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入画》 楔子 承帝广德八年,皇子慕容泽娶北齐帝女万俟氏为妻,二国缔盟,结百年之好。 广德十年,承帝崩。皇七子泽继位,立万俟氏为后,改元景明。 …… 景明三年,北齐式微,及至三月,燕文帝慕容泽毁盟约,举兵而攻之。当月,破璟州,次月,破青阳、广泽两城…… 九月,破钤州 十月,渡墨江。 十一月,之王城,当月城破。 ——《燕书》 当邺城的捷报传来时,燕帝正望着飞雪把玩着一枚墨玉棋子,面上没有丝毫波澜。许久之后,年轻的帝王长叹一声,将冰冷的指尖攥在掌心,起身往栖梧宫方向走去。 栖梧宫。 万俟雨理了理金线暗埋的衣襟与袖口,对镜将额间的花钿添深了几分颜色,又将衔着南海细珠的凤钗轻轻挪了挪,方才满意地起身。大红的绣金染花凤袍铺了半间屋子,这是北齐皇室嫡女才有资格穿的百花琉璃凤袍,也是她当年的嫁衣。 八年了,竟然还如此红如泣血,真是让人欣喜而又悲哀。 望着门外纷飞的大雪,精致的妆容下是没有半分血色的面容。当年的倾城绝色,如今已如城外白草,那最后的几分鲜活气仿佛被厚重的嫁衣摄走,已显死气。 万俟雨只是笑,笑她痴,八年痴心,换来一场无果之情;笑她傻,错信了帝王家之言,换得一场国破山河碎;笑她寿中无福,听不到半句真言。 “也该来了吧,再不来,可就真的见不到了……”万俟雨低低地笑出了声,苍凉又无奈。笑着笑着便扶着门框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咳出两滴眼泪。 “怎么还不来……”万俟雨倚着门框,呆呆地看着门外。 “不来了吗?”万俟雨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消散时落入了一个怀抱,一个湿冷的,带着雪气的怀抱。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万俟雨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仿佛是冷的。 “你明知道我怕冷的。” “对不起。” “北齐没了?” “……”燕帝抿紧双唇,没有说话。 “父皇和皇兄也没了?” “……” 万俟雨惨然一笑:“我今天穿得好看吗?” 燕帝抚着万俟雨额间如雪的梅花,道:“自然,阿雨可是天下最好看的人。” “阿雨……你好久都没有这样唤过我了,”万俟雨看着燕帝,无声地淌下眼泪,“你当年也是这样说的,那后来为什么就不要我了呢?是我不好看了,还是觉得我老了,看厌了,不如那些年轻又有趣的小姑娘了?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燕帝将怀中之人箍紧了几分,颤声道:“没有不要阿雨,怎么会不要阿雨呢?外面冷,我们进去好不好?” “不好,”万俟雨把头歪过来,孩子气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就让我再看看雪,好不好?”话刚说完,便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衣襟。 燕帝手忙脚乱地为她擦去嘴侧的血渍,只是擦不干净,反倒显得苍白的脸越发可怖。 “阿雨,别说了。” “陛下,再陪我看一次雪好不好?最后一次了,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那样哀求的语气,“我喝了血羽,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燕帝这才注意到打翻在地上的白玉酒杯,却真的安静下来,抱着万俟雨坐在台阶上,看雪。 雪下得越来越大,似乎要将两人淹没。 视线已经模糊,胸口痛如刀绞,万俟雨却还是硬撑着说道:“七郎,你说我们这样,算是一起白头吗?” “是了。” “七郎,阿瑾还小,我真的不希望他以后和你一样…….”做无情的帝王。 “好。” “我要去见皇兄了,父皇待皇兄不好,我总要替他说话的……” “七郎,别哭。我...我不怪你。” “七郎……”再无声息。 燕帝抱着渐渐冰凉的尸体,泪流无声。 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一个锦衣孩童死死地捏着手里的红梅枝,泪痕满面,双目失神,弥漫的大雪似乎要将他的眸子染成白色。 “母后……”慕容瑾低声道,然后是一阵如同幼兽嘶吼般的悲怆哭声。 后万俟氏性烈,饮鸩殉国,谥靖怀。 万俟氏为文帝育有一子,行四,名瑾。 第一章 雪落红梅 “梅园里的红梅开了,阿瑾去帮母后摘几枝来好不好?”慕容瑾记得,母后之前是这样说的。 梦里,世界一片雪白,一切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 阳光洒在大地上,照得白雪莹莹发亮。母亲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安静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卷,倾国倾城。男孩把头靠在母亲的膝上,静静地听着雪融的声音。父亲虽然政务繁忙,但还是会抽空过来宫中,把狐裘围在母亲身上,与母亲说几句话,和男孩玩闹几番。 突然,乌云遮蔽了天空,狂风四起,吹散了浮花,打落了宫灯,世界瞬间颠倒黑白,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之中。 父亲抱着母亲站在三丈之外,鲜血一点一点将两人的华裳染红。男孩拼命奔跑却挪不动步子,拼命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奈、疼痛、绝望将心脏塞得满满的,压得他快要不能呼吸。 “母后——”慕容瑾猛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的青色纱帐。 许久之后,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一个身着绿色宫袍的内侍闻声而入,担忧道:“殿下,可是又做噩梦了?” 慕容瑾点了点头,问道:“东显,几时了?” 东显道:“回殿下,巳时了。” “都已经这么迟了吗?”慕容瑾撑着床榻起身,吩咐道,“随便取一套衣服来,待会儿去梅园。” 东显眼神黯了黯,却也只是退下去准备。 自从皇后薨逝后,慕容瑾就像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么唠叨,如今那样沉默,以前乖巧懂事,现在乖戾无常。两岁断文四岁提剑的四皇子,曾经被右相夸为“惊世天才”的神童,竟然成了日日在梅园发呆的傻子。 一夜之间,恩宠全无。 燕帝不再看重这位皇子后,朝堂之上也有人开始评价议论。有些话,确是难以入耳的。 北齐余孽! 曾经最得宠燕帝宠爱的皇子,现在被扣上这样的称呼,虽不奇怪,却也是可笑的。 然而后宫之中的话,却只会比这更加难听。东显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宫中的流言蜚语,是会吃人的。 两国皇室之子。当年这个身份带给他多少荣恩,如今便以数倍的冷语暗箭返还在他身上。那样小小的孩子,承得住吗? 承得住。 不去看,不去听。每日所做之事便是在梅园中坐着晒太阳,看雪,看梅,偶尔也会淋一些小雨,不过会有人撑伞。梅园中的红梅已经空了一小片,因为栖梧宫里的红梅就没有断过——慕容瑾每日都会在各处换上头天夜里新开的梅花。 下雪时慕容瑾是不让人撑伞的,就那样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身上积了一层雪也不在意,谁也劝不动。当然,大抵除了贴身内侍东显外,也没有其他人劝过。 今日的雪格外大,宫道上很快就铺了一层,来不及清扫,鞋子踩在上面,把积雪压实,发出“吱吱”的声音。东显却没有听主子的话,不仅撑了伞,还取来一件狐裘搭在慕容瑾身上。 几乎是同时,慕容瑾便将狐裘掀起扔在地上,然后起身将东显手中的油纸伞打落,冷冷道:“我的话,听不明白吗?” 紫竹为骨的伞落地后立即毁了形,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下。”东显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埋下,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慕容瑾眼中满是戾气,“滚——” “殿下,太医说您寒气入骨,再受不得冷了。” 慕容瑾躺回椅子上,不再理他。 “殿下,回宫吧。” …… “殿下,若是娘娘还在,定也不愿看见您这般模样。“ “殿下……” “若是母后还在,我又岂会是这幅样子,”慕容瑾突然开口,唇角扯出一个难得的微笑,柔声道,“风雪大了,回去吧。” 东显知道,这话是要他一个人回去,可是他没有走。他发现慕容瑾眼角里有沉厚冰冷的阴影,只看一眼,便觉得快要被吞没。东显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总觉得不安,自己若是真的离开,会不会就再也见不到主子了。 “殿下,回去吧。”东显再次劝道。 “……”慕容瑾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东显思忖片刻,便朝外跑去,朝祁明殿跑去。 如今这般,便只有一个人劝得住主子,那就是陛下了。 只是东显刚跑出几步,便撞上一个人。此人披着一件青色的狐裘,银冠束发,五官与燕帝有几分相像,还是少年郎模样。 东显连忙后退跪下,“瑞王殿下,奴才该死!” 被唤作瑞王的少年轻轻拍了拍有些皱的衣襟,声音有些不悦,“你是哪宫的奴才,竟如此大胆。” 东显颤声道:“回殿下,奴才是浮月宫的……” “浮月宫,”瑞王打断他,“你家主子可是慕容瑾?” “是。” “还在梅园吗?”瑞王看了看不远处的梅园问道。 “殿下今日已在梅园待了半日了,奴才怎么劝也没用,瑞王殿下可否……”正说着,瑞王已向梅园走去,嘴里念叨着:“这都什么事儿啊。” 瑞王看到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慕容瑾时,心下也是一惊,一边解下狐裘,一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东显默不作声。 瑞王拍了拍慕容瑾,“还醒着吗?”后者却一动不动,并无反应。 今日并未撑伞,狐裘外积了雪,好在内里还带着温热。瑞王用狐裘将慕容瑾裹住抱起来往外走去,朝东显吼道:“快去禀报陛下——” 慕容瑾不算重,但瑞王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梅园到浮月宫并不算近,这一路并不轻松。只是怀里的人没有丝毫动静,呼吸也很微弱,瑞王不得不加快了步子。 一到浮月宫,瑞王便仰头喊道:“来人呐,快传太医——”走到塌前时,瑞王手一抖,差点没把人扔出去。 一群宫人进进出出将慕容瑾安置好后,瑞王才命人拿了个手炉来在炭盆旁暖身子。 太医不多时也来了,诊完脉后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多亏瑞王殿下把人带回来得及时,不然这四殿下只怕要丢掉半条命了……” 瑞王也是微微一惊,“怎的这样严重?” “四殿下那件事后便时常整日整日地待在外头,这隆冬烈风,即便没有雨雪也是难熬的。持续这么些日子下来,寒气入体,再加上心郁难解,再好的身子也得拖垮。这回养好了,日后却也得留下个病根,”太医一边说着一边开了药方,“殿下若无别的吩咐,那臣便先退下了。” 瑞王若有所思地摆摆手,“退下吧。” 又过了约小半个时辰,东显才垂丧着脸回来,“殿下,陛下他……” “陛下他不来了是吧,本王知道了。” “回殿下,陛下他说您已有三日的功课没交于他过目的,让您今日一定记得去找陛下。” 瑞王身子一僵,也顾不得别的,抓起自己的狐裘便往外跑,并不忘对东显吩咐道:“若陛下问起,就说你回来时本王已经回府了,明白吗?” 东显愣了愣,便见瑞王已跑到了宫门口,好巧不巧,正撞上刚赶到的燕帝。 瑞王心道不好,却还是嬉皮笑脸道:“皇兄,您终于来了,臣弟在此恭候多时了。” 燕帝听了慕容瑾那事本来就焦心得很,这下看到瑞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怒道:“慕容夙,你给朕滚过来!” 瑞王抽了一口气,只好灰溜溜地跟了进去,又一五一十地道了前后经过和太医的嘱咐。 见燕帝依然面无表情,慕容夙不禁道:“皇兄,恕臣弟斗胆问一句,您以后怎么打算?” 第二章 无情帝王 “您以后怎么打算?” 燕帝冷笑一声,“还谈什么以后,朕现在还能保他一命,已经做到极致了。” 慕容夙讪讪道:“那您又何苦走这一遭?不如由他自生自灭,倒省了心。” “那就走吧,”燕帝果真负手转身,“正好查查你前几日的功课。” 慕容夙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慕容瑾,又看了看燕帝,正打算跟上去,那榻上之人却突然坐起身来,眼神空洞无光,呆呆地盯着前方。 慕容夙立即叫住燕帝,“皇兄,你看这孩子......”话还没说玩,慕容瑾便已下榻来,径直往外走去。他眼底一片漆黑,好似映不出周遭任何景物,只着了中衣也仿佛感觉不到冷,竟然直接略过慕容夙和燕帝。 燕帝皱了皱眉头,却也不打算理睬,只是看着慕容瑾一步一步往外走。 天色已黯,那小小的身子有些摇晃,脚步却一个个都踏实了,完全不像一个大病未愈的人。 外面一干宫人也不敢拦着,就这么任由他走出去,只有刚去看完药炉的东显回来连忙跑去挡住慕容瑾的去路,“殿下不可!” 慕容瑾也只是绕过他,然后自顾自地走出了宫门。 慕容夙回过神来跟上去时朝众人喝道:“还不快去拦着,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能有你们什么好果子吃!” 一群宫人看向燕帝,见其并未示意,却又犹豫起来。 燕帝也不发话,只是慢慢在院子里踱步。 慕容夙追出去时慕容瑾已经到了最近的一处朱门,顺着方向,立即明白了其目的——他要去栖梧宫。 不知慕容瑾看见了什么,突然走得极快,东显踩着碎步小跑着拦着他,却又不敢真的拉扯,只能伸着臂虚拦着。慕容夙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大步走去,小声叨着:“一群没用的东西。” 到了,就快到了。慕容瑾心里默念着,眼看着朱漆大门就在不远处,右手手腕却被人死死地拽住,怎么也挣脱不开。不多时慕容瑾便急了,开始去掰慕容夙地手,却没有丝毫作用。 “真不让人省心,也不知道你爹怎么教你的。”慕容夙便这样拖着慕容瑾往回走,后者剧烈挣扎起来,却一直回头盯着那扇门,那块匾,“放开我。”那声音不大,咬字却很清晰。 “放开我,我要去找母亲......” “我要去找母亲,她还在等我,你快放手......”说着,竟带着一些哭腔。 慕容夙突然停住脚步,半蹲下来,捏着慕容瑾的肩膀强行将他的身子摆正过来,看着那双依然漆黑无光的眼睛,带着怒气道:“慕容瑾,你今天在这犯什么混,你娘头七过了多少天你不知道?能有谁还在等你!” 慕容瑾反驳道:“你胡说,母亲分明还在等我!” 慕容夙知道他现在神志不清,也不与他犟,只是将自己的狐裘披风解下给慕容瑾搭上,转而柔声道:“听话,你父亲还在等你回去。” “父亲...在等我吗?”慕容瑾疑惑道,目中似乎清明了些许。不知是不是冻得久了,那带着些暖意的狐裘竟显得有些灼烫。 “嗯,走吧。”慕容夙见其态度松了,便轻轻揉了揉慕容瑾头顶的软发,牵其他的手慢慢往回走。 两人快走到浮月宫门口时,内侍赵敬已掌着灯在门外候着了,燕帝瞥了他们一眼,便转身离开。赵敬隔着一段距离弓了下身子,算是给二人行礼,随即跟上了燕帝。 慕容瑾拉着慕容夙地手颤了颤,偏头问道:“你不是说,父亲在等我吗?” 慕容夙冷哼一声,“你倒是还认得他是你爹。” “他不要我了吗?” 慕容夙不理他,只是继续往前走。 回到浮月宫后,慕容夙又哄他说“你父亲今日还有要务,明日定会来看你”,这才让众人伺候着去沐浴更了衣。 命人在屋里多添置了个火盆,又燃了安神香,等到慕容瑾闭眼,慕容夙才将东显唤至门外。 “本王问你,慕容瑾以前犯过同样之症吗?” 东显答道:“约是在殿下五岁时犯过一次,可那时有娘娘安抚,殿下不多时便清醒了。” 慕容夙皱眉道:“可知是何缘由,可有药可解?” “奴才不知。” “罢了。”燕帝并不惊奇,显然是知道了,毕竟说起来也是宠了快七年的儿子。能做到这个程度,也实属不易。 慕容夙远远地看着那个双目紧闭却皱着眉头,如果不苍白着脸色会似个粉嫩玉琢的小仙童的孩子,想起了当年在一片废墟中久久不肯离开的自己。那时他也是无论他人怎样劝也不肯离开,就那样站了一夜,最后还是一位兄长耐心地哄了他半日,又因他腿不能行,于是背着他走了一路回到自己宅邸。 现在可真难想象,那个温柔的皇兄与今日冷漠的陛下竟是同一人。 随意嘱咐两句后,慕容夙便离开去了祁明殿,他可还不敢忘记功课的时事。 第二日慕容瑾睡至午时才起,已是完全清醒了。 “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几人入门来,慕容瑾扫了一眼,却发现尽是生面孔。便问道:“东显和其他人呢?” 其中一人上前道:“回殿下,陛下说先前那些人照顾不周,这才换了奴才们来。” 自梅园昏过去后的记忆慕容瑾一概没有,自然想不到什么解释的过去的缘由,只当是燕帝借口清人了。本来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东显是先皇后留给他的人,栖梧宫原来的人没了影子,慕容瑾所知道的先皇后的人,便只有东显一个了。况且自记事以来,东显便一直陪在身边,也没比慕容瑾年长几岁,却是处处都思虑照顾得周全些。而变故以来,也只有东显愿意一直待他如昔了。 这个人,必须要回来。 接下来的半日里,那些新来的宫人才知道了这位主的难伺候。 一盏茶前前后后沏了十几次都嫌不满意,每日的膳食怎样都不合口,衣带发冠玉簪明明都是以往的样式却没有一样能合眼的...... 总之,没有一处是合了他的意的。 “一群蠢货,怎的还不如以往那些照顾不周的人。” 那群人当中领头的人去回了燕帝,燕帝正当看到一折不顺眼的奏章,随手便砸到了那人头上,“一群蠢货!那小子什么时候养的一身臭毛病!” 兀自踱了几步后渐渐平下火来,无奈道:“罢了,也不怪你们。你回去告诉慕容瑾,说他的小跟班在未央宫当差,让他不用担心。若还闹脾气,就随他自生自灭去。” “是。” ...... “殿下,您之前的贴身内侍在未央宫当差,陛下让您不必担心。” 慕容瑾听了这话也不为难,稍作思忖便转身离开。 未央宫?慕容瑾并不知道这是宫中哪位的住所,只记得五岁那年,他为了追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来到未央宫。当姑姑找到他时,仿佛遇到恶鬼似的抱起他跑出了好远。 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只是,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至少还活着,这大约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夜里,门外正在打盹的一个守夜内侍被开门的声音惊醒。 “何人?” 对方未答,那内侍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身白袍的慕容瑾。 “殿下可是有何事吩咐?” 慕容瑾仍不理他,只是朝外走。 那内侍无法,只好寻了个宫灯提着跟了上去。 今晚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子,宫灯的微光在宫道上显得有些柔弱,浓稠的夜色中还飘下些雪粒,落在衣料上发出细小的声响。 那内侍不禁打了个寒战,问道:“殿下这是要去何处?咱回去了吧。” 慕容瑾一路无言,又行了一段距离,那内侍才意识到已经到了祁明殿门外。 已将近子时,殿内仍然灯火通明,大约是燕帝还在处理政务。 门口的侍卫将慕容瑾拦下,“何人竟敢夜闯祁明殿!” 慕容瑾歪头笑了笑:“你说我是何人?” 跟着来的那内侍依然被拦在门外,慕容瑾还未走完台阶,燕帝便有察觉,不由皱眉道:“这么晚了,还来做什么?” “父亲......”慕容瑾轻声道,声音不大,刚好能让殿内的人听到。 从奏折里抬起头来,就看到望着他的慕容瑾,那小小的身子较之前似乎更加瘦弱了,不怎么撑得起那宽大的白袍,头发未束,就那样散下来,显得弱小而又可怜。 燕帝终是不忍,放下朱笔上前去,半蹲下身子来,有些宠溺地沿着头顶顺了顺那被风吹得冰凉的发丝,“怎么了阿瑾?” 这大约是这些日子来燕帝对他说过的最温柔的话了,一阵委屈涌上胸膛,漂亮的眼睛里很快嗜满了眼泪,却还是忍着让它不掉下来,“父亲,儿子想母亲了。” 燕帝身子难以察觉地一震,随即柔声道:“那阿瑾去陪你母亲好不好?” “好。”慕容瑾呆呆地应了声,将头埋在燕帝胸前,泪水很快浸湿了上好的云纹锦缎。 第三章 朱墙宫深 皇后殡天,举国同悲,全城一片痛苦之声。 大悲乐奏了七日,七日之内,全民着丧。文武官员七七四十九日内,摘缨冠,着素服。帝辍朝七日,为后守灵。第七日,后万俟氏葬于东陵,帝扶灵送之。全国禁乐宴三年。 皇四子瑾,德孝有嘉,为母受陵三年。 因为国丧,这大灭北齐的庆宴也被生生地推迟到了三年后,全国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同样是冬日,三年前的这时,风雪弥漫,雪绸素纱缠绕着每座宫殿;而今,碧空万里,茜素红纱宫灯挂满了宫檐楼角。 似乎攻破北齐王城都还是昨日之事,那些文武功臣饮酒笑谈,说不完的喜悦。 “听说上将军不到两月便攻下了北齐十座城池,甚是威武呢!” “是啊,多亏了上将军,我大燕才得以开疆拓土至此啊。” “听说那北齐皇室倒也都是一堆硬骨头,拒不投降,一个接一个从宫墙上跳了下去,场面极为壮观呐。” “可不,自刎的自刎,跳楼的跳楼,一个都不剩呢。” “倒是可惜了北齐那位大皇子,当初写的那一手好文章,当真是惊艳啊……” 最后一抹霞光被夜色吞没,月华如练,轻轻扬扬地泼洒下来,万物隐隐地泛着白光。 夜宴,文臣武将分列两边,大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燕帝一身华服身居高位,颇有一番睥睨天下之态。 北齐啊,当初国力强盛之时就算是大燕也要忌惮三分的。如今山河破碎,皇室尽亡,再怎么风光无限,到这番地步,也不过是供人茶前酒后谈笑几句罢了。再怎么风华绝代的人,一朝风雨飘摇,岂知就成了那黄土垅头的枯骨。 庆功宴后便是一场大雪,如同那春时的柳絮,飞飞扬扬落了满城。银装素裹,好似雪国。但因年节将至,所以王城中还是热闹得很。 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娥内侍比往日多了不少,都是脚步匆匆却面无波澜,为了年事而奔走于各宫之间。绣金的八角红纱宫灯渐渐挂上了屋檐宫梁。织室的檀木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按例为各宫做好的新衣,已有宫娥陆陆续续地拖着漆盘送去各处。 慕容瑾刚回到宫中,对周围的一切都还不是很熟悉。不过浮月宫还是走时候的那模样,只是园中的树木都长高了不少,原来种着几株兰花的地方如今换成了几丛金镶玉竹。 园内,几个穿着墨绿色宫袍的年轻内侍正在打扫,慕容瑾轻轻扫了一眼,只觉得大约又换了一批人了。 还未待众人回过神来,慕容瑾便已转身离去。 不觉间已往未央宫方向踱去。忽来的一阵冷风灌满了雪白的披风,慕容瑾不禁拢了拢领口的狐尾。 听说那未央宫几朝前也是一位皇后的住处,不知怎的,几经风云,也就成了如今这番光景。 大门上朱漆掉落,苍红斑驳。楠木大匾上几个贴金大字已泛着黯黑色,依稀可看出“未央宫”几字。未央宫虽无主人居住,却还是形式地派些宫娥内侍来看守打扫。其实就是一些得罪了主子的奴才被发放到一处,终身囚禁在此。宿在宫中的废弃破屋里,吃食往往是不够的,又是别人食剩下的。这些人中不免有些强横的,力气大的便得以多吃些,体弱的往往只有白白看着别人自己饿肚子。宫中的废井里有多少枯骨,也是无人过问的。 被送到这里的人,通常过不了多久便没了性命,不是饿死便是病死,或者不小心磕破了脑袋便去了。大门虽未锁,却也从不敢有人逾越。除非前世积德,能有贵人来领你离开这罗刹地狱,可贵人谁会踏足这贱地啊。 慕容瑾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推开了那虚掩着的大门。年久失修的大门发出一阵“吱吱咯咯”的沉闷响声。入眼皆是一派荒凉寂落,院内杂草丛生,青苔爬满了石板。大约是因为天寒,所以屋外并没有人。 正欲再往里走时,却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哟,我还当是来了什么新人,原来是贵人呀。” 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发鬓斑白、袍子洗得泛灰的中年内侍倚在侧殿门前,那人又道:“您是哪家的公子还是哪宫的殿下呀,别怪奴才们怠慢,这不是您该来的地儿。奴才劝您还是早些离开,别让这贱地污了您的贵脚,也别让宫里的人找急了。” “我来找一个人。” “不知贵人找的是谁?最好是今年才到这儿来的,不然奴才们可是连尸骨都找不着喽!这未央宫带人进来容易,带人出去可就难了,”那名内侍说着又指了指一旁枯木下的一口废井,“那前月紫兰宫刚送来的一人,到如今才多久,这就没了。我看您身边跟的想必是些年轻人,这年轻人身子骨不经熬,您也别抱多大希望。” 慕容瑾上前几步,微微抬眸,却不去看他,只是淡淡道:“三年前,浮月宫。” 那名内侍不自觉地把手往衣袖里拢了拢,鼻间呼出一些白气,沉默片刻后方才转过身“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喃喃重复着,“三年前,浮月宫……” 又过了些许时辰,慕容瑾才看到一个瘦得可怜的人儿穿着破旧的袍子,蹒跚着走了出来。那副宛若骨头架子的身体缓缓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跪在慕容瑾脚前,颤声道:“殿下……” “你,可愿跟我回去?”语气不急不慢,不温不冷,极为平淡。 东显把头重重地磕在半湿的石板上,声音不大却坚定,“奴才愿誓死跟随殿下,唯殿下之命是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跟我走。”转身,裙尾扫地,却不染尘埃。 东显看着这个小小的纤尘不染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噎在喉咙,把眼睛逼出几滴泪珠。这个身影在东显的一生中,一转身便成了永恒。这种感觉,比得过漫长冬夜里看见唯一挑灯的人,比得过无垠地狱中闻见清澈的引魂曲,胜过这世间一切的皎月清风。 天上开始沥沥稀稀地飘着些细雪,无声无息地落在大棘城的每一处,和每个人的发上眉间。 第四章 皇兄有礼 细雪连绵下了一夜,直到破晓才停了下来。 慕容瑾早早地起来吃了些清粥软糕后在庭院里散步。 院子里的一株小的腊梅在几场雪后开了花,慕容瑾拈了一朵花在指尖,凑到鼻前嗅了嗅,问道:“梅园里的红梅可是也开了?” 一旁的东显面色白了一下,“大约是的。” 慕容瑾笑道:“那正好可以去折些新开的梅花回来,让屋子里添些梅香。” 东显似乎松了一口气下来,忙道:“诶,奴才这就去。” “等一下,”慕容瑾制止他,“你去取一件披风来,我也好久未去过了。” 按着记忆里的路线来到梅园,只觉得梅树长得更高了,梅花开得也愈发红,艳如泣血。 “我道是谁,原来是四弟啊。” 慕容瑾没想到这个时辰梅园还有其他人,不禁一愣,顺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黄橙色锦袍的少年手执着一只精巧的玉瓶正穿过梅林走来。 慕容瑾思索片刻,方唤道:“皇长兄。” 慕容礼弯了弯唇角,笑道:“四弟身子想来不太好,早晨寒气水气都重,四弟怎的到这处来了?” “听说梅园的花开了,便想折几枝回去。” “我还以为.......”慕容礼故意拖长了尾音,带了一些嘲讽的意味,“四弟又要在此地赏雪观梅呢。” 慕容瑾笑道:“皇长兄说笑了,皇长兄居处离梅园也不近,不知这一早来此作甚?” “哦,”慕容礼晃了晃手中的玉瓶,“母妃要亲自做些红梅糕,命我来集些露水。” “原是如此。” 慕容礼又补充道:“母妃说这红梅糕定要加入梅蕊上的朝露方可称为上乘佳品,我与父皇都是极爱的。”他那样说着,语气中满是得意与炫耀。 慕容瑾不由觉得有些苦涩,看起来他们那样可真是幸福的一家,而自己仿佛倒像个外人了。 慕容礼年长慕容瑾几岁,高出他半个头来,于是须得俯视着看他,这又使慕容礼心里生出一份高人一等的感觉来。 “我让母妃多做一份送到浮月宫吧。” “不必皇长兄费心了。”慕容瑾转过身去,假意折梅。慕容礼轻笑一声,也继续去收集露水了。 慕容瑾将离自己近的几枝梅攀折下来,又让东显去折了一些高出的枝形较好的红梅。 枝桠上缀着宛若浴血的新开的红梅,煞是好看,慕容瑾满意地捏着几枝红梅,朝东显道:“差不多了,回去吧。” 这时慕容礼和他的随侍也将将打算离开,慕容礼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下,盯着慕容瑾离开的背影看了半晌。 一旁的内侍问道:“殿下,怎么了?” 慕容礼道:“无事,只是觉得出来久了,母妃大约担心了,得快些回去了。”说完,便朝慕容瑾方向冲去,正撞在慕容瑾身上。 慕容瑾没有料到还有这么一出,躲避不及,一个踉跄后便重重摔倒下来,手中的红梅也因此散落了一地。 “殿下——”东显惊呼道,连忙去将人扶起来。 慕容礼故作惊讶的回头,靠近两步,“呀,四弟怎么这样不小心,”干净的锦鞋踩在刚折下来不久的红梅上,梅枝断裂“咔咔”作响,慕容礼连忙后退,“皇兄并非有意踩碎了四弟心爱的梅花,还望四弟海涵。” 慕容瑾有些艰难地站起来,右手掩着左手手肘,只是垂下眼帘,“皇长兄还是早些回宫吧,回去晚了,贤妃娘娘大约是要怪罪的。” “那多谢四弟体谅了,”慕容礼笑着,又看了看手中的玉瓶,“还好,险些把这个瓶子给跌了。” 慕容瑾看着慕容礼渐渐走远,又扫了一眼被踩碎的红梅枝,踩碎的面积不大,但恰好每一枝都不再完整。 看着慕容瑾出神,东显担忧地唤了声“殿下”。 “罢了,”慕容瑾叹了一口气,“有些冷,回去了吧。” 二人转身,便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两步之外。 那人作了一揖道:“四殿下。”原是个俊美青年,五官精致而又不显女气,墨发以一支玉簪束起一半,淡青色宽袍加身,颇有一番不俗之气。若非有半面银质面具遮去了部分容颜,倒像个天上谪仙。 慕容瑾从未见过此人,便想是哪家世族的公子,“不知公子是?” 那人走近一步道:“在下正好要沿此宫道而去,不知可否有幸与四殿下一道呢?” “公子随意。”那人并未答复,慕容瑾颇有些恼怒,径直往前走。 那人跟在慕容瑾身后大约半步,两人不快不慢地走着,过了半晌,那人开口道:“殿下年纪虽小,到有一番肚量。” 原是那人方才看尽了那出笑话,慕容瑾冷笑道:“哪有什么肚量,不过是忍着一腔怒火,装作不恼罢了。” “殿下知道吗?” “哦?” 那人继续道:“越是在意之人,在意之物,越是要装作不在意。别人不会发现,才不会从你身边抢走,毁坏,不会拿去威胁你。这对你和你在乎的东西来说,很安全。” 慕容瑾想起那红梅残枝,沉默了许久后才道:“公子还真会教导人,这话,倒是有理,想必公子也是身在不凡之境。” “殿下折煞小人了。” 慕容瑾停下脚步,再看向那人,却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不由疑惑道:“不知公子贵姓,你我此前可曾见过?” “大约是见过的,”那人答道,“只是那时殿下尚小,估计是记不得了。” “哦?那公子为何几番都不愿道出你的身份呢?” 那人故作神秘道:“殿下与我,日后定还有缘再见。” 慕容瑾便不再理他,到了一处宫门,那人便告辞远去了。 回到浮月宫时,暖室内平白多出了一瓶红梅,鲜艳的花瓣上还挂着些许露珠,梅香清逸优雅,应是昨夜才开的梅。 慕容瑾问道:“这是谁摘的?” 一个宫娥答道:“回殿下,这是方才一个宫人送来的,说他的主子是乐府的,希望殿下收下。” 慕容瑾点了点头,“收下吧,”又吩咐东显道,“你去取一盒檀香送去乐府,问起,就说送给一位青袍银面的公子,以谢他的赠梅之情。” 东显不解道:“殿下怎知那人便是这送梅的人?” “我猜的。” “......” 慕容瑾左手手肘被撞得有些青紫,右手掌心也有些擦伤,抹了些药膏后突觉疲惫,便卧榻歇下了。 醒来之时已不知是何时辰,四肢有些乏力,仍旧困倦。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院内积了一层白色,扑面而来的是冰雪冷冽的气味。慕容瑾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让人添了两盆炭火,拥了件大氅在案前翻着一本《四方志》。 织室差人送来了新袍冠。是一件水色的中衣和淡蓝色祥云暗纹的宽袖锦袍,并着白脂玉嵌宝束发冠和靛缎齐云锦鞋。 将人送走后,东显小声嘟囔着:“夜宴时用的衣裳怎么这时才送来,若是哪里出了错处只怕都来不及补改......” 慕容瑾放下书卷问道:“什么夜宴?” 东显答道:“回殿下,是除夕夜宴,今年设在桐华殿,明日戌时开宴。殿下忘了吗?” 慕容瑾略有些惊讶,“明日便是除夕了吗?”回来后也没细数过日子,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转眼就是除夕了。 东显笑道:“是啊,明日便是殿下的生辰了。” 第五章 故地旧景 生辰?慕容瑾有一时的错愕,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生辰了。 以前过生辰之时,母亲总是一大早便起来为他束发理衣,再花上一上午的时间做一盏描金红绸鲤鱼灯,先嘱咐宴中少食些,待宴散之后再回到栖梧宫,宫中便自有早已准备好的他最爱吃的几样菜式糕点果脯。鲤鱼灯会被点亮然后高高挂在檐下,那夜,便是父亲也会来的。就这样,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看着外面流火般坠落的烟花和被烟火照得泛红的天空,听着新年和旧年的钟声敲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所以从前,总是记得生辰而记不得除夕。而今,竟两者皆忘了。早生晚生,偏偏生在了这除夕之日。本该是件喜事,只如今,万家笑语,又有谁还记得他这个被遗弃之人的生辰呢? 东显见慕容瑾有些失神,便轻唤道:“殿下?” 慕容瑾这才回过神啦,道:“外面雪停了吗?我想出去走走。” 东显扒开一条窗缝往外看了看,“雪还未停,只是倒比方才小了些。” “那再等等吧。” 结果这雪愣是下到傍晚时分还未停,反倒越下越大了。 慕容瑾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罢了,明日再看吧。” 雪是半夜才停的,因为那时慕容瑾才得以睡着。自从落了寒症,冬日便是难捱的,尤其是雪夜。 第二日,天色还是不太明朗,慕容瑾趁着还未下雪,去命人取了件银白色绣金卷草纹滚边的袍子,唤来宫娥束了发,这又才并着几个随侍宫人出了浮月宫。 浮月宫到栖梧宫这条路本是走了千遍百遍的,如今竟有些陌生了。自从皇后薨逝后,这条路上便没了多少人迹。路还是那条路,人却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那片心灵的净土上,早已多了一片废墟。 三年了,不知院里的那棵玉梅是否还在开放,荒草有没有长到半人高,后院亭中垂着的纱帐是否被吹得褪了颜色,朱漆宫门会不会因为失修而发出“吱吱格格”的难听声......想到这里,慕容瑾不由加快了脚步。 过了约半盏茶时间方行至栖梧宫。 高高的宫墙,严然的宫门。 慕容瑾此时有一种荒唐的想法,他希望这堵墙,这扇门,可以将一切风云都关在外面,无论外面怎样翻涌变幻,一切都与它无关。 他还是可以一开门就冲去肆无忌惮地扎进母亲温柔的怀里,母亲宠溺地揉着他的胎发,珠钗摇曳撩人眼,恍惚朦胧而又明亮,母亲轻声宛若柔风,问他有没有听老师的话。 恍然间,已有宫人将门打开,沉闷的声响在风中被拖得冗长。慕容瑾愣了很久才僵硬地挪着步子,身后之人正要跟上,慕容瑾斥声道:“退下。”几人于是默不作声地退至门外候着。 宫内应是常有人打扫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那般模样,似乎从未变过。这漫长的三年好似一场梦,梦醒,依然如旧。慕容瑾眼里除却这不染尘埃的景象,还有一些绰绰不真切的人影浮动。 竟失神轻唤了声“母亲——”。 良久,未闻声音,偌大的宫殿只剩下自己一人,慕容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苦笑着摇了摇头。 信步走进寝殿,仿佛还有梅香氤氲,那倾国之姿也似从未离开。慕容瑾瞧见自己三年前插在玉瓶里的几枝梅花,梅枝仍在,画魂已无,干枯发褐如同扶风即断般地恹恹倚着花瓶。不觉间,已有灼烫之泪从眼角滑落。 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尽管景物依旧,尽管陈设不变,走了便是走了,再也回不来了。纵使再怎样欺骗自己,可那种锥心之感依旧压得人无法呼吸。那些梦幻的影子,依旧在手指触到的瞬间,支离破碎。踩在上面,血流满地,殇寒入心。 进入内间,看着一尘不染的妆台,慕容瑾略有些哽咽道:“母亲,儿子今日十岁了。” 妆台上饰品琳琅,还有几个精巧的木盒。慕容瑾拿起其中的一个,这是个略长的方形盒子,由红枣木制成,上面雕刻了凤凰花纹,里面装的是母亲最爱的一支珠钗。 盒子上了锁,落锁处并非一般的铜锁,而是由精通制成的繁复花纹纠缠儿臣。记得幼时初玩这盒子折腾了许久都打不开,母亲过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细声道:“这里面装的是母后最爱的凤头钗,是你舅舅送给母后的,只有母后才能打开。” “那阿瑾不玩了。” 那绝美的女子笑道:“以后就只有母亲和阿瑾能打开了,阿瑾可不许告诉其他人,包括你父皇。” 慕容瑾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母亲纤细的手指拨弄着青铜花纹,左右来去,那盒子便打开了。里面的凤头钗是真的好看,宛若一支真的凤凰定格在了上面。 “?。”慕容瑾按照记忆打开了木盒,里面却不是当年的那支凤头钗,而是一纸信笺和一枚玉佩。 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打开,上面的字迹初始秀丽,到后面却越发缭乱,还有一些斑驳水痕,似是来自眼泪或打翻的茶水。慕容瑾仍能认出,这便是母亲的笔迹。 慕容瑾一目十行,见信中写道: 吾爱子瑾。吾国已破,吾亦将亡。吾若苟存于世,无颜面对吾国英魂,遂先去也。吾儿莫悲,吾儿莫怨。此路漫长,必有凶险,定当自强,不可妄自菲薄。 另,吾万俟皇室患有一疾,世代相遗。此疾名为失心,症发前会有心悸、指尖锐疼之兆,症发之时如同失心失智,人无意识,所行之事不为己控,醒后无症发记忆。汝岁五时曾有此疾之症,此症随年长而频发,须静心养性,方可抑制。 妆台后有一暗格,其中木盒与此盒相通,置有一药,名为焯湖,可暂解失心之症。 此中玉佩乃为母所珍之物,见此玉佩,犹如见吾。 唯愿吾儿,安宁长乐。 ...... 安宁...长乐... 但愿如此吧。 慕容瑾取出妆台后的药瓶,又将两个木盒归回原位,将三物藏于袖中内袋收好。心情复杂地在园中踱了几周,才估摸着时辰回了浮月宫。 回宫后一时觉得头晕眼涩,又在案上小憩了会儿,这才命人准备热汤,沐浴更衣,焚香佩环。整顿好后又才传来了辇子,前往桐华宫赴宴。 第六章 除夕夜宴 慕容瑾到时,已来了将近一半的宗室贵族,相互问候之后,再由小黄门引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离开席还有两刻,慕容瑾便坐于几前闭目养神。来者尚且不多,也还不算喧嚣,稍稍静心便可不闻外物,时辰也就过得极快。 酉时七刻将至,各人都已落座。有数名宫人将大殿中的宫灯尽数挑燃,刹时通明,照得四周茜素红绸格外刺目,雕花金器玉瓶也反射出光辉。 慕容瑾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不由得睁了眼。环顾四周,却见除金龙御座上还未有人外,其下右列竟也有一位空着,不禁心生好奇。此除夕宴虽为家宴,但礼节还是重的。这还有片刻便要开宴了,竟有人想要迟到不成? 不多时,便有内侍清亮而又尖锐的声音,“陛下驾到——” 满座噤声避席而立,待燕帝走到主位后,众人才齐齐下跪参拜:“参见陛下——” 冕板前垂下的十二冕旒半遮了九五尊颜,依稀可见剑眉深瞳微露欣然之色,承着厚重玄色九龙暗纹绣金广绣的双臂微微抬起,“众卿不必多礼。”这才落座。众人谢过隆恩后,也纷纷坐于案几前。 之后,也不过是年年如一的新年祝辞。又命人上了酒器,今年的酒是窖了三十年的上等国酿,连撞击酒器的声音也十分悦耳。美酒倒入酒杯激起丝丝银光,酒面荡起涟漪。 慕容瑾正看得出神,才发现众人皆已举起了酒杯,便忙着一同举起。身后的东显附耳道:“殿下,您的身子不宜饮酒。” 慕容瑾摇了摇头,“无妨。”袖袍半掩,一杯烈酒就这样尽数入喉。明明是冰凉之物,咽下后却烧得喉咙无比灼热,胸膛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慕容瑾不适应地咳嗽两声,双颊微微发烫。 宫中并没有幼儿不可饮酒的规矩,不过以往总有先皇后吩咐,他的食案上是不可出现酒器的。如今,倒是有机会饮了一回酒。 片刻,丝竹声起。 击磬鼓瑟吹箫拨琴。音多而不乱,杂而入合,入耳宛转悠扬,奏的是燕地名曲《逝川》与《流光》。 “臣弟来迟,还望陛下赎罪。”殿外传来清亮的声音,竟比管弦之乐还要悦耳几分。 慕容瑾闻声,余光轻扫,瞥见一角红衣,便想起那空位来。也不知是哪人,如此,有些放肆了吧。 那人走到殿中,长揖道:“臣弟有罪。” 燕帝看着来人,眉眼带笑,“都是自家人,无需这般,快快入座便是,”又吩咐道,“来人,奉酒。” “多谢陛下不罪之恩,”便落了座,将面前的美酒一饮而尽,“当真是好酒——臣弟日前得了几块刚采的路玉山上好雪玉,正愁着不知道做个什么把件儿,如今想着明日带来与皇兄讨几坛子酒喝也不错呢!” 燕帝笑道:“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小小年纪还是少喝点酒罢。” 小小年纪,自称“臣弟”,那便应该是他了。 慕容瑾抬眸,见原先的空位上坐着一身着红衣的少年,五官与燕帝有几分相似,看上去大约弱冠之年,却已出落得秀美至极。如同上好的画师勾勒出的妙人一般,恰到好处,添一分太过,减一分则不足。眉如利剑出锋,眼如星辰之海,面若敷粉,唇若涂脂,有些清瘦的身子撑起华重的衣袍,清逸高贵不容亵渎的气质不溢而出。 瑞亲王慕容夙,陛下的幼弟,现下唯一留在皇城中的亲王。帝待其如子,备受皇恩,性子顽劣,风流多情。慕容瑾倒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目光,向慕容瑾这边看来,唇角勾起一抹略带邪气的笑,道:“皇兄这可就不对了,四皇侄这么小的年纪皇兄都舍得让他喝这等陈酿,却还来说教臣弟。” 慕容瑾收回目光,看着案几上又一次空了的酒杯。 燕帝看了慕容瑾一眼,眼底似乎带了一丝不明的情绪,转瞬即被淹没,似是宠溺道:“你跟一个小孩子叫什么劲,他一年就吃这一口,谁不知道你的酒性,得了好酒偏要一下喝完才肯罢休。” “皇兄又说笑了。” 燕帝转而道:“他这几年长开了不少,你倒是还认得他。” 瑞王道:“这样的好看孩子很容易让人记住呢。” 燕帝看着那张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的脸,声音夹着一丝不悦,“不过是副皮相罢了,日后若还如这般无出息,也不过是浊着臭着混吃颓老罢了。” 瑞王微眯着眼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佯装没听见。燕帝借此训他,这样的话,听多了,不入耳也罢。 谈话间,菜点已经上齐,众人饮食,话着家常。 人声夹着丝竹声,哪样都听不真切,使人心烦意乱,菜式也如往年一般无甚区别,看着便觉得无味。 慕容瑾食了几块软糕点心便停了箸,只是又续了些酒,小口小口地酌着。只觉得,这酒,或许是个好东西。 忽觉一尖锐的目光刺来,慕容瑾往上座看去,正见燕帝皱着眉,与身后内侍细语几句。于是讪讪放了酒杯,不多时,便有内侍来收了酒器,并道:“冬寒气冷,陛下让殿下多注意身体。” 慕容瑾微微点头,“多谢陛下费心了。” 没了美酒,也无甚可玩的,索性理了理衣袖,慢慢地抚着银线绣上的纹路。 期间有优伶上前舞袖,不过也无韵无味。大燕这些年来征战他国,再加上国丧,礼乐也荒废了不少,乐舞丝竹早已大不如前了,乐府也许久没有出过能让人几番回味的曲子了。 酒过三巡,众人大多已食得半饱。 不知是谁击了编钟,金属器敲击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原来的丝竹声渐停,若有若无的鼓声自远处传来,有些不太真切。 渐近,渐近,声声直击耳膜。众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循声而望去,不曾察觉殿内的灯火被拨黯了几分。 殿外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不知是否有人点亮了宫灯,亦或是沥沥的纷雪使地面泛着白光。 外面不知何时建起了高台,高台上架着一只方数尺的大鼓,白色的鼓面上纹着繁复的瑞兽图腾。纷飞的大雪如同洁白的鸟羽,一层层铺下,宛若一张柔软的毯子。 仿佛是同大雪一起从天而降的,轻纱飞扬如同一只旋转的蝴蝶,足尖轻点鼓面,击荡出沉厚的鼓声。周身白色而轻薄的宽袍衣袂在风中浮动,墨色长发未束,就这样飘散开来。锦鞋踩着鼓点,清瘦的身影不断变化着舞姿,每一步都看似轻巧却又恰能踏出清晰的鼓声。 跃起,轻落,如那凌波之燕,又如只是被风提起的一面纱。天地间仿佛一刹那失掉了颜色,只剩下耳边回荡的激昂鼓声,和那高台上的一鼓、一人、一素影。 精致的银质面具覆了半面容颜,难辨雌雄。衬着漫天的雪花,邪魅而又极不真实,想要上前去抓住那人影,却又怕在触到的瞬间即化为流光而散。 鼓声撼心,舞影缭眼。殿内一时忘了言语,忘了动作众人就像那手中停了线的木偶,一动也不动。 曲罢,舞毕。待殿中的灯盏又被挑亮,众人再回过神来时,殿外已是空无一物,方才所闻所见,恍若一梦。 上座之人鼓掌声起,朗声笑道:“这是乐府新编的一支盘舞1,不知众卿可还尽兴?”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满座哗然,随之而和。殿内一时喧嚷起来。 “刚才那伶人可是新来的?以前怎不知乐府还有这等能人。” “这一舞,当真是惊绝啊!当年我去吴地时,曾见过那儿最好的舞师所蹈之曲,亦不及此。” “此人之才,只怕我府上之人,百个都不及他一个呢!” ...... 亦有不通乐律舞艺者,也纷纷让侍从备礼下柬,大多不是被歌舞所动,只是想招揽者是时红人罢了。 燕帝看着众人,满意一笑,随即吩咐赏赐下去。 听说方才之人乃是乐府的乐师,善舞曲弹奏,似乎姓白。 慕容瑾想起那日的青袍青年与那几乎相同的面具,这身形相貌应是同一人了。 只是...... 慕容瑾皱着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注1:盘舞,又称盘鼓舞或七盘舞。是一种中国古代的舞蹈。在汉代,舞时将盘、鼓覆置于地上。盘、鼓数目不等,按表演者技艺高低而定。舞者有男有女,在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累跪,踏舞出有节奏的音响。 第七章 流光漫天 慕容夙不知何时挪到燕帝身旁半跪下来,讨好道:“好皇兄,好皇兄,臣弟以后得了好东西都拿来孝敬您,你把这美人送给我好不好?” 燕帝笑道:“这朕可做不了主,这位是大司乐两年前好不容易寻到的奇才,收为弟子,捧着宠着生怕受了什么委屈。今夜回去若是受了什么风寒,只怕是要心疼坏了。朕怎么敢贪你几块美玉就送到你府上去?” 当今大司乐曾是先帝侍读,因精通乐理,曾教燕帝习琴瑟之乐。后燕帝登基,拜为大司乐,极受燕帝敬重。说起来,这大司乐还教过慕容夙几年乐律课呢。 既然是大司乐的人,那就没戏喽。慕容夙瘪瘪嘴,惋惜道:“可惜了,这样的妙的人,唉......” 燕帝看着瑞王,笑而不语。 席间又奏了几首新曲,倒是略有新感,听起来悦耳了不少。大约至了亥时,众人话也聊的差不多了,便又齐齐敬了酒,祝了贺,作鸟兽散。 方才一时热闹的大殿静得连风吹帷帘的声音都听得见,殿外积覆的白雪被践踏得一片狼藉。殿中现下只剩下燕帝、瑞王和慕容瑾三人。 慕容瑾闻见最后一波脚步声渐远后,才披了狐裘朝二人行礼告退。 此时,便又只剩下燕帝和瑞王兄弟二人了...... 殿中其余的食案和垫子被撤走后显得更为空然了,慕容夙自顾自地饮酒,也不顾殿中还有何人。 燕帝见幼弟如此,也不怪罪,只吩咐宫人撤去了食案上的食具和酒器,又取来锦绣缎条覆上,才见内侍赵敬捧着一叠文书奏表和朱砂狼毫走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上。 大燕朝律虽有规定,除夕至初八辍朝不政,但依然有许多加急文书需要处理。早些完结,也早些清闲。 慕容夙放下酒杯,看向燕帝。年轻的帝王专注地看着奏表,手中的狼毫时而行如流水。时而顿迟不下,冕旒玉珠在清晰的面容上投下暗影,眉间似蹙非蹙,难辨其情。沉吟片刻后,慕容夙方道:“皇兄?” 燕帝抬眸,仿佛有些惊讶,“哦?原来夙弟还在此处。” 慕容夙咧嘴一笑,甜美如孩童,又带着几分邪气,“想再向皇兄讨两杯酒吃。” “酒是没有了,”燕帝放下手中的奏表,满脸笑意,“你还嫌在朕这里醉的次数不够多吗?” “就一点儿......”说着又伸手用手指搓出一个“一点点”的动作,巴巴道,“真的,就一点......” 燕帝看着这个孩子气的如玉少年,也不由觉得好笑,无奈道:“罢了,就赐你两坛子琼浆醉,回去好好跟你府上的人过个年。” 少年听了马上从座上蹦起来,连忙谢旨,喊了两个人搬酒去了。 走至殿门,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向前两步,故作正经地一揖,“臣弟先行告退了。”便又两步并作一步奔跳着走了,全无一点王爷的样子。 燕帝身后的赵敬见了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瞥见燕帝后又连忙捂嘴沉默。 燕帝笑道:“你笑什么?” “奴才只是觉得瑞王殿下好生天真有趣,像个孩子。”赵敬实话实说。 燕帝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冷冷道:“天真?若是他这个年纪都能把你骗到,那你才叫天真呐。” 沉默片刻后又意味深长道:“瑞王这个人啊——其心可诛。”最后几个字极其淡漠,没有丝毫情绪。 赵敬对这转变不由觉得心惊,身子一颤,把头低下,不再说话。 燕帝又看了几本奏折,只觉得眼里酸涩难耐,便撂了笔,让宫人将纸墨撤了下去。 “几时了?”燕帝问道。 “回陛下,已过亥时四刻了。”赵敬道。 燕帝又问:“浮月宫的东西送去了吗?” “宴席一散奴才便差人送去了,只怕比四殿下还先到呢。” “嗯,”燕帝点点头,“准备一下过去吧。” 赵敬疑惑地抬起头,“陛下,夜已深,风雪重,四殿下大约也已歇下了。” 燕帝淡淡一笑道:“无妨,只去看看。”赵敬也不好再多言,便服侍燕帝卸下冕冠,换上常服。也不乘轿辇,拥了鹤氅,只让赵敬一人撑伞在侧。 宫道上被铺上了一层白色,耳边陆陆续续地传来焰火射出和烟花绽放的声音。一颗光亮迅速升上夜空,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在被染得微微泛红的上空绽开如同流火般坠落,华丽而绚烂。硝火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让人觉得周遭景物都有些不真实。 慕容瑾站在外院的檐下,看着一群宫人在院子里嬉戏打闹。 今年浮月宫的东西件件都送来得迟,慕容瑾退席后慢慢踱步回到宫中时,正看到一群宫娥内侍围着一堆赏赐和几箱烟花不知怎样办,又叫东显把赏赐分类归好。 一只漂亮精致的鲤鱼灯在一堆锦盒中格外显眼,慕容瑾拎起来细细打量一番,还真和以往的那些鲤鱼灯有八九分相像,不由心中一暖。 “将这灯点了挂在檐下吧。” 一时后,又独剩了几箱烟花不知怎么办,十几个人看着慕容瑾等着他发话。派到这个宫里的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又想着毕竟是年节,太冷清反倒显得怪异,便索性叫他们到院子里去放烟花。 一群人点着长香却又躲得远远的,推搡了许久也没有动静。 东显见着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便过去夺了一人的长香燃了引线,再捂着耳朵跑到慕容瑾身后去。 慕容瑾还在愣神,只听见几声灌耳的声响,身子忍不住一震。身后的东显指着夜空叫道:“殿下,快看——” 慕容瑾抬起头来,正看见漫天绚烂几乎照亮了夜空,如同火树银花。流光映入眼底,火光照着脸颊有些发烫。 慕容瑾嘴角勾起一弯浅笑,欣然道:“叫他们把最后一箱留着。” 东显愣了片刻,便立即朝院子里的人呼道:“别放完了,把最大的那箱留着,”说完又看向慕容瑾,笑道,“殿下笑起来真好。”就该这样多笑笑才对。 慕容瑾笑着,也不说话,也不顾纷飞的大雪就跑下台阶去,仰着头,闭着眼。烟花绽放,将眼前照得一片明亮的红色,又有雪花落在灼烫的眼皮上,渐渐消融。 而燕帝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众人见了来人,也不敢再放肆,齐齐行了礼后噤了声。 慕容瑾看着燕帝呆了半晌,才上前规规矩矩地作揖道:“父皇。” 燕帝笑道:“本不想来扰你的,只是在外面听见有笑声便想进来看看。” 慕容瑾低着头,默着不说话。 燕帝只无奈道:“罢了,朕在这反倒让你们不自在,夜也深了,你也别睡得太晚。”便转身欲走。 已走出两步,又听见身后之人道:“父皇,风雪已骤,屋内的炭火已经烧暖了,儿臣也许久没有和父皇好好说过话了。” 燕帝转身笑道:“如此也好。” 慕容瑾对一干宫人道:“你们且继续玩罢,不必留着了,也莫怕扰了谁,那么多地也不差这一处,明日早些起来打扫庭院便是了。”又看向燕帝,见其并未反对。 众人忙谢,待那父子二人走后又才顽作一团,只是难免有些拘束,自然也不敢如之前一般了。 东显和赵敬对视一眼,便在远处候着,随时等待主子的吩咐。 屋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氤氲着暖息。 父子二人在矮几前坐下,四目相对,却皆无言语。虽无言语,但彼此间情绪却早已明白。 慕容瑾看着燕帝。三年了,这样长的时间,却不能忘记。城已毁,血已尽,人已亡。他们之间早已多了一条深深的沟壑,被血泪填满后,便再也无法跨越。 燕帝看着慕容瑾。三年的时光,岁月在这个孩子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稍稍长开的五官,深不可测的眼眸,沉稳而坚定的步子,略显稚嫩却又无比冰冷的语息。燕帝亦知,眼前这个儿子,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在他怀里任性撒娇的孩子了。他的心里也装了太多的东西,连作为父亲的燕帝,也无法探知。 两人相对,无比熟悉,却也极其陌生。 慕容瑾先缓了神情,开口道:“儿臣回来宫中许久,但因身体不适,久久不能向父皇请安,还望父皇赎罪。” 燕帝温和道:“你身子不好,自该好好休息,朕又岂会怪罪于你。御医是否医术太庸,见你气色不佳。” 慕容瑾道:“御医为此很是费心,是儿臣太不争气,一场风雪受了凉,卧榻许久才能有些力气,”顿了顿,又道,“儿臣极为怕冷,屋内的火盆要比别处都多一些,不知道父皇可还能习惯?” “刚从屋外进来,此番,倒是恰好,”燕帝向雕花屏风方向看去,问,“跟在你身后的,可还是三年前那个?” 慕容瑾扯出一笑,道:“刚回宫时,对这宫中之事物都还有些不明,却又不见个认识的人,听说他在未央宫当差,便将他领了回来,倒也伶俐得很。” “原是如此,我倒说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慕容瑾道:“也只能寻到这一个眼熟的人了......” 燕帝叹了口气问道:“你可还有别的想问的,想说的?” 第八章 重回学宫 “想问的......想说的......”慕容瑾喃喃道,“儿臣想问,三年前,父皇得到了北齐,失去了皇后,是吗?” “......“ “三年前,儿臣,失去了母亲,”慕容瑾淡淡道,目中却嗜满了泪水,“这便是儿臣,想问的,与想说的。” 燕帝心中突然一揪,叹息道:“阿瑾,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明白。” “儿臣知道,父皇身为一国之君,您有您的难处,有一万个不得已,可儿臣,也有儿臣的苦处,”那眼泪就在眼眶边徘徊,却还是忍着没有掉下来,“三年前,儿臣,是真的想去陪母亲的。” 燕帝的神色似乎有一瞬间的苍老,眼里带了一些不忍,语气也变得缓重,“你的苦处,朕明白。” 慕容瑾合上眼睛,眼泪便顺势掉了下来。 燕帝静静地看着慕容瑾,也不说话。 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新年的鸣钟敲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待耳边又恢复了安静,燕帝才从袖中取出一支紫檀木盒,盒中放着一枚挂着穗子的白色玉佩。玉质上乘,在灯光下仿佛有暗光流动,温润剔透,雕工精细,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瑞兽,是件难得的佳品。 “本是想当做生辰礼物送给你的,可现在却又已经不是你的生辰了,便当做新年赐品好了。”话毕,便起身准备离去。 慕容瑾冷冷道:“那儿臣就把那只鲤鱼灯当做陛下赏赐的生辰礼好了,只是,没有母亲往年做得好。” “也好。”便拂袖离去。 待燕帝走后,慕容瑾将东显唤至屋内,问道:“我且问你,三年前你被调离浮月宫之前可是发生了何事?” 东显愣了愣,“不曾。” 慕容瑾又问:“那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可见过我神志不清之时?” “约是殿下五岁那年,有过片刻,靖怀皇后说殿下是被魇住了,”东显抬眸看了慕容瑾一眼,继续道,“三年前,殿下被瑞王殿下从梅园带回来后,也犯过一次。” “你且细说来听听。” 东显于是一一道尽,又问道:“殿下这是......” 慕容瑾摇了摇头,“无事,只是近日难以安眠,你改日去御医署取些安神香来。今天过年,你也去睡个好觉,不必守着了。” “是。”便只得退下。 待东显掩了门,脚步声渐远后,慕容瑾方从一处暗格中取出信笺与玉佩药瓶。又一边摩挲着玉佩,一边细细读着信。 玉佩上的纹路略感眼熟,但一时又说不上来何处见过。 许久之后,慕容瑾取来一本最近阅读的古籍,其中一页上的图案正与玉佩上的雕花大致吻合。图案旁边是几个篆体小字——太阴幽荧1。旁又有注解:混沌初开,至阴之炁与太阴之精共化之圣兽,与其兄太阳灼照同为二仪两圣。 这样看来,这玉佩想是一对。如果北齐大皇子还活着,那么便应该在他的手里罢,只可惜...... 慕容瑾幽幽叹了口气,从药瓶中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装进了另一支白玉药瓶内,又才将几物放回暗格中藏好。 这些日子也没生什么事,倒也清闲。只是燕帝从高阳宫调来了个叫若眉的宫人来,说是整顿一下浮月宫的规矩,面上还得唤一声“姑姑”,人倒是伶俐,就是过于絮叨了些。 转眼,年节也就这样过完了。 按照规矩,年节之后各宫皇子公主也该准备去学宫上课了。 除了年幼的六公主外,其余的皇子都得去。不过据说五皇子慕容炬重疾缠身,连自家宫门都出不了。故而便只剩下大皇子慕容礼,二皇子慕容熙,三皇子慕容言以及慕容瑾四人了。 由于浮月宫离学宫较远,这日,慕容瑾卯时便已起身。用过早膳后,大约卯时一刻有余,此时前往,到学宫时正好合适,故唤了东显于另一随侍跟着。 天色还很暗,需要左右二人掌灯才可看清宫道,而慕容瑾到学宫时,上下的宫灯却早已被点亮,只是学堂内还无一人。 皇子公主卯时四刻前必须至学宫,温书四刻,至辰时方有先生来教课。慕容瑾依着年龄次序找到了自己的书案,书案上放着的依然是玄、儒、道、史几门的书,随意取来一本翻阅着,虽断课三年,读起来倒也不觉生涩。 不过片刻,便觉有人靠近,猛然抬头,却见一个身着蓝色旧袍的中年人正在用一种别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人道:“四殿下今日来的可真早。” 此人面生,衣冠朴素随意,却倒给人一种亲和感。只是此人不是在学的皇子,也不像个正经的先生。以前并未听说学宫中有过这号人物。 那人收回目光,笑道:“学堂之内,由下官为殿下们授课。” 慕容瑾心中一惊,连忙放下书卷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先生。” 燕帝曾言:学宫之内,不论尊卑,师长为大。 “殿下以前可是严老的学生?”那人问道。 “从前,我等皆是由严先生授课。”三年之前,在学宫中正是严朴先生担任学宫祭酒一职。 “我是去年秋时来的,殿下不认识我,也实属正常。” 慕容瑾不由问道:“那,严先生如今何在?” 那人转而走向窗边,语气颇为沉缓,“严先生去年得了一场大病,还未至寒露,便仙去了。” 严朴在世时,当真是算得上一代大儒。彼时还在宫中,严朴教书时无论待谁都格外认真,从不偏心。私下时也曾与慕容瑾多次谈心指点过,说是师长,倒更像个家中长辈。只如今,竟以阴阳两隔。 慕容瑾紧抿着薄唇,半晌后才道:“我当年离宫时,严先生已年逾花甲,算是寿终正寝了罢。” “寿终正寝......呵......”那人转过身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姓顾,顾十。” “顾先生。” “顾先生今日真早。” 原来,不觉间,卯时四刻已至,众人陆续而来。 与慕容瑾不同的是,其余三人皆有侍读,唯有慕容瑾旁边的坐席上无人,显得有些别样。 这个顾十,虽然看起来随意不靠谱,讲起课来倒是别有一般风趣,令人不觉得疲乏,学问也丝毫不输前任祭酒。这样一来,本觉得漫长的半日便就这样轻快地淌走了。 午膳时分,众人与顾十道别后便具离去。唯有那顾十,还在不紧不慢的整理书卷,许久,仿佛整理不完似的。 慕容瑾不禁好奇问道:“先生在整理什么?” 顾十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埋头:“下官整理的,自然是圣人的书卷。殿下呢?为何还不去用膳。” 慕容瑾沉吟片刻,便上前去,“见先生整理得细致,便觉好奇。” “殿下,像你这般年纪,好奇心太重可不好,”慕容瑾刚靠近,顾十便将书卷收入一个粗布做的书袋中,“以前便听严先生提到过殿下天赋异禀,希望殿下可以尽快将这几年的功课补齐。似乎有人正在等着殿下,殿下还是不要在此逗留太久。下官告退。”话毕,人便离去。 注1:本章所提到的太阴幽荧与太阳灼照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圣兽。而此圣兽不似其他圣兽般形态怪异或体态优美,其实是两无形之物,大概就是极阴之气与极阳之气吧。灼照代表太阳,也代表阳的一面;幽荧代表月亮,也代表阳的一面。烛照的外貌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而幽荧则是一个白色的中空圆环,本章只是借用其名。 第九章 手足兄弟 慕容瑾只好收拾了书册,往外走去。 刚走出学宫,便见着一个身着锦衣、捧着手炉的身影拦住慕容瑾,那人有些焦急道:“阿瑾,你怎么这时才出来?” 慕容瑾愣了一下,“三哥怎么在此处?” 慕容言的生母兰妃曾与先皇后关系颇佳,故而慕容瑾幼时也常与慕容言一同玩耍,亲如同胞兄弟。先前在夜宴上倒是远远见过一眼,如今这样近看,才知原来三年未见,已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我原以为你紧跟着便出来了,哪里知道你耽误了这样久,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说着便拉过慕容瑾的手往前走去,不到两步复又停下,将自己怀里的手炉塞给慕容瑾,“才出来多久,手就冰成这样了,明知道自己怕冷也不知道保暖。这些奴才也太不仔细了,大寒天也不晓得给主子送个手炉。”慕容瑾身后的两人不敢说话,只将身子弓得更低了。 慕容瑾捂着手炉,只觉得掌心无比熨帖,轻轻拍了一下慕容言的手背道:“好啦,下次一定不会了。话说三哥今日怎会在此等我?” “自然是许久不见你,想与你说说话。你这不声不响一离开就是三年,回来后也不见来找我,我本以为你今日都不会来的。既然你来了,你我又同路,便相与你一道回去,也不觉孤单。” 慕容瑾疑惑道:“紫兰宫并不往此方向,三哥今日不与兰妃娘娘一同用膳了吗?” “唉......”慕容言无力地叹了口气,“快别提了,我昨日才与母妃生了矛盾,如今不想去见她,想来母妃也是不愿见我的。” “......”慕容瑾默然。慕容言与兰妃母子二人关系想来不错,慕容言虽然性子顽皮了些,但始终是向着兰妃的,如今这般,只怕不是什么小矛盾。也不再多问,只道:“那今日不如去浮月宫用膳?” “不必了,”慕容言摇了摇头,“自然是要去西华宫,往这条宫道上走很近的,你那宫太远了,只怕还没到,我便饿得走不动了,阿瑾今日和我一同用膳可好,”又对东显二人说,“你们当中着一人回去传个话,就说你们殿下今日同我一同用膳,叫他们不必准备了。”也不等慕容瑾回复,便拉着他往西华宫方向走去。 去西华宫的路果然要近些,二人褪去披风进入暖室内,慕容言便屏退了宫人拉慕容瑾坐下,“你离宫的日子太久,宫中有许多事情可能都不清楚,虽然我知道的也并不全面,但你听一听也是好的。” 慕容言接着道:“现下宫中贤妃最得圣宠,背后又有林家给她撑着,我母妃都要让他三分,连带着大哥也恩宠无数。我听有些碎嘴的宫人说,五弟的病与他们两人脱不了干系。这二人本就不与人善,以你现下的处境,能避则避,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端。还有,西秦打算与我大燕交好,已经准备送一位公主过来当质子了,父皇也准备送一位皇子过去,”说着看了看慕容瑾,见其眉头微锁,便继续道,“你也不要多想,现下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刚回来没多久,父皇一定不会让你再离开的。” 慕容瑾心中苦涩,却没有说话。 “你刚回学宫,那个顾先生怪得很,你还是少跟他接触好。” 慕容瑾问道:“三哥此话是为何?” 慕容言道:“严先生病后不久他便来了,也不知是何身份,何人引荐。整日散漫又矜傲,平日里面皮带笑,却又与谁都不亲近,学问上有问题请教时还故作高深,含糊得很。父皇倒还很赏识他,不过据说他是哪个世族家的公子,平日里却穿得像个赶考的穷酸书生。也说不清他哪里不好,反正,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 “三哥的意思,我明白了,谢谢三哥。”慕容瑾微微一笑,目中是许久未出现过的如雪后初霁般的柔光。 慕容言满不在意地笑道:“你是我四弟,我是你三哥,谢来谢去的,多生分啊。” 谈话间,菜食已至。 慕容言又说了许多话,什么“西苑的树上多了对青雀”“长溪宫里又进了几个紫色不错的宫娥”“御食房又出了几道新颖的点心”,此类云云。 慕容瑾这几年在皇陵待着,略可驱乏的也只有基本经书圣文言论,听着慕容言讲这些宫中的闲言琐事,倒也觉得有趣。 两人谈笑间用完了午膳,由于未时还有六艺之课,故只能小憩片刻。 六艺之课各皇子的老师不同,故需在不同的地方习课,各门课程安排也根据各皇子的不同条件来定。 慕容言问道:“阿瑾一会儿去上什么课?” “似乎是乐律与射骑。”慕容瑾想了一会儿道。 慕容言皱了皱眉头,“听闻阿瑾还未病愈,理应不该去上什么射骑课的。” “无妨,也没有什么大碍,倒是常在屋里待着,总觉得要憋坏。”慕容瑾笑道,“三哥,我该回去了,让先生等着便失礼了。” 慕容言点点头,“我送你。” 慕容瑾也没有推却,待慕容瑾离开后,慕容言松开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兰妃昨日的话犹在耳畔—— “明日你便要去学宫上课了,你四弟大约也会去,届时你与他不要走得太近。” 慕容言不解道:“为何?” “以他现在的处境,会带累你的。靖怀皇后在世时便与那贤妃极为不和,如今贤妃得势,你不与你大哥交好,至少也莫与他为敌。母亲现在已不如以往了,有些事情上怕护不了你。” “他现在是何处境,儿臣自然知晓,可那又怎样,我们是至亲骨肉,他怎样也是我亲弟弟。” 兰妃冷冷道:“谁是你的至亲骨肉?”他的母后是谁,你的母妃是谁?他是两国皇室之子,与已灭的北齐有着道不清的干系,满朝上下都欲除他而去,你接近他能有什么好结果!” “可......” 兰妃立即打断他道:“即便以后他夺得储位,他为嫡,你为庶,他是君,你是臣,你们也只是君臣,不是兄弟。” “可阿瑾他不一样——” “你如何待你皇兄的,如何待他不行吗?怎么没见你如此待你五弟和六妹呢,他们不是你的兄弟妹妹吗?你为何偏要为的一个慕容瑾与我为难!” 慕容言红了眼圈,“自始至终,分明是母亲在为难我。” “阿言,母亲都是为了你好。他小小年纪便满腹心思,你若与他为友,指不定哪日连性命也要被骗进去——” 慕容言从未见过兰妃如此严厉与失态,可心中却已定了主意,“什么骗不骗的,他待我好,我便要待他好,即便是哪日真需要了我这条性命又如何?” “......”兰妃看着他久久没有言语,许久之后抬手将一只净瓶扫落在慕容言脚边,“你走罢。” “母亲......” ...... 慕容瑾回到浮月宫时,院中已摆好了长案与软垫。以往的先生以“乐通自然”为由,将乐律课都移到了院中,落雨时便搬到不远处的亭子里,冬日小雪时索性直接在院子里上课。倒是别有一番意境,却也是冻人的。 正想着,便听见有人唤了声“殿下”。 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色宽袍,面遮半面刻画银质面具的年轻人朝他深深一揖,“在下日后负责四殿下的乐律一课,在下姓白,白兮影。” 原来是他。 慕容瑾不禁想起了那日的青袍与夜宴中的白衣妙人—— “殿下与我,日后定还有缘再见。” 果然有缘...... 第十章 有缘之人 “这样的天寒,就不必把东西搬出来了,也不怕冻坏了你们殿下。”白兮影微微侧头对几个宫人说道,又转而面向慕容瑾,“殿下以为如何?” 慕容瑾这才长揖一礼,“全听先生安排。” 那几个宫人便手脚麻利地将长案与软垫搬到了内院另一处整理出来的侧间里。 白兮影看了慕容瑾一眼,对正守在旁边的几人吩咐道:“我与殿下授课时须得清净,没有其他人干扰。”几人识相地回了声“是”,便齐齐退了出去。 慕容瑾自顾自地坐下,“先生算得真准,你我还当真是有缘。”梅园外的相遇,那样快送来的红梅,还有今天的乐律课。这样的缘分,就显得有些刻意为之了。 白兮影淡淡一笑,“殿下话里有话。” “先生说笑了,只是先生如此出现,有些意外罢了。” 白兮影道:“之前教殿下的袁先生到九鹿山上去采风,于一月高风寒之夜即兴作了一首曲子,回来后便告病了,至今还未能起榻。司乐大人便向陛下举荐了不才,殿下莫要多心。” “......”慕容瑾半信半疑,只是盯着白兮影看,半晌后突然笑道:“除夕那夜,鼓台上的那位,并不是白先生吧。” “哦?”白兮影略有些吃惊,“殿下何出此言?” “那日的那伶人,身形与先生极像,鼓台又离席位较远,那位即便与先生容貌不一,但遮了半张脸,也难以辨认。我原以为那位便是先生,可今日再见到先生才知,原来并非一人。” 白兮影笑问道:“那么殿下为何今日见了在下,又知道了呢?” “风度不同。先生应是出生于名门望族,自小接受名儒大学的教导,又有一番手段与计谋。而那位,倒更像是个善舞的.....伶人,”慕容瑾托着腮,有些得意道,“先生认为,学生说的对吗?” 白兮影也不否是,只是笑道:“殿下果真聪颖。” “先生不怕我告与他人吗?” 白兮影毫不在意道:“在下倒是很好奇,殿下会告知与谁人。” “......”慕容瑾一时语塞。 白兮影接着道:“况且,在下需要的,只是让他们知道有在下这个人,而他们,也只是想拉拢他们知道的那个人。所以鼓台上究竟是谁并不重要,对于我们来说,那个人只是叫‘白兮影’,仅此而已。看来殿下需要了解的,还很多。” 慕容瑾微眯了下眼睛,徐徐道:“相比与此,我现在更想了解到,先生为何会选择接近我。” 白兮影道:“在下说过,缘分使然。” 慕容瑾显然不信,“我无权无势,先生接近我,对您有什么好处呢?” “既然殿下不相信在下,”白兮影无奈叹息道,“那么殿下便当做是,在下想要一个资质上佳的学生好了。” 白兮影既然有意回避此话题,慕容瑾也觉无趣,便问道:“那么先生今日打算教学生什么内容呢?” 白兮影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便真的开始教起乐律来,一只手正经地持着书卷,一只手负在身后,不疾不徐地念道:“凡乐之道,五声、八音、六律,十二管,为之纲纪云。五声:宫为君,宫之为言中也。中和之道,无往而不理焉。商为臣,商之为言强也,谓金性之坚强也。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1 “白先生,“慕容瑾忍不住打断他,“这些学生很早便学过了。” 白兮影也不恼,只和气道:“殿下以往学的,是袁先生教给你的,我教与你的,自然不同,且仔细听着。” 便接着道:“闻其宫声,使人温良而宽大;闻其商声,使人方廉而好义;闻其角声,使人恻隐而仁爱......”2 于是慕容瑾就这样听着白兮影念叨到了时辰末,临走前,白兮影还留了本《乐礼》下来,“还请殿下熟记,下次课在下要考察的。” 慕容瑾漫不经心地接过书,又听他道:“每日上课的情况在下都需汇呈给陛下的,殿下可是马虎不得的。”那人笑得温文尔雅,谈吐得宜,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慕容瑾突然捏紧了书角,规矩地拱手道:“学生记下了。” 白兮影前脚刚走,若眉后脚便进来,“殿下,方才陛下传来口谕,说殿下身子尚且虚弱,此时虽是初春,但依旧天寒地冻的,射、御课以及武学课,殿下便不必去了。” “劳烦姑姑,我知道了。”倒还真让慕容言给说中了。 慕容夙今日一身海棠红云锦绣鲤宽袍,显得格外耀眼,正哼着小调往乐府这边走来。 那乐府守门的两个内侍远远地望着那一身红衣,便知来着是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便进去通报了大司乐,“大人,瑞王殿下正在朝这边赶来。” 年近六十的大司乐听了,一张脸立即苦了下来,连忙吩咐道,“快去关门,切莫让他进来。” 大司乐捋了捋花白的长须,顺了一口气,“这个祖宗怎么又来了......”但凡慕容夙来这乐府,准没什么好事发生。以往那断了弦的上好桐木琴,被折了的北地雪莲,被放走的画眉鸟......大司乐光是想着就觉得心口疼。 不多时便听到有人敲门,“司乐大人,在下来看望您啦。张大人......是小王啊!大人?老人家?” 大司乐额头上青筋暴起,手中的拳头紧了又紧,权当作没听见。 “大人——” “老人家——” 敲了半天,叫了半天,依旧没有动静,慕容夙有些挫败地倚着门。这时,门突然从里虚开一条缝,一名内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殿下请回吧,我们大人今日不在府上。” 慕容夙忙道:“本王今日不是来找你家大人的,本王今日是特意来你家白先生的。”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那名内侍又道:“我家大人说了,如此,便更不能让您进来了。” “你家大人不是不在吗?”慕容夙怒道,“老头儿,你就是欺负我今天只有一个人!”说完便一脚往大门上踹去,吓得那内侍连忙关上门,上了栓。 白兮影在远处站了有一会儿了,向身边的宫人问道:“那人穿得倒像个正经公子,怎么,竟是来砸场子的?” 那宫人道:“先生,那位是瑞小王爷,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了,每回来总要惹司乐大人生气。” 白兮影小声吩咐道:“一会儿你回去,就说我今日有些要紧事,从四殿下那里上完课便出宫回府了,明白吗?”又塞了快银锭子给那宫人。 “是,奴才明白。” 白兮影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他目前还不打算蹚这水。 注1:出自《晋书-志第十二》 注2:同上 第十一章 见血封喉 白兮影回到府上时,一个身着黯蓝色劲装的年轻人正在书案前摆弄这什么。 “昆吾,今日又有谁的帖子?”白兮影在一旁的毛皮垫上坐下,有些慵懒地拖着下巴。 那名叫昆吾的年轻人转过身来,手里捧着一叠请帖,恭恭敬敬道:“这是今日的帖子,请主子过目。” “瑞王的帖子推了?” “瑞王每日都送帖子来,都推掉了。”昆吾道。 “嗯,”白兮影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着一个帖子的贴封,“镇国侯,南宫珝......你收下这封帖子的时候就没有觉得什么不同吗?”说着便将那帖子递给昆吾,其余的帖子随手扫落在地。 昆吾接过帖子,细细看了上面的几个洒金大字,又展开来读,困惑道:“主子,这......” “你闻闻。” 昆吾凑近闻了闻,皱眉道:“是云景墨。” 白兮影赞许道:“不错,你倒还记得。” “这凌家山庄每年就出那二十方云景松墨,除去送进南越皇宫里的,也就剩了几方,可谓是千金难求。这镇国侯倒也有几分能耐。” 白兮影道:“只怕还是新开的墨,他倒是大方。” 昆吾迟疑了片刻道:“主子若是不想去,属下这就派人去传个话。” 白兮影摆手道:“不必,我正好想去见见这位镇国侯。” 镇国侯南宫珝,南宫家嫡子。从老侯爷那里袭来的爵位,年纪轻轻便拜了大司马,身居了高位。其夫人文氏原是高门将女,嫁给南宫珝后先育有一子,此子半月夭折。 两载后,文氏又得一子,名唤祁,乃镇国侯之独子。 这日,南宫珝自下朝后便进了书房,连午膳也没吃。将近日铺十分,文氏叩了叩书房的门,“侯爷。” 许久之后,南宫珝才来开了门,朝服也还未换下,面上露出些疲惫之态,“夫人。” 文氏担忧道:“侯爷可是遇了什么烦心事?” “夫人进来说话,”南宫珝顺手掩上了门,“这朝堂之上的琐事我便不说与夫人听了,只是近来有一桩事与祁儿有关,便必定要告知夫人了。” “祁儿?何事竟能与祁儿牵扯上关系,他还那样小。” 南宫珝温柔地把手搭在文氏的肩膀上,“夫人莫惊,是陛下旨意让祁儿入宫去作皇子伴读。” 文氏松了一口气道:“只是离家远一些,见面少一些,不过能和皇子们一起念书,倒也是好的。侯爷为何如此烦恼?” “这事情就坏在这皇子上?” 文氏不解道:“侯爷何出此言?” “若是其他皇子,便是那病秧子五皇子也好,可现如今,偏偏要祁儿去作那四皇子慕容瑾的伴读,”说着又长叹一声道,“现在满朝文武都看他不顺,陛下念着靖怀皇后的情分留着他,却未必不想除去他。祁儿若与他亲近,可不是什么好事。” 经此一说,文氏也意识到了其中利害,不由攥紧了衣袖,“可能推却?” 南宫珝无奈道:“陛下旨意,我等岂敢推却。” 正说着,门外一小厮叩响了门,“侯爷,乐府的白公子到了。” “知道了,请白公子稍等片刻,”说着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怎么忘了还有这事。”遂又匆匆去更衣。 穿过一截青石板路和抄手回廊,便见着一清逸出尘的白衣青年正在花厅跽坐着品茶,身后站着个蓝衣随从。 白兮影察觉有人靠近,便顺声看去。此人着赭石锦袍,戴玉冠,眉目俊朗,也是清秀人才,正是年轻的镇国侯。 白兮影朝南宫珝远远一揖,“侯爷。” 南宫珝也作揖还礼,“让白公子久等,失礼了。” 二人闲聊了不少音韵雅曲之事,南宫珝涉猎颇广,倒也相谈甚欢。 “听说白公子家在南越,可是越朝之宗亲?” 白兮影眼角微扬,语气温和道:“白姓在南越并非稀罕的姓氏,在下不过一介布衣,侯爷说笑了。” 南宫珝笑道:“只是见公子气度不凡,多想了两处,公子勿怪。” 又聊了几句,侯府管家突然赶来在南宫珝耳边细语了几句。 “忽有急事,恕暂不能相陪,还望公子见谅。”话毕,便匆匆离去。 白兮影轻笑一声,对身后的昆吾道:“既然侯爷有要事在身,那我们也就不再打扰了。”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那府中管家连忙劝阻道:“公子请留步,侯爷片刻就回。” 白兮影与昆吾对视一眼,便又坐了下来。 天边的浓云快速卷舒着,白兮影已是吃了几盏新茶,尝过几类糕点,并小憩了些许时候了。暮色将合,白兮影悠悠问道:“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吗?” 一旁的丫鬟不敢作声,忙差了一人去寻管家。昆吾面上已有不耐烦之色,“公子。” “好啦,我也乏了,”白兮影掸了掸衣袍,缓缓起身,“走吧。” 两人刚踏出花厅便撞见管家疾步走来,“白公子,何不......”话还没说完,只见昆吾漫不经心地将剑鞘滑下来一截,斜瞥着他,颇为恼怒道:“让开!” 白兮影笑着拍了拍昆吾的手腕,道:“别吓到了老人家,”说着就从那管家身侧走过,“贵府若是强行留客,传出去只怕会坏了侯爷的名声。” 铅灰色的乌云一点一点爬满头顶,沉重之感仿佛要将整个苍穹拉倒。冷风毫不留情地吹过大棘城中的最后一处罅隙,空气渐渐变得湿润起来,视线开始黯然朦胧。 细雨密密麻麻地敲打出声响,将雨中的人和物都笼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轮廓,水腥味混杂着尘埃的气息弥散开来。 一辆青篷乌辕的马车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前行的枣红色骏马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驾车的蓝衣青年立即勒住缰绳,以防马车剧烈颠簸。 雨势渐大,雨滴在水洼中溅出水花,耳边只剩下一片庞然的寂静与冷雨滂沱。 马车的主人正把玩着一柄白玉为骨折扇,似乎在对驾车之人说:“就在此处停下吧,似乎有人在等我们呢。” 昆吾拨了拨斗笠的沿缘,目中寒光似剑。 空气仿佛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凝固着,死亡的气息。 几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落在两旁的房脊上,将马车围住。 白兮影声调平淡道:“若是弋白在此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近来习了几个新招式,正愁没地方练手呢。” 昆吾用拇指将剑身拔出剑鞘几分,白刃隐显出杀意,剑面映出半面冷峻。昆吾冷冷道:“主子,我的剑近来也嗜血得很——” 利刃出鞘,见血封喉。 来者身手不凡,兵刃直去要害。昆吾仰身躲过一击,足尖一点车辕,便飞身落在了车顶。利剑割喉,只需一瞬。两个黑衣人的血同时溅在昆吾脸上,显得昆吾更像个地狱罗刹。 然而,车中之人却似乎察觉不到车外之事似的,手指轻抚着白玉扇骨,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倒地之人约有八九,鲜血在雨中迅速晕开。昆吾也已是半身染血,却没有一处大伤。 那些人逐渐意识到昆吾不好对付,转而将剑刺向车内。白兮影歪着身子躲过几击,手中的白玉扇突然展开,露出泛着白光的刀刃。伴随着“撕拉”的布料破裂声,车帘已被划破,白色的身影迅速从车内飞出。手中之扇再一收一展,数枚泛着奇色的极细银针便功向那些人。片刻,便有一半之人倒地。 白兮影转身跃上房脊,对昆吾只说了一个字“跑——”。 昆吾似乎愣了一下,立即道:“是。”随即跟上。 身后的黑衣依然紧追不舍,一蓝一白两个身影仿佛踏风而行,不久便已快近宫道。 昆吾刚想松一口气,却见一把袖刀已越过了自己朝白兮影后背刺去...... 第十二章 冷雨之夜 白兮影仿佛能看见身后之事,大袖一挥,袖刀已不见了踪迹,再见时,却正插在一黑衣人的胸口。 白兮影低喝一声,“走。” 昆吾跟着一同上了宫道,身后的黑影也消失在了暮色中。昆吾的剑这才入了鞘,白兮影将白玉扇轻轻一合,方才的刀刃便被收入扇中。 “今日便回乐府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雨中慢慢走着,昆吾道:“主子,刚才那些人应该是南越的死士。” 白兮影整理了一下呗雨水浸湿的外袍,道:“那日见了南宫珝的帖子,我便猜到了大概有这一出。故意用云景墨大概也是想提醒什么,又估摸不清楚我的身份。今日这番十有八九是和我那个不省心的弟弟通了气,却怕我真的是南越皇族,若出了事,他也担不起。所以事先提醒,又刻意拖延,两方都不好得罪,倒也难为他了。” “主子说的是......白邬?”昆吾问道。 白兮影点了点头,“不错,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蠢。” ....... 两人回到乐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雨却并没有要要停的意思。 “大人,今日须得在此处宿一晚了。” 司乐看着狼狈不堪的主仆二人,不由吃惊道:“这是怎么了,发什么了什么,怎的成了这副模样?”又一面吩咐人准备热水和姜汤。 白兮影道:“路上遇到了几个恶徒,把马车给抢了。离府太远,便过来了。” “天子脚下,怎会生出这些事端来,我看此事......”司乐立即拦住白兮影,“你跟我说实话,到底遇上了什么人?” 白兮影无奈道:“好好好,大人也该让我先换身衣裳,这样怎么好说话。” 司乐便没有再说什么,又见白兮影进了屋又探出身来,“大人,能否准备些食膳,那侯府的茶水点心着实不怎么样。” 司乐:“......” 白兮影在乐府本就有单独的院落,倒也并不麻烦。 待白兮影沐浴更衣,又吃了一碟翠玉糕和一碗姜汤后,才把发生之事与司乐说了个大概。 司乐一直皱着眉听完,怒道:“何人竟敢如此为之,太放肆了!” 白兮影笑而不语,司乐问道:“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我是长大后才被寻回家中的,我那弟弟与我并不亲近,日久便生了许多矛盾,又总觉得我要抢了他的爵位。我这两年没回过家,他又寻不到我,这回听了点风声,便心急了。大人放心,必定不会牵连乐府的。” 司乐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 白兮影眼睑微垂着,“大人能够收留我在此如此之久,已是极大的恩情了,又待我这般好,我又怎能再给您添麻烦呢?” 司乐看着白兮影从未取下的半面银质面具,慢慢开口,“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白兮影不由攥了攥衣摆,“是吗?那还真是有幸呢。” “那个人,以前算是我的一个学生,在乐理舞艺方面都很有天赋,写得一手好曲子,文章也作的好。他敬我如父,我终却没有护好他,反倒害了他......”司乐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更加苍老,“若他现在还在,应该与你有的一比。” 白兮影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冷了一下,“他,不在了吗?” 司乐苦笑道:“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他走的那年,应该还.......还只有二十五岁,还是二十六来着?” 白兮影惋惜道:“这样的才子,竟都没有机会见上一面,还真是可惜了。” “我也不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司乐朝院外走去,也不要人撑伞,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谁说不是呢,那么好的孩子......” 雨是在将近黎明才停的,慕容瑾却早已醒来。冷雨之夜,毕竟难眠。 书案上散乱着几张熟宣,上面写着几个皇子的名字,上面一些被圈了起来,一些则被画了叉。 放下狼毫,慕容瑾仍皱着眉,思索着质子人选。 现下众皇子中,皇长兄正得圣宠,自然不会是他;五皇弟重疾缠身,陛下也不至于让他出这个远门;六皇妹年幼,又是陛下独女,陛下自然是不舍让她远去的。剩下的三人,二皇兄生母齐妃虽已不在,安国公如今也不如从前,但在朝中说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所以不会是他。那么...... 慕容瑾提笔利落地将慕容言和慕容熙的名字划去,宣纸上独留了自己的名字。 便很可能是我了...... 卯时依旧去学宫温书,不过这日,却有一生面孔坐在了慕容瑾旁边的空位上。见慕容瑾来,便起身离席,微微拱手道:“参见殿下。在下南宫祁,是殿下的伴读。” 南宫。慕容瑾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南宫珝,当朝的镇国侯。镇国侯有一独子,名祁。 慕容瑾微微点头,“世子不必多礼。” 待慕容瑾坐下后,南宫祁才复坐下。只是却未再与慕容瑾说过一句话,慕容瑾生性冷淡,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搭话。 皇子伴读通常与皇子年龄相当,性格相近,一般是文武大臣之子,与皇子一同上课。若皇子犯错,则伴读代为受罚,一来以此监督皇子学习,二来伴读留在宫中,也起到了人质的作用。 这个南宫祁面色温和,却并不似善交之辈。慕容瑾并不愿与之深交,而南宫祁也不愿与其多说一句话。 习完课后,南宫珝也只是一句“告退”,便先离去。身边没个随从,也不知道识不识得路。 “东显,你去跟上世子,别让他走丢了。” 慕容瑾突然觉得,这个伴读,有点令人糟心。 慕容言上前去贴近慕容瑾,“阿瑾,你这个伴读好生无礼。” 慕容瑾无奈道:“人家可是侯爷的爱子,我跟人家哪里比得。” 自从射、御课以及武学课被取消后,乐数课便多了起来。数课还好,学着倒也有趣。只是那乐律课,慕容瑾想着白兮影便觉得头疼。 午后的乐律课慕容瑾思绪乱糟糟的,白兮影考察了些要点,慕容瑾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答着。 白兮影停下来没有再提问,安静了许久后,慕容瑾却仍在发呆。白兮影卷了竹简握在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慕容瑾的头,“莫要发呆!” “哎哟——”慕容瑾猝不及防地捂住脑袋。 “今日见殿下都在走神,在想什么?” 慕容瑾支吾了一下,“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白兮影冷哼一声,“满脸都写着心事,还没什么。” “......” 见慕容瑾不说话,白兮影便撩了衣摆坐下,语重心长道:“是在担心陛下要送谁去那西秦吧。要在下说,殿下思量这么多有什么用呢?” 慕容瑾抬眼看他,只听他继续道:“结果如何,又由不得殿下做主,只能接受而已。况且......” “况且什么?” 白兮影笑道:“况且,这质子人选绝不会是殿下。” 第十三章 半面银霜 慕容瑾皱眉道:“你说什么?” “殿下仔细想想,陛下真的放心让你去西秦吗?”白兮影压低了一点声音道,“殿下认为你现在无依无靠,没有母族势力,也没有朝堂支持,偏偏放在皇城中又是个隐患。陛下可不这么认为,现在北齐势力一日未根除,陛下便一日不得安心。你若是去了西秦,再多的人看着,终究鞭长莫及,那才是陛下不愿见到的局面。” 经此一说,慕容瑾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但又立即疑惑起来,“先生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白兮影挑眉道:“自然是为了了殿下的心事,才好上课不是?” “先生说话真让人挑不出错处。”慕容瑾说着,便见白兮影将一本《乐经》摆到了几案上,“殿下既然静不下心来,不如将这书好好抄一抄。人容易胡思乱想,往往便是因为太闲了。” 慕容瑾抄着《乐经》,倒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不少,转眼便到了时辰点。 白兮影从浮月宫出来后便沿着宫道慢悠悠地走着,一段路也不算太长,走走停停竟走了近半个时辰。快到离乐府最近的一处朱门时,白兮影又停了下来,对身边的宫人吩咐道:“你去看看,那瑞王可还在乐府?” 不多时,那宫人便去了回来,“先生,瑞王殿下刚走了不多时。” “嗯,那走吧。”这才回了乐府。 这些天慕容夙总是在白兮影放课后的时辰在乐府外等着,准确说是被司乐拦在了门外。自那会刺杀后,司乐便不同意再让白兮影回府上了,白兮影又实在不愿见他,便常转悠着磨时间,估摸着慕容夙走了才回去。 这日午后,白兮影无课,司乐又恰好不在乐府上,那些内侍毕竟不敢真的拦着。慕容夙得了这个空子,便进到了乐府。 正愁着不知道白兮影的院落在何处,耳旁便传来悠扬的琴声。慕容夙心中一喜,心想此曲定非人间之曲,随循声而去。 慕容夙顺着琴声来到了乐府的角院。琴声越发清晰了,悠扬婉转,入耳萦绕难去,不似凡世之曲,却又透着无尽的悲伤。仿佛是饮了一半的孟婆汤,恍恍惚惚间又看尽悲欢离合。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弹琴的秒人在拨动着琴弦,而天地,都在温柔地聆听。 不觉间便走到了房门前,只听见有人道:“阁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与在下一叙。” 琴音散绝,慕容夙的神识骤然被拉回,略感惊讶地将雕花木门轻轻推开,迎面处是一素衣青年—— 不染纤尘的雪色宽袍衬出其身形之消瘦,如瀑墨发只在发尾用缎带打了个松散的结,显出几分雍雅。额前鬓旁散出丝缕薄发却不觉凌乱,精细纹刻的银质面具覆了半面如画之颜。浑身上下并无半点坠饰逾有灵逸之气,儒雅间透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几分冰冷。 那人看着慕容夙,微笑着揖了一礼。 慕容夙也连忙还礼,道:“在下路过此地,忽闻琴声悠扬,不觉间便行到了此处,打扰了公子,还望恕罪。” 那人道:“拙曲能得阁下欣赏,实乃荣幸。阁下若不嫌弃屋舍寒破,屋中温了壶淡酒,正缺个对酌之人。” 慕容夙本以为这该是个清冷不近人情的淡漠角色,而今见其如此礼待,心中自然欢喜,“那在下便叨扰了。” “请——” 两人在叠翠碎玉屏风旁的矮几前对面而坐,那人取来刚温好的美酒,倾入酒杯之中,“这是我曾在琼州城游玩时偶得的梅花酿,取用含苞之白梅、红梅作酿,以琼州泉眼之水以及晓晨松尖之雪窖之,兑入玉琼山之酒,如今已是三载之酿。此酒虽不浓烈,但梅花之香却足以醉人。” 慕容夙端起酒杯,看着里面透亮的琼液腾出热气,仅问着酒味便已觉置身梅雪飘零之中,不由叹道:“如此美酒,人间难得,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今日能遇公子饮此佳酿,实在是幸运至极,”便抬袖,“在下先干为敬。” 那人也举杯相对,一饮而尽。两人放下酒樽,相视而笑。 那人往慕容夙面前的酒杯里续上梅花酿,道:“在下白兮影,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慕容夙本想着现编一个名字,却又一时想不到应景的,索性道:“在下......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夙字。” 那人起身离席,深深一揖,“原来是瑞王殿下,在下失礼了。” “你我只是饮酒,公子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白兮影淡雅一笑,重新跽坐回慕容夙对面,“在下倒是时常听起大人提起殿下。” 慕容夙好奇道:“司乐大人都说我什么?” “大人说......”白兮影抿了一口酒,转而严肃起来,“殿下自小便喜欢缠在这乐府,折他的花,挖他的草;弹断过他的焦尾,摔碎过他的陶埙;放走了他心爱的画眉,打破了御赐的净瓶......” “......”慕容夙现在恨不得把脸埋进这酒杯里。 白兮影又笑道:“大人还说,殿下你虽然顽皮,在乐理上却是甚有天赋,是难得的人才。” “大人当真这么说?”他看着白兮影的半面容颜,似笑非笑,那张面具下一定是绝色之颜,也一定有不可触及的伤口。不知为何,此人竟给他一种亲切感,仿佛是旧相识。在这个人面前,仿佛平日里那些沉重的面具和伪装都可以卸下不顾。 慕容夙惨然一笑,“我出生皇室,爵至亲王。在别人看来,我从小锦衣玉食,虽风流成性,顽劣不堪,却还能有个待我如己出的皇帝哥哥。可我的胞兄早在八年前便因谋逆之罪而自焚于室,母妃也因此病逝,只余我一人在这世间长大。我的好皇兄,面上虽是待我好的,心里却总觉得我与兄长一样有谋反之心。我以往常来这乐府,不过是因为在这噬狱般的皇宫里,唯有司乐大人会耐心地陪我说话,给我讲道理,教我弹琴识谱,从不会骗我。” 白兮影抚着酒杯上的瑞兽雕纹,轻勾起薄唇,“殿下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一种补偿呢?” 补偿?慕容夙看向这个青年,那唇角不散的一抹笑意,眼底难测的深潭,这个人的那一半面具下究竟是番怎样的神态。 “公子这是何意?” “殿下自小身在这宫室之内,这种关系,殿下应该比在下更清楚才对。” 慕容夙轻轻皱眉,“公子好手段,只是我慕容一氏还轮不到你个外人来挑拨,”说到后面,语气便越发激烈起来,“本王原当你是个君子,预交为友,才与你说这番话。不曾想,你竟是个权计于心,谋算于袖的小人,枉费司乐待你那样好!” 那白兮影也不恼,唇角依然挂着一抹薄笑,“君子也好,小人也罢,殿下如此恼怒,不过是因为,殿下也曾如此思量过,不是吗?” 慕容夙浅瞳微缩,眼浪翻腾,一挥袖将酒器掀翻在地,与白兮影对视片刻后便摔门而去。 慕容夙站在院中,死死地盯着刚才摔门的那只手,狠狠地握紧。 彼时,又传来那人拨动琴弦淌出的七弦之音。低处如溪泉幽咽,高昂处如凤凰悲泣,又如万鸟汇聚共鸣;忽而,镜破花消,影散月碎;风吹落愁绪,雨落下点点哀,雪融化成浓愁,七弦根根断肠...... 慕容夙阖眼,满眼便是一片猩红的火光,灼烫着双目。他从不敢忘,那狱火焚心,噬骨之痛,每日夜深,便如梦魇缠身。那个,在红莲业火中对他含笑的身影,那眼里却又有那么多地不甘。其实,他也很不甘呢。 玉手顿然,琴音绝。光线尚不明亮的屋中,白兮影露出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又转瞬露出淡淡苦涩之感,“昆吾,你说,我是不是太坏了?” 白兮影身后的暗影中走出一个身着黯蓝色劲装的年轻人,“主子严重了。” 白兮影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盏与洒出的梅花酿,惋惜道:“以前啊,我见到他时,他还扯着我的袍子不让我走呢,如今,竟一点也不认得我了。” 昆吾极为小声道:“若是真认出来,主子怕是又要恼了。” “你说什么?” 昆吾愣了一下,转开话题问道:“主子为何不直接将当年的事情告诉那瑞王,岂不更为了当?” 白兮影看着屋侧一处垂下的青纱,徐徐道:“有时候。让一个人穿过重重迷障去发现血淋淋的匕首,比让他看见一纸真相更加痛彻入心和深信不疑。” 第十四章 文渊木牌 经过几日的相处,慕容瑾与南宫祁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僵了。两人课下偶尔会说几句话,放课后也是一同回的浮月宫了。 这日放课后,慕容瑾正打算和南宫祁一同回宫,顾十却对南宫祁道:“请世子先回宫吧,我与四殿下说几句话。” 南宫祁也没多想,应了句“是”便出了学堂。刚迈出学宫,便撞上一人,南宫祁略有些吃惊,“大皇子......” 慕容瑾疑惑地看着顾十,“先生今日将我留下,可有何事?” 顾十不答,只是在他那破旧的书袋里不停地翻找着什么。慕容瑾便站在一旁不说话,许久之后才看到顾十从书袋里掏出一个漆面的木牌来,“请殿下拿着这个。” 慕容瑾犹豫着接过,问道:“这是?” 顾十道:“这是文渊木牌,殿下凭此木牌可随意进出文渊楼借阅书卷,算是下官借予殿下一段时日。殿下欠下的功课不少,也应该多补一补才是。” “那便多谢先生了。” 顾十笑道:“殿下可别告与他人,下官可再没有另一个木牌了。” 慕容瑾又道了谢,才疑惑着将木牌小心地收入袖中。 午后乐律课上,慕容瑾向白兮影问起,“先生可知道文渊楼?” 白兮影道:“你们皇家御用的藏书阁你不知道?” 慕容瑾摇了摇头,“以前未曾听说过。” 白兮影接着道:“文渊楼建了有些年头了,算是皇家藏书阁。据说其中藏书颇多,还有皇室密辛,不过要进入文渊楼必须持有文渊木牌或有圣旨口谕。而这文渊木牌统统只有十枚,经由陛下之手,发与一些王公大臣。不过陛下发出去的木牌是否有十枚,便不可得知了。殿下为何问起这个?” 慕容瑾装作不在意道:“不过是偶然听闻,便觉得好奇,想问问先生罢了。” 白兮影虽有疑心,却也不再多问。 慕容瑾寻了个空闲的下午,趁那唠叨的若眉不在,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出了浮月宫,按着顾十说的线路往文渊楼方向而去。 文渊楼建于成帝年间,至今已有八十余载。因庆帝年间曾遭遇一场大火,楼身及诸多古籍要文被焚毁,故后来便索性重建。采用大量的砖石修葺,四周远隔草木以及木筑宫殿阁楼。书架藏阁一律采用轻便的石料。墙上、廊间皆刻有避火神兽的纹样,楼顶嵌有辟火珠,并有四方的鸱吻做护。楼外更设有数个储水的大缸,楼内照明灯烛皆以琉璃罩之。 文渊楼外有禁卫把守,持有文渊木牌者或圣旨口谕方可入内。内有数名文员记录每日书籍增减及调录借阅等事。 那文渊楼的首席文员见慕容瑾来,脸上立即堆满了笑,“殿下今日来,可是要寻什么书?” “我随意看看,就不劳烦掌楼大人了。” 那掌楼道:“那便不扰殿下了,只是这文渊楼第三层的内隔,没有陛下的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还望殿下......” 慕容瑾点点头,“我自然不会给掌楼惹事的。” “殿下言重了。” 一楼多是各文员忙碌办公之所,慕容瑾略微扫了一眼便直上了二楼。二楼中多为史书典籍,记载了各国史事以及边外风云,有一个隔间里则放了各国皇室族系及画像。 慕容瑾很快便寻到了北齐一栏,竹简、帛书以及一般的纸卷皆分类而存。慕容瑾打开其中一卷竹简,其中记载的乃是北齐最后一任君王的生平,无甚可细细推究之事。索性放下,又取了另一卷族系图来看...... 五楼有重兵把守,四楼是大燕历代皇室成员及朝中臣子的画像。三楼的内隔外有四人守着,推拉门作隔,门上有锁。慕容瑾便只在四楼徘徊。 这文渊楼并非常人能进,其中必有不寻常之书。那么,顾十将文渊木牌给他,便不似让他去补习几本功课那么简单了。如此说来,那顾十是想让他看到什么文渊楼里才有的东西呢?这顾十,到底又是什么人。 慕容瑾一边看着画卷垂下的木片标签,一边想着。 这些画像几乎是由同一宗室之人完成的,画者皆为贺姓,因出自一家,故而画风大抵相近。 慕容瑾打开一轴画卷,上面画的是一个婷婷美人,旁有生卒年注释及其身份注解。 凤昭太后,顾氏。生于华帝五年,卒于承帝三十二年。 如果慕容瑾没记错的话,这位凤昭太后,应是当朝燕帝之生母,于燕帝登基当年去世。算下来,还是慕容瑾的皇祖母。 顾氏。不知顾十的顾,是不是这个顾呢?慕容瑾有些好奇。如果是的话,那这个人又是凤昭太后的什么人呢? 顾氏的族系图没找到,慕容瑾反倒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大燕每一任皇帝的生母,几乎都是在皇帝幼年或是皇帝登基前后,最长不过至皇帝登基第二年便薨逝了。这,是大燕某种不成文的规定吗? 为了防止中宫乱政,所以一旦储位确定或新帝登基,其生母便万万不能留于世吗? 慕容瑾不由心下一凉。 ...... “殿下今日看的什么书?” “寻了两本史话,劳烦掌楼了。”慕容瑾将随意拿的两本书递给掌楼记录。 “殿下折煞下官了,这些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慕容瑾捏着两本书,心不在焉地出了文渊楼。 夕阳西沉,慕容瑾回到浮月宫时,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 几个宫娥正打着堆咬耳朵,没注意到慕容瑾进来,慕容瑾反倒把她们的谈话听了去—— “今日我去织室取衣服,正巧遇见墨兰,她说她要到西秦去了。”一个宫娥道。 “怎么还要去西秦,她又惹了那档子事?” “她主子不是五皇子嘛,陛下下旨要让五皇子去西秦当质子,命她跟了去。” “真的假的?莫不是她唬你的。” “墨兰怎么会唬我,”那宫娥有些恼了,“我们当年一起进宫的,情同姐妹。” ...... 慕容瑾皱了皱眉头,“东显呢?” 众人这才回头看到慕容瑾,忙站好行了礼,“殿下。” 东显闻声从内院出来,顺势接过慕容瑾手里的书卷,“殿下怎的这时才回来?晚膳都已经送来了。” “去乐府请教了白先生一些问题,你最近可有听到什么传闻?” 东显:“殿下指的是?” “关于五皇子的。” “这......”东显斟酌了片刻道,“奴才今日去药房拿药的时候倒是听见有别的奴才说‘五殿下的药也只熬这两天了,待去那西秦,统统都得换成药丸子带去’,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五皇弟......慕容瑾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慕容炬虽然病重,但其母至今不过位至嫔席,其母家顶多有个七品官员,也不用顾忌什么。那慕容炬真是再好不过的质子人选了。 慕容瑾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悲凉之意。慕容炬那样病弱,若经一路长途颠簸,也不知到了西秦还能不能留得半条命,陛下他还真是...... “东显,你去让膳房准备一些叠翠糕和山药软糕,再找个食盒,一会儿去五皇子那里一趟。”吩咐完这几句,慕容瑾便扶着门框剧烈咳嗽起来。 慕容瑾与慕容炬虽不似如慕容言那般亲近,却也是皇子中极少说得上话的。慕容炬行五,也只比慕容瑾小的一岁,不爱与其他人亲近,倒是粘慕容瑾得很。以往在学宫时一口一个“四哥哥”叫着,拽着慕容瑾的袖子问他一些难题。以前有时候还觉得那小东西有些烦人,如今竟然就将分别千里之遥。 慕容瑾胸口堵得慌,喝了些茶水,也没吃晚膳,皱着眉头将几个小的玉瓶子挑来拣去了小半个时辰。 瓶子挑的差不多,东显也拎着食盒回来了,“殿下,是现在去吗?” “现在就去吧。” 再不去的话,真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机会再见面了。 第十五章 顾府有香 两人到紫宸宫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宫内点着零星的宫灯,只是让人勉强看得清路。 整个外院看不到一个宫人,显得有些冷清。走到内院,才看见慕容炬一个人在慢慢地绕着院子走着。那身子瘦小得可怜,里面只穿了中衣中裤,外面罩了件大氅,像是刚从榻上下来。 光线过暗,慕容炬辨认了许久才认出来人,“四哥哥——”作势便要跑来,刚跨了两步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慕容瑾连忙上去扶住他,“病得这样重,怎么不好生歇着。你宫里的人呢?” 慕容炬小喘着气,看着慕容瑾眼中尽是欣喜之色,“他们刚才被一个管事的公公叫出去了,我趁着没人便下来走走。四哥哥今日怎么来了?” 慕容瑾心里颇不是滋味,却还是笑道:“想你了,便来看看你。” “这么久了,四哥哥是除了母妃外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慕容炬咧嘴一笑,“还是四哥哥待我好。” “吃过晚膳了么,”慕容瑾搀着慕容炬慢慢往屋内走,“我让人带了一些清淡的点心,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你喜欢吃的。” “有叠翠糕吗?正好晚膳时没有胃口,刚才走了两圈反倒饿了。” 慕容炬也只吃了一块叠翠糕,半块软糕,便不再食了。 “听说西秦的雪霁公主留离快到了,我也该离开大棘城了。四哥哥知道我要走吗?”慕容炬将剩下的半块山药软糕放回碟子中。 “嗯,”慕容瑾点了点头,“我也是听到的流言,没想到......” 慕容炬拉过慕容瑾的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四哥哥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好好地回来的。” 慕容瑾将手抽出,从袖中取出一只药瓶,“这是救心丸,不多,只有几粒,必要之时可以护心救命。你若不嫌弃的话便收下吧,接下来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见你,若没有,这便算作是我的别礼了。” 慕容炬小心地接过药瓶,这是个素面的黑玉瓶,虽没有雕刻,但玉质上好,并非凡物。 “这么贵重的救心丸,四哥哥就这么给了我,岂不浪费了?” 慕容瑾苦涩一笑,道:“怎么这么傻。” “好好好,”慕容炬把药瓶放到枕下,“小弟我便收下了,四哥哥可不许反悔再拿回去。以后我得日日当菩萨供着。” 慕容瑾觉得口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是慕容炬说了一大堆安慰他的话 “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好生养着,别想太多。”慕容瑾便不再多留,让东显点了宫灯引路。 月照高头,三更已过。瑞王府内的书房依然亮着灯,满地狼藉。慕容夙将刚画好的一幅画揉作一团,又皱着眉头展开来看。画上是一个戴了半张面具的白衣公子,眉目清秀。 总觉得此人在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难道是因为美人大多都长得相像么? 那张熟宣仍旧被揉成了纸团扔向远处。 “唉......”慕容夙用镇纸碾过新铺的一张熟宣,继续作画,就这样直到天明。 午后未多时,慕容夙便命人准备了一架马车,驾车的侍卫问道:“王爷今日是去花明坊还是去千叶楼?” 慕容夙揉着眉心,冷冷道:“去顾府。” “是。” 顾府位于并不繁华的南市,府邸不大,府内侍奉之人不超过五人。 也不知是仆人懒惰还是主人的刻意安排,院中的石板上布满了青苔,连石缝里也长着寸深的杂草。廊上垂着的纱被风吹得泛白,一旁的南天竹倒是翠绿得很。 慕容夙拦住一个正巧路过的丫鬟,笑眯眯道:“这位姐姐,你们家主子在哪儿?” 那丫鬟双颊微微泛着红晕,“回殿下,先生正在南院看书。” “谢啦姐姐——”慕容夙弯着桃花眼笑道。而随着转身,俊秀的脸立即垮了下来,往南院去的步伐也有些急促。 南院里的中年人穿着件洗得褪色的旧袍子,墨发散着并未顺直,却看不出半点落拓之气。反倒有一番看破红尘、归隐山间的逸者气质。 “皇兄要是知道赏你的那么多银子就建了这么个破茅屋,还不得气死。” 顾十捏着一支香匙,将一些香灰盛到香炉里,“瑞王殿下这就错了,这个院子可不是建的,是买的,”又取来一支香扫轻轻扫着边缘的香灰,“今天又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没事便不能来看看?”慕容夙用袖子扫了扫落了灰的石凳,满是嫌弃地坐下。 顾十掀了掀眼皮,“您一般得了空,要不是去花明坊听曲,就是去千叶楼看美男,可是难得来这儿一回。” 听着这话,慕容夙不由有些气闷,“今日来确实是有事相求,借你的文渊木牌一用。” “什么木牌?” “就皇兄给你的那块文渊木牌。“ “哦——那个东西啊,”顾十恍然大悟一般,然后继续用灰压轻轻地压着香灰,“不就一块破木头嘛,你那它来做什么?” “去文渊楼查个东西。” “什么事儿非得去文渊楼才查得到啊?” 慕容夙没好气道:“你给还是不给?” “啧啧啧,您看看,这就是您有求于我的态度,那下官可得好好考虑了。” 慕容夙夺过顾十的灰压,“顾十,你给还是不给——” “哎哟,我的瑞王殿下,”顾十无比心疼地看着那被拨乱的香灰,“不是下官不想给您,实在是下官给不了您啊。” “什么叫给不了我,”慕容夙狠狠地瞪着他,手中的灰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石桌,“你说实话,那文渊木牌给谁了?” 顾十的目光随着那灰压一上一下,满不在意道:“前些日子给了四皇子。” “你给他干嘛呀!”慕容夙将那灰压狠狠地拍在石桌上。 顾十连忙夺过灰压,心疼地用袖子擦着,“您王府里金砖玉瓦的,可别把我这个穷酸人家的东西给摔坏咯——” 慕容夙瞥了一眼那套香具,问道:“你这套香具哪儿买的?” “送的。” “哟喂,”慕容夙嘲讽道,“咱们大燕堂堂三品翰林,住着这么破败的院子,穿的还没一个下人好,想不到您还受贿啊,谁的贿啊?” 顾十无奈道:“好吧,玉轩阁买的。” “玉轩阁?不错嘛。” “自然不错,”顾十拿着香具挨个在慕容夙眼前晃一晃,“你看这上好的精通,这精细的雕花,这细腻圆滑的手感,这流畅的光泽,哪样不是这大棘城中最好的。” “多少钱?” 顾十笑道:“不过百两。” “不过百两......”慕容夙扯了扯顾十那块快要打补丁的麻布袖子,“你这身袍子值得上一两吗?” 顾十不耐烦地将慕容夙的手拍掉,“知道还拉拉扯扯,扯坏了你赔啊。” “赔你百件。”慕容夙咬牙切齿道。 顾十小心翼翼地将香篆放在被压平的香灰上,将那只袖子甩向慕容夙,“好——随便你扯。” “顾十,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十六章 青州有夔 “没看见我正准备品香吗?”说着又取来香匙将香末放入香篆中。 慕容夙不耐烦道:“我跟你说的是这个吗?你没事儿把那木牌给慕容瑾干嘛?” “那四殿下缺了三年的课,下官作为他的老师,还不能让他去找个看书的地儿?” “顾十,你别拿这些理由唬我,”慕容夙严肃道,“我知道你有手段,有计谋,但那慕容瑾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你可别打他的主意。” 顾十用香铲将香末铺匀,“他是你的皇侄,又与你同病相怜,你是怜惜他的。可论起血脉来,人家也算是有一半的北齐皇血,这血海深仇算下来,他可未必想与你相亲近。” “你可别往这些上头扯,那文渊楼里有什么是你想让他看的?” “要说这文渊楼里有什么,”顾十将香篆轻轻提出,“在我看来,文渊楼里什么都没有,可对于他说,对于瑞王殿下您来说,那便有什么了。再说,你这回去文渊楼想查什么,那司乐张桐也有木牌,你为何不去向他借?” “最近与司乐大人闹了些不愉快,便不好再厚着脸皮去了。” 顾十拎着香篆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怕不是和司乐闹了不愉快,而是和乐府里的那位美人闹别扭了。” “......”弯弯绕绕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欸——下官知道殿下您好美色,这不给您想了个主意。你先趁着美人不知道你那小小的癖好,来个威逼利诱,先诓进瑞王府,剩下的不就都您说了算嘛。”顾十说着还十分得意地挑了下眉。 慕容夙吐了一口气,有些气恼地揉着太阳穴,“顾十,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殿下什么时候正经得起来,下官就什么时候正经,”又颇为恨铁不成钢道,“说了多少回了,美色误事,美色误事!” “闭嘴——” “好好好,我闭嘴......”顾十将一截线香点燃,再用线香将香末引燃。 淡淡的木系香味在院子里渐渐散开,淡雅而又厚重。 慕容夙突然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由道:“你这香倒还不错。” “那当然,这可是上好的伽若香,我花了五十两才得来的这一小盒!” “......” 这些日子下来,慕容瑾与南宫祁虽还未熟络,好在也没出什么岔子,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这日的早课上,还就偏偏让这位世子爷受了委屈。 课上,顾先生提了个问题,恰好走到慕容瑾旁边,便让其回答。 顾十问:“坊间有传言‘青州有夔者,一人足也’,太守悬赏除此异兽。有武士、剑客、妇人、商贾前往,皆返之曰‘夔已除’。而后再未有见夔者,问,谁人杀夔?”1 慕容瑾答道:“太守杀夔。” 顾十再问:“太守为何杀夔?” 慕容瑾又答:“夔兽,乃一人也。传言为——‘青州有夔者,一人,足也’,太守畏之夺其位,便将夔传为异兽,命除之。” 顾十大笑了一声“好”,便将戒尺狠狠地打在了慕容瑾身侧南宫祁的左臂上。 慕容瑾明显感觉到南宫祁身子一抖,喉咙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却仍不言不语,坐姿没有一丝不端。 顾十未言这番究竟何错何对,也再未提及此题,直至午时放课,也未瞧过慕容瑾一眼。 课后,南宫祁倒是一声不吭地走了,留下慕容瑾兀自郁闷着。那慕容礼也不知是真的心疼南宫祁还是刻意要看慕容瑾笑话,倒是跟上前一通安慰与吩咐送药,南宫祁也是和颜悦色,也不推脱,反倒显得慕容瑾太过不近人情。 慕容言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嫌自己的伴读不够体贴,反倒去招揽这位世子爷。” 慕容礼折回来取书,面上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三弟此话有些伤耳了,本宫不过是见着南宫公子委屈,替自己主子挨了罚,受了苦,那人却毫不在意关心。”又走到慕容瑾面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四弟还是仔细着些罢,莫要再连累旁人受罪了。”便扬了袖子转身离去。 慕容言过来,“阿瑾你莫要听他的,我看着这个顾先生和南宫祁性子怪得很,故意针对你呢。你莫要太往心里去,他既待你如此冷漠,你又何必去关心那么多。那顾先生也不论对错胡乱罚人,本就不是你的过错。” “......”慕容瑾沉默了片刻,才舒开了皱着的眉头,“他毕竟因我受累,还是去关心一下不是?” 慕容言道:“好在午后的六艺课要将各位侍读归齐来上课,不然整日见着还真是碍眼。” “三哥,”慕容瑾用眼神示意了慕容言身后,“此话不可胡讲。” 慕容言这才意识到身后站着自家侍读季鸣,连忙揽过季鸣的肩膀,“阿鸣自然知道我所言为何,才不会与我生分呢!”然后拍了一下季鸣的手臂,“你说是吧——” 那季鸣本是位尚书家的公子,自小文弱,被慕容言这么一拉扯,只觉得身子都不稳了,忙道:“殿下说的是。” 慕容瑾笑道:“那好,三哥,我先走了。” “欸——”慕容言连忙拦住他,“今日不与我一道了吗?” “今日须得去乐府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便不能与三哥同行了,还望三哥见谅。” 慕容言也未再挽留,只是看着慕容瑾的背影奇怪道,“阿瑾不是午后便有乐律课吗,怎么如此急去?” 慕容瑾顺着去乐府的路上绕了两个宫,这才回到去浮月宫的宫道上。 东显不解道:“殿下这是为何?” “......” 见慕容瑾不言,东显方知自己失了言,便默了声。 回到浮月宫后,慕容瑾与南宫祁一同用了膳。慕容瑾未问,南宫祁也未言,二人一同坚持着“食不言”的规则。 饭后,慕容瑾让东显送去了宫廷秘制的创伤药膏,而南宫祁言了句“代我多谢你们家殿下,在下受用不起”,便掩了门。 注1:夔(kui) 《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韩非子》: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第十七章 故人模样 这日乐律课后,慕容瑾叫人泡了壶梅花茶来,白兮影闲来无事,便在浮月宫蹭了杯茶吃。 白兮影抿了一口刚沏的茶,瞥了一眼正在看书的慕容瑾,“五皇子今日启程去西秦,殿下的那一桩心事也该了了。” “不知先生说的是哪一桩心事?” “看来殿下的心事还不少。”白兮影吹了吹浮在茶水面上的梅花花瓣。 慕容瑾无趣地将书放下,“先生的心事也不少吧。” 白兮影放下茶盏,正扫到刚被放下的那书的书侧上,只见上面明红的朱章印了“文渊”二字,不由皱眉道:“殿下这书可是文渊楼得来的?” 慕容瑾沉吟了半晌才道:“前些日子顾先生给了我个木牌,让我拿着去文渊楼看书,我便去借了两本回来。” “原来殿下那日问我是为了这事,”白兮影吸了一口气,觉得还是不怎么通畅,便站起身来顺气,“殿下既然知道了这文渊楼是何地,便应多加斟酌,这地方究竟去不去得。” 慕容瑾给自己倒了一杯梅花茶,嘬了一口,便听他继续道:“且不说那顾十给你什么你便接着,你在学宫也学了几年的书,难道不知道学宫自身便有藏书,缺的什么功课偏要去文渊楼才能补的?” “寻一些别的书看也未尝不可。” 白兮影听了觉得更加气闷了,语气中带了些训斥之意,“那顾十是什么身份,文渊木牌又不是什么寻常物什。就怕你前脚刚离开文渊楼,便有人去向陛下禀报了。陛下知道了会怎样想?学宫祭酒,堂堂翰林学士,为何偏偏将那样贵重的文渊木牌交给四皇子你。你身份本就特殊,再加上这番,你要陛下如何不起疑心!” “白先生......”只是慕容瑾第一次见白兮影生气,即便是有那面具遮了半张脸,他依然能感受到那般怒气之重。 “这宫中危机四伏,如履薄冰,朝堂上也在盯着你,只要抓住一个错处,那些谏官的折子便一个接一个的往尚书省递,”白兮影吐出一口气继续道,“以往我总觉得你想得太多反倒不容易得出结论,如今又是过于欠了思虑——” 慕容瑾愣愣地看着白兮影好一会儿,才细细地去理解那话中含义。在他的印象中,也只有燕帝曾训斥过他,靖怀皇后向来是柔声细语的,别的人也不敢这么与他说话,这个白兮影倒是很让人意外。 并不觉得冒犯,心底反倒升起一些似有似无的暖意来。 “先生教训的,学生记下了。只是先生,为何要与学生言说这些呢?在此之前,我与先生素不相识,没有干系。先生这般待我,又是因为什么呢?” 白兮影缓了情绪,复又坐下,“在此之前,你我并非素不相识。在下曾说过,在下曾与殿下见过,只是那时殿下尚小,怕是不记得了。” 慕容瑾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依旧未寻到任何印记,“我记事得早,凡事又比别人记得深刻些,三岁之前的事能记得一半,只是仍未记起先生,望先生勿怪。“ 白兮影笑道:“那岁数,换做其他人,也是不记得的,殿下不必苦恼。” “先生......” “在下今日多言了,还望殿下恕罪。在下还有些琐事,便不再多留,告退。”说完,便起身离开。 这时间点掐得好巧不巧,正撞上慕容夙往浮月宫走来,白兮影拱手道:“瑞王殿下。” 慕容夙冷冷问道:“你在这里作甚?” “在下刚和四皇子上完乐律课。”话刚说完,慕容夙便不再理他,径直往里走去。 慕容瑾这时正在看书,便见慕容夙匆匆进来。 “瑞王叔。”他来干什么。 “小阿四,王叔今日求你个事儿。” 慕容瑾疑惑道:“王叔今日怎么了?”这瑞王平日里也不与他来往,怎么一开口便是个求人的事。 慕容夙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顾先生给你的文渊木牌,还在吗?” “王叔怎么知道此事?”为何今日事事都与那块木头有关。 “你且说还在不在?” 慕容瑾点了点头,“在的。” “你今日将文渊木牌借与王叔一用,明日便还你,可好?” “王叔要这文渊木牌做什么?” 慕容夙面露出些许急切之色,“王叔自然有王叔的用处,日后有了时机在与你说。” 慕容瑾不由好奇,犹豫道:“这本非小侄之物,若是让顾先生知道了可不太好。” “无妨的,我与你顾先生事先说过了。” “......”慕容瑾有些半信半疑。 慕容夙见慕容瑾依然有些犹豫,便矮下身子来,轻声道:“小阿四莫怕,王叔不会去做坏事,只是一直有一疑惑存于心中,日夜难安,今日想去查个清楚。阿四可能答应王叔,嗯?” 此事未知因素过多,慕容瑾本不想答应,只是又想到三年前毕竟还欠着他一个恩情,便又不好推脱。 正想着,便听慕容夙道:“这样如何,王叔答应阿四,日后你若有求,王叔必定竭力而为,可好?” “好。”虽是口头承诺,不过有总好过无。 这才去取了木牌递给慕容夙,“王叔可定要好生收着。” 慕容夙接过文渊木牌,轻轻揉了揉慕容瑾的头,“王叔定会收好的。” 慕容夙独自一人来到文渊楼,只见那名掌楼笑嘻嘻地迎上来,“瑞王殿下今日怎的来了?” “逛到此处,便想着进来看看。” 掌楼道:“殿下,若是要进此楼,还需要文渊楼的木牌才可。” “可是此物?”慕容夙从袖中掏出木牌。 那掌楼细细查看确认一番,才让道:“殿下请——” 慕容夙大步走进去,只是许久未来过此处,何类典籍归放何处,已忘得差不多了。这文渊楼又建得颇为宽敞,转了许久依旧未找到自己想看之物。 一旁的文员见了,上前问道:“殿下可是在寻什么书卷?” 慕容夙摆了摆手,“本王只是随意逛逛,不必在意。” “是。”那文员便识相地退下。 许是有些心急与烦躁,又大约过了两刻,慕容夙才在二楼找到了所寻之物。 北齐皇室历代画像。 慕容夙在一排画轴中找到了最近一代,也是最后一朝的北齐皇室成员画像。 安平王,不是。 楚王世子,不是。 长公主驸马,不是。 万俟笙,年纪太小了。 ...... 慕容夙一一找过去,依旧未找到想寻的那副面孔。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么? ,慕容夙仍不死心,便又重头来过。 果然,慕容夙发现竟然查漏了一卷,这一卷不知为何被横放在竖排摆放的卷轴的最里端——太子,万俟之。 慕容夙小心地解开绸带,慢慢将画卷展开。只觉得这位北齐太子容貌俊美,眉眼间透着一股书卷气,倒像是一副儒雅文人的模样。 就是此人了。 那时还是慕容瑾的满月酒,因为先皇后乃是北齐帝的爱女,故而办了一场颇为盛大的宴席。那日,作为慕容瑾唯一的舅舅,万俟之也来了。那是慕容夙?兄后的第二年,性子孤僻乖张,与谁都淡漠得很。万俟之为人温善,目若秋湖,慕容夙便偏与他亲近,缠着他不让他走,一口一个“漂亮哥哥”叫得挺甜腻的。 那年万俟之也不大,尚未弱冠。而画上的万俟之却是北齐灭国那年之容,五官长开了不少,褪去了年少的稚气,眉目却依旧。贺家人的画技向来被视为一绝,便是只见过一眼,也能画出人之形神。如今瞧着这张画,也仍觉得画上之人风韵犹存。 这样的美人,当真就白骨化为黄土了吗? 第十八章 雪霁公主 慕容夙又待了一刻有余,才离开文渊楼。 回到瑞王府上后,慕容夙凭借记忆将万俟之那幅画临了下来,又取出那日画的白兮影那张展开放在一旁。 这样看着,倒是还真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北齐太子三年前便应该死了,只是长得像吗?只是这样的话,又未免过于巧合了吧。 ...... 上完乐律课,慕容瑾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怎么,瞧着殿下这些时日都不太有精神,是夜里没有睡好吗?”白兮影问道。 慕容瑾道:“时常被魇着,醒后便再睡不着了。” 正说着,便见东显在外轻轻扣了扣门,“殿下,瑞王殿下来了。” 白兮影皱了皱眉,不多时便见慕容夙穿着一身碧青色的薄春衫,手里摇着把绿油油的折扇,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整日在屋里憋着,也不出去透透气吗?” “瑞王叔。” “本王今日好不容易得了闲,阿四,要不要和王叔一起出去走......”另一个“走”字还没说出口,便见着慕容瑾身后的白兮影,立即垮下了脸,“白公子怎的在此?” 白兮影拱手道:“瑞王殿下,在下是四殿下的乐律老师。” “咦?本王明明是踩着时间点来的,难道本王算错了吗,”慕容夙兀自琢磨着,“阿瑾莫不是还在上课,本王是不是打扰了你们?” “是在下逗留了,在下不打扰二位殿下了,告退。”便离去。 慕容夙看着白兮影的背影,竟生出一些恼怒。此人的那种毫不在意,与目中无人,真的很让人不快。 却还是笑嘻嘻道:“阿四觉得这个人教的如何呀?” 慕容瑾点点头:“白先生很好。” 慕容夙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贴近慕容瑾耳畔低声道:“这个姓白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四你莫要与他太过亲近,会被带坏的。” “......”慕容瑾觉得这两人一定有着什么过节,“我觉得白先生不像个坏人啊,瑞王叔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慕容夙无比糟心地看着慕容瑾叹了一口气,感觉这个孩子已经被带偏了,但还是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你现在还小,等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慕容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王叔说的是。” “小阿四,出去走走吗?” “王叔想去哪儿?” “这几日桃花开了,不如去碧湖那边走走?” “好。” 碧湖边上零星地种着一些桃树,此时桃花还未落满枝头,一半已盛开,一半还含苞着,似乎还欠一场春雨。微风袭过,一些花瓣便飘落到湖面上,点起丝丝涟漪,倒有一番别样的春意之美。 碧湖亭落于湖心,是一座四角飞亭,三面垂着纱帐,一面连着长长的游廊。轻纱浮动,影影绰绰。 慕容夙倚在碧湖亭的栏柱上,轻纱随风而起,与那身春衫相称得很。 慕容瑾看着不远处飘零的桃花发呆,只觉得像极了往日栖梧宫里的那株开了有十载的桃树。 “阿四在想什么?” 慕容瑾呆呆地将头转向慕容夙,“瑞王叔有时候会觉得......身不由己吗?” “身不由己,”慕容夙呵呵笑道,“怎么会呢?本王每日潇洒快活,想去哪儿厮混就去哪儿厮混,也没谁管我,怎么会不自在。” 慕容瑾只觉得这话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遂又想起那个因谋逆而自焚于室的垂王,瑞王的一母同胞。 “小阿四是觉得不快活吗?”慕容夙弯身捞了一汪湖水,觉得还有些冰冷,“本王与你一般大的时候,也觉得不快活,时常想着要怎样讨谁的欢心,怎样才能不做错事。后来啊,慢慢地就不想了。许多事情,想的时候是那个样子,不想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倒不如能活一日便活一日,随心而行,就算哪日遭遇不测,算下来,快活的时候指不定还比那些七老八十的老王八要长。” “王叔之言,倒也在理。” 慕容夙撩了一下墨发,得意道:“那是自然。” 二人又沿着湖边慢慢走着,只见一个着着粉衣的小姑娘并着一个绿衣小丫鬟正迎面走来。 慕容夙一见便笑开了花,上前俯身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姑娘,怎么只有一个丫头跟着,你爹娘呢?” 那是个面色红润白嫩的小姑娘,眉目清秀。一对黑玉般的眼睛仿佛覆着一层水膜,明亮而又清澈。墨云一般的头发垂至腰间,发髻挽得并不复杂,只有一支玉簪和两朵绢花作饰,一身粉色的襦裙和同色的披风,倒显得一旁的桃花都要逊色几分。 那小姑娘施施行礼,轻轻开口,声音清亮,“小女乃是西秦之质,近日方到贵国,陛下说行宫还未建成,让小女先在宫中住下。不知可有扰了大人?” “原是如此,我说以往怎没见过这样标志的姑娘,”慕容夙笑道,“本王是瑞王,陛下是我皇兄,这是本王的皇侄,排行第四。” 留离欠了欠身,“小女见过瑞王殿下,四皇子。” “雪霁公主。”慕容瑾微微拱手。只觉得这个七岁的孩童没有一丝怯懦,却透着一股子同龄人没有的冷静与从容。 “公主准备去何处?“ 留离答道:“正准备回宫里歇息。” “那本王和阿四便不扰了,公主请。” 慕容瑾回头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步伐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没有一丝错乱。可慕容瑾却觉得那步子里,步步都是难以言说的伤痛。 这样小的孩子就被远送他国当做质子,心中该是怎样的悲凉与痛苦呢? “怎么,看上人家了?” “没有。” 慕容夙笑着拍了拍慕容瑾的肩膀,“知道心疼小姑娘不是坏事。这个留离也是怪可怜的。” “哦?“ “这位雪霁公主从小便被封为了皇太女,可那西秦的皇帝却未必真的想让她继承皇位,不然又怎么会让她来这呢?西秦到了这个年头,便只剩下一个皇子,一个公主了。如今西秦宫中的那位皇子,恐怕,才是真正的东宫人选。而这位雪霁公主,应该只是一枚弃子罢了。” 慕容夙云淡风轻地说着,可不知为何,慕容瑾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那样的年纪,应该像六皇妹一样承欢膝下,无忧无虑。而她,却被自己的父亲抛弃,远赴千里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不知归期。 这样便又不禁想到了他那同样可怜的五皇弟。 ...... 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淡淡的余晖里有些朦胧,仿佛落入画中的谪仙一般。在这样的高墙深宫里,显得有那么一些格格不入。 第十九章 碧水冰凉 这夜,已过了子时,屋内却传来了轻咳声,持续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几乎未曾间断过。 慕容瑾不喜欢太多人近身服侍,故将宫娥内侍大多都遣到了离内屋较远的外院去。只有被安排在侧屋的东显听到了这一点细小的声音,便披了袍子,挑着宫灯,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外,“殿下?” “进来。” 东显闻言推门而入,借着微光点亮了灯盏,便看到慕容瑾已下榻来披了外袍,墨发垂下来衬得面容更加苍白。 “殿下可是旧疾犯了,奴才去取些药来?” 慕容瑾声音有些沙哑,“不必了,只是方才被魇住了,醒来时呛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些时间了,夜里常常梦魇缠身,醒来后便再也无法入睡,白日里又乏得很,一打盹却又睡到毫无知觉,须得靠别人唤醒。 虽再想入睡,头脑却清醒得不像话。慕容瑾索性取了本《四方志》来打发时间。东显在香兽里燃了些伽蓝香默默守在慕容瑾身后。 今日是月半,皇子们可以不必去学宫念书,算是放一天假。慕容瑾觉得身子疲倦得很,也没有力气,便准备借此一天补个觉。 好不容易有些入眠,又被一阵喧闹吵醒。却不想去理会了,翻了个身继续阖眼睡觉。 喧闹来自于外院,若眉刚从高阳殿回来,便阴着一张脸。据说是被陛下斥责了心情不好,逮着人便找些莫须有的罪名开始训斥。都知道若眉是陛下派来的人,那些宫人也只有低着头挨训。 这时东显煎好了药正打算端给内院,便被若眉叫住了,“端药那个,是你每日给殿下煎的药?” “回姑姑,正是奴才。” “你跟我去御医署一趟。” 东显疑惑道:“那殿下的药......” “倒了——” ...... 又过了些日子,慕容瑾觉得渐渐有了些精神,便择了个黄昏,携了东显出去走走。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碧湖旁,曾经繁盛的桃花依旧凋零,只剩下树下泛着褐色的些许落花,枝头的新枝却早早地抽了出来,发出的新叶在幽昏之下依然显得翠绿。只有那碧湖亭的垂纱依然在风中轻轻扬着。 慕容瑾靠近湖边,轻轻叹息。 正打算踏上游廊,指尖突然如针刺般疼了起来,心脏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慕容瑾心叫不好,伸手往袖中探去,确实空空无物。这才想起今日竟未将焯湖戴在身上,却强装淡然吩咐道:“东显,回去从我的玉瓶里取素面白瓶的那个来,我想取些树上的新芽来,要快——” 东显虽不能理解这殿下的想法,但还是疾步往浮月宫跑去。 慕容瑾小脸煞白,额头上不停地冒着冷汗,眼前已有些模糊。意识正在逐渐消散,慕容瑾想去抓那游廊上的栏杆,却落了个空。清醒一点时,半个身子已是浸在了湖水中。 湖水渐渐将慕容瑾小小的身子淹没,他不会凫水,也不挣扎。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魂魄,呆呆地看着渐暗的天空在湖水的滤视下微微荡漾,渐渐远去。 现在正值春时,碧湖之水却依旧刺骨,仿佛针扎似的刺着每一寸皮肤。 不知碧湖的水究竟有多深,仿佛无垠地狱般掉不到底一样。 据说以前有个宫娥失足掉下来过,捞起来时便没了气息。慕容瑾突然觉得,这个碧湖像个吞人的深渊。 身体开始不能动弹,只能随着水波逐渐漂游,就像浮在水面上的落叶一样,有一种不真实的飘忽感,却又意外地觉得无比舒缓。指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流逝,一种,像是生命的东西,在飞逝。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死死地压着,慕容瑾有些无力地抬着眼皮,感觉随时都会睡去。 此时脑海里没有了怨恨,没有了猜疑,没有了谋算,没有了愁苦。 从小到大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地闪过,却又格外清晰,没有悲伤,只有快乐的回忆。 慕容瑾觉得自己累了,眼皮再也抬不动了,于是阖了眼,觉得就这样睡去了也好。 闭眼前,湖岸旁似乎有一抹粉色的身影,仿佛春日里开得最盛的桃花。 .......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得似乎过了一辈子。 慕容瑾仿佛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忽远忽近的,听不大真切。 “你醒一醒,不要睡......” “不要睡......” “我让你不要睡啊......你听到没有!”隐隐有些抽泣声。 似乎是这声音有些吵,扰了人清梦,慕容瑾果然费力地睁开了眼。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景物,便感到胸口有一股猛烈的呛感。慕容瑾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口鼻中有水渐渐被咳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慕容瑾才撑起半个身子,看清了眼前之人,是个粉嫩玉琢的小姑娘,正是那日偶遇的雪霁公主——留离。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留离一下子死死地抱住了慕容瑾,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 “都说了叫你不要睡,你怎么不听啊,叫了你这么久你都还不醒来,你知不知道这样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声音还很稚嫩,由小变大,然后有了哽咽之声。 慕容瑾呆呆地任由留离抱着,许久之后才沙哑着道:“我这不是醒了吗?干嘛哭啊。” 留离这才松了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过身去用手绢将眼泪拭去。 再转过身来时,已是满脸平静,“小女失态了,还望四皇子赎罪。” 慕容瑾疑惑着撑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才看见留离身后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内侍,便拱手作礼道:“慕容瑾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殿下何须言谢,”留离欠了欠身,“有句话留离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主请讲。” 留离正色道:“无论如何,殿下都是金贵的皇子,万万不可再有此等轻生之念。” “公主何出此言?” 留离盯着慕容瑾的眼睛道:“殿下骗不了我的,殿下方才,眼中分明是绝望之色,并无半分求生之欲。这宫中想要你死的人那样多,殿下可不能如了他们愿。” “......” 留离又道:“殿下现居何宫,为何出来都不带仆从?” 慕容瑾摇了摇头,“离此不算太远,来时也带了一人,只是恰巧让他回去取东西了。” 正说着,便见东显往这边赶来。 “瞧,他回来了。” 东显见慕容瑾浑身湿淋淋的,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留离道:“你家殿下落水了,快送他回去吧。” “这......” 慕容瑾再次拱手道:“多谢公主。天色已暗,公主也要早些回宫才好。” 第二十章 旧世黑鸢 回到浮月宫时,若眉为首的一群人立即簇拥上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 “殿下可是落水了,怎么浑身湿成了这样?” “快去准备热水和衣物——” “你们几个去取些驱寒汤和夜膳来——” ............ 浮月宫内忙成一片。 待沐浴更衣后,慕容瑾饮过了汤药驱寒,却觉得胃中翻腾绞痛,便也未再食过其他膳食。 东显和若眉默默地守在一旁,其他的一干宫人则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外。 慕容瑾冷冷道:“我只是失足落水,并无大碍,也不必去追究谁的过失。我今日乏了,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齐声:“是。” 慕容瑾说是并无大碍,但最终还是染了寒气,学宫那里也只能请假。 慕容夙来瞧过一会,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 “瑞王叔今日为何来了?” 慕容夙道:“本王听说小阿四你病了,方来看看。怎样,还好吗?” 慕容瑾笑道:“瑞王叔费心了,小侄已无大碍。王叔怎的知道我病了?” “你学宫那边不是告假了吗?顾学士告诉我的。我原不知道你病的这样厉害,今晨去向皇兄请安时,皇兄告知与我,这才知道你竟然掉水池子里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父皇告诉王叔的?”慕容瑾蹙眉。 “对啊,”慕容夙道,“还说要不是那西秦的小美人救了你一命,你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呢。这会儿子,雪霁公主的谢礼可能都送到了,本王看着,分量还不少。小阿四啊,你父皇是真的心疼你,你也该......” “王叔。”慕容瑾打断慕容夙。 这哪里是因为心疼他,分明是为了大燕的颜面。 “怎么了?” 慕容瑾沉默了片刻,又摇了摇头。 慕容夙关切道:“怎么了阿四,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吗,需要本王去宣御医吗?” “不必了王叔,”慕容瑾故作疲态,“只是方才刚喝了药,此时觉得有些困倦了。” “那好,你好好睡会儿,本王便不扰你了。”便准备离去,出门后回头一望,却见慕容瑾已经合了眼,便独自喃喃道,“还说要出宫去玩,这么一病啊,估计又是个十天半月的,唉......” 顾府。 慕容夙拎着两盒新制的银针,打算找顾十一同品茶。 “哟——我见今日天气甚好,何时起的大风把瑞王殿下您给吹来了?”顾十手里拿着一把花剪子,朝慕容夙笑道。 慕容夙看着顾十精心修剪的一棵小小的黑松,“啧啧”两声,道:“顾学士好雅兴,您说说,这棵松又是多少银子啊?” “一文不要,”顾十得意地看着慕容夙,“前几日去城外游玩时,在一个山头上挖的。” 慕容夙伸手弹了弹那黑松细小的松枝,“难怪了,干瘪干瘪的,定是你府中煞气过重,连这草木都受不住了。” 顾十不客气地一把拍开慕容夙的手,“分明是王爷您......千金之躯,这区区小木禁不住。” “得了,本王要真是千金之躯,顾学士还不早就把本王扔到当铺里去了,然后又千金换套玉轩阁新出的香具,回来熏你这满院子的蚊子。” 顾十惊讶道:“瑞王殿下怎的知道那玉轩阁新出的香具价格千金,莫不是今日特地给下官送来了?” 慕容夙白了他一眼,“顾学士可是今日还未睡醒,不如再去补个回笼觉。” “瑞王殿下此话好生凉薄,您看您这身上好的袍子,今年最新的云锦缎子,大棘城中最好的绣艺,”顾十拿花剪子戳了戳慕容夙水蓝色的锦袍,“这莲花坊最好的师傅设计的样式,再加上这坠着上好碧海石的丝绦,不说千金,也有八百吧。” 慕容夙心疼地抚了抚自己的袍子,不悦道:“知道你还戳,戳坏了你赔?” “下官府上有方圆十丈最好的裁缝,”顾十抬手指了指自己袖上刚打的一块粗布补丁,笑道,“您看,是否正合现下时兴?” 慕容夙看了一眼顾十那破旧的青衫上的一块极为鲜艳、针脚粗糙的红色补丁,嫌弃地别过头:“顾学士还是自己留着用吧,本王没这个福分。” 顾十继续道:“瑞王殿下,您看您停在寒舍外的那两匹良驹,值得千金吧。” 慕容夙不再理他,径直往厅中走去,“昨日刚送到的银针茶,今日特意带来与你一品。” 顾十这才收了花剪子跟上去,并吩咐道:“快去沏一壶新茶来。”又收下了那两盒上好的银针。 “瑞王殿下今日来,不会只是来寒舍喝一壶茶吧。” 慕容夙道:“怎么,不可?本王茶都带来了,你还嫌麻烦” 顾十笑嘻嘻道:“殿下说笑了,下官这就把府中的新茶奉上。” “就你那茶,”慕容夙不屑地嘟囔着,随而转为正经道,“前些日子,宫中的四皇子失足落水了,被西秦的雪霁公主路过救起,你说怪不怪?” “失足?雪霁公主?”顾十想了想,“你是说那西秦送来的质子?” 慕容夙点了点头,“不错。” 顾十笑道:“有什么可怪的。柔弱皇子被宫中奸人所害,异国公主恰巧路过,将其救起,二人天赐良缘,从此成就一段佳话,不好吗?” “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倒不错。但本王觉得,此事不简单呐。照顾学士所言,那奸人又是何人?” “我怎么知道……” 刚聊了几句话,手脚麻利的丫头就已经将茶水送来了。顾十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新茶,淡淡道:“正经事不好好分析,偏偏去关注这些宫闱琐事。” 慕容夙也跟着饮了一口茶,皱眉道:“你确定这是今年的新茶?” “谁说是今年,明明是去年的新茶。” 慕容夙瞪大了眼睛,“你——顾十,你不要太抠了吧。不是……我大老远带着好茶来跟你一起喝,你自己收起来不沏就算了,你还让我喝陈茶!” “好了好了,”顾十阻止他继续絮叨,“那个美人的身份,你查清楚了?” 慕容夙道:“白兮影,虚岁二十八,身高七尺有余,尚未娶妻,上无父母,下无儿女。” 顾十瞪着慕容夙,道:“就这……这些信息有用吗?” 慕容夙摊了摊手,无奈道:“本王有什么办法,这人自从来了大燕,就没了什么行迹消息,那司乐又当宝贝一样护着,什么都查不到。” 顾十皱着眉头,“越是查不到,越是说明此人身份可疑。” 慕容夙摸着下巴想了想道:“也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什么线索?” 慕容夙道:“年节后的一段时间,这个白兮影曾受邀去过一趟镇国侯府,归来时便遭遇了刺客,险些丧命。” 顾十晃了晃杯中的茶水,道:“镇国侯,南宫珝.......他与此人有何关系?” “不知,”慕容夙道,“不过也不一定就是南宫珝下的杀手,他可不会这么蠢。” 顾十赞同道:“也是,那谁会这么蠢?” 慕容夙无奈道:“不知道。” “连你的人都查不到?” “顾学士这话说的......”慕容夙冷笑道,“本王有什么多大的能耐呀,查不到,多稀奇呀。” 顾十闷闷地喝了口陈茶,道:“其他的,还有什么线索吗?” “有,”慕容夙忍着一股夹杂着些许霉味的不新鲜感,小小地啜了一口茶,“那白兮影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护卫,他自己身手也不差。” “这算什么线索?” “他现在是老四的老师。” “这又算什么?” 慕容夙闻了闻,最终还是无比糟心地放下了茶盏,“乐律老师,老四待人家可比你亲近多了,左一口‘先生好’右一口‘先生不坏’的,本王去那浮月宫时,十有八次都要撞见他。” 顾十疑惑道:“这么巧?” 慕容夙有些心虚地垂着眼,看着泛黄的茶汤,“本王怎么知道。” 顾十笑道:“若是此人再与这慕容瑾再有个什么牵扯,那便更有趣了。” “能有什么牵扯?” 顾十放下茶盏,饶有趣味道:“这北齐当年被灭国时,虽然皇室成员皆被剿灭,但是这北齐皇室的神秘组织‘黑鸢’,那么多人,至今未见踪迹,又是被谁操控着呢?” 慕容夙惊道:“你是说此人可能是黑鸢的一员?” 顾十道:“下官可没有说过,一切都只是猜测,玩笑,殿下也莫要往心里去。” 慕容夙不由觉得烦躁,闷着头将陈茶一饮而尽,方后又才觉得胸中难受,不免后悔,“还有一点,此人,姓白。” “哦?” “南越当今皇室,姓白。” “当今天下白姓之人多了去了,怎么这么巧偏偏又与那南越皇室有上了关联。” 慕容夙道:“总之那人身份并不简单,一般人,不会有那种眼神和气质,那人必定身在极其富贵之家。” 顾十笑着没有说活。 慕容夙又道:“而且此人面不示人,或许是因为,这宫中有人认识他。” 顾十道:“万一是人家破相了呢?” 慕容夙一愣,低声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顾十笑得愈发有深意了,“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慕容夙身子一抖,险些把那半旧的茶盏给摔下来,怒道:“瞎说什么呢!”便要起身。 顾十连忙拉慕容夙坐下,哄道:“好啦殿下,下官失礼,下官给殿下陪个不是。” 慕容夙自以为很霸气地甩了一下袖子:“顾学士当真好不正经!” “哦?” 慕容夙起身掸了掸袍子,道:“本王今日还有要事,就不陪顾学士闲聊了,告辞。”说罢,便往外走去。 顾十跟上去道:“殿下今日的玉冠煞是好看,可值得千金?” 慕容夙自然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头也不回道:“待顾学士哪日将这庭院的杂草拔了,青苔除了,再换身像样的衣裳,本王就将那套千金的香具奉上。” “那殿下可要说话算话啊。” 慕容夙侧过半个身子,认真道:“本王绝不食言。” 第二十一章 学宫之变 慕容瑾自落水以来,称病半月有余,半月未去过学宫,倒还真有些东西不似从前了。 这日慕容瑾刚踏进学堂,便察觉到了一丝怪异的氛围。有嘘寒问暖的,有默不作声但却偷偷打量的。 “四弟身子可好些了?”慕容礼含笑问道。 “劳皇长兄挂心,臣弟已经大好。”慕容瑾道。 “那便好,”慕容礼似乎是刻意地看了一眼身侧之人,“前些日子世子还向本宫问起你,既然无碍,自然最好。” 一旁的南宫祁未作意见,依旧默默地温书。 慕容礼身侧换坐了南宫祁,慕容瑾一进门便是看见了的,只是不愿多言。如今慕容礼这样提起,倒觉得颇有一番炫耀滋味。 慕容瑾方才看向南宫祁,微微垂首,语气听不出冷暖,“那便多谢世子关心了。” 南宫祁翻页的手微顿,起身行了礼,却也不说话。 慕容瑾也不再多言,径直往自己的座位跟前跽坐下。身侧的书案前空无一人,心情倒是舒畅了许多,不似以往觉得身侧坐了个木头桩子。 隔了一个走道的慕容言轻轻敲了敲案几,慕容瑾闻声侧头过去。慕容言便将一张早已写好的熟宣揉成一团扔来,关切地看了慕容瑾片刻,再无他言。 慕容瑾拾起滚落席上的纸团,轻轻展开。上面内容大约言了三点—— 其一,慕容言未得空闲去探望他,很是内疚; 其二,慕容瑾生病这样久,也未派人捎个信,言个好坏,有些责怪之意; 其三,慕容礼原先的侍读沈公子缠了恶疾,又渐与南宫祁交好,这才向父皇要了南宫祁来做自己的侍读。 慕容瑾看了埋头温书的慕容言一眼,笑着将纸团抹平,又整齐地折成一小方纸放入袖中。便开始温习那些这半月以来欠下的功课。 放课后,慕容言趁慕容瑾还在收拾书卷,便凑过去轻声道:“阿瑾,母妃叫我要快些回她宫中,这些日子便不能陪你同道了......”语气中有些愧疚之意,又似乎颇为无奈。 慕容瑾笑道:“无妨,三哥快去吧,莫让兰妃娘娘等急了。” “嗯,我会抽时间来看你的。”便拉着季鸣匆匆走了。 慕容瑾收拾好后,整个学堂便只有他一人了。慕容瑾踏出门时回头看了看空空的学堂,突然觉得内心有种失落之感,不过存之不久,转瞬即灭。 门外只留了东显一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披风搭在慕容瑾肩上。 虽已春深,但慕容瑾却依然有些畏寒。只是慕容瑾却将披风取下,搭在左臂上,将一叠书卷递给东显拿着。 东显:“殿下?” 慕容瑾摆了摆手,独自走在前头。东显大约也知道主子略有心事,于是也不跟近,只在三五步内不远地缀着。 慕容瑾将手笼在披风底下,身上虽有些小冷,但手确是暖的。慕容瑾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少与人相交的好。无论是兰妃还是南宫祁,都明白这个理。所以一个选择与慕容礼亲近,一个则不得不将自己的爱子束在身边。 路经寻花园,慕容瑾突然想到海棠大约开了花,在园外驻足许久却不进去,最终离开。 而寻花园内,白兮影正看着一池子鲤鱼发呆。 “白公子在此处喂鱼?”慕容夙从一个青瓷钵里抓出一些鱼食往池塘里撒去,那些各色的锦鲤感受到的湖面的动静,立即一拥而上,抢食着那些并不多的鱼食。 “......” 见白兮影不言,慕容夙便自语道:“想来今日那些奴才又没来喂食了,把这些小家伙饿得呀。” 白兮影看着那一条条肚皮撑圆了的“小家伙”,淡淡道:“殿下还是少投食些吧。” 慕容夙偏过头来看着白兮影,笑道:“公子说的是。”于是起身,将青瓷钵放在一旁磨得光滑的石头上。 “殿下若无其他事,在下便先行告退了。”便要离开。 白兮影刚走过慕容夙身边,便觉得被什么挂住了袖子。 慕容夙拽着白兮影的一只袖角,“本王确实有一事相向公子请教一二。” 白兮影转过身来,“殿下请讲。” “本王与你,以往是否见过?不是上次,是很久以前,十年前,我们见过吗?” 白兮影将袖子拽出,依然是半面银霜,眼波无痕,“未曾。” “当真?” “在下怎敢欺瞒殿下。” 慕容夙凑上前去,死死地盯着白兮影的眼睛,“看着本王,再说一次。” 白兮影也直视着慕容夙,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在下,未曾见过瑞王殿下。” 慕容夙颤着声音,又问道:“当真未见过本王?” “当真。” “那好,是本王唐突了。只是公子实在是很像,本王的一位故人。” “哦?这样巧,”白兮影笑了笑,“司乐大人也说在下很像他老人家的一位故人,不知二位口中的故人可是同一人?” 慕容夙摇头道:“应该不是同一人,不过我说的故人,他倒未必还记得我,”说着又看向白兮影,“一直很好奇,公子为何要戴着这面具呢?” “有些事情,殿下不该好奇。” 慕容夙不说话,只是看着那半张面具出神。神使鬼差地,慕容夙上前两步,衣襟贴近白兮影的发梢,一只手颤抖着伸向面具。 在指尖离面具还不到半寸时,白兮影退后半步,将早已抽出的袖刀横在慕容夙的脖前。 冷锋出鞘,刀刃带着寒气。慕容夙觉得脖颈一凉,有些震惊,却并无半分畏缩之意,反倒伸上去,让白皙的皮肉仅仅地贴着那薄刃,“听说凉薄之人用的刀剑之刃也凉薄,不知是不是真的。公子是要杀了本王吗?那本王就更加好奇了。”说着,竟又不怕死地抬手想去摘那面具。 白兮影的手很稳,腕间和手指没有半分动摇和颤抖,语气有些轻佻,“在下说过,有些事情,殿下不该好奇。” 慕容夙没有停下,几乎是在指尖触到冰凉面具的瞬间,白兮影敛了面上的表情,手肘贴近一横。 慕容夙觉得一道杀气仿佛凝形的利刃般划过他的颈间,而后没有等来锐利的疼痛感,一时竟没了知觉。 白兮影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刀身,接着道:“凉薄之人用的刀剑也凉薄吗?那这柄刀还是厚了些。” 慕容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项,没有温热的血,没有狰狞的伤口,完好无损。只是有一缕墨发被斩断了半截,一半落在了地上,一半还挂在袖上。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胸口。 白兮影将袖刀归了鞘,“殿下,你虽然还小,却早该知道要惜命的。”说完,便快步离开。 慕容夙小心地挑起那一半的断发,心疼了半晌后叹了一口气。 第二十二章 冰盘琥珀 “东显——” 东显听了吩咐,进来便看见慕容瑾正盯着滚落的两颗糖一声又一声地叹气,面前几上的镂花碟子已经空了,觉得自家殿下今日少有的孩子气,不由觉得好笑,却也不敢形于色。只道:“殿下今日为何连连叹气?” 慕容瑾心不在焉道:“不知道。” 东显:“......” 慕容瑾道:“雪霁公主说我的礼物太过贵重不肯收,那她也是皇宫里长大的,应该什么都见过,也都不稀罕。东显,你说我应该带些什么礼物去拜谢才好呢?”之前慕容瑾有让东显将一些金玉类赐品送去,结果都被悉数退了回来。 东显笑吟吟道:“殿下赎罪,奴才也不知道,这般大小的公主应该喜欢什么才是。” “也是,人家是女孩子,”慕容瑾不禁烦恼道,“我这里也没有女孩子喜欢的物什,可我要是不去谢谢人家倒有些显得凉薄,去吧,又找不到遮手之物。唉......” 东显看着正在苦恼的主子,怎么就觉得,殿下今天的话,较平时,略多了些...... 慕容瑾盯着那镂花碟子看了许久,方向东显吩咐道:“你去御食房拿些水晶桂花糖,玫瑰淬云,松子糖,糖梅花,再并上一些红枣冰糖,各取一些放到小的点心盒子里,找个精致小巧一些的食盒乘着,准备好了来告诉我。” 东显听了之后,不由笑道:“殿下,您这准备的都是甜糖食物,万一那雪霁公主不喜欢甜食怎么办?” 慕容瑾道:“怎么会有小孩子不喜欢糖呢?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是。” 东显回来时,慕容瑾已经换了一套新裁的白色锦袍。 “走吧,随我去夕照宫。” 东显便小心地领着个雕花刻鸟的梨木食盒跟在慕容瑾身后,往夕照宫方向行去。 夕照宫的位置其实并不太好,取名“夕照”,是因为只有太阳西斜时才有余晖照至宫中,白日里总是有些阴暗。空闲了许久,如今这雪霁公主来了,才将其整理出来。 大门紧闭,东显上去扣了扣门,半晌之后才有一个年轻的内侍来开门,“何人?” 东显道:“你们殿下于我家主子有救命之恩,今日特来拜谢。” 那名内侍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才道:“原来是四皇子,请待奴才先去通报一声,”同时又向里面传话道,“殿下,四皇子来了。” “快请进来。” 夕照宫不大,不过二三十步便行到了留离的内室外。 里面一个身着翠色襦裙的女孩走出来,盈盈欠了身,声音甜甜糯糯的,“雪霁见过四皇子,殿下请进。” “前些日子卧榻不能起,今日方才能来亲自登门拜访,”慕容瑾长揖一礼,“慕容瑾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留离连忙同样一揖,莞尔而笑道:“殿下真是折煞雪霁了。” 慕容瑾给了东显一个眼神示意,东显立即会意地将食盒递给慕容瑾。 慕容瑾把食盒放在黑檀案几上,“前些日子送来的东西你大约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你缺些什么,又想着你大概也都不稀罕什么,便想着御食房的一些糖果不错,便拿来一些来给你。这些都是御食房最好的李御厨做的,味道和你在西秦时吃过的应该不太一样。” 留离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食盒,道:“多谢殿下。” “你来尝尝,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若是不喜欢的话,我再去寻些别的来,”慕容瑾将食盒盖掀开,又把里面的小匣子一个个取出来,一一解释道,“这个是水晶桂花糖,这个是玫瑰淬云,这是松子糖,糖梅花,还有这个,这个是红枣冰糖。” 留离有些好奇地探过去,便瞧见精致的点心匣子里还有个小巧的青瓷碟,乘着满满一碟各式的糖果——透明的糖方里散着一粒粒泛着橙色的桂花干;玫红色的花糖被塑成了繁开的画形,下面白色透明的糖方底座中似乎有奶质物,丝丝缕缕,仿佛被风拉长的云;糖梅花是用梅花汁揉的糯米面捏成梅花的形状,烫熟后再浸泡在糖水里,晶莹朵朵,煞是好看;琥珀色的糖浆包裹着大小均匀的松子,被制成了四角粽形,糖面上还有被拉扯过留下的银丝痕迹,流光溢彩;还有圆滚滚的冰球似的红枣冰糖,中心同样球形的红枣泥将整颗糖映得发红...... 慕容瑾将其中一盒往留离面前挪了挪,“尝尝看。” 留离两眼定定地看着那盒松子糖,半晌后才小心地轻轻捏起一颗,左右上下换了几个角度看了片刻后才放到嘴里,小心地品尝着滋味。松子糖很小巧,正好一口一个。甜味从舌尖蔓延开来,并不腻,很润口,糖身是硬的,却又很酥脆。松子混着糖浆的味道弥漫口中,逾嚼逾香,使人不忍吞咽。 慕容瑾敛气屏声地等着留离细细地嚼完,方才问道:“怎样,可还合口?” 留离羞涩地点点头,细声道:“很好吃。” 慕容瑾笑道:“那便好,你若是喜欢,以后便让他们去御食房拿便是了,李御厨很好说话的,”又突然想到留离身份特殊,又道,“你若是觉得不方便,我便时常差人给你送些过来,不必嫌麻烦。” 留离看着慕容瑾有些出神,面前这人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面容有些清瘦但却秀丽,长眉俊眼,眼中似有秋水寒星,分外明亮,笑起来唇角上扬,清秀却又安静。 慕容瑾:“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喜欢,也不用勉强。” 留离道:“雪霁很喜欢,谢谢殿下。” 慕容瑾道:“不过是些细碎的零嘴,何必言谢。” 留离细声慢语道:“我从小就没有吃过糖,谢谢殿下让雪霁尝到了糖的滋味。” 从小...就没有....吃过糖......慕容瑾看着留离,有些不可置信。 留离继续道:“我小时候母后去的早,宫里只有一个严肃的嬷嬷教事,只会让我学东西看书写字,学得不好便不可以吃饭,更不用说这些糖果了。” 慕容瑾看着留离清亮的眼睛愣了愣,随而笑道:“没关系,以后我请你吃糖。” 留离笑而不语。 慕容瑾问道:“对了,你那日救我时,是想起了什么人吗?” 留离微微惊讶道:“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慕容瑾道:“因为,你好像很怕我死......” “殿下此话何意?” 慕容瑾苦笑道:“因为想我死的人很多,所以感觉被救很意外吧。” 那一瞬间,好像有一丝痛苦与无奈从慕容瑾眼底闪过,只是留离无法捕捉。 “想起来倒是雪霁失礼了,雪霁一时想起了兄长,故而失态,还请殿下见谅。” 留离的兄长,是现在西秦皇宫里的那位,还是...... 留离道:“雪霁以前的三皇兄,便是溺水而亡的,就在雪霁面前,可是雪霁不会凫水,未能救得三皇兄。所以,殿下那日落水时,雪霁便很想殿下——活着。” 因为不会凫水,所以只能看着自己的三哥一点点的溺亡。留离永远也无法忘记,三哥沉入冰冷的湖水时,眼中的绝望,可三哥还是隔着厚厚的湖水告诉她:活下去。 “雪霁与殿下不算熟识,可雪霁希望殿下,要好好地活着。” 好好地活着?活着。慕容瑾笑道:“多谢公主,慕容瑾记下了。公主救了我一命,日后若有所需,慕容瑾定当竭力相助。” 又闲聊了几句,天色渐晚,慕容瑾也不便多扰,便就辞去。 慕容瑾走后,留离死死地盯着那几盒糖果,觉得心中溢出了些酸涩的东西。她从小被立为皇太女,所以从小身边的人就告诉她“您以后是西秦的女皇”,所以哪怕她一直都不及那些人的腰封高,却并没有人把她当做一个小孩。所有人都忘了,她只是一个孩子。 留离记事以来,身边便没有了糖果。她几乎都快忘了,原来世间还有糖这种东西,原来百味之中还有甜这味道。其实明明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都几乎快要忘记这种味道了。可是慕容瑾的这盒糖却又让她记起了尽是苦楚的生活中还是有甜滋味的,她突然觉心头,委屈极了。 留离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桂花糖,一颗红枣冰糖,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把腮帮子塞的满满的。口腔中有桂花的花香,有松子的松香,有红枣的枣香,但更多的是甜味。很甜,三种糖混在一起,甜的很腻,舌尖有些发麻。可是留离不忍心嚼碎,不忍心咽下,更不舍得吐出来。 因为,真的,很甜。 注:本章标题出自苏轼的《送金山乡僧归蜀开堂》——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 冰盘:指青瓷盘。 琥珀:言糖之色。 第二十三章 血亲相认 春日的风温柔地吹过宫城中的每一个角落,寻花园中的花近日开得甚好。慕容瑾采来一朵新开的花放入书中,待一些时日后完全干于书中,留有残香,花形依稀,那又是另一番趣味了。 忽来的一阵风吹动着草木,也卷走了慕容瑾刚放在书页上的花。慕容瑾没有去拾花,反倒看着那页纸皱着眉头。 那上面有一团浅浅的墨痕,是沾了极浅的墨描上去的,大约是蘸水过多,纸面上还有一些皱巴巴的。这并不是什么常见的纹样,但慕容瑾却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照着书临摹了多次的——太阳灼照。 慕容瑾把书合上,这是出门前随手拿的一本,白兮影给的《乐经》。 一些零碎的片段浮现在脑海里,那些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有了这样一个线索,好像都解释得通了。 慕容瑾捏着书脊便朝外走去,两个内侍在后面紧紧跟着,“殿下——” “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乐府。” 白兮影与他见过,可那样特别的人,他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为什么一直觉得白兮影的面相很熟悉? 白兮影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他,为何又待他过于关切?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最后一段路慕容瑾是跑着去的,乐府门口的两个守门内侍甚至没来得及问来者是谁,只有跟着慕容瑾的两人被拦下解释了“这是四殿下”。 司乐正在檐下喂鸟,见了慕容瑾也有些意外,“殿下,不知殿下今日这乐府所谓何事?” 慕容瑾大口地喘着气,半晌才道:“学生来请教白先生一些问题,不知先生今日可在府上?” “哦,原是这样啊,”说着便用取鸟食的木片指了一处方向,“殿下往那边去,尽头便是了。“ “多谢大人。”便又朝那方向跑去。 尽头是个小院子,慕容瑾刚踏进院中,便见一名蓝衣青年不知从何处窜出,挡在慕容瑾面前,“来者何人?” “我是白先生的学生,特来此请教先生。” 那青年冷冷道:“小公子请回,我家主子不见客。” “我有要事请教白先生。” 昆吾依然道:“我家主子不见客。” 慕容瑾耐着性子道:“我是皇子慕容瑾。”便上前打算绕开昆吾。 昆吾退后一步,“殿下请回,我家主子不见客。” 慕容瑾仰头盯着他,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敢真的拦我。” 昆吾一愣神,慕容瑾便已绕到他身后,推开了雕花的木门。 白兮影正在一侧用细绢擦拭着桐木琴,见慕容瑾闯进来也并不恼,只是看着他笑道:“听说殿下有问题要请教在下?” “学生失礼了,”慕容瑾反手掩上了门,“确有一事请教。” 白兮影慢条斯理地将桐木琴放在一旁,“殿下请讲。” 慕容瑾上前,将《乐经》放在白兮影面前的矮几上,翻到有墨痕的那一页,问道:“先生可知,这个图案是什么?” “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神兽太阳灼照,殿下问这个作甚?” “先生的书上为何会有这个图案?” 白兮影道:“不过是以往看书时的随手涂鸦,若是殿下觉得有碍阅读,在下便取另一本给殿下。” 慕容瑾的视线从那把桐木琴上移过来,死死地盯着白兮影的眼睛,“那先生的琴上,为何也有这个纹样?” 白兮影淡淡道:“有段时间喜欢太阳灼照的纹样,做琴时便让人刻了上去。” “学生记得,先生佩过一枚玉佩,上面也是雕的太阳灼照,也是因为喜欢吗?” “......”白兮影愣了下,一时竟然想不起是否真的戴过那枚玉佩,“自然。” 看着他一脸的淡然,慕容瑾都觉得自己的猜测全然是出于一时冲动,不禁有些失落道:“原是这样啊......” “殿下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慕容瑾苦涩道,“没有了......”便起身离去。 刚走出几步,慕容瑾便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死死地抠着木门上的一朵镂空海棠,指尖发白。 白兮影见其身子有些颤抖,便上前去问道:“殿下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不知是不是过于痛苦难受,慕容瑾并未作答。 “殿下?”白兮影捏住慕容瑾的肩膀将他的身子转过来,才见其面色发白,额头上已有些细汗,原本清亮的眸子变得无神失焦。 “慕容瑾——“ “......” 依然没有回应,白兮影又怕他乱跑出去,只好将他的手从木门上掰下来,然后牵着他往里走。 慕容瑾有些抗拒,奈何白兮影力气太大,挣脱不开。 白兮影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 不多时,白兮影手里便多了一个青色的药瓶,从中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矮下身子,便要喂给慕容瑾。 慕容瑾别过头去,仍旧挣扎着。 白兮影柔声道:“小瑾乖,吃了这药就好了。” “不......”慕容瑾将头扭得更厉害了。 “小瑾,听话。”白兮影顺着他将身子侧过去,把药丸凑近他的唇边。 “当啷——”银质面具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兮影只觉得面上一空,不由愣住。 而刚才还在挣扎的孩童突然安静下来,眼睛也清明了,露出狡黠的笑容。 “先生方才唤我什么?” “殿下,你......” 慕容瑾浅浅一笑,“舅舅,骗你了,我‘失心’没有发作,我装的。” 室内光线不算太好,慕容瑾却还是能看清他的相貌。白兮影和先皇后长得有六分相像,另外四分,是不同于女子的英气,与清逸俊秀。 白兮影垂下眼帘,沉默许久后才叹了一口气,“若是人人都似你这般,我在大燕可早就待不下去了。” 慕容瑾看着白兮影,忍不住红了眼睛,扑进白兮影怀里低声道:“舅舅——” 白兮影宠溺地揉了揉慕容瑾的头发,温柔道:“小瑾......” 第二十四章 北齐密辛 白兮影用衣袖给慕容瑾擦了眼泪,又拾起面具重新戴回脸上,引着慕容瑾去屏风前坐下。 慕容瑾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舅舅请恕我唐突,三年前大燕的传言是‘北齐皇室皆已殉国’,我知道,这些不过是用来粉饰罪行的幌子,大燕行的是屠戮之举。只是不知,舅舅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每个皇室总有那么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北齐的这个秘密是连你母亲的不知道的,”白兮影顿了顿道,“小瑾,你知道在皇室之中,生子,最忌讳什么吗?” 慕容瑾思忖片刻,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双生子......” “不错。皇室之中最忌双生,若得双生子,必杀其一。当年,北齐皇后便曾生得双子,皇帝下令诛杀其中一子,被皇后竭力拦下,养在了宫中的隐秘一处,封为禁地。被关在禁地里的,是我的嫡亲兄弟万俟影,大燕攻破宫城的时候,他替我死去了。而我,苟且活到了现在。“ 万俟影,他的一生如他的名字一样,活在暗处,不见天日。 “舅舅将这些告诉我,就这样相信我吗?” 白兮影道:“你不也是因为相信我,才来此处的。” 两人相视一笑。 白兮影语重心长道:“你虽姓慕容,却也是我唯一的血亲,我会护你周全的。” “那么舅舅,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白兮影认真道:“好好活着。” ...... 第二日,白兮影又携了一本《乐经》来给慕容瑾,“上次的那本书殿下忘了带走,在下瞧着觉得有些脏了,便换了一本来。” 慕容瑾翻开一页,草草扫过一眼,便立即合上,“这是?” 白兮影低声道:“这是现下最为详细的大棘城的舆图,你早日记下,日后总是有用的。” 慕容瑾又翻了两页,其中记载了大棘城的大致结构,然后是各市各坊,楼阁舞舍。旁有注解,很是详细。房舍、田地所属何人,房主所在何位,有何背景,因何所得......巨细无遗。 白兮影又道:“这些都是表层的,再深入的,也不方便查到,不过这些也是不易变的。我幼时记过北齐帝都的舆图,要比这还更为详尽。” “先生是从何得来的?” 白兮影得意地指了指自己,“自然是在下自行编撰的。” “自行编撰?” “正是——”白兮影点了点头。 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才能将这些信息了解得如此清楚。 正想着,外面却有了脚步声。 慕容瑾立即将那本《乐经》藏于案下。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阿四,王叔来看你啦。” 慕容瑾与白兮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两个字——糟心。 慕容夙推门而入,看了一眼一旁的白兮影,故作惊讶道:“原来白公子也在这里,看来你与本王实在是有缘呐!” “瑞王殿下,”白兮影干咳了两声道,“微臣还在与四皇子上课。” 慕容夙笑道:“不妨事的,白公子你继续,本王也许久未上过课了,便许本王在此旁听一节可好?”说着便在白兮影身侧挨着坐下。 白兮影不由往旁边挪了挪,略有些尴尬道:“殿下请便。” 慕容瑾不解地看着两人,只见慕容夙看着白兮影,笑得格外灿烂,而白兮影却只是自顾自地理着衣袖、衣摆,面色僵硬。 也是白兮影的课慕容夙才敢这样了,若是换了以往的袁先生,估计早就将他撵了出去。 “先生?” “何事?”白兮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才叫你背的书都背下来了吗?” “啊?” 白兮影轻呵道:“啊什么啊,还不快记,明日考查。” 慕容瑾见白兮影不愿多讲,便只得无奈地将一本早已学过的乐理书翻出来从头再看。 三人竟就这样坐着,皆不说话。慕容夙看着白兮影,白兮影看着慕容瑾,慕容瑾目光呆滞地看着书卷,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一本书将要看完时,才到了放课的时辰。慕容瑾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将书合上。 “先生,学生草草记了个大概。” 白兮影严肃道:“这样久的时间居然只能记个大概,殿下需要温习的地方还很多。” 慕容瑾也正经道:“先生教导的是。” 白兮影点了点头,“殿下今日也倦了,微臣告退。” “先生慢走。” 慕容夙笑嘻嘻道:“白公子慢走。” 慕容瑾将两本书叠在一起,小心地放在书架上最不起眼的一处,狐疑地看着还在看着门外的慕容夙,“瑞王叔何时与白先生这样亲近了?” 慕容夙这才回过神来,似乎没有听清楚,“小阿四,你刚刚说什么?” 慕容瑾:“王叔以前与白先生是旧识吗?” “算是认识吧,”慕容夙笑道,“今日可以不必背书了,本王向你父皇替你请了一日假,明日陪你出宫去好好玩玩。” “当真?”慕容瑾有些意外,自打慕容夙上回提起此事,至今已有两旬有余,还以为他已经忘了此事。 慕容夙点头道:“那是自然,本王去钦天监问过了,明日是个大好的晴天。” “父皇他当真准了吗?”慕容瑾又问道。 “准了。” “一整日都可以在宫外吗?” “戌时之前必须回宫。” 慕容瑾凑上前来,目中闪烁着不可掩饰的喜悦,“那瑞王叔打算带小侄去何处?” 慕容夙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描金牡丹的折扇,“刷”的一声展开在胸前慢悠悠地摇着,“自然何处好玩便去哪处了。你王叔我可是在这大棘城中混了这么多年,自然知晓有哪些好去处。” 慕容瑾显得有些失措,“那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慕容夙打量了一下道:“换身好看的衣服,”又将扇子合拢,轻轻敲了敲慕容瑾的头,“今日这身便不太好。” ............ 慕容瑾想着明日出宫,兴奋至了亥时三刻都还未上榻。又想着慕容夙说自己今日穿的难看,又打开衣柜左挑右选,许久之后才挑了一件入春后新裁的一套春衣——玉色的夹衣,竹青色的云缎裁成的外袍,上有海棠花的暗纹,烛光下光影流转,倒也不错。翻来叠去看了几番,这才命人叠好放在榻旁,直至亥时五刻方才解带宽衣,七刻才真正入眠。 第二十五章 一日繁华 第二日慕容夙早早地便来了,来时慕容瑾还在用早膳。 慕容夙凑上去道:“你将这碗百合粥喝了就是了,待出宫后王叔带你吃更好吃的。” 慕容瑾于是将刚咬了一口的红枣江米糕放回碟中,草草地喝了大半碗百合粥后便道:“好了。” 慕容夙看了慕容瑾今日的着装,竹青色的袍子配上碧玉冠,显得整个人清爽精神又不失贵气,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揽过慕容瑾的肩膀笑道:“不愧是我慕容家的俊俏儿郎。” 二人乘步辇到了青宣门,又才换了辆紫篷的马车出了宫门。行过一截安静的宫道后,周围的声音逐渐吵杂起来。 慕容瑾好奇地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现在虽然还早,但许多店铺都已经开了门挂了旗。有香铺、成衣店、茶楼、、酒楼、胭脂铺、玉器铺子......还有早茶铺、卖油纸伞的铺子、绸缎庄子、高四楼的一家客栈......还有琅玉轩,慕容瑾记得以前母后的一只蝴蝶簪子便是寻的这家的工匠打造的,展翅欲飞,格外好看...... 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出门买早点的婆婶,挎着篮子卖手绣绢帕的姑娘...... 慕容夙朝外吩咐了一句“去西市街头的那家铺子”,驾车之人便应了一声,马车加快了速度。 不多时便停在了一家摊子旁边,摊子不大,一条不大的地方作了灶台,支出来一部分搭了个竹篷,挂着的旗子红底黄字,上面写了个“面”。 慕容夙进去便寻了个位置坐下,向灶台招呼道:“两碗云吞面——” 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声音洪亮干脆:“好嘞——” 慕容瑾小心地躲开了小跑着忙活的伙计,在慕容夙对面坐下。 竹篷里坐满了人,皆是些粗布麻衣的白姓。两人锦衣玉冠坐在此处,不时引来一些打量和注视。慕容瑾有些别扭地挪了挪身子,慕容夙倒像是常来的样子,没有半分不自在的模样,摇着扇子向慕容瑾解释道:“这是西市最好的一家面铺,只有这家的云吞面最正宗,老板是扬州人。” 店面不大,桌子却擦得干净,两碗云吞面不多时便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上面还浮着一些葱丝和青菜叶。 慕容夙:“吃吧。” 慕容瑾捏着勺子盛了个云吞,吹散了一会热气后斯文地咬了一口,只觉得云吞皮口感润滑,舌尖一抿即化,里面的馅料肉馅四溢,又用筷子挑了几根细面,面条滑爽又有嚼劲,十分弹牙,汤料也是鲜美甘甜。慕容瑾以前身在深宫,倒从未吃过这般烟火气的美食。 那云吞碗比慕容瑾的脸还要大上一圈,慕容瑾竟然吃了大半碗。 慕容夙放了筷,看着慕容瑾得意道:“怎么样,不错吧——” 慕容瑾有些愣神的点了点头,面汤的余热氤氲出些许雾气,朦胧了脸颊。 吃完云吞面后,街市上的人便更多了。 多了些出来闲逛或者采购的人和一些流动的小商贩。 二人弃了马车,在街上不紧不慢地逛着。 对于慕容瑾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糖做的小人,各式各色的面具,巴捏的人偶,竹编的虫子,不知名的扁叶子圈成的的花,会走的木马,翅膀会动的木鸟......还有许许多多以前未曾见过,未曾听过的新鲜玩意,以及宫里不曾有过的坊间小吃。 慕容瑾显得有些拘束,或许是在宫里被关得久了,即便是出来了也不能和同龄的孩子般洒脱玩闹。慕容夙就跟在慕容瑾后头,知道他不爱开口,便将慕容瑾多看过几眼的小玩意全部都买了下来,不多时,慕容夙带的两个侍卫便打包小盒杂七杂八地拎了一堆。 两个侍卫一个叫云清,一个叫云澈,比慕容夙要大上一两岁。两人有些无奈地看着还在挑东西的慕容夙,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个名叫云清的侍卫小心地控制着两只手货物的平衡,凑到慕容夙跟前小声地问道:“主子,你买这么多东西,那四皇子都喜欢吗?” 慕容夙拿着一个摆件左看右看,“那是自然,哪有小孩子不喜欢这些小玩意的。” 云清又问:“可是主子,我们已经买了很多东西了。” 慕容夙扫了一眼两人拎的东西,淡淡道:“多吗?不多呀。这孩子在宫里憋久了,什么都觉得稀奇,买来图个新鲜也好,不多不多。” “王......”慕容瑾正想回头问慕容夙一个问题,便看见慕容夙正将一个刚买的小貔貅挂件挂在了云清的脖子上,云清手上拎满了东西,臂弯里也挂着一些,是在没地方可拿了,只能挂在脖子上。 “王叔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 云清云澈连忙用乞求的眼神看向慕容瑾,谁知慕容瑾根本没注意到。慕容夙笑道:“瞧着你可能喜欢,就多买了一点,回去你再自己挑。” 慕容瑾问道:“王叔可知道这棘城中哪家铺子的糕点和糖果做得最好么?” “这个嘛......”慕容夙用折扇托着下巴想了想,“东市有一家做得不错,咱们逛完这条街就过去。” “好。”便继续往前走,几步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回头向慕容夙道:“王叔,其实可以不用买这么多东西的,我也没那么多想要的玩意儿,你看云清云澈都快拿不下了。” “都是一家人,跟王叔客气什么呢,”说着又将刚包好的一支糖人塞进了云澈的手心里,朝慕容瑾笑道,“你看,拿得下,拿得下——” “......”慕容瑾无辜地朝两人眨眨眼,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两人无奈地望着天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驮着更多的东西。 东市的常家小记是最大的一家点心铺子,各种点心应有尽有。八年间从一家门面简陋的小铺开到了现在一底二楼的第一点心铺,在东西北南四市皆有店面,不过东市这家是总店,来往的食客也要多些。 慕容瑾看着写满了半面墙的点心名字,不由觉得有些眼花,便问,“掌柜,你们店里招牌的点心都有哪些?” 那掌柜见慕容瑾身着不凡,想是个贵家公子,便指着那面墙,眉飞色舞道:“这位客官,小店的招牌点心可多了,有这兰花糕、金桂菊糖、芙蓉脆饼、美人酥、华云糕、胭脂醉糖、五色软糕、雨露小方、冬仁盒子、翡翠如意、开口笑......” 慕容夙不耐烦地合上折扇,豪爽道:“行了行了,都包起来吧。” 那掌柜见慕容夙干脆,脸上堆着更多的笑意:“好嘞——” 慕容瑾仰头笑道:“谢谢王叔。” 慕容夙:“谢什么谢,你要是觉得喜欢,王叔以后每次进宫时就给你少一些过去。” 小盒子和牛皮纸包在伙计娴熟麻利的动作下堆成了一个小山。 云清:“......” 云澈:“......” 出了常家小记后,慕容夙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云清云澈半晌后,似乎有些于心不忍道:“这样云清,你跟云澈先把东西搬回王府,回去分类整理好,本王下午回去时再取。” 云清云澈眼睛一亮,立马应道:“是,主子。” 还没开始高兴,便见慕容夙拉着慕容瑾上了一直跟着的马车,“东西太多,放在车厢里肯定挤得慌,骑马也不方便,你们还是走着回府吧。”话毕,马车扬尘而去。 从常家小记到瑞王府要走上整整一个时辰...... 慕容夙和慕容瑾时而步行,走累了又换乘马车,大半日下来将棘城较为繁华之地逛了个大概。 两人又在酒楼里吃了点小菜,听了两首小曲,这才准备回王府。 慕容夙颇为惋惜道:“可惜皇兄叫你早些回去,不然还可以逛一下大棘城的夜市。” 慕容瑾笑道:“今天能够和王叔一起出宫,小侄已经很开心了。” 慕容夙看着慕容瑾有些出神,或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所谓的开心,便是能这样凡事不虑地在棘城中逛上一遭吗?对于平常孩子来说,这是多么平凡而又正常的事情,而这一点点小小的自由和欢乐对于皇家的孩子来说,真的已经足够奢侈了。 “王叔你小时候经常出来玩吗?” 慕容夙回忆了片刻道:“小时候本王基本上都在二哥府中,二哥严厉得很,不要我出门。但等我稍大一点的时候,你父皇已经是现在的陛下了,在宫外给我建了府,我二哥再也管不住我了,我便时常在这大棘城中闲逛。” 慕容夙说得轻松满不在意,可却还是隐隐溢出了些许酸楚滋味。慕容瑾知道,当今陛下行五,所以慕容夙的二哥...... 慕容夙安慰道:“小阿四,在等几年,等你行了冠礼,你父皇就会在宫外给你建府了。” 再等几年?还要在等九年。可成年后便当真能自由吗?慕容瑾抱着刚才慕容夙买的一个木雕娃娃不说话。 慕容夙道:“此地离王府不远,这附近有一条近道,便不必乘车了,如何?” 慕容瑾:“也好。” 于是慕容夙便拉着慕容瑾的手拐进了一个云糕摊车旁的小巷子里。小巷子很窄,最多容三人并肩而行,靠着墙还有一些废弃的竹篓、席子和木推车,但两人一大一小走着倒也不显得拥挤。巷子两边都是高墙,令人感到有些压抑。 慕容瑾觉得有些瘆人,不由捏紧了怀中的木头娃娃。 走了不多时,慕容瑾感到有人在拉拽他的袍角,并且有些用力,往前走了一两步却并未挣脱。 慕容瑾想着许是被什么杂物钩住了,便停下来。 慕容夙:“怎么了?” 慕容瑾:“袍子被钩住了。”便转过头来,准备将袍角理出,却看见一只黑乎乎脏兮兮的手正死死地扯着他竹青色的外袍。 慕容瑾看着那从一堆破席子里伸出的一只手,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第二十六章 路旁乞儿 慕容瑾向内扯了扯袍子,那手没有松开反而拽得更紧了些。于是便不得不蹲下身子来,打算从那只手中抽出袍角,谁料那只手反倒一把抓住了慕容瑾的手,在白皙的手上留下了些污黑的爪印。 那只手很瘦,很脏,有点冰冷,慕容瑾用力地往回拽却抽手不出。 慕容夙在一旁看得不耐烦,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短刀,将刀刃轻轻地落在那同样脏黑的手腕上,冷冷道:“既然那不愿意松手,那不如直接将这只手砍下来,省得麻烦。” 手的主人似乎受了惊吓,立即将手缩回了破席堆里,却还是被利刃划伤了一条小口子。 慕容夙用短刀挑开一角破席,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席子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衣衫破烂,一头脏兮兮的头发乱的不成样子,像是个小乞丐。 小乞丐很瘦,脸上的颧骨高高地凸起,脸上几乎没有肉,想是被一层黄皮包裹着的骨头,有些骇人,反倒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正有些恐惧地打量着两人。这些天不算冷,但是小乞丐没有鞋,一双脚被磨得红肿,不安地交叠在一起。 慕容瑾呆呆地看着小乞丐,用手帕擦了擦方才被抓黑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夙显然是受了惊吓,连忙将掀开的破席重新盖在小乞丐的身上,转过身去拉着慕容瑾就要走。慕容瑾却挣脱了慕容夙的手回过头去。 慕容夙道:“不过是个小花子,满大街都是,你又何必管这桩闲事。” 慕容瑾不听,将席子揭开后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警惕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撑着爬起来靠着墙。 慕容瑾观察道小乞丐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不堪,但依稀可以看出些精致的织金图案,想着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家道中落或者遇上了什么难,便问道:“你家在哪儿,可还有家人?” 小乞丐摇了摇头。 慕容瑾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没有”还是“不知道”,便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可以帮你。” 小乞丐目中尚有疑惑,许久之后才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字,“饿......”出身富贵的小公子在外不知流落了多少天,用尽力气扯住了过路人的衣摆,然后只说了一个字——饿。 慕容瑾看向慕容夙,慕容夙当做没看见地别过头去,冷哼一声:“别看我,没钱。” 堂堂瑞王爷兜里没钱? 慕容瑾继续看着慕容夙。 慕容夙道:“用完了。” 用完了? 慕容瑾继续看着慕容夙。 慕容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道:“好啦好啦,给你,”便将一个装着银子的锦袋扔给慕容瑾,“拿去。” 慕容瑾接过钱袋,往来时的方向跑去,他记得巷子口有个卖云糕的摊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慕容夙看着慕容瑾的背影,又看了看伸着脖子的小乞丐,若有所思。 慕容瑾回来时,腋下夹着木雕娃娃,手里捧着油纸包着的几块云糕,将钱袋还给慕容夙,甜甜道:“谢谢王叔。” 又将云糕递给小乞丐,“给你。” 下午的云糕已经不热了,但依然很软和,凑近还闻得到米香。 小乞丐犹豫着接过,抓了一块白白软软的云糕大口地吃了起来,因为没有水,又吃的太快,所以经常噎得鼓着眼睛,许久之后又才吃下一口。 没过多久,三四块巴掌大的云糕便悉数进了小乞丐的肚子。 这是他这些天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小乞丐捏着粘着一些云糕渣的油纸,看向慕容瑾:“谢谢。”似乎是吃饱了一些,说活也比刚才有了些力气。 慕容夙在一旁冷冷道:“吃饱了吗?吃饱了就别管他了。” 慕容瑾眼巴巴地看着慕容夙,“可以把他带回去吗,”又问小乞丐,“你愿意跟我走吗?” 慕容夙看着那个灰溜溜脏不拉几的小玩意,正打算拒绝,却听见那小乞丐道:“你会卖掉我吗?” “......” “你如果不卖掉我,我就跟你走。” 慕容夙明白了,这个孩子估计是被拐子拐了,估计现在还有谁都会把他卖了的心理阴影,倒也挺可怜的。但是看着这个小乞丐这么瘦,还丑巴巴的,慕容夙还是觉得不妥。 慕容瑾道:“我不会卖你的,你跟我回家,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便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来。 小乞丐看了看慕容瑾,又看了看慕容夙,应该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不缺钱的吧,那个高高的少年好像不怎么喜欢他,不过面前的这个小公子确实很善良的样子。小心斟酌一番后,小乞丐把手往本来就不干净的衣服上擦了擦,伸出去后对比慕容瑾白皙细嫩的手,却依然很脏,便又小心地缩了回来,“我今日跟了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把我卖掉。” 慕容瑾收回手笑道:“好。” 于是在未经慕容夙同意的情况下,慕容瑾便带着小乞丐往瑞王府方向走去。 小乞丐站起来和慕容瑾差不多高,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年月,小乞丐便又觉得更亲近了些。 慕容瑾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还记得家在哪儿吗?” 小乞丐道:“我叫南箫,今年十岁,我没有家。”南箫说的很平静,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没有家?慕容瑾也不好再去戳别人的痛处,指了指慕容夙道:“没关系,以后你就住在这个叔叔的家里,他人很好的。” 跟在两个小屁孩身后的慕容夙眉心一跳,怎么着,一个这个丑巴巴的小鬼就要住在他的王府?不过最后几个字却很受用,谁叫他人好呢—— 南箫回头看了一眼冷着脸的慕容夙,疑惑道:“他不是哥哥吗?我以后为什么不住在你家呢?你们不是一家人吗?你刚刚叫他‘王叔’,他是你府上的管家吗?” 管家?谁家能有像他这么潇洒帅气、风流倜傥的管家。慕容夙恶狠狠地刮了一眼南箫,这丑巴巴的小东西吃饱了话还真多。 慕容瑾耐心解释道:“你说的这个哥哥呀,他是我的亲叔叔,但是我们不住在一起,我住的地方规矩多,管得严,我父亲脾气又不太好,怕你去了受委屈,所以你就暂时住在我叔叔的府上,好吗?” 南箫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觉得可能慕容瑾家家规不允许带像他这样的孩子回家,所以只能丢到慕容夙的府上。不过慕容夙长得好看,慕容瑾也说他人好,所以应该不坏吧——小孩子未有太多辨识能力,大多以貌取人。 就这样闲聊着,很快就到了瑞王府。 这一天下来买的大大小小的东西不少,已经被码好装进了马车里。慕容夙嫌马车太挤,于是让人备了另一架马车,又让慕容瑾去净了手,才准备出发。慕容瑾想起还有南箫未曾安顿,于是慕容夙又唤来云清云澈,叫他们带南箫去洗澡换衣服。 云清听说府上来了个小孩子,有些兴奋道:“主子,你什么时候带回来个......”后面两个字还没脱出口,云清见了南箫后便立即换了语气道,“这是哪里捡回的呀!” 南箫觉得自己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委屈巴巴地看着云清。 云清更加觉得自己内心受到了惊吓,“主子——”慕容夙的马车已经不见。 第二十七章 眉间朱砂 马车里,慕容夙冷着脸道:“下不为例——” 慕容瑾笑道:“谢谢王叔。” 慕容夙又道:“此人来历不明,须得查明身份后,方可觉得去留。” 慕容瑾想了想道:“我好像瞧见南箫的眉间有一粒朱砂痣,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是吗?”当时南箫的脸有点脏,又有些骇人,慕容夙还真没好好看过,“这棘城中眉间有朱砂痣的小孩应该不多,倒也的确好查。” 朱砂痣......挺有意思的。 慕容夙将慕容瑾护送回了浮月宫后,又去燕帝那里汇报了整日的行程去处,这才出宫回府。 回到浮月宫后,慕容瑾挑了将点心和那些小玩意各分作三份,一份给留离送去,一份给慕容言送去,剩下的一份自己留着。不过点心糖果却还是有些多,便又再分了一些给东显等人。 慕容瑾这日过得舒心,可这宫里却大有人不自在,比如—— 澜清宫。 慕容礼正将一只香炉砸向一旁服侍的宫女脚边,香灰撒的满地都是。那宫女也不知哪里伺候得不周到,连忙跪下:“殿下息怒。” 慕容礼怒喝道:“滚——” “是。” “还有你,还有你们,都给我滚——”慕容礼又朝其余宫女内侍喝道,握着一个花瓶作势便要砸过去。 那群宫人都知道这位主脾气大,便立即退的干干净净。 一只纤细白嫩的玉手轻轻握住了慕容礼的手,手的主人是个美鬓妇人,将花瓶放回架子上,柔声道:“这可是御赐的,莫要摔碎了。” 慕容礼愤恨道:“凭什么慕容瑾那小子可以出宫去,而我不可以!” 贤妃笑道:“不过是和一个闲散王爷出去厮混罢了,有什么值得你发脾气的,你将来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怎么能与那慕容瑾一般见识呢?” 慕容礼道:“可是母妃,儿臣却觉得父皇总是偏向于他的。” 贤妃拉着慕容礼的手在案几旁坐下,缓缓道:“礼儿你细想,你父皇现在恩宠于谁,偏爱于谁?你父皇要是偏向那慕容瑾,会把慕容瑾的侍读给你吗?你父皇隔三差五便来看你,那慕容瑾卧病半月,你父皇有去瞧过他一眼吗?你父皇心中最在意的还是你,莫要生了那些心思,和你父皇生分了。” 慕容礼想着贤妃说的倒也在理,可总觉得有些别扭,“可是母妃......” “好啦,”贤妃温柔地打断他,“就算是慕容瑾他如今再怎样得你父皇欢喜,也只是一时的,长久不了。” 慕容礼疑惑地看着贤妃,“母妃这是什么意思——” 贤妃弯起唇角轻笑起来,额间的花钿微微折出些光彩,“母妃也是为了你好,就让你那四弟,去陪他那死去的母亲吧。” 慕容礼瞳孔微缩,看着贤妃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母妃,谋害皇子,可是死......”慕容礼压低声音说,“是......死罪啊。” 贤妃在朱唇前竖起食指,面露狡黠之色,“礼儿,莫要胡说,此事无人知晓,不久之后四皇子慕容瑾暴毙,与你我无关,礼儿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慕容礼的确讨厌慕容瑾,可是却未曾真的想过要他死,在他看来,他们虽非一母之子,也不大亲近,好歹却算是兄弟。但转瞬想到如果慕容瑾真的消失......又还生出几分期待来。 “母妃,你做了什么?” 贤妃道:“母妃什么也没做,你四弟想来身子骨弱,你也是知道的。答应母妃,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 贤妃捏着慕容礼的肩膀,迫使其与自己对视,认真道:“无论如何,都答应母妃,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慕容礼垂下头,轻声道:“儿臣知道了......” 贤妃笑道:“好孩子。”目中却闪过一丝犹豫,现在告诉礼儿这些,是不是还是有些过早了,他承得住吗? 可是,终归是要知道的呀...... 半哄着将慕容礼送走后,贤妃将侍女唤来,吩咐道:“去叫钟太医来一趟。” ............ 且说那南箫在瑞王府被来来回回洗刷几次后,终于露出了“真容”。 洗去面上的污渍后,其实也没那么骇人了,除了瘦了一点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眼睛大大的挺水灵,眉毛俊秀,五官清晰,额间的那一粒朱砂痣反倒增添了几分美人之姿,在穿上慕容夙从浮月宫顺回来的一套水色锦袍,还真有几分贵家子弟的姿态。 慕容夙用折扇轻佻地抬起南箫的下巴,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姿色不错,你叫什么来着?” 南箫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慕容夙,“南......南箫......” “嘶......本王又不会吃了你,”慕容夙颇为糟心地看着南箫,“南箫,名字一般。你是南家人吗?” 南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爹娘,也没有亲人,是被捡来的。” 慕容夙问:“那谁捡的你,你流落街头之前又住在哪里,是棘城人士吗?” “捡过我的有好几个,”然后便开始拼命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认知,我忘了,别问我——”然后扭头就跑。 慕容夙不知道这孩子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就这么怕他,但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的慕容夙此前还未遭受过这般对待,不由的有些恼怒。 “当本王的王府什么地方,云清,把那小子给本王抓回来——” “是。”云侍卫是何等人物,瑞王府侍卫长也,抓一个瘦的跟猴似的小毛孩子易如反掌。 不过片刻,云清便提着南箫的领子将其拎到了慕容夙面前,“主子,抓到了。” 慕容夙:“知道了,带过来。” 于是云清便将南箫粗鲁地扔到了慕容夙面前,“属下告退。”好在南箫双脚着地,勉强还是站稳了,看着一脸煞气的慕容夙,不禁缩了缩脖子。 谁料慕容夙却不知从何处拿来一个装着桂花糕的碟子,在南箫面前蹲下笑道:“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一块桂花糕?” 南箫拒绝道:“不饿,我......唔......” 慕容夙将一块桂花糕塞到了南箫嘴里,笑嘻嘻道:“没关系,很甜的,你告诉哥哥,你之前都在哪里待过?” 南箫:“@#*……%……%%……¥#%*” “......” 慕容夙好脾气道:“没关系,你吃完再说。”于是便等着南箫慢慢把桂花糕嚼完,“记起来了吗?你之前都在什么地方?” 南箫伸长了脖子,大约觉得有些哽,舒了一口气道:“我说过,我忘了。” “你再想想。” 南箫故作思考状,半晌后道:“想不起来。” 慕容夙:“没关系,你慢慢想。” 一炷香后,南箫:“没想起来。” 慕容夙也察觉到南箫刻意隐瞒,也不再多问,沉下脸将桂花糕碟子塞到南箫怀里,“一边玩去——” “哦。”于是南箫便抱着碟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云澈,查清楚了吗?” 云澈不知何时来到了慕容夙身旁,“回主子,十年前包括九年、十一年、十二年前的都查过了,没有查到眉间有红痣的男童。” 慕容夙也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无妨,去把那小子那天穿的衣服洗干净,去各市的成衣店和布料坊挨家问问,若是还查不出,再想其他的法子。” “是。” 第二十八章 千叶传风 “这云澈都去了几日了,怎么还没带消息回来。”慕容夙无聊地将一把鱼食扔进荷塘里。 一旁的云清道:“大约是复杂了些。” “也是......” 正说着,云澈便远远地赶来了。 “主子,查到了。那衣服是东元坊的一家成衣店做的,送去的是千叶楼。” “哦?”慕容夙饶有兴趣地放下盛鱼食的碟子,“你且细说来听听。” “那个南箫出生就被扔了,家里的老嬷嬷花了几两银子把他塞给了一户农人,那户人家一开始待他好,后来银子用完了就没怎么打算管他,索性卖给了一个拐子。那拐子又把他卖给了另一个富贵人家,那个富贵人家无子,起先也对南箫不错,后来那家夫人生了个男丁,便开始渐渐厌弃、虐待南箫。那南箫长了些岁数就自己偷偷跑了出去,结果又被另一个拐子拐了去,几经转手后到了千叶楼。后来被沈家的小公子看上,要买回去做侍童,结果人家沈小公子银子也付了,那小子却在接他回沈家的当天给跑了,后来就被主子你给捡了......” 慕容瑾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这一段不长,但是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足够颠簸曲折的经历,不由叹了口气,“这孩子年纪不大,经历倒还挺波折的,”又问道,“那他的名字是哪来的?” 云澈想了想道:“据说他被送到农家时身上有一块玉佩,不过那玉佩是碎了的,只剩了一部分,估计也买不上什么钱,也就留在了他身上。到了后来卖给了那户姓南的富商,才晓得那玉佩上刻了个‘箫’字,才取名叫南箫。” “那小娃娃说他今年十岁对吧?”慕容夙问道。 “是。” “也是,就他那小头,”慕容夙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缓缓道,“看来这千叶楼的人,越发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反正今日也闲来无事,走吧,去千叶楼逛一逛,”慕容夙把鱼食碟子递给云清,“云清,你接着把鱼给喂了。” 这千叶楼是大棘城一等的风月之地,其中都是一些姿色上佳,又能吟诗作赋弹唱的美男子。故千叶楼也官富子弟和文人雅士的汇聚之地,寻欢作乐,寻花问柳。 这千叶楼是从垂王慕容云手里传给慕容夙的,明面上的主是个自号“千玑公子”的人,实则慕容夙才是背后真正的大东家。千叶楼除了供人消遣,暗地里也时常做些贩卖消息的营生。 这慕容夙常进出于千叶楼,又曾为这千叶楼头牌一掷千金,朝廷内外也就落了些个“好男风”“断袖”的名声。 马车行至千叶楼外,慕容夙摇着一把花里胡哨的描金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期间还和一些熟悉的公子哥和小官人打招呼。 一个蓝衣美少年贴上来道:“王爷可是好久没来了,千荣都想王爷了。” 慕容夙熟练地在那名叫千荣的美少年脸上捏了两把,嬉皮笑脸道:“本王先去找你家千玑公子说个事,一会儿就来看你。” 千荣也知道慕容夙大约是有正经事,便识相地退下。 “欸,千玑在哪儿呢?” 千荣无奈地摊开手,“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慕容夙又拦了个龟奴,“你可知道千玑公子在何处?” “王爷可去三楼看看。” 慕容夙推开房门时,一个清瘦俊美的着银红衫的青年,这青年便是千玑公子。千玑公子抱着一个象牙为框柱、白青玉为串珠的算盘霹雳啪啦地打着,眼皮都不抬一下便道:“王爷今日怎的有空来这儿?” 慕容夙坐在他对面,随手翻着些账本,“你怎么知道是本王?” 千玑公子道:“这锦衣庄新出的流云缎子总共便只有一匹,还都送到您府上去了。小人我瞥见衣角就知道是您来了。“ 慕容夙笑道:“你要是喜欢,本王就把剩下的都给你送来。” “得,”千玑公子抬眼顿了顿,“那千荣千华的还不整天一个个眼神往我这甩。王爷您有事直说。” “前些日子你这里是不是收了个叫南箫的小娃娃?” “南箫......”千玑公子继续拨弄着珠串,“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慕容夙正色道:“规矩上明明白白写着,年龄不到十三就不该接触生意,你就把人家一个十岁的小娃娃卖给沈家作侍童?”侍童是面上好听的说法,明人都知道,就是达官贵人豢养的**。 千玑公子在账本上记下一笔,便放下算盘惊讶道:“哦?竟然有这事。” 慕容夙知道他不缺钱,但暗地里还是要赚些利惠,却还是不好揭穿,“你竟不知道?” “许是下头一些新来的做事,不清楚规矩。” 慕容夙冷冷道:“不清楚规矩还敢在千叶楼做事——撵出去吧。” 千玑公子面部略僵了一下,又立即笑道:“赶明一定查了赶出去。” “公子,那惹事儿的又来了。”一个龟奴在外道。 慕容夙问道:“什么惹事的?” 千玑公子皱了皱眉头,“不知哪里来的人物,前些日子在这砸了些东西,出手倒是阔绰。不过他要的消息我给不了,便拒了他,没想到他今日还来。” “他要的什么消息?“ “一个人的消息,这个人王爷之前也让查过。“ “谁?” “那位叫白兮影的公子。” 第二十九章 千金买卖 白兮影......慕容夙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后对千玑公子道:“你去命人置一块屏风,今日我与那人谈谈。” 千玑公子倚着栏杆指了指那人的方位,慕容夙顺着看去,是个锦衣玉冠的富家公子,“长得倒也不差,就是看起来一副败家模样。” 到了二楼的雅间隔着屏风坐下,便听那人道:“哦?怎么今日公子便不愿露面了?” “我家公子今日不在城中,便让我来与贵客商议,我面相丑陋,怕惊了贵客。” “想不到贵楼竟还有丑陋之人,”那人轻笑道,“那么阁下定是智谋非凡了?” 慕容夙抿了一口清茶,笑道:“贵客说笑了,不知贵客今日想买什么?” “我要一个人的消息,包括来身份、来历、行踪,上回你家公子不肯卖给我,不知到了你这儿如何。” “也不知是何人?”慕容夙明知故问。 “这个人叫白兮影。“ “这个嘛......既然是公子不愿意做的生意,那么我也不敢私自答应贵客不是?”慕容夙续了些茶水,轻轻地晃动着茶杯。 那人道:“既然你今日来了,便是能答应的。说吧,什么价。” 慕容夙转动着眼珠,想了一会儿道:“关于这个人的上个消息你可不是在我这儿买的,我们这千叶楼勉强在大棘城中叫得出名,可毕竟接不了什么大生意。别处没有的消息,这里未必就有。”白兮影遭遇的那场刺杀,或许和这个人有关。 那人也未否认解释,只道:“一千两。” 慕容夙眼里闪过一丝冷厉,若是白兮影身手或是运气差些,指不定他便不用来这儿买消息了。想到这里,慕容夙的语气便冷了下来,“这个消息,我不想卖。” “两千两。” 慕容夙冷哼一声,“宫墙内的消息,可不止这个价码。” “那你出个价——” 慕容夙幽幽道:“五千两......” “好。”那人倒也干脆。 “黄金......”慕容夙接着道。 “你——” “莫非贵客出不起这个价?” “那就五千两黄金,事成之后我让人送到此处。”便看见屏风后的人影起身。 “等一等,”慕容夙打量着屏风,“还劳烦贵客留个名......” “乌耳。” 好生难听的名字。 慕容夙继续道:“和一半价码的定金。” 那人有些恼怒道:“你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吗?若你们查不到消息怎么办,倒不如查到了我再一并给你。” “千叶楼有千叶楼的规矩,贵客若不愿,那便作罢。” 那人无奈,“过些时日送来。” 慕容夙比了个手势,“三日。” “三日便三日!”说罢,便刷袖离去。 待那人走后,慕容夙又喝了半盏茶,这才摇着扇子上了三楼。 千玑公子依然打着算盘,“怎么,把人谈走了?” “我就说那人一副败家相,”慕容夙得意道,“你猜这笔生意多少钱?”说着将五指竖在千玑公子面前。 “五千两银子?” 慕容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猜对了一半,金的。” 千玑公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王爷你可真行,接了单咱查不到的生意。这金的银的,咱也拿不到啊。” “我让他先交二千五百两,三日之内送来,我说的是楼里的规矩,你可别让人说漏了。”慕容夙交代道。 “......”千玑公子沉默了半晌,“想不到堂堂瑞王,还会个这些......手段?” “此事本王亲自去查,保准你能收到五千两。我跟你说,以后再遇到这种败家模样,你就把价抬得高一点,”慕容夙用合了扇子敲了敲千玑公子的肩膀,“记得送一千金到我府上,我最近正看上了一套新的香具。剩下的,留给你和小官人们添置些新衣冠。” “啧啧啧......”千玑公子看着慕容夙的身影转过了拐角,“能让这败家王爷亲自出手,那白兮影得是个什么人物啊......” 祁明殿。 燕帝这日批阅了一堆奏折后头疼得很,此时正对照着棋谱在棋盘上落子。 阶下的若眉正汇报着,“奴才将药换掉后,四皇子的那些病症便慢慢消失了,只是依旧畏寒了些。” “啪?——”玉质棋子在棋盘上敲出清脆的响声,燕帝漫不经心道,“那他这些天都与什么人走得亲近?” 若眉道:“回陛下,四皇子近日与瑞王殿下走得近些,去过一次夕照宫,似乎与那位白先生谈得来些。” 燕帝看着棋谱微微皱眉,“瑞王与他亲近朕是知道的,和老师关系好也没有什么错处,他去夕照宫做什么?” 若眉微微抬头,“送了些糕点糖果去,据说是道谢。” “他倒会做事,”燕帝轻笑着,又在棋盘上落了一枚黑子,“行了,你下去吧。” “是。” 若眉慢慢退到殿外,正舒了一口气,用袖角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却见远远的有一红衣正大步走来。连忙正了姿势,待走进后才行了礼,“参见瑞王殿下——” 第三十章 何处牵绊 慕容夙今天一身红云如意连环纹的锦袍,倒显得精神,走到燕帝跟前作了一揖,“皇兄安福。” 燕帝正拈了一枚棋子,笑道:“你倒是难得在这个时辰来,怎么,有什么事?” 慕容夙撩了袍角在燕帝对面坐下,“臣弟是想着与皇兄许久未见,特地来此看望皇兄的。” 燕帝板着脸,“许久?那昨日来请安的是哪只王八?” 慕容夙俊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干笑两声后道:“臣弟来此,确实是有事要求于皇兄......” “何事?”燕帝继续研究着手中的棋谱。 “就是......那个......”慕容夙往前凑了凑,“皇兄可知,乐府的那个白兮影,是何身份,有何家室?” 燕帝捏住了正要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往慕容夙扔去,不偏不倚,正中眉心,“不好好学经书论礼,心思尽花在这些人事上——怎么,宫外的那些你看不上了?要到宫里来找!” 慕容夙捂住眉间,委屈道:“臣弟也想好好读书,只是牵绊太多,无法静心。” “嗯?你整日吃喝玩乐,还有什么牵绊?” 慕容夙郑重道:“待臣弟斩断了这桩牵绊,必定遣散府中所有的乐师舞姬,外面的那些坊子也不去了,从此一心只读书。” “真的?” “臣弟绝不敢撒谎。” “也罢也罢。不过人是司乐带回来的,朕也不曾过问。你不如去问问他。” 慕容夙眼底闪过一些失落,“那多谢皇兄,臣弟这就告退。” 慕容夙走后,燕帝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看了许久,右手微微打了个手势,一个身着黑衣的影卫便出现在身后。 燕帝问道:“白兮影这个人,查清楚了吗?” 那影卫答道:“回陛下,白兮影是在两年前司乐游历时遇见的,后带回宫中。属下查出,乐府近两年都有用绛云香,这白兮影恐怕与南越有关。” “南越......他倒是姓白。派人去南越走一趟,务必查出此人身份。” “是——” “等一等,”燕帝抬手道,“此事先不必去查,朕有另一桩事要你去办.......”便又吩咐了几句。 “属下明白。”话毕,一闪影,便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燕帝把玩着一枚白子,叹了一口气,“这个白兮影,不简单啊......” 且说那慕容夙,出了祁明殿后便往乐府方向去了。 果然还是未进门就被拦下了,慕容夙刚要辩解,就听见司乐的声音传来,“罢了,让他进来。” 慕容夙进去见司乐正在独自喝茶,正儿八经地唤了声“大人”后便毫不客气地在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司乐开门见山道:“小白不在,你喝完这杯茶就走吧。” 不是吧...... “我刚来您就下逐客令,也太不厚道了吧,”慕容夙不可思议地看着司乐,“大人,在你的眼里,你我的交情还比不过那个人?” “喝完没?喝完了赶紧的。”司乐嫌弃道。 慕容夙慢悠悠地吹了一下浮末,才抿了一口,回味半天后道:“当真是好茶。小王今日来不是为了见白公子,确是与白恭喜有关。” 司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我警告你,你可别打他的注意啊——” “不知这位白公子出于哪个世族?” 司乐道:“这大棘城中的世族公子你还不认识?还来问我。” “那不知白公子出身如何?” “平凡出身,”司乐不耐烦道,“惹不起您,您还是离小白远一点好,别反倒招惹上一些祸事。况且......” “况且什么?” 司乐语重心长道:“况且小白身上已有了婚约,你死心吧。” 慕容夙觉得浑身上下突然莫名其妙僵了一下,还是强扯出一个微笑,“您看看您说的是什么话,小王求的是君子之交,知音,知音......” “宫廷内外谁不知道你风流好色。”司乐白了他一眼。 “行行行,”慕容夙也不想再聊下去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是你看我这好不容易来一趟,您也不给壶酒喝?” “你啊......”司乐无奈地又去取来一小坛子刚挖出来的酒,“给你。” 慕容夙笑嘻嘻地接过,“那就多谢大人啦,小王这就走。” “小夙,”司乐突然叫住他,“你不小了,再过几月也该加冠了,是时候考虑一下成家了。” 慕容夙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醉里红啊,多谢大人的美酒——” “唉......”司乐幽幽叹了口气。 ...... 慕容夙刚从乐府出来没几步,便撞见了白兮影。 第三十一章 一醉千殇 白兮影拱手道:“瑞王殿下。” “白公子这是去了何处?这时才回来。” “不过闲来无事,随处走走。” 慕容夙狡黠一笑,“本王见那镜秋湖旁的海棠开得不错,白公子可否赏脸陪本王过去走走。” “殿下折煞在下了。” “能得与公子同赏,实乃本王之荣幸。” 白兮影也不便再推辞,由着慕容夙领路去镜秋湖。 “这湖心楼由先帝下令开造,新帝继位后才竣工,如今却已荒废。”慕容夙感慨道。 白兮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湖中心有一座精心建造的阁楼,已显陈旧。原本连接湖岸的两处木廊皆被毁坏,无法通人。断廊尽头的木桩旁开了一簇白色的海棠花,在周遭颓败之景的衬托下更显得生机盎然。 “荒废了却也清静,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慕容夙摇摇头,“公子这话说得可就太失情趣了。此地清风好水,配妙花佳人,这般好景致,若不小酌一番,岂不可惜?”说罢,还特别自然地将手搭在白兮影肩上。 白兮影面色温和,却用力地将那只手打掉,“只是未得佳酿,莫非要以这镜秋湖水代酒?” “公子大约是未注意到本王手中的这坛子酒,不过这醉里红,公子大约是不稀罕的。”说着便将那坛酒放下,往湖边走去。 近看才发现,原来那木桩上缠着几圈小指粗的红绳,慕容夙摸索了片刻,便顺着那根红绳拉起来一个木头盒子。盒子的密封性很好,里面装着一个精巧的陶瓷酒坛和两只青瓷酒杯。 “这还是本王去年沉下去的千殇醉,若说醉人,别的酒可不敢跟它比,”慕容夙笑道,“不知公子以为,此地何处观景最佳?” 白兮影看了看湖面,又看了看慕容夙手中的酒坛子,不置可否。 慕容夙来回走了一截,最后干脆直接坐在生了杂草的青石板上,瞥了一眼那浑白的雪衣,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铺在地上,“本王看此处就不错。” 怎么看都是满眼荒落,又有何处不同。白兮影也毫不客气地坐在那锦绣外袍上,理了理自己的衣摆,语气中似乎少了几分冷清,“倒也不错。” “千殇醉,”慕容夙倒了一杯酒递给白兮影,“可以醉忘千殇。” 白兮影看也不看,闻着方向伸手接过,一饮而尽,“酒是不错,只怕这小小一坛酒还不足以醉忘离殇。” 慕容夙有些呆呆地看着他手中空了的酒杯,“你不怕这酒有毒?” 白兮影捏着酒杯侧过头去,唇角微弧,“在下还是相信殿下的为人。” “也是,”慕容夙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玩味地看着白兮影“本王可舍不得伤害公子,多可惜呀。” 白兮影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可惜”是指什么,“殿下将来或许会后悔的。” “本王从不后悔。” 慕容夙又转而问道:“听说,公子你有婚约在身?” 白兮影笑道:“殿下说笑了,我来去一人,怎么还敢耽误别人。” ...... 约束我一点一点爬上夜空,月华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照出一双寂寞的影子。 不过半壶酒下肚,慕容夙已是满面泛红,醉意不浅。白兮影小口地酌着千殇醉,黑目却极其清明。 “怎么没酒了?本王这......这还没醉呢!”慕容夙使劲摇着空了的酒坛子,不满地扔在一旁,高声呼道,“来人,拿酒来——” “殿下,你醉了。” “本王,没醉!”慕容夙醉眼一亮,看见白兮影杯中之酒在白练下泛着光,竟凑过去就着那只白皙细长的手将最后半杯酒喝了下去,“好酒——” 白兮影一愣,只觉得手上的温度极为灼烫,而那人却紧紧地捏着他的手,不松开。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漂亮哥哥,你......你怎么还......还不醉啊?” “......” “是不是我的酒不好,不够醉人啊?” “......” 白兮影轻轻回头,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画面似乎与许多年前重合在了一起—— 十年前,有个生的格外标志的小娃娃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你不要走,好不好?” 那个小孩子的眼睛明澈得像水晶一样,死死地望着他,“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蹲下来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哥哥要回家,以后再来看你好不好?” 那个孩子依然拉着他的袖子,红着眼圈,“不好,漂亮哥哥的家好远,一定走了就不回来了。” 他耐心道:“哥哥会回来的。” 那孩子眼里噙满了泪水,“你骗我!” “哥哥不骗你。” “那你这次为什么不能多留几天,皇兄和母妃都不喜欢我,没有人陪我,你能不能多陪我几天?” 他犹豫了片刻,柔声道:“好啊,那哥哥就再陪你三天,好不好?三天之后哥哥就一定要回家了,哥哥的父皇很凶的。” 那个孩子忍着眼泪,使劲地点头,“好——” 如今,那个孩子拽着他,不肯松手。 慕容夙嘻嘻笑道:“本王都醉了,你怎么,怎么还不醉......”又突然垮下脸来,满脸愁苦,“你不是真的......漂亮哥哥走了,他......他死了,你是假的。” 说着,竟红了眼圈,喃喃念着,“他走了......不要我了......他说过会回来看我的,你说,他怎么就走了呢?” 白兮影有些失神,抬手拨了拨慕容夙有些凌乱的墨发,哄道:“他没有不要你。” “你胡说——他就是不要我了。” 白兮影无奈道:“他没有不要你,他回来了。” “真的?”捏在白兮影腕上的手更加用力了,“他在哪儿?” “......”白兮影目中一时交错混杂着各种情绪,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说啊,他在哪儿?为何......为何都不愿来见我......” “咔——”青瓷酒杯应声而裂。 慕容夙呆呆地看着这个捏碎酒杯的人,“你——”还未说下去,便觉得身上某处一痛,歪倒下去。 白兮影揉了揉被捏得发红的手腕,皱眉道:“聒噪!”随而转身走人。 半晌后又折了回来,将自己的白色外袍褪下,并着慕容夙自己脱下的锦袍,盖在慕容夙身上。 ...... 第三十二章 南越白濯 湖边的夜风有点冷,月光也是白得发寒,慕容夙几乎是被冻醒的。 白袍在夜色中极为显眼,慕容夙立即认出那是白兮影的外袍,嘴角不禁弯了弯。 醉酒后发生了什么,慕容夙是一概记不得了,心情却是极好,想来这酒确有消愁之效。 又懒着躺了许久,这才晃晃悠悠地起身,将酒坛子酒杯以及瓷杯残片收拾了装进木盒子里,重新沉入湖水中。 慕容夙将袍子小心地整理好搭在臂上,慢走到宫门时已是破晓,宫门已开。云清架着马车在五丈之外远远地等着,见慕容夙出来,立即快步迎上来,“哎哟,主子,您可算是出来了,宫里也没传个消息,属下还以为您出什么事儿了。” “本王能有什么事,瞎操心。” “主子,您喝酒了?” “嗯,”慕容夙上马车是脚一软,险些踩空,“快别提了,本着灌醉别人的念头,结果把自己给灌醉了。” 云清惊道:“啊?” “啊什么啊,快驾车回府,困死了。” 慕容夙在马车颠簸中半梦半醒,时而看见年轻的万俟之在柔声哄自己,时而又是白兮影那冰冷的面具和淡漠的声音。 说来也怪,这白兮影在慕容夙见过的人里也算不上绝色,脾气性子还不讨人喜欢。可就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想抓住他的每一个影子,想知道那半面银霜下的故事,想要融化掉那层冰霜。 可若白兮影当真就是万俟之,隔着灭国之仇,也许便只剩下陌路了吧。 宿醉之后的头疼难以缓解,慕容夙又不愿意吃药,索性倒头睡了七八个时辰。醒来后吃了点东西,又开始接着睡。 祁明殿。 燕帝揉了揉有些胀痛的眉心,语气里带着压制后的怒气,“张大人,你当初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便不该把他带到宫里来,现在他还做了慕容瑾的老师。你是忘了......当年之事,想要大燕,重蹈覆辙吗?” 司乐不紧不慢道:“陛下这话,严重了许多。” “张大人——”燕帝吸了一口气道,“朕知道你惜才,可那人毕竟非我族类,久留不得。那位白公子,大人还是早些送走的好,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朕可不好与南越交代。” 司乐沉默了许久后道:“微臣,明白。” “大人是跟着先帝过来的,朕相信大人,不会犯这等错误。” 司乐:“陛下若无他事,那么微臣就先告退了。” 待司乐走后,燕帝又在殿内踱步了半晌,才向赵敬吩咐道:“去让瑞王过来一趟。” 而此时的瑞王还在酣睡,众人轮番叫了几次都没能将其唤醒,云澈只能无奈道:“这样吧公公,不如您先回宫去,王爷这边小人们叫醒了立即快马赶去。”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赵敬叹了一口气道:“可要快些,陛下今儿个心情可不太好,去迟了,只怕要怪罪下来。” “那便有劳公公了。”说着又笑着给赵敬塞了一枚玉环。 赵敬走后,云澈忙跑去慕容夙榻边,“主人,人走了,你也该起了。” 慕容夙把锦被拉过蒙住脑袋,“烦死了,不去!能有多大点事儿啊,他老人家心情不好,我还心情不好呢!” “哎哟,主子你可小点声。” 慕容夙恼道:“你去传个信,就说我病得下不来榻了,改日再给陛下请安。” “主子,你可快起了吧。”云澈哀求道。 慕容夙美梦被打断了,接又接不上,便气恼地一把掀开锦被糊在云澈脸上,“好,起起起——” ...... 虽然满肚子心不甘情不愿,慕容夙还是规规矩矩道:“臣弟恭请陛下圣安。” 燕帝懒得来这一套,“你去招惹那个白兮影,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慕容夙一愣,随后心下紧跟着一凉,有些诧异地看着燕帝,问道:“皇兄此话何意?”是如同他猜测的一般,还是另有别的不得了的身份?那他现在是否又身处险境...... 燕帝正色道:“你应该早就料到他的身份不该是单纯的乐师舞师,怎么,竟然没有去查过吗?” 慕容夙手心已有了一层薄汗,“臣弟不过是,只识得人皮相的俗人罢了。” “南越宁王家的大公子白濯,自号兮影公子,”燕帝缓缓道,“两年前在外游历时偶遇本朝司乐,受邀委身于乐府,任监乐一职。” 宁王......大公子...白濯... 慕容夙藏在袖中手微微一抖,不可置信地看着燕帝。 燕帝继续道:“朕知道你曾为了千叶楼头牌一掷千金,你有你的喜好,朕不干涉,也不过多去过问。但这个白濯,你可不能胡来。宁王手握重兵,白濯又是其爱子,你应该明白其中害。” 慕容夙愣愣地站着,手指狠狠地绞着袖内锦缎,“白兮影”“白濯”和“万俟之”三个名字交错在一起,最后是一张覆了半张面具的脸。 真的不是他吗?慕容夙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只觉得心里苦涩的很。 “朕跟你说话——” “臣弟省得,皇兄放心。” 第三十三章 乌耳为邬 慕容夙恍着神,也不知道燕帝接下来说的什么,只是挨着话隙答几声“是”,直到听了那句“回去吧”,这才如释重负地往外走。 也不知道去哪儿,出了宫城便驾着快马狂奔,不觉间来到千叶楼前才回过神来。 识人的龟奴牵了马,见慕容夙面色不好,也没敢多言。 一路进去,好几个小官人担忧地问着“王爷这是怎么了”,慕容夙也权当没听见。 千玑公子抱着算盘在楼上看着他,也不解道:“这败家王爷今天被收了几缕魂不是?要收也不都收走,偏来我这儿祸害人。” 慕容夙上最后一级木阶时踏了个空,“哎哟”一声紧接着骂了娘,才似乎清醒过来些许。 千玑公子乐呵呵的,抱着算盘笑得合不拢嘴。慕容夙白了他一眼,“至于吗?再笑本王把你的算盘给砸了——” “......”千玑公子这才止住了声,不过身子还是因为憋笑而发颤。 “王爷今日怎的失魂落魄的,您那小美人儿跑了?” “什么美人?” “那个您心心切切亲自去查的白公子莫不是个美人?”千玑公子叹息道,“你接手千机楼这样久的时日,也没见你对那单买卖这样上心......” 慕容夙清了清嗓子道:“不过是昨夜没睡好,别多想。” “哟哟哟......没睡好......”千玑公子笑得凤眼更弯了。 “说正经的,”慕容夙严肃道,“白兮影的身份、来历你先给了那人,行程这一档就说再等些时日。” 千玑公子进屋掩了门,取出条黑色的细绢,又递给慕容夙一支圭笔,然后又开始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反正您今天也是闲的,就劳烦亲自写了这条消息吧。” 慕容夙用毫尖沾了漱金墨,便在黑绢上写着工整的极小的篆书,一笔一划仿佛刻板印刷出来的。 “那天叫‘乌耳’的那个败家模样,你派人盯紧点。” 千玑公子疑惑道:“哦?那个黑耳朵又是什么人物,怎么还探查上客人了?” “乌耳为邬,”慕容夙搁了笔,将黑绢叠成一个小方,“若本王没猜错的话,那个‘乌耳’,应该是宁王世子白邬。” “白......邬......宁王,”千玑公子打算盘的手顿了顿,“您的意思是,他是南越皇族?” “不错,”慕容夙单手捏着黑绢小方,另一只白净的手摊开在千玑公子面前,“白兮影本名‘白濯’,是白邬的长兄。” “嘿,这名字——”千玑公子顺手递了个精致的黑漆小盒子给慕容夙,“这名字取得是盼着他们兄弟不和吧,一个沧浪之水可濯清缨,一个莫黑匪乌。” 慕容夙将盒子上的锁扣扣下,“别说,你胡乱掰扯这些还真搭上了点边。那白邬千里迢迢跑来大燕找他兄长,若兄友弟恭,还需到这些地方来打探?宁王有一个爵位可以世袭,可偏偏却有两个儿子......” 慕容夙不再说下去,千玑公子也是明白的。 “所以啊,把他盯紧点,可别在我大燕境内动了刀剑,至少,别在这大棘城,”慕容夙手指沿着盒子上的描金叶子打圈,“那白邬的金子送到了吗?” “已经入库了。” “派人送个一千两去玉轩阁,本王在那里定了一套香具。”说罢,便整理了袖角衣摆转身走人。 千玑公子狠狠地盯着慕容夙的背影,咬牙切齿道:“败家玩意儿——” ....... 玉轩阁的老板见了慕容夙脸上立即堆满了笑,“诶哟,王爷您可算是来了,这些天好多人来看这套香具,让我转给他们,小老板我都一直给王爷您留着呢!”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桐木大盒来。 慕容夙打开看了一眼,样样香具一件不差,都是精炼的黄铜,上好紫檀木,玉轩阁手最巧匠人打造,千金还是颇贵了,只不过这...... “这青瓷可是宣州狄窑出的?” “王爷好眼力,我排了整整一年,才愿意给我烧这一套。这好东西啊,就应该给王爷您这样识货的人。” “倒是难得。”慕容夙满意一笑,合上了盖子,觉得自己这一千两总算是不亏了。 走出玉轩阁又吩咐道:“先送回王府,再多派些人手去顾府,处理好了再来叫我。” 第三十四章 烟缭孤碧 顾十还在院子里皱着眉头研究一本合香的香谱,瑞王府的一干人便冲了进来。 为首的一名小厮过来,“大人,王爷让我们来给您打扫庭院。”说罢,一招手,一群人就忙活起来。 顾十猝不及防呛了一口灰,猛咳嗽着,“没大没小,像什么样子!” 瑞王府的人看起来毛毛躁躁的,做事倒一点也不粗,不过这个几近荒废的院子整理好也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慕容夙满意地看着光洁的石板,换了水还放了几条锦鲤进去的小池子,廊上吹旧的的纱换成了竹帘和铜铃...... “这才像个人住的地方嘛。” 顾十冷着脸,“还要多谢殿下您的关怀。” “不用谢,”慕容夙大方道,“这些添换的物什账上记的都是你的名字,记得去结账啊。” 看着顾十的脸色更不好了,慕容夙忙道:“知道学士你节俭不愿铺张,本王叫人买的都是便宜货。” 顾十还翻着那本香方,“您有事说事,下官还忙着呢!” “知道你最近迷上了香道,这不给你送了个宝贝来。”说着打了个响指,便有人拖着个桐木盒子进来。 慕容夙摇着扇子笑道:“虽说院子是本王的人打扫的,但这钱还是你出的,这答应了顾学士的香具,还是要送到的。” 顾十的眼睛立即亮了,连忙上去接过盒子,打开后果然是那套香具,一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个香炉炉身,一边笑道:“多谢殿下。既然殿下一番好意,那下官也不好再退却,就厚颜收下了。” 将香具收好后,顾十沏了一壶茶来给慕容夙倒上,“这是今年上好的银针,您尝尝。” 慕容夙抿了一口淡茶,“这不是我上回来给你的茶,你倒是难得这么大方。” “殿下今日也是难得的大方。殿下花钱如流水是人尽皆知,不过在下官这儿却向来小气的很。怎么,近日发财了?” “不过亲自做了一笔生意,赚些小钱。” “哦?”顾十好奇道,“您还亲自做生意,千叶楼来日有望啊——说说看,查的什么人,能被你坑上这么大一笔?” 慕容夙淡淡道:“就是那个叫白兮影的家伙。” “他?“ “怎么了?” 顾十突然严肃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知道啊。” 顾十有些惊讶道:“你知道?!” “怎么,你也知道?” 顾十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不知道。你少跟这些人接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也快及冠了,该物色个好人家的姑娘安定下来了。” 慕容夙立即没了兴致,“怎么你也说这个话,我皇兄都没说什么,你跟着操什么心。慕容家又不靠我一个,绝不了后。” “你——”顾十有些气愤道,“你要是再这么厮混下去,你要我以后如何向你兄长交代啊——” 慕容夙垂下眼帘,“你别拿我哥压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以前去千叶楼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嘛.......我还真对那些姑娘提不起心思来,要是随意定了个婚约,反倒耽误委屈了人家。” 顾十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你说慕容云他当初,为什么就不开个像花明坊那样的地方......” 花明坊,大棘城中与千叶楼齐名的一块地方,不过里面的,可都是花容月貌的姑娘。 ...... 整理好的院子里放了一张矮几,上面依然是那套百两的香具。顾十用用香铲将香灰铲松后在中间挖出一个小洞,将烧好的炭块放进去用香灰掩埋,再用侧平压抹平后细细整理出一个小灰尖。香针触到炭块后取出,放上一片印有精致纹路的银叶,这才将制好的香丸放在上面。 香味清远淡雅,经久不散,是那正宗中远香的味道。 顾十舒了一口气,轻轻扫落不小心洒出的香灰,“成了——“ 第三十五章 游瑞王府 “小阿四……” “小阿四——” “小阿四?” …… 这日午后无课,慕容瑾便在院子里摆了个椅子躺着晒太阳。这些时日阳光温度正好,不烫不热,适合午眠。慕容瑾半梦半醒之间便听见有人似乎在唤他。 被扰了半场清梦,慕容瑾有些不悦地睁开眼,“谁啊?” 东显走来道:“回殿下,是瑞王殿下来了。” 瑞王,怎么又是他。这几日瑞王不知为何常常来这浮月宫,这使得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一块小地儿显得有些闹腾。慕容瑾素来喜静,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热闹有些不适应。 慕容瑾连忙头一歪,眼一闭,“就说我病了,嗜睡,叫不醒。” 东显:“这......” 正当犹豫之间,慕容夙已经来到了内院,见慕容瑾躺在竹椅上,似乎在小憩,便放慢了脚步,看了看东显,轻声问道:“你家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又病了?” “瑞王殿下,”东显看了一眼装睡的慕容瑾,正经道,“殿下这几日来精神不济,总是嗜睡得很。” “嗜睡?”慕容夙担忧道,“这可不太好,像你们殿下这个年纪,精神气应该很足才是,可是病了,有瞧过太医吗?” 东显道:“太医昨日也瞧过了,因殿下夜里睡不安稳,所以开了些安神的药物。” 慕容夙不满地摇了摇头,“整日这样睡着,会把身子睡坏的,便该起来活动活动,活动累了,晚上自然就睡得踏实了。” 东显:“......” 慕容夙看向东显,“你说是不是?” “是,殿下说的是......”随后无奈地看了慕容瑾一眼,殿下,奴才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小阿四,”慕容夙轻轻戳了戳慕容瑾的手臂,“快醒醒,王叔带你去玩。” “......”没反应。 “小阿四,王叔带你去吃点心。”慕容夙戳了戳慕容瑾的脑袋。 “......”没醒。 “小阿四,王叔带你出宫去啦!”慕容夙朝着慕容瑾的耳朵大声说道。 “......” 慕容夙无奈地伸手摸了摸慕容瑾的额头,确认没发烧后问道:“你们殿下这是怎么了?” 东显:“可能是魇住了,一时醒不过来。” “哦~这样啊,”慕容夙恍然大悟一般,“无妨,本王从前也时常梦魇,好在皇兄交给了本王一套不错的法子。”说完便曲起拇指和食指,在慕容瑾光洁的额头上狠狠地弹了一下。 这声音清脆得让一旁的东显忍不住一颤。 慕容瑾终于幽怨地睁开眼睛,慕容夙得意地一拍手,“你看,醒了——” 东显:“......” 慕容瑾:“王叔有何贵干呐?” 慕容夙笑道:“带你出宫一趟。” 慕容瑾来了精神,问道:“此番又去何处?” 慕容夙:“去一个景色优美,人杰地灵之处。” “哪里?”是要去城外郊野吗? 慕容夙露齿笑道:“自然是鼎鼎有名的瑞王府——本王的府邸。” “哦,”慕容瑾立即失了兴致,将头歪向另一边,“小侄今日疲乏得很,王叔还是另寻他人吧。” 慕容夙的脸色逐渐垮了下去,粗鲁地将慕容瑾从椅子上拎了起来,“你小子别再装睡,我方才去向你父皇讨要的旨意,你今日非得去我府上坐一坐。” 慕容瑾听到慕容夙搬出燕帝,便更加不乐意了,“抗旨了,不去。” 不能硬来,那么——慕容夙又好脾气道:“真的不去?王叔府上的点心做得可好吃了。” “不去。” “你就不打算去看看上回捡回来的那个小东西?不怕本王把他给卖了?” 慕容瑾这才想起了上次出宫时在小巷子里带回去的那个可怜巴巴的小乞丐,勉为其难道:“那好吧,去看看也行。” 慕容夙见其点了头,便立即拉着慕容瑾出了皇宫。 瑞王府位于繁华西市,初建成时占地不大,风格颇有些顾着小孩子气,待慕容夙大一些后又扩建了不少,府中景致铺设也由着慕容夙改了个面目全非。 庭轩错落,回廊曲折,园林织锦,莺歌蝶舞,溪上曲桥,假山池塘,果园花圃,燕飞蜂鸣,后院还开了一块地种了一小片翠竹。 倒也是风韵别致,极其符合慕容夙的一身风流烟气。 慕容夙带着慕容瑾在瑞王府里兜兜转转,解释这处的搭建,那处的设计,匠人的巧工以及他本人的独特品味。时不时地问上几句“小阿四觉得如何”“你觉得这个院子怎么样”“可有什么喜欢的花草,我让人移植些过来”...... 慕容瑾总是随意敷衍几句,有些无聊地抠着指甲。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生出一种自己是来买园子的错觉,而慕容夙喋喋地介绍园子想要抬个好价格。 慕容夙正指着西墙的一处道:“小阿四,你觉得此处种几棵竹子围一下如何?” 慕容瑾恹恹道:“王叔喜欢就好。” 慕容夙又问:“你喜欢凤尾竹还是小玉竹?” 慕容瑾皱了皱眉,“王叔的园子何须在意小侄的意见,按照王叔的喜好来便好。”怎么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慕容夙只笑也不说话,走了一段路才来到南箫住的屋子。屋子不大,外面有一个小院子,种些小花小草,倒也不错。 南箫正在书案前独自练习写字,见了二人便连忙起身行礼,“王爷,四殿下。”南箫得知了两人的身份,便再不敢如同此前一般放肆无礼了。 慕容瑾看着洗刷干净换了着装的南箫倒险些认不出来了,半晌后才道:“不必在意这些虚礼,近日过得还好?” 南箫掀起眼帘偷偷瞧了一眼笑嘻嘻地慕容夙,遂道:“一切都好。” 慕容瑾没有察觉到南箫的异样,倒是觉得几日不见,脸上倒是增了一些肉,显得圆润了不少。 “那就好,”慕容瑾想了想道,“南箫。” “嗯?” “你愿意和我一起读书吗?” “读书吗?” “对,和我一起在学宫读书,做我的伴读。” 南箫有些兴奋地点头,“愿意——” 又随意聊了几句,慕容夙又拉着慕容瑾去了茶室。 茶室倒是布置的清幽淡雅,此时光线正当柔和,香炉里飘出的淡淡自然使得茶室增添了几分韵味。 茶水旁放了几盘点心,慕容瑾随意捏了一块,咬了一口后却皱了眉头不满道:“怎么是咸的?” 慕容夙道:“咸的不好吗?有滋味,不腻口。” 慕容瑾看了看手中的“咸桂花糕”,觉得有些糟心地放下,问道:“既然王叔将南箫留下了,那他的身份便是无妨吗?” 慕容夙嚼了一块椒盐千层酥道:“倒也不是没问题,只是查不出来,估计问题不大,”又喝了一口清茶,缓缓道出了南箫的身世波折。 慕容瑾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这一段不长,但是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足够颠簸曲折的经历,不由叹了口气,“那他也挺可怜的。” “可不?你真的打算让他当你的伴读?你父皇可未必同意。” “总会有办法的。” “唉......” 慕容瑾沉吟了许久问道:“那侍童又是什么,那沈家家底应该不会太差,若是做个贴身的书童也不赖,为什么还要逃呢?” 慕容夙一口糕点噎在喉咙口,连忙给了口茶给顺下去,结结巴巴道:“这...这个...怎么说呢?这...反正...额...你长大就知道了,现在还小,别问这些。还有,千万别在其他人跟前提到‘千叶楼’和‘侍童’两个词,明白吗?” 慕容瑾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 七夕特别篇 【雨泽番外篇】初遇 端月十五即为望日,这一天象征着团圆与美满。 在北齐,元夕又名灯节,重大节日,是要大过的。 端月十三上灯,十七落灯,这几日里皇城是没有宵禁的。到处张灯结彩,日夜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全城的百姓几乎都会在这日出来游玩观灯,灯市燃灯上万盏,更有灯楼近百尺,锦绣交辉,金碧璀璨。 各式各样的彩灯垒成灯山和灯墙,鱼龙花鸟,奇珍异兽,还有巨大的莲花灯被撑起在上空。 大街小巷,各坊各市,茶楼酒肆,灯烛齐燃,喧嚣百里。 这样的繁华景象,是帝女从未见过的。刚及笄不久的万俟雨正拉着她的兄长万俟之在人群中胡乱挤着,今日出来得迟,灯楼外早已挤满了人,二人只能在最外围远远地望着。 两人五官极像,都是眉目如画的美人。一个是北齐唯一的公主,一个是当朝的皇太子,在人群中不断地跳起张望,奈何视线还是被遮挡了大半。 “欸——我刚刚好像看到楼上的人是舅舅,咱们可以让他带我们上去。”少女声音清悦,兴奋道。 “你说什么?”少年极力跳起,果然看到二楼上站着的一位华服官员果然是当朝国舅,连忙拉着少女冲出了人群。 “哥哥,为什么要跑啊?” 万俟之扣指轻轻敲了一下妹妹的额头,有些无奈道:“让舅父知道你我偷偷跑出来,就等着明天受罚吧。” 万俟雨苦恼地挠了挠头,“这样啊……” “这里人太多,我们去相国寺吧。”说着又把幕离给万俟雨戴上。 万俟雨不满地一把将幕离摘下,“又没人认识我,还戴着干嘛,”又小声嘟囔着,“寺院有什么好玩的……” 万俟之耐心地拿过她手里的幕离给她重新戴上,“听话,你可是当朝公主。” 去相国寺的路并不远,只是一路上过于拥挤,万俟雨又见什么都新奇,走走停停,将近半个时辰才到。 相国寺作为皇家寺院,元夕依然有许多善男信女来此拜佛祈福。 寺院的禅妙方丈认识万俟之,便引着二人去了佛堂。 佛堂前,万俟雨见万俟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叨着什么,又环视了一周没有老和尚,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佛堂。 寺院里有一棵多人围抱的大榕树,上面挂满了红色的绸条。据说是棵灵树,虔心许下的愿望都会成真。 万俟雨取来一条红绸,沾了墨在上面写下娟丽的小篆。写完后正要挂上去,却发现指尖只能勉强够到最低的枝桠,但还不能将红绸系上去。 “姑娘,需要在下帮你吗?”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万俟雨不由一惊,回过头去,原来是个俊美的少年。少年比万俟雨要高出一个头来,看上去要比她年长上几岁。身姿挺拔,五官俊秀精致,身着锦袍,应该是个富家公子。 万俟雨正烦躁得很,此时并不觉得少年出自好意,反倒觉得其带了些嘲讽意味,便道:“不用,本姑娘自己可以——” 于是提了裙摆大步跨上旁边的一个石台,踮起脚尖努力将红绸挂得更高一些,正将红绸的一端轻轻拉过来系了个结,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了些怒气地喝道:“阿雨!” 万俟雨心下一颤,僵硬地回头,“哥——”另一个字还未出口,万俟雨只觉得脚下一空,原来刚才放下脚掌时不留神踩了个空,于是便只剩下惊呼。 正想着今日这身是哥哥才送的新衣裳不能弄脏,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人的衣襟上带了些淡淡的松香,闻着让人格外舒心。 少年的声音带了些笑意,“姑娘小心些。” 幕离被撞歪了些,恰好可以看到少年唇角勾起微微的弧度,恰到好处,漂亮的眼睛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明亮了,漾出轻轻的柔光。 万俟雨呆了下,许久后才结结巴巴道:“多谢……多谢公子。” 远处的万俟之松了一口气,然后快步上前,用力地一把推开那少年将妹妹揽在怀里,面上还是不失礼貌地温和笑道:“多谢公子了。” 少年愣了愣神,“公子客气了,这是在下应……” 话还没说完,便见一高一矮兄妹两人拉着手往外走去。 做兄长的压着脾气好声教导着,“都说了出来之后不可胡闹,不能乱跑,要紧跟着哥哥。今日人多而杂,一些人皮相虽好,可却未必有好心肠,你可千万不能被骗了去。刚才就一会儿没盯着你……” 小姑娘回过头来,又被少年轻轻地将头掰了回去,“走,哥哥带你去放河灯。” …… 河面上的河灯大小各异,形态不一,有的是心灵手巧的人自己做的,有的则是在灯市上的小贩那里买的。 万俟之就是在灯市的小摊贩那里买了两个精致的河灯。 河灯又叫荷灯,做成荷花的样子,中间黏上一枚小小的铜片,上面可以放一截小小的蜡烛。灯面上可以写上祝福和祈愿,心中默默向河神祈祷,河神就会带着心愿随水飘向远方。 万俟雨小心翼翼地将河灯放进河里,小小的河灯很快就与万俟之先放的河灯汇聚在一起。 从上游飘下来一只河灯,上面工整地写着几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万俟雨顺着河灯飘来的方向看去,原来在对岸不远处,之前遇见过的锦衣少年双手合在一起,手指交叠紧握,正在闭目祈福。 万俟雨不由笑了笑。 无数的河灯顺着水流越飘越远,逐渐缩小成一团星火,仿佛要与远处繁华的灯火连接在一起。 不知何处燃起了烟花,火光升上夜空划出好看的弧线,在深色绸缎般的天空绽开,如流光般坠下,一切美得有些不似人间。 “哥哥,快看,你快看——”万俟雨兴奋地拉着万俟之的衣袖。 “在看了在看了……” 这是两个在宫中的少年少见的繁华之景,而对岸处的那个少年,也在欣赏着那个,在他心里如烟花般美丽的姑娘。 看完一轮烟花后,万俟之突然面色一僵,连忙拉着万俟雨往主街上跑。 万俟雨手忙脚乱地提着裙摆,整理着幕离乱飞的垂纱,“哥哥,怎么了?” “时辰差不多了,若是父皇会见完大燕使臣发现你我不在宫中,我们可就闯大祸了——” 第三十六章 暗箭难防 天边最后一抹光亮被吞没的时候,白兮影才回到白府。 白府的人并不多,除了三两个小厮便只剩下昆吾和弋白两人。 遣散了小厮后整个白府就剩下主仆三人,弋白问道:“主子这是要……准备离开了吗?” 白兮影点了点头,“皇帝从张桐那里知道了我在南越的身份,他们有过做贼之往,自然不敢让我再多待下去,你去收拾一些必要之物,先回南越打点一下。我再处理一些事情,过些时日与昆吾一起回去。” “昆吾,你去千叶楼把账给结了。”白兮影取来一个梨木匣子给昆吾。 昆吾打开匣子,里面是满满的一匣上好珍珠,便问道:“主子最近查的人是谁?” “顾十。” 昆吾驾了一匹快马,戴着一顶帷帽便往千叶楼而去。自从出白府后上了正街,昆吾便察觉身后有人跟踪。 在千叶楼里结了账后,昆吾问千玑公子要了一件外袍。千玑公子看着那一匣子珠子眼都笑出了花,那件锦袍就只当送他。 昆吾披了袍子摘了帷帽才出的千叶楼,弃了马,往与回白府相反的街坊走去。 左右穿过了几个巷子,昆吾微微侧头,见身后无人,便快步往前,想穿过一个窄巷子抄近道回去。 浓稠的夜色里,有几个比夜色还深的暗影在坊市中穿梭着。那些暗影速度极快,所过之地不留痕迹,仿佛只是刮过了一阵风。 暗阁,江湖上名扬四海的杀手组织。听说只要给的筹码足够,他们可以取下任何人的首级。 暗阁中的人叫影子,只要被影子盯上,就无法逃脱。因为每个人都有影子,每个人都离不开自己的影子,除了死人。1 偏僻的巷子狭小阴冷,两侧的墙体给人一种压迫感。昆吾褪去了碍事的外袍,手里握着一柄短剑。 月色明朗,天上没有一丝云。黑夜里,杀手对于杀气的判断会更加敏感准确。 昆吾足尖使力,以墙借力飞身上了一旁的屋脊上。足尖落到瓦片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几乎在同一瞬间,三道影子从暗影中窜出,皆是黑衣蒙面,长剑在月色下折出雪白的光亮,剑尖直指昆吾的要害。 昆吾面无表情,只是目中寒意更深了。 矫健的身手使昆吾敏捷地闪躲过几人的围击,短剑擦过细长的长剑剑身,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剑器的嘶鸣。 几人出手狠厉,是要将昆吾置于死地。 这三人身手虽不如昆吾,但攻势难测,着实有些难缠。昆吾一个旋身躲过了两个铁蒺藜,手腕灵活转旋,短剑在其中一人身上拉出一道尺长的伤口。那人也不顾伤口,单手用力在空中甩出一个弧度,飞出一柄类似于飞镖的暗器。 昆吾皱眉,翻身用两指接住这枚暗器,不由神色一顿。片刻的走神,身后便多了两道剑伤。昆吾眼神突然冷厉起来,出手也不再顾忌。 短剑虽短,在手中却也更加灵活。昆吾脚尖一点屋脊,飞身而起,修长的手指飞舞,短剑在指尖旋转,一时伤了三人。其中两人未伤中要害,伤口确是深可见骨,而另一人的脖颈却是被蹭破了一层油皮。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收了长剑往前疾跑而去。 昆吾另一只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枚暗器,踏着轻功便追去。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方才掷出暗器的那人。 三人身上皆有大伤,昆吾不多时便要追上了。而相距还不足半丈时,其中一人突然回身,手臂猛地一挥,撒出一把极细的粉尘来。 昆吾虽及时掩面,却还是防不胜防呛了一口细粉。再睁眼时,眼前景物却有些看不真切了,头脑一沉,身子便向旁边倒去。昆吾以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强撑着,短剑在窄巷划出长长的一道痕迹,才能在落地时勉强稳住身子。 暗器嵌入掌心,鲜血立即布满了手掌。 然而意识却在逐渐消失,一片朦胧中,昆吾依稀听见了多人的脚步声,叫喊声。最后有人将自己用绳索捆束起来,然而却已没有力气反抗了。 昆吾一夜未归,弋白在院里踱步了许久,依然未见白兮影出来,如何呼喊也无人应答。弋白索性骑了一匹快马出了白府,沿着路线去寻昆吾。 这日是个灰蒙的阴天,雕花木门上了门栓,蜡烛早已燃尽,室内因为缺少光线而显得过于昏暗了些。 梅花案上伏着一个人,白衣墨发,原本俊美的脸庞苍白到了极致,被冷汗浸湿的墨发贴在额前,一双眸子漆黑得看不到底。 此人正是白兮影,他十指指尖满是被利刃划过的伤口,一些已经被凝结的血液封住,而一些还在往外淌着血。白兮影左手死死地捂住胸口,身子忍不住地轻颤,胸前一片触目的血迹,衣袖衣裾上也有血痕。而他的右手紧紧地捏着一把匕首,刀刃泛着白光,想来是极为锋利的。 许久之后,那如墨谭一般的眸子里才挣扎出一丝清明,那指节泛白的右手终于松开了匕首。 弋白从白府到千叶楼,又在周围各条街都找寻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昆吾的身影。 再回到白府时,已经是将近申时了。 白兮影的房门敞开着,进去可以看到的是染了血污的白袍,未入鞘的带血的匕首,清理过伤口的棉布条,以及……一张被砚台压着的宣纸,上面简单扼要地写了几个字——“浮月宫”。 注1:在某些地方,人们认为人体内有灵魂才会有影子,死人(鬼)因为没有灵魂所以没有影子。 第三十七章 黑鸢重现 浮月宫。 “今日这堂课,便是在下给殿下上的最后一堂乐律课了。”放课后,白兮影突然道。 慕容瑾从《乐经》中抬起头来,“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要离开大燕了。” “什么——”慕容瑾放下书卷,“先生为什么要离开?” “我的另一个身份暴露了,如今我要去南越了,”白兮影压低声音道,“正好,也去那边处理一些事情。” 慕容瑾问道:“先生以前是在南越安身吗?” “幸得南越宁王收留,对外说我是从小被养在外面的长子,”白兮影微微笑着,面色还是苍白得很,“所以,我现在的另一身份,是宁王长子白濯。” 慕容瑾一时觉得这些话听着有些模糊,不太理解得真切。 又听白兮影继续道:“今日来,是要叮嘱你一些事情。学宫祭酒顾十身份复杂,与千叶楼有着某种关系,未了解清楚前,不要和他走得太近,那文渊木牌也尽早还他的好。” 千叶楼……慕容瑾琢磨着这个名词,许久后才想起慕容夙也曾提到过此地,南箫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不由疑问,“千叶楼是什么地方。” 白兮影淡淡道:“大棘城中有名的小倌馆,也是个买卖情报的地方。” “小倌馆是什么意思?” “……”白兮影沉默了半晌,“一个……风月之地,你现在不必太明白。我给你列了个书单,你若有机会和时间,都看一下。”便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得整齐的宣纸递给慕容瑾。 慕容瑾展开扫了一眼,上面列的是一些兵书棋谱,天文地理类书籍,各家的一些名着,还有一些民间传闻中的奇书。蝇头小楷写了整整一页纸,不禁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学生记下了。” “我此去,短则数月,长则四五载。不论时间长短,我总会回来的。” 慕容瑾垂着眼帘不说话。 白兮影语重心长道:“还有,不要过于相信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不然会受伤的,很疼。” 白兮影吐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仿佛卸下了一些冰冷,露出了温柔而又伤痛的神情。然而那只是一瞬,下一刻,白兮影又作出一副严肃之态。 “想必关于失心你是知道的,我要跟你说的,是那焯湖……”话未完,便被外面传来的一阵脚步声打断了。 一个宫人跑来跪在门外,气喘吁吁道:“请殿下和先生赎奴才的罪,确有一要事要告知与白先生。” 白兮影起身道:“何事?” 那宫人上前在白兮影耳边低语了几句,白兮影突然皱了眉头,转身朝慕容瑾微微拱手道:“殿下,在下现有急事,便先告退了。”遂离去。 慕容瑾看着白兮影离开的背影,心中突然涌上一些酸涩和庞大的失落。不知是因为他话没说完,还是…… 那期盼了许久的温情,短暂得仿佛只有一瞬。从小就常听母亲提起的舅舅,终于是相见了,然而更长的,却是离别。 大理寺监狱建在地下,由一段长长的石阶走下,再穿过一众刑具的存放之地,便是大理寺的监牢。 监牢阴暗潮湿,长年不见天日,透着一股阴冷和霉湿的气味。 大理寺关押的人并不多,今日当值的两个狱丞还是挨个检查了一番。 新关押进来的是个蓝衣劲装的年轻人,手脚戴着镣铐,面色苍白地靠在墙角,掌心有一道很深的伤痕,还未愈合,时常渗血出来。 那人倒也安静,只是闭目,不知是不是在睡觉。 一个狱丞好奇道:“这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这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另一狱丞道:“这是昨夜才关进来的,好像是在西市杀了人,手段残忍得很呢!” 那狱丞唏嘘道:“哟,年纪轻轻,没想到这么心狠手辣。啧啧……” 死者是西市平乐坊的一个绸缎庄的老板,昨夜亲自去送完货,回来途中便被杀了。行人路见,识得凶手逃逸方向。而金吾卫追去时,那差运的凶手竟然不慎从墙头跌落,这才被捕获,送进了大理寺。 仵作将工具收进了随身的木箱子里,叹息着用白布给死者遮了面。 一旁的寺正问道:“如何?” 那名仵作道:“大概死于昨晚戌亥交时左右,一击毙命。脖颈上的伤口是致命伤,伤口有一道寸长细痕,是薄刃伤,而紧连着的,却像是被类似铁蒺藜的暗器伤的,皮肉被划得稀烂。” “这是被两种兵器所伤?” 仵作摇了摇头,“应是一种特殊的兵器,不过小人见识短浅,不知是何。” 寺正打开一方白布,里面包着的是一柄奇特的兵器——长约半尺不足,一端是如同箭矢形状的双刃薄铁,另一端则是一截寸长的短柄连着的十字利刃,中间由一个铜钱大的圆环连着,似乎可以套在指上,一种细刻的独特纹路蔓延了整柄兵器。 “可是此物?” 仵作细细观察了许久,又隔着布按下了指环上的一块小小的突起,十字刃的四棱尖角上立即抽出了四根半寸长的钢针。 “正是此物,”这仵作虽上了年纪,不过这么多年的见识确实有的,“这不是寻常的暗器,应是江湖上的某门派或是大宗族中特有特质的,这器物上的纹路应该是他们的图腾。” “可以得知是出自何处吗?” 仵作再次摇了摇头。 寺正紧锁着眉头,“看来这次又要去找刑部的那人了。” 刑部的那人叫吴柊,只是刑部一个小小的主事,性子孤僻不爱与人言,反倒是对这些冷铁青铜有着颇深的研究。 “吴主事可识得此物?” 吴柊轻轻擦了擦器身,又照着在纸上描下了个样子,思索了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寺正疑惑地看着他,“怎么,连吴主事也不认得?” “认得,”吴柊凝重道,“只是此物着实不该出现在大棘城内,或者说,此物不该再出现。此事还得向大理卿言明,必要的话,这个案子需要禀呈给陛下。” “吴主事此话何意?” 吴柊看了他一眼,“寺正知道黑鸢吗?” 寺正想了一会儿道:“传闻中是北齐皇室秘密培养的杀手组织……与此案何关?” “这柄兵器叫暗羽,初始时只是如同羽毛般的飞刃,历经两朝后才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暗羽,是黑鸢独有的暗器之一。” “什么!” 第三十八章 此案难断 那名寺正突然一掌拍在案上,将那枚名为“暗羽”的暗器收回,压低声音道:“此事先莫要声张,与北齐相关的案子若处理不好,刑部大理寺都讨不了好。” 吴柊面无波澜,只是点了点头,“这些利害关系,小人还是明白的。” “知道就好。”寺正将暗羽收入袖中便匆匆离开了。 大理卿闻说了此事,正在公案前踱步,久久拿不定主意。 寺正小心地开口,“大人,此事……” 大理卿有些烦躁道:“我再想想,此案事关北齐,大意不得。” 自从三年前北齐被灭国后,所有与北齐相关的人事物仿佛都成了禁忌。尤其是在朝堂上,在皇帝陛下的面前,鲜有人敢提到“北齐”二字。 北齐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刺,若这个案子当真与北齐余孽和黑鸢有关,那么这根刺便会刺到很多人。尤其是,如果这个案子不能及时断案的话…… 可如若此事隐瞒下来,最终又被陛下得知,那也不单单是欺君之罪。毕竟……帝心多疑。 斟酌了一番损益,大理卿吩咐道:“你去让主簿写一封折子,将本案详尽写述,我会亲自呈给陛下。” “是,下官这就去。” …… 燕帝面无表情地看完折子,既不问话也不发怒,只是淡淡道:“那此案便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理,十日之内结案。”听不出喜怒情绪。 “微臣领命。” 大理卿走出祁明殿后呼出一口气,从袖中取出薄卷擦了擦手中的冷汗。 有时候,越是这样平静,便越是难以处理。 莫名其妙地接了半个烂摊子,刑部尚书正捏着眉心发愁,最后派了一名郎中去大理寺。 郎中崔胤是个二十出头的清瘦少年,刚来刑部还未足一年,做事断案却是利落得很。大理寺少卿安源要长他几岁,要更为老练些。二人一同也断过几个案子,处理过一些事情,多少也有了些默契。 安源在一旁等着崔胤看完了案情卷宗,问道:“怎么样?” 崔胤轻笑道:“就这么个小小的杀人案,居然也需要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安源白了他一眼,抱着手往监狱方向走去,“你懂什么。再小的案子一旦涉及到北齐皇室,便须得上报给陛下,无论案子断得怎么样,都是个烫手山芋。你我这回啊,悬了……” 崔胤负手跟在后面,“少卿大人还是不要悲观了。” “少卿大人,崔郎中,”狱丞引着二人来到监牢,给牢房开了锁,“这便是那名凶犯。” 昆吾听见动静抬了下眼皮,不久又闭上。 崔胤问道:“叫什么名字,你为何杀人?” 昆吾拨弄着手撩,锁链“哗哗”作响。 “我没有杀人。” “你没有杀人?人证物证皆在,你还在狡辩,”崔胤提高了声音道,“你说你没有杀人,那为何你逃窜方向与凶手一致,为何害人的凶器在你手中——” 昆吾冷冷道:“我连死人是谁都不知,为何杀他?” 崔胤冷哼一声道:“我看,像你这样出手心狠手辣的人,未免会考虑谁人会死,不过是图一时之快罢了。” “一时之快,”昆吾冷笑道,“你说我图一时之快杀了人,那你怎么不问我身后的剑伤哪里来的。那个死人应该不会用剑吧,凶案现场有吻合的长剑吗?” “……”崔胤一时哽住,凶犯身上有伤,这一点他疏忽了。 昆吾又道:“既然人证物证具在,那为何还不结案?不过一桩小小的杀人案,你们拿供状来,我画押便是了,你们又何须这么劳神。” 安源和气道:“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你既然说你没有杀人,又何故要受这番苦罪?你若有冤情,说出来,我必定如实上报。” 昆吾知道这个阴谋针对的是谁,他的主子并不缺他一个护卫,生死无妨。 此时,一名狱丞来报,“少卿大人,有人来探监。” “谁?” 那狱丞看了一眼昆吾,接着道:“那人自称白兮影,要探的正是昨夜的这个凶犯。” 昆吾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安源看向崔胤,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安源对狱丞道:“你先去把他带到公堂去,我随后就到。” 公堂内站着一个白衣青年,半个银质面具遮面,看起来是个贵家公子。 白兮影儒雅地揖礼道:“大人。” 安源在案几后坐下,问道:“大牢里的人是谁,他和你什么关系。” “他叫昆吾,是我的家奴,如今做我的护卫。” 安源又问:“他既是你的护卫,那你便是他的主子。你可知……他昨晚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白兮影道:“昨天幕时让他去千叶楼结了笔账,便再未回来过。” “去结的什么账?” 白兮影笑道:“不过是前些日子去听了几首曲子,没带银子。” 千叶楼是何等地方安源是知道的,这类风月事,也不便多问,于是转而问道:“那你是什么人?” “在下白兮影,只是乐府的一名小小监乐。” “哦?贵家可还有别人?” “家中只有另一护卫,名叫弋白。家父舍弟都在南越。” “……”安源思索了半晌,又问道,“公子家可与北齐之人有过往来?” 白兮影面不改色道:“不曾。” …… 白兮影最终还是未见到昆吾。 安源和崔胤对了二人的作答,几乎是一致的,千叶楼也去查访过,的确如那主仆二人所说那般。 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崔胤哀嚎道:“这都是什么破案子——那凶犯抓住了还不如不抓,现在要从何下手,去南越问候那白兮影的爹?” 安源右手抱着左臂,手指有节奏地搭着臂膀,“那人说他是被人追杀的,可若他与北齐黑鸢毫无干系,他又为何要接那伤人的利刃?” “你是说……” 安源点了点头,“那个叫昆吾的是真的凶手也好,是被人设下圈套也好,都与北齐脱不了干系。那个白兮影,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既是有关,不如大胆猜测。若那昆吾的确是黑鸢中的一员,那么他作为白兮影的家奴,必定是要听从于他的。你我不了解黑鸢的内部阶级制度,但北齐皇室是必定可以操控黑鸢的。这个年龄的皇室中人,少卿不如想想,会有什么人?” 注:这几章涉及到的大理寺和刑部官职参考于《旧唐书》。 第三十九章 大殿对峙 像黑鸢这样的皇家密卫,一般只有皇帝或者储君才可以调用。至少也应该是皇室的直系成员。 北齐的大皇子,若是还活着的话,应该也就是白兮影这个年纪。 只是,这样想着怎样都觉得不太现实。 毕竟,人死怎么能复生呢? 见安源犹豫,崔胤便道:“我想,少卿大人应该想到了吧。” 安源兀自摇着头,“这不过是你我的猜想,并且是最不切实际的猜想。若昆吾当真是黑鸢,那么我倒是更愿意相信,那白兮影是黑鸢当中掌握着权力的另一少部分人。” 崔胤又道:“少卿大人可曾想过,那白兮影为何不愿以全貌示人,只因为怕被人认出吗?” “崔胤你要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三年前言明的是北齐皇室皆已殉国。若此时凭空多出来个北齐皇族,你又要三年前的那些人如何交代,你又要我二人如何立足?” 崔胤叹息道:“那么,少卿大人打算如何破案呢?是直接告诉陛下‘凶犯就是黑鸢’,还是说‘凶犯是遭人诬陷’,但那暗羽又是哪里来的呢,真凶又是谁呢?少卿大人查得到吗?” 安源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一时觉得崔胤无比聒噪。 “不如,严刑逼供?” “你可别把刑部那套带过来,”安源轻喝道,“那以你说的,又要怎么呈报给陛下。凭空猜测便是你的结案?若那人确实是北齐余孽倒是小功一件,如若不是呢?” 崔胤微微颔首笑道:“不过是个小小监乐罢了——” 第二日,在安源的监督下,崔胤写了一封汇报进程的折子,上面提到了昆吾的身份及部分言录,重点提示了白兮影与昆吾的主仆关系。 崔胤道:“为帝者生性多疑,陛下也不例外。” 燕帝看着折子蹙眉,“南越宁王当真有这个长子?” 身后的影卫躬身道:“回禀陛下,属下查到,宁王的确有两子,幼子一直养在府中,长子出生后不久便被送到一个道观入了道家,是这些年才被南越皇帝召回来的。” “这白濯是真的,可白兮影又当真是白濯吗?” 燕帝将安源和崔胤传唤进宫,二人细述了案子。 燕帝看着案件卷宗,脸色并不好看。若单是一桩杀人案倒确实无奇,只是凶犯明目张胆地使用黑鸢独门暗器杀人,那么这就……有些挑衅的意味了。 燕帝越想越生疑,越想越不安。 “去把乐府的白兮影叫来。” 白兮影接到口谕时正在乐府的小院子里收拾一些必须要带走的东西,来人是燕帝的贴身内侍赵敬,也没说为何宣召,只说是去祁明殿。 这样的莫名传唤,估计与昆吾那事有关,帝王的疑心都是很重的,哪怕燕帝已经知道了他宁王之子的身份。 在进到祁明殿看到那日大理寺所见的安源时,白兮影便确认了这个想法。 白兮影深深一揖行了大礼,“参见陛下。” 燕帝笑道:“不必多礼,朕今日召你是有一事要你去办。” 白兮影抬头,便听燕帝继续道:“再过两个月便是朕的幼弟瑞王二十岁的生辰,朕早就从司乐那处听闻你乐华横溢,所以届时瑞王冠礼上的礼乐,朕希望能由你来编练安排。” 一面让司乐尽快撵自己走,一面又搞来这套说辞,未免太过虚伪了。难道大理寺的人也是为了瑞王的冠礼而来?白兮影可不信安源身侧的那人,是礼部的人。 白兮影心中冷笑,却还是只能笑颜相面,“能得陛下如此赏识,实在是在下的无上荣幸,只是在下已向张大人递了请辞表,张大人也已批准。承蒙圣恩,只是在下要让陛下失望了。” 燕帝惋惜叹道:“可是觉得乐府薪遇不佳,还是在宫里受了委屈?你只管说出来,朕替你做主。若是我朝因此失去了白先生这般人才,那将是我朝国乐的极大损失啊。” 白兮影道:“陛下厚爱,在下不胜受恩感激。乐府的一切都很好,只是在下离家数载,实在有些思乡心切了。” 一旁的安源道:“听说先生家在南越?” “正是,不知二位大人是……” 燕帝道:“他们二人是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最近查一桩案子,今日进宫述职。说起来,他们查的案子,还与先生有关。先生的护卫……犯了命案,先生可知?” “在下昨日便得知,只是昆吾他虽性子冷厉,却是万万不会犯下这般罪孽,其中隐情,还望陛下明察。”说罢,便又是一深揖。 “那你可知,你的护卫杀人用的什么凶器?” “什么?” 崔胤答道:“北齐皇室培养的密卫黑鸢的独门暗器——暗羽,不知先生可知,你的小小护卫,竟也有这般能耐。” 白兮影笑道:“昆吾是我的家奴,随我一同在南越长大,怎么可能会与北齐黑鸢有关。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误会,陛下……” 崔胤打断他道:“陛下——不知可否让白先生摘下那半面面具,让臣等一观真容,如若先生当真与北齐无关,也好证明先生的清白。” 这话说得,仿佛白兮影才是那个杀人凶手,而他倒是好心作了一番成全,这颠倒得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燕帝也道:“不知先生可否方便?” 既然皇帝陛下都这么说了,那么再推辞辩解好像也都是徒劳了。 白兮影遂道:“只是怕惊了圣驾。”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更加冰冷的面具,白兮影动作有些缓慢,因为不确定。不确定时隔多年,燕帝是否还认得他,尽管有宁王长子的身份作掩,可若燕帝当真认定了他是万俟之,也是难以脱身的。 那半面面具由纯银制成,仿佛任凭体温再怎样炽热,都捂不暖。薄薄的面具似乎有千钧重,面上一空,有些不适,白兮影摘了面具的手藏在身后,有些微微颤抖。 第四十章 险境脱身 那是一张如果没有受伤会很俊美的脸,只是那曾被面具遮掩的半张脸上,一道狰狞的长疤从眼角延续至耳根,便不由让人生出一份惋惜来。 “年少时被歹人所劫,便留下了这道疤痕,故而一直不敢以这丑陋之相示人。” 燕帝一时愣住了,不是因为白兮影面上那道如同蜈蚣般骇人的伤疤,而是因为——一来,他上一次见万俟之还是在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成年之后相貌难免有所改变,即便他曾经确实与万俟雨过于相像;二来,那道疤痕确实有碍观瞻,影响判断。 若是因为容貌相似便认定白兮影就是北齐余孽的话,南越那边也是不好交代。可若白兮影当真就是万俟之,如此放过,岂不自留后患。 那崔胤仿佛能探人心思般,上前半步道:“陛下,贺家的几位公子,不知是否在大棘城中?” 这提醒了燕帝,“赵敬,贺家二公子可还在棘城中?” 赵敬犹豫了一会儿道:“大约是在的。” “让他进宫来。” 白兮影将面具重新戴上。这个贺家,他是知道的。 贺家中人是大燕历朝的御用画师,除了给大燕皇室贵胄画像之外,贺家还有一个任务便是,画各国重要人物的画像。所以,贺家也是大燕皇族培养的情报组织。 贺家人遍布四国,身手不凡,且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贺家所指的,并不是贺氏家族,而是在贺家大楼里的所有人。 能让真正的贺氏公子画像的不多,大多是各国皇室的嫡系皇子皇女。那一任的北齐帝只有一双儿女,皆是嫡出。不幸的是,万俟之便是其中一个。 而燕帝派人传召的贺二公子,大约便是当年为万俟之画像的那位。贺氏公子常在江湖走动,且身手极佳,精通的便是识人面相。识别人皮面具自然是没问题的,更不用说白兮影那用粗陋的易容术糊弄上去的虚假疤痕。 白兮影面不改色,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按着时辰,那位也大约快到了。 内侍还未来得及禀报,司乐便大步走了进来,“老臣参见陛下。” “大人今日怎么来了?”燕帝脸色微变。 “陛下派出去的人可以回来了,”司乐开门见山道,“陛下大可不必去让人指认此人是不是当年的北齐太子。” 众人齐齐看向司乐。 司乐虽然年迈,声音却依然铿锵有力,“因为当年——正是老臣,给那万俟之,收敛的尸骨!” 安源和崔胤的目中具是不解与震惊,燕帝微微皱眉,白兮影余光扫了一眼司乐,并无再多表情。 又听司乐继续道:“严冬之月,数箭穿心。我是在人死后第二天才找到的,尸体已经冻僵了。” 崔胤问道:“大人有没有可能认错了人?” “老臣绝不可能认错,”司乐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然后看向燕帝,“这,陛下是知道的。老臣不可能认错,也没有理由认错。” 燕帝松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点点头。 大殿之中只有崔胤和安源面面相觑,满脸疑惑。他们不知道司乐为何出面,为何认得北齐太子,又为何要亲自为北齐太子收敛尸骨。 而这些,其他三人都是明白的。尤其是司乐与白兮影,是再清楚不过的。 大殿内安静了许久,空气压抑得让人有些难以呼吸。 这时,内侍来报,“陛下,宁王世子在外求见。” 燕帝这才想起几日前宁王世子白濯写过一封信来,“宣。”怎么就偏偏赶上了这个时间。 进来的是个着雪青色华绣锦袍、戴紫玉环佩的俊朗少年。 白兮影有些吃惊地看着白邬给燕帝行了使节之礼,命人送上了南越独有的上好怀玉石,又花言巧语地说得燕帝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白邬道:“我那不正经的兄长两年前与家父生了矛盾,独自跑了出来,在贵国的这些时日……”说着,白邬突然走来过于亲密地揽过白兮影的肩膀,“家兄一定给陛下添了不少麻烦。” 此时换作安、崔二人震惊地看向白兮影。 又见白邬上前长揖一礼,“白邬在此,替家父谢过陛下。” 燕帝笑道:“世子客气了。” 白兮影也只好揖礼道:“在此叨扰许久,承蒙陛下照拂,白濯感激不尽。” 当天晚上,燕帝特设了一场小小的宴席,专为招待白邬兄弟二人。 只是白兮影依旧未想明白,白邬的出现究竟是为何。 司乐的到来是因为事先有向其提到过昆吾一事,且白兮影去祁明殿时,司乐也是在场的。 所以司乐赶来,白兮影并不奇怪。 可这个白邬…… 白兮影看着举杯与燕帝交谈甚欢的白邬,陷入了沉思。 第四十一章 帝心多疑 昆吾最终还是被释放,不过是个小小护卫,换得一份人情,还是划算。 南越宁王的家奴,若在大燕成了北齐余孽,那当真是要成笑话的。 弋白还是先快马回南越,白兮影还要再逗留一段时日,白邬便厚着脸皮在白府住了下来。 白兮影多次试探白邬那日为何出现,白邬却总是一口一个“巧合”“缘分”此类云云。 转眼就到了月底,红紫已落过了一临,春日还余得一月延韶华。 也到了学宫祭酒一月一次述职的时候。 顾十将执笔博士的学堂课业记录与各皇子的学习详情呈给燕帝。 燕帝随意翻了两页,便问着各位皇子的一些情况。 “慕容瑾呢?他在学宫上的课最少,可是最笨的那个?” 顾十笑道:“回陛下,四殿下学习认真,钻研刻苦,缺了的课业也补上了近半数。” “当真?” “四殿下是极为聪慧了,诗歌和文章上也颇有一番学就,”顾十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倒有些像当年的……”说到这里,顾十便没了声,敛了笑意垂下眼帘。 “像谁?” “倒有些像当年的……当年的.....”顾十斟酌了半天,筛了几道词汇方道,“有些像当年的,国舅。” 顾十用词委婉,一时竟未想到他说的是谁。半晌后才意识到,顾十所能了解到的,当年的国舅,正是万俟之啊。 “你说是他啊。” 那个金贵的皇子,如果没有慕容家的布局,他或许也是个本该高傲的皇帝。 靖怀皇后从前也提到过,说慕容瑾长得有几分像他的舅舅。 那个北齐王城中万人景仰的皇太子,是那个精通礼乐书画,被四国名仕赞耀无数的才学少年。 可惜了。 自上回大殿上闹过之后,燕帝本来已经消除了对白兮影,或者说对白濯的戒心疑心。 可顾十提起万俟之后,燕帝便时不时地想起白濯那半张没有伤痕的光洁面庞,还有多年前所见的,万俟之的模样。 这日夜里,燕帝批阅完奏折时已过了子时,却命人去了一趟文渊楼。 那宫人回来时将一轴画卷呈给了燕帝。 燕帝慢慢展开画卷,上面所画的,是一个俊秀的少年,一身青衫,同色发带绑发,倒有几分文人书生气质。 而画卷左侧的批注确实——北齐周帝嫡长子,皇太子,万俟之。 这是万俟之死前不久所画的,较之燕帝印象里未弱冠的少年郎,又近了七年。相貌倒是没变多少,只是少了一份少年天真与纯粹。 万俟之与靖怀皇后乃是一母所生,容貌是极像的。慕容瑾又承了靖怀皇后的几分容姿,所以像万俟之也并不稀奇。 贺家人技艺精湛,画若真人。这使得燕帝当年的北齐龙凤,那早已死去的万俟氏兄妹。还有那令人操心的慕容瑾,未除尽的北齐余孽。 顾十的话又在燕帝脑海中回放,确实,慕容瑾从小便被说是像皇后,像国舅,可似乎鲜少有人说,像陛下。 画上之人又与白濯那张脸交叠在一起。 确实是有几分像的…… 大理寺的那桩案子……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这日,燕帝闲走散步,不觉便走到了浮月宫外。 作了手势让一干宫人噤了声,燕帝才轻步往里走去。 慕容瑾正在屋内看书,似乎还在抄写着什么。燕帝将身形藏在屏风隔断后,透过镂空的雕花木框静静地看着。 大约是这些日子调养得比较好,慕容瑾面上终于是带了不少血色,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没过多久慕容瑾便撂了笔,待墨迹干了后与之前写好的几张纸叠在一起递给东显。 东显接过仔细地装进一个漆木盒子里,问道:“殿下今日抄的,也是白先生给的书吗?” “是白先生给的《佛经》中的一章,”又感慨道,“也不知白先生这一去,日后还能否再见。” 东显道:“奴才见殿下与白先生关系甚好?” 慕容瑾并不否认,“只是更愿意亲近些,白先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正瞧见东显在放书,却突然阻止道,“等等——那是白先生的书,别把书角给折了。” 东显这又小心地将书面抹平了一道。 慕容瑾兀自道:“新来的老师好像是乐府的一个乐丞,肯定是不及白先生的,不过只要不像是袁先生那样都要好些罢……” 燕帝冷着脸轻挪着步子出了浮月宫,只是心里多了些莫名的怒气,脚步又不免重了些。 慕容瑾闻见声响看过去时,却没有半点影子。 许久之后才有宫人说“陛下刚才来过”。 …… 燕帝在案前踱步,很久之后才捏了朱笔,犹豫了半晌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第四十二章 暗雨吹风 不知是什么时辰,冷风裹挟着细雨,打湿了院子里的翠竹。 慕容瑾在榻上辗转了许久,依旧难眠。 轻咳声断断续续,慢慢被渐大的雨声所淹没。撑起身子坐起来,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绞痛,慕容瑾闭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没忍住,然后一只手死死地攥着锦被,一只手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有一双手要将五脏六腑统统搅碎。浑身如坠冰窖般的寒冷。视线渐渐模糊,耳畔嗡鸣。 雨声似乎更大了,慕容瑾缓缓将上半身缩进锦被里,整个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慕容瑾奋力地睁眼,眼前却终究是一片弥散的大雾。心头一阵剧痛,力气好像被抽离了身体,意识再也无法聚拢,便这样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卯时。 东显照例去叫慕容瑾。 在外叩了门几次,依然未见人回应,便想大约是夜里未睡好,今晨便有些贪眠了。只是这课程却不能耽搁,于是推门进去。 慕容瑾蜷曲在榻上,东显上前轻唤了两声“殿下”,未得回应。便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慕容瑾露在锦被外的肩头,“殿下,时辰到了。” “……” 东显又等了一会儿,再去唤醒,依旧无人回应。东显感到一丝不安,将手探到慕容瑾额头轻触了一下,只觉得滚烫无比,便立即将慕容瑾翻身过来。 只见其面色苍白,唇无半分血色,颇有些骇人。 东显有些慌了神,连忙去寻太医。又放心不下,便差了人前去,自己留下来守着。 院内院外的宫人听了动静,也都立即出来察看。 若眉见东显面色不对,连忙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东显道:“殿下现在很不好,昏睡不醒,我已经让人去找太医了。” “什么叫昏睡不醒?”若眉冲进内室,见了榻上的慕容瑾,怒道,“你是怎么当差的,殿下病成这样,你一点察觉都没有吗?” 若眉虽然被慕容瑾分至外院,但论起来位阶也实在是高出了东显一大截,又是燕帝派来的人,东显向来不敢怠慢。 “回姑姑,实在是殿下这病得太突然,奴才也……” “不必废话了,”若眉打断东显,“我去禀报陛下,你在此处好生守着。” 卯时三刻,祁明殿。 若眉使人与赵敬传了消息,只说陛下批阅奏章到了子时末,现在还未起。 若眉心中焦急,却也不敢打扰燕帝休息,只得在外等着。 到了近五刻,赵敬才传若眉进殿。 禀明实情后,燕帝淡淡道:“待太医看过后再来回话,若是寻常之病,便不必了。” “是。” 若眉回到浮月宫时,屋外站了三位太医,皆是面色凝重。一旁的东显更是焦急地走来走去。 若眉上前,寻了位识得的高太医问道:“高大人,殿下这是怎么了?”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眼神示意推脱了几番后,高太医才道:“殿下今日脉搏细弱,气息更是微薄难察,却是查不到是何病症啊。” “脉搏细弱,气息微薄……”若眉低声喃喃道,“查不到是何病症吗?” “毒呢?可是中了什么毒,殿下的吃食查过了吗?” 几人摇了摇头,其中一人无奈道:“我们又何尝想不到这点,这能查的都查了,可都无毒呀。” “那可有混食成毒的呢?” 几人不语。 “有没有?” 几人摇了摇头。 若眉往屋内走去,只觉那榻上之人似乎较之今晨,面色又难看了许多,低唾了声“庸医”。一旁的宫娥将慕容瑾额上的帕子换下,那额头却依旧是烫着掌心的。若眉还是好脸色地走出去问道:“御医署今日可是只有几位当差?” 高太医道:“贵宫的人来时只有我等几人,现下应是都来了。” 若眉道:“那还要劳烦将贵署的大人们都请来了。” 几人有些为难。 “这……” 若眉皱眉道:“怎么,不妥吗?” 一人道:“不是我等不愿,实在是这太医署实在是缺不得人啊。” “那劳烦郭太医亲自走一趟可好?”郭太医乃是燕帝的御用的太医之一,算是御医署的首脑人物。 另一人道:“郭大人须得陛下亲传才可……” 若眉厉声道:“殿下今日昏迷不醒,病因未寻,是就这样捱着吗?若是殿下真有不测,你们有几个脑袋承得住!” 几人自然也知道事态严重,却也实在难为得很。 若眉便朝东显道:“让宫里脚程最快的人去给赵公公传个话,如实禀报,”又看向几人,“若是等会儿陛下来了,各位又该如何交代呢?” 三人对视了片刻,高太医是知得若眉以前在高阳殿的掌事的,于是出来道:“请姑姑随我去署中请各位大人过来。” 若眉缓了脸色道:“大人请。” 此番动静着实不小,连澜清宫的贤妃也很快得知了,正悠闲地等着一旁的宫娥处理蔻丹,笑意渐深。 而燕帝下朝得了消息赶去浮月宫时,便见着一屋子的太医束手无策地站着。见了燕帝,一屋子的太医又齐齐跪下。 燕帝此时见了慕容瑾的病态,再看那群庸医,着实烦心。 “如何?”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压得众人说不出话来。 燕帝冷冷道:“怎么不说话?” “……” “朕问你们,四皇子的病情如何?” 年过五旬的郭太医上前道:“回陛下,请陛下赎罪,殿下这病,微臣们,实在是……” 燕帝:“实在是怎么?” “实在是查不出病因啊……” 燕帝冷笑道:“实在是荒谬,堂堂一个御医署,连个病因都查不出来吗?那你们说说,朕要你们何用啊,嗯?” 众人见燕帝动怒,又齐齐磕头:“微臣该死。” 燕帝压了压火气,看向其中一名发须斑白的老者,“张太医,你资质最老,你来说说,究竟如何?” 那年老的张太医暗暗用袖角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陛下,臣数十年来,从未见过此等病状,以微臣之见,或许可以问一问钟太医,平日里都是钟太医负责四皇子的医药,或许钟太医有别的见解。” “那钟太医觉得如何?” “……” “钟太医,可有何见解?” “……” 众人互相查探,许久之后才有一人道:“启禀陛下,钟太医这几日申了假,不在宫中。” 燕帝对赵敬吩咐道:“速速宣其进宫,要快,”又对一干人等道,“尔等今日将所有医典翻遍,也要将这治病之法寻出,若不然,便斩了吧。”后面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一把利剑悬在众人颈上。 半个时辰后,赵敬在燕帝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燕帝猛的一挥袖,拂落了旁边架子上的净瓶。 “放肆——” 第四十三章 魂引入毒 “全城缉拿钟鸿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燕帝方才所下的旨令。 “陛下。”一个年轻的太医在外求见。 燕帝有些头疼地按了下太阳穴,“何事?” 年轻的太医双手呈上一份文案,小心道:“回禀陛下,微臣方才翻阅到一本典籍中记载了一剂毒药,所服下后的症状与殿下正好吻合。” 赵敬见燕帝点了点头,便将那份文案结果来给燕帝,燕帝却摆了摆手,“你念给朕听听。” “是,”赵敬展开文案,声音不大不小地照着念起来,“蔛荧,又名引魂。服用者初时与常人无异,半日后,有内脏绞痛及四逆之症,后失识入梦。梦长,脉息渐弱,难醒,终……” “终什么?” 赵敬的手指挪换了地方,仔细确认了纸上所书,又颇为不安地看了一眼,方道:“终,终猝于梦。” 燕帝将那纸文案夺过,一字字阅过后揉在手心,一旁的赵敬立即跪下,“陛下息怒。” 纸团被用力地扔到年轻太医的脚边,燕帝带着压迫与怒气的声音传来:“解法为何?” 那年轻太医腿肚子忍不住地打颤,好不容易捋直了声音,“回禀陛下,书中并未写有解毒之法。” “书中没有解法便不能解了,是吗?” “陛下,请恕微臣愚钝。” “愚钝,”燕帝怒道,“那你说,朕要一个愚医何用!” 年轻太医倒吸了一大口气,颤声道:“还请陛下再给微臣一些时间,微臣一定配出良方。” 燕帝不再理他,直接往外走去,赵敬连忙跟上,“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澜清宫。” ………… 燕帝进澜清宫时未让通报,贤妃正在对着光欣赏着自己刚涂好的蔻丹,被眼前的身影吓了一跳。 燕帝笑道:“贤妃好兴致。” 兰妃将手缩回欠了欠身,娇靥如花,柔声软语道:“陛下。” “钟鸿远死了,贤妃知道吗?” 贤妃涂了蔻丹的手微不可查地一抖,面色却如旧,“陛下这是什么话,钟太医如何,臣妾怎的能知晓呢?” 燕帝道:“他好歹也算是你的一个外亲,总不能不管不问吧。” “这许多年来没有来往,倒是生疏了,谁知如今竟……”贤妃面露惋惜之色,眼中竟然有那么一些半真半假的水雾。 燕帝问道:“真是多年未曾来往?” 贤妃渐渐红了眼圈,“陛下是不相信臣妾吗?” 燕帝轻轻拉过贤妃的手,温柔道:“朕哪里是不相信贤妃呢?只是这枚玉佩,贤妃又该如何向朕解释呢?” 贤妃手心一凉,心中微微一颤,摊开掌心,正是那枚清明玉佩。 “这枚玉佩倒是与臣妾以往收藏的一块玉佩颇为相似,不知陛下是从何得来?” 燕帝冷冷道:“钟鸿远家中。贤妃收藏的那块玉佩,能否与朕一观呢?” 贤妃细细端详着手中的玉佩,吩咐道:“环儿,快去将本宫的清明玉佩取来。” 那名唤作环儿的宫娥不多时便取来一个紫檀盒子来,“娘娘,您的玉佩。” 燕帝抬手接过紫檀木盒,打开来看,的确是一枚与贤妃手中玉佩雕纹相同,玉色相仿的玉佩。 贤妃道:“也不知那钟太医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枚玉佩,倒是巧了。” 燕帝赞同地点头,道:“倒也颇为有缘,那这封钟鸿远的亲笔手书,贤妃又如何看待呢?”燕帝将赵敬递来的信笺打开扔给贤妃,“这,也是巧合吗?” 贤妃展开那张信纸,信上所写,皆是贤妃如何指使钟鸿远在慕容瑾的药中做了手脚,钟鸿远又是如何愧对燕帝、如何自责之言。 贤妃紧紧握着手中玉佩,故作疑惑地看着燕帝,“陛下,这信中所言,臣妾不明白啊。” “不明白吗?” 贤妃呆呆地跪下,眼泪簌簌成串地滚落下来,“陛下,臣妾怎的会做出此等恶毒之事,一定是有人陷害臣妾啊——陛下,一定是有人陷害臣妾的。” 燕帝半蹲下来,用手指梳理开贤妃发上缠在一起的步摇流苏,“那你说说,是何人栽赃,又是如何陷害与爱妃你呢?” “陛下——”贤妃拉住燕帝即将缩回的手,哭得愈发的委屈伤心,“陛下,这字迹可伪造,玉佩亦可仿制,陛下万万不可因为这些奸人的手段冤枉了臣妾啊——” “只是一封信?一块玉佩?”燕帝冷漠地将手抽回,“若是朕没记错,贤妃当年也是因为一个小小的香囊就定了慧嫔的罪吧,不是吗?那当年的慧嫔,又是何人栽赃陷害的呢?” 贤妃听了“慧嫔”二字,眼神变得有些森冷起来,“分明是那慧嫔勾结外臣在先,又如何谈得上陷害!” “哦?”燕帝笑道,“那今日分明是贤妃谋害皇子在先,又如何谈得上栽赃呢?” “陛下——明家一直忠于皇家,忠于陛下,臣妾又怎会犯下谋害皇嗣的大罪……”说完便开始幽幽抽噎起来。 燕帝起身,眉心微微皱起,目中带着些嘲弄的滋味。是了,贤妃身后还有明家。 “你是在威胁朕吗?” 贤妃心下一惊,她心急了,不该这么早提起明家的,“臣妾不敢。” “若是今日阿瑾无事,朕尚可饶你一命,若不然,便拉着整个明家给你陪葬吧,”燕帝平心静气道,“还有,礼儿不需要你这样恶毒的母妃,以后,你还是不要与礼儿见面了吧。” 贤妃不可置信地望着燕帝,几乎是乞求地拉着燕帝的袍角道:“陛下——臣妾有罪,臣妾最该万死,可是陛下,礼儿他还小,他不能没有母亲相伴啊——”贤妃想起慕容礼,便觉得心如刀锉。 燕帝厌恶地甩开贤妃,用简短、阴沉的语气道:“你好自为之。”便挥袖离去。 贤妃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哪一处,终于失声痛哭。 慕容礼说得对,他的父皇,终究还是多偏心于慕容瑾的。三年了,三年了,他还是无法忘记慕容瑾的母后,无法放下那个女人。贤妃骗得了慕容礼,却终究骗不了自己。 当初只是一个小小的慧嫔和一个不知所由的孩子,所以燕帝可以不在意。如今换成了慕容瑾,连整个明家都担不住了吗? 燕帝回到浮月宫后便寸步不离地守在慕容瑾榻旁,他握着那双有些冰凉的小手,觉得那样微弱的呼吸和脉搏似乎随时都会停下来一般。他不由想起了那个曾经在他怀里任性撒娇、随意欢脱的孩子,对比如今在深宫里变得坚韧多心而又苍白脆弱的小人,只觉心中如同被腐蚀一般疼痛难忍。 燕帝将奏章搬到了浮月宫,时不时地便回头去看慕容瑾有没有睁眼,燕帝觉得自己如同身陷天牢的罪囚。 临近子时,年轻的太医前来施针。 一炷香后,慕容瑾吐出一口泛黑的浓血来。 ...... 白兮影跽坐在梅花几前,目光紧紧地扣着灯盏上的烛火,橙黄色的焰火融化不了眼底的寒冰。 手上拈了一张二指宽的薄娟,眉头微拧。 不知想到了什么,白兮影眉头拧得更紧了,唇角却勾出一抹带着几分讥讽的薄笑。双指夹着薄娟放在烛焰上,火舌舔着薄娟,连着墨迹一起,化为灰烬。 “慕容泽,你这一招,可当真是好得很呢!”说到最后几字,白兮影是咬牙切齿的。 那剂毒药之所以名为蔛荧,是因为毒方里最重要的一味毒草便叫作“蔛荧”。蔛荧草只生长在北齐重峰的峰顶,被北齐皇室拿来炼制毒药“引魂”,也就是蔛荧。 每个在北齐活下来的皇子公主对蔛荧都不会陌生,在他们之间,蔛荧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试金。 在北齐皇室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皇子公主在长到五岁的时候会进行一场“试炼”——各人服下毒药蔛荧,等待三日。若三日之后仍有气息,则会有人送去解药。若挨不过三日的,便当作失败品被淘汰。 经过试炼的人会有更好的体质,也更能承得住北齐世代相袭的失心之疾。 这样的试炼类似于试金,而活下来的,便是炼金的成功之品。 蔛荧算得上是一桩皇室密辛,解药也只在皇家。 白兮影不知道慕容瑾所中的蔛荧从何而来,也不知道除了他谁还有解药。但可以推测的是,燕帝,便是那个布下此棋的人,终究还是放不下疑心。 他在赌,赌暗里的那个北齐人是否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慕容瑾中毒身亡。 若那人现身拿出解药,便正如了燕帝的意,成了落网之鱼。 若那人当真狠下心来,那么慕容瑾毒发身亡,或许正了了燕帝心里始终难以决断的一事,北齐余孽也就又少了一人。 贤妃和钟鸿远或许当真有过谋害之举,但在这盘棋局中,不过是那无情帝王的替罪人罢了。 冷风透过窗缝吹进,摇曳着烛火。 已是夜半,白兮影还在案前。当前局势,实在是进退维谷。 一个时辰后,白兮影将写好的信笺折好塞进信封。 天刚刚破晓,一个蓝衣青年来到东市角坊的一处不起眼的小宅子外,叩响了大门。 第四十四章 奇毒之解 慕容瑾中了奇毒的消息很快就在宫中传开,而燕帝对其的过分关切也让一些人实在摸不着头脑。 夕照宫内,留离将一纸长条墨迹用烛火引燃,随即放进了一只类似于香炉的铜铸八角镂空盒子里。 盖上盖子,纸条开始被火星吞噬,发出细碎的燃烧声。 留离虔诚地跪在一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喃喃道:“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这是西秦特有的祈福方式,将祝福写下放进祈愿炉里,只要心诚意真,神明是会听到的。 钟鸿远被捕,贤妃的罪名也彻彻底底地坐实了。 而这罪名对外却是模糊得很,不过“德行有失”四字。因这四个字,贤妃受旨幽禁于澜清宫,一切例份按照嫔位所给。为母失德,皇长子慕容礼及冠之前,不得再与贤妃相见。 罪名模糊,罪处却不轻。虽未言明,但宫中明事人也都知道,这大约与那四皇子中的奇毒有着脱不清的干系。只是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问。 众人所关豫的,也不过是帝王恩泽落到谁的头上多一点,心中的那杆秤又往哪处多倾倒一点。 昨夜施针后,慕容瑾虽仍未醒,但体温却恢复了正常。燕帝捏着慕容瑾那小小的冰凉的手,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招险棋,他在赌。这个赌注很大,若是输了,或许会让他后悔一生。 那个年轻的太医今日再来施针时,慕容瑾的脉搏已变得有力了些许。 这个太医叫严义真,是太医署中较为年轻的一个,能力却并不比资质最深的张太医差多少。尤其是针对疑难杂症,颇有一些手段。 施完针后,严义真道:“陛下,微臣已施针暂时压制住了四皇子体内的毒性,暂时已无大碍。请陛下再给微臣几日,微臣必定能研制出解药。” 燕帝有些疲倦地摆手,示意他退下。 大约已将近亥时,太医署大门已落了栓,署内只剩下严义真和两个药童。 露天院子里的红泥火炉上煎着新配的药,药香慢慢弥散开来。 药童守着药炉,估摸着时间将炉火转为文火慢煎。炉火烤得眼睛有些发干,清风卷来了睡意,药童撑着下巴开始打盹。 刚入了梦境,药童便被一阵叩门声惊醒,一个不留神差点栽向面前的药炉,立即清醒了站起来。 “咚咚咚——” 又一阵叩门声响起,药童环视了四周,确认自己没有幻听,才去靠近大门。 “是何人在此叩门?” 门外一个苍老而有些沙哑的声音低低道:“有要事要见严大人。” 更深夜重,这声音不由让人想起了话本子里吃人的鬼怪,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药童咽了一口唾液,忙往里跑去,“大人——” 严义真正在闻着几味药材,同时在纸上写下药名与猜想,听了声音,连忙将一枚药丸收了用拇指捏在掌心。 “出什么事了,急急惶惶的。” 药童道:“大人,门外有人要见你。” 严义真皱了皱眉头,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人还来此处? “什么人?” 药童结结巴巴道:“我……我还没有去开门……” 严义真将狼毫放下,起身去开了门,门外是个穿着玄色斗篷的人,兜帽戴在头上遮了大半的脸颊,看不清楚相貌。 “你是?” “进去说话。” 严义真没有想太多,便在他进去后掩了门。 那人摘了兜帽,严义真这才认出原来是大司乐张桐,曾有过几面之缘,故而认得。 “张大人……”严义真拱手道,“大人今夜前来是为了何事?”打量着大司乐的这身装束,可真是让人好奇。 司乐从袖中取出一个拳头大的木盒递给严义真,“此物或许对你有用。” “这是……” 司乐道:“你医术精湛,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此物的用处。” 严义真双手接过,还未打开,便听其道:“此毒难解,至今还未有其他人配出过解药,你可要,万分小心。”说着又轻轻拍了下严义真的手背,自行开门离去。 “这是……”严义真打开盒子,不由愣住。 第四十五章 良药苦口 第三日的时候,慕容瑾的脉搏已经微弱到几乎难察,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几日的时间,已瘦得不像样子了,若不是还有那略微偏低的体温,还真像个死人了。 细雨绵绵密密地下着,落得人心上都要冷上几分。 将近亥时,太医署送来了一碗汤药。 在汤药送服下的时辰里,慕容瑾的呼吸明显了许多,脉搏也逐渐恢复得有力了些。 太医署的一干人这才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严义真有些头晕地扶着案几,像是半个身子终于从鬼门关拖拽回来。 那人只给了一粒解药,并没有方子,若不是司乐那日送来的一截楠木,他还真想不到用楠木烧了磨灰入方。 可这个大司乐,怎么会知道,解药里有这剂药呢?又怎么刚好会料到,他难以想到这味药呢? 慕容瑾醒来时已是次日的巳时了,燕帝早朝未下,一旁留了赵敬、若眉和严义真在照看着。 见人醒来,便又是一阵进进出出。待人去传了信,太医诊了脉,又差人去取药,这才消停下来。 慕容瑾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极长的梦,长到、真切到让他以为,梦里才是现实。而醒来之后,梦里的一切,仿佛又模糊了起来,怎样都记不清了。 缓了许久,慕容瑾才喝了水,浑身依然虚弱至极,连抬手都极为艰难,喉咙似滚烫的粗砂摩擦过一般难受。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种从未有过的症状让他感到有些惶恐不安,隐约能感到些什么,但还是抓不住那一丝转瞬即逝的真相。 赵敬见慕容瑾皱着眉不说话,便问道:“殿下可是何处不适?” 浑身不适,慕容瑾心道。又半晌后才沙哑着声音问道:“陛下,他来过吗?” “陛下那日听了消息便从宣政殿赶过来了,”赵敬见慕容瑾欲坐起身来,立即过来扶着垫了一块软枕在其背后,“连祁明殿都没回,寸步不离地守在殿下身边呢。” 慕容瑾也不知这话有几分真假,苍白的薄唇还是抿起一点笑意,“是吗?” “可不——”赵敬接着道,“陛下将那太医署的太医都诏来了,说治不好殿下就要统统杀头呢。好在殿下如今已无大碍,陛下都快急坏了……” 且说燕帝下朝后闻了消息,刚换下朝服便往浮月宫赶来,正见着几人僵持的一幕——赵敬、东显、若眉各端着药碗、漆盘和蜜饯围在榻前。 “殿下,趁热将药喝了罢,这药凉了药效变了还得伤脾胃。” “是啊殿下,快将这药喝了吧。” “殿下,喝了药再吃些蜜饯便不苦了。” …… 而慕容瑾依然将头歪在一边,丝毫不动摇。 “看来恢复得不错,都有力气生小脾气了。”燕帝走过去顺手接过赵敬端着的药碗,在榻边坐下。 慕容瑾侧过头看了看燕帝,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药碗,便继续将头偏过去。 “快,把药喝了。” “不喝。” “为什么不喝?” “苦的。” 燕帝失笑道:“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怕药苦。” 慕容瑾扭过头来,满脸倔强,“苦的就是苦的,再大还是会怕苦。” “良药苦口,”燕帝宠溺地揉了揉慕容瑾的脑袋,柔声道,“喝了药给你糖吃。” 明明是哄小孩子的幼言稚语,却听得慕容瑾眼眶微微发红。已经多久,多久没有这样,离得这样近,没有君臣之仪,没有仇恨与矛盾,就只是不肯吃药的孩子和温柔而又费心哄孩子的父亲。 有那么一瞬间,慕容瑾想扑进父亲温暖的怀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凉了。” 燕帝无奈道:“没凉,温度正好。”便将药碗递给慕容瑾。 慕容瑾盯着药碗,幽幽道:“可以不喝吗?” “不可以,”燕帝直接将药碗凑到慕容瑾唇前,“还要喂你不成,什么时候连喝个药都需要这般折腾了,嗯?” 慕容瑾眼见躲不过去,于是只好就着燕帝的手将那碗苦臭的汤药一饮而尽,苦得直皱眉,“糖呢?” “……”燕帝这才想起刚才哄骗时提到的糖,忙吩咐着,“快去取些松子糖来。” “算了算了,”慕容瑾不满地瘪瘪嘴,“等拿来苦劲都过了。”却舔了舔嘴角的药渍,仿佛那才是最甜的蜜糖。 燕帝笑着将药碗拿开,脸上没有半分帝王的锐气,尽是属于一个父亲的宠溺与慈爱,“阿瑾好乖。” 慕容瑾还未好好细细品尝这番滋味,便觉得腹中灼热绞痛,浑身各处传来莫名的锐疼感,不由浑身一震。 燕帝察觉其异样,问道:“怎么了?” 慕容瑾背后直冒冷汗,“有点疼。” “忍一忍,太医说服药后身上会疼一阵子,没有什么大碍的,”燕帝心疼道,“之前太医署的那个庸医已经定了罪,以后就由严义真来负责你的医食之务。他虽年轻,却一点也不比那些老家伙差。” 慕容瑾疑惑地看着燕帝,后者却引开话题道:“之前你大哥向我来南宫祁做他伴读,我见你和他也不太相和,便随了他去。世家中还有好几个公子,不如再挑一个?” 慕容瑾道:“我倒有一人选,不过并非世家公子,也不是官家子弟。” “哦?说来听听。” …… 燕帝终是同意了让南箫进宫做慕容瑾的伴读,二人又话了不少闲事。 “你还记得五岁生辰时我送你的什么吗?” “父皇亲手描的鲤鱼灯,阿瑾现在都还留着呢!” “哦?当真?” “当然,不过有些褪色,鱼身都不红了,肚皮也泛黄了。那些宫人做的始终差些样子,父皇改日再给阿瑾描一个好不好?” “好啊——” …… 直到慕容瑾累得睡去,燕帝才轻轻掰开了那只一直握着他的小手。 像这样真正属于他们父子两人的时光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不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还能否有片刻的如此呢? 其实并不是怕药苦,只是喝了那么久的药,吃了那么多苦味,偶尔还是想要人哄一哄的。 一直不肯撒手,因为贪心,想要抓住那么一点明知留不住的短暂温情。 第四十六章 真相寒心 慕容瑾卧榻三日,才能勉强出门走动。不是很有力气,但还是站得稳了。 春深日暖,阳光轻轻斜斜地洒下来,让人看起来都要精神几分。 柳絮若花因风起,慕容瑾远远的就看见倚着柳树的白兮影,便对身后的几个宫人吩咐道:“你们就在此地,我过去走走。” “看来殿下恢复得还不错,”白兮影朝慕容瑾笑了笑,“再过几日就可以回学宫念书了。” “先生今日怎的在此?” 白兮影缓缓道:“明日便要启程回南越了,今日来宫中与司乐大人辞别,顺便来看看殿下。” “先生知道我今日要来此处?” “猜的,来撞撞运气。” 慕容瑾联系着宫中的传言大概能猜到些许,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可知,此番事件背后,可真如传言所闻?” “贤妃想害你是真,命钟鸿远在你药方中动手脚也是真,可钟鸿远在你药里加的是魂熄草,你中的,确实蔛荧的毒。” 慕容瑾不解地看着他,“先生的意思是……” “魂熄草是慢性毒,须得长期服用,而蔛荧是烈毒,服下后三四个时辰便要发作。你有段时间夜不能寐,梦不安眠,白日里没有精气神,那是魂熄草的作用。可是,那段时间后,是不是又没有这些症状了呢?” “若不是那药失了效,便是钟太医没有再用魂熄草,是钟鸿远没有再听命于贤妃,还是贤妃放弃了计划?” 白兮影反问他,“你知道,蔛荧,是什么毒吗?” “什么毒?” “那是……”白兮影正了身子,低沉着声音说,“北齐皇室特有的毒药,用给皇子皇女试炼的,当然,也只有北齐皇室才有解药。目前来说,只有我才有解药。” “那解药是……” “严义真是北齐人,我不能亲自出面,便给了他一粒解药,好在他医术不错,研究出了方子。前些天,陛下已经在怀疑我的身份了,若不是恰好有贵人相助,还当真难以脱身。” 慕容瑾许久没有说话,他感觉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晶莹,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心脏溃烂般的疼痛。 那些不愿意接受的东西都被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他本想着,即便物是人非,即使逃不开事与愿违,但有些东西,总还是在的。 那些温暖美好的回忆,那些恍惚间的幸福,都成了笑话! 慕容瑾长舒了一口气,压下了些许心中的情绪,淡淡道:“所以说,是拿了我的性命作了赌注,是吗?” 白兮影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听着他接着道:“赌赢了,便是一箭双雕,不仅打压了贤妃和林家,又可以引出北齐余孽,即便是输了,也不过是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失心的事,你是知道的,”白兮影转开话题道,“你有没有数过你娘亲留了多少粒焯湖给你吗?” “半百有余。” “你再长些年龄,发作得会更为频繁。那个药,能少吃便少吃些。焯湖,是伤心损命的,”白兮影叹息道,“一般人,捱不过百颗。” 慕容瑾低低道:“记得了。” “常跟着你的那个内侍,你很信任他是吗?”白兮影突然问道。 慕容瑾道:“东显是母亲留下来的人。” “也未必就太相信他,”白兮影伸手接过一团正好飘落的柳絮,“人心,易变。有时候在生死面前,家国道义也是一文不值的。” 慕容瑾微微低着头,“知道了。” “有想过,以后做储君,当皇帝吗?” “不想——”慕容瑾偷偷拭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花,“以后,若能活到及冠,好歹也能讨个郡王吧,不论封地大小,先离了这大棘城,总是要好过一点的。” 白兮影又道:“可是只有变强了,才能去守护自己喜欢的东西,去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那便做个无情之人,舍了那些牵绊!”慕容瑾冷冷道。 白兮影笑道:“你若是日后真能如你所说,也是好的。”可是,又谈何容易呢? “先生这一去,还会回来吗?” “总会再见的。” …… 白兮影转身离开的时候,正起了一阵风,柳絮被卷起来,轻轻地飘向远方。 那道青色的背影,在漫天的轻絮中,风华绝代,飘逸而又决绝。 这样的人,会让人想到赋诗作画的文人骚客,贵族世家的谦谦公子,隐居山林的闲情雅士,但绝不会让人认为这是一个玩弄权术的亡国皇子。 风吹得眼睛有些干涩,慕容瑾用袖角擦了擦已经干了的泪痕,面无表情地回了浮月宫。 这日慕容瑾没什么胃口,只是喝了药便歇下了。 好不容易入了梦,却突然惊醒,再难入眠。 天这才完全黑了下来,慕容瑾只穿了中衣,在榻上坐了许久,盯着窗格子一直发呆。 侧屋那里突然走出来个人影,却是往外走去…… 自从慕容瑾落水后,内院的侧屋便只住了一个人——东显! 第四十七章 长亭短亭 该带走的东西弋白已经带回南越去了,白兮影,或者说白濯,只剩下几套轻薄的衣冠和一把随身的折扇。 白邬来大燕没多少时日,反倒是拉了一马车杂七杂八的物什。 白濯和白邬同乘一架车,白邬捧着一个方盒,“咔咔”地嗑着松子,“你不是在道观长大的吗,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身手?” “道家自有道家的功法。敢在大燕动用王府的死士,你的胆子倒也不小,”白濯低头翻着手中的书卷,“就这么想要我死吗?” 白邬慢条斯理地将一把松子壳装进牛皮纸袋里,“你看你这说的,你可是我亲兄长,我怎么会害你呢?出门前咱爹也没告诉我你在哪儿,叫什么名字,我就想着那回碰碰运气,哪想着手底下的人冲撞了你。误会,都是误会。” 白濯白了他一眼,“我安定下来后有写家书给爹的,信中也提到过住所与化名,又怎还劳烦你去找寻?” “咔——”白邬不小心咬断了半个松子壳,“什么时候?” “两年前。” “他老人家可没告诉我……”若是老王爷来前就告诉了他,他也不至于再去千叶楼花那五千金的冤枉钱,“你现在有多少钱?” “怎么,你缺钱?” 白邬道:“此番来开销颇大,你帮我填补一下,也不至于太难看。” “没钱,”白濯没好气道,“自己花钱大手大脚,如今还要让我破财给你消灾,哪有那么好的事。” “我还不是为了你。”白邬理直气壮。 “那是你蠢。” “你——”白邬气得差点呛了个松子仁,“你给不给!” “我是真没钱,就我那官职,俸禄没多少,要不是还能在乐府蹭吃蹭住,还真有点入不敷出。” “那怎么办,现在离镜城还有那么远,”白邬傻了眼,“两架车四匹马六个人,连南越边境都到不了。” 白濯明白了,“合着你不是怕回去不好交代,你是现在就没钱了?” “……”白邬“咔咔”继续嗑着松子,算是默认。 白濯有些头疼地扶额,只好在马车出城前去当铺当掉了两顶发冠和一枚玉佩,这才拿上银两上路。 白邬靠着马车车舆,“这有了盘缠后啊,马车都稳当了许多。” 这心情舒畅下来后,白邬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你以前道号叫什么呀?” “《素书》是个什么书?” “你怎么不看《道德经》和《庄子》?” “你们道士会驱魔除妖吗?” “道观里有好看的道姑吗?” 白濯实在是觉得白邬聒噪得很,忍了忍没忍住,抄起旁边一本书就往后者扔去,正中脑门,“没有——” “……”白邬自知打不过他,只好安静下来。 出了城门后,便逐渐远离了市井的喧闹,马车再走了一段距离,驾车的昆吾突然道:“主子,前面亭子里有个人,好像在等您。” “谁?” “瑞王。” “停车,”快行过短亭时,白濯思忖片刻放下书卷,对白邬道,“你在此等我。” 白邬意味深长地看着白濯,往嘴里扔了一颗剥好的松子。 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 慕容夙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的袍子,外面罩着件水色的披风,衬得这个本就俊美的少年更加高贵清华。短亭旁拴着一匹白骏马,想来是只有他一人。 “瑞王殿下。” 慕容夙笑道:“没想到白公子还愿意给我这个薄面。” “殿下能来,也是在下没想到的。” 空气中静默了许久后,慕容夙有些艰难地开口,“不管你是白濯还是白兮影,又或是其他什么身份,都希望你,能记得我这个人。” “……”白濯斟酌了片刻道,“慕容夙,我不是你的那位故人。” 慕容夙认真道:“我是个浅薄的人,向来只识人皮相,以貌取人。初见公子时,只觉得惊艳,后来相识,却也不是因为权色。我这个人,粗鄙得很,不求能与公子相知,只求能在公子的记忆中,留下些微末的印象。” 白濯负在身后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扣在一起,“殿下言重,折煞在下了。” “你还会回来吗?” “不……”白濯看着慕容夙明澈的眸子,一时竟觉得这双桃花眼也不那么讨人嫌了,本想说“不回来”,却有些不忍,便道,“不知道,有缘自会相见。” “白濯……” “终有一别,殿下请回吧。”白兮影微微拱手,作势离去。 “等等,”慕容夙从袖中掏出一个枣木锦盒,“这是路玉山去年采的血玉,请的大棘城最好的工匠雕琢的。公子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多谢殿下。” ...... 白邬看着白濯转过身来,立即将车帘放下,装作嗑松子的模样。见白濯手里多了个锦盒,便笑道:“哟——你该不是为了这个小美人才来的大燕吧,没想到你好还这口。” “……”白濯懒得搭理他,只手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躺着一枚刻了流云如意的半镂空玉佩,上好的血玉,坠着精致的穗子。 白邬凑过去看,“这么吉利的颜色,定情信物啊!” “不是,别多想。”白濯冷冷道。 “没关心的,我朝民风开放,”白邬一脸了然于心的样子,“咱爹也并不介意你带个男夫人回去的,趁着人还没走远,不如去追回来?” 正说着,便听到外面有不同于两架马车的马蹄声靠近,白邬撩起车帘便见那个“小美人”骑着骏马,放了跟马车一般的速度在三步之外跟着,不由埋怨道:“你看吧,人家这都跟上来了,显得你多没气度!” 白濯“啪”的一声合上锦盒,并不理他。 “我说,我觉得这嫂子也还可以,要模样有模样,要家室有家室,门当户对的。” “闭嘴——”白濯低声喝道。 白邬带了些委屈道:“别啊,你看你这在道观待了小半辈子,出来能遇上这么个美人不容易,况且你脾气又不太好,整天冷着一张脸,也未必能讨姑娘喜欢……哎哟!” 一枚松子壳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哎哟,破皮了都,”白邬叫唤着,“你要是把本大爷的脸给毁了,以后讨不到世子妃,我看你怎么跟咱爹交代——” “……”白濯无比糟心的捂住耳朵。宁王堂堂一代大将军,血战沙场,叱咤风云,怎么会有这么个败家儿子。 慕容夙一直跟在马车旁,直到过了十里长亭,马蹄声才渐渐远去了…… “得,你看吧,人都走远了,跟你说……”白邬有些惋惜地放下车帘,就看到白濯冷着脸,手里紧紧地握着一卷书,立即住了嘴。 第四十八章 夜半逃走 “白濯,你觉得此处如何?”马车在一个客栈外停下,白邬掀起帘子问道。 白濯冷冷道:“随你。” 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伙计热情地过来招呼,“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三间上房,三间普通客房,一晚。外面还有两架马车,劳烦照看一下。”白濯说着便取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几个机灵的杂役把马车牵到后院去。 白邬凑过去,“为什么是三间上房?” “你,我,昆吾。” “凭什么你的一个护卫也要住上房?”白邬不满道。 昆吾道:“主子,属下可以守在您门外。” 白濯无视昆吾,“我的人就是要住上房。我出银子还要在乎你舒不舒心?要不你搬去普通客房住,体验一下?”便白了白邬一眼,问了房间位置,兀自上了楼。 白邬瞪着白濯的背影虚空踹了一脚,然后抱着手去柜台前,压低声音道:“掌柜,另一间客房要在他的旁边,其他的随意。”说着指了指白濯离开的方向。 掌柜会意地点点头。 客栈房间不大,但设施一应俱全,看起来也干净舒服。 白濯颠簸了一整天,晚饭都还没吃就歇下了,反倒是白邬一直听着隔壁房的动静,夜深了还没睡着。 “吱呀——”突然一阵木门推开的声音响起,白邬立即从榻上弹起来。 手忙脚乱地穿上鞋套上外袍往外跑去,“白濯,我就知道你要跑——” “怎么是你?”白濯没看见,倒是一脸冷漠的昆吾从隔壁房走出来,不解地看着他。 “你这么晚出来干嘛,你家主子呢?” “……”昆吾并不打算理睬他。 白邬怒道:“我问你话呢!” “主子。”昆吾看向白邬身后道。 白邬回过头去,“白——”另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觉得后颈一阵钝痛,下一刻便没了知觉。 白濯这时才从对面房间走出来,“果然是麻烦。” 昆吾不解道:“主子为何不用迷烟?” “这小子从小就没历练过,一点迷烟不知道要让他睡多久,睡过了时辰可没人再帮他付房钱。” 昆吾将白邬扔回他自己房内,然后将门关上,“主子,属下觉得让他多吃些苦头也未尝不可。” “……” 白濯沉默了片刻,然后赞许道:“你说的也有理。” 于是白濯的上房和另外三间普通客房的角落里都多了一截寸长的线香,主仆二人趁着夜色驾马驰去。 白邬等人是在第三日将近晌午才醒来的。 醒来时白邬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后劲,不禁感慨那侍卫下手之狠。 白濯果然带着昆吾跑了,白邬气得跺了跺脚,然后吩咐几人道:“还不快去把大公子找回来,好不容易逮住了,要是人丢了,我回去怎么跟老爷子交差——” 结果几人还没走出客栈便被几个伙计拦了下来,“几位客官,你们的房钱可还没付呢!” 白邬从楼上下来,“胡说——我兄长昨日分明是付了银子的。” 掌柜从柜台后走出来,“公子您说笑了,那位公子是前天付的银子,只是一天房钱,几位今日可要再付一日的房钱。” 白邬愣住,“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在这儿住了两日了?” “今日已是第三日了,公子要是想继续住下去也行,不过定金得先付了。” “你等等。”白邬缓了缓神,然后朝后院小跑去。结果发现马车被卸了两匹马,车上值钱的东西也都没了,只剩下一箱子衣物和几盒松子。 白邬有些腿软地扶住马厩的木柱子,许久之后才狠狠地锤了一下马车,“白濯,你个混蛋!” 掌柜看见白邬垂头丧气地回来,立即明白了什么,“公子莫不是没钱了吧。” 白邬有些心虚,却还是挺胸抬头道:“你看本公子像是没钱的样子吗?” 掌柜笑道:“这像不像,和有没有,可是两码子事。” “你——”白邬作势作了一半,却也不好发作,便委声道,“掌柜的,是这样,我是奉家父之命兄长回家成亲的,结果我兄长他不愿意这门亲事,就把我等算计了自己卷着银子跑了。你看要不这样,我把这三个人留在这里给你当伙计,等我回家拿了钱再来赎他们。” 掌柜摇了摇头,“我这客栈也不缺人手,白白养着那几个人还浪费我的粮食,我这小本生意,耽误不起,”又看了看白邬的一身好料子,“我看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如你给家里写封信,让家里人把钱给送来,我就放你们离去。” 此处还在大燕境内,莫说离镜城,离南越边界都还有一段距离。且不说等宁王府把银子送来他人都快磨没了,关键是这事儿,他也不能让老王爷知道啊…… 白邬兀自用手指敲着脑袋,许久之后也没想出个什么办法。 “公子可想好了?” 白邬灵机一动,“要不这样吧掌柜,这几个人就送给你了,你把他们给卖了,怎么也得有些银子吧。” 几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白邬,“公子,你怎么——” 白邬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听掌柜叹息道:“公子你不懂行情,这几人要身子没身子,要模样没模样,这当做人力,也卖不了几个钱啊。” “……” 白邬一时呆了。 一个时辰后,四人还是离开了客栈。 马车只剩下一架了,那个没了马后的马车只剩下车舆,并着白邬新裁的衣服和一些发冠发簪,连着装衣服的箱子都抵给了当铺,这才付了房钱,还剩下些银两当做盘缠。 三个小厮挤在外面架着车,白邬坐在空荡荡的车厢内,看着一个只装了两件衣服的包裹,觉得无比孤寂。 离镜城还有不知多少个千里,白邬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如此遥远。 连声叹着气,松子嚼着都没了滋味。 一个小厮不识趣地撩开车帘一条缝,“世子,咱不找大公子了吗?” 白邬抓了一把松子劈头盖脸地砸去,“我能活着回镜城都不错了,你还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混蛋,到底他是你主子还是我是你主子!” 小厮放下车帘,小声说了一句“都是”,然后把接住的松子分给另外两个同伴。 城外颇为荒凉小道上,传来白邬的怒吼,“白濯,小爷我跟你没完——” 第四十九章 难回过往 这日,天气正好。春末的脚步随着暖风而来,吹散着仅剩的几份冷意。 慕容言是午后来的,来时带了一大堆东西,仿佛要将这些天欠下的问候一并补上。 “三哥?” 慕容言见其正端着书卷,衣着也是很单薄,不由皱眉道:“病还未好,怎的不歇着?” 慕容瑾笑道:“已大好了。” “什么大好,自你回来后大病小症便没断过,就未见你几时好过,”便夺了慕容瑾的书卷,“劳什子的圣贤书也该放一放了。” 慕容瑾欲要夺回,“我已经缺了很久的课了,再不看书,便快跟不上了。” “跟不上便跟不上,”慕容言索性把书随意扔到远处,将慕容瑾按着坐下,“那穷酸书生的课有什么好听的,我听他说话便觉得犯困。”又自行去翻找了一件天青色的披风搭在慕容瑾的肩上。 “这么大的人,冷了也不知道加衣服。” 慕容瑾拢了拢领口,才发觉浑身已经有些冷透了,“是我愚钝,让三哥费心了。” “你这屋里熏的什么香,以前怎么没闻过?” “严太医自己调配的安神香,助于静心。” 慕容言嘟囔了一句“这太医不懂香道”,话锋突转,“这次是不是贤妃动的手脚?” 慕容瑾正色道:“三哥莫要胡言!” “好好好,你说是胡言便是胡言,只要阿瑾没事就好。” “三哥下午没有课吗?”慕容瑾问道。 “我才来几时,你便要赶我走?”慕容瑾不解地看着慕容瑾,“阿瑾,你我之间何时这般生疏了。” 慕容瑾墨玉般的眸子深邃幽冷,让慕容言感到有些陌生。 “我这处大约风水不太好,三哥以后还是尽量少来些吧。免得染了煞气,回去兰妃娘娘见了不高兴的。” “阿瑾你……”慕容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话语气平淡,没有丝毫埋怨和不悦,却生生在两人之间落下了一堵看不见、穿不透的墙。 是的,有些东西已经变了。他们也早已不是可以一起捣乱嬉戏玩耍的孩子了。 身份,变故,隔阂。 两人都知道,不一样了,回不去了。 有意的疏远,小心地避让,放课后种种不同路的借口,以后都不必再费心去想了。因为在此之后,大约也只剩下视而不见了。 慕容言的目光发滞,指头使劲地绞在一起,有些泛红。 “阿瑾,对不起。” “三哥,对不起。”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 其实也没什么。慕容言这样想着,嘴角努力扯出一点弧度,“那,阿瑾你好生休息,三哥就不打扰你了。我一会儿还有同弈学老师下棋,就先走了。” 走至门口,又停留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木盒放在慕容瑾面前的案几上。 “差点忘了,以后可能也不好再寻借口来了。”便疾步走了出去。 走出浮月宫好长一段路后,慕容言终于忍不住蹲下来,眼圈不争气地红了。 其实他今天下午向先生请了假,根本没有课。 其实他与兰妃商量了许久,才得来这样一次应允。 其实他今天出门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其实他,根本就不想这样…… 他第一次这样厌恶自己的出身和血统,明明是彼此相亲的兄弟,却不得不互相疏离。平常人家手足间的那些兄恭弟亲或者大闹骂怼,现在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母妃是为了他好,阿瑾也是为了他好。 可是,明明让人这么难过。 慕容瑾打开小小的梨木盒,里面放着一只白玉雕成的小猫,栩栩如生。慕容瑾突然觉得心口一窒,往昔的岁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宫道上,两个锦衣孩童并肩走着。 稍高一点的孩童问道:“阿瑾今日怎么不开心?” 另一个孩童道:“我想养一只白猫,可是母后不许,父皇也不喜欢。” 慕容言拉过他的手,眉眼弯弯,“那我养一只,以后你常来我宫里玩好不好?” 年幼的慕容瑾笑着使劲地点头,“嗯。” 可大约是因为燕帝不喜欢,兰妃也不允,慕容言最终也没能养成白猫。 两人坐在梅花树下,慕容言将一只新折的白梅递给垂拉着脑袋的慕容瑾,“等我以后得了机会找一块上好的白玉,再找全帝都最好的玉雕师给你雕一只白猫好不好?听说这玉啊,极通灵性,时常佩在身边沾了人气,说不定哪天就‘呼啦’一下活了。我跟你讲,小杏子前些日子就跟我说了个故事,东城的一个公子戴了三年的白玉狐狸突然活了,还化身成了一个极美的姑娘……” 慕容瑾捏着梅枝,破涕为笑。 …… 高高的宫墙内充斥着死寂,血腥无形无影地布满在头顶上的云彩上。在冷风寒雪的吹刮之下,那些曾经在风中半流质的、穿越着的——权力,金钱,地位,杀戮,阴谋,欺骗,背叛。这些东西被冻结成坚硬的锋利的冰刃,刺穿每个人的盔甲,划破每个人的皮肤,鲜血淋漓,体无完肤。大约,也只有像慕容言慕容瑾这样的孩子,才能怀着一颗干净透明的心在这雪中梅下无忧畅聊了。可是,越是这样干净,纯粹,便越容易被刺穿,越容易破碎。 窗外风云翻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慕容瑾当时没多久就忘了白猫一事,后来也只当是小孩子间的玩笑话,却没想到他却当真寻了来。 白玉小猫贴在手心,有些发凉,心中却觉无比熨帖。 夜里,慕容瑾估摸着时辰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 许久没有计算过日子,不过大约快十五了。天上的月亮圆得很,只差一点便是望月了。周围没有一丝云彩,似玉的月盘孤零零地挂在上面,洒下一片明亮而清冷的光。 有些微微细风,但不冷,只罩着披风也觉恰好。 过了半晌,内院侧屋突然开了门,绿衣的内侍看着院子里的人驻了足。 “殿下怎的跑到院子里来了?” 慕容瑾笑道:“你不也是跑到院子里来了?今夜的月这样亮,一起看看吧。” 东显便攥着袖子站在慕容瑾身侧,两人都不说话,一起沉默着。 许久之后,慕容瑾道:“等了这么久,你不急吗?” 东显不解道:“殿下说什么?” “如果述职不按着时辰去的话,陛下会怪罪的吧……” 第五十章 主仆缘尽 “这里到祁明殿,来回也差不多一个时辰,每三天去一次是吗?”慕容瑾望着月亮,幽幽说道。 他原本没有怀疑的,内侍夜里出去一下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那日听了白兮影的话后,多留意了几分。这才发现,原来这宫里,连最后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东显跪下,头磕在青石板上,“殿下,奴才有罪。” 慕容瑾抬手伸向那玉盘,仿佛想要抓住那月光,“你有什么罪呢?你是我的奴才,也是陛下的奴才,陛下是万民之主,你听命于陛下,怎么就成了罪呢?” “奴才不该……” “自记事起你就跟在我身边,我总觉得你比别人要更加细心周到些。靖怀皇后说你是北齐人,所以我也一直信你。只是没想到,原来人心真的这样易变。什么时候?” 东显也知道这个‘时候’问的是什么,便低声道:“三年前……” “三年前,这么久啊,”慕容瑾叹息道,“我不怪你,你有你的难处。有些事情,其实陛下知道了也无妨的。只是希望念在你我主仆多年的情分上,如果有那么一天,必要时,放我一条生路吧。” 这话说得,委屈中兼并着无奈,乞求中又带着一丝埋怨,听得东显心里极不是滋味。 “殿下……”东显抬起头来,眼眶有些泛红,“殿下此话,真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贪图性命,乃是不忠不义、叛主反骨之人,只是贱奴心里还存了良知,记得殿下与娘娘的恩情。这三年里,贱奴虽未敢违抗圣命,却也着实未行过伤害殿下之事。” 慕容瑾看着他沉默了许久后勾起唇角,笑得温柔无邪,语气却是极为冰冷,“你说你未曾害我,那我问你,蔛荧是谁给我下的?” 东显愣了神。 “你大约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我便是因为它,险些丢了性命,”慕容瑾接着道,“我出事那天,食膳茶水汤药都是你负责的,不是吗?你心里很清楚,太医的药里,原本是没有问题的,对吗?” “……”东显哑口无言。 “你还是骗了我,”慕容瑾有些失望地看着未捕捉到月光的手指,“你们都骗了我。” 东显仍旧跪着,慕容瑾转身回屋,推开那雕花木门时低低问了一句,“你们谁又没有骗我呢?” 月色入户,清冷也透过格窗投在榻上,照得人心中又凉了几分,一夜未眠。 镜城城外。 白邬一行人的马车缓缓行驶着,几人比起客栈别时都瘦了一圈。 “到了吗?”车厢内的白邬捧着空了的曾装过松子的盒子,目光无神。 一个小厮兴奋道:“公子,咱们还有大约不足百里就到镜城了。” 白邬有气无力道:“你昨天也说过这句话。”便抱着盒子开始睡觉。 又行了一段路,那小厮更加兴奋道:“公子,咱们真的到了,我已经看到城门了,还有……” 白邬打了个哈欠,“还有什么?” “还有大公子,他好像在城门外等咱们。” “大公子……大公子是谁……”白邬喃喃念道,片刻之后突然清醒过来,“你说什么,白濯在城门口?” “公子放心,小的不会认错人的。” 白邬掀开车帘一看,果然看见白濯一身青白的素色袍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良驹正看着他们。 “他母亲的,这个混账东西!”白邬把松子盒用力摔在车板上,丫丫切齿道,“停停停——” 马车还没停稳,白邬就把一个小厮踹开,自己跳了下去。着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栽了个跟头,然后立即往城门方向跑去。也不知道他饿了一天是哪来的力气跑那样快。几个小厮傻了眼,其中一个道:“要是这马能跑这么快,俺们也不至于现在才回镜城了。” 白濯看着白邬跑来,笑意愈发的深了。 “哟——想不到世子爷这么快,也就比我们慢了五日而已。我见世子精神还不错,那愚兄就先进城了。”说着,便一勒缰绳,绝尘而去。 “白濯,你给我站住!” 白邬追进城内时已是精疲力竭,若不是周围人太多,他估计能直接趴那儿。 拖着身子走了几步,身侧突然窜出个人来。 “世子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白濯一只手牵着马,另一只手摇着把白玉为骨的折扇,笑得人畜无害。 “没见过你这样当长兄的。”白邬没力气地把手搭在白濯的肩膀上,指甲却用力地往里嵌。 “你以前不是常常怀疑我不是你亲哥吗?或许是真的,”白濯将扇子一收,“啪”的打在白邬的那只手上,声音清脆,“我还是体谅着你,都没先回王府,怕你到时候不好向爹交代。” “哎哟——”白邬吃疼地缩回手,“是你不好交代吧。” 白濯满不在意道:“让你多体验一下人间疾苦,爹会夸赞于我的。” “你……”白邬突然明白了什么,“合着你俩串通好了故意折磨我不是?好啊,我的一个亲爹,一个亲大哥,居然就这么对待我。” “……”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娘啊——你怎么去得怎么早啊……” 白濯摇着扇子道:“你最好把这话留到爹跟前去讲。” 白邬住了嘴,随后便听到某人肚子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 “这几日吃得还好吗?”白濯笑问道。 “你就积点德吧,前面不远有一家酒楼,你看着办吧。” 白濯还是带他去了酒楼,按照白邬的意思订了一个雅间,再点了一桌子的菜。 白邬已经好几天没吃过像样的饭菜了,也不再顾着世子的形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白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待他吃到八分饱后放了筷,又点了几盘招牌点心来。 “你在回帝都之前都在道观吗,道观里都吃什么呀?” “你能不能不说这么多闲话。” “哦,”白邬拈了一块翡翠糕,“那你为什么还回来?” “你什么意思?” 白邬道:“我还以为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呢。” 白濯失笑道:“离开镜城两年了,再不回来该是不孝了。” “你——”白邬一口翡翠软糕卡在喉咙,瞪着眼睛咽了半天,白濯递给他一杯茶水,喝了顺下去了才道,“你不是要逃婚吗?” 第五十一章 “什么婚约?” 白邬惊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什么婚约?” 白邬左右转了一下眼珠子,“没什么,我记错了。” “当真是记错了?” “你知道我这个人从小记性就不太好,”白邬想着既然老王爷没告诉他,那大约是有意隐瞒,便索性装了个糊涂,“记错了什么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知道,”白濯缓缓道,“你也说了,我从小就在道观长大,谁知道你记性不好。” “这……”白邬还犹豫着扯什么谎,突然觉得脖颈一凉,展开的白玉折扇扇骨竟然抽出一截薄刃,白得发亮。 “快说,什么婚约?” 白邬惊得往后一缩,“你你你……你先把这玩意拿开!” “你说了我就拿开。” “你先拿开我再说。”白邬并不相信白濯敢真的动手。 谁知白濯当真又将折扇凑近了几分,“你说还是不说——” 刀刃离白邬的脖子只有半寸不到,即便白濯不敢伤他,他也还是怕一个不留神便见了血,便坦白道:“你和檀右相家的大小姐从小便有婚约,是圣上的旨意。右相爱女,说是待檀家大小姐年满十八时再成婚。” “檀家大小姐今年芳龄?” “十八。” 白濯这才将折扇收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食案。 白邬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补充道:“其实这位檀家大小姐啊,我有幸见过一面,长得不能说倾国倾城,但毕竟还是花容月貌,就是被右相娇惯得性子不太温和。” “……”白濯看着窗外,并不说话。 “你今年也二十有二了,该成亲了,檀家大小姐与你也算得上门当户对,这是一门好亲事。” 白濯继续沉默着,微锁着眉头,起身打算离开。 “欸,等等——”白邬趁着白濯还没走出雅间,一把拽住他的袖袍,“你要是想逃婚我也管不了,先把帐给结了。” 白濯冷着脸扔了个钱袋砸在白邬的胸口,将袍角扯出,“我先回王府。” 白邬掂了掂钱袋,也不再管其他。 白濯快马回到宁王府,管家闻声出来牵了马,“大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 “王爷呢?” 管家脸上堆着笑,“王爷在书房呢。” 白濯整理了下衣襟外袍,便往书房走去。 书房内光线有些昏暗,案前跽坐着一人。那人年过半百,身材适中,穿着一身黛蓝色的半旧袍子,精气神颇佳,从五官可以看出年轻时也是俊秀之容。 宁王手执着一卷泛旧的竹简,边看边在纸上写下些什么。 白濯恭敬地上前一揖,“爹,孩儿回来了。” 宁王将手中的书卷狼毫放下,慈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面前的这个俊俏的年轻人并不是宁王的亲生儿子,而是三年前宁王在边境救下的一个陌生人。 那时边境混乱,家破人亡的很多。那人只有两个护卫,以前也是个大家的公子,只是被山匪所袭才逃亡至此,狼狈得很。 宁王那时刚得知了长子白濯的死讯,见着年轻人与亡子年龄相仿,便收了他做义子,对外便称是宁王府的大公子。而真正的白濯出生后不久便待在郊外的一处道观,除了道观中人,并没有几人见过他的模样。 再加上那人也时常戴着半面面具,看不清全貌。 于是,他就成了现在的白濯。 这个人才貌双全,又懂得知礼善道,甚得宁王喜欢,待其胜如己出。却引得次子白邬妒恨,兄弟二人不和。 白濯拜倒,“孩儿此去两载未归,实属不孝,请爹责罚。” 宁王上前将其扶起,“濯儿能回来就好,这些年在外可是受苦了,感觉你消瘦了许多。” “不曾,”白濯笑道,“只是回来时赶着路程,着实劳累了些。” 宁王轻轻拍了下白濯的肩膀,“那你就先去休息一下,本王让人准备准备,今晚给你接风洗尘。” “多谢爹爹厚爱,”白濯顿了片刻道,“只是孩儿有一疑问,还需爹解答。” “哦?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孩儿与檀家,是否当真有一纸婚约?” 宁王往外走了两步,在靠近门的地方看着外面的天色,“你都知道了?” “只是近日才得以听闻。” “这纸婚约是十五年前定下的,”宁王缓缓道,“陛下的旨意。” 圣旨,是不可违抗的。抗者,死罪。 “孩儿知道。” 宁王转过身来,面色沉重,语气严肃,“濯儿,这檀家的大小姐,我宁王府娶不得——” …… 慕容瑾下得榻后又以休养之名养了将近半月,这才得了旨意可以返回学宫上课。 南箫是在上课的头两天被接进宫里来的,住在浮月宫内院的侧厢。慕容瑾闲时便与他讲讲宫规,教他念书写字。 南箫聪颖,学东西学得很快,只是比起其他的公子,还差了很大一截。由于其身份特殊,不便直言,燕帝便赐给了南箫一个“瑞王义子”的名号。 上课那天下着些下雨,慕容瑾唤了另一个叫云方的随身内侍撑着伞,东显则在一旁给南箫撑伞。 慕容瑾已经很久没有与东显说过话了,东显也识趣得很,自己搬去了外院,也尽量不在慕容瑾面前出现。 他今日来,还是昨日南箫说他做事伶俐,慕容瑾没有多说,这才跟了来。 今早起迟了一刻,故而二人是最迟到学宫的。 一进学堂,众人的目光便投在二人身上。南箫有些不适应地往慕容瑾身后躲了躲,终究还是有些胆怯。 “他叫南箫,今日起便是我的伴读。”慕容瑾朗声道。 慕容瑾有了新的伴读,这自然是值得议论的。只是这位南箫众人都不认得,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更不曾听说过南家的名声。 倒是慕容礼嗤笑道:“阿祁你瞧,此人名字里也嵌了个‘南’字。” 南宫祁面色不改,语气却明显不悦,“殿下说笑了,‘南’与‘南宫’虽只有一字之别,差的,却不只是那一个字。何处的野子,也岂能与南宫家相论。” 这话说得轻浮狂妄而又无礼。 慕容瑾俯视着南宫祁,微拧着眉头,“世子,好久不见了。” 南宫祁一愣,却还是起身行礼,“四殿下。” 慕容礼将南宫祁拉扯着坐下,笑道:“也不知这位南箫,是哪家的公子。” “他是瑞王叔的义子。” “我说呢,”慕容礼轻笑道,“原来是瑞王叔的义子——” 第五十二章 骏马骄行 慕容礼提高了声量,其余人都往他们这边看来。 慕容言疑惑地用笔头戳了戳季鸣,“他这话怎么说得阴阳怪气的?” 季鸣无奈地摇头,表示不知道。 慕容熙看着南箫,拧了拧眉头,然后提醒正在看热闹的伴读继续温书。 慕容夙深受陛下宠爱,但在朝野内外的评价却不是很好。一无是处、一无所取、不学无术、风流成性、混吃等死,再加上瑞王为了千叶楼头牌一掷千金的事迹在大棘城中曾传得沸沸扬扬,慕容夙便成了各大世族官家教导子弟的反面例子。 一位上了年纪的皇叔曾经指着慕容夙的鼻子大骂,“我慕容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废物!” 这样一个风流王爷的义子,可想而知会在众人的猜测和议论中成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的。 而这些,慕容瑾却是不知道的,他素来觉得慕容夙只是顽劣无礼了些。 慕容瑾带着南箫在书案前坐下,“不必理会他们,好好温书。” “嗯。”南箫点了点头。 慕容礼和南宫祁的位置就在慕容瑾二人的前面,虽隔了一段距离,但二人并未掩饰的谈话声正好能让后面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慕容礼道:“也不知父皇是怎么想的,这样的人也让四弟带着来,也不怕脏了这学堂。” 南宫祁道:“陛下自有陛下的决断。” 这话很是刺耳,南箫死死地捏着一纸书页,纸都皱了,也未曾翻页。 慕容瑾继续翻阅着做批注,笔下未停,用仅仅四人听得到的声音说:“皇长兄还是多积点德吧,莫像贤妃娘娘那样,损了福报。” 贤妃那事本就让慕容礼胸口哽着一口气,气恼伤心了许久,如今慕容瑾一提起,那心里可是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受滋味。 “慕容瑾,你——”慕容礼侧过身来,正要发作。 慕容瑾抬眼一笑,“皇长兄,顾先生来了……” 顾十将戒尺轻轻落在慕容礼面前的书案上,“书都温好了?”慕容礼才悻悻地转过身去。 慕容瑾休养之时也尚在看书,倒还跟得上,而这些内容对于南箫来说,学起来还是过于吃力了些,他甚至连一页纸上的字都认不全面。 这一跟不上吧,便容易焦虑分神。等到左肩传来疼痛时,南箫这才回过神来。 顾十继续捏着戒尺在空中虚敲着讲课,并未多说什么。 南箫有些懊恼地垂着头,清醒是清醒了,却再也听不进去。 这日放课后慕容瑾不再似以往那样磨磨蹭蹭,早早地收拾好了书卷便拉着南箫离开了学宫。 南箫自离开学宫便一直默着不说话,直到回到了浮月宫,才极其小声道:“殿下,我是不是很不好?” “怎么会呢,南箫明明这么好,”慕容瑾笑道,“学宫里他们说的话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那个人是我的大哥,打小便讨厌我,连带着也讨厌我周遭的人和物。今天明明是我的缘故,而让你受委屈了。” 南箫继续看着自己的鞋尖,“那另一个人呢?” “那个人叫南宫祁,是镇国侯家的世子,难免有些矜傲,”慕容瑾冷冷道,“以往他是我的伴读,后来我病了一场,他便跟了我大哥。” 南箫琢磨了一番,也大约理清了他们之间的恩怨。 “不要低着头,”慕容瑾用食指抵着南箫的额头,迫使他抬起头来,“你是瑞亲王的义子,陛下钦定的伴读,你在浮月宫里也是半个主子,不是奴才。不必低眉顺眼,看人脸色。” “哦……” 慕容瑾趁着午膳时分向南箫言明了今日下午还有骑术课,此处离西校场并不太近,要早些去。 又向东显吩咐道:“记得和骑师言明,南箫第一次骑马,尽量不要让人受伤。” “是。” 西校场是宫里比较小的一个校场,皇子的伴读们都在这儿一起学御射等课。 南箫换了一身精干的骑服过来。骑师是个身形高大的中年汉子,体态因为常年锻炼而雄壮有力,双目炯炯有神。 这人看起来威肃,说话倒并不严厉,“听说南公子是第一次骑马,也就不跟着其他公子一起学了。” 骑师牵着一匹白色的骏马走来,“公子,这是蒙国的纯血白马,叫浮云,性子比较温顺稳重,适合像公子这样的初学者。” 那是一匹很好看的白马,体型不是很大,毛色很纯,白色中似乎夹杂着银丝般发亮,眼睛干净得像一汪清泉。南箫试着走上前去,小心地靠近。 骑师提醒道:“浮云不喜欢别人摸它的耳朵和嘴巴鼻子。” “知道了。”南箫伸手贴上马头,浮云并没有反抗或躲开,而是安静地任由南箫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看来浮云很喜欢公子,”骑师顺了顺马背,“公子过来些,我来教公子上马。” 骑师将缰绳收短,“公子你一会儿左手抓住前鞍桥,右手抓住后鞍桥的右侧,”一边说一边示意鞍桥的位置,“左脚先上马镫,然后双手借力翻身上去。” 南箫听得仔细,按照他说的踏上马镫,双手抓住前后鞍桥,使力将身体撑起向上。骑师在南箫小腿上一扶,南箫便将右腿伸直抬起迅速跨过马背,轻轻地落在了马鞍上。 骑师见南箫学得这样快,不禁欣慰道:“公子好生聪颖。” 南箫略有些吃惊地看着地面,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骑师先在左侧牵着缰绳带南箫慢慢地绕着校场走,教南箫骑马的正确姿势,然后将缰绳递给南箫让他骑马,自己在不远处观望。 不多时,南箫已经可以独自骑马在校场上小跑了。 骑师笑道:“公子可学得比您义父快多了,当年瑞王殿下也是第二天才能骑着马小跑。” “是吗?”听了这话,南箫心底突然升起了几分自信。 休息了片刻,又练了大约一刻钟。 南箫趁着别的伴读休息的时间正骑着骏马在校场上飞奔着。 只是南箫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马飞跑起来很平稳,并不颠簸。整个身子就像凌空了一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一颗心好像也能随着飞起来。 畅快,而又自在。 一旁坐下棚下揉腿的南宫祁见了,也翻身上马,拽着缰绳,往南箫方向奔去。 第五十三章 摔马断骨 南箫看清了来人后皱了眉头,他并不想与南宫祁撞面,于是连忙拽着缰绳想要调转方向。 只是南箫今天刚学会骑马,一切都还不是很熟练,刚调转了马头,南宫祁便擦着马身追了过来。 南箫想要尽量避开,浮云却突然发出一阵尖锐嘶鸣,前蹄高高地扬起,不停地踢打着。缰绳好像已经不能控制住身下的马了,浮云在原地急躁地转了几圈,然后在校场上胡乱地狂奔着。 几个骑师和东显见状立即跑过去,而南宫祁则是面无表情地退让到一边翻身下马,静静地看着一群人和那匹马。 南箫在马背上颠得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搅浑在一起了,头脑晕眩得很,四肢没有什么力气,想抓也抓不住那缰绳。 还没等到骑师赶来,南箫便感到身下一空,栽倒在了地上。 被扬起的黄沙迷了眼睛,一片迷蒙中,似乎看到浮云高高地扬起马蹄,就将落下,南箫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惨遭马踏而死的传闻,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 剧烈的践踏感和痛感没有传来,骑师在最后一刻制住了狂躁的骏马。 两名骑师忙安抚着受惊的浮云,东显和另外两个骑师过来打算将南箫扶起。 “疼——”南箫捂着左臂,有些虚弱道。 东显轻轻地翻过南箫的身子,才看见其左臂被砾石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布料上浸满了鲜血,一些砂石覆在伤口上,看着便觉得疼极了。 其他两个伴读公子冷眼看着,只有南宫祁,正得意地抱着手看着自己的杰作。一枚带血的尖锐石子被随意扔在地上。 慕容瑾刚上完乐律课在外院里走动,便看见半臂是血的南箫被扶了进来。 伤口用布条简单地包扎过,但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渗血。 南箫面色苍白,眉间的朱砂痣格外显眼,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往外冒,却是咬紧牙一声不吭。 “这是怎么了?”慕容瑾一同扶着南箫进了屋。 东显道:“南公子在课上摔下了马。” “怎么会这样……传太医了吗?” “已经传了。” 心细的宫娥小心仔细地给南箫清理着伤口,南箫趴在榻上,紧咬着下唇。 慕容瑾为南箫拨开挡眼的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先忍一忍,太医马上就到了,会好的。” 严义真不多时也已赶到,给南箫诊了脉后又问,“公子除了伤口疼外,可还有其他不适?” “手……疼……骨头疼……” 严义真从左肩上一路摸索下来,避开着伤口,到小臂某处时,南箫忍不住闷哼一声,“疼……” 严义真面色凝重地看向慕容瑾,“殿下,南箫公子他,左臂骨折了。” “骨折?可能医治?” “嗯,”严义真从药箱里取出一些药散和药膏,“问题不大,可以医治,只是还要公子忍着些疼。” 南箫虚弱地点点头。 严义真先隔着皮肉将骨头复了位,然后将药散和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小臂上,再用泡水软化后的杉木片以细绳捆覆牢,留出关节部位,以便屈伸。 又将臂膀上的伤口清理了上药包扎,这才算完结了。 而这一切都做完时,南箫已经疼得昏睡过去了。 这么长的痛楚里,他偏偏不吭不叫,硬是将苦痛都咽进了心里。 “公子已无大碍,请殿下放心。只是须得好生静养,饮食清淡,微臣每隔两日会来换药。” 慕容瑾这才松了口气,“有劳严太医了。” 严义真收了药箱子走后,慕容瑾将东显叫到屋外,“你可知,南箫今日骑的是哪匹马?” 东显道:“是一匹叫‘浮云’的白马。” 慕容瑾想了想道:“这匹马我知道,浮云温顺得很,这么久了,也没见谁从浮云背上摔下来过,怎么今日偏偏这样巧。你仔细说说,南箫今日到底为何会落马。” “本来南公子学得也快,一直都骑得好好的。只是南宫家的那位世子突然冲了过来,才让南公子的马受了惊。” “两匹马撞上了?”若只是单单的擦身而过,不至于让浮云那样失常。 东显摇了摇头,“不曾。南公子的马受惊后,南宫世子便驾马去了另一边。” “原来如此,”慕容瑾大概也猜到了那些小伎俩,“好个心狠手辣的南宫祁!” 慕容瑾万万没想到,南宫祁竟会有那样狠毒的心肠,若是今日之事再有个什么偏差,只怕南箫就要丧命于马蹄之下了。 “南公子的射习课在哪天?” 东显从袖中取出一方纸看了看道:“回殿下,是在后天。” 慕容瑾看着他这个动作笑道:“你倒是细心。” 笑意颇浅,东显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轻笑还是讥笑。 他们主仆缘尽了,他是知道的,他也不敢再过多奢求。他的殿下还愿意和他说话,已算是万幸了。 慕容瑾看着南箫苍白的面庞出神,他突然不知道当初决定带南箫进宫到底是对还是错。 本是想着慕容夙本就不怎么待见南箫,又心粗得很,进学宫也能更好地念书。 如今看来,反倒是带累了他。 翌日,南箫须得好好养伤,慕容瑾便放了些带了批注的书卷在他榻旁。自己带着云方和另一内侍去了学宫,东显则留在浮月宫。 这日去得早,慕容瑾是第一个到学堂的,慕容礼和南宫祁晚了半刻到。 见慕容瑾身侧没了南箫,慕容礼玩味笑道:“四弟的伴读呢,怎么才来了一日便不来了?莫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配不上在此地念书。” 慕容瑾目光仍停留在书页上,冷冷道:“拖了皇长兄伴读的福,南箫折了一根手骨,须得休养不少时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倒想问问世子,你是什么意思?”慕容瑾从书里抬起头来看着南宫祁,目如寒潭。 南宫祁也没想到南箫手会骨折,当时只是想让他摔一下马,看他狼狈的模样。 “我不过是骑马从他身边而过,他自己骑术不堪,怪得了谁。”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好像他当真是没有过错的。 慕容瑾狠狠地剐了南宫祁一眼,便不再理会他们。 慕容礼拍了拍南宫祁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温书。 再一日的午时,慕容瑾随意用过一点午膳后便来到了校场的射亭。 射亭虽名叫亭,却只是个露天的场地,是用来上射习课的。 第五十四章 其人之道 一个射部令史见慕容瑾,便立即堆着笑迎上来,“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闲来无事,过来走走。想着过些时日便要回来上课了,先来练练,到时候不至于生了手。令史,不会阻拦吧?” 令史笑道:“下官不敢,殿下这边请。” 慕容瑾还没有骑射劲装,今日穿了窄袖,用细绳绑袖后戴了护臂,倒也方便。 这时其他的伴读还未来,慕容瑾随意取了张柘木弓来。 这些年长年在皇陵,回来之后也因各种原因借口得不到训练,如今开弓竟然也觉得格外吃力了。好在挑的是短弓,不至于废太大的力气。 所幸手感和技法还在,慕容瑾让人找来了个箭筒,装了几只三棱镞的白羽木箭。 正要搭箭,一旁的云方细心地取来了扳指。 慕容瑾笑了笑,“许久不练,我都忘了还有这物什,难为你还记得。”说着接过扳指戴在右手大拇指上,以助钩弦和护指。扳指上有一道浅浅的弦痕,倒也的确是他以前佩过的。 原来一些事,换了个人也未必做不好。 慕容瑾搭了箭,箭镞瞄准箭靶,放箭,正中靶心。又连射了几箭,确认了准头还在后,慕容瑾才到了一旁搭建的棚下撑着头小憩。 一些人声的聒噪将慕容瑾吵醒,那三两个伴读并着几个内侍到了射亭,上课的时间快到了。 慕容瑾有一个没一个地吃着云方带的松子糖。几人水平参差不齐,二皇子慕容熙的伴读左奚是将门出身,已经可以挽长弓骑射了;季鸣想来是因为身子骨弱,实在是拉不开雕弓,所以用的是一种比较精致轻巧的弩。至于那南宫祁…… 慕容瑾摇了摇头。那南宫祁长了慕容瑾几月,其父又是武侯,反倒是好像进了宫才学的弓箭似的,也不知是家中人过于宠溺还是自身资质不佳。 南宫祁一连射了五箭,两箭中靶但没射中靶心,另外三箭都脱了靶。射师在一旁细心教导着,南宫祁皱着眉头,明显有些不耐烦。 慕容瑾咬了一颗松子糖,抓了短弓挎了箭筒信步过去,到南宫祁旁边的一靶前站定,用仅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既然学术不精,便不该把心思花在算计人上。”话毕,箭离弦而出,正中红心。 南宫祁有些懊恼地捏着弓臂,骨节发白,“殿下可不能平白无故污蔑人!” “污蔑……我说什么污蔑你了?你箭术确实不如何,学了几月还只是这般,着实有些愚拙,”慕容瑾悠悠道,“我若当初知道你这样蠢,还等不到皇长兄要了去去,我便要让陛下下旨换个伴读。” “你——” 慕容瑾轻轻扫了他一眼,便收了短弓转身离开。 走出好几步后,慕容瑾突然听到那射师压着声音惊呼道:“世子不可!” 慕容瑾转过身去,见南宫祁竭力拉满了弓,箭尖对着他。 在射亭中,箭镞指人,是大忌! 慕容瑾轻笑一声,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也毫不客气地拉弓搭箭,箭镞对准南宫祁,“真不知道你是何等的胆识,才敢把箭指向箭术高于自己的人。” 又有另一名令史来劝,“殿下,快把箭收下来吧。”一旁的伴读公子们也齐齐看向这边。 慕容瑾并不动容。 二人僵持着,南宫祁手臂发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大约是慕容瑾说的话过于气人了些,现在有些拉不住弓弦了,却还是硬撑着。他并不敢真的放箭,但搭了箭又放下,总归是失面子的。 慕容瑾的手很稳,箭尖却偏移了些许,几息之后便听见弦绷直的声音,箭已离弦。 南宫祁瞳孔放大,他并未料到慕容瑾真的敢放箭。还未反应过来,空气中便传来清晰的裂帛声和皮肉撕裂的声音。 南宫祁吃痛地放了搭在箭上的手,捂住左臂。 那南宫祁射箭本就没有准头,慕容瑾侧身半步便躲过了那一箭。 他前几箭用的都是三棱式镞的箭,只有这一箭,用的是薄匕式箭镞的箭。薄匕式箭镞的箭不及三棱式镞的箭有准头,射程也不是很远,但是它棱如薄刃,带有倒钩,在不杀人的情况下是最为伤人血肉的。 慕容瑾的那一箭只是从南宫祁的臂旁擦过而去,只是箭镞在左臂臂膀上划拉了一道口子。 几个射师和内侍立即围过来给南宫祁查看伤口,又有人去忙着传太医。 慕容瑾漫步过去,俯视着一脸痛苦的南宫祁,冷冷道:“还请世子记住了,你还欠着南箫一根手骨。” 说罢,便放了短弓和箭筒,带着云方离开了射亭。左奚和季鸣投去一些赞许的目光。 回去时,严义真刚给南箫换了药。 南箫这两日精神好了许多,也时常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殿下,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慕容瑾取了绑绳和护臂递给云方,皱眉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找你来陪我念书,反倒让你受了伤害,这是我的思虑不周与过失。便是添麻烦,也是给太医署添麻烦,他们拿了官银做事,这是他们应当的。你好生养伤,不要多想。” 南箫眼里闪烁着一些精光,“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和殿下一起去学宫?” “严太医说,你还需得四旬有余才可以把杉木片拆了。再去学宫,怕稍有个不慎,反倒更严重了。书可以在浮月宫里念,闷了就带上几个人出去走走。” 夜里的时候,慕容瑾便到南箫住的侧厢里,给他讲一些难懂的字句和书写的方法。 南箫听得认真,学得也很快,性子还好。慕容瑾觉得,这个小伴读虽然现在还有些怯弱,但着实要比那个糟心的南宫祁要好太多。 第二日去学宫,慕容瑾的书案被掀倒在地,案上的书卷、砚台、狼毫、笔架尽数落在地上。 狼毫折了不能再用,砚台上磕下了几块薄的砚石片,笔架碎了,书卷也撕了。 慕容礼有些同情地看着他,“看来昨夜风有些大。” 慕容瑾用轻轻踢了踢玉质笔架的碎片,冷冷笑道:“我可不知道,春日里什么样的风能把书案都给吹翻了,只怕是妖风吧!” “哦?” “皇长兄,”慕容瑾走到慕容礼跟前,“我若你,我可不会在暗地里毁人笔墨书具,而是……” 慕容礼得意地看着他,正等着听他继续说下去,便见慕容瑾目中一冷,锦鞋已凑到了书案前。 “你做什么!” 第五十五章 大闹学堂 慕容礼眼疾手快地拉过南宫祁起身后退两步,那书案便已经翻倒在了二人脚下,一地狼藉 “而是会当着他的面,踹翻他的书案!”慕容瑾继续道,眼中多了一些狠厉。 慕容礼怒道:“慕容瑾,你发什么疯——” “谁掀了我的书案,我便掀了谁的书案。” 声响与吵闹引来一些宫人,只是祭酒博士都还未来,以这三人的身份,众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门外观察局势。 慕容礼理直气壮道:“是你先伤了我的伴读。” “我不过是射了一箭从他身边而过,”慕容瑾也理直气壮道,“他自己箭术不堪,怪得了谁。” 这句话真是熟悉得让人头皮发麻。 “你——” “况且,当时不止我二人在场,你一问便知,可不是我先拿箭头对准南宫祁的。敢朝着皇子搭箭的人,我也是头一回见,你的伴读这样大胆无礼,皇长兄你知道吗?” 南宫祁目光有些闪躲,这事的确是他一时冲动犯下的过失,即便慕容瑾伤了他,他也并不占理。堂皇那支箭他也射出去了,往重了说,便是谋害皇子的大罪。 慕容瑾继续道:“若是南宫世子觉得受了委屈,也请亲自来找我分说。” “......”南宫祁沉默着不说话。 倒是慕容礼还为他辩驳,“他不过是一时失手,你也并未受伤,何必这样与他计较。” “那我也不过是一时失手,南宫世子也不过受了一点破皮小伤,皇长兄又何必这样与我计较。” 几件事串起来,捋到头不过还是那个叫南箫的伴读。 “不过是为了个区区南箫,”慕容礼脸上挂着些僵硬的笑容,“何必伤了你我兄弟二人的和气。”在他的话语里,听起来南箫总是低人一等的。 慕容瑾挑眉道:“区区......南箫?” “一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子,”慕容礼轻笑着,语气中满是不屑,“能让他进我慕容家的学堂,那是他的福分。说真的,我还真怕他脏了这学宫的地。” 慕容瑾忿然作色,还是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尽量让语调平缓一些,“瑞王叔的义子,也算作是你我的堂兄弟,怎么到了皇兄口中便这样不堪,先生教的礼教,皇长兄都忘了吗?” 这不提到瑞王还好,一提到慕容礼还更找到了由头,“说得好听了是义子,谁知道是不是那个风流客豢养的**,莫要拿来混淆我皇家血脉。” 南宫祁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提醒道:“殿下还是莫要胡言。” 慕容礼听的都是宫中的传言和贤妃的训导,心里对慕容夙的印象是刻板的风流王爷,即便见过几次,也提不上什么好感。打心眼里是看不上这个瑞王的,也觉得他是皇室的败类,自然谈不上什么尊重。 不过以往面上还是唤一声“王叔”,今日怒气冲心,也顾不得那么多。 慕容瑾不敢相信他竟敢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竟愣住了。 谁知慕容礼接着道:“那南箫倒也是生了个精致模样,你掏心掏肺地待他好,莫不是馋了他的身子,念着他的后庭花。常跟着那个风流王爷厮混,你有这样的心思也并不稀奇的吧。” 再说着,便是更难听的话,“叔侄共用一人,也不知道该说是那南箫的福气还是不幸......” 慕容瑾只觉得胸闷气短,四肢发麻,也没听清慕容礼接下来到底说的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便一拳朝他脸上挥了上去。 这一拳打断了慕容礼想要说的话,南宫祁也愣在一旁。 只听慕容瑾怒道:“慕容礼,你混账——” 慕容礼一时被打懵了,耳朵有些嗡鸣。 空气里安静了许久,氛围却仍旧剑拨弩张着。 “慕容瑾!” 伴随着慕容礼的一声怒吼,两人便厮打起来。 南宫祁试着去拉慕容礼,结果却被甩开了好几步,重重地摔在一张学案旁。 门外的宫人们这才进来,一些人去拉慕容瑾,一些人去拽慕容礼,一些人去扶南宫祁。但拉也不敢真的拉着,只是温声劝着“殿下别打了”,看起来只是一群人在两人外围了个小圈子,圈子还是跟着两人走的。 两人都在气头上,并着其他情绪一起爆发出来。慕容瑾这些日子来所积压的隐忍、不甘与愤怒,全在拳头上宣泄出来。 慕容礼要长慕容瑾几岁,身量上便压着慕容瑾,却没想到慕容瑾力气却也大得很,两人不相上下。 慕容礼也恼,自从慕容瑾那回中了什么奇毒,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贤妃。宫中的传言让他不由地把这与慕容瑾联系起来,甚至将一切都怪在慕容瑾头上。哪怕他知道,贤妃就是有那份心。 可他就觉得都是慕容瑾的错,一切都是因为他,从小的不得意不得宠,长大后的与母分离。慕容瑾为什么不去死呢! 两人打架没有什么章法,拳打脚踢,撕衣扯发,嘴里同时也还在骂着什么。 等到慕容言和慕容熙两人来了,虽不知道事件起因,却好歹能真正上去拉住两人了。 慕容熙年岁大些,便去拉慕容礼,慕容言去拽慕容瑾。 谁知两人力气大得很,慕容言慕容熙好不容易把两人分开没多久,两人便又挣脱了扭打在一起。 一旁的季鸣呼道:“快去找顾先生——” 这才有几个宫人跑出去找祭酒和博士。 慕容熙费力不讨好,索性罢了手站在一旁观战,慕容言起先还坚持着去拉慕容瑾,无果后也回到了自己书案旁喘着气。 慕容言看着南宫祁问道:“他俩这是怎么了?” 南宫祁皱眉道:“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 “不好说。” “......” 等到顾十来了有些吃力地从中将两人分开,大声喝道:“放肆——” 两人这才消停下来。 学堂内一片狼藉,慕容瑾和慕容礼也是衣冠不整,发冠凌乱。顾十昨夜本就写了半夜奏章没怎么睡好,见了这一番景象便更加来气。 二人被罚了一人十下戒尺。 响亮的声音在学堂里回响,曾经挨过戒尺的学生都不忍地别过头去。 也托的他们的福,学堂乱得不能上课,破例放假一天。 执笔博士在一旁咬着笔头不知道该怎样下笔,顾十气得倚在学案上顺气,“写什么写,快去报给陛下,说这两个祖宗,我教不了了!” 慕容瑾和慕容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怨愤和糟心。 完了,这事闹大发了。 第五十六章 稚子执着 顾十派人打扫整理学堂,把两人撵到外面去面壁。 “就在这儿好好面壁,等着一会儿陛下派人来领你们。” 两人知道惹了事,也自觉地站到学堂外去,一声不敢吭。 慕容礼看着自己充血红肿的左手暗暗叹气,时不时地去瞪上慕容瑾一两眼,而后者并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整理发冠衣袍。 南宫祁被顾十叫去问话,问了半天支支吾吾也没说个所以然来。 等到被叫去祁明殿的时候,两人腿都站麻了,有些艰难地出了学宫后才慢吞吞地走着。 就这样拖着时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的祁明殿,刚迈进殿内,一个黑色的砚台便往二人砸来。好在都比较迅敏地躲开了,只是袍角沾了些溅出的墨汁。 燕帝今早在朝堂上本就被几个文臣谏官气得不轻,回来又听闻了这档子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很好,好得很——自学宫建立以来,还没有人能够闹出这么大动静,你们倒是能耐了!” 慕容瑾和慕容礼低着头不敢说话。 “说吧,怎么回事,因为什么?”燕帝在案前走了好几个来回,才慢慢平复一些。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很默契地继续沉默着。 “怎么都不说了,你们不是很能闹吗!” “......” 燕帝怒视着两人,“谁先动手的?” 慕容瑾上前半步,还没说话便听见燕帝怒道:“跪下——” 于是撩了袍子挺直地跪下,慕容礼也跟着跪下。 “慕容瑾,你倒是挺能耐,为的什么,竟然敢出手伤了长兄?” 慕容瑾道:“是皇长兄不小心掀了儿臣的书案,儿臣一时鲁莽,才犯下这等糊涂事。” “哦?”燕帝看向慕容礼,“慕容礼,是这样的吗?” 慕容礼硬着头皮道:“是......” “那你为何要掀他的书桌?” “四弟昨日伤了南宫祁,儿臣一时气急,所以才......” 燕帝闭眼顺了一口气,“此事又与南宫祁有什么关系?” 慕容瑾道:“昨日在射亭,南宫世子用箭镞指着儿臣,所以儿臣才搭箭,失手伤了南宫世子。” 慕容礼怒道:“你分明是故意的!” 慕容瑾面不改色道:“形势危急,儿臣也是为了自保,况且,南宫世子最后也是放了箭的,不过儿臣闪躲及时些。” “那也是因为你先放的箭。”慕容礼辩解道。 “若不是南宫世子先搭箭,儿臣又怎会放箭。” “那也是你先出言伤人。” 慕容瑾瞥了他一眼,“那今日也是皇长兄先出言伤人,儿臣才先动手的,那这么说来,也是皇长兄的不是。” “够了——”燕帝大袖一挥,“到了朕跟前了还在吵,要不要让你们出去吵够了再进来?” “儿臣不敢。”慕容瑾道。 “父皇息怒。”慕容礼道。 “慕容瑾你说说,昨日为何要去射亭,朕允许你复课了吗?” “未曾。可陛下只是让儿臣暂时不用去上射御课,并未说过,儿臣不可去射亭。儿臣想着,去射亭轻微练习片刻,大约是可以的。” 这话的确找不出错处,反倒还藏着几份委屈,让人不好再批评什么。 燕帝坐下来撑着头思索了片刻道:“你们也不必争了,每人回去抄五十遍千字文,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回去上课,公平得很,退下吧。” 两人皆有些不甘地抬起头。 “父皇。” “陛下——” 燕帝眉头微蹙,突然改变了主意,“慕容礼,你先回去,慕容瑾留下来。” 慕容礼不知为何缘由,但见氛围凝重,也不敢再逗留,只好先退下,“儿臣告退。” 慕容礼走后,大殿中安静了许久后燕帝才冷冷道:“你刚才叫朕什么?” 慕容瑾掀了掀眼皮又垂下眼,半晌后才道:“陛下......” “哦?什么时候你连一声‘父皇’都不愿意叫了?”从一开始燕帝便觉得这孩子哪里有些不对,现在想着,倒是从称谓上便带着几分疏离。 慕容礼唤他‘四弟’,他一口一个“皇长兄”,听起来倒觉得不失礼态,实则是暗中舒远着,好像要通过这撇清着什么。 “......” 见其不说话,燕帝提高了声量道:“怎么,是听不见朕说话吗?” 慕容瑾一时也不知道作何言辞,有些心虚地吞吞吐吐道:“儿臣......儿臣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叫朕一声‘父皇’是委屈你了,还是恶心着你了?” 这话实在是诛心,可慕容瑾却又当真不愿去叫那一声“父亲”或者“父皇”,委屈不算,恶心也谈不上。只是让人觉得周身不自在,面对着一个曾经差点毒杀了自己并拿自己的性命当做筹码的人,唤着那样称呼,怎样都觉得难受。 “儿臣不敢。” 燕帝冷笑了一声道:“哦?那你倒说说是为的什么?” “......”慕容瑾答不出来。 “怎么又不会说话了?” “......”慕容瑾紧抿着薄唇,背板挺得笔,仍旧不说话。 几息之后,慕容瑾感到胸口一阵钝痛,竹简落在地砖上,声音很是清脆。 紧接着便听到燕帝怒吼道:“逆子——” 慕容瑾将头叩下。 “既然你大病初愈便可以去射亭伤人,在学堂斗殴,那证明你身子骨也不算太差。你去外面跪着,什么时候想好了,或者编好了理由,再进来给朕解释!” “是。”于是便起身往外走,还未走出殿外却又有一本折子打在小腿上,慕容瑾猝不及防跌跪下,膝盖正好磕在殿门槛上。 慕容瑾咬着牙站起来,走出去后下了台阶,撩了袍摆跪在阶下青石板上。 燕帝看着那个远远地跪着的挺直地小小身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赵敬将那本奏折捡回来,擦了擦上面的一些细灰,小心地放在御案上,“陛下息怒,殿下他年纪还小,不懂事。” “你不必替他说话,知事比谁都早,偏偏一身的臭脾气不知道哪里来的。” 赵敬干笑着,只好退守在一旁。 慕容瑾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膝盖已经由疼痛、肿麻转为了毫无知觉。 慕容瑾的身子轻微歪斜了,又马上正了回来。 “赵敬,”燕帝轻轻瞥了一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你去问问他,问他想好理由了吗?” 第五十七章 臣子君父 赵敬得了旨,踩着碎步走下来,弓下身子道:“殿下,陛下问,您想好了吗?” 慕容瑾摇了摇头,“还没有。” “殿下,”赵敬凑近几分低声道,“陛下刚刚是在气头上,您现在进去服个软,认个错,陛下不会过多计较的。” “我没有错。”慕容瑾倔强道。 “殿下……” “劳公公费心了,还请公公进去回了陛下吧。” “唉……”赵敬叹息一声后也只好转身回去。 见赵敬一人进来,燕帝勾着唇角,“还没想好就让他多想想。” 这日早上本阴着天,头顶上的云层却越积越厚,越压越低。空气逐渐沉闷起来,清风中也带着一些潮意。 天色暗下来几分,细雨便这样沥沥淅淅地落下来。 雨并不大,飘飘朦朦,有些像雾。 落在身上,打湿了衣衫却还是冰冷的,但正好让人清醒。 一阵清醒之后便是浑身发寒,头脑混沌,雨水顺着面部滑落,让人睁不开眼睛。 赵敬撑了一把伞出来遮在慕容瑾头顶,“殿下,您就认个错吧,这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呀——” 慕容瑾抬手擦了擦眼上的雨水,睁开了眼睛,嘴唇发白,有些细微的颤抖,“是陛下在跟我过不去。” “哎哟,”赵敬看了看殿内,还好慕容瑾声音不大又隔着雨声,燕帝也没有听到,“殿下这话可不能说了。您就听奴才一句劝吧,去给陛下认个错,何必这样给自己找罪受啊。要是皇后娘娘见了该多心疼啊……” 慕容瑾苦涩一笑,“母亲她,看不见了。” “……”赵敬也不知该怎么劝了,小小一个人,脾气倔得牛都拉不回来。 正愁着,又有另一个内侍出来传话道:“殿下,陛下说让您进去。” 便和赵敬一同将人搀起来,慕容瑾两腿打散,有些站不稳,好在有人扶着,不至于踉跄着摔得太难看。 走进去了便又跪下来,燕帝看着慕容瑾的狼狈模样,冷冷道:“知错了吗?” 慕容瑾有些颤着声道:“臣……知罪。” “你说什么?” “臣知罪,”慕容瑾朗声道,“臣为子不孝于父,为臣不尊于君,是为大罪,请陛下责罚——” 这一口一个“知罪”,却句句都是个“臣”字,听得赵敬都觉得心里发颤。 燕帝看着他无神的眼睛,淡漠道:“你有什么罪,朕没听清。” 慕容瑾只好提高声音道:“臣为子不孝于父,为臣不尊于君,请陛下责罚——” 这句话之后,大殿里便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外面的雨声,一干服侍的人喘气都小心了几分。 燕帝放下手中的笔卷,慢步走下来,慕容瑾抬眼看着他。 燕帝似乎是忍了又忍,没有忍住,抬袖便朝慕容瑾挥去。 这个巴掌力道极大,声音响亮,慕容瑾整个身子歪斜在冰凉的地板上,半张脸顿时红肿起来。耳畔嗡鸣,牙齿挫伤了口腔内壁,满嘴的血腥味儿。 “回去好好反省反省,想想你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想不好就不要再出浮月宫了——还有,慕容家的家训每日抄上十遍,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就不抄。” 慕容瑾抬手用袖角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臣,遵旨。” 慕容瑾是一个人慢慢走回浮月宫的,雨越下越大也没有伞可以撑着,不过倒是浑身早已湿透,也碍不着什么事。就是看路终究是有些困难,膝盖也疼得厉害。 踏进浮月宫的宫门后,最后一丝强撑着的意识也断掉了,整个人跌倒在雨水里。 …… 慕容瑾高烧到了半夜,直到第二日早晨才清醒过来。 南箫、云方、若眉、东显、严义真都在榻前围着,导致慕容瑾一睁眼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殿下你终于醒了。” 严义真给诊了脉,松了一口气道:“殿下现下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寒症复犯,还需多养些时日。” 慕容瑾觉得浑身又疼又酸,还一身膏药味儿,看了人多也觉得心烦,便将一干人都撵了出去,只留南箫在旁边陪着。 南箫脖子上挂下布条挂着小臂,在一旁帮慕容瑾整理着家训,看了慕容瑾几眼后不由叹息道:“殿下,你的哥哥和爹爹为什么对你那样坏?” 慕容瑾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愣神道:“南箫,我们家和普通人家不一样。我们父子不单是父子,同时还是君臣,兄弟也不只是兄弟,同时还是仇人。这样说起来,好像也算不上是家。” “殿下的哥哥都是像大皇子那样吗?” “不是,”慕容瑾笑了笑,“我的三哥以前待我很好,我和五弟以前也很好,只是后来他到别的国家去了,我还有个六妹妹,还小,很可爱。我以前,其实还有个七弟的……” 可惜,再美好的事情,沾了“以前”这两个字,好像就是已经失去了,遥远得有些不真切了。 南箫疑惑道:“可我听说,皇帝陛下只有六个子女。” 慕容瑾有些失神,“我也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我做的一个梦—— 那时候我还顽皮得很。有一次,我和随侍的宫人走散了,迷了路,到了一处荒凉的院落。那个院落很破旧,里面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和一个年老的嬷嬷。那个女人是慧嫔,那个孩子便是我的七弟。他那年只有三岁,粘人得很。我见他长得可爱,便常偷偷往那里跑。 慧嫔也未曾阻拦,因为她们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艰难了——慧嫔身子不好,常常不能下塌,只有那位嬷嬷会去寻一些吃食,都是好不容易求来的,别人施舍的。我去时会捎上一些点心或者水果。我当时还小,衣袖也不怎么宽大,兜不了多少东西,但对于她们来说已经好很多了。 我当时想,我一定要带她们出去,我要让其他人知道,我还有个那么可爱的皇弟。可是慧嫔告诉我,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们的存在。我当时听不懂,可是也并没有轻举妄动。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闯了进来。当时我还在喂七弟吃白玉糖糕,然后就有一个人出现抽出了剑。我几乎都看不清他是怎么出的剑,然后她们就死了,都死了,一剑封喉。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所有人都告诉我,那是假的。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真的。血是热的,尸体是凉的。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了。那年,我六岁,而他是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 南箫有些呆呆地看着他,许久又听慕容瑾道:“姑且,就把它当作是一场梦吧。你也就随便听听,可别说与其他人听了。” 南箫过去总觉得,皇宫里的皇子公主们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应该是过得很快乐很开心的。如今见了倒觉得,他们这些关在皇宫里的人,或许倒真的不如寻常人家的儿女过得快活自在。 第五十八章 玉深云浅 镜城,宁王府。 白濯翻着一折又一折的官员信息,想着宁王说的话。 檀家和宁王府的婚事原本只是南越帝随口一提的,只是那檀右相后来借此作了文章,这才有了所谓的婚约。 檀右相和蓝左相朝上朝下不和了几十年,近些年来,蓝左相更成了权倾朝野的人物。这以往和蓝左相作对的人,即便手里有那么几分薄权,现在也只有躲避退让,唯恐哪日招来了祸端。 只有这位檀右相,还在硬着骨头和蓝左相死杠着。 如今,檀右相势微,剑悬于脖颈。若是能借多年前诓到的一份圣旨和宁王府结亲,两家结好,有了宁王这个靠山,那日子自然会好过上许多。 而白濯若是与那檀家大小姐成了亲,便表明了宁王的立场。 一来,宁王既看不上那檀家的女儿,也并不愿与蓝左相为敌。 二来,宁王虽手握兵权,却也深受南越帝的忌惮与猜疑,他在朝中向来不涉党争,此番下来,便不知那多疑的陛下会作何感想了。 况且,谁又知道,南越帝会不会借此机会,设个一石二鸟之计呢。 所以这婚事,是一定办不得的。 可圣旨,又如何能违抗呢? 白濯看着窗外发愁,弋白这时端了茶水点心进来,“主子,还是吃些东西吧,您已经快一天没进食了。” “弋白,你说那檀家大小姐怎么样?” 弋白瘪瘪嘴道:“听说那檀家大小姐从小就被娇惯着,性子泼辣得很,喜欢武枪弄剑的,一点都不像个姑娘。主子可不能娶了她。” 白濯失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弋白想了想道:“自然是温柔大方,贤良淑德的姑娘。” “好生无趣。” “那什么才算有趣?”弋白不解道。 “遇上方知。” “那檀家大小姐,主子觉得有趣吗?主子真的要和那檀家大小姐成亲吗?” 白濯摇了摇头,“白濯只有二十二岁,我却更年长六载,且不说那大义大局,我与檀家大小姐之间并无情义,娶了她,反倒是误了她。” 弋白小声道:“主子您这模样,岁数也不是什么问题......” “胡想什么呢,”白濯饮了一口茶道,“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不能尽数当真。你去好好查查,这个檀家大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是。” 弋白刚出去,便见白邬迎面走来,“白濯在吗?” “主子就在房内。” 白邬径直走进去。 “你来做什么?” 白邬自己找了个软垫来坐着,毫不客气地拈了一块点心就往嘴里送,“你那未婚妻还有半月可就满十八了,你当真不打算逃婚?” “我为何要逃?” “也是。就算是成了亲,你也可以一走两三年去游历什么的,那檀玉深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这婚事也就成了个摆设。” “檀玉深......”白濯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便是那檀家大小姐?” “诶哟,快成亲了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你可真行——”白邬嘲讽道,“不过人家倒长得挺有姿色的,你说不准见了就动心了呢。” “不可能。” “那可不一定,缘分的事谁说的清除呢?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白濯正色道:“我不会和她成亲的,这门亲事,成不了。” 白邬有些惊讶地吃了剩下的半块糕点,“为什么呀?你不是要抗旨吧!”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白邬见他面色不佳,琢磨了半天道,“你都知道了?” 白濯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就说,又瞒了我什么?” 白邬清了清嗓子,“这也是坊间的传言,你也别太当真。听说这檀玉深啊,有一个青梅竹马叫商云浅,这个商云浅啊,从小就住在檀府,两人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 “哦?是吗,”白濯冷淡道,“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找我说这个?” 被看穿了......白邬本想借此事嘲笑他一番,毕竟自己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私定了终身,怎样都是不光彩和没颜面的事,谁知这个白濯一点也不动容。 白邬掩饰道:“那自然不是,我就随口一说,你也就随耳一听,别太放在心上。再说了,你不是也和大燕的那个小美人纠缠不清嘛。” “莫须有的事,你也莫再胡言。” 白濯铺了一张熟宣用镇纸压着,提笔在上面写下了“檀玉深”和“商云浅”两人的名字。白邬凑过去看,“你还说你不在意,这是要干嘛?” “檀玉深,商云浅。光看名字,便觉得这两人......”白濯说着摇了摇头,“估计难成啊。” 白邬白了他一眼,“你不能因为人家一‘深’一‘浅’,就这样咒人家啊。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不过话说回来啊,人家因为有你这个婚约,自然和那小郎君成不了。” 白濯再次摇了摇头,“不是深浅,是宿命。” “你这......就不能盼着人家好点。” 白濯笑道:“你错了,我是真心盼着他们一心一意走到底的。” “嘁——”白邬不屑地看着他,“谁信你。” “白邬,你也明年就要及冠了。你既然是宁王府的世子,以后这爵位是要由你来袭承的,有些事也该去明白了。” 白邬有些疲倦道:“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你也别再说教我了。这不是还有你嘛,你这么聪明能干的,指不定哪天爹就把爵位传给你了呢!” 这话里透着一股子不羁、酸涩与无奈,白濯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最终却没有说话。 “我从小就是个废物,”白邬自嘲道,“念书念不会,刀棍枪将也学不来,成天就知道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要不是看在咱娘在天之灵,咱爹指不定都要把我打死了。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好的命,什么都会,什么都好,怎样都讨人喜欢。不像我......” “你说我命好吗?”白濯冷笑了一声,格外认真道,“白邬,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没有看见过至亲至爱死在自己面前,从小就被很好地保护起来,所以长大了才会这样天真不知事。哪里像他...... 隐姓埋名,背负着复国重任,掩面示人。 不能再用以前的名字,抛弃从前的身份,掩去本来的样貌,改变一直以来的习惯。 这样的一个人,还能叫活着吗?又或者说,已经死了一次呢? 第五十九章 情深不寿 镜城,檀府。 昨夜下了些小雨,天色还未亮,一打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湿冷。 东院厢房中走出一个妙龄少女,竹青色的上襦配着翡翠色与鸦青色相间的破裙1,头发仅用一根朴素的银簪子挽着一个简单地发髻。面容姣好,只是透着一些冷气与坚毅之色,倒显得不怎么像个闺阁中的女子了。 檀玉深快步穿过院子和回廊,脚步稳健得很。 灶房旁支出了一个小屋,是用来陈放药材药具的,靠着小屋又搭了个棚子,这是专门熬药的地方。 用襻膊搂起衣袖绑好后,檀家金贵的大小姐拿出了昨夜配好的一包草药,用清水浸泡着。又去灶房烧了个炉子,熬着一锅小米粥,看着成色转了小火。这才出去利落地将药炉子燃了,熬着已经泡好的药。 天刚蒙蒙亮,做早饭的厨娘才起身往灶房走来,檀玉深就已经端着熬好的小米粥、汤药,并着一碟蒸热的山药糕往东方的侧厢走去。 “吱呀”一声推开门,榻上的人早已醒来,看着檀玉深,眼里闪烁着一些微光。 那是个瘦弱的少年郎,生得清隽干净,只是脸色过于苍白,浑身透着一股子大限将至的病态之气。 这便是商云浅。 “你来了。” 檀玉深温柔地“嗯”了声,面上的冰霜这才融化了,转而成了同龄女子中常见的娇羞之态,“我来了。” 檀玉深将商云浅扶起坐着,又心细地拿来大氅披在他肩上。 商云浅一口气喝完了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药越来越苦了。” “等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了,我就带你出去吃好吃的,”檀玉深拈了快山药糕喂给他,“大夫说了,你只要静养着,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嗯,”商云浅弯了弯唇角,“听你的。” 檀玉深笑道:“那可说好了,等你好了,我们就出去玩。” 又吃了几口小米粥和半块山药糕,却已是再也食不下了,但与前几日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 檀玉深将碗碟勺子收在漆盘里,柔声道:“那你好生歇着,等天放开了,就到院子里去走走,晒晒太阳。”而一转身,一滴晶莹便落在了药碗里。 等出了东院,檀玉深终于忍不住靠着墙蹲下来,漆盘落在地上,小米粥和山药糕都洒了出来。 檀玉深将头埋在臂弯里,泣不成声,哽咽到胸口都在闷痛,有些喘不过气来。 商云浅快死了,她是知道的。这些药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只是还能吊着命,让人多活个几天。可是能多活一天,都是好的。 商云浅有些虚弱地呼吸着,摇着手背让自己尽量不咳嗽出声来,他怕檀玉深还没有走远。 可是感官已经退化得差不多了,药到底苦不苦,他也是喝不出来的。手背上血顺着牙印渗出来也感觉不到疼痛。 商云浅最终还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眼泪都咳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是活不长的。他自小便又不足之症,后来又大病一场,怎么也治不断根。去年入冬以来,便很难熬了。 人在将死的时候,是很敏感的,他大概能察觉到自己的寿数快尽了。 可他想尽量再多撑一会儿,还有十几天就是檀玉深十八岁的生辰了,他的玉深想要他陪着一起过完这个生辰。 很难撑啊,觉得快要撑不过去的时候就慢慢熬,一天一天地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一炷香一炷香地熬。实在不行了,就一个呼吸一个呼吸地熬。 他想着,总会熬过去的。 等到他死了,玉深就可以好好嫁人了。那人是个皇室宗亲,听说相貌品行都是极好的,会是个好夫君吧。 ...... “玉深。” 檀玉深正在收拾药具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惊得她摔碎了一只药碗。 “爹——” 檀右相负手而立,鬓边已是花白,眉目中透着一些疲惫之色。 “玉深,你也快满十八了。那个商云浅,你还是不要去见了。” 檀玉深面无表情道:“这不是还没满吗?等到宁王府送来了聘礼,您再来说这些也不迟。” “你——”檀右相抬手指着她,气得有些胸口痛,“你自然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就不该和他再走这么近!” “不过是个婚约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事。爹你急什么。” “那可是陛下亲下的圣旨,怎么就不要紧了!” 檀玉深蹲下身子,小心地收拾着地上的瓷片,“可不,那可是您费尽心机才诓来的圣旨,自然是要紧的。我这个女儿就不要紧,我的终身大事也不要紧,我一个人算什么呢?不过是你仕途上的一颗垫脚石罢了。把我嫁给了宁王府,你就可以对付得了蓝是安那个老狐狸了是吗?” “你......”檀右相气得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你是怎么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的!” “怎么,”檀玉深极为淡漠道,“是女儿说得不对吗?你考虑过我吗?还是说你觉得,你腆着脸嫁过去的女儿,别人能待她多好。” “逆子——” 檀玉深刚收拾好站起来,便见檀右相挥袖作势要打她,可那只手却还停在半空中。 檀玉深眼睛都没眨一下,“下不去手吗?” 檀右相眼中终是还有些不忍,“你也该懂事了吧。这要是传出去了,你要别人如何看待我檀家,如何看你。” “如何看你才是真的吧,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你也不在乎这些的。不是吗?” 那一巴掌还是打了下去,檀玉深身子斜了斜,又马上站定了,依旧面无表情,目若死水。 碎瓷片划破了掌心,常年练剑的手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还是这么容易就被划伤了。 檀右相怒道:“不就是为了个活不长的病秧子吗?你信不信我这就去杀了他。” 檀玉深眼中嗜着泪水,语气也激烈起来,“你不用再提醒我他活不长!你不就一直盼着他死吗,我告诉你,他马上就快死了——可若他不是病死的,而是死于你的手里,我就杀了檀玉深!你知道,我说话算话的。” 这句话说得极为坚定,檀右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最后摇了摇了头,叹着气走了。 等檀右相走远后,檀玉深才仿佛被抽掉了力气般倚在门上,眼泪就这样无声地落下来。 注1:破裙是指一种由几块上小下大的布料拼缝在一起的裙子,一般由几块布料拼接而成就叫几破裙。常见的有六破、八破、十二破。熟悉汉服的朋友应该就会比较了解了。 第六十章 人生不见 这是一个有些俗套的故事,俗套到连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不会去讲。 檀玉深和商云浅的相识是在一个冬天。 那天好像正好是小寒,镜城中有名的富家公子商尚提了两壶酒,和往常一样与檀青在雪庐温酒畅谈。跟着来的还有刚从秦州接回来的商家长孙,也就是商尚的独子,商云浅。 商云浅生得漂亮但是却过于病弱,就像那晶莹而又易碎的琉璃,精致好看却又脆弱着。 天上飞着些小雪,商小公子撑着一把二十四骨节的油纸伞在院子里静静地看雪,檀玉深轻轻地走近,怕一不小心惊扰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檀玉深问道。 “商云浅,姑娘是......” “我叫檀玉深,那边雪庐坐在左边的是我爹,”檀玉深甜甜地笑着,眼睛弯弯像月牙一下,脑袋歪着想了想道,“你的名字里有个‘浅’,我的名字里有个‘深’,正好是一对欸。” “......”商云浅苍白的小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些红晕,“姑娘......莫要胡言。” 檀玉深不明白地挠了挠头,“我没说错呀。” 见商云浅不说话,檀玉深以为他不开心了,便从袖中掏出来一块手帕摊开,“这是胡桃酥,可好吃了。” 商云浅还愣着神,檀玉深就已经把一块胡桃酥塞到了他手里,“放凉了些,不热乎了,味道还是不差的。” “这是什么......” “胡桃酥啊,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镜城人小寒都要吃胡桃酥,你没吃过吗?” “我从小在姑姑家长大,姑姑家在秦州。” “哦,怪不得。那你快尝尝——” 商云浅又捏着那块胡桃酥左右看了许久,才咬了一小口,确实鲜香酥脆,细腻可口,唇齿留香。 “好吃吗?” “嗯。”商云浅点了下头,又吃了剩下的半块胡桃酥。 “呐,你要是喜欢就都给你吃,”檀玉深连着手帕把胡桃酥一并给他,“你以后常来玩好不好。”她笑得那么无邪可爱,眼里闪烁着星光,满是期待。 商云浅忍不住就答应了,“好。” 可那天以后,商尚虽然常来,却没有看到商云浅跟着来。 商尚说,商云浅是长房长孙,有很多东西要学,不能常出来玩。 檀玉深和商云浅的再次见面是在上元节的那天,商云浅一身海棠红的袍子,活像年画上的送财小仙童。他拎着一个漆红的食盒递给檀玉深,“这是商府最好的厨子做的梅花糕,给你。” “你真好,”檀玉深接过食盒,“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不来了呢。” “不......不会的,不会忘了姑娘的。” 吃了晚饭后,趁着檀青和商尚喝酒的功夫,檀玉深带着商云浅到院子里去看烟花。 檀府并没有燃烟花,但可以看到别的人家放的烟花和升的花灯。 男孩看着天空,满眼流光。 女孩看着男孩,满眼欢喜。 “商云浅,我觉得我喜欢你。” 檀府里不知是谁也燃了烟花,声音有些吵杂,商云浅没怎么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烟花真好看......” 夜色被染得泛红,星辰都显得黯淡了许多,两个孩童的眼睛依然格外明亮。 檀玉深第三次见到商云浅,是在一个仲夏的夜里。 那晚,雷雨很大,檀玉深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不敢出来,却又忍不住想要去找父亲。 瓢泼的大雨,即使撑了伞也依然湿了半身,可书房和厢房都没有人。檀玉深急得满府找人,“爹爹——” “爹爹——” 大门突然被打开了,檀青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狼狈极了。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男孩,男孩满身是血,眼神空洞无光,面色苍白到了极致,死死地抓住檀青的衣襟。 那正是许久未见过的,商云浅。 商家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百余口人,无一活口。 只有那商家的孙少爷逃过了一截,被檀青收留了藏在檀府。 原本不爱说话的商云浅更加沉默了,檀玉深还是常和他说话,哪怕他很少理会她。 “云浅,池子里的莲花开了,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云浅,爹爹新买了几条鲤鱼回来,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云浅,只是厨娘刚做好的胡桃酥,你尝一尝好不好。” “云浅,莲花谢了......” “云浅,我摘了莲蓬来,莲子可甜了。” 商云浅淡淡道:“莲子心是苦的。” “那就把莲子心给去了,知道是苦的,干嘛还要吃它!” “玉深,我没有爹娘,也没有亲人了。” 檀玉深剥莲子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将一颗莲子的苦芯去掉,白嫩的莲子米喂到商云浅唇边,“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檀玉深重复了一遍,说得很认真,“你既然住在我们家,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还有你......” 檀玉深趁他说话把莲子米塞进他嘴里,“对,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商云浅咬碎了莲子,新鲜的莲子清甜脆嫩,带着淡淡的莲花乡。 身旁的女孩认真剥着莲蓬,笑靥如花。 檀玉深的娘亲在那年的冬天没了,檀青在尸体旁守了整整三天,从那以后,檀青对任何人都极为冷淡,包括檀玉深。 檀玉深靠着商云浅的肩膀哭得眼睛肿得像个胡桃,哽咽得话都说不清楚,“云......云浅,阿娘没了,爹......爹,也不喜欢我了......” 商云浅心疼地给她擦着眼泪,“还有云浅,云浅会一直陪着玉深的。” 两个孤苦的人在小小的一隅相依为命着,两个孤单的人彼此依偎着,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这样的日子过着,其实也挺好的。 除夕夜里,檀玉深带着商云浅去了镜城最灵的一颗许愿树下,并不很端正的字写在红绸带子上——玉深的云浅,和云浅的玉深,一直在一起。 商云浅踮起脚尖把红绸挂在许愿树枝条上,两人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风吹动满树的红色许愿条,树下两个小小人儿的身影显得格外虔诚。 商云浅的手冻得发白,替檀玉深拢了拢披风,重新系了系带。 若是时光就这样慢慢流淌着,有什么不好的呢?可那九重天上的司命星君,好像总喜欢在那份欢喜上滴上一些浓稠厚悲。 第六十一章 动如参商 商云浅自小体弱,檀玉深是知道的,可她没想到商云浅一病就病得这样严重。 面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商云浅被抽掉精气神后整个人虚弱到了极致,榻上的人像是一个骨瓷娃娃,一碰就好像要碎掉。 商云浅一昏睡起来就是一两夜,一醒来就开始咳嗽,咳着咳着便又呕了血。 找了镜城中最好的大夫来,结论却是四个字——不治之症。 檀玉深骑着马跑了一天一夜,累坏了檀府最好的一匹汗血马,去城外的鬼谷找了传闻中的神医。 商云浅渐渐好了起来,可只是暂时的。那样的病症每个月都会发作上一次,连神医都说,商云浅活不过三年。 有次商云浅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就道:“玉深,我是个没用的人,学不了武功,拿不了刀剑,不仅护不了你,反而一身疾病,带累了你。你也别在我身上耗费时间了,不值得。” “......”檀玉深在一旁捣着胡桃仁,时不时偷吃一两块,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你也有婚约在身,以后还是不要与我走得太近了。” 檀玉深手一松,石杵砸了脚也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她看了商云浅许久后笑道:“你可别忘了,小时候你收下了我的手帕,长大了就是要娶我的。我才不管那婚约不婚约的,那宁王府的大公子既然都去道观了,难不成还要我以后嫁给一个臭道士。” “玉深......” “再说了,谁要你护我了,”檀玉深狠声打断他,“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再等两年来娶我。以后,换我来护你!” 商云浅失笑道:“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护我?” 檀玉深白了他一眼,“你们男人可以舞刀弄枪的,我们女子也可以,你看那话本子上写的,仗剑天涯的女侠客可大有人在......” 商云浅当时只当她说的是玩笑话,谁知檀玉深真的找了个武师来学武。每天卯时便起,亥时还未休息,从最基础的武学再到轻便的薄剑,一些时日后竟然也能扛动长枪了。 檀玉深一日在商云浅面前舞了一套剑法,剑花缭乱。 “你看,我现在已经会使剑了,”檀玉深挑着眉得意道,“府上的护卫都不一定打得过我,以后遇上什么危险,你就躲在我身后,本姑娘护着你——” 商云浅笑了,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是那样的耀眼。 可惜檀玉深学得一身本领还没派上用场,商云浅就又病倒了。能勉强下榻已是艰难,更堂皇出那府门,又遇得上什么危险,需要什么人来护呢? 商云浅的病一日日加重,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后来啊,就连胡桃酥也吃不了了。 有次商云浅咳血后用帕子擦着嘴角的血渍,檀玉深忍不住扑上来抱住他,哭湿了一整片前襟。 “商云浅,你给我好好活着,我不许你死,你都还没娶我呢!” “好,我答应你。不死,好好活着。”商云浅努力咽下了再次涌上喉间的血腥味。 檀青多次告诫过檀玉深要离商云浅远一点,宁王府的大公子已经回到镜城了。 可檀玉深却横眉怒目道:“婚约可不是我求来的,要嫁你去嫁——” 时间久了,檀青也就不劝了,他看得出来,商云浅活不长了。等到这人一死,檀玉深的这份情也该了了。 商云浅又熬过了一个冬天,他帮檀玉深摘着含苞的梅花,“你看,我就说那个什么神医是个江湖骗子,这三年都过了,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那你可别忘了,”檀玉深仰头笑道,“你答应我的事情。” 商云浅抿嘴一笑,“自然。” ...... “查到了吗?那个叫商云浅的,是个什么人。” 弋白道:“好像是檀右相的养子,从小就住在檀府,与檀家大小姐关系颇佳。其他的,属下没有查到。” 白濯看着棋谱皱了皱眉,“你说,这檀家大小姐,有可能为了商云浅,逃婚吗?” “主子,你......”弋白一时噎住,哪有盼着自己的未婚妻跟别人私奔的。 “那檀家大小姐平日里出门吗?” “每日都会出门。” “常去的什么地方?” “一个药铺。” 白濯又念叨了一遍,“一个......药铺?” 檀玉深今日和往常一样去药铺拿药,药铺里却出现了个带着半块面具的怪人,那人倚在药铺里的一根柱子上,似乎一直在观察她。 “白濯,你不必装神弄鬼来试探,”檀玉深瞥了他一眼,“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倒是干脆爽快。 白濯在一家酒楼找了个角落里的雅间,也开门见山道:“大小姐有心上人了?” “有,大公子并不惊讶吧,这件事并不难查。” “你的心上人,他......” 檀玉深冷冷道:“他快死了,不过他死了,我也不会嫁进宁王府。我想大公子应该也有中意的姑娘吧,既然你我情不投,意不合,不如早日解了这婚约。” 白濯没想到这位檀家大小姐这样直接了当,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檀玉深继续道:“当朝陛下是你的叔叔,你在御前自然要更好说话些,不是吗?” 白濯摇了摇头,“我若有那本事,只怕也不必等到今日让姑娘来这般羞辱。” “那便告辞了,”檀玉深抓起药包便走,“你没有法子,我却有法子让这婚约给解了,大公子就不必忧心了。” 白濯一时有些糊涂了,一个小小的相家小姐,能有什么法子解除这婚约呢? 还有十日便是檀玉深的生辰了,商云浅有些吃力地握着一炳刻刀,努力稳着让自己的手指不发抖。 一支较为粗糙的桃木簪子捏在指下,已经刻了好几天了,进展依然不快,还有簪头上的纹样没有完成。 天色渐暗,便更加看不清晰雕琢了。 那纹样有些繁琐,也不知能不能赶在那天之前完成。 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了。 商云浅想着,胸口突然一阵钝痛,喉间一股咸腥,便又咳出血来。 血溅在木簪子上,商云浅马上去擦拭,可那血迹越擦越多,越擦越花。 意识逐渐模糊,那瘦弱的身影就这样倒了下去。 第六十二章 坠叶飘花 商云浅醒来时已是一天以后,檀玉深坐在榻边看着他,眼圈红红的。 “我还想,你要是再醒不来,我就把你扔出去了。” “那还好我醒得算早,”商云浅笑着摊出手,“我的簪子呢?” 檀玉深擦了擦眼泪,努力着压下声音里的哽咽,“什么簪子,分明就是一根破木头,都这样了还做什么精细活,手拿不稳伤了自己怎么办!” “你就给我吧......” “不给——反正你都是要送给我的,就当是我提前收下了。” “玉深,”商云浅缩回手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求,“你看我如今这个样子,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不要是等你以后突然念起我,能拿出来的,也只有这根还未完成的破簪子。” “胡说什么,”檀玉深把簪子狠狠地扔给他,“什么以后念不念的,你可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以后我还要你给我做好多好多的簪子,累不死你......”说到“死”字,檀玉深又住了嘴。 就这样,商云浅就时常拿着雕刀刻着簪子上的蝴蝶,檀玉深在一旁陪着他和他说话。 有时候商云浅好一点就到院子里走走,木簪刻好后他也没有力气再去打磨了,檀玉深便送到外面一个木匠那里去了。 今天商云浅的精神格外的好,不那么嗜睡了,话也多了。 “玉深,我突然,想吃一些胡桃酥了。” “什么,”檀玉深疑惑地看着他,“你想吃什么?” 商云浅笑得温柔,“胡桃酥,就是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请我吃的胡桃酥。” 他的双眼比以往有神了很多,面色红润,双颧泛着些潮红,只是人还是削瘦得不成样子。 檀玉深手忙脚乱地放下了手中的草药,快步跑去灶房,“李婶,还有胡桃吗?” 厨娘李婶翻箱倒柜地找了好半天才道:“没了,大小姐。” “哦......”檀玉深又捏了钱袋往府外跑去,找了好几家,最后在镜城最大的一家点心铺子里买了些胡桃酥。 以前商云浅喜欢吃胡桃酥,檀玉深便学着亲手做个他吃,几年下来,已经可以做得比铺子里卖的还要好吃了。今天点心铺子里本来有现成的核桃仁,可是她却没有买,她这回并不打算自己做了...... 她怕,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胡桃酥是刚出炉没多久的,檀玉深捂着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温热。 商云浅一口气吃了三个,随后还有些不满地瘪嘴,“差强人意,”然后看向檀玉深笑道,“还是玉深做得最好吃。” “你还贫——有就不错了,我跑了好几家铺子才买到的,”檀玉深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随后又温声下来道,“等府上有了胡桃,我就再亲手做个你吃好不好。” “好啊。”商云浅弯着眉眼,笑得天真无邪像个孩童。 第二日,商云浅便病得下不来榻了,整日怏怏的,咳的血脏了好几张帕子,一句话都要分好几次才能说完。 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苍白脆弱得不像个人样。 商云浅还是熬过去了,檀玉深生辰那天,他换了身新裁的袍子,跌了好几次才让自己努力站了起来。 檀玉深难得像今天这样打扮自己,她穿了藕色的上襦和绯色的绣花的褶裙,上面都绣着好看的绣球花;梳着垂鬟分肖髻,化着淡雅却精致的妆容。 “玉深,你今天真美。” 檀玉深笑起来,故作不满道:“什么叫‘我今天真美’,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就不漂亮了吗?” “我的意思是,玉深你今天,格外好看,特别美。” 檀玉深过去牵着他的手,“这还差不多。” 商云浅把那根桃木簪子给她轻轻别入发髻里,“我的玉深也十八岁了,生辰快乐。” 两人对视了许久,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深意长与难舍难分。 “商云浅。” “我在。” 檀玉深眼里含着些泪水,“商云浅,你娶我吧。” “什么?”商云浅诧异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成亲吧。” 商云浅有些手足无措地躲闪着她的目光,耳根苍白的皮肤上竟也泛着些红,“可是......” 檀玉深笑着,“没有什么可是的,不必要什么布置排场,也不要办多少人的喜宴。不必有高堂,不必有亲朋,有你我,有天地,就够了。你我拜了天地,就算是成亲了,好不好?” 见商云浅不说话,檀玉深又问道:“好不好?” “云浅,我们成亲,好不好?” “好。” 于是两人就这样拜了天地,以茶代酒算是喝了交杯酒,就这样成了亲。 然后商云浅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突然往身后倒了下去,檀玉深眼疾手快地接住他。 “玉深。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他是笑着的,只是脸上瘦得很,笑起来还不如哭着好看,但看得出笑意很真。 可檀玉深却哭了起来,“你说,要我答应你什么?” “玉深,答应我,我死以后,你要好好活着,好不好?” 檀玉深哭着吼道:“瞎说什么,你怎么会死呢!” “玉深,不要再骗自己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檀玉深哽咽着,“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你怎么可以先死了呢!” “玉深,对不起,我食言了,”商云浅伸手去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可是那眼泪根本停不下来往下掉,怎么也擦不干净,“玉深,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好不好?” “......”檀玉深哭得胸口疼极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好不好?” “......” “玉深,答应我,活下去。” “好不好?” 那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怜惜与乞求,那种乞求像是濒死的孩子想要得到一颗糖果。 檀玉深粗鲁地扯过商云浅的袖子擦着眼泪,喘了好久的气才道:“好,我答应你,你说的,我都答应。” “玉深,能遇见你,真好。” “玉深,我喜欢你。” “云浅,我也喜欢你。其实你上元节来我家那年,我就告诉你了,可是你没听到。” “其实我听到了......” “商云浅,你混蛋。”檀玉深俯下身子,落下一吻,商云浅并没有力气回应她,这一吻又轻又浅,温柔得像是花瓣落唇。 檀玉深死死地抱着他,像是要把他融进自己怀里,好像这样他就不会死了。 第六十三章 生死相许 商云浅的身体就是这样在檀玉深的怀里一点一点冷掉的。 檀玉深紧紧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她觉得,这颗心好像也被冻得冰寒彻骨了,可是,还是那么痛啊。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坠叶飘花难再复,生离死别恨无穷。 也不知就这样抱着商云浅的尸体在地上待了多久,檀玉深慢慢地拔下头上的那支桃木簪。那支簪子的簪头上雕着两只蝴蝶,并不怎么逼真,但是很好看,那是商云浅刻了整整十天才琢出来的。簪身上还有一些深色的痕迹斑驳着,那是商云浅的血,浸得太深,没办法磨掉了。 “混蛋,你答应我的那么多件事,都没有做到。” “小时候,你说要常来找我玩,你食言了;后来,你说要一直陪着我,你也食言了。你说你都食言了那么多回,我凭什么还要听你的。这次啊,也该轮到我食言一回了......” 檀右相的女儿檀玉深是在自己十八岁生辰那天死掉的,听说是暴毙而亡。 而只有檀府的一些丫鬟仆人才知道,发现檀玉深的尸体时,她的胸口正插着一支木头簪子,鲜血在衣襟声浸染了一大片,像是开出了一朵巨大的牡丹。 那样秃的簪子,也不知道是怎样大的力气才能插进人的胸膛。 ...... “主子,檀家的大小姐没了。”昆吾来报。 “我知道。” “听说是暴毙而亡的。” 白濯摇了摇头,“非也。” 昆吾疑惑道:“那主子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白濯叹了一口气后悠悠道:“这个檀玉深,多半是殉了情。” “殉情?”昆吾依然不太明白。 白濯递给他一小叠纸,“写废了的,拿去灶房给他们引火吧。” “是。” 薄薄的一叠纸没有捏紧,中间掉出来一张,昆吾正要去捡,却突然起了一阵风,将那纸吹得飘落在了旁边的水洼里。 积水一下子浸透了宣纸,上面的墨迹也被晕开了,依稀可见上面写着“檀玉深”和“商云浅”几个字。 才子殒命,红颜命薄。总是让人唏嘘叹惋的。 城外的一个小山丘上多了一座新坟,坟头有些大,像是两人合葬的。 ...... 大棘城,皇宫。 慕容瑾正一笔一划工整地抄着家训,慕容家的家训很长,有一两千字,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天抄的第几遍了。 南箫闲来无事,也拿过一份已经抄好的家训过来打算抄写。 慕容瑾道:“你去看书吧,不必担心,我抄得完的。我的字迹陛下认得出,你也别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那这些陛下会看吗?” 慕容瑾一时被问住了,也是,这些燕帝会看吗?半晌后慕容瑾摇了摇头道:“大约不会看吧。” 南箫道:“那殿下便让我写着吧,我虽然写的字不如你好看些,但我会尽量写整齐的,也当是练练字。” 慕容瑾笑了笑,也并未再阻拦他。 还未抄到一遍,南箫便累得放了笔,甩着有些酸疼的手腕,“殿下还要抄多少遍啊?” “一天抄十遍。” “这么多,”南箫瞪大了眼睛,“那这得写多久啊——” 慕容瑾接着道:“应该得抄一天吧。” “这......” 正说着,外面就有人传话,“殿下,瑞王殿下来了。” 慕容瑾提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汁落下,污了刚写的一个字。 被下令禁足后,没有燕帝的口谕,浮月宫外的人是不可以进来的,那慕容夙今天来做什么呢? 慕容夙摇着扇子走来,进来便道:“小阿四,听说你被禁足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慕容瑾有些烦闷地揉掉刚才墨滴晕开的那张纸,“王叔今日怎么来了?” “抄家训啊......”慕容夙捡起纸团展开来看,“我以前也抄过,当时我功课连续三天没交,皇兄罚我抄了二十遍。小阿四,你抄多少遍啊?” “十遍。” “那还好,不算很多,我当时抄了整整三天才抄完的,还找了个书生来帮我......” 话还没说完,便听慕容瑾冷冷道:“每日十遍。” 慕容夙半哀半乐着,“那这可就太狠了,你这是犯了什么错,”又才看到南箫吊着个膀子,“哟,你这手又是怎么了,摔折了?打架了?” “瑞王殿下,我只是......只是......”南箫挠着头,一时结巴了。 “南箫去校场骑马,被人使了手段,跌了马,”慕容瑾替他答道,“此事怪不得他。” 慕容夙一听是这么回事,便有些恼了,南箫虽然只是路边捡来的,但好歹名义上还算是他的义子,“那个人是谁?竟敢连本王的义子也敢算计!” “南宫祁。我在射亭射伤了他左臂,算是给南箫讨回来一点。” “你居然......”慕容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是惊讶于那人居然是镇国侯的世子,而是诧异于慕容瑾居然会出手伤人。 “然后我就跟皇长兄因为此事打了起来。” “所以你就被禁足了?” 慕容瑾沾了下墨,继续埋头写着,“有几分是,也不全是。王叔今日来就是为了单纯看我笑话的吗?” “怎么会呢,”慕容夙“啧”了一声,“本王今日来是带你出宫去的。” “我的禁足令还未消,王叔找别人去吧。” 慕容夙试探性地问道:“那......什么时候能消,皇兄禁你几天足?” 慕容瑾淡淡道:“目前来说,没有期限。” “那得憋坏啊,我跟皇兄说了,可以让你到我府上住着。” “什么意思,”慕容瑾停了笔,“什么叫到王叔府上住着?为什么要去王叔府上?” “这个嘛......” “住多久?” “不知道。” 慕容瑾放下笔看着他,有些严肃道,“为什么王叔会不知道,不是王叔去求的旨意吗?是王叔想要小侄住到王府去,还是陛下想要我住到你府上去?” 慕容夙一时被问住了,也答不上来什么,便道:“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就先随便收拾一下,我府上大得很,不比在这浮月宫差。你也去过,应该知道......” “瑞王叔,”慕容瑾打断他,“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诓骗我。” “什么?” 慕容瑾认真地看着他,“是不是陛下他,要把我撵出去了?” 第六十四章 凌霜剑寒 慕容夙叹息一声,矮下身子视线和他齐平,“小阿四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王叔只需要回答小侄,是,还是不是。” 慕容夙目光闪躲了一下,然后起来转过身去,“不是,你不要多想。” “即使如此,”慕容瑾沉吟片刻后,重新拿起笔抄着家训,“那王叔便待我的禁足令解了之后,再来吧。” 慕容夙就这样被下了逐客令,走出浮月宫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感慨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重、这么深的心思......” 慕容夙走后,慕容瑾抄着家训,时常抄写下了错字,字迹也没那么工整了。最后索性撕了纸、扔了笔,不再去写。 南箫看着他,小心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无事,”慕容瑾舒了一口气,想了许久后才吩咐道,“云方,你去把我以前用的剑找来。” 云方不解道:“殿下这是要......” “你先拿来。” “是。”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云方才将那柄名为“凌霜”的剑找来,“殿下。” 慕容瑾看着这把唤作“凌霜”的宝剑眼中似乎有流光微转,又瞬间黯淡下来。 他学剑学得早,也学得快,这柄剑是当年燕帝特意派人去别剑山庄求庄主亲手打造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因剑出鞘薄刃似霜,故名“凌霜”,天下仅此一把。 慕容瑾握着剑走到院子里去,南箫和云方对视一眼跟了出去。现下已是春末夏初,今日的风却倒是有些大了。风吹刮,卷着发丝轻扫着人脸,令人更加烦躁了。 “铮——”利刃出鞘,剑光在风中划出几道好看的弧线。 许久未曾练剑了,的确生疏了许多。 慕容瑾又来回舞了一套剑招,这才觉得手中的剑趁手了不少。 南箫和云方听着耳边悲鸣似的风声和剑啸声,只觉得寒意四起,笼罩了全身。 慕容瑾执剑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用剑尖挑起一片竹叶,直指南箫。南箫凝息看着眼前这一幕景,生怕那剑再往自己靠近几分,默默咬牙,腿肚子有些打颤。 只见慕容瑾眉间戾气一现,将剑身贴近自己几分。寒光乍现,那剑身一转,往云方这边划来。云方大惊,连忙后退,跌倒在地,紧紧地攥着袖子突然。接着便是“咔嚓”一声响,一棵不大的金镶玉竹被拦腰斩断,“咔嚓”一声脆响,整个身子倾倒在另一颗竹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慕容瑾握剑的手骨节发白,看到那倒下的金镶玉竹,眼里没有丝毫感情。慕容瑾眉间一狠,口中念诀。奔走的步子,飞旋的剑光撩人双眼。耳边起伏着竹身断裂的“咔咔”的声音,竹枝曳曳的“簌簌”声和砸在地上的清脆声响,更像是一种哽咽和呜咽。 风中翻飞的衣袂,扬起的墨发,这样的身法,竟不像是出自这样的孩童。 云方瘫倒在地上,冷汗直冒,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虽不懂什么武学剑术,但却也知道这样的剑花,其他宫的殿下和宫外的世族公子是舞不出来的。云方也曾听说,武师说过这位殿下天赋异禀,但即便如此,此番此景,亦是骇人。 院子里三只角落的几簇竹子被尽数斩断。 狂风四起,卷起残叶,漫天飞舞,好似一场竹叶飘零的雨。风散,残叶纷纷扬扬撒下,石板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慕容瑾用剑支撑着半跪在地上,一些残破的竹叶零星地挂在发上,一张小脸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双目却满是腥红的血丝,如同嗜血之魔。身边躺着的,是满地的玉竹残骸。 南箫愣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慕容瑾好像很生气,以前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回过神来时,云方已经过去讲慕容瑾扶起,“殿下,要不要去请严太医过来看看?” 慕容瑾有些虚弱地摇着头,剑因为手的脱力而落在地上,“咣当”作响。 “不过是太久没有这般练过了,这些日子身体也未好全,有些吃不消了。” 满地的竹叶和竹身残肢许久后才被清理完,因禁足期间,也不好报去给有司,便由那些断竹桩子继续断在院子里,难免有些碍眼。 这天以后,慕容瑾似乎找到了宣泄的一种方式,每日或早或晚,在抄家训的空档里,总会抽那么一些时间来练剑的。 这抄家训的时间久了,速度也练了起来,便能挤出来练剑的时间也就更多了。 这日慕容瑾辰时便开始铺了纸开始抄写,再有着南箫的代笔,还未至酉时便将一日的十遍家训抄完了。 燕帝走到浮月宫时吩咐了宫人不去通传,跨步入内院时慕容瑾正在练剑。 未知有人靠近,慕容瑾按照原先的剑步走着,当瞥见那一角卷龙纹的玄色衣纹时,已经来不及收剑了。 剑尖泛着白光,直指燕帝胸口,离衣襟仅有一寸之距。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慕容瑾竟未收剑,直到燕帝上前半步扣住他的手腕,才吃痛地松了手,丢了剑。 燕帝扫了一眼院子,俊逸面容上戾气乍现,“慕容瑾,朕登基以来,敢用剑指着朕的,你可是头一个。” 慕容瑾惊了一身冷汗,连忙跪下,“臣愚钝,不知陛下到来,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治罪。” 燕帝面无表情地拾起地上的凌霜,“你一无爵位,二无官职,也未贡献于朝廷,怎敢自称一个‘臣’字。” “大燕万民,无不是陛下臣子。” “哦?”燕帝打量着剑身的目光一冷,“你呢,你也只是朕的臣子吗?” 慕容瑾抬头看着他,“陛下,亦是儿臣的父亲。” “即使知道,那家训可要继续抄下去?” “全由父皇定夺。” “好,”燕帝往屋内走去,“既然你有闲心在这练剑,那今日的十遍家训想是都抄完了,待朕审阅了,再论你的罪。” 慕容瑾猛地起身,想快一步进去,却被燕帝抬剑拦下,“怎么,有朕见不得的东西吗?” 慕容瑾退后一步,有些虚心地垂下眼,“没有......” 南箫和云方正在整理这些天来所抄的家训,按照一天一天地归好。 觉察有暗影投下遮住了视线,还未看清来人,南箫便被云方拽着跪下,“陛下——” 第六十五章 见弃于人 “慕容瑾,进来——” 燕帝坐在案前,冷眼看着案上散乱着的宣纸,剑尖在两份字迹不同的家训上划过,却并未划破纸张。 “你就不打算,解释些什么吗?” 南箫和云方跪在一旁发抖,慕容瑾笔直地跪下,“请父皇责罚。” 燕帝拿起一张纸来拧眉看着,“这不就是在罚你了吗?你都还能这样敷衍糊弄于朕,你说,朕还能怎样罚你呢?” “......” “也罢。正巧钦天监送来了折子,道了什么五行风水星象什么的,朕见你大约与这浮月宫也不怎么相合,便寻个日子搬去你瑞王叔那里好了。”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像是父亲对孩子的无奈叹息,可却让听者觉得,寒透了心。 慕容瑾垂下眼帘,嘴角挂着一丝薄笑,“前些日子瑞王叔来与我说起时,儿臣还当是玩笑话,没想到,竟是真的......” 燕帝见凌霄剑归了鞘,冷冷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儿臣,不敢。” “瑞王府上也有别致的院子,你到时可别把他的什么草木给折了。” “儿臣,知道了。” 燕帝又道:“你过去也正好和你义兄作伴,也免得在这宫里受了委屈,还难为你去帮着出头。你若是这几日身子还未好全,便再休养几日再去也无妨。” 慕容瑾缓缓道:“陛下既然信了这些,就不为儿臣,择个日子吗?” “不必了,”燕帝将那剑随意仍在一旁,整理了一下衣袍后起身,“早些离开也是好的。” 慕容瑾将头叩在地上,“臣,谨遵陛下圣命——” 燕帝满意地点头,从慕容瑾身侧走过时,却听他低声道:“陛下当真这么厌弃臣吗?” 燕帝装作没听见,微微俯身凑近问道:“朕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父皇,”慕容瑾扭头与他对视,眼眶有些泛红,“真的这么讨厌儿臣吗?” 燕帝嗤笑一声,不再理他,拂袖而去。 片刻后,慕容瑾不甘心地追上去,指头死死地抠着门框,几乎是吼出来的,“父亲——你不要我了,对吗?” 燕帝顿下步子,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了些怜悯,却不再说话。 还未走出浮月宫,就听见里面主子发着脾气,“云方,东显!把常用的衣物书卷和器具收拾了,今夜便走——” 云方道:“殿下,这么急的吗?” 慕容瑾喝道:“都在撵着我走了,我怎么还敢厚颜在这儿赖着,早些走了,也不至于碍了陛下的眼!” 随后声音却又低了下来,带了几分委屈道:“一月也不一定见他一回,怎么还碍了他的眼了呢?” 慕容瑾呆呆地看着燕帝背影消失的那个地方,好久之后才回到屋里收拾着物什。 满柜子的衣物被随手扔在地上,云方又跟着一件一件地捡起,“殿下,这些事情就让奴才们来吧。” 慕容瑾继续将那些叠得整齐的衣袍狠狠摔在地上,“你去让若眉知会太仆寺一声,让他们备好车马,宫门关之前务必要离开。” 云方将收拾了的衣服叠在榻上,默默地退了出去。 南箫明白的事态,也回到自己的侧厢去,收拾着本就不多的几件春衫和慕容瑾给的几本书卷。 东显去外院收拾着一些盒子、匣子和箱子来装东西。 慕容瑾掩了门,宽敞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 从书架的几个暗格中取出了药瓶、玉佩和信笺收在上了暗锁的盒子里,又取了那本不同书页的《乐经》来藏在其他的一干乐律书里。 收集的玉瓶子里挑了几个最喜欢的分开收着,慕容瑾随意拿了个自以为空着的木盒子,险些跌了里面的物什,好在有一堆衣服垫着,没有摔碎。 那是个玉质上乘的瑞兽白玉佩,上面缀着他喜欢的银蓝色穗子。慕容瑾把玉佩握在掌心,凝视了许久后作势要往地面砸去。 手举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最终还是泄了气,有些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一颗泪珠碎在玉佩上,给原本就晶莹的玉佩坠了几分光华。 就这么,被弃了呢...... 慕容瑾和南箫同乘一架车,另一架马车拉着几个箱子。 出宫门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浓稠的墨色好像要将人吞没一样,压得人快要不能呼吸。 大约是宫里传过消息,刚到瑞王府外便有一群侍卫丫鬟簇拥上来。 慕容瑾住的是除了慕容夙的住所外最好的院子,慕容瑾却来不及细看,刚进屋便脱了鞋子躺下,发冠未取,衣袍也没脱,就那样蒙了锦被,也不让人靠近服饰。 宫里的宫娥内侍没有旨意是不得出宫的,跟来的只有若眉一个人。 慕容夙这时并不在府中,他是将近夜幕时被传唤进宫里的。 燕帝一边看着奏折一边对他道:“今后,慕容瑾就住在你府上了,你替我好生照看着他。” “臣弟一定会照顾好四皇侄的,决不让他受半点委屈,请皇兄放心。” “那就好,你也别带坏了他,外面的那些东西,最好不要让他知道。” “臣弟明白的,”慕容夙突然想到什么,便问道,“四皇侄是要在臣弟府上,住上多久?” 燕帝淡淡道:“不出意外的话,住到给他分封爵位吧。” “什么——”慕容夙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大燕律例,公主及笄时册封,皇子及冠才封亲王。 而慕容瑾刚满十岁不久,及冠便是二十岁。 也就是说,那小子要在他那里住上将近十年! 燕帝道:“不为什么。” 慕容夙这有些不乐意了,“这可好歹是您的儿子,怎么能成年前大半时间都在我那居着呢?您可不能这样。” “朕给你双倍俸禄。” “皇兄,这不是银子的问题,这......您就不怕我给您养坏了吗?” “那就打断你的腿。” “这......”慕容夙一时噎住。 燕帝批完一本奏折看着他,“朕记得上回你在朕跟前保证过什么,你忘了吗?” 慕容夙一时没想到,“臣弟......保证过什么?” 燕帝正色道:“你说等了却宁王大公子那件事后,待你斩断了这什么牵绊,必定遣散府中所有的乐师舞姬,外面的那些坊子也不去了,从此一心只读书。” 慕容夙有些心虚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臣弟......有这样说过吗?” 第六十六章 寄人篱下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燕帝将一折奏章狠狠地扔到了他的脚边,“自那白濯走后这么长的时间,学了几本书,逛了几次几次花楼,自己好好算算——” 慕容夙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捡起那本奏表,展开来看,不过又是一些谏官的言论,说他如何放荡不羁,如何花天酒地云云。 “皇兄,这你不该都......” “这是朕本月来看到的第十二本折子来说你的不是,还有一部分让有司压了下来,你就当真不能让朕省点心!” 慕容夙极其小声道:“这你不该都习惯了吗......” 燕帝听他犯嘀咕,便问,“你说什么?” “没没没,”慕容夙连忙摇头,“臣弟一定好生反省悔改。” “即使如此,那这段时间你也就不要再出去了,之前你向朕保证了什么,便先如一对诺再说其他。” “皇兄你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禁足啊......”慕容夙讪讪道。 他这么一说反倒提醒了燕帝,“对了,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和那小子说一声,他的禁足令和责罚一并带过去,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才解。还有,你也跟着每日抄五遍家训,从今日开始抄。朕会每日派人去查收,若有代笔之嫌,再处以重罚。” “这......” 还不等慕容夙再讨价还价,燕帝便挥了挥袖子,“好了,你退下吧。” 慕容夙憋了一肚子气,愤愤地回了王府。 有人来汇报道:“王爷,四皇子已经住下了” “若不是那小子,本王也不至于惹这一番麻烦事!”慕容夙如今将气都撒在了慕容瑾身上,来到东院,却被告知慕容瑾已经歇下了。 “歇什么歇,今日的家训补抄完了吗他就歇下了,快把他叫起来——”说完便转身去了书房,拿出许久未碰的纸笔,又不知道往何处去找那慕容家的家训。 还正在翻来覆去找着印象中抄过的几遍家训,云清便过来传话道:“主子,四皇子病倒了。” 慕容瑾额头烧得滚烫,严义真今天正好当值,连忙从太医署赶了过来。 跟着来的,还有宫娥和侍卫兼着大约二十人左右,说是增添人手好照顾四殿下。 慕容夙气得连砚台都摔了,“这下子好了,本王好不容易才清干净了他以往安插的眼线,如今又明目张胆地送来了这么多的眼睛!” 正说着,又砸了一个架子上的瓷瓶,“陛下这如意算盘打得,可当真是让人佩服啊——” 云清凑上来给慕容夙使着眼色,压低声音道:“哎呦我的主子,您可小点声吧,可别让那些人听了去。” “听了去便听了去,本王还怕了谁不成,让他们原话传告给陛下!”虽是这样说着,慕容夙的音量还是降下来不少。 找到了以往抄写过得一份家训,慕容夙的心绪也平复下来不少,才和声问道:“慕容瑾那小子呢,烧傻了不曾?” “目前还没有,那个宫里来的太医正在照看着。” 慕容夙说着气话,“烧傻了才好,变成了傻子就给皇兄退回去,免得在这儿给我招惹些破事儿......” 静下心来抄了几个字,又吩咐云清道:“你去看看到底病情如何了,可别真的给烧傻了。” 云清暗自白了他一眼,“属下明白。” 云清去时,严义真正写着方子,一口接一口地叹气。 “大人,殿下这是怎么了?” 严义真压着几分怒火道:“本来旧疾就犯了,又去练什么剑,如今又积郁在心,这病可怎么好得了啊......” 云清试探性地问道:“那......殿下这病可会把人给烧傻了?” 严义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傻不了,就是忌口也得严一些,以往在宫里我官职所限,也不能在御食房多指指点点,如今到了贵府上反倒方便了许多。” 云清也不怎么明白他说的,只又待了一会儿,便回去回话了。 慕容夙咬着笔杆,看着那份家训,怎么都觉得没有力去抬笔写字。听了云清的话后,慕容夙不禁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病是被气出来的,”又将那笔头放在新拿的砚台上胡乱蘸着墨,“我当年是在二哥府上长大的,那不一样。虽然我和先帝感情也没有多深厚,可若是我在他那个年纪被先帝扔到别的哪个皇叔府上,我起码也得气上个十天半个月。更何况皇兄以前待他那么好,这么一下子,肯定是接受不了的。这么说来的话,慕容瑾他爹的确混账了一点。” “主子......”云清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好奇道,“那陛下曾经待四皇子有多好?” 慕容夙想了想道:“皇兄待靖怀皇后都没那么上心过。” “不是说陛下迎娶先皇后只是为了北齐吗,陛下他和先皇后之间莫非还有真情?” “靖怀皇后当年是真的托了真心给皇兄的,”说着,又摇了摇头,“至于皇兄嘛......本王也说不上来,但靖怀皇后已经是我这个混账皇兄除了章毅太后外最放在心上的女人了......” 人心啊,都是易变的。 身为君王,江山社稷在前,权力疆土在前,大局在前,百姓在前,最后才分下那么一些微不足道的位置,留给早已腐朽的感情。 严义真也就在瑞王府,以慕容瑾御医的身份常驻下了。 第二日,严义真在厨房那里给负责慕容瑾食膳的厨娘嘱咐着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这葱韭害蒜不能沾,凡酱料等腌制物不可,蛋奶少食,胡桃松子类坚果不可,糕糖点心也不要吃,做菜时椒姜也是放不得的……如此药前七日,药中,和药后七日,方可。” 絮絮叨叨了小半刻,才将这忌口一时说完。 那厨娘没见过这么刁钻苛刻的大夫,一时也记不完全,又叫了个记性好的来让严义真再说一遍。 这慕容瑾刚醒来时味觉迟钝,头脑发昏,吃着清淡的倒也觉得清爽。 可这再过两日,便觉得那汤药一日苦过一日,又没有糕点糖果稍作调剂,每餐都寡淡得很,更加没有胃口了。 本想去隔壁南箫小院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吃食,谁知南箫不在,慕容瑾便独自在王府里转悠着。 乱逛了大半天也没找到厨房在哪儿,反倒阴差阳错到了慕容夙的书房。 书房的门关着,里面有人声交谈。 慕容瑾轻步过去,贴在墙边一听,便知道是慕容夙和严义真两人。 第六十七章 打开天窗 只听那慕容夙问道:“那本王再问一个问题,你和那白濯,也就是白兮影,是什么关系?” 慕容瑾心下一惊,莫非慕容夙已经知晓了白兮影的真实身份吗? 又听严义真道:“下官不明白王爷的意思,下官不认识白濯,倒是听说过白兮影此人,却从未见过,何谈认识?” “哦?那白兮影的贴身护卫为何天还未亮便敲响了你的府门,你可能做些解释?” 严义真不知他从何得知此事,却依然冷静道:“王爷像是看错了,并没有哪家的护卫来过寒舍,下官与那位白兮影,确实并无瓜葛。” 这话也问不下去了,慕容夙索性摆手道:“也罢,你就先下去吧。” “那下官便告退了。”严义真走出去后掩上门,长舒了一口气,正往回走,便看见慕容瑾转身疾步而去。 严义真看了一眼书房闭上了的门,轻步追上去,“殿下……” 等拐过了一丛紫竹,慕容瑾才道:“你与你主子的干系,我是知道的,你主子与我的干系,我也是知道的。你与瑞王叔的对话我也未得听全,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我想,你主子既然放心把你安插在我身边,那想是信任与你的。” 慕容瑾这一下子将严义真想问的都答了,倒让他哑口了。 “还有,”慕容瑾继续道,“食膳要是再那么清淡,我连饭都吃不下了。” 这会严义真有的话接了,“下官这都是为了殿下好,这饮食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药效,吃药期间必要戒了那些才可得最佳疗效,殿下若……” 这些话听得慕容瑾耳根子疼,便打断他快步往前走去,“不给变就不给变,还说这么多,啰嗦——” “殿下……” 然而在两人不曾察觉到的地方,一个青衣劲装少年从一侧的房顶上轻声跃下。 云澈在慕容夙耳边低语几句,慕容夙捏紧了手中画卷的卷轴,皱了下眉头,片刻之后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慕容瑾……没想到你年纪小小,竟然还知道这么多东西……”慕容夙看着画卷上年轻的北齐太子,笑意渐深,“云澈,本王要你再去办一件事。” 傍晚时分,一个丫鬟往东院送了汤药,慕容瑾和往常一样拖着不肯喝药,直到近两刻后,药碗才空了。 若是严义真知道了,估计又要念叨了。 喝下药后不久,一阵睡意便突然袭来,慕容瑾还来不及将手中的书卷和上,便伏在案上熟睡起来。 东院里其实没几个人,这时除了刚才那个丫鬟进来收了药碗,其他的人都在外院子里扯着闲话。 慕容夙来时也无人过问,在感叹自家仆人懒惰的同时,慕容夙也不禁庆幸着轻手轻脚地进了内院。 故意绊倒了旁边的一个花架子,声音并未吵醒案上之人,这才放宽了手脚。 慕容瑾的房间里陈设不多,书架木台上摆的什么一目了然,不过是一些寻常的书卷和玉瓷摆件。 这个房间里也并没有什么暗阁密室,慕容夙是清楚的。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慕容瑾后,慕容夙按照着记忆在空中量了一下慕容瑾的身高,再按着这个高度伸手所及之处往架子上去寻。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几本厚厚的硬壳装订的经书摆放得整整齐齐,而只有将它们拿出,才知后面竟还藏着两个小木盒子。 慕容夙小心地取出其中一个檀木盒子,才将经书按着原位放回。 这个素面木盒表面没有什么装饰,却藏着一道暗锁,没有特定要是完全没法儿打开。慕容夙冷着脸将那个盒子放回,又将另一个梨木盒子取出,这个盒子雕工倒也精巧,更让人觉得欣然的时,它没有上锁。 慕容夙有些好奇地打开,然而里面却只是躺着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白玉玉佩。慕容夙盯着它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有些失望地合上盒子,因为没有控制力道,木盒发出“啪”的一声,惊醒了案上的人。 慕容瑾揉了揉仿佛有些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后慵懒地伸了下腰。 “瑞王叔若是有什么事物所求,直说便是,何必使人给我下了药再来。” 慕容夙捏着木盒,颇为吃惊地看着他,“……” 慕容瑾慢慢起身看向他,“瑞王叔很好奇我为什么还清醒着,对吗?因为那碗汤药,我只喝了一口。” “哦?” “这些时日饮食清淡,五识也清晰了不少,不过是觉得今晚的汤药与往顿味道上略有些不同,便使了性子不想去喝,没想到,等来了王叔你。” 慕容夙极其自然地将手中的梨木盒子放回书架上的某处,“看来是本王低估你了,小阿四,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再遛弯子了。” 慕容瑾好奇道:“不知道……瑞王叔想从我身上知道什么呢?” “本王只是想确认一下……”慕容夙上前几步,“你的舅舅万俟之,是不是还活着。” 慕容瑾冷笑道,“此话为何要来问小侄呢?我连我舅舅面都没见过几回,又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瑞王叔应该去问当年剿灭北齐皇室的上将军,不是吗?” “你知道本王为什么要问你。” “小侄还真的……”慕容瑾笑着歪了一下头,“不知道,不如瑞王叔说来听听?” 慕容夙弯了弯唇角,“那好,本王换个问法,你的那位乐律老师白先生,是不是万俟之?” “不是。” “不是?” “王叔还是问一些别的吧,这些,小侄当真是不知道的,”慕容瑾强装淡定道,“瑞王叔是以为,我与北齐还有勾结?” “话不能这么说,勾结这个词多难听。小阿四你,可以说算个北齐人吧。” “那是自然,靖怀皇后是曾经北齐的嫡长公主,这是人尽皆知的。” “那么,本王怀疑你和万俟之有往来,也并不奇怪吧。” 慕容瑾垂下眼帘,夕阳的余晖隔着窗纱温柔地投在他的半个身子上,有些苍白的面容上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神色与气质。他沉默了许久后才缓缓开口:“的确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瑞王叔为什么会对一个人那么上心,又或者说,对一个死人,那么上心呢?” 慕容夙看着他,敛了面上的表情,不语。 第六十八章 叔侄相对 “怎么,以往可没听说过瑞王叔对国事这么上心,你调查北齐太子,是为了什么私事吧。” 慕容夙嗤笑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关心一下国事,就成了怎样的稀罕事。身在皇家,这难道不是你我之责吗?” “若是慕容家的子弟都能像瑞王叔这般就好了,”慕容瑾抱着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即便是为了如此,瑞王叔也不该......来小侄的房里翻找吧......” 回到这个问题上,的确是慕容夙理亏,这事做得确实是不怎么光彩。 慕容夙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此事是王叔的不对,王叔给你赔个不是,你也不要过多计较。” 这么轻飘飘地就想把事情掩盖过去吗? “你我总归是一家,小侄不会计较,也不敢计较,只是小侄很好奇,王叔原本想要找的,是什么呢?是小侄与北齐勾结的证据,还是证明白兮影就是万俟之的物什呢?” 慕容夙看着他的眼神突然有些锐利,“只怕这些,本王都找不到吧。” “本就是莫须有的东西,又怎么找得到呢?” “这可未必。” 慕容瑾走过去将那个梨木盒子拿在手中把玩着,“这是王叔的疑虑,还是陛下的疑虑呢?” 慕容夙已经失去了耐性跟他绕圈子了,“你和严义真说的话,本王都知道了。他的主子是谁?他和他的主子是什么干系?他的主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原是如此,想不到这瑞王府的眼线也是让人防不胜防。 慕容夙矮下些身子与慕容瑾平视,“你说你知道的,告诉本王。” “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慕容瑾捏着盒子警惕地退后一步,“若我就是不说呢?” “你自然也可以不说,不过你的小伴读,那个叫南箫的小乞丐,本王可不能保证他好手好脚地在王府住下去。” “王叔好手段,”慕容瑾捏着木盒的手更加用力了些,“南箫好歹是王叔名义上了义子,若是出了什么事,传出去不太好听吧。” 慕容夙轻笑道:“你也说了,只是名义上的,本王可哪来的那么大的儿子啊,怕不是要折了本王的寿数。况且,本王府上发生的事,本王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又怎么传得出去呢?” “你——” “我什么我,”慕容夙直起身子,颇为得意地看着他,“你常居在宫里,也每个人告诉你,本王其实并不个好心肠的人。” 说完便朝外走去,“本王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好了就来找我。” 慕容瑾有些愤恨地看着那个离开的身影,许久之后才将另一个檀木盒子取出,检查了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后,又并着梨木盒子换了个地方存着。 此事的确是他大意了些,本以为慕容夙只是个闲散王爷,谁料到竟也如此难缠对付。 他与南箫相识不长,慕容夙说得没错,南箫不过是他捡回来的一个乞丐,要身份没身份,要说情谊也算不得多深。以前帮着南箫出头,本就是因为带着几分怜悯的,再者南宫祁那番作为的确让人厌恶,说起来,也有几分是为了自己那好胜而又要面子的心绪。 可若真的置之不理,不论南箫的死活,他却也是狠不下心来的。 但在不知道慕容夙用意的情况下,告诉他万俟之的秘密,于己于他,都是危险不慎的。 三天,趁此时间,能做些什么呢? 慕容夙,又真的下得去手吗? 这寄人篱下的日子,还真是不太好过。 慕容瑾苦笑着扶起那个倒地的花架子,才命人来点了灯烛。 今日的十遍家训还未抄完,这可真是个费事费力又磨人脾性的活儿。 而慕容夙此事也正在抄着那家训,只是他每日只有五遍,较之慕容瑾也更有经验些,小半个时辰不到就将今天的最后一遍家训抄完了。 从一旁的柜格中取出两轴画卷摊开来看,上面画的分别是万俟之和白兮影。 两人气质不同,相貌也有所差别,可给人的那份感觉却又那么相似。慕容夙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可他就觉得这两人是同一个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知道慕容瑾与白兮影有所牵扯的时候,会头脑发热地做出那样的蠢事来。 他只是太想知道了,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的故人。又或许,其实也并不是那么想知道,只是,想了解一些,更多的,与他有关的事情。 现在已是初夏,一场大雨一阵日晒后气温回暖了不少,空气也逐渐有了湿热的迹象。 也不知道,远在南越镜城的那个人,可还安好? 慕容夙就这样想来想去到了丑时还未歇下,最后伏在案上睡着的,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旭光晃醒的。 身子凉了一夜,胸口又涨着气,虽说睡的时间长却也并未睡踏实,慕容夙头脑昏沉地推开门,打算回自己院子里去补个觉。 待到午后醒来又吃了一餐,才想起去书房抄那烦人的家训。 离书房还有数十步,慕容夙便看到雕门敞开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离开时忘记了掩门。虽然在这王府里他是下了令不得让闲杂人靠近书房,却还是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还没跨进书房,慕容夙便看到那个小小的有些熟悉的身影坐在他的书案前,阴沉着脸看着书案上的画卷。 听见脚步声,慕容瑾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火折子,点燃了烛台上只剩下半截的玉烛。 他其实不过是今日抄写抄得疲乏得很,便想出来走走,谁知正瞧见慕容夙的书房敞开着门,书房内也无人,便大步走了进来。 “瑞王叔,你来抄家训的吗?” “慕容瑾,你——谁允许你进本王的书房的!” “瑞王叔你急什么,难道是这书房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慕容瑾将其中一轴画卷拿起,“以前还不知道瑞王叔的丹青之法如此出神入化,不然小侄定然早就前来请教了。” 慕容夙恼怒道:“你快放下——” “哦,”慕容瑾轻轻挑眉,将那幅万俟之的画像提拎到烛火上方,“瑞王叔的意思是,叫小侄放下吗?那小侄便遵命了。” 说着,那画轴便凑近了烛焰。 慕容夙快步上前,想要夺下。 慕容瑾威胁道:“瑞王叔要是再上前一步,这画上之人保不定得断手断脚的。” 第六十九章 千叶迷解 慕容夙恨恨地看着他,又时刻注意着那火苗与画卷,“慕容瑾,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侄只是很好奇,王叔是更在意白先生的这幅画,还是北齐太子万俟之的这幅画?”说着,又将手里另一幅画展开放在随意滴了蜡立在书案上的新烛上方。 “小阿四,你先把这画收起来,咱有话好好说。” 慕容瑾笑意渐深,“瑞王叔昨日可没有和小侄好好说话,小侄今天抄那教训抄得这手腕酸疼得很,也不知道能拎着这两幅画支撑多久。”那画又果真摇晃起来。 “你有什么条件?” 慕容瑾扫了一下两幅画,慢悠悠道:“小侄哪敢有什么条件,这可是在瑞王叔的府上,即便是王叔答应了,也是能反悔的。” “你先说是什么?” “这个嘛……”慕容瑾转动着漆黑发亮眼珠子想了想,“瑞王叔先答应小侄,不再难为南箫。” 现在能威胁到慕容瑾的,大约也就只有南箫了,慕容夙并不想答应他这个条件。 见慕容夙还在犹豫,慕容瑾面露遗憾之色,“看来是小侄高估了这两幅画,原来瑞王叔也不是那么在意啊——那么小侄可就……” 慕容瑾坏笑着将画卷坠下几分,再刚扫到火苗时又提上来,“哎呀!差点就给点着了呢。” “好,”慕容夙鼻子呼出长气,努力压抑着胸中的怒气,“本王答应你的条件。”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本王绝不反悔。” “王叔可是亲口答应的,那么小侄便放心了,”慕容瑾这才将那其中一幅画卷起来,“只是嘛……” 还没等慕容瑾说完,慕容夙便大步上前夺了另一幅画,谁料慕容瑾也不知什么时候捏了一叠纸张,身子轻轻越过书案,那纸张便正巧落在烛火上。 慕容瑾回头看了慕容夙一眼,笑得狡黠像只狐狸。 “那小侄就先行一步了——” 慕容夙手忙脚乱地将那燃了的纸挥到地上踏灭了,又去扑那些火星子,生怕引燃了其他的书籍画卷,然后才去熄灭那两支蜡烛。 “慕容瑾!” 慕容夙收起画卷后忍不住将书案踹倒在地,眼睛气得发红。又出了书房去随意拦了一个小厮,“去把云侍卫找来。” 小厮疑惑道:“王爷说的是哪个云侍卫?” 慕容夙不耐烦地甩了袖子转身去,“都行!” 云澈正在处理要事,来的是云清。 “主子有何吩咐?” 慕容夙气得发抖,“去把四皇子给本王抓过来。” “啊?” 慕容夙重复道:“快去把慕容瑾给我抓过来!” “是。”云清确认了自己没有听错,这才去执行命令了。 这生气归生气,家训可还是要抄的。慕容夙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吩咐人来打扫着书房。 一个丫鬟正扫着灰烬和纸屑,慕容夙这才眼尖地看见上面居然还有字迹,“等会儿。” 慕容夙拾起一个纸片,打量了许久,这才发现原来是他昨日才抄的家训,不由觉得更加糟心了。 云清并没有在东院里找到慕容瑾,旁边南箫的院子里也没有,也不知是在哪儿藏起来。 待云清走后,南箫才把慕容瑾从一堆衣服里扒拉出来,“殿下你为什么要躲着他?” 慕容瑾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片刻后才道:“我把瑞王叔给惹生气了,这会子他正在气头上,指不定要把我抓去怎么教训我呢!” “殿下做了什么?” 慕容瑾想了想道:“我把瑞王叔抄的家训给烧了。” “……”南箫投去些夹着同情的崇拜目光。 “南箫。” “嗯?” “你说若是一个人,格外在意另一个人的身份,还藏着这个人的画像,”慕容瑾问道,“那他是有什么目的呢?” 南箫不假思索道:“那他多半是与画上之人有仇,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是喜欢上那个人了。” 慕容瑾微微摇头,“那便不会是喜欢了。” 南箫不解道:“殿下为何这样说?” 慕容瑾叹气道:“因为两人皆是男子啊……” “可男子,也可以喜欢男子啊,”南箫奇怪地看着他,“殿下不知道吗?” “什么?”慕容瑾一时愣住了,在他从小被传授的知识当中,并没有这样一条,他一直以为,只有男女之间才可互相喜欢。 南箫道:“男子可喜欢女子,也可喜欢女子,女子也是可以喜欢女子的。” 慕容瑾面色有些复杂,“南箫……你怎么知道这些?” 南箫绞着指头道:“我以前就是从千叶楼跑出来的,在那里,多的是喜欢男子的男子,也有听闻过女子间的故事。” “千叶楼……”慕容瑾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他听慕容夙讲过,万俟之也提到过,不过慕容夙遮遮掩掩不告诉他,万俟之却说那是个风月之地。 慕容瑾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千叶楼是个青楼?” 南箫有些难堪地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千叶楼里皆是俊美的男子,去的也多是些公子大人。” “可那种地方,都是寻欢作乐之地,怎么会有真正的欢喜呢?” “总是有的,”南箫转而道,“我见你和王爷很亲近,还以为殿下你知道这些。” 慕容瑾不解道:“为什么和瑞王叔亲近就要知道这些呢?” 南箫有些惊讶道:“殿下不知道吗?” “我该知道什么?”慕容瑾更加疑惑了。 南箫环视了下四周,凑近慕容瑾附耳道:“王爷是大棘城中,有名的……断袖!” “什么是……”慕容瑾还没问出口,联系着上下,大约也猜到了“断袖”一词的含义,“你的意思是,王爷他喜欢……” 南箫颇为欣慰地点点头,做了个“男子”的口型。 慕容瑾一下子呆在了原地,他一时有些难以消化这个事实,也有些明白慕容礼为何要在学堂说出那番他似懂非懂的话,不由担心起南箫来。 南箫大约猜到慕容瑾在想什么,便挠了挠头道:“殿下放心,王爷并没有为难过我,听千叶楼里的官人们说,王爷都喜欢那种……” “哪种?” 南箫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半晌后才道:“大约便是那种,和王爷差不多年纪,姿色上佳又很聪明的那种……” 慕容瑾舒了一口气,那慕容夙大约是和万俟之有仇吧。 不过,按理说万俟之一直都待在北齐,又怎么会和慕容夙有交集呢? 这样想着,慕容瑾的表情又奇怪起来。 正想着,便听见慕容夙的声音,“慕容瑾——快给本王滚出来!” 第七十章 谈何欢喜 “殿下,还藏吗?”南箫问道。 “还躲什么,”慕容瑾看着怒气冲冲走来的慕容夙道,“这人都给看见了。” 慕容夙一进来就揪住慕容瑾的衣襟,咬牙切齿道:“慕容瑾,你给本王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 “本王既然已经答应你了,为什么还要烧本王抄的家训!” 慕容瑾用力将自己的衣襟从慕容夙手中拽出来,理直气壮道:“王叔你也说了,你其实并不个好心肠的人。我想着,若是王叔反悔了,那小侄岂不是一样都没捞着。” 简直是不可理喻! “哦?那你说说,你现在捞到了什么?” 慕容瑾整理好乱了的衣襟,得意一笑,“让王叔再多抄一日的家训。” “慕容瑾——”慕容夙拳头捏得很紧,手腕上青筋暴起,“你别以为本王不敢教训你。” “小侄就是这么以为的,”慕容瑾冷静道,“陛下有增派些人手来吧,这些人当中会有人要向陛下汇报瑞王府的情况,严太医也会定期进宫述职,王叔不敢轻易动我。” 慕容夙微微松了下握紧的拳头,他还真拿这小子没办法。以往倒还觉得慕容瑾乖巧懂事些,早知道是这么个顽劣不好对付的性子,燕帝给他三倍俸禄他也不能答应这桩事。 见慕容夙没什么动静,慕容瑾小心翼翼地往外挪着步子,“王叔还要去忙着抄家训吧,那小侄就先告退了。” “站住——”慕容夙一把拽住慕容瑾的衣领,将他半提半拉地往外拖,“你我今日须得好好谈谈。” 南箫有些同情地看着二人离开的身影,幽幽叹了一口气。 慕容夙就这样把慕容瑾一路拎回了东院,并传令道:“都给本王在外面待着,没有吩咐不得靠近。” 一群人这才退了出去,好奇地张望着又不甘地回到外院。 慕容夙把慕容瑾随手一扔,自己坐下顺着气。 慕容瑾整理着再次凌乱的衣衫,没好气道:“王叔你有话说话,我又不是走不得路,非得这么粗鲁。” “本王何须跟你小子讲斯文,”慕容夙掏出折扇展开摇着,“你坐下。” 慕容瑾还没等他说,便自己拉了个毯子来坐下了,“王叔要与小侄谈什么?” “本王没有恶意,只是想确认一事。” 慕容瑾摇头道:“不是。” “嘶……”慕容夙皱眉道,“本王都还没说是什么。” 慕容瑾冷冷撇了他一眼,“不就是那几个问题,王叔要是想知道,何必来问我,何不亲自去问白先生?” 我要是能从他那儿得到答案,又何必来问你小子,慕容夙心想着,“你白先生远在南越,你要本王怎么个亲自去问法?” “南越确实有些远,北齐都城却要近些,待王叔的禁足令解了之后,不如去那里看看。看看......到底有没有北齐太子的尸骨,不知王叔与我那已死的舅舅有多么深的仇恨,不如来个,”慕容瑾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挫,骨,扬,灰。” 这句话听得慕容夙脊背发寒,无关白兮影的身份。他突然想到那清秀佳人若是当真在那场大战中死了,那么这些年后,是不是只剩下一堆烂臭的枯骨呢? 慕容夙倒吸了一口凉气,凉到整个人都冷静下来,许久之后才淡淡道:“小阿四,你错了,我并不恨你舅舅。” “那是......” 慕容夙接着道:“我也没怀了陛下那心思,要将北齐余孽斩尽杀绝什么的,我并不关心国祚绵不绵长,也觉得这和剩下一两个北齐皇族没多大关系。你说得对,我并不是为了国事,而是为了......一己之私。” 一己之私...... 慕容瑾面色复杂起来,他不禁想起南箫说的话。 若非仇恨,便是喜欢吗? 男子也可喜欢男子...... 瑞王叔是个......断袖! 虽然北齐皇室的优良血统确实使皇族之人皮相都不错,可是...... 慕容瑾连连摇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呃......我是说......”慕容瑾结结巴巴,也没说个所以然来。 慕容夙突然格外认真起来,“小阿四,王叔没有想骗你,白兮影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是宁王的儿子,还是真的是北齐的亡国太子,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只是觉得,如果白兮影,或者说白濯,真的就是万俟之的话......” 慕容瑾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犹豫了很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才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的白先生就是你舅舅的话,那么我想,我喜欢你舅舅这件事,应该可以让你知道。” “......”慕容瑾一时愣住了,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他那句“我喜欢你舅舅”。他想起了以往慕容夙偶遇万俟之时,那眼神中的复杂情绪,那次课上的默默注视。 如今这么一看,好像确实又能发现那么一些端倪。 可是,慕容瑾还是想不通,慕容夙怎么会......喜欢上万俟之呢? “小阿四,”慕容夙看着发呆的慕容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你听到本王说话了吗?” “听......听到了,”慕容瑾回过神来,“王叔喜欢谁是王叔的事,与小侄有什么关系呢?” 慕容夙颇为玩味地大量着他,“小阿四很在意,对不对?” “没有,”慕容瑾强颜欢笑道,“希望瑞王叔和白先生,情投意合,早日达成所愿。”说完,便要往外走,却有突然想到这是在自己的房里,便驻了足,也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 慕容夙摇着扇子起身,走过慕容瑾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借你吉言,若是真有那么一天,王叔定会善待你舅舅的。” “王叔......”话还没说完,慕容瑾便看见被撕碎的纸片雪花般在自己面前飘落而下,而上面的字迹,分明是自己今日抄的——家训。 心中的焦虑一下子消下来了一半,转为了怒火燃着。 慕容夙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看着他,笑得狡猾而又讨打,“小阿四,你可快去抄家训吧,本王连上昨日也只有十遍,而你今日便就要抄上十遍,光景不待人啊——” 慕容瑾追上去时,那人已经跑没了影子,只得无力叹气。 第七十一章 风过夏湖 一旬过去后,宫里府外没有传来什么消息,日子和以往一样平静而又乏味。 仿佛抄不完的家训,还有每日将自己的五遍家训抄完后过来烦人的慕容夙。 慕容夙已经认定白兮影就是万俟之了,任凭慕容瑾再怎样否认解释也无济于事,到后来,慕容瑾也已经无力再去理会此事了。 慕容瑾烧了慕容夙五遍家训,慕容夙撕了慕容瑾七遍家训,两人的恩怨也算是就此一笔勾销了。 这日午后,慕容夙摇着吧描金海棠的翡翠绿扇面的折扇来了东院,同时带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 “小阿四,质子府修好了,西秦的那个雪霁公主留离今日搬出皇宫了。” “哦。” “那留离的质子府,跟本王这瑞王府,只隔了一条街。” 慕容瑾漫不经心地将狼毫蘸了墨,“哦,知道了。” 见其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慕容夙合了扇子抱手看着他,“你就这反应。” “不然呢?” 慕容夙若有所思地拨弄着扇面,“本王还想着,这离得也不远,说近也要绕上半条街,不过你日后要是想去登门拜访或是送个什么小礼件什么的,倒是方便了许多。” 慕容瑾笔尖停顿了一下,刚才慕容夙说的他没太在意听,如今却才想起那个桃粉色的身影,那个,初食甜滋味的浅浅微笑,不由地自己嘴角也向上弯了弯。 “本王还以为你喜欢那姑娘呢,”慕容夙挑了挑眉,“所以才来与你说了这些,看来是本王多虑了。” “确实是多虑了,”慕容瑾敛了笑意,“瑞王叔不如想想,你我什么时候才能抄完这家训,解了那禁足令,什么时候能......” 慕容瑾抬头轻瞥了一眼门外的两个小厮,“摆脱这些眼睛......” 慕容夙满不在意道:“不过是一群下人罢了,即便是都杀了,陛下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燕帝派来了武师来教慕容瑾习武,慕容夙也让南箫一起跟着学。 慕容瑾本就天赋异禀,学起来比平常的孩童快了不少,而南箫从前也没有什么武学基础,还未痊愈的左臂还有些束着人。 这样一对比下来,便更加使人灰心了。 这日,南箫垂头丧气地提着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慕容瑾舞剑。 那样好看的剑花和流畅的剑弧,只用教一遍便可学会的走步和招式,好像离他那么的遥远。 慕容夙不知何时出现,好不怜惜地拍了拍南箫的头,“你不用恼丧,这世家子弟中估计没几个同龄的比得过小阿四,更何况你还折了臂没好全。本王不该这么急让你来跟着学的。” “王爷?” 慕容夙虽然手上力道不小,但对他说话确是难得的这番考虑。 “你这些日子就先歇着吧,不必跟着练了,小小年纪,可别在手上落下个什么病根子,以后都娶不到好姑娘。” “......” 在这后的一段时日里,南箫便只顾着专心读书,没再去学武了。 而云澈戴着南箫联系基本功已是大半月后的事了,云澈表面冷漠,教起人来却也耐心极少发脾气。 南箫是夜里跟着云澈在角落里的空院子里学的,云澈交给他的东西和那武师交给慕容瑾的东西不同。南箫虽然不太懂得这些,但总觉得这一招一式中总透着几分诡异。 用的武器也不一样。 云澈说他骨架子没怎么长好,不适合那些平常的刀剑棍棒,所以南箫一开始用的,是一种可以夹在指尖的刀片,云澈说这叫“指尖刀”。 刀身极轻极薄,刀刃是极为锋利的,南箫一开始学的时候在手上划了好几道口子,最严重的一处伤口在手背上,深可见骨。 南箫虽然不塌伶俐,但也还算是肯吃苦,一招学久久不会便自己记下招式身法留下来苦练,直到学会为止。 这样一来,虽然耗费时间较多,但好歹功夫是学会了。 慕容夙只抄了一个月的家训便被解了禁足令,慕容瑾却还得继续抄着,再加上其他课业越来越繁重,每日的家训任务几乎都要到第二日丑时过半才得以完成。 长期下来,身子也有些吃不消了。 严义真近几次来诊脉,都连连叹气,并次次警告慕容瑾,“不得太过伤神费心,会损寿的。” 慕容瑾苦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严太医夸张了,习惯了总会好的。” “殿下,你这......” 慕容夙不禁有些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招了你父皇生了这么大的气,这么久了还罚着你呢。” 慕容瑾叹息道:“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父皇大约是对我失望了,不然,也不至于那么心急地这样将我撵了出来。” “你说说看。” “我也说不上来,可大约是那回,我只愿意叫他‘陛下’,不愿意叫他一声‘父皇’吧。” 慕容夙先是愣了愣,他没想到这个孩子居然还有这么犟的时候,连自己亲爹都不想认了? 随后又劝道:“皇兄那时是在气头上,你去给他认个错,服个软,乖乖地叫他一声‘父皇’,这不就解了吗?毕竟是你亲爹,哪里会真的那么铁石心肠。” 慕容瑾摇了摇头,“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愿意啊。瑞王叔,你不明白......” 慕容夙默默叹了一口气,他确实不明白。他没有经历过自己母族被自己的亲爹灭族的惨烈与绝望,也没有经历过从圣宠云端跌落到土里的疼痛,更没有经历过母亲因父亲而死,父子几近成仇的矛盾与痛恨。 所以他也不明白,小小年纪的慕容瑾,为什么有时候会表现出那样深的城府和心思。那些同龄人不具备的冷静和淡然,那种死不回头的倔强,还有偶尔寒人心骨的冷冽与凉薄。 也不知那皇帝陛下是当真忘了慕容瑾的禁足令,还是刻意不提这回事,毕竟那些手抄的家训是要每隔几天就有人来取进宫里的。 就这样,慕容瑾抄了近两年的本家家训,练得一手好字和常人不及的写字速度。 慕容夙在一旁感慨道:“想来这抄家训嘛,还是有好处的,你父皇大约是想磨练磨练你的意志。” 慕容瑾白了他一眼,将刚刚抄好的家训装进匣子里。 这两年来,慕容夙也用尽各种手段,或撵或调或杀,清理掉了绝大部分的“眼睛”。 南箫学得不多,也就看书写字练武,倒也都算是步上了正轨,逐渐精练起来。 海棠谢却,柳絮飞尽。 竹影轻抚着幽窗,白昼开始逐渐漫长起来...... 第七十二章 血染残阳 岁月又蹉跎过了两载,少年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衣服每隔几月就要换个尺码做几套新的。 慕容瑾身量拔高了很大一截,估计再有一段时日都快有慕容夙高了。少年的五官长开了不少,更显得俊逸迷人,同时又还带着几分未褪干净的孩童稚气,举手投足间却是更加成熟稳重了。 南箫又要再比慕容瑾高出一拳来,身材颀长清癯,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眉清目秀起来,额间的殷红朱砂痣更增添了几分风采,平日里也温和善笑,府里的的一干丫鬟被迷得神魂颠倒的。 慕容夙加冠后无官无职,也没有封地,依旧待在大棘城中当个闲散王爷。 慕容瑾的禁足令是在去年解的,那年某位尚书上奏说部中纸张用量较为紧张,才让慕容瑾免去了抄教训这一罚令,顺便解了禁足令。 慕容夙今日带着慕容瑾和南箫去郊外湖边游玩。 城外的空山湖边蒙茸杂草野花,湖面青蓝,浮着些许的绿萍。四周环绕着一些枫杨柏树和灌木,风景算不上绝佳,但在城内待久了,出来走走确实能使人放松下心情。 三人骑着马绕着空山湖慢走着,慕容瑾最靠湖,有些发呆地欣赏着湖光草木。 慕容夙现在看南箫越来越顺眼了,也并不介意南箫以“义父”相称。 这个南箫平日里也也算是乖巧听话的,没有在哪个方面有什么天赋,资质平凡,除却姿色还凑合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唯有那额间的朱砂痣,像极了一个人…… 慕容夙突然道:“南箫,回去后放些刘海下来,把你的那一点红给遮了。” 南箫不解地抬手摸着自己额上的朱砂痣,疑惑道:“为何,义父不喜欢吗?” “不是,”慕容夙摇了摇头,邪魅一笑,“本王只是觉得你把放个刘海下来更加好看些,更招姑娘喜欢。” “……”南箫有些无语地放下手。 走了小半圈后,慕容夙寻了颗较大的枫杨树,命人在树下铺了一张孔雀毛织就的毯子,又再摆上些点心美酒。 “快过来坐下歇会儿——”慕容夙对正在牵马的两个少年找了招手。 慕容夙斟了两杯酒递给二人,“这是本王派人专程到琼州城去带回来的梅花酿。” 慕容瑾轻轻抿了一口,随后便一饮而尽,“的确是美酒。” 南箫捏着酒杯看了许久后又放下,转而拈了一块白米糕。他不喜欢喝酒,也不会品酒,那种滋味只让他觉得辣喉咙。 慕容夙瞥了他一眼,也并不勉强。 夕阳西斜,天空像是被颜料染过一般,又如同被割开了一条口子,鲜血渐渐淌出来,染满了整片天,而有些滴落在湖中,慢慢晕染开来。木林花草和人影,仿佛都被披上一层橘红的薄纱。 落霞美得有些不真实,同时又美得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太红了,如同嗜血般的红艳。 慕容夙看了看天色道:“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城了。一会儿再去五音阁听几首曲子怎么样?” 南箫和慕容瑾同时沉默了,空气凝重得有些瘆人。 牵着的骏马有些不安地踏着蹄子,慕容瑾默默观察着四周,警惕地把手搭在凌霜的剑柄上,南箫也有意无意地摸索着自己袖下的铁护腕。 带着些热气的风吹过耳边,夹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杀气。 慕容瑾和南箫同时皱着眉头。 变故只在一瞬间,几道暗绿色的影子突然从树林子里冲了出来,目测大约有七八人,手上皆是明晃晃的刀剑。 有两匹马受了惊往远处跑去,跟着出来的几个侍卫也拿出了剑棍。 慕容瑾拔出长剑,挡下了往自己头上劈来的一剑,金属摩擦的声音使人牙根发酸。 那些人身手不凡,却不明来历,也不知来意。只是对谁都是出招狠辣,不留余地,像是静心训练过的杀手。 云清云澈今日都有事务在身,慕容瑾这些年倒是学得有模有样,不过并未经历过实战,南箫倒是跟着云澈学了不久,不过并知不道学得如何了。跟来的四个护卫身手一般,慕容夙就不用说了,十几岁时便因为嫌累罢了武学课,至今还是个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半吊子。 六人将武功最差的慕容夙护在中间,对方来势凶猛,招招皆指要害,慕容瑾和南箫初识这等场面,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很快就挂了彩。 而原本的四个护卫如今已只剩下两人,而对面仍还有六人。 一人旋身刺了一柄长剑过来,慕容瑾被逼得后退几步,握剑的虎口疼得有些发麻。十四岁的少年力气是不足以对抗成年杀手的,可或许在生死面前,被启发的潜能总是意想不到的。 慕容瑾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抵剑推开了那人,并飞身上脚,将那人踹出去了丈来远。 接着,慕容瑾有转身横剑割破了另一人的喉咙,滚烫的鲜血喷溅出来,洒在人脸上有些难受,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有痛快,有愤恨,也有一些难受。 而当他转头看向慕容夙那边时,正见一个人舞着弯刀逼得慕容夙直直后退,慕容夙力不能挡敌,眼见着再往后退便是冰凉的湖水,慕容瑾这边也还在应付着一人,抽不出空暇。 正当刀刃离脖颈只有一寸距离时,一根刀丝突然从一旁抽出,瞬间贯穿了那个杀手的喉咙。血珠飞溅出来,染红了杂草,部分溅在慕容夙脸上,南箫一脸冷漠而又有些费力地将刀丝抽出,一把将慕容夙拽了回来。 此时对方仅剩三人,而这边的侍卫也皆已殉职。看上去虽是三对三的局面,而实力确实极其悬殊的。 慕容瑾和南箫隔着慕容夙背对着背,都已经有些没力气了。 对方三人中有两人受了重伤,来势却依然不减。 南箫捏着手中极薄的刀刃,大喘着粗气,指尖刀虽易伤人,却须得近战,而对方所用长剑,自己并不占优势。 几息之后,南箫轻轻跃起,主动向其中一个杀手而去,正当那个杀手动杀招时,南箫却从他身边侧身而过,帖护腕中抽出的刀丝勒住那人的脖子,以刀丝的拉力借力,南箫又绕到他身前来,锋利的指尖刀立即划破了那人的喉咙。 七十三章 人亦为刀 慕容瑾刚把凌霜从一人胸口拔出,便看到这样一幕。 剩下的一人见形势不利,便使了轻功遁逃而去,而三人也没有力气再去追了。 那人远去了,三人依然背肩相抵,神经紧绷了很久后才松懈下来。 一根拉紧的弦松掉后,刚才的无畏英勇和超于平常的力气,都在此刻消散得一干二净。方才没有知觉的伤口此时也剧烈疼痛起来。 天色渐暗,三人却已经瘫倒在了湖边。 许久之后,慕容夙才从惊魂未定中脱身出来,胡乱地伸手在二人身上摸索着,“还活着么,给吱一声。” 南箫:“还活着。” 慕容瑾:“没死。” 慕容夙舒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儿,不然就算我活着回去,也得被你爹给宰了。” 又过了约半刻中,慕容瑾硬撑着起来,从衣袍上割了好几条布带子下来,分别南箫和慕容夙,“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得快些回城去。”便去湖边瞎摸着清理了伤口,随意包扎了一下。 慕容夙也包扎了一下自己身上相对较少的刀伤,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这马跑的跑,死的死,从这里走到城门的话,已经过了关城门的点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南箫问道。 慕容瑾道:“不如还是先往回走,或许王府里会有人找出来。” 慕容夙认同地点点头,“往回走,不沿着湖边,从林子里慢慢穿过去。” 于是三人便互相搀扶着走进了树林。 今夜没有月亮,只能摸黑前行。跌跌撞撞走了约小半个时辰,才看见远处有火光。 三人小心地靠近,待确定是云澈等王府人马时,才松了一口气从林子里钻出来。 云澈见了三人的惨状,不由惊讶道:“主子,殿下,公子,你们......” 慕容夙知道他想问什么,却已经没力气回答他那么多了,兀自上了马车后只留了一句,“再往前找找,把王府的人带回来好好安葬了,再把其他人的尸体送到大理寺去。务必查清楚,究竟是何人所为。” 慕容瑾和南箫更没好到哪里去,靠着车厢闭着眼,一句话不说直到回到了王府。 消息传到宫里后,又火急火燎地找来几个太医前来查看伤势。慕容夙被护得很好,除了几处没有多深的皮外伤,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反倒是南箫和慕容瑾都受了不小的伤,南箫的十指被刀丝勒出了好几道极深的口子,手上腿上胸前也有好几处大伤,好在没伤到内脏。 慕容瑾的背上被利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右肩拉到了左腰,深处可见骨头,再加上身上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伤口,上药上到一半就疼晕过去了。 忙碌的帝王居然也腾出空来到了瑞王府,趁着慕容夙还清醒的时候问了几句话,又才去东院查看慕容瑾的伤势。 去时慕容瑾已经失去了意识,上完药后趴在榻上昏睡着,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发际旁上冒着细密的冷汗,一旁的丫鬟时不时地换着他额上的帕子。 燕帝站在屋内,却又离了床榻好几步的距离,也不走近,就那样看着。眼里也没有丝毫情绪的波澜,只是许久后叹息了一声,便慢着步子转身离开了。 慕容夙被罚俸半年,因为没能护好四皇子。换句话说就是,因为燕帝见他伤得比慕容瑾还轻,便觉得他没有尽责。 “唉......”慕容夙长叹一声,确实是他没有护着慕容瑾,反倒还让两个小孩子保护着,实在是有些失了责,谁叫他年少不识习武的重要性呢。要是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就算武师再拿着鞭子抽他,他也得不吭声地练下去。 慕容瑾是半月后才能勉强下榻来,大理寺依旧还在查案,依旧还没有查到幕后主使。此案又交与大理寺和刑部联合破案,这么久过去了,也没听到半点消息传来。 慕容夙正摔着笔架骂着刑部大理寺那群废物,便见慕容瑾白着脸色披着一件大氅进来了。 “哎哟,小祖宗,你怎么就来了,快回去好好歇着,”慕容夙连忙上去搀扶着他,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给摔了,“伤还没好就该去好好躺着,瞎出来转悠干什么。” “王叔,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 慕容瑾道:“南箫他,学的到底是哪家的功夫?” 慕容夙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这个做什么,你也知道,南箫他跟着云澈在学,学的自然是云澈师门的功夫。” 南箫大约四年前就跟着云澈学武,这慕容瑾是知道的,可却几乎从未见过南箫练的是怎样的招式,怎样的剑法。 “那是什么样的功夫,用的那样狠厉的兵器,手法也是诡谲得很。指尖刃,袖中刀,在江湖传闻中,这两样都是带着邪术的,利刃出锋,不见血不归鞘......” “你怎么知道这些,”慕容夙微微惊讶道,随后又转而道,“你也知道只是些江湖传闻,不可信......” 慕容瑾认真道:“王叔,我说的不是这些。你让南箫学的,是杀术!” “哦?所以呢?” “为什么?” 慕容夙道:“学杀术有什么不好的,你那天也看见了,关键时刻还是可以保命的。” “保命也不一定要学杀术——”一般只有刻意培养的杀手、死士,学的才是那样的东西,身法诡异,兵刃凉薄,伤人也伤己。 “你看到了,南箫他学这些东西很不错吧。” “王叔你什么意思?” 慕容夙压低了一点声音,听起来有点哑着嗓子的感觉,“有一把可以为自用的快刀,不好吗?” 这句话听得慕容瑾头皮发麻,“可我不想南箫变成一把刀!那把刀不该是他。” “为什么?那你又觉得谁该当这把刀。” “如若我当初知晓他将会成为一柄刀,我或许就不会把他带回来了。” 慕容夙冷冷道:“感情用事——” “一个人,怎么可以变成另一个手中的刀呢?” “怎么不可以呢,”慕容夙笑道,“你还太小,不知道啊,这人可以变成的东西多了,变成刀剑,变成棋子,变成狗鼠,变成砧板,变成石子。变成刀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了,至少比变成鱼肉强太多了。” “你有云清云澈这两把刀还不够吗?” “不够,”慕容夙道,“本王也不止这两把刀,只是这两把刀比较锋利而已。手中可以用的刀多了才好,明白吗?而且......” 第七十四章 令坚冰 “而且……”慕容夙故意拖着尾音。 慕容瑾皱眉道:“而且什么?” “殿下。” 慕容瑾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愣了愣,南箫从门外的一侧走进来,不知在外听了多久。 “南箫,你......” “殿下,我......”南箫微微笑着,温和而又格外认真,“我愿意成为一把刀,成为殿下你的那柄刀。” “南箫,你不用这么委屈自己,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南箫摇了摇头,“殿下当初愿意让我跟着你一起,又让义父收留我,还愿意让我进宫陪你读书。南箫无以为报,若在这些事上还能有些价值,也算是在尽我所能,回报你的恩情。” 他以前衣不保暖,食不果腹,被拐子卖来卖去,后来寻了机会逃出来,也是过着四处逃窜的乞丐日子。现在的他,也算得上是锦衣玉食,有书读,有武功学,有个待自己不错的义父,还是府上的半个小主子。 这份恩,他是记得的。 他也从未忘记,自己是寄人篱下的。 如果一个人没有半点价值的话,是很容易被丢弃的吧...... 他不愿意成为那样的人,也不想再过流离的生活。 所以,他要证明,自己是有用的。 “南箫......”慕容瑾看着南箫,眼角有些微微酸涩。 “啧,”慕容夙倚在一旁的架子上冷眼看着他们,声音很低地道,“分明是吃着本王的俸禄长这么高的,如今全成了他的好了,儿大不中留啊......” 南箫突然“扑通”一声跪下,语气坚定道:“殿下,请记住,您有一把叫‘南箫’的利刃,他会成为殿下最锋利最有用的那把刀。”话毕,便起身往外走去了。 慕容瑾看着南箫离开的身影,心里默默叹气,他知道,南箫打心里认定了的事,是改不了的,只好侧身看向慕容夙,“王叔,你让云澈仔细些,尽量别让南箫受太重的伤。” 慕容夙欣赏着自己袖口的花纹,“小阿四,你说,这把刀以后要是磨快了,你会用他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有那么一天。” “你的意思是......”慕容夙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以后会去锻造别的刀剑,还是,你真不打算争着帝位?” “争不过,也不想争了。我若能保住这条命,就算是大幸了,做个偏地的王爷,或者当个庶民,远离这宫闱,不好吗?便偏要搅弄那腥风血雨,手足相残,你死我活,去争那锢人赤心禁人自由的皇位吗?人活着,不就求个自在吗。” 慕容夙不说话,面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慕容瑾,“你倒是很有觉悟,不是你想不想争,身在帝王家,真的是半点由不得人,这是你与身俱来的孽。这是你我与生俱来的孽。” “可瑞王叔不也......” “你是觉得本王不争政权,也不为了兵权与别人相斗,整日无所事事,也还算悠闲快活对吧?可是小阿四,在你父皇眼里,本王是有罪的,知道为什么?” “......”慕容瑾摇了摇头。 慕容夙道:“因为陛下觉得我有谋反之心,所以我有罪。你不想争,不代表别人会信你,他们还是会攻击你,会伤害你,等你都被逼到悬崖口了,还不反击吗?这时候啊,你觉得你才刚刚踏入这个斗争当中,其实你已经站在权力旋涡的中心了。哪里由得你做什么选择,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想试一试。” 试一试,总比困在笼子里好。 慕容瑾拢了拢大氅,往外走去。还未跨出门槛,又听见慕容夙清晰的声音传来。 “大燕有个规定,立嫡不立长。每位皇后的儿子几乎都是一出生,便被立为了太子。” 慕容瑾回眸笑得坦然,“还好我不是。” ...... 暑去秋来冬又至,红叶经风一夜霜。 南越,宁王府。 初冬的早晨带这些冷冽的清新气味,干净而又美好。 白濯拢着成衣铺新作的狐裘,看着院子里的叶子一片片地落下。 “王爷还没有回来吗?” 弋白在一旁往红泥炉子上放了铜壶,“还没有。” “这就怪了,昨日天不黑就入了宫,什么事情能聊这么久。” “难不成那皇帝是个话唠子?”弋白用茶匙取出一些上好的银针,放入茶壶里等着水开。 白濯摇了摇头,然后便接连着叹气。 弋白也跟着皱眉,“主子,您就别唉声叹气了,老王爷不会有事的。” “难说。” 今年冷得格外的早,草木凋零得太快,白濯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 正午时分,传来消息,南越北境胡人叛乱,王爷还在朝中与陛下和各位大臣商议。 白邬不屑道:“才几个胡人而已,至于从昨天商议到今天还商议不出个对策吗?” 白濯把他剥下的半个胡桃壳轻轻掷打在了白邬额间,“你以为就几千个胡人?这回胡人五大部落联合进军,共有二十万余人,北境已经破了两座城池了。” “哦,”白邬满不在乎道,“北境那几个小城离镜城还远得很,一时打不过来,南越也不会让他们打过来的。那些个不知好歹的胡人,每隔几年总要闹上一场,上回还是老爷子把他们打回去了,近十年来都没有进犯,还乖乖地上供,这回估计也没多大问题,你就放心吧。” “你说什么?” “我说北境离这儿还远得很,一时打不过来。” 白濯皱眉道道:“下一句。” 白邬白了他一眼,“这些胡人每几年总要闹上一场,上次还是爹把他们打回去的。” “就这句。” “怎么了?是不知觉得咱爹很威武,咱爹年轻的时候可是护国大将军,可神气了。” 白濯叹了一口气,“你也说了,那是年轻的时候,爹今年已经五十有六了。” “那又怎么样,咱爹老当益壮,你别涨别人家志气,灭自己威风。” 宁王这些年来身子骨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时常咳嗽到半夜才止下,腿脚也不是那么利索的,年轻时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时常发作。且不说还能不能扛枪骑战马,能利索得骑着马在外面溜上一圈就还不错了。 白邬这些年来被保护得太好,对外面的政局风云一无所知。 宁王手握重兵,虽已年老,收下的北狮军也依然听令效忠于他。帝王忌惮,如今胡人犯境,正是换人的好时机啊。 第七十五章 怀璧其罪 宁王是将近夜幕时分才回的王府,一身疲惫,一下子使人看上去又苍老了一些岁数。 书房的灯直到三更还亮着,白濯轻轻地叩响了门。 “进来。”原本浑厚的声音此时只剩下疲倦于无奈,气息都弱了好几分。 白濯掩上了门,上前去坐在书案对面,“爹还在为胡人的事情忧心吗?” “嗯,”宁王捏了捏眉心,“胡人这回来势汹汹,并不好对付,南越不见狼烟已经有几年了,这一代过得安生得很,并没有什么杰出的将领,能拉得出来做主帅一时还真找不到。陛下却仍在为兵权一事而举棋不定。”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白濯试探着问道。 “濯儿,我这回估计回来的可能性不大,届时,你替我照顾好白邬。” 白濯一拧眉,“所以陛下是要派爹出征吗?” 宁王苦笑道:“可不?没想到我这把年纪了,也还有再次挂帅出征的那一天,能死在疆场上,也算得圆满了。” “......” “白邬虽是世子,袭承爵位后也必定会受到各方打压,你替我,帮他多看着点。” 这话听着,怎么都觉得像是遗言。 “爹,您先别说这话,此事大约还会有转机的。” 宁王摇了摇头,“陛下已经下旨,命我明日就要奔赴北境,这可还有的什么转机。” “这次南越出兵多少?” “十万——” “什么——”白濯不禁惊讶道,“陛下这是疯了不成!现在胡人五部还只是估计的二十万人马,真实的人马或许比这还要多出不少。十万人,这根本就是想要您带着这十万人去送死啊......” 宁王长叹一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呢,这些年来,没有什么战事,当年的北狮军也被借以各种名义分向各处。如今还能召集得起来的,恰好也就这十万人了。陛下不单单是忌惮我,不放心我手中的兵权。陛下疑心的,想要除去的,是整个北狮军队。你知道陛下说什么吗?” “什么?” 宁王哼笑一声道:“陛下说啊‘你这北狮军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以一敌十都不是问题,如今十万大军,剿灭胡人,也是不费力的’。陛下他可是将十万人当成了一百万人来看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宁王也算是从小就陪着这位陛下的,他只是出于白家旁支的,被送到宫里去给当今的陛下,当年的小皇子当伴读。 “呵呵......”宁王低笑出了声,“本王八岁时成为了陛下的伴读,十四岁时为陛下挡剑试毒,十六岁就披甲上战,为陛下赢得政绩,十八岁杀齐、燕二王,为陛下夺得储位。陛下封我为宁王,手握重兵。二十多年来,我为了陛下征战四方,开疆拓土,剿灭胡人。如今落得满身是伤,夜夜难安。陛下他却觉得,我要谋逆啊......” 宁王朗声笑着,笑得苍凉,笑得让人舌尖发苦。 白濯没有上过战场,没有见过赤血染黄沙,铁骑踏尘风变色。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将剑拔出,便被人护送着离开了北齐都城。 可他厌恶战争,厌恶着铁骑,厌恶着一切硝烟。 他永远不会忘记—— 他的国,他曾经的家,就在七年前,在大燕无情的铁骑下,崩塌成烬。他爱的人,他恨的人,都在他面前痛苦地死去。他所有的一切,都在七年前统统消失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冬天,凛冽的寒风,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滚滚的的烽烟几乎遮蔽了天空,刀枪剑鸣,士兵呼喝,战马嘶鸣,旌旗猎猎,角声连连。鲜血在雪地上凝结成冰,宫城城墙被毁掉了大半,满目疮痍…… 所谓战争,就是当权者以百姓将士的鲜血为祭,玩弄着的一场棋局罢了。 可是这回,他却有些想要,去那疆场上看一看了。 白濯起身,退后两步跪下,“王爷,我虽是个外人,也没历经过沙场,可总也读过那么几本兵书,可以代王爷一死,以答救命之恩。” “你......” 白濯打断他,“我不是外族,不会行有损南越之事,请王爷放心。” 夜幕已临,宁王命人挑亮了烛火,借着烛光大量着面前这个身影。 第二日早,圣旨传来的时候,宁王并没有出来接旨。 白濯站在密室中,看着火烛下泛着银光的铠甲。银铁是冰冷刺骨的,带这些隔着岁月时空的血腥味,上面纹着白家的祖徽和白狮头的图腾,使原本就有不少分量的盔甲更加沉重了。 密室外的人催了好几声,白濯终于还是命人取下了这套盔甲。 接旨的是一身戎装的宁王长公子。 “家父昨夜腿疾复发,不能下榻,命我接管帅令!” 传旨的内侍看向白濯的目光带了些不屑与讽刺,尖着声音道:“公子还是快些把这身装备卸下去,交给王爷吧,您还小,可担不起这身冷铁。” 白濯冷笑道:“家父正是在我这个年纪是收复遂州,才至于腿上中了毒箭,留下旧疾,多年来未愈,雨雪寒夜更是难耐,能撑到昨日回府,已是竭力了。你将这话转告给陛下,问问陛下,由不由得我来替父出征。” 一个时辰后,宫中传来旨意,命宁王长子白濯掌兵符帅令,为北狮军主帅,携宁王世子白邬为副将,一同前往北境。 宁王隔着一段距离听完了旨意,面上并没有任何波澜,他不担心白邬跟着会出什么事,反倒觉得这是个磨砺人的绝佳时机,即便白邬战死沙场,至少不算窝囊。 白濯进来在榻边跪下,“孩儿定会竭尽全力,护好二弟,请爹放心。” 宁王点了点头,“希望,在经此一役后,他可以担起这个爵位所带来的重任。” 白邬在王府里嚎叫了半天,在白濯的武力威胁下才不情不愿地换上戎装,上了马之后还咿咿呀呀瞎叫唤着。 白濯喝道:“闭嘴,有我在,你死不了。” 白邬继续嚎着,“我不是怕死,我就是不想去。这里离北境那么远,骑马得走多远啊,这过了舟城便是越走越不见人影的大荒原,这行军条件又查,还走不到北境,我就得先疯了。” 白濯冷冷道:“你疯了也比爹死了好。” “你说什么!” 第七十六章 帛锦之烬 孟冬过后,大棘城中的风愈发寒冷了。 屋中的炭火将要燃尽,慕容瑾轻轻叹了口气,将反复看了几遍的一指宽的帛段在手心捻作一团,随后扔到那微弱燃烧着的炭火中。 “慕容瑾在里面吗?”慕容夙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接着是外院小厮在答话,“天寒了,殿下这几日精神不太好,估计还歇着呢。” “把他叫起来。”听起来慕容夙有些压着怒气的不耐烦。 那小厮支支吾吾估计也没拦住,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怜兮兮的火星慢悠悠地灼着帛段,终于赶在房门被打开之前吞噬掉了最后一点墨迹。慕容瑾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本棋谱,见慕容夙进来,抬眼道:“王叔今日怎么来了?” 慕容夙长呼了一口气,沉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慕容瑾疑惑道,“王叔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慕容夙扫了一眼案桌,目光最后落在那炭盆上,烧焦的帛锦残片并不难发现。有人一直暗中与慕容瑾传递信息,这他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究竟是何人,以何种手法所为,更不能单凭这些残片质问于他。 雕花门大开着,冷风灌进来钻到了慕容瑾的袖筒子里,冻得他一哆嗦。见慕容夙出神也不说话,他只好起身去将门掩上。 “王叔想说什么?” 慕容夙道:“你知道白兮影就是白濯,对吧?” “白濯,是白先生的另一个名字吗,”慕容瑾拢紧了袖口,坐回原来的位置,“王叔近日又被情所困了?”说完轻轻勾了下唇角。 慕容夙并不理会他的嘲讽,只是冷冷道:“南越宁王长子白濯带兵出征,以十万人对战胡人五部近三十万大军,你觉得,有几成生还的可能?” “听说那宁王早几年时也曾以两万人逼退了大燕四万铁骑,虎父无犬子,这位宁王长子,想来也不会太无能。”慕容瑾继续翻着棋谱,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书页上。 “哦?”慕容夙想从他的眼神中捕捉一些冷漠以外的其他东西,惊讶或担忧,可惜都没有。某些时候,慕容瑾真是像极了那个人。 “王叔居然是在担心那位少将军吗?”慕容瑾抬眸,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慕容夙意识到从他这儿也套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好敛了脾气,淡淡道:“未曾。今日前来只是想告诉你,三日后宫中有一场家宴,你可别再病了。几年时间其实也没多长光景,总得为以后加爵封地做些打算。” 慕容瑾怏怏地合上棋谱,“王叔真的觉得我能离开这大棘城吗?且暂不提我,王叔你自加冠以来也有四载了吧,怎么也不见陛下赐爵封地,王叔你又能离开这皇城吗?或者说,王叔你甘心离开这个地方吗?”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言辞,由慕容瑾说出,其实慕容夙也已习惯,正打算不再理会他往外走去,却听他继续道:“王叔让南箫遮住眉心那点朱砂,是因为垂王殿下吧。你当年愿意收留南箫,也与这个有关吧。” “垂王”这两个字像两个尖锐的石头砸在慕容夙的心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提到那个人了。 慕容夙停住步子,看向慕容瑾的眼神中带了一些冷厉,“他不是你该提的人——十几年了,没什么意思,别给自己招惹祸事。” 每个人都有逆鳞,点到即止。慕容瑾识相地岔开了话题,“三日后的家宴小侄恐怕也没机会去了,近日天冷得很,旧疾犯了,严太医叮嘱不易赴宴。” 慕容夙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又是他胡诌的,一股气顺不过来,把门摔得震天响,“你不去也得去!” 慕容夙走远后,慕容瑾盯着炭火上燃尽的帛段出神,眼圈有些泛红。 一辆极其朴素的马车从瑞王府后门驶出,往并不繁华的南市。 第七十七章 寒风冷酒 马车在顾府后门停下,驾车的小厮等了半晌却没听见动静,便侧头问道:“王爷?” 慕容夙垂着眼,片刻后道:“去荣升街的那家酒楼,随后便不必过问我,自行回府去。” 小厮应了声“是”,遂掉头往荣升街去了。 灵榽酒楼这个时辰的客人并不太多,慕容夙要了个靠窗的雅间,让人送了两壶梨花醉来。 金尊玉贵的王爷出门时没穿大裘,如今虽燃着火炉,却也大开着窗子,冷冽的风就这样吹进来,热气停留半晌也就散了,不几时,半个身子都快僵住了。可慕容夙好似没感觉,一杯一杯的冷酒往肚子里倒。 冷酒下去,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冻住一般,却剩那喉咙被火辣辣地灼着,慕容夙觉得妙极了。 两壶梨花醉喝完,慕容夙又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去结了酒钱,半醉着往千叶楼走去。 千叶楼与灵榽酒楼隔了整整一条街,慕容夙走到的时候天都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肢也冻僵了。他大约也知道自己不太体面,又绕了半圈从后门进去。 “什么人?”新买来的男孩犯了错在院子里罚跪着,见人影跌跌撞撞进来,小声问道。 慕容夙不答他,反而问道:“大寒天的,怎么在这儿跪着,快进屋去。” “我不听话,被罚了,不能进屋,”男孩仰头看着他,怯生生道,“你是什么人,怎的从这个门进来。” “天黑了,过来讨杯酒喝,”慕容夙半蹲下身子,轻捏着男孩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咂巴了一声,显得轻浮得很,“模样还不错。” 男孩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一个护院闻声过来,眼尖地认出了慕容夙,忙跪下道:“王爷。” 慕容夙摆摆手,“起来吧,带我去见你们家公子,冻死了。” “是。”护院于是引着慕容夙往里走,他口中的“公子”,自然是他们的大主子“千玑公子”。 男孩有些惊讶地看着慕容夙的身影,却呆呆的不说话。慕容夙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身来,有些苦涩又有些无奈地笑道:“小孩儿,知道我是谁了,快回屋去吧,什么罚我让他们给你免了,不会有人怪罪你的。”说完,便往里走去。 男孩依旧皱着眉头,缓缓起身,眼睛在冬夜里黑得发亮。 “啪啪……啪啪啪……” 千玑公子刚从外面回来不久,正在房里敲着算盘。 “怎么搞成这个狼狈样子往我这里来?” 慕容夙一张脸冻得发白,头发也被吹得有些凌乱,带着一身冷气就往屋里钻,略过千玑公子往短榻上就是一躺。 千玑公子也不理他,继续拨弄着算盘。 “这个时辰还在算账,最近生意很忙吗?” “外面的生意不算忙,里面的生意挺忙。”千玑公子瞥了他一眼,见他蜷缩在短榻上直哆嗦,只好命人又添了两个火盆进来,“今天又发什么疯?” 待火盆添置到榻旁,慕容夙又把外衫脱了,自己找了个皮毛毯子来裹着,喝了一小碗姜汤,过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才缓了过来。张口准备说什么,一时竟又忘了。 千玑公子放下算盘,将烛火拨亮了一些,“我见你今夜也不像是要回府的样子,已经派人去传话了。” 慕容夙点点头,道,“我进来时,那后院跪着一个小孩儿,我让他回屋去了。天冷气寒的,也让他们少折腾人。” “好——都依你,”千玑公子叹息道,“你很少在府外喝成这样,怎么,是被你皇兄教训了,被府上的小孩烦透了,还是和你的美人闹别扭了?” “也不是,”慕容夙思忖着,瘪着嘴,“那小孩儿也确实烦人。” “那是怎么了?”千玑公子继续打着算盘。 “……” 慕容夙默着不说话,好久之后,才叹了口气,语音中竟带着些委屈的哭腔。 “子阡,我想我哥了。” “……”千玑公子捏笔的手顿了顿,墨水洇了一片纸。 第七十八章 阡陌无归 子阡。 谢怀,谢子阡。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他差点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谢家曾也是棘城名门,人才辈出。谢家小公子画得一手好丹青,文章也写得极好,只是这小公子自小体弱,使人只闻其墨,不见其人。多数人都猜测,这小公子约莫似神仙之姿。 只是还未有人验证,谢家便被灭了满门。 数年前的异姓王陈王谋反一案,牵连众多,谢家长子也涉案其中。谢家满门近百人,无一免罪。彼时谢家人寻了个奴生子,代谢怀一死,保住了谢家最后一脉血骨。 家奴逃亡时抛下了谢怀,幼年谢怀流落街头,奄奄一息之际被千叶楼前任楼主救起。 那位楼主名叫青渊,是个未及而立之年的清俊书生模样的男人,彼时千叶楼在他的经营下已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暗门”。 谢怀拙劣地撒谎说自己不记事,忘了爹娘与过往,青渊也不多问,只说与他有缘,将他当作亲弟弟对待。 千叶楼虽是“暗门”,但毕竟也是风月之地。此处所见所闻,所遇之人,所遭之事,也仍是年少的谢怀凭借着少年所学所识难以琢磨的。 好在,还有青渊。青渊的关怀与照拂就像是黑潭中的一块浮木,使得那些阴暗潭水沾不湿谢怀的衣袖。 青渊继续让谢怀读书、写文章、作画、弹琴,谢怀身子骨弱,学不得刀枪棍剑的,青渊便教他一些足以防身的暗器,也教他算账。又长了一些年岁,谢怀便跟着青渊接触一些“暗门”的生意。 千叶楼既被称作“暗门”,那自然是有些见不得人的买卖的。除却众人皆知的那些“买卖”,这个繁华弥乱之地还兼营着情报生意。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商贾或是官宦,都是知道的消息越多越有利,越安全;而往往也是掌握消息与情报越多的权利之人,所在之位越高。 风月之地本就汇集了大棘城中的权与贵,以此为中心,青渊编制了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如蛛丝一般,布满着棘城。当然,也有其他地方,暂不值一提。 这样的一张情报网,人、财、权,缺一不可。 当谢怀第一次窥见这张蛛网的一角时,已是十分震惊,“所以,公子您早已知道我......” “你那日冻得缩在灰暗巷角,骨瘦如柴,实在可怜,我虽不是什么善人,但偶尔也会想着给积点德,抵消些罪恶,”青渊温和一笑,“不过我亦有私心——谢家底子干净,你心思玲珑还未入世,而我千叶楼,还差一个少主。” 谢怀只道:“小人惶恐。” 青渊给他起了个新名字,青泯。 青泯少主被认作是青渊的徒弟,而青渊之于青泯,更是亦师亦父亦友般的存在。在这样深渊底下,汹涌暗潮中难求的宁静,青泯忐忑地享了几年。 若不是那场意外,青泯觉得至少这二十年内,千叶楼的主人,都还会是青渊。 后来,青泯遇到了一个人,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再后来,青渊身死,青泯掌管千叶楼,楼中人称他“千玑公子”。 那日起,谢怀就已是死了。 第七十九章 噩梦思梦 “故人不可见,念此空伤怀。”千玑公子合上账本,淡淡道。 慕容夙用鼻子呼出一口气,愣愣地看着千玑公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千玑公子有些疲倦地将笔放下,“我一会儿叫人送些吃的来,王爷您可有什么吩咐?” “……” 千玑公子叹了声气,将那一叠账本收好后便往外走去,正要将门合上时却又听到那醉鬼小王爷的声音,“一碟点心,一壶酒。” 门被合上后,慕容夙又接着盯着那雕花的门发呆。今日喝了不少酒,脑子晕晕的,借着这屋子里氤氲着的暖气,便升上来些困意。千玑公子也不知去做什么了,久久不归。 慕容夙扯了一角毯子垫在脑后,便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做了个梦。 梦见一大片枫叶林,脚踩在干掉的叶子上,却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刺耳得很。往上望去,密密麻麻的叶子红得滴血,隐天蔽日,映下来的红光像焰火一样灼烫,仿佛要把人烧着,教人心慌得很。慕容夙奋力往前跑去,才没跑几步便脚下一空,地面突然塌陷下来,似浪的红叶铺天盖地向人袭来。 目前皆是火红,脚下却没有着落,就这样一直坠到了一处水潭。潭水还未及腰,却是冰寒刺骨,一下子就把人给冻僵了。远处是簌簌落下的枫叶,叶子一落地就化作火焰燃烧起来。火势愈来愈大,半人高的火焰迎面扑来,顺势窜到了数丈高,却在水潭前堪堪停住。 大火中燃烧着一座宫殿,大殿敞开着,殿中站着一袭青衫,衣袖被火舌肆意舔舐着。那人散着头发,看着殿外,似乎是在透过火海看着慕容夙。大殿四周还有好多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却认不出是谁,他们都在燃烧着,逐渐消逝远去着。慕容夙想要上岸,浑身却动弹不得半点,张了张嘴,好久之后才嘶声喊道:“哥哥——”可是青衫少年却并未回应,反倒是将殿门关上了。 殿门关上的瞬间,一阵大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大火乱舞着。燃烧的声音混杂着呼啸的风声,混杂着无数的人声灌入耳中。慕容夙似乎听到了哥哥的不甘、母亲的绝望、先帝的愤怒、皇兄的冷漠、昔日好友的哀号。这些声音太重了,既沉重又尖锐,一声声打在他的胸口,又如利剑般刺穿他的心脏。不知什么时候,火焰已越过水潭,将慕容夙吞噬。 大火灼烧并侵蚀着他,仿佛三昧真火一般要将一颗心都烧成灰烬。慕容夙想逃,却无处可逃。他挣扎着,刚挪动了一步,周遭的火却突然消失了。四周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他走了好久,也没能走出这一方囹圄。太累了,他想着,于是停了下来。远处又出现了一个戴了半张银质面具的白衣人,有跟多赤红的蝶在他身边环绕。慕容夙往前跑去,离近了才道:“是你吗?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那人没有动作,也不说话,像傀儡一样没有生息。慕容夙颤抖着去拿掉那人的面具,面具之下是还残余着血肉的骷髅,狰狞得很。慕容夙被吓得说不出话,四肢僵硬,冷汗直冒,只见骷髅上慢慢渗出鲜血来,一点一点,将那一身白袍染得血红。越来越多的红蝶围了过来,落在染血的袍子上,落在骷髅上,将整个人都遮盖住。 只听“嘭”的一声,红蝶炸开,混沌中留下一地白骨。 慕容夙尖叫着醒来,吓得一旁的千玑公子掉了筷子。 “做噩梦了?” “嗯。”慕容夙大口地呼吸着,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抽痛,还没缓过神来。 千玑公子瞄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惨白,额头上还贴着被冷汗湿了的碎发,两眼发直,想是被吓得不轻。 “梦见什么了?”千玑公子惋惜地将筷子拾起,放在一旁。 慕容夙不答,半晌之后拥着毯子幽幽地走过来,语气虚弱道:“我的点心和酒呢?” 千玑公子“哦”了声,喃喃着“还以为你一觉得睡到明天晌午,便叫人撤了去”,又唤人来收拾并吩咐厨房热点心和酒来。 “这是什么酒!”慕容夙哑着嗓子,瞪大了双眼。 “上好的蜜糖兑了热水,甜吧,”千玑公子笑眯眯道,“就你这个样子,还想喝酒?” 慕容夙讪讪道:“也不差那几杯,我不喜欢甜的,拿走。” 千玑公子将那碟桂花糕挪到他跟前,“这个咸的,吃吧。” 慕容夙愣了一下,“又不是中秋,做这玩意……”嘴上这么说着,还是连吃了两块。 “厨房秋日晾的桂花,平日还舍不得用呢,”千玑公子的语气似是有些宠溺,抬手往杯里续了糖水,“孩子气。” 孩子气的小王爷吃糕点噎住了,正好用糖水给顺下去。 “知我者,莫如子阡。” 千玑公子笑着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糖水。 一碟桂花糕很快就尽数入了慕容夙的肚子,吃饱喝足的小子突然没头没尾道:“你还记得夏天时的那桩刺杀案吗?” 第八十章 大雨将至 “怎的提起这事,”千玑公子皱了下眉,“当初听你所言,那些刺客厉害得很,处处杀招,你和那两个小子也是命大。” 慕容夙道:“涉及皇子和亲王,如此大案,大理寺不到十日便递上了结案奏疏,皇兄只说是江湖上的组织,已经除去,拨了些银子下来,便就此了案。” 千叶楼也并不是没有调查过此事,只是当时涉案尸首和物证都被带回了大理寺,整个案子秘密进行,楼中安插的人听不到半点风声。当事三人,两个半大小孩自然看不出什么,还剩下个闲散王爷,不精武学,不闻江湖,能活下来已是幸事。 “那你可是最近有了眉目?” “只是一个猜测,”慕容夙垂眼把玩着酒杯,“慕容瑾自小便有学武的天赋,一日所学也抵得普通人学上十日。遇刺之时他是我们当中身手最好的一个,却也是受伤最重的人,所受之伤皆是险抵要害,南箫虽身法诡谲,当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不少。说来也是惭愧,我没什么本事在身,靠两个小孩护着,只被蹭破些皮。可换言,即便他们不护着我,那些人的目标也不在我身上。” 千玑公子:“你的意思......刺杀的目标是慕容瑾?”南箫虽是慕容夙的“义子”,可毕竟不是真的皇室,千叶楼也曾经手过,底子算得上干净,左右不至于被如此记恨。 但是慕容瑾这个人,身份特殊。 “若是陛下命人将此事压了下来,”千玑公子皱了皱眉,“那便不要再往下查了,当心引火烧身。” 慕容夙道:“你知道些什么?” 千玑公子摇头,“你向来不爱惜羽毛,但好歹也该惜命一些。陛下因着旧事本就对你有疑心,那慕容瑾也是个被猜忌的主,你们二人非但没有如履薄冰的自觉,反倒是胆子大得很,惹是生非。此次刺杀不是与权贵有关,便是与那黑鸢有关,不管是哪一方都不好惹,收起你的好奇心吧,王爷。” “……”慕容夙噎住。千玑公子句句温声细语、不急不缓的,他反倒有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感觉,竟然有些心虚又有些委屈,“我,不查便是了。” 千玑公子瞥了他一眼,无奈地吐出一口气,“你这酒是还没醒过来吗,怎么脸这么红?” “我已经不醉了,”慕容夙有些迷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真有点热,许是这毯子捂的吧。” 千玑公子,靠过去将手搭在慕容夙的额头上,皱眉道:“怎么烧得这么烫,我这就去找大夫来。” “哦。”慕容夙本觉得没什么大碍,这么一搞,他反倒觉得头晕得很,千玑公子走后,他便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天色大亮—— 慕容夙是被一阵刺痛弄醒的,他艰难地睁开眼,虚弱地开口,“什么……” “王爷,你可算是醒了,四殿下昨夜没回王府,至今也没见着人。” “什么?”慕容夙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边上的是云清,千玑公子则是一脸淡然地将银针收起来。 “哎呀,四殿下丢了。” “什么!”慕容夙惊得一下子坐起身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一直窜到了头皮,浑身不自觉打了个寒战,瞬间清醒,“在哪儿丢的,丢哪儿了?他出门前有谁知道,王府内谁是最后见到他的,最近有何异常之处吗?” 见云清面露难色,慕容夙又看向千玑公子,“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千玑公子亦是摇了摇头,“若是他自己出了府还好,终归去不了什么刁钻之地,这两日便能找回来,就怕……是被人掳了去,那边难了。除此之外,你还要思量的是,此事要不要禀报陛下。” “陛下啊,”慕容夙长叹了一口气,“如今王府里没了他的眼线,还是不告诉他老人家比较好,不然我和那小子免不了齐齐遭殃,只是一日,他跑不了多远。” 虽是这样说着,慕容夙的眉头却一直紧皱着,千玑公子笑道:“王爷放心,只要他还活着,就必然逃不出千叶楼布下的网。” 可是,不管布下再密的网,也有漏网之物。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死死地拽着已经被浸湿的外袍将自己裹住,惨白的脸贴着膝盖,浑身忍不住地发颤。慕容瑾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了,他只觉得冷,感觉血液都要被冻住了。 “怎么把人弄成了这副模样,若是咱们的殿下死了,这位殿下可就是北齐皇室仅剩的血脉了。” 说话之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得奇怪,像是喉咙中摩挲着沙尘,让人听了浑身不舒服。慕容瑾感觉到那人靠近,将他的后领拽住就往外拖行,勒得他有些窒息,恍惚中好像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喊了句“别走”。 第八十一章 路结冰霜 昨日,慕容夙前脚刚走,慕容瑾便裹了个斗篷骑马出了王府往西酉门方向去了,这是要去紫霄观。紫霄观百年前原是僻静之地的普通道观,只是那朝纯王年少时在此修道,后来纯王登基为帝,敕令修缮扩建,命为皇家道观,才有如今这般香火鼎盛的光景。 出了西酉门再行一段登上长阶就到了,慕容瑾从正门进去,一个眼熟的小道童过来行了礼,问:“殿下今日一个人来的吗?” 慕容瑾点了点头,“来请教云山真人。” “师父此时约莫还在藏书阁中,容我去通报他老人家,殿下请先去桢院歇息片刻。” “有劳。” 卸了带雪的斗篷,喝了热茶,在这烧了炭火的屋子里待了好一会儿,寒气才似乎散去一些。慕容瑾揉了揉还未完全灵活的手指骨节,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兀自低语着什么。 道童还未归,一个青年道士端了热茶进来,是未见过的生面孔。 青年垂首,“院后的山泉冻住了,用的是东庐的井水,今年秋天的新茶,殿下将就喝些,暖暖身子。” 漆盘落案的声音清脆,慕容瑾仔细打量着他,不作言笑。 “殿下……” 慕容瑾冷冷道:“那道山泉历来是不结冰的,怎么偏巧今日就冻住了呢?” “……” 半晌之后,那人上前半步,刻意压低了嗓音道:“北境霜雪更重,虽有乌山阻隔,寒风难过境,却有墨鸦衔来枯枝相告。白襟已染血,恐难见春信。” 刚暖和过来的指尖有些发麻,慕容瑾狠狠掐着指腹,声音努力压抑了却仍有些发颤,“与我何干。” “即使如此,那就请恕小人,僭越之罪了。”那人脸上露出阴鸷的神情,几乎是一瞬间,慕容瑾侧身闪过,躲开了往脖子劈来的一掌。 那人有些诧异地一笑,“殿下好身法。” “你们未免也太放肆了些!” 案几被扬起,茶汤连带着茶具往那人脸上砸去,又有一件斗篷扔来,那人猝不及防抬手挡开,已见慕容瑾朝外跑了出去。那人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从朝暗处比了个手势,并不追去。 慕容瑾跑去静虚宫,并未注意到这一路上竟空无一人。周遭不知为何变得昏暗起来,脚下的石板路也有些踩不实似的,如大蛇般波动起来。眼前的景象变换,雾气黑压压地逼迫过来,凝成他从未见过的神像,或者说,更像青面獠牙的恶鬼。 “怎么会……” “恶鬼”有数丈高,手握挂满骷髅的长枪,就这样直直地朝慕容瑾刺来。 (啊——) “……” 慕容瑾尖叫着却发不出声音,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坠入了地府。 “发生了何事,殿下呢?”云山真人看着地上的狼藉,严肃问道。 小道童挠着鬓角,不知所措地环顾着四周,“这……刚才还在的……” 此时,一名青年道士走到门外,“真人,方才来了瑞王爷的人,将四皇子接走了。” “这样啊,”云山真人缓慢地点头,袖中掐算着什么,又道,“今日奉茶的是谁,跟他说,同样的茶让他也沏一壶给我。” “是。” 那青年道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出了几道院门后谨慎地观察了一番,打晕了两个看守的道士,便悄无声息地从后山门走了,消失在山林中。 片刻后,一个如鹤般的身影紧跟着追上。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小道童驾了匹快马往山下飞驰而去,下山之后直奔瑞王府。 冬日的天一下子就黑了起来,一个冷清的茶室里迟钝地燃起烛火,茶室门外的一个小小身影立即映了出来。 外面偷听谈话的小孩惊讶地睁大了眼,连忙要逃走,刚挪动两步便撞上一个身型高大的男子。 那人语气阴森道:“天黑了才想起回家吗?小丫头。” 第八十二章 牵丝之局 “啧,当心再给他冻死了,去添点火,”说话之人是个还算得上年轻的干瘦男人,他拥着贵裘,整个人立得端正笔直跟一旁的石柱子相比也并不逊色,眉尾和眼角都带了几分锋利,身量有些单薄,颧骨略微凸起,面色有些失血般的苍白。 炭火烧了有一会儿才把周围烤得有些暖和,慕容瑾是被灼烫感惊醒的,他本能地往后躲,挣扎着睁开眼看见的是一枚烧得通红的木炭,冻得发抖的身体忍不住缩了一下。 “他醒了。”说话之人将红炭扔回火盆里,识趣地退到一旁。 那个干瘦的男人转过身来,语气中有些不悦,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地上狼狈的慕容瑾,“殿下可真是让人好等啊。”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慕容瑾强压着颤抖,集中视线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的衣着实在是华贵,图案样式却并不来自燕朝,袍服里的人却过于削瘦,在毛皮制成的裘衣的包裹下更显得违和;他的眼神并不和善,面部的阴影更衬得他有些凶恶,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矜贵不足而又有些颓靡的气息。 真像个披着华服的鬼差。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人,”那人打断他的话,“我费尽心思地把你请来,不是要回答这些无用的话,你只需要告诉我,万俟之找了你几回,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你……” “我不是你们燕国人。” “你连他的手下都找不来问不出话吗?你算什么东西,就敢把我绑到这儿来这么跟我说话。”慕容瑾意识还不清明,但已经能大致猜出一二。 那人有些惊讶地瞪着他,只听他继续说道:“你当然不是大燕的人,是黑鸢的什么首领吗?我却不知道他这般不会用人,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才会被你这样的人威胁。” “年纪轻轻,胆子倒是不小,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起他来,真的不怕死吗?”男人似乎并不恼怒,他慢慢地迈了两步,蹲下来细细打量着慕容瑾。 慕容瑾对上那人的眼睛,只觉得头皮发麻,因恐惧而颤抖的指尖被握在掌心。 许久之后,那人露出极度厌恶的神情,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这个肮脏的贱种。” “啊——”慕容瑾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被一脚狠狠地踢了出去硬生生撞在后面的石墙上,剧烈的疼痛让本就虚弱的他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那人轻笑一声,悠悠道:“北齐皇室仅存的血脉,怎么都是废物呢?既然是废物,那就乖乖听话,小毛头逞什么英雄……”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时,一个下属上前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皱着眉头听完,又看向慕容瑾问道:“什么都没有吗?” 下属摇了摇头,问道:“那怎么处置他?” “不必管他,让人都撤干净。至于你带回来的另一个,直接灭口吧。” “是。” 另一个人是谁?是和他关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吗?好像是个不大的女孩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人冒这样大的风险将他掳来,又这样匆忙离开,是发生了什么呢? 慕容瑾来不及细想,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桐油味,火焰在眼前迅速燃起来。那个干瘦的身影隔着火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听不清的话语,便消失在了火光后面。 真是荒唐。慕容瑾这样想着,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勉强扶着墙站起来。好在此地的可燃物并不多,那人也并非要置他于死地,慕容瑾很快便拖着湿冷的衣衫跨过了火焰。 还要走一截小道和阶梯才能通往地面,慕容瑾猛然回头往深处看去,似乎听到了女孩的尖叫声和男人的惨叫声。 慕容瑾望向石阶尽头,那里已是一片火光,而这个酷似牢房的地道里也被火焰照得石墙泛红。他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便提气往记忆中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没错,是那里。慕容瑾扶着墙壁喘着粗气,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孩,她手里紧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贴在胸口,被冻得发青的手不停地颤抖。女孩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半晌之后才发现慕容瑾的存在。 尸体是一个身着劲装的壮年男人,他可怖的眼球像是要凸出来一样,死不瞑目地盯着上方,喉咙被割开了深深的一刀,生前捂着伤口试图堵住鲜血的双手已经变得僵硬。很明显,女孩脸上的血并不来自她自己,只是身上也有几处利器造成的伤口正淌着血。 “快走——”慕容瑾攥紧女孩的手腕便拽着她往外跑去,女孩跑得踉跄,但握着凶器的手却没有松开一点。 建在暗牢上方的建筑已经完全燃烧起来,火舌舔舐着一切可燃物往上爬,热浪灼烫万分,逼得人难以前进。两个精疲力尽的小人儿止住步伐,良久也无人说话。 “跑!”女孩突然反握住慕容瑾,瞧准了面前的火势稍弱一点的时机,坚定地跑出去。 烧得残破的门被一脚踹开,两人不敢停歇地又跑出去一段路,才脱力地齐齐跌倒在雪地上。 大火逐渐吞噬整个房屋,火光照亮着两张狼狈苍白的小脸,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俱是一愣。 “是你?” “是你!” “雪霁公主。” “四皇子殿下。” 火焰的红光融化着纷飞的大雪,也打在两人的脸上,虽然年岁在增长,相貌也在改变,但还是能够凭着记忆中的勾勒一眼就认出来。 真是奇怪。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已经不记得了。但还能记得那盒甜得让人舌头发麻的糖和点心,以及那个明媚温柔的笑容。 留离擦了擦脸上的血,血迹被糊开一部分,长开之后的眉目多了几分英气逼人,只是眼眸还是那样澄澈如湖,一片雪花想要落入湖中,被纤长如羽的睫毛接住,转瞬又融化成一粒晶莹。 两人都有好多疑问,但又说不出口,整件事过于复杂,叫人不知从何说起。 都只是沉默着,看着这场大火,看着燃烧的木头架子。看它倒塌,看它逝去,看废墟,看灰烬。仿佛过了很久,但回过神来也才几瞬。 慕容瑾突然撑着地站起来,向留离伸手,留离便借力也站起来。 “他们走得匆忙,或许是被发现了踪迹,若是宫里的人找来了,你会不会有麻烦?” 留离思索片刻后道:“那你呢,你会被责罚降罪吗?那个人带走你的时候说……”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且放心,我不会有事。好在没有出城,你身上的伤口需要处理,快走吧,”慕容瑾轻轻地扯出一个笑,“今天的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对吧?” 留离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保重。”于是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开,步伐缓慢但是利落,素色的衣裙被烧得残破,染着血迹,就像是倔强又寂寥的另一种火苗。 火苗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后,慕容瑾终于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来,昏死在雪地中。 紫霄观的道士找来时,地上地下都已经被烧了个干净,瑞王府的人马紧跟着过来,将还剩一口气的慕容瑾安置在马车内。 年轻的道士皱眉道:“狡兔三窟。” 云清问道:“鹤羽卫那边有动静吗?” “殿下遇袭之事,只告了王府,请王爷放心,陛下那边不会知道。” 第八十三章 昏东壁中 伤口已经麻木了,风雪一点也不消停,浑身好像都没有了知觉。 女孩躲在一个矮墙下避风,徒劳地往手心哈着气,半晌之后才踉跄地拐进了另一条街。 “笃笃笃——” 留离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看了一眼牌匾,敲了敲医馆的门。 “来了来了。” 先是一阵器具碰撞的声音,然后急促的脚步声便越来越近,油灯的光热打在脸上时留离都还有些恍惚。 开门的女子一惊,来不及多问,便半搂把人拉进来,立即将门关上并落了栓,风雪被隔绝在外。 留离轻轻哆嗦了一下,女子温柔地揉着她的后脑勺,轻声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漆黑的空间里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点着,女子又去找了另一盏灯燃起来,才看见她还穿着中衣只粗略披了件外衣,鞋子也是潦草地被拖着走。 留离心中很不是滋味,“李大夫,抱歉,我……” “不必多言,”李君平打断她,“你来敲开了我的门,就是我的病人,其他的话,等我医完再说。” 于是便安静地看着李君平忙碌起来,留离平日里被伺候惯了,此时也不免难堪。她们左右不过几面之交,这位年轻的大夫看上去也像是只刚过及笄之年,一个人打理着医馆,怎么还敢接收她这样来路不明半夜叩门的小丫头呢? 李君平给她把完脉,像是松了一口气,仔细地处理完那些深浅不一的刀伤烧伤,又拧了帕子帮她把脸上的血渍污渍擦干净。等李君平自认将这小丫头浑身上下都检查好了,才歇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掉的茶水。 留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怕我是个恶人吗?” “我见识短,可没见过你这样的恶人,”李君平笑了笑放下茶杯,看着她乌亮的眼睛,“怎么样,要帮你报官吗小丫头?” 留离似乎听出了些轻视,微微拧眉道:“你好生奇怪,恶人又不分年纪大小。倒是你,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做这样的营生,也不怕惹上麻烦吗?” “嗯?”李君平看着她一副装作大人的神态,很是惹人怜爱,忍不住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头,“你啊,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不道谢也就算了,还反过来责问我。” 留离刚有些恼,又被说得羞愧地垂着眼,两颊也有些发热,突然站起身来端正地朝李君平深深一揖,“多谢李大夫施救,你的恩情,我记下了,日后定会加倍奉还。” 李君平忙将她抚着坐回去,只道:“我说着玩的,你别当真,这点小事也谈不上什么恩啊情啊的。” “我记下了。”留离道。 “疼吗?”李君平轻轻抬起她的胳膊,看着那条被包扎后还渗出些粉红的伤口。这个小丫头,身型气度都像是富极人家养出来的贵小姐,被利刃划了这样几条口子,穿着这样破烂的衣服走了不知道多远的路,进门到现在不喊疼也不唤冷,真是好忍耐。 留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疼。”又朝门看去。 李君平会了意,道:“你家离这儿还远不远,我送你。” “不必送了,”留离再次摇头,缓缓起身认真道,“李大夫,今日之事,感激不尽,日后必有重谢,还望你不要说与其他人。我……也确实该回去了。” “自然,那我就不送你了,只是还是拟一份药方给你罢,兴许用得上呢,”说着便去拈了笔来匆匆写下一副方子,趁着墨迹未干,又去她房中取出一套崭新的袄子和一件斗篷来,“这衣服虽然糙了些,你不嫌弃的话,勉强也能御寒。”她将这叠衣物放到一旁的桌上,又转身进屋翻找起来。 留离小心的摸了一下那斗篷,又马上将手收了回来,心中很不是滋味。是她没有接触过的面料,但想必对于医女来说已是很好的了。这许是李君平为自己新裁做的冬衣,大抵刚做好也没怎么穿过,放在衣柜的最底下,压出了明显的折痕,凤仙红和淡茜色,应是极衬她的。 李君平又捧着一双缝了棉的修鞋出来,有些羞赧道:“这还是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穿过的,只穿了一个冬天,我没舍得扔,大抵能合你的尺码,虽不比你脚上的,但总没湿透。” 留离后退半步,再三推脱,还是在李君平的半哄半拽下换上了新衣。 “你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大可再来找我,”李君平将药方叠好,塞进羞红了脸的留离的衣襟里,又找来一顶斗笠给她戴上,声音轻柔,“快去吧,再有两更天就亮了。” 她半蹲着,温热的呼吸贴近脸庞,体贴地系好绳结,与留离像是一同长大的亲姐妹。 好生怪异。留离心想。 “就此别过。” “保重。” 出了医馆后,留离踩着雪一路狂奔,跑了好久才靠着墙蹲下身子来,将头埋在臂弯里许久。 “为什么?”不知道在问谁。她抬起头来,大喘着气,眼睛被风吹得通红。 又绕过半条街才到了质子府的后门,无人看守,但是落了栓。留离咬了咬苍白的唇,又望向那高墙,突然有些脱力地倚在门上。 只听门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留离只来得及侧身半步躲在一旁,就瞥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一个清晰的女声传来,“殿下真是教小人好找啊。”听不出喜怒。 留离低着头,斗笠几乎遮住了整张脸,鞋子还是难免被雪浸透了,冻得脚尖生疼。 那女声又提了音量道:“殿下,屋子里的炭火已经烧暖了,快些进来吧。” 留离摘下斗笠,轻呼一口气,便朝里走去。 那身量修长的女子环视一番,利落地将门栓归位,紧随其后。 她一身侍女打扮,与质子府中其他守夜的侍女无异,只是比她们略高出半个头,脚步略轻盈一些,相貌并无什么特别,但周身却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凌冽气息,仔细看才能发现眼尾有几分——如利刃一般,藏不住的锋利。 这是宫中专门挑选遣来的宫女,负责伺候陪伴在质子左右,能力才情都是最出挑的,名唤凇岚。 凇岚昨日入宫述职,夜里踏雪而归,见榻上无人,便在后门的小院中等待多时。 直到凇岚给留离找出了需要更换的衣服,又端着姜汤送来,二人都未再讲话。 留离道:“你先出去吧。” 凇岚将一旁的斗篷收起来,道:“桓姑姑和另外两个丫头都睡下了,还是小人来为殿下更衣吧。”说完便靠近留离,抬手欲要解衣带。 “不必了,”留离看着她冷冷道,“出去。” “是,”凇岚只好将手放下,看似温柔地捏了捏留离还在渗血的手臂,看着留离乌黑的眼睛道,“这等粗劣的衣物殿下以后还是不要穿了,明日,也请殿下告知小人,您去了何处,身上的伤又是如何得来的,好吗?”她绵言细语,仿佛真的在哄小孩子。 留离愤愤地甩开她的手,“你放肆!” “小人,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