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钱拐醋王爷 卷二》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话本子上说,一对男女情愫初生之时,最美最好的定情信物,该是最初回的那个亲吻。 一记羞涩的轻啄浅触,绵绵蜜蜜,跌进心间,便胜却人间至美的春风缱绻。 待到双双白发皓首,十指相扣回望年少,谈及当年那时的心甜意洽,仍会齐齐红了面颊。 那一幕,终会是你韶华正好的年岁里,最温柔的记忆。 此刻整个人已烫到快冒烟的罗翠微心中却想大声疾呼—— 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个鬼的「春风缱绻的温柔」! 个鬼的「一记羞涩的浅啄轻触」! 她亲身体会的这初次亲吻,分明更像一场龙战鱼骇的殊死搏斗。 云烈的这个亲吻来得又急又狠,全然似攻城掠地一般。 她的头被牢牢捧住,无路可退。 她的唇被衔住,她的舌被卷去,就连她气息也被彻底霸占。 足以叫人羞赧到心魂颤栗的含唇吮舌、相濡以沫,来来回回,如野火燎原,似惊涛拍岸。 直到她觉得自己周身上下、每一道骨头缝、每一根头发丝儿里全渗进了他的气味,她才感觉唇上的力道渐软。 如忽然躁动暴起的猛兽终于被驯服,又或者是,暂且吃饱喝足。 可怜罗翠微此时已面红欲燃,心如擂鼓,头重脚轻。 「我头晕,我腿软,」她有气无力地抬手抵住他的肩头,颤声轻道,「我认输……」 被吮到滟滟泛红的秀唇软弱开阖,娇声告饶;如蝶翼般的墨睫轻翘,颤颤挠过他的脸。 云烈渐敛着重且急乱的喘,薄唇轻贴着她的唇畔,沉嗓喑哑:「做人怎么可以轻易认输?斗志如此涣散,更需勤加练……」 「你给我……闭嘴,」罗翠微弱弱笑着直往后仰,「仔细我真的打你。」 他一手滑下托住她的后颈,另一手环住她的腰背,「认输过后又要反戈一击?那你这算诈降,若是在……」 许是见他又想缠过来,她惊慌地抬手封住了他的嘴。 云烈闷笑着将她捞过来靠在自己怀里,急促的心音渐趋安稳。 静默的相拥良久,他低头在她耳畔沉声道:「怕你刁滑耍诈,必须先说好,若你打算叫我没名没分,我就……」 「堂堂昭王殿下,竟追着姑娘讨名分,」罗翠微被他闹得方寸发软,笑倒在他肩头,「好啦,一定给你有名又有分的。」 她从来就是个很痛快的姑娘,一旦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她就无畏无惧。 昭王府一贫如洗算什么? 她既能临危受命扛起罗家,硬生生撑到如今罗风鸣渐渐长起来,那就一定会有法子让云烈摆脱率部啃地皮的悲惨命运。 「所以,你这就算是向我求亲了?」云烈自说自话地点了头,委曲求全似的,「好,答应你了。」 罗翠微傻眼,片刻后才哭笑不得地轻踹了他一下:「真想瞧瞧你那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云烈唇畔带着含糊的笑,抬眼望着天,耳尖红透,「那你看镜子就是。」 罗翠微愣怔半晌,突然环紧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肩窝里,笑出了声。 原来,话本子里也不全都是骗人的。 她忽然相信,这一幕,终会是自己韶华正好的年岁里,最温柔的记忆。 ——真想瞧瞧你那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那你看镜子就是。 就是这个人,总是猝不及防喂她满口糖的混蛋,没错了。 她想与他并肩走过漫长岁月,直到双双白发皓首,十指相扣回望年少。 没来由的,她就是有种预感—— 这或许是她此生做的最大一笔生意。 稳赚不赔。 翌日午后,罗翠微随云烈前去面见显隆帝。 其实无需多言,两人之间那浓到化不开的蜜味,真是隔着八里地都能将人齁到虎躯一震。 显隆帝膝下儿女众多,云烈并不得他格外爱重,但到底还是他的儿子,他没打算在此事上做恶人;先前之所以不肯答应云烈请他帮忙提亲的要求,无非就是吃不准罗家这姑娘究竟是何想法。 毕竟他是全天下最丢不起脸的人,若是替儿子求亲被人拒绝了,那还怎么好好做这皇帝? 今日看出二人之间与先前大不相同的端倪,他自也就心中有数了。 既云烈对这姑娘珍而重之,非要以「提亲」之仪来办此事,而这罗家姑娘显然也已定了主意,他老人家也乐于成全一桩佳话。 闲叙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云烈也大差不离地探明了他这皇帝老子的心思,便行了辞礼,携罗翠微退出行宫主殿。 走出老远,罗翠微见四下无人,这才靠近云烈身畔,委婉感慨:「方才我听着那意思,陛下的后宫……似乎热闹得有些过头啊。他当真分得清谁是谁吗?」 云烈轻嗤一声,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别说后宫,就是内城里的皇子皇女们,年纪很小的那些个,他有时都分不清谁是谁。」 说出去都没人信,却偏就是事实。 不过,显隆帝自己有时会分不清,倒也没什么大碍,毕竟他身边有的是会替他分清的人。 罗翠微心中暗暗啧舌,半晌后倏然警惕地转头瞪向云烈。 v第二章 察觉她的目光,云烈不待她出言,便立刻淡淡瞪回去:「我跟他不一样。」 「噢,也是,」罗翠微点点头,目视前方,「娶多了你也养不起。」 这话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倒是事实,云烈被她噎得不知该怎么接,只能无奈笑瞥她一眼。 提到这个,罗翠微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轻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 「你前两日说,之前别人送到你府上的年礼钱物,你都记了账,要还的?」 「嗯。」 既已在心中认定罗翠微是要与自己共度此生的人,云烈在她跟前真是穷得愈发坦荡了。 「大前年你临川军的人在松原城外‘借’过五车粮,」罗翠微闷声笑道,「若也记在你的账本中了,回头就销账了吧。」 云烈脚下一怔,面上呆了呆,接着就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竟真是你的。」 「你们原本揣测的债主人选,除了我,还有谁?」罗翠微脑子转得快,瞬间就理清了他话中的隐情。 如此一来,她就能明白云烈当初为何肯勉为其难地接见她了。 是因为推测她或许是债主之一,这才勉强给她个面子。 「……还有,黄静茹。」云烈斟酌了一瞬,还是决定坦诚相告。 虽然他觉得,以罗家与黄家恶劣的关系,罗翠微听到这名字多半就要炸毛。 而罗翠微果然没「辜负」他,立刻挑眉冷笑:「是谁瞎成这样?」 「熊孝义,」一种莫名的「求生欲」促使云烈熟练甩出黑锅,满脸的磊落正直,「我说不可能是黄静茹,他偏不信。」 罗翠微无比嫌弃地将熊孝义嘲笑了一通。 午后,众人又随圣驾去了猎场。 罗翠微懒怠动弹,照例又躲在帐子里看闲书,叫罗翠贞自己找徐萦玩去。 罗翠贞见长姐似乎主意已定,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垂着脑袋丧丧地出去了。 而云烈出去跑马晃了一圈意思意思,很快就趁人不备溜了过来。 虽说两人之间算是已有共识,又得了显隆帝默许,不过毕竟还要等回京以后才能提亲,平日要想黏在一处,总归还是不好太引人注目的。 罗翠微放下手中的书册,接过他递来的果子,笑意促狭地望着他。 「诶,对了,其实我老早就想请教……你堂堂一个昭王殿下,究竟是怎么穷成那样的?」 「比较复杂,一时说不清,」云烈望着她的笑脸想了想,又补充道,「总之,有时候有钱,有时候没有。」 这段日子下来,有心人大概也能看明白他的打算了,之后的局面会与从前不同的。 不过,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他并不想在罗翠微面前胡乱夸下海口。 以前他只管护着麾下那班同袍兄弟,所以许多事他也懒得惹是生非。 可往后他还要护好罗翠微,所以有些事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 「还是没钱的时候多些吧?」罗翠微笑叹一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算了,你只管好生保家卫国,大不了我养你就是。」 想想当初在松原眼冒绿光抢她几车粮的那些儿郎,罗翠微心中暗暗立誓—— 列祖列宗在上,我绝不会容忍自己穷到那样的地步! 云烈闻言一愣,心中霎时翻涌起热甜暖流。 他并未与她争辩什么,只是噙笑垂眸,「嗯」了一声。 她对他……还真是,用情至深啊。 二月十五,寅时将尽,苍穹如黛。 天边有微光熹熹,林间隐有鸟鸣喈喈,整座泉山行宫尚在昏昏沉眠。 沿着泉山最东面的箭泾往上,再过一段人迹罕至的泥路到顶,有一处小小的悬山瀑布。 对面峭壁上那小小的悬山瀑布,是这略显荒僻的山顶一隅处仅有的景致了。 罗翠微裹紧身上的披风,睡眼惺忪地垂着脑袋立在山巅,额头抵着云烈的肩。 夜色将尽的模糊天色中,云烈一身利落的玄色武袍,姿仪挺拔如松。 「你这邀约一听就很荒唐,我昨日到底是为什么会答应你……」 罗翠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软声带笑地抱怨呢喃。 昨日黄昏时,云烈忽然神色郑重地说,叫她今晨寅时就出来,他要领她去一个地方。 她平日里没什么格外的爱好,闲时就喜欢看些话本子……唔,正经的、不那么正经的,都看。 若是按照「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里的路数,云烈的这个邀约,大概就属于居心不很纯良、后果或许「不堪设想」的那种。 就怪那时他面上的神色太郑重,湛湛黑眸中全是浩然正气,她竟都没问一句是要去哪里,就给应下了。 她觉得自己怕是当真要完。 「为什么会答应?自然是因为你喜欢我,不舍得我失望难过。」云烈将残困慵懒的姑娘紧紧拥在怀中,答得特别理直气壮,特别斩钉截铁。 「所以,你这么舍得我困倦难受,」罗翠微有气无力地又打了个呵欠,长睫上沾了困泪,如蝶翼被夜露渗过,「就一定是很讨厌我了。」 「胡说八道!」云烈轻恼硬声,斥了一句后,不满地蹙眉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早春残夜的山风料峭薄寒,尽数被他高大的身躯阻隔。 罗翠微素来不是个早起之人,今日天不亮就被迫离了温暖的被窝,跟着这人上山来,却至今不知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此刻他嗓音里的恼意终于唤醒了她的起床气。 「云烈,我这几日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v第三章 她困得不大睁得开眼,绷着俏脸抬起下巴,从眼缝里冷冷投来一瞥,就像只张扬舞爪的小花狸子。 「你若再冲我吼,信不信回头我就抬一箱金子砸扁你!」 云烈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这样的罗翠微。 她一定以为自己此刻的模样足够凶。 他有些想笑,可直觉告诉他,若他真的笑出来,他的下场可能会很惨。 于是他机智地选择收声,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似安抚又似讨好。 「别以为你……」又被亲一下的罗翠微困意全消,张大眼睛瞪着他。 云烈敛睫藏好眼中得逞的偷笑,轻垂的目光温软如示弱小兽。 这副模样,真是,吵不起来。 罗翠微已到嘴边的狠话无端变成了嗔笑嘀咕,「天不亮就鬼鬼祟祟摸上山来,到底要做什么也不说清楚,烦人。」 「来了。」 他那乌黑如曜玉的眸心湛湛一烁,唇畔扬着心满意足的笑,示意她看向东面。 天光破晓,日始出。 旭日自苍翠远山间喷薄升腾,霎时将黛色残夜泼成娇妍绯红。 骄阳熠熠下,山河壮丽,天地锦绣。 早起的困倦恼火,残夜冷风中枯燥静默的等候,瞬间被消弭于无形。 罗翠微笑眸渐润,漾起一层温柔水光。 她轻咬着唇角止不住的笑,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你……」 云烈得意地冲她眨眨眼,又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那方薄薄的悬山瀑布。 罗翠微顺着他目光所指转头望去。 水流自山崖最顶飞泻而下,撞上山间岩石处,水花四溅如行云吐雾。 朝阳渐炽的光芒金灿灿迎上那些水雾,竟使整道瀑布成了一条悬山而下的,流动的虹。 七彩英华,仙气四溢。 「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了这个,」云烈拥住背靠在自己胸前的姑娘,低头在她耳畔,不无得意地哼道,「只有我知道。」 这是少年云烈无意间发现的宝藏,是他心底最不欲为旁人知晓的,柔软的秘密。 罗翠微回头,抿唇笑得蜜蜜甜,晶亮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的眼底。 「所以,你非要带我来看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明知故问。」 云烈被她那目光迫得面红耳赤,带了万般赧然的窘意在她耳珠上轻咬一记。 罗翠微红着笑脸瑟缩了一下,却仍不改执着地追问,「你什么都没说,我怎么会知道?」 面对她锲而不舍的追问,云烈终究还是妥协了。 「就是心爱极了你想讨你欢心总之我会对你很好所以你既起头撩了我就好好撩不许三心二意!」 一气儿说完,不带断句的。 究竟谁起的头啊?谁撩的谁啊? 罗翠微觉得,自己和云烈之所以能走到如今,其中必定有什么叫人啼笑皆非的误会。 他似乎一直都在强调,两人之间的种种,全赖是她先动的手。 罗翠微乐不可支地转身环住他的腰,「风太大,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云烈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扣进自己的怀里,不再给她机会继续盯着自己的红脸发笑。 他的眼睛明明在笑,口中却无比嫌弃地咬牙道,「这么恶心的话,这辈子别想听我再说第二遍。」 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甘愿说出这么恶心讨好的话了。 二月十八清晨,显隆帝接到一封自京中快马呈来的急奏,似朝中有大事发生。 正巳时,五位殿下先行随显隆帝的仪仗自泉山行宫离去,匆匆赶回京城;其余随驾人等由少府属官安排随后返京,原定为期二十日的春猎出游提前五日结束。 因事发突然,罗翠微从少府属官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云烈已随圣驾离开了行宫,就连熊孝义都跟着一道先走了。 午时,少府将简单的餐食送往各个院落,并告知大家饭后即可收拾各自行李,在申时出发启程回京。 罗翠微自幼随父天南海北地走动,每每出门在外时,为防各种突发状况,随身的行李从不轻易打乱原本归置,以便随时都能从容离开。 用过午饭后,罗翠贞回自己房中收拾东西,罗翠微没什么好收拾的,算算还有一个多时辰,她便合衣在躺椅上小憩片刻。 正未时,罗翠微悠悠转醒,去外间打了水任意洗了把脸后,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拦腰,施施然行去罗翠贞那里。 见罗翠贞还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罗翠微无奈一笑,就打算去帮忙。 「姐,不用的,我、我都收得差不多了,」罗翠贞有些慌张地摆摆手,笑得略为心虚,「就剩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只是摆得乱了些……」 罗翠贞在家中虽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养小姑娘,但平常住在书院舍馆时,日常琐事也是亲力亲为,倒也不至于收拾个行李都离不得人从旁帮手。 此刻离申时还有大半个时辰,罗翠微也不催她,就在窗下花几旁落了座,托腮笑看着妹妹冲进冲出地收东西。 「我睡了得有半个时辰,还以为你都收拾好了。」她随口哼笑一句。 「我就是……手脚慢些,突然说要提前走,我一下慌了,」罗翠贞收拾着自己的闲碎物事,小圆脸上堆着笑,「其实早些回去也好,出来半个月,我做梦都在想家中的团油饭。」 初到泉山来的头几日里,罗翠贞每日雀跃欢欣地与徐萦一道四处玩耍,可新鲜坏了。 v第四章 但那股子新鲜劲一过去之后,她虽还是活蹦乱跳的模样,笑得却没初来时那样开怀了。 御膳虽好,毕竟不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家中滋味。 罗翠微眸心闪了闪,漫不经心地笑着接口:「这回仿佛还是你第一次离京这么久,半个月呢,也难怪你归心似箭。」 「姐,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太娇气没出息了?」罗翠贞扁了扁嘴,回头朝花几那头看去,「你自幼常随着父亲走南闯北,到了哪里都能处之泰然,不像我和罗风鸣。」 「嗯,你俩是家养的,偏我是野放的,」罗翠微不以为意地笑出声,「不过你俩将来一定比我出息大,这是谁都知道的。」 罗翠贞有些不安,又带了些惊恼地踱了踱脚:「瞎说,我姐姐才是最出息的,谁也比不上!」 「难得被你这么直白地吹捧一次,我就且听着吧。」罗翠微墨睫轻掩,唇角淡淡有笑,却又似若有所思。 来时罗家姐妹二人是与云烈同车的,此刻云烈已先行离开,回程时少府自就按照预先的安排,让罗家姐妹与徐家一道。 虽说罗翠微并不想与徐砚打照面,可既少府这样安排了,她也不便与人为难。 进到马车里时,徐砚和徐萦已在里头了,罗翠微笑意疏离地执了常礼,落座后又与徐家兄妹客套寒暄两句,便随手翻起了自己带来的闲书,不再说话。 车队行进得倒也不急,看样子似乎要在半途中的官驿夜宿。 罗翠微早已察觉身畔的妹妹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可她却不动声色地靠着车壁顾自翻书,头也不抬。 既不看身旁的罗翠贞,也不看对面的徐家兄妹,好似这车厢里就她自己一个人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罗翠贞终于忍不住了。 她倾身凑近罗翠微,小心翼翼地巴上她的胳臂,低声唤道,「姐……」 「说吧。」罗翠微的目光仍在手中的书页上,面上神色沉静如水。 从她午后假寐片刻醒来后,罗翠贞就一直有些古怪反常。 虽小姑娘极力遮掩,可若罗翠微连这都瞧不出来,那可就真是白比她多吃十年的饭了。 「姐,我闷得慌,想去前头吹吹风,」见长姐终于瞥眼看来,罗翠贞满面通红地补充道,「我不乱跑的,就坐车夫旁边!」 「去吧。」罗翠微淡淡勾了勾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罗翠贞总觉得长姐似乎看穿了什么,慌张转头看向对面的徐萦,笑得有些僵硬。 对面的徐萦立刻站了起来:「我陪你同去!」 话音一落,两个小姑娘就牵着手急急出了车厢去。 罗翠微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书册翻了一页,指尖微凉。 难怪午后她一觉醒来,罗翠贞的东西都还没收拾好。 原来是趁她闭目小憩时,溜出去把自家长姐给卖了。 其实徐、罗两家的关系不坏。 虽同是商户之家,但在商事上并无太大的利益冲突,各有各的道,相安无事。 加之两家家主又是发小,年节或闲暇时不乏走动来往,商事上力所能及处也会相互帮衬些,偶尔遇难处还能找对方拆借现银救急什么的。 可罗家的人都知道,罗翠微一向不乐意与徐家的人打照面。 往常罗淮与徐家的来往,她能躲就躲;如今罗家与徐家的走动也多由罗风鸣出面,若非十分必要,罗翠微是绝不掺和的。 而源头就在徐砚。 据说在罗翠微四岁时,有一回随父亲去徐家玩,恰逢徐老太爷八十大寿的寿宴,宾客众多,大人们忙着相互应酬寒暄,便由得孩子们在府中自行玩耍。 也不知怎的,罗翠微就被徐砚一路追着跑,最后给堵在了厨房外的小院廊下。 对当日事情的起因和细节经过,罗翠微早已模糊,只记得自己最后死命推了徐砚一把。 很不凑巧的是,徐砚背后就是廊柱,那廊柱下也不知怎的就放着一锅高汤…… 最不幸的是,那锅还没盖盖子。 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小子个头本就没差太多,徐砚大约也没防备她会使那么大力,一个踉跄后退两步,正好就坐进那锅汤里去了。 好在是隆冬时节,那锅汤已在外头放了许久,只是半热,徐砚身上裹的又是厚棉袍子,这才没将他烫出个好歹。 本是一件有惊无险的事,小孩子之间的打闹通常也不会有太久的隔夜仇,若是无人再提,时日一长也就揭过了。 可偏偏徐家老太爷及徐砚的父母,都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之后每逢罗翠微与徐砚同时出现,几位长辈必定乐呵呵地拿此时打趣,非说那日是徐砚瞧着小翠微可爱,就要追着去亲她;小姑娘却以为他想吃人,被吓着才会一路跑……最后被堵在廊下没得跑,这才推了他的。 或许大人们只是说嘴打趣逗小孩子玩,可见一回说一回,一年年加油添醋将整件事说得活灵活现,仿佛当时就在旁边瞧着,末了还要调侃带笑地冲两个孩子问一句,还记得吗? 简直让罗翠微不胜其烦。 在许多年里,徐家的大人们都很热衷于在见到罗翠微时再将此事回忆一遍,还会顺口添些细节,力求将一段「两小无猜的趣事」讲得生动跌宕,引人入胜。 待到罗翠微长到十一二岁的年纪时,终于忍无可忍,态度坚决地对父亲说出自己不愿再与徐家的人——尤其是徐砚——打照面。 虽罗翠贞年纪小不清楚这往事,可「长姐不愿与徐砚碰面」这个事,她是很清楚的。 罗翠微听着妹妹与徐萦在外头小声交谈的响动,心下渐渐生怒。 她从不忍心勉强弟弟妹妹,只要他俩说不喜欢、不乐意的事,能护着的她都会尽量护着。 今日却得了这么个下场! 「喝茶吗?」笑嗓温雅端和,如三月春风那般暖融。 徐砚生就一张冠玉俊雅的脸,又常带笑脸,待人处事和气持重,很有谦谦君子之风。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罗翠微敛住心中淡淡的怒气,抬眼看向对面,淡声道,「多谢,不用。」 「毕竟你我也算自幼相识,连喝杯茶闲聊几句的交情都没有吗?」 徐砚笑着,顾自起身去角炉上倒来两杯热茶。 v第五章 若是平常,罗翠微或许还会与他和气地过过场面,可这会儿她被罗翠贞气着了,哪有心思与好声好气与人周旋。 「有话直说,你我十年来照面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完,哪来的交情?」 徐砚倒也不气不恼,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缓声轻道:「既如此,或许唐突失礼,可有些话……」 「不必绕这种过场,直说行不行?」心情不豫的罗翠微抬手揉着眉心。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徐砚轻声笑道,「你是打算亲自与昭王府联姻,以摆脱被黄家掣肘的困境吗?」 这半个月里,罗翠微与云烈在人前虽并不张扬逾矩,可此次能随圣驾前往泉山的,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岂会看不出端倪? 只是大家都看破不说破,而徐砚却是头一个当面发问的。 「徐二,你还真是既唐突,又失礼,还管得宽,」罗翠微手上一顿,终于正眼看他,「无论是罗家的事,还是我罗翠微自己的事,都轮不上你来过问吧?」 她之所以挑了一位殿下,不过是因为运气不好,喜欢的人恰好是一位殿下罢了。 可她觉得有必要对徐砚解释这个。关他什么事了? 徐砚轻轻叹了一口气,笑眼幽深地望着她。 「解此困局的法子有很多,你为何偏要挑最错的那一个呢?」 见他执意要谈此事,罗翠微蹙眉盯着他,却没吭声。 徐砚笑眼中渐有了淡淡的悲悯,「你于商事上禀赋一般,骨子里又不够圆滑不够敏锐,能一力将罗家撑到如今这样的光景,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是如何的呕心沥血、绞尽脑汁。」 徐砚的目光缓缓对上罗翠微的审视,眼中的笑渐散,只剩下语重心长与痛心疾首。 「你究竟想没想过,挑了一位殿下,就意味着你一定是出嫁而非招赘。即便成功解了罗家这困局,最终也是为他人做嫁衣,你就当真不心疼自己付出的那么多心血?」 「哦,这个事我想过的,」罗翠微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这才懒懒抬眼回视他,「不心疼啊。」 徐砚不知费了多大劲,才忍着没将一口老血喷她脸上。 「好,即便你不在乎交出罗家的家主令,」徐砚深吸一口气,「那昭王殿下呢?你问没问过,他是为了你罗翠微,还是为了你背后罗家府库的金山玉垒?」 见罗翠微的目光转为震惊和茫然,他就知道,这姑娘之前肯定没想过这层。 「待你只是‘罗翠微’,而不再是‘暂代罗家家主令的掌事大姑娘罗翠微’,你与他,又能走多远?若真到了那时,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在徐砚沉重目光的注视下,罗翠微单手握起茶杯,将杯中已半凉的茶一饮而尽后,眼中的震惊仍未能褪净。 「人都说你徐砚端和持重、进退有度,‘交浅不便言深’的道理你不懂吗?」 徐砚无奈垂眸,低声一叹,轻轻转动着掌心里的茶杯,「纵使你觉得与我谈不上什么交情,可罗叔与我父亲毕竟几十年故交,按理,我也可算……」 「打住啊,」罗翠微美眸大张,轻轻拍了拍桌沿,「徐家伯伯与我父亲什么交情,那是他俩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少在我面前拿着鸡毛当令箭。」 她的音量并不大,可娇辣辣的嗓音里却自带一份盛气凌人。 徐砚手上滞了滞,举目朝她看去。 「我是招赘还是出嫁,是掌家主令或是拱手相让,这都是我罗家的家事,轮得上你一个姓徐的指手画脚?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年长我一岁,就很有资格教我做人了?」 罗翠微可不是什么软柿子,若有必要,她比谁都嚣张。 「徐二,虽我只是暂代,可毕竟是掌着京西罗家家主令的人,在正经场面上与你父亲都可平起平坐。你是打哪儿来的底气,咄咄逼人地对我‘谆谆教诲’?」 红唇扬起冷冷笑弧,水眸寒凉,不怒自威。 她没有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驳斥,也没有大声武气地解释自证,只是轻描淡写地指出—— 你徐砚,还只是徐家栽培的继任者之一;而我,是京中首富之家的实际掌事人。 论地位分量,你还不配与我相提并论,更不配指教我任何事。 因着罗翠微的刻意回避,徐砚与她已近十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 直到此刻,徐砚才真正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罗翠微,早不是孩提时那个与他追逐打闹的小小姑娘了。 哪怕她于商事上并无惊才绝艳的成就,哪怕罗家眼下略显颓势,可罗家在她手中大致无恙地撑过了整整四年,没有像众人原本以为的那般就地倒下。 她是在罗淮命悬一线之际接下家主令,独自扛起「京中首富」大旗的罗家掌事人;而他,只是在父辈约束与栽培之下的徐家二公子。 如她所言,他比她年长的那一岁,完全不值一提。 认真捋下来,两人之间,她才是真正居高临下的那个。 「方才是我说话的方式欠妥了,对不住,」徐砚恳切致歉后,温声解释道,「可我是为你好。」 本着「凡事留一线」的准则,见对方服软,罗翠微也没再穷追猛打,神色稍缓。 「我连偌大的罗家都撑住了,自就有本事过好我这一生,要你操心?」罗翠微淡淡挑眉,冷笑轻哂,「即便我当真倒霉到眼瞎看错人,离了罗家又惨遭抛弃,只要你好生经营屏城那边的茶丝生意,我怎么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什么意思?」徐砚品着她的言外之意,面色渐凝。 罗翠微抬了抬下巴,指向车厢门口的方向:「你确定要我在这里说?」 黄昏时分,这一队车马陆续进了半道上的官驿,由少府安排在此夜宿。 「小九,你和罗三妹妹先去认房吧。」 一下马车,徐砚打发自家小妹徐萦先进去。 罗翠贞神色惶惶地立在徐萦身旁,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绞成麻花。 她讪讪地拿征询的目光看向自家长姐。 罗翠微淡淡瞥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向驿馆大门对街的树下行去。 徐砚对罗翠贞安抚地笑笑,便也跟着罗翠微走了过去。 「小九,」罗翠贞转过身,由得徐萦牵着自己的手往驿馆里走,「我把我姐姐惹火了。」 嗓音颤颤,似有哭腔。 夕阳自树梢枝叶间落在罗翠微肩头,似洒了她一身碎金。 v第六章 「三年前你偷挪了家中货款,独自去团山脚下的屏城囤茶、丝;第一次盘货时没经验,被人骗了个血本无归,险些投了细沙江自尽;是团山司家的人施以援手,又替你另寻了货源,并用两百金作本添股,才让你及时补上亏空,还小赚了一笔,可对?」 罗翠微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直白得很。 徐砚神情丕变,冠玉般的面上再撑不住春风和暖的模样,乌黑眸底里有思绪起伏。 罗翠微从容又道,「这三年下来,屏城的这桩生意你也算做稳了,虽规模不大,却年年有盈利进账,还一直没被你家里人察觉,倒也有些本事。」 徐砚是徐家着力栽培的继任者,却不是唯一的人选。 而备选的那几名徐家子弟又并非扶不上墙的那种,这就让他必须有未雨绸缪之心。 屏城的这桩生意是他为自己留的后手,徐家没有一个人知道的。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我不会和自个儿的红利过不去,」罗翠微望着他惊疑不定的模样,心情好了许多,「若你想将规模做得再大些,我也可再添你些本金,其余规矩全照旧。」 「团山司家并非商户,你怎么……」徐砚所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罗翠微直视着他那探究的目光,坦然一笑:「我生母,姓司。」 许是太过震惊,徐砚有些愣怔,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是你。」 「所以,你少花些心思管东管西,若真担心我遇人不淑以至于将来要上街讨饭,好生赚钱上供红利给我就是了,」罗翠微一副债主大爷的派头,抬起下巴,「少打些什么‘拉拢我与你联姻’之类的鬼主意!」 这些年她虽不与徐砚来往,却并不表示她对这人一无所知。 无利不起早的家伙,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关切起她的私事来? 「我父亲早就说过,罗家三代勤勉积富,不是为了什么首富虚名,而是为了让家中儿女有底气,永远都不必为钱财拮据而委屈自己的心意。所以,我只会选我喜欢的人。」 自己的小算盘被人当面拆穿,徐砚倒也没慌,只是抬手摸了摸鼻子,笑了。「可我方才说的也都是事实,你就当真那么信他?」 罗翠微眉眼斜飞,甩他一对冷漠白眼,「不信他,难道信你?」 她并不打算与徐砚深谈自己的私事。 「可若是……」 「这事和你没关系,」罗翠微打断他,「至于屏城的事,那纯是个巧合,我原本没打算让你知道。既然今日话都说穿了,你我心中各自有数就行。」 说完,罗翠微也不管他作何感想,径自往驿馆大门走去。 走出三五步后,她突然止步,回头蹙眉警告道:「往后若你我三生不幸再碰面,照旧还是冷漠而不是礼貌地客气一下就行,没交情的。」 徐砚站在远处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地垂睫笑开。 那种发自内心的,特别纯粹的笑,使他看起来与平日完全不同。 落日金晖之下,柔软纤长的墨睫在他下眼睑处打出浅而温柔的影,衬着白皙面颊上新浮起的红云—— 纯澈如心花初绽的少年。 用饭时,罗翠贞极力讨好地挨着长姐,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只能看到长姐神色冷漠的侧脸。 之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罗翠贞殷勤地替长姐带路,将她领到房门口:「姐,这一间就是你的,我方才替你看过了,窗外头有你喜欢的……」 「有劳了,」罗翠微淡声打断她,「你也早些回房歇着吧。」 这种对陌生人的客气与冷淡,让罗翠贞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姐,我错了!我只是担心你,我就怕你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我……」 罗翠微不咸不淡地看着她,「回你自己房里去哭。」 说完,转身进了屋,重重地将门甩上。 子时,夜静更深。 罗翠微坐在床榻中间,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成了个茧,在一室黑暗中默默睁着哭肿的眼睛发呆。 今日的事说大也不大,可她心中实在被罗翠贞的所作所为寒到生疼。 但这毕竟是两姐妹之间的家事,她并不想在这里闹给外人看笑话,所以只能先冷脸以对地憋着。 回房后她是又火大又委屈,竟就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 真是……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恼火地瞪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点都不想搭理。 片刻后,外头的人再度执着地又将门叩响。 怕周围房间的人被惊动,罗翠微裹着被子下了榻,气呼呼地走过去,隔着门板低声咬牙:「滚回去睡觉!」 她此刻当真半句话都不想和罗翠贞多说,更不想被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 先前哭了许久,她的眼睛发肿,一说话就有明显的鼻音。 「开门,不然我踹了啊。」 低沉醇嗓,带着惊疼与着恼。 竟是云烈的声音。 春夜中宵,无灯无月。 黑咕隆咚的夜里,有风薄寒料峭,四下寂寂。 迟疑发懵了片刻后,罗翠微将门打开,费力地拢了拢裹在身上的薄被。 「你踹一下试试?」 生怕惊动旁人被围观,罗翠微的嗓音压着低低的气声,这就无端带了点哭腔余韵。 像抱怨,也像撒娇。 v第七章 如此莫名其妙的委屈软声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觉得很是丢脸,抬眼觑向云烈时,目光十分不自在,「你……这时,怎么会在这儿?」 云烈是早就上随圣驾离开泉山的,若路上赶得快一些,入夜后就该到京城了。 此刻一身玄色武袍的云烈却伫立在门外,高大挺拔的身躯与暗夜几乎要融为一体,五官、神情全模糊在夜色之中。 「果然在哭,」云烈沉声带恼,不答反问,「谁欺负你了?」 听出他的话里隐隐有心疼无措,罗翠微心中泛起暖,突然释怀,就有些想笑。 无论他是为何而来,可他的出现就此抹掉她难得一回的委屈与软弱,心中晴光大放。 「进来再说,别把旁人吵醒了。」她略侧过身,让到半开的门扉旁边。 那双被眼泪冲刷过的水眸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莹莹柔柔地望着他。 云烈心中翻腾起一股奇怪至极的滋味,恼火,却又带了甜。 他索性趋步推门而入,连人带被地将她打横抱起,还不忘利落地以后脚跟将门踢上。 罗翠微被惊得轻讶一声,慌忙环臂圈在他的颈上。「云烈,你……」 「嗯?」云烈抱着一路走进去,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坐在床榻边沿。 罗翠微坐在床沿,双脚悬空,身上裹着的薄被顺势散下;不过她满脑子被他的突然出现搅扰得乱糟糟,一时倒没觉得凉。 「你早上不是随圣驾回京了么?」 「先不说这个,」云烈以脚尖将一旁的雕花圆凳勾了过来,大马金刀地坐在她面前,与她四目齐平,「先说你是为什么事哭?谁欺负你了?」 一室幽暗中,他的双眸烁烁,专注而执拗地看着她。 仿佛再没有「罗翠微为什么哭了」更紧要、更严重的事。 罗翠微眼眶发烫,赧然带笑地轻掩墨睫,小声告状:「我妹妹。」 「找茬我替你揍她,」云烈心中大石落地,探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发顶,嘀咕道,「什么破妹妹,不像话。」 这话可说是护短得丧心病狂了。 罗翠微的唇角无声扬起一个甜津津的弧度,将他按在自己头顶的手拉下来,轻轻握住。 夜静更深,室内未点灯火,黑暗使人目力模糊,却让旁的感知别样清晰。 姑娘家温软腻滑的纤指微张,以极其柔暖的姿态虚虚攀握住温厚的大掌。 一股酥酥麻麻的热烫暖流自两手交互之处分头蹿向近在咫尺的两颗心,于相对无言间荡起圈圈涟漪。 云烈翻手将那纤细无骨的手收入掌心,紧了紧嗓子,心猿意马地轻笑,「我还以为……」 他的声音很低,含含糊糊,罗翠微没有听清,有些疑惑地倾身探近他些。 「你说什么?我没听……唔。」 随着她的倾身趋近,说话间有温热馨软的气息扑面而来,闹得云烈面上一烫—— 鬼才记得方才要想说什么,先亲为敬。 大片阴影兜头罩下,柔软唇瓣倏地被攫去,扑面而来的刚劲气息热烈又肆狂。 罗翠微的周身本能地一震,却避无可避。 原坐在床前雕花圆凳上的人已在顷刻之间换了位置,堂而皇之地坐到床沿上来,长臂一展揽了她发软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捞进了怀里。 她被安置到了云烈的腿上,被紧紧箍在他的臂弯,陷进他的怀抱。 「唔,你……」绣口轻启,却是真真儿地「引狼入室」。 先前还只是在她唇上生涩试探的轻啮浅吮,在这「破绽」露出的霎时,便立刻不满于只是亲与吻了。 热而濡湿的舌趁虚而入,张狂地探进她的口中。 胡搅蛮缠。 是当真的胡搅,也是当真的蛮缠。 仿佛要将她的唇、舌,乃至她整个人,一并吞了去。 与之前在泉山时不同,这回的云烈没有闭上眼,而她也懵懵然地明目大张。 幽暗中,他眼里炙热莹然如有燎原星火,就那样理直气壮地灼烫着她的魂魄。 被他那不知所谓的理直气壮所蛊惑,脑中一片混沌的罗翠微鬼使神差般,怯怯探了探舌尖。 谁怕谁啊。 她自认为的反击,对云烈来说却分明是惹人发狂的引逗。 周身更烫,凛凛一颤,沉嗓逸出可耻而粗粝的低吟。 要完,这姑娘被他带坏了。 他哑声闷笑着,有些狼狈地抬掌捂住了她的眼睛,渐收了那张狂霸蛮的攻势。 辗转贴着她唇,绵密轻啮,认怂一般,徐徐敛着自己灼热凌乱的气息。 双双稳了好半晌,罗翠微将滚烫的脸埋进他的肩窝,伸出颤颤的手指在他心口上轻戳好几下。 沙沙的软嗓带笑带嗔,训人似的瓮声道:「你说你……像话吗?」 「嗯,不像话。」云烈环住她,应得老实,却低低笑得胸腔轻震。 「我这儿还……委屈低落呢。」罗翠微还是没有抬头,脸藏在他颈侧,却伸手胡乱摸上他的面颊轻轻一揪,笑音嗔恼。 「话本子上都写了,这种时候就该好生想法子哄着。你在做什么?」 云烈闻言噙笑低头,在她发顶落下温柔而不自知的一吻。 v第八章 「在哄你啊。」 怀里的姑娘毫无疑问地还了他一顿粉拳乱捶。 亲也亲了,捶也捶了,可算能好生说话了。 「你这时不是该在京中吗?」罗翠微懒懒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双颊仍自温热。 据少府属官的说法,早上陛下在泉山接到京中急奏,朝中有大事,这才匆匆带了五位殿下赶回京中。 照时辰来算,云烈这是刚抵京不久,就调转马头折回来,还得一路疾驰紧赶,才会在这时分到了此地驿馆。 赶成这样,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 云烈静了静,环着她的手臂扣得更紧了些,另一手略有些强悍地握了她的左手,与她十指紧扣。 「罗翠微。」 醇厚沉嗓干涩发紧,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心忧与隐隐的期许。 罗翠微疑惑在他怀中坐直,垂眸与他四目相接。 「若你明日一回到家中,」云烈紧张地看着她的眼睛,喉头偷偷滚了滚,「替我提亲的人就到了,你……」 会答应吗?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罗翠微定定回视着他,只飞快沉吟了几息的功夫,就爽快而坚定地点了头。 「好。」 云烈眸心难以置信地湛了湛,又喜又疑,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力道愈发沉了。 「大婚之礼或许要……过一段日子,先、先在宗正寺递过婚书,也答应吗?」 黑暗中,他并不能完全清晰地看清她的神情,只能片刻不敢稍离地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云烈是皇子,婚书自是要递到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只要宗正寺将婚事一落档,按《新修大缙律》来说,这桩婚事就算落定了。 可罗翠微是京中首富家的姑娘,又是与一位殿下成亲,却不能即刻就有郑重而盛隆的大婚之仪,这事无论怎么看,都会显得无比唐突而轻慢。 罗翠微勾着唇角眨眨眼:「好。」 云烈揽住她,将头埋进了她的鬓边,「傻姑娘,怎么什么都敢答应。」 到底是喜欢他什么?说出来,他一定好好维持。 叫她此生都能对他爱不释手才好。 「临川,」罗翠微笑得温柔沉静,轻轻拨了拨他的束发冠,「要打仗了,是吗?」 她心性上虽常有意气冲动的时候,可到底执掌偌大罗家好几年,凡事都会事前有思量,遇事才好决断。 在与云烈挑明心意之前的那几日,她早已想过许多。 今日徐砚问她时,她之所以避而不答,只不过是觉得没必要对不相干的人多说什么。 但这绝不表示她心中没数。 她很清楚,云烈虽是个皇子,但更重要的身份却是临川军的主帅。 他有不可回避的重责,这使他很难如寻常人家的儿郎那般,时时守护在妻子儿女的身边。 边陲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他必须将守护国门作为头等大事。 只要烽烟乍起,他就必须放下一切,千里迢迢去承担他的使命,将这锦绣河山护在身后。 这就意味着,成为他妻子的那个人,必须是一个虽柔但韧、内心无比悍勇的姑娘。 要与他同样坚定与无畏,才能共担这背后的甘苦与光荣。 这样的情况绝不会是一日两日,不是一年两年。 此一诺,便须得是一生。 罗翠微想,这个云烈呢,运气不错,眼光也不错。 因为她罗翠微,刚好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她这猝然临之而不惊的从容与坚定,使云烈的心纠成一团。 欣喜,惊疑,疼痛,愧疚,不舍……百感交集。 「你再想想,」云烈的脸往罗翠微鬓边更深处躲去,贪婪地汲取着她发间的馨香,嗓音里竟有一丝无比违和的软弱,字字艰难,「若你拒绝,我就放……」 黄昏过后才一抵京,他得知是临川那头的北狄人有大动,当即毫不犹豫地打马折身而来。 一路上他的脑子就没停过。 此去不知需花费多少时日才能归来。待他再回来时,与罗翠微之间又不知已生成了怎样的变数。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自私,在局势如此急迫、前路万般莫测之事,他该放了她。 两人之间情愫才生,若此时要割舍,虽痛,却不会要命的。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合该被人护在怀中,宠着纵着,娇娇俏俏不沾风露。 可一想到将来那个会将她护在怀中的人不是他,他心中就如五内俱焚。 他起了恶念,或许也带了些许卑鄙的侥幸期盼。 他让她自己选。 他想,只要她拒绝,他就放了她。 再痛也放了她。 可这傻姑娘,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要,就只会说「好」。 「云烈,你才该好好的想一想,」罗翠微娇辣辣的笑音在他耳畔释出馥郁蜜甜的诱惑,「若你放开了我,将来怕是很难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v第九章 云烈周身发僵,却又发颤。 他不敢应声,也不敢抬头。 他怕这一切,只是他心中卑鄙贪念所滋生幻像。 罗翠微伸出手去,以指尖托了他的下巴使他抬头。 四目相对,她笑意嚣张地冲他眨了眨眼。 「只有罗翠微这样的姑娘,才有那个本事,与你并肩扛起余生这一路的光荣与浩荡。对不对?」 他对她的怦然心动,非为财色所迷,而是看穿了她的本质。 罗翠微从不是暖阁中的娇花,她是在山间生荒地里也能结出果子的刺儿莓。 能有人护着她宠着她固然好;若没有,只要头顶着天,脚踏着地,她照样能活成一树繁花,硕果累累。 再没有比她更合适他的姑娘了。 云烈眼中一烫,哑声低笑:「你弄错了一件事。」 「嗯?」 那娇辣辣的姑娘歪着头,笑望进他的眼里,他的心里,静候着他的下文。 「并不是只有‘罗翠微这样的姑娘’才能与我并肩,」他笑着抵上她的额头,鼻息灼热烫向她雪嫩的面颊,「而是,只有罗翠微,‘这个’姑娘。」 天地浩渺,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许多人。 可只有你,施施然走近,然后,立在了我心上。 事出突然,眼下云烈还能在京中逗留不超过五日;这期间不但得为临川那头做许多筹措,还得将与罗翠微之间的事打点妥当,实在也没时间再耽搁。 得了罗翠微这样大一颗定心丸,云烈心中巨石落地,便强忍满心的眷恋不舍,转头又回京了。 先前罗翠微说得很对,还真就只有她那泼辣辣能抗事的性子,才能在这样仓促、混乱的场面下镇静从容。 甚至都不必云烈过多解释与交代,她几乎立刻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若换了旁的姑娘,这时候只怕该要又急又恼的崩溃大哭了。 翌日天光才亮,罗翠微便去找少府属官告知了一声,转头向驿馆借了马,自行先走一步。 待罗翠贞起身后得知长姐已先回家了,吓得当场不知所措地抱头蹲地,痛哭低喃。 「我姐这是气狠了,不要我了啊……」 显隆四十二年二月廿九,宜祭祀、祈福、斋醮、纳彩。 罗翠微是巳时到家门口的。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交代门房侍者将这马还到少府在京中的衙门去,这才匆忙进了家门。 一踏进游廊,见罗家大宅的管事罗守兴与夏侯绫正并肩出来,罗翠微便招招手唤了二人过来。 她口中爆豆子似的,说话飞快,却又条理清晰、指挥若定。 「守兴叔,立刻让人去请我小姑姑回来一趟,就跟她说,我有十万火急之事需她搭把手。哦对了,请她务必盛装前来。」 罗翠微口中的小姑姑,便是罗淮的小妹、京中有名的雕版师罗碧波。 当年罗碧波与夫婿成婚后就另置了宅子,那宅子离罗家大宅只约莫五里地,快马来去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倒也不远。 提亲之事本该家主罗淮或卓愉这个当家主母出面来应,可罗翠微不愿惊扰父亲安养,又素知卓愉是个没定见、少决断的人,为免届时场面混乱、多生事端,她果断决定请自家小姑姑回来坐镇。 「阿绫,你去转告母亲和罗风鸣,请他们即刻盛装;告诉他们,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惊讶,也别着急问什么,等我忙过这阵会同他们细讲。」 「哦对了,晚些若是罗翠贞回来了,就赶她回自己的院子去。任她今日愿做什么都行,只是不许她出来。我还没空搭理她。」 罗守兴与夏侯绫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她神色凝肃,便也不多问,当即应下,半点不耽误地按她吩咐分头去行事了。 之后,罗翠微回到自己院中,叫来几名丫鬟帮着,飞快地梳洗、更衣、妆点。 将自己收拾齐整后,她便匆匆去主院见了自己的父亲,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说了。 她倒半点没担心过她的父亲会反对。 毕竟罗翠微之所以会是如今这样的性子,还不是打小就被罗淮没边没沿纵出来的。 果然,听她说完,罗淮只是一笑,「想好了?」 「想好的,」罗翠微站得笔直,重重点头,「既是出嫁,若再由我暂代家主令,族中有些叔伯、姑姑还有长辈们怕是要不服跳脚;父亲看是交托给罗风鸣,还是给我碧波姑姑?当然,我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罗风鸣经验尚浅,还不足以独当一面;罗碧波打小就不喜碰家中商事,这非常之时若要她担起责来,她倒也不会拒绝,但仓促之下自然很难立刻将事情理顺。 所以,无论家主令是交给谁来暂代,罗翠微都不可能立刻将事情脱手。 罗淮蹙眉望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儿,苍白的病容上神情幽深莫测:「不是问你这个。」 「若非父亲突逢巨变,我记得您说过,是要我纵心自在、此生逍遥的。」 罗翠微笑眯了双眼,颊边有浅浅梨涡似乎打着旋儿,「可您也教过,这世间没有什么都不承担的自在纵心。便是出嫁,罗家的女儿在此时该担当什么,我清楚,也绝不推诿。」 「也不是这个,」罗淮幽幽道,「你想好了,就是他?」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在混乱的场面中将家主令交到她手中时,她眼中惶惶,却仍是这样挺胸抬头地说,请父亲放心,我会尽全力,能守住多少就守多少。 曾被他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独自经过了四年的摸爬滚打,虽无令人拍案的顶尖成就,可她所守住的一切,远远超过他当初的侥幸期许,如今在外人眼中也已是个像样的商户掌事人了。 今日她来到他的面前,笑意雀跃地说,父亲,我喜欢上一个好儿郎,他不能来咱们家,只好由我嫁过去啦。 为人老父的罗淮心中真是又骄傲又失落,说不清那算个什么滋味。 「想好了,就是他。」罗翠微握住父亲的手,轻轻晃了晃。 「罢了,你既喜欢,那就嫁;将来若不喜欢了,那就回来,」罗淮拍拍她的头顶,笑了,「无论家主令在谁的手上,你都是罗淮的女儿。」 正如云烈昨夜所说,罗翠微到家还不到两个时辰,提亲的仪仗就来了。 v第十章 显隆帝特遣了胞弟睿王云琮为使,领皇室仪仗亲临京西罗家,按民间习俗,郑重向罗家行议亲之礼。 罗家大小齐齐目瞪口呆,还好有罗碧波神色从容,将场面应对自若。 睿王以双雁为贽见礼,向罗碧波行了纳彩之仪。 雁者,秋往南,春天归北;来去有时,不失时节。 以此为贽见礼,寓意守信不渝。 因临川那头的动静眼下还属机密,睿王不便过多解释,只能含糊表示云烈军务在身,眼下只得诸礼仓促,便宜行事。 因先前罗翠微已有叮嘱,卓愉不便多言,却又不免心中惴惴,于是偷偷背过手去扯了扯罗碧波的衣摆。 倒真不是卓愉大惊小怪,这事无论搁到寻常哪家,当家人都免不得要斥责自家孩子行事鲁莽狂悖。 按大缙民间的婚俗,无论女儿出嫁还是儿子入赘,纳彩议亲、问名纳吉、纳征下聘,都是必不可少的婚前礼。 光这三桩婚前大礼,一来二去最少也得两三个月,哪有一上来说风就是雨的。 可按睿王的说法,不但三书六礼全乱了套、正婚礼宴不知猴年马月,且两日后罗翠微就得过到昭王府去。 这整件事,简直没有一处像话的。 卓愉倒也没那胆子斥责罗翠微,只是凑近罗碧波,小声道:「这要传出去,只怕旁人要说大姐儿是……」 罗碧波以眼神示意自家嫂子稍安勿躁,转头又对睿王不卑不亢地笑道:「能得天家以议亲之礼相待,罗家门楣生辉,自是不胜荣幸。既事出有因,仓促些倒也无妨,但也不能所有礼数都简省完了吧?」 她因生性淡泊不喜插手家中事,甚至与夫婿儿女一道在外另置宅子,可若家中当真遇到什么场面需她挺身而出时,罗家人该有的胆气还是不缺的。 当着睿王殿下的面,直言不讳问天家要个礼数周全,这在旁人看来格外疏狂的行径,到了罗碧波这里倒像是理所当然。 好在睿王早已得了显隆帝的谕令,又有云烈再三请托,加之他自己本也不是个仗势欺人的性子,便就好声好气地与罗碧波协商。 见他们久久无法达成共识,在屏风后装了半晌鹌鹑的罗翠微终于忍不住了,几步卖出来将自家小姑姑请过来两步。 「反正这事注定乱套,今日就算纳彩议亲与纳征下聘一并都过完礼数了;至于问名换庚帖、纳吉问卜这种事,就放到明日去。」 没见过谁家姑娘痛快成这样的,睿王一时没绷住,竟笑出了声。 罗翠微在心中使劲瞪了他一眼,面上倒还是笑得镇定:「事急从权嘛。」 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了。 京中的消息一向传得很快,「睿王代陛下亲临罗家,替昭王殿下向罗家长女提亲」这种轰动的消息,自然传得更快。 隔日就已街知巷闻,引发热议。 平民之家不知个中内情的,只道罗翠微是决意攀附昭王府这棵大树,才上赶着退让至此,果然商人本性云云。 而宗亲贵胄、世家重臣这一边,大家多多少少听到了些临川那头的风声,自能明白云烈为何仓促提亲,同时也更加震撼于罗翠微敢如此痛快应承。 如此义无反顾,需要多大的勇气与胆魄! 只怕天下间没几个姑娘敢做同样的决断。 在这些人的口口相传之下,罗翠微的声望莫名被推上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高度。 亲历此事的睿王对此最为感慨,在与贺国公闲谈此事时,钦佩又欣羡地叹了一句「娶妻当娶罗翠微」。 哪知竟就被多嘴的好事者传了出去。 一时间,许多名门公子、宗亲贵胄,都对「罗翠微」这个姑娘充满了好奇。 不过,罗翠微本人忙得像颗陀螺似的,根本不知自己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京中热议的人物。 三月初一,云烈与罗翠微一道前往宗正寺递了婚书之后,带着万般歉疚的心情又要去奔忙了。 此情此景,若是换个旁人,怕是要当场撕了婚书掉头走人的。 好在罗翠微说到做到,当真半点没与他为难,反催他安心去忙,剩下的事自己会处置妥当。 三月初二,按太常寺择定的吉时,罗翠微进了昭王府。 没有大婚之礼,没有正婚礼宴,甚至没有她「新婚」的夫婿相迎。 老总管陈安真是又欣慰又心虚,生怕罗翠微受不了这委屈,当场就打道回府了。 然而罗翠微根本没这闲工夫伤怀自怜。 她脚才一踏进昭王府的大门,便即刻火急火燎对陈安道:「陈叔,抱歉啊,我今日没空同您叙话了,若没有急事咱们就过几日慢慢聊,我这会儿需要一间书房。」 老人家被她这架势闹得脑门子一懵,半晌回不过神来。 罗翠微见状,以为老总管有所为难,便赶忙又道:「随便给间寝房也行,有个小桌就行!我忙死了,春猎出去半个月,这就攒了几大箱子的账本和商情,再不赶紧着处置,黄花菜都凉了。」 前两日都在忙着那些虚礼,今日暂时算告一段落,她可不就得十万火急开始做事了么。 因云烈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自没做太细致的吩咐,老总管一时犯难,不知该将罗翠微安置在何处合适。 虽婚书已递交宗正寺,可毕竟大婚之礼未行,陛下对罗翠微也尚无册封,此刻她是昭王云烈的正牌夫人这没错,可她却又还不是昭王妃—— 她到底能不能住进主殿呢? 老人家恍兮惚兮地斟酌着,见罗翠微火急火燎直催促,索性就将她领到离主殿最近的一间偏院暂做安顿。 罗翠微哪有心思计较是主殿还是偏殿,立刻对夏侯绫道:「赶紧的,让他们把账本、商情文本都给我抬进来搁这儿……」 「哦对了,你赶紧让人回去跟罗风鸣说一声,方才我在路上翻了翻东南那头传回来的信,里头提了一句,说冬日里红云谷寒潮异常,」罗翠微一拍脑门,急急又道,「这样的话,那边的小金枣今年收成指定不好,所谓物以稀为贵,价格肯定要涨;若是较去年涨了超过一成,就叫他别囤小金枣,改囤别的货。」 夏侯绫一边招呼着跟来的罗家家丁,将那几大箱子账册、商情文本全抬进那偏院的书房,一边耳听八方地应着罗翠微的吩咐。 也是个焦头烂额。 老总管陈安半句话也说不上,于是只好懵懵地退出来,交代了两名侍女照应着些,便退出了偏院未再打扰。 每年开春都是罗翠微最忙的时候。 先前她随圣驾去泉山待了半个月,罗风鸣虽尽力处理,罗淮也帮衬不少,但到底一个经验尚浅,一个又有伤在身不宜操劳过度,最终就给她留了这么大个摊子。 v第十一章[07.26] 这一整日,饭是没正经吃过的,还是午后老总管亲自送来了一些茶和点心,她勉强吃了两口以示尊敬,又顾自忙了起来。 入夜后,她让忙了一天的夏侯绫先去休息,自己却是半点没停。 亥时,偏院的书房已点了灯,罗翠微聚精会神地翻阅着一沓商情,时不时提笔写几句批注。 云烈小心地推开门扉,就见她随意拢着金红锦袍,在灯下案头垂首执笔。 明丽的面庞掩映在灯火摇曳的光影,专注的目光片刻不离桌上的那些字纸与册子。 他心中又暖又软。 这傻姑娘,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旋即又生出些委屈与不甘。 真想变成一本账册,就可以时时被她捧在手里了。 云烈忍着胸中翻滚的热甜,咬着发酸的牙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她身侧。 罗翠微终于被惊动,背脊一凛,自账册中抬起头来。 偏过脸一看是云烈,这才没好气地顺手拍了他一下,嗔笑着搁下了手中的笔。 「吓死我了,走路没声音,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你的事都忙完了吗?」 云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不轻不重地捏了她的下巴,故作凶恶:「说,要钱还是要命?」 他就是个歹人。 一个连新婚妻子进门都不能亲迎的歹人。 「这个……」罗翠微仰着脸看着他,很配合地想了想,笑吟吟地逗他,「我还是要钱吧。」 云烈哼了一声,鸠占鹊巢地将她抱起来,自己坐到了椅子上,将她安置在怀中。 罗翠微被迫侧身坐在他的腿上,双臂环了他的脖颈,才要说什么,却又急急顿住,两眼茫然望着云烈递过来的半枚紫绶金印。 见她发愣,云烈一手揽紧她的腰,将那半枚紫绶金印递进她的手里,「我的钱。都给你。」 这紫绶金印是昭王殿下的印鉴。 有这半枚印,昭王府名下私产全都可以任意调度。 穷得叮当响的人,今日好不容易手中阔绰了,却只想着回来上缴给新婚的妻子。 他真是个非常自觉的夫婿啊。 「你哪来……」罗翠微疑惑的声音才出,唇上就被啄了一下。 她急忙往后仰了仰,娇声笑斥,「做什么突然……」 这人,什么也不说清楚,怎么上来就亲? 被她的笑靥迷了眼,云烈抬掌抵住她的后脑勺,不给她闪躲的机会,将她脑袋慢慢压低。 直到她脖颈低垂,在他略抬头就能攫住那含笑红唇的距离。 「我的钱给你,」他的薄唇印上了那红唇的一半,于轻吮辗转间,沉嗓微喑,「我的命也给你。」 她什么都不问他要,他却什么都想给她。 真是糟糕,她这么轻易就俘获了他的心,将来会不会就没那么珍惜他了? 哎,这些又甜蜜又忐忑的心思实在乱七八糟,根本不符合昭王殿下铁骨铮铮的形象。 真愁人。 长烛明光,温柔摇曳着相拥而坐的一双人影。 罗翠微紧紧圈住云烈的脖颈,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红唇潋滟,双眸怔忪带笑。 这家伙,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故意,时不时脱口而出的只言片语,总能猝不及防甜她一脸。 「你的钱,我收了;至于你的命,就先借给你去临川,记得早些连本带利给我还回来就是。」 说话间,她的下巴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杵着云烈的右肩,似染了朱砂红的秀气耳廓轻扫过他的腮边。 云烈周身颤了颤,乍起一股波及全身的热烫,双臂在无意间紧了紧。 察觉到这异样,罗翠微忙在他怀里坐直了身,面红红、眼灿灿地笑望着他,另起了话头,「你哪来的钱?」 说着,还将手中那半枚金印举到他面前摇了摇。 「我堂堂一个殿下,有钱很奇怪吗?」云烈勾唇笑笑,掩落密长的双睫,遮去满眼百转千回的心事,「兵部补齐了之前拖欠临川军的冬季粮饷。」 因兵部有人作梗,这些年来临川军几乎从未准时接到过每季应得的粮饷。 最初遭遇这种事时,云烈才开始领军,对朝中那些暗流涌动的沟壑门道也没什么经验,当即愤而上书,弹劾兵部失职。 可兵部既敢这么做,背后自是有人撑腰,也早有谋划与后手。 就在云烈弹劾兵部的奏折递到显隆帝面前的当日,兵部向临川军补发粮饷的车队也启程出京了。 显隆帝阅过奏折后召见兵部尚书,得到他们早已准备好的那番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说辞,又听闻补发的粮饷已出京往临川去了,当场便在云烈的奏折上朱批训诫,要他多多体恤、包容朝中各部一时的难处,勿轻易上折弹劾,损了皇家气度。 初出茅庐的云烈吃下这闷亏后,自是长了教训,之后再逢粮饷被延迟,他便尽量从自己昭王府的账面上抽调钱粮应急。 长年累月的拆东墙补西墙,毫无意外地使昭王府的财政陷入混乱,导致他堂堂一个已开府的殿下,时不时就要体会一把穷到捉襟见肘的滋味。 「也就是说,兵部虽会延迟发放粮饷,可最终还是会如数补发?」罗翠微懒懒又将头靠回他的肩上,有些疑惑。 「嗯,怎么了?」云烈点点头,漫声应道。 说话间心神渐松,罗翠微无声隐了个呵欠,眼皮有些发沉,嗓音也跟着含糊起来,「既最后会如数补发,你之前垫付的钱不就能收回来了吗?」 「哦,通常上一季的粮饷补来时,下一季的粮饷又欠着了,」云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天长日久下来,昭王府的账和临川军的账就搅和得扯不清,我有时也懒得再算,就随它去了。」 「难怪……」罗翠微闭目喃喃。 v第十二章[07.26] 堂堂一个昭王府,穷得几乎要一贫如洗,竟是因为昭王殿下懒得算细账。 这对罗翠微来说实在是太荒唐了。 要知道,在罗家,即便是血脉亲人之间,哪怕只是一个铜子儿的账目,若事先说好是垫付,那就一定要算清,没有稀里糊涂就抹掉的道理。 睡意昏沉间,她心中思忖着,待忙完罗家的事之后,或许该想法子捋一捋昭王府和临川军之间的账目…… 「陈叔说你整日都没吃东西,我叫人给你熬了粥。」 半晌没听到回应,云烈扭头一瞥,才发现怀中人竟非常不见外地—— 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云烈瞪着那个靠在自己肩上昏昏睡去的人,以忿忿的眼神表达了强烈的谴责与不满。 却到底没舍得扰她。 将人抱回主殿寝房、轻手轻脚地安置在榻上后,云烈叫人打来热水,亲自为半梦半醒的罗翠微净了面,又任劳任怨地哄着,替她除下外袍。 待他去洗漱好再回来时,罗翠微已彻底沉睡到不知几重天外了。 云烈满脸没好气地上了榻,小心翼翼地将她圈进自己怀里,无声撇了撇嘴。 他当然知道,这几日诸事仓促,罗翠微整个人忙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根本就疲惫至极,不可能会像个寻常的新嫁娘那般紧张、羞涩;但在入府的第一夜,就新婚夫婿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前就睡沉了……实在略显过分。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原谅她啊。 许是有些认床的缘故,睡到寅时,罗翠微迷迷糊糊醒了。 慵慵懒懒地哼唧着侧过身,枕边一张俊朗肆意的侧脸立时映入眼帘,惊得她周身僵了僵。 还好床头烛台上的红烛未灭,不然她怕是真要吓出个好歹来。 早已醒来的云烈以眼角余光淡淡睨她一眼,无言不动如山。 随着昨夜睡着之前的记忆悉数回笼,罗翠微残困全消,代之以心虚的歉意。 过府头一夜就与自己的新婚夫婿结下个大梁子,这当真是她始料未及的。 「对不住,我就是……太累了。」她轻咬着下唇,满目讨好地觑着他的侧脸,抬手戳了戳他的手臂。 云烈哼了一声,「别动手动脚地惹我。」 那受尽委屈却又隐忍不发的模样,惹得罗翠微忍不出闷笑出声。 被她的笑声惹恼,云烈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 「好好好好,不惹你。」罗翠微忙敛了笑,往床榻内缩了缩,拉开与他的距离,认错态度极其端正。 见云烈又垂眸瞪向两人之间的空隙,罗翠微惴惴地觑着他,「这样还惹着你呢?那,要不,我换一间房?」 说着就当真要坐起来。 云烈展臂将她压下,一把抱进怀里,咬牙认命:「睡你的大头觉。」 「我头不大……喂!」 罗翠微原本在他怀里偷笑犟嘴,腰间却突然被他掐了一下,立刻怂眉搭眼地僵住,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见她终于老实了,云烈这才满意地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没要做什么,好好睡你的。」 虽说没有亲眼瞧见,可光是听陈总管说昨日她忙到连饭都没有正经吃一顿,再瞧见她那极大箱子的账本,云烈就能明白她的不易。 新婚之夜被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睡过去,他当然很怄,可也不会真的怪她。 比起她为他受的种种委屈,这根本不算事。 罗翠微再度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见枕畔已无人,她坐起身来,有些懊恼又有些庆幸地薅着自己的发顶,缓了缓神后,才下榻去更衣梳洗。 候在外间的侍女听得她的动静,立刻捧了一叠衣衫绕过屏风进来,恭敬地询问她今日想穿哪一身。 见侍女手中捧的都是自己的衣衫,罗翠微愣了愣:「这是夏侯绫替我拿过来的?」 昨日陈总管将她安置在主殿旁边的偏院,她的衣箱妆奁就全都放在偏院了。 侍女回道,「殿下已命人将夫人的东西全搬到主殿。」 虽已向宗正寺递交婚书,可眼下尚未行大婚之礼,也无圣谕册封,罗翠微只能算是云烈的夫人,却并不是名正言顺的「昭王妃」,按规矩她是不该住进主殿的。 不过罗翠微并不十分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没多想,谢过侍女后,随意挑了一身衣衫。「殿下出去了?」 「没有的,在中殿与陈总管交代事情。」 待罗翠微换好衣衫,梳洗完毕,侍女便领她去膳厅用饭。 正巧在半道上与云烈迎面相遇,他便让侍女退了,自己牵起罗翠微的手往膳厅去。 想起昨夜自己竟睡了过去,罗翠微又惭愧又尴尬,讪讪赔笑道,「你今日不用再出去吗?」 「赶我呢?」云烈斜斜睨她,「巴不得我出门去别烦你,好让你接着看账本?」 「没有没有,」罗翠微赶忙摇头,双手环住他的右臂,「今日不看账本,就看你。」 昨夜才捅了那么大个篓子,若今日再接着看账本,只怕这人真能记她一辈子的仇。 云烈显然对她这端正的态度非常满意,唇角已缓缓扬起,「你以为光看着就行了?」 「那、那不然呢?」罗翠微双颊一红,顿时不知该将自己的眼神落到何处才恰当。 她毕竟读过许多「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昨日出门之前又蒙卓愉含蓄提点,对于新婚夫妇该做什么,心中还是大概有数。 对某些「不可描述之事」,她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v第十三章[07.26] 看来,虽昨夜意外「睡遁」,最终却还是绕不过这件事去。 大约是因为心中悬着事七上八下的,罗翠微勉强喝完一碗粥之后,便再也吃不下别的了。 「就吃这么点?」云烈不满地蹙眉,「昨日就没吃东西了,你这是想成仙?」 「没、没太饿。」罗翠微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红着脸四下张望,就是不敢看他。 云烈挑了挑眉,「哦」了一声,倒也没逼着她,只是又牵起她的手出了膳厅。 惊见两人正行在回主殿的路上,罗翠微弱声弱气地笑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她素来是个天高敢攀、地厚敢钻的性子,实在难得怂成这般模样,自己都忍不住想唾弃自己了。 请列祖列宗明鉴,我原本并不是这样没出息的姑娘。 云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那副想要夺路而逃的模样,似笑非笑:「你说呢?」 罗翠微红脸颤颤,满心的赧然与慌乱使她脑子一懵,竟当真甩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跑—— 当然,还没跑出几步,就毫无悬念地被重新捕获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咱们能不能……讲讲道理?」她红着脸垂死挣扎、胡言乱语。 她本心里并不想这样矫情,可不知为何就是忍不住那种头皮发麻的羞窘。 云烈笑意恶劣地将她打横抱起,「谁告诉你,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别看罗翠微平日里遇事如何胆大张狂,于男女之事上到底免不了姑娘心思。 枉她饱读各种话本子,以往与云烈亲亲抱抱时虽羞涩赧然,却也没见多矫情,可真到了临门一脚该「再进一步」时,她就怂得只想躲、只想跑。 虽因事急从权,她与云烈尚未按皇家规制行大婚仪礼,仓促之下甚至来不及正式拜见双方高堂、与血脉亲眷认亲见礼,但按《新修大缙律》来说,自昨日清晨宗正寺将他俩的婚书落了档后,两人就已是夫妻了。 夫妻之间行合床礼,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道理都明白,可那股子叫她头皮发麻、周身如炙火上的窘迫慌乱,她实在是抵不住得很。 这一路上,她将脸死死埋在云烈的肩窝,几乎不露一丝缝隙。 却似乎仍能听到时不时有路过的侍者小声偷笑。 天上的鸟儿每一声啾啾也在偷笑。 连风吹过树梢、拂过花草的沙沙声,全都在偷笑! 待到云烈将她抱回寝殿,放到床榻边坐下时,她还紧张兮兮地环抱着他的脖颈,羞烫到几近沸滚的脸照旧密不透风地贴着他的颈侧。 云烈的脖子被她缠臂勾住,只能将两手分别撑在她的腿侧,半倾着腰背俯身就着她。 「脸藏那么严实,也不怕憋到没气?没旁人了。」 「哦。」罗翠微一听没旁人了,这放过他的脖颈。 将不自在的两手放在膝上,红脸垂眸,望着他的衣襟,僵硬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怂。 云烈好笑地伸出右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羞红的脸来。 「以为将脸藏起来,旁人就不知我抱的人是你了?」 昭王殿下在府里大摇大摆抱了个女子回寝殿,除了罗翠微还会是谁? 罗翠微愣了愣,倏地抬起手臂压在脸上。 云烈沉声笑出了声,「这会儿又是为什么捂脸?」 「就,突然被自己蠢到。」她小小声声地答完,贝齿轻咬住唇角尴尬的笑。 床头烛台上残着小截未燃尽的饰花红烛。 昨夜这烛火通宵不灭,照的该是个缠绵悱恻的洞房花烛夜—— 却被疲惫过度的新嫁娘大剌剌「素睡」过去了。 一室暧昧的静默中,罗翠微以齿轻刮下唇数回,终于鼓起勇气直起腰背,在床榻边沿并膝跽坐,与立在面前的云烈几乎双目齐平。 云烈没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笑望着她,浅铜色的英朗面庞上如落绮霞。 「我知道不该这样矫情,」罗翠微总觉他此刻的目光邪性得厉害,不敢再与他对视,索性垂了脖子,拿发顶轻轻蹭了蹭他的下颌,「就是忍不住觉得慌……」 云烈「嗯」了一声,伸出两指,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的耳垂。 她的头虽低得更凶,却老老实实任他揉捏了。 那圆润小巧的耳垂软肉很快透红似欲滴血,一路蔓延往下,使她雪腮玉颈全染了绯色。 「约莫是太紧张的缘故,」罗翠微难得这般声若蚊蝇,「不、不是讨厌你亲近,你别想歪了去。」 怕他误会,不想让他胡思乱想伤了心,她硬着头皮也要将这话说清楚。 云烈喑沉沉带哑的嗓音里有笑,「若你镇定自若、熟稔从容,我才真的会想歪吧?」 揽住她的腰背,让她虚虚靠在自己身前。 许是被他的体贴态度暖到,罗翠微终于没有先前那样紧绷,颤颤抬了双臂,无言环上他的腰。 云烈的周身渐透出热烫,却没有动弹。 良久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长气,似是平下了满心躁动,沉嗓沙沙,低笑,「早上给你放在枕边的东西,你没瞧见?」 「什么东西?」罗翠微诧异地抬起脸,在他的目光示意下,扭头看向床榻内侧的枕边。 有一张金红云纹帛被卷成筒状,安安分分靠在枕边。 金红云纹帛由少府下属织造坊织造,不见于世面,只供皇家。 罗翠微怔了怔,在云烈噙笑催促的目光下,倾身直臂,去将那卷云纹帛取了过来,徐徐展开。 v第十四章[07.26] 看完帛书上加盖了陛下私印的谕令后,她惊讶瞠目,看向云烈。 「陛下怎么会……如此荒唐的手谕……」 震惊茫然,哭笑不得,语不成句。 什么叫「罗翠微有权在大婚仪礼之前拒绝与云烈合床」? 陛下竟还管自家儿女与各自伴侣之间的……房中事? 云烈面色微赭,抬眼朝房顶看去:「自是,咳,我求来的。」 原本他该慢慢与她相处,像每一对寻常的小儿女那样,耐心地让对方全然地熟悉自己,了解自己。 然后才好在新婚之夜顺理成章、毫无保留地向对方交付自己。 可是,因着北狄人突然异动,他急于在前往临川之前将她定下来,圈进自己的天地中,这才导致两人之间的进展快到几乎要脱了序。 他与她在面对对方时,有许多事根本不清不楚,还没来得及彻底了解、熟悉彼此的一切。 她会紧张害怕,自是情理之中的。 他对旁人可以不讲理,对她,却狠不下那心去。 毕竟她那么喜欢他,只凭着那满心能冲昏人头脑的情生意萌,就敢胆大包天地答应与他绑在一起。 「我说过,会待你很好。」云烈颊透骨红,嗓音沙哑。 却是眉梢飞扬,黑眸清湛,得意的模样,活脱脱像个摇着尾巴的大黑豹。 罗翠微心中烫软,略扬起红脸冲他甜笑轻疑:「几时说的?我怎么不记得。」 「我之前,」似是被她这甜软模样迷惑,他顿了片刻,才又道,「在心里说的。」 哪怕她并不能听见他的心音,他也会说到做到。 「你料到我一定会紧张害怕,那你直接同我说不就好了?」罗翠微嗔笑着凑近他些,柔润如玉的纤指在他发烫的腮边轻拨两下,似羞恼,又像是在心疼他。 「做什么还去找陛下求这样荒唐的谕令?你堂堂昭王殿下,不要面子的啊?」 她的脸离太近,说话间似有如兰芳息软软扑向云烈的面上,扰得他心间荡起一股可耻的蜜味来。 闷了好久,云烈才终于艰难开口,「我怕,我会忍不住。」 自来温柔乡就是英雄冢,他也怕自己食髓知味后,就会走不了,或者会忍不住将她挟裹带走。 再说了,若他当真兽性大发,就她这身娇体柔、细皮嫩肉的,哪里抵挡得住他的「摧残」? 一定会被他轻易推倒、蹂 躏、这样又那样…… 要完,他开始满脑子邪思了。 「也就是说,」罗翠微歪着红脸,坏笑着觑他,「这道谕令,既是你替我求来的护身符,也是你的定身咒?」 从她那明显打算「皮一下,搞点事」的眼神中看出天大危机,云烈口中漫应一声,就要往后退,却被罗翠微倏地扑住。 她直起要被并膝跪在床榻边沿,双臂将他的脖子扣死,笑吟吟将一张蜜甜红脸凑过来—— 「我不信。试试看?」 薄唇被那甜软红唇贴住的瞬间,云烈心中既甜又恼。 他这新婚夫人,混蛋起来,还真不是一般的混蛋。 本就满脑子邪思,这混蛋夫人还故意来撩他一身火,云烈暗自咬牙,决定不能任她宰割得太彻底。 罗翠微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一张大掌稳稳按住,唇齿之间的主动权立刻被对方蛮气夺去。 有呼吸声渐趋于暧昧浊沉,却分不清是出自两人之间的哪一个。 又或者,根本就是半斤对八两。 有了「护身符」的罗翠微显然胆气壮了许多,环紧了他的肩颈,笨拙却尽力地「应了战」。 她少见的主动让这场唇舌之间的「缠斗」显得惊心动魄。 两抹气息交融灼烫,熨心帖肺,叫人血脉沸腾偾张。 虽则云烈毫不示弱地霸蛮侵吞着她的唇舌,可她却发现,她的每一次回应,似乎都能惹得他断续哼出闷声低吟,像在倔强克制,又像在渴求期盼。 实在有些……可怜。 于是她心软地扬睫轻笑,到底还是收了对阵的架势,不忍心再皮下去惹他难受了。 片刻后,两人鼻翼虚虚相触,喘声急急细细。 「其实,那谕令说,你有权拒绝,」云烈单臂将她箍紧,一掌仍撑在她脑后,眼底窜着小火苗,「也就是说,其实你也可以……不拒绝的。」 满面通红的罗翠微慢吞吞地摇了摇头,哼哼直笑。 云烈眼中的小火苗如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熄,满脸霎时漾起揪然不乐。 他抵紧她的额角,沉嗓哀哀,「不若,你再考虑考虑?其实我……」 罗翠微心房酸软,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在他耳畔轻声浅笑,「等你从临川回来。」 云烈心中一荡,赶在邪火又起之前及时收住,哑声笑着转移了话题。 「我给你的那半枚金印呢?」 金印? 这话题转得突兀,罗翠微先是茫然地愣了愣,随即才「哦」了一声,低头自腰间摘下承露荷囊,取出那半枚紫绶金印,递进云烈的手里。 「放心,我收得好好的。」 说着,她扶着云烈的手臂下了榻来,低头整理着自己身上略凌乱的衣饰。 v第十五章[07.26] 「我就是问问,你拿给我做什么?」云烈似有淡淡气闷,骨节分明的长指探了过来,重新取走她的荷囊,将金印装回去。 「我还以为你这时有急用。」 「今明两日我都会留在府中陪着你,」云烈道,「没什么事要用印。」 便是要用,也无需拿她这一半。 罗翠微抬起脸,见他气闷,便安抚似地又随口笑问:「这金印,它本来就是两半的?每位殿下都有的吗?」 毕竟京西罗家已远离朝堂百多年,她对皇室之事所知不多,这种将印鉴一分为二的做法,她还是头回见着,不免觉得有些新鲜。 「本来就是两半,」云烈低下头,将承露荷囊重新系回她的腰带上,长指温柔,缱绻如春风,「要开府以后才会有。」 罗翠微并未多想,只是闲聊笑问,「殿下们成亲之后,就都将半印拿给自己的伴侣?」 「不一定,」云烈淡淡扬唇,伸手与她十指相扣,牵着她往外走去,「像云焕、云炽和云汐就没给。」 「那你怎么就肯给我?」罗翠微侧过头望着他,边走边笑。 云烈也侧头迎向她的笑眸,薄唇轻扬,「我没在家中时,你若遇什么麻烦,就尽管拿这印去仗势欺人。」 他话中的弦外之音让罗翠微既惊讶又疑惑。 「我以为,这印只是用来调度昭王府的财库……」 在大缙的民俗中,但凡家业稍大些的门户,为了便于号令族中事务,掌家人都有会有专门的印鉴,算是在自家地盘上决策、主事的权力象征。 之前罗翠微暂代罗家家主令的几年里,手中也是拿着父亲罗淮的掌家印鉴的,因此昨夜云烈将这半枚金印给她时,她没多问也没深想,不惊不诧地就收下了。 此刻听他这么含糊一提,她才惊觉,这金印的分量显然比她以为的要重得多。 「眼下倒真只能用来调度府中财库与侍卫,毕竟我还没有藩地,也没有府兵。」 云烈说得轻描淡写,罗翠微却惊得如五雷轰顶。 也怪云烈在她面前从来没端过太大的「殿下架子」,让她竟忽略了自己嫁的人是一位皇子。 一位开府有爵的皇子。 若她没想岔了去,他的意思是—— 这半枚金印表示持印者与开府殿下权力等同,若开府的殿下获得藩地分封,持印者可作为辅政殿下与开府殿下同享藩地军政大权! 云氏缙是大缙首位女帝云安澜以外姓郡主的身份,自李氏缙手中「继承」而来;而「开府殿下的金印一分为二」这个规制,也算是受李氏缙遗风的影响。 距今约一百八十年前的李氏缙末期,提倡「尊男卑女」的「新学」盛极一时,大缙女子的地位大受打压; 除朝华长公主李崇环的封地原州,及后来封给定王李崇琰的宜州之外,各地官学拒收女子为生员,并罔顾大缙立国传统,令各地女官辞印、女将解甲。 此举使女子们成为了被圈禁在父族或夫族后宅的从属,地位与男子相比低到足以令今人瞠目发指的地步。 为除此积弊,朝华长公主之女——武安郡主云安澜——联合其舅定王李崇琰,以「兵谏」的方式拿下帝位,以「同熙」为年号,重启男女平权之风,史称「云代李氏」。 在同熙帝登基之后近二十年,李氏缙中有许多拥戴新学的遗老们并不安分;彼时天下人对云氏的那场「兵谏」仍有非议,这使同熙帝在面对李氏遗老们作乱时多有顾忌。 为免同熙帝落下千古骂名,定王李崇琰领圣谕出马,历时十年,大致扫定逆流顽抗的李氏遗老。 而在这十年间,逢李崇琰领兵暂离宜州,定王妃顾春便担起宜州境内一应事务,行辅政殿下之职。 为使顾春令出无阻,李崇琰仿效大缙古制,将定王金印一分为二,意为定王殿下与定王妃殿下两人一体,意志共通、成败共担。 对当时的宜州各府衙官员来说,不必区分其令是出自定王还是定王妃,只需见半印便该依令行事。 受此启发,同熙帝云安澜便鼓励云氏皇族也照此办理,从那之后,皇子、皇女们的金印全都一分为二,并传承至今。 不过,金印二分的习俗虽传承下来,可「殿下们是否必须将半印交付给自己的伴侣」,这件事并未写入律法。 执行与否,端看各位殿下对自己的伴侣是否足够信任了。 「你便是拿这印出去为非作歹都行,」见罗翠微惊得红唇微张,云烈闷声哼笑着,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一下,「只要你别是想起兵造反,惹了什么摊子我会替你担着。」 明明感动得眼眶都烫红了,罗翠微却偏要与他倔强捣乱。 「你还真不怕我乱来啊,」她眨着满眼感动薄泪,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若是我偏生就想不开去造反了呢?」 这完全是个异想天开、胡搅蛮缠的假设。 毕竟眼下昭王府既无藩地也无府兵,若当真要造反,怕是队伍还没走出王府所在的这条街口,就被皇城司指挥使带卫戍队剿个片甲不留了。 云烈笑着以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没好气地顺手轻揪她的粉颊:「那我要么就和你一道在宗正寺吃‘皇族专供牢饭’吃到死,要么就咱俩的脑袋一起挂在城门楼上示众。」 「我才不会让你吃牢饭,」罗翠微倏地扑进他怀里,抱紧了他的腰身,「也不会让你挂在城门楼上。」 原来,昨夜云烈所说的「钱给你,命也给你」,并非是甜嘴哄人开心的虚言。 这真真是将自己的生死前程全都绑给她了。 云烈噙笑回拥住她,任她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的偷偷擦眼泪。 片刻后,罗翠微从他怀中抬起脸,笑眼红红,「若我拿这金印去搞三搞四呢?」 云烈愣住,「什么搞三搞四?」 「譬如强征一间小倌馆啊,又或者辟一座院子养几个外室男宠什么的……」 「非要皮这两句你才高兴?」云烈的脸色沉沉如霭,黑里透着青,咬牙切齿地掐紧了她的腰肢,「信不信我能把你捏成团子一口吞了?」 临别在即,两人默契地将伤感愁绪藏得滴水不漏,像天下间任何一对新婚的小夫妻那般,携手徐行在自家宅院之内。 旁人也都很识趣,没有拿琐碎事务来惊扰他们的宝贵的相处。 云烈牵着罗翠微的手,一路与她说着府中的许多杂事,领她将昭王府中她从前没去过的殿院都去了一遍,让府中所有人都知道—— 罗翠微已是昭王府的女主人。 而罗翠微也没有辜负他这无言的心意,「合着你从前就是个吃粮不管事的翘脚掌柜,什么事都丢给陈叔一个人?你也不想想,老人家都多大年纪了,哪那么大精神头顾得过来所有事?你瞧后殿的廊柱都掉漆了,还有那墙……」 v第十六章[07.30] 还真像个寻常人家中操心又絮叨的妻子。 云烈垂脸抿唇,摸了摸鼻子,撇嘴咕囔:「能住人不就行了?那墙又不会垮。」 「对了,还有那些乌七八糟扯不清的账,」罗翠微朝他乜斜一瞥,嫌弃中带着警告,「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可是要细查府中账本的。」 云烈无端心虚地咽了咽喉头,小声嘀咕,「看、看就看,我又没有花天酒地、搞三搞四……」 鬼知道为什么时不时就银钱拮据了。 「你可闭嘴吧,没花天酒地都能把日子过成这德行,还想搞三搞四?」罗翠微冷冷浅笑,「如花似玉的姑娘也会被你给饿成青面獠牙。」 方才听云烈大致说了府中的财务状况,又粗略扫了几页账本后,她已约略能估到,昭王府的间歇贫穷,除了时常垫付临川军被拖延的粮饷这件事之外,根本就是因为这位殿下心性过分豪爽,账目乱得一塌糊涂。 他不喜亏欠别人,素来只管记清楚自己欠别人的账,却不耐烦去记别人欠自己的细账,这般动不动就有出没有进的,不穷才是出鬼了呢。 「我才不信你看看账本就能看出余钱来。」云烈白眼望天,小声哼哼着不服。 「我还真就能从那账本里捋出余钱来,」罗翠微气笑了,伸手在他腰间揪了一爪子,「等你回来时,看我拿那些银子砸你一脸。」 她这一爪子闹得云烈面上骤红,忙不迭抓紧了她的手,倏地往旁边躲了两步,轻恼瞪人,「不想回寝殿就别、别动手动脚的!」 这下轮到罗翠微脸红了。 午间用膳时,罗翠微望着桌上的菜色,可怜兮兮地叹了口气,「云烈。」 「嗯?」云烈停下手中的筷子,转头看向她。 「我真想从我罗家的厨院聘两个司厨过来。」罗翠微没精打采地喝了一口汤。 昨日陈总管见她忙得不可开交,便派了人将餐食送到她看账本的那间偏院中去,她最后却只是就着热茶吃了几口点心,一则是太忙,二则是…… 昭王府的餐食,实在不怎么对得上她的胃口。 以往她到昭王府来时,多是从罗家自带司厨来的,并没有认真尝试过昭王府大厨的手艺。 往常见熊孝义他们饿得一见肉就两眼放光,她还单纯以为只是昭王府没钱的缘故。 从昨日起她才深刻地明白,不管昭王府有钱没钱,膳房大厨的手艺和品味都不会有太大改变。 想来云烈是在军中习惯了餐食简便,只要是熟的、热的,对他来说就不难吃了。 他这个昭王府的主人都没有什么苛刻要求,大厨们自也就不会有在厨艺之道上力求上进的心。 「你从前提过,你家司厨领的薪饷很高,」云烈率先耿直地表达了自己的贫穷,转念一想,又让步道,「只聘一个可以吗?」 罗翠微垮下了肩膀,「不管一个还是两个,想从我家大宅带走司厨,必须得我父亲首肯。」 罗淮性子疏阔豁达,在许多事上都能做到折中、随缘、不强求,却唯独在「吃」字上非常执拗;这几年虽因养伤而只能吃药膳,可他的药膳那也不是寻常粗糙随意的药膳。 他就是天生一张老饕嘴,对吃食挑剔得很,非但在家中专门辟出一整个小院落做了厨院,厨院中的司厨们还都是被他一个个天南海北亲自重金礼聘来的。 即便罗翠微是他最为爱重的女儿,想从他手底下「虎口夺厨」,那也不是随便撒娇说两句好听话就行的。 「要怎么做,岳父大人才会同意呢?」云烈蹙眉,心疼得看着食不下咽的罗翠微。 罗翠微遗憾地皱了皱鼻子:「等你回来时再说吧。」 前日她与云烈去宗正寺递交婚书时,在场的礼部官员就提过,因事急从权,许多仪礼待云烈回来之后再照章程一一补过,此前不能胡乱来。 譬如,在她向帝后及云烈生母执礼拜见之前,她是绝不能先带云烈去拜见自家父母的。 而从寻常市井人家的礼数上来说,若在云烈还未正式拜见过她的父亲之前,昭王府就冲罗家要个司厨,会显得云烈失礼又倨傲。 为了替云烈在自家父亲面前留个好印象,罗翠微只能忍着嘴等他从临川回来再说了。 「等你回来,去见过我父亲……」 话说一半,她猛然又想起自己嫁的是位殿下了,于是幽幽地轻瞪他一眼。 云烈被瞪得一脸无辜:「你这眼神的意思是,岳父大人对我有所不满?」 「你岳父大人什么也没说,不满的人是我,」罗翠微娇娇哼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是说,按礼部说的那规矩,还得我父亲来拜见你才对,是吧?」 哎,她一定是十辈子没做过好人,才会喜欢上一位殿下。 连累她的老父亲不能安生养伤不说,还得要她的老父亲向女婿执礼……她这冲动的性子真是要不得,当初答应云烈时完全想过这许多。 「若真是这样,那我只能……」罗翠微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拉了几颗米饭,顿了顿。 原本她是打算调侃一句「那我只能将你踹了,重新挑个人嫁去」,不过她立刻就想到云烈出征在即,若他将这笑闹之语当了真、悬在心头,那对他来说不是好事。 于是赶忙住口。 云烈似乎猜到她在烦恼什么,坚定应道,「寻常人家是怎么样,在咱们这里还怎么样,自然是我去拜见岳父大人。」 「可是这样,礼部的人会不会找你的茬?」 想起前日那两名礼部官员古板严肃的神情,罗翠微立刻就替云烈担忧起来。 云烈挑了挑眉:「想找我茬的多了,礼部算什么?他们喜欢讲道理,我又不讲。」 今日并没有安排做旁的事,用过午饭,又在府中晃了一圈当做消食后,罗翠微便打算去午歇片刻。 「你……你自己睡,」云烈强行克制着满心躁动的野望,艰难地做出这个决定,「不然我怕你根本没法睡。」 「哦,」罗翠微笑红了脸,怕他反悔似地,脚步匆匆独自进寝殿去了,「那我就睡半个时辰。」 这几年她不常出京,在家中时作息还算有规矩,午间小憩也不需人特地来唤,半个时辰后准时就醒了。 待她梳洗好出了寝殿,侍女告知她云烈在后殿书房,她便背着双手晃晃悠悠往书房去了。 结果在通往书房的回廊下碰见多日不见的熊孝义。 都是老熟人了,两人也没什么客套寒暄的必要。 打过招呼之后,熊孝义警惕地四下打量一番,确认无人听壁脚后,他才压着嗓子对罗翠微道,「殿下他会对你很好的。」 v第十七章[07.30] 罗翠微不明白这么朴实的一句话,为什么要神秘兮兮地压着嗓子讲。「我想,是的吧。」 「我们明日子时一过就要出发了,」熊孝义严肃地望着她,似是请托,「他不在京中时,许多事需你多担待,是很委屈你的。但请你一定要扛住,等他回来,莫听旁人花言巧语……」 「什么旁人?」罗翠微听得一头雾水,「怎么花言巧语?」 熊孝义见她像是一无所知,斟酌了半晌后,决定向她透露一点点:「‘有些人’总喜欢抢殿下的东西。」 「啊?」罗翠微指了指自己,「大熊哥,你的意思是,我是东……」 呸呸呸,这话要怎么说?总不能讲自己不是个东西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罗翠微蹙眉觑着他,「听得我云里雾里的。」 「算了,你自己问他吧,」熊孝义挠了挠头,大黑脸上有些义愤,「总之,之后如若有人在你面前说殿下坏话,你千万别信!若是有人花言巧语骗你改嫁,你千万不要上当!」 罗翠微听了想打人。 若不是她知道自己打不过这头熊,真想捡块石头将他拍成饼。 「这位朋友,我和你口中的殿下这才新婚呢,你能不能别触霉头?」 罗翠微才走到书房门口,书房的门倒是先开了。 「我还以为你睡过头了,」云烈笑着将她拉进去,「正要去叫你。」 一进去就见窗下的长条花几上上摆了五个大冰鉴,罗翠微疑惑地看了看云烈。 「这才初春,又不热,你拿冰鉴出来做什么?」 「冰鉴自然是用来贮东西,」云烈将她的头扳过来,从背后拥着她往书桌前走去,「别管冰鉴,先看这个。」 桌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罗翠微眼中闪了闪,唇角弯弯地回头仰面,「你竟懂得偷偷摸摸去三禾居买点心哄人,真是很稀奇啊。」 那三禾居独有的点心盒子。 三禾居是京中大名鼎鼎的点心铺子,那可是几百年传承的老字号,出的点心花样繁多、口味独到,连罗家的司厨都是比不得的。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有多傻?」 云烈笑着伸自她身侧探出手去,替她将那点心盒子揭开盖。 当罗翠微看清盒子里的点心样式后,竟难得震惊到呆住了。 「玉兔雪花糕……」罗翠微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云烈,又指了指长条花几上的那五个冰鉴,「那里头……全是吗?」 「十盒。」云烈献宝成功,得意地抿唇抬了下巴。 「玉兔雪花糕」是三禾居的镇店之宝,虽主料是牛乳、栗粉、麦芽糖之类,却又有祖传秘方;再用模具做成小兔模样,通身滚一层椰蓉细粉,瞧上去毛茸茸,尝起来甜绵绵,是降服小姑娘、熊孩子们的利器。 三禾居的点心虽花样众多,可偏只这「玉兔雪花糕「是每日只做三百盒的,还规定每位客人只能买走一盒,这就显得愈发奇货可居了。 每日天不亮就排在三禾居门口的长龙,几乎都是为了「这玉兔雪花糕」去的。 「这都下午了,你上哪儿买的?」罗翠微惊讶极了,「还能一口气买到十盒?!是今早让府中的人都去排队了?」 云烈淡淡睨她:「并没有排队。」 「哦,」罗翠微茫然喃喃,「是以‘昭王殿下’的威势压人,强买来的?」 云烈乌眸中有些不屑:「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么?」 或许你是。罗翠微的眼神似乎在说。 「就一个时辰前让熊孝义带了几个人,蒙面去的三禾居,」云烈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刀架在三禾居东家脖子上。」 逼人家一口气卖了十盒,还是现做的呢。 罗翠微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给钱了吗?」 「当然给了,又不是真的劫匪。」云烈不可思议极了。 「这玩意儿,不便宜,」罗翠微百感交集地回身,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又好气又好笑地软声叹道,「你只需给我一盒,我就会很欢喜了。」 可算知道昭王府为什么那么穷了,一点都不会过日子。 在她的低声惊呼中,云烈将她抱起来,放她坐在桌案边沿,使她能略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曜黑如玄的眸心闪着歉意,或许还有他自己并不知晓的温柔。 「我不知你喜欢什么,」他的嗓音有些困扰,「听说许多姑娘都喜欢这个玩意儿,我就想给你。」 这笨蛋。 罗翠微眼眶又红,嗔恼一笑,垂首环住他的肩颈,将头垂在他的颈侧。 「以往都喜欢些什么,等你从临川回来,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她忍住眼中热甜的泪,扭脸在他耳畔轻咬一口,「如今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云烈的耳廓顿时红得像起了大火,一路烧到脖子根,连带浑身都跟着轻轻颤栗。 他偏过头去,看着那张靠在自己肩头粉似芙蓉的脸,嗓音轻哑,似乎是委屈控诉,又像是藏了某种隐秘的希冀。 「罗翠微,这可是你先动的手,不是,是你先动的口啊。」 既她都说了最喜欢的是他,且他也会对她很好。 所以,她一定会好好地等他回来,不会被别人骗走的……吧? 三月初四,天幕墨黑,戌时近尾,夜阑月淡淡,春风正缱绻。 其实自昨日下午听了熊孝义那番半截子话,之后又发现了云烈极力掩藏的不安,罗翠微心中是有许多疑问的。 可既云烈什么都没提,她便什么也不问,只是顺着云烈的话头与他说说些琐碎闲事,甜蜜笑闹着将这别离前宝贵的时光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 毕竟,今夜子时一过,云烈就要启程去临川了。 神思恍惚地沐浴过后,罗翠微自净室出来,被环臂倚在外头廊柱旁那个颀长人影惊了一下。 v第十八章[07.30] 定睛看清了那人是云烈后,她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你不是去……」 就在她说话间,云烈已沉默地走了过来,将她打横抱起。 仓促之下,她只能慌张地环臂抱住他的脖颈。 云烈像是笑了:「不会让你掉地上的。」 罗翠微右手握成拳,在他后背轻轻捶了一下,却没再说话,只是乖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任他步履沉稳地抱着自己向寝殿走去。 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两道轻柔的呼吸之声,在回廊下的灯影斑驳中徐徐相触。 本是截然不同的阳刚与娇柔两种气息,却就此奇妙和谐地交融到一处,于沉默绵长中藏着道不尽的离情别绪。 进了寝殿,一路绕进内间后,云烈稳稳将她放到床榻上,却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此刻他还未去更换战袍,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身常服。 烛火荧荧中,宽袖窄腰的素青深衣勾勒出他肩宽厚,腰精劲,姿仪挺拔如白杨参天。 修长健硕,力中透美。 罗翠微跪坐在床榻上,仰面怔怔望了他好半晌。 浅铜色的面庞英朗肆意,带笑的瞳底火光灿耀,目光专注似要灼进她的心里。 那眼神让她觉得自己是暗夜月下的迷路小兽,被夜巡捕食的猛虎盯上的那种。 罗翠微面颊倏地烧烫起来,垂眸轻抿笑唇,怂且飞快地缩进被中,周身紧绷地面朝内墙侧躺下。 听着身后的人悉悉索索似除去外袍的声响,她莫名其妙地吞了吞口水,这下是浑身都烫起火了。 片刻后,她感觉背后有热到发烫的重量沉沉,未几便长臂横来将她圈了去。 她轻颤的背后被嵌进那坚硬的怀抱中,耳畔有轻哑沉嗓低笑—— 「若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你信不信?」 罗翠微红着脸看着墙壁,轻声笑嚅,「还有一个时辰,你能做什么?」 身后的人似是被噎住,默了片刻,气势汹汹将她扳过面来。 「一个时辰,能做的事可多了,」云烈虽是笑着,那咬牙切齿的笑意却又像怄着火,「并不知我家夫人可敢一试?」 罗翠微红脸闷笑,回抱住他,「你家夫人怂,不敢的。」 启程在即,云烈倒也不至于荒唐到当真在这时候胡来。 连亲吻都是极克制的。 轻啄怀中那潋滟的红唇后,他沉嗓沙沙地叮嘱道:「我知罗家那头有许多事要你去忙,若你想回罗家暂住方便做事,记得先知会陈叔。」 这样,他回来时,才能在第一时间知晓该去哪里寻她。 「好。」罗翠微将脸藏进他的肩窝,不愿给他瞧见眼中突然泛起的泪意。 「若是内城有诏,你也不必惊慌;我与云沛说好的,凡你进宫时,她定照应你周全。」他又道。 事实上,如今两人未行大婚之礼,罗翠微尚未正式获得陛下册封,若无必要,无论是帝后还是云烈生母,都不会如此草率地召她进内城觐见。 可云烈还是不放心,早早便与云沛达成交易,绝不肯冒一丝让罗翠微受委屈的风险。 罗翠微闷在他怀中,嗓音软濡似一朵即将落雨的重云,「好。」 「还有,」云烈的下颌轻抵她的头顶,踌躇片刻后,才闷闷不乐又惴惴不安地道,「你说过,现下最喜欢的就是我。不会变吧?」 罗翠微回抱住他腰身的藕臂紧了紧,抬起红脸看着他,无比认真,无比坚定。「不会。」 「若是有人许给你……比我能给你更……」 听上去,他似乎有某种很深的心结。 「闭嘴,」罗翠微软声笑斥,将额头贴在他唇上封了他的口,「我生来最会油嘴滑舌,所以旁人的花言巧语是骗不走我去的。」 「唔唔。」 她又道,「我罗家府库堆金积玉,我打小在钱堆里跑大,旁人便是挪来金山也迷不着我的眼。」 「唔唔唔。」 「虽说罗家富而不贵,可毕竟是从开朝帝师罗堇南那里分出来的血脉,虽是旁支,骨气却在,」罗翠微接着道,「如今你又将半枚金印交付给我……」 她缓缓抬头,松开他唇上的封印,「所以我什么都不缺,旁人拿什么都拐不了我去。」 你别怕,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云烈觉得自己在这女人面前实在没什么出息,就这样被她闹得眼眶发烫了,真是一点也不威武。 他稳了稳激荡的心中热浪,这才玩笑似地抱怨:「可你方才没有提到美色。」 「什么美色?」罗翠微迷茫地瞪他。 「若有哪家矜贵俊秀的男儿郎美色惑你,你会不会就跟人走了?」他哼哼磨牙。 罗翠微在被下踹了他一脚,惹得他闷笑出声后,才恨恨道,「我运气不好,偏就喜欢了个连我上妆没上妆都分不清的笨蛋。」 其实她还有许多事想问他的,也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给他听。 可他出征在即,她不能在这时表现出太多的不舍与牵念。 这种时候,她必须镇定自若、云淡风轻,好让他心无旁骛、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他该做的事。 她甚至没有叮咛一句「要平安回来」这样的话。 因为她深信,他一定会平安,一定会回来。 子时的更声一响,便是三月初五了。 v第十九章[07.30] 云烈走时,按照两人的约定,罗翠微并未起身相送。 她仍就那样侧卧在榻上,于一室黑暗静默中,感受着枕畔属于另一个的气息渐淡。 三月初六,罗翠微回到罗家大宅,准备继续与罗风鸣一道处理家中堆积的事务。 这种时候,她惟有让自己忙得昏天黑地时,就不会有精力再去东想西想,也不会杞人忧天去惊惧一些自己根本帮不上忙的事。 这日才与夏侯绫并肩踏进游廊,就与迎面跑来的罗翠贞相遇。 自打二月里那次,罗翠贞背着她去找徐砚来劝她之后,她就没再与罗翠贞说过一句话。 「姐,你回来了,」罗翠贞圆圆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说话间气息略略起伏,「你、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叫厨院给你做!」 「不必,多谢小妹好意。」罗翠微笑得不咸不淡,客气得令人寒毛直竖。 说完,举步又往前行去。 夏侯绫还不知罗翠贞是怎么将罗翠微惹恼的,见状也不敢多话,赶紧跟上罗翠微的脚步。 罗翠贞眼中浮起泪,急急旋身又追上去,伸手扯了长姐的衣袖。 「姐,我错……」 罗翠微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要哭就回自己院里去关上门哭。」 长这么大,罗翠贞还是第一次被长姐如此冷漠相待。 她是真的慌了,另一手赶忙抬袖胡乱抹去决堤的泪,「没、没哭的。姐,我认错,你别再生我的气,好吗?」 「事情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我若与你计较,会被人说欺负小孩子,」罗翠微平静地望着自家妹妹,低声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可我若半点不计较,平白受了你给的这委屈,那也没这道理。」 罗翠贞猛地摇头,将她的衣袖揪得更紧:「没欺负。你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阳光照在游廊的廊檐顶,斜斜打下小片阴影。 「在你想明白我为什么生气之前,你什么都不必做,」罗翠微立在廊下光与影交汇之处,似披了一身灿金铠甲,「做了也没用。」 「阿绫,带三姑娘回去休息,让罗风鸣来我书房。」 她对夏侯绫交代完后,从罗翠贞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与罗风鸣将许多账目与商情细细又核一遍过后,日头已是近午。 罗翠微长舒一口大气,双手交握举过头顶,动了动酸疼的脖子。 罗风鸣赶忙倒了一杯温热的果茶递过去,「哦对了,姐,徐砚递了好几回帖子来,似乎有急事想见你。」 见罗翠微蹙眉看来,他忙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不愿见他的,都压下来了。想也知道他找你不会有什么正经事。」 罗翠微抿了一口果茶,揉了揉眉心,笑道:「这回或许还真是正经事,帖子拿来我瞧瞧。」 之前她已当面将徐砚拉她联姻的算盘挑破,回来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定了与云烈的婚事,想来徐砚还不至于傻到旧事重提。 接过罗风鸣拿来的帖子看过,她略略沉吟,心中多少有数了。 徐砚也算识趣,知道帖子该往罗家递。 临川那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罗翠微也不曾刻意去打听,只专心处理着家中事。 就这样,罗翠微与罗风鸣花了近一旬的时间,忙到三月中,总算将罗家今年一整年的事都大致安顿妥当。 因今年放弃了从松原出货往北的商线,罗家损失了一块重大的利润来源,两姐弟便商量着,由罗风鸣亲自出去往南走,一则是去催收去年南边佃农欠下的租子,二则也瞧瞧能否从南边寻到新的商线与机会。 这日罗翠贞书院休沐,回来与兄姐一同吃过午饭后,见兄姐又往书房去,便硬着头皮紧紧跟上。 「姐,我明白我哪里错了,」罗翠贞苦哈哈地揪住罗翠微腰后衣衫,「真的,我想明白了,你听听我解释吧?」 罗风鸣同情地看了妹妹一眼,清了清嗓子没敢帮腔。 他并不知妹妹与长姐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打二月里从泉山回来之后,这姐妹二人之间就变得很古怪了。 「撒手,」罗翠微将她的爪子挥开,拢了拢身上的轻纱罩袍,「你俩都进来。」 其实罗翠微与自家弟弟妹妹的感情素来亲厚,原本事情也不大,经了这么些日子,她对罗翠贞的气也消得差不多,总算能心平气和地与她谈谈了。 三人一道进了书房,罗翠微懒懒散散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半眯着眼看向对面并排坐着的弟弟妹妹。 罗翠贞老老实实地讲了在泉山最后那日发生的事,她如何担心长姐会因出嫁而丢了家主令,又是怎样去求了徐砚来劝说长姐,一句句都说得清楚了。 「我那时当真就是担心你,怕你吃亏,」罗翠贞忙不迭地赔着笑脸,眼里又有泪浮起,「我怕你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说的话你不肯听,这才去找……」 她都不敢再提徐砚的名字了。 罗翠微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都还没来得及说话,罗风鸣倒是先一巴掌轻拍在妹妹的后脑勺上了。 「蠢不死你!自家的事竟去扯外人来搅和?再说了,当年姐姐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就能临危受命,独自撑住咱们家这样大个摊子;而徐砚只不过就在徐家那小池子里,这么多年了,一个继任者的位置都保得岌岌可危!就这样两相对比,你还能觉得姐姐的脑子不如他好使?」 罗风鸣是自罗淮受伤那年才正式开始接触家中商事。 换言之,他从商算是罗翠微一手带起来的,因此他对罗翠微的敬爱与信任,几乎可以说是快到盲目的地步了。 罗翠贞被训得讪讪的,小圆脸涨得通红,却难得没有还嘴。 「我信你的本心是好意,是在替我担忧,」罗翠微以指节叩了叩桌面,看着妹妹的眼睛,嗓音不疾不徐,却凝肃威严,全不似与小孩子说话的模样,「所以我也没打算真的计较‘你去找徐砚帮忙劝说我’这件事。」 罗翠贞眼儿一亮,猛点头。 「母亲一直望你读书考官走仕途,不愿你沾染家中商事,有许多事就没人告诉你,」罗翠微轻声笑笑,「当初我暂代家主令,那是当真的暂代;这家主令的继任者,原本该是在碧波小姑姑、罗风鸣与你之间来选。」 这件事,她很早以前就与罗淮达成过共识。 她自小跟在罗淮身旁天南海北地跑,罗淮对她又是诸事都纵着顺着,这就养出了她张狂、任性的强势一面。 毕竟商户之家,归根结底要讲个和气生财,她的强势太容易得罪人,根本不是最佳的掌事人选。 若非当初罗淮受伤事发突然,罗风鸣尚稚嫩、罗翠贞年幼,罗碧波又醉心雕版多年、无法在短时间内上手罗家商事,这家主令本来是与罗翠微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v第二十章[07.30] 「我原本就只是个承前启后的过渡者,也就不存在会失去什么。罗翠贞,是你多虑了。」 这件事罗翠贞从前是当真一无所知,此刻自然只能呆呆听着,半句话也接不上来。 罗风鸣虽知道这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总觉得经过这几年下来,姐姐的性子与往年相比已圆滑、克制许多,若要掌事主家,那也是能服众的。 于是他张口急道:「可是姐姐这些年……」 「那都是被形势逼出来的,我自己并不十分乐意,也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游刃有余。没见我一直在等你长起来?」罗翠微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 「面对外头的人,我素来没你那样的好脾性,有许多闲气我早就忍得不耐烦,如今倒是正好顺理成章让你去担着了。」 她又看向罗翠贞,「其实当初我真正生气的,不是你去找徐砚来劝我,而是你说,你担心若我选错了人、又丢了家主令,将来会一无所有。」 罗翠贞正揉着泪眼,又被罗风鸣拍了后脑勺,这回下手比先前重了。 她恼火地瞪向自家兄长,却见兄长的目光比她还凶:「无论姐姐是招赘还是出嫁、人选没选对、掌不掌家主令,她都是罗家大姑娘!如今她不掌家主令,每年照样与碧波姑姑一样,每年要从家中领红利!咱家这大宅的地契都是姐姐的,她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想赶你出去讨饭就赶你出去讨饭!」 罗家大姑娘永远不会一无所有,因为她随时都可以回家。 「碧波小姑姑显然是不打算回头接管家业的,若你们不出大错,将来的家主一定在你俩之间。」罗翠微以食指虚虚点了点弟弟妹妹,笑意狡黠。 「你与殿下去宗正寺递婚书那日,父亲就找我去谈过了。」罗风鸣郑重点头。 「父亲说,无论将来谁当家,京西罗家必须是你的底气。任你喜欢谁,想嫁就嫁;将来不喜欢了,想要和离另嫁,或是回家闲散度日,都随你。」 罗翠贞茫茫然也忙跟着使劲点头。 「咱们商户之家,不讲空口许诺的那种废话,」罗翠微略抬起下巴,笑眼灿灿,「你俩给我立字据。」 这就是罗翠微从来不怕事的缘故。 也是她脑子一热,就敢在那样仓促之下应了云烈的缘故。 因为她很清楚,她的父亲有多疼爱她。 这使她在面对自己的心意时,不必像寻常无助的闺阁姑娘那般踌躇。 她尽可以放肆、大胆甚至莽撞、毫无保留地去喜欢一个人,即便运气不好看走了眼,她也不怕。 毕竟,她的老父亲,一生都在温柔地护着她的后路。 十日后,书院放了休沐,罗翠贞回到家中。 才一进门,就被长姐避着人叫到一旁。 「想不想赚点私房钱?」罗翠微冲她挑眉眨眼。 家中的商事已处理得差不多,罗风鸣也按照计划出发往南去了,罗翠微便打算回昭王府。 待在昭王府内,若临川有消息回来,她才好在第一时间就知晓。 不过,在回昭王府之前,她打算先与罗翠贞谈笔小交易。 罗翠贞警惕地左顾右盼,没发现母亲的踪迹,这才猛地一点头:「想!」 罗翠微道,「你代我去见见徐砚。」 经过之前的风波,罗翠贞一听「徐砚」就头疼,「姐,我真的知错了!浪子回头了!你别再试探我,我坚定地跟你一伙,绝不再搭理他!」 「我试探你做什么?」罗翠微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事我想了好几日了,你跟徐萦走得近,由你替我去跑这事最合适。」 见她傻住,罗翠微笑吟吟道,「徐砚手上有一笔见不得光的生意,我呢,在里头也有点小股子。虽我讨厌他,但我可不讨厌他替我赚钱。今后这件事就由你帮我跑腿,每年年底他那头给的红利,我分你一成。成交吗?」 罗翠贞这才恍然大悟,笑得见牙不见眼,朝她拱手道:「成交!今后还请姐姐多多提携!」 「待会儿我就写封信,你带给他,」罗翠微满意地笑着点点头,低声又叮嘱道,「若他有回信,你就带到昭王府来给我;若他非要与我见面,你只需告诉他,我不高兴见他,有什么话你传来给我就行……今后一直都这样办。」 二月里在驿馆门外时,她曾对徐砚说过,若他想将屏城那边的生意再做大些,可以再找她添股。 她料想徐砚递帖子急着见她,一定也是为了这件事。 与徐砚的这笔生意是无意间得来的,规模、利润都小,当初的本金还是罗翠微自个儿的零花钱;她向罗淮告知此事后,罗淮便让她将这笔小利走她自个儿的私账,并没有计入罗家的中馈账面。 这几日忙完正事,她认真斟酌后,决定若是徐砚再找她添股本,就索性将这笔生意的红利划到昭王府那边去。 想到这里,罗翠微面上泛起淡淡绯红,眉眼间有轻柔浅笑—— 就当她给自己添的嫁妆好了。 其实罗翠微尚未得陛下册封,若要严格按照规制来说,她还算不上昭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可最早罗翠微在接近昭王府时,就与府中众人相交友好,加之「云烈将半枚金印交付给她」这件事,昭王府上下都早已得了云烈通令,大家自也就将她当做与云烈平起平坐的另一位主人了。 因之前罗翠微在云烈面前夸下过海口,说待他回来时要拿银子砸他一脸,于是忙完罗家的事再回到昭王府后,她便找老总管陈安拿了昭王府的账本。 比起罗家那庞杂繁复的账目,昭王府的账本实在是单薄到乏善可陈,罗翠微没花几日功夫,就将账目捋了个清清楚楚。 首当其冲最大一笔糊涂账,就是垫付临川军粮饷。 「陈叔,往常兵部补发拖欠的粮饷时,都是直接送往临川吗?」罗翠微一面熟稔拨着算盘,一面向老总管询问。 这府中总算有个能理账的人,老总管欣慰到面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笑,「按规矩,他们该先派人拿文书来府中请个印,若殿下自己在京中,粮饷便就地移交给殿下。只是往常殿下多在临川,通常就是直接将粮饷送到临川之后,才向殿下请印。」 这样一来,粮饷到了临川,云烈也就懒得再去算自己之前垫进去的账了。 「真是难为您呢,府库空成那德行,您还能玩得转,」罗翠微停下拨算盘的手,蹙眉托腮,「那如今我手上就有印,您有没有法子走动一下,让他们还是按规矩先来府中请印?」 「这没问题,稍后我叫府中书吏写个函,您盖印后咱们送到兵部去就妥了。」 罗翠微点点头,对老总管笑笑,「陈叔,您是长辈老人家,别对我敬称‘您’,不然我总觉得我列祖列宗要从天上跳下来打我。」 老总管笑呵呵点了头,深深觉得自家殿下的眼光,那当真是极好的。 一晃到了四月初,宗正寺送来了昭王府的月例银,罗翠微当即拿了其中一半,让夏侯绫去自家姑姑罗碧波手中盘下了一批画册的雕版。 就着这批雕版印出一批画册后,她叫罗翠贞偷偷通知了徐砚,让徐砚走他的道将这批画册分别销去宜州与翊州。 v第二十一章[08.02] 罗碧波本就是颇有名声的雕版师,而宜州在西南,翊州在正西,都是远离京城的州府,在这两处,罗碧波雕版的画册算得稀罕,都不需专程去找销路,送过去就是书坊接手。 不过罗翠微也不贪多,毕竟画册这种东西不比米粮,并非家家户户都需的,自然不能凭空走大量,她也是算着「差不多有赚就行」的分量印的。 到五月上旬时,那些画册的钱就回来了,刨去各项本钱,盈利近三百金。 罗翠微将四成利,一百二十金,留给徐砚,又给了罗翠贞三十金做跑腿费;剩下一百五十金,则拿了一百金存进罗家钱庄滚利,另五十金交给陈总管归账给府中众人添肉吃。 这笔「生意」对罗翠微来说完全是零敲碎打闹着玩,不过是临川一直无信回来,她给自己找些事打发时间,以免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可陈总管却是又惊又喜又感慨,这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眼看着那笔月例银从罗翠微手上拿出去打了个滚,这就变成一百五十金回来了! 昭王府众人更是奔相走告:夫人点石成金!咱们从此天天有肉吃! 待到五月中旬,兵部又补发了去年拖欠临川军的一季粮饷,这回便是先送到昭王府来的了。 罗翠微让陈叔安排,将其中六成照旧送往临川。 原本她是想写一封信,让他们顺道给云烈带去。 可她提起笔后又不知写些什么才好。 毕竟,自三月初云烈走后,临川一直无信回来,她根本不知那头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她拿不准这信若是去了,对云烈来说究竟是好是坏,最终也就作罢了。 那笔补发的饷银中另外四成被她留下来,算是小小填了一次昭王府早前垫的账。 不过她是个不喜欢将钱银堆在那里任它死气活样的人,转手就拿出一部分,先在京郊置了块不大不小的田地;也不佃给农户,而是打发府中闲到发霉的侍卫们每日轮流去耕作。 昭王府的侍卫大多是自临川军卸甲归来的儿郎,有些人在从戎之前,家中本就是农户;虽初时于田地劳作不免生疏,可多去几趟后渐渐也就上手了。 每日耕作回来的人能在陈总管那里现领五个铜角的贴补,府中侍卫们对这份差事一日眼热过一日,干劲大得不得了。 总之,在罗翠微各种零敲碎打、倒进倒出之下,昭王府那原本一贫如洗的府库渐渐就不同了。 六月初三,贺国公府小公子高展递了拜帖,登门来访,被昭王府焕然一新的景象惊呆。 「小微微,你这是……」话说一半,他又急急收了口。 毕竟名门公子,说话的分寸还是有的。 他以为罗翠微是搬了罗家财库来贴补昭王府,话一出口,就想到这怕是要伤了昭王府颜面,于是又急忙收住。 罗翠微倒是不以为意,随口笑笑:「如今我家中是罗风鸣掌事,我可没有拿家中的钱来贴,都是昭王府的钱滚出来的。」 「难怪之前睿王殿下去你家提亲后,就对我公父讲‘娶妻当娶罗翠微’这样的话,」高展边走边扭头看着她笑,矜贵俊秀的面上百感交集,「睿王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溢美之词?罗翠微没好气地笑着瞥他一眼:「有什么事,直说吧。」 因罗风鸣去了南边另觅商机,这几个月都不在京中,高展与罗家的走动也就少了些。 昨日忽然向昭王府递拜帖要见罗翠微,倒把罗翠微诧了一下。毕竟之前高展都是与罗风鸣在来往,和她之间倒谈不上多熟稔的。 「风鸣总说你性子急爽,果然是这样啊。」他笑得眉眼俱弯,索性在回廊下就停住了脚步。 俊秀的面庞上有些赧然,「我遇上一点麻烦,原想找风鸣救急,他不在家,我只好求到他姐姐头上来了。」 唔,说白话一点,就是借钱。 罗翠微笑了:「那你得先告诉我,是为着什么事。」 若然这小公子是要拿钱去为非作歹,她可不会胡乱添柴。 「我、我不小心将我公父最宝贝的一把短剑……剑鞘上的宝石给磕坏了,」高展低下头,羞愧得很,「被发现一定要挨打,我得赶在他没发现之前,买一块同样的宝石重新镶过。」 同样的宝石已托一家珍宝馆寻到了,只是人家不给赊欠,他也不敢在这时问家里要这样大笔钱,否则若家人追问起这笔钱是用来做什么的,那就很容易发现他做了什么「好事」。 「罗风鸣的姐姐替他周济一下朋友是没问题的,」听只是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罗翠微放下心来,便随口与他笑闹,「可罗风鸣的姐姐是个奸商,总需有点好处来交换才行的。」 「我会还的,」高展可怜兮兮冲她双手合十,「等将那宝石重新镶过,我再问家中要钱,就没什么打紧了。」 罗翠微挑了挑眉,笑道:「若你能任意帮我探几句临川的消息,问问昭王殿下是否安全,我可以不要你还,就当花钱冲你买消息了。有法子吗?」 高展哈哈大笑,斩钉截铁地应道,「我回去找我二哥问问,怎么也能探到几句的!」 其实这事贺国公本人所知的消息一定更多、更详尽。 但毕竟是边境军机,既如今外头一点风声都没有,想必是朝中有意要严实捂着,若这时高展敢去问他公父,被打一顿都算轻的。 可他二哥就不同了。 他二哥是皇城司指挥使高瑜,日常出入陛下跟前,消息必然灵通;对他又颇宠溺纵容,只问几句那边的战况形势、主帅是否安全,怎么也能得两句口风。 于是罗翠微便将高展所需的钱银数目点了银票给他,连个借据也没问他要,可把高展感动坏了。 翌日,清晨,罗翠微还在半梦半醒中,就有侍女小心翼翼进来将她唤醒。 「夫人,陈总管让我来通传,有贵客登门,想见您。」 罗翠微迷迷瞪瞪地趴在枕头上,咕哝了一句:「是贺国公府的高展吗?」 「不是,高展公子派人送了口信,说今日家中有事走不开,明日午后再来见您,」侍女见她困顿的模样,嗓音也放得轻轻柔柔了,「他派来的人还转告,说您要的东西他已经得了,明日当面与您交割。」 罗翠微慵懒隐了个呵欠,抬起手背盖着眼睛坐起来,点点头,「那来的贵客是谁?」 既陈总管与这侍女都恭敬称对方为「贵客」,想必就不是罗家那头的人了。 侍女顿了顿,小声道,「陈总管亲自迎的人,安置在正厅奉了茶,才出来交代我通传夫人。我也只是远远瞥了一眼,没瞧清的。」 「什么人啊,神神叨叨的。」罗翠微有些烦闷地薅了薅略显凌乱的散发,眯缝着朦胧睡眼旋身坐在榻边,两腿悬空踢了几下。 「似乎是……微服来的,像是不打算太张扬。」侍女说得不太肯定。 微服这个词,有点玄妙啊。 罗翠微醒了大半,「总不能是帝后亲临吧?」 侍女摇头。 v第二十二章[08.02] 「哦,那就是哪位殿下了?」罗翠微彻底醒了个通透,唇角勾起,娇辣辣笑笑,「请贵客稍坐片刻,我随后就到。」 虽她无封无王妃爵,可毕竟也是手执半枚昭王金印的人;任对方是哪位殿下,她都只需行平礼,谁也别想欺负到她头上来。 就去看看是谁、想搞什么鬼。哼哼。 到了主殿正厅一看来人,罗翠微心中直翻白眼。 来人是安王云焕,显隆帝第八子,眼下的五位开府殿下之一,云烈的弟弟。 二月里在泉山猎场时,罗翠微与云焕也算是见过。 之所以说「算是」,是因为在泉山那半个月,云焕多是随侍在显隆帝身侧,旁人几乎没那「荣幸」能站近些瞧清他的长相。 也就只是到泉山的次日,几位殿下在马球场上那一战时,云焕才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露了正脸。 可不巧的是,那时罗翠微满眼里都只瞧见云烈在马背上肆意的英姿,对这位安王殿下不过偶尔余光一瞥,只模糊觉得似乎长得不差,之后便就将这人忘到八面山上去了。 今日两人隔着不足十步的距离,罗翠微总算是明白云烈之前说的「美色」是个什么名堂了。 老实说,若按京中大多数姑娘的偏好,这位算是她小叔子的儿郎确实生了个好皮囊。 身姿纤颀,五官既俊且美。 最夺目的是那天生的一对桃花眼。 其实这种眼形最是多情,只需稍稍含笑,便是道不尽的勾魂摄魄、璀璨风流。 可若真如此,又难免会让人觉轻浮。 好在这位桃花眼的云氏佳郎似乎很懂这中间的分寸,并不像个爱笑的主。 乌黑眸心深邃漠然,似有万千奥秘深藏其中,旁人偏又看不透。 这就使他的神色自带一份矜贵高华的疏离,宛如冰雪峭壁上的绝世名花,惊世绝艳,寻常人却只可远观、赞叹,不敢轻易起那攀折之心。 这般模样,可以说是很符合少女们对「皇子」的想象了。 似是听得动静,原本坐在客座上端着茶盏优雅垂眸的云焕侧目瞥了过来。 罗翠微一时没敛好打量的目光,两人便出乎意料地对上了视线。 她的唇角浅浅往上提了提,心中非常笃定—— 若依照她个人对「美色」的准绳,云焕这种格式的,根本不算。 果然她还是更偏爱刚直疏阔的儿郎。 因云焕今日故弄玄虚,陈总管略有为难,似是不知该如何向罗翠微介绍他的身份。 看出陈总管的为难,罗翠微向老人家淡淡使了个安抚的眼色,镇定自若地与对方见礼。 在陈总管欲言又止的目光下,宾主双方都执了常礼。 一礼既毕,各自落座。 「五皇嫂……」 听得这个称呼,罗翠微眉梢淡淡挑起。 「安王殿下这不是叫我下不来台吗?原想着您今日是‘微服’前来,必是不愿张扬身份,我这才大着胆子行的常礼,可您这一声‘五皇嫂’,倒就显得我冒失了。」 自三月初进了昭王府之后,虽罗翠微诸事忙碌,期间又回了罗家一段日子,可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还是每旬一次派来引礼女官,向罗翠微讲解相应的皇室仪礼规制及言行细则。 此时已是六月初四,整三个月的光景,该知道的规矩她自也都清楚了。 云焕侧过脸直直看向她,「若不称‘五皇嫂’,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妥帖。」 他的唇角稍稍扬笑,那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今日来得冒昧,怕给五皇嫂惹来闲碎风言,这才着了常服,算不上什么‘微服’……还请五皇嫂勿怪。」 罗翠微心中冷冷轻嗤,这大尾巴狼装的。 既知来得冒昧,那你倒是别来啊?来就来吧,大大方方递帖子不行? 这假惺惺着一身常服,却又偏是少府专供皇室的银线云纹薄绫,摆明就是想让旁人觉得有鬼。 真够能恶心人的。 不过,腹诽归腹诽,罗翠微面上还是稳得住笑模样的,虽然有点假。 「倒是我心思重想多了,便不提这个吧。」爱怎么称呼怎么称呼。 罗翠微顿了顿,开门见山道:「安王殿下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并无大事,只是代少府跑个腿儿传个话。」云焕徐徐缓声,语气低柔如蜜酒浸喉。 「明日起就将开始为昭王府筹措大婚仪礼,有许多事需委屈五皇嫂劳心配合,还望五皇嫂近日切勿安排出府的行程才好。」 既少府已确定了筹措大婚仪礼的日程,那就说明临川那头局势已定,云烈返程在即。 「既是我自己的婚事仪程,那有什么好委屈的。」 从少府的安排中推测出云烈无恙,且即将归来,罗翠微心情大好,便有了闲心与云焕周旋了。 「就只这几句话的小事,竟能惊动安王殿下亲自跑一趟,实在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既不忸怩也不闪避,笑得舒展坦然。 云焕道:「也没旁的意思,只是一直没机会与五皇嫂见上一见,实在忍不住好奇。」 这回罗翠微没接他的话,反而拿食指指尖撑着下巴,满脸兴味地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就差没请旁边的陈叔叫人端盘瓜子来给她了。 「毕竟才递过婚书五皇兄便奔赴边关,叫五皇嫂就这样潦草失礼地进了府门不说,这三个月里还得独自担待许多场面,实在是委屈了。」 罗翠微敷衍地笑笑,「这有什么好委屈的?如此临危担当,不才更显得我情比金坚么。」潦草失礼怎么了?独自担当怎么了?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v第二十三章[08.02] 云焕温声一叹,仿佛经过诸多挣扎,终于淡淡脱口道:「睿王叔说,娶妻当娶罗翠微,所言不虚。」 夏日的晨曦清风温和带暖,自主殿正厅门口穿堂而来,拂起云纹薄绫轻贴他的身躯,俊眉修目淡垂,似又无限说不出的寂寥、落寞与遗憾。 「睿王殿下过誉了。」罗翠微心中一哂,已大约明白了他的意图,便不想再接他的废话。 这家伙多半以为今日能看到一个憔悴无助、愤怒幽怨的罗翠微,然后他就以春风化雨的姿态抚慰之? 之后再趁热打铁来往几回,这就能将她诓得心神荡漾了?呿。 如此拙劣的手段,未免也太瞧不起她了。 之后,云焕又与她闲叙几句,便就起身告辞。 本着要尽主家之礼,罗翠微虽满心不愿,还是在陈总管的陪同下将云焕送到门口。 自有少不得相对执了辞礼。 辞礼将毕之时,云焕避着陈总管及门外两名侍卫,飞快地塞了一枚小小的令牌到罗翠微手中,极低声道—— 「若有需要帮忙的,此令可进安王府。」 送走云焕后,陈总管这才小声疑惑道:「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我想,这折戏大约可以叫做‘云氏八郎擅舞锄’?」罗翠微哼哼笑了。 她掌心一翻,将那枚小小的令牌摊到陈总管面前。 陈总管大惊:「这、这几时给……」 这种令牌,殿下们开府后都会有,是为方便亲信之人在紧要关头出入自己的府邸的重要信物。 云焕将这令牌给了罗翠微,意味着她可以在任何时候,不递拜帖、无须通传,直接进入安王府。 「就刚刚,辞礼的时候给的。」罗翠微笑着将它放到陈总管手中。 陈总管捧着那令牌,只觉得又烫手又瘆得慌。 「夫人的意思是,直接将它退回安王府去吗?」陈总管满面的皱纹都纠结在了一起。 以他对安王殿下粗浅的了解,既云焕将这令牌送了,若是退回去,只怕还会被找茬又送回来。 罗翠微先向陈总管确认了一下:「陈叔,那家伙的性子,是难缠的那种没错吧?」 陈总管没吭声,可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在大声回答,没错! 「若是直接给送回安王府去,我猜他肯定会使计闹出什么动静,」罗翠微冷冷哼笑,「只怕就是想要闹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罗翠微曾接下过能随意出入安王府’的令牌。」 正所谓「三人成虎」、「流言杀人」,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再有人推波助澜地加油添醋,哪怕这令牌在罗翠微就只待了这么片刻功夫,哪怕她根本没有在安王府方圆五里之内出现过,也一定会有一些不堪的传闻四起。 陈总管也就是想到这一层,才觉得这令牌烫手得很。 若是送回去,云焕那头必然还有后手,可若不送回去……留着过年啊? 罗翠微脑子转得快,片刻后便计上心来:「陈叔,您立刻亲自带着人去一趟少府,说今早安王殿下替少府来这里递话时,不小心将这令牌落在咱们府上了,您知道这令牌干系重大,就送到少府请他们转呈安王殿下。」 虽云焕口称是替少府来传话的,可他刻意藏了低调敛了身份,只怕外头没几个人知道他为什么事来。 摆明就是故意要给旁人留下些捕风捉影的机会。 况且,所谓「安王殿下替少府跑腿,上昭王府传话」这种事听起来就很荒唐,少府知不知道云焕来传了这话,那还两说呢。 罗翠微笑得有些阴险,「陈叔,路上动静大些,若遇到有相熟的人那更好,大大方方将这事传出去,最好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安王殿下今日替少府跑腿,来咱们府上传过话。」 这安王殿下想要坑得她百口莫辩,她这个做人嫂子的也该礼尚往来。 什么叫先下手为强,什么叫「无奸不商」,安王殿下很快就会知道了。 陈总管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笑容欣慰又慈祥。 虽说陈总管上了年纪,可老人家毕竟是从内城出来的人,真要耍起这种台面下的小花样来,那也是得心应手的。 他非常准确地领会到了罗翠微的意图,正装衣冠,无比隆重地自昭王府带了一队二十人的侍卫,阵势浩荡却又不失磨蹭地往少府去了。 云焕是一大早到的昭王府,待他走后陈总管拾掇安排好一切再出门,就已过正巳时了。 恰好是路上闲人多起来的时候。 昭王府大总管带了一队侍卫出门,招摇穿城、声势浩大,那架势,就差没敲锣打鼓引人侧目了,自是不消片刻就惹来皇城司指挥使高瑜亲自策马前来相询。 「昭王府大总管无端带整队侍卫出了府门,又被皇城司指挥使亲自拦下问询」,这种场面当即惹得路人再挪不动脚步,纷纷紧张又好奇地远远竖起了耳朵。 「今晨安王殿下亲自替少府往咱们昭王府走了一趟,来说少府已着手筹备我家殿下与夫人大婚仪礼之事。想是安王殿下贵人事忙,匆匆几句交代完正事就走;他这前脚一走啊,老朽才瞧见这令牌竟落在门口了!」 陈总管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令牌给高瑜验看,沧桑的双眼写满了惶恐、担忧与无辜。 「这令牌干系重大,老朽不敢胡乱处置,又不知安王殿下离去后究竟是回自家府邸,还是去别处忙了……老朽胆子小,不敢轻易将这样紧要的令牌随意交托给旁人,怕若是落入宵小之手,对安王殿下造成什么隐患,老朽可担当不起的。」 高瑜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控好自己的坐骑,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 「老朽左思右想,觉着还是赶紧将它送去少府,由少府转呈回安王殿下手中,才最妥当,」陈总管赶忙将那令牌又恭敬地收好,接着道,「为免半道上出了什么茬子,老朽就冒失地带了一队侍卫来跟着。不曾想竟惊动了高将军,实属罪过,还请高将军宽宥。」 高瑜既是负责京城安防的皇城司指挥使,又是贺国公府二公子,自然也就是个人精。 听了陈总管这番话,他险些没忍住笑。 陈安这老滑头本就是内城出来的人,又在昭王府理事这么多年,会不知道轻重么? 一个王府总管带了齐齐整整二十人的侍卫踏出王府,侍卫还个个都是甲兵规整的—— 这么胆大包天的阵仗,根本就是摆明了想惊动皇城司,让他来做个见证,表示这令牌未再经过第三人之手。 如此想来,这事原本似乎是安王给昭王府挖了个坑,可昭王府的人非但不打算上套,还准备反手就将安王给推进这坑里呢。 有点意思。 「陈总管所虑甚是,」端坐在马背上的高瑜严肃地点点头,「毕竟这令牌可随意出入安王府,若出了岔子不慎落入歹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v第二十四章[08.02] 「多谢高将军体谅。」陈总管执礼称谢。 陈总管那动静着实不小,加之又有高瑜拦路相询,这件事便很快就被传开了。 寻常人不懂门道的,只会觉得这少府真是荒唐,竟敢叫安王殿下帮忙跑路传话,实在没有体统。 可那些离朝堂很近的公侯、勋贵之家,却是毫不费力地猜出了这其中暗藏的小动作,私下暗笑云焕这算自己挖坑埋自己,小河沟里竟翻了船。 不过跑腿传个话的事,少府就酸是忙到所有人都累死了,也没谁有那狗胆去指使安王殿下代劳。 所以这事必定是云焕主动揽去的。 可就连在京中无孔不入的皇城司也没在第一时间察觉安王进过昭王府,可见云焕是特意掩了行踪。 那令牌可不经通传随意出入安王府,云焕又不是活腻歪了,怎么也不至于大意到遗落在外也毫无察觉吧? 此时云烈不在京中,云焕登门,自该是由罗翠微接待;云焕藏头露尾登门去将自家那样紧要的令牌送出去,想必就是存了心要从罗翠微这里下手搅出些风言风语。 寻常人若遇这样的事,为免引发外界无谓揣测与恶意流言,无外乎就是赶紧将这令牌藏起来,或派人将它送回安王府去,绝不会主动向外声张此事。 可如此一来,便失了自证清白的先机,待到安王府那边再将风声传出去后,那就真是张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这罗翠微也真是够刺儿的,直接让陈总管大摇大摆将令牌送至少府,还惊动皇城司过问。这不啻于敲锣打鼓昭告众人—— 安王想暗算我,让人以为我与他有私情,偏我不上当,从头到尾不沾手,连还回去都是请少府代劳的。 这反手一耳光,响亮,清脆,响彻京城。 最刺儿的地方在于,这挥耳光的正主,从头到尾就没露面。 若安王因觉得丢脸而闹起来,所有的锅都在陈总管背上背得稳稳的,便是再怎么样也追究不到罗翠微头上去。 次日高展依约前来,一进门就幸灾乐祸地凑到罗翠微跟前低语:「安王殿下昨日可算在你手上栽了个狗啃泥。昨夜吃饭时,我二哥三哥说起这事来,简直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可什么也没做。」罗翠微满脸无辜地两手一摊,深藏功与名。 高展按着肚子大笑:「看把你能的。」 笑闹几句之后,罗翠微便正色道:「我要的消息呢?」 虽说少府开始着手筹备她与云烈大婚相关事宜,这就基本表明云烈快要回来了,可她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因为整整三个月了,临川那头至今没有信儿回来,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高展笑着摆摆手:「你别担心,听我二哥的意思,前两日陛下就接到了捷报,临川那头的战事已结束十余日了,昭王殿下安然无恙。」 「多谢你了。」罗翠微点点头,笑意勉强。 她心头的那股不安愈发强烈了。 既是打胜了,战事又已结束十余日,怎么往京中回传捷报时,竟不记得顺带往家中送个信报平安? 要么就是有人想回来后被关在寝殿外头,要么就是…… 出了什么事。 还是不能声张的事。 事实上,罗翠微想的没错,确实是出了不能声张的事。 此时的云烈,正躺在距离临川防区五十里外一个小村落的某间民房中。 战事结束那日,他便因重伤陷入昏迷。 这十余日里,熊孝义接手了防区内的一应善后事宜,直到今日才终于得闲,匆匆策马五十里赶来探看云烈的情形。 一见云烈还在昏迷中,熊孝义炸毛了,一把揪过旁边文弱男子,「宋玖元,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鬼话!早说报回京让那头派御医来,你偏要拦着……究竟存的什么心!」 宋玖元算是临川军的谋士,颇得云烈看重。 这回云烈重伤昏迷,宋玖元在众人的慌乱中挺身而出,阻止了大家想在战报上向京中回禀这个消息的举动,并将云烈带到离防区最近的这个小村落安顿下来。 这个小村落就在山脚林间,人口不多,几乎都是临川军的家眷,安全无虞。 此刻这间朴素民房,便是宋玖元的亲妹子宋秋淇的居所。 宋玖元被熊孝义拎得只脚尖碰着地,面上倒无急恼之色,只是叹着气,耐着性子再解释一遍。 「之前就跟你说过了,此时若京中得知殿下受伤的消息,必定会派人过来接手善后事宜……你又不是不知殿下处境,就是平日里生龙活虎时,都有人紧盯着他手里这临川军的兵符,若这回叫人趁虚而入,将来殿下再想拿回来,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个道理熊孝义自然明白,可这都过了十余日,云烈还没有醒转的迹象—— 熊胆都快吓破了好吗?! 「可他总不醒,早晚这事会盖不住;若再出了什么茬子……」熊孝义恼火地将宋玖元推开,无计可施地来回踱圈圈,「你妹子找的是什么庸医!」 正抱怨着,宋玖元的妹妹宋秋淇正巧端着一碗肉粥进来,当即也恼声啐回去:「这能怪我吗?方圆几十里就咱们这个小村子,能找到个懂医术的人就很不容易了!」 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清清秀秀,气质又颇干练,卷着袖子端着碗粥,立着柳眉娇声一喝,倒也有些锐气。 见熊孝义讪讪瘪了嘴扭头看向门外,宋秋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手中那碗肉粥递到自家兄长手中。 宋玖元接过,熟门熟路地走到床边坐下,任劳任怨地开始向云烈口中喂食。 那肉粥是用浓稠的肉汤熬煮到茸,还添加了许多药材,小匙往里头稍一搅和,就能闻到很明显的药味。 「祁老说了,殿下伤重,失血过多,再加上之前连续苦战近三个月,一时醒不过来也是寻常的,性命无碍。」宋秋淇缓过方才那口无端被迁怒的恶气,这才好言好语向熊孝义解释, 她口中的祁老,便是这小小村落里唯一靠谱的老大夫了。 熊孝义「嗯」了一声,焦灼地抓耳挠腮着,回头看向榻上犹自闭目的云烈。 「殿下这几日进食较之前已容易很多,」宋玖元也道,「祁老早上来探过脉,说是或许再三五日就能醒转。」 既有了个期限,熊孝义心中稍稍安定下来,便抬掌往面上一抹。「这些日子辛苦你们兄妹了,今日我守着,你们好生睡个囫囵觉吧。」 军旅之人自来警醒,当床榻上轻微的响动一起,在床下地铺的熊孝义立刻弹身而起,动作敏捷地抓过火折子点亮了床头的小油灯。 v第二十五章[08.02] 乍起的一豆火光使云烈才睁到一半的眼立刻又闭上了,熊孝义心中一慌,探手就去摇他,「既都醒了,就先别睡啊!」 云烈似是缓了缓,再度徐徐睁眼,这一回的目光竟比方才更清明些了。 「你想喝水不?想吃东西不?脑子还清楚不?」熊孝义欣喜又紧张地搓搓熊掌。 「闭嘴,」云烈的嗓音有些干哑,粗粗粝粝的,「我昏睡多久了?」 「十来天了吧,」熊孝义宽慰道,「善后的事我都办完了,战报也发回京了,你什么都不必操心。」 云烈虚弱地点了点头,「你去准备,天一亮就启程回京。」 熊孝义大惊:「你这才醒转,怎么的也将养个两三日再动身吧?不然舟车劳顿的一颠簸,只怕没事都变有事了。」 「不行,必须立刻启程。」 「什么事就急这三两日?」熊孝义大为不满。 「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云烈沉重地闭了眼,幽幽吐出一口心有余悸的浊气。 他梦到罗翠微身边站着一个胖呼呼白绵绵的小姑娘,牵着罗翠微的衣角,指着他问—— 母亲,这位叔叔是谁呀? 太可怕了!恐怖如斯! 他必须赶紧回去! 必须! 马不停蹄地回去! 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 过了六月十一的大暑之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虽说自六月初六起,少府就时常派属官来昭王府与罗翠微商议大婚礼礼的筹备,且初五那日高展也说了「临川大捷,昭王无恙」这样的消息—— 可这些都无法消弭罗翠微心头那股没由来的不安。 最叫她难受的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即算她再不懂军政事务,也知临川的消息事关军情,既然朝堂上将那些消息压着未大张旗鼓,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与考量,若她再要往深了打听,闹不好要给云烈惹来事端。 于是她只能将不安与揣测强压在心头,白日里总端着从容沉静的笑脸,与少府属官议事,与陈叔一道安排打点昭王府大小事宜,让自己忙到不可开交。 惟有入夜后将寝殿内所有的灯火全灭,独自在幽寂的黑暗中辗转反侧时,她才敢将心中那些脆弱与惊惶摆在脸上。 这大约是她长到这么大以来,最无助的一段时光。 好在,她将沉重心事藏得很好,没让旁人窥见,只有月亮知道。 六月十六这日,罗翠微实在有些挨不住心中的重压,索性回了一趟罗家大宅,在主院与父亲罗淮闲话大半日。 她的父亲有伤在身,她当然不敢惊动他再为自己操心,只能捡些无关痛痒的好事来讲,又说说罗风鸣从南边带回来的消息,谈谈罗翠贞的学业与前途。 如此这般,大半日过去后,她心中那股郁窒竟被纾解不少。 酉时,她陪着吃了一顿药膳当做晚饭后,便就回了昭王府。 到昭王府才也不过才戌时,可许是药膳里添了些宁神药材的缘故,又加之她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安稳,身体早已疲乏至极,此刻便有些懵懵然的困倦睡意涌起。 于是她向陈总管交代两句后,便独自穿过正殿往内行去,打算早早沐浴上榻。 经过中殿庭院时,她的脚步渐渐迟滞,最后就在庭中小花园前止住了脚步,愣愣怔怔地看着庭中景致。 自打三月下旬她将罗家的事忙过了,便着手开始陆续规整昭王府的里里外外,如今这中殿庭院,与年前她初次登门时所见已全然不同。 简直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就连细部到庭中的碎石小径,她都找工匠来重新铺过,在原先的朴拙舒朗中又多了几许匠心巧思。 径旁的花木也在四月里被她添了两排西府海棠,树态峭立,笔直亭亭;后头栽了浓绿针叶树做衬景,花开时尤觉夺目。 寻常品种的海棠花无香味,唯有这西府海棠不单花姿明媚,还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 其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 四月里这些西府海棠被移栽到昭王府时,正当其花期最盛,繁茂似锦,足可以朝日争辉。 那时她还暗笑,待她心爱的儿郎归来时,也不知能不能看懂这其中雅趣。 可惜此刻已是盛夏,枝头的繁花早已渐歇了声势。 而她心爱的儿郎,还不知是否平安踏上了归途。 罗翠微伫立在庭院中,眼底有潋滟水光渐起。 盛夏日头长,戌时还未尽黑,天幕呈现出一种清贵持敛的沉灰之色。 从前,她那醉心于绘制雕版画的小姑姑罗碧波曾告诉她,这样的颜色,该叫做「相思灰」。 那时她还笑言,「得是多矫情的眼睛,才能从这灰色里看出相思来」。 可此时她立在落花与日影之下,于睡意渐浓的昏昏然中,竟就突然懂得了那份柔软的矫情。 苍茫黄昏时,孑然孤影处,极目所见,便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亥时人定,十六之夜的月色皎皎如水。 想是那药膳中宁神药材的功劳,罗翠微自正戌时躺下后,竟香甜无梦地睡了足有一个半时辰。 这已是近半月来睡得最好的一回了。 她无声地打了个呵欠,慵慵懒懒翻身朝外侧卧。 无意地纤臂一展,竟像是打到了什么,接着便是一声困倦中带着吃痛的闷哼。 v第二十六章[08.06] 吓得她周身一僵,寒毛倒竖。 寝殿内灯火尽灭,一室昏暗,她全然瞧不清身旁的人是谁。 在她弹身跳起之前,身旁那人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是我。」 带着疲惫倦怠的哑声低沉缠绵,近在耳畔。 这嗓音既熟悉又陌生,莫名地就烫热了她的眼眶。 「你……」 「嗯,我回来了。」 静默片刻后,罗翠微捋好满脑子纷乱,轻轻吸了吸鼻子,凶巴巴地伸手推他。 「回来了不起啊?也不说点个灯烛,乌漆嘛黑里悄磨叽儿的想吓唬谁?手松开……」 话尾却有颤颤余音,似是强压着哭腔。 云烈并未如她所愿地松开怀抱,只告饶似地闷哼连连,片刻后才忍痛苦笑:「还请夫人手下留情……有伤。」 罗翠微被惊到,立刻僵在他的怀中,半点不敢动弹。 察觉到她突然小心翼翼的惊惧与僵硬,云烈略有些笨拙地拍拍她的后背,哄小娃儿似的,「没事了,真没事了,睡一觉就好的。」 并非什么缱绻动人的情话,却偏就是能使人心魂安定一般。。 「那你快睡,别说话。」 罗翠微的嗓音和她的身躯一并放软了,安静地窝在他的怀中。 听着耳旁渐沉的呼吸声,罗翠微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稳稳落地,眼角有百感交集的泪珠滚落,没进如云的鬓边。 他回来了,这样就好。 翌日清早,罗翠微在晨曦中睁开眼,看到身旁那张沉睡的脸,顿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无声笑了。 昨夜还怪他不点灯烛吓着人,此刻她却很想跪谢他不点灯烛之恩—— 这胡子拉碴的鬼样子,若是昨夜点了灯烛,她才真要被吓个半死。 见他面色疲惫,睡得深甜,罗翠微不愿惊动他,很小心地一点点掀了薄薄丝被,想瞧瞧他究竟伤在何处了。 「不要趁人之危……」沉睡中的云烈忽然将眼帘掀了一条缝,倏地将她揽回臂中,口齿含混,「有胆等我睡醒,再来勾引我。」 被他重新困在臂中的罗翠微呆了呆,片刻后才没好气地冲他的睡脸呲了呲牙。 见他又已阖上沉重的眼皮,便压着嗓子好笑地嘀咕,「谁勾引你了。」 「你,就是你,」云烈明明困得睁不开眼,却偏要含含糊糊地犟嘴,「你用眼神勾引我……意图行不轨之事……」 罗翠微被冤枉得无语望天,哭笑不得。 许是听得她没再回嘴,云烈又于困倦无比中蹦出一句,「好了好了,等我睡醒……任你为所欲为就是……」 罗翠微咬牙气笑,小声啐道,「没见过你这么会倒打一耙的。」 念他有伤在身,就不与他争这嘴了。 云烈这一觉睡到近午,待他彻底醒来时,怀中娇妻早已不知去向。 于是他闷闷坐起身来,耙着头发醒了好一会儿神,这才起身去外间的柜子里,随意寻了一套衣衫搭在臂上,脚步沉缓地出了寝殿。 见门外候着一名侍者,他便随口问道,「夫人呢?」 侍者被他胡子拉碴的模样惊了一下,顿了半晌才道,「似乎是去膳房交代事情了。」 「哦,」云烈顿时有些失落,闷闷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不用告诉她我去净室了。」 侍者愣愣地点了点头。 云烈眉心微蹙,加重了语气,「也不要告诉她,我身上有伤,自己沐浴其实是不方便的。」 他无端加重了语气,显得特别不高兴,侍者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更加用力地点了头。 「千万不要告诉她,」云烈咬紧了牙根,「我身上的伤在临川没处理好,若是沐浴时不小心沾了太多水,可能会死的。」 侍者被他那似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得头皮发麻,疑惑了好半晌后才如梦初醒地叹了口气,「是,殿下。」 直说让人去帮您将夫人请来不就是了嘛?搞什么正话反说的幺蛾子。 早上云烈再度睡过去后,罗翠微便轻手轻脚地起了身,也没惊动他,收拾停当后便独自出了寝殿。 她原本以为熊孝义应当也随云烈一道回来了,便想去问些事。 哪知这回护送云烈回来的人并非熊孝义,而是两名她不认识的临川军小将,于是她只能又生生将满腹疑问咽了回去。 两名小将显然已从陈总管口中得知了罗翠微的身份,对她的态度倒是尊敬,虽对涉及军机的事不露半句口风,却主动向她禀了云烈的伤情,并告知她眼下不能让外头的人知晓云烈受伤之事。 这就意味着不能轻易去请大夫了。 一筹莫展的罗翠微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早饭,又亲自去膳房交代了午饭的菜色,正准备回寝殿瞧瞧云烈醒没醒,就见今日在寝殿门外值守的那名侍者匆匆来寻她。 听侍者说云烈独自去了净室,罗翠微有些不放心,自是赶忙去了净室。 纤纤素手才在净室门板上叩响第一声,那门扉就自里头被拉开了道不大不小的缝。 罗翠微还没回过神来,手腕就被人握住,下一刻就被扯进去了。 旋身之间,她已被高大的身躯抵到了门板上。 灼烫如热铁的两只大掌一手护在她的后背与门板之间,一手垫在她的脑后,温柔而彻底地将她圈在那阳刚的气息之中。 「你……」罗翠微抬眼一瞥,顿时就满面通红地噎住,不知该将自己的眼睛放在哪里。 此时的云烈已将那满脸落拓的胡茬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血色并不算顶好,可那双黑眸晶晶亮着星星,活脱是个神采飞扬又倔气的少年郎。 v第二十七章[08.06] 不过,这并非她脸红的重点,她脸红的重点在于…… 「穿好衣裳,再说话。」 她赧然地将头撇向一旁,颤颤的嗓音里全是羞窘,实在没什么威慑之力。 云烈垂眸瞧了瞧自己未着上衣的半身,忽而挑眉,吊儿郎当地扬了一抹坏笑,将原本垫在她脑后的那手腾出来,轻轻捏了她的下巴,将她绯红似霞的娇颜转回来面向自己。 「拉你进来,又不是为了说话……」所以,就可以暂不必管穿衣裳的事了。 先亲为敬。 近午时分,盛夏日头正嚣,紧闭了门扉的净室内原本又有热烫水气氤氲弥漫了半晌,此情此景中,两躯倏然相贴厮缠,简直与干柴投进烈火没个两样。 罗翠微顿觉周身如置蒸笼,又像有谁在她心上掀翻了一整锅鼎沸的糖油,胸臆之间被那既甜且烫的滋味绷得发疼。 她虽在那薄唇直直压过来的瞬间就不自觉地闭上了眼,这举动却非常糟糕地将她的五感知觉全然放大。 满室热烫水气与云烈身上混着药膏余香的炙热气息一道,狂妄霸蛮地侵入她的呼吸吐纳,让她觉得……自己的口中约莫是起火了。 口中这场大火兵分了两路,一路烧向她的肺腑,一路烧向她的头顶,直烧得她身发软、脑成糊。 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出,只能好任人宰割了。 舌尖尝到的全是缠绵滋味,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如无形丝网将她捆缚到动弹不得,这使她很没出息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唇齿之争」中节节败退。 待云烈终于缓缓放开她的唇,她脖颈无力低垂,额面抵住他的唇畔,像是只能这样靠他撑着,才不至于当场腿软跌坐下地。 原就红扑扑的秀颜这会儿红得快要渗血似的,再加上细细急急的不稳芳息,平日与人对峙时那又凶又狂的娇辣势头全然没了踪迹,可怜得很。 云烈的一手缓缓向下攀去,得意又爱怜地将她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扣进掌心。 「怎么竟喘得比我这伤患还惨?真是可怜啊。」轻哑低笑贴着她的耳旁,很故意,很挑衅。 很欠揍。 罗翠微倏地一僵,左手惊慌按在向自己的腰际,抬头瞠圆了迷蒙的水眸,红着脸羞恼瞪他:「知道自己……是伤患,就管好、管好你的爪子!」 云烈的脸红得比她更加可疑,闻言有些心虚地抬眼,斜斜看向房顶,晃了晃与她食指交握的那手。 「就拉个小手也不行么……」 高大威武的身躯,嘀嘀咕咕的嗓音,一看就有鬼。 罗翠微尽力凝住红脸,勉强扯出凶凶的冷笑,「说的是你的右手。」 某人某只很不要脸的右手,方才已趁乱搭上了裙间腰带的花结,若不是她死死按住,这会儿还不知如何得寸进尺呢。 「哦,你说这个啊,」他装模作样地垂眸,悒悒溜了一眼,讪讪又不舍地将不安分的左手撤离那细细的腰带,「只是忽然发现,这花结打得还挺好看。」 对于他这苍白无力的找补,罗翠微没好气地笑嗔他一眼,「不许胡来,别忘了我是有圣谕的人。」 说起那道圣谕,他不免就更加郁郁了。 那道还是他亲自去替罗翠微求来的「护身符」。 什么叫「自己挖坑埋自己」,看他欲求不满的脸就知道了。 闹归闹,罗翠微也没忘了云烈身上有伤的。 「你的伤……」罗翠微轻轻用指尖碰了碰他身上裹着的伤布。 云烈立刻握紧了她的另一只手,略显浮夸地嘶痛博取同情。 「不好,特别不好,」他可怜兮兮地凑近她,半真半假道,「可以说是十分虚弱,根本没有自己沐浴的力气。」 毕竟失血过多,又无良医,活生生昏睡十几日,接着就马不停蹄地赶路,要说虚弱,倒也不是假话。 不过他怕罗翠微担忧惊惧,这话便只能三分真七分假的裹着说了。 「方才抓着人胡作非为的时候,怎么就不虚弱了呢?」罗翠微赧然横他一眼,不知该笑还是该气,「自己洗!」 说着转身就要走。 却被云烈自身后缠上来抱住。 「你是最灵验的小药丸子,能止痛,能吊命,还补血益气!」他将头搭在她肩肩,偏过脸在她滚烫的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若你肯多给我亲一亲,就会好得快,你信不信?」 罗翠微被他这一通闹得,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边躲边好笑地嘀咕,「你这究竟是打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 「看到你就无师自通了。」 昭王府的净室不算大,却是五脏俱全。 内间正中有石砌长方池,内间旁侧薄墙紧挨灌水小房,房中有侍者打点,灌水入池,水冷则添柴薪,水热则去火势。 此时池面热气袅袅,水温倒还适宜。 云烈身上有伤,自不宜周身尽没于水中;好在恰逢盛夏时节,倒也不怕凉着,他便坐在池畔石阶上,只半身在泡在热水里。 很遗憾,穿了裤子。 罗翠微红着脸坐在他身后的小凳上,手中拿着沾了水的巾子,目不斜视地瞪着他的后背半晌,「你在遗憾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羞窘不已,她忍不住伸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 其实下手并不重,可那「啪」的一声轻响,在唯有二人独处的净室内格外清脆,又格外……旖旎。 引人遐思。 「咦,我说出来了?」云烈面颊微赭,满眼无辜地回头看她,指了指旁边的薄墙,非常「善意」地提醒,「不要弄出这种奇怪的响动,灌水房里有人的。」 他倒是无所谓,就怕他的娇妻待会儿出去后面对旁人的眼光,可能会羞愤到不敢见人。 罗翠微愣了愣,片刻后才明白他意有所指,登时满面燃起火烧红云,恼羞成怒地推着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脸转回去,「闭嘴!」 云烈低低笑了一声,自己动手将裹伤的药布除了。 v第二十八章[08.06] 小心翼翼替云烈擦拭了后背,罗翠微便退到屏风的另一侧等着。 云烈倒也没再难为她,只是隔着屏风与她说说话。 「同你一道回来的两位小将军说,你受伤的事,不能传出去,是怎么了?」听着屏风那头断续的水声,罗翠微抿了抿唇,有些担忧地问道。 「云焕和云汐都对临川军的兵符虎视眈眈,若是叫他们知道了我受伤的消息,会想法子趁机夺我兵符。」 云烈的嗓音里有些漫不经心的嗤笑,似是全未将这二人放在眼里。 罗翠微点了点头,想起隔了屏风他瞧不见,于是「哦」了一声,好奇又问,「可他们俩全不像个能领军的样子,陛下首先就不会同意吧?」 二月里在泉山猎场时,罗翠微也是远远瞧见过桓荣公主云汐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模样,就不说与云烈相比,便只是与领沅城水师的锦惠公主云沛比起来,也显得过于娇弱了。 「他俩要的只是兵权,至于领兵这种事,倒不需真的亲力亲为。」 也就他与云沛都是耿直性子,老老实实从小兵卒做起,在沙场老将们的言传身教之下,于铁血烽烟中慢慢历练起来。 云烈说着又笑了,「这种事,说起来,糊涂老头还不如我岳父大人。」 他虽尚未正式与罗淮见过面,可最早罗翠微来昭王府找他时,他是派熊孝义打探过京西罗家的一些事的。 罗淮很能知人善用,也将权力传承铺排得极有规矩,即便他养伤四五年,几乎从未出过罗家主院,可罗翠微他们这一辈里从无内斗之事传出,可见他是早已对每个儿女都有妥善安排的。 端看同在商界的城北徐家与南城黄家年轻一辈的内斗,就知罗淮本不是池中之物。 若非他重伤卧床,又从来无致仕之心,只怕给他个少府,他也能运筹自如。 罗翠微笑了笑,「你称陛下什么?」 难怪有传闻说昭王殿下自幼不得陛下爱重啊。 水声歇了半晌,云烈自内间徐步而出,「放心,若是当着他的面,那我还是会略微尊敬一下的。」 「可你的脸色不大好,总该找大夫……」罗翠微顿住,红着脸挪开眼,「喂,虽说天热,你也不能就这么光着乱跑吧?」 云烈哼哼笑道,「可我总得先上药。」 药膏是自临川带回来的,都是山间寻常草药制成;看云烈那伤口的恢复情况,这药膏效用是有,疗愈却终究缓慢。 在云烈卖惨哀求下,罗翠微认命地接过那药膏,走到他面前站定。 云烈乖顺地坐在椅子上,胸怀大敞。 这会儿打从正面看着他那狰狞的伤口,罗翠微再没有了先前的羞赧紧张,只剩心疼。 她以指腹挑了药膏,躬身凑近,万般轻柔地一点点往他的伤处抹去。 到底伤口还未愈合,药膏一沾上去,云烈就忍不住浑身一绷,哎哎嘶痛。 其实他向来不惯旁人服侍太过,往常在临川的营中,每逢受伤时,只要他人还清醒,伤处又在自己够得着的地方,那便独自在帐中随意上药裹一裹,再疼也是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就像懵懂孩童,若摔倒时四下无人,自己站起来拍拍灰、扁扁嘴,就又活蹦乱跳了。 并不是不痛,只是知道不会有人来哄。 可他今时不同往日,毕竟是有娇妻的人了,在罗翠微面前他就偏要惨兮兮,非让她将自己疼进心尖上才舒坦。 听他喊痛,罗翠微忙不迭地替他吹吹,哄人似的柔声急急,「不痛不痛,不痛的。」 缓过那阵刺痛后,云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头望着罗翠微的发顶,眸底烁起温热笑芒,心满意足地扬了唇。 「你是铁骨铮铮的昭王殿下,怎么上个药还忍不住叫唤呢?」罗翠微垂睫掩住眸中的薄泪,口中调侃嘲笑。 「我看书上说,同熙年间定王殿下戎马十年,受伤无数,连拔毒箭刮骨都能忍住不吭声的。」 一边说着话,她指腹上再度沾了药膏,又一次点上他的伤处,却颤颤地极尽轻柔。 云烈咬紧牙关,从牙缝中迸出委屈争辩,「那,两百年后的史书上也……嘶……不会写我……我上药的时候会喊痛!」 他觉得,当年的定王殿下在自家王妃殿下面前,必然也撑不住什么英雄铁骨的架势。 若真傻到在自家娇妻面前逞英雄,那得错过多少温柔甜美的好处?哼哼,反正他云烈是不傻的。 被他的喊痛声扰得心神大乱,罗翠微咬着唇角蹙眉苦脸,心疼地沉吟半晌后,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抬起头。 面红耳赤地在他唇上「啾」了一下。 受宠若惊的云烈一时有些呆住,讶异地抬眼看向她。 罗翠微面上燃着火,强撑着理直气壮的模样,「看、看什么看?你、你先前说我,说我‘能止痛、能吊命,还能益气补血’,我、我不怎么信,就试试!」 按理云烈今日该进内城觐见陛下,不过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受伤的事,便只写了折子让人送往内城请罪,称自己需先与少府确认大婚细节,晚几日再前去觐见。 婚姻之事本就是大事,此前因事急从权,委屈罗翠微只递婚书便进了昭王府,这说起来总是姓云的理亏,显隆帝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少府那头筹备大婚仪程的属官要明日才会到昭王府来,正好让罗翠微与云烈偷得一日闲暇独处。 晌午用膳时,罗翠微忍不住问了几句之前临川的战事。 云烈不敢吓着她,只能尽量捡轻的说。 原来,二月里显隆帝在泉山猎场收到的急奏,是潜入北狄的大缙暗探送回的消息。 临川已两年无大战,原因是北狄人中横空出了个作风极强悍、志向极远大的首领,先是一举将原本松散游牧的北狄各部一统,接着便仿照大缙规制,带领原本游牧的北狄人开始建城安居,拓田农耕。 可北狄人游民数百年,于农耕技艺上毫无传承,收成与否全只能靠天意,于是两年下来,北狄人的生活似乎比从前游牧时过得还苦些。 那位首领为缓解来自各部落的质疑,便强词夺理曰「北狄的土地不如大缙肥沃」,于年前召集了北狄几乎大半能动用的兵力,打算从大缙抢几座城池去,以便继续推行他的农耕教化之政。 待云烈与熊孝义赶到临川不过五日,北狄大军就倾巢出动了。 可由于暗探传回来的消息中线索不足,在所有人都以为北狄人理当先攻与他们离得最近的临川时,他们却兵分两路,主力一部绕道直取西北重镇松原。 松原那头本以为战场在临川,准备不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云烈亲自率临川军中军大部赶到驰援,这才免了松原城破的危局。 v第二十九章[08.06] 解了松原之危后,云烈马不停蹄又奔回临川。接连的苦战导致他体力有些不支,在临川战事将近尾声时不幸被对方挥刀砍中胸前,这才导致了重伤。 云烈将自己受伤的细节轻描淡写掠过,转头就冲罗翠微笑道,「此次松原突逢大劫,南城黄家在松原赔了个血本无归。」 黄家在松原卡了罗家几年,终于在今年年初成功迫使罗翠微与罗风鸣决定放弃罗家经营多年的北线商路。 黄家自是士气高涨,脑子一热便将今年所有的希望全压在了松原,指望一举接手罗家以往在北线的丰厚利润。 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正所谓祸福相依,罗家因此免了今年继续在北线亏本的惨剧,黄家倒将自家泰半身家全栽进去了。 罗翠微回视着云烈那幸灾乐祸的目光,知道他是不愿多提受伤的事让她难受,便很配合地冲他会心一笑,接了他这话头。 「原来,昭王殿下也会在背后看人笑话的?」 「何止看笑话,昭王殿下还会落井下石呢,」云烈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一脸正气,「这回的兵祸是意外,不算报了仇;明年若他们还走北线,哼。」 他会派熊孝义亲自带人去「劫富济贫」。 毕竟,黄家欺负罗翠微的那些桩桩件件,他可都记着的。 黄家很快会知道,昭王殿下护起短来,是如何的简单粗暴、丧心病狂。 一整个上午,久别重逢的欢欣雀跃仿佛给云烈带来了「回光返照」般的劲头,可到底是重伤未愈之人,待到用过午膳后,他的精气神明显就有些涣散了。 因他受伤的消息暂不能被外人知晓,为防止走漏风声,自就不能为他寻大夫看诊开药,罗翠微无计可施,只能催他去寝殿卧床休养。 云烈脸色恹恹的点点头,拖了罗翠微一起回寝殿。 似是怕她要推拒,云烈还满嘴的歪理,「小药丸子还有安眠的功效,不信你再试试。」 见他面上愈发没了血色,罗翠微心中泛疼,便也不与他僵持,搀着他的手臂一道往寝殿去。 行到九曲回廊下,罗翠微不经意间自拱门处瞥见中庭花园的小径。 径旁的两排西府海棠早已过了最盛的花期,只有零星残蕊还在枝头,显得凋敝落寞。 她无声扬起苦笑,心中难免有淡淡遗憾,浅浅委屈。 精心挑选排布的繁花似锦,她的夫婿却无缘这初次花期,且不知明年花开时,他有没有机会看到她的心意。 她打小被她的父亲骄纵得冲动任性,许多时候决定一件事时,只需当下她心中是愿意的、是喜欢的,便不会有太多思前想后的顾虑。 如今她倒也不后悔当初贸然应下了云烈的请婚,可经过这三个月茫然无措的等待与提心吊胆的煎熬,她才真切地意识到:既喜欢上一位要将戍边卫国放在前头的儿郎,在将来的几十年里,如这回一般的别离只怕不会少。 寻常夫妻间被视为平常的相守相望、携手看花扬雪落、并肩沐晨曦月华,这些事在她和云烈之间,大概会是余生里最最奢侈的念想。 她是只要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须旁人精心照料,就能让自己活得有滋有味的刺儿莓。 可是—— 却并非不会遗憾的。 云烈似乎察觉到她突然的低落,立刻茫然又关切地望向她,「怎么了?」 心知此刻他嗓音的柔和清浅绝非刻意使然,而是受伤后气血不足的缘故,罗翠微不忍使他生了愧疚,赶忙压下自己心中那略显矫情的苦涩,笑着轻推他的臂膀。 「没事,走吧。」 云烈没再说话,只是偷偷顺着她先前的目光所指看过去,却半晌没看出什么异样。 这时他精神已没有晨间刚起时那样好了,脑子也糊成一团不好使,只得蹙着眉,蔫头耷脑地与她一道往寝殿去。 因云烈的伤在前胸至肩胛一线,罗翠微怕压着他的伤口,上榻后便自觉往里躲着些。 可云烈却不依不饶地贴过来,长臂一展将她捞进怀里圈好,这才消停地闭了眼。 罗翠微窝在他怀中不敢动弹,口中忍不住提醒:「若我睡着后不小心碰着你的伤,你可就惨了。」 她偶尔若睡得太沉,似乎会不大安分。 从前还在罗家时,有一回她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横在床榻正中,半个脑袋悬在床沿边上—— 这事让她一度怀疑,自己睡着后的原形可能是个陀螺。 云烈眼皮沉重到几近粘连,闻言只是浅浅掀开一道眼缝,口齿含糊地低笑,「你不在我怀里我睡不踏实,那才真要惨了。」 说完便彻底闭好了眼,手臂却将她圈得更紧些。 半晌后,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声,罗翠微无奈一笑,小声嘀咕,「大热天的,这么抱着你也不嫌热。」 话音才落,环在她腰间的大手便缓缓移到她的后背,温柔地轻拍了几下,似是安抚,又像是回应。 罗翠微抬眼一瞧,云烈双眸紧闭,分明就是陷入深睡了的模样。 这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呢? 她玩心一起,便抬起手指虚虚点向他的下巴,以气声试探地唤道,「云烈。」 「嗯。」沉睡中的男子黏糊应声,明明并不清醒,却又严丝合缝地予她以回应。 罗翠微觉得甚是有趣,歪着脑袋打量他的睡脸。 也不知这是不是常年在边关枕戈待旦养成的习惯,任谁在他睡意昏沉时唤他,他都会应声的吗? 「知道谁在跟你说话吗?」她偷偷做了个鬼脸,用指尖轻戳一下他的面颊。 还没来得及将手指收回来,那睡意昏沉的人偏头张口,就将她的手指给含到嘴里了。 「微微,不闹。」 他的双目仍旧紧闭,失了血色的唇上淡淡显白,就那样叼吮着她的指尖,弱声弱气地含糊应着,明显是被扰了安眠的难受模样。 却半点烦躁生气的迹象也没有。 像是在神识混沌不清明之下,也知怀里的人是罗翠微—— 便只有全然的纵容与宠溺了。 v第三十章[08.06] 罗翠微粉颊讪讪遽烫,愧疚又羞涩地将手指收回来,乖模乖样地窝在他热滚滚的怀中。 午后的寝殿内四下静谧,外头的蝉鸣远远传来,此起彼伏,嘈嘈切切,纷乱如罗翠微那陡然急促的心音。 罢了,话本子上不都说,「世间男女之间最难得、最难求的,不过就是两心相悦的互属吗」? 她喜爱上的这个人,正巧也是个即便在昏沉睡梦中,也还惦记着及时回应、不愿冷落她的人—— 光这一点,她就已比有些「但求一心人,求之却不得」的人走运得多。 或许明年春来时,这人照样会错过与她并肩漫步繁花下; 或许在余生漫长岁月里,这人还会错过许多与她携手享受冬夏四时的美好光景。 可是,只要他在她身边时,总能如此温柔而不自知地倾心相待,她便有勇气替他撑起他背后的小小天地。 让他在受伤时有归处,疲惫时有枝栖。 云烈,你自安心去护着这天下万民、浩荡山河;而我,只管护着你。 我们就这样,勇敢又温柔地相伴着,好好走下去吧。 罗翠微无声扬了笑唇,悄悄地将脸凑近他些。 柔嫩红唇停在与苍白薄唇间距约一指的距离,虚虚地,隔着夏日灼热的空气,隔空假作偷亲了一记。 怕再吵醒他,其实她的唇并没有当真碰着他的。 可那睡得昏昏沉沉的人却像开了天眼似的,明明从头到尾闭眼沉睡着,却在她这个举动后倏地凑近了脸来,扎扎实实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啵」一声,像一朵小花乍然盛放的脆甜声响。 顷刻间便似有蜜香四溢,绵绵裹住榻上相拥而卧的一双人影。 「偷亲我……」云烈模糊地嘀咕了一声,将脸埋进她馨香温软的如云轻丝间。 沉嗓因虚弱困倦而含混至极,却在黏糊缠绵的话尾里藏了心满意足的笑。 每年只要过了开春最忙的那两三个月后,罗翠微的作息就会变得很有规律。 每日午歇至多也就半个时辰,正未时之前一定会起身。 云烈一气儿昏睡到申时过半,醒来发现怀中的娇妻又不见了,当下恼得牙痒痒。 睡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他的精神又比晌午时好了许多,下床穿好衣衫后,气势汹汹就去寻那偷偷从他怀里跑走的娇妻了。 他决定要好生同她讲讲这道理:总是趁夫婿睡着时偷偷跑掉,这太不像话了。 在府中众人的陆续指点下,他一路从后殿行到中殿,终于见到正捧着账本与陈总管说话的罗翠微。 罗翠微抬眼看向他,似乎有些疑惑:「醒得这么早?」 方才她起身时,见云烈睡得极沉,估摸着他怕是要睡到酉时去了。 「你又偷跑。」 原本是要按照计划冷面以对、严厉指责,可话一出口,却十足是个喵喵叫的病猫。 云烈自己也给惊着了。 罗翠微被他那幽怨的语气逗笑,抖着肩膀对陈总管道,「陈叔,烦您着人去膳房将吃的给殿下拿到这里偏厅吧。」 老总管陈安强忍着笑,绷紧满脸的皱纹,严肃点头。 出师不利的昭王殿下沮丧地摸了一把脸,跟在自家夫人身后进了中殿偏厅,闷闷落座。 罗翠微坐在他身旁,慵懒翻着手中的账本,时不时偷笑着哄他几句。 片刻后,他像是终于缓过来了,忽然低声问道,「晌午在回廊那里时,你为什么不高兴?」 罗翠微终于将目光自账本上挪开,扭头看向他,柔唇带笑,「没有啊。」 其实也就是转瞬即逝的片刻落寞罢了,他那时昏昏沉沉,她以为他没有察觉的。 云烈微恼,握住她的右手指尖,将那皙白柔荑送到唇边—— 在她的皓腕上轻轻咬了一口。 「你你你……脸呢?!」罗翠微赧然红脸自椅子上跳了起来。 她先是惊慌地回头看向偏厅门口,确定外头的侍者没有偷看,这才捏紧了拳头冲云烈鼻尖挥了挥。 这种过于亲昵旖旎的举动,若只是二人私下里还好,可眼下随时可能有人会进来,她实在有些克服不了心中的羞赧窘迫。 「我在军中听同袍说过,」云烈面上浮起赭色,却理直气壮地抬了下巴,「有了媳妇儿忘了脸!」 罗翠微被噎住,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没好气地笑啐,「什么歪理。」 见她似乎不想回答「晌午为什么突然不高兴」这个问题,云烈闷闷一叹,郑重低声道,「微微。」 低沉醇嗓里是道不尽的缠绵与惆怅,惹得罗翠微心尖一颤,紧声应着,「嗯?」 水汪汪的眸子貌似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账册,却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若你委屈、难过,可以冲我发脾气的。」 云烈顿了顿,接着又道,「在我面前,任你为所欲为。」 「哦,」罗翠微觉得自己耳廓滚烫,心口一甜,转头便与他抬杠,「那我之前说了,待你回来时,要用府库里的金子砸你一脸,也可以吗?」 云烈顿时面色大变。 「呃,我说笑的,不会真的砸你。」罗翠微不知他为何忽然一脸难以置信的惊恐,赶忙敛了调笑神色。 「不是,你等等。」云烈倏地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扶额,来回踱了两步。 沉吟片刻后,他猛地一个回头,险些把自己晃晕—— v第三十一章[08.09] 「府库里……怎么会有金子?!」 对于穷了近十年的昭王殿下来说,「被妻子用金子砸一脸」这件事,远没有「自家府库居然有金子」这件事来得震撼人心。 罗翠微将手中的账本丢到旁边的桌上,捧腹哈哈笑。 待她笑过,正要解释,陈总管已在外头着令侍者将云烈的下午茶歇送进来了。 东西倒不多,只一盏滋补药茶和一盅汤羹,都是罗翠微午睡起身后就安排膳房准备的,此刻还热腾腾。 罗翠微随口道,「趁热吃,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待侍者将东西摆在云烈面前的桌上,再将茶盏与盅盖一一揭开,云烈觉得自己眩晕得更厉害了—— 当归黄芪茶。阿胶蜜枣炖鸡。 此刻无需旁人说明,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不在家这三个月,府里那些混蛋小子沾着罗翠微的光,吃了多少好吃的! 嫉妒到神魂分离的昭王殿下满脑子只剩扭曲,哪里还记得要追问府库中的那些金子从何而来。 罗翠微看着他默默低头进食的模样,心想,若他知道昭王府如今不但府库里有钱有粮,名下还有田有产,他不知会是个什么模样。 她实在有些好奇。 府库里现成的金子其实并不多,只装满了一个约莫二尺高的楠木小箱,但对多年无积蓄的昭王府来说,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 在听说这箱金子是专程被留在府库中等自己回来眼见为实、并非昭王府目前全部财产时,云烈词穷了。 从府库出来,罗翠微双手负于身后,悠哉哉漫步在回廊下,宛如一个山大王在巡视自己刚刚打下的山头。 云烈与她并肩行于旁侧,深深吐了一口气,心中诸多愧疚。 能在短短三个多月的光景,凭着宗正寺送来的月例银子和兵部补发临川军春季粮饷中的四成,就以小博大,不单将昭王府扯出拮据境地,府库中还有了大笔余钱积蓄…… 他虽不懂商事,也能想到罗翠微在这期间耗费了多少心力。 「我没什么爱好,除了闲时看看话本子,就爱赚钱;看着账上利润滚起来,我就高兴,」似是察觉到他的歉疚,罗翠微侧过头觑向他,笑靥如春花初绽,「那些全都是用你的钱倒来倒去滚出来的,没从罗家拿。」 她这份不着痕迹的体贴心意叫云烈心口烫得厉害,他缓了好半晌,才凝了眉眼纠正道,「那不是‘我的’钱。」 罗翠微滞了一滞,旋即笑着改口:「咱们家的钱。」 慧黠水眸笑成一双弯月,温柔甜美得叫人能醉死了去。 云烈喉头滚了好几滚,伸手搭上她的肩头,猝不及防地倾身过去,在她唇上轻吮一记。 倾身的动作撕痛了他的伤处,可那痛却被心中的甜与暖软软裹住。 「往后,就全靠夫人赏饭吃了。」沉嗓微哑,轻颤。 罗翠微做贼似地慌张四顾,见无人窥视,这才红着脸嗔瞪他一眼,「咱们立个规矩。」 缓过那阵痛感与轻微的晕眩后,云烈噙笑站定,做洗耳恭听状。 「往后不许、不许在寝殿之外胡乱动手动脚,」罗翠微看他的眼色就知他有鬼主意了,便立刻补充道,「动嘴也不行!寝殿里若有旁人在时,也不可以。」 云烈未置可否地挑起眉梢,坏笑轻声,「若一时情不自禁犯了这规矩,会有什么惩处?」 他的娇妻在某些事上脸皮薄,为了纠正他随时不顾场合的亲昵举止,已不惜祭出「利诱」…… 他能体谅她娇羞的小别扭,也很乐意惯着她,配合她这与众不同的「夫妻情趣」。 「临川军还欠着咱们府里帐呢!」罗翠微笑哼一声,红脸凶巴巴,「春日里兵部补来的钱粮,我可只扣下四成销账。」 云烈清空自家府库贴补临川军已有六、七年,且十次里有九次是没记得在事后将垫付的钱收回来的,这回她只从一季的粮饷中扣下四成来销了一笔,临川军对昭王府依然负债累累。 「你若是‘情不自禁’一回,我下次就多扣五车粮的钱,」罗翠微睨着他,「成交吗?」 云烈极缓慢地点了点头,正色谈判,「那,若是你偏要对我‘动手动脚’、‘这样那样’,那就抵回五车粮的钱,成交吗?」 「我才不会任意对你动手动脚,」罗翠微赧然抿了抿唇,倔强哼道,「若、若是我坏了这规矩,犯一次我就补你十车粮。」 「成交,」云烈淡声浅笑,「反正我眼下尚未全然恢复元气,本也做不了什么‘大事’,想来也不算太吃亏。」 罗翠微「呿」了一声,好笑地嘀咕,「你才真是个奸商的好苗子呢。」 是夜,为了「在大婚之前是否同榻而眠」这件事,两人展开了第一回合的「较量」。 「你有谕令护身,怕什么?」云烈满口诚恳地激将,步步逼近。 罗翠微毕竟也看过些「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虽她信云烈并不会当真「胡来到底」,可她也知道,夫妻之间的胡来,在「到底」之前,其实是还有许多羞人「余地」的。 她严肃地顶着酡红双颊垂死挣扎,「你身上有伤,我怕睡梦中不小心碰着你。」 「不会,昨夜和今日午歇时不都好好的?」云烈看穿了她的心思,闷笑着徐徐走近。 「若你同意大婚之前分房睡,下一季我可以倒送十车粮的钱,」罗翠微想了想,又伸出两只手指,改口道,「不,二十车。」 云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重金利诱」。 其实抛开他伤势未愈不说,在大婚之前,他再怎么也会忍下心中野望的。 毕竟他已委屈罗翠微许多,「在大婚之前不行合床礼」这份尊重,他必须给她。 但他总要给自己讨一些小小甜头与福利,望梅止渴才行啊。 「你若实在不放心,咱们可以再加一条规矩,我若在大婚之前做了什么你觉得‘不妥’的事,你每回可以再扣我五车粮。」云烈提议道。 罗翠微眼珠滴溜溜一转,「十车粮,再加五十金!」 她怕五车粮的罚太轻飘飘,当即加重了惩处力度。 「你个奸商,」云烈气笑,咬着牙根伸出手去,「成交。」 「这时候可还在外头呢啊、,」罗翠微贼兮兮笑着威胁他,「在寝殿外头动手动脚要扣五车粮哦!」 云烈倏地缩回手,痛苦扶额。 v第三十二章[08.09] 初战告捷的罗翠微士气高涨,有恃无恐地笑着走在前头。 沐浴过后披散在身后的如缎长发甩来荡去,漾起勾人心痒的毒媚幽香。 跟在她身后的云烈满心煎熬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两手,默默告诫自己:要克制。 反正大婚之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这样那样」。 所以,少府的人到底在拖沓什么?! 筹备大婚仪程都三个多月了,这进度实在慢得天怒人怨! 坐在床沿边时,云烈眸心一闪,计上心来。 待罗翠微走过来打算脱鞋上榻时,他假作不经意地长腿一伸,不轻不重地踢上了她的脚尖。 罗翠微全没防备,整个人就扑到了他的怀中。 他忍着伤处蔓延的痛感,顺势拥着她倒向床榻,略略将脸偏了偏,薄唇非常「无辜」地被那柔软红唇压住了。 云烈扣住她的腰身,闭了闭眼,待缓过伤处那阵遽痛后,薄唇贴着她的唇畔,偷偷扬起一个狡诈的弧度,「这可是你先动的‘口’。」 「这是意外……」罗翠微一时有些发懵,又担心自己撞到他的伤口,便轻轻挣扎着想要起来。 可一个天旋地转之后,场面就变成她被压在床榻上了。 云烈双手分别撑在她的身侧,徐徐压下的英朗俊脸在她眼中投下越来越清晰的倒影。 罗翠微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他像个偷嘴的慵懒猛兽一般,缓缓低头将薄唇印在她的唇瓣上。 于轻柔怜爱的辗转吮舐间,只听他断续含糊地笑道,「你强压上我……我无力抵挡……所以,十车粮,多谢。」 「你这……」罗翠微想要辩驳。 可她这一开口,便就让那「贼喊做贼」的狡诈敌方趁虚而入了。 灼热濡湿的纠缠很快就让她丢盔弃甲。 一个「无奸不商」,另一个却「兵不厌诈」,说来还真是……棋逢对手啊。 六月十八,少府属官依约前来昭王府,将大婚吉服呈上,请罗翠微与云烈试穿。 云烈的伤势恢复得不算好,可当着外人的面他还是得强撑着精神。 好在他以往在旁人面前也多是板着脸的,又有罗翠微出声应付场面,少府的属官倒也觉出他有什么不同。 之后,少府属官又呈上了太常寺列出的吉日单子。 照规矩,需云烈与罗翠微商量议定后,从这些吉日中择定大婚日期,少府再一并转呈陛下朱批。 之前临川战事未定,谁也吃不准云烈何日返京,择日之事便一直压着。也是昨日云烈派人向显隆帝送了自己已回京的消息后,显隆帝才令太常寺即刻卜问备选吉日的。 单子上最近的一个日期是八日后,六月廿七。 宜嫁娶、订盟、栽种、祈福。 「这也……太急了吧。」 见云烈一上来就指着最近的那个日期,罗翠微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虽说此前已经过三个多月的筹备,可谓万事俱备,说来倒也没什么仓促的,可将日子选得这样近,总不免显得有些心急。 云烈缓缓扭头瞥她一眼,非常耿直地低声道,「我是很急啊。」 就这八日,他都觉得无比漫长。 罗翠微无奈地翻着娇娇白眼,将红脸撇向一边,随他去了。 于是大婚的日子就正式定在了六月廿七这日。 吉日择定后,两人原本该先进宫觐见。 不过云烈转头就让少府代呈了一道折子进内城,请显隆帝同意他先去向罗翠微的父母执拜礼。 显隆帝在这事上倒也讲道理,心知从头到尾都是委屈了罗家的姑娘,况且云烈才在临川大捷有功,于公于私他老人家都得给这恩赏,于是当即批复允准此请,将这面子给了罗家。 朱批过的折子由显隆帝的亲近内侍杜福善亲自送到昭王府,可以说是相当郑重了。 巧的是,杜福善前脚刚走,夏侯绫后脚就来了。 「徐家老太太寿辰?!」 原本云烈只是懒懒坐在一旁,在听到夏侯绫说,罗淮让罗翠微明日代为出席徐家老太太寿辰之后,立刻整个人都精神了。 城北徐家。徐厌……哦不,砚。 若不是顾忌着会损失五车粮,他大概已经将罗翠微抱回寝殿藏起来了。 察觉到他神色警惕又不安地看过来,罗翠微连忙笑着解释道,「往常都是罗风鸣去的,如今罗风鸣还没回来,数来数去也就只能是我顶上了。」 若非今日夏侯绫来,她压根儿不会想起明日是徐家老太太寿辰。 云烈还是有些不高兴,不过当着夏侯绫的面,他不想多说什么,便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家主知道你不爱与徐家走动,只交代你明日去送个寿礼,露个脸表示咱们罗家心意到了就行,」夏侯绫对罗翠微道,「家主还说,请殿下不必同去。」 罗翠微点点头,「那你回去转告我父亲,下午我会与殿下一道回家,向父亲母亲正式行拜礼。」 等夏侯绫一走,云烈立刻忍无可忍地提要求了。 「明早我要和你同去。」 「父亲特意交代你不必同去,就是不愿平白给徐家这么大脸面,你别裹乱。」 罗翠微并不知他是忌惮徐砚的缘故,只以为他单纯就是想黏着她,便耐心地向他解释了这中间的隐秘关窍。 虽说罗淮与徐家有私交,可他从不是个糊涂人。 v第三十三章[08.09] 多年来徐家甚少涉足与罗家重叠的商事,绝不是因为私交笃厚而谦让的缘故,不过是忌惮罗家「京中首富」的声势,不愿与罗家有正面的利益冲突罢了。 生意人最会借力打力、顺梯子往上爬,若「昭王殿下亲临徐家贺寿」这样的消息一散布出去,那绝对是能在短时间内将徐家的声势推向另一个崭新的高度。 而此时罗家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正是不进则退的险要关头,若徐家声望陡高,对罗家来说绝对会是一件「此消彼长」的事。 待徐家声势一起,之后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坚守「在商事上不与罗家正面冲突」的底线,这就很难说了。 本就有黄家在虎视眈眈,若再添一个徐家,罗家怕是真要缓不过这口气来。 想来若是再晚几日,罗翠微正式获封昭王妃后,罗淮再如何抽不出恰当人选,也绝不会让她去出这个面。 听罗翠微解释了这其中的门道,云烈只能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见他还是有些悒悒不乐,罗翠微好笑地走过去,握了他的手晃晃,娇声软软地安抚道,「我送完寿礼再应酬几句场面话就完了,很快回来的。」 云烈闷了半晌,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反手将她纤细五指扣在掌心,「这可又是你先动的手啊,十车粮,谢谢。」 「你这土匪!」罗翠微不可思议地抬头瞪他。 他很应景地回她一个匪气十足的笑,猛地低头亲了她一下。 罗翠微没好气地笑道,「你亲我这一下,就要被扣五车粮了。」 「方才你先动手摸我,你欠我十车粮,」云烈得意地抬起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在她面前挑衅一晃,「我亲你一下,扣去五车,我还赚着五车。」 罗翠微傻眼了。 这招太、太奸诈了,她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哦,我又想了想,今日先不赚这五车了,」云烈趁她发怔,猛地扣了她的腰肢,不无豪气地道,「再给我亲一下,清账!」 「无奸不商」与「兵不厌诈」今日战况:兵不厌诈,胜出。 城北徐家虽比不得京西罗家,在京中商户中却也颇有几分名望势头,适逢徐家老太太大寿,趁机前来走动的人并不少。 因不欲平白替徐家抬声势,罗翠微刻意淡化了「昭王府女主人」的印记,只以「罗家长女」的身份轻车从简而来。 罗家那头早早派夏侯绫带了寿礼在徐府门外候着,罗翠微到了之后,负责接引宾客的一名徐家姑娘请二人入内。 向徐家老太太送上贺礼,再说了几句话后,罗翠微又在夏侯绫的陪同下去向徐家家主问好,如此便算作罗家的礼数到了。 徐家家主心知罗翠微今时不同往日,倒也不敢再拿她与徐砚年幼时那桩闲事打趣她;加之徐家今日宴客,本就有诸多迎送琐事,于是客套寒暄几句也就过了。 罗翠微朝夏侯绫使了眼色,正要趁机告辞,徐家老太太却又派人传了话,说是多年不见罗翠微,想再请她过去单独说说话。 对方既是耄耋长者,又是今日主家寿星,罗翠微自不忍拂了这面子,与夏侯绫交代几句后,便又折回老太太的院中。 想是老太太当真很想与罗翠微单独说话,命人在院外守了,再有前来贺寿的宾客,都先领去与徐家家主见面,简直是清了场子独独等着罗翠微。 此时盛夏,巳时的日头已渐渐毒起来,在外头每走一步都觉身上又多裹了一层柔软细密的布帛,当真是热得人觉得自己能就地燃起火来。 好在徐家老太太特意挑了院中背阴一隅的偏厅见贺客,外有林荫遮蔽,厅内四角下都摆着冰盆,有人手持大芭蕉扇在冰盆前不停扇风,扬起满室清凉气,与外头的灼热相比简直是人间仙境。 徐家老太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罗翠微热得不成话了,便先拉着她的手去冰盆前站了一会儿,好让她将一身燥热气褪了些。 许是这会儿并没有无关旁人在,老人家对她竟半点不生分了,亲亲热热轻拍着她的手背,陪着站在冰盆跟前就与她闲话起家常来。 老人家已七十有九,瞧着精神头倒是不错,只是记性似乎有些混乱,年生久远的事记得清楚,眼巴前的有些事倒像是说完就忘,时不时有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 面对这样的老人家,罗翠微倒没有半点不耐烦,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却又有问有答的,气氛倒和乐。 毕竟是来贺寿,罗翠微特意挑了一袭云英紫齐胸襦裙,外罩素纱广袖薄袍,整个人气色端丽且不失明亮,又不会给人妖娇招摇之感,正是最得老人家们眼缘的那种模样了。 见她额角有汗,老太太拿出丝绢,慈爱带笑地抬手替她擦拭,口中感慨道,「我从前就说啊,小翠微长大后,模样一定像你母亲那样俊俏。」 老太太陡然提起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使罗翠微有瞬间的愣神。 「可性子却一定像你父亲那般,活跳跳的。」老太太笑呵呵地又补了一句后,抬起手背贴了她的面额。 见她身上已不似先前那样被热得发烫,老太太便牵着她的手去椅子上坐了,「褪了热就躲远些,莫当真凉透了,要伤身的。」 罗翠微连连点头称是。 「来,吃点心,」老太太早已备下的一碟子豌豆黄推到罗翠微面前,「你小时最喜欢吃这个了。」 罗翠微当即笑着伸出指尖拈起一块,「既老太太费心惦记,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已有十几年不大来徐家,对这位老太太的印象早已有些模糊,也不记得自己曾喜欢吃这味甜到略有些发腻的点心。 可此刻老太太这熟稔慈祥的亲热模样,还是让她隐约想起些小时的画面,依稀记得从前每回到徐家来,这老太太也总爱给她点心吃。 那些模糊的画面让罗翠微鼻头微酸,心下一暖,便乖乖承了老人家的盛情。 谁曾想这情一承下,就没完没了。 每当她好不容易咽完一块点心,老太太看她手上空空,就以为自己忘记请她吃点心,立刻又慈爱热切地递上另一块。 只吃得罗翠微满口甜到发苦,快被齁到昏过去了,面上却还只能忍着,不好表现出来。 末了还是有徐家人来说徐砚有事要与老太太说,老太太才依依不舍地放了罗翠微离去,叮嘱她有空再来。 被甜到只想狂吐舌头的罗翠微脚步匆匆地出来,打算再去向徐家家主告辞之后就离开,却不巧在游廊下碰见死对头黄静茹。 两人迎面相逢,双双俱是一愣。 罗翠微本没心情搭理她,可她却请陪同着两人的徐家侍者先退了,一副要与罗翠微谈谈的模样。 「松原的事想必你已知晓了,」侍者们一退,黄静茹就开门见山,连句寒暄都没有,「我原以为这一回终于成功将你挤出北线商路,没料到最后却栽了个大大的跟头,倒像是保你罗家避过一劫似的。」 罗翠微没说话,只是淡淡扬了扬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黄静茹眼中淡淡浮起恼恨,「罗翠微,你一定觉得很痛快吧?」 「原本并没有太大感触吗,」罗翠微哼哼笑出了声,「可今日见你这么耿耿于怀,我突然就非常痛快了。」 「你!」黄静茹像被气到突然语塞,半晌没接下去话。 v第三十四章[08.09] 罗翠微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觉得事情荒谬到好笑:「方才我还想当做不认识,一笑而过也就算了,是你非要留我说话的。」 结果挑事的人自己倒先气上了。 「你别得意,你的家主令已经彻底丢了,从今往后京中商界将不会再有罗翠微这号人,」黄静茹咬牙,梗了脖子抬起下巴,「而我,即便这回在北线栽了,却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哦,恭喜啊。」 罗翠微敷衍地假笑一下,满口甜到发苦的感觉,加上炎热的天气,让她的耐性渐渐消失。 被她这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黄静茹怒气冲冲地指着她,「罗翠微!枉我多年来一直将你当做对手,如今才知道,你根本不配!」 京中几大叫得出名号的商户中,年轻一辈里能早早掌管家业的姑娘,就只罗翠微与黄静茹两位。 年纪相近,处境相当,手中的营生又同在一行,自不免被旁人拿来比较。 天长日久地听着旁人的比较与品评,黄静茹自就在心中暗暗与罗翠微较上了劲。 「我真没料到,你竟宁愿仓促地嫁给一位殿下,轻易将家主令拱手让人,也没有勇气与我一决高下。」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的想法?可我却从没想要与你一决高下,」对她那满是失望的控诉,罗翠微很诧异,「毕竟,我从未将你放在眼里。」 外人并不知道,罗翠微当初暂代家主令是形势所迫,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父亲罗淮,都从来没打算让她成为下一任家主。 因为家主的责任与束缚太多,而罗翠微天生是个擅攻不擅守的。 譬如这三个月来,凭一己之力让昭王府从无到有,远比让她守住先祖传下来的基业更让她觉得满足与骄傲。 不过,这些事她不觉得有必要向黄静茹说明。 「将来京中商界还有没有‘罗翠微’的名号,我无所谓,」罗翠微懒得与她再讲什么道理,「你若觉得你赢了……你高兴就好。」 说完抬腿就走。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黄静茹冷声道,「罗翠微,我想了这几个月,终于想明白了你当初为何接近昭王府。」 罗翠微脚下一顿。 「当时你是想从昭王殿下那里借道,让你家商队自军阵防区绕过松原,对吧?」 「你想说什么?」罗翠微并未回头。 「虽我不清楚你最终为何没有动作,可我猜,昭王殿下应当还不知你最初的打算,」黄静茹的笑声里有些得意,「若他知晓内情,你俩接下来的大婚之礼,还能不能成了?」 罗翠微浅浅蹙眉,没再应声。 「如今京中贵胄世家都在传,说‘娶妻当娶罗翠微’,可若让人知晓你最初的算计是如何冷硬,根本没顾忌过若是事成,会将昭王府与临川军拖进怎样灭顶的泥淖中……」 黄静茹回身望着她僵硬的背影,笑得复杂,「即便大婚如期,昭王殿下他,还能待你如初么?」 「你黄大姑娘做事,从来是无利不起早的,」罗翠微回头,面无表情地觑着她,「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京中商户的同辈人中,原本能被我瞧得起的对手,就你罗翠微一个,」黄静茹坦诚道,「我得让你做不成这昭王妃,才好让你回到咱们两人对阵的战场上来。」 「承蒙抬举,我定然是十辈子没做过好人,才不幸成了被你瞧得起的对手。」 罗翠微哼笑一声,举步离去了。 出了徐家大宅后,罗翠微让夏侯绫先回罗家,自己则乘车回昭王府。 上了马车,却见云烈正懒懒斜倚在坐榻上,罗翠微不禁一愣。 「你怎么来了?」 许是先前黄静茹的胡搅蛮缠之言让她心中有点乱,她压下心中淡淡的无措,走过去坐到云烈身旁,窝进了他的怀里。 被她这难得的主动闹得有些受宠若惊,云烈回拥住她,玩笑道,「你先动手的啊……」 罗翠微抬起脸看着他,也不说话,眼里渐渐浮起一层莫名的水气。 「我又还没说要问你讨二十车粮,」云烈一慌,忙收起调笑,讪讪紧了紧手臂,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在徐家受欺负了?」 罗翠微怔怔看着他那不自知的温柔神色,胸臆揪起一股酸楚痛意。 她很清楚,事情若是从黄静茹口中传到云烈这里,只怕不知要如何添油加醋、黑白颠倒,倒不如索性自己先坦诚了,以免后患。 可话到嘴边,她却又像是被谁卡住喉咙似的,就是说不出口。 其实方才黄静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最初她在算计借道临川时,是很清楚如若事情败露,会给昭王府与临川军招来多大的祸端。 可那时的云烈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可以借力互惠的对象,她是真的没有顾忌对方的死活。 虽她后来及时醒悟收手,也算悬崖勒马,并未当真那样去做,可毕竟最初的心思,确实就是那样的不端正。 若云烈知道她最初的接近是怀着怎样冷血恶意的算计,她不确定他还会不会用这样温柔的神情拥住她。 忆起两人之间的种种前事,她无不自嘲地发觉,打从两人认识之后,她种种与平常全不相同的软弱、茫然与慌乱,似乎皆是因他而起。 「徐家老太太,给我吃了好大一盘豌豆黄,」她眼中有泪吧嗒滑下,「连口茶也不给喝,甜齁了。」 听她说了是这样的小事,云烈心中一松,又好气又好笑。 大掌抚上她的脸颊,以拇指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珠,心疼道,「是不是傻?吃不下不会跟人直说?」 「老人家嘛……」她攀着他的手臂坐起来,抹了抹脸,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想,那件事要说清楚、讲明白,似乎不是三言两语就行的,还是等待会儿回到昭王府再说吧。 许是见她神色怔忪,云烈眉心一烁,笑意叵测地将脸凑近,闹她,「我有法子能帮你解解甜腻,只要你同意不扣我五车粮。」 那薄唇徐徐贴近,说话间的温热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药膏清香,惹得罗翠微长睫一颤。 「好,不扣。」罗翠微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两腮似映了落霞,却应得很是痛快。 她这与平日不太相同的反应使云烈放下的心重又吊了起来,又知她倔强,一时半会儿必然探不出她究竟为何烦恼不安,于是他便发了狠似地,以唇舌重重缠上了她。 许是因为两人心中各有惴惴,又都将那股不安藏进了亲吻与纠缠中,这回的场面便就较以往都失控得多。 v第三十五章[08.09]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总之两个火热的身躯就在不知不觉间叠缠到了一处,双丝绞纱似的密不可分。 若非罗翠微在意乱神迷中没留意,碰着了云烈的伤口,只怕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待到马车回到昭王府停下时,罗翠微板着红脸死死瞪着自己凌乱微敞的衣襟,一时无语凝噎。 这黑锅她还真没脸甩给云烈一个人背,毕竟这回她真是「共犯」。 云烈见她瞪着那衣襟,想着她或许是恼了,忙讪讪平复了气息,垂了眼帘弱声弱气地狡辩,「我是怕你热着,才帮你解开些……」 罗翠微回他一个赧然的白眼,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衫,口中没好气地笑着咕囔道,「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凌乱的衣衫要收拾停当倒还容易,可罗翠微那滟滟微肿的唇瓣,酡红透骨的粉颊、媚如春水的眸子……那可真是一时半会儿藏不起来的。 马车上虽没有镜子,她也能想得出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模样。 「你先下去,」她绝望地抬起袖子盖住红脸,「我大概需要一点勇气才能踏出这车厢。」 出去以后也得捂着脸走,就这么决定了。 云烈哼哼笑着拽了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一道拖了出去,然后在她小声的惊呼中将她的脑袋按进自己怀中,将她抱起就走。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会让别人瞧见她此刻这般娇媚如丝的模样。 「别乱动,我有伤的。」他沉声笑道。 罗翠微立刻将脸贴在他的心口,没敢再动弹。 一路听着他那有力的心跳声,罗翠微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若不是今日黄静茹突然再提起,她都已不记得自己最初接近云烈的盘算了。 又或许,她是刻意淡忘,假装自己与他就像天下间任何一对为情所迷的普通小儿女,就只是单纯将对方看进了眼中,就收在了心上。 若这是真的,那该多好。 当初在泉山猎场,两人挑明心意时,她是想过要向他坦白的。 可是她心中那丝淡淡的卑鄙与侥幸最终战胜了坦诚的勇气,她使了个诈。 那时她对云烈说,「有件事,若我不说,心里就过不去,可若我说了,或许你就不再想搭理我了」。 根本就是在赌他对自己的心意,在赌他会不会舍不得。 然后,云烈说,「闭嘴,不想听」。 她赌赢了,仗着他的心意,仗着他的舍不得,就这么卑鄙地为自己赢到了不必坦白的心安理得,还趁机讨得了他一句「将来也不许再追究」的承诺。 罗翠微越想越觉得,自己就像话本子里那种挖空心思骗人身心的坏蛋。 昨日说好,今日待罗翠微从徐家回来,两人一道在府中用过午饭,下午再一道去罗家正式行拜礼。 心事重重地吃完午饭后,罗翠微扯了云烈的衣袖,「我有话要跟你说。」 云烈早就察觉她的异样与沉重,闻言不禁心头一跳。 自徐家出来后她就很不对劲,莫非是在徐家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 她会不会是听了什么,或者见了什么,忽然觉得他哪里做得不好…… 看着她那毅然决然的神情,云烈突然一点都不想知道她要说什么。 在领他去她家行拜礼之前,突然用这种神情告诉他「有话要说」,怎么看都是想悔婚的样子。 想得美,他不会同意……不,他根本不会给她说出口的机会! 「这都未时了,有话晚上回来再说,」他稳住心神,一脸无事地催促道,「赶紧去换衫,别叫岳父大人久等了。」 见罗翠微素白纤细的五指执拗地揪着自己的衣袖,云烈狠了狠心,将她的手拨开,故意笑得吊儿郎当吓唬她,「怎么,要我帮你换?」 罗翠微显然没被他唬住,不依不饶又攀了上来,这回是直接将五指扣进了他的指缝,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拖着他往花园里走。 即便云烈有伤在身,凭罗翠微的力气还是无法撼动他的。 云烈稳如泰山地站在原地,薄唇抿成倔气的直线,一副打死不挪半步的架势。 「别忘了,此刻没在寝殿,你对我动手动脚一次,可是要罚十车粮给我的。」云烈恨恨瞪着她倔强扣进自己掌心的柔荑,对她这难得的主动亲近却生不出欢喜来。 「罗翠微,我警告你,再不撒手,可就得牵出二十车粮的债了啊!」 罗翠微眼中浮起急恼的薄泪,一咬牙,一跺脚,从自己腰间的荷囊中取出那半枚昭王金印来,「若你跟我过来,好好听我把话说完,那我可以……」把府库里的钱全给你管,你想给临川军垫多少粮都可以。 「没你这样欺负人的!」云烈急声低吼,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管你想说什么我都没、空、听!」 太过分了!竟然想将半印还给他,不是打算悔婚还能是什么?! 不听! 不让她说出来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一脸铁青地甩开了罗翠微的手,逃命似地冲回了寝殿,摒退今日在寝殿值守的所有人后,奔回寝殿的卧房—— 从里头将门闩上了。 自打云烈从临川回来,他与罗翠微每日在府中都是一副蜜里调油的模样,这会儿突然闹这样大动静,昭王府上下都给惊着了。 府中众人毕竟已与罗翠微相处了三个多月,都是眼睁睁看着她在这三个多月里为昭王府做的一切,这会儿惊闻殿下竟吼了她之后就跑回寝殿了,顿时个个义愤填膺地凑上来安慰。 虽然他们个个都不明真相,可是个人看着罗翠微泫然欲泣又略有些傻眼的模样,都会觉得一定是殿下欺负人了。 最后连陈总管都被惊动,焦急地赶来关切,「怎么吵架了?」 「陈叔别担心,没吵架,」突然被大家围观,罗翠微尴尬得想上吊,抬手揉了揉眼睛后,瓮声解释道,「只是我有事想同他说,他却不知为什么不愿听。」 天知道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决定坦白的,可万没想到云烈的反应竟这样大,把她给打懵了。 今日负责在寝殿值守洒扫的一名侍女匆匆行来,见大家围着罗翠微挤在廊下,顿时愣住。 v第三十六章[08.17] 陈总管瞥见那侍女,便远远问她一句。 侍女忙道,「殿下气冲冲回了寝殿,将今日在寝殿值守做事的人都赶出来了,还从里头闩了门。」 罗翠微一听,愈发摸不着头脑。 她还什么都没说,那家伙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陈总管想了想,将义愤填膺的围观众人全都挥退,请了罗翠微到僻静处单独说话。 「殿下有时性子别扭些,叫夫人委屈了,」陈总管老道,并不追问两人因何事闹成这样,只是叹着气替云烈卖惨,「只是方才动静这样大,怕是伤口又扯开了。」 罗翠微也想到了这个,心中一急,便对陈总管交代道,「陈叔,您托人替我送个信回罗家,就说今日我去徐家贺寿中了暑气,暂不能与殿下一道回去拜见父亲母亲了。」 陈总管点头应下,当即照罗翠微的吩咐去办了。 听着罗翠微在寝殿卧房外叩门的声音,原本捂住伤处躺在床榻上的云烈心中更为恼火,扯了薄丝锦被将自己的头脸盖住,决定闭目塞听。 伤口痛。头痛。心更痛。 许是就没得他回应,外头很快就没声音了。 她方才在外头焦急叩门,他觉得心中恼火;此刻突然没了动静,他心中的恼意更盛。 却不是对她,是对自己。 其实他一点都不愿对她发脾气的,方才就那样冲她吼一句,他自己倒先心疼到手脚发凉了。 他知道自己委屈了她许多,对她怎么好都是不够的。 可若她想要的是丢下他走开,他真的半点都不愿成全她这念想。 三个月前在驿馆向她请婚时,她自己就说过,若他放开了她,将来怕是很难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同意她这个说法。 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有这样好的一个罗翠微,无端端从天而降,来到他的面前,让他心心念念。 在临川战场上受伤昏倒时,他脑中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要活着,要回家。 罗翠微还在等着他。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过要对她好,便不能让她哭的。 如今,她是不愿再等了吗? 她一定不知道,方才她那副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模样,真的惊着他了。 原以为自己铁骨铮铮、刀枪不入,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他落荒而逃。 可方才,他逃了。 很怂,很丢脸,很狼狈。 但他当下真的想不出别的法子,就怕她话一出口,就再没有他挣扎反抗的余地。 真是糟糕,他在罗翠微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更糟糕的是,他很情愿继续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可她,或许已改了主意,不打算再与他并肩走完余生的征程了。 他真的不想放开她的手。 怎么办。 寝殿正中的这间卧房没有侧门、后门,却有窗。 当听到窗户被推开的声音,云烈惊慌地自榻上跃身坐起,一边暗恼自己大意到只闩门没闩窗,一边却飞快闪身绕过屏风,冲到窗边接住了那个胆大包天、从来不按套路来的女子。 那窗户约莫只半人高,罗翠微自外头垫了个小凳子,就轻松地翻上来了,其实并不算危险。 只是云烈突然出现,叫罗翠微吓了一大跳,登时手脚一软,就跌进他的怀里。 毫不意外地,又撞在他那道伤口上了。 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手臂却没有松懈半丝力道,稳稳将她收进了怀中。 罗翠微慌张又心急地低头一瞧,那将愈未愈的伤口显然又裂开了,有新的血渍透过裹伤布,渗透了他玄青色的衣襟,形成一道深暗的痕迹。 「你放开,我得……」替你上药。 「不放开。」云烈忍痛,抱着她进了内间,将她放在床榻上。 倾身压了上去,整个人叠覆在她身上,以手脚做缚,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一直绑在身边。 罗翠微着急地推了推他的肩膀,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云烈,你起来。」 「不起来。」他将她压得死死的,脸埋进她的鬓边,绝望而贪婪地汲取着她温热的馨香。 「你的伤口,又出血了,」罗翠微像一条被抛到案上的鱼,呼吸愈发急促,说话断断续续,「起来,我替你上药。」 「不上药。」 「这是在……闹什么鬼毛病,」罗翠微艰难又无用地小小挣扎了片刻,终于放弃,白眼嗔他,「你再……三个字三个字地蹦,信不信我咬你?」 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话,云烈到底挨不过心疼,翻身与她换个位置—— 双臂却仍旧紧紧圈住她的腰背,让她只能趴在自己怀中,哪里也去不了。 「咬啊。」他置气似地抬了下巴,露出自己的咽喉。 罗翠微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无奈一笑,低头在他的喉结上印下轻柔一吻,「别闹,先上药好不好?」 云烈周身一个颤栗,眼眶却蓦地发烫了。 心中有些委屈,瞪着她的双眸里全是软弱的讨饶,他自己却不知道。 「这算是,临别赠礼吗?」他负气地哽了哽,偏过脸不再看她。 v第三十七章[08.17] 罗翠微疑惑地皱眉:「什么临别赠礼?」 云烈抿唇想了又想,本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想法,咬着牙根,无比艰难地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是不是,想悔婚?」 被他这话震惊到,罗翠微愣了好半天,才拿头顶轻轻磕了磕他的下巴以示惩戒。 「想什么呢?」她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轻恼道,「我俩可是递过婚书的,若是要分开,那也不能叫悔婚,该是和离,要去宗正寺签和离书的。」 「你才想什么呢!不可能!我才不会签和离书!打断手也不签!不,我不识字,不会写……不不不,我根本就没手!」 「和离书」三个字像炸雷,陡然将云烈的脑子彻底搅乱,使他瞬间陷入胡言乱语的状态。 「我也没要签的,」罗翠微赶忙敛了心神,安抚地摸摸他冰凉的面颊,「你怎么会以为我要说的是这个?」 诶? 仿佛有谁乍然打翻一天星河,云烈眼中顿时如有繁星闪烁。 「不是要说这个吗?」 哦,那就万事好商量了。 夏日的午后,寝殿之外有虫鸣蝉嘶,卧榻之上有贴鬓低语。 替云烈重新上药裹好过后,跽身坐在他身后的罗翠微顺势将下巴搁在了他的右肩。 「真没想到,你竟能幼稚成这鬼样子,」罗翠微好笑地抖了肩,「去年我刚认识你时,你可不这样。」 云烈骄矜地撇撇嘴,拉过她的手臂环在自己腰间,「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唔,那时我什么样?」 罗翠微很实诚地开始细数,「不爱搭理人,话少,总是板着脸……」 「忘掉吧忘掉吧,」云烈反手捂住了她的嘴,「那是给外人看的模样。」 所以,如今这就是给妻子看的模样? 罗翠微眨了眨笑眼。 初识时的那个沉默凛然的昭王殿下并非不好,却并不能让她如此刻这般深切而真实地觉得—— 这个人,是她的。 虽说两人的婚书已在宗正寺待了三个多月,按律法来说他们早已是夫妻,可罗翠微直到今日才真真领悟到,云烈在她面前,是一点防备也没有的。 他似乎全然没有要与她「相敬如宾」的打算。 卸下心上的盔甲,褪去一位「殿下」原本可以有的高高在上、冷硬强悍,如纯净稚子般傻气却赤忱。 他给她的笑与恼,全是不假修饰的,是他只给「自己人」看到的那一面。 若这样还不算全心待她,那什么才算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就没有早前那样战战兢兢,突然就有了十足的勇气向他坦诚自己曾经的过失了。 云烈清了清嗓子,收回手来,重新低头拨弄着她的指尖,「你先前古古怪怪,是想说什么?」 「古古怪怪的人分明是你,」罗翠微的下颌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在他的肩头,娇妍的面庞上笑意平和,「我就想说,最初我来接近你时,其实是心术不正的。」 她停了片刻,等待云烈的反应。 哪知云烈只是「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拨弄着她的手指。 「我家的北线商路,接连三年被黄家卡在松原,亏损很严重。我病急乱投医,就想着从你这里下手,试试看能不能走临川防区,绕过松原。」 罗翠微闭了闭眼,忍下那羞愧的难堪,将所有事都摊在青天白日之下了。 「直到腊月廿八那日你一道去灯市,本是打算对你提这件事的。可说不上来为什么,我突然就发觉自己的想法很卑劣……」 其实她打小就被惯得个行事乖张的狂性,直到当年临危受命暂代家主令后,因有了责任束缚,在这才收敛、修正不少。 可当初在情急重压下,脑子里冒出「贿赂昭王府,借道临川」的想法,很明显就是她性子里那些劣根的残余又冒了头。 好在她最终及时收手,没有当着由着自己的性子酿下大错。 「你不吭声,」罗翠微难堪地将额头抵在他的后肩上,喃声轻问,「是在生气?」 他会不会觉得,这样的罗翠微,面目可憎,根本不值得倾心相待? 察觉到她的自责与自厌,云烈偏过头,腾出一手托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望进她的眸心,「没生气的。」 他与她之间能走到如今,在旁人看来大约一切都像顺水推舟,没有半点波折险阻;可他很清楚,这其下有多少的不容易。 若她当真是个思虑缜密、瞻前顾后的性子,那夜在驿馆中就绝不会贸贸然一口应下她的请婚。 但凡她性子软弱些,便绝不可能受得下才递了婚书就千里相隔、音讯不通的这三个月。 他们二人能携手结定这姻缘,其间有太多细微难察、却又不可回避的阴差阳错。 所以,无论她最初是因为什么接近他,毕竟最终她没有那样做,他自也不会舍得因那根本没发生的事去与她无谓置气。 罗翠微怔忪地咬了咬唇角,「当真?」 「最初时,我退了你家的拜帖,你却亲自登门,之后又想尽法子用各种荒唐的理由给我送钱,」云烈薄唇轻扬,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弧,「若这样我还察觉不出有古怪,那我可真是脑子坏了。我只是没料到,你所谋之事竟如此胆大包天。」 「既一开始就察觉有异,那你怎么没有直接将我拒之门外?」 云烈很诚实:「因为当年你被抢的那五车粮。我让熊孝义查了很久,始终不能确定那五车粮到底是你家的,还是黄家的,我怕误伤了债主的面子,只好先放你进来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感谢当初那五车粮。 「知道我先前为何会去徐家接你吗?」云烈笑觑着她。 昨日他们两人原本约好,今日他该在府中等她回来,不必同去,也不必去接的。 罗翠微满眼茫茫然的摇头。 「早起时我经过中殿的庭前,有人偷偷告诉我,你特意挑了最好的西府海棠栽到府中,我却回来迟了,白白浪费了你的心意,错过了你想给我看的花期。」 v第三十八章[08.17] 他有些遗憾的叹了叹气,在她唇上轻轻啄吻好几下。 那些亲吻浅浅的,却接连不断,好似阳春三月里的蜂蝶,乐此不疲地汲取着红唇上甜美的蜜粉。 「我就是想去告诉你,幸好,我没有错过你。」 人世间有太多不得已的错过日日上演,或许将来还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错过。 可是幸好,我错过了花期,却没有错过你。 幸甚至哉。 罗翠微抿了笑唇,面上神色渐暖,眼珠滴溜溜一转,忍不住又皮起来。 「若我那时没有自己醒悟,偏将那话说出来了,你会怎么做?」 「会把你丢出去。」云烈当即有些着恼地瞪了她一眼,哼着声松开托在她下颌的手,将头撇开了。 自他耳尖泛起的赧红足以说明,他在口是心非、虚张声势。 罗翠微眼中湛起一抹甜丝丝的小得意,重新将下巴搁回他的肩头,「哦,你那时已经先见色起意,所以舍不得。」 「什么什么?」云烈转头,危险地眯起眼觑她,「是我先见色起意?想清楚再说话啊。」 他真的很计较这个,必须要她承认是她先撩拨的,否则这事很难摆平。 「好吧,让着你,」罗翠微抬眼看向床帐顶,撇撇嘴,轻声笑了,「就当是我先动的手吧。」 云烈暗暗松了一口气,抿唇收回了目光,没敢再直视她。 她肯配合他的自欺欺人,便是将他放在心上了吧?这样就好。 有些事他眼下还不知该从何说起……将来,她总是会知道的。 「都快申时了,」云烈脑中忽然闪过一件更重要的事,登时大惊失色,「还得赶去向岳父大人拜礼!」 这件事对他来说,比「罗翠微当初存着怎样不良的心思接近他」,要严重多了! 罗翠微白眼望着床顶,懒声懒气地道,「有些人忽然莫名其妙发脾气,我怕一时哄不好,便请陈叔派人去向我父亲传话,今日不过去了。」 听得她早已妥善安排,云烈心中一松。 面上却稳住了蹙眉凝目的模样,恶人先告状,「你这是要让岳父大人对我不满的,你得赔偿我。」 这蛮不讲理的说法,怄得罗翠微无计可施,好气又好笑地娇声在他耳畔扬声道,「你这人……」 话一出口就噎住,竟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于是她鬼使神差般,张口在他耳垂上轻咬了一下,这才接上了后半句,「……混蛋兮兮的。」 似有燎原星火自云烈耳畔点燃,滚滚热流以势不可挡之威,瞬间蹿向他的四肢百骸。 他周身僵了僵,艰难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回头与她四目相接,恶声恶气地指责,「你才混蛋兮兮,犯了个大错知道吗?」 罗翠微似乎也对自己的举动有些不解,红着脸茫茫然看着他,「我。不是……我怎么……」 云烈倏地回身,将她扑倒在床榻上,惹得她惊讶低呼一声。 似乎忌惮着怕又碰着他才上过药的伤口,罗翠微并未挣扎,只是面红红地仰视着他。 「什么……大错?」她喉头紧了紧。 云烈的双手分别撑在她的两侧,高大的身躯虚悬在她的上方,浅铜色的英朗面庞上有暗暗赭红,昭示着某种极力压抑的野望。 「你方才,」他笑音喑哑,徐徐俯下脸去,「亲错地方了。」 炎炎盛夏的午后,又无意间多出了半日闲暇,最好的消遣,约莫就是拥着心爱的人在帐中胡天海地的厮混了。 反正此刻是在寝殿之内,按照他俩之间的约定,可是不用扣粮的。 机不可失,能「吃」多少算多少! 转天一早,两人按照民间礼俗,前往京西罗家向罗淮及卓愉正式行了拜礼,之后又去罗家祠堂,向罗翠微的生母也行了拜礼。 京西罗家本就是商户平民,一应礼俗都不过是民间常见的那些,并不如何繁琐,云烈毕竟是皇子,应对这样的场面还是游刃有余的。 接下来,两人就该进内城向帝后执皇族家礼,并拜见云烈生母—— 这对罗翠微来说,似乎就很难做到游刃有余了。 六月廿三,罗翠微与云烈同进内城。 辰时,罗翠微与云烈在内城东门的落马桥前下了马车,照规矩步行入内,往含光门去。 今日二人按照规制着形制相近的宽袖曲裾袍,同样的黑中扬红云纹锦,同样的金银双丝绣棠棣。 二人并肩徐行在晨光朝晖里,高大英挺与娇美柔韧可谓相得益彰、交互辉映。 以往云烈出入内城时,向来不喜侍者离他过近,侯在宫门前的引路侍者自也清楚他这规矩,便未趋步来迎,只是远远恭谨行礼后,便在前头引路。 云烈偷偷将步幅放得小了些,望着前路的双眸中隐隐有笑,「原来你也会紧张。」 「谁紧张了?」罗翠微一脸平静地目视前方,步履沉静从容,「真是笑话,我怎么可能紧张。」 「竟是我误会了,」云烈转头觑着她,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同手同脚走路,意思是你内心无比从容,一切尽在掌握?」 罗翠微垂眸一看,自己果然有同手同脚的迹象,只能恼羞成怒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闭、闭嘴!再废话,信不信我扣、扣你五车粮?」 云烈勾了勾唇,自宽袖之下探出手去,将她发僵的柔荑握在手里,「放心,我会护着你。若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时,只需看着我就是了。」 此行二人需以皇族家礼觐见帝后及云烈生母蒋容华,并与皇室亲族见礼。 认真说起来,二月里在泉山猎场时,罗翠微也是在圣驾跟前晃悠过半个月的人,按常理来说不该紧张。 可那时毕竟是随驾出游,说简单点就是一大帮人跟着陛下去玩;只要别出现言行无状之事,老老实实混在人堆里,通常是不怎么惹人注目的。 然今日的觐见却是大婚前礼的一部分,这其实意味着自即日起,只要罗翠微与云烈没有中途分道扬镳的打算,在余生里的时时刻刻,她的言行举止随时都会被众人瞩目审视。 v第三十九章[08.17] 这对她来说,是与之前全然不同的,新一段人生的真正开端,由不得她不紧张。 照云氏皇族的家礼,皇子皇女们的伴侣初次与宗亲见面时,对长辈无非就是奉茶礼敬,答长辈问名之类;与平辈之间便是执盏相触,以示和睦。 向长辈奉茶礼敬这一桩还好说,无非就是皇叔、皇姑母及他们的配偶,加起来也没超过二十人。 但到了平辈这里时,罗翠微便觉得头昏脑涨,整个人都木了。 毕竟显隆帝膝下儿女众多,连他老人家自己有时都闹不太清楚谁是谁,罗翠微与云烈一道,在太常寺礼官的引领下一个个认过去,到了也没真记住几个。 同辈中最后压轴的自然是云炽、云沛、云焕、云汐这几个。 此时的罗翠微面上虽浅笑得宜,其实脑中早已乱成浆糊,只以余光瞥着身旁的云烈,见他做什么便跟着做罢了。 今日毕竟是在帝、后跟前,又是皇族家礼的正经场面,这几位倒也没谁莽撞到做什么小动作。 再加上之前的三个多月里,少府属官时常到昭王府为罗翠微讲解各种礼仪,此刻又有云烈时时在侧维护周全,是以她虽紧张到举止略有些僵硬,但总归没出什么差错。 在帝后跟前的见礼原本是罗翠微最担心的,没想到一切还算顺利,待到转去云烈生母蒋容华所居殿院的途中,她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大气。 见她犹如神游归来,目光终于重新活泛了些许,云烈噙笑握了握她的指尖,沉声轻道,「待会儿到了我母亲那里,无论看到什么样的场面,你都不必惊讶。若有什么疑问,晚些回府再慢慢说。」 他的生母只是在他开府后才封了不上不下的五等「容华」,是以并不能被他称为「母妃」。 罗翠微脚下略滞,先抬眼瞧了瞧行在前头引路的宫人与太常寺礼官,见他们都没有回头,这才疑惑地看向云烈。 瞧着云烈唇畔笑意略淡,轻垂的眼波中有浅浅苦味,她虽满心疑惑,却还是怔怔点了头。 若说显隆帝与云烈之间算是「不咸不淡」,那云烈的生母蒋容华与云烈之间就是「非常冷淡」。 根据罗翠微的观察,这冷淡的源头主要在云烈这一方。 虽蒋容华明显想要与云烈拉近母子关系,可每一个热切的话头都被云烈淡漠的态度弹了回去。 待到将礼数一一行过,太常寺礼官便退了出去。 蒋容华一袭盛装端坐主座,见已无旁人,这才眉心凝了轻愁,柔声对座下道,「待大婚之后,殿下又作何打算呢?」 虽她精心妆点,若是细看,还是瞧得出她的五官偏于清秀,气质本是柔婉的那种。 此刻带些淡淡愁绪,就更给人以弱不禁风之感。 听出她这话显然是对云烈说的,罗翠微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坐着,并不打算插言。 沉默片刻后,云烈才平淡地应道,「待有了打算之后,自当知会母亲的。」 言下之意是等打算好了之后再通知她,并没有要与她商量或接受她建议的意思。 蒋容华却像是全然没有听出云烈话中的疏远与抗拒,语重心长道,「依我看,殿下还是该早些想法子留在京中,才是上上之选。」 因云烈领兵戍守临川多年,又才大捷凯旋而归,通常来说,待到大婚之后,他是极有可能获得藩地分封的。 可若分封圣谕一下,就意味着他要远离京城前往藩地,等同从此与储位无缘。 云烈对母亲的建议不置可否,只应道:「此事孩儿会与微微再商量,母亲不必烦忧。」 昨日云烈就与罗翠微简单提过此事,因兹事体大,眼下要先顾着大婚仪程,两人便说好等大婚之后再好好商量。 可这样大的事,他却只愿与妻子商量,对母亲的意见全然充耳不闻,怎么看怎么像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不孝子。 不过罗翠微也明白,凡事必然有因才有果,云烈对他的母亲如此明显的抵触于疏远,必定是从前有什么事导致了母子二人之间有解不开的结。 就在这样尴尬而冷漠的僵持中又寒暄几句后,云烈领着罗翠微向蒋容华执了辞礼。 蒋容华也站起身来,趋步下了台阶,眼中似有薄泪,却像不死心似的,低声急切对云烈道,「若殿下实在不愿留在京中,至少可以向陛下请封原州或翊州,不要回临川了。」 原州、翊州都是富庶之地,对比临川来说,又更近京城一些。 云烈垂眸,沉嗓冷硬:「或许又要让母亲失望了,孩儿从不打算从谁手里讨饭吃。」 蒋容华闻言,泪目中浮起急怒之色,「人都说西北地贫人稀,方圆几百里内都没有几座像样的城池,殿下为何偏要如此固执?」 云烈却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淡哼了一声,「又叫母亲失望了。」 见他并没有丝毫软化退步的迹象,蒋容华终于将急切的目光转向了罗翠微。 这似乎还是他们二人进来之后,她头一回正视罗翠微的存在。 可还未等她启口,云烈便再以再度辞礼打断了她。 辞礼再拜后,他便牵了罗翠微的手转身离去。 回到昭王府时已是黄昏。 云烈一路紧紧握了罗翠微的手,两人一同进了书房。 落座后,他将她安顿在自己膝上,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将脸藏在她的鬓边,一言不发。 罗翠微也没追问,只是安静地窝在他的怀中,由得他像攀住救命浮木那般抱紧自己。 沉默的相拥许久,云烈闷声苦笑,「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母亲面前很无礼?」 他的脸就在她的颈侧,说话间有温热的气息扑来,扰得她忍不住偏头往旁边躲了躲。 察觉她的闪避,云烈抬起头,像很委屈似的瞪着她。 「好好好,给你靠给你靠,」罗翠微赶忙主动偎紧他些,像给大猫顺毛似地,抬手轻轻拍拍他的后脑勺,「我只知凡事必定有因才有果,想必是她从前伤了你的心。」 她很清楚,云烈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 端只看他多年来能将自己的王府府库掏空去贴补临川军,又将因伤残卸甲后无处可去的同袍都接到府中,以侍卫的名义全部养起来,就知他绝非冷硬心肠之人。 见她没有丝毫指责的意思,云烈才抿了抿唇,低声道,「你想听吗?」 罗翠微想了想,笑着摇摇头,「我不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不要勉强。」 「说了就生气,我眼下不想生气,」云烈重新将脸藏进她的鬓边,「往后再慢慢告诉你。」 v第四十章[08.17] 「好。」 「微微。」 他突然轻声在耳畔唤了她,嗓音听起来是少见的软弱与无助,这使罗翠微忍不住心中一酸,忙不迭漫声应了。 「若方才我母亲叫你帮着劝我,你会答应吗?」 说实话,按一般常理来说,蒋容华所提的「留在京中」,或退而求其次的「请封原州、翊州」,都是寻常人会认同的正确选择。 罗翠微扭头望着他乌黑的发顶,轻声笑道,「我不懂那些,只知道要与你站在一起。」 「不问对错的吗?」 「不问,」罗翠微以指尖勾了他的下巴,使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你我既要携手共担余生,那我们是夫妻也是伙伴,你敢去的地方,我就敢去;你敢做的事,我就敢做。」 云烈揉了揉发烫的眼眶,似乎对自己这少见的多愁善感有些羞赧,掩饰什么似的,张口就轻咬住她的耳珠。 「你这样,很容易将我惯坏的。」 「感动归感动,别动手……又动口的……」罗翠微被他撩拨得满面通红,按住在自己腰间作怪的大手,笑眼嗔他,「眼下可是在寝殿之外,要扣粮的。」 云烈笑倒在她肩头,狠狠将她揉进怀中。 照规矩,大婚前一日两位新人是不能相见的。 于是,罗翠微在六月廿六这日回到罗家大宅待嫁。 廿七日,昭王府的迎亲仪仗在太常寺卜算的吉时准时抵达罗家。 当日骄阳似火,将天地染成一片矜贵而壮丽的灼灼金红。 京西罗家长女罗翠微风光大嫁,受圣谕册封昭王妃,执半枚王府金印,正式入主昭王府。 寻常百姓未必都能懂得这其间的深意,可皇室宗亲、世家勋贵们对此都震撼到无以复加。 云氏皇族的开府殿下们已许久不曾传出「托付半印于配偶」的佳话了。 要知道,上一位以平民之身,手执半印嫁入王府的王妃殿下,还是近两百年前云氏缙开朝肱骨定王李崇琰的王妃顾春。 对已开府的殿下们来说,将半枚金印交托到伴侣手中,那是生死不负的重诺。 不过,罗翠微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感想。 可怜她自清晨被云烈带领的迎亲仪仗接出罗家大宅后,紧接着便是十里红妆打马绕城、进内城于金殿之上领帝后册封、与云烈行沃盥与对席之礼…… 一整日下来,她只记得自己像个陀螺似地四下奔波,顶着沉重金冠与嫁衣频频行礼。 到黄昏十分被送回喜庆妆点的寝殿新房时,一整日没有进饮食,也没得半点歇息的她早已累得宛如傀儡,面上连一丝假笑也挤不出来。 昏昏沉沉间,她气若游丝地对陪伴在旁做小喜娘的妹妹罗翠贞道,「便是谁再给我一座金山,我也绝不再嫁第二回。」 见长姐歪歪倒倒不成模样,罗翠贞赶忙将寝殿内的侍女们都请了出去,关好门后,才转回来无比同情地看着自家长姐。 「要不,我替你将这金冠先摘一会儿,你偷偷吃点东西?」 罗翠微坐在婚床边沿两眼发直,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摘了,我睡一会儿。」 「不能睡的吧?」罗翠贞倾身扶住她歪偏偏的脑袋,苦恼又羞涩地提醒,「晚些还、还有合、合床礼……」 「你跟云烈讲,合床礼……不用叫醒我……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她喃喃闭上眼,口齿含糊地说出了一个异常荒唐的方案。 其实罗翠微就是累糊涂了,根本不清楚自己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望着那个一摘下金冠就大剌剌倒到铺上,几个呼吸过后就当真沉沉入睡的长姐,罗翠贞的小圆脸结结实实羞了个红通通。 到底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虽并不清楚「合床礼」具体是要做些什么,却又能隐约懵懂地意识到,长姐那句「爱怎么样怎么样」似乎有些……大胆。 不过,自打年初那回惹得罗翠微生了大气过后,她如今是再不敢对长姐的任何事情擅做主张了。 虽隐约觉得长姐交代她转述的话有些荒唐,可她又没胆假装没听到。 苦恼地拿食指抵着下颌使劲揉了半晌后,罗翠贞眼儿一亮,计上心来。 等到近戌时,夏侯绫终于将罗翠微的嫁妆一一点好,交给陈总管入了库,这才得空转到新房来探看。 听到外头的人是夏侯绫,罗翠贞立刻踮着脚尖,做贼似地一溜蹿过去,将门拉开一道缝挤出去,食指竖在唇前。 「姐姐太累,睡着了。」她压低声对夏侯绫道。 夏侯绫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被她拖到一旁。 回头瞧了瞧守候在门口的几名侍女,确认距离远到她们听不见,罗翠贞才附耳将罗翠微的话原文转述给夏侯绫,一字也没敢差漏。 「这、这种话……」夏侯绫听得烧红了脸,连连摇头摆手,忙不迭往后退了两步,「翠微既是交代三姑娘转述,那就还是请三姑娘自己去同殿下说吧。」 罗翠贞也是一张大红脸,活跳跳像个热锅上的爆豆子:「我、我怎么好去说这种话?我还是个孩子!」 「那我就是个大人,我也没胆子去说这种话啊!」 话虽如此,夏侯绫倒也不敢真让她去的。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就红着脸站在廊下面面相觑,望着对方的目光是同样的尴尬。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罗翠贞眼尖,远远瞧见身着玄色吉服的云烈在一男一女两名礼官的随行下正往这头来,顿时怂得哧溜蹿到夏侯绫背后,只探出小半颗脑袋。 云烈走到二人跟前时停下了脚步,疑惑蹙眉,不解地看着夏侯绫身后那半颗脑袋。 「小妹不在新房陪着你姐姐,躲在这里做什么?」 罗翠贞尴尬地咳了好几声,讷讷道,「姐姐、姐姐让……让……让阿绫带话给殿下!」 说完,连半颗脑袋也不留,整个人躲在夏侯绫身后,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个实心的小圆点。 这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三姑娘!夏侯绫怄得磨牙,在云烈疑惑的注视下垂下尴尬的红脸,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支支吾吾,声若蚊蝇—— v第四十一章[08.23] 「翠微让转告殿下……随、随……总之,她说随你爱怎么样怎么样祝你们百年好合不必送告辞!」 说完也没敢看云烈的反应,拉着罗翠贞就溜了。 幸亏两名礼官站得较远,夏侯绫又声音小、语速急,是以他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见云烈似是怔住,男礼官趋步近前,小声提醒,「殿下,吉时……」 到底是开府皇爵的大婚,便是「合床礼」,也是要先经过一套繁琐礼仪的。 云烈清了清嗓子,回头对两位礼官道,「今日仪程繁琐,王妃太过疲累,剩下的那些虚礼就免了,辛苦二位大人,请回吧。」 语毕,抬手示意候在门口的昭王府侍女。 一名侍女立刻迎过来,伶俐地向两位礼官奉上红绸缠好的小元宝。 两名礼官显然不是轻易怠忽职守之人,接下小元宝后双双对视一眼。 这回改成女礼官谏道,「殿下,若是王妃殿下实在乏了,下官可将剩下的仪程尽量……」 云烈一言不发,只是以冰凉凉的眼神扫过他们二人。 盛夏燥热的夜风中,两位礼官无端打了个寒颤。 行了,知道你昭王府是一切以王妃殿下为先了,别再拿那种足可上阵杀敌的眼神瞪人了。 独自进了新房的内间,才一绕过屏风,云烈就瞧见他的娇妻正头悬在床沿边,横身蜷在榻中,睡得个不知今夕何夕。 她头上的半面金丝流苏小金冠已被摘下搁在一旁,白日里精心妆点在面上的娇艳红妆也已被洗净,素净的睡颜在满室红光的映照下更显皙白。 他顿时忍俊不禁地弯了薄唇,放轻了步子慢慢走过去。 站在榻边噙笑打量一番她奇怪的睡姿后,云烈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另一手扶着她的腰背,耐心地将她一点一点挪正,动作轻柔至极。 终于将她的脑袋端端正正放到枕上后,他才直起腰身,无声长吁一口气。 喜烛燃红,烈烈艳艳将新房的每一个角落都照成欢喜的红色,薄丝红被上绣了鸳鸯,双枕上是寓意相守不渝的双雁,吉服上是代表携手好合的棠棣繁花。 此情此景之下,昭王妃竟能沉睡酣甜,可以说是很不解风情了。 云烈没舍得吵醒她,原本打算先去净室沐浴回来再做打算,转头却觑见桌上的合卺酒。 旁的虚礼免就免了,合卺酒却不能不喝吧? 他满眼笑意纵容无比,转身去将两杯合卺酒取来。 在床榻旁单膝屈地,望着她沉睡的面庞,先将自己那一杯饮尽,又拿了她的那杯,以食指轻轻沾了些,再点到她的唇上。 待罗翠微悠悠醒转已是子时,床头烛台上那对需长明通夜的红烛已燃了小半。 前些日子她与云烈总是同榻而眠,是以当她睡眼朦胧地一扭头,瞥见睡在自己身侧的云烈时,并未立刻想起今夜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懒懒隐了个呵欠后,她总算觉出饿来。 她迷迷糊糊撑着身子想下床去找吃的,头皮却猝然被扯到发痛,捂着脑袋低呼一声,脑袋跌回枕间,瞪眼瞧见自己的一缕青丝与云烈一缕黑发以小喜结相连,这才如梦初醒。 待她垂眼见自己身上着的并非睡着前的那身吉服,而是素色中衣时,素净白皙的面上顿时沁出薄红,如红梅嫣然落于雪上。 自两人递交婚书到今日正式行大婚之礼,无论是少府派来的女属官,还是家中的继母,都已多次含蓄又不失耐心地对罗翠微进行过「点拨」,是以对「合床礼」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她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今夜的同榻而眠,绝不会再如以前那般风平浪静,这件事,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云烈本就是闭目假寐的,在她这连串动静下自是早已睁开眼,偏过头好整以暇地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见她终于发现自己被换了衣衫,云烈的薄唇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待她赧颤颤带询的目光对上来,才慵懒沉声,轻道,「发间的喜结是我绑的。」 「哦。」罗翠微尴尬微讶地干咳好几声,垂眸躲开了他灼灼的目光。 云烈又道,「吉服也是我替你换的。」 只有天知道他替她换下吉服的过程,有多「辛苦」。 罗翠微羞愧嗫嚅,「我……」 云烈倏地一个翻身,俊朗眉眼顿时悬宕在她眼前,高大的身躯虚虚将她困于身下。 「鉴于本王详尽为人夫婿的本分,服侍得还算体贴入微,王妃殿下是否酌情考虑……」他很故意地顿了顿,如愿看着她紧张兮兮地咽了口水,这才接下去,「酌情考虑对本王也负上一点,责任?」 随着他说话时身躯徐徐贴近,这意味深长的「责任」是什么,自然也很清楚了。 罗翠微红脸仓皇,认输似地撇开脸,小声道,「我……饿了。」 「我也饿,」云烈满脸严肃,眸心却隐有淡淡软色,「你再好好考虑一下,究竟是你先吃,还是我先‘吃’?」 当某些不可描述的部位感受到某种惊人变化,罗翠微觉得似乎要燃起来了。 对于云烈这个「严肃」的问题,她实在没法回答。 而他当即就以无数既湿且烫的吻让她明白,其实这个问题不太需要她回答,他就是随口客气一下罢了。 那些湿淋淋的亲吻全不同于以往,又急又狂一路自她颈侧辗转至耳珠、至脸畔、至唇间,清晰、生动、火热地向她表达了,「她的夫婿比她‘饿’得惨很多」这个事实。 罗翠微被闹得浑身羞红又心慌气短,咬唇废了好大心力,才忍住一阵阵涌向喉头的喘与吟。 神识迷离间,她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衫已逐渐「弃主而去」,不过此时的她不单周身发软,连心也发软,便温驯如羊入虎口,乖乖任由饿太久的猛兽剥了小羔羊最后的毛皮。 待他重新与她密密相覆—— 很好,大家都没了「毛皮」,谁也没吃亏,可以说是很公平了。 意乱情迷之下,一股痛意直冲得罗翠微脑门发麻,使她瞬间泪目。 当云烈的唇舌堵过来,将她即将脱口的呜咽尽数吞去时,她真的很想…… 咬死他算了。 到底是谁告诉她,只是「一点点痛」而已?! v第四十二章[08.23] 她难受又无助地闭眼,软软抬了手,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不经意间触上他的裹上药布,她方寸一软,终于徐徐睁开迷蒙泪眼,可怜兮兮地看向他。 似是察觉到她的痛,云烈的缠吻逐渐多了安抚、诱哄般的温存,像预备饱餐前的猛兽忽然自己关上了闸门。 等到她面上因痛而起的青白渐渐重归春意绯红,「猛兽」便彻底关不住了。 「出闸」的云烈当真不负他的名,就像《神异经》里所说的那种「火山」,周身似带着烈焰的滔天熔浆,经暴风而不弱,历狂雨却不熄。 那阵痛感渐渐钝去后,罗翠微便觉自己被整个抛入那滔天熔浆中,浮浮沉沉尽皆身不由己。 万般滋味驳杂在脑中,将她搅和得一片混沌。 她止不住颤声轻泣,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就像她说不清之后的所有感知该是「痛」,还是「痛快」。 最后的最后,一室红烛明光中,她却觉得自己眼前遽暗,惟他那对湛湛双眸似夜色天幕中的两池繁星,将她从身到心,彻底淹没。 罗翠微再醒来时,又薄青天光透窗而入,床头红烛燃烧殆尽。 周身无力,有带了薄茧的温热大手正以极其恰当的劲道,耐心地按揉着她酸痛的肌理。 见她醒转,云烈沉声闷笑,「就你这样,还敢扬言让我‘爱怎么样怎么样’?」 沉嗓略哑,像心疼又像得意。 罗翠微沙沙软嗓中带了浓浓鼻音:「什么……扬言……」 显是昨夜被折腾得太彻底,她脑子还有些混沌迷糊,平日的口齿伶俐全都死光了。 见她的模样着实是累极又惨极,云烈起身下榻随意套了衣衫,又拿宽大锦袍将她密密裹好,便抱了她去净室。 好在此时天色将醒未醒,府中众人大多还未起身,不然罗翠微大约没脸见人了。 云烈先将她放在净室外间的椅子上坐好,自己去了旁边的灌水小房敲醒了当值的侍者。 待热水备好灌入内间方池后,云烈才重又抱起她绕过屏风进了内间。 觑见他伸手来掀裹在自己身上的袍子,罗翠微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哑声告饶,「你身上有伤,可别、别乱来。」 她真的累到一个不行,对「安安静静、‘清清白白’泡个澡」是很欢迎的;可若他又要「胡作非为」,她大约是承受不起了。 云烈以幽深目光将她上下逡巡一遍,坏笑着吓唬她,「不乱来,我抱你进来做什么?」 果然吓得罗翠微一个激灵,满面炸红,耳廓胀热,心房急速鼓噪。 连句告饶的话也说不出来,只会可怜巴巴地轻轻摇头了。 云烈替她除了那袍子,轻轻将她没入方池中的热水里,恨铁不成钢地坐在池沿笑瞪她一眼。 「没出息。」恶劣地掬了些水洒在她脸上。 温暖的热水没过肩头,罗翠微舒服地闭目逸出一身轻叹,脑袋无力地搭在池沿上,没精神计较他幼稚的滋扰。 沙沙的嗓音娇慵含混又绵软疲乏,「在这种事上……我暂时还没打算……很有出息……」 「先别睡,有事同你商量。」云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听出他嗓音里的郑重其事,罗翠微仰起脸,虚虚将眼皮撑开一道缝。 「若我请封临川,你同意吗?」 此时的罗翠微脑子还有些跟不上趟,缓了缓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怎么会想到……在这里,谈这么正经的事?」罗翠微歪着脑袋,疑惑地望着他。 「因为风光太好,若不谈些正经的事,」云烈无奈而克制地撇开头,隐忍轻叹,「我怕我就会做些不正经的事。」 「什么风……」罗翠微直身一个垂眸,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 池中的水清澈见底。 清澈,见底。 无论什么「风光」,都是一览无余的。 紧接着,昭王殿下就毫无意外地被他的王妃—— 以羞愤的目光驱出了净室。 笑闹归笑闹,可毕竟「请封藩地」对任何一个王府来说都是大事,当然是要正经商量的。 待到罗翠微午歇醒来,终于神清气爽了,与云烈一道去了书房,又吩咐人送来一壶酸枣茶,这才正经开始商量这件大事。 书房的桌案上摊了一张「大缙全境堪舆图」。 「所以,你早就打定主意,只要一得了机会,就会尽快请封就藩,避免卷入储位之争?」 罗翠微在桌案前站定,问得平淡又冷静,仿佛「储位」只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买卖。 跟在她身后的云烈走过来,自身后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轻笑,「若你希望我去争,那我……」 「我有那么傻?」罗翠微自他怀中转过头,娇泼泼笑觑他一眼,「若你成了储君,那就意味着你将来会成陛下;若你成了陛下,那我岂不是就得同众多后宫佳丽一道来争你?这种一看就会亏到血本无归的买卖,我才不会做。」 「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云烈眉眼飞扬,眸心流转着得意华彩,「放心,包管让你稳赚不赔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啊。」 罗翠微笑哼哼随口敷衍一句后,转回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张堪舆图,一边伸出手向摆在桌案右侧的梅子青茶壶探去。 云烈轻轻拍下她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拎了小壶替她斟了一杯果茶喂到她唇边。 「我不像云炽、云汐那般,有母家亲族背后护持;又不似云焕那般擅在父皇面前卖乖讨巧,若是硬要卷入储位争夺,胜算根本不大;便是勉强胜了,也未必当真坐得稳。」 云烈在她耳畔耐心地解释,「我很早就已明白,在储位落定之前请封就藩,才是我最好的出路。」 然他的母亲一生困囿于后宫之中,眼界格局狭窄有限,从没想过这些。 v第四十三章[08.23] 所以,对他的「不争」,他的母亲一直都很失望。 罗翠微伸手覆住环在自己腰间的大掌,有些心疼:「你为什么不同她讲这其中的道理?」 「在我被获准开府以前,她连话都不耐烦与我多说两句的,」云烈沉嗓略低,片刻后又语调轻快道,「算了,不提这个,说正经事。」 说完,他伸出长指在堪舆图上点了点。 酸枣茶入喉一惯清润,罗翠微今日却觉有些有些发苦。 提及蒋容华,云烈话中那丝极力掩饰的隐痛与失落,再回想他在蒋容华面前时的种种神色与言行,罗翠微隐约猜到: 云烈的母亲,想必是他心中最大的一个死结。 或许其中有太多过往回忆伤他颇深,这才使他每每触及这个话题,便总是本能地回避。 虽她很想知道,可她也不会逼着非要他自揭伤口,既他此刻还不愿说,她就顺着他将这话头翻了过去。 「那,又为何不考虑原州或翊州呢?」 见她并不追问,云烈暗暗松了一口气,低头轻吻了她的发顶,这才耐心解释。 「原州是云氏兴发之地,翊州也不遑多让,老许多世家的祖宅都还在这两州。这两州富庶繁华,最关键是距京城太近,父皇未必会愿意给我;即便他愿意给我,云炽、云焕、云汐甚至云沛,都绝不会无动于衷。」 富庶繁华,又近在皇城卧榻之畔,若他当真被封在这两州中的任何一处,那就无异于早早木秀于林,在实力还不足以自保时,就提前将自己立做了「储君必须提前除掉才会安心」的靶子。 即便运气好,储君没能提前除掉他,将来无论那四人中的谁得登大宝,他依然很难得到个善终的结果。 当然,除这两州之外,还有其它地方可以选择。 但首先他对旁的地方都不熟悉,又无太多可倚仗的势力作后盾,若贸然择一处陌生州府为藩地,没个三五七年的苦心经营,根本无法将当地军政实权彻底掌控到自己手里; 其次,富庶、繁华程度能与原州、翊州相提并论的地方并不多,所以,若是选了旁的州府,他断断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财库充盈到如原州、翊州那般。 如此一来,他仍旧还是个只能任人掣肘,甚至任人宰割的空壳殿下。 最严峻的是,显隆帝年事已高,眼见着身体和精力一年不如一年。 若在他积攒实力的过程中,显隆帝这里有什么突发变数,无论继位的新帝是谁,想灭掉一个空壳的殿下,都是很容易的。 纵观大缙全境,惟有临川,才是云烈最安全也最恰当的归处。 虽然那里眼下什么也没有,但「万丈高楼平地起」,只要起了,就能实实在在属于他。 况且正因为临川贫瘠,有意争夺储位的人不会真正将之放在眼里,这就给了他积攒实力的余地。 就算短时间内临川不可能有太大改变,至少以他在当地领军戍边多年的声望,快速收拢军政大权自保,还是比较容易做到的。 罗翠微垂眸望着桌案上的堪舆图,沉吟半晌后,随手一指,打着呵欠道,「好,那咱们就挑临川。」 得到她这毫不犹豫的支持,云烈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片刻后又心事重重地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那今后,只怕两地相隔的时候还多,你……」 罗家虽是商户平民,可罗翠微终究是打小被金浇玉灌养大的;便是她自己不说什么,云烈也不舍得让她跟着自己去筚路蓝缕、披荆斩棘。 他不能在临川还什么都没有的此刻就带她同去,他不能让她跟去吃苦受罪。 云烈温热厚实的掌心有恋恋不舍的轻颤。 听出他想孤身前去就藩、将自己留在京城的意图,罗翠微倏地凶巴巴挥开他的手,转身叉腰,杏目圆睁。 「你个王八蛋,想得倒挺美!」 这还是云烈头一回挨她的骂,登时有些懵,「我不是……」 「闭嘴!这事没你说话的份!」她气呼呼地指着他,不让他说话。 新上任的昭王妃卯起来可是个混不吝,昭王殿下不是对手。 「云烈,我警告你,你若敢偷偷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去临川就藩,我就敢扣光你的军粮,饿死你个……哦,这不行的。」 罗翠微收回指着他的那手,按在自己下巴上,皱着眉头嘀咕道,「军粮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能让别的将士陪你挨饿。」 沉吟半晌后,她重振旗鼓,对他露出一个奸诈凶残的甜笑。 「你若敢偷偷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去临川就藩,我就天天教孩子叫你叔!」 许是想到往后自己从临川回来时,这府中会有小孩蹦出来,礼貌又客气地冲他叫「叔」,云烈的脸「唰」地就白了。 「你敢!」他咬牙切齿,瞪她。 罗翠微抬起下巴,「有胆你就试试,看我敢不敢!」 既她与他结定了这姻缘,决心要与他共担余生,那自然是要并肩进退,哪有他独自去披荆斩棘,她留在京中富贵安乐的道理? 旁的事她可以让着他,这件事她却绝不会让。 被她这一通「乱拳」打得全无招架之力,云烈的脸从白又转了青。 两人均是急恼交加的模样,倔强对峙好半晌,仿佛他俩真的已经有了孩子似的。 「好了好了,你赢了!我没胆,不试,」云烈终究怂眉搭眼地垮了嘴角,垮了肩膀,紧紧抱住她,低头认输,「那就一起去吧。」 就这样「愉快」地达成共识了。 大获全胜的罗翠微长吁一口浊气,徐徐敛了先前的急恼之色,伸手回抱了他,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经商之人本就要惯走四方,对我来说,去哪儿都一样,不怕的。」 「可我舍不得让你过得委屈。」原本他就没有太多可以给她的了。 「我怎么可能让自己过得委屈?」罗翠微不以为意地笑笑,「我非但不会让自己过得委屈,还会想法子让你也过得不委屈。」 云烈只是沉默地抱住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气氛有些沉重,罗翠微便笑音轻快地缓颊道,「往后不要轻易跟我吵架,我这人激不得,惹急了是绝不会让人的。」 v第四十四章[08.23] 「多谢爱妃的事后提点。」云烈没好气地哼笑一声。 片刻后,他像是还有些不放心,惴惴不安地放开她,垂眼盯着她的腹部。 「做什么?」罗翠微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垂眸。 云烈没理她,顾自伸出大掌,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腹间,严肃蹙眉,谆谆叮嘱—— 「记住,不要学你母妃瞎胡闹,我是你父王,不是叔,懂吗?」 罗翠微愣了愣,忍不住笑着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你这人,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我又不是真的有孕了,怎么还聊起来了。」 这昨晚才头一回…… 一想到昨晚,她粉颊一烫,抬脚就想走人。 却见云烈唇角噙笑,长臂一展,将她困在了自己的怀抱与桌案之间。 「你又想做什么?」罗翠微警觉地红了脸,仓皇退了一步,后腰抵在上了桌案边沿。 完了,无路可退了。 「做此刻你脑子里正在想的事。」云烈闷声笑着,离她越来越近。 「这、这里是书房!」罗翠微脸上红得如火烧云,抬手轻抵他的肩,结结巴巴,「我没……什么也没想。」 她顶着一张越来越红的俏脸,慌张收回一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我目光诚恳又坦荡,绝对没有想什么不正经的事。」 「好吧,你没想,这事怪我,」云烈笑着扣住她的腰背,动作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她按向桌面,「我这人,如今满脑子都不怎么正经。」 这才是大婚后的头一日嘛,按照风俗民情,「不正经」,才是正经的。 待罗翠微携云烈回罗家行归宁宴时,出外半年的罗风鸣也正好归家。 对于没能赶上长姐大婚,他懊恼得捶胸顿足,生无可恋。 不过,在罗翠微将他领到书房单独密谈约半个之后,他整个人又像是焕发了新的生机。 之后的一段日子,云烈与罗翠微都很忙,两人分工合作、各取所长,为前往临川做了许多筹备。 云烈忙着出入内城,而罗翠微则避人耳目暗中见了不少人。 七月初九,显隆帝圣谕诏令,赐封临川极其周边共五城为昭王府藩地,即日起由昭王云烈自行统筹藩地事务,昭王妃罗翠微为辅政殿下,执半枚金印,与云烈共同号令藩地全境。 显隆四十二年七月廿三,显隆帝于甘露殿设午宴,为昭王夫妇前往临川就藩饯行。 宴后,云烈与罗翠微相携前往云烈生母蒋容华所居殿院,行辞别拜礼。 对于自己唯一的孩子即将远赴千里之外,蒋容华并没有流露出依依惜别的担忧与不舍,却是失望与愤怒更明显些。 「这就是殿下的选择?原以为殿下这些年在临川历练是为了图强争胜,不曾想竟是早早认了输,才逃到边陲之地,就此碌碌无为了此一生!」 这话说的,就差没将「不争气」三个字刻在脸上了。 面对蒋容华的失望与愤怒,云烈显得无动于衷。 罗翠微对蒋容华的想法大感疑惑,又替云烈难过、愤怒。 有些事她从前也不懂,可这段日子下来,该明白的她都看明白了。 显隆帝膝下儿女多到他自己都闹不清谁是谁,已成年的皇子、皇女并不止这五人,偏就只这五人开府有爵,足见这五人是同辈皇嗣中最最出挑的。 虽在旁人眼中,五位开府殿下似乎势均力敌,虚悬的储位对他们来说可谓机会相等,可实际上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如今五人之间能勉强维持看似平衡的局面,不过是因为陛下乐见他们相互制衡,且储位之争还未到图穷匕见的地步罢了。 毕竟,桓荣公主云汐、安王云焕,甚至连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恭王云炽,这三人各自的背后都有极其有力的母家势力全力护持; 而云烈与云沛背后全无倚仗,若非他们二人早早选择从戎,又拿命拼出一身军功,只怕早已被挤到角落无人知,根本不足以真正与那三人抗衡。 若那三人当真铆足全力背水一战,必定会不约而同地集中力量先打掉云烈与云沛,然后才是他们三人之间最后的较量。 云烈在此时选择前往临川就藩,已是在他的处境下能做出的最好、也最勇敢的抉择了。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怎么蒋容华却像全然不懂云烈的不易,竟还指责他无为、逃避? 在罗翠微看来,云烈能凭一己之力拼到开府封王,到如今获得藩地独镇一方,实在已算是很了不起了。 就在罗翠微准备出言替云烈辩解时,云烈一言不发地向蒋容华行礼再辞后,便带着罗翠微离去了。 回昭王府的路上,云烈拥着罗翠微坐在马车里,好半晌没说话。 罗翠微轻叹一声,握住云烈的手,柔声问道,「你方才为什么不让我解释?」 「没必要,只要我没能如她所愿,在她眼里就是错的,」云烈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眼眸低垂,笑意勉强,「偏偏我从没让她如愿过。」 「可是……」 「她自来看不上我,觉得我事事不如人,」云烈勾了勾唇角,眸心有淡淡寒凉,「若非她只有我这样一个孩子,只怕她根本就不希望这世上有我。」 罗翠微惊了一下,「别、别是你自己误会了什么,瞎想……」 「没瞎想。」云烈闭上眼,将后脑勺抵在车壁上,拥着她的手臂收得紧紧的。 皇子、公主们幼年时都住在内城,又同在一处读书、习武,很容易在对比中分出高低。 幼时的云烈并非天资出众的那种,性子又倔强,不会用些卖乖讨巧的方式去博取旁人注目,这就使他在同龄那群兄弟姐妹中毫不显眼。 尤其在似乎从来记不全自己的孩子们都谁是谁的显隆帝面前,就更难起眼了。 而这种状况,对于只有云烈这一个孩子的蒋容华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显隆帝对她本就是一时兴起,也不知她是走运还是不走运,一夜承恩后竟就有孕了。 她虽因这身孕脱离了宫女的命运,得封了「待诏」,却是后宫妃嫔最末等。 v第四十五章[08.23] 对她来说更糟糕的是,自有孕后,显隆帝便再也没有临幸过她。 「按云氏族谱,我们这一辈,男名从火,女名从水,」云烈淡淡一哂,万般无奈,「据说,接到我出生的消息时,那死老头一时卡了壳,想不出从火的字来了。」 那时的显隆帝连诞下这个孩子的女子长什么样,都已记不大清楚,对这个孩子自然也不会太上心。 毕竟他后宫充实,无论是孩子,还是为他孕育孩子的女子,他都不缺。 于是当下也懒得再多费心,随口道,「那就起‘烈’字吧,凑活凑活也算从火了」。 就这样,云烈成了他们这辈皇嗣中第一个「凑活凑活名从火」的皇子。 后宫之中从不缺察言观色与拜高踩低之人,光就从「云烈」这个勉强凑活才算沾上族谱字辈的名字,众人也知这对母子在陛下心里没什么分量。 罗翠微紧紧偎在云烈怀中,小声问,「是像话本子上说的那样,被挤兑欺负、苛刻薄待了吗?」 「你都看些什么奇怪的话本子,」云烈淡声哂笑,「其实也没有什么惨无人道的欺负苛待,不过就是视而不见而已。」 那些「视而不见」的种种过往,若说给局外人听来,或许总好过话本子里那些血淋淋的欺负与暗算;可对当事的局中人来说,在被彻底漠视到近乎只能自生自灭的岁月里,那些孤寂无望与惶惑,或许甚于伤、甚于死。 那时还只是末等「待诏」的蒋容华正是风华年纪,对此自是不甘心的。 原以为待云烈大些,能出类拔萃到引起显隆帝的注意,她的苦日子就可以熬到头了。 哪知一切都与她的期待全然相反,年幼的云烈并未显出半点出类拔萃的才智,性子也不够乖巧讨喜;偶尔逢宫中盛会,好不容易在显隆帝面前露一回脸时,显隆帝甚至无法在第一时间唤出他的名字。 而偏偏年纪相近的云焕、云汐便能懂得博取显隆帝的注目与欢心,对他俩的爱重荣宠一日胜过一日。 如此鲜明的对比,使蒋容华将自己前半生的孤寂困顿、煎熬绝望全全归结到了云烈的头上。 这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孩子,可偏她除了这个孩子以外又一无所有。 「小时候,她一见我就痛苦、躁怒,有时克制不住,甚至会随手拿东西砸我。」 「什、什么呀!哪有人这样做母亲的!」罗翠微又惊又恼,紧紧抱住了云烈的脖子。 这对她来说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即便她家中的是继母,她也从没得到过这样的对待。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一个母亲,可以这样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 「我曾试着去做一些事让她开心,结果……」云烈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那时我觉得我可能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敌人。」 或许是回忆里的那些画面刺痛了他,使他不愿再将过往那些事再复述一遍,只是转而以调侃带笑的口吻道,「后来我渐渐明白,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只要我是我,她就不可能真的喜爱我,不必勉强。」 书上说,一个人的父亲、母亲是谁,这是没得选的;但朋友、伙伴、妻子,却是可以自己选的。 所以,年幼的小云烈就一直在等待自己长大,大到可以走出四方宫墙,在高远天地之中,从熙攘人群里,去遇见喜爱自己的人。 他想,这世间这么多人,一定会有人是喜爱他、需要他的。 很幸运,他到了临川,有了同袍、伙伴、朋友,所以他将他们全力护在羽翼之下,不管自己有多艰难,也从不丢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罗翠微将脸贴到他的颈侧,眼眶有些发烫。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云烈总强调是她先喜欢的他。 因为那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是年幼的云烈心中一直求之而不得的耿耿于怀。 「我会对你很好的。」罗翠微喃喃道。 云烈敛了伤感愁绪,奇怪地垂眸看了她半晌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做什么抢我的话?」 罗翠微被他逗笑,眼中的水气顿散,「既好听的话已经被我抢着说了,那你就别说,只管身体力行对我好。」 「身体……力行?」云烈古古怪怪一挑眉,眸中神色顿时有些难以言喻。 罗翠微被他那模样惊了一下,忙不迭捂住他的眼睛,「收起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显隆四十二年八月廿一,云烈与罗翠微抵达临川,在距离临川防区约五十里的小村落先行落脚。 这个小村落依山而成,却三面通连临川各地,在地形上是个枢纽,往来交通便利,云烈有意将此地建成临川州府所在。 双脚落地的瞬间,罗翠微眼眸一抬,忍不住笑了。 「这还真是……万丈高楼,得平地起啊。」 云烈无奈地撇撇嘴,嘀咕道,「早说叫你别跟来,你偏不听。」 见罗翠微一脸嫌弃,他忍不住又解释,「路上不是同你说过之后的打算么?」 他打算将临川请做自己的藩地已不是一日两日,事前已有多年筹谋,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的来。 「知道,一年所居而成聚,三年可成郡嘛,」罗翠微摆摆手,「那些大事你自己看着办,我眼下就先想先建一座自家住的房子。」 这倒不是她看了眼下光景才生出的想法,早在出京前她就想到住处的问题,也提前做了安排。 云烈忍住挠头的冲动,心中愧疚无比,「需要我做什么?」 离京之前他一直在忙着筹备就藩之后的许多事,诸如军政事务、州府建制、人才招募等等,忙得团团转,竟就忘了自家该住哪里这种事。 「你忙你的,这种小事不必担心,我早就安排好了,」罗翠微拎了裙摆,边走边道,「等过几日高展过来,我就……」 云烈脚下一顿,突然想起当初贺国公府的赏花宴曾给罗翠微发过帖子。 罗翠微疑惑地偏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云烈摇摇头甩去满心的愁雾,强颜欢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地请问一下,他来做什么?」 「哦,他给我看过他画的一些宅院图纸,我觉得很不错,就问他愿不愿意来帮我们建宅子,」罗翠微这才想起之前太忙,还没对云烈说过这事,「他答应了。」 贺国公府的小公子高展是个妙人,不喜读书不愿习武,生平最爱的事只有喝酒与造园。 云烈抿了抿唇,垂着脸重新跟上去牵着罗翠微的手,领着她往村子里去。 见他似乎闷闷有心事,罗翠微赶忙解释道:「我是想说你一定有许多事要忙,建房这种小事我来打理就行,没与你商量就……」 「我没与你生气的,」云烈牵着她的手晃了晃,「他来看过地形,画了图,就走的吧?」 v第四十六章[08.30] 听他没有气自己擅做主张,罗翠微放下心来,笑道,「说不好。毕竟他不愿致仕,在京中也难有什么作为,或许想在临川闯一闯也不一定……你脸怎么黑了?」 云烈笑容僵硬,咬紧牙根。 「惊闻故人来,满心……欢喜。」 这村落实在很小,站在村口抬眼一望,几乎就能将全村所有人家尽收眼底。 亏得罗翠微与云烈都不是娇气性子,此次只从昭王府带了两名侍从随行照料行李,若是按照寻常王府的规制带足侍者,只怕这小小村落一时间根本塞不下那么多人。 虽云烈忙中出漏,忘记提早安排自家的暂居之所;不过他早在七月中旬就派人将自己会带罗翠微同来临川的消息传了过来,熊孝义接到消息就与谋士宋玖元做了商量,随后就腾出村子最东头的那座小院子来。 简单的三合小院经了修葺,又稍作粉饰,倒也敞亮齐整、窗明几净。 罗翠微是个懂进退、识大体的,对于这个权宜之下的暂居之所毫无怨言,待云烈安排了人将他们此次带来的行李都安置妥当后,她便悠哉哉开始适应起在临川的新生活来。 虽说名义上封给昭王府的藩地是「临川及周边五城」,可西北一线受北狄人滋扰多年,「临川及周边五城」之内真正能被称作「城」的,说穿了就只有防区内的一个临川城罢了。 云烈为彻底搞清楚藩地之内真正的人口数量,之后五日都是天不亮就出去,傍晚才回来。 罗翠微一时无事可忙,便在小院中足足歇了五日,彻底缓去一路的舟车劳顿。 这日正巧熊孝义从防区轮换回来休整,便领着一帮也回来休整的同袍们,闹着要开席给夫妇二人接风。 小村落中拢共只有二十余户人家,都是临川军将士的家眷;熊孝义这一张罗,自就将整个村子的人全都裹了进来。 接风宴是照军中习俗,就在村中晒谷场上摆了长长流水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虽简单粗糙,却热闹生动。 此时已是八月下旬,黄昏时分,傍山而成的小村落暑热褪去,九霄澄净,碧空如洗。 望着那个与在京中似乎大不相同的云烈,罗翠微眼底闪着柔和的笑意。 此时的云烈正在熊孝义与宋玖元的陪同下,挨个从长桌最末端一路与人喝过来,虽他脸上瞧着没什么笑意,可他周身都似鼓张着自在飞扬的风发意气。 那是他在京中很少有的模样,似蛟龙归了海中,像猛虎回了林间。 这里有他从少年到青年的十年光阴,这里有他流血征战守卫过的山水,这里有与他共过生死、意气相投的同袍伙伴。 罗翠微笑意怔忪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心中是全然的笃定。 一无所有的临川,定会变成繁华红尘。 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的云烈,是真真的王者。 不是昭王云烈,而是临川王,云烈。 「王妃殿下……」 罗翠微闻声扭头,见一个清秀的小姑娘面带微醺的傻笑,单手拎着酒坛子过来,便也以笑脸回她。 见小姑娘似乎有些摇摇晃晃站不稳,罗翠微便将自己坐的那长凳让出来些,「坐下说。」 这几日罗翠微大多时候都在小院中休息,只在晚饭过后与云烈一道出来四下逛逛,与村子里的人还没有太多交集,这一时便拿不准这小姑娘的身份。 小姑娘愣了一下,才在她友善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旁,将手中那酒坛子放到桌上,「我叫宋、宋秋淇。」 许是先前已喝了不少,这会儿说起话来舌头有些打结了。 「姓宋?」罗翠微想了想,「那你一定是宋玖元的妹妹了。听说上回殿下受伤时,就是你帮忙照顾的?」 宋秋淇点点头,跟着又飞快地摇摇头:「王妃殿下千万莫误会,我只是……熬药和煮粥,都是哥哥喂的!上药是祁老和哥哥一起的,我没、没看!」 这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却是个利落懂分寸的性子,上来就先将事情的敏感之处摊开说,半点误会的苗头都不留。 这样的性子很对罗翠微的口味,「殿下与我都很感激你们兄妹的照应,明日你若不忙就来找我玩,我做些好吃的谢你。」 「没、没什么谢的,都是小事。」宋秋淇笑呵呵地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点头应下。 「听说我们住的那个小院,先前是你在住,」罗翠微又道,「实在抱歉,无端端占了你的院子……」 宋秋淇猛摇头,「原本、原本那院子,就是殿下和熊大哥帮忙……才有的。」 大约是酒意开始上头,小姑娘脑子乱糟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 罗翠微也不再与她客套,颔首谢过,又关切道,「那你如今住哪里呢?」 「就、就你们对面,那条小沟过去,祁老家里。」 约莫是怕她内疚,宋秋淇赶忙又道,「祁老也有个小院子,平日只他和八宝……哦,八宝是祁老的孙儿,五岁了。」 似乎有些懊恼自己颠三倒四地说话,她讪讪住了嘴,尴尬地又伸手去拿酒坛子。 罗翠微倒也没拦她,抿唇浅笑,「你先前特地过来,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哦,对。」 经她提醒,宋秋淇像是突然想什么,抱了酒坛子喝了一大口,壮胆似的。 「就、就想问,」清秀的小脸上红晕更深,不知是酒意染的,还是太过紧张给憋的,「您觉得,这里好吗?」 罗翠微扬唇笑着,望着小姑娘那郑重其事的目光,不答反问,「你呢?」 「我觉得这里好,很好,」她紧紧将酒坛子抱在怀里,垂眸道,「刚来时,我见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以为这里不好;可殿下说,慢慢来,大家一起勤快做事,什么都会有的。」 昭王殿下没有骗人,后来这里慢慢起了一间又一间的院子,慢慢变成了小村子。 「殿下说得对,」罗翠微笑着点点头,「将来,还会更好。」 「你会一直在吗?」宋秋淇抬起朦胧的醉眼看向她,有些担心,「在这里还没有变得更好之前,你会一直在吗?」 这会儿大约是真有些醉了,连「您」都不称了。 罗翠微倒不与她计较,只是伸手拿走她怀里的酒坛子,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想说什么?」 「大熊哥说,殿下很喜欢、很喜欢你,」像是怕她不信,宋秋淇特别用力地强调后,又嗫嚅着低下了头,「可是哥哥说,说……若你知道了……殿下……那你肯定会走掉的。」 罗翠微傻眼地看着这话说一半就趴到桌上、额头抵着酒坛子瞬间入睡的小姑娘,有一种想将她摇醒的冲动。 v第四十七章[08.30] 「小姑娘,你这样含含糊糊说话,若是在我罗家,那是要被打成泥做肉丸子的。」 是夜,云烈洗去一身酒气回到房中时,见罗翠微裹了被子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不禁有些疑惑。 前几日她都会笑容可掬地等着他上榻,与他说说话,有时再顺便这样那样…… 今夜竟这么早就睡了? 他放轻了手脚走过去,将罗翠微特意替他留的灯盏吹灭,在他身旁躺下。 黑暗中,身侧的人动了动,将被子让出一半。 「竟是装睡的?」云烈随口笑喃,溜进被中,高高兴兴将娇妻抱进怀里。 原本想作乱的大手被倏地按住。 「云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 云烈懵了一下,认真回忆半晌,「没有吧?」 「哦,」罗翠微闷闷在他怀中转身,背对着他,「那我睡了。」 云烈终于觉出不对劲了,忙不迭搂得更紧,「你想问什么?我保证知无不言。」 罗翠微在他怀中僵了脊背,沉吟半晌后,回头在黑暗中盯着他烁烁不安的眸子。 「方才你们喝酒时,宋玖元的妹子找我说话了。」 「不管她胡说八道了什么你半个字都别信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云烈吓得不轻,立刻手脚并用将她缠紧了。 他听军中许多成亲多年的同袍讲过,大家的夫人似乎都有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听不得自家夫婿与旁的任何姑娘有半点牵连,若然一句没解释到位,轻则吵架,重则……就会没有夫人了! 宋秋淇那小混账也不知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明日就叫宋玖元把她的嘴缝起来。 「人家也没说和你有关系啊,」罗翠微白了他一眼,翻过身来与他面对面,「她喝醉了,话说一半就睡着了。」 「说、说什么了?」云烈惴惴地咽了咽口水。 罗翠微冷冷一哼,也不矫情绕弯子了,「她说,她的哥哥提过,若我知道了你的什么事,我一定会走。是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说来听听。」 「她胡说,我没有,绝对没有对不起你的事,」云烈气呼呼地在她腰上掐了一下,「喝醉酒胡说八道的话你也听得进去?」 「真没有?」罗翠微狐疑低喃。 「你竟然宁愿相信一个小醉鬼挑拨离间,也不肯相信你的丈夫?!」 云烈轻恼,低头咬住她的耳垂,「明日我把她拎过来,你当面再问她一次,她要是真说得出什么来,我头拧下来给你。」 见他理直气壮地如此气焰嚣张,罗翠微顿觉应该是自己错了,于是立刻就缩在他怀里喵喵叫,「好吧,我错了。可是我要你的头做什么?」 「哼,」云烈得理不饶人,气哼哼的薄唇燃着火似地,又辗转烧到了她的颈侧,「你方才的无端猜疑,损害了我清白的名誉!」 「这么……严重?」罗翠微被他闹得周身一个瑟缩,躲又躲不过,只好任人宰割,「那,怎么、怎么赔?十车粮……够不够?」 极力求和的软嗓里夹杂着破碎低吟。 「不要,看在你人还不错的份上,算你便宜些,」沉嗓喑哑带笑,「赔我个孩子好了。」 「哦,这个……」 像是想起什么,黑暗中忽然响起云烈咬牙的强调,「得是会叫‘父王’的那种!」 若是生下个敢叫他「叔」的孩子,他一定会把那小团子丢出去喂狗,说到做到! 显隆帝封给云烈的藩地,除防区内的临川城外,还有桐山、成武、清芦、衡溪、昌繁。 名义上共六城。 可临川城地处边关要塞,是防区营地所在,又是与北狄人冲突的最前线,为军管区域,并不适合发展民生;其余五城则人丁凋敝,所余不多的百姓又散居各处,原有的各级官衙早已形同虚设。 或许也正因为此,他的就藩才能如此顺利,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毕竟其他几位殿下就算对临川有什么想法,也只是希望拿走临川军的兵权以壮自身羽翼,并没有兴趣接下贫穷凋敝的整个临川六城。 换句话说,云烈虽是五位开府殿下中头一个获得藩地的,实际却是接手了一个百废俱兴的烂摊子,够得他忙。 热闹的接风宴过去后,众人便照旧归位,继续各司其职。 翌日云烈没有出门,遣人将宋玖元唤到小院商议接下来的事。 经过连日的奔波走访,他们终于将藩地内真实的人口数量、聚居情况盘点出个大概。 宋玖元前几日一直跟随云烈在外走访,对这些情况也都清楚,心中自有大致的判断。 「藩地内本就人丁稀少,还散居各处,这非但于振兴农、商极为不利,更严重的是还会造成之后的政令发布不畅。」 云烈与他手下这些亲信都出自临川军,谋事更偏于行伍作风。 戎马之人谋事绝不躁进,也不图表面光鲜,力求稳扎稳打、直指核心。 在他们的布局中,并不急于先忙活所谓藩王州府的官署建制;理顺民生、造出新城,彻底稳住立足之地,才是他们当前着眼的第一步棋。 云烈抬手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的沙盘,「若想在一两年内就打开局面,最好的法子是将界内的人尽可能集中到一处。」 只有将散居五城的人口迅速集结到一个地方,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拔地起一座新城。 待新城运转逐渐成熟,随着本地人口繁衍及外来人丁涌入,便可再逐步按他们预先的布局再起下一座城。 「但眼下各级官衙形同虚设,若想靠发布政令让民众迁居,短期内必定见不到多大成效,」宋玖元蹙眉,暗暗叹了一口气,「况且,招贤令已出近一月,应者寥寥,有能者多在观望,咱们于政务上还没有太多得用的人手。」 云烈沉吟片刻后,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对宋玖元吩咐道,「即刻派人快马加鞭,向桐山傅氏投拜帖,本王明日亲自前去拜会傅氏家主。」 桐山傅氏是本地望族之一,在百姓间颇有些声望。 云烈打算从五城望族们着手开始游说,只要有一两户本地大宗族同意迁居,其他散居的百姓陆续就会跟来。 这就如古谚所言,「欲引凤凰来,先种梧桐林」;有了人口,城池很快会拔地而起,接着就会有人应招贤令而来。 v第四十八章[08.30] 显隆四十二年八月廿八,卯时。 晨光微熹,初秋的黎明下软风轻寒,夜露飒飒。 今日云烈要亲自前往桐山,故而起了个大早。 待他打理好一身行头后,习惯地转回卧房,准备向睡梦中的娇妻「辞个不太正经的行」,却见罗翠微裹着被子坐在床榻正中。 此刻的罗翠微还迷迷瞪瞪的,整床棉被裹在身上,使她看上去像颗蓬松滚圆的大棉糖。 云烈顿时心尖颤颤,忍不住走过去坐在榻沿,连人带被将她环住,照着她脸颊轻咬一口。 残困未消的罗翠微五感俱皆迟缓,遭逢这等滋扰后好半晌,才缓缓扭头,睡眼惺忪地「瞪」人。 「做什么咬我?」 慵懒的娇嗓沙沙跌进云烈耳中,像有谁抓了把砂糖,不轻不重自他耳廓一路摩挲着,徐徐缓缓钻进他心里。 又甜,又挠人。 「没咬你,你做梦呢,」他垂眸闷笑,大掌轻轻揉着她脸颊上才被咬过的那处,欺负人脑子还不太清醒,「你怎么起这么早?」 看来昨夜他还是太过「心慈手软」,啧啧。 罗翠微眨了眨还有些沉重的眼皮,茫茫然不答反问,「你怎么起这么早?」 「你是鹦鹉啊?还学舌,」云烈忍俊不禁,两手捧着她的脸搓来搓去,「我要去桐山拜会傅氏家主,得早些出门,才好赶在日落前回来。」 如今他可是有娇妻在家等门的人了,不能轻易在外逗留太久的。 罗翠微的脸被他搓得快变形,终于清醒很多,娇慵地打着呵欠,随口问道,「还是宋玖元随你去么?」 「他今日要和熊孝义一道在村子里安排些事,我带旁人去。」 「哦,那你快走吧。」 罗翠微漫不经心地催促一句,艰难地从被中探出手脚,却又倏地缩回去,忧愁皱眉,「早上好冷,不想起。」 居然如此冷淡地赶他走? 云烈瞪了她半晌,见她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失落的恼意,只能闷闷站起,没好气地笑道,「这么怕冷,不会等到太阳出来暖和些再起身?」 「我跟宋秋淇约好,请她今日带我去半山附近看看地形。」 接风宴那晚后,宋秋淇一觉酒醒,全不记得自己与罗翠微说过什么。 昨日罗翠微做好点心等她大半日也不见人影,便差了人过去告诉她,今日带点心给她,顺便请她替自己领个路。 算着日子高展也差不多快来了,罗翠微打算提前寻几个适合建宅的地点备选。 「若她又胡说八道什么,你半个字都别信,大不了等我回来与她对质。」 前晚那小姑娘喝醉后跑到罗翠微跟前胡说半截话,害云烈虚惊一场,这仇他可还记着。 罗翠微笑得歪倒在床榻上:「知道啦。」 云烈点点头,走到一旁打开柜子,指着柜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你想穿哪一身?」 「我可以自己……」 「快说。」云烈凶巴巴打断她。 罗翠微裹着被子歪在榻上笑觑他,随手指了一套银杏刺绣的交领齐腰襦裙。 从前她总听人说,男子在成亲之后,新鲜劲头一过去,面对妻子时便会漫不经心,甚至不耐烦。 可她家这位倒是怪,像是为了弥补之前不能在她身边时时的遗憾,自打到了临川后,明明忙得都快要脚不沾地,却一日比一日黏人,见缝插针地找茬与她腻着,大事小事总愿抢着亲自替她做,活像是打算将她惯成个只需动嘴就衣食无忧的「废物」。 她也不舍得辜负他这番心意,便由着他。 云烈将她指的那套衣裙拎出来,认真打量片刻后,满脸严肃:「太薄了。你不是喊冷吗?」 「等会儿太阳出来就不……算了,不跟你争,」罗翠微见他蹙眉,无奈笑着另指了一套,「换成那个吧。」 宽袖直裾袍,外头还要配浅纱罩袍,多穿一件呢。 「你不是要上山?穿这个不好走路,摔了算谁的?」 罗翠微无奈地咬着唇角,笑瞪他一眼,「你想让我穿哪一身就直接拿出来,别再问我了。」 于是,昭王殿下在爱妃的甜蜜嫌弃下,亲手服侍爱妃更衣之后,才匆匆出门,打马往桐山去了。 为了感谢宋秋淇与祁老之前对云烈的照顾,昨日罗翠微特地亲自下厨做了点心。 她于厨艺上只是懂些皮毛,此地的食材也不如京城丰富,又想着前一日大家在那「接风宴」上才大油大肉了一顿,便让随行侍者去向隔壁邻家买回来两颗新鲜大南瓜,做了南瓜水晶糕。 毕竟是送给人做谢礼的,她特意挑了形状最完好、最精致的,分别放进两个食盒中,还撒上些从京中带来的肉松做点缀,这才一手拎了一个食盒出门去。 「王妃殿下,交给我吧。」侍女陶音急忙行过来,要接下她手中的食盒。 此前从昭王府跟到临川来的,除了两名年轻的侍者之外,便只有侍女陶音了。 不过罗翠微与云烈许多事都惯于自己来,陶音一人倒也照应得过来。 罗翠微摇摇头,笑道,「我去看望一下那位老人家之后,还要让宋家小姑娘领我去半山上瞧瞧,怕要午后才回来的。你留在家中辛苦些,替我熬个汤吧。」 她嘴刁,离了罗家的司厨就没太大胃口,不过她也不为难陶音,时常让她熬些汤,就权当补上了。 出了小院才没走出多远,迎面就见宋秋淇来接了。 宋秋淇远远见罗翠微一手拎了一个食盒,赶忙飞快跑过来要替她拿。 「这是你的,另一盒是给祁老的,我自己拿,」罗翠微只递了一个给她,笑道,「昨日你没来,吊在井里冰了一夜,滋味或许没那么好了。」 「不能够!熊大哥说,罗家司厨做的吃食,都快赶上御膳那么好吃了。」 宋秋淇笑眯眯地将食盒抱在怀中,边走边揭开盖子。 v第四十九章[08.30] 这姑娘本就是个开朗爽利的性子,罗翠微也是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两人这一搭上话,竟半点不显生分。 「他吹牛的,他又没有吃过御膳,」罗翠微乐悠悠地与小姑娘闲聊起来,「再说我家司厨也没跟来,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就凑活尝尝得了。」 晶莹玲珑的小点心显然很合小姑娘的心意,才看了一眼就眉开眼笑,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块出来,先尝为敬了。 「咦,南瓜和肉混一起……还真好吃!」 「只是肉松,我家司厨给我封在罐子里带来的,」罗翠微偏头笑看她两腮鼓鼓的模样,「怎么你们都像是很缺肉吃的模样?我瞧着前日的宴上明明有许多肉啊。」 宋秋淇将口中那点心眼下,小心翼翼地将食盒盖子重新盖好,这才瞪圆了眼睛。 「那是沾了您和殿下的光,全村的肉都在那一桌上了!下一回再想那么吃,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这村子里的人少,拢共不足三十户,都是临川军的家眷。 临川军中的许多将士出身贫寒,有些人家中自不免会遇到难处。 这二十几户将士的家眷,大多都是因为遇到天灾人祸,在老家属地实在过不下去,又再无旁的亲友可投靠,不得已才寻到临川来。 像宋秋淇,便是因为家中有一对赌鬼父母,总是将宋玖元托人带回去的饷银输个精光,到最后更输得个家徒四壁,竟想将那年才十一岁的小女儿卖给人牙子抵债。 小姑娘没读过书,却是个胆子大骨头硬的,知道隔壁祁老要带着孙儿上临川来投奔与她哥哥同在临川军的儿子,便从家中偷跑出来,跟着祁老一路走到这里了。 「最早来的就是我,还有祁老和他的孙儿八宝,」左右路上无事,宋秋淇便向罗翠微讲起这村子的种种掌故,「殿下和熊大哥探了周边许多地方,说就此地最安全,也方便哥哥他们从防区过来照应,便在这里给我们建了房子。」 之后陆续又有人来投亲,便一并安置在此地落脚了,渐渐就有了这小村子。 「村里有不少是老人、孩子,能下地耕种的人不多,粮食收成总不够吃,」宋秋淇咬了咬唇上干裂翘起的皮,百感交集地扭头看了罗翠微一眼,「殿下心好,就想法子拨出些钱粮来照应……」 罗翠微恍然大悟,原来临川军和昭王府之间的糊涂账,最大的缺口就在此地。 兵部拨给临川军的钱粮都是按军中人头算,而这二十几户、近百口人是不在其中的。 以往遇兵部延迟发放粮饷时,云烈便拿少府给的月例银来垫,既垫临川军的口粮,还得兼顾着贴补这近百口人。 等到兵部补发粮饷后,军中众人能将自己吃掉的那部分还给云烈,却多半是还不起这百口人吃掉的部分了。 就这样拆东墙补西墙,最终算下来,贴补这百口人的钱还是从云烈头上出的。 他自不会忍心向这些老弱追讨,久而久之可不就将京中的昭王府穷得个叮当响了。 见罗翠微笑而不语,宋秋淇赶忙又道,「哥哥说过,咱们这些人是殿下最大的拖油瓶;待殿下成亲之后,咱们就得自己想法子,绝不再拖累殿下了。」 「你也说村里有许多老人和孩子了,难不成要逼着他们下地去?」罗翠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殿下既愿意照应你们,便没当你们是拖累,别听你哥哥胡说。」 「可是,大家都说,」宋秋淇面有愧色地咂了咂嘴,小声道,「无论是京中哪家姑娘做了王妃,都不会肯由着殿下继续拖着我们这帮没亲没故……」 若换了是别家姑娘做了这昭王妃,道理就是这道理。可偏偏云烈运气不错,遇上的是罗翠微。 罗翠微含笑横了她一眼,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自责自咎,「我这人没旁的本事,就会赚钱。你们这才不足百号人,若真能吃垮了我,那就算我学艺不精,愧对家父教导。」 她要是连百来号人的口粮都赚不回来,只怕罗家列祖列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你年轻又机灵,若肯好好听我安排勤快做些事,包管今后顿顿有吃有喝、有酒有肉。」 宋秋淇眼儿一亮,使劲点点头,「我听话,也勤快!可是,我没读过书,也能替你做事吗?」 「当然可以,等过些日子我等的人来了,有的是事情可以给你做,放心吧。哎,对了,这山上有草果吗?」 「有啊,满山都是,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左右我这几日还闲得没事,晚些去摘些草果回家试试做肉干好了。」 「这是京中的吃法吗?」 「我往年瞧着我家司厨用草果加别香料腌的肉干,等我先试试看能不能做出一样的味道来,到时候分你一些。」 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亲亲热热说着话,宋秋淇小心护着罗翠微过了一道小水沟后,指着前头不远处高出树梢的小房顶。 「那里就是祁老的院子了,很近吧?」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抱紧了自己那盒糕点,笑脸一僵。 「我哥哥和熊大哥正在替祁老补屋顶!不能给他们看到我这盒点心,他俩可都是‘土匪’!」 宋秋淇替罗翠微指了通往祁老那座小院正门的路,做贼似地躬身抱好自己的食盒,「王妃殿下,对不住,容我没义气一会儿……我得从林子里的小路绕过去,从后门溜回去将盒子藏起来!」 忍俊不禁地看着宋秋淇敏捷地没进林中后,罗翠微摇摇头,拎着给祁老的那盒子点心,慢悠悠沿着宋秋淇指的那条路往前走。 林荫小道上,有鸟鸣啾啾,有蝉嘶虫吟,初秋的风再缓缓送来模糊人语,使这方小天地于静谧中又不失生动。 随着那藏在林荫尽头的小院渐近,罗翠微依稀能听出是熊孝义与宋玖元在边补房顶边聊天。 熊孝义嗓门大,连累得斯文如宋玖元也尽量配合着他的声调,若不细听他俩说话的内容,旁人大概只会以为这俩人在吵架。 「……你个宋呆,我瞧着你是想讨打得忙!这种馊主意,你若胆敢在殿下面前去提,他不赏你五十军棍送你‘回老家卖鸭蛋’才怪了。」 所谓「回老家卖鸭蛋」,就是说被打死了。 虽不知他们在谈什么事,罗翠微却忍不住觉得好笑。 她家那位昭王殿下,治下竟是这么凶残的吗? 那他对她可当真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了,连发脾气都没有真的多凶过。 「我一早就提过,没有被打啊!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殿下娶的人,刚好就是罗翠微?」 宋玖元的嗓音不像熊孝义那般中气十足,却也字字分明。 罗翠微脚下顿住,再挪不动步子。 「什么玩意儿?你啥时候……提什么了?」 熊孝义的声音听起来很诧异。 接着便是宋玖元弱了声气,娓娓解释,「这馊主意,去年殿下回京之前,我就同殿下提了啊!若要短时间内拔地而起一座城,这花费,凭咱们自己根本解决不了。」 「不过那时并没有谁预料到,陛下会这么早谕令封藩,只是未雨绸缪的打算罢了。当时我就提醒殿下,回京后可着重结交一下京中几大商家,若能借得他们之力来建城,绝对事半功倍。」 v第五十章[08.30] 「可这样大一笔钱,又是砸向藩王属地,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太大利益可得不说,一个不当心还会惹来陛下或其他几位殿下的忌惮,大商家们惯会算计,轻易是不会出这风头的。」 当听见宋玖元话说到此,罗翠微已不知自己是该掉头往回走,还是继续往前去。 这一时踌躇,便定在了原地。 「那时我还随口与殿下玩笑了一句,说这事毕竟风险大利益小,若想将人绑死在咱们这条船上来,最迅捷、牢固的法子显然是联姻……」 宋玖元的嗓音幽幽转低,模糊轻叹。 「本以为殿下根本没听进去,哪知最后竟真成了事,还是我原以为最不可能的罗翠微。」 当罗翠微拎着食盒的身影出现在林荫小径的尽头,房顶上的宋玖元与熊孝义双双吓呆,险些没从上头滚落下来。 「做贼心虚」的两人稳了好半晌心神,才一边讪讪向罗翠微打了招呼。 罗翠微唇角噙着淡淡浅笑,摆摆手,「你们忙吧,我就是来给祁老和小八宝送些点心,道个谢就走的。」 她的神情看起来很平和,与平常并没有太大区别,熊孝义与宋玖元惴惴不安地对视一眼,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谁也不敢再出声。 等到罗翠微进屋见了祁老,将伴手的谢礼送过,又逗着五岁的小八宝玩闹几句后,这才施施然退了出来。 房顶上的二人默默望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宋秋淇凑到罗翠微身旁,陪着她施施然又走了出去,这才沉重地吐出长长浊气。 「宋呆,你脑子好使,」熊孝义忍不住又咽了一下口水,趴在房顶上将嗓音压得低低的,「你瞧她那副模样,是听见了啊还是没听见?」 宋玖元使劲眨了眨眼睛,目光颤颤地看了看那林荫小径,喃喃道,「咱们方才那么大的嗓门……没听见才怪了。」 就不知听到了多少啊。 「宋呆,我觉得,」熊孝义无比同情地看向宋玖元,「若这事不解释清楚,你怕是当真要回老家卖鸭蛋了。」 宋玖元一头磕在房顶上,懊恼轻嚷,「你也跑不了!」 酉时,云烈快马加鞭自桐山赶回,神气飞扬起进了小院,却见熊孝义与宋玖元蔫头耷脑地在院中团团转。 一旁的侍女陶音也是满脸焦急。 「你们这么闲?」云烈蹙眉看着这三人。 陶音闻声回头见是云烈,急急福了个礼后,赶忙秉道,「殿下,王妃殿下她……没有回来。」 云烈顿时瞪向宋玖元:「不是去找你妹妹了吗?」 「秋淇说,上午带王妃殿下去半山看过地形之后,是亲自将她送到这路口的,」宋玖元焦躁地挠挠头,无比心虚,「也不知道后来又去哪里了……」 毕竟多年同袍,云烈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其中必定还有事。 他面上的神色渐渐冷峻,沉嗓冰寒,目光如刀,「你俩选一个说得清楚话的人出来吧。」 别看云烈平日里还算随和好相处,可临川军中出来的人,没一个不怕他这种脸色的。 宋玖元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将今日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认错的态度也相当端正。 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云烈脑中「嗡」了一声,只觉有股寒气自脚底下直冲脑门。 熊孝义赶忙又补充道,「已经将村子里能动的人都撒出去找了,我就就是押着宋呆在这里等殿下回来,让他负荆请罪呢。」 随着云烈周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渐渐凛冽,宋玖元觉得自己愈发腿软了。 云烈眼中似挟霜裹雪,板着脸转向熊孝义,「今日从防区换下来休整的人动了吗?」 「没有。」熊孝义重重摇头。 开什么玩笑,没有昭王殿下的命令,谁敢擅动军籍的人做他用? 「立刻召集休整的所有人,一队从出村口往官道的方向去找,剩下的人搜山,」云烈的脑子和他的嗓音一样冷静,「至于宋玖元……」 宋玖元感觉自己脖子发凉,「属下认罚。」 「熊孝义,把他绑起来吊井里冷静一下!」 先前还冷如寒冰的云烈顿时炸开了,指着宋玖元痛骂。 「脑子被狗啃了?你那时叽里呱啦自说自话,我理你了吗?我压根儿就没仔细听你在说什么!」 说完转身就往山上去了。 一路上,云烈的目光四下逡巡,没放过山中林间每一个角落。 「早上走时不时跟你说好,若有人胡说八道,你半个字都别信,大不了等我回来对质吗?」 口中焦躁自语,抬手重重挥开道边旁逸斜出的一枝小树枝,泄愤似地。 小树枝的尖锐处化过他的手掌边沿,迅速拉出一道血痕。 他却不知道疼似地,脚下大步流星,锐利的目光仍在四下搜寻。 「混账兮兮的,偷听了人家瞎说几句,就伤心乱跑……我是那样的人吗?!」 走了好远也没见着人,云烈整颗心像是被摊在油锅里似的,那种滋味,真是比当初被北狄人照他胸口一刀砍来还痛。 寻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云烈听见不远处传来临川军中惯用的鸟语哨,立刻朝哨音来处奔去。 那哨音的意思是「找到了」。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钱拐醋王爷》卷一 作者:孔薏 02、《钱拐醋王爷》卷二 作者:孔薏 03、《钱拐醋王爷》卷三 作者:孔薏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