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有喜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夏衍原本觉得院子里闹哄哄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后来安静下来,他就继续专心地背书。等到书背完了,才走出去看。院子里一个嬷嬷提着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白色的鹦鹉。一个精致的奶娃娃用手拍了下鸟笼,里面的鹦鹉就扑腾了两下。 六平走过来:「公子读完书了?也别太累了,起来走动走动。」 夏衍点头,有问道:「六平,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小娃娃是谁家的?」 六平就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下,然后手指堂屋:「二爷的夫人现在正跟姑娘说话呢。」 夏衍走到堂屋外看了一眼,里面气氛挺好的,他也就没进去,转身到院子里逗娃娃了。 秦萝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来打扰夏初岚这么久,怪不好意思的,愧疚地说道:「妹妹,先前是我没弄清楚,你千万别介意。这下更好了,你我姐妹也不会有什么芥蒂,往后多走动。」 「秦姐姐哪里话,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我在临安也没什么朋友,难得与姐姐投缘。」夏初岚轻轻笑道,「只是,我没想到二爷的夫人竟如此年轻貌美。」 秦萝的脸微微红了些,对她说道:「论貌美,我哪里比得过你?我是二爷的续弦,原配的那位夫人过世多年了,我前几年才进的门。刚刚听妹妹说已有喜欢的人了?他可是在绍兴?」 夏初岚摇了摇头,说道:「他在临安。」 「哦?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别客气。」秦萝兴冲冲地说道。她原本就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顾家两个男人,一个没有姬妾,一个未曾娶妻,她平日连个说话的同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与夏初岚一见如故,便真的把她当做妹妹一样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以前在国子监教书。秦姐姐知道他吗?他也姓顾,说自己在家中行五,叫二爷兄长。」 秦萝暗暗吃了一惊。这,这说的不会是她那位五叔吧?听这姑娘说话的口气,好像还不知道五叔的身份是当朝的宰相?不过也难怪。五叔在民间的风评好像是毁誉参半,仰慕他才学的人很多,诋毁他求和弄权的人也不少,估计他有什么顾虑才隐瞒的吧? 「二爷平日里来往的人多,称兄道弟的也不少,我不太清楚妹妹说的是哪位……」秦萝小声道。 「没关系。只是我喜欢他,他未必喜欢我。」夏初岚叹了口气。 秦萝有几分同情起夏初岚来,若喜欢的人是顾行简,那情路就坎坷了。顾行简是个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天上的仙女掉在面前都不会动心。听说之前已经拒绝了好几个很出色的姑娘,号称临安的第一铁石心肠,还是难以阻挡世间的姑娘喜欢他。 其实想想她自己何尝不是嫁给了一个不可能喜欢她的人? 当初是家里生意上出了点问题,刚好二爷要娶位续弦,爹就主动提出让她嫁过去。年龄相差倒还是其次,年长些的会疼人,可二爷毕竟守着亡妻那么多年,肯定用情至深。 刚成亲那会儿,二爷看她就像看孩子似的,根本不碰她。后来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押着来同房,还是一个睡床一个睡榻。直到有一夜他在外面喝多了酒,她照顾他,两个人才算做成了真正的夫妻。那以后次数就渐渐多了起来,很快她就有身子了。 二爷平日里是很宠她,但那是出于对妻子的尊重,还有看她年纪小,就多疼了一些,大概与爱情无关吧。而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二爷,所以得知他养了外室的时候,明知道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巴巴地跑来看一眼。 「阿萝!」顾居敬在外面喊了一声,秦萝还未动,院里的小娃娃已经兴奋地叫了起来:「爹,爹爹!」 顾居敬大步跨进来,见这里并不是他所想象得那样鸡飞狗跳,还挺其乐融融的,顿时一愣。顾嘉瑞已经蹒跚地跑向爹爹,顾居敬走过去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揉了又揉,在他脑门上重重地亲了一口:「乖儿子。」 小家伙乐得「咯咯咯」地直笑,挂着爹爹的脖子,也在他的脸颊吧唧亲了一口。顾居敬便抱着他进了堂屋。 「二爷。」秦萝红着脸起来行礼,「我,我……」 顾居敬大手一挥:「我都知道了。你跟我出来一下。」说着,将儿子交给嬷嬷,率先走出去。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顾居敬将秦萝拉到面前,低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夏姑娘是阿弟的人,我只是帮着照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秦萝脸更红了,低声道:「是我冲动了。我昨日去李夫人府上坐客,张夫人他们都拉着我说这件事。我还以为您……」 顾居敬叹气,将她搂在怀里:「瑞儿还小,我能做出这种事吗?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对了,你没说漏什么吧?」 秦萝道:「是五叔的事吗?我听着不对,就什么都没说。」 顾居敬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她无意识地拿手锤了两下腰,知道是带孩子辛苦,又有些心疼。家里请了奶娘,也有侍女仆妇,可她就是要亲自带,亲自奶,固执的女人。 顾行简从他们两人身边经过,轻咳了一声,顾居敬连忙把小妻子放开了,冲他眨了下眼睛,意思是没露馅。 「先生!」夏衍刚刚见小娃娃跟顾居敬在一起,顾居敬那么疼爱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亲爹,心中有些难过。他看到顾行简,下意识地跑过去,只觉得在先生身边,心里就很安定。 顾行简按住他的肩膀:「还有几日就补试了,小友别太紧张,尽力就好。」 夏衍乖巧地点了点头,拉着顾行简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补试那天,先生能来看我吗?」 顾行简想了想,对他笑道:「一定。」 夏衍高兴地抱住顾行简的腰,整个儿都贴在他的身上。顾行简微怔,看了一眼旁边死活要扒在兄长腿上的侄儿,还懵懂无知地望着他们,了然地拍了拍夏衍的背。这个孩子,有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不高兴不好的情绪从来不会表达出来,但父亲,永远是他心底的一个伤痛吧。 夏初岚看到夏衍对顾行简突然亲密的举动,猜他肯定是想爹了。旁边秦萝和顾居敬两个人正在逗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难免让他心生羡慕。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也是在父母的膝下承欢,他又能有多坚强呢? 她正想着,乍然看到顾行简朝她走过来,愣了愣神。 「没事吧?」顾行简看了秦萝那边一眼,意有所指地问道。 「没事,秦姐姐误会我跟二爷……」夏初岚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在后来说清楚了。我们还聊了一会儿,我挺喜欢她的。」很快,她又轻蹙眉头。他的身上,分明有女子的脂粉香气。 顾行简看她的神情,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有味道,立刻开口:「是公事。」 夏初岚微微一怔,低头轻笑起来。她相信他的为人,只是不喜欢他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没想到他会解释。他看到她笑,宛如春风十里,不自觉地跟着扬起嘴角。 第二章 秦萝看到两人之间的氛围,非但不像她现象的那样,反而瞧着彼此都有些意思,便拉着顾居敬的手问道:「二爷,不止是夏妹妹喜欢五叔吧,五叔看着好像也……?」 顾居敬点头,又欣慰又感慨:「我估计阿弟是要栽在这个丫头身上了。他昨夜竟然领着这丫头去逛清河坊的夜市,好像还被不少人看见了。今日便有人来问我。我就等着看他何时表明身份,估计好事也就近了。你先别告诉娘此事,等他们定下再说。毕竟他这个人很别扭,也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我晓得。总归是多了一个妹妹,以后可有人说说体己话了。」秦萝开心道。 顾居敬见她像个孩子一样欢喜,摇了摇头,大掌搂着她的腰,在她的腰侧细细摩挲。一点都不像生过孩子的,这腰身还跟几年前一样好。他有些心猿意马,感觉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好像一直扒着自己的腿想要往上跃,低头看去,见儿子瞪着一双鹿眼,不满爹娘忽视他似的,一直「啊啊」地叫着。 顾居敬大笑,将他抱了起来,轻按着他的脑袋:「小东西,你怎么这么粘人?」 「您别这么宠他,抱习惯了以后,怕他粘着您了,谁都不要呢。」秦萝伸手要把儿子抱回来,顾居敬摇头:「让我抱一会儿吧,平时陪你们娘儿俩的时间也不多。」 秦萝看着顾居敬,心中一暖,没再说什么。 既然误会解除,顾居敬便带着妻子儿子先走了。夏初岚送顾行简出门,见他转身要走,忍不住叫住他。 「衍儿补试之后,我们就要离开临安了,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先生?」 顾行简一顿,转过身,看到她沐浴在日光里,白得发亮,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我还不知道先生的姓名家世,先生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吗?」 顾行简背对着夏初岚,沉默了很久。久到夏初岚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会就此走掉,他才缓缓地开口:「补试过后,我就全部告诉你。」说完,便大步走了。 希望到时候,她不会掉头就走。毕竟吴志远……还有许多许多事。当变成顾行简,他就不会再像顾五这么干净纯粹。 夏初岚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了,叹了口气走回去。这人,有时候真的觉得离自己很远。 夜幕降临,整座皇宫笼罩在一片树影和明灭的灯火之中。 前朝和后宫以一条名叫锦胭廊的长廊相隔。这条长廊自西向东,长一百八十楹,装饰豪华,随着地形高低起伏。江南多烟雨,所以皇宫中几乎所有的建筑都由廊桥相连,可以不打伞就通达各处。 皇宫的后苑建了个小西湖,因高宗喜爱西湖的风光,又不忍每次出行大动干戈,劳民伤财,索性就把西湖搬进了皇宫里面。只不过国库一直不充裕,高宗又提倡节俭,因此很多亭台楼榭还在断断续续地建造中。 高宗站在小西湖畔澄碧殿的露台上,举头遥望夜色。湖面被风吹起褶皱,倒映着天上的银光,月色正好。董昌拿了一件外裳披在高宗的肩上,小声道:「官家,韦医官到了。」 高宗返回殿中,韦从挎着药箱站在那儿:「微臣奉太后懿旨,来给官家诊脉。」 高宗坐在御榻上,对韦从说道:「朕的病自己心里有数,韦爱卿只需告诉朕一句实话,是否此生再难有子嗣了?」 韦从惊恐地跪下道:「官家,您别这么说。」 高宗抬手按住额头:「你不用安慰朕。莫贵妃的孩子自出生就先天不足,是朕的原因。害得她年纪轻轻丧子,郁郁寡欢,是朕之过。」 「官家,您千万别再自责了,保重龙体啊!」董昌率先跪下来,其他人也都跟着下跪。 「朕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对子嗣的事也死心了。」高宗摆了摆手,怅然地望向窗外,「韦医官不用再给朕开药了。」 韦从叹了一声。其实高宗这病都是年轻时吓出来的。当年被糊里糊涂地推出来继承皇位,又为了躲避金兵的追击一路慌张南下,每到一处地方都不敢停留太长时间,加上朝廷内部还发生了兵变,时常命悬一线,就被活生生地吓出了毛病。 如今高宗膝下子嗣很成问题。唯一的皇子还在一年前夭折了,太后和皇后都很着急,但这个病,着实是治不好了。 殿上的人都俯首,不敢说话。这个时候,一个内侍在殿外喊道:「官家,皇后来了。」 高宗收起愁绪,让董昌他们都起来,正声道:「宣。」 吴皇后来给高宗送补身子的汤药,她十四岁就侍奉高宗,在先皇后过世以后由贵妃进封为后,贤德明礼,宫中上下都对她尊敬有加。她给高宗行礼之后,让宫女奉上汤药,见高宗面色不豫,便劝道:「皇上,这汤药是母后特意吩咐熬制的,您还是喝了吧。」 「来人,给皇后赐坐。」高宗拿起汤碗,将药一饮而尽。吴皇后松了口气,这才坐下来,对高宗说道:「听说皇上最近几个月都没有临幸后宫,可要臣妾再张罗些新人进来?」 高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让董昌将殿上的人都带下去,然后才说:「皇后,朕这个身子不行了,不要再糟蹋那些年轻的姑娘了。往后,后宫不要再纳新人。」 吴皇后一听,连忙跪在地上:「皇上,您这是为何?是臣妾无能。」 「这怎么能怪你?快起来。」高宗伸手欲扶,吴皇后才从地上起来,又听高宗说,「皇后啊,你近前来。」 吴皇后慢慢走过去,站在高宗的面前,高宗拉她在身旁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说道:「朕知道,自己不能再有子嗣了,你们也都知道,何必再自欺欺人?只是对于皇储,朕一时拿不定主意。普安和恩平两位郡王,你看哪个更好?」 吴皇后沉吟了一下。 早年太祖驾崩,是作为弟弟的太宗继承帝位。靖康之难以后,太宗一脉几乎死绝,高宗又生不出孩子,便从太祖的后代里选了几个孩子,养在东宫里。等这些孩子长大一些,又挑了两个出众的,分别养在吴皇后和张贤妃的膝下,一个是恩平郡王赵玖,一个是普安郡王赵琅,两人皆已成年,出宫建府。 因为高宗一直想要自己的孩子,对这两位郡王便不是很重视,但如今却不得不慎重考虑在他们中选一个继承人了。 「皇上春秋鼎盛,现在考虑这些是不是还太早了些?」吴皇后说道。 高宗摇头道:「帝王又岂是朝夕之间能够培养出来的?朕以前总想着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来继承皇位,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啊。」 太宗从太祖那里拿走的皇位,最后还是得还给太祖的后人。 「臣妾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虽说恩平郡王是在臣妾膝下长大的,但普安郡王看着也很好,只不过他们出宫以后,很难到内宫来走动,也有些时日没有见了。顾相曾经教过他们,不如皇上问问他的意思?」 高宗对皇后没有一味推荐自己养过的孩子,感到十分欣慰。想想顾行简当初的确在东宫教过他们,对他们的品行应该有所了解,便想明日朝参结束之后,留他问一问。 第三章 等吴皇后回宫之后,高宗想着去莫贵妃那儿看看她,萧昱来求见。他跪在殿上,抱拳道:「皇上,乌林逃脱之后,皇城司虽已在全城大肆搜捕,但人犯至今还未捉拿归案。臣建议,让殿前司加强对各个城门的盘查,不要让可疑之人出城。」 他觉得此案复杂,乌林应该还有同党。若是光盯着乌林一个,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高宗抬手示意他起来:「爱卿辛苦了,朕知道你的意思。」 萧昱想了想,还是说道:「这个乌林是顾相举荐的,皇上以为顾相会不会藏匿犯人?」 他是天子的耳目,对天子绝对忠诚,所以敢说这话。高宗笑道:「那是你不了解他。」 萧昱见皇上都这么说了,也不多言,躬身退下去了。 第二日朝参,多是讨论前线的战事,主和派和主站派又是一番激烈的争论,毫无结果。等朝参结束,张咏本来想堵住顾行简,好好问一问那日在清河坊的姑娘到底是谁。但高宗却先一步把顾行简叫到了垂拱殿。 高宗把殿上的内侍都屏退,只叫顾行简上前来:「顾爱卿,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你都教过,觉得哪一个的人品才华更为出众?」 顾行简抬眸看了高宗一眼,好端端的,为何要问他这个问题? 他拜道:「臣教两位殿下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当时两位殿下年纪都还小,尚且看不出高低优劣来。」 高宗的声音低了些:「不瞒爱卿,朕想在他们两人中,选一个册封为储君,继承大统。你看如何?」 顾行简一惊,皇上这几年频频为子嗣的事情求医问药,难道是医治无果,所以放弃了?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出宫以后,就像被世人遗忘了一样,销声匿迹。朝臣们见皇上不重视,也没把他们往储君的方向想,这两位的境遇可不算太好。这突然提起来……恐怕朝堂上要掀起一番波澜啊。 「立储之事事关重大,绝不能马虎,还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高宗点了点头:「从前是朕对他们关心太少,过两日便宣他们进宫来,此事再从长计议吧。不过朕近来有些精神不济,韦医官叮嘱说要尽量减少外出。朕本想出宫去国子监参加补试,现在看来只能由爱卿代劳了。」 顾行简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道:「皇上要臣,代天子幸学?」 高宗微微笑道:「是啊,爱卿有何难处吗?」 「没有,臣领旨。」顾行简拜道。 那日顾行简离开之后,便再也没到夏初岚的住处来。 倒是秦萝中间来过几次,每次都要人拉来一车的食物,东西几乎堆满了整间耳房,够两户十口之家吃上一阵了。夏初岚委婉地拒绝过,但秦萝以为她是客气,依旧故我。 从这个二夫人就可以看出,顾二爷赚钱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否则哪里够她折腾。 夏衍每日都在埋头苦读,直到补试的前一日,他因为太过紧张,一整晚都没有睡着,白日起来,顶着黑黑的两个眼圈,把思安和六平都吓坏了。吃早饭的时候,夏衍频频看向门口,期待顾行简出现,可直到上马车了,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先生明明答应过他,补试那日会来的,为何失约了呢?难道是忘记了补试的日子?就算不能来,为何不提前告诉他一声呢? 他们还没到国子监,马车就难以前进了,堵在路上,只能下去步行。国子监外更是人山人海,父母都在小心叮嘱自己的孩子,考试要注意什么,然后才送他们进去。补试并不像科举那样要考几天,一般就上午和下午两场。第一场考的经史,是笔试。第二场考的策论,乃是问答。 主考基本就是国子监的官员,还有太学的教员。偶尔皇上也会御驾亲临,以表对国学的重视。 夏初岚送夏衍到了国子监的门口,只对他说:「放轻松些,别太看重结果。」 夏衍点了点头,又往四周看了一眼,仍是没有发现顾行简的身影,耷拉着脑袋进去了。 中庭里面已经汇聚了不少的试子,夏衍进来,有些人便对着他指指点点的。因为他年纪小,个头也小,在一群试子里就显得很惹眼。几名学录正在拿着户籍状一个个地对人,夏衍站在最后面,听到前面两个比他大一点的少年说:「听说了吗?今日本来是皇上要来,现在换成顾相了。」 另一个孩子十分雀跃:「真的是顾相?那我可一定要好好表现。」 他们俩说得兴奋,其它的少年也凑过去,七嘴八舌地讨论顾行简。夏衍没想到参加补试就能见到一直仰慕的人,又打起点精神来了。不知道顾相是什么样子呢?高的矮的,还是胖的瘦的? 那日负责报名的学录拿着户籍状走到他身边,对他笑了笑:「夏衍,今日好好表现。」 夏衍连忙对学录鞠躬道:「是。」 学录便从他身边走过去了。等对完了户籍状,学录们走到最前面的香案那里,将名簿交给祭酒。 夏衍个子小,看不见前方,只听见祭酒在说话。他昨夜未睡,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听祭酒长篇大论,更想睡了。好不容易等祭酒说完,一个卒吏跑进来说道:「祭酒大人,顾相说会晚点到,让您照常开始,不必等他。」 祭酒点了点头,等到了时辰,高声道:「关门!鸣钟!」 国子监朱红的大门缓缓关上,将里外隔绝。钟楼里的钟连敲三下,钟声悠远,宣告补试正式开始了。 中庭已经摆好了香炉香案,案后悬挂文宣王的画像。祭酒跪在案前,先上了三炷香,然后倒酒,以示对先贤的尊重。然后国子监的官员和太学的教员跟考生们互相行对拜礼,三揖之后,考生们前往各个大殿,进行上午的考试。 夏衍被分到了大成殿,殿上摆放着数十张狭窄的黑木矮案,每个案子上都备有笔墨纸砚。正前方的一个架子上挂着一幅卷起来的绢帛,里面应该就是考题。 考生站在各自的席案前,对着考官三拜,然后入座,等待开考的钟声。 三名考官分别坐在大殿的最前和最后。夏衍看到坐在正前方的那位考官,愣了一下,这不就是那日学录身边的大人?刚才听另外的考官喊他祭酒,原来是国子监的祭酒大人,也是个鸿学之人,怪不得有些傲慢。那日在宋园,他拂袖而去,显然是不太喜欢自己吧。 祭酒的目光环视全场,从夏衍的身上不着痕迹地掠过去。 天气炎热,幸好大成殿的四周都是苍梧,树冠遮天蔽日,为殿内送来阵阵凉风。 大殿上的考生都十分紧张,夏衍正坐着调整呼吸,旁边那人忽然「呜哇」一声吐了出来。祭酒皱了皱眉,让卒吏来把他带走,立刻又有几名杂役进来清扫地面。食物的腐臭传到夏衍这边,他也有点想吐了。 补试虽然不是科举,没有经历重重的选拔,但一旦入了太学,便等同于半只脚迈进了官场,分量也很重。在场的大多数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加上天气炎热,身体便容易产生不适。 第四章 祭酒让人去搬了几座冰块放在大殿的各处,板着脸说道:「你们记住,通过补试,进了太学也不是一劳永逸。太学有非常频繁的公私考试和残酷的淘汰制度。因此这场考试,只当做学问的试金石。你们可以看看这四面挂着的字画,全是名家之作,当然考题的答案不会在里面。」 考生们哄笑了起来,那种紧绷的气氛,总算有所缓解。 国子监外,考生的父母们都不愿离去。虽然里面要考一日,外头烈日当空,他们站在这里对考生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帮助。但这毕竟是孩子们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场考试,因此他们整颗心都挂在国子监里面。 夏初岚笑了笑。看来古往今来,望子成龙的父母都是相同的。 「我们回去吧。」夏初岚转身对六平说道。六平一愣:「姑娘,我们不等公子出来啊?」 「我们站在这里无济于事。等到傍晚考完的时候,你再来接他便是。」说着,已经抬脚往前走去。 思安和六平跟在她的后面,心想:姑娘这心也真宽,公子考补试这么大的事,她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等他们走回马车旁边,有一群禁军前来清道:「宰相代天子驾幸国子监,诸人让道!」 一时间本来拥堵在道路上的百姓,纷纷避让到两旁。禁军清道之后,两行骑马的皇城司亲从官在前方引路,他们生得高大,面目威严,震慑得百姓都不敢说话。 亲从官后面跟着几十个穿绿衣戴幞头的随从,手中捧着各式器具,大概是内侍省或殿中省的人员。接着是一顶宽大的官轿,由四个人抬着,后面还跟着几顶稍小些的轿子,最后是穿绿袍束犀角带的低品阶官员和宫廷的乐工。 一路过去浩浩荡荡的,足有数百人之多。 夏初岚听到身边的人议论:「你说奇不奇怪,原以为前阵子宰相停官了,怎么说也得贬出都城去。结果短短时日,马上官复原职,皇上宠幸更甚。这代天子出行啊,排场就是大。」 「你懂什么?别看现在前方战事捷报频频,最后还是要与金国议和。满朝上下,还有谁比宰相大人更懂得与金国人打交道?而且金人也只认他。」 「唉,你们听说了吗?最近禁军不是在满城抓人?进出城都得搜查。昨夜皇城司的人在城北的草料场附近抓了两个人,据说是金国的奸细。」 「皇城司的事你也敢说?不怕他们把你抓起来!」 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说话那人连忙捂住嘴,刚好仪仗也走完了,百姓们便四下散去。 夏初岚坐回马车上,若有所思。因为吴志远的事情,她对顾行简的印象并不好。原来他前阵子被停官了?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因为太快,没有来得及捕捉。 等他们回到家,发现秦萝抱着顾家瑞站在门外等他们。 夏初岚问道:「秦姐姐,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又伸手捏了捏顾家瑞嫩嫩的脸蛋。看到可爱的孩子,心情总是容易变好。 秦萝道:「我今日也无事,过来看看你。不打扰吧?」其实她是听顾居敬说,顾行简这两日要过来跟夏初岚说清楚。她怕夏初岚一下子接受不了,先来这里给她提个醒。 夏初岚笑道:「当然不会。」 …… 顾行简一连几夜未睡安稳,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姚七娘果然很快找到了乌林,他已经饿了几日,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口都结痂了,奄奄一息。但顾行简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得知,四方馆有一位通译,似乎跟枢府的官员私下有来往。 乌林说女真语,虽认得汉字,但汉语说得并不是很好。在狱中时,那些人不管不顾地动刑,乌林毕竟是金国的贵族,骨子里也有傲气,就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了。 至于他为何能从牢里逃脱,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以为是有人劫狱,他也就跟着逃出来了。恰好让皇城司的人以为他畏罪潜逃,布下天罗地网抓他。 顾行简查了下四方馆和枢府,有两个人同时不见了,但城门那儿却没有他们出城的记录,大概是搜查很严,他们心虚,不敢直接拿着东西出城。事涉金国,顾行简的立场不能出面干预此事,便将乌林的供词和查到的线索一并暗中交给了萧昱。 昨夜,皇城司的人终于在草场附近将那两个人拿住,从他们那里取回了丢失的机密。 枢密使今早亲自进宫向皇帝请罪,他和萧昱也被皇帝叫进宫中,因此才耽误了来国子监的时辰。最后乌林的冤屈得以洗刷,皇城司也不用再四处抓人。最重要的是保住了这份机密,对于前线的战事来说,便少了几分危险。 萧昱这个人,办事能力还是很值得赞赏的。只要指引条正确的路,便能很快得出结果。只不过他们的立场终究不同,将来的关系如何,也很难预料。 倒是他连日来忙于了结此事,等到终于告一段落,已经到了补试的日子。夏衍那孩子看到他没出现,应该会失望吧?待会儿在国子监见到,不知会是何种反应。 到了国子监前,顾行简撩开帘子下去,乐工本来要吹乐,被他抬手制止了。现在考试已经开始,吹吹打打的,会打扰到里面的考生。他跟礼部的官员一起进了大中门,穿过中庭,国子监的大司业和其它没有监考的官员出来相迎,齐齐拜道:「顾相。」 顾行简被众多官员和随从簇拥着走在最前面,气场十足。他抬手道:「不必多礼。开始多久了?」 「才刚刚开始。」大司业回答道。 「不要惊扰考生,你领着我们去各个大殿看一下吧。」 …… 考试已经开始了一会儿。经史考三道题,从儒家经典中各选取一段话,要解释其中蕴含的义理。因为考生的年龄都偏小,所以选取的三段话都不是很难,几乎是人人会颂的名句。 这样一来,解题就显得很重要了。夏衍并没有急着下笔,他一边磨墨一边思考。先生说过写长篇累牍不如言之有物,但要怎么做到言之有物呢? 祭酒看到别的考生运笔如飞,都生怕时间来不及,只有夏衍还坐在那里迟迟没有动笔,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恰好此时顾行简和礼部的官员巡视到附近,祭酒连忙起身行礼。顾行简点头,示意他不用多礼,一眼看到了坐在殿中的夏衍,还在不紧不慢地磨墨。别的考生都写完一页纸了,他还没有开始写。 是被考题难住了?他扫了眼考题,并不是太难,至少应该难不倒他。 身后礼部的官员怕打扰到考生,声音很小:「相爷,可是有什么问题?」顾行简摇了摇头,嘴角扯了一下,心想让这孩子安心考完上午吧。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巡视别的大殿去了。 夏衍正在专心地想怎么破题,与别的考生一样,都没有发现顾行简已经来过了。 上午的经义考完,国子监提供给每人三品食物,在下午的时策开始之前,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第五章 时策对于这些没有及冠的少年来说,显然比经义更难。经义考的是书中的内容,左右脱不开平日所读的书籍。但时策关于政治,可能还涉及到律法,赋税还有赈灾等等方面,选题十分宽泛。大家因为惴惴不安,话都很少,吃完东西了便闭目养神。 时策在后殿进行,五个人为一组,抽选一道题目回答,答题的时间为半柱香。答完之后,整组人在后庭集合,等所有人都考试完毕,就可以离开国子监了。 分组是抽签的,夏衍抽得很靠前,很快就有教员来带他们这组进去。 他排在最后一个,因为紧张,手抓着大腿两侧的袍子。后殿里面朝北放着几张乌木桌子,后面坐着很多的官员,有细小的说话声。朝南放着五张圆凳,每张圆凳后面都坐着一个负责记录名字和结果的学录,以防弄错。祭酒坐在居中的位置,正跟旁边穿着紫色官袍的人说话。紫色,便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夏衍忽然猛地停住,先生?他用力揉了下眼睛,先生怎么会坐在祭酒的旁边? 夏衍因为太过震惊,呆站在原地发愣,别的考官都看向他。 顾行简也朝他看过来,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然而这里有许多人,为了避嫌,也只能装作不认识一样。 带领夏衍的教员回头低叫了一声:「后面那个,快跟上!」 夏衍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低头小跑着跟了上去,整个人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考生在乌木桌前依次站好,夏衍又偷偷看了顾行简一眼,没有认错,真的是先生!紫色的官袍,束玉带,天哪,这是正一品的官服! 「看什么呢!」顾行简身边的官员轻斥了一声,夏衍连忙收回目光。 他头上忽然出了很多的汗,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没想到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先生,居然是朝中的一品大员?先生怎么从来没有说过呢?他在脑海中迅速地想了几个一品的官位,双腿越发软得厉害。 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这个时候祭酒说道:「顾相替天子驾幸国子监,亲自参加时策的考试。尔等一个个报上姓名。」 前面四个人依次报了,到了夏衍的时候,他还在想顾行简的事情,魂不守舍。 后面的学录小声提醒:「夏衍,快报。」 夏衍这才回过神来,朗声道:「绍兴府,夏衍,十二岁。」 他是本次参加补试的考生中年纪最小的,在座的官员都有所耳闻。祭酒知道夏衍是顾行简推荐入学的,特意看向顾行简。他正低头看各个考生的户籍状,脸色如常,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对夏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祭酒就让考生们行礼之后各自入座了。 夏衍脑袋里嗡嗡的,两只手攥在一起。先生竟然就是顾相?先生怎么可能是顾相?他真的怀疑这是一场梦,大概是自己太想念先生了,才会产生幻象。他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的,总算清醒地认识到,这不是梦! 他胡思乱想的空当儿,第一个考生上前,祭酒将放置考题的签筒拿给他抽选,里面是十张纸条。他抽了一个,展开一看,脸「哗」的一下雪白,杵在那儿。 祭酒问道:「怎么不念?」 他将考题大声念出来:「今两浙路田税,亩一斗,福建和江南的田税,亩三斗,为何?」 这考的是田赋,也牵涉到历史。其它几人都抓耳饶腮的,庆幸自己没抽到这题,可也不知道别的题目会不会比这题更难。那考生念完题目以后,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日都说不出一句话。 「这道题,太难了……学生不会。」最后,他老实说道。 顾行简也觉得国子监出的题目有些刁钻了,口气温和地提示道:「这三路都曾是吴越国的领土,当时的田税是一样的。」 祭酒看了顾行简一眼,心想不愧是顾相,他们几个官员和教员绞尽脑汁出的题目,可以难倒这些考生和普通人,但对顾相来说还是太简单了,一言便切中了要害。 但那名考生显然对田赋不是很了解,最后半柱香的时间到了,也没说出所以然来,重重地一鞠躬,沮丧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了。 剩下的三个考生抽到题目,有的答不出来,有的答出来也说得不好。考官们对年纪小的夏衍本来就不看好,纷纷摇了摇头,觉得这组恐怕没人得上品了。 轮到夏衍上前,他深吸了口气,恭敬地从祭酒手中的签筒里抽取题目,展开之后念道:「皇佑二年,吴中大饥,唯杭州宴然,何也?」 其它四个考生都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这道题也简单不到哪里去。皇佑二年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不信他能答得出来。 夏衍没想到竟然是这道题!先生给他说德政的时候,特意提到过这件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行简,顾行简也正看着他,嘴角含着点笑意。 祭酒以为是太难了,夏衍答不出来,刚想给个提示,夏衍已经说道:「皇佑二年,当时是范文正公主持两浙西路,募集钱粮,发给百姓。他鼓励百姓出门游玩,劝说佛寺大兴工事,又将仓廪和官舍都翻修一新,动用民力上万,使荒年之中贫者除了依靠官府的救助,也能够自救。所以那一年,吴中只有杭州平安无事,这是文正公的惠政。那以后,荒年发放粮食,募民兴利,已经成为了法令。」 他说完之后,整个后殿都安静了。官员们原本不看好他,时策的题目本就出得很刁钻,不指望考生们能答上来,怎么知道他答得头头是道,比前面几个答得都好。祭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个「雪中芭蕉」一直被他认作是偶然,今日却不能再用简单的「偶然」二字来评价这个孩子了。 他跟左右商量之后,对夏衍身后的学录点了下头,学录连忙写了个上品。夏衍松了口气,又看向顾行简,他已经跟身边的官员说话了,没有再看这边。 夏衍跟着其它四名考生行拜礼后,退了出去。教员让他们在后庭等待,与他一组的几个少年都围着他:「你怎么这么聪明呀?」 「你平日都读什么书?」 「我家在临安,我们交个朋友吧?」 与他们刚才进殿时的冷漠高傲不同,现在好像都抢着跟他交朋友了。 夏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觉得还是自己的运气好,抽到的题目,刚好先生……顾相给他讲过。他心心念念的,便是听顾相讲一堂课,没想到不止听了一堂课,还与他朝夕相对。他教了自己那么多啊! 怪不得市面上那么难买的书,先生都有。还有先生的字,连三叔都夸好,却说不出出处。 夏衍又回头看了后殿一眼,已经有新的五个考生进来行礼落座。先生坐在众官员之中,紫衣宽袍,外表儒雅清隽,谈吐出众,如此的耀眼。自己怎么会以为拥有这样风采的人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呢?真是笨死了。 夏初岚和秦萝坐在院子里的树荫底下,顾家的嬷嬷抱着顾家瑞在旁边玩。顾家瑞跟夏初岚熟了,也让她抱。他的手揉着夏初岚的脸,嘴里咿咿呀呀地跟她说话,虽然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可爱极了。 第六章 秦萝在做顾家瑞的衣裳,看了眼夏初岚,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妹妹可与那人说过自己的心意?」 夏初岚点了点头,叹口气:「说过。他说补试之后就告诉我一切。可这么多天都没有音讯,谁知道是不是反悔了呢?有时候我觉得,他真的挺难懂的。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说。」 「也许是有苦衷吧?妹妹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的家世背景,都出乎你的意料呢?」秦萝试探地问道。 「这……我倒没有想过。但只要他没有家室,其它的并不重要。」夏初岚把顾家瑞抱给嬷嬷,支着下巴问秦萝,「当初姐姐有想过嫁给二爷会是什么结果吗?」 秦萝笑了起来:「其实我是被我爹推给他的,最初也没想到他会接受我。毕竟他年长我许多,刚开始我还有些怕他呢,总觉得他很凶。后来接触久了,发现年长的男人其实挺好的。沉稳,重感情,还会疼人,对我和瑞儿都很好。」 夏初岚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也很羡慕姐姐和二爷的感情。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姐姐一样幸运。」 秦萝对顾行简其实也不算了解。他这么多年独身一人,也拒绝了不少的姑娘,谁知道是不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呢?但顾行简看起来是个谦谦君子,如果真的喜欢谁,应该也会对她很好吧。 院子里忽然响起敲门声,思安以为是六平去接夏衍回来了,赶紧过去开门,欢喜地叫了起来:「先生,您可是好久不来了!姑娘,快看看是谁来了。」 夏初岚心里一动,一下子转过身去,看到顾行简站在门外,身形颀长,犹如松竹。明明只是几日不见,却好像隔了很久。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您怎么不进来?」她笑着问道。 顾行简站在门口没有动,只是看着她。补试一结束,他回去换了身衣服就赶过来了。夏衍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这件事还是由他亲口来说比较好。 可一看见她,话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可以,他宁愿自己是普普通通的顾五,而不是顾行简。至少这样在面对她的时候,就没有诸多的顾虑。 秦萝看了嬷嬷一眼,嬷嬷抱上顾家瑞,跟她一起走到堂屋里面去了。思安也很识相地走开,总觉得先生今天哪里不太一样? 顾行简走进院子,站在夏初岚的面前:「你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黄昏的街道笼罩在一层暖融的夕阳里,街边有些铺子已经收摊了,有些却刚刚开始摆摊。夏初岚跟在顾行简的后面,静静地等着他开口。他会说什么呢?她莫名地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 一个小童蹒跚地跑过来,差点撞到他,他俯身按住小童的肩膀,叮嘱道:「小心些。」 小童咧嘴,奶声奶气地道谢,然后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在面对孩子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地温柔,大概很喜欢孩子吧? 「衍儿早上没见到先生,好像没什么精神去考试。」夏初岚看着跑远的孩童,喃喃说道。 这几日没看见他,她也没什么精神。只不过她到底是女孩子,不会说得这样直白。 顾行简低头看着她发髻上的花簪,缓缓开口道:「我在国子监见到他了,还是他第二场考试的主考之一。」 夏初岚回头,看着他深邃的双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国子监关门之后,还可以随便进出的?主考……他又回到国子监教书了? 顾行简走近一步,凝视着她:「今日我代天子幸学,你在街上应当看见了。」 夏初岚踉跄一步,差点没站稳。顾行简伸手托住她的手臂,两个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咫尺之间,她的心跳得飞快,仰头看着他,听见他清晰的声音:「我就是顾行简。」 不远走街串巷的货郎的叫卖声,还有街边孩子们的嬉闹声,仿佛都如潮水般退去,只有这句话,如轰雷般响在耳畔。 她闭了闭眼睛,抓着他的手臂才能站稳,忽然笑了笑:「先生,不要开玩笑……」 顾行简见她不信,放开她的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伸到她面前。袋上装饰着金色的鱼纹,并有姓名,这是象征高官身份的金鱼袋! 夏初岚苦笑了一下,移开目光。 脑海中无数次闪过,却被她刻意忽略的念头,终于从角落里重新拉扯了出来。这个人就是顾行简,他出现在绍兴的时间,便是他停官的日子。他家中行五,叫顾居敬兄长,还有今天秦萝对她有意无意的试探。 她以为他是个穷书生,或是仕途不顺的小官,她甚至想过她养着他就好。山水之间,江湖之远,他想干什么,她就陪他干什么。 哪知道人家根本就不是怀才不遇,而是个权倾朝野的宰相。那个重用吴志远,被主战派深深唾弃的主和派之首。陆彦远说他工于心计,排除异己,不择手段。作为一个大权独揽多年的权臣,想想也不可能干净纯粹。 这个身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她能够承受的范围。她松开顾行简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郑重地行了个礼:「民女不识相爷,请相爷恕罪。」 她低着头,顾行简看不见她的表情,心中没来由地慌了一下:「夏姑娘不用如此。我不是刻意隐瞒。」 他的确从未刻意隐瞒,因为她也从不曾认真问起。她现在后悔知道了真相。宁愿他就是顾五,是她喜欢的那个普通的教书先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宰相。这个身份,比陆彦远还高不可攀。怪不得在绍兴的时候,他一口就回绝了。是她不自量力。 「民女忽感身体不适,先告退了。」夏初岚转身就走。她下意识地逃开,不想再说什么。 「夏……」顾行简抬起手,只碰到了她飞起的发梢,掠过他的指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 明明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街角的巷子里,萧昱双手抱胸,看向站着街边的顾行简。他不是故意又听墙角,而是想来问问那些证据是不是顾行简帮他找的。想不到看见这一幕。堂堂顾相,也有在女子面前吃瘪的时候。这姑娘也有些意思,寻常女子若是知道眼前的人是顾行简,不是激动地扑过去,就是惊喜地晕过去吧。 她倒好,一走了之,直接把人丢在街边。 「你还想看多久?」顾行简转过身,目光冷厉地看向萧昱所站的巷子。萧昱知道被他发现了,只能走出去。 顾行简冷冷地问道:「莫非皇城司没有别的要务,提举大人整日盯着本相作何?」 「我来道谢。」萧昱这人眼睛长在头顶,要他说这几个字其实很难。可一想到那两人差点就带着机密混出城去了,他还紧盯着乌林不放,便觉得自己无能。幸好补救及时。 他虽然脸上还是摆出那副冷若冰霜,唯我独尊的样子,口气却算是诚恳的。 顾行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萧昱。这件事他不会,也不能承认。 第七章 萧昱皱眉,不喜欢顾行简那种高高在上,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跟刚刚被女人丢下时判若两人。他收起心里原有的那一点点同情,扔下一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说完,就转身走了。 夏初岚一路走回住处,只觉得心里有一团乱麻,不想去思考任何事,只想蒙头睡一觉。 她走进家门,秦萝正坐在院子里等她,一见她就站了起来:「妹妹……」看样子五叔是坦白了。 「姐姐为何不早告诉我?」夏初岚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觉得五叔隐瞒是有苦衷的,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比较好。」秦萝有好几次忍不住要说了,但就怕是这个结果。由她说出来的话可能更糟糕。她走到夏初岚的面前,拉着她的双手:「妹妹是觉得五叔哪里不好?」 夏初岚摇了摇头:「恰恰相反,当朝宰相,有多少公卿之女愿意给他做妻。我只是商户出身,配不上他。」 「可是五叔并不喜欢她们。在你出现之前,二爷给五叔家里请个厨娘都得小心翼翼的,只有你,他才愿意靠近。」秦萝认真地说道。也许连五叔自己都没发现,对着夏妹妹的时候,他整个人柔和得就像春风一样。 秦萝刚进门那会儿,觉得二爷板着脸很凶,五叔看起来很儒雅,应该是五叔更好说话。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长得凶凶的二爷其实很爱笑的,性格豪爽,外面的兄弟朋友不知多少。反而是五叔,虽然彬彬有礼,但却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并且独来独往惯了。 后来她知道是从小跟家里人分开的原因,也有点心疼他。 这样的人,得有多大的缘分,才能遇到一个自己愿意去靠近的人。 「姐姐,我现在很乱。你让我好好想一想。」夏初岚疲惫地说道。 秦萝知道感情这种事不能逼太紧了,很容易适得其反。无论是谁,知道身边的人陡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宰相,都得缓一阵子。她点头道:「好,你好好想想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夏初岚点头,秦萝送她回房休息,叮嘱思安好好照顾她。然后喊了嬷嬷抱上顾家瑞出门,没想到顾居敬亲自来接他们。 「二爷。」她快步走到顾居敬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五叔说了。」 「这小子动作够快的呀。」顾居敬笑了下,看到秦萝的脸色不对,一边抱着她上马车,一边问道,「怎么,哪里不顺利吗?」 秦萝点了点头,本想伸手把顾家瑞抱过来,顾家瑞身子已经扑出去一半,却被他爹按住小脑袋,大手一挥,就被嬷嬷抱到后面那辆马车去了。小家伙自然不满地哭叫起来,顾居敬按住秦萝:「嬷嬷会哄,你跟我说说话。」 秦萝只好坐进了马车里。 马车返回顾家,顾居敬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身量高大,占了大半的空间。秦萝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娇小柔弱,依偎在他的身边,小声问道:「二爷不去看看五叔吗?」 「那家伙我去了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给我好脸色。弄不好还嫌我吵,直接赶我出来,你信不信?」顾居敬搂着她的腰,低头亲她,「你把情况跟我说说?」 秦萝伸手攀着顾居敬的肩膀,头靠在他的颈窝里,说道:「五叔把夏妹妹叫出去单独说的,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夏妹妹回来之后,我看她挺沮丧的。大概是……不太好。」 顾居敬皱眉:「我就不明白了。阿弟是宰相,她沮丧什么?应该高兴才对啊。」 「您不懂女人。有时候就想简简单单地守着一个人,布衣百姓,农夫猎户,都比宰相好。而且夏妹妹好像痛恨官场上的人,她说她爹就是被一个狗官害死的,她三叔还被那个狗官弄得丢了官。」秦萝抬头看顾居敬,「您知道这件事么?」 顾居敬一拍掌,他倒把吴志远那个混蛋给忘了。 「让他们两人都好好静一静吧。等我把粮价的事情压下去,亲自找夏家的丫头谈一谈。」顾居敬将怀里的人抱起来一点,江南的女子就是太瘦小了,跟只养不大的小奶猫一样,「不说他们了,这几日想我没有?」 「想了……」秦萝红着脸,不敢看他灼热的视线。从他把儿子弄去另一辆马车,她就知道他肯定要在车上做点什么。 顾居敬捏着她的下巴,一下子吻住了她柔嫩的双唇,吮吸起来。女人还是像这样温顺听话点的好,夏家那丫头一看就是只野猫,藏着利爪,也就阿弟才喜欢那种的。 顾行简回到私邸,看到南伯和崇明两人正在收拾东西,这才意识到要搬回相府去了。南伯笑着问道:「相爷,您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崇明也回过身看向顾行简,今日特意没跟着,怎么反而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行简没说什么,独自回到房中,望着桌上被镇纸压得平整的花笺出神。不久,南伯带了个内宫的小黄门来找他。小黄门神情严肃:「相爷,官家要您立刻进宫。」 顾行简站起来:「发生何事?」 小黄门躬身道:「官家收到五百里金字牌急脚递,前线来的。」 顾行简换了官服,骑着马赶去宫门。路上崇明给他在夜市买了枣糕填肚子,他一边吃一边想起那日的馄饨来,嘴角带着点笑意,感觉这枣豆糕也香了起来。但他很快又想起今日的事,脸上又由晴转阴。 崇明看出来相爷今日的心情不佳,也没有多说话。谁知道那个夏姑娘又把相爷怎么了。 等进了丽正门,遇到几位枢府的官员。早上才见过的枢密使蒋堂带头拱手一礼:「顾相。」枢府和政事堂分管军政,看来是关于前线的战事,所以他们也来了。只不过看这些枢府的官员,各个面色不霁,想来前线传回来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顾行简回礼道:「使相,不知皇上急招,所为何事?」 蒋堂叹了口气道:「顾相有所不知,完颜宗弼诱捕我军主将,殿帅带领一支队伍追入山林,自此失去音讯,生死未卜。」 顾行简倒吸一口冷气,陆彦远出事了?他可是这次北征的主将之一,还是英国公的爱子,若他有事,那英国公和战事……就不太乐观了。 他抬手请蒋堂先行,蒋堂礼让,他也就不推辞,直接往前走了。垂拱殿上已经站着不少的官员,议论纷纷。莫怀琮站在边上,神情凝重,病容明显。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入宫做贵妃,一个嫁到英国公府为长媳,何等风光。没想到一朝开战,他的乘龙快婿就生死不明。女儿回莫家大哭了一场,他也顾不得养病,直接进宫来了。 顾行简走到文官列的最前面,与莫怀琮互相行礼。两个人同在中书,其实斗得比谁都激烈,偏偏表面上还要装着十分礼敬对方的模样。莫怀琮是先帝时的老臣了,跟着高宗南渡,后半生一直致力于收复中原,自然不屑与顾行简这样的求和派为伍。 枢府的官员在旁边议论:「现在前线军心大乱,我看这战不能打了。」 第八章 「我们应该主动求和吧?不然金人打到南边来怎么办?」 「我早就说过不能打。要不咱们再给金国加些贡银吧?和亲也行啊。」 殿上很快就被妥协投降的声音给淹没了。莫怀琮是主战派,沉着张脸,蒋堂是中立派,不偏不倚。顾行简主和,但已经有很多人在说求和的事,他也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后面吵翻了天。 这个时候董昌高喊了一声,高宗进殿来了。 高宗的面色也不好,本就瘦削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那时英国公豪情壮志地要求北伐的,他下意识是反对的。当年金国以摧古拉朽之势攻克汴京,一直紧追着他不放,他从骨子里就没有觉得能够打败金人。 但思及完颜宗弼的好战,还有中原汉族向北方的少数民族俯首称臣的屈辱,总觉得内心意难平,便在一时冲动之下,答应了陆世泽的求请,并要他们自行解决军饷的问题。没想到那么多的军饷,也被他们筹到了。高宗也看到了民间百姓想要收服中原的欲求,比他想象得还要强烈。 他告诉自己这是天意,加上前方捷报频传,打得金国节节败退,他也觉得扬眉吐气。没想到完颜宗弼来了这么一招,直接导致他们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 「诸位爱卿想必已经听说了前线之事,有何良策?都说来听听。」 礼部的一名官员上前道:「臣以为,殿帅很有可能已经落入金人之手。当务之急,便是修书与金人议和,将两位主将赎回。」 枢府的官员说道:「恐怕此时主动修书,我们将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金国会在贡银方面狮子大开口。臣愚见,金主曾经求娶过我朝的公主,不如择一宗室之女前往和亲。」 「你说得轻巧,哪个宗室女愿意嫁到金国去?何况我大宋开国两百余年,还没有公主和亲的先例。」 「眼下情况特殊,顾不得许多了。崇义公之女清源县主不是正适龄吗?」 那两人本来还在高声争论,高宗立刻制止道:「和亲不可!」 那两人便退下去了。其余人又各自提了建议,大都希望想办法中止战事,主动向金国求和。只有莫怀琮上前拜道:「皇上,万不可在此时主动向金国求和!若如此,金国会以我们主动发起战争为由,大肆要求增加贡银,那对国库来说,将是极大的负担。」 蒋堂终于开口:「当初北伐之时就应当想到这个后果。那副相说怎么办?难道你要看着殿帅和我朝一员大将落入敌军手中,而我们什么都不做?」 「英国公世子乃是老夫的女婿,难道老夫不比使相着急吗?但是此刻向金国求和,绝不是最佳时期!」 殿上争论半天也没有结果,高宗看到顾行简始终一言不发,特意将他单独留了下来,屏退左右。 董昌带着内侍退到后殿,看到莫凌薇朝这边走过来,吓了一跳,迎上前道:「贵妃娘娘,您怎么过来了?官家正在议事。」 「阿翁,我听说父亲进宫了,想来看看他。」 董昌说道:「可是副相已经出宫去了。」 「那现在皇上在和谁议政?」莫凌薇问道。她几年前入宫,在宫里诸位娘娘里,本来年纪就比较小,高宗也最为宠爱她。加之她丧子之后,高宗心怀愧疚,越发地纵容起她来。有时候在前朝,也会招她来陪着审阅奏章。 上次台谏弹劾顾行简,高宗大怒时,她也在场。所以她到前朝来,高宗不会认为僭越。 「官家在和相爷议政呢。」董昌老实地说道。 莫凌薇上前撩开便门的帘幕,看到御座之前,顾行简正在说话。明明都城里比他长得英俊,长得好看的世家公子那么多,却无一个人有他那样淡如烟,又润如春雨的气质。不经意就能在人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子,荡起阵阵涟漪。 记不得是哪一年哪一日,好像她也是在何处远远地望了他一眼。彼时他还不是宰相,只是个穿着绿衣的小吏,跟人争论田赋争得面红耳赤,不准那官员多收百姓一斗米。 曾经那样铮铮傲骨的一个人,不知何时被岁月磨得世故圆滑,再不负当初的模样。 董昌看到莫凌薇放下帘幕,转过身来,表情还是如来时一样:「阿翁,我在后殿等皇上。议政结束了之后,告诉他一声。」 「是。」董昌自然不敢应不好。 日落西山,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顾行简从皇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内城各处开始摆起了夜市的摊子,热闹地叫卖。崇明拉来马,他们骑着马回去。顾行简知道今日夏衍在时策得了上品,却不知道上午的考试答得怎么样。 太学的补试规定两场考试不能有一个下品,否则另一场得了上品也没有用。应该不至于答出下品吧? 如果现在就去他们的住处,问一问他是怎么答的,大概就能知道结果了,不用等国子监放榜。 顾行简打定主意,正要回头吩咐崇明,看到崇明跑去街边买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冲他挥了挥手。顾行简笑了笑,忽然身下的马儿受惊了一样,猛冲了出去。 「相爷!」变化来的太过突然,崇明惊得松了手里的碗,要追过去,刚好迎面推来几辆装满粮袋的太平车,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着急地想要脱身,前方马儿长嘶一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夏衍被六平接回家以后,从思安那里知道顾相已经来过了。 思安喃喃自语:「顾五先生,怎么就是顾相呢?」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这么高官位的人。而且那人没什么架子,挺好相处的。 其实不仅是她,就连夏衍到现在都没有缓过劲来。对于他来说,能够如此靠近自己一直仰慕的人固然是件好事,但顾相可是当朝的宰相啊。别说英国公世子了,满朝朱紫,又有几个能比得过宰相尊贵?跟他们这样商户出身的人相比,身份实在是悬殊太大了。 思安做好晚饭,夏衍去夏初岚房门前敲了敲:「姐姐,你出来吃点东西吧?」 过了一会儿,夏初岚在里面回到:「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夏衍叹了口气,走回院子里,对思安和六平摇了摇头。 吃饭的时候,三人情绪都不太好。思安问道:「姑娘跟顾相,真的不能在一起吗?」 六平回道:「你想想宰相是谁?那可是文官里头的第一人!连二姑爷那样芝麻绿豆大的小官都嫌弃娶了我们二姑娘做妻子,怕被别人嘲笑,更别提宰相了。」 思安深深地郁闷了。原以为这回到临安来,姑娘会收获一段好姻缘,哪知道顾五摇身一变成为了顾相。这下可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夏初岚闷在屋子里一日一夜,终于想明白了。第三日从屋子里出来,命思安收拾东西,准备回绍兴。 「姑娘,我们不等国子监放榜啦?」思安问道。其实她想问的是,不等顾相了?但她没有胆子问出口。只能叹一声,姑娘的情路,还真是坎坷。 夏初岚摇了摇头:「国子监会把结果送到每一个录取的考生家中。我们回去等消息就是了。」 第九章 夏衍其实还想当面谢谢顾行简,跟他告别,但看姐姐的样子,也不敢再提了。 思安只觉得如今落荒而逃的姑娘,跟当初在绍兴落荒而逃的顾相真是挺像的。但人回去了,心带得回去么?只怕得留在临安了。 等忙得焦头烂额的秦萝收到夏初岚叫人捎去的钥匙,赶到她住处的时候。大门已经上了锁,早就人去楼空了。 顾居敬等在相府的门口,看见马车过来了,连忙上前两步,扶着秦萝从上面下来。秦萝对他说:「二爷,夏妹妹回绍兴了。屋子里没人,只留下五贯钱,还留了封信。」 顾居敬愣了一下,接过秦萝的信,上面写了简单的两句话,向他们道谢以及告别。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丫头居然跑了?阿弟的宰相之位就这么吓人? 他回头看了看那单檐歇山顶三开间的府门,台基高出地面许多,显得高高在上。天子赐的府邸就是不一样,地段在寸土寸金的皇城根下不说,光是门面就足以震慑旁人了。 「先进去看看宫里的医官怎么说,娘还在家等着我们带消息回去呢。」顾居敬叹了口气,拉着秦萝进府。 入门为庭院,有两棵高过屋檐的大树,正中为砖雕的影壁。影壁之后是一间大堂屋,堂后穿廊,左右是廊屋连接两侧的厢房。长廊通向后院,池子里遍开粉白荷花,池心有凉亭,池后有假山。亭台楼榭,无一不参照宫苑的规制,可见天子的眷宠。 府中有仆役来往忙碌,还有园丁浇花弄草,看到顾居敬和秦萝纷纷行礼。秦萝偷偷对顾居敬说:「二爷,五叔这里果然连个侍女仆妇都没有。」 「有一个。我给他找的厨娘。」顾居敬拍了拍秦萝的手背,笑得有些得意。在他看来能往阿弟身边塞进一个女侍,已经是他人生中小有成就的一件事了。 他们走进一个拱门,里面夹道种着蔽日修竹。主屋旁有一寒潭,水流淙淙,屋子三开间,四面都设竹帘。有几个宫中的小黄门站在主屋的前面,秦萝没有见过宫中人,下意识地抱住顾居敬的手臂。 前日顾行简的马受了惊,撞向了路边的摊子。他本来可以跳马,但为了让马避开路边一群呆愣的孩子,强行勒住马缰,连人带马一起翻倒在地,摔出去老远,当时就不省人事了。 高宗十分重视,昨日派了两个医官过来检查内伤,今日人醒了,又派最得力的韦医官来处理外伤。 南伯和崇明都站在屋中,顾行简坐于榻上。右边手被纱布缠绕,吊挂在脖子上,韦从正在他的左手手腕缠绕纱布:「相爷,左手虽然没有右手伤得重,但暂时也不能提拿重物。下官将药留下,两日更换一次,过几日再来查看恢复的情况。」 「有劳韦医官。南伯,替我送医官出府。」顾行简吩咐道。 韦从行了礼,便挎上药箱,跟着南伯出去了。 顾居敬上前看了一下,皱眉道:「好端端的,马怎么会受惊呢?要不要找人查一查?」 顾行简淡淡道:「不必,惊马只是意外。回家不要乱说。」 顾居敬应了一声,斟酌道:「我本来想叫夏家的丫头来看看你,但是她回绍兴去了……」 顾行简抬眸,看向顾居敬。顾居敬被他看得浑身一凛,这大暑的季节,后背阵阵发凉。 「要不,我去把她追回来?」顾居敬问道。 顾行简看向别处,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不用,这样也好。」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意外何时会发生,何必多牵连一个人担心。何况身居高位,亦是如履薄冰,他怕自己许不起什么。 顾居敬皱眉,这个人真是别扭。好不容易会笑,会担忧,会牵挂,像个正常人一样了。可那丫头一走,又露出这种落寞冷淡的神情。他整个人都烦躁起来。 秦萝真是有些怕顾行简,躲在顾居敬的后面,不敢说话,小手一直揪着顾居敬背后的衣裳。她跟顾行简接触不多,在夏初岚面前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场跟现在完全不同。连她都差点忘记了,那个温文尔雅,一身青衫的五叔,其实是个权倾朝野的宰相。 顾居敬走过去,顾行简不解地抬起头,感觉到一只大手按在头顶上:「告诉一个人你喜欢她,就那么难?你也老大不小了,感情不是政事,别思前想后的。喜欢就在一起,你没有多少时间荒废。错过了就没有了,看着她嫁给别人,你甘心么?」 顾行简愣了愣,顾居敬立刻把手收回来,轻咳一声,马上转了话头:「要不让阿萝给你找个侍女?南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崇明又是习武的,换药这种事,还是姑娘家心细点。」 顾行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用。」 秦萝暗暗吃惊,刚刚二爷是摸了五叔的头?感觉那画面跟二爷摸瑞儿一样,五叔居然也没生气?她有点想笑又不敢,顾家这两兄弟,真的跟别家的不太一样。 顾居敬跟秦萝走了以后,顾行简把崇明叫到身边,微微眯了下眼睛,眸中有一道厉色:「去告诉董昌,将宫中马房那日当直的内侍,全部抓起来,交给皇城司审。一个个审,审到谁肯招出来为止。」 皇城司审人跟刑部和大理寺不一样,手段极其残忍,号称是没有他们撬不开的嘴。崇明不寒而栗,领命离去。 马车行了两日,便回到绍兴。 一路上夏初岚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望向窗外。虽然她原本话也不多,可是思安看得出来她魂不守舍。六平耍宝,夏衍交谈,她都是不冷不热的反应。 夏初岚以为离开临安会好受一些,但是心却被挖空了,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脑海里只有关于那个人的事一遍遍地呈现,又强行抹去。可是不经意间,耳边又会响起他说话的声音,或是眼前出现他的样子。 明明是隔着山海,应该去放下的人。 城门外堵着很多人,一时马车进不去。夏初岚回过神来,让六平前去打探消息。 很快六平就回来了,大热的天跑得满头是汗:「姑娘,打听清楚了,最近粮价飞涨,城中有几户商家又带头提高价格,百姓们正在抗议。新任的知府大人正在安抚他们的情绪。话说那位新知府看着可真年轻啊,最多二十几岁的样子。」 夏初岚没认真听后面,而是在想粮价的事情。现在临安因为战事粮价飞涨,甚至临安府都已经出面干预,从别的地方调粮食来平抑物价,没想到绍兴府也受了牵连。带头提高粮价的商户里,应该也有夏家的份……她皱了皱眉,对六平说:「绕路,从东门回去。」 东门相对绕了远路。回到夏家,夏初岚先带夏衍去北院老夫人那里请安。老夫人看着姐弟俩,点了点头:「六郎这次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她也没指望夏衍能考上,因此绝口不提考试的事情,就问了问临安如何。 夏衍眉飞色舞地跟老夫人讲了。 常嬷嬷端来糕点,顺口说道:「三姑娘,您不在的这些日子,二老爷也把生意做得很好。昨日听账房那边说,比上个月多了不少进账呢。」 第十章 夏初岚坐着没说话。这恐怕得归功于抬高粮价。 老夫人边喝茶边说:「三丫头,当年你爹出事的时候,家里人都有些慌,觉得顶梁柱塌了。你二叔虽然那时不中用,但这两年也有长进了,这段日子,他不就做得挺好的?以后生意上的事,你可以多分些给他,不用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你也不小了,好好考虑下自己的事吧。」 出乎意料,这次夏初岚没有反驳,只是应了一声。 常嬷嬷趁势说道:「姑娘大概不知道吧?绍兴府的新任知府,是嫁到蜀中的大娘子的继子,年轻有为。前阵子大娘子来信了,说他尚未婚配,要老夫人帮忙相看相看。老夫人一想,他跟姑娘倒是蛮般配的。」 夏衍要说话,夏初岚按住他的手臂,说道:「绍兴知府是五品官,不会嫌弃我们家是商户出身?」裴永昭不过是一个九品的小吏,就已经那么看不起他们。对方是五品官,择官家女为配,一点都不难,何必选一个商户女。 常嬷嬷连忙笑道:「凤大人来过家里一趟,相貌真是好,读书人又文质彬彬的,大夫人也很喜欢。凤大人听说姑娘上次军饷捐了十万贯,直夸姑娘大义。说等姑娘回来了,他再来拜访。」 「我知道了。」夏初岚没有明言拒绝,与以前比,态度也软化了不少。 常嬷嬷欢喜地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也欣慰地点了点头。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眼前有一桩这么好的姻缘,没有生生往外推的道理。而且那凤子鸣一表人才,又是绍兴的父母官,看着就跟三丫头十分登对。若这婚事成了,她也能对九泉之下的老大有个交代了。 夏初岚和夏衍从北院出来,夏衍不解地问道:「姐姐为何答应祖母去见凤大人?姐姐不喜欢顾相了吗?」 「衍儿,在临安的事,不要告诉娘。」夏初岚没有回答,而是叮嘱夏衍。 夏衍点了点头,还是觉得有些难过:「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顾相更配姐姐了。」 夏初岚笑着用手指戳了下他的圆脸:「人小鬼大。也许凤大人很好,他是知府,都没有嫌弃我们商户出身。」 夏衍认真地说:「顾相的官更大,他也从未嫌弃过我们,还教了我许多。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官场上的事,夏衍并不清楚。他年纪小,更不懂人性的复杂。夏初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我先去二叔那里一趟,你回去跟娘说,我晚点再去看她。」 夏衍应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走远了。 松华院里,夏初婵一把推开侍女捧来的布帛和首饰,将东西打翻在地。侍女们连忙蹲下身捡,嬷嬷问道:「四姑娘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夏初婵气道:「祖母偏心。为何要将凤表哥说给三姐姐?夏家又不是就她一个待嫁的姑娘。我哪里输给她了?」 嬷嬷叹了口气道:「三姑娘年纪大一些,老夫人可能想着她的年纪跟凤大人更般配。而且姑娘您花容月貌,又是这般好的年纪,还愁以后没有良配吗?」 「我不喜欢那些人!」夏初婵趴在椅子的扶手上,想起那日凤子鸣上门拜访时的惊鸿一瞥,暗暗咬了咬嘴唇。 那日她听侍女们说这位新知府是姑母的继子,要从夏家的姑娘里挑一个成亲,那时她还不乐意去露脸。 凤子鸣是蜀中名门望族凤家的孩子,自小饱读诗书,二十岁高中榜眼,不过几年工夫已经做到了知府,前途不可限量。民间还常拿他跟当年的顾相比,说他只是略逊风骚。 夏初婵当时还在想,民间的评价大都喜欢言过其实。弄不好凤子鸣是个又矮又丑的胖子。 她怀着好奇到了垂花门那儿凑热闹,看见一个穿着蓝色布衫的男子进了夏家大门,手中握着一柄折扇,是墨绿的扇坠。他眉如淡墨,凤眼如漆,风度翩翩。 旁边的侍女们不停地惊呼,夏初婵也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跟着到了堂屋外面偷听。凤子鸣与爹和三叔说话,既没有摆知府的架子,也没有过分谦卑,进退有度,谈吐得体。 她愈发喜欢,哪知道祖母竟然要将三姐姐许配给他?三姐姐坏了名声,怎么还能配这样好的人? 「拿走,我不要这些!」夏初婵不耐烦地挥手道。 韩氏和夏初荧从外面进来,看到满地狼藉,不由一愣。韩氏叫道:「婵儿,你在做什么呢?我跟你姐姐等了你半天了。」 「娘!我不要去天宝寺上香,也不喜欢什么县令的公子。」夏初婵不满地说道。 其实上香只是由头,韩氏想带夏初岚给县令夫人看看。男方是绍兴下辖余姚县的县令之子,比夏谦小一岁,今年也要考科举。韩氏远远见过一面,还挺满意的,据说家里有人在朝中做官,这才生了结亲的念头。 「婵儿,娘见过陈公子,十分出众。咱们先相看相看,不满意再推掉就是了。」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 夏初婵却不依不饶的,就是不肯去。 夏初荧看出了些苗头,问道:「婵儿,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夏初婵没想到姐姐一眼就看了出来,脸颊微红。韩氏越看越觉得不对,就拉着她追问,她支吾了半天,才把凤子鸣的事说了:「凭什么三姐姐可以,我不行?难道不应该让凤表哥自己来挑吗?」 论貌美她自认不比夏初岚差多少,而且琴棋书画样样出挑。最重要的是,她乃清清白白的闺阁女子,光这点,就比夏初岚强了许多。 那日韩氏见过凤子鸣,也觉得很满意。但始终觉得凤子鸣年纪比婵儿大了些。婵儿还是个孩子,凤子鸣才名在外,未必能看上她。当然韩氏也不觉得凤子鸣能看上夏初岚,不过都是老夫人的一厢情愿罢了。眼下她听了女儿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凭什么这样的好事,要让夏初岚一个人占了?到时候凤子鸣看不上夏初岚,再去跟他提婵儿,好像变成他们二房捡别人不要的了。倒不如让他两个一起挑。 夏初荧看韩氏沉思,就帮着出主意道:「娘,要不我看今日就不去了吧。等凤表哥再来家里,我们把婵儿好好打扮一番,找机会把凤表哥吸引过来。他若看上了婵儿,祖母那边也不能说什么。」 韩氏下了决心,点头道:「行,就这么定了。但此事只能我们三人知道,千万不能让你们的兄长和爹知道了,明白吗?」 夏初婵和夏初荧齐齐点了下头,韩氏用手推了推夏初婵的额头:「臭丫头,现在可以选衣服看首饰了吧?」 夏初婵这才欢欢喜喜地挑了起来。 韩氏看着她,摇了摇头,侍女走进来说道:「夫人,三姑娘回了,来找老爷。」 韩氏正在端茶的手一抖,莫名地心虚。怎么刚说完凤子鸣的事,夏初岚就过来了?随即韩氏又镇定下来,她们才说的事情夏初岚不可能知道。她叮嘱夏初荧陪着妹妹挑东西,自己气定神闲地往堂屋走去。 夏初岚站在堂屋外面等韩氏,因为怕热,就避在树荫底下。她仰头望着树上趴着的一只蝉,日光在她白净的脸上流转,美而不自知。 第十一章 夏谦刚好来堂屋,看见树下的她,心中一动,主动走过来说话:「三妹回来了。六弟补试考得如何?」 夏初岚看向夏谦,淡淡说道:「我没有问过,大概是考不上吧。我来找二叔。」 夏谦道:「粮行那边有点事,爹和三叔都过去了。你要不要先进去喝口茶?」 「不了,我这就去粮行找二叔。你跟二婶说一声,我先走了。」夏初岚颔首,径自走出了院子。 夏谦望着她的背影,怅然失神。她好像总是对自己很冷淡,连多说一句话也不愿意。几时就被她讨厌了? …… 夏初岚出了松华院,叫六平备轿子,前去粮行。 夏家的粮行在城中的闹市,也是绍兴最大的几户粮商之一。因为最近城中的粮价飞涨,官府来请了夏柏茂几次,夏柏茂都不肯去商榷。其余几家看到夏家如此,也都效仿。律法保护商人的定价权,官府不能直接干预,因而对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深受粮价之苦的百姓每日都聚集在几大粮行之前,讨要说法。 夏初岚到了夏家的粮行,门前已经围了不少的百姓。夏家的护院一字排开,不准百姓上前闹事。 夏柏茂站在护院的后面,拍了拍身上的烂菜叶,喊道:「一群刁民!」然后就拂袖进去了。 夏柏青也在里面,劝道:「二哥,粮价真的不能再涨下去了。」 夏柏茂看了他一眼:「三弟,官府早晚会调集粮草来平抑物价,我们不趁机赚一笔,怎么把你跟三丫头捐出去的十万贯收回来?我这也是为了夏家好。」 「可你此举伤了百姓的心。等粮价稳定下来以后,他们不再来我们这儿买粮,损失的可是长远的利益。」 夏柏茂在桌子后面坐下来,不以为然:「不会的。不是就我们夏家涨了粮价,是全城都涨了。商人都是逐利的,你就别傻了。」 夏柏青知道劝不动夏柏茂,摇了摇头离开了。其实他知道,二哥这种做法,从商人的角度出发本也无可厚非。 夏柏茂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真是书读傻了,有钱都不赚。他早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他了,虽然不如大哥,但肯定不会让夏家吃亏的。 忽然,他听到粮行里的伙计们喊道:「东家姑娘。」 他一愣,抬头看见夏初岚从外面进来,连忙从座位上起身:「岚儿,你几时从临安回来的?」 「刚到一阵子。」夏初岚让伙计们各自去忙,看了眼粮袋里的米,掬一把起来,「我刚在外面跟三叔说了会儿话。」 夏柏茂道:「你三叔原本是做官的,张口百姓,闭口百姓。你也知道,我们夏家是经商的,不可能不赚钱。」 夏初岚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二叔可知道,为何前些年朝廷动荡,甚至被迫南渡,失去了半壁江山,百姓还是愿意跟随?」 「这……」夏柏茂摇了摇头,怎么忽然问他这个问题? 夏初岚看着他:「因为朝廷从未亏待过百姓。恩赏有黄榜钱,雪降则有雪寒钱,久雨久晴又有赈恤的钱米。病者,童幼,贫而无依者,死而无殓者,朝廷皆有策应。他们觉得生活在朝廷的庇佑下,是何其有幸。所以无论荒年还是战时,民心从未乱过。」 夏柏茂皱了皱眉,说道:「岚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一下子拿出了十万贯之多,纵然夏家是绍兴的首富,也显得拮据啊。何况城中的粮行一致认可涨价,并不是我们一家的主意。等官府采取措施,粮价自然就降下来了。我这做法,也不能算错吧?」 「我没有怪二叔的意思。」夏初岚接着说道:「可二叔想想,夏家这些年在绍兴地界做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好,真的是偶然吗?荒年的时候,官府开仓,我们跟着布粥。遇雪灾久旱,官府安置灾民,抚恤百姓,我们同样不落人后。这些事已经深入民心,他们口口相传,致使更多的人愿意跟我们做生意,愿意买我们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们遇到困难,我们会用手中的财富雪中送炭,而不是落进下石。这样的价值,岂是十万贯,二十万贯能比的?」 夏柏茂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三年前在泉州,几乎让夏家大厦倾颓,毁了大哥一手创下的家业。这些年他也静思己过,想年幼的侄女之所以能将夏家撑起,多少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可到了现在,他终于明白,运气永远不能解释一个人的成功。 「岚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我现在就把印章那些交还给你,还是你来当家。」夏柏茂说着就要去拿印章。 夏初岚摆了摆手道:「二叔,我并非要握着权力不放。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夏家,你会成为家主。我希望你凡事三思,能够带夏家走得更远。此次粮价的事,我不会再插手,由你全权解决。」 夏柏茂想了想,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此事妥善解决好。」 夏初岚点头,转身离开粮行。 门外,两个人从角落走出来。随从小声地问道:「大人,您不是要找夏家的当家吗,怎么不进去?」 凤子鸣笑了一下,用扇尖点着额头。这个夏三姑娘,果然很有意思。他忽然有些期待见面了。 七月流火,总算没有六月的暑热,但仍是全年中第二热的月份。 萧昱办事的速度很快,不几日,便命人将一份口供送到了相府。 内侍省的侍从都是平民,一般是家里贫苦,送到宫里去赚月俸,补贴家用。所以他们胆小怕事,若没有什么把柄被人握在手里,怎么敢对当朝的宰相下手。 口供上说是朝中一位激烈的主战派老臣致仕以后,不满顾行简这么快官复原职,想要给他些警告,因此收买了内侍,在马上动了手脚。 那名老臣没有什么亲眷,已独身离开临安,回乡养老。 顾行简看到供词扯了下嘴角,对方虽不欲置他于死地,但是将他摔成重伤,要在府中休养多日。对于主战派来说,便能争取宝贵的时间,继续搜寻陆彦远的下落。 那日顾行简跟高宗所说,其实也是个等字。 陆彦远久经沙场,与完颜宗弼数度交手,双方应该很熟悉彼此的战法。完颜宗弼能够诱捕别的大将,却无法诱捕陆彦远。陆彦远也绝不是个冲动莽撞之人。金国那边迟迟不将俘虏陆彦远的消息传到朝中,证明陆彦远并不在他们的手上。否则对他们早就拿陆彦远的性命来要挟英国公或是朝廷了。 这一战,金国完全没讨到便宜。完颜宗弼的大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此时,便看哪一方先沉不住气,主动要议和。 南伯端了药碗进来,看到顾行简捂着胸口,劝道:「相爷,您好好歇一歇吧。你的内伤可不比外伤轻啊。」 顾行简将供词吃力地放回桌上,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南伯想起昨夜崇明说,相爷就该找个夫人好好管一管,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知珩,你看看这个行不行!」张咏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 第十二章 顾行简的右手不能动,左手也不能长时间握笔,只能叫张咏帮他从直秘阁挑个没有官藉的小吏来帮忙书写和整理。这小吏还不好选,家中不能有人在朝为官,不能牵涉党争,得老实听话。 吴均被张咏点了名字的时候,简直受宠若惊。能给相爷伺候笔墨,那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顾行简看了吴均一眼,吴均抖了一下,一半是激动,一半是害怕。 张咏背手道:「相爷,行不行你说句话。不行我再给你挑别个去。」 顾行简见小伙子挺精神的,白白净净,眼睛也不乱看,点头道:「就他吧。」 「谢相爷,小的一定好好做事。」吴均立刻行礼,口气还有些激动。张咏撇了下嘴,顾知珩不过一天给八十文的工钱,还不如上街卖个烧饼来得挣钱。瞧把这傻小子乐的。 顾行简将崇明叫来,让他把吴均带到与主屋相连的开轩里头。这里视野很好,三面的格子窗都下了下来,挂着竹帘。正面对着那寒潭,还有竹林环绕,环境十分清幽。 「相爷喜欢安静,你就在这里抄东西。不准夹带,不准乱跑。回家之前,我来检查。」崇明微扬起下巴,冷冷地说道。相爷找个抄书的就算了,还找个这么秀气的。崇明不喜欢生人在府中走来走去,也不喜欢相爷身边多个小厮。若不是他那手字实在难看,哪里轮得到这小子进府。 吴均笑道:「小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绝不给你添麻烦。」 崇明冷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吴均跪坐在案边,乖乖地整理文书。 张咏过来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毕竟是在馆阁里做事的,还是挺可靠的。他走回主屋,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看到顾行简都伤成这样了,还歪在榻上看东西,啧啧两声。怪不得自己只能做个给事中,人家能做宰相呢。 张咏问道:「皇城司那边,审出结果没有?」 顾行简看了一眼桌子上:「供词在这里。」 张咏起身,把供词看了一遍:「哟,看来你最近跟萧大衙内的关系不错啊,竟然连皇城司的押状都能看到。这位老大人也不知道帮谁背了黑锅,你打算怎么做?」 顾行简淡淡道:「什么也不做,以意外结案。非常时期,便放他们一马。最多叫董昌把马房那帮内侍全换了。」 张咏也觉得,如今朝中本就因为跟金国的战事而弄得人心惶惶,再大肆追究此事,恐生乱象。这内侍供出来的老大人,虽是个激烈的主战派,但是大忠之臣,一生刚正不阿。他就知道顾行简不会对这样的老人家下手。对方得感谢这回找了个不错的替罪羊。 「对了,跟你说件事。凤士卿那小子,还记得吧?」 蜀中才子,名满天下。当年在太学,惯会跟先生夫子叫板,成绩却是出奇的好。他本来有望成为那一届的释褐状元,却觉得赢过区区千人没有意思,自己跑去考了科举,成为当年的榜眼。 「怎么?」顾行简看着文书问道。 「昨日吏部侍郎来找我喝酒,说起他。他调任绍兴知府,据说家里有表亲在那儿,还是当地的首富。岁月如梭啊,转眼我们教的学生都这么出息了。」 顾行简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张咏。张咏还兀自滔滔不绝地说:「那小子在前面任上就有不少风流雅事,没想到终于肯收心成亲了。也不知道是他哪个表妹能把这位蜀中第一才子拿下……」 顾行简握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牵扯到腕上的伤口,反而脱力将笔松了。毛笔滚下书桌,在地上留了一团墨黑。崇明进来,连忙拿布擦地面,然后抬头,看到顾行简的袍子下摆也沾染了些墨汁:「相爷,您……」 张咏看向顾行简:「你这是怎么了,伤口疼?等着,我这就去叫大夫来。」 顾行简的手按着桌子上的花笺,额上冷汗直冒,佛珠抵在他的手腕跟桌子之间,钻心地疼。 他舍不得,终究是舍不得。 夏家的芙蓉榭,到了夏日也是消暑的好去处。赵嬷嬷和思安在水榭里面摆了几个冰盆,茶床上放着赵嬷嬷做的冰酪,就是在碎冰中放入砂糖和乳酪,十分香甜。 夏初岚坐在书案后面,提笔不知道在纸上写什么。夏静月趴在茶床上边吃冰酪,边看账,对旁边的赵嬷嬷竖起大拇指。 赵嬷嬷笑了下,思安也捧着一碗吃。 夏静月被柳氏打发来给夏初岚打下手,她自己也十分乐意。平日跟着夏初婵学完那些琴棋书画,最期待的就是来这边跟夏初岚学账。她起身将账本拿给夏初岚:「三姐姐,你看看这里,我不懂……」话未说完,注意到夏初岚的纸上画了个模糊的人形,依稀看出来是个男子。 夏初岚也没注意自己在画什么,等发现了,用帕子遮住,仰头问道:「哪里?」 夏静月也不敢多问,就指着账本说:「这个地方,我不太明白。」 夏初岚便耐心地与她讲了,讲完之后,又说道:「这不是一两天的工夫,慢慢来吧。」 夏静月应好,合上账本,刚要出去,赵嬷嬷道:「五姑娘先别走。明日凤大人来家中,三姑娘不肯挑衣服,您帮着参详一下?」 思安看了看夏初岚,没吭声。虽然她憋着没有把顾相的事情说出来,可姑娘一看就不喜欢那个什么凤大人。老夫人很满意,昨夜夫人又拉着姑娘劝了好一会儿,姑娘只得答应去见他。 夏初岚随手拿了账本压在刚才的纸上,淡淡地说道:「随便穿就好了,不用刻意打扮。」 夏静月让赵嬷嬷去拿待选的衣服来,赵嬷嬷高兴地去了。她又走到夏初岚身边,轻声问道:「三姐姐不喜欢凤大人,喜欢画上的那个人,对吗?」 夏初岚的手一顿,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如此厉害,竟能揣测人心。 「昨日我跟四姐姐去上琴课,本来我先回家,但不小心把琴谱落下了。回去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四姐姐在跟侍女说凤大人的事,她好像挺喜欢凤大人的,还说凤大人来府上那日,她也要去相看。」 夏初婵被韩氏宠成了娇惯的性子,从小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真的喜欢凤子鸣的话,不可能不来抢。好在夏初岚对凤子鸣没什么感觉,也不用去对付夏初婵这样的小丫头。 她看向夏静月,轻轻笑道:「你跟初婵差不多大,可有心上人了?我看三叔三婶好像不是很着急。」 夏静月连忙摇头,脸有些红:「我,我暂时没想这些。我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可能他们想多留我两年。」 「话是这么说,倘若真要遇到你喜欢的人,你肯定就想嫁了。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也能帮着留意一下。」 夏静月听说夏初岚要帮她留意,受宠若惊,红着脸轻声说道:「我喜欢才高八斗的人。最好琴棋书画都懂,人品贵重。像曹子建,像东坡居士……这样的。」还有一个名字,她没有说。 夏初岚疑惑道:「那凤子鸣可是蜀中第一才子,也能算才高八斗,你不喜欢?」 第十三章 「我不敢跟四姐姐争。而且,凤大人也看不上我。」夏静月轻轻说道。论美貌,她比不过三姐四姐,论能力又远逊于三姐。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凤子鸣。 夏初岚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凤子鸣去夏家之前,特意拐到泰和楼买了两坛子酒,酒坛子上贴着两张红条,分别写着「金玉」和「满堂」。随从问他:「大人,我们这样会不会显得太寒酸了?」 凤子鸣笑道:「是去拜访,又不是去提亲。夏家乃是绍兴首富,什么好东西没有?你大人我月俸才那么点,别去人家面前丢丑了。」 随从嘀咕道:「从前去燕馆倒是见您大方……」 凤子鸣用扇子敲了一下随从的头,啧了声:「到了夏家别胡说八道。小心大人我一世英名,毁在你的手里。」 「哦。」随从应了一声。他们大人性子向来随和,不苛待他们这些下人。除了穿上官服时正经点,平日里说好听些就是风流不羁,说难听些就是没个正形。偏偏这样还是有说不清的姑娘喜欢。 夏柏茂和夏柏青早就在正堂等凤子鸣,夏柏青只是坐着喝茶,夏柏茂却走来走去,还到门口看了一眼:「这说好的时辰,怎么还不来?」 夏柏青心知肚明,嘴上却道:「可能有些事耽搁了。二哥,虽说他是大姐的继子,名义上也算我们的内侄,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是绍兴的父母官。我们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上次凤子鸣来,夏柏茂就跟他勾肩搭背的,当时凤子鸣是没说什么,但眉尾却挑了一下。夏柏青知道以凤子鸣这样的教养,不会当场下长辈的面子,但到底是不喜欢这样。而且夏柏青打听过,凤子鸣在建康府的政绩的确很出色,私下里却跟名妓以词相合,来往频繁。台谏官还上书抨击过他,被顾行简一笑驳回了。 说起来,凤子鸣还算是顾行简的学生。 夏柏茂回头看他:「三弟,你的意思是他并不喜欢跟我们家的人来往?那为何还要答应娘来跟岚儿相看?这……」 「岚儿心里怎么会不清楚?不过是不想逆了娘跟大嫂的意思罢了。这件事,我们就顺其自然吧。」夏柏青说道。 过了一会儿,小厮跑到门外说:「两位老爷,凤大人来了。」 夏柏茂和夏柏青立刻迎出去,夏柏茂谨记三弟的话,跟凤子鸣保持客套的距离。凤子鸣看到这位二舅没像上次那样过来跟他勾肩搭背的,心想倒也是个明白人。 到了正堂里头,互相寒暄两句。随从把酒奉上,凤子鸣说道:「听说绍兴的酒很不错,路上经过泰和楼,看到这酒坛上的字寓意很好,便买来送给两位舅舅。」 夏柏茂看了夏柏青一眼,干笑了声:「金玉满堂,的确很好。多谢。」 「不知三表妹现下何处?」凤子鸣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 「在后院,我这就让侍女领你去。」夏柏茂招了个侍女进来,领凤子鸣去后院了。 …… 思安快步走进芙蓉榭,对夏初岚说道:「姑娘,凤大人来了。」 赵嬷嬷指着案上的琴说:「姑娘,夫人打听过了,凤大人善音律,您快趁这个机会抚一曲。」 夏初岚摇头道:「我平常也不弄这些。他喜欢是他的事,没必要为了迎合他,故意摆出样子。」 赵嬷嬷叹了一声,眼看凤子鸣要过来了,又将夏初岚身上的衣服检视了一番。那么多艳丽的颜色不选,偏偏要挑身这样浅的襦裙,这哪里是真的想与人相看的。 思安嘀咕道:「这位凤大人可真不守时。来晚就算了,前堂到这里距离不远,怎么还不见他的人影。别是不想来了吧?」 那头凤子鸣跟在侍女的后面往芙蓉榭的方向走,步履轻松。他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琴声,不禁驻足聆听。他是个音痴,对音律钻研颇深,抚琴之人的技法虽不算是独步天下,却也小有风韵。只不过好像与侍女所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劳驾,你们三姑娘在哪里?」凤子鸣问道。 侍女手指前方湖边的水榭说道:「在那里,马上就到了。」 凤子鸣回头看了一眼琴声传来的方向,又看了看安安静静的水榭,顿觉有趣,继续跟着侍女走了。 到了水榭外头,他一眼看见里面的鹅颈靠椅上,有个面色清冷的美貌女子正在看书。她打扮得十分素淡,并不像从前与他相看的女子那般穿得花红柳绿,反而让人眼前一亮。 宛如水中芙蕖,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只是人淡如菊,觉得不太好靠近。他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却觉得不甚重要。人如何,总该亲眼看过才能判定。 「凤大人。」赵嬷嬷一眼看见了他,笑着迎了出来。 凤子鸣道:「抱歉,让三表妹久等了。」 夏初岚听到声音,抬眼看到凤子鸣,的确是一表人才,起身施礼:「见过凤大人。」 「表妹不用多礼。」凤子鸣抬手道。 思安上了茶点,也好奇地看了凤子鸣一眼,没想到还真的不错。但有顾相的珠玉在前,到底是逊了些风采。 思安从水榭退出去,里面只剩下凤子鸣和夏初岚两个人。凤子鸣闻到她的发膏是茉莉,十分怡人的香气。而且指甲没有涂蔻丹,粉嫩的指甲盖嵌在玉白的手指上,清爽干净。 凤子鸣还未开口,夏初岚便说道:「凤大人不打算与夏家结亲吧。」 他笑了起来:「你怎知我不愿与夏家结亲?」 夏初岚托腮,淡淡地说道:「凤大人出身于蜀中名门,中了榜眼之后,短短几年便坐到了知府的位置,野心和手段皆不同于常人,自然要借婚事更上一层,而夏家帮不了你什么。若我没有猜错,凤大人故意弄些花名在外头,是为了打消旁人想要与你结亲的念头。如此做,一种可能是已有喜欢的人,二是还未等到满意的婚事。但我看凤大人随身的扇坠应该是女子所赠吧?凤大人放出话要与我议亲,大概是想激一激那位姑娘?」 凤子鸣愣了一下,想不到夏初岚如此厉害,几乎全被她说中了。不愧是那日在粮行一席话就让他刮目相看的女子,他本来一开始就要说清楚的,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蕙质兰心,可惜是商户出身,否则他真的想娶她了。 「表妹聪慧,是我浅薄了。」 夏初岚摇了摇头:「人往高处走,倒谈不上浅薄。只是凤大人既与那姑娘情投意合,为何不直接上门提亲?」 话都已经说开了,凤子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说不上是情投意合,她的确喜欢我,而我需要她的家世。不过她家门楣实在太高,势必得有些波折。」 夏初岚没想到凤子鸣能这样如实地说出来,虽然算利用了她,但也没那么令人反感。时下都说婚姻不问阀阅,对有才能的男子来说,无论出身如何,只要被那些世家贵女看上,日后仕途自然坦顺。而像她这样的商户女,从出身就低人一等,根本没办法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第十四章 两人正说着话,方才凤子鸣在路上听到的琴声又离得近了些。他不禁问道:「这抚琴之人,应该不是表妹安排的吧?」 夏初岚手扶着额头,没想到夏初婵如此迫不及待。但到底也是自己的妹妹,好歹也要在外人的面前维护她的名声:「大概是我的妹妹在花园里练琴。听闻凤大人善音律,应该听出来了。她的琴技不错。」 凤子鸣点头道:「确实不错。」只是在姐姐与人相看的时候,如此喧宾夺主,不说工于心计,也有点骄纵过头了。 …… 夏初婵手都弹酸了,侍女回来禀报说凤子鸣在水榭里一动不动,还跟夏初岚有说有笑的。她一下子将琴摔在了地上:「他不来,我便亲自过去。」 夏初荧喝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二姐!」 「你是姑娘家,脸面不要了?人家若对你有意,自然会过来,你冲过去一闹,难道他还会对你刮目相看了?」夏初荧没好气地说道。当初她就是像妹妹这样,一门心思要嫁给裴永昭,不管爹娘说什么都不听,结果落了个怀着身孕和离的下场。女人要是对男人太主动了,男人哪里懂得珍惜? 嬷嬷也劝道:「四姑娘不可!怎么说也是老夫人安排的事。您这样冲过去,凤大人以为我们家姐妹不睦。被老爷和老夫人知道了,恐怕不好圆。」 「那要怎么办?」夏初婵气得眼睛都红了,「难道我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凤表哥成为我的姐夫?」 夏初荧看她这样,又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婵儿,姐姐告诉你,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强求也没有用。我看凤表哥对你没什么兴趣,算了吧。」 夏初婵咬着嘴唇不说话。这个时候,韩氏身边的嬷嬷跑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二位姑娘,家里来人说,圣,圣旨马上到了!」 夏初荧问道:「什么圣旨?」她们是商户人家,跟皇帝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怎么会忽然来一道圣旨。 「好像是给三老爷的。」嬷嬷顺了顺气说到。 夏初荧拉着夏初婵:「走,我们也去看看。」 前面的堂屋,放着香案,夏柏青跪在前面,老夫人带着全家人跪在后面,聆听圣旨。传旨的小黄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原泉州市舶司公事夏柏青,在任上尽职尽责,刚正不阿。现授临安市舶司市舶判官一职,着一月内到任。市舶司权职堪重,望恪尽职守,不负朕望。钦此。」 夏柏青愣了一下,随即叩首:「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黄门俯身把圣旨交给他:「夏大人,快起来吧。」 夏柏青恭敬地接过圣旨,看到上面有皇帝的御印,还有宰相顾行简的押字。 小黄门笑道:「夏大人大概不知道,是相爷向官家推荐了您。」 夏柏青愕然,他可从未跟宰相打过交道啊。何况他官都丢了三年了,宰相是怎么想起他这号人来的? 小黄门眼睛瞄了一下夏柏青的身后,叹道:「实不相瞒,前阵子相爷的马受惊,他摔了下来,伤势很严重,几乎下不了床。官家要他在府里休息,不许百官烦扰他,可中书没有相爷怎么行?这不,转运使大人一向他抱怨市舶司的政务太繁重,相爷就推荐了您。大喜啊,小的还要回去复命,不久留了。」 夏柏青虽然觉得小黄门没必要跟他说这么清楚,也没多想,亲自送小黄门出去。堂上的人都向三房贺喜,只夏初岚站在那儿,手不由地在袖中握紧。 他受伤了?伤势还很严重? 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夏衍走到夏初岚的面前,握着她的手说道:「姐姐,顾相他……」 夏初岚摇了摇头,夏衍便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抿着嘴唇,心里真的很担心先生。听那传旨小黄门的口气,伤势好像很严重。 姐弟俩神情有异,旁人也没注意,都在关注三房的人。 柳氏难掩激动的神色,一下握住了夏静月的手。夏静月还有点懵,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爹爹升官了?从公事一下子到市舶判官,她,他们要去临安了? 老夫人站在一旁,抬头看了看天光。老大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夏家以后兴旺恐怕还得靠着三弟,要她千万别苛待三房。如今想想,她幸好记着老大的话,没让三房分出去。她叹了声,独自扶着常嬷嬷回北院,其他人则都围在三房那边道贺。 夏柏青送完小黄门回来,夏柏茂立刻上前去,激动地抱住他:「三弟,你终于等到今日了!大哥若泉下有知,也会替你高兴的!」 夏柏青抬手拍了拍夏柏茂的背,心中感慨万千。他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今日。寒窗苦读十年,一朝考取功名,为的就是当官为民。当初他为了大哥而丢官,不悔,可总还会想着再穿回那身官袍。 「贺喜三叔。」几个晚辈齐声说道。不管他们语气里带着酸也好,还是真心的也好,夏家总算出了个不小的官。以后他们走出去,腰板也觉得挺直了些。 「乖,都乖。」夏柏青欣慰地点点头,看到老夫人已经不在堂上了,目光黯了黯。到底不是亲生的,若换作大哥二哥,娘应当会很高兴吧。 夏初岚看到三房被二房的人围着,也没过去,而是走到杜氏身边,对杜氏说道:「娘,我去送一下凤大人。」 杜氏含笑点点头:「去吧。」她听杨嬷嬷说两个人在芙蓉榭里相处得挺好,便觉得婚事有些眉目了。 …… 夏初岚送凤子鸣出家门,凤子鸣拱手道:「表妹就送到这里吧。这会儿人多也不方便再进去,你替我贺喜三舅高升。」 夏初岚笑道:「我会的。也希望凤大人早日迎娶佳人。」 凤子鸣叹了声,拿扇子敲了敲额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于他而言,婚事是晋升之路上一种必不可少的助力。他所希望的夫妻关系,便是相敬如宾。他会好好待妻子一辈子,但那是责任,无关于喜欢。 今日与夏初岚不过闲谈半晌,竟然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她很聪明,但并不工于心计,很通透明白。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独自撑起了家业,这份心性和魄力,确实是一般女子难及的。而且那份超出年龄的淡定和从容,不由得让人有些心疼。如果他没有背负复兴凤家的重任,如果他不是长子长孙,那么他应该会喜欢这个姑娘。 凤子鸣只惋惜了一下,脸上又恢复了自信的笑容,拱手道:「表妹,告辞。」 「凤表哥,等等!」夏初婵从家里面跑出来,停在凤子鸣的面前。 夏初岚皱眉道:「初婵,你出来干什么?」 夏初婵没有回答。刚才她听到夏初岚跟杜氏说的话,便趁韩氏和夏初荧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出来了。她辛苦打扮了这么久,期盼了这么久,怎么能不见他一面? 「这位是……?」凤子鸣扭头问夏初岚。夏初岚说道:「这是二叔的小女儿,在家中行四。」 「凤表哥,刚才是我在花园里抚琴,你听到了吗?」 夏初婵问道。她今天插着蝴蝶簪子,梳着整齐的发髻,因为刚刚跑得太急,发髻有点松动了,簪子半挂在头发上,显得有点狼狈。 第十五章 凤子鸣觉得这就是个孩子,笑了一下:「原来是四表妹在抚琴。琴声十分悦耳,想必是下过苦工了。」 「真的吗?你喜欢我的琴声?」夏初婵又殷切地走近了一步。凤子鸣没防备她突然靠近,本能地往后退了些。 夏初岚本来要将夏初婵拉回来,凤子鸣根本就没打算与夏家结亲,夏初婵喜欢他也没有用。可她还未动,就听到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一辆华顶马车,停在了夏家的门前。那马车看着十分敞阔,两边车壁挂着绛色的绣帘,用玉钩勾住,四檐垂挂着玉珏和香囊,华贵至极。 车后跟着数名侍女仆妇,还有一队卫从,吸引了街上不少人的目光。 一名侍女先从车上下来,搬了脚凳,扶着另一名少女下来。那少女头戴珠冠,冠上的北珠流光溢彩。身上穿着紫丁香的潞绸妆花褙子,玉色的银线宽襕裙,手上各一只金镶玉的手镯,贵气逼人。 那少女快步走到凤子鸣面前,仰头看着他,口气不善:「凤哥哥,这两个是什么人?」 凤子鸣也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碧灵,你怎么来了?」 夏初岚一惊,原来凤子鸣属意的是清源县主,怪不得说对方的门楣很高。这何止是高了,众所周知帝后膝下没有公主,对清源县主宠爱至极,说她是京中第一贵女也不为过了。她的婚事,恐怕也要帝后点头才行。 萧碧灵抿着嘴角,伸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胸膛:「你可知道我差点被送去金国和亲了?你倒好,还要跟你的表妹议亲!爹娘只是想多留我两年,又没说不让我嫁给你!」说着,她转向夏家两个姐妹,趾高气昂地问道,「凭你们也想跟我争凤哥哥?可知道我是谁!」 她身后的仆妇和卫从们立刻站成了一堵墙,气势吓人。夏初婵往后一退,躲在了夏初岚的身后,吓得说不出话来。夏初岚无奈,只得对萧碧灵说道:「县主息怒,凤大人只是来民女家中走亲戚,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 萧碧灵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她不会把夏初岚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她是天之骄女,除非凤子鸣眼瞎才会去选一个商户女。他们崇义公府的名号拿出去,在都城里都是响当当的。萧家是皇族后裔,又有丹书铁券,想娶她的人不知多少。 可那些人她一个都看不上,偏偏就喜欢凤子鸣。 凤子鸣不知道她竟然会从临安跑来,一时语塞。几年前他就去崇义公府提亲了,却被萧昱拦在府门外。他清楚地记得萧昱说,等他爬到了能够配上清源县主的位置,再来说求娶的事情。他也是有骨气的人,那之后再没踏入崇义公府一步。 可萧碧灵喜欢他,这些年也一直没有断过联系。 凤家虽然是蜀中的名门望族,然而这些年无人在朝中为官,按照朝廷的律法,若子孙辈再无有出息的人,家族就要彻底没落了。凤子鸣从小就知道凤家拮据,顶着望族的名头,可他那个继母却只有一套像样的首饰,平日也不敢出门宴游。 所以他背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所有一切都可以利用,只要能站到那个最高的地方去。 凤子鸣让夏初岚和夏初婵先回府,他来应对萧碧灵。 萧碧灵原本就想教训一下夏家的姐妹,看到凤子鸣维护,心里更是不舒服。她让人拦在那儿,不放夏初岚她们走。 双方正僵持着,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萧昱从马上翻身下来,几步走到萧碧灵的面前,一把擒住她的手腕:「萧碧灵,你闹够了没有?」 他统领整个皇城司,天生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力,加上整张脸冷若冰霜,十分骇人。 「哥哥,你弄疼我了!」萧碧灵弯腰道。 萧昱又看了拦着夏初岚的人一眼,那人连忙退开。萧昱面无表情地说:「夏姑娘先回去,这是我们的家事。」 夏初岚行了礼,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拉着夏初婵进去了。 等她们进去以后,萧昱冷冷地看向凤子鸣:「凤大人真是好手段。只会拿捏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一个知府,爬上来很困难,摔下去却很容易。」他的口气十分狂妄,却没来由地让人相信,他是萧昱,他便能做到。 凤子鸣的脸瞬间白了白,萧碧灵用力甩开萧昱的手,护在凤子鸣的身前:「哥哥,凤哥哥从小就待我很好,我愿意嫁给他。我知道你和爹娘是怎么想的,但这次若不是皇上拦着,那些人就要将我推出去和亲了。眼下跟金国是战是和都不知道,你们真的宁愿我嫁到金国,也不愿意我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吗?」 萧昱的下颌绷紧,整张脸更显得冷峻。他的手在袖中握了握,沉默了半晌,负手道:「碧灵,回马车上去,我有话跟他说。」 「哥哥……」萧碧灵生怕萧昱做什么。她知道哥哥的手段,皇城司的人,哪个不是双手沾满鲜血的。 「你若不想我对付这个小子,最好乖乖地听我的话。」萧昱面无表情地说道。萧碧灵看了凤子鸣一眼,到底是畏惧兄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马车上去了。 凤子鸣在萧昱面前,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战栗和自卑。对方是天潢贵胄,真正的天之骄子。而他只是顶着名门的头衔,其实盛名难副。 也不怪萧昱看不上他。有时候他也不想那么辛苦地往上爬,不想做那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还如当初在太学时一样洒然。可惜永远回不去年少的时光了。 萧昱双手抱在胸前:「你想要娶碧灵,就别去招惹夏家的姑娘。一个月内到崇义公府来,我便给你机会。」说完,他也不等凤子鸣回话,迈开长腿走了。 他上马之后,又看了夏家一眼,命令萧碧灵的马车跟他走,留凤子鸣一个人在原地。 夏初岚进家门之后,让下人关好门。凤子鸣既然招惹了萧家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夏初婵早就吓得面色苍白,她觉得很难过。不仅是凤子鸣有清源县主这桩姻缘,她和三姐都争不过。还有清源县主所拥有的一切,她都觉得好生羡慕。 因为那是县主,所以想要什么样的夫婿都可以。自己却不行。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夏初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平日里也不怎么亲近,便没说话。 杨嬷嬷来找夏初岚,说杜氏要她到石麟院去,商量一下给夏柏青送什么贺礼。他们到了石麟院,杜氏正在屋里跟夏衍说话。她今日的精神好多了,看到夏初岚进来,笑着问道:「凤大人走了?」 夏初岚坐在夏衍的身边,点了点头:「走了。娘,我跟凤大人的事,大概是不成的。」 「怎么了?」杜氏的笑容敛了起来。 夏初岚便把刚才家门外的事情跟杜氏说了。也没提凤子鸣利用她的事,只是说道:「原先他们的婚事受阻,凤大人心灰意冷,才想要与我们家结亲。现在清源县主亲自跑来找他,想必还是可以再续前缘的。」 第十六章 杜氏叹气,她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内情。当初她就觉得有些蹊跷,凤子鸣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还没定亲?后来她让杨嬷嬷去打听,才知道凤子鸣在建康府的时候,私下里的风评不太好。她想岚儿那般才貌,也许能叫凤子鸣看上,让他此后收心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家是早就心有所属了,还是那么尊贵的县主。 夏初岚犹豫了一下,想跟杜氏说件事。但她还未开口,思香在外面说道:「夫人,六平拿了一个青布包过来,说是从临安的国子监传来的。大概是这次补试的结果,要亲手交给六公子。」 夏衍立刻站起来,走出去将青布包拿了进来。他知道自己时策答得不错,笔试的内容跟三叔说过,三叔毕竟没考过补试,也说不上好坏,但说成为外舍生应该没问题。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青布包,翻开那黄皮的文书,从头看起来,越看眼睛睁得越大。满屋子的人都在等他说话,他又把最后的结果那处看了三遍,才大声说道:「娘,姐姐,我考上了!我被太学录为内舍生了!」 内舍生就是太学正式在编的学生,不仅要住到太学里去,而且还有朝廷每月发给的月钱,称为养士。这对庶民子弟来说,可是无上的荣耀。 一日之内,夏家接连有两件好事临门,众人都有点措手不及。 老夫人跪在佛前颂了三遍经文,扶着常嬷嬷起身说道:「我怎么觉得跟做梦似的呢?」 常嬷嬷笑道:「不是做梦,三爷真的升官了,六公子考上太学了。这都是这些年夏家做好事,老夫人吃斋念佛积下的功德啊!」 「六郎还这么小,怎么就考进太学了呢?我原来以为,了不得就是个外舍生了。这去临安求学,一去就至少三年啊。」老夫人坐在罗汉榻上,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忧愁。高兴的是家里的子孙都争气,愁的是三房和夏衍走了,再想要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常嬷嬷劝道:「老夫人想开些。临安距绍兴不过几日的路程,等到三老爷在那边安顿好了,也接您去看看呢。」 老夫人暗自琢磨了一下,叫常嬷嬷把她的首饰匣子拿过来。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大概数了数,留了一份下来,然后对常嬷嬷说:「你将剩下的钱分成三份,两份拿去老三那边,一份拿去六郎那边。老三去临安当官,免不得要上下打点。六郎也得添置些新的笔墨纸砚。」 常嬷嬷笑着应好。就算老夫人平日里跟三房关系很淡,到底念着三房给夏家争了气,关键时候还是当做自家人一样的。亲孙子就更不必说了。 松华院这边就没那么高兴了。韩氏一边气夏初婵不争气,没教凤子鸣看上。更气的是,夏柏青莫名其妙升官也就罢了。夏衍那么小年纪,居然被太学录为了内舍生?这下三房和长房可都争气了,他们二房怎么就事事不顺呢? 萧音端了茶水给韩氏喝,韩氏丢在一边:「不喝,气都气饱了。」 夏柏茂道:「你气什么?家里接连有好事,我们也跟着沾光。」 「他们好,我们沾什么光?」韩氏一边拿起扇子扇风,一边说,「三弟妹是风光了,大嫂也风光了。我呢?只有道贺的份儿。只有大郎高中了,那才叫风光。阿荧和婵儿嫁得好了,那才叫风光!」 「都是一家人,你算那么清楚干什么。」夏柏茂小声道了一句,也懒得跟她多费唇舌,进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当年夏柏盛送给他一对举世罕见的和田玉章子,他想要转赠给夏柏青和夏衍,当做贺礼。 「你见到大哥送我的那对和田玉章子没有?」夏柏茂怎么都找不到,高声问韩氏。 萧音手一抖,韩氏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低下头。 韩氏镇定道:「你找那对章子干什么?那么贵重的东西,我自然收起来了。」 夏柏盛从里屋出来:「我想把那对章子送给三弟和六郎,你找出来给我。」 韩氏瞪他:「随便送些东西就可以了。那和田玉价值连城,我可不同意你送出去,以后我要留给大郎的。」 夏柏茂皱眉,韩氏拉着萧音:「我跟阿音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跟你说了。」说完,婆媳俩就一起出了堂屋。 等离堂屋远了些以后,萧音才抖着声音说道:「娘,要是爹一定要那对印章……」 「你怎么胆子这么小?我都说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怕什么?」韩氏警告道,「无论谁问起,你都不准说出去,包括大郎,听明白了吗?」 萧音怯弱地点了点头,韩氏这才摇着扇子走了。 夏家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三房要整理东西搬到临安去,便从长房那边借了几个侍女仆妇。夏柏青知道临安寸土寸金,租不起城内的房子,就托人在南郊的瓦子附近租了个小院子,就这样还花了一笔不少的钱。 好在老夫人那边给了不少的补贴,他也显得没那么拮据。 三房没什么长物,最多的就是书而已,柳氏和夏静月都帮着整理。夏柏青抽空去了石麟院那边一趟,看看夏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杜氏是舍不得,但孩子有出息,她没有拦着的道理。何况进太学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她做梦都会笑醒。她给夏衍做了两身新的中衣,因为太学有统一的衣裳,别的平日里也穿不到,杨嬷嬷还给他纳了两双新鞋。除此之外,箱笼里也多是些笔墨纸砚和书籍。 夏柏青看到夏衍的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对夏初岚说道:「其实由我送衍儿去太学就可以了。你跟着去,到时候又一个人回来,我跟你娘都不放心。」 夏衍说道:「三叔,上回我们在临安,受了顾二爷的多方照拂。但离开时有些匆忙,没有当面道过谢。所以姐姐想备一些礼品,亲自到顾家去道谢,顺便告诉二爷这个好消息。」 夏初岚知道自己不是非去临安不可,但那日小黄门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夜里一直睡不踏实。只有从顾二爷那里亲耳听到他安好,她才能放心。 夏柏青点头道:「顾二爷仁义,难怪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你们是该好好谢谢人家。我也想去相府登门拜访,好谢谢顾相的提拔。只可惜我官微人轻,只怕见不到他。」 夏衍脱口而出:「顾相人很好的!」 夏初岚按住他的肩膀,他知道自己嘴快了。果然夏柏青问道:「衍儿,你怎知道顾相人很好?你见过他吗?」 「见,见过。是考补试的时候,见过一面。」夏衍的声音小了下去。他还是不太善于撒谎。 思安在外面看了夏初岚一眼,夏初岚从屋里出来,问道:「怎么了?」 「是采买的王三娘要见姑娘。」思安小声道。 夏初岚跟夏柏青他们说了一声,往玉茗居走去。王三娘等在堂屋里头,夏初岚走进去问道:「三娘,可是出了何事?」 第十七章 王三娘是个稳重的人,若不是要紧事,不会特意到这里来。王三娘行了礼才说:「原本姑娘叫我以后有事就告诉少夫人,不要再来这里。可前些日子我看到采买的账目有些不对,询问少夫人,少夫人支支吾吾的说不清,只叫我当做没看见。可我总觉得不安心,还是来告诉姑娘一声。」 夏初岚点了点头:「你说。」 王三娘把账本拿出来,翻开给夏初岚看:「这账目上原本少了不少钱,好几处都对不上。在姑娘回来的前几日,这笔钱忽然就补上了。」 夏初岚翻了翻账目,的确如王三娘所言,账目上看十分明显。她想了想,宽慰道:「也许只是大嫂临时要用钱,先把这些钱挪用了,补回来就好。」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还是盯着点账目,若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还有什么问题,就告诉二老爷。」 王三娘点了点头:「姑娘要离开多久?」 「多则半个月可回。」夏初岚肯定地说道。 夏柏青一行人离开夏家那日,老夫人带着全家来送。 夏柏青对老夫人说:「娘,等我在临安安顿好了,就接您去看看。」 老夫人看着他两鬓的银发,明明是年纪最小的,却比老二还显得苍老。她叮嘱道:「临安是天子脚下,虽说你升了官,也得诸事小心。你们在那儿,也多帮着照拂六郎。」 「晓得的,您放心吧。」夏柏青点头道。这么多年,他跟老夫人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他原以为自己升官,老夫人最多说一句贺喜的话,哪里知道常嬷嬷把老夫人多年的积蓄都拿来给他。他本不想收,但常嬷嬷一番苦劝,柳氏也觉得这是跟老夫人缓和关系的机会,就让他收下了。 收下钱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老夫人没把他当做外人。从今以后,他也会将她视作亲娘,给她养老送终。 夏静月和夏衍也走到老夫人的面前,夏衍拜道:「祖母,您多保重身子。等太学有假了,我就和五姐姐一道回来看您。」 老夫人揽着夏衍和夏静月,低声应好,眼眶已经有些红了。 常嬷嬷柔声劝她,杜氏三个妯娌也围上来,一番依依不舍地道别。 夏谦走到夏柏青面前拜道:「三叔,明年开春,我去参加会试,到时候临安见。」每到会试,万千学子涌入都城,不仅客舍一房难求,都城四郊都租不到房子。夏柏盛先去临安落脚,夏谦就不会像三年前一样,举目无亲了。 「你好好准备秋闱,其它的三叔会帮你安排好。二房就看你了。」夏柏青拍着夏谦的肩膀鼓励道。 夏谦谢过三叔,看了一眼旁边与萧音说话的夏初岚。她穿着男装,个头比萧音略高一些,衣冠整洁,秀美绝伦。她眉目间有种不同于普通女子的大气淡然,要是不说话,身体的曲线没那么明显,也未尝不会被人当做是个俏郎君。 夏初岚对萧音说:「我不在家中,内宅的事情全要靠大嫂和二婶来做主。大嫂应该知道夏家有今日不容易,你如今是夏家的一份子,也要共同守护夏家。」 萧音的嘴唇抖了抖,手在袖中捏紧帕子,低声道:「三妹妹放心,我晓得。」 「你们在说什么?」夏谦走过来问道。 萧音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有点怕他,又有点心虚,整个人绷得很紧。她喜欢夏谦,却始终拿捏不好夫妻之间的分寸。平日夏谦几乎不跟她说话,难得会在外人面前主动靠近她。 「没什么,三妹妹要我跟娘管好内宅的事。」萧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夏初岚知道萧音在夏家的处境,不想过分为难她。王三娘账本的事,就没有提。 告别之后,一行人分别上了两辆马车,身后跟着几辆装东西的牛车,向临安行去。 临安既有秀美的西湖,又有壮阔的钱塘江奔流而过。夏柏青住的地方在侯潮门以外。那里遍布寺院和瓦子,人口也十分稠密,倒是比城内还要热闹一些,隐隐能看到钱塘江的水线。 七夕刚过,街市上还有不少在卖节物摩睺罗。摩睺罗即用土,木,蜡等制成婴孩形的玩具,极其精巧的,还会穿上华丽的衣服,饰以金珠,价值连城。商铺展出,多是为了吸引行人,并不是为了售卖。此等物件,真的只有钟鸣鼎盛之家能够买得起。 夏衍和夏静月分别坐在马车的两边,都好奇地往外张望。看到新奇有趣的东西,还转过头来,叽叽喳喳地讨论一阵。 夏初岚笑着看他们俩,真是一团孩子气,却忘了原主这身子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她总是不自觉地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小姑娘这件事。 夏柏青租的院子在横街附近的巷子里,此处多是平房。虽有两进,但堂屋和庭院在前,后面就是个小四合院,住了夏初岚还有下人,都显得很逼仄了。 柳氏不好意思地说:「委屈三姑娘跟月儿睡一间吧。城内我们住不起,城外也是老爷好不容易托以前的同僚才找到的。」 夏初岚回道:「三婶别见外。」如果她托顾二爷帮忙的话,肯定能在城内找到不错的住处。但三叔是个文人,骨子里也有读书人的傲气。他平日好书成痴,又始终没有真正接管夏家的生意,因此手上不怎么宽裕。夏初岚本来想给他在临安买一座院子,也被他拒绝了。他肯定更不想去麻烦顾二爷。 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夏衍拉了拉夏初岚。夏初岚便对夏柏青说:「三叔,我跟衍儿进城去顾家道谢。」 「要我跟你们一同去吗?」夏柏青问道。 夏初岚摇头笑道:「不用了三叔,我们对临安挺熟的。有六平跟着就行了,思安帮你们收拾。」 夏柏青也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顾二爷,冒然上门也不妥,那毕竟是大哥的人脉。他就吩咐姐弟俩小心点,亲自送他们出门上马车,又回院里收拾了。 夏静月小声问道:「爹爹,六弟弟口中的顾二爷,是不是那日来我们家参加大哥喜宴的临安大商贾啊?」 夏柏青一边翻书一边应道:「对,他还是当朝宰相的兄长。」 「六弟弟和三姐姐好厉害,居然认得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夏静月说道,「如果我们也能结交顾二爷,是不是以后在官场上就没有人敢欺负爹爹了?」 柳氏摸了下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月儿,这是你大伯父结下的善缘,跟我们没有关系。你要记住,人总是常怀善心,才能有善报。你大伯在世的时候,为人仗义疏财。当初在泉州,夏家是墙倒众人推。可你三姐姐站出来,还是有很多你大伯父往日的朋友愿意帮她,夏家这才能渡过难关。」 「娘,我知道了。」夏静月应道。 夏柏青看了女儿一眼,开口说道:「临安的诱惑多,以后与你往来的可能都是些官家子女。但你记住,别因人家家世不如你而看不起,也别因人家家世比你高而去刻意攀交。官场上的风水都是轮流转的,你如此攀高踩低,也不会有人真正与你交心。爹不指望你能嫁什么高门显贵,也不希望你能出入公侯内宅。只要你堂堂正正做人,友爱兄弟,孝敬长辈,勤俭持家。你若做不到,就不配做我夏柏青的女儿。」 第十八章 夏静月认真道:「女儿谨记爹爹教诲,绝不会让爹爹失望。」 柳氏揽着夏静月的肩膀,笑道:「好了,快不说这些了。月儿只是随口一提,老爷您就当真了。也不知道三姑娘和六公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先去厨房看看,弄些吃的备着。」 「你去吧,我跟月儿整理完这边的棋谱,也歇一歇。」夏柏青说道。 顾家住的康裕坊,在清河坊附近,不远就是御史台。这里离朝天门和御街都很近,住的全是临安的权贵,连行人都少了很多。 夏初岚只是听秦萝提过,却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好在顾家在临安应该是街知巷闻,问个人总会知道的。她和夏衍坐在马车里,感觉到主街上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周围安静了不少。 夏衍摸着手中亲手编的长命缕,那是用五色丝绳所编的绳索,端午时候互赠,乞求消灾长寿的。他抬头问夏初岚:「姐姐,顾二爷会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先生……顾相吗?」 「会的。」夏初岚点头道。 六平将马车停在路边,对马车里的人说:「姑娘和公子在这里等等,小的去问问路。」 刚好不远处一辆马车驶过来,六平上前喊道:「劳驾!」 赶车的人没防备斜刺里忽然冒出个人来,连忙停住,喝道:「何人如此放肆!此处是康裕坊,遍地权贵,你怎么敢胡乱拦人马车?」 六平听对方气势很足,小声道:「对不住,小的只是想问路,打扰了。」 赶车的人横了他一眼,不欲再理。马车里却传出一个温柔大气的女人声音:「你要找何处?」 「小的找顾居敬顾二爷,想请问顾家在何处,不小心冒犯了夫人,还请恕罪。」 那女人柔声回道:「从这里直走,第三条巷子进去,第三户就是。」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六平弯腰道谢,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 赶车的人看了他一眼,重新驾着马车离去。夏初岚听到外面的声音,以为六平闯祸了,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看了看,刚好那辆马车窗上的帘子也掀开了。 那是个衣饰简单的妇人,容貌十分端庄秀美,从脸上看不出年纪。只是她不经意看到夏初岚的瞬间,眼神一变,竟然前倾身子,似努力想要将她看清。夏初岚连忙放下帘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慌。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她却好像认识自己一样,这种感觉有些可怕。 大概是认错人了吧。 马车到了顾家门前,因为在天子脚下,商户之家还是依照规制,门只开在巷子里,也没有修得很华丽。夏初岚和夏衍下了马车,六平先上去敲门,确认是顾家无疑之后,才报了姓名。 很快那门便开了,秦萝从门内跑了出来,欢喜地叫道:「妹妹!」 身后跟着的嬷嬷连忙说:「夫人,您小心些!」 「秦姐姐。」夏初岚伸手抱了秦萝满怀。秦萝拍她的肩膀:「你真是的,怎么不告而别呢?」 「当时家里有些急事,是我不好。」夏初岚说谎面不改色,又笑道,「一月不见,姐姐好似又丰腴了一些。」 秦萝脸微红,没有接话,向夏衍问好:「听说六公子考上太学了,真是厉害。」 夏衍张嘴惊讶:「夫人怎么知道的?我和姐姐是特意来向您跟二爷道谢的。」 秦萝卖了个关子:「我是听二爷说的。至于二爷是听谁说的……六公子猜猜看?」 夏衍高兴道:「是先生!哦不对,是顾相!」 秦萝赞赏地点了点头,又对夏初岚道:「二爷不在。你们先进去坐坐吧?」 「既然二爷不在,我又见到了秦姐姐,就不进去打扰了。对了,我还想问……」夏初岚刚开了个口,秦萝便叹气道:「你想问五叔的事吧?他伤得很重,还不肯好好休息。听说昨日夜里还咳了血,二爷连夜就赶过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夏衍捂住嘴巴,说不出话来。夏初岚的手攥着袖子的边沿,轻声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我也想去!」夏衍连忙说道。 秦萝就等这句话,低头轻笑了一下。当初跑那么快,还不是一听见心上人受伤,就又乖乖地回来了? 「这有什么不能的?我现在不方便过去,让二爷的随从带你去吧。」她说着便让嬷嬷去叫了个人出来。这人便是当初去夏家送信的崇义,因是顾居敬的亲信,所以对夏初岚和顾行简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马车出了康裕坊,一路过朝天门,进入内城。内城虽也很热闹,但没有外城那么拥挤,而且规格更高多了。路两边都是壮阔宏伟的门面,不知是哪个省司的官衙或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府门,有禁军往来巡逻,显眼的位置还有望火楼。 崇义说道:「相爷原本住在外城的官邸,复官以后就住在皇上赏赐的这座府邸。在裕民坊,过去一些就是大佛寺了。这一带住的都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寻常人也买不起这里的房子。」 夏初岚应了一声,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看到道路笔直宽阔,每座府门前都有护院站着。外墙不高,都能看到里面的树木,只是看不到绵延起伏的墙的尽头在哪里。 六平不敢说话,只觉得那些威严的府门好像离他们这样的人很远。 等到了相府,崇义先下去,跟守门的人交涉。他是顾居敬的人,进去不难,但夏初岚他们脸生,守门的自然不会随便放人进去。 那人说道:「你们在门外等等,我去问一下南伯。」 夏初岚下了马车,牵着夏衍站在相府门前,忽然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她居然认识当朝的宰相,这个人原本高不可攀。她认识的是那个叫顾五的教书先生,温柔和煦,博学儒雅。她是不小心栽在了顾五的身上。 很快,南伯亲自从府门内迎了出来。他几步下了台阶,可以看出身体非常硬朗。 夏初岚在之前住的院子里见过他一次,没想到是相府的管事。南伯难掩喜色:「夏姑娘,夏小公子,你们来了。快跟我进来。」 夏衍倒是很高兴地走上前了,手里还提着长命缕。这是他编了好些日子的东西,没想到能亲手交给先生。他回头看到夏初岚不动,喊了声:「姐姐?」 夏初岚想,既然都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这里是龙潭虎穴,总归要亲眼看看,才能够安心。 …… 竹居内,顾行简坐在案后,把手伸在案面上,让大夫诊治。这大夫原来是太医局的医丞,医术颇为精湛。离开太医局之后,就在城中开了家医馆,每日上门求诊的人不计其数,人称赵太丞。 顾居敬性子急一些,问道:「赵太丞,怎么样?他昨夜咳血了。」 顾行简无奈道:「阿兄,我说过了,是南伯他们太紧张了。」他吃力地抬起左边手,有根手指头上缠着纱布,「裁纸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那些血不是咳出来的。」 「你都伤成这样了,半夜裁纸干什么?再说了,你不会喊人吗?」顾居敬吹胡子瞪眼睛,声音更大了。 顾行简只觉得耳朵疼,不欲与他争辩,索性沉默。 第十九章 赵太丞收回手,对顾居敬说道:「二爷,老夫所诊跟翰林医官无异。相爷这伤势是重了些,但好好休养就会没事了,性命无虞。」 顾居敬这才放心,亲自送赵太丞出去,顺便问问养伤要注意什么。顾行简小时候体弱,长大了之后不生病还好,一生病就比常人好得慢,他不得不多注意些。 顾行简难得清静了,起身到榻上坐下,靠在矮屏上闭目养神。昨夜他被闹得没有睡好,现下有些困意。忽然,他听到有个很轻的脚步声靠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一下坐了起来,喝道:「谁!」 夏衍停在那儿,看到先生眼中顷刻散发出的冷意,十分陌生骇人,吓得抖了一下,不敢上前。 顾行简看清是夏衍后,脸色缓和下来:「是你。」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屋中,只有夏衍一个人。门口的地面上倒是有个影子,那人却不进来。 终究还是来了。 「先生……对不起,我老是习惯喊您先生。顾相,您伤得严重吗?」夏衍靠过去,看到顾行简手臂上的纱布,伸手小心地碰了碰。 「没关系。只是小伤。」顾行简淡淡笑道,「你可以继续叫先生,我听着也比较顺耳。」 夏衍刚才一路走来,只觉得相府如天上的仙宫一样,好像不是他这些人呆的地方。甫一见到变了身份的顾行简,也还有些拘谨。听到顾行简这么说,他松了口气,连忙把长命缕用双手捧过去:「这是我送给您的长命缕,愿您消除百病,福寿安康。」 顾行简知道民间有端午送人长命缕消灾的风俗。每年端午,皇上也都会赐他百索,以示恩宠。从旁人那里收到,这还是第一次。他抬起左手接过,由衷地说道:「谢谢你。」 「对了,我是跟姐姐一起来的。」夏衍这才想起夏初岚,回头看到身后没人,又跑出去将夏初岚强行拉进来,冲顾行简笑了一下,「先生跟姐姐一定有话要说,我先出去了。」 屋子里瞬时就剩下两个人,互相看着。 夏初岚本来站在门外犹豫,冷不防被夏衍拉进了屋子,站在顾行简的面前。她看到他整条手臂挂在脖子上,左手的手腕也缠着纱布,两只手都受了伤,脸色也不太好。 她下意识地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眼眶有些发热:「您的伤……这么严重吗?」 「没事,只是看起来有些严重。」顾行简轻松地说道。不过一个月没见,却似隔了许久。他交代小黄门说那番话的时候,也不确定她会不会来。这几日他也反复在想,她来了如何,不来又如何。 他活到这个岁数,还没有如此患得患失过。但阿兄说得对,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荒废了。成与不成,总该做个了断。 「我听闻凤子鸣要与你议亲,但他与清源县主有些渊源,这只是他利用来刺激县主的手段,并不是真的想跟夏家结亲。」 夏初岚没想到他消息如此灵通,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顾行简:「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屋中安静了一下,只有铜壶滴漏的声音。 顾行简侧头咳嗽了两声,起初还压抑着,后来咳得越发厉害了。夏初岚连忙抬手,慌乱地给他拍背:「您没事吧?我去叫人。」她刚要转身,手却被他拉住了。 他的掌心微热,因为受伤,扣住她手腕时也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叹气般的声音:「当年我用吴志远,是因为市舶司乃是国之命脉,直接关系到国库的盈亏。而他在市舶司上的政绩非常好,我需要这个人。但你三叔弹劾他的奏状,被进奏院压住了,我确实没有看到。」 夏初岚低着头,没想到他会跟自己主动说起吴志远的事。三叔也说过,爹的事不能全都怪在重用吴志远的宰相身上。毕竟官场上的事,国家的事,有太多的牵扯,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 她并不仅仅因为吴志远而逃开他。 「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顾五,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我可能不像你想的那么好。」顾行简缓缓说道,声音如流水般,「这么说也许有些自私,可我喜欢上了你,所以不想你嫁给旁人。」 夏初岚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整张脸都露出惊愕的表情。顾行简笑了下,这个时候倒像个孩子了。他把呆怔的女孩拉到面前,然后起身站了起来。他很瘦却也很高,夏初岚的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 顾行简见夏初岚整个人好像神游天外,轻声说道:「我从未喜欢过人,也不懂得怎么讨一个女子的欢心。虽身居宰相之位,但立敌颇多,可能与我在一起,免不得要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我比你年长许多,年幼时体弱多病,不知寿数几何。如此,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夏初岚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她觉得不真实,这个人说要跟她在一起?他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好,可明明是她配不上他。所以知道他是宰相之后,几乎本能地逃开了。 她来相府之前,只是想看他一眼,看完了就走,完全没想到他会跟她说这些话。她现在心里就像有个小火炉,炉上烧着热水,水都沸腾了,整颗心烧得滚烫。他说喜欢她,还问她愿不愿意跟她在一起,她现在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 顾行简见她没有反应,拉了拉她的手指,叹道:「你在听吗?可能有些唐突,但我不年轻了,没有时间放在等待和试探上。若你不愿意,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 夏初岚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坚定地看着他:「我愿意。」 无论他是顾行简还是顾五,也不管他们之间存在着多少的阻隔。这一刻,她不想管那么多。她只知道她喜欢这个人,想要跟他在一起。 顾行简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你可想好了?」 外面偷听的顾居敬却忍不住了,直接走进去道:「阿弟,你这婆婆妈妈的,简直要急死我。人家姑娘都答应了,你还问想没想好,没想好你是能放了人家吗?这个时候就要赶紧抱住她啊。」 夏初岚本来有些紧张局促,整个人都紧绷着,被顾居敬冲进来嚷嚷了一阵,「噗嗤」一声笑出来,一下子放松了。身子不由地靠近顾行简,几乎是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姿态。 他身上的檀香味,厚重悠远。她喜欢这个气味。 顾行简没想到顾居敬在外面偷听,冷冷地看着他。 「我,我送了赵太丞回来,又不是故意听的。」顾居敬理直气壮地说道,「何况又不是我一个人。」 他说完,南伯,崇明还有夏衍挨个儿走了进来,各个面有喜色。 夏初岚没想到这么多人都听见了,偷偷打量顾行简的表情。人生中第一次表白,被这么多人旁听,不知道相爷会不会觉得很窘迫。 顾行简有些恼怒。一旦他面无表情,就是发火的征兆。顾居敬连忙借口有事,大步走出屋子,南伯他们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几乎都逃走了。等人走干净以后,顾行简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握住了自己的手。小小的手只能包着他的半边手掌,却那么有力。 第二十章 他勾起嘴角,就任由她握着,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也很好。 他知道在他们这段关系里,一直是她比较勇敢。在他没有表明身份以前,她努力想要靠近他,没有因为他是布衣平民而轻视他。她应该是第一个,没有冲着顾行简这个身份,而喜欢他的女子。 然而等他表明身份以后,她非但没有高兴,反而逃走了。他思来想去,应该是吴志远的原因,今日便把话说明白。不期冀她能全部谅解,至少不要变成两个人之间的隔阂。 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没有半点扭捏。他现在的确很想把她拥入怀中,可是右手吊着,完全没办法动。 夏初岚仰头看他,从眉毛,鼻梁到两片嘴唇,都那么好看。她还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人,居然就属于她了。权倾朝野的宰相,才冠当世的顾行简,她从来没有想过会跟这个人有关系。他喜欢她什么呢?她其实也没有多好。 「您会不会之后就反悔了?」她小声问道。 顾行简忍不住笑:「傻丫头,我不会。」 很久以来,他就像个坐在枯井里的人,周围都是晦暗的,不见天日。而她像阳光一样,灿烂明媚,光芒无意间照到了枯井的底端,照在了他的身上。他渴望光明,便迫不及待汲取这丝丝缕缕的光亮,如同中了毒一样。 其实那日他去找她说清楚的时候,心里便有一股冲动。但那时候他还十分犹豫,觉得自己这个岁数,让姑娘跟他在一起,太自私了。怕她家里人不会同意把女孩嫁给他。 现在何尝不是还有这些顾虑?只是她离开临安,他再也见不到,总觉得身边少了些什么。再听到凤子鸣要跟夏家议亲,他更坐不住了。凤子鸣的事他知道,舍不得她受骗,更舍不得她嫁给别人。 所以他先让小黄门放话出去,看看她是如何反应的。只要她来了,那么他就有八成把握,一击即中,把她牢牢地抓在手心里了。 后面再有什么困难,便一一克服吧。总不会比朝堂上那些事更难了。 南伯端着茶水进来,撞见两个人靠得很近,马上想转身走出去。夏初岚已经看见他了,连忙退后了一些。顾行简淡淡道:「南伯,把茶水放下吧。」 南伯又回来,放下茶水,认真地说道:「我怕您跟姑娘说话口渴……这回真的没有偷听。」 夏初岚忍不住笑,顺势坐在桌子旁边,问道:「南伯,二爷和衍儿呢?」 「二爷说一夜未归,先回府去了。小公子缠着崇明玩呢。」南伯笑着回道,「您别跟我客气,一定要多坐一会儿。要不中午留下来用饭吧?二爷找的那个厨娘手艺很不错的。」 顾行简在旁边轻咳一声,南伯连忙噤声,然后退出去了。 顾行简不想把人逼太紧了,坐回书桌后面,随口问道:「你三叔也到都城了?」 夏初岚点头道:「跟我同时到的。三叔还想来谢谢您,怕自己身份太低见不到,就作罢了。」 顾行简想了想:「改日我去拜访三叔,顺便说说我们的事。」 夏初岚的脸一下涨红,又忽然想到,他就这么出现在三叔面前,一定会把三叔吓坏的吧?她原先觉得跟他在一起没什么希望,因此没有跟家里人提过只言片语。对于夏家人来说,顾行简实在是太遥不可及了。 「三叔他不知道我们的事,等我找个机会先跟他说一些,免得吓到了。我的事,您家里人知道吗?」夏初岚只见过顾二爷和秦萝,都是很好的人。不知道顾行简家里还有什么人,好不好相处。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但以后不能不想了。 顾行简的目光冷了几分:「我会跟他们说的。」说完他又觉得自己的口气可能太强硬了,缓和了些,「我跟顾家不在一起,你不必担心。」 他其实有点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儿相处。这么多年独自一人习惯了,也不知道怎么对女孩儿好。以前张咏家的小女儿洗三,也邀他去了。他看到小小嫩嫩的娃娃被张咏小心地抱着,真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他现在也有这种感觉。任他聪明绝顶,对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唯独感情这件事,觉得毫无头绪。 夏初岚看到他好像不太愿意提顾家的事,便换了个话题:「您是因为我,才提拔三叔的吗?还有衍儿考入太学,也是您帮忙的吗?」 顾行简摆了下手:「我翻过三叔的官藉,还有他写的奏状,确实是个有才华的人。至于衍儿,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补试我是无权干预的。」时策那道题,他只是跟夏衍提过,并没有说得很清楚,更不会料到那日考试的时候,会正好考到这题。听夏衍回答得头头是道,想必是下过工夫了。 国子监祭酒可是多年没给人的时策打上品了。据说上午答的笔试也很有意思,糊名之后给几个官员看,看他写字和答题的思路,以为是哪个科举落榜到国子监重修的试子。有的觉得应该上品,有的觉得是中品。拆了名字之后,知道是夏衍,都觉得十二岁的孩子答成这样已经了不得,国子监一致通过录他为正式的太学生。 这件事在国子监所属的几个国学都已经传开了。夏衍以十二岁稚龄被录为太学生,是史无前例的。他如今在国子监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这时,崇明在外面说道:「相爷,大理寺丞求见。」 大理寺丞!夏初岚只觉得这些人原本自己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立刻站起来道:「您先忙,我到旁边去。」说着就走向便门。 顾行简才反应过来这便门通到隔壁的敞轩,吴均还在那里整理文书。他心里闪过一丝不适,本想叫她回来,但大理寺丞已经进来了。 寺丞拜道:「相爷,本不该在您养伤的期间打扰您,可金国和枢府的那两个奸细打死不肯招出同党。请您示下,该如何处理这两个人?」 顾行简淡淡道:「既然打死都不肯说,便成全他们为国捐躯吧。」 大理寺丞浑身打了个激灵,这便是要让他们死了?他偷偷看了眼顾行简冷峻的面容,宰相明明是主和派之首,表面上对金国十分友好。私下里对金国的奸细却一点都不手软。只有见过他这么狠戾的一面,才会对这位当朝宰相生出一种来自骨子里的敬畏。 寺丞是宰相在大理寺的眼线,可他知道眼线绝不止自己这一个,还有别的人藏匿其中,可能只是个不起眼的书吏,他们之间相互制衡。所以任何一方有什么动作,宰相马上就会知道,然后毫不留情地除去。各省部司皆是如此,之前吴志远便是这样完蛋的。所以整个中枢被宰相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任谁都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这个人便是如此可怕,如此铁血手腕。跟外表的儒雅一点都不相符。 「你们跟皇城司再把城中所有的金国人还有他们的家眷排查一遍,现在前线战况不明,别再出现有人趁乱盗取机密的事。告诉四方馆的主事一声,约束好馆内的人,否则他就别当官了。」 大理寺丞额上出了汗,应道:「是,下官明白。」 第二十一章 夏初岚走到隔壁的敞轩,才发现这里有个人。一个穿着布衫很年轻的男子,正在整理案上的文书。她本来要退出去,吴均已经看见她,叫道:「小兄弟,你是新来的吗?」 他是个书呆子,见夏初岚穿着男装,就以为是个男子,没看出来她是女孩。 「我走错了。」夏初岚低声道。 吴均见她生得白净漂亮,心生怜惜,连忙过来拉住她,好心提醒:「这里是相府,规矩森严,你可不能乱走的。」 夏初岚挣脱开他的手:「仁兄请自重。」 「你怎么扭扭捏捏,像个女孩子一样。」吴均好笑道,「好,我不碰你就是了。他们要你来做什么?」看起来白白嫩嫩的,也不像能吃苦。 「我来探相爷的病,并不是来相府当下人的。你做事吧。」夏初岚说完,便转身走出了敞轩。 吴均觉得她小小年纪,脾气倒挺大,挺好玩的。但能跟相爷认识的,想必是哪个显贵之家的公子,他也就没管,低头继续整理文书了。 顾行简跟大理寺丞说完事,便亲自走到敞轩这边来,看到吴均在乖乖地整理文书,松了口气,问道:「刚刚有人来过么?」 吴均没想到顾行简亲自过来,连忙起身行礼道:「刚刚有一个小公子来过,但进来就走了。想必觉得这里闷,到院子里去玩了。」 顾行简点了下头,也出去了。 吴均暗想,那个小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看相爷十分关心的模样。他来了快一个月了,还没见相爷主动找过谁呢。 顾居敬回到家,立刻去老夫人住处。路上看到秦萝迎面走来,她脚步轻快,顾居敬皱眉道:「你慢点!」说完已经伸出手,把她揽到了怀里。 秦萝以前还怕他,几年下来就知道他是只纸老虎,一点都不怕了,扶着他的手臂道:「二爷,夏妹妹见到五叔了?」 顾居敬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秦萝喜道:「真的成了?」她原以为没这么快,还得磋磨一阵子。毕竟五叔那人看起来就像闷葫芦一样。没想到不出手就算了,一出手就把人拿下了,不愧是宰相。 「这事儿得等他自己跟娘说。我先去娘那儿,把阿弟的身体情况说一下。」 顾居敬抬腿欲走,秦萝又拉住他:「对了二爷,我刚刚看到有人向门房那边打听夏妹妹,问那人是谁府上的,也不肯说。」 别是什么人也盯上那丫头吧?顾居敬想那丫头真的还长得蛮招人的,就对秦萝叮嘱道:「以后再有人打听,一律都说不知道,明白么?阿弟没娶到手以前,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英国公那边好像还没放弃呢。」 秦萝听话地点了点头:「我晓得了。二爷,娘那边我就不过去了。」她有点怵老夫人,除了请安以外,没事不往她那儿跑。反正每日嬷嬷都会把顾家瑞抱去给老夫人看,然后再抱回来,秦萝也是不管的。 顾居敬看她的样子,摸了一下她的脸:「那就不去了吧。回院子的路上担心点。」到底是长了她许多岁,有时候觉得就像宠女儿一样。顾居敬暗自叹了口气,看她扶着嬷嬷走远了,才迈步往老夫人的住处走去。 还没到院子,就听到里面传出笑声。 顾老夫人坐在罗汉塌上,穿着一身褐色的金丝寿纹褙子,玄色长裙,发髻上插着一枝镶嵌北珠的花果纹如意簪。顾家瑞坐在她的身边,把小拳头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咬。大夏天的,只穿着一个福字纹的圆肚兜,手脚都露在外面,又白又嫩,屋子的人都夸他长得好。 大概是人太多了,他也不知道看谁,一眼见顾居敬走进来,上身跃了起来:「爹爹!爹爹抱!」 顾居敬也认不清一屋子的人都是谁,直接走过去把顾家瑞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顾家瑞「咯咯咯」地笑起来。 玩了会儿,顾居敬把顾家瑞抱给嬷嬷。顾老夫人轻声问他:「你弟弟的伤势怎么样?」 「没事,说是昨夜裁纸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我骂过他了。」顾居敬轻声道,「娘,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笑着说:「这些都是上门来给你弟弟说亲的。他们把姑娘的名帖和画像都带来了,一会儿你帮着参详一下。」 顾居敬这才知道秦萝为什么不来这里,原来老夫人又在打阿弟的主意。那些媒人立刻围向顾居敬,七嘴八舌地介绍了起来。她们这是要跟宰相说媒,媒人红包肯定小不了,谁不卖力? 顾居敬听得头都大了,名帖和画像塞了满怀。等那些人都走了,他把东西一股脑儿地放在旁边,才说道:「娘,阿弟早就说过了,他的婚事不要我们管。您这又是干什么?」 顾老夫人收起笑容,厉声道:「他都多大的人了,还不想着成家,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平日里但凡出门,就是被一群人围着吹捧,架势倒比大户人家的老夫人还要足。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富甲天下,一个权倾朝野。从顾居敬和顾行简那里泼不进的水,自然都流到她这里来了。 「阿弟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有数。」顾居敬皱眉说道。若不是怕顾行简生气,他真想把夏初岚的事情说出来。但由他说,估计以后就别想进相府的门了。 老夫人看顾居敬面色不好,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几户姑娘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都是书香世家,牵扯不到朝中的事。而且年纪都在二十上下,对普通人家来说是有点大了,但是配老五刚刚好。老五要是实在没时间,便由我来挑选,你去说服他成家就行。」 顾居敬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耐心说道:「娘,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您怎么能帮阿弟做主?挑了他不喜欢的,您不是害他吗?」 老夫人一拍大腿:「你当初娶秦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定喜欢?还不是娶回来了,现在日子过得不好?而且你也就罢了,你弟弟可是当朝宰相。以后年老了致仕免不得封个公侯什么的,那子孙都是可以恩荫的。」 顾居敬不喜欢她提这些。顾行简这些年凭自己的能力坐到宰相之位,从未靠过家里,甚至连今天顾家能够累积下这么多的财富,也有他的功劳在里面。反而是家里从未给过他什么。顾居敬想让他活得随心所欲一点,已经够累的了。 顾居敬走了之后,顾老夫人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别人家的儿子都孝顺,对母亲百依百顺,她连个儿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么?儿子是宰相,更要注重官声,肯定不敢明着忤逆她的。何况,她也是为了他好。 她这么想着,就让身边的嬷嬷和侍女帮她把画像和名帖整理好,一户户拿到自己面前来看。侍女端了水果上来,她道:「叫个人去门房那里守着,四娘子若是回来了,就叫她到我这里来。」 「是。」侍女躬身应道。 夏初岚出了敞轩也不敢四处乱走,转到了后面的竹林,看到夏衍缠着崇明要他表演抓鸟儿,她就站在旁边看。 崇明被他闹得没办法,板着张脸,闭上眼睛。 忽然有只鸟儿在林中飞起,崇明跳起来,追着那只鸟儿。他的身手干脆利落,浮光掠影,不过一会儿,就把手中的鸟儿给夏衍看。 第二十二章 夏衍拍手叫好,两个人商量着,便把鸟儿放了。然后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夏衍其实特别喜欢交朋友,无论是顾行简还是崇明,他都很喜欢。 南伯走到夏初岚的身边,她顺口问道:「南伯,崇明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相爷的?」 「他其实是相爷捡回来的孤儿,在相爷身边长大的。那年冰天雪地,他小小一个人都快饿死了。醒来后,也不说话,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相爷哄了好几天,他才肯吃点东西。可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家人在哪里,相爷就让他留下来了。后来问他长大想干什么,他说想习武。相爷就让禁军里身手最好的几个教头轮流给他当师父。他的根骨也是出奇地好,小小年纪,那几个师父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夏初岚没想到崇明的身世是这样的,便说:「还挺可怜的。」 南伯叹了一声:「崇明幸亏遇见了相爷,可相爷又有谁呢?姑娘可知道,相爷一出生身体就不好,被抱到大相国寺去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直到十几岁才被认回顾家。他以前的性子跟崇明很像,后来才渐渐好些了。我总想着,以后能有一个人好好疼他,照顾他。他孤单太久了。」 夏初岚听南伯说完这些话,心隐隐地抽疼起来。怪不得初见时觉得他有些清冷,原先还以为是身居高位所练就出来的气势,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后世的父亲虽然对她很严厉,但好歹将她养大,供她读书。这一世的夏柏盛和杜氏就更不用说了,把她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疼。可顾行简呢,他什么都没有。一个人长大,陪伴他的只有寺院的青灯古佛。 「姐姐,你过来一下!」夏衍在竹林里冲夏初岚招手,夏初岚便走了过去。 顾行简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想到夏初岚在这里。他的内伤还没好全,所以走路很慢。 「相爷,您怎么出来了?」南伯转头看到他,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现在您可吹不得风。」 顾行简淡淡道:「在屋里呆久了,也不舒服,出来透透气。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夏公子缠着崇明玩儿,刚刚崇明还给他抓鸟了。您说奇怪不奇怪?崇明平日不怎么爱理人,居然对小公子有求必应的。」南伯轻声打趣道。 顾行简看向竹林中的三个人,夏衍挂在崇明的手臂上,好像在求什么,崇明满脸的不耐烦,眼底却带着笑。夏初岚站在旁边,好像在劝夏衍下来,闹哄哄的场面,他却觉得很温馨,有种家的暖意。 他的嘴角不由地勾起,这姐弟俩都是温暖的人,根本让人抗拒不了。一个爱粘人,一个外冷内热,不知不觉就会被吸引。崇明跟他性子很像,应该也是败下阵来了。 他笑道:「让他们玩吧。南伯,去吩咐厨娘中午加几道荤菜。」 南伯一喜,这是要留他们吃午饭的意思了?总觉得夏家姐弟俩来了相府以后,整个相府都有生气了。他忙应道:「好。竹林这里有风,我先扶您回去休息。」 顾行简低头咳嗽了一声,的确不能吹太久的风,就扶着南伯回屋去了。 崇明被闹得没办法,只能去捡了竹叶回来:「看好了,我只编一次。」 夏衍拉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姐姐记性好,帮我看着。一会儿编好了,我就拿去送给先生。」 「要编什么?」夏初岚问道。 「崇明会用竹叶编兔子,先生是属兔的!」夏衍兴奋地说道。他刚才听崇明说,以前顾行简生辰的时候,崇明就用竹叶给他编了一只好大的兔子,还被先生收藏在八宝架上。他也想骗姐姐编一只,送给先生,先生一定很高兴。 夏初岚本来还不知道他具体的年纪,但说到是属兔的,大概能够推算出来了。她是属鸡的,以前好像听说过卯兔与酉鸡相冲?也不知道合八字的时候,会不会有问题。 她想完,又用力地摇了下头,这都想到哪里去了? 夏初岚和夏衍编好兔子,去顾行简住的屋子,看到有几个人在里面,似乎在说这次北征之事。 夏初岚叹了口气。这个人真是一时半会儿都闲不住。说是在家养伤,家里还是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怎么能好好养伤?怪不得伤一直都不见好。 夏衍问:「姐姐,我们要站在这里听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夏初岚竖起手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屋内有个官员站在最后,眼角瞥到了他们在门外徘徊,喝道:「什么人偷听!」 一时之间,谈话停止,所有人都往外面看。 夏衍吓得缩了一下,往夏初岚的怀里退。夏初岚低着头,感受到数道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这些都是朝廷的大员,跟她平日里接触的富贾乡绅还不一样。官威在身上,便很能震慑人。 张咏往外看,发现这穿着男装的分明是个姑娘,白白嫩嫩的,眉眼有些熟悉……莫不是那夜在清河坊的姑娘?他吃了一惊,顾知珩可以啊,当了三十几年和尚,一旦开荤,不得了,这都把人带到府中来了! 顾行简也向外看了一眼,淡淡道:「无事,我们继续。」 官员们纷纷一愣,相爷这是在袒护他们?以前出入宰相的官邸,知道顾行简治下的手段向来严厉,绝不可能有人会在官员议事的时候站在门外偷听。这一大一小两个到底是什么来历? 但顾行简都发话了,也无人敢再追究。 夏初岚连忙把夏衍拉走。 兵部侍郎很不悦说话被人打断,但也不敢表现出来,继续说道:「相爷,枢府那边说,英国公一边派人搜寻殿帅,一边继续与完颜宗弼作战。他本人不同意退兵。副相……也不同意。」 顾行简摸着额头。他知道陆世泽这个人,既然主动提出了北征,就不会让整个战事以对己方不利的局面告终。对他来说,一个儿子和国家大义摆在眼前,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也是为何顾行简跟陆世泽是截然不同的做事风格,却十分敬佩他的原因。 与满朝趋炎附势的主和派相比,这些固执己见的主战派老臣,其实真正体现了一种气节。 四方馆的通事舍人站在一众官员中,握着袖中的信件,想找机会说话。可好几次他刚要开口,又被旁边的官员打断。四方馆隶属于中书省,可以说是顾行简的直属部门。前阵子四方馆里出了奸细这件事,等于在宰相的后院放了把火,他有些心虚。 顾行简活动了下左手的手腕,从笔挂上取下一只毛笔,在纸上写东西。他小时候惯用左手,后来方丈说用左手不祥,慢慢纠正他用右手。他现在多是用右手,但是左手写字也完全没有问题。 兵部侍郎说完以后,事情谈得差不多了,顾行简一边写字一边说:「交战之事由枢府拿主意吧。中书门下暂且按兵不动,几位就按这个意思上折子。」 「是。」众官员陆续告退出去。张咏坐在旁边,实在是好奇那姑娘的事,想问问清楚。通事舍人站着没有动,顾行简头也不抬地问道:「通事舍人还有事?」 第二十三章 通事舍人被点到名字,身体绷紧,应道:「是。下官这里有金国传来的急信,要相爷亲启。」 顾行简伸手,通事舍人便将袖中的信件呈上。 文书是被贬谪的完颜昌传来的。上次议和,便是由顾行简和他谈的,双方算有些交情。他在信中说能够帮忙说服金主议和,条件是他们这边先退兵。 完颜昌和完颜宗弼在金国内斗得很厉害,完颜昌在这个时候来信,想必是完颜宗弼被英国公打得无法还击,他想趁机压制完颜宗弼,从行台回来。若完颜昌主政,至少宋金边境能够相安无事。而且这从侧面证明,陆彦远还没落在他们的手上。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你先回去吧。」顾行简不动声色地说道。 通事舍人也不知道信上说了什么,但不敢多问,恭敬地退出去了。 张咏看到顾行简不提信上的内容,而且这封信的名义本来就是私人的,便只挑了自己关心的来问:「你跟那个清河坊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刚刚那个是她?」 他们同在朝为官,又参加了同一届科举,只不过顾行简是状元,张咏排在第四,张咏自认彼此之间的交情比旁人深厚些。顾行简一般不与朝中大臣往来,也只有张咏能够自由出入相府。 顾行简「嗯」了一声。 张勇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干脆,怂恿道:「叫进来我见见啊。说不定以后就是弟妹了。」那姑娘他虽只见过两面,都还没看清长什么模样。但身姿窈窕,白白净净,姿色绝对不会差。当年莫凌薇可是都城里响当当的美人,苦恋顾行简多年,顾行简都没动心。不知道那个姑娘到底有何厉害之处。 「你该走了,我不留饭。」顾行简淡淡道。 「小气。看一眼都不行?」张咏咕哝了一声,瞧这稀罕的样子,好像谁要跟他抢似的。张咏见顾行简态度坚决,又问了一句,「知珩,你是认真的?你终于想成家了?」 顾行简写字的手顿了顿,没有否认:「嗯,我想娶她。」 张咏呆了片刻,一下子站了起来:「好好好,你这个闷葫芦终于是想通了,有妻有子,实乃人生乐事!等日子定了,记得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好备一份厚礼!」 顾行简提笔蘸了蘸墨:「还早,她年纪小,不知家里会否同意。」其实十七岁也不小了,早的人家女孩儿十三岁就嫁人了。只不过对于他来说,终究还是太小了一点。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你可是宰相啊!谁不想把女儿嫁给你?只怕欢喜都来不及。我给你保媒,说说是哪户千金?」 顾行简看着桌上的花笺,淡淡说道:「并非出自高门。」 「莫非不是官家女子?而是商户?」张咏有些迟疑。这门第差得也太多了。顾行简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得,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出身的?虽说时至今日,顾行简在官场上已经不需要任何助力,但娶个商户女子,名声上到底是不好听,怕要被人说闲话的。 顾行简看着他,不以为然:「我本身亦是寒门出身,鼓励商事,若我自己对商户有偏见,以后如何施政?何况我娶了她,便给得起她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何人敢看她不起。」 张咏顿时没话说了。这女子还真是走运,入了顾行简的眼,何止是飞上枝头做凤凰?日后有她这位厉害的夫君护着,只怕整个都城的贵女夫人都得向她低头了。 张咏走了以后,顾行简沉思完颜昌的信要怎么回。他在做事的时候十分专注,整个人都清清冷冷的,仿佛江上的浓雾一样,看不透。 「您忙完了吗?饭已经备好了,您是要在房中吃,还是去偏厅?」夏初岚在门边问道。 顾行简其实不喜欢思路被人打断,若是崇明和南伯,断然不敢这个时候出声。但因是她,他也没在意,把笔搁下:「我同你们一道吧。」他坐久了,起身的时候腿有点麻,微微皱了下眉。夏初岚连忙进去扶他。 等他站起来以后,夏初岚把手中一直握着的兔子塞给他:「这个送给您。」 顾行简看着躺在掌心的兔子,小小一只,长长的耳朵,还有两个小眼珠,活灵活现的,可爱至极。 「崇明说您属兔,我第一次编,编得好吗?」夏初岚期待地问道。 她的眼睛很漂亮,安静时像秋水,高兴时像星辰。顾行简看着她莞尔,轻声道:「这算是,定情信物么?」 夏初岚的脸一下子涨红,刚想解释两句,却感觉到腰侧被他轻轻按住,两个人靠近了一些。然后他低下头,温柔地碰了一下她的嘴角,柔和的鼻息就在她的脸颊。他说:「嗯,我很喜欢。」 那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把人化掉。她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脑海中像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猛地后退了两步,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最后是崇明来扶顾行简去偏厅的。夏初岚坐在离主位最远的地方,一顿饭吃下来,一个字都没有说,更没有看顾行简一次。桌上就他们三个人,顾行简跟夏衍说话的时候,余光看了她几次。亲了一下而已,反应这么大?莫不是不喜欢? 夏衍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以为是相府的饭菜太香,姐姐只顾着吃了。等吃过了饭,南伯收拾碗筷,夏衍说:「过两日我就要去太学了,不能常来看先生。先生要好好养伤,早点好起来。」 顾行简道:「太学的公私考试很多,课业繁重,刚开始时可能不习惯,别太紧张。你以后想做什么?」 夏衍想了想回道:「我想进大理寺!」 顾行简吩咐南伯去拿些桃子来,然后才说道:「大理寺诸官都是从各路的提刑司层层选拔上来的,需要精通律法。律学离太学不算太远,你若有空闲,也可以过去旁听。里面也有一些选官没选上的官员,他们在任上的经验丰富,可以向他们讨教。」 夏衍连忙应是,心里乐滋滋的。先生不仅可以在学业上指点他,而且对官场上的事了如指掌,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请教。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以后有个做宰相的姐夫,做梦都会笑醒的。 等吃过水果,夏初岚便提出告辞了。他们出来太久,想必再晚些回去,三叔会担心。顾行简让南伯送他们出府,夏初岚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也不看他一眼。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顾行简无奈地笑了一下,这是打算不理他了? 六平只是个下人,所以没有被放进相府里,就在门房呆了半日,跟轮换下来的守卫闲聊。他听那个从官邸跟过来的守卫说,这些年宰相身边别说是个妾室了,就连个侍女都没有,一直洁身自好。 六平觉得不可思议。宰相高位,投怀送抱的女子肯定不少,相爷当真就没对谁动过心? 中午他跟门房的人一起用了午饭,有人来告诉他夏初岚和夏衍要出来了,让他先去取马车。 六平取了马车,就坐在府门外等。果然,没过多久,夏初岚姐弟俩就出来了。 「姑娘,我们回三老爷那儿吗?」六平扶他们上马车,然后问道。 夏初岚道:「回吧。」 第二十四章 马车驶出了裕民坊,那种庄严和高贵的氛围又转换成了市井间的喧闹,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夏初岚刚才在众人面前强壮镇定,实则是不知所措。眼下马车里只有夏衍一个人,她拍了下余热未消的脸颊,看向窗外。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跟谁如此亲近过。 她更没想到他会主动亲她,虽然只是微微碰了下嘴角,犹如蜻蜓点水一样,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可那一刻,他温热的气息都喷在她的脸上,悠悠的檀香味,至今好像还未散去。她当时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先逃开了。 那人,真的没有追求过女孩儿吗?还是天生就擅长掌控人心,无论是朝堂上的百官还是她,全都得对他俯首称臣。这个男人,表面上温和无害,骨子里却透着股势如破竹的强大。她莫名就败下阵来了。 以前她总觉得没有什么是一个人解决不了的,所以遇到再糟糕的情况也咬牙坚持着。其实她也有无助的时候,只是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强大到允许她软弱。 在他面前,她似乎不用装得那么坚强。 「姐姐,你跟先生吵架了吗?」夏衍察觉到了不同寻常,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先生不喜欢你送的兔子?」 夏初岚回过神来,回道:「没有,他应该喜欢的。」 「那为何刚才吃饭的时候,你都不跟他说话?我觉得他老在看你呢。」夏衍认真地说道。 夏初岚笑道:「小孩子管这么多干什么?」 夏衍觉得自从他要考补试之后,姐姐与他的关系便亲近了许多,心下高兴,挪过去坐到了夏初岚的身边:「回去我们要跟三叔说吗?三叔会不会以为自己能升官,都是因为姐姐?」 夏初岚想了想道:「等你入了太学,我再找机会跟三叔说吧。我会在都城多留些时日。」 夏衍当然高兴姐姐能留下来。毕竟太学每个月有四日的假可以外出,到时候他就又能跟姐姐一起去看先生了。 夏初岚并不知道要如何跟三叔说起这件事。她跟顾行简认识的时间尚短,彼此之间谈不上十分了解,也不知道是否合适,谈嫁娶可能都有点突然。但感情有时候就是一股冲动,喜欢便是喜欢。人生短短数十载,须臾之间已经白头,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如果不合适,和离改嫁就好了。反正在当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等到了住处,夏柏青和柳氏还在院子里收拾。柳氏看到夏初岚和夏衍回来了,忙上前问道:「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吃过午饭了吗?」 夏衍乖巧地应道:「三婶,我们吃过了。」 「吃过就好。」柳氏也没有多问。于她而言,夏初岚不是那种普通的女孩子,做事很有主见,不需要他们这些长辈跟着操心。人好好地回来就行。 夏初岚没看到夏静月,便问柳氏:「五妹去哪里了?」 柳氏笑着回道:「她啊,按耐不住,到路口的瓦子去凑热闹了。」十四岁的小丫头,正是贪玩的时候。夏柏青夫妇在这方面也不多约束她。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院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他们刚到,不知是何人会上门拜访?夏初岚让六平去开门,自己拉着夏衍避到后院去,听前面有人进来了,高声谈笑,是男子的声音。三叔好像请他进了堂屋,应该是相熟的人。夏初岚便没在意了,她觉得有点累,和夏衍各自回房休息。 她住的屋子是夏静月的,摆着平日所用的琴棋书画,还很细致地放了香合和花瓶,瓶中插着铃兰,芳香阵阵,是很雅致的闺房模样。床上其实可以睡两个人,但夏初岚让思安搬了被子到平榻上,自己除下衣物。大概是路上劳累,她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了傍晚的时候,她睁开眼睛,暖黄的夕阳照在被子上,身子却舒坦多了。思安坐在旁边做针线,夏静月也回来了,手撑着下巴在发呆。 「什么时辰了?」夏初岚起身问道。 「申末了。」思安把她的衣服捧来,替她换上。夏静月才回过神来:「三姐姐醒了。」 夏初岚看她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思安嘴快,替夏静月说道:「三老爷一升官,就有旧同僚上门说亲了。对方是馆阁里的修撰,尚未有功名在身,但今年是要考科举的。不到二十岁,出身书香世家,最近被顾相选去伺候笔墨了。三老爷好像还挺满意的。」说到顾相的时候,思安很快略过去,就怕被夏静月听出了什么异常。 夏初岚寻思,说的莫不是今日在敞轩里看到的那个秀气的年轻人?虽然有些莽撞无知,但看上去挺单纯的。何况馆阁里的修撰可不是谁都能当的,应该是祖上有恩荫,加之自身的才华,才能进去。 身家清白,才华横溢,年纪也与夏静月般配。可看夏静月的样子,分明有些抵触。夏初岚问到:「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夏静月下意识地摇头。说出来,三姐姐一定会以为她疯了。那个人离他们的生活实在太遥远了。而且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万分仰慕,像仰慕曹子建和东坡居士一样的。 于她而言,能见那个人一面,跟他说上几句话就足够了。她太卑微,不值得一提,不会去肖想那样的人。 「不,没有。只是爹娘虽满意,我却没见过对方,总觉得心里没底。」夏静月也是个挺有主见的女子,毕竟是从未见过的人,总要自己相看过了才能放心。否则就跟关扑一样,全凭运气了。 「这有何难?你若害羞,便找个人将他约出来说话,你躲在旁边看清楚不就好了?」夏初岚干脆地说道。 夏静月想想也是,立刻有了精神:「我去跟爹爹说说。」 顾四娘子窜了门回来,想立刻回房沐浴。但侍女说老夫人有请,她只得过去一趟。 一进门就看到地上桌子上全都是画像和名帖。她道:「娘,您这是做什么?」 「素兰,来帮你弟弟看看,挑哪家的姑娘做妻子好?」老夫人招手道。 顾素兰以为自己听错:「那个冰碴子愿意娶媳妇了?」她跟顾居敬可不一样,非常不喜欢顾行简。刚认回家的时候,他就对他们很冷淡,根本不像一家人,这么多年也没缓和过。 老夫人皱眉道:「那是你弟弟,你怎么说话的?」 顾素兰径自坐了下来,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吃:「娘,我劝您就别操心了,那人不会领情的。只有二哥才把他当宝,这些年他为我们做过什么?还不是居他宰相高位,不愿认我们这帮亲戚么。」 顾素兰跟顾行简之间是结了梁子的。她在顾家没有发迹以前,喜欢上同乡的一个书生。那书生家中清贫,几次科举都不中,郁郁寡欢,后来染上好赌的恶习,顾素兰就一直拿家里的钱贴补他。那书生眼见顾家越来越好,赌得也愈发大,还在输红了眼的情况下,将对赌的一个衙内的手臂打折了。 书生后来被抓了起来,那衙内家里向官府施压,他被判流放沼瘴之地,跪求顾素兰救他。那时候顾行简还不是宰相,但也算个不小的官,只要他愿意开口,书生还是能留在都城里的。可是任顾素兰说破了嘴,顾行简也不为所动。最后书生就病死在了流放之地。 第二十五章 顾素兰自此成了寡妇,膝下也没有子女。她对书生的事耿耿于怀,加上顾居敬生意越做越大,富甲一方,她也就骑驴看戏本慢慢挑。至今还赖在顾家,靠顾居敬养着,不用侍奉公婆,也没有妯娌小姑闹心,也觉得挺好的。 她今日便是去参加忠义伯夫人办的雅集。其实她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道雅集,纯粹是去凑个热闹,打发时间。顺便穿上新裁的裙子,刚买的头面,去人前风光一把。 老夫人知道她素来跟顾行简不合,喊她来挑,不过是因为她对京中这些世家贵女都很熟悉,多少能给个意见。 顾素兰漫不经心地挑了几个,就算完成了任务,然后便起身道:「娘,我今日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老夫人知道她心思根本不在此处,也懒得与她多说,放她回去了。又招手叫来一个侍女,将顾素兰挑出来的画像一一卷好,放进她的怀里:「你把这些画像都送到相府去,让相爷挑一个出来。就说他若十日之后不给我个结果,我就绝食。」 那侍女吓了一跳,呆在原地不敢动。这岂不是在威胁宰相? 老夫人瞪她:「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侍女不敢怠慢,苦着张脸,抱上东西出去了。 午后,日头还有些盛,街上的游人为避烈日,鲜少走动,只有卖凉水的摊子前围着三五个人,买消暑的饮品。侍女抱着东西到了相府,门房没让她进去,只让她把东西留下来了。 她抖着嘴唇说:「老夫人还要奴婢转达一句话。要相爷十日内挑出个人来,否则就……绝食。」 门房的守卫听了后面面相觑,侍女不敢久留,立刻就告辞了。 南伯正在院中侍弄花草,天气炎热,花花草草都没什么精神。他听到守卫的禀报,摇了摇头:「东西就留在门房吧,相爷不会看的。至于老夫人的话,晚点我去转达。」 守卫见南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不敢多言。 南伯一边给花浇水一边想,老夫人真的有些得寸进尺了。虽说想着让相爷成亲没错,但是绝食威胁,传到言官耳朵里去,又得给相爷招惹不小的麻烦。这些年相爷表面上不说,明里暗里都维护着顾家,否则老夫人哪来现在安生的日子过? 他把水瓢放下,拍了拍手,负手往顾行简的住处走去。 韦从正在顾行简身上各处按压,检查他内伤的恢复情况,然后坐下来道:「相爷应该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本就比常人弱一些,恢复起来也比较慢。左手的纱布可以拆了,但还是不应过多握笔。右手等十日之后,下官再来拆掉纱布。您千万注意,别过度劳累。」 顾行简点头道:「我知道。医官回去就跟皇上说我好得差不多了。」 韦从拱手道:「相爷放心,下官晓得。」 顾行简又侧头看了崇明一眼,崇明会意,走出去关上了门。等屋中没有旁人之后,顾行简才问道:「皇上的身体,到底如何?真的难有子嗣了?」 原本这是天家的秘密,说出去要杀头的。但韦从不敢欺瞒顾行简,说道:「官家的年纪大了,加之身体状况的确不佳。翰林医官院和太医局商量了很久,也一直在进补汤药,但纵使后妃再有身孕,千辛万苦地生下来,也会如莫贵妃之子一样早夭。而且官家近来已萌生退意,还告诉皇后,宫中不再纳新人。相爷您得早作打算。」 顾行简沉吟了好一会儿。对于执政者来说,天子是否支持直接关系到政治生涯的长短和今后施政的成效。顾行简能稳坐中书之位,与皇帝的鼎力支持自然是分不开的。 皇上已经年老,顾行简却还春秋鼎盛,等皇上退位或者驾崩,他还得执政中枢,谁成为继任君主便显得尤为重要。一位安平郡王,一位普安郡王,早年都被皇上发配到外地去了,两人如今如何也未可知……他的确得早作打算。 顾行简让崇明送韦从出府,南伯把茶点端进来,将顾家来过人的事情禀告了一下,最后还说道:「老夫人应该也就是说说,不至于真的如此。」 顾行简眸底闪过一丝冷意,她可不止是说说而已。早年那边也催过婚事,但每次都不了了之,这次忽然这么着急,必定有蹊跷。他也懒得深想又是谁在她耳边吹了什么风,不是要他成家么?十天之后给她一个交代便是。 每次一提到顾家,顾行简的心情都不好。南伯叹了口气,他不希望相爷跟家里人闹得这么僵,每年除夕别人家都是热热闹闹的,只有相爷一个人冷冷清清。但除了二爷以外,老夫人和四娘子的确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怨不得相爷不喜欢。 「你让人去打听一下,夏柏青住在何处。」顾行简起身吩咐道。 南伯愣了愣:「相爷,不知这位夏柏青是……?」 顾行简刚才被气到,一时也没说清楚,补了句:「初岚的三叔,新任临安市舶司的判官。」 原来是夏姑娘的三叔,南伯连声应道:「是,我这就去。」 过了两日,临安终于下了场雨,暑气散去一些。夏柏青去市舶司拜见长官,转运使兼任市舶使对他十分热情,一见面就称兄道弟的。还问他住处有没有什么困难,可以帮着解决。 夏柏青以前在泉州市舶司就是个公事,很小的官,吴志远都不一定能每天见到。转运使是正三品的大官,充任市舶使也只是暂时的。而判官只比市舶使低一级,实际上便是市舶司的最高长官了。 夏柏青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市舶司是国之门户,近年所纳的赋税更在国家所有的财税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前一任市舶使可是活活累死在任上,所以他更得把好国门这一关。 他从市舶司回来,夏衍已经换好了崭新的太学生服饰,正在向柳氏和夏静月拜别。他今日便要入太学,要有一段时日见不到了。 夏柏青和夏初岚一起送他前往。他坐在马车上,双手拢在袖中,不像平日那样话多,有点紧张,还有几分期待。也不知道同窗和老师们会不会好相处。 马车到了三官宅附近就过不去了,路上全都是马车和轿子,行进得很慢。因为太学和国子学是同一日入学,国子学的又都是高官子弟,整条街上都充斥着仆从的骂声。 夏柏青让姐弟俩下车,一起步行。入学前要先去国子监拜文宣王,国子监前便排了两列长队,太学在左,国子学在右。夏衍个头小,站在队伍里就被淹没了。 国子学那边的学生各个趾高气昂的,互相之间不搭理,只有平日相熟的才会聊两句。他们对太学的学生嗤之以鼻,而太学生多是平民子弟,对周围的事物充满好奇,忙着认识新朋友,叽叽喳喳的很热闹。 原本夏柏青和夏初岚要走了,人群里忽然起了骚乱。 地上坐着一个少年,旁边还围着几个趾高气昂的学生,一个说道:「你这种下贱之人,怎么敢排到我们国子学的队伍里来!」 「我,我只是排错了。」地上的少年怯弱地说道。 「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说话那人狠狠踹了一下少年的腿,少年痛得大叫。 第二十六章 这群衙内平日在家中就横行霸道惯了,家里人送他们来读书,多半是想让他们修身养性,哪里真的指望他们学到什么东西。太学这边的学生大都惧怕他们,无人敢管这件事。夏衍从人群里钻出来,把地上的少年扶起,少年道了声谢,那群人却围着他们不让走。 「哟,好讲义气啊。你敢给这个爱哭鬼撑腰?」那人挑眉道。 夏衍看着他们道:「你们干什么欺负人?这位小哥哥只是无心之过。」 「还敢顶嘴?」那人伸手狠狠推了下夏衍的肩膀,直接把他推倒在地:「你算什么东西?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可是吴皇后娘家的人,你敢惹我?」 夏衍气呼呼地看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甘示弱地说道:「吴皇后是国母,端庄贤德,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她家里怎么会有你这样仗势欺人的晚辈!」 「啧,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是吧?兄弟几个,给他点教训。」那吴姓少年吩咐左右,看样子要打夏衍。刚才被打的少年护在夏衍身前:「他年纪还这么小,求你们不要打他了。」 「我不怕。」夏衍大声道,「同为国学的学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们打人就是不对!」 太学的少年们被他不畏强权的勇敢所激励,纷纷开口道:「对啊,你们凭什么打人!」 「当我们好欺负吗?以后当了官还不知道谁要向谁行礼呢!」 国子监的卒吏们看到门前闹哄哄的,下来维持秩序,怎知道那些衙内都是带了护院打手来的,连国子监的卒吏都拦不住。夏柏青和夏初岚连忙走过去,人都打作一团,又穿着同样的服饰,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混乱中,夏初岚不知被谁猛推了一下,跌倒在地。 她正要爬起来,又觉得有些头晕,按住额头。这个时候,手肘被人托了一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她抬头道谢,看到一个十分高大的玄色身影,侧脸冷峻刚毅,英俊无匹,是萧昱。十几个穿着玄衣佩剑的人冲进喧闹的人群中,三两下就将那些打手制服了。萧昱皱眉喝道:「都给我住手!」 他声若洪钟,又带着强大的威势,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 「表哥!」吴姓少年跑到萧昱的面前,似乎找到了靠山,威风凛凛地对众人说道,「这是我表哥,皇城司的长官。你们敢惹我,统统死定了!」 皇城司这三个字说出去,意味着血腥残酷,所有人都抖了抖。 萧昱提着他的领子,一下子将他拎了起来,冷冷地说道:「吴宗进,舅父让你进国子学读书,没让你惹是生非,你给我老实点。又是你惹事?」 「我没有!」那叫吴宗进的少年急忙说了一声,蹬了蹬腿急道:「表哥,你快放我下来,这样好丢脸!」 萧昱依言松开了手,吴宗进就一溜烟跑回队伍里去了。 这个时候,闻讯赶来的祭酒等人从国子监里大步出来。祭酒上前对萧昱拜道:「不知提举大人驾临国子监,有何贵干?」 萧昱负手道:「无事。我表弟今日入学,过来看看。国子监门口闹哄哄的,不成体统。」 「是,敝监的事下官会处理好,不劳大人费心。」祭酒说道。他不喜欢这些皇城司的人,整日里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搞得人人都惧怕他们。 萧昱又扫了吴宗进一眼,吴宗进赶紧缩到人群里,萧昱便把手下都带走了。 崇明原本要出去,看到萧昱来了,又退回到巷子里,淡淡笑了一下。那边学生们都陆续进国子监了,他才转身离去。相爷不放心,特意叫他来看一眼。没想到夏衍这小子还挺有骨气的,若是说出相爷的名字,估计那些人也不敢欺负他了。 可他竟然没有说。这孩子以后,应当会有出息的。 过了两日,吴均到顾行简这里来,要告半日假。 「老师给小的说了一门亲事,女方那边的家人想要见面。因此小的想出去半日,不知相爷可否允准?」吴均毕恭毕敬地说道。 「是哪户人家的姑娘?」顾行简眼睛看着棋盘,随口问道。 吴均没想到顾行简会亲自过问他的事,受宠若惊,连忙一五一十地说道:「老师从前与新任临安市舶司的市舶判官是同僚,知道他升官了,家里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待嫁,就替我上门说亲去了。」 夏柏青的女儿?顾行简抬头看了吴均一眼,很干净的年轻人,十分秀气,性子也不错,能静得下心做事。一手字写得漂亮,据说十分精通古文学和历史,还是吴皇后的族人。只不过是旁支的旁支,没有那么显赫了,靠着祖荫和才华,才被破格提拔进馆阁。 「夏柏青为人正直,与你家倒也算门当户对。」顾行简一边下棋一边淡淡地说道,「他棋艺卓群,你送礼的话,可挑与棋相关的东西。」 吴均来了这么久,今日顾行简同他说了最多的话。他躬身道:「多谢相爷指点小的。」难怪旁人都说,百官的嗜好和为官的经历,全都在相爷的脑海中。他从前还以为有些夸张,但今日听到相爷连一个市舶判官的喜好都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由地更加钦佩他了。 等吴均走了以后,顾行简抬起左手,吃力地将脖子上的纱布解下来,放下右手活动了一下。他的右手早就能动了,筋骨也复原得差不多,韦从的方法还是保守了些。不过翰林医官是给天家看病,做事自然得谨慎稳妥。 他将南伯叫进来,南伯看到他自己把纱布拆下来,连忙说道:「相爷,您这伤还没好,可不能这么快将手臂放下来啊!」 顾行简将右手抬起给他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之后一段时日,我尽量不用右手。」 南伯知道顾行简决定的事,旁人更改不了,何况他自己也懂医术,不会胡来的。南伯只能将换下来的纱布那些收了,又叮嘱道:「您千万担心些,骨头长不好,以后会很麻烦的。」 顾行简应了声,说道:「你派人去顾家一趟,找二夫人。」他附在南伯的耳边交代了一番,南伯连连点头。 …… 夏柏青带着夏静月出门,也没说干什么,夏初岚猜大概是要去见那个年轻人。柳氏留在家中画花样,工笔细描,神情专注。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初嫁给夏柏青算是下嫁了。但她这些年跟着夏柏青,从无半句怨言。 夏初岚看到她画的花样,是铃兰花,绿和白相间,清雅极了。 「三婶,您的画工真好。」夏初岚由衷地称赞道。 柳氏侧头看她,微微笑道:「月儿最喜欢铃兰,三姑娘喜欢什么?」 「茉莉吧。」夏初岚想了想回道。她喜欢茉莉的清香,而且茉莉的花朵是白色的,跟铃兰一样,十分纯洁干净。 柳氏点了点头道:「我还没画过茉莉,等我改日画个花样,给你看看。你若是喜欢的话,就作一条帕子送给你。」 「多谢三婶,那我就不客气了。您知道我女红不行的。」夏初岚有些不好意思,又对柳氏说道,「三婶其实不用跟我这么客气,跟三叔一样唤我岚儿就好了。」 第二十七章 夏初岚从前跟夏柏青接触得比较多,跟柳氏接触得少。柳氏知道三房毕竟是庶出,她又没为夏柏青生下男孩儿,一直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她听到夏初岚这么说,知道她没把自己当做外人,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只觉得心头一暖。 这个时候,思安跑进堂屋里来,对夏初岚说道:「姑娘,顾家二夫人派人来了,说请您去游湖,要您打扮得好看点。」 上回来临安太匆忙,他们都没有去过西湖。这次秦萝主动相邀,夏初岚欣然答应,本来要叫上柳氏一起,但是秦萝身边的嬷嬷说:「这次二夫人叫的画舫比较小,恐怕容不下那么多人。等改日再请这位夫人一同前往。」 柳氏跟秦萝都不认识,也不敢凑这个趣,连忙说道:「你们年轻女孩儿在一起玩,我在那里不合适。何况家里也得有人看着,你去吧。」 柳氏都这么说了,夏初岚也没再坚持。 思安拉她回去,换了身浅绿色的上襦,白色纱裙,绦带轻飘。又将她的头发绾成单髻,绑上珍珠发带,还插了几朵鲜花。镜中的女子如花娇美,艳质绝伦。 夏初岚打扮好了出门,秦萝身边的嬷嬷带了轿子来,柳氏不放心,让思安跟着一起去。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时皆宜。春天花柳繁盛,夏日菡萏竞放,秋日满岸金桂,冬日雪落梅花,皆美不胜收。都城人对西湖的喜爱,不仅体现在平民每遇节庆必游西湖,连皇帝也常游兴湖山,御大龙舟,宰执等臣属则乘大舫相随,诸多船只在西湖中交并而行,热闹非凡。 到了夏日,都人也爱到西湖纳凉。摇一叶小舟,烧一壶好茶,或邀亲朋好友,或携佳人美眷,于垂柳密林之处,撑一杆鱼竿垂钓,或是铺设竹席闲坐交谈,直至明月当空乃还。 岸边各色摊贩,诸如果蔬,羹酒,时花,画扇,珠翠等物,沿途叫卖。都人往来其中,成群结伴,欢声笑语。湖上的画舫也不少,歌妓在装饰有珠帘的画舫里,拨弦而歌,似能传出数里,岸边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夏初岚扶着思安下了轿子,跟着嬷嬷往湖边走。往来行人,不论男女,看到一个明艳照人的姑娘,都免不得多看几眼。 到了湖边,看到那里停着一辆漂亮的大舫,两边各一排红色的格子窗,四檐挂着铃铎。崇明带着几个守卫将来往的百姓挡在数步开外,嬷嬷上前与他说了几句,崇明向夏初岚点头致意。 崇明在这里,那么他……夏初岚一震,下意识地往船上看了眼,离得有些远,看得不太清楚,只见到依稀有个人影。 「不是二夫人叫姑娘来的吗?」思安疑惑地问道。 嬷嬷返回来,笑着说道:「二夫人和二爷在另一条船上,船已经到湖中去了。还请姑娘上这条船,有位贵人在上面等您。」嬷嬷口气间说得有些暧昧,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嬷嬷心想,这位姑娘也不知道上辈子修了什么福气,居然能与宰相同船。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 夏初岚没想到这个人现在居然会借着秦萝的名义来约她了。不过三叔三婶还不知道他们的事,用秦萝的名义,确实比较方便。既然她人都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他总不会把她吃了。 思安把夏初岚扶上船,自己却没有上去。连崇明都留在岸边,她上去了反而会显得很碍事。而且她对宰相莫名地放心,谦谦君子,肯定不会做什么的。 夏初岚走在甲板上,没有觉得晃,反而十分平稳。她慢慢走到船舱口,能看到里面摆放的桌椅和屏风,还有帷幄,如小户人家的厅堂一般考究。顾行简坐在桌后,一身青布长衫,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绍兴偶遇的教书先生。如春风细雨,温润人心。 他抬头看到她,目光停驻。当真是年轻貌美,宛若芙蓉,清丽风姿。当年的莫凌薇,又哪里能比得过她?他原以为天下女子大都相同,只是没有遇到让自己心动的那一个。他收回目光,轻轻笑了下,开口提醒:「你打算站在外面多久?」 夏初岚只能走进去,特意挑了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他身旁其实有个位置,但她是不敢坐的。她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腿上,没有绑着纱布了,便问道:「您的伤都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手还没什么力气。」顾行简先递了湿的手巾给她擦手,问道,「你想喝热茶,还是放凉一些的?」 「放凉一些的。」夏初岚自然地回道。 他便伸手将左边的茶碗拿起来,夏初岚怕他的手还不灵活,就伸出双手去接:「我自己来。」匆忙间摸到了他的手背,想收回来,却被他反握住:「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 「我没有生气。」她很快地回道。被他亲了一下而已,只是有点不知所措,怎么可能因此生气。 顾行简一笑,总算把她的手放开了。其实他还想多握一会儿,怕她又害羞了。 船逐渐到了湖心,湖光山色,水波潋滟。两岸的柳树倒映在半透明的湖水中,荷花随处可见。柳汀花坞,一碧万顷。远处山峦起伏,山色空蒙,有宝塔耸立其间。 夏初岚观赏窗外景色,感叹道:「西湖景色果然名不虚传。」 「汴京曾有一座金明池,风景也十分秀丽,可惜毁于金人的一把大火。」顾行简说道。 夏初岚转头看他,他的神色很清冷,眼睛看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沉重的回忆中。其实那夜他问她是战是和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他就是顾行简,才有感而发说了那番话。如今想来,这人表面上是主和派,与金人交好,其实骨子里好像不怎么喜欢金人。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她轻声安慰道。 顾行简听到她这么说,柔和地看着她。那夜在桥上她说的每一句话,他至今都还记得。她似乎能看懂他,犹如他一个人在茫茫大雾里走了那么久,忽然一道光束照在了心上。他怎能不为之动容? 「今日找你来,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我母亲逼我议亲,否则就绝食。你愿意和我回家一趟么?」 夏初岚一愣,去顾家见他的家人?这便是要正式公布他们两人的关系了。她低头沉思,这顾老夫人怎么这样?孝道对于官员来说,可是一顶大山。这不孝的罪名压下来,别说他是宰相,就连皇帝都担当不起。更何况当今的皇帝还是个大孝子。 顾行简见夏初岚不说话,以为她在犹豫,静静等着。确实仓促了些,但他并不是个屈从礼教的人,又不想委屈了她。婚姻还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本来应该先去绍兴提亲,或者至少跟夏柏青见一面,但他想知道,她本人的意愿。 「如果我跟您回家,能让老夫人不绝食,那我愿意去。」夏初岚缓缓地说道。她虽然不知道顾老夫人为何要逼着他议亲,但总不能让他背个不孝的罪名,再被言官弹劾。顾老夫人也不是真的想要为难自己的亲生儿子吧? 顾行简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她:「我的意思是,我想娶你为妻。」 第二十八章 夏初岚一下子握紧了手中的扇柄,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接。她答应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想过最后嫁给他。刚刚他要她一同回家,她还以为是权宜之计,虽然于礼不合,但为了他的官声,她也不在意那些虚名。反正她的名声也从未好过。 可他现在告诉她,那并不是权宜之计,而是他想娶她,让她有正式的名分跟他回家。 她的心一时有些乱,因为太突然了。纵然这个人她喜欢,但还没有做好与他成为夫妻的准备。 不远处有优美的歌声传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唱的似乎是首诉衷情的歌。本来还离得有些距离,后来越靠越近,几乎到了他们的旁边。 一个清亮好听的声音响起:「顾郎,好巧啊。要不要到妾的船上喝一杯?保准比您身边的姑娘识趣儿。」 夏初岚看向窗外,只见一艘精巧的画舫停在那儿,缀饰珠帘和彩绸,乃是妓子所用。一名女子抱阮倚在栏边,她梳着坠马髻,头上簪着一朵艳丽的绢花,脸上略施粉黛,一双媚眼十分勾人。 这不是那夜酒库出酒时,被临安众人追捧的姚七娘么?便是现在,她的画舫周围也跟着十几艘小船,想必是她的爱慕者。 夏初岚听到她胡乱喊「顾郎」,便浑身不舒服。再看到姚七娘望着自己略带挑衅的目光,眉头轻蹙。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追到西湖上来了。 顾行简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姚七娘,再看对面坐着的人已经像只遇到天敌的刺猬一样,全身戒备。他不由地好笑,看向那边的姚七娘说道:「顾某还有要事在身,无暇与姑娘谈笑。先走一步。」说完,便吩咐船家离开。 姚七娘早知道顾行简会拒绝,只是看到他舫上还有位姑娘,觉得万分好奇,才靠过来的。风月场中才貌双绝的妓子,有许多都拜倒在顾行简的名下,顾行简也未动过心。这姑娘容貌的确绝伦,纯净中透着点清冷。原来相爷喜欢这个样子的? 她又高声道:「顾郎不来舫上也无妨,那妾就再给您唱一曲,如何?」 顾行简还未说话,夏初岚便不客气地说道:「相爷想听曲子,自有我给他唱,不劳姑娘费心。船家,我们快些走。」 船家知道这位姑娘乃是相爷的贵客,卖力地摇着橹将船划走了。 姚七娘识相地没有追,那姑娘好似有点生气了。她再穷追不舍,真怕将顾行简惹毛。那男人的手段她知道,表面上看着温和儒雅,实则厉害得很,否则也不会将手下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淡淡一笑,看来这位姑娘的确与众不同。 船一直靠到湖心岛绿荫的地方,船家便坐在船头眺望西湖风光了。 顾行简还在想,她会唱曲儿给他听?他倒是有些期待。见夏初岚绷着张脸,知道她在意刚才的事,想开口解释两句,却听夏初岚说:「您真的想好了吗?您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我的性格不温顺,有点善妒,女红很差,对人的喜恶不懂得掩藏。如果您娶了我,我可能不同意您再纳妾……」她盯着桌子的边沿说个不停,没感觉到顾行简已经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等她发觉的时候,那人已经俯身抱住了她。她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连呼吸都凝滞了。他的怀抱,足够容纳她整个人,温暖而又宽阔。鼻尖充斥着他身上的味道,整颗心仿佛都被填满了。她慢慢抬起手,回抱着他的后背。这个人其实也不像看起来那么瘦,背上的肉挺结实的。 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别人。我以晦朔春秋为聘,你可愿陪我度完蜉蝣之年?」 夏初岚一震,眼眶微热。他是在向她求婚么?那柔软的嘴唇就贴在她的耳边,吐出的气息是温热的,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酥麻的感觉一下子蔓延至全身。她轻轻点了下头。他用以后的每一天做聘礼,还告诉她浮生短暂,她无法拒绝。 她点头的那刻,顾行简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她答应就好,对他来说,只要她愿意,剩下的事他都可以解决。他抱着她,忽然有些眷恋这样的感觉。只觉得怀里小小的一团像猫儿般温顺地靠着他,实在是很乖,很惹人怜爱。 总算有点明白,阿兄为什么那么宠秦萝了。 …… 秦萝趴在画舫的栏杆上,一直奋力往外看。因为那艘大舫忽然开走了,他们又不敢靠太近,怕被顾行简发现。 顾居敬老神在在地喝茶,一直看她不安分地乱动,将她抓过来扣在怀里:「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安分?再如此我就把你关在屋子里,不让你出来。」 「我只是担心夏妹妹。」秦萝低下头,双手抵在他的胸前,「五叔他不会怎么样吧?」 顾居敬觉得她的问题很好笑:「阿弟那种性子,能对她做什么?放心吧,不会乱来的。」最多把她一举拿下而已。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 秦萝想想也是。夏妹妹虽然年轻貌美,男人很难不动心。但五叔定力向来很好,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都独自一人了。 「过几日五叔把夏妹妹带回家,娘和四姑他们会不会为难她?」 顾居敬的大手轻轻摸着她的肚子:「四妹和娘那个性子你还不知道?恐怕不会顺利的,而且娘知道夏姑娘的存在以后,一定会派人去绍兴和泉州查以前的事。」 秦萝小声道:「五叔都不介意,娘若是执意阻扰,家里又要不得安宁了?二爷,夏妹妹跟那个英国公世子,真的在一起过吗?所以是英国公世子另娶他人,负了她?」 顾居敬皱眉道:「这么说吧,英国公府跟我们家不一样。他们是累世公卿之家,门楣显赫,往上数几代都是贵族,怎么会让世子娶一个商户女做正妻?而且世家大族之间联姻,都是为了巩固各自在朝堂上的势力。陆彦远年少气盛,大概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根本抵抗不了家族的安排吧。」 「那妹妹知不知道陆彦远在前线失踪的事情?」 顾居敬摇头道:「你觉得阿弟会告诉她?虽说他们俩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以阿弟的性子,掌控欲那么强,肯定不会在她面前提起关于陆彦远的任何一个字。」 秦萝愣住,五叔的掌控欲很强吗?她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明明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顾居敬看她呆呆的样子,知道不说明白她不会懂,就开口道:「他那人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寡淡而已,对自己盯上的东西可护得紧。以前他刚回顾家的时候,我给他弄了只猫儿,他表面上很冷淡,却悉心养着。后来那只猫儿不知为何跑到四妹的房中去,弄坏了四妹的一匹布,被四妹下令打伤了。他抱回去之后,那猫儿没多久就死了,他表面上没说什么,可这么多年分明还记着仇呢。」 秦萝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往事,看来四姑和五叔关系这么冷淡,也非一日之寒。 …… 思安坐在岸边的茶棚里喝茶,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也不知道相爷跟姑娘说什么,能说这么久。她又点了些茶水,看到一艘小画舫停靠,一个清秀的年轻人先从船上下来,夏柏青站在甲板上与他互相行礼,然后那个年轻人就离去了。 第二十九章 思安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脸,侧过身子,糟糕,三老爷怎么也在这里? 夏柏青看到吴均走了,转身对画舫里的人说:「月儿,人已经看过了,你可满意?」 夏静月从船舱里羞答答地走出来,腼腆地低着头:「没想到吴公子的棋艺这么好,能跟爹爹下那么久。」 「从下棋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这个年轻人进退很有章法,行子光明磊落,又没有逞匹夫之勇。若我没猜错,今次科举,必定能榜上有名。」夏柏青称赞道,又对夏静月说,「到时候榜下捉婿,他估计会十分抢手。这次是我的同僚保媒,我们才能捷足先登,你可得想好了。」 「女儿的婚事,爹爹做主就是了。」夏静月小声地说道,整张脸通红。来之前,她没抱什么希望,觉得对方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但看到吴均本人以后,又觉得他谦和有礼,谈吐不俗,再加上爹爹都这么大力夸奖,她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找个这样的人过日子,必能琴瑟和鸣。或许若干年之后,他也会才震天下呢? 夏柏青见她答应了,点头道:「既如此,回去我就跟你娘商量。顺便问问男方的意思,他若同意,我们找个日子,便开始过六礼,先把婚事定下来。」 「全凭爹爹的意思。」夏静月乖巧地说道。 夏柏青将租画舫的钱付给那个船家,正要带着夏静月回去,夏静月无意间看到树下有个影子很像思安,她走过去叫道:「思安,你怎么在这里?」 思安原以为躲在树下便不会被发现,哪知道还是被夏静月一眼看见了。她只能转过身去,笑着道:「三老爷,五姑娘,好巧。」 夏柏青也走过来问道:「你陪岚儿出来的?」 思安挠了挠耳后,只得承认:「是,顾二爷的夫人邀请姑娘游湖,让奴婢在岸边等。」 夏柏青点头,到旁边茶棚里坐下:「月儿,既然碰上了你姐姐,我们就在这里等等她,和她一起回去吧。」 「好。」夏静月应道。 思安仰头看了下天,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心想这下恐怕是瞒不住了,三老爷好歹是做过官的,看到相爷,应该不会太吃惊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顾居敬和秦萝的画舫靠了岸。秦萝看到思安在茶棚那边,便对顾居敬说:「二爷,想来五叔他们还没回来。我们也去茶棚那边等等吧,看五叔跟夏妹妹说得怎么样。」 顾居敬点头,牵着她往茶棚走去。 等进了茶棚,顾居敬才发现夏柏青也在。他跟夏柏青在夏家的喜宴上见过,互相行礼寒暄,他顺便介绍秦萝:「这是内子。」 思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夏柏青愣了一下,没想到秦萝如此年轻。随即他想到一件事,严厉地问思安:「思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岚儿跟顾二爷的夫人去游湖了吗?为何夫人在这里,却不见你家姑娘?」 顾居敬这才反应过来,今日顾行简是以秦萝的名义把夏初岚约出来的。自己好像无意间说漏了嘴。 「三老爷……奴婢……」思安说不清楚,悄悄往秦萝背后躲。 秦萝拉了下顾居敬的袖子,顾居敬索性说道:「你先别生气。是内子把人约出来的,但要见夏姑娘的另有其人。实际上,我们顾家想要与你们夏家联姻。」 夏柏青听了,坚决地摇了摇头:「使不得。二爷已经有如花美眷,如何还能要我们岚儿去做妾?岚儿是我大哥和大嫂的掌上明珠,我作为她的三叔,绝不能同意此事。还望二爷告知岚儿现下在何处,我要立刻带她回去。」 秦萝听到夏柏青口气强硬,连忙解释道:「夏老爷误会了,不是二爷想纳妹妹做妾。」 不是顾二爷?夏柏青倒是搞不懂了。据他所知,顾家就顾二爷和宰相两个成年男子,不是顾二爷莫非是哪个远房的子侄?他这会儿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宰相的身上去。 夏静月辈分小,一直安静地站在夏柏青的身后,不敢说话。她知道三姐姐做事向来很有主见,倒不怎么担心。反倒是好奇地看了看秦萝,真是年轻貌美,顾二爷一直牵着她的手,两个人看起来感情很好。 此时,顾行简的大舫也悄然靠岸了。 他先下了甲板,然后伸出左手将夏初岚扶下来。 虽然这大舫在水面上十分平稳,但还是摇摇晃晃的,不如地面踏实。夏初岚已经看到茶棚里的人,身子僵了僵,三叔和静月怎么在这里? 崇明带着人过来,在顾行简耳边说了两声。顾行简向茶棚看去,与顾居敬四目相接,微微点了下头。 他问夏初岚:「你要我过去解释下么?」 夏初岚想一直避着也不是办法,早晚要跟三叔说的。她下意识地拉着顾行简的手臂说道:「您,您一会儿慢点说,不要吓到三叔他们。」 顾行简笑了一下:「知道了。」然后迈步往茶棚走去,夏初岚和崇明便跟在他的后面。 这个时间,茶棚里没有什么生意。伙计起初看到来了这么多客人,还很高兴。后来看到这些人似乎起了争执,本想上去劝一劝,毕竟他们是小本经营。崇义连忙塞了一贯钱给他:「我们爷解决点私事,你们也正好歇一歇。」 伙计拿了钱,心想这钱买下整个茶棚都够了,便高高兴兴地忙自己的去了。 夏柏青还在等顾居敬的解释,听到夏初岚叫了声「三叔」。他转过头去,看见顾行简走在前面。他没有见过顾行简,只觉得他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夏初岚的身上,口气严厉了些:「岚儿,这个人是谁?你为何跟他在一起?」 顾行简上前行礼:「今日是我约见初岚,与我兄长他们无关。本想着择日登门拜访三叔,不想在这儿遇见了。」 「你叫我什么?」夏柏青皱眉,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顾行简尽量平静地说道:「我是顾行简,三叔的调令是我押字的。」 夏柏青先是整个人定住,然而猛地倒退几步,险些撞到了身后的桌子。此人竟是当朝宰相顾行简!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气息有些不稳,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曾想去拜见宰相,却害怕自己身份不够,人家不见。可现在宰相就站在他面前! 旁边的夏静月也抬手捂住嘴巴,差点惊呼出声。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见到他。他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虽有身居高位的气势,却温润儒雅,也没什么架子。这人可是当世的绝才,她仰慕已久。他竟跟三姐姐在一起? 「三叔若方便,请借一步说话。」顾行简抬手,客气地说道。 夏柏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到顾行简跟他说话,只是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他活到这个岁数,一直都是宠辱不惊的。就算当初被吴志远整治到罢官,都没有像今日一样失态。 顾行简是什么人?民间的人可能只单纯地仰慕他的鸿学,可只有在官场的人才知道,顾行简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愿意抬举的人,可以在官场平步青云。他厌弃的人,便会碾落成泥,众人踩踏。 第三十章 夏初岚看到三叔和夏静月还是吓到了,有些无奈。其实她自己刚得知顾行简身份时,也十分震惊,只是当时在故作镇定罢了。毕竟这个人,真的离他们的世界太遥远了。她至今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侧头看见三叔毕恭毕敬地站在顾行简的面前,拱手行礼。顾行简非常温和地与他说话,嘴角带着亲切的笑意。这个人其实很懂得拿捏与人相处的分寸,难怪在朝堂上游刃有余。 他们的年岁其实相差得不是很多,只不过顾行简看着很年轻,三叔却两鬓霜白,显得年长许多。夏初岚只要想到那高高在上的人,居然先向三叔行礼,心里便有点甜。 秦萝走到夏初岚的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看向夏静月说道:「夏妹妹,这个是你三叔的女儿吧?长得好标致呢。」 夏静月被秦萝夸得脸红:「夫人过奖了,我哪里比得过三姐姐。」 「静月,你就别谦虚了。秦姐姐不知道,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我强太多。而且棋艺更是得了我三叔的真传,已经有人家上门提亲了。」夏初岚说道。 秦萝好奇地问道:「哦?是哪户人家?」 夏静月的脸更红了:「是吴皇后家族的旁支,还没有功名在身,不过今年是要考科举的。三姐姐别乱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秦萝笑道:「妹妹如此才貌,他若不挑你,是他的损失。何况你以后有个宰相做姐夫,还有你姐姐帮忙,不会嫁不到好人家的。」 夏静月下意识地抬眸看了夏初岚一眼,夏初岚无奈道:「秦姐姐就别打趣我了。」 这时,顾居敬在旁边叫道:「阿萝,我们该回去了。」 秦萝无奈,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二爷看得紧,只能对夏初岚两姐妹说道:「我得走了,下回再聊。」 …… 等夏初岚跟着夏柏青回到住处,太阳已经西斜了。 夏柏青面容严峻,单独叫了夏初岚到堂屋里说话。柳氏低声问夏静月:「你爹爹跟你三姐姐怎么了?你们分开出门,怎么撞到一块儿去了?」 夏静月拉着柳氏说道:「娘,我跟您说,您千万别吓到。宰相要娶三姐姐!」 柳氏果然吓到了,踉跄一步,幸亏夏静月扶住她。 她按着胸口:「你,你说的是真的?」 夏静月点头道:「千真万确。我跟爹爹还撞见宰相跟三姐姐在一起,他跟爹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恐怕爹爹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 柳氏摇了摇头,显然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其实连夏静月自己都没缓过劲来。毕竟本来是个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一下子要变成姐夫了。只是不知道爹爹会跟三姐姐说什么呢? 夏柏青坐在堂屋里,沉吟了片刻才抬头看向夏初岚:「岚儿,你可想好了?顾相绝不是个简单的人。凭他的本事,什么样的女子都娶得。可是他胁迫于你?」 夏初岚知道三叔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并没有因为对方是顾行简而上赶着巴结。她心头一暖,摇头道:「三叔,他没有胁迫我。我是真的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 夏柏青叹了口气:「岚儿,他毕竟比你年长许多,而且身子骨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你可考虑过将来之事?」 夏初岚行礼道:「三叔,以后的事,我会跟他共同面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请您成全。」 夏初岚知道,顾行简的确比她年长了许多,将来可能会走在她的前面。但她并不是需要男人的庇护才能活下去的人。对于她来说,能一起走多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参与过彼此的人生,没有留下遗憾。何况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也许她这缕莫名其妙占了别人身体的魂魄,才是短命的那个。 夏柏青端起杯子,默默喝了口水。侄女三年前就脱胎换骨了,许多次在夏家面临难关的时候,她都是家里的主心骨,从没有埋怨过苦,坚强得让人心疼。 那人说,日后会爱她护她。这点他倒是不怀疑。 终于有一个人,有能力将她护在羽翼之下,这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件幸事。毕竟,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啊。 「我知道了。我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夏柏青最后说道,「这件事,由我写信给你娘说吧。」 「多谢三叔。」夏初岚由衷地说道。 夏柏青负手回到房中,愁容还未舒展开。 柳氏早就在房中等他,迎上前问道:「老爷,三姑娘跟宰相的事情,是真的吗?她是如何能认得宰相的?他们之间,可差了不小的年岁啊。」 夏柏青坐下来道:「他们在绍兴的时候就认识了。大郎喜宴的时候,顾相跟顾二爷一起来的,当时他被停官,不欲声张,所以做了伪装。我提醒过岚儿了,可岚儿说他们是两情相悦,不在乎这些。」 柳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按理说攀上宰相这样的事,是他们这种小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陡然间要结上这样一门姻亲,日后也不知道如何与他们相处。一想到当朝宰相要叫她三婶,她就莫名地心慌,觉得承受不起。 她问道:「宰相是要娶岚儿做妻子?」 夏柏青点头道:「是做正妻。顾相风华出众,与岚儿看着也算般配。他若是肯抬举岚儿,别说夏家上下的男儿全都可以为官,甚至能够平步青云。假以时日,夏家必能跃升为显赫一方的大族。」 柳氏听他这么说,喃喃道:「莫非老爷您能够复官也是因为岚儿?」 夏柏青心想,不愧是多年的夫妻,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握着柳氏的手,让她在身旁坐下:「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还动了辞官的念头,免得以后有人说闲话。但顾相着实厉害,他只跟我聊了一会儿,便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说提拔我当官不是因为岚儿。而且为了岚儿和夏家的以后着想,我更应该好好地当这个官。」 柳氏倒没想到宰相会为夏初岚想得这么周到,心中也觉得踏实了些。夏初岚年轻貌美,很多男人包括英国公世子,都是贪恋她的美貌,未必动了真心,嫁过去也会受委屈。毕竟他们这样的出身,跟宰相的身份,实在相差太多了。如果没有宰相的庇护,夏初岚必定艰难。 「顾相说过阵子便会让媒人上门去提亲。我先写封信告诉大嫂,免得她没有准备,到时候吓到。你不知道,今日顾相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是……」夏柏青想起自己那时在茶棚的失态,摇了摇头。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惊吓。他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当朝的宰相会叫自己一声「三叔」。 柳氏帮夏柏青磨墨,想起夏静月的事,又问道:「您今日去相看那年轻人,觉得如何?」 夏柏青一边写信一边说道:「很不错。月儿也觉得满意,等我写完信便派人去继先那儿,让他问问吴家的意思。」 柳氏知道夏柏青的性子,从来都是先人后己。不过听到他对吴均赞赏有加,便知道这个年轻人肯定差不了。 第三十一章 明月高挂,中元节前后,都中的佛寺都会广做法事,吸引了邻近的香客和信徒聚集在一起。都城近郊佛寺众多,比平日更加喧闹一些。夏静月被柳氏叫去绣花样,夏初岚一个人坐在榻上看书,被外面诵经敲木鱼的声音吵得有些头疼。 上回住在国子监附近,倒是安静很多。但那地方毕竟不是谁都能住得了的,今夜想必是要睡不好了。 思安端了茶水进来,问道:「姑娘,相爷什么时候来接您去顾家?顾家的老夫人,会不会很厉害?」 夏初岚淡淡道:「厉害也没办法。我若嫁给相爷,免不得要跟她打交道。好在相爷独自居住在相府,我们也不必常见。」她本就不太会跟老人家打交道,夏老夫人跟她的关系就不远不近的。而且听顾行简说顾老夫人用绝食相逼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这位老夫人大概不太好相处。 「奴婢是真的有些担心。」思安把托盘放在圆桌上,把茶碗递给夏初岚,「六平出去打听过了,说相爷平日里很少跟家中往来,逢年过节,也不回家。顾家还有一个四娘子是寡妇,在都城中小有名气,因为平日里往来的都是些贵夫人。奴婢听着,就觉得不太好。」 夏初岚倒没想到六平将顾家的事打听得这么清楚,不由笑道:「我又不是单枪匹马去,有相爷跟我在一起,你们不用这么担心。对了,三娘有来过信吗?」 「暂时还没有。」思安摇头道,「奴婢一直留意着呢。」 夏初岚看着手上的书,不知为何,心头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她不希望收到王三娘的来信,那意味着夏家肯定出事了。但不来信,又觉得心里不踏实。那几笔忽然间少掉的钱,萧音到底拿去做什么了? 真的没有下文了么? 这日卯时未到,天已经大亮了。夏家的下人们已经打开家门,洒扫庭院。早晨的天气还有些凉爽,夏老夫人年纪大了,睡眠浅,已经起身梳洗。 常嬷嬷给她梳髻,两个人正在闲话家常,忽然一个着急的声音传来:「老夫人,老夫人求您快救救我家夫人吧!」 老夫人让常嬷嬷出去看看,原来是萧音身边的陪嫁嬷嬷。常嬷嬷对她说道:「一大早的,什么事这么着急?」 陪嫁嬷嬷道:「这件事本来不该来劳烦老夫人。可我家夫人着实委屈。前阵子韩家的大公子跟二夫人说,有个表弟在西北开矿赚了大钱,问二夫人要不要一起拿钱出来买矿。二夫人便让我家夫人从家里的账目上挪了几笔钱出来,后来被采买的王三娘发现,就用大老爷送给二老爷的印章抵押换了钱,把账目补上。」 常嬷嬷听了直皱眉头,又听陪嫁嬷嬷继续说道:「可钱还是远远不够,二夫人怕家里发现,就用我家夫人的名义向质库借了一大笔。怎知韩公子的表弟是个骗子,拿了钱,人跑得无影无踪。韩家也被他骗惨,没钱再到酒库去拿酒。他们把铺子一关人都跑了,讨债的人跑到我们家的铺子里,二老爷才知道了这件事。现在二夫人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们夫人身上……请老夫人做主啊!」 常嬷嬷一听这还了得,夏老夫人也已经在屋里听了个大概,面色一沉,再顾不得梳妆,连忙扶着侍女起来:「走,我们去松华院一趟。」 松华院里,夏柏茂和夏谦两个都面色铁青地站着。萧音跪在地上哭,夏初荧让嬷嬷把夏初婵带走,自己站在旁边,不敢说话。 夏柏茂盯着韩氏,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韩氏却强装镇定地坐在椅子上,其实手心里都是汗水。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夏初岚将家里的账目管得很紧,她原本想挪钱出去赚点私用,又被王三娘盯着。不得已才去质库借钱,哪里能想到侄子的表弟是个骗子,卷了钱跑了个没影。 夏柏茂跺脚道:「你好糊涂啊!怎么可以将我在便钱务换钱的券拿给你娘家的人,你可知道那是多少钱!?你脑子里只想着娘家,可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家的人!」 韩氏向来不怕夏柏茂,嘴硬道:「夏家这么有钱,我兄弟遇到困难,拿一点帮他们怎么了?何况只是借,又不是不还了,你这么大声吼我干什么!」 夏谦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愚蠢,厉声道:「夏家刚捐了十万贯的军饷,爹四处节俭,好不容易才周转过来一些,您却随便将一大笔钱给了韩湛,让他们出去躲债!您可知道现在向韩家讨债的人都聚在我们家的铺子里面闹事,那些铺子还如何经营下去?您这是要将夏家毁于一旦!」 韩氏的身子缩了一下,心虚地指向萧音说:「这件事我确实有错,可我当时还在犹豫,是萧音跟我说反正钱能赚回来,其他事都由她来解决。你们父子俩只知道怪我,难道我想这样吗!」 萧音垂头哭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事的确都是她做的,可她是受了韩氏的挑唆。现在东窗事发,韩氏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她的身上,她有口难辩。质库只认她的名字,以后只会要她还债,跟韩氏半点关系也没有。 夏谦低头看了萧音一眼,眉头紧皱。他当然知道萧音没那个胆子敢动夏家的钱,可娘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一点自己的主见都没有? 夏柏茂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他刚刚掌权,才把粮价的事情摆平,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的妻子竟然伙同娘家的人将他给卖了。等岚儿回来,他要如何交代? 夏谦在旁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拿笔来,我这就写休书。」他根本不喜欢萧音。他也尝试过,可萧音从相貌到性子,半点不像那个人。这也就罢了,只要她安分守己,日子也能过下去。她却跟他的娘一起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谁都帮不了她了。 萧音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夏谦。他竟然如此薄情?一点也不维护她就罢了,竟然还要休了她?他把她当成什么了……萧音只觉得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了起来,忽然就不想哭了。她已经委屈妥协至此,将自己低到尘埃里,最后换来了什么?只有指责和埋怨。 「大哥,使不得!」夏初荧喊了一声,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虽然不能帮着萧音去说亲娘的不是,但也不想看着无辜的大嫂受牵连,「大嫂她也不是故意的……」 夏柏茂也劝道:「大郎,你马上就要参加秋闱了,这时候不能休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我心意已决,你们别再劝了。」夏谦冷硬地说道。若是她在家中,或许事情就不会发展成这样。而同为女子,他的亲娘和妻子,却相去甚远。 「我不同意你休妻!」老夫人在外面大声说道,然后扶着常嬷嬷慢慢地走进来。杜氏在石麟院听到风声,也撑着病体赶过来看看。恰好在门口遇见老夫人,便一同进来了。 「娘,您怎么过来了?」夏柏茂连忙上前去扶老夫人。老夫人推开他的手,痛心疾首道:「老二啊老二,三丫头才把家交给你多久?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二房这么多人,连份家业都看不好,你要我老来睡到街上去吗?」 第三十二章 夏柏茂觉得惭愧,跪在地上说:「娘,您千万别生气,没得气坏了身子。都是儿子没有用,儿子没管束好她们,才让她们闯下这大祸。」 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夏谦上前扶她坐在榻上:「祖母息怒,我们一定想办法将事情解决。」 「大郎要考秋闱,真是要安静读书的时候,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事!」老夫人扫视屋里的几个人,最后目光定在韩氏的身上,声音也严厉了:「老二媳妇,你别以为把事情都推到大郎媳妇身上,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你嫁到夏家这么多年,难道还拎不清自己的身份立场?」 毕竟是家中分量最重的老夫人,韩氏乖乖地站着,不敢吭声了。 杜氏把萧音从地上扶了起来,感觉到她身上滚烫,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阿音,你这是在发热?杨嬷嬷,快去找李大夫来。」 杨嬷嬷连忙应声去了,萧音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双唇都在发抖,莫名地冷。 「娘,这孩子好像病了,要不先让她回去休息?」杜氏轻声问道。 老夫人看到萧音的脸色真的很差,就点头道:「去吧。好好叫大夫看看。」她不见得多喜欢这个孙媳妇,但也不想过分为难小辈。她虽老了,心里却跟明镜一样。这次的事情,若不是韩氏授意挑唆,以萧音的脾性,给她十个胆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萧音谢过杜氏和老夫人,也没看其他人,扶着陪嫁嬷嬷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双腿一软,跌倒在地。陪嫁嬷嬷连忙要去扶她,却看到她白裙子上的血迹,尖声叫道:「血!夫人流血了!」 韩氏定睛一看,心猛地往下一沉。 …… 含英院中,李大夫从屋子里走出来,夏柏茂和韩氏连忙上前,齐声问道:「怎么样?」 旁边站在树下的夏谦也期待地看向李大夫,却见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孩子月份太小,没有保住。」 韩氏倒退一步,愣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夏柏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听李大夫问道:「少夫人身体不适这么多日了,竟没有人发现吗?若是早点让我过来,开几副安胎药,完全可以把孩子保住。」 夏柏茂看了韩氏一眼,韩氏呆若木鸡。他让侍女送李大夫出去,回头对夏谦说:「大郎,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进去看看你媳妇。」 夏谦这才走到屋里去。刚才听到萧音有孩子那一刻,他十分震惊,随之而来的是欣喜。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还来不及细细品尝,就失去了。他同样很难过,对萧音生了几分愧疚。 屋内还有一股未散的药味,萧音扑在陪嫁嬷嬷的怀里痛哭,陪嫁嬷嬷柔声安慰她:「夫人,您年纪轻轻的,好在月份小,对身体的伤害也不是很大。往后还会有孩子的。」 萧音只是哭,悲伤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太累了,她觉得自己很傻,当初明知道夏谦不喜欢她为何还非要嫁到夏家来?在夏家受尽了委屈,却换来什么样的结果?这个孩子,她尚且不知道它的存在,就已经没有了。 这段日子她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连月事晚来了也没有发觉。她从前月事就不是很准,还以为是睡不好所以推迟了,完全没有想到是有了身子。 夏谦站在门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萧音侧头看到他,激动道:「嬷嬷,快让他走!我不想看见他!」 陪嫁嬷嬷立刻站起来,对夏谦道:「姑爷,夫人现在沉浸于丧子之痛中,需要好好休息。她不想看见您,您还是先出去吧?」 夏谦看了萧音一眼,只见她脸朝床内,根本不想理他,只得又从屋子里退出来。 那边夏柏茂去堂屋把结果告诉老夫人。孩子没有保住,老夫人哀呼一声,险些晕厥过去,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思香拿着信,站在外面,探出身子看了看,也不敢随便出声。杨嬷嬷扭头看到她,从屋中走出来:「怎么了?」 思香连忙把信递过去:「好像是三老爷从临安捎来了一封信,说要让夫人亲自过目。」 杨嬷嬷把信收入怀中:「这会儿屋里正乱呢,等回了石麟院,我就跟夫人说。李大夫这会儿可能还没走远,你快去把他喊回来,就说老夫人这里也不好了。」 思香点头,连忙转身追去了。 等把老夫人送回北院安顿好,杜氏才算闲了下来。经过这一番折腾,她本就身体孱弱,回到石麟院之后,几乎是不想动弹了。 杨嬷嬷把信交到她手上:「夫人,这是临安的三老爷寄来的信。」 三叔怎么会给她写信?杜氏靠在床头,慢慢将信拆开,等看完之后,整个人定在那儿。她又盯着纸上的字迹,逐一再看了一遍。杨嬷嬷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怎么了?」 杜氏将信拿给她看,自己则独自呆怔。她实在太震惊了,夏柏青在信上所言,无疑于平地惊雷。当朝宰相要娶岚儿?那个人是如此地遥不可及。她当然希望女儿早点寻个好归宿,但对方的来头实在太大了,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够承受得起的。而且宰相的年纪比她小不了几岁,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但三叔是个稳妥之人,他在信上说了宰相诸多好话,证明那人还是值得托付的。可忽然之间,如此位高权重之人要做她女婿,杜氏还是觉得十分恍惚。 杨嬷嬷看完信之后,也十分震惊,她捏着信道:「奇怪了,三姑娘与宰相是怎么认识的?之前从未听她提起过啊。」 杜氏揉着额角,她现在只想把夏初岚从临安叫回来,当面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三老爷在信上说,顾家过阵子就会派媒人上门。我们要不要先跟老夫人说一声?」 过了一会儿,杜氏才缓缓地起身说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阿音又没了孩子,先缓一缓吧。我这就写封信给岚儿,叫她赶紧回来,写完之后,你立刻让人送出去。」 「是。」杨嬷嬷应道。她只是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原本三老爷说好,这婚事应该也是差不了。可对方是宰相啊!确实让她们主仆始料未及,自然得将姑娘叫回来问问清楚。 去顾家那日,夏初岚起了个大早。思安和夏静月好像比她还紧张,从昨夜开始,两个人就在那里挑衣服首饰,临睡之前,还没讨论出结果。 到了早上,还是她自己选出了一套素色的襦裙,显得端庄一些。 夏静月嫌她太素净,又在她手上套了个金镯子,然后才对思安点了点头。 崇明站在大门外耐心等着,姑娘家要打扮,所以他很早就过来了。六平给他端了碗水喝,他淡淡地道谢。 过了一会儿,夏柏青一家送夏初岚出门。思安扶着她上马车,然后小声叮嘱道:「奴婢没陪在姑娘身边,您一定要小心。」 「好。」夏初岚对她笑了笑,又对夏柏青说:「三叔,你们快进去吧。我会尽早回来。」 说完,她便掀开帘子进马车,看到里面的人,顿时吓了一跳。 第三十三章 顾行简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睛看向外面。她会意,先坐了下来,安静地等马车驶出巷子。 等到了热闹的街上,她才说:「您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呢?」她若是知道他坐在马车里等,绝对不会让他等这么久。可她怎么能想到,他竟然亲自来了?从相府到这里,路程可不短,他得多早起身啊。 顾行简淡淡笑道:「我想亲自来接你,又不想下去吓到他们。你三叔上次跟我说话,声音都抖得厉害。吓得不轻吧?」 夏初岚想到三叔这阵子总是喃喃自语,好像一直在念叨顾行简的事,忍不住抬手笑了一下,附和道:「的确是吓得不轻。」 顾行简看到她笑,明媚得如同春花绽放,顿时将要去顾家的阴霾扫去。他起身坐到夏初岚的身边,夏初岚一下紧张起来,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 他感觉到她身子明显一绷,握住她的小手说道:「别紧张,只是跟你说些事。我们家原本有兄弟姐妹五个,长兄早亡,三姐生下来不满周岁便夭折了,所以只剩下三个。」 夏初岚感觉到他的掌心温热,似乎能摸到那一条条清晰的掌纹,轻点了下头。 「阿兄和秦萝你见过了。」顾行简的眸色冷了几分,「四姐寡居在家,另外便是我的母亲。」 夏初岚心想,果然跟六平打听的一样。 「一会儿无论她们说什么,你都不用理会,由我来回答。知道么?」顾行简捏了捏她的手,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马车经过清河坊,然后向康裕坊驶去。康裕坊这一带其实住了不少显赫的贵族,莫怀琮的府邸,还有崇义公府都在这附近。 顾行简的马车十分朴素,寻常人不会注意。 小鱼看到一辆马车从前面的路口经过,认出了赶车的崇明。能让崇明赶车的,里头坐着的人是谁不言而喻。她回头对马车里的人说:「娘娘,好像是相爷的车,往顾家的方向去了。」 莫凌薇今日回来探望父母,顺便看看莫秀庭。从陆彦远出事以后,她这个妹妹就在英国公府和莫家两边跑,整个人都憔悴了很多。莫凌薇正打算回宫,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顾行简。 他跟顾家的关系向来冷淡,突然回顾家干什么? 「跟过去看看。」她轻声吩咐道。 小鱼是莫凌薇的贴身侍女,在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了。旁人或许不了解,她却知道贵妃娘娘虽然入宫多年,心里未必是把相爷放下了,反而是藏得更深了。当年相爷还不是相爷的时候,老爷就知道他必成大器,有意招为女婿。 但相爷的性子执拗,不肯依附。老爷大概存了几分磋磨的心思,没少在他的官路上下绊子,想叫他屈服。哪知道相爷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摸爬滚打,也成了今日之势。与莫家倒是渐行渐远了。寒门子弟跃过龙门的多如牛毛,但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一个位极人臣的顾行简。 到了顾家门口,顾行简先下了马车,然后伸出双手,要抱夏初岚下来。 其实他扶她一把就可以了,但顾家门口必定有老夫人的眼线在那儿看着。两个人若是不亲密些,只怕老夫人还以为顾行简随便找了什么人来搪塞。 夏初岚犹豫了一下,担心他的伤未好全。他会意,轻声道:「没关系。」 她才双手搭着他的肩膀,红着脸让他把自己抱了下来。 顾行简把她放在地上之后,没有马上松手。其实她完全没必要担心,她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更何况他在没受伤以前,每日都会打拳。儿时住持方丈教他一套拳法,强身健体的,练了许多年,才把瘦弱的身体练结实了。当然只要生病受伤,还是会因为先天不足,比常人好得慢一些。 崇明避开目光,瞥到门口果然有个侍女飞奔着进去了。 夏初岚从顾行简怀里退出来,抬头看了眼顾家的大门,离上次来这里并没过多久。那时的心境却与现在的完全不同,那时她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就会以另一个身份再度前来拜访。 顾行简伸出手,看着她道:「进去吧。」 她点了点头,看着那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握了上去。尽管她现在还没办法很坦然地面对这个人,但总要习惯与他亲密,因为以后他们就是天底下最亲密的关系了。 顾行简牵着她进府,眼角的余光看到街角停着一辆马车,微微侧头扫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进去了。 莫凌薇在接触到他目光的刹那,几乎立刻把轿帘放了下来,往后缩了一下。他的目光深不见底,还带着凌厉的寒意,十分可怕。到底不是多年前的他了,身居高位,手握权柄,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低头。这个年纪的男人,其实是最有魅力的。 她原本只是好奇他不好好养伤回顾家做什么,见到他亲昵地抱着一个女子下马车,震惊之余,不由地想看清楚那女子的容貌。可被他看了一眼,心神俱颤,不敢再逗留,吩咐小鱼回宫。 …… 顾家的人都坐在顾老夫人的堂屋里,只是没怎么说话,只有顾家瑞无忧无虑地在榻上爬来爬去。他平日里被千娇万宠,吃得肥嘟嘟的,就像一团雪球在榻上滚啊滚啊。毕竟是长孙独苗,顾老夫人见着他就欢喜,捏了捏他胳膊上的肉,不停地逗他。 其实秦萝进门的时候,老夫人就不太愿意。但想着年轻姑娘好生养,能尽快给顾家延续香火最好,不能的话就立刻休了。也是秦萝自己争气,跟顾居敬圆房没多久,就生下了顾家瑞,顾家总算后继有人。现在老夫人看见她,便觉得顺眼多了。 侍女小跑进来,在老夫人耳边说了两句,老夫人点了点头。老五居然亲自抱那丫头下马车?看来不是随便找个人来忽悠她的了。 「老五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顾老夫人一边逗弄孙子,一边问顾居敬,「早知道他自己有看中的女子,我就不用这么费尽周折。」 她之所以逼着顾行简娶妻,是那日去佛寺吃斋的时候,被同行的忠义伯夫人拉去算命的摊上,偷偷给顾行简算了一卦。怎知道算出了凶卦,说他命里有个劫数,只有尽快娶妻才能渡过去。 她十分信命。自从顾行简被抱去大相国寺养活之后,她就对命数这个东西深信不疑。她自然不会把算出了凶卦的事情告诉家里人,只让忠义伯夫人张罗着选了些家世好的姑娘,送去给顾行简挑,逼着他尽早娶亲。 「老二,我问你那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你为何不肯说?」顾老夫人看向顾居敬,狐疑地问道。 顾居敬觉得有点头疼。当初秦萝的出身,老夫人就百般看不上。秦萝家里是做小本生意的,往上数几代都没出个做官的,对顾家来说根本都不够看的。但顾居敬本身没有功名在身,最多也只算富甲一方,跟她之间不算差距悬殊。 可顾行简不一样。顾行简是堂堂的宰相,顾家的门脸。都城里头那么多女子对他趋之如骛,愿意给他做妻,他却偏偏挑了个商户女。 第三十四章 顾居敬自己是觉得没什么,夏初岚人品样貌性格哪样比那些贵女差了?但老人家未必这么想。对亲娘他是没办法的,还是交给阿弟自己解决吧。 「一会儿人来了,您自己问不就好了?」 他说道。 顾素兰的手指刚染了蔻丹,不想自己剥金橘,便仔细挑了个递给身边的侍女,懒懒地说道:「阿兄既然早就知道,还瞒了我跟娘这么久,别是这姑娘有什么问题吧?」 顾居敬看了她一眼:「吃你的橘子,别多嘴。」他就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作为唯一的长兄,自然都十分疼爱,希望家里和和睦睦的。 顾素兰跟顾行简不对付,但顾居敬白养了她这么多年,无怨无悔,她心中感激,还是不敢顶撞的,只撇了撇嘴,拿过侍女剥好的橘子瓣放进嘴里。 顾居敬听到人已经入府了,但半天不见人影,便叫崇义去接一下。 顾家有个很大的园圃,要穿过这个园圃才能走到顾老夫人的住处。这园圃树木茂密,兼有湖泊,花草繁盛,风景十分秀丽。顾行简和夏初岚走在花园里,起初夏初岚还不觉得什么,看看沿途的景色,直到发现好像又走回了一座曾经经过的假山,不由地小声提醒道:「这里我们是不是走过了?」 顾行简停下来,凝眉看了看四周,神态专注。 夏初岚忍不住想笑。他在绍兴的时候,第一次是在院子里迷路了。第二次从他住的地方走到夏家花费了半日。想必顾家是不常来,所以便迷路了。难怪相府那么大,岔路却很少。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认路呢? 崇明早就知道是这样,但因为夏初岚在场,怕失了相爷的颜面,不敢点破。刚才路上他本来想抓个下人带路,但大概摄于宰相的威势,无人敢上前。这下周围别说人了,连只鸟儿都没有。 顾行简抬手按了按额头,他嫌少有窘迫的时候。 「这里风景挺好的,慢慢走也没关系。」夏初岚轻声安慰道。她只是怕老夫人等久了,有些失礼。 顾行简看着她,内心不由地柔软。除了身边亲近的人以外,他在外人面前永远强大镇定,完美没有破绽。其实他并不是神,有擅长的也有不擅长的。只不过当这个不足被人如此小心呵护的时候,他竟有种孩童般的喜悦。 这个时候崇义找了过来,先对顾行简行礼,然后面色如常地说道:「相爷,老夫人等不及要见您,要小的出来接。请跟小的往这边走。」 有崇义带路,他们很快就走到了顾老夫人的住处。大抵老人家的居养之处,皆环境清幽,这点跟夏家倒是一样的。夏初岚跟着顾行简进了堂屋以后,先是看到顾居敬和秦萝,对他们笑了一下。右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容貌秀美的女子,肌肤光洁,看起来很年轻,慵懒的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 接着便是坐在榻上的老夫人了,面容慈和,毕竟上了年纪,背有些佝偻,但精神很好。 夏初岚上前,恭敬地行礼。 顾老夫人看到一向不与人亲近的儿子竟然亲自把人牵着进来,目光一下子凝在夏初岚的身上。真是好俊的丫头,容貌娇美,气质出众,一身的书卷气。打扮的也素净,看着很舒服。老夫人暗暗点了点头,想不出什么恰当的形容来,只觉得第一眼很满意。 她倒不是很在乎年纪。年纪小一些的好生养,也好拿捏。以后她这个婆婆要见儿媳,儿子还能拦着,不跟着一道回来? 「坐吧,都别站着。」顾老夫人随和地说道。 夏初岚道谢以后,被老夫人和顾四娘子看得不舒服,低头跟着顾行简到旁边坐下。 侍女们上来奉茶,看到夏初岚时纷纷惊叹,如此貌美的姑娘,她们以前从未见过。怪不得这些年相爷谁都看不上,原来是没遇到最好的那个呢。 顾老夫人喝了口茶,迫不及待地问道:「姑娘,你年纪多大了?家中是做什么的?」 夏初岚看到顾老夫人挺慈眉善目的,跟家中的祖母差不多,悬着的一颗心才暂时放下来。没想到对方一开口问了这么一句,她又紧张起来。 顾行简拿着茶碗晃了晃,淡然地说道:「这很重要么?」 「当然重要。」顾老夫人端足了架子,「你是宰相,百官的表率。多少人都看着你?娘也不要求你娶什么高门大户的贵女,但至少出身得说得过去吧。」 顾行简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侧头看向老夫人。他很瘦,脸上的轮廓自带着几分冷厉。老夫人被他如同霜雪一般的目光看着,手指微微发抖。又是这样冷漠而戒备的模样,他回到顾家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捂不热他的心。 顾居敬连忙说道:「夏姑娘的三叔在临安市舶司任判官,弟弟也刚考上了太学。」 顾素兰笑了下:「阿兄不是开玩笑的吧?这位可是宰相,他要让谁当官,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至于太学,每年都淘汰许多人,考进去也不代表着以后就能当官。我们家可不能再结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了,还是说清楚得好。」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瞥了秦萝一眼。 秦萝低下头,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她进门的条件是顾居敬帮她家里摆平生意上的事情。这几年秦萝争着一口气,不许家里人再来顾家提任何要求,闹得父兄对她意见很大,说她丝毫不顾及娘家。 可她只想跟顾居敬简单地相守在一起,并不想把他当成秦家赚钱的工具。所以几乎不再与娘家人往来了。 这些顾居敬都看在眼里,秦萝嫁给他这几年,什么要求都没有提过。他安抚地拍了拍秦萝的手背,不悦地瞪了顾素兰一眼:「你怎么说话的?论辈分,阿萝是你的嫂子,你说话注意点。」 顾素兰撇了撇嘴,觉得自己没说错,兄长也太维护秦萝了。这些女人都是想攀附顾家的荣华富贵,否则何必小小年纪,嫁个那么年长的男人?她忘了自己还是个赖在顾家不走的老姑娘,光靠兄长养着。她在人前风光惯了,来往的又都是些贵妇人,自然看不上秦萝这样的小门小户。 「好了,你们两个都少说一句。我问人家姑娘,你们吵什么?」顾老夫人按了按太阳穴,见夏初岚一言不发,微微皱起眉头,「姑娘,你为何不说话?」 夏初岚记得顾行简的叮嘱,所以一直沉默。眼下老夫人都这么问了,只得开口道:「老夫人,我今年十七岁,家中是经商的。」在她看来,这些事隐瞒也没有用,索性大大方方地说清楚。 顾老夫人震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如此气质不俗的姑娘,居然是商户出身。她的脸色马上就有点不好了。她的儿子是堂堂的宰相,娶个商户女,传出去像什么样子?那她以后还有何脸面跟别人家的夫人往来? 她的脸一沉,屋中的气氛便僵硬了。 顾素兰原先就觉得奇怪,若是家世过得去的姑娘,为何兄长要隐瞒,如今听到是个商户女,才恍然大悟。这样的家门,还妄想嫁给宰相?加上生了一副狐媚的模样,也不知给顾行简下了什么迷魂药,竟然要娶她。 第三十五章 「娘,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攀我们顾家。」她嗤笑一声,神情轻蔑。 「我是我,与你何干?」顾行简冷冷地回道。 顾素兰面色一僵,猛地站了起来:「顾行简,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姐姐,你这是什么态度?别以为自己当了宰相,就可以目中无人。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你娶她,就会成为百官的笑柄,连带让整个家族蒙羞!你自己的脸面可以不要,别连累我们被人指指点点的!」 顾行简微微眯了下眼睛,攥紧手中的佛珠,几乎是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明日就可以对外说,与你断绝一切关系。」 「你!」顾素兰气得跳脚,双手握紧成拳,「阿兄,你看看他说的是什么话!」她虽然不喜欢顾行简,但有顾行简三个字顶在头上,她才能在都中横行。 顾居敬皱眉道:「你别忘了你哥哥我也是商贾,你凭什么看不起商户?只要阿弟喜欢,我是支持的。」 顾素兰被顾居敬一堵,不甘心地坐下来,又转向顾老夫人那里求救。可顾老夫人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她找不到人帮腔,气得低头吃金橘了。 顾老夫人原本是想直接开口拒绝这门亲事的,但看顾行简兄弟俩的态度,又把到嘴边的话强行咽了回去。这么多年,这是顾行简第一次领姑娘上门,还十分维护的模样。不喜归不喜,总不能当面再把关系闹僵了。 一时之间,堂屋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顾家瑞爬到老夫人身旁,用手推了推老夫人的腿,把咬得湿淋淋的拳头给她看,咧着嘴笑。 老夫人抬手摸着他的小脑袋,若有所思。 顾行简冷冷地看了顾素兰一眼,不想再多留。他带夏初岚上门,本就是知会一声,并没想过得到他们的同意。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人生大事当然也是由他自己做主。 他拉着夏初岚起来,冷淡地告辞,然后便出去了。 顾居敬连忙起身追出去,秦萝也借口离开,还让嬷嬷把顾家瑞抱走。她这个四姑真的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等人都走了,顾素兰才说道:「娘,刚才您怎么不帮着我?莫非您真的同意让这个商户女进门?」她已经有一个商户女做二嫂了,不想再有个商户女做弟妹。顾家两个男人,怎么都栽在商户身上了? 「我怎么可能同意?但你一个人能说过他们兄弟两个吗?你弟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越是说难听的话激他,他便越固执。你这样做没有用的。」顾老夫人板着脸说道。 顾素兰心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便问道:「那娘有什么办法?」 「你路子广,先把那姑娘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然后我们再做打算。」 顾素兰连声应好,立刻起身出去办了。 …… 顾行简难得回一次家,又是闹得不欢而散。顾居敬追上顾行简说道:「娘那边我再劝劝。素兰的性子一向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顾行简沉默着不说话,已然是不悦到了顶点。顾素兰若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他真的会弄死了事。 夏初岚也没想到顾四娘子竟然这么跟顾行简说话,跟敌人似的,哪里像是一家人?夏家虽然也有很多问题,但面对困难的时候,还是能拧成一股绳。兄弟姐妹之间,冷淡归冷淡,却不会如此剑拔弩张。 她忽然觉得,顾行简可怜。 等他们到了门外,六平早已等在那儿,神色焦急。 他看到夏初岚,一个箭步上前来,把手中的信交给她:「姑娘,您快看看。」 杜氏写了两份信,一封给夏柏青,一封给夏初岚。夏柏青的已经拆开看了,知道夏家出了大事。但他现在有官位在身,何况刚刚上任,不可能告假。他猜测杜氏给夏初岚的信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内容,便马上打发六平来顾家送信了。 夏初岚与顾行简说了一声,独自走到旁边看信。一边看,一边皱起眉头。这韩氏竟然生出这么大的胆子!夏初岚临走时让王三娘看住了家中的账目,以为不让她们动用家里的钱就没事。可韩氏却以萧音的名义去质库借了一大笔钱。这笔钱还不出来,最后还不是要夏家往里填? 这个女人她还真是小看了!夏初岚捏住信纸,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愚蠢至此! 顾行简观察她的神色,便知道肯定是夏家出事了。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夏初岚便主动走过来说道:「明日,我要回绍兴一趟。」 「出了何事?」顾行简问道,「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他是期待她把事情全都告诉他的。那就证明她需要他,甚至依赖他。而他也乐意帮她解决任何事情。 可夏初岚立刻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解决。这里离您的府邸比较近,您的伤还没好全,快回去休息吧。六平会送我回去的。」 顾行简没有勉强,点了下头:「这马车给你用。」 夏初岚他们来临安的时候,马车是租的。这个时候马可是个精贵的东西。她听到顾行简这么说,下意识地要谢绝,又听顾行简低声道:「不能拒绝。」 夏初岚抬头看他,他的目光幽沉,如一片汪洋大海。什么都看不透,很容易迷失其中。 顾居敬在旁边插嘴道:「阿弟说给你用,你用着便是。他是宰相,还能少了一辆马车?」这丫头想必是这几年独当一面,习惯了不求人。他觉得女子独立坚强是好事,但在男人面前,尤其是强大的男人面前,还是示弱些好。 夏初岚想顾行简也是一番好意,便没再推辞。她心中实在记挂夏家,想赶回去同三叔商量。于是向二人告辞了之后,就坐上马车走了。顾行简一直看着马车,直到它在视野里消失,才淡淡地收回目光。 「你这身子还没好全,我让马房再给你备辆马车回去……」顾居敬转身要走,顾行简却叫住他:「阿兄,帮我个忙。」 顾居敬难得听他主动开口要帮忙,自然忙不迭地答应。 顾行简在他耳边说了一番,临了说道:「拜托阿兄了。」 刚才在顾行简面前,夏初岚强忍着没有发火,如今马车中没有旁人,她狠狠捶了下马车壁。 六平在外面赶车,听到了声响,回头叫道:「姑娘?」 「我没事,你不用理我。」夏初岚淡淡道。 韩氏素日里争强好胜,贪慕虚荣。人都有弱点,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只要她心里是向着夏家。夏初岚让夏柏茂试着掌家,是想考验他能不能守好这份家业,这样她才能放心嫁人。可二房的人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一家人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她那个愚蠢的二婶却不知这个道理。至于萧音,她原本也气其不争,但以失去孩子为代价,萧音或许应该清醒了。 夏初岚长叹了口气,把头无力地靠在马车壁上。车窗上的帘子因为颠簸而摇摇晃晃,漏进了外面斑驳的光影。她觉得很累,她不知道这样下去,夏家的将来会如何。一旦她放手,爹留下的家业可能不到几年就要败在这些人手上。 第三十六章 后世的她虽然同样效力于在国外还不成熟的企业,需要殚精竭虑。但她有很好的团队,也有绝对强力的主心骨,彼此之间是可以交付后背的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军奋战。 她撑着夏家这几年,其实明里暗里都得到了夏柏盛昔日故交的很多帮助。冥冥之中,他还在天上护佑着他们。 马车还没到夏柏青的住处,就听六平在外面喊道:「姑娘,前面那个好像是原来的二姑爷。」 她撩开窗上的帘子,看见裴永昭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夏柏青的家门口。思安堵在门前,正与他争执。 「你已经不是我家姑爷了,三老爷不想见你!」思安大声道。 裴永昭没想到夏初岚身边的丫头这么厉害,舔着脸皮道:「我是来拜访三叔的,又没恶意,你让我进去吧。」他从绍兴回来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官也丢了,还眼睁睁地看着夏初荧的奁产被拿回去,整日里借酒消愁。他从以前的同僚那儿听说夏柏青升任临安市舶司的市舶判官,还是宰相推荐的,浑身打了个激灵。 那日宰相帮着夏家,原来不是偶然?夏柏青丢官这么久了,居然又升官,这里头肯定有什么猫腻。 他无比后悔休了夏初荧,若不是一时冲动那么做,今日他也能从宰相那里捞到好处了。 六平扶着夏初岚下了马车,径自从裴永昭面前走过去。裴永昭连忙笑着跑过去:「三妹妹!三妹妹是我啊!」 夏初岚侧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对六平和思安道:「别让乱七八糟的人堵在家门口,看着碍眼。」 裴永昭还欲说什么,已经被思安和六平挡住,夏初岚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夏柏青正坐在院子里,显然是在等她。 他也知道裴永昭在门外,但是他也不想理会那个小人。 夏柏青起身道:「岚儿,你回来了。你二婶当真是糊涂至极!」 夏初岚沉声道:「她的胆子真大,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行事。三叔,我明日得赶回绍兴,恐怕要动用那一笔钱了。」 夏柏盛还在世的时候,便有计划地将每年海上贸易获利的一部分,存入官办的检校库保管。因为检校库可以放贷生息,所以那笔钱已经变成了不小的数目,当初夏家出事的时候,也暗中动用了这笔钱。之后夏初岚沿用了这个作法,将钱补了回去。这件事只有夏初岚和夏柏青知道,连老太太都瞒着。 夏柏青点了点头:「只有如此了。我这里脱不开身,让月儿跟你一起回去。你有什么事尽管差使她,她也是时候学着帮家里分担一些了。」 夏柏青觉得女子不应该只囿于内宅,他是没有条件,若是有条件,夏静月也应该学夏初岚一样,出海去见识一番。生意上的事,夏静月没有夏初岚熟悉,但自小在夏柏青身边耳濡目染,做事还算稳妥,好歹能帮夏初岚跑跑腿。 夏初岚知道三叔也是有意要磋磨一下夏静月,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夏柏青又问:「今日你去顾家,顾老夫人怎么说?」他还是怕顾家的人为难侄女。 「大概是第一次见面,他们都挺客气的。」夏初岚故作轻松地说道。三叔是个有骨气的人,若是他知道对方嫌弃自己的出身,恐怕要反对她跟顾行简在一起了。 夏柏青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没再追问,只道:「既然明日要上路,晚上便好好休息吧。」 自从韩家父子躲债跑了以后,那些讨债的人砸了韩家的铺子还不解气,知道韩家和夏家是姻亲,夏家的二夫人借钱给韩家父子出去躲债,便跑到夏家的铺子里闹事。每日都要闹上几出,声称不拿钱出来就绝不会罢休。 夏家铺子的生意因此每况愈下,几乎到了经营不下去的地步。 夏初岚他们回到家的时候,追债的人都已经坐在夏家门口了,声势浩大。就像三年前,船工家眷来讨债时的场景一样。 夏初岚在六平和思安的维护下,快步走进家门。下人们正堵着大门,看到她回来,纷纷松了口气,连忙去各院禀告。 夏初岚对身后的夏静月说:「我先去祖母那里。你去找王三娘,我有件事交代你们做。」 夏静月听话地靠上前,听夏初岚叮嘱,连连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北院里头,夏老夫人也是愁容满面地坐在罗汉塌上,又拿着夏柏盛当年送给她的一只玉镯子,睹物思人。大儿媳身子骨不中用,想管事也是有心无力。原本指望着二房,二房却将家弄得一团糟,还把她的曾孙给弄没了。她抚摸着玉镯,哀痛道:「老大,你真是走得太早了……」 侍女跑进来说道:「老夫人,三姑娘回来了!正往这边来呢!」 夏老夫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让常嬷嬷把玉镯小心地收藏起来,然后便看见夏初岚进来了。她上前行礼,老夫人说道:「岚儿,你回来就好。你二婶做了糊涂事,眼下该怎么办才好?」 夏初岚神情严肃地说道:「祖母,二婶这次做的实在太过分了。她若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家人,我建议分家,您跟着我娘,她一定会侍奉您的。以后二房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老夫人一听,额角跳了两下,连忙说道:「岚儿,我知道是你二婶做得太错。但我身边就剩下你二叔这么一个儿子了,而且你大哥也马上就要参加秋闱,这个时候分家,便是闹笑话了。你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份上,别跟他们计较。当务之急是要把夏家眼前的难关渡过去,你说是不是?」 夏初岚早就知道老夫人会这么说,态度坚决道:「夏家里面的事情不解决好,外面的祸事永远都会没完没了。我可以再给二婶一次机会,但祖母要将家里人都召集起来,把话说清楚。否则,二叔不休了二婶,我也会立刻分家!」 夏老夫人看到夏初岚迫人的气势,明白这是她最后的让步了,心想老二媳妇也的确该给个教训,只要不是分家就行。她把常嬷嬷叫到身边,吩咐道:「你派人去各院知会一声,让大家都到我这儿来吧。」 常嬷嬷立刻领命出去了。 …… 各房的人很快都聚集在北院。韩氏听说夏初岚回来了,不由得一阵紧张,又听到老夫人召唤,就知道准没好事。 夏柏茂觉得自己没脸见夏初岚,进了堂屋之后一直低着头。 杜氏扶着杨嬷嬷在旁边坐下来,看向站在堂屋中间的夏初岚。她知道夏家眼下的情况,的确要敲打敲打二房的人。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以前总爱赖在她身边撒娇的女儿,真的已经长成了一棵能够庇护家人的大树了。 等人都到齐之后,夏初岚冷冷地问韩氏:「这次的事情,二婶有何话说?」 韩氏自觉是长辈,挺直了身板:「我也是被骗的!我怎么知道那个兔崽子连自己的家里人也骗?」 第三十七章 夏初岚冷哼了一声:「二婶说得真简单。没有经过我的允许,私自动用家里账目上的钱,也是被骗的?教唆大嫂以她的名义向质库借钱,也是被骗的?事发之后,偷了家里的钱给韩湛父子躲债,导致如今向韩家逼债的人都向夏家发难,这也是被骗的?」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到了后面几乎是疾言厉色了。 在这么多人面前,韩氏觉得被下了面子,端起架子道:「三丫头,我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我的兄弟子侄向我求助,难道我不帮吗?」 夏初岚厉声道:「强词夺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现在夏家外面逼债的人有多少?你们韩家惹下的祸,凭什么让我们夏家给你们善后!你要是有这个本事收拾烂摊子,别说你把钱借给韩家父子,就是你要整个夏家,我也绝不多说一个字。你有这本事吗?」 她本来就是家主,夏家又是在她和她爹手里立起来的,她说这些话理直气壮。 「我……我……」韩氏转向夏柏茂,企图让他为自己辩解几句。夏柏茂抬手按着前额,没有看她。她又看向夏谦和夏初荧,他们纷纷避开她的目光。她最后转向老夫人,老夫人神情呆滞地看着半空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白了,这里的人全都知道自己是夏家人,夏家的荣辱兴衰才与他们休戚相关。 夏初岚走到夏柏茂面前,夏柏茂立刻站了起来。她道:「二叔,我这次回来本是要分家的,你们二房惹的祸事应该自己去解决。但念及祖母年迈,您与我爹又是嫡亲的兄弟,所以我最后一次出手帮忙。如果下回再有人借着夏家名义出去胡乱惹事,您别怪我心狠。」 夏柏茂起初听到夏初岚要分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出事以后,他只觉得焦头烂额,根本忙不过来,就等着夏初岚回来解决。若是她分家不管,他们二房就彻底完蛋了。听到后面,他又松了口气,下定决心道:「岚儿,你放心,你二婶若再有下次,我就休了她!」 韩氏瞪圆了双眼,喊道:「夏柏茂,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再给夏家拖后腿,我就休了你!听不懂吗!回去以后你就给我闭门思过,哪里都别去了!」夏柏茂吼了一声,积攒了多日的怒气彻底发泄了出来。他是男人,平日里敬她让她,是念在夫妻多年,她为他生儿育女,着实不易。 可他现在知道,这样只会害了她,让她更加肆无忌惮。 夏初岚却摇了摇头道:「二叔如何保证她下次不会如此?」 「这……」夏柏茂犹豫,下意识地看了韩氏一眼。这么多年他都让着韩氏,着实疏于管教。按照韩氏一贯的行为,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她有所收敛。 韩氏还处在夏柏茂说要休了她的震惊中,听到夏初岚这么说,手不由地攥紧了衣襟。韩湛来跟她说骗子跑了的时候,她就知道完蛋了。就算把事后把罪名全都推到萧音的身上,夏初岚回来也不会轻易地放过她。她一心为韩家着想,所以拿钱去贴补娘家,可她又何尝真的希望夏家出事? 这些天追债的人天天在夏家门口叫嚣,她又想起三年前在泉州遭遇过同样的事情,整夜都不得安眠。人在犯错的时候,总会本能地想要逃避,但纵使如此,也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 夏柏茂一时语塞,过了会儿才缓缓问道:「岚儿,你希望我如何做?」 夏初岚不急着说话,而是走到旁边坐了下来。她的确是不想再看到韩氏,但这个时候要分家,别说老夫人会闹得天翻地覆,就是对解决眼前的危机也毫无益处。但她也不想就这样便宜了韩氏,所以必须得让二房拿出一个态度来,让韩氏记住这次的教训。 夏初岚越是不说话,韩氏越是觉得坐立难安,偷偷看了一眼夏初岚的神色……她不会真的让夏柏茂休了自己吧? 半晌,夏初岚才开口道:「这就要二婶拿出诚意来了。」 顿时,二房众人都看向韩氏,几乎是逼视着她。他们现在看夏初岚就像看救命稻草一样,哪敢违逆她的意思。夏初荧低声劝道:「娘,您就说一句软话吧,您真想闹到分家被休才肯罢休吗?」 韩氏本来不愿意。她撑着一口气僵坐在那里,直到夏柏茂变了脸色,儿女也都露出不理解的神情,她才泄了那股气。她整天嚷嚷着被夏初岚束缚,但心里知道,若没有夏初岚和夏柏青,夏家早就不成样子了。为了二房,她站出来道声歉又有何妨。 这样想着,她起身缓缓走到堂屋中间,俯下身去:「娘,大嫂,这次的事情都是我的错,连累大家了。三丫头,你要我如何做才肯帮忙解决此事,说句话吧。」 夏初岚看着手中的茶碗,绿色的茶汤有些浑浊。她饮了一口才说:「二婶需当众立誓,若以后再因为你的原因,致使夏家陷入危机,那么大哥仕途尽毁,二姐和四妹终身难嫁,二叔不得善终。而且你需主动离开夏家,再也不能回来。」 韩氏浑身一僵,脱口说道:「三丫头,你这个誓也太毒了吧!」 「毒吗?我还觉得自己太慈悲了,能让二婶继续留在夏家。」夏初岚扯了下嘴角说道。 若是在后世,她根本不惧撕破脸。闹大了,也不过就是多些风言风语。可眼下是个以孝为先的时代,老夫人健在,老人家死活不同意分家,若违逆她的意思,便是大不孝。传出去,对夏衍,夏柏青将来的仕途都大大的不利。 所以母亲拿捏儿子,婆婆拿捏儿媳,都是仗着一个大过天的「孝」字。 夏柏茂自知理亏,没有说话。夏谦看向那个玉雪一般的人儿,开口劝道:「三妹,让我娘发个誓就行了,那些话就不必说了吧?」 夏初岚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同你们商量。二婶若不发这个誓,我不会管这件事。欠债的是韩家,让韩家父子逃走的是二婶,我帮忙只是情分。」对待韩氏这种人,一定得捏着她的痛处,狠狠地踩上两脚,她才会记住教训。 夏初岚也懒得管二房今后如何。经此一事,她看出来韩氏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家业不可能完全交到二房手上。 夏谦闭上眼睛。他是长孙,按理来说家中的事应该帮着分担。可科举乃是他的当务之急,他也不愿意一辈子做个商户,给人看不起。因此很多事只能做壁上观。 他纵然觉得夏初岚的要求有些过分了,但她一个人撑着家实在是辛苦。往后若没有她,夏家可怎么办?一想到她会离开,他便觉得不舒服。 老夫人一直没插嘴,她就怕夏初岚提分家。这会儿见二房众人都沉默着,就看向杜氏,期望她说两句来缓和气氛。杜氏平时很少参与家里的事,难得开口道:「岚儿要二弟妹发这个毒誓,只是不希望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二弟妹只要不再犯错,自然不会应誓。」 韩氏咬着嘴唇,气得浑身发抖。不愧是母女俩,杜氏平日里摆出一副温顺的模样,关键的时候,却比夏初岚还厉害。她最在乎的东西,全都被夏初岚罗列在这个毒誓里。就像把她关在了一个笼子之中,束住她的手脚,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了。 第三十八章 毕竟她不敢拿二房所有人的前途和性命来做赌注。 夏初岚见韩氏杵在那儿,迟迟不肯发誓,将手中的茶碗一掷,对老夫人说道:「二婶若不愿意发誓,我便没办法相信这会是她的最后一次。祖母,请恕孙女不孝,这件事管不了。」 「使不得!」二房众人齐声喊道。 夏柏茂走到韩氏身边,看了老母亲一眼。夏老夫人又生气又无奈,夏初岚是家主,向来说一不二。说了不管,就肯定不会管的。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二房的错,发个誓已经算轻的了。 「老二,你说句话吧。」老夫人叹道。 夏柏茂还没开口,韩氏已经硬着声音说道:「皇天后土为证,我若再做出对不起夏家的事,不仅要自动离开,而且不得好死。另外二房上下都不得善终。这样可以了吗?」 夏初岚点了下头:「顺便提醒二婶一句,韩家的事,你以后也少插手。」 韩氏没吭声,铁青着脸转身出去了。夏初荧向老夫人行了个礼,追了出去,夏柏茂和夏谦也觉得讪讪的。到底是韩氏有错在先,也怨不得夏初岚咄咄逼人。 「二叔,我需要知道韩家名下都有哪些产业。这件事交给您去办吧。」夏初岚淡淡道。 「好,我这就去。」夏柏茂不敢怠慢,向老夫人告退。 杜氏看向夏初岚,知道现在不是问她私事的时候,一切都得等夏家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 夏初荧怀着身孕,好不容易追上了韩氏,扯住她的手臂说道:「娘,您走慢些!我这有身子呢。」 韩氏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臭丫头,这么多年,我白养你了!跟你爹和你哥一样,关键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帮我!」 夏初荧摸着尚且平坦的肚子,语重心长地说道:「娘,以前三妹当家做主我是很不服气的。但是您看三年前大伯出事了之后,爹也掌过家,没让夏家渡过难关。三年之后,爹又掌家,连上门追债的人都解决不了,我对三妹才是真的服气了。您想想看,这么多年,三妹她亏待过我们二房吗?这次真的是您做错了。要不是祖母还在世,三妹她恐怕真的会跟我们分家的。」 韩氏仰头叹了口气。自己耳根软,想帮娘家,反而给夏家惹了大麻烦。可她这么多年在夏柏茂面前威风惯了,自然而然地觉得,不管做了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这边护着她,便有恃无恐了。 这次是真的触到了他的底线。 其实真要说起来,夏柏茂对她非常好。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让夫妻离心,所以才发了那个毒誓。 夏初荧挽着韩氏的手臂说道:「娘,您回去跟爹好好认个错。爹一定不会再怪您的。」 韩氏面色缓和下来。以后韩家的事,她再也不管就是了。 凤子鸣近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健康府的政绩不错,按理说在绍兴任上再作出些成绩,三年后进都城便不是难事。至于他的上一任宋大人为何跑到明州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城中因为韩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韩家父子关了铺子逃跑了事,连累夏家受此事波及,追债的人都闹到夏家门前去了。 他身为绍兴的父母官,有责任维护一方的安稳。但民心这回事,就算他是皇帝也无能为力。 他叹了口气,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屋顶发呆。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赋税直接关系到他的政绩,但他又不能直接出面干涉私人恩怨,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夏家。 这个时候,随从送了一封信进来:「大人,夏家来的。好像是夏家的家主三姑娘写给您的信。」 凤子鸣一愣,夏初岚不是去临安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不过想想也是,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肯定得赶回来。 他拆开信,看到信上是漂亮的簪花小楷,果真是字如其人。夏初岚在信上说,要他帮忙追查韩家父子的下落。他们拿走了夏家一大笔钱,但韩家根基在绍兴,应该不会跑得太远。 凤子鸣迅速看完信,凝神想了想,对随从说道:「吩咐下去,在绍兴全境搜索韩湛父子的下落,一有消息就告诉本官。」 没过几日,余姚县县令便亲自将韩湛父子押送到了府衙。 绍兴府下辖八县之中,以余姚县的县令政绩最佳。这个余姚县令叫蒋旭,与枢密使蒋堂乃是同支,按辈分,蒋堂得喊他一声从兄。照理说这个身份很好升官,但他跟宋云宽一样,也是从政二十多年,一直在各地做县令,未见提拔。其一是因为他为人耿直,经常得罪上级。其二是他觉得在地方比去朝堂更能为百姓做实事。 余姚县在他的治理之下,可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据说县衙都好久没有升堂了。 蒋旭拜见凤子鸣,对凤子鸣的才学和能力也是万分钦佩,他说道:「大人,此二人藏匿于余姚县山中的客邸,店家通知官府才抓到。」 凤子鸣起身回礼:「昨日已经收到老大人的消息,让老大人费心了。」他叫随从把韩家父子带到官舍去,自己亲自招待蒋旭茶水。蒋旭辈分比他高许多,又与枢密使是同宗的兄弟,凤子鸣不敢怠慢。 蒋旭问道:「凤大人这是要把两人带去收监?」 「不是,是夏家的家主要见他们。」凤子鸣笑道。 蒋旭早就听说了夏家是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撑起来的。之前夏家的二房要跟他结亲,他也是冲着这个姑娘和三房夏柏青的为人才答应的。哪知道二房临时变卦,他家夫人十分生气,后来就为大郎另择佳缘了。 「凤大人,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去听听看他们说了什么?下官只是好奇,这个夏三姑娘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凤子鸣了然,起身抬手道:「老大人,请吧。」 …… 随从将韩湛父子领到一处屋子前面,推门道:「进去吧。」 韩家父子以为是直接带他们去蹲牢房,没想到这府衙的待遇这么好?韩湛扶着父亲走进去,看到一个人负手背门而立。一身男装打扮,却比男子纤弱了很多。等那人回过头来,才发现是夏初岚。 韩湛父子俩双双往后缩了一些。 夏初岚手中拿着张纸,淡然地走到桌子旁边,放在桌上。他们这才发现,桌上摆放着笔墨,只听夏初岚说道:「这是我让人清点的韩家名下的产业,你们看看对不对。」 韩湛迟疑了片刻,才上前拿起纸来看。确认过之后,点了点头:「三姑娘,我们……」 夏初岚抬手阻止道:「闲话不多说。韩家出了此事,是决计经营不下去了。我可以拿出钱帮你们还债,但自此以后,韩家全部产业都得收归夏家的名下。也就是说,你们可以继续用韩家的铺子,但不再是所有者。」 韩家老爷一听,双手拍在圆桌上:「你想干什么,这是趁火打劫么!我好不容易经营了半生的生意,如何能全数交于你手?」 夏初岚冷冷地扫他一眼,韩家老爷双腿不由地心虚,气焰消下去一半。是他唆使妹妹去夏家拿钱帮他们躲债,他原本想等这阵风头过了,再悄悄回去了结。谁知事情越闹越大,将夏家也拖下了水。他觉得不能一走了之,但又没有回去面对的勇气,一直躲在山中的客邸。 第三十九章 夏初岚又从袖子里拿出几张纸,摊开在桌子上:「这是契约。以后韩家的生意获利全部归夏家所有,但你们可按照经营的好坏来分成。我会每年找专人对你们的家业进行估值,等你们有钱以后,可以再把家业买回去。另外,你们还需将从夏家拿走的钱全部交出来,否则我们只能公堂上见了。你们可得好好想清楚,到时候就不是交出家业这么简单了。」 「大郎!」韩老爷抓着韩湛的手,声音发抖。 韩湛这些天也不好过。韩家到了这一步,早已经是无路可走。夏初岚指了一条生路,其实也算在帮韩家。他将韩老爷拉到旁边,低声道:「爹,夏家三姑娘做生意向来诚信,不会骗我们的。韩家如今这样,她愿意帮我们一把,还不用我们受牢狱之苦,不如就听她说的吧?我们从头开始。」 韩老爷怔然地望着儿子。 夏初岚一边喝水,一边耐心等待。她是不着急的,只要聪明的人都会选择。韩家的酒水生意本来就做得不错,虽然经此一事声誉受损,但她自有办法让它重塑威名。夏家如今也处处开源节流,有了韩家的生意,账目也有更多可以转圜的余地。 当然代价就是她要先把这个烂摊子给收拾了。 父子俩商量了一阵,韩湛走到桌子前,说道:「我同意在契约上押字。」 门外,凤子鸣和蒋旭互相看了一眼,有默契地走开。回到前面的公堂,蒋旭眯着眼睛笑了笑:「这个夏三姑娘,着实是个妙人啊。哪家若是娶她做了媳妇,必定是个贤内助。」 凤子鸣讪讪的,只可惜是商户出身,了不得嫁个商户或是小官。高门的不敢娶,哪里又能让她真正地施展拳脚。 蒋旭从府衙告辞出来,快步走到一旁的巷子里。顾居敬正跟崇义交代事情,看到蒋旭过来,连忙拱手道:「老哥哥,事情可办妥了?」 「二爷真是多虑了。哪里需要我们出马,那姑娘完全可以自己解决。」 顾居敬这些年走南闯北,自然各色人物都认识一些。他受了顾行简所托,跟来绍兴看看有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谁知这丫头实在太强了,他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也没办法去阿弟面前邀功了。 他还是谢过蒋旭,又听蒋旭说道:「老夫倒是真有点想与夏家结亲了。这位夏三姑娘还未婚配吧?」 崇义忙说道:「老大人,您的长子不是与人议亲了吗?」 「长子是不行了。可老夫还有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小儿子刚进太学读书呢。」蒋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他不在乎什么门第,蒋家也并非高门。在他看来娶妻当娶贤,夏三姑娘是厉害了些,可他的幼子刚好性子弱了点,能够互补。 顾居敬哼了一声:「老哥哥,这可是我的弟媳,你难道要跟我阿弟抢人?我这次来绍兴,就是向夏家提亲的。」 蒋旭微怔,随即摇头叹气:「唉,可惜老夫晚了一步。相爷真是好眼光啊。」 高宗御禁中寒翠堂纳凉。寒翠堂有寒瀑飞空,下注大池,池中遍植红白菡萏。四周茂林修竹,浓翠蔽日,故而得名。庭院中种南花数百盆,鼓以风轮,芬芳满殿。置金盆数十架,积雪如山。纱橱悬挂伽兰木,真蜡龙涎等香珠百斛。 顾行简走入其中,芳香盈鼻,周身一阵凉意,丝毫感受不到人间酷暑。 高宗坐于御榻之上,茶床上摆着两只金碗,榻后珠帘微动,显然是有人刚进去。 高宗抬手让顾行简坐下:「顾爱卿的伤可好全了?」 「臣已无大碍,多谢皇上关心。韦医官妙手回春,多亏他医治,臣才能好得这么快。」顾行简特意提到韦从,表示皇恩浩荡。 高宗欣然点头,又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好了,可昨夜张爱卿的爱女夭折,恐怕得悲痛一阵子。朕今早也是从张贤妃那里得知此事,据说张夫人已经哭晕了好几次,朕已派董昌前去慰问了。」 顾行简一怔,那女孩儿还不到两岁,竟然夭折了?张家没有派人来报信,大概是张咏忙于悲痛,还顾不上。孩子早夭在当下实属常见,顾家兄弟姐妹五个,也只有三个活到成年,他自己不是险些……顾行简微微皱眉,神情凝重了些。 「你求见朕,是有何要事?」高宗复又问道。 「臣想娶妻,但唯恐家母不愿。臣非她不娶,还请皇上做主。」顾行简起身拜道。 高宗觉得真是件稀罕事:「哦?是哪家姑娘有幸入了爱卿的眼?你终于肯成家,你母亲应当高兴才是。」 「商户出身,故而母亲有些不喜。」顾行简知道皇帝的脾气,是个大孝子。靖康之难时,太后被一同抓去金国,皇帝一直费尽心机地想要将她赎回来。之后奉迎太后归国,动用了最高规格的卤簿仪仗。所以顾行简在皇帝面前,自然不会表现出对顾老夫人的不满,而是万分尊敬。 高宗点头:「原来是商户。你是宰相,怪不得你母亲不愿意。虽说本朝没前朝那么严格的门第顾念,但到底是差远了些。」 顾行简说道:「皇上可还记得英国公世子去绍兴募捐军饷时,捐了十万贯的绍兴首富夏家?她就是夏家的家主,臣机缘巧合与她相识,深觉此女明理晓义,与臣志趣相投,故而才有了娶她的念头。」 高宗倒是知道绍兴夏家捐了十万贯军饷的事,却不知道家主竟然是位姑娘。他一向看重这些忠君爱国之士,何况一个姑娘家有此魄力实属难得,当下便觉得门户也没那么重要了。他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顾爱卿如此想娶,还求到了朕这儿来,朕没理由不帮这个忙。只不过朕给你这道圣旨之后,你还得多方规劝老夫人。总归是件喜事,别让母子之间生了嫌隙。」 顾行简叩谢皇恩。 这时一个内侍低头小跑进来,跪在地上,仰头面露喜色:「官家!殿帅把被金国诱捕的主将安全带回!」 高宗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确定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但是殿帅和主将均受伤不轻,所以英国公先将他们送回来养伤了。不日便可抵达都城。」内侍喜笑颜开。 「好!太好了!」高宗难得激动,只觉得心中长出了口气。他之前一直担心陆彦远会落在金国的手上,完颜宗弼以此来要挟,提出更苛刻的和谈条件。他守着先祖留下的这半壁江山,虽然风雨飘摇但不愿意再出什么乱子。 顾行简的脸上始终如潭水一般,平静无波。 出于私心,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他给完颜昌的回信上提到,大宋会主动退兵,他也会修书请金国皇帝派完颜昌来和谈,但前提条件是要完颜宗弼的命。信送出去之后,还没收到回音,所以他暂时不向皇帝提退兵的事。 皇帝现在光顾着高兴,比打了胜仗还要喜悦。 顾行简便先行告退了。 等顾行简走了以后,莫凌薇才从珠帘后面转出来,缓缓走过去,蹲在皇帝的面前:「皇上,看把您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 高宗拉她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内侍和宫女连忙都退了出去。 第四十章 年轻的身体,娇美的容貌,还有莫怀琮之女的身份,这些都是莫凌薇能够快速获得盛宠的原因。高宗不怎么沉迷于女色,吴皇后人老珠黄了,张贤妃又是个清冷的性子,后宫里头位分高的,也就莫凌薇的性子最对高宗的胃口,高宗自然格外钟爱于她。 高宗捏了捏她的下巴:「你可不知道朕做梦都在盼着陆彦远能平安无事,更何况他还把我方的大将给带了回来!英国公父子乃是国之栋梁,此次归来,朕必定重重嘉奖。」 莫凌薇笑了笑,英国公府与她家是姻亲,她自然高兴,双手勾住高宗的肩膀:「那皇上真的要给顾相赐婚?那个商户女的身份配顾相,到底是低了些。」 高宗忽然凝视着她,她被看得心慌,强行笑道:「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这么看着臣妾,臣妾有些怕。」 「你不会还记挂着入宫前的事情吧?」高宗将她手拿开,板着脸问道。莫凌薇入宫前痴恋顾行简的事,都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高宗原本还担忧她不是真的想进宫,心中始终存着一份疑虑。然而这几年下来,她始终尽心尽力地侍奉他,还为他生下了小皇子,他才打消了疑虑。尤其小皇子意外夭折以后,他对她更加怜惜了。 此刻听她提起顾行简的婚事,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莫凌薇低头掩嘴笑道:「皇上,您这是吃醋了吗?」 高宗冷哼了一声,不说话。莫凌薇靠在他的怀里,抚着他的胸口说道:「臣妾都为您生了小皇子,您还不信臣妾?您是臣妾的夫君,还是小皇子的父亲。就算小皇子不在了,臣妾的心里也是永远向着您的。」 她提到小皇子,声音又有些哽咽。 高宗心软,拍着她的背道:「瞧瞧你,好端端的怎么一提起小皇子又难过起来了?是朕不好,不该跟你说这些。」 莫凌薇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脸上立刻就阴转晴了。 高宗看到她依偎在自己的怀中,娇软的身体馨香无比,忽然间就觉得一股血气上来,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到后殿里去了。 董昌从张府回来,本来要向皇帝回话,可看到内侍宫女全都站在寒翠堂的外面,便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皇帝久不临幸后宫,偏偏每回碰到莫贵妃就控制不住要云雨一番……他叹了口气,让左右内侍都守好,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顾行简从宫里出来,坐上马车,就吩咐崇明去张家。他的伤还没好全,所以不能骑马。 崇明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问道:「相爷,我们怎么忽然要去张府?」平日里都是张咏三天两头往顾行简这边跑,顾行简主动去找他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张咏的女儿昨夜夭折了。」马车里的人淡淡地说道。 崇明张了张嘴,给事中大人可万分疼爱那个幼女啊。记得洗三的时候,还非要相爷去参加,连名字都是相爷给娶的。 到了张府,上下都是一片愁云惨雾的。张咏的女儿未成年而夭折,不能设灵堂也不可大肆操办丧事。管家跑去禀告张咏宰相临门,张咏从妻子的床前猛地站起来,愣了一下,才擦干眼角的泪水,去前堂相见。 顾行简看到张咏一个壮汉,哭得双目通红,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忽然出了这种事?」 下人正在给他送茶水,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顾行简可是个稀罕的大人物,声名在外,却深居简出,寻常人还不容易见到。这有机会见到了,还不得看个仔细? 张咏抬手撑着额头,眼眶更红了:「得了天花,守了几日,没熬过去。这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顾行简道:「我今日进宫,皇上说的。尊夫人如何?」 「咱们男人还好,再难过也能顶得住,女人家就没那么好过了。醒了哭,哭了晕,身子都熬坏了。我这也是刚从她那儿过来。」张咏无精打采地说道,「大概跟那阵子莫贵妃的情况差不多。」 顾行简沉默了一下,又开口道:「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张咏原本想说没有,忽然间又想到一桩事:「你与大佛寺的方丈是否交好?我想把慧儿的牌位放在佛前供奉,好让她早早转世投胎。可听说大佛寺的供奉已经满了,很难再放牌位进去。」 顾行简点头:「交给我。」 张咏道谢,强打起精神问道:「你那婚事如何了?今年之内可能办妥?我劝你在成亲之前,养好身子骨,吃得壮实一些。等成亲之后,尽快让你家夫人怀上孩子。哥哥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准没错。」 顾行简原本没想到那么远,可今日张咏的确给他提了醒。他这身子骨,万一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到时候夭折了,那她……他不忍心让她受这样的罪。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怎么可能不悲痛欲绝。她虽然比一般女子坚强,可到底也是个小姑娘。 最初,他只是担心自己会走在她的前面,陪不了她多久。现在又要开始操心子嗣的事情了。他没有试过,应该不会不行。但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望自己是个年轻人,身子骨强壮,这样就不会忧思重重了。 回去的路上,顾行简一直转着佛珠,闭目沉思。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捏了捏身上的肉,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等回到相府,他负手走在小径上,刚好看到厨娘买了菜回来。 厨娘一看到顾行简就自动退避三舍,恨不得绕着走。都说宰相是因为厌恶女子,所以这么大的相府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半个女的。要不是为了这份丰厚的月钱,她也不敢留在相府中。 顾行简却破天荒地叫住她。厨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哆嗦着问道:「相爷,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她每日变着花样做素菜,按时点卯,准时离府,没记得做错什么。 顾行简淡淡道:「明日开始,三顿饭荤素搭配着做,每顿都要有肉。」他其实很不喜欢肉的腥臭味,但吃肉对身体有好处。他想调养身子,得从饮食开始。 厨娘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是,晓得了。」 顾行简也没跟她多说,径自往前走了。 厨娘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自言自语:「这真是怪事,和尚居然要开荤了?」 这日清晨,天刚刚亮了一些。 韩家的风波,在夏初岚的雷霆之势下,很快平息。韩湛父子重新回来经营卖酒的生意,夏家的铺子也都正常经营。韩氏经此一事,果然老实了很多。 夏初岚倒头大睡了一天一夜,吩咐谁都不能打扰。 赵嬷嬷心疼她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吩咐厨房炖了人参鸡汤,就放在炤上小火煨着,等她醒来就能喝。 思安趁这个机会,把夏初岚和顾行简的事情都跟她说了。她听得一惊一愣的:「那个顾五先生,竟然是宰相?」 那可是遥不可及,想都不敢想的人。 第四十一章 赵嬷嬷以前也想过,姑娘到底要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他们是商户出身,了不得嫁个官家子,但也一定不会是什么家世太好的官家子。那些高门显贵,比如英国公府,姑娘就算去了,也只能做妾。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当朝宰相要娶姑娘? 「我和六平也吓了一跳呢。顾相虽然年长一些,但温文尔雅,又愿意给姑娘正妻的身份,身边连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都没有。」思安原先不信顾行简活了三十几年,连个侍妾通房都没有,特意让六平去打听了个清楚。结果令她吃惊,顾行简别说情史一片空白,当真连个侍女都没有过。 思安还暗暗奇怪,这样的人,怎么能用那么短的时间,就把姑娘拿下了呢? 赵嬷嬷侧头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心中的感觉很复杂。 原本一直担心姑娘嫁得不好,可如今这门亲事又太好了,好得她有点不相信。她没见过顾行简,只能从思安有限的描述中想象那个人。虽然认识的时间短,主要是姑娘喜欢。她希望不会再像上次英国公世子的事一样,最后是空欢喜一场。 赵嬷嬷正这么想着,六平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顾,顾二爷带着媒人上门提亲来了!」 按理说过六礼开始之前,需由媒人先上门询问女方家的意思,双方家里都同意之后,才开始走六礼。但为了表示郑重,顾居敬跟着媒人一道上门。这媒人是都城里的头等媒人孙媒婆,专门给皇室和衙内们说媒的,在她手中成就的好姻缘数不胜数,轻易还请不到。 她戴头盖,穿着紫色背心,摇着一把团扇,跟在顾居敬的身后。另外还有几个随从小厮挑着礼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夏家。 夏初岚吩咐了不许人去玉茗居打扰,侍女便跑去松华院禀报。二房的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夏初婵喃喃问道:「你说给谁提亲?」 那来禀报的侍女说:「顾二爷来给他的弟弟提亲,要娶的是咱们三姑娘!」 韩氏猛地站起来,还没塞进嘴里的糕点全都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她万万没算到,一个英国公世子还不够,夏初岚竟然还能把宰相给折下来了!而且这次人家不是来要她去做妾的,而是娶做正妻。宰相的夫人,可是一品诰命的身份,何等地风光! 不止是韩氏,二房的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们都以为夏初岚再了不起,能嫁个小门小户的官家子就很不错了,哪里想到当朝的宰相竟要娶她!八抬大轿送进相府,以后他们二房的人看到长房的人何止是矮了一截,简直是抬不起头了! 一时之间二房众人的心绪都十分复杂,一边为攀上了宰相这门高亲而欣喜,一边又为夏初岚的高嫁而感到不是滋味。韩氏甚至想,若娶的是她的女儿就好了。 夏谦握了握拳头,眼中弥漫着一股阴霾。一种被人夺走重要东西的不甘,愤怒还有绝望像巨浪一样翻卷而来,瞬间把他给淹没了。但顾行简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在他面前,夏谦根本就不值一提。 何况,夏谦知道,他跟夏初岚是嫡亲的堂兄妹。这种血缘关系,注定了他这种畸恋,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连去争去抢,都没有理由。 夏柏茂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之后,知道不能怠慢顾二爷,连忙跟着侍女去了前堂。顾居敬随意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执着茶碗,一手搁置在大腿上,耐心地等着主事之人前来。 孙媒婆看到夏柏茂来了,笑盈盈地过去行礼:「大喜啊!二老爷。」 她在来之前已经将夏家上下打听得一清二楚,加上眼力过人,立刻就将夏柏茂认了出来。没有这两下,也不会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成为都城里最抢手的媒人了。 夏柏茂没有功名在身,顾居敬便没有起身,只是拱手一礼:「我今日来给我阿弟提亲,夏姑娘都跟你们说了吗?」 夏柏茂怔怔地摇了摇头。他根本什么都没听夏初岚提过。 顾居敬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张帖子,让孙媒婆递过去:「现在没工夫解释那么多。原本两家结亲要走六礼,但前三礼都是走个过场,又耗费时日,我们就从简吧。夏姑娘的父亲过世了,这定帖便由你和她的母亲过目。上面是我们家父组三代的名讳,官品职位,我阿弟在家中排行,生辰八字,还有主婚的人。」 夏柏茂接过定帖,看了一眼,然后说道:「二爷,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还得问过娘跟大嫂的意思。」 孙媒婆在旁边笑着说道:「夏家二老爷,这可是宰相向姑娘提亲呢。我们相爷那是才冠当世,权强朝野的人物。都城里头想要嫁给他的姑娘,那可是排着长队呢。我们姑娘好福气,能得到相爷的青睐。等姑娘嫁过去,就能挣个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这可是光耀门楣的事啊!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顾居敬观察夏柏茂的神色,见他没有立刻答应的意思,便说道:「既然如此,你去问问吧,我等着就是。」 夏柏茂点了点头,拿着定帖匆匆忙忙往北院去了。 常嬷嬷也正在跟老夫人提顾二爷上门提亲的事情。老夫人起先是震惊,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跟宰相家结亲?后来听常嬷嬷说,顾二爷人都亲自来了,应当不会有假,她心里又生出几分由衷的高兴来。三丫头高嫁,对家里的男人来说可是件好事。 当年英国公府要夏初岚去做妾老夫人都答应了,更何况这次可是正妻。虽说年岁相差了一些,可是少妻一般得宠,加上夏初岚那相貌和性子,还怕以后没有好日子过?肯定能把宰相捏得死死的。 夏柏茂进了北院,老夫人笑呵呵地看了定帖,说道:「这门亲事既然是三丫头自己点头同意的,再好也没有了。她爹死得早,你是她的亲叔叔,就帮着跟顾家谈吧。咱们家回的定帖上列出来的嫁妆也别寒酸了,虽说顾家不缺钱,但那以后都是三丫头的底气。」 「是,可大嫂那边……要不要去说一声?」夏柏茂迟疑道。毕竟不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如果对顾家点头了,到头来杜氏那边不满意,两房闹出嫌隙,就不好办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让常嬷嬷亲自去石麟院一趟。 …… 夏初岚已经醒了,正坐在杜氏的床前,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杜氏近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也越来越好了。虽然药还是不能断,但时常能在院子里走走,侍弄些花草,倒是比以前强多了。 杜氏凝望着夏初岚,缓缓道:「岚儿,你真的想好了?你们相识的日子这么短,性子也不知是否合适。他真的……会待你好吗?」 「娘,我不确定我们合不合适。有许多恩爱夫妻,最后也都变成了陌路。但我很喜欢他,就想跟他在一起。」 三年前,杜氏也问过夏初岚同样的问题,只不过那时候的对象是陆彦远。当时夏初岚的神情完全沉寂在情爱里,跟现在的冷静截然不同。有时候杜氏也会觉得,夏初岚自缢救过来以后,整个人都变了。偶尔会有种陌生的感觉,不像她从小养大的女儿。 第四十二章 可若不是现在的夏初岚,也就没有夏家的今日。 杜氏看着床上的帐子,一时没有说话,旁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杨嬷嬷端了汤药进来,说道:「夫人,老夫人那边的常嬷嬷来了。说顾二爷交了定帖给我们家,您的意思是?」 如果男女双方互换定帖,便是定亲的意思了。时下很多人嫌六礼繁琐,前三礼基本上都是合并或是直接省略。看顾家着急的样子,大概是顾行简的年纪大了,想早点娶妻过门。 杜氏只要一想到顾行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心中还是觉得怪异。明明是同辈的人,以后却要喊她娘,还要做她的女婿。可人都已经上门提亲了,女儿又喜欢,她难道还能拦着? 「岚儿自己做主吧。我没有意见。」杜氏最后说道。 …… 堂屋里头,孙媒婆打量着红木高台上的一个瓷瓶,间歇看了顾居敬一眼。这夏家人也真是奇怪,都城里哪一户人家要知道女儿被宰相看上,那都要感激祖坟上冒了轻烟。偏偏这夏家居然很犹豫的样子?不过想想也是,商户之间,攀上宰相这门亲事,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虽说宰相也是寒门出身,没有公卿之家那么多的毛病,可顾行简如今在朝堂上的权势,可连许多公卿之家都比不上。 孙媒婆正胡乱想的时候,夏柏茂已经大步走进来,对顾居敬拜道:「二爷,这婚事我们夏家允了。只不过回给您的定帖上要罗列岚儿的嫁妆,需得再商议商议,您宽容两日。」 顾居敬本来想说人嫁过来就好,嫁不嫁妆的倒是没有所谓。但想到夏家怎么说也是绍兴的首富,夏初岚又是家主,也要顾及她的体面,就起身说道:「我就住在上次落脚的院子里,你们商量好了,尽快把定帖传来给我。」 夏柏茂亲自送顾居敬出府,顾居敬大手一挥,说道:「不用送了,尽快把事情办妥就行。」 夏柏茂俯了下身,看到顾居敬骑马走了,才让人关上家门。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脸,确定不是在做梦。原本要贴着去巴结都巴结不上的人,以后竟然要叫他二叔了。他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能又拿着帖子去北院,跟老夫人商量嫁妆的事了。 外头顾居敬看见夏柏茂进去了,才对轿子里的孙媒婆说:「后面的事情,也都交给你做。但你不要去顾家,我自然会派人联络你。」 孙媒婆嘴上应着,心里头却觉得十分奇怪。照理来说,顾相的母亲健在,身子骨也硬朗,这互换定帖之后的请期得老夫人拿主意才是。可她又想起都城里的人都说,顾相跟家里人的关系很冷淡,早早就分家出去了。想必是这个原因,才让顾二爷出面。 虽是于礼不合,但她也管不了那许多,最后给的酬金丰厚就可以了。 运河上,一艘大船正在缓缓地航行着。甲板上有很多穿着盔甲的兵士,有的站着不动,还有来回走动巡逻的。船头的位置插着一面猩红的虎头旗,乃是军中专用,沿途所有的船只都得让道。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卫从端着托盘,走上木制的楼梯,到了二层的船舱外面。那里站着个高大的男人,与他长相相似。这两人是兄弟,分别叫定北和望远。跟着陆彦远多年了,是他的心腹。 定北问道:「殿帅醒了没有,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刚从厨房拿上来的。」 望远走开几步,小声道:「里头没动静,估计还在睡呢。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已经过了扬州,等到了平江府,就离都城不远了。殿帅吩咐沿途尽量不停靠休息,可船上的东西都要用完了,一会儿得找个渡口停一下,补充点东西。」 望远点了点头。 船舱内的布置很简单,桌椅和木板床而已。陆彦远十分警觉,一点点人声便把他惊醒了。他躺在床上,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天顶。他又梦到她了,她扑在自己的怀里哭泣,哀求他不要死。他捧着她的脸亲吻她的嘴唇,那香甜的气息和柔嫩的唇瓣,几乎让他忘了身上所有的伤痛。 只想狠狠地将她压在身下,弥补这三年来他不能靠近的痛苦。 他正梦见解了她的衣带,流连在她玉白细嫩的颈侧,正要一除束缚的时候,梦却醒了。他不悦,但这个梦也不过是望梅止渴罢了。 当九死一生的时候,他才明白。不论她还爱不爱他,他依旧不能放手。她怨他恨他,都没关系。这些是他应该承受的,只要她能回到他身边,他什么都不在乎。这次回到都中,他便向皇上求请,纳她进门做侧夫人,到时候谁都阻止不了。 虽然他暂时给不了她正妻的位置,但他会疼她宠她,给她所有的一切。等她生下他们的孩子,在府中站稳了脚跟,他自有办法休了莫秀庭。 莫秀庭背地里那些手段他都知道,不过因着两家的关系,他没点破罢了。不过,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都别想有他的孩子。 他单手撑起身子,靠在壁上。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竟有些气喘。他身上的衣襟是半敞开的,里面密密麻麻地缠绕着的纱布,可能还在渗血。他差点死了,与他同去的那几十个人,也仅有几个活下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可金国因此没有抓到主将,反而被父亲打得节节败退,他们差一点就打到汴京了。虽然那时候他还很小,对汴京几乎没什么印象。但那曾是大宋的国都,是所有南渡的宋人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 船行驶的速度慢慢降下来,好像是停靠在了哪个渡口。岸上的叫卖声清晰起来。门外好似又有人说话,陆彦远不悦地开口问道:「是谁在外面喧哗?」他的声音还是低沉而有威势的,半点都不像受了重伤,捡回一条命的人。 李秉成是此次北征的主将之一,由枢府选派的,原来在禁军侍卫亲军马军司。因为马军司不设在都城,他跟陆彦远之前也没见过几面。当日正是他被诱入金兵的圈套,被金兵俘虏。好在陆彦远及时追赶了过来,拼尽全力把他救了回来。他受伤还没有陆彦远重,但习武之人最讲义气,已经把陆彦远当做了生死兄弟。 李秉成是个豪爽的北方汉子,他在门外说道:「殿帅昨夜跟我喝酒时说,想听姑娘唱小曲儿。这不,我刚才下船到岸上,听这姑娘唱的曲儿不错,就招到船上来了。」 陆彦远只是喝酒时的戏言,没想到李秉成当了真。他弯腰套上靴子,拿起外袍披上,然后走过去开门。 李秉成身后站着一个抱阮的年轻姑娘,应该是良家子,穿着朴素。显然是到了陌生的环境,有些忐忑,目光四处飘忽,在看到陆彦远的那刻,一下子定住了。 陆彦远生得高大英俊,器宇轩昂,加上统领千军的气势,很容易迷住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陆彦远也打量那姑娘几眼,挺纯净的。忽然生了几分兴致,便说道:「到楼下去听吧。」 第四十三章 那姑娘的曲儿当真唱得不错,吴侬软语,格外悦耳。李秉成全神贯注,还跟着哼两句,陆彦远却神游天外。他记得那个人的歌声也很好听。虽然她不常唱,他也只听过一次,但就是那次,让他念念不忘。再要她唱,她却怎么都不肯了。 那个时候面对自己,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扭捏娇羞。他偷亲了她的脸颊,她会红着脸扑打他,然后被他一把抱住。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她,但顾惜着她年纪小。但现在想想,那时候若是真要了,甚至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父母也就没有理由不让她进门了。 三年之前他还不到二十岁,锦衣玉食,人生顺畅。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想要的,竟会得不到。 等一曲唱完了,陆彦远打发定北给了赏钱,让他把人送下船去了。 姑娘临走时依依不舍地看了陆彦远一眼,好像期待他把自己留下。但陆彦远不看她,她也只能讪讪地离去了。李秉成道:「殿帅好不解风情,难道没看出那姑娘对你有意思吗?听闻你府上只有一个夫人,把这姑娘带回去时而唱曲儿解闷挺好的。」 陆彦远低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李秉成以为陆彦远对夫人用情如此之深,心中倒生了几分感慨。这个时候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是寻常事,更何况陆彦远是如此的身份。还能守着一个妻子,真是痴情。 处理完绍兴的事情,夏初岚便让人护送夏静月回临安了。夏静月的婚事如今也在议程中,人无端地消失了,对吴家那边也不好交代。 夏静月回到家中,夏柏青去市舶司了,只有柳氏在家。 夏静月将家里的事情一一跟柳氏说了,最后说道:「三姐姐当真厉害,不仅解决了韩家的事,还把韩家的生意都归到我们家名下。二伯母经此一事,也收敛了许多,家里总算可以安宁一阵子了。」 柳氏摸着她的头道:「你三姐姐那样的姑娘,恐怕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个。你倒不用妄自菲薄,你有自己的好处,只是平日里多跟着她学点就是了。」 夏静月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声问道:「娘,吴家那边可有回信……?」 「还没有回音呢。毕竟是皇后一族的,可能家里人有些顾虑,咱们再等些日子。若是没有回音就考虑别的人家。」柳氏柔声说道。 夏静月对吴均也只停留在那一面的认识,说不上是非他不嫁,因此也没觉得如何。 因为夏柏青刚刚上任,还没拿到俸禄,他们每月的房租又不便宜,所以家里节省开支,没有下人,都靠柳氏里外操持着。 今日天晴,柳氏和夏静月拿屋里的被子出来晒,忽然听到大门被人用力地敲响。 柳氏应道:「谁啊?」 「这里是夏柏青的住处吗?」一个女人在门外问道。 「是啊,您是哪位?」柳氏人已经往大门的方向走了。他们刚到都城,根本都不认识什么人,怎么会有个女人上门来? 门外的女人继续说道:「我是顾家的四娘子,你把门开开,我娘想见你。」 哪个顾家?柳氏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愣在门边。等反应过来以后,她一惊,连忙把门拉开,看到顾素兰扶着顾老夫人站在门外。她们身后还停着一辆马车,随行而来的大概有七八个人,阵仗很大。 顾老夫人板着脸,顾素兰上下打量柳氏,问道:「你就是夏初岚的三婶吧?」 「是。二位快请进。」柳氏客气地让开。 顾老夫人让随从都留在门外,径自扶着顾素兰走进院子,皱眉看了看四周。临安市舶司的判官不是什么大官,俸禄微薄,自然住不起都城里的房子,只能缩在郊外。可夏柏青家里竟然连个下人都没有,还是让她们娘儿俩开了眼界。 顾老夫人和顾素兰在堂屋里坐下来,柳氏让夏静月去弄茶水,只站在屋中说话:「不知二位到寒舍来,有何贵干?」她想着以后就是姻亲了,说话便格外客气,脸上也带着笑意,想给顾家人留下个好印象。 「夏初岚不在?」顾素兰开门见山地问道。 柳氏回道:「家中有点事,岚儿回绍兴去了。」 「你侄女骗婚这件事,你知道么?」顾素兰冷冷地问道。她打听到夏初岚从前那些事儿后,迫不及待地回家告诉了顾老夫人。顾老夫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再也坐不住了,要亲自来夏柏青这里。 柳氏愣住,口气轻了些:「四娘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知岚儿做了什么事,让您这么认为?」 「你不用给我装傻,我都查清楚了。她在泉州的时候跟英国公世子有过一段,英国公府要她去做妾,你们家死活不肯,她还闹着上吊。不过三年时间,怎么就看上我阿弟了,还要嫁给他?你们当我们顾家人都是傻子?专捡别人不要的破鞋!」 柳氏收起笑容,正色道:「顾四娘子,您上门是客,我以礼相待,但还请您说话客气些。」 夏静月端了茶水过来,原本要进屋中,听了顾素兰的话,特意站在门边听着,没有进去。 顾老夫人看了柳氏一眼,她虽然也很生气,气儿子竟然看上了这么个不知检点的女子。但她毕竟活了一把年岁,尚且能沉得住气,就对柳氏说道:「我来就是要亲口问一问,我女儿打听到的这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柳氏斟酌了一番,才说道:「当初英国公世子在泉州游玩,隐瞒了身份,他跟岚儿是意外遇见,并不是我们夏家有意要去高攀。泉州开海事,民风开放,小儿女在一起原本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后来世子亮明了身份,要岚儿过府去做妾,我兄嫂不舍得,此事才不了了之。岚儿和世子之间就算有过感情,也是清清白白的,如何就成了四娘子口中的破鞋?」 顾老夫人沉吟不语,不悦地扫了顾素兰一眼。这个柳氏看起来知书达礼,不像胡言乱语之人。反倒是顾素兰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弄得她怒火中烧,非要来质问夏家安得什么心。 顾素兰没想到柳氏这么能说,言语之中十分袒护夏初岚,讥讽道:「一个与人私定终身的女子,何来清白可言?不过三年时间,又意外遇见了我的阿弟,夏三姑娘真是好手段。」 「岚儿品貌出众,追求者甚多,并不是嫁不出去。我夏家虽然是商户,但也不缺钱花。她跟相爷是两情相悦,就算她有不是,也该相爷来说,与顾四娘子无关吧?」柳氏性子虽软,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更何况这些年她看着夏初岚里里外外地操持,从来不抱怨一句。若没有她就没有夏家的今日,怎么容许旁人如此泼脏水。 门外夏静月看了眼手中端的茶水,又端回厨房去了。她在绍兴的时候,顾二爷就带着人上门提亲了,看来是瞒着顾老夫人的。 她走到院子里,想着怎么帮娘把这两个不速之客打发走,同时又为夏初岚担心。三姐姐有这样的大姑,恐怕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第四十四章 刚刚大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闩上。 崇明伸手一推门便开了,看到夏静月呆站在院中,点头致意。然后朝身后说道:「进来。」 夏静月认出他好像是那日跟在顾行简身边的人。几个婆子和卫从进来,一下子将本就不宽敞的庭院挤得满满当当。她连忙躲到一旁的树下,看到顾行简阴沉着脸,最后走进来。 他侧头吩咐崇明:「将周围看紧,不准人靠近。」 「是。」崇明望着顾行简的身影,想说些什么,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夏静月看到顾行简脚下生风地走进堂屋,微微出了下神。他这是为了三姐姐的事情专门赶来的么? 屋里的人听到院子里的喧哗,停下说话,看到顾行简进来了,皆十分吃惊。顾老夫人想起出门的时候好像被秦萝身边的嬷嬷看见了,猜测是秦萝向顾行简报的信。 顾行简冷冷地扫了顾素兰一眼,对站在旁边的柳氏说道:「三婶,借你的地方处理点私事,请你回避一下。」 柳氏正不知所措,听到他跟自己说话,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顾素兰看到顾行简身上蕴含着雷雨欲来之势,不由得有些心虚。她这个弟弟可不是什么吃素的人,她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不过仗着自己跟他的亲缘关系,料定他不敢拿自己如何。而且她只是陪着娘上门,说点难听话而已,也没做什么。 「老五,你这是作何?」顾老夫人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想问清楚事情,没想闹事。这姑娘声名有损,我不同意她进我们家门。」 顾行简在旁边坐下来,手在袖中转着佛珠,竭力克制地说道:「她的底细如何,我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是我非要娶她,不是她上赶着巴结我们家。」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顾老夫人皱眉道,「想嫁你的姑娘那么多,高门贵女任你挑选,你为何非要娶这么个……」她想不出形容来,又怕说得太难听激怒顾行简,便道,「这姑娘,你千万娶不得。我将你们的八字合过了,大凶。」 顾行简扯了下嘴角,朝院中说道:「将人带进来。」 卫从押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按他在地上,那名男子还在挣扎,卫从喝道:「给我老实点!」 顾老夫人看着地上的男子,惊道:「这不是在庙里给我算卦的那个人?」 顾素兰咬住嘴唇,脸色变了变。她到底是小看了顾行简,连这个人都被他抓住了。 顾行简冷冷地看向她,脸色阴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先是收买了这个算卦的人,故意叫人带娘去卜出凶卦,然后收了那些姑娘家中的贿赂,再把画像给娘挑选。我一再容忍你,你却得寸进尺,竟敢跑到这里来闹事。真当我不会将你如何?」 「娘……」顾素兰起身站到顾老夫人身边,她其实有些害怕了,这才是她弟弟的真面目。他对家人的态度一直是冷漠淡然的,平素不往来,却明里暗里护着。此刻却有种狠戾,仿佛要致人于死地,让人不寒而栗。 顾老夫人知道被骗,跺脚气道:「老五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竟然将我牵着鼻子走!」 顾素兰柔声安抚她,又不死心道:「我这也是为了阿弟好。那些姑娘都身家清白,我又不会害他!再看看这个夏初岚,商户出身,还跟英国公世子不清不白的……」 「闭嘴!」顾行简喝道,慢慢地转动着佛珠,「顾素兰,你在清风院养的那个小倌如今在我的手上。你不想他受折磨,最好不要再试图激怒我。」 顾素兰险些跌倒在地,连清风院的事他都知道了!她在清风院有个相好的小倌,是私交甚好的忠义伯夫人拉的线,十分隐秘,谁都不知道。莫非忠义伯夫人……是他的眼线!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蔓延至她全身,她自以为聪明的种种算计,全都在顾行简的掌握之中! 顾行简冷冷地说道:「现在知道也不晚。我不管你,是因为都姓顾,你也没触到我的底线。但如今你已经耗尽了我的耐心。从今日开始,到郊外的庄子上去养病吧。」 「不!」顾素兰拉扯着顾老夫人的手臂,「娘,娘我不要去庄子!」 顾老夫人被一系列的事情震惊得说不出话,喃喃道:「老五,她毕竟是你的姐姐……」 「若不是我的姐姐,绝不会如此便宜。」顾行简说完站起来,叫进来几个婆子。顾素兰尖叫起来,扑到顾行简脚边欲求饶。顾行简避开,婆子一拥上前,一个捂着顾素兰的嘴巴,另外几个拉扯着她,强行将她拖了出去。 顾老夫人还想求情,但看到顾行简冷厉的侧影,还有遍布阴霾的表情,便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绝不会客气。 「老五……你真的非要娶那个丫头不可?」顾老夫人颤抖着嘴唇问道。这么多年他对家里的人冷漠,毫不关心,但从未撕破过脸。如今为了一个未过门的丫头,竟然亲自处分了长姐,顾老夫人只觉得寒心。 顾行简负手往门外走,边走边淡淡地说:「非娶不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所以,您好自为之。」 顾老夫人怔住。过了会儿,便有侍女和嬷嬷进来扶她回去了。 夏静月和柳氏怕堂屋里起什么冲突,不敢走远。亲眼看到几个婆子将顾素兰拖出来,顾素兰不断地挣扎,却被压制得死死地,一个声音都发不出,华丽的衣裳被扯破了,珠钗掉落,披头散发,十分狼狈。 夏静月吓得躲进柳氏的怀里,柳氏低头安抚她。 仅仅一盏茶的工夫,院子里的人就撤了个干净,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崇明走到母女俩面前,行礼道:「相爷说让夫人和姑娘受惊了。今日的事,两位全当不知道就好,暂时别告诉三爷和三姑娘,免得横生枝节。相爷还要我再问一句,对吴家这门亲事,你们可满意?」 柳氏抱着夏静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里对顾行简又敬又畏,哪里敢说一个字。 崇明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傍晚夏柏青回来,看到柳氏的神色不对,夏静月也不见人影,好奇地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月儿呢?」 柳氏强打起精神说道:「月儿说有点累,在房里休息。老爷,吴家那边这么多日都没有回音,恐怕是对我们家不满意吧?」 原来是担心这件事。夏柏青叹了口气:「吴均是吴家这辈最出色的年轻人,听闻皇后娘娘前几日还见了他的母亲,有意给许个官家的闺秀。想来这件事是不成了。没关系,月儿年纪还小,我们以后慢慢找。」 柳氏点了点头,绝口不提今日顾老夫人上过门的事。 怎知没过几日,吴家忽然派了一等媒人上门来送定帖,说要跟夏家结亲。夏柏青十分意外,询问媒人:「不是说皇后娘娘要给吴家公子做媒吗?」 媒人掩嘴笑道:「官老爷,正是皇后给做的媒,说的就是你们家的姑娘呀。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呢,往后姑娘嫁过去,婆家都不敢小看的。」 第四十五章 夏柏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一个小小官员的女儿,怎么能让皇后出面?很快他就想到了那个人。皇后哪里是给他夏柏青这个脸面,是给那个人呢。 顾居敬拿了定帖高高兴兴地回家。一进门,就听说顾老夫人生病好多日。他连忙前去探望,秦萝在床边伺候汤药,苦劝道:「娘,您把药喝了吧,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顾老夫人不理她,看到顾居敬进来,一把执了他的手,捶胸顿足道:「儿啊,你阿弟的心真狠那!素兰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姐姐,他直接送去庄子了,半点儿情面也没留啊!」 顾居敬皱着眉头说道:「好端端的,阿弟怎么把四娘送到庄子上去了?」 顾老夫人不做声,只跟顾居敬哭诉顾行简是如何地狠心,她又是如何地不要活了。 顾居敬安抚好亲娘,将秦萝拉到外面:「我不在家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何事?」 秦萝叹了口气,小声道:「娘让四姑打听夏妹妹的事情,还跑到夏妹妹的三叔家里闹了。我给五叔报了个信,五叔大概是真的生气了,就上门抓人,直接把四姑送到庄子里头去了。事后,我派人去相府,南伯说五叔闭门谢客,大概心里也不好受吧。」 顾居敬自然生气顾素兰行事太过,他警告过好几回,别去动夏初岚,她就是当耳旁风,不断去踩顾行简的底线。她就是记恨当年书生的事情,觉得顾行简亏欠了她,所以越发地有恃无恐。殊不知这样做到底有多危险。 那人在朝野上便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怎么能容忍顾素兰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最后索性直接动手了。 更令顾居敬没有想到的是,短短时日,夏初岚在顾行简的心目中,竟然已经如此重要了。 「你照看着娘,晚点我过去相府一趟。」顾居敬最后说道。 …… 夜晚相府里黑漆漆的,院子里连石灯都没有点。南伯提着灯笼,驾轻就熟地走在前面带路,对身后的顾居敬说道:「相爷身上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吃得也比以前多。现在早晚都勤练拳,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了。四娘子的事情,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难受的。」 走过竹林小径,他们总算看到了一点星火。寒潭旁边,顾行简在有模有样地练拳,崇明站在旁边,静静地陪着。 崇明知道相爷这几日心情不太好,以前偶尔还会跟他开个玩笑,问问最近看了什么书,这几天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很担心他,却没办法像个小女孩一样上去撒娇,只能陪伴着他。 对于崇明来说,顾行简亦父亦师,是这个天底下最亲近和敬爱的人。那日去夏柏青家里的时候,他本想劝盛怒的相爷手下留情,因为这样做,势必跟家里的关系闹得更僵。而且没有人比崇明更明白,相爷有多渴望家的温暖。 元日,上元灯节,中秋节这些举家团圆的日子,相府里的下人都回去与家人团聚了,只有他跟南伯陪着孤单的相爷。相爷时常登高楼,望着万家灯火,一个人默默地出神。 南伯对顾行简喊道:「相爷,二爷来了。」 顾行简练出了一身汗,从崇明手上接过帕子擦了擦脸,问顾居敬:「事情都办妥了?」 顾居敬将夏家交出的定帖给他看,上面光嫁妆就罗列了密密麻麻的几行。互换定帖便是算定亲了,接下来选个大婚的黄道吉日通知女方家就可以了。顾行简将定帖拿在手上,道了声谢,径直往屋子走去,没给顾居敬说话的机会。 顾居敬不死心,还是跟了过去。 崇明和南伯在屋内点蜡烛,屋里屋外这才彻底亮堂起来,像个住人的地方。顾行简先去净房沐浴,顾居敬便坐在屋中等着。他看着灯台上跳跃的火苗,一直没有说话。 等顾行简沐浴出来,以为顾居敬早已经走了,没想到他还坐在那里。 顾居敬开口问道:「你打算何时将婚事告诉娘?她生病了,你可知道?」 顾行简淡淡地回道:「等圣旨下来的时候,她自然就知道了。生病是假,气我是真。」 「怎么,你还请了圣旨?」顾居敬眉头皱了起来。 「我请圣旨不是为了压制她,而是陆彦远快回来了。」顾行简卷了卷袖子,袖子边上都磨损了,他还继续穿着。这些年忙于朝政,为国家殚精竭虑,他在衣食住行上着实不怎么讲究。难怪平日走在路上,除非是认识的人,否则决计不会想到这么朴素的人会是当朝的宰相。 顾居敬很意外:「陆彦远竟然没有死?」 「非但没死,还立了大功。若我没猜错,他会向皇上求人。」顾行简没问过夏初岚以往的事,不等于他不知道。实际上他知道得很清楚,比顾素兰的手段厉害多了。包括陆彦远的不死心。 顾居敬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但又不得不说:「四娘的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这些年我忙里忙外,你基本不回家,都是她陪着娘。她固然有错,给个教训就是了,否则娘那边……」 「阿兄不必说了。」顾行简的口气冷了几分,拿起墨锭磨墨,「若没别的事,你就回去吧。」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 顾居敬猛地站起来,又看了顾行简一眼,话到嘴边,还是强行咽了回去。他这样冷漠决然的性子,何尝不是他们这些人一手造成的。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顾居敬负手走出去,脚步沉重,南伯连忙追出去送。 顾行简将墨锭一掷,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抬手揉着额头。原本想着跟顾家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是最好的关系了。现在恐怕便如参商,渐行渐远。 崇明看着他落寞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 夏初岚定亲的事情,震动了整个绍兴。一来是没想到她这么早要嫁人,夏家今年麻烦事不断,夏柏青去当官了,夏柏茂又撑不起来。二来是没想到她会嫁给当朝的宰相。 这件事很快成为了绍兴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连酒楼茶肆里,都有说书的将此事渲染成了一段美妙动人的爱情故事。 夏初岚跟杜氏说要去临安看看夏衍。夏衍进太学转眼也快一个月了,也不知如何了。另外就是夏柏青来信说夏静月和吴均的婚事定下来了,由皇后出面保得媒,现在就等吴家那边定下日子。 不过夏静月年纪还小,吴均又要参加科举,最快也是明年后半年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夏初岚坐在马车里,又拿出崇明写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崇明的字跟顾行简比相去甚远,大概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她没有想到顾行简为了她的事,竟然跟家里的关系闹得这么僵,连二爷都不上门了。 眼看就到他的生辰,她不想让他一个人过。这么孤单的人,偏偏生在了一个举家团圆的日子。明明身居高位,强大到无坚不摧,却又时常觉得他可怜,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她不在乎顾素兰如何,只是那天跟他回家,她隐隐觉得,他内心深处对家人,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冷漠。 进了城中,夏初岚让六平直接去相府。思安还嘲笑她:「姑娘就这么等不及要见相爷?按理说成亲之前是不能再见面的了。」 第四十六章 夏初岚看着窗外:「你知道我不信那些。」 思安见夏初岚神色淡淡的,不欲多言,便也不敢说了。她平日被夏初岚宠着,胆子大,说话直,但她也是有分寸的。到了相府门前,六平上去求见,还是南伯亲自迎了出来:「姑娘来了。」 这位如今可是相府未来的女主人了,南伯说话的口气都带了几分恭敬:「相爷进宫去了,还没回来,您快请进。」 夏初岚让六平去马房放马车,带着思安进府。她到了顾行简的住处,上回没细看,非常干净整洁,屋子里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只是文书实在太多了,那么宽的桌子都摆不下,地上也堆得到处都是。南伯说吴均本来帮着整理,但是马上要秋闱了,加上家里最近在谈婚事,相爷就先让他回去了。 「南伯,你去忙吧,我自己在这里等着就好。」夏初岚说道。 南伯没把夏初岚当外人,何况相府上下确实都需要他打点,便告退走了。夏初岚又让思安去厨房里帮忙,自己则将文书都搬到了桌子上,一本本翻开看,帮他整理起来。 这些枯燥的文书,大都记载着琐碎的人事更替,降雨和赋税,她才知道宰相要管这么多的东西,看着都累人。她一路上舟车劳顿,整理了一会儿,困意席卷上来,打了个哈欠,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 今日顾行简进宫是跟皇帝商量调整茶税的事,事情没有谈完,户部的几位官员便跟他一道回来了。他前阵子养伤,虽然大小事也都管着,但还是积压了很多政务。 因为守卫已经轮替过,他并不知道夏初岚来了,就带着人径自走回住处。等将进门之时,才发现一个纤弱的身影趴在桌子上,手中还拿着文书。他脚下一顿,十分意外。刚好户部侍郎要说话,他回头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全部在门外等。 众官员都愣了一下,就看见宰相轻手轻脚地走近那个人,将他手里的文书取下来放在旁边,又将他拦腰抱了起来,转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了。 与绍兴的人尽皆知不同,都城里的人大都不知道宰相要成亲了。那几位高官快速地交换眼神,小声讨论这位郎君到底是何来历。他们离得远,也看不出男女来。见相爷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关系肯定不同寻常。难道相爷这么多年不娶,是因为好男风? 顾行简抱着夏初岚到了屋中,将她放在床上,摘了她的幞头,又蹲下身子除去她的鞋子。她的脚很小,包在袜子里,还没有他的手大,十分可人。他拉过床里侧的被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正要走,她忽然翻了个身,把他的袖子给压住了。 顾行简愣了一下,俯下身要把袖子抽出来,夏初岚却用手揪着他的袖沿,又往他的方向挪了一些。 她还在睡梦中,只是无意识地这么做。但就是这么个简单的亲近动作,让顾行简的心一片柔软。 他缓缓蹲在床边,看着她。好似从未这么仔细地看过她。这是张非常好看的脸,肤色白里透红,脸上有细软的绒毛,浓密纤长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无论是脸侧还是脖颈的线条都十分优美。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她睡着的时候,不像醒着时那么活灵活现的,全无防备的娇软之态,直击人的心房。这个人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只要这么想着,心里那冰封的一角如同被光芒照亮,慢慢地温暖起来。 「相爷……」她喃喃地喊了一声。 梦见他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娇嫩唇瓣上,心念一动,低头吻了上去。像亲吻了一朵花,有甘甜的花汁,尤带着芳香馥郁。原本只想浅尝辄止,却被深深地吸入其中,无法自拔。 夏初岚觉得被一种温暖的气息包围着,意识清醒了一些。只觉得嘴唇似被什么东西吸吮着,温热而又柔软。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放大的脸,吓了一跳。 他闭着眼睛,吻得很专注,丝毫没发现她已经醒了。 他们换过定帖,已经算是未婚的夫妻,她也要努力适应跟他的亲密。只是乍然醒来,脑海中还空茫茫地一片,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无力地扭动了一下。 顾行简发觉她醒了,连忙退开些,耳廓有点红。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抓住了一样。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片刻,都没有说话。夏初岚率先垂下视线,脸颊发烫。他在她睡着的时候偷亲她,还把她亲醒了。她是个女孩子,也会羞涩无措,更何况是她的初吻。 「是我弄醒你了?」顾行简只是尴尬了一瞬,很快就恢复镇定了。他善于掌控局面,何况这是他的未婚妻子,早晚会更加亲密。 他初次亲吻一个姑娘,显然生涩,但那种愉悦和满足,是前所未有的。难怪陆彦远不肯放手,只要将她拥入怀中,恐怕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放手。 「没有。我睡了一阵子,本来就要醒了。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夏初岚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揪着他的袖子,好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松了手。 「我刚回来。」顾行简笑了笑,抬手摸她的头顶,柔声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这是我的屋子,你若想睡再睡一会儿,不想睡可以去院子里走走。」 「好。您去忙吧。」夏初岚应道,低头看着被子。他的屋子?他的床?难怪有这么浓郁的檀香味。 顾行简看她很乖的样子,心情大好。虽然还想跟她说说话,但是不能让官员们等太久,就起身走出去了。 一众官员久等顾行简不至,纷纷议论宰相抱着那个小郎君干什么去了,还有的生出不少旖旎之思。近来都城好男风,很多漂亮的小倌装成女相,十分吃香。只不过律法禁止,所以很多官员没胆子公然亵玩,偷偷在府里养一两个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于是官员们有种忽然抓到宰相弱点的感觉。难怪相爷这些年身边没个女子,原来是好这口? 直到顾行简回来,议论声才消下去,可谁都看出来,宰相的心情跟刚才回来的时候截然不同了。 顾行简坐下来,正色道:「继续说茶税的事情。审计院已经在算这几年茶税的递额,若无意外,这几日就可以交付户部复核。我的意思是官府不与民争利,重税不利于茶商规模的扩大,而贩茶之人增加,同样能够补上减税的差额。当然,各位有何高见,也可畅所欲言。」 户部的官员们看他进宫时脸色不好,本来正绷紧精神,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可相爷忽然就从阴云密布到了春光明媚,商榷的内容也进行地十分顺利。 不过一会儿,户部的官员们就打道回府了。 顾行简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正要起身去隔壁屋里看夏初岚,崇明忽然带了一个人进来。那人趋前几步,深深地拜了下去:「老师,许久不见,您身体可好?」 来人是凤子鸣,顾行简的确许多年不见了。当初在太学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被磨成了一个全无棱角的青年。凤家这几年光景如何,顾行简十分清楚,包括凤子鸣如何费尽心思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奋力往上爬。 第四十七章 说起来,他可算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了,同一届太学生中,没有谁比他爬得更快的。 幸亏凤子鸣一心想与萧家结亲,否则如今与夏初岚交换定帖的恐怕就是他了。 「士卿来了。坐吧。」顾行简抬手道。 凤子鸣不敢,急声说道:「学生当真不知夏姑娘与老师……还请老师不要怪罪学生。」一想到他几次动了要娶夏初岚的心思,就十分后怕。那可是顾行简的人!他若是动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知者无罪。我们那时也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顾行简轻描淡写地说道,「坐下喝茶吧。北苑茶,你应当喜欢。」 凤子鸣这才敢坐在下首,恭敬地接过茶碗。他跟顾行简叙旧,然后说道:「我此次进都城除了来拜望老师,也要去萧家一趟。学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老师可否答应?」 「你想我为你保媒?」顾行简立刻就猜到了。 凤子鸣又郑重地拜了一下:「正是。萧家高门,原本乃是皇族。凤家虽然名为蜀中的名门望族,但与之差距甚远。何况萧昱现在掌管皇城司,风头正劲,学生着实怕他刁难……」 顾行简喝了口茶,没有说话。人往高处走并没有错。自己当初在官场的时候,何尝不是钻营人心,对各路高官假意奉迎,不断获得提拔的机会,最后才能走到皇帝的身边。他知道皇帝喜爱书法字画,便收买董昌,刻苦钻研,频繁获得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其实说起来,他的确没有英国公父子身上那股浩然正气,怨不得他们说他是佞臣。 凤子鸣见顾行简犹豫,继续说道:「若学生与清源县主的婚事能成,将来必定报答老师的大恩。」 顾行简看了眼凤子鸣,长得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表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很懂自己要什么。日后,或许有需要他的地方。朝堂上的势力本就是此消彼长,而无论哪一派占上风,萧家都是各方势力最想要争夺的力量。 毕竟丹书铁券和皇城司这两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我答应你。」顾行简点头道。 凤子鸣大喜,欣然起身行礼:「如此就拜托老师了。」 顾行简又说道:「你有空去张府看看你的恩师,他的小女儿刚夭折不久,正处在悲痛之中。」 严格算起来,顾行简只是教过凤子鸣,一直带他的是张咏。顾行简知道凤子鸣是嫌张咏的分量不够重,所以先来了相府,还是提醒了一句。他不是不赞同他的做法,只是人有时候还是不能忘本。 凤子鸣愣了一下,立刻说道:「学生这就前去探望,先告辞了。」 顾行简点了点头,凤子鸣便告退了。 顾行简终于能够去看夏初岚,她却不在屋子里了。被子放得整整齐齐,只有枕头上留着她发膏的香气。 …… 夏初岚在屋子里呆不住,戴好了幞头,到院子里走走。相府虽然很大,但是道路笔直,岔路很少。南伯养了一院子的花,正在细心地浇水。她走到南伯的身边问道:「南伯,要我帮忙吗?」 南伯连忙摆了摆手:「怎么敢劳烦姑娘?这些事我做惯了,没关系。」 夏初岚便在旁边看着他:「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照顾相爷的?」 「从相爷回顾家开始就跟着了。我没有子女,相爷说以后要给我养老送终,我便一直呆在这里了。」南伯自然地说道,「唉,原本以为相爷这辈子都不会成亲了,幸好遇到了姑娘。往后府里可就热闹了,姑娘再给相爷添几个儿女,满院子跑,多好……」 夏初岚听了脸微红。南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瞧我这张嘴,年纪大了唠叨,姑娘别见怪。」 夏初岚摇了摇头,询问南伯几种她不知道的花名。她对花不是太有研究,只识得几种,很多都叫不上名字。她看到道旁有矮树,姿态优美,粉色花朵如同吐丝,便问道:「南伯,这个花好漂亮,叫什么名字?」 南伯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道:「这是合欢花。」 夏初岚回头,看到顾行简缓步走过来,姿态翩然。 南伯行了礼,笑眯眯地提着水桶走了。 合欢……她怎么刚好问了这么个花名?而且相府里为何要种这种花……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顾行简走到她身边,抬起手臂,摘了一朵花下来,说道:「据《神农本草经》记载:合欢,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 原来是药用的,看来是她想多了。 顾行简看到她脸色变了几次,觉得很有趣,又说道:「合欢亦有夫妻恩爱之意。」然后顺手将花插在了她的幞头上。 夏初岚抬手摸了摸鬓旁的花,目光闪烁。这个人常常撩拨得她不知所措,像个纵横情场的老手,哪里像是不近女色的?她收起心里的那点局促,仰头看他:「四娘子的事,我都知道了。其实您不用为了我,跟家里的关系闹得这么僵。」 顾行简回看着她:「不全是为了你。这些年她行事,有诸多错处。我若一味纵容,将来难保不惹出更大的祸事来。皇上一直在抑制外戚,也是这个道理。」 顾四娘子算什么外戚,明明是他的亲姐姐……真正的外戚是她的娘家。她知道夏静月的事情,皇后出面,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她喜欢他,嫁给他,却从未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静月的事,也是您帮忙的?其实如果吴家不愿意……不用这么麻烦的。」 顾行简知道她的想法。她不喜欢开口求人,不习惯依赖人。他将她收入羽翼之下以后,就不想让她事事独当一面了。比如上次粮价的事,这次韩家的事以及家里姐妹的婚事。 她固然事事能处理得很好,但是这些事,原本不该压在她纤弱的肩膀上。他会心疼。 顾行简缓缓说道:「吴均家中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何况三叔也是官员,算门当户对。我查过吴家各人的品行,没有不良,他母亲也是宽厚之人。五妹嫁过去,日后不会受委屈。至于皇后娘娘出面,也是觉得这桩婚事好,并不全是我的原因。」 这人已经随着她称呼家中众人了,分明是让她不要见外的意思。 夏初岚又问道:「老夫人还是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顾行简淡淡道:「这些事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操心。」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夏初岚不知道他的法子是什么,不过从他把顾四娘子直接送到庄子上的做法来看,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好法子。她知道顾老夫人不喜欢她的出身,还有从前的那些事。她原本也可以不在乎顾老夫人,但到底是顾行简的亲娘,母子俩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 闹大了,言官肯定会参他不孝。他虽然是宰相,权倾朝野,但官声亦是十分重要。她不想他为了自己,失去家人。 思安跟厨娘做了几碗面端来给他们吃。夏初岚看到顾行简的碗里有肉,还暗暗吃了一惊。这人不是惯常吃素的吗?后来才听思安说,最近一段时间,顾行简都在吃肉。难怪好像看起来胖了一些。只是跟常人比,还是偏瘦。 第四十八章 吃过面,夏初岚便带着思安告辞了。她想去顾家一趟,只是没告诉顾行简。 八月十五前后这段日子,是观潮最好的时节,八月十八日达到最高潮。钱塘江之潮,天下奇观。早在汉魏之时,观潮已经形成风气,近世尤甚,还有检阅水兵的仪式和弄潮儿在水中表演。 只不过都人倾城而出,街上车马纷纷,行进困难。尤其是通往侯潮门这一路,要堵上半日。 夏初岚坐在马车中,闭目小憩,忽然听到有人来驱赶马车,让所有马车都停靠到边上去。道路本就拥堵,自然有达官显贵的人家不愿意配合,那来赶车的人就叱道:「英国公世子回都城,车马就要过来了,尔等敢不让!」 陆彦远如今在都城里可是个响当当的英雄人物了。他跟陆世泽不仅打得金兵节节败退,还率军深入敌后,仅用几十个人就将被金人俘虏的大将救了回来。 那些人也不敢有怨言,驾着马车让到旁边去了。 夏初岚听说陆彦远在前线的事情,不过那人已经与她无关了。 她轻轻撩开帘子,看到外面一队步伐整齐的士兵先走过去,后面跟着一个骑马的高大男人,接着是一辆规格很高的玉辂,这好像是皇帝出行才能用的。 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在振臂欢呼,似乎在庆贺英雄凯旋。 坐在玉辂中的陆彦远没有想到皇上竟会让仪鸾司派出玉辂来接他,以示恩宠,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九死一生,为国奋战,本就从来没顾惜过性命。这一刻,听到道两旁百姓的欢呼声,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看到外面路上有个驾马的小厮很面熟,不由多看了一眼。 恰好这时,李秉成驾马走到玉辂旁边,对陆彦远说道:「一会儿殿帅见了皇上,可要好好讨个赏。兄弟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若有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直言。」 「李兄客气了。」陆彦远回道。他忙于思索一会儿如何向皇帝开口,也没再管外面。 等到了丽正门外,董昌等在那里,脸上笑意盈盈的:「殿帅可算是平安回来了。官家这几日十分挂心您。您身上有伤,乘着这步辇进去吧。」 陆彦远连忙推拒:「都知,这可使不得。」 「官家的意思,殿帅就别推拒了。」董昌亲自扶着陆彦远上了步辇,陆彦远也只能拘谨地坐着。内侍抬着步辇到了垂拱殿外,董昌又要上前来扶,陆彦远说道:「不敢劳烦都知,还是让李兄扶我一把吧。」 董昌笑了笑,也没坚持,退开一些。 高宗已经坐在殿中的御榻上等着,看见陆彦远扶着李秉成慢慢走进来,知道他受伤很重,连忙道:「两位爱卿不必多礼,来人,搬张杌子给陆爱卿坐。」 陆彦远受伤很重,的确久站不得。高宗又叫了翰林医官来给他看诊,亲自过问伤势,以示隆宠。陆彦远简单地说了这次与金兵交战的经过,临了,他看着皇帝说道:「实际上,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秉成知道陆彦远对皇帝有所求,只是一路上闷着不说,他还好奇到底是什么事。眼下终于要说了,聚精会神地听着。 「陆爱卿但说无妨。」高宗果然痛快地答应。 「臣想向皇上求一个女子。」陆彦远慢慢说道。 高宗听了,反而笑道:「你是堂堂英国公世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还向朕求?说说吧,是哪家姑娘?」 「臣爱慕她,因为她的出身,家父家母不容进府。但臣这次从前线回来,差点丢了性命,才意识到不能不与她在一起,还请皇上成全。她是绍兴首富夏家的姑娘……」 陆彦远话还没说完,高宗已经觉得耳熟,然后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怎么又是绍兴夏家?那个女子居然能让他的两个大臣先后来求她。 「皇上?」陆彦远不确定地叫了一声,继续说道,「她虽是商户出身,却深明大义。此次北征,绍兴商贾之中,便是她率先捐钱。」 高宗叹了口气:「朕知道,但爱卿求晚了。那女子,朕已经许给顾爱卿做妻子了。这会儿传旨的小黄门应该都去顾家宣完旨了。」 陆彦远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堵在胸口,整个人向后栽倒,顿时不省人事。 传旨的小黄门去顾家宣旨。原本官家赐婚,乃是天大的喜事。可他宣旨的时候,余光看到顾老夫人阴沉着张脸,越来越难看。 他念完旨,顾老夫人也不谢恩,就跪在那里不动。还是顾居敬接过圣旨,请小黄门去喝一口茶。 「好,真是好啊。」顾老夫人冷笑道。 顾居敬解释道:「娘,阿弟他不是……」 「为了娶那姑娘,竟然请了圣旨来压我?」顾老夫人扶着侍女站起来,吩咐道,「给我收拾东西,我明日就去庄子上住。」 「娘,您这是干什么!」顾居敬这段日子为了安抚老夫人,也不敢与顾行简往来。毕竟事情闹大了,对两边都没有好处。 可圣旨一下来,顾老夫人觉得顾行简拿皇帝压她,自然没有好脸色。 「我活到这把年纪了,没什么看不开的。他是大官,想要娶谁便去娶谁,我眼不见为净。你们就当我死了吧。」顾老夫人甩开顾居敬拉她的手,扶着侍女往回走,当真叫人收拾起东西。 顾老夫人健在,若是到时候妻子进门,喜堂上没有顾老夫人在,顾行简免不得又要被言官参一本。顾居敬和秦萝苦口婆心地劝着,顾老夫人却什么都听不进去,硬是要去庄子上住。 顾居敬见劝不动,索性跪在了老夫人面前:「娘若是要走,让别人戳着儿子的脊梁骨骂不孝,儿子就跪死在这里罢了。阿弟是百官的表率,娘这样做,可有考虑过他的官声?」 秦萝也跪了下来:「娘,五叔不是这样的人,他心里头是孝敬您的。等过两日,五叔的生辰,我们让他回家一起过。一家人是没什么解不开的结的。」 「他若有心,早就回来了。可这些日子,对我不闻不问。」顾老夫人摇头叹道,「我这辈子跟他没有母子的情分,想必也做不成母子了。你们也不必劝了,我心意已决。」 「娘!」顾居敬和秦萝齐声叫道,顾老夫人摆了摆手:「多说无益,都回去吧。」 就在这时,侍女跑进来禀报:「老夫人,门外来了位姓夏的姑娘,求见您。」 屋中的人皆是一震,顾老夫人眉头皱起:「她倒是还敢来?不见!」然后想了想,坐在榻上说道,「让她进来吧。」 她倒是想看看,此女要说些什么。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相府有喜 卷一》作者:夏初 02、《相府有喜 卷二》作者:夏初 03、《相府有喜 卷三》作者:夏初 04、《相府有喜 卷四》作者:夏初 05、《相府有喜 卷五》作者:夏初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