陆相夫人一张脸笑得皱了起来,但眼睛里却冷冰冰的,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自己。还有陆家的夫人、少夫人和小姐们,刚刚自己进来时她们甚至连装做要行礼的样子都懒得装,应该都知道胶东王的情形,如今个个却做出自己有多好命的样子恭喜自己,还真是虚伪! 也就是自己这个穿越女根本没把落水失态、与许衍退亲等事情放在心上,对于名声也不大看重,若真是个世家小姐,说不定经了湖水一冻再伤心难过便活不下来了呢。 只是毕老夫人她们一定不愿意自己成为胶东王王妃的,只是没有办法,相府并没有真正将消息压住,皇上还是知道了,而且还下了圣旨赐婚。 不过呢,就算自己真与胶东王一起落了水,皇上为什么就要封自己为胶东王妃呢?其实以徐家现在的身份,给个侧妃之位就已经很不错了,毕竟不论是叔父还是自己,都没想到会封王妃,甚至如今看来毕老夫人她们也没有想到,那么就是陆相也不知情了。难不成上次的事情皇上记住了自己? 那当然不可能,素波自己便否认了。 对了,刚刚毕老夫人还提到了皇后!可见圣旨虽是皇上下的,但皇后却也参与了,那么封自己为胶东王妃是皇后的意思了? 皇后又为了什么呢?素波也不相信她对自己会有好感。 如果是许衍,他也许会分析出来,但是素波真是完全没有头绪。索性她也不再多想,不管怎么样她才了接圣旨,毕老夫人在自己面前已经作势要行礼了,由此可见这门亲事带给她的不只是坏处。 素波想着,同时也在打量着屋子里的人,毕竟在相府里住了三年多,也听了许多传言,如今一一对证,毕老夫人果然很有权威,几个儿媳妇孙媳妇都低眉顺眼,唯唯喏喏;陆家的大小姐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一看性子就很柔和;陆二小姐虽也老老实实地坐在大小姐身边,但一双眼睛却左顾又盼,显然是强忍着的,想来她惹了这么大的祸事应该被教训了。 素波对于大家嫉妒的目光早已经习惯了,自己长得的确好看,陆家的小姐和少夫人们没有一个比得上的。不过,这屋子里还有一个相貌出众的人,那就是胶东王,甚至比素波还要胜上一筹呢。想到这里,她就将目光向胶东王投去,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两只黑黝黝的眼睛十分锐利,让她心里一惊,眨眼之间再细看,他还是盯着自己,只是目光却完全涣散了。素波吁了一口气,胶东王总是给她带来惊吓。再想到先前见过他的几次,不由得想到这个问题儿童恐怕很难管呀! 素波在毕老夫人跟前坐了一会儿,听着大家说些虚假的话,觉得十分不自在。而且经历了这场风波后,她对相府已经没有多少好感了。 初进相府时,每每想到邓十九,便觉得陆相是那样的公正和善,对相府里满心地感激;然后遇到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才明白自己太过天真了;直到亲身经历落水,素波终于懂了世态炎凉。 第四十章 虽然看透了,可素波还是不会与大家一样满怀着心事却能笑着应酬,要学会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也是很难的!因此她坐了一会儿,便十分不自在,又不好就走,只频频看向何老太太。 何老太太只当她第一次到了这样的场面不适应,觑了个机会站起来陪笑道:「这孩子上次落水后就病了一场,如今还没有全好,身子还很弱,不如我先带她回去。」 毕老夫人就微笑着点头,「也好,徐家既然没有长辈女眷,你便多帮着张罗张罗。」又道:「我已经替徐小姐递了谢恩的帖子,待宫里发下话来,我便亲自陪着徐小姐见驾。」 徐家没有人了,素波又寄居在相府,因此毕老夫人只得担起了陪她进宫谢恩的责任,何老太太便轻轻地在素波身后推了一下,示意她说话。 素波其实并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到了相府后,她管着徐家所有的人情往来,与文澜阁西边邻居和厨房等各处都相处和睦,早学会了些应酬,甚至在最难的时候,还曾低三下四地给陈征事送过礼。眼下,她明白自己应该向毕老夫人致谢,但素波就是不想说。 如果世上有公道,此时自己应该安安稳稳地在徐家小院里准备年货,而不是被封为什么胶东王妃。论起感谢,应该是毕老夫人谢自己顶替了陆家二小姐嫁给胶东王,而不是自己谢她。因此素波便将嘴闭得与蚌壳一样严,坚决什么也不肯说。 何老太太只得笑吟吟地开了口,「幸亏有老夫人想着,我们都只顾高兴,倒把谢恩这样的正经事儿忘记了。何况就是想到了,也没法子向宫里递牌子呀!」 毕老夫人就矜持地一笑,「胶东王妃既然出在我们府里,我自然会把一切都打点好。」 众人又是一番吹捧,毕老夫人听习惯了,摆摆手道:「把送王妃的东西拿出来吧!」便有人捧出几个蒙着锦缎的盘子,其余几位夫人也各有馈赠,素波扫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发了一笔小财,略做推让就都收下了。 不过她一点也不领情,毕竟自己替了陆二小姐,她们给的就是卖身钱,都是自己应该得的! 至于要进宫谢恩,她也不再害怕了,又不是没有见过驾,有什么可怕的? 回到家里,素波便先进了书房见叔父,说了几句陆家内宅的所见所闻,当然,素波只拣叔父喜欢听的说了,当初自己选择了瞒住叔父,那么现在也只有一直走下去,而且她也不确定,如果叔父知道了实情能不能受得住。 就在素波见毕老夫人时,徐宁也被许多人围着恭喜说话,如今才送走了一波又一客人,再听素波说起毕老夫人待她很亲切,笑意便压不下去,「先前我还错怪了相府呢,只当他们想将事情压住,原来竟是如此。」 叔父还当自己被封为胶东王妃是陆丞相帮忙的呢。素波从没想将陈秋海的话说出来,只笑着点了点头。 叔父仔细打量着侄女,越发地满意,「平日里看不出,素波果然有王妃的气度。今日接了圣旨时,叔父喜不自胜,着了痕迹,恐怕被人笑话了。倒是我们素波,一直那样稳重大方,真不愧是江阴徐家的女子呀!」 其实只是自己根本没有那么高兴而已,素波就说:「还不是叔父教得好。」 叔侄两人相视而笑,徐宁就说:「素波赶紧回房里歇一歇吧,你如今的身子可不能劳碌了,家里这许多客人,也只请何老太太和薛小姐帮你应酬一番就是了。」他也看不上陈征事,更觉得陈征事夫人俗得很。 素波大病初愈,突经此事,惊吓讶异之余果然觉得精神有些不大够用,此时已经很累,因此便依叔父所言回房歇着了。 福儿和寿儿便迎了她进来,服侍着她换下衣裳,好奇地打听,「我们还从没进过内院呢,听说里面到处是金山银山一般的,可是那样?」 其实毕老夫人起居的屋里并无一丝金堆玉砌的痕迹,反而是极雅致的,毕竟陆相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哪里会俗气至此呢?素波先前也与福儿和寿儿一样曾经好奇过的,但这一次亲眼看了,却没有一点欣赏文物的心思,此时便懒懒地挥了挥手,「并不是的,将来有机会带你们去瞧吧。现在我累得很了,让我先睡一觉。」 福儿寿儿在相府里原本也不过二等的丫头,连正经内院都没进去的,被拨来跟着徐小姐,不想日子过得却十分自在舒服。再想不到如今徐小姐竟成了高贵的胶东王妃,方才被精舍里一干女眷们众星捧月般地送去内宅,她们竟一点也插不上手去,心里十分忐忑。如今小姐回来了,也不似平日一般与她们说话,只得赶紧退了下去,到了门口却又徘徊着回头,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走了后我们俩小心地看着火,把羊肉炖好了,可要尝尝吗?」 素波早将羊肉的事情忘记了,闻言不禁笑道:「你们可真是我的好丫环,竟还没有忘记羊肉,算起时间来现在应该正好,我自然要尝的。」说着重新坐了起来。羊肉煮了许久,又软又嫩,羊汤里又加了红枣和枸杞,香中有甜,正合素波的胃口且又滋补,她热乎乎地吃了一碗,将所有的不自在都忘记了,躺在床上一觉睡了过去。 就在素波沉沉入睡的时候,陆相自朝中回来,招了许衍到了书房道:「今日我正在衙中,闻皇上传诏,问的就是胶东王落水一事。」 许衍在相府里已经知道了结果,躬身道:「费了这么多力气,胶东王落水一事终还是传了出去。可见暗察了许久,相府里依旧有疏漏之处,皆下官之误。」 「你也不必自责,府里人多杂乱,邓太尉安插的人哪里容易一下子都清除掉?且那天事情闹得有些大,想瞒住并不容易,」说到了这里陆相看看神情黯然的许衍就道:「你心里其实还是怪慎行不应该让徐小姐顶替静怡吧,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位就是你定下的未婚妻,急切之间才出了如此下策。」 当日许衍知道素波是被张慎行推到水里之后曾发了火,眼下过了这么多时日他早平静下来,摇头道:「这事我早已经想通了,只是没想到走到了这一步。」当初在月湖旁他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陆二小姐嫁给胶东王,就是素波一定要退亲时他亦认定自己没做错,但当听到皇上封素波为胶东王妃的旨意时他心里却真正难过起来。明白自己终于彻底地失去了素波,才意识到她对自己竟然十分重要。 「天下好女子多得很,且你现在已经不再是白身,再订一门更好的亲事岂不更好?」陆相哪里看不出许衍的心思,年青人还是重感情,过些时日想开了就好,便道:「本相听说陈征事有一个女儿与你年纪相仿,且你们同是相府的属官,正门当户对。」 表面看陈家的确要比徐家强许多,陈征事为朝廷命官,且他生性八面玲珑很得丞相的看重,而徐宁不过是一个迂腐的书生罢了。但是许衍见过陈征事的女儿,陈家也在他成为相府的主薄后有意招他为婿,可自己还真没看上陈家的女儿。许衍便轻轻地带过,「如今我倒是没心思去想自己的事情,只是二小姐与长沙王的亲事总要先定下来,丞相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第四十一章 陆相便笑了起来,「邓家与皇后一直以为本相将所有的宝都押在胶东王身上,因此打探了消息硬是将徐家小姐许给胶东王做正妃,让他得不到妻族的助力,可是却不知本相与长沙王已经结为同盟,现在既知道胶东王痴傻,更是只用他来遮掩与长沙王和赵家的关系!皇上今日问本相为何瞒住胶东王与徐小姐落水之事,本相便道早有心将孙女许给胶东王,不想出了此事,便只好待徐小姐身子好转后向皇上一同回禀,请封徐小姐为正妃,静怡为侧。皇上听了踌躇了一下,便许了长沙王与静怡的亲事,虽没有明旨,但金口玉言,自然就已经定了下来,正与我们谋算的一样。」 陆二小姐之所以不能嫁给胶东王,除了毕老夫人妇人之见舍不得将孙女许给傻子之外,也是因为陆相从来没有如外面人所想像的,只用心于亲外孙胶东王。就算胶东王不傻,他也不会,那样太危险了。 新朝建立后,表面看丞相的权势并不比太尉差,但其实邓太尉的实力却是完全碾压所有朝臣的,甚至能与皇权抗衡。在这种局面下,陆丞相之所以能坐稳相位,与他的高超啊手腕是分不开的,他最长于团结除了邓太尉之外的所有人。 皇上除了皇后所出三子及胶东王之外,还有一子为长沙王,而长沙王的母妃赵美人和赵家因对邓家的仇恨早投向了陆相,这一条暗钱陆相一直颇为看重,特别是知道胶东王的实情后,陆相更是差不多完全转向长沙王了。只是既然是暗线,就还要隐藏着,表面上陆相照顾的还是亲外孙胶东王。 是以陆静怡一定要嫁给长沙王,成为实实在在的姻亲,这正是许衍献给丞相的计谋。眼下成功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有时还恍惚地想,如果陆二小姐嫁给了胶东王,其实也没什么,再想法子将长沙王拢络过来也并非不可。可是当时自己就是一门心思将陆二小姐带走,结果最终倒霉的是素波,当然还有自己。 事已至此,许衍知道就是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因此就勉强笑道:「还要恭喜丞相,邓家以为他们又赢了一局,其实我们正好借此机会与长沙王联姻,真正结成了对付邓家的同盟,而随着天下初定,整个朝中对我们的也越来越有利,邓家不会长远了!」 陆丞相点点头,平日素来谦和的他难得地露出几乎恨意,「当初邓家靠着兵权将当年最早跟着皇上一同起事的故旧们全部打压;皇上登基之后邓家手下的武将更是占了朝廷的半壁江山;本相的女儿被迫成了侧室,邓家的女儿却成了皇后母仪天下;还有邓家的外孙竟然成了储君,现在终于到了他们开始偿还的时候了!」 不过,几乎立即,他已经又平静下来,「其实本相并不只为了我一个人的恩怨,更多的是为了天下的苍生,邓家暴虐凶残,到处天怒人怨,早应该得到报应了。」 「当初就是邓家手握重兵,却不肯援救青州,我们许家一门才全部为夷人所灭!」许衍对邓太尉的恨是从小就刻在骨子里,是以成为陆相最坚定的支持者,「邓家一直鲜花着锦般地得意到了现在,已经是上天对他们格外开恩了!」 陆相却又叹道:「本相虽然顺利地完成了暗中的布局,但终是没想到皇上能被皇后唆使着封了徐家小姐做胶东王正妃。到了成亲后,胶东王的实情怎么能瞒得住?」 静妃一直将胶东王的痴傻瞒了下来,甚至连父母也没有告诉。陆相若是知情,怎么也不会将胶东王接到相府读书的,但人既然接了来,总不能由相府主动向皇上坦白,那样弄不好所有的错就都落在自己身上了。好在胶东王虽傻,但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因此邓家几次想揭开实情都没有成功,特别是在陆相生辰那日,大大地丢了一回脸,甚至让陆相有时竟觉得为胶东王所做的一切都十分值得。 但是,不论胶东王如何能将皇上骗了过去,他的情况是怎么也骗不了枕边人的。先前被胶东王打伤的侍妾早已经带着那些秘密在庵堂里过世,陆相也绝了想给胶东王留下后代的想法,已经在陆家旁枝选了一个老实懂事的孩子教养起来,预备将来做胶东王妃,为的自然是要将胶东王的秘密永久地瞒住。 「丞相不必担心素波,」许衍便急忙道:「她其实是知道的。」 朝中所有的人都认为陆丞相雅量高致,知人会士,特别是他的宽厚大度广为传颂,就是一直与丞相不合的邓大尉也很难挑出他的错误,但其实许衍却知道陆相是能狠下心的。 看胶东王的情形,便能想到静妃最后的时候在宫里的日子有多惨,但那时正是邓家当权的时候,陆相却能一直隐忍未发,直到静妃过世,胶东王病重,才借着皇上对皇后颇有不满之时将胶东王接回相府。 发现胶东王竟然是个傻子之后,陆相便立即决定为胶东王纳妾生子,然后放弃胶东王抚养皇孙以图后事。 现在素波成为胶东王妃,如果陆相对她有所不满,许衍能猜到她的结果。毕竟素波之所以落到如此的境地,完全是被自己害的,如果那天自己不邀她到月湖,如果自己不去救陆二小姐,如果自己及时带着她跑回精舍,她还会一直守在徐家的小院里,过着简单又快乐的日子,空闲时还会弄些小吃,根本不必想这些她所谓的「阴谋诡计」。 许衍知道自己欠了素波的,且他又怜惜素波,因此便冒着大不韪向陆相坦白道:「那一次薛大儒受伤,我去徐家,胶东王不知怎么悄悄跟在我身后也过去了,所以徐小姐早就知道胶东王不大懂事儿。」 「其实用竹简刻字的法子也是素波在玩的时候想出来的,她告诉了我,胶东王正好在场,然后就一直握着竹简不松手,让薛大儒以为是胶东王想出来的主意,后来我们也只能替胶东王扬名。」 用竹简刻字为胶东王大造声势其实本非陆相的本意,但是在薛大儒等人的坚持下他没法子反对,而胶东王的名声传出去后他其实反倒被架在尴尬的地位上,只能用更多的力量保胶东王,已经让支持长沙王的赵家多有不满,是以一定要把二孙女许给长沙王,免得长沙王与陆家分崩离析了。 如今才得知了真情的陆相不满地向许衍皱了皱眉,「原来徐小姐有这么深的心思,那一次曲家告发,她在圣驾前就敢撒谎,胆子可真不小,而且竟十分精明老练,本相竟也没能看出来。」 「她倒是有几分机灵,不过多半用在日常吃穿上,至于家国大事半点也不懂,也不肯用一点心思。而且她也不是精明老练的人,正好相反,素波特别的单纯好骗。」许衍苦笑着说:「她很听我的话,当时我再三告诫她不要对任何人说,她果然在她的叔父面前也没提过一句。那天皇后遣人将素波传来,我一点也没担心,为了我为了她的叔父,她决不会改口的。」 第四十二章 徐小姐原本要嫁给许衍,他完全能将她控制在手心里,是以才一直瞒着。识人无数的陆相也明白,在那样危急的时候,能骗过在场的所有人,不是特别狡猾精明便是心思极为简单,所谓的大智若愚,最聪明的人和最傻的人很多时候十分相似。但是他心智见识又远比许衍要高深得多,沉吟了一下便道:「其实胶东王与静怡一起落水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对,特别是那个高声喊胶东王与二小姐一起落水的人总没有找到,会不会是这个徐小姐暗中做了什么手脚?毕竟自曲家出首之后,我们府里已经又查了好几遍,再没有一点可疑之人,而徐家叔侄是后到相府的,又搬到了精舍。」 许衍虽然年轻,但他在丞相身边的时间却不短了,且他一向擅长揣摩人心,早知道陆相十分多疑,此时便不急不徐地解释道:「胶东王与二小姐落水的前前后后下官都细细查询过了,原本大小姐要到月湖看鱼,二小姐听了也要同行,又因为知道张公子和三少爷也要过去,所以都没有带下人,偏偏到了月湖旁大小姐绊了一下弄脏了裙子,只得回去,二小姐便去告诉张公子和三少爷。而胶东王之所以跑出来了,是因为留福有事一时没有盯住,便碰巧了。」 「那个喊话的人虽然没有找到,但应该是哪个下人看到二小姐和胶东王一前一后去了月湖便叫了出来,后来自知不对,便不敢承认了。」许衍摇头道:「至于素波,当时还是我邀了她去月湖旁的,否则她平日连院门都不大出的。还有徐先生,丞相亲自见过,他那样的至诚君子,岂是能想出这样计策的人?」 「丞相应该记得寿辰那日,素波曾在皇上皇后面前曾经亲口否认过,她如果改口,首先就有了欺君大罪。且她已经与我定了亲,从无二心,更不可能去算计胶东王。」许衍说到此处便有些黯然,「还请丞相放心,我会去提醒她,让她一直与相府一心一意。」 陆相想了想却道:「你遣人将徐宁请来,我再与他聊聊。」 许衍便出去吩咐了,一会儿便有人通报徐先生过来了。 陆相便向许衍道:「你先退到屏风后面,听我与他说话。」然后才笑着将人迎了进来,和善地恭喜了徐宁,又与他谈天说地述了半晌。将人送走后对自屏风后出来的许衍说:「你说的竟不错,这样的人不会有太多的心思,估计他教养长大的侄女也是一样的。」但他却又道:「落水的事你还是不要放松,我总觉得虽然一切都正常,但却太巧了,巧得不可思议。」 许衍躬身答应着,「是,丞相。」退了出去。 差不多的时候素波睡醒了,伸个懒腰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就见屋子里已经掌了灯,便问:「什么时辰了?」 守在一旁的福儿和寿儿赶紧答道:「快酉时了。」又上前殷勤地问:「小姐可要起身?」 素波就欠身问:「叔父呢?」 「小姐才睡了,徐先生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噢,这样啊。」素波便重新躺了回去,决定在床上多懒一会儿,「等叔父回来我再起来一道用晚饭。」 福儿就将茶水送了上来,「小姐润润喉。」 刚刚睡醒,口中的确有点干,素波便借着福儿的手喝了几口茶润唇。 寿儿也赶紧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各色的果脯、许多精致的小点心,「方才厨房送的,小姐尝尝。」 虽然精舍这边的供应比起过去自然不同,一日三餐又洁净又美味,菜样又多又好,但这些精致的点心却不在供应之列。素波有钱后也时常买了解馋,可是她放果子的小匣子里从没有过这么多的花样,且摆得又这样漂亮,心里眼里都喜欢起来,连困意也全散了。 寿儿便用牙签扎了一个乌梅子递来,素波张嘴含住了,酸酸甜甜的味儿正合她的心意,便笑了,「你们今天怎么了,我不是早说过喝茶吃水果这些小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可是,小姐,你已经是胶东王妃了!」自宫里来人宣了旨意,小姐身边就被围得密不透风,福儿和寿儿想上前服侍都抢不上去,眼睁睁地看着小姐被一群人簇拥着去了相府的内宅。再想到将来小姐成了王妃,哪里还有她们两个立足的地方呢? 福儿和寿儿年纪虽然不大,但也是有些微见识的。当初所有被相府买来的仆役,最好的先挑进了陆家内宅,次一等的分到了精舍,她们才到了徐家。眼下见相府和各处流水般地往徐家送好东西,便想到了很快就会送来更好的丫头顶替了自己。毕竟她们果真比起那些模样俏丽、会看眼色、嘴甜手巧的上等丫头果真差着许多呢。 「小姐,你嫁到王府也带着我们吧,可别不要我们了。」 原来是这样,素波一向觉得福儿和寿儿不错,对自己很是体贴照顾,此时就一口答应,又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吧,你们就一直跟着我!」 「多谢小姐了!我们以后就是胶东王妃身边的丫环了,多神气呀!」福儿和寿儿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们家里人要是知道了,一定觉得是无尚的荣耀呢。」 能帮帮别人,素波便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可再想起胶东王的情形,如果有一日胶东王的真相被揭出来,自己会怎么样?福儿和寿儿会怎么样呢?有心想反悔,不让福儿和寿儿跟着自己,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那样的话,福儿和寿儿不只是失望,恐怕在陆府也难立足了吧,一时间却踌躇起来。 正好叔父回来了,素波听了传话赶紧起身换了衣裳去外院,看着叔父喜气洋洋的面容,方才不安的思绪重新涌上心头,如果他知道了胶东王的真实情况,又会怎么样呢? 叔父倒没发现素波的心思,笑着告诉她,「方才这一会儿便有许多事,皇后娘娘遣了内官传话,明日招你入宫晋见;内官刚走丞相招了我过去说话,一聊就聊了半晌;才出了丞相的书房陈征事就找上门来,说要与我们交换宅院,把他住的大宅子让给我们……」 不过两三个时辰,自已被封为胶东王妃后情形竟变了这么多,皇权社会,只要靠上了皇家人就是不一样啊! 叔父其实并不是倾慕富贵的人,但他竟如此兴高采烈,带得素波也开心了。谁不喜欢被人看重,谁不喜欢更好的生活?越发觉得成了胶东王妃不错,既使得她其实不必面对十几岁就嫁人的处境,又能带来更好的衣食住行,唯一的问题就是胶东王。 但是,难不成自己还对付不了一个问题儿童? 素波摇了摇头,下定了决心,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成了皇子妃享受到了荣华富贵,也有相应的付出也是应该的。 再说,没有自己的时候,胶东王尚且能传出天才的美名,有了自己,更会帮忙他掩盖种种问题,争取做到一辈子不被皇上皇后发现! 应该没有多难的吧。 自己毕竟是穿越女呢,而且经历了这么多事,才智早今非昔比了。 先前毕老夫人曾说要陪着素波递牌子进宫谢恩,素波虽得封胶东王妃,但毕竟还未成亲,她的身份便没能落到实处,徐家又早已经没落,非但寄居相府,甚至连个像样的长辈女眷都没有,唯有身为诰命夫人的她出面陪同。 第四十三章 因此当时她的语气里便透着一种责无旁贷,在众人的恭维下得意非凡,仿佛素波能成为胶东王妃,都是她的功劳一样。 但圣旨下后,皇后随即便遣人招素波进宫,提也没提毕老夫人,因此倒将她弄得有些尴尬,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没有人再说请她陪同胶东王妃入宫之事了。 但是素波入宫的事,还是要相府来张罗,谁让徐家住在相府呢? 沐浴熏香是少不了的,素波才要换上昨日见毕老夫人的衣裳,毕竟那是她最好的一套,可何老太太却按住了,「相府针线上的人昨日一夜没睡给你赶衣裳,应该就送来了。」 说着话,新衣果然到了。嫩黄绣百花百蝶的料子颜色十分娇艳,正配她如雪般的肌肤,衣裳的样式正是日常的襦裙,腰间的带子足有三四寸阔,上面镶了许多珍珠宝石,素波穿上后觉得自己就如枝头上的迎春花一般鲜嫩,便觉得十分喜欢。再打开相府女眷们昨日送的首饰,从里面拣了两朵珠花,一对明珠耳坠,向何老太太笑道:「老夫人,帮我梳飞仙髻吧,应该很相配吧。」 何老太太就迟疑地道:「素波,要么你还是换了昨日的衣裳吧。」 素波便不解地问了一声,「怎么了?」相府特别送了新衣裳过来,如果自己不穿,岂不是得罪了毕老夫人?何老太太一向什么都看得透,怎么会这样说? 何老太太便低声道:「你如今是胶东王妃,又不是侧室,穿成这样不大合适呢?毕竟是要拜见未来的婆婆。」 素波便醍醐灌顶般地想通了,在这里,侧室不过以色事人,因此有美貌就够用了,而正室可与丈夫相齐,代表着家族,美貌便不算什么了,重要的是有德有才,端庄能干。 那么毕老夫人送的衣裳其实是在害自己? 素波便用新的目光打量昨天相府女眷们送的首饰,果然都是新奇精巧之物,虽然好看好玩,但与这衣裳一样,未免会让人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一个以色事人的美女而已。 这些人还真坏!一套衣装再次刷新了素波对相府的认识,她立即将新衣脱了下来,却没舍得扔在地上,毕竟这衣裳真很漂亮,不必说陈敏,就是昨日陆家几位小姐穿的也没有这样精美,她完全可以留着以后再穿。 不想何老太太却拿起一朵珠花,用镶着珠子的那处在前襟上划了一道,百分百天然蚕丝的料子特别娇嫩,手上的皮肤稍稍粗了些都能刮起一片毛刺,那些固定珠子的银爪便立即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拨起了丝,花儿皱了起来,就连落在花上的那只五彩蝴蝶也有些扭曲,姿态不如先前优雅了。 素波「咝」了一声,心疼极了,「何老太太,这是做什么!」 「嘘!小声些。」何老太太说:「要是没有这个原因,你怎么能不穿毕夫人送的衣裳呢?」 正是这个道理!素波秒懂,「老太太好聪明啊!」然后她就真正将声音放大了,「哎呀!衣裳刮坏了,这可怎么办?都是我不小心。」 何老太太其实是毕老夫人的亲戚,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她竟帮着自己,素波怎么也不能把划坏衣裳的责任让她担着了,因此才叫了起来。 针线局的人送了衣裳后并没有走,她们本来要帮着素波换好衣裳,然后再看看哪里还需要改一改,不想素波一向不喜欢别人看她更衣,因此才只留了何老太太一个人。眼下侯在外面的人听了便急忙冲了进来,拿起衣裳一看,一个个都呆住了! 弄成了这样,而且还是最显眼的地方,根本没法子补救了! 为首的管事娘子就道:「这可怎么办!」 何老太太本是冒着极大风险来帮素波的,这孩子真是可怜,秋天时落到湖水里显些没送了命,总算因祸得福被封了胶东王妃却被相府不待见,毕老夫人明着暗着给她下了太多的绊子,她都看不下去了才出手的。 素波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心性特别纯善,只怕自己担了责任立即将事情揽到了她身上,心里不住地嘉许,站出来道:「为今之计,入宫是断不能耽搁的,不如穿昨日那件衣裳吧,也还不错的。」虽然料子差一些,又不是新的,但毕竟是曲裾,样式庄重正式。 针线处的管事娘子真不明白未来的胶东王妃怎么会将不小心将衣裳毁了,可又不敢责怪她,亦怕毕老夫人知道了生气,这件衣裳可是老夫人昨天亲自选的料子定的样式,二十几个绣娘一夜没睡做出来的,根本没有第二件可替换!但她亦不敢让素波穿了旧衣裳进宫,那样相府的面子往哪里放?老夫人要是知道了更不得了!因此便咬牙道:「我去二小姐那里借一件衣裳。」 相府里的小姐们每季到来前都要做几套新衣裳,根本穿不过来,找一件新的倒不难,但二小姐很难说话,管事娘子亦十分发怵。不过好说话的大小姐比素波高了许多也胖了许多,她的衣裳素波不能穿,唯有二小姐倒与素波身量仿佛。 何老太太听管事娘子如此说,便赶紧道:「最好借一件正红色的曲裾,毕竟是进宫呢。」 管事娘子便向何老太太瞧了过去,能在相府里管着针线处,她自然不是个简单的人,此时便已经生了疑心,口中却道:「衣裳还未必能借来,更不说样式颜色了。」 素波此时早瞧得分明,便轻哼了一声,「不必去借,我只穿自己衣裳就好!」她本意原是觉得何老太太帮着自己,自己当然不能让她吃了亏,不料她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这样的话一说出来,管事娘子便吓着了,赶紧跪下道:「是奴婢想得差了,二小姐一定会愿意借,奴婢这就去取!」 好像自己愿意借别人的衣裳似的!素波宁愿穿自己的旧裙子!又见自己的话如今有了如此大的功效,她便更任性地道:「不要去了,就是取来我也不穿!」 何老太太深悔自己的话说得不好,管家娘子已经怀疑她们的算计了,就赶紧打着圆场道:「娘子只管去借吧,若有合适的自然更好。只快些别耽误了时辰。」 正是这样,若是耽搁了新封的胶东王妃入宫,那可更是天大的错,自己的脑袋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了,因此管事娘子急忙答应着向外走。 此时外面却又来了宫里的使者,捧着金盘进了徐家小院,「皇后娘娘赏胶东王妃锦袍一领,七凤钗一只!」 素波此时只穿着中衣,只得在屋子里谢了恩,何老太太将东西接了送进来,正是她一直想要的朱红色曲裾,正红的锦缎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三寸阔的玄色裙边有如几道波浪为富丽的裙子平添了许多庄严,再将头发高高挽起,正中插上七凤金钗——素波还是原来的素波,但是整个人完全变了样! 这才是胶东王妃应有的仪容姿态! 素波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被锦衣华服衬得分外高大上,立即就将平时嘴角常有的一丝笑意收了,眼眼一扫,自己都觉得有一种威严便流了出来。对,自己到了宫里就要这样,让皇上和皇后觉得自己堪为胶东王正妃。 第四十四章 素波满怀信心地走出了屋子,高傲地扬着头,几步走到了轿前,在福儿和寿儿的搀扶下上了轿,吩咐一声,「福儿跟着我去吧,寿儿在家里看门。」如今她的身份高了,相府早派了婆子们将小轿抬到了院门前。 小轿晃悠悠地出了精舍,又走了一段路放了下来,素波心里正疑惑,应该还没出相府呢,怎么就停了呢? 福儿已经将轿帘替她打开了,「小姐,在这里换了车子进宫。」 对了,这种小轿是内院里用的,并不出府,要去皇宫还要换车子。素波还是第一次到这里呢,好奇地四处打量,却见周围已经设了锦幛,幛内除了一辆张着华盖的翠幄车子并没有别的。正要上车,就见锦幛里又进来了两个人,原来是胶东王和留福。 素波就知道了,原来她要与胶东王一同进宫。 胶东王依旧身着蟒袍头戴玉冠,板着一张俊俏得不成样子的小脸,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理也不理素波,扬着头就上了车。 也就是自己知道了胶东王的底细,否则早满是膜拜之心了,素波撇了撇嘴,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学一学胶东王的这一套,真是能唬人呀!君不见不论是皇上皇后,还是文澜阁一众大儒们都被他骗到了,把个问题儿童当成绝世神童。于是她立即抢上前一步,也昂首挺胸地赶在留福前上了车。 自己可是胶东王妃呢! 车子里很是宽敞,可胶东王大马金马地坐在正中,将素波挤在了一旁,让她更是后悔应该早些上车的,明明是她先到的。素波就想将胶东王推到一旁,但是留福接着也上来了,就在他们对面的跪坐下来,她倒不好当面欺负胶东王。 一时福儿也上了车,她虽然对相府比素波了解,但跟着小姐出门也还是第一次,又在胶东王面前,因此颇有些紧张,学着留福的样子跪坐下来,脸却涨得红红的。 不知为什么,与胶东王在一起时,素波时常能感觉到一种压迫,可她如今再不想忍着了,想了想就向留福说:「其实我是见过你们家王爷的,那时他还吃了我们家的点心呢!」 要说谁最清楚胶东王的问题,那非留福莫属了,素波的话就是在提醒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的皇子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十分清楚! 那点心留福其实也吃到了,味道还不错呢,当然了,他们在意的不是味道,而是安全。于是他看了一眼主子,又迅速收回了目光,陪着笑向素波道:「是,王妃。」 素波觉得自己完全懂得他的心虚,报之以微微一笑,未来的胶东王府,自己一定要占上风的,现在就是开始! 相府距皇宫没多远,车子走了不久便停了下来。 素波再下车的时候,就已经在宫里了。当然,其实也不过刚入宫门,她早已经知道,除了皇上皇后以外,唯有特别的恩赏方才能在宫内乘轿骑马,接下来的路胶东王和自己只能步行走过去了。 宫里早有绿衣侍从和宫女们等侯,她便跟在胶东王身旁亦步亦趋。 大约是因为有留福在吧,今天的胶东王格外乖巧,从见面起他便没有出过一点声音,如今在宫里人引导下更是中规中矩。 素波不得不暗地里再称赞一声,无怪许多人看不出胶东王的问题,不是大家太笨,而是胶东王的欺骗性太强!他相貌出众、仪态不凡,本就容易让人一眼就生出了好感,便是走路,也走得格外好看——真的!同样是走路,胶东王就是比别人瞧着高端大气上档次,他身姿挺拔、气度超卓,不急不徐地迈着步,配上两旁的宫殿、长廊,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高贵,让素波觉得自己有手忙脚乱之嫌。 而越是这样想,她越觉得自己似乎不会走路了。 有一个成语,就叫邯郸学步,自己似乎就是成语故事里的那个人。素波不断地深深吸气,平静自己的心绪,怎奈她不是傻子,想的事情就是比较多,因此紧张之情不可避免,而心里慌慌的,手脚自然也是慌慌的。 总算到了一处宏大轩昂的宫殿前,殿前的匾上有大大的「长秋宫」三个字,素波便知道这是皇后起居之所,忍不住抹了抹额头,寒冬腊月的,她竟然出了汗。 绿衣内侍停下了脚步,示意他们等候皇后的传唤。素波没有想到大冷天竟然还在要殿外侯着,便担心自己着凉生病,自上次落水后她其实还没有完全恢复呢,千万不能再病了呀!但显然自己又不能闯到长秋宫里。 对了,那时候胶东王也落了水,也不知他是不是生病了。应该是没有,毕竟如果胶东王生病,相府里一定会闹得沸反盈天的,自己就是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不料胶东王那样瘦弱,身子倒比自己还好! 素波想着,便转过去看胶东王,突然发觉他竟然长高了不少,与自己差不多高了,明明几个月前他比自己要矮半头呢。再细看下去,他虽然依旧瘦瘦的,但脸上却有了些血色,不像过去那样惨白惨白的,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长得就是快呀。 还不待素波感慨完,长秋宫便有宫女出来传他们进殿拜见皇后娘娘了。这一次留福和福儿便不能进去了,素波发现胶东王明显不如方才举止从容。 其实不止是不够从容,确切地说是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先前素波是跟在他身边稍后一点的地方,如今倒成了带头的,素波侧后扫了一眼,就见他茫然地跟着自己,就像没有依靠的孩子一般。可她却是第一次进皇宫,有许多事都不知道怎么才办好呢。 但是,被迫成了拿主意的,素波便不似先前一般紧张了,她悄悄地拉起胶东王的衣袖,带着他上前,给皇后娘娘行礼问安。毕竟自己是正常的人,又是胶东王妃,总要担起重任! 自外面看长秋宫,朱红宫墙配着明黄琉璃瓦,富丽而堂皇,进了里面,更觉得到处一片金壁辉煌,原来殿堂所有的窗子都装了明瓦,也就是用大蚌壳磨成薄薄的片,虽然比不得玻璃,但采光却要比窗纸好得太多,使得殿内一片光亮,更显得所有的东西都熠熠生辉,素波到了这里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明亮的屋子呢。 因此皇后娘娘的容颜也看得格外清楚,素波觉得不过几个月不见,皇后娘娘似乎憔悴了许多,先前完美无瑕的脸上有许多细细的皱纹,即使她拍了许多粉依旧能看得出。当然,也许皇后娘娘先前也有皱纹,只是陆府的厅堂里太过阴暗而那时自己也太过紧张没有看出来而已。 不过皇后娘娘的笑容却比那时候要盛了,声音也变得更加和蔼而亲切,「皇儿近来可好?」 胶东王便点头道了声,「谢母后,很好。」 素波听了便放下心来,原来胶东王也不是彻底地傻,还知道回话,无怪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没有发现他的真实情况。 皇后娘娘果然没觉得什么,又笑着问:「清河又生了一个儿子,皇儿可过去看了?」 胶东王就又道:「谢母后,很好。」 素波猛然明白了,原来胶东王被留福教会了这句话,不管皇后问什么他都一样回答的,因此十分担心皇后娘娘再问什么,正要想法子插话,可皇后娘娘却不问了,招手道:「你们都坐吧。」 第四十五章 素波便轻轻推了胶东王一下,见他果然按自己指的方向坐到了皇后娘娘下首左边第一个位子上,自己便在右边坐下了。 早有宫女端了茶上来,素波接了茶,看皇后娘娘端起了杯子便也礼貌地抿了一口,就笑着赞道:「真是好茶,味道特别清洌。」 皇后娘娘果然转向了她,「徐小姐闺名叫素波吧,可真雅致,正好人也雅得很,很会品茶。」 品茶嘛,素波其实是到了这里才学的,并不大通,但她味觉一向特别灵敏,因此即便不通茶经,也能喝出是不是好的。此时因皇后娘娘不再问胶东王便松了一口气,依照先前学的礼仪起身回禀,「谢皇后娘娘称赞。」按叔父的说法应该答皇后娘娘谬赞了,但是素波觉得那样似乎在说皇后娘娘错了,所以自做主张地只表示感谢。 皇后娘娘就笑了,抬手示意她坐,「还真是可爱的小孩子,要知道我最喜欢女儿了,偏我连一个女儿也没生。」 素波曾听许多人说皇后娘娘最喜欢清河公主,也就是静妃的长女,对她比对太子都好。但是如果皇后娘娘第一胎生的是女儿,她恐怕当不上皇后了吧,毕竟当初立后时,就是因为她生了皇上的长子,而先嫁给皇上的静妃第一个生的却是女儿清河公主呢。 也许皇后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特别喜欢清河公主的?素波阴暗地想,她毕竟是穿越女呀,看过宫斗宅斗剧的,怎么也不会脑残地相信皇后更爱丈夫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打死也不相信!但是她如今已经长大成熟了,自然不会反驳,只陪着笑恭维道:「大家都说皇后娘娘待清河公主情比太子还要亲切呢。」 「那日我见了素波也喜欢得很,」皇后娘娘又笑着说:「因此才一听说你与胶东王一起落了水,可陆相这个老滑头竟然装做不知道,我当时火就上来了,请皇上下旨封你为胶东王妃!」 整个朝廷,不,整个京城,甚至还包括更多的地方,大家都知道邓太尉与陆丞相一个代表武官,一个代表文官,正是相对的两派。因此邓皇后嘲讽陆了相并不奇怪,而且陆相并不是真正众人眼中的宽厚长者,他在自己落水一事上的确有失公允。邓家和皇后促成的此事也就并不奇怪,他们为了打击陆相自然会抓住一切的机会。 可惜邓家和邓皇后还是棋差一着,没有弄清落水一事的真相。如果他们发现了落水的其实是胶东王和陆二小姐,又会怎么办呢?素波不知道,但她却不会帮着皇后,一是因为先前皇后亲弟弟邓十九的事,她对邓家一直有着心结,再就是叔父和自己已经进了相府,成了文官势力的一部分,与邓家早成了对头,她只能选择维护陆丞相,其实也就是维护叔父和自己。 但是皇后娘娘的话还是让素波心里一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皇后娘娘为自己说过话,总比冷酷的陆相要好些吧。而且她也需要与皇后保持良好的关系,至少表面上,就像清河公主一样,皇后在天下人面前显出她的仁慈,而胶东王府得到安稳富贵,这也就是她最期望的了。 因此,对于皇后娘娘的干预而形成的现状,她即使不觉得好也要谢恩的,毕竟在皇家的人看来,只要被他们看上了就都是无上的荣幸,虽然自己根本就不情愿。 见素波又一次离席谢恩,皇后显然是满意的,「这也是应该的,一则我喜欢你这孩子,二则江阴徐家的女儿可是极尊贵的,就是皇家也不能藐视。皇上原本要封侧妃的,也是我一力主张,又在皇上面前保证徐小姐一定能成为一个贤良的王妃。」 素波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唯有再次行礼,尽量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并且保证,「素波一定不辜负皇后娘娘的厚望。」她果真说的实话,如今素波与胶东王已经联系到了一起,不,应该还有叔父,所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照料好胶东王,也就是保住了自己。 就在素波表决心的时候,殿里又来了绿衣内侍,宣道:「皇上命胶东王、胶东王妃到含元殿见驾。」 皇后娘娘听了就笑,「我与皇儿和徐小姐才说了几句话,皇上就着急来抢人了!」便向他们又说:「既然皇上急了,你们就赶紧过去吧。」说着让宫女拿出赏赐的东西,并送他们过去。 皇后娘娘这里就轻松过关了,素波笑着起身拜辞,不忘记用眼角扫了一眼胶东王,见他跟着自己一起行礼出来,更是放了心。只是才出了长秋宫不远,恍惚听殿内传出了一声脆响,素波不只味觉极敏感,五官都极灵的,因此便疑惑地向长秋宫回望,似乎是瓷器打碎的声音。不过胶东王和其余的人显然都没有听到,素波便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再理会,转回头来跟着大家离开了。 其实素波听到的并不错,此时长秋宫里的皇后娘娘已经将茶杯摔得粉碎,怒骂道:「皇上难不成担心我会在宫里把这个小崽子弄死吗?才进了后宫就急忙把人叫走了!都是父亲,硬是说胶东王要是死了不好交待,放他去了陆府,结果现在弄出个贤王的名声,皇上越发看中了!早知道我就先下了手!」 宫女上前收了碎瓷片,小心地劝道:「娘娘不必担心,胶东王虽然没死,但他吃了那么多毒药早已经变傻了,陆相现在瞒得越好,将来露出来时罪也就越大。而且,我们几次透露,皇上也早生了疑心,自然要考察胶东王的。」 皇后娘娘收了怒气,思忖着道:「药量还是不够大,要是再傻一些就更好了。」 含元殿是皇宫里最靠正门的大殿,也是皇宫里最大的殿堂,如今皇上便在这里起居。 胶东王和素波并没有被引到正殿,听说此时朝会还没有结束,他们进的是一处偏殿。与气派非常的长秋宫相比,这里就要破败得多了。 原来新朝建立日短,宫殿皆是前朝所建,战乱之中几经破坏,就成了这般模样。皇上登基之后,因朝廷的财力不足,便没有重修含元殿。唯有皇后入主长秋宫时,因长秋宫破败得实在严重,无法居住才修缮一番,成了宫里最奢华的一处。当然,这也是朝廷许多文官攻击邓家的一处,素波也曾听叔父说过。 因没有明瓦,透进屋子里的阳光便少了许多,这间殿内便与本时代的许多房屋一样有些阴冷,素波很不喜欢,其实她宁愿留在长秋宫里的,毕竟皇后娘娘比起皇上看起来要和善些的。 虽说皇后娘娘不会真正对静妃的儿子有多好,但是她总要面子,而在素波的心里,能为了前程将结发妻子抛弃的皇上其实更心狠,她也更不喜欢。 但即来之则安之,素波挑了一个离炭盆很近的地方坐下,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着:这间偏殿里东西不多,只有简单的案几,上面放着文房四宝,其余古董摆设一概全无,四周的白墙上挂的卷轴也只是字幅,素静得过分。但是内侍们除了送了茶,还端上了盘点心,这让素波心里便有些喜欢。 第四十六章 在宫里诸事不便,是不可能多喝水的,因此每端了茶素波也不过轻轻抿一口而已,但是点心嘛?她还是可以吃的。 毕竟是御膳房出品,两盘点心卖相就十分了得,一盘碧莹莹半透明的,每块上面印着一个吉祥的汉字,竟不知是什么做的;另一盘倒是一目了然,是精巧的酥皮饼,但做为美食家素波自然瞧出这酥皮饼的不凡,一层层的酥皮有如春雪一般的洁白,却比纸还薄,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将这酥皮饼放在口中的感觉有多妙。既然来了,素波就要好好品尝一番。 但是宫里毕竟不同别处,素波还是很小心的,她先四处打量了一番,与在长秋宫一样,这里并不允许下人进来,留福他们再次被拦在了外面,在送了茶点的内传退下后,殿内只剩下胶东王和自己两人。那么要吃点心,只要先搞定了胶东王便可以了。 为了不会再现胶东王抢自己点心、或者弄得一脸点心渣的局面,素波起身到了胶东王面前,见他正睁着空洞的眼睛端坐不动,便笑眯眯地说:「王爷,你看看墙上的卷轴,这字写得很不错呢。」 皇宫里挂的字还能差了?素波当然是为了打发胶东王随口说的,不过她顺便扫了一眼时发现所有的卷轴都是一个人写的,而那字也没有多出色。在叔父的严格教导下练了几年字的素波认为写字的人根本没有认真练习,因此缺了些章法,但这个人又有不同常人的胆识见解,把字写得不拘常理,分外豪放。也不知道含无殿里为什么会挂这么多此人的字? 好在胶东王听了自己的话便起身自中堂最大一幅字开始看起,素波便吁了一口气,将这些卷轴都丢在了脑后,重新回到了案几前,先拿了一块绿色的糕点咬了一口,清香甜软,原来是绿豆糕,只是这糕里加了糖、麻油、蜂蜜、荷叶汁才变成这样,素波将眼睛闭上细细一品,对了!还有一点点的奶味,真是好极了,自己回去也可以试着做。 酥饼味道自然也不凡,只是免不了落了些酥皮下来,原来这饼只要稍稍一碰,酥皮就会一小片一小片地落下来,她怎么小心也没用。素波便拿出帕子垫着,最后又将帕子上落的酥皮一股脑地倒进了口里。 毕竟是到宫里见驾,素波很有分寸的,每样点心只吃了两块,她还想着,内侍们回头见点心少了,就会想一定是自己和胶东王各尝了一块。既然昧心替胶东王吃了东西,素波便有些内疚,在确定了身上没有一点酥皮,口红也没有弄残后,她便抬眼去看胶东王,此时他已经沿着大殿四周转了快一圈了,一幅幅地读着字。 素波心里就生了小得意,其实胶东王也很好打发的!有心想叫他回来,但又一想,叫他回来做什么呢?万一突然闹出些事来,还不如看字呢。然后无聊的她也起身看了起来,却见上面写的都是些治国方略,「国无善政,灾变不息,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又有「并省四百余县,吏职减损,十置其一……」等等。 活了两世,素波从没想到家国大事会与自己有关,因此她看了两幅就觉得发困,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又觉得无趣,不知不觉又吃四块点心。宫里的人见了也只当胶东王和自己每人每样只吃两块,也不算多,对不对? 好在,就在素波犹豫着是不是再吃点的时候,朝会终于结束了,内传进来宣他们进正殿见驾。 含无殿的正殿因为更大更空旷,因此比起偏殿还要阴暗,丹陛上皇帝的面容被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缭绕着,变幻莫测,而那声音经过了殿堂里的共鸣显得十分威严,素波觉出宝座上的那个人又疲惫又压着火气,便打了个突,觉得身上都变冷了。 皇上果然要比皇后可怕得多。 好在皇上并没有理她,却问胶东王,「今日有几位将军上书,匈奴分裂为东西两部,其力衰弱,请求朝廷发兵击之,立万世刻石之功,青云觉得怎么样?」 「不如息民。」 刚刚素波好像在哪个卷轴上看到了这几个字,原来胶东王已经背了下来,他背书的本事果真非同一般,因为接着他便侃侃而谈,将方才看到的方略都讲述了一遍。 皇上听毕就哈哈笑了起来,「陆相果然把你教得不错!」然后就向素波道:「你们怎么一起落水的?」 素波已经明显感觉出这一会儿皇上的心情变得很好了,浑身轻松了不少,且这个问题她早想过应该如何回答,总要与陆相对外说的一样,因此就恭敬地上前答道:「那日臣女贪看锦鲤,不小心自小桥上落了水,正好胶东王从那里经过,想救臣女上来,却也掉了下来。」 这样一说,便将胶东王的错都遮了过去,又替他竖立了极好的形象,的确很合适的,皇上听了果然很满意,便又问素波,「江阴徐家如今还有谁在朝中出仕?」 「并没有人了,」素波便道:「因遇到了水灾,如今只有叔父和我两个在相府文澜阁。」 「原来江阴徐家竟已经如此式微了。」皇上喃喃地道了一声,语气里带了些遗憾。 素波知道自己被嫌弃了,作为穿越女她懂,名门望族之间是要联姻的,然后彼此相助,眼下徐家半点也帮不上胶东王,皇上和陆相都不满意,只有皇后开心。 但这都怨不着自己呀! 皇上叹了一声,也就想开了,早知徐家落魄了,只不过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再落魄一些而已。这样也好,皇后彻底心满意足,胶东王也能安稳一生,因此便又笑了,「毕竟是世家女,容貌德才想来是配得上我儿的。」 看来皇上虽然嫌弃徐家,但对自己本人还是认可的,素波想了想便大胆地上前一步,「回皇上,臣女有一事相求。」 这小孩子有什么事求到了自己面前?皇上不免怔了一下,但还是道:「你说吧。」 「臣女想求皇上将徐家旧宅赐还叔父和我。」 「什么徐家旧宅。」 素波便自衣袖里拿出一张契书,递给内侍呈了上去,「当年徐家遭遇水灾,叔父带我经历千辛万苦到了京城,就是要回徐家旧宅谋生的,可是,明明契书还在我们手中,但那宅子却已经成了别人家的了,还请皇上为我们叔侄作主。」 徐家宅子的契书,当时素波拿到手后便收了起来,她从来没以为能收回那处宅子,不过是留个纪念罢了,但是昨天晚上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宅子,然后一早上将契书带在身上。 素波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开口,皇上皇后的性子如何,会不会帮忙,她统统不知道,但是如今皇上嫌弃徐家不成,她觉得正是好时机。徐家收了回了崇仁坊的旧宅,不再借居相府,面子不是要好看得多了吗? 而且,她也一直对抢了徐家宅子的孙将军十分忿恨,明明是有主的房舍,他把牌匾摘了就成了孙宅,还有没有天理!过去徐家没有本事,争不回来,现在自己成了胶东王妃,也勉强算得上皇亲国戚,正是物归原主的时候。 第四十七章 于是她便又将叔父几次去寻找,在墙砖上发现了徐家的印迹,可孙将军府里的人不讲理地将叔父推走的事情活灵活现地讲了一遍,「我叔父说那是我们徐家住了几代人的旧宅,我父亲当年上京时就在那里读书!」 果然皇上看了契书,就沉下脸,「朕带兵入京城时三令五申不许官员强占百姓房舍财物,不想竟还有此事!」说着便唤了人将契书扔下,「去查清楚,是哪个大胆妄为!」 素波便知道自家的宅子一定能要回来了,心里早笑开了花,却又赶紧劝道:「皇上,别为这么个小的生气,保重龙体最重要。」又笑道:「臣女三年前自江阴入京,一路上见各地虽然贫敝,但百姓却已经不再流离失所。又听叔父说这几年各处休养生息,停息干戈,士民皆安居乐业,朝廷越发强盛,谁不念皇上恩德?是以天下人皆盼皇上万寿无疆呢。」 恭维的话皇上从来没少听过,但眼前这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说的又不一样,她又是自民间来的,便又添了几分可信,皇上就想起了上一次在相府见到素波时,不禁点了点头,「你这孩子究竟还是不错的,举止有度,不卑不亢,御前应答竟比诸多贵女都要从容娴静,容貌也配得上青云,也就罢了。」说着便赏了一对玉如意。 也就是说认可了素波做胶东王妃。 这一次皇宫之行,素波还是很满意的。上了车子,她就靠着车壁向福儿说:「我先睡一会儿,到了相府你叫我。」 伴君如伴虎,刚过去的这半天,素波可是受了不知多少惊吓,担了不知多少心,初一放松,便不可避免地困倦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宫里的点心她有些吃多了,虽然个个小巧玲珑,但八块加起来并不少,肚子里饱饱的自然就想睡觉了。 素波眯了小小的一觉,到相府时精神好极了,便叫福儿,「你下去把皇上皇后娘娘赏的东西都拿着,小心不要弄丢了弄坏了。」东西虽然是赏给自己和胶东王的,但是他懂什么,当然要自己收着了。 又不忘向留福一笑,「你们家王爷在宫里表现不错,都是你的功劳。」对于这个有用的内侍,还是要表扬的,但只表扬就够了,好听的话又不要钱,素波的嘴还是挺甜的。 然后素波便施施然地重新上了小轿回了精舍。 可怜她并不知道胶东王正在背后吐嘈她,「你知道吗!她在含元殿吃了八块点心!最后又用帕子包了八块回去!」 留福将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在含元殿候驾的时候敢吃东西!还敢偷拿点心!」候驾时多紧张啊,未来的胶东王妃难道不怕皇上吗? 胶东王点了点头,事实就是如此,而且她还把自己先调走了,只怕耽误她吃。不过,「也是因为她,我才注意到殿内四处挂着父皇写的字,后来在殿上应答时让父皇特别满意。 」 「什么字竟然与殿前应答有关?」留福可是宫里的老太监,立即就觉得不一般。 「父皇的一些治国方略,我想他是为了考验我的。」胶东王若有所思,突然又道:「也许父皇也曾让太子他们在含元殿那处偏殿侯过驾,然后观察大家是不是注意看了墙上的字。」 「这倒是皇上能做出来的事,」留福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么说胶东王妃也算帮了王爷。」 「哼,就算没有看到父皇的字,难不成我就答不出父皇的问话了?」胶东王冷笑了一声,「父皇的上谕我都能背下来,心思也能猜得七七八八。」但是,总归不如今天看到的那些字更直接,可他不愿意承认,因为,「那个徐小姐实在太馋了!」 留福就叹,「都是我们棋差一着,没能将陆二小姐算计成为胶东王妃,倒是让皇后娘娘借机把徐小姐推到了王妃的位置上,白白浪费了王妃之位。」 对此胶东王也十分遗憾,「许衍之所以连未婚妻都不要了,就是想保住陆家与长沙王的联合,这对我们才是最不利的。」 「都怪我当时怕暴露,没敢在月湖边喊,才让丞相和许衍将事情混了过去,真后悔不如拼着被大家发现直接将事情坐实了。」 「我们整个的设计都没有问题,陆二小姐也上了当,没能成功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实力还是太弱了。」胶东王摆摆手,表示根本不怪留福,「不过也不要紧,借着平日背书和刻简印书,我已经取得了薛大儒他们的好感,也在士林中积累了不小的名气,现在成亲正好离开相府独立开府,一点点建起自己的势力!」 说起刻简印书,留福就又想起了徐小姐,「其实王妃这个人也不错,这么算起来她已经帮王爷两次了,还不算我们自她那里弄到的吃食。」 「她那么馋,到了胶东王府一定活不长!」 这倒是,留福就有些可怜徐小姐了,「她长得还真好看呢,笑起来又可爱。」 胶东王就冷冷地说:「那有什么用吗?」 是没有什么用,王爷因为从小误服毒药,后来长年吃不饱,长得比常人晚,到现在也不懂得男女之事,所以根本不会怜香惜玉,还不如自己这个没根的人呢。再者,现在他们所谋算的一切,正如走在刀尖上,想保住自己都难,所以多余的根本顾不上。 「那么我们怎么对徐小姐?」 「父皇已经下了旨,我们还能怎么办?她既然傻乎乎地闯了进来,就听天由命吧。」胶东王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们人手少,要尽量利用身边的每一个人,她来了也不要浪费。」 留福便跟在胶东王身后回了文澜阁。中饭一摆上,胶东王便一把将桌子推翻了,他这几天一直乖得够久了,总该闹出些事给长秋宫里的那位看看。再者,这饭他亦不敢吃,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加料呢? 没一会儿,留福自下人的厨房带回几个大包子,胶东王躲在屋子里吃得很香,「不管怎么样,我们到陆府这一步走对了,起码吃饭容易多了。」 「是啊,皇后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下人的厨房里也下毒,就算她想,也没有那么多精力。」留福拿了一个包子啃,将其余的都给胶东王,「王爷多吃些,正长身子呢。」 「我们一起吃。」虽然可以从下人的厨房弄些吃的,但也不能弄太多,容易被人怀疑,因此他们现在也不是总有机会放开肚皮吃饱。胶东王就有些后悔,与其让徐素波又吃又拿,不如自己将含元殿的点心都带回来好了,可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会动含元殿的点心,因此眼睁睁地瞧着徐素波先吃后拿。毕竟,父皇那里的点心绝对是安全的,皇后不敢向父皇下手,也没有能力插手含元殿,她的权势一直被父皇限制在后宫之内。 那几块被胶东王惦记了的点心如今已经拿了出来,原来在含元殿素波吃过之后又觉得不带点回去未免太过可惜。虽然守殿的内侍也许会觉得自己和胶东王吃得有些多,但是他们也可能不会注意这些小事的,至少他们不会报告皇上说点心少了多少吧!因此她用帕子各包了四块,分给了叔父、何老太太和福儿寿儿,当然她是不会承认自己偷拿的。 第四十八章 大家也没想到素波会偷拿含元殿的点心,只当是皇上皇后赏的,都无比珍惜地品尝了御点又再三称赞。 素波这一次入宫,拜见了皇上皇后,又得了不少的赏赐,相府自然对她更比先前更不同了,陈征事最为趋炎附势,见素波回来立即又带着妻女前来请徐家叔侄搬到陈家的院子,那里要比徐家大上许多,各样条件也好上许多。 叔父已经回绝了几次,如今着实不耐烦,素波也懒得再听她们的恭维,便沉下脸,叫福儿,「我累了,送客吧!」 相府早送来几个懂事伶俐的丫头,小姐都没有收下,一切事情都还用自己和寿儿,特别是还去过一次皇宫,如今福儿便也有了不小的气势,示意寿儿将小姐扶回里间,自己向前一步抬手道:「大家请回吧,小姐如今受不得累的。皇上皇后已经下了旨意,宗正寺正办理胶东王与小姐的亲事,若是累病了,谁担得起责任?」 果然没有人担得起责任,陈夫人等惶恐不安地告退了,素波才清静下来。 接着,徐家的宅子还了回来,叔父惊喜异常,素波也不想能这样快。按说住在那里的孙将军就是搬家也要搬几天的吧,但是,皇权就是这样有用,先前不可一世的孙家当天就伏罪搬了出去,只将一些细软带走,其余的大件家具、物品都留下了,甚至还留下一些奴仆,道原本就是徐家的人和物,不敢私藏。 但孙家就是如此谦恭,也来不及了。皇上已经给廷尉下旨彻查官员强占民宅之事,只想讨回自家房子的素波万万没想到京城里已经因此而掀起了轩然大波,数十个占了民宅的官员被揪了出来,然后又带起了更多的案子,此时她正开心地与叔父收下徐家故宅,并且四处查看。 当然了,就算她知道了孙将军很快就因为强占民宅、抢掠百姓财物等等罪名被流放千里,也不至于后悔不该在皇上面前要回徐宅。世上总是有公理的,孙将军既然敢出来混,就有还债的一天! 位于崇仁坊的徐家旧宅,原是前朝时徐家昌盛时买下的,又在徐家风光的上百年间几次扩建修缮,有上百间房舍,一处花园,另外还配备了仓库、客房、马棚、水井等等,当年在京城的徐家人生活得十分舒适。孙将军占了此处后,虽然改动了一些,但总体上先前的规模和布局并没有大动,此番孙家留下的奴仆中就有原来徐家故仆,一一指点给旧主人。 突然接手了这么一处大宅子,徐家叔侄二人十分欢喜,但也不免有些茫然,叔父一向不大通庶务,而素波虽好一点,但她如今的本事也不过能管着徐家的小院而已,哪里见过如此多的事务?不过素波很快就有了主意,请了何老太太夫妇到了徐家总揽一切事务,既解决了当前的难题,也为将来做了打算——素波嫁了之后,叔父一个人未免冷清,他一向与何老先生说得来,正好让他们在一处作伴。 何家老夫妻之所以投奔相府是因为何老太太与毕老夫人是表姐妹,可到了相府几年,才发觉事易时移,地位相差太多,表姐妹间也只淡淡的,倒是与后来的徐家叔侄处出了情份,因此就都愿意了。徐宁的为人他们早看在眼里,自然是放心的,素波更是个可爱的孩子,他们来了便将徐家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家,十分地用心。 何老太太可是管过大家族的,因此在徐宅里走了一圈就拿定了主意,选出几处房舍大家住下,然后将外围的客房打点着租了出去,崇仁坊的房舍离皇城近,一向最好租的,且也能租出价来,一并连家里的生计都解决了。 素波所求的也不过如此。 事情的原由陆相自然是清楚的,徐小姐既然有家了,出嫁时从徐家出门倒更好,因此让人送了些钱财,又依旧留徐先生在文澜阁修书,并没有强留。 说起来这一次自徐家宅子引发数十个案子中受审的官员大多是武官一系,陆相正借此狠狠打击了邓太尉,加强了丞相的权势。许多人都以为徐小姐的告发是在他的指使之下,其实果真与他无关,但他确实是得益最多的。 搬家是一件麻烦事,特别是在有了些家产之后。 素波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且徐家小院每一样东西都是她一个钱一个钱攒起来慢慢置办起来的,因此着实爱惜,左看右看最终都舍不得扔掉,细心地打起包裹一股脑儿地送到了徐宅里。到了黄道吉日,她亦随着叔父正式拜别毕老夫人搬进了新家。 先前寄居在相府,虽然过得也不错,但真正回了家却又不同。家就是这样的地方,不见得最好的,但却是最舒服自在的。 素波被何老太太拉着学习管家,她就要嫁到胶东王府了,虽然王府会有长史官管着府里的诸多事务,但身为王妃也总要对王府内院有所掌控才好。 何老太太是有见识的老人家,说的自然都不会错,素波又是乖孩子,当然会听的,而且她在学管家的时候特别注重了厨房这一部分,吃饭可是头等大事,虽然世人都说衣食住行,将吃排在了第二位,但是素波觉得错了,应该把食排在最前,毕竟穿可以应付,而一顿不吃就饿得慌呀!正好就到了春节,她便主动地将年夜饭、宴席都承担了下来。 年夜饭只他们四个人,倒还简单,除了素波以外的三个人都不大重视口腹之欲,因此她听到的称赞只有少半是说哪样东西好吃,多半却落在饮食的规制和礼仪上,素波倒是理解,大家为的是自己到了王府能更快地融入,都是一片好心。 因此到了准备宴席时,素波就不再一味追求口感,而是加入了更多的元素。想想徐家可是江阴望族,如今又出了王妃,回到崇仁坊故宅,而这一次叔父请文澜阁的同事们,自然要郑重其事,据说陆相也答应过来喝酒了呢。 素波的身份毕竟不一样了,因此文澜阁士人们的这一次集会她并没有出面,只在厨房指挥着厨娘们做了一道道的菜肴送上去,又听福儿和寿儿跑来向她讲述大家对酒菜的赞扬。 得到了别人的认同,素波自然是开心的,原本她便很自信,自己毕竟比这里的人多了上千年饮食文化的沉淀,做出精妙的酒席不算什么! 客人走了,叔父与何老先生摆了小桌轻斟慢饮,讲起了外面的大事,「中元元年过去了,这一年还真是不寻常呀!」 「当初中元年号一出,我们在一处便说皇上不会再任由武官们峙功傲行,而要依重文官中兴天下了,如今果不其然。」 「邓太尉在最近大案里失去了好几个得力干将,就算他本人没有被涉及,但再不复过去的权势了,这一次正旦朝拜天子时破天荒地主动礼让丞相。」 「正是,太尉虽然秩俸万石,金印紫绶,位同丞相,但其实专司武事,总比不了丞相居百官之首,掌佐天子,助理万机的重要。如今他让出朝臣首位,朝廷百官才恢复了本来应有的秩序。」 素波一向对政治不感兴趣,听了几句便觉得无趣,就小声问何老太太,「我听福儿说陆丞相的二孙女被封为长沙王妃了?」 第四十九章 何老太太是老人家,酒宴时是出去与大家在一处说了话的,因此也听了许多事,眼下就告诉素波,「不错,听说前些日子毕老夫人带着孙女儿们进宫,赵美人一眼就看中了陆二小姐,求了皇上赐了婚。」 原来竟是真的,素波一直以为许衍当初救出了陆二小姐是不忍她嫁给胶东王这个傻子呢!虽然他后来又解释说另有原因,但是素波就是不信,并且认定了许衍一定会娶陆二小姐的。就算许衍当时无心,可毕竟他将浑身上下湿淋淋的陆二小姐抱回了陆家内院,也算有了肌肤之亲,按这个时代的规矩,只有成亲才说得过去呢。 谁想到陆二小姐竟成了长沙王妃! 当然了,素波也不得不承认,长沙王妃要比胶东王妃好得多了,且不论别的,长沙王总是正常人。是以陆相和毕老夫人如此选择她也理解,只是许衍就落了空,白白放弃了自己,她不由得问道:「那许衍?」 虽然许衍与素波过去订过亲的事情早已经没人再提了,但是相府里许多人都是知道的,今天徐家宴客何老太太不让素波露面,就是因为许衍也来了。 而且,许衍也定了亲,福儿她们不敢告诉素波,但是何老夫人觉得这事还是说开了好,瞒着反而会出事呢。当日她亲眼看着许衍和素波相处不错,自然是有情的,只怕素波一时走不出来,为情所误,便当机立断地道:「许衍也定亲了,是陈征事的女儿陈敏,听说还是丞相做的媒呢!」 何老太太的语气太过严肃了,素波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不该问的,容易让人误会,但其实她根本不是惦记许衍,只是好奇而已,想看看许衍将未婚妻置之不顾究竟得到了些什么,解释就不必了,她如今也算是有许多秘密的人了,就故做大方地点头道:「也是一门好亲,门当户对。」 其实,何老太太本不赞同许衍与徐家退亲,「嫂溺,叔可援之以手。」为了救人胶东王才与素波一起落水,也算事急从权了,她就是这样劝许衍的,素波与胶东王一同落水事出意外,根本无损名节。可是,自己帮着说媒成功的这一对儿还是劳燕分飞,而许衍新定下的陈敏,比起素波相差不知多少,他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但接着素波被封为胶东王妃,所有的话都不能再说了,何老太太见素波坦坦荡荡的,就也道:「不错,这都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谁也改不了。」又低声告诉素波,「其实胶东王初到相府时,毕老夫人和我就有意搓和你们,只是因为一些事情又停了下来,如今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你被封为胶东王妃了。」 过去的事情素波其实是知道的,并非完全如何老太太如今所述,但她更懂得老人家的好意,笑着点头,「我也相信缘分。」而且她细一想,自己其实与胶东王果然有几次交集的,甚至落水时也是自己主动到了胶东王身边,真有几分巧合。 所以说,命运这东西,不信也是不行的。 原本素波以为自己怎么也能在新家里住上一年半载才成亲呢,可是过了正月便接到了宗正寺的通知,婚礼在二月十六日举行。 虽然嫁给皇子徐家是不必准备嫁妆什么的,一切都有宗正寺办理,但毕竟是嫁女,总也会有许多杂事。且时间定得这样急,就连见过许多大场面,一向稳重如山的何老太太都有些慌了神儿,「这可怎么办呀!我们有太多的事情没做呢!」 何老先生和徐宁也一样慌了手脚,「还缺什么,我们去买。」 「东西自然要买,」何老太太扳着手指头数着,又怕遗漏拿出纸笔记下郑重道:「这些都交给你们了,我要去相府和几个故旧人家帮素波打听打听皇家的事,总不能让素波这孩子两眼一抹黑地嫁出去呀!」民间的女孩出嫁前还要问清了婆家有什么人,各人的脾气秉性又是什么样的,到了夫家应该如何呢,皇家只有人口更多,事情更杂,新媳妇也更难的! 何老太太跑了几日,果真打听了许多事情,「皇后娘娘你是见过的,她在宫里的地位自不必待言,太尉之女,皇上元后,太子生母,皇上五个长大的儿子中有三个都为她所出,你一定要对她恭敬孝顺,丝毫不能有一点松懈之心。另外皇宫里其余的几位妃嫔,需要注意的只有赵美人,她是长沙王的生母。」 「至于皇亲皇子们就麻烦一些了,皇上的亲弟弟颖川王,他与皇上同父同母,从小在一起长大,起事时一直跟从在皇上身边,一向得皇上看重,特别是皇上其余的兄弟们都故去后,更是手足情深;当然,还有皇太子,也许多颖川王更重要,他是皇长子,身份高贵又有贤名,长胶东王七岁,娶妻邓氏,也是邓皇后的亲侄女;接着是河间王和江都王,他们都是皇后所出,都比胶东王大,河间王娶的是宗正寺卿吴望的女儿,江都王娶的是前些天犯了事的孙将军女儿;还有就是长沙王了,他是最小的皇子,只比胶东王小几个月,此次你们成亲提前也是因为他急着成亲,据说赵美人身子不好,想儿子成亲冲一冲喜……」 「还有清河公主,皇上的长女,也是胶东王一母同胞的姐姐,当初公主十几岁时,正逢皇二子皇四子过世,静妃身子不好,皇后娘娘便将她接到长秋宫,做主为她选了驸马,正是邓太尉的二儿子,也是太子妃的亲哥哥,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如今清河公主下降邓家已经好几年了,又生下了一儿一女,据说与驸马情投意合,日子过得还不错。」 「……」 素波一一记下,又庆幸道:「幸好本朝新立,皇家人口不多!」若是已经有了几代皇帝,有了数不清的皇亲,自己可怎么办? 何老太太说了许久,最后沉声道:「还有一事,你一定切记,静妃的事情都在你嫁到皇家之前发生的,所以你千万不要问,不要管,什么好奇心也不能有,只把她当成婆婆敬重祭祀就是了。」看出素波听懂了,她就又道:「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 素波深以为然。 一转眼就到了娶亲的日子。 皇子迎亲与寻常百姓人家不一样,新郎不必亲自到女主家,胶东王正是这样的,打发了一位长史代替接亲。 因为这门亲事的种种细节,这位张长史已经到徐家来过几次,叔父一向是个宽容的人,但对他却这位张长史是不大满意的。素波也听了几句,武夫出身,对于礼仪十分不通,纵然做事用心,但也漏洞百出,也不知皇上怎么会为胶东王指定这样一个人管理王府。 如今,听了张长史来了,侯在门外等王妃上轿。叔父和何老太太神色都不大好看,毕竟据何老太太探听来的消息,先前的几位皇子,包括太子在内,都是自己去迎亲的。这个时代的男子,虽然可以有许多女人,但对正妻的态度却是非常重视的,妻者,齐也,皇子亲迎没有什么丢脸,反倒让人觉得重情懂礼。 有前面几个哥哥对比,就显出胶东王不把正室放在眼里,对徐家也不够尊重。 第五十章 素波心里十分明白,胶东王不来其实更好,若是他来了一不小心惹出些什么事情,反而不美。更何况她也不在意谁来接自己,因此就笑着拜别叔父,「我走了,过几天就回门来看叔父。」 叔父便哽噎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叔父只愿素波一辈子平安顺遂!」 离开相依为命的叔父,素波心里也难过,但是在今天她却不想哭,一直提醒自己要笑,「王府离徐家很近的,我会常回来的!」又拉了何老太太的手,「我就把叔父托付给你们了。」 何老太太早将素波当成亲孙女儿一般,此时已经泪出雨下,再说不出话来,只点头示意素波放心。 素波便又笑道:「老太太可以常过去看我呀,坐上车子一会儿就到了。」 自己不过就是担了个胶东王妃的名儿,但其实还是徐家的女儿,根本不是与娘家从此就分隔天涯的离别,因此素波的伤心就要淡得多,她的情绪也影响了大家,何老先生就劝叔父和何老太太,「你们怎么都不如素波一个孩子,成亲是喜事,有什么可哭的。」 二人慢慢收了泪,何老太太就又笑道:「我们素波就是这样,不管遇了什么事都笑呵呵的,正是有福气的孩子。」徐宁也道:「如此,我们便高高兴兴地送她上花轿!」 素波便起身出门,忽见一人匆匆走来,「丞相命下官来为送徐小姐出嫁。」 原来是许衍,素波知道家里人不想自己见他,当然她自己也不想。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吧,人总要向前看的,更何况他们也不过是订个亲,又没怎么样,就是原来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那点感情,也都因为那天的意外消磨殆尽了。此时既然来了,又打着丞相的旗号,也没有将人赶出去的道理。 自落水之事后,许衍一直想找机会单独与素波好好说几句话的,但是除了素波高声嚷着要退亲将赶出去后两人就没有再见过面,此时虽有千言万语却都说不出来,只传了丞相的话,「丞相愿胶东王与王妃同舟共济,不离不弃,白首同心。」 素波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心道不必你们来威胁我,我本就知道已经上了贼船,想下船没那么容易,可是在大家面前还是要道谢的,「还请许主薄回覆丞相,小女子定然谨遵吩咐。」 不过口中道了谢做出样子给叔父他们看也就够了,素波根本没放在心里,继续向门外走去,路过时就听许衍低声道:「你到了王府要小心,尤其不能随便乱吃东西。」 素波目不斜视地过去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一直上了花轿。然后才觉出到许衍之所以来就是要向自己说这句话的,但是她却用不到,如果没有他,自己根本不必去胶东王府! 而且她觉得许衍也未免太过多心,胶东王如此,张长史人不坏,又有薛大儒做胶东王太傅,自己还是王妃,完全有信心将王府的日子过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至于吃东西,自己更是有分寸,要知道身为穿越女,她的卫生常识知道要比这里的人多很多,才不会像许衍那次吃坏了肚子病倒。 尽管徐家离胶东王府并不远,但是花轿却不是走最近的路,而是要在城里绕上一圈,素波把玩着遮面的扇子,心里想,胶东王会念却扇诗吗?而自己怎么配合他及时放下扇子为好? 事实证实素波白白担心了,胶东王严肃地念着却扇诗,不急不徐,声音很好听,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一丝喜悦快乐之意,与新婚的情形不大相配。大约在别人看来,胶东王对这门亲并不满意,徐家实在太弱了,根本没法与其余的几位皇子妃相提并论。 素波听着带了童音的却扇诗却在想,是谁替胶东王做的诗呢,好像还不错的样子。她本来要在第一首诗结束时放下扇子的,但感觉胶东王似乎根本没想停就止住了手,悄悄自扇子一边向外瞧,就见他昂着头,背着手,看也不看自己地背下去,仿佛肚子里有永远也念不完的诗。 此时的风尚,却扇诗其实就是显示男子的学问,既然胶东王早传出了才名,现在当然要多念几首了。而且他能将一整本书都囫囵背下,几首诗又算什么呢?素波举着扇子把手累得酸了才找了个空儿放下来,胶东王就也停了下来,第一次正眼看了看她。 在周围的一片赞美声中,胶东王并没有露出一丝喜色,一双乌黑的眼睛平静无波,就像两泓深深的潭水,怎么也望不到底。素波深知不可能去探究一个问题儿童的内心,便大度地原谅他了,自己的美当然毫无争议,只不过他不懂而已,当然也怪不得他。而且素波还在暗暗庆幸,今天他表现可真好,一点也没吵没闹,就是结发时将他的头发剪下一绺也没有惹怒他。 肯定是因为留福就在一旁。 素波便向留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 终于胶东王被大家簇拥着出去了,素波便一下子倒在了床上,「好累呀!」 福儿和寿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挨过来,小声说:「王爷是不是不大高兴?」 在别人看来,胶东王娶自己是不情不愿的,因此每一件事都很简慢,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福儿和寿儿都看了出来,担忧不已。 素波便坐了起来,很严肃地告诫她们,「王爷是天皇贵胄,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所以就养成了很坏的性子。先前在相府时,毕老夫人送的人就因为得罪了王爷被打伤了送到庵里,如今到了王府,你们可一定都要小心,离王爷远一点!」这些话是素波费了许多心思想好的,真真假假,为的是不让福儿和寿儿知道胶东王的真相。 秘密就是这样,知道的人越少才能保得住。 而自己的身家性命现在就悬在这个秘密上呢! 当初相府的事福儿和寿儿也曾略有耳闻,如今才知道了「真相」,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只恐一不小心就被王爷送到庵里,自从到了徐家,因此连忙点头,「我们都记得,在王府里一定谨言慎行,远离王爷!」 素波就点了点头,又安抚道:「你们毕竟是我的丫头,只要不去惹王爷就没事的,我们几个还是与过去一样。」说毕又重新倒下,「轿子坐得多了浑身骨头都疼,偏偏刚才又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 福儿寿儿便赶紧上前拉住了她,「这红缎子喜服可不禁揉,只一滚就全皱了。」 素波便低头瞧瞧身上的喜袍,虽然以后应该没有机会再穿了,但那上面精致美丽的绣纹还真难得,糟蹋了还真可惜。可此时又不是换衣裳的时候,只得道:「那你们帮我捶捶腰吧。」 福儿和寿儿就一左一右地帮她捶着,又道:「接亲的轿子可真是气派,四面轿身上都雕着吉祥花纹,上面结了不知多少个红绸花,沿途观礼的人都羡慕得不成,小姐倒说坐多了骨头疼。」花轿虽然宽敞,但里面只能做着新娘子一个,因此福儿和寿儿都跟在后面,倒将世人的艳羡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呀,面子都是给别人看的。大家瞧了热闹,可吃亏的是自己,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素波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得意的,「我倒宁愿与你们一起坐在马车上,正可以看看外面的热闹。」 第五十一章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过了小半个时辰,留福扶着迷迷糊糊的胶东王回来了,福儿和寿儿不知是不是应该上前帮忙,正在迟疑间,素波便冷声道:「你们都下去吧,以后王爷来了,只要我不叫就不许过来。」瞧着她们退了下去,便帮着留福将胶东王送到了床上,看他合着眼睛睡了便问:「他没事吧?」 「没事儿,王爷从来没喝过酒,才饮了几杯就醉了,因此薛大儒便让小的送王爷回来。」胶东王要成亲,自然不能再住在相府,而薛大儒做为他的老师被封为胶东王太傅也到了胶东王府,负责教导胶东王,婚礼上他自然会出面。 素波听了有薛大儒在便放下心,应该是胶东王酒量太差了,便点了点头,「不要紧,明早睡醒就好了。」其实她是觉得胶东王醉了也好,免得闹事儿。又问留福,「晚上我住哪里呀?」 虽然成了亲要住在一处,但其实胶东王和她的亲事却不一样,素波觉得如果留福能还像过去一样陪着胶东王,而自己带着福儿和寿儿在另外一处,那样自己一定会很幸福的。 可是留福却说:「如今王府中有薛大儒、张长史,又有不少的内侍和宫女,千万不能让人看出王爷不对的地方。若是出了事,王爷自然是无恙的,小的贱命倒不足惜,王妃可就要承担欺君之罪了,而且还要祸及徐家呢。」 素波听了留福威胁自己,恨得牙根痒痒。但是,她如今已经陷到了胶东王的秘密里,唯一的出路就是帮着胶东王瞒住皇上皇后,瞒住天下人。简而言之,胶东王的命运已经与自己捆在一起了,当然还包括叔父。 没想到这个瘦小枯干的留福看起来老老实实,其实还蛮有心机的呢!素波斥道:「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蚂蚱,说这些有意思吗?怎么做最好,大家好好商量!」 素波瞪起眼睛高声一喝先压住了留福,毕竟自己是王妃,而留福是下人,从嫁过来的第一天就要确立自己在胶东王府的地位! 但是,这里毕竟是胶东王府,而留福又是胶东王身边最重要的人,因此素波表明了态度后就立即又含笑说:「我毕竟是新来的,对王府的事情不了解,怎么最好你只管告诉我,我当然会选对王爷最好的法子。」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何老太太告诉她这样才能既管好下人,也拢络住他们的心,素波看留福低下头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就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可是,最后素波还是要与胶东王住在一处,留福说的有道理,新婚的时候两人就分开了,落在别人眼里肯定不对,万一不小心暴露了胶东王的秘密就得不偿失了。 看看胶东王在床上睡得沉沉的,雪白的脸露在石榴红的被子外面那样的可爱,长长的睫毛还轻轻地抖着,披散的头发更添了别样的风采,素波便觉得其实与胶东王住在一起也没有那么难熬,就挥了手向留福道:「你忙了一天,下去歇着吧,我也要睡了。」 看着留福走了,素波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其实她也很累了。 收拾一番,素波躺到了床上。胶东王府的床很大,睡两个人一点也不挤,被子也是全新的,又柔软又暖和。可是素波却没睡着,因为她觉得肚子饿了。 离上一顿饭的时间已经过很久了,刚刚一直有事还不觉得,现在一静下来就觉得受不了。胶东王府很不像话,新娘子到了竟没有人想到送些吃食过来!但是这点事儿难不住素波,自己嫁到了胶东王府前,准备工作早做足了的。于是素波便悄悄地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打开了妆匣从里面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之后拿起一块肉松饼吃了起来。 昨天她在家里做了好多肉松,然后用肉松为馅做了一大包酥饼,留给大家一些,自己带来一些。所以,有这么多美味的肉松饼,她还会怕胶东王府一时忙乱没准备饭吗? 肉松饼冷着吃味道更好,鲜香适口,还有淡淡的甜味儿,素波吃了几口便觉出外面有点冷,于是便抓了两个肉松饼钻回被窝,在温暖的被窝里吃香甜的肉松饼滋味更好,然后她吃饱了就找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胶东王一向很擅长忍耐,母妃在意识到他们的饮食中被下了毒之后就竭尽全力保住她最小的儿子,也就是他。她告诫他不能随意出门,不能随意与人往来,不能随意吃东西,不能随意哭闹说话……总之,无论做什么都要小心,都要忍耐,这样才能找到最好的时机得到他们想要的。 果然,他从宫里活了下来,然后走出了皇宫,有了自己的王府。但是现在还远远不够,他的力量还是太弱,还是要忍耐。 而且他已经习惯了,不觉得忍耐有多难。 但是,刚嫁进来的胶东王妃让他觉得就要忍不下去了,她离自己这样近,悉悉索索地吃着东西,面饼的香味儿,肉的香味儿,还有一种他从没有闻到过的香味,慢慢地弥散开来,那样地好闻,那样地吸引他,让他恨不得立即跳起来把她手里的吃食抢过来——过去自己就抢过她的点心,都很好吃的。 胶东王府是个全新的地方,这里的人来源十分复杂,有宫里的,有相府的,也有自外面买来的,除了留福以外,别人一概都不可信,包括父皇任命的张长史。因此这几天王府里送的饭食他一点也没有动,只与留福勉强弄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吃了,一直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特别是今天,因为娶亲,自己和留福一直被许多人围着,完全没有弄些安全食物的机会。 忽然一个极轻的东西落在自己的脸上,胶东王悄无声息地抬起手拈来放到口中,是一条很细很小的肉丝,很香,还带了淡淡的咸味儿和甜味儿,在嘴里慢慢融化了。因为太少,美好的味道很快就消失了,让他更加抓心挠肝地想吃。终于,听得身边人发出了轻而悠长的呼吸声后,他再也忍不下去了,立即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奔向方才素波拿东西的地方。 公正地说,王妃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她几乎吃完了点心就立即睡着了,但就是这样,胶东王依旧心急如焚,明知道应该再等上一会儿才更安全,可他都没有等,刚刚那细碎的吃东西的声音和浓郁的香气和那一点点的肉丝实在将他的心都快勾出去了,以至于不小心撞到了妆台前的一把椅子,虽然马上扶住,但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胶东王赶紧回头去看王妃,见她丝毫没有被这声音影响,依旧沉睡着,仿佛哪怕这屋子倒了她也不会被惊醒一般。他的目光扫过,就见大红喜烛发出的光将她的脸映得红红的,正是那个漂亮而且可爱的小姑娘。 而且,还自以为很聪明。 其实,王妃并不真笨,勉强算成聪明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既然嫁到了皇家,她的这点聪明就很不够看了。想想她刚刚与留福的对话,胶东王就在心里笑了,太天真了呀! 当然此时什么都不重要,能勾动胶东王心神的只有那些香喷喷的饼,他很快就找到了,打开包着的油纸,拿起一块就塞进了嘴里,要知道可以放心吃的食物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第五十二章 胶东王一气吃了两三块,才觉出冷意,怪不得徐素波刚刚到被窝里吃呢!他也重新回到了床上,盖上被子,肚子里有了底就不那么急迫了,他细细地咀嚼着饼,品尝鲜美的滋味。胶东王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饼,外面的酥皮倒是平常,里面包的肉丝却很奇怪,不知用什么法子做出来的,每根肉丝都细细的,入口绵软,不干也不柴,越是砸摸越是觉得香味儿十足,竟怎么也吃不够。好在胶东王回到床上时已经将整个油纸包都带了来,现在他守着这些肉松饼尽情地吃着,终于到了再也吃不下的时候才重新将纸包好藏在床里面的褥子下面。然后他也像素波一样犯了困,只想赶紧睡上一觉。 其实胶东王很不习惯与别人睡在一处,先前留福陪着他的时候也是打地铺的。现在看着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向自己这边蹭过来许多的徐素波便有些不情愿,睡觉就老老实实地睡嘛,怎么还要动来动去的! 徐素波毕竟是胶东王妃,虽然这王妃之位她未必能坐多久,但是眼下总不能像对待别的女人一样对待她,胶东王决定给她留些体面只踹下床就好了,床是自己一个人的,他并不打算与别人分享! 就在他要动手——不,动脚之前,忽然又闻到了淡淡的香气,这香气其实不陌生,刚刚徐素波在被窝里吃饼时他就闻到过,原来以为是饼的味道,但现在才明白其实是来源于她这个人。有点香又有点甜,还让人觉得暖暖的,细细品起来与好吃的东西又不一样,只感觉十分舒服,且又让胶东王的心莫名地软了,「算了,看在过去就吃了你许多东西,现在你又带了这么多饼嫁过来的面子上,我就让你与我睡在一张床上吧!」 胶东王端正地躺平,将被子拉好,用与素波差不多一样快的速度睡着了。饥饿时想睡却睡不着,但吃了饱了可不一样,浑身上下都懒洋洋的,困意自然而然地就来了。 素波在胶东王府的第一夜睡得不错,清晨她醒过来时习惯性地伸个懒腰,就发现不对了,胳膊还没有完全打开就碰到了一个人,然后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床里面,与胶东王紧紧地靠在一起,无怪觉得睡得好暖和! 好在自己反应够快,素波联想到先前被胶东王打伤的那个女子,将惊叫声咽了下去,一骨碌就向床边滚了过去,不料力气用得大了,「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 素波是带着被子滚下去的,如今便像蚕茧一般被紧紧地包着,只得在地上来回滚动了两下,才将被子抖开站了起来。她活动活动身子,倒没觉得哪里疼,毕竟王府的地上辅着厚厚的地衣而她又包着被子呢!然后她就看到胶东王坐在床上,用乌黑的眼睛自上而下的瞧着她,一丝表情也没有,但却带了莫名的嘲讽。 自己现在的样子恐怕很丢人的,素波便心虚起来,「我就是不小心……」解释了半句醒悟过来,他什么也不懂,自己根本不必说的。 这时留福听了声儿进来了,素波就抢先道:「王爷一早醒来就把被子扔到了地上,我正要捡起来呢。」这叫恶人先告状,反正胶东王傻,自己正好把责任推出去。 留福瞧了一眼王爷,见他并没有生气,眼睛里反倒透出些喜气,便笑着应付道:「那好,王妃捡被子,我服侍王爷起身更衣。」转过屏风,他便知道王爷高兴的是什么了,将一大包饼接过收到了怀里,服侍王爷更衣洗脸不提。 这边福儿和寿儿也过来了,素波也急忙换了衣裳。民间习俗,成亲第二日要拜见男方的家人,在皇家,出了宫的皇子成亲就要进宫拜见父皇母后,并与皇家亲戚相见。 一时送来了早饭,素波便瞧着胶东王,男尊女卑的时候,是需要男子先吃,女人才可以动筷的,对此何老太太再三教导她,只怕她见了好吃的一时嘴急就先吃了。可是素波眼巴巴地等了半晌,胶东王只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双眼睛看也不看桌上的膳食,空洞洞地对着墙壁,不知在想什么。 素波自知不可能理解问题儿童的世界,也不可能陪着胶东王一直枯坐,她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留福,请王爷吃饭吧。」 留福刚刚与胶东王躲着各吃了几个饼,肚子里饱饱的,便有心琢磨着王妃带来的饼是怎么做的,他也算有见识的人,皇宫、相府的吃食看得多了,却从没听闻过把肉做成又松又软一丝丝的馅,而且还那样的好吃,无怪王爷很开心呢。此时听素波开了口,他便摇头道:「王爷大约是不想吃吧。」 「不吃早饭可不大好,」素波觉得自己还是要劝一下的,因此就盛了一匙粥送到了胶东王面 前,温声道:「喝点粥吧。」 胶东王先是不理,待素波将粥送到了近前便抬手一拨,将匙拨到了地上,又一心盯着墙壁不语了。 素波很是无奈,但她已经尽了力,因此就向留福道:「既然王爷不吃,那我可就开动了!」 留福瞧着她笑盈盈地端了一碗栗米粥香甜地吃了起来,心里就有些不忍。他是静妃的心腹,后来跟了胶东王,这些年来亲眼见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病倒了,死去了,先前不知道原因,后来才猜到皇后在他们的饮食里下了毒。毒药是慢性的,最初腹痛,后来吐血,再后来人就不行了。也有的人没死,可是却变傻了,生不如死。 就是到了陆相府里,他们也没有完全摆脱皇后的毒。文澜阁里有几个人莫名地生了病,其实就是中了毒,其中就有许衍一个。就是因为他们吃了宫里赏赐王爷的馔食。 留福有心想提醒王妃,但看着王爷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知道不应该说。静妃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最后拼死保住了胶东王,又成功地让邓太尉和皇后相信胶东王已经傻了,这样他们才从宫里逃出来。如果事情暴露,邓太尉是怎么也不可能让王爷活着的,他手握兵权,说不定会用什么手段,眼下他们还无力自保呢。 留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开口了,「王妃,我们赶紧走吧,拜见皇帝和皇后娘娘可不能晚。」 素波听了便急忙将其余的粥都划到嘴里,遗憾地看了一眼桌上另外几种口味的粥品,她还没来得及尝呢,又顺手捞起两个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子,「我可以边走边吃。」 留福就轻轻地摇了摇头,有的人是没有办法救的。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厨娘,朕饿了 卷一》作者:水波 2、《厨娘,朕饿了 卷二》作者:水波 3、《厨娘,朕饿了 卷三》作者:水波 4、《厨娘,朕饿了 卷四》作者:水波 5、《厨娘,朕饿了 卷五》作者:水波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