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有喜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绍兴十七年,这是皇室南迁后的第二十个年头。 当年金人以雷霆之势攻克汴京,掳走二帝,当今皇上在应天府仓促登基,而后一路南逃。不料金兵穷追猛打,皇室一度避之海上。 自黄天荡之战以后,金兵退回北边,朝廷趁势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议和。两国约定划淮水至大散关一带为界,暂时和平共处。 虽然失去了北方的广袤疆土,偏安一隅,但政局总算趋于稳定。杭州升为临安府,定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时期,便不烦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 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故有小临安之称。 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满城轰动。 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朝廷开放海事,海商也随之兴隆。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与诸蕃国贸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两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一跃成为了当地首富。 喜乐吹吹打打,送亲的队伍沿着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轿便抬到了夏家门口。喜娘扶着新娘下轿,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轻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进他的手里,含笑喊了声「大公子!」,他这才回过神来,顺势牵着红绸入内。 一群人走过正对门的砖雕影壁,便是敞阔的前院和布置喜庆的正堂。堂屋两边以游廊围成方形,各有耳房数间,格局庞大,纹饰华丽。 本朝对房屋的规格早有限制: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但随着大商贾的兴盛,打破规制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朝廷并未加以管制。 热闹的喜堂里,夏谦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连自己的婚礼,她都不来参加。 高堂在座,一对新人行拜天地之礼。 喜娘唱福,夏谦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闹好像都与他无关。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离开这里,带那个人走。 「礼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声。夏谦猛然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一切。更何况那还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为夏谦的种种反常是因为过度紧张,轻推着他的后背,欢欢喜喜地将一对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随即安排宾客入座,座位也极有讲究。今日总共席开三十五桌,门外还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着主家和近亲以外,其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员,今日来贺喜的人里头就有绍兴府的知府宋云宽。 宋云宽进士出身,从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绩平平。他在绍兴府即将任满三年,磨勘之后调任,眼下四处托人找关系,想调进临安的市舶司,刚有了点眉目。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正式的调任没下来之前,他无法安心。 喜宴上人头攒动,不时有下级官员带着亲朋前来拜见宋云宽。宋元宽敷衍地笑笑,翘首张望,却迟迟不见那人现身,莫非消息有误? 恰好这时,一群人从廊下走了过来。 为首的男人约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茶色宽袍,高大英武,五官俊朗,脸上一层浓密的络腮胡子,平添了几分粗犷。 宋云宽尚未来得及动,身旁众人已经一窝蜂似地围了过去,「顾二爷顾二爷」这般殷勤地叫着。 原来这位爷乃是临安的大商贾顾居敬,在临安乃至全国有塌房,邸店,质库等多处产业,富可敌国。时下商人的地位远优于历代,有些大商贾甚至可以与官员平起平坐。 而顾居敬最让人趋之若鹜的身份是当朝宰相顾行简的兄长。时人讲:权归人主,政出中书。中书即是以宰相为首的文官班子,宰相可进退百官,皇帝发布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 顾相权倾朝野,又兼为皇子师,深得皇上器重,谁不想巴结一把?巴结不到他本人,能巴结上他兄长也是好的。 顾居敬对这般众星拱月早就习以为常,环顾四周,猛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抬起手指将身后白皙清俊的少年随从唤来,耳语道:「崇明,他人呢?」 崇明错愕地张望四周:「刚刚明明还在的……」 夏家的后花园,花木繁盛,花坛里培育着姹紫嫣红的花朵,如散在茵茵绿草上的宝石。 临湖的芙蓉榭,卷棚歇山顶,栏杆低平,设鹅颈靠椅。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栏杆上,一手执线装书,一手端着白瓷茶杯,面前摆着张雕花茶床,上头精美的茶具一应俱全。 女子素手芊芊,腕上挂着一串质色上好的珍珠,肌肤泛着雪光。 她上身着半臂,肩膀到胸口绣着精致的花纹,手臂挽着披帛,腰上系带,挂着一枚古朴的玉佩。一头乌墨的秀发梳成双髻,髻上插着珠花。 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 她微垂着眼睫,樱桃小口抿了抿杯沿,秀眉轻蹙。 旁边站着一个稳重的妇人和一名圆脸的小侍女。小侍女见状,连忙上前道:「姑娘,这茶想必凉了,奴婢再给您泡杯新的?」 女子未抬眼,只顺势将杯子递了过去,算是默许了。 小侍女连忙接过,跑到旁边的茶床上,边研磨茶粉边说:「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来。这活水煮出来的茶,就是不一样。」 旁边的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姑娘,今日大公子成亲,那些商家官人可都是冲着您和老爷的脸面来的。您不出去,就怕老夫人和二房那边会不满……」 女子静静地翻过一页,没有说话,很自然地将垂落在鬓旁的一缕发丝掖到了耳后。 赵嬷嬷心里暗道:自老爷出事以后,姑娘就大不一样了。从前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的,老爷和夫人还一直担心她。现如今姑娘主意大了,想来也不用他们再跟着操心了。 赵嬷嬷正感慨着,那边泡茶的思安「哎哟」了一声,瞪向从门外跑进来,险些撞到自己的人:「死六平,你想撞死我呀!」 那名唤六平的小厮大概十四五岁,长得一副伶俐的模样。他冲思安哈腰赔不是,然后压低声音道:「姑娘,二夫人杀过来了!」 思安如临大敌,连忙看向主子。 这位二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女子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思安,茶给我。」声若玉片相击,清脆悦耳,含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思安连忙把茶杯递过去,她喝了口,平静地说道:「烫了。」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思安马上回道。 片刻之后,二房的夫人韩氏,携着几名侍女仆妇进了水榭,声势浩荡。 第二章 韩氏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暗红金丝绣花的裳裙,肩搭披帛,小盘髻上插着的赤金步摇直垂落到耳廓,眉目秀致,看着十分年轻。她眼见夏初岚坐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火气郁结在胸口,喝道:「夏初岚!」 夏初岚不为所动,纤长玉白的手指执着茶杯,眼也不抬:「二婶找我何事?」 三年了,韩氏还是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女子跟从前那个夏初岚联系在一起。从前的夏初岚美则美矣,却没有脑子,像个精致的花瓶,只能当摆设。 记得那时候,夏初岚跟外头的男人闹出了事,长房关起门来把事解决了,老夫人不许其它两房过问,韩氏有好一阵没见到她。后来夏柏盛没了,再见夏初岚时,她完全变了。眼神清冷倨傲,有时一个眼风扫过来,韩氏这个做长辈的都心虚。 可偌大的家业交到一个小姑娘手里,韩氏如何能够服气? 就拿这次夏谦成亲的事来说,原本要席开五十桌,最后硬是给缩减到了三十几桌。夏家还缺这点钱么?分明是这丫头想要打压二房。 「大郎成亲,你躲在这儿,是何意思?」韩氏单刀直入。 「二婶弄错了。我没有躲,只是有些累,不想出去应酬。」夏初岚淡淡地说道,目光却是向着外头水面的,神情冷漠至极。 韩氏装作没看见,径自坐了下来,又换了长辈的口吻:「你一个姑娘家整日里抛头露面的,二婶也知道你不易。你若肯放权,何至于如此劳累?当年你二叔跟着你爹跑商,海上的事情也十分在行的。」 海商是夏家的根本,韩氏的算盘倒是打得好。 夏初岚勾了勾嘴角,笑得颠倒众生:「我爹出事后,二叔倒是主事了一段时日,可结果呢?若我再将家业交给二叔,二婶就不怕都败光了?」 韩氏脸上青白交加,登时无言以对。 夏家是从长子夏柏盛的手里发达起来的。次子夏柏茂眼高手低,只会纸上谈兵。兄长出事以后,他被妻子韩氏硬推着出面主事,非但没有好好善后,还被逼债的船工家眷直接押进了州府衙门,险些出不来。幸而有夏初岚站出来力挽狂澜,夏家才有如今的势头。 夏初岚见韩氏无言以对,拿手指随意地拨动着腕上的珍珠——那是夏柏盛送给她的十四岁生辰礼。 准确地说,是送给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的。 后世的夏初岚遭遇了一场空难,醒来时,发现自己穿越到这个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并拥有了原主全部的记忆。生存起来不算太困难,唯一麻烦的是她的性情跟原主实在相差太多。 好在那时候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她性情大变也被众人所接受。 韩氏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中用,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继续说道:「那你总该去见见顾二爷吧?他是冲着你爹的脸面来的,怠慢了贵客总归不好。」 像顾居敬这样的巨贾,不是谁都能见到,谁都能攀交的。顾二爷在临安抖抖手指,整条御街上的商户都得震一震,更别提他还有个做宰相的弟弟。 刚才席上顾居敬问起了夏初岚,韩氏这才火急火燎地跑来找她。 夏初岚却说:「有事他自会找我,不用特意去见。」 韩氏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居然要那样的大人物亲自来找她?实在太狂妄。 她耐着性子道:「三丫头,那可是顾二爷!都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大郎想想。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学富五车。若能攀上他们顾家的人,得顾相指点一二,大郎来年再试,还怕不成……」 韩氏兀自滔滔不绝,夏初岚却不想跟她多费口舌,拿着书站了起来,对左右说道:「我寻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六平,不准任何人来打扰。」说完人已经走出去了。 韩氏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这丫头翅膀硬了,居然敢这么下自己的脸面!她狠狠咬了咬牙,对侍女仆妇们道:「我们走!」 …… 暮色降临,前院那边热闹非凡,隐约能听到人语声,后院这里反显得有些冷清。 夏初岚站在拱桥上,手扶着栏杆,稳了稳心神。 原主小时候应该见过顾居敬,但时隔太久,印象已经很模糊了。顾居敬本是条极好的人脉,于生意场上大有助益。若不是事出有因,她断不会如此。 事实上,夏柏盛出事之后,夏初岚一直在暗中调查那场海难的原因,也查到了一些线索。 时任泉州的提举市舶吴志远,利用职务之便,牟取私利。他想要与夏家的商船合作,被夏柏盛严词拒绝。没多久夏柏盛就出了事,吴志远却被顾行简举荐,升为户部侍郎。 夏初岚无法确定那位极人臣的宰相大人究竟有没有参与此事,也不敢声张,就怕将夏家卷入更大的灾祸之中。如今家中尚有体弱的娘亲,年少的弟弟需她照顾。她既占了这具身子,就有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 池塘里「咚」的一声水响,一只原本停在荷叶上的青蛙,跃进水里游走了。 夏初岚回过神来,没注意到身后站着个人。因为忙碌了一日未进食,眼前的景物俱都浮动起来,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软。 原以为要摔倒,却有一双手臂适时地伸了过来,将她扶住。随即,一股仿佛千年古刹里厚重深远的檀香味飘进了鼻腔里。 夏初岚抬起一只手扶着额头,勉力站稳,感觉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腕被尤带温热的几根手指按住。 「姑娘何处不舒服?」头顶有个低沉悦耳的男声问道。 夏初岚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量很高,体态偏瘦,穿着普通的道衣裳袍。他的五官极为俊秀,只是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反倒看不出年纪。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莲台上端坐的佛,深邃而又难以捉摸。 「你是谁?」夏初岚问到。 「我没有恶意,只是误走到此处,想向姑娘问路。」男人平静地说道,「方才把脉察色,姑娘似乎是气血不足。」 夏初岚微愣,低头从腰间取下丝袋,迅速拿出一小颗糖球放进嘴里含着。原主这具身体的确有轻微的晕眩之症,大概类似于低血糖。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庞,犹如欣赏一块成色上好的美玉,不沾染一丝杂念。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她袅袅纤腰上垂挂着的玉佩,是只活灵活现的瑞兽麒麟,十分特别。 分明像男人之物。 「先生在此地稍等片刻,我叫人送您出去。」夏初岚微微一礼,便转身走了,不敢久留。这男人身上的气场实在太强,无形之中,有一种凌驾于人的压迫感。 夏初岚离开之后,男人俯身将她遗落在地上的书卷捡了起来,封面上印着「梦溪笔谈」四个字。 竟然是这本书? 他不由自主地翻开,仔细看里面的排版和字体,不由一愣。这是当年汴京国子监第一批印出的版本,还是他的恩师主持修订的,如今堪称一字千金了。 第三章 他小心地抚着书页,恩师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多少年了,恩师所赠的那套书在当年逃往南方的途中散佚了,连他都遍求不到,竟然在此处看见了真品。 少顷,思安奉命来到拱桥处,见到男人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奴婢奉姑娘之命,来送先生出去。」 前院,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顾居敬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宋云宽,对方贵为知府,不好随便打发。 宋云宽笑道:「我仰慕顾相已久,听说他喜欢古玩字画,便收集了两幅,还请二爷帮忙转交。」 顾居敬摸了摸胡子,回得不卑不亢:「非顾某不愿帮大人的忙。只不过都城里头的人都晓得,我这弟弟打小体弱,养在寺庙里头,跟家里的人都不太亲近。宋大人这字画,恐怕得另寻门路。」 他口气里尽是推诿之意,宋云宽怎能听不出来?失望之余,也没多做纠缠,寻了个由头便离开了。 他一走,崇明便在顾居敬身后嘀咕:「怎么还有人敢给相爷送字画……」 早先有个官员为了调回都城,也托了关系到顾居敬这里,让他转交字画。因为所托之人有些来头,不好推辞,顾居敬便叫崇明将东西带回相府,让弟弟自行处理。不料,很快崇明又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说是赝品,退回不要。 顾行简对字画古玩钻研颇深,再高明的赝品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官员送礼,轻易不敢送这些,万一是赝品,就要得罪宰相了。 顾居敬抬眼看见穿道袍的男人回来了,在自己身旁落座,侧头温和地问道:「去哪了?这般久。」 男人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轻描淡写地说:「迷路了。遇到一个侍女,她送我回来的。」 顾居敬摇了摇头,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居然不认路。若不是早知他不近女色,还以为是私会佳人去了。 喜宴过半,夏谦由夏柏茂陪着,到了顾居敬这桌敬酒。夏柏茂拉着夏谦特意绕到了顾居敬面前,手中的酒水不小心洒了点到坐在旁边的男人身上。 男人眯了眯眼,不悦。 夏柏茂不甚在意,只随意说了句「对不住」,然后便转向顾居敬,满脸堆笑:「顾二爷,这是犬子夏谦,您还记得吧?请您看在家兄的面上,一定要在相爷面前提携提携他。」 夏谦立刻鞠了一躬。他心高气傲,甚少佩服什么人,顾行简却是少有的几个之一。 顾行简十五岁高中状元,文章才华一鸣惊人。三十岁便做到了宰相,权领中书。他一力促成了与金国的议和,使政局稳定,还大力提倡海事,重视商人,一下将国库扭亏为盈。 他不仅是权相,还是经学致用的大儒,号称是不输给苏公和沈括的全才。据说他去年在国子监的太学讲了堂课,竟让偌大的太学府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上至白发耄耋,下到总角小儿全都慕名前去。许多人专程赶了几个月的路到临安,就为了听他一堂课,可最后连太学的门都没挤进去,直接坐在大街上嚎啕。 顾居敬扫了眼站在夏柏茂身后,正拿手帕默默擦袍子的男人,嘴角微扬。 若是夏家父子知道,本尊此刻就在这里,还被他们视若无睹,会不会悔得肠子都青了? 月上中天,城里只有寥落的几处灯火,一辆马车在夜色里奔驰。 宽敞的马车内,顾行简用力摘掉下巴上的胡子,抬手摸了摸那处皮肤。微热,还有些刺疼。他本就相貌清隽,皮肤白皙,一脸的书卷气。只不过加上这撮胡子,一下子老了几岁。 坐在对面的顾居敬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阿弟,果真没人认出你来。」 「此处毕竟是绍兴府。若在都城,我走不出十步。如今停官在家,还是谨慎些。」顾行简擦了把脸,淡淡地说道。 顾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谏官,听风就是雨,当真可恶。等过一阵子,皇上想起你的好,也就没事了。倒是你这趟同我到绍兴来,究竟是要……?」 顾行简没有接话,而是从手腕上褪下小叶紫檀佛珠一颗颗地转着。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头纹路如丝,颜色泛紫,有些年岁了。 顾居敬知道弟弟每当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闭上嘴。 不久前,临安市舶司的提举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后,将宋云宽的名字报了上来。顾行简翻阅他以往的政绩,十分平常,无功无过。提举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权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马共担一路监司的职责。所以他趁着停官在家,随顾居敬到绍兴府走一趟。 好一会儿,顾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听到弟弟问:「夏柏盛出事以后,夏家的光景如何?」 顾居敬连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时死了数十船工,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门前逼债,差点把夏家逼入了绝境。我本想帮他们一把,没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动把担子挑了起来,夏家这才挺过了难关。」 顾行简点了下头,又道:「那夏三姑娘从前倒是没怎么听过。」 顾居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女人,虽然对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 幼时家里穷,顾行简出生便十分体弱,几乎活不成。后来得高人指点,抱到大相国寺去养,养成了半个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里原先还催过他的婚事,后来见他对女人实在没兴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这个年纪,官的确做得很大,身边却连个体己的人儿都没有。 顾居敬微微前倾身子,说道:「从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求亲的人便踏破门槛了。要不是跟英国公世子闹出了点事,坏掉名声,早就嫁人了。」 顾行简微顿。英国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风云人物了。 英国公陆世泽出生于西北,早年抗击西夏时,初露锋芒。后来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坚持抗金多年,所带兵马不多,但所向披靡,从无一败,令金兵闻风丧胆。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迁。没多久朝廷内部发生叛乱,英国公奋勇救驾。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为御营司都统制,管辖诸将,权势如日中天。 至于英国公世子陆彦远,相貌堂堂,不知虏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着英国公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成为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禁军殿前司指挥使。两年多前娶了参知政事莫怀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 英国公父子是主战派的人物,而顾行简是主和派,两派是政敌。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风,但两派明争暗斗,各有胜负。关键是看圣心偏向哪一边。 虽然政见不合,但顾行简对英国公父子保家卫国,收复故土的赤胆忠心亦是万分感佩。他只是没想到像陆彦远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会跟商户女有过一段往事。 他本人对商户倒是没什么偏见,在他的大力倡导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显着的提高,诸行百户,欣欣向荣。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与商人为伍,以商人为轻贱。 第四章 英国公恰恰就是个十分传统刻板的人。难怪当时英国公世子的婚事那么急,想来跟这段往事脱不了干系。 顾居敬见弟弟沉默,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顾行简喜静,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有声音,平日里也不敢高声言语。顾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几个里头跟他最亲近的人了,但还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后来呢?」顾行简随口问道。 顾居敬这才继续说:「据我所知,英国公世子与莫老之女早就定亲。英国公夫人还派人去过夏家,要让夏三姑娘过府做妾。夏家没同意,小姑娘闹着上吊,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过来。」 就算是商户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个甘愿去做妾?英国公府此举名为纳妾,实则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闺阁女子,与男人私定终身,又难免叫人轻贱。 「陆彦远未必动过真心。」顾行简神色冷淡地说道。 顾居敬表示赞同:「是啊,像他那样的高门衙内,身边多的是女人,不过随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头是真的漂亮。小时候便粉雕玉砌的,我还抱过呢。今日本想叫她出来相见,这不是你不让么。」 顾行简回想起那时拱桥上立着的少女,犹如迎风而绽的茉莉。洁白娇美,香远益清,的确过目难忘。 他略一推测,便知道是夏三姑娘无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个轻浮的女子。 「我要在绍兴呆几日。」顾行简说道。 顾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夏家的玉茗居,因广种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叶绿,虽已过花期,还有三两朵残花点缀其间,远望白若霜雪。 屋内,夏初岚穿着丝质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闺房的铜镜前,和思安一起把头上的饰物一件件摘下来,放在妆台上。 赵嬷嬷放下窗边的绣帘,走过去整理床铺。她看到那块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说道:「姑娘还是别佩这块玉了,仔细丢了。」 夏初岚回头看了一眼,今日挂绳松动,幸好她发现得及时:「嗯。嬷嬷帮我收起来吧。」 「哎!」赵嬷嬷应了一声,连忙找出一个精美的匣子,把玉佩放进去,藏在了多宝架上的一个暗格里。 老爷曾交代过,这玉佩姑娘打小戴着,十分重要,千万不能丢了。她一直记着呢,每日都要检查这宝贝是否安好。 思安帮夏初岚梳着头发,嘀咕道:「姑娘,今日误闯后花园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明明看着挺温和的一个人,奴婢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呢。」 夏初岚想起那男人身上稳健如山,又磅礴如潮的气势,不由问道:「你可看见他跟何人坐在一处?」 「好像是顾二爷带来的。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官员全都围着顾二爷转,不怎么理他。姑娘觉得他是什么人?」 夏初岚摘下耳珰,摇了摇头。绍兴毕竟不是都城,这儿的官员没什么眼力,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论。 夏家如今风头盛,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着。二房和老太太那边还想大肆操办夏谦的婚礼,恨不得将整个绍兴府的名流都请来。 到底是商贾小民,没有远见,不懂树大招风的道理。 夏初岚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夏柏盛还在就好了。 后世的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父亲是大学教授,寡言少语,从小对她要求严苛。她努力读书,终于拿到了国外大学的offer。在国外的那几年,与父亲偶尔通话也是寥寥数语就挂断。寒暑假赚生活费,没回过国。大学毕业之后,父亲一定要她留在国外工作,她便进了一家跨国大企业,东瑞集团。 总裁谭彦是她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师兄,是个十分有能力的人。 之后工作忙碌,几乎没有闲暇想家,与父亲的联络也越来越少。 可以说,从小到大,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过来的。 夏柏盛跟父亲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对原主很宽容,甚至有些溺爱。原主要什么便给什么,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疼着。也许因此,养成了原主天真单纯的性子,被一个才见过几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语给骗了,险些赔上性命。 夏初岚至今还会梦到三年前的事,情窦初开的少女与高大英俊的男人私会,看山看海,浓情蜜意。不久男人回了都城,约定半年之内回来娶她。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侯府几个态度傲慢的婆子,说奉英国公夫人之命,替世子接少女过府做妾。 少女想不开,大哭大闹,夜里悲愤之下上吊自尽,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夏初岚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虽与夏柏盛只做了不长时间的父女,却真正体会到了慈父之爱。 「姑娘,好了。」思安将手中那柔顺如云的长发垂放下来,冲夏初岚笑道。 夏初岚点了下头,起身走到书桌那边,想要取下午的书看,却怎么都找不到,便问赵嬷嬷:「可有看到我下午读的那本书?」 赵嬷嬷摇了摇头:「好像姑娘带出了芙蓉榭,之后便没再带回来。」 夏初岚心惊,莫非是落在拱桥那儿了?这套书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来的,若丢一卷,她可是要心疼的。 这时,院子里六平的声音响起来:「大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思安和赵嬷嬷迅速对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夏初岚。大公子这个时候不去洞房,跑到玉茗居来做什么? 院子里有很低的说话声,六平又道:「您不能过去,姑娘已经歇下了……」 「狗东西,你敢拦我?快滚开!」 男人拔高声音,接着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好像起了争执。 夏初岚听到这,果断地披上衣服,推开门走出去。 廊下的纸灯笼发出朦胧的光芒,六平倒在地上,双肘撑着地面,站在他面前的夏谦穿着喜服,摇摇晃晃的,站得不是太稳。 夏谦胸膛起伏,听到声响,抬眼往夏初岚这边看来。 女子披散着鸦羽一般的长发,眸如星子,表情冷淡地站在光亮处。她的皮肤很清透,泛着薄薄的一层光晕,犹如月色一般迷人。 她小时候很爱缠着他,总是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那时他还嫌烦。可自从两年前大伯在海上出了事,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犹如涅盘后的凤凰,光芒万丈。他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夏谦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觉得浑身上下更燥热了。他也恨自己那肮脏龌龊的念头,但心中的感情却怎么都克制不住。 「这么晚了,大哥有事?」夏初岚微微歪头问道。夏谦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远,并不顺路。这位兄长对原主也算照顾,尽管这照顾多半是为了讨家主夏柏盛的欢心,但夏初岚对他还算客气。 夏谦揉了揉前额,被风一吹,理智回来了点:「三妹,我喝醉了,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这儿来了。我头疼得厉害,劳你派个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这是他的亲妹妹,而他是夏家的长孙。 第五章 夏初岚也不多做追究,只吩咐道:「六平,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 六平应了一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扶夏谦:「小的方才多有得罪,这就送公子回去。」 …… 夏谦扶着六平摇摇晃晃地回了含英院。时辰已经不早,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嬷嬷都等急了,在屋前来来回回地走。 看到姑爷回来,她们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欢天喜地地把他扶了进去。 屋内的红案上,三指粗的喜烛烧得正旺。案上摆着四盘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红枣,桂圆,莲子和花生。画着鸾凤和鸣的红漆托盘里,放着银质的酒杯和酒壶。 新娘萧音听到响声,微微掀起盖头一角,看到众人扶着夏谦,立刻迎了过来,想搭把手。男人满身酒气,面红耳赤,东倒西歪的。人一沾床,就倒下去睡了。 萧音俯身帮他脱靴子,陪嫁的嬷嬷担心地说:「姑爷醉成这样,还怎么圆房……」 「嬷嬷,你先下去吧。」萧音小声道。 嬷嬷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办法,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萧音望向夏谦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夏萧两家本是世交,她跟夏谦打小就定了亲。萧家原先是北方的大户,汴京失陷以后,家族跟着皇室南逃。她的祖父和父亲相继病死在路上,家财也损失过半,再不复当年的风光。 其实她也知道,夏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早就看不上她,想为夏谦另择良配。是过世的夏伯伯重诺,亲自敲定了这门婚事。只不过三年前夏谦要考科举,婚事便暂且搁置了。 萧音知道自己不算美人,至少跟夏家的姑娘们比,差得太远。而且已经二十岁了,算是个老姑娘,夏谦心中难免不满。可他们已经成亲,日子总是要过的。 她斟酌着开口:「夫君,我知道你没睡。你我的婚事虽是父母之命,可我从小就认定了你。我会为你生儿育女,好好孝敬公婆祖母,将来你若有看中的姑娘,纳入房中,我也会以姐妹相待……」 萧音看夏谦还是一动不动的,想起自己悲凉的身世,忍不住伤心落泪:「阿音自及笄一直等着夫君。不敢求夫君的宠爱,只求夫君不要嫌弃……我,我什么都愿意为夫君做。」 她哭泣时的声音柔柔软软的,像只小奶猫。夏谦转过身去,见她盖头半掀在头顶,白皙的脸颊红扑扑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原本不出众的相貌陡然生出了股楚楚可怜之感。 夏谦胸中正聚着一团火,伸手便将她拉了过来,直接压在身下。 眼前清秀的面容仿佛变成了那张勾人心魄的脸: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着,如月似水的眼眸望着他,微张的檀口似乎等着他来吻。夏谦痴迷地摸着,一下子动情地亲了上去,恨不得将她吞裹入腹!再抬头时,那张脸又变成了萧音普通的容貌。 夏谦愣了片刻,不甘,恼怒,执拗全都涌上了心头。他动手撕扯萧音的喜服,衣裳碎裂,洁白无瑕的女子胴体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一点都不温柔,甚至很粗暴,萧音有些被他吓到,瑟瑟发抖又不敢反抗。 …… 夏初岚举着灯笼在拱桥附近找,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 她细细想了想,猜测书应该是被那个男人拿走了。 夏初岚有些想不通。按理说书这种东西,其貌不扬,普通人想必看不出什么名堂,更不会拿走。但若能看出那是当年由沈括之子沈冲主持修订,汴京国子监印制的版本,如今市价胜于黄金,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有如此眼力的,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如此人物,怎么会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呢? 「姑娘,要不奴婢去问问管家?」思安一边拨着草丛一边问。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书在哪里。回去吧。」夏初岚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带着一群人往回走。江南的五月,梅雨季节,空气湿热。原主的身体不算硬朗,甚至还有点娇气,故而她穿得比旁人都多。 夏初岚踏上长廊,听到花墙那边来了两个侍女,正小声议论:「刚才我奉二夫人的命令去含英院送东西,你猜怎么着?少夫人在里头又哭又叫的,听得我浑身不舒服。」 「我娘说女子初夜,总会有些疼的。若夫君懂得怜惜,新婚夜也不会太辛苦。」 「是吗?我看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和嬷嬷脸色都变了,少夫人好像在哀求大公子呢。」 「真没想到,大公子一个读书人居然……唉,别说了,仔细被主子们听见。」 那边灯火渐远,夏初岚慢慢地在廊下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思安在后面扯了扯赵嬷嬷的袖子,耳语道:「真想不到,大公子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房事上竟然这么可怕。少夫人一个弱女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赵嬷嬷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小丫头懂什么,兴许是大公子想疼新夫人呢。床笫间的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思安撇了撇嘴,嘀咕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英国公世子……」话一出口,她就连忙捂住嘴巴,瞪大双眼看着前面夏初岚的背影。 赵嬷嬷也是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思安一眼,生怕惹姑娘不痛快。 夏初岚却没怎么在意,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本书上。那人有意隐瞒身份,想必找起来并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他既然拿走,还会乖乖把书交出来吗? 「姐姐!姐姐!」游廊的尽头奔过来一个少年,一下停在她的面前。 「衍儿?」夏初岚叫道。 少年抬起头,圆脸蛋,眉目清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极有灵气,咧着嘴笑。这是长房唯一的男丁夏衍,今年十二岁。 几个伺候的侍女和嬷嬷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忙向夏初岚行礼:「姑娘恕罪,六公子非要来找您,我们也拦不住。」 夏初岚摆了摆手,低头问少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今日大哥成亲,我跟四姐五姐他们玩了许久。明日先生考课,我怕答不出来,不敢睡。姐姐能不能帮我?」夏衍摇着夏初岚的手臂,恳求道。 夏柏盛极重视子女的教育,连女儿也是开蒙起就请了当地有名的先生来教。原主算不错,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琴棋书画都懂一些,不输给普通的大家闺秀。 夏初岚应了夏衍,一起往他和杜氏住的石麟院走。杜氏体弱多病,早已经睡下,夏初岚便没有过去打扰。 夏衍的课业很好,在族学里头算是佼佼者。夏初岚没费多大的工夫就帮他温习好了功课。夏衍长长地出了口气:「谢谢姐姐,明日我就不怕先生问了。」 夏初岚淡淡一笑:「不早了,收拾下睡吧。」 「是。」夏衍听话地开始整理书籍。他将所有的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文房四宝也都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一本顾行简编修的《论语集注》,边角被仔细修补过,显然是多次翻阅所致。 「近来在读这本书?」夏初岚拿起来问道。 夏衍点了点头:「族学的先生要我们看的。恰好爹爹的书阁里有,我就拿来了。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选拔天子门生,号称是天下文章第一人。他修的这本书道理深入浅出,我读了受益良多。可惜我没有机会听他讲课。」 第六章 顾行简的书,可谓是「朝出镂板,暮传咸阳」,十分地抢手。如果动作慢一点,可能都抢不到。 夏初岚看夏衍脸上满是遗憾之色,宽慰道:「爹说过,学问勤中得。也许很多年后,有人会以听你的一堂课为荣。」 夏衍的小脸又明亮起来,抓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嗯。你早点睡,我先走了。」夏初岚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站了起来。夏衍连忙跟着起身,恭敬地目送她出去。随后,嬷嬷和婢女们进来伺候他宽衣。他老成地叹了口气,嬷嬷好笑地问他:「六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夏衍没回答,耷拉着脑袋,径自抱了《论语集注》爬上床。自从那年英国公府的人来过以后,活泼爱笑的姐姐就变得冷冰冰的。今日的功课,他其实自己也可以完成,只是想跟姐姐多亲近亲近。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的书。总有一日他要高中,入朝为官,找那个英国公世子算账! 夏初岚走出石麟院,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竹匾上的「石麟」二字。那是夏柏盛亲手所书,生下夏衍那年写的,原本挂在泉州家中的书房。 天上石麟,夸小儿之迈众。他对夏衍,寄予了厚望吧。 不远处两层高的书阁,隐在重重树影里,暗色的轮廓,没有灯火。夏柏盛最喜欢收集绝版书籍和名家字画,在这方面花费不少。不论真假,买到就像个孩子一样高兴。 搬迁时,杜氏拿出自己不少的私用,将那些字画都给运到绍兴来,就收在这座书阁里头。 如今纸卷犹在,却唯有落月满屋梁。 这夜夏初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找到顾二爷,也一定能找到那位先生。她倒不是心疼钱财,而是真的舍不得那本书,不去试试总归不甘心。可她直觉那位先生并非普通人,只怕……很难对付。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隐约有了点睡意。刚阖眼,就听见窗外的侍女在低声议论,叽叽喳喳的。 夏初岚蹙眉喊道:「思安!」思安立刻进来了,在紫色的纱帐外面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她们吵着您了?」 「外头何事喧哗?」夏初岚不悦地问道。 思安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是别处的几个小姐妹来传话,说二姑娘回来了。」 夏初岚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 二房的长女夏初荧两年前出嫁,男方叫裴永昭,祖籍泉州,家里是走仕途的,祖上也当过大官。裴永昭上一届科举中了第四甲,大小也算个功名,原本看不上青梅竹马的夏初荧。 恰好他没选上官,夏家二房这边出钱出力,四处托人,总算让他留在临安混了个小官,夏初荧这才得偿所愿。 商户女能嫁给官家的嫡子,说出去都是脸上贴金的事。韩氏为此趾高气昂了好一阵。 夏初岚却觉得裴永昭不是良配,否则也不会等到夏家给他找好了门路,才答应娶夏初荧。但二房的人都不在意,她也懒得多管闲事。 成亲这两年,夏初荧一有事就往家里跑,此次想必也不例外。 思安看到自家姑娘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连忙道:「奴婢去叫她们别吵了。」 「罢了,我不睡了,随她们去吧。」夏初岚淡淡地说道,又想起一事,「二姐夫有一同回来吗?」 思安摇了摇头。 …… 夏初荧领着侍女仆妇们风风火火地进了松华院,韩氏早早立在堂屋门口等着,眼见女儿走进来,连忙下了台阶:「阿荧,你不是说不回来了?怎么又……」 夏初荧将韩氏拉进屋,附在她耳边说了一番。韩氏大喜:「你当真有了?佛祖保佑,真是谢天谢地!这下娘可算是踏实了。」女儿嫁到裴家两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生怕裴永昭纳妾,频频捎信回来求救。韩氏也是用尽了各种办法,总算让她怀上了孩子。 夏初荧含羞说道:「前阵子老觉得恶心,原先还不信。后来请了个大夫到家里头看,才确诊了。官人原本跟我一起回来,刚好有事,晚两日才到。」 韩氏点了点头,又不放心:「还是叫家里常用的那个李大夫来给你瞧瞧吧?」 「也好。」夏初荧应道。 韩氏立刻叫人去请大夫,夏初荧则命侍女将大大小小的礼盒捧到韩氏面前,逐一翻开给她看。 「娘,这些是我给你带的胭脂水粉,还有绫罗绸缎,都是眼下最时兴的样式。您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你送的,娘怎能不喜欢?」韩氏平日里最爱交游宴饮,将自己美美地打扮一番。看到这些东西,欢喜得满面红光。 母女俩热络地聊了一会儿,四姑娘夏初婵揉着眼睛进了堂屋:「娘,是不是姐姐回来了……」她昨日跟年龄相近的兄弟姐妹们疯玩,这会儿还困得很。 「婵儿,快过来。」夏初荧将妹妹叫到眼前,忍不住夸到,「咱们婵儿长得真好看,将来一定能找户好人家。」 夏初婵脸红扭捏到:「姐姐说的哪里话……」 夏初荧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都十四岁了,早晚要嫁人的。正好叫娘好好帮你相看相看。」 「说到这件事我就来气。给她说了几户,她都不满意。想来得让姑爷帮忙在都内找了。」韩氏瞪了小女儿一眼,口气却是极宠爱的。夏初婵打小被韩氏娇养,心比天高,寻常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 随后李大夫到松华院确诊了夏初荧的喜脉,连带开了几副安胎药。韩氏谢过李大夫,又将夏初荧的陪嫁嬷嬷和侍女们通通打赏了一遍。 眼看新媳妇要到老夫人那里去敬茶了,韩氏催着夏初婵去换衣服。 夏初荧拉着母亲到旁边,悄声问道:「娘可还记得我捎回来的那封信?」 「自然记得,怎么了?」 夏初荧的声音更小:「我打听过了,那件事是真的。原先英国公府那边还遮着掩着,后来莫秀庭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莫老也是雷霆震怒。咱们得早作打算。」 韩氏的眼珠转了转,立刻会意。 夏初岚跟陆彦远的那一段往事,虽然老夫人和长房守口如瓶,但韩氏自然有能耐打听得一清二楚。英国公府对于他们这种商户小民来说,简直就跟天上的云一样,高攀不起。夏初岚跟陆彦远没有结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倘若陆彦远真跟莫秀庭和离了,回来找夏初岚呢?到时那死丫头可谓是飞上枝头做凤凰,老夫人的心还不知怎么偏到长房去呢。二房别说拿回当家的权力,只怕在长房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再怎么说,长房也有个嫡子呢,还挺出息的,只是跟老夫人不亲而已。 韩氏不信自己斗不过几个孤儿寡母,心生一计。 …… 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院子坐北朝南,日光充足,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都是松柏之类的常青物,院子的规制也是夏家最高的。 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长女许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与家中鲜少来往。长子夏柏盛,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在泉州市舶司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但夏柏盛出事之后,他的官也做不下去,赋闲在家。 第七章 三房跟老夫人的关系很疏远,住在单独的一处偏院,除了平日里向老夫人请安以外,很少过来主院。 今日是萧音进门的第一日,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过来认亲,北院才如此热闹。 夏初岚一边与杜氏说话,一边往三房那边看了一眼。她的三婶柳氏穿着对襟素底的长袖褙子,湖绿长裙,头上只简单地插着两支银钗,垂目坐着。三房的独女夏静月也是谨小慎微地站在母亲旁边,独不见三叔夏柏青的踪影。 夏初岚正觉得奇怪,老夫人扶着侍女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 杜氏身子不好,起得慢了些。 老夫人素来不喜欢她病怏怏的样子,微微皱眉,转向长孙那边。夏谦疏朗挺拔,一表人才。站在他身旁的萧音穿着朱色绣缠枝莲的短衣薄褙子,浅色长裙,面色有些发白。 老夫人落座,压了压手,众人也都跟着坐了下来。寒暄过后,新媳妇按礼奉茶。 萧音的两条腿直打颤,咬咬牙,扶着陪嫁嬷嬷硬是跪下了。她眼睛底下有两团青影,衬得本就不出众的容貌有些憔悴。昨夜是她的第一次,夏谦却半点都没有怜惜,一直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方才罢休。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在床帏之间如此凶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几块一样。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早上沐浴时,陪嫁嬷嬷问起,她也只能强笑着搪塞过去。 老夫人沉默地接过茶喝了,心中对这个长孙媳也不见得多满意,随便打发侍女赏了点东西,便让身旁的常嬷嬷带着萧音认人。 各房长辈都给了见面礼,等到了柳氏面前,柳氏轻声说道:「真是抱歉,你三叔他有急事,一大早就出门了。行礼便免了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说着,便让身后的侍女把一个精致的匣子递了过去。 三房素来节俭,柳氏和夏静月都穿得很朴素。这个匣子看起来却价格不菲。 萧音谢过,韩氏在旁边插嘴道:「弟妹这话可不对,你是长辈,阿音还是应该给你磕个头的。既然三弟不在,便让她磕两个,你代三弟受了。」言谈间,口气已是不好。 既然婆母发了话,萧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两个头。磕完头,柳氏连忙伸手,扶她站起来。柳氏也是过来人,看到新嫁娘气色如此不好,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韩氏还要再说两句,却被旁边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可韩氏咽不下这口气,夏柏青究竟有什么要紧事,非在新媳妇敬茶的时候去办?分明是仗着做过官,没把他们二房看在眼里! 夏柏茂跟韩氏拉扯了一阵,好说歹说,总算没让妻子讲出更难听的话来。夏老夫人静观其变,对夏谦说道:「你成了亲,也别荒废了学业。今年的秋闱可得好好准备,全家就盼着你高中呢。」 言谈中含着几分告诫的意思,让他别耽于女色。 夏谦嘴上应是,心中却讪讪的。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但上一届的科举连个礼部试都没中,对他多少是个打击。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夏初岚。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同心髻,珍珠串的发圈绕在髻上,尾端露出两条浅桃色的绑带,轻盈灵动。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珰,那珍珠两大两小,拼成蝴蝶的形状,还用红宝石点缀出两只眼睛,异常精巧。 她惯常爱穿素色的衣裳,无论是褙子还是襦裙,上头都有刺绣的花纹,淡雅精致,加上琼姿玉貌,怎么打扮都好看。 萧音退回夏谦身边,原以为丈夫会关心地问一句,怎奈夏谦根本就没看她。顺着夏谦的目光,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夏初岚,正抬手随意地拨了下耳珰,仪态万方。 萧音不由得心生羡慕。 夏家的三姑娘,早在泉州的时候就美名远播。那时,上夏家求亲的人,每日都要在门外排队。后来夏初岚坏了名声,坊间什么难听话都传了出来,吓退了不少求亲者。但依旧有人,痴心不改。 女人果然只要长得好看,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韩氏笑着说:「娘,今儿个家里还有好事呢。阿荧有喜了!」 老夫人脸上的褶子深了几许,看向孙女,欣慰道:「好,好啊。总算是把这个孩子盼来了。老二媳妇,好好给阿荧补补身子,头胎要格外注意。」 「哎!」韩氏高高兴兴地应了。 堂屋里的众人纷纷向夏初荧道喜,夏初岚也跟着母亲杜氏说了两句话。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说来听听。」 韩氏凑过去,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老夫人拧眉道:「你想给三丫头说媒?」 韩氏点了点头,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可总得嫁人吧?她不嫁,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正好?只不过,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觉得怎么样?」 老夫人没言语,扶着榻上的罗汉围屏缓缓坐下。 长房的两个孩子虽然都跟她不亲,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对长房并不是毫无感情。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头手中的权力,这才着急。韩氏的内侄她也见过,相貌嘛,还算过得去。韩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产。 若是从前,她肯定不应的。但现在三丫头坏了名声,能找到像韩家这样的也算不错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妇说说,也问问三丫头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韩氏的手背,和颜悦色地说道。 韩氏面上笑盈盈地应了,心中却不痛快。等回了松华院,拿夏柏茂出气:「你那侄女不过是双别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气,好像我们韩家还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点声!」夏柏茂站在妻子身边,好言好语地劝道,「岚儿如今主意大,婚事岂是你能张罗的?娘都没法做主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韩氏扯着嗓子道:「在松华院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夏家的家业是靠大哥一个人挣下来的吗?当初若没有我娘家拿钱,没有你跟着跑东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摆脸色给我们看!」 第八章 夏柏茂拍着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可岚儿的确比我强,短短几年就让夏家变成了绍兴的首富。你别忘了,大哥从小就带她出海见识,又请最好的先生教她,是当个男孩来养的。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争长短干什么?娘还在呢。」 韩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开他的手臂。想当初,大哥大嫂成亲数年都没个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点都不曾马虎,王公贵女也不过如此。她还腹诽过一个丫头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养。眼下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 可韩氏不甘心,万一那英国公世子真的找上门呢?长房一干人等还不跟着鸡犬升天。 …… 从北院出来,夏衍背上书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学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领,看他整日里抱着一本《论语集注》,如同痴儿,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读书也别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点头:「孩儿明白。娘,孩儿下学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挥了挥手,目送儿子离开。他又长高了不少,背影渐渐有点像他父亲了。杜氏眼眶微红,夏初岚扶着她道:「娘,外面风大,回去吧。」 杜氏应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处,夏初岚看屋里的光线暗,便叫思安去将窗边的竹幕卷起来。阳光照进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着几支新摘的月季进来,烧掉柄,置胆瓶中,然后倒入水。接着从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进莲花香炉里的银片上,盖上炉盖。顶端的莲心小孔里袅袅升起烟来,如山穴之云,香气顿时在屋子里弥漫。 思香和思安随即躬身退下。石麟院这边除了泉州带过来的旧人,其它的侍女仆妇都是到了绍兴府之后新买的。夏初岚亲自调教过,一个个都很懂规矩。 杜氏倚在床头,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苍白。 夏初岚吹了吹勺里的汤药,一点点喂给她喝。 杜氏望着女儿娇美的容颜,想着她小小年纪,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不禁搭着她的手腕说道:「都怪为娘的没有用,让你这般辛苦。岚儿,听娘一句劝,还是寻个好人家嫁了,别担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岚轻拍着杜氏的背说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么不急?你二姐在你这个年纪都出嫁了,初婵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还没将那人放下?」杜氏试探地问道。 夏初岚低头来回翻舀着碗里的汤药,轻轻吹气,没有应声。 「岚儿……」杜氏拿帕子掩着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英国公世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常人难比。可他若真将你当回事,怎么能让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门里头做妾,还不如找户寻常人家做正妻。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早年杜老爷做过县里的推吏,养出的一双女儿知书达理,相貌也好,十里八乡的男子都争着来求娶。只不过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内好上了,硬是去给人当小妾。杜老爷拦不住,只能随着她去了。 可惜风光日子没过多久,人就香消玉殒了。 妾就是个半奴,在高门里头毫无地位可言。若是亲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贵妾也就罢了,像他们这样小户人家出身的,如同蝼蚁,还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时英国公府派人来接夏初岚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却怎么都不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去跳火坑? 夏初岚也知道,陆彦远要真的对原主有感情,何至于这些年,不闻不问?想来他只是贪图美色,过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给忘了。夏初岚犯不着惦记这么一个渣男,更别提对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头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禀报!」 思安这丫头虽然性子活泼直爽,但也懂得分轻重。这样火烧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岚站起来,唤了杜氏的陪嫁杨嬷嬷进来,叮嘱道:「嬷嬷,看着娘把这碗药喝下。」 「哎!」杨嬷嬷立刻应了,目送夏初岚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两声,长长地叹口气。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顶梁柱又不在了,女儿的婚事何必拖到现在。 杨嬷嬷在床边坐下来,刚才母女俩在屋中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爷不在了,六公子年岁尚小,若上面没有这个姐姐撑着,指不定二房那边怎么欺负咱们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岚儿也是我的心头肉。不能因为我们需要她,就耽误她的终身大事。你帮着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当年的事,就告诉我。」 杨嬷嬷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汤药喂杜氏:「您慢点喝,烫着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记着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姑娘跟英国公世子好过,旁人稍稍打听,都不敢蹚这浑水。差一点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们姑娘。」 杜氏何尝不知此事难办?否则她也不用发愁了。 杨嬷嬷正细心地喂着汤药,思香进来禀报:「夫人,松华院那边派人过来,说要咱们准备一下,二夫人一会儿过来。」 杨嬷嬷没好气地说:「岂有此理!过来便过来,还要我们准备什么?难不成要我们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训一下松华院的人。」 杜氏按着杨嬷嬷的手,浅笑道:「不过是个下人,你又何必生气?二弟妹向来是这样,性子争强好胜些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帮我梳头换衣服吧。」 杨嬷嬷无奈,扶她起来。自家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性子温顺,素来不爱与人争。可到底是长房长媳,身份摆在那里,不能因为老爷没了,就由着旁人骑到头上来。 反正姑娘说过,二房的人客气倒也罢了。若是不客气,还以颜色也未尝不可。 夏初岚跟着思安走出石麟院,六平带着三房的夏静月来到她面前。夏静月跟夏初婵同岁,只略小几个月,也是极好的相貌,清丽可人。 她一见夏初岚,便急声道:「三姐姐,爹爹可能出事了!」 夏初岚镇定地问道:「出了何事,你慢慢说。」 「上午的时候,有个人把爹爹叫走了。爹爹临走时说马上便能回来,还能赶得及喝大嫂敬的茶,要我和娘别惊动你们。可是刚才我们回去,爹爹还未归,有个小厮把这封信送了过来。」夏静月说完,急忙把一封信递给夏初岚。 信封上没有具名。 夏初岚把信抽出来,抖开看了看。很普通的字体,看不出什么端倪。信上说,要夏家当家之人单独到泰和楼去谈事,若午时不到,夏柏青也就回不来了。 泰和楼是绍兴最大的酒楼,食客如云,生意兴隆。 第九章 「三姐姐,娘看了信就晕过去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求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夏静月掩面哭泣。她年纪尚小,三房又只有她一个孩子,遇事没有人可以倚靠。 夏初岚受不了女孩儿哭,看了思安一眼,思安连忙上前柔声安慰五姑娘。 夏初岚知道,如果说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便是她这位三叔了。三叔跟爹志趣相投,性情相近,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感情却胜过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三叔当年就是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才被吴志远整治而辞官的。 她想了想,对夏静月说道:「你先回去,告诉三婶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另外,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夏静月听到这番话,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了,忙不迭地点头,擦干眼泪。她知道三姐的本事,夏家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打败众多对手,成为绍兴的首富,这位姐姐居功至伟。 对于她们这些整日里只知道闷在内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们来说,三姐的见识和气魄都太出色了。自己遇到事情只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哭着求人帮忙。可三姐片刻之间就拿出了主意。 夏静月心里,其实十分佩服她。 回到玉茗居后,夏初岚坐着把事情想了一遍。三叔帮着打理生意场上的事,但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那便是冲着夏家来了?可对方想要什么呢?信上没提钱财,没列要求,只要夏家主事的人单独过去……泰和楼开门做生意,大庭广众要行恶事也不太可能。 她一个商户小民,还真想不到什么人物要这样费尽心思地见自己。无论如何,三叔在他们手里,不得不去一趟。 她叫思安进来帮忙换了身衣裳,出门在外,穿男装行事方便,也能省去不少麻烦。思安帮她盘好发髻,仔细抚平袍上的褶皱,小声道:「姑娘,您真的要去吗?万一……」 「别担心,我有分寸。」夏初岚拿起桌上的折扇,轻敲了下思安的头,走出去了。 端午过后白日渐长,空气燥热,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晒得没有精神。夏初岚在廊下走着,独自想着心事,没注意到夏初荧带着一帮人从另一条廊下走过。 夏初荧远远便看见了夏初岚,一身男装,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她不禁停下脚步,身后的人问道:「姑娘,怎么了?」 夏初荧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每当夏初岚出现在眼前,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意。 她的这个三妹不仅貌美如花,而且琴棋书画无论什么都是一学就会。长大以后,上门求亲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礼物拜帖成堆地往长房送。那时候的夏三姑娘,当真无限风光。 直到遇见了陆彦远,她一帆风顺的人生才算栽了个大跟头。 夏初荧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原以为三妹从此一蹶不振了。可没想到,她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美得越发惊人。 难怪娘担心陆彦远回来找她。自己见过临安那么多的世家贵女,又有哪一个能比得过她? …… 夏初岚走出家门,碰见了同样要出门的夏谦。 夏谦主动走过来,问道:「三妹要去哪里?若有为兄能帮忙的地方,不妨说出来。你是姑娘家,还是少出门为宜。」 在旁边装作整理轿子的六平直咋舌。大公子平日里最不耐烦几个妹妹纠缠他,偏偏只对三姑娘脾气好得出奇。若说是因为姑娘手里掌家的权力,可他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子,又是读书人,吃穿用度全捡家里最好的来,根本不用巴结姑娘。 「我出门办些事,不劳烦大哥。」夏初岚淡淡地说道,眸光中含着三分冷意,径自下了台阶。她最不喜欢别人因她是个女子,就觉得她是该囿于内宅之中的。 夏谦看着她上了轿子,两手在袖中握紧。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里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那些富贾乡绅各个都是色胚子,明着占便宜,背地里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她不在意,他却很恼火。 恨不得将她锁起来,关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有他能看见才好。 夏谦的随从六福配好马鞍,过来躬身道:「公子,可以走了。」 夏谦眼见那边夏初岚的轿子离开,在六福耳边吩咐了一声:「你派个人跟着三姑娘,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六福虽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但还是唤了个人,悄悄跟在夏初岚的后面。 轿子往泰和楼的方向走,六平跟在轿子旁,小声问道:「姑娘,咱们要再多带些人吗?」 夏初岚心里其实也没把握,只怕对方来头不小,真有什么事,也怕自己带的人不是对手。她想了想,凑到轿上的小窗边,吩咐六平:「你去州府衙门,把事情偷偷禀告宋大人。就说夏家若有麻烦,这旬的赋税恐怕就交不上了。」 六平犹豫:「可小的走了,姑娘怎么办?不如叫别的人去……」 「对方既然约在泰和楼,又是光天化日,应该不会轻易动手。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换个人,他未必会给面子。你听我的便是。」 六平应好,匆匆忙忙地掉头走了。 …… 泰和楼前竖着巨大的彩楼欢门,二楼有几名浓妆艳抹,头戴时令花朵的妓子在凭栏叫客。门口立着个穿短衣的小倌,一看到夏初岚下轿子,立刻殷勤地跑过来:「是夏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时,请您跟小的来。」他见过画像,只能说真人更美。 夏初岚一怔,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她回头吩咐了两句,才淡淡地说道:「前面带路吧。」 一楼大堂坐着多是散客,此刻临近中午,座无虚席。跑堂往来穿梭于各个席位之间,手举托盘,里头放着亮得发光的银质酒器。还有歌女弹阮唱曲,仔细听,词是柳三变的《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那唱腔婉转低吟,带了几分悲切,与满堂的热闹格格不入。长安在北方,如今是金人的领土,改称京兆府。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离乡,追随皇室到了南方,一部分人偏安一隅,却还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着故土和少年时。 小倌见夏初岚驻足不前,催了一声,夏初岚才上楼。她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那个渣男,勒马望着北方,壮志满怀,器宇轩昂的样子,的确是很耀眼。 二楼相对比较安静,各个雅间的门都关着。有的门口站着强壮的护院,有的是清秀的随从。小倌走到一间有着四扇门的雅间前,先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回应之后,才推门让夏初岚进去。 正对门摆着一座比人还高的单扇屏风,旁边年长的茶博士正坐在风炉前煎茶。风炉是铜所铸,三足,如同鼎。上面的铫子是银制的,其中的水翻滚如蟹眼。 茶博士闻声抬起头,只觉眼前一亮。他阅人无数,一下就看出这是个顶好看的小姑娘。真是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夏初岚点头致意,径自绕过画屏。 第十章 原来屋里的人还不少。四名侍女和仆妇低头规矩地站着,仿佛四座石雕。另一名看着等级高些的侍女,见她进来,立刻走到桌子旁边。那里还坐着位衣饰华丽的女子,正在饮茶,手中似还捏着一卷小像在赏看。 她的指甲红如胭脂,头上插着的一支步摇十分惹眼:环绕着折枝牡丹的一对蝴蝶、两只鸿雁以薄金片一一錾凿成形,再用细金丝连为一体。繁花似锦,巧夺天工。拥有这样手艺的金匠如今已经不多了,而且大都在临安。 再看相貌,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妆容精致,稍稍弥补了五官上的不足,仪态举止更是处处透着股大家闺秀的端庄和……高高在上。 那名侍女出声提醒:「夫人,来了。」 女子这才缓缓抬起头,与夏初岚四目相接,捏着小像的手指蓦然收紧,面露微笑:「夏姑娘,久仰大名。」 屋里燃着特制的合和香,是从西洋运来的。还有一股大食国蔷薇水的味道。大食蔷薇香气馨烈,数十步尤可闻到。仰赖于繁盛的海上贸易,如今买到这些番货并非难事。但不是任何人都能买得起。 夏初岚站在原地,行礼道:「我与夫人素不相识,不知夫人为何要扣下我夏家的人?」 「我只是想见你。」女子弯了下嘴角,自报家门,「我是莫秀庭。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吧?」她尽量保持声线平稳,实则心里很乱。因为手中画像上的女子,远没有真人来得好看。纵然她来之前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站在这里,自己就已经输了。 竟然是莫秀庭!夏初岚怎么也想不到,会跟这位见面。 「听过。可夫人和我之间,有何好说呢?」她脸上很淡然。一个是正室,一个是旧情人,见面多数都跟仇人似的。而且正室的爹是参知政事,也就是副相,位高权重。反观她这个旧情人,区区商户女,跟人家真是云泥之别了。 夏初岚不是原主,跟莫秀庭没有那么多的爱恨纠葛,倒是觉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挺相配的。 莫秀庭原以为对方听到自己的名字,至少该惊讶一下。可眼前的女孩沉着冷静,不卑不亢,好似浑不在意。她是莫怀琮之女,又是英国公的儿媳妇,寻常人巴结都来不及,就连宫里的娘娘们见到她,也都亲亲热热的,还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先坐下吧。」她和气地说道,「这茶饼是我带来的北苑贡茶,绍兴应该没有,你尝尝看。」 北苑是皇家茶园,在福建路的建州。方圆三十多里,内有四十六座茶园。每年开春,需雇用当地上千名采茶工人同时上山,脚步声响若惊雷,蔚为壮观。北苑茶闻名遐迩,精品频出,更有前人今人专门着书立作。 夏初岚不为所动:「我人既然已经来了,还请夫人先放了我三叔。他与我们之间的事情并无关系。」 「我倒忘了。」莫秀庭笑了笑,叫来侍女吩咐几句,那侍女就开门出去了。她继续说道:「你放心,他只是在别处喝茶。我担心你不肯来见我,才出此下策。不过你这三叔当真关心你,一听到是英国公府来人,便急急赶来了。你坐下吧。这位茶博士点茶的手艺甚好,能在茶汤之上瞬息变幻出多种图样,堪称一绝。不想看看么?」 这女子看着挺和气,实则十分厉害,句句压着人。就凭她懂得从夏家那么多人里,单拿三叔来要挟,便不能掉以轻心。 夏初岚索性依言坐了下来。刚才来时,外面站着两个护院,屋子里又有这么多人,只怕想走没那么容易。反正她的人都留在下面,六平也应该见到宋云宽了,不愁没人救场。 既来之则安之,正好听听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本朝的州府衙门大都破旧,虽栋施瓦兽,门设梐枑,区别于普通的建筑,仍是不太起眼。因为地方上要用钱之处实在太多,像修缮衙门这样费钱费力又无关政绩的事,任上的官员都不会去做。一个弄不好,还要被身边的判官和朝里的台谏官参一本。久而久之,各地破旧的府衙倒也成了为官清廉的一种标志。 六平跑到衙门口,冲官差行礼:「劳官爷进去通报一声,城南夏家的六平有急事求见宋大人!」 城南夏家不就是绍兴的首富么?官差知道宋大人一向重视这些城中的富贾,赋税可全靠着他们,于是板着脸说道:「你在此处等着。」 「有劳官爷!多谢官爷!」六平一边擦汗,一边鞠躬。 州府衙门一般与官员居住的官舍连在一处,便于办公。官差走过官舍内不大的天井,停在紧闭的堂屋门前,小声道:「大人,夏家有个叫六平的要见您。」 「等着。」里头传来宋云宽的声音。 官差不知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要他等着,还是要夏家的人等着,只能杵在门外。 堂屋内,顾行简坐在木椅上,翻看卷宗,听到夏家时手指微顿了一下,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异常。这卷宗记录着宋云宽在绍兴任上三年所处理的重大案件,还有赋税,田亩,人丁的增减情况。 宋云宽垂首站在旁边,时不时地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他后背的朱色官服湿了一大片儿,官帽上的翅头微微颤动,眼睛直盯着顾行简修长白皙的手指。 谁能想到堂堂宰相大人竟会亲临绍兴府,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如今停官留职,是微服出行。宋大人不用拘礼,坐下便是。」顾行简抬手道。 「下官不敢,下官还是站着罢。」宋云宽笑着应道。他也是今早才从进奏院下传的邸报里知道,顾相被皇帝停官了。可顾相权倾朝野,势力盘根错节,在不在野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就凭皇上对他的宠幸,想必很快就会复起。 宋云宽又偷偷打量了眼面前之人。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玉质金相,气度不凡。就算布衣加身,那股凌厉的压迫感却遮掩不住,往那里一坐,他这个正五品的官员,双腿都有点发软。 「我记得宋大人是明法科进士出身?」顾行简随意地问道。 明法科是专攻律学的人才,在本朝一度有很高的地位,甚至比明经科二甲进士及第的出身还要高。尤其是宋云宽那一年的明法科,出了很多的重臣。 宋云宽立刻恭敬地回答:「正是。但小的不才,选官时,没能考入大理寺,反而去了地方,当过县尉和司理参军。这些卷宗上都有写。」 顾行简点了点头,终于合上卷宗,放在手边的圆桌上,看向宋元宽,含笑道:「我没事了,宋大人去忙吧。」 「不忙,不忙。相爷不妨在绍兴多留几日,让下官尽尽地主之谊。今夜下官想在泰和楼为您接风洗尘,请您赏脸,一定要来。」宋云宽拜道。 顾行简的眸色冷了几分:「莫说如今我停官在家,不欲惊动绍兴府的上下官员。便是我仍在中书之位,也去不得这泰和楼。宋大人难道不知,赴非公使酒食者,杖八十。」 宋云宽一抖,又言:「那下官还有两幅字画想……」 第十一章 「宋大人。」顾行简肃容道,「考官凭的是真才实学,不必做无用之事。」 宋云宽的手在袖子底下搓了搓:「下官,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听说不久前台谏参,参了您一本,说您结党营私,任人唯亲。您一手提拔的吴大,大人被大理寺鞫谳。他连累您被,被……您一定会没事的。」他一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吴志远在福建路的时候就是个通窍的人,上下官员都与他交好,政绩也不错,市舶司的岁缗成年增长,为三司之首。调任户部侍郎之后,在朝中也是过得风生水起。但吴志远身上的污点其实不少,只因是顾行简提拔的,自然归到顾相那一派,没人敢动他。 宋云宽打听到,这次是主战派的大臣想要兴师北伐,怕顾行简阻扰,故意打击他,才从吴志远下手,致使他被连累。 顾行简意味深长地看着宋云宽。进奏院管朝中和地方的文书传递,隶属门下省。各省司的邸报通过进奏院下传地方,通常只是报个任免的结果。此次皇上虽停了他的官职,但台谏官上的折子都被压在了御案上。按理说到了宋云宽这里,不应该知道得这般清楚,只能说进奏院有邸吏泄露了风声。 看来这位宋大人,本事还不小啊。 宋云宽被顾行简看得心虚,汗如雨下。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顾行简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闲谈般说起:「吴志远是我授意严办的。我能一手提拔他,自然有本事将他拉下来。至于被连累,也在意料之中。」 宋云宽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惊得说不出话来。相爷,相爷为何要同他说这些?堂堂一位朝官的罢黜下狱,被宰相大人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忽然有些后悔,非得进临安的市舶司干什么?嫌命太长么。 顾行简站起身,走到跪着的宋云宽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大人不用怕,做好本分就是。告辞。」说完便开门出去了。 宋云宽瘫坐在地上,摘下官帽,魂都去了一半。太可怕了,谈笑间就决定了一位官员的仕途生死。 过了一会儿,官差进来找宋云宽,看到知府大人呆怔的模样,连忙蹲下身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宋云宽这才如梦初醒,叹了口气:「扶本官起来。你刚刚说夏家来人了?」 「是啊,一个叫六平的小厮,还在府衙外面等着呢。大人,您没事吧?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官差担心地说道。他在衙门里头也干了不少年,自这位宋大人走马上任,还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宋云宽想想刚才在屋里的那个人,还有点后怕,重新戴好官帽,说道:「本官去换身衣服,你把人带进来。」 六平等了许久,在衙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总算听到宋大人传唤。他一见宋云宽,就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宋云宽摸着胡子琢磨,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绍兴府绑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宰相还在这儿呢,万一听说他连辖下的良民富贾都保护不力,他的仕途便堪忧了。更何况他跟夏家的关系素来不错,否则也不会去喝夏谦的喜酒。 他果断地吩咐身边的官差:「叫几个人跟六平去泰和楼,本官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绍兴的地界上放肆!」 莫秀庭叫雅间里的人都退下去,夏初岚则认认真真地品起茶来。这茶甘冽清香,半点苦涩也无,茶汤清澈,跟市面上能买到的茶叶大不一样。果然好东西只会集中在少数权贵手里头,她今日也算跟着沾光了。 她不慌不忙的,静等着莫秀庭开口。费了如此周折将她约来,肯定不是请喝茶的。 莫秀庭见夏初岚很沉得住气,不由地看了她好几眼。女子爱美是天性,临安那些夫人姑娘们出门前无不悉心装扮,细细描摹,以求妆容精致。这个女孩儿却素面朝天。但是底子实在太好了,纵然不施粉黛,也能艳压群芳。 「听说你们家原来在泉州生意做得很大,为何搬到绍兴来了?」莫秀庭终于缓缓地开口问道。 夏初岚放下茶碗,说道:「我爹在海上出事,算命先生说那边的风水不好,要我们往北迁,最好在都城附近落脚。」其实当初说的最好之处是都城临安,但临安乃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商贾云集。再加上陆彦远的原因,所以他们才退而求其次选了绍兴。 莫秀庭思忖,绍兴离临安这么近,若说夏初岚没动过什么别的念头,她才不信。早年去泉州暗查的人回来说,夏初岚可是死活都要跟陆彦远在一起,做妾都不在意的。 「你跟世子爷,这几年可有通过书信?」莫秀庭又试探地问道。 等了半日,总算是说到正题了。夏初岚轻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还敢高攀世子爷?当年的事是我年少无知,早就过去了。如果夫人担心我还存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大可不必。好马还知道不吃回头草。」 莫秀庭被噎了一下,索性直言道:「世子爷来了绍兴,或许他会来找你。你就不想见他么?」 陆彦远到了绍兴?夏初岚全然不知。她刚占了这具身子那会儿,时常梦见在泉州的事情。虽然不是当事人,但那些事仿佛亲历,这具身体应该还保留了对陆彦远的强烈意识。她也想过如果陆彦远回来找原主,她要帮原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可是年复一年,陆彦远音讯全无,原有的念头也都烟消云散了。原来的夏初岚早已不在人世,那些爱与恨,又有什么意义。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雅间的门忽然「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一个人影从屏风那头走了过来。男人高大英挺,剑眉入鬓,眸若星子,身上穿着窄袖战袍,护腰佩剑。这人真是少有的好看,如同阳光般耀眼。难怪三年过去,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陆彦远,这个仿若隔世的人。夏初岚握着茶碗喝了口茶,不知为何,竟尝出了些许苦涩的味道。 陆彦远没想到屋中是这般光景,愣了一下,停在那儿。三年不见,虽然偶能听到她的消息,说她如何浴火重生,执掌夏家,成为绍兴首富。但印象里,她还是那个扑在他怀里撒娇,叫他陆郎的小姑娘。直到今日一见,的确是不一样了。特别是刚才扫过来的那一眼,冷漠得如同陌生人,同时又带着几分倨傲。 美人如画,甚至更好看了。犹如拂晓绽放的花,带着露水的清灵,又沾染着晨辉和霞光的绚烂。 侍女仆妇们也都跟着涌进来,跪在雅间中,齐声道:「夫人恕罪,我们实在拦不住世子爷……」 莫秀庭先是错愕,然后站了起来,端庄地说道:「你们都出去吧。」那些人便又鱼贯而出,屋子里瞬间只剩下三个人。 空气仿佛凝滞般安静。 「莫秀庭。」陆彦远开口喊道,声音低沉,尤带着武将的凌厉。他的目光迅速掠过夏初岚,上前一把执着莫秀庭的手腕,将她提到面前:「我到绍兴是来办正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第十二章 「夫君,您弄疼我了。」莫秀庭挣了挣,可是男人的力气太大,她越挣扎,他抓得越紧。她没办法,哀怨地说道:「我离家数日,甚是思君。听说您到绍兴,我也就跟着来了,却怎么都找不到您。想起初岚妹妹也在这儿,便叫她过来喝了杯茶。仅此而已,您又何必紧张呢。」 这女人说话可真是绵里藏针。言下之意就是陆彦远故意躲着她,因为夏初岚才现身了。 「我早说过,我跟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区区商户女,值得我挂心么?我来绍兴,的确是有要事。」陆彦远扯着莫秀庭的手臂就往外拉,「跟我走。」 从始至终,他都当夏初岚不存在一样。 但莫秀庭太了解陆彦远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越是装作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她原先也被骗了,以为他早就忘了夏初岚。直到在他的书房里无意间发现了一幅卷起来的小像,就插在皇上赏赐的龙泉窑青釉画筒里。 他说是当年画的,不小心留在画筒里。她自然不信,两人为此大吵一架。 夏初岚放下茶碗,站起来道:「世子不必麻烦,应该是我走。」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不由伸出手扶着屏风的边沿。怎么回事?难道是茶有问题? 陆彦远看出她不对劲,差点过去扶,又强行忍住,掐着莫秀庭的肩膀,斥道:「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真以为没有王法吗!」 莫秀庭也是一愣,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难道是看到陆彦远来了,夏初岚故意演戏给他看的?但听到男人这般质问,她反而露出笑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夫君心疼了?若是我下毒害她,夫君会把我如何?交官府严办么?」 陆彦远懒得跟她胡搅蛮缠,正要过去查看,外面又冲进来一群官差,一下子把雅间挤得满满当当。 「你们是何人,这里也是你们能闯的吗!」莫秀庭蹙眉喝道。官差们面面相觑,头一次遇到犯事的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六平和顾居敬跟在后面进来。顾居敬穿着檀色宽袍,头戴幞头,神态悠闲。他原本在泰和楼跟老友喝酒,听到官兵上楼的动静,便走出来看热闹。没想到看见六平,他隐约记得昨日夏家的酒席散后,这个小厮帮着送客人出门,好奇之下便跟了过来。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六平蹲下身,夏初岚已经没什么意识了。顾居敬立刻执了夏初岚的手腕。看脉象,好似没什么异常。他们顾家有祖传的医术,只不过他学艺不精,看个寻常的头疼脑热还行,这种就看不出端倪来了。他想着还是回去找阿弟吧,那家伙的医术可是能跟翰林医官切磋的。 「你们对我家姑娘做了什么!」六平抬头吼道。他是夏家搬来绍兴以后收的人,并不认识陆彦远。 顾居敬没想到陆彦远会在这里,拱手一礼:「顾某不知世子在此,失敬。你们这是……?」他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实际已经猜到了一些。无非是正室找到了旧爱施压,怕二人旧情复炽。但就凭莫秀庭的出身和教养,应该做不出伤人之举。 陆彦远面无表情地说道:「误会一场,我刚来,夏姑娘不知为何身体抱恙,晕了过去。这里……我来处理,还请顾二爷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好说,好说。」顾居敬转身吩咐六平,「我的住处就在旁边,你们姑娘现在情况不明,不如先到我那儿去。刚好有个现成的大夫在。」 六平脑子里嗡嗡的,还没反应过来。世子?不会是那位世子吧!他又看了看陆彦远,相貌谈吐都不像是普通人。他心道坏了,八成是了,姑娘怎么就遇到他了? 「这厮,我跟你说话呢。」顾居敬又重复了一遍。 六平方才回过神,心中有些犹豫。虽然顾二爷是大商贾,有身份有地位,不至于欺负一个小姑娘。可是贸贸然将姑娘送到一个男人的住处去,只怕不妥当。 「凭我跟你家老爷的交情,还能害她不成。把人弄醒要紧,快些走吧!」顾居敬催到。一会儿围观的人多了,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这丫头已经够不容易的了。 六平没办法,实在担心自家姑娘的安危,只能听顾居敬所言。刚好楼下有给钱就能差使的婆子,六平连忙叫来一个,要她背上夏初岚,跟在顾居敬后面走了。 等他们走后,陆彦远同那些官差交涉。 莫秀庭站在旁边,她方才看到顾居敬出现,已然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再看到顾居敬竟然带走了夏初岚,更觉得匪夷所思。这可是当朝宰相的兄长,临安的大商贾,声名赫赫。听他所说,好像跟夏家有些私交?想不到夏初岚出身这么低微,竟也能攀上如此人物。 她偷偷地看了陆彦远一眼,心里又有几分窃喜。关键时候夫君还是护着自己的。 绍兴虽不如临安繁华,但也是个大城。市坊制度被彻底打破以后,百姓可临街设铺,不用按时启闭。无论繁华街道或是偏远小巷,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均能便利地买到。 顾行简在街角的书坊里买了两本书,就回到顾居敬买的那座民居。民居不起眼,只是个小四合院,门开在巷子里。 崇明正在院子里练剑,看到顾行简提着包裹回来,连忙过来接。顾行简回到屋子里换了身凉衫,便坐在西侧间里看文书。崇明悄悄进来添过两次茶,其余时间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托腮看着天空。相爷被台谏官弹劾停官之后,难得清闲几日,到绍兴来散心。可人在这儿吧,心还在朝中。 昨夜那么晚回来,还秉烛看文书。崇明磨墨的时候偷偷瞄了两眼,大到三省吏人的裁减啊,小到临安的雨水啊,全都要相爷过目。这哪里像是个停官的人。分明是把政事堂给搬出来了。 「阿弟!阿弟快来帮忙!」顾居敬人未到,声音已到。 崇明立刻站起来,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二爷这是怎么了?明知道相爷喜静,还这么大声。 顾行简正在写字,眉心已经皱了起来,仍是提笔蘸墨,装作没听见。 「阿弟,要出人命了!」顾居敬又高喊了一声。 顾行简闭了闭眼睛,把毛笔搁在笔架上,额角突突地跳。他就知道清静不了几日,兄长便会原形毕露。他起身走出房门,来到庑廊下,看到顾居敬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婆子和一个小厮。婆子还背着人,他们一同进了东边的耳房。 不知道又捡了什么阿猫阿狗回来。他拍了拍衣袍,准备退回去。 顾居敬从耳房跑过来:「阿弟,我这有个人……」他话未说完,顾行简已经打断:「我没空,让崇明找个大夫来看。」 「是夏家那个丫头!」顾居敬生怕弟弟拒绝,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故意夸张道,「我今日在泰和楼喝酒,遇到陆彦远和他的夫人,这丫头也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怪可怜的。你医术那么好,不能见死不救吧?」 顾行简淡淡地看着兄长。夏家的几个姑娘,能让兄长这么热心的,也只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岚了。他不置可否,就这样被顾居敬强行拉去了耳房。 第十三章 崇明愣了愣,相爷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他也跟了过去,想瞧个究竟。 耳房里,婆子正坐在床边给夏初岚擦脸,不停地对六平说:「我老婆子活到这般年纪,还没见过这么俊的丫头。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哟。」 顾居敬把顾行简拉到床边,又亲自去搬了张杌子,让他坐下。他道:「你们俩快让让,大夫来了。」 婆子和六平连忙让开,顾行简也不说话,伸手搭脉。 六平忍不住打量他,男人脸颊瘦削,皮肤玉白,身上的衣服很朴素,看起来气质温润,就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但又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势。六平总觉得他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来,这不是昨天跟顾二爷一起来的那位留胡子的先生?咦,胡子呢? 顾行简搭完脉,平静地收回手。顾居敬忙问:「怎么样?是被下毒了吗?」六平也着急地看过来。 顾行简问六平:「当时她在的地方燃香了?」 六平连忙回答:「燃了,小的闻着是股很浓烈的香味,不像是平常用的东西。这位爷,是香有问题吗?」 顾行简摇了摇头,四下看看。顾居敬会意,连忙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顾行简边擦手边说:「你家姑娘本就气血两亏,有晕眩之症。那香应该是番货,气味浓烈,寻常人若闻不惯,身体便会不适。取薄荷放置塌旁,再熬点八珍汤给她服下。」 顾居敬点头,忙打发那个婆子跟着崇明去办了。他们这次微服出行,没多带人,身旁连个婢女都没有,只能将就着使唤临时雇来的婆子。 顾行简起身,见六平还盯着床上的人,杵着不动,便淡淡地说:「若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内她会醒过来。你先回家去报个消息,免得家中长辈担心。最好再叫个贴身侍女过来,方便照顾。」 六平连忙应是:「还是您想的周到,小的这就去办。」他一边往外跑,一边想,来之前分明还很有戒心,不放心将姑娘带到陌生男人的住处。可是见到这位先生以后,又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没来由地相信他。这位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便乌云密布,雷声轰鸣,将有一场大雨。顾居敬跟在顾行简后面,一直走到西厢房。顾行简无奈地停下脚步:「阿兄跟着我作何?」 顾居敬赔着笑容:「我想起还把老友丢在泰和楼里,没个交代。家里请阿弟代为照看一下,如何?」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容可掬。若不是见惯他生意场上那些手段,当真以为是个大善人。 顾行简没说话,径自坐下继续看文书。顾居敬就当他答应了,兴冲冲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果真大雨滂沱,天地间升起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夏初岚被雨打在瓦上的声音弄醒,支着身子坐起来。陌生的地方,身旁没有人。她下床走到屋外,雨势太猛,移动不得。她只能站在庑廊下,四处看了看。 江南普通的两进民居,堂屋阔三间,青瓦覆顶。院中种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根部有转砌的六边形护坛,旁边摆放着几盆不知名的小花,没有人往来。 她隐约记得晕过去以前,看见了六平和顾居敬,应该是他们带她来的。她觉得有些冷,抱着手臂坐在门边的石墩上,仰头看着梧桐的树冠发呆。 她来自后世人人平等的社会,今日是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特权阶级跟庶民阶级的不同。好比她是商户女,莫秀庭是官家女,从出生就决定了各自的命运。不论是住的地方,用的东西,还是嫁的男人,以后生的孩子,差别都太大了。 就算莫秀庭要害自己,也有的是办法,多的是人替她去办。她犯不着亲自动手,那样太有失身份了。 夏初岚忽然生出无限唏嘘。倘若她没有来,原主没有上吊自尽,那个被毁了名声又失去父亲庇护的少女,恐怕终究逃不过被命运的洪荒所吞噬。可纵然她来了,除了改变夏家覆灭的命运,依旧改变不了她的出身。 因为这样的出身,让莫秀庭觉得她痴心妄想,让陆彦远觉得她根本不值一提。 「何为高贵,何为低贱?」她喃喃自问,觉得有些迷茫。 「这么大的雨,坐在外面,不怕淋着么。」旁边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夏初岚回头看去,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雨里,一手执着伞,另一手端着白瓷碗。伞是倾着的,他的肩膀还露了些在外面,被雨打湿,药碗上却一粒水珠都没有。 他很瘦,颧骨便显得突出,修皙清俊,眼睛……她一下子认了出来:「您是昨天那位先生?」只是没有胡子了。 顾行简收了伞靠在墙角,端着药碗走过来:「我阿兄带你回来的。这是八珍汤,只剩下一点残渣,有点苦,将就着喝。」 这事本不该他来做,但崇明和婆子正在后厨收拾残局。平日家里不怎么开火,多是叫的外食。崇明原以为那个婆子会,哪知道婆子也是个生手,两个人一顿折腾,险些将厨房给烧了。 见夏初岚不接,只顾盯着自己看,他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还是担心这碗药有问题?」 「不是,多谢先生。」夏初岚连忙伸手将碗接过来,低声道谢。盯着人看确实失礼,她只是太意外了,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才会再见的。但是人家出手相救,书的事反而不好开口了。 药果然有点苦,还有股焦味,她一边喝一边眉头紧蹙。好不容易喝完,她嫌弃地将药碗拿远一些,侧头轻咳两声。好苦,舌头都麻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顾行简忍不住一笑,背手看着从屋檐落下的雨线:「方才你问,何为高贵,何为低贱。人的出身固然没办法选择,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在本朝,寒门子弟也可以跃居宰执之位,反而是世家大族,如若子孙不争气,繁华富贵也维持不了几代。所以,何谓高低?你能将夏家经营至此,已是十分难得,没必要为出身介怀。」 刚刚他都听见了?夏初岚看着男人瘦削的侧脸,仿佛跳跃着光芒,心中一动。他是在安慰自己吧?顾家虽然出了个权势滔天的宰相,一个大商贾,但听说原先也是清贫人家。 她本就是有感而发,还没到妄自菲薄的地步,不过这段话,她记在心里了。 「多谢先生指点。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是做什么营生的?」夏初岚试探地问道。这人看谈吐,看气势,都很不简单。 「我也姓顾,家中行五。以前在国子监教书。」顾行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这话不欺人。早年他担任过国子博士,虽然任期很短,但跟手下的学生都处得很不错。那些孩子大概同这丫头差不多大,很爱缠着他,「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如今,他们大都在各地任职,逢节令便会派人上门送礼物,远的便捎封书信来问候。 为人师表最有成就感的,便是桃李满天下了。 夏初岚知道他也许有所隐瞒,但在国子监教书,已非常了得。国子监的学府所教出来的,可都是未来的官吏,国家的股肱之臣。 两人正说着话,雨也渐收,太阳又出来了。 第十四章 「姑娘,姑娘!」思安从外面冲进来,停在夏初岚面前,担心地问道,「您没事吧?六平回来说您晕过去了,奴婢都吓坏了。」 六平跟在后面进来,先对顾行简行了一礼。无论如何,今日这位爷和顾二爷都帮了姑娘,他很感激。 「我没事。」夏初岚问思安,「三叔可回家了?」 思安也看到顾行简了,只觉得奇怪,还来不及细想,听到夏初岚问她,连忙回到:「三爷平安归来,还一直派人过来问您的情况。姑娘,我们快回去吧,夫人和六公子都很担心您。」 夏初岚点了点头,转身对顾行简施礼道:「多谢先生和令兄相救,改日必备薄礼答谢。为免家人担忧,我不便久留,告辞了。」 「举手之劳,无需言谢。恕不远送。」顾行简淡淡地说完,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夏初岚坐在轿子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居然忘记提书的事,只能再找机会了。今日谈过之后,只觉得对方是个谦谦君子,实在不像是乱拿别人东西之人。 这位顾五先生,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富贾乡绅,的确不大一样。满身的书卷气,谈吐不凡,大概是阅历丰富的缘故,老成持重,就像个师长。与初次见面不同,虽然他身上还带着那股压人的气势,却有意收敛了许多。还有他眼中的风采,如同夏夜坠落的星光般吸引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后世的师兄谭彦。 她找工作那会儿,东瑞在国外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有一个办事处。因为同学的推荐,她才去应聘。没想到面试的人,正是总裁谭彦。那时候国内的东瑞已经从快要倒闭到蒸蒸日上,十分有实力。但对于一个能将一手烂牌打成好牌的老板来说,野心不止于此。 她的条件在同时面试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但最后谭彦只录取了她一个。她问过原因,谭彦说,因为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谭彦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是个练达稳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她总是习惯于仰望那些能力出众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夏初岚回到夏家,还来不及换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饭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贯主意大,又事关三叔,必定会亲自处理。可都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怎么敢独自前往呢?实在太冒险了。 她看到夏初岚走进来,连忙直起身子:「岚儿,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岚的面前,皱着眉头问,「是那个坏世子来了吗?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夏初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杜氏拉着她的手叹气:「你毕竟是个姑娘家,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了么?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么办?我叫了李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你就在此处沐浴换身衣服。刚好我们都没吃,你和我们一道用些饭菜。」 夏初岚微怔,这母子俩一个病中,一个还在长身体,竟然因为担心她,连午饭都没有用。她独自过了许多年,自问足够坚强。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牵挂,已变成了心底的一种柔软。 等吃过东西,李大夫也过来了。他长着山羊胡,人不高,眼神却透着股精明。仔细询问了一番,才缓缓说道:「那位先生所言不假。合和香闻惯的人不觉得什么,闻不惯的人吸入过多,就会头晕呕吐,只要断了香也就没事了。倒是姑娘这体质,月事不准,得多喝些八珍汤,补补气血。」 杜氏听到夏初岚没有大碍,整个人才轻松了,又让杨嬷嬷把李大夫说的话都记下来。等送走李大夫,她让夏衍先回自己屋里去,单独留了夏初岚说话。 「岚儿,真是英国公世子?」六平回来说的时候杜氏还不信,眼下看女儿的神色,分明有异。那个人就像他们长房心头的一根刺,老爷走之前,也是不放心的。 夏初岚没有隐瞒:「是陆彦远的夫人扣下三叔,我也见到了陆彦远。」 杜氏听到这里,不由地握紧了她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娘,他们没把我怎么样,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痴心妄想,更不会跟那个人再有什么瓜葛。他到绍兴来是另有要事,与我无关。至于他的夫人,经过今天的事,应该也不会找我麻烦了。」 杜氏看她面色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便说道:「你想明白就好。他们是世家大族,我们招惹不起的。听说是顾二爷帮了你?改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嗯。我知道。」 杜氏笑了笑:「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夏初岚走了以后,杨嬷嬷便说:「夫人怎么不跟姑娘提二夫人来过的事呢?」 「提那个做什么?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杜氏扶着杨嬷嬷站起来,声音有些疲惫,「二弟妹让韩家跟夏家联姻,一来是要我们准备丰厚的嫁妆给韩家,二来岚儿嫁人了,便得把掌家的权力交出去。掌不掌家我倒是没什么,但岚儿的婚事绝不能马虎。」 「理是这个理。可夫人不是想给姑娘找门好亲事?那韩家的大公子韩湛相貌周正,人也老实,韩家的家境也还可以。若他不介意姑娘以前的事,未必不是一桩……」 杜氏挥手打断她:「韩家大郎再好,我也不能委屈岚儿嫁给一个商户。否则老爷泉下有知,定会责怪于我。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杨嬷嬷也不再说什么。姑娘的婚事本来就难办,夫人又如此挑剔,恐怕真是嫁不出去了。 …… 夏初岚从杜氏的住处走出来,看到夏衍背手站在廊下,仰头看着天空。他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神态举止却像个大人一样。夏衍是杜氏和夏柏盛唯一的儿子,又是夏家的长子长孙,若不是夏柏盛不在了,应该享受夏家最好的一切。 可他从未抱怨,努力上进,没让母亲和长姐操过心。 夏衍看到夏初岚,几步走过来,深吸了口气才说:「姐姐,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夏初岚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我,我想参加六月的补试。」夏衍鼓足勇气说道。 夏初岚吃了一惊。补试是国子学和太学的入学考试,每三年一次。国子学和太学都属于国子监,但国子学只招收京官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入学考只是走个过场,十分简单。相反太学面向全国招生,对考生并没有身份上的限制,相对来说入学考试也困难。 但一入了太学,好处便很多。除了免除丁粮,徭役,朝廷还会出钱养士。最重要的是,成绩优异者,可以免发解试和礼部试。上舍生里最优者,甚至可以不用参加科举,直接授予官职,称为「释褐状元」,名望比参加科举的状元还要高。 「补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还小,可以三年以后再考。」夏初岚中肯地建议。据她所知,本朝好像还没有十二岁就被太学录用的先例。夏谦也曾考过太学,因为考题太难,都没有答完就出来了。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第十五章 夏衍坚定地说道:「我想试试。入太学要三年才能升为上舍生,到时候我就十五岁了。若再等三年,升为上舍生要到十八岁。我不想等那么久。」 夏初岚看着夏衍:「为何急着考太学?」 夏衍用力抿了抿嘴唇,说道:「我想做官。等我做了大官,姐姐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再也不用怕那个英国公世子了!我才是家里的男人,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要保护你们!」 夏初岚一愣,没想到是这样。 这三年,因为占了原主的身子,她一直在做姐姐和女儿,却从没有把夏衍和杜氏视作真正的亲人。直到今日听到夏衍说出这番话,她心中不可谓不震撼,甚至有些愧疚。 她主动摸了摸夏衍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衍儿,太学不是不可以考,但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去考。在你长大以前,姐姐会保护好这个家,所以你不用担心。」 「可我还是想试试。」夏衍垂着眼睫,小声道,「太学里的先生都是鸿学大儒,还经常能请到当朝的宰执讲学,能学到很多东西。我不是说族学的先生不好,只是他讲的东西实在太浅了。」 夏初岚立刻明白了。族学里都是年龄不同的孩子,有大有小,悟性也有高有低。先生为了照顾年纪小和悟性低的孩子,讲的东西必然不会太深,而夏衍又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太多了。 「晚上我带你去三叔那里,问问他的意思。如果三叔觉得可以考,便让他来帮你准备。我们试试,如何?」 夏衍一下子高兴起来,激动地握着夏初岚的手。他原以为姐姐会反对到底,没想到姐姐是支持他的!他一下子就有信心了。 这次夏初岚没有抽回手,只是对他笑了笑。 人的出身固然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但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 午后,烈日炎炎,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热气。松华院的侍女仆妇们一边在院子里洒扫,一边忙着把各处的格子窗卸下来,装上竹幕和绣花纱帘。 夏初荧坐在堂屋里头,喝着安胎药,与韩氏说话:「娘,大伯母没有同意您提的婚事?」 韩氏递了盘果脯过去:「别提了。我只开口说了个大概,她就拒绝了。我还想她这回怎么这么硬气,直到大郎跟我说,陆彦远来绍兴了,我才明白。长房大概还存着几分攀上英国公府的心思,这才拒绝我。」 「他真来了?」夏初荧拿着一粒果脯放进嘴里,「大哥又是怎么知道的?」 「先前,你大哥派了个人跟在夏初岚的后面,看到她进了泰和楼,不久后官兵也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夏初岚被顾二爷带走,陆彦远和莫秀庭两个人则到府衙去了。」 夏初荧酸道:「夏初岚还真是好命,什么大人物都跟她有关系。大伯能跟顾二爷攀上关系,也算是长房的福气了。官人说,顾二爷手眼通天,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门路广得很。他若肯帮大哥,连太学都进得。」 韩氏当然知道顾居敬的本事。可顾居敬根本不买二房的账,昨日来喝喜酒也是心不在焉的,她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巴巴地找上门去吧……不如打听一下他住在何处?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就是拉下这张脸又如何。 「姑爷!」外面的侍女喊了一声。韩氏和夏初荧俱都惊诧地望去,就见裴永昭风尘仆仆地进来了。 裴永昭眉清目秀,穿着一身圆领窄袖袍子,头戴软幞头。 「官人,你不是说要晚几日才能来?」夏初荧喜出望外,连忙迎了过去。 裴永昭没说话,只对韩氏点了点头,便径自坐在了榻上。他虽是芝麻大的小官,可周围来往的士大夫,家里的正妻都是官户出身,只有他娶了个商户女,说出去都觉得没面子。 他很不爱来夏家,这种远超一般民庶家规制的院子,就像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多富有一样。要不是夏初荧有孕,加上他此行到绍兴有事,他才不会来。 韩氏与他寒暄,他也只是随意敷衍几句,便拉着夏初荧回房了。 「我问你,英国公世子可有来过夏家找你妹妹?」裴永昭一本正经地问道。旁人或许不清楚,妻子娘家的事他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妻妹跟英国公世子好过这种事说出去难听,但关键时候可能还会有点作用。 夏初荧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您真以为世子爷能看上我那妹妹?」 裴永昭蹙了蹙眉,希望落空,脸色便沉下来了。 夏初荧拉着他问:「官人,可是有什么事?您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跟你说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帮我谋划官场上的事?」裴永昭讥讽道。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后悔当初一时心软,娶了夏初荧。若是娶个官家女,至少这种时候能去跟老丈人商量。他那个老丈人,满身铜臭,畏妻如虎,能指望什么? 夏初荧低下头,手捏着裙子,十分委屈的模样。 裴永昭看她这个样子,想到她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孩子,软了口气:「跟你说说也无妨。金国内乱,跟咱们谈和的完颜昌被贬到行台去了。金国皇帝启用了一个新的大将完颜宗弼,十分好战,似乎想撕毁和议。朝中的主战派大臣正劝皇上出兵,皇上似乎被说动了,只是军饷很成问题。朝臣都在捐钱,还发动了临安的商贾,但钱没凑够,世子就到绍兴府来了。」 南渡以后,因为各地遭受战乱,损毁程度不一,经济正在逐渐复苏中。但国库也才刚刚扭亏为盈没几年,并不算充裕。然而打战没有军饷却是万万不行的。 这时候可是在英国公父子面前长脸的好时机。裴永昭见不到位高权重的英国公,只能在英国公世子这里找机会。 这些政治的事情夏初荧当然听不懂。她平日里就喜欢打扮,养花,逛胭脂水粉铺子,哪里知道什么金国和议的。不过她还算聪明,立刻抓住了重点:「官人想见英国公世子?」 「怎么,你有办法?」 「官人,我倒是知道世子如今人在哪里。」夏初荧凑到裴永昭的耳边,与他说了几句。 宋云宽坐在公堂上摸着胡子出神,没注意到官差已经回来了。旁边的书吏提醒他:「大人,好像是去泰和楼的人回来了。」 宋云宽头也不转,摆足了官威,扬声道:「人犯都押来了?」 「宋大人。」一个有力的声音喊道。 宋云宽扭头看过去,只见庭前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伟岸不凡。他身后跟着一个华服宝饰的女子,神情高傲。这两人跟萧条的公堂显得格格不入,宋云宽警觉地站了起来:「二位是……?」 「禁军殿前司,陆彦远。」男子取出令牌,气势如虹地说道。 宋云宽双腿一软,险些跌到案下去。幸而旁边的书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宋云宽一边扶正跌歪的官帽,一边匆匆走到陆彦远的面前行礼:「下官绍兴知府宋云宽,拜见殿帅。」 那些带陆彦远回来的官差顿时惊住了,纷纷跪在地上。 第十六章 英国公世子只是荣衔,并没有实权。陆彦远真正让人畏惧的身份是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从二品的高阶武官,掌管天子亲兵,都城防卫。非皇帝的亲信做不到这个位置,而且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殿帅。 陆彦远回头对莫秀庭说:「你先回避一下。」又对宋云宽道,「劳烦宋大人在官舍腾出一间空房给内子休息。」 「是,下官这就去办。」宋云宽立刻叫了书吏过来,带莫秀庭去官舍了。 陆彦远径自走到宋云宽的位置坐下,宋云宽站在旁边,吩咐人去端茶。今个儿到底是什么好日子,他从前没见到的大人物,跟走马灯似地来。刚走了个宰相,又来了个殿帅,这下绍兴可热闹了。 「我到绍兴府来,是有公务在身。」陆彦远道,「朝廷要兴兵北伐,但军饷不够。绍兴府离都城最近,故来找宋大人想想办法。」 宋云宽拜了拜:「殿帅您知道的,当年金兵追到南方来,绍兴也遭到了破坏。这几年刚刚好转了些,您看看这府衙破成这样都没钱修呢,又哪来钱给您凑军饷呢。」他倒不是推诿,这话着实不假。绍兴因为靠近临安,恢复得不错。但百姓难得过上安稳的日子,又有谁希望再发生战争。也只有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不察五谷,只为逞自己的英雄意气,才想着收复河山。 陆彦远扫了他一眼:「我不想为难宋大人,只要城中富贾的名册。」 要名册可比拿钱容易多了,宋云宽立刻去办了。 没多久,陆彦远手里便有了本名册,字体工整,上头大概有数十人。首个位置,赫然写着夏家,主事夏初岚。他脑海中不由地浮现泰和楼里见到的女子,清冷倨傲,冰清玉洁,几乎惊艳了他。 当年在泉州的时候,他便被她的容色所迷,但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这次重逢,才发现正是少了这样独一无二的气质。皎若明月,清若芙蕖,一下子就印在了脑海里。 宋云宽恭敬地说道:「下官是按照征收的赋税来排列名次的,身价跟都城里的自是没法比,但也都算是本地的大富贾了。」 「两日后,我要见到名册上的所有人。」陆彦远收回思绪,公事公办地说道。 「是,下官来安排,请您和夫人到官邸休息。今夜下官安排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陆彦远没有拒绝,说了声:「告辞,不必送。」便起身离开了。 府衙外停着辆马车,陆彦远的侍从正牵着马,莫秀庭的侍女仆妇都站在马车旁边,还有一小队护卫跟在后面,阵仗不可谓不大。莫秀庭故意走得慢一些,前面的男人却丝毫没发觉,她咬了下嘴唇,主动伸手拉住他:「夫君,你还生我的气吗?我真的没有对初岚妹妹怎么样,不信你去查。」 陆彦远冷淡地说:「我派人护送你回都城去。」 「可我不想走。」莫秀庭抱住他的手臂,柔声道,「让我陪着你好吗?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我就是想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肯定不给你添麻烦。」她这阵子也想明白了,母亲说的没错,做姑娘时候的骄傲在男人面前半点用都没有。她的男人年轻英俊,手握重兵,家世显赫。说句不好听的,多的是人等着她让出正妻的位置,好往上扑。她不看牢点,怎么行? 陆彦远本来想把手甩开,但想到岳丈和父亲正在都中四处筹措军饷,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对莫秀庭态度强硬,影响的可能是大局。 「随你。」他没挣开,继续往前走。 莫秀庭的侍女先扶着她上了马车,陆彦远刚要上去,忽然有人在旁边大喊:「世子!世子且慢!」 四个护卫立刻上前,将那人拦住:「什么人,不得放肆!」陆彦远本不想理,又听那人说:「下官知道世子为军饷的事头疼,下官是来献策的!世子听听又何妨!」 陆彦远一顿,这才侧头看去。 一个眼生的男子,但自称「下官」看来也是官吏。他抬手,那四个护卫便撤了下去。男子跑到他面前来,行礼道:「下官是户部的官员裴永昭,听说世子您在凑集军饷,特来为您分忧。」 懂得到官衙这里来堵他,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 陆彦远满不在乎地开口:「说来听听。」 「每当征伐,必须动用国库。然本朝特殊,国库并不充裕,是以要向民间的大商贾……」 「我很忙,说重点。」陆彦远毫不客气地打断,气势压人。 裴永昭一抖,立刻说道:「下官听说临安的商贾拖延不肯捐钱。您到绍兴来募捐,想必也是这种情况。商人都唯利是图,不施以好处,他们怎么肯乖乖把钱财拿出来?下官这样想……」他低声说了一通,然后道,「您可以试试,若行得通,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而临安的商贾本就在天子脚下,看到绍兴如此,想必也会慷慨解囊了。」 陆彦远仔细琢磨了下对方的话,点了点头:「刚刚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裴永昭笑着一揖:「下官裴永昭,在户部做事。」尚书省的官员除了那些朝官和主事者要在省司当直,像他这样九品以下的小官每日都无需点卯。 「你随我去官邸,再详细说说。」 裴永昭大喜:「下官听凭世子差遣。」 陆彦远随手招来一个人,侧头吩咐两声。那人立刻去牵来一匹马,扶着裴永昭上去了。 这日夜幕降临,顾居敬才从外面回来。 他直接走到西厢房,看到顾行简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望着书封出神。那本书看起来很旧了,不像是新买的,顾行简却当个宝贝一样。 崇明轻手轻脚地点灯,特意对顾居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弟,你可知道皇上已经同意北伐了?英国公在皇上面前立了军令状,必在半月之内筹足军饷。朝官都在捐俸禄,陆彦远还特地跑到绍兴来,要召见绍兴的大商贾。」他声若洪钟,崇明在旁边听了直摇头。 顾行简揉了揉耳朵:「知道了。」 「你还能坐得住?这场战能打得赢吗?」顾居敬在旁边坐下来,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战事一起,老百姓又要叫苦不迭了。」 顾行简将书放在桌上:「这样也好,能挫一挫金国的锐气。」 顾居敬奇怪道:「你不是一向主和的吗?若是英国公他们胜了,往后朝中的局势就对你不利了。」 顾行简不以为意:「金国内乱,完颜宗弼主战,想撕毁和议南下。这次与其说是我们北伐,不如说是自保。以现今的国力,要想战胜金国几不可能,金国也胜不了我们。最后必定再次议和。若是英国公战场上表现好一些,议和之时,便能不被金国掣肘。」 顾居敬想了想,拊掌道:「皇上畏惧金人,现在虽然一时被说服,但很快就会后悔,想要议和。到时,朝中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金国,皇上必定会再启用你。你都算好了,是不是?」 「不用算,时局如此。」顾行简拿起桌上的书,找了布仔细包好,淡淡地说,「我带崇明出去吃些东西。晚归。」 第十七章 顾居敬还在想今日听到的消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这家伙停官停得刚刚好,既不用与主战派的人为要不要出兵争论,又能避过朝官募捐军饷一事。 等他想再问两句,屋子里早就没有人了。 吃过晚饭,夏初岚带着夏衍到了三房。三房住在偏院,跟主院隔着一片杉树林,到了夜晚也是凉风习习。 之前夏初岚已经让六平来报过信,夏柏青便在堂屋里等着他们。 偏院这边比不上主院,堂屋只面阔一间,陈设简单,书倒是随处可见。夏柏青身穿襕衫,坐在榻上与柳氏下棋。夏静月在旁边做针线,时不时看看花架上摆着的那盆凤仙花,红如霞光,开得正好。 「三叔,三婶!」夏衍在门外叫道。 夏柏青抬起头,立刻站起来:「岚儿,衍儿,你们来了。」他刚刚不惑,满头青丝,唯独两鬓有些霜白。这头发,是三年前夏柏盛出事的时候,生生急白的。整个人很清瘦,身上的衣袍都不太撑得起来。 柳氏看到姐弟俩来了,也很高兴,跟着起身。 夏初岚和夏衍进来行礼,夏静月连忙去搬了两张杌子过来。寒暄过后,夏初岚道:「三叔三婶,你们是长辈,快坐下吧。」 「三姑娘,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听说为了你三叔的事情,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柳氏愧疚地说道,「我跟月儿终日在内宅,也没个主意,多亏你帮着出头。我们本来想亲自过去道谢,又怕打扰到你休息……」 夏初岚摆了摆手:「三婶不要见外,都是一家人。三叔平日里也帮了我许多,而且这次的事本就因我而起。好在现在都没事了,这次过来,是想向三叔请教。」 「你但说无妨。」夏柏青抬手道。 夏初岚看向夏衍,让他自己说。夏衍便把想考补试的事情说了,最后拜道:「衍儿请三叔指点。」 夏静月端来冰好的酸梅汤给他们喝,闻言吃了一惊:「六弟弟,你要考那么难的补试?大哥当初去考的时候,年纪比你还大,可是连题都没有做完呢。」 夏衍一边喝酸梅汤,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五姐,我也没有把握,所以才来问问三叔的意思。这酸梅汤真好喝,谢谢你。」 夏静月甜甜地笑道:「你慢点喝,还有。」 夏柏青看着夏衍,沉吟了片刻。夏衍平日有什么不会的,也会拿过来问他。他对这个孩子的实力还是知道的。 「衍儿悟性高,学习也刻苦,试试倒也没什么。虽说太学录用学生的平均年龄在十五岁,但若考不上,也可以先当个外舍生。国子监里头藏龙卧虎,对衍儿来说,的确更好。当初顾相就是只当了一年的太学外舍生便参加科举,最后连中三元的。」 夏衍连忙说:「三叔,我怎么敢跟顾相比呢?我只要能在太学听到顾相讲一堂课,就知足了。」 夏初岚只知道顾行简是少年状元,倒没想到他这么了得。难怪被读书人奉若神明。若不是吴志远的事情,她对这个人还是挺好奇的。 「既如此,那接下来请三叔帮衍儿准备补试,娘那边我去说。」 夏衍雀跃,忙站起来向夏柏青鞠躬。夏柏摸着他的头,说道:「衍儿,时间所剩不多,你得辛苦些。」 「我听三叔的,我不怕!」夏衍坚定地说道。为了那个目标,为了能够一睹那个人的风采,什么苦他都能吃。 夏初岚又问了夏柏青有关补试和国子监的一些事情,夏静月也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她时不时地看向夏初岚,灯火在她脸上投出暖暖的光晕,眉目精致如画。她心想,三姐姐真是好看,那种淡然大气,不俗不媚,想模仿都模仿不来。 一屋子的人正有说有笑的,思安跑进来,在夏初岚耳边说:「姑娘,顾家那个先生来找您,此刻人就在门外。」 夏初岚一怔,立刻站起来道:「三叔三婶,我有些事,离开一下。」 …… 大概是白日下过雨的缘故,晚上还有风,广袤的夜空漂浮着几朵淡淡的云。 夏初岚也不知自己为何走得很快,并且没让思安他们跟着。等到了门口,她才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容地走出去。 街上还有过往的行人,旁边一家店的门口竖着杆子,上面悬挂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那人站在灯笼底下,眺望着长街的尽头,身影清雅至极。俊秀的少年侍从站在他身后,也颇吸引眼球,但风采却远远不及他。 这个人明明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偏偏身上又有那种权贵阶级才有的压迫感,当真矛盾。 她忽然想起来那日顾五好像以兄长称呼顾居敬,顾居敬的弟弟,岂不就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宰相公务繁重,朝乾夕惕。逢节令都未必可以休假,更别说像这样的日子在外逗留。也许只是从兄弟罢了。 夏初岚走过去,站在他的背后:「先生找我?」 顾行简原以为要等一阵子,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来了。 他转过身,见她换回了女装,玉雪琼花般,觉得还是这样更好看些。他将手中提着的布包递过去:「昨日捡到姑娘的书,看到其中有些残页,便带回去帮姑娘修了修。」 他是特意来还书的?夏初岚打开布包,里面正是那本不见的《梦溪笔谈》,原本破损的地方被补得整整齐齐,比书坊里卖书的人补得还要细致。她也想过修书,这样能让书的寿命更长一些。但是她自己不会,书坊里的人又怕不尽心,因此一直没动过。 「多谢先生。先生修得实在太好了,不胜感激。」夏初岚翻着书,由衷地说道。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讨要,没想到对方主动送回来了,还帮忙修好,真是意外之喜。 崇明在旁边扁了扁嘴,暗道,相爷这手本事可是在馆阁跟人学了好多年的。多少高官拿着昂贵的古籍求着相爷修补,都被相爷拒绝了。为了修这本书,相爷昨夜可都没有睡。 顾行简看到她高兴,嘴角也浮现出一点笑意,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国子监的那些学生来。对于爱书读书的孩子,他向来是喜欢的。 「你为何看这本书?」他问道。眼下稍微有些财力的人家,也都让女子读书,但是读的书还是局限于五经,诸子,像这样涉及知识面极广的杂谈,连参加科举的试子都未必看。 夏初岚很自然地说道:「最早是看到熙宁年间与辽国划定边境的事而仰慕沈公的才学的。」 顾行简意外,熙宁是南渡以前神宗的年号了。熙宁八年,沈括奉命出使契丹,与辽国解决边境问题。当时辽国大臣提出以黄嵬山和分水岭为界,本朝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在哪里。沈括根据两国以前来往的文书,提出以石长城为界,没让辽国侵占一里地。 这件事一直被引为佳话,成为文官不费一兵一卒扞卫领土的美谈。 顾行简是监修国史,又是沈冲的学生,所以对这段往事知道得很清楚。如今连很多新入朝的年轻官员都已不知此事,没想到她……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第十八章 崇明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两个人都望向他。他摸着肚子,低头委屈道:「爷,我饿了。」 顾行简会意,对夏初岚道:「我们还要去夜市,就不打扰姑娘了。」说着举步便走。 「爷,您真的知道夜市在哪里吗?」崇明担心地说,「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夏家不太远,您却走了很久……」他还以为相爷在体察民情呢。 夏初岚看到顾行简停下来,认真思索的表情,想起第一次见面,他就走错了地方,不由笑道:「先生对绍兴不熟吧?若您不介意,等我片刻,我带你们去夜市。当做谢谢您帮我修书。」 顾行简回头,淡笑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夏初岚回去换了一身男装,只说要出门,也没说去干什么。赵嬷嬷本不放心她晚上出去,但有思安和六平跟着,城中还有巡铺,也就没有拦着。 夜市集中在几条主要的街道,如同白日一样喧闹。整条街灯火如龙,人潮熙攘,小贩沿街叫卖。有固定的铺子,也有挑担子推车的浮铺。卖的东西很多,有各色美食:羊脂韭饼,糟蟹,香辣罐肺,腊肉,姜虾,脆螺,蛎肉……整条街都弥漫着香气。 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六平和思安便给他买了很多吃的,热情地招呼他。他先看了看顾行简,等到顾行简点头,他才放开胆子吃。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再冷冰冰的,跟六平和思安两个人算是熟了。 顾行简吃得很少,夏初岚特意买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给他,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爷吃素的!」 夏初岚只能顺手递给崇明了。原来他是茹素的,怪不得这么瘦。 他们走到一位卖素饼的老者面前,顾行简停下来,拿出铜钱买了一个,闲谈起来:「老人家,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点头道:「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开封人。二十年前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南方来的,二十年咯,这口乡音还是改不了。」 顾行简又问:「这几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练地舀出米浆,平摊在铁板上,说道:「刚来那会儿老是打仗,整日里没个安生的,吃住也不习惯。这几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错。可还是老想着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坟跟根都在那儿呢。先生,您的饼,拿好咯。」 顾行简接过饼,道了声谢,默默吃着往前走了。 夏初岚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闹,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便不敢再闹了。崇明咬着鲜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岚。这位姑娘可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明明没见过几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爷的脾气了。 等顾行简回过神来,一条街快要走到头了,灯火阑珊。 「想起些旧事,冷落了姑娘。」顾行简带着歉意说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男人话太多,寡言些正好。这时,一个推着车的货郎过来,大概板车上的东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见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声喊道,人已经飞快地跑过来。因为那个货郎的板车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岚了。 顾行简眼疾手快,伸手搂住她的腰,抱着人转过身去:「崇明,拦住车!」 崇明微愣,立刻过去帮着货郎稳住板车,这才没冲到闹市里去。 夏初岚没防备忽然被人抱住,双手下意识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经意间抬头,落入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满街的灯火和喧嚣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还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没事吧?」货郎跑过来,关切地问道。 夏初岚这才回过神,轻轻从顾行简的怀里退出来,感觉耳根发烫。顾行简倒也没责怪货郎,只提醒道:「下次担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处人多,伤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货郎看到两人没事,也没提要他赔钱,松了口气。又道了几声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围着夏初岚问长问短,顾行简站在一旁,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刚才她陷在他的怀里,抬眸的那瞬间,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乱了。这丫头绝色,当真不能离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爷,您没事吧?看样子只是个普通的货郎,没有可疑。」 顾行简点了下头,走过去对夏初岚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离夜市远了,灯火就没有那么辉煌,地上的两个影子一长一短,中间隔了些距离。两个巡铺的兵士迎面过来,正小声交谈:「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听上头说英国公世子到了绍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这一带干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大案子。倒是英国公世子跑到绍兴来干什么?」 「我听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说好像是要打仗了,来凑军饷的,把绍兴富贾的名册都要去了。」 两个兵士说着话就走远了。夏初岚听得真真切切,没想到陆彦远来绍兴是这个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见面。她是很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的。 顾行简看到她的神色,问道:「在想捐钱的事?」 夏初岚顺势说道:「国家要打仗,国库不够,向商贾募捐也是惯例。前朝太宗时期战事频仍,我朝已经算少了。只是绍兴的商贾远没有临安的富庶,捐钱也轮不到我们才是。」 顾行简熟门熟路道:「以国家的名义筹募军饷,一般会有很好的交换条件。比如盐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换赋税。而且此事乃自愿,官府也强迫不得,不必过分忧心。」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笃定,又不像是个教书先生了。夏初岚觉得这个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刚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么近,现在仿佛又远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声地跟六平说话:「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姑娘跟这位顾先生看起来还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这位先生好像年长姑娘许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刚才顾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红了。你进府以后,有看到过咱们姑娘对谁害羞吗?年长怕什么,会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许多岁,照样恩恩爱爱的。」 六平细想一下,姑娘对这位顾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样。想必是这位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快到夏家的时候,夏初岚主动开口说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顾行简也没有多言,带着崇明离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些,夏初岚才继续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从另一头过来,心情似乎很好,还哼着小曲儿,两个人在门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这么晚了,刚从外面回来?」 「嗯。」夏初岚淡淡地,不想与他多说话,正要走上台阶,裴永昭追上来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英国公世子来绍兴筹集军饷,要商贾捐钱。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准备。」 第十九章 夏初岚侧头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关心起夏家的事来了? 裴永昭当然不会说自己今天去干什么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先进去了。 夏初岚懒得理他,进家门以后,吩咐六平把门关好。她仔细想了想,又把六平叫过来:「盯着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门关严,角落里有个人走出来,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人扞腰佩剑,一看就是军士。那人在马车旁边行礼道:「世子,夏姑娘回来了,裴永昭也进了夏家。」 驾车的人道:「怪不得不让我们送呢。这种小人,居然靠出卖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耻!世子,您当真要用他说的法子?」 陆彦远下了马车,远远地望着夏家的方向。大门似乎修得与普通的富庶人家无异,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除此之外也不怎么起眼。他原以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来献计的,便观察了一阵子。眼下看来不过就是个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挂齿。 天色已经晚了,城南这里没什么店铺,四下寂静无声。陆彦远往前走了两步,握紧拳头,走回来低声道:「我们回去。」 两个随从愕然,等了这么半天,人都没见到,就要回去了?这位夏姑娘可真厉害,世子爷行事果断,从来不会如此踟蹰,更别提等一个女人了。 须臾,马车驶进夜色里,不留痕迹。 崇明一晚上吃了许多东西,有点撑,走回来以后,还没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顾居敬比他们还晚回来。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绍兴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谈生意,要应酬。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陆彦远后日要在哪里见绍兴的商贾,他特意赶回来,要告诉顾行简。 他一进院子里就把一个纸包扔给崇明:「给你带的羊肉包子,热腾腾的,赶紧吃。和你们爷出去肯定饿坏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闷,胃口像个女娃娃一样,难为你跟着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为难道:「二爷,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顾居敬觉得奇怪,便追问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等听完崇明的叙述,他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问:「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头,还抱,抱了人家?你确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点了点头。当时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些年喜欢相爷的女子可谓是前仆后继。都城里还开了赌局,押哪个女子能把相爷拿下。就连每回进宫赴宴,也总有家世显赫的王公贵女主动追来送花啊,赠笺啊,相爷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碰她们一根手指头了。 顾居敬觉得不可思议,莫非这棵铁树终于要开窍了?他赶紧问道:「你们爷人呢?」 「一回来找了本佛经,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崇明实话实说。 顾居敬无语,抱了个女人就要看佛经,他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夏初岚沐浴之后,换了身薄绸的小衣,坐在妆台前,赵嬷嬷和思安帮她熏干头发。她从铜镜里看到后面书桌上放着那个青色的布包,便叫思安去拿了过来。 她重新翻开书页,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纸页间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味,又让她想起那人的怀抱。 他的脸是清瘦了些,身上却不然,胸膛挺结实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当时的反应之快,甚至超过了崇明。她早就看出来崇明有身手,走路都带着风,说是随从,应该是他的护卫。 这人身份成迷,她隐约有点猜想,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处去想。 赵嬷嬷看到她这个样子,跟丢了魂一样,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询问思安。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肯定是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思安对赵嬷嬷点了点头,在姑娘面前也不敢开口说。等到熏干了头发,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赵嬷嬷拉到了外面说话。 「我瞧着姑娘好像是对一个人上心了。」思安对赵嬷嬷耳语道。 赵嬷嬷惊讶,赶紧追问。思安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嬷嬷却严肃了起来:「那顾五先生是什么来历,你打听过了吗?这个年纪,家中可有妻室?从前在国子监教书,那现在呢?若是一个家徒四壁的伪君子,满口胡言,只是看上我们的家财,贪图姑娘的美色呢?」 赵嬷嬷毕竟年纪大,想的事情也多。而且英国公世子那件事以后,她对姑娘看得更紧了些。这个顾五先生凭空出现,不得不提防。 「这……他跟顾二爷在一起的,应该不会吧?」思安小声争辩道。她一个小姑娘哪里能想到这么多,被赵嬷嬷一提,也觉得有些草率了。姑娘能解开心结是好事,但这个顾五先生的身份确实是云里雾里的……万一有家室,那姑娘岂不是又要吃亏了? 思安现在清醒一点了,赵嬷嬷叹口气道:「今日已晚,又发生了许多事,让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问问姑娘吧。」 夏初岚当真累了,这一夜睡得很好,没有做梦。 第二日依旧是要去北院给老夫人请安的。老夫人这几年吃斋念佛,一心给家人祈福,不大管事情,寻常也没有人特意把外头的事情告诉她。昨日泰和楼的事情,夏初岚没让外传,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几房的人请过安以后,老夫人看到裴永昭,亲切地问道:「二姑爷昨日来的?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裴永昭毕竟是晚辈,当官的人家还是知道人前的礼节的,便抱拳说道:「因为有些急事,所以提前来了。看到祖母康健,也就安心了。过两日,我便把阿荧接回去。」 老夫人慈祥地笑。虽然当初阿荧的婚事破费周折,她也担心裴家待阿荧不好,但是如今阿荧有了身子,裴家应当会看重了。像他们这样的商户人家在官户人家面前总是矮了一截,现下只盼长孙能考个功名,这样夏家也就能够在人前硬气了。 其实裴永昭跟夏谦是同一年考的科举,裴永昭考上了,而夏谦却没有考上。夏谦心里很不服气,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两个人几乎不说话。 从北院出来,众人各自回住处。夏谦独自回含英院读书,没让萧音跟着。裴永昭说了一声有事,也匆匆走了。 韩氏的眉头皱了皱:「这姑爷到底在忙什么呢?阿荧有了身子,也不多陪着点。」她只看到女儿受了委屈,却没看到儿媳妇也受了冷落。 夏初荧帮裴永昭说话:「官人也不想的,他来绍兴是有公务在身。我这儿有娘跟大嫂照顾着,他自然放心。」 韩氏摇了摇头:「生女何用?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婵儿先回去吧,路上担心着点,我跟阿音还要去玉茗居一趟。」 夏初荧去牵夏初婵,也没多问。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也没她过问的份。 夏初岚是夏家的当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操持。但她只有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帮忙,而内宅诸事,便是韩氏帮着打理。韩氏在夏家内宅还是能做主的,但大事还得问过夏初岚才行。 第二十章 玉茗居的堂屋面阔三间,因为平日里往来的人多,摆着很多靠椅,两壁挂着字画。进门便是一鼎香炉,门两侧各有一盆半人高的紫竹,竹竿紫色,叶绿而发亮。 萧音搀着韩氏,不由赞叹道:「娘,三妹这里好气派,不像个姑娘的住处。」 韩氏径自坐下来,冷哼了一声:「夏家的钱多半在她手上,她想怎么气派怎么气派,却不舍得给我儿多添几桌酒席。一会儿我肯定帮你要到差事。」 萧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其实有没有差事她不在意,只是夏谦对她的态度……在床上的时候,恨不得吞裹入腹,一旦下了床,就冷若冰霜。萧音也不知道夏谦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既然白日里近不了他的身,另外有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在夏家,没有夫君的怜顾,只能投靠婆母,对韩氏言听计从。 少顷,夏初岚从小门走进来,思安跟在后面。她穿着湖蓝的襦裙,上襦比裙子颜色深些,头发散下来,只在脑后抓了个髻,插着一根碧玉簪子。整个人显得十分清雅秀致,萧音几乎看晃了神。 夏初岚坐下来问道:「二婶和大嫂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阿音进门,也算是夏家的长孙媳妇,理应帮着打点家里。」韩氏清了清嗓子,「娘的意思是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你还得管着采办,库房和账房三处,太辛苦。不如把采办的事情交给阿音,锻炼锻炼她。她有什么不会的,我也能从旁指点。」 采办就是购买每日家里所需的物品,诸如柴米油盐,还有换季要买的布料,冰块,炭火这些,油水很多。韩氏这人看着厉害,实则是个空架子,底下的人偷懒耍滑,她都看不出来,只要给她点甜头好处,也就能蒙混过去了。 韩氏见夏初岚不说话,柳眉倒竖:「真是娘的意思。你若不信,可以去北院问问。而且阿音在家里也学过管家的。」说完给了萧音一个眼神。 萧音连忙上前,轻声道:「三妹管着里外确实辛苦,我也是夏家的人,想帮着分担一些。你不妨交给我做一阵子,若觉得我做不好,可以再收回去。」 夏初岚虽然不喜欢韩氏,对萧音却没什么意见。想起夏柏盛在的时候,老夫人和韩氏曾想过要把萧家这门亲事给退掉。若不把采办的权力交给萧音,恐怕她在夏家更是举步维艰了。 正好夏衍要准备补试,夏初岚想将手中的事放一放,陪他去临安。便叫思安去把负责采办的王三娘给叫过来了。 王三娘三十几岁,眉清目秀。丈夫是船工,三年前跟夏柏盛一起在海上遇难了。夏初岚看她孤儿寡母的可怜,就把她收入府中做事。没想到这王三娘办事细致,思路清楚,很快就坐到了管事的位置。 「这是少夫人,以后她来管府中的采办。有事你直接去含英院禀报,不用再到我这里来了。」夏初岚吩咐道。 王三娘是个下人,东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好在少夫人看起来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就想安安生生地呆在夏家,也不想招惹什么是非。 韩氏总算心满意足地走了。思安扁着嘴道:「姑娘何必真的把采办的权力交出去?二夫人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居然把老夫人给搬出来了。」 「你以为我是被她吓住了?我是看大嫂在这个家里不容易。」夏初岚淡淡一笑,「我少点事也能轻松些。」 思安扶着夏初岚的手臂说:「奴婢听含英院的小姐妹说少夫人好像不怎么讨大公子的欢心,大公子白日都是自己关在书房里,连茶水都不让她进去送。是怪可怜的。」 夏初岚知道当初夏家要退亲时,萧家还特意派了人过来劝说。想必萧家还指望着借萧音这门亲事,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一些好处。萧音对自己的处境应该也很清楚。她能帮得不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了。 稍后,府衙差人送来消息。明日宋大人在永兴茶坊请众人喝茶。当然喝茶只是个由头,就是要他们去捐钱。 夏初岚早就知道了此事,并不觉得意外,回了府衙的人明日必定会到。 赵嬷嬷端来补气血的补汤,放在夏初岚的手边,想着还是问问顾五的事情:「姑娘,听思安说您昨夜去见一位叫顾五的先生了?您和他……」 夏初岚端起汤盅,摇头道:「我们没什么。昨日在顾二爷那处,是他帮我看的病,又帮我修好了书。昨夜只是带他逛了逛夜市,算作还恩情了。你叫库房准备些礼品,改日送到顾二爷的住处去。」 赵嬷嬷看夏初岚的神色平淡,的确不像有什么,也就放下心来。顾五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又不是公侯将相,微服私访,与人相交都不敢用真名,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永兴茶楼距离泰和楼不远,是绍兴最大的茶楼。上下三楼的木质结构,中空,犹如天井。一楼的大堂搭了个台子,平日也会请些路岐人来表演。台子旁边摆了三排的花架,时令花朵高低错落,馨香阵阵。 绍兴的商贾交了名帖之后陆续进来,随意找了位置坐下,立刻有跑堂送上茶水和点心,服务周到。不多大会儿,大堂上已经坐了不少人,相熟的交头接耳两句,大都已经知道今日来此的目的。 陆彦远和宋云宽在一楼的雅间里,宋元宽趴在门扇上看了看,回头对陆彦远说道:「下官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好像只有夏家的人还没到。」 陆彦远穿着一身湛蓝的锦袍,丰神俊朗,手指弯了下,不动声色地说:「再等等她。」 宋云宽应是。他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对于高门显贵家里的私事倒是打听得很清楚。他知道陆彦远跟夏初岚好过一阵子,差点收到府里做妾了。后来陆彦远还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实像这样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间的利益联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个护卫从侧门跑进来,跪地说道:「殿帅,那个裴永昭在门外大闹,非要见您。」 「把他赶走。」陆彦远毫不客气地说。此人脸皮真厚,竟然敢跑来闹事。 夏初岚到永兴茶楼的时候,刚好看见两个佩剑的护卫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头吵嚷,但又被推着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岚装作没看见他,向门口的护卫递了名帖。护卫定了定神,才说:「你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夏柏青上前道:「岚儿,我陪你进去。」 夏初岚点了点头,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边裴永昭看见夏初岚,挣开护卫跑了过来:「三妹!三妹你带我进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爷在此处做何?为何要进去?」 裴永昭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夏初岚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见英国公世子,前日……总之你带我进去!」 夏初岚把手抽回来,冷淡地说:「我只带三叔进去。你要见世子,自己想办法。」 裴永昭不依不饶,竟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跟他好过,要你再多带一个人进去就那么难吗!夏初岚,你今日若不带我进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荧!」 第二十一章 永兴茶楼在闹市,周围往来的行人很多,听到这边争吵,自然地围了过来看热闹。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还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夏柏青挡在夏初岚身前,对裴永昭喝道:「有事你冲着我来,别欺负我的两个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读圣贤书!」 裴永昭没有夏柏青高,气势一弱,又非要往里闯:「总之我要进去!」 夏初岚对门口的护卫说:「这个人百般阻扰,若是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们也无法交代吧。」 「来人!」那护卫扬声喊道,「将这闹事之人给我拖走!」 刚才的两个护卫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说把他拖走了。裴永昭还在喊什么,思安小声道:「二姑爷这是疯魔了吗?」 夏初岚眼下没空跟裴永昭算账,与夏柏青一起进了茶楼。他们一到,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夏家是绍兴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对手。大老爷们输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总归不服气,又听说今日召集众人的是英国公世子,多少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 夏初岚神态自若地坐下来,与相熟的几个人点头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围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这些,今日便不会来了。 此时二楼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这个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却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顾居敬偷看了眼顾行简的神色,特意说道:「夏家丫头来了。」 顾行简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手指转着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兴茶楼是顾居敬的一个朋友开的,他们事先进来,藏在二楼的暗道里,自然避过了官兵清场。一般两层以上的木质建筑都会修一些这样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计知晓。避免起火的时候,没办法逃生。 「阿弟,你说今日陆彦远能成吗?」顾居敬又问道。 「不知。」顾行简淡淡地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堂中间那个娇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觉,立刻移开了目光。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冒险,居然把成败都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总还会有别的办法。 俄而,宋云宽从雅间里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他对满堂的人说道:「今日诸位能够赏脸前来,本官十分高兴。也就不与诸位绕弯子了。国家准备出兵北伐,但是军饷不够,只能仰赖各位慷慨解囊。当然官府也不会亏待诸位,按照捐钱的一成来兑换等额的盐引,以三年为期。」 这个时候的盐虽然不再是国家专卖,但是商人想要私下买卖也要先从官府那里买到盐引,再去官办的盐场凭盐引提取等量的盐,然后才能售卖。当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购买盐引,官府也要审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岚没想到顾五居然随口说中了,咬了口糕饼,情绪复杂。 有人说道:「临安的商人比我们有钱得多,为何他们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盐引,我们还是亏惨了啊!」 一时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宋云宽早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连忙走回雅间询问陆彦远怎么办。 陆彦远想了想,亲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为北伐,实为自保。金兵想撕毁两国的和议,挥师南下。所以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我们若能掌握主动,就能加固边境的防线,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才有力气保家卫国。他们流血牺牲尚无怨言,难道你们连些许钱财也不舍得吗?诸位也不想看到国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的将领,英姿挺拔。他说话的时候慷慨激昂,那种剑指北方,收复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静了片刻,无人说话。 夏初岚见陆彦远朝自己看过来,装作侧头与夏柏青说话,避过了他的眼神。曾与这个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但或者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炙热明亮,还有那些凌乱的亲吻,相拥的画面太过真实。这个人于她来说,终究与旁人略有不同。 这时有个人说:「夏家是绍兴首富,我们看夏家的!」 「对对,看夏家捐多少,我们再捐!」 在座的人还是不想捐钱,就先把夏家推出来。就凭夏初岚跟世子的关系,世子也不能强逼着她拿钱。只要夏初岚说得少了,或者说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陆彦远的额头出了层汗,手指微微攥紧。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成败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凭他做过的事,还有她现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这样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没有怨言。 夏初岚与夏柏青说了几声,夏柏青赞成地点了下头,她才站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却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当年面对逼债的船工家眷时,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她握着扇柄,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是顾虑战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可是国难当头,若每个人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来与国家共存亡,那么金人早晚会将我们二十年才辛苦经营起来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当年的汴京一样!」 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耻,金人烧杀抢掠,夺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没有去过中原,没机会领略京城当年‘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的盛况。我想在座有许多人比我年长,有些还去过汴京。我羡慕你们曾经亲眼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过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宽,瞬间都追思起当年来。那确实是最好的地方,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头浮动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时,邻里有一户人家是逃到南方来的。那家的老太爷每日都要跟人讲当年京城的风光,城廓,运河,还有大街小巷,如数家珍。他临死之前,还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乡的祖坟里。现世安稳,百业昌盛,日子越来越好。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国耻,否则枉做宋人。」 夏初岚走到陆彦远的身边,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头看着他,声音响亮:「夏家愿献绵薄之力,捐十万贯。」 众人哗然。宋云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十万贯!这是多少钱!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接触到陆彦远的目光,才声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义,本官替出征的将士们谢谢你!」他赶紧叫了一个书吏来记录,立刻又有几个商贾站起来。 「大老爷们别扭扭捏捏的,难道我们要输给一个小姑娘!」 场面顿时热烈起来,那个书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记不过来。 夏初岚靠近陆彦远,低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前锋我已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说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第二十二章 陆彦远还沉浸在她刚才说话时的风采,以为是看到宫里的那些谏官或是侍讲学士。三年的时间,真的让她脱胎换骨了。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而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主。她说的这些话,掷地有声,应该让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员们都听一听。 陆彦远心念一动,立刻追了出去。 楼上,顾居敬也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看向身旁的顾行简,只见他面色无异,只是眸色更深了。 「阿弟,你真的只是领着她去夜市走了一圈,没给她说过只言片语,就让她说出今天的话来了?你们俩……」他想了想,还是把后面的半句给吞了回去。 如此心有灵犀。这个丫头,真是了不得。 「陆彦远好像追她去了……」 顾行简捏着佛珠,转身闭了下眼睛,淡淡道:「明日回临安。」 夏初岚和夏柏青走出永兴茶楼,商量着怎么把钱送到官府去。十万贯钱,是她跟夏柏青商量的结果。这笔钱数目不小,但夏家还是能拿得出来。 「岚……夏姑娘留步!」陆彦远追出来,门口的护卫吓了一跳,纷纷行礼。 夏初岚回头:「世子还有事?」 「借一步说话。」陆彦远看着她,沉声说道。他只有将声音刻意压下来,才能让声音的波动不那么明显。 「姑娘!」思安立刻警觉地挽住了夏初岚的手臂,不想让她去。她认得这个人,化成灰她都认识,英国公世子!她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显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爷夫人的叹息,还有那一夜姑娘差点丧命,她可都记着呢! 夏柏青行礼道:「若是关于捐钱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说。」 「我有话单独跟她说,与其他人无关。」陆彦远口气强硬,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凌厉。三年时间,他也变了。身上尖锐的棱角,还有飞扬的意气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说话,被夏初岚一把拉住。她对站在身侧的夏柏青道:「三叔,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叹了口气。那时莫秀庭派人来说英国公府的人找夏初岚,他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以为自己能帮侄女把这些人挡掉,别让他们再来伤害她,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 可现在她说,她自己可以,他便没有再拦着。他相信,今时今日的她,已经足够应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岚儿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夏初岚跟着陆彦远走到永兴茶楼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篓,大概是茶楼的杂物。巷子不宽,看不到头,夏初岚没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话就说吧。」 她发现面对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这是时隔三年,再一次单独相处。她的容貌依旧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对他的丁点感情。那张看见他就会笑,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过多次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彦远的话都哽在喉头,只道:「你变了许多。」 夏初岚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觉得,经历过那些事以后,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 「是我对不起你。」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年前他因为反抗父亲的安排,离家远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泼貌美,他血气方刚,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那个时候,他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也是被关禁足,绝食抗争,最后还是被父亲押着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无论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家族利益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吹动男子的袍带,上面的金丝暗纹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头顶的日头都挡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阴凉。她在南方的女子当中算高挑了,但是对于这个北方男人来说,还是娇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当是少年时的糊涂事吧。」夏初岚自嘲地说,「世子找我就是为了说此事?」 陆彦远摇了摇头:「我想说裴永昭的事。据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谏官发现弹劾,以至于丢官。知道我为捐钱的事情烦心,就跑到绍兴来献计,借此让我提拔他。那计策……不提了,我可以帮你处置他。」 裴永昭丢官了?怪不得这么狗急跳墙。 「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献了什么计策?」 「他让官府制作假的盐引,按照捐钱的五成交给商户,以五年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办法贬低盐引的兑换价值。而且他还让我将名册排在前面的十个人都扣下来,不同意捐钱就不放人。」当时听了就觉得这法子简直陷他于不仁不义。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没有人指使,他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说那么多。 夏初岚冷冷一笑,果然够狠,也够不要脸……她身子一顿,说道:「多谢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劳烦世子了。我还有些事要做,先告辞了。」说完行了个礼,便独自离开了。 陆彦远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个世子,不再是陆郎了。 刚刚她有意无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还是很怕热。她离他那么近,挺翘的鼻尖上沾着细小的汗珠,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华院早已经是惊天动地。裴永昭回来之后,乱摔了一通东西,大骂夏初岚和夏柏青。 韩氏怕伤到夏初荧跟孩子,将她拉在一旁。夏初婵被凶神恶煞的裴永昭吓坏,韩氏让嬷嬷把她带走了。 「官人,有话好好说。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兴茶楼了吗?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夏初荧轻声问道。 「怎么好好说?你妹妹当众让人把我拖走!我的脸都丢尽了!」裴永昭气急败坏地说道,「肯定是她在陆彦远面前说了我的坏话,陆彦远才翻脸不认人的!」 韩氏早就觉得裴永昭这次回来目的不纯,用眼神询问夏初荧,夏初荧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她问过裴永昭见英国公世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裴永昭不肯说,她也没办法。只隐约觉得可能跟这次捐军饷的事有关。 「姑爷,你先消消气。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这裴永昭是阿荧的夫婿,婵儿的婚事也指望着他想办法,实在得罪不起。 「等什么?我受够了,没什么好说的!」裴永昭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荧你们夏家自己养着吧!」说完,人已经往外走了。 「官人,你说什么!」夏初荧一怔,连忙过去拉住他,凄声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将她狠狠一甩,幸好韩氏及时把她接住。 韩氏见裴永昭居然都动手了,也顾不得什么,歇斯底里地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拦住!裴永昭,今日不说清楚,你不准走!阿荧哪里对不起你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第二十三章 裴永昭不理会韩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妇们上前来阻拦,他是男人,力气大,谁也拦不住。等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两个高大的护院拦住了去路。一个护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跄几步,终于跌回院子里。 韩氏喝了声:「谁让你们来的!松华院是你们随便进来的地方吗!」就算她现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顿,但裴永昭毕竟是她的女婿。她这人一向护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扬。 两个护院退开,夏初岚从后面淡定地走进来,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韩氏有些愕然,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转。夏柏茂走过来,将她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了一阵。韩氏尖声叫了起来:「什么?他丢官了?」 夏初荧怔怔地站在门边,还没有从刚才被裴永昭甩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两年她低声下气,百般讨好,用尽了各种办法怀上他的孩子,他却这样对待自己。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别仗着人多就乱来!」裴永昭的气势已经弱了不少。 「是我想问,你要干什么。」夏初岚冷冷地看着他,「当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帮你谋的。你自己行为不检,将官丢了,跑到英国公世子面前献策,还要将夏家给卖了。我想问问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别胡说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当得好好的。」 夏柏青摇头叹道:「英国公世子都跟岚儿说了,这事只要派人去临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会的!」夏初荧从台阶上跑下来,摇头道,「官人他不会这么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骗我们,对不对?」 夏初岚倒有些同情夏初荧了,当初嫁出去的时候有多风光,如今脸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这门亲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个斯文败类。她这个二姐也许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坏,只是不愿意撕破脸,还想维持着她嫁得很好的这种体面。 「阿荧,是真的!这个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词,最后仿佛下了决心一样,「阿荧,回家来,爹能养你和外孙!有爹的一口饭吃,就有你们的!」 「爹……」夏初荧扑在夏柏茂的肩头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骗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爱她。 韩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长房跟三房的人看见,可眼下事情都捅出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继续被骗。韩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写和离书吧。就在这里写,阿荧不跟你回去了!」这种情况,就算女儿回到临安,恐怕日子也过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后再给女儿找户好人家也就是了。 「写就写,我早就想写了!」裴永昭恶狠狠地说道。 等裴永昭写完和离书,取下私印盖了以后,问众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来看了一眼,对夏柏茂点了点头。夏初荧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离,她肚子里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样害怕。若是不和离,回了临安之后,裴永昭也许会把气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离书写得这么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妻子一样。 这个男人当真自私绝情。 夏初岚亲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护院推下台阶,指着夏初岚咬牙切齿道:「夏初岚,你给我等着!今日的种种,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着威胁我。倒是我会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东西都拿回来。」 「不过是些破衣服首饰,你们夏家这么有钱,还在乎那些?」裴永昭讥讽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说道:「我说的是奁产。按照本朝律法,奁产归女子所有,改嫁时可全数带走,夫家不得处置。你们定亲时定帖上所列的全部东西,一样都不准少,否则我们就公堂见!六平,关门!」 裴永昭眼睁睁地看着夏家的大门关上,整个人如遭雷击。夏初荧的奁产可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啊!都要他吐出来,那……那他以后靠什么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岚,徘徊在夏家门口不肯离去。他正准备再上去敲门,忽然有个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裴永昭回过头,看到一个俊秀的少年,双目冰冷,一下子把他往后扯。裴永昭站不稳,几乎是跌在了地上。等他抬起头,看到眼前是一个布衣男子,眉目清俊,负手而立,正淡淡地看着他。 明明看服饰就像个普通人,但那种迫人的威势,却比他见过一面的户部尚书还要厉害。 「你是什么人!」裴永昭强装镇定地说道,「我可是官员,知道对朝廷命官不敬是什么罪名吗!」 顾行简看着前方,神色清冷:「刚才我听见,你要找夏家的麻烦?」 「关你什么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将他拉回来,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彻底火了,今日受得窝囊气已经够多,撸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动手。顾行简俯下身子,几乎很轻地说道:「我,是顾行简。」 裴永昭瞪大双眼,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离自己很近的男人。 顾,顾行简?!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面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便是当朝的宰相!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巧?虽然宰相被停官了,但据说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哭诉中书绝对不能没有这位宰相。好几个重臣都称病在家,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惨雾的。 「顾行简」这三个字,意味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意味着绝对的权力。 顾行简直起身子,云淡风轻地说道:「离夏家的人远一些,更别找夏初岚的麻烦。若被我知道,临安将无你立足之地。终你一世,也休想再踏入官场。记住我的话。」 他不是在威胁,凭他的底气和威势,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若说裴永昭刚刚还有点怀疑,现在是完全信了。这个人的神态和语气,在官场的他实在太熟悉了,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势,常人装都装不出来。裴永昭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掉,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 顾行简……真的是顾相!平日里见也见不到的人物,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都没有深想顾行简和夏家是什么关系。 崇明喝道:「还不快滚!」 「这就滚,这就滚。」裴永昭站起来,又对顾行简鞠躬,然后连滚带爬地走了,一句废话也没有。 他只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吴志远在没下狱以前,逢人就说跟顾相的关系有多好。因着这层关系,连户部尚书都对他笑脸三分。 不论是对于大小官吏,还是读书人来说,顾行简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等裴永昭走远了,崇明问顾行简:「相爷,咱们还逛么?」 顾居敬在家中收拾行囊,顾行简见不得他把东西翻了一地,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就带着崇明出来躲个清静。不知道为何就走到夏家来了,刚好看到夏初岚把裴永昭丢出家门。 第二十四章 听夏初岚叫裴永昭的名字,他记起刑部和大理寺交上来的文书里提到过裴永昭跟吴志远一起狎妓。他顺手翻过裴永昭的官藉,知道他祖籍泉州,妻子夏氏,考取功名却没有被选上官,之后很久才在户部谋了个差事。便全对上了。 顾行简想到刚才夏初岚的样子,轻轻勾了下嘴角,那孩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挺温驯的,原来不是一贯如此。 夏谦骑着马从远处悠悠行来,六福在前面牵着缰绳:「公子,顾二爷说明日要回临安了,会不会只是个借口?」 夏谦沉着脸,不说话。他连着两日登门拜访,顾居敬不是不在,就是无暇,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推诿。夏谦早就打听过顾居敬是个油盐泼不进的人,也不是单他一个吃了闭门羹。若不是顾居敬跟大伯的关系,那日还来喝他的喜酒,他也不会觉得自己能攀上人家。 等到了家门口,他闷声下马,看到石阶旁边站着两个陌生人,一副穷酸相。他只扫了一眼,背手上台阶,问身后的六福:「那两个是什么人?」 「不知道,瞧着眼生得很那。」 「问清楚,有可疑就送官。府中女眷经常进出,别让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夏谦皱了皱眉,吩咐完,径自入了家门。 六福跑下来,来到顾行简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你是什么人,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崇明要说话,顾行简抬手道:「只是累了歇一会儿,这就走了。」 「快走快走,别再让我看见!」六福嫌恶地挥了挥手。 夏衍刚好下了学,背着书囊走过来,问道:「六福,你在干什么?」 六福连忙赔着笑脸,弯下腰道:「六公子,这两人站在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怕是坏人。小的奉了大公子的命,正赶他们走呢。」 夏衍侧头看了看顾行简,虽布衣加身,气质清贵,像是个读书人。他拘礼问道:「先生是要问路,还是找人?」 崇明本来想抓住六福,将他痛打一顿。敢对相爷如此无礼,当他们是什么人!相爷刚刚还给夏家解决了个麻烦呢!看到这个清秀的小郎君尚算懂礼,便冷冷回道:「我们只是路过,谁要特意站在你们家门口!」 夏衍知道是六福态度不好,惹恼了对方,就对六福说:「我来处理,你先进去吧。」 「是。」六福行礼走开,护送夏衍回来的下人,也都退远了些。 夏衍仰头笑道:「先生不要见怪。因为我家女眷时常出入,从前就有人盯上我姐姐,来门口闹事,所以下人都比较警觉。若是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顾行简看到他年纪不大,却彬彬有礼,显然家教不错,又看到他手中抱着《论语集注》,问道:「小郎君为何不把书放在书囊里,却要抱在手中?」 夏衍低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书皮:「我特别喜欢这本书,放在手中,随时就可以翻阅了。」 顾行简又看了看,书角有多处被修补的痕迹,虽然不是很平整,但看得出来很用心。 「据我所知,此书再修过两次,这本是初版,存有不少纰漏之处。小郎君为何不买新的来看?」 夏衍见他连这个也知道,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先生想必也是读书人,应该知道顾相的书实在太难买了,整个绍兴都买不到新的。这本书是家父留给我的,虽有纰漏,但我也十分珍爱。」 顾行简只管修完书拿到国子监去印拓,自有官员亲自送来新书,倒是没关心过自己的书到底有多难买。竟然稀缺到了这种地步?难怪张复之隔三差五跑来要,他还以为是玩笑。 这小郎君懂事乖巧,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是父亲不在了。夏家三个兄弟,只有夏柏盛过世,刚才那人喊他六公子,应该是夏柏盛的小儿子? 「我手中应该有这本书的再版,但在我临安的家中,得回去找一找。等找到了,便赠与小郎君吧。」顾行简说道。 崇明惊愕地看了顾行简一眼,又看了看这走运的毛头小子。夏家到底是什么风水,居然能让相爷又是修书又是赠书的,真是开了眼了。若是苦求过这本书的给事中大人知道相爷随便就把书送出去了……估计得来府上理论。 夏衍猛地抬起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行,君子不夺人所好。先生想必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吧?这本书现在有价无市,我看看初版就好。等我考上了太学,有朝一日见到顾相,或许可以问问他。」说到最后,他有些腼腆地低下头。 崇明忍不住问道:「小郎君莫非是仰慕顾相?」 「读书人,有哪个不仰慕顾相呢?我考太学,也是希望能听顾相讲一堂课。」 崇明强憋着笑,忍不住看向身边的顾行简。不愧是相爷,在街上随便碰到一个孩子,都是他的仰慕者。若是这孩子知道,一心仰慕的人就站在面前,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 顾行简神态自若地说道:「没关系,我的书也是一个朋友所赠,转赠给更需要的人,想必他也不会怪我。小郎君要考三年后的补试?」 「不,是六月的。我虽然年纪小,但还是想试试。」夏衍看到顾行简没说话,憨厚地一笑,「大概很多人会觉得我不自量力吧。」 今日他在族学里跟同窗们说了他要考补试,被他们无情地嘲笑了。 顾行简摇头道:「事在人为。」 崇明没想到相爷跟这个小郎君还挺投缘的,聊了好一会儿,看眼神好像还挺喜欢他的。刚才在面对裴永昭的时候,冷厉如同刀锋,宰相的气势全无保留。眼下和颜悦色,又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了。 相爷的喜好,什么时候这么好捉摸了? 夏初岚听下人说夏衍已经回来了,在门口逗留,以为是什么事。走出来一看,看到顾行简和崇明。顾行简一身青衫,眉目清俊柔和,身长如竹。这个人若单站在人群里,其实不算很显眼,但是又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顾先生。」夏初岚叫了一声。 顾行简抬头,看到她站在门边。 桃色的丝带飘飞,风吹起她的长发,发丝不小心落到娇嫩的唇瓣上。她将发丝从嘴角拨开,朝顾行简和夏衍的方向轻轻一笑。面如凝脂,触目若琳琅之玉。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紧缩了一下。 「姐姐!」夏衍仰起圆圆的脸蛋,眼神中光芒跳跃,伸手拉住顾行简的手腕,「原来先生是姐姐的朋友?怎么不早说。来,快跟我进来。」 顾行简被他拉着往台阶上走,小小的掌心很温暖,也没说什么。 「先生怎么会来?」夏初岚走过来问到。 「无意路过,与这位小友相谈甚欢。」顾行简没看她,而是低头看着夏衍。夏衍听到顾行简唤他小友,心里美滋滋的,对夏初岚说:「这位先生好厉害,他手里竟然有新的《论语集注》,还说要赠给我!姐姐一定请先生进去坐坐。」 「衍儿,先生只是路过这里,还有别的事要忙。」夏初岚摸了摸他的头,其实心里还存着几分希望。 夏衍抿了抿嘴,期盼地望着顾行简,不愿松开手:「先生……」 他喜欢这位先生。没来由地喜欢。 第二十五章 「若夏姑娘方便赏一口茶水喝,我就叨扰了。」顾行简开口说道。 顾行简说出口之后,自己也有些意外。他只是想在城中再走走,并没有拜访夏家的打算。贸然打乱原来的计划,并不是他一贯的原则。 夏衍却很高兴,拉着顾行简进家门,热情地与他介绍。 夏衍以为顾行简是第一次来,其实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还要华丽,花木森茂。那日摆酒席之时,正堂前面显得略为拥堵,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尽撤,有太湖石和几丛疏竹,也显得意趣风雅。 顾行简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岚慢慢跟在后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过肩头看他的侧脸,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在意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或许是那夜他的怀抱太温柔,或者是他修的书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谈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贵之气,都不自觉地吸引了她。 曾经也有一个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碍于种种理由,始终没有把对他的感情宣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两个时空,再也不可能对他亲口说出,多少变成了一种遗憾。 这个人跟他同样出色,不论是身上的风采,还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气质。 她终于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顾行简发现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夏衍说话。 等到了夏衍的住处,夏初岚和侍女去弄汤水,顾行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四处看了看。几乎都是书,墙上挂着几副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励人上进的句子。 从书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处书多而不乱,实而不华,可见一斑。 他看到八宝架上有个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缝着布条,写着「吴志远」三个字。他觉得有趣,正好夏衍端着糕点过来,便问他:「这个小人是……」 夏衍连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摇头道:「没什么的。」 顾行简只是无声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这个吴志远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员,他不仅随便把商户的船只扣在港口,不发官凭。而且为了敛财,胡乱地增加往来货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状搜集起来,上奏朝廷,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非但没让朝廷追责,还让三叔丢了官。」 顾行简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将来想报复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会为了帮船工们交上钱,多出一次海。但姐姐和三叔都说,人不能怀着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这里,只是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为官,当以他为戒。」 顾行简的神色缓和下来,小小年纪有如此坚韧的心性,实为难得。若他只是因为要报复吴志远而努力读书,想进太学,将来成为官吏,那么他倒会想办法阻止了。 「据我所知,这个吴志远已经被罢官下狱了。此人虽罪大恶极,却能通五国语言,精通律法,在任期间的政绩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说,为官之前,要学会做人,这样才能泽被百姓。」 夏衍认真地点了点头:「先生,您也是做官的吗?怎么知道吴志远被下狱了?」 「我在临安,消息总是比你们灵通些。」顾行简轻描淡写地绕过这个话题,又问道,「你三叔……从前也是官吏?」 「对,我三叔是绍兴初年的进士,本来礼部试的时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为何殿试被排到后面去了。后来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不过一直得不到重用。」 顾行简思忖,绍兴初年的进士,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许能找到。至于当年检举吴志远的奏状,肯定是被进奏院的官员给压下来了。回去之后,他要好好问问张复之,他这个给事中到底是怎么当的。 崇明站在门外,双手抱在胸前,长长地叹了口气。政事堂的那些检官和属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个少年说了这么多话,估计得气死。 夏初岚端着汤水过来,通过卷起的竹帘,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听到他们说话,忽然间有种错觉。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还在世的时候。 思安好心地递了一碗汤水给崇明:「给你,消消暑。」 崇明面无表情地接过汤碗,道了声谢。 她们走进屋里,夏初岚又从银瓶里倒出冒着丝丝凉气的汤水出来。这汤叫荔枝汤。用荔枝肉盐腌,晒干,烘焙之后研磨成细粉,保存在密封的器皿里。等来客之后,用水冲泡,再加些冰块,便是夏季最好的饮品了。 夏初岚亲自端到顾行简面前,思安在旁边笑着说:「这是我们家姑娘亲手做的荔枝汤,先生尝尝,保准跟别家的不一样。」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姐姐做的荔枝汤最是好喝。」 顾行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她额上沾着薄薄的汗,两颊微红,显然是忙碌了一阵。看来无论如何也要尝尝了。 他伸出手接碗,手指尖无意碰到了夏初岚的手背,她却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般,提前松开手,汤碗整个从顾行简的身上滚落。 「当」的一声,精致的银碗掉在地上,整个屋子出奇地安静。崇明闻声跑进来,看到屋中的光景,皱眉正要说话。顾行简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扁了扁嘴,又退出去了。 夏初岚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渍,一片狼藉。连忙掏出帕子,弯腰要给他擦。 思安立刻走过来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吧。」 夏初岚便退开一些,轻轻咬住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实在是失礼。 顾行简站起来,对思安摆了摆手:「我自己来。」他看了眼站在旁边,神色窘迫的夏初岚,轻柔地说道:「无妨。不用在意。」 「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来给您换。这汤水有味道,就算干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岚说完,低头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睁大眼睛,疑惑地歪着小脑袋。姐姐这是怎么了?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态。 …… 顾行简被思安带到一间空置的厢房,思安要跟着进去,顾行简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门外,若先生有需要,唤一声就是。」然后把手中捧着的衣袍递给顾行简。 顾行简关上门,把外面的青衫脱下,低头嗅了嗅,里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 他将中衣也脱了,露出结实而光洁的后背。他虽不强壮,但十分精干。平日里也会练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儿时在相国寺跟着师父师兄们学的,所以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他不喜欢穿别人的衣裳,但身上这股甜味儿还有粘湿的感觉他更不喜欢。这袍子是黛色的绸缎,布料很好,尺寸也刚刚合适,还有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香气。 第二十六章 他想起夏初岚方才的样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年少时,浸淫官场,无心顾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权,对情爱也早已寡淡如水,难以勾起兴趣。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不出一个人的心意。 他只是没想到,不过几面之缘,自己也从未表露过身份,那孩子竟会在意自己……他自问相貌并非卓然出众,在都城时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笺,表达爱慕,但多半是因为他的权势还有对他学识的仰慕。可以说那些情意均来自「顾行简」三个字,而非是对于他本人。 他十六岁入仕,在官场近二十年,从布衣平民变成权倾朝野的宰相,经历的风雨,还有付出的艰辛,常人恐怕难以想象。就算今时今日,他也不能预料自己将来踏错一步,会不会就掉落万丈深渊之中。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无论她跟陆彦远有过怎样的过往,这几次的见面已经让他彻底改观。 她值得一个正当年,知冷暖的男人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 顾行简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气,将换下来的衣袍挂在手臂上,开门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连忙把袍子接过来:「这些交给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还先生。」 一身衣衫而已,顾行简不怎么在意,说道:「跟你们姑娘说一声,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这就走了吗?不见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临安,还有许多东西尚未整理。请你代为辞行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夏初岚刚好过来,见他着急离去,下定决心喊道:「先生,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顾行简停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身后她靠近的脚步声,在袖中转动着佛珠,压住纷乱的心绪。 「您,可有家室?」夏初岚大着胆子问出来,心中不知为何有几分紧张。她并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她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不想再一次错过。但她怕直接说显得唐突,万一……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顾行简转着佛珠的手指蓦然停住,抬头看了眼廊顶的莲花纹饰,淡淡地说道:「我已成家。」 夏初岚僵在那里,看着那清俊的身影飘然远去,没有动弹。他那么聪明,应该察觉了自己的心意。虽然并非是拒绝的话,却比拒绝的话更加残忍。 夏日的蝉声至沸,树影斑驳,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 许久,她自嘲地笑笑,将手中没能送出去的花笺揉皱。 「姑娘……」思安跑过来,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夏初岚把皱掉的花笺递给她:「我没事,烧掉吧。」说完便离开了。 思安小心将花笺抚平,只见上面是两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白云悠悠,日光渐长。街末巷口,有不少撑着巨大青布伞,列床凳堆垛的小商贩叫卖冰雪凉水和荔枝膏水。 顾行简看了摊前的木牌子一眼,小贩热情地问道:「这位爷,要来一碗么?保证冰凉沁脾。」他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回到住处。 顾居敬从院子的杂物堆里抬头:「回来啦?」 顾行简只「嗯」了一声,径自走回房中,关上门。 顾居敬扭头问崇明:「你们爷这是怎么了?好像出门时,穿的不是这身衣裳吧?」 「相爷说带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夏家,还进去坐了坐。回来之前拒绝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这回好像没那么高兴。」崇明一五一十地说道。从前相爷拒绝过的女子太多了,按理来说应该麻木了才对。这次,却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顾居敬不信:「他,他这样不解风情,也没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头居然喜欢他?」 崇明点了点头:「她问爷有没有家室,应该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爷骗她说自己已经成家了。」 顾居敬愕然,回头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买了一碗凉水回来。他去敲门:「阿弟,天这么热,闷在屋子里不好。喝碗凉水怎么样?」 里面的人不回应。 顾居敬试着伸手推了下房门,竟然没有闩上。他走进去,看到顾行简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侧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种隔了山海般遥远的感觉。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的事。 顾行简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国寺去了。那几年家乡闹灾荒,一家人忙于温饱,一直没办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过一点,东拼西凑到了上京的盘缠,已经是四年过去了。 顾居敬还记得到了大相国寺,住持方丈把四岁的小男孩儿牵来。他穿着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岁,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珠,漠然地望着他们。孩子还不会说话,也不爱与人亲近,很乖地按时吃饭,睡觉,喝药,打拳。 他们要把他领回家去,他却不肯走,一直抱着住持的腿,嘴里发出简单的声音抗拒。后来闹得没办法,他们也就作罢了。顾家那时也的确是有上顿没下顿,更没有钱一直给他看病吃药。领回去,反而可能养不大。 很多年过去,瘦小的男孩长成了寡言的少年,顾家的日子也好过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认回来。他也没说不好,从此终日往来于顾家和大相国寺之间,一边读书,一边学习医术。谁也没想到那一年他去参加科举,居然连中三元,扬名天下。之后一个人在官场摸爬滚打,苦也好,委屈也罢,咬牙一声不吭,终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关系始终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么与人来往,更遑论去爱一个人。 顾居敬叹了口气,走到塌旁,把银碗递过去:「喝碗凉水解解暑。我给你把格子窗卸下来,通一通风,门就别关了,会闷出病来。」 「不必麻烦。」顾行简接过银碗,淡淡地说道。 顾居敬坐在棋盘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当真不喜欢夏家的丫头?一点都不喜欢?还是你有什么顾虑?」明明给人不眠不休地修书,一起逛夜市,还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头去拜访。搁从前别说是去姑娘家了,恐怕连门口都不会路过的。 顾行简喝了一口凉水,便放在旁边:「水太甜了。」 「是吗?」顾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银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会啊,就是这个味道。」 顾行简没说话,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银碗,继续下棋。 「其实你不用有顾虑,夏家那丫头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如果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顾居敬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就是盼着你能娶妻生子,也有个香火传递。以前你没动过心,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你又不敢了。你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吧?」 「她只是个孩子罢了。」顾行简放下一粒白子,审视着棋局,冷淡地说,「我的事阿兄就别管了。」 窗外的蝉声鼎沸,从格子窗透进来的日光洒在棋盘上,玉质的棋子莹润发光。那执着棋子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第二十七章 顾居敬仰头叹了口气,背手站起来,又回头看他:「阿弟,我知道你觉得小时候我们都不要你,从没把我们当做亲人,有什么事只想自己解决。可我希望你记住,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是外人。」说完,他大步走出去,还不忘顺手关上门。 屋中复又安静,顾行简放下棋子,静静地看向窗外的梧桐。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端起银碗,把剩下的凉水都喝了。 入夜,白日的暑气终于散去。临湖的一处庭院,树木茂密,屋宇相连。正中的楼屋是单檐歇山顶,博风板下置悬鱼,内外两重格子窗,富丽堂皇。 正对门设置一幅巨大的绢画屏风,旁边的长几上摆放着书籍,香炉和花瓶。帷幄帘塌,俱都侈丽。 侍女跪在几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铜镜前,端详自己的脸,脑海中不由浮现那日在泰和楼见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难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头进来,站在她的身边,行了礼才低声说:「夫人,世子果然单独见了那个夏初岚。两个人在永兴茶楼边的巷子口说了好久的话呢。」 莫秀庭气得重重拍了下妆台,屋里的侍女仆妇们全都低头站好,惶惶不安。 她冷笑。嘴上说不在意,憋了三年。一到绍兴,见到旧爱,还不是忍不住了?将她置于何地!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才说:「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不敢久留,全都恭敬地退出去。她走到衣架前,将薄衫脱下来,挂了上去,只穿着银线绣莲花的抹胸和一条薄薄的绸裤。成亲两年多以来,陆彦远与她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身边虽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妾,每日也都归家,但大都宿在自己的书房里。只有被公婆说得不耐烦之后,才勉强来她房中一次。 她原以为他是无心男女之事,便也不觉得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况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事要筹谋。 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岚的存在。 她的夫君在泉州时,全然不是现在这样。每日带着那个女孩出外游玩,两个人情意绵绵。若不是彼时夏初岚年纪尚小,两人又没有婚盟,说不定早就…… 莫秀庭的确嫉妒,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来。 之前因为那副小像的事情,她闹脾气回娘家,陆彦远却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她在家中生闷气,好几日吃不下饭,还是娘来将她点醒的。总归她才是正妻,是陆彦远唯一的妻子。不论陆彦远喜欢谁,哪怕那女子进了门,都得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主母。 除非她自己不要这个位置,否则还有谁能撼得动她? 这样想着,她也就想开了。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嫡子,只有她才能被称作世子夫人。这次她跑到绍兴来,一来是向陆彦远示好服软,二来也是为了看看夏初岚是否真如画像上那般貌美,值得人念念不忘。 「世子。」屋外的侍女们齐声喊道。 莫秀庭连忙迎出去,看到陆彦远大步走进来,连忙上前帮着他解了扞腰佩剑:「捐军饷的事情如何了?」 陆彦远扫了她一眼,波澜不兴:「绍兴的商贾捐了不少钱,凑足了三成,剩下的就看都城那边了。」 莫秀庭笑道:「那就好,有这三成,剩下的事便不难办了。都城那边有我父亲和公公想办法,最后一定能凑出来的。」 陆彦远只「嗯」了一声:「吩咐她们准备水,我要沐浴。」 「净室里头都已经备好了,夫君直接去就可以。」莫秀庭把陆彦远的袍子抖了抖,然后挂到衣架上,侧头看到陆彦远不动,笑着问道,「夫君怎么还不去?」 陆彦远只觉得她这次来绍兴,改变了许多,心里不那么踏实。但又想,如此相敬如宾,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没必要特意点破。他径自入了净室,坐在浴桶里,头仰靠在木桶的边沿,闭上眼睛。 脑海里有许多纷乱的画面,一些是今日夏初岚在永兴茶楼里的样子,一些是三年前他们在泉州的场景。 记得那一日去踏青,他们躺在没膝的草丛里说话。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然后他转过身去吻了她,她最开始有些慌乱闪躲,后来也抱住了他,两个人缠绵地吻了许久。 少女的唇瓣如花般娇嫩,吐气如兰,一吻长醉。 陆彦远忽然觉得桶里的水温有些高,正要唤人进来添水,有双手臂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肩膀。 他侧头,莫秀庭迫不及待地吻了过来。他紧闭双唇,摆头要避开,莫秀庭却追着不放,最后整个人也跨到浴桶里来,抱住了他的腰身。 桶里的水一下子溢出了大半。 「你要干什么!」陆彦远擒住她的手臂,用力拉开。 「夫君今日见了初岚妹妹,还单独与她说话了?」莫秀庭耐着性子问道。 「夏家是绍兴首富,她带头捐了钱,我不过是谢谢她,你不必多心。」陆彦远懒得与她多说,起身正要迈出浴桶,又听到她说:「若我让妹妹进府,并好好对她,夫君能否也对我好一点呢?」 陆彦远愣住,回头看着她。他莫不是听错了? 莫秀庭也站了起来,衣服被水弄湿,紧紧地贴在身上,玲珑的曲线和起伏的峰峦一览无遗。她伸手挂住陆彦远的脖子,认真地说道:「我知道夫君很喜欢她,日日想着她,难道我还能容不下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吗?若夫君同意,妹妹进府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办,如何?」 陆彦远见她满脸真诚,蹙眉说道:「她和她的家人都不会同意做妾。」 「那我去说服母亲,让她进府做侧夫人,你看这样行吗?」 陆彦远沉默。他是世子,以后会继承爵位。侧夫人的地位比妾高许多,不能随意打骂或者发卖。若是受宠,再生下个一儿半女……就算到时休不掉莫秀庭,只要想办法让莫秀庭怀不上孩子,而是让她生下儿子,便可以立为世子。那么还有何人敢欺她或看不起她? 他知道因着他们的过往,她的婚事频频受阻。这些年,他怕莫秀庭找她麻烦,更怕父亲母亲对付夏家,因此只能斩断情根,狠心不与她联络。但他从未忘记过她,若能将她留在身边,自是求之不得。 心念百转,他已经缓和了颜色:「你真能为我办成此事?」 莫秀庭点点头:「那是自然,这次回都城之后,我就禀告母亲,夫君尽可放心交给我。」说罢,她打量陆彦远的神色,又凑上去吻他。 这次他没有再躲开。 第二日未到辰时,六平小跑进玉茗居。思安从屋中端着铜盆出来,挡在他面前:「六平,一大早的,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姑娘还在梳洗,有事一会儿再说。」 她昨夜担心姑娘,一整宿都没睡,就怕姑娘夜里又想不开,跟上回一样寻了短见。幸好这回姑娘一切如常,她才稍稍放心。 想来跟那位先生不过数面之缘,未到情深处,而且姑娘也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姑娘了。 六平手指着正堂的方向,声音短促:「英,英国公世子来了!要见姑娘!」 第二十八章 思安惊得松了手中的铜盆,铜盆整个砸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的巨响。赵嬷嬷从屋里出来,皱眉道:「思安,你干什么一大早就毛手毛脚的?」 「嬷嬷,英国公世子来了……」思安回过头,声音都在颤。 赵嬷嬷也瞬间变了脸色。 …… 夏初岚也没想到陆彦远会突然登门拜访,以为他忙于军饷的事,筹到了钱之后,应该会尽快返回临安。但人都已经到家里来了,她是躲也躲不过去的。 她走到正堂,看见外面立着八个佩剑的护卫,面色森然,旁人都不敢靠近。他们将思安和六平拦住:「世子只见夏姑娘一个人。」 夏初岚道:「你们就留在外面吧。」 她走进去,陆彦远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堂中,裹四带巾,竹青色的圆领长衫,外罩宽袖袍,脚穿长靿靴,身姿伟岸。左右各立着一个卫从,一个背弓,一个抱剑。堂上还有四个担子,上面堆着大大小小的礼盒。 不愧是世子,阵仗可够大的。 那两个卫从看到她,连忙低下头,怕有亵渎之意。 陆彦远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看见她总算是穿回了女装,襦裙披帛,身姿窈窕,也未刻意打扮,却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味道。 他朝她走了几步,停在一臂远的距离,轻声道:「军饷的事,多谢你。我今日回都城,十日之内,便要领兵出征。」 是特意来与她告别的?夏初岚行礼:「世子多保重。」 「岚儿……」陆彦远伸手要够夏初岚的肩膀,她一下退后:「世子自重。」 陆彦远看着她闪躲,心中一痛:「我知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诸多的委屈,你心中必定怪我。等我这次北征回来,一定好好弥补你。」 夏初岚不怒反笑:「世子要怎么弥补我?是休掉你的夫人,还是能回到三年前?」 她这话问得大胆直白,甚至有些放肆。两个卫从不由地看了她一眼,见世子不以为忤,又垂下头。他们知道,这个夏姑娘对于世子来说是特别的。世子不仅喜欢她,对她还有诸多的愧疚。而且她这次帮世子解了军饷的燃眉之急,军中上下也很感激。 陆彦远最怕她冷冰冰不在乎的样子,她会这样诘问,他反而还高兴些,口气带了点哄劝:「娶莫秀庭不是我所愿,我早晚会休了她。这几年我狠心不联系你,是怕会害了你。现在莫秀庭已经答应帮我说服父亲母亲,给你侧夫人之位。等你进了府,我一定加倍补偿你。」 侧夫人?夏初岚摇了摇头,低头轻笑了两声。她知道原主对陆彦远说过非君不嫁,一直等他回来娶,他们之间轰轰烈烈地爱过。站在他的立场和身份,娶莫秀庭也的确是难以避免。 况且英国公世子身份显赫,又居于高位,深得皇帝宠幸,不乏公卿之女乐意去做他的侧夫人。对于她这个商户女来说,这样已经算很抬举了。她将来也不大可能嫁得比这更好。 倘若原主还活着,也许就等着这一日,应该会哭着扑进他的怀里,成就一段男才女貌的佳话。可惜她不是原主,对他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意,亦不想去毁掉另一个女人的人生。 她只需让他相信自己已不再爱他,想了想,微微抬起下巴,伸手指着脖子处:「这里的痕迹,你能看见吗?」 她的脖颈线条优美,肌肤玉白如雪,只是如果细看,会发现颈上有一道若有似无的痕迹。 这几年她用尽了办法,都不能彻底消除。 「这是怎么了……?」陆彦远抬手欲碰,夏初岚避开,淡淡地说道:「三年前,英国公府来人那夜,我上吊自尽,差点死了。」 陆彦远瞳孔猛然收紧,一把将她拉到面前,急声说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他只知母亲背着他派人去泉州,要她过府做妾。他知道时,已经来不及阻止,更想不到她会为此自尽。 他蛰伏三年,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原本想等这次出征立功回来,便向皇上求请,到时候父亲也不能再说什么。没想到莫秀庭主动提出帮忙,他也就顺水推舟。 夏初岚拂开他的手,轻轻地说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知道自己要什么。原本不该在你出征前说这些,但既然你提出要我进府,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会做你的侧夫人。」 陆彦远愣住,呼吸变得粗重,耳朵里嗡嗡地闷响。他想过她会抗拒,会打他骂他,但只要她还爱他,他们还是能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岚儿,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只要你说……」 夏初岚抬手阻止他说下去,目光落在窗边的矮几上,那儿有个白瓷曲颈花瓶,里面插的花开得正好。 「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我,那个夏初岚已经死了。倘若你真的心怀愧疚,想要弥补,便不要再来打扰我的人生。陆彦远,我不再爱你了。我们之间,再无可能。」 她的面色平静,似乎只是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在他听来,却十分残忍。陆彦远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紧的手心全是汗水,盯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直到终于相信她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以退为进,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只要她还爱他,哪怕刀山火海他都不怕。可她说不爱了,他连坚持的理由都没有了。 堂里堂外都十分安静,夏家的人被陆彦远的护卫隔在门外,听不到里面的对话。而在堂上的两个卫从则愕然地看向夏初岚,不敢相信她竟然拒绝了世子。 一只蝴蝶飞进来,停在那朵盛放的花上,轻轻颤动着翅膀。夏初岚感觉到笼罩在自己上方的男人终于退开,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正堂。他的人也都跟着一起离去。 她松了口气,这个男人的压迫感原来也很强大。刚才被他紧紧盯着,有些双腿发软,几乎喘不过气。要反抗权贵阶级,果然需要勇气。 思安跑进来,看她神色无异,才说:「姑娘,世子走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夏初岚看了一眼:「你叫人将堂上的东西清点一下,登记在册,然后送到义仓去接济那些穷人,就说是英国公世子的恩德。」 「是。」思安应声去办了。 陆彦远沉着脸走出夏家,直接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离开。莫秀庭看他的神色,小心问道:「夫君,怎么了?可是妹妹不愿意?」 陆彦远看向车窗外,没有说话。 「可能是姑娘家脸皮儿薄,等这次回去,我说服了父亲母亲,亲自去与她说。夫君放心出征就是。」 陆彦远心不在焉,也没有认真听她说什么。旁边有一辆马车跑了上来,与他们这辆并驾齐驱。他看到那辆车里坐着顾居敬,还有一人坐在顾居敬的身侧,只不过完全被顾居敬挡住了,看不清样子。 他微微点头致意,顾居敬拱手一礼:「世子慢行,我等先行一步。」 陆彦远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马车就跑到前面去了。 他原以为顾居敬这次出现在绍兴,是顾行简授意,让他来游说绍兴的商贾们不要捐军饷的,所以派人盯着他。可他每日会友,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全然不问政事,不像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 第二十九章 陆彦远当然不会相信顾行简被停官之后,就真的能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那人的野心还有权势之大,连父亲都忌惮三分。不过是暂时停官而已,又不是被贬被降,无关痛痒。只不过那人一离开中书之位,主和派便大受打击。否则这次皇上也不会同意北征。 他一向最看不惯这些求和的大臣,畏战如虎,苟且偷安,不思收复故土,还一味地对金国俯首称臣,丢尽了大宋的颜面,不过是一帮佞臣罢了。 那边顾居敬也问外面驾车的崇明:「崇明,你看见陆彦远是从夏家出来的?」 「是。」崇明肯定地回道。 顾居敬看向身边的人。顾行简原本闭目养神,此刻已经睁开眼睛,看着另外一边的窗子外头。陆彦远应该是去夏家向她辞行,为了在出征之前了却一桩心事。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最后能活着回来。 他的确不喜欢战争。 马车路过绍兴的街道,浮声掠影。街边摊铺林立,人声鼎沸,早已十分热闹。无论国家是否有战事,中原能否收复,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力维护这一方安宁而已。 无论世人如何谤他,轻他,他问心无愧。 顾居敬从弟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不敢贸然开口,免得又引起他不快。昨日逞一时之气说出那些话后,昨夜便后悔得睡不着。 宰相之位,外人看着何等风光,却也高处不胜寒。弟弟什么都不说,也许只是不想连累旁人。 「阿兄那儿最近可有人要到绍兴来?」顾行简开口问道。 「有。怎么了?」 顾行简道:「顺道帮我送些东西。」 天气日渐炎热,绍兴城中的冰块,瓜果还有凉水都供不应求。宋云宽接到调任,出知明州,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不进都城就好,不在那人眼皮底下就好。 他又问那个来传调令的官员:「不知临安的提举市舶是由谁来接任?」 官员想了想:「暂由两浙西路的转运使大人兼任,东府争议日久,也没有决出合适的人选。他们应该是在等顾相复职,再做定夺。毕竟除了他,旁人也不敢随意做主。」 中书现在是由参知政事莫怀琮暂领宰相之职,也便于对应前方的战事。但纵使如莫怀琮也不敢随意更改顾行简在时的政令,以免引起上下官员的恐慌。 宋云宽想想也是,都城的市舶司权责堪重,中书省也不会随意任命一个此前毫无经验的官吏,自己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官员调任要求在一个月内到任,否则将会受到处罚。宋云宽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又看了眼自己任职三年的府衙,没有惊动任何人,轻车简从,就走马上任去了。 绍兴府的新任知府还没有到任,但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夏初岚派人去裴家收回夏初荧的奁产,裴家上下竟然客客气气的,分毫不差地还了回来。 二房众人看到一箱箱抬到堂屋里的东西,还有人在唱对,神色各异。 等那些人走了之后,夏初荧咬了咬牙:「谁要她多管闲事的?这些东西便是给裴家又如何,夏家还缺这点钱吗?这样去讨回来,多丢人!」 夏谦斜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给我记住,你们已经和离了,你姓夏!不管夏家有没有钱,这份奁产本就是你的,凭什么要留给裴家?你嫌丢人,当初就不该贴着裴永昭,让他轻看你。你们若早告诉我裴永昭丢官还敢算计夏家,我一定痛打他一顿!才不会如此便宜了他。」 夏初荧还是有几分忌惮长兄,况且以后的婚事还靠他,不敢顶嘴。韩氏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你是读书人,怎么能动手打人?你别忘了,中了乡试之后,是要复审身份的,德行也很重要。」 乡试在八月举行,是科举的初试,各州府通过的人数皆有定额。通过之后,州府还会对试子的德行,服丧情况,背景,身体等等再进行核查,张榜公示。 上一次夏谦就轻松地过了乡试,主要还是看礼部试和殿试。礼部试也就是会试,第二年春天在都城的贡院举行,又称春闱。由知贡举担任主考,皇帝还会另外再指派两名副主考,还有国子监和礼部的官员共同参与出题。这些人会在春闱开始的前十几日被锁进贡院里头,防止考题外露。 顾行简连任两届知贡举,有传言说这届的知贡举还会是他。所以他的喜好和风格一直是试子们争相研究的重点,这才会出现他所编修的书一本难求的局面。 夏初婵拿了碟子里的一块蜂糖糕,边吃边说:「我听五妹说六弟要去考补试,现在天天往三房跑呢。」 韩氏讥笑道:「十二岁就想进太学,他以为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不自量力。你三叔就更别提了,年轻的时候自恃才学,结果呢?在市舶司做从九品的公事做了整整十年,最后还是丢了官。也只有长房的人才拿他当宝。」 夏谦皱了皱眉头:「娘,三叔六弟毕竟姓夏,这里除了您也都姓夏。」 夏柏茂连忙附和道:「大郎说的没有错。六郎去考补试怎么了?孩子上进,总归是好事,你干嘛这么说呢?」 韩氏没想到父子俩都来说她,气得狠狠瞪了夏柏茂一眼。夏柏茂闭上嘴,又低头继续打算盘。萧音连忙说:「其实娘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想,夫君当年考补试都觉得很难,六弟年纪还这么小,肯定会觉得更难。」 韩氏见终于有人站在自己这边,满意地看了萧音一眼:「还是阿音懂我。」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音是在刻意讨好她。 「反正也已经和离了,阿荧先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再做打算。」夏谦站起来,对夏柏茂和韩氏拜道,「爹,娘,我先回去读书了。」 韩氏连忙应好。现在二房最要紧的事就是夏谦考科举,只要他能考取功名,再加上夏家的财富,夏初荧和夏初婵出嫁时的身价也自是水涨船高。他们在人前也都能挺直腰板了。 萧音望着夏谦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她知道夏谦不喜自己的性子,柔弱又没有主见,更不喜欢她在人前巴结婆母。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挣扎求存罢了。 到了月底,夏初岚循例在玉茗居的正堂见几个重要的账房和掌柜,听他们说本月的收支情况。夏家涉足的有茶行,粮行,质库以及海上贸易。尤其是海上贸易获利颇丰,三大港中,除了临安以外,在广州和泉州已经极具规模。 一位账房先生说:「姑娘,抽出了十万贯钱之后,账目的确有些吃紧。幸亏海事兴旺,进账颇丰,能稍稍弥补一些。」 事实上,自从听到夏家捐了十万贯之后,为夏家做事的人都有些紧张,生怕夏家受到什么影响,断了他们的财路。可今日见到夏初岚以后,看她从容镇定,胸有成竹,这些人的疑虑也都打消了。 夏初岚支着下巴说:「暂且提高质库的月息为八分,近半年除了必要的支出以外,不要再有大笔的买卖。手中闲置的商铺,货物也都尽量出手,换得铜钱用以周转。各位放心,十万贯夏家能拿得出来,绝不会影响到各位的生计。」 第三十章 众人听到她这么说,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齐声应是。有一个掌柜上前说道:「姑娘,我有一个想法。临安距离绍兴很近,又是都城,人口浩繁,州府广阔。我们为何不考虑把铺子开设到临安去,或者利用临安的港口呢?这样一来,便可开源。」 其他人纷纷附和,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对于临安的繁华,时人有种近乎疯狂的向往。 「临安商贾云集,富者比比皆是,且百业兴旺。如果我们贸然在临安开设店铺,购买船只,未必能够成功。但诸位的建议我会考虑,今日便到这里吧。」 账房和掌柜们留下手中的账簿后,纷纷退出去,还在议论临安。夏初岚侧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橙红的石榴花已经开成了一片,如美人脸上的胭脂残红。 那人回到临安之后,当真是渺无音讯了,也许不会再见了吧? 她并不后悔那日的举动。不能因为害怕面对结果,就去避免一切的开始。这样至少能没有遗憾。 「姐姐,先生给我寄书来啦!」夏衍从外面跑进来,手中抱着个青布包,显得十分兴奋,像个小麻雀一样,「不仅是《论语集注》,还有《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还有好几本!先生怎么这么神通广大?这些书现在市面上一本都买不到了。姐姐,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呀?你可知道他的姓名?」 夏初岚抬手摸了摸额头:「应该是……教书的先生吧。未问过姓名。」 「不可能!先生的谈吐见识,绝不简单。」夏衍很肯定地说道。虽然只见过一面,却对先生说的话有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夏初岚敲了下他的额头:「你才见过他一面,知道什么?他教书的地方在国子监,自然了得。」 「怪不得,怪不得!先生真是太好了,我去临安,一定要当面谢谢他!」夏衍抱着书,如获至宝,摸了又摸。这几本书别说是考补试,考科举都是可以的。只不过很多应试的试子求不到,用别的书代替。就算有,也只得其中一两本,不可能这么全。 思安抱着另一个包袱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六公子,您跑得太快了。」 「思安,是你跑得慢。」夏衍笑了笑,又转过头对夏初岚说,「姐姐,先生也有东西给你。」 夏初岚微愣,思安已经把那个包袱放在她的腿上:「人是顾二爷派来的,说这个给姑娘,要我带一句话给您,就三个字:‘他说谎’。那人还说要是将来到了临安有难处,可以去顾二爷手底下的铺子里头找人帮忙。」 纵然笨如思安也已经猜到是什么意思了。单说看那位先生的样子,就不怎么擅于撒谎。那天说完话之后,与其说是走了,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可为什么要骗姑娘呢?姑娘有才有貌,又喜欢他。难道是清贵的人家出身,看不上他们是商户? 可顾二爷也是商贾,那位先生涵养又极高,不像是有门第偏见之人。 思安能猜到,夏初岚自然也能猜到。那其实就是他的托辞,不想接受她的心意罢了。但顾二爷专门捎来这一句,又是什么意思呢?等她拆开包袱,看到里面是她借给顾五穿的那身衣裳,已经洗好,叠放平整。上头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是他的味道。 思安把衣裳拿起来,仔细闻了闻:「哼,还说什么有家室,分明一点女人的脂粉气都没有。」 一张梅花纹路的纸笺从衣裳里头掉出来,思安捡起来看,不由念道:「人参三两,茯苓三两,大枣一枚……姑娘,这是什么?」她疑惑地把纸笺递给夏初岚。 夏初岚见上面的楷书浑厚端庄,淳淡婉美,阅之如沐春风。果然是字如其人,立刻便猜到了是谁的手笔。 这看起来像是几味药方。给她这个做何?她将纸笺交给思安:「你拿去李大夫那里问问,这些药方是干什么的。」 思安接过纸笺,立刻便出去了。 坐在旁边翻书的夏衍忽然「咦」了一声,从书籍之间拿起一张同样的纸笺来,定睛看完之后,嘴巴大张。 夏初岚看他这副样子,不由好笑:「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这是先生写的字!」夏衍拿着纸笺飞跑过来。夏初岚看了一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跟刚才药方上的字迹的确是一样的。 这两句是《易经》乾坤二卦的卦辞,她也十分喜欢。 「这字迹,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夏衍很着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对书法并无很深的研究,但也临摹过不少碑帖,看这字迹的运笔走峰,写字之人必工于书法。他灵机一动:「有了,我去问三叔!姐姐,我先走了。」 夏初岚看他抱起书,像阵风一样跑出去了。 夏柏青和夏静月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对弈。夏柏青放下一粒白子,慈和地笑道:「月儿要小心了。」 夏静月愣住,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失掉半壁江山,只能垂着头:「女儿真是下不过爹爹。」 柳氏端着水果过来,看了眼棋局,笑道:「当世恐怕能下过你爹爹的人也不多,月儿虽败犹荣。」 夏静月忍不住笑起来,整个人娴静柔美,又是豆蔻之年,如花一般娇艳。 「三叔!」夏衍跑过来,气喘吁吁的,满头大汗。 柳氏忙把帕子递过去:「六公子这是怎么了?如此着急。」 夏衍接过帕子,向柳氏道谢,把纸笺小心地递给夏柏青:「三叔快帮我看看,认不认得这个字迹。」 夏柏青将纸笺拿过来,看完之后,忍不住赞了声好:「衍儿这纸笺是从何处得来的?我不识得这个字迹,但观其有晋唐之风,运笔又自成一派,想必出自大家之手,只是不传于市,没办法比照。」 夏静月也凑过去看了眼,一下子就被这字迹给惊艳到了。不知道写字之人,会有何等的风华。 夏衍又有些泄气,还以为终于能知道先生的姓名了。 柳氏看着夏衍的模样,不由心生怜爱。若她那个孩子能生下来,也该十岁了。这些年她跟夏柏青琴瑟和鸣,肚子却不再有动静,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再生了,一直劝夏柏青再纳个妾,也好留个香火下来,可夏柏青不肯。 夏家的三个兄弟,虽然秉性各不相同,却有一点惊人地相似。只娶一妻,并且都出奇地长情。 夏静月安慰了夏衍两句,想起今日要跟夏初婵一起去学茶道,就辞别父母,从偏院走出来了。 路过阴凉的杉树林,她看到前面有一个穿着衫裤,绑蓝头巾的男子,手中提着两壶酒,正要往松华院的方向去。她细细看他身影和容貌,好像是二婶的内侄,名叫韩湛,家中是卖酒的。 那些可自行酿酒的大酒楼都是官营的,比如泰和楼。小酒楼和客邸没有酿酒的权力,便从这些大酒楼或者取得官府卖酒资格的酒家那里买酒。韩家便属于后者,绍兴所辖各县的酒生意,一半都被韩家包揽,在当地也算富户。 永兴茶楼募捐那天韩家的家主也去了,不过捐了五千贯钱,自然不比夏家财大气粗。 第三十一章 韩湛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看见夏静月站在那里,便行了一礼:「五表妹。」他心想夏家的姑娘真是个顶个地水灵,便是庶出的三房所养出来的姑娘,都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感觉。 夏静月向韩湛匆匆回了个礼,便带着侍女走了。 韩湛到了松华院,正堂上只有韩氏和夏初荧在。夏初荧现在每日也没有事可做,便跟在韩氏身边打发时间。她看到韩湛进来,想起这个表哥小时候还想娶她,便觉得浑身不舒服,寻了个由头就离开了。 侍女正在给韩氏染指甲,韩氏对韩湛说:「你可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姑母了。」 「姑母说得哪里话。侄儿得您多方照拂,只是近来生意忙,实在抽不开身。一得空不就来看您了?」韩湛把酒放下,又看了眼刚才夏初荧坐过的地方,「二表妹怎么在家中?」 韩氏叹了口气,便将裴永昭留宿妓子并且丢官的事情告诉了侄子,心烦意乱地说:「那个裴永昭真不是个东西!亏我们当初为了他的官位,四处奔走。好在阿荧的奁产都要了回来,否则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要奁产这件事,当时他们二房谁都没有想到,只顾着生气。到底是三丫头想得周到,把奁产要了回来,这件事上她也是没什么话说的。 「姑母消消气,表妹生得花容月貌,等将来孩子生下来,再找户好人家便是了。我邻里有位娘子,嫁了三次,还嫁到了官家,那户人家对她也是极好的。」韩湛宽慰道。 韩氏让堂上的侍女仆妇们都退下去,将韩湛招到眼前:「我听你姑父说,夏家捐了十万贯之后,眼下账目好像有些吃紧,三丫头那边正为此事头疼。你去与她说,韩家可出三万贯钱,给夏家周转。」 「这是为何?我爹爱钱如命,肯定不会同意的。」韩湛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 韩氏斜了他一眼,暗骂真是个不开窍的东西。 「我这是为你筹谋呢。你都二十了,难道不想娶亲?你就不想三丫头记你这份情?你爹若知道是为了让你娶妻,自然也会同意的。何况名为借,便有利钱,不是亏本买卖。」 韩湛想起夏初岚那绝世的姿容,哪个男人不想把她拥入怀中疼爱? 「我恐怕配不上三姑娘……而且她是英国公世子的人。」韩湛犹豫道。 韩氏轻嗤了一声:「叫你去试试,又没叫你胡来,你怕什么?她要真能成英国公世子的人,前阵子世子人都来了绍兴,怎么不提要她的事?何况现在人都去了战场,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你听我的,横竖试一试,让夏家承我们韩家一个人情也是好的。」 韩湛心头痒痒。这个三姑娘天姿国色,平素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就怕魂牵梦萦,难以释怀。虽然他知道夏初岚决计看不上他,但若能帮上夏家,在她面前露一回脸,那也算值得了。 思安跑去李大夫那里问过之后,很快便跑回来禀告道:「姑娘,李大夫说,这些都是调理气血的方子和药膳,还能缓解宫寒和晕眩之症,要您常按方服用,对身体有好处。」 夏初岚接过纸笺,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原本以为他严词拒绝,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送夏衍书可以视作重诺,那送药方呢?她可从没有要他开方子为自己调理身体。 那是医者父母心?也许是因她那日问出口的话,对她有几分在意了? 她摇了摇头,思安轻声道:「姑娘,那来送东西的人还没走。问姑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回去,他可以传达到。」 夏初岚想了想,将纸笺折起来,说道:「没有。你将他留在这里的那身衣裳还给那人就是了。」 思安原以为姑娘至少问问那个顾五先生的近况,没想到只言片语都没有。大概是拉不下这个面子?毕竟那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告诉心仪之人,又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思安一边思索,一边走到厢房里收拾了东西,然后来到那送信之人面前。 那人来之前得了顾居敬的令,对夏家的人一定得客气,最好再捎回点什么东西,所以期盼地望着思安。 思安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包袱,并不急着递给那个人:「你一定能把东西交到顾五先生手上吗?」 那人愣了愣,顾五先生是谁?但他也灵活应变,把东西交给二爷总是没错的,应道:「小的一定带到。」 思安这才把东西递给他,见他绑好,背在身上,又请他进去喝口茶水。 「不了,小的还得赶回临安复命,就不多打扰了。」 思安要给他辛苦钱,他却坚持不肯收,行了个礼就走了。 顾家也是在短短几年内成为雄踞一方的巨贾,这其中固然有那位宰相的原因。但单看这个随从的为人处事,也能看出一些道理。 思安回到玉茗居,看见韩湛竟然过来了,行礼道:「韩公子,您这是……」 「思安丫头别来无恙?你们姑娘在吗?我有事同她说。」韩湛憨厚地笑道。 思安进去询问了一声,才让韩湛进去。 夏初岚正站在窗边的矮几旁修剪花枝,几上摆着新摘的石榴花。她的侧影被日光勾勒出一道光晕,如同娇花照水,又翩若惊鸿,美不可言。那花枝在她手中很快被修剪成型,然后插入花瓶里头。 「姑娘,韩家大公子来了。」思安上前说道。 夏初岚微微侧头,看到韩湛低垂视线,双耳通红,问道:「你找我何事?」她没有依着二房的关系叫表哥,原也不过是韩氏的姻亲,何况她向来不喜欢韩氏。 她说话的声音清若银铃,似有一股兰花的香气幽幽飘来。韩湛更紧张了,两手紧紧地攥着:「我,我想……你……」 思安厉声斥道:「公子还请自重!」 韩湛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是。我想你现在也许为了钱的事情烦忧,韩家愿意出三万贯,帮夏家渡过难关。」他一口气说完。 夏初岚看着韩湛,三万贯,好大的手笔。记得韩家老爷那日捐军饷,不过只肯拿出几千。韩湛却不敢与她对视,她的眼睛实在太过漂亮,好像能把人吸进去。 他立刻别开视线:「韩家和夏家本来就是姻亲,回去我跟我爹说,他会同意的。」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夏家暂时不需要借钱,也没有难关要渡。」夏初岚把手放到铜盆里洗了洗,然后拿棉布仔细擦干。 「可,可外面都说,夏家捐了十万贯的军饷,盐引要三年以后才可以兑换,眼下账目吃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夏家和……你。」 夏初岚坐下来,拿起茶碗,淡淡地说:「我想你也知道,夏家有不少生意上的对手。他们四处造谣生事,无非是为了打击夏家。若夏家真的缺钱,我已经去四处想办法了,不会坐在这里与你说话。」 韩湛想想也是,夏三姑娘是什么人,她既然能拿出十万贯,自然是想好了退路,不可能把夏家逼入绝境。姑母以为夏家需要钱,需要韩家,还让他来表现,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觉得多说无益,拱手一礼,便从正堂退了出去。 走了两步,思安追上来:「公子留步!」 第三十二章 韩湛侧头看她,不明所以。思安行礼说道:「姑娘说,还是谢谢公子的好意。以后夏家上下所需用酒,全都拜托给韩家了。下个月姑娘要去临安一趟,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个月才能回来。到时候生意上的事情会暂时交给二老爷打理,买酒的契约,您尽管跟二老爷订就行了。」 韩湛没想到来这么一趟居然能接到这么大笔生意,有些愣怔。他原以为夏初岚看不起韩家,更看不起他,心里还存了几分怨怼。半晌,他为自己刚才的心思感到汗颜,郑重道:「替我谢谢你们姑娘。」 傍晚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晚上天气便凉爽了一些。 临安城中,夜市刚起,买卖不绝。一辆马车驶入同德坊,在一道不起眼的门前停下来。车上下来两个穿圆领长袍的男子,一个戴着无脚幞头,年纪尚小。另一个挎着药箱,留着胡子。 年纪小的男子上前拍门,门后的人问道:「外面何人?」 「小的是内宫小黄门,奉官家之命,带翰林医官来给相爷看病。劳您开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立着一个棉布长衫的老叟,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他俯身一礼:「我家老爷说了,他的病自己能医治,还请你们回去吧。」 说罢便要关门,那小黄门立刻用肩膀将门抵着,苦着脸求道:「您行行好,小的是奉命办事,官家实在忧心相爷的病情,几次派医官前来,都被相爷拒之门外。请您让医官进去看看,官家说了,若小的今日见不到相爷,哪怕跪死在门外,也不得回宫。小的,这就跪下了。」 说着撩起衣袍下摆,往后退几步,就要跪在地上。 地面尚且潮湿,靴子踏上去都是污水。这么跪下去,袍子裤子可就不能看了。小黄门是入内内侍省的宦官,天子近侍,有时能左右圣心,怎么敢折辱他们。 老叟摆手道:「使不得。你们暂且等等,我再去问问老爷。」 小黄们作揖:「多谢。」 老叟复又关上门,疾走着穿过前院厅堂,到了后院的主屋前。屋内还点着灯,窗上有层橘黄的光芒。崇明站在门边打虫子,看到老叟过来,问道:「阿翁,不会是宫里又来人了吧?不是昨天刚来过?」 老叟点了点头,面露难色:「我本来挡回去了,那小黄门硬要跪在门外,只能来禀告爷了。」 门内传来两声压抑的咳嗽,顾行简叹了一声,合上手中的官藉:「让他们进来吧。」 …… 小黄门在门外走来走去,翰林医官含笑看着他:「顾相一向不会为难下面的人。今日你都要跪下了,他肯定会心软的。其实他自己的医术不输给老夫,只不过官家要他承这个情罢了。」 「韦大人,官家的心思,小的可真猜不出来。明明那日发了那么大的火,直接把顾相赶出宫去,没两日又念着他了。好几次都在垂拱殿议政时,不自觉地叫了相爷的名字。」小黄门摇头叹气。帝王心,海底针啊。 韦医官侍奉天子多年,自然比小黄门更清楚这其中的门道。 皇上信任顾行简如同左膀右臂,骤然看到台谏猛烈抨击他,总得做做样子,平了言官之怒。实际上,从三省六部到民生百计,再到与金国的交往,这些年顾行简施政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皇上哪能真的离了他。 老叟过来开门,请两个人进去。 这是顾行简的私邸,离皇城很远。都城里头寸土寸金,非累世公卿之家,富商巨贾,买不起皇城根下的房子。宰相,参政,枢密使等皆有官府,在南仓前大渠口。宰相辞免,需立刻搬离官邸,没有住处的,可以住到樟亭驿待报。 这私邸很简朴,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前堂用来见客,后堂有主屋一间,耳房数座,以庑廊相连。院子里没点灯火,暗如漆墨,只有树影幢幢。 后院主屋的房门已经打开,顾行简立在阶上,身披一件白底襕边的鹤氅,正低头咳嗽。屋中的光亮落在他的脸上,病态明显,可丝毫没让人觉得孱弱,反而暗藏气势,引而不发。 小黄门和医官向他行礼,他回礼道:「劳烦二位专门跑一趟,请屋里坐。」 屋内陈设也极其简单,以一座屏风隔成两边。一边放置床榻休息,另一边则摆放书桌和书架。 小黄门站在旁边,医官坐着,先看了看顾行简的神色,又问了些日常的饮食起居,然后才伸手搭脉。他摸着下巴沉吟许久,才说:「相爷这是忧思深重,且放宽心啊。」 顾行简收回手,淡淡道:「的确是操劳惯了。」 「有道是医者不自医,相爷还得顾忌着自己的身子。下官这就去开几张调理的药方。」医官说完,伏案写方子,小黄门对顾行简躬身道:「官家十分担心您的病情,还要小的转告您,尽早就医。等您病好了,他会召您进宫的。小的多嘴说一句,官家早就不生您的气了。」 顾行简颔首:「多谢告知,也请代我叩谢皇恩。」 小黄门和医官完成任务,就告辞走了,也未久留。 顾行简把南伯唤进来,将方子交给他:「阿翁,明日按着这方子去抓药吧。」 南伯点头应是,又担心地说:「您这病总不见好,二爷很担心,说晚点会过来。」 大约一刻以后,顾居敬便过来了,手里提着包袱,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他看到顾行简还坐在灯下写字,不由说道:「都病成这样了,就不能好好休息几日么?你现在停官,已不是宰相了。」 顾行简抬头,看到顾居敬身后低头立着的妇人,眉头不由一皱。那妇人裹着头巾,穿着对襟短褙子和裤子,肩膀和手臂也比一般的女子粗壮些。 顾居敬介绍道:「这是我给你找的厨娘,每日为你们做饭,素菜尤其拿手,人也很本分。你们三个大老爷们,总叫外食也不是办法。我让她夜里归家,今日就是带来认认门的。」 那厨娘立刻行礼,声音很细小,跟粗壮的外表不太相符。显然顾居敬是花了心思找的。 顾行简便没说什么。 顾居敬让南伯带着她去厨房,把手中的包袱放在顾行简的书桌上:「绍兴来的,我没打开,直接就给你带过来了。」 顾行简看了他一眼,伸手打开包袱上的结。顾居敬在旁边叹道:「我派去的人特意问了那丫头的侍女,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你,结果一句话都没有。」 顾行简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包袱里面放着他那日在夏家换下的衣裳。一送一还,她的意思就是两清了。 「笑?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叫你骗她有家室。你知道那日陆彦远去夏家做什么?他要那丫头进府做侧夫人。」 顾行简抬头看顾居敬:「你如何知道?」 「那天去夏家的护卫中有一个不小心摔伤了腿,没去战场。昨夜在酒楼里喝闷酒,酒醉之后不小心说漏了嘴,自然有人来告诉我。那丫头能少人惦记吗?你自己不看牢些,担心日后追悔莫及!」 顾行简的手指放在那身青衫上,没有说话,又低头咳嗽了两声。顾居敬俯身帮他拍背:「你这病究竟怎么回事?总也不见好,还越发沉了些。」 第三十三章 顾行简摆了摆手,再抬头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衣衫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便顺手抽了出来。是一张揉皱的花笺,上面用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两句话: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他一顿,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下。他收过很多女子的花笺,其中不乏才貌双绝的名妓或者是文采动天下的才女。却没有一句,像这句一样触动他。 这花笺被揉皱,应当是那日原本想要赠给他的。而放在这里头的人,也绝不会是她。不过,他还是看到了。 顾居敬看他神色有异,探身要看花笺上到底写了什么,顾行简却将花笺倒扣在青衫上,平静如常:「我要睡了,阿兄请回吧。」 顾居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恩,那你好好养病,我过几日再来。」 待屋里只剩下他一人之后,他又将花笺拿起来,细细地看了一遍。 离开绍兴那日,夏初岚和夏衍去北院向老夫人辞行。 老夫人让常嬷嬷给了夏衍一个平安符,要他放在贴身的地方,夏衍依言照做了。 老夫人看着他,想起那年长子兴高采烈地把刚出世的孙子抱来给她看时的场景,有些神思恍惚。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孩子的确像老大。 「不过是一场考试而已,你别太紧张了。考完了便早些回来。」老夫人叮嘱了两句。她觉得夏衍上进是好事,但又觉得年纪还小用不着那么辛苦。夏谦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很贪玩呢。 夏衍点了点头:「祖母保重,孙儿走了。」 「去吧。」老夫人叹了一声。 夏初岚也朝老夫人鞠了一躬,姐弟俩一起走出北院。杜氏扶着杨嬷嬷站在外头,执意要送他们到门口。这几日将东西清减了又清减,最后只一人带了一个包袱,杜氏总觉得太少。 「岚儿,都城不比绍兴,遍地都是贵人。你是女孩子,凡事别出头,尽量交给六平和思安去办,记住了吗?」 夏衍在旁边偷笑,这些话杜氏已经说过不下十遍,他们俩都已经能背了。 等到了门口,夏柏青早已经等在那儿,将几本书交给夏衍,又与他交代了两句。临上马车前,夏初岚对夏柏青说:「虽然我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二叔,但三叔还是从旁看着点。」 夏柏青点头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倒是你们姐弟俩,诸事都要小心。赶紧上路吧,否则天黑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六平架着马车离开,夏衍从窗子里探出身子,朝杜氏和夏柏青挥手告别。这是他第一次去临安,想着也许能再见到那位先生,心中便充满了期待。 临安是五代时期吴越国的都城。南渡以前,杭州是两浙路的州治,辖下九县,人口稠密,手工业发达。建炎三年,正式升杭州为临安府,以凤凰山麓下的旧吴越王宫为基础,修建皇城。 临安方圆约七十里,分为外城和内城,右连西湖,左靠钱塘江,设水陆城门十九座,城外有护城河。城中最繁华之处为朝天门外的御街,城中共有五个瓦市,北瓦最大,有十三座勾栏。一入城中,便听瓦市中锣鼓喧天,喝彩声不断。 城中街河并行成市,河道四通八达,桥梁随处可见,舟多车少。 夏衍兴奋地看着窗外,酒楼茶肆鳞次栉比,客贩往来旁午于道,铺席如云。心想不愧是都城,绍兴与之相比,着实逊色了。 马车行进得很慢,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城中百姓似倾巢而出。一打听才知道,六月六日是显应观崔府君诞辰,百姓皆前去献香化纸。 六平回头对马车内的人说:「姑娘,公子,咱们是不是先找一处客舍安顿?」 夏初岚说:「你去问问国子监在何处,我们就在那附近找一家客舍住下。」 「是。」六平将马车停在街边,下去问路。 马车里头,思安从包袱里拿出几张烧饼,递给姐弟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赵嬷嬷不在,昨日奴婢借了厨房,只弄出这么两张烧饼,请将就着吃。」 「思安,你做的烧饼很好吃的。」夏衍一边大口吃饼一边说,「姐姐,我看到路边好像有个卖花的摊子很有意思,围着很多人。」 夏初岚问道:「你想去看看?」 夏衍用力地点点头。 思安一路上听着人声,早就按耐不住了,听到夏衍这么说,也期待地望着夏初岚。夏初岚叹了口气,说道:「等到六平问路回来,我们就去看看。」 车夫被留在原地看车,四人走到街边最热闹的一处,摊子上茉莉,素馨,建兰,朱瑾,玉桂等等花朵各自排开,花团锦簇。卖花的是个书生,手中挂着茉莉花串,身后的架子上还摆着花钗,画扇和珠翠等物。 一名盛装的年轻妇人正在地上投钱。原来是关扑,怪不得吸引了这么多人。 关扑是时下最盛行的一种招揽生意的活动。有的商贩以物为注,与买家约定价格。然后买家投掷铜钱于壶中或是地上,背面全朝上或者正面全朝上者,即可把约定的物品拿走。若正反相杂,则将约定的钱数交给商贩。 那妇人同时掷了八枚铜钱,有正面朝上,也有背面朝上。旁边的侍女叹了口气,书生笑嘻嘻地问道:「夫人还要继续博么?」 侍女连忙摆手说道:「夫人,咱们都快输掉半贯钱了,那个破扇子哪里有这么值钱!还是算了吧。」 妇人想想也是,悻悻地站到了旁边,但还不甘心离去。 夏衍拉了拉夏初岚的袖子,问道:「姐姐有没有想要的?」 夏初岚知道夏衍对补试其实很紧张,只不过怕旁人担心才不表露出来。她心想,难得他有这个兴致,刚好也可放松一下,就看向书生背后的架子。 有一柄团扇,坠以流苏,扇面绣着茉莉花,十分雅致。 夏初岚伸手道:「就那个吧。」 夏衍点了点头,上前与书生交涉。书生早就看到他们两个,尤其是穿男装的夏初岚,站在人群之前,特别显眼。 书生道:「小郎君好眼力,今日可是有十个人要博此物了。博一次是三十钱,两次起。」 夏衍回头叫思安,思安便数了六十枚铜钱给书生。书生把用于投掷的铜钱交给夏衍,夏衍闭眼深呼吸了口气,将铜钱投掷在地上。 这一把正面三个,反面五个。 书生帮着把铜钱捡起来,又交给夏衍:「小郎君别灰心,再试试看。」 夏初岚没想着夏衍能投中,感觉到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四处看了看,也没找到那道目光的来处。 夏衍又随手投了一把铜钱,原本热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地面上的铜钱全都正面朝上,一个反面都没有。 书生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蹲在地上看了又看,企图伸出手去,被思安阻止:「喂,你别乱动!让大家都看看,省得你不认账!」 周围的人立刻说:「这小郎君可是博了个好彩头啊!大家伙都看见了。」 「是啊,你快把东西给人家吧。」 第三十四章 书生没想到这小郎君的运气这么好,自认倒霉,从架上将扇子取下来,递了过去。夏衍高兴地将扇子拿到夏初岚的面前,夏初岚接过扇子,道了声谢,低头对他说:「衍儿,我们快走吧。」 夏衍知道可能有什么事,顺从地点了点头。 四个人刚往外走了两步,刚刚那个妇人的侍女便拦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昂地说:「我们夫人想要这把扇子,六十钱给我们吧。」 夏初岚见一个侍女都这么无礼,想必对方的来头不小。在这皇城里头,随便踩一脚都可能是个公卿显贵。若是别的东西也就让了,可这东西是夏衍博来赠给她的,不能随便让出去。 「这东西是我弟弟所赠,我不想卖,失礼了。」夏初岚客气地说道,便要拉着夏衍走。谁知那侍女不依不饶的:「到底要多少钱,你们才肯卖?」 思安脾气也上来了:「多少钱都不卖!这东西又不是我们买的,是我家公子运气好得来的,算是个彩头。哪有人硬要抢别人的彩头的?这天子脚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她说话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位夫人大概也不想惹事,道了声:「小鱼,算了。」 那叫小鱼的侍女狠狠瞪了思安一眼,回到主人身边去了。 四人返回马车上,直接往国子监而去。国子监毗邻太学,在城中西北。因天子常车驾幸学,因而规模宏阔,屋宇壮丽。 思安和车夫先去附近寻找能够落脚的客舍,夏初岚和夏衍站在街角的一棵大树底下乘凉。 六平则前去打听参加补试之人何时可以登记姓名。 此时已有不少穿着圆领大袖襕衫的学生往来,讨论诸子经集,学风很浓。夏初岚用那把赢来的扇子轻轻给夏衍扇风,夏衍正好奇地四处张望。 没过一会儿六平就跑回来了,神色焦急:「姑娘,国子监今日就可以录入补试的,但是小的将公子的户籍状给那学录看,学录却不肯要,说公子年纪太小。」 夏初岚皱了皱眉头,拿着户籍状,径自走向国子监的大门。 门口摆着一张乌木长案,长案后面坐着两名学录,有几个少年正伏在案上写字,皆十五岁上下,旁边还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卒吏。 夏初岚走上台阶,一名学录扫了她一眼,又定睛看了看。 她俯身拜道:「敢问大人,报名补试可有年龄的规制?」 那学录听她说话声音分明是个姑娘家,轻咳了一声,正经道:「并无年龄的限制,可女子是绝对不行的。」 夏初岚将夏衍的户籍状递过去:「既然没有年龄的限制,为何不收我弟弟的户籍状?」 学录扫了一眼,便知道是刚才有个小厮递过的,又耐着性子道:「太学从来没有收过十五岁以下的学生,让你弟弟回家去好好读书,过三年再来考。」 夏初岚坚持道:「既然律法还有国子监都没有规定不足十五岁的少年不能考补试,大人就是让我弟弟试一试又何妨?」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这姑娘怎么如此固执?」那学录也有些生气了,唤卒吏过来,要将她赶走。夏衍连忙说道:「姐姐,算了吧。」 他们被狱卒赶下石阶,夏初岚却不肯走,站在那儿,朗声道:「我要见祭酒。」 「祭酒大人岂是你这个小民想见就能见的?快走快走!别耽误其它的试子报名。」 夏初岚捏着户籍状,也不说话,就站在原地。她不信国子监的祭酒和司业会一直呆在里面不出来。夏衍站在夏初岚的身边,小声说道:「姐姐,也许真的是我年纪太小。要不这次就算了吧?」 「你准备得那么辛苦,不试试能够甘心么?何况我也问过了,补试并没有年龄的限制,为何不能考?这不公平,我一定要问清楚。」 夏衍忽然一拍掌道:「先生不是在国子监教书吗?要不问问学录大人认不认识他?」 「他说曾在国子监,现在应当不在了。何况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夏初岚淡淡地说道。 六月已是十分炎热,太阳炙烤着大地。国子监前人来人往,就看到三个人站在大中门前,一动不动。夏初岚低头擦了下额上的汗水,夏衍担心地看向她:「姐姐……」 六平看到她脸已经被晒得通红了,肩背也有点发抖,拼命用扇子给她扇风:「姑娘,要不今日就算了。太阳这么大,我们改日再来……」何况姑娘的身子本来也不是太好,这么站下去,恐怕会出事。 往来的人看到他们三人立在那儿,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都好奇地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学录眼见人多了起来,从台阶上下来,说道:「你这个姑娘怎么回事?跟你说了不行,你非要站在这里。是想闹事不成?」 「我并不想闹事,只不过补试和科举一样,录天下寒士,以公平公正着称。大人并没有拿出让我们放弃的理由,故而我们不能就此离开。」夏初岚说道。 学录冷哼了一声,甩袖上台阶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在询问是什么事。那学录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闹大了,说不定还会传到台谏的耳朵里去。那群台谏官可不是吃素的,一定会狠参他们一本的。前不久顾相就被他们弄得停了官,他一个小小学录,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想了想,叫另一个学录进去请示祭酒。 祭酒正送顾行简从偏门出来,对顾行简拜道:「相爷放心,补试本就没有年龄的限制。虽然从未有过先例,但准许一个孩子考试也不是难事,下官会吩咐学录收下夏衍的籍状,劳您特意跑一趟了。」 他话一说完,就看到大中门前围了很多人,皱眉「嘶」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这么多人围在国子监前做什么? 恰在此时,人群中有人高喊:「哎呀,这姑娘晕倒了!」 夏初岚觉得不舒服,本想低头拿一颗糖吃。谁知道一低头,就觉得眼前黑了黑。 六平连忙扶着她,才没让她摔到地上去。夏衍赶紧从她腰上解下装糖的袋子,拿了一颗糖塞进她的嘴里。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关切询问,有人去拿冰块,有人提议到阴凉处,有的还跑去找大夫。虽素不相识,却都情真意切。 夏初岚也恼这身子不争气,连示威抗议都不顶用。她上学那会儿,可是八百米健将来的。 那名学录看到出事了,连忙从台阶上下来。见人没大事,还有意识,方才松了口气:「姑娘,老夫真是怕了你了。已经叫同僚进去请示祭酒,你先到旁边阴凉处歇歇吧。」 「多谢大人。」夏初岚坚持将夏衍的户籍状呈上。 学录摇了摇头,伸手将户籍状接过。这个时候,祭酒刚好也走了过来,站在人群外,皱眉问道:「发生何事?」 学录没想到祭酒竟然亲自出来了,连忙行礼,将祭酒请到一旁说道:「这位姑娘的弟弟今年才十二岁。补试从未有录用十五岁以下学子的先例,故而小于十五岁的,一律不予报名。这么多年,也已经是种定例了。但又没有明文规定不能让他们考试,因此产生了分歧。」 第三十五章 本来补试的难度就很大,十五岁来报考的已经是凤毛麟角,哪里知道居然来了个十二岁的。学录也并不是故意为难,而是遵循旧例罢了。 祭酒将夏衍的户籍状拿过来一看,心中暗道,这不就是相爷交代的那位?竟然这么快就来了。也不知这夏衍有何神通,居然能让相爷亲自引荐。但相爷也说了,不欲旁人知道此事,报名之后,一切依制,更不用对夏衍区别对待…… 祭酒想了想,面上沉稳如常:「既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准,那就录入吧。不过是给他一个公平考试的机会,又不是让他入学。免得事情闹大了,天下人以为我们国学连这点胸怀都没有。你将户籍状收下,让人回去吧。」 学录连声应是,祭酒便转身进去了。 夏初岚被扶到树下坐了会儿,便觉得好受了一些,谢过那些热心帮忙的路人。她没想到临安的民风竟如此淳朴,热忱,与后世都市里住了三五年都不知道邻居长什么样子的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姐姐都是为了我……」夏衍垂着头,十分内疚的样子。 夏初岚笑了笑:「我这晕眩之症由来已久,怎么能怪你?」 过了一会儿,思安找过来,六平立刻跟她说了刚才的事。她蹲在夏初岚的身边说道:「姑娘,奴婢刚才找了一圈周围的大客舍,不是住满了,便是早就被人订下,只能又带着车夫回来。这临安城鱼龙混杂,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去找顾二爷帮忙好不好?」 夏初岚并不想借用顾居敬的力量,可是刚才站在国子监前的时候,她确实动过心思。若今日不成,恐怕也只能去找顾居敬想办法了。她以前并没有深刻地体会过什么叫天子脚下。在泉州时夏家富甲一方,在绍兴夏家也是首富,当地官员都敬重几分。 可在都城里头,她就是个普通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种如蝼蚁一般的感觉,的确不好受。难怪那么多寒门子弟都希望能够通过科举来改变自己的人生。 她叹了口气,扶着思安站起来说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去找顾二爷。欠人的人情,总归是要还的。」她一来临安就被弄得这么狼狈,也不想让那个人知道。 思安本来还想劝劝,但也清楚姑娘素来要强,更不喜欢依靠别人,凡事都一个人担着。担不过去时就咬咬牙,从不开口抱怨。 思安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看着就挺心疼的。 她扶着夏初岚往前走了两步,有些懊恼,早知道刚才就让马车停得近些了。 忽然,一个人从旁边走了出来。 思安吓了一跳,六平惊讶,夏衍已经大声叫道:「先生!」 他穿着那身她送还回去的青衫,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往那里一站,如桐间露落,柳下风来,闲适自然。这人的风华,并不依托于出众的长相,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气度,使人心折。 顾行简轻轻一笑:「小友别来无恙。」说完,又看向夏初岚,「姑娘也别来无恙?」 夏初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还是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候,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微微点了下头。大概平生第一次被人拒绝,她的脸皮也不算厚,多少有些耿耿于怀。 起先顾行简并不知道在国子监前晕倒的是她。等人群散去之后,才远远看到六平扶她到树下休息。白玉似的皮肤,被晒得通红,那双顾盼生辉的明眸,也无精打采地垂视地面。 他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了。原本没想到他们会到得这样快,有些措手不及。可看到她如此虚弱,还不肯向兄长求助,他只得现身了。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 她不说话,他也不为难她,转而对思安说道:「都中客舍鱼龙混杂,此间补试招生,应当也没有空房。我在同德坊租了间小院子,应该够你们几人住。距此地不远。」 思安喜道:「先生真是思虑周全,帮我们解决大难题了。」她拉了拉夏初岚的手臂,询问她的意思。 「姐姐,先生找的住处一定很好。我们去吧?」夏衍也期待地问道。 夏初岚现在头疼得厉害,刚才是强撑着,现在看人都有了重影。她实在不想折腾,就点了点头,抓着思安的手臂往前走。刚走了两步,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平日里养尊处优,一遇上事,这身子就是个拖累。 思安和六平都要扶她,顾行简箭步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了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夏初岚也抬头吃惊地看着他。 「马车在何处?前面带路。」顾行简也不看她,吩咐道。 思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前走了两步:「请跟奴婢来。」心中却有些窃喜,看来那张花笺,先生还是看见了。 夏初岚面颊通红,挣扎道:「你,你放我下来……」 顾行简目视前方,收紧手臂,只觉得怀中的人弱似无骨,茉莉的香气极盛,弄得他气息不稳。 「你别动。」 夏初岚从未被人这样抱过,为了保持平衡,手指小心地揪着他的衣襟,只觉得他身上厚重的味道近在咫尺,充斥着鼻腔,心跳如同小鹿乱撞。那些纷繁的心念,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可是她太累了,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这个怀抱很有安全感,能让她彻底卸下防备。 顾行简见她终于乖了点,不再乱动,心中稍定,平复了下呼吸。她的手抓着他的衣襟,头靠在他的怀里,是一种放松依赖的姿态,像团软软的小猫。等走到了马车前,他弯腰把她放进去,那种怀中一下空掉的感觉……竟然有些不舍。 等人都进了马车,他坐到车夫的身边。车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敌意。 顾行简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别人眼中的登徒子,觉得有几分好笑,面上淡淡道:「沿着这条街走到底,然后左拐。」 他租下的地方是一间小四合院,在同德坊的里面,地方幽静。 同德坊这一带不算繁华,住的都是平民。因为靠近太学,每当到了考试的时节,就会有很多试子涌来临安,因此原本的住民宁愿搬到城外去,将此处租赁,能发一笔横财。当然也不是谁都能租到此处的房子,但对于顾行简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 马车到了以后,夏衍先下来,然后是六平和思安。思安对顾行简说道:「姑娘睡过去了,我们不敢叫。奴婢和六平的力气都不大,还需再劳烦先生一下。」 这分明是托词,但顾行简也没说什么,上马车把夏初岚抱下来了。 就算无知如夏衍也已经看出了点什么,跟在顾行简的后面,一直冲思安眨眼睛。思安对他点了点头,姑娘那么美,就不信这个顾五先生是铁打的心。只有六平还有些顾虑,望着顾行简的背影。 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言谈举止,都不像是普通人。 他并不知道夏初岚对顾行简的心思,只觉得思安这样有些草率,可对方分明是在帮忙,又不好说什么。 顾行简将夏初岚抱进了主屋,前几日他命人过来彻底打扫过,一应用具都是全新的。他将人放躺在床上,自己也有些微喘,因为病还未好全的缘故。 第三十六章 他坐在床边,伸手搭着她的脉,又观察她的气色。脸上红晕未消,看来是皮肤太娇嫩,有些晒伤了。 夏衍他们跟着进来,把包袱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刚才看过,对这院子无一处不满意,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夏衍问道:「先生,姐姐要紧吗?」 「没有大碍。中暍之症,要先解暑,我回家取药,你们照看她。」顾行简说完起身,径自走出去了。 等顾行简走了,思安坐在床边照看夏初岚,六平端了水过来,忍不住问道:「那位先生跟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安一边帮夏初岚擦汗一边叹气:「姑娘在绍兴的时候就喜欢他,那时他还拒绝了姑娘。刚刚我有意试探,他对姑娘也并非全无情意。」 六平叹道:「能在临安弄到这样的住处,决计不简单啊。」 顾行简回到家中,却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华顶马车。一入门就有几个小黄门分列两侧,齐齐向他行礼。堂屋里面,站着一个穿着玄袍,头戴垂脚幞头的人,正与南伯说话。 南伯看到顾行简,连忙叫道:「老爷!」 屋内之人立刻迎出来,拜道:「相爷可算是回来了,要我好等。」 此人是入内内侍省的高阶宦官,都知董昌。他在皇帝还是康王的时候就随侍左右,当年朝廷内乱,是他挡在皇帝的面前以命相护,等到英国公来救驾。故而皇帝十分宠信他,他在内宫中也可算是权势通天,除了皇帝,皇室诸人都尊称一声「阿翁」。 「都知亲来寒舍,不知……」顾行简回礼,又咳嗽了两声。 董昌赶紧关切地问道:「相爷这病可是还没好全?眼下官家急宣您进宫呢,赶紧换上官服跟我走吧。」 「我已无官在身。」顾行简无奈道。 董昌执了他的手腕,靠近他压低声音道:「您这不是说笑么?明眼人都知道官家让您暂时停官,就是为了堵住言官之口。这朝中上下,都里都外,哪个不当您是相爷?再说了,停官不是罢官,一应品阶都在呢。别置气了。」 若只是普通的小黄门,顾行简尚且能躲得过去,但是董昌亲自来,却是一定要把他押进宫去的,这如何都躲不过去。 顾行简叹了口气:「都知等等,我这就去换衣服。」 董昌笑道:「好嘞。」 南伯去捧了顾行简的官服来,官服为绫所制,圆领宽袖,袍长及足。一品服紫,束玉带,挂金鱼袋,戴直脚硬幞头,着乌皮靴。 等顾行简换好官服,整个人面貌一新,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他对南伯吩咐道:「等崇明回来,让他去买些姜桂附子,送到对面街的院子去。」 南伯应是,送顾行简和董昌出门,看到那辆华顶马车驶出巷子,心想相爷这是马上要官复原职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又往对面街看了一眼,莫非是前几日刚刚打扫的那处院子,有人住了? 沿着御街走到底,便到了朝天门。过了朝天门是内城,诸部司的衙署都分布在内城各处。 正对朝天门的是皇宫的北大门和宁门,通向皇宫的后苑,前朝在南边。所以朝参之时,官员都需绕道半个皇宫,由南而入。 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董昌询问外面的小黄门何事,小黄门回禀道:「前头好像是贵妃娘娘的凤驾,正在入宫门。为避免冲撞,故而停了一下。」 董昌「哦」了一声,喟叹道:「一年前小皇子夭折了以后,贵妃娘娘便郁郁寡欢。官家特准她出入宫门,到民间去散心。今日是崔府君诞辰,想必是凑热闹去了。」 顾行简垂视自己的手背,没有说话。 董昌只是下意识说了一嘴,倒是忘了个传闻。说这位贵妃娘娘在进宫以前,苦恋顾行简多年未果。眼下,他看到顾行简无动于衷的模样,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不久,马车又重新驶动。 皇宫南门叫丽正门。门为朱红色,缀以金钉,屋顶为铜瓦,镌刻龙凤天马图案,远望金光闪耀。大门之前是左右列阙,门上是重檐庑殿顶式的城楼,楼内置钟鼓。凡皇帝出入,必鸣钟击鼓。 皇城建在地势起伏多变的山坡中,无法遵循自古左右对称的格局,只能因地制宜。又因种种原因,皇宫规模远小于当年京城的皇宫,但山水之间,建筑形式丰富多变,高低错落,与自然融为一体,独具江南园林的风韵。 顾行简下了马车,就看到大红梐枑旁边站着一个着紫色官服,束金带的中年男子。 男子中正脸,相貌十分宽和,笑盈盈地走过来拜道:「相爷,下官可恭候多时了。就知道您早晚是要回来的。」 顾行简瞥了他一眼:「我离宫之时,不见给事中大人来送,回宫倒是看见你了。」 张咏尴尬地笑了声:「相爷这话就见外了。都知道您只是暂时离宫,特意来送,这不就显得悲切了么。」 顾行简目视前方,表情冷淡。 「官家还在垂拱殿等二位大人,这就跟我来吧。」董昌抬手道。 丽正门之后是南宫门,正面是大庆殿。大庆殿是举行大典,大朝会和接受朝贺之所。垂拱殿在路的西侧,以墙相隔,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和召见大臣的地方。 皇城司的亲从官立在殿外,身量高大,面貌威严。 垂拱殿内设御座屏风,地上铺着织花地毯,进门就是一座齐人高的金鼎香炉,殿中垂挂香球帷幄。 高宗坐在御座上,穿着常服,面容瘦削。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半生跌宕起伏,守着风雨飘摇的皇室终于在东南稳定了下来。他虽时常北望中原,遥想当年京城的繁华。可二十年前被金兵追着南逃,几乎被吓破了胆,谈金则色变。 他原本正出神,身边的内侍禀了一声,看到董昌将顾行简和张咏带进来,立刻正襟危坐。 二人行礼,高宗说:「两位爱卿免礼,近前来。」 顾行简又低头咳嗽了两声,高宗亲切地问道:「顾爱卿的病可是还未好?朕再宣翰林医官给你看看。」 「臣不敢。只是小病,皇上不必挂心。」 高宗观他神色憔悴,不忍他操劳,可又不得不说:「朕今日收到捷报,英国公首战告捷。」他叹了口气,并未龙颜大悦。 张咏腹诽,历朝历代打了胜仗上下都万分高兴,更别说这些年除了黄天荡之战那次,几乎是被金兵打得毫无反击之力。英国公这回扬了国威,皇上怎么反而忧思重重呢? 顾行简道:「皇上,虽战事耗损极大,但不杀金国的锐气,让他们主动提出议和,便不能停止北进。」 张咏偷偷瞄了顾行简一眼,难怪都说满朝文武里头,只有顾相对皇上了如指掌。真是看个表情就能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他甘拜下风。 高宗又说道:「顾爱卿,朕这几日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与谁商议金国之事。你是朕的左膀右臂,虽知道你要养病,但还是以国事为重,特命你回来复相位,主持大局。刚好张爱卿在这里,朕命中书舍人起草的诏书,莫爱卿已经署名,交到门下省审核了。」 第三十七章 皇帝说得一本正经,将顾行简离朝这几日说成是回家养病,半句不提言官弹劾。张咏抽了抽嘴角,应道:「臣领旨。」 门下省的给事中对皇帝的诏令有封驳之权,若政令不当,对除授官职有异议,可以将诏书直接驳回去,不予通过。但张咏现在巴不得顾行简赶紧回来。中书已经乱作一团,莫怀琮显然是小看了宰相之位,疲于应付。 从垂拱殿出来,太阳已经西斜。张咏向顾行简道贺:「恭喜相爷官复原职,明日我就将诏书发往三省六部。我那儿刚得了好茶,相爷何时赏脸来品一品?」 「改日吧,我今日还有事。」顾行简淡淡地说道。 夏初岚饱饱地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只是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她慢慢睁开眼睛,思安喜道:「姑娘醒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撑着身子坐起来,四处看了看:「这是哪里?」 「这是顾五先生为我们找的住处。」思安从桌边端了汤药过来,「六平刚热的,姑娘快喝了吧。」 夏初岚依言喝药,张嘴时,觉得两颊有些微的刺疼,猜想可能是白日晒伤了。 「我当时在马车上睡着了,你们都没叫醒我,我又是如何进来的?」夏初岚随口问道。 思安一听,连忙跪在床边,直接把顾行简抱她进来的事情说了,然后道:「奴婢自作主张,实在是当下只有先生能帮忙。」 夏衍还是孩子,思安没有力气,六平是下人,的确只有顾五比较合适。何况当时他们都看到他抱她上马车,一次与两次,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那个人……有时候觉得很遥远,有时候又觉得不过在咫尺之间。 「起来吧,我不怪你。」夏初岚道。思安的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想撮合她跟顾五罢了。倒是这趟来都城,顾五怎么忽然转变了态度? 思安却不起来,吞吞吐吐道:「奴婢还有件事……瞒了姑娘。那张花笺,奴婢塞在了还给先生的衣衫里……他应当是看见了。」 夏初岚一愣,随即挑了挑眉,这丫头近来是越发会自作主张了。 「罚月钱三个月。」 「姑娘……」思安握着夏初岚的手,拖长尾音,用力地摇了摇。 「思安,你这事做得很好。姐姐罚你的月钱,我给你补上。」夏衍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拿着书本进来。他咧着嘴,圆脸上都是喜色,走到夏初岚的床边:「莫说姐姐喜欢先生,我也很喜欢。若是先生能做我的姐夫,那真是太好了。」 夏初岚只觉得有些头疼:「他应当不想做你的姐夫。」 「怎么会?先生明明很关心姐姐。否则怎么会提早为我们准备了这么个绝佳的住处,还亲自抱姐姐进来?」 夏初岚觉得大人的事情,跟小孩子说不清楚。顾五那人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黄毛小子,阅历丰富,思虑甚多。他跟陆彦远完全不是一种人,她对他们的将来并不怎么乐观。 这时,门外传来六平的声音:「先生在此处稍等片刻,我进去看看姑娘醒了没有。」 「先生来了!」夏衍眼睛一亮,连忙将书放下,直接跑出去将顾行简拉了进来。 顾行简来时看到门没有闩上,就直接走了进来。他停在主屋外面,觉得贸然进去不好,想找个人通传一声,无意间听到了姐弟俩的对话,内容还与他有关。他本想走开,恰好被六平发现,然后夏衍便出来了。 他在官场日久,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一点也没让人发觉他刚刚听了墙角的那丝不自在。 「先生,您的随从来送过药了,我以为过几日才能看见您。您是放心不下我们么?」夏衍拉着顾行简的手,仰头问道。 顾行简其实不怎么擅长与人打交道,同僚或是下属大都惧怕他,身边除了崇明和南伯也没什么家人,只有兄长顾居敬。但顾居敬与他来往,也在刻意小心拿捏着分寸,生怕惹他厌烦。只有这个孩子,拳拳赤子之心,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 他听兄长说,当年南下跑商的时候,曾受了素不相识的夏柏盛一饭之恩。从这个孩子的身上,多少可以感觉到他的父亲应该也是个温暖之人。否则兄长不会这么多年念念不忘,此次到了绍兴,还特意去夏家看一看。 他淡淡地笑了下:「过来看看你们可还有什么缺的。」 「不缺,厨房里连盐都有,其它东西更不用说了。」夏衍拉着顾行简进屋,请他坐下,「先生在姐姐这里坐坐,我要回房去看书了。」说完走到床边拿起书,冲夏初岚挤挤眼睛,一溜烟跑出去了。 思安也把六平往外拉,对夏初岚说:「奴婢去弄茶水来。」 屋子里的人瞬间走了个精光。夏初岚按住额头,他们表现得这么明显,当他不会察觉么? 床跟桌子之间只几步的距离,没有屏风遮挡,所以视线很容易碰撞在一起。夏初岚手足无措了一会儿,装着低头穿鞋,好显得不那么尴尬,没想到那人竟主动走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 一尘不染的乌皮靴,好像是崭新的。袍子的下摆却有些磨边了。 她的双手抓着床沿,心跳骤然加快,不敢抬头。他过来做什么? 「你好些了么?」顾行简低头问道。她还穿着男装,披散着头发,头顶有个很小的发旋,白得醒目,勾着人去摸一摸。小小的一团,有种惹人怜爱的感觉。 「好多了,谢谢先生帮忙找了这住处。」夏初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如往常般平稳。她很想把他当做是陆彦远,韩湛或是任何一个人,这样她就能轻松自如地应对了,可惜他不是。 他是那个她情不自禁想要去靠近的人。怕离得太近惹他厌烦,怕离得太远触碰不到,患得患失。 顾行简道:「你脸上需涂些膏药,否则明日可能会严重。」 他说完,一只白皙的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掌上躺着一只玉瓷瓶和一枚竹片。他的手真的很漂亮,白皙光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看的手了,那些拿手术刀,弹钢琴的,也不能与之相比。甚至,她想到被这只手触碰,不知会是何种感觉。 她狠狠闭了下眼睛,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将瓷瓶握住,顺口问道:「先生,这药如何用?我不会。」 …… 屋中十分安静,气氛又有些暧昧。两个人坐在桌子旁边,顾行简正用竹片往夏初岚的脸上涂抹透明的膏药,表情认真专注。 夏初岚低垂着眼睫,脸似乎比刚才更红了。她只是顺口一问,请教一下这膏药到底该如何使用,没想到他竟然亲自为她上药。 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他的气息几乎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温热的,带了一点檀香的味道。 脸上的药膏冰凉地渗透入皮肤,疼痛也缓解了。可她却觉得热,掌心都是汗水,偷偷看了他一眼,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并没有任何异常。 她讪讪地想,也许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普通的病患罢了。也许连病患都不是,就是只受伤的小猫小狗。 她提起一口气,问道:「为何要骗我已经成家?」 第三十八章 顾行简没想到她突然发问,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下,手指碰到了她扑闪的羽睫,两个人俱是一僵。她玉雪之容,倾国之色,别说是陆彦远无法抗拒,世间恐怕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抗拒。 他刚才也是一时脑热要为她涂药,眼下却有些后悔了。这个距离实在太过危险,危险到几乎要脱离他理智的掌控。 心思纷乱,无法排除杂念。 夏初岚见他不回答,微微偏头,看到他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尾端的蓝色穗子,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摆动。她心想真像个吃斋念佛的和尚,若非如此,也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成家吧。 顾行简上完药,立刻起身退开了些:「可以了。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就可痊愈。」 夏初岚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转身取了干净的布递过去:「多谢先生,请擦手。」 顾行简愣了一下,接过布沉默地擦着。她几时发现了自己的习惯?真是观人于微,心细如尘。 这时,夏衍在门外探出小脑袋:「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夏初岚笑道:「进来吧。」 夏衍抱着书走到顾行简面前:「先生赠的书我都看了,只不过有几处不解的地方,能不能请教您?」 顾行简点头,夏衍便把书摊在桌子上,仰头问了起来。 顾行简重新坐下来,手指点着书页,耐心讲解。他说话的声音轻轻地钻入耳朵,犹如潺潺流水般悦耳。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夏初岚忽然生出了种岁月静好,愿与君同老的感觉。 她发现自己又莫名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连忙收回目光,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这个人明明不是那种好看到惊艳的长相,但举手投足间,又有种令人神往的魅力。也不知道活到这个年纪,到底骗了多少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她从屋中退出来,去看看思安那个丫头到底弄茶水弄到哪里去了。 夏衍起初只是猜到先生博学,听了一会儿,已经完全沉醉在顾行简的讲解中,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问题是什么。他还跑去拿了纸笔来,一边听一边认真地记。 直至暮色四合,顾行简低头咳嗽了一声,沉醉其中的夏衍才回过神来,伸手给他拍背:「是我不好,累着先生了。」 顾行简摆了摆手,他也很久没有跟人讲这么多了。上次被人追着问问题,还是去年在太学讲课的时候,原本只定了一个时辰,后来两个时辰人群都不肯散去。最后还是出动了禁军,他才得以脱身。 世人对他的追捧多半源于他当年名不见经传,一朝科举成名,直至宰相的传奇经历,多少希望能从他的授课中得到启发。他这个人,其实并不喜欢虚假的名利,更不喜欢人云亦云地追捧。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好好教一个人来得有成就感。 夏衍也知道补试很难,可先生仿佛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他的才学在同年龄的孩子里面已经算是佼佼者,只不过平日上学有所保留,族学里的人才会觉得他去考补试是个笑话。 夏初岚进来说道:「衍儿,今日就到这里吧。先生该回去休息了。」 夏衍站起来,对着顾行简重重一拜:「先生才学实在令人折服,若不是……必定恳请先生收我为徒。从前只知道顾相乃是当世才冠天下之人,今日觉得先生也不遑多让。」 顾行简一愣,然后倏然笑道:「收你为徒恐怕不行。今后你若有疑问之处,尽管讲便是。」 夏衍虽因他口中那句不能收徒而稍稍有所遗憾,觉得是自己才疏学浅,没资格拜师。但转念一想,做不成师父,可以做姐夫,总归都是自己人。他释然了,恳请顾行简留下来一起吃顿饭,聊表谢意。 顾行简还未开口,夏初岚已经说道:「衍儿,先生吃素的。只怕寻常人家的饭菜他吃不习惯。」 夏衍懂事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就不留先生了,先生赶紧回家吧。」 顾行简来了半日,原本以为能有一顿饭吃,青菜米饭就好。哪知道人家根本就没打算留他,哭笑不得,只能起身告辞。 六平送他出门,再次道谢:「今日住处和姑娘的事多谢先生了。以后先生若有事,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区区小事,无足挂齿。」顾行简回头叮嘱道,「晚上记得闩好门。院里都是姑娘孩子,你得警醒些。」 「小的记下了。」 幸好顾行简的私邸离这里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否则等他到家,恐怕早就饥肠辘辘了。南伯和崇明皆以为他不回来用晚饭,收了饭菜,听他说要吃饭,崇明不由道:「那家人怎么这样?您为他们忙前忙后的,一顿饭都不给您吃?」 顾行简也不知道说什么,又有些好笑,她是故意的吧? 南伯很快去厨房热了饭菜,摆在桌上,问道:「您官复原职,是不是应该跟二爷还有顾家那边说一声?老夫人她……」 顾行简没接话,坐下来静静地吃饭。 南伯叹了口气,又问道:「那咱们是不是要搬回相府去了?这边离内城太远,万一宫中有什么事,或者有诏令文书要您署名,也不方便。好在我们东西也不多,一两日也该搬完了。」 「等补试结束吧。」顾行简轻轻地说道。 南伯以为是国子监祭酒又像往年一样让相爷去参加补试,也没想到其它的地方去。只有崇明吃了一惊,这离补试结束还有半个月,每日光去内城都得多花半个时辰。相爷不累? 顾行简吃过晚饭,问道:「崇明,我记得每年崔府君诞辰之后,流福坊那边都有曝书会,今年可照旧?」 崇明回道:「没听说取消。我明日再去打听打听。」 顾行简点头道:「若是未取消,你给二爷带个话,就说我想让两个人进去。」 所谓曝书,就是将所藏经卷拿出来放在太阳下晾晒,防潮防霉,从而保护书籍。这一习俗古已有之,近世又有了发展,成为了文人的一种雅集。 当下的曝书分两种,一种是官办的。每年五月到八月,宫中的秘书省将国家所藏的书籍,图画,砚台等拿出来晾晒,在此期间翰林学士,台谏官,馆职,中书舍人和给事中等大学者都可以前去观摩,并不向其他官员和民间百姓开放。 另一种是民间的,由个人将藏书拿出来,供普通的官员和百姓阅览,只要与主人家有交情,士大夫或文采斐然的才子皆可入内。流福坊的曝书会在临安久负盛名,主人共有藏书三万余卷。据说为了借阅这些传世经典,很多士大夫都特意搬到了流福坊居住,导致此地的地价比别处高出一倍。 顾居敬一大早便派了马车来接姐弟俩去曝书会,还亲自作陪。因为能进去的人有定额,所以思安和六平只能呆在家中。 顾居敬骑马,在马车外幽幽地说道:「这曝书会也常吸引很多国子监的官员前去观摩,若能在他们那儿博取好印象,对小郎君的补试也是很有帮助的。」 夏衍以前在泉州的时候,跟着夏柏盛去过建阳县的书市,在崇化里,家家户户贩卖书籍,每月一、六日开市,客商贩者如织。但他对曝书会只听说过,并没有参加过,因此十分雀跃。 第三十九章 夏初岚说道:「多谢二爷为我们思虑周全。」 她听来送东西的崇明说,住处是顾居敬帮忙找的,而且这次又带他们去曝书会,心中十分感激。毕竟当年夏柏盛对他只有一饭之恩,他如今所做的,早就超过了那一饭之恩。原先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顾居敬干笑了两声,不敢承情。哪里是他思虑周全,读书人的门道当然只有他那个只会闷声不吭给人打算的阿弟最懂了。若不是他复职,有许多事要忙,这差事恐怕也不会轮到自己。 顾居敬自然也是个大忙人,而且最近临安粮价不稳,粮行正在商讨对策,他是好不容易才抽出半日的空闲来。 曝书会的主人原先是礼部的员外郎,姓宋。致仕以后,他用平生的所有积蓄在流福坊修了一处秀美的宅第,号宋园。马车停在宋园门口,门外趁着曝书会前来摆摊子的小贩早已经把整条街的两边占满,行人络绎不绝。 门口的小童仆看见顾居敬,连忙下石阶相迎:「顾二爷,老爷特意交代小的在这里等您。」 顾居敬点了下头,回头扶着夏初岚和夏衍两姐弟下马车,带着他们进入了宋园。 宋园的规模并不大,因为流福坊水口就在附近,还有瀑布和池水。水面上太湖石嶙峋,莲荷碧天,岸边垂柳成荫,风景如画。 院中摆着许多的方桌和装点的莳花盆栽,除了书籍以外,还有主人精心收藏的古器,字画,碑帖,砚台等等。每一种物品都排列有序,形成了几个区域。 已经有很多士人在各方桌前取阅自己喜欢的物品,也有不少女子和少年穿插期间,犹如书市般热闹。夏衍一眼就看到了前两日在国子监门口的学录,他身边还有个男子,他们正拿着一副画谈论。 不远处的亭子里,还有柳荫底下,文人三五成群,或把酒言欢或高谈阔论,时下学风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夏初岚拍了拍夏衍的肩膀,说了声:「去吧。」 夏衍便如欢腾的鱼儿一般,一头扎进了书海里面。 祭酒和学录看到他,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孩子果然不是普通人,连宋园的曝书会都能进得。但天子脚下,公侯将相之后多如牛毛,入了国子学照样要对他们服服帖帖的,拜为师座,便也没把夏衍放在心上,继续与旁人就王维画的「雪中芭蕉」争论起来。 一名文人说:「关中大雪,怎见芭蕉翠绿如新?摩诘谬误。」 祭酒冷声说道:「画以神会,俗人才讲虚实。」 夏衍看到那边争论不休,好奇地走过去听了听,想起前几日刚好与先生讨论过这件事,便笑着说:「我认同这位大人所说。」他不知祭酒的身份,见他与学录在一起,便都以大人相称。 祭酒和学录看了他一眼,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祭酒甚至讥讽道:「区区小儿,怎敢论王摩诘?不过是来这里哗众取宠罢了。」 夏衍只不过看到曝书会学风很浓,想将自己所思所想与众人讨论,并非想表现。被祭酒这么一说,垂着头默默地走开。顾居敬知道那国子监祭酒一向眼高于顶,不会把夏衍这种小儿放在眼里,可如此当众羞辱,未免过分。他皱眉想走过去解围,被夏初岚抬手拦住。 「二爷别去。」 顾居敬不解地看着她,她淡淡地说道:「衍儿能处理。他若这样都挺不过去,就不必参加补试了。」 顾居敬点了点头,有时觉得这丫头说话的神态和语气,真不像是十七岁的姑娘,反倒是跟自己那个书痴弟弟,有几分神似。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概因此,才会互相吸引吧。 这时,忽然有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小郎君有何高见?不妨说来给老朽听听。」 夏衍抬头,看到一个佝偻的老者,正摸着花白的胡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连忙拜了拜:「晚辈愚见,不敢在老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无妨,曝书会历来的传统就是高谈阔论,各抒己见,不分身份年龄。你且说来。」老者鼓励道。 夏衍站好,一口气说道:「前人包括沈公都对摩诘居士的《袁安卧雪图》有各自的高见。我后来翻阅居士的生平,发现他自己说过:‘凡画山水,意在笔先。’我猜想,雪中巴蕉并不是真的为他亲眼所见之物,而是一种精神寓意。夏日芭蕉遇雪弥新,说它四时常固,坚韧不屈。当然这只是我的浅见,所以刚才才说,赞同那位大人所言。」 夏衍说完,已经有很多人围过去,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他的见解虽非惊世骇俗,但小小年纪,敢思敢想,谦逊有礼,实在是招人喜欢。当下便有几个士大夫邀他参与各自的讨论会。 那老者大笑起来,唤来书童,拿了两本书递给夏衍:「这是官刻版的《太平广记》和《春秋左氏传》,赠与小郎君。学问之海无涯,愿你常念此心。」 夏衍受宠若惊,连忙鞠躬:「谢谢老先生,晚辈铭记在心。」 学录看着夏衍也有了几分喜欢,祭酒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离去。学录没办法,向老者作揖,跟着祭酒离去。 顾居敬放下心来,侧头看到夏初岚正随意翻阅书籍,似乎并没有在意夏衍那边。他笑了笑,这姐弟俩还真是有意思。他虽然也是自小读书,不算白丁,但一看到琴棋书画就头疼,要不是顾行简所托,他怎么可能来这种文人雅集。 他跟着夏初岚,时不时与相熟的人寒暄两句,看到他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也懒得去解释。 刚才的老者走过来,对顾居敬拱手道:「顾二爷。」 「宋员外郎,您老身体越发康健了。」顾居敬笑着拱手回礼,夏初岚连忙低头退到了后面。 宋员外郎笑眯眯的:「难得来一趟,进去喝口茶吧。知珩怎么不来?」 「不了,我主要是陪人来的。」顾居敬上前,压低声音道,「阿弟他复职了,政务繁忙,要我给您老问声好。」 「好,好。」宋员外郎看了眼后头那容色逼人的小郎君,俏生生的,颇惹人怜爱,摸着花白的胡子笑了起来,「那就不打扰你们雅兴了,请自便。」 他刚要返回去,忽然院子里闯进来几个人,列在路的两侧。这些人各个人高马大,穿着玄色袍服,戴着垂脚幞头,有的佩弓箭,有的执挝,彬彬然如文人,又面露威严之色。 最后走上来一个人,比这些人身量都高大,面若冠玉,眉清目朗,神色冰冷,目光所到之处犹如大雪过境,不怒自威。原本喧闹的院子陡然安静了下来,有种凝重的气氛在蔓延。 顾居敬低头对夏初岚轻语道:「皇城司的人,惹不起。咱们躲远点。」 皇城司是禁军中的一个官司,一掌宫禁宿卫,一掌刺探监察。不受禁军三衙辖制,直属于皇帝,长官可直达闻奏,是皇帝的亲信。多以官僚子弟充任,官阶俱有八九品,比殿前司还高了一个等级,无人敢惹。 宋员外郎一惊,连忙走过去行礼:「提举大人,不知您来此处,有何要事?」 那人环视了一周,满院鸦雀无声。他漠然开口:「例行搜查,得罪了。」 第四十章 那些皇城司的人一拥而上,将人一个个拉到面前,仔细比对手中的画像。 一名亲从官大声说道:「昨夜有一重犯越狱逃脱,据消息称,他在附近失去了踪迹。请诸位配合搜查。」 宋员外郎敢怒不敢言,扶着书童退到旁边,叮嘱道:「你们慢些!别伤了我的书和客人们。」 可这些人哪里肯听?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连方桌都撞倒了好几个。 顾居敬被皇城司的人一推,再被四下逃开的人群冲到了旁边,离夏初岚和夏衍姐弟俩远了点。夏初岚正要拉着夏衍到旁边避一避,没想到肩膀被人用力按住,一下子将她转了过去。 皇城司的人各个身高都在五尺九寸以上,力大无穷。夏初岚的肩膀被眼前的亲从官掐疼,微微蹙眉。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姐姐!」夏衍去推那亲从官粗壮的手臂,被他一把挥开,险些摔倒。 那亲从官见夏初岚神色姿态,知道是女子无疑,松了些手劲,一双眼睛却直盯着她看。芙蓉如面,杨柳为身,好一个绝色佳人! 「你跟我到旁边去,我有话问。」亲从官面无表情地说道。 夏初岚一听,立刻摇头:「大人有何话就在这里问。民女断不可能是钦犯,也不可能见过。」 亲从官面露凶相:「我说什么便是什么,由不得你反抗!」 顾居敬眼看不好,已经迅速地跑过来,拱手一礼道:「小民顾居敬,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甫来都城,不知她所犯何事?」 顾居敬?那亲从官微扬着下巴,打量眼前之人。都城应该没有人敢冒认顾居敬的姓名,但也不过是一个商人罢了,就算顾相是他的弟弟,皇城司的人做事,难道还要给他什么交代不成? 「你闪开,否则连你一并抓起来!」亲从官喝了一声,转身就要把夏初岚拖走。谁知,他还未迈出步子,眼前便有一道阴影笼罩下来,紧接着掌风直逼他的面门。 「啪」的一声脆响,他侧头捂住了脸,惊愕地说道:「大……大人……」 刚才那人冷冷地俾睨着他:「画上之人,是男是女你分不出来?」 「……末将知错,」他支吾着,「这就放人。」 那人扫了夏初岚一眼,目光掠过顾居敬,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顾居敬连忙护着夏初岚和夏衍退到垂柳底下,他的身量很高大,刚好能把姐弟俩都挡在后面。 「你们没事吧?」刚才他吓死了,这群衙内平日里就横行不法,根本无人能够牵制,实在招惹不起。若是起了冲突,不知该如何收场。他没想到来参加个曝书会居然会遇到皇城司的人,真是流年不利。 夏初岚也有些被吓到,还是摇了摇头:「二爷别担心,我没事。只是第一次遇到这些人,觉得有些可怕。」刚才那人凶神恶煞地要把她拖走,若没有人拦着,后果不堪设想。 夏衍低声问道:「顾二爷,那个人是谁?好大的架势啊。」 顾居敬道:「提举皇城司萧昱,授武功大夫。你们别看武功大夫品阶不高,但是萧昱权柄极大。而且他还是崇义公萧俭的儿子,崇义公知道吗?」 「知道。」夏衍敬畏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萧氏子孙,怪不得如此有气势。萧氏是前朝的皇族,传闻太祖留有三道遗命,其中之一就是萧家后人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也只在狱中赐死,不得连坐。萧家还握有太祖赐的丹书铁券,能够免死,而且皇族对其十分礼遇。 可谓名门中的名门,贵族中的贵族,难怪萧昱能够在天子脚下横着走了。 皇城司的人搜查了一阵,没有找到人,将院中弄得一片狼藉,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等出了宋园的门,萧昱将刚才的亲从官叫到面前来:「明日你自请调出都城。」 那人惊道:「大人,末将家在临安,末将不想……」 「蠢物。」萧昱丢下两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亲从官愣在那儿,欲哭无泪。萧昱的命令他不敢违背,可他打小在都城长大,没有去过外地,还不知道怎么跟家中的双亲交代。 另一名年长的亲从官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叹道:「你才来,不知刚才有多凶险。我们皇城司给皇上办事,一般人的确不敢惹。可那顾居敬是什么人?是宰相的亲哥哥,这你也敢得罪?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个户部侍郎吴志远,以前是何等风光,下场又如何?你自请调走,省得以后有麻烦。大人也是为了你好。」 亲从官说不出话来,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三省六部的衙署在内城的上四眼井附近,对面是惠民药局。尚书省六部各有公厅,中书门下共用政事堂议政。百官在中书政事堂见宰相,位子皆设在宰相席位之南,升朝官可以坐,京官以下的官员必须站立。 前阵子莫怀琮暂领宰相之位,因前线战事,累至病倒,中书一时群龙无首。这几日,顾行简重回宰相之位,很快又将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只是都需忙到金乌西坠,方可从政事堂出来。今日难得早归,问崇明道:「曝书会那边怎么样了?」 崇明恭声回答:「正想向您禀告此事。皇城司去宋园抓人,曝书会提前结束了。好在没什么大事,就是夏姑娘和夏公子受了点惊吓,现在已经返回住处了。」 顾行简蹙眉,正要扶崇明上马车,忽然看到一辆华顶坠香囊的马车停在面前。马车后有一队禁军护卫,马车旁边站着一个娇俏的侍女,对顾行简行礼道:「好巧啊相爷。」 顾行简上前,对着马车拜道:「臣顾行简,见过贵妃娘娘。」 马车里安静了一会儿,才有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来:「还未恭贺相爷官复原职。」 顾行简道谢,原以为她要走了,正欲躬身退开,又听她说道:「今日我和秀庭去曝书会,似乎看到顾二爷了,他跟皇城司的人起了点冲突。与他在一起的那位姑娘,从前好像没有见过。」 顾行简没想到她们也去了曝书会,心下一沉,面上如常地说道:「多谢娘娘关心。那是家兄故友的女儿,刚来临安。」 马车里的人没说话,也没吩咐走。 顾行简只能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一直行礼。良久,马车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终于下令前行了。 等马车走远了,顾行简立刻对崇明说道:「回去。」 …… 顾居敬送了夏初岚和夏衍回家,叮嘱他们好好休息,又匆匆走了。皇城司大肆抓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夏衍拿着书回房,夏初岚正想叫思安准备沐浴用的东西,门忽然被「砰砰」地敲响。 院中几人都吓了一跳,互相看了看,也许是顾五来了?六平走到门边低声问道:「什么人?」 「夏姑娘在吗?我是英国公府的人,我家夫人求见。」门外一个响亮的女声说道。 六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刚到临安落脚,英国公府的人怎么会找上门来?他刚想回答对方找错门了,外头那人又说:「夫人说刚才在曝书会上看见夏姑娘了,原以为是认错了,好奇之下,一路跟着来。她只是想找夏姑娘叙叙旧,并没有恶意。」 第四十一章 原来是一路跟着她回来的,怪不得敢来敲门。莫秀庭也在曝书会么?刚才一时慌乱,竟没有注意。 夏初岚对六平点了下头,六平这才把门打开。 莫秀庭看到门开了,从容地走了进去,对夏初岚笑道:「果真是妹妹,你几时来的临安,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就约妹妹一起去曝书会了。今天皇城司的人没伤到你吧?」 「多谢夫人关心,我没事。」夏初岚淡淡地回道。要真是怕她被伤到,当时在曝书会上怎么没见她站出来?这个时候跑来假惺惺地关怀,多此一举。 「我今日有些累了,夫人如果有什么话,还请直接说吧。」她的口气还算客气,话中却有逐客的意思。她不想再跟英国公府的人有什么牵扯,更不想跟莫秀庭打交道。 莫秀庭也知道她不欢迎自己,耐着性子道:「夫君出征之前,跟我提了想让你进府的事。你也知道父亲母亲他们一直不太同意,幸好被我说服了。我想先准备一下,等夫君回来,妹妹便可直接进府,你意下如何?」 思安和六平都不知此事,皆惊讶地望向夏初岚。 夏初岚淡淡一笑:「我想我上次跟世子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进英国公府,更不会做侧夫人。」 莫秀庭严肃道:「妹妹可想清楚了?进英国公府做侧夫人,可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的。以后尽享荣华富贵,也无人再敢轻视于你。单说这临安是天子脚下,有权有势之人数不胜数。若有英国公府的庇佑,也不会发生今日这样的情况。何况你不是喜欢夫君么?」 「英国公府的确有权有势,但我高攀不起。侧夫人又怎样?依然是妾。」夏初岚望着头顶的蓝天,悠悠说道,「我喜欢的人,不需要有权有势,只要他重我爱我懂我,哪怕我们只有乡间的三亩田地,男耕女织,我也安贫乐道。所以夫人,请回吧。」 莫秀庭看着她,不知心中为何竟松了口气。她露出惋惜的表情:「妹妹可以再想想。若是想好了,派人来英国公府告诉我一声。我真的不介意跟妹妹共侍一夫的。」 夏初岚转过身,吩咐道:「六平,替我送客。」 莫秀庭走出院子,身后的门迫不及待地关上。 她们往马车的方向走,侍女说道:「夫人何必这么低声下气地跟个商户女说话?看她的样子,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莫秀庭笑了笑:「我看出她心高气傲的性子,不愿做妾。我越是如此说,她便会越排斥。我巴不得她不进府,以后夫君回来问起,我也可以交代了。反正现在已经知道她住在这里,若是跟母亲说……」 侍女忽然停住脚步,小声道:「夫人,您看那是谁?」 他们的马车旁边站着个人。那人穿着紫色的官服,束玉带,背对她们。身量很高,肩膀却稍显瘦削,只是那身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战栗。侍女大声问道:「前方何人?可知道这是我们英国公府的马车?」 顾行简慢慢地转过身去,冷漠地看着莫秀庭。他眼中明明有万钧之力,面上却云淡风轻。 莫秀庭一惊,连忙低头行礼:「相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她有许多年未曾见过顾行简了,只觉得这个人越发地深不可测,威势也越发地逼人。想当年姐姐对他一片痴心,甚至因此抑郁成疾,最后为了家族奉诏入宫。今日在曝书会上看到顾二爷,还是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姐姐都为皇上生了小皇子,也该放下了。没想到……遇到顾家的人,终是难以释怀。 「陆夫人,我不希望你再打扰我的朋友。」顾行简居高临下地说道。刚才他连官服都没换,急急地过来,听到院子里莫秀庭一口一个侧夫人,眉头挤成了川字。 陆彦远凭什么要她去做妾?不可理喻。 「朋友?我并没有见过……」莫秀庭愣了一下,想起刚才去过夏初岚那里,声音轻了些,「莫非夏姑娘是您的朋友?」 她原先看到夏初岚跟顾居敬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没想到顾行简这一层。毕竟按照顾行简历来的作风,怎么可能把他跟一个女子联想在一起?可他竟然为了夏初岚,亲自在这里堵她。她震惊之外,觉得难以置信。这夏初岚到底有什么手段?折了一个世子还不够,居然连当朝宰相都…… 顾行简没有回答,而是淡淡地说道:「我不想再在附近看到英国公府的任何一个人。你应当知道,英国公父子在前线打战,现在是由我负责粮草的补给。」 莫秀庭脸色一白。眼下父亲累病了在家,恰好给了顾行简归位的机会。现在前线战事的成败,的确有一半握在顾行简的手里。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想起公公和丈夫在浴血奋战,而顾行简又是他们的政敌,心里捏了把汗,不敢说不好。 她几乎是狼狈地乘上马车,迅速离开了此地。 等莫秀庭离开以后,顾行简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官服。刚才一时情急,竟然连衣服都忘了换。若是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估计会把他们吓到吧……他掉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崇明亦步亦趋地跟着:「相爷,您何时才告诉夏姑娘真实的身份?她以为您是布衣平民,只有三亩田呢。」 顾行简看了他一眼,崇明低头小声道:「夏姑娘当真难得,不慕荣华富贵,愿跟着您到乡间男耕女织。这么好的姑娘,真是少见了……」 顾行简沉默地往前走,手在袖中快速地转着佛珠,压下波动的心绪。他明白她的心意,可他比她年长许多,几乎是与父同辈,如何能对一个小丫头动那样的心思?再者自己这些年在朝中,树敌不少,这次被从中书赶出去,与其说他是将计就计,其实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若下一次,下下一次……他可以说是个没有办法去想将来的人。 可他似乎越来越在意她了,这种在意就像破土而出的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缠得他心乱如麻,几乎没办法思考别的事情。 像今日这样,不管不顾地过来,实在有违他一向的作风。 顾行简走回私邸,看见门是开着的,外面站着几个皇城司的人。 崇明一下子握紧手中的剑,顾行简抬手阻止,从容地走了进去。 萧昱负手站在院中,四处看了看。这位宰相大权独揽多年,下面的官员应该没少孝敬,还有个那么富有的兄长,没想到私邸竟如此朴素,估计是故意装给外人看的。沽名钓誉,苟且偷安,惑主之辈,实在令人不齿。 南伯站在廊庑下,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请这位忽然闯进来的大人到堂屋里坐坐。可他身上冷冰冰的,脸上写着「生人勿进」这几个字,南伯又有点不敢。 顾行简单看那光风霁月的背影就知道是萧昱。此人文武双全,少有才名,又因为显赫的出身,被特招入皇城司,很快便成为了干办公事。他跟陆彦远可以算是衙内里的佼佼者,不靠父荫,而是靠自己的努力,年纪轻轻便手握重权。 第四十二章 顾行简心里其实还有几分欣赏他。只不过皇城司却不是什么好差事,平日里横行霸道,仗势欺人,风评很差。台谏曾猛烈地抨击过好几次,斥他们为毒瘤爪牙,但他们依旧我行我素。 「不知萧提举到了寒舍,真是稀客。」顾行简出声道。 萧昱转过来,因比顾行简还要高,目光便是向下看的:「相爷。」 他的相貌十分出众,估计是随了母亲。记得崇义公夫人当年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出身显赫,是吴皇后的妹妹。崇义公还有个女儿,被皇上亲封为清源县主,帝后皆宠爱有加。 萧家可以说是衔金含玉的名门,萧昱更是一贯的目中无人。 「萧提举请屋里坐。」顾行简抬手,萧昱摇头道:「不必。相爷可知四方馆里抓的那个金国奸细,昨夜逃了?」 顾行简双手背后,淡然笑道:「你恐怕是搞错了。我管中书,并不管刑狱。」 萧昱走近几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冷冷说道:「相爷应该很想与金国议和吧?那奸细手里,握有军事机密。一旦送到金国手中,英国公必败。如此,相爷便可报仇了,也不用费心在粮草上动手脚。」 顾行简眯了眯眼睛,知道自己已经被皇城司的探子盯上了,刚才与莫秀庭说的话,竟然这么快就传进了萧昱的耳朵里。若是其他人,恐怕萧昱已经动手搜查了。到底还是忌惮自己。 他气定神闲地说道:「若我施政有过,自有台谏弹劾。提举大人有证据,也可直接向皇上告发。但要随便扣我一个包庇逃犯,通敌叛国的罪名,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萧昱一双眸子盯着顾行简,企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点破绽,可他滴水不露,甚至眼神里还有几分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萧昱到底是不敢随便搜查顾行简的私邸,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免不得被责罚。而且这个奸相深得帝心,要扳倒又岂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 时间流逝,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一个冷若冰霜,一个轻描淡写。 「我们走。」萧昱说了一声,皇城司的人跟着他撤了个精光。 刚才顾行简和萧昱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让南伯和崇明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崇明生怕萧昱会动手,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看到萧昱走了,这才松了口气。不愧是皇城司,气势吓人。 顾行简像没事人一样回屋换了身寻常的袍子,崇明问道:「相爷,皇城司的那些探子怎么办?要不要处理掉?」 顾行简摇头:「皇城司的耳目无孔不入,处理了一个还会有新的。他们愿意盯就让他们盯着,处置了反而显得我心虚。」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相爷跟金国的关系好,还不是为了能跟他们和平相处吗?当年要不是相爷排除万难,北上跟他们签订和议,能够暂时休止兵戈,重建江南吗?这些武夫,各个当您是叛国贼呢!」崇明生气道。 顾行简轻笑:「虚名罢了,无需生气。南伯,今夜不必备饭。」 南伯应了一声,心想还是备着好了。看相爷这信心满满的样子,万一出去又没饭吃呢? 顾行简本想去街上转转,一路上也不说话。崇明跟着他,知道被萧昱那么一闹,相爷的心情肯定不好。刚走到主街,就听到锣鼓大作,高四十尺的望火楼上,士兵挂上旗子,标示方位,手指前方。一群巡铺的兵士提着大小桶,洒子,麻搭等冲了过去。 原来是有一处院子上方直冒黑烟,疑似起火了。临安房屋密集,人口稠密,一旦失火,若不扑救及时,就会造成很严重的损失。所以有专门的潜火队和望火楼,日夜监视火情。 顾行简不自觉就掉转了方向,快步走到了夏初岚的住处。六平站在门口,踮脚看向不远处的屋子,刚才路上见过的那群士兵正在扑火,那家人门口还围了一些百姓。 六平见到顾行简,连忙过去行礼:「先生来了。小的可开眼了,临安的潜火队来得可真快啊。」 崇明放心道:「我们还以为是你们烧了厨房。」 「哪能呢,思安还是能做几道菜的,烧不了房子。快,里面请。」六平抬手笑道。 顾行简知道自己被皇城司的人盯上了,应该减少与这边的来往。刚刚看到潜火队,人已经下意识地往这儿走,根本顾不上许多。眼下还被六平看见了,更不能就这样调头离开。 转念想想,皇城司的人盯着他也许不是一两日了。萧昱那人虽然做事有些乖张,但也不至于出格,更不会欺负妇孺。 这样想着,他放心了一些,默默地跟在六平后面进去。六平把他往堂屋领,说道:「您先在这里坐一下。公子在房中读书,思安在教姑娘包馄饨,小的这就去请姑娘。」 包馄饨?她竟然还会这个? 顾行简停住脚步,问道:「厨房在哪儿?」 厨房里头,夏初岚穿着一身素色的褙子,腰间绑着一块青布,头发绾成髻,跟思安并排坐着。桌上撒着面粉,摊着一个个又薄又透的面皮儿,大碗里则是嫩红的肉沫。 思安用筷子挑了一些肉沫出来,塞进面皮里,双手一合,一粒馄饨就出来了。 夏初岚学着思安的样子,塞了肉,然后两手一合……她看了看思安的馄饨,肚大饱满,自己的馄饨则瘦瘪瘪的,很是难看。她默默地将馄饨藏在碗后面,思安探头看了一眼,「噗嗤」笑道:「姑娘的肉放得太少了,多包几个就好。奴婢也是跟着赵嬷嬷捏了好几个,才掌握门道。」 夏初岚伸手擦了下额头上的汗,面粉不小心沾到了脸上,她似乎感觉到了,又擦了擦,一下子半张脸像小花猫一样。 顾行简原本想看看她是否被皇城司的人吓到了,眼下见她把自己涂成了大花脸,忍俊不禁,从袖子里拿了手帕走进去:「快擦一擦。」 夏初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些窘迫:「您,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穿成这样,而且手上脸上都是面粉,不想叫他看见。而且不是君子远庖厨吗?总觉得他不该来这样的地方。 思安也站了起来,看了看两人,低头一笑,悄悄地退出去了。 顾行简见夏初岚杵着不接,怕面粉沾得久了不好擦,便亲自拿手帕帮她擦掉。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似乎怕弄疼了她。手帕很软,是棉质的,上头有他身上的味道。她能感受到他的两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侧,那处便像火烧一样热。心里像有无数只小虫在爬,又痒又难受。 她实在受不了了,抬手想将手帕拿下来自己擦,可是慌乱之中,竟然按住了他的手背,整个人僵住了。 顿了一会儿,她连忙收回手,往后猛退了两步,抬起袖子给自己擦脸,连脖子都红了:「我,我自己来。」他的手虽然瘦,却很大。刚才似乎碰到了他指边的茧,硬硬的一块突起,想必是常年握笔所致。 顾行简看着她的眸色暗了暗。她害羞的模样,像春日的桃林,花开如锦,年轻而又美好。正因如此,才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可一旦靠近了,又觉得自惭形秽。 第四十三章 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被她按住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扭头看向桌面:「这馄饨看起来很好吃。」 夏初岚调整了下呼吸,连忙说道:「这是肉做的,您吃不了。」 顾行简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只是平时吃素,喜欢清淡,并不是半点荤腥都不能沾。回到顾家以后,家人嫌他太瘦,也常做肉给他吃。只是像那种味道偏重的羊肉,他还是不太能吃。 他直接坐在桌子旁边,擦了擦手,将一个面皮拿起来,又看了看碗里的肉沫,问道:「这要怎么包?」 夏初岚没想到他也要包馄饨,只得走过来说道:「我也是刚学的,包得不太好。我去叫思安进来教您……」 「不用,只需把大概步骤告诉我。」他以前也看别人包过,应该不是太难。为了解决晚上的温饱,他只能自己动手了。 夏初岚便站在他身边,手指着皮和馅儿跟他大概说了一遍。他很快依样捏了个出来,放在桌上,竟跟思安包的一样好看。夏初岚不信他是第一次包,瞪着那粒圆滚滚的馄饨,又看了看排在它旁边那个自己包的歪瓜裂枣,感受到了来自顾氏馄饨的无情嘲笑。 顾行简又包了一个,侧头看到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包的馄饨,莞尔一笑:「没关系,下锅之后就长得一样了。你多填些肉,再包一个试试看?」 夏初岚依言坐了下来,她怎么可能输给一个男子?这简直有辱她作为女子的尊严。 等到思安再回到厨房的时候,就看到两个人坐着,一起包馄饨,有说有笑的,犹如相识了多年一般,谈天说地。她原本还担心姑娘今日受到惊吓,所以特意叫她一起来包馄饨,分散点注意力。看来只需一个顾五先生,姑娘就会愁云全散,喜笑颜开了。 「姑娘,奴婢走开了一会儿,你们已经包了这么多?没想到顾先生连包馄饨都这么拿手。」思安笑着走了进去,在锅里烧水,「一会儿将馄饨煮熟了,咱们就可以吃了。」 夏初岚侧头看顾行简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玉质温润,虽然很想帮他擦去,还是作罢,只问道:「您不是吃素吗?这些馄饨真的可以吃?要不还是让思安为您做一碗素面吧。」 「不必麻烦。」顾行简一边包一边说,「我习惯吃素,但不是不能碰荤腥。只是羊肉那些吃不惯。」 原来如此,不是个真正的和尚。夏初岚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今日去曝书会,她已经看出来了。顾居敬对书画之类的全无兴趣,也不像是那种常去文人雅集的人。想必带他们姐弟俩去曝书会这个主意不是他出的。那是何人的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今日虽然碰到蛮不讲理的皇城司,但至少让那个学录知道,夏衍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才去考补试。 这一趟也算值得了。 夏衍本来在房中专心读书,闻到馄饨的香味,不等六平来叫,已经开门跑了出来。 顾行简正在院子里帮忙摆桌椅,看到夏衍,招呼他过来吃晚饭。 「先生几时来的?」夏衍跑到顾行简的身边,亲昵地拉着他的手臂,「今日的曝书会可热闹了,我看到了很多传世的书画。虽然遇到皇城司的人,有点可怕,但我们还是很高兴。谢谢先生。」 带他们去曝书会的是顾居敬,但夏衍知道顾二爷是个商人,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文人雅集,必是受人所托。他们在临安又不认识什么人,想来想去,也只有先生会帮他筹谋了。应该还有姐姐的原因,先生看起来挺喜欢姐姐的。 夏衍喜滋滋地想,虽然从小到大,喜欢姐姐的人数不胜数,但还是先生最好。不是贪图他们家的财富,不是贪恋姐姐的美貌,而是真真正正地对他们好。 顾行简没有否认,只摸了摸他的头,真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若他还在国子监任教,必定会很宠爱这个学生吧。等到了补试那一日……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思安和夏初岚端了馄饨出来,总共六碗,热腾腾的,还有葱香。因为人数少,也没什么尊卑的讲究,便一块坐下吃。思安还另外炒了两个素菜,就放在顾行简的手边,顾行简点头致谢。 其他人把位置都坐满了,夏初岚只能坐到顾行简的身边,下意识地拿起他的筷子和勺子擦了擦。这个人可能有点洁癖,怕他用不惯别人家的东西。顾行简含笑看着她,侧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没那么严重。」 夏初岚脸一红,赶紧低头吃馄饨了。思安和六平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顾行简,临安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叽叽喳喳的。夏初岚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眼蒙头吃馄饨的崇明,他们立刻不说话了。 顾行简笑道:「无妨。清河坊那一带最是热闹,有夜市也有酒楼茶肆,晚上灯火通明,至三四鼓人声方歇。」 六平双眼发亮,顺口说道:「自从来了之后,还未见识过临安繁华的夜市。先生能不能带我们去逛逛?」 思安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六平一脚,六平发出一声惊呼,强忍着疼,整张脸都憋红了。 夏衍被逗得直笑,连崇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顾行简突然问夏初岚:「你想去么?」 崇明正在吃馄饨,闻言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相爷这是什么意思?真要带他们去清河坊啊?那一带可是有许多官员常去的,他就不怕被同僚或是下属看见,藏不住身份了?而且一向不近女色的顾相跟个女子同游清河坊,这要是传了出去,明日估计三省六部要炸开锅了吧。 这个夏姑娘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竟然能让相爷屡屡破例,真是神了。 夏初岚看到满桌的人都盯着自己,好像今夜能不能成行,就看她了。她其实不一定要去凑这个热闹,但临安的繁华,世人皆向往之,去见识一下,也能饱饱眼福。 她小声问道:「会不会太麻烦先生了?」 「不会。」 满桌的人都欢呼起来。夏初岚偷偷看了顾行简一眼,这个人今天是怎么了?好像特别柔和,特别好说话。 清河坊在朝天门附近,天街之侧,有许多官营的大酒楼和商铺。一入夜,各个酒楼点满灯烛,亮如白昼,浓妆艳抹的歌妓站在巨大的彩楼欢门底下,争妍卖笑。丝竹管弦声随处可闻,人声鼎沸,比白天更喧闹。 除了大酒楼和食肆以外,沿街的浮铺争相叫卖,糖蜜糕,时鲜蔬果,猪羊肉,河海鲜,品目繁杂。茶坊请茶博士临街表演点茶技艺,蹴鞠社表演白打,精彩处叫好声不断。另有关扑摊子,扑卖画扇,挑金纱,异巧香袋儿,玉栅屏风等,汇集人流如潮。还有夜市卖卦者,各立旗招,上书自家名号,大喊「桃花三月放」,「时来运转」。 天街灯火荧煌,一眼望不到尽头,各色衣着的人群往来不绝,一番盛世的气象。 思安和六平拉着夏衍,一头扎进了关扑的摊子里头。鉴于上次夏衍只投两次铜钱就赢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扇子,他们很有信心让夏衍再赢些东西。 第四十四章 夏初岚跟顾行简并排走着,静静感受着这人世间最极致喧闹的繁华。 今夜在思安的怂恿下她没有穿男装,而是换了身女装。轻薄窄衫曳地团花长裙,挽着披帛,行走间飘逸如飞。头上梳成单髻,用桃红绑带固定,缀以珍珠和蝴蝶花簪,灵动娇俏。 她用茉莉团扇轻靠在鼻子上,遮住了下半张脸,只一双明眸四处张望。可纵然如此,还是吸引了不少迎面而来的年轻男子,直盯着她看。 她往顾行简身后稍稍躲了躲,避开那些探究的目光。顾行简回头看她,淡淡一笑。这街市如此热闹,吸引人注意的精巧玩意那么多,还是不少人一眼就能发现她的美丽。 「哎呀!这位官人,大贵之相啊!」一个卦摊上的道人主动跑了出来,上下打量顾行简,摸着山羊胡高深莫测地说道,「官人要不要来算一卦?绝对灵。」 崇明喝道:「江湖骗子,快走开。」 「是不是骗子算一卦就知。」道人信心满满地说道。 崇明还要说话,顾行简抬手道:「无妨,走累了歇歇脚,便算一卦吧,权当解趣。」他举步往卦摊上走,刚好有两张圆凳,他坐下后提笔蘸墨,在白纸上写下生辰八字。夏初岚坐在旁边偷偷看了眼,八月十五……这人居然是中秋生辰。 道人先夸赞道:「官人写得一手好字啊!」 顾行简微微一笑。崇明在旁边暗道,那是自然,相爷的字拿出去可是能卖钱的。一般官员要是得了相爷的手书,都得藏在家里面当宝贝呢。 那道人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半天,又琢磨顾行简的面相,忽然起身,重重一拜:「官人命数不凡,必拜相封侯,老道这厢先有礼。若是将来应验,讨些赏钱足矣。」 顾行简愣住,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旁边的夏初岚却笑了起来:「道人真会说好话,不过是否封侯拜相并不重要,这赏钱我给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铜钱,放在卦摊上,起身拉着顾行简走了。 老道看着他们离去,暗自摇了摇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夏初岚只是下意识地拉着顾行简的袖子往前走,觉得那老道有些好笑:「先生怎么会信这些?这些算卦的人只会捡好听的话说。来个男人,都说是宰相。来个女人,便说是母仪天下。好像人人都稀罕那些似的。」 崇明对着顾行简吐了下舌头,顾行简思绪复杂,想摸一下额头,这才发现她的小手竟然拉着自己的袖子,义愤填膺地数落那个道人,颇有几分护犊子的气势。 人群里忽然起了骚动:「快让一让啊!」 「哇,过来了!」 人群忽然都涌到街上来,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看。有一队厢兵跑过来,伸手维护秩序。顾行简顺势握住夏初岚的手腕,将她往回拉了一下,轻轻推到了身后,伸手护着:「小心些。」 她抬头看了看他的肩膀,虽不宽阔,却觉得能够遮挡一切的风雨,令人安心依靠。手腕上被他抓过的地方还带着微热,心里就像浸了蜜一样甜。 大街上先来了三五个人,举着长竹挑起的白布,挂着红纱灯笼,上面写着酒名,以及制造的酒库和酿酒者姓名,身后跟着数担的红封酒坛。还有俊美的少年,手中举着银质酒壶,沿途向路人劝酒。 原来是酒库新出的酒,敲锣打鼓告诉临安百姓,邀他们前去品尝。一群骑着银鞍宝马的美艳女子紧随其后,头戴珠翠朵玉冠,身穿销金衫裙,各执花斗鼓儿,或捧龙阮琴瑟,秀美如云。为首的女子尤其漂亮,天生一双媚眼如丝,人群大呼:「姚七娘!姚七娘!」蜂拥着上前。 从两旁楼阁投下的花草更是不计其数,将装酒坛的太平车都铺满了,足以看出这个姚七娘在临安的人气。 姚七娘向两边的爱慕者点头致意,忽然目光一定,落在人群中的顾行简身上。她嘴角微翘,从鬓边摘了朵鲜花下来,亲了一口,直接扔到了顾行简的身上。人群中爆发一片热烈的喝彩声,争相看到底是谁得了临安第一名妓姚七娘的青睐。 顾行简无奈,看了眼落在脚边的花,没有去捡。很快那枝花便引起疯抢,顾行简和崇明连忙护着夏初岚后退到街边的铺子里,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想询问夏初岚有没有事,却看到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刚刚给先生投花的那人是谁?」 顾行简微怔,不知道如何解释,沉吟了一下。崇明连忙说道:「那个是临安第一名妓姚七娘,歌舞双绝,很得达官显贵的喜欢。有时候二爷家里举宴,会请她来献艺,不过爷跟她没什么的!」 崇明把姚七娘在宴席上对顾行简暗送秋波,私底下又是送花笺又是送情诗,还相邀踏青等事都一并省略了。毕竟顾行简才冠当世,仰慕者甚多,有些个名妓青睐,也属寻常事。而且这些风月里的女人惯会逢场作戏,未必是出自真心,没什么好说的。 夏初岚心里很不是滋味,目光垂视地面,明亮的眸子暗了下去。整条街的灯火好像都随之黯淡了。 顾行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了想,手掌置于她的头顶,轻声道:「真的没什么。」 夏初岚抬眸看向他,他在解释吗?那是不是证明,他也有点在意自己? 「顾……知珩!」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声音响起来。 张咏刚才在楼上看到姚七娘扔花,还在想是谁这么了不起,一眼就瞧见了人群里的顾行简。这家伙不是最不爱凑热闹的?居然也跑来逛夜市,还是专门来看姚七娘的?等他怀着迤逦的心思下了楼,看到顾行简跟一个姑娘站在一起,居然还主动伸手摸她的头,惊得他差点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 张咏看了一会儿,才大步走过来,顾行简已经收回手,漠然地望向他。 崇明见给事中大人没有直接点破相爷的身份,只拱手一礼,也没叫他。 「我们在楼上喝酒,你要不要去?这位是……?」张咏看向夏初岚,瞪大了双眼,好俊俏的丫头!一双眼睛美得跟秋水似的。 夏初岚行了一礼,以为是顾行简的朋友,只是风格……有点大相径庭。看此人穿着文人的衣袍,又不像是武夫。 「不去了,我们逛夜市。」顾行简淡淡地说道,转身就走。 张咏还在好奇地盯着夏初岚看,揣测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让顾行简亲自领着逛夜市,好像还很维护的样子。顾行简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夏初岚,用眼神驱逐张咏。 张咏没办法,得罪了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他穿小鞋,只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开了。 这边街上邻近内城,本来就有很多官员往来。一个宰相,一个给事中,未免惹眼。对面街上已有一群注意到这边的官员在小声议论,只是无人敢上前。 街角卖珠钗的摊子前,一名衣着鲜丽,容貌姣好的少女拿起一支珠钗,询问身边的萧昱:「哥哥,好不好看?」 第四十五章 看萧昱没回答,眼睛一直望向一个地方,她也好奇地看过去,「咦」了一声:「那个好像是顾相爷?很少在闹市看见他呢。上回爹爹托人送去顾二爷那里的字画,被退回来了。这位相爷真是谁的情面都不给。」 萧昱不作声,俊脸冰冷。顾行简竟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出来闲逛,好像丝毫没把自己的警告放在眼里。四方馆的那个金国奸细,原本就是顾行简引荐的,在馆内任抄录,平日里也没什么朋友。从刑部大牢逃脱之后,要想出京城,必须得找人帮助。否则临安城内,遍布皇城司和刑部的耳目,他根本无所遁形。 顾行简到闹市里,莫非是想办法跟那奸细联络? 「哥哥?你为什么老盯着他们看?」 「碧灵,我有事,留护院陪你逛。」萧昱说完,也不等萧碧灵回答,径自走入人群里去了。 萧碧灵叹了口气,知道兄长向来如此,也不跟他计较,继续高高兴兴地逛夜市了。 他们沿街走到一间茶铺,坐下来喝茶。六平和思安拉着夏衍空手而归,三个人都垂头丧气的。思安闷闷道:「还以为能博个玉坠儿玩呢,结果我们几乎花光了身上的钱,什么也没有得到。」 夏初岚笑道:「关扑本就凭运气,有的人一夕之间输得倾家荡产,所以一度被朝廷禁止。你们玩一玩当消遣就好了,千万别沉迷其中。」 三个人齐齐点了点头。夏衍也觉得这东西容易上瘾,一心想要投出正面和反面,不投出来就不甘心。幸好他自制力不错,否则真要输得一文钱都不剩了。 此处的茶铺偏离主街,并没有那么热闹,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位置也没坐满,三两桌人,闲谈的声音也很清晰。隔壁那桌大概是两个官吏,正在谈论朝政:「你说这次我们能打赢金国吗?」 「谁知道呢。英国公在前线打了胜仗,朝廷上下却不见得多高兴。要我说,收回中原难啊。」 「是啊,你看这眼下,歌舞升平,多少人都安于现状。二十年过去了,当年从北方来的人,老了,死了,而在南方出生的本就对北方没什么感情……唉,此生,恐怕难以回去了。」 「皇上宠幸那些主和派,我们又能如何?只怕英国公这场仗打不了太久,双方又要议和了。」 那两人说到后来,直叹气,好像喝茶的心情也被影响,放下钱就走了。夏初岚原本只是随便听一听,对这些政事没有多大的兴趣。六平他们还在兴高采烈地谈论刚才关扑的事情,显然也没有在听,只有顾行简的表情凝重了些。 她想读书人都是忧国忧民的,尤其是本朝的读书人,各个都以处庙堂之高为人生的信仰。她猜顾五可能有些怀才不遇,如今朝中党争激烈,一个弄不好就被贬谪。所以刚才那算卦的道人说什么拜相封侯,她还担心刺激到他。 小二把茶水和凉水端过来,看到夏衍说道:「这位小郎君是要参加补试的吧?前面有放河灯的,据说那个仁美坊里曾出过两位释褐状元,很多人都去那边祈福。几位客官一会儿可以过去看看。」 夏衍向小二道谢。他虽然觉得读书是凭真才实学,祈福未必有什么用。但临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新奇有趣了,所以他也很想去凑个热闹。 等喝过了茶,他们一直往前走到一条河边,果然有很多百姓在放河灯。有父母领着孩子,有兄姐带着弟弟,还有蹒跚学步的小儿跟在哥哥的后面,他们虔诚地把灯放入河中,然后闭目许愿。那小小的一盏莲花灯在暗色的河面上缓慢地流动,渐渐地越聚越多,把两边的河岸都照亮了。 六平道:「公子,咱们也去放一盏吧?」 夏衍点头,思安便带着两人去找卖河灯的小摊了。崇明看到夏初岚和顾行简走上桥,桥上没有旁人,他也就没跟上去,只靠着桥下的一棵柳树,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们。 夏初岚手扶着石桥的栏杆,侧头看顾行简沉默不言,便问道:「先生还在想刚才那两人说的话?先生是主战还是主和?」她大概知道朝中现在分成两个党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她不知道顾行简支持哪一派,不敢贸然发言。 顾行简本来不想跟她说这些,政治实在是太沉闷了,听她主动开口提到,便顺势反问:「你觉得,应该战,还是应该和?」问完又觉得,他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凭她那日在永兴茶楼捐军饷时说的话,也是支持收复中原的。 其实大多数朝臣刚开始的时候也都如此想。只不过后来与金国议和,日子逐渐好了起来,有些人不想改变现状,就变成了主和派。 在世人眼中,他们便是忘本的奸臣。这也是他不想主动与她说自己真实身份的原因。大概会被讨厌吧? 夏初岚望着河里的莲灯,趴在栏杆上,托腮说道:「主战的人大多在北方生活过,故土被人侵占,想要收回来是人之常情。当年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送给辽国,中原的几代君主不也是一直努力想要收回来吗?虽然大义上来说,主和派的确在委曲求全,放弃收复故土,偏安一隅。但战争需要劳民伤财,戮用民力,如果一味想着打仗,那么临安还有如今的繁华吗?百姓早就被徭役和赋税压得苦不堪言了。止战,其实是一条生路,并没有错。」 顾行简看着她被微弱的灯火映照的脸庞,满是认真,忽然觉得被抚慰了。这么久以来,他的确做着有违大义的妥协,这条路满是荆棘和骂声,不被理解。他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心里偶尔也会觉得疲惫。 今夜被一个丫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无数次他想要在民间和朝堂听到的声音……他仰头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萧昱立在桥下的阴影处,面色沉了沉。他无意偷听别人的对话,这不是君子所为。但他想尽快找出那个金国人,所以监视顾行简到底都跟什么人接触,没料到听见这样一番话。对他一直以来的成见,的确造成了些撼动。 桥上走来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停在夏初岚的身边,仰头问道:「姐姐,买花吗?」 夏初岚笑着摇了摇头。小姑娘又转向顾行简,稚气地说道:「先生,您的娘子长得这么好看,你买个茉莉手串送给她吧,好不好?」说着已经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茉莉手串,递给顾行简。 顾行简看着小姑娘天真的大眼睛,蹲下来问道:「你爹娘让你出来卖花的?」 小姑娘摇了摇头,扁着嘴说:「我自己偷偷出来的。爹去喝酒了,娘生病在家。如果不把这些花卖掉,明日就没钱给娘抓药了。您行行好买个手串吧?」 顾行简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钱袋,整个儿放在小姑娘的篮子里,只拿了那个茉莉手串,拍了拍她的头说道:「天晚了,快回家去吧。」 小姑娘没想到有这么大笔钱,连忙鞠躬道谢,要把一篮子花都送给他。他摆了摆手:「这些花洒点水可以多放几日。等你娘病好了,再拿去卖些钱。」 「谢谢先生。您和您的娘子一定会和和美美,子孙满堂的。」小姑娘响亮地说完,高高兴兴地跑下了桥。 第四十六章 她一口一个娘子,说得夏初岚都不好意思了。她见顾行简没有反驳,也就没说什么。 顾行简站起来,转身把茉莉手串递给她:「这个送给你。」茉莉真是很配她,记得第一次在夏家见到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像朵茉莉花。 茉莉的香气清新,随着夏夜的风一点点地飘散在空气里,沁人心脾。 夏初岚红着脸伸手去拿茉莉的手串,手指滑过他的指尖,轻声说道:「谢谢。」 大概是今夜的月色太好,气氛也太好。她生出了一种,这个人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她的错觉。她正想开口说话,顾行简的目光忽然定在那手串上,又拿了回去。 夏初岚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沉了沉目光,侧头看到桥下的水面上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大概明白了。他握着茉莉手串,口气如常地说道:「天色不早了,若放完河灯,我们便早些回去吧。」 夏初岚不知他为何又不送给她了,但下意识觉得肯定有什么事,也没多问,只点头应道:「好。」 等他们下了桥,萧昱才从桥洞里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他平日与顾行简的接触并不多,寥寥数面,印象大都停留在身边的人对他的评价,还有多年前那道让大宋向金国俯首称臣的和议,堪称是丧权辱国。他的先祖曾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病死在北伐的途中。中原汉族是天下正统,如何能向那些金人屈服?! 但今夜跟了顾行简一路,对这个人倒算有些改观。 尤其是那位姑娘的一席话,有醍醐灌顶之感。 也许本就是各有立场,没有对错。 …… 顾行简把夏初岚他们送回家之后,快速地返回了自己的私邸,让崇明闩上门。南伯迎出来问道:「你们吃过饭了吗?饭菜还热在锅里呢。」 崇明乐道:「南伯,我们吃过了。相爷是什么人,总不至于连一顿饭都吃不到吧。」 南伯欣慰地点了点头,顾行简则独自回到房中,关好门。他坐下来,将茉莉花串放在烛台下,清楚地看见花朵上被刺出了几个女真文字:珩不是我救命。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被抓起来的叫乌林的金国人。 乌林是金国的贵族,一心仰慕汉族的文化,特地到临安来求学。他见过乌林所做的文章,所以推荐他进四方馆当抄录。他也没想到乌林会盗取军事机密,乍听到萧昱那么说时,其实也有点意外。 他不敢说乌林一定是被冤枉的,但如果盗取机密的真的另有其人,而皇城司却错误地把目光集中在乌林的身上,反而会导致那个真正盗取机密的人,蒙混出城,给前线造成危险。 当务之急,必须找到乌林,问清楚事情的真相。 可在临安找人想要瞒过皇城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夜里,夏初岚躺在床上睡不着。她不知道顾五为何突然把那茉莉手串又拿回去了,总觉得他当时有些怪怪的。但他似乎不欲多言,她也就没有追问。 横竖一个手串罢了,她也不至于耿耿于怀。 她叹了口气,枕着自己的手心,想起他今日的种种温柔,嘴角微扬。竟也不觉得遇到皇城司的人,有多可怕了。 只是担心他有什么事,明日想去看看他。平时都是他来找他们,好像还不知道他住在何处,也从没有问过。现在想想,除了家室,她对顾五这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连生辰都是在算卦的摊子上偶然知道的。怎么就栽进去了呢? 从前她有些不理解原主,觉得区区一个陆彦远,怎么就能让她爱到要生要死的地步。可等她自己遇见了顾五,虽然还不到原主的那种程度,但终于明白感情这种事,真的是当局者迷。 也许不是每个人,在一生当中,都会遇到那个自己愿意奋不顾身去爱的人。但遇到了,又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夏初岚翻了个身,看着帐顶,睡意全无。眼看离补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等到补试结束,她也没有理由再留在临安,到时候与他分别,不知何时还会再见。他会不会把她忘了? 临安的诱惑那么多,街上随便走过去一个妓子,都会给他扔花…… 她辗转反侧,一夜都没有睡着。天亮的时候,思安拿着一封信进来给她,是从绍兴寄来的。思安说:「我们安顿下来以后,奴婢就把住处告诉给三爷了。大概是三爷寄来的。」 夏初岚拆开信,果然是夏柏青写的。他在信上询问了他们的近况,并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夏柏茂打理生意也算井井有条,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她这个二叔畏妻如虎,又没有爹和三叔的智慧,但也不算是扶不起。杜氏有句话说得对,她不可能永远不嫁人,一直呆在夏家。就算曾经想过慢慢等对的那个人出现,再帮夏家几年,但现在她已经遇到了顾五,便生了几分嫁人的心思。 只希望二房能够争气点,撑起夏家,给老夫人养老送终,善待其它两房。这样她也就放心些了。 其实如果分家了,她就不用操心这么多。就算杜氏身体不好,找几个得力的管事,还是能把长房的那份家产经营好。但老夫人不同意分家,觉得住在一起才显得人丁兴旺,所以谁也不敢提这件事。连最不受老夫人待见的三房都没有分出去,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他们住在一起。 毕竟夏谦和夏衍以后都想做官,走仕途的人最大的忌讳便是不孝和不睦。不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所以二房觊觎长房也好,她看不惯二房也罢,还是要维持表面的平和,否则对家里走仕途的男人都没有好处。 夏初岚对夏家的事暂时放心,一夜未睡,精神不济。等吃过早饭,她搬了张躺椅到院中的树荫底下,一边看书,一边乘凉。 夏衍昨夜玩过之后,今日专心读书了。他表面故作轻松,其实心里很紧张。纵然对考上没报什么希望,但不可能不在意结果,总想准备得充足些。 思安跟六平怕打扰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思安坐在夏初岚的身边做针线,六平则在洒扫院子。夏初岚看了会儿书,将书摊放在肚子上,眯着眼闭目养神,偷得浮生半日闲。 忽然响起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进来,树上掉下几片落叶。 树下的两人一惊,就听到树上有个怪异的声音喊道:「抓不到,抓不到!」 夏初岚站起来,抬头看到树梢间有只通体雪白的肥鹦鹉,一双黑眼睛正滴溜溜地转悠。看毛色品种,十分稀罕,应该价值不菲。它扑腾着翅膀,停在树梢上,又叫了两声。紧接着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请问有人在家吗?」 六平连忙跑去门边问道:「外面何人?」 「真是对不住,我家的鹦鹉飞到您家去了,能不能劳烦你们开个门?」外面的女人说话十分客气。 六平回头看了夏初岚一眼,见姑娘点头同意,他才把门开了。门外站着几个护院模样的男子,各个身材魁梧。一个慈眉善目的嬷嬷站在门边,刚才正是她说话。她身后还有一个容貌秀美的年轻妇人,眉尾有点红痣,怀里还抱着个玉团一样漂亮的小童。 第四十七章 那小童穿着锦缎的云纹短褙子,脖子上挂着赤金双螭璎珞,眉目精致,一双眼睛像鹿一样,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那嬷嬷笑道:「打扰了。我们抓了鹦鹉就走。」 「请进吧。」六平抬手道。 一行人便进了门,夏初岚让思安把树下的躺椅都搬走,方便他们抓鹦鹉。她退到廊下,好奇地看他们怎么抓那只颇有灵性的鸟儿,其间感受到那美貌的少妇一直往自己这边看。 她回看过去,轻轻点头微笑。临安的民风淳朴,素不相识的人都那么热忱,想必这几位也不是坏人。何况听这家下人的口气,还很礼貌。仆妇尚且如此,更别提主人了。否则她也不会放他们进来。 那少妇接触到夏初岚的目光,主动走了过来,大概抱累了,将小童放在地上,小童还站不稳,便乖乖地扒着她的腿,仰头看着夏初岚,满脸的天真好奇。 少妇笑了笑,对夏初岚热络地说道:「妹子,真是不好意思,下人一时没看着,教这东西乱飞。你是临安人吗?」 夏初岚看她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说话也挺和善的,回道:「我不是临安人,是从绍兴来的。因为弟弟要考补试,才来临安。」 「哦,是这样。」那妇人环看院子,又说道,「那你是怎么租到这处房子的?是有亲人在此地么?我知道补试前后,国子监这附近一房难求。」 夏初岚点头道:「周围的客舍都住满了,此地是朋友帮忙找的。若没有他,我们恐怕要露宿街头了。」 那妇人若有所思,与夏初岚自来熟地聊了起来。那边护院们已经扛梯子上树抓鸟,那鹦鹉却很灵活,又从树上飞到地面,一边跳一边叫嚣:「抓不到,抓不到!」丝毫没把他们这几个人类放在眼里。 思安忍俊不禁,不知道这泼皮的鹦鹉怎么就飞到他们院子里来了。只见那鹦鹉上蹿下跳的,弄得整个院子人仰马翻,还是没被抓到。 这个时候,外面走起来一个老者,看到院中的场景,愣了愣:「二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那妇人无奈地说道:「南伯,二爷让我去给五叔送点东西,雪球不小心从笼子里飞出来了,落在此处,亏得这位姑娘让我们进来抓它。」 小童大叫了起来:「鸟,抓鸟!」 南伯冲他慈祥地笑了笑,又看向站在秦萝身边的夏初岚,目光定住。他没想到这座院子里竟住了个如此貌美的姑娘,难怪相爷天天往外跑,还要在外面吃饭。他觉得老怀安慰,这次八成是有戏了。 「小公子等着,我这就去把崇明叫回来,雪球马上就能抓住了。」南伯柔声安慰小童,又朝秦萝和夏初岚的方向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妹子,真对不住,一时半会儿怕也抓不住那坏东西。我站了一会儿,口有些渴了,能不能进屋向你讨碗水喝?」秦萝笑着问道。 夏初岚闻言,抬手请他们去堂屋里坐,又叫思安去弄些凉水来。那个小童伸手,叫道:「娘,抱。」 秦萝顺势把他抱了起来,摘下腰间的手帕给他擦脸。等到了堂屋,她坐下之后,又聊家常般地问起:「妹子,你多大了?」 「十七。」 「还这么年轻。」秦萝感慨了一下,忽然抬头看她,「唉,我就不绕弯子了。实不相瞒,我是顾二爷的妻子秦萝,比你虚长两岁,你可以叫我姐姐。听说二爷……最近跟你走得很近?」 夏初岚吓了一跳,没想到眼前这位是顾二爷的妻子,竟如此年轻,连忙说道:「夫人千万别误会,我跟二爷什么都没有。他是家父的朋友,所以比较照顾我们姐弟。」 秦萝也是从相熟的几个夫人那边听到,顾居敬那日领着夏初岚去曝书会了,很多人都看到,她以为他在外面金屋藏娇,心里有点失落。她也不是不开明的人,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的很正常,更何况是像二爷这样的大商贾。 想当初她作为续弦进府的时候不过十五岁,原以为他身边有很多姬妾,自己年纪小,根本压不住,没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没有。他还安安分分地守了她几年,生下一个儿子,她已经觉得很知足了,也不求什么。她只是怕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贪图顾家的钱财,迷惑了他的心,才想来看看。 于是她从手底下的人那里打听到二爷在此处租了个院子,猜想那女子必定住在这里。恰好这里离顾行简的私邸很近,她就借着给顾行简送东西,故意放走雪球,借机进来一探虚实。 没想到一见着夏初岚,她就输得心服口服了。这姑娘貌美不说,又满身的书卷气,看起来知书达理,比自己强太多。难怪二爷会动心了。 「妹妹不用瞒我。其实我真不该来的,你大概也不想看见我,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想来见见你。你一个弱女子在临安也不容易。如果你愿意进顾家,我回去就跟娘说,明日你收拾好东西就能搬进去,顾家上下绝不会亏待你。你若不愿意,只想住在外面,那有什么缺的就跟我说。二爷平日里生意繁忙,顾不上家,既然你我同是二爷的人,我又比你年长一些,理应照顾好你。」 秦萝说得很诚恳,夏初岚却觉得这个误会闹大了,急忙解释道:「夫人,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把二爷当成长辈,二爷应该也只把我当成晚辈。不信,您可以当面问问二爷,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秦萝对夏初岚的印象挺好的,觉得她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女子,所以才开诚布公。眼下见她如此说,又有几分迷惑了:「真的?」 「千真万确。」夏初岚苦笑道,「二爷只是受人所托照顾我们。我心里有喜欢的人,绝不是二爷。」 秦萝见她说得格外认真,原有的几分疑虑也打消了。看来真是自己搞错了,二爷没有养外室。那到底是受谁所托呢?据她所知,二爷除了对他弟弟的事格外上心以外,寻常人也使唤不动的。 她们说话的空隙,外面响起南伯的声音:「崇明来了。」屋里的人便都走到外面的廊下,只见崇明飞檐走瓦,三两下就将那只猖狂的鹦鹉抓回了笼子里。这是夏初岚第一次见到崇明的身手,真是大出她所料。 崇明把装着鹦鹉的笼子恭敬地交给秦萝,秦萝笑着道谢:「还是崇明你有办法。」 小童高兴地拍掌,乐得直叫:「飞,飞。」 崇明对他笑了下,拉了南伯到旁边,低声问:「二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南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收到二爷的消息,等了半日都不见人来,就到街上看了看,听见这边院子有响动,就过来了。崇明,那位姑娘是不是……」 崇明迅速点了下头:「南伯,我现在没时间多说。这里交给你了,我还得回燕馆。」他一大早就跟着顾行简出门办事,是特意回来抓这只鹦鹉的。 南伯应好,崇明又对秦萝和夏初岚一抱拳,大步走出去了。 崇明口中的燕馆在清河坊里,是名妓姚七娘的住处,普通人进不去。时下妓子也分三六九等,像姚七娘这样的临安第一名妓自然属于上上等,不做皮肉生意,只是卖艺。官私宴会,包括大型的庆典,她都被邀为座上宾。当然要是她喜欢谁,也可以请到燕馆来,共度良宵。只不过至今还没有谁有那荣幸与她共枕一席。 第四十八章 燕馆布置得如同大家闺秀的院子,庭院深深,屋宇阔静。院中有溪水潺潺,水流所经之处花草繁盛。凉亭里纱幔飘飞,放着香案香炉,悬挂大大小小的香球。姚七娘身着桃色罗裙,头戴花冠,正坐在茵塌上擦拭琴弦,风姿绰约。一名婢子沿着石子小路走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两句。 姚七娘柳眉微扬:「顾二爷和顾相爷?你没认错?」 「千真万确,奴婢怎可能认错。」婢子肯定地说道。 姚七娘笑了下,托腮道:「这冤家……你去请他们进来吧。」 …… 顾行简站在朱红门外,负手看着天空。今日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顾居敬在他旁边走来走去,抱怨道:「这小婢也真是的,让我们站在门外,人来人往地多惹眼。」 顾行简淡淡道:「阿兄是怕被熟人看见,传到二嫂的耳朵里去么?」 顾居敬尴尬地笑了一下:「胡说,我怎么可能怕她。」 很快,那去传话的婢子便回来了,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顾行简对燕馆的环境清幽早有耳闻,但从前未踏入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院里有悠扬婉转的歌声: 「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 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相思,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顾居敬回头对顾行简说:「阿弟,我猜这曲儿八成是唱给你听的。」 顾行简默默地走路,没有接话。等跟着婢子到了凉亭中,姚七娘拨弦的手才停下来,嫣然笑道:「呀,真是稀客。」 她衣裳半敞,露出里面桃色的抹胸,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白得晃眼,连顾居敬都看愣了。顾行简却一眼都没看,直接在旁边的席案落座。 姚七娘直勾勾地盯着顾行简,真是朗月清风一般的人物。就算到了她的燕馆,明明是风月之地,却好像半点都沾污不了他。 「相爷,妾在街上给您丢花,您都不屑一顾,怎么肯屈尊降贵到燕馆来了?」 「我想请你帮忙找个人。」顾行简直接说道。若说有人能够在临安轻易避过皇城司的耳目,也就是这些能够自由出入任何地方,惯会揣测人心,善用各种伎俩的妓子了。应该连萧昱都想不到,他会拜托姚七娘救乌林。 姚七娘站起来,走到顾行简的身边,手搭着他的肩膀,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找个人有何难?只要相爷陪妾一夜,妾的心都给你。」 顾行简皱着眉避开她的手,顾居敬喝了口水,咳嗽道:「七娘,你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幸好这女子是在挑逗他弟弟,而不是在挑逗他。否则以她的姿色,自己恐怕没有弟弟那么淡定。 「你知道我不会答应。」顾行简斩钉截铁地说道。 姚七娘不甘心,又将红唇主动凑到顾行简的嘴边,他一下站了起来,气息平稳,非但没被她撩拨到,反而冷冰冰地看着她。她自认姿色绝佳,还没被哪个男人如此一再拒绝过,就势坐在旁边,嗔道:「相爷何必动怒?这可不是找人帮忙的态度。说吧,要找什么人?」 顾行简重新坐下来道:「从大牢里逃脱的金国人乌林。」 姚七娘听了之后,微微一怔,凑到顾行简的耳边细语道:「相爷凭什么认为,妾会帮您呢?」 顾居敬说道:「七娘,当年你全家都死在金兵手中,你也一直在暗中资助那些反金的民间势力。而且英国公筹集军饷的时候,你带头捐了不少钱。乌林此人十分重要,关系到前线的战事,你不会袖手旁观的。」 姚七娘「噗嗤」一声笑出来,用帕子擦了擦额角:「原来二位在来之前,还特地调查过妾了。相爷,您不是主和派吗?英国公打了败战,对您来说应该是好事吧。何况乌林是皇城司要找的人,妾可没那个胆子跟皇城司作对。相爷就不怕妾去皇城司告密?」 顾行简望着手中的茶碗,笃定地说:「你不会。一旦英国公战败,金国便可大肆举兵南下。到时候江南将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大宋再无路可退。我想你不会愿意看见,二十年前汴京的那一幕重演。」 姚七娘的亲人,就是死于靖康之难。她从此成为了人世间的浮萍,无依无靠,沦落风尘。她的确恨金人入骨,巴不得英国公把金人杀个精光才痛快。 她看着顾行简向来从容淡定的面庞,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妾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相爷既然来了,应当知道这里的规矩。」 「事成之后,我们兄弟俩许你一个条件。只要不违道义,你尽管提就是。」顾居敬在旁边说道。 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大商贾,这条件可谓十分诱人了。姚七娘袅娜起身道:「好,既然有顾二爷这句话,妾应下了。二位回去等妾的消息吧。」 顾行简抬手道:「云婀姑娘,有劳。」 姚七娘晃了下神。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她的闺名了,恍如隔世,仿佛一下子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回到幼年时,在爹娘膝下无忧无虑的日子。这个男人啊……真是会拿捏人,怕自己做事不尽心么?其实他若肯陪自己一夜,哪里还需要什么条件?偏偏他如何都不肯。 晚些时候,顾居敬和顾行简从燕馆里出来,崇明已经等在门外,一看到两人就说:「两位爷,二夫人去找夏姑娘了。」 顾居敬愣了一下,只觉得头大。糟糕,不会是那日去曝书会的事情,传到阿萝的耳朵里了吧?因为事涉顾行简,他就没有多说,可就怕她误会了,以为他跟夏初岚有什么。 「二夫人现在人在哪里?」顾居敬立刻问道,「她们俩有没有闹起来?」 「二夫人在夏姑娘的住处,我看处得还可以,并没有闹起来。也许是刚刚见面,还没有摊牌?」崇明认真地说道。 「唉。这女人,得坏事!」顾居敬长叹了一声,连忙叫人牵马过来,「阿弟,别愣着了,咱们得赶紧回去,晚了真要打起来了。」 顾行简有点想笑,他想象不到夏初岚那性子跟秦萝两个人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应该不至于吧?那丫头又岂是被人误会,不说清楚的人。但想是这么想,他也已经上了马,跟顾居敬两个人一道往私邸的方向赶去。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相府有喜 卷一》作者:夏初 02、《相府有喜 卷二》作者:夏初 03、《相府有喜 卷三》作者:夏初 04、《相府有喜 卷四》作者:夏初 05、《相府有喜 卷五》作者:夏初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