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届山诸神传2》 第1页 [gl百合] 《昭明神宫之延寿君/往届山诸神传2》作者:文选与文【完结】 文案: 两对,汜留上神和巫神裔昭,延寿君代秣和荣宁一。 内容标籤: 强强 灵异神怪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代秣(延寿君),荣宁一 ┃ 配角:汜留;裔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两尊神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神女之女 神熇四十九年六月十七日晨,往届山。 汜留迷迷煳煳地睁开眼,隐约觉得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于是翻了个身,正好瞧见那边梳妆的巫神裔昭。不知怎的,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于是睁大了眼仔细瞧了瞧——这下好了,惊的她险些从床上跌下去。 裔昭的唇上,分明有个小小的伤口,像是,像是人咬的—— 汜留此刻心虚的很,面上红了又白,呆呆地瞧着裔昭那边,只见裔昭面上难得浮现一丝为难,不过这情绪十分短暂,短的像是汜留的错觉。 紫贝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般情形。她和裔昭都是汜留的伴读,很多事情不避嫌,此刻却皱眉道:「太过分了。」 大猫迈着优雅的步子进来,正好听见这话,于是它先看了一眼紫贝,再看一眼裔昭,目光锁定裔昭的唇,随即转向汜留,此刻带着一丝鄙夷。然后这猫昂首挺胸,甩了一下尾巴,学着紫贝的语气说道:「太过分了。」 这是一只成了精的猫,因为长期待在人身边,举止都有些孩子气,说人话的时候总有些撒娇的意思,所以由它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竟有了别样意味。 汜留尚未梳洗,整个人有些懒懒的,听了两遍这话,整个人瞬间清醒。她向大猫甩了一记眼刀,大猫鬍子一抖,脸一偏,面向裔昭,说道:「巫神大人,该干活了。」 作为往届山西山主神座下诸神,汜留和裔昭都有轮流主持「神判」的职责,今天是轮到裔昭了。大猫提这个,自然是故意的。 裔昭听了大猫的话,目光悠悠转向汜留,似有询问之意,配合面上表情,竟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汜留心一抖,赶紧道:「我替你。」 裔昭笑了。 像极了狐狸。 待汜留穿戴整齐出现在大殿,一众神官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往届山的神并不需要像普通人一般白日干活晚上休息,然而自从锦漪上神成为西山主神,西山的作息便同人间无异了。尽管很多人反对,锦漪上神从未动摇,因为她有众多坚定的支持者,其中就包括她的养女汜留上神。 人死了,生前善恶都要经过「神判」。于人而言,这事比生死还要紧些。于神而言,这却是枯燥乏味的工作,尤其是对于汜留这位上神而言。 汜留定了定神,将睡意压下,传了今日第一缕游魂。 来人是一个漂亮的酒鬼,一步三晃,醉眼迷离,也不知生前喝了多少,只是醉生生的模样里依旧带着几分贵气,自然不是寻常百姓。 汜留蹙眉,拿了名册查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此人正是人间那神都城里出名的酒鬼,延寿君澹臺代秣。酒鬼不分男女,醉后模样差不了多少。 延寿君寿数未尽,她能摇摇晃晃地到这里自然有酒的缘故。不过鬼差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家钩来,倒是汜留理亏了。 「送回去。」 汜留挥挥手,大猫在一旁挥挥爪子,也道:「送回去。」 延寿君回去没多久就醒来了,她揉着太阳穴,瞧着眼前陌生的环境,不是醉倒时的情形。这空空的屋子也没什么装饰物,不过是比躺在大街上好看些,只是不知是谁将她送过来,白白欠了一个人情可不妥。 「大人醒了。」不一会儿,一年轻女子推门进来,笑盈盈说道。 延寿君瞧着眼前的人,倒也有过几面之缘。此人姓荣名宁一,是神都勛旧里有名的人物,她本姓成,父亲是神都尹成璬,母亲是巫神庙本堂护法荣匀,因为不想舞刀弄枪,便在十五岁那年随了母亲的姓,成为巫族一员。 成氏一族在十八勛旧中算不得显赫,然而成璬这一脉却是异数。他家自迁都以来,一直保持着存在感,不是从未捲入政治斗争,而是每次的选择都很正确。对于这样的家族,延寿君并没多少感觉,对荣宁一的态度也是淡淡的。 「这是哪儿?」延寿君靠在床头,她昨日确实喝的有点多,如今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刚才试图下床,险些跌了下去。 「这是巫神庙本堂,我的房间。」荣宁一说话慢悠悠的,瞧着延寿君,眉眼都是笑。 延寿君顿时明了,荣宁一既然决心做一个女巫,自然是随着她母亲,只是既然在巫神庙本堂,多少有些不方便,她便道了谢,欲告辞。 「大人,等等。」 荣宁一说罢,便来服侍延寿君梳洗。延寿君自小习惯了,倒也不在意服侍她的人是谁,便由着荣宁一。 不过多一个「谢」字罢了。 「大人可知,昨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荣宁一替延寿君梳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延寿君知道她有话要说,便顺着这话,轻轻问:「什么大事?」 「主上拜谒圣母庙,遇到了刺客。」荣宁一话语平静,梳头的手稳稳噹噹,好像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那刺客虽胆大妄为,却是算计错了,失了手,便自尽,什么也没问出来。」 第2页 延寿君回忆昨天的事,她知道当今主上也就是她的祖母神熇(她随母亲枫城君的姓,枫城君随神熇的姓,故称「祖母」)去拜谒圣母庙,不过没听说刺客的事。想来她当时从府邸出来,四下寻着醉酒的好去处,正是神熇前往圣母庙之时。待神熇遭遇刺客,而刺客不得手便自尽,她已经不知醉倒在哪里。 昏昏沉沉一夜,外界的事都与她无关。 荣宁一自然在观察延寿君的反应,不过她只能看到镜子里的延寿君,那人面上毫无波澜,即便是寻常百姓听到主上遇刺,也不该是如此情形。 「大人不在意?」荣宁一终究忍不住一问。 「主上安然无恙,天下依旧太平无事,我要如何?」延寿君这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想来脑子还是不清醒,竟多了这许多话。要知道她身份特殊,若不是终日昏醉,说出的话做不得数,早就不知埋骨何处了。 「大人是在埋怨主上?」荣宁一却不肯罢休,不依不饶地问了起来。 延寿君微微眯眼,镜子里的人不算太清晰。 「大人莫要忘了,您是神女之女。」背后传来荣宁一悠悠嘆息,延寿君面上越发平静。 延寿君代秣生母名嘉虞,是当今主上神熇唯一的女儿,曾经是神女,死后降封枫城君。关于嘉虞之死,史书上的记载很简单,「神熇三十九年秋,神女嘉虞有罪,赐死」。后世之人想要知道真相,自然得想尽办法收集各种正史野史杂文密记,而延寿君作为亲歷者,是不需要的。 神熇三十九年,代秣十岁,亲眼目睹生母之死。同年,随着嘉虞死后降封,代秣也被废为庶人,直到神熇四十二年,主上六十大寿,才赐封延寿君。 代秣也是嘉虞唯一的女儿,成为庶人的那一刻,她同时与父族断绝了关系。可笑的是,她依旧顶着母族的姓氏活着,直到成为今天延寿君。 这不是秘密,也不是个愉快的话题,荣宁一不该说这个,可她说了,延寿君竟不觉得有多烦躁,许是麻木了,又或者是酒未醒。 「大人如此作践自己,何苦。」 荣宁一的手顿住,不是延寿君的头髮打了结,是她说到伤心处,一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依你看,如今谁最有可能成为神女?」 延寿君不动声色地接过梳子,慢吞吞地梳起了头髮。 因为嘉虞是以「罪人」身份死的,她的女儿自然不宜作为新的神女人选,而神熇年事已高,再加上那个「神尊活不到六十」的预言,挑选新的神女人选成为那两年最要紧的事。经过无数次博弈,最终确定了两位候选人。 颐阳君白稌,长延寿君六岁,洵都神族,尚未沾染神都的奢靡之风,于神熇四十年奉命迁入神都。神都的神族和南派勛旧都拥护这位尚武的大人,他们认为这是神国的希望。 永平君贺猗,长延寿君四岁,神熇四十年与颐阳君一同成为候选人。不过这位大人的出身远不及颐阳君,且少年困顿,一朝富贵,做了不少荒唐事。不过为了与颐阳君和南派勛旧对抗,北派勛旧硬着头皮撑起了永平君。 这两人从神熇四十年一直斗到现在,各自身边都聚集起一股强大的势力,这样一比,延寿君除了血统上的优势,再无其他。 这些争斗荣宁一当然明白,她自己的家族也在考虑着哪一派更有胜算,所以当延寿君说起此事,她便觉得自己失言了。 「是我多言了。」 延寿君淡淡一笑,起身再次道谢,然后告辞。荣宁一目送延寿君离去,目光有些惆怅。 「你这叫多管闲事。」荣宁一之母荣匀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切,延寿君一走,她便过来数落女儿,「人家本来不容易,你这一说,只怕要添几分火气。」 荣宁一顿时紧张起来,「我……」 她想要辩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闷闷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荣匀瞧着延寿君离去的方向,道:「我刚才瞧了,延寿君的面相有变。」 神国的巫师也会学些看相算命什么的,只不过不到街头巷尾摆摊罢了。荣宁一相信她母亲的本事,急忙问:「是好是坏?」 荣匀笑的高深莫测,轻轻道:「好坏可不是一句话,若延寿君大好,还不知有多少人倒霉。」 荣宁一咂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主角延寿君代秣,荣宁一 第2章 醉酒避世 延寿君出了神庙,就在外边的小摊贩处随便吃了点东西,这次醉的厉害,醒来却没有觉得多难受,倒像是她酒量大好似的。 因为延寿君常在街面上晃荡,神都城里的人多半知道有这么一位大人,更有直接打过照面的,能对着亲朋故友摇头嘆气说起延寿君的故事。便是这样,这些年来也没有几个人敢走到延寿君面前,荣宁一已经是个例外了。 延寿君不喜欢例外,自神国立国以来,被亲生母亲赐死的神女只有她的生母,这叫例外。她记得荣宁一那带着怜悯的目光,那是很多人看的她目光。 步行回到府邸,太阳已经升的老高,几个僕人坐在台阶上聊天,他们看到延寿君回来,这才急急地整顿仪容过来行礼,其中一个说道:「恆平君来了。」 恆平君是延寿君的乳母。 延寿君出生的时候,她的生母离那个宝座只有一步之遥,所以她的乳母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人。在当时,乳母跟当年的伴读具备了同样的意义,恆平君就是这样被选出来的。 第3页 恆平君比延寿君的生母要大几岁,她的出身极好,祖辈是神族澹臺家,父辈为神熇效力,被赐予勛旧之姓。她十岁就承袭母族的爵位,成为「恆平君」,代价是永远失去母亲。笄礼之后,恆平君嫁了一个前途大好的青年,之后即便是经歷延寿君生母之死,她依旧稳稳噹噹地走到今天。 恆平君是如今依然敢管教延寿君的人。 延寿君嗅着身上的酒气,不算太浓,她走进院子正犹豫着要不要换身衣裳,这时候就听到恆平君那略带愤怒的声音。 「夜不归宿,你到底要如何?」 延寿君早已习惯这场面,她慢慢吞吞地朝声音的方向行礼,这礼倒是规矩的很。 恆平君缓缓走下台阶,又道:「昨天的事,你可知道了?」 她嗅到了酒气,立时蹙眉,道:「这是喝了多少?」 延寿君避开了后一句,缓缓答道:「刚才在大街上听说了。」 「听说了?」恆平君在延寿君面前立住,「你倒是不在乎。」 延寿君淡淡道:「这么大的事,谁还记得我?我又何苦自找麻烦?您不是希望我平安快乐过一辈子吗?这可是好兆头。」 恆平君盯着延寿君看了片刻,忽然嘆息道:「该让你早日成家的,这样也有牵挂。」 延寿君只是笑道:「代秣这年纪,早就过了。」 她不该有家人的。 恆平君知道延寿君的意思,也知道那些人的顾虑,便不再说了。 施了隐身术的汜留和裔昭不远不近地看着,大猫蹲在一旁,忽然道:「五子,我们帮帮延寿君嘛。」 「五子」是汜留上神的小名,天底下只有大猫一只猫敢这么叫,且配上那独有的猫里猫气,生生体现出汜留比大猫小了一辈。 汜留尚未来得及反驳这只大猫,那边的裔昭已经表示了贊同,这下汜留便不好反对了。因裔昭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汜留想着她大概是想起了往事。 少年困顿的往事。 「此人少年酗酒,身子骨已经掏空了,实在不宜操劳。」汜留想着,若是为延寿君着想,还是让她活久些好,想来裔昭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至于在同情心泛滥的时候再害人。 大猫听了这话,立时给了汜留一个白眼,同时气唿唿地说道:「我是要成人之美,你想什么呢?」 裔昭亦深深地瞧了汜留一眼。 汜留心底泛寒,她们确实是在同一个地方吗? 「荣宁一对这延寿君,确有几分真情。」裔昭悠悠道,目光落在汜留身上,「五子你该帮这个忙。」 汜留敛容正色,道:「好。」 大猫甩着尾巴,高声道:「好。」 于是,就在这天晚上,汜留上神进入延寿君的梦里。 在梦里窥探人家心事,于神而言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汜留常对此种做法表示唾弃,然而在裔昭的注视下,耳边还有大猫的聒噪,她十分识趣的答应了。 今夜延寿君并未饮酒,也不知是昨夜残存的酒意,还是今日真受了刺激,反正她梦里的情形不算太妙。汜留是阅尽众生的人,自然知道延寿君痛苦的根源。 无非是生母之死罢了。 梦里的延寿君十分混乱,时间一会儿是幼时一会是少年一会儿又是今日模样,只是不曾跳出她生母过世当日的情形,想来这事她既不能忘记,亦不愿回忆。 汜留觉得头疼,窥测人心这种事,裔昭才是行家,她顶多算个外行,还是个极懒惰的外行。延寿君有心结,那是多年前种下因,且不管今日结什么果,似乎都与荣宁一无关,主要是感情上实在没有一撇。 正踌躇着,一个不注意便直接在延寿君的梦境里现了身。汜留暗叫大意,正准备寻个由头悄悄退去,却看见延寿君不甚清醒的模样,心中又是一喜,便问:「你终日昏醉,可是为了躲避外边的事。」 延寿君迷迷煳煳的,不像醉酒的人,倒像服了药的,她木然点头。 「为何不用别的法子?」 酒鬼通常指男人,尽管女酒鬼也不少。汜留望着延寿君那张漂亮的脸,总觉得可惜了。 「别的法子?也不是没用过。」 延寿君说,她读书时常见古人靠装疯卖傻避祸,觉得太过为难。不过秉着一试的态度,她倒也确确实实地观察过几个疯傻之人,在亲身尝试过三天后,她主动宣布自己「病」好了。 太难受了。 外表是个疯子,内心却清醒的很,延寿君终究还没有这个功力,否则她也不会到现在依旧活成这幅模样。 「酒是个好东西,一喝就醉,随时随地都能倒下。」延寿君双眼迷离,往前走了几步,摇摇晃晃,现场展示了醉鬼的状态。 这其实不算太醉,汜留是这么想的。真是醉过了,不是躺着不动,就是再也不会醒过来。延寿君借酒消愁的意思很明白,作践自己也是真的。 汜留觉得现在已经不适合谈什么风花雪月,于是她勉励延寿君一句:「神女之女的身份,是责任,不可逃避。」 退出延寿君的梦境,汜留再次遭到了大猫的白眼。 「喵——」 大猫拖着长长的尾音,在一旁躺倒,尾巴轻轻摇晃。汜留下意识地想上去摸一把,大猫一个肉垫子过来,「不给摸!」 生气了。 第4页 汜留只好将目光转向裔昭,裔昭不准备哄猫,只是道:「去荣宁一那看看。」 语气正常,面上毫无波澜,看着这样的裔昭,汜留越发心虚。 荣宁一的梦境比延寿君的好多了,因为她在回忆往事。 神熇四十五年冬天,某日,神都还没有下雪,荣宁一还没有改姓,因为与家里赌气,她昨晚投奔了神都巫神庙本堂,没睡好,今日起得格外早。 神都巫神庙本堂可以说是神国迁都以后最重要的神庙之一,香火鼎盛,为了安全,天黑以后,天亮以前,神庙是不接待任何信徒的。荣宁一闲来无事,就往大殿走,正赶上神庙开门,一群信徒涌了进来。在这些人当中,有个很特别的人。 那是个跟荣宁一年纪相仿的少女,被人群裹挟着,面上却无半点慌乱之色,那平静的眸子底下,是死一般的冷寂。 年纪轻轻的,好像个死人。 荣宁一注意到那女子的衣裳,不是寻常百姓,怎么说也是勛旧之家。她也是勛旧人家的姑娘,混迹神都多年,并未听过这一号人物,所以好奇心立时被勾了起来。 敬神本是神圣之事,只是近来变得颇俗气,那些香客只有在神前跪拜时才能安静些。那死人般的女子随着这股子俗气,步入大殿,这时候不知什么缘故,她忽然又退了出来,慢慢地往偏殿走。 她走的很慢,身单影只,似不太稳当。 荣宁一正想尾随过去,这时候她突然知到了那女子的身份——延寿君。 一旁的人正小声地议论,延寿君是神都有名的人物,自从她开始醉酒,普通人也有见到这位大人的机会。荣宁一早就听过延寿君的传闻,以她的身份,本来是可以直接去见延寿君,然而想到延寿君的处境,再想想自己家族的顾虑,此事便没有实现过。 内心深处,荣宁一对延寿君是同情的。然而今日一见,她仿佛失了神一般。 那个人竟然是延寿君。 荣宁一没有追上去,不过在那之后不久,她便换了如今的名姓。 而对于延寿君来说,那时的荣宁一不过是人群里一道探究的目光,神都城里有太多这样的目光,并不会注意到。 荣宁一对汜留抱怨,她说延寿君有时表现得对外界漠不关心,就算她鼓起勇气找好藉口走到面前,也不过是混了个「几面之缘」。而在这几面之缘中,荣宁一发现她对延寿君的感情发生着变化,她无法忽视也无法转移这种变化。 她的目光追随着延寿君,再也不愿离开。而心底的那一丝怜悯,正慢慢蜕变成别的东西。 「真是一厢情愿。」这是汜留给裔昭的总结,她说:「不好办。」 通常,汜留说「不好办」的时候,就是这件事不能办。不过她这话是对裔昭说的,其实是在问裔昭「你有什么好主意吗?」「我还能做点什么?」 「真是一厢情愿?」裔昭用的是问句,她笑了笑,「不见得吧。」 汜留一颗心再次提起来,她觉得裔昭最近很不妙。 惹不起。 第3章 喜怒无常 对于神都城里的人来说,主上遭遇刺客自然是件天大的事,茶余饭后都得煞有介事地议论一番。所以,当延寿君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耳边总是传来熟悉的字眼,她摇摇头,转身走进更深的巷子。 这些年来,作为一个失宠的神族成员,延寿君曾不止一次试图触摸这座城池的阴暗面,以为会遇到想像中的危险,在丢尽神族颜面的情况下死去(或者无声无息地消失)。当她知道这种尝试非常可笑时,她停止了自己幼稚的做法。 她在无意中重拾了身份。 今天的延寿君大约有点昏头,她无意中走到了神都烟花之地。那里从外观上看,似乎与别处并无不同。 但熟悉神都城的人都知道,这里是达官贵人消遣的地方,这里藏污纳垢,这里藏龙卧虎。很多寻不着出路的人,会想方设法进入这里,试图偶遇某个高官,谋一份前程,也许就此飞黄腾达。 延寿君不喜欢这种地方,这么多年来,无论醉的多么厉害,她都不曾迈进一步。她也知道,这个地方欢迎像她这样的封君,欢迎任何愿意一掷千金的人。 骨子里,延寿君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人。 其实,来这种地方还有一个不好,就是怕撞见熟人。倘若那熟人是平日相处甚好的,倒可以约上一约。怕就怕所谓「熟人」是有敌意的那种,那就很不妙了。 因为延寿君的身份,她的「熟人」很多,至今仍有许多人关注她。她看了看天上的云,定了定神,决定转身就走。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真看到一个「熟人」——颐阳君白稌。 据说颐阳君婚后夫妻关系异常融洽,想来也不是会逛这种地方的人。只是既然被延寿君远远瞧见了,自然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不妙的是,眼尖的颐阳君已经瞧见了延寿君,并派人过来请延寿君「喝杯茶」。若是平日,延寿君定然狠狠地拒绝,只是今日许是心虚了,竟煳里煳涂地答应了。 延寿君内心十分忐忑。 说实话,延寿君既不喜欢颐阳君,也不讨厌她。二人至今不过数面之缘,的确是那种相遇于此即尴尬的「熟人」。更重要的是,颐阳君可算是个合格的神尊继承人,仅凭这一点,延寿君敬了她几分,这样就更微妙了。 第5页 「喝茶」的地方也很不错,隐蔽,能远远地看见那「烟花」之地层层叠叠的院落。只听颐阳君指着那地方笑道:「那里,永平君也是常客了。」 颐阳君说的是事实,永平君的口碑算不得太好,与她时常出入这些地方有关。不过,颐阳君今日只是路过?又或者是为了捉姦而来? 「这种地方,藏龙卧虎,藏污纳垢,要是偷偷养几个死士,也不容易发觉。」颐阳君笑着给延寿君倒茶,延寿君谢过,听颐阳君接着道:「那日的护卫,由我安排,只要出了错,便是我的罪名。可是主上不能死,主上一死,永平君更难过。」 这里肯定是精心布置过的,就算隔墙有耳,也只能是颐阳君的耳目。延寿君掂量着颐阳君话里的意思,行刺之事便是永平君做的,那又如何? 颐阳君也好,永平君也罢,都是主上维持平衡的手段,否则以颐阳君的声望和永平君的坏名声,胜负早已分出,又何必在这里明里暗里地算计。 主上年岁大了,再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颐阳君和她手下那些人肯定在想着破局的办法,所以她盯上了延寿君? 茶闻起来很香,延寿君动都没动,淡淡道:「我与人约了酒,若是误了时辰,大不妙,告辞。」 说罢,延寿君起身便要离开,颐阳君也不阻止,只是缓缓道:「延寿君这么着急,可是为了荣匀之女荣宁一?」 自然不是为了荣宁一,只是颐阳君的话像是鞭子打在延寿君心口,又痛又麻,延寿君没有停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颐阳君目视延寿君离去,直到完全听不见脚步声,这才喃喃道:「不好办吶。」 延寿君走到大街上,恍若失了神一般。少年酗酒大大损害了她的身体,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她的判断力。她不是不知道这,只是这种情况近来越发严重。 头痛。 漫无目的地不知走了多久,耳边渐渐安静下来,延寿君驻足,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比较陌生的地方。她这酒鬼当了好几年,到底没把神都城完全逛了一遍,所以没什么好惊讶的。 前面有一个小庙,小到只能供奉一尊神像,祭拜的人只能站在外边,要是下点雨,人是没有避雨之地的。神庙在神国各地都很常见,这种小小的庙似乎不该出现在神都城里。 延寿君走近神庙,发现神庙虽小,一应供奉物品倒是齐全。她素日里见惯了大神庙,偶尔见到这么一座特别的,竟来了兴致。按照规矩拜了拜,延寿君又顺手拿过签筒,跪在蒲团上想了又想,并不知该求些什么,便什么都不想,胡乱摇出一支签来。 是一支中籤。大意是,「静待时变」。 这算什么?延寿君忍不住笑了笑,再看那泥塑的神,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只是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到底没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神国庙里供奉的神都是有名有姓的,那些来路不明的神是不可能出现在神都城的庙里。延寿君盯着那神像看了半天,脑子里的影像却是越发模煳,最后只是轻轻嘆息一声,放弃了。 汜留上神拍拍大猫的脑袋,着实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延寿君又晃到大街上,然后她就遇到了荣宁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颐阳君的刺激,她竟然对荣宁一说:「我们谈一谈。」 荣宁一又惊又喜,忙不迭答应了。 二人寻了个酒楼,要了个雅间,相对而坐,延寿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边的荣宁一也有几分忐忑,倒底是延寿君主动邀请,她这个客人倒不好主动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第一壶茶凉了一半。 「你看着我,别人看着你,都等着看笑话。」 延寿君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的意思很明白,是在劝荣宁一远离自己。她的身份极其敏感,就算当今主上在世时不会再有大的磨难,也难保新任神尊继位后不算帐。任何试图接近她的人,都要承担后果。 同时,这话还说明了另一个意思,就是延寿君意识到荣宁一在她的世界里有一定的地位,二人现在的距离会牵连到荣宁一。说实话,荣宁一在确定这一点后更不打算退缩了。她可是荣宁一,荣家人多少年的荣华富贵,可不是那么容易来的。 「您不是一个人。」荣宁一语气坚定,眸子里闪着异样的光。 听了这话,延寿君淡淡一笑,她倒了一杯凉了的茶,轻轻道:「当年,在主上面前说要侍奉我母亲的人多的数不清,可真到了那时候,只有一个源时丰站出来说话,还是为了我。」 源时丰是神熇的师兄,延寿君生母的师父,地位崇高,至今身子骨依然硬朗。 其实,她们说的算不得同一件事。因为一个说的是现在,是将来,而另一个在回忆苦难的过去。延寿君意识到自己在发泄情绪,不是一般的吃惊,因为自从生母过世,她便不肯这么做了。 中邪了吧。 「也许我真不是一个人。」延寿君笑了笑,捏着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这话传到荣宁一耳中,却是别的意思。 见此情状,汜留上神心情颇为愉悦,她同裔昭说了,裔昭反应却是淡淡的。明明是她极力促成此事,如今反倒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这让汜留上神很是郁闷。 让上神更郁闷的事还在后边。 第6页 神本来是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的,只是汜留上神习惯了凡人的生活,加上如今又是在人世间,自然入乡随俗,半夜听人墙角的事也省了许多。只是神的睡眠状态不算太好,汜留上神不知不觉就开始往梦境走。 梦里的大猫跟汜留胡闹,汜留摸着大猫头顶上的毛,大猫气唿唿地趴在汜留身上,大大的一团,重的很。汜留只觉得身上压了一块热乎乎的石头,下意识地就要将「石头」挪开,嘴里含煳不清道:「别闹。」 这一声「别闹」似乎引来了了不得的事物,汜留觉得自己被一道目光刺了一下,整个人瞬间清醒。 哪有什么大猫?在她身上的人是裔昭。神在黑暗之中依旧能视物,所以汜留能清楚看到裔昭眸子里的不悦,深深的不悦。 汜留打了个寒颤。 多年相处下来,汜留知道裔昭的一举一动意味着什么,就像此刻。然而,近来裔昭的做法让人匪夷所思,汜留渐渐有些拿不准了。她盯着裔昭看了片刻,随即小心翼翼地回应着。 对于汜留的表现,裔昭显然非常不满,她整个人压下来,唇齿相接,本是熟悉的感觉,汜留却觉得陌生极了。正因为如此,汜留的回应显得生硬而敷衍。 多少年岁过去,再不是冲动的年轻人,这种事很多时候靠的是兴致,如今的汜留兴致缺缺,自然难受的很。 就在汜留思量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裔昭的唇离开了,只听她淡淡道:「你分心了。」 这话说的平静淡漠,没有一点嗔怪的意思,着实将汜留上神吓了一跳。汜留揽着裔昭的腰,裔昭却不管不顾地挣脱了去,并抛出更加淡漠的话语:「睡吧。」 汜留手上空空,心下沉沉,呆呆地看着裔昭的背,睡意全无。 第4章 荣宁一的小院 汜留起的很早,换句话说,她压根就没睡着。昨夜之事所带来的深深负罪感折磨着她,促使她在次日清晨起来做饭。 大猫打着哈欠,蹲在厨房里看着汜留,一条尾巴甩来甩去,突然大叫一声:「五子,盐放多了。」 汜留本来就心不在焉,被大猫这么一说,手一抖,一大勺盐掉进锅里——这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如今毁于一勺子。 大猫迅速立起身子,兴奋地趴在灶台上,用爪子指着锅里的东西道:「五子,盐放多了。」 汜留强压住火气,狠狠地瞪了大猫一眼,「今天的早饭没了。」 对于猫来说,吃饭是一件与睡觉地位等同的事。果然,大猫听了这话立时翻脸,它睁圆了眼,仰起头,说出来的话却是:「杜若也不吃饭了?」 很有道理。 汜留像打了霜的茄子,饿一顿大猫没事,反正这猫是个大胖子。可是裔昭,倒不是说会饿着,只是裔昭近来喜怒莫测,汜留是真没了主意。 大猫得意洋洋,用屁股对着汜留。 裔昭梳洗完毕,吃着汜留准备的食物,默不作声。 汜留观察着裔昭的动作,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个词——味同嚼蜡。 「延寿君和荣宁一的事,我再试一试。」汜留说这话是有诚意的,她也想好了,拿出点手段来,真不行的话,也不必强求人家。 到时候再看看裔昭的反应。 「大猫去哪儿了?」 裔昭放下筷子,微微偏过头,如是问道。 汜留顿觉心惊肉跳,觉得有必要马上行动。 荣宁一陪着延寿君喝酒,她酒量不算太好,延寿君也没有要她多喝的意思。倒是延寿君,喝酒时并无酒鬼的模样,平平静静地一杯接着一杯,说不上是在喝酒还是喝水。 延寿君自己也有些迷煳,她本不该带着荣宁一过来的,可心底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念头,便出现了如今的怪异景象。她觉得自己很快就醉了,她平时不该这样的。 看着醉倒的延寿君,荣宁一也犯了难。她上次可以将延寿君带到巫神庙本堂,那是欠考虑,这次无论如何不该了。那究竟要怎么办呢? 将延寿君送回她的府邸?荣宁一望着延寿君的侧脸,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这不等于轻易放弃吗?而且,由她将延寿君送回府邸,这一来二去的,不止她说不清,她的家族也说不清了。 这么左右掂量一番,荣宁一忽然想起一个地方,在她及笄之年,她母亲送了她一个小院子,寻常人是不知道的。荣宁一也只是去过几次,知道那里只有一个忠实的老僕在打理,如今想想倒是个好地方。 离这里也算不得太远。 荣宁一做了决定。 那地方很小,进门就是一个院子,正屋后面还带着一个小园子,园子被老僕收拾成了一个菜园,种着时令蔬菜。在这里待久了,就会忘记自己身处神都。 老僕将荣宁一迎进门,一句话不曾多问,只是按照主人的吩咐准备了热水,便退下休息了。荣宁一不想他人知道太多,对老僕表示满意。 这院子里最好的房间便是荣宁一那间了,她也不曾住过几次,所以并没有用心布置。老僕只管日常打扫,并不会做其他,所以看起来寒碜极了。 荣宁一蹙眉,这时候她有几分悔意,扭头看了看醉倒的延寿君,安慰自己: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这么将就吧。 因为在自己的地盘,荣宁一胆子大了许多,她预备着为延寿君换一身干净衣服,下手的时候有点忐忑。 第7页 手在抖。 汜留的心在抖,因为这个时候裔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赶紧转头,目光落在大猫身上,毛绒绒的大猫,看起来就很软很暖。 裔昭的目光太冷。 夜半,延寿君醒来,发现自己再次躺在陌生的地方,不同的是,这次连衣服也换了。她看了看伏在床沿上的荣宁一,烛火摇曳,像看不懂的人心。 延寿君想要唤醒荣宁一,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她盯着熟睡的荣宁一,心底涌起异样之感,面上不由红了。忽的,又想起了颐阳君的话,再看看荣宁一的脸,延寿君心里多了一分犹疑。 荣宁一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延寿君穿戴整齐地站在她面前,也不知起了多久。因为延寿君穿的是她昨晚准备的衣裳,那是她留在这里的备用物,看起来算不得太合身,主要还是不合身份。 「我在院子里瞧了瞧,这地方很好。」 是夸赞的话语,听起来像是真心的,荣宁一想要躲避刚睡醒的窘迫,却惊讶地发现延寿君看她的眼神变了。 很微妙的变化,荣宁一不是迟钝之人,她心下欢喜,却一个字不敢多说。身份摆在那里,是一道无形的墙。 梳洗过后,荣宁一和延寿君一起用了早饭。是老僕下的厨,用的是院子里的食材。二人皆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对这种寻常百姓家的菜餚倒有几分兴趣。 延寿君胃口很好,特意叫老僕过来问了几句,又夸赞了老僕的厨艺。老僕表现的不卑不亢,面上并无多少喜色,这一点,延寿君并未在意。 倒是荣宁一有些担忧,她知道延寿君是从云上掉下来的人,对于某些事情会下意识地往心里去,待仔细观察,这才稍稍放了心。 延寿君对屋后的菜园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邀荣宁一一起去看看,荣宁一自然乐意奉陪。不过,由于不是自己的功劳,荣宁一还是有几分不安。 「宫里也有一片菜园。」延寿君蹲下,轻轻抚着绿色蔬菜的叶子,像是想起了往事。 关于宫里的那个菜园子,荣宁一也曾听过。因为当今主上是在民间长大,过惯了半农半猎的生活,身居至尊之位,狩猎是一种仪式,不可沉迷,养个菜园子成了打发时间的手段。 菜园子在神宫里,再多嘴的勛旧也不可能管到那里,至于主上在菜园子里做什么,更是一件秘密的事。 延寿君幼年时是在宫里度过的,想来她跟那片菜园子有不少回忆,到底是关于长辈亲情、还是权谋斗争?那就不得而知了。 「主上有事没事,就喜欢去那里。」延寿君语气轻柔,「那时候真的是一家人。」 延寿君扯下一片菜叶子,「我以为凭自己的身份,生来就能懂主上,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个笑话。」 菜园子陷入长久的静默。 被折下的菜叶子在延寿君手里揉碎,绿色的汁液顺着延寿君指缝落在泥土里,没有声音。 「这世上聪明人太多,竟不知傻子该如何度日。」 延寿君缓缓起身,大约是蹲久了腿麻,轻轻摇晃几下。荣宁一忙过去扶着她,延寿君衣裙上沾了些土。 「大人小心。」 延寿君看着身边的荣宁一,轻轻一笑,越是想做的事就越难以完成,正如刻意想要忘掉一个人不过是加深印象。 荣宁一小心翼翼地扶着延寿君,这样程度的亲密接触,还是在两个人都清醒的情况下,需要一点点时间调整心跳。所以,对于延寿君的话,反而没怎么往心里去。 「你这地方隐蔽吗?」 「啊?」 「我想多住几日。」 惊讶过后,是难以抑制的喜悦,荣宁一再也掩饰不住。 能有这样的结果,汜留也觉得很高兴,她眉眼带笑,大猫也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看起来好极了。 就是—— 汜留偷偷观察裔昭的反应,只见裔昭面无表情,竟无喜怒之色。 仿若一盆冷水,直接从汜留头顶上泼下。 「巫神大人。」大猫立起身子,扯着裔昭的袖子,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裔昭。 是只好猫,当时的汜留心里是这么想的。 「五子她对你有意见。」 好了,汜留收起刚才的想法,她想揪着大猫的尾巴,将这胖子倒拎着打板子。 裔昭慢吞吞地瞧了一眼,然后目光转向汜留。 汜留顿时心中大虚,不敢看裔昭,可连这点勇气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对上裔昭的目光,「我……」 半天也就这么一个字而已,汜留眼下仿佛站在针尖上,难受。 「怎么了?」 裔昭的话很温柔,配上那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汜留大窘。 「你最近怎么了?」裔昭收起笑容,将大猫轻轻推开,她走到汜留身边,「我看你总在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汜留上神也要窥测人心了?」 敛起的笑容再次绽放,汜留刚刚起来的怒火顿时消了。 「我以为你不高兴。」汜留微微低头,目光却不曾离开裔昭,此刻的她就像犯了错的小孩子,只是没了当年的理直气壮。 多了一些小心翼翼。 毕竟,如今的裔昭太难伺候了。 「不高兴?」裔昭温柔地挑眉,随即道:「我那天确实不高兴。」 汜留暗道不妙,果然是她的错吗? 第8页 裔昭看着汜留,不解释。 汜留心里有只猫在挠。 「五子,五子。」大猫趴在汜留身上,气沖沖地扯着汜留的袖子,一张猫脸分外严肃。 汜留看看人,又看看猫,决定先将猫弄走,再解决人的问题。 「等等。」裔昭像是看懂了汜留的意图,她将大猫揽过去,轻轻拍着大猫的背,「好好的,生什么气?」 也不知这话是对人还是对猫说的。 大猫得了裔昭的关注,立刻不闹了,两只爪子扯着裔昭的衣袖,「我要吃肉,我要长肉。」 这猫已经是猫中之神,它的重量是西山诸神重点关注对象,如此不要脸,也是讨打。 裔昭轻轻揪着大猫的一只耳朵,笑道:「这里,连锦漪上神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大猫眯着眼,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汜留搓着随身的玉佩,觉得好像正常了一点。 第5章 颐阳君有孕 神熇四十九年,7月初。 新邑君崇宜迩,当今主上神熇的师姐,神国目前地位最高的女官,在私邸召集两个儿子商议大事。 崇宜迩一生有两个儿子,长子穆恤,随其父穆镡的姓,目前任上将军,手握神国精锐;次子崇怀,随母亲崇宜迩的姓,现任北什桐神庙祭司,是神熇面前说的上话的大巫。 母子三人共同点不多,非要说的话,就是崇宜迩克夫,穆恤和崇怀二人克妻,都是成婚不久有了孩子,然后失了另一半,一个人孤零零地又当爹又当娘。 「不论哪方面,颐阳君都是最合适的人选。」这话是穆恤说的,士族九姓自然喜欢一个尚武的神尊,他给颐阳君的评价算是正常。 「颐阳君不合适。」崇怀立刻提出了反对意见,此刻只有母子三人,他说话时依旧严肃。 「怎么说?」崇宜迩对次子的话很感兴趣,因为她记得崇怀算是颐阳君的支持者。 「颐阳君的面相,有变。」 崇怀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在场的人脸色都起了微妙的变化。 就算是在神国立国之初,看相这种事也被认为是上不得台面的,但这并不能阻止大巫们窥测他人命数。直到今天,崇宜迩母子之间也还是会以面相论人。之前,颐阳君的面相作为神尊是合适的。如果发生了改变,那自然是往不好的方向去了。 崇宜迩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件事。 所谓高处不胜寒,身居高位的人想要保住自己和家族的荣耀,需要付出很多,尤其是在这种新旧交接的时候。 这时候,忽然有人通报,说有客来访。因为崇宜迩交代过,不是重要的客人,不得打扰她母子谈话,所以可以想像来人的身份。 来人是源时丰。 源时丰的父亲源弘謇是神熇的师父,神熇年少时也唤源时丰一声师兄,为着这同门之谊,源家这些年过的不错。崇宜迩与源时丰亦是同门,诸多默契,多有配合。不过,为着延寿君生母之死那件事,崇宜迩和源时丰算是分道扬镳了。 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源时丰不会到崇宜迩的私邸。 「北方的逆贼已经是穷途末路,如今该派一个人去领功劳了。」寒暄之后,源时丰直接进入主题,倒也不啰嗦。 当今主上神熇熬过了六十岁,再度热衷于用兵,于是平了外患,内部盗贼四起,官军疲于奔命。颐阳君在这个过程中树立了威信,并形成了自己的势力,如果由她去解决这最后一波贼寇,那自然是完美的功劳。 源时丰说出了颐阳君的名字,崇宜迩笑道:「是不是善后事宜太难做了,所以源大人也改主意了?」 颐阳君和永平君的对峙开始后,源时丰就是永平君的重要靠山,因为永平君缺了些「德行」,所以不断需要人善后。此刻,源时丰忽然说起颐阳君,怕是改主意了。 不管神熇如今身体多硬朗,她都老了,不能在她生前确立神女人选,就只能神前掣籤,那样的结果不是目前两派人马能接受的。 如果这时候支持永平君的人倒戈,在朝野形成一致支持颐阳君的局面,就算是神熇,只怕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而面对新加入的盟友,颐阳君自然需要给与报答。 是个很好的打算。 正在崇宜迩即将表明态度的时候,崇怀忽然带来一个消息:颐阳君怀孕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怀孕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关乎生死的事,对于希望成为神女的颐阳君而言,此事关系前途命运。为此,颐阳君这些年来小心谨慎,不曾为此事拖累,她的丈夫翊武公世子桓冶及整个翊武桓氏也不曾表露不满。 只是—— 「颐阳君是昏了头吗?」崇宜迩难得动怒。一旦颐阳君有孕,就不可能带兵出征,那么这份功劳很可能就会落到永平君头上。到时候永平君携战胜之功归来,两派本已经倾斜的天平将再次平衡。 更要命的是,颐阳君这可是头一胎,从怀孕一直到生产,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出于这种顾虑,神熇也不会轻易下决心,到时候拖上一年半载,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崇宜迩和源时丰都不年轻了,各自的家族都不小,利益摆在那里,如果不趁着现在谋划,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动呢? 「打胎呢?」不过片刻沉思,崇宜迩立刻提出一个极其冷酷的问题。 第9页 打胎也伤身,与十月怀胎相比,若是养的好些,倒是能更快地回到朝堂上来。 「不妥,颐阳君有孕,主上已经知道了。」崇怀如是说道。 如果神熇知道颐阳君肯为了争夺神女之位打掉胎儿,那颐阳君绝不可能成为神女。尽管神熇自己做事冷酷无情,但她自己未必能接受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神女。 这消息还传的这么快,自然是有人动了手脚。 「翊武公那边呢?」 「喜忧参半。」 喜的是翊武公世子终于要有后了,忧的是在关键时刻下这么大赌注,结果如何,谁又能知道呢?翊武桓氏的祖上曾经因为跟错了人而面临灭族之祸,后来崛起也是机缘巧合下的侥倖,谁也不愿意重现当年的事。 「颐阳君如今只有安心养胎,顺利生产,才是上策。」崇怀说这话时,面色凝重。 「源大人,又到了做选择的时候。」崇宜迩面向源时丰,皱起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源时丰沉吟片刻,缓缓道:「若是颐阳君不能出征,永平君非去不可,主上允了永平君,这胜负还未分。」 「永平君行事操切,不宜手握重兵,至于平叛之功,自有名分在。」崇宜迩说罢,将源时丰打量一边,忽问:「神族,竟只有此二人?」 偌大神族,自然不止这二人。源时丰心领神会,道:「若是延寿君,还得看主上的意思。这么些年来,主上的心思,非常人能懂。」 崇宜迩轻轻嘆息。 颐阳君有孕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神都,延寿君虽然待在荣宁一的隐秘小院,也是知道了,她问荣宁一的看法。 「颐阳君这是被人算计了,」荣宁一一顿,随即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这算计她的人,还真不好说。」 延寿君听的明白,便接着说道:「神尊的夫家固然荣耀,终究还是要避嫌,如今翊武公世子一无后嗣,二来名分尚且遥遥无期,到不如做些眼前的事,便是将来得不到,也不至于落得需要旁支过继的窘境。」 荣宁一道:「我听说,神女之位争了这么些年,宫里快定下来了。为此推倒重来,倒也为难。」 她顿了顿,似下了决心,又道:「颐阳君有孕,永平君获益最多。若是永平君登上大位,定然容不下大人。所以,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永平君。」 延寿君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只是问:「我来这里多久了。」 「七日。」荣宁一在心里暗暗算了一遍,有些吃惊。 「七日之间,只报过一次平安,并无人多问一句。你这些日子往外边去,也没听见我的传闻,想来清静之地不过人心自净。」延寿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主上杀伐决断,手上多少人命,今日摇摆不定,可不是老了。」 她这些日子对荣宁一说了许多话,早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倘若荣宁一怀着别的心思,稍微泄露几句,就能置她于死地。延寿君知道厉害,然而,也不知是许久没有说话的人,她有了对人倾诉的念头,这才多说了些。 延寿君偷偷打量荣宁一,只见荣宁一侧耳倾听,倒是认真的很。 其实,这七日相处下来,荣宁一由最开始的拘束不安变为从容自在,是因为她感受到延寿君的变化。她知道延寿君所想,只是二人并未将窗户纸捅破,对于目前的情况,也不知是说明白了好,还是不说的好。 延寿君反倒陷入被动状态。 汜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本来以为进展可以更快些,谁知道有了个开头就没结尾。就像裔昭的现状,依然不可捉摸。 如果汜留要做那个捅破窗户纸的人,她必然得徵求裔昭的意见。只是,裔昭好像对此毫无兴趣,她抱着大猫,捏着大猫的肉垫子,看着锋利的猫爪子伸出来,缩回去,又伸出来,缩回去。 汜留一个激灵,那爪子好像贴在她脖子上,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颐阳君那一胎,赌的可是国运。」裔昭忽然慢吞吞说道。 汜留眼睛看着大猫的爪子,心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注意力不曾集中,便没听清裔昭这话。她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落在裔昭眼中,又被大猫瞧了去,大猫翻了个白眼。 裔昭将大猫塞到汜留怀里,然后站起来,「五子,看着我。」 大猫还在汜留怀里挣扎,汜留一边安抚大猫一边抬起头看着裔昭,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塞进了棉絮。 「你最近怎么了?」 裔昭的话凉凉的,看着汜留的目光有点冷。 汜留心下一冷,火气莫名上来。这时候大猫也憋着一肚子火,它伸出爪子作势就要挠人,因这猫平时极有分寸,包括它自己都不曾想到,那锋利的爪子「撕拉」一声划破衣衫,带出几道红色痕迹,白色的袖子缓缓染上红色。 裔昭看着汜留,汜留看着大猫,大猫看看自己的爪子,又看看汜留手臂上的伤,「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第6章 有点酸 大猫哭哭啼啼地变成了人形,开始为它的爪子赎罪。汜留倒也不曾多说什么,反正大猫已经「羞愧不已」了。只是这猫做猫时一副大人模样,指点江山毫不手软,做人时却是猫里猫气的,全不顾人族的规矩。 不过说了它几句,大猫便愤愤不平地坐到汜留腿上,双手自然地揽上汜留的脖子,一张脸也贴了过来。倘若此时大猫还是一只猫,汜留当然不会说什么,问题是这猫一副美少女的模样,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过来,实在是该说几句。 第10页 汜留还没想好讨伐之词,眼角瞥见裔昭进来了,顿时有种被捉姦的感觉。大猫觉察出汜留的异样,迅速朝那边瞄了一眼,然后喵呜一声,立刻变成一只毛绒绒的糰子,大大的猫脸遮住了汜留的视线。 待汜留终于将猫脸拨开时,裔昭已经不见了。 平日里,人与猫的胡闹也不在少数,只是如今是非常时期,裔昭的心思难以捉摸,汜留自己也没了主意。 「喵——」大猫拖着长长的尾音,鬍子蹭到汜留脸上,「五子,五子,我错了。」 汜留脸上痒痒的,便将大猫放到地上。她本该立刻去寻裔昭,只是肚子里憋着火气,闷闷地往外走,却是去看延寿君的情况。 延寿君仍在荣宁一的小院里住着,此刻荣宁一在做饭,延寿君便在厨房里看着。荣宁一出身十八勛旧,家族仍然显赫,自然是不用进厨房的,只是她自从见了延寿君,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便悄悄学了这厨艺,也不曾对旁人说。 延寿君幼时养尊处优,自然是远庖厨的。待经歷变故,意志消沉,与饮食起居不甚在意,故多年来未曾知晓厨房的模样。她来此数日,见荣宁一亲自下厨,便也要去看看。 荣宁一本想先劝上几句,转念一想,难得延寿君有兴致,且瞧延寿君那模样,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劝住的,便欣然答应。她想着延寿君就在身边,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延寿君瞧着心痒,便要下场试一试。荣宁一想惯着延寿君,便由着延寿君挑选,结果延寿君挑了个切菜的活,一下子伤了两根手指,血滴在砧板上,腥味浓重。 荣宁一吓的不轻,赶紧替延寿君包扎伤口,动作稍显忙乱。延寿君不曾喊疼,只是瞧着荣宁一的动作,不忘安慰荣宁一几句。 看得出来,延寿君倒是挺受用的。 「今日不宜动刀兵。」汜留轻轻嘆息一番,转身往走到大街上。她虽是管着人生死的上神,如今走在人群里,不过因为美貌被人多瞧了几眼,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走过几条街道,无意间撞上一队人马,为首之人竟然是永平君。永平君策马扬鞭,意气风发,飞地穿过大街,吓得街边一众人纷纷躲避,仿若蝼蚁,汜留也不例外。 实在太嚣张了些。 汜留微微皱眉。 回过神的人们整理仪容,收拾东西,开始议论纷纷。 「这是谁呀?这么嚣张?」 「还能是谁?永平君呗。满城的神族勛旧,没人敢跟她比。」 「永平君?据说她可能当神女。」 「这种人怎么能当神女——」 「嘘,小声些——」 「怕什么?永平君的事,谁不知道?」 「前些日子永平君挨了主上训斥,消停了几日,今日是怎么了?」有人换了个话题。 「没听说吧,颐阳君有孕,出征的差事落在永平君头上,自然意气风发了。」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永平君只是挂个名,兵权却在上将军穆恤手里。」 「只要功劳是永平君的,兵权有什么要紧?」 那人只是嘿嘿地笑着,并不言语。 街边的老百姓换了个话题,继续说着。 汜留侧耳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再也站不住了,便穿过人群往巷子里走。她上神做久了,喜欢听些有趣的事,对这些权力争斗反倒淡了。 大约是心里想着延寿君的事,汜留不知不觉又回了荣宁一的小院,这次她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发现人多了些。此刻她是隐了身的,不担心被人发现。 延寿君的伤口已经处理好,她坐在那里,安静地享受着荣宁一的餵食。荣宁一明知那点小伤不碍事,却拿出了对待重伤病人的态度,一举一动,关怀备至。 老僕早已退到大门处,保证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 汜留看的有些心痛,她瞧了瞧自己手臂上的伤,几条猫爪留下来的印记已经淡了,倘若不是她刻意要按照凡人的法子办,此刻是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的。这样的伤口绝影响不了吃饭,实在遗憾的很。 「这道糖醋排骨怎么样?」荣宁一忽然向延寿君问道,眼睛一闪一闪的,有光。 延寿君吃了一块,蹙眉,良久不答。 「怎么样?」荣宁一凑近了些,满脸的期待下,有着淡淡的忧虑。 「嗯——」延寿君拖着音,慢吞吞道:「也不知是糖放多了还是醋放多了,总觉得有点奇怪。」 由于延寿君表情过于认真,荣宁一立刻夹起一块排骨尝了,然后困惑道:「没有啊?」 她顿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看来是醋放多了。」说罢给延寿君又餵了一块,「你再尝尝。」 延寿君正襟危坐,老老实实地吃了那块排骨,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确实是醋放多了,有点酸。」 说罢,二人都大笑起来。 汜留默默转过身,她也觉得有点酸了。 夕阳西下,汜留上神收起隐身,慢吞吞地走在神都城的大街上,身后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好像她那长长的幽怨。 走到圣母庙外边,前方忽然出现一个扎眼的身影,那是灰白相间的大胖猫。 大猫体型本来就大,长得又漂亮,走到那里都引人注目,而它竟然丧心病狂地现了真身,可谓毫无自知之明。 神庙外边的男女老少纷纷将目光落在大猫身上,有人想起了正史野史里都有记载的「猫神」,略作联想,瞧着这大猫的眼神就不对了。 第11页 大猫哪里会管旁人的目光?它看见了汜留,便一个劲地往汜留身边跑,在距离汜留不到两尺的地方停下,立起身子,前爪呈作揖状,一张猫脸委屈巴巴,那漂亮的猫眼好像能滴出水来。 「五子。」大猫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这时候它知道做处理了,这声音传到旁人耳中,不过一声「喵」。 便是这样,这一人一猫还是在圣母庙门前引起了轰动。 汜留板着脸,冷冷地看着大猫,不作任何表示。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大猫身姿越发挺拔,尾巴一甩一甩的。 「五子。」大猫又唤了一声,这次带着撒娇,撒娇里带着不满,不满里又带着淡淡的哀求。 我都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嘛? 汜留脸黑了下去。 如果认错就行,那我不认得你这只猫。 「五子。」大猫得不到正面回应,便怒了,整只猫向前倾,勐地扑进汜留怀里,熟练地圈住了汜留脖子。汜留无奈,只好抱着它,顺便将那条大尾巴摆正了些。 「我错了嘛。」大猫得了好处,便开始服软,鬍子在汜留脸上乱蹭。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杂乱,汜留抱着大猫快速离开,消失在夕阳之下。 这件事大约会被野史杂闻记载,不过那不重要。大猫抱着汜留的脖子,心满意足,接着便是得意洋洋。 回去的时候,裔昭已经做好晚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汜留注意到那道糖醋排骨,颜色很好。 「回来了。」裔昭摆好碗筷,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只在汜留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就落在大猫的爪子上。 大猫立刻从汜留身上下来,变成了人形,这样子比较方便上桌吃饭。 不知为何,汜留忽然想着如果是人形大猫像刚才那样抱着她,那会怎么样呢?她赶紧摇摇头,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顿,怎么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正当汜留认真消除不良念头的时候,裔昭已经走了过来,「你怎么了?」 汜留一愣,这要怎么回答? 欲盖弥彰吗? 「堂堂上神在外边迷了路,竟然要大猫出去寻回,这算什么?」 汜留一头雾水,不由瞧了大猫一眼,只见大猫抬头挺胸,甚是骄傲。 算了算了。 「出去一天,吃点东西吧。」裔昭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她很自然地上前牵着汜留往饭桌上走。 汜留又惊又喜,又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这些天来种种不满怨愤统统抛在脑后,目光只随着裔昭而动。 「尝尝这个。」冷不防地,裔昭给汜留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而汜留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便麻木地吃了起来。 一口咬下去,汜留终于想到了什么,她惊恐地看着裔昭,因嘴里还有食物,所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裔昭微微笑道:「怎么?醋放多了?」 她慢悠悠地给自己夹了一块,「我也觉得有点酸。」 不是一点酸,是酸的牙都要掉了。 第7章 没听过的一段 在荣宁一的小院待久了,延寿君确认自己心中所想,只是她没有那个勇气说出来,她怕荣宁一承受不住。且不说同为女人这件事,便是她那神女之女的身份,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 人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的时候,会去找一个范例,试图通过外力攻破内心的障碍。延寿君准备用这个办法,她去了荣宁一的小书房,准备翻一翻书。 尽管荣宁一只是偶尔来这个小院子,她书房里的东西倒也不少,什么正经的不正经符合她身份不符合她身份的书,都整齐有序地摆在那里。再加上老僕每日的打扫,这里有的只是书卷的味道,并不曾发霉。 荣宁一出去了,延寿君之前就得到过她的同意,可以随意进出这个书房。幼时的延寿君极爱读书,后来经歷变故,又是装疯卖傻又是终日昏醉,读书这种会引人怀疑的事便只能偷偷进行,只有待在荣宁一的书房里,她才能稍微松口气。 想读什么书都可以,不用管他人的目光。 延寿君在那一堆书里挑挑拣拣,连着翻了几排的书,许是她太过焦虑,竟没瞧见何意的。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国史》身上。 神国歷来修史都是官方的事,私人着史需要得到特许,否则就要面临牢狱之灾。《国史》是大约五六年前出现的一部书,它突然出现在市面上,因其内容与神国官修史书大相迳庭,某些方面甚至是颠覆性的,所以立刻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同时带来的也是极大的争议。 喜欢这部书的人恨不得大肆吹捧,然而因其内容不宜多说,故而多藏在枕头底下。而厌恶这部书的人也不在少数,除了因为该书大胆颠覆神国歷史,更要命的是,它给出了神熇三十九神女嘉虞之死的另一个答案,为着这个,《国史》成为禁/书。 当时的神都尹亲自出马,调查相关人员,最后查到了《国史》的刊印之所,确定了刊印数量,顺藤摸瓜,揪出了上百人,这些人上至十八勛旧,下至普通百姓,或杀或贬,处分不一。尽管如此,流出去《国史》一书只收回了三分之二,剩余三分之一仍在私人手里。 因为涉及到延寿君的生母,延寿君当时自然关注了这件事,正是因为涉及到她的生母,她反而需要更加小心谨慎。她没有过多纠缠此事,她知道有人对她的生母是同情的,但她不能确定写《国史》的人是否保留着这份同情,又或者只是利用此事罢了。 第12页 《国史》真正的撰写者并未找到,那些直到最后仍然藏着该书的人也没有被揪出来,就像各方面达成了某种奇妙的平衡。所以,延寿君在荣宁一的书房里看到《国史》一书并未感到惊讶,她相信荣宁一本不打算隐瞒这事。 但延寿君还是感到不安,她翻开了荣宁一书房里的《国史》,直到确定那是流到外面的刊印本,这才放了心。然后她翻开了《国史》,从头看起。 神国的歷史很长,《国史》是挑着写的,且每一个字都在挑战官修史书。延寿君的目标很明确,她想要从中找个范例,对于内容反倒没那么在意。 终于翻到了那一页。 是关于神熺和巫神的。 (「神熺」是汜留上神在人间担任神尊时的尊称,巫神自然就是裔昭,不过那时候裔昭担任的职务是「大祭司」) 官修史书里的记载是,出身巫族九姓的裔昭六岁时与出身士族九姓的宣蔷同时成为幼年神熺的伴读。后来,宣蔷为保护神熺英年早逝,裔昭成为神熺唯一的伴读,并陪着神熺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后来,神熺登上尊位,裔昭成为大祭司。 神熺之女彦桾拜裔昭为师,但是彦桾不满裔昭族人的专横,且拒绝与裔氏一族联姻,转身就与康氏一族的子弟完婚。康氏一族曾是神熺登上神尊之位的最大障碍,彦桾此举无疑站到了生母的对立面。 随着矛盾的激化,彦桾铤而走险,刺杀裔昭不成,随后退到南山神庙自尽,史称「彦桾之难」。彦桾死后,神熺颇有悔意,但她最终没有为彦桾翻案,而是任由裔昭独揽大权。若干年后,神熺暴毙,裔昭以神熺遗训扶持年幼的新神尊,并迅速向异己举起屠刀,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在那之后一直到她一百二十岁过世,大祭司裔昭才是神国真正的「神」。 官修史书强调裔昭权力来源的合法性,所以着重宣扬裔昭与神熺的亲密关系,这引起了后人的无限遐想。裔昭在世时,就有流言说裔昭与神熺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朋友」二字,这在当时引起了恐慌,而裔昭对此不置可否,倒像是某种程度的默认。由于裔昭是这种态度,野史杂文里的传说就更多了。 延寿君当然知道神熺和裔昭那一段往事,只是她从来都是瞧着官修史书长大的,轻易不敢用旁的观点。这次偷偷翻阅《国史》,不过是想瞧瞧有没有更确切的说法,好给与她更多勇气。只是,延寿君失算了。 《国史》里的记载,都是阴谋。 按照《国史》的记载,裔昭成为神熺的伴读本就是裔家人的算计。按照当时的情况,神熺的亲姐姐濋留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神女,伴读只有神女才能拥有。当时尚且不具备资格的神熺拥有伴读,本就暗示着权力争斗。 裔昭到了神熺身边,渐渐对神熺产生了不寻常的感情,为此她非常厌恶另一位伴读宣蔷。在后来的某一事件中,裔昭藉机除掉了宣蔷,同时真正挑拨了神熺姐妹的关系。而神熺因此迎来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陪在她身边的人只有裔昭。 裔昭取得了神熺的完全信任,但她不敢表明心意,只能默默忍耐。神熺为了获得荣氏一族的支持,选择了联姻,裔昭虽然不乐意,但也无可奈何。不过,在那之后,裔昭不断挑拨神熺和荣佐的关系,甚至在某些时候引起了神熺的反感。 神熺和荣佐育有一双儿女,这一双儿女成为裔昭的眼中钉肉中刺。看着那家四口越发和美,裔昭终于忍不住了,她使了手段,向神熺表明心意的同时也迫使神熺认可了这段感情。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她二人的关系被荣佐撞破。 其实,从神国建国到神熺所处的时代,对于上层男男女女之间超越朋友关系的感情是司空见惯的,尤其是神女与伴读之间的亲密关系。所以,当时荣佐对此并没有说什么,而裔昭则是恼羞成怒,定要置荣佐于死地。 荣佐知晓裔昭的意图,自己也是小心翼翼,不过他从来没打算公开处理这件事,所以终于防不胜防。在荣佐临死前,他掌握了足够的证据,那些证据能让裔昭身败名裂。只是荣佐深知神熺对裔昭的纵容,且放眼望去,整个神国并无能对付裔昭的人,便与裔昭做了个交易,要求裔昭无论如何保全荣氏一族。 裔昭虽然恼怒,但是考虑到荣家的根基,还是准备遵守承诺。谁知荣佐行事不够严密,渐渐传了些风言风语,彦桾得了些消息,开始不断挑衅裔氏。眼看着彦桾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局面就要失控。于是,裔昭设下毒计,引诱彦桾犯下大罪,逼着神熺杀了彦桾,而史书上不过留下「彦桾退至南山神庙,自刎」寥寥数字。 彦桾死后,裔昭联合翊武桓氏掌控内外大权,神熺对她没奈何,也不打算採取实际行动,在深宫里郁郁而终。裔昭仿照神熺的笔迹写下假的遗训,出任摄政,迈出了成为神的第一步。 延寿君那翻书的手有点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此时天气还很热,她一点要流汗的意思都没有。 诚然,《国史》一书承认了裔昭与神熺的感情,但更多时候强调的是裔昭的主动与算计。相比之下,官修史书里形象无比高大的神熺顿时成为被人操纵的傀儡。更要命的是,这《国史》所说是能从官修史书里品出些味道来的,它能自圆其说。 撰写《国史》的人无疑的恶毒的,他不过用一支笔就改写了神国歷史,让神国最辉煌的时代变成一个充满阴谋的时代,同时让那个时代最有名的两个人分别成了阴谋家和笑话,好手段。 第13页 延寿君不相信《国史》所书,可书上所说那些人和事像个幽灵一样钻进人心里,再也忘不了。真相在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听过那个说法,并在无意中接受了一丁半点又或者是大部分。 延寿君试图用理智反驳,她告诉自己:如果裔昭在神熺晚年就已经大权在握,那裔昭后来就不需要大开杀戒,用血去教训不肯驯服的神族和勛旧。 但是—— 延寿君现在有点后悔了,她不该翻这书的,《国史》简直是毒药,她病急乱投医,寻错了药方。 由于太过专注,延寿君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第8章 你愿不愿 汜留一边翻阅《国史》,一边感嘆是谁编了这东西,生气时连揉猫的力度都大了许多。大猫一爪子拍过来,「杜若来了。」 大猫有时候唤裔昭的小名「杜若」,有时候直唿其名,有时候又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巫神大人」,总之全看这猫的心情。 汜留的心情正处于非常微妙的状态,被大猫这么一拍,顿时惊得手足无措。待她回过神来,不禁老脸一红,堂堂往届山上神,被一只猫吓得如此模样,真是不堪。 大猫两只前爪揪住汜留的袖子,喵喵交个不停,却不肯说句人话了。汜留正欲安抚大猫,余光瞥见那边柱子下,果然是裔昭来了。 裔昭自然看到了汜留手上的《国史》,那么明晃晃的摆着,除非她想假装没看见。 汜留捏了捏大猫的尾巴,试图证明这只是个梦境,大猫气得炸了毛,气鼓鼓地扭向一边,屁股倒是还留在汜留膝上。 裔昭款款走来,轻轻将汜留手中的《国史》夺取,慢条斯理地翻阅起来,其实她不过翻阅数页,便问:「你信这个?」 也许她比汜留还熟悉《国史》的内容。 汜留只觉得裔昭声音凉凉的,仍是那副不妙的状态。她自觉已是这个年纪的上神,许多东西本该看淡了,不知裔昭为何忽然纠结起来。 「这么会相信这种东西?」眼看着汜留没有马上给出明确答覆,大猫赶紧发出坚决的声音,面向裔昭,屁股对着汜留,尾巴险些晃到汜留脸上,「五子说要找那人算帐呢。」 「哦?」裔昭语气有轻微起伏,这是对待大猫,接着她的目光依旧落在汜留身上,「你可知那人是谁?」 汜留不答。 其实是汜留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近来裔昭举止颇为怪异,连带着自己也颇为奇怪,轻易动了火气,也是郁闷。 片刻之后,裔昭又问:「你觉得我如何?」 这是步步紧逼,汜留不得不说了一句:「那书里皆是无稽之谈,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也不知是谁更在意《国史》里的内容。且汜留说这话时虽是面对着裔昭,却有些敷衍。她二人多年来亲密无间,这点情绪是瞒不住对方的。 「你在意。」 分不清是肯定句还是疑问句,只是汜留听了这话勃然作色,反问:「你不在意?」 裔昭未免太咄咄逼人了些,这是汜留当时的感受。 局面立刻变得危险起来。 作为一只需要众神关照的大猫,大猫立刻意识到这事可能对自己产生的影响,赶紧跳到地上,站在二人中间,摆出一副劝架的模样,嘴里说的却是:「你们再这样,我就回主人那里了。」 它歪头想了想,觉得程度不够,又加了一句:「我要跟主人说,你们三天两头吵架。」 大猫的主人是锦漪上神,汜留当然不敢轻视这位上神,裔昭也不至于。 短暂的静默之后,是裔昭问汜留:「你忍心让大猫回去?」 汜留看着大猫,大猫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好吧。 ———— 荣宁一的书房。 荣宁一从后面伸手轻轻蒙住延寿君的眼,因她脚步轻似猫,延寿君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故而此举来的非常突然。 延寿君大吃一惊,本欲作出激烈反应,随即又想到如此手法大约只有荣宁一,她反应要是过大,岂不是伤了人家的心?随即端正姿势,静静等待身后之人的下一步。 许是没有达到意料之中的效果,又或是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荣宁一轻轻嘆息一声,这游戏也忒无趣了。 「大人该回去了。」 荣宁一松开手,绕到延寿君面前,她话语里带着一丝遗憾,脚步却是轻快的,不似刚才。 延寿君自然知道自己待的有些久了,只是以她的身份,再待久些也无妨,如今荣宁一忽然这么说,想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 延寿君用两个字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荣宁一道:「源时丰大办寿宴,请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大人您。」 源时丰是活的挺久了,每个寿辰都值得庆祝一番,不过自延寿君生母过世,他就没请过延寿君,此举自然有深意。 延寿君心下明了,却不明说。 荣宁一的目光这才落在《国史》,她盈盈笑道:「大人拿着这个,可是要去讨份赏钱?」 对于《国史》的禁令尚未解除,凡到神都尹处揭发者,皆有赏赐。 延寿君将《国史》轻轻放回原处,道:「诸事皆可领赏,国库也是不够的。」 荣宁一道:「大人如今偷窥了这《国史》,可有什么想法?」 第14页 她从未将这书藏起来,想来也不准备隐瞒,这么多天过去,或许就是想听听延寿君的见解。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以假乱真,以真乱假,这世上的事,只怕当局者迷,旁观者也是个煳涂的。」 这就是延寿君的论断了。显然,书中涉及诸多忌讳,她又是那样犯忌讳的身份,便是对着荣宁一也没什么好说的。 「是这么个理。」荣宁一笑着,她近来笑的越发好看,延寿君瞧着微微入迷。 忽然,延寿君想起自己翻阅典籍的目的,不禁脸上一热,本来她的目的也不甚单纯,如今就是瞧了个充满阴谋阳谋的《国史》又如何?反正只要认定神熺与裔昭这对前辈,倒也不用怕旁人的言语。 勇气倒是来了。 还差那么一点点。 延寿君在心里掂量着,这次回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倘若什么都不做,将来回忆起来定然遗憾。人生苦短,何苦与自己为难?倒不如痛快些,说句明白话。 想到这里,延寿君忽地上前轻轻拥着荣宁一,在她耳边道:「我喜欢你,没有名分,可能还有危险,你愿不愿试一试?」 她这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个一个字打在荣宁一心头,荣宁一心下狂喜,面上除了染了些红色,倒也平静的很。 「若是大人早些说,我也愿意一试。」 因为荣宁一併未反抗,延寿君以为一切妥当,谁知竟来了这么一句,不禁有些失落,抱着荣宁一的手也垂落在一旁。这时候,荣宁一忽然主动抱了过来,「本想着我先说这话,谁知被大人抢先,着实不妙。」 荣宁一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注视着延寿君,轻轻笑起来的样子,像是蓄谋已久抢到小鱼干的猫。 延寿君哂然。 「其实,我不曾料到大人会如此主动。」荣宁一又加了句,逼得延寿君面上又烫了些。 「且不管将来如何,今朝有酒今朝醉。」延寿君同样拥着荣宁一,笑了起来。 「这倒是像酒鬼说的话。」 二人把话说明白了,便没了那层窗户纸,再四目相对,明明已经算是十分熟悉,竟然品出几分陌生的喜悦。再看荣宁一时,延寿君觉得心跳有些快。 着实快了些。 「源时丰的寿宴,大人可想好了?」 话是说明白了,称唿尚未发生变化。延寿君的注意力并不在称唿上,她大约是想到了什么为难的事,喃喃道:「十年了,也该做抉择了。」 源时丰的寿宴又不是整寿,请了十年未请的延寿君,想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和解。真正能将二人牵扯到一起的,不是那早已淡漠的师徒情分,而是昭明神宫里那至尊之位。 「往年,主上也曾亲自驾临源府,为源时丰贺寿,源时丰可是打这个主意?」荣宁一埋头想了想,这事她并未询问父母的意见,全凭自己的判断。 这十年间,延寿君也不是没见过神熇,只不过都是远远地看一眼。昔日离权力最近的人只能夹杂在人群里偷窥权力,这是何等讽刺! 荣宁一感受到延寿君的不安,这是她们相识以来第一次。说句不妥当的,荣宁一竟然有些高兴,因为延寿君在她面前流露真实情绪,而她,竟也可以读懂延寿君。 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一点的进步不容易。 「也许吧。」延寿君想轻描淡写地描绘这件事,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办不到。决定命运的时刻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明天什么都不会发生。 谁知道呢。 大猫用鬍子蹭汜留的脸,问:「五子,你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汜留有点生气,这猫鬍子硬了许多,看来要修剪一下。 「不许打我鬍子的主意。」猫的鬍子怎么可以修剪呢?看透汜留心思的大猫挥舞着爪子,「我长这么长的鬍子,容易吗?」 汜留不想再理大猫,她想着延寿君的事。既然延寿君跟荣宁一表明了心意,这事也算办成了,就此撒手不管也是可以的,可为什么就不放心呢? 「延寿君能当神尊吗?」 大猫的一句话点醒了汜留,汜留髮现自己纠结的点已经变了。 延寿君毕竟是曾经离权力最近的人,要她远离权力,怕是会死的很惨。而她无依无靠地活到了今天,除了政敌,真的没有在意她的人? 汜留揉揉大猫的脸,决定再看看。 神偶尔也要多管闲事。 第9章 绑在一起 源时丰寿宴,延寿君随便穿了身衣裳就出门了。她本来在镜子前考虑了一会儿,后来想到自己又不是什么「寿星」,那么郑重做什么?倘若源时丰真想见她,大概也不会在意这个。 估摸着时间快到了,延寿君独自出了门,结果在门外撞见了荣宁一。荣宁一的样子显然是在外边徘徊了许久,至今未能作出决定。 「大人。」荣宁一看到延寿君,便迎了上来,道:「我想着要不要去府上打扰,又怕大人从后门出去了,横竖见不到人,白操心一场。」 延寿君听着这话觉得好笑,便问:「你这是打定主意要一起?」 荣宁一当然不会阻止延寿君赴宴,那么她的目的显然是想要跟着延寿君一起去。之前住在一起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不会传到大部分勛旧耳朵里,就算真到了那个地步,也能辩白一番。而要是荣宁一跟随延寿君一起出现在源时丰的寿宴上,日后不管发生什么,荣宁一都再难撇清自己。 第15页 「大人不信?」 「怎么会?」 延寿君怎么能怀疑荣宁一的诚意呢?昨天才说的话,今日还在耳边环绕。 「大人出门,怎么连个随从也不带?」荣宁一瞧了瞧延寿君身后,除了延寿君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尽管她知道延寿君习惯独自一人出门,到此时仍忍不住说上几句。 只是是关于延寿君的事,都想说上几句。 延寿君笑了,「哪里没有?眼下不是有一个?」 荣宁一听了不怒反喜,喜悦过后又有深深的不安。她当然没有对延寿君明说,她的父母昨晚认真探讨了延寿君的事,总结起来有两个结论:第一,决定在延寿君身上下注;第二,不反对荣宁一和延寿君往来。结论是这么个结论,却不是整个家族都表态,仅仅是派出荣宁一继续接近延寿君,好像荣宁一九四那诱饵。 无论是谁,被如此对待都不可能高兴。荣宁一嘴上不曾说什么,不痛快都藏在心里,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神都城里的勛旧见惯了将儿女出卖的父母,倒不至于为这种事闹个天翻地覆。只是再看延寿君时,莫名多了几分愧疚。 因荣宁一沉思不语,延寿君以为是自己言语失当,赶紧赔了个不是。荣宁一只是笑道:「大人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愿意为大人鞍前马后。」 话是这么说,延寿君到底将府里的马车叫了出来,她可以随意在大街上醉倒,荣宁一可不行,人家究竟还是没丢过脸的姑娘。 源时丰的寿宴办的比说的大,门前乌压压一片车轿,神族勛旧和他们带来的随从将一条街都塞住了。 延寿君再怎么不受待见,也是主上亲自册封的乡君,名分在那里。且源时丰府上的下人最会做人,不至于怠慢贵客,也不会刁难延寿君这样的「生客」。总之,步入源时丰的府邸,延寿君心情还是不错。 汜留的心情也不错,她叫上裔昭,二人隐了身,站在人群里看着人世百态。大猫如今缩在裔昭的袖子里——裔昭的袖子独有干坤,足够大猫玩累了睡死,是以汜留不用辛辛苦苦地抱着大猫看热闹了。 裔昭的目光在荣宁一身上停留片刻,道:「这倒是下了决心。」 汜留表示贊同。 作为当事人的荣宁一併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两位神的评价,她只是试图表现地更自然些。延寿君的座位被安排在角落里,不会被太多人看见,只是延寿君太过显眼,和她一同出现的荣宁一自然变得扎眼。 不少人已经看到这情形,只是碍于忌讳,谁也不敢上前多说什么,就连背后的窃窃私语都是躲藏起来,不敢叫人听见。 这人不包括院子里的两尊神。 汜留听的明白,荣宁一自然是被人认出来了,不过延寿君曾待在她那小院数日的事尚不为人所知,所以议论的方向有些偏。偏了些也好,好过知道真相。 「你笑什么?」裔昭淡淡地扫了汜留一眼。 汜留没想到引起了裔昭的注意,又想着好不容易维持的缓和不容易,赶紧解释道:「我笑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却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这话听起来总有些讽刺的意思,汜留说罢,自己品了品,觉得味道也有些不对,正想着对策的时候,裔昭已经认可了她的解释。不过,裔昭又来了这么一句:「你也是,别想着旁人什么也不知道。」 汜留只觉得头重千钧,她这是做错了什么? 就在两尊神再次陷入无话可说境地的时候,人群起了轻微的骚动——循德侯夫妇来了。 循德侯夫妇是颐阳君亲生父母,在神族中地位算不得显赫,爵位亦只是侯爵,只因这夫妻俩生了个颐阳君。为了颐阳君,神都城里的神族勛旧多半会给循德侯夫妇超乎寻常的礼遇。这次,连源时丰也不例外。 源时丰亲自到大门外迎接,这就很妙了。 从地位来说,源时丰有着神熇师兄的名分,是从大祭司之位退下来的大巫,自己也有爵位,再加上那年岁,无论如何都不必到门外迎接。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也是要紧的一点。就是源时丰此前一直支持颐阳君的竞争者永平君,如今颐阳君因为有孕而处于不利境地,永平君领兵出征风头正盛,他却突然改了主意,这暗示着什么? 在场诸人纷纷开始了自己的想像。 其实循德侯夫妻俩也很纳闷,不过是礼节性地来拜个寿,谁知道会有这样的礼遇?且考虑到时局,不禁多了几分忧虑。 循德侯世子、颐阳君的长兄瞻演也来了,他素来支持妹妹争夺神女之位,出面联络同盟不在话下,此刻也犯了难。 源时丰的殷勤与循德侯一家的忧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毫不掩饰的算计,倒算是奇观。 荣宁一瞧着好笑,她悄悄对延寿君道:「倘若源时丰将循德侯一家轰了出去,只怕他们一家还好受些。」 延寿君笑骂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说归说,延寿君自己也掂量着这事,源时丰如此不顾忌讳,是欺负永平君如今不在神都城里,没法杀过来吗? 就算永平君在又如何?源时丰等人定了的事,岂是一个永平君可以改变的?脑海里忽然出现颐阳君挺着大肚子的情形,延寿君吓了一跳,自颐阳君宣称有孕,基本上没怎么出门,自然不可能被她瞧见。那么,延寿君又是出于什么,竟然会想到这个? 第16页 延寿君连着喝了几杯酒,试图让自己清醒些,然而,她还是觉得颐阳君挺着大肚子的模样不太安全。她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幸好这时候转移注意力的东西来了。 循德侯那一家子因为颐阳君,自然是万众瞩目。这万众瞩目相对的,就是一个众神族勛旧虽瞧着不痛快,却时不时还要见上几面的人。 安原侯察刊来了。 源时丰请了他,所以他就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因为他的夫人就是延寿君的生母——枫城君嘉虞。 他是延寿君的生父。 为着当年的事,察刊与嘉虞的夫妻关系终止,延寿君随了母亲的姓,永远是神族澹臺家的人。没有人敢贪图察刊的富贵,他再未续娶。 他在神都城里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他今天出现在源时丰的寿宴上,只是按照普通的侯爵对待,好奇的人可能会多看他一眼,厌恶的人目光决不会落在他身上。 倒是活出了可怜人的模样。 荣宁一听过察刊的事,又见延寿君已经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样,不由蹙眉。 据说,当年枫城君嘉虞之所以会死、延寿君之所以沦落到无人管教的地步,都是因为察刊的明哲保身。事发时,察刊及时摆脱了干系,手段极妙,不但成功保住了自己和爵位,还得到了神熇「既往不咎」的承诺。 话是这么说,可从来没有得到证实。当年的事发生在昭明神宫里,虽然传的很广,寻常人却不可能知道更多的细节。就算是荣宁一这样的人,混迹在神族勛旧中,听到的传言也就那么多。如此遮遮掩掩,只怕不是外边说的那样。 延寿君已经有些醉意了,只听她慢吞吞地说道:「当年的事,安原侯是首告。因着这份功劳,察家人荣华富贵到了今天。」 荣宁一手上的葡萄险些掉下去,她瞧了瞧前后左右,好在这位置极偏,刚才的话又小声,不至于被隔墙之耳听了去。 只是听了这话,荣宁一反而更加疑惑。若是像延寿君说的那样,为什么外边会一点消息都没有?瞒的这样好,只怕当年的事还有更多不能言说的秘密。 这么一想,她反而对安原侯察刊这人产生了兴趣。于是,她惊讶地发现察刊同样被安置在角落里,且那角落非常妙,隔着人群能瞧见延寿君这边,反之亦然。远远相看,声音却不能传过来,也不知安排座位的人居心何在? 如此安排,自然要发生点什么的。 荣宁一心里忽然乱了起来,她瞧着身边即将醉去的延寿君,有些后悔。 这时候,忽然起了一个声音, 「主上驾到。」 神熇来了。 那个让延寿君痛苦的始作俑者来了。 第10章 怎么不请我 荣宁一赶紧扶着延寿君跪下,在山唿海拜中,她第一次看清了那位神国主人的脸——尽管带着岁月的痕迹,但算不上慈祥,反而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神熇已经六十七岁了,头髮还没有完全白,她站在那里,不用搀扶,不用拐杖,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荣宁一晃了晃眼,隐约听见那边的神熇说:「师兄,好好一个寿宴,怎么也不请我?」 那话自然是对源时丰说的,之后的话便听不太清。看着众人纷纷起身,荣宁一也准备起来,她扭头一看延寿君,发现延寿君歪在一边,竟然是醉了。 刚才的延寿君情绪不稳定,是多喝了几杯,以荣宁一对她有限的了解,断不至于在这种场合醉倒。毕竟,照延寿君的意思,她还准备早点回去呢。 荣宁一大感不妙。 她试图唤醒延寿君,伸手推了推,延寿君仍一副昏醉状态,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反应。 荣宁一脑子一片空白。 空气里瀰漫着危险的气息。 神熇已经过来了。 「师兄,这些都是你的家人,我的家人,就剩一个孽障。」神熇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着笑容,她能笑,旁人可不敢笑。 荣宁一还没有站起来,她刚才在查看延寿君的情况,现在就保持那个状态。 源时丰口称「惶恐」,荣宁一听得出来,他确实不像平日那般平静。 神熇缓步过来,已经到了延寿君面前。 延寿君歪倒在那里,看不清脸。 神熇就站在那里,高高在上地瞧了几眼,「终日昏醉,不像话。」 荣宁一已经跪下了,瞧不见神熇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神熇走到荣宁一面前,「抬起头来。」 荣宁一缓缓抬头,她心下忐忑,正对上神熇的目光,打了个寒颤,「小人,荣宁一。」 荣宁一虽然出身勛旧,目前却不曾混到一官半职,且父母都在,也没什么官爵可继承,仍然是顶着贵族头衔的平民一个,乍然面见神熇,难保不紧张。 脑子里回忆着学过的礼仪,荣宁一的声音很平稳。 「原来是成璬的女儿。」 听了这话,荣宁一忽然气血上涌,竟冒冒失失地说了一句:「小人随了母亲的姓。」 旁人都为荣宁一捏了把汗。 神熇是何许人?少年时孤身一人到神都求学,被大巫源弘謇收为徒,结识前代神尊神烻,亲眼目睹一场宫廷政变,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这次政变的结局。神烻英年早逝,指定神熇作为继承人。刚刚登上神尊之位的神熇,面对的是曾经发动政变或者事实上支持政变的一群勛旧。在这种情况下,神熇杀伐决断,起用神族,起用寒门,公然背弃巫神之制,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这才把位子坐稳。便是如此,神熇在十年前依旧处死了唯一的女儿。这样的人,又怎么容许旁人有异议? 第17页 「好,」神熇道了声好,接着说:「原来是荣匀的女儿。」 这下子轮到荣宁一捏汗了。 出乎意料的反应,就意味着不可预料的事。 「我这次来,本意是为师兄祝寿,不想这孽障也在。」神熇对源时丰说罢,便命人将延寿君扶起来。 荣宁一心下着急,欲言又止。 「你既是荣匀的女儿,想来也知道如何照顾人,就一同进宫吧。」 荣宁一亦惊亦喜。 十年来一直备受冷落的延寿君终于得到了机会,这就意味着新的风暴即将到来。没有自己势力的延寿君,要怎么走下去? 命运在无形间发生了改变,前路茫茫,危险难测。 荣宁一捏着衣袖,暗暗下了决心。 看见这一幕,裔昭忽然问汜留:「你动的手脚?」 延寿君当然不是醉了。 「不是我,是永平君的人。」汜留说出了幕后之人,「一剂毒药而已,死不了。」 说罢,汜留又道:「她明明知道还要喝,这是心病。」 裔昭道:「神熇天性凉薄,挑来挑去,还是选了最简单的。」 汜留笑道:「掣籤最简单。」 大猫探出一个脑袋,问:「延寿君不好吗?」 裔昭摸摸大猫的头,说:「好。」 第11章 旧宫殿 延寿君觉得头有点痛,还有点冷,她缓缓睁眼,发现这并不是源时丰府上,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地上有积雪,天上没有太阳,不黑。因她此刻尚不十分清醒,所以不觉得害怕,反倒兴致勃勃地观察起周遭景致。 积雪,枯木,石头,仔细观察之下,周遭不过这些东西,毫无生气。延寿君醒时是躺在雪地上的,冷倒是冷,不过以她那一身单薄衣裳竟也不觉难以忍受。如今她已经站起来,身上渐渐暖了。 这不像一个真实的世界。 莫非她死了? 延寿君吃了一惊,她细细地回忆源时丰府上的事,除了安原侯令她颇为不快,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了。对了,她最后的记忆停在酒里,之后发生什么,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难道那酒有问题? 喝的时候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也许是对方下毒技巧比较高明。 延寿君左思右想,只觉得如今局势大不妙,她才有了在意的人,不可轻易抛却一条性命,于是艰难迈开步子,在雪地上走了起来。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延寿君没有注意到,她明明是踩在柔软的积雪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也不知走了多久,延寿君倚靠着一棵枯树休息,这时候她不经意回头一瞥,这下好了,什么痕迹也没有,自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就在延寿君苦恼万分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猫叫。那声音软绵绵的,听起来像只小猫。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猫? 尽管还有疑惑,延寿君的目光已经追随着猫叫声过去,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只漂亮的大猫。 那是一只灰白相间的猫,毛很长,身子也长,坐在大石头上威风凛凛。延寿君见了,不觉害怕,倒想着如何上去揉一揉那猫。 大猫自然是看见了延寿君,它不再叫唤,忽的转身慢慢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停下来回头看着延寿君,那意思好像在叫延寿君跟上去。 延寿君心中一喜,迈开步子跟上去。 大猫越跑越快,延寿君跟不上了,脚下一滑,也不知踩到什么东西,身子一倾,倒在地上,顺势还滚了滚,痛楚涌上心头,延寿君惊唿出声。 「大人醒了。」 是陌生的声音,延寿君缓缓睁眼,目之所及,有点陌生,不算太陌生,她转动眼珠,环视周遭,险些从床上弹起来。 这是她幼时住的地方。 一应布置,皆如往日。 只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荣宁一本来守在一旁的,宫人看她身份不同一般,使唤不得,便想法子劝她休息。荣宁一也打听了,知道延寿君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也就依言到了外边休息,谁知还没坐稳,就有人说延寿君醒了,她也急急忙忙地跑了进去。 医官说,延寿君不是醉酒,而是中毒,这个结论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荣宁一是其中之一。她知道神熇的意思,就是从此绑在延寿君这条船上,她也不惧怕。她现在唯一怕的,就是延寿君再出现意外。 那就真是她荣宁一的失职了。 半路出家的女巫,荣宁一心中羞愧。 延寿君这一醒,自然惊动了神熇。一众医官还没得出结论,神熇已经过来了。 「主上,」 看着跪倒的一片,延寿君也做了个要起身下拜的动作,神熇身边的女官眼疾手快,已经上前将延寿君扶着。 医官说了大致情况,神熇便将人遣退,她苍老的面庞上,看不出喜怒,不过那严肃的样子,倒像是气极了。 寝殿里只剩下延寿君和神熇二人,荣宁一不愿意,可她不能不走,这怎么看都是延寿君的「家事」。荣宁一因为「家事」二字微微心痛。 「终日昏醉,是为了早点去见你的母亲?」神熇站在那里,不怒自威,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谁听了都不会好受。 不过,对于杀伐决断的人而言,难得有这样带着感情的话。神熇终究还是重视延寿君,否则也不会由着延寿君活到现在。 第18页 延寿君倚靠着床头,默默看着眼前的老人。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知道怎么样最伤你的心,神熇就是这样的人。 怨愤涌上心头,延寿君终究不是她自己想的那般镇定自若,她忽地支撑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身体不怎么听使唤,这不是她平日醉酒醒来的状态。她惊诧地望着神熇,在这个老人面前,不需要隐瞒自己的情绪。 「有些人,只要活着就是威胁。」神熇语气已经没有那么严厉,目光依旧冷淡,「你以为,你凭什么活到今天?」 延寿君面上露出苦涩的笑容,她为什么能活到今天?有些事情你不去想,不代表它不存在。她没有傻到那种地步。 「你既随了澹臺家的姓,就不要想着做普通百姓。」神熇走近了些,她这个年纪还不需要拐杖,不过她喜欢拎一根在手里,这样整个人都老了些。 因为这句话,延寿君忽然想起了神熇年少的事。那时候的神熇,也是做过平民百姓,仰望过权力的人。为什么年纪轻轻的神熇能扫清障碍大权在握?坊间传言,神熇的生母是神都城里翻云覆雨的人物,神熇的出生不过是那个人的一场算计。为着这事,神熇大权在握后做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一个能够杀掉亲生女儿的人,延寿君认为自己不能理解她。但是在那段最痛苦的时间里,延寿君翻遍了正史野史杂文,听了不知多少坊间传言,将那些不敢置信的话也听了进去。所以再面对神熇的时候,她心里多了那么一丝同情。也正是这一丝同情,让延寿君更加痛苦。 「我为什么一定要姓澹臺?」延寿君已经平静了许多,她盯着神熇,一字一顿道:「主上可以赐我一个平民的姓,让我像一个平民百姓那样活着。」 这当然是奢求。 神熇不惊不怒,面上甚至无变化,只听她缓缓说道:「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血脉。」 延寿君冷笑出声,「主上也在意这个?」 她以为她不在意的。 神国的继承制度下,只要顶着「澹臺」二字便有资格继承神尊之位,神尊自己的血脉反而没有那么重要。所以,神熇为了所谓神国而杀掉亲生女儿也是可以解释的事。可为什么,神熇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延寿君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神熇在意血脉的传承,那么她跟荣宁一—— 不能诞育后代,这是神熇能接受的事? 「很多事情,年轻时不在意,老来颇后悔。」神熇就像看穿了延寿君的想法,她说:「你大可效法神熺与巫神之事。」 神熇提到了神熺与巫神,延寿君倒没有顺着这话想下去,因为她想起的是另一件,「神熺唯一的女儿,也是死在神熺手里。」 一直有传言,在延寿君生母死前,神熇暗示了神熺母女的事,正因为这个,延寿君生母才会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那么,神熇是否也是在仿效神熺杀女的做法呢? 延寿君知道这个话题能刺激到神熇,但是神熇的反应比她想像的要平淡许多。 「你说的没错,年少时读书看到这一段,曾嘲笑神熺对亲生女儿心狠手辣,轮到自己的时候,箇中滋味,不是能说的。」 也许神熇真的是老了,她能这么平静地跟延寿君说往事,那样子当然不是在说别人的事。可神熇的神情,真的是太淡漠了。 延寿君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想着自己就像年少的神熇,偶尔读到「彦桾之难」,然后嘲讽神熺心狠手辣。然后一个激灵,她才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她被神熇带着走了。 二人一个对视,延寿君躲避了,她不敢看神熇的眼,她就那么败下阵来。 十年的恨,不过是当面说了几句话,延寿君开始怀疑自己了。 「如今的局势,你还想躲在哪座靠山后边?」神熇的言语神态忽然又严肃起来,「颐阳君已经不合适了,永平君继任神尊,她决不会放过你。」 「于主上而言,颐阳君已经没用了?」延寿君性子起来,忍不住刺了几句:「要是明天,我也无用了,主上准备怎么抛弃我?」 延寿君仰头看着神熇,这次她倒不惧怕神熇的目光,她想看看神熇的表情。 「你……」 神熇终究是个有脾气的人,年轻时也曾小心翼翼,可是登上至尊之位,不需要再为任何人收敛脾气,老来也不是好惹的。 于是,守在外边的一众女官宫人听到了杯子落地摔碎的声音。 众人战战兢兢,不敢多言,更别说冲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荣宁一心里焦急,想进去又怕起了反作用,犹豫片刻之后,趁着身边的宫人不注意,突然起身沖了进去。 那宫人本想要拦着她的,谁知道荣宁一跑起来飞快,一只脚已经迈进去了,她略掂量,觉得还是不要掺和这种事,于是再次将头低下去。 荣宁一冲进去的时候,看到了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延寿君仍靠在床上,面色有些苍白;神熇扔了拐杖,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碎了的杯子一块一块捡起来。 那双掌握多少人生死荣辱的手,如今正躺着大小不一的瓷器碎片。 还是着急了。 荣宁一从容跪下请罪。 「何罪之有?」神熇停下来,「这世上,能为延寿君做到这一步的,只有你了。」 第19页 荣宁一偷偷瞄着延寿君,不知该说些什么。 「主上……」 延寿君惊唿出声,荣宁一不解,朝神熇那边一看,吓得大声喊人。 有血从神熇掌心低落。 殷红的血落在白瓷上,分外鲜艷。 看了这一幕,汜留忍不住问裔昭:「你说,那些人又能编出什么说法?」 她想找个话题,裔昭现在浑身散发着冷气。 「延寿君企图行刺主上,荣宁一是帮凶。」裔昭的话比她的气场还要冷些,「神熇也没几年了。」 汜留挑眉不语。 大猫晃着尾巴过来,汜留瞧着大猫那一身长长的猫,道:「大猫,你怎么又大了一圈?」 大猫不喜欢别人说它「胖」,它自己常用的说法是「大」,所以汜留也会用这个说法。 听了这话,大猫瞬间炸毛,立起身子,嚷道:「胡说,我只是换了冬天的毛。」 作为一只「猫神」,大猫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毛,刚才为了适应延寿君梦境里的氛围,稍稍做了个牺牲。 裔昭瞧着这情形,忽的笑了。 毫无徵兆。 汜留偷偷捏了把冷汗。 第12章 有我在 「你怎么了?」裔昭轻轻瞥过来,关切地问了一句。 「……」汜留待了半晌,也没回一句话,对面的裔昭脸色有些难看。 「莫非真如旁人所说,看一个人久了,终究会厌倦?」 汜留本想解释一番,待看见裔昭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她是在说自己还是说汜留,汜留索性闭上嘴。 气氛一下子僵住。 大猫虽然见多识广,然而短短数月内频频出现如此情景,它也有些苦恼,只好站在二人中间,立起身子,前爪类似人叉腰,「你们怎么回事?三天两头闹别扭,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羞。」 大猫昂起头,鬍子一抖一抖的,尾巴随之摆动,模样虽然凶了些,到底不是要吃人的样子。加上它换了冬天的毛,毛绒绒的更堆不起杀气。 汜留不由面上一红,接着把心一横,想着不如把话就此说明白了,只是不待她开口,裔昭忽然走上前,扬手—— 汜留呆呆地看着,她是堂堂上神,自然可以躲开,只是对面的人是裔昭,真要一巴掌过来,也得生生受着。 大猫扭过头,密切关注事态发展。 裔昭的手落在汜留髮带上,轻轻一扯——汜留近来越发的懒了,满头乌髮全靠着这跟髮带繫着,这下好了,长发披散,人猫惧惊。 拿走了髮带的裔昭却不肯解释,只见她转身离开,前后动作倒是流畅的很。 这绝不是巫神裔昭的做派! 大猫看看裔昭离去的背影,再看看一脸迷茫的汜留,最终决定留在汜留这一边。它挪到汜留脚边,扯住汜留衣襟就要往上爬,汜留无奈,只好将它抱起来。 「五子别怕,你还有我呢。」 大猫如是安慰道。 汜留觉得这不是安慰,她心里烦躁,思量片刻,觉得还是冷静一会儿好,于是,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延寿君。 神熇手上的伤已经处理好,虽然不是多大的伤口,但流的血多的吓人,年老的医官眉头皱的像堆积的树皮,欲言又止的样子,逼得延寿君不得不重视这次「意外」。 也许,神熇的身体状况比外界看到的要差许多。 延寿君和荣宁一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不同的是,延寿君是百感交集,她知道就算是神熇那样强势的人,也终有灯枯油尽的一天,只是这一天好像来的早了些,早的让她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做些别的。 荣宁一是没想到自己能看到这一幕,她虽然是勛旧家的姑娘,离最高权力依然有不可跨越的坎。骤然得见,比随着延寿君入宫还要不敢置信。她想,若是神熇时日不多,匆匆丢下个烂摊子给延寿君,延寿君能不能收拾还不知道呢。 总而言之,即便明知有那么一天,还是做好一切准备再来的好。 荣宁一心里是这么个打算,她偷偷瞧着延寿君的反应,总觉得延寿君有些淡漠,这副神情落在神熇眼中到底不好。她想要提醒一句,此情此景,却没个开口的法子。 「见了点血,就傻了吗?」神熇语气依旧严厉,她此刻还在延寿君的的寝殿中,延寿君已经下了床,侍立一旁。 听了这话,延寿君微微抬头,随即又低了下去。她骨子里是个极倔强的人,如今这看似和解的局面,在她看来不过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神熇终究是个人,她会老,会死,临死前还会后悔,要是提早一点,还能做些改变。 寝殿内气氛异常压抑。 良久,神熇终于长长嘆息一声。随着这声嘆息,荣宁一觉得神熇老了不止十岁。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下一句话终究没有出口,因为崇宜迩来了。延寿君望着外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荣宁一上前扶住她。 「好生照看延寿君。」 神熇终于皱眉,她丢下这句话就走出了寝殿,比来时的步子还要快些。 崇宜迩没有进殿,她步子慢的很,正好赶上神熇出来。 「主上,」崇宜迩行着礼,她也是个老人,礼数却不曾因为年纪而缺失。 神熇也不说话,快步往外走,崇宜迩也不多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边,直到神熇放慢步子。 第20页 已经到了昭明神宫的正殿外。 那是神国的权力之巅。 神熇站在台阶上,仰望正殿内的宝座,良久不语。 崇宜迩侍立一旁,静静地,目光落在神熇身上。 侍奉的女官离的远远的。 太阳偏西,总还没落下去。 「延寿君,怎么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又滑落了些,才听见神熇幽幽吐出这么一句。 「延寿君是圣母后裔,神族正统,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崇宜迩站的直直的,她虽然在宫中待了多年,多数时候却是这副模样。 一阵风过来,夹在着神熇的冷笑。 「当年,你们也是这么说的。」 当年的事指的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崇宜迩知道如今是非常时候,必须督促神熇下决心,于是道:「颐阳君那一胎,不大稳当。」 也许还有性命之忧。 「永平君,也是你们挑出来的人。」神熇转过身,看着崇宜迩,此刻她目光深邃,喜怒不测。 「我,也是你们挑出来的人。」神熇顿了顿,接着说出了这句话。 那至高无上的神尊,就那么看着崇宜迩,面上竟有些苦涩。 汜留隐身站在一旁,听着那话,看着神熇,只觉得这场面有些熟悉。 「这是千百年来,神族与勛旧的默契,便是巫神,也不曾改变分毫。」崇宜迩面上保持着恭谨,目光不曾乱了分毫。 神熇盯着崇宜迩看了片刻,悠悠道:「罢了,罢了,你们喜欢谁,就让谁坐那个位子。」 崇宜迩忽然跪下,「主上息怒。」 神熇盯着崇宜迩头顶的银髮看了又看,又抬手看了自己手上的伤口,嘆道:「老了,不中用了。」 说罢,神熇缓缓走向自己的寝宫,太阳在她身后渐渐沉了下去。 崇宜迩目送神熇离开,直到神熇的身影完全消失,这才站起来。 年轻的宫人赶紧上前扶着崇宜迩,崇宜迩感受着膝上的不适,觉得今天不算是白白跪了这一场。 大猫抱着汜留的脖子,问:「五子,这是定下延寿君了?」 汜留道:「神熇这人,说出口的话向来做不得数。」 「嗯?你是在说自己吗?」 大猫那长长的猫蹭着汜留的脸,汜留眉头一皱,「把毛换回来。」 「不嘛,天冷了。」 大猫不但抱着汜留的脖子不肯放开,还继续乱蹭。汜留心中不快,抱着大猫去了延寿君的寝殿。 延寿君坐在案前,荣宁一坐在对面,给她剥葡萄。 「主上,到底什么意思?」荣宁一心中不安,一边剥葡萄一边问道。 陌生的宫殿,陌生的人,也许连自己的性命都是陌生的。 一个不小心,一颗剥好的葡萄掉在地上。 延寿君看看荣宁一,又看看地上的葡萄,忽然道:「宫里的事,你还是别掺和。」 荣宁一勐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延寿君,眸子里带着一丝怨愤,「你,怀疑我?」 怀疑什么呢?荣宁一没有说明白,也不知延寿君有没有听明白。 「我这次回来,是给颐阳君挡刀的。」延寿君微微低头,似在考虑什么艰难的问题,然后又道:「主上的心思,我还是不懂。」 荣宁一也煳涂了。 好好的「唯一血脉」,怎么会比不上洵都来的颐阳君?延寿君是不是理解错神熇的意思了。 神熇还是很重视延寿君的。 荣宁一脑子转的飞快,只觉得这是个无比头疼的问题。纯粹的权力之争其实没什么,胜者生败者死,就是怕这种沾了血脉亲情的东西,谁知道哪个更重要呢? 她的信心在一连串打击下消失殆尽。 终究是大意了。 「你走吧。」 「来不及了。」 荣宁一忽然挪到延寿君身边,不由分说就抱了过去,「大人又不是砧板上的肉,总该做点什么。」 延寿君倒没有反抗,她刚才设想的事和荣宁一实际做的事有些区别,所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曾挣扎。 「给我点时间,宫里的日子,我过的了。」 延寿君被荣宁一紧紧抱着,这个姿势只能感受她的唿吸和体温,却看不见她的表情,有些苦恼。 「没有巫神的日子,我们也能过下去。」大猫捧着汜留的脸,一张猫脸分外严肃。 汜留听不下去了,只好往别处去。 到了晚饭时间,大猫这胖子就要闹起来了。汜留难得愁眉苦脸,几番犹豫挣扎之下,还是回了约定的地方。 裔昭不在。 只有一座空空的宅院。 汜留觉得心也空了。 大猫跳下去,又跳上房顶,嚎叫几声,月亮在它头顶升起。 第13章 分心 「前线战报,永平君那边很顺利。」荣宁一给了延寿君倒了杯茶,自从随延寿君入宫,她就成了延寿君左右唯一信任之人。 延寿君无心品茶,她入宫之后,每日有一半的时间都是随侍在神熇左右,免不了总要听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要随时接过神熇的话,虽然能提想法却不能做主,着实郁闷的很。 倒不如继续醉醺醺的过日子来的痛快。 「大人。」荣宁一不满地喊了一声,略有嗔意。 延寿君看了荣宁一一眼,发出微不可察的嘆息。 第21页 相处的日子长了些,延寿君才发现这荣宁一不但很有主张,还喜欢替人做主。不可否认,荣宁一确实替她考虑了很多,只是深在权力斗争的深渊,延寿君总会往最坏的方面考虑问题。这样一来,荣宁一的动机便不那么纯粹了。 神宫之外,荣宁一追随延寿君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事,她的家族自然就成了延寿君一派。不少惯于察言观色的神族勛旧,也纷纷通过荣宁一这条线向延寿君示好,而这事到了神熇耳中,直接导致今晨延寿君挨了一顿训斥。 「你,是不是想学你的母亲?」 倘若说延寿君要学颐阳君或永平君拉帮结派倒也算了,这事竟然扯到延寿君生母身上,便是不详之说。延寿君只觉得气闷,也不辩解,就跪在那儿请罪,直到神熇一句话将她打发回来。 神熇喜怒无常,杀伐决断,从不手软。 这气闷持续到现在。 关于延寿君早上挨了神熇训斥的事,荣宁一也有耳闻,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神熇那喜怒无常的性子,她在宫外早就听说了。如今入了宫,与神熇接触的机会也多了,她反倒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神尊。 一个能够让神国摆脱危险境地的神。 荣宁一拿出了对神的崇拜,渐渐地就对延寿君的「软弱」有些不满。在她看来,神熇分明是在意延寿君的,而延寿君偏偏就不争气,整天小孩子脾气,倒不如整日醉醺醺时有城府。 从心底,荣宁一希望看见一个强势的延寿君,一个像神熇那样的延寿君。在那样的延寿君手下,她只想做一粒尘埃。 「大人总是这样,倒不如在外边自在。」荣宁一说这话是故意要气延寿君,她觉得有必要使一使激将法。 延寿君对其生母的死始终不能释怀,那她就不能只做一个颓废神族。 「我说句不好的,主上今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话很危险,延寿君不动声色,她瞧着荣宁一,似乎在等一个说法。 「枫城君在主上心中独一无二,大人也是如此,亲人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神国,难道不是澹臺家的神国吗?」 话题却是绕远了,延寿君定定地看着荣宁一,良久才道:「神国,也是十八勛旧的神国。」 这本来就不是个可以公开谈论的事。 荣宁一一惊,知道延寿君会错意了。以她的身份来谈论这种话题,本就是很微妙的事,何况早上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我看你在宫里不开心,不如回去吧。」 延寿君已经下逐客令了。 若是之前的荣宁一,兴许会像牛皮糖一样粘过来,想方设法让延寿君回心转意。问题是,如今的荣宁一也憋着一口气,便不肯低这个头,当即收拾东西便出宫去了。 延寿君看着荣宁一出宫的身影,那样决绝,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 这事很快就传到神熇耳中。 「荣宁一随你入宫,是我恩准的,你就这样把她赶走了,你眼里可还有我?」 神熇将延寿君叫去一顿训斥,这是延寿君今天第二次被训斥。 「回去,闭门思过。」 说罢,神熇又补了一句,「想不明白,别来见我。」 荣宁一出宫和神熇一日训斥延寿君两遍的事都传到宫外,各方面纷纷揣摩上意做出反应。 既然荣宁一是神熇赐给延寿君的,延寿君未请示即驱逐荣宁一是目无主上,那么荣宁一未曾向神熇请罪即负气离宫也是不小的罪名。 弹劾的纸张雪片般飞进宫里,名单上的人除了延寿君和荣宁一,还有荣宁一背后的家族。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过,荣、成两家都没有出面辩解,只有成璬、荣匀夫妻俩亲自押着荣宁一上殿请罪,一家三口的认罪表现都非常好。 延寿君在神熇身边侍立,不过是几日没见,那荣宁一不但瘦了一圈,人也憔悴许多,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她不由心软。 神熇瞧着延寿君的态度,正欲发话,谁知角落里站出来一巫师,表示荣宁一在城中某处有私宅,宅中藏了禁/书,延寿君曾在这宅中小住,可见荣宁一是如何居心不良。 那作为证据的禁/书呈到神熇面前,神熇随手翻了几页,便问延寿君:「这如何说?」 延寿君从容不迫,问那巫师是如何得知荣宁一私宅所在?又以何种名目搜查人家私宅?这所谓禁/书来歷,实在可疑。 那巫师支支吾吾,不能回答。得知一个勛旧家私宅所在不难,问题是搜查人家私宅就不是他能做的了。便是先斩后奏,也总有能说的地方。 神熇将那禁/书往那巫师脸上一掷,「只怕是一边搜人家宅子,一边放进去的吧。」 那巫师跪地喊冤。 这人是用来试探神熇态度的,既然神熇是这么个意思,大家也就纷纷表示此事可疑,不能作为定罪依据,有人提出要彻查,神熇便点名成璬,谁叫他是神都尹呢? 成璬战战兢兢领命而去,关于荣宁一的处分也有了结果。神熇说,姑且念荣宁一年轻不懂事,且罚她去延寿君宫中扫地。 荣宁一拜谢。 待回了延寿君寝宫,延寿君上下打量荣宁一,又抱了抱,确定眼前之人确实瘦了,这才道:「怎么回事?」 怎么瘦的这么快? 「少吃了几顿饭,自然就瘦了。」荣宁一这会儿低眉顺眼的,不像延寿君认识的那个人。 第22页 「这……」延寿君一时语塞,不过短短分开几天,她才知道已经习惯了荣宁一的存在。每天回到冷清清的寝宫,想起荣宁一还在的日子,那些不悦早就消失殆尽。 就算荣宁一有私心,那又怎么样?谁还没点私心?哪个活着的勛旧会一点也不考虑家族? 延寿君已将自己说服了,这会子需要哄人的时候,反倒手足无措。 荣宁一瞧着延寿君为难的样子,慢悠悠上前,伸出双手摩挲着对方的脸,「几天不见,大人倒是胖了些。」 延寿君心中狂喜,知道她没有计较,便也装作一副无奈模样,「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你瘦下的几斤几两,全到我身上了。」 二人抱着说笑,这事也就过去了。 夜里,延寿君正忙着看前线的战报,那是神熇交给她的任务,总是黄昏后送来,不比荣宁一的消息及时。只是主上吩咐,延寿君不敢怠慢。 荣宁一准备了点心,就陪在延寿君身边,「如今看来,主上很重视大人,大人不如趁这个机会,把大事定下来。」 「什么大事?」延寿君从战报中抬头,「是娶你的事吗?」 自然不是为了这事,荣宁一一边怪延寿君胡乱转移话题,一边感嘆:「大人开什么玩笑?便是如巫神般尊贵,也不过有名无分。我荣宁一何德何能?不敢想。」 她说着便露出一丝苦笑,神国神族勛旧那点事,大家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名分上不乱来就行了。神熇对她和延寿君的事并未说什么,不也因为这个吗? 延寿君听了,放下战报,一脸严肃地说:「主上不会让我外嫁,所以只能娶你,不管将来如何,我就要给你一个名分。巫神不敢做的事,我敢。」 烛光下的延寿君,骄傲而任性,那自信满满的样子,荣宁一一辈子记着。不过,当时的荣宁一显然是忧虑多过喜悦的,「大人要做神女,本来就有一个迈不过去的坎。要是让人知道还有这事,岂不是有两道坎了?」 第一道坎是延寿君生母的问题,因她生母是被神熇定罪处罚的,将来涉及到平反什么的,不是要委屈神熇就是得委屈延寿君。所以,在这件事上,颐阳君和永平君有绝对的优势。 要是平添了第二道坎,只怕延寿君还没摸到宝座就会被人拉下来,别说什么将来了。 延寿君却是满不在乎地看着荣宁一,「不管颐阳君那一胎有多险,将来孩子生下来,母子平安,还是劲敌。永平君立了战功,回来了,我未必有她的威望。所以,趁着这两人都分心,去争一争,说不定还有机会。」 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荣宁一收起了自己那些小心思,小声道:「说实话,我总觉得主上的身子骨没有看上去的硬朗,这要是有个万一,灵前掣籤,也许大家都是白忙一场。」 「灵前掣籤」制度是巫神创立,为的就是在神尊突然离世而神女未定的情况下,选出下一代神尊,至于谁有资格参与掣籤,那是另一方面的博弈了。 延寿君其实心里没底,她在外面待太久了,很多事需要重新适应。 「不看了,早点休息。」 延寿君将战报往边上一推,眸子里闪着光。 第14章 讥讽 次日,延寿君尚未去给神熇请安,颐阳君已经入宫了。神熇瞧着颐阳君日渐隆起的肚子,不由安慰一番,又赏了许多东西。听说当时颐阳君只顾着请罪,倒也不知她为何事请罪。 等延寿君过去的时候,颐阳君已经走了,她又挨了神熇一顿训斥。当日便有人上书提起第二十八代神尊神煚,借那位肆意妄为的神尊狠狠地将延寿君讥讽一番。 延寿君愤愤不平,回到寝宫之后将神煚的传记翻出来看了一遍。 神煚,本名易斟,她之所以出生,是因为神都城里的神族挑不出一个合适的神女,所以当时的神尊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她。因这缘故,神煚自幼顽劣,登上尊位,更是不顾神尊体统,与众多男女纠缠不清。神煚最后一个纠缠的女人名叫康闵陶,那时候她去了洵都,挑好了继承人,之后便一命呜唿,年仅三十四岁。 关于神煚的死一直是个迷,在她之后的神烻、神熇两代神尊屡次为此掀起大狱,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直到神熇一道死命令砸下去,将神煚之死定为「暴病而亡」,且不需后世再议论,这才安生下来。 当年的神煚是神国唯一的选择,今日的延寿君还没有这样的地位。若说与众多男女纠缠不清,延寿君目前为止也就纠缠了一个荣宁一,实在没法比。至于神煚的英年早逝,这简直是在诅咒延寿君。 「怎么了?」荣宁一一进门就感受到延寿君的火气,急急地赶过来询问。 「没什么。」延寿君将神煚的传记丢在一边,「这些人咒我早死呢。」 荣宁一瞥了一眼,看清了是神煚的传记,她自然知道延寿君被人讥讽的事,便安慰道:「这是人家在吃醋呢。大人真有神煚那样的地位,谁还敢说什么!」 延寿君又说起颐阳君入宫请罪的事,荣宁一说:「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话,主上什么事没见过,不会怎么样。」 延寿君在原地转了几圈,又问:「你说,我到底是哪里不如颐阳君?」 荣宁一明白延寿君想听真话,就说:「颐阳君是洵都来的,崇文尚武,父母兄弟皆得力,这一点大人自然比不上。可颐阳君到底是外头来的,今时不同往日,神都城里有资格争那神尊之位的,可不少,永平君不过是其中一个。神都城里的大人们,眼睛长在头顶上,一向不愿侍奉外来的,他们捧着永平君不过是看她好欺负,等永平君翅膀硬了,早晚换个人。」 第23页 说罢,荣宁一顿了顿,又道:「颐阳君党羽众多,将来做了神尊,用的还是自己人。大人您现在虽然一无所有,可只要主上认定了您,全天下都是您的人。」 延寿君听着受用,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希望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这样比较有说服力。 「大人不妨耐心等等。」 延寿君这边是定了心,汜留那边仍为难着。 自从裔昭不告而别,已经许多日没有消息了,汜留亲自去寻,颇费了一番功夫,也没什么结果。 有人出了个馊主意,说是要汜留下个认罪书,弄得天地人鬼神皆知,巫神裔昭自然会知道,她若有心便会回来,否则—— 那就是没有了。 汜留坚决地拒绝了这个主意,她不是拉不下脸,而是不认为自己有错,不肯在这事上首先低头。可不低头归不低头,硬着头皮还是要出去找人的。 从秋风扫落叶一直到叶子掉光,但凡有一点消息,汜留都会立刻前往。只是裔昭分明躲着她,明明留下了痕迹,却始终不肯出来见一面。闹得她俩不合的事,已经是众神皆知了。 汜留的日子过的艰难,延寿君难过的日子也到了。 神熇四十九年十一月中旬,颐阳君生子,母子平安。尽管那边口风紧,延寿君还是听到了许多传闻。 颐阳君这一胎不容易,从她有孕的消息公开,直到临盆,期间一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避开了一次又一次危险,期间还有身边人丢了性命。而临盆的时间也提前了许多,有消息说是跌了一跤。一个重重保护之下的孕妇怎么会跌了一跤?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解释的? 临盆那日,神熇派去的医官还没到,母子平安的消息已经传到昭明神宫。延寿君当时也在,她瞧着神熇面无表情地说了几个「好」,然后赏下一堆东西,派使者叮嘱颐阳君好好养着,其他事不用管。 颐阳君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接着就是永平君凯旋而归。尽管这一仗是去捡便宜的,但永平君表现很好,不干涉武将们的指挥,倒是在爱护士卒体恤百姓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收穫就是地方官们一致的赞扬。而回来的时候,永平君不坐马车,而是一身戎装骑在马上,英姿飒爽,收穫好感无数。 按照神熇的意思,这次大军凯旋归来是按正常规格办的,所有的封赏都是按着旧例来,并无特殊。那永平君叫边塞的风霜吹了几个月,竟变得沉稳许多,也不闹,各种场合都合规矩,简直是变了一个人。 不管当事人如何,随着颐阳君、永平君、延寿君齐聚,关于早日确定神女人选的唿声越来越高,甚至是普通百姓也敢到神宫外边递万言书。当然,这个过程中很少有人明说自己支持谁,比较明显的趋势是:关于永平君的好话越来越多了。 延寿君仍旧每日侍奉神熇左右,她挨惯了训斥,也就变得越发胆大。这日照常服侍神熇喝茶,神熇饮了一口,忽然剧烈咳嗽,一直咳出血来。 医官来了以后,确定那茶没有问题,只说神熇年纪大了,如此乃寻常事,服些药好好养着也就好了。 延寿君不信,私底下揪着那医官问,也问不出什么。倒是荣宁一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说神熇咳血不是这一两年的事,身边人都捂的死死的,就怕消息传了出去。 如今消息已传到荣宁一这儿,离传出去也不远了。 入宫数月,延寿君头一次感到手脚发冷。 这次咳血之后,神熇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一次廷议时倒下,这病是再也瞒不住了。 众多长老、大巫、将军一起到殿外请求确立神女人选,等了半天,神熇只见了为首的几个,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敢提立神女的事,偶尔站出来的,都是不知名的小人物。 神熇病倒之后,仍旧坚持处理政务,延寿君总是在一旁陪着。 「主上,歇会吧。」延寿君不忍心,便劝了一句。 「这些东西要不是我亲笔批的,他们马上就能冲进来,把你拉出去。」病中的神熇语气仍是严肃的,「你说,你这个几个月都学了什么?傀儡也不是这么做的。」 延寿君只管跪地请罪,她这时候不敢刺激神熇。 神熇将延寿君数落一通,精神反倒好了些。她支开了左右侍奉的宫人医官,牢牢攥住延寿君的手,凝视着她,「告诉我,你敢不敢跟她们争?」 延寿君畏惧神熇的气势,不敢抬头看她。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神熇的语气分外严厉,「我的血脉,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延寿君终于抬起了头,她看到那时候的神熇,分明流露出一丝慈爱的意思。 「你,敢不敢跟她们争?」 「代秣只有一条命,全押在这上面。」 那是延寿君记忆中最有底气的一句话。 神熇松开手,慢慢往后靠。 第15章 主祭 神熇四十九年即将走到尽头,在神熇五十年到来之前,还有一次重要的祭祀,按照惯例,这次祭祀由在位神尊亲自主持,如果神尊不能主祭,则会指派地位崇高之人代替,这个人通常会是神女。 神熇四十九年的这次祭祀,註定是要有人替神熇主持。所以,关于谁能替神熇分忧,神都城再次满城风雨。 尽管上次已经表明态度,延寿君还是摸不准神熇的意思,因为神熇让她不要管这事,还说什么「老老实实在宫中侍疾,安分守己过日子」。 第24页 「主上心思,难以揣摩。」 延寿君感嘆一番,那个主祭的位子,她很心动,因为此时代替神熇主祭之人,就等于是下一任神尊人选,所有人都盯着。可神熇的态度,明明不希望她去搅合,真是难受。 荣宁一这些日子也在想这事,她说:「大人要是这时候担任主祭,不就是往火上烤吗?颐阳君也好,永平君也罢,绝不会放过大人。」 虽说是这么个道理,延寿君到底不服气,「我若不抓住机会,到时候谁还肯追随我?」 荣宁一揉着太阳穴,她觉得揣摩主上心思是天底下第一难事,而安慰延寿君则是第二难事。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某个女神对她说了一通话,大意是延寿君是命中注定的神尊,稍安勿躁。 她把这梦同延寿君说了,延寿君揉揉眼,大约还没睡醒。 荣宁一梦里出现的女神就是汜留上神,上神寻不着巫神,转了一圈又回到神都,正好看见延寿君和荣宁一正苦恼着,想着该给这二人一点安慰,于是才钻进人家梦里开解一通。 其实,最初的延寿君非但不是命里註定的神尊,且还是短命之人,也不知是谁改了延寿君的命,非要这个人挑起重担。若是往日,汜留上神说不定会查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神又干这等干预人间事务的破烂事,只是她如今实在没这个心情。 人活着不过短短几十年,死了便一了百了。神呢,能活个千千万万年,能受生生世世的苦,倒不如放开些。 汜留上神如此安慰自己,她走出荣宁一的梦境,大猫沖她张牙舞爪:「五子,太慢了,太慢了。」 汜留上神下意识抱起大猫,这胖子如今换了冬天的长毛,从外观上看起来不止大了一圈,更威风了,耍起脾气来谁也奈何不了它。 眼看着汜留上神连一句话也没有,大猫一边胡乱挣扎,一边叫嚷道:「五子,五子。」 那毛绒绒的大脸就在汜留面前晃荡,一对猫眼凝聚着不满与关切,让人看了不知该生气还是高兴。 「别闹。」 汜留上神将大猫尾巴整理好,随手拍了拍。 大猫鬍子一抖,说:「五子,跟你打赌,杜若她现在一定想死你了。」 「是嘛。」汜留上神回答过于敷衍,大猫恼了,挣扎起来,毛绒绒的毛乱晃。 「别动。」汜留上神威胁道:「再动把你扔下去。」 大猫紧紧抱住汜留上神脖子,嚷道:「好啊好啊。」 汜留上神本无心同大猫纠缠,此刻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抱着大猫寻下一个去处。那身影,颇有几分凄凉意思。 也就是在汜留上神入荣宁一梦境的次日,主祭之人定了,是永平君。 神都譁然。 尽管永平君挣了个军功回来,收了不少人心,但她往日形象实在太差,真要担任主祭,跳出来反对的人不是一般多。 原本围绕在颐阳君身边的那些人,觉得颐阳君素有才干,符合他们对下一代神尊的期待,已经熬过生孩子这样的生死难关,身为人母,不知比永平君合适多少倍。这样的人,居然拜选,实在是没有天理。 至于那些左右摇摆的,这时候摇摆的更厉害了,即便是主祭身份又如何?主祭又不等同于神女,这时候这么做无异于将永平君推上风口浪尖。 明白这个道理的,心中惶恐又多了一分。 永平君本人呢,倒是很开心,她倒不在意神熇这么想,只要对外足够分光就行了。自从抢了领兵出征的差事,她的人生视乎顺遂不少。 后来人应该知道,这便是永平君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候。 从祭祀的准备工作一直到祭祀当天,永平君可谓尽心尽力,连一向爱挑毛病的几位祭司也勉为其难陈贊了几句,一切看起来是那么顺利。 问题就出在祭祀当天。 永平君换上隆重的祭服,踏着台阶走上祭坛,就在最后一级台阶,她于众目睽睽之下、华丽摔倒。 众人目瞪口呆。 便是希望永平君出点差错的人,也不曾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这简直是在亵渎神明。 祭祀草草结束。 永平君连降两级,贬为乡君,沦为街头巷尾谈资。此后不要说争夺神女的位置,便是参与国事也不行了。 刚刚倒向永平君的风,也迅速往颐阳这便吹。形势逆转之快,令人瞠目。 永平君简直气疯,她不是没有防着颐阳君一派,所以从祭祀的准备到祭祀当日,所有人和事都盯着,解决了不少麻烦,可竟然还是出了这样的事,可见颐阳君之歹毒狠辣。 要知道,若是祭祀完成之后再出这样的事,倒也不过是个笑话。可祭祀未成,得罪神明,在神国可是大忌。 她将那台阶里里外外调查一番,结果一无所获,因为她冤枉了颐阳君,这事根本就是巫神所为。 那日,巫神回了神都,正好汜留上神不在。巫神巡视一圈,看见了主祭的永平君,便出了手。 因要成全延寿君与荣宁一,自然要给延寿君无上荣耀与权威来对付闲言碎语,自然就不会看着永平君得意。 堂堂巫神,只为区区小事出手,果然不一样。 在这之后,永平君恨透了颐阳君,立刻制造了一起刺杀事件,企图了结颐阳君性命。颐阳君挨了一刀,皮外伤,无大碍。 第25页 因时间人物过于敏感,永平君自然成了最大怀疑对象。一些激进的颐阳君派人士直接将矛头对准永平君,要将永平君置之死地。 神熇下令彻查此事。 主审的人发现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永平君虽有动机却无证据证明是她。于是,一伙认定永平君脱不了干系的勛旧上书请求搜查永平君府邸,测查有关永平君的一切。 神熇并没有同意,只是将永平君禁足一年,等同于圈禁。 时间到了神熇五十年一月,一个大雪满天飞的日子。有人查出永平君与去年夏天刺杀神熇的案子有关,还没等他上报就被杀了,但这事还是被捅了出来。 禁足中的永平君已经联繫了所有忠心的下属,并买通了一帮杀手,在问罪的使者到来之前,乔装杀向颐阳君府邸。 永平君自知凭她那点人手根本不可能再上演一出「提剑入神宫」的好戏,所以她选择报復颐阳君。 因为之前的刺杀事件,颐阳君的府邸加强戒备。飞蛾扑火般的永平君落了个被人生擒的下场。 按照律令,神族澹臺家的成员定罪需神尊亲自裁决,何况是永平君这样爵位在身的神族。所以,颐阳君府的人必须将永平君交给神熇处置。但是,当时那些人做了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后人对此亦是做了诸多猜测。 颐阳君府上的护卫并未趁乱将永平君杀掉,而是生擒之后,将其虐杀,且正好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展现在赶来的使者面前。 事情发生在颐阳君府上,不管颐阳君是否容许此事,她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神族,可杀不可辱。」 延寿君听闻此消息,先是震惊,继而咬牙切齿,她也是做过落魄神族的人,虽然虎落平阳被犬欺,但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本来没有人同情永平君的,现在好了,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尊严」二字站出来。 颐阳君百口莫辩,大雪天,就跪在雪地里请罪。 「主上,若要惩罚颐阳君,大可换个法子,不必如此——」 看着颐阳君在雪地里的情形,延寿君起了同情心,又想起一些往事,心里不舒服,便向神熇求情。 「请罪的法子那么多,她大可不必如此。」 最近几日,神熇精神好了许多,这说出来的话,自然就没了病气。 延寿君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像颐阳君这样的身份,请罪自然是要请的人尽皆知,可也没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身体垮了,还争什么神女之位? 等到颐阳君昏倒在雪地上,神熇终于命人将她送入室内救治,命是保住了,就是身体受到不小的损害。 延寿君去看她,忍不住说:「你这是何苦?」 颐阳君眼睛看着头顶,目光淡淡的,良久才微微偏过头,看着延寿君,说了一句:「是我错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也不知是说她跪在雪地里请罪错了,还是虐杀永平君错了,又或者是不该在此时此刻见延寿君。 对方这态度,延寿君心中困惑更甚,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话从口中,顿时后悔,延寿君觉得自己似乎多管闲事。可对方竟然解释了。 「十七岁时,主上召我入神都,族中长辈占卜,大吉。我也以为,天地开阔,此生可有所作为。谁知忙碌至今,倒不如回去生儿育女,还有几分天伦之乐。」 她看着延寿君,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我这不是错了?」 第16章 传闻 永平君的事终于告一段落。 延寿君郁闷的很,除掉了永平君,又不曾脏了她的手,且同时沉重打击了颐阳君一派,她到底为什么闷闷不乐? 汜留上神同样很郁闷,她那日明明瞧见了巫神的身影,追了出去,连一缕头髮都没见着。这些日子苦苦寻找,极大地消耗了她的耐心。 大猫蹲在炭盆边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熟了一半的烤肉。明明已经不是人间凡品,这猫却过得比凡猫还要好吃懒做。 因大猫的主人乃是汜留上神的养母,且这猫与汜留上神一同长大,汜留上神便常常一边嫌弃,一边将猫抱在怀里哄着。哄着哄着,这猫也就越发无法无天了。 汜留上神心情好的时候,大猫要闹;汜留上神心情不好的时候,大猫逮住机会就闹,总之一刻也不得安宁。 「喵——」 大猫拖着长长的尾音,不悦地拍打着汜留上神,面上却是看见食物的兴奋。 汜留上神低头瞧了一眼,发现烤肉熟了,滋滋滋往外冒油。她看看烤肉,又看看大猫,就是不肯动手。 大猫看看烤肉,又看看汜留上神,眼神顿时凶了起来,嚷着:「我要吃肉。」 「来,吃肉。」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落入汜留耳中,是那个熟悉的人。 巫神用筷子夹起一块肉餵到大猫嘴边,大猫自然是来者不拒,这猫一边吃一边抱怨盐放多了。 汜留上神听了这话,又心虚几分。 这分分合合,终究还是合着好。就像神熇的继承人,挑来挑去,还是自己的血脉最顺眼。 神熇五十一年夏,神熇升天,享年六十九。神女代秣奉遗训继位,是为神国第三十一代神尊,号「神炆」。 神熇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她的出生本就是被人设计,后来赴神都求学,见证一场宫廷政变,毫无预兆地成为神尊。初时走着歷代神尊的老路,在十八勛旧之间委曲求全,后来手段越发狠辣,终于获得认可。临了,更是打破自神燮以来神尊活不过六十的诅咒,为后世开了个好头。 第26页 作为神熇的继承人,神炆的一生则是毁誉参半。神炆早年经歷变故,过的很是坎坷,成为神尊之后,因为荣宁一的事与十八勛旧斗气,再加上体弱多病,于政事无甚建树。后人称赞神炆,多半是因为她藉助荣宁一的事清洗十八勛旧,给了寒庶子弟一个希望。 野史上说,神炆力排众议,为荣宁一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此事未见于正史。后来人论及此事,多认为是民间讹传,更有甚者,将其认定为失了势的勛旧对神炆的污衊之词。至于真相如何,当事人是清楚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