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钱拐醋王爷 卷三》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初秋黄昏,夕阳的残晖斜斜入了枝叶掩映的林间,似淡金薄纱透着轻寒。 云烈循着鸟语哨赶到时,远远就见罗翠微正倚坐在一块大石上。 自六月下旬大婚以来,从京城到临川,两人几乎算得上形影不离,在此刻之前,云烈都以为自己可说是看过了罗翠微所有的面貌。 但就在此时此地,他突然意识到,无论是在成婚前还是成婚后,她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的所有面貌中,并不包括那个曾手握「京中首富」家主令的罗家大姑娘那一面。 极目所见,那副在中宵夜静的鸳鸯被底总是娇柔甜腻的纤秀身躯,此刻却端坐出个大马金刀的气派,腰身直挺如青松凛凛; 那张今晨还疏慵绵甜的带笑芙蓉面,眼下正凝着一脸看不出深浅的澄定神色,叫人望之生畏。 她身上的素青锦窄袖半臂襦裙,还是他早上临走时亲自替她穿好的,原不过是一袭雅致端和的常服,在她此时偏于冷硬的气势下,竟被穿出了战袍铠甲般的威仪。 她从未对他露出过如此冷肃敌峙的一面。 想到宋玖元那张破嘴捅出的篓子,云烈胸腔绷得生疼,心撞如擂,动得个大纵不静。 真是要冤死他了。 他的妻子骨子里绝不是个寻常姑娘,那可是惯于在眨眼瞬间决断、输赢不惧的姑娘。 若然没能字斟句酌地将误会解释清楚,她一定做得出舍下他就走的事来。 字字句句都不能出错。 连说话时的呼吸、停顿都不能出错。 绝对、绝对不能让她心中留下半点疑云。 云烈脚下步伐渐缓,喉头频频滚动,极力稳住慌张的心神,在脑内一片纷乱中尽量翻捡着言辞。 就在他周身绷得险些要同手同脚时,忽听得那熟悉的娇嗓冰寒辣辣地冒出一句—— 「站那儿别动。」 短短五个字,并未扬声武气,却透出一股子能叫人周身血液凝滞的冷利。 云烈脚下似被灌了铁水,整个人被黏在原地。 胸腔中像有什么东西乍然迸裂。 痛不欲生。 奉命搜山这一队临川军将士都是昨日才自前方防区轮换下来,在村子里稍作休整的。 先前他们临时接到中军参将熊孝义传下的昭王殿下急令,便匆匆领命奔上山来,根本来不及换上临川军的沙毂布甲,是以穿什么的都有。 面对罗翠微的慑人气势,整队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静默好半晌之后,才有一个人硬着头皮出了声,「王妃殿下,我等当真是奉殿之命来寻……」 「怎么?昭王殿下的命令是命令,王妃殿下的命令就是耳旁风?」罗翠微右手撑在曲起的膝头,左手反在背后支着那块大石,明眸晶晶,目射寒江。 「你们方才不是说,发出哨音后,殿下很快就会过来么?」 整队将士如梦初醒,纷纷挠头四顾。 有眼尖的人终于瞧见半隐在林荫中的云烈,一时忘形,也没顾得上规矩,抬手往那方一指,回头满眼激动地望向罗翠微。 「那儿呢那儿呢!」 罗翠微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这才偷偷吁了一口气,徐徐敛起周身的锋利寒刺。 「好吧,殿下已亲自来接了,你们就先回吧,」罗翠微摆了摆手,唇角淡淡扬起,又成了笑脸迎人的模样,「实在抱歉,无端惊动大家跑一趟,明日给你们添肉吃当赔罪吧。」 那队将士向罗翠微与云烈分别执了辞礼,又朝其他方向的同袍们发出了「已寻到,撤」的鸟语哨音,便迅速退开,很快就没了踪影。 云烈自林荫中步出,手脚发僵地朝罗翠微那头挪去,只觉自己面上绷得发木。 走到她跟前站定,见她神色无波地仰头望着自己,云烈喉头滚了好几滚,薄唇像被缝住似的,半晌张不开嘴。 他的脑子被搅得乱糟糟,一时竟看不透她此刻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先前在心中斟酌半晌的那些周全解释全白费,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你……」 罗翠微才一出声,他就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颤。 在她渐渐讶异的目光下,云烈单膝屈下,半蹲在她面前,使她不必再费力仰头。 接着,他颤颤伸出双手搭上她的肩头,见她并没有推拒,这才猛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这动作突兀,力道又不小,罗翠微没个防备,秀气的鼻梁迎面撞在他坚硬的胸膛上,顿时痛得她眼中泪花与金星齐飞。 「云烈!」罗翠微闷在他怀中忍着痛,娇声薄恼地嗔唤了他的名字。 云烈并未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听出她嗓音里似乎有兴师问罪的怒意,心下一慌,将她箍得更紧了。 「微微你要信我我是冤枉的宋玖元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打过罗家的主意!」 一气呵成,无须断句。 罗翠微捂着鼻子从他怀中艰难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半晌没吱声。 云烈双臂紧紧将她圈在怀中,垂眸迎上她那复杂难明的目光,嗓音渐渐沉哑,「我真的从没有想过要……」 他们二人从相遇到成婚,一切都来得太快,若按常理推断,宋玖元的说法才像是最顺理成章的真相。 v第二章 可那偏偏不是真的啊。 「你是想说,你并不是因为宋玖元出的那主意才想娶我的?」罗翠微眨了眨泪眼,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 语塞的云烈只能重重点点头,目光片刻不离她。 「只是因为喜欢?」她又问。 云烈再度点头,莫名咽了咽口水。 罗翠微偏过头,就着他臂上的衣袖蹭去眼中的薄泪,这才歪头盯着他的眼睛又追问,「那,是为什么会喜欢呢?」 云烈神色一滞,茫然又焦躁地脱口道,「非得要有个为什么,才能喜欢?」 这就是他与罗翠微之事中最有理说不清的地方。 虽说他没有太多机会接触旁的姑娘家,却也不是一个也不认识的。 可偏就只有此刻他怀中的这一个,在他不知不觉间,很不讲道理地,就那么稳稳窝在了他的心尖上。 真相就是这么荒谬,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假话吧? 「哦,那倒也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罗翠微撇撇嘴,认命似地点点头。 云烈愣了愣,「你信……我没有想要算计你家的……」 心下惴惴,语不成句。 「你若是会愿意算计人的那种人,会穷成这德行?!」罗翠微揉着鼻子,没好气地笑弯了眼。 云烈闭了闭眼,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巨石轰然落地。 「你方才为什么冷着脸生气?」云烈委屈着恼地瞪着怀中人。 经他这一提醒,罗翠微立刻瞠圆了水眸,「你没看出来我那是冷着脸在虚张声势呢?我正想事情,呼啦啦冒出一堆没不认识的人,说是你派来寻我的,又没哪一个着了临川军沙毂布甲的,还拿不出能证明身份的信物,我哪敢轻易跟他们走啊!」 她娇娇地翻着白眼拍了拍心口,喃喃道,「可吓死我了。」 「你才吓死我了!」云烈真想咬碎自己一口大白牙,「既你没有当真相信宋玖元的话,那你瞒着大家往山上跑什么?!」 害他以为她负气出走,要抛夫弃家了。 「我没跑啊。就是早上问了宋秋淇,她说着山上有草果,我就来找找准备摘些回去做肉干用……」 云烈指了指四周随处可见的草果,满脸写着不可思议,「满山都是的玩意儿,你摘了几个时辰?到太阳落山还舍不得回家?」 说到这个,罗翠微胡乱从手边扯了一把青草扔他满脸,尴尬迁怒,「还不是早上你乌鸦嘴!一大清早就说什么怕我摔了!」 结果不但真摔了,还把脚给崴了。 云烈既心疼又好笑地蹲下,小心地握住她崴伤的右脚踝,轻轻动了动,「这样疼……」 「疼疼疼!」罗翠微疼得皱脸咬唇,吃痛低吟,「别、别再动了……受不住……」 云烈被烫着似的,倏地缩回手,绷起一脸可疑且可耻的暗红,「闭嘴。」 他这一脸红,罗翠微才惊觉有哪里不对,忍不住也跟着脸红起来,「收起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云烈闷声笑了笑,转过去背对她蹲下。 罗翠微也不同他客气,拎好一旁那个装了草果的小布袋,乖乖趴到他的背上。 「哎,对了,你今日去桐山,与傅家谈得还顺利吗?」 她双臂环住云烈的脖颈,说话间温软馨香的气息全数烫在他的耳畔。 后背上某些柔软触感本就让云烈心猿意马,再被如此这般一滋扰,他的耳廓自是迅速泛红,不多时就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是想占谁便宜?」 罗翠微见状,笑意刁滑地在他烫红的耳尖上咬了一口,「诶呀,没留神,嘴滑了一下。」 云烈周身一僵,停住脚步扭头看向她。 那眼神让罗翠微汗毛倒竖,立刻怂怂赔笑,「不、不小心的,请殿下继续高抬贵足……唔。」 云烈在她唇上咬了一下,算是还以颜色,这才如她所愿地继续往前走,口中还不往恶声恶气地威胁,「老实点,若你再动手动脚又动口,那是很容易就地被办了的,知道吗?」 「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一定老实。」 罗翠微深信她家这位殿下是个言出必行的,不敢再惹他,赶忙红着脸换了话题。 「先前我在山上晃了晃,突然就有了些想法。算着日子高展也差不多要来了,到时候……」 云烈再度停下脚步回头,危险地眯起眼觑她,「我看你是很想在这里被办了。」 有想法就有想法,可这想法里竟然有那个很不得昭王殿下眼缘的高展,这就很挑事了。 虽说罗翠微在旁的事上胆大,可在床笫之间却向来都是被「压」得死死的那一个。 慑于云烈眼中那半真半假的威胁,罗翠微怂到一个不行,立刻以双臂圈紧他的脖子,将脸藏进他的肩窝,开始撒娇卖乖。 「哪有人这样的,我明明很老实了,」她烫着一张脸弱声弱气地嘀咕,「你看我对你多好,听见别人说你是另有居心才娶我,我都还是相信你……你却只会欺负我。」 这样软绵绵、甜蜜蜜的示弱显然让云烈很受用,立时忍不住乌眸含笑、剑眉斜飞,投桃报李地放她一马,重新迈开步伐。 夕阳已沉入山后,有月东升,三两星子在尚未尽墨的天边烁烁。 小道的两侧林中有山风拂过,沙沙响。 v第三章[08.30] 云烈反剪双手,将背上的娇妻护得稳稳的,双眸望着前路,沉声低唤,「微微。」 「嗯?」罗翠微将下巴支在他的肩头,偏过脸瞧他。 傍晚的月华与星辉将俊朗沉毅的侧脸线条勾勒出柔软的弧度。 「往后别再这么吓我,」云烈目视前方,喉头滚了滚,才又接着道,「若突然疑心什么事,就当面来质问我;若是实在生气,要打要骂都行。」只是,不要再突然不见了。 罗翠微听得又心疼又恼火,拿下巴往他肩窝里不轻不重地杵了一下。 「你很怕我会丢下你走掉?」 「嗯。」云烈应得小声却坦诚,没有丝毫的迟疑。 这是在镇守临川防线近十年的钢铁儿郎,这是临川六城新上任的王。 在她面前却低声下气,铠甲尽褪。 罗翠微心中又甜又涩,无奈地撇撇嘴,软声带笑地逗他,「昭王殿下这是从前被谁抛弃过?伤这么重呢?」 云烈顿了顿,反剪的双臂将她搂得更紧,「亲身经历倒是没有,只是这些年在军中,见过许多这样的人间惨剧。」 虽说从今往后他的重心会逐渐转向临川的政务,不会再如以前那般时常亲自镇守前线,但他很清楚,情况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虽是个藩王,拥有的却只是一个百废俱兴的藩地、拮据的财库、一帮子已卸甲却因伤残而无法谋生的同袍兄弟,甚至还有这村子里近百口同袍们的家眷。 他很想给罗翠微最好的一切,可在将临川六城这烂摊子理顺之前,他似乎也没什么好的给她。 却又舍不得放开她。 真怕她哪一天就后悔了,不愿再陪他忍受这段艰难的时光。 真怕将来什么都有时,身旁却没有她了。 罗翠微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云烈一直强调,是她先招惹他的根源? 死不承认是自己先对她起了心思,拼命找寻各种理由,假装是她先撩的他。 只有假装她对自己心爱至极,绝不会舍得离去,他才敢大胆地走近她。 可其实上,他心里分明又很清楚,这是他自己哄自己的借口。 所以,今日她突然不见踪影,又有宋玖元那些话在前头做引子,便轻易炸开了他心中那隐秘的不安,让他方寸大乱。 「云烈,你记住,我可喜欢你了,」罗翠微抿了抿唇,眼中软光潋滟,「只要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别欺负我,我就会让着你,不会舍得轻易丢下你就走的。」 既已知道自己霸在了他的心尖上这个事实,那诸如谁先动心、谁更离不开谁这种小事,她就口头上让着他些吧。 云烈唇角微扬,却一脸无辜地回头瞥她:「可有些时候,难免还是要欺负的。」 「什么时候?」罗翠微蹙眉。 「在床榻……」 罗翠微忙不迭伸手捂了他的嘴,「哪儿那么多废话!你这人怎么……啊!」 这流氓,居然舔她手心! 成功以「下流手段」迫使她将手收了回去后,云烈闷闷笑着,嘴上又开始皮了,「没法子,那种时候,你又总不肯主动‘欺负’我,只好我委屈些。」 罗翠微面红耳赤地抿唇撇开头,一路没再接他的话。 她算是明白了:但凡只有他们两人独处时,不管说什么,这流氓都能拐到「床榻」上去。 偏在这件事上,她脸皮还不够他厚,招架不住的。 待云烈背着罗翠微回到小院后,可怜的宋玖元才被从井里放出来—— 熊孝义是个使命必达的,先才云烈一气之下说了将宋玖元绑起来吊到井里去冷静一下,他就当真这么做了。 宋玖元自知理亏,当然也不敢喊冤,赶忙去向罗翠微当面致歉。 此时罗翠微已换了衣衫,与云烈一道坐在小厅的饭桌旁等着陶音端饭菜来。 她请宋玖元坐下说,宋玖元却不肯,只是一径道歉。 「没什么的,我原也没往心里去,只是上山找草果去了。」罗翠微无奈地笑笑。 云烈看到宋玖元就气不打一处来,眸色冷凝瞪得他脖子发寒。 「枉你我同生共死这么多年,你却不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玖元无可辩驳,悉听发落。 罗翠微顺毛似地扯了扯云烈的衣袖,落落大方对宋玖元道,「其实你会那么想,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是罗家的女儿,而殿下又是个缺钱的殿下……」 余光瞥见云烈偷偷瞪了自己一眼,罗翠微转头回瞪他,「瞪什么瞪?我哪个字说得不对?」 「都对,」云烈讪讪清了清嗓子,「请王妃殿下畅所欲言。」 「都怪你打岔,我忘了要说什么了,」罗翠微嗔他一眼,「就这样吧。」 云烈委屈喊冤:「我方才没出声,怎么就打岔了?」 「你虽没出声,可你的眼神打扰我了,」罗翠微翻着小白眼哼了一声,盯着陶音端上来的饭菜,「我要吃饭了,你们随意。」 因罗翠微并不计较,云烈也没再与宋玖元为难,只敷衍地挥挥手,让他明日过来议事。 v第四章[08.30] 今日这场小小风波就此揭过。 临走前再偷偷打量了二人一眼后,宋玖元终于相信,之前真是自己想太多。 他想,昭王殿下一定不知自己望着王妃殿下那眼神,啧。 真是宠溺得能将人淹死在里头。 若被不知情的人瞧见这夫妇二人私下相处的模样,大约是根本不敢相信这两人就是临川六城的新主。 如此没心没肺的一对「贤伉俪」,根本就是话本子里那种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而结合的典型! 算计?不可能的。 这俩人面对对方时满脑子只剩情情爱爱,见鬼了才塞得下「算计权衡」。 翌日,宋玖元早早到了小院。 初秋的白日里总不免闷热,云烈索性让人将桌案搬到院中的大树下。 宋玖元与他对桌而坐,两人便开始商议起建新城的事来。 罗翠微昨日崴了脚,原是在房中休息的,这会儿却突然想起一事,便单脚跳着从里头蹦出来。 云烈闻声回头,气呼呼站起身走过去,拦腰将她抱起,「瞎跑什么?」 见宋玖元礼貌地将头撇开,罗翠微有些不好意思,挣扎着想要下地自己站着,「我想起一个事,打算同你们说说。」 云烈直接将她抱到树下,稳稳放在自己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说吧。」 顺手替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罗翠微接了茶杯,也不再忸怩,看了宋玖元一眼,直奔主题,「昨日我在山上时就在想,其实有件事宋玖元说得没错:要新起一座城所需银钱不菲,凭咱们昭王府一己之力,根本没法子的。」 虽说昭王府名义上已手握临川六城,军政财权尽在掌握,可实际上临川六城人口凋敝、政令瘫痪多年,财税之事根本就是空谈。 而藩王就藩之后,藩地上一应事务全需自行调度,若无天灾人祸,朝廷不会再如以前那样定时下拨钱粮。 就拿临川军来说,以往兵部虽时常延迟发放粮饷,可到底总会在后头补来;但从今年冬起,就连这时常会延迟的粮饷也不会再有了。 「当今世上担得起这个花费的姓氏,掰着手指头也没几家,」罗翠微抿了一口茶,冷静浅笑,娓娓道,「可就是为数不多的这几家,即便负担得起这笔钱,也绝没有谁家有胆子出这个风头。」 云烈就藩临川,很显然就是退出储位之争了。 而无论是哪一家,全力往一个不欲争夺储位的藩王属地砸下足以建起一座城的钱,这种事,且先不说陛下会不会忌惮,将来的储君却一定会忌惮。 若待储君上位,而昭王府势力还不足以自保时,哪家替临川出的这个钱,哪家就必定是储君的头一个靶子。 宋玖元点点头,望着桌上的沙盘,无奈叹息,「眼下最头疼的,也就是这个了。」 没钱,就起不了新城;起不了新城,就很难在短期内迅速整顿临川六城凋敝的民生。 而就藩后不能迅速有所作为,就无法在临川六城的百姓中树立起昭王府的威望,也引不来有真才实学之人来完善藩地州府建制,接下来的整顿吏治、推行新政等等,就更成了空谈。 罗翠微扭头仰脸看着云烈,笑得胸有成竹:「政务上的事我并不精通,可关于钱的事,我却很精通啊。」 云烈和他的幕僚们欲以建新城作为整顿临川乱象的开局,这事早在几年前就定下了调子。 后续如何完成藩地建制、稳固军政民生的一应措施,都是经过好几年的筹谋、磋商与反复推敲,全都有相对详尽的规划与步骤,照理说只需按部就班迈出第一步,后面的事就一通百通。 可自七月初九显隆帝诏令封藩至今,已有两个月的时间,建城所需的巨资仍无着落,这第一步就怎么也迈不出去。 原以为可以游说本地豪绅之家出资建城,可各家的态度都很暧昧,虽未强硬拒绝,却也始终没松口。 此刻听到罗翠微主动提起钱的问题,宋玖元无奈轻叹,扶额道,「听说上半年时王妃殿下才在京中替王府攒了些田产,莫不是打算变卖?」 昭王府的财务状况有多糟糕,他不是不知道。 毕竟,这几年里云烈不但要时常贴补临川军粮饷,拉拔这个村子的同袍家眷们,还将不少卸甲后因伤残无力谋生、又无亲眷可投靠的同袍接到京中王府照应。 将这么庞大的负担扛在肩头,且不是一年两年,长久下来昭王府的府库早就空空如也。 即便上半年罗翠微用惊人的手段以小博大,零敲碎打倒腾了几桩买卖后,就替昭王府赚出了些田产与积蓄,可即便将这些全部拿出来,对建一座城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怎么可能?如今府库里就那么点家底,京中王府与这头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口人需要照应,若全拿出来给你们建城去,我不就只能带着大家一起上街讨饭了?」罗翠微好笑的「呿」了一声。 云烈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替她遮住斜斜照来的秋阳,俊朗刚毅的浅铜色面庞上满是坚定。 「钱的事,我再想法子与本地几大姓谈谈吧。」 他很清楚,别处的富家大姓绝不会冒着得罪未来储君的风险,对临川施以金援,眼下除了指望本地豪绅解囊,似乎没有更好的法子。 「本地大姓虽都是有田有产的豪绅,说到底却都是平民之家,看待事情的立场与格局同你是不一样的。」罗翠微对云烈摇了摇头,浅浅笑道。 虽说云烈自小不受爱重,可他毕竟生来就是皇嗣,又领军守护此地多年;对这片土地与这里的人,他心中有一份责任感。 因此对云烈来说,重建临川六城,是志向、是抱负,是百折九死都不会令他回头的此生夙愿。 但这其中利在千秋的光荣与浩荡,对本地豪绅大姓来说太空泛了,根本是轻飘飘事不关己的。 罗翠微自幼随父走南闯北,及长又主持家业混迹商界数年,见惯世情百态,最惯于站到别人的立场上将心比心去权衡利弊。 她虽未与本地几大姓谋面,也能明白他们此刻观望的心态。 「这些本地豪绅之家都非世袭贵胄,家底都是集宗族之力一代代攒下来的,怎会舍得轻易拿出来,砸到一件不能立时看到前景的事上去?」 所以,无论怎么谈,这钱怕都是谈不出来的。 临川六城是云烈与罗翠微共掌的,昭王府接下来要带领临川六城走向一个什么样的将来,她的想法自然也举足轻重。 v第五章[08.30] 在云烈与宋玖元专注的聆听下,罗翠微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 「咱们本来就要建一座王府,而藩地建制一定要兴学,因此官学书院也是要建的,对吧?」 她从桌案上的匣子里取出两座木雕小宅子,随手放进沙盘中,「这两座宅子的钱,眼下昭王府的府库是拿得出来的。」 之前她存了一笔钱在京中的罗家钱庄滚利,如今小半年过去,怎么算也有所增长了;大不了再从她的嫁妆取些来贴一贴,建两座宅子的钱倒是不缺的。 那代表着临川新城的沙盘中孤独地伫立了两座木雕小宅子,显得有些冷清。 「防区内有三万临川军将士,虽有军医,却时常缺药,对吧?」她看看云烈,再看看宋玖元。 「若将临川军的药材供应这笔生意放出来,不可能没人接这茬。到时择优挑个两三家,最好是诸如济世堂这样财力雄厚的百年招牌;咱们开出条件,让他们务必得就近有铺面,以方便随时取药或问诊。」 宋玖元瞠目结舌地望着罗翠微,而云烈却若有所悟地笑了。 「为表合作的诚意,昭王府以低价划地给他们,」她从容地又取出两座木雕宅子,拿在手中摇了摇,笑得有些小狡诈,「宅子,他们自己建。」 空荡荡的沙盘上又多出两座宅子。 「就着临川军这三万人所需的衣、食、药、兵、甲,咱们都能按这路数玩出花来。」罗翠微眨了眨眼,顺手又往沙盘中放进几座木雕小房。 临川军这三万将士,就是引各方金流汇集新城的本钱。 宋玖元朝她竖起大拇指:「王妃殿下真不愧……」奸商啊。 眼下他们手里最不缺的就是地,最缺、也最紧要的,就是在这片空地上造房起屋的钱。 按罗翠微这主意,将地划给想做临川军这三万人生意的各行商户,不但解决了临川军的军需,还限定了对方只能在昭王府原本预设的位置建房—— 这分明就是让人心甘情愿自掏腰包,帮着昭王府造新城! 「昨日殿下见了桐山傅氏的家主,」罗翠微又取了五座木雕小屋放进去,「傅氏是本地大宗族,人口众多,即便不会立刻将族中全部的人都迁来新城,但这几座房子的量一定是有的吧?」 云烈噙笑,摸着下巴点点头,顿悟了爱妻的思路:「一时间至少新建十几二十座宅子,就会缺人手。」 「聪明,」罗翠微打了个响指,笑弯了眉眼,「先前你们不还发愁着怎么才能将散居的人汇到新城吗?有工可做,能挣钱糊口,就不可能没人来。」 此地各地官衙早已形同虚设,政令在百姓中毫无号召力;可「有工做,有钱挣」,这么实在的好处,根本无需政令,消息一出就必定有许多无田无产之人蜂拥而来,以求谋个温饱。 「可是,若房建完没工可做,这些人会不会又走了?」宋玖元道出心中的疑问。 罗翠微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山的方向:「等他们做完工,手上有钱了,咱们照样以低到发指的价划地给他们。比如,五十个铜子就能得到一块地,开山垦荒自己来,要屯田要建房都随意,换了是你你愿不愿意?」 宋玖元真想给她跪下。 「这人一多了,各路商人自不会放过赚钱的机会,一旦货通南北,整座城就会活起来,」罗翠微抬了抬下巴,两手来回拍了拍,「到时不必咱们去求,陆续就会有各路人马来求着咱们划地建宅。」 先前还叫人一筹莫展的建城资金,就这样被罗翠微掰开揉碎地「分摊到户」了。 「我明白了,先前我们举步维艰,是因为总想着建城的这笔钱该集中从一家两家出来,」宋玖元一拍脑门,醍醐灌顶般感慨道,「却没想到还有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招!」 罗翠微将杯中的温茶一饮而尽后,哈哈笑道,「可不就是这道理?总想着逮一两只羊按头薅毛,那羊又不傻。」 零敲碎打这种事,她最在行了。 云烈好奇地盯着沙盘中那几座木雕小房子,沉吟片刻后,垂眸笑望罗翠微。 「所以,你这个法子,等同于咱们只出了两座宅子的钱,就慢慢攒起了一座城。」 罗翠微笑觑着他点点头,得意地将自己手中的空茶杯递过去。 「还不给聪明能干的王妃殿下斟茶?」 「遵命。」云烈笑着接过茶杯,不但亲手替她斟了茶,还亲手喂到她的唇边。 想着宋玖元还在对桌坐着,罗翠微有些赧然地想将茶杯拿过来,云烈却偏不给她,非要亲自喂。 此情此景,给对座的宋玖元尴尬坏了。 两位殿下能不能克制一点?!这儿说正事呢! 九月初三的午后,独自留在家中的罗翠微照例午歇半个时辰才起身,在偏厅内拨着算盘珠子想着接下来的安排。 不多会儿,侍女陶音在偏厅门外恭谨秉道,「王妃殿下,高展公子到村口了。」 「迎进来迎进来,」罗翠微笑逐颜开地长舒一口大气,索性将算盘和账本都放到一边,站起身来捋捋裙摆,「算了,我亲自去迎以示诚意。」 在陶音的陪同下到了村口,罗翠微被眼前的阵势惊到。 「……我、我只是请你来帮忙督造王府……」罗翠微缓了缓神,指着高展背后那长到几乎看不到尾的车队,「你带这么多行李?!」 高展从车辕上跳下来,矜贵秀雅的面庞上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五车是我的行李,别的都是给你带的!」 这小公子素来是个洒脱的人,也不顾什么斯文形象,乐颠颠跑过来在罗翠微面前站定。 「小微微,」他同情又感慨地端详着罗翠微的脸,「你瘦了诶……」 说着就鬼使神差地朝她伸出手去,想要拍拍她的肩。 罗翠微还不及反应,就见高展「啊」地一声将手缩回去抱在了胸前,俊秀的五官痛苦地皱到了一处。 她连忙回头,果然见云烈冷眼直视着高展,大步流星地行过来,顿时忍不住笑了笑。 「熊孝义,」云烈盯着高展冷冷,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熊孝义道,「把他的手剁了。」 高展被云烈那眼神惊得发毛,紧着嗓子道,「殿下,我、我还要替你家画新王府建造图呢!」 「放心,本王会请人教你学着用脚执笔,」云烈板着一脸严肃,语重心长,「艺多不压身,年轻人,多学点总不会错。」 v第六章[09.04] 其实罗翠微方才也被高展突然朝自己伸手的动作惊了一下,不过她从前在京中时到底与他打过交道,多少了解他心性单纯爱玩闹,知他在相熟之人面前言行举止总愿亲近些,倒不至于有什么恶劣意图。 眼见云烈身后的熊孝义已经在有模有样的卷袖子,似乎当真要上去绑人剁手了,罗翠微无奈笑叹一声,轻轻扯了扯云烈的衣袖。 「不好对客人这么凶的,」她顿了顿,压低嗓音又道,「你方才踢石子打了他的手,也算教训过了啊。」 毕竟高展是她特地从京中请来帮忙的,怎么说都是她的客人。 云烈垂眸看了看攀住自己衣袖的纤细五指,心中郁恼之气稍平,这才敛了神色,淡声道,「脚滑而已。」 堂堂昭王殿下,不能松口承认自己方才做出了「踢石子暗算别人」的幼稚之举。 逃过一劫的高展松了口气,这才规规整整向云烈与罗翠微行了礼。 此次高展从京中带来的行李足足装了十辆马车,其中有一半却都是罗家人托他替罗翠微带过来的。 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四季新衫、京中新出的话本子……罗家上下显然都很忧心罗翠微在临川会过得不好,吃喝玩乐的物事都替她考虑到了。 不过,罗家人显然低估了临川的荒凉程度,自没料到此时的罗翠微还只能窝在一个加起来不足百人的小村子,这里头的许多昂贵行头她眼下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最让罗翠微想翻白眼的是,她的继母竟周到地替她备了一车小婴孩的衣饰和童玩。 「这么多东西,放哪儿都是个大问题。」罗翠微苦笑着恼地嘀咕着,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云烈。 云烈淡垂眉眼,遮去满目心事,「暂且还用不上的那些,就先放到谷场的仓中吧。」 莫说眼下还未到村子里粮食收成的季节,便是到了收成的季节,那仓中也从来没装满过,暂放个十车八车行李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罗翠微点点头,将安置行李的事交给云烈去操心,自己则在陶音的陪同下带着高展去安顿住处。 得了云烈的示下,熊孝义当即点了些人手,准备将那些行李运往谷场的仓中去。 「这车的东西搬到小院去。」云烈指了指装着小婴孩衣饰童玩的那一车,对熊孝义吩咐道。 「方才不是说,暂且用不上的都搬到仓中去吗?」熊孝义疑惑地挠了挠头,「难道,王妃殿下她……」 云烈冷冷瞥了他一眼:「废什么话?照做就是了。」 孩子这玩意儿可说不好,毕竟他一直很「尽力」,保不齐哪天突然就用得上了呢? 入夜,上榻后,罗翠微难得没等云烈来捞人,主动蜷进了他的怀中。 床头的烛火未灭,莹莹火光中,云烈的侧颜轮廓深明,墨睫轻垂,虽已闭了双目,可那乍然圈紧的臂弯却表明他并未睡着。 「你今日像有心事,」罗翠微有些担忧地淡蹙眉心,伸手轻轻拨动着他那长长垂掩的睫毛,「怎么了?」 云烈并未睁眼,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些,喉头滚了好几滚,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这模样叫罗翠微更不放心了,索性拿两指抵着他右眼的上下眼睑,将那只眼给撑开,「有话憋着不说,算什么英雄好汉?」 见她执拗追问,云烈索性翻身将她压住,目光落寞地锁紧她,沉嗓轻喑。 「微微,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他虽是个皇子,可戍边十年,时常手头拮据,早已习惯了临川诸事简陋的生活,并不觉得如何清苦。 可今日罗家众人给罗翠微带来的那些东西再度提醒了他:他真的亏欠她许多。 「怎么莫名其妙矫情起来了?」罗翠微没好气地笑瞪他一眼,伸手抵住他的肩头,「寻常也没几家夫妻是只共富贵安乐,却不同舟共济的。我没觉得委屈,你别东想西想。」 云烈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好几遍,确认她当真没有强颜欢笑的痕迹后,才又愧疚道,「往后,什么都给你最好的。」 「知道啦,」罗翠微笑吟吟推他,「赶紧睡觉,之后你我都有得忙,只怕想睡个囫囵觉都得先排日程了。」 既高展已经到了,接下来她也不会再如之前那般闲散怠惰。 听她这么一提,云烈才像是回过味来,先前那略显沉重的伤感与愧疚顿时被抛诸脑后,眼中有光大盛。 「你!」 罗翠微倏地美眸大张,忙不迭按住被中某只突然不安分的大手,「不是,昨夜才……」 「微微,」云烈语调严肃,双眸中似乎有两丛小火苗燃起,「今日家中送来一车小孩子的东西,要尽快让它们派上用场,才不辜负家人的好意。」 罗翠微两颊发烫,无奈轻恼地笑着撇开头,「我明日有事要忙,不能太累……」 她相信,她的家人也不会介意的,真的。 「那你睡你的,不用出力,」云烈噙着恶劣的笑,薄唇落在她的颈间,「我‘睡’我的,尽力而为。」 言出必行的昭王殿下果然「尽力」,直将罗翠微折腾得几近泪流满面、娇泣告饶才算罢休。 「……怕了你了,」罗翠微有气无力地蜷在他怀中,轻哑的嗓音里还有颤颤哭腔的余韵,「禽兽。」 「嗯?」餍足的男人像极了吃饱喝足的豹子,将自己的食物紧紧圈在臂中,「你方才可不是这么称呼……唔。」 腹部被肘击了。 「闭嘴,睡觉!」似是想起了什么,罗翠微在被中虚弱地踹了他一脚,咬着牙根道,「我是说,清清白白地睡觉。」 翌日辰时,当罗翠微撑着酸软的身躯艰难起身时,云烈早已经神清气爽地出门去忙正事了。 待罗翠微将自己收拾齐整后,高展也已赶了过来。 两人就着陶音准备的早饭随意吃了些,便一道去罗翠微之前探看过的几处建宅地点做最后的确认。 途中两人一面探讨着建宅的事宜,一面说些京中事,倒也不觉疲惫。 昨日云烈那「下马威」显然奏效,今日的高展比以往收敛许多,行走之间也很注意与罗翠微的分寸距离。 v第七章[09.04] 近午时分两人在路上遇到宋秋淇,在她的盛情相邀下去了她暂居的祁老家蹭午饭,跟着又马不停蹄地继续奔走。 就这样一直奔忙到日落。 见时辰不早,想着也该尽尽地主之谊,罗翠微便将高展请到小院去用饭。 回到小院时,云烈正坐在树荫下的桌案旁,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沙盘出神。 下午他将宋玖元等人叫到小院来,集思广益地再度审视了先前对新城落建的相应规划。 他和宋玖元都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可大家看来看去,也说不上来问题出在何处。 一堆人抓耳挠腮整个下午也无果,云烈便让众人先回了。 听到脚步声,云烈抬头见罗翠微又将高展领了回来,猜到那讨厌鬼要在自家蹭饭,薄唇顿时抿成直线。 「时辰不早了,我去帮着陶音些,好早点开饭。」罗翠微眼中有淡淡警告的轻笑,以口型示意云烈不许胡闹。 云烈点头应下,竟出人意料地对高展招了招手。 「坐吧。」云烈以下巴指了指对座的椅子,面上的神情波澜不惊。 高展向他执了谢礼,硬着头皮与他隔桌而坐。 虽说京中的那座昭王府与贺国公府离得不算远,可因为某些原因,两府素来没什么亲近走动,是以两人从前并没有太多正面的交道。 比起面对罗翠微时的熟稔随意,高展在云烈面前拘谨得就像个鹌鹑,「昨日是我鲁莽,一时忘形失了分寸,之后会注意的,请殿下宽宥。」 这是在说昨日他向罗翠微伸手的那件事。 云烈靠着椅背,长腿舒展伸直,脚尖抵着桌案下的横木,双臂环在胸前,冷面颔首,「没有下回了,懂?」 「多谢殿下。」听出他这话这就算「此事揭过」的意思,高展暗暗舒了一口气,点头应下。 目光不经意瞥见桌案上的沙盘,高展忍不住皱眉,俊秀雅致的面庞上浮起疑惑之色,脱口「咦」了一声。 「咦什么咦?若觉哪里有问题,请指教。」 像是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云烈坐直了身,双目湛湛地直视着他,「听说你在营造之事上颇有钻研,方才叫你过来,就是想请你帮忙看看是有哪里不妥。」 高展讶异抬眼,一时无话。 「你千里迢迢来临川,难道真就只是为了应我家微微一个人情,来帮着建完座宅子就打道回府?」云烈淡淡哼了一声,似乎早已洞察了许多玄机。 高展愣怔好半晌后,认输一般笑叹:「难怪临行前二哥交代我,昭王殿下行事貌粗实细,一定会过问我真正的来意。」 「不枉高瑜做了这么几年的皇城司指挥使,看人倒有几分眼水,」云烈眉梢淡挑,神色平静,「敞开说吧。」 虽说高展名义上是应罗翠微之邀前来的,可贺国公府在朝中从来都被算作桓荣公主云汐那一派的,如今高展孤身来了临川,云烈不可能不过问他的意图打算。 他将话挑得这么明,高展也知糊弄不得,便坦诚道,「我自幼不爱读书,也无心致仕,上头五个兄长全都成器,衬得我在众人眼中活脱就是一个纨绔米虫。」 「虽说是小微……不对,是王妃殿下,她相邀在前,原本我是只打算来应了这个人情就走的,」少年儿郎澄澈的笑眼中闪动着淡淡希冀的光芒,「上个月时,风鸣告诉我,临川这头发出了招贤令。」 京中谁都知道,贺国公府小公子集阖府上下宠爱于一身,上头又有五个出息的兄长顶着满门荣光,他只需衣食无忧地过完这一生就好。 可他显然并不想锦衣玉食地碌碌至死。 「不管殿下信不信,此次我来临川,半点无关我家府上是何立场。」 高展站起身,对云烈执礼道,「我不知自己算不算‘贤能’,若殿下愿给这机会,我……」 云烈以指节轻叩桌面,下巴指指沙盘:「你擅营造,临川就正好要建城。贤能不贤能的,做了再说吧。」 「多谢殿下。」 「一码归一码,有件事咱们得先说在前头,」云烈神色凝肃地看着他,冷冷道,「好好做事,别没事盯着我家微微瞎打量!」 虽说高展对各式营造之法的钻研只是出于爱好,但正所谓「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这毕竟是除了「酒」之外唯一能让他专注的事,多年下来终究还是有所积淀。 让临川这堆不通营造的门外汉们困惑多时、又始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的那个症结,高展在看到那个沙盘的瞬息之间就已瞧出了端倪。 九月初五一早,云烈将自己最倚重的几个谋士召集到小院,围着沙盘静候高展指点迷津。 「城防,」高展以手指虚虚划了划沙盘的边沿,矜贵俊秀的面庞上是前所未有的凝肃与笃定,「这座城距离前线防区不足百里,可这营造规划里竟完全忽略了城防。」 高展以指尖在沙盘边缘的木框上轻叩两下,加重的语气,「照目前的这种规划,若前线失守,这座城就会脆弱得像颗被剥了壳的鸡蛋。这件事,你们都没有想过的吗?」 眼前这座沙盘上的布局无一处考虑到城防问题,按理说并不是个难以察觉的缺陷,可云烈与他的部属皆出自临川军,守护临川防线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尊严,谁会没事生出「若咱们将前线丢了……」这种触自家霉头的想法。 正是这种「当局者迷」的态势,使他们都能察觉似有不妥,又谁都说不出究竟不妥在何处,便活生生在建城规划上原地打转了近半年。 今日高展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问题,终于解开了新城筹建的最后一道迷障。 拨云见日。 「原来如此,受教了,」宋玖元向高展执礼,接着又忍不住笑了,「不过,高公子该庆幸今日那头熊不在,不然……」 虽大家都明白,高展只是冷静客观地从营造规划的角度预先假设一种可能性,道理都对,可若这座距防区百里的新城也遭受了外敌攻击,那就意味着临川军已全员殉国。 对临川军来说,这种假设若是成真,那可算是倒了血霉了。 好在今日在场几个都是文弱谋士,性子也相对冷静自持、不易冲动;若这种话被一点就着的熊孝义听了去……啧啧。 其他人显然也想到了熊孝义那脾气,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高展被笑得一头雾水,满眼疑问地看向宋玖元及众人,「那头熊?是说中军参将熊孝义吗?」 众人齐齐点头,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v第八章[09.04] 「若熊参将在,」见众人只顾笑,却不再答疑,高展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云烈,「他会怎么样?」 云烈神情复杂地睨了他一眼,淡声道,「他大概会气得立马将自己的脑子拿出来丢掉,然后撸起袖子,一拳将你捶成肉饼,再丢到路上喂狗。」 毕竟,对每一个在临川防线流过血的人来说,高展的这个预估都可以算是对临川军的挑衅与诅咒。 虽说兵法有云,「欲动干戈,先寻败路」;可真正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在边境上做过盾的人,大多很难冷静地听旁人说出「若你们败了」这种话的。 「殿下,我不是那意思!」高展如梦初醒,抱着头连声啧啧,「就是……建城这事总得有防范于未然的警醒啊!」 有些话不好听,道理却是那个道理啊。 「嗯,」云烈波澜不惊地点点头,「那就尽快探讨出城防布局吧。」 若他只单纯是临川军的主帅,大约也会本能地对高展先前的说法暴跳如雷;可如今的他不单只是一军主帅,更是整个临川六城之主,不会再轻易意气用事了。 新城的城防该如何布局才能保障安全,这事当然不是一拍脑门就能想出完善之法,众人七嘴八舌探讨半晌,一时仍无方向。 高展盯着那沙盘围着桌案走了好几圈后,摸着下巴道,「这事只怕还得从长计议。」 毕竟他也只有帮人画图、督建几座宅院的经验,一整座城的城防该如何布局才最稳妥,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新题目。 云烈也不是个急功近利的,当然明白这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倒也不催,只让大家各自回去斟酌后再集思广益。 生性谨慎的宋玖元却又想到另一件棘手的大事,「城防这笔钱……」 从临川六城成了云烈藩地后,一应开支皆由藩王府承担,若无天灾人祸,按律京中是不会再拨钱粮来的。 可怜云烈在银钱之事上是个手散至极、心中没数的家伙,又什么担子都敢往肩上扛;从前只要下属们说临川军或同袍家眷们有什么事要花钱,他手上有多少就能拿出去多少,多年下来昭王府的府库自然只见负债不见积蓄。 也正因为此,先前众人才为建城的资金愁得直薅头发。 眼下他们照着罗翠微之前所说的那个构想,引各路人马前来置地建宅,总算解决了在建城上的银钱花费;可若涉及城防,这笔钱怎么也没法摊到别人头上去。 「从府库里出。」云烈清了清嗓子,徐徐坐直,克制着心中那股回头看向偏厅的冲动。 府库里如今那点家底都是罗翠微攒出来的,虽她从没打算瞒着,可云烈一向懒怠算细账,并没过问具体有多少。 昨日罗翠微领高展去确认了选址后,今日便高高兴兴在偏厅里拨算盘,着手筹备建造自家王府。 云烈有些不敢确定,若从府库中拨钱出来做新城的城防之用后,这王府宅子还建不建得起来。 若这两件事冲突了…… 以他对罗翠微的了解,他知道她一定会同意先拿钱建城防。 可他也很清楚罗翠微对建自家宅子的事有多看重,又舍不得叫她隐忍退让。 云烈烦躁地照着桌案下的横木踢了一脚,板着脸抬起头,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心下更火大了。 「看什么看?各自滚回去想想城防要怎么布局!算清楚总共需要多少花费再一并报过来!」 为不影响军心,昭王府惯例穷得叮当响这件事,除了云烈自己,整个临川就只有熊孝义与宋玖元最清楚。 其余几人不知云烈为何突然烦躁,听他赶人,顿时便做了鸟兽散。 宋玖元也忧心忡忡地看了云烈一眼,却见云烈满脸不耐烦地挥挥手,只好也跟着走了。 最后就留下了不明真相的高展还杵在那里。 云烈迁怒地瞪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又想蹭饭?」 「回殿下,‘您家微微’有令,」高展无辜地指了指偏厅的方向,「让我这边的事说完之后,去找她商议王府的布局细节。」 「……那就先按你说的那样画了图纸来瞧瞧吧,」罗翠微对高展笑了笑,「我一时也说不出更好的法子。」 高展笑着应下,「急不来的,以往我替别家督建宅子时,少不得要画上十几张图纸才能将事情定下。」 建宅对哪家来说也都不是小事,主意改来改去也是难免的。 「不叫你吃亏,之后若是多画一次图,我就多给你算一份钱。」许是想到即将亲手建成新家,罗翠微心情极好。 高展忙不迭摆摆手,「这话怎么说的。你要改多少次都行,不用给……」 「你既独自来了临川,一切不必从前在京中有府上家人照应,有的是花钱的地方,」罗翠微笑瞪他一记,「眼下藩地尚未开府建制,你无官无职无俸禄,再只帮忙不拿钱,是要喝风吗?」 高展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抿了笑意执礼谢过,「那就多谢王妃殿下关照了。」 罗翠微与高展在这偏厅内商讨王府布局已近一个时辰,期间云烈虽未出声打扰,只是端坐在偏厅的书桌,状似认真地翻看着一沓呈文。 却时不时从抬眼偷觑对面的两人。 原本他偷觑的小动作还算隐蔽,奈何太过频繁,百密一疏中还是被罗翠微逮到好几回。 不过罗翠微一直没搭理他。 眼见已近午时,罗翠微对高展道,「你看是留下来吃午饭,还是回住处去吃?」 如今高展暂时寄居的村中刘婶家,那家只有刘婶和她年仅十二岁的小儿子。 刘婶的大儿子在军中,平日里也不太顾得上家中的事,小儿子又年幼,田地里的事一时帮不上太大的忙,她一人下地耕种,实在也很难有多大收成。 昨日罗翠微派陶音去与刘婶谈好,请她帮忙照管高展三餐,而罗翠微这头每日会给她送去钱粮作为贴补,刘婶自是高兴地应下这差事了。 「不了,早上出门时刘婶说过会等我回去用午饭,」高展站起身,整理好衣袍,笑着执了辞礼,「况且我得赶紧回去画图,还得想想新城的一些……」 他蓦地提到新城,安静好半晌的云烈眉心一跳,再忍不住了,「要走赶紧走,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虚礼?」 罗翠微也忍不住了,转头凶凶地瞪他。 v第九章[09.04] 见罗翠微发恼,云烈忙抬眼望天,拒绝对视。 高展有些新鲜地瞧着这二人无言的互动,澄澈的眸中闪起会心的浅笑,却没再多嘴,再辞礼后便离去了。 待高展走后,罗翠微也不再忍了,站起身绕过书桌走过去,气呼呼抓着云烈的肩使劲摇晃他。 「你是有多闲?桐山傅氏回话确定要迁来了?让人去谈的几家商户都妥了?」 若云烈真要较劲,罗翠微那点力道哪里晃得动他。不过他正心虚忐忑呢,便刻意放软了力道,由得她将自己晃成个不倒翁。 口中一一应道,「不闲;傅氏回话了,十日后就来选址建宅;商户那里还在谈。」 「既不闲,你窝在这儿盯着我干嘛?」想起先前他的频频偷觑,罗翠微将他晃得更凶了,嗓门也拔高了些,「我之前没跟你说过,我做正经事的时候不能打扰我的?」 「停手,别晃了,头晕,」云烈展臂扣了她的腰肢,俊朗的面庞上浮起软色,卖起惨来,「冤死我吧你就,我没出声。」 罗翠微居高临下地横眉冷对,「眼神!你一直在用眼神打扰我!」 云烈讪讪地垂下眼帘,单手环住她的腰背,腾出左手拎了桌案上的小壶斟了杯茶,恭谨而不失讨好地递到她的唇边。 那模样,真像个毛茸茸的大黑豹,垂着脑袋任人搓揉似的。 罗翠微心中一软,又好气又好笑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后,才嘀咕笑嗔,「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我?」 云烈慌张又讶异地抬眼对上她的目光:「竟这么容易看穿的吗?」 亏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罗翠微伸出右手捏了他的脸颊,「你到底说不说?若是不说,我可要吃饭去了。」 云烈心中挣扎了一下,鼓起极大的勇气,倏地偏过头—— 张口咬住了她的食指。 「请问一下,」他仰着脸,心虚气弱地望着自家娇妻,两排大白牙轻轻叼着她纤细的食指,口齿含混、语调艰难地问道,「咱们家眼下……」 到底还是哽住了,说不出口。 因为脑中乍然方才罗翠微认真探讨新居布局时笑靥如花的模样。 罗翠微垂眸盯着他,「有事需从府库拿钱?」 云烈艰难地点点头,其声讷讷,弱似蚊蝇,「是城防……可能……数目不小……若是你不同意……那就……」 他觉得自己可能越活越回去了。 从前冲京中各部要钱,甚至冲内城里那个死老头要钱,他都没这么忐忑过。 略怂。 罗翠微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没先问他是做什么用途,反而一脸严肃道,「先谈个条件。」 虽说方才云烈支支吾吾,罗翠微只听到「城防」二字,但她用膝盖想也能明白,云烈需要这笔钱一定是做正事的。 既是做正事用的,这钱她自然会给;但先谈个条件为自己谋些小小「福利」,这才符合她「宁吃苦,不吃亏」的奸商本性。 反正不管是建自家宅子还是建城所需,都不会一下子就要将钱全拿出来,她后续再想想法子开源节流,还是有把握能做到两边都不耽误的。 「……就、就是这事,」罗翠微强令自己忽视双颊骤然升起的热烫,端着沉着冷静的眼神,低头看着面色如临大敌的云烈,「若你同意,等你算好总共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可以先给你三成。」 而云烈已从罗翠微的态度中猜到,如今自家府库中的积蓄虽还不到能随意挥霍的地步,但松动的余地还是有的。 于是他心下稍安,对她所提之事浑身上下写满了顽强拒绝:「不能够,不可以,不答应。没有这种道理,可以说是十分荒唐了。」 牙根紧咬,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其实罗翠微心中也知道自己提的要求有些荒唐,但云烈这坚定拒绝的架势还是让她有些下不来台。 恼羞成怒之下,她红着脸拍开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转身就走。 「谈不拢就拉倒。不给,一个铜子儿都不给,哼。」娇嗓恼羞成怒,边走边忿忿嘀咕。 眼见谈判瞬间破裂,娇妻甩手走人,云烈赶忙站起身追上去,小心翼翼地扯住她的袖口。 「哎,许你漫天要价,也得准我坐地还钱吧?一言不合就走,这不对。」 他这亡羊补牢的端正态度让罗翠微心中的别扭稍淡,这才停下脚步,扭头睨着他,「那,八日?」 云烈蹙紧眉头,忍痛道,「三日,行不行?」 是说,他昨夜折腾得真有那么狠?竟让他的娇妻提出了「十日之内不能碰她」这样荒唐的要求。 早知如此,昨夜他就该收敛些的……哎,悔之晚矣。 「以往在京中有阿绫在,许多事都不需我亲自操心;眼下什么都得我自己想着,当真很累的,」罗翠微脸颊粉红扑扑,试图动之以情,「看、看你也不容易,那就五、五日,不能再少了!」 今日她之所以没出门,完全就是因为昨夜被某只禽兽折腾太惨,现下还浑身发着苦疼;若再不想法子让那禽兽克制些,她怕是要完。 既爱妻已神态坚决地给出了「底价」,云烈也没勇气再皮下去,只能将「这是什么惨无人道的破条件」这句心声硬生生吞下,委曲求全地吐出「成交」二字。 既又多出了城防建造的这笔开支,光指着之前在京中那半年里攒下的家底,显然有些紧巴。 为了使建城与建自家宅子两不耽误,罗翠微绞尽脑汁盘算了半日,下午便让陶音去将宋秋淇请了过来。 「你之前说过,你与祁老是最先来这里的,」罗翠微和气地笑着,亲手替小姑娘斟了一盏酸梅汤递过去,「那你在这村子里,想来也该算是一呼百应的小地头蛇了?」 宋秋淇与罗翠微有过几回来往后,已明白这位王妃殿下不是个拿架子的人,如今在她面前也没什么拘束。 小姑娘双手才接过那精致的青瓷盏,酸甜恰好的滋味伴着丝丝沁凉扑鼻而来,直叫人闻之齿颊生津。 v第十章[09.04] 这酸梅汤是用京中带来的贡梅,配了罗家从东南方向的红云谷贩运至京中的洛神花所煎,又用陶瓮在井里沁了一日一夜,在临川燥热的秋日午后,真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上佳饮品。 不客气地将那盏凉丝丝儿的酸梅汤一饮而尽后,宋秋淇咂咂嘴,笑得豪气又满足,「那是自然的。」 「那你帮我算算,这村中除开行动不便的老人家和年纪特别小的孩子之外,能稍稍做点轻便活的人,有多少?」 「那得看是什么活,」宋秋淇咬着唇,抬眼看着屋顶横梁在心中合计片刻,「手脚齐全、能蹦能跳的大人小孩,加一加,大约四五十个吧。」 罗翠微垂眸,飞快的盘算片刻。 「上回我在山上见有许多草果,你明日就跟大伙儿说,上山将草果摘回来烘干,我按斤两给每家付钱买。」 「那玩意儿满山都是,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宋秋淇疑惑地挠挠头,「若有用处,我带人去摘回来就是了,这付的哪门子钱?」 草果这东西在临川可谓遍山皆是,又不管饱,家畜也不爱吃,因此这里的人向来不太注意它。 还是上回罗翠微摘了些回来,加在调料里腌了肉干,宋秋淇才知这不起眼的小家伙在京中竟还能用来调味。 不过稀奇归稀奇,这里的人成日里就为了一口饱饭奔忙,寻常没谁家会吃得如罗翠微这般精细讲究,这东西在宋秋淇眼中还是没太大用处。 「再说了,那东西山上遍地都是,过两三日就又能长出新的一茬来;若全村的闲人都去摘,那数量可不小,您就是把全村人都腌成肉干,那也用不完啊!」 罗翠微掩唇打了个呵欠,懒懒笑道,「我费这么大动静,自然不会是用来图口腹之欲的啊。」 她还怕太少了不够赚呢。 三日后,恰逢熊孝义从防区回来休整,向云烈禀过防务后便无事可做,在小院里瞎晃悠。 罗翠微脚步匆匆地从外头回来,见云烈与宋玖元、高展正在树下的桌案旁商讨事情,熊孝义却闲得满院子窜乱,便将他唤来。 「大熊哥,」怕打扰树下那三人说正事,罗翠微的嗓音轻轻的,「你手底下有没有想赚钱添肉吃,又正好闲得慌的人?」 熊孝义深知罗翠微出手大方,当即嘿嘿一笑,挺直腰板拍拍胸,「这种好事干嘛还我手底下的人?就我了就我了!王妃殿下有什么差遣,尽管吱声,我算你便宜些!」 「只是去松原替我送个信,」罗翠微略一踌躇,小声道,「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少不得两三日,你走得开吗?」 原本罗家已退出了在北线商路与黄家的争执相持,可松原毕竟是离临川最近的大城,罗翠微在六月末归宁回罗家那日就与罗风鸣说好,早前罗家在松原的那个米铺不撤,若她在临川这头发现有什么商机,也好及时与家中通联消息。 熊孝义一听要去松原,顿时垮下了肩膀,「那就只能另找个人去了。」 如今云烈要主持新城建造,临川军的事大多都落在熊孝义头上,即便是休整期间闲来无事,为免先线有突发状况,他最多也只能在这村子里晃悠,不敢走太远。 将信交给熊孝义后,罗翠微站在房檐下扬声问了高展一句,得到回应说城防的事今日已谈得差不多,她便叫了高展一道出了小院,急惊风似的往自家建宅的那块地去了。 从头到尾都没顾得上与云烈说话,给云烈怄得牙都快咬碎了。 在建宅处比着图纸又磋商了一些细节后,日头已偏西,罗翠微疲惫又欣慰地长吁一口气,这才放慢了脚步,与高展并肩往回走。 既已决定要在临川大展拳脚,眼下高展虽无官无职,却也算得上半个昭王府的人,加之刚来时就得了云烈的警告,如今在罗翠微面前便多了些分寸。 此时两人虽并肩而行,却始终隔着恰当合宜的距离,不至于生分,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出格亲昵。 对这样的情形,罗翠微心中很是满意,闲聊起来竟自在许多。 「我看你们这几日都焦头烂额的,是遇着什么难题了?」 这几日她自己也是忙了个脚不沾地,夜里回房挨枕头就睡着,也没精神再过问云烈这头的事。 提到这个,高展顿时也满面愁云,长吁短叹道,「还是城防。殿下的意思是,花钱要少,却又要尽可能保证防御上……」 虽说高展并不是那种挥霍无度的纨绔,可他毕竟是贺国公府最受宠爱的小公子,自幼在银钱之事上没当真受过什么委屈,只知事情要做好,那自然不吝成本往里头砸钱。 在他心里,云烈毕竟是早早封王开府的皇子,如今又是第一个就藩的殿下,是以他并不知道昭王府的府库有多吃紧。 罗翠微当然明白云烈是怕钱不够,才会提出那种略显苛刻的要求;就她自己看来,昭王府眼下的家底还是太薄,若云烈当真拿出个藩王的派头阔绰出手,她能头一个跳起将自家夫婿捶扁。 不过,商户之家行事从来究竟一个「气势不倒桩」,她当然也不可能对高展坦诚自家的窘境。 于是她笑吟吟地接口,将话题引到了新的思路上,「你知道宜州那边的团山屯寨吗?」 大缙西南边陲的团山上有一处屯兵寨,是几百年前立国之初时就有的。那里驻扎了一支屯田军,最初是军民合一,既屯田自给,也戍边御敌,有近百年的时间不为外界所知。 直到同熙帝云安澜「兵谏」时,那支团山屯军在定王李崇琰的带领下,先历血战将外敌嘉戎挡在国门之外,紧接着又千里奔袭原州,将围困同熙帝的平王李崇珩部一网打尽,在大缙战史上留下了辉煌壮丽的一笔。 「虽说五十年前团山屯军已被撤番散入官军序列,可团山屯军的威名,谁又会忘呢?」高展疑惑地偏过头去看着罗翠微,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 罗翠微笑吟吟道,「团山有一处本寨和二十处副寨,在最初建造时的重心便是防御。本寨的防御最是了得,看似不着痕迹,实则处处杀机,逢外敌侵入时,没有能全身而退的。」 高展倏地瞪大了眼睛。 「最重要的是,」罗翠微唇畔漾起骄傲的笑,「并没有花费太多的银钱,主要最大限度利用地形、机关和人。」 夕阳下的金晖碎碎夹杂在她的发间、落在她的面上,使她道出的每一个字音都像有形有体,珠珠玉玉般落进阳光里。 「你……亲自去过?」高展面露迟疑的喜色。 「我母亲,我是说生身母亲,是团山司家的女儿,」罗翠微双眸笑成两泓弯月,「虽说我只是小时候去过本寨几次,但我手上有本寨的营造图。」 她的生母没有机会看她长大,只留了许多看似平常,实则一现世必能搅动风云的礼物。 震惊好半晌后,高展深深吸了一口气,眉目长舒,「既有团山本寨的营造图做参照,那城防的难题就算迎刃而解了。」 「晚些我会将那图找出来交给殿下,届时你们再因地制宜吧。」罗翠微不以为意地笑道。 高展点头谢过。 两人并行走到村头,高展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忧心地蹙眉觑着罗翠微。 「你同殿下,这几日是……吵架了?」 v第十一章[09.09] 罗翠微惊讶地回视他,「怎么会?我忙,他也忙,连话都没空说上两句,哪里会吵架?」 「哦,那许是我多心了,这几日见殿下似乎郁郁寡欢,」高展挠了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今日又见你只与熊参将交代了事情,又匆匆叫了我就走,都没看他一眼,就以为……」 「我这个人,忙起来就‘目中无人’的,」罗翠微笑着摇摇头,无奈叹道,「再说,他总是让着我,吵不起来的。」 高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噙笑没再多言。 虽说高展确实是误会了,可罗翠微也忍不住反思,觉得自己这几日对云烈似乎确实有些冷淡。 云烈是个有诺必践的,前几日既答应了五日之内不碰她,就当真没有招惹过她安生好眠,连被子都不是同一床。 可说是非常克制,非常守信了。 这夜,云烈沐洗完毕后回房,见罗翠微竟没有如前几日那般早早睡沉,而是面向外头侧卧着,张大美眸盯着自己。 「有心事?」云烈蹙眉上榻,这才发现今夜竟然又只有一床被子了。 「没、没啊,哪有心事,」罗翠微垂下颤颤的眼睫,清了清嗓子,「今日在路上高展说了几句城防的事……」 便将自己与高展说的事又重复一遍,让云烈提醒她明日将团山本寨的营造图取给他。 云烈略感欣喜地应下,见她面有疲惫之色,便心疼地催促,「快睡吧,我瞧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说完,体贴无比地将床头烛火给吹灭了。 一室幽暗中,馨香温软的娇躯蹭进了他的怀中,他周身一僵,心下大感讶异。 前几夜,似乎怕他忍不住要胡来,即使两人分被而眠,罗翠微都会躲到墙边去离他远远的,险些没给他怄出一口老血来。 「你这样主动地投怀送抱,我很容易误会的,」他轻笑一声,将她隐约轻颤的娇躯圈在怀中,「吓你的,快睡吧。」 今夜才是他们约定的第四夜,他不会乱来的。 听了他的保证,罗翠微似乎愣怔了一下,贴在他肩窝的脸骤然发烫。 「若、若你没要做什么,那我可当真睡了。」 黑暗中,娇嗓颤颤带恼,似是咬牙切齿。 还在被中踹了他一脚,泄愤似的。 这下轮到云烈愣怔了—— 这意思,怎么像是在鼓励他乱来?! 原本仰卧的高大身躯突地一个翻身,那动静又急又狂,活似拔山震岳。 幽暗中,罗翠微只觉眼前泛起金花,接着便被卷扯过去,热到发烫的气息密密困住她的周身,使她不得动弹。 床头的烛火早已被吹灭,夜静更深的帷帐中视物艰难,举目只见宕悬在自己上方的人墨发垂散,全然瞧不清他面上是何神情。 唯独那对火光灿耀的眸子格外醒目,上头浮了些许蛮气的轻笑,灼灼直抵进她的心窝。 「总觉得,你是在使诈试探我。」 面对妻子突如其来的旖旎暗示,带哑的醇厚沉嗓里充满困扰,像是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若非自知不是对手,罗翠微真想一脚将这蠢蛋踹到五里地外去。 虽两人三月初一就递交了婚书,说来成亲也大半年了,可真正彻底有了夫妻之实,还是在六月廿七大婚那夜,算来至今也才不足三个月,是以她在床笫之事上难免还有小小别扭的羞怯。 今日难得她鼓起勇气含蓄「相邀」,这蠢货居然首先想到的是她可能在使诈试探?! 气死她算了。 「哦,被你识破了,」她忍着别扭恼意嚅嘴轻语,嗓音浅软微沙,莫名有种不可言说的勾魂风情,「滚吧。」 语毕,置气似地扭了扭身子,想要自他虚虚的压制下挣脱。 这不过脑的动作立刻就使她摊上事了。 「这时想反悔可来不及了,」云烈周身一紧,沉身压下,以额抵着她的,气息逐渐重而凌乱,「若你是想试我是不是个守约的君子……」 那喑哑到难以自持的沉嗓里有笑有叹,「……那你没猜错,我不是。」 熟悉的狂炙气味随着唇舌强悍送至罗翠微的唇边,怕她反悔似地,抵死堵住她的嘴,既野蛮又霸道。 这人……唔唔……怎么……唔唔唔…… 突如其来又其势汹汹的攻势,让罗翠微立时两耳发热,头晕目眩,娇身软润。 她原想申明自己并没有要反悔,可吻住她的人并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她也就只能笨拙怯怯地含住了他的唇舌,任他为所欲为了。 厮缠之间,她的衣带被扯开,两只藕臂仍套在袖中,但衣襟却已凌乱大敞;有宽厚的大手带着火似地,灼灼烫过她的周身,搅了个汗热水滑。 衣物根本不及褪尽,两条影儿已交缠火热,几融作一体,分不清彼此。 灼息阵阵,叠着破碎颤抖的呜咽泣吟。 暗夜帷帐内那一波波任情忘我的蒸腾翻滚,声色纵性,让天边的月亮都没眼再看,急急扯了片黑云来挡住红脸。 翌日的昭王殿下自然是神清气爽,神采奕奕,神色飞扬。 闲来无事的熊孝义跑来混了顿早饭吃后,就跟着云烈一道出门去了。 这两人前脚刚走没多会儿,后脚宋秋淇又来了小院,要找罗翠微再问问草果的事。 侍女陶音红着脸道,「王妃殿下……还未起身,请宋姑娘,下午再来吧。」 v第十二章[09.09] 宋秋淇挠了挠头,小声嘀咕,「王妃殿下这么能睡的吗?」 「不、不是王妃殿下能睡。」陶音垂下红脸,心道或许该说是昭王殿下太能「睡」。 作为唯一一个被从京中昭王府带到临川来的侍女,陶音这几个月过得很「苦」。 其实云烈自来不爱用人近身服侍,罗翠微也不是个为难人的主母,因此虽只陶音一人在此照应,却也并不会过于劳累。 唯独有一件叫她面红耳赤又不能对谁说的苦处—— 床单洗太勤。 有了罗翠微提供的团山本寨营造图做样,高展很快根据本地的地形做出了最精准有效的城防布局。 随着新城营造草图的一天天完善,开府建制、任用官员、修订律法等事宜也就迫在眉睫了。 「咱们的招贤令出了大半年,京中那头始终也过不来人,」宋玖元愁眉不展地叹道,「总觉得……或许有人作梗。」 云烈淡淡一哂,「或什么许?你知道当初高展是怎么来的吗?」 「不是应王妃殿下之邀么?」宋玖元一脸茫然。 「是应王妃殿下之邀没错,却也是因为招贤令才决定长居谋事,」云烈双臂环胸,笑得轻蔑,「可他却是从罗风鸣口中得知的招贤令。」 连素来灵通的贺国公府,都没能从正常的渠道得知临川发出招贤令的消息,鬼才信只是巧合。 宋玖元懵了,「京中有人在刻意封锁临川方面的消息?这没道理啊!」 既云烈已领圣谕就藩,等同主动退出了尚未彻底拉开帷幕的储位之争,京中那几位完全没必要再将云烈视为潜在对手。 毕竟眼下只剩那几位相互制衡,待将来图穷匕见时,云烈就该是他们拉拢的对象,站谁谁赢。 无论是那几位中的谁干的,在这时候打压临川,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是夜临睡前,云烈拥着罗翠微随口说了此事后,罗翠微也倍觉诧异。 「不奇怪,大概姓云的人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各自的魔怔,」云烈自嘲地笑了笑,低头亲了亲娇妻的发顶,「眼下还没必要正面冲突,就先由得他们蹦跶,咱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有人刻意阻拦京中的人才为他所用,这手法本质上与从前刻意扣押延迟临川军粮饷没有区别,无非就是想挑起与他的争端,让他忙中出错,然后就好趁机对他一击致命。 对方或许以为他既领了藩地,必定有所膨胀,断不会再如以前那般忍辱负重;可他偏不接这茬,偏就还如以前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 他很清醒,如今的临川还经不起波折,不宜节外生枝。 近两百年来,京西罗家从未出过一例同室操戈之事,是以殿下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对罗翠微来说实在莫名其妙。 听云烈的语气从容镇定,她便放下心来,嘀咕道,「你们这些事,啧啧,我听听就算了,脑子不够使。」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猫儿似的蜷进他的怀中,软嫩面颊蹭了蹭他的肩窝。 「有我在,这些事你不必管,」云烈心疼地以掌心覆住她渐渐发沉的双眼,「睡吧。」 「嗯,对了,你方才说,‘姓云的人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各自的魔怔’?」 温热的大掌熨帖着罗翠微的眼皮,睡意很快袭来,使她再说话时,口齿就糯糯黏黏似学语小童,「那你……也是吗?你的魔怔是什么?」 「罗翠微。」 「嗯?」 云烈闷声笑了笑,垂眸看着怀中昏昏欲睡的娇妻,「我是说,我的魔怔。」 大约,就是你了。 早前云烈亲自拜访过的桐山傅氏没有失约,傅氏七姑娘傅颖于九月十五这日带领傅氏宗亲族老十余人前来选址。 傅氏显然有心在昭王府的治下谋求自家宗族的跃升,傅颖力排众议,压下宗亲族老们微弱的异议,果断将傅氏主家大宅的选址定在了昭王府一墙之隔,并当场择定九月廿三这日动土建宅。 趁人不注意时,宋玖元凑到云烈身旁,低声笑道:「这位傅七姑娘不简单啊。」 瞧着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那眉目之间决断果敢的飒飒凛色,竟压得傅氏族老们瞬间再无杂音,显然平日在族中就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 云烈若有所思地漫应了一声,「你多留心些。」 如今开府建制正缺得用之人,若这位傅七姑娘有意出仕,正好量才取之。 傅家择定的是九月廿三日动土,巧的是罗翠微这头择的也是九月廿三日动土。 同一时间要起五六座规模不小的宅子,再加上新城城防更需耗费人工,周边许多无田无产无业的游民自然闻风而来,谋工以求温饱。 有了桐山傅氏打样,之后接连有数家本地大姓都松了口风,从各种渠道打探昭王府为率先入驻新城的各家开出哪些优厚条件。 而大量人口突然聚集到尚未落成的新城周围,自然也引得一些敏锐的商户趋利而来,以民生所需的各类小本买卖作为试水,意图抢占先机。 原本无序的临川六城就这样逐渐被拢到了一条看不见的正轨上。 九月廿七这日,罗翠微抽空过来看建宅的进度,还没走到地方,就见宋秋淇着急忙慌地跑过来。 「王妃殿下安好。」宋秋淇急急停下脚步,匆忙行了个礼。 罗翠微诧异地看着她火急火燎的模样,「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她事忙,托付宋秋淇闲时就过来转转,若高展有什么需要调度的,就让这小姑娘帮忙跑腿。 「我正要去找您哪,」宋秋淇摸了一把额角急出的热汗,「高展公子可能要被隔壁的傅七姑娘打死啦!」 「啊?!」罗翠微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高展脾气算不错,来这么久也没见与谁有过争执或冲突。 v第十三章[09.09] 而那傅七姑娘,动土那日罗翠微是见过的,两人相互问了好,也闲聊几句,瞧着也不像是个惹是生非的人。 这俩人怎么闹起来的? 「说来也是他活该,」宋秋淇跺脚道,「闲得慌跑去看隔壁家的建造图纸,看就看吧,非说人家的图样丑!说就说吧,还非要抢来替人重画!」 如此多管闲事又嘴贱,不挨打才是怪事了。 虽说罗翠微领昭王府半枚金印,又是圣谕钦封的辅政殿下,云烈也诸事不瞒她,但她自知对政务一窍不通,许多事听听知道个意思就行,从不胡乱插手瞎搅和。 因新城在建,开府建制的官员任命尚未正式发布,但如今的高展已是板上钉钉的匠作中郎,只待任命文书一下,就是要被人尊称一声「高大人」的;而那位傅七姑娘将来如何虽尚无定论,却也正被暗中评估衡量,说不得将来也是一位「傅大人」。 两个都是临川的「明日肱骨」,若当真因这点小事就起了冲突,这不是落人笑柄吗? 在小姑娘那满是信赖的注视下,罗翠微敛神凝眸,叉腰想了片刻。 「他俩这通瞎胡闹,若是我再搅和进去,不就更乱套了?那头那么多人看着呢,」她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这样,你去同高展说,我有事找他,请他立刻到小院来。」 那两人平日都不像胡搅蛮缠、不知分寸的,今日因点小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斗上了气,想必谁都骑虎难下,不若她将高展叫走,虽不算什么高明的法子,至少能让他俩都寻到个台阶收场吧。 宋秋淇是个爽利的小姑娘,既罗翠微有了主张,她也不耽搁,忙不迭点头应下,扭身就往来处跑去。 罗翠微返身回到自家小院,才拎着裙摆进了院门便扬声问:「陶音,松原有信来吗?」 月初时罗翠微就让人通过松原的罗家米铺做中转,往京中给罗风鸣带了信去,告知他自己这头会运回一些草果,让他提前谈定买家。 她并不太确定罗风鸣那头谈得如何,自十日前第一批草果启程运往京城后就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待京中回信。 其实她也知自己不过是干着急,这才十日,便是京中有消息,也断不会这么快就能送到;可架不住眼下到处都需花钱,手中没「粮」,她心头自就忍不住发慌。 陶音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一脸的诧异:「王妃殿下,这话您半个时辰前出门时才问过……」 「哦,我忘了,」她垂眸掩去失望与焦灼,强撑着个镇定的笑模样,「待会儿高展来了,你叫他进偏厅来找我。」 待罗翠微在偏厅内心浮气躁地拨着算盘,将下月的开支核了好几遍后,高展终于来了。 罗翠微近来可谓是忙得个身心俱疲,虽在人前还是撑着个笑模样,但内里脾气是不大稳定的。 抬眼一见高展灰头土脸的模样,她顿时迁怒地皱了眉头,凶巴巴道,「多大个人了还惹是生非?!真当来了临川就没人管得了你了?!」 这些日子两人因为建宅之事接触颇多,相处也渐渐熟稔起来,加之高展是罗风鸣的朋友,年纪又与罗风鸣相差不多,罗翠微私下里就不自觉拿他当自家弟弟对待,该关照的关照,该管束的也会说上几句。 好在高展似乎天生就很喜欢被人管束,罗翠微对他念叨得越多,他对她反倒越亲近驯服。 「让你去督建宅子,你不专心在那儿盯着,跑隔壁去惹人家傅七姑娘做什么?」 听她又训人,高展委屈地垂着眼蹭着步子过来,熟门熟路地与她对桌而坐,「我实在是忍不了!」 最后三个字音量陡然飙高,还伴着泄愤蹬腿的动作。 他这般的神态举止让罗翠微想起小时的罗风鸣,在外人那里受了欺负,也是这样在她面前来告状讨撑腰。 于是她心中一软,没好气地笑了,「你今后是要做‘高大人’的人,这副模样若叫人看见,成什么话?」 「我在旁人面前又不这样,」高展蔫头耷脑地嘀咕了一句,「很稳重的。」 「稳重?你稳重个……」罗翠微咬牙瞠目,真想用最最粗鲁的话骂他个狗血喷头。 到底没好意思骂出口,只能随手从案头抽了几张纸笺隔空扔他一脸。 「人家花自家钱,建自家宅子,想建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同你有什么相干?」 高展顿时面色铁青,连连摇头,「太丑了!真的太丑了!一想到竟会有那!么!丑!的宅子,立在我亲手绘制营造图的这座城里,我就发自肺腑的难受!」 对于才初现雏形的临川新城,高展心中怀抱的感情与他人是不同的。 毕竟,这座城的蓝图始于他的笔尖,源自他的心头。 「那你不会好言好语向人家建议吗?」罗翠微神色稍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高展委屈地哼了一声,撇撇嘴,「起先是好言好语建议的,哪知那个傅颖脾气大得很,不领情就算了,还凶巴巴没个好脸色。」 「傅七姑娘年纪轻轻就掌族中事,是个惯于决断的人,自然不会喜欢有人对她指手画脚。」罗翠微笑吁一口气。 「那你从前也执掌偌大个京西罗家,」高展不忿地嘀咕,「可你待人却不这样。」 「商户之家讲的是个和气生财,与傅家到底不同。而且,也是你从没惹我,这才没见我凶巴巴发脾气的模样,」罗翠微没好气地觑他,「瞧你衣摆上那灰印子,动手了?」 听闻傅七姑娘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展却打小文不务正业、武不思进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注定是吃亏的那一个。 吵也吵不过,打又打不赢。 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还敢跟人杠上,真是脑子被狗啃了才干得出的事。 「这倒不能冤枉人,是我与她抢图纸时绊了一下,」高展讪讪解释了,立刻又涨红脸咬牙道,「可她明明瞧见了,却没想着扶一把,还跳起来就往旁边躲!」 想了就恨。 罗翠微听得噗嗤一笑,见他委屈瞪人,忙正色缓声,娓娓开解。 「从前在京中,你有公府上下惯着,又有五个哥哥护着,不管在外如何跳脱不羁、胡闹顽皮,旁人总能让你三分。可是在这里,你只是高展,没人会无端端由着你使性子。」 高展闷闷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唇没说话。 罗翠微将右肘支在桌面,扶额笑叹,「我在家给人做姐姐做惯了,遇事总忍不住唠叨几句,你若嫌烦……」 这说着说着,她都觉得自己管太宽。 「不烦的!」高展倏地坐直了身出言打断,眼神中有焦急软色,「往常在家中,母亲与兄长们从不说我半句不对;公父虽管束,却只是呵斥责罚……其实我也很想,有人能耐着性子一句句讲给我听,告诉我是哪里不对,该怎么做。」 v第十四章[09.09] 所以他打一开始就对罗风鸣羡慕极了。 罗风鸣的这个姐姐,会骂他,却也会教他;会与他玩闹,也会与他并肩。 他们一起去跌跌撞撞地摸索尝试,一起承担失误的后果,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 他们是姐弟,也是同伴,谁也不嫌弃谁,谁也不轻视谁。 就像风雨里互相依偎的两棵树,虽大小不一,却一同顶天立地。 他也很想要这样的姐姐,这样的同伴。 不会只是护着他不沾风露,却一个个拍拍他的头,就独自走向更高远的天地。 气氛莫名伤感沉凝,罗翠微有些不习惯,再度叹了一口气后,起身推开窗户,唤了陶音送些茶和点心来。 「行了,明日我抽空陪你去找傅七姑娘致个歉。」 高展倒是个敢作敢当的,立刻愧疚道,「既是我惹的摊子,没道理你去替我受气赔笑脸,我自个儿去。」 「还是我陪着你去吧,真怕你一言不合又跟人卯起来,」罗翠微不以为意地笑笑,「毕竟将来你俩可能是要做同僚的,若当真为这点小事闹僵,往后不好共事不说,传出去旁人也只会认为你莽撞生事。」 就着陶音送来的茶和点心,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高展整个人都松弛许多,先前的那点不愉快顿时就散了。 心满意足地将满满一盘子蜜糖酸枣糕吃了个干净后,高展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温热清茶,忽然满脸惋惜地叹起气来。 「若不是昭王殿下出手又黑又快……」 他说完这半句后,警惕地转身看了看虚掩的厅门,确认无人偷听,才将脑袋隔桌支过去凑近罗翠微,压低了嗓音哼道,「我原是想你做我嫂子的。」 「啊?」罗翠微执盏凑到唇边的手一顿,继而笑啐道,「这都哪儿跟哪儿。」 「你还记得去年我家那没办成的赏花宴么?」高展神秘一挑眉,似有天大机密。 罗翠微徐徐放下茶盏,茫然点头,「嗯,你说你家闹鬼,一夜之间花全掉光了。」 「哼,闹的个黑脸鬼,」高展皱了皱鼻子,轻声轻气,「也是后来我二哥细查之下,才知竟是熊参将连夜摸黑带人下的毒手。」 熊孝义与贺国公府无冤无仇无交集的,能指使得动他去做这种无聊事的,除了那个一脸正气的昭王殿下,还能有谁? 罗翠微听得发愣,却不知为何莫名想笑。 「我那时想,我没有你这样一个姐姐,可我能有你这样一个嫂子啊,」高展遗憾咬牙,握拳挥了挥手,「我上头五位兄长,四位都没成亲,偃武修文各有所长,任你喜欢哪一种的都行。」 「承蒙厚爱,不胜感激。」罗翠微哭笑不得地虚应一句,只觉词穷。 这家伙,把他那几个兄长当白菜,任人挑呢? 罗翠微将高展送到院门口时,恰巧碰见云烈回来。 先前才背着说了人小话,且这人还是掌握着他前程生死的临川之王,高展顿时怂怂地缩了缩脖子,面红耳赤地问了好后,便脚步匆匆逃命去了。 跑出一半,他又急急回头,远远对罗翠微猛使眼色。 罗翠微轻笑颔首,示意自己不会出卖他,他才放心离去。 云烈狐疑地皱了眉,却抿了薄唇什么也没问,只是牵了她的手回去。 「他今日与傅七姑娘闹了点不愉快,」罗翠微笑吟吟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我叫他过来说了几句。」 「那他方才是在心虚什么?」云烈哼了一声,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他被我训得大彻大悟,见谁都心虚,」罗翠微胡说八道地笑应一句后,立刻将话题转开,「没料到你回来这样早,饭还没好,若你饿了,先吃些点心垫垫?」 云烈今日与宋玖元一道去巡查城防建造的进度,在外奔走一整日,午间只是随意吃了几口干粮。 先是在外并不觉得饿,此刻娇妻在侧,软语关怀,他倒就真的有些饿了。 于是点点头,将讨人嫌的高展抛诸脑后。 「前几日你给我做的蜜糖酸枣糕,我记得还有一些……」 罗翠微顿时尴尬清了清嗓子,万般抱歉地笑着,小声道,「先前留高展说话,就拿出来请客了。」 就剩那么一盘子,吃得干干净净。 「厨房还有陶音做的白糖糕……喂!」 罗翠微话音未落,云烈已面黑如炭,松开手就往卧房去。 「你做什么去?」 娇软带嗔的嗓音黏住了云烈的脚。 他回过头,眼神幽幽:「睡觉。」 其实他更想剁了高展做肉饼。 近来他与罗翠微各自都很忙,两人能单独说点闲散亲热话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足半个时辰。 而那个死高展! 吃完了整整一盘他!的!蜜糖酸枣糕,这就意味着死高展今日与他!的!微微「相谈甚欢」至少一个时辰!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讲不讲公道了?! 「哪有人这么小气的,」罗翠微走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袖,软笑安抚,「明日……哦,明日不行,过了明日我就另做一盘赔给你,好不好?」 云烈蹙眉,「明日为什么不行?」 v第十五章[09.09] 「明日我得陪高展去……」 「罗翠微,欺人太甚了啊。」云烈恼得冷了脸。 其实罗翠微知道,若自己像平常一样哄着他些,应当很快能哄好,可不知是今日太过疲惫还是怎的,见云烈冷面以对,她心里顿时一把火就起来了。 于是她也板起脸,将他的衣袖一甩,转身向厨房走去。 见她连哄自己两句都懒得了,云烈当下气得想挠墙,咬牙冲着她的背影撂了狠话,「罗翠微,我十二个时辰之内若再同你说半句话,我就是狗!」 寻常夫妇间的吵嘴斗气,大多时候的起因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若是待和解过后再倒回头去一想,或许还会忍不住相视而笑,为自己或对方在气头上那些匪夷所思的幼稚言行感到不可思议。 可正当气头上时,却是谁也冷静不下来的。 但凡一置上气,往往双方都觉得自己有理,又都觉得自己委屈,便就非要斗得个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想做那个没出息先低头的。 当云烈那句并不大声的无聊狠话一落地,原本气呼呼拎着裙摆往厨房去的那道纤秀身影蓦地顿住,线条柔美的背脊渐渐挺拔。 「怎么才十二个时辰,那不便宜我了?」罗翠微徐徐回头,灿亮水眸中的笑既寒且凛,「有本事,你十二年都别搭理我半个字。」 其实她心底也知不过是小事一桩,却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不愿克制心上那股突然蹿起的邪性火气。 云烈被她那眼神冻得眉间一颤,心下痛到揪紧,硬着头皮脱口道,「做你的大头梦!说好的十二个时辰就十二个时辰,谁答应你坐地起价了?!」 铁骨铮铮的昭王殿下绝不轻易改口—— 就是这么倔强!就是这么没本事! 哼。 「也行,」罗翠微抬头看看天色,唇角勾起一个挑衅的弧度,「那就这么成交了。」 眼见罗翠微重新迈开步子,施施然走进了厨房,云烈那颗被冻僵半晌的心才像是突然学会跳似的,咚咚咚七上八下的。 在院中立了好半晌后,他才踏着重重的脚步回了寝房。 仰倒在榻上后,他胡乱扯了被子来蒙住头脸,明明满身疲惫,却被自己那咚咚乱跳的心音扰得根本无法合眼。 抓心挠肝地闷了半晌,他翻过身,改成趴卧的姿势。 下颌杵在交叠的双臂上,心烦意乱的墨眸四下游移,心中委屈巴巴的。 近来他们两人各自都忙得不可开交,白日里连个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原本夜里还可以相拥卧谈一番,可每每说不上几句,就以罗翠微昏昏欲睡告终。 有一种「两人之间正在渐行渐远」的无形隐忧,让他心头慌得没着没落的,一时却又无计可施。 或许罗翠微也察觉到了同样,前两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费了几乎大半日的功夫,亲手替他做了些蜜糖酸枣糕,这才让他心头稍定。 他并非吝啬之人,便是以往最最拮据时,也不曾有过苛待身旁同伴的举动。 今日若是旁的东西,任罗翠微如何处置,爱给谁便给谁,他是绝不会闹脾气的。 可偏是那份点心。 那是他的妻子在疲惫忙碌之下抽出空,特意做来给他甜嘴安心的。 他很珍惜,都没舍得一口气吃完。 「明明说好是特地给我的。」云烈恨恨闭上眼,嘟囔自语。 温柔娇妻突然变成了凶巴巴的小骗子,实在叫他抓狂。 偏他舍不得吼舍不得训,只能撑住这十二个时辰,以示惩戒! 云烈从院中回房时,那刻意加重的脚步动静不小,罗翠微自是听到了,不过她正在气头上,只是手上稍顿。 待那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她才满脸忿忿地磨了磨牙,继续抓过下一颗红枣放到案板上,眼神凶残地将它开膛破肚。 忙着备菜做晚饭的陶音被她散发出的郁气震住,偷偷觑了半晌后,才怯怯问道,「王妃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吩咐我来就好。」 先前两位殿下在院中的争执,特别是昭王殿下那句幼稚无比的狠话,她自是听到了。 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这两位神仙突然打架,实在叫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假装自己突然聋了。 罗翠微闻声回头,勉强冲她笑笑,「帮我取两根淮山来。」 待陶音小心地将淮山取来洗净、去皮,罗翠微那摊子红枣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你忙你的,不必管我这头了,」罗翠微垂眸轻笑了笑,低声道,「这个简单,做起来快些。」 至少比蜜糖酸枣糕要快些。 她转身走到墙角的柜子前,拉开柜门半蹲下,从柜子最下头一格拖出个小竹箧来。 这个小竹箧是之前罗家托高展替她带来的众多物事之一,里头是罗翠贞替她搜罗的各式模样有趣的糕点模子。 「哦,是要做丹朱白玉糕?」陶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帮着将切好的淮山和去核的红枣分装在两个小盅里,放进了蒸锅,「还是大半年前在京中王府时见您做过一回,之后就再没做过了。」 陶音的话让罗翠微一愣。 那时云烈还在临川的前线,她独自在京中的王府,久久等不来消息。 心中有许多不安与牵念,却不敢在人前流露出来,便时不时做些糖果点心,一来打发时间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二来也佯装出疏懒从容的模样,怕让人觉得自己这个新任的昭王府女主人遇事沉不住气。 可自六月底大婚过后,她与云烈便没有再分开过,是以她便有许久没再想起那时的事了。 此刻陶音突然提起,她恍惚间才想起自己当时那些小心翼翼、生怕让人窥见端倪的忐忑与软弱。 v第十六章[09.13] 她心中顿时升起不可理喻的低落,眼眶蓦地发烫,方才那股斗气的心思中顿时又多了一份说不清的委屈。 你就等着汪汪叫吧,混蛋云狗子。 她红着眼眶在心中骂了一句后,咬着牙根,放下已拿在手中的花形木模,满面忿忿地在小竹箧中又翻了半晌,终于找出个骨头形状的木模子。 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挣扎与煎熬,云烈在榻上辗转反侧到近戌时,终究还是讪讪掀被而起。 罢了,狗就狗吧。 今日是他搅事先闹的脾气,大约她根本就不知他真正怄的是什么,若当真僵过十二个时辰…… 他的下场大概会惨得还不如一条狗。 换了身衣衫后,他绷着脸出了寝房,踱着端方威严的步伐,缓缓迈向厨房旁边那做饭厅用的小间。 强掩着心头的惴惴,磨磨蹭蹭走到小间门口,他板着脸紧了紧嗓子,举目向内四顾,却见里头只有陶音在候着。 心中顿时一空,又开始发慌了。 「殿下。」瞥见在门口驻足的身影,陶音赶忙行了个礼。 云烈清了清嗓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她呢?」 这小院入夜后就只两位殿下与陶音三人,陶音当然明白云烈这是在问谁。 「方才王妃殿下说,殿下今日奔波劳累,就没扰您小憩,」陶音垂眸,颇有些粉饰太平的意味,「所以她、她先吃过,沐浴去了。」 呵,他这好不容易鼓起一点点不要脸的勇气,打算将面子一抹扔地上任她踩来着,她却先躲了。 云烈掩睫藏起自己的失落,淡淡「嗯」了一声,强忍着去找人当面讨饶的冲动,佯装镇定地迈进小间。 顿了顿,见云烈没说什么,陶音才又道,「殿下请稍坐,我去厨房给您端饭菜来。」 云烈走到桌前坐下,见桌上只有一套空的碗筷,以及一个被盅盖罩住的梅子青瓷碟,忍不住蹙了眉。 「这是什么?」 本已走到门外的陶音闻声止步,回头看了一眼后,笑得有些尴尬,含含糊糊解释道,「那是王妃殿下方才做的……丹朱白玉糕。」 听到是「王妃殿下做的」,云烈的脊背倏地僵直,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从丹田直冲脑门,甜极美极,通体舒畅。 乍然晶亮的黑眸偷偷瞄向那罩了大盅盖的点心碟子,喉头滚了好几下,浅铜色的俊朗侧脸线条渐柔。 那小骗子……到底还是惯着他的。 看这意思,约莫是不用做狗了。 美滋滋的长臂沉默一展,小心地将那盅盖揭开。 梅子青瓷碟子中孤零零躺着一整块糕点,洁白如玉,中间夹着一层朱红枣泥,看上去就特别美好—— 若它不是一根骨头的形状,就更美好了。 罗翠微早早的沐浴过了,又去院外溜达了一圈,抬头看看穹顶那轮弯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对自己近来喜怒无常的脾气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寝房,一推开门便有莹莹烛光铺了满地。 床榻上的云烈兀自仰面闭目,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罗翠微无奈地撇了撇嘴,回身将门闩了,轻手轻脚地走去过。 瞥见他的眼下似有淡淡青影,她心中泛软,到底还是不忍心吵醒他,便又转身去柜中另取了一床被来。 这才除了外衫罩袍,脱鞋上榻。 哪知她才将双腿缩进薄被下,那看似沉睡的人却倏地身侧,眨眼之间就溜进了她的这床被下。 罗翠微垂眸,正正与他四目相对。 这一对视,她无端端又委屈火起,「滚回你自己的窝去,这才不到三个时……」 撵人的话才说一半,她就被云烈的举动惊得瞠目结舌,呆坐在那里—— 他张口咬住她的衣袖,抬起眸子仰望着她,晃了晃脑袋。 若这人有尾巴,此刻只怕是要摇起来? 其实,关于傍晚那场莫名其妙的争执,罗翠微一开始的气性泰半是被云烈突然的冷面以给激的,后来就不知为何心头那把火越烧越旺,以致就当真同他杠上了。 平日云烈在旁人面前总爱板着脸,可自打与她定情后,他在她的面前非但少有冷脸,甚至可说是热切柔软得叫人隔十里地都能一眼看出,她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是以当他突然沉着脸一副寸土不让的模样,便让她收敛许久的刺儿顿时也竖起来了。 她也知自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为了避免当真冲动到说出些伤人的话来,方才晚饭时才刻意没有唤他,胡乱扒了几口饭后就去泡到浴桶里自行冷静。 沐浴过后又在外头溜溜达达半晌,早前那点火气本也褪得差不多,此刻再瞧着他这般不计颜面的示弱求和,她心中立刻就软得一塌糊涂了。 这气一消,再垂眸看看眼前的画面,顿觉好笑且荒唐。 罗翠微动了动左手,试图将自己的衣袖从云烈口中解救下来。 哪知云烈叼着她的衣袖猛地又摇了摇头,黑眸中浮起淡淡讨好示弱的软笑。 床头的长烛哔波轻响,温柔地爆出几粒灯花。 荧荧灯火在那浅铜色的面庞上氤氲了一层朦胧光晕,柔化了原本刚毅俊朗的轮廓,活像一只收起利爪、敛了威风的山中王。 毛茸茸,温温软,任君搓揉。 v第十七章[09.13] 罗翠微深深吸了一口气,干咳两声。 抬起了右手,却不知该扶住额头,还是该擦擦并不存在的鼻血。 见她虽垂眸凝望着自己,却抿了柔唇一言不发,云烈眸心湛了湛,松口放过了她的袖子。 仰面躺好,将她的手拉过来盖住自己的眼睛。 「那骨头糕,我吃了,」沉嗓含糊哼哼,闷声气弱,颧骨上有羞耻赧色,「当着陶音的面。」 他的两排墨睫纤长,随着说话间的起伏,像两把小扇子轻轻挠着她柔嫩的掌心。 罗翠微被就被掌心那有一下没一下的触感闹得有些绷不住,再听他这话后,虽急忙咬住唇角,却还是没止住噗嗤的笑音。 听得这声笑,云烈那咚咚乱跳的心总算归位,这才将盖在自己双眼上的那只柔荑拉下来,贴到自己隐隐发烫的面颊上。 「你这就算,受降了吧?」 对常年在边境烽烟中与敌对峙的云烈来说,若是伤在后背上那都算是奇耻大辱,更莫说投降认负。 这世上能听他亲口道出「降」字的,约莫也就罗翠微一个了。 罗翠微心尖酸软得不成话,眼尾漾起笑缩进被中,却没躺下,而是扑身压住他,右手掌心贴着他的右肩,手肘斜斜上挑,抵住他的下颌。 「还闹不闹了?」 云烈略抬了抬下巴,笑得颇为开怀,「不闹了。」 对妻子这般看似威压实则亲昵的「胁迫」之举,他受用得很。 「好好做人不好吗?」美眸带笑斜睨他,一字一顿,带着玩闹轻嗔,「云、狗、子。」 云烈显然被这称呼噎了噎,垂眸瞥了她一眼后,唇角扬起险恶的弧度。 「怎么,还不……喂!」 就在罗翠微打算「趁胜追击」继续嘲笑他时,他竟探出舌尖舐了舐她的手肘,惊得她慌里慌张地红了脸,将手缩了回来。 顺势侧躺下,蜷进他的怀中后,她才嘀嘀咕咕的笑斥,「堂堂一个昭王殿下,做狗还做上瘾了?你的骨气呢?」 卑鄙反击得手的昭王殿下不以为耻地扬起了眉梢,拥紧怀中娇妻替她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满眼噙笑,却假作无奈地自嘲道,「如今的昭王殿下,连骨头都没了,还骨气呢?」 罗翠微哭笑不得地往他肩上拍了一下,「旁人认输扮狗,最多不过汪汪叫两声,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 「等等,这话听着不对。」云烈僵了僵,半晌后才徐徐垂脸蹙眉,如临大敌地对上妻子疑惑的目光。 「莫非,你竟还有了别的狗?」 罗翠微咬牙,送上娇嗔白眼一对,「云狗子,我看你是很想在柴房旁边搭个窝。」 回应她的是皮厚兮兮的闷笑。 翌日是个雨天。 正所谓一阵秋雨一阵凉,罗翠微打着呵欠艰难坐起,立刻就败给了冷嗖嗖的天气,怂怂地躲回了被中。 已换好衣袍的云烈回头,见她苦着脸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一副天人交战的模样,便走到榻边,垂手替她拨开散在面上的发丝。 「今日下雨,你若有什么事需出外出办的,交给我就是了。」 罗翠微眯缝着困倦的双眼瞄了他半晌,「你今日不忙了?」 「嗯。」 事实上,他哪可能当真不忙。 建城之事要跟进,开府建制后的官员任用、律法修订、各项政令要与幕僚们再商议斟酌,还有熊孝义从前线防区送回来的军情要批阅……他恨不得扯一把头发下来吹吹变出很多个自己。 不过近来罗翠微时常露出疲惫之色,他看在眼里也是心疼,便打定主意不管自己再忙也要替她分担着些。 「我昨日与高展说好要陪他去向傅七姑娘致歉,」罗翠微听他说不忙,便安心地闭上眼,口齿含糊地交代着,「还有今日那头下着雨,你叫宋秋淇多找些蓑衣给宅子那头的匠人们送去,再叫陶音熬一大锅姜汤……」 照规矩,那些工匠最后所得的报酬是按做工天数算的,所以即便是下着雨,他们也不会愿意停工。 罗翠微自然明白他们糊口的不易,只好在这些细处多关照一些。 「还有,这季军粮的钱,银票在偏厅书柜第二格的小匣子里,你叫人拿了去松原的钱庄……」 她虽困意浓重,可条理却还是分明的。 云烈耐心地听她将事情一件件交代过,俯身替她将被子掖好,在她唇上轻啄一记。 望着她重新入睡的娇颜,云烈心中自责不已。 得赶紧将手头的事情尽快理顺,不能再让她这么辛苦了。 关于高展与傅颖的争执,云烈处理起来可就非常简单粗暴了。 他让宋玖元叫这二人都叫到小院的偏厅,拎了个小酒坛子往桌上一杵,「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二位是要做一辈子同僚的,喝了这坛酒就算和解,莫叫王妃殿下再忧心你俩交恶了。」 大清早叫人喝「和解酒」,一副按着两人的头也要让人讲和的架势,这种事也就昭王殿下才做得出来。 昨日傅颖与高展那场小小的争执冲突原也只是一时的意气之争,事实上两人的心性脾气大不相同,却都不是小家子气的,既云烈发了话,两人便顺着台阶下了。 相视一笑,就算将昨日小小的仇怨揭过了。 「不瞒殿下,我不太能喝……」傅颖转回身,不无歉意地向云烈执了个礼。 见云烈面无表情,傅颖想着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硬着头皮改口道,「那便喝一点?」 v第十八章[09.13] 高展当即挺身而出,自发地拎起小酒坛子,「昨日本是我一时冲动惹出来的事端,傅七姑娘既不胜酒力,这另一半的和解酒自该由我替了。」 说完,拿过一只酒盏随意往里点了点,递到傅颖手中。 满满当当的酒坛子与只几滴酒星子聊表个意思的酒盏轻轻一碰,这下真是什么仇什么怨都烟消云散了。 待高展仰头将那坛子酒骨碌碌饮尽后,傅颖笑笑,轻道,「多谢。」 她本就生得秀美中带着英气,这大方坦荡地一笑,浑如秋蕙披霜,飞扬华彩顿时叫高展眩了眩。 「不、不必客气。」高展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抹唇,两腮落了霞光。 云烈疑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了片刻,旋即放弃似地挥挥手,「忙去吧。」 自云烈积极主动地替罗翠微分担了诸多琐事后,她每日终于能多睡些时辰,却不知为何竟一日比一日更困。 好在除了贪睡了些外,她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云烈暗忖该是她前些时候累极了的缘故,心疼得恨不能让她当朵蘑菇长在床榻上算了。 陶音见罗翠微近来总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便托宋秋淇找人去山上猎来几只野鸽,打算给罗翠微炖汤补补。 结果被云烈知道了,当即闪身进了厨房,非常强硬地将陶音打发去忙别的事,卷起袖子抢下了这份差事。 待到半个时辰后,宋玖元与熊孝义前后脚到小院来寻云烈谈事,从陶音口中惊闻昭王殿下抢了厨房在炖汤,双双目瞪口呆奔向厨房围观。 待宋玖元与熊孝义推开厨房的门时,云烈正以大刀阔斧的姿态准备给一根淮山去皮。 「殿下,请容我说一句,」宋玖元倒抽一口凉气,无比同情地看着那根可怜的淮山,「依我看,您那一刀下去,那根淮山只能剩拇指粗。」 「虽我也不擅厨艺,但我看得出来,」熊孝义倚着门框,摸着下巴啧啧道,「殿下您这握刀的姿势,那就不是削皮该有的姿势。」 云烈蹙眉瞪了他俩一眼,毫不客气地送了个「滚」字。 这日罗翠微睡到巳时才起,梳洗好后去厨房觅食,陶音便指了小灶上煨着的那盅淮山野鸽汤,告知她这是云烈一大早替她炖的。 罗翠微心下一甜,笑着点点头,走过去揭了盅盖瞧了瞧,又取了小勺来先试着尝了一口。 陶音颤颤看着她,关切询问:「是……太咸还是太淡?」 这是昭王殿下亲手给爱妻准备的,陶音自没敢尝过,但凭她的目测,她觉得那汤一定是有点问题的。 罗翠微艰难地咽下那口汤后,笑意勉强,「还行,只是……」 话还没说完,她急匆匆奔出厨房,在房檐下扶着柱子吐了个天昏地暗。 此时已是十月十三,正巳时的天空虽有晴日高悬,却并无多少暖意,倒有些朔风萧瑟、寒露为霜的意思。 被充作书房的小院偏厅中,云烈满脸得意之色却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暖洋洋,还光彩照人。 熊孝义与宋玖元被他周身散发的那无形光芒闪得几近半盲,不约而同地低头撇嘴。 不就大清早起来替王妃殿下炖了个汤么?好不好喝还两说呢,自己躲这儿暗搓搓瞎得意个啥? 腹诽归腹诽,正事还是要办的。 宋玖元呈上一摞卷宗,「桐山傅氏与京中各方均无瓜葛,底子干净可信;除了傅颖之外,还有三少爷傅谦、旁支二姑娘傅端这两人或许可用;清芦孔家的人目前大约还在观望,暂无人表露出致仕的意向;至于昌繁邱家,在本地虽也颇有家声,但他家族中年轻一辈的子弟瞧着大都不功不过……」 因有人刻意作梗,临川的招贤令在京中甚至中原各州都如泥牛入海;如今建制在即,官员人选的择定范围只好先限定在临川六城,尤以六城各大姓为主。 此举可谓利弊各半,虽是解了无人可用的燃眉之急,长远来看却又可能导致六城的几家豪强大姓顺势坐大,若一个不留神让这几家联了手,将来只怕要尾大不掉。 但眼下京中局势不明,临川的当务之急是迅速完善建制、恢复民生、积攒实力,以免将来被京中的动荡波及时无力自保。 说起正事,云烈才略略敛了心神,接过宋玖元递来的卷宗,顺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具让他们二人自便。 三人在临川军中同袍多年,真真共过生死,是任何时候都能放心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对方的那种交情。 即便现今云烈已是临川之主,有旁人在自不免要做足样子,可私下里与他们的相处仍与以往无二。 此刻偏厅中就他们三人,熊孝义与宋玖元便也不拘束,各自斟了茶,低声交谈几句,等待云烈将那些卷宗阅过再议。 「昌繁邱家这位大少爷,新娶的妻子姓黄?松原来的?」云烈长指点了点卷宗上的一行字,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宋玖元,「与松原县丞黄敏芝可有瓜葛?」 「黄敏芝已不是松原县丞,八月底就升任松原城守了。」 松原不在云烈受封的六城之内,眼下仍归京中直接管辖,是以云烈之前对松原的官员升迁并不清楚。 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黄敏芝这个人,宋玖元还是先放下自己的疑惑,详细解答。 「黄敏芝是京中南城黄家的族中子弟,」云烈冷冷挑眉,「既邱家有人与她女儿结亲,那邱家的人便不能用。」 宋玖元愣了愣,半晌才想起京中的「南城黄家」,「可南城黄家只是商户……」 熊孝义嘿嘿一笑,拍拍宋玖元的肩,「黄家之前经由黄敏芝的手在松原卡死了罗家的北线商路,黄家大姑娘黄静茹又卯着劲与咱们王妃殿下别了多年苗头,‘有些人’护短,这是秋后算账呢。」 去年在京中,罗翠微突然接近昭王府时,云烈心觉有异,便让熊孝义派人暗中去探罗家的底细;这拔出萝卜带出泥,熊孝义自也就对黄家与罗家的恩怨有所了解。 「把你给机灵坏了,啊?」云烈随手抽了旁边一张废纸团成团,面无表情地朝熊孝义砸过去。 熊孝义哈哈笑着从椅子上跳起来躲过。 紧接着,云烈却不知为何忽然绷直了腰背,一副侧耳凝神的模样,惊得熊孝义与宋玖元跟着凝了笑,紧张又茫然地看着云烈。 一时间,偏厅内静谧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虚掩的窗缝中传来轻细散漫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经过院中,似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片刻后,熊孝义终于明白过来,恨铁不成钢地单手叉腰走回桌前,熊掌怒击桌面,「不过就是王妃殿下起身出来觅食,你紧张个啥玩意儿?!」 v第十九章[09.13] 吓死熊了,还以为有可疑人物潜入院中了呢。 云烈冷冷剜他一眼,假作镇定地垂下眼帘,状似漫不经心地翻阅手上卷宗。 可轻颤的长指却泄露了他的紧张和期待。 宋玖元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这是怕那汤,不合王妃殿下的口味?」 恼羞成怒的云烈这回连纸团子都懒得再团,直接抓了一卷卷宗就朝宋玖元迎面扔去。 「也给你机灵坏了是吧?!」 这俩混蛋,看破不说破的道理都不懂,欠揍。 宋玖元正按着额头要伸冤,窗外隐约传来陶音的小声惊呼。 熊孝义反应最快,旋风似地蹿到窗口推开窗,支出半个身子探出去远远看了一眼。 片刻后,他回过头愣愣看向僵住的云烈,黑脸上写满疑惑:「那汤……你下毒了?」 待云烈从偏厅奔出,急匆匆来到厨房前的廊檐下,见罗翠微正靠在柱子旁,接过陶音递来的一碗清水漱口。 见云烈过来,陶音往后退了几步,懂事地将罗翠微身旁的位置让出来。 罗翠微惨白着小脸抬起头,见云烈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便虚弱扬唇冲他笑笑,将已见底的空碗递回给陶音。 「许是这些日子总是起太晚,每日都少吃一餐,这胃就同我闹气了。」 方才她不过就是干呕半晌,除了几口胆汁胃液,也没吐出啥来。 她知道云烈近来忙,原本不想惊动他,陶音出声咋呼就被她拍下了,哪知云烈这耳朵尖得,还当真跟狗耳朵似的。 云烈胆战心惊地走过去,抬手扶住她的肩头,「你还是回房躺着吧?我让人去请济世堂的大夫过来。」 济世堂也于九月底应邀而来,眼下正在新城建宅,还找云烈买下了半山林中的一片地做药圃。 罗翠微靠在他怀中摇了摇头,「算了,不是什么大毛病,从前在家忙起来三餐不定的时候也这样过的。」 说完一抬脸,就见云烈很不认同地蹙了眉头,似是在想着怎么说服她。 她赶紧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许劝我,我不耐烦喝药的。一喝药我就生气,一生气我就想叫你在柴房旁边搭窝。」 虽云烈满眼忧心忡忡,却还是在她娇辣辣的眼神中抿了唇,暂且让步。「若是晚些还不舒服,你得告诉我。」 其实他还是不放心,可又怕强抓了她去看大夫她当真会生气。 「嗯,你接着忙你的吧,别叫他们久等了,」罗翠微用下巴指了指偏厅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俩人,「我也得去宅子那头给匠人们结工钱。」 她在家中为长,自父亲受伤后又独自撑起家中事,这些年下来就养成了个惯于扛事的性子,寻常若遇上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她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云烈回头瞪了偏厅门口那两个欠揍玩意儿一眼,转头回来小声告状,「别理他们,让他们等到老死算了。那蠢熊,竟敢笑我是在汤里下毒才得你不舒服!」 他眼底有淡淡的落寞一闪而逝。 罗翠微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失落,笑着安抚道,「别听他胡说八道,好喝的。我只是喝太急了。」 落寞的黑眸顿时重新灿亮,「那我明日仍旧早些起来,再给你做别的。」 虽云烈此刻是背对着偏厅的方向,熊孝义与宋玖元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他倏然趾高气扬挺起的腰板看出,昭王殿下这会儿真像个才被摸头赞扬过的狗子,身后似有无形的大尾巴摇得欢畅至极。 「出息,」熊孝义鄙视地咬牙,哼哼道,「往年打了胜仗也没见他得意成这样。」 想着罗翠微要出门,云烈亲自回房替她取了一件较为厚实的繁花锦披风来。 两人站在院中的石阶前,云烈仔仔细细替她将披风系好,又叫来陶音叮嘱一番,这才放她离去。 待罗翠微走后,熊孝义忍不住打趣几句,成功惹来云烈按头一顿老拳,这才终于消停了。 宋玖元将手头的事情秉完,又得了云烈的一一回复,便也未再多逗留,匆匆出了小院做事去了。 偏厅中只剩下云烈与熊孝义二人,熊孝义便又接着向云烈通禀防区内的一些动静。 「……反正我觉得北狄人近来不大对劲,」熊孝义抓耳挠腮,颇为苦恼,「咱们在北狄的几个暗桩全部失联,已有一旬没再传回消息来,我有些担心是不是都被拔掉了。」 云烈神色凝肃地盯着手上的军情咨文,沉声问,「最后一次传回来的消息是什么?」 自今年下半年起,云烈的重心在建城与建制,临川军的具体事务几乎都交给了熊孝义,与暗桩的惯例通联这类小事云烈便没怎么过问。 「最后一次消息是七月中旬递回来的,说那位主张让北狄部落弃游牧、改农耕的首领,因为年初被咱们一仗打了个落花流水,便失了威信,在六月里就被人掀下了王座。」 熊孝义鼓着腮帮子呼出一口郁气,「这会儿北狄是个什么情形,咱们是两眼一抹黑;按说他们每年秋末冬初休牧时总缺吃少穿,不往咱们这头打主意那都不叫北狄人了。可今年实在怪,看着竟像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之前两三年临川还算太平,全因北狄那位主张弃游牧的首领在带着他们尝试农耕;今年年初那一仗,便是北狄那头农耕的尝试无果,各部族对那位首领怨声载道,那首领为挽回声望,才又重启刀兵冲击临川防线。 那一仗失败后,那位首领显然是彻底失势了。 可如今的北狄由谁发号施令,是个什么主张,因几个暗桩全部断了线,熊孝义就一点头绪都没了。 他又担心那几位做暗桩的同袍已身陷险境,又担心北狄人此时的按兵不动是山雨欲来,一时没了主张,这才来找云烈商量。 云烈蹙眉沉吟,端起面前已凉掉的茶盏递到唇边。 「若不,我派人过去探探?」熊孝义想了想,一拍脑门,「不行,搞不好那头正张着网呢,这得我亲自去。」 除了埋在北狄多年的那几个暗桩外,临川军中曾成功越过边境潜入北狄人地盘,又毫发无损活着回来的,如今就只有熊孝义与云烈两个了。 现下的云烈已不单单只是临川军主帅,是个肩上担着临川六城的藩王,自然不宜再去冒这个险。 以眼下的形势来看,似乎当真只有这个法子了。 v第二十章[09.13] 「你带两个人同去,让他们也多学着些,这样将来若再有需要,也不至于只能靠你我二人,」云烈倒也没冲动地与熊孝义抢这份差事,只镇定地做出决断,「按咱们以往的经验,一来一回约莫十日,这十日,我亲自在防区坐镇,以防万一。」 两人将接下来的事都商量妥当后,已是正申时。 熊孝义打算连夜先行赶回防区做筹备,云烈看了看天气,回房取了一件自己的大氅。 云烈将那件厚实的大氅搭在臂上,边走边叮嘱熊孝义几句。 两人才并肩走到院中,就见罗翠微拎着裙摆步子急急地进了院,一路向着云烈而来。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陶音不是跟着你吗?」云烈诧异地迎上去,却意外地被娇妻抱了个满怀。 旁边的熊眼瞪得似一对铜铃,艳羡得快要滴血。 「陶音在后头,」罗翠微这一路走得略急,此刻乍然停下就觉得有些热,便扯了扯披风的系带,「云狗子,我跟你说……」 云烈本在替她解披风,待要伸手捂她嘴时已来不及。 熊孝义使劲清了清嗓子,憋笑憋得眼冒泪花。 罗翠微这才察觉熊孝义还在旁边,顿时炸红了脸就想跑。 却被云烈拦腰箍住了,「要说什么事?」 他知道自家妻子并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突然如此激动,一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他看着呢……」已然抬不起头的罗翠微挣扎了两下,耳廓都红得像要滴血,声音小小的。 她方才太激动,熊孝义那么大个头杵在旁边她竟都没察觉。 云烈的手臂并未放松,只是冷冷向厚脸皮的围观者偷去一瞥:「还不滚?」 熊孝义也不知怎的就多生出颗熊胆来,嘿嘿一笑,满脸写着「看完热闹再滚」。 云烈这会儿没心思搭理那头找死的熊,便低下头认真地问,「不给他看见,是不是就能说了?」 羞窘到想钻地缝的罗翠微根本没听清他问的是什么,随意「嗯」了一声,垂着脑袋试图掰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云烈点点头,扬手将臂上那件墨色大氅凌空一抛,正正盖住熊孝义的头脸。 「说吧,」云烈专注地低头看着怀中的妻子,笑得有些得意,「他看不见了。」 乍然被蒙在大氅下,熊孝义眼前漆黑一片,心中百感交集。 不知为何,他明明还没吃饭,却莫名觉得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塞了满嘴,撑得不行。 赧然红面的罗翠微哭笑不得,伸手在他环住自己的臂上掐了一把,「我的意思是……叫你撒手!」 虽说她与云烈成婚已大半年,但她依然不惯在旁人面前与他过分亲昵。 云烈讪讪「哦」了一声,松开了箍在她腰间的双臂。 经了这茬,罗翠微也不好意思再与熊孝义客套寒暄,原本急于告诉云烈的事也说不出口,只是垂着红脸抿着笑,拎了裙摆落荒而逃。 知她尴尬,云烈倒也没再强留她,抬脚照着熊孝义的小腿就是一踹。 待云烈还要踹第二脚时,熊孝义也正好扯下蒙在头上的墨黑大氅,瞥见他还不依不饶要泄愤,赶忙跳起来躲出两步远去。 「就没见过这么腻歪的,」熊孝义羡妒参半地小声嘲了一句,将云烈给的大氅随意往肩头一搭,「先走了,前头等你啊。」 大熊掌指了指防区的方向。 云烈点点头,「两日后就过来。」 他的身后,罗翠微本已一脚踏上堂屋前的石阶,在听到这两句对话后倏地愣在原地,面上的绯色与唇角的甜笑齐齐凝住。 来临川这么几个月,她对这群儿郎之间的许多「黑话」已有所了解。 所谓「前头」,那就是指与北狄人隔山向峙的防区最前线。 目送熊孝义打马而去后,云烈回身,见罗翠微呆呆僵在石阶上,便走过去揽了她的肩,「怎么了?」 罗翠微扭头看向他,轻声问,「前头,又要打起来了吗?」 「没有,」瞧见她眼底隐隐的担忧,云烈赶忙安抚道,「只是有些事需他亲自走一趟,为防万一,我就去替他坐镇几日。」 虽说这几个月来云烈主要的重心都在新城和藩地建制,但临川军主帅之职毕竟尚未正式交托给别人,前方有事需他亲自前去坐镇,这也是职责所在,推脱不得的。 「几日?」罗翠微直视着他的双眸,似要确认他话中的真伪。 云烈赶忙做指天立誓状:「真的,最多十日就回来。」 饶是罗翠微不懂这些,也知十日这样短的时间并不像要打仗的架势,当即就松了一口气。 虽心中不舍,可她也没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重新拾阶而上,打算回房去换一身衣衫。 云烈迈开长腿追着她的步子,「你今日在外头时有没有再吐了?」 晨间她那干呕到脸色发白的模样实在让他有些揪心。 「没有的。」 听她应了无事,又见她脸色确实不像早上那般,云烈才放下心来,随口追问,「那你方才是想同我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瞎起哄,」罗翠微垂了垂眼睫,唇角浅浅扬起,似是不好意思,「下午在宅子那头瞧见一件有趣的事。」 原本要说的当然不是这个。 今日去给匠人们结了十日的工钱后,她正在院中想着花木该如何排布,便有济世堂的人过来,说想请高展去指点济世堂的建宅图纸。 v第二十一章[09.19] 那时高展正在隔壁傅家的宅子里,她告知对方后,猝不及防又一阵恶心。 来的人恰巧是个大夫,一眼就瞧出端倪,顺手把过脉后,就告知她这是有喜了。 原本她急匆匆赶回来想与云烈分享这个好消息,可突然得知云烈需前往防区待上十日,她怕自己将这事说出来后会连累他分神挂心,便立刻改了主意,决定等他十日后回来时再告诉他。 唔,待会儿还得叮嘱陶音也别说漏嘴才好。 「什么有趣的事?」云烈跟在她身后,一只脚迈进了寝房,却被她回身抬手抵住了肩。 他疑惑地垂眸看了看抵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又抬眼看向罗翠微,眉梢轻挑,「嗯?」 「我就换身衣衫,你跟着做什么?」罗翠微轻瞪他,似乎有些紧张。 云烈偏过头「啧」了一声,不容拒绝地倾身将她拦腰抱起,在她小声惊呼中进了寝房,以脚后跟将房门踢上。 非但如此,他还满脸理直气壮的倒打一耙:「看你的眼神就知你在想些香艳旖旎之事,简直不是个正经人。」 莫名被扣上「不是个正经人」的帽子,罗翠微险些要被气笑了。 「要换哪一身?」云烈打开柜子指了指,回头看向坐在床榻边沿的罗翠微,满脸正气,「你那什么眼神?我真就只是想帮着你换衣衫而已,很清白的那种。」 罗翠微随手指了一件藕色半臂,无奈笑嗔,「云狗子,你够了啊。」 云烈没再逗她,取出她指的那件衫子,噙笑朝她走来。 罗翠微站起身除下外袍,伸手就要去接,却被他挡下,非要亲自替她换。 她也没与他争执,像个小孩儿似的张开双臂,由得他服侍。 云烈一边替她穿衣,又接着追问先前的问题:「你方才说,下午在宅子那头瞧见什么有趣的事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短暂离别在即,他此时格外想黏着她,也非常乐意听她与自己分享所见所闻。 哪怕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再落到他耳里,似乎就成了属于他俩共有的记忆。 「哦,就是……」罗翠微垂眸,眉眼弯弯地望着正低头替自己扣着襟上盘花扣的夫婿,「今日隔壁傅家来了位俊俏的少年郎,笑起来时左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还有小虎牙!他一整日都跟在傅七姑娘身边,两人一直有商有量的。」 盘花扣上的长指一顿。 「后来呢?」云烈的目光从盘花扣上徐徐移到妻子的笑靥上。 罗翠微没忍住,小小隐了个呵欠,带笑的双眸霎时盈满困泪,瞧着竟有了一丝朦胧缱绻的意味。 「后来傅七姑娘就请高展过去,替他们家改了一点图纸,据说是要照着那位少年郎的意见改改中庭的池子。」 这傅颖与高展也够妙的,上个月底还因为高展要抢傅家的图纸来改的事险些打起来,在云烈强按着头让两人喝过和解酒之后,非但真就泯了仇怨,傅颖还客客气气派人送了银钱,请高展也帮着自家建宅。 「我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瞧见高展躲在咱们家大门后头挠墙。」 想起高展当时那副模样,罗翠微总觉得自己似乎勘破了什么秘密,眼尾的笑意愈发甜黏。 见云烈半晌不吱声,只是蹙眉盯着自己,罗翠微敛了笑,讪讪努了努嘴,嘀咕道,「是你自己要问的,问了又不爱听,往后不跟你说这些就是了嘛。」 「那倒确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云烈咬紧酸不拉几的后槽牙,长指恶劣地将才扣好的盘花扣重又挑开,「不过我很好奇,王妃殿下是盯着人家瞧得多仔细?」 左脸颊的梨涡?小虎牙? 「没多仔细,就随意看了两眼,」罗翠微赶忙抬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衣襟,弱弱瞪着他,「不、不许胡来的,我有……」 她蓦地顿了顿,又道,「我有些饿了。」 听她喊饿,云烈自是心疼,重新替她理好衣衫后,牵了她的手出门,边走嘀咕,「那才不是什么少年郎,分明是傅家老妖怪傅谦,在家中排行第三,比傅颖还年长好几岁的!」 「那就是天生一张不显年纪的脸了?」罗翠微羡慕地感慨半晌后,回过味来,没好气地笑着拿手指在他的脸上戳了戳,「别酸啾啾的,旁人再俊俏我也不稀罕,我家有一只狗子就够了。」 居然在背后叫人家「老妖怪」,真不像话。 被安抚到的「狗子」倏地抬头挺胸,整个「狗」都精神了。 十月十五天还没亮,云烈蹑手蹑脚地起了身,做贼似地偷亲了一下还在睡梦中的娇妻后,按捺下满心的不舍,如约出发前往前线防区。 待那马蹄声彻底听不见了,罗翠微才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来,双手捂脸。 自她当初应下云烈请婚的那夜,她就很清楚,她心爱的儿郎肩上担着边关安危,既她答应与他并肩携手此生,那他的责任便也要由她也担着一些。 她算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在旁的事上无法助他一臂之力,但她至少能做到让他心安,让他无论何时都能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彻底醒了神后,罗翠微揉着脸打了个呵欠,笑着低下头,神色温柔地抚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 起身穿好衣衫出门去洗漱,没多会儿便又突然干呕起来。 陶音听到动静,赶忙过来扶住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心焦地喃喃道,「昨日不都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 吐了好半晌,罗翠微终于缓过劲了,接过陶音递来的水漱了口,才虚弱地笑着低下头,轻轻在自己的小腹上拍了拍,似是嘉奖。 「你这团子倒还挺懂事,知道昨日不能闹腾,忍到今日也算为难你了,嗯?」 陶音扶着她,哭笑不得地看她与肚子里的团子对话,「您也是个倔脾气,怎么就不让殿下知道呢?」 「虽说不是真要打起来,可前头防区内哪里真有小事?都要熊孝义亲自出马,又要他前去坐镇了,想来也是大意不得的局面,无谓再让他牵肠挂肚。这不还有你们照应我吗?」 事有轻重缓急,罗翠微从来都是个有分寸的。 「您这是在家中为长习惯了,真遇事了就宁愿亏着自己些,也不忍让别人操心,」陶音喟叹一声,不无感慨,「可惜我只懂得照顾您饮食起居之事,旁的全帮不上。若这时夏侯姑娘在就好了。」 以往在京中时,夏侯绫曾多次随罗翠微出入昭王府,陶音知道夏侯绫是罗翠微在罗家时最得力的帮手。 罗翠微轻轻咳嗽了几声后,才按着胃部笑道,「阿绫若是来了我这里,那才真是大事不好了。」 v第二十二章[09.19] 陶音不明就里,她也并未多做解释,随口这么一说也就过了。 可有些人、有些事,就是经不起念叨。 十月廿一,当夏侯绫带着一支车队出现在罗翠微面前时,罗翠微当场就很想找浆糊来黏住自己的破嘴。 外人只知夏侯绫是在罗家长大的孤女,却不知她是京西罗家倾尽全力为下任家主培养的死士。 罗翠微早已交还家主令,此时是罗风鸣代掌罗家事,按理夏侯绫就该留在罗风鸣身边,绝不会无故出京。 夏侯绫款款近前,见罗翠微脸色不对,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罗翠微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面色惨白:「家里出事了?」 当夏侯绫扶住罗翠微的手臂时,很明显能感觉她周身在发颤。 夏侯绫自小在罗家长大,又在罗翠微身旁做了数年副手,在她的记忆中,即便当年家主罗淮突然重伤、罗家陷入群龙无首的乱局时,临危受命的罗翠微都没有现出过如此慌乱无措的模样。 「家里好好的,哪有什么事?」心知必定有异,她连忙忍下满腔的话,出声安抚道,你别一惊一乍吓自己。你脸色怎么……」 她此次本是受命前来,不过眼见罗翠微的情绪似乎与以往不同,心中飞快衡量了轻重缓急,便先将自己被派来的原因压下了。 「那你怎么来了?」罗翠微轻声打断她,以将信将疑地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罗风鸣手底下的事不够你忙吗?」 「放弃北线商路之后,家中的商事自然少了许多;风鸣少爷接的这担子,可比当年你接手时清减得多,还真不够我塞牙缝的。」夏侯绫云淡风轻地一笑,眉目间是令人信服的十足底气。 被她从容的姿态成功安抚下满心的惊疑,罗翠微以掌贴住自己的腹部,闭目稳了好半晌,才长舒一口大气。 「你这一走,罗风鸣那里留的又是谁?」 「罗锐。」 罗家为下任家主培养死士,自不会将宝全押在夏侯绫一人身上,罗锐便是其余隐棋之一。 只是罗锐年纪小些,各项资质上也赶不上夏侯绫这般拔尖,之前一直没有被启用。 得知罗风鸣身边启用了罗锐,罗翠微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彻底相信夏侯绫的到来并无其它深意,想来就是父亲偏心舍不得她辛苦了。 果然,夏侯绫接着就解释道,「家主不舍得你独自在这头太辛苦,早早安排我带着罗锐跟在风鸣少爷身边,这大半年下来总算诸事脱手,家主就让我赶紧过来照应着你些。」 将最拔尖的夏侯绫拨出来给已出嫁的罗翠微,如今掌家的罗风鸣倒只能退而求其次启用罗锐,这事若换到旁的人家,只怕要闹个家无宁日。 可罗淮偏爱长女,这事在罗家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况且罗风鸣与罗翠贞对长姐都很敬爱,又曾在她羽翼下享她的庇护数年,自然也很乐意将家中什么好的都紧着她些。 主母卓愉虽略有不满,不过她性子本就绵软,一家大小全都向着罗翠微,她便也说不出什么硬气的话。 夏侯绫搀着罗翠微的胳臂,回身指了指车队,「风鸣少爷和三姑娘都给你带了东西,家主还忍痛割爱,让出两名司厨给你。哦对了,还有之前那批草果,上月底就全出货了,风鸣少爷只留了两成利,剩下的都给你带来了。」 几大箱子的真金白银,若不是夏侯绫亲自押送,那还真是谁都不放心。 「这个罗风鸣,倒是愈发有个掌事少爷的样子了,很有主张嘛,」罗翠微不知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之前我在信中说好给他四成利的,他竟给我阳奉阴违?」 其实罗翠微从未向家中诉过昭王府钱银拮据的苦,但当初借道临川之事是她与罗风鸣「合谋」过的,罗风鸣自然知道昭王府穷得叮当响的事。 想来也是不愿自家姐姐成婚后便要过紧巴巴的日子,这就变着法往她手上使劲塞钱。 「若不是家主提醒说你会发火,他原本是要把全部的盈利都给你的,」见她瞪了眼,夏侯绫笑着拍拍她的背,「这是你们两姐弟之间的事,我可不敢多嘴。你若不愿收,就自个儿当面退给他去。」 眼下正是缺钱的时候,罗翠微当然不会矫情到将弟弟这份实诚的心意推回去,便只能笑笑,随口问,「从京城到临川这么远的路,谁出的主意带现银啊?」 这也太张狂了些。 夏侯绫四下看了看,这才低声道:「有人暗地里搞鬼,家主说了,松原那头能避着就避着。」 「黄家?」罗翠微蹙眉。 罗家将北线商路都让出来了,他们还想怎么样呢? 「不是黄家,」夏侯绫摇了摇头,「眼下还吃不准,不过你不必管,家主和风鸣少爷已做了应对。」 听到家中有对策,罗翠微便不再多问,吩咐陶音找人将那几车东西放置妥当,又替两名司厨安排了住处,这才带了夏侯绫回屋说话。 在得知罗翠微有孕后,夏侯绫深吸一口气,笑弯了眼,「难怪方才我觉得你不对劲,就说你以往并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性子。」 罗翠微扶额,笑得有些别扭,「我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脾气总是不大稳,喜怒不定的,总是很想……无理取闹。」 克制得挺辛苦的。 「这下有我替你出外卖苦力,你也不必怕出去得罪人,在家想怎么作就怎么作吧。」夏侯绫拍拍心口,义气得很。 有了夏侯绫在身边,罗翠微总算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除了动动脑子动动嘴外,诸事都交由夏侯绫出面打点。 她近来总觉心头有无名火快要压不住,怕自己当真会作到上房揭瓦,便尽量减少出门,每日除了吃饭,便多在寝房中窝着翻翻闲书、掰着手指头数着算云烈何时回来,最多偶尔在院中走一走。 不过说来也怪,这一闲下来,她害喜的症状倒一日比一日更凶,有时简直像是心肝脾肺都要吐出来似的。 成日里就这么吃了吐、吐了吃的,纵有罗家来的两名司厨变着花样为她进补,她的下巴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尖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本就难熬,等到十月廿八,距离云烈说的十日已多过了三日,他竟还没回来,罗翠微就更加坐立不安了。 若放在以往,罗翠微再怎么担心,在人前也会忍着不露半点端倪;如今有了身孕,近来害喜又那样厉害,吃不好睡不好的,似乎连脑子都没从前转得快了,这时讲什么道理都不好使。 夏侯绫递了一罐子蜜糖腌梅子给她,哄小孩儿似的,「去睡一觉,或许等你睡醒,殿下就回来了。」 说着就给陶音递了眼色,示意她去铺床、烘被。 罗翠微也觉得自己近来的心性比从前古怪许多,不忍再让夏侯绫与陶音无辜受累,便老老实实抱了装着蜜糖腌梅子的甜白瓷小罐子回房。 坐在榻上,拿被子卷住周身,只露出一张不安的脸,怔怔望着床头烛火心潮起伏。 v第二十三章[09.19] 深秋子时,临川的夜已有了些天寒地冻的意思。 当云烈快马加鞭赶回来时,玄色大氅上的夜露已凝成薄霜。 陶音警醒,一听到响动便赶忙披衣出来查探,见是云烈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没等她说话,云烈便远远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接着睡,自己则脚步匆匆往寝房去。 陶音抿笑退回房中,见同屋而眠的夏侯绫也已明眸大张,便低声对夏侯绫道,「说好十日就回的,如今晚了三日,待会儿说不得要被王妃殿下赶出来。」 语气听起来竟像有些幸灾乐祸。 「我瞧着翠微这些日子一直压着火,约莫就等着昭王殿下回来,她才好意思作天作地,」夏侯绫仰面躺在榻上,单手枕着后脑勺,闷闷笑道,「昭王殿下想必能体谅她是因为有孕的缘故吧?」 陶音笑着缩进自己的被窝,打了个呵欠,「殿下走时王妃殿下才知自己有孕,怕叫他分神牵挂,就没说。」 「他不知道的?!」夏侯绫一诧,翻身而起,不安地以手指耙着自己的发顶,「那这怕是得去提醒一声,请殿下让着些才行啊……」 她从前与云烈交道不多,料想他戎马多年,又是位殿下,若当真被罗翠微甩脸欺到头上,只怕是温柔不起来的。 想着既云烈不知罗翠微有孕的事,若一口气没忍住,两人卯起来相持不下,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余光瞥见她掀被就要下床,陶音赶忙小声制止,「没事的,你不必担心。什么时候殿下都是让着的,吵不起来。」 虽陶音说得笃定,夏侯绫却还是放不下心,竖起耳朵凝神听着寝房那头的动静。 没过多会儿,事实就证明了她的担心完全多余。 她甚至有点想笑。 预期晚归的昭王殿下果不其然地被赶出了寝房。 房内长烛通明,烛火摇曳着温暖的光影。 隔着门板的房外,却是另一番可怜巴巴的景象。 「微微……」云烈顾不上掸去一肩的霜露,持之以恒地轻轻叩着门,「再不开门我可踹了啊。」 话说得厉害,嗓音却是低低哀哀的,连叩门的动作都极尽轻柔,像是怕惊着里头的人。 「你踹一个试试?看我不敲扁你的狗头!」 以往的温柔软嗓陡然变得凶巴巴,云烈却半点愠色也无。 因为他听出了她颤颤话尾里的后怕,猜到自己逾期晚归的这三日里,她有多提心吊胆。 他想了想,释出了哀兵之策:「我这十几日都没有合眼了……外头很冷的……」 里头静了半晌后,扬起藏了心疼的哭腔,「滚去睡偏厅。不许再敲门,不然打断你狗腿!」 这像是铁了心不开门了。 云烈眸底湛了湛,计上心来,「那你歇着吧,我就在门外,不吵你,有事叫我就行。」 说完,他就地坐在门边,额角抵在门框上—— 抬起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挠门。 对,他就是这么听话,没有再敲门。 只是挠而已。 先前甩门将人挡在外头之后,罗翠微并未回到床榻上,而是一直站在门后的。 轻咬着唇角,红着眼眶,满眼的水光潋滟,就那么瞪着紧闭的门扉。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脑子里似乎有两个罗翠微在叉着腰互相指着鼻子跳脚。 懂事贴心的那个罗翠微在劝:他是去做正事,又不是贪玩,必定是出了茬子才多耽误了这几日,做什么要为难他呢? 作天作地的那个罗翠微在闹:他言而无信!无端端晚归三日,不知道家里有人会提心吊胆吗?关在门外都算轻的! 总之她一会儿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一会儿又觉自己蛮不讲理,直将自己搅和得头疼,半晌也没个定准。 直到那挠门声响起,她再忍不住,呼啦一声将门扯开。 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见房门被打开,云烈没说话,慢慢将那只挠门的手收回去背在身后。 俊朗刚毅的脸庞微仰,漆黑双眸迎着房内溢出的幽幽灯火,神情和软地看着她,不见一丝恼怒波澜,倒像藏了点愉悦欢喜。 「地上凉,」罗翠微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你起来……」 见他还是没动,她心中发疼泛软,便将自己的手向他伸去。 云烈的眸底倏然灿亮,像被谁撒进了一把星星。 他的唇角弯起笑弧,徐徐抬手,却并未直接去握她温热的手,而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衣袖,他手上的寒意便不至于沁着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罗翠微眼中浮起懊恼与自责,大颗大颗的眼泪就那么不要钱似地猛掉。 她觉得无理取闹的自己真讨厌。 见她掉泪,云烈心头一揪,再顾不得装可怜,倏地站起身来。 想要抱住她,却蓦地想起自己身上满是冷幽幽的霜露;抬起大掌想替她擦眼泪,又怕自己手上的寒意沁着她。 v第二十四章[09.19] 高大的身躯手足无措,慌得似要瑟缩成一团。 「怎么哭了?」 仓皇中,他伸手虚虚扶了她的明显瘦削的肩头,将她整个人转过去面向房内,轻轻将她推着进了房,反手将门掩上。 她掉着眼泪不吭声,任由他轻推着自己朝前走了两步后,倏地旋身,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此时的云烈手比脑快,双臂已在须臾之间绕过她的后背,将她拥住。 温热的泪脸若有似无地贴在他的颈侧,伴着压抑的抽噎,烫得他的心尖都要打卷儿了。 「我身上凉,你先……」 随着他这句慌乱的提醒,脖颈上的那双藕臂倒圈得更紧了。 云烈无奈,臂上略一使力,将她抱起,迈开大步匆匆走到床榻前,稳稳将她安顿在床中做好。 又扯过被子将她裹得密不透风,这才半蹲在榻前,隔着被子握住她的右臂。 「有事耽搁了几日,回来晚了,叫你担惊受怕,」他的喉头滚了好几滚,每多说一个字,嗓音就更痛喑几分,「你要打要骂,要发脾气,都行,只求你别哭。」 罗翠微抬起朦胧泪眼,抽泣着问,「为什么……为什么晚归?」 颤糯糯的哭腔里全是心惊与后怕。 「熊孝义带了人越境去北狄那头探查一些事,无意间发现了两个被关押起来的暗桩同袍。」云烈耐心地将逾期晚归的缘由讲给她听。 正如他们之前揣测过的那样,那两名在北狄埋了多年的暗桩身份被勘破,才失了与临川这头的通联。 熊孝义找到那两名暗桩时,他们已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刑讯拷打,遍体鳞伤自不待言。 既他们身份已被勘破,若将他们继续留在那里,除了赴死殉国,他们不会再有别的结局。 熊孝义当机立断,决定将这二人救出带回。 虽他此行带了两名小将同去,可毕竟被救出的那二人身负重伤,无法独自行走,只能由熊孝义等三人轮流背着赶路。 如此一来脚程自就慢了,险些被北狄的追兵咬住尾巴。 「他们为了躲过追兵,半道寻了隐秘处藏了一日一夜,待那些追兵退了回去,才继续往咱们这头赶,因此就多耽搁了三日。」 在这被耽搁的三日里,云烈也是心急如焚,不知那头生了怎样的变数,便迅速调整了防务,加强了戒备枕戈待旦,以防对面突然来袭。 直到昨日黄昏熊孝义等人被安全接应回到自家营地,他才放下心来,马不停蹄就往家赶。 这惊心动魄的过程听得罗翠微止住了泪,张大美眸忧心不已,「受伤的那两人,如今都得了救治吗?军医那头的药可还够?」 临川军常年钱粮拮据,手头稍稍宽裕时便先紧着口粮,军中常备的药材极少,这事她是知道的。 见她终于止了泪,云烈松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眼中笑意柔和。 「别担心,都是外伤,性命并无大碍。天亮后会有人送他们回来,到时请济世堂的大夫再细细诊治,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毕竟那两人身上有伤,不宜跟着他连夜赶路,只能待天亮后再用马车送回来。 「若钱不够,你记得同我讲,如今我这里有余钱了,不怕的,」罗翠微点点头,伸出手来擦去自己面上的泪,又侧身往里让出一半的被窝,「你说你都十几日没合眼,快躺下睡吧,旁的事咱们明日再说。」 云烈站起身,噙笑亲了亲她的额角,「你先睡,我去洗把脸再……」 见她立刻不满地嗔瞪自己,他纵容地勾起唇角,叹道,「那,你陪着我去洗脸?」 瞥见床头立架上搭着的玄青云纹锦外袍,云烈抿紧止不住上扬的唇角,却藏不住眼里连绵起伏的欢喜。 他不在家时,他的小娇妻就这么将他的袍子立在床头,时时睹物思人? 不过他没说破,笑着将它取下,披到罗翠微的身上,并替她系好系带。 那袍子的下沿垂到她的脚面,宛如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裳,可爱得很。 云烈心中一悸,倾身在她唇上啄吻几下,这才领着她出了寝房。 外头风冷,她便躲在他身后,揪着他衣角亦步亦趋。 陶音做事仔细,夜里也会在小炉里留些碳火,煨着热水备用,倒也方便。 云烈匆匆净了面,又在罗翠微的要求下就着热水泡了泡脚,将周身寒意尽褪,这才打横将她抱回房中。 「你睡,别管我,」罗翠微拢了拢身上的袍子,盘腿坐在他身旁,「我就看着你睡。」 因她白日里一直坐立不安,夏侯绫早早将她赶房躺下,便叫她睡得有些颠倒,这会儿是半点困意都没有,精神得很。 「我又没要做什么,你那一脸防备是几个意思?」云烈侧身朝她挪了挪,笑得无赖兮兮。 「哪有一脸防备,快睡快睡,」罗翠微将两脚伸进被中抵住他的身侧,嗔笑嘀咕,「而且大夫也说了,有孕初期不让胡闹。」 她原本还想与他分房睡来着。 被窝温软,有她的馨香,这让云烈心神松弛,积攒十几日的疲惫顿如排山倒海,脑子里像塞了团吸饱了水的棉花,当即就不太好使了。 眼皮瞬间若有千斤沉,他咕囔了一句后,将她的双脚捂在心口,闭上了眼。 约莫过了半刻,云烈忽然睁开眼惊坐而起。 床头的长烛燃烧过半,烛火莹亮,轻曳。 坐在他身旁的罗翠微被吓得不轻,口齿含糊道,「做、做噩梦吗?」 「吓死我了,」云烈低头抓了抓凌乱的发顶,半梦半醒的目光随意瞥向她,「我梦到你跟我说你有孕……你在吃什么?!」 v第二十五章[09.19] 大半夜不睡觉,坐在床榻上吃东西,这是在很不像罗翠微会做的事。 罗翠微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甜白瓷小罐子,又抬头张嘴给他敲了敲衔在齿间的梅子核,「蜜糖腌梅子,我近些日子害喜太厉害,吃这个……就好一点。」 云烈僵了好一会儿,忽地又倒下去闭上眼。 假的,还在做梦,根本就没醒。 啧。 待到卯时,罗翠微忽然越过云烈下了榻,匆匆奔出去呕了个撕心裂肺,云烈才彻底醒过神来。 原来不是做梦,他的妻子竟当真有孕了! 将吐到双腿发软的妻子抱回房中后,云烈还不知该做些什么,陶音与夏侯绫已闻声赶来。 云烈手脚都不知该放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呆在床前。 怔怔看着这二人熟稔地服侍着她漱口,又给她喝了小半盅不知什么东西熬的汤,再扶她躺好。 从头到尾,他都像处在一种恍兮惚兮的幻境中。 直到将罗翠微安顿好后,夏侯绫恭敬地向他执了礼,又请他出来单独说话,他才像是被一点一点扯住那恍惚的虚空迷雾中。 晨间的空气轻寒,院中一株腊梅上已缀着零星小花苞,隐隐有幽冷暗香。 「你怎么会在这里?」总算回过神的云烈压着胸腔内那不住翻涌的喜悦与震撼,蹙眉看着不该出现在此的夏侯绫。 罗翠微曾对他提过夏侯绫真正的身份,因此夏侯绫出现在此,让他有了一点不太妙的揣测。 夏侯绫垂首,恭谨应道,「京中那头或旁生了一些隐患,似是指向翠微;因此奉家主之命,前来护翠微周全。」 她一来就得知罗翠微有孕的消息,不愿惊动罗翠微,便将自己真正的来由隐在心中,就等云烈回来。 云烈以指按住眉心,「谁?何事?」 罗家数代不涉朝局,如今那「京中首富」的盛名又被黄家顶上,按说如今已不存在木秀于林的风险。 什么样的隐患,会让罗淮担心波及长女安危? 「是安王殿下,」夏侯绫缓缓抬头,眸心闪过凛凛的光,「他请人暗中卜了翠微的命盘。」 卜算命盘这事兴起于七八十年之前,初时不过贵胄富家为新出生的孩子讨个彩头,之后平民百姓也开始效仿,经年累月下来,就成了个风俗。 可随着国人渐渐将卜算结果奉为圭臬,小小稚子们一降生就被丹砂黄符论断了此生成败与走向,许多人被命盘所示困扰,甚至有人不幸地为此被毁掉了一生。 更有痴迷此道者几近疯魔,若新生的孩儿被卜出命盘不佳,便当场将其溺亡,酿出不少悲剧。 三十多年前,文渊阁大学士向融对此乱象深感痛心,向显隆帝递交万言陈情,疾呼卜算命盘之风不可再长。 可民间风俗并非圣谕律令可彻底杜绝,是以向融的万言陈情虽在朝堂上引发一阵热议,却未能如愿触动律法层面的改变,此事成为了她毕生大憾。 数年后,因向融的孙儿向既年科考折桂,向氏的家学传承引发民间追捧,众人在探寻向融如何教导家中后辈的过程中,就连带着翻出了她当年那封万言陈情。 那封万言陈情结构严谨、措辞华美、立意深远,又激昂恳切、发人深省,一经现世便被坊间多家书院引为授课典范,同时也无意间促使坊间对卜算命盘之事有了反思。 有感于向融在万言陈情中所剖析的种种弊端,之后民间对此事又有了不成文的规矩:若请卜师卜算命盘,该是出自本人意愿,且只能请卜自己的命盘,即便是为人父母者也不能为子女请卜;如有不相干的人私自卜算他人命盘,更是其心可诛,被事主带人刨祖坟都该受着。 朝堂上对民间这条自发形成的约束很是赞同,显隆帝得知后也颔首默许。 如今安王云焕以开府殿下的贵重身份,私自找人卜算昭王妃的命盘,若证据确凿且有人举发,他被陛下问罪、受朝野间千夫所指,那是板上钉钉的。 云焕当然明白此事若泄露了风声,自己半点讨不了好,因此做得很是隐秘,事后那名年迈的女卜师也不知所踪。 那卜师本是个方外之人,在京郊小山脚结庐独居,素日里与她有往来的人并不多,按理这秘密就该随着她的消失而不为人知。 不过,或许是云焕运气不好,又或者是罗翠微运气太好—— 罗翠微的小姑姑罗碧波,生平除了醉心雕版绘画技艺之外,最大的爱好便是求仙问道,而那名被杀的卜师就恰好与罗碧波有些交情。 云烈面色沉凝,有条不紊地抽丝剥茧:「既那卜师已不知所踪,小姑姑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虽他在爱妻面前时常装傻卖乖,连狗子也肯做,可真遇到正事时,他依然是那个临危不乱、冷静靠谱的昭王殿下。 夏侯绫道,「安王殿下的人首次去京郊草庐探访卜师行踪时,姑奶奶正好在那里做客。只是姑奶奶当时在丹房内,没被他们瞧见。」 那些人并未贸然言明身份及意图,只由其中一人扮作平常富家子,恭敬请卜师算了自己的命盘后便离开了。 「但他们腰间的荷囊是少府专供皇家的黑曜锦,这东西姑奶奶是认识的。」 罗碧波回家后想了几日,不放心卜师安危,再去草庐探访时已不见她人影,只在丹房的空炉鼎内找到她用丹砂在符纸上留下的讯息,这才知安王竟卜了罗翠微的命盘。 「如今最有力的人证已遍寻不着,咱们家若单凭符纸上的只言片语,便是闹到陛下面前,也未必能撼动安王殿下分毫。」 夏侯绫冷静迎着云烈的目光,「可他私自请人卜算翠微的命盘,绝不会是兴之所至的消遣,因此家主特地派我来护翠微周全。」 罗淮行事向来擅于「抓大放小」,虽不知云焕所图何事,不清楚那已被卜出的命盘会为罗翠微带来怎样的影响,但罗淮很清醒—— 云焕自己是绝不会将私卜他人命盘之事捅出去的,若他想借此做什么文章,唯有接触到罗翠微本人才行得通;因此只要将罗翠微护得滴水不漏,让他根本无从接近,这事就掀不起波澜。 「那就有劳你多费心警醒,安王那头本王会派人加以防范,」云烈对夏侯绫点点头,「也多谢岳父大人宽宥担待。」 罗家已有数代不涉朝局,云焕突然盯上罗翠微,用脚趾头想都知他真正的目标必定是云烈,罗翠微不过无辜受累罢了。 但罗淮只是让夏侯绫千里迢迢赶来护罗翠微周全,并无其它说辞,对云烈全无责备迁怒,对此云烈自是非常承情。 夏侯绫执礼应诺,本就要退下,却听云烈再度发问,「这件事,她知道了吗?」 这个「她」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v第二十六章[09.24] 「我来那日正巧得知她有孕的消息,便没敢告诉她,」夏侯绫偷觑云烈一眼,垂脸抿笑,「不过,以她些日子的脾气来看,还是千万别让她知道才好。」 经此一事后,夏侯绫对罗翠微挑选夫婿的眼光大为佩服,对云烈的观感也非常良好。 从头到尾,这位昭王殿下都没有好事地问过半句,罗翠微的命盘是什么之类的话。 即便那个人已是他的妻子,他仍遵照民俗民风,对她的私事给予足够的尊重。 确定罗翠微不知此事,云烈放下心来,颔首低语:「关于此事,之后你有任何问题或需协助之处,直接同本王交涉,别惊动她。」 方才见识了罗翠微那叫人心惊胆战的害喜症状后,他对「妻子有孕」这件事总算有了点实感。 瞧着她那难受的模样,他简直恨不能将她揣在心窝子上护起来。 「请殿下放心,」夏侯绫憋着笑清了清嗓子,垂睫掩去满眼同情,「以翠微眼下那性子,我也怕她若是知道了,会不惜冒着杀身之罪,倾家荡产也要找人去刨安王殿下的祖坟。」 那家伙打小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如今有孕后脾气更大,若她知道有人私自算她命盘,她才不会管对方是殿下还是陛下,不闹个天翻地覆就不是罗翠微了。 云烈抬眸看向夏侯绫,眼神逐渐由讶异转为尴尬。 云焕家的祖坟,那也是他家祖坟…… 算了,为了确保妻子安全无虞,也为了让云家列祖列宗安息,他还是赶紧安排京中的人将云焕盯死吧。 与夏侯绫将事情都交涉清楚后,云烈让人叫来了宋玖元,将京中那头的事做了一些安排,又吩咐在罗翠微周围留几名暗卫。 宋玖元领命而去后,云烈抬头一看已快到午时,问过陶音得知午饭已备好,正打算亲自回房去带罗翠微出来吃饭,她却已白着虚弱的脸进了偏厅来。 云烈赶忙起身过去扶住她,「饿了?」 罗翠微没应他,只是垂眸抚了抚尚未显怀的肚子,头也不抬地指着云烈,喃喃道,「孩子,这是你叔,你……」 这话犹如晴天一个霹雳,云烈实在忍不下,果断以指挑起她的下巴,以吻封了她的口。 虽他心猿意马,却还能惦记着妻子有孕不能「胡来」的医嘱,便也克制着没敢太过分。 「胡说八道什么?」他低头以额角抵着她的,恋恋不舍地盯着那润泽泛红的唇,「这话是能乱教的?」 罗翠微仰脸投给他幽幽的一瞥,「我瞧着你不高兴要这家伙,索性就让你给人当叔,这样大家都不为难。」 「‘大家’是谁?」云烈被冤枉得快要两眼发黑,哭笑不得,「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不高兴了?」 罗翠微落寞地哼了一声,抿唇撇开头不说话。 「诶诶诶,这事必须说清楚,」云烈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回来,「昭王殿下拒绝蒙此不白之冤。」 幸亏先前夏侯绫曾提醒过,说这家伙最近脾气不稳,否则他这会儿大概已被怄到吐血了。 罗翠微再度冷哼,眼神逐渐变成气呼呼的模样,「昨夜,我告诉你我有孕之后,你没有任何高兴的表现,倒头又睡了。」 这口气像是攒了一夜,此刻再提起,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话间每停一回,便要拿手指在他心口戳上两下泄愤。 「昨夜我累傻了,以为是在做梦,其实我特别高兴,」云烈讪讪地以舌抵了抵腮帮子,满眼写着求饶,「呐,你看我诚恳的眼神。」 这事是他理亏,却也情有可原,对吧? 「那今早的事又怎么说?」罗翠微眨了眨眼,放过昨夜的旧账,又开始翻今早的新账,「你眼见着我吐得跟鬼似的,却不管我,之后还跑得不见人影,分明就是嫌弃着躲我!」 说着说着,她像是当真有些恼了,照着他的小腿轻踹一脚,「你还是当叔去吧,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转头就要走。 云烈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哭笑不得地在她耳廓上轻咬了一口,「谁跟你说定了?你这始乱终弃的借口倒是新颖得很嘛。」 见她回头瞪向自己,云烈连忙赔笑,耐心解释道,「先时我是太惊讶,又不知该做什么,见陶音和夏侯都过来了,就没上去添乱。之后我叫宋玖元来谈了些事,方才正想着去找你一道吃饭。」 听他说完,罗翠微默了片刻,才点头敛了淡淡愠色,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 之后,她垂下轻颤的眼睫,似是在思索什么。 云烈怕多说多错,喉头滚了好几滚,到底没敢贸然吱声。 他提心吊胆等了好半晌后,罗翠微才重新抬起眼,以格外严肃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片刻。 「你是不是觉得,我其实就是在无理取闹、作天作地?」她语气郑重地问道。 一冷静下来,她就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很讨厌,闹不懂冲他撒的哪门子邪火。 她想向他致歉,心中却又有小小别扭,一时竟开不了口。 毕竟她也无法解释,自己近来为何会像吃错药似的喜怒无常。 云烈不知她心中的千回百转,只是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会决定他是孩子的叔,还是孩子的父王,或许还会决定他夜里能不能回寝房上榻。 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片刻也未怠慢,「我没这么想。」 「哦,那吃饭去吧。」 罗翠微无比自厌地扁了扁嘴,举步走在了前头,一双手背在身后,牢牢牵着他的大掌。 涉险过关的云烈偷偷松了口大气,调整着自己的步幅,尽量保证自己始终被她牵在身后。 望着那双牵着自己的皙白小手,他眼底流露出无奈又纵容的浅笑。 这场面,可真像遛……什么似的。 他能怎么办呢?当然是惯着她了。 顾自低落自责的罗翠微并未察觉有何不妥,闷闷耷拉着肩膀,双手背在身后遛着云烈,一路行到做饭厅用的小间门口。 v第二十七章[09.24] 候在门口的陶音见状,镇定地向这夫妇二人行了礼,神色平静极了。 倒是迎面而来的夏侯绫倍感不安,疾步迎到罗翠微跟前,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罗翠微应声抬头,见她蹙着眉头朝自己猛眨眼,一时未能领悟其中真谛,眼神格外茫然。 见她完全没明白自己的暗示,夏侯绫无奈,只得以口型提醒她,「快撒手」。 得亏此刻没旁人在,若被人瞧见昭王殿下就这么一路被遛着过来,面子往哪儿搁去? 罗翠微这才如梦初醒,倏地松手,歉疚地抿了抿唇,没敢回头。 连阿绫都看不下去,大约她真的有点欺负人。 云烈却不以为意,只是纵容地勾起薄唇,上前两步,主动牵住她的右手,「吃饭吧。」 因夏侯绫从罗家带了两名司厨过来,桌上的餐食显然与之前几个月大不相同。 「那都是特地给你做的,」罗翠微在离桌五步远的地方就不肯再近前,只远远指了指桌上的几道菜,对云烈道,「我近日吃不了这些,你自己吃。」 有鸡有鱼有肉,显然是对云烈的胃口来的。 但云烈却半点高兴不起来,蹙眉看向罗翠微,忧心道,「那你吃什么?」 罗翠微又指了指靠墙的一隅,落寞地扁了扁嘴,「我这些日子不大见得油荤,只能吃那些。」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云烈才察觉这里头新添了一张小桌,桌上摆了一个紫砂小盅,另有一个小圆盘内垒了约莫二三十颗栗子大小的金黄小团,外加一小碗白粥。 「你就吃这些怎么行?」云烈心中大痛,举步走向小桌,随手揭开紫砂小盅的盖子,「要……」 小盅内,清澈如白水般的汤汁里,可怜巴巴浸着几株鲜嫩的菜心。 云烈神情复杂地细细打量了圆盘中那些金黄的小团,再回头瞧瞧大桌上那些属于自己的大鱼大肉,顿时恍然大悟。 见他似笑非笑地回眸挑眉,罗翠微心知他已看穿了其中玄机,抿唇笑得眼儿弯弯,挪着心虚地小碎步凑上去。 「对不住啊,给你吃的都是……我剩下的。」 云烈放下那盅盖,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你这奸诈的刺儿莓。」 方才还故意做出委屈巴巴的可怜相,啧。 两人各自落了座,一边隔空搭着闲话,正准备用餐,外头却传来熊孝义的声音。 「我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豪迈的嗓音随着兴高采烈的脚步声渐近,「听陶音说,来了罗家的司厨?」 话音未落,风尘仆仆的大块头已自动自发迈进厅来。 云烈抬头看向他,淡淡应了一声后,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按昨日的安排,云烈连夜先行赶回,熊孝义则在今晨带人护送从北狄救回来的那两名受伤的同袍随后跟来。 那两人的伤势并不适宜疾驰赶路,按脚程算,理应下午才到。 「马车还在后头,慢悠悠的,我实在受不了,自己先打马跑回来,就想说来你们这儿蹭口肉吃。」 熊孝义咧嘴笑到一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桌上只有云烈一人,「咦,王妃殿下不……」 「在这儿呢。」 靠墙的小桌前,罗翠微放下手中的半碗白粥,对熊孝义笑了笑。 熊孝义看看云烈面前这一桌的大鱼大肉,再扭头看看罗翠微面前那可怜兮兮的两盘玩意儿,登时目眦尽裂。 他气冲冲地走到大桌前,熊掌拍了拍桌沿,「有你这么苛待自家妻子的吗?自己大鱼大肉,却将她赶到墙角吃白水烫菜心!简直丧尽天良!」 大黑脸上满是义愤填膺的怒火,瞪着云烈的眼神充满指责与失望。 如今临川军吃喝不愁,连伤员都可以送到济世堂就诊养伤,村子里的同袍眷属们也再不必为生计发愁,这些全是罗翠微的功劳。 眼见罗翠微被云烈「欺负」到这样可怜的地步,竟只能窝在墙角喝白粥吃菜心,而云烈却就在旁边大鱼大肉吃给她看,熊孝义简直气得想造反了。 「坐下一起吃,」云烈很冷静地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旁边的长凳,「不够厨房还有。」 「不是,既然厨房还有,那你干嘛不给她吃?!」熊孝义被他的冷静彻底激怒,转头看向罗翠微,「他这么欺负你,你也能忍?!」 罗翠微还是头一次见熊孝义对云烈发火,想到他是在为自己鸣不平,心下甚慰,却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尴尬地笑笑,小声解释,「他没欺负我。」 语毕,转头看了云烈一眼。 云烈镇定挑眉,举箸指了指面前的菜,对熊孝义道,「这些,都是做她那两道菜剩下的边角料,扔了可惜。」 严格说来,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罗翠微那紫砂小盅里看似开水的汤汁,其实是用整只珍珠鸡与猪骨髓一起炖了汤,又以细纱反复过滤几十次,这才成了清澈见底的模样。 而那盘栗子大的小团,则是鱼子打成泥,调味后做成小团,再以丁香油煎至金黄。 看似可怜巴巴的两道菜,却耗材费工近乎极致。 「……取了鱼子,就剩了许多鱼,扔了可惜,」罗翠微抿了一口汤,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大桌上那盘鱼,「就把不要的鱼身做了八珍酿鱼。」 熊孝义讪讪在大桌旁坐下,目瞪口呆。 「取了骨髓,就剩下很多用不上的猪肉……」见熊孝义似乎大受震撼,罗翠微不忍心再说下去,只好求助地望向云烈。 云烈心领神会地举箸,戳起一颗淋了酱汁的丸子在熊孝义眼前晃了晃,「那些用不上的猪肉就被剁成肉糜,做了这丸子。至于这道葱油鸡片……」 v第二十八章[09.24] 「不必解释了,我懂了,」熊孝义绝望地抬起手制止了他的未尽之言,「这是熬完汤过后不要的那只珍珠鸡。」 云烈噙笑将那丸子吞了,扭头向罗翠微投去关切的目光,见她正拿小银匙认真喝汤,并无反胃的迹象,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诶,不对,」熊孝义忽然抬头,疑惑的目光在两位殿下之间来回逡巡,「这好端端的,你俩为什么分桌而食?」 还吃得不一样? 「哦,」云烈夹菜的手一顿,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我家微微,她害喜,须吃得清淡又不失精细才行。」 熊孝义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牙根发酸地瞪着他,「装什么云淡风轻?眼睛里的得意和炫耀都要扑一地了!要为人父了很了不起吗?!」 云烈瞥了一眼他那嫉妒到近乎扭曲的脸,淡声哼道,「了不起啊。」 一直专心进食的罗翠微恰在此时放下碗筷,一扭头就正对上自家夫婿噙笑的眸子。 墨黑眸心乍亮,似有谁在其间掀翻了一天星河。 她无声抿笑,终于确定他是真的很高兴有了这个孩子。 不过,这世间有些喜悦的背后总不免又有些苦楚心酸,云烈虽欣喜于自己即将身为人父,但这份欣喜每到夜深人静时,就会被某种抓心挠肝的煎熬冲垮。 最让他苦恼的是,罗翠微总是不安分地在他怀里瞎折腾。 简直不给他活路了。 「瞪、瞪我做什么?」罗翠微见他突然睁开眼,吓了一跳,恶人先告状地戳了戳他的心口,「赶紧睡你的大头觉。」 她自有孕后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时不时还要爬起来跑出去干呕一阵,因此寝房内的烛火便通夜不灭了。 此刻也不知是不是烛光映照的缘故,她总觉云烈双眼中摇曳着两簇灿亮的小火苗。 「你方才偷偷摸我做什么?」云烈的目光攫着她,一脸严肃地将她禁锢在怀里。 罗翠微脸上立刻浮起了大大一个「冤」字。 「谁摸你了?」她哭笑不得地捶了他两下,「我明明是在推你啊!」 这几日她浑身难受,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舒服,总是要辗转到近天亮才睡得着。 偏生云烈不知怎么想的,非要搂着她才能安心入睡似的,害她只能趁他睡熟后偷偷推开他,躲出他的怀抱去。 今夜大约是时机没掌握好,她才推了一下,云烈就被惊醒了。 云烈想也不想地抓住了她那捶在自己肩头的手,万分痛苦地将脸埋到她的鬓边,无助哀求,「别闹,你再惹我,我大概就要英年早逝了。」 「吃素」的日子不好过,他忍得很辛苦啊。 「谁要惹你了,」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罗翠微双颊倏地一红,在他怀中僵住,嗫嚅道,「没见我这几夜都自觉躲到快嵌进墙里去了,可你每回迷迷糊糊时就非得把我抓过来抱着……」 纯属活该。 云烈闻言,当即偏过脸啮住她烫红的耳珠,委屈控诉,「那是因为你总在旁边翻来覆去,不把你抓过来抱着,咱俩都没得睡。」 他这控诉成功惹得罗翠微一巴掌贴上他的额心,使劲将他的脑袋推远。 「是我不想好好睡的吗?」罗翠微着恼地在被下踹他,「还敢嫌我翻来覆去,不想想这事怪谁呀?」 「怪我怪我,」云烈忽然闷声苦笑,再度将她圈进怀里,以手脚将她缚住,「但你千万别再踹了,也别再趁我睡着偷偷碰我。你若再不安分,只怕是要‘出事’的。」 某些不可描述的变化让罗翠微当即不敢再动弹,好半晌之后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他。 「你的……定力呢?」 「死了。」他闭上眼,自暴自弃地嘀咕道。 加上他离家那十几日,再到今夜,算一算,他已「吃素」快一个月了。这分明已经是定力过人了好吧? 见他颧骨泛红,额角密密沁出热汗,罗翠微于心不忍地闭了嘴,老老实实窝在他怀中发呆。 许久过后,云烈的呼吸终于渐趋平稳,先前发僵发烫的怀抱也渐渐软和了些,罗翠微才松了心神。 偷偷抬起眼打量了他的睡颜半晌后,她忽然心生好奇「歹念」:当真这么惹不得?睡着了碰一下也会…… 这么想着,她的手就鬼使神差地探过去,做贼似的在他的襟前摸了一把。 飞快地自己那作恶的手后,罗翠微闭紧了眼,心里像有几百只兔子在满地乱滚,撞得心房咚咚乱响。 等了半晌也没动静,她虚了一只眼,看到云烈仍是一动不动地闭目沉睡装,她心中那几百只兔子齐齐无趣地停下了。 骗人的,他睡着以后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只是虚张声势吓她的,哼。 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后,她心中忿忿,顺手在他腰间戳了戳。 她这么难受,始作俑者却睡得安稳,简直没处说这理去。 呵欠打到一半,她惊慌地瞪大了眼,当下就想往后躲。 「不是,我就是好奇……那什么,大夫说了不能胡来……」 箍着她的手臂却越收越紧,根本不容脱身。 云烈犹自闭目,薄唇微翕,沉嗓被慵懒睡意碾过,沙沙的,「你难道就没仔细算算,你最多还能皮几个月,嗯?」 牙关紧咬,沉声颤颤,痛苦隐忍中藏着「秋后算账」的警告。 一想到自己极有可能会在「秋后」被这记仇又言出必行的家伙啃到渣都不剩,罗翠微后悔又无助地闭上眼,心中那几百只兔子争先恐后地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叫你手贱。 v第二十九章[09.24] 十一月初一辰时,罗翠微难得起了个早,在熹微蒙茸的晨光里溜溜达达出了房门。 云烈诸事缠身,天不亮就出门了;而夏侯绫也不得闲,半个时辰前就带着宋秋淇和村中几个年轻儿郎,急急忙忙去十多里外的槐花渡接货了。 也就是说,此刻院中除了罗翠微自己外,就只剩陶音和两位司厨。 虽明知此刻家中拢共就四个人,罗翠微却还是忍不住心虚赧然,左顾右盼,躲躲闪闪。 陶音从盥室出来,远远瞧见她那略显鬼祟的身影,赶忙擦了擦手迎过来。 罗翠微倒退两步,后背挡在寝房门口,笑得不大自然,「那个,陶音啊,你……去市集上帮我瞧瞧有没有卖石蜜糖球的,若有就买一些回来,我突然很想吃。」 虽新城才现雏形,城中在建的房宅无一竣工,但因突然聚集大量人口,为便宜行事,各家临时搭建了许多草庐、棚屋暂做栖身,便6续开始有大小商贩前来,摆摊设点贩卖些衣食住行不可或缺之物,在短短两三月内就形成了简易却不失热闹的市集。 「殿下出门时吩咐了,说绝不能留您独自一人在家的,」陶音软声劝道,「这会儿夏侯姑娘也不在,若不您再忍忍嘴,晚些等夏侯姑娘回来,我立刻就去给您买?」 语毕,陶音偷觑了一眼被她遮在背后的房门,满心疑惑。 以往罗翠微起身后,陶音替她将早点布好,她就会自己去小饭厅用饭,而陶音就借这空闲赶紧收拾寝房、整理床铺。 可此刻罗翠微却不急着去吃饭,还像是故意将她挡在寝房外,有些古怪。 「我实在是忍不了了,」罗翠微歉意地向她颔,状似随意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恳切请托,「劳烦你就替我跑这一趟吧!我吃着早饭等你回来,不乱跑的。」 见她的眼神诚恳至极,似乎当真很想吃那石蜜糖球,陶音想了想,思忖着家中毕竟还有两个司厨,也不算放她独自在家,便点头应了。 不过,她也没忘妥帖地与罗翠微打了个折中的商量:「那我得先去找济世堂的大夫问问,若大夫说您如今不能吃石蜜糖,我就给您买别的糖,行吗?」 自罗翠微有孕后,陶音在她的吃食用度上一直很仔细,什么东西都先去济世堂问问大夫,生怕有什么疏漏闪失。 罗翠微领了她的好意,爽快地点了头,「那就劳烦你了,快去快回吧。不需买太多,一小盒就足够的。」 反正她也不是当真非吃石蜜糖不可,只是想将陶音支出去一会儿罢了。 陶音主动提出先去问过济世堂的大夫再去市集,倒是歪打正着的暗合了罗翠微的心意。 她还巴不得陶音在外多逗留一会儿呢。 待陶音的身影彻底瞧不见了,罗翠微如蒙大赦,早饭也顾不上吃,转头就回了寝房。 她胡乱将床单抽出来裹成一团,紧紧抱在怀里,疾步溜进盥室,将那团叫她无颜见人的床单扔进大木盆里。 她之所以要将陶音支出去,就是不愿让陶音现这张可耻的床单。 以往三天两头劳烦陶音洗床单,她虽有些羞,却还能装作若无其事,毕竟她与云烈大婚才不足半年,一不小心就打得火热,也是人之常情。 可如今她有孕在身,济世堂的大夫叮嘱说「头几个月切记不宜同房」时,陶音就站在她边上听着呢。 今日这床单上忽然又有了不该出现的可耻印记,若叫陶音看见了,只怕是要在心里嘲笑她没有分寸、不知节制、沉迷男色…… 简直不太好意思继续做人了。 想到这里,罗翠微忽然觉得,自己将陶音支走这个决定,实在英明极了。 毕竟,她总不能拉着陶音解释:「其实并没有‘这样那样’,只是‘那样这样’」。 罗翠微整颗脑袋红得快冒烟,顶着两位司厨疑惑的关切,强做镇定地进进出出好几趟,将灶上能用的热水全运到盥室,倒进大木桶里。 又添了些凉水进去,试了试水温合宜后,她赶忙将盥室的门关了,端了小凳坐下,红着脸开始洗床单。 「下流无耻的云狗子,」她一边洗着床单,一边恼羞成怒地自言自语,「今早该叫他洗了床单再走的,冤死我……哦,也不冤。」 归根结底,昨夜的事还是要怪她自己手贱。 手…… 想到「手」,她忽然僵住,瞪着自己的手,脸上红得愈了不得。 又羞又窘使她没法子分神去听院中的动静,待到盥室的门被推开,她才被惊得回过神—— 红着脸与呆在门口的陶音大眼瞪小眼。 两张红脸相映成趣。 相顾无言好半晌后,陶音尴尬看看盆中的床单,又尴尬地看看罗翠微,清了清嗓子,指着墙角置物用的木架子,结结巴巴解释道,「我忘、忘了带荷囊。」 早上她在盥室内洗衣时,腰间的荷囊系带松了,险些跌进了水里。 那小荷囊的底部沾了点水,湿嗒嗒的,她就没法子直接再佩回腰间,便挂在那木架子上吹着。 罗翠微木然板着红脸站起身,同手同脚地走到架子前取下那枚已被吹干的荷囊,又同手同脚地来到门口,递给陶音。 陶音接过,低下头小声道,「就泡在盆里,等我回来再洗就行。」 对她这个提议,罗翠微未置可否,红脸严肃,正气凛然:「若我说,昨夜其实并没有这样那样……你信吗?」 陶音用同样严肃的红脸,以及「您要我信我就信」的坚定眼神,无声地给出了答案。 之前大夫叮嘱过,让罗翠微要适当走动,于是待中午夏侯绫回来陪着她吃过饭后,她便决定与夏侯绫同去城中探看建宅进度。 毕竟她一时还没能缓过心中那股羞臊,暂无勇气留在家中与陶音相顾无言。 夏侯绫大早去槐花渡接了货,回来时恰好中午,匆匆忙忙吃过饭又要往新城那头去,满脑子都是事,便未察觉罗翠微的别扭,只当她今日是突然想起大夫的嘱咐了。 「不许犟,别瞧着今日有点太阳晃着,这都大雪的节气了,到底还是冷的,」夏侯绫替罗翠微披上厚厚的织金锦披风,轻轻拍掉她想扯下披风的手,「我看就是殿下将你惯得太过,纵得你越来越像个熊孩子。」 罗翠微正别扭着,听她提起云烈,顿时不自在地撇开了脸,「我又不冷。」 却没再折腾身上那件披风了。 v第三十章[09.24] 夏侯绫去拿了几颗烤好的桔子,给她一手塞了一个,「咱们走吧,路上吃,还能暖手。」 两人并肩出了小院,慢慢往新城那头去。 这村子里新城不过两三里,通常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到,不过罗翠微眼下不能疾走,夏侯绫便也放慢了步子,陪着她慢悠悠晃过去。 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罗翠微渐渐就将早上的尴尬抛诸脑后了。 「阿绫,对不住你了,你一来就赶上我躲懒,来了这半个月,竟没一日得闲的。」罗翠微捏着手中两个温热的烤橘子,有些自责。 「可眼下我这儿全是小打小闹,净给你些跑腿传话的琐碎活,将你大材小用了。」 夏侯绫诧异地扭头瞥了她一眼,「你这说的什么话,替你分担事情原就是我该做的,不分事情大小。」 「父亲曾说过,待罗锐他们长起来后,若你自己愿意,便由你任意挑一个地方的分号做掌柜,或你要自立门户都可以,」罗翠微笑着拍了拍夏侯绫的肩,「家中都知道,你是可以独当一面的。」 罗家为夏侯绫他们这些人划定的职责是死士,却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确保继任家主性命无忧,并未打算将他们的一生都绑死。 「很多年前我请卜师卜过自己的命盘,」夏侯绫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口道,「是护命。所以我从没想过自立门户或旁的那些……」 无意间起了这话头之后,她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当即便住了口。 对她话说一半就戛然而止的异样,罗翠微并未多想,只是不豫地皱了眉,拿手中的热橘子去烫了她的脸。 「瞎说!命盘这种事全是神神叨叨、似是而非的,你听听就算了,还真打算被牵着鼻子走呢?」 「是是是,」夏侯绫敷衍地应下,笑道,「我替你剥橘子吧?都要凉了。」 罗翠微顺手将那个橘子塞到她手中,却又接着道,「从前还有卜师说我是‘襄’命,只能辅旺他人,在哪里都坐不成主位呢,我信他个鬼啊!」 那时罗翠微才十几岁的年纪,出于好奇,便请卜师卜了自己的命盘,可她却并不信的。 在她看来,每个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事,会有许多抉择机会,一个人最终会活成什么样的命运,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丹砂黄纸上的那些批语,没资格早早论定一个人的一辈子。 「也是,」夏侯绫闷笑着将橘皮剥成花,掰下两瓣递到她唇边,调侃道,「任谁瞧着你与殿下平日里在家的模样,都知你才是主位,他简直被你压得死死的。」 「我可没压他。」罗翠微将那两瓣橘子吞下去之后,忽然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有点歧义。 再看夏侯绫的目光,总觉得她在偷笑。 昨夜某些风光迤逦又不可语于人前的画面倏地浮现在脑海中,罗翠微面上陡地一红,恼羞成怒道,「他、他也没压我!」 自夏侯绫来了之后,罗翠微将许多事都交给她打点,自己已有十来日没进新城了。 今日再来,见城中许多宅子已有了框架,街巷错落的景象也渐有了模样,她的心情便无端愉悦许多。 「方才远远一望,似乎连市集上的摊贩都比上个月多些了,」罗翠微笑眯眯地扭头对夏侯绫道,「说不得将来能繁华得比肩京城。」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往昭王府那座宅子去。 夏侯绫乐呵呵地点头,目光却蓦地顿了顿,「怎么昭王殿下也过来看建宅进度吗?」 顺着她的目光,罗翠微瞧见云烈带着宋玖元等一干人,似乎是也往宅子那头去的。 云烈也瞧见了她俩,当即驻足,眸中噙着淡淡笑意。 他那目光无端让罗翠微又想起昨夜的事,登时脸红到耳根,可这众目睽睽的,她又不能扭头就走,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 「你今日不是去查看城防了吗?」 云烈盯着她的红脸,很显然猜到她在尴尬什么,隐着笑回道,「早上去看过了,方才谈了点事与傅颖有关,正好过去找她确认一下。」 傅颖的宅子就在昭王府宅子的隔壁,也算顺路了。 众人识趣,纷纷落后几步,让罗翠微与云烈一道走在前面。 罗翠微回头看了看,转回来嗔了云烈一眼,很小声地抱怨道,「都怪你,害我早上在陶音面前丢脸。」 手中还剩一颗路上没来得及吃的桔子,被她捏得皮都快皱了。 「床单?」云烈抿住唇,忍笑忍得肩膀抖。 「你这没脸没皮的家伙!」她面上更烫,磨着牙就想抬脚踹他。 云烈赶忙咳嗽两声,「这大庭广众的,别动手动脚啊,不然我可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这么多人看着,我才不信你敢耍什么流氓花招。」罗翠微哼了一声,甩了个娇娇的白眼送他。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正在建的宅子门口,隔壁就是傅颖的宅子了。 夏侯绫走过来站在罗翠微身后,而宋玖元他们几个则站到了云烈身旁。 「你忙去吧,」罗翠微抬手指了指隔壁傅颖家的大门口,又指了指自家大门,对云烈道,「我进去看看,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不等你了。」 云烈点了点头,却摊开大掌伸到她面前,「那颗橘子,给我吧。」 「你要吃?」罗翠微诧异地将那颗橘子放到他掌心,小声道,「都凉了。」 云烈挑了挑眉梢,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她,颇有深意地「体贴」道,「我怕你……手酸。」 在场其他人自是听不懂这哑谜,只道这昭王殿下对王妃殿下未免呵护得过分,不过就是拿一颗橘子,怎么就手酸了? 罗翠微却很明白,他这是在提醒她,昨夜她的手有多「辛劳」。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混蛋流氓了一把,她却只能吃个哑巴亏,不能还击半个字,实在是叫她扼腕抓狂。 她的脸早已红得快要滴血,除了瞪他之外一时又无计可施,只好一言不地转身就往自家大门走。 v第三十一章[09.28] 望着她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云烈忍不住笑出了声。 说他当着人前不敢耍流氓花招? 不可能的。 「对自家妻子耍流氓」这种事,昭王殿下无师自通,「花样」可多了。 这日傅颖照旧在宅子里监工,忽然有人疾步进到院中来通传,说昭王殿下已到了门口,她赶忙出门相迎。 见礼过后,云烈只带了宋玖元随她一道入内。 「难得殿下亲临,宅子却才建了一半,这下可当真是蓬荜生辉了,」傅颖无奈浅笑,边走边道,「此刻想请殿下落座奉茶,都没个像样的地方。」 云烈向来不拘泥这些小节,淡淡抬眸扫向中庭回廊的连柱长椅,「无妨的,就那儿吧。」 见他姿仪随和,傅颖便也少了几分拘束,一路领着他与宋玖元往廊下去,调侃的笑眸瞥了瞥云烈手中那颗烤橘子。 「殿下真是客气,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别出心裁的伴手礼。」 云烈拿起那颗烤橘子在她面前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是王妃殿下特意为本王准备的。」 这是他方才成功调戏娇妻的战利品,怎么可能送人,呿,想太多。 跟在他身侧后方半步的宋玖元十分想送他一对白眼。 分明就是他从王妃殿下手里讨来的,不懂他在炫耀什么。 其实傅颖也不过就那么随口玩笑,虽觉他郑重其事的答复有些古怪,却也没有再刨根究底。 三人在回廊的长椅上随意坐下,便步入正题了。 「昭王殿下事务繁忙,今日亲自登门,想来必有要事。」傅颖直截了当地将话挑明了。 「新得了一点消息,有些事需向傅七姑娘求证。」云烈朝宋玖元挑了挑眉后,便像个没事人似地,低头开始剥橘子。 傅颖闻言凝了神色,郑重看向宋玖元。 「傅七姑娘,」宋玖元的神情较之前严肃许多,「傅家从前是否曾与北狄人有过来往?」 得知这消息是熊孝义从北狄救回来的两名暗桩所言,傅颖便知道这事抵赖不了。 能被临川军派出去做暗桩的人,全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忠耿战士。 这些人无畏生死,刀斧加身尚不能移其志,只求不辱使命,传回的消息无不经过谨慎证实,绝不会拿似是而非的推测或听来的传闻交差。 傅颖知道,这事必须合盘托出,半点隐瞒或含糊都不能有。 毕竟北狄滋扰西北几十年,闹得临川六城人丁凋敝、百业荒废,直到前些年云烈领了临川军主帅之位后,经过无数大小战役强硬震慑了对方,这才使六城渐重又了些气象。 今日若不将这事说个一清二白,傅家就很可能被打上通敌的印子,下场不言而喻。 「是北狄人来桐山见的我,」傅颖正色看着宋玖元,余光却攫着那个闲散剥橘子的云烈,「当初他们那位领意图带领北狄结束游牧、兴农商百业,不知听了些什么,便派两个人辗转通过昌繁邱家寻到桐山来,说想与我家做一笔生意。」 宋玖元扭头,见云烈正若无其事地将一瓣橘子往嘴里塞,似乎并不打算接手主导这场谈话,只好又继续看向傅颖。 「什么生意?」 傅颖摇头:「我没问。虽傅家无人上过战场,与北狄人没有家仇私恨,可我知道什么是家国大义。」 待对方表明身份后,她根本没与对方深谈,当场将人扫地出门。 「之后,我还勒令傅家上下与昌繁邱家断绝了一应往来。」 云烈见傅颖与宋玖元都望着自己,索性将剩下的半颗橘子一口吞了,拍拍手上的橘皮残渣,「嗯,信你。」 从傅家出来后,宋玖元张口想说什么。 云烈拍了拍他的肩膀,按住他的话,「回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了几时步,又到了尚未挂门匾的昭王府门口。 恰巧罗翠微正在门口张望,云烈便丢下宋玖元,举步上了台阶,走到她面前。 「看来倒是我的事比你先办完,我要与宋玖元一道回去说些事,」云烈挑眉,眸中噙笑,「一起走吗?」 说着,他伸手将她鬓边一缕碎拢到她的耳后。 罗翠微摇了摇头,「待会儿木匠师要过来,我得瞧瞧他给我画的柜子图样。」 「不能让夏侯替你看?出来这么些时候,当心累着你。」云烈蹙眉。 「大夫说我也要适当活动着的,」罗翠微眼儿滴溜溜一转,闪过古怪的笑芒,「诶,我的橘子呢?」 见她将手伸到自己面前,云烈愣了愣,尴尬道,「吃了。」 罗翠微板起脸,扯了他的衣袖往门里走,「你跟我进来一下。」 云烈一头雾水地由着她将自己拉进大门内。 大门后的墙角处有一个雕花石墩,罗翠微拎着裙摆站了上去,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墙,「到这儿站好。」 那墙角在门后,此刻四下近前也无旁人,是以云烈虽满心茫然,还是满眼纵容地依她指令走过去,乖乖贴墙站好,略仰脸看着她。 不知她这闹的哪一出,他没敢吭声;又怕她从石墩上跌下来,赶忙虚虚抬手环住她。 站在石墩上的罗翠微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一手撑在他脑袋旁边的墙上,做出恶形恶状的模样。 v第三十二章[09.28] 「谁同意你吃我的橘子了?还来。」 云烈莫名吞了吞口水,弱弱提议,「我……回去重新烤一颗还你?」 「想得倒美,现在就还!」 还没等云烈问出「怎么还」,她倏地垂下乍红的娇颜,来势汹汹地吻住了他的唇。 这个亲吻极为彻底,唇舌交缠,相濡以沫,极尽惹火之能事。 她这少见的主动来得太过突然,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以说是十分刺激了。 猝不及防的云烈头一次在这事上落了下风,一时脑袋懵,双颊透骨的火烫,竟还有些可耻地腿软了。 当他稍稍缓过神,正准备投桃报李时,他那位最近格外皮的娇妻却已鸣金收兵。 在他茫然的注视下,满面通红的罗翠微扶着他的肩头步下石墩,又扯过他的衣袖拉他挡在自己面前,一路将他推着出了门。 她伸出微颤的手替他拢紧了披风,意有所指地往他腰下瞥了瞥,得意地挑了挑下巴。 「好了,你回去忙你的事吧。」 说完,顶着一张气焰嚣张的红脸,转身快步往里走去,没多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怎么一副大仇得报的气势?云烈怔在门口好半晌,缓缓垂眸,这才如梦初醒。 他两手揪着披风将自己身前遮得严严实实,咬紧牙根似恼似笑。 他的娇妻从不吃亏,先前被他调戏了一把,就想出这个更加无耻的手段还击—— 撩他一身火,然后把他丢到门外。 不得不说,这手段极其残忍,且下流。 很好,这梁子结大了,今夜若让她安生睡了,他名字倒过来写。 待罗翠微看过木匠师画的那些柜子图样,又提了一些格外的要求后,已是申时。 眼见已无旁的事,夏侯绫便道,「咱们回了吧?」 罗翠微赶忙摇了摇头,笑着攀住夏侯绫的手臂,「阿绫,你陪我上市集去逛逛吧。我在家闷了这些日子,还没去市集上瞧过热闹呢!」 她先前故意惹了云烈,叫他吃了个大大的闷亏,报了「一箭之仇」后,才得意了没半个时辰,她就意识到自己又冲动了。 一想到今夜必定会被那个记仇的家伙折腾出花儿来,她顿时就乐不出来了。 夏侯绫想了想,道,「最多只能逛半个时辰,酉时之前咱们必须得回家。」 「行,就半个时辰吧。」罗翠微沉痛地点头应了。 她能想象,云烈必定已准备了许多加倍无耻的手段,就等她回去当待宰的小羊呢,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市集还算热闹,只是卖的东西多是些生活必须的寻常物事,对罗翠微来说实在没什么新鲜玩意儿。 逛了最多两盏茶的功夫,她就一脸无趣地扯了扯夏侯绫的广袖,「算了,咱们回吧。」 夏侯绫如释重负,笑着点点头,尽力替她挡开人潮,护着她一路往外走。 行到临近街口处,终于脱离的拥挤的人潮,罗翠微突然一阵恶心,赶忙躲到一旁的大树后头去干呕半晌。 夏侯绫无奈又心疼地轻拍着她的背,待她终于消停了些,这才叹了口大气。 「非要来,人多不舒服了吧?」夏侯绫取出绢子替她擦擦嘴,没好气地瞪她。 罗翠微弱弱一笑,指指巷子里头的市集,「阿绫,你替我去买一点腌梅子,顺道再帮我讨些水来漱口。」 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夏侯绫便扶她靠着树干,「那你在这儿等我,很快就回来。」 夏侯绫抬眸向对街的两位路人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朝市集的方向偏了偏头。 那两人略略颔。 自夏侯绫对云烈说了罗家派自己来的缘由后,云烈便派了暗卫时时护在罗翠微周围。 只是云烈与夏侯绫都不愿惊动罗翠微,便默契地对她守口如瓶;加之她近来也甚少出门,因此也没察觉身边有暗卫跟着。 这时的罗翠微难受得紧,压根儿没注意夏侯绫的这番动静,只顾耷拉着脑袋,抬手压在胃部苦笑着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快去。 夏侯绫走后,罗翠微缓了好半晌才直起了腰,随意朝四下打望着。 此处是市集的出入口,又临街,虽不像市集中那样拥挤,可三三两两的行人还是有的。 她远远瞧见有个身形魁梧的男子,一身银白厚袍,手中却拿了把折扇,忍不住就扬了唇。 真是什么怪人都有,大冬天拿把扇子。 罗翠微正暗自偷笑着,却见那男子直直朝自己走来,不禁面露疑惑之色。 那男子快步近前,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客气地朝她揖了个礼。 「冒昧打扰姑娘了,」那汉子的口音虽有些怪,举止神色倒是有礼的,「在下初来乍到,似是迷路了。想请教城中的客栈在何处?」 见是问路,对方也客气有礼,罗翠微便温和地笑答,「如今城中各处都还在建,还没听说有客栈。」 她先才呕了一阵,精神恹恹的,此刻不过是强撑着笑脸罢了。 v第三十三章[09.28] 那人似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又道:「那,可有能落脚的地方?」 「若您不忌讳简陋些,可往东边去瞧瞧,」罗翠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他不算朴素的衣着,「我隐约听人提过几句,似乎那边有几座草庐设了大通铺,专赁给人歇脚过夜的。」 那人一听,面露喜色,「多谢多谢。」 见他问完路却没有想走的意思,罗翠微忍下心中的古怪之感,笑着催促道,「天色不早,您还是早些去看看为好,以免迟了没铺位。」 「说的也是,」那人笑着打开了手中的折扇,朝她近前半步,「姑娘实在心善,今日承蒙指点……」 他的话音未落,罗翠微只觉斜后侧有人风似地卷到面前,半挡在了自己与那男子之间。 疾步掠来的夏侯绫广袖一扬,状似无意地在那男子的折扇前挥了挥,旋身面对罗翠微,递上装着梅子的小木盒,还有一竹筒清水。 定睛一看是夏侯绫,罗翠微没好气地按着胃部弯了弯腰,「吓我一跳。」 「给你水,快漱漱口,」将竹筒递给罗翠微后,夏侯绫顺势推着她背过身去旁边漱口,又回头看看那人,笑吟吟道,「这位是……」 「问路的。」罗翠微随口答了,将竹筒递到唇边。 听得身后的夏侯绫似在对那男子说,「不必客气,您慢走」,罗翠微便没在意,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以示送别,就专心漱口了。 她便没瞧见,那折扇男子瞠目愣在原地好半晌后,眼神还是涣散,而对街那两名暗卫也迅靠过来,一左一右挟着那男子脚步虚浮的身躯,飞快地离去。 待罗翠微漱完口,转身又要攀着夏侯绫的右臂,却被夏侯绫拉到左边。 「我右边这袖子上沾了脏东西。」说着,她将退远几步,将右手背在身后使劲甩了甩袖。 罗翠微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她有孕后脑子时灵时不灵的,方才又吐了一阵,人不大舒服,便也懒怠多费神,「哦」了一声后,取了颗梅子塞到口中,「走吧,回去了。」 挽着夏侯绫慢慢走了一段路后,她随口道,「你袖子上沾什么了?」 「迷药,‘拍花子’的人拐子们惯用的那种。」夏侯绫扭头瞥了她一眼。 就让她以为那人只是个满街「拍花子」的人拐子吧。 罗翠微如梦初醒:「方才那人的扇子?」 见夏侯绫点头,罗翠微大怒:「太不像话了!暗算堂堂昭王妃,居然只用寻常的‘拍花子’迷药,简直没将我放在眼里!」 夏侯绫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 总觉得,这人自打怀孕之后,脾气变大了,脑仁儿却变小了。 也好,比从前好忽悠,省心。 申时已过大半,太阳隐到云后,天幕灰白,四下渐起寒凉。 回城的路途中,罗翠微很沉默,只顾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着梅子。 她除了眼神看起来略有些直外,神色并无异样,可夏侯绫心中却渐渐有些不确定—— 方才她自以为将事情含糊过去了,或许,其实并没有? 毕竟她跟在罗翠微身边许多年,对罗翠微的举止习惯是最了解不过的。 若是叫旁人来看,罗翠微此刻不停地吃梅子,左不过就是孕中贪嘴罢了;可夏侯绫清楚记得,以往她一旦突然陷入沉默并不停地吃东西,那通常都是因为在想事情。 不停地往口中塞小零嘴,或者漫无目的地拨着小算盘,是罗翠微遇到问题想不通时惯有的动作。 夏侯绫嗓子紧了又紧,眼角余光频频偷着觑罗翠微的神色,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道,「翠微,有……」 「先别同我说话,」罗翠微以眼尾随意扫向她,打断了她的话,又含了一颗梅子,「想事呢,我最近脑子慢,还总七拐八弯的,你不要扰我。」 夏侯绫深深吐纳一口长气,抿紧唇角认命的浅笑。 看来,有些事她还是想岔了些。 当初那个能临危受命扛起罗家的泼辣大姑娘,即便有孕后时常神思散些,脑子也慢些,可若真有事时,她依然还是那个不省油的罗家大姑娘。 两人回到小院还不到酉时,原本说要带着宋玖元先回来谈事的云烈却不在。 唤来陶音一问,才知云烈在未时是回来过的,正申时过后有人来禀了什么事,他便让宋玖元先回家,自己又与来人一道匆匆出去了。 罗翠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到陶音询问是否要布菜开饭,便随意地摆摆手,「你替我送一盅汤到偏厅,再拿一碟子点心给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偏厅。 「光喝汤吃点心,这不好吧?」陶音将忧心的目光投向夏侯绫,小声道,「夏侯姑娘,咱们是不是去劝劝?」 夏侯绫垂脸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古怪,「这会儿我可不敢往她面前凑。」 她有预感,待罗翠微将事情想明白了,头一件要做的必定就是将她训个狗血喷头。 「夏侯姑娘,你笑得很怪啊。」陶音疑惑地打量了夏侯绫的神情后,嘀咕了一句。 眸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眉梢上却又挂着淡淡骄傲;像是无奈苦笑,又像是与有荣焉。 好端端一张温雅端和的俏脸,被这过于复杂的表情扭曲得都快变形了。 夏侯绫以食指直接抵住鼻尖,连声闷笑,「待会儿我若挨骂,你千万别来求情,在外头听着就是了。」 罗大姑娘训人的规矩,她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偏厅内,罗翠微仪态散漫地靠着椅背坐着,左腿绷直,脚尖抵着案下横木,面上神色却是近日少见的凝重专注。 右手随意地拨着一个金箔包框的小算盘。 v第三十四章[09.28] 那小算盘本是用花梨木做的框、梁,却贴了有纹饰的金箔,珠子是一种罕见的河磨玉,色泽深翠,质地朴实凝沉,与寻常的软玉大不相同。 因它太过直白露富,通常罗翠微不会轻易将它取出来显在人前,只有事想不通时才会放到手边定神。 兀自沉思良久后,罗翠微眸底一沉,倏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夏侯绫,你给我进来!」 先前夏侯绫就料到自己必定要挨训,便一直等在院中的树下。 听到这声明显压着火气的召唤,夏侯绫清了清嗓子,一边朝她投去软软的笑脸,一边迈开步子走向石阶。 对她那稍显心虚的赔笑,罗翠微半点也不领情,「砰」地关了窗户。 罗翠微慵懒靠着椅背,唇角挂着冷冷的笑,右手举起那小算盘不停上下摇晃。 算盘珠子急促脆响,带着某种威压与警告。 「你……后来是怎么察觉不对的?」夏侯绫站在桌前,小心翼翼地问。 罗翠微轻轻将小算盘拍到桌面上,似笑非笑,「你说呢?」 初时她因为才孕吐过不久,脑子混混沌沌的,虽觉事有古怪,却没精神去深想,只顾对「那人竟只用寻常的迷药打自己」而恼火。 她近来总是这样,时不时就会有些奇怪的跑偏,等事后再倒回去想,自己都不明白当时为何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反应。 就在与夏侯绫回来的路上,她慢慢缓过神,总算察觉了些苗头。 以夏侯绫多年来对她的维护,眼睁睁看着有人意图伤害她,事后竟没有半句义愤填膺的话,这是很不对劲的。 再有,无论那折扇男子是否真是人拐子,既夏侯绫察觉了他的意图还挡下了迷药,没将那人踩到地上暴揍一顿再扭送官府,却还放他走了,这就更加不合夏侯绫一惯的作风了。 「说吧,那人什么身份?」 见罗翠微神情冷冷淡淡,虽不豫,却不像大动肝火的模样,夏侯绫心中稍安,一五一十道,「我并不确定他的身份,只是远远瞧见他接近你的动作不对,扇子上又似乎有古怪,这才赶过去挡住他的。」 罗翠微垂眸,端起面前的汤盅,捏住小银匙的手指不着痕迹地轻颤。 此刻回想当时的场面,她忆起夏侯绫于电光火石之间急奔而来后,分明是背对那人,以身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也就是说,若那人扇子上的「乾坤」是致命杀招,夏侯绫根本就是不要命在护她。 「那迷药,是你原本带在身边的,还是他扇子上的?」罗翠微才抿了半匙热汤,嗓子却紧到有些轻微沙哑。 「都有,」夏侯绫低垂着脸,抬了抬自己的广袖,「我朝你跑过去时就将盛药的小竹管拿在手上了。」 她用袖子朝那人扇子前挥挡的那一下,既将自己手中的迷药抛向他,也将他扇子上的迷药挡回去还给他了。 罗翠微放下手中的汤盅,两手使劲按在桌面上,略倾身向前。 「夏侯绫,当年你来我身边时我就说过,」她着牙,眼眶泛红,目光凌厉狠绝,「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看来,你没听进去。」 在罗翠微心中,无论是夏侯绫,还是如今在罗风鸣身边的罗锐,甚至家中那些年纪小、资历浅、还未被启用的姑娘小子,他们都是伙伴,是家人,即便职责是护她助她,也绝不该拿命换她。 她素来理解并接受他们护着自己的心意,却从不许他们有「罗翠微的命比我们金贵」这样的念头。 见她这是当真动气了,夏侯绫张口欲言,却被她抬手一指,凛声打断—— 「若你将来再敢这样鲁莽的打算用命来换我,我绝不会感激;只要你敢替我死,我就敢将你挂到城门楼上曝尸。不信你试试看!」 明明神色狠绝,撩下的话也足够混不吝,可她泛红的眼中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夏侯绫怔怔望着她,眼眶蓦地酸涩湿重,似有吸饱了水的棉花团子堵在喉头,耳边太阳穴胀痛得厉害。 就这么与罗翠微通红却狠戾的泪目对视半晌后,夏侯绫使劲咽下那股闷痛,轻却郑重地点了头,「夏侯绫,领命。」 此刻她终于明白,罗翠微是打从心底不接受谁以命相护的。 她要的是与所有她心爱与心爱她的人们一道,携手去经历此生的艰难与安乐,共甘苦,同荣辱,直到皓白时仍能济济一堂。 她要的是到那时,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好。 夏侯绫泪中带笑,轻声道,「今后我一定将你护好,也护好自己。这或许有些难,但我会尽力而为。」 大家都好好的,一同老去吧。 戌时,云烈踏着夜色归来,远远就见偏厅内似乎烛火通明,不禁有些诧异。 那偏厅被做了书房用,平日里也就他和罗翠微两人会进去。 因罗翠微孕后这段日子精力不如从前,自十余日前夏侯绫来后,她就将许多琐事都交给夏侯绫,只白日里过问一下进度即可,并无至夜还在偏厅内秉烛忙碌的必要。 云烈心中一紧,脚下生风似地进了院中。 脚步稍缓,他立刻觉出今夜家中气氛异样。 陶音满面惴惴地站在东厢外的廊柱旁,不知所措地望着偏厅的方向。 而偏厅门口的檐下,夏侯绫正僵身立在那里吹冷风。 她的背后,罗翠微似乎捧了一碟子点心在身前,斜倚着门框,俏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见他回来,夏侯绫小声地清了清嗓子。 云烈总觉得她在对自己递眼色,一时却没看懂她眼神中的讯息。 「还打算给落难盟友通风报信是怎么的?」罗翠微走上前来,将手中那碟子点心塞到夏侯绫手里,「我想好了,就罚你去厨房雕一百颗‘水晶盅’。」 所谓「水晶盅」,是将梨子去皮后,把内里的果肉挖空,留下盅形的梨身做器皿,以便添些滋补的药材或食材进去一同上锅蒸。 v第三十五章[09.28] 雕「水晶盅」这事说起来简单,实则是门需要细手工的费劲活,若是不够静心仔细,一不留神就会将梨子雕坏,成不了完整漂亮的盅形。 便是罗家派来的两名司厨也不敢夸口说,给一百颗梨就能雕出一百个「水晶盅」。 夏侯绫头皮一紧,回头浅笑:「梨子凉胃,你哪能吃那么多?」 「谁说我要吃?」罗翠微冲夏侯绫挑了挑眉,眼角余光若有似无地远远扫向云烈那头,「是你,和你的难友,一起吃。包括雕坏的那些。」 她只是近来脑子慢些、人也懒怠了些,他们竟就敢不将她放在眼里。 若不是今日拔出萝卜带出泥,她还不知这两人竟合伙瞒了她那么多事! 是时候提醒他们这家是谁坐主位了。 云烈虽还不确定夏侯绫因何事要受这样的处罚,但他心中无端浮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怆感。 于是他蹭着步子往前挪去,口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家中……或许并没有备下那么多梨?」 直觉告诉他,他将要面对的后果,一定比夏侯绫更严重。 所以,他为夏侯绫求情,其实就是在为自己争取「减刑」。 听他帮忙求情,夏侯绫似乎整个人颤了颤,抱紧了罗翠微方才递来的那碟子点心。 罗家大姑娘训人的规矩之一,就是中途绝不允旁人插嘴讨价还价,否则惩处加倍。 果然,罗翠微勾唇一笑,伸出两只手指:「涨价了,两百颗。窖中若没储这么多,明日自个儿上市集买去。总之明日天黑前若我见不到够数的‘水晶盅’,那就清零重来,成交吗?」 夏侯绫笑意僵在面上,生怕她再坐地起价似地,痛快应了「成交」后,立刻疾步往地窖去。 仓皇逃窜中,夏侯绫还是义气地向院中的云烈再投去一瞥。 这回,云烈总算看懂那眼神中的讯息了。 她的意思大约是:事已穿帮,有人飙,难友你自求多福。 云烈吞了吞口水,毫无底气地抬眼看向气头上的娇妻。 却得到一个叫他头皮麻的带刺冷笑。 罗翠微站在偏厅门口的灯影之间,抬手向里指了指,淡声道,「昭王殿下,里面请。」 假笑的娇嗓透着森冷,任谁听了都会觉得,那门里的天地绝不是书房,更像是刑房。 云烈抬手按住猛跳的额角,长腿艰难而气弱地迈着碎碎小步,磨磨蹭蹭地拖延着「奔赴刑场」的进程。 虚掩的窗外是沉沉暮色,偶有微凉的夜风掠过窗缝。 偏厅内通明的烛火时不时被风扫过,忽明忽暗。 罗翠微垂眸掩睫,略侧着身靠着椅背,似是在极力平复心绪。 她慢慢调整着呼吸,左手在桌案的遮挡下贴在腹部,右手指尖来回轻抚着小算盘珠子。 一时间,气氛静谧得让人喉头紧。 隔桌而坐的云烈尚不知夏侯绫究竟「招供」了些什么,当下拿不准罗翠微究竟气的是哪一桩,便不好贸然开口,只能讪讪抬手拨了拨自己的右耳耳廓。 「别过来,好生坐着说,」罗翠微抬眸,见他似乎打算起身过来,便竖起食指摇了摇,「我能问些事吗?」 经过方才那阵短暂的沉默后,她的神情、语气都缓和许多。 冷静,客气,且疏离。 这比大雷霆、掀桌骂人更让云烈难受。 他依言坐定,喉间滚了好几滚,「你问,我什么都招。」 罗翠微唇角轻扬,浅声笑了笑,眸底却平静无波。 「一件件来吧。先,殿下是正申时过后出去的,想必是去见今日意图暗算我的那人了,可对?」 在市集遇到那折扇男子是申时之前,夏侯绫将那男子制服后,两名暗卫迅将他带走,算算时辰,正申时过后云烈约莫就接到消息了。 「殿下」这个称呼让云烈如鲠在喉。 但见她眼神郑重坚定,云烈只好先压下满心的气闷,点了点头。 「他是什么人?为何对我下手?」 「是北狄人,」一想起罗翠微今日遇险,云烈心中有怒火也有后怕,眸色就沉了几分,「没来得及审出他的意图,他便咬破了口中的毒囊。」 罗翠微平静颔,接受了这个解释,「对他的意图,殿下和幕僚可有推测?」 自年初让云烈受伤的那场大战过后,北狄可谓元气大伤,前任领也被墙倒众人推,如今正在新领的带领下休养生息,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招惹临川这头。 一听她又口称「殿下」,云烈蹙紧眉头,郁郁道,「或许是京中有人想挑起咱们与北狄人之间事端,以此消耗咱们的精力,打乱咱们重振临川的步子。」 他一口一个「咱们」,偏要将她用「殿下」这称呼故意划出的距离消弭于无形。 罗翠微对此充耳不闻,倒是忽然美眸大张,满眼震惊,「京中有人通敌?!」 「只是推测,没有任何实证,」云烈抿了抿唇,「不过,我安排了人循线追查,也命人加了强防卫与警戒,彻底盘查出入新城的所有人;熊孝义那头今夜就调整布防,不会再让那头的人有空子潜过境。」 以目前的形势来说,这些已是所有能做的努力了。 罗翠微点了点头,偏头看向窗户,右手拨响了小算盘。 v第三十六章[10.07] 既推测事情是京中有人想借刀杀人,那大约就不脱五位殿下之间的储位之争。 锦惠公主云沛与云烈的关系并不恶劣,即便她仍将云烈视为储位之争的潜在对手,也断不会拐弯抹角冲着罗翠微来;且她领水师戍海境多年,武将的尊严与底线烙在骨子里,想来做不出为夺权而通敌之举。 至于桓荣公主云汐,深得陛下爱重,背后又有贺国公府及兵部的鼎力扶持,赢面极大,没必要冒这种随时可能身败名裂的风险针对云烈。毕竟云烈已就藩出京,在储位之争上毫无优势。 而恭王云炽是皇后所出,虽陛下对他的态度不咸不淡,可朝中明里暗里的拥趸并不少,同样无需铤而走险,出此下作之策。 一一盘点下来,最可疑的就是安王云焕了。 他虽颇得陛下喜爱,背后却没有树大根深的势力全力护持,只能在储位之争图穷匕见之前,先将自己最有把握除去的潜在对手彻底碾死,以此减少自己在「最后一战」时腹背受敌的可能。 若有所思地盯着窗户沉吟片刻后,罗翠微深吸一口气,轻道,「在你们的推测中,今日那北狄人,与安王有关?」 从夏侯绫那里得知事情的始末后,她将许多事串起来想了一整个下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此刻再听云烈一说,她很难不将那北狄人与云焕联系起来。 不然,没法解释北狄人为何会突兀又准确地冲着她下手。 云烈闭了闭眼,无奈地垮下了肩膀。 她会这么问,想必是知道云焕找人算过她命盘的事了。 云烈沉嗓压抑,「没有法子确定他与云焕有牵连。」 「好个安王殿下,」罗翠微怒极而笑,「卜师、北狄人,全都死无对证,还当真是谁也动不了他分毫。」 她深深吐纳数回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我能买凶砍了他吗?」 云烈无奈地望着她,自责地抿紧了双唇。 按如今民间不成文的共识,命盘是每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隐秘,连为人父母者都无权自作主张去窥探。 云焕的所为对罗翠微本已是极大的冒犯,且他如今还因命盘之事打算将罗翠微除掉;莫说罗翠微怒不可遏,云烈又何尝不想将之挫骨扬灰。 但云焕毕竟是个开府有爵的皇子,在无切实佐证的前提下,谁也无法就此事向他成功难,讨不回公道不说,甚至还有可能被他反咬一口。 连挚爱长女的罗淮也只是派了夏侯绫来保护罗翠微,除此外无任何反击之举,便是因为清楚这个关节,知道眼下即使倾尽罗家全力,也无法替爱女讨回公道,只能忍气暂取守势。 云烈与夏侯绫选择对罗翠微隐瞒,所顾虑的也是这个。 毕竟,此刻让她知道这件事,除了让她生气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罗翠微当然也懂,眼下没有实证,谁也不能拿云焕怎样,所谓的「买凶砍了他」,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口头宣泄罢了。 道理都明白,可那口恶气就是很难咽下。 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憋屈,让她胸中的怒火再压制不住,面上强装的缓和与平静被彻底打破。 她气得涨红了脸,咬着牙根倏地站起,单手叉腰在原地踱了两步后,忍无可忍地伸出手,将桌面上那张小算盘掀得翻了个面。 算盘珠子摩擦着桌面,哗啦啦一通响。 云烈再顾不得许多,急忙起身走过去将她紧紧抱住。 「事情明明很清楚,不是吗?安王偷卜了我的命盘,得知我是辅命,便认定如今你手上的一切是因得了我的命盘襄助!他一时寻不到你的空子,便打算先拔掉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剪除你的羽翼!他为了不将自己搭进去,甚至不惜通敌!」 当年的文渊阁大学士向融之所以陈情万言,力争禁止民间卜算他人命盘之风,便是因为曾出现太多类似的例子。 当事者原本有无数可能的安稳人生,一朝被丹砂黄纸打上印记并被他人知晓后,便很容易惹来有心人的各种恶毒盘算,将当事者好端端的一生搅扰个粉碎。 很显然,自得知罗翠微的「襄」字辅命后,云焕就将云烈这一年来所得的一切都算到了这个命盘头上。 他不愿这命盘一路助推云烈羽翼更丰,又寻不到可趁之机对云烈直接下手,便将罗翠微定作了先要除掉的靶子。 今日之事想必只是开端,若云焕始终将云烈看做争夺储位的潜在绊脚石,那在储位尘埃落定之前,罗翠微的生活将因此不得安宁。 罗翠微气急抬手要推开云烈,却怎么也推不动,于是恼火地闭上了眼,遮住眼中被气出的泪意。 「可他是一位开府有爵的殿下,没有切实的佐证,就谁也奈何不了他。我只能吃下这亏,从此惶惶不可终日地提防着每个靠近我的陌生人,或像个耗子似地躲在连太阳也照不到的地方,以策安全。」 「先前决定瞒着你,就是因为这事目前是个死局,只能让你生气,」云烈心中大痛,紧紧拥住她,歉疚又自责,「你放心,我定会护好你,也绝不会让你提心吊胆、躲躲藏藏。」 罗翠微以额抵住他的肩,沉默地调整呼吸,「怎么护好?」 「微微,你信我,」云烈抬手轻抚她的脑后,嗓音徐沉,温柔,却有力,「从今后,我与夏侯必有一人随时在你十步之内,还有整队暗卫时刻护你周全。其余的事仍旧与往常一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能护临川近十年未受大乱,自也护得住妻子一世安稳。 「至于云焕,夜路走多总会遇到鬼,只要他出手,不可能永远没有破绽。一旦时机成熟,你受的委屈,咱们加倍讨回来。」 渐渐冷静下来后,罗翠微也明白,云烈是对的。 再大的脾气也不能解决眼下的死局,将她保护好,再耐心等待云焕露出破绽。 「那,让暗卫们不要轻易被我察觉,否则我会不自在。」 她在他的肩头上胡乱蹭着眼角的泪,果断提出要求。 云烈忙不迭点头:「谁若不长眼叫你察觉了,打断腿,扣月银。」 「还有,」罗翠微笑了一声,顿了顿后,才抬起头,满脸严肃,「一旦安王露出破绽……」 「一定替你讨个公道,」不待她说完,云烈就郑重点头,「将他按到地上剁成泥,绝不因他是我弟弟就手下留情。」 「好,那这事就这么成交,」罗翠微退离两步,泛红的双眸凶巴巴瞪着他,「但我与殿下之间,有些事或许还需达成共识。」 v第三十七章[10.07] 虽理解他隐瞒自己是好意,可该算的帐她却还是要算的。 「哎,不是,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云烈委屈地皱了脸,伸出手去揪住她的衣袖,「别闹,你若还是气不过我瞒着你,要打要骂要罚都可以,我认。」 他宁愿她气呼呼叫他「云狗子」,也不想听她客气有礼地喊什么「殿下」。 「不敢打,不敢骂,更不敢罚,」罗翠微报以客气的假笑,「殿下遇事默默挡在前,什么都不让我知晓,这说明,昭王府凡事有殿下做主就足够了,王妃殿下安分做个摆设即可。」 这帽子扣得有点大,云烈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只是你近来精神不大好,不舍得拿这种事扰你生气。半点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我都狗子了我还做什么主!」 也不知道他话尾里那莫名的理直气壮是怎么回事。 罗翠微再绷不住,噗嗤笑出声。 见她展了笑颜,云烈这才松了一口气,凑上前重新环上她的腰,「要不,我也去雕两百颗梨?罚过了,就不生气了,行不行?」 「既领罚就老实些,谁同意你动手动脚了?」罗翠微赶忙敛住笑,拍掉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斜眼睨他。 终于又是「你」而不是「殿下」,这让云烈心中舒坦,要训要罚都甘之如饴。 见云烈噙笑点头,规规矩矩将双手背在身后,罗翠微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你从前雕过‘水晶盅’?」 她心中暗忖,这人张口就自请两百颗做罚,莫非于此事上竟是个熟练工,所以根本没将这处罚放在眼里? 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用意何在,云烈稍稍顿了顿,才从容道:「没雕过,可是吃过。」 「哦,」一听原来是无知者无畏,罗翠微笑得意味深长,「你明日,有要紧的急事吗?」 「只是宋玖元会过来,商议最后如何彻底解决北狄这个隐患,要紧是要紧,却不急。怎么?」 「那,就两百颗水晶盅,成交,」罗翠微也将双手背到身后,唇角、眼尾藏不住的笑意像带着狡黠的小芒刺儿,「雕完我就不同你生气了。」 望着娇妻那重新生动狡黠的笑,云烈眼神柔软,心下颇多感慨。 自十月中旬得知自己有孕,之后又有夏侯绫来分担许多事,这些日子她就较从前懒散许多,也任性许多。 时常孕吐、食欲不振、睡眠不佳更让她对诸事都不大上心,任自己傻乎乎混沌沌的养着,也一径由着自己的性子起起伏伏。 云烈原本还忧心,以她近来那动辄火大的脾气,得知云焕的所作所为后,多半会因愤怒而陷入极端的焦躁中。 可一个人过往所有的人生经历、行事作风,到底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为打进骨子里的印,除非躯壳内里换了个芯子,否则许多事不会变的。 事实证明,关键时刻,她依然是那颗叫他心折的刺儿莓。 有分寸、知进退、能决断。 他明白,她对云焕的事绝非就此抛诸脑后,但在缕清来龙去脉、小小作一阵后,明白事情暂且无解,只能耐心等待时机再图反击,她便立刻将这事按在心底,不让自己陷入无意义的长久愤懑。 想起幼年在内城北苑受教时,文渊阁大学士荣华曾说过—— 凡担主位者,必有自己的脾气。 遇事将脾气出来,那是久居上位的必然;但能在盛怒下权衡利弊,迅再将脾气克制回去,这才是真真过人的本事。 思及此,云烈点点头,心道,我家微微,果真天生就是个担主位的。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偏厅,并肩往后厨行去。 「一码归一码啊,」云烈边走边笑,「既我认了罚,你的帐算完了,是不就该算我的那笔了?」 罗翠微还在因「有人即将面对两百颗梨子犹不知死活」而偷乐,闻言疑惑地扭头看向他。 「你的哪一笔?」 云烈双眼斜斜往上,哼哼冷笑,「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对我行不名誉之事,太阳一落山就假装不记得了?」 「哪里不名誉了?」罗翠微面上倏地一红,脚步凝滞,却虚张声势地单手叉腰,抬了下巴,「夫妻之间的强、强吻,告到陛下面前也是我有理!」 好一个先声夺人啊。 云烈徐徐转身面向她,眉梢轻挑,笑得不怀好意,「这话可是你说的。」 夜风拂过,廊檐下的灯笼无助地晃了晃。 罗翠微心中那一百只兔子齐齐惊慌地竖起了耳朵,纷纷跳脚嚷道「大事不妙,快跑快跑」。 她很想听从那一百只兔子的忠告,可惜云烈并没有给她机会。 高大的身躯倏地近前,将她迫得后退两步,背脊几乎要贴上墙面。 温暖宽厚的两只大掌悄无声息地垫着她的后脑与后背,那不怀好意的薄唇就这样炙烫且直接地压了过来。 这一吻,「强」了个彻底。 静谧的夜色中,四下无人的院廊下,隐隐有种让人羞涩到没耳听的动静。 良久过后,罗翠微晕乎乎抬眸,毫无气势地瞪着眼前的「狂徒」,红肿润泽的唇轻启,气若游丝,「云狗子,你这……」 云烈挑衅地伸出舌尖舔了舔笑弯的下唇,还得意地左右晃了脑袋,「告到陛下面前也是我有理,你说的。」 「滚去雕你的梨。」 翌日,宋玖元来时,正巧碰见夏侯绫靠在廊柱旁,两眼直,右手无力地垂于身侧。 v第三十八章[10.07] 出于礼貌,宋玖元向抬手向她执礼问了好。 夏侯绫回过神来,勉强笑着抬手还礼,右手有些抖。 「夏侯姑娘,你受伤了?」宋玖元以为夏侯绫是昨日护罗翠微时被那北狄人所伤,便关切道,「怎么不卧床将养,倒在这儿站着?」 夏侯绫垂眸看了一眼自己颤巍巍的指尖,「我在等梨。」 语毕,她飞快抬起左袖掩唇,很尴尬地打了个饱嗝。 昨夜她雕了四十颗,成盅的只有二十六颗;而她的难友似乎更惨些。 总之,这会儿家里已经没有带皮的整梨,陶音上市集买去了。 宋玖元对眼前的所见所闻一头雾水,不过他今日毕竟是来与云烈谈正事,不好一直耽搁,又客套劝慰几句后,便匆匆进了偏厅。 一推开偏厅的门,就见端坐在桌案后的云烈眼中放出热烈的光。 「可算来了!」 见他神情似有急切之意,宋玖元忙不迭反手将门关紧,快步迎了上去。 还没等他说话,对面立刻推过来一个大大的汤盅。 那汤盅的尺寸实在有些过分,或许该叫「汤桶」更合适。 宋玖元诧异地看向云烈,见他面前也有一个同样尺寸的汤盅,不禁皱了眉头。 「坐,边吃边谈,」云烈拿着汤勺的左手挥了挥手,眼神「慈爱」,「那盅是特地为你备的,没人动过,趁热。」 受宠若惊的宋玖元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揭开盅盖一看,竟是冰糖贝母炖梨,不禁感慨万千。 「如今有王妃殿下罩着,是不一样了,」宋玖元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美滋滋地往嘴里送,「往年这时节,咱们最愁的是该如何让大家填饱肚子,今年竟都能吃贝母炖梨养肺了。」 云烈壮士断腕般吞了一大勺,满嘴含混地道,「敞开吃,厨房多得是。」 承蒙他家爱妻开恩,见他和夏侯绫雕坏的梨子实在太多,勉强同意他们可以找人帮着吃。 「咦,殿下今日怎的使左手拿汤匙?」 「吃你的梨。」云烈淡淡瞥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垂眸。 雕梨雕到手抖,这种事不好被下属知道,毕竟不威风。 「……按昨日傅颖的说法,北狄人原本是有意与咱们这头通些友善来往的。」 呼啦啦吃了半盅炖梨后,宋玖元进食的动作显然比方才慢了许多。 「之前他们那位领意图领弃游牧、行农商,只是农耕不得法,闹得吃不饱,这才被拉下马。也就是说,若有得当的法子给他们,他们其实是愿意定居的。」 北狄滋扰边境,其根源无外乎就是缺吃少喝,毕竟他们的游牧方式非常粗散,往往靠天吃饭。每年一入冬,草木凋敝,牛羊没得吃,他们便没得吃,这就使他们非得往这头打主意不可。 奈何两头言语不大通,北狄人性子又蛮,便动不动就打过来抢,这才结下仇怨。 他们游牧不定居,抢了就跑,打了败仗也跑,居无定所的,倒叫临川这头没法子彻底拿捏住他们的七寸,只能采取守势。 若能引导他们主动定居建城,能将他们与大缙人同化是最好;退一步说,要是将来他们再起了反骨,只要他们定居了,那也方便一举歼灭之。 「昨日傅颖提过,」云烈艰难地咽下口中的炖梨,「傅谦说,北狄人畏威而不怀德。以咱们这些年跟北狄人的‘交道’来看,确是如此。」 宋玖元放下汤匙,叹道,「所以,便是咱们主动释出善意,北狄人未必就是顺毛驴。」 「必先有一战将他们打到彻底服气,然后再谈,」云烈说完这半句,抬眸蹙眉,「接着吃。」 这没用的宋呆,打架不行,吃东西也不行?厨房里还有那么多! 被他这一催促,宋玖元忙重新拿起汤匙,「可这彻底的一战,就不像往常那般的兵来将挡……」 若要主动出击,那就是烧钱的买卖了。 陛下原本就无意主动对北狄用兵,如今临川又成了昭王藩地,兵部更不可能给临川拨钱。 云烈抬起头,「给你一年时间理顺六城民生,最多明年秋,财税必须恢复正常运转。」 「一年时间理顺财税这没问题,」宋玖元有些为难,「可六城民生凋敝多年,也是这几年才逐渐在恢复元气,便是到明年一切顺利,财税也不会充裕到足以支撑这样一场硬仗。」 「王妃殿下谕令:临川军只需负责攻无不克。」 见云烈底气十足地抬头挺胸,宛如一个狐假虎威的传令兵,宋玖元有些不放心地进一步求证,「这是……什么意思呢?」 云烈笑得露出白牙:「我家微微说了,别怂,只管打,缺钱找她!」 这些年云烈手头有多拮据,宋玖元是清楚的。 与云烈相识近十年,这还是宋玖元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如此财大气粗的豪言。 那底气十足的豪情莫名感染了宋玖元,他握紧了手中的汤匙,掷地有声地应道,「谨遵王妃殿下谕令。」 就明年,毕其功于一役,先一通乱棍打到跪下,再给甜枣,将北狄这个隐患彻底拔掉! 不过…… 「殿下,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见云烈起身推窗唤陶音再送一盅炖梨进来,宋玖元不得不推辞这过分的热情。 云烈回头瞪他:「王妃殿下还有谕令,那几大锅子炖梨若吃不完,明年不给拨钱。」 宋玖元呆住:「王妃殿下,怎么会有如此荒谬……啊不是,如此……的谕令?」 v第三十九章[10.07] 其实罗翠微说的明明是,当日雕坏的梨若没吃完,有些人是不能回寝房的。 云烈以左手食指蹭了蹭鼻梁,坐回座前,心虚一笑:「有孕嘛,难免会有些古怪的要求。明日换熊孝义来吃,最好多带几个人一起吃。」 毕竟他还欠着一百多颗梨盅……且不知还要雕坏多少呢。 随着新城逐步有了预期中的雏形,昭王府的建制也随之落定最初的班底。 临川六城合为临州,州府设在临川新城,州左丞宋玖元、右丞傅颖共领六城吏治民生诸事,辖州府之下各路官员; 熊孝义接了临川军主帅兵符,高展就任匠作中郎,而那位年纪总不肯长在脸上的傅家老三傅谦,则领了临川州府「官学司业」一职。 总归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所有事都在有条不紊地逐步完善,在昭王殿下与昭王妃殿下共有的属地上,有崭新气象正在慢慢铺开。 随着肚子渐渐显怀,罗翠微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生母是在生下之后血崩不止而逝,于是便特意腾出时间,在夏侯绫的陪同下去了一趟济世堂。 她将夏侯绫留在诊厅小间的门外,独自进去与大夫面谈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谨慎地请教了许多。 从那之后,她的吃喝行止都尽可能遵照大夫的嘱咐,半点没有大意。 一晃到了十二月上旬,罗翠微总算渡过了孕初的种种难捱,精神好了许多,便沉下心来开始着手做事。 为免将来落人话柄,也是为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罗翠微让夏侯绫将眼下手头上零敲碎打的生意归拢,与城中普通商家一般,前往临时府衙领了文牒,在渐成规模的坊市里挂了牌,立了「广汇堂」做商号。 经过这几个月,已有一些人知晓夏侯绫是王妃殿下近前心腹,既要低调藏匿罗翠微与广汇堂的关系,夏侯绫自就不便冲在最前,于是两人合计之下,决定将宋秋淇扶起来。 或许早早经历许多人情冷暖,也过了不少忍饥挨饿的日子,宋秋淇这小姑娘很有一种「初生牛犊」的胆色,虽知事情不小,却很愿在罗翠微手底下跟着闯一闯。 于是,广汇堂明面上的掌柜就这么定下了。 别看宋秋淇年纪不顶大,做事却利落勤恳又踏实,最难得是机灵好学,人缘也好,在她振臂一呼下,村子里不少年轻人对前往广汇堂谋事的热情立时高涨。 经罗翠微与夏侯绫在暗中审慎评估过后,挑出些颇为得用的姑娘小子,很快就将广汇堂的场子撑了起来。 之后,夏侯绫从旁提点着宋秋淇慢慢上手入门,又有罗翠微在背后把控大局,名不见经传的广汇堂在临川城中渐有了些许名声。 到了年末,眼见城中的昭王府宅子已快要竣工,罗翠微敏锐的察觉到一项商机,便将夏侯绫叫到跟前。 「咱们与傅家的宅子是最早开始建的,如今都已将近竣工,这就是说,之后城中许多宅子6续也该起完了,」罗翠微两眼笑得像小元宝,「凡像样的宅子,园子里总会需些新奇花木吧?」 这事说大不大,目前城中大小商户都还没注意到这桩生意。 临川本地的花木种类不算多,奇巧可观的品种就更少,眼看即将乍起那么多新宅,若能从其它地方倒腾些本地不多见的货色来,那是不愁销路的。 「你去跟宋秋淇说,让她用广汇堂掌柜的名义给罗风鸣去信,问他买西南方向合适移栽和观赏的大型花木品种,年后货走水路过来,」罗翠微指尖在桌面叩了叩,又道,「量不必太大,算着最多五六十座宅子够用就行。」 毕竟罗家大宅在京中,商事重心又在中原,罗翠微与云烈都不愿让罗家被京中势力盯上,无辜受累成为旁人攻击昭王府的靶子,便决定将广汇堂与罗家的来往做成单纯互惠互利的生意。 而罗家那头自然早得了通气,知道广汇堂背后真正的东家是罗翠微,只要是广汇堂的生意,无论进货还是出货,量大还是量小,全都格外上心。 夏侯绫想了想,谨慎地分析道,「寻常小门小户没那财力讲究花木种类,待城中这五六十座像样的宅子将咱们第一批货吃下后,其他商家若是闻风跟进效仿,到时市面上供大于求,会不会无意间就将其中一些小商家的金流压断了?」 说起来,罗翠微与夏侯绫在商事上都算师从罗淮,而罗淮经商的底线之一就是「凡事留一线」,绝不能无故给同行下套结怨。 「你放心,等年后咱们的货出手后,有经验的商家掌事人都会看得懂,这事说穿了就是一锤子买卖,届时他们即便对错过这桩厚利痛心扼腕,也不至于贸然跟风。」 见夏侯绫仍有疑虑,罗翠微笑了笑,「咱们的货出清后,若有人再效仿跟进,只会彻底砸在手里,没个三五年只怕清不完囤货。毕竟在大门大户,也不会没事三天两头动园子。」 也正因为这不是桩能做得长久的生意,所以眼下城中的商家们都还没注意到这事。 可巧,如今旁人不会留意的这类「短命生意」,却正是罗翠微最最需要的。 按昭王府目前的布局,最多明年秋末冬初,临川军就会向北狄开战,届时各项军需消耗势必暴增,所以她得确保手头的金流一整年都不出现断档,才能持续保障临川军的军需。 而这时节让罗风鸣开始备货,待年后运过来时,各家的宅子正好起完,恰恰是货物脱手变现之机,这就大大缩短了因囤货而压着金流的时间。 如今广汇堂的生意走的全是这路子:先人一步,来回倒腾,见利极快,积少成多。 重新开始专注商事,并未增加罗翠微孕中的负担,除了食量较之前大些,以及稍稍嗜睡了些外,可说是一切都好。 不过,云烈并不敢掉以轻心,这日一得空,便立刻派人请了济世堂的大夫来,非要当面听到大夫亲口确认他才能踏实。 济世堂对昭王府的事自然重视,特意派了临川分馆里年轻辈中最出色的大夫花明。 花明这姑娘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医术却扎实精湛,心性又细致。 她在确认了罗翠微的胎像稳固后,又主动帮忙看了司厨精心准备的各种食谱,对其中的几样食材做出添减的建议,再叮嘱罗翠微每日务必有适当的走展活动,以免生产时体力不支,这才结束看诊,告辞离去。 陶音遵照罗翠微的吩咐,除了诊金外,又格外包了一对小元宝答谢花明的周到,这才将她送出去。 到院门外时,恰逢宋秋淇来找罗翠微与夏侯绫回话,便笑吟吟与花明寒暄两句,顺嘴问了一句「听说生孩子很凶险,到底是有多吓人」。 小姑娘原本只是好奇问问,可陶音却上了心,想到目前这家子人里就没一个曾有生产经验的妇人,便也追着花明详询。 虽说罗翠微约莫要等到明年夏秋之交才会生产,可既对方问起,花明本着医家的谨慎之心,便耐心将其中会有的风险细细说了一遍。 为了通俗易懂,耿直的花明还讲了好些自己曾接诊过的例子,譬如由于产妇在孕期将养得过于娇气,导致生产时体力不支,生到一半…… 又或者,产妇在孕期操劳过度或心思郁结,导致生产时…… 还有孕期补得太过,孩子个头太大,也可能…… 说着说着,这话头引申开去,就又提了可能出现的难产、血崩这类可怕字眼。 最后,花明一脸冷静地宽慰道:「当然,从王妃殿下的脉象来看并无大碍,方才我也看过食谱,大都进补得宜。只要别忧思、动怒,这几个月再时常提醒她稍稍走动,不要久坐久卧,想来应当无大碍。」 陶音与宋秋淇都云英未嫁,即便从前隐约从旁人口中听过几句生产时的不易,但私下零碎听来的闲谈,哪里及得上大夫口中那般详尽直白、惊心动魄。 v第四十章[10.07] 送走花明后,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被吓得不行,越琢磨越觉得花明最后那段话只是客气敷衍。 两人在院中的树下踌躇半晌,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就相对愣在那里干着急。 大夫走后,近来状态大勇的罗翠微立刻打开一大摞册子,兴致勃勃地继续与夏侯绫一同盘算起新的开源之道。 云烈今日得闲,无所事事地在偏厅内晃来晃去,罗翠微嫌弃他碍眼,便嗔笑着赶他出去给自己炖汤喝。 得了「王妃殿下谕令」,云烈认命地出了偏厅,打算往厨房去,正巧就瞧见陶音与宋秋淇面色惊忧地在院中面面相觑。 他觉着古怪,便停下脚步,将她俩唤过来问话。 待两个惊慌的姑娘断断续续将花明大夫说过的话又复述一遍后,往常那个在战场上刀斧加身都不退半步的昭王殿下竟也被惊了个面无人色。 不一会儿,罗翠微与夏侯绫粗略定下几桩事后,想起大夫的叮嘱,便将后续细则交给夏侯绫接着捋,自己撑着腰后站起身走出偏厅,打算在院中走两圈舒展一下身骨。 她才到廊檐下,就见云烈、陶音与宋秋淇白着脸立在那里,跟泥塑似的。 「你们这是……」 疑惑的话音未落,云烈就如旋风般闪身上了台阶,猛地冲到她身前,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不、不生了,不生了!」 罗翠微赶忙两手捧住他猛摇的头,「你别晃,我看着眼晕。什么不生了?」 已陷入各种可怖想象的云烈什么都没听进去,口中一直重复「不生了,反正就是不生了。」 他从前哪里知道,女子生产之凶险,竟与战场上以命相搏都差不多。 一想到小崽子可能会将罗翠微置于那样叵测的境地,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见他似乎已陷入无法对话的境地,罗翠微扭头,茫然看向同样神色惶惶的陶音与宋秋淇,「谁来说说,这是怎么了?」 最先稳回心神的陶音含糊应声,支支吾吾道出一句「花明大夫说生孩子或许会有危险」。 「哦,早前我在大夫那里诊脉时就问过了,那是因人而异的,」罗翠微从容地笑了笑,又转回来对云烈道,「放心,我会记得大夫的叮嘱,吃喝有度,适当走动,不动怒不忧思,到时就会很顺利。」 对她的安抚,云烈似乎充耳不闻,只顾垂眼严肃地盯着她微隆起的小腹。 半晌后,他郑重地抬眼直视她,无比认真地提议:「咱们能不能,把‘它’拿出来,扔掉?」 罗翠微傻眼,好笑地瞪了他半晌,心中升腾起一种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 被他认真又执拗的眼神闹得招架不住,罗翠微双手抱头,烦躁躁斥道,「那你当初把‘它’放进去时,怎么没问我能不能?!」 这话一说完,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就连先前还顾自陷入惊慌幻想的云烈也如闻惊雷,回过神来定定看着着面前的罗翠微。 打死他也想不到,一向在房中事上羞涩无比的娇妻,竟会当众吐出这么浑的话。 很震撼,很……猝不及防。 片刻后,陶音红着脸,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亡羊补牢般伸出双手捂住宋秋淇的耳朵,顺势将她好奇的小红脸扭到一边,喃声道,「小姑娘没耳朵,什么也没听见,乖。」 一脚迈出偏厅的夏侯绫也倏地缩了回去,假装自己也是没耳朵的小姑娘。 云烈颊边渐渐抹了赭红,忙不迭薄唇抿紧,强忍住笑出声的冲动。 大家的反应,以及云烈眼中那内涵复杂到略显刺眼的偷笑,让罗翠微觉得,自己由内而外,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突然犯困,我回房睡一会儿。」 她的脸红得像被煮熟透的虾子,转身走向寝房的动作缓慢且僵硬,同手同脚踏出的每一步,都散出深深的尴尬。 因着罗翠微闹出的那笑话,小院中原本提心吊胆、惊惶不安的气氛表面看来是淡去了。 可毕竟大夫说得那叫一个生死攸关,亲近之人岂有不忧心的道理。 接下来一连几日,面对夏侯绫与陶音的手足无措,再加之云烈多日来也是强忍焦躁却又辗转难寐,罗翠微忍无可忍,终于寻了个空,揪着这忧心过度的三人一道,前往济世堂又见了花明。 听罗翠微冷静陈述了家中这几日的情形后,花明扶额感慨道,「我出师独自出诊数年,对孕妇在产前惊惧忧思的情形见得多,却还是头一次见全家惊惧忧思、唯独孕妇镇定从容的。」 当着三人的面,花明再度诊脉,确认罗翠微胎像稳固、腹中胎儿也无异常后,见云烈仍是惴惴不安,花明实在没辙,只得去请了济世堂临川分馆的掌柜师姐来。 那掌柜师姐斟酌半晌后,对云烈提议道,「若殿下实在不放心,我这头专门指派一名大夫,每日登门替王妃殿下请脉,也随时关注王妃殿下的饮食进补、起居作息等事宜。您看这样是否可行?」 云烈脑中一团乱,哪里知道可行不可行,若真要他说,他是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大夫都请来将他家爱妻围个水泄不通才好。 「那就拜托了,若方便的话,可否请就指派花明大夫?」到底还是罗翠微镇定些,「劳烦花大夫奔波,我会按月另算酬劳,给花大夫与济世堂各一份。」 罗翠微心中有数,济世堂虽是医家,可到底也算是开门做生意,花明是济世堂临川分馆镇场子的大夫之一,即便每日只耽误她一两个时辰,济世堂也难免会有一些看不见的损失。 她这提议可谓面面俱到,云烈满意,济世堂这掌柜师姐就更满意了。 此事也启了济世堂的思路,使这传承数百年、分号遍及各州府的医家金字招牌下的所有医馆内,从此后就多了一条明码标价的生财之道。 因京中昭王府里还有不少以侍卫名义养在府中的前临川军伤残无归的将士,云烈与罗翠微商议后,决定依旧保留京中宅邸,以罗翠微之前在京郊置下的那几份田产,再加上临川这头按月拨回银钱贴补,以保障他们衣食无忧。 既如此,京中的昭王府自需有得力之人打点,加之老总管陈安上了年岁,不便千里跋涉再迁新地,这些事便交由老总管留在京中全权打理。 眼见着新宅子就要落成,云烈早早给留守京中昭王府去了信,调来两队侍卫及府中大部分侍者、侍女前来临川;而临川这头的昭王府总管一职,便落到了陶音的肩头。 新年之前,罗翠微与云烈这二位临川之主总算结束了蜗居小院的日子,崭新的昭王府宅院终于热闹闹迎进了主人。 有了京中调来的许多相熟帮手,陶音打点起偌大个王府新宅倒也顺当,将二位殿下照料得无微不至。 云烈到底脱不掉在军中养下的那种「凡事尽量自己动手」的习惯,总是将府中的人都往罗翠微身边赶。 v第四十一章[10.15] 罗翠微本就沉迷赚钱不能自拔,被服侍得如众星拱月,正好方便她专注广汇堂的生意,时不时再过问一下藩地军政相关的事务,余下便只管遵照医嘱安心养胎,倒也恰好妥当。 因着新年临近,城中几家布坊及成衣坊早早备下许多上好布料与成衣,以应家家户户采买新布、新衣过年的习俗。 商户们料想那家大小生意都爱掺一脚的广汇堂必定也不会错过这商机,哪知都到了腊月二十三,也不见广汇堂有布料或成衣进出。 对此,别说旁人讶异,就连广汇堂名义上的小掌柜宋秋淇也沉不住气,赶忙来王府请见罗翠微。 恰逢膳房刚有刚出锅的瑶冬炖生翅,罗翠微遵照大夫叮嘱不久坐,便自己去膳房捧出来暖呼呼一小盅,才走到后殿回廊下,就有侍者来禀说宋秋淇请见。 她想了想,吩咐侍者再去膳房另取一盅,并配上一碟子小甜糕送到书房,也好请宋秋淇边吃边说话。 宋秋淇原本毛躁躁候在书房外,远远见罗翠微捧着小盅过来,便赶忙迎上去,非要替她拿那盅。 「您如今有孕,不要拿这些重的东西。」接过小盅后,宋秋淇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罗翠微隆起的小腹。 近来罗翠微的肚子长得快,连带她的脸都跟着圆了不少,脚步也沉缓,整个人看起来是不如从前灵活轻便。 小姑娘那股子莫名的老成让罗翠微笑得不行,揉着脸边走边道,「就那么小小的盅,最多不过二两,怎么就成了‘重的东西’了?」 说话间就走到书房门口,门外的侍者贴心地将门推开。 由于云烈之前说过,他与夏侯绫必有一人随时在罗翠微十步之内,今日夏侯绫出外办事,他便留在家中处理公务,此刻自然也在书房中。 宋秋淇向他执礼问安过后,他便自顾翻阅着手头的折子,并不多话。 罗翠微在自己那张桌案后坐下,宋秋淇将小盅放到她面前,又贴心地替她揭开盅盖。 小姑娘从前日子过得不怎么样,能吃饱就不错了,自也不知鱼翅为何物。但见盅内清寡高汤泡了一撮「粉丝」,外加几粒冬瓜圆球、几片火腿、两根菜心,全不像她所知的孕妇进补该有的伙食,当下就皱起了眉头。 「王妃殿下,您吃这么清汤寡水怎么可以?有孕之人不是要多喝鸡汤才对吗?」 罗翠微一听「鸡汤」俩字,赶忙捂住嘴,没忍住还翻了个小白眼。 她头几个月喝了太多鸡汤,大约是吃伤了胃口,如今别说叫她吃,就是叫她听听都难受。 待胃部的翻腾终于平复,罗翠微才紧了紧嗓子,脸色不太好地苦笑,「别跟我说……那个,我前些日子吃太多,近来实在听不得那俩字,就如同殿下听不得……嗯,懂吧?」 宋秋淇茫然地点点头,又扭脸看了看云烈,「噢,我听兄长提过,说殿下如今听得不‘梨’……」 话音未落,轮到旁边那张桌案后的云烈胃部一阵翻腾搅动。 他面无表情地闭上眼,倏地丢开手中折子,左手扶额,右手食指指着宋秋淇,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警告,「你闭嘴,再说话……」 他无比压抑地顿了顿,才接着道,「别以为年纪小就不会挨揍。」 不多会儿,侍者按照罗翠微先前的吩咐,送来另一盅瑶冬炖生翅,以及一碟子小甜糕,放到宋秋淇的手边。 可怜宋秋淇是来找罗翠微说事的,昭王殿下一句「闭嘴」,成功让小姑娘卡在那里,只能委屈巴巴地喝汤吃点心堵住自己的嘴。 幸亏在昭王府的地盘上,「王妃殿下谕令」似乎总是比「昭王殿下谕令」嚣张一头,罗翠微笑着朝云烈丢过去个纸团,那道「闭嘴」的「口谕」便当场作废了。 得了罗翠微允准,宋秋淇赶忙停止进食,皱起急切的小脸,快人快语,「旁的商户都进了新衣与布料,咱们却半点准备都没有,新年前的这商机可就要错过了呀!」 这些事她通常都是与夏侯绫交涉的,不过近来夏侯绫时常出城,她已有几日没见着人了。 今日眼看旁的商户全都准备就绪,她实在有些沉不住气,这才跑来请见罗翠微的。 「年纪小小,怎么记性就不好了?」罗翠微笑着喝了一口汤,从容道,「上个月底不是让你向宜州一个姓徐的人订过货吗?算算路程,过不了几日就该到了,哪里没准备?」 她只顾与宋秋淇说话,倒没注意旁边的云烈倏地眯起了眼,满眼警惕地望了过来。 宋秋淇猛地点头,「没忘啊!可咱们订的是粗麻短褐,开春后下地做活才用得上,不是过新年穿的那种贵重新衫呀。」 「看来你阿绫师父忙昏了头,这门功课没给你教仔细,」罗翠微抿了抿笑唇,「这时节旁的商家都只顾着新年新衫这桩厚利的买卖,所以咱们不去抢那点热闹。」 这大半年来,因新城建宅及建城防,周边许多无田产的游民都聚集到此做工谋生。 待到开春过后,除了城防还需继续用人,随着城中许多宅子落成竣工,许多人即将再度面临无产无业、无工可做的局面。 为了避免这部分人再度流散出城,年底昭王府已张榜出了告示:凡在新城内做工满半年以上的人,可前往州府留下相关记档落籍新城,再交保银半两,便能得州府在新城周边荒山上划定的地点,开春后即可自行垦荒耕种、建房定居。 「你想想,换了是你,垦荒耕种时舍得穿过年时花大价钱添置的新衣吗?」罗翠微以指尖叩了叩桌面,笑吟吟道,「加之又从流离失所到有田地可安居,正巧这大半年做工又攒了些继续,添置一两身下地专用的便宜行头讨个彩,是不正合适?」 宋秋淇这才恍然大悟,还是之前的路子,又是一笔旁人没瞧在眼里,却是货一亮相就能很快出清的痛快生意。 「可城中就这么多人……」毕竟也是个已一脚踏上商道的小掌柜,这时的宋秋淇已渐渐学着举一反三了。 罗翠微欣慰点头,解惑道,「除了这城里,可还有桐山、清芦、昌繁那些地方呢。你手底下如今那么多姑娘小子,正该去试试走街串户了。」 其余五城内虽人丁凋敝,可乡下的人家户并不算少,这些人家通常很少进城,若有人将这些日常用得着的东西送上门去吆喝,即便只是图个新鲜,也总会有人会买一点。 「这当面锣对面鼓的,又是几枚铜子儿的交易,自不会有什么赊欠,银货两讫,皆大欢喜。」 宋秋淇受教,心中大石落地,将点心和炖品吃得干干净净后,便高兴地告辞了。 待小姑娘走了,云烈才冷冷一哼,脚尖将桌案下的横木蹬得闷响,「姓徐的,嗯?」 罗翠微扭头笑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嗔道,「就是生意,你这吃的哪门子飞醋?」 为了多点开花,这笔生意没有走罗家的门路,走的是徐砚自己在宜州不为人知的那条线。 说起来,徐砚在宜州的生意,罗翠微也是有股子的。如今每个季度盘点账目后,徐砚都会将罗翠微应得的那份红利交到罗翠贞手上,再由罗翠贞转手交给自家长姐。 看似没有交集,却一直维持着利益相连。 自从开始储备明年末那场大战的军需金源后,这条线便成了罗翠微手中一枚重要的暗棋。 v第四十二章[10.15] 如今稍稍扶持徐砚,也是罗翠微替自己留的后招,这样即便将来京中有人突然切断罗家与临川的商事往来,就凭着徐砚这条线,她也不至于陷入坐困愁城的局面。 听她说了这其中的门道后,云烈一方面对自家妻子在商事上的如鱼得水钦佩无比,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徐砚这个人而耿耿于怀。 「反正他对你居心叵测,你别理他。」 反正此刻书房内只夫妻二人,道理讲不过,昭王殿下索性就开始胡搅蛮缠、泼皮耍赖。 这娇撒得那叫一个别开生面。 气笑的罗翠微放下汤盅走去过,双手虚虚卡住他的脖子摇来晃去。 「你这泼皮狗子,我哪里理他了?之前的红利是罗翠贞替我收了再转来的,如今信是用广汇堂掌柜的名义出的,我与徐砚,根本就没打过照面啊!」 「什么什么?你与谁?」云烈磨牙,抬臂箍住她的腰身,「想想清楚,重说一遍。」 他根本不接受娇妻与任何旁的男子连在一起,光是口头说说都不行的。 受不了,酸啾啾。 「你就偏要无事生非做杠精是不是?」罗翠微奸诈一笑,两手捏住他的脸,「再叽叽歪歪废话多,信不信我叫你吃梨?!」 脸被捏到变形的云烈连忙噤声,神色痛苦地作势干呕一下后,弱弱回敬,「那我就只好请你喝……」 见罗翠微目露凶光,他赶忙将「鸡汤」两个字生生咽回去,改口道,「你若非要请我吃……那什么,我就只好吃你了!」 日子就在这样亲亲热热、忙忙碌碌的烟火气中飞快地过去。 新年之后,天气渐暖,罗翠微与云烈各自手头的事情也愈多起来。 人在越忙的时候越觉时间不够用,不知不觉间,春衫换了冬袍,夏裳又替了春衫,日子像是脱了绳环的疯狗似的,「嗖嗖嗖」就蹿过小半年。 显隆四十三年五月廿四清晨,罗翠微开始阵痛,昭王府上下如临大敌。 虽有三名稳婆与大夫花明守在罗翠微跟前,她们吩咐的各项准备也都已妥当,可随着罗翠微时不时的隐忍痛呼,候在外头的所有人都渐渐悬起了心。 一早就被撵到外头去的云烈只觉心如刀绞又度日如年,最后实在忍不住,挥开劝阻的众人,绷着脸推门进了房中。 花明一如以往地耿直,转身挡在云烈身前,「殿下还是出去等吧,我怕您待会儿可能会被……吓哭。」 「本王十六岁上战场,眼见尸山血海都没吓哭。」 撂下豪言后,云烈绷着冷脸绕过花明,走到床榻旁蹲下,握住了罗翠微的手。 痛了个半死的罗翠微眯眼一见是他,二话不说就扯过他的大掌,死命咬在他的虎口上。 云烈不动如山,安静地由着她。 曜黑如玄玉的眸底满是无能为力的彻骨痛意。 他紧紧抿着薄唇,喉头接连滚动,心中怔怔地想: 这崽子混蛋兮兮的,非常不像话。 等生出来后,他必须亲自动手打一顿才行。 别以为年纪小就不会挨揍! 此刻的罗翠微当真打心底里希望自己能晕厥过去,待一觉醒来,有人告诉她已经生完了,那才真是美滋滋。 有好几回她都已疼到眼前黑,惊喜地以为自己就要得偿所愿,哪知每回就那么须臾瞬间的短暂徘徊,过后一切照旧,该怎么疼还怎么疼。 实在是很要命的经历。 偏生她在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下脑子清醒得很,耳旁的那些对话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看起来很疼。」 云烈的声音与平常大不相同,木木的,像厚厚的冰面下压着涌动暗流。 若非此刻难受至极,罗翠微真想跳起来捶扁他的头—— 不是「看起来」很疼,就是真的很疼啊! 片刻后,又听云烈问了一句,「到底有多疼。」 他问得很认真,字字沉重,又隐隐藏着些不欲为认知的无措与惶恐。 罗翠微在心中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却无端又有些怜爱。 她家这狗子,怕是吓着了。 心尖一软,她便松了牙关,极力凝神听着稳婆的指示。 「殿下可曾有过指尖被门缝夹的经历?」花明冷静地看着云烈那神色莫测的脸。 云烈淡淡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 花明想了想,以下巴指了指床榻上的罗翠微,冷静地答疑解惑,「王妃殿下目前,约莫就是……指尖反复被门缝挤砸那么疼。」 答疑结束,她也无心计较对方究竟是否感同身受,接着道,「请殿下还是出去候着吧,您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除了让王妃殿下很想打您之外,没什么用处。」 见云烈似要说什么,花明赶紧又道,「若王妃殿下分神打人,就不好专心生孩子了。」 说到底,冷静又耿直的花明大夫就是想将这位帮不上忙的殿下赶出去,以免他杵在这里碍手碍脚罢了。 毕竟,若是他待会儿被吓晕过去,还得劳她这个大夫分神关照,啧。 v第四十三章[10.15] 听了花明的话,又看了看忙前忙后的三名稳婆后,面无表情的云烈薄唇抿成直线,沉默地站起身,脚步徐缓地绕过屏风,来到寝殿外间。 在门后站定。 盯着雕花的门扉看了许久后,云烈缓缓伸手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透过门缝,可以瞧见候在外头的那些焦急又无能为力的身影。 他敛了敛密长的睫,左手探向门缝,然后…… 右臂使劲全力,将门扉呼啦一甩。 电光火石间有遽痛骤然钻心。 他徐徐闭上眼,听着身后传来罗翠微那模糊而隐忍的呼痛之声,心疼得几乎要碎成片。 当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会对她很好;可如今她那么疼,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言而无信的混蛋。 待罗翠微幽幽转醒时,眼皮才软软抬起,就被近在咫尺的脑袋吓了一跳。 不过此刻她四肢软,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只能敷衍地眨眨眼以示惊讶。 云烈那高高大大的身躯就这么委屈地蹲缩在床畔,左臂横在榻沿,整张脸埋在自己的臂弯。 夏日黄昏的余晖懒懒洒进一层淡淡灿金。 窗外有鸣蛩嘶嘶,衬得寝殿内分外宁静。 察觉到他的右手似乎正握着自己的手,罗翠微试着动了动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他周身似是一颤,却没抬头,仍旧维持着将脸埋在臂弯的姿态。 只是瓮声闷闷,轻哑,带了如释重负的笑,「还睡吗?」 罗翠微好奇地抿了抿唇,以手肘轻蹭他的顶,「你哭了?」 她的嗓音是脱力过后的轻浅,有些许沙哑,低笑隐隐。 虽是问句,那藏不住的调侃笑意却分明笃定。 云烈没应声,藏在自己臂弯的脑袋蹭了蹭,片刻后才抬起头来,哼道,「不可能的。」 明明就哭过,眼尾都还泛着红呢。罗翠微轻轻勾起唇,却好心地放他一马,没戳穿他。 罗翠微原想问问孩子这会儿在哪里,云烈却没给她机会,立刻站起身去取了些温水来给她润喉,跟着又耐心哄着喂了几口红糖粥。 「你的手,怎么了?」罗翠微忽然惊讶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瞪着那几根淤肿的手指。 左手除拇指外的十指全都肿了一圈,明显是新淤的痕迹。 云烈垂眸,唇角勾起,淡淡道,「不小心被门砸了一下。」 「吓得夺门而逃的时候砸的?」罗翠微眉梢一挑,口中懒懒嘲笑着,却温柔地将他的指腹贴近自己的唇畔,轻轻吹了吹。 许是见她神色懒懒无力,却并无睡意,云烈便窝上榻去,连人带被将她拥进怀里。 「我听见的,是个六斤九两的小姑娘,」罗翠微眉眼浮起柔和的暖,软声咕囔,「抱到隔壁去睡了?」 云烈「嗯」了一声,抬手捋了捋她鬓边湿碎的散。 「真够重的,一定是个圆圆脸,」她抬起手,以指攀住他大掌的边沿,闭上眼逸出浅笑,感受着他的指腹划过自己的额角,「她很好看吧?」 云烈负气般地撇了撇嘴,「不……」 陡见娇妻忽地眉目圆瞠,他急忙讪讪改口,「不知道。」 那时罗翠微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他心神不宁,哪有空再注意旁的事。 「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那可是你最该放在心尖上好好疼爱的小姑娘……」罗翠微瞪着他,面上浮起淡淡愠色。 他却倏地低头,在她唇上啄了啄。 「她不是。」他难得严肃地直视着她微恼的怒瞪,郑重声明。 罗翠微磨了磨牙,正要喷火,他却又故技重施,再度轻轻啄吻了她的唇。 「这才是我放在心尖上,最最疼爱的小姑娘。」 哪怕很多年之后,家里有了更多的小姑娘,他怀里这个,都始终会是他心头最尖尖那一个。 他就是偏要最最疼爱她,谁也别想劝。 两日后。 孩子出生,寻常人想到的头一件事自然就该是起名字。 「脸这么圆,就叫圆子吧。」 昭王殿下此言一出,阖府震惊。 王妃殿下对这敷衍至极的名字更是忍无可忍,随手抓起软枕就朝他迎面丢去。 摒退众人后,云烈抱着那软枕巴巴凑到床前,「别气,你听我说。」 靠坐在床头的罗翠微哼了一声,倾身探出手,想去拿床头小柜上的甜白瓷小盅。 v第四十四章[10.15] 云烈赶忙将软枕扔到床角,替她将那盅栗茸羹端到面前。 雪白的鲫鱼汤混入少许骨髓汁,再放进栗子和米,文火熬成茸羹,其上用南瓜、枸杞、嫩青豆等各色菜丁摆了一道漂亮的虹弧,色香味都有,进补也是恰好得宜。 云烈一手托着汤盅底部,一手自觉拿起小匙,认认真真喂过去几口,见罗翠微神色稍缓了,这才清清嗓子开始解释。 「她这么小小一团,又不会说话,咱们不能欺负她。」云烈垂眸看了看床榻内侧,眼角眉梢全是笑。 襁褓中那个脸圆圆的小不点正吮着手指睡得香甜。 望着他那珍而重之的神色,罗翠微心中一动,隐约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了。 不过她没吭声,耐心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她想姓罗还是姓云,」云烈将目光收回来,重新与爱妻四目相接,「待她大一些后,自己选。」 他们两人的女儿,就该是这天地间最自在、最鲜活模样。 「她只需德行端正、俯仰无愧,旁的事都可随心,我们护她。」云烈眸中有光华璀璨,坚定至极。 罗翠微略略垂,望着身侧襁褓中的小圆脸,笑出了声。 「原以为我父亲已算是纵女成痴,你却还更胜一筹。」 她抬眸对上云烈的笑眼,点点头,「好。」 被暂时命名为「圆子」的小小姑娘犹自酣甜沉睡,全不知她的父母送了她一件多么珍贵的见面礼。 不过,等她将来长大了,总是会明白。 姓云还是姓罗,指向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非常好运地遇上一对慷慨至极的父母,在她出生伊始,就大方地将抉择的权力送给了她,并没有强硬地替她定下此生。 任她是想风骨昭昭还是温软和宁,还是要肩扛日月还是纵心恣意,都由她自己选。 无论她最终愿意成为什么样的姑娘,她的父母都会护她到底,会在她行差踏错时予她提点,在她跌倒受挫时给她怀抱。 她的父母会让她永远有退路,始终有归处。 昭王府新生的圆子小姑娘打从生下来那时起就不爱哭。 据说当日稳婆对着小家伙屁墩拍了好几下,眼见都要拍红了,她也只是哼哼两声而已。 之后的日子里,若是饿了困了,也不过就哼哼几声,藕节似的小短手、小短腿就胡乱动两下,吃饱喝足后就只管睡,半点不折腾人。 就是过于安静了些。 一个多月后,熊孝义前来向云烈例行回禀防区事务。因他一进门就捶胸顿足哀叹错过了满月宴,罗翠微便让人将孩子抱出来给他瞧。 熊孝义起了玩心,忽地将脸凑近小家伙,做了个略显可怖的怪相。 那对乌溜溜的小圆眼只是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便就啜着手指将脸扭向了一旁。 熊孝义不信邪,又试了几次,如故。 他觉得古怪,好奇地向罗翠微问道,「她怎么不吭声的?」 寻常的小孩子被他那么吓,怎么也该哇哇大哭了。 「生下来就没怎么正经哭过,」说起这事,罗翠微笑得无奈,「都是昨日花明大夫拍了她一巴掌,她才应酬似地哭了两声。」 可这么大的孩子不爱哭,总是有些古怪的。 入夜上榻后,罗翠微又想起这事,便难掩忧心地对云烈道,「会不会是哑……」 「胡说八道。」 云烈抬手捂住她的嘴,低头看了看躺在两人中间啜手指的圆子,「她吃得好睡得香,什么事都没有,做什么非要她哭?」 当初罗翠微生产时,他眼看着她那么难受,就在心中暗暗决定,等这孩子生下来后,先揍一顿再说。 可其实根本爱不释手,哪里舍得揍。 「别家小孩儿这么大的时候都爱哭的,」罗翠微拉下他的手,疑惑的目光也跟着垂垂望去,「我还是有些担心。」 「别家的小孩儿关咱们家什么事?」云烈将小圆子抱起来,举得高高地,「成天啜手指,早晚把十个指头都啜成缝衣针。」 忽然被举高的小家伙似是一愣,停下了啜手指的动作,乌溜溜的圆圆眼盯着他看了好半晌。 罗翠微没好气地笑着在云烈肩上拍了一掌,「放下,别把她吓着!」 「吓不着,我早看出来了,」云烈满面得意地将小家伙晃了晃,「胆子大着呢,对吧?」 小家伙扭头看了看罗翠微,再看看云烈,忽然「嘤」了一声,又接着啜手指。 罗翠微见状,无奈地在额头上抹了一把,笑着摇摇头,「行,你们慢慢聊,我睡了。」 「不过,她脸这么圆,我倒是很担心。」云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轻柔地将安静的小家伙放回原处。 望着她的眼神渐渐就有些复杂起来。 已躺好的罗翠微打了个呵欠,随口道,「你都不担心她不会说话,倒顾着担心脸圆?」 脸圆有什么好担心的?小孩子就要胖乎乎才好。 罗翠微侧过身,正好看到云烈又莫名冲孩子瞪眼,便忍不住支着腮,好笑地又道,「花明大夫说,有些人生完孩子后,有好一阵子都会古怪低落,喜怒无常。」 v第四十五章[10.15] 「啊?」云烈茫然地看向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照这症状,我总觉得这孩子是你生的才对,」罗翠微笑着打了个呵欠,「你没察觉你这阵子瞧着她时,一会儿高兴得不得了,一会儿又板着脸吗?」 云烈抬起下巴「哼」了一声,也缩进被中躺下,还顺手戳了戳身旁的小圆脸。 「我板着脸的时候,全是因为忽然想起,这小混蛋当初叫过我一声‘叔’。」 罗翠微听得一头雾水,「她都还不会说话,几时叫过你了?」 「叫得可清脆,活生生把我从重伤昏迷中吓醒。」云烈咬牙切齿,满脸不甘心。 转头看到罗翠微眼中的诧异,云烈顿了顿,解释道,「哦,是在我梦里叫的。」 对此,除了一个「滚」字,罗翠微没有什么想说的。 六月十二这日,罗翠微与云烈照旧在书房里各自忙碌着。 算盘珠子清脆悦耳的噼啪声,与翻阅折子的悉索响动各行其是,却又浑然一体。 未几,夏侯绫在书房外请见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罗翠微头也不抬地扬声应了,让夏侯绫自行进来说话。 今日一早夏侯绫便带着宋秋淇去槐花渡接货,想必只是例行回话,罗翠微手上便也没停。 「翠微。」夏侯绫低声唤着,眼角余光却偷觑了旁边桌案后的云烈一眼。 云烈倒似全无察觉,照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折子,还顺手提笔蘸了墨。 罗翠微听着夏侯绫的语气不对,手上一顿,抬头朝她看去:「货出问题了?」 今日接的这批货从宜州来,徐砚那条线上的。 「货倒没什么,」夏侯绫摇了摇头,清清嗓子,目不斜视地盯着罗翠微桌案旁的多宝阁,「徐砚亲自跟货来了,他要见你。」 「咔嚓」一声脆响。 罗翠微循声望去,云烈仍低头看着面前的折子,一脸无事。 只可怜他手中那支狼毫,拦腰断成了两截。 盛夏六月的渡口,繁花灼烁,绿草蒙茸,迎着光。 船舱内,案上三只冰裂纹青瓷盏中有茶香悠悠。 「此次前来原是受人之托,」徐砚敛眸浅笑,缓声歉道,「惊扰两位殿下亲自……」 「徐二,你面前这两位殿下如今都不是闲人,」罗翠微以指尖轻敲茶盏杯壁,「叮叮」脆响打断了徐砚的话,「你也不是。」 坐在她身旁的云烈沉默地端起茶盏,垂眸浅啜,唇角有轻微上扬。 徐砚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偏头笑了笑,那笑中有淡淡落寞自嘲。 片刻后,他似是整顿好心绪才转回头来,在对面那对伉俪的注视中略侧了身,右臂探到桌案下稍作摸索。 待他坐直身时,手中便多了一封信函。 他将那信函呈递过去,罗翠微接过,只见信封无字,背面封口处的蜡封完整无缺。 那是一枚规整精致的椭圆形玉色蜡封,边缘处有两道交错成小叉状的压痕。 「罗叔托我给你带这个来,并未吩咐其他,只说这是有人让转到临川来的,」徐砚顿了顿,接着又道,「我出京后,先在翊州、原州逗留近一月,再绕道从宜州过来。」 他的话中处处是深意,罗翠微与云烈眸色俱凛。 若是出京后走官道直奔临川,快马加鞭最多只需二十天的路程,他这从北往西南再绕到西北,就绕出两个多月来。 需要他如此大费周折,只能说明从京中到临川的官道有「障碍」。 且听他的意思,这信并非罗淮手笔,而是有人通过罗家送给临川的。 徐砚平静地望着罗翠微,「另外,罗三儿与我家小九在书院里有位唐姓同窗,他家也是京中商户,不知你有无印象。」 显隆四十二年那次随圣驾春猎出游,罗家是挤掉唐家上的名单;当时不少人都觉诧异,毕竟京西罗家已数代与朝中无牵涉,突然上了春猎名单,自不免引起议论揣测。 直到后来睿王替云烈到罗家提亲,这事才算有了个定论。 「既罗家当初上了春猎名单,是因为昭王殿下的……好意,」徐砚委婉笑顿,接着又道,「那唐家会在初拟名单上,想必也不会因为运气,背后应当也有相应助力才对。」 罗翠微安静抿唇,兀自沉吟。 倒是云烈随意扫了徐砚一眼,一副「我知道,但你不必知道」的神情。 徐砚不傻,心知这滩水不浅,自己没必要再往下深究,只需将罗淮托自己转达之事一一陈述即可。 原来,年前罗翠贞曾无意间听到那位唐姓同窗向别人抱怨,说南城黄家不地道,似乎是在暗中使了手段夺了唐家什么东西。 那唐姓少年专心向同伴抱怨黄家,倒没具体细说个中事由,况且罗翠贞只是模糊听到只言片语,全不知其中来龙去脉,便未放在心上。 但年后黄静茹再未公开露面,罗风鸣觉得奇怪,去与父亲罗淮探讨此事时恰巧罗翠贞也在,小姑娘这才想起同窗的含糊抱怨,连忙告知了父兄。 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零碎线头,若是落到旁人耳朵里,只怕听听就过耳如风。 偏偏罗淮是个擅从小节观大局的人,虽因伤久居深宅安养数年,但该有的灵敏嗅觉却并未褪尽。 「另外,罗叔那里还得了一个风声,说是年后安王府私下活动频繁,走动的似乎多是言官御史。」 v第四十六章[10.21] 「罗叔的意思是,黄静茹的去向,或许与唐家背后原本那股助力有关;再加上安王府的动作来者不善,他让你好生想想,是否有什么把柄在黄静茹手里,也好早做应对的盘算,以免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徐砚深深叹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虽说罗淮托徐砚带话,可这事怎么看,其中的内情都不简单,以罗淮敢让徐砚知道这么多,已经算是不得已的冒进之举了。 下船之前,罗翠微郑重向徐砚执了谢礼,「多谢徐二哥,承情了。」 虽徐砚对此行一路辗转而来的经过轻描淡写,可罗翠微也不是个没数的人—— 若非罗家及与昭王府相关的人都被盯死,她的父亲不会将此事托给本不相干的徐砚。 而徐砚绕那么大的圈子才到了临川,必定是因为京中到临川的官道并不安全。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你称我一声‘徐二哥’,」徐砚笑弯了眉眼,「我也多谢你。」 童稚懵懂时也曾是玩伴,因为些许啼笑皆非的阴差阳错而渐行渐远。 当初泉山春猎结束时的那一出,他曾想过,也曾试过算计她;可她于三言两语之间,就将他的盘算打了个落花流水,常年端坐主位养下的气势锋芒毕露。 但她又并未因察觉了他算计的意图而彻底与他翻脸,反倒掀了底牌,让他知道,两人之间竟还有隐秘的利益同盟。 原是他要挖坑给她,他也占了先手主动出击,可她猝然临之却不惊,反倒棍棒与甜枣齐下,刚柔并济的手段使得对方只能跟着她的步子走。 就在那日,徐砚才明白,在他陷入家族内斗,渐就要成为井底之蛙时,小时那个与他追逐嬉闹的小玩伴,早已长成了他最向往的那般从容恣意、无畏无惧之人。 那时在驿馆外,他隔借望着她在春日阳光下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心中忽地怦然,却也知为时已晚。 今日她这一声「徐二哥」,一个谢礼,也算了却他一点遗憾。 「愿二位殿下,安好。」 罗翠微闻声回,眉目璀璨。 那般真诚无伪的笑容,在城北徐家二公子身上,已多年不见了。 虽则徐砚祝了「二位殿下安好」,可昭王殿下的心情显然安不太好。 回府后,云烈当即命人去请高展过来,自己则与罗翠微一道在书房等着。 「板个死人脸讨打呢?」罗翠微站到他面前,笑着伸出指尖挑起他的下巴,「人家冒着风险帮忙带信带话来,不该道个谢吗?」 云烈骄骄矜矜翻了个白眼,哼道,「道谢是应该,可那声‘徐二哥’,就有些欺人太甚了啊。」 那一声「徐二哥」,背后承载着罗翠微与徐砚懵懂稚龄时的玩伴之谊,那些天真无邪、言笑晏晏的时光里,根本没有「云烈」这个人。 真是无能为力的酸。 「哦,这事嘛,没能早些认识你,还真是对不住啊,」罗翠微捏着他的下巴摇了摇,俯身凑近他的鼻尖,甜甜蜜蜜地娇声道,「云烈哥哥。」 云烈颊边乍然浮起久违的赭红,瞪了她片刻后,倏地仰面在她唇上吻了好几下。 如恋花的蜂蝶,翩跹轻跃,浅浅缠着蜜朵。 「这回不算,」他沉嗓轻哑,眼角有笑,「晚上再叫一次。」 或者很多次。 在等待的间隙,云烈小心取下信函的蜡封,抽出信纸。 那信纸的纸张是寻常的白纸,但却不是寻常信纸的大小,摊开来就只有罗翠微的手掌那么大点。 罗翠微凑过来瞄了瞄,皱紧了眉头。「这是什么天书?写的什么?」 密密麻麻的小字,歪歪扭扭,鬼画符似的。 「北狄文,我也不认识,」云烈眸中大寒,似有所悟地握掌成拳,「晚些让傅谦过来瞧瞧就知道了。」 傅颖家那个不出老的哥哥傅谦,如今领着「临川州府官学司业」一职,是个极其博学之人,对北狄文字也颇有钻研。 「我父亲怎么会……」罗翠微大惊。 云烈摇了摇头,食指按着小小信纸的边缘,「这尺寸,应当是藏在信鸽脚上小竹管里的。」 他推断,应当是有人截下了一只信鸽,又想法子偷偷将信送到罗家。 「至于送信到罗家的人是谁,要等高展来确认之后才能定论。」 一头雾水的高展来时,云烈并未解释其他,只将那枚玉色蜡封递过去。 罗翠微不知云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在一旁看着没有吭声。 「咦,我五哥有信来?」高展将那枚蜡封反复打量之后,对云烈摊出手,「信呢?」 算一算,自打新年后到如今,他已有五六个月没收到过京中贺国公府的任何来信了。 「没有信,只带了这蜡封,」云烈挥挥手,「拿回去睹物思乡吧。」 高展皱眉想了片刻,恨恨嘀咕道,「像我五哥做得出来的事,除了他没谁这么闲得慌。」 却很珍重地将那蜡封收进了腰间荷囊。 如今的高展再不是当初那个闲散小公子,谢过云烈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等他走后,罗翠微才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信是高瑜给的?」 高展的五哥是皇城司指挥使高瑜,云烈与高瑜虽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总归还是认识的。 v第四十七章[10.21] 「那种玉色蜡封造价不菲,市面上不多见,寻常人买来也多为收藏,不会当真舍得用来封信函,」云烈解释道,「我依稀记得,仿佛高瑜有个习惯,每次封好信函后,都会用扳指边沿在蜡封上划一个小叉。」 也是不太确定,才将高展唤来再确认的。 罗翠微缓缓坐到云烈腿上,不停地以手指按揉着额角,「你的意思是,高瑜拦下了一只信鸽,现京中有人以北狄文朝外传讯;可他没有将信呈交陛下,却偷偷将它送到我家,让我家人转来临川?」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若我没料错,这信该是云焕那边的手笔。」云烈冷冷吐了一口气,抬眼见她愁得揪起眉,便伸手替下她,力道适宜地替她按着额穴。 「贺国公府是站在云汐那头的。高瑜拿到云焕的把柄,却将这烫手山芋甩到临川来,显然是我皇妹要送我个人情,也顺便借我的手干掉云焕,呵。」 罗翠微想了想,又问,「那唐家又是怎么回事?黄家又是怎么回事?哎我脑子怎么这么乱呢。」 乍然许多事搅和乱麻,又牵涉了通敌与储位之争,罗翠微从前还未遇过水这么深的局面,一时不知该从何捋起。 倒是云烈对这种事早习以为常,便耐心为她解惑,「当初的春猎名单,我主张用罗家替下黄家时,是云焕站出来和我杠的,想来唐家本是云焕的人。」 「若罗翠贞的唐姓同窗就是出自那个唐家,那就是说,黄静茹他们家挤掉唐家,成为了云焕的爪牙?」罗翠微问。 「应当不至于挤掉,毕竟云焕手中的筹码本来就少,唐家与黄家都能为他提供金源,若无意外他不会彻底将唐家丢掉,」云烈哼了哼,「小妹那位同窗抱怨的,大约是黄家夺取了云焕原本对唐家的重视。」 「黄静茹手中有你什么把柄?」云烈手上一顿,认真地问。 罗翠微想了想,「若真要说什么把柄,大约就是她猜到,当初我想找你借道临川,让罗家的商队从过防区走货。」 新年之后,黄静茹不再公开露面。 安王府私下频繁与言官御史走动。 京中再无人与信能顺利走官道直达临川。 给北狄的飞鸽传书。 这些事串在一起,甚至都不必等到傅谦来认那张纸上的北狄文,都能约莫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罗翠微怒而拍腿,顺手恨恨掐了一把,「云焕这是要疯啊!」 「他一直都是疯的,」云烈吃痛蹙眉,「这位姑娘,即便不是你的腿,也请你也别掐这么狠。」 罗翠微回头本想瞪他,却忍不住直笑。 「抱怨得跟撒娇似的,想腻死谁啊。」 虽已对事情大概有谱,云烈还是谨慎地召来傅谦,请他辨认那些北狄文。 傅谦仔细一目十行将那些密密麻麻的被地问看完后,神色震惊。 「有人向北狄人通风报信,说咱们正在筹备向北狄开战。」 且此人还在信中向北狄人谏言,说与其坐等挨打,不如先攻临川一个出其不意。 「事已至此,那就看谁先打成这个攻其不备了。」云烈黑眸灼灼,如霜刃亮了锋芒。 耐心等了这么久,云焕可算将自己的脖子伸出来待宰了。 那就如他所愿,就此将于公于私的仇怨一并清算。 罗翠微看着云烈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意思是,咱们要回京一趟?」 她明白,云烈不是个冒失躁进的人,他会这么说,定是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经过这一年多下来,他们两人已有了足够的默契,从不在对方擅长的领域内指手画脚。 「小圆子也该回京去认认门了。」云烈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身来,眸中浅笑镇定。 那样的神情,那样的气势,任谁看一眼都会相信,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护得下身后的整个天地。 盛夏的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金边,此刻他手无刀兵,却像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罗翠微轻轻颔,笑眼中有无数的小星星争先恐后迸出来,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这就是那个曾在边境烽烟上扛鼎中军「云」字旗的人。 这就是她心爱的好儿郎。 八月初五的清晨,朝阳才露了大半,燥热暑气便渐趋蒸腾。 这样的天气本就易使人烦躁,而大清早就接连得到坏消息的安王殿下,火气旺得快要点了整座安王府。 「一群废物!」 云焕掀翻窗下的长条花几,俊美的面庞因怒意太盛而有些狰狞。 他回身瞪向书房中瑟瑟抖的属下们,怒冲冲指着其中一人质问,「不是说给北狄人的信已顺利递出吗?为何临川军与北狄人至今还没有打起来?!」 被质问的人缩着肩膀,垂下脸,讷讷低应,「年后就……就已放出飞鸽,前后至少放了三只,按理说,消息应当是到了。」 「给本王解释解释,什么叫应当?!」云焕顺手抓过一只小香炉向那人砸去。 铜制小香炉上有「仙人承露」的浮雕纹样,「仙人」支起的双手正好戳中那人的额角,很快就有了肿淤的印记。 那人没敢呼痛,也不敢动弹,只是恭敬又应道,「请殿下宽心,这几个月来京中并无异常,据此可推断消息确是送出去了。只不知北狄那边……为何收到消息却不为所动。」 北狄人不动手,谁也没法子按头让人家出兵啊。 让临川军在无圣谕允准的情况下主动出兵攻打北狄,这是云焕计划干掉云烈的第一步。 v第四十八章[10.21] 因显隆帝不愿在史书上留下「穷兵黩武」的名声,这些年来对临川军及沅城水师暗中被打压之事便佯装一无所知。 说穿了,他就是不想让云烈或云沛有足以主动出兵的实力,只让他们能保持守势就足够了。 云焕是早早看透这一点,心知只要临川主动挑起与北狄的争端,京中再有人煽动言官御史上奏弹劾,无论临川与北狄之战是成是败、原因为何,云烈都将不得翻身。 为了激得云烈主动出兵,云焕这些年没少对临川军动手脚。 可偏偏云烈出人意料地沉得住气,多年来临川军打的全是防御战,从无好大喜功、趁胜追击之举。 去年云烈与罗翠微前往临川就藩后,为了挑起临川与北狄的战火,云焕命人隐秘辗转地向北狄人放出一个消息—— 「因有昭王妃的‘襄’字辅命相助,临川很快就会实力倍增,很快就会将北狄灭国」。 原以为北狄人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即便不会贸然出兵攻打临川,至少也会对罗翠微痛下杀手。 在云焕看来,罗翠微毕竟是昭王府的辅政殿下,若她遇刺身亡,不管云烈与她之间的感情是否真挚,就单只是为了颜面,云烈也定会不管不顾地向北狄兵。 结果事情就坏在了「消息频繁辗转」上。 正所谓三人成虎,那消息加油添醋被传到北狄时,已成了「昭王妃的命盘能辅旺国运,得之可得天下」。 听到这样的消息,北狄人自然更愿得到一个「活着的昭王妃」,这才有了「罗翠微在临川新城内遇险、夏侯绫及暗卫相护」的那一出。 那次之后,罗翠微无论走到哪里,十步之内必有云烈或夏侯绫这两人之一,还有整队轻易不露踪迹的暗卫;与此同时,云烈手下的人对出入临川的陌生人盘查也倍加严密,就再也寻不到对罗翠微下手的机会了。 眼见从罗翠微这里起不了事端,云焕只能铤而走险,命人直接飞鸽传书北狄,声称临川已筹备攻打北狄,怂恿北狄方面率先出手,打临川一个措手不及。 他盘算着,若是北狄突然出兵,云烈在仓促应对中必然无暇顾及向京中解释,届时他只需在背后推波助澜,让言官御史们上书弹劾,咬死是临川先出兵,盛怒之下的显隆帝未必再有耐心等云烈回来辩驳。 可向北狄飞鸽传书已有数月,北狄那头却迟迟没有动静;云烈一家倒是安然抵京,悠哉哉回到昭王府…… 所有的消息都在将云焕一点点推向疯狂的边缘。 「……眼下非但没有传来临川与北狄开战的消息,云烈还带着罗翠微大摇大摆回京了!」 怒不可遏的云焕已将书房内能砸的东西砸了个大半。 「他的车马七月十八自临川启程,本王一得了消息,就立刻命你们派人在临川与泾河府官道界碑处设伏截杀,为何他们一家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京城?!」 云焕的神色愈狂乱,眸中渐起猩红雾气。 泾河府距京城仅一百余里,又地处西北、东北诸州府进京官道的必经之路,云焕口中的官道界碑处正好是一段偏僻山路,实乃暗中伏击的绝佳地点。 云烈与罗翠微此番回京,随身不过四名护卫、两名侍女,若是提前设伏,怎么想都是很容易得手的。 按云焕的预估,只要一击得手,无论云烈与罗翠微是死是伤,只需将「北狄人设伏击杀昭王夫妇」的消息传到临川,熊孝义那一干莽夫定然会按捺不住向北狄寻仇。 只要临川军一动手,他就有法子将主动出兵的帽子扣死在云烈头上。 然而云焕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了。 云烈非但未在泾河府遇阻,反倒一路畅通,大摇大摆地进京了! 书房内的几名属下暗中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人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回殿下,属下方才正是要来禀报此事。是黑甲内卫副统领赵缇,早早带人守在泾河府界碑处,咱们的人没有机会下手……」 「赵缇只听命于父皇,她为何会护着云烈?!」这个消息让云焕几乎目眦尽裂。 「不对,京城与临川之间已有大半年不能畅通消息了,父皇是怎么得知云烈出了临川的?!」 大半年来,安王府的人在官道上以各种借口设卡检查、扣押来往临川与京城的各种信件与人员,几乎将这条道上的消息堵死了。 此刻的云焕已几近疯狂,他的下属们答起话来也愈如履薄冰,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毕竟,昭王殿下身为已就藩的王爵,无诏私自离开藩地,这样大的动静瞒不过陛下耳目……陛下命赵缇将军前往……有整队黑甲内卫‘押送’昭王一行回京面圣请罪,咱们的人实在寻不到下手的机会。」 其实,他们也不能确定,「昭王夫妇擅自离开藩地回京」的消息,究竟是陛下的心腹耳目探明后回禀陛下的,还是昭王自己想法子让陛下知道的。 若是后者,那赵缇带着整队黑甲内卫对昭王夫妇的举动,究竟是「押送」还是「护送」,一时还真不好说。 可这时谁也不想再刺激云焕,一众下属虽皆有此揣测,却没有一个敢说出口的。 云焕气得一脚踹翻了多宝架,「蠢货!废物!」 他也不知自己是在骂谁。 多年来针对云烈的所有动作都如泥牛入海,半点水花都没激起,屡屡的挫败已使云焕彻底击溃。 在已开府的五位王爵中,所有人都以为昭王云烈是最弱的那颗柿子,所以云焕才一直盯着云烈,就打算先踩着他的尸骨再往上一步。 可这些年下来,云烈简直水泼不进、火烧不透,到此时此刻他再想到云烈,便如一个输红眼的赌徒。 若是输给云炽、云汐甚至云沛,他都不会这么绝望疯狂。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从小到大最不起眼的云烈。 那个被所有人看不起,甚至连他自己的生母都觉他处处不如人的云烈。 那个背后无人护持,却凭自己单枪匹马,从一无所有到什么都有的云烈! 「他凭什么?!」云焕眼中血红,额角青筋暴起,再无平日那翩翩佳郎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隐隐有种自己正一脚踩在悬崖边的危机感。 「请殿下息怒,」心惊胆战的下属们连忙宽慰道,「咱们手上还有个黄静茹啊!若能借黄静茹之手拉下昭王妃,那对昭王殿下来说必定也是不小的打击。」 v第四十九章[10.21] 如今安王府对云烈已算得上是黔驴技穷,勉强还能算作最后一步棋的,也就是那个黄静茹了。 其实这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的下下之策,安王府众人并未当真对此抱多大希望。 就连云焕自己都不觉得这招会有什么胜算。 可输疯了的赌徒是不会放弃翻本的,哪怕是明知手里只剩一枚没多大用处的铜角,也总想押到台面上去搏一把。 毫无理智,不过是疯狂之下的垂死挣扎罢了。 八月初九的朝堂议事时,有言官当场弹劾「昭王夫妇未奉诏却擅自回京,有谋逆之嫌」。 显隆帝面色平静地命人传召昭王夫妇上殿,依照规程当场应答质询。 谁也没料到,云烈竟会亲手抱着孩子前来,更没谁料到昭王府这个出生两个月却未上报宗正寺录名玉牒的小小姑娘,竟如此上得了台面。 乍然到了陌生的环境,周围全是神色凝重的陌生人,可襁褓中的圆子却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抱着自己的父亲,再看看身旁的母亲。 接连得到两个安抚的笑容后,她垂下长长密密的两排睫毛,专注于自己的「吮指大业」,连哼哼一声都懒得,更莫说惊吓大哭了。 这个突然冒出的孙女很得显隆帝圣心,连带看着云烈夫妇的目光都慈爱许多。 而那个从来不按套路来的昭王云烈,面对言官咄咄逼人的质询,只是甩出一个嘲讽的白眼,淡淡挑眉道,「你家抱着孩子谋逆啊?」 就这样将这一轮的围攻彻底消弭于无形。 跟着,又有人站出来道,「即便昭王殿下只是出于孺慕之情想带孩子回来见见陛下,可昭王妃的想法却未必同样单纯。」 显隆帝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哦?」 「毕竟,昭王妃当初嫁入昭王府的目的,实在不能称作心思端正。既初心不纯,其行自不能言正。有人证愿当面举,昭王妃最初接近昭王府的目的,就是想让罗家的商队穿过临川军阵防区,以便顺利出货维系北线商道!」 此言一出,显隆帝眉峰微拢,看不出深浅的目光平静地扫向罗翠微。 罗翠微从容站出来,向显隆帝执礼后,转而噙笑望向出言者,「我只问一句,罗家的商队,最后走临川了吗?」 她一点也没有被当众揭穿的惊慌无措,这大大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之前准备的许多后续说辞,包括准备好的人证黄静茹,在这句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句之下,已再无用武之地了。 答案当然是没有。 非但没有,罗家还彻底让出了北线商路,可以说是与临川半点瓜葛也无。 「一众朝廷肱骨,却偏听偏信这种诛心之论,实在可笑至极。」 罗翠微笑讽一句后,徐徐对上显隆帝的目光,正色执礼,「父皇可命人查证,昭王府府库中所有钱财尽皆取之正道,与罗家没多大瓜葛;即便我无法自证当初接近昭王府有无不轨企图,但临川防区从无商队经过,这是事实。」 「若谁有异议,可提请兵部追查,」云烈冷笑,环顾四下,「若查无失证,谁举,谁担责。」 显隆帝颔,接着又带了隐隐斥责之意环顾四下,「谁还有话说?」 站在最前头的云焕脑中已一片空白,自然无话可说。 这些年来,他花了太多心思打压云烈,可所有事到了云烈身上,全都像铁拳捶上棉花团。 看起来最容易捏死的云烈,在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打压下,不但没有被彻底碾死,反而一天天羽翼渐丰。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既众卿无话,」云烈唇角勾起冷冷笑意,抬眸对显隆帝道,「儿臣可有话要说了。」 「儿臣此次无诏擅自回京,乃是事急从权,」云烈取出那张写满北狄文的小小信纸,交到内侍手中,「上个月临川防区截下一只前往北狄的信鸽,请父皇传九议令前来验译其中内容。」 就在云烈拿出那张纸时,云焕已面色惨白,眼瞳收紧。 那日的朝堂议事原本有不少人摩拳擦掌要围攻昭王府,最后却在云烈呈上一张写满北狄文的小小信纸后,彻底引爆「京中有人里通外敌」的轩然大波。 在这种石破天惊的大罪面前,「昭王夫妇无诏回京」、「昭王妃最初接近昭王府是否有不良居心」这些事,简直不值一提。 待九议令将那信纸上明晃晃通敌的内容逐字译出后,显隆帝的脸色已不能用震怒来形容。 他当即令皇城司指挥使高瑜,及黑甲内卫副统领赵缇共同彻查此信的来源。 那信纸本就是高瑜截下后,奉桓荣公主云汐之命暗中交给罗家转至临川的,他自然比谁都更清楚那信的来源。 于是,在高瑜各种不动声色的掌控与引导下,他与赵缇从信纸的纸张、墨迹、笔迹多管齐下,最终通过墨迹中少量的星砂细粉,「推断」出此信所用的墨锭为少府专供皇室的「星砂墨」,以此将信的来源锁定在公侯以上之家。 两日后,又通过笔迹对比,成功从安王府揪出一名文书吏、两名幕僚。 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之下,短短几日,此事就已闹到街知巷闻;那文书吏及两名幕僚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无须严刑拷问便一一招供。 八月十三,显隆帝召恭王云炽、桓荣公主云汐并专管皇族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合议后,论定人证物证俱可采信,安王云焕通敌之事就此坐实。 前后不过十日,京中便如经历了一场疾风骤雨的涤荡。 显赫多年的安王府被抄家封宅,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 曾经备受陛下宠爱的安王被削爵,交由恭王云炽圈禁监管,宗正寺接陛下谕令,将云焕自玉牒除名。 八月十七,云烈与罗翠微前往恭王府,去向已被削爵圈禁的云焕「辞行」。 为避免暴戾的场面,罗翠微主动从云烈手中接过圆子,在恭王妃的陪同下逛去了恭王府中殿花园,让云烈独自进那间守卫森严的小屋去见云焕。 此时的云焕一身粗布长衫,形容凌乱,神情落拓,再不复往昔那般风神毓秀。 看清来者后,云焕目中含恨,咬牙狞笑,「怎么,来探望手下败将?来问我为何独独咬着你不放?死心吧云烈,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v第五十章[10.21] 云烈哼笑一声,将手指掰得咔咔作响,「你想多了,只是来了结一点私仇。你私自卜算我家微微的命盘,还递消息给北狄人,打算置她于死地,这笔账,我记了快一年了。」 「父皇……不,陛下谕令只是将我圈禁,」云焕神色转为惊恐,连退数步,后背死死贴到墙上,「你不能动我!云炽呢?云炽怎么敢让你动我!云烈我告诉你……」 云烈懒得与他废话,毫不客气地上前挥拳。 可怜云焕常年养尊处优,岂是云烈的对手,那拳风一下,他根本无处可躲。 重拳之下,有牙齿脱落的声音,有肋骨断裂的声音…… 其声凄切,其形惨烈。 待到云焕鼻青脸肿地屈身蜷缩在地,云烈才无趣地「呿」了一声,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废物唧唧的。成天净顾着瞎算计,也不说好好练练拳脚身法。」 云烈一脸嫌弃地蹲下,拍了拍他因遽痛而皱成一团的脸,「你这两日独自面壁下来,想明白自己为何会倒得这么快了吗?」 云焕闭了闭眼,缓过五脏六腑几近破裂的痛意,笑得古怪,「你不是一向自持风骨清高、不屑结党,如今竟也学会……与他们两个联手来,围剿我了?」 在暗无天日的幽闭中,他无事可做,自是将所有事全部在脑中倒推了一遍。 之前所有忽视的蛛丝马迹终于被串联起来。 皇城司指挥使高瑜是贺国公府五公子,而贺国公府是站在云汐那一边的。 高瑜截下安王府给北狄的飞鸽传书后,不直接上呈显隆帝,却在云汐的授意下通过隐秘手段交到云烈手中,再由云烈带回京城,当众声称是在边境上截下来的。 这就是云汐的狠辣之处。 若当时高瑜直接将那封通敌的信交到显隆帝手中,即便最终查到安王府头上,那消息毕竟未出京,以显隆帝一惯对云焕的爱重,他虽逃不过严苛的处罚,却绝不至于落到眼下这般彻底一无所有的境地。 「而赵缇,哈哈,当初赵缇所谓‘押送’你回京,」云焕吐出口中的血沫,笑得疯狂又苦涩,「根本就是云炽知道我打算在半道截杀你,故意让父……陛下知道你擅离临川回京的消息,再特地让赵缇去保护你的。」 黑甲内卫虽只效忠陛下,可掌控着黑甲内卫实权的副统领赵缇,却是出自皇后母家;也就是说,赵缇就算不是云炽的人,也是暗中支持云炽的势力之一。 「真是奇怪啊,」云焕翻身仰面,痛苦地按住肺腑,疑惑而落寞地喃喃道,「他们竟会联手护你……图什么?」 云烈伸手在他头上重重一拍,「因为他俩这些年虽也沉迷争权夺利,却没忘记自己要争的是储君之位,也没忘记自己争夺那储君之位是要做什么!」 无论云炽还是云汐,他们都没忘记,储君是将来要担起这天下的人。 储位之争是云氏子弟的强者之争,是为了保证最终胜出的那个,是他们这辈人中的最强者,如此才能确保云氏大缙能绵延传续。 是以云炽与云汐无论再如何使用不堪的手段相互争斗,也绝不会当真将云烈与云沛这两个镇守国门的人置于死地,更不会去里通外敌。 也正因他们二人心中都有这个底线,显隆帝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 云焕却太专注权力的争夺,却忘记争夺这个权力是要做什么的。 因为他踩过了这条底线,为了彻底铲除对手,竟不惜做出通敌之事,这才落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 「可我就是不甘心,」云焕抬手掩面,嗓中似有呜咽,「原本你是处处不如我的……凭什么……」 云烈站起身,不轻不重地拿脚尖踹了他一下,「凭我十五岁那年知道自己的斤两后,就踏踏实实在临川扎根,从不与你们无谓虚耗缠斗;也凭我问心无愧守了十年国门。」 如今他手上的一切,是他应得,也是他所求。 他此生唯一一次的妄求,只有罗翠微。 想到心爱的妻子,云烈眸色转暖,唇角浮起笑意,「这可能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你安心孵跳蚤吧。」 他不同情云焕。 虽说显隆帝对膝下众多的孩子从没做到过一视同仁的疼爱,可所有皇子皇女幼年时皆在内城,同在北苑那座皇家书院进学受教。 即便他们各自性格迥异、境遇有别,可他们听过一样的家国大义、是非对错。 生成什么样的人,这或许是每个人都无法左右的;可活成什么样的人,却都是自己选的。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自己要走到万劫不复的路上去,就得自己承担后果。 咎由自取的人,没有必要同情,甚至不必惋惜。 了结完私仇的云烈一身轻松,转到中殿花园寻到娇妻爱女。 此时恭王夫妇正在逗着罗翠微怀中的小圆子,见云烈过来,也未多问旁的,只是笑着与他闲叙几句。 云烈一边应着云炽夫妇的话,一边极其自然地从罗翠微怀中将圆子接过来抱好。 见他动作娴熟流畅,云炽忍不住调侃道,「看来,五弟在府中的地位……不太高?」 在外人面前,罗翠微一向很给云烈面子,闻言便笑吟吟替云烈撑场,「三皇兄说笑了。」 云烈抱着圆子站得笔直,冷冷哼道,「我在府中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吹嘘的话音才落,就听襁褓中难得吭声的圆子「咦」了一声。 不知为何,云烈总觉得自己似乎被这个小家伙拆台了,面上有些挂不住,低头凶凶瞪了她一眼。 奈何这小家伙从不知什么叫「怕事」,面对他那故作凶恶的目光,竟咧开无齿小嘴,像在笑。 见云炽夫妇的忍俊不禁的眼中明晃晃写着「不信」,罗翠微抿笑点了点头,「殿下所言,字字属实。」 昭王殿下在府中,想洗床单就洗床单,想挠门就挠门,想抱孩子就抱孩子,想雕梨就雕梨! 半个字都没掺假的,就是这么神气! v番外01[11.02] 【番外一】 待安王的事尘埃落定后,得圣谕允准,罗翠微与云烈领着圆子在京中逗留了月余,让小家伙在自家父母的亲族面前都露了脸。 安静的圆子很得人缘,在罗家得了个人见人爱的待遇就不说了,连那个一向对自己儿女都不太上心的显隆帝,面对小家伙时神情也是意外的柔软。 也不知是否沾了圆子的光,在云烈向显隆帝提出「对北狄要先打服,再招安」的计划时,向来不愿主动出兵的显隆帝竟默许了。 不过,虽在扳倒云焕的过程中,云炽与云汐在暗中对云烈都不乏援手与护持,却并不表示这二人从此后就会与他兄妹和乐。 听闻云烈的计划后,云炽与云汐照例在暗中使了些手段,调度了各自手中的力量,一番角力之下,成功使朝中达成一致,对昭王府主动出兵临川之事不阻拦,却也不会给任何钱粮与兵力支援。 好在云烈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朝中会给他什么,能不添乱扯后腿,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回临川的途中,罗翠微想起这事,无奈又好笑,「你们云家这些兄弟姐妹之间……真是叫人看不懂。」 一会儿拉拢这个打压那个,一会儿又联合那个打压另一个。 「先前云焕里通外敌,所以大家联手清理门户,」云烈习以为常地笑笑,长臂一展,揽过她的肩头,「如今云焕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被解决了,他俩就得防着我,不能轻易让我坐大。」 毕竟云炽与云汐都是有心要成为天下之主的人,无论将来他俩之间谁胜出,要的都是一个能守好西北边境、却又绝不能尾大不掉的昭王府。 所以这二人又顺理成章联起手来钳制云烈。 天家亲情,啧。 罗翠微打了个呵欠,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喃声又问,「你觉得,最后会是他俩中的谁?」 见她犯困,云烈伸出大掌盖在她的眼皮上,替她当去扰人的阳光,「说不好。内城里还有那么多小的呢,一茬茬跟着就长起来了。」 显隆帝毕竟才年过五旬,只要他还在,他膝下那些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的儿女们,就会为了储君之位没完没了地斗下去。 「你们家这是养孩子还是养蛊?」罗翠微感慨唏嘘着,拉下覆在自己眼上的温暖大手。 在世人眼中,姓云的这些孩子都是天之骄子,可个中的许多甘苦,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好在云烈脑子足够清醒,早早就已决定要跳出那蛊盅,否则…… 罗翠微越想越觉得云烈前头二十几年活得实在不易,心中又酸又软,便仰脸在他唇上亲了亲,无比郑重地轻道,「没事,我疼你。」 云烈垂眸望进她的眼底,唇角止不住地飞扬。 那盈盈水眸里有显而易见的心疼与怜惜,映着他的倒影。 只有他。 这样温暖而柔软的心意,不需他与谁去争去夺,就是只给他一人的。 真好。 (二) 九月底,回到临川后,昭王府的两位殿下就又开始忙起各自的事来了。 云烈要与熊孝义反复推敲对北狄的排兵布阵,又要与宋玖元、傅颖磋商临川六城的各项政务;而罗翠微也要抓紧在出兵之前最大限度运转广汇堂,以确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一直忙到十月中旬,云烈手头的事稍稍松些了,便窝到书房里黏着罗翠微。 罗翠微这些日子都在忙着盘算金流,手中算盘拨个不停,时不时与他搭两句话,却始终头也不抬。 云烈起身走过去,替她斟了一盏热果茶。 罗翠微余光瞥见他递来的茶盏,便就着他的手抿了小口,眼睛从头到尾都盯着账本。 云烈想了想,又从碟子里拿了一颗糖果子喂给她。 罗翠微咬住糖果子的那一头,却发现他并没有松手的意思,这才忍不住抬头,「你讨打呢?」 云烈这才松了手,任她将那颗糖果子卷进口中,忍不住开始小声抱怨,「还说什么会疼我,忙起来就根本不记得我是谁。整整一个时辰了,枉我喂你吃喂你喝,连最后一颗糖果子都让给你了……」 罗翠微口中正含着那颗糖果子,不便与他废话,只能凶巴巴瞪他一眼,指了指门外。 被冷落半晌,抱怨两句还惨遭驱赶的昭王殿下也恼了,壮起胆子回瞪她一眼后,气哼哼地迈开长腿出了书房。 终于重得安宁,罗翠微赶忙接着拨起算盘,迅速核对其剩下的最后几笔账目。 耳旁少了扰人心神的嗓音,她做起事来就快了许多,只是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终于核清整本账后,罗翠微揉了揉额穴,坐在椅子上缓神片刻,想到云烈方才着恼离去的身影,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正想着去找他哄哄,书房的门却又被推开了。 方才那个负气离去的人大步流星地走回她跟前,一掌撑着桌面,一掌抵着椅背,虚虚将她圈在了怀中。 「我想过了,」云烈俯身将脸凑到她面前,挑眉哼道,「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唔。」 端坐在椅上的娇妻忽地仰面凑上甜软红唇,以舌尖将半枚糖果子抵进他的口中。 「呐,你让给我的最后一颗糖果子,」娇颜绯红,明眸含笑,「我给你留了一半,还你了啊。」 云烈被她这不按套路的一招闹懵,呆呆红着脸僵在原地。 罗翠微忍笑,站起身来推了推他的肩膀,「让开,我去瞧瞧圆子醒了没。」 他长臂一展,箍紧了她的腰肢,「先等等。」 「做什么?」罗翠微仰头笑觑着他,明知故问。 「光还了半颗糖果子哪够,」云烈挑衅一笑,「有本事,方才吃的喝的全还我啊!」 罗翠微笑着仰头躲开他落下的火烫薄唇,学着他说话的调调,「那你有本事,走了就别倒回来啊!」 v番外02[11.02] 他噙笑抬掌托住她的后脑勺,任她在自己怀中乐不可支地前仰后合,「我根本就没走,一直在门外,听到算盘声停了才进来的。」 罗翠微这才笑哼一声,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你方才无缘无故跟我闹什么?趁我现在有空,准你畅所欲言了。」 云烈低头在她唇上辗转吮咬好几下,才委委屈屈贴着她的唇模糊低语,「账本比我好看?」 忙归忙,两人都在这书房里,怎么也该偶尔给他一个眼神顺顺毛吧?太不像话了。 罗翠微忍俊不禁,笑倒在他怀里,「你是醋泡大的吗?」 当真是酸得浑然天成啊。 (三) 十月十七近午时,有人来报,匠作中郎高展在早上巡查城防时不慎自土台跌下,摔伤了腿。 罗翠微原本要与夏侯绫一道出门,惊闻这消息自不免愣了,赶忙停下来过问详情。 得知高展被及时送到济世堂就诊,大夫说只是需要卧床将养两个月,其余并无大碍,眼下已被人送回住处,她才稍稍放了心。 不过,她想着高展毕竟是孤身来的临川,家人都不在身边,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探望的。 只是眼下她实在脱不开身,抬头瞧瞧书房那头满脸事不关己般的云烈,想着他这几日似乎稍稍清闲些,便让他代自己去一趟。 「去看了他,他也不会好得快些,」云烈见罗翠微瞪人,只好站起身来,无奈笑叹,「好,就去帮你看他一眼。」 说起来,高展原本是住在官舍的,后来软磨硬泡缠了傅颖几个月,也不知怎么说好,傅颖竟同意借了自家宅中的一间房给他住。 也就是说,高展眼下就住在昭王府隔壁的傅府,倒也不远。 拎着陶音帮忙准备的伴手礼到了高展房中,云烈很敷衍地看了看他的伤腿,满脸写着冷漠。 毕竟云烈是久经沙场的人,他自己受过的大伤小伤不计其数,见过的惨重伤势更是海了去了,是以高展的伤情在他眼里,最多只能算比擦破皮严重一点而已。 「倒霉鬼,没见过巡个城防也能摔断腿的,」云烈随口嘲笑一句后,却还是难得温情地关切道,「你到底是借居傅家,有人照顾你吗?」 如今的高展已在云烈手底下做事近一年,对云烈的为人也了解许多,再不似去年初来时那般畏惧。 反倒多了信服与亲近。 见云烈问起这个,他贼眼溜溜朝外打量一番,确认外头无人后,才忍不住得意偷笑,凑过脑袋去压低了嗓音炫耀。 「方才殿下来之前,傅七姑娘才亲手喂我喝了汤,」高展抿着唇角那藏也藏不住的笑,下巴略抬,「重点是,亲手!」 云烈被他满脸炫耀的光芒晃到眼瞎,顿觉自己难得的怜悯之心实在多余。 当天晚饭时,从隔壁傅家受了刺激回来的云烈食不下咽。 早已吃饱喝足的圆子被安顿在一旁的木制童车小躺椅里「作陪」,瞥见父亲时不时向自己投来落寞的目光,小家伙虽还不懂察言观色,却倍觉有趣地将头扭来扭去,与他玩起捉迷藏来。 罗翠微抬眼瞧见云烈恍神的模样,便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云烈幽幽地瞥她一眼,「高展说,傅颖亲手喂他喝汤。」 「他到底是摔断腿还是摔断手啊?」罗翠微笑了笑,旋即疑惑道,「那和你吃不下饭有什么关系?」 「你从来没有,亲、手,喂过我喝汤。」 「你还小吗?见人有什么你就也要,」罗翠微没好气地笑斥,「还亲手喂你,啧。亲口喂你要不要?」 她原只是顺嘴这么胡说八道一句,哪知云烈眼中顿时大亮,掷地有声道,「要。」 见他倾身过来,罗翠微赶忙放下碗筷就要躲,「别闹,别闹,好好吃饭……」 小躺椅里那个暂时失了玩伴的圆子重新啜起手指,那份专注,真是十分值得那两个嬉笑打闹不好好吃饭的大人仿效啊。 【番外二】 到了十二月初,新的临川城就算是彻底落成。 州府建制趋于完善,各地吏治、民生都渐渐进入较为规整的秩序内。 有州左丞宋玖元定大局,又有右丞傅颖这个名声响当当的地头蛇在豪绅大姓间从容斡旋,州府所辖六城的各级官员经过一年多的殚精竭虑,终于逐步将混乱多年的财税之事重新理顺、收拢。 到了这年末一盘点,州府财库小有盈余,再加上罗翠微手中已算得上充裕的金流可从旁助力,「出兵北狄」终于被提上日程。 临川军之所以与北狄对峙僵持几十年,除了圣意不愿主动出兵,以免落下「穷兵黩武,欺压小邻」的恶名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北狄人生性彪顽,加之常年随草而迁养成的习性,行动起来灵敏迅捷,要想将他们一棍子打死并不容易。 况且,此次用兵,昭王府的意图并非将其彻底歼灭,而是「先打服,再招安」,若这尺度拿捏不当,用力过猛将北狄给打没了,昭王府又很难向京中交代。 如此一来,这仗显然就更难打了。 虽说熊孝义领临川军主帅一年有余,可毕竟事关重大、局面又复杂,若叫他独自扛着这样大的压力去运筹帷幄,确实也太强人所难。 临川军戍边多年,在之前与北狄的大小战役中损失了太多有经验、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将帅;京中各方又早已达成共识,对临川用兵北狄之事不会施以援手,自没法指望京中调拨有经验的将帅前来增援。 也就是说,眼下真正能在临川前线坐镇大局的,除了熊孝义,就只有已卸下主帅之职的云烈。 云烈筹谋此事多年,对过程中可能遭遇的种种艰难与不易早有预判,心中自是无畏无惧。 局势既需他重返前线,他也觉自己责无旁贷。 毕竟,此番全力出兵北狄,对被滋扰几十年的临川六城,甚至整个西北边境来说,都是利在千秋的福祉。 v番外03[11.02] 可当初云烈在谋划这件事时,万没料到,在多年后一切时机成熟的这当口,他竟会有娇妻在怀,有稚子在膝。 若他频繁出入防区坐镇前线,对自家娇妻爱女自难免会疏于关照;可眼下这局面,显然又不能让他只在府中坐等熊孝义派人送回战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可家之大事,又在一蔬一饭,朝暮相守。 箭在弦上,他自然清楚该作何选择才是对的。 可这世间许多事,不是知道自己做得对,心中就不会痛苦踌躇。 当初求亲时,他曾在心里跟自己说,他会对罗翠微很好很好。 可细想想,他似乎总时不时让她独自面对许多事。 最初递交婚书后,便让她独自守在京中王府数月;如今又要让她自己在这里…… 唉。 (二) 临川的寒冬来得早,才十二月上旬,夜里就有朔风卷雪。 寝殿内四下都摆了温暖的火盆,明烛轻曳,时不时有烛花哔波轻响,伴着窗外夜雪的簌簌声。 戌时,将睡着的小圆子交给陶音带走后,罗翠微拥被靠坐在榻上,信手翻着话本子。 待云烈沐洗完回到寝殿内间,罗翠微将书册随意往枕边一搁,搓着有些发凉的指尖对他笑道,「你才从外头回来,身上凉了吧?快烤暖些再过来。」 说完,便顾自躺下,拿厚厚的棉被将自己裹得像个圆乎乎的茧。 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关怀,云烈不疑有它,听话地点点头,美滋滋去火盆旁煨了好半晌,才带着一身暖意上了榻。 哪知他才窝进被中,罗翠微就自觉地靠过来,双手探进他的衣襟内。 微凉的柔荑沁得云烈打了个寒颤。 她扬起脸,笑得有些皮,「翻了好半晌的书,手凉,懒得下床去烤。」所以才叫他烤暖些再过来啊。 得知自己当了个「会走路的暖炉」,云烈没好气地轻着瞪她,长臂却将她拥紧,让她彻底贴在自己身上取暖。 「我瞧着你这几日心事重重的,」罗翠微以鼻尖蹭了蹭他的下颌,轻言软语,「是还有什么难处吗?」 因她在军务上一窍不通,虽云烈与熊孝义他们磋商相关事宜时从不避她,可她只管问明白自己这头需做些什么协助,此外的事全都懒怠多听。 自打上回云烈与熊孝义在书房谈了一个多时辰后,罗翠微就发觉,之后接连这几日,云烈都像有些踌躇心事。 云烈垂眸凝望她片刻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臂弯收紧。 将脸埋在她的鬓边,让她温软的馨香自他鼻端充盈了肺腑,他才艰难沉声道,「局面太复杂,熊孝义独自应付起来会有些吃力,我或许要……」 罗翠微愣了愣,旋即抱紧了他的腰身,闷闷道,「你是要亲自上战场?」 察觉到她倏地紧绷,云烈忙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脊背,低声应道,「那倒不必。只是需时常在防区坐镇,在家中的日子就会很少。」 此战一起,必定旷日持久,若然气运差上半分,只怕就要缠斗个三五年。 虽说防区离此并不远,只要前方战况稍稍松些他就能得空回来,可终究不能周全地顾着家中。 接下来,或许将有长达数年的时光,他在这家里会像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即便与妻女近在咫尺共一轮明月,却会时常宛如相隔天涯,触手不及。 或许会错过圆子开口学说话,错过牵着她的小胖手走出第一步路;会错过在妻子疲惫时拥她入怀,错过她难过低落时哄她重展笑颜。 与利国利民的大局相比,这些事似乎微不足道;可对一个家来说,这些事又必不可缺。 云烈越想越难受,胸臆间闷闷绞紧。 「或许是我自私狭隘,听你说不必亲自上阵,我就安心许多,」罗翠微在他肩头蹭了蹭,小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 「胡说八道,」云烈眼眶有些烫,喉头发哽,「我家微微,是天底下最大度豁达的人。」 缓了片刻后,他徐徐抬头,郑重的目光望进她的眼底,「大恩不言谢。」 谢你肯与我风雨同舟;谢你肯与我同进共退。 谢你美好如斯,却愿执我手共担此生。 (三) 罗翠微是最受不得这种伤感气氛的。 她使劲眨了眨眼,撇去眼中星点泪意后,红唇微扬,眉梢轻挑。 「怎么就不言谢了?如此大恩,你该以身相许才算情深义重,」她顿了顿,补充道,「话本子上都是这么说的。」 说完,贴在他衣襟内取暖的手还很流氓地揩了一把「油」。 云烈闭了闭眼,寒意不明地轻嘶一声,「别乱来啊,你再这么随意轻薄,我报官了啊!」 罗翠微无声笑开,倾身过去压上他,伸出指尖挑了他的下巴,「巧了,如今整个临州,昭王妃殿下刚好管得了所有的官。堂下有何冤情,又有何诉求啊?」 「在下无端遭人轻薄,」云烈抬眸望着她,带笑的黑眸转深,「请王妃殿下,务必将我与那流氓小贼关到一处。」 窗外,明月照着积雪,漫天朔风卷着冰寒夜色。 榻中,锦被翻着狂浪,炙热两躯缠着炙热缱绻。 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有的。 只要你我十指紧扣,终有一日能卸下重担,并肩漫步枝下花间,喁喁接耳,温柔笑谈起当年一起看过的日出、云海、瀑间虹彩。 此生还长,终有温软相守之时,不怕的。 (四) 显隆四十三年腊月廿六,因冬季到来而缺吃少喝的北狄人惯例越境,打算碰运气看能不能抢一票过冬口粮,却被准备周全的临川军打了个出其不意的伏击。 措手不及的北狄人仓皇溃退,原以为临川军只是如以往那般,将他们赶回原地就会鸣金收兵,却不想被一路追击至戈壁。 从这一战起,临川军与北狄就开始了长达三年的缠斗。 这三年间,在王府与防区之间来去匆匆的云烈,不但遗憾错过了圆子开口叫的第一声「父王」,也错过了次子出生的那一日。 显隆四十六年秋到四十七年春,这场旷日持久的鏖战终于进入最激烈的收尾阶段,一连近八个月,云烈都没有机会从防区撤回休整。 直到四十七年三月初八,北狄新首领终于遣使向云烈递上议和国书,声称愿为大缙藩属之国,烽烟才彻底散尽。 v番外04[11.02] (五) 三月十二的午后,云烈终于满心雀跃地迈进昭王府的大门。 在前线的八个月使他浅铜的面色又深几分,那一身急于归家的风尘仆仆使他的形容有些落拓。 中殿的花园内,侍女正抱着不到两岁的昭王府二公子在树下玩耍,还有三个月就满四岁的圆子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圆乎乎的小手托腮做沉思状。 余光瞥见那个黑色衣袍的高大身影渐近,圆子猛地一抬脸,严肃地皱起小眉头,「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世事难料,当初那个在襁褓中只嘬手指不吭声的圆子,竟早早成了个小话篓子,且口齿伶俐到时常让大人们叹为观止。 云烈脚下一滞,当年的某个噩梦如乌云般遮住了他的眼。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圆子已跳下石凳,从容迈开小短腿,摇摇摆摆来到他面前站定。 「门口的人放你进来,那你就不是坏人,」圆子仰头仰得十分辛苦,但昭王府小主人的气势是不倒的,「叔,你是从防区回来的?见过我父王吗?」 险些咬碎一口白牙的云烈忍无可忍,弯腰抱起面前的小家伙,瞪着眼与她四目相对,「老子就是你父王!」 这嗓音疲惫中带着沙哑,却让圆子觉得很熟悉。 她蹙眉打量了云烈半晌后,忽然面露做作的喜色,亡羊补牢般伸出小短手抱住云烈的脖子。 「诶呀,我方才就想说,这黑脸大叔怎么跟我父王一样好看!」 云烈忍住将圆子捏成「扁子」的冲动,目光幽幽地望向闻讯而来,却在树下扶着石桌笑弯腰的妻子。 有没有人来说一说,他不在家中这八个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他可爱的女儿为何会变成了这么个见风使舵、油嘴滑舌的小混蛋! 【番外三】 作为昭王府的小主人之一,圆子开蒙识字自然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早。 在圆子三岁那年,云烈特意请傅颖牵线,延请清芦孔家的四姑娘孔意做了圆子的启蒙西席。 孔家是昭王府藩地六城之一清芦的大姓,虽这家人无心官场之事,却自来有「诗书传家」的家声盛名。 孔意虽才二十有五,其学养在孔家年轻一辈中却很是出挑。她治学严谨且专注,对大缙周边许多小国、部落的风俗民情钻研尤深,在学界小有声名;虽心性板正少了些圆滑,却是个极好的启蒙师长。 有孔意这样的良师引路,圆子到七岁进州府官学小书院时,在同龄人中间就已显得格外「渊博」了。 为了不让她与书院同窗们隔阂生分,昭王府的二位殿下早早叮嘱过书院山长,在书院中对她的出身家门刻意模糊,只道她父亲是临川军的人,母亲从商。 她自己也懂事,既提前得了父母吩咐,便也从不在同窗们面前多提出身家门,与大家混作一气。 因她较别的孩子懂得多,性子也大方,又是个话篓子,在同窗间颇得人缘。 每日午间,小书院花园的凉亭中总能看到很多小小学子围成一圈,中间那个滔滔不绝的必是圆子无疑。 对同窗们来说,圆子「引经据典」讲起的故事,比小书院先生们讲得要易懂许多,最重要的是,她会讲得很有趣,比坊间说书人还有趣。 不过,听圆子「说书」那也不是白听的,得用糖果、点心做报酬;若然同窗家中一时没有像样的糖果点心,便得给她一些零碎铜子儿,不然是不能在凉亭听她「说书」的。 说来倒也不是她贪人便宜,全因她像个属蚂蚁的,生性嗜甜,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住贪嘴,卯起来将府中膳房泡的糖醋蒜瓣一气儿偷吃小半缸;吃得个满嘴蒜味,自然被罗翠微逮个正着,险些没气得将她塞到缸里跟蒜一块儿泡了。 罗翠微忧心过犹不及,便下令府中严格管控她的甜食份额;云烈虽偶尔瞧她可怜巴巴,便「偷渡」一点给她,却也不会给太多。 可怜她小小年纪就要这般辛苦地「卖艺求生」,实在是因为家中管得严之故。 不过,也因为她每日都要在小书院内「卖艺」挣口粮,这也促使她回府后总是手不释卷。毕竟,她的「主顾」始终都是同样一拨小伙伴,若每日总是讲一样的内容,这「生意」可做不长久。 这日午间,照例又是她在凉亭「卖艺」的时候。 小同窗们纷纷奉上各自从家中带来的「听书报酬」,耐心地等着她先一饱口福。 趁她塞点心的当口,有位同窗随口好奇,「圆子,你的大名究竟是什么?」 是了,圆子长到七岁,大家却还是叫她「圆子」,连小书院先生们也这么叫,谁也不知道她的大名究竟叫什么。 「还没想好呢,」圆子一手捏着半枚豌豆黄,腮帮子被撑得圆鼓鼓的,「我爹娘说,任我愿跟谁姓都行,但得由我自己选。」 姓氏没定下,自然就没有大名。 她顿了顿,咽下口中的点心,蹙眉叹气,「这太难了。」 大缙的孩子们随父姓随母姓的都有,但通常都是出生时就已由父母商量后定好了;让孩子自己选姓什么,这实在有些新鲜。 小伙伴们觉得稀奇,便七嘴八舌地建言献策了。 「看哪个姓氏笔画少!」 圆子又塞了一口点心,边嚼边摇头:「也没差几画。」 当然,「云」字比起「罗」字是要少几画,可圆子的西席早就替她分析过,云字背后所代表的责任与束缚,显然更沉重些。 见一计不成,小伙伴们又道,「那就,看你爹娘谁在家中说话更有分量!」 这个思路很清奇,答案也很显而易见。 圆子眼儿一亮,笑眯眯拱手道,「多谢指教。」 这日回府后,圆子郑重地找到自家父母,小脸上写满严肃:「想好了,我姓罗。」 她想,反正家中还有二弟、三弟,以后或许还有别的弟弟妹妹,总会有一个傻瓜愿意姓云的。 罗翠微与云烈相视一笑,这就定下了。 v番外05[11.02] 「落子无悔,记得吗?」云烈噙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别以为年纪小,做了决定就可以反悔。」 「父王放心,我不会反悔的,」圆子坚定地点点头,「毕竟,姓云的在这家中说话没什么分量,我又不傻。」 「圆子,不许胡说,」罗翠微板起脸,「那是你父王让着我。」 这些年来总是云烈让着她多些,惯得她有时也没太注意分寸,竟让孩子都能这么没大没小的说嘴了。 开什么玩笑,罗翠微的夫婿,只能她自己欺压,旁人可不行。 连自家女儿也不行。 得了妻子的维护,云烈心情大好,按在圆子头顶的大掌略沉,笑道:「‘看破不说破’这个道理,孔西席还没有教给你?」 圆子一向懂得看脸色,知道自己嘴瓢惹祸了,赶忙抱头蹲地,扬起讨好笑脸:「我懂了,昭王府两位殿下是同样的地位,只是姓云的要让着姓罗的一些。多谢父王与母妃教诲,孩儿谨记。」 云烈满意地点点头,罗翠微则是头疼地揉着额心,好气又好笑。 真是个见风使舵的好孩子啊。 既姓氏是她自己选的,这名当然要由父母来赐。 毕竟圆子是二人的第一个孩子,罗翠微与云烈早就选了好些个形意皆美的字眼,可真到了要定夺的时候,倒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圆子想了想,歪着小脑袋提议道,「那不然,抓阄吧?」 「也行,」罗翠微揉着额头笑叹,「就你自己来写,正好也我瞧瞧你的字有没有长进。」 说话间,圆子的二弟阿征跌跌摆摆进了书房来,气哼哼告状,「三儿扯了我头发,还哭。」 这小子快五岁了,却也是个没大名的,因他出生那年正是临川军与北狄交战之时,便得了个小字「征」。 云烈嗤笑一声,「想必是你揍了他,他才哭的吧?」 「他、他先扯我头发!」阿征扑进罗翠微怀里,抱着她的腰就开始哇哇跳脚,「我没揍他,只是揪了一爪!」 可怜老三才十个月大,根本无力反抗就是了。 云烈走过去将他提溜起来,严肃告诫:「小孩子成天抱着娘亲撒娇,会长不高的。」 罗翠微哭笑不得地扶额,无语凝噎。 书桌后的圆子一边研墨,一边嫌弃地嚷道,「出去出去,请你们全都出去,不要吵我写字。」 于是云烈提溜着阿征,牵着罗翠微的手出了书房,去探望被兄长一爪揪哭的老三去了。 待到夫妇二人解决完老二老三之间的「恩怨」回来,圆子已将抓阄的纸团准备好了。 她恭敬地将那些纸团捧在手里,递到罗翠微面前:「请母妃赐名。」 罗翠微想了想,笑着将她扭过去面向云烈:「这回,还是请你父王吧。」 云烈从女儿掌心里拈了个纸团,展开一看,当下有些愣怔。 罗翠微奇怪地凑去过,见纸团上是「叆」字。 早前挑出这个字时,夫妇二人是犹豫过的。 云覆日为「叆叇」,意指浓云密布的样子,又指昏暗不明,寓意不算顶好;可又有「叆叆」一词,指浓郁盛多的模样,意思似乎又还过得去。 似是看出父母的为难,圆子痛快决断,「就它吧。」 她垂下小脑袋捋了捋自己的裙摆,小身板挺得笔直,庄重执礼。 「女儿罗叆,谢父王母妃赐名。」 数日后,小书院放了休沐。 休沐之日,圆子没了「主顾」,自就没了「口粮」,可把她馋坏了。 用过午膳没多会儿,趁罗翠微去小憩,圆子赶忙拖着云烈的衣袖将他拉到后殿院墙根下。 云烈照例单膝屈着蹲下,以便与她平视交谈。 父女俩做贼似的,一边小声交头接耳,一边左顾右盼。 「……上回给你那盘点心的事就险些穿帮,你别害我晚上回不了寝殿。」云烈摇头,残忍拒绝了她的请求。 圆子双手合十,苦着小脸,「求求你了!我父王如此英明神武,偷一盘甜点出来,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么?」 「你少来!再戴高帽子也没用,」云烈咬牙,抬了抬下巴,压着嗓子道,「我堂堂一个昭王殿下,为了盘甜点,心跳得跟打雷似的,那滋味我可不想重温。」 见他实在不肯,圆子瞬间变脸:「没有义气!枉费我挑名字那日还特意照顾你的心思。」 她早就看出父王对那个「叆」字很是中意,那日阄团上所有的字都是同一个。 云烈怔了怔,旋即笑开,眼中浮起浓得化不开的宠爱:「就给你拿一盘啊,省着点吃。吃多了当真不好的。」 一盘就一盘吧,反正明日她又可以去书院「卖艺」挣口粮了。 圆子重重点头应了,又觉得这样还是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欣喜与感激,便将右手捏成小拳头,软乎乎朝他肩头一砸,很江湖的气派。 「真够兄弟!」 她以往见熊孝义他们那帮人这样与自家父王说话,父王总是愉悦受用的模样,便暗暗学起来了。 云烈却瞪大了眼,咬牙道:「谁跟你兄弟?!」 「哦对不住对不住,」圆子赶忙拿手拍拍自己的嘴,歪着头想了想,立刻改口,「真够我爹!」 云烈食指抵住自己的额心,用力揉了好半晌。 他家女儿这奇奇怪怪的性子,究竟是怎么来的,这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个谜。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钱拐醋王爷》卷一 作者:孔薏 02、《钱拐醋王爷》卷二 作者:孔薏 03、《钱拐醋王爷》卷三 作者:孔薏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