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路盘旋》 第一章 太阳在滇西高原的群山顶端逐渐隐去,跟着吝啬地收敛去最后一丝光线。天边那大片大片在几分钟以前还尽情地向世间的人们卖弄着鲜红铮亮妩媚斑斓的火烧云彩,眨眼间就迅速地逝去了艳丽的光泽。 瞬间,好似舞台上刚演完了一场精彩的剧目,大幕落下了,彩灯熄灭了,人走座空,一切都暗了下来。当然,这里毕竟不是演戏,黑夜并不意味着休息与空白,大自然永远是没有停歇的。在这片沉寂的山野里,在这方阴郁的气氛中,世界绝非童话里常见的那么静默。无边的森林挺立在起伏蜿蜒的滇西高原上,一阵一阵的山风在峡谷里,在树丛中穿行呼啸。无人知晓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永不停歇的响声,更难以分辨是风因树的阻拦而怒吼,还是树因风的光临而欢歌。大自然啊,太奇妙了! 与这风声相呼应的,还有那不多的,但一响起来就足以让整个山谷都震动的汽车喇叭声。常常有几个手脚勤快,敬业争先的驾驶员,愿意在这样明亮的月色下赶路。 滇西北的夏日正适合人类生存的标准温度。正午时的日光可能会带来过高了些许的热量,那么夜间则是再宜人不过的了。精明的司机就来了个合理的昼夜调配,午饭后找个凉快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到下午四五点钟才慢慢起身,洗漱停当,向店家老板买上一份上等的盒饭,这才上车启动发动机,开始新的征程。 夜间在山里奔驰,工作效率高。比起白天有数不清的好处,这时,尤振雄已把外衣脱了,只穿着一件的确凉衬衫,还把衣袖高高卷起。两边的车门玻璃大敞开,迎着车子的走向,任山风呼呼的直往里灌,真是痛快。若非晚上的蚊虫小咬多了些,这点长袖也不会留。 这条顺着山势起伏盘旋的公路,在缓慢转动的车轮前不断地延伸变化。如此高低不平,险象环生的盘山公路,夜间行车,放开大灯,一眼看出去,也不过就是十几二十米。操纵着这样一辆老“解放”,车厢上堆得冒尖的木料,已经快达到载重极限了,可为了超额完成任务,还在后面拉着个三吨的挂车。有谁能把它开得再快些呢?唉,没办法,这正是文革刚过,改革还未走上正轨的生产特色。 尤振雄望着山顶上虚幻渺茫时有时无的月光拼命往上爬。在一个偏高的大坡上,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也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熬了近半个小时,现在天已黑尽了,总算闯过了这个被道上的驾驶员们称做“落魂坡”的鬼地方。转过了标志着山坡结束的路标,一个大弯就有八百米,再往前就好走了。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伸手抓过丢在身边冷落多时的毛巾,擦了一把汗,舒坦地对自己笑道:“总算过来了,总算过来了。” 这台老车,虽不能说老得掉牙,但也着实有些年纪了。据说当年爸爸进山创建下关总站时,就是驾着这些车来的。不是吗?且不论其出厂的诞辰,那恐怕已无人记得清了。就从建站时算起,也比自己整多出五岁。有道是树老根多,人老病多。几朝的元老,若论起功果业绩来,自然很光荣。走到哪都可以象说书的一拍板子,眉飞色舞地喝上几句:“想当初……”反正这也壮烈,那也光彩。真要到实干处,如今可就有点逊色了,机器组合不够灵光,车轮也有些拖泥带水的。按日常的载重量就已够呛,这一趟又受朋友之托,私买了一方木料——好友即将完婚,急等着新家俱装置新房,如何能够推脱——这下可把自己整惨了。一路抛锚不说,还多耗出去了几十公升汽油。这会儿,他暗暗地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这种事再也不能干了。不要说一般朋友不能答应,就是队长书记的儿子结婚也不干了。” 滇西北的山岭延绵不绝,三四千米的高山,一座连着一座,道路顺着山势一去十数公里,要分清哪里为界是不容易的。有的驾驶员在这些山里跑了半辈子,到老了还搞不清哪座山叫什么名。跟他们谈论起山野逸事,若要点明地名,如青风山白云岭,燕子峰藏经洞之类,他们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如聆古传;而只要讲明是某路段多少公里处,他们则似身临其境,你争我辩。所谓世本无路,路在脚下也。 云南的公路就是这等特色:山有多高路有多长。东绕西转,上天入地,从这个山巅下到那个山谷,从这方松林钻到那方柏丛。加上边境地带人烟稀少,交通荒凉,一进入山区,一两天出不来也是常事。有时几个钟头在路上见不到个行人又何足为怪,只要能遇上几样珍稀的飞禽走兽也算是老天的厚爱了。 尤振雄最近刚满二十五岁。单独上车有三年了,前段时间跟妈妈回了趟老家,算是认了祖先的门,晓得了自家是个什么光景。以前填个啥登记表的,一到“籍贯”栏,他的心都要咯噔一下,几回扪心自问道:“我也算河南人吗?压根不知道家乡在哪方哪地,家乡的父老乡亲怕也无人知晓还有个小子在这方生长。”几回他都想私自改填云南了,只是听人们说那是不允许的,他才没有盲动。这回心里塌实了,不仅将老父亲的骨灰送回去了,了了一桩心愿。并亲眼看见宗祠的辈份碑上镌有自己的姓名,从此可以心安理得地承认河南籍了。 小伙子身材适中,一米七五,体形偏瘦。大部分开长途车的都这样,吃喝无度,睡眠不足,营养欠缺,皮肉包骨。野外奔驰的人,别处再用什么催生素也难见效,唯有这颌下的胡茬却似出土的春苗,雨后的青草,长得飞快。不管是年老年少,出去一趟,五天没刮,满脸的络腮胡就长得象个江湖大侠,飞天剑客,胡彪漏网,战犯特赦。 这一趟出车是探家回来后第一次进山。从那姥爷疼姑舅爱的老家出来,钻进这连说话都没有人答腔的小驾驶室里,操起已有几分生疏的方向盘,一路上尤振雄的心情与往常确有天壤之别,地壳之异。要不是行车时不容许分心,他真能沿途做出一组《滇西行》的诗词来。不过,对于开的这辆车,对于走的这条路,那是绝不生疏的。跟车实习的一年里,少说就跑过十几趟,什么该遇的事都遇见过。这不是乱吹的,谁要不信且有兴趣查实的话,可以日记为证。小伙子自幼好学,业余时间酷爱读书,无事之暇也常动笔写作诗文。从当年下农村开始,他就坚持天天写日记,尤其是上车以后,记得更加仔细。天气晴阴车驻地,山川风情民俗语,得意顺当卖弄事,低头红脸责备句。样样都有记载,别以为日记没有啥艺术价值,真把它放在宣传科的桌上,说不定还成了抢手货,人人争相研究,因为它是来自第一线的作品。正是他在这方面的出众之处,才成为车队公认的“三秀才”之一。 所谓秀才,无须多解释,就是比普通人多几分特殊文才的人了。在四车队,不知是天功地造,还是鬼使神差,竟在这批文化素质很差的十年动乱的受害者中聚集了如此三位小青年:尤振雄能文通诗,称为“文学秀才”;于新民会画善描,称为“美术秀才”;胡少杰爱歌懂乐,称为“音乐秀才”。当然,这些称号不过是朋友之间调笑取乐之所为,不带任何学术级别,因为他们还未做出多少让世人认可的成绩。至于老驾驶员也跟着这么叫,则是出于多种原因。或是对徒弟的钦爱,或是对青年的寄托。不信你私下访一访,对那些人们看不上眼的家伙,才不会把这等美好的绰号加之头上。 三个秀才的功课中,文学是最普及且最难以高出人众的,三人中却要属尤振雄的称号传得最广最硬,这是为什么呢?除了各自的刻苦用心,成功多寡外,各人在车队的关系良莠,性情谦傲也是人们承认与否的重要因素。不少老司机就说,他们喜欢小尤,关心小尤,有许多是因为对老站长的爱慕而自觉贡奉的。年过四十的老人都清楚地记得,当年的老尤曾是全国有名的运输标兵,他以高超精湛的技术,平和慷慨的热情,敢作敢当的勇气,爱车如命的作风征服了所有的部下。成百上千的各民族优秀子孙,都将他奉为驱穷致富的神明,发誓跟他干到底。可惜在那个倒霉的年代,老头子遭尽磨难,最后没能挺过来,过早地逝去了。 有人说尤振雄能当驾驶员,多半是属于遗传性。不管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或是出于其他的何种用心,反正他听了觉得挺快意的。从学开车的头一天起,他就从老师傅们的口中得知了无数的有关老父亲的各种奇闻轶事。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形象在他心目中逐渐丰满与鲜活起来,不光是以前那样朦胧刻板一点一滴的辉煌,而且有了更多生动自然全面立体的灿烂。如今,他越来越清晰的意识到,老父亲不仅仅是一个刚正不阿,肝胆照人的好领导;又是一个艰苦朴素,谦虚谨慎的大劳模;还是一个不计得失,乐于助人的真朋友;更是一个妙趣横生,多情大方的普通人。老人的故事在老一辈工人中广为流传,尤振雄已听了不少,特别是一些精彩的段子,常常是从好几个人口中有多种不同的说法。他一听到都爱抓紧时间记入日记本中,现在已搜集了不少。他有个美好的长远打算,想等啥时有机会能认真整理一下,为老头子搞个回忆录,就算不能成书出版,也留在身边自我欣赏。 由于开车的人们整天在盘山公路上转悠,日常生活所遇过于单纯,见到的人和事太少,需要开口讲话的时机也就不多。久而久之,人们的性格随着这独特的环境而变化,以生理学的观点来解释,连说话的正常机能也因长期不运动而迟滞了,因此多数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从前开车人就忘不了带几包香烟,有事没事点上一支。现今情况好多了,越来越多的人都记着带上个半导体收音机伴行,时不时听上几段。更有甚者,成天就干脆开着不关,管它什么流行歌曲,民间小调,国际新闻,天气预报,都不放过。只要有个人声作伴,也算是个寄托。 物以稀为贵。世间人与人的交流越少,相互间的感情就越珍重。路上人出于共同的世道,无一例外地推崇中华亘古倡导的礼节,走到哪里都以义气为重。不管遇到什么人,都是好朋友。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常年的经历使他们中间形成一个不成文的习惯,大家都把“侠义”奉为最高尚的伦理道德。 象尤振雄这样才上车不久,阅世不深的年轻驾驶员,更是十倍地爱惜所有外人的友谊。半个小时之前,就是方才还在落魂坡挣扎爬行那阵子,他曾看见山顶上有一辆车,正开着大灯在飞跑,大概对方也看到了山间困难拼搏的缓慢的弱光,还主动长长地鸣叫了一声。自己虽在困境中熬煎拼命,也还是友好地向人家回应了一声。 这时已快达到这段路的最高点,他觉得早就应该与过来的朋友相会了,可为什么还没遇上呢?真有点令人琢磨不透,总不能返向回放了吧。越往前走,他就越加份小心,在看不清楚的弯道处,都问讯式的摁声喇叭。 今天的夜晚,天气非常晴朗。黑暗深沉的天空,百十里只飘荡着几片白云,千百颗永不疲倦的星星或明或暗的不间断地闪烁着,半圆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星空之间,挺亮的。虽然它那点光完全是太阳赐给的,并有人曾计算过仅为日光的几万分之一,然而此时谁要硬说这就是人类的光源,也许也不会招来多少人的异议。夜晚的魅力就在于这里。让人看着,自然就有一种天明地暗,天宽地窄的感觉,也很容易联想到那是个美好的理想天堂。 绕过大弯,眼前就是宽阔腾天的山顶境界。虽说是夜晚,看不出去多远,天是黑沉沉的,四方都压在身边;地也是黑沉沉的,道路咫尺难见。难以想象的是,这些开车人竟没有一点危机感。正因为看不见,许多令人谈虎色变的险坡恶岭,就象耳旁那无息的山风,尽管时时隐藏在某个角落,但不知啥时就过去了。还有那些叫不上名的鸟兽的凄鸣惊唳,更只当是此山林交响乐的边鼓旁锣,帮腔罢了。 正全神贯注掌握着方向盘的尤振雄,眼睛随着明亮的灯光向前方紧张地扫视着。路上的景物,若是白天都是一目了然的,而夜晚在黑暗中却样样都埋藏着危险。突然,一个意外的景象闯进了他的眼帘。“啊!”他轻叫了一声,直感到头皮发炸,下意识的就刹车减速。急忙间想认真看看,证实自己的发现是否有误。可该死的灯光在颠簸中却无法稳稳当当地停在一处,他只好加倍集中精力,缓缓前行。 靠得很近了,这回确信自己不太好的眼睛也不可能会看错。在前方不远处,有辆汽车冲出了公路,倾覆在路旁。这是尤振雄上车以来头一回在路上遇到有人翻了车,虽不曾亲眼见到那恐怖的一刻,但可以肯定是肇事后出现的第一人。还可以肯定,先前在山上打招呼的就是这一位。倒霉的家伙,前后才这一阵子,怎么就成了这样,真无法相信。 沉重的车子渐渐行到那车的旁边,稳稳地停下。尤振雄从驾驶室里钻出来,疾步走到跟前,前后转着看了看。是一车队的方头新“东风”,看样子是准备进山拉木料的空车。可为什么轻轻松松的就没有掌握住呢?唉,怪不得老师傅们都说,满载的车子好驾,无货的空车难开。一般说来,载货车就好象负重出行的人,想快跑也跑不起来,这样慢走可以时时提醒人记起自身的重任,就是走在路上也忘不了时常从后视镜看上几眼后面的车厢,不要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而开空车则不一样,如此无人无车的地面,一阵跑疯了,就象上了高速公路,容易把什么都忘了,不将时速提到上百公里总觉得有点不过瘾,恨不得一下从这边山头飞到那边山头。这人会不会就是这样呢? 尤振雄靠近翻倒的车旁,看见那车半个车头撞在山坡上,整辆车颠覆过来,半边车轮离开了地球,朝天凄楚的招摇,象要求过往的车辆拉它一把。所谓轮飞千里地是根,一朝离地吓煞人。看了叫人心里头直打激凌。 在驾驶训练班里,途中救护是专门的一课。只不过当时谁都没有在意,盛气十足的小伙子们个个只想着早日成为一流的驾驶员,随便听听蒙混过去就算了。后来的跟车实习中,师傅们又一再反复强调安全行车的重要性。路上出点小错就喋喋不休的唠叨,要遇上个肇事车更是见景生情的发挥一通,几天都讲不完。真让人厌烦了。然而不管你烦不烦,人家是没完没了的还要讲。也只有到了今天,才会真正理解老师傅的良苦用心。对于路上有人发生意外,第一行动是救人,这是所有的救护常识,行车经验中再三教导的。所以尤振雄非常明确此时该做什么。 他跳上车头,准备把开车人搞出来。无奈车门有些变形了,怎么用力也拉不开。幸好窗户大敞着,前边的玻璃也碎了,他从几个窗口探进身去,试图将那人拉扯出来。里面光线太暗了,到处都有碎玻璃,没动几下,手上就划了三四道血口。这下子也顾不得许多了,总算摸到一个好用力的地方,抓紧了,一咬牙就拼命往外拖。那人已昏了过去,任凭人家怎么折腾,竟没动一动,只长长地哼了一声,大概是表示自己还没有断气吧。 尤振雄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把那人拉出了车子,弄到了路边,自己顺势也坐在了一旁。从发现翻车的第一眼起,他就意识到双脚发软,这会儿更是浑身散架。想抽支烟解解乏,竟连拿烟的力气也没了。费了好大劲,双手抖动着总算把烟点燃,连着吸了几口,憋在肚里将近有一分钟,然后深深地朝身边的伤者喷去。那人脸上有血,一时难以认出是什么人来。尤振雄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认人,他感到自己的脑力也全衰竭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想了半天都没点主意。 那人在一番折腾中度过了死亡的冲击,平息的鲜血又开始流动,未完全休克的心脏也努力搏动起来。或许是那点浓烈的烟味又加上些刺激,他缓慢地恢复了知觉。当在明亮的月光下认出眼前的救命人时,他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微笑,吃力地叫了声:“老尤。” 尤振雄自林场出来,直到现在,大半天都是一个人在山间的孤路上行走。除了单调的汽车发动机,没有接触过任何声响,这时冷丁地听到近旁冒出这样一声,倒把他吓了一跳。一阵冷汗过后,他立即反应出可能出现的现象,回头一看,果然是那生死不明的伤员有所举动。他很高兴,刚要把手中的半截烟头扔掉,一转念又没扔出去,迅速回身把那人的上身托起,将烟头塞在他的口中。“你醒过来啦?” 那人贪婪地吸了几口,一偏头把快烧到嘴唇的烟头吐掉。此时他的手脚还在麻木中,根本动弹不得,也就顾不得什么礼节了。随着尤振雄的动作,他只能皱眉咧口地哼几声。待双方都平静下来,才又艰难地笑笑,报答式地说道:“老尤,我今天可出洋相了。” 听他多说了几句,尤振雄意识到此伤者并非一般当面点头,转身各走,摩肩擦背,不问名由的人,再仔细一辩认,更使他吃了一惊。“哎呀,老黄。你,你怎么。” 黄文斌难堪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尤振雄也想到,他人在落难之际,最好不要去打听那些当时的情况,还是先救人要紧。想着就有了主意,起身聚集起全身的气力,把可怜的朋友半拉半扯地塞进自己的驾驶室。采用一种尽量合适的姿势将手脚安放好,即让他能舒展的靠卧,又不至于影响操作。关好车门后,立即发动马达,要顺利的话,能在明早回到下关,送进医院。那个车嘛,就实在无能为力了。不过也无须担心,按照常理,在这荒山野岭中,一般也不会有人来动的。回去叫人吧。 第二章 虽说时间似流水,一去不复回。让你无法理解的是,有时它又会与你开个大玩笑,就象太阳西落明天又东升,月到十五丝毫不缺损,任凭风云弥漫彰眼目,万物神灵时刻在驰骋。有些前几年早已过去的事,许多年之后又毫无预报的就出现到了身边,竟是与当年那等的相象,莫不是老天爷执意要人们完成未尽的事情。看来天确是有灵气的,做什么都不能半途而费。 尤振雄和黄文斌是旧交。参加工作之前,在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时认识的。两年多的边疆农村生活,朝做夜眠同房铺,春耕秋收共吃住,乡镇赶集双驾辕,山村课堂学毛著。也称得上是患难之交了。 认识可谓不短,交情却乎未深。尤振雄并不喜欢黄文斌,觉得他身上那种高傲自负的性格与自己不相融洽。只是那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大家总不能成天为丁点小事争执不休。为了共同的生活,各人不管出于何种思想,相互间都表现出尽可能的宽容和忍让,和平共处。 黄文斌是老知青,文革开始时的高二学生。早几年就下乡了,十里八村,认亲交故,见多识广,阅历丰富。比尤振雄大几岁,他总以“老大哥”自居,无论伙伴们谈论什么话题,只要有他在场,都绝无例外的会凑过来发表高见,做出判断,解释因果,安排功患。简直就是天上派来的太白金星,专门降到人间指导世事,救急化难的。不过他到底在正规中学里读过几年,尽管没毕业,也比后来那些带着毕业证来下乡的小弟弟们懂得不少。舞棍踢脚,冰河洗澡,打柴烧饭,植花养鸟,什么都能来几下。在乡下的几年,很得到老村长的赏识。三乡九镇的联防民兵听他令,十年八载的开荒计划由他定,哪家发生野蘑中毒先敲他的门,党支部开会也不忘请他去旁听。别看他到现在也没入党,可人家就有那份能耐。要不是走得快,说不定就被招为过门女婿,听说有人还打算将他培养为村长的接班人,州里也几番来人想搞个立足边疆扎根农村的先进典型,只可惜那里太穷了,再大的成绩也难出人头地。 尤振雄他们这些经过文革的新毕业生下乡时,人家已是方圆几百里山区军民联防的大队长了。别看老黄依然是下乡知青,职无定级,薪无半分,村委会里仅有的一台有线电话机主要是为他服务的,有事甚至可以在任何时间与州委书记或者军区司令员直接通话。说奇妙也不奇妙,在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以“两个凡是”为一切行动的准则的年代,各基层单位的乡长、村长、书记,都在想方设法的用各种不违背最高指示的做法,带领自家这方人马努力把粮食产量搞上个新台阶,至于那些成天带队领人搜山抓特务、堵奸细、查毒品、防间谍之类的事,也正是这些联防大队的人员乐意之所为。 可惜黄文斌这人好的是争强斗胜,真正务实的成分却不足,一听到外边有什么新动向就想放弃原定的作法,带领众人赶超新形势。比如在文革后期,城市中学生和下乡的知识青年群体中,曾流传着几个故事怪诞的手抄本。有一次不知经过什么渠道,他看到了一个叫作《一双绣花鞋》的小说,就莫名其妙的给他管辖之内的十山八寨的民兵们下达了搜山的命令。前后搜了半个多月,真的让他搜出了几只破草鞋,遗憾的是事态到此为止。据说他设计了五种可能都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发展,最后只得作罢。这也是他终不能成为典型的症结所在。 两人住在一窝,吃在一锅,玉米青稞,无分你我。时间长了,双方也都发现对方与己有不少隔阂,因此相互总也成不了好友。近些年来,大学的校门渐渐敞开,不象前几年只允许工农兵学员进出,这年传出新精神,各类人物都可以考大学。象尤振雄他们才告别学校不久,且在校时成绩比较好的,学习的热情还没有彻底凉下来,这时多么希望能有机会进入高等学府再深造一番,实现从前那不可靠近的梦想。于是,这些人很快就收集起各科的教材,利用业余时间,拼命地复习。 可是他们的行为却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一些根本不敢翻书持笔的差生,就不惜四处散布流言,嘲讽人家是不安心农村锻炼,思想改造还未达标。黄文斌就曾语平心忧,声外有言地单独劝过尤振雄。他说依他所见,知青下乡不会是永久性的,不久就会有所改变。这在当时是非常激进的观点,一般人只敢意会不敢交流。黄文斌到底有几分特殊,不光当人明说,还列举各样事实来证明它。他说他的同学多已回城,虽然通过不同手段,走过各种后门,或因病,或因伤,但不难看出,手续是越来越简单了,已成了乡镇委员会的日常行政事务。他的意思是想劝天真的小弟弟们,不必过分苦熬自己,反正只是个时间问题,能住过初一,又何惧十五?拿出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不要在最后阶段还给人留下个不安心接受再教育的骂名。看看,人家的美好理想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寻找脱离农村的捷径。 头一回没有经验,不知道新的高考会用什么方法来考,大部分人员还抱着以往的梦想来寻好运,结果一个没考上。回来自然少不了让人们好一番奚落,有人也丧失了信心,觉得自己再学也难进高等学院的门槛;也有人更憋了一股劲,钻进去愈发不可自拔,下决心要在下一年做出点模样来。后来没多久,就赶上了大招工。面对这样大好的天赐良机,平时思想最激进的人也闭上了嘴,人人都不吭不哈,什么豪言壮语,统统留在了贫穷落后的滇西高原上。所有的从城里来的知青,全都一个样,背起背包放下锄,告别辛酸小石屋,走出贫瘠黄土地,跨上通天新道路。时常在嘴上夸耀的人生追求的金光大道,说不定就从这里开始。过去那段无言的争执暂告一段落,新生活的开始,人们都以新的眼光相互对待,旧时的隔阂不知不觉地被遗忘。在学习新知识的面前,谁都得潜心尽力,山乡学到的各种经验多没有用,只得忍痛割爱,悄悄地抛弃。相反,猛地走进城市建设,工业生产的行列,那些多下了几年农村的大哥哥们,长时间没摸过书本纸笔,这时与小兄弟们相比,倒显得大脑也不够灵光,手脚也不象小青年那么麻利。不得不暗暗加把劲,努力去学习。 在驾训班里,一百个人,同样身份,同样目标。每天一早就起床,分班跟着老师傅学车上的动作,沿途驾驶。谁学得快,谁学得好,自有各自的老师点拨评判。学员间几乎全心用功,一点不去顾及外边的事情,对面相见也不招呼了。今后上路都只讲人车完成的任务,个人间不存在你荣我辱,你争我夺的厉害关系。从此谁也不管谁的闲事,过去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罢;有交情的也好,有积怨的也罢,都一样相处。尤振雄与黄文斌和众人相同,主要的精力都集中在刻苦的学习上。以前曾有过的不友好,也在新的生活中逐渐抚平淡漠,可谁也没想到,后来上车上路后又会有所发展,并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驾训班将结束的事。同窗苦练了一个多月的一百人都顺利通过了考试,领到了实习证,准备分到总站各车队跟车了。这一天大家一块照了毕业像,又在大饭店包了几大桌丰盛的酒席,师生同欢同庆。这天人人喜悦,个个高兴,每每扬箸,频频举杯,为自己庆幸,为朋友祝贺。酒过三巡,肴馔残凉,黄文斌与人不同的心窝早被烘得难以平静,又生出一个新点子。他借着一阵酒力,将杯中的加满,站到中间,大声对人们说道:“弟兄们,今天真称得上是个喜庆的日子。我们一百个人,虽然来自各方,过去多不相识,如今为了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是多么难得的啊!说起来也并非偶然,应该承认我们的命运有不少相同之处,要不然怎么偏偏把咱们放到了一起。不要说明日就得分道东西,各奔前程了,从今以后我们将一辈子在同一条战线上,为建设祖国而共同奋斗了。我建议,趁着今朝相聚,众人结拜成异姓兄弟,对天盟誓。来日在工作的岗位上,无论天南地北,山东河西,在哪里遇上了,各各以义气为重,相互拉扯一把。” 这个主意挺富于刺激性,对于吃喝得正兴起,头脑正发热的小伙子们来说,无疑恰恰迎合了各方冲动的心理。没等他说完,下面就有不少人叫好赞同,一些好管闲事的人员呼兄唤弟,四方走动,斟酒安席,准备仪式;又有人互问生辰,籍贯八字,方位属象,试排座次。尤振雄他们那一伙却不以为然,没有表现出兴趣来。他想了想,对这位出主意的“大哥”很有分寸地说道:“算了吧。什么时代了,还搞这番名堂,没多大意思的。只要心里有数,时时记着师傅们对我们的教诲,做个真正的驾驶员,在路上互相多帮帮就是了。” 听他泼这一瓢凉水,在场的人又觉得也不失顺当之理,很快就有大部分人停止了行动。你我对视着,都想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到底是拜一把子好呢,还是就此算了。人间就是这样,萍水相逢也可见义勇为,同胞兄弟亦能同室操戈,谁也说不上以什么为准绳,这是文化大革命留下的最深刻的教训。前几年不是以“最高指示”为一切行动的标准吗?后来人们得知,叫得最响的那几个正是最险恶的阴谋家,才发现自己忠诚的感情被愚弄了。 黄文斌对有人出面反对老大不满,继续说道:“过去有一句老话,‘上阵还靠父子兵,’同在一条战线,还是紧密些好。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串联,也让人们心中感到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走的哪里都别忘了我们不仅是战友,而且是兄弟。” 尤振雄没有承认他的道理,但也未同他直截了当地展开争辩,又从另一个角度提出质疑:“众人以兄弟相称,是不是还带有封建帮会的色彩?我们暂不去讨论这与当今的国营企业的性质有什么不合适,光是说说称呼,也够麻烦的了。要是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的还将就,大哥二哥,老八老九的总算叫得过去。这么一百个人,先前又没有交往,到现在我还有多半的人和姓名对不上,这样结拜算的哪家兄弟?再则,相互也没法称呼呀,‘二十七哥’,‘八十三弟’,这种叫法古之未有,算是尊称,还是戏屑?真是开玩笑,开个天大的玩笑。” 周围席间的师兄弟们闻言都唏嘘笑开了。 “事在人为,何必死板。不好叫就叫姓名呗,总不会冷落到连名号都不叫吧。隋末贾门楼五十六英雄大聚义,堪称先例,人家也不兴叫十几哥几十弟的呀。” “我们是何等人,就敢与人家相比。那都是些强人勇将,名流高士,身怀绝技,共立大志,后来大多成为大唐王朝的顶梁柱。而在场的百余人,文不学孔孟,武不练刀枪,智不能定国,勇不足安邦。无非一群乌合之众,各人为了生存从农村跑到城市,出力干活养家糊口,用心开好车子就得。多余的花花过场就少来点吧,前些年还搞得不够味吗?” 黄文斌几乎要发火了。后来在众人和师傅的劝说下,才平息下去,这个本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奇妙主意没有受到拥护,不声不响地夭折了。 过去的事很快就过去了。不久,大家都分下到各个车队,各奔前程,见面的机会也少了。从前发生的不愉快,随着时间的流逝,空间的相距,没多久都淡忘了。在路上多跑几趟,人们才注意到:驾驶员的生活并不象原先听说的想象的那么充满浪漫色彩和传奇情调。什么朋友,什么兄弟,在这里都不存在。谁也不能因为友好而要求与某人同行,谁也不能因为仇怨而回避与某人相遇。就算是同行吧,车子一开动,自掌自车,自司其责,连多讲一句话也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磨练,他们的性格很快起了变化,灵魂也开始同化。旧时的怨恨淡了,气也消了。“友谊”的含义在他们的心目中有了新的解释,千万里的高山野岭上,难得遇上个相识,多少好话还说不完,谁又去提起以前的烦恼。 几年中,两人总算都摈弃了前嫌,忘却了旧仇,见面递支烟,路遇招个手。尽管还没能象平常人一样同桌进餐,抵足而眠,一个在四队,一个在一队,各有各的任务,谁也顾不着他人做了些什么,黄文斌似乎也不象往日那样爱管闲事了。 这次的不期而遇,真让尤振雄惊诧不已。他实在不能多想什么,只有拼命地开车。这时紧张的开车人,简直比连跑三个通宵还要辛苦。不仅手脚无力,智商也最低,若不是身边这个几乎全瘫的却又时不时还发出几声艰难呻吟的躯体仍在做不停催促,他早就不想动了。 天大亮时,太阳刚刚把鲜红的光线洒向人间,奔跑的车子赶回了下关。尤振雄将朋友送进了医院,又到车队找他们队长汇报了路上的情况,他虽是从山里的肇事车旁过来,却没有亲眼看见出事的一刻,有许多事因都不清楚,反复地说来说去,倒把自己给说糊涂了。直到老队长一再表示所有细节都已明白,接下去的照顾伤员,收拾破车都由车队安排办理,他可以回去休息了。尤振雄才象是卸下了重担,拖着疲乏僵硬的双腿,慢慢地朝家走去。 尤振雄的家在厂区旁那群低矮的平房里。这里算得上下关古城的老区,房屋多是五六十年代的土木建筑,同时也不乏三四十年代的石料作品。可能还有更早的,别说建材老化,外型古怪,而且它们的布局也没有统一的安排。只有老态龙钟的专家学者们还能注意到其价值,为研究民族风俗,宫廷寺院的样式,还常来这些地方走动。如今戴吊缀帽的年轻博士,挎摄像机的外国游客,是不屑来此一行的。不难看出,这是从坝子村落发展起来的城市,祖先修建这些房屋时,根本没有什么长远的规划,唯一的指导思想就是捷足先登,要盖在哪儿就盖在哪儿,想盖成啥样就盖成啥样。按我国的民俗,破土立柱是要先看“风水”,定“八卦”的。当然,现在看来不过是科学不发达的补充成分。这一间,那一间,房间多了,行业多了,人们才明白新城市不能光照旧风水来摆布,必须进行彻底的整理和改造,在已经固定了城市格局的大小不同,风格迥异的凌乱房屋中,清理出街道、院落,修建起公园、假山。在旧城区,也有突兀冒出的两栋十层高楼和几幢正在施工的现代建筑。 二十多年来,尤振雄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记事起,下关就是这样子。多少年如一,难得有一点变化,正因为它难得,所以只要有点小发展,也会给人留下终生的记忆。象新城区这几年高楼林立,夜市星罗;街心花园,经宽纬阔;邮政银行,南北百货;饭店剧场,群喜民乐。新旧城区紧挨在一起,却如同两个世界,一个是数百年民族发展的真实写照,一个是解放以来改革开放的灿烂篇章。 下关,一个才起步建设的滇西边陲新型城市。如果你刚从穷乡僻壤的山区走出,尽可以把它当做是个先进美妙的小昆明、小北京,享受天伦之乐的小天堂;而要是你刚从海外归来,才从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电影院出来,又不难觉得它就象个落后的小荒原、小南蛮,凄凉得让人受不了。但不管怎样,人们也绝不会憎恨它。因为它是家,人世间最珍贵的温暖,最高尚的爱情都是生养在此地。古训:夫不怪妻丑,子不怨家贫。谁会不喜欢它呢? 尤振雄喜欢自己的家,更喜欢年老的妈妈。老人家的大半辈子为了总站的建设,为了丈夫,也为了儿子,含辛茹苦,无怨无悔。人们说:“驾驶员,三个家,一车二店三爹妈。”意思是说开车人的日常生活的时间分配,最主要部分是在车上度过,其次是在沿途的店堂馆所,剩下的才是在自己的家里。这样的分析比例没人考察证实过,难说是否准确,但此说法倒不乏几分道理。尤振雄从小在妈妈身边长大,对老人有着深厚的感情。从他记事时起,就看到母亲成天都是那样忙里忙外地做活。小小的一个家,总有这么无数的活计需要她做。后来父亲去世了,她依然无休止地做。儿子上学了,她还是那样不停顿地做。领导给她在车间找了份工作,天天要到厂里上班,她也是那样做。如今儿子上车工作了,老人光荣退休了,她也没有一天停止过。 尤家住在一个老式的小院落里。院里住着三户人家,另一户姓王,还有一户姓金。国营企业的住家不比农村那么稳定,一拜了神灵,排定了祖宗座位就几辈子不挪窝。这里的房地产属国有,个人住房由单位分配安排,说不定什么时候叫你搬你就得搬。尤家就是那年老父亲死后,搬到这儿来的。几年来,另外两家也都挪动过。 现在南房住的是老王家。老俩口都五十出头,男人前几年因工伤打断了一条腿,提前退休了,成天瘫在床上不出门。别看丧失了自理能力,那鬼脾气还爆得很,动不动就跟女人摔杯砸碗的发火骂娘。再加上此人文革时还干过造反派的小头目,得罪了不少人,群众基础极差,这下子十天半月也不见有人上门,就是过去的亲戚朋友也只恐避之不及,谁还来看他。他们有四个孩子,两女两男,大女嫁到澳大利亚,小女嫁到新加坡,听说都找的是百万业主。尽管两姐妹都挺孝顺,女婿也满和善的,可惜离家太远,难得回来一趟,只有经常寄些钱物聊表爱心。今年春节时,两边约好一同归来省亲,大姐带回一辆美国产的高级多功能轮椅,二姐送来一个日本产的如今在滇西高原算头一号的大屏幕彩色电视机。这叫老俩口得意的险些岔了气,津津乐道地向邻居们说道了好几个月。相比之下,两个儿子就差劲多了。大儿子在部队服役,最近提了营级干部,好几年没见面了。小儿子比尤振雄小四五岁,以前常在一起玩,但小家伙太调皮,喜欢恶作剧,做哥哥的尤振雄少不了强责硬训,多方教导。时间一长,两人就分道扬镳了。这次从老家回来,听说小东西因参与赌博偷窃被拘留教养了。老人们对此万分伤心,互相埋怨对方过于溺爱孩子,娇惯坏了。争来争去,只有暗抹眼泪,哀声长叹。为了不再强化这种心痛事,两人都尽量不提起这个不争气的孽种。所以外边有不少憎恨他的人在背地里说他这是恶有恶报,另外一些与他无大仇怨的人,也都嘲弄说笑老头是总站内最豪华的乞丐,最寒酸的富翁。 北房住的则是新婚不久的夫妇。男的是总站新近培养的技术干部,在家唯一可见的日常行为就是捧书沉思,很少听到他讲话,说笑之类就更是不闻不见了。因此,他的存在常常会被左邻右舍的人们忘却。而那位女的性格则恰好与他相反,开朗大方,热情豪爽,手脚麻利,天生大嗓。只要她一回来,小院里时时都听到她的声音与总站当天发生的各种消息。两人性格迥异,令人奇怪的是他们当初怎么走到了一块,而且婚后又出人意料的相处得异常融洽,从未听到过小两口高声争执过一句。男的有口无言,女的一嘴十舌,什么都不用他人相问。过了一段日子,只听着女的管男的叫“金三”,按照当地的习惯,大概是姓金,排行第三吧。尤振雄也图个吉利,跟着喊“金山”,因自己比人家小几岁,恐有不合,再加一个“哥”字垫底。顺水推舟,女的就是“金山嫂”了。虽说是同住一院,却有点朝夕摩肩擦背,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每天各人上各人的班,晚上自家吃自家的饭,象尤振雄这样常在外边跑的人,就更少与他们交往了。 进了院门,看见自家的门象往常一样敞开着,不用说,妈妈肯定在家中。“妈,我回来了。”尤振雄平时并不喜欢高声喊叫,但回到门前却要破破惯例,为的是让妈妈早点知道儿子归家了,好高兴高兴。也为了让邻居们知道同院的小子凯旋了,算不上有何惊人耳目,至少表示点礼节问候。所谓“一人出行,数人担惊。娇妻牵挂,老少忧心。” “快进来吧。赶紧洗一洗,准备吃饭。”他很快就听到妈妈熟悉的答复,却不见老人出门来迎接,不难想象,她正在厨房里忙活着。那声调虽没多大力度,而对刚从疲惫中挣扎出来的人来说,依然饱藏着多么深厚的母爱,让人听着格外亲切。正要跨步进门的刹那间,他心上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应该到黄文斌家里走一趟。黄家才过门的新娘,可能也象妈妈一样,正精心地准备饭菜,虔诚期盼着自己的郎君呢。 尤振雄边想边往里走,一进门就看到屋中的大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自老父亲过世后,家中很少有人来往,长期蛮横的搜查和抢劫使少年的尤振雄对所有外人产生了敌视的心理。成人懂事后,也改变不了不与任何不相识的客人打招呼的习惯。何况心中有事, 也没想答理他。只觉得这个不知道那里来的怪人,蓬头垢面,那形象比自己这样出门半月的驾驶员还不如。他那装束确实很邋遢,身上还穿着早过时的旧军装,还有那凌乱的长发和满脸的胡须,并非仿效时髦明星和外国游客有意扎辫修型,似乎从未顾过它们,叫人见了有一百个不舒服。他手里虽拿着本杂志,但并没用心看,从那双小眼睛可以看出,他是在注视着进门而来的尤振雄,好象想对他笑。尤振雄无心顾及此人的来历和去向,应付性地向他点点头,快步钻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在桌子的抽屉中,翻腾了好一阵,他总算找到了那张印着“喜”字的红色请贴。这是一时间能找到的有关黄家的唯一的地址。因为它,他们平和多年的岩层又产生新的恶性喷发,闹得双方都极不愉快。 下农村时结下的旧怨长时间都没人提了,大家皆以新的格调过着新的生活。今年一开春,年近三十的黄文斌就筹办结婚喜事了。说来人家也够宏度海量的,过去的朋友相识都请到了,尤振雄也少不了。可惜尤振雄不能体会人家的好意,只担心自家年龄还小,去参加大哥们的喜宴有多样不适。再说自己又不善喝酒,在席间遇上几个热情加点恶作剧的老朋友们,一来二去又敬又罚的,难免被弄得面红耳赤,舌短涕长,叫众人笑话。于是他借代人出车赶任务为由,没有到场,也学着别人的样,买了床新被子,托个朋友送了过去。黄文斌知道后,窝了一肚子的火,赌气干脆连礼也不收。可送过来的人任凭你说翻了天他也不会再抱回去了。无奈另请他人按价把钱交还尤妈妈,就当是代买的。当然,连个“谢”也没有,更不用说给点喜糖瓜子了。尤振雄回来后,了解了全过程,心里也挺不是味的,朋友们都责怪他太不懂情义。他曾想去找人当面解释解释,又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机会。有时在路上相逢,他想硬凑上前去说,还是说不成话——人家干脆做出不相识的模样,根本不予理睬。 就这么疙疙瘩瘩地过了半年多,今天这意外的事倒给他推开了紧闭的大门。没多久他快步走了出来。“妈,我再出去一下。”他边走边大声说。 “菜就好了,还干啥去?”妈妈急忙应道,她一直还没露面呢。 “去个朋友家,有点急事。” 后面又是妈妈一连串的叮嘱,只闻其声,说的是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 第三章 里屋的小闹钟莫名其妙地响了起来。尤振雄看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已是九点钟了。有点不好意思的对旁边正吃得高兴,讲得热乎的舅舅说道:“这小家伙,生怕我们忘记了它,无缘无故的也来凑个热闹。” 这个小闹钟还是昆明之行舅舅送的呢。那时他希望外甥起早睡晚,作勤学勉。在乡下的几年,它也的确辉煌了一阵。可惜回城后,其作用就日渐埋没。驾驶员的职业习惯,睡不定时,起不尊点,有时人一去不回,小闹钟常常停止了脚步,和桌上摊开的书本一道等待主人的归来。还算妈妈想到了它,拿到自己的房间里,这才让它不至于三天两头的短命。 今天尤振雄倒是不用出车,所有时间全由本人安排。昨天为了黄文斌的事跑了一天,他的车一直停在场内没卸。队长批准他休息两天,答应另找人去卸,然后再把车送进车间,做一个例行保养。本来他可以痛痛快快的一觉睡到大中午,然而两年的司机生活,彻底改变了往日的习性,再也睡不过天亮。 小闹钟清亮的铃声长时间的延续着。尤振雄有些讨厌,起身进屋把它停止了。这是他平时养成的性格,人们讲话时,谁无端的打搅插言,不管是出于何意,都是很让人鄙视的。只是他不知道这从不说话的闹钟此时响起是为何故,难道妈妈也有定点执行的大事?他不经意地问道:“还有啥事?” “是啊,快过来再吃点。”妈妈已经开始收拾哪些空盘残碟了。“过一会送舅舅到客运站去,十点钟的车。” “啊?!这么急着走做什么,离别了多少年,好不容易聚到一块,没说上几句话,怎么就让他走了。就算他归心似箭,你也……” “傻孩子,该说的妈都说过了。你舅舅昨天已把车票买好了,还有啥可以商量的。想一想,换你到了这地步,不也是急着一步到家吗。” 尤振雄无话可说,迟疑了一会儿,又往几个杯中倒满了橙汁,稍有不满地对舅舅说道:“其实你完全不用这样急促。两千天都过来了,还在乎两三天?你应该放宽心怀,在这里安心住几天,逛一逛新下关,说一说旧时情。等我的车出来了,叫调度室派上一车那边的货,不是又省事又省钱。”他说的都是实情,并非只为劝慰编的虚言。驾驶员对所分派的任务有选择是允许的,只要平时兢兢业业,随叫随到,不是经常性的挑肥拣瘦,选优择次,调度员还是喜欢将好跑的线路派给能干的人,这并不与良好的职业道德相悖。 舅舅深沉地点了点头,举起了杯子,又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缓缓说道:“坐你的车,下一次吧。好在这回许的愿,不久就能成行。你也不妨常去看看红梅,和她聊一聊。” 听这一席话,几年前那个又可爱又霸道的表妹又出现在尤振雄的心目中。虽然已知她如今做了中学教师了,可是直接的形象还是旧时的学生和相片上的小女孩。是啊,她会是怎样地望眼欲穿,数分掐秒地等待着父亲归来。于是,他不再打算说什么了。多年不见,本应认真写封信过去,但没时间了,只好请舅舅带个口头问候。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尤振雄见时间不多了,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饮料。 “没啥了。就这两个小包,你帮舅舅提到客运站去。”妈妈嘱咐道。 “不必不必。那有几分重量,前后挎着就过去了。你还不知道吧,我的身体和力量,早不是当年的模样了。现在已达到标准的二级体力工人的级别。” 尤振雄没理睬他,快步过去抢先把放在沙发上的包拿起来往肩上一挎。“放心吧,我也绝非旧时的老夫子了。好了吧?可以上路了。” 舅舅也没再说什么,利落地结束了桌上的行为,既简单又深情地向老姐姐道了别,跟着走出了门。 两人并排走着,这下子又象要把没说完的话题在最后的几分钟里有个交代。 “小雄,近来也没和红梅通信?” “跟她写信,就象泥牛入海,十不见一。” “这丫头是有点不懂情礼。我回去自会指教,现今长大了,可能好些,你也有责任帮助她呀。真要是留校任教,自己都做不好,何以教人。” “她毕业那年,来过一封信。说已看透了人生真谛,理解了命运奇妙。” “任何敢说此大话的人,其实正是昏碌之辈。不是我诋毁圣贤,人世间所有时空的大能大才都在此例。有的人可能确有高见,然而时代的发展,如何能以某个定论而不变。就是马克思主义也还存在不断发展完善的问题。这样小小年纪就称什么都懂,是很可悲的。” 几百米的路程没用多少分钟就走完了。客运站的候车大厅里,四下挤满了南北城乡的老少旅客,许多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东奔西跑的询问和查看所上的车次是不是已经启动。尤振雄带着舅舅来到去往昆明的候车点,找了个座坐下。他还有几句亟待澄清的问题要面对面的得到解答。方才的闲言碎语,听后真有点目瞪口呆。想不到一个劳改犯,竟然也敢高谈对马克思主义的见解。不知道他在里面都学些什么,干些什么。 但又不好直接问他入狱的原因,和狱中的事件。就改用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回去还象以前那样,出人头地,呼风唤雨。” 舅舅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想起来,那时就象是小孩玩游戏。刚才说到你妹妹的无知,大概就处在那样的变态心理上。这几年简直就是上了一回大学,明白了不少新事理。从前那种表面红火,实际空虚的游戏,我是再也不会干了。首先要有准备,人家再不会用旧时的眼光对我的。看回去后工作怎么安排,要能下车间,至少学会一两门有用的技术。回到家里,则静静地坐下来,写上几本书。这就是我初步设想的计划。” 无意中得知,分别了七年的舅舅,居然依旧同自己如此协调,甚至比往日更为亲密。他后半生的事业,正好也是自己决心为之奋斗的方向,尤振雄感到很兴奋。 “太好了。我也有同样的念想,就是时间太紧张了。” “真想有所作为,就能够做到。有成绩吗?” “只在刊物上零星发了几篇小诗小文。还不算成功,不过现在我正在学写长篇,已经是第二部了。但只是练练笔,还没公开。你呢?打算触笔哪一类文坛。” “还说不准,走着看。给人看看不要紧,随人评说,听点议论有好处。当然,坚持不懈地练笔也很重要。我在这方面就做得差了,经常不是笔头上卡壳,就是脑子里混乱。” “是的,是的。我的日记从中学时开篇,至今有十年没有空过一天。” “不错。但要注意,不管作什么文,长篇短篇,诗词小说,只要把字落在纸上,就一定要有其真情实意,绝不能为虚名空章而写。宁缺勿滥,不怕人家指责而落榜,就怕为了讨好而趋炎附势。” 尤振雄听到这儿,有点接受不了。想辩论几句,一时缺少坚实的原则;想解释一番,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好在这时大厅里广播响了,通知去昆明的乘客可以登车。他再次提起那两个小包,引导着舅舅走入停车场。 等舅舅上车坐定了,尤振雄又在车窗外,赶着不多的几分钟,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打算在哪些方面下笔呢?” “我想……”舅舅沉思着,当然他也知道,这地方不容许慢条斯理地掰弄一二三四,所以很快也改换了口气。“要写的东西太多了,只会觉得时间不够,而不是材料不足。首先就是监狱生活,那里的人物真是神鬼莫测,外面根本无从了解。另外也可以写总站,可能你也有意吧,不要紧,比一比谁的受欢迎。要是精力充沛,还想研究点高层的理论。中国至今还落后,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指导方针上的混乱。” 客车响起喇叭声,告诫送行的友人止言退避。 尤振雄刚听出味道,实在不愿意就此分手。“再见。我会很快就来的。” “聆语贵知音,千里做笑谈。未必就要当面,写信,把你的见解也交流交流。” 送走了舅舅,尤振雄满怀惆怅往家走。原以为自己的设想从来都是完美的,即使有点缺陷,也是初学者不可避免的闪失,谁都能够理解和原谅。不想舅舅却一点不同情,是不是因为自己说得太少,没能把总的意图做出全面展示;或者说两人所处的环境不同,对一些问题的看法还存在分歧。那么应该做些沟通,正好这两天没事在家,干脆主动将这段时间在各方面的一知半解都排列出来,一可以表明心态,二也算求个指教。 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站在并不宽敞的房屋中间,感觉空落落的。刚才摆满大鱼大肉的小饭桌已搬回了墙角,那才是它的长驻之地,没有了风光的景色。尤振雄在屋里转了个圈,看到门边挂着的日历还是昨天的日子,就上前撕下了一页,一张红色的字面显现出来。一九八六年七月十日。呀!今天还是个星期天呢,真难得。 有很长时间对这样的日子已麻木不仁了,所以,他尽管天天坚持记日记,但在年月日后,周几却常舍去不写。上学时,学生们喜欢这个休学的日子。这一天,高度紧张的脑神经放松了,朋友们在一块,有什么花样尽可往外掏,上山野营,下水摸鱼,有时弄得比读书更疲劳,但人人都快乐无比。下乡时,虽说农村生活也不太重视它,可每逢周日赶街,也不失为愉快之日,赶着牛车到十里外的镇上走走,会会老友,闻闻肉香,别说囊中羞涩,只够买几个大冬瓜,一筐土豆,还有些大白菜,在那飘香现美的街上看一看,也是一种享受。回城参加工作后,曾梦想做了国营企业的正式工人,可按劳动法规定,每周享有星期天的休息。没想到对汽车驾驶员来说,日历上的日期几乎全无意义。上车就是工作日,下车才算休息时,而何时上下车又是由车不由人,由队不由己。今天能碰巧遇上,全属偶然。 小院里的另外两家,已有了几分过星期天的气氛。在家休息的人们,紧张工作学习一周的大人小孩,都乐意多花几块钱,多耗些精力,做上几样可口的菜肴,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顿团圆饭。尤其是亲身经历了动乱岁月的人,更珍重这顿饭的价值。从天亮起各家逐渐发出各种响声,劈柴的,升火的,洗菜的,剁肉的,多数人都在忙碌着。 院中家户不多,长住的三家都仅两口,些许闹声形不成噪杂,还敌不过附近楼房传来的排山倒海的刀杖之声。今天奇怪的是,一向沉寂宁静的王家,却破天荒地有人争吵起来。尤振雄起先并没在意,只顾想心里的事,而不去关心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老俩口从来是销声匿迹,愧见人面,大门向来不敞开,若不是整天开着收音机或电视机,真不知道屋里有人没人。开头双方都还有所控制,不算太激烈,后来就越来越没个理智了。渐渐已能听出,一方是王老头,另一方是个年轻人,声音很陌生。老太婆在中间充当调解人的角色,这边说两句,那边求一通,一会儿劝阻,一会儿哀告。那人会是谁呢?难道他们的儿子回来了吗?那应该是好事呀,为什么要吵? 他想不透,开门走了出来,站在门前朝那边望了望。他想过去看看,平息双方的争斗。平时在路上见车子与行人发生事故,或遇交通干警拦车与司机发生冲突,他都乐意挤上前问一问,了解事端的起因,在近几年的日记本里,已详细的记录了四五十桩形形色色大小肇事事例。按初步的计划,当汇聚到九九八十一例后,他的第一部描写驾驶员生活的中篇小说就可以开始动笔了。除了弄清楚事故的前因后果,他还努力帮着评判个是非曲直,尽可能用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法解决纷争,在这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不过此时他有点犹豫,因为王家同自己家有很深的隔阂,相居多少年了,那个门从来没有跨进过。 “哎——”另一边传来一声喊叫。正在沉思中的尤振雄抬头往那边看去,原来是同院邻居金山嫂。她换下了上班日那套一成不变被誉为无私伟大的油腻工装,穿起了去年当新娘子都没敢显露的花梢衣裳,满面春风,别看她已年过四七,人体保养,涂描化装,做起来可是一套一套的。这一打扮,比那些流行的港台杂志封面上矫揉造作的年轻电影明星都漂亮。丰满的胸前还别有一朵气味浓烈的夜来香,显然是刚才去菜市场顺便买来的。馥郁的香气整个小院都能闻到,平日少与化装品打交道的男人靠近了,甚至会被过分的气息熏得头昏。可惜她那争赶风潮的装束并不完美,有个明显的污点,那就是腰间围了一块不甚雅观的花布围腰,象是鲜花上的一只苍蝇,看来也在忙活厨间的事物。 这会儿她正倚在自家的门框边,同尤振雄一样,也在关注着对面王家发生的闹事。平静的面部表情看不出对那些斗气争强的秽词恶语有何等反应,灵巧的手不停地向口中投送着什么东西,紧接着又不断朝地上倾吐着碎壳。不用细看,无外乎就是滇西妇女日常习惯修身养性,静气练齿的“香脆五小子”: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松子、麻子。她并未停止口里的紧张咀嚼,只伸出两个手指,往这边抖动了几下,做个手势,招呼人过去。 这些尖牙利口的饶舌女人,在车间连领导也得让她们三分,在家里更是傲气凌人,万事我做主。她们往常是不屑于称呼人们的名字的,往往是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给人起个绰号,叫个别名,在她们是小菜一碟,算得上一门绝活。当然,她们未必都是恶意,有的也挺富有人情味的。所以,男人们并不一概地加以抵制,更有甚者还挺乐意的,似乎得到了一点青睐,好象外国人说的“爱称”,是好事而不是坏事。这位金山嫂初到之时,见到邻家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小伙子,挺喜欢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得知名尤振雄,又见他头发蓬乱,发梢带卷,就称之为“卷毛熊”。但如此称呼要在轻佻放荡之辈中才好流传,小院里却无人买帐。且金山哥也不许她在家有此“无教养”的举动。无奈,只好改称“哎”了。 尤振雄听到招呼,就走了过来。才走到院子中央,王家的门突然大开,从里面闯出一个比他还高出半头的小伙子。因为走得急,差点撞在一起,两人都愣了一下,相互注视着对方。很快的,都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尤振雄有点惊讶,真是王家的小儿子王建强呀?才几年没见,小子的个头猛窜起这么高了,看那架势不到一米九,至少也是一米八七左右。另外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么大个竟然还象从前瘦骨嶙峋,体型比例相差过分失调。若是此遇改换在大街上,即便是擦肩而过也绝不能相认的。 王建强也感到意外,紧闭的嘴动了两动,显然也认出对方来了。然而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赌气把头一低,绕过尤振雄,急急出大门大步去了。后面,王大妈摆脱了干扰,跌跌撞撞追了出门,拉着哭腔,有气无力地叫唤着。屋里跟着传出老头子凶狠的骂声:“别理他。随他去。一百年不回来更好。我还想在晚年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呢。” “哎……”那边的喊声又起。尤振雄从身边的乱事中惊醒,继续朝金家走过去。 “他们家这又唱得哪一出?该不是大闹天宫吧。” “前世坑害人,魔鬼找上门。亏心事做多了,该遭报应呗。”金山嫂这些快嘴女人,最乐于讲述此类小道新闻,奇谈怪论。“听说小东西前次参与偷窃被关了起来,回来还不学好,被学校开除了。两个老人凑了笔钱,叫他出去同别人合伙卖点小吃的,这小流氓又不肯好好干。听说最近还学会了聚赌吸毒,你知道这种无底洞如何填得满,实在走投无路,偷到家里来了。老头子下决心要把他赶出家门,你别多管,院里留个祸根是大家共同的灾难。自家的都敢下手,咱们的还有几分保险?” “话虽怎么说,总有两年青竹纸球的少年情谊,见其堕落,难操手看笑。” “人都是这样。要不怎么说‘人之初,性本善。’在大街上看到有人抓小偷,把没成人的半大娃娃打得那个惨样,我也觉得怪可怜的。可要是刚领的工资被偷了,我又恨不能把他几下就掐死。别自寻烦恼了,进来吧。”她让开了门,请客人进屋,当看到人家在门前徘徊,又主动说道:“你金山哥呀,在屋里呢。这个家可称得上是‘第二工作室’了,饿了有饭吃,困了有床睡。衣服脏了也不知道换,我要不提醒他能穿一个月。你别笑,他真的干过,并非艺术加工。所有的时间都抓紧搞他那一摊子,说句闲话的工夫也没有。” 金山哥是个技术员,前几年的工农兵大学生。大学毕业归来,分配在总站节能办公室工作。他使用新近掌握的专业知识,加上过去的坚实基础,对车用化油器的改革创新的研究很有兴趣。去年在其他老师傅的协助下,试制出第一批改良型化油器,经推广使用,效果不错,对全站的节油工作贡献不小,受到省交通厅的表彰。初步的胜利,更鼓起了他革新的劲头,如今又在过去的基础上做更大的修改完善,若能有大的突破,有望发展成为该部件换代型的新产品。现在已到关键时刻,理论论证,图纸定型,技术检验,实践试用,几个关口都到了最后攻关阶段。他自然更是如醉如痴,废寝忘食,全身心地投入,哪管什么在家在厂,上班下班。好在金山嫂能知情达理,别看平日百事不饶人,可在这些大事上,却晓得轻重缓急,用她的话说,在学术方面没法帮上忙,至少不在一旁添乱。 金山嫂把尤振雄让到屋里,一边给他倒茶,一边故作神秘地说道:“咱们三户能住在一个院,本该是天定的好邻居。可是他们王家的事,你不用去管。你还小,有些事不懂,过去那老头可横着呢。文革时人家是造反派的头,当时总站的‘四大金刚’之一,连市革委会里都有他一把交椅。那时可坑了不少人,听说你爸的冤案就有他一份。看看吧,真是不怕闹得欢,就怕拉清单。按理说他也算总站级的干部了,这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因为仇人太多。瞧他那千金给的轮椅,对谁不想夸耀几句,可就是不敢出去转。” “我听妈妈说过,但也不能全怪他。”尤振雄不喜欢别人总说他小,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所以对各种问题也要表明自己的看法。“按邓小平的说法,事实上他们也是受害者。何况他又手足不全,房门难出,生活不能自理,多需要人们的热情帮助呀。” “哎呀。”金山嫂惊叫道:“想不到我们的尤小雄还是个菩萨心肠。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想,老头子的工龄比咱们的年龄都长,功劳不计计苦劳,多少也有血汗熬。这会儿竟没有一个相识朋友来探望,可知大家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 屋里的金山哥对外面的高声喧哗表示不满了。他干咳了两声,又把手中的铅笔顿击出一串响。机灵的金山嫂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对尤振雄笑笑,轻声道:“影响工作了。” 尤振雄也觉得不该在这里长坐,于是知情地起身告辞。出门前又忽冒出一个念头,想看一看这些埋头苦干的人是怎样不分昼夜拼命的,不知道他们究竟与普通人有什么不同。走到门边的脚步慢了下来,一转身又朝内间奔去,不管里面的人是不是欢迎,撩起门帘就闯。 小屋子早已不是新婚时布置的那样光彩整洁,眼前一片混乱,到处堆放着书,一些试制的模型也拿到家里了。客人从外边进来,连个象样的座位都没有,看着真难相信是两位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夫妻的居室。尤振雄一步跨进来,自己也感觉过于唐突,可又不好马上退回去,只得没话找话,开口说道:“金山哥,忙什么呢?星期天也不出去走走?” 正在专心看书的金山哥抬头见是尤振雄来了,出于礼节,忙放下书,招呼他坐下。见屋里实在太乱,赶紧动手把身边的书籍图纸收集起来,让出个座位。两人问答没几句,话头很快又转到了本题上。“你们跑第一线的,对前期使用的化油器是什么反映?我们的目标是一步步前进,一停顿肯定落后。你有什么看法,或者听到周围人们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说说。” 尤振雄想了想说道:“很好。大家普遍都喜欢,可以说是老少咸宜。最受欢迎的是容易掌握,才上车的年轻人基本上都能节油,老师傅就更不用说了。” “现在我们又要改进,已到了实践测试,最后定型阶段。你愿参加实验吗?”听到别人对自己工作的成绩有所赞扬,他心里自然高兴,但内心筹划的是更远一步的攻坚。 “参加实验?恐怕我们经验少,难以驾驭新技术,没法使用新产品。” “不要紧,我们都想过了。实验的人员结构范围大些,相对更合理些,结果也更具有普遍性,可信性。老师傅要找,小师傅也要找。你不用担心,就按现在耗油的情况定个基数,节省下来算你的,超出的责任由我们负。” 话说到这一步,再不能推脱了。尤振雄只好接受了金山哥的信任。“你们还要多少人?我再联系几个。” “一个队有两三个就行。要注意兼顾各方面,节油多的,亏油多的,都要有。” “那好办。金山哥,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说吧。在家里,有啥说啥,不用太正经。” “节油是个很实在的事。象我们这些年轻人,要跟老师傅比起来,在经验上有很多欠缺,操作上不合理不科学;而老师傅呢,大都文化差,要他们弄懂理论的东西又很困难。对于新的产品,需要有个适应和认识的过程,如果单凭司机在实践中自己摸索,这个过程是否太长了?” 金山哥点点头,听出这小师傅话外之音。“接着说,想什么就说什么。” “新产品的出现肯定是有一定的科学根据,而且又经过多次试验,才拿出来的。我是想,能不能也让我们了解你们的理论依据,明白你们的设计思路。假如这一步能跨过去,与单纯无目的的摸索相比不是主动多了吗?从前说,山路是人走出来的,靠无数人一步步的积累造成。现今则逢山开道,遇谷搭桥,人类的智慧大有用途。再说一线的操作人员明白了你们的想法,也许还会发现研究室外的其它问题,都可以提出来。” “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一定尽快向领导汇报,等我们忙完这一段,就组织技术人员下车队,搞几个有关基础知识的理论讲座。这对提高驾驶员的总体水平也有利无弊。” “对。光有新技术不够,掌握技术的人的素质也跟上,就什么都好办了。” 第四章 云南高原地处祖国的西南边陲。在婀娜多姿,万般优美的共和国辽阔版图上,占有相当特殊的一席之地。 在祖国的大花园中,它是一朵绚丽多彩的花朵。少数民族众多,是它最鲜明的特点。这些来自穷山荒野的强猛汉子,剽悍女郎,赶上了民族解放,世纪进化的大好时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推翻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摈弃了奴隶社会遗留下来的“打冤家”等种种恶习,相互间和睦相处,共同奋斗;为建设新型富裕安定团结基本温饱型的社会主义不惜吃苦流汗。这里的气候也令游人叫绝,东南边风调雨顺,江河流淌;西北边冰封雪盖,群山延绵。有游滇文人作赋:窒息山岭哀星月,隐匿竹林戏孔雀。冰雪玉龙腾丽江,裸傣狂欢泼水节。 因其独到的地理位置,这一方地势、森林、水源、矿藏,都富有超常的奇异景观。千万年来,吸引着无数生物在此繁衍生息。不少现今已被证实的考古学就证明,这里是地球人类最早出现和进化的地区之一。根据光怪陆离,艳丽聪颖的民间故事的丰富渊博,把此地称之为当年女娲补天时的落脚处,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令人费解的是,生存在这里的人们(也包括动植物等一切生物),竟没有跟上人类发展的步伐。在二十世纪中叶,这个地区居然落后了中原大地达几个世纪的漫长距离。全国解放时,灾难深重的少数民族依然在封建社会,甚至于奴隶社会的压迫下苦苦挣扎。 重叠崎岖的大山,环绕着这片未开发的土地,封锁了各个方向与外部的交通,障碍了各部落间的来往。解放初期,交通最发达的省会春城昆明与下属地州市间的物资交流,多数还依靠马帮驮运。要再深入到边远的丛山密林,连马匹也难行走,就只能由人们身背头顶,一步一步搬进去了。在山林野径中穿行上下,平原地区常用的推车挑担就多有不便,所以云南人从小习惯头负重物,不要小看这方人种身材多低矮,当你亲眼见普通女娃也能背着百余斤的笆篓爬山越岭如履平地,实在不得不赞叹折服。历尽艰辛的先民们,就是在这样恶劣贫困的条件下,以其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毅力,顽强拼搏,矢志不移地创建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园。 大理距昆明约四百公里,是滇西北要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王国立业之基。勤劳勇敢的白族人民,数千年前就选中了这块宝地,一代一代,兢兢业业,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及改天换地的力量,谱写着可歌可泣的南昭历史,创造着繁茂绝伦的苍洱文化。 下关汽车运输总站组建于建国初期大跃进年代。公路交通,机械运输在边疆建设,民族发展中的重要性,很早就在中央的全面战略上投下一记重重的砝码。尽管当时环境很差欠,力量很薄弱,下关还是被圈定为最初的运输基地,一开始仅有五辆车,十四个人,连个象样的车队都算不上。但开发者们相当清楚自身所承担的责任,他们硬是凭着这点本钱,白手起家,担负起了百岭千川的运输任务。 滇西高原山岭连绵,地势复杂,石坚土松,人烟稀少。据说本世纪初期,曾有世界一流的铁路专家到此做过实地考察,几个大鼻子洋人气宇轩昂的进来,灰不溜秋的离去,留下一句话:收效可创一流,损耗也破记录,谁能修成此道,必为铁路之父。因为这条高原铁路,每百公里平均要凿三十个隧道,建十座高架桥,且这些洞桥的长度一般都要在二三百米上下,长的甚至得上千米。再加上沿途村寨部落的落后意识,对修路采取一种敌视的抵制态度,根本没法动工。在国力憔悴,一穷二白的旧中国,如此近乎天文数字的巨大工程,无人敢将此事提到施展的日程上来。再加上没有合适的河道,水运也不存在。因此,汽车就是唯一实惠可行的现代化运输工具了。 三十年来,随着祖国建设突飞猛进的飞跃步伐,边疆山区的公路也有了巨大发展。如今,省属各地州市都有了自己的大小不等的汽车运输总站或车队,下属的县区乡镇基本都通了公路。象下关这样起步较早的地区,更是今非昔比,气象万千,已成为拥有五百辆货车,二百辆客车,四千多职工,各县有分站,集运输、修理、教育、经营为一体的大型综合总站。 山区的公路基础较差,百米平直的标准路段不多,而多数则是依山而建,顺势起伏的盘山路,在没头没尾的群山中上下出没,路面多为柏油浇铺的三级标准,还有些乡村间临时路段质量就更糟糕,能有四级的简单小路,对面相遇能勉强让得过去就不错了。做为一个驾驶员,整天在如此不见人迹,多弯多坡的道路上颠簸,确是相当艰苦的。光有高超的技术还远远不够,更需要有坚定的信念及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中有种幽默的说法:即使中原最优秀的老司机上这儿驾车,也少不了背若芒刺,几身冷汗。平川一放三五里,抽烟还带喷烟圈的驾驶法在这里绝对行不通,盘山路上稍一走神,不是撞山就是堕谷,谁敢大意?而这边锻炼出来的驾驶员,包括才领到驾照,行程不满千里的小青年,到中原也属于最出色的特极行列,足以应付任何突发的惊险情况。这种说法虽属噱言杂谈,却也不乏几分道理。有人作《行路》诗: 滇西路盘旋, 百岭千道弯。 仰头天地小,凝目途无边。 岭外又是岭, 山尽还有山。 崎岖通天径, 闻声不见面。 鸣笛互致意, 会友得半天。 日光林间碎, 月下鸟兽伴。 行程多艰险, 咬牙往回赶。 只愿早归家, 莫误亲人盼。 诗中豪气虽略嫌不足,实情则真诚无疑,这就是开车人的性格。干这一行的,大多不讲空话,务实敬业是每个人都必须遵崇的基本。现在改革开放,大抓生产是这样;当年政治第一,斗私批修时也是这样。年过半百的老师傅是这样;嬉皮笑脸的小青年也是这样。因为他们所干的工作,所追求的事业,就是这个性质,来不得半点虚假空套。不管跑快跑慢,眼手配合未能误方向;无论拉多拉少,身心全神更须遵条例。螺栓拧得不紧,途中就可能将车轮跑飞;油箱汽油不足,发动机肯定在半道熄火。这些全都是要命的买卖,如何敢马虎?谁会拿生命开玩笑,谁愿用灾祸做儿戏?一上车就听到师傅无休止地念叨“安全第一”,并把自己经过见过听到过的各种危险场面尽可能生动的展示出来。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可说是带血的甚至是用生命换来的教训,谁敢以技高而忽视,或仗功大而不睬。 驾驶员的头脑一般都很简单。别看个个操纵起大车子走南闯北,眉头都不眨一下,其实他们中不少人的文化水平很低,尤其是中老年少数民族司机中,有些参加工作时就是文盲。在工会的组织下,得知不识字是不能从事这项工作的,才拼着命的学会了最简单的一二年级的文化:在领工资时能签名,而不是按手印;在派车时能读懂自己拉的是什么货,而不用随车有人押运。现在充实了大量的年轻人,情况起了大的改观。但从动乱年代学出来的,再加上长期不读书不动笔,档案中标明的“高中”、“初中”,多少也得打个折扣。 前几年车队的人们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任务,工资。前者是正统话题,啥时说都无所顾忌。后者则多有敏感,不敢高谈阔论。不过不要紧,大庭广众不许议论,就私下里心领神会;不准开口提及,就在暗中盘算。这是最实在的问题,要想不论道,除非出现了不吃不喝不穿不睡的机器人来替换。为了多得到些奖金,驾驶员们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一天跑千吨公里,他们不在乎;两天吃三餐饭,他们不计较;超载一两吨,只要车子没垮就行;少睡三四夜,第二天还能跑就不怕。真所谓挣得是血汗钱,吃得是要命饭,连多点几回钞票也属大逆不道,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如今政策变了,个人利益允许私人间公开谈论了,甚至党报上也出现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骇人听闻的激烈言论。就是说,有本事多跑你就跑,有办法挣钱你就挣,只要不违反法纪,不坑害他人,不做杀鸡取卵损车伤人的赔本买卖,怎么干都行。获取高额奖金,如今是正大光明,众望所归的大好事,不再象以前劳模领取一点可怜的奖金都要尽量避免在大庭广众的场合进行,好象这点钱领得不太光彩,怕遭众人的白眼。斗私批修讲无产,沾钱带物志气短。邓公理论辟新途,劳动致富向前看。连货车驾驶室在途中也可以卖票搭客了,既利用了空闲的运输空间,又方便了山区来往的百姓,双方谁不高兴?这使只看车前小世界,不管外界大乾坤的驾驶员们眼前一亮,干得更起劲了。 下关汽车运输总站在风雨中艰难运营了三十年,从县级小车站发展成滇西最大的运输中心。车辆、人员、管理、维修,所有配套的车队、车间、科室、后勤部门都基本形成。当然,在十年动乱时期,有些机构完全是出于生产形势的要求下被迫出现的,至今还处于陈旧、混乱的应急水平。八十年代以来,总站的大改革形成了崭新的生产体系,特别是近几年来,经济产值比文革前有了数倍的大翻番,各方面的翻新改造,统一规划,为建设一个设备先进,技术先进,管理先进,生活先进的新型大企业而奋斗。 新修建的总站货运大楼落成启用了!这对于终日风餐露宿,饱受饥寒的开车人来说,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大楼建在市区旁边的小山坡上,与修理车间遥相呼应。钢筋水泥结构的四层楼房造型雄健。一楼是各车队的大厅和办公室;二楼是企业调动车辆,洽谈业务的各类科室的办公地点,外带一个招待所,接待过往司机与其他人员;三四楼则是本站单身驾驶员的宿舍,配有阅览室、娱乐室、教室、小卖部等。不出车的人们,晚上可在各自喜欢的场所下棋打牌看电视。楼旁的大停车场有两个篮球场大小,照明保安样样齐备,真是宾至如归。无论本站长住的,还是外站路过的,无不交口称赞。 四车队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大楼的中央。它和相邻的兄弟车队一样,没有多少过分抢眼的特点。从编制上讲,也同样是五十辆车,一百单八将。队长抓生产,书记管学习,钱财婚丧病,财油车管理。(注:此句的实意为,队上一切琐事,全由财务员、油料员、车管员、管理员各各分职操办。)人人都默默地在各自岗位上埋头苦干,几十年如一日,就是在七十年代也没有耽误过运输任务。各项指标在十个车队中不是属一就是属二,最差时也会落在第三。自推广节油技术以来,大多数人都能认真对待,每月或多或少总要节省几十公升。在安全上,虽周报月报难免也有点小磕碰,但从不出翻车伤人之类大事故,在省交通厅也是挂了名的。一进到车队大厅里,你就可以看到四面墙壁上,悬挂着各式各样不同年代的锦旗,写的是“先进车队”,“优秀党支部”等等。 近来在这个车队里,发生了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老队长光荣退休了,总站领导决定任命本队的易天昭为新任队长。这一块瓦片投进四队的池塘里,打起一串水漂,溅起几点水花,很快也就消失了。人们对此兴趣不大,在他们看来,谁当队长都是一个干,倒是要换了负责具体事务的管理人员可能更叫人关注。但他本人可是急得坐立不安,几天来跑上跑下,为改变这事到处找人说道。 易天昭是个老驾驶员,刚满五十岁,白族人。是本站最初扩建时,在当地招收培训的第一批少数民族司机。他具有典型的南昭汉子的性格与体格,淳朴憨厚,诚信忠烈。初与接触,甚至还会给人一种神经迟钝,手脚呆板的印象,据说当初刚学习驾车时,连左右都分不清,差点被退了回去。不是吗?因为缺少文化知识,别人用半年学习的技术,他要用一年才能掌握;同班的学员都考试过了关,他硬是迟了三个月才领到小红本;开车后他可是第一号的老黄牛,请他上台介绍经验,必须由管理员先理个提纲,不然会脸红的;然而又不能越俎代庖,他认识的字不足以应付任何简短的文章。不过谁要想就此小看他,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从青年时单独接下一部车子开始,易天昭就象永不疲倦的机器不停地转动着,为家乡的建设贡献出儿女的一片赤诚之心。六十年代就被评为全省交通战线的标兵。他的事迹和照片还在《工人日报》上发表过。文革中这些功劳没人提了,但他自己心中的念想永远不改——做驾驶员要是不开车,就象农民不种地一样,连饭都没得吃,还谈什么干共产主义?几十年无怨无悔,义无返顾,与车子相依为命,同山路荣辱存亡。几次“红色风暴”“革命高潮”都沾不着他的边,标兵车照样满载快跑,谁也拿他没办法。造反派密谋筹划过要狠狠斗一斗这棵“修正主义苗子”,连名目也给定下了:资本主义的黑干将。没奈何找不到他的身影,最后只得搁浅。他的任务在全队、全站总是名列前茅,有时遇上突击抢运战备、救灾物资,他更是拼上命地干,没日没夜地连轴转,车上吃,车上睡,一人干两人的活。一九八四年庆祝建国三十五周年,他又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披红戴花地上北京见邓小平去了。 一个普通的白族儿女,经过多年勤奋努力,做出巨大的成绩,得到祖国母亲的承认,受到伟大领袖的褒奖,易天昭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激情。但他知道,接下去要做的,只有比以前再加足马力,继续为建设自己的家乡多做贡献。 正当老易蓄足了力量,准备发起新的冲刺时,这突来的事件打乱了原定的方寸。说心里话,他曾想过再得几个全国总工会颁发的最高等级的“五一劳动奖章”,可从未想过要做官。他深知自家这百十斤有多少能耐,没有文化,不懂政治,是本身最大的弱点。几十年的实践,虽说积累了较高的技术水平,然而那仅限于自己在车上摆弄。要叫他向人们讲解理论,介绍经验,就没门了。假如让他带一个徒弟,那在自己的能力之内,能够接受。或者到驾训班做指导老师,教八个十个学生,也还将就过得去,可以考虑。而叫他领导这样一个百人大车队,则是无论怎么都不行的。 几天来,他跑了不少地方,找总站长,找党委书记,找同时参加工作的老乡,找在各科室机关里任职的师兄弟,得到的不是婉转的相劝,就是激昂的鼓励;不是理论的教诲,就是热烈的助威。最终的意思大体都是:组织安排,党的信赖,服从调动,责无旁贷。 易天昭没辙了。老司机的工龄几乎与总站同岁,可以那么说,外边跑车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车间里的修理工,也有百分之九十打过交道。可各机关各部门,却实在少有来往,从前并不以为有何不适,不料这下为难了。逼到了走投无路之时,思前想后别无良策,只得再去找辛书记一次。 前天为这事到办公室找过他一回,可那里不好说话。里里外外找书记请示汇报批条子的人络绎不绝,时不时又有个电话来打断,有话也说不清,更何况老易原本就不是个耍嘴皮子的把式。所以易天昭想定要在下班后到宿舍里去找他。 书记是两年前调来的。一时间在途中到处听人传说总站来了个新书记,老易只当是旧的升官调省了,来个新的,也没在意。可过了很久,人们还是这样称呼,他还有点纳闷,再新也新不过三个月嘛?后来才弄清楚人家大姓就是辛。茶余饭罢,路旁车边,听人念叨起这位老革命的不少功劳肄事,得知人家辛书记是抗战时期就参加革命的老八路,十九当排长,二十加入党,炸过装甲车,受过八回伤,他的战斗故事都快传神了。抛开过去的不论,光看眼前看得见的,也不由你不信人家确有几分实力。从他来到下关后,企业各方面的工作都有了起色。说具体一点吧,外出人员感觉:三更还,五更到,接车还见点头笑。热汤饭,热水澡,用完安心睡大觉。后勤保障比起从前可是大改观了,说句不上口的话,连公共厕所也多修了几个,还是自动冲水的卫生型的。至于生产管理就更是锦上添花,如今指挥越来越灵便了。经过十年动乱的老工人也闻到了年轻时大跃进大奋战的味道了,让人干着心里就是舒坦。 易天昭吃过晚饭,便来到宿舍楼附近,边打听边找过来。出乎他意料的是多数人都不知道书记的住处,问了许多人才找到,原来辛书记还住在当年建总站时突击抢盖的小平房里。四下的高楼一座一座拔地而起,领到结婚证的小青年就可以打报告申请住房了,想不到当书记的至今还待在这种冬风穿墙过,夏雨满屋蘑的简陋土房里栖身。 敲开了房门,里面的景象更让老司机惊讶。书记到底是新来,家属孩子都未带,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就有几件吃饭的家什。此时主人正腰缠围巾,手舞锅铲,为自己做饭呢。 “啊,进来,快进来。”书记见有客人来到,可一时又叫不出对方姓名,只是连声往里请。这会儿煤油炉上的小铁锅内油香四溢,他也顾不得多余的客套和讲究,先回头进去。刚端起装菜的盆子,“嘭”的一声,锅里火苗串起三尺高,手中的青菜倾入锅内,引起一炸响。 易天昭站在门边,见此情景,顿感来得过于唐突了。但已到这一步,又没有理由转身退出去。犹豫了一阵,还是跟着走了进来。 书记大概对这样的场面见多有数了,一边忙碌着手上的活计,一边招呼着背后的客人。“你坐呀,随便坐。壶里有水,自家倒茶。桌上有烟,自家点火。” 老易很不自在,如履针毡,打断人家吃饭是很不礼貌的。平时就常听有人将某些说话不理智的家伙讥讽为“吃饱了撑的。”不管它的本意是怎么说,反正一个吃饱喝足,一个忙着弄饭,坐在一块能有共同语言吗?过了十分钟,看着书记忙完了,把饭菜端上简易的小桌子,他才轻松了些。“你不是来下关有两年了吗?为什么还不把家小搬来,每天都得自己做饭,多麻烦!再说现在食堂也搞了承包,饭菜的质量可是提高多了,去搭个伙也挺合算的。” “走南闯北几十年,我就剩下这点嗜好。想吃啥味炒啥味,忙完了公事忙私事,也是一种享受。看,这就是今天才从报上学的新作法,你也尝尝,评评咱的手艺怎么样。” 两人相互谦让了几句,因为都不为应酬而来,很快就过去了。主人操起碗筷,客人端起茶杯,各落其座。书记还再三声明:“说吧,想说啥就说啥。在家里就当是朋友聊天,你要扭捏拘束,我会吃不下去的。” 易天昭本性直爽,书记这么说了,他也不再去多想人家是实情还是虚意。张口就把内心的积郁——叙述出来,如何起因,如何发展,怎么蹊跷,怎么为难,详细地讲了一回。末了还略有歉意地带上一句:“前天我去过办公室。你知道咱山里人不会说话,一到那种地方就有许多不自在,说不清楚。所以来家里找,没想到你这个时候还没吃饭。” 辛书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这话讲得有分量。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就是爱打官腔,对不对?这个问题不得了,一定要抓一抓。不光当官的说官话,连在机关工作的小姑娘、小秘书们,都学会了看服装待人,听口气说话,这样怎能真正理解群众,办得成好事呢。”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说我自己。”老易生怕没讲明白,让书记误解了想表达的意思,急急地喝了两口水,打算重新说一遍。 “老师傅呀,不用多说了。你的心事我完全知晓。”辛书记没听他多解释,减缓了口中的咀嚼,热情地说道:“你来找我的最终目的就一个,为四队队长的任命之事,对吗?我要提醒一点,你可千万不能认为总站这样的安排是对拼搏半辈子,荣誉满天下的功勋驾驶员的一种特殊照顾。是不是觉得调离了第一线,安置在领导岗位上是让你轻松,叫你休息,补回几十年没日没夜风奔雨驰的辛苦。要是真有这思想就大错特错了。听秘书们议论,你的货运量要按正常任务算的话,已干到了下个世纪的2006年了。就是说,已经超额二十年。然而,我们并不认为你该下岗了,正相反,总站希望你做出更大的贡献。” 一番崭新的论点,使易天昭无言以对。 “一个普通的工人,成长为全国劳动模范,需要有多么高的思想意识。全国各行各业的工人有几千万,工人的思想并非都是最先进,最无私,真正能做到这一步的只有那么几个人,他们要走过什么样的道路,不用我说,你更清楚。荣誉是过去的历史,我们应该珍惜。以后又当如何呢,仅只是维护它?还象从前那样昼夜拼命干,每月都上万,一人顶两人,油料还能赚。假如只看到这些,那目光就太近视了。这太少,太不够,我们想有五个、十个这样的模范人物,更想建设一两个过得硬,能吃苦的人人先进,车车高产的标兵车队。可那又到哪里找呢?天上是不会掉下来的,只能自己一步一步地培养。” “我,我的水平实在太差了。” “不要紧,谁不是边学边干的。我刚参加革命时,就想着报仇雪恨。别说不懂得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就连中国有个云南,云南有个大理也没听说过。谁又会想到如今却来这里工作了。这多奇妙,在家乡从没见过汽车,我们那儿只有马车、牛车。” 老易听出来书记是在给自己鼓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没念过书。” “都差不多。我们这个年纪的老家伙,又有多少是经过学校学习后才上岗的呢?我在家时也只读过两年书,主要都是参加革命后在队伍上学的。” “你恐怕不知道,我是白族人。”他再想不出什么理由周旋,终于把藏在心腹中最底层的话倾了出来。 书记闻言楞了一下,停止了进餐,抬头盯看着面前这位白族汉子,脸色也严肃了些。“我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说实话,如果你是汉族人,当初讨论队长人选时,我肯定会反对的。我还想总站的红旗永不倒,越飘越辉煌。而正因为你是白族人,党委会一致通过,决心下大力气培养本地干部。改革开放时代,任何民族都是平等的,不应该再有自卑感。为了家乡的建设,你们应该更主动更自觉地挑起更重的担子,而不要仅仅满足于已有的成绩。” “只要不让我下车,我就永远不会原地踏步。” “毛主席曾说过,一个人能力有大小。几十年前你从山里出来学开车,国家交给你一辆车,真所谓量体裁衣。二十多年来你虚心学习,认真总结,可以说把车子开了个上天入地,做出了惊人的功劳。达到了汽车驾驶员的颠峰阶段,这个说法丝毫不夸张。就是说,无论你如何拼命,也不可能出现多少奇迹了。从另一个角度看,你多年积累的经验,高超的技术,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一点能力了,有责任广泛地传播开,而不只是当做私有的财富。这就是我们要将你推上领导岗位的唯一用心。你也不再反对了吧?其实这也和开车一样,开始确实有些生疏,没什么。不敢快那就慢点,放心大胆地干,在实践中锻炼。再说,车队上有书记,有副队长,大家一起协作,肯定能干好。” 辛书记的话说得易天昭心里热乎乎的,想了想,没有什么再需要重复了。接下去要做的,看来就是赶紧回队上同许进山商量今后的工作了。自己的冒失来访,占用了人家这么多的吃饭时间,真是不应当,于是就起身告辞了。 书记知礼的立即放下仅剩两三口饭的碗,站起来送客。走到老司机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山里的娃子走上了领导岗位,是个不小的飞跃,但也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鸿沟。希望你永远保持劳模的精神,努力对待新的工作。我有三个小要求:一,不打官腔,不当老爷;二,加强学习,提高自己;三,珍惜荣誉,发扬光大。我们什 第五章 下关总站的驾驶员中间,近来流传着一个半公开的秘密:要接新车了。 长期使用的老“解放”车,是新中国刚成立时仓促上马,仿人模式,以大跃进的速度匆忙赶造的运输战线的翻身产品,填空机型。不容小觑,它的历史使命和时代作用都是那个年代无可替代的。几十年来,它承担了祖国建设中公路运输的主体任务,为改变旧中国留下的贫困落后的环境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为转变千百年的农业国向先进的工业国进发迈出了最初的脚步。随着国内各方面科学的提高,对一些老化,过时的机械和装备也进行了相应的跟进改造,如今的“解放”已绝非当年的旧车所能比也。载重翻番,车速加快,寿命延长,操纵灵便。但不管外观变了多少回,主机大体没动。司机们虽嘴上不说,心里免不了嘀咕几句,尽管老伙计南征北战,功绩卓著,可毕竟是青春已去,年老力衰矣。一旦听说要换新车,怎不叫人们群情激奋。 六十年代曾有首优秀的军旅歌曲唱遍海北江南,“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要问飞行员爱什么,我爱祖国的蓝天。”那么,驾驶员爱的是什么呢?无须多言,就是眼前这千里盘旋的公路,还有身边这日夜相伴的汽车。谁不愿有辆最先进的车子?拉得多,跑得快,操作灵,耗油省,要再加上外表雄壮,造型威风,那就更开心了。 听说准备接的全是第二汽车制造厂生产的“东风”车。这是中国汽车工业新一代的换代产品。一年前,总站就曾先接过五十辆,做为试用。新车还没露面,各队已闹得快翻了天。按众人的想法,公平分配,一家几辆,管他先进的落后的,谁都有机会摸一摸。最后还是总站长有远见,察觉到那样可能带来许多不必要的管理混乱,力排众议,当机立断,下令全部调到一车队。 这下一队可神气起来了!坐在门高窗大的驾驶室内,连腰身也挺直几分。尤其是那些唇毛未硬的小青年,就差肋下少俩翅膀,不然真该登天了。在那大坡大岭上,瞧这些小家伙,隔着老远就把喇叭摁得震山响。没几分钟追了上来,和你并排那一刻,还要丢下一个微笑,向你招招手,嘴里叽哩咕噜的念叨几句什么,然后一踩油门,“呜”的一声冲到前面去,留下一串灰尘。在途中小店,路遇的几个司机不管来自哪站哪队,老相识还是初见面,凑到一起少不了都要讲讲路上的趣事。你听着吧,那个叫得最响的,绝对就是他们。 今天,这消息总算正式公布了:下个月就要再接三百辆,现有的老车一次更新。紧跟着各种传说也出来了,各队将要挑选五十个各方面比较的驾驶员参加培训,听说谁去开回来,那车子就交给他了!如此天大的好事,谁听了不觉得心痒难挠,跃跃欲试呀。 每个人都在下面热心地打听着,询问着,想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去,有没有自己一份。其实,这不过是人云亦云,众目所瞩而已。这等美差最后将落到哪些人的头上,实际大家心目中基本已有个数,不信看看各人脸上的表情,大抵都折射着内心隐藏不露的态度。那些资历深,技术精,平时不用领导催促,长年自觉完成任务的老驾驶员,此时就不慌不忙,面有喜色,一付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年轻人呢?有点火烧屁股,坐立不安,四方托人说情。在队上他们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处于抓紧点可能争上,放松点也没准就黄了的最后层次。好在这回车多,受恩的范围也大,也许大部分还是有望入选的;而那些常泡病号不出车,例行保养不认真的,这下可真急了,又是发誓,又是保证,鼻涕眼泪,叩首下跪,只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人看。 为了在接车期间不耽误正常的运输生产,几个车队的领导聚在一块儿商量了一回,决定由四队新队长易天昭统一带队。别看他上任才半个月,队前讲事说理还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的。可在驾驶员们的心目中,老模范的威信可高着呢,许多人都把他当成自己学习的偶像。何况这趟长途接车任务正合他的长处,再派各队的安全员随车同行,帮助协调各方面的具体工作,相信他们定会把车子按时安全地接回来。这个决定报了上去,党委给予充分的肯定,批了十个字:换车不换人,人心不能散。 出发的时间一天天临近,人们心中的激情也一天天升华。 近来出车的人,比往常又多了个小算计,担心跑出山林的麂子任人宰,只怕在外遇上加急货,一时误了回程,错过了时机。调度室的职员常显现的傲慢的老爷象一转眼变成可怜的孙子样。两百公里以内的短程货尚好安排,长途货可就为难了,求了爹爹告奶奶,许下多少便宜事,也难解眼前的滞运之急。 偶尔几个接下长途货运的,也是尽量不睡他人床。十天里程五天赶,卸货立刻向后转。回程放空也不顾,等待绕道全免谈。只有连天连夜回到下关,悬空的心才算安定下来。车队中,计统员第一个发现此现象既包含着危险因素,又损耗大量的运力,她提醒众人不可乱了方寸,任何时候都要兼顾好人与车的科学配合。接着安全员也注意到这种普遍性的混乱,在各种场合再三强调必须按规定做好车辆检修,警告人们这正是事故的高发季节。但是大家都以一笑应之,人人心里有个小九九,最后时节了,就是跑趴了也有功无过。 尤振雄从千里外将车子驱驶回来,停在车间旁平坦的开阔地上。这趟回来有个例行保养,象他们这样上车不久的青年人,还不敢误了检修。不然走到外头,机器发生故障,真正叫做哭天不应,求地不灵,自家又缺少足够的经验以应付,只有老老实实等着过往师傅伸出援助之手。他看看天,太阳已偏西,差不多该下班了。赶紧拿了保修单,先进车间里转了转,可是每个车位都排得满满的。正当他不知所措时,遇到了金山嫂。她说这些天又搞大会战了,她们的先进组从上星期就开始加夜班,别的小组也先后干了起来,可还是紧张。 看来今天是没希望了,他退出车间,边走边盘算,先把车子拾掇好,保修单交给金山嫂就可以省点心了。回家去早点睡一觉,明天再说。 重新钻进驾驶室,心不在焉地将小天地中七零八落的随行物件归顺,如保温杯、半导体之类收入小行囊。然后再把工具箱里杂乱的小工具整理一下,翻到最底层,竟发现还藏着一本书。尤振雄好奇地拿起来翻看,书名是《珍妮姑娘》,美国作家德莱塞的作品。好象很久以前是谁曾向自己推荐过,可惜花费了不少工夫,总也没找到。想不到会在这里意外拾得,真好运!会是哪一位拉下的呢?可能是本车的老主人,对于上路的司机来说这也不奇怪。带本书到外边去,可不象在家里那样有计划的阅读。要是本人的鉴赏能力弱些,文学兴趣差点,隔三岔五地翻上几页,任务一紧张,丢在哪里就是哪里。时间一长,很容易就忘记了。 说不定上任师傅就是如此,无意中遗在工具箱,长期未出现在眼前,早记不得此事,连交车时也忘了带走。这倒好,成全了自己。在外边看书真难,比家中也许要多花五倍的精力,十倍的时间。干脆带回家去,趁这两天闲空仔细欣赏。 尤振雄下车落地,把门关好,刚准备走开。忽从路旁走过一个人,大声打着哈哈,还把双臂尽量地展开,象外国人相见要热烈拥抱的模样。 “老同学,凯旋而归啦。” 尤振雄上下打量了几番,认出来人后,难免有点惊讶。“哦。李,明,波。别来无恙?”他见手上沾有油污,就没伸过去。“你老兄跑哪儿去了?好久没见。” “还能去哪?总不至于上天了。”李明波难隐得意之色,兴致勃勃地回答道:“不说打死你也猜不着。到昆明,上大学去啦。今年毕业,回来有三四个月了,到处找你没找着。走,到家里坐坐去,我就住在那边。”说着,扬手指了指厂外公路边高耸的住宅楼。 李明波是祥云县人,出生知识分子家庭。原先他俩并不认识,是这回知青返城大招工才凑到一起的。因两人有不少共同爱好,相互间也常寻得共同语言,所以很快就混熟了。在滇西那些山高林密,路少人稀的偏僻、落后的地方,他父母这样同在县城中学任教的教师,可称得上是当地一流的高级知识分子了。特殊的家庭环境造就了他特殊的个性,用他本人的话说,世上什么有趣的知识他都尽心学习。确实,这人什么都懂,什么都会,遗憾的是没有哪门能真正象个样子,都无非小沾皮毛,初入门槛——喜好音乐而不辨简谱,迷恋外语却仅能自读,吟做诗辞尚未解平仄,习武健身怕伤筋动骨。——只求毛鳞之片解,不得根本之实功。过多的赞誉歌声,过少的人生坎坷,修成了他高傲无知,自命清高,唯我独尊,蔑视一切的畸形性格。初离日以继夜尽是疼爱呵护自己的亲人,与众多有志青年走到一起,他还没有意识到生活进入了新的阶段,依然以旧眼光看人待人。没多久,大多数人都讨厌同他交往,使他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孤单。在他情绪底蘼,不知所对之际,认识了尤振雄,并从这位苦难交加的小伙子身上学到不少未闻的真知。凭直觉他认定这是个颇有才华的青年。不久两人成了好友,因此一见面李明波仍称“老同学”。 驾训班刚开始在新工人中挑选培训对象时,本来也有李明波。在后期审定中,有人提出象他那样的奶油小生恐怕吃不消外间闯荡的艰辛,一笔划掉了。先分配在车间里,后因他比一般人多些学识,又把他调到机关办公室。一九八三年的高考制度已恢复,但还未完善严格。他一半靠能力考,一半仗组织荐,竟一举中榜。 好久没见,原本相交的情分就不深,各忙各的,渐渐已从脑海中淡忘。没想到今日重逢,人家已学成归来,成为名正言顺的大学生。尤振雄好不羡慕,乃至于有点嫉妒了。由于自己没能如愿进大学深造,可能留下一辈子的遗憾。对李明波的邀请,也说不上因为什么,他不打算顺顺当当地接受,而是婉言推托道:“天不早了,该回家了。让我妈少点挂念。” “哟,你还满讲孝道的。走吧,三天是一等,五天也是一等。还在乎这一两小时?” 尤振雄嘿然。“出去这么多天,哪天老人家不担心。早点进门还她一个心愿,有什么不应该的。你出去几年,有没有回家看爹娘?” “我的情况和你不一样。他们对我非常放心,再过些日子,我就要把他们全接过来。”李明波本有意大谈久别之情,见对方反应平平,料想不够趣味,又四下张望,寻找新话题。他注意到驾驶员手中有本书,就主动拿过来看了看,大咧咧地说道:“《珍妮姑娘》,美国名著。正巧了,上个月我也买到德莱塞的另一大作《嘉莉妹妹》,还是英文版的呢,你不看一看?我觉得看外文作品还是看原版的好,那才是货真价实。一经过翻译,多数语言都变了味,我敢说,文字的精髓只可心领神会,再绝妙的解释也不可重展原样。对了,老同学,你的英语又有进步了吧?” 尤振雄感到他象是在卖弄,不愿多搭理。“一上路就没法学,差不多都丢光了。” “哎,真可惜。你的基础比我强,那你现在还学什么?” “学这个呀。”尤振雄用手拍拍身旁汽车的车头。“盘陀千万里,轮飞向东西。岭高不过天,人能莫离地。整天为此奔忙,光学它还学不过来,哪还有闲空学其它的。” “听老弟的口气,已学得不错了嘛。再说,马上要换新东风了,这些黑不溜秋的老家伙,与我们不属于同时代的产物,也该让它们靠边站了吧。”李明波没有在生产第一线实践过,对工人的情感难免有些生疏,说到双方不太融洽的方面,他总喜欢随着自己的主观臆见,书本推理轻佻地开玩笑。 “新的还没见,再完美也是未知数。旧的可是实在的,再破烂也是不可顶替的衣食。即使新的到了,它们也还有用,还能在别的地方服役,远不到报废销毁的地步。”尤振雄可是相当注重出口成句的每一个字,对这些把正经话题当做嬉戏小笑的轻浮文人,他不屑多言。 “看来你这几年的思想改造很有进步嘛,认识挺深远,有前途。很好,我另外有事找你,是公事,请不必推却。快下班了,咱们干脆就到家里去说吧。”李明波平常到哪儿都高人一头,说话很少顾及听者的情绪。刚才碰了个软石头,猛然唤起了数年前的记忆,记起这位朋友与平常人不同,改换口气再次邀请道。为了让朋友理解自己,他又做了另外的解释:“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结婚了。这次上大学,真是一举两得,专业上得到提高,生活上又找到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你还没见过的,不能说十全十美,至少也当得八九分,人家是副省长的女儿,可一毕业不用我说半句话,主动就跟我回来了。连书记站长都夸她有抱负。我们前个月办的喜事,当时找你没找见,说什么今天你也得过去认个门,补请几颗后喜糖。你的婚事恐怕也快了吧?” “我们这些在一线忙的工人,不象你们那么前策后作的。我的八字还没一撇呢。你知道我这人在陌生的姑娘面前是很难堪的,免了吧。衷心祝愿你们新婚幸福愉快,你看我这象个啥样,连点起码的礼品也没有准备,就算有束花送给大嫂也好,不然还怕冲了喜气呢。”一说到结婚送礼,就让人想起对黄文斌家的难堪场面,这种客套只怕一辈子也学不会,最好还是躲远些。 “不必多礼,我们都是开明人,不讲究这个。又不是拜天地入洞房,随便玩玩而已。你还喜好下棋吗?要不我们就下棋。”李明波记起在农场集训时,两人常在一块学英语,聊笑话,再就是下象棋,于是饶有兴致地提议。 “现在下得少了。不过我还是喜好的,特别喜欢独自研究棋谱。” “行,就这样。这回我们来下围棋,我上学的附带收获,能下围棋了。原来还以为黑白两色,没兵没将,再围也围不出多少名堂。如今知道那种理解大错特错了,它既高雅又深奥,比象棋,甚至比国际象棋更好玩十倍百倍。只恨为啥没早点接触,你知道吗,它对人的智力运转有着直接的启发和帮助。近代史上的伟大人物,无论武将文相,都精此道。” “哟,那我可下不好。初出门道,少经对枰。并非下了就当大官,谁不用心学呢。” “无关紧要,多练自然熟,当初你鼓励我下象棋也这么说的。走,这就去。” “那成啥体统。媳妇在家里做饭,你回去多少该帮点忙。就算帮不上,最好也别大肆玩耍,分解人心。可你倒好,跷起二郎腿,叼着过滤嘴,品杯香茶水,输赢不许悔。” “耶嘿。”李明波惊叫一声,如发现新事物似的,向后退出两步,重新冲着尤振雄认真打量。“这又是一个主攻方向吧。好嘛,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得了,多说都是废话了,就凭这几句,你今天非进我家门不可。” 尤振雄不知他话中是何意,仍一再推辞。“别这样,别这样。要不说好,我吃过晚饭到你家来玩,怎么样?” 李明波见他态度坚决,只得同意了。“好吧,君子一言,绝无反悔。你可一定要来,我可不是出于因久别想多聊几句闲话而约你一聚,确实有正经事情要同你商量。”然后,又指点了周围较显眼的参照物,说明自家街道楼层的详细地址和门牌号数,这才分手。 回到家里,老母亲只是催他快去理发洗澡换衣服,什么事也不要他插手。 晚饭后,所有的家务事依然是妈妈一手包揽,尤振雄一点沾不上。闲得怪不自在的,可他又不想立刻就出去,连途中荒郊野店里打完烊,还得给老板留几句吉利的赞美词和有价值的意见或建议。对家中慈爱善良的母亲,虽不必演示虚假,然而丢下碗筷就出门,怎么说也对不起老人家。无奈自己又欠缺吹牛唠咳的本领,没法跟妈妈打趣逗笑,让老人开颜乐和乐和。为什么同样一件事,人家讲着就好笑,放到自己口里一说,味道就全变了。定是对文字的理解还有很大差距,以后在这方面的学习还得加强。 “妈妈,我们要接新车了。”呆坐了一阵,他总算想出个话头。 “是吗?”妈妈并不惊讶。这样轰动全站的一号新闻,早在四处传遍,连退休居家的老人,无事时到工会休闲,万事喻晓,多少有所闻听。“你也去吗?” “当然,从上车头一眼看到的里程表就是十万公里以上的老车。这回也玩一次从零开始的滋味。多惬意。” “你呀,跟你爸一个样。车子就是你的命。” “我真想知道,爸爸当年来下关创建总站的现实情景。老一辈的人们多不在了。” “唉。”妈妈长叹了一声。 尤振雄意识到这很容易勾起老人痛楚的心事,赶紧打住。一撤开说得好好的话题,又象方才那样叫人心神不定,无所适从。在屋里又不好吸烟,他摸出一支烟来,总也没把它点燃。还是妈妈看出了孩子的不安,问道:“什么事?” “我跟小李说好,晚上要去他家玩的。”尤振雄应付道。 “说去就去呗。”她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充满母爱地说道:“去换件象样的衣服吧,再拿条领带打上,学你舅舅的模样,我也给你买了两条。如今都兴这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学着打扮打扮。”她并不知道儿子所说的小李是什么人,只是出于对孩子的疼爱,自然形成一种猜测,似乎那是个挺苗条的姑娘。 “嗨,打扮个啥。”尤振雄不以为然地笑道:“早不见晚见的,还是平常点儿好。要弄成上台唱戏的样,坐一块反倒没话了。” “你呀,总是这样。去吧,别闹太晚了。”儿子的话更让她坚信判断无误,心里抑不住有几分高兴,就不做更多的干预,痛快地发放了通行证。 尤振雄边向妈妈告别,边往门外走,刚跨出去一步,就被外边冲过来的一人拦住。因他还注视在屋里,没往前面看,差点儿撞上,两人打个照面。“老尤哇,我正找你呢。”那人认准是所找之人,兴奋地大叫道。 来人姓周名永福,同队驾驶员,二十七八岁,高个,现代派青年,唇上蓄着一抹黑黑的小胡子,头发将近两寸长。算起来也是十年的老司机了,可累计行车里程没过万,全队车辆动大半,难得上车好飞奔,不创惊险不回还。小伙子同众人不一样,出生在高干家庭,从小养成了娇骄二气,对工作从不认真,好在他家老爷子是部队干部,对他的管理有特殊的要求。所以他这人虽落后,却也有自己的特点。平时无事时他不跟人去吃喝嫖赌,不烟不酒不黄不舞。业余时爱在家看电视,常吹嘘外国的先进景象,模仿各种希奇古怪的模样。要不是朱副队长当众点名批评,人家还想学某些男电视明星扎起小辫来。 朱副队长是正式的技术干部,前些年下到车队劳动改造,因他作风正派,疾恶如仇,对途中看到的不正常现象,不是当面指责,就是回来向领导反映,并提出自己的意见。他的水平不能不使人们为之叹服,没多久就正式任命为副队长了。他批评人可不象书记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人家讳疾忌医,说重了难以接受,“工作起来怎么不想出几样风头?男人学扎辫子可是满来劲的。什么,人生自由?别忘了这是在车队,国有国法,队有队规,我宣布,四车队的驾驶员不许留长发。当然,你家老爷子是当大官的,我惹不起。你硬要赶时髦也行,请趁早卷铺盖滚蛋,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出了四队门,你就是在州府广场大小便,我也不管。” 周永福就是这么样人,平时过于懒横,任务常有差缝,只怨生不逢时,车队第一板凳。前些天才接下易天昭的车,出去没三天,就把人家安全行驶了十万公里不掉一块漆的模范车,撞开了个血盆大口。易队长听说了,气得破口大骂,亲自驾车拖回来送进大修车间,三天三夜吃喝无味,睡眠不安。小伙子唯一可靠的就是家父位高名盛,不然早不知被赶到哪个角落去了。可叹他至今还未醒悟,从不学着提高点技术,磨练下品行,一丁点老资格在队上没人认可,因此他对比自己年轻的尤振雄也称“老尤”。 “老周,有事儿?”尤振雄不甚乐意地问道。被人拦在家门口说话,一般不是啥好事,尤其是这位并无深交的师兄,莫非又想装病躲差,求人代开一趟,连夜找上门来。而自己正要出去玩呢,内心的情感一下子转不过来,面上也不象平时表现的那样热情。不过他还没忘了见面应有的礼节。“请屋里坐,有话慢慢说。” 周永福满面嬉笑,连声说道:“不用,不用。我正想找你出去呢,既然你也出了门,咱们就边走边说吧。”说着就伸手来拉他。 尤振雄不知对方何意,扶门站稳了,没让他拉动。“哎,到底啥事你说清楚,我出去有我的事,你别打搅。” “没听说吗?接车的事。听他们传,初步方案站党委都批准了,谁接回来就交谁负责。”周永福故作神秘地卖弄。“月底就要出发了。咱也去活动活动。” “噢,为这事呀。”尤振雄明白了他此来的目的,不卑不亢地回道:“你也热心啦?” “如此天大的好事,谁不热心?开个新车总比现在这些老掉牙的破车神气。走,找书记说说去。” “不是易队长带队吗?直接找队长得了呗。”尤振雄今天刚回来,还不知道他撞伤了模范车的奇闻,只当他惧怕队长的威严。 周永福稍一沉默,很快又接着说:“不行。正队长是个土老冒,轮胎大的字认不上一车。副队长的学问又太高了,同他们说不到一起,欠打欠骂不妨到跟前,躲都躲不及还自找上门。还是许书记好说话,看,给他送包礼品,求他说几句好话。” 尤振雄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还提着个大包,虽不知内装何物,料想不外乎香烟水果之类。刚听他讥讽两个队长就有些不悦,又见他用此伎俩行贿领导,觉得很不是滋味,立刻拒绝道:“这象个啥样,不怕别人笑话。有本事凭本事,搞那些干啥。你去吧,我不去。” “怕啥?又不是光咱俩,你去旁边看看,他们都这样干的。咱们也试一试。” “没时间,我还有个约会。说不定这会儿人家正等着呢,我怎能失约。” “不必推托了。你的那点秘密还能躲过我老周的眼睛?我知道你本事大,不用操心。就算帮我个忙吧,都怪我太大意,上星期不小心把队长的车撞坏了,这下子跟谁也不好说话。” “啊!模范车你也敢撞。不是我说你,你得从头改一改老毛病了。” “是的,是的。要能接车,我保证象老易那样爱惜和保养它,月月完成任务。” “先别说大话。就是不接车,继续开旧车,你也得有这保证。” 两人拉拉扯扯走远了。尤妈妈在屋里全听到了,她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但知道是为了车子出去的。她心里很沉重,老头子开了一辈子车,辉煌半生,英雄一世,最后还是死在总站。这给她留下的创伤是多么深的呀。从感情上讲,她不愿意儿子再去开车了。若能守在身边,无论在机关当个小干事,在车间做个小工人都比开车好,几年后娶个好媳妇,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那多好!可这个平时表面挺温顺的孩子内心可犟得很,跟他爹一个样,只有开车是他的命。而自己又没有理由阻止他,只好随他去了。 第六章 那天尤振雄被周永福强拉着找许书记说情,在书记那儿漫天阔地的吹了许久,比原计划迟了两个小时才又到了李家。 李明波显得很有些不快,讲话也无精打采,时不时还冒出一两句尖酸刻薄的成语或歇后语挖苦对方。还是新婚的老婆知情明礼,给陌生的客人端上了香茶烟卷,还将一盒糖果放在桌上,才让尤振雄不至于感到难堪。坐了好久李明波也没有把围棋摆出来,他觉得下棋要在心绪好的时候才能玩得开心,如果这种时候心有别念,注意力就很难集中在棋盘上,常容易在不经意时走些臭子、混着,导致满盘皆输。连他自己也不过才学的,随便动乱一步就无法挽回。所以不动真格的,后来,听来人介绍了四车队所谓“三秀才”的事,主人不禁转怒为快,兴奋异常,这正是他之所需。 李明波所在的宣传科,是他回来后新组建的。原先这个部门直属于党委办公室,因全站工作的迅猛发展,办公室决定在站内出一份以“扬善惩恶,解释政策,连结大理,先进活泼”为准则,专为数千职工服务的周日小报。为了组稿、排版、修改、发行一体化,专门从基层车间和机关抽调了些稍有点能力的人们组成集采访、编写、定稿、印制一条龙的相对独立的新科室负此责任。正当缺少一名合适的牵头人全面组织调动之时,李明波学成归来。现任的领导对他过去的情况不甚了解,只看到眼前的是刚从高等学府毕业的青年,几人稍加商议,干脆把他推上这个岗位。 因为各方面都是才起步的,工作不得力,编辑不果断,他尚可理解,一切技巧和经验都可以从生活中学习和总结。最让人烦恼的是,科里缺乏几个真正象样的助手。周围的所谓“笔杆子”,无非是些文革过来的文者墨士,写个千百字的短文,也要这推敲,那斟酌,动辄就是请示汇报,什么都要由科长拍板定调。加上一天的实地采访,一天的体验生活,三天能拿出一篇稿就很不错。这等速度,简直就不比街头那些雕章刻印的快上几分。听到尤振雄的“三秀才”之说,他欣喜万分,立刻许下大愿。“好极了,好极了。三个我都要,我马上向党委汇报,叫组织科办手续。你不知道,我如今正为此事头疼。不管出于哪方面的情理,你都该激流勇进过来帮我一把。哈哈,真是上苍有眼,天目有灵。” 不料尤振雄竟没有痛快地答应他。说来也是人各有志,人家更有高于此境的执着追求。同他讲了许多大道理也未能动其心。然而,尤振雄到底不是叫人失望的朋友,他表示能够理解李明波的心意。虽说自己不来,又详细地介绍了另外两人的情况,积极建议李科长恰当使用。后来,李明波和新婚的妻子——这是他身边最知心最同道的帮手——商量了一回,决定按尤振雄的举荐,先调一名进来。 过后的两天里,李明波亲自出马,四处奔忙,办理调动手续。好在总站领导对他的工作都很支持,没有哪个部门以何种借口为由阻止此行动。这天一大早,早广播的乐曲声还未断,上班的钟声还未敲响,他就迫不及待地怀揣着调令来车队要人了。 四队书记许进山一到,就被堵在办公室里,反客为主地让主人坐,急急地要交涉什么。 “马上要学习了,有啥事学习完再谈不行?”许进山看着眼前这位比家里的儿子还要小几岁的年轻人,大咧咧地对自己指手画脚,说这道那,有点不高兴。“全队人都到了,做书记的不到场。这象什么?”在他看来,政治学习是车队最尖端的工作,其它统统排后。 “我的许书记,没有大事,也不敢来找你这尊大佛。正因为比你的学习还重要,才要求你在学习前就迅速办完。”小伙子很健谈,笑嘻嘻地说着。 经过简单的自我介绍,许进山才明白这是新任的宣传科长。怪不得几回在总站的干部会上见面,先前只以为是党办新来的秘书或干事,想不到竟然还是和自己同级的干部。听他说总站自办的《运输报》,刚在启步之端,需要从各单位抽调一批有能力有专长的人员充实加强。他就是为队上的于新民而来的。“这是为了整个总站的学习,你以为如何?当然,象你这样有政治责任感的老书记,我是一点不会怀疑你还有什么理由不与我们密切合作的。办好小报,也是四队对全站工作的贡献,也是你们的光荣嘛。”他的话语说的很婉转,条件却很苛刻,没有回旋的余地。无论说什么,人是非要带走的。 于新民?就是那个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人品不好不坏,长相不帅不丑的小伙子?他到车队有三年了吧,许书记从未发现过此人有何特别的能耐。他是怎么被看中的呢?许进山大惑不解。 关于队上有“三秀才”的说法,许进山很早就听说过。不过,他从不以为然。首先,一提到秀才这个名称,就会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同刘三姐对歌的那三块笑料,那也能称“秀才”吗?简直是亵渎文明。其次,他也不相信如今会有真材实学的青年人存在。对于队上的小青年,他的唯一要求就是:学好技术,完成任务,人车平安,不出事故。其它的从不过问。 但是,客观事物的存在并不以个人的主观意念所左右。驾驶员中的趣事,尤其是富有奇光异彩的趣事,不管你愿不愿听,自然有人在你耳边念叨,在人丛中间如风如水般广泛流传,没有什么能阻拦。有关于新民的传说,许进山也听了不少。 于新民在下乡时遇上一个省城高等学府流放下来的老画家。从此,他放弃了一切爱好,专心致志地开始学画画。老教授学识相当渊博,两年多的交往,他学到了许多作画的技巧和知识,也感到了这门高深艺术的内涵和初衷,更悟出了老画家高尚的情操和一辈子为之奋斗的理想。刚起步时,整个集体户的男女青年或出于猎奇,或无奈于农村的业余文化生活太单调,全都拿纸拿笔聚到老教授的跟前。学了没三个月,有人又觉得这般练习更比唱样板戏还乏味,准时来上课的人就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老一少面对面了。老画家返城时拉着他的手,深沉地说:“孩子,你的天资很好,只要刻苦用功,一定会成功的。最要紧的是长练不衰,熬上十年八年都不算长。我等着看你的作品,不要叫老师失望。到那时候,你真愿意继续深造,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会帮助你的。” 参加工作后,当上了驾驶员,于新民一直坚持练习,上车下车都少不了带块大画板。这事曾有人向许进山反映过,说不象个开车的司机,倒象个游山玩水的纨绔子弟。只因为人家从不拖欠任务,车上车下也无啥大差错,连节油光荣榜上也漏不了,尽管只排在最后几名,可到底节了十来公升,因此他就没说什么。后来倒是于新民自认为大画板携带不方便,换了个折叠式画夹。再后来,连画夹也解雇了,只随身带个笔记本,走到哪儿画到哪儿。许进山还替他想不通,求的什么呢?又苦又累又麻烦,要是有钱,买个照相机带着,见哪儿景好就来一张,不是又简单又标准。 其中还有一段韵味十足的喜剧呢。一次,于新民在加油站排着队等加油,靠在驾驶室内闭目小憩,远远盯看着数十米外在车头旁正繁忙的加油女郎。注意了有几分钟,心内忽然萌发几点创作灵感,似乎看到了一种以前从未发现过的特殊的美,他想立刻把这一草图画下来,急切间找不到大些的纸张,随手将加油卡翻过来就画开了。没过多大一会儿,就把全部的情爱和想象投入了其中。直到后面有人敲打着车门催促他驱车前移才懵懵罢笔,慌慌张张把车子开上前去,稀里糊涂地把手边的加油卡递上,这时他的脑子还陷在先前的创作思维中,眼前做的什么根本没有想。 “这是什么?”外边那位严谨有余,柔情不足的中年女子一声大喝,他才知道出了大错,所有偷画的内容都展现无遗,令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再拿一张来,快。”听着人家的指令,他才跟着过了关,加完了油,心情也平静下来了。他强做笑脸婉言向女郎陪情,想讨回那张惹事之作。不料对方另有所思,早把画收了起来,微笑着说道:“我还没认真看呢。去吧,以后别来给我找麻烦了。”天幸她没发火。 女人有三十五岁,模样长得挺周正。可惜命运蹇拙,青年失身,在社会的冷眼和家庭的唾弃下,万般无奈,与一浪荡之徒草草完婚。后实在难忍夫家的无端欺凌,带着两岁的儿子,毅然离婚。从此,她憎恨世间所有男人。一过十年,从不与人调笑作情。不想在这意外的场合,那颗已倦怠的芳心竟被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小伙子唤醒。从此以后,只要于新民一来油库,她就显出少有的轻松愉快,即使来人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她也要主动上前打趣取乐:“又给谁画了像啦?”“敢画在纸上还不敢拿出来看吗?”一回生两回熟,于新民渐渐也随和了,常把小笔记本给人家看,一起点评画稿的得失,讨论修改的方案。没多久就成为至交,时不时还应邀到家里去走一走坐一坐,方便时还帮大人带点香水发夹珍珠膏,给孩子捎点玩具铅笔小人书什么的。这个长期不完整不合谐的家庭,因他的出现而逐步趋于完美。最喜欢他的要属那从小没有父爱的孩子了,过惯了低三下四任人欺辱的小女孩,一转身昂首挺胸谁也不怕了,调皮的男孩再敢挑衅,她恶狠狠地说一句:“我告诉于叔去。”众人只得逃窜。别看小于人长得文弱秀气,谁惹了他就等着挨耳光吧。学生们起初不知事,挨打就报告老师,报告家长,但是没有人能讨回点便宜,只好认白打。很快整个学校的男生都惧怕这位秀才了。 还没等于新民意识到其中的所有涵义时,此事已在众多好事乐于嚼舌之辈中风流传播开来。“千金买笑古人曾,九年回颜实未闻。百情竞争撞南墙,不料开门是画人。” 许进山真正认识队上的这位“画秀才”,还是在今年初。一天早晨的学习,依照惯例,书记念报纸,众人不吭声。听进听不进,反正一点钟。那天正念得口干舌燥之时,他发觉旁边的气氛有些不对,抬头看了一眼,是有人在说笑。他制止了,继续读报。可没过几分钟,周围的形势再度恶化,连那些平时不哼不哈的老司机们也不知啥原因一个个捂着嘴偷偷的乐,喝茶的呛了水,吸烟的岔了气,都在无所顾忌地吭哧吭哧地放声咳嗽。许进山放下报纸,认真观察,才发现在人们的手里流传着一张小纸片,看见的人都在相互悄悄说道,压低声音嬉笑。他走了过去,从一人手中夺下,定睛一看,不由得顿时怒发冲冠。纸片上竟然画的是现场书记读报图。说不象吧,那分头,那皱纹,高鼻子,厚嘴唇,一看就知道笔头所描是谁。说象吧,看那眼睛瞪得苹果大小,那门牙快占了半个脸。要是放在平时说不定他也会被逗笑,但现在不行。他两把撕碎了,扔在地上,喝道:“是谁干的,给我站出来。”看来今天学习的重点只能转到这上头了,不把这个小插曲解决好,以后还会重复出现。正好这一段学习的重要性又降到低谷,多数是人到心不定,或闭目养神,或筹划晚餐,自己每天辛苦几乎无人理解。早想严厉说上几句,可又找不到借口,人人都准时正点,来去有秩。何不趁此天赐的机会,借题发挥,杀鸡吓猴,把这个倒霉蛋狠狠整一下,来个敲山镇虎。“是男子汉就站出来。” 接连叫了几声,于新民终于在书记的威严逼迫下迟疑地从一群不起眼的人丛中站了起来。“走到中间来,叫全队的师傅们也认识认识。把你的笔也交出来,快。”许进山真想把画笔撅了。当然,画师的笔就如同战士的枪,除非要他的命,否则怎肯轻易交出。“许书记,我错了。怪我没有改造好世界观。怪我的资产阶级思想又泛滥。怪我……”他可怜希希地认错,想说几句有分量的深层语言,表达此时内心的深刻认识,无奈平时听得太少,这会儿现编现造是难成正果。 许进山大声训斥道:“错了,什么错了?你们刚到队上,我就要求你们学习要认真,要谦虚,要尊重师傅。可是你们这些小年轻呢,一个比一个糟糕,仗着有点文化,自己不学好不说,还要破坏全队的学习。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该不该重责?看来,还是古人说得好,玉不琢不成器,娃不打不成材。不严格一点,你们真要上天了。”任随他或是用正理教训,还是用粗话辱骂,小秀才诚惶诚恐,俯首聆听,任凭凶悍,一无反应。训了有七八分钟,骂的人懈怠了,听得人腻味了。满屋子的人都希望快些结束,而当事人又苦于未正风气,难下台阶之际,一直不出声的于新民不知受到背后何人的指点授意,灵机一动,突然换了个笑脸,几步跳到了书记的座位上,清了清嗓音,学着许进山的腔调,大声说道:“请不要说话了,现在继续学习。”随手展开一张报纸,咿咿呀呀地念开了。这一下倒把许进山给晾在了中央,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他只好就近找个座坐下,参加学习。过后本想抓紧不放,树个反面典型。不承想老队长老态龙钟,万事和为贵;而副队长又讲求实效,认车不认人,几个秀才的能耐他都挺赞赏的,也不同意添油加醋大肆批驳。车队党支部的小办公室会议就没通过,这事只得不了了之。 对这样不出人众的小青年,许进山并不多注意。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过后也没让他正视一眼。只是现在有人点着名要将此人调走,才使他产生了犹豫。有道是:糟糠之妻千般好,破烂家什金不换。别看平时对他没多大好感,真到出门时不免又让人想到,逢年过节的,队上出个黑板报,叫他写写画画的倒是挺合适的。这会儿又觉得象个人才了。最后经不住李明波软硬兼施,多方相劝,不很情愿地收下了调令。“你来的不是时候,他跟着接车去了。”许进山向他解释道。所有接车人员昨天已集中培训,准备启程了。 “不要紧,都在为总站工作嘛。等他一回来你就让他过去。”李明波倒满大度的。 好不容易把小科长打发走了,许进山一看表,已过了半小时了。他赶紧出了办公室,一手抱着准备学习的报纸文件,一手托着大号的大茶缸,用脚尖带上门,快步来到旁边的大会议室里。 车队大厅里烟雾腾腾。因各种理由没捞上接车的,又没有出车的都在这里。有二十多人,差不多个个人嘴里都叼着根烟,没精打采地闲聊着。 开车的人大多嗜烟。有的在车上长期形单影只而聊以为寄托,有的整天开车为解途中的愁烦而用以提神。且在外见亲会友,异地相交时众人又有相互敬烟的习惯。一人吸,必须给在场的人通发一遭,谁要只顾自己而不顾周围,是会被他人鄙视的。你有情,我有义,手上的一支将完,很快又有人拿出一盒烟来分发,谁也不肯落后。一个让完又一个,没有见过停顿。云南的烟草业非常发达,就是在世界也属一流,在这里要拿出不带过滤嘴的劣质烟待客是会受人讥笑的。这样,屋里总是飘溢着名牌香烟的气味。偶尔有人跑到边境附近,也喜欢带几筒外国大雪笳来尝尝新,那味道就更怪了。 在千里运输线上奔波的人,由于工作的性质和身边的环境等等原因的局限,他们有许多的生活习惯难以同正常人保持一致。最明显的就是三个少:一是讲话少;二是走动少;三是睡眠少。到了早上学习,不必象车上那样高度紧张,有人懒洋洋地吸着烟,有人干脆闭眼小憩,也有几个人象要补回行车时误去的饶舌之损失,这阵子,争先抢后,挑逗插嘴,闲聊着大千世界的无穷废话。 队上的人分坐在沿四面墙壁排放的长条椅上,或按年龄,或依秉性,围作几个小集团,各自谈论着相互感兴趣的事。接车人的名单已公布,现在任何努力都属无效。该走的早兴高采烈收拾行囊准备启程了,剩下的不是快退休的就是刚毕业的,或者不久前才肇事下岗的,没有被排上。这点每个人的心情大致一样,多少有点隐痛,各自心照不宣,在谈天说地之中,绝不提及那件事。 进门处有几个青年,正与刘正荣高声打诨调笑。 “副书记,听说你在部队上还立过功,有这回事没有?” 车队的编制不设专职的副书记。支部的副书记一般由队长兼任或党员民主选举,平时也不直接称呼。刘正荣是去年部队转业下来的同志,年轻精干,思维敏捷,为人热情,无私正义,路上爱管管旁人的闲杂事,并且也有几分能耐,常能解决一些为难的问题。因此人们互相传言,说他比队上的书记还顶用,三传四倒,这个称呼就做为绰号叫开了。 “说起来不好意思,让你们笑话了。象我这样的稀拉兵,竟然还能立个三等功。惭愧。”刘正荣也大大方方,谈笑自若。他上个月回家乡探亲去了,前两天才回来,没赶上这次接车大行动。今天一到队上,见人们情绪不对,而车队领导又不在场,为了稳住众人不要随便散去,他朗朗地向各处的老师傅小师傅们聊开了各种话题。再过十分钟还不见领导出现,他就该挺身而出,主持今天的学习了。 “那你的军功章是什么样的?能让我们看看吗?” “这容易。等哪天没事,上去看就是了。”他抬手朝楼上指指,满不在乎地答应下来。他还没成家,就住在这些单身宿舍里。 “我听过的‘标兵’、‘模范’可真是楼砖路石,车载斗量。连我这样的老病号也曾捞到过一次,你们不用嘲笑,说实在的确实也没多少荣耀值得卖弄。真正国家级的,只有老易的那一个,你们说是不是?别的就不敢恭维了。”一位老气横秋的老头,无聊至极也来凑热闹。 “呵,你还不信我?” “什么信不信的,小人之见。”坐在一旁的周永福也插进来。他没捞着去接车,心里本有几分不爽快,趁此时机也发泄些烦怨。“其实,你开头就说立过三次大功,八次二等功,肯定没人敢吭一句。这些人都是典型的势利眼,见不得大世面。一说大了,他们立马没气。” 几个青年人放荡无忌地大笑起来。 刘正荣听出他们是冲自己来的,先做出无可奈何的模样跟着笑了笑,等狂笑渐弱。他闪电般的从腰间亮出一把七寸长的匕首,对他们晃了晃。还没等在场的人们明白是什么意思,又“嗖”的从鞘中抽出寒光闪闪的利刃,拿在眼前,自我欣赏似的翻过来倒过去地玩弄着。然后傲慢地抬起头,四下一看,见对面有一块大黑板,上面没写什么,就一用力,扬手抛了出去。随着一道白光,“当”的一声,钢刀深深钉在黑板上,把众人都震住了。几个打趣玩耍的小青年目瞪口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看着这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刚进来坐下要宣布学习的许书记,也没开口,看他们是怎么了。 静了有两分钟,还是刘正荣先出了声。他淡淡地笑道:“哈哈,怎么样?这个不假吧?”他高傲地做个手势,示意黑板一侧的青年把刀取回来。“我立功得的奖品,中央军委发的。”他故作得意之色解释道。 有个青年过去把刀摘下来,细品锋刃,赞道:“哇!果然是把好刀。”于是,小刀立刻被旁边的人接下,从这边慢慢传过来。 周永福一时等不得小刀到手,就注意起刘正荣手中那小巧玲珑的刀鞘。“我看这鞘也许更值钱。”接着,精美的刀鞘也传开了,跟在后面追赶。 过了好一阵,刀和鞘才合到一处,回到刘正荣的手中。 周永福见他要把刀子收起来了,不舍地说道:“给我吧。你要什么我可以跟你换。” “嘿嘿,你想得太轻松了。这是我在喀拉昆仑山拼了三条命换来的,一伸手就拿去啦?你有什么抵得命的宝贝,也拿出来亮亮相,或许可能。”刘正荣带点报复的口气不依不饶的讥笑道。 “哎,副书记,我只听说昆仑山上如何艰苦,就没真实领教过。你给我们讲讲吧。” “就是,讲段没人知晓的精彩故事,不要那种照章编篡的老套式。”全体人无不赞同。 刘正荣见大家乐意听,就稳了稳神,说道:“好吧,就给你们说一段。我先声明,所述全属事实,不信可以调查。我这人还没学会夸张造假。”他收起手中的刀子,拿腔作调的学着说书人叫板:“呀!有个电影叫《冰山上的来客》,想来都看过了吧?我们所处之处,正是那样一个要命的冰雪世界。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如今没有那么多的特务间谍进来搞颠覆活动。现在跟我们捣乱的,多是些私商小贩,从外边搞些小玩意,蒙混过关,谁要逃了进口税,进来就可以卖大价钱。你们知道,那一带边境全是雪山冰峰,交通困难。我们的汽车,可是唯一的运货载人的大宝贝。还有一说,谁要搭上军车,途中再多的关口,兴许有一半的直接就放行了,减少多少麻烦。好了,该介绍的都介绍了,下面书归正传。 “话说这一趟,在边境的一个小店里,店老板介绍一伙人上我们连的车。我的车上来俩人,一个本地的,一个是苏联人。我们在那儿常跟苏联人打交道,就象这边同越南人来往一般,全不当回事。他们之间有不少还沾亲带故的,能讲双方语言的也不在少数。当然,现在不叫苏联了,但是叫惯了也没啥。我说任务紧,赶快装了马上走。他们抬出来两大袋东西,说是葡萄干,还给我有两三斤的一小包,算是对我的酬谢。一般来说,搭上军车还可以免送现款,又是一个好处。我一声不吭,吃着干果,一袋葡萄干有多重我心里有数,看那两人被压得那熊样,我料想里面藏着什么违法的物品。再说,两个身高马大的壮汉,折腾上千里,耗费半个月,就作这百十斤的小买卖,谁信?不过咱到底不是头一回了,经验多少有一点,只是一个劲地催着快点,好象没啥怀疑,光想着赶路程。其实自家心里有算计,一是不要拂了老板的面子,二是人家两个对你一个,得当心点。你们不晓得,苏联人生性好斗,从小就练拳击,挨一下非打两个滚。再加上他们那付体格,又高又大,站着任我用力,我恐怕也没法把他弄翻。但有一点,苏联人特别好糊弄,似乎他们脑子里少根弦,就象我们常说的傻大个一样。于是,我决定在路上治服他们……” 人们都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全都集中到这边来,等着更精彩的下文。这时,刘正荣却将口气一转,换了个声调,“哟,书记来了,你来坐主位吧。” 众人听性正浓,很不愿书记此时出现。好奇的青年们争相发问:“后来呢?后来呢?” 周永福沮丧地说道:“哎,一到关键处,就来个‘且听下回分解。’” “哈哈哈哈。” “好了。请不要说话了。现在开始学习。”许进山坐下发话了。 第七章 四队是下关总站出了名的先进车队。一走进车队大厅,几面墙壁上悬挂着数十面姹紫嫣红,多种字迹的锦旗。认真看那下方的落款,即可知这些荣誉来之不易。有全国总工会的,有省交通厅的,有州教科文卫、工会妇联的,还有大理军分区的。许进山在队上任党支部书记已有十年了。从文革时天下大乱,到后来的全面整顿;从提倡发家致富,到如今改革开放。他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同易天昭是同期学艺的师兄弟,提干前也曾有十二年的开车历史。对驾驶员的思想变化,对车队的工作调度,他是九段高手下盲棋——尽在心中。 车队工作说难并不算难。既然是国营企业,所有车辆每月每年都有一定的运输指标限制,每个领命上车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任务拼命,你管也好,不管也好,车况靠人,人跟车跑。谁要完不成自有相关的条例和纪律来制裁。 但你要说容易嘛,确也有不少麻烦。不上车的人占一半,这些人没有固定的车,平时到队上挂个号,听到点名时能应就行。整天没事聚在一块少不了有些议哭论笑,赌毒嫖票,作风疲塌,思想花哨。放松了教育就如同赶羊上山没笼住群,叫谁匆匆顶替出门,各种红黄蓝绿的大小事故跟着就来了。还有,同队的两个领导,工作方法不同,也很少坐到办公室里来。上星期四召开了个队务会,只有三人参加的小会也不是好召集的。两个队长,一个书记要凑在一起,若非情况重要,时间紧急,个把月也难得来这么一次。 会议的议题主要是给接车人员的名单来个最后定夺。大部分人员已决定了,还有五个人要讨论,而名单的限额只剩一名了。谁能去谁不能去,就看这里怎么定了。许进山尊重同事的意见,先让他们发言。且所余人员,无非周永福、胡少杰之辈,在他的印象中,都是些差劲的。没必要给他们说好话,争好运。 周永福是当地驻军司令的小儿子。从小做公子哥做惯了,没有谁的话能听得进去。本领没几样,人又不好学。给他个车子开出去,兴奋几天,给你猛跑几百里,根本不顾机械保养,所以有些休假的师傅要交车时,先提醒管理员交给谁都行,就是不交周永福。因此他上车的机会也相当少,从另一个角度又造就了懒八戒的性格,过了热情期,打死也不去。三天热,三天凉,再熬三天躺病床;哄也得,骂也罢,扣发工资也不怕。他就这么个人,任务从来完不成,出门又常磕磕碰碰的。前些天才把易队长的样板车碰坏了回来,气得老易前点脑门后揪脖领在大厅里骂了整整三个钟头。可是这种人从来不怕骂,若能沾点理,他连狡辩带耍赖立刻和你吵个天昏地暗。要自家也知道全错了,象这回这样,就低头随你骂,他那手脚还不肯老实,一会抱在胸前,一会背到背后,一会稍息,一会立正,要是骂者气疲了,兴许还会叉腰抬腿,挤眉弄眼地跟旁边看热闹的人们做鬼脸。老队长早就想把他调出去了,可是上边有人护着,赶都赶不走,真是拿他没办法。 胡少杰又是怎么样一块料呢?这是四车队的“歌秀才”。他不象于新民那样含而不露,稳重沉静;又不象尤振雄那样心正言直,平和宽容。这个瘦高个的小伙子,尖脑袋里不知藏有多少弯道,一张嘴巴特别厉害,好象天生就是派他下来视察人间的。争赢辩输,评价事故,挑剔菜咸,责难米粗,整天都有他说的,真让人头疼。而且小伙子出奇的犟,谁越想压着他,他就蹦得越高,非争出个是非曲直不可。好在他并非那类胡搅蛮缠之徒,饶舌仅为寻欢而已。此人有一绝技,酷爱音乐,嘴巴能说,更能唱道,属于那种得益于当年大唱样板戏的娇子。拉二胡,弹吉他,打快板,吹喇叭,样样都能来几下。尤其是那根不起眼的小笛子,端得是总站第一,滇西无对。 据说他当初看《水浒》时,既没有为那凛凛正气、八面威风的豹子头林冲所感动,也没有被那偷鸡摸狗、妙趣横生的鼓上蚤时迁所吸引。惟独让一名末流好汉所倾倒——铁笛仙马麟。他多么幻想着能有一支书上描绘的神笛,吹奏起来可惊天地动鬼神,就算一切都是作者的艺术夸张,实际并不存在,他也不放弃梦幻中的追求。用自己的话说,经常在外边走动,身边有这么一根硬器也是有备无患。然而出身在普通工人家庭的小胡,知晓父母的苦衷,两人每月共百多元的工资,要供养五个孩子的吃穿与上学,绝不可能为他买那种电影上见过的昂贵的二尺银笛。后来他把这个美妙的念头告诉了哥哥,没想到在机械厂做车工刚满师的哥哥楞头楞脑的就应了下来。“怕啥,买不起咱自己做。你要钢琴小提琴我是没办法,一根小笛子嘛,我想没多难。”于是找了根合适的不锈钢管,按照兄弟画的图样,又是钻,又是锉,精心打磨了有半个月,拿回来一试,音准基本正确,音量也算满意。只可惜效果不够理想,音色过于沉闷、含混,不如竹笛那么清亮、悠扬。带着出去转了两趟,没多少人给予青睐。没奈何,只得忍痛将其挂在家中,还是把一角五分的小竹笛插在裤腰带上。几年来,“铁笛仙”没叫成,却为他赢得了更高的荣誉——“笛子王”。 胡少杰心灵胆大,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先前还只是唱给人听以娱乐性情,无非唱些京剧选段、红太阳颂歌、毛主席诗词(语录)歌曲、还有文革前的队列歌曲。唱多了腻味了,见了啥就唱啥,起初还只敢换字改词,后弄油了连曲也敢编了,迎合众人的口味,现编现演,很得人们的欢迎。哪里有个文艺联欢,朋友聚会,都少不了他一份。渐渐的也懂得要从普通人民中寻找撷取那些名不见经传形不上影视的养分。思想上的转化引起认识上的飞跃,他不再简单藐视沿途的少数民族为落后的未开化民族了。在路上的小村小镇街子集市上,遇上有人对歌唱调的,他都要停下听看。一次,在楚雄正巧赶上当地彝族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火把节,他竟私自将一车军需物资一放五天,跟素不相识的姑娘小伙“联欢”去了。许进山得知后大发雷霆,下决心要狠狠整治一回,也由此儆一儆当前青年驾驶员中拖拉习气懒散作风有所放纵蔓延的势头。 从前他们也曾打过交道,许进山清楚这家伙很难对付。他不象于秀才和周公子那样耐骂,而是你不一定有骂的场合,不管理直理屈,都是他在说。所以没等他回来,事先就预想了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并设计了相应的对策,把一切都准备好。那天学习会上,许进山还没进门,听到里面笑声朗朗,歌曲不绝,就知道肯定有胡少杰在场。书记板着面孔进来后,把大茶杯朝小桌上用力一顿,尽量使声音带够了威严,问道:“你老实说,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周围刚还嬉笑的人,一见这架势既知不妙,立即禁声,都替小胡捏把汗。 不料胡少杰依然那样旁若无人嬉皮笑脸地走过来,跑龙套似的转了一圈,给在座的师傅们都发了烟,然后口中又学鼓板又仿胡琴,叮咣咿呀的来了段西皮流水的腔调,接着就有板有眼地唱开了。“叫声许书记,不必生大气。坐好靠背椅,听我说仔细。半路打平伙,贪吃拉了稀。住在楚雄城,呼天地不理。要去昆明医,身边缺钱币。想回下关来,怕车出问题。一熬整星期,幸好没死去。今日能相见,就得感上帝。任务完不成,其实没关系。月底抓紧些,保准得胜利。现在就出发,拼命争第一。待到凯歌响,回来再见你。”他那里边唱边比划,声调抑扬顿挫,一口气唱下来,根本不容他人插进半句。唱完后他那些朋友不知哪一个在后面没个高低地叫了声好,其他人也跟着和起来,还有人拍起巴掌。在一片笑闹声中,胡少杰倒象个成功的明星演员了,心安理得地接受四方的祝贺,端起书记的杯子,把新冲的茶喝了一半。又对大家点头作揖,说什么“thank you,vary much。”(谢谢)然后向书记一拱手,算做告别,转身就走了。在走廊里又唱起“平原上谁不晓工农的子弟赵永刚。”小伙子出去就上车赶任务,最后因时间太紧,还是差了两百个吨公里,被扣了全月的奖金。 事后听路上的人传说,小胡压根就没什么病。在楚雄的日子里,全是同当地人搅在一起,听唱调子,学跳舞蹈,光录音带就买了五盒,全录得满满的。还自称是“整理民族遗产,挖掘艺术瑰宝。”又有人揭发说他跟一个彝族姑娘混上了,这种桃色新闻最没根底,也最容易伤人,所以未得到本人承认,连老谋深算的许书记也不敢轻信,就此作罢。 这样的人能不能去呢?会议主持人许进山把议题亮出来,让两个队长表态。三人都客气地征求他人的意见,最后还是副队长朱文山先开口。 朱文山是文革前毕业的中专生,一九六五年分到总站,才下来就碰上那个混乱的当口。正常的技术工作没法开展,科室人员都到基层开车来了。十多年的锻炼,成了车队撑台的主要技术骨干。近几年落实政策,不少同样有此类文凭的人,都已重操旧业,到各部门搞专业的研究设计或企业管理了。而朱文山在车队成绩显著,站领导没让他离开,就地提升做个副队长,主管队上的车辆保养。这种人有高度的理论水平,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在驾驶员中深受推崇,说句话也很有权威性。 “人嘛,开车有早有晚,水平有高有低,我还是主张以技术评定。”朱文山也不多谦让,开口就表白自己的看法。他不喜欢两位同事的领导作风,婆婆妈妈的,有个豆米大的问题,就要开会讨论。和他们在一起,真是浪费时间,影响效率,所以一开会他都愿意先发言。“象周永福这样的人,学习点名回回有,路上抢运从不见。工龄确实比那几个长,可到底在车上待过几小时,谁也说不清。讲心里话,要把一辆新车交给他,我不放心。至于胡少杰嘛,人是调皮点,说东道西的,叫人讨厌。但这家伙头脑聪明,最主要的是心术不歪。只是爱好不同,性格差异大些,容易被我们误解。有时难说还是我们错了,是不是?我并不想替他求情,说实在的,我也讨厌他,甚至超过周永福。只要把事情说明了,他会小心的,让他去吧。” 许进山和易天昭交换了一下意见,觉得没什么不恰当的,就同意了。 朱文山继续说道:“要能定下来,我建议立刻公布,不要让大家心里有块空虚的地方,总想去打听,猜测,还要托人讲情,送礼,不管怎么搞都是对工作不利的。” 两人也一致同意。于是,筹划了一个星期的会议,用了五分钟就完功了。 既然难得坐到一处,朱文山也懂得珍惜这点时间,他并不急于离去,而是对现阶段车队工作面临的重要问题,提出了个人的看法—— 要接新车了,旧车怎么办?现在在驾驶员中有这样一种观点:反正新车一到,旧车就报废,随便混几天就过去了。这是相当危险的,虽说目前没出大事,但要是此时不及早注意,谁能保证到最后呢。哪次事故不就是出在一念之差上!例行的保养不搞了,正常的保修将就应付了事。有人已经做开美梦了,这是绝不能容许的。 易天昭做为模范驾驶员,一贯爱车如命,他更能体会到副队长所提见解的良苦用心,立即表示赞赏。“对,完全对。而且这不光是我们四队的事,还应该与别的队都通通气,提醒他们也注意。新车来了,旧车并没有回炉炼钢铁,大部分还是要继续用的嘛。不允许任何人用破坏式的驾驶方法开车。” 话是说得慷慨豪迈,要做起来就是另外一个样了。易队长前天才走,老朱怎么今天就连照面也不打了,这是什么意思呢?许进山心里有几分窝火,要不是刘正荣多个心眼,留住了大家,今早的学习早泡汤了。 他们两人同在一个队上开车有十多年,一同负责车队的领导工作也有不少年了。分工分管,各司其职,和平共处,互不干涉。许书记觉得老朱有点知识分子那种高傲气,横行风,不好说话;副队长也觉得老许总摆脱不了民族干部的自卑感,虚荣心,难以同言。前些年还不怎么样,说不拢就不说呗,谁也不管谁。近来好多说法都变了,连报纸文件都宣扬什么知识分子也是普通劳动者,他们的尾巴也越翘越高了。在工人老大哥面前,一点谦让也没有,看着不合适就批评,连句婉转话都不带。叫人想不通的是,车队的人们,包括几个最捣蛋的刺头,在他跟前却出奇的服帖,没一个敢同他斗。即使被人家推过来抓过去,骂得一楞一楞的,也就是干张着嘴,大气不吭。许进山见了有点抱不平,曾私下找受责者调查过,那些熟悉的老友们几乎众口一词:“老朱说的对呀,谁叫咱不懂呢?” 今天的学习按最简捷的方式应付了事。许进山安排完在家人员的工作后,回到小办公室,习惯的把地扫了一回。又冲了一杯酽茶,这才坦然悠闲地落在座位上,静静想了一会儿,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红头文件,慢慢地念起来。他文化水平差,不能象朱队长、管理员那样一目十行,撩过不忘。自己得念出声来才能理解,过个三五天还得温习一两次,不然又会忘掉。 文件念了有大半了,办公室的门突然从外边被人用脚踢开,把许进山吓了一跳,定神一看,进来的是副队长朱文山。朱队长板着脸,见屋里有人,也感到有点冒失,但已闯了进来,他是从不向人认错的。“我以为没人呢。大白天的,上班老关着门做什么?”说着把门打开,还挂上了防风扣。然后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将手中的行车小皮夹重重地摔在桌面上。 许进山见他没好脸色,双眼熬得通红,猜想可能在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叫他恼火的事情,陪了个小心问道:“你昨晚又出去啦?” 朱文山生硬地笑笑,看看手表,说道:“现在十点差点,昨晚九点半出门,整半天。欠了一夜觉,少了一顿饭。”说着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出了什么事?”许进山急忙问道。根据以往的经验,半夜里临时出车,一定是路上出了大事,不是伤人就是翻车。要催到干部头上,难免就得准备开追悼会了。 朱文山倒了一杯水,坐在椅子上,边吹开漂在水面的茶叶,边小口小口地喝着。听了书记的问话,他迟疑了片刻,没有马上回答,仍继续喝他的水。过了一阵,可能太烫难以顺利畅饮,才放下杯子,深沉地说道:“什么事呢?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正好被我们说中了。你还记得上礼拜开会讲过的那事吗?就是人都去接新车了,老车怎么开的问题。我们想是想到了,可惜措施跟不上,结果还是出事了。现在我才感觉到,象老易那样的老司机,真是太少了。又能开车,又能爱车,不容易呀。”他又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接着说:“哦,我还没回答你的提问呢。事故不大,你不用急,人车无损,和我一起回来的,这下子也许在上面睡大觉吧。车也不用拖,不用拉,自己开回来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王阿贵开的二十八号车,昨天中午从永平出来的四十三公里处,大山上把车轮压爆了。这种事本算不上啥大事,你我开车时也常见的,换个车轮就是了,你说是不是?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了。他的车上没有备用轮,拦了十几辆车,都一个样。到九点多总算拦着了一个,又没有千斤顶,没法装上去。看样子这条线上是不会有人带着了。他让那人到永平站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一听,真要命,赶快通知一车间派车,拉了两个人,带上工具就赶着去了。到了那儿,老王已用石块把车轮垫死,看架势是打算熬夜了。我们一块弄了半夜,把车开回来了。我问他:“你好歹也是老百万了,鸡骨头鱼骨头啃过多少,怎么让根麦秸给卡了脖子?”你猜他怎么说,他还振振有辞:“反正新车就要到了。这几天出车只讲个应付,能把车开回来,就算完成任务。你听听,他还敢说把车开回来就算完成任务。” 许进山听他说完,悬着的心才落到实处。用同情的口气安慰道:“你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回去睡一觉。今天不用上班了,队上的事由我处理。” 朱文山没在意书记的话,一边把抽屉拉开,从里面拿出纸笔,在桌上铺开,一边说道:“其它都是小事,惟独这个算大事。把每一趟任务当做最后的游戏,无异于开车人自己敲响的丧钟。我要立即写一份报告,请求总站长下个命令,恢复出车前收车后严格的技术检查制度,健全车辆例保,加强人员爱车护车的意识,提高途中意外事故的自我保修和互助风格的教育。” 许进山知道,这位副队长认准要做的事,就是省长来也改变不了他的意志。何况不得不承认,他的思路确实英明。只是出于同事的角度考虑,得多劝上几句:“你是不是再斟酌斟酌。或者说,注意一下报告的方式,提个建议供领导参考。” “还斟酌什么。”老朱一点不听劝。“我这人就这股劲,第一想的是工作,第二想的是工作,第三想的呢,还是工作。除此之外,全随自然。你的意思是叫我把话写得婉转些吧?正相反,我偏要弄得硬邦邦的。有时候,口气硬些容易直指至知,发人深省。” 第八章 滇西几百公里的盘山公路上,星移斗转之间,所有的老“解放”尽皆销声匿迹,现在不管上山下山,驰北奔南的全换成了崭新的“东风”车,谁不以为是个大奇事呢! 大批的新车涌进了总站,如同衰老的肌体突然输入新鲜的血液,带来了极大的活力。 看着这些方头大脑,威武雄壮的家伙,谁不想亲自沾一沾呢?听听那些接车回来的爷们哥们的夸赞吧——“嘿,跟老车就是不一样。跑得快,拉得多,耗油省,自卸货,视野宽,座位阔,刹车灵,好操作。”反正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没有哪处不好了,什么时候才能上去实打实地开一开呢。 车队里的情况骤然大变,原先悠然自得觉得沾了大便宜的预备驾驶员,这下在家里的板凳上也坐不稳了。看那些接车的人们,出去集训了一个星期,一人驾着一辆跑回来,真够神气的。现在要再不抓紧练习,往后恐怕就只有伺弄旧车的份了。那样的话,走到哪里也矮着人家半个头。遇上个乡亲故知,新交旧识,朋友对象,同学尊师的,无意聊起:“伙计,你们不是全站换新了吗,怎么还捣鼓这破烂呀?”那脸面往哪搁呢,羞愧难言,无地自容。所以,队上不分老少,都想方设法,争先恐后,跟车出去了。 这么一来,呆在家中的人就没几个了。今早参加学习的,包括专职的管理人员,才有十五人,真使书记许进山恼火。人太少了,分散在大厅的各个角落,显得太稀疏了,组织什么活动也不合适。 学习结束了,大家嬉笑着散去。唯有许进山带着怒色,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进门后,随手把门关上,将报纸丢在桌上,整个身体倒靠在椅子上。今天他心绪不好,不打算细心的扫地擦桌了。点燃了一支烟,闷闷地吸着。近来好些不顺心的事,全憋在心里,对同事又不好任意发泄,此时他想把一切都认真考虑考虑,理出了头绪。 办公室里,三张办公桌各置一方。可是两位队长都称抓生产,已多日不见了。一个跑运输上公路去了,一个处理破旧车辆下车间,做什么也不通个气。 许进山当了十年基层党组织的支部书记。从他一上任开始,就把全队的政治学习立为自己所有工作的第一要事来抓。多少年来,经历了风雨动荡的局面,安定团结的环境,不管上边提倡也好,不提倡也好,他总是紧紧抓住不放。四队的政治学习从来是总站排头的。近年来搞改革,车辆承包下去,抓经济成了重头戏。那末,学习还要不要?其它车队大多名存实亡,有的书记甚至也包了辆车,挣钱赢利捞奖金去了。最后还是四队在风口浪尖顶住了冲击,为此他去年还被评为“优秀党支部书记”。 只是如今情况天天变,学习该怎么组织呢?光读报纸不行,讲解少了人们不当回事,说多了又怕失口让人笑话。能不能改换个新的方式呢?许进山在苦苦思索着。这个从滇西北深山老林走出来的纳西族汉子,又一次陷入漫天障地的云雾中。他和易天昭一样,赶上建站初期的大招工,刚能说几句普通话,就被送去学开车。由于他思维敏捷,思想进步,很快被他的师傅看中,列为重点培养的对象。当时全站就一个队,师傅既是队长又兼书记,得到他的重视是相当荣耀的。不光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开长途车,爬盘山路,还得越来越多地学会应付交通运输以外场合的活动。他是少数民族的先进代表,又是青年工人的模范人物,州里省里有啥大小会议都叫他去参加。那年的全国民族青年联欢大会,他就是云南省的代表。按会议的程序还准备上北京欢度国庆,登天安门,见毛主席。遗憾的是给文革冲掉了,没能成行。经历的事多了,意识也起了变化,他很早就感到不能以单纯的粗鲁强悍的山里人性格立足在这块土地上了。于是他不声不响地模仿汉人,模仿白族人,最主要还是在师傅的指导下,努力地开始学习文化,光扫盲班就上了三期,各种培训班也参加了不少,连初一考试的卷子只差八分没过关。他还有多项辉煌的事迹在站内流传:文革时他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呢。不是吗?下关总站第一个通读《毛选》的少数民族职工,此事轰动一时,报到了省厅。也是在那火热的年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本想一鼓作气,再通读马列著作。但一沾边就被惊呆了,外国人到底是外国人,平常一句话他偏要给你七拐八转,深奥莫测。一篇文章就是一大本书,绝非一般人可以领悟的。虽然一本也没念完,但他努力钻研革命真理的精神和他为收集精典文献不惜借贷的行为,都是再无一人所能超越的。总站工作重新进入正轨后,革委会就派他出任四车队的支部书记。 十年来,经过无数高山和峡谷,许进山从来没有向困难屈服过。而今又遇上点小麻烦,难道就束手无策了吗?绝不会的,新的问题就要用新的方法来解决,他这样想——每个星期有六次学习,以往都是一味的念报告,读社论。现在既然什么都讲搞改革,在这上面也不妨增加些内容。根据车队的特点,是否来一次安全学习,可以由安全员负责;再搞一次技术学习,让副队长来抓;另外几天,组织一次工会活动,叫工会主席也发挥发挥才干;还可以组织党团支部的活动,那对支部建设和提高党团员的思想觉悟都是有益的。剩下的嘛,队上有啥安排也可随时向众人说明。这样,一星期就只有一两天要读报了,那可好办多了。 想到这里,许进山感觉一阵快慰。怪不得老朱经常说,人的聪明全靠学用结合造就的,哪个民族都有自家的天才与人杰。要紧的是不能总照老皇历编写老套路,得经常思索些别人没想到的东西,你的脑子就肯定会越用越灵活,越使越精明。只怨没有早些悟出里头的道理,而不能怨天怨地怨时怨人。他站起来,把杯中的残茶倒掉,重新沏了一杯,细细品尝着,继续把刚出现的念头向深处完善。越想越觉得其中可取之处果真不少。 不过,现实情况并不太乐观。从这里一想开去,接踵而至的又是大堆伤脑筋的事。车队各种组织不够健全,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想寄希望由它们各自独当一面,难哪。 就说党支部吧。连正常的支部生活也不健全,开车人长期在外,有的人已两三年没参加活动了,最糟糕的是有人连党费也不交了。每月发工资期间,当书记的简直就象个讨账的穆仁智四处要钱。“老张,你这个月的党费是一元五角。”“老李,你有三个月没交党费了。”如此而已。要想在一天内把全队的党员召集到一块开个支部大会,那是绝不可能的。若能把半数以上的人聚在一起就算你有本事。去年改建支部,他就当了回录音机和传声筒,把头回会议的内容和决议记下,见到一个传达一个,前后拖了四十天,才算完成。唯一尚可以说得过去的,是全队十二个党员都不愧“先进分子”的称号,各项指标在队上皆占先。凭着这点,四队的“优秀党支部”还是过硬的,报上去的典型材料和先进事迹也实事求是,无可非议。 再说团支部呢,那就更差劲了。到底还有没有这个支部存在,已经受到了多人的疑问,几乎没人说得清了。小伙子们一点不珍惜这份光荣,自然也就不热心它的活动了。前两年团支部书记还年轻,多少也算有些责任感。虽然从来没做出什么成绩,可总还记得有这回事。过上两三个月,人家总还会忙里偷闲主动来找党支部书记谈一谈,检讨一下自己的无能,述说开展工作的苦衷,表示今后努力的决心,鼓动青年向党组织靠拢。后来不行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去年结了婚,本人提出退团。但在新书记未选出之前,总站团委没有批准,而团支部又无法将新书记的头衔轻易抛给任何一个大龄团员,这事闹腾了几天就搁浅了。于是,行政走不通,他来了个自动退团,从此百事不理,一心开车。有什么事找他,给你来上一句:“找青年人去吧。”对于这样自己都不承认的团支书,你还有什么办法? 这两个支部,不管怎么样,还是正式的。真到为难之时,赶到叫劲之处,相信它们还有一定的战斗力。要说工会嘛,就一点也拉不出来了。在车队,工会是个基层的群众组织,全队人员百分之百的都是会员。这样做虽好,同时也隐藏了不少弊端,太普通了,就丧失了优越感和特殊感。谁也不觉得做为会员有什么义务,谁也不清楚自身有什么责任。有人编过这么几句话来嘲弄:“工会,工会,三年不开一次会。五一发张电影票,国庆给点加餐费。”也难怪,车队人员分散,所有的活动都没法开展。总站组织的文艺汇演或体育比赛,在车间,在机关都好办,只要有积极分子出面牵头,哪个单位也少不了几个鸡鸣狗盗、猪拱牛顶的人物,报告领导后,集中训练上几天,总可以上阵。冠军亚军得不到,至少也弄个第三名。而在车队则不行,要车子不停就别想其它的,若想参加文体比赛就必须把车停下。 所以,队上的工会工作没人愿意干。现任的老主席挂了八年名,未做一件事。他对一切都不过问,连基本的事务,如发放过节费、存储互助金之类,尽由管理员、财务员代理。这样不称职的主席,却又连任了三届,换了几次没换下来。选老的,人家说没文化,干不好;选年轻的,小伙子又说不懂事,不会干;选那些既有文化又有资历的中年人,他们又声称正值好时机,承包车辆正干得火热,拒不接受;还有就是在家的管理人员了,他们的理由更刁钻,说车队工会的负责人还是以选第一线的驾驶员为佳,有什么事要他们出力尽可发话,保证不推辞,至于主席嘛,是一定不当。 许进山年轻时也曾干过一段工会。那时人们的思想比现在纯粹多了,主席一声令,会员齐响应,居家争踊跃,千里传口信。哪样工作不是搞得有声有色的。如今不行了,工人阶级的先进性无私性都消逝殆尽。人人眼睛都盯着钱,象从前那种靠宣传打动人心而共同为工会利益团结奋斗的集体已不存在,没有回天的本领,哪个愿把多余的精力投在这上面。越想越觉得有许多不自觉的莫名其妙的烦恼。 他端起茶杯,缓慢啜饮着,信手拈过张报纸来,无目的地翻看着。车队的报纸越来越少,这也是让他生气的一个因素。刚当书记时,每个队有六份报,光挂在报架上,大片大片就占了半边墙。后来减成四份,这还没到头。从今年开始,又不知为啥,再减两份。只剩一份《云南日报》、一份《工人日报》。下半年,总站宣传科办起了党委宣传小报,这样才又多了一份自办的周报《运输报》。对于车队的政治学习,这显然是不利的。好几次开会他向站领导提出过,可一直没有解决。 唉,实在也难怪那些只会围着办公桌叫嚷尽力减少各类不必要开支的决策人。车队上确实没多少人看报纸,准确的说,是没多少人能看报纸——他们的文化水平太低了。驾驶员经常在外,哪有报纸看?连信件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时间一长,就连上学时认得的几个字也忘得差不多了。要了解这些人的文化程度,一定不能按其所在的“家庭户口簿”上填写的算,起码得降个等级。就是说,高中毕业的,顶多能达到初中;要初中就辍学的,了不起就是一点小学水平,谁能计算小数分数的综合运算在这里是顶级的状元知识;至于小学水平呢,一般只需要认识百十个常用字,能写出姓名、地址,应付一下工资表、拉货单上的签名就行。 许进山翻看着报纸,发现大报中夹着一张小《运输报》。咦!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昨天没看见?他好奇地拿起来,想看看总站内近几天有多少新鲜事上了报。头版上几个醒目的大字标题:《千里接车记》很快吸引了他。他暗暗笑道:“嘿嘿,接的什么车?是不是说的这趟跨省大旅游呀?”如果是同一件事,那倒满有趣的。占了差不多整一版,还有点看头。 他不想认真阅读,随便从中选了个段落,漫不经心地看下去。 “清晨,太阳刚刚撒出光彩,雾气里还带着深夜降下的浓重潮湿的露珠。激动了一夜的驾驶员们,此时再也躺不住了。有人跳了起来,紧跟着一个一个都起来了。离家快有个把月了,今天,将由我们亲手把这三百辆崭新的‘东风’车开回家去……” 哎,真是这回事,许进山觉得有点意思,又来注意看作者是何人?——尤振雄。是吗?他不大相信这是现实,再看两遍,依然是这几个字。这可能吗? 不会是车队上的那个小青年吧?真不好让人相信。他到队上没多久,从未有过奇特的表现和突出的行为。头回到车队时,自己点名误将“尤”念为“龙”,还引起小伙子们一场笑话。后来听说是原先尤老总的儿子,这才有了特殊的记忆。这个小伙子工作和学习都自觉,不属于车队上下两头顶尖的人物,所以平时没多在意。 若不是这个,又能是谁呢?其它车队好象没有同名的人了。而他在队上还算一个文秀才,莫非真有那点本事?为了证实一下见解的正误,许进山放下报纸,拨通宣传科的电话。 没过一会,电话通了。对方听了这边的问话,一再重复不会错,多次强调确是四队的尤振雄。当弄清楚来电是何人从何处打出来的,李明波又充满热情地说:“是许书记呀?正好我也要找你呢。你们队的于新民已经到这里了。才几天,样样都能顶得上,相当得力,我可是好好的松了一口气了。为此我要感谢你呢。听我说,我们这个小报,今后的稿件来源,主要还是在基层,在第一线。书记呀,你一定要大力支持我们的工作,对车队上有才干的人要多注意些,尽量做到走到哪,写到哪,干什么,报道什么。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最广泛的记者群。你说是不是?” “道理是这么说,就怕这些人水平低,拿不出高质量的文章。” “这一篇就不错,就是你刚问的那篇,我打算送到省里去,怎么样?让我向你透露个秘密吧,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李明波故弄玄虚地问道。 “做什么?不就是开车运货,运货开车。” “嗨,我的大书记呀,说出来你别吓一跳。他正在写书呢,一本有关尤老总的回忆录。” “啊!”尽管对方已有提示在先,许进山还是吃惊不小。小伙子真有那能耐?说不定这几个秀才确实得刮目相待。 李明波在那边拿着听筒听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不知人家想什么,又说道:“我还要预先通个气,你要有思想准备,这个尤秀才我早晚也是要的。当然,最近还不会……喂,你在做什么?许书记,你自己也可以动手写嘛,起个带头作用。写好了直接交给我,我负责文字的润色和出版,怎么样?哈哈。” 许进山放下电话,满心欢悦。想不到宣传科的小科长也能看重自己,他很高兴。 说到车队的人员调出,他又不能不留个心眼。出于单位保护主义的狭隘观念,自家的能人谁肯轻易放出去呢。可是,人家又象上回那样,带着总站的调令来,又有什么法呢?小于调走的事,车队多数人不知道,连他本人也不甚乐意,但再无推辞的余地,人一回来就通知到新岗位报道。要有个什么对策就好了,他想到,如果能加重普通人在车队的身份,就多了几分讨价还价的本钱。要是尤振雄也负责有一项工作,不是就达到这个目的了吗?负责什么呢?工会!对!小伙子有文化,群众关系好,对车队的事热心,让他出任工会主席不是很好吗? 偶然的一道闪电,使他看到了以往从未想过的空白地域。许进山为之一振,由此想开去,似乎又是左右逢源,一派谐和。 十 接连几天来,四队每天早晨学习都是同样的内容:改选车队基层工会组织。现任主席的老头子获准今年底退休,再不换也不行了。全队所有人员都是会员,到场就是有效选民,不用再挑挑拣拣,这前那后。可是全队百十人众,不分老少,依然那样不甚热心,也不提名,也不表态,似乎谁当都行,没有也不要紧。好在有书记许进山一力维持,这项工作才算有了长足的进展。 关于这问题,许进山也曾考虑过多次,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这回老主席又来找他,当面提出“要挟”,或者说简直就是“最后通牒”,反正退休已定,到时候就走,以后怎么办,由车队领导看着处理吧。被他这么一逼,许进山倒坚定了原先曾一闪而过的主意,决心把队上的文秀才尤振雄推出来。 这件事左思右想处处天衣无缝,他很满意。同两个队长通了通气,他们异口同声,都说没意见;再找队上的管理员商量一下,管理员是车队工会的实际干事,代理主席,工会工作的开展必须问问人家的看法。听说要由年轻人出任,他连声叫好,还说:“小青年就这点朝气可贵,要把工会的工作搞得蓬蓬勃勃,就必须靠他们。” 再下一步就是交给群众讨论通过了。四天来,许进山天天在学习会上阐述自己的设想,还把尤振雄的长篇报道《千里接车记》读了两遍。果然,大家都为队上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小伙子感到高兴。有一人带头举手,旁边的人们一阵风地都把手举起来。连续几天的选举,虽还难得凑齐全部选票,也不少于三分之二了,很是叫人开心。最让人愉快的是,竟没有一人反对。呃,严格地说,有一个不同意,那就是尤振雄本人。不过按照正规的选举制度,被选人好象也不在表决之列。再说这点否决票能有啥力量?大势所趋,众望难违,这件事就算基本定下了。 尤振雄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惊呆了。一再向领导和师傅们申明,自己从上小学起就不曾在班级组织任过任何职,包括小组长中队长也没干过。可没人听他的,只把那当做笑料或趣题。虽然他拙劣的讲演水平和辩解能力就很能为其论点做些侧面的论证,但人们不以为然,一笑了之。领导都鼓励他,愿他多多努力。朋友们也祝贺他,叫他不必自卑,相信他定能做好。回到家里,向妈妈述说苦衷,连妈妈也不听他的,反而夸他有出息,说帮大家多做点事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没奈何,尤振雄又来找李明波。这位宣传科科长、《运输报》总编,近来正扬帆顺风,青春得意。也就是在他的多次鼓动下,自己才写了那篇接车的报道,没想到给惹出了这么多的麻烦。本想对他发泄一点烦恼,要他去帮自己说说话去。不料人家一点也不同情,还哈哈大笑,说这是个好开端。 “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许多的抵触情绪,我觉得这是好事情嘛。要说工会工作该如何做,我是外行。不过我想,恐怕有多半还是离不开搞宣传。平时学技术,出车搞互助,上路讲安全,回站背《毛著》。是不是?”他还满有道理的。“现在虽不提背《毛著》了,经常看看报纸,懂些时事,提高政治觉悟也还是不能忘的。我对你的要求,也可以随便些,只要常写点稿件就行,长短不拘,格式听便,原则就是每篇要有实在的内容。老同学嘛,我可以多帮你一把。” “那些另外谈吧。咱们先谈眼下的工会主席这件事。” “一回事,一回事。对于一个人能不能干好某件事,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看他是否真正有心去干。至于他的能力和经验,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探索、积累获得的。象我当这个科长,还不是从头开始,谁知道该怎么干?刚从大学毕业回来,干劲正盛,加上又想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家的才干。一到党委报道,就要求领导把我分到合适的单位,可得知让我担任这个科长时,说实话没少流几身虚汗。我和你差不多,也没干过领导,糟糕的是旁边又缺少得力的人协助。当初要是把你放在这儿,你绝不比我差,你说呢?所以到了现实地步,你首先应该勇敢地承担下来,然后热情地去用心用力,有这么多人相帮,再加上你的聪明和智慧,我就不信干不好。”听他说得多轻松,好象天塌下来了,也轮不着矮子们去惊慌。 车队的老工会主席更是急不可耐,等不得总站工会批回的文件,就拉着尤振雄要办理交接手续。把几年来工会发布的文件分门别类的一堆一堆放在桌上,当面交代清楚。一年内有哪些工作要做也一一说明,做什么事找什么人都没忘掉。“上边肯定不会变的,我敢打赌。”他一次又一次地劝说小伙子相信这个事实。还怕节外生枝,他甚至还和书记说好了,想让尤振雄把车门钥匙交出来。“不要说我老了,我正想开着新车出去转几天呢。”老头子一说起开车,个个不服老。 尤振雄才不这么傻等着坐这把交椅呢,而将自己心爱的新车交给他人。瞅个空儿,钻了出去,悄悄到运调科讨了张货票,来到停车场,把车夹在一同启行的几个车中间,谁也没注意,开着就走了。 一上了路,人的耳目就如同眼前的景观焕然一新,心胸有徒然为之放大的感觉,一切过去的积郁和忧虑全抛在脑后。当然,有经验的驾驶员是不会在此时过多地考虑其它事的。他们都全神贯注,专心一意地行驶。有诗为证: 一部自然动画片, 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首马达交响曲, 听了一年又一年。 边境集市品奇珍, 荒山野岭熬风寒。脚不沾地位不挪, 回首已愈三百三。 一天下来,太阳快落山了。滇西高原地区,已是深秋季节。虽说太阳还有老高,一旦收去白日的光芒,穿沟越梁的山风就可以感到有几分寒气了。五辆崭新的“东风”车来到路旁的一个小店,缓缓停下,依次安置好。驾驶员们决定在此打点休息了。 如今在山里开车,比起十年二十年前,真称得上是人间天上了。走的这路就不再只是原来那马帮踏出来的小路基础上加宽修平的崎岖道,开的这车也不是原先的洋车加洋油,还要拖个斗的旧车了。最受驾驶员欢迎的,还要算这沿途开设的越来越多的旅馆饭店。托改革开放的福,一搞经济开放、允许少数人先富起来的政策,这百里无村镇的荒山里,也有人来开店了。哪里饿了哪里吃,哪里累了哪里歇。真惬意!老辈子出车必备的随身三大件:水壶、饼干、大毛毯。在这时已彻底完成了它们的应用价值,寿终正寝。 这个小店地处两山交界处,前后都是高山,它所在之地为此处山势的低谷,一个百米方圆的小平坝。离公路两三里,有个百十户的土著居民山村,纳西族,千百年刀耕火种,自生自灭,全村都姓杨。这儿地名不知从哪一辈起就唤做“杨家村”。路边有个十人的小道班,负责前后这段路的护理和维修任务,人员大部分也是从村中招聘。近年来,交通的发展,物资的流动,使小小的村子也看到听到外边的许多新事物。于是,那些比较开化的青年们也商量开了,学着外地人的样,在道班旁搭起个遮雨避日的小木棚,卖开了饭菜。因为是为路上的人服务,本地缺个精馔,少个大料什么的,都有人主动为他们去奔波。加上同道班职工多是沾亲带故的,互相帮助,利益双赢。半年多来,生意挺红火,又积累了经验,听取了过往人员的意见,再借着去年夏收的大好势头,大家一高兴,就地挖土打夯盖起了两间小屋,搭起了十个铺位,外面钉几根木桩拉根绳圈块地就是停车场,从没听说有失窃的消息,比城市的大旅馆都让人放心。时间一长,有了个模样,在路上也挂起了名,他们也学城里人取个吉利的意思,给小店挂了个时髦的大名,叫做“财茂饭店。”不过人们嫌它过于拗口,还是顺嘴叫“杨家店”。 杨家店的主人是对三十来岁的夫妇,带着个小孩,是这一带最早办起路边饭店的发起人。长年跋涉在这片山区的驾驶员,谁多多少少的都来过几次。这儿人和气,饭菜也好吃,多数人都愿在此处歇脚。 男主人马小兵是上海知青,文革初期上山下乡大运动时来到这里。近几年同伴们陆续都返城了 第九章 滇西几百公里的盘山公路上,星移斗转之间,所有的老“解放”尽皆销声匿迹,现在不管上山下山,驰北奔南的全换成了崭新的“东风”车,谁不以为是个大奇事呢! 大批的新车涌进了总站,如同衰老的肌体突然输入新鲜的血液,带来了极大的活力。 看着这些方头大脑,威武雄壮的家伙,谁不想亲自沾一沾呢?听听那些接车回来的爷们哥们的夸赞吧——“嘿,跟老车就是不一样。跑得快,拉得多,耗油省,自卸货,视野宽,座位阔,刹车灵,好操作。”反正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没有哪处不好了,什么时候才能上去实打实地开一开呢。 车队里的情况骤然大变,原先悠然自得觉得沾了大便宜的预备驾驶员,这下在家里的板凳上也坐不稳了。看那些接车的人们,出去集训了一个星期,一人驾着一辆跑回来,真够神气的。现在要再不抓紧练习,往后恐怕就只有伺弄旧车的份了。那样的话,走到哪里也矮着人家半个头。遇上个乡亲故知,新交旧识,朋友对象,同学尊师的,无意聊起:“伙计,你们不是全站换新了吗,怎么还捣鼓这破烂呀?”那脸面往哪搁呢,羞愧难言,无地自容。所以,队上不分老少,都想方设法,争先恐后,跟车出去了。 这么一来,呆在家中的人就没几个了。今早参加学习的,包括专职的管理人员,才有十五人,真使书记许进山恼火。人太少了,分散在大厅的各个角落,显得太稀疏了,组织什么活动也不合适。 学习结束了,大家嬉笑着散去。唯有许进山带着怒色,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进门后,随手把门关上,将报纸丢在桌上,整个身体倒靠在椅子上。今天他心绪不好,不打算细心的扫地擦桌了。点燃了一支烟,闷闷地吸着。近来好些不顺心的事,全憋在心里,对同事又不好任意发泄,此时他想把一切都认真考虑考虑,理出了头绪。 办公室里,三张办公桌各置一方。可是两位队长都称抓生产,已多日不见了。一个跑运输上公路去了,一个处理破旧车辆下车间,做什么也不通个气。 许进山当了十年基层党组织的支部书记。从他一上任开始,就把全队的政治学习立为自己所有工作的第一要事来抓。多少年来,经历了风雨动荡的局面,安定团结的环境,不管上边提倡也好,不提倡也好,他总是紧紧抓住不放。四队的政治学习从来是总站排头的。近年来搞改革,车辆承包下去,抓经济成了重头戏。那末,学习还要不要?其它车队大多名存实亡,有的书记甚至也包了辆车,挣钱赢利捞奖金去了。最后还是四队在风口浪尖顶住了冲击,为此他去年还被评为“优秀党支部书记”。 只是如今情况天天变,学习该怎么组织呢?光读报纸不行,讲解少了人们不当回事,说多了又怕失口让人笑话。能不能改换个新的方式呢?许进山在苦苦思索着。这个从滇西北深山老林走出来的纳西族汉子,又一次陷入漫天障地的云雾中。他和易天昭一样,赶上建站初期的大招工,刚能说几句普通话,就被送去学开车。由于他思维敏捷,思想进步,很快被他的师傅看中,列为重点培养的对象。当时全站就一个队,师傅既是队长又兼书记,得到他的重视是相当荣耀的。不光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开长途车,爬盘山路,还得越来越多地学会应付交通运输以外场合的活动。他是少数民族的先进代表,又是青年工人的模范人物,州里省里有啥大小会议都叫他去参加。那年的全国民族青年联欢大会,他就是云南省的代表。按会议的程序还准备上北京欢度国庆,登天安门,见毛主席。遗憾的是给文革冲掉了,没能成行。经历的事多了,意识也起了变化,他很早就感到不能以单纯的粗鲁强悍的山里人性格立足在这块土地上了。于是他不声不响地模仿汉人,模仿白族人,最主要还是在师傅的指导下,努力地开始学习文化,光扫盲班就上了三期,各种培训班也参加了不少,连初一考试的卷子只差八分没过关。他还有多项辉煌的事迹在站内流传:文革时他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呢。不是吗?下关总站第一个通读《毛选》的少数民族职工,此事轰动一时,报到了省厅。也是在那火热的年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本想一鼓作气,再通读马列著作。但一沾边就被惊呆了,外国人到底是外国人,平常一句话他偏要给你七拐八转,深奥莫测。一篇文章就是一大本书,绝非一般人可以领悟的。虽然一本也没念完,但他努力钻研革命真理的精神和他为收集精典文献不惜借贷的行为,都是再无一人所能超越的。总站工作重新进入正轨后,革委会就派他出任四车队的支部书记。 十年来,经过无数高山和峡谷,许进山从来没有向困难屈服过。而今又遇上点小麻烦,难道就束手无策了吗?绝不会的,新的问题就要用新的方法来解决,他这样想——每个星期有六次学习,以往都是一味的念报告,读社论。现在既然什么都讲搞改革,在这上面也不妨增加些内容。根据车队的特点,是否来一次安全学习,可以由安全员负责;再搞一次技术学习,让副队长来抓;另外几天,组织一次工会活动,叫工会主席也发挥发挥才干;还可以组织党团支部的活动,那对支部建设和提高党团员的思想觉悟都是有益的。剩下的嘛,队上有啥安排也可随时向众人说明。这样,一星期就只有一两天要读报了,那可好办多了。 想到这里,许进山感觉一阵快慰。怪不得老朱经常说,人的聪明全靠学用结合造就的,哪个民族都有自家的天才与人杰。要紧的是不能总照老皇历编写老套路,得经常思索些别人没想到的东西,你的脑子就肯定会越用越灵活,越使越精明。只怨没有早些悟出里头的道理,而不能怨天怨地怨时怨人。他站起来,把杯中的残茶倒掉,重新沏了一杯,细细品尝着,继续把刚出现的念头向深处完善。越想越觉得其中可取之处果真不少。 不过,现实情况并不太乐观。从这里一想开去,接踵而至的又是大堆伤脑筋的事。车队各种组织不够健全,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想寄希望由它们各自独当一面,难哪。 就说党支部吧。连正常的支部生活也不健全,开车人长期在外,有的人已两三年没参加活动了,最糟糕的是有人连党费也不交了。每月发工资期间,当书记的简直就象个讨账的穆仁智四处要钱。“老张,你这个月的党费是一元五角。”“老李,你有三个月没交党费了。”如此而已。要想在一天内把全队的党员召集到一块开个支部大会,那是绝不可能的。若能把半数以上的人聚在一起就算你有本事。去年改建支部,他就当了回录音机和传声筒,把头回会议的内容和决议记下,见到一个传达一个,前后拖了四十天,才算完成。唯一尚可以说得过去的,是全队十二个党员都不愧“先进分子”的称号,各项指标在队上皆占先。凭着这点,四队的“优秀党支部”还是过硬的,报上去的典型材料和先进事迹也实事求是,无可非议。 再说团支部呢,那就更差劲了。到底还有没有这个支部存在,已经受到了多人的疑问,几乎没人说得清了。小伙子们一点不珍惜这份光荣,自然也就不热心它的活动了。前两年团支部书记还年轻,多少也算有些责任感。虽然从来没做出什么成绩,可总还记得有这回事。过上两三个月,人家总还会忙里偷闲主动来找党支部书记谈一谈,检讨一下自己的无能,述说开展工作的苦衷,表示今后努力的决心,鼓动青年向党组织靠拢。后来不行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去年结了婚,本人提出退团。但在新书记未选出之前,总站团委没有批准,而团支部又无法将新书记的头衔轻易抛给任何一个大龄团员,这事闹腾了几天就搁浅了。于是,行政走不通,他来了个自动退团,从此百事不理,一心开车。有什么事找他,给你来上一句:“找青年人去吧。”对于这样自己都不承认的团支书,你还有什么办法? 这两个支部,不管怎么样,还是正式的。真到为难之时,赶到叫劲之处,相信它们还有一定的战斗力。要说工会嘛,就一点也拉不出来了。在车队,工会是个基层的群众组织,全队人员百分之百的都是会员。这样做虽好,同时也隐藏了不少弊端,太普通了,就丧失了优越感和特殊感。谁也不觉得做为会员有什么义务,谁也不清楚自身有什么责任。有人编过这么几句话来嘲弄:“工会,工会,三年不开一次会。五•;一发张电影票,国庆给点加餐费。”也难怪,车队人员分散,所有的活动都没法开展。总站组织的文艺汇演或体育比赛,在车间,在机关都好办,只要有积极分子出面牵头,哪个单位也少不了几个鸡鸣狗盗、猪拱牛顶的人物,报告领导后,集中训练上几天,总可以上阵。冠军亚军得不到,至少也弄个第三名。而在车队则不行,要车子不停就别想其它的,若想参加文体比赛就必须把车停下。 所以,队上的工会工作没人愿意干。现任的老主席挂了八年名,未做一件事。他对一切都不过问,连基本的事务,如发放过节费、存储互助金之类,尽由管理员、财务员代理。这样不称职的主席,却又连任了三届,换了几次没换下来。选老的,人家说没文化,干不好;选年轻的,小伙子又说不懂事,不会干;选那些既有文化又有资历的中年人,他们又声称正值好时机,承包车辆正干得火热,拒不接受;还有就是在家的管理人员了,他们的理由更刁钻,说车队工会的负责人还是以选第一线的驾驶员为佳,有什么事要他们出力尽可发话,保证不推辞,至于主席嘛,是一定不当。 许进山年轻时也曾干过一段工会。那时人们的思想比现在纯粹多了,主席一声令,会员齐响应,居家争踊跃,千里传口信。哪样工作不是搞得有声有色的。如今不行了,工人阶级的先进性无私性都消逝殆尽。人人眼睛都盯着钱,象从前那种靠宣传打动人心而共同为工会利益团结奋斗的集体已不存在,没有回天的本领,哪个愿把多余的精力投在这上面。越想越觉得有许多不自觉的莫名其妙的烦恼。 他端起茶杯,缓慢啜饮着,信手拈过张报纸来,无目的地翻看着。车队的报纸越来越少,这也是让他生气的一个因素。刚当书记时,每个队有六份报,光挂在报架上,大片大片就占了半边墙。后来减成四份,这还没到头。从今年开始,又不知为啥,再减两份。只剩一份《云南日报》、一份《工人日报》。下半年,总站宣传科办起了党委宣传小报,这样才又多了一份自办的周报《运输报》。对于车队的政治学习,这显然是不利的。好几次开会他向站领导提出过,可一直没有解决。 唉,实在也难怪那些只会围着办公桌叫嚷尽力减少各类不必要开支的决策人。车队上确实没多少人看报纸,准确的说,是没多少人能看报纸——他们的文化水平太低了。驾驶员经常在外,哪有报纸看?连信件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时间一长,就连上学时认得的几个字也忘得差不多了。要了解这些人的文化程度,一定不能按其所在的“家庭户口簿”上填写的算,起码得降个等级。就是说,高中毕业的,顶多能达到初中;要初中就辍学的,了不起就是一点小学水平,谁能计算小数分数的综合运算在这里是顶级的状元知识;至于小学水平呢,一般只需要认识百十个常用字,能写出姓名、地址,应付一下工资表、拉货单上的签名就行。 许进山翻看着报纸,发现大报中夹着一张小《运输报》。咦!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昨天没看见?他好奇地拿起来,想看看总站内近几天有多少新鲜事上了报。头版上几个醒目的大字标题:《千里接车记》很快吸引了他。他暗暗笑道:“嘿嘿,接的什么车?是不是说的这趟跨省大旅游呀?”如果是同一件事,那倒满有趣的。占了差不多整一版,还有点看头。 他不想认真阅读,随便从中选了个段落,漫不经心地看下去。 “•;•;•;•;•;•;清晨,太阳刚刚撒出光彩,雾气里还带着深夜降下的浓重潮湿的露珠。激动了一夜的驾驶员们,此时再也躺不住了。有人跳了起来,紧跟着一个一个都起来了。离家快有个把月了,今天,将由我们亲手把这三百辆崭新的‘东风’车开回家去•;•;•;•;•;•;” 哎,真是这回事,许进山觉得有点意思,又来注意看作者是何人?——尤振雄。是吗?他不大相信这是现实,再看两遍,依然是这几个字。这可能吗? 不会是车队上的那个小青年吧?真不好让人相信。他到队上没多久,从未有过奇特的表现和突出的行为。头回到车队时,自己点名误将“尤”念为“龙”,还引起小伙子们一场笑话。后来听说是原先尤老总的儿子,这才有了特殊的记忆。这个小伙子工作和学习都自觉,不属于车队上下两头顶尖的人物,所以平时没多在意。 若不是这个,又能是谁呢?其它车队好象没有同名的人了。而他在队上还算一个文秀才,莫非真有那点本事?为了证实一下见解的正误,许进山放下报纸,拨通宣传科的电话。 没过一会,电话通了。对方听了这边的问话,一再重复不会错,多次强调确是四队的尤振雄。当弄清楚来电是何人从何处打出来的,李明波又充满热情地说:“是许书记呀?正好我也要找你呢。你们队的于新民已经到这里了。才几天,样样都能顶得上,相当得力,我可是好好的松了一口气了。为此我要感谢你呢。听我说,我们这个小报,今后的稿件来源,主要还是在基层,在第一线。书记呀,你一定要大力支持我们的工作,对车队上有才干的人要多注意些,尽量做到走到哪,写到哪,干什么,报道什么。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最广泛的记者群。你说是不是?” “道理是这么说,就怕这些人水平低,拿不出高质量的文章。” “这一篇就不错,就是你刚问的那篇,我打算送到省里去,怎么样?让我向你透露个秘密吧,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李明波故弄玄虚地问道。 “做什么?不就是开车运货,运货开车。” “嗨,我的大书记呀,说出来你别吓一跳。他正在写书呢,一本有关尤老总的回忆录。” “啊!”尽管对方已有提示在先,许进山还是吃惊不小。小伙子真有那能耐?说不定这几个秀才确实得刮目相待。 李明波在那边拿着听筒听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不知人家想什么,又说道:“我还要预先通个气,你要有思想准备,这个尤秀才我早晚也是要的。当然,最近还不会•;•;•;•;•;•;喂,你在做什么?许书记,你自己也可以动手写嘛,起个带头作用。写好了直接交给我,我负责文字的润色和出版,怎么样?哈哈。” 许进山放下电话,满心欢悦。想不到宣传科的小科长也能看重自己,他很高兴。 说到车队的人员调出,他又不能不留个心眼。出于单位保护主义的狭隘观念,自家的能人谁肯轻易放出去呢。可是,人家又象上回那样,带着总站的调令来,又有什么法呢?小于调走的事,车队多数人不知道,连他本人也不甚乐意,但再无推辞的余地,人一回来就通知到新岗位报道。要有个什么对策就好了,他想到,如果能加重普通人在车队的身份,就多了几分讨价还价的本钱。要是尤振雄也负责有一项工作,不是就达到这个目的了吗?负责什么呢?工会!对!小伙子有文化,群众关系好,对车队的事热心,让他出任工会主席不是很好吗? 偶然的一道闪电,使他看到了以往从未想过的空白地域。许进山为之一振,由此想开去,似乎又是左右逢源,一派谐和。 第十章 接连几天来,四队每天早晨学习都是同样的内容:改选车队基层工会组织。现任主席的老头子获准今年底退休,再不换也不行了。全队所有人员都是会员,到场就是有效选民,不用再挑挑拣拣,这前那后。可是全队百十人众,不分老少,依然那样不甚热心,也不提名,也不表态,似乎谁当都行,没有也不要紧。好在有书记许进山一力维持,这项工作才算有了长足的进展。 关于这问题,许进山也曾考虑过多次,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这回老主席又来找他,当面提出“要挟”,或者说简直就是“最后通牒”,反正退休已定,到时候就走,以后怎么办,由车队领导看着处理吧。被他这么一逼,许进山倒坚定了原先曾一闪而过的主意,决心把队上的文秀才尤振雄推出来。 这件事左思右想处处天衣无缝,他很满意。同两个队长通了通气,他们异口同声,都说没意见;再找队上的管理员商量一下,管理员是车队工会的实际干事,代理主席,工会工作的开展必须问问人家的看法。听说要由年轻人出任,他连声叫好,还说:“小青年就这点朝气可贵,要把工会的工作搞得蓬蓬勃勃,就必须靠他们。” 再下一步就是交给群众讨论通过了。四天来,许进山天天在学习会上阐述自己的设想,还把尤振雄的长篇报道《千里接车记》读了两遍。果然,大家都为队上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小伙子感到高兴。有一人带头举手,旁边的人们一阵风地都把手举起来。连续几天的选举,虽还难得凑齐全部选票,也不少于三分之二了,很是叫人开心。最让人愉快的是,竟没有一人反对。呃,严格地说,有一个不同意,那就是尤振雄本人。不过按照正规的选举制度,被选人好象也不在表决之列。再说这点否决票能有啥力量?大势所趋,众望难违,这件事就算基本定下了。 尤振雄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惊呆了。一再向领导和师傅们申明,自己从上小学起就不曾在班级组织任过任何职,包括小组长中队长也没干过。可没人听他的,只把那当做笑料或趣题。虽然他拙劣的讲演水平和辩解能力就很能为其论点做些侧面的论证,但人们不以为然,一笑了之。领导都鼓励他,愿他多多努力。朋友们也祝贺他,叫他不必自卑,相信他定能做好。回到家里,向妈妈述说苦衷,连妈妈也不听他的,反而夸他有出息,说帮大家多做点事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没奈何,尤振雄又来找李明波。这位宣传科科长、《运输报》总编,近来正扬帆顺风,青春得意。也就是在他的多次鼓动下,自己才写了那篇接车的报道,没想到给惹出了这么多的麻烦。本想对他发泄一点烦恼,要他去帮自己说说话去。不料人家一点也不同情,还哈哈大笑,说这是个好开端。 “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许多的抵触情绪,我觉得这是好事情嘛。要说工会工作该如何做,我是外行。不过我想,恐怕有多半还是离不开搞宣传。平时学技术,出车搞互助,上路讲安全,回站背《毛著》。是不是?”他还满有道理的。“现在虽不提背《毛著》了,经常看看报纸,懂些时事,提高政治觉悟也还是不能忘的。我对你的要求,也可以随便些,只要常写点稿件就行,长短不拘,格式听便,原则就是每篇要有实在的内容。老同学嘛,我可以多帮你一把。” “那些另外谈吧。咱们先谈眼下的工会主席这件事。” “一回事,一回事。对于一个人能不能干好某件事,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看他是否真正有心去干。至于他的能力和经验,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探索、积累获得的。象我当这个科长,还不是从头开始,谁知道该怎么干?刚从大学毕业回来,干劲正盛,加上又想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家的才干。一到党委报道,就要求领导把我分到合适的单位,可得知让我担任这个科长时,说实话没少流几身虚汗。我和你差不多,也没干过领导,糟糕的是旁边又缺少得力的人协助。当初要是把你放在这儿,你绝不比我差,你说呢?所以到了现实地步,你首先应该勇敢地承担下来,然后热情地去用心用力,有这么多人相帮,再加上你的聪明和智慧,我就不信干不好。”听他说得多轻松,好象天塌下来了,也轮不着矮子们去惊慌。 车队的老工会主席更是急不可耐,等不得总站工会批回的文件,就拉着尤振雄要办理交接手续。把几年来工会发布的文件分门别类的一堆一堆放在桌上,当面交代清楚。一年内有哪些工作要做也一一说明,做什么事找什么人都没忘掉。“上边肯定不会变的,我敢打赌。”他一次又一次地劝说小伙子相信这个事实。还怕节外生枝,他甚至还和书记说好了,想让尤振雄把车门钥匙交出来。“不要说我老了,我正想开着新车出去转几天呢。”老头子一说起开车,个个不服老。 尤振雄才不这么傻等着坐这把交椅呢,而将自己心爱的新车交给他人。瞅个空儿,钻了出去,悄悄到运调科讨了张货票,来到停车场,把车夹在一同启行的几个车中间,谁也没注意,开着就走了。 一上了路,人的耳目就如同眼前的景观焕然一新,心胸有徒然为之放大的感觉,一切过去的积郁和忧虑全抛在脑后。当然,有经验的驾驶员是不会在此时过多地考虑其它事的。他们都全神贯注,专心一意地行驶。有诗为证: 一部自然动画片, 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首马达交响曲, 听了一年又一年。 边境集市品奇珍, 荒山野岭熬风寒。 脚不沾地位不挪, 回首已愈三百三。 一天下来,太阳快落山了。滇西高原地区,已是深秋季节。虽说太阳还有老高,一旦收去白日的光芒,穿沟越梁的山风就可以感到有几分寒气了。五辆崭新的“东风”车来到路旁的一个小店,缓缓停下,依次安置好。驾驶员们决定在此打点休息了。 如今在山里开车,比起十年二十年前,真称得上是人间天上了。走的这路就不再只是原来那马帮踏出来的小路基础上加宽修平的崎岖道,开的这车也不是原先的洋车加洋油,还要拖个斗的旧车了。最受驾驶员欢迎的,还要算这沿途开设的越来越多的旅馆饭店。托改革开放的福,一搞经济开放、允许少数人先富起来的政策,这百里无村镇的荒山里,也有人来开店了。哪里饿了哪里吃,哪里累了哪里歇。真惬意!老辈子出车必备的随身三大件:水壶、饼干、大毛毯。在这时已彻底完成了它们的应用价值,寿终正寝。 这个小店地处两山交界处,前后都是高山,它所在之地为此处山势的低谷,一个百米方圆的小平坝。离公路两三里,有个百十户的土著居民山村,纳西族,千百年刀耕火种,自生自灭,全村都姓杨。这儿地名不知从哪一辈起就唤做“杨家村”。路边有个十人的小道班,负责前后这段路的护理和维修任务,人员大部分也是从村中招聘。近年来,交通的发展,物资的流动,使小小的村子也看到听到外边的许多新事物。于是,那些比较开化的青年们也商量开了,学着外地人的样,在道班旁搭起个遮雨避日的小木棚,卖开了饭菜。因为是为路上的人服务,本地缺个精馔,少个大料什么的,都有人主动为他们去奔波。加上同道班职工多是沾亲带故的,互相帮助,利益双赢。半年多来,生意挺红火,又积累了经验,听取了过往人员的意见,再借着去年夏收的大好势头,大家一高兴,就地挖土打夯盖起了两间小屋,搭起了十个铺位,外面钉几根木桩拉根绳圈块地就是停车场,从没听说有失窃的消息,比城市的大旅馆都让人放心。时间一长,有了个模样,在路上也挂起了名,他们也学城里人取个吉利的意思,给小店挂了个时髦的大名,叫做“财茂饭店。”不过人们嫌它过于拗口,还是顺嘴叫“杨家店”。 杨家店的主人是对三十来岁的夫妇,带着个小孩,是这一带最早办起路边饭店的发起人。长年跋涉在这片山区的驾驶员,谁多多少少的都来过几次。这儿人和气,饭菜也好吃,多数人都愿在此处歇脚。 男主人马小兵是上海知青,文革初期上山下乡大运动时来到这里。近几年同伴们陆续都返城了,就在他也准备卷铺盖打背包离乡时,收到弟弟的来信,告知家中老人都已去世,最近落实政策才把自己和小妹补进父母原先工作的厂里做个学徒工,总之家境很困难,城市现状也是一团糟,哥哥要回去了不光住没住处,也许连职业也难寻。上海那样的大城市里,回去找不到工作的人成百上千,有本事的大不了凑点本钱在马路边摆了摊子做生意,没本事的连吃饭睡觉还得靠父母。他看过后前思后想,干脆一咬牙就在当地安了家。女主人就是他在村里居住户的小女儿,他们相好很久了,就因为牵挂着城里人早晚要走,担心将来没法把户口办到一处而一直没有成婚。不曾想意外的不幸反倒成全了他们的大幸。 城市的知识青年的头脑多少就是比当地山民想得宽,决心在此成家立业的马小兵,自然把所有的聪明才智无一保留的全部奉献给自己的现实家乡。他想到,上海的街道都可以允许摆摊子,何况在这样的山林中,按现在允许某些人先富起来的政策,任何靠劳动致富的努力都是正路。于是他看到了路边食堂的发展远势,当这种想法对家人一挑明,从没干过这事的长辈虽不知前景如何,但他们都相信,只要是女婿提出来的,必不会有失。于是,全家人尽最大的能力帮助他办起了滇西第一家山间路边饭店。这里不用什么酒肉山珍,只要能拿出热饭热汤就比啥都好了。很快,他们的努力得到过往司机们的高度评价,同时也很受旁边护路工的欢迎。附近也有不少人跟着搭棚效仿,长时间的经营使他们探索了不少的经验。平时,还在房后开了一片菜地,没事时就精心地种植侍弄着各种蔬菜。听到前边有车辆停靠的声音,便放下手中的活计,满面笑容地来到门前,迎接外来的客人。 “师傅们,一路辛苦。”马小兵见路上一溜的五辆新车进来,很高兴,热情地走上前来。边疆的磨练,山野的痴情,早改变了他生活的情趣与追求。在这儿安了家,就地做开了生意,比起那些执意要回城的人,智商就是高几分,跑堂伺候都象专门训练过的,做什么也比山里人会支应。边比划边招呼,“请里边坐,先喝点茶。”他热情的接待着头一个下车的刘正荣,然后满有经验的打着手势,指挥后面跟着进来的车子停到相应的车位上。 所有开车人都到齐了,各人提着各人的小皮夹,说笑着朝店内走去。刘正荣见店主人挺大方的,就做出见面熟的爽快样,大声叫道:“老杨,你生意大大的兴隆呀。”见主人没啥反映,以为人家没听清,又提高音量重复道:“老杨……” 跟在后边的尤振雄急忙拉扯着他的衣服,低声提醒道:“老马,主人姓马。你呀,大兵见小兵,热情对温心,直爽无弯曲,铁锤碰铁钉。” “你们不是说这家小店众人习惯叫做杨家店吗?” “那是地名。这里山叫杨家岭,村叫杨家村,女主人土生土长也姓杨。而男人是不折不扣的上海人。” “还有这等怪事,莫不是进入了母系氏族的原始区域。”刘正荣看看几个伙伴,不太好意思的问道:“老板,店中有什么好吃的?”在这山野小店里,当然不能象大城市的三星级饭店那样品山珍尝海味,现点现炒。能够有点可口饭菜顺顺当当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 “你愿吃什么?白面鲜肉大包子,怎么样?二两一个,今天刚出笼的。另外,甜馒头,咸花卷,标准的东南亚风味。”看样子,他在这上面也花了不少心血。 “好哇,你先拿上二十个大包子来,尝尝口味。别的什么也不要。” 背着幼小孩子的女主人整天在小店里外忙碌。昏暗的油灯,浓重的厨烟中不声不响的折腾,但在灶前火光的照耀下,看着倒也鼻正口方,双目含情,头上包裹着当地纳西族女人常戴的头巾,身上穿着琉金饰银的彩色服装。听到这边的吩咐,痛快地应了一声,将大个的包子放到锅里。 “你们休息一下,先喝点茶。几分钟就好。”店主人边擦桌子边说道。 “哎,白面包子,我可不吃啊。”尤振雄在旁边头一个表示反对。 “怎么啦?”刘正荣问道,他喝了口茶水,又说道:“我是最喜欢吃面的。不管在哪里,只要有面食,包子、馒头、烧饼、面条,什么都行,我就不吃饭。” 几个伙伴也连声和道:“我也是。”“我也是。” 尤振雄朝他们苦笑笑,说:“你们是还没有吃怕呢。” “没吃怕?”刘正荣对他这过于武断的结论表示不满,说道:“我在昆仑山上一待就是整八年。那种地方,压根就不是人可以生存下去的,连基本的食品供应也困难。你说吃的啥?整天就是一个罐头,几块压缩饼干,连第二样都没有。你们听着可能挺浪漫的,那里的人谁不叫苦。我的肠胃就是那时给吃坏的。说起来我们还不算最糟糕,出门走江湖的,隔三叉五的还有机会到处转一转,趁着出来换换口味。那些守关把寨的,就更没得说了。有个老乡在炊事班工作,听他泄露过小秘密,为了改善伙食,经常想法同当地藏民换东西,一个罐头俩萝卜,三勺炒面斤土豆,青菜烧汤胜羊奶,病号才享老米粥。那种环境再说也难让人信。我就是熬过来的,不知为啥,倒更喜欢吃面了。” “你那是吃坏的,现在改吃好的了,就爱吃了不是?要是也象我这么弄上几天,我敢保证,赔钱请你吃你也不要了。” “那么,你想吃点什么?”上海人听到他们中有人不吃已备好的晚餐,凑过来问道。 “弄半斤大米饭,有什么菜没有?要不方便就加两个鸡蛋炒一炒,鸡蛋炒饭才算正味。口重多放点酱油。”尤振雄吩咐道:“再烧个青菜汤,汤却要清淡的。” “要吃什么菜?”店主人热情地介绍着。“昨天我岳父家刚杀了一头猪,准备做火腿呢。我提了十斤好肉过来,菜也是现成的。你喜欢吃什么?说说看,有的我马上给你炒来。” “好哇,有辣椒没有?炒一盘辣椒,越辣越好。再炒一盘蒜苗,对了,有没有猪肝,猪肝炒蒜苗,谗死外国佬。哈哈,再来两碟咸菜,我走过半个中国,哪里也比不过云南人会做咸菜,风味独特,样式多多。”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按着自己的想法,随口要起来。 还是刘正荣能理解店家的难处,对他说:“看你的条件吧,有什么现成的日常菜,炒上两盘来,就行了。” “好咧。”店主人应着,转到灶台边帮着忙碌去了。 “这个杨家店还办得挺不错。”伙伴们评议着。“满象一回事的。” 刘正荣还想着刚才的事,发着议论。“老尤,我只听说信仰不同回人不吃猪,和尚光吃素,口味不同南人不吃辣,山西爱吃醋。还没听说有人不吃面食的。” 尤振雄笑了笑说道:“不看《红楼梦》,都说富贵好。读过《西游记》,才知上天难。” 坐在对面的胡少杰刚把笛子收拾好,吹出几个小曲。听了他们的对话,饶有兴味地叫道:“什么上天难?你给说说。” 驾驶员们成天在外,单身一人走遍天下,很少有听说闲聊的场合,到有机会与相识的人聚在一起,最愿意多交谈几句。无论来自何方何类的新闻旧事,奇情怪景,都是受欢迎的。就连那些低俗下道的荒诞名堂,无聊玩意也满有市场。其它几个人也殷切地望着他,胡少杰隔着桌子丢过一支烟来。 尤振雄把烟拈起来,点燃,吸了一口,说道:“说起来,以前我也同你们一样爱吃面食。上中学的时候,我妈经常包饺子,我可以吃七十多个。” 众人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人也不示弱地报开了各自的最高记录,有的能吃七十,有的能吃八十,有的还干过九十,有的甚至还超过一百。吃下去就爬不起来了。 “现在不行了。”尤振雄等他们平静下来,接着说道:“这回我妈带我回了趟老家,一下子把我整惨了,以后再也跳不起来了。我妈的老家在河北定兴,我这次是头一回回去,那些地方就是尽吃白面。那儿可不象我们这里,只能吃些外地供应的二级面、三级面、麸子面,那种地方本地就产面,就象我们这边吃新米一样,那才叫好吃呢。听说以前皇宫里吃的面也都由这些地方进贡,你可以想象,那里的面有多好了。一开始到姥姥家我可高兴了,吃什么都香,吃窝头都不用夹菜,吃馒头也无须喝汤。顿顿都把小肚子撑的是滚瓜溜圆的。我妈还老提醒我,要斯文点,要斯文点。我姥姥可乐了,说孩子能吃就好。” “你姥姥一定最喜欢你了吧?”小胡他们和他打趣。 “那还用说。”尤振雄得意的一笑,朝他们喷了一口烟,继续说道:“过了一个星期,就开始有点腻了。人家也不把我们当客人了,不象刚到那样编着各种花样做饭,一端上来,先不说是啥味,看着就让人喜欢。后来不行了,干的是馒头加烧饼,稀的是面条加疙瘩,桌上有几碟咸菜,吃不吃就这些。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受不了了。一听说吃饭,这头就发昏,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可一端起碗来,头就发晕,嘴巴吃不下。” “怕是一开始吃的还没消化完吧。有垫底的,当然用不着吃。”朋友们又在笑他。 “别笑,听着。几天里我都懒洋洋的,刚来时我成天跟着舅舅、姨妈去逛商店,转书摊,下地劳动也有神力,后来不行了,什么也干不了了。我妈老问我是不是病了。我看她们都那么吃,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硬撑着。到医院也检查了,老中医那里也看了,什么病也没有。结果还是姥姥疼我,给她看出名堂来了。老人家有七十多岁了,出去跑了半天,专门给我弄回来一小袋大米,大概有个十来斤吧。你们不知道,那个地方找点大米还真不容易,有这些省着点总可以过二三十天了。这样,我才算没被饿死。回来以后,我就再不吃面了。” 听的人笑开了,都说他的遭遇真够倒霉。 店主人陆续将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和饭菜端上来。“先吃着吧。汤一会儿就好。” 小店所在的地方太偏僻,山间僻壤大片,没有通电,太阳一落山,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店主人端上两盏煤油灯,先点亮了一盏,放到尤振雄他们这张桌子中间。刚转身要到后面去,忽听得门外又有车响,就停住了。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拿下来擦了擦手,在小店里转悠,问问客人们还有什么要求。 过了一会儿,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看模样大概在路上跑了半个月,胡须头发满头满脸,但从眉宇间可以看出顶多不过三十。店主人同样象支应别人一样的,殷勤地迎上去。“师傅辛苦。”把他引到另一张桌旁,顺手就用毛巾来回擦着桌子。 来人板着脸,一声不吭,象是跟谁憋着气,把手中装货票单据的小皮夹往桌上一砸,拉条凳子靠着墙边坐下,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叼在嘴角,又在身上各处摸了摸,也没摸出打火机,也许拉在驾驶室里了。见店主人在旁边点灯,就把烟凑上来,借人家的火把烟点上,憋足气使劲吸了几口,把身子靠在墙边,好象才干过什么超强的苦力,要着着实实地歇一回,也不管主人和周围客人的呵斥,还把一只脚也踏上了凳子。 店主人把油灯点亮,放在他的桌上,并客气地问道:“师傅是过路还是住店?先洗澡还是先喝茶?还要等人吗?” 那人生硬地抵道:“我等个屁!那些跑得快的这会儿早到家了,不是抱老婆就是亲闺女,正热火着呢。只有我这个后娘养的,天都黑了才到这儿。” “那你准备吃点什么?” “少废话,就照那样。”他心中烦闷,不愿多开口,用手朝尤振雄他们这边一指。“先端两个菜来,再倒一碗酒。” “酒?”店主人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吃完还走不走?” “你管这些干啥。快一点。”那人不耐烦地怨道,似乎吃了饭还急着赶路,嫌人家耽搁了他的时间。 店主人也听出余音,加份小心的解释道:“师傅,你们不是有规定,酒后不准开车吗?我们这样路旁小店,可是从开店时就向路管部门应承过了的,要先买了住宿票,才能卖酒。不然路上有人出了事,查出来是在这儿喝的酒,我们的小店以后就不用想再办了。” “嘿嘿。”那人嘲笑地望着店主人,尖刻地挖苦道:“我还以为只有城里人会做买卖,想不到你们这些山里人赚钱的道道也不少。行啊,我给你加倍付款,怎么样?” 尤振雄他们从那人一进来就一直注视着他。此人大约二十二三,按社会上正流行的发式,头发留得长长的,前面遮着眉毛,后面快盖住脖子。穿着黑色皮茄克衫,拉链只拉了小半,前胸尽显露出来。上身的衣服都在几十个小时的山路颠簸中搞得深乱肮脏的,只有正中的一股金彩领带,依然有点不适其位地位于众衣丛中。看来此人是个崇尚西方,注意打扮的人。不知是哪个总站的,好象谁也没见过。开头听他说是单个来的,还准备邀请他过来共进晚餐,这种事在路上是常有的。驾驶员在外边总愿有个伴,在路上单人行车尚想多几个人,虽说相互声不闻,心脑思自通。在路边饭馆里,都喜欢凑到一起吃,即使过去一点都不相识,也没什么。如果曾有一面之交,那就更亲热了。“同行即相识,出门是朋友”嘛,后来见这人太横了,不值得相交,几个人不屑的对笑笑,不加理睬,自己吃自己的。 男主人还在背躬屈膝同蛮横的客人进行辩论,他已经相当忍让了。“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们山里人钱多了也没处花,只是想同大家交个朋友就是。” “交朋友?道上的朋友,什么货色?我还有点害怕呢。莫不是看上我这一车货了?要我住下来,象《水浒传》上说的,半夜里杀了,拿去做人肉馒头。喝,对了,还白捡了一车花布。还有一辆破车,别看车破,换上三五匹马,七八头牛还是有人要的。哈哈。”那人越讲越没个分寸,故意朝这边桌上的人叫道:“喂,你们吃的什么包子呀?味道是不是有点不同?听说人肉的滋味确实比猪肉更鲜美呢。” “你这么说可就太过分了。”店主人有些不高兴了。“我可是一片好心。” “行了,行了。一分钱一分货,快拿上来就是。有多少算多少,我又不会赖你的。”那人也显出不耐烦的脸色,见店主还想说什么,抢先道:“还怎么样?按哥们的意思快送上来啥事没有。再要罗嗦,就是两个老大的耳光。”说着,把手中的半截烟头用力丢在地下。 店主人被他那无理的态度震住了,一时无所适从,进退两难。 尤振雄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故意将碗往桌上重重的一放,大声说道:“店家,你这人老站在那儿干什么?是对牛弹琴,还是对狗唱歌。我们的汤做好没有?快点端上来。” 上海人从他那责备的话语中很快听出人家的本意实是为自己解围,赶快转开,感激地冲这边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女主人是生就的山里人的火爆性子,自然容不得这般无赖进店,也从心底就不愿为这等人做侍侯。听到外边的争执,早就一股火顶着脑门了。忙完了手边的活儿,正想出来见识见识这个恶少生成如何模样,就敢这等张狂。刚跨在门槛上,被进来的男人挡住了。马小兵到底是城里来的,见识广,涵养深,劝她忍下了,回头忙灶上的活计。 小客厅里,刘正荣比较和气地说道:“这位小同志,你是哪个总站的?路上遇到什么叫人发火动怒的事了?来人家这里吃饭,还是以和睦为高,再则人家说的也不错嘛。 第十一章 半夜,天空还是相当晴朗的,几片白云在随风飘动,但是没有了光亮,整个世间就象个大舞台降下了帷幕,所有精彩的表演都宣告暂停了。寒星孤月,闪现出点点微光,勉强还可示意着在夜晚世界,时间依然在不停地流逝。若没有它们,说不定迷信传说里凭空编造的阴间鬼怪阳世论转的说法就更多了几分可信性了。 丛山都在沉睡中,山风呼啸,摇曳着挺拔的松枝,发出低沉的有旋律的声音。对于熟睡在宁静梦乡的人们,这声音不但没有破坏了他们的梦境,反倒给了他们增添了额外的催眠。夜间的气温已降到一天的最低点,滇西北的秋天,大约有七、八度上下。天冷了,也有天冷的好处,什么蚊蝇小咬的都没有了,多盖些被毯,睡得还挺安稳的。 一阵强烈的马达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山野小店的沉静。小店的停车处距离歇息的房间只有十来米,不光那震天的轰鸣将人唤醒,洁白雪亮的灯光又从窗户直射进来,墙上显出无数奇妙的影象,也让人无法安眠。众人很快都醒来了,紧张的相互打探:是天亮日出了,还是小店的后院失火了。这种时候,不用出门探望,很容易体察出附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同路行走的几个人都在,外边急着要走的只有那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稍有点经验的司机都不难听出,这辆车的发动系统有些毛病。那人一上车就在努力调节,希望尽快进入良好的工作状态,一阵轻,一阵重,可总也没法将衰老的马达顺顺当当地发动起来。弄了将近半个小时,大概小伙子自身所有的招数都已使尽,还是无可奈何,只好操起启动杆,到车头直接用人力摇转。又因为机器过于陈旧,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发动机才算“突突突”地动起来了。 小店里的人这会儿全被吵醒了,骂声随着马达声逐渐而起,乱七八糟的骂什么的都有。烦人的声音前后持续了十分钟,车子总算动了。在车子就要离开小店的时刻,可恶的开车人又似乎有意示威似地揿响了喇叭,带着撼天动地的巨响离去。随着声音的远去,这里的夜又平静下来,各种咒骂也渐停息。 人人都在困乏中,接下去是该起床呢?还是继续再睡呢?跑夜车当然也有跑夜车的好,但眼睛刚迷上就硬挺着跑也够戗,这种时候翻车肇事的危险比平时要高出三倍。夜间行动由谁来决定呢?没有人吭声,谁也不愿过早失去这温馨舒坦的热被窝,哪怕是一秒钟。醒来的人在黑暗中从脱下的外衣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了一支,慢慢地等着他人能做出决定。 凑在一块出车的人,多是性情相投,习惯大致,爱好无异。在他们中间,大凡都有自己的领头人,途中的吃住行止,由他一人说了算。当然,这用不着推选,大家心里默认就是了。一般说来,年长者,德高望重者为之。这几个年轻人,年龄都相差不大,但刘正荣是从部队上下来的,见过些世面,自然也就非他莫属了。 刘正荣正睡到深处,也是在外边那阵闹腾达到高峰时被吵醒的,心里也直想冒火,听着周围人们的漫骂声,他也真想骂上几句,可是这时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强忍着。等到那车子走了后,附近又安静下来。只是同行的伙伴们却不尽是贪睡的,尤其是方才被那人做了骚扰后,此时不少人也放弃了困倦,夜行的兴致猛增,几个吸烟的,直接问他怎么办。要是他说走,小店立刻就车去房空。虽然这一回才是头次住宿,与店家也是刚刚结识。但店家给他的第一印象却相当好,他愿意好好的睡上一觉。这会儿见同伴们要他决定去留,顺便借机行事,强睁开眼,把手都快挨到鼻尖上,才辨清手腕上小夜光表的微弱的荧光针。奇怪!怎么只有一根针指在一二之间的位置上,另一根针却不见了。是这块心爱的手表出了啥毛病?还是•;•;•;•;•;•;此时他已没有那么专注的精力来分辨到底是怎么回事。努力辨认了两回,依然没看出个蹊跷。正想将所有的脑力都集中起来,不料眼前一蒙,一阵强烈的睡意涌了上来,他的手一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好几分钟,那些坐起抽烟的,正在轻声的交流着各自的思维,然而眼看着手中的烟就要完了,还没等到老刘放个话出来,就大声开口道:“喂,副书记,我们到底是起还是睡,你倒是定个主意呀。” 几句话又把刘正荣吵醒。他睁眼看了看屋里的同伴,似乎记起了刚才做了半截的事,带点歉意地对众人笑了笑,再看看腕上的手表,快一点半了。这时又想起前会儿发生的怪事,原来那是两根针走重叠了。他懒懒地说道:“还不到一点半呢,再睡上半夜吧。天亮出发,我还困着呢。” 既然有人出头发了言,就不会再有第二种说法。这样结帮上路的人,对头的服从,是绝对无争的。虽然有人想走夜路,但不能违反同行的公共条例,就象比赛场上运动员对裁判的服从,即使自知对己不利,为了比赛的正常进行,也不得做任何反对。听老刘这么一说,众人的困惑也涌上来了。没有人多说一句废话,吸完了烟的立刻把烟头弄灭,扔到床底下。有人翻了下身子,就不动了;有人重新躺下,打了个哈欠,把眼一闭,马上又睡着了。醒得快当,睡得匆促,这就是长途驾驶员睡觉的特点。醒来就要能上车,开车上路是不允许犯丁点迷糊的,连过多的眨眼和一两秒钟的打盹都是危险的。因此醒则一挺身,告别热被窝;睡则一闭眼,连梦也不做。 直到七点钟,天大亮了。太阳高高升起,大家先后都起来了。得到了充足休息的人们,俱显得面态轻松,行动敏捷。他们一下床就相互嬉笑逗乐,迅速地穿衣着装,整理床铺,然后又相跟着到店后去洗漱。杨家店所在的地方为偏僻的群山中,这里还没有自来水,一切用水都是人工用竹子联成的几里长的小水槽,从后山的山泉引下来的。 昨晚那场不愉快的争执,破坏了众人晚餐的食欲,一大早起来,各人都感觉有些饿了。老板对这伙年轻人也挺有好感的,还不等他们安排,就主动将丰盛的早餐制作完毕。“朋友们,都饿了吧,快来用餐。想吃啥都行,有饵丝,有馒头,有月饼,还有大肉包子。不吃面的朋友只好再委屈一回,还是蛋炒饭。” 看见老板如此热情,他们都高兴非常。各人选各人喜爱的,要了一大桌。 刘正荣走到尤振雄的面前,问道:“怎么样?睡够了没有?” 尤振雄痛痛快快地伸展了一下胳膊,笑道:“足够了,还有剩余。” 刘正荣又说道:“我是怕你憋了一肚子气,晚上睡不着。要是不行,你就再休息半天,千万别带着什么情绪上车。” “放心吧,咱老尤也算得上个心胸开阔的堂堂七尺汉,不会被放倒在这种轻浮的小事上。说真的,昨晚刚躺下,我心里确实老憋着股气,翻来覆去总算计着用什么巧妙的法子好好整整那个老小子。这都是人之常情,世之正理,不为所怪。一过了半夜,那小子又闹了那一场,可以说把我的气都挑到极点了。有道是物极必反,所以当他一出去,我心中反倒无端就抛弃了许多的气恼,觉得烟消云散,一片光明。当你决定再睡时,我什么也没多想,第一个就躺翻了,可能也是第一个睡着的,这样实在的一觉,如何还有不足?” “老尤也学会吹牛了。半夜里沉睡,去哪儿找一片光明?”开朗活泼的同伴们又在挑他话中无意出现了差错来逗趣了。“只能是一片黑暗。要看到光明只能在梦中,而做梦睡觉又不能算是实在之列。” “同样意思,语句不同也。”尤振雄也笑笑,并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误,故意同他们胡搅。“黑暗与光明,都是时空的现象。就象包子和米饭,都是吃饱肚子的食物,味道不同也。喜欢什么就吃什么,能够更恰当地满足自己的需求。” “往后碰上这类事情,你们还得理智些。”刘正荣以“副书记”的身份,对着全体同伴们说,为了更引起众人对他的教训有所重视,他象是故做卖弄世故,又象是介绍经验似的侃侃说道:“在你们面前,我也不愧为老牌的驾驶员了。跟你们说吧,我以前也特别崇拜小说电影里边那些打抱不平,见义勇为的侠客义士,所以我从前也经常跟人家吵嘴打架,为这个我曾挨过不少批评。后来的几年中,经过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主要还是自己数次经历的沉痛教训,发现那样与人争强斗胜的意义实在没有多少可陶醉的。尤其是不能动手打架,一动手准没你的好。万一打输了,不光带一身伤,难免还要受人一番羞辱。就算侥幸打赢了,身上也还得疼个两三天,任务还是完不成。无论怎么理论,都是划不来的,是不是?既然知道了这么深的道理,为什么还要去拳脚相会呢?以后遇上了,你不让我让,不要为争那点气非要搅得你仇我恨的。再则,路上跑的人,今天不见明天见,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几个朋友相互看看,都觉得他说得不错。胡少杰说道:“有道理。我这个人呀,就见不过那种恶人平白无辜地欺负好人,看他昨晚上那股横劲,太过分了,一到气头上就什么都忘了。昨晚要不是你们拦得快,说不定我就先动手了。” 尤振雄也带点忧虑的自责,慢慢说道:“我也是这个毛病。平时都能想得开,可事一到临头,就转不出来了。” 吃过早餐,他们就准备上路了。几辆车都是进林区拉木料的,往前走几十公里就要进木材场了,一天的饭都得各自筹备,所以各人没吃完的食物,都装在了店主提供的一次性消毒快捷饭盒里。刘正荣付了众人的食宿费,用军人的礼节感激地握着男主人的手,很有礼貌地说道:“老板,你们的杨家店办得太好了,我们来往都以这为驿站了。•;•;•;•;•;•;” 男女主人都出来同他们道别,希望在路上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个小店。 这是一色的新车,自然用不着花大力气。说声走,各人钻进各人的驾驶室。领头的首先揿响一声喇叭,其余的就象点名似的一个跟一个地应着,算是通了气,示意人人都准备好了。于是,头一辆车一动,后面的也跟着就走了。 双方相互友好地招手道别,祝愿朋友们一路平安。还没走动的人高声向店家呼喊着“再见”,已走出去的人则多次的鸣笛致意。 车子在盘旋的山路上奔跑。清凉的山风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使人赏心悦目。 这时正行进在一段上坡道上。车头恰迎着日出的方向,明亮的阳光刺得人眼也睁不开,尤振雄迅速地从挂在座位旁边的小皮箱中取出一付墨镜戴上,继续前进。 上坡时车速较慢,驾驶员不必过分紧张。尤振雄看着这茂密的丛林和蜿蜒的山势,心旷神怡,伸手把随身带的半导体小录音机打开,立时他的小世界里充满了激昂雄壮的腔调,又响起了前些年早唱腻的那段“打虎上山”——他和胡少杰一样,也是样板戏的爱好者。但两人有些不同,小胡喜欢做表演,乐意听人们的夸奖。而他却比较文静,羞于上台。要让他自演自赏,他能唱三五十段西皮二黄。他主要的爱好在于翻看剧本,分析唱词,解文拆字,模仿创作。在农村时他还为村里的宣传队写过两个小剧本呢。虽没成啥大功,多少在乡下就是个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小秀才了。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好不精彩呀!除了一个“雪”字与现在的环境有点不太相吻合,其它哪一点不是绝到好处,妙在正中。他情不自禁地放声唱了起来,一会儿对台词,一会儿哼乐谱,一会儿学伴奏,一会儿念锣鼓,自得其乐。 转过一个大弯,眼前又是一片新的景色。前边走的车子已不见了踪影,不知跑出去有多远了。他正准备加劲赶上去,忽见前方山头处停着一辆车。 不必靠近,远远一看就能认出那是辆旧式的“解放”车。从车箱后挡板的大数字车号一眼就能辨出是丽江总站的。以前自己就开的同一类车,尽管此时已一步登天,却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感情。走上前从它旁边的公路小心的让过去,可见半个车前盖大掀开来,有一人趴在车头上,用心地捣鼓着什么。有车子路过他也不抬头。这种事几个月前尤振雄开旧车在路上颠簸时也经常干过,他当然十分明了对方正在干什么。 尤振雄把车停在附近较平坦的路旁。跳下了车,朝这边奔来。他想起舅舅曾说过的一句话:你不是要写你父亲吗?有没有想过应该怎样写?只靠罗列一些事迹是不足的,还要理解其精神。父亲的精神是什么呢?就是随车沿路众口皆碑的助人为乐和大公无私。此时不正是亲身探求一下的好机会吗?他走到那人身后,高声问道:“朋友,车子怎么啦?” 那人听到路过的车子在不远处停下,有人走过来,这才慢慢起身,回过头来。在这样的荒野僻壤,一整天也难遇上个人。能得此好心人下来看顾一眼,有什么麻烦也可向他求救。可是当两人的目光一接触,不觉都楞住了。 真是冤家路窄,此人不是别人,却偏偏是昨晚杨家店认识的“马王爷”。 两人对视了足有一分钟,谁也没说话。结果还是那人先做出了表示,他一转身,又趴下干自己未了的活计。对于这人还想希求什么,只要不嘲笑,赶快离去,就可烧高香了。 尤振雄也在快速地想着这下子该怎么办。走过去吗?有点难堪。回头走吗?更觉得不好,显得心胸狭窄,容不得人。过了一会,他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边走嘴里还边打着哈哈,好象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昨晚一定跑了不少吧?你年轻气盛受得了,车子可是衰老了,又拉了这么多货。一上山,它就要休息啦。哈哈。”但是话一出口,他又感觉此言多有不当。自己的本意只是想开个小玩笑,冲淡一下相互间过于紧张的气氛,可让人家听着却象是在揶揄戏耍。一时又想不出补救的语言,无奈,还是硬着头皮凑到跟前。 一边在旁观看,一边有意无意地问上几句。连问了七八个问题,人家仍旧一声不吭,好象根本听不到身边有个人在讲话。只是一个劲地埋头苦干,以此做为报复。 到底尤振雄也在这类车上颠簸过了几年,多看了一会儿,也就看出个名堂来了。“怎么?化油器漏油了?” “唔。”总算听到那人深沉地应了一声。只见他直起身来,停止了手中方才那阵阵敏捷的动作,把工具丢在旁边。多时的努力始终不见功效,已使他彻底失望了。他带着点火气把头摇一摇,用肮脏的抹布将满是油污的手擦了擦,使劲把满头的乱发理了理。他的脸色显出相当沉重的忧虑神情,看样子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过他的眼睛依然固执地避开同尤振雄接触的一切机会。 听他从鼻子里冒出这么一声来,尤振雄很高兴。自己的不懈进攻总算有了结果,这就是不小的胜利。又见那人不准备继续搞下去了,就再靠上一步,叫他让开了,自己顺手接过几件小工具,趴在那儿认真地检查起来。 那人坐到车头前边的保险杠上,反复用抹布擦着手。他在考虑着用什么方法来应急,在这野岭上抛了锚,可不是闹着玩的。想了好一阵,也没个头绪。愁闷中,一筹莫展的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烟,刚捻出一支来,还没叼上口,突然又想起了身旁的这个人,不管昨天发生过什么事,人家总是主动停下来帮助自己的,这点情意还是可贵的。 于是他回头叫了一声:“哎。”不想尤振雄在那儿过于专注,竟没有听到。他带点仇恨的眼光盯着一动不动的尤振雄,说不上这是故意的,还是假装的。但人家说什么也是在为自己干活,他不得不表示点心意。最后他还是走了过来,在全身心投入的尤振雄的背上拍了一掌。尤振雄抬头看了一眼,那人仍然不愿看他,立刻把头转向一旁,说道:“别浪费精力了,没搞头的,休息一下吧。”说着将香烟递过来。 尤振雄站起身来,接过那人的抹布擦了擦沾有油渍的手,然后接过烟,两人一同坐在路边,慢慢地吸着。显然,他们之间还有很深的隔阂,背靠背的紧挨在一块吸烟,就是没人说话。 烟吸了有一半,尤振雄先开口了。“你这个化油器太老了。换一个吧,我车上有新的。” 那人转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在路上开车的人,这一类物资援助是常有的。不要说小零件,就是车轮那样的大东西,也可以拿出来救人之急。但大多限于相识的朋友之间,象这样完全陌生,并且头回见面就留下怨恨的人,还会慷慨相助吗? 尤振雄打定了主意,猛吸了两口烟,站起身来,把手里的半截烟头使劲丢在地上。“对。就这么决定了。你立即动手把这个旧的卸下来,我去拿新的。”说完就朝自己的车子奔去。 过了一会儿,他果真提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化油器跑回来。而那人依然站在车旁,傻楞楞地看着这一切,还没动手呢。不是他偷懒取巧,而是对这急转的变化还没反应过来呢。 尤振雄把化油器递给他,说道:“这是我们总站今年研制的新产品,还没推广使用呢。你先用用看,如果有什么毛病,可以写信告诉我。”这就是上次同金山哥说起的新化油器,两个月前定下了试验的车辆和人员,把它们都发到了一线人车的手中。可是不久就换了新车,这项试验计划就暂时搁浅了。 那人一时感动异常,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只有拿着那个化油器,仔细地左看右看。 尤振雄开始动手拆车上的旧零件了。 在一旁看人干活是难为情的。那人简直坐立不安,只有凑到跟前努力帮上一把。 渐渐的,两人的敌意在共同的工作中和解了,在一块也能够较随便地说话了。 “昨天我就发现这个化油器有毛病了。”那人坦诚地叙述着自己倒霉的经历。“路上已修过几次,总也修不好。本来我想,拼着今天多耗费半箱油,好歹把车弄回去,反正也该搞大修了。就是不给换新的,也让他们好好把这个整一整。可是车子开到这儿,我一看实在不行了,不光用得多,更要命的是漏得厉害,再不收拾一下,靠油箱里存的那点油,是没法回去的了。你知道,这一路荒山野岭是没处加油的。” 尤振雄拆下旧的,紧接着又把新的装上,边干边问道:“昨晚没搞一搞吗?” “本来我想吃完饭就搞,可碰上了那桩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懒动了。躺到深夜,怎么也睡不着,最后还是赌气起来走了。没想到走到这儿,它也跟我赌上气了。” 尤振雄把化油器装好,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说道:“好了,试试吧。” 那人高兴地跳上车子,很快摆好开车的架势。一瞬间,他又想到了许多问题:是不是能顺利发动起来呢?若是不能又怎么办呢?•;•;•;•;•;•;当然,时间容不得他立刻对此一一做出解答。他还是迅速地开机了。试了几下,终于在第三下发动起来了。那轰鸣的马达声在群山中不间断的回荡着,高声向周围的高山、巨石、大树、小草宣告着自己的复活。 尤振雄看到个人的工作有了成绩,乐得只是张嘴笑。 “好了。”那人快活地大叫道。又从车上跳下来,绕着车子走了一圈,上下看看,抬脚踢踢轮胎,举手拉拉蓬布。走到尤振雄面前,欢笑着冲上去,把这位昨天的仇敌紧紧地抱在怀中。用这最简便的方式向他表示内心的感激之情。 “哎,你不是说油不多了吗?”尤振雄尽管欢喜异常,此时头脑并不发昏,又想起这件紧要的事,关切地问道。 “是啊,就剩个箱底了。” “我那还有多半箱呢,先提一桶过来吧。” 于是两人相帮着,弄了一桶油过来。那人还把倾覆的油桶在油箱口磕碰了好几下,尽量将点滴的剩油也倒入油箱。只有在这样危难时刻,才更知道每一滴油的价值是多么金贵的呀。 拾掇好油箱,他上前和尤振雄拉拉手,本想说几句有些分量的感谢的话,可面对面时又憋了好一阵说不出来,张了几次口,难定是先表歉意还是直接致谢更为合适,过了几分钟,他才带着认真严肃的神情郑重说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我会还你的。” 尤振雄轻松地笑道:“看你说的什么话?刚才用了你一支烟,也要还吗?”说着就动手掏。 那人听他说到烟,赶快拿出一包烟来。说什么也不用他的,一定要用自己的。并且以闪电般的动作把烟点燃,这回坐在一起吸烟可就亲近多了。 尤振雄悠闲地吸着烟,看看这个车,望望那个车,来回了好几次。又想起一件没人提及的事,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你能开我那个车吗?”他指指停在前边十多米的新车。“能呀。”那人不知此问出于何意,但肯定不会是恶意,现在双方已经绝对相互信任了。他没多想什么就答道:“我们这一批学员在毕业前都临时加了一课,就是掌握‘东风’车和新式‘解放’,所以我们在学校时就会了。说来真可笑,当时以为一分下来就开新车了,一个个还偷着乐呢。可到了站里,看到全是这些老车,把我们丧气的。” “好哇,那你先开我的车走吧。我来开你这个,顺便调一调化油器。金三哥选定我当试验员,多少也得弄点一手的资料吧。你回去后还要长期和我联系,把使用情况通知我。” “这,这不合适吧。”那人心底感觉有些过意不去。 “不要紧。我相信我对这种车更有经验。你去吧,路上慢一点,到进山那个路口,就是我们叫的‘三岔口’那地方等我。可能我们同行的那几辆车也在那里停着,你跟他们好好说清楚,别又吵开了。路上我可能要停下搞车,不一定会紧跟在你后面。你等多久也不用着急,也不用来接我。去吧。一停下你还可以睡一觉,看你眼睛熬成什么样了。” “我•;•;•;我•;•;•;”小伙子激动的难以应对。 “是不是怕我昧心吞了你这一车货呀?这满车的货,可是不只能换十头牛,十匹马呀。”尤振雄想起昨晚在小店里发生过的一段有趣的对话,故意用来激一激他。 “哈哈,换你这个新车,不要说用一车货,就是再赔一个破车,我也不亏呀。” 第十二章 不管是人们在努力拼搏,还是在空度年华,时间总是不声不响的流逝。某些日子被人为的装饰弄得火爆灿烂,更多的日子却是在静悄悄的度过。今年的中秋节就无声无息的来临了。 中华几千年的历史中,人们经历了无数大小事件,又不知过了多少代人类的变迁。有人将其中某些较特别的事件立为纪念日。到了我们这个年代,每年有眉有目,有声有色的日子已不下五六十个。又是季节,又是节令,又是改朝,又是换代。当然,各个节日有各个节日的说法,少数民族又有自家特色风味的各种节日。人们随着文化水平的提高,对希奇古怪的来自民间传说的历法早有定论,基本都以世界通行的公历为准。如今不再有多少人去深究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纪念日的奥秘或者来历,说起来多数人倒是对带有新奇独特的过节方法更感兴趣。如元宵节吃汤圆,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等等。 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说,许多节日都是不可或缺的。每年最被看重的节日莫过于春节了。这是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份的吉祥日,又是每个死去的人都不遗的祭祀日。第二个受人重视的大概要属中秋节了。这是每个有家庭、有亲人的人都向往的美好日子。 可是,不同的节日对不同的人,意义不同,过法也不同。那些长期奔波在外,四海为家,通宵达旦,劳作忘归的人,如盘山道上的驾驶员,不要说难得象城乡人那样布宴置樽,几代同堂,爷孙举杯,婆媳共欢的赏月,连这个隐藏在普通日子中的小节也难准确的记住。因为它不象春节一样,做为全国性的欢庆日,走到哪里都会有不同样式的喜庆气氛。城市里的工矿部门、部队学校的高楼大门,都会挂上彩旗,悬起灯笼;农村中的各家各户也贴起威风八面的门神,换上精灵剔透的窗花。按国家劳动法规定,所有正式公民在此节日中享有休息三天的权力。若工作性质特殊而必须加班者,则加付一倍劳动报酬。而中秋节则不然,首先在日期上容易被人们忘掉。常见常说的历法与传统的农历多少有些差别,八月十五是哪一天,一年同一年绝无相同,稍一疏忽就乱了。再则这个日子没有大喜大庆的习惯,很难从身旁面前的耳濡目染,人歌马走的小变化得到提示。唯一可以让人注意到的特别的景象,无非就是天上的月亮,外加地下的月饼了。万一这也忽视那就没啥指望了。 近几年来,下关的月饼市场越做越红火,月饼的花样越来越多。距中秋节还有个把月,大厂小店各式各样的月饼就开始上市了。光说它的外表包装就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的了,若再论起其中的风味馅食来,更叫人数点生津,不尝难罢。洗沙、枣泥、火腿、玫瑰、白糖、五仁、桂花、椰蓉、甜的、咸的、广味的、川味的,总有二三十种吧,谁乐意那种口味就买那种产品。 车队的人员对中秋节的意义相当珍惜,视之比其它任何节日都郑重。平日常常不在家,要能在这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里同家人团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有不少人这些天出车在外,就要多个心眼,不管走到天南地北,也要算计着怎么能以最合理的方法跑完这趟路程,在中秋节前夕赶回家中。 看着夜晚天空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圆满,在外游荡的人们也意识到了中秋一天一天临近。在各个地方,四处宾客凑在一起,随口谈论起高天阔地来,于这方面的话题也越来越多。不是商议着带些外地的特产回家,就是交换着各类运输信息,计划着顺路载运物资。这一来,林区的车辆调度就做难了。大部分急于回家的都愿走下关、昆明的方向;经多方的劝说与协商,少数人也能拉拉丽江货。再往北边去,到迪庆那边的木料,真有点打死也难发出了。 迪庆藏族自治州位于滇西北边境地区,平地海拔普遍都在3000米以上,等于生活在平原地区的高山峻岭上。加上这些未开发区域环境恶劣,生活贫瘠,进到藏族地区,还得按当地人的习惯,吃青稞,喝马奶,这都不是一般人随便就能吃得惯的。八十年代起,迪庆州也开始了大规模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雪山高原也破天荒地开发了几条公路,州内也挂起了一个汽车总站的牌子。然而这样才成型的总站就象刚出母体的幼崽,各方面都不成熟,整个总站至今还没有一个正规的车队和象样的车间。客货运输总共才有三十辆车,对于才起步发展的贫困地区,一般的货物流通勉强还可应付,要是临时有个大些的抢运任务,就抓不开了。现在的木料就是今年州上一项大工程所需,若只靠自己那点运力,零零落落的恐怕拖上一年也没法完成,所以还得请老大哥们帮上一把。 公路运输对驾驶员来说,本不计较走哪方,拉何物,有货拉就有饭吃。反过来说,拒绝拉货就等于把饭碗砸了。这个道理谁都懂,只是近来几日情况特殊,才出现了这场不正常的事件。跑迪庆一趟,往返就得五六天,路上再遇到什么意外事故,又是一两天得耗在里面,那今年的中秋节就算泡汤了。 跑车的人有自家的算盘,派车的人也有对付的招数。迪庆方向的木料虽不多,可任务紧,不赶快发出去也不行。无奈人人都想得到顺道回家的货,待运的木料已堆成几个大堆,就是没有人去接触。任凭怎么强求白乞的劝说也没用,实在没法了,派车处也只得使出最后的绝招,规定以迪庆车为先,发一辆迪庆车,才可以发三辆其它车。若迪庆车发不出,其它方向的车一辆也不发。开头是以那些经常结伴进山的老司机为对象,逼出几个没牵挂的人出来,事情就解决了。没想到把大家惹火了,都说几十年来,从未有过这样蛮横的派车法,人人拒绝执行。而派车处又泼出去的水没法收,硬撑着面子不改动。这一来,双方就闹僵了。 当刘正荣带着小车队进到林区深处时,这里已经停留了有三十几辆车了。他们把车缓慢地停靠在大队后面,都从车上跳下来。感到奇怪的是,今天怎么会滞留这么多车?而且还听不到往常那种装车搬料的震山撼岭的机械声,口号声,以及车辆行驶的马达声,喇叭声。 几个人相互说了说,都觉得不太正常,于是相邀着一同走进去问个明白。不然还不知要等上多久呢。半路上遇到几个先期等候的老师傅,跟他们聊了聊,才知道派车处弄出怪着,停止发车了,从昨天起就没动过一辆车。 在派车处的周围,围着二十几个驾驶员。从人们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不久前才经过一场激烈的争论,这时一个个显得精疲神散。三个两个地分布在附近,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坐在旁边车子上的。争吵了几回,该说的话差不多都说出去了,看来想寻求某个共同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法是没有指望的了。因此谁也不想开口。多数人在猛烈地吸着烟,少数人则闭着眼睛默默地思考着心事。 派车处的几个人,越争执态度越坚决。反复的声明着他们的态度:发不出迪庆的车,硬是不放其它方向的。不过,他们又不能把大门关死,即使吵得要翻脸,也不能利用职权发泄私愤。大家抽了一回烟,喝了一杯水,双方平静了一阵,还是得向开车的师傅们做点诠释,表示和解。他们知道拒发货物到底不是最终的办法,所以用了各种缓和的说法劝解,希望在大批的人中,能出现一两个依然还信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高尚人物。 这里的负责人老孟是个四十多岁的计调干部,在科里没有任何头衔与职务,但他从一进总站就分配在计调科工作,有相当丰富的调度经验,早已习惯了这种烈火洪水般的场面,尤其善于对付各种软磨硬抗纠缠不清的驾驶人员。所以林区的派车处由他负总责。他用云南特产的大水烟袋咕噜了十来分钟,沉默了一阵,自我解脱的从受气遭屈的羞耻中逃离出来,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站起来对周围的人们说道:“怎么样?还是及早解决吧。唉,抗日战争还讲究个国共合作,如今一同落在山里,咱们也要抛弃一切前嫌,为眼前的困难做出共同的努力。你们的难处我都理解,我们的难处你们也应该有所体谅。” 听到又有人讲话,散在四周茫然若失的驾驶员似乎又被唤起了几分渺茫的希望。大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都把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一个老年忠厚的老司机走过来同他商量道:“你先给我一趟昆明货,我不会赖帐的。下星期回来了保证给你拉三趟,行不行?” 老孟对这种没价值的赌咒发誓无动于衷,不卑不亢地说:“我这个人只讲现实。这类许愿今天听到已是第三次了。有什么用呢?就象报纸上说的打白条一样。人人都立下个大誓,一出了山我找谁去?” 老司机仍带着最后的幻想,陈述着内心的诚意。“我在滇西路上跑了一辈子,说不定明年就该退休了,你还信不过吗?我已有十年没有同家里人一同过中秋节了,不是我恋家,明年孩子就要出国上学,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你就成全我一回吧,要还不相信,随你扣个什么东西做抵押。” “不要说扣押的话。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山大王,再说这荒山,除了车子能值点钱,还有什么好扣的呢。我总不能把车扣下吧。” “老孟,咱俩打交道也不是三年两载的了,你还信不过我吗?不然,我把这个奖章留下来。”他边说边抖抖索索地从随身的皮夹里摸出一枚金光灿灿的奖章,放到桌上。 老人低回凄切的声音确有些感人。派车处的几个年轻人,不觉心里阵阵酸楚,似乎再也难以拒绝他的恳求,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他。周围的人们也从这里看到一点光明,又你呼我唤地从四方围拢上前。 老孟见人们聚上来,知道从此开了口就很难收拾,只能仍坚持原先的态度,顶多将语气变得婉转一点。“你们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可是我们的难处你们也应该同情呀。你们要回家与家人团圆,我们这些人也不是树上长的,石头里蹦出来的,个个是上有老,下有小,老婆三年没亲抱,谁不想回去呀。我甚至想过,这几天干脆放假关门算了。可是环境不允许呀,老同志,现在这里并非运力饱和,调度混乱。而是物资有紧有缓,这批迪庆木料是最紧的,他们那边急等着要,一误了时间就会全线窝工。我们不该帮上一把吗?” •;•;•;•;•;•;话说到这里又僵住了。 刘正荣站在后面听了一回,基本弄清楚了事出的起因。他走出人丛,来到派车处的几个人中间,低声问道:“还有多少积压发不出的货?” 他的突然出现,给人以一种全新的感觉。老孟凭着多年的经验立刻意识到,也许这正是自己所盼望的人,于是很快抛下众人不顾,走过来对他说道:“货倒不多,还有十几车。对方工程任务紧,要求本月底送过去,所以不能拖。” “往常也有这种情况吗?为什么会出现积压?”刘正荣又问了一句,他以前好象没听说过类似的事。 老孟解释道:“快到中秋节了,谁都想回家吃顿团圆饭,就把这一路丢开了。” “哦。”刘正荣点点头,明白了原委。“又不是没时间了,赶紧拉着跑一趟,再远的道也跑回来了。”在他的记忆中,成年离家后就没有认认真真地过过一回中秋节。对它的重要性也从不在乎,也是到了现在他才记起近日内有个重大的节日。 尤振雄见他不知情,又向他透露一个新消息。“如果按平常的方向跑,也没什么。要紧的是现在把迪庆那边放在第一位。你不是号称青藏高原的兵吗,不会不知道那种地方的艰难。这时进去就得穿棉袄。这些等着回家过中秋的人,肯定谁也没准备,贸然跑一趟,不冻成冰棍也怕要掉几个脚趾。” “既然如此险恶,为什么又不能缓几天,让人们有个计划,带上防寒的衣物,这不是正理吗?” “军用物资,限期月底完成,一天也拖不得。”老孟不露锋芒地回答道。 刘正荣开了八年的军车,知道所谓的“军用”是什么意义,有些不过是某些调度人员为工作方便而设的名目罢了。“这不是已经拖了一天吗?军用?有办法,谁的东西谁牵挂。走,找他们商量去。” 他低声同老孟说了几句,老孟简单地把这两天的做法说了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没辙了。不过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师傅,又有了几分企盼。假如此时有一个人带头打破僵局,就足够了。这至少说明在今天的驾驶队伍中依然还存在有公而忘私的人。只要有人拉上一车先走了,后面的就好办。两人走进调度室里,把他们的设想向其他人员说明,马上有人摇响电话。 刘正荣见他没有更好的良策,就转身走了出来。外围许多等待着的驾驶员,眼看着这个年轻人进去同调度们商谈,从外表看还心平气和,没有大吵大嚷。这会儿出来了,该不会有什么新的方法了吧?人们抱着一线期望,殷切地盯着他。有些不认识的,就急着向旁边的人打听,这位是个什么人物?到底有多大能耐? 刘正荣站在众人面前,并没有急于开口。他先要了解一下,围在四周听自己说话的是些什么人,属于哪一个档次,尔后才好确定以什么口气,用何种方式说话。他向周围缓缓地看了一遭,感觉多数是见过的面孔,尽管大半叫不上名字,总在路边桌旁,街头廊下,多少有过摩肩接踵之交,点头让烟之礼。就是说在场的大部分是下关总站的,另有少数几个完全陌生的,许是其它总站的吧。那不要紧,就象是在队上和同伴们说话差不多。 他沉思了一下,考虑着以什么口吻进行宣传更为恰当些。在场的人们显然还摸不清这年轻人的心数,但可以肯定不是来捣乱的,所以也象大家一样用殷切的眼光注视着这边,等待着什么想不到的方法出现。 刘正荣又转过来,对着众人,干咳了一声,试了试嗓音,以平稳缓慢的腔调说道:“眼看着中秋节就要到了,谁都想急着回去。咱们不要在林区里趴窝了,同心同德,共同干,快点离开吧。有党员没有?”他冷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让人们都感到意外,一时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了一遍:“有共产党员没有?” 这时大家都听清他讲的是什么了,相互间交换了一下目光,仍然无人出声。接着又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聚到了刘正荣的身上,看看这位年轻人接下去还有什么惊人的论点。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人人都清楚,不用我多说了。一边是中秋节要到了,一边是任务必须抓紧完成。怎么办?有点戏剧性的场面,再硬撑着,谁也不用想出去。我也没啥好办法,就号召一句:党员同志站出来。共产党员应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 去你妈的吧!”人丛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打断了刘正荣的宣传。“什么年代了,还唱这些老调子。凭什么就要叫我们吃苦在前?那些高官显贵的,为什么就可以住楼坐车,对酒当歌,抱着媳妇,看着嫦娥。我们老百姓•;•;•;•;•;•;”说话的是一位五十左右的老师傅,从外表看也是当地少数民族的子孙,可能一上车就东奔西跑几万公里颠簸至今,因此对这类宣传特别反感。 “住嘴。”刘正荣同样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为了压住对方那专横跋扈的气势,不得不也提高了自己的音调。“我只问你是党员不是?其它的废话一概免说。” “是呀,为什么不是?老子入党的时候,你恐怕还在穿开裆裤呢吧,哈哈,用得着你来教训我?”那人高傲的揶揄道:“是又怎么样?想跟我背党章,论党性吗?不必了,讲政治,我认输。你们这些杂毛的文革党员,别的本事一点没有,就能玩玩嘴皮子。林彪‘四人帮’不就是最好的样板吗?你要能让总站长来拉上一车,我保证二话不说,立刻跟着就动。想就靠几句漂亮的宣传来哄我们这些成天在外边拼死卖命的驾驶员为你拉迪庆货,跟你说白了吧,我不去。”老师傅此行少说又有百十天没归家了,满脸络腮胡子,听口气人挺冲的。看着不算眼生,说不上是一队的,还是二队的。他说的话并非完全胡搅,有些是出于对现实不满而过头的气话,从他那凶横的态度不难感觉到,此人的资历不浅,是个一呼百应的带头人。刚说出几句过分的话,他也有点不安,停了一会儿,又加上几句还算合理的附加词:“你要说出党章哪一条有规定,党员过中秋节不准回家吃月饼,我也就乖乖地跟你装货去。”他把双手抱在胸前,一副不可动摇的架势。 “说得好。”刘正荣想好了怎么对付他,不让他再说下去了。“不去就滚开,别来乱缠。” “怎么样?”那人并不甘松口,仍硬撑着与刘正荣辩论。“不附和党员的先锋模范原则了吗?狗屁!‘四人帮’都宣判了多少年了,还来卖弄这些没人要的鸡巴吊毛灰。你是不是觉得就你理解了马列主义的真蒂?算了吧,年轻人。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宗教信仰,光靠广大信徒一齐念咒,共同作揖就能够实现的。告诉你吧,我入党的时候,就是听信了那么多的革命理论,豪言壮语,为了理想拼命干等等等等。可是,这些年来,人家对我们有什么报答呢?上至中央下到总站,大大小小的官员不尽是些骗子吗?还讲党性呢,哪一部党章不是大人物们定下来的,可他们执行了没有,只是发下来教训下面这些在第一线上勤奋工作的党员。按说,总书记,政治局常委不是更应该吃苦在前吗?哈哈•;•;•;•;•;•;”他越说越触及到日常深藏在心底的愤怒,毫无顾忌地讥讽着,漫骂着。说到这里,忍不住自我欣赏的放声笑开了。同时也向旁边的同事们看了看,希望能得到赞同和支持的眼光。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冷漠与不解。很快他就感到了自己的孤单,立即停了下来。 “完了吧。肚子里还有火气不妨再发泄几句。要有本事干脆直接写封信到中央信访办去,说不定•;•;•;•;•;•;”刘正荣见他停了,也无可讳言地嘲讽了几句做为回报。本来还想说“要是运气好,还被领导看中了,给你个大官小爵的。”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不是同志间批评缺点纠正错误应采取的态度,也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改口道:“不愿去就到旁边坐着去。准备回家吃你的月饼,抱你的孩子。再来扯淡,小心我把你的牙齿打掉。”他捏起拳头对那人晃了晃。接着又对众人说道:“刚才这位老党员说了不少了,简直就是给我们上了一堂党课。我先声明一下,我也不是哪里派来指导工作的干部,只不过是同你们一样的普通驾驶员。至于迪庆那边,我是一定去的,绝非只想把你们骗过去了,我在后面捞些便宜。在场的党员同志,也许象那一位说的,都比我入党早。对于党的组织原则,基本性质,奋斗目标,责任义务,谁都比我知道得多。这里就不用我再作多余的重复和解释了。但有一点必须明确,就是我们的党依然存在,不要看见有几个意志不坚,立场不稳的高官凭借权势为己谋财犯法被判了刑,就觉得整个党的性质起了变化。实际上没有这么简单,现在遇到了艰苦的任务,又需要党员们站出来了,我们还能不能再象往常一样站出来呢?文革十年,确实有不少混乱,那些大骗子小骗子实在把我们骗得不浅。可如今是改革的年代了,我们怎么办?一边大骂人家乌龟王八蛋,一边又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效仿吗?不!我们是改革时代的共产党员,难道不应该做出点变换风气,重振党性的样子来吗?” 这番话没有套用伟人的名言,却相当的动人肺腑,唤起了人们心中的激情。有个中年师傅首先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尽管他还有些犹豫,前瞻后顾,欲行又止,但终于走到了冷落了多时的办公桌前,将派车单递了过去,占了头一位。这时候,派车处的人员也激动不已,谁也静不下心来立即办理手续。他们还想直接看着眼前这场充满戏剧性的局面发展下去会生出什么奇妙的场景。 “这位师傅走出来了。”刘正荣把话题转向上前的人,继续表达方才意犹未尽的宣传。“大家以为怎么样?就在一分钟以前,我也不认为他比其他人多点什么。不是吗?他也同样在这里等了几天了。可是,就在这一会儿,我们把话挑明了,需要有人出来,为了完成任务而多付出一些,少享受一些,人家站出来了。这就是今天的党员,是我们的优秀代表。是的,谁能说他不优秀吗?然而,从人家走出来到现在,却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同志们,不要只把眼光盯在改革的新政策是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了,在困难的环境中,共产党员应该挺身而出,比一般人多干点。” 又有两位师傅并排走过来,边走还边商议着,没等在场的人注意到是哪个车队的。紧跟着又从人群的外围挤进一个人来,此人的脸庞看着眼生,或许是外站的了。 “这两位似曾相识,而这位则从未相见。对他们说什么呢?夸奖?安慰?还是许以拉一趟给两天的休假?不,都不用。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有什么特殊呢,就在这方面特殊。党员也是普通人,身上脸上不带任何标记,只要他不吭声,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个党员。然而人家自己站出来了,这就是党员的高尚品质。随时以心灵的标准自我要求,走到哪里也不会埋没先进。” 这时老孟有出现在门前,一脸的喜色,同刘正荣低声交流了几句,继而向周围殷切等着他的允诺的人们说道:“师傅们放心跑吧,有关冬装的问题不必操心,我和军区领导商量好了,他们答应提供一批绒衣绒裤帮助我们。进去以后统一在那个新建成的香格旅店下榻,凭发货单租用。要是有需要的,也可以按处理价销售一小部分。哇,这个便宜可不小呀,军用物质,比市场价少一半呢。” 路上的大问题一解决,立刻又有几个人上来了。这种帐谁都会算,早拉了早走,早走了早到,赶紧一点,说不定还回得来。老孟一见形势有了大逆转,兴奋的继续加重鼓动的力度,“首长说了,还有毛皮鞋,棉大衣。” 在人群的最前排,又站起一人来。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与老孟讨价还价,寻求妥协方法,并一再保证以三还一的老吴。这会儿他也不声不响地排在后面等着派车。 这时的老孟,最头疼的问题解决了。他不免又为老师傅产生了同情,走近前低声说道:“老吴师傅,你家里有事,还是拉东南边的吧。下一趟再说。” “谁家里没有事呢?你怎么又变卦了。我跑了大半辈子车,从学徒起就没有落在别人后面。不用多说了,要跑就再跑个痛快。反正没几年就要退休了,那时再回家好好过吧。” 刘正荣接着他的话,又向人们说道:“又是一个老党员,你们以为怎么样?人家也有家室,也有妻子儿女,也考虑个人利益,也想中秋节能归家团圆。现在把话说明了,他的主意改变了•;•;•;•;•;•;” 头一个派车的手续迅速办理完了。驾驶员回到了散乱的车场中,开始发动车子了。于是,深深的林海中又响起了停息两天的马达声,贮木场的民工们也东奔西跑,呼兄唤弟,操杠脱衣,向那辆待装的车聚拢来。 一直停在车旁的尤振雄和同伴们,远远地看着他们的“副书记”的行动,感觉激动不已。又过了一阵,没有人再跟着 第十三章 从迪庆回来,几个人走散了,自己开着自己的车猛赶,正好在中秋的夜晚回到下关,和妈妈过了个团圆的八月十五。 第二天碰巧是个星期天,尤振雄在家里闲着没事,想起有好久没写信了,趁今日的大好时机,痛痛快快地写上几封,给朋友的,给老师的。说到写信,真有点趣味。刚离开学校时,谁也有几个知心交臂的好友。寒窗共苦读,朝夕齐放歌,那份情谊可称得上同榻夜深相焐足,同锅粮少各让薯。才步入社会那阵子,没分手三五天,就无端地会惦着这个,想着那个。还没有丁点的功劳,却总想把身边那么点细微的举手投足的新鲜事情告诉对方。同时也想知道人家是否过得有什么奇特。城里有城里的新闻,乡下有乡下的趣事,那时不多的一点业余时间几乎全都花在了写信上。最多时一天可以写三封,也曾有过同时收到三封来信的快事。邮递员真不愧为所有知青的共同朋友,他的到来是一切上山下乡的革命青年每天最盼望的事,他总能给许多人带来喜悦和欢乐(当然,也伴随着一些人的失望与忧伤)。后来时间长了,人们对信件的狂热逐渐消散。尤其是离开了农村,返城务工后,经历的事多了,知晓的理广了,人自然就世故起来。象每月完成生产任务并稍有超额,得到十几块钱奖金这类消息,也不屑于述之纸上四处告人了。因为它们过于平凡,每个工厂企业的职工都必须做到的最低标准。而老师期待的,则是要学生们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可不是随便就写得出来的。 在驾驶员的日历上,只有年、月、日,而没有星期。车子跑完多少里程,需要进行一次例行保养。这样,忙碌的工作日程才算排上一回正式的休息。 昨天刚把车子开回来,恰巧被车队的工会主席老黄师傅看见了。他大叫一声,步履蹒跚地急走过来,一把抓住尤振雄,再也不肯放手了。如果说上回还有几分周旋的余地,这回可是有总站总工会的“任命通知书”在手里,说什么他也不再妥协了,一定要把交接事宜办完。尤振雄再三说明车子马上要搞个例保,肯定不会偷跑的了。他始终不肯相信,干脆也爬上车,帮着一起开进车间,看着办好手续,然后相伴回到车队才算完。 李明波无事时也常在车间里转悠,无意中见到尤车,借着星期天,抽了点空赶来了。 尤振雄听到有老友来访,比听到书记宣布他做主席的命令还要高兴。立即掷笔起身,出门迎接,两人一见面就拉着手,笑吟吟的相互问候起来。到了屋里,李明波从上衣口袋掏出五元钱,煞有介事地交到尤振雄的手中,说道:“这是那篇《千里接车记》的稿酬。我装在口袋里有半个月了,老是遇不上你。” “嗨,何必如此认真。你完全可以带媳妇上餐厅用上一餐,就当是我请客,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尤振雄轻松地笑道。请朋友坐下后,又忙着张罗茶水香烟去了。 李明波四下看了看,这房间同一般的年轻工人所住的没什么差异,狭窄的屋子里,紧凑的空间见缝插针,显得有点凌乱。床头书案还缺少世面上已开始流行的明星美女照,不过临窗的桌上倒还整洁,几本常看的书齐齐的堆放在一边,旁边的小书架上各类书籍排得秩序井然。桌面正中放着一块大玻璃板,一叠信纸摊在中间。不难想象,刚才主人正在写作什么。此时上面斜压着一本杂志,正好挡住纸上的字迹。大概知道有人到来,随手抓过盖上的。从遮去的部分看,他也没写多少字。 还在读中学的时候,父母和老师就曾严肃地多次训诫过:未得到主人的同意,而偷看人家的日记、信件及草稿,都是不道德的。从此那就成为同学们共同遵循的文德规范之一。但好奇心又在驱使他有种迫切想知晓的欲望。 等到尤振雄进来,李明波接过茶杯,有意地朝桌上努努嘴,问道:“是在写情书,还是作长篇?” 尤振雄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星期天了,没事干。” “哎。我说老尤哇。”李明波头回使用这个称呼同老友说话,虽显生硬,却是发自内心。“你可别忘了我呀。我现在依然相当困难,你要帮我一把才好。假如有什么漂亮的文章,一定先让我看看。我敢说,你们四队的三个秀才肯定都大有名堂。听小于说的不少了。如今我那儿,真正能够独挡一面的,只有小于一个。其他的真是太糟糕了。你要能去给我帮帮手,那有多好。” “我不行,去了只会给你添麻烦。”尤振雄没他那么认真,还象原来的轻松样。“你那儿不是有许多高手吗?” “唉,高什么手?”李明波有几分丧气,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在底下的基层可能算得上高,一到正式场合就高不起来了。你不知道,我那里的人多数是从车间选上来的,水平太差,搞了半年多了,还只能来个两三百字的简单新闻通讯,想要个千把字的报道或有点说服力的评论,根本办不到。唉,可以说连头都摸不着,对他们我都不敢提报告文学、短篇小说这类高级作品。用他们的话说,不是没学过,就是弄不懂。好象写文章就如同背乘法口诀一样,没背下来就无法接触。有少数几个是从学校分来的,文才比那些工人宣传员好点,可又没有实践基础和生活能力。充其量就会在办公桌旁舞文弄墨,最讨厌的是,这些人不勤于学习,不追求进步,自以为是正规学院出来的知识分子,才高学深。对于个人名利,那是斤斤计较。而对待工作,却又挑挑拣拣,大的做不了,小的又不做。我真想让他们全下车间车队去,实习个两三年,弄清楚自己是来到了什么地方,认识一下他们笔下要写的到底是什么人,再重新开始。” “哈哈,你的想法未免过于苛刻,不过也有可取之处。”尤振雄没有被他的话所感动,反而笑了起来。“人与人之间的了解需要有一段沟通。时间长了,自然长短相补,逐渐就磨合成理想的整体了。” 李明波不转眼地看着尤振雄,细细品着茶,慢慢思考着他话中之意,过了几分钟,还是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叹道:“未到江州城,不知李逵勇。落入浔阳江,才信张顺凶。你没走到那一步,总有点南方雨北方雪,形状不同物相等的疏忽。事情可不象咱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好,不说了。我只问一句,你有没有心干?这不妨当做是我第二次正式的邀请。” “不必,不必。”尤振雄连连摇手。“你的情意我心领了。若能同意,早在上回就答应了,何必至今。让你跑来跑去,我心里也不好受。” “那算什么。刘备请诸葛亮还三顾茅庐呢,何况你我。再跑几趟也没啥,只要有结果。” “不要那么说。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你不用逼我。等到我的本事能够同小于小胡他二人相媲美,你就是不要我,我也会想法找人拉关系开后门帮忙的。” 李明波想也许今天所能得到的不会有更多的了,不免有些惋惜,但仍不失君子风度的继续谈吐:“说来也好玩,不知是哪位造物主的安排,把你们三个凑到了一块。‘三秀才’,真有几分诗意。可惜我那儿不用作曲的,要不然我会全部拉过去的,一个也不留。” “我不能和他们相比。他们基础坚实,都是跟资深学历的老学者学出来的,平时又能用功。要按百分制评判打分,他们不会低于八十分的。我可差多了,在学校就误了正经的功课,那时的教学状况很混乱,你也是知道的。后来主要就是靠自学,学成什么样也没个定论。要打分的话顶多能得五十分,不及格。” “你太谦虚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底?虽说近几年没在一起,但我自信判断绝不会错。” “不是谦虚,是实话。我起步就比他们慢,中途又缺乏正当的指导和教诲,正需要在实践中认识和学习。一边探索学问的深奥,一边积累生活的知识。现在改变我的环境,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都是有害的。这些你也不难理解,是吧?” “好吧,话到此处,我也不好多说了。希望你给个大概的时间,到时候我来‘三请’”。 “十年。最起码得十年。我也有自己学业上的‘五年计划,’你至少得给我两个。” “开玩笑吧?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张口就说出来,是不是太轻率了?” “一点也不,我认真想过的。你知道,我这人天性不够聪明,学习又不得要领,常会陷入迷途,没有十年不行。这里面还排除了正常的练习和必要的挫折,那些都需要你们给予监督和帮助。若再加上这些因素,十年也未必就能成功。” “该我做的我绝不推托。只是不要忘了,你也有责任帮助我。” “我也会尽力的。象这篇一样,我也会不断给你提供新的材料。” 他们的谈话在轻松和谐的气氛中走进了死胡同,有点说不下去了。两人喝着茶,点上烟,对视了一会儿,都希望能找出新的话题,避开这个尴尬的局面。 李明波早就注意着桌上的信纸边,有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从它那边际的油渍污染的程度看,定是随主人在外颠簸行宿相伴的物品。而尤振雄坐下后,也并未急于再把它收藏起来,想来不是什么秘密,就当着他的面,伸手拿了过来。 翻开的这一页上有段诗,字迹挺流利的,诗体形状有棱有角,不是新体的散文写法。行冠之上三个超格的大字标题甚是醒目:《赠尤兄》。李明波有好久没见到这样严谨的格律诗了,开心的笑了笑,有意欣赏一回。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尤振雄一眼,见对方未做反对的表示,就仔细地往下吟念: 人间唯数友情好, 一点精诚何处找。 狭路相帮曾有闻, 反仇为朋实绝少。 为难之时见真谊, 资物助力品德高。 今朝受君滴水恩, 来日定当涌泉报。 下面署名“丽江总站一车队潘良杰。”从字行中隐约感觉到内藏有几分外人不容易悟解的深意,今人写诗不是太平淡,就是过于生涩,很难见到唐宋那样一泻千里,神气意志具显其间的精辟之作。于是李明波问道:“这是什么人?” “朋友,途中相遇,一面之交。” 李明波紧追不舍,又问道:“怎么相遇的,不能说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你先看看这个吧。”尤振雄把桌上那本杂志掀开,将下面的信纸推到李明波的面前,解释道:“我正给他写信呢。才开了个头,就让你给打断了。” 这也是一首诗,看来是打底稿,尚未成型。通篇字体很乱,大删小插,八行中就有五六处修改,弄得整篇都不太好认。只有标题还算清晰:《和潘友》—— 大路朝天无限好, 实价真情身边找。 百里单车伴孤影, 休叹世间人太少。 青春年华前程远, 心胸开阔天地高。 共为新朝建设者, 当同立功把国报。 李明波生性就喜欢品头论足,此时他细细地玩味了两遍,又把两篇对照着看了看,随口评论道:“你这首在言词上比较通顺,可是内涵好象不如人家的那么真执。” “是的,是的。”尤振雄也不掩饰自己的不足。“我一向迷茫于诗词的写作要领,尤其是这种严格的律诗绝句,更是没门。在校时老师教得太少,学生又学得不认真,真正接触到了就难免有些东西感到莫名其妙,鲁鱼亥豕,只得是照猫画虎,按格式填写文字罢了。” “那么,其中还有什么故事?萍水相逢,不至于就如此牵挂,这般珍重吧。” 尤振雄见他这么有兴致,一问到底,接着就聊起了前几天那场戏剧般的相遇。从杨家店粗暴争斗开始,到第二天岭上意外见面,再到后来的三岔口分手,大体叙述了一遍。“就这样,因为心里有阴影,直到分手,我也没问他姓甚名谁。过后,上了自己的车,才发现他翻看了我这本丢在车上的日记本,还题写了一首诗。原来小伙子比咱更多情,想得更远。我正打算给他写封信去,一是有个答复,别让人家觉得咱不通人情;二是劝他不必将此事看得过重。” 不想李明波突然灵感大发,连连说道:“好哇,好哇。我早就说过,是的,在驾训班时就说过。是花总要绽蕾,是菜总要进嘴,是鸟总要高飞,是鱼总要下水。我就不信你这人也会象别人一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哈哈,现在看来这个判断果然有先见之明。”他迅速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抓起桌上的圆珠笔。“来,重说一遍,祥详细细的,稍微慢一点。” “又搞啥新花样?”尤振雄一看对方做出采访记录的架势,警惕地问道。 “这样好的题材,如何能轻易地埋没了。我要把它整理出来,大张旗鼓地宣扬一番。” “哎,别,别,别。对于私人朋友,几桩道听途说我可以对你随便夸张。对于记者作家,那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刚才讲过的就算是我自家编撰,完全不存在的。你别给我平地挖沟,上山堆石。你知道,现今的社会,对一个人宣传多了并非好事,尤其是我们年轻人。上一次就因为你的宣传,把我搞得好惨啊。” “你千万不要误解了我们的工作。坦率地说,我这人是不屑于有意去褒奖某个人的,也从未养成吹吹拍拍的习惯。你想想,我们这样的关系,要是单纯的赞扬,只须当面多说几句好听的话,不就什么都有了吗?我要的不仅仅是事迹,更强调的是一种精神。懂吗?精神。”李明波侃侃解释着,见尤振雄还在迟疑,又加了一句:“它是我们整个总站的共同财富。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也不能撷为己有。” “可它毕竟是过去了的事情,还有必要重提吗?” “有,非常有必要。我们的国家为什么总落后于发达国家几大步呢?除了经济、科学等诸多方面的因素,还缺少的就是精神。一种爱岗敬业的精神,一种助人为乐的精神。这些东西在五六十年代并不新奇,文革前就大肆宣传过。十年动乱搞坏了,把很多正经视为邪教,而把大批乌七八糟的名堂奉为真理,搞得人们没了范点。现在正是彻底改革的时期,你应该昂首阔步地冲在最前边。再说,你不是还准备写你的老父亲吗?如何写那些故去的先人,我以为最要紧的就是注重精神。缺少了这点,一切都成为过时的旧事了。” 第十四章 老师傅们光荣退休,总工会热热闹闹的召开个告别联谊会。领导们盛赞老工人的功绩,老人们发表多年来藏在心中的意见。很有几分千丝万缕的惜别之情。过后就是例行的发放退休证,赠送纪念品,近来的生产情况较好,在《邓小平文选》内或许夹着一百块钱,这才是人们最关注的。最后再到下关饭店吃上一回,就算彻底离开工人阶级队伍了。 今年四车队的老黄师傅退休了,车队也模仿着大张旗鼓的搞个欢送会。以往这类事情是没有先例的。每个车队的退休人数不过一两个,根本就形不成座谈会的架势。加上工会长期瘫痪,大小事项没人主持,可是今年书记许进山硬要一试,好不叫人难晓其意。 “喂,叫你写几个大字,这红纸,笔墨都准备好了。磨蹭了半个小时了,怎么一个字还没写出来?”财务员做完面前的工作,喝了几口水,起身到门边的小桌旁,拿起热水瓶往茶杯里加了些水。见对面的管理员依然没有动静,忍不住问道。 管理员把手中的大号毛笔在墨碗里舔了几下,若有所思的说道:“热烈欢送老黄师傅光荣退休。老生常谈,没有起色。我想搞点新花样,上联是四十年风雨横跨两个时代。老头子是解放前就上车的,建站的开国功臣,这样捧上几句不过分吧。下联是八百万里程遍游……。游什么还没想好,因为里程数不是实数,有点不好把握。” “有啥不好把握的。要虚干脆虚到底,别只在地球上转悠,给它个日月星辰,怎么样?” “遍游日月星辰。妙,太妙了。既富情趣,又不出格。就这样,横批来个‘建站元勋’。”说着他就动手写了起来。 “元勋。你说许书记执意要搞这个座谈会,有多少原因,是不是以此为首。根据我多年的观察,这位老师傅并没啥出众之处呀。各项指标在队中只是中游水平,跟同事们的关系也不好,特别是近几年,火气越来越大,看见谁都要训两句。说句笑话,要不是如此,他的主席早在四年前就换了。只因口碑太坏,没人为他说话,都冷眼躲在旁边看他的洋相呢。哈哈,这些开车人,心眼够黑的了。” “据我所知,除了资格外,书记当年学艺就是跟他的车。不过这些都在其次,我想老许强行为之,其主要用意还是放在把新选的小主席有模有样的推到大家的面前。刚才我还听见他打电话,要宣传科派记者带照相机来现场拍照呢。可见他志向不小。不管怎么说,你我明天只管捧场。” 第二天车队的早学习按许进山的设计,摆成了个从无先例的工会联欢会。即将离队的老黄头披红挂彩地坐在正中,每个到场的人都得到一块月饼。没吃早点的人们当场就吃了起来,整个场面的气氛欢快活跃。所有的人,无论平时同老黄的关系如何,此时都争先恐后的祝老友健康长寿,欢度晚年。老黄头则是人之将走,其言也善,一反常态的与众人作揖道别,昏蒙的老眼中还溢出些许闪光的泪花。 宣传科的小科长带了个记者,来到队上就连声大夸他们的行动非常有特色,东跑西窜,又是蹲着,又是让人扶着站到椅背上,从各个角度拍了十几张照片。这让许书记相当满意,甚至他们还把会场垂挂的那两个条幅上的字抄在了小本子上。虽然自己不太理解其中之意,但他们却议论说相当深奥,很有水平,当面许愿要在小报上发表,弄得好还要送到《工人日报》去。 前后闹腾了个把小时,习惯了应付学习的驾驶员,情绪逐渐转向低潮。有车的要到车间去看看,没车的也得到调度科走走。许进山已经把所有的设想都付诸现实,也不必再拖延众人的时间了,就应时就势的说了几句希望老师傅永葆青春,长寿不老的大话,及时宣布结束。 回到办公室里,许进山把大茶缸里的残茶从窗口全倒了,然后换了新茶叶,冲了一大杯好茶。这才在椅子上坐下,将月饼拿过来,准备细细的品尝。刚才在大亭里,人人吃得不亦乐乎,自己何尝不想也与他们同乐?可是情况不允许,他得主持整个座谈会,说了这样,又说那样,根本没时间动它一下。现在回想起那一幕,还叫他欣喜不已。今天的送别会,与其说是支部学习,不如说是工会活动。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到场的会员个个情绪高涨,还对他的讲话不时地报以掌声和欢呼。 这些都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许进山边吃着月饼边想着,他知道,所有的成功都与对面办公室的两员分不开的。他们是车队的百事通,更是工会的主要干将。那天在车队支部会上,自己把召开座谈会的想法说了出来。两个队长都不以为然,管理员和财务员也不见有啥热情,只是在书记的一意坚持下,才得以通过。别看他们说的嘻嘻哈哈,对分配到身上的任务却是认认真真。昨天叫他们把会场布置一下,买点糖果瓜子的。他们不光写出了大对联,还买了月饼。把会场的气氛从一开始就形成高潮。 唯一让许进山恼火的,是新任的工会主席尤振雄没到场。听小胡说,他昨天晚上就走了。“这个小尤秀才,怎么如此无组织无纪律呢?”许书记一阵火顶到脑门上,冒出这么一句,但接下去又难作更深刻的批评。当年总站尤老总的儿子,如今车队易队长的徒弟,学成这样自觉地守业敬业的精神,是好事而不是坏事,现阶段正准备在年轻驾驶员中大力提倡的。怪只怪这两天见尤振雄都能准时参加学习,误以为他不会急着出去。忽视了老易的那一套见缝插针的模范运输法,没有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还想着今天来点小意外,让大家惊喜一番,不料事与愿违,他竟走了。 好在所有的人都不当回事,包括天天缠着自己要交文件的老黄也异常的平静。一问原来他们早在三天前就已私下交接完毕了,他是无事一身轻,自然平静。 许进山把最后一口月饼送进嘴里,默默地想道:小伙子心计老道,言行不乱。颠峰时头脑不热,冷落期自有分寸,给车队争得不少荣誉,确实是个很有培养价值的好苗子。这一点几个车队领导的见解出奇的一致,只是怎么能让他在今后的工作中学会更加顺从些呢? 记得几年前同副队长朱文山交换工作意见时,老朱说过一句非常精辟的话:要让人家听你的,必须叫人家从心里信服你。这话给了自己不小的震撼,把十多年的工作经历前前后后想了好几天。队上的每个人,不管老中青,无论优劣病,人人在领导面前都表现得唯命是听,就连周永福那样的调皮蛋,也只是出于闲极逗乐才弄些言语上的对抗,其实叫他干活他还是听话的。但许进山心中有数,人们对分管运输的队长肯定是言听计从,而对自己的政治教育难免就有点阳奉阴违了。只是当面不做任何表示而已。 就是今年刚提上来的易天昭,别看他说话老是吭吭哧哧的没个流畅,可开车的人都乐意听他的。这就不能不让许进山多想几回了。两人是同批进厂做工的少数民族农村青年,又有幸被选上学开汽车。在驾训班同吃同住同学习,二十年过去了,这个看着比任何人傻冒一截的白族汉,默默地在车路上跑出了一个崭新的形象。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当了队长后,看着比自己干得更得心应手。因为他有无法书查钱买的实践经验,或许就是老朱说的叫人信服的本钱吧。用人类进化的眼光回观往事,自己过早的脱离岗位,当上了民族干部,未必算得明智之举。尽管多年来一直不懈的努力,在文化、政治、语言、工作能力上都有了很大的提高。然而开车人大都在学技术的同时也学得了,同批开车的几十人,也没见哪个掉队。而当官需要的领导艺术,到上岗时补习也为时未晚。至于那些疾贤妒能,尔虞我诈的邪门歪道,不学也罢。 再看看老朱吧。他原来是正统的技术人员,在总站技术部门工作。文革时一阵风解散了科室,下放到车队。他这人与其他人不一般,旁边车队车间的大学生中专生,见人就爱诉苦申怨,整天牢骚。可朱文山却一声不吭,叫干啥就干啥,扫地擦椅点火盆,开门关窗传电文,上班为师授理论,跟车作徒习课程。谁也没在意他就悄悄地过了关,拿着正式执照来找队长报到要车了。开个车跑出去比谁都乐和,特别是他有坚实的知识基础,比老司机们就象多了个头脑,路上无论哪个车有毛病只要遇上他在就不会趴窝,他还帮老易总结了一套科学的车辆运保八不误的口诀,一时成为滇西公路上的明星。后来平了反,几次要调他回科室,都因为他在车队的成绩突出而停止了。队上的人一致赞誉他有能力有水平,被公选为副队长。几年来一直塌塌实实,近来还有传言说要上调总站呢。 别看老朱样样高人一等,说话口气也挺冲的,但他是真的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知情者,明理人。许进山多次向他请教车队管理的秘诀,他总是推辞道:“我哪有什么高见,除了科技上有点本钱,我们完全是在同一起跑线上,或者还比你落后了几步。其实你可以同几个公务员多交流交流,只要你诚心,没有人会用虚情假意来对你。” 说起队上的管理员,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正派人。别的车队选拔管理员,多是从本队人员中择取,那些有十来年的驾驶经历的中年司机,或因肇事受伤,或因患病住院,长期不能上岗,又不愿交出执照下车间的,想留在队里混碗饭吃。唯有四队管理员不是汽车司机出身,他原本为总站机务科的仓管员。只因生性耿直,秉公办事,为发放工具得罪了不少人。后来被弄来车队,背后有人说是遭流放,有人说是被处罚,而他却大义凛然,与世无争,服从调动。不料想竟适逢其会,歪打正着,走入了他梦寐以求的良好环境。几年来与众人打成一片,主动帮助单身驾驶员解决生活问题,甚至婚姻问题,很得人们的拥戴,成为各车队公认的最优秀的管理员。其他车队的领导都要求本队的公职人员以他为榜样,模仿他的言行,把日常的工作推上新的台阶。也有消息传说党办要调他去做主任,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本人倒是有誓在先:此生绝不为官。别看平时他具体工作并不多,空闲时候绝不会走东串西聊淫秽,饮茶看报打瞌睡,他不仅经常帮其他人员做事,有时还下车间学习车辆的检修和保养,看样子也想学开车了吧。 参加工作快三十年了,许进山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经历了光怪陆离的事,用今年才学会的所谓“辨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检点自己过去的作为,不得不承认有许多不恰当的做法。好在从开始起,就没有脱离基层,注意学习政治,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高级技师,”“特级驾驶员”的称号,在办公室里也挂着一面特殊的锦旗,“同甘共苦,运筹帷幄。奖给优秀党支部书记许进山同志。” 几年前,全国兴起纠风整气运动,一大批文革中靠造反武斗起家,凭裙带后门登高,借革委会时兼顾,趁混乱局面上台的干部,在改革开放都重新政审,考察过关。问题严重的,有的受处罚,有的被开除。能力不足的,或调动降级,或回归基层。只有许进山的地位仍稳如泰山,虽惊出了一身冷汗,过后还当支书。事后他多次诚心告诫那些或升或降的同事:人是得有点自知之明的。有几分能力就干几分工作,任何野心和痴心都是要给人制造麻烦的,早晚只是时间之差而已。自那以后他再也不玩什么心计了,从落后无知的深山里走到现在,是应该知足的了。人生谁不愿过得幸福欢快呢?然而何以为幸福,何以为欢快呢?成天山珍海味,美酒膏粱未必就是享受,每顿粗茶淡饭,咸菜窝头可能还有助于健康;坐办公室的高官也有高官的苦恼,跑山道的司机也有司机的乐趣。 “哟,我的许书记呀,又在运筹什么神机妙算了?”门外一阵轻浮的说笑打断了书记独自的沉思。抬头一看,进来的是宣传科那位娃娃科长。 “李科长,你的采访这么快就完了?”虽然对这些学生娃有偏见,可人家走到跟前,也不能不应付几句。刚才学习结束后,他就想跟过来。许进山不耐烦听他罗嗦,让他们采访老黄头去。又知道老黄不善于这样的言谈,再把管理员给推到前面,告诉那趾高气昂的小科长,无论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只要你提出问题,他就能给满意的答复。 “到别的队采访或许有功绩,到你们四队偏不行,无异于画蛇添足。许书记,可喜可贺呀。今年你队又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颠峰时刻,老模范当了队长,小秀才做了主席。出人才的摇篮呀,转眼老朱和管理员也要提升了。” “看你说的,能人都走了,我这个队不是垮了吗?做为书记,我也要为本队的利益考虑,维护工人队伍的安定团结和支部堡垒的坚强先进,你不用唱高调了,被你调走一个于新民,我已经后悔了半个月了。” “哈哈,你的三秀才,待在车队太屈材了。还是放到能够让他们鲲鹏展翅的合适岗位上,车尽其力,人尽其才嘛。” “年轻人,还需要在盘旋的山路上摔打磨练几年。” “你以为他们还不成熟,太幼稚?不告诉你恐怕三年也不知道,尤秀才又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过几天小报上就会报道的,到时候你仔细分析吧。”李明波为了争主动,不惜把下期的小报内容都公开了,却又不肯将包袱顺利的抖开。不管许进山怎么问,他都没有了下文。“这是机密,到报纸发下来自然明白。许书记,大方些吧。人不给,给点现实材料总可以,把多年建设优秀车队的经验和措施整理出来。说不定是新时期党建工作的一份瑰宝呢。” “我?我哪有那些能耐,我是纯粹的纳西汉子大老粗,不能跟他们相提并论。” “书记,过度的谦虚就等于矫揉造作了。我都问过,支部要不是你为核心主持,车队如何走到今天。当然,要求你拿出象尤秀才那样十年不缺一日的日记是不可能的。那种事也许整个云南也不会有第二个。你把几个主要阶段分一分,每段列上几桩重要事件,我愿帮你做后期的润色修饰,并负责发行出版。” “啊,我们只要兜里有几个钱就满足了,谁还敢奢望着著书立传。” “话不能这么说,有的事情应该看得远些。这事的意义非常深远,不是只为自己而作。前两年兴起一阵老革命回忆录的出版热,我看了几本,却难见有高水平的。为什么呢?并非经历不精彩,大多老红军老八路,哪个一生不是英雄豪迈,风流倜傥,身经百战,功高名响。无奈的晚年离休后,头脑已痴呆迟钝,青春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多少千金难买的真象记忆也就同穿破的鞋袜一样轻易抛弃了。多可惜呀,早做比晚做好,趁着头脑清楚,把过去的往事来个分类。” “你要是去找易队长,保证长篇能写上它三五集。找我可就太冤枉你了,硬要我说,我近来悟出了四个字,‘开心长乐’,若看着有用就拿去,算我一生的经验,或说是对人生的认识。” “开心长乐。”李云波反复念了几遍。“妙,太妙了。凭这四个字,你就可以上《工人日报》了。我等你的大作。” 第十五章 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天尤振雄才把车子从百里之外开回来。刚下车,在停车场遇到了副队长朱文山。朱队长告诉他,队上有他的一封信,来了快十天了。于是他迅速将车子拾掇好,就到车队去。 在车场到车队办公室这短短百十米的途中,又碰上几个同队的驾驶员,他们也都异口同声地向他传达了同样的口信。但各人的说法却不一样,有的说是同学,有的说是老师,有的说是旧友,有的说是对象。连信到的日期也众说纷纭,有说上个月就来了,也有说恐怕快半年了。总之不是才到的。因为他们每天都在办公室里进出,看到已不止一次。 车队的信件就是这样传递的。谁也无法让它尽快地到达收件人的手中。即使是加急电报也没奈何,加上一千个急,也只好由管理员保管。总不能上路去当面交给人家,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队上的人都记着点,不管在什么地方见到了相互告知一声,让他自己来取。 接到了来信,尤振雄先看了看下端的地址,是来自丽江总站的,心里就明白是谁写来的了。近来很少写信,收到的也不多。象这样从天而降的来信就有了几分珍贵的分量,急于想知道人家都说了些什么,他在车队大厅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很快取出信瓤,用心看起来。一开始就从紧密的字里行间感到了炙人手足的热情。 “亲爱的尤兄,你好! “请允许我依然这样称呼你吧。我觉得这再合适不过。来信中有一段词对此表示推托它释,其实大可不必。在你们面前,我再说什么也只有做小弟的资格。离校未周年,执照刚刚换,接车才三月,里程没过万。和你们相比,无论从资历、经验、技术、修养上看,都不敢称大。就是说到年龄,大概你也是当之无愧的。我这人主要是多在如盘旋山路似的人生道路上颠簸,忧虑多于轻松,长相显得过于老态。身边的人评议我的年龄时,常常多加上三五岁。实际满打满算,我在本月才刚满二十一岁。话说明了,你也不会再拒绝‘大哥’之称了。 “我们相识的那一段,将在我一生中打下深深的烙印。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说不定我的人生道路也就从这里开始一个新的起点。你留下的化油器,虽然不过个把月,就已显现出它的巨大作用。它给我带来了名和利,这些是你始料不及的但也还可以理解的。然而它同时也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事,这就是你想不到的了。让我慢慢的说吧。 “我的那台老车是全站出了名的亏油车,谁都不要的,才轮到了我的头上。可我又没有回天之力,在全队的亏油榜上排第二位。要是个老司机,少不了三天两头挨领导的批。原谅我是个刚上岗的小年轻,头头们都表现出最大度的宽容,随我怎么搞。自与你相别后,那趟回来竟出人意料的没有亏。这反而让大家惊讶不已,队长还把我当众表扬了一回。起初我没多在意,因为用了你的油,不完全是靠自己本事节的。 “半个月下来,我的油越节越多,不光反亏为盈,甚至还挤到了车队光荣榜的前十名。这下子可叫人们难以接受了,尤其是老驾驶员,差不多有一半人在背后议论,怀疑我是不是做了手脚。比如说偷了他们的,或在加油单上玩什么花招。连这些天一直对我微笑着的队长,听了各方各面的言谈,也把面孔板起来了。前些天总站有项大任务,要派大量车子到边境运货。对于我能不能去,队上还专门讨论了一次呢。好象我在他们中间,让那些人不放心。队长为了慎重起见,临时换我下来,他自己开着车在外边闯荡了三天。到底是老驾驶员,一上车就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回来后一再追问。于是我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了,这事才算了结。我在队上又重新挺起了腰杆。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事情到这还没结束。一些相好的朋友听说我得了这个便宜,都来跟我打听。我是实在无奈,只好顺便对你讲一句。当然,不能指望你再给我几个。只希望你能费点心,帮着问一问,你们总站有没有库存的,你们大都换了新车,这些对老旧车革新改造的新成果可能起不到多大作用,而我们却干苗渴水似的急需。如果有多余的,最好以正式的买卖方式让过来几个,一切谈判交易都由总站出面,我们不再搀和进去。好吗?多多拜托了。好了,就写到这里。明天我要出去了,可能半个月也回不来。再见! 弟:良杰1986年9月6日” 看完了信,尤振雄后仰靠在长条椅上,深深的回味了一阵子,觉得有点好笑。他们弄成的这场风波,真是出于意料之外,想不到还会生出这么多余波。对信末提到的搞几个化油器的要求,他还不能自作主张,据金山哥上回讲的意思,倒不觉得会太为难,似乎交给谁用都是可行的。相反,把它堆积在仓库里才是可悲的。回去找他商量一下,讨个定论。 想到这儿,他收起信来,离开了车队,往家里走。 从车队大楼到宿舍区,要穿过总站车间和机关的大片工作区。 走过那幢高大的机关办公楼时,尤振雄无端的冒出一个念头:“这样有趣的事儿,要是叫李明波那小子知道了,他不知又要搞出啥名堂来。”心里这么想着,脚下自然就转了方向,一头钻进大楼里来了。反正此时回家也找不到金山哥,人家是不到下班不会出办公室的。 宣传科在三楼上,有两大一小三个办公室。尤振雄先往楼梯旁那个较小些的科长办公室探头看了看,里面没人,又继续往前边走。 科里有二十来个人,每人一张办公桌,把两个大办公室挤得满满的。为了造成一种严肃庄重做学问的气氛,大家约定俗成:室内不得高声喧哗;不得放荡奔跑;不得争得患失;不得无度调笑。原本还想规定不得吸烟,但它涉及了多人的习惯而没有被通过。相应的补救措施是,爱吸烟的不常出门的编辑人员集中在一起,不吸烟的女人和常出门搞采访的男记者安排在另一间。为了平时叙述方便,各自还有了雅号,前者称“桃花园”,后者称“明月宫。” 尤振雄在“桃花园”里找到李明波,他正在与于新民商量工作方面的事情呢。见到朋友进来,两人都很高兴,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李明波还打着哈哈:“啊,我的尤秀才呀。为什么不把胡秀才也约上,要不然在这儿唱上一出桃花园三才相遇,不是很有品味吗?哈哈。坐,坐下说。今天能不请自来,一定有什么大事吧?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作诞生了。要有就快拿出来吧,我们都等着看你的文章呢。” “你的预测能力相当惊人,猜得一点也不错。可是,这次只能得五十分,仅对一半,因为它不是我自己写的。” “不用卖关子了。再什么样的作品,对我来说都太晚了。以后有啥文章,直接交给我们的于副科长好了。”他指指身旁的于新民,不无惜别地长叹一声。“我是无缘相聆高论了。” 尤振雄对他猛然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他是出于什么用意,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说些什么呀?” 李明波向四周看了看,见屋里几个在场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注视着这边。他知道这样大声对话在办公室里是不合适的,会影响人们的工作,长时间进行下去是不能允许的,就说道:“走。到那边慢慢谈。”边说边过来拉着尤振雄的手,走出了号称“桃花园”的大屋。 他们相伴着回到科长办公室。这里只有屋子正中置放着两张办公桌,四边靠墙处都排放着大书橱,里面堆积有千百种各类常用的教科书、参考书、工具书和资料、书刊、杂志。把门一关,屋里显得更加安静。李明波不愿在这样过于死板,缺乏生气的环境中与朋友展开多方的谈话,又拉着尤振雄来到临街的小平台上。 站在这儿,可以俯视半个总站的境况。放眼远处,这一角度的城市内各种高矮新旧建筑也尽收眼底。这时已快到下班时刻,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站在高处风很大,吹得人眼都睁不开。他们都背着身子,眯着眼,避开正面的来风。停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先开口,尤振雄拿出烟来,一人叼上一支。可是,李明波点了几次没点着。不久,他那点本来就不旺盛的吸烟兴趣也被破坏了。于是就把烟拿在手里揉捏起来,不时放到鼻子前闻一闻,也算没有白费朋友的一点情意。没几下,烟卷给揉断了。他仍看着远方,充满感情地说道:“我去过你家几次,你不在家。我正要告诉你,我要走了。” “走?去哪?”尤振雄觉得,李明波应该对如今的工作满意了。凭他的学识,凭他的能力,刚出校门,能在这个岗位做领导,是蛮不错的。他怎么又说走呢? “昆明,调省交通厅。具体工作嘛,基本不变,还是搞宣传,编小报。上边催得紧,原要求在这个星期就要报到。可是我在这边是负有责任的,不可能走得这么轻爽。也是朝中有人好说话,给了点宽限,但也要尽快处理完,在月底过去。我真担心不能同你当面告别了呢。”李明波顺着自己的思路动情地讲着。 尤振雄虽把烟点燃了,却没有记起去吸它。“我好象从没听你说过有关调动的事,怎么说走就走了?” “还有另一件事我没告诉过你,就是我的岳父大人,正是我这回大学学习的指导老师。事情的奥妙就出在这个关键上。最近,老人年老退休,离开了学府。他可是正牌的大作家,几家单位闻名争相抢夺,这样,老师尊受聘再出山门,担任了省厅小报的编辑部主任。他一到任,自然就按自己的意愿和方法办事,首先要组建一个基本象样的工作班子。不会容许象我们这里这种混乱低质的编辑队伍存在。我们这些得意门生,分到天边他也心中有数,毫无推托地就列在了首选的名单中。我还是他的爱女快婿,又加了一层身份。所以,连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去到那边,各种条件都比这边好,又有老师直接指教,对于你的学业进步,应该是大有好处的。”尤振雄听到这全新的消息,没有丝毫思想准备,只有顺着人家的意思表示祝贺。 “话是怎么说。虽然这里的人,这里的物,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终究是生我养我的家乡土,有育我教我的亲情水。以前我也曾厌烦过,也曾咒骂过,可一下子要离开,心里又怪不是滋味的。总站领导把我放在这里,我没能做出什么成绩就走了,总有点不甘心。知遇之恩重千斤嘛。就凭着这一点,我也不能一拍屁股就撩挑子,至少要把力所能及的最后一点工作做完。我已经向领导推荐于新民担任副科长,主持科里全盘工作。他确实很有才干,科长要由上级任命,你要多帮助他。假如你同意,我也可以马上向领导介绍。” “不,不要多说。我不会答应的。” “好,我不说了。反正我也不在,不难为你了。唉,真是膏粱美酒义好却,粗茶淡饭情难离。这一别去又不知什么时候能相见。我说老尤哇,你还是不要忘记了我这个老朋友,老同学才好,今后有些起点高的,质量好的文稿,也不妨往我那边相顾一回。” “这话让我来说也许更合适。别忘了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不管怎么说,总得偏心照顾一点。” “那是自然的。” 等尤振雄和李明波绵绵相别后回到家中,已是正午一点钟了。妈妈吃过了午饭,正忙着做自己的活计呢。往常孩子不在家,她一人在家里百无聊赖,天天出去串门找人唠闲话打麻将也不是正事。老人家就去附近的小厂里揽了些简易的手工活回来加工。这段时间是给火柴厂粘贴火柴盒。虽说忙下一个月来,红利并不高。但她不在乎,能给自己的生活安排个依托之处,她很愿意干。 儿子不在家,她连自己的饭都无心做,随便搞点吃的打发了就算。如今市场上可以买到的简易食品也越来越多,更方便了不用心做饭的人们。现在见儿子进来,她赶紧起身,头一件要忙的就是搞出吃的来。中午的饭煮了一大锅,准备吃几顿的,这时也还热乎。菜却没剩的,中午只吃了些咸菜。这会儿要干的,主要也就是炒两盘菜。 “今天是从哪里赶回来的,怎么到这时才进家?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么就快点回来,要么就在外面吃过了再回来,让我好有个准备。这样不早不晚的,要是碰上家里什么也没有,一下子又没处买,你可不就得饿肚子了。”妈妈一边念叨着,一边忙活着。 “妈妈,不用忙了。自己家里,随便怎么过不去,酸萝卜,咸鸭蛋,什么不能下饭?” “不许胡说。正因为是自己的家,才要认真些。那些咸菜怎么能放上桌来。” “不能上桌,那你要它干什么?”尤振雄乘机挑妈妈语言上的漏点,跟她逗乐。“再说,路上什么风味的牛羊肉鸡鸟蛋都吃过了,我还正需要这些小菜来开开胃,换换鲜。不然,难说会吃不下饭的。” “吃什么是你的事,主菜总是要有的。就是一点不吃,摆样子也要摆出来的。这是我们家的规矩,你爸就是这样要求我的,懂吗?你要是饿了,就先冲杯牛奶喝吧。我这些用不了多久的。” 尤振雄不喜欢喝那些东西,口干不解渴,腹饥不顶饱,多喝几回还觉得有些腻味,就没去搞。无事之时,想把脏衣服换一换,洗洗脸。一脱下外衣,他看到了衣袋里的那封信,又想起信上说到的那事,就改变了主意,决定到旁边邻居家里走一趟。他想,到这时了,吃得再慢的人也该收拾完毕了吧。于是,他跟妈妈打了个招呼,就出来了。 在金家门前,他用力敲了几下。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又敲了几下,耐心再过了有两分钟,还是不见反应,可能是家里没有人。他带点失望的最后再敲了几下,打算转身回家。就在这时,忽听到里边有了响声。门还没开,先是一阵骂声飞了出来。“你也来敲我的门呀,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进——” 金山嫂把门打开,一看门前的人并非与想象中的一致,立刻停止了嘴边的话,脸上也马上换了付待客的笑容。“啊,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我们的尤小雄呀。好久没见你回来了。”她这样性格的人,从来不愿好好的叫人姓名。前面说过,车间的一伙姐妹凑在一块,常热衷给人起绰号,以此卖弄各人的聪明才智,用他人的难堪羞辱换取一点不公平的快乐。可是在家中的小院里这种做法吃不开,一人叫了没人和,连老公都怪她没教养,只得作罢。即使如此她们也不愿轻易承认失败,在院里常听到尤大妈将儿子叫做“小雄”,干脆顺水推舟,也这么称呼了。这个名字,又新鲜又亲切,双方都能接受。 “金山嫂,你好哇。吃过饭了吧?金山哥在家吗?” “咳,别提他了。”一说到金山哥,她那多变的脸上又出现了气恼的色调。“这几天又忙什么新课题去了,吃饭也不归家。要不然,我怎么会骂着出来呢?换了别人,说不定你还要替他挨上两棍子。哈哈。” “别开玩笑了。金山哥回家还要敲门吗?既然敲了门,肯定就是外来的人了。” “你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昨天跟他约好的,在家好好吃顿饭。我把什么都准备好了,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人。等得我肚也饿了,眼也困了。自己随便吃了几口,一赌气,把门也扣上了。刚才听到敲门,我以为是他打不开门在敲呢。哈哈,想不理睬吧,他不把门敲开是不会完的,只好爬起来了。你找他有啥事吗?进来坐一坐吧。” “不啦。他不在家就算了,你休息吧。” 他们正说着话,金山嫂突然抬手往后一指,说道:“看,他这不是回来了吗?” 尤振雄一回头,见金山哥又是那样满面忧虑地走来,就上去和他招呼。 三人回到屋里,金山嫂让他们坐下。“有什么话慢慢的说,吃饭是第一的。哎,小雄,你吃了没有?没吃就和你金山哥一块儿吃了。”别看她嘴巴讲的那么刻薄,其实心眼是最善良的。虽然肚里有气,却还是把饭菜都安排得好好的,很快拿出碗来,给他们盛饭了。 尤振雄推辞道:“不,不必。我简单讲几句就完,我妈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你妈也没吃呢?那不要紧,我去叫她一声,也过来一起吃。”她不顾尤振雄还要说什么,以一付不容商量的主人身份的气势命令道:“你们先吃吧。”说完就出去了。 在门外还听到尤振雄说了一声。“金山哥,不是我说你,你也真不该,要是事先没提起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约好,再什么忙的工作也不至于连这都不顾了。我们车队上有条不成文的人格标准,信义为首。谁要是不讲信用,哪怕是很小的事,也是让人看不起的。” 金山哥还在懵懵懂懂地辩解着。“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要是我到车队上,也会成为最优秀的司机。如果你来做我的活,也就没有这么多豪言壮语了。” “要是我可不会这样。早走几分钟算个啥,又不是经常性的,就算扣去一个月的奖金,那也干。总不会就天塌地陷了吧。” “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我说你再忙什么也不该把大嫂的生日忙忘了。” 金山哥这才幡然猛醒。“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忘掉了。” 听到这一声,金山嫂感到几分满足。来到尤家,她先上去夺下大妈手中洗菜的簸箕,说道:“尤大妈,不用忙了。你们家小雄在我家和他金山哥吃上了,你也过去吃吧。” “那怎么行呢。我这里一下就好了。” “走吧,真的不用做了。等一会做好了没人吃,可就怪不着我了。”说着就动手来拉。 尤大妈又跟她费了好些口舌,让她确信自己已经吃过,才算完了。金山嫂也是吃过饭的人,不急着往回赶,就坐下来和尤大妈聊上了。“大妈,你也该给儿子找个媳妇了。屋里屋外,家长里短,有个人操心,省得你这么大的年纪,还整天为孩子奔忙。” “谁说不是呀。可去哪里找哇,谁看得上咱的娃?” “看你说的。没有嫁不出去的闺女,没有娶不着媳妇的小伙。何况你儿子样样比别人强,正是姑娘们挑选的上等对象。大妈,我问你一句话,你们小雄最近有没有在谈对象?” 尤大妈笑了笑,迟疑了一下,答道:“谁知道呢。这个孩子面皮薄,一说这事就脸红,我也不好问他什么。好象没有哪个姑娘同他特别熟悉,也没有见谁来家里找过他。”金山嫂立刻慷慨的自告奋勇。“真是这样的话,我给他介绍一个,怎么样?跟你说,我们车间那些姑娘都挺喜欢他的。如果你老同意,还怕找不出个好的。” “那当然好。你可帮我挑个合适的。” “不用吩咐,我知道该怎么办。这样吧,过几天我就把姑娘们带到家里来玩,比如叫她们过年期间来帮我打扫卫生,做完我的顺便把你这边也连带一起搞了,将就过来转一转。有些爱唱爱跳,有些爱说爱笑,你可不要责怪她们。先认识认识,看看喜欢哪一个,告诉我一声。遇到小雄在家,就让他们见见面,说说话,多熟悉几次,就不会害羞了。我们在旁边再帮上一把,事情就差不多了。” “嘻嘻,那可就都靠你了。” 第十六章 省交通厅发下一纸红头文件——云南省总工会在年底将要召开一次大会,表彰一批近年来工作成绩突出,效益卓著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要求属下的各交通部门,汽车总站工会先行做好准备工作,选出基层的优秀个人,准备好书面材料,很快报上来。 这可是一项挠头的事!工会工作平时就不活跃,突然要选先进,而且是高质量的,又要备文字材料,报厅报省的。真不容易! 下关总站工会也没啥好办法,转了道手,把内容通知下去,让各车间、车队、科室去办。时间自然限得更紧,以便有些宽余的操作机会,从那大批选上来的名单中,挑选出一两个象样的,说得过去的人选。 基层单位对上面的指令,也有一套应付的方法。理解真谛为首,执行照做为次,学习念叨为形,检查过关为终。有来有往,几乎都形成了格式。对于选先进嘛,也不难。各单位内,有模范的选模范,有第一的选第一。假如两样都没有,先进自然是(工会)主席。半个月后,初评的名单陆续都拿出来了。虽缺乏惊人之笔,却也五光十色,各有独到风采。看看吧,一车间选的是老牌的劳动模范,三十年完成了五十年的工作量;三车间选的是闻名滇西的技术能手,因为身怀绝技,连当地部队警局的车子出了毛病都有求于他;五车间倒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在大理州今年的乒乓球比赛中,战胜所有的对手,以全胜的战绩夺得冠军;二车队的老驾驶员,是由于他的节油成绩显赫;五车队的英俊小生,是因为在“五•;一”文艺演出中获得第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在四车队,这项殊荣无可争议地就归在了尤振雄的名下。正当总站工会苦于难挑出个能报得上省厅的突出人物时,《运输报》发表的长篇报道《杨家岭上》可帮了大忙。众人的眼光一下集中到这位全站最年轻的基层工会主席身上。 许进山也看到了这篇报道,不免又是一番诧异。为了了解其内容的根据到底有几分真实,几分虚构,他决定过问一下稿件产生的来龙去脉。刚拿起电话来,又觉得应该当面询问更能叫人放心些。这样,他专门来到了宣传科。 “这个‘明波’是谁?”在科长办公室里,遇到了年轻的科长和原先自己队上的小秀才于新民,简单的寒喧后,他就迅速地进入本意,直截了当地问道。 “就是鄙人。这篇稿是我亲笔写的,你也看了吗?请多提宝贵意见。”李明波不无自得地回答道。 “看是看了。我想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噢,你对它的真实性还存有怀疑?完全没有必要。新闻的真实性是报纸的生命,夸张和编造那是文学作品的写作笔法,在我们这里是不能随意的。尤其是这类对具体人物具体事件的报道,不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真实程度是不能允许出台的。” “对于有关的事件他怎么一点也没有跟我说过。” “哈哈,再过三年,他也不会告诉你的。许书记呀许书记,不是我说你,你的办公室的门也关得太紧了。车队每天都有二三十辆车在外奔跑,哪会没有一点新奇玩意儿。要是我在你那儿,只要做个小管理员就行,保证天天有新作,你信不信?”就要赴省城走马上任的李明波此时也不怕说话的口气过于尖刻,叫听者感到不舒服,由着性子大咧咧地跟他说。 许进山从宣传科回到队上,坐在办公室里前思后想,觉得这是桩大好事。一人荣耀,全队光彩,按照一般推理,虽是小青年做的事,自然也少不了党支部领导有方,长期坚持政治学习的优秀成果,应该争一争。于是,他立刻筹划召集队干部开会,把此事提出来做个研究决定。 在他的一力推动和主持下,队务会议没有拖拉,很快就开成了。除了两个队长外,还有管理员和财务员参加。因为他俩是车队工会的实际工作者,有关工会的事,缺他们可不行。只有新任工会主席尤振雄因出车不在家,哪天回来又没个准,就算了,不再等了。 会上,许进山首先说明了开会的目的,又详细阐述了预定的议题。前因后果,左拉右带,把所有想到的都摆了出来。上车不满一年的毛头小伙子,被全队会员民主选举当上了工会主席,本身就很有几分惊人之处。偏偏这小子又不负众望,在短时间内还做出了那么几桩并非常人所能完成的动人的成绩,确实不简单。不要说在总站,就是拿到省里去评先进也是不低人的。 副队长朱文山对这样的会没有兴趣。书记说的那一大篇,内中就存在着几个互不相干,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但他不想点破它,因为那不属于自己负责的范围。且发展如何,对全队的中心工作也无大的影响,所以他不愿沾边,免得同僚间产生不和。本来他不打算说什么,待大家说完了再模棱两可的表个态就行了。可是看看在座的另外几位,也是你看我,我看他,谁也没吭声,最后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大概是平时开会,老朱都习惯头一个发言,这时人们也同样等他先说,然后再跟着发表各自的看法。他对大家笑一笑,淡淡地说道:“我没有什么意见。如果要严格审批的话,少不了会有许多漏洞。一个小青年评全省的先进,是仓促了些。不过我想,整个总站,甚至整个省厅的工会工作,也就是这个水平吧,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接着,其他与会者一个个都跟着表了态,差不多都是同一格调。 队长易天昭也说明了自己的观点。做为全队工作的主持人,他不能不比别人多想一些。虽然这也不在主管的范围之内,但总是队上的一项工作。而从自己上任以来,就从未过问过,这不能不说是失职。辛书记不是曾告诫过吗。“车队工作就象一辆车子,发动机很重要,方向盘很重要,这些人人都知道,不难理解。而其它的呢?车轮也很重要,喇叭也很重要,每一颗螺丝钉同样都很重要。但它们不至于牵一发就动全身,哪里出了点小毛病也许可以将就过去,所以容易被人忽视。你是老驾驶员,这些道理就不用多讲了。做为一个队长,不能只把眼光盯在任务上。各方面的小事情也要留心问一问,只有这样,你的工作才算是做活了。”他也想就着现在的机会,把这事多说几句。 “我也没有意见。只是想说一句,我们车队的工会工作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搞得并不好。如果大家不反对,是不是顺便讨论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不要老是等到搞选举了才想到它,平时就没人管了。记得我们年轻时,工会在大家心目中是很有吸引力的,觉得真是自己的组织,有什么困难都愿意找它。不是吗?工会主席在我们眼里也是非常崇高的,非常有威信的。” “是的。”朱文山赞同地点点头。“我们应该认真想一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这几年会搞成这么死气沉沉的。按理说,工会是全队职工的群众组织,本该与车队工作同步发展。如今各项工作都大有进展,怎么在这儿反倒落后了呢?是有点怪,我们几个当领导的都不要推卸责任,肯定是平时抓革命促生产多了,把这些忽视了。以后要花点精力抓一抓,真正恢复到原来那种关心群众生活,做职工知心朋友的样子。” 管理员和财务员原本只是打算来旁听的,现在讨论的事完结了,可还不见散会,好象还要接着开下去。这倒是所料未及的,且正合了他们的心意。看样子领导们似乎也还有点诚心,不妨就此把长期憋在心中的话说出来。 管理员说道:“既然两个队长都提到了。我也想把平时考虑到的想法汇报一下。大家知道,我们实际是一直在接触着工会的工作。从心里说,我们也想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们做出成绩。可原先的老主席那么夕阳日下,无所作为,我们也就懒动了。现在换了小青年,新鲜的朝气也唤起了我们的热情,我俩没事时常在一起议论,帮他想了很多。如果你们不反对,我就说出来,看看是否可行,也合计合计还欠缺哪些方面的内容。” 三个车队的领导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想在了他们的前面。相互交换了几下眼光,都愿意听听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就同意了。 管理员见无异议,不假思索地畅所欲言。“我觉得如今最要紧的问题是目的不明确。简单说,尽管浑身有力气,却不知道往哪儿使,一切都白搭。这两年唯一能体现工会作用的就是互助储金会了。而近来经过几次提薪,奖金制度的合理改进,众人的经济收入普遍有了提高,连这件最平常的工作也越来越不见起色了。以前是三块五块必须存,遇到个紧要时机借上一回,虽不解大难总记在人心中。” 财务员紧跟着补充道:“是的。从理论上讲,储金会是多数人都处在贫困程度时期的产物。那时确实有它生存的必要因素和运作使用的条件。现在的工资比五年前翻了几番,出差在外的食宿情况也大为改观。原先拖欠两三年的老借条基本上已还清了,新借户也越来越少。没有特殊的,意外的大困难,一般人是不来借的。” 管理员继续说道:“换句话说,储金会已完成了历史使命,可以寿终正寝了。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要做的?车队各项工作,任务、安全、保修、技术,各方面都有人负责。我们还是坚持几年前的老规矩,老套路,讲关心职工的生活,不是有些落后了,跟不上形势了吗?现在要弄清楚的是该从哪个地方下手。根据车队情况的特点,我想从两个角度开展工作,一个是‘外’,一个是‘内’。这样说有点玄乎,不着边际。因为出去的人常是单车单人,独来独往,谁也不沾谁。其实不完全如此,我们可以把重点放在培养几个工会积极分子上。这些人要求思想正派,乐于助人。总之,是些能过硬的,通过他们把工会的温暖带出去。象尤振雄这回做的就相当好。这样,可以加强职工内部的团结,也防止一些在外常会出现的坏现象,如赌博、嫖娼、吸毒、走私等等。” “还有经济方面的问题,象倒卖汽油、提留现款、私改货票等,都不能掉以轻心。”财务员一开口就少不了要沾到她的本行。 几个领导连连点头称是。虽说这些还不是具体的办法,它毕竟碰到了一个新境界的边角,让人听了能放宽视野,开阔胸襟。易天昭催促道:“说得很好。你再说内又抓什么?” 管理员见领导有所注重,更有了兴头,无所顾忌地说道:“里边嘛,储金会还不能散。就算是作用不大了,做个门面也要做下去,我们还可以从别的方面扩大它的使用价值。好比说,出车回来的人,发给一张电影票,即可做为一种奖励,也丰富一下他们的业余生活。不过,这里头有些事项要仔细研究,我是想从储金会的利息中提取,不知够不够。” 这更是个富有异彩的新奇设想,引起了大家的更大兴趣。众人都把眼光转向了女财务员。有关这个计划他们也刚在筹划盘算中,没想到管理员这么快就抖了出来。其中需要的钱款她还没细算,一时不能给出正面的答复,就笑了笑,说道:“我还要再算一算。按经验做个主观的判断,我想是有可能的。” “另一方面,最基本的宣传工作还要搞。办公室不是有块黑板吗?闲置了多少年也没正式用上。过年发放奖金了才出个两行字通知,西北地区下雪了写上百十字给个提醒,真冷落了老伙计。我们把它利用起来,一个星期出一期。内容嘛,什么都行。表扬呀,新闻呀,路上的民族风情呀,地方的历史文化呀,还有民情习俗,山歌小调等等,都可以用。实在没有,弄篇短文诗歌也行。帮助大家提高文化,也是好事。如今秀才当主席,不会有困难。” “再把团组织也拉上。”财务员又加上一句。“出黑板报这事就压在团支部头上,省得他们总埋怨整天无事可做。年轻人大都有点文化,给他们个施展才能的地方。他们不是怪团支部无所事事,搞啥活动都不活不动。我们这样把它推着拉着,打着赶着,总能动一动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许进山没想到今天这个会议有此意外的收获,也很高兴。他对管理员说:“你们想得不错。工会那边还是你负责,等尤振雄回来,你把今天会上的内容一点一点跟他讲清楚。” 管理员朝他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吧,他和我们一起商量过好几次了,有的想法还是他先提出来的呢。” “那更好。具体的做法,有什么难点,我们再另外研究。团支部那边我负责,是该让他们有个事情做一做。再不活动起来,也不象个组织了。” 年底,上报的名单经上级部门审核批准,尤振雄做为优秀个人代表,将要出席省里的工会表彰大会了。总工会的工作在文革期间名存实亡,基本瘫痪。前段时间虽有所回返,但整体方向还是不够明确,这一类大张旗鼓地表彰生产第一线的先进工作者的大会已经有十多年没进行了。今年的大会准备把气氛搞得前所未有的热烈激昂,一改老套,变政治第一为生产第一。由于尤振雄的先进事迹真实感人,精神可嘉,正符合大会预定的成色。因此组委会还决定他在大会期间做为先进个人的优秀代表进行交流发言呢。 当尤振雄从云天雾地的盘山公路中转回下关,许书记把几份各级工会的通知和总站党委的决定交到他手里时,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会期已迫在眉睫,没时间跟他细说了,就莫名其妙的被徼了车门钥匙,急匆匆的就被推上赴省城开会的行程。 好在同行的还有两个伙伴,一个是先进集体代表,六车间工会主席;一个是先进工会工作标兵,总站工会的干事。一路上听他俩你一句,我一句,才弄明白自己此时是何身分,承担着何等责任,要去做什么事情。可是现在要想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到昆明就忙着去总工会报了到,所有吃住都由组委会安排好了,一切不要个人操心。连先进事迹交流稿也打印成文,到时间上台照着念一遍就是了。 大会程序安排得很紧张。第二天会议就开始了,首先是领导讲话,一个讲了又是一个。有讲这方面的,有讲那方面的,省领导讲全面的,各厅讲各自负责的。连全国总工会也派人来表示热烈祝贺。每天上午集中听报告,下午分组学习讨论,晚上还有文艺演出。 几百名互不相识的来自全省各行各业的人们,紧锣密鼓的搞了两天,遇上一个星期天。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组委会决定休会一天,让代表们放松放松。那些远来的人们总算有空可以到春城各地玩一玩,看一看,游览一番名扬天下的湖光山色,名胜古迹。 对于昆明,尤振雄并不陌生。就没有同其他代表们一道乘坐免费的专用大客车去游西山,逛金殿了。象他这样性格的年轻人,也不热心于去串串市中心的大商场大饭店,逛逛新楼高耸千姿百色的大马路大广场,照上几张有纪念意义的相片。家中吃穿自有人操持,身边的恋情八字还没带撇,也用不着他算计着在省城买啥稀罕贵重的物品。所以他谢绝了同伴和个人认识的朋友们的邀请,没有出去。 他心里早有自家的打算。想趁今天这难得的空儿,去舅舅家好好的玩一玩,坐一坐。少年一别,转眼已是十多年了。如今自己都成正式的男子汉了,算来那可爱的小表妹也该长成大姑娘了,不知道她现在做什么工作。可能真的象小时候就热衷的做医生当护士,或者在文艺团体里当演员。那都是她从小就羡慕的职业,一玩游戏她就喜欢穿白大褂戴口罩,抱枕头当娃娃。这两年虽来过几次昆明,都因有任务在身,加上舅舅的关系,他都没敢去找过。这下舅舅刑满出狱,算是结束了旧帐,再不会有什么麻烦了。上回在下关家里相会,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总好象有些疙疙瘩瘩的,不近情意。坐在面前的不再是十年前使人敬服的苏立昆,而是从一个可怕的王国里走出来的囚犯。总让人觉得相互间不是同一世界上的物体,很难产生共同的语言。过后回想起来,多少有些内疚,很想重新见一面,诚心诚意地交谈一回,表示一点歉意。他想过,见到舅舅,无须正面认错,只要开怀畅谈,没有隔阂,就什么都有了。几次来昆明,因驾着自己的车,只好来一次推一次,总没成行。今天真是个天赐良机,当然不能再轻易放过了。 等到众多的代表们都出了门,热闹的十八层宾馆大楼冷清了下来,尤振雄也一身快捷的走上了大街。本想买几样东西带去,好歹算个礼物。可没走出多远,他就傻了。满街上到处都是小摊小店,吃的穿的,用的看的,琳琅满目,样样都好。想全买下那是不可能的,要想挑上几样呢?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他走来走去,实在挑选不出买什么更好。于是,他干脆一扭头,啥也不买了。“到舅舅家,怕啥。又不是去别人家。”边走还边想些理由为自己开脱。“当年我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他还给我住下了。今天不过坐几个小时,还怕没带礼物被赶出了门?” 走进了记忆中的昆明总站职工住宅区,他感到有几分不妙了。出现在眼前的已不是大脑中隐隐可现的那种印象。原来只以为,城市的建设只着重在繁华的闹市区,想不到这远离中心大路的工业区,也同样面目全非。旧时那些七横八竖,风格各异的平房矮楼,加上各户门前自设自建的土木铁皮结构的鸽子笼似的小厨房,一概全不在了。代之以整齐划一,座落有序的八层高楼。在这样的地方想找个人,不说是大海捞针,也差不多象山中寻果。没有明确的地址,真有点勉为其难了。 问了几个住户,确信本地的身份依然没有变动,还是昆明总站职工宿舍区。但问到苏立昆,就无人知晓了。尤振雄感到茫然,无目的的在楼房间缓缓穿行,象参观似的抬头仰视周围高楼的式样与格局,凭空想象着各种有关和无关的问题。他心里还有一点幻想,说不定碰个好运,象某些小说和电影描写的那样,正巧走到一个门口,或一个窗口,突然舅舅就出现在他的眼前,跟作梦一样。但是走了很久,渐渐开始听到有高声女人呼唤外出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声了。他终于失望了。 小说中的情节,总归是由人们编写出来的。无论其性质再离奇再真切,只能叫演员在银幕上舞台上重现,想让它们在身边重演,自己可没那个本事。唉,还是回去吧,他沮丧的想着。回去后还有更难堪的事在等着呢。 明天,就在明天,他这个不知是天上人间还是人间天上打造的优秀个人代表就要登上会议的主席台。那本来是领导们做报告讲时事的地方,硬要把个小工人推上去搞什么经验交流,这算是怎么回事?一开始评选先进,他没多在意,正好那一阵是春运高峰时期,自己正跑得火,只是装模做样的向在家的几个工会负责人交代了几句,就一拍屁股开溜了。没想到转了几趟回来,听说车队的这个先进评到了自己头上,尤振雄虽有些意外,却还是不以为然。后来又要求写什么事迹材料,思想汇报,他才感觉真的不知所措。是许书记洋洋洒洒给讲解了两个小时,他算摸到了点应付的门道。就把李明波的文章找来,添油加醋地插上几段当时的感想和认识,交上去了事。原以为这事就此完结,不料却又新起了风浪。底稿写好了,先由许书记改了一遍,又交总站工会“通过”了一回,到了厅里省里又少不得“补充修正”了一番,事情越闹越大,地位也越推越高。当他还在外面心安理得的奔驰在千里运输线上时,一个全省新时期青年工人的优秀标兵就顺理成章的完美成熟了。等他再看到落有熟悉姓名的稿件时,已是大会下发的编有号码的正式材料了。 明天要在大会堂里,当着那么多从不认识从无来往的老师傅老工人的面,一本正经的宣读这篇定名为《荒山野岭见真情》的文章,尤振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怎么办呢?改是不能再改了,也不能因为什么原因念错了惹出麻烦。反正没事,还是回去练习练习吧。 他低头沉思着,慢慢的朝前走,在新宿舍区出口的拐弯处,迎面过来一个人。对方急行若跑,猛然相遇,把满腹忧愁的尤振雄吓了一身冷汗。急忙抬头看了看,见来者是个年轻姑娘,长得异常俊俏,漂亮得不容人多看多想。尤振雄赶紧再低下头,横走两步避开,继续朝外边的大路上走去。可不知为什么,他有种直觉,背后那位姑娘并没有离开,她仍站在方才的那个位置,抛开一切急办的事情,全神贯注地盯看着这边。这更使他如负芒刺,浑身的不自在,想加快点脚步,早些走远去。 “尤振雄?!”背后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呼唤,听声音带着拖拉含混的成分,好象本人也没有多大把握。与其说是在叫人,不如说是在询问。 尤振雄停了下来,他没想到在此地会遇上相识的人,甚至怀疑是不是听岔了。转过身来朝四下看了看,附近没有其他人,只有不远处的那个明星般的漂亮姑娘,一直注意着这边。他忐忑不安地问道:“你?叫我?” 从他的话中证实了自己判断的准确性,那姑娘高兴极了,她把双手一拍,大叫一声,就地跳起个老高,紧跟着就跑到面前。没等尤振雄做出什么反应,就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又是欢笑,又是叫喊:“哎呀呀,果真是你呀。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除了长高这一大截,你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憨憨的,一点没变。” 在大庭广众下与年轻姑娘拉手,真难为情。尤振雄羞怯地把手抽回,不停地搓动着手。听对方的口气,根本不用再多问什么,肯定是个过去相当熟悉的人了。可是谁呢?他偷眼打量了几回。姑娘的确生得很美,绝佳的面容和极匀称的身段自不必说,尤其是那一股子不可言喻但确实存在的侵人骨髓,细腻优雅的潜气质,连那些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卖媚色做广告的歌星舞星们看见也不得不自叹弗如。难以想象是在什么时候曾认识过她,尤振雄想,这样天姿国色的姑娘,无论在任何场合,只要正面看上一眼,定会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何时见过,不过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有一笑起来就特别惹人注目的小酒窝,又觉得很象一个什么人,只是他无法将现实同记忆融合。 姑娘非常开朗,一凑在一起,就象急风暴雨般不住口的说话。又是问这样,又是问那样,提出的问题,有的甚至涉及到自家私有的内情往事,绝非外人所知晓的。可是她又连让人回答的时间也不留,想起别的又急着问另外的话题。难道她会是…… 过往的行人对这两个拦路交谈的青年表示惊异,骑车的人更显出不满,直到一辆摩托车连声响着喇叭从他们身边躲躲闪闪地擦衣而过,姑娘才意识到过于冲动。“哟,尽顾讲话,挡着道了。走,到家里去,我家就在那边。” 尤振雄心里直打鼓,到这下子他还没弄清眼前的究竟是谁,又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问一句。人家那么热心,全无丝毫矫揉造作,本想多说几句话,好从其它角度悟出点相识的头绪来。可说了这么久,只有听的份,没插上三句。 第十七章 在高大的楼房群中绕了几个弯,来到一幢宿舍楼前,漂亮的姑娘一抬手,说道:“就在这儿。原来的旧建筑算是彻底消失了。”尤振雄到此时已基本肯定是面前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了,就缺当面证实。 那姑娘拉着尤振雄,快步钻进楼房,又跑又跳地爬上了第四层。看来人家是天天锻炼,走惯了的,尤振雄都气喘腿软了,她却还象平常一样,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门,边把他往里面推,边大声的喊叫道:“妈呀!快出来,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屋里没啥反响,可能房主不以为来者会是什么高品位的贵客,只按平常礼节应了一声,连面也没露,仍在里间忙锅旁灶边的事。姑娘可不愿自己的功绩被别人小看了,她把尤振雄丢下,什么客气话都没有,就跑进了厨房。没过五秒钟,从里面拉着一个人走了过来。“妈,你快来看,我把表哥给弄来了。” 看到眼前这位有些发胖和衰老,但基本保持十多年前丰满体态的舅妈,足以结束最后的疑虑。尤振雄破格的叫出声来。真有这么奇妙的事吗? 舅妈还是那样青春焕发,近来时兴的服装和发型,还有全身的修饰物,使她装扮得更象个贵妇人。这时再回头看一旁的红梅表妹,也不觉得难认了。她和舅妈长的那么相象,同过去的小表妹相比,尽管有许多不同,但也能找到多处旧时的痕迹。别看刚见面时心惊肉跳的,现在的感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又象以前那样,朝着她们傻笑。 舅妈也真高兴,她正在厨房做饭,抓起身上的围腰擦了擦手,走过来拉着尤振雄这儿拍拍,那儿摸摸,看来看去,笑哈哈地说道:“真是一点没变。现在干什么呢?怎么好久也没个信来,我还以为你把舅妈给忘了呢。” 不等尤振雄开口,伶牙俐齿的红梅表妹又抢先回答:“他又干他爸的老本行,还在下关总站开车。你知道不?这回可不是来拉货的,是来昆明开会的,人家当先进啦。” “真有出息,象老尤家的儿子。”舅妈顺口夸奖道。“快坐下吧。小梅,给表哥倒杯茶来。” “嗨,进咱家还要谁给谁倒水。老规矩,喝茶自己泡,浓淡看爱好。不喝不勉强,柜里有饮料。” “这丫头,长这么大了,还当老师呢,老是没大没小的。不倒水,也得把过年过节的东西拿出来,总不能叫客人这么干坐着。”舅妈厨间的事还没忙完,随便说了几句就走了。 “这么说还差不多,我也想吃了。”表妹愉快地应着,象个小燕子似的满屋子飞动起来。 尤振雄这才有空认真的看看屋里。宽大的堂屋布置得很阔气,属于城市住户中等偏上的档次。大沙发,小茶几设计新颖,做工精细,没有千百块钱不必问津。光是那个雕龙描凤的落地大台灯,大风扇,恐怕不能少于——他无法想下去,这些用具都没接触过,不晓得它们的价值。还有那些大彩电,大收录机等现代家用电器,也各占一方,司职其位。特别是墙角那个快有红梅高的大电冰箱,更引人注目。昆明是有名的春城,气候并不热,冰箱的身价在这里可不象沿海地区和汉中平原那样高贵,一般人家有个上下层的小冰柜就足矣。无非放点过夜的食品,易馊的饭菜。不是吗,加工好的物品谁放这里受冻?许书记就说过他们家乡每年烧好的火腿和腌制的咸菜,就挂在背阴的房檐下,一两年也不变味。若非万元户,再想装面子也不会轮到请这等大家伙进门的。恐怕舅妈真有不少钱——他又没法想下去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表妹就把装有各种吃食的大盘小碟安放在了桌上。有花生、核桃、板栗、松子等干货,又有苹果、石榴、鸭梨、葡萄等水果,它们让人喜好的不仅在于本身的质美肉肥,年底冬初,更在于外界的时过季去,物以稀为贵嘛。从前要想吃点反季节的水果是不可能的,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又没法留下,除非经过干燥、糖渍、加工罐头,到享用时早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新鲜口味了。看她如今却大盘大盘的摆开,红苹果艳得头昏,紫葡萄鲜得流水,谁见了不咋舌生津,爱不释手。 “要吃什么自己拿呵。”表妹象过节一样把桌子排放得满登登的,开朗地招呼表哥快来动手。也不管客人怎么样,随手抓了几个核桃,走到门边,把核桃夹在门缝里,依靠门轴开关的压力,挤碎坚壳,就地依偎在门旁,用灵巧的双手剥选挑剔着果仁,吃了起来。 尤振雄拈了一串葡萄,慢慢的一颗一颗选数着,送进嘴里。看着表妹那样急切的吃法,不觉又想起童年时两人争吃东西的有趣往事。笑着说道:“你还是这么吃?” “是呀。记得这个方法还是你教我的,为了学会它,还被你夹了一次手指头呢。哈哈,忘了,我可忘不了。什么时候要报仇的。这方法不是挺好的吗,我还没发现有能替代的新法。” “可是,这对门不好。门框挤多了会变形,以后开门关门都不方便。” “谁管那么多。做门无非防偷抢,盗贼进户为甜香。一旦屋里都吃尽,何虑大门关不上。放宽心好过日子,哪会有人来光顾咱这个穷家僻户的。” “你永远是这样无忧无虑。” 红梅快活地应道:“你不是也一样吗?象我们这些表面话多口快的人,心里实际藏不住丁点事,真要遇上什么深奥复杂的情况,就没辄了。不象你们口齿迟钝,经典辞语叫做大智若愚,外表好象思维缓慢,其实什么都算计得明明白白。越到为难处越有办法,你说是不是。” “那不一定。人的大脑心机就象机器一样,经常活动总是灵光些。刚才的有关门与盗的七步诗就很不错嘛,给我半小时也编不出来。” “嗨,那算啥。现在我在中学做语文教师,不多练习也不行。文革时期搞的学工学农基本停止,教育逐渐走上正常的线路。当老师的没点真才实学不是误人子弟吗。一开始我也挺头疼的,后来想起你说过每天坚持写日记,能加强写作能力,又能陶冶情操。当然这不是原话,你当时说的我根本没在意,到沾边了才领悟到实在的要领。于是我也给自己立下定规:一天要做一首诗。不管好坏,硬憋也要憋成,不成不准睡觉。” “为什么不管好坏呢?既然费了心,不说投稿发表,起码得象个样。” “你知道,我原本并不喜欢文学,只是为了职业,或者说为了混饭吃,当上了教师。那时进校任教者的水平相差无几,就在矮子群里拔大个,相比之下,我比其他人多少还算强那么点,就把我分在了语文组。说实话,有大半的知识是我上任后才掌握的。能在课堂上不出差错,顺利过关就基本满足了,哪里还敢希求往什么刊物投稿发表的。” “这样的视野可不象你的性格。几年来一定收集了不少了吧?给我看看可以吗?” “谁收集呀。都是生编硬造的产物,尤其是刚开始的那些,缺哪方面就主攻哪方面,搞得乱七八糟的,有的偏词汇,有的偏音韵。连本人看了也觉得不好意思,谁去留它们。” “哎,那可是一大失误。敢写就不怕人看,多听听别人的意见,也能扩大写作的视野。常看看初学时的手笔,一可提高水平,二可怀旧创新,三可收获奇特的灵感。说不定其中还隐藏着闪光的作品。” “哈哈,你这个文学家,怎么说都是你对。不嫌拙劣你就看吧,我是不怕丢人的。只是草稿太乱了,实在不能用一堆废纸搪塞。才动笔时没经验,抓张纸就往上写,什么课本、报纸、信笺、广告,都用来做稿纸。后来学会了点,也象你随身带个笔记本了。这样吧,等我抽空整理一下,用个本子抄写一遍,给你寄过去。你可要多提宝贵意见呀。” “也好。你回头一整理,难说就会发现一个意料之外的提高。我刚写小说时,常常给报刊杂志投稿,自己觉得写得不错,可十篇要退回九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打击。当一听说有信来,就害怕是退稿函。有时甚至不敢开启。可是过去许久再拿出来重看,又发现了不少新的问题。以前我们常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只以为是句成语。从我开始把过去退回的文稿重新修改成新作时,我再也不怀疑了,应该承认,所有作文的灵感都是有独特的认知,只有粗陋的笔,没有无通的路。话说到头,能够被看中发表的可以叫做成功,被指责后退回的其实也是一种收获。所以我提醒你到了这时候,千万不能把这份财富攫为己有,最好也拿出来交流交流,让我也学习学习,共同进步。” “别瞎说了。哪会有什么提高。妹有财富不忘哥,千针万缕绣绮罗。又恐精美假成真,鸳鸯飞去泪空落。又要发议论了吧,不听不听。快吃葡萄吧,还吃点什么?” 直到舅妈在大饭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他们才完全结束了争执。 过去的小方桌早换成大圆桌了,它的位置也不象从前那样放在屋子中央,而是靠边站了。这种放置尤振雄不难理解,大批的新产品新家具进入了房间,旧时的用具让一让是理当的。使他难解的是,靠墙的那边根本坐不进人去,看来主人并不想充分地利用圆桌的最大使用面积。这时又见桌旁围放着三把椅子,桌上也只放着三付碗筷,他心中更是猜不透舅妈弄的什么迷。耳边听着母女俩直催着他快动手,不解的疑虑终于压抑不住,他陪着几分小心地问道:“不等一会儿吗?”小时候舅舅不在场,他对舅妈说话就是这个心情。 “还等谁?”舅妈大声武气的反问。“就咱们吃。” “等舅舅呀。”尤振雄随口说道。本来他还想问,今天是星期天,舅舅干啥去了,怎么一个上午都不回来,也没听主人提到他一句。可一看到舅妈的脸色说话间就“晴转多云,”象当年同邻居争强吵架那样,真可怕。他赶紧把没出口的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桌下红梅也用脚碰了碰他,虽不知用意如何,但肯定是提醒他不要多说了。 舅妈避开他的眼光,借着整顿满桌的菜盘,沉默了一会儿,平静下来,很有分寸地回答道:“他呀,再也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他又……”尤振雄大张着口,不知说什么好。红梅又在那边连续的踩他的脚,他朝表妹这边看了看,她正对他挤眉弄眼,童年时的默契使他悟出点名堂来了。干咳了几声,把舌头一转,换个话题改口道:“哎,小妹,我还没问你,现在做啥呢,把单位地址写下来,特别是邮政编码不能错。以后好通信。”其实这些先前的谈话都讲到了,为的是在舅妈面前做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又来老调重谈。 机灵的红梅表妹当然清楚他的本意,也装模作样煞有介事的回答:“咱的命不好,能有啥顺心的工作。刚高中毕业,就报考医大,人家说我还小,先去农村锻炼两年再说。去舞蹈学校测试,老师又说我太大,要早两年也许是个好材料。最后不得不下乡劳动,还算赶上时代列车了,才一年就返城安排工作。这种时候谁还敢挑肥拣瘦的,动作慢点就给人家抢走了。一切听从组织分配,到四中当个教师,为了这碗饭而已。” “教书?好职业嘛。我从小就羡慕当老师的,他们什么都懂,简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你就会说好听的。有啥好,成天围着孩子转,烦死了。要好,你怎么不干?” “跟你说吧,我高中毕业那阵,老师都夜访到家了,跟我妈说,想让我留校工作。这在当时不是天大的好事?人家求还求不到呢,可我知道自己灵性不足,口才欠佳,犹豫再三,没敢答应。过了两天这事一传开,报名的人立刻就排成了队,班上那些成天就会唱样板戏的几位,转眼变成热爱教育,崇尚文化的有心人了。到那时我再变卦也来不及了,还是老实回家打背包,准备到热火朝天的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吧。要是能有你的一半本事,我也不推辞。” “哼,你还笑话我。” “绝对是真的。这不是又在为明天的发言犯愁呢。” 在一阵捉襟见肘东补西缝的半轻松半僵硬的气氛中,三人还是坐了下来,操筷举勺,平平和和地吃起来了。 饭后,尤振雄打算走了。舅舅不在家,什么原因又不知道。他觉得早不象十多年前的旧模样了,实在坐不住,吃了半个苹果,就提出要回去了。舅妈也没多留,离别时象送平常客人一样嘱咐道:“以后常来玩。有空带妈妈一起来。” 走出了大楼,尤振雄站在过道边,朝周围东张西望,迟迟的不肯迈步。送他下来的红梅表妹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快走呀。你看什么呢?” “我看看附近的建筑样式,记清楚地型地貌参照物,免得下回来又找不到。” “我的傻哥哥呀,还想着下回呢。”她的语气不再象前面那样欢快活泼了,而是明显带有嘲弄的成分。“真是个正人君子。还来干啥,连我一离开也再不回返。” 尤振雄吃惊地望着她。“你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说什么?根本意思就是以后不要再来了。这回听懂了吧,今天是第一次,也算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她有心表明全部意思,一时又没办法简捷明朗的表达,含含混混的说了一通。见对方还是一思未得,就停了下来,沉思了一下,猛然想起别的话题,又说道:“还没告诉你呢,我快要结婚了。对方是部队上的一个干部,已经登记了,婚礼暂定在明年暑假期间。要是有可能,你也过来玩玩吧,准确日期到时再通知你,反正你是路上跑的人,提前三天告诉就不会耽误。”她缓缓的述说着,脸上却没带有相应的喜色。“等成了家,除了操心我那一个班的学生外,还得分心照料我们的小家庭。恐怕一点时间,一点精力也不会剩余,难说多久才能回来一趟。” “你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别的我不听。我只想知道,你爸爸又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他没有回来?还是越狱逃跑又抓回去了?不会,在我家他什么都说了,我相信他不是瞎编的。我一直以为他在家里,以为你们家又象过去那样幸福美满。” “他是回来了。就两个星期。真的。一天也不多。他又走了。又是背着那个从劳改所带回来的有印记的背兜,装着那几件破衣服,就走了。也是从这条路走的,我怎么叫他也不回头。象我妈说的,再也不回来了。”她又象童年时带着哭腔没头没脑的说着。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已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不使眼泪流出来。只是使劲抽吸着鼻子,再怎么也不抬手揉一揉发痒的眼角,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为什么又走了?”尤振雄不问出个完整的说道是不肯罢休的。 红梅几次看了看痴情得有点愚昧的表哥,也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了,下决心把所有内情隐因全抖开了。“离了。他们离婚了。你就是找遍昆明市也没有苏立昆了。” “啊。那又是为了什么?” “这要问我妈去,只有她心里明白,到现在我还稀里糊涂的。”红梅咬牙切齿地恨恨说道:“爸爸刚回来,我有多高兴呀。你也知道,缺少父母的孩子走到哪里都受人气,而我这样的劳改犯父亲更是低人一头,学校里任何组织活动都没我的份。本以为就此告一段落,再不用低三下四了。没过几天,我已看出点不对头了。他两人要不是开口就放炮,争长论短。要不是就谁也不理谁,一声不吭。我没敢往坏处想,只以为他们为旧事争执。等他们把一切都告诉我,已经是最后的决定了。我伤心极了,哭着求他们,但已为时太晚,谁也不听我的。怎么办呢?我是一筹莫展,欲哭无泪。要是你当时在场,或许能有点办法。要分家产了,妈对他说,要什么就拿什么,能拿走的都是你的。你猜他怎么说?你不知道我爸的脾气,平时看着随随和和的,实际上犟得要死。这种时候就是打断了腿他也要扶个东西站着,即使站不住他就干脆躺下,想让他跪倒是万不能的。他只说了句,多谢好意,怎么进来怎么出去,收拾起那个小背兜就走。连我在背后塞给他的一百块钱也没收。” “过去的案子不是了结了吗?还争的哪门偏差。” “十年了,案子早没影了。当时我妈也哭了,我真恨她,有什么好哭的,有情何必做此无情事,事到临头又来故作多情。听人说爸爸犯的那案主要还是她的关系,全仗我爸一人承担,她才躲过了这一劫。这下倒好,替罪羊出头见青天,她又来个翻脸不认人了。谁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在几年前就多了个心眼,注意到有不少高官富户常来对她献殷勤。你想,光靠我们俩的收入,能把家里搞成如此豪华?不用说,她又拿了人家的钱了。这回跟爸爸一闹,我就预感到,是不是又发展到超寻常的地步。有几次曾半真半假的提出要给我改名,其它倒还没明说。我可是抢先明确表示,她要重建新家,我也就黄鹤一去不复返了。看来她多少还有点顾虑,别的可以抛开,我这个独生女不能不想呀。” “你爸到哪儿去了?”尤振雄最关心的是舅舅现在怎么样了。 “离了家,他先在总站的单身宿舍找了个床位,一边干活,一边搞调动。上个月调去丽江总站。他一去到那边就往学校发了封信,给了个通信地址。我写了四封信过去,一封也没回,他在那边的情况我是一点也不知道。真想他呀。你看说话间就入冬了,天气一天天变冷,听说滇西北比昆明冷得多。如今的物价又高,买床新棉被都得上百元,恐怕他床上连个象样的厚褥子还没有呢。” “丽江正好在我们那边,出车常走的。顺道我一定去看看他,缺什么叫我妈给准备准备,你放心吧。” “你要有机会过去,替我带点钱给他。不过千万不要说出我们,只说是你妈给的就行了。” “不,我看还是别瞒他。他是个要强的人,又是个晓事理的人,我相信没有讲不通的,也不会有难住他的困难。再说,你现在也正需要钱。” “可他终究还是我的爸爸。” “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情。我要当面问他,因为什么原因不给你回信。对,还问他这么大事为啥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你尽量少提起我,就说我还在想着他就行。” 尤振雄实在为她家的悲剧而伤感。“不想去看看他?” “唉。怎么走得开呢?”善良美丽的红梅表妹失望地长叹道:“平时工作怎么忙,到了假期,又有做不完的大事小事。别看我恨妈,可一想到离她而去,哪怕是一天两天,又会觉得她怪可怜的。我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一天,全由她一手拉扯过来的。刚才说的是气话,真要找个继父,我又能怎么样呢?从法律上讲,我也无权干涉。你别怪我出尔反尔,说心里话,在我身上,母爱毕竟比父爱更深更真。一旦发现我不在身边,她会伤心死的。” “你的心真好。” “这就是生活。我算是迈开了自己的步子了,至于往哪走还没个数。只能在梦中编撰一个空虚的幻想——有一天我妈回心转意,他们又重归旧好,破镜重圆。” “美好的心灵能够感动上帝,说不定•;•;•;•;•;•;” “你不必安慰我。我什么都想开了。即使就这样下去,我也得过。” “你还应该出去走一走,外边的大世界能化解一切原始的坚冰,能抚平任何人为的创伤。过几个月就到‘三月街’了,你去大理玩玩吧,到时候我来接你。” “再说吧。啊,不说这些了。”红梅猛地扬起头,象是把所有伤心的事都扔开,都忘却。以另一种口气大声说道:“走,我们到大观楼玩去。这两年不知为什么,一到冬季,就从外面飞来一些红嘴鸥,是哪个大洲哪个国家来的还没人弄清。反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大概类似大雁一般的候鸟,看中这儿的天气,在此栖息越冬。省委市委已经下了令,禁止任何人偷猎伤害,还有专人管理饲养呢。看看去吧,成千上万的,一盖就是半个滇池,一动就象揭开盖,呱呱呱呱的很有几分气势呢。连七八十岁的老昆明也说从没见过这等宏伟的景观。” 尤振雄跟着她朝西山走去。遥望前方,恬静优雅的睡美人依然象十多年前那样丰姿矫健,秀色可餐。远远就可见三三两两觅食的鸟儿在楼丛水面山岭树间盘旋穿行。 “我真羡慕它们。”红梅又象在作诗了。“天地有多大,它们就能飞多远。那里有幸福,它们就飞到哪里。” “追求人间的幸福,是万物的本能。”尤振雄顺着她的语气说道。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李明波到昆明后,会不会主持一场红嘴鸥大征文? 第十八章 从昆明回来,尤振雄一时身价倍增,名声大噪,弄得人晕晕乎乎的。又是车间报告,又是记者采访,整天都离不开这类事。后来党委辛书记说了句话:“小花小草要生长,青年标兵要培养。哪里出头回哪去,揠苗助长成虚幌。”才止住了这场遍及全站的风波。 表面的应酬结束了,后面的麻烦还有不少。连总站的工会开会,也邀请他列席,坐在旁边还不行,定要同站长主席并排。改选新一届工会委员会,又让他当了个副主席。 一时总是一时,风波不能长久。就象池塘里扔块石子,一阵阵水花溅起,涟漪荡开,不久也就平息了。过了这段日子,生活渐渐恢复正常。该出车照样出车,不会减一点任务。该保修照样保修,绝对没特殊照顾。老的叫小小称老,没人改口尊师傅。工资依旧月底发,出差开会奖全无。尤振雄缓过气来,又在琢磨着好好做几件事。这时再回头看前些天龙飞凤舞的神气模样,甚至怀疑它的真实性。要不是家里那个小高压锅和大皮包——先进工作者的奖品作证,他一定会认为所有的都是梦幻。 外来的冲击过去了,家里又出现了让尤振雄疑惑不解的事情。原先这个家是再宁静不过的了,这段时间却变得热闹起来。只要他一在家,金山嫂就带着车间的朋友或者徒弟过来玩。那些姑娘也象她一样直爽豪放,没有丝毫扭捏,以至于基本的礼节都不在乎,大方得近乎放肆,叫人受不了。来家一坐就是个把小时,不光说笑逗乐,还帮妈妈做活。弄得尤振雄想静心写点什么东西也不行,只能陪着讲话。本想提醒金山嫂别再让她们过来,可看妈妈的脸色却不反对,好象还有点喜欢,就没吭声了。晚上,经常听到妈妈不停的对他念叨和夸奖,某姑娘如何乖巧,某姑娘多么听话,某姑娘过于淘气,某姑娘有些呆傻。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车间团支部组织的“学雷锋献爱心”活动,帮助老弱病残的退休职工,准备迎接明年召开的全省“五•;四”青年表彰大会?又不象,要说困难,隔壁老王师傅家不是更困难?却无一人问津。 尤振雄接回了车子,跑了一趟长途。这辆新车的累计里程已过五千,各个部件不再象刚到时那么顺当。卸完了货物,他把车开到车间旁,打算搞一次例行保养。在车间门口正遇上金山嫂。现如今她不只是小组长了,由于她这人能喊能叫,工作也踏实,群众基础又好,近来领导任命她负责全车间车辆保修计划安排总调度。虽没有正式的行政职务,各小组都由她统一指挥。 她很利索的给尤振雄开好保修单,还特别叮嘱他到哪个小组找什么人。当尤振雄接过单子转身要走时,金山嫂又说道:“小雄,今晚没事吧?吃完饭在家等我。记好了,有重要事情。得得得,你是不是又想说这样那样的,跟你说,有啥事立刻去办。我的事才是大事,至于什么就别问了,到时候自然明白。听清楚了吧,别忘了。去吧。”这就是她的性格,根本不留给听者吭声的机会,全是她说了算。 尤振雄把车子开到保修车位上停好,各处转了转,看没有什么可记挂的,就回家来了。到家后老母亲也不要他做任何事,一个劲地催他去理发洗澡,换身干净衣裳。 在西部地区洗澡可不象东南沿海地区讲的冲凉那么简单。到家把热水器一开,细雨般的热水从天而降,几分钟就得。若是夏秋季节,只靠日光就能把水晒到四五十度,冲凉也只能在晚间才能进行。而这里讲的洗澡是要进大浴池里泡的,没事人经常一泡就是半天。并非人们有此爱好,而是长期不洗,看的过重,形成习惯。等到尤振雄洗完澡走出澡堂,发现天都有点黑了,他赶紧往家去。 一进家门,就看见饭桌上摆放着几盘菜,旁边还有几个碗和筷勺。看样子,妈妈又等他了。他想告诉妈妈,以后不要等了。这话说过不少遍,可老人家就是不听。再往旁一看,另外还有人在屋里,他就没开口。 仔细辨认一下,一个是金山嫂,另一个挺秀气的姑娘,看了几眼才认出来,在车间里见过几次,好象是姓白。不过穿工作服的形象与穿花衣服抹粉描眉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一时不好分辨。她还是车间团支部书记呢,这次来家不知为什么。 “哎呀,小雄呀,你真够拖拉的了。怎么洗到这会儿才完。”又是金山嫂先发话。 “啊,可惜澡堂要关门了,堂倌拿起扫把赶人了。不然,真想在那过夜。”尤振雄在家里,也敢同别人逗几句嘴。但发觉旁边有不熟悉的女人也注意着他们的谈话,又显得有些拘谨。应付性的朝她们笑笑,用人们最普遍的问候语问道:“你们,吃过啦?”话刚出口,又感觉不够自然,不伦不类的。这话应该在外面说,但已无法挽回了。 “吃过就不来了,来了就为了吃。不是都在等着你吗。”金山哥不在家的时候,金山嫂也懒于忙活个人的饭菜,干脆过来和尤大妈一块搭伙。老人也苦于家中太孤单,当然欢迎有人作伴。 尤大妈边安顿碗筷边说道:“快把脏衣服丢盆里去,过来吃饭。” 在金山嫂的指使下,那位有几分面生的小白姑娘也不怠慢,抢着动手盛饭。 尤振雄从没有在家里同外人一起吃过饭,尤其是这样半生半熟,不知原由的坐到一处,低头眼不看,举手同一盘,尽管不说话,开口共进餐。他端起碗,总有些许不自在,直向金山嫂发问:“你说有事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想不到此时金山嫂却一反常态,并不急着说话了。“急啥,吃饭就是最大的事,再有什么事也等吃完了再说。”说着还反客为主地热情招呼众人不必拘泥,后来见小伙子似乎弄不明白就难咽食的模样,才让身旁的白丽仙跟他说,自己仍然只顾吃饭。 白丽仙虽大方,但头回面临这样的场合,说话还是难得顺当,吞吞吐吐,疙疙瘩瘩的。“总站不是建站三十年了吗?听说要大庆一番,团委要求我们组织青年搞一回学习老英雄老模范的活动。玲姐(这是金山嫂在车间的称谓)说,你搜集整理了不少这方面的材料,借我们用一用吧。特别是尤老总的事迹,我们最需要。” “别听她乱说,我还没搞出来呢。现在时间太紧,一点空也没有,整天都忙在千里盘山道上,那些旧本子怕也给蚂蚁蛀虫弄没了。” “简单点不要紧,有个底稿就成。我们有人可以整理。” “不行不行。实在太乱了,有些代号只有我能明白,有的我现在也忘了是什么意思了。” 在这样的对话中,他们吃完了饭。一放下碗筷,金山嫂又活跃起来。她提议到俱乐部跳舞去,并向尤振雄介绍,最近城里开张了几个大歌厅大舞厅,相当热闹。总站工会也模仿着开了个点,差不多全站人都去过了。“走吧,这是当前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重点。连总站长辛书记也到那里喝咖啡呢,你怕啥。说白了吧,我今天就是定死了要拉你去跳舞的。” 尤振雄从不涉足歌舞厅录像馆这类雅俗合流,男女摩肩的疯狂殿堂的。一听她们的主意,立刻就否定了。但人家是有备而来,哪里容许另有非议。连一向喜欢儿子不闻窗外事,默读圣贤书的老母亲也过来劝他不妨出去玩一玩,倒弄成众矢之的之势了。 换上笔挺的新西装,又有了新问题:他连领带也不会打。还是在金山嫂的指导下,由白丽仙给打上的。接着他一再声明不懂跳舞,并且这方面的天赋也极差,现学也难得学会。为了证明这种说法,还提起前几年跳忠字舞,“我学了半个月也没记住,拉了我们队的后腿,差点受到批判。”但没人听他多说,一推一拉的就出门了。 到了舞厅,果然如金山嫂她们说的那样。霓虹灯闪闪亮亮,电声乐惊惊乍乍,花饰女妖娆扭捏,尽兴郎呼这唤那。真的也有几位相识的人在其中蹦跳,这下子尤振雄更不好意思上场了。他挤到角落处找个座位坐下,坚决不答应任何人的邀请。 金山嫂对他软硬兼施,或求或逼,终是无法使他起身。无奈,只好与白丽仙自寻其乐。 尤振雄在一旁看着人们跳了两段舞曲,实在不能理解这样扭屁股,转圆圈代表着何种意义。连乡下秋后开镰祭祖搞的打歌焰火晚会也比这热闹和亲切,然而那是被定格为东方原始愚昧的产物,眼前的才是正牌的西方精神文明的象征。二者间的差异他没法辨别,也不敢去想。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属于他的咖啡和饮料都喝完了,他觉得不能再待下去。可一时又找不到金山嫂,不说一声就走,这在同行游乐中是下贱的行为。 正当他四下寻视同伴时,一个高大时尚的小伙子出现在面前。那人打着哈哈,开朗地笑道:“哟,振雄哥,真想不到你也能来这里。改革开放,该哥开芳。不用那么严肃了。”说着还把两罐饮料放在桌上。 这不是同院老王师傅的小儿子吗?他感到意外。“你怎么好久不回家了。老父老母在家都惦念着你呢。”记得上次见王家闹了一回,距今许有半年了。 王建强动作麻利地打开饮料罐,不屑地说道:“他们呀,才不会想我呢。老头子巴不得将我赶出门去,又省心又省力。要是哪天我被车撞翻,看到病危通知他才高兴呢。” “那是气话,你也不要耿耿于怀。亲生儿子嘛,哪能不记挂在心。老人是恨铁不成钢。再说,还有老母亲呢,你就一点不想?你这段日子在外边做什么?” “就在这种地方混。跟个体老板打工,扛包搬砖卖彩票,切菜擦地做广告,什么都干。每个月能有三百块,还算过得去。” 在改革大潮的冲击下,人们就业挣钱的门路也多了,这样靠力气打工吃饭的现象在城市无业游民中正呈阔张的趋势。不过,当时处在探索实践的阶段,原有的旧观念还未适应新的形势。尤振雄很自然的建议道:“你最好还是找个正式的工作,回家跟老人们好好过。” 王建强也不回避这个问题,直爽地说道:“我也这么想过,可干什么呢?找工的人满山遍野,舞厅发廊只要年轻的姑娘,能在这儿占个位子就很不错了,苦点累点咱不在乎。对了,振雄哥,总站今年还办不办驾训班?要办的话,你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争个位子,你放心,我会好好学的。” “恐怕不会了。我们那时是文革造成的恶果,十多年没招工,驾驶队伍只退不进,而生产又要发展,需要大批的司机。所以省里批准各家自训自用,解救燃眉之急。这回上省开会,听说驾驶学校也开始招生了。以后各类技术工人都由正式学校统一培训,毕业了统一分配。你可以去考呀。” “唉,省城的学校要开招,一有风声,当地人早排满了。等我赶到,黄瓜菜都生蛆了。再说,我的学习成绩本来就差,又多少年没跟笔纸打交道了,就是给我考也未必能考上。” 尤振雄用细小的塑料管啜饮着带气的橘子水,对伙伴的烦恼也深表同情。表面上不声不响,内心却在努力想着对策。“哎。”突然有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今年征兵工作不是开始了吗?为啥不当兵去。” “当兵?!” “对,当兵。到外边闯荡一番,锻炼几年,会有好处的。我们队上几个部队转业下来的,都是好样的。” 一曲疯狂的摇滚舞乐结束,金山嫂她们也回到桌旁。天气虽已入冬,刚跳完舞的人,浑身发热,拿起饮料就喝。这次精心设计好的场面,没能按照预定的步骤展开,她当然不满意。这时又见王家的“小混蛋”过来同尤振雄搅和,看架势两人还谈得满对口的,更使她不舒服。没多说什么,就允许他提前回去了。 第二天,尤振雄早起就感觉头昏脑涨,鼻塞声哑。妈妈说是昨天洗澡没出透汗,在外面着了凉,加上舞厅那种地方,下雪开风扇,进门喝冷饮,肯定伤风感冒了。儿子起初不以为然,只当妈妈又象吓唬小孩子一样吓唬自己了。千里跑单车,这等小毛病从来不当回事。直拖到下午,开始有咳嗽的症状,他才觉得严重了。在妈妈的催促下,到卫生所看看,想趁早拿点药镇一镇,省得再加重了不好。 一检查可不得了了。体温三十八,心律直蹦达。先作尿样检,再去量血压。这地方尤振雄很少来,医生护士都不认识,他请求大夫只要给点阿司匹林就行。人家可不敢如此草率的打发省级模范人物,这回他来,所有的人可是都认识他了。年轻活泼的姑娘们,见面就喜欢打趣发问,说啥的都有。简直没法对付,只有跟她们笑笑。 开好了处方,该去划价交款了。他见小窗口有几个人等着,就没往前走。先转到化验室,这里人少,是医务室的偏僻地带。果然,里面只有李云花一人。去年曾有人介绍他们认识,说过几次话。尤振雄只知道她父亲是个大干部,其它一无所晓。 李云花很热情,有几分大家闺秀那种庄重典雅的风范气质。她见尤振雄突然来临,忙问道:“怎么?打针?”她知道对方要无事绝不会过来。连专门请他到家里过生日都推脱,还有什么能拉住他的理由呢。爸爸说人贵在交心,可在工作方面又与他缺乏共同语言。谈了一年多,关系没多大发展,也没断绝,总那么不即不离,不亲不散的。 尤振雄把药方发在桌上,带着嗡声对她说:“打针?还不忙。拿点药。” “怎么?病啦?请假了没有?明天别出去了,在家休息一天。” “这点小病算啥。正巧这几天也不出门,车辆入库,马放南山。” 几句开场白过后,两人都适应了此时的环境。李云花不象一般人那样,总爱将眼光注视在人家的荣誉之处,而喜欢琢磨功劳是如何造成的。说来说去,就说到了前些时间小报上发表的使尤振雄一举成名的相关文章。“听李明波说,那篇杰作的诞生完全出于偶然,是他无意中捡到的。是不是?” “别听他胡说。”尤振雄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人一吹起来就没个边,特别能捕风捉影,东拉西扯。他怎么会跟你说起?” “上次来看病,没事闲聊呗。别以为人家也象你这么老实,那些人有事没事就往这里跑。有病打针吃药,没病找个相好。他说你有个笔记本,走哪记哪,想啥写啥,简直就是小百科全书。他要求科里的人,每人必须弄本象样的本子,对身边一切事物都要留意。还说,可惜要走了,不然等你记完了,非要借来好好研究一番,定会受益匪浅。” “哈哈,见一当十,下井作海。其实我的笔记本,只有自己能看懂。他只见一角,不知全貌。在路上,不可能有足够时间去想去写。三句两句,只求记录一闪之灵感,突发之念头。别人看如天书一般,不要说最简练的言辞,连基本完整通顺的语法标准也不能达到。有的我过后也看着如同他作,有的记号就象密码,连自己也无法破译。” “这么神奇,给我看看可以吗?” “你?你也要看?”尤振雄没料到李云花会提出这样要求,推辞道:“今天没带。” “别骗我了。”人家不相信。“李明波说的,你走到哪也不会落下。”见他还有点迟疑,又加了一句。“不给别人看,还不给我看吗?我们虽说关系没什么特殊,总是老相识了,按理说,认识就是朋友。连老朋友也不能看吗?” 尤振雄没话可说,只好将随身的小本子拿出来。说实话,朋友有多种,在他接触的姑娘中,李云花还是比较令人敬重的,无须瞒她什么。 李云花接过去没翻几页,就连连摇头。“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李明波说的,象本书一样,还沾有外出的油渍印记,给人头一个印象就是与众不同。” “也许他是说日记本。那个上车丢车上,回家放家里,哪能随身带呢。” “你的日记从什么时候开始记的?” “我从小学五年级学着动笔。其中有过几次断裂,这次是从高中开始,一直坚持下来,有十年了。” “你真用功。有空缺的断带吗?就是说,三千六百五十多天,有几天空漏的。” “我映象中好象没有。因为以前有过教训,不管什么理由停笔,有一就可能有二,只要放松要求。发展下去,结果就是中止,早晚而已。所以我把它当作每天的作业,在家也好,在外也罢,必须完成。” “假如生活平淡,无可记录。或者时间紧迫,来不及细写长书。怎么办?” “借物铭志,见景发感,没有不能写的。一首小诗,两句闲话,也是可取的。不要单纯追求记实的质量,所有的写作手法在这里都可以用。” “我就是处理不好,写了几次都中断了。把你前几年的给我看看吧。”李云花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当,忙补充道:“我知道各人的日记一般不公开。你不必多心,我只是学习借鉴一下,没别的意思。” “那有什么。我倒认为,既然写到纸上,就要有交流提高的机会。要是一辈子没人看,不是白写了吗?我的许多作品,就是从过去的笔记中演译发挥的。你愿意看也没啥,正好为我修正错误,指点迷津。一个人不常得到他人的批评,写作之路会越走越窄,最后陷入死胡同。只是有些东西属于个人隐私,不要随便公开。” “不用多说,这个我懂。” 旁边办公室的电话铃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李云花忙过去接。刚接通就放下了,跳到卫生所大院中,朝四周叫喊:“所长。所长。”喊完后又走回来,轻轻说道:“不知什么事,催命似的。” 没过多久,所长就从楼上病房跑下来了。 尤振雄见所里有事,站起来准备离去。没等他出门,所长就堵在门口,用命令的口气对李云花说道:“你,再叫两个人,带上急救包,多带些绷带,止血药。立刻跟我出趟急诊,救护一个肇事受伤的伤员。十分钟后在救护车旁集合出发。” “杨师傅病了。上午拿了药,早早的就回去了。下午也没来,恐怕出不了车。”李云花提醒道。 “什么?真要命!我早就说过,救护车的驾驶员一定要最过硬的,啥时有事啥时走。他们总是讲生产第一,给个老病号应付。这下可好,十天半月不出一趟车,跟住院修养一样。等要用人时,又上不了阵。没办法,只有找车队。实在没人,抓个队长也得给我开。”边说边转身,要去打电话。 “不要麻烦了,让我去吧。”一旁的尤振雄主动请战道:“那个车我能开。” “你?”所长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自告奋勇的小青年,看他能不能胜任。 “他就是尤振雄。”李云花介绍道。 尤振雄?听说过。“尤老总的儿子?”所长追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不再犹豫了。“行。就是你去。 第十九章 救护车连夜出发,来回跑了近百公里,从县医院把受伤的司机接出来,回到下关已是凌晨五点。车子停在医务室附近的篮球场上,伤员由穿白衫的医务人员迅速送进急救室。至此,尤振雄负责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所有的人都围着那个血流满面,百唤不醒的伤员转,没人想到他。等人走散了,独自把车子开回停放处,再将车门钥匙交还给所长,自己拖着困乏的身子回家去了。 进门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十一点。醒来还昏昏沉沉,但精神可是清爽多了。那点小毛病早丢在荒山野岭去了。老师傅们有个说法:开车只怕心有病,唯有心病最要命。忧患微疾重越重,无意陈痨轻则轻。 妈妈见他醒来,忙坐在床边责问道:昨晚跑到哪个朋友家过夜了,为什么也不捎个口信回来,让妈担了半夜的心……一开口就提出了十大问题。尤振雄用最简捷的话说明了昨晚不归家的原因。一得知儿子去医务室,并没有把药拿回来,她又要用老方子烧一碗姜汤。还说这是屡用不差的特效药。受到强烈的反对后,她听儿子说话的声音也清亮起来,这才作罢。 在做饭时,她告诉儿子,隔壁的金山哥回来了。尤振雄一听说,马上就要过去。一是看看久出未归的朋友,二想了解他此行的情况,三请两口子过来吃饭。 金山哥这趟出差丽江的主要任务是推销产品,同时为了调查市场的行情。出去三十天,收益颇丰。昨天到家,准备休息两天。在丽江总站几乎没有星期天,为他们办了个训练班,向驾驶员讲解新化油器的功能、设计原理和使用技术。那边的跟车人员早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了这种新玩意儿,个个都想早点得到。相比之下,倒是它的诞生地这边的气氛过于沉闷,遭人冷落。但真能轻松在家听讲的人毕竟不多,天天有人外出。这些人在外拼命赶,一回来就自动跑到教室学习。这样,做为教员的金山哥,只能全天制的工作,对两三个人也得细心辅导,毫不松劲。一个月中,他没去游览过当地的名胜古迹,也没上街逛过一回商店。 在外多日的金山哥,接触了各方各面的人物,意外的在他久已麻木的心灵上受到一点撞击。生活在第一线的工人弟兄们,是如何的艰难。比起他们来,自己有家有妻的,真是太幸福了。回来后他没说什么,只想默默地做点实事,对久违的妻子表示体贴关照。 今天妻子一上班,他就迅速跳起来。决定上午不再埋头读书了,要为“爱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首先,他把门边泡在大盆里的衣裳洗了。那多是这趟外出集存的脏物。大冷的天,用力搓洗,弄得他浑身冒汗,不亦乐乎。旁边的王大妈见此大惑不解,甚至过来问道,莫非小两口闹翻了,要分家。金山哥原本就不善于言辞,没法回答,想了一句深奥的话答道:“啊,分家?不,为了不分家。”弄得王大妈和尤大妈分析了老半天也没明白是啥意思。 将漂洗干净的衣裳一件件在院里凉晒开,已是十点多了。他又想为妻子做一顿饭,米下了锅,再看菜篮,叫他为难了。只有两根葱,两条胡萝卜,这些他既不会搞,也不够吃。现在去菜场买,更是挠头无奈。面对多样的蔬菜鱼肉,他一不会选良,二不会讲价,常遭那些爱耍小心眼的商贩愚弄欺骗,十次回来得有八次挨骂。所以他不愿去买菜,好在前天离开丽江时,热心的主人送了一大筐罐头香肠等食品,干脆就用这些打发一顿吧。 当尤振雄进来时,金山哥正按最终方案做着各种活计。别看他一介书生,干起活来同常人一样利索,而且心情特别轻松愉快。见有人来了,他也没停止动作,一边继续干着,一边向来人叙述着人家关心的见闻趣事。 “我见着你那个朋友了。是姓潘吧?对,小潘。他一见面就拉着我诉苦,说我再不去,他真受不了了。你想象不出吧,在长期处于落后军团的集体中,冷不丁冒出一个青年节油标兵,众人的眼光会是怎么样的。经过口口相传,不少人看待我们的化油器,甚至带上了神话的色彩。这一趟带的三十个,没有一个星期就全出手了。我原设想最多不过这数,想不到那些驾驶员懂了道理后,更是坚信不疑,通过各种渠道向我要。后来由总站出面,签订了五十个的合同。听头说,打算让全站的车都换上。” “看形势,这批化油器在全省推广的时机已经成熟。”尤振雄听他讲得这么兴奋,也插上一句。“至少在滇西北这半边高寒地区。” 金山哥结束了灶台边的工作,也来到屋里,更加神采飞扬地说道:“对,下一步可以考虑。哎,我在丽江还见着一个人,你猜不着吧?是你舅舅。上次他来下关,我见过两眼,有点印象。当时没说话,刚开始我没敢认,不清楚他怎么会弄到那里。过了半月,混熟了一说开,真是你舅。回来时他还搞了一大包当地盛产的当归虫草之类的药材,托我带给你妈呢。你舅可真聪明,又好学,见什么就学什么。连我们的训练班他也常到,按说不开车的人就没多大关系,他却说修车要是有不懂的,肯定修不好。我看他对中医中药也很有兴趣,听他的口气,在这方面还有比较深的研究呢。” “不错。记得过去就懂点儿,尤其是针灸、按摩、气功、保健之类,都有那么几着。周围的邻居有个头痛脑热的,他就能应付一阵。谁找外面的老医生开回个方子,他也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上半天。” 正说着,金山嫂提着一袋青菜回来了。一进门见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唠闲嗑,就忍不住叨叨开了。“啊,在家呢。怎么,等我做饭?我是半分钟都没耽搁,你们倒自在,抱着大膀等饭吃,连泡茶的开水也没了吧•;•;•;•;•;•;”走进了厨房,首先就发现饭已熟了,她心里一阵高兴,立即停止了未完的挖苦话,换了一种口气继续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就不会把那点胡萝卜搞搞,再弄点•;•;•;•;•;•;”当她打开锅盖,又见两个罐头和三根香肠已经蒸热,忙住了口,赶快拿起来,切成小片分装在盘子里,低头笑道:“懒人也有懒办法。这一顿在饭店里,少说也得二十元。我以为他只会吃方便面呢。” “金山哥,你的货准备哪天发过去?我想最近几天跑一趟。”尤振雄他们没有受女主人的干扰,仍关注着前边的话题。他是想去看看舅舅,这在昆明就答应过表妹的,刚才无意中提起,他更要尽快成行。 “那倒不急。什么都办好了,不赶这一两天,过了年再说吧。”金山哥漫不经心地应道。 “今天是二十九还是三十?要来得及,我跑个年终行。” “别胡说了。杨白劳逃债七天,还要回家过年。哪有年终出走的道理。”金山嫂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把饭菜端了出来。“先吃饭吧。小雄,一块吃吧,尝尝你金山哥的手艺。” “多谢。有病,不敢奉陪,得罪得罪。”尤振雄忙抱拳拱手,夺门而去。 “哈,小熊猫,叫他溜了。”金山嫂一把没抓住。 医务室的病房住进一个重伤员,大部分工作的重点都集中到了这上头。 伤员白天总算醒过来了,度过了危险期。可至今还没解绷带,两天没吃东西,就靠输液补充给养。下半夜还要输一瓶,所长和医生下班时特别作了交代,值班的护士也知道责任之重,今夜不能象平时那么轻松了。 入夜后,四临住宅的灯光逐渐熄灭,闹腾的笑声歌声哭叫声也平息了。附近军营的熄灯号一响,两人就张罗招呼窜房聚会找友寻欢的病人回床安睡,驱赶劝解看友探亲的同事离院归宿。然后,先后回到值班室。往常是一人主管前半夜,一人主管后半夜,分担疲倦。今天值班可是“特护”,不用商量,谁也没躺下。而是坐在各自的床边,从手提包里取出毛线和棒针,做熬大夜的准备。 卫生所的工作性质与别处不同,对编织毛线有特殊的规定。这里大部分是女性,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捅上几下。放得太松,有人可以成天拿着毛线针,啥事也不顾。抓得太紧,又可能引发众怒,直接影响工作。总站领导曾下令:棒针不许进所。并以奖金相挟,最后结果总是不了了之,没人认真执行。几次反复,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白天不准打,没收加重罚。夜班可放松,责任莫减码。事实上,这项手工编织活动也是护士们值夜班的最佳陪伴。其它的一切方式,诸如读书看报,包括带孩子上班,或邀上两个住院人员来打扑克,都抵挡不住最大的敌人——瞌睡。 冯玉霞有三十多岁,是个老护士。她正打一件小孩的毛衣,边打还边想些有趣的话题,逗同伴开心,借以驱除夜晚的寒冷和阵阵袭来的困倦。“小李,是给你的那一位打的吧?看这腰身尺寸,定是个牛高马大的主儿。对不对?我还没见过呢。”听说小李的父亲是个大官,人家要找的女婿也该不会差劲。 李云花不好意思的笑笑,腼腆地说道:“不是。帮别人打的。一个同学请我帮忙。” “哦,是不是那天开车的那个?”老护士没有得到切实的回答,她相信是姑娘羞于启齿,不愿直说,也不再追问下去,依然顺着原先的判断往下讲:“你爸是省军级高干,为什么不找个城里人,偏要找开车的。你不怕•;•;•;•;•;•;”她没说下去,把头歪了歪,示意隔壁的病房,那边住的正是她们今夜特别护理的重伤员。说话间又听到一阵半死半活的无力唉怜的呻吟声传出。 残酷的现实将阴影罩在她们中间,两人都沉默了。李云花垂下了头,默默地编织着手中的活计。 “唉。”过了一会儿,冯玉霞长叹一声,慢慢说道:“我知道,驾驶员都是好人。他们心好,人也善良,就是太危险了。”她有切身经历,虽是过去的事,一提起来,还有后怕。看着身旁天真无邪的小妹妹,更有无限的感慨。“我那小春春的爸爸也是开车的,还是优秀驾驶员呢。他们说,要是能到今天,至少是个队长。” 李云花走过来,靠她身边坐下,用一双渴望的眼睛盯着她。有种直觉,这位大姐可能会翻开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那些东西,只要你一到这单位,周围的人今天两句明天三句就会互相告知个大概。但要想本人亲口叙述,却是万难有一。 冯玉霞见同伴有兴趣听下去,感到几分满足。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全身心投入回忆中。又长叹一声,深情地讲道:“我以前那一位,对我有多好呀!就是每次出去太让人挂念了。你不知道,我们结婚的时候,正是那个贫穷年代,什么也没有。他想方设法地为我搞好吃的,每趟回来总要带点牛肉干巴,火腿腊肠的。可他呢,装几块饼干就上车了,叫他在路上买点热汤热饭吃,他只推说没处买,其实是把钱省下来给我买东西。”她哽咽了,抽了两下鼻子,又说道:“后来开始搞改革了,钱也多了。有一次他说要跑畹町,问我想要什么。还说结婚时太孤寒了,现在慢慢补偿。真的,我们结婚时连个戒指都没有。我当时差不多就象你这么大,也希望有件叫众人羡慕的珍品,可家里的经济条件有限,又不敢做太高的奢望。他催了好一阵,我才说想要条珍珠项链。”她再次停下了,眼眶里涌出豆大的泪珠。 李云花完全被她的真情感动,更希望得知后面的结局。轻轻问道:“买回来了吗?” “我叫他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可惜不是他自己拿回来的。就在那一趟,他的车翻了。是队长把遗物交给我的。我当时就哭得死了过去,整整哭了三天,几次想就此尽生随他而去。那条项链我也从来没敢带过。”她哭出了声。“他比我大两岁,还不满二十八呢。我们的小春春刚满周岁。” 李云花眼里也闪着泪光,此时无法说出安慰的话,只有同情地把身子靠在她的身上。 冯玉霞就势用手搂住小妹妹,毫不掩饰地哭泣着。“我是过来人了,什么都见过。可你们才开始,真要做最后决定就不能不想一想。” 过了好久,两人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又慢慢聊起别的话题。李云花问道:“冯姐,听她们说,你还是和开车人好?” “是的。那以后,我单身过了五年,有好几个人来找过我,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是我的老乡,来帮助我的。我很感激他们。可一说到成家,就不能不想旧事,所以一直撑着没有应承。后来时间长了,就稀里糊涂的和这个过上了。” “他不是对你也挺好的吗?” “这个你就不懂了。女人看男人是有不同标准的。我也承认,现在这个老公对我也无可指责。不喝酒,不抽烟,家务活,样样干。吃饭让我先端碗,出门不忘说再见。甚至比原先那个做得还好,够得上‘模范丈夫’了。可是,女人嫁男人过日子,并不是只为了偷闲享福。他呀,就少了我们最需要的阳刚之气,象个老妈子似的。有时我总见不惯,难免这个那个老要争吵几句。” “你说的阳刚之气包括哪些内容?” “说不清。好象只能感觉不能数落。要是能排出一条一条的,就,就怎么了,有点讲不清楚。似乎就俗了,就一般化了,就没那么让人希求了。” “哪些能排出条条呢?” “听说过男人娶媳妇的条件了吧?脸蛋要好看,手脚要能干,心计要会算,作风要不乱。当然,要样样满足也不好找,或是这样不如意,或是那样有缺欠。看你怎么认了。” “哼,这些男人倒会说。女人找丈夫又是什么条件呢?也这么套吗?” “不,男女有别。就说长相吧,我们并不看重,一般过得去就行。没什么特别丑陋的缺陷和毛病就不会低人一头。可说能不能干,看法就不同了。外面能干的大多不顾家,家里能干的在外面可能又很窝囊,你愿意要哪种?还有,要碰着个剽悍粗鲁的主,挨打受气就是家常饭,在外边还常常惹是非,给人家指脊梁骨。但男人太软弱,又会被人欺,出门连腰杆也挺不起来。所以有人就说,挑男人,第一要好汉,第二要会干,第三要良善,第四要上万。” “有没有条条达标的?” “难说。富家养出来的多是奶油小生,社会上闯荡的又不会有多少钱。” “我看多数人还是过得不错的,吵打翻脸的总是少数。” “那就认命了。象我这样每天重复前一天的生活方式,我早厌倦了,可又不能不继续下去。有时还会梦想起小春春他爸,那样的日子才有趣味,才有魅力。” “为什么•;•;•;•;•;•;” “你不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百个人难有一个碰上。这么大的总站,驾驶员照样有自己的家。百分之一的危险可能没多可怕,只是有一天这倒霉要落到你头上,你也没办法。忘记了它其实也和人们一样过。” 一声鞭炮在沉静的暗夜中爆炸,听见的人都有一惊。两人同时看了看表,快两点钟了,该给那人输液了。 不用谁说什么,她们一同站起来,动手收拾着小工作车。李云花说道:“冯姐,你休息吧,我一个人来搞。” “我还不困。在家里哪天也差不多得忙到这阵子才睡。” 两人推着小车,吱吱呀呀的往隔壁病房走去。 第二十章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宣告新的一年开始了。 一九八七年的元旦,象往常日子一样,悄悄的来临了。中国人迎接元旦的热情远不如对待春节那么高涨。在这个节日的早晨,不少人更愿意多享受几分钟沉睡的温馨,美梦的展开。但也有赶早市,图吉利的人,天不亮就起来,在门前挂上几天前就备下的五米长的千响炮,趁着四下一无动静,放它个痛快淋漓,抢它个全城第一。 元旦的早晨,天气好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一点云也没有,太阳还没出来,寒风中夹带着浓烈的火药气味。 大街上已经有人走动了。赶早出来摆摊卖早点的个体户,这正是黄金时节。卖各种食物的小老板,蹬着辆三轮车,拉上用品用具,来到常在的摊点,未及把招牌桌椅亮开,立即先将火炉升起来。一路过去,十多个炉灶烧什么的都有,烧材的烧煤的,烧油的烧气的,看各自能力而定。要紧的不在用什么燃料,而在于你的品种是否能得到食客的亲睐。 大道旁,除了清洁女工正在打扫街道外,还有一支晨练的队伍。其中老少皆有,互不相犯。老者白发鹤颜,小伢乳毛未换。太极柔和缓慢,舞剑疾如闪电。他们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不怕冷,人人只着单薄的运动服。更有甚者,连长袖衫都嫌碍手碍脚,仅穿着床上的背心短裤,那些练长跑的小伙子,个个争强好胜,虽然都已汗流浃背,气粗如雾,仍不甘心被人超过。趁清早车辆稀少,有的跑到大街中心追赶着飞驰的自行车。 李云花穿着厚厚的棉衣,脖子上围着黄色的围巾,在街上快步走着。刚下了夜班,眼前灰蒙蒙的,手脚也觉得沉重。冯姐昨晚讲的那些事一直在脑子里转动,心情总平静不下来。一边走着,一边漫无边际的乱想。夜班她的毛衣没戳几针,劝冯姐躺下后,又抓紧时间把所长交给的一个任务完成了,就是写篇稿子宣传报道那天晚上尤振雄带病出车,舍己为人的优秀事迹。所长说,当时忙昏了头,连个谢也没丢下。以此做个补偿。 这时李云花想,要不要顺路去敲他家的门。元旦嘛,有许多话可以说。这念头一闪,不觉又联想起相关的东西。此时去是不是太早了?听冯姐说,驾驶员睡觉没定时。有时睡得好好的,半夜突然爬起来,招呼也不打一个,悄悄就走了。有时一睡半天,等你中午下班做饭了,他才磨磨蹭蹭的起床刷牙,眼睛还老睁不开,嘴里还不停念叨,不用忙活了,随便买碗米线就行。还以为在为他做早点呢。这时候,大妈肯定早就起来了。老年人都不嗜睡,妈妈不就是这样吗?特别是节假日,为了家人快乐,按传统习俗做这忙那的。反正没啥大事,说几句好话就是了。对了,要是尤振雄还没醒,正好把书架上的日记本拿上两本,前天已经跟他说过的,想来他不会生气。 正当她这样胡思乱想地走着,从前边大步跑过一个人来,隔着还有二十米的距离,就大声喊道:“嘿,你早哇。小李,新年快乐,吉祥如意。哈哈。” 李云花忙眨眨昏花的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宣传科的于新民。在这大冷的天,只穿一身紧身运动服,正跑得满头大汗,呼呼气喘。她笑道:“新年头一个遇着你,今年肯定吉利。想不到你这个于秀才还有这本事。” 于新民本想打个招呼,擦肩而过。见人家停下来说话了,也不得不再应付几句。他跑得火热,一下子又停不下来,只好迈着小碎步,围着她跑圈。“这是我们科的新规章,人人必须早锻炼。不信你走下去,还会见几个相识的。” “真的。李科长也跑吗?我刚还想去找他,又想着今天放假。” “哈哈,今年的宣传科没有李科长了,早不在了。正等你这姓李的来接替呢。” “啊?他去哪儿了?”李云花一惊。 “你真不知道呀?他到昆明高就去了。说来已是去年的旧事了,你还当新闻呢。” “呀,那怎么办?我还有篇稿子要交给他。” “不要紧,交给我吧。他的一切工作由我接管。以后有什么妙语高谈,真知灼见,直接送我。这是今年的第一篇,讨个开篇大吉吧。写的什么呀?” “没什么。尤振雄前晚自动为医务室跑了趟急救,表扬表扬。” “好哇。等我回去看看,安排头期《运输报》出版。要是合适,让广播室也播一播。”于新民接过去,看也没看,把稿纸叠得更小,塞进运动裤后面的小兜里。低声自语道:“这个背时鬼。人家为他做了怎么多,他什么也不知道。” 李云花听到了话头,忙纠正道:“过年怎么还说倒霉话。谁背时了?” “我不是咒他。刚才听他们书记说的,老尤昨天又给交通大队扣住了。今年元旦看样子只好在那个第二监狱里过了。别挨皮鞭,有顿冷饭,就知足了,还讲什么吉祥。” “真的?”李云花大惊。 “这还能假。我正考虑着,怎么把他弄出来。偏巧今天又放假,电话有大半打不到,得一家一家去叩头了。” 两人道别后,于新民迈开大步,几步就跑开了。李云花马上转了方向,朝尤家走去。 一阵紧急的叩门后,没有得到相应的反应。让等在外面的李云花好不心焦。过了好一会儿,尤大妈才出来开门,见是一个不熟悉的姑娘,就没问什么。新年拜礼,也算是民间一大习俗,说不定是来找其他两家的。转身往屋里走,又见姑娘紧跟着进来,她也不管。 尤大妈回到屋内,木楞楞的坐在床边,满面愁云。有人进门也不为所动。 李云花看着不对劲,赶紧坐在老人身边,拉起她的一只手,用力晃动着,嘴里连声叫着:“大妈,大妈。” 尤大妈面对这个叫不上名字,但看来挺可亲的姑娘,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欲言又止。 李云花的直觉告诉她,可能于秀才的情报并不虚假。更是急火攻心,问道:“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 在姑娘的再三催促下,尤大妈才慢慢道出原委—— 前几天,尤振雄就和妈妈约好要过个好年,几天都在家里猫着。昨天中午下班时,车间的白丽仙来告知,车子她们已抓紧搞好了。他也嫌在家里闷得慌,提出要出去溜溜车。加上金山嫂的一力促成,下午,两人就上车了。在去大理的路段中,遇上一伙交通大队设的点,搞什么节日路检路查,前边已拦下了几辆车。过不去,他只能跟着停在后面。 下了车,看到那边几个司机和交警们正吵得凶。这回尤振雄听从了白丽仙的劝,也觉得不关己事,没上去凑热闹。点了根烟,远远的在路边徜徉。后来见前边不可开交,又好象有人叫到他的名字,说当代表要给弟兄们作主。他再也忍不住了,信步走上前。 交警大队的警察们,头顶大盖帽,手戴白手套,制服轮廓明,肩章星闪耀。一个个趾高气昂,神气活现,大声训斥违章者。问了问旁边的人,才知道头一个司机为了赶路程,没注意到这儿刚摆下的临时拦车标志,停慢了几步,冲过了半个车头,被扣下来,硬要罚款二十元。司机不服,和他们争执起来。一来二去,话越说越难听,气越斗越旺盛,罚款也不断加码,于是闹僵了。尤振雄在路上也颠簸了一年,对这种事并不生疏,加上平时常听老师傅们抱怨,心里明白,交警做事有些过火,驾驶员对他们很不满。可人家是途中的上帝,谁才肯招惹他们呢。今天被拦在一堆,没奈何,只好出来打打圆场,能早点了事最好。 尤振雄走到中间,真假掺半的朝双方的人笑笑,每人递上一支烟,和气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又没有违章犯法的。大哥们随便点,高抬贵手,放行算了。大过年的,谁不急着赶回去呀。” “越是急越要遵守交通规则,我们正是维护法律法规的严肃性。”一支烟的小恩惠并起不到多大作用,交警嘴里吐着烟,依然冷冷的说道。 尤振雄转向驾驶员,劝道:“你也别犟了。过去认个错,罚上几个算了。谁让咱犯了呢?二十块哪里找不到。” “二十?五十块啦。”那人余恨难消,既怕说出来会加重罪过,又有点不说咽不下这口气的心理,把声调降到最低,恨恨地说道:“简直是车匪路霸,开口多少就多少。” 尤振雄见他火气也不小,怕又闹起来,忙打断道:“也怪你不听招呼,闯到这里来了。认倒霉吧。”说完,又转过交警这边说道:“同志,大家都在路上混饭吃的。你们也知道,我们这些小司机口袋里也没几个钱,随便罚两个,叫他知错,以后改了就好。” 没有人吭声,也许在场的人都觉得这是解决眼前纠纷的最可取方案。不等下一步的实施,从后面转出一个盛气凌人的穿干部制服的小年轻人,高声喝道:“嘿,倒变成你说了算了。谁想逃避正义的惩罚都是不行的。”听口气大概是这伙人的头,只见他手里捧着个可口可乐的冷饮罐,说话间隙,还不时从细管中吸上两口。 尤振雄一看这人的模样就不自在。哪象出门执行任务的人,简直是劳改农场指手划脚呵斥人的监管者。他忍了忍气,说道:“开头不就是二十吗?以此为基点解决。多大错罚多少钱,何必涨价。” “什么叫涨价?这是对敢于蔑视法律尊严的无知小人的惩罚。懂吗?正义的惩罚。” “看在众人的面上,将就点得了。” “执法如山,不容私情。谁跟你将就。你没惹着事就走你的,要惹了事照样罚。告诉你,在我这里谁的面子也没用。咱可不象某些人,尽干和稀泥的勾当。我们眼前就认识一个字——法。越大的官还要越罚得狠。管他是主席的儿子,还是总理的女婿。” 尤振雄本来就是压着火来说话的,可这人硬是不讲情面,张口必法,法罚一堆,冠冕堂皇,早就撩拨得难以忍受。再听他这么正面毫无顾忌的一番胡说,心中的无名火猛窜起来,一时无法克制,跳上一步,劈手夺下那人的冷饮罐,摔在地上,一脚踩瘪了。叫道:“今天我就来惹你了,看能把我怎么办。” 那人大怒,抢上前要与尤振雄争斗,幸被左右的人拉开。好一会他还没法将突发的暴力同前面的讲演联系起来。一阵混乱之后,路上的事很快了结:所有受阻车辆都无事放行。惟独扣下尤振雄,押回了交通大队。 尤振雄被人将手扭在背后,在棍棒拳脚的强制下朝警车走去。起初他还用力挣扎,但很快发现一切反抗都是无用的,越强硬反越招来更多的苦受。他不逞强了,大声喊道:“小白,你把车弄回去。告诉我妈一声,叫她不要担心,一块钱罚款也不要交,我很快就会没事的。再到队上说一声……”他被推进了警车。 车子被白丽仙开了回来。她们这些搞保修的,成天车前车后车上车下捣鼓的人,谁都能开得动。只是没有正式驾驶执照而已,到了这种时候,无人可求,自己动手发动车子,并不是困难的。她回来后先跑到车队向领导报告了事情的经过,催队上出面解决。 队长书记都急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商量不出合适的办法。于是,许书记去向总站汇报。易队长来到尤家,安慰老师母。“不是啥大事,您别担心。振雄这娃跟他爹一个样,到那地步也不知道松松口,还叫小白传信,不许任何人拿钱去。他自信没错,要硬撑到底。” “他被罚了一百块钱,你说怎么办呢?”老人絮絮叨叨讲完了前因后果,伤心的对姑娘说道:“是不是先把钱送过去,领回人再说。”一百块钱对老人来说是很重的。光靠糊火柴盒,差不多得四个月。但没法子,再难也得先顾人呀。 李云花听呆了,心中乱了城府,没有丝毫主意。听到老人的问话,她慌忙应道:“啊,别,先别这样。等我回家跟爸妈说说,看他们有没有办法。你在家等我,哪儿也不要去,我一会就回来。千万别急,躺下休息吧。啊,你昨晚的饭也没吃?”她又发现冰凉的桌上堆放着丰盛的年夜饭。“大妈,这样不行的,多少吃一点吧。真的,他不光是你的儿子,又是车队的秀才,还是总站的名人,工会也在想办法,他早晚总会回来的。” 离开了尤家,李云花心急火燎的赶回家,一进门就将事情的始末添油加醋向父母讲述了一回,很快唤起了老人们的同情心。 “你表弟小军不是在交通大队吗?让他想点办法。”妈妈首先出了个主意。 “恐怕没门。他是负责外勤的,这种事插不上手。”李云花忧虑地摇摇头。不过,这倒也唤起了她的旁念。“哎,爸爸,交通大队的队长不是你的老部下吗?你给问一问吧。” “从今天开始,你爸就正式离休了。怎么好去干涉人家的工作。” “可是,这事一点不干尤振雄呀。确实,一点也沾不着,要沾上一点我也不敢来求你的。完全属于他们公报私仇无理抓人。这类冤情,谁见了也会声张正义,主持公道的。” “老李,你不是历来主张清廉做官,全心为民的吗?这种官逼民反的事你就能容忍?”爱管闲事的妈妈也在一旁煽风助力。在她看来,平时颇有涵养的女儿从来没有为别人的事求过做官的父亲的,今天突然相求,定有其缘故。尽管还猜不出对方何许人,相互啥关系,但从母爱的角度,她选择了维护女儿的态度。 大凡退下来的老干部,当被告知离职的决定时,都有一个衣锦还乡,安度晚年的美好规划。然而一旦离开岗位,紧张惯了的生物钟又无法适应过于轻松闲逸的生活。在任时无事尚且乐意找点事过问过问,尤其是此类出现问题的事件,如何能充耳不闻,闭目不视。 老头子在爱女和老伴一唱一和的催促下,心也动了。拿起了电话,直拨交通大队。 要了半天,对方才有人来接。听那带搭不理,刁声傲气的腔调,大概正在隔壁房间打扑克,玩兴正浓,不得已过来接的,一肚子怨气。他不管有什么事,只问是谁的电话。直到说明是李州长要找大队长,才把他的气焰镇住。恭恭敬敬地对话,老老实实地叫人。 看着爸爸接通电话,李云花松了口气。她坚信后面的结果都是可预料的了,就等不得听完,急急的对妈妈说了句:“我去告诉尤大妈。”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人?”妈妈问道。 “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第二十一章 尤振雄怒火冲天,头上身上被人抽打了一二十下,还在骂骂咧咧的,最后让交警们推进一个小屋子。州交通大队设在市中心游乐广场附近,往常从没上那里走过,这回算是认了门,给强制性的押送进来。 人家关门走了,他跳起来敲门打窗大喊大叫骂了半天,竟然没人理睬。不得已,只好坐下来,摸了摸口袋,又发现一只烟也没有了。他的烟瘾不算大,加上近来到处都宣传吸烟的害处,他也有所克制。今天带的烟,主要都是刚才给路上的人群散发光的。“哼,得不偿失。以后遇上这种人坚决一毛不拔。”他赌气的想着,没奈何的咋咋嘴,大口喘息生着闷气,叽叽咕咕漫骂着那伙可恶的人。 屋内还有一个人,约二十七八岁。懒洋洋的斜靠在床上,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理。手拿着一本缺皮卷页的旧画报,无聊地翻看着。这人留着长长的头发,几天没梳没洗,乱得象个鸡窝。单人监禁时懒着去打整,见有人进来,才习惯性的用手往后梳理了几下,时髦的分头样式又渐显轮廓。过了好一阵,直到尤振雄慢慢安静下来,他丢开那本看腻了的画报,凑了过来,同新到的伙伴打招呼。 起先尤振雄没打算理他,随便应了几句。脑子里只顾自己思想着,能通过何种渠道解脱眼下的困境,再用什么法子收拾这伙坏蛋,出出恶气。但那人也是再找不到第二个说话人解闷的,不管对方做出多少暗示,总缠着不离开。后来讲得多了,渐渐说开去,得知那人是州车队的驾驶员阿旺。听他说,这地方他是几经出入的了。 “你也不用太认真了。就当遇上山大王,交纳几分买路钱吧。用阿q的理论,叫狗给咬了一口。真的,有时精神胜利法还是必要的。不然越犟越吃亏。”阿旺蛮有经验地开导他。 “我是见不得他们这样无法无天,开口就是圣旨,举手就要掏钱,这车简直没法开了。非跟他们斗一斗,看能把我怎么样。反正我是什么也没犯,人正不怕影子歪。”尤振雄满腹怨气地说道。 “别傻了。你人正,人家也不歪呀。想一想,他们头上戴着大盖帽,帽上还有金色盾牌,手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路安全交通法》,你能斗翻他?要定你个罪,那不简单,无照开车,弯道抢行,什么不行呢?又不在现场,死无对证,全凭人家说。象你这种情况,至少可以定个妨碍公务,故意捣乱的罪名,这场罚是逃不脱的。” “我就是憋不下这口气。” “嗨,什么气不气的。这个气不见得是啥好东西,轮胎有气千斤力,皮球有气蹦得起。唯有人气非益物,不惹疾病就放屁。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老盘算着很容易搅乱正常的心术。”阿旺倒挺开朗,一点不觉得有啥丢人的。 尤振雄被他说住了。从内心而论,并不同意这种看法,可又不能不承认其中确有点道理。过了一会儿,从他那里得到一支烟,点燃后吸了几口,带点同病相怜的口气问道:“你是怎么搞进来的?” “我?那天没开大灯,被拦下来检查,偏偏在大理遇见个朋友,吃晚饭时喝了两口,加在一起,罚款二十元。我交不出来,就带进来了。”阿旺丝毫不以为耻,大大咧咧地述说着:“就是有我也不交。来就来呗,怕个啥?权当休息两天。我们的任务不象你们那么重,可能停上五天,队上都没人知道,只当我在外面跑长途呢。跟你说吧,我认识这里一个人,算得上把兄弟。这两天出去了,过几天回来,什么就都结了。我说小老弟呀,你听我一句,不必硬撑着,那是自讨没趣。最好也象我这样,先装点熊样,再找合适的拉个关系,什么样都行。兄弟呀,朋友呀,老乡呀,要有个姑表亲,姐夫姨丈当然更好。有个能承事的,以后用得上。不是我们搞歪风邪气,是他们逼的。” “他们这是国家的执法机关,能干这事吗?查出来怕说不过去。” “那是他们的事,你操啥心。就象售货员拿两瓶酒,炊事员吃两块肉,不算过失。大不了做个检讨,挨顿批评。” “可我这人没你这么开朗,交际圈太小,又不会说话,难以结交。” “不怕。中国有句古话:不打不成交。这回总认识了几个吧,别管他表面凶狠也罢,文弱也罢,私下看哪个能说通,多讲几句,请吃顿饭,就完成了。” “没想到你在这方面的见识如此老道。我得仔细向你求教。”边说边摸笔记本,他觉得有不少可记录的东西。 天快黑了,有人送进两份盒饭。阿旺端起来就吃,尤振雄还想赌气以绝食抗议。 “哎,你这里不吃他们那里就会难受?别傻了,人家照样大鱼大肉,茅台啤酒。饿的还是自己。”阿旺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劝告:“古代有伯夷、叔齐,听说过吧?拒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你以为怎么样?似乎精神可嘉,其实行为堪悲,真数得上人类历史一对空前绝后的大笨蛋。要是我呀,再做什么也不会走到那步。” “毕竟这段故事,后人说起来还是有几分壮烈。” “得了吧,这也叫壮烈?纯粹的鼠目寸光。你要是学文的,应该懂点哲学。你要是学武的,应该读点兵法。为了最终的目的,人是可以忍辱负重的。以柔克刚,委曲求全,真有本事跟他们斗,首先要出去才行。这是人家的地盘,说话没人听,写字没人看,越犟罪越大,来火就几鞭。何苦来着?为了出去,他要你干啥就干啥,何况吃碗饭。” “他要你下跪你也跪?”尤振雄不服气,顶了他一句。 “话不要这样说。赌气总是没好处的。按照古人的理论,真给他跪一下未尝不可。你觉得辱没了气节,是不是?不要短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跪了,明日翻身,定要他给你跪下。韩信曾有钻胯之辱,后来不是照样封侯拜将,这才是王侯气概。能有哪个兵将敢因其有轻贱的过失而不听指挥吗?没有,也不敢有,那是要上断头台的。哎,你再不吃,我这点吃完了,可要动手了。” 听了劝说,尤振雄也就吃起来了。 直到天黑,再没人来管他们。夜深了,两人分别在两个小床上躺倒。尤振雄一拉开那薄薄的军用被子,心里就嘀咕:小被还没个毛毯重,熬得过一夜吗? 小牢房里除了有两本画报刊物,还有一副缺兵少卒的象棋,两人排开下了几盘,越下越没劲,干脆收摊。不睡觉又没别的事好干,只有上床。尤振雄学着阿旺的样子,一件衣服也没脱,裹着被子就躺下了。一躺倒全身上下就没有一丝暖气,而且越睡越冷,到了半夜,外面的气温降到了最低点,他再也睡不住了。 “喂,阿旺,睡着了吗?”他低声问道。原来牙齿咬得紧紧的,现在一开口,上下牙就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声音也带点抖动。 “太冷了,睡不着。”那边答道。黑夜里看不见对方,听声音也跟自己差不多。 “要不,我们挤在一块睡吧。”这是司机们在外过夜经常使用的办法。 两人挤到了一个单人床,把两条被子一齐压上,才算好了些。经这一折腾,人又不困了。两人悄声说起话来,又听阿旺讲了许多有关“车匪路霸”的故事。尤振雄一次次发恨道:一定要把这种破坏运输,残害司机的恶劣行径整理成材料,捅到外面去,报到上面去,彻底暴一暴光。让社会去评说,让有关的机关去整治。 天亮了很久,也没人来光顾。两人干脆躺着不起,延续着难得的黎明觉。大约到了九点左右,有人进来叫醒他们,可没有带来早餐,只叫他们跟着走。两人莫名其妙,不知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命运。 他们脸也没洗,迷迷糊糊跟在那人后面。三转两拐,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来到大街上。看着街上到处飘舞的彩旗和“庆祝元旦”的大红灯笼,还有喜气洋洋穿红戴绿见面拱手相互问候的人们,他们努力猜想着会到哪儿去。“你们回去吧。”那人只说了那么一句,转身就想退进去。其它只有满街惊天动地的烟花爆竹声。 “啊?!”两人惊讶万分。还是阿旺有见识,很快反应过来。“天眼开了,新年大赦。” 尤振雄还转不过这个弯来,问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放了我们?至少得给个说法嘛。” “不用管这么多,放了你就走。”那人不耐烦地回答道:“希望以后不要再进来了。” 阿旺拖着他的手,急急地朝市中心走去。好象走慢了会被抓回去似的。“快走,快走。” “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叫人心里不踏实。会不会啥时又招回来。” “管它这么多,出来就是我们的天下。” “干嘛要这么早呢?搞得不明不白。连因为什么也不给个交代。” “那还不明白,谁愿意把包袱老背在身上呢。这样还省得支付咱俩的早餐费。再见。”走到该分手的路口,阿旺同他告别。 “再见。在路上什么地方见都好,就是别再在这儿相见。” 他们相互话别后,尤振雄一路小跑赶回家来。他真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担惊受怕。 回到熟悉的小院,三个住户的门都紧闭着,院里几乎看不出过年的气氛。地上清洁如洗,一点纸屑也没有,说明夜里谁家也没放鞭炮。这不奇怪,三家各有烦心之事,没人点火。唯一的变化就是王家的大门上倒贴了个斗大的红福字。听金山嫂说,越作恶的人就越乞盼好运,他们家是什么大年大节都要换新招贴的。 王家养的一群大鸡小鸡,都关在鸡圈里。见有人过来,大概误以为是给它们喂食的,叽叽咕咕全欢叫起来。一只只还向上蹦起,大有展开秃毛的翅膀,飞出栅栏之势。人到了老年,生活需要找个寄托,象老王师傅这样腿脚残疾,不出屋门的人,外面相识不多,亲戚同乡来往的又少,只有尽量养些小动物,栽些盆景花卉,以求精神上的依托,生活上的同过了。 听到圈里的鸡叫成一片,王大妈忙端着饲料盆出来。她一见尤振雄站在院里,惊喜各半,站定了说道:“哟,真是小雄呀。昨天他们还说你恐怕要个把礼拜才能回来呢。” 尤振雄往常很少跟她说话。主要是两家有宿怨,加上老太婆是个唠叨嘴,而尤振雄又是心里算,有话也讲不到一块。这回人家主动先开口,不能不礼节性的回复几句。就没急着进自家门,也做出挺喜欢小鸡的样子,凑了过来,但一张口还是难免带点抱怨的口气:“出去过了个元旦节。今天主人不管饭了,把我们赶回来了。”话一出口他又感到跟老人家说话不应该用这样解嘲的口吻,紧接着又说道:“大妈,你老过节好吧。孩子们都回来了吗?”这些话本来是春节时用的,一时想不出新词,就拿来套用。 不想歪打正着,这话恰好掂在老人的喜兴处。她一边快速的往鸡圈里投放饲料,一边喜笑颜开地述说着。“今年人没回来,把钱寄来了。都是她们那边的钱,见也没见过。还说一下子不敢寄太多,等春节时再寄些来。” “建强呢?还是不回家?” “唉。”一提到小儿子,王大妈立刻忧心忡忡,满面阴云。“回是回来了一次,说不上几句话又被他爹打了出去。这个死老头,硬是不让他进门,你说这可怎么好呢?” 屋里的老头子听到外边的对话,使劲咳嗽了几声,阻止老伴往下说。 可是王大妈生性就爱唠叨,平时又缺少讲话的机会,肚里有多少话,想说都没处说。这时有人站在跟前,她拼着呆会儿进屋又要遭一顿臭骂,也得发泄发泄。于是假装没听到暗示,继续着前边的谈话。但也不能不对老头子的警告有点发怵,她靠近尤振雄,降低了声调说道:“昨天晚上吃饭时,建强摸了回来。他爹一听动静就来火,说他一年不知道跑哪儿去,到吃饭时就归家,以后肯定是个只吃不屙的癞皮狗。是我紧拉着不放手,他才进了门。还没说完过年的话,他爹一见他那长头发,还象女人样扎个小揪在后面,又骂了起来。说他不男不女,一付流氓样。儿子也不会说话,和他爹顶惯了,不肯认错,说这是新风潮,国外流行的,电视上一些大明星也都这样打扮。老头子又骂,叫他干脆滚到国外去,别在家里丢人现眼。你说建强咋说,他说明天就去剃光头,上少林寺当和尚去。我劝了老半天,才算坐下来吃饭了。在饭桌上,建强掏出一堆钱来,说有三四百块,给我们过年的。他爹硬说是偷来的,操起拐杖就打。要不是我拦得快,少不了又破皮出血。这样,他也没法待了,只得出去。我赶了出来,他在外边拉着我,跟我说,就算向你告别了。我知道,爹是想让我象个人样。这回出远门,要混不成个样,我也不回来了。我拉也拉不住,他就走了。你说这怎么好,他真的会去当和尚吗?” 尤振雄不太相信。他想起上回在舞厅和王建强说过当兵的事,想以此来安慰一下老人。可是近来没见着本人,不知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只好模棱两可地说道:“不会吧。我看他不会干这傻事,他是个有志气的孩子。” “恶有恶报呀。整个家给他搞成这样,眼看养老送终的人都没了。”说到气愤处声音又提高了。 王老头在屋里一直努力监听着,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反正没好话就是了。听到后面这么一句,如何受得了。火气又涌了上来,大声骂道:“这个臭婆娘,喂几个瘟鸡都要两小时。快滚进来,我要搞按摩了。” 王大妈不敢怠慢,赶紧把鸡饲料撒开,拿着空盆一溜小跑的进去了。 尤振雄一回头,只见妈妈正站在门檐下,在听他们的对话呢。看那神情并不见愁烦,好象比平常还更加精神。一阵从未有过的母子感情突然迸发,他高声叫道:“妈妈。 第二十二章 人是有情感的,情感是人体最莫测的理性认识。没有石头一样一成不变的情,没有土地一样永恒久远的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发展,连石头和土地都有沧海桑田之巨变,何况人的情感。就象当先进的荣誉感还没满足,情感就已经平淡下来一样,被人扣押的耻辱感熬过了顶峰阶段,也就迅速回落。一觉醒来,昨天在看守所已基本策划好的复仇方案,又没多少兴趣去实施完成了。 第二天,一切都进入了常规的运作。尤振雄起来,象往常一样到车队报到。 在路上,遇到几个车间里相识的人,人们大多不知道他自讨野火,铁窗过年那回事,还同一般见面那样,随便打个招呼:“跑哪边呀?”“昨晚没去跳舞?” 当他走进车队大厅,立即引起众人的注意。尤振雄年关怒斥路霸,顶撞交警被扣的传奇事迹在大楼里早已是尽人皆知。人们象迎接英雄归来似的对待他,连正主持学习的许书记也暂停,随同大家七嘴八舌地询问事体的前后经过,倒把他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学习结束后,他向队长讨要车门钥匙,想去看看车子,也为了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易队长带他进入办公室,从抽屉中取出钥匙,郑重的放在他的手里。认真地问道:“他们怎么就许你出来了?没再说什么?”在大厅众说纷纭,轮不到他出声。 “我不清楚。正想回来问你们呢,是不是队上把钱交过去了?” “没有哇。我和书记正犯愁呢,昨天又是新年休息日,找不着人,本想请示党委和老总讨个主意。今早朱副队长才听说,就怪我们优柔寡断,这点小事也要上交,赶快把人搞出来是头一位。我们正准备学习完了就去。” “肯定是他们发现做得过了火,又不愿当面赔礼,随便把人一送,来个两清。” “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些人我打了几十年交道,他们的花花肠肚我比你清楚。只要进了那个门,不交买路钱,绝没有轻易饶你的可能。别说他面子放不下,就是对以后的工作也有影响。何况你真有错,还是主动过失。” 越说越离谱,越扯越糊涂,干脆不再提它。尤振雄的激愤又活跃了起来,大义凛然地说道:“这些路霸,国家派他们来维护运输线的畅通,他们却层层设卡,叫人没法跑了。我非要把这些丑闻给捅出去不可。” 忠厚淳朴的队长并没有被他的激情感动,低低地朝他笑了笑,说道:“小伙子,不要再惹事了。有精力还是多出去跑几趟。这种事躲还躲不及,招它干啥?” “不是我招他,碰上了正好冲一冲,有什么好怕的。” “怕?你以为我怕吗?跟你说吧,象我们这样山里出来的人,从来就没怕过谁。半辈子的经验告诉我,要搞好自己的工作,协调好前后左右上下里外的关系是必要的。” “让他们骑在脖子上屙屎,就不准吭一声,还要给他擦屁股。” “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队长微笑道:“以前我比你还硬,也被关进去几回。特别是那次,刚评上全国劳模,你想想,我眼里有谁?还会害怕吗?要是有人出主意放火烧房子我也敢干。后来是总站出面了结了那事,你爸专门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了一通。说我是骄傲自大,一点谦虚精神都没有。当时我还老大的不服气,跟他争了半天,时间一长,慢慢的也就通了。” 尤振雄没听说过这事,忙问道:“是怎么回事?一开始是因为什么搞进去的?” 易队长淡淡地说道:“今天没时间说了。我要到车间去一趟,以后有空再说吧。”他收拾好抽屉,站起来准备走。过来拉着尤振雄的手,见他还不想动,若有所思地说:“人,不能只看着自家对,人家错。要学会自我批评。自我批评是一门相当深奥的学问啊。” 走出了办公室,目送着易队长走远,尤振雄还在沉思。他有种感觉, 好象队长与自己不属于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层次,观察事物,考虑问题,着眼的角度也不同,因而很难求得共识。于是,他又不急于离开了,想找些能说到一起的人聊一聊,寻求一点鼓励。 他来到管理员和财务员的办公室。没说多少就将话题集中在这些天的奇遇上,尤振雄把在看守所就设计好的上告方案,详细地向他们做了讲解。表白了同交警们拼命的决心,并请他们帮助收集开车人在路上受到的怨屈事例,加强上告的火力。 没想到管理员也和易队长一样,对此并无兴趣。而且用差不多同样的话来劝他:“算了吧。你有精力呀,干咱自己的事。前段时间我们商量的车队工会那些事,年前我跟队领导说了,都觉得不错。特别是黑板报,他们都同意。书记还亲自出马,找团支部联系,大家一齐搞,他们那边也表示尽全力协助。这样,我们就更不能拖延了。要知道,这方案已传开了,各队都效仿着蠢蠢欲动。现在是新的一年,正是第一期出稿的时机,一定要在头一星期弄出来。你啥都别想,着力施展咱文秀才的才能。” “唉,我哪还有精力来顾及这些事?” “万事讲个大小先后。这是今年你的头桩大事,把一切都丢开,全力以赴。想一想,点子是我们出的,别的队跟着也闹开了,听说几个团支部都打算当大事抓。要是头一期让人家抢了去,那多没脸呀。” 财务员也在一旁凑热闹,帮着劝说:“头一期既要抓紧,又要搞好。头一炮非得弄出点鹤立鸡群的模样,别给人家笑话。你要忙也没啥,留下个新年大开篇,其余的事情我们做。” “你们要做的事也不少哇。这年底年头,月末月初,不正是忙季吗?” “不要紧。为了整体,牺牲个人。”管理员热情地说道:“这点时间总能挤出来。” 财务员也给他们出主意:“忙不过来的话,也可以叫那些在家的人动动手嘛。书记有令,谁敢不动。整天不出门,躲在家里养肥膘,以队上的名义传唤,总不能推脱吧。” “叫谁?这又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多的没有,一个两个还不至于找不到吧。比如说,周永福,我记得他是高中生。” “哎呀,别的哪个不好,为什么偏提他?”管理员笑了起来。“这位大活宝,出洋相,耍鬼招,他是排第一。丢人现眼,滑稽逗乐,那是没人比。做正经事可绝对不行。” “太小看人了吧。多写几次,熟练了就好了。象我吧,连初中也没毕业。真把我推到这岗位上,不会的必须学,硬逼着你,非得学会才行。”财务员不同意他的看法。 管理员一个劲直摇头。“他那几个鸡爪字,没我左手写得好。更要命的是,那人别看挺机灵的,其实啥都不懂。连一行写几个字,标点占多大空都要问人。这么说吧,如果我用一小时写完的,让他干,我得花两小时陪伴着,其中上厕所还得小跑。” “说不定人家这些年也有了进步了。” “进步?你说别人进步我信,惟独这个人呀,不可能。我了解他,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愿学习,过得去就行。当年刚到车队时,那种神气你们是没见过。在老师傅面前,浑然一个读遍万卷书,精通天下事的绝世神童,趾高气昂;在年轻人面前呢,又张口评人间,出言有古训的外星天才,旁若无人。一点谦让也没有,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唯我独尊。其实多嘴不过是人的一种性格,难说是优点还是缺点。可是这家伙知识太贫乏,一开口就没边,只好靠书上看的来补充。而认的字又太少,常念出错来,什么洋相都出过。铆钉成柳钉,破釜叫破金,威聂是威慑,挑判同挑衅,如此等等,一下也举不完。书记叫他读报,差点犯了政治错误。以后再也不敢让他读了。” “什么错误呀?就没人管他吗?” “哪能呢。等三板斧抡过了,大家看清是什么货色,就抓住他的差错开玩笑。可这人与一般人不同,不怕丢丑的,说一百遍他也不改。后来我们跟他恶作剧,专门编个段子戏弄他。说什么呢?他爱在学习前讲古论今,我们就顺水推舟,替他讲起来:水许(浒)船(传)上有个里(黑)转(旋)风李达(逵),舞着两把大板爷(斧),无人熊(能)敌。” “哈哈。”财务员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你们太作贱人了,也不怕对方尴尬。” “放心。那人不懂啥为尴尬,大不了只会‘监介’。有个相声听过没有?说人到了不要脸,你是啥办法也无效。” 连尤振雄也忍不住笑开了。前些年学校教育搞乱了,不少人受害不浅,读错字闹笑话大有人在。经这一阵说笑,情绪也放松了,他从口袋掏出个笔记本,说道:“近来出去写了几小段,走哪写哪,看啥写啥,也没个中心。你看看吧,有合适的就用,不合适再说。” 管理员接过随手翻看,是些小诗词。连声说:“很好嘛。第一期一定要有特色,让我欣赏欣赏,先睹为快。” 从办公室出来,尤振雄又往车间跑去,最让他上心的还是那辆相别几天的车子。 在车间旁的停车场,金山嫂又拦住他,把那天白丽仙如何将车子开回来细述了一番。“去。见到人家客气着点,表示些感谢。” “小白的本事还不小哇。有啥感谢的,啥时见了面说几句就得。” “以后别‘小白小白’的叫了,象我们一样,叫‘丽仙’,这样显得亲热。” “丽仙?多别扭,叫不出口。” “别扭也要叫,多叫几次就顺了。” 尤振雄来到车旁,才要开车门,忽听远处有人高喊一声:“老尤。”他回头一看,是个身穿交警制服的人向这边走来。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把头转回,下意识地问自己:“怎么,莫非真要抓回去?”此时只想着立即钻进驾驶室,把车子开动,马上跑得远远的。 然而时间不允许。刚把车门打开,那人已经来到背后,手掌拍在身上了。“哈,老朋友,别来无恙,新年吉祥。” 尤振雄惊魂未定,不得已再次回身。奇怪那人为何称呼“老朋友”呢,他从未与那行人有过正面接触,除了前两天的事。直到那人摘下帽子,才逐渐认出容貌。“啊,是老黄呀?你,你啥时搞上这付打扮的?” 来人正是黄文斌,只见他面有喜色,轻松愉快地说道:“上次那事后,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在家中又休养了两个月。还好,没留下大残疾,我又考了个驾驶执照,上月集中学习交通规则呢,准备上车。年底,总站保卫科要加强防盗和交通检查,一来二去,就把我调来了。” “穿上这套服装,一点也认不出来。你可别在咱兄弟的面前抖威风呀。” “说笑了。你老弟的修养我还不了解?就是我把总站的司机全抓一遍,也轮不到你。” “快别这么说。在老兄跟前也无须相瞒,跟你说吧,我可是刚从看守所出来的。”为了满足对方的好奇,只得又把前天的事说了几句。 黄文斌听罢,满不在乎地说道:“小事,小事。以后再碰到类似的事,想法给我传个信。我们和交通大队直接挂钩,出面说情,总会有办法的。”他大大咧咧地打包票,一付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势。 见尤振雄总也不肯关上车门,好好的说阵话。黄文斌也觉得这里不是长谈的地方,就热情邀请道:“今天没事吧。走,到家里坐一坐。我媳妇老念叨着你,我把过去的事情跟她说了,她老怪我不懂情义。走吧,就算我请客,感谢老朋友的救命之恩。对了,你也快了吧。都是将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过年可以有喜酒吃了吧?要不把对象也带上,一起去。” “什么呀,别乱说。” “还没呢?”一见小老弟还象过去那样羞于谈论此事,就猜想可能没多大进展,又自作主张提议道:“要不要让我媳妇给介绍一个?她们纺织厂是标准的女儿国,那些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你就直说吧,是喜欢刘晓庆型的,还是喜欢王丹凤型的。” “得了。越说越没谱了。我今天忙,改天再去吧。” 第二十三章 有人以为,在纸上形成了文字,就标志着思想最后定型,不容再变。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连国文党纲都容许修改,还有什么不能变的。一纸文书,有啥定无。唯一价值,留查备读。若发现有不恰当之处,一笔划掉是小除,一把撕掉是大除,一炬烧掉是根除。象尤振雄这样能把十多年前的思想行为用日记的形式保存下来的人实在太少,而象他长期痴迷的连续不断把新的事物感观补充进去留给将来的人就更少。 整个下午,尤振雄哪也没去,坐在小屋里,先花了两个小时把欠下的日记补上。这两天的见识,真可谓胜读两年书。路上的冲撞,所里的凄凉,阿旺的理论,旁人的眼光。都值得一桩一件详细记录。还有午饭时妈妈讲到的李云花前跑后颠为这事筹划出力,才使他基本理清了一直没有头绪的混乱迷朦。妈妈再三嘱咐:“抽空去李姑娘家一趟,表示个谢意。” 合上了日记本,他靠在椅子上,仰头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这会儿,给报纸电台写信的意识已经淡漠。尽管已作好了严密的构思,精选了骇人的事例,罗列了刻薄的言辞,可是不行,一接触到本质的东西,就觉得彷徨无措。许多事件是道听途说获得的,真实性有几成保障?没把握。若只集中些惊人的故事,起个振聋发聩的作用,不是同写小说一样吗?上面来人调查,又无法提供当事人的姓名,这样的文章有多大用? 指名点姓的作状告人,看来是行不通的。那往下又朝哪儿着笔呢?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写作能力的贫瘠。找谁寻求帮助呢?找李明波,找于新民?他不太相信有效。最后,他想到了舅舅,别看这颗明星灰暗了多年,但终未陨落。记得上次来关时曾说过,准备写些大部头的作品。为什么不效仿着搞一搞,编成小说、戏剧都行。队长他们也说,不要老想着把人搞臭,只要把内幕一公开,让社会上知道了事体的真情也就达到了目的。 要写小说可不简单,这个念头初步定下后,光是文中有几个人,安个什么名字这样最起码的步骤,就想了老半天也定不下来。 “尤大妈,你家新年好哇。今天给你拜个晚年啦。”院里响起爆炸性的欢笑声。不用出去看,肯定是金山嫂。她还带了个姑娘同来,进门就指使那人将提来的礼物奉上。同时也有几句意思相同的贺年辞,但在高声的影响下,已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尤大妈一世清贫,长年生活在一般人温饱水平线偏下的位置。且寡居多年,终日操劳,今年有人送礼,自然喜不自胜,感激涕零,再三表示谢意,说话甚至不顾及长者的身份了。“阿也,老太婆如何消受得起。你们好哇。昨天差点把我急死了。” “您老福大命大造化大,哪会有不如意。今年又逢凶化吉,肯定事事顺心。人家都说你们尤家是先苦后甜,您老的苦日子已经熬到头,以后就放宽了心享福吧。大过年的,别忙这些活计了,到外边走走去。没听说团山公园修好了吗,走,我们车间工会今天组织了一场活动,一起逛逛吧。” “嗨,那是青年人玩的地方,我们去干啥?” 屋里的尤振雄正陷入迷惘,无从下手,听到外面的调笑,突然唤起一个奇念:向金山嫂要几个名字,不会为难她吧?她们平时在车间就喜欢给人起外号,这方面的创作才能没人可比。只是不能告诉她做什么用,不然一回去就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谁规定的。不少老头子老太太的,带着孙儿玩得比我们还开心。”金山嫂继续说着,忽见尤振雄从里屋走出来,忙改口道:“呀,小雄藏里面呢,我还以为我们的青年标兵又跑出去了呢,客人来了这么久也不露面。” 尤振雄同她打趣道:“你还算客人?我们家大门开着,你随时可进。我在家里呆上两天不一定有人知道,可你一进门,三邻五舍全晓得。你就是大院的主人。” “哈,你敢笑我。就算我不是,人家还是吧?”她把白丽仙拉到前边,让他俩面对面站着。“也没句客气话?怎么样,不用再介绍了吧。” “小白,呃,丽仙,真得谢谢你。”尤振雄有点腼腆,不太自在地说道:“那天要不是你把车开回来,难说事还要闹成什么样。” “没有,没有。”白丽仙听到他改换了称呼,已经受宠若惊,“换了谁也会那样的。”姑娘的穿戴不象跳舞那样漂亮,只是一身上下班的普通装,但面容明显的描画过。 “今天不是正常上班吗?这么早就下班?” “去年全车间生产任务超额完成,还创造新记录。玲姐说提前两小时歇工,以示奖励。车间领导决定要放就放一天假,由工会出面联系了几辆客车,明天到团山公园去游乐一番。你们准备一下,明天带大妈一起去。” 尤振雄拉了金山嫂一把,让她来到屋里,连声埋怨起来。“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又来这么一手,叫我们多被动。上次跳舞就不欢而散,你又带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呗。先通知了还能找到你?废话少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拉拉手。”她丝毫不理解小伙子的用意,依然是那么高的嗓门,嘻嘻哈哈的说道。 尤振雄使劲摇着手,示意她低点声,生怕让外边的人听到。“别闹了。我求你是正事。” “谁跟你闹。我的才是正经事,你今年的第一大事。大妈交给的任务,负责到底。” “好了,不说了。你帮我写几个人名,什么样的都行。好吗?”说着,他排开纸笔。 金山嫂不知何用,没有坐下来。“有啥写的,说说就得了。有啥要求,俩字还是三字,思想型还是生活型。” “随便,随便。我这人记性不好,说了记不住,还是写出来记得清。” 金山嫂抓起笔,略一皱眉,迅速写完一个。停顿了一下,象是询问可否符合要求。尤振雄忙说道:“就这样,多写几个,给我留个选择的余地。” 她又写了两个,把笔一丢。说道:“以后这些事,你不要再找我了,直接找她吧。”边说边示意外头的姑娘。“年轻人,什么都比我们强。再说,有啥打算也同人家交流交流,相互沟通。你金山哥有句话非常经典,眼睛盯着书本越看世界越小,置身人间世界才懂书本真谛。这也是出差的一大收获,如今人家也知道到车间走动了。” “你再把那话说一遍,很有几分哲理呢。” “什么理不理的,要说找他面对面说。今天我们约好,再去跳舞,到总工会舞厅。这几天是新年晚会,满城的歌舞明星都集中在那边。正火爆呢。” “不行,不行。”尤振雄一听跳舞就发怵,连忙拒绝。“我完全不会,你饶了我吧。” “说定了,晚上七点半。还穿那套西装,领带会打了吧。顶多帮一回,一定要学会,不然说出去给人笑话。在家等着,不见不散。” 她们走后,尤振雄更紧张了。接着又从妈妈的口中了解到事情发展的来龙去脉,原来金山嫂瞒着他把两人往一块拉,这让他大吃一惊,愈发坐立不安。下面的思路别说继续展开,连丁点火花也闪不出来了。思前想后,他再也不能重演上回的尴尬局面。实在没办法,只得选择兵法的最后一着:走为上。因为当时没有正面答应,他觉得不必承担责任。 晚饭后,不敢在家里多待一分钟,生怕被来人堵了门。他对妈妈半哄半骗说了几句,象个小偷似的溜出了大门。 尤振雄借故要去李云花的家。他们相识一年多,从来没去过,这是第一回。他怕见生人,更怕见生人的父母,何况老人又是雷鸣贯耳的高级干部。这次是靠人家的权力,才使自己那么轻松出监。不去见个面也说不过去。尽管对这类事情他一贯持不屑的态度,一旦落到头上,不得不接受。 来到李家,正巧老人出门散步,大概也去金山嫂说的新年晚会了。李云花在客厅陪着一人闲话,忽见尤振雄如从天降,喜不自禁,立即跳了起来,招呼客人安坐,一边动手倒茶。 尤振雄如释重负,身轻若燕的步上客厅。还没坐稳,又一跃而起,只因另边坐着的潇洒之士,正悠闲无拘地嗑着瓜子。他触电般感到头皮发炸,先怕认错了,再凝眸聚思仔细辨别,确实不错。正是那天在路边被砸了冷饮罐的风流警官,虽此时不穿那套制服,没戴帽子,笔挺的西装,华丽的领带,衬出另外一付男士的风度。但那双鹰样的眼睛,再换什么衣服也遮不住,总是以捕食的凶光看待所有人。 尤振雄楞了一下,飞快思索对付的办法。他不想表露出怯弱回避的样子,大大方方走过去,主动开口道:“啊,所谓冤家路窄,一点不假。先生贵干?真是穆仁智讨债堵住了道,没处逃了。不要紧,我一回去,就受到各级领导的教育帮助,提高了认识。虽然现在身无分文,先请朋友垫上,立刻交清。我的罚金,加一瓶冷饮,再加一天食宿费,共是•;•;•;•;•;•;” 那人愤怒地盯着他,猛地站起来。狠狠瞪了一眼,一声不吭,大踏步走了。走出去很远还可以听到他皮鞋铁底响亮的踏地声。 李云花将茶水端上来。“哎,他怎么走了?”放下茶盘茶具,赶到门口望了望,见那人走远,闷闷不乐的回来问道:“你对他说什么了?你们认识?” 尤振雄冷笑道:“不打不成交嘛。不知其人名,已见其人行。未道君子情,早领小人心。” “他是我表弟,叫薛文军。经常来的,你们交个朋友不好吗?” “朋友?你就借我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就因为他,我才元旦不归家,新年无处过。” 李云花听了他的叙述,放声大笑道:“原来如此,到底是不认识。要是以前见过面,他也不会干这蠢事。我要早知道有他这一杠子,也不用老父出面了。” “这次算初识。假若再碰上,肯定就是千元万元,人车收监。” “别乱说,他不是那种人。人家的工作也是有法律依据的,他还是执法标兵呢。”李云花不想老缠着这沉闷的话题,岔开了说道:“你知道哪来的表弟吗?告诉你吧,就因为老爸的官大地位高,四处有点瓜葛的老乡战友都找上门来攀拉亲戚。象这样的表弟表妹,光在大理就有七个。要回老家就更数不清了。” “世人都道做官好,削尖头颅四处找。男人乐意当驸马,女子甘心为人小。”尤振雄还带点没消散的郁闷情绪感慨地讥讽哀叹道。“你这人呀,有啥话照直说,何必吞吞吐吐的。有人来家走走又怕什么?噢,我好象记得你说过,不喜欢与人交往,对吧?人的性格嘛,内向还是外向,并非天生的。与各人的生活经历,成长环境有关,是不是?以前光听说女人怕男人在外面勾勾搭搭,没想到男人们也这么小肚鸡肠。听狗叫就怀疑小偷进门了,井蛙之见。” 尤振雄见主人不高兴,忙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李云花不等他说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继续说道:“说什么?说中华民族的婚姻观就讲究个门当户对,是不是?听说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身份太高。跟你说吧,我也不喜欢男人的身份过于显耀。我是敬重你的为人,羡慕你的才学,才和你交往的。要是你爸还活着,你还是总站长的儿子,很难说我会不会同意最初的相识。我得考虑你那出众的成绩和名气,有几分是靠自己干的,有几分是因父亲的关系靠别人哄抬的。”在自己的家里,她以大家闺秀特有的高傲性格倾吐着从未发出过的奇谈,完全不顾及听者的承受能力。 按常规,对方会被激怒,拍案勃起,以吵架人的声调同她争执。不管最后结果理在何方,首先在气势上不能输掉。然而尤振雄没有吭声,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两肘撑在膝关节上,头垂得很低,甚至低过了小茶几上的茶杯口。 李云花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击,自家的火力也自然截止。她来到旁边坐下,一改方才的腔调,略带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她知道,有关他爸爸的一番话是叫人很伤感的。 “没什么,爸爸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怎么说都没关系。”尤振雄缓缓抬起头,不相干的拿起茶杯,喝了两口。他没有转动脖颈,眼睛一直盯看着前方,注视在对面墙上悬挂的长幅。上面大书着斗大的四字,修练气功的正训。他低声念道:“一第心静。”刚出口立刻意识到是以古体书法所写,反过来再念:“静心第一。静心第一。谁写的?” “老爸离休后给自己定下的修养之道。” “对年轻人也同样是很有益处的。我们说话做事也该平心静气。” “很小的时候,我爸就经常教育我,告诫我,不能因家庭而养成娇气和傲气。要和周围群众打成一片。我也很早就基本懂得该怎么克制自己。”李云花有点内疚,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出生在什么家庭不由人选择,可做什么人则是完全可以做主的。你不能太偏见,好象全世界就你正派,别人不是小人,就是伪君子。哪个人不在追求进步。” “是的,你说得对。再往下说。” “说完了。”姑娘见自己的话能唤起小伙子的共鸣,挺高兴的。诚恳地说道:“别光叫我说呀,你也说几句,老憋着不摆开,还有什么可交流的。” “我想说,这次遭遇是一堂难得的大课,太生动了,太精彩了。原本以为出来一讲,定会得到全社会的同情。事实却不象编剧本一样由着我的思路发展,从哪方面也难寻得支持。我不得不低头痛思,莫非主导思想有根本性的错误。” “我没法直接回答,但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说一说。爸爸新年正式离休,所有工作都移交了,家里的生活气息彻底改变了。我的环境也变了。现在可能还不明显,但我心里有数,用不了多久,什么高官家庭就要结束,你以后也不许用旧眼光看人,我也是一般百姓人家的小姐了。我计划用春节上门送礼的情况与去年做个比较,到时候你也来参加讨论。” “你的创意颇有特点,其结果完全可以阔而用之,写点文章,给报刊投稿。” “投稿?还没敢想。只是小打小闹,初级阶段。” “正因为初级阶段,才更需要勇气。写出来就不怕人看,不怕人评论。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被人讥笑未尝不是好事,促进我们跨过初级,走向高级。” “你开始在大道上迅跑,站着说话不腰疼。” “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象李明波,大学回来就上领导岗位,这一去昆明,愈发如虎添翼,发展无量。但我担心他缺乏根基,以后少不了碰到许多有的甚至是难有逾越的麻烦。所以,我更愿意稳扎稳打,一时半会不出成绩也没啥。要紧的是不能停下。” “宁慢勿站。我就差这点。” 第二十四章 滇西北群山叠嶂,地理复杂。山有千尺高,地无三里平。随着地表的起伏,越往前去山势越高。丽江地区就处在这么一个地势高峻,气候严寒的山岭之间。纳西、傈僳、普米等少数民族千百年来在此生存。这里地处偏僻,交通隔绝,离天国近,距人间远,为云贵高原最贫困地区之一。解放几十年来,才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改变了过去刀耕火种,人兽同居,靠天吃饭,披麻成衣的落后习俗,各方面有了天翻地覆的发展。 尤振雄以前到过丽江几次,无非进来卸货装车,加油充气。从没注意城市的扩大,农村的繁华,行人的神态,服装的样价。如果记者采访对此地的第一印象,他也许不会点数现实的景观,而是回忆学生时代看过的那本《云南少数民族民间故事选》。人类总是追求美好和幸福的,越贫穷则越渴望得到改善。丽江地区的民间文学相当出色,千姿百态的传说,稀奇古怪的神话,寄托了先民们对新生活的强烈向往,记录了人们与大自然的不死拼搏。虽然有些粗俗离奇,却让人很难忘掉。 进入丽江区域,首先见到的是万年不变,挺拔峻峭的玉龙雪山。据传为高仙所居,顶峰终年积雪,世人恭敬仰慕,信徒虔诚供奉。附近给人的直接感觉就是寒冷,与相距百里的大理相比,温差约降低十度。一望见天边处俯卧延绵,银装素裹的长龙,立即感到气短血凉,不由人不肃然庄重。为这一趟,尤振雄专门带了件毛领棉大衣。只因为这家伙太笨重,开车时一般就冷落在一旁。 山山相连,无分东西的盘山路在眼前没有止境的延长。在这样环境跑车的驾驶员,从早到晚,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满目闪现的,除了走不完的路,就只有道边那数不尽的树。如果开车人不随身带个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有可能整天听不到世人的声音。虽然汽车操作规程规定:车辆启动后,驾驶员必须全神贯注,不得三心二意,左顾右盼。但这些单车孤影跑惯的人,在保证安全的基础上,听几段喜欢的音乐,及时的新闻,都是允许的。 尤振雄转了个大弯,车头渐渐抬起。缓慢的车速化解了刚才稍微紧张的情绪,他长舒了口气,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钟。这时段开慢车很容易瞌睡,他伸手把丢在旁边的半导体打开。手收回的时候,碰着大衣,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又见着那个手提式保温饭盒,不禁想起出车前与金山嫂的一段冲突—— 昨天,尤振雄派了一车丽江的货物。下午装好了车,把一切都收拾好,到下班后才回家。刚进小院的大门,就看见金山嫂大抱着双臂,斜靠在自家门旁。若是金山哥在家,她肯定在屋里忙锅台灶前的事物,这会儿怎么象个大闲人,腰上也没围腰。因为前天没应约参加舞会,尤振雄不敢见她,一见此景,赶快把低着的头垂得更低,假装没看见。然而一切都是无效的。不等他溜进门去,那边已经传来一声低沉却又不可抗拒的声音:“站住。”于是双脚不由自主的停下,象个木偶似的立定站稳,头还是不敢转动。 “过来。”紧接着又一声命令。他顿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抬头面对威严的女人,见她已把两手叉在腰上,那付气势,简直就象孙二娘。突然他头脑中闪过一个无关之念:从前想象的母夜叉的形象只有凶狠粗暴,没想过也曾有好看的容颜。 金山嫂走到跟前,手指在他头上肩上指指点点的不住声骂道:“好你个卷毛熊呀,可把我整惨了。为什么失约,老实交代,叫我们白等了半天。要是有别的急事,先告一声,都好商量嘛。你不是常常自诩最能说话算数吗,头回就黄了,叫人怎么看?还想不想有第二回?” “我,我,事先就没答应。怪你•;•;•;•;•;•;”尤振雄语无伦次的解释。 “你呀,你呀。”金山嫂责备着,伸手把他拉进自家门里,换了另一种语气问道:“告诉我,是不是早有对象了?你妈说找什么市长家的李姑娘去了。说实话,真有了,我省得做这不讨好的媒人,搞来搞去,介绍了个第三者。” “哎,没有,八字还没撇呢,说不清。”光一个就弄得心无城府,哪还能受得了两个。 “哪有说不清的。你给个话,有心那一边,趁着刚开始早点了断。大家都不为难。当时我问你,你偏嘴硬不承认。看,惹出事来了吧。” 对于金山嫂的热情,他不好意思一口回绝,而且白丽仙也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他没勇气把话说死:“都是朋友,先别谈那些,看事态的发展,顺其自然走势,再说吧。”尤振雄不能总纠缠在这个叫人哆嗦的话题上,四下望了望,尽快转移目标。“啊,金山哥呢?他有些货要带去丽江,我正好装了那边的车,明天走,顺道搭上吧。” “他呀,还等你?”金山嫂忿忿不平地说道:“早走啦。那边来个电报,催赶紧些。他二话没说,自家提了货,搭上客车就走了。” “那,你,要带点啥给他吗?” “啥也不带,省得干扰了人家的兴致。光棍过年,气死神仙。让他快活去吧。”说完了气话,她又实事求是的考虑了一番。“你说得太急,什么也没准备,容我盘算盘算。要不你明早过来一趟,带点吃物。听说那边挺贫寒,连青菜也缺。说好了,别又让我白忙活。” 今天早上,尤振雄过去金家,金山嫂果真拿出了个手提饭盒交给他。原来,昨晚她买下了隔壁王家的大肥鸡,连夜烫杀,做成老公最爱吃的盐焖鸡。 从她嘴里还得知,过两天就是金山哥三十岁生日。圣人云:三十而立。金山哥真行,不愧为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在而立之年就奠定了事业的基石。过几年自己也就三十了,能不能达到“立”的标准呢? 车子一颠动,打断了满脑的思绪。开始下坡了,他立即驱散所有杂念,紧盯着前方。 进得丽江城来,在总站停车场把车停好。下车就向守车场的老工人打听要找的人。 老工人约五十岁,看架势耳不聋,眼不花,神不衰,声不哑。见有车进站,快步来到旁边,一点不拖拉。安排好车位,指挥着倒车,一看就知道准是个老驾驶员,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找苏立昆?不难,上班进车间,下班回宿舍。要是没人影,八成在厕所。” 按老师傅的指点进入车间,尤振雄望了望,别说丽江总站比下关总站在规模上小一个档次,可车间摆布却不差分寸。这么大的车间,去哪儿找呢。他随便走到近旁的车位,对埋头工作的工人问道:“老师傅,请问,你可认识•;•;•;•;•;•;哎呀,真是你呀。” 那人才回过半个头,尤振雄已认出正是寻找的人。顿时惊喜万分,抢上一步拉住舅舅沾满油污的手,使劲的摇着。“我到昆明,问了几十个人也没下落。想不到在这里,一走就到跟前。”此时也不难体会红梅见到自己时欢悦的表情了。 舅舅也很高兴,随口问了几件事情。当知道侄儿是特意来看望他的,说道:“好哇,今天就不走了。我们好久没说话了。”他用毛巾擦了擦手,从裤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先去我的房间休息休息。等我忙完这阵,很快就回来。” 接过钥匙后,照舅舅指示的方向走去。这里厂区不大,住宿区就在附近,象十年前昆明总站那般格局。转了几个弯,就分辨出要找的小楼房了。走进去,数着门户摸到门前,一把一把换着钥匙,试着将门打开。 房间很小,寥寥几样如此过活的用具摆放在各处。由于缺少大件的家具,屋里不象常见的单身汉宿舍那样凌乱。小件物品按部就班排列有序,锅碗瓢盆各司其位条理不紊。房内有两个单人床,一个做睡觉用,一个堆放些杂物。床边有一张小桌子,是学校退役的那种学生课桌,连抽屉都没有。桌上的台灯倒是挺新的。 床上的摆设最能反映本人的生活习性和精神面貌。若思想颓废,前途渺茫,床上即被散不叠,书撒不收,一付猪窝模样。看舅舅床上,厚实的被子,磨光的毛毯,一件件叠得棱角分明,整整齐齐,排放得有板有眼。可以想象这些都是劳教所的学习成果。也从一个角度表现了他对生活的观点并没有沮丧和失望,而且还有些乐观向上,这是令人高兴的。 “咣,咣。”突然有人打门,把他吓了一跳。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会是什么人呢。他相信舅舅绝不会这样敲门的。在犹豫的几分钟,打门声又接连传出,大有不开就砸的气势。 即使劫匪上门也得开了。尤振雄心情恍惚的将门打开。迎面闯进一个大汉,猛的扑上前来,把人搂抱得严严实实。“啊呀。大哥呀,想得我好苦哇。” 一番空前紧张的重逢闹剧过后,尤振雄才认出,来者是潘良杰。 “好难得呀,到了丽江,怎么也不去找我?走,上玉龙饭庄去,我作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老舅告的。”见朋友疑惑,又加几句解释。“丽江只是个小县城,东边放个屁,西边也听得见。苏师傅一来,全站都有耳闻。我得知他是你舅后,也这么称呼,他还强词夺理地理论了一番。后来两边各退半步,取折中解决方法,叫老舅。正好‘老舅’同‘老九’又相差不远,听我开了头,别的人也跟着叫,现在成了他在本地的尊称了。” “好一个老九。哈哈。” “上月我跑了趟下关,有心一会,可惜没碰上。说你去昆明开会了。真不简单呀,大哥,鲜花终非野草之色也。” “别乱说。半实半虚,半哄半抬,都是他们弄出来的。” “不用谦虚,我有数。向前看你的前途还更加远大。现在缺的是天时,过上三两年,全总开大会,云南省的代表肯定也是你的。信不信,不信打赌。” “又没谱了。再胡说我可就不跟你去了。还记得上回的教训吗?” “教训?当然记得,而且相当深刻,前思后想我又觉得挺值的。若有再次,不惜血本亦求圆满。” 说笑了一阵,尤振雄想起一事,问道:“下关来个技术员,搞化油器的,认识吗?” “金师呀,认识认识,我们还是好朋友呢。他把我列为这边试点的第一人。这家伙确实有几把刷子,跟他学了不少知识。” “带我找找去。他媳妇拿来只鸡,给他送过去我就完成任务了。” 潘良杰领尤振雄转了出来。在大教室里,见金山哥正手拿机件,对着图纸向两个司机讲解呢。当发现远方的妻子托人带来爱意,那份高兴劲自不必说。心里欢喜,嘴上却不肯表露,还口是心非的埋怨道:“家庭妇女,头发长,见识短。怕我没吃的么?千里送食,表示个什么嘛?进口就消化,能留下啥思念。” “金山哥,这话可辜负了嫂子的一片深情了。知道人家为这一口,花了多少力气,付出多少真情。” 在场的人都以羡慕的口吻赞扬他。“金师,想不到你文文弱弱的,还有这么个贤惠能干的好媳妇哪。”“有朝一日路过下关,一定去拜访拜访。” 到了下班时间,尤振雄最终推脱了小兄弟的热情相邀,和金山哥再提着饭盒重返舅舅住所。已经回来的苏立昆,因钥匙被拿走,进不了门,正焦急的在楼前徘徊。 进屋后,舅舅立即急风暴雨加紧做饭。金山哥有一熟鸡在手,极力建议不必紧张,到食堂打点饭,做个青菜汤,就是一餐丰盛的晚宴了。经过讨论,金山哥出门打饭,苏立昆点火热鸡,尤振雄拣菜洗菜。时过三刻,简单的饭菜就各各落位,众人也举箸相让了。 三人边吃边谈。这里没有金山嫂那样一口吞天的人物,谁都有足够的机会表达内心的感观与见解。尤振雄提出第一个问题:“舅舅,你为什么不给红梅回信?” 苏立昆迟疑了一阵,慢慢说道:“你见过她?” “是的。所有全是她说的,我妈什么也不告诉我。” “她,骂我了吧?” “不。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任何创伤都能忍受。可是,你不该折磨她。就说写信,在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对她却有天大之价。” “有些事说不清。” 一向以沉稳著称的金山哥,冷不丁地插了进来。“说不清有两种。一是不说自然不清,一是思路偏差越说越乱。你嫂子常乐意争论社会问题,而着眼点又只是一两件具体事例。这里面本身就存在根本性的错误,汽车有毛病送进玩具店,玩具要改进拿到车间里,虽然都是汽车,可其中的差异是不容等同的。按她们的说法,只要跟上西方的脚步,中国也就发达了。这么容易吗?女人穿木屐,男人扎小辫,就进入世界领先地位了。所以说,邓小平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理论有其颠扑不破的绝妙之处。不是一下子就能领会的。” 尤振雄从没听过他讲这么多话,惊讶得有点怀疑还是不是同院邻居的大学生了。 苏立昆吃了几口饭,按着不很清晰的思路开始解释:“是的。那年事发,摧毁了我的美梦。如果当时没这事,或者晚来两年,我可能乘上文革造反的快车,平步清云,爬个副总干干。当然,要是那样我也许还在劳改营多待十年。对往事我只有后怕,没有后悔。” “红梅说你的案子跟她妈有关,你是替罪羊。” “那属于个人隐私,你就别问了。在监狱我想过死,只是由于她们的存在,我才没倒下。出来以后,摆在面前的不是希望中的热情,但我能理解。时间是无锋剑,生活是没影镜,相隔数年,想回到旧时的天地是不可能的了。和你舅妈吵了几回,我就意识到,一切都无可挽回。所以就同意了分手。你想,强扭的瓜不甜,空缺了这么多年的感情,能够修补吗?” “你想到红梅吗?你绝对不知道她是如何真诚地热恋着你这个做爸爸的。” “不,我想到了。说心里话,所有的这些也是为她好。成年后我基本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圈内,给她的只有痛苦,留下的只有绝望。她能成为教师,我很安然。没步她妈的后尘,使我放心。而她对我的情感,多半是出于怜悯,或者是来自道义。” “我看她是真心的。” “那就让时间这把无锋剑来雕塑,叫生活这面没影镜来折射吧。” 金山哥又一次发表不同看法。“真心不是考验出来的。需要双方主动无私的付出,需要•;•;•;•;•;•;”他缺少这方面的知识,憋了一会儿说不下去。 “你那样对待她是不公平的。连我也难接受。她已经丢失了将近十年的父爱,心理成长难免畸形。你就不该给点安抚?母子之情曰舐犊,朋友之情曰相助。” “我同意。同她保持或即或离的联系。师生之情曰同道,夫妻之情曰命扑。” 吃完饭,他们继续谈论了很久。 第二十五章 新的一年来到了。世人的传统观念,新年期间应办件新事:大事小事不拘,亮人耳目第一。陈年枝叶无颜,啸春红梅艳丽。四车队的黑板报就是今年要办的头件事。 挤在同楼道内的几个车队,隔壁哪家有点新鲜玩意儿,不用相互告知,很快就传开了。象这类于工作有利无弊的事,几家队长书记早已积极互通信息商量措施,都认为这办法不错,既有助政治学习,又能推动共青团活动。所以四队刚动手,各队也紧锣密鼓悄无声息的急步猛赶。 四队管理员和财务员是工会工作的干将,他们把尤振雄留下的小诗斟酌讨论了一回,又将选用的稿件交书记许进山过目,征求意见,认为没啥毛病,决定尽快抄写出来,做头期发表。 管理员长期司职这岗位,现在要他上公路下车间反有些生疏,做这些队里家中的零碎事,那是两友相逢正拿手。出黑板报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因为是头期,他也看重其份量,没叫别人帮忙,自己动手干开了。几个标题字就擦写了几回,还在反复考虑设计着,如何才能写得更加新奇耀眼。 正当他在车队大厅里用彩色粉笔精心描画时,胡少杰走了进来。看见管理员在黑板上写什么,凑上前随口问道:“哎,又是啥通知?发劳保还是领奖金?” “啊,小胡呀。一看黑板有字,就是通知了。”也难怪人们误会,这些年它只有这么一个功能。管理员把手中的纸在他眼前一晃,说道:“换代了。” 胡少杰本无意于此,只是走过来转转,随便扫了一眼,看着已写好的几个字:“驾驶员小——。小什么?”管理员专心添改着最后一点,没理他的问话。反正闲着没事,就顺手接过了稿纸。“小调。小调。哈,尤秀才的高作吧,我看看。”一眼就认出熟悉的笔迹,在旁边找个座位坐下,认真地阅读。 管理员又涂又抹,将“调”字写完,还不见胡少杰的动静。就转过身来,这才发现,那个胡秀才倚靠在长条椅上,拿纸的两手都放在大腿上,而头则高高抬起,朝着天花板,眼睛并没看小诗,遥望着远方。看他那付全神贯注的模样,真有点好笑。“笛子王,发什么呆。快拿来给我。” 胡少杰一惊,回到现实的场合。他懒懒地爬起来,在黑板前来回踱了几趟,才笑着对管理员说道:“嘻嘻,老管,你看这个‘小调’是不是太小气了点?不够男子汉的阳刚之气,缺乏武侠士的豪迈威风。把它改成‘驾驶员之歌’怎么样?你慢一点,给我点时间,不用多久,一两天就成,谱上曲唱起来也有劲。” 管理员被这个新建议冲动。尽管不清楚音乐秀才的创作水平能属哪个层次,但很愿意会有好结果。马上应道:“好哇,再有你这秀才加入,这期黑板报保准更精彩。” 他拉着胡少杰一齐回到办公室,把这新建议告诉了财务员。她也对此大感兴趣。“能搞成歌当然更好,又攀升一层。不过,有两点要注意。”一向爱好唱歌的财务员在这方面是内行,不象管理员那么随和,当即提出自己的苛刻条件:“第一是要快,就一天时间,最迟后天得拿出来;第二,要有气派,别搞的软绵绵的,要不就吱哇鬼叫的。如今那些流行舞曲,新创名歌,不要说过耳朵的听觉关,连皮肤关也难过,太肉麻了。” “尊命,尊命。曲随词走,有他这稿垫底,保证不差。” 在财务员为他审核计算路单货票,报差旅费这阵子,胡少杰一改往常贫嘴饶舌的性格,在一旁坐下,掏出随身的小笛子,旁若无人的用心思考起来。过一会儿,吹响几个音,觉得不满立刻止住。又想一会,再吹一小段。 管理员和财务员会心地对笑了笑,尽量不出声,免得打乱了人家的创作灵感。 第二天,胡少杰又使出绝招,自放一天假,关在宿舍里忙了一上午。到下午,还真的把谱好的歌曲拿出来了。在办公室当众唱了两遍,在场的人普遍觉得乐曲高亢流畅,有种催人奋进的生气,于是就通过了。管理员很快就把它抄在了黑板上。 由于胡秀才搅了这么一下,车队新年快报的荣誉果真旁落到了一队怀中。他们的团支部动员了几个在家的青年司机,在党支部的直接指导下,总结了一年来前三名运输标兵的优秀事迹,在黑板上加以表彰。然而不等他们得意几时,这边响起的歌声,又使人心驰神往,不得不感到自叹弗如。许进山还用早晨学习时间专门组织全队人学唱,一首歌颂开车人的歌就在大楼里传开了。 歌曲送到了宣传科,于新民仔细审阅这首《驾驶员之歌》,心里有不少感慨。两位朋友的成果是可喜的,足以说明他们的学习有成效。近来他常为工作上的问题犯愁,科里同事们能力有限,写出的稿件格调死板,千篇一律。而自己对文学又不内行,少计乏策,想改变现状,又苦于不得要领,鞭长莫及。这回朋友的新作,给了他一个提示:小报不必只限于报道现实,表彰先进。一切展示职工们精神风采,鼓动总站人拼搏气势的作品,都应来者不拒,甚至可以成为大头。他想得很顺畅,叫旁边的人把歌曲送到其它办公室,让在家的编辑都传看传看,还在空处写下意见:“如无异议,建议插在本期报上发表。” 大路通天盘山绕,松柏常绿清香飘。 我驾东风奔驰跑, 颠簸中度日月,盘旋中建功劳。 手中小小的方向盘, 寄托着青春的荣耀。 东南西北无穷大, 任我奋斗把国报。 祖国建设金龙耀, 运输战线壮气豪。 高档产品进边寨, 农付畜牧返城,人人皆欢笑。 手中小小的方向盘, 展现着生命的骄傲。 春夏秋冬世炎凉, 宏图大业任绘描。 这样的词不能算好,过于肤浅粗糙。重要的是它在此时出现有其不可言表的价值,所以他希望快点刊出去。没过多久,就听到其它办公室里有人在结结巴巴的读谱学唱的声音。看来同伴们也挺喜欢,自己为自己写歌,多么新鲜且又艰难。既撩人口味,又力不从心,也许总站还没有过。猛然出现的新生事物,不是很有吸引力吗?于新民又冒出一个念头:除了在报上发表,还可以组织几个人唱一唱,录下音来在广播上播放,更能完美歌曲的意义。 他的行动方案还未成形,科里的丁龙江进来了。因为在宣传科年龄最大,工龄最长,又是文革前关门的高中生,小青年们都戏称之为“老夫子。”近两年考大学没考上,思想有些低迷。加上几分个人恩怨,对身边一切都抱有扭曲的心理,常常挑剔排贬同事们的作品,因此在科里多遭人怨。于新民看在他学习态度认真,工作作风严谨,尤其对古诗古文的知识是一般青年大学生所不及的。才夹在中间充当和事老,尽量化解相互间的矛盾。 “于师。”他一进门,恭敬的称呼了一声。这是现今科里唯一对小于的尊称。于新民现在是代科长,主持全科工作。只因他年纪太轻,又没有正式文凭,大学生们从电视里学了个轻佻幽默的称谓——“头。”只有丁龙江不这么叫,原因很简单,两人在科里相识以来,于新民一直称他“老丁师傅,”而不象别人那样不友好的以“老夫子”相讥。 “老丁师傅,又有新作诞生啦?” “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只为你的车队两个秀才朋友而来。不知你看出来没有,我觉得那歌有点毛病。”丁龙江欲言又止,没能痛痛快快说出心里的话。 于新民见他吞吞吐吐,过于谨慎的样子,很是不满。但知道他已形成这等习惯,也不多怪,开朗地说道:“说出来听听。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我玩不来你们的文字游戏。” “好吧,这么说吧。”丁龙江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把刚才传下去的稿纸又放到了于新民的面前。“从这里不难看到其他作品的影子,或者说能闻到其他作品的气味。说白了,这不能算正常的创作,而带有几分抄袭的痕迹。” “直说,直说。”于新民还是不得要领,未懂其意。 “跟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我也不兜圈子了。你再细看看这词,我另念一段,相互一比较,就容易见其庐山真面目。还记得电影《上甘岭》的插曲吗?” “是那段‘一条大河’吧,忘不了。上小学就会唱的,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歌曲。” “你看。‘一条大河波浪宽,’‘大路通天盘山绕,’空间对象的小转换。‘风吹稻花香两岸,’‘松柏常绿清香飘,’文字上的技巧,意思没动。‘我家就在岸上住,’‘我驾东风奔驰跑,’改头换面。接下去,连词句,字数的格式都无大动,移花接木。” “唔,唔。”于新民听了,一时难以决断,沉思了一下,说道:“容我想一想。你也往深处考虑考虑,把证据和理由准备得充实些,明天在学习会上大家讨论。” 这也是于秀才在新岗位被逼出来的新招,碰上学力不及的问题,就发动众人各抒己见,用集体的智慧来解决。学习会一开始,大部分人都事先知道要干什么。几个性格温良的女同事暗地里曾给丁龙江吹过风,劝他不要顶着干。“人家是有名的三秀才,一块摸爬滚打干出来的。相互照应,相互提携是铁板钉钉的正理。别做徒劳无功的傻事了,何况你的道理多有讲不通之处。”但丁龙江不信邪,定要坚持编辑的大无畏的评判权力,提出疑问。 于新民一夜没睡好,从几个角度设想了新作品存在的胜算和夭折的可能,心里已有了较成熟的看法。不过他不愿抢先表明自己的观点,省得影响别人的思路,干扰同事的见解。他以代科长的身份主持学习会,只做了几句简单的开场白:“昨天拿来的《驾驶员之歌》,都看到了吧?丁龙江同志觉得有问题,现在请他把观点摊开,大家议一议。” 才说了个头,平常爱与他抬杠的几个年轻人就风云雷电地插进来说道:“抄袭是一种卑鄙的盗窃行为,仿造则是正常的探索模仿。而学习又包含着读旧与创新两方面,请教,二者之间的分寸用何标准得以分辨?” 于新民见他们打断了发言,及时阻止道:“什么标准,等一下讨论,先让人家把话说完。” 丁龙江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有人撑腰,就无须争辩了,他继续说:“为什么说有些相似呢?主歌四句,前三句严格七字,第四句宽松自由。附歌四句抒情放开,几乎同出一辙。到这还不够明显吗?所以我•;•;•;•;•;•;” “你的意思是说不能有丝毫相同之处?那就麻烦了。我们用的每一个字皆祖先所留,哪个没用过万亿兆京遍,何以解释?总不能要求写字人随时创造新字吧。”又有人大声打岔,左右不止一人,相互帮衬着取笑,嘲弄,让他难堪。 “我记得老师说过,写作,特别是写新诗,不必过多讲求格式,要紧的是内容。” “你的记性不错。可是忽视了个别的一点,人家没听过你那位老师讲课嘛。” “说的是。照老夫子的论点,前个月你所发表的《南昭辞》是不是也难逃追究。试拈几句辟之,‘滇路盘旋地通天,’仿佛可见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影子。‘千岭万壑路横断,’不难闻得肖华将军‘横断山,路难行’的味道。‘不上玉龙非君子,’纯粹就是毛泽东‘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变形。‘东风吹遍点苍山。’更是唐诗‘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翻版。这如何解释。” 对于他们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离谱的旁敲侧击,丁龙江大为恼火,于新民也很反感。在宣传科工作半年多,和这些大学生朝夕相处。他发现,原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不尽就具有了高等的素质。他们中间,亦不乏为人刁钻,处事圆滑的虚伪者,并不象各自的毕业文凭那样让人尊重。以前在车队,再往前在农村,还有未成年时在学校,人群中总是有好有坏,有美有丑。在这里也一样,并非一片花园乐土。 他尤其讨厌人际关系间各立山头,报复倾轧,以人之缺,调己之乐的行为,所以再次劝告道:“我再说一遍,要让人把话说完。” “不是自由争论吗?那就谁都可以说,准这个说不准那个说,还叫自由吗?”他们的本事就在于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若在于新民刚到时,对这些似是而非,喧宾夺主的现象真是头疼,现在可有办法管了。他一手拿着圆珠笔,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点动着,一字一句地说:“争论啥?问题还没提出,以什么为中心?你有话就说,人家有话就不准说,是否太自由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逐渐平静下来。丁龙江又把没说完的条理一一叙述了,最后说道:“我的话基本说完了。我的意见是此作不适合发表。” 正式的讨论开始了,却有好一阵子陷入低谷,没人吭声了。众人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小声的与近旁的人交谈着,互换看法。 过了一会儿,习惯高声说话的人,又急急地抢先打破了僵局。“我不同意。下面上来的稿,还是以保护支持为主。原则上不出错,文字上过得去,也就行了。” “这个说法过于暧昧,连中心问题都没有触到。”有些责任心较强的人提出异议。“我并不反对老丁的观点,只是想进一步挑明对抄袭的判断尺度。抄袭和模仿,怎么划界确实不好用嘴说。刚才几位分析《南昭辞》也有其道理。所以,我以为是否能有个定格来套一套。虽然方法陈旧,比例刻板,但有它的实用价值。这样,设个百分比,题目可以不考虑,同题文章都允许嘛,格式也无须多究,旧文体的格律是很严的。主要看内容。写作意图有共同处,文理排列相象,思维目的一致,文字多处雷同,可视为抄袭。具体比例如何定,可以讨论。我认为,《驾驶员之歌》不在此列,它有独立的思想境界,特定的情感目标。可以发表。” “有理。要紧的是看其所表达的是特殊的意境,还是模糊的感情。以前有不少歌曲,有的词也相差不远。比如: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我爱祖国的蓝天;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等等。简直成了一个格式,甚至我们也分不清哪个是最早出现的,而后者的成形有没有受到别人的启发。其实那些都没啥意义。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唱起这些歌来,自然有水兵、飞行员、守岛战士的单独情怀,并不会混淆,这就使它们的出现成为允许。对《驾驶员之歌》也应该这样评判,如果它一唱起来,就能让人有种深山驾车的激情,那就不算失败。至于水平问题,我们可以共同修改,加以提高。”女编辑不喜欢他们的胡搅蛮缠,当讨论进入正轨时,她们的观点还是蛮有几分高见的。 “就是。人家都是抄袭,他的都是新创。上次我俩下车间,同题材的文章,他的先交就过关了,我的落后一步就成了抄袭了。”一些平时工作关系就不和的人,也借题发挥,宣泄怨气。 丁龙江受不了如此肆无忌惮的带有侮辱性质的指责,站起来反击道:“你们不要太张狂。无非就是多上几年学罢了。你们用了四年,我只要两年,也要凭本事考一张大学文凭,你信不信。” “信。怎么敢不信。凭老夫子的才学,三年考个大博士,也没哪个敢不信。” 他们的争执完全出了格,声音越来越高,用词越来越尖刻。几个人也先后站起,大概觉得这场讨论会就此该结束了。 “胡闹!”于新民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喝道:“还有点文化人的样子没有?坐下!我们在这里是干什么的?叫外边人听了象个啥样?我规定,讨论学术问题,不得搅和无关。一,就事论事;二,不许人身攻击;三,说话要和气。”年轻文弱的头,第一次在人们面前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镇住了屋里无恐无忌的混乱局势。很快又恢复了前面出现过的场面,好几分钟没人吭声。 沉默了十分钟,人丛中站起一个小伙子,傲慢地说道:“这样无聊的讨论会我压根就不想参加。如果没有其它事,我马上就离开。那边还有一篇报道赶着写,别误了正常工作。” “系听尊便。”于新民四两拨千斤,拉长了声调应道:“要走就走。还有谁不想参加,尽可以走。”话一出口, 他又想到,自己再怎么也是个负责人,不应该同他们一样斗气, 得把话说的明确些。于是又加了一句:“明天也不用来了。直接到劳工科报到。” 听完前面半句,小伙子真的就想跨步出门,可后面那话叫他难解其意,立刻停在门口。什么意思?明天不用来了,这话里好象还有话,使他不敢嚣张。看看旁边的人,个个面露惊悸,他也不得不加几分小心,退回一步,就近坐下。 平时很注意道德修养,从不出口伤人的于新民,这会儿一反常态,把手中的圆珠笔扔在桌上,弹跳了两下掉在地下,他也不捡。提高了声调,故意先骂了一句:“真他妈的胡扯淡。我们,是做什么的?国家和企业花钱养着,就要看这样吵闹吗?是不是很有点艺术水平,或者象电影戏剧。从今天起,我宣布,宣传科按军队的纪律来管理。说具体点,就是以延安抗大的‘三八作风’为准绳,严格制度。谁不想干,写个申请来,立即批准。再简单的就象刚才这样当面打个招呼,马上可以走。简直是乌七八糟。大事做不来,小事不屑买,讨论不沾边,吵架最能耐。这样的人要来干什么?不要说自己申请要走,就是赖着不走,我还想报党委,赶走几个呢。宣张正义,建设文明,惩恶扬善,我们手中握的笔是干什么的,只是写给人家看的?不,首先得净化自己的灵魂,才有资格动笔。我在这里要重复一句过时的话:‘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看来,接受再教育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功课。” 他讲话喜欢顺着思路义无返顾,要由此发挥开去,足可以给在场的人做一上午的报告,但那样就扯远了。所以,他停了下来。想了想,觉得几个重点都触到了,就此转回原来的议题,让大家继续前边的讨论。 没有思想准备的小青年们,突然遭此暴风雨般的批评,还没从窘境中解脱出来。有的责备那些高傲的大学生,有的评议这个强悍的小科长,所有的人全都把声调降到最低的交流点,没人敢大声发言。 于新民看出这个会不能再拖下去了,就开口道:“还有人有不同意见没有?没人发言了,那我说说看法。刚才小金提出的百分比论和小肖提出的新辞说,都有一定的道理,请大家下去认真理解消化,出主意,搞个框框,做为基本界定。对于歌曲,多数人还是同意发,就这样吧。为了慎重起见,我再去党委征求一下意见。” 宣布散会后,好一阵还没人动,于新民懒着同他们多聊,自己起身迈步出门了。 第二十六章 于新民回到小办公室里,倒好一杯茶水,认真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细细斟酌,检查自己在发火时有没有抛出什么过分的话。还算好,基本都有根有据,话出有因。即使说其中宣布今后的宣传科按军事化管理有点轻率,这种决定应该是科室研究了报上级党委批准后,下正式文件的。其实也没啥,代理终归还是代理的,为工作之便,弄上几套临时强硬的手段震摄一下也未尝不可。何况这些做法他也与几个骨干分子交换过意见。如果有什么不妥,等正式科长一到任,立刻结束。甚至他还想打个报告,回车队当驾驶员去。 跟这些文不能作传,武不能征战,采访还要电话约,写稿得把提纲看的大学生打交道,真够伤神的了。当初李明波来动员他到宣传科时,把什么都夸得象高等学府似的。到任后虽发现李科长的牛皮吹得太响,但界于各自的工作范围,于新民不去理会那些张口就爱挑刺的评论家们,自己倒也可以认真的做上几件事。当那位李科长走了后,他的工作性质完全变了样,以前关门作画的习惯不能延续了,不理不睬的外交必须改变了。这些大编辑们,改篇短文也要问上两三次,修改个几千字的调查报告更是守在旁边不肯离去。有些诗歌散文,错字别字,也要拿来问东问西。当然他心中有数,有人是诚心请教,也有人是故意找茬,来看自己的笑话。即使是这样,也不能闭门禁客。 自从接受了这个代理科长以来,于新民的全部精力都花在了安排整体工作,调解人事纠纷,参加上级会议,组织政治学习,而自己的业务已经荒疏了好些天了。去年计划的最后一张年底封笔画,才起了个头,就被冷落在画板上,半个多月没有下文,如此拖拉的速度,就是在农村初学画时也不曾有过。要是这样干下去,不但专业没法进步,连精神也要被拖得萎靡不振。 新年已经过去几天了,趁着这会儿没人打搅,于新民再一次排开了画板。但是,他呆呆的看着年前的手笔,几番想动手,却又接不上前回的思绪。老教授教他学画时,多次告诫道:“作画时一定要有激情,没有创见,最好不要急着动笔。因为那样凭着常识拼凑出来的作品,不会有多高价值。” 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人,见于新民正凝视沉思,就停在门前,敲了敲敞开的门板。 于新民抬头一看,是科里的勤杂工老孙。就让他进来。这个科长办公室的门,在李明波时是常关着的。每人来见科长,都要在门外先报告,被允许后才能进入。自于新民主持工作后,一是觉得那样做隔开了与大家的距离,二是光应付那频繁的来访者就得花费不少时间。于是决定上班时不开会就不关门,换句话说,关着的门就不要敲了。因为屋里不是有事,就是没人。 “于秀才,正搞创作呢?”老孙是科里唯一的没上过中学的老工人,能搞些打油诗,顺口溜之类的小玩意儿。当时由车间推荐上来,李明波见他功底太差,几次想退回去。但经过组织科,劳工科调出来的人,要原单位收回去是不可能的。就在李明波千方百计为他寻找新去向的时候,于新民调进了科里,当他知道有这么一些当初建科时留下的低层次人员,为了维护科里建制的稳定,避免引起众人思想的混乱。他向科长建议,暂时不要进行大调动,对能力不足的人员,年轻的安排各种专业学校补习深造,年长的就留在科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李科长接受了他的意见,老孙被留下来做勤杂工。为此老孙很有些感激于新民,特别是小伙子被提拔为科室领导后,他更是尽心尽力的维护这个没有大学文凭的秀才的工作。 “老孙呀,有什么事吗?”于新民据平时的接触,知道他来一般不会有啥大事。做为有十多年工龄的老工人,不要说科里的清扫勤务他一人包,就是内编外访的调度也很有点策划头脑。时常还可以给缺少工作经验的青年领导当当参谋。 老孙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拿出一支笔来,放在桌上。问道:“这是你的吧?” “是的。还麻烦你给送来,真谢谢了。”于新民接过来,正是刚才学习时为加强气氛,借着一时的火气,故意扔出,掉在了地上的。当时没管,散会时又忘了。没想到会后老孙打扫卫生拾起来了。“哎,老孙,按你在车间做调度的经验,刚才那番话,是不是有些过分,或者不太合适。” “嘻嘻。”老孙对这个小伙子有种感恩报德的情感,平时没事尚且愿意常来说几句好话,听到他有所问,当然要把内心的真知灼见一一道来。“这怎么说呢。上小学时老师教过一种做人之道:善。时时告诫我们要与人为善。参加工作后才慢慢体会到,人世间并非都是同样的,为人也就必须有相应的手段。象你这样的文弱性格,如果只在‘桃花园’里负责女人们工作,也许是合适的。但要主管整个科室,就有些不够了。为什么呢?全科的人,有的刁,有的恶,有的猾,有的奸,要制服刁恶的就得比他更刁恶,要降住奸猾的就得比他更奸猾。而你又不能是同类的暴君奸臣,你说对不对?今天在会上那一通训斥,就很得体。既义正词严,又有理有据。可以说,就象给他们打了一剂强心针,刚才往这边来时顺便看了看,办公室里的景象完全一新。该出去的都出去了,在家的都执笔写作,或者看书看报。往日那些司空见惯的吹牛谈天,斗嘴饶舌的都不见了,一概各司其职,不声不响的。” “你觉得这样的现象合情理吗?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不奇怪。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场合说出来,就会起到不同的作用。今天要是小李科长来说,人们只当做是开玩笑。那个姓韩的大学生可能当场出门,说不定还要学着戏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直笑到楼梯口。如果换成我来说,这些大知识分子又会把它当做吓唬人的腔调,当时能震住混乱的场面,过后又没人会认真思想。但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效果就不一样了。他们就不能不设身处地的想一想。” “那又为什么?” “很简单,你调到科里这段时间,已经给众人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形象。不是我有意抬举,据我的了解,多数人都有同感,认为你确实有些治理国政,调整人才的能力。就是李科长也未必能做得这么好。他要是不走……” “不许胡说。当面奉承,背后斥责,都是不好的。”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清洁工。你放心,我敢留在这个净化心灵的部门工作,不因其它有何高人之处,只为自身灵魂清洁。这些话我不会向任何人乱说的。”说完他也转身,准备离去。 “慢点。老孙,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于新民叫住了他,“你的眼光不要老停留在过去的时代。如今知识分子也是劳动人民的一员,不要再说什么最革命,什么不革命,什么反革命了,那样不利于团结。” “话可以不说,但现实不能不承认。你不能从一个极端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他们确实有不少毛病。” “是的。我都承认。但不能用老方法对待。我们要以热心的态度,团结教育,交流互助。同时,我们也要努力跟上他们的脚步。你我在业务上都有差距,这是我们近期要攻的重点。在同一集团中奔跑,被人家拉下是很丢人的。” “不错,道义上可以那么说,但事实并不完全由个人创造,是要有运气的。象你既年轻又精明,就打它学上五年,也正是创业的青春年华。而我呢,快四十的人了,文化基础原本就差,加上和他们的隔阂,没有十年是不够的。十年过去,又差不多该退休了。所以就成了多余的花费,有力气还不如干点实际的活计,就是给这些高傲的少爷公主倒倒茶水,抄抄文稿也值。当初小李科长也曾安排我去深造,是我考虑到得不偿失,给推掉了。” “你的想法不科学。最近常看电视吗?有些新东西要注意,光用老眼看脚下,就迈不出大步。也许过上三年五载,电视就会进入到普通百姓家庭,升格为家用第一电器。” “这可能吗?我们两口子的工资一个月才三百多点,象科里那台大彩电,不吃不喝也有凑上一年呀。” “一切都在变化,要用发展的眼光看世界。十年前在我们的眼中,电话只是当官的才有资格使用的。现在一说要普及,给每家都装上了。不管你用不用,这就是发展。你能说不好吗?过上几年,可能这些编辑们写作都不用笔了,而改用电脑打字,你可以提前学习这方面的知识,等到高级机器装备全科室时,你就以技师的身份四处寻视,他们哪个不会使用,或者有点故障没法排除,都得请你相帮。以后大编辑们的手笔都由你来操纵了。” “那样当然好了,谁不愿上进呀。只怕没处学。”老孙拿不准对方的话有多少虚实,含糊地应道。 “好,那就说定了,要学就一定得学好。”于新民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纸来。“州总工会近期要办一个家用电器普及学习班,你填一下,履行个报名手续。白天照常上班,晚饭后到总工会业余教室学习。这是初级班,你一开始就得尽心尽力,以后还要越学越深。” 老孙一看小伙子真的是个好画家的料,不做没根底的事,不下没把握的笔,连最普通的思想交流也有现实做基础。反而有点迟疑了,呐呐的说道:“能行吗?就怕学不好让人笑话,受他们讥讽事小,影响了工作事大。” “做没有先例的事,自信第一,梦幻第二,能力第三。有一有二就有三。另外一个算法,一加二等于三。我看你搞那台电视挺麻利的,似乎有弄电的灵犀,勇敢些,学好了再往深处发展。” “有你这句话,我就咬着牙也要往前冲。不考上技师,就不在这知识分子堆里混事了。”老孙接过报名表格,细看着各项内容,慢慢退了出去。 于新民目送他离去,再转回头看着多日未加一笔的画稿。心里算计着,不必费心了,再磨蹭也不会有啥收获的。于是动手收了起来。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过来问事,真有点不正常了。”他边收拾边暗暗的思考,除了老孙进来,再没人露面。难道真象老孙刚说的,都忙事务去了。这些大学生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把室内打扫干净,于新民轻轻的走出来,在楼道上漫步,从窗口上窥视着大办公室里人们的工作情况。果然如老孙所言,在家的人人都低头凝目,专心思考。要是往常谁在窗口一现身,马上被人知觉,一声高叫,众人先后停笔,注意力来个大转移,你调我笑,全体大放松。最近从电视上看打排球,学了个新词叫‘技术暂停。’李明波曾想借用,在科里推行,规定上班时间只允许有两次技术暂停,冲茶吸烟上厕所,舒筋活络眼按摩。每次不得超过五分钟,然而有道是法不治众,虽宣布了几回,人们只当笑谈。指定科室人员严格执行,可谁也不敢轻易扣人奖金。不管来人有何因由,送报交文,他们都要借机活动活动,没有半个小时是无法恢复到先前的工作环境的。 而这次在窗口站了有两三分钟,竟没一人抬头斜视。于新民想,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首先应该肯定此现象是好的。要是能长期坚持,不正是自己所希求的上班秩序吗?现在反倒没必要进去加以干扰了。 回到科长办公室里,他继续想着,新的一年开始了,全科的工作应该有个全面的战略思考,总结评价去年的功过,是现在即刻要做的。调整一些前任领导所做的不太合理的事务安排,对于自己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得催促上级党委和组织部门尽快让正式科长到任,不然有许多工作无从下手。 于新民想到这里,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拨通党委办公室的号码。“喂,党办吗?辛书记在吗?” “啊,是小于科长吗?行了,行了,不用讲了,于秀才。其实你又何必过歉,任命文件早晚就到,要是有人叫我声主任,还不知会怎么偷着乐呢。好了,不说废话了。辛书记在开会,有事下午再说,上午是不会有时间的了。”对方接话的是办公室的女秘书,一个特别好奇,非常善言的姑娘。问一答十,一答十问。光是四车队的三秀才,她就向周围的人打听过二十回,遇到改行的于新民到党委办公室来开会办事,更是喜不自胜。单就于秀才画笔结良缘这段风情韵事,她就当面拦住问了三次。还再三请小伙子也给自己画上一张。 于新民都有点怕她了。赶紧插开道:“主任呢?” “也在开会。今天是党委工作会议。有啥大事吗?” “没啥。我们的科长,什么时候能到。” “放心吧,好象这也是会议的一项议程。真的,我听王主任说的。至于人选,我不敢泻密,其实我也不知道。只说是本站的,我们都熟悉的。我不敢乱猜,你下午过来问问吧。” “再说吧。”这边要不先挂断,她那边说起来绝不会有完的。接下去又会说起画画等让人头疼的事。于新民不等对方应声,急把话筒放下。 “什么时候过去,当面同辛书记对对话呢?”因为除了刚提及的这事外,还有口袋里那个歌曲需要书记过目。 楼道上有人走动了,过往的姑娘们嬉笑谈天,路过这里有几个淘气的顺口叫上一声:“于秀才,下班了,快走吧。”于新民一直不同意大家称科长,多数人还是以这样平和文雅的称呼做为见面的叫法。 一抬手,还没来得及辨认手表上的字码,外面的高音喇叭里已响起了轻松的乐曲,这是总站的下班广播。于新民也随口应了一声,跟着就往外走,才把门关上,又听到里面的电话铃声响了。他只好向前头的姑娘招招手,表示歉意。 快速开门,来到桌前,拿起话筒,没想到听到的又是十分钟前熟悉的声音。 党办的女秘书对这个小玩笑似乎非常开心,“哈哈,于科长,你这么急着挂断干啥,难道嫂子……好,不胡说。这回我可不改口了,就是于科长了。哎,哎,你别放,我是有正事要说。你听着,我受王主任指示,通知你下午到党办来一趟,辛书记找你谈话。内容?没有交代,来了就知道了。” 于新民沉默了好一阵,猜不透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回到家里也没开颜,吃饭时有上句没下句的同媳妇谈论了几句。 到底媳妇精通世道,没让他陷在忧愁中。“还是那句话,你把心放宽。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哪里黄土不长粮?吃饭才是第一要事。放开了吃,别闷着。” 在媳妇的督促下,才算把饭吃完。 下午上班时间,于新民来到科里,把工作安排妥当,同留下的人员交代完毕。沉闷地下楼离去。 路过车间时,看见一辆车在缓慢的移动,不禁又回想起过去的年代。忽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要提高水平,还是得回到基层。即使不到车队,下车间也好,又能体会实际,又能保证足够的学画时间。 “小于。你好清闲自在呀。”车上的人叫了一声。 于新民吃了一吓,忙回头看。他在队上时间不长,加上平时性格孤僻,少与人交道。离开后很快就生疏了,有的见面似曾眼热,却已记不得姓甚名谁了。有的虽还叫得出名字,不正面相逢也视而不见了。象这样能主动招呼的,只有几个最好的朋友了。然而听声音又不象是熟识之人。 车子在不远处停稳,开车人从车窗上探出头来。原来是朱副队长。于新民刚到队上实习时,曾跟他跑过几趟长途。说不上是因为师徒之情,还是学识之故,有种自然的意识,觉得他是队领导中最有头脑的干部。所以有啥事也愿意对他说。离队后也还常想到他,认为他的水平是真真的。 “是朱师呀,怎么?又准备上路去?”于新民知道他不喜欢坐办公室,常常开车出去跑任务。 “不,下车间,顺便收拾收拾这些车。”朱文山漫不经心地一笑,“现在情况跟以前不同了。没那么多机会了,每回出车也都要向支部请示。你呢?你的日子好过吧?” “嗨,一朝失算步步差。当初只想换个好点的环境,认真搞几个象样的作品。不料跳下了陷阱,越陷越深。如今是弄得连业余时间都难由自身支配了。”于新民苦笑着说道。 “当时我就不赞成把三秀才拆散,曾跟那位许老进说过几次,这是四队的财富,要建设模范车队,离不开这条没有汽油味的路。可是那个纳西汉子搞不懂这些,只盯着车轮子,硬是自做主张签了字。” “朱队长,你能不能帮个忙,把我再调回车队。” “哈,这话说晚了。那时见你不言不语,考虑到你的特长发展,就没多说,省得影响团结。怎么又不如意了?现在我也是要下车的人了,在队上没有发言权。要不怎么连这些保修车也抢着开,快下岗了,再不抓紧过过瘾,就没机会了。” “怎么,你也要调动?搞行政还是搞技术?不过,象你这样的人才,走到哪也有立脚之处。不象我,适应能力太差。跨出了自己的小王国就寸步难行。” “不要太小看了自己。我们常说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那是处世之道。但是对个人,我却提倡高傲狂妄争名争利。想做官的人才有学做官的欲望,当然,个人野心和为民服务是不同意义的概念。你应该强悍些,这方面小尤和小胡就比你做得好。” “我现在是搞得头破血流,不知所措。” “那是自己吓自己。没有过不去的山,只有未成型的路,没有开不走的车,只有无能为的人。还记得去年那次大地震吗?一下子楼倒房塌,人死牛伤,好象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其实只要地球不爆炸,就不会有什么人类的灭顶之灾。上个月我又路过那里,近一年的重建,人们生活安定,生产正常,撇开灾害不说,反而加速了此类不毛之地的新时代建设。再过几年,可能一个新型城市就在那方土地上拔地而起。越是困难的时候,越不能低靡。这就是我说的高傲狂妄的含义。”朱文山说到这里,重新将车子发动。 “这些我大体都能理解。只是有时心不随意,没法下手。许书记曾埋怨我,给你时间叫你画你便推三托四的,不叫你画你又见缝插针,好象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其实中间有个奥妙。”于新民对朱文山的论点不能不表赞同,但又有自己的体会。见他要走,来不及细想,随便说了几句。 朱文山听他这么抱怨一句,就暂时没有启动,不过也未关机。“你说的作画中的奥妙,我也不清楚。但做什么都得有股精气神,这是肯定的。能把车开动,并不算难。要把一车货物送到目的地,就有一定的难处了。再要求十年二十年不出事,人车两安,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为什么我总是不让周永福上车,就因为他缺少驾驶员的精气神,我不放心。或许你们觉得我对他的态度太过分,有些不公平了。如果有一天他能意识到其中的奥妙,有所改进,我也会象对你一样对他的。” 告别了朱文山,于新民来到了老办公楼前,轻轻地往里面走去。他不愿惊动楼里的人员,也不愿遇到那女秘书。 “哇,我们的于科长呀。”一声惊叫震动了整个楼道,真是秀才出门全在运,正巧碰上了那位小洪秘书。“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到了门口了。辛书记在那边的办公室,自己去吧。”好在她此时有事外出,不能多说。走过两步,又跑回来,压低了声音,急急交代道:“等我一下啊。我很快就回的。关于我们办公人员的工作照,我又设计了三个图案,你帮我参谋参谋,修改修改,如果有使用价值,就可以动笔了。听说明年,不,应该说今年了,省内又有一个大规模的文化大赛在筹备。”要是能在国家刊物上发表的作品上,带上一笔姓名,或者在画面出现些许身影,那是她梦寐以求的。 于新民等她走后,长长嘘了口气,庆幸没有被她缠住。 “王主任,我来了。”于新民进门看见辛书记和王主任都在低头阅文,轻声打个招呼。 两位领导一起抬起头来。“哈哈,不用多礼了。我们的小广播早报告过了。坐吧。她说你又来电话催了?” “主任,书记,我们的科长,还是早些派过来吧。有些工作,缺少他确实不好开展……” “好了,你的难处我们都能体会到。要个万能科长可没法找,即使科长到任了,也得靠你们帮衬着。”辛书记似乎很为难。 “你放心,我并不企盼什么万能科长,只要他来掌舵把关。我们原有的人员,绝不会放弃自己的责任。一定尽力帮助他做好一切工作。” “很好。上午的办公会基本形成共识,定下了人选,近期就可以到任。”辛书记一变脸色,愉快的说道。就象科长藏在他的口袋里,伸手便可拿出来一样。 “太好了,什么时候能见面。”于新民四下张望,但没发现小办公室里除了现有的三人外,还有其他人。 “你要愿意,今天就带回去吧。”王主任也幽默的同他开起了玩笑。“这个小秀才呀,果真诚恳执著,值得信任。”他同书记低声商榷道,然后转向于新民,郑重的说道:“现在正式通知你,今天办公会讨论决定,任命你为宣传科长。” “我?!” “是的。根据前段时间的成绩,党委认为你完全能够胜任此职,加上你在这方面的特长和对科里工作的熟悉程度,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希望你能全力以赴,不辜负领导的信任。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讲解,要推托。不用急,咱们慢慢摆开来谈,谈到入夜也不要紧。我也是开车的出身,越到黑夜精神越好。哈哈。” …… 第二十七章 中秋华夏万家乐,国庆举国飘颂歌。圣诞虽是洋人节,新年美酒世人喝。 刘正荣把木料运到了迪庆,在当地起了车货,继续往西藏方向跑了一趟。他是单身,不怕跑长途,加上军旅出身,在青藏高原熬出来的,什么苦都不在乎。别人不愿跑的任务他都能承受。一趟出去转了几个月,最近才回到大理境内。路上遇到什么节,他一概不上心。听人说过中秋了,也跟着买几个月饼吃吃。看大企业大工厂的门前挂起“庆祝国庆”的横幅,他也找个象样的饭店,多花几个钱弄顿好饭。如此而已,在他看来,什么节不节的,不过是人们为解谗,设计的名目罢了。这次一下买了二十个月饼,一天一个,从十五吃到初五,月圆吃到月亏,都是同样的味道,同样的能顶几个小时的饱。 今天路过永平镇,正逢当地大集。他见街道上人来人往,两旁边摊点如云。叫卖声此起彼伏,欢笑声亚赛雷鸣。不要说方头满载的大卡车,就是鸣着警笛的消防车稽盗车也未必能顺利通过。于是在镇边找个宽敞平坦的地方停稳了车,数数兜里的钱,连同整零加钢蹦,约还有近十块钱,正所谓财大气粗,他也下车摇摇摆摆地加入到赶集的人流中。这些安坐行千里,注目观天下的开车人,什么奇山大川没游过?什么名胜古迹没到过?什么富贵场景没见过?什么稀食珍馔没品过?可他们并不鄙视充满风土人情的乡村小集市,哪里碰上了都喜欢凑上前转一转。 百米长的街道,集中了数十种出自山村的商品。附近城里一些善于钻营的商贩,也带了些花梢的东西赶来展示,任人选挑和评判。集上走动的人,式样越来越多。除了身着民族服饰的当地居民,又有口操洋腔洋调的外国友人,他们一边艰难地指手画脚与主人作语言上的沟通,一边用照相机快速地捕捉着一闪即逝的美好镜头。各处都可看到:塑料制品若珠玉,怪式时装撩眼迷。民族景绣千般丽,土人轻贱洋商喜。饵丝风味飘三里,米酒醇香涎欲滴。众客竞价高声议,偷眼频瞟白族女。 赶街人无论贫富,皆有各自的目的。人人在寻找着心目中的花朵。在街尾的小块地方,标明为“药材野味”市场,是外来人必光临的场所。刘正荣转了两趟,没有见啥稀罕野味,一溜排开的全是卖狗肉的。 “老哥,咋不见山里的野物呀?”他问道。 “北京的人大代表和省里的记者说这里的野兽快绝种了,不准打了。连猎枪都交了。”小贩的生意不顺溜,也喜欢和过往的客人闲聊。 “没人偷着搞几个?” “谁敢呀。上月王家铺的阿财打了个麂子,卖了三十块,回去被罚了三百块,这种生意哪个干。” 刘正荣的车子这趟回去要搞个大修,少不了在家得蹲几天,他不愿光吃食堂里单调的饭菜,想弄几块稀少野味同伙计们聚上一餐。看来是没指望了,狗肉就狗肉吧,《水浒传》中鲁智深吃狗肉一段不是也挺精彩的吗?他尽着财力,提了摊上的半只狗,外带一条腿离开。 回到下关,正好五点钟,将近黄昏时分,太阳已偏西。刘正荣把车子开到停车场停稳,提了大包的狗肉上楼来。原本的意思是叫同房的两个伙伴出力,帮着拾掇整治一番,共同热闹一餐。可进门一看,两人都不在。从保温瓶倒出的热水判断,这屋已经三四天没人进来了。这就叫他有些为难,厨经菜谱他是一窍不通。没有人主持筹划,靠自己弄出一席狗肉宴是不可想象的。不要说没本事做,就是做出来也吃不完,那又免不了连吃三天的残羹剩菜了。 驾驶员单身宿舍里,各人经常搞点小吃小喝的,电炉是必备的,其它各种用具虽不配套,却也有代用品应付。刘正荣先把电炉插通了,烧上一壶水,然后出来找食伴。 在旁边的宿舍里,遇到本车队的书记许进山,立即上前热情邀请。 许书记的家眷子女俱未出山,仅一人在关,同驾驶员一样住在楼上。一听有人叫聚餐整吃,当然是桩快事,满口应承。过来看到老刘带回那么一大包的肉,喜笑颜开,嘟嘟囔囔的念叨着,不久就做出了全面的计划:把大块肉剔出,炒两盘肉菜,煮一锅酱油肉,骨头熬汤,弄个大火锅。想不到许书记这般精通此道,刘正荣没有多余的异议,要做的只有跟着动手。 “你打算叫几个人一块吃呀?”许进山见他惟命是从,毫无抗争,就问了一句。 “没打算。现在就咱俩,搞成啥样吃啥样。” “两人可吃不完。再叫几个凑凑吧。要不,把周永福也叫上。”许进山给他出主意。 周永福是车队第一号闲人,长期吊二锒铛,百事不做,硬逼着他出趟车,大小事故不断。领导个个头疼,只因为是军区司令员的儿子,门面在那儿,赶又赶不走。往常想帮他说几句好话,听到的非讥便咒,不知什么原因许书记会想到他。刘正荣问道:“叫他?莫非落在山边的太阳要转方向升起来,夕阳变成旭日了。他怕看不上我们这些小车夫的伙食。” 许进山向他解释道:“周司令最近要离休了,准备卸甲归田回老家。他想跟着一起走,老人没同意,要他趁早在外边闯出一条路来。老爷子还同队上打了招呼,要求车队领导一切管理从严。这几天小伙子思想非常低落,成天闷在屋里。我们不妨关心关心。再说这小子虽然有些娇骄傲拗,但在吃穿上还是能和工农兵打成一片的。” “关心得从思想上着手,可不在于一碗一杯。” “我还不懂吗?该说的我都说了,小伙子只是还有些怨气,不愿出门见人而已。” 刘正荣来到周永福的房间,果然见他斜靠在床上,精神萎靡,懒洋洋对来人不理不睬。 “嘿,伙计,你不是自称没有任何烦恼的自由战士吗?怎么如此烦恼?走,万事吃为先,一道打平伙去。”刘正荣才来队上,同他还不太熟,故做密切的向他发出邀请。 周永福只当是开玩笑,没有反应。这些天听够了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也学着不吭声了。 “好了。不要为那事伤心了。想怪老爷子不讲舐犊之情,是不是?放宽心境想想,其实他也是为你好。小伙子年轻力壮的,正好成家立业,为什么不豁出去干上一番呢?试想,有一天靠山没了,而你又老态龙钟了,后半辈子怎么过?”刘正荣坐在床边,拍打着他的屁股,连珠炮般的说道。 周永福看出这位让人敬重的“副书记”不是来嘲笑自己的,心里有许多憋了几天的话想跟他交流。一挺身子坐了起来,“你说,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在身边,我也是手足完备的健全人,身上有国家签发的正式执照。到哪还不是靠劳动吃饭,又不拖累他们。” “正因为你健全,他们才让你留在下关。应该说,是为了你能成个象样的驾驶员,为了你能在这条路上早些成名。” “我在哪里也一样可以做。” “这个话题你先记下,过上一年咱们再讨论,那时也许更有意义,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也自然清楚了。走,现在要紧的是先搞饭吃。”刘正荣把他拉下床,不容分说,半推半扯的弄了过来。 这边屋里许书记已动手忙开了。周永福一见有那么多的肉,也发觉今天的宴席非同寻常。“哇,真有你们的。赶得上四级宾馆的大餐了。有热炒就该有凉拌,搞个大拼盘吧。”别看他做啥都不行,弄吃弄喝还有几手。“莴笋丝,黄瓜片,再加上几个烧辣椒,啊,太美了。再炒两个素菜,土豆包菜洋丝瓜,什么都行。有荤有素,吃着既开食欲,又助酒兴。” 屋里可是什么菜也没有,许书记吩咐刘正荣下去买几样菜来。大楼的四周都是农田,如今不种粮食,全改为种蔬菜,供应城市居民食用。近来的农民又从外地学了新技术,搞起几个塑料大棚,不分地域,不分季节,什么菜都有。 刘正荣没买过菜,不知该怎么挑选。“要些啥菜?” 许进山不清楚下面地里能有些什么菜,一时也不好回答。“看着办,你喜欢吃啥就买啥。反正是你的大宴,你说了算。只要拿回来,我就有办法把它摆上桌。” 刘正荣出去后,周永福单独和书记在屋里,有点不自在。往常只有到办公室挨批评才有这种场面。他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百无聊赖地凑上前搭腔道:“许书记,我做啥?” “你嘛。”许进山四下看了看,手边的活计自家都能胜任了,不用别人帮忙,就说道:“到下面的小卖部里提几瓶酒去吧。哎,要白的,红的也凑合,啤酒我是不喝的。” “我懂。你们山里汉子的酒量没人比。要不要再闹几个下酒的小菜?” “有这么多还不够?能有盘花生米当然最好。可惜这时节去哪找。” “找代用品嘛。买几包兰花豆如何?又脆又香,又麻又咸,味道挺好的。再弄包虾片,油锅里一炝,顿时涨开七八倍,相当有风味。” “不错。你小子头脑满灵光的嘛。要是工作也这样就好了。”许书记笑道。 周永福从未受过夸奖,喜不自禁,又顺着杆子往上爬。“再来两袋鱼皮花生。” “行啊。就是那玩意边喝酒还要边剥壳,太麻烦了点。” “麻烦怕啥。先让它靠边站,等喝够了唠闲话时当零嘴用。”周永福这方面的经验随手可拈。 经过群策群力的共同参与,两小时后他们的小宴席大体安排妥当。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 “快开始吧,我都快馋死了。”周永福嬉笑着打趣。他是头回参加这样的友情聚餐,平时人们嫌弃他好吃懒做,从不邀请他。面对有自己亲手参与制作的丰盛晚餐,食欲无疑更加强烈,加上中午就没认真吃饭,肚子是真饿了。 单人宿舍里,没有正规的饭桌。众人合力,把屋里的两张桌子并在中央。考虑到要是真把火锅放上桌,边烧边吃,那别的盘盏都被挡住了。就把大锅的骨头青菜汤的位置定在没人的边角上。然后将做好的菜肴——摆上,屋里所有餐具皆物尽其用系数登台,这下整个桌面就没多少空处了。 刘正荣拿出一把多功能的小刀,用启瓶盖的小玩意儿开酒瓶,撬了几下也没打开。一旁等着喝酒的许进山乐了,说声“不耐烦”,放下手中的筷子,接过酒瓶,往桌边一靠,还没等人反应他想干什么,一掌用力打下去,瓶盖就落在地上了。两人也如法炮制,各打开了一个盖。 一瓶“五粮液”分倒在三个大海碗里,只剩些许残浆。这种场合吃喝,没有多余的讲究。虽然三人来自不同的身分,但总是最亲近的同队人,无屑于什么祝酒词之类的念叨,摆开了就动筷。 山里人喝酒讲究个痛快,从不稀罕外国佬小杯小盏半口半剩的“文明”喝法。许进山先端起碗来,没多说什么,一扬头咕咚咕咚就倒了进去。 “呵,好酒量。”周永福大声夸赞道,马上又给他倒满了一碗。“我也喜欢喝酒,可是老头子总要管着点,所以没机会象你们这样无拘无束的痛饮豪填过。” 许进山得意的笑了笑,抹着嘴唇说道:“不行了。象你那么年轻的时候,在山里那种喝法才叫痛快呢。自从当了驾驶员,有了限制,喝的少多了。”他吃了块肉,夹几片虾皮缓缓口,味感果然奇特,又喝了半碗,继续愉快的论道着:“说来也奇怪,不就是有些滋味的水吗。喝水谁也喝不了多少,可喝酒就能大桶大桶地灌,到底其中是掺加了什么东西呢?哈哈。” 刘正荣平常很少喝酒,到这样欢快的场合,要一口不沾是不理智的。和朋友一起吃饭,做样也得来几口。但他知道自家的量,和这些嗜酒如命的人碰碗对饮是绝对做不到的。才喝了两口,就觉得肠肚翻腾,热血上涌,面红耳赤,眼昏齿钝。赶紧大口大口地吃菜。肉丁炒豌豆味道很好,肉片熘番茄弄得也不错,尤其是那大盆的凉拌菜更爽口。 周永福很长时间没开心了,这会儿显得异常活跃。又给书记让菜,又向老刘催酒。 许进山虽能喝,但不愿意看到人们灌醉了上吐下泻疯狂无度的丑态。他劝道:“不能喝就少喝点。喝酒最怕硬撑着,明明醉了,偏要说没醉。来,我们也多吃肉,多吃菜,省得又剩下,明天不好吃。” “太正确了。我也有同感。”周永福大喝了一口,跟着发起议论。“人们说酒能解愁,实际上愁人最怕酒,丁点就醉。我在烦闷时从不喝酒。”那口气好象他就是快乐神,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难堪事。 “对。喝酒图的是个开心,搞醉了有啥意思。” 正当他们急缓有序吃得高兴时,关着的门被人从外面“砰”的一脚踢开了。三人都吓了一跳,齐回头朝门口看去。见门外大踏步地闯进一个脸色铁青的不太熟悉的老驾驶员,许进山认出是旧时的老友,热情地招呼道:“老吴呀,好久没见了。今天怎么闯到这里了?来,算你运气,进门三杯酒,正好一齐喝上一通。” 刘正荣眼睛已开始模糊了,一看来人不是本队的,就没起身表示迎接。又听许书记同他对话,只当是找他的,与己无干,就没打算讲什么。继续小口抿酒,大块吃肉。炒土豆丝稍微咸了点,不过带黑的焦糊块吃着更是耐人寻味。 那人气呼呼的走进来,把手中的皮夹子重重的扔在临门的一张床上,靠近了桌边,看他们大碗酒大块肉正吃得开心,恶狠狠地说道:“我恨不得把桌子掀翻,把锅给砸破。你们喝得够痛快,我可倒了大霉了。” “哎,你发的哪家的火呀?”周永福见他咬牙切齿的模样,真怕发生不测,忙跑过来拦住。他正吃得过瘾,忽见有人来破坏,下意识的要用身体来保护这桌盛宴。“老师傅,酒席宴前皆朋友,你老哪来的那么大火气呀?有道是非杀父之仇不掀桌,莫奸妻之恨不砸锅。”边说边拉扯着那人到远处的床边坐下。 老师傅没理会他们说些什么,一把扒开拦着自己的年轻人,径直走到刘正荣的身旁,指点着他的额头问道:“你说,是不是你干的?背后告个黑状,真有你的。当面不是满口的光明正大吗?原来也干这种勾当。” 刘正荣一看是冲自己来的,赶紧把口中没完全嚼碎的食物往下咽。心里一急,咽到喉咙处又卡住了,忙喝了两口汤顺了顺,说道:“请说清楚一点,我还没听明白。” “别绕弯子。去年中秋在林区,为拉迪庆的木料,我们不是闹过一回吗?” 刘正荣听他挑明,隐隐记起当时在林区碰上的老党员。“哦,中秋,几个月,我都忘记了。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一块吃吧,按路上的规矩,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慢。你说过去了,我也没打算纠缠。可书记今天把我叫了去,翻来覆去问了几十遍,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是你们捅出来,他怎么会知道。”老师傅仍不依不饶。 “不关我事。你想,到现在我还搞不清你是哪个队的,我找哪个书记去。还有,从那趟到迪庆后,我一直在那边跑,今天才回来,不信你问许书记。”刘正荣不免有点惶惶。 “是的,他已经有半年没回来了。”许进山不等人问,立刻为他作证。边说边搬来个椅子,靠在桌边,再次邀请道:“坐过来。边吃边说,一酒解千愁嘛。” 周永福见书记是这么个态度,也很快找出一付新碗筷,斟满了酒,送到那人面前。 老吴闹了这一阵,见人家并没有为之所动,而说出的话有根有据,不象装假作混。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还是自己搞误会了,说不定挨骂的这年轻人还真够得上个象样的党员。试想,在艰苦的边疆地区连跑几个月,让自己做也不一定就能做到。想到这儿,他的气消了,不能再顽固的与人为敌了。没再说什么,顺着主人的情意,毫无做作的坐下,根本不顾及什么面子。就象一开始就有他在场一样。 “哈,这就对了嘛。喝吧。”周永福见他安座,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情,大吹大擂地介绍道:“酒是好东西。英雄得志时,以酒助兴,力拔垂柳;小人失望时,借酒浇愁,一扫悲伤。”他的喝酒经一换了人又变了调。 “是啊。老吴你是中了哪门邪,弄出这付嘴脸,可不象我们山里人的模样。有啥了不起的,吃饱了再说。”许进山见局面出现了转机,立刻以主人的身分向双方进行调解。“哦,你们还不相识吧,介绍一下,这是同我一道出山学车的弟兄吴明,老党员,一车队十多年的优秀驾驶员。” 老吴满面灰暗的神色,听了许书记的介绍,更加沮丧,迟疑了一下,看看周围的同伴,虽不是亲朋好友,却也算同行同道。他接过酒碗,张口就灌,比喝饮料还快当。“我的优秀这回可砸到底了。”他依然满腹的不快。 周永福可不愿听到半句有坏酒兴的话,又给他倒了一大碗。“真是海量,再来一碗。吴师傅,老吴明,名声大着呢。对了,前几天的元旦黑板报,一队不就是你们三个吗?一点不错,一队团支书就住在我那屋里,他还让我帮着修饰词句。” 老吴操起筷子,吃了些菜,心情基本平静下来,又向主人表示了歉意。同许进山说了几句日常的问候语,但对方老是问他为什么来这大的火,他应付不过去,只好慢慢把那段冲突重新抬了出来。 “•;•;•;•;•;•;你知道,我俩是一道入党的老党员。虽说平时学习差点,不象你当书记的那么认真。可是,不说你也该相信,基本的觉悟总是有的吧。” “是。怎么闹到这种地步。”许进山边劝他吃着酒菜,边同情地议论着刚听说的事件。“你也有点那个,老党员了,不带头倒不算啥,有人领头了就跟着呀,响应一下嘛。” “当时是情况特殊,有自己的小计划。最后还是响应了嘛。慢是慢了些,总不至于反对呀。” “没反对就好,事实总能澄清的。好好跟你们书记讲清楚,如今不会随便冤枉人了。要是前几年惹的,少不了也扣了反革命的罪名,不判刑也得开除。”许进山此时并不想认真说什么,不停地往嘴里投放着兰花豆,轻描淡写的说道。 “谁说不是。今天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训了老半天。这不,天都黑了,要不是肚子饿,还没完。他让我明天不要出车了,在队里反省几天,把错误彻底交代,还要在支部大会上做检讨。老许呀,咱们出来时都才二十上下,我今年整五十了,过几年就该退休了。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没象老易那样做全国劳模,咱不怨,因为我们确实有差距。但总算也在全站,以至全省有个小名气了,想不到最后这下翻了车,叫我以后如何见人。”老师傅伤心不已,闷着头又把一碗酒灌了进去。 一直很少说话的刘正荣已吃了不少东西,冲淡了烈酒的猛劲,心情平衡下来,头脑也清醒了许多。只是体温仍烧得挺热的,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他们喋喋不休的谈论中。“这算啥翻车,小事一桩。叫你检讨就检讨几句,谁没个过失的。知错了,改了就是好同志。吃。” “你们年轻人不清楚,我不是怕检讨。说实话,我们这些少数民族的司机,一出来时就觉得低人一头。不信你问许书记,说着不怕你们城里人笑话,我们是做什么都准备着挨骂的。这不是,一辈子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回?我们书记那话里,好象有种别的意思,说是总站辛书记指示,要抓紧这次实例不放,搞一回整党大学习,提高党员新时期的觉悟。你看,偏让我撞在枪口上,做了个典型。看来是逃不了的了,随他们搞去吧。” “我记得当时你并没说什么呀。反正这几天我也不出去,等我静下来慢慢回忆一下,给你个证明。” “要有你的证明,可能顶点用。” “整整也应该。”许进山喝了五大碗了,对说出的话也控制不住。听什么就应什么,顺着话语发泄内心的牢骚。“现在的党风太差了。想当年我们入党那阵,一个队就四五个党员,可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讨价还价。” 周永福象听故事一样听着他们的言谈,后来说到个人的思想斗争,组织的学习教育,他就不以为然了。“吃吧,吃吧。别忘了,嘴巴的第一功能是吃饭。还有大锅的汤被冷落着呢,都来一碗吧。哇,太鲜了。” 刘正荣也想使气氛轻松些,免得众人越吃越闷,越闷越烦,越烦自然越没胃口。他改口打趣道:“路上人,能跑不如赶早,赶早不如碰巧,碰巧不如吃饱。闷棍打在狗腿上,好运气嘛。开心点,吃完再说。” 许进山被他们一打岔,也忘了刚说的话题。喝了碗汤,又冒出一个新问题:“会是谁捅到辛书记那儿去的。” 这个问题一时无法解释。“当时在场的就那些人。”刘正荣不在意地说道:“林区派车处?这对他们没多大意思,不太可能。” 当他俩把在场的人随口点了点,一旁喝得晕晕乎乎的周永福趁着酒兴又要卖弄他过人的先见之明,十分有把握地判断道:“不用说了,我知道是谁了。尤秀才,肯定他干的。这么一条富有特色,又有刺激性的新闻,能放过吗?不信等他回来你问一问,要与他无干,我,我把这条腿砍下来,照此样做席给他赔礼。” 第二十八章 货车驾驶员的工作日程安排,与其它工种行业不同。很难有个固定的模式。在车队搞管理工作的人员,做什么都得立足这个现实,头脑得比一般人灵活些。别的不说,光是驾驶员的休息制度,就没法定格。劳动法规定的八小时工作制,周末休息制因其工作性质特殊,不能逐条履行。而通用的补救办法,如季度、年度休假又必须适应各人的生活习惯,根本无法事先排定。所以,管理员和车队领导之间,经过长期协调与模和,形成了一个共同默认的但不公开的小算盘:休假与请假,以完成任务情况和长期工作态度为尺。象标兵驾驶员,探亲假超假一两个月是不会有人催促的;一般驾驶员,只要有假条,没人过问多余的原因,哪怕明知是装病也无所谓,象胡少杰为写歌误出也没啥。 尤振雄在丽江总站找到舅舅苏立昆,趁着回程的货物没着落,在当地住了几天,敞开胸怀同舅舅谈了两个通宵。这天准备到调度室等车货返关,没想到狭小简陋的停车场上,发现自己崭新的东风车右前轮挡板被过往的车子碰了一下,凹下脸盆大的伤痕。当时自己没在场,不知肇事的是何人何车。问停车场的老守卫,老师傅虽然尽责,但出于对本单位的利益的保护,采取息事宁人的调解态度,怎么也不肯说出对方的车牌和人名。并劝小伙子不要冲动,告诉他这种事说开了对谁也不利,由他们负责赔偿损失就是。没奈何,只得吞下这颗苦果,把车开到车间,让舅舅给打整修复了一回,新喷的油漆色调再相近也不能与原色融为一体,不管说什么总是破了象,叫人看着真难受。 修车加上等货,丽江之行游游荡荡前后就混过了半个月。在朋友们的鼓动下,又跟他们一起争时熬夜的跑了几趟短途,心里闹得七上八下的。等到把车子开回了下关,尤振雄的神经已快要崩溃了。他知道这样心理境界是不宜继续开车的,也学着别人的样,厚着脸皮请个假。准备在家休养几天,调节心态。因为是头回,谁也没说啥,把钥匙交了,在管理员那儿挂上个号,就行了。 刚跑了一趟回来的周永福,才把车交还给老司机,正打算洗澡吃饭上舞厅呢。一转身队上又要他接尤振雄的车,因此老大的不满,争执起来。“凭什么让我开那车。他的车刚出了事,晦气还没散,不是给我找倒霉吗?” 管理员耐心地向他解释:“我了解过了,是停着被别人倒车撞伤的。” “反正是伤了。你要对我有什么私怨,干脆直接扇几个耳光好了,别搞小动作,叫我翻车。” “不许胡说。”开车人最忌讳这样无度地议论车辆,管理员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有本事回来再说。我把好车交给你,过几天照样不缺胳臂不少腿的还给人家,算你的能耐。” “他有事可以请假。我也有事呀。” “就你闲事多。人家一个月在外边跑二十七八天,你呢?在家闲的倒有二十天。派你一趟,事情就来了。平时怎么不处理。还请假呢,你有什么假好请。早把你爸的假都闲掉了,不然老将军还有两三年好干的呢。”话一出口,他又感觉到不该把人家的痛苦当笑料,立即改口道:“整天躺着拿工资还不够?请假,行,请吧,年底一起算。话说在头里,到时候扣了工资,可别怪我没义气。” “这,谁规定的?” “我规定的。不服气?可以上告,车队领导都有权处理。”在车队管理制度中,预备驾驶员可没有请假的权力。别看没事时悠闲郎当,打牌并邦。对这些人的要求可严着呢:随叫随到,哪派哪上,不挑任务,不拣车辆。 在管理员这里遭奚落一番还是客气的,真去找队长书记的,不被臭骂一通才怪呢。周永福无奈,只好接下钥匙,赌着口气,又来讲价钱。“几天?我家里真有事,最好别误了。” “没准。先跑一趟。老周,我们是一起进车队的,说句推心置腹的话,在秀才他们这批驾驶员面前,咱称得上是师兄了。别再那么胡混了,做个长远的打算吧。落在小师弟的后面,不觉得难堪吗?有什么事跟我透个风,能办到的尽量给你办。怎么,信不过咱?和书记都大碗畅言了,何况于我。”人家就范了,管理员也顺水推舟,说上几句好话,哄着呵着把人送出了门。 一个星期里,尤振雄哪都没去,成天躲在家里看书,弄得人们以为他要参加今年的高考,赶早突击复习呢。第一天去图书馆转了一回,拿了几本朋友介绍的书。就一头扎了进去,杜绝所有外部联系,全身心投入,急于对心中的疙瘩有个合适的说法。有人认为,读书看报的最好伙伴是香烟,又能提神,又不受干扰。其实不然,尤振雄读书从不吸烟,偶尔点燃一支常会烧着手。 在丽江的日子里,尤振雄背着舅舅做了一件事,尽管回来前也告诉了他,但他没有批评是非,只说“这事相信你能处理好,不必多加干涉。陈毅元帅有句诗:‘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细细领会吧。” 这时,他又重新翻开那几天的日记,反复回忆着象是昨天经历的事件—— 发现车子受伤那天,尤振雄去找潘良杰玩,随口把这倒霉的事说了说。不料他非但不表示同情,还连连拍手叫好。 “啊,你还叫好?”“哈哈,不必介意,这叫天不留客地留客。我正好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潘良杰说起,丽江是个上千年的古县城,近期规划十年内建成为滇西北工农商贸学百业振兴综合发展的中心城市。这里地小人少,起步又慢,最缺乏的就是人才。有个高中文凭,已是难得的珍宝了。他说建设丽江的旋风,带动了各行业的突飞猛进。“有个建筑队的老友,去年承包了玉龙大厦的工程。原设计二十四层,动工时投资人心存疑虑,到位一半,就按十二层盖。这样的高楼在下关不算啥,可在这边就是绝对的摩天大楼了。开工以来,一切正常,工人越干越快,实体效益也逐渐显现,精明的外商又追加款项,加高到二十层。这一下,预备的用料告急。总站也没法满足他们爆炸式的运力要求。你知道不?窝一天工要损失多少?我也弄不清,反正没人赔得起。他急得要跳楼了,实在没法,只好找朋友帮忙,答应拉一趟给五十块的红利,所有运费、损耗按正常运输另算。这样天大的好事,不去捞一把?” “你怎么没去?” “我的车不是搞二保吗?上午才到车间催了。还有,我是在家门口,走到哪都有认识的人,不好放手干。等车出来后,还不偷闲抽空跑两趟。赶紧点三天跑两来回是有可能的,就是放松了跑,两天一趟也是有绝对把握的。这种好事谁不想干?跑三四天就抵队上一个月。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把碗里的肉扒给别人吃。” “恐怕不太合适?用国家的车,为一己之私利。” “胆小没得将军做。如今干这事的人多了。再说,不干你那车子也只能空着,干又为什么呢?说到头也是为了祖国建设呀。你在丽江没人认识,打个电话回去,说车子出了点毛病,要耽搁几天。真干我就找他说去,只是这几天得苦一点,难免通宵。” “可惜我的车还在那边趴着,没法敲定。” 正在犹豫不绝之时,意外的遇着一个熟人,竟坚定了他的决心。 他俩商量着在路边走着,有辆车从对面过来,到附近处,猛然离开正道,向他们冲来。到近前急刹住车,把两人吓出一身冷汗,还不知会受到什么责骂。 驾驶员从车窗口探出头了,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ok,新年快乐。” “啊,是你呀,阿旺。”一看是患难时的铁窗弟兄,所有的怨恨一风吹尽。 “老尤,我只当黄鹤一去不复返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听阿旺讲过,州车队一般只担任大理州内的运输任务,很少出境。尤振雄问道:“怎么跑到这边来了?”“我有个姐姐在丽江。眼看春节快到了,正巧有车这边的货,我就抢了下来。赶早来一趟,给姐姐姐夫拜个早年,再给小外甥送个红包。我们机会没你们那么多,临时很难找。” “打算住几天?” “没人催没人赶的,少说也住上个把星期吧。这种千里放空走单骑,还是十天守株待一兔,领导支持我们干后者。过几天让姐夫找车货,风风光光跑回去。” “要没事,把车借我用几天。” “干啥?你的车呢?” “受了点外伤,送车间保修了。任务追得紧,得抓空跑几趟。” “行。今天卸货,明早还在这儿交钥匙。只是油管有点漏,你小心些。” “不碍事。顺便来个大换血。” 于是,一笔交易迅速谈成,几乎不留一丝破绽。人是外地人,车是转手车,尤潘两人轮番干,几天下来,一人分得三百元。阿旺也坐收红利,又发现大毛病彻底根除了,也喜笑颜开装车返关了。 假期满了。尤振雄实在包藏不住,还是向党支部主动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队领导为此专门召开了扩大的队务会,商量合适的解决方法。 三百块钱放在桌面上。对于刚竖起来的青年标兵,谁也不愿就此一撸到底。首先将此错误定性为一般性,与投机倒把,走私贩毒,多装少计,吃空逃税不同。大家同意以保护为本,寻求一个恰当的补救措施。 财务员说道:“车辆运输方面的手续各有清单,已经进帐。这笔钱没名目,没法入帐。” 管理员觉得不用小题大做。“个人劳动所得,尽管有点不当,还是归个人算了。如今的政策处于改革阶段,放松一点也是允许的。” 尤振雄反驳道:“能心安理得我也不吭气了。我的觉悟虽不高,至少本性警告我,这笔钱不该拿。要拿了,我会永不安宁,再上不了车的。” 易天昭对徒儿的态度还是基本满意的。“说是个人所得也不准确。如果车是私人的,那没二话。可车是国家的,虽说自找门路利用运力不错,但不能过头。照这样干法,就不怕人人去找邪道,没人再听国家的指挥了?” “是的,小尤这事是有错,而且错误不小。”许进山说道:“它提醒我们要及早教育,任何用国家的车谋求私利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 “错在哪里呢?”朱文山从来对书记的观点都表示不然,这回却意外的站在了同一立场,并且提出个尖锐的问题。“即使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这不是性质问题,又不是认识问题,以后遇上这种事,应多长个心眼,把信息转到总站在当地的调度机构,由他们以企业的身份出面,和对方签约。这样再怎么干也是正常的运输调动了。” “我怎么没想到呢?”尤振雄大悟突醒。 事件不算太严重,钱也没有动。大家同意不要张扬,内部处理解决。至于钱,既不能入帐,又不好发放,他们商量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管理员建议:“干脆划做工会费吧。交车队工会,买几样体育用品。如羽毛球拍,乒乓球拍。我甚至还想买张台球桌,玩点新花样。” “很好哇。”财务员立刻赞同。“这种文明游戏,只在电影上见过。我还以为那是国民党高级军官的特殊玩具呢。现在满街都是了,我们不妨也弄个来玩玩。” 领导们交换了各自的看法,就通过了。 回到家里,尤振雄轻松多了。又抱起砖头般的厚书,专心看阅。这些天老是心情恍惚,好久没有认真看书了。 下班时分,外边一阵动乱声闯进小院。从那脆似炒豆的高跟皮鞋铁掌落地声,和那无所顾忌兴高采烈的笑声中,不用出去也知道来者何人。 金山嫂一进门,就同尤大妈打开了哈哈。“大妈呀,你的宝贝儿子,又给我找麻烦了,你倒是去管管呀。看,平白无事的又来了这么一手。”说着话,还把手里的报纸打得啪啪作响。 正在做饭的尤大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停下手中的工作,急忙转身问道:“怎么啦?” “怎么啦。把我家的秘密捅开啦。等他回来非要好好收拾一顿不可。啥事?还记得新年那几天不?他不是要去丽江吗?说好给金山带个鸡去,你猜怎么样?” “没带到?”尤大妈一惊。 “带到啦,还在那儿跟着一块大吃了一顿呢。可能是吃多了撑的,做啥不好,偏把这事给写出去了。你看,总站的小报给登出来了。刚才大喇叭上一广播,全车间人都朝着我笑,把我弄得,哎呀呀,羞死了。车间主任一下班也把我叫了去•;•;•;•;•;•;” 听到这里,尤振雄从里屋走了出来。“叫去干啥?不会是批评教育吧。” “啊。原来你在里面呀。批评啥,表扬了一通,还要让我在州里‘三•;八’妇女节的集会上介绍介绍。” “好事嘛。” “好啥事?好事怎么不写自己?”她那大声武气的嗓音,与其说是指责人,不如说是散发心中难以压抑的喜色。“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干这种事的。” “打住。”尤振雄拦住她,说道:“好象那边金山哥在叫你。” 他们都静下来,果然听到有呼唤声。“又有事了。大老爷们的,啥事还不能作主。”金山嫂判断道,尽管不乐意,还是匆匆告别了。刚出门又回头丢下一句:“等着,跟你还没完。” 回到家里,见除了金山外,还有两个客人。这是从未有过的,结婚这么久,金家从来是女人的天地。只有女友来找自己玩,他是不会带人进门的。再仔细看来人,一位是总站的辛书记,一位是组织科的杨科长,这更使她感到意外。非亲非故的,看来绝不是一般探访。 “哎呀,贵客临门,难得领导光临寒舍。金山,怎么也不倒杯茶。” “人家说不用嘛。” “咳,这傻家伙。人家说不用就不倒啦?全世界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她飞快地把茶水冲好,放在客人的面前。略带歉意地笑道:“这一位呀,就能搞他那摊。你们别见笑。” 辛书记也笑道:“我们要的就是这种人。” 话说开来,真有大事上门。总站准备加强技术科的工作,对科里人员做了调动,要让金山出头担任领导职务。可他觉得自己太年轻,缺乏经验,没有应承下来。而上头的部署又不能空挂着,于是,杨科长邀约着党委书记上门来做思想工作了。 这件事,前两天金山嫂听丈夫含含混混地暗示过一次,当时还笑他说梦话呢。没想到真有这回事。这个傻得出奇的男人,竟然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怎不令她惊喜异常。进门时的满腹高兴,这时更是翻倍上涨了。坐着没啥说,站起又没做的。一跃而起欢叫道:“你们慢慢说,我做饭去。两位领导今天就在这儿吃了。” 辛书记紧跟着站起来,拉着她一只手,还让她坐下。“不急。吃饭不用急。你给丈夫鼓鼓劲,先把这事定了才是要紧的。晚上的饭嘛,我们包了,到外边哪家饭馆都成。” 金山迟疑地说道:“领导信任我,我很荣幸。但思前想后,确实难以胜任。要是出了错,不是辜负了领导的期望,给总站工作造成损失。” 辛书记点点头,意味深长的说:“未出师先律己,很好嘛。说明你是有责任感的。既然前思后想过,我尊重你的看法。那么,给我推荐个能够胜任的人才,怎么样?” 金山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同志,拿出创业人的勇气来。完全合格的人,哪里有?等吗?不行,我们的工作必须做,时间也不等人。别说你没经验,我们都一样,今天并不知道明天会出现什么事。这不可怕,仔细想,认真算,大家的事大家干。出点岔子也没啥,发现了就改,改了就好了呗。又不是下象棋,不许悔棋,我们是允许重来的,而且提倡随时检点工作。说到大错,我可以主观的肯定,不会有。相反,轻易派个不懂行的去,我倒得担几分心。” 书记的话打开了众人的思路,杨科长也接着说:“是呀,就象当年你刚开始搞技术工作,从车间把一个普通工人调出来,不要说你心虚,我也怀疑能不能成气候。怎么办?学习,缺什么就学什么,干着干着就有经验了。总站改革这些年,你这样经过综合学习的人还紧缺,不勇敢站出来挑大梁,还叫那些一知半解,三长两短的人干?” 别看金山嫂平时独揽大权,说一不二,可是对丈夫的事,尤其是工作方面的“正经事”,她从不多插嘴。现在听了领导们的话,早已是浑身干劲,跃跃欲试了。一看旁边的男人依然沉默无言,很是不满。想了想,有分寸的对他说道:“你也吭一声呀。别老是闷着。人家诸葛亮出茅庐,不为别的,只为心诚。看在两位领导的面上,你也该拼力干一回呀。” 她这不太恰当的借喻把人们逗笑了。辛书记道:“不必催促,我们才是头一趟。” “看他那样,还能受得了几趟。” “下决心吧。小金,你媳妇可比你胆大。不要紧,干起来再说嘛。有啥事上有党委撑着,下有同事帮着,中间还有个通情达理的贤内助,尽可全心全意的投入。” “书记,可不兴取笑人哟。” “怎么叫取笑呢。上午才看过小报的报道,知道小金有这么个好媳妇,我都替他高兴。要早晓得,我也要来品尝盐焖鸡的滋味呢,味道一定不错吧?过两天,跟宣传科商量商量,把那稿件送到省里去镀镀金,争个‘模范夫妻。’连我这个当书记的面子上也光彩。哈哈。” “呀,可不能胡来。真要那样,我可没法过了。” 在他们的轻松对话中,金山终于定了决心,服从了领导的安排。 第二十九章 驾驶员一上车,就不许有出格的胡思乱想。手握方向盘,脚踩离合器,头脑中所有杂念,能忘记的全忘记,该抛弃的都抛弃,唯有新婚难割舍,带张彩照藏心底。说什么也不能分散精力,务必保持一种高度集中的状态。 尤振雄从困扰多日的忧虑中解脱出来,心情好极了。又开着车子在山路上奔跑。只是刚从别人手里接回的车,不象平常开的那么得心应手,比往常得多留个心眼。 半道上,果然被队里的“飞车大王”周永福赶上了。听到后面一连串的喇叭声响,他赶紧往路边去。 周永福见赶上了尤振雄,挺高兴的。跑到了前边,也不继续加速飞奔了,放慢了车速,还把后灯闪了几下。这些天老周可象个正经的司机实实在在跑了几趟,才把尤振雄的车交还,今天又接了这个车。只因有事求管理员帮办,他也顺从多了。 别看周永福出车时间不多,飞跑起来可是全队有名的佼佼者。脚一踏在油门上,从不想什么节油和礼让,路上少不了常会有些危险动作,小磕小碰也是家常便饭,所以谁都不愿把车交给他。在学习会上他曾吹嘘,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参加国际赛车。若在路上被人超过,会感觉莫大的耻辱,不吃不睡也要赶上去。他还喜欢把电视上看到的车碎人飞的精彩镜头向众人卖弄,全不顾同行的忌讳。直到有一次被副队长朱文山当众大骂了一通,才有所收敛,没敢再那么放肆大谈翻车死人的乐事。 这会儿大白天的亮后灯,是什么意思?尤振雄记起有人说过,这是一种暗示,表达啥意思就不清楚了,反正是有事。他也按了两声长长的喇叭做为回应。 途中的杨家店就在附近,不用协商,两人都停在了这里小憩用餐。 周永福是最爱挑刺的玩笑专家,看见新车上的伤痕,用手拍了拍车头,张口就把尤振雄揶揄了一番。“尤秀才,怕是有真凶。怎么早不碰,晚不碰,偏偏赶这个当口来一下。” “早躲晚不躲,是祸逃不脱。这当口怎么啦?” 两人进到小店坐定,周永福又摆出那付神秘悉悉的架势说道:“没听说吗?家里正在挑选客车驾驶员呢,讲究的就是一个安全。” 挑客驾并不是新鲜事。往年也曾有过,或两年,或三年,客运站都要从车队挑选部分司机补充驾驶队伍。按照惯例,至少有二三十年驾驶经历的老师傅才有资格。象自己这样的小青年,光年龄也不够要求的工龄,何须去热心。“挑就挑呗,干你啥事,值得如此冲动。” “嗨,这你就不懂了。今年大改革了,与往年不同,只要年轻人,一次要八十个呐!这不是天赐的良机,不想去走动走动?” “走动啥?论资格,比任务,怎么轮也轮不到咱。” “你呀你呀,太不开化了。恐怕一辈子也难发迹。” 尤振雄想起上次接新车时,他也曾拉自己去给人送礼,不免又提起旧事,顺便回敬方才的嘲弄。“又给谁上贡?只怕没个千儿八百的难得打通关口。” “上啥贡。”周永福一点难堪没有。大大咧咧地说道:“全凭本事,自己考去。” “考?这么好考。”尤振雄有点不相信他的话。 “不好考也得考。老爷子回老家了,没人管我了。万事得靠自己。我让老管帮忙,他这人还够义气,答应把所有手续办完,最后能不能过关就看一锤子,所以这些天我拼命跑。” “有老管照应,说不定真有你的份。” “别奉承,拿到客照再说。一起去吧,就你的名声,考都不用考,准中。我要是你,至少象于秀才那样,不弄个队长干,也搞个主任当。哪还会在这山路上颠簸。” “才说几句象样的话,又胡扯了。”看到店主人把饭菜备下了,“吃饭。吃饭。”拿起筷子先吃了起来。 周永福自以为货转客对开车人来说是高等追求,才半路将人拦下来急急交流。没想到人家对此并无兴趣,说了好一阵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弄得自己好不丧气。只得跟着拿起筷子来。 “哎,你说实话。”一吃起饭来,周永福又想起另外一个新的话题,改用审讯的口气问道:“是不是你把中秋林区抢运木料的事写上去了?一篇报告文学,还是调查报告,你也许觉得普通手笔,不足为怪,一队的老吴师傅可是被整得够惨的了。” 尤振雄莫名其妙。“没有哇。最近就写了个表扬稿,两三百字,没写大东西。怕是弄错了。” “不会错。底稿交在于秀才那儿,分量太重,他没敢公开发表。先送党委看了,书记责令认真调查。只印了十份,限党员内部传看。我也看过了。”似乎全由他一手办理的,说得有条不紊,根据充足。“老吴师傅检讨了两回还没完,看样子不开除出党也得挨个党内警告处分。”他越说话越多,又把那天的狗肉宴饶有兴致的和盘托出。 还没讲到精彩处,外边走进一人。打断了屋里人的漫谈,来到桌旁。“啊哈。小尤师傅,工会主席。我找了你好几天了。”一连串热情过火显出做作的不协调的称呼抢走了听者。周永福讲不成了,只好埋头吃饭。 尤振雄看时,来人是队上的一位老师傅,好象姓何,或者姓和,也可能姓贺,名字就更闹不清了。这在车队是常事,见面有个称呼就可以。何师傅有四十多了,一般对青年人是不称“师傅”的。为什么这会儿如此做小,莫非有事相求? “何师傅,跑这边哪。来,一块吃吧。找我做啥?” 店家又端上一份简易的饭菜,何师傅也没多谦让,坐下来,伸手从桌子中央的筷筒里抽了双筷子,张口就吃开了。“你知道,老头子就会干活,什么也不说。不是家里支撑不开,也不来找你。眼下春节就到了,我把钱都寄了回去,本想回家过年的。可队上有任务,还得赶几天。不怕你笑话,在外面要不是看见你的车,我都不敢停下了。” 何师傅家在山区,生活拮据,在队上是有名的。平常看他的穿着,就比普通人低一档。上车工作服,下车旧军装。冬夏不变换,常年无二样。不免使人有些怜悯。“要借互助金?直接找财务员就行了。” “她说需要你签字。”说着,他从口袋摸出张事先写好的借条。 借钱还要工会主席批准,这规矩尤振雄好象没听说过。他不想把事闹大,说道:“我这还有点,你先拿着用吧。” 当尤振雄掏钱的时候,周永福在桌下用脚碰了碰他。抬头看时,人家又不开口。 “何师傅,家里正挑客驾呢,没去试试。” “试啥?今年没份了。只要年轻人,越年轻还越好。”何师傅带点怨气说道。倒是尤振雄手中的钱更吸引人,他抢过来装进兜里,还说上几句赞美的话。“还是小主席能体量路上人的疾苦。下回再选工会主席,我还投你的票。” 桌子下面周永福又一次踢了踢他,但不解对方是何意。等何师傅吃完饭走后,两人才有口头交流的机会。“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好吗?” “你呀,太憨了。能直说我还用暗示吗?你不是秀才吗?连这档都不懂。怎么说呢,不管啥时候,有人给出暗示,初次就是提醒你所做的事必有不妥,需要改变。再次重复,则是带有警告性质,表示一定不能干。” “会有这么严重吗?” “我说不准。你想,老何是吃了半辈子车路饭的人,再穷还能没个出差的垫底钱?肯定搞什么鬼名堂弄得分文全无。再说,咱们队的老管和老财都是有心计的人,能把他逼到这步吗?你还是回去问他们好了。” 周永福把要说的都说了,一上车又使出飞车本事,没多久就跑不见了。尤振雄心里装着事,总也打不起精神来,以安全稳妥为本,跑了一趟从未有过的低调行程。 回到下关,他真的拿着何师傅的借条,来找财务员,把半路的故事讲了一遍,请教其中的奥妙。财务员接个纸条,没看一眼,就压在算盘下。微笑地对尤振雄说道:“尤秀才呀,你还是个慈善家,一个出色的慈善家。” “怎么?他来过?” “何止来过。同样的借条我这里还有几张,有的是五年前的了。” 尤振雄哑口无言,想问明白为何不借钱,又找不出合适的词句。 “不必内疚。要不怎么说你是慈善家呢。”坐在对面的管理员开口了,“周永福的判断是正确的,到底比你多吃几年车路饭,对外边驾驶员的生活习性多了解一点。” 尤振雄虽未听出门道,已感觉到所做有不当,伸手要把那借条收回。财务员拦住了他。“何必如此。讲出的话,泼出的水。做成的事,开放的蕊。小事一桩,无须在意。”说着,把抽屉拉开,拿出二十元钱交给尤振雄,又把借条收进去,用小夹子夹去,办理了借款手续。 “何师傅的家境是差些。但比十年前,比文革期间又怎样?那样的时期都熬过来了,还会在今天搞得没饭吃。如今人们钱多了,走歪门串邪道的也活跃起来了。”管理员说道。 “什么歪门邪道?” “简单说,赌毒嫖票,现代司机的四大忌。最头疼的就是赌博,一陷进去,再多的钱也填不满。加上吸毒与嫖娼,还能有好吗。近来又出现了为金钱参与偷运倒卖的现象。” “看他挺老实的,也会搞那些名堂?” “不仅会,还是积极分子呢。据多方面的反映,哪一样都不缺。劝说了几回不顶事,只有用此下着,逼得他除了身上穿的,真到一无所有,他才会省吃俭用,认真开车。按队长的意思,早赶走了,至少不能做正式驾驶员。别看跑了几十年,资格比你我都老。可刚出山那种兽性多于人性的野蛮人样,一点没变。根本不听讲,有几个钱就进赌场,下窑子,喝酒吃肉,打架斗殴,路上常出事。一说开涮,他又痛哭流涕,发誓许愿,不由人不动恻隐之心。” 尤振雄被惊呆了,想不到优秀车队也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的事。他没多说什么,一人默默地站起来,钻进大办公室,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漫无目的地乱想开去。 大厅内的几面墙壁,挂着各式各样的锦旗和奖状,它们标志着集体的荣誉。以前,他曾为能进入这个先进集体而感光荣,今天突然得知其中还有许多的落后成分,真受不了。 刘正荣无事路过,走进来同他打招呼。“没事啦。在这干啥,莫不是又在做有独创的构思么?但愿我没有干扰新作的形成。要不,上去聊聊。” 老刘是队上公认的“副书记,”与他接触过几次,确实有些能力。“就在这聊吧。”于是把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细细叙述。 刘正荣直截了当地说道:“老尤哇,有了成绩,有了名声,头脑不能发昏,脚步不能轻浮。我要说,你还年轻,还太幼稚。” 这话可不太好听。尤振雄默然,他觉得自己也曾下过农村,参加工作后也在公路上颠簸了几年,还有什么微妙不识,深奥不解。当然,他的傲气在眼前这位当过兵,上过昆仑山,立过功,受过奖的同事旁就暗淡无光了。所以他不争辩,等着下言。 “赌博可称得上是千年恶习,根深蒂固。经济困难时期尚难制止,何况手中有了多余的钱。穷者希望凭空得到厚利,富者奢求敛尽天下财产。都属人之常情。新时期以来,外国的一些做法冠冕堂皇的涌了进来,大肆泛滥,象买彩抄股,也是同样性质。只是赋予了新的说法而已。” “怎么才能制止得住。” “不容易。我打算和书记商量一下,一方面开展驾驶员的思想道德教育,一方面加强外出人员相互监督的效能。另外,政府也不能坐视不管,沿途赌场必须坚决取缔。” “这么麻烦。” “麻烦还不在此。最要紧的是建设一支思想健康,精神文明,作风过硬的驾驶员队伍,保持洁净的身心,抵抗外来的侵蚀。” “具体说该做些什么?” “不好说。你是车队优秀的先进青年,没想到入党吗?向党组织靠拢,在党的领导下统一行动。” 这个问题他也曾想到过,猛然提起有点突兀。他想了想,说道:“入不入都一样,反正都要工作。我相信比某些党员也不差。” “这种理解有偏见。党内确有不纯洁,不合格分子,干了些坏事,影响了党的形象。但不可怕,不表明党就从此衰败。更多的是先进分子在为党的事业在忘我拚命,努力奋斗。你还记得去年中秋在林区遇着的那个老党员吗?” “一队的老吴师傅?周永福说他在整党中挨批了。” “没什么。我向一队书记说明了情况,可能有误会,大体没啥事。就是那个开始胡说八道的中年人,后来不是也拉了车迪庆货。说起来我们的党员队伍基本还是有战斗力的。只是你那篇文章里为什么咬死了那个中年人是吴明呢,还得由你来解这个铃。” “为啥你们都说是我写的呢,我得去问个清楚。” 离开车队后,尤振雄直奔宣传科。想同于新民了解情况,交流思想。到了宣传科,却叫他大失所望。几个办公室的大门意外的全关闭着,一人不见。这在上班时间是绝对不允许的,难道有啥大事都出去了?四下一看,那边“桃花园”的门还没关严,就走了过去。 才到门前,从里面急急走出一人,随即将门带上,看样子也是要走的。尤振雄忙问道:“请问,今天什么活动,怎么人都不在?” 出来的人是老夫子丁龙江,此时心里正不快意,听了问话,就火爆爆地还一句:“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就不是人?”定神再看时,认出了来人是谁,他又换了一种表情,拉上对方的手,高兴地说道:“是你呀。跑哪儿去了,找了几天没找到。走,边走边说。” 原来,自《驾驶员之歌》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众人都觉得既是歌曲,光刻印在纸上就不够其味,希望能直接听到唱出的声调。于是,由于新民一手操办,宣传科和医务室的青年联合组成一个临时合唱队,今天准备正式录音。 因为在歌曲的诞生过程中,丁龙江提过反对意见,事情虽已过去,周围还会有人常以此为笑料反复提起。为避尴尬,他没有参加合唱队。今天留下看家,他有些不自在,也想亲眼看看合唱的场面。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溜去观个光,不想一出门就遇上了词作者。 从交谈中尤振雄得知,几天来已合练过好几回了,等会儿在职工医院录音,为了保证质量,还请了州电视台,州文工团的专家亲临指导。 到了医院一看,这里的情景果然与往常不同。作为演唱录音的现场,会议室是中心,附近吸引了几十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还有穿住院服的病号们。屋里的表演就要开始,为使效果如意,门和窗都关上了。窗前挤满了人群,都被警告过严禁高声喧哗的。个个都自觉将音量压到最低限度,踊跃地议论和评判着成功的系数。尤振雄和丁龙江,花了不少力气,也挤不到前边去,只好站在后面踮脚尖了。 屋里的气氛一本正经,二十名歌手依大弧型一字排开。双手倒背,立正站立,满象一回事。伴奏的乐队一时难凑,请了两名学校的音乐教师帮忙,一个拉手风琴,一个吹黑管,加上曲作者胡少杰的吉他,和车间工人中的两把小提琴,也能应付。听丁龙江说,胡秀才是前天才听说的,立刻加入了进来,并成为无庸置疑的总指挥。有他在场,合唱、重唱、轮唱、分唱就不难了。哪里激昂,哪里轻缓,也都有个调度,而不是一股劲的齐唱。 一声“开始”,杂乱的声音顿消,一阵豪迈的乐曲传出。 由于大家准备充分,一次成功。为了保险,又重复了一回。最后把录音放出来,众人都表示满意。 几个小护士叽叽喳喳议论了一会儿,把李云花推出来,当面向胡少杰说道:“在我们这里录音,多少也得给点报酬吧。别的咱也不要,你们有自己的歌了,我们也要有哇。胡秀才,给我们写一首吧。” 胡少杰慷慨应道:“好说。只要你拿词来,保你满意。” “我们要有词,就不求你了。”姑娘们恼道。 “尤振雄在外边,找他要去。”不知谁叫了一声。 房门大开,人们一下涌了出来。 第三十章 一个人思想境界的高低,除了局限于他的文化水平,学习多少外,更重要的还取决于他的社会地位,生活经历的变化。身高体胖的周永福经过连续数十天的风雨颠簸,皮肤晒黑了,体重也减了。这次回来,心情好极了,把车停在楼外大停车场上,关好车门,吹着口哨,见人点头,悠闲自得的走进队长办公室。 自从老爷子离休返乡后,他象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目中无人,百话不听的自由战士,如今也开始懂得要努力工作,尤其是那次同许书记和刘正荣一起聚餐后,接受了人们不太好听的良言,学着甘为下人,尽量在领导和同事们的眼中改变过去闲散捣蛋的印象。 办公室内只有副队长朱文山一人,正埋头整理文件和材料,桌上堆放了大堆的东西,见有人进来,他头也没抬一下。 按周永福的心愿,要是易队长在最好。他最不愿的就是遇上老朱。不过,这回情况和平时不一样,刚从车上下来,不象往常那样在大厅里或宿舍里打扑克下象棋被逮住那么心虚。他顾作姿态的高声招呼:“啊,老朱呀,你好哇。”心里有数神情不慌,尽量让人家感觉到自己的到来。“驾驶员周永福艰苦奋战二十天,完成任务,节油五十公升,人无损伤,车无磕碰,现在向你汇报。”说着,把车门钥匙不讲理地丢在了桌上。 朱文山抬头瞟了一眼,没多搭理他。伸手把那挡在文件中的钥匙往旁一扒拉,随口说道:“这几天队上人手紧,坚持坚持,再跑一趟吧。” “另请高明吧。我已筋疲力尽,难以再战。伟大领袖曾教导我们: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人到底不是机器,得修养几天,准备以更充沛的精力,迎接即将来临的光荣使命。”看到了朱队长那疑惑的眼光,周永福不无得意地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咱要去客运站了,为四化建设做更大的贡献。啊,就要离开生活和工作了多年的车队,真有些难舍难别。”他还挺会卖弄感情。 “有你吗?”朱文山好象还不相信。 “当然。这种事情怎么能开玩笑。”这位队长向来以严厉认真著称,谁也不敢和他嬉皮笑脸,尤其是二线的替补司机,他就象与之有仇似的,开口就没好话,什么场合听到的都是训斥,谁争上两句就跟来一顿臭骂。周永福跟他这样大大咧咧地对话有好久没有过了。“刚去问过,各项手续都落实了。下午通知就到。” “等我问问。”这位朱副队长确实固执,为这点小事就真的直起身要动手拨电话了。周永福胸有成竹,处变不惊,靠上前将身子一歪,半个屁股坐到了桌面上。无事之余,随手抓过近旁的一份文件来看。 内部电话一拨就通,而且声音相当清晰。周永福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劳工科的女办事员。她的音调清亮动听,半小时前才从她那儿来,所以很熟悉。 简单的对口问答后,那边开朗的地说道:“朱副队长。噢,现在应该改称朱副总站长了。哈哈,有事吗?按习惯,今天可是你报到上任的最后期限了,总不会罢官吧。” “说笑了,这正忙着过去呢。我想问一下客驾的事,都定了吧?” “好一个筹划帷幄,决胜千里的干将呀。兵卒未动,粮草先行,又在关心手下的兵将啦?不用急,基本确定了,最迟在今天下午四点,保证把名单送到你手中。” 周永福悄悄溜下了桌子,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张得老大,就差肚里涌出一大股气流,振动声带,发出老大的“啊”了。不等他出声,眼前的文件上的几行大字,又吸引了恍惚的注意力:“任命朱文山担任下关汽车运输总站副总站长,兼客运站站长。”加上耳边听到的对话,他不敢多想什么,默默地摸起钥匙,溜下地,一声不响的出去了。 “四队的周永福也在其中吗?” “我看看。哦,是的。瞧我这记性,他刚才还来问过。” 朱文山打完电话,发现周永福已不辞而别。对于某人的突来和忽去,他都不经意。倒是这个小插曲,又挑起内心近来反复困扰未解的思绪。 依照传统观念,客运驾驶员必须是资历长,技术精,安全好,经验多的老师傅。这些人固然有许多优点,担任重要的运输任务是能胜任的。但此现状又带来了另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五十来岁入选,开个三年五年就退休。结果是年年有人退休,年年需要补充,实际上形成了客驾队伍的不稳定。这对客运工作三利七弊,尤其是今年准备大批更新和增加客车,开通更多的站点,这个矛盾显得更加严峻。面对这种局面,朱文山勇敢地提出了“客驾队伍年轻化”的建议,他尖锐地指出—— “第一流优秀驾驶员的培养造就,除了其它必要的学习外,在路上的实际操作,有五年就足够了。所谓三十年的驾龄论是不科学的。对于刻苦钻研,敬业用功的人来说,甚至还可以再缩短些。完全没有必要以人员年龄的老少,行运里程的长短而定。何况老人们也有反应迟钝,手脚怠慢等不利因素。年轻化是建设一支稳定、坚强、高质、善战的客驾队伍的关键。” 在总站长主持召开的专题工作会议上,领导们从多方面认真细致地讨论研究了这个建议。虽然不少人或从私人感情上,或从传统观念上一时难以接受,但没有人能提出一条理由来驳倒它。最后会议通过了今年培训客车驾驶员的新方案,并果断做出了对朱文山的任命。 发下的总站红头文件明文:“为适应现阶段我站客运工作的发展,总站决定于今年上半年抽调一批年轻驾驶员充实客驾队伍。凡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上车驾驶满三年以上者,均可参与竞争。希各队接文后,迅速落实下去,尽快选出一批优秀的人员•;•;•;•;•;•;”这里特别强调了“优秀”,可是,文件下到车队,在这上面却难免要打几个折扣。 技术优良,思想进步,作风塌实,吃苦耐劳的驾驶员,是各家的宝贵财富,谁也不会轻易放弃。朱文山长期扎根在车队,对这方面看得非常清楚。从车队的眼光看,不要说象尤振雄这样的有才有荣的青年尖子不愿放。就是平时有点调皮捣蛋,但又有一技特长的二三流人才,如胡少杰之辈,也不见得就肯痛痛快快的放行。剩下的不就是周永福这些用之难任,驱之无由的板凳驾驶员了。 不用说,自己的工作刚迈出头一步就要受到严峻的挑战。本队尚且如此,其它队自然大同小异。经过多方考虑,朱文山基本认清了面临的局面,确定了上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不管来的是些什么人,只要没有肢体、智能、精神上的缺陷,都要把他们培养成标准型的客运司机。 “开客车比开货车的责任更大。”这是一句客驾教育中常用的话。从单纯人生价值的观点看,几十条人命固然比几吨货物重要,然而朱文山却不这么看。根据他自己多年的操作经验,开客车需要全神贯注,开货车也不能丝毫分心;开客车必须两眼直瞪,开货车也不能闭一只眼。相反,客车行驶的定时、定线、定任务的特点,跑惯了后,倒容易使人滋生麻痹大意的惰性。如何把这方面的学习搞得切实化,经常化,才是要紧的问题。 十年前,曾有个机会,朱文山差点也开上了客车。任何手续都办好了,接到通知报到,可惜最后一关没能通过,被退了回来。他百思不得其解,实在忍不住,上去问了问。回答说是政审不合格,因为他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难道我会把一车人翻到山沟里去吗?”他愤怒地质问道:“我就不顾自家的性命?”接待的人将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奉告。上面规定的,谁说也没用。当时真伤了他的心,想赌气撂挑子不干了。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又把他推到了客运的领导岗位上。自己的一举一动,直接关系着哪些人能过,哪些人不能过的命运。做为从基层岗位一步步走过来的人,他对人们心里想着什么,算计着什么,都是一清二楚。这回集中的人员,有可能不少皆是作风懒散,技术下乘的替补驾驶员。首先抓的集训班,必须把一切都彻底改变。重点是哪几个方面呢?“责任感”肯定要反复强调,但又不能象以前那样泛泛空谈。现在政审不搞了,阶级斗争不提了,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聚在这里。用哪些办法,才能使他们同老驾驶员一样,不,仅仅一样还不够。不能只是意识到外来压力的“责任”,还要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职责”。 象周永福这样的人要不要?若是以个人感情而论,他是不愿要的。但从现实看,不要也不行。各队有各队的难处,一下把队上优秀人员挖走,谁也不情愿。就是自己仍在旧职,必然也是同感。即使从总站的长远建设考虑,此举也属不理智的。看来组建新型的驾驶队伍,不花点气力是办不到的。 在多数人的概念中,觉得客货司机之间有个等级差别。似乎客驾要高一等,线路稳定,吃住保彰。不少人不愿在车队吃苦,盯着这点好,处心积虑想挤进来。这个观念要从根本上纠正。必须教育所有的人,吃苦耐劳是开车人最基本的品质。缺少了它,就不算合格的司机。开什么车是分工不同,只有颠簸盘旋的路,没有安逸舒适的车。 想到这里,朱文山的思绪基本理顺了。看来,集中起来的人员,在训练班里除了学习技术,规则等必修课外,更重要的还得使他们懂得开车的根本,简单的说,就是提高思想觉悟。从前他的工作立足点都是放在车路上,对书记喋喋不休的说道总表示厌烦与不屑。现在将自己推上了主管之位,他猛然领悟到,政治学习确实不能少,甚至还得放在首位。 正当他打算草拟一个完整的集训方案时,外边楼道一阵剧烈的吵闹声破坏了他的思路。没等他意识到出现了何种事,一个满脸杀气,有意寻衅的中年妇女站在了门前。这人高声叫嚷着,从走廊那头直走过来,一路闹个不休。看见哪个门没开就故意敲打几下,大叫道:“大白天的,队长书记都死到哪儿去了?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不讲清楚,我是不走了。”到了这门口,她停了停,一边凶凶地拍打着门板,一边恨恨地说道:“总算有个活人了。想来是个队长吧,我就找你说了。” 来人约有五十岁年纪,衣着一般,相貌平平,朱文山觉得从未见过此人。不知道来者是什么身份,为了什么目的,想做什么事情。既然到了门前,就不能不应付一番。“进来吧,有啥话进来说。” 那人也不谦让,拉过一张椅子,靠门边扑通坐下,并旁若无人的把右脚拉起来搭放在左脚上。这个粗俗动作绝非现今城里妇女所有的,朱文山似乎悟出点此人的来历。见来者全无礼貌,也懒着同她客气。淡淡地问道:“说吧,啥事。” 这场吵闹,整个楼房都听得见,开头谁也不愿招惹是非,没人出面过问。这会儿,听着撒泼的人有了落脚处了,反而又变成搞笑的新鲜事了。没多久,小办公室门前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本队的,也有旁队的,八室六间中神疲眼倦,心沉胸闷的管理人员,正想寻求解脱的方法,这里的小闹剧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用人喊,大家都聚集在一块,还发挥各自的才智,努力判断眼前的事可能会是什么性质的。 中年妇人可不关心门外有些啥人围观,或许人多倒还有助于她说话的分量。她注视着面前的队长,为了占个先,在气势上压住人家好说话。等对方一坐下,她就打个下马威似的一拍大腿,喝道:“你们这些当队长的,说出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还管不管一点用?” 朱文山向来讨厌人家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只因是个不相识的人,他才没有发作,还要听听她接下去再说些什么。 那人一点不谦让,见对方不吭声,或许还认为是被镇住了,继续说道:“前年挑人开客车时,我家老公哪样不比别人强?考什么也是前几名。不就是你们说的还差一岁吗。好,差一岁就差一岁,只怪他爹妈不早一年生他。我们也不争,过一年总可以吧。可怎么今年又变了腔调,只要年轻人了。你们也太欺负人了,我家老公开了半辈子车,哪年没完成任务,哪年不争几个第一。从来都是叫干什么干什么,够听话了吧?他是老实人,屁也不会放一个,任你们打整。我可不行,非要跟你算清这笔帐。告诉你,要讲不清,以后就别想叫他再给你开车了。” 果然是为这事来的。朱文山想着,只是到此时还不知她是为谁鸣冤。据他所知,今年新的客驾集训方案公开后,在中老年驾驶员中确有普遍的不满情绪。经过各级基层单位的解释,多数人对总站的新决策还是表示能够理解。在自己队上,就没有出现这类以消极怠工,拒绝出车等赌气方式来抵制的。他猜不出这位刁蛮妇女会是哪位师傅的内人,直接到这儿叫屈。“你老公是•;•;•;•;•;•;” “别跟我装洋蒜。在下关总站,谁还会不认识我老公的。总站长给他发过奖,老书记给他披过彩。年轻时,什么抢险抢运就派他,援越抗美差点被炸断一条腿,你们给他啥好处了?如今人老了,又换着花样赶着跑,连中秋吃顿团圆饭都不成。想照顾一下开客车去,又变出个新法拉倒了。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看你年纪轻轻,为啥躲在家里不出去。” 朱文山听她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不想认真说,问道:“是他叫你来的?” “不用你管。只要你说清,到底让不让他去。要是不让去,我叫你这个队长也当不成。” 朱文山朝门口的人们笑了笑。到了这时,老妇人的无知已成了众人的笑料。 “算你厉害,咱队长不当了还不行。” “说话要算数。”那女人激动的往起一蹦,没站稳又坐了下来,引起一阵轰笑。她顺水推舟地又把右腿拉起搭在左腿上,得胜似的叫嚷道:“当着怎么多人的面,立个字据。只要你一走,明天我们就来,敢不敢?” “何必明天,等下就走。倒是先告诉我,到底帮的是哪一位•;•;•;•;•;•;” 没等朱文山把话说完,从门外挤进一个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很难辩明他叽哩咕噜说些什么。大家一看,是一车队的管理员,他一返往日温文尔雅的风度,凶神般地闯进来,一把抓住妇人的衣裳就往外拖。“我在那边一听声音,想着就是你。怪不得老吴师傅宁愿上楼找个铺位休息也不愿回家,跟你这疯婆娘过日子,真是倒八辈子霉了。快走,真要命,快走。” 那位正襟危坐的妇人说得正开心,没料到这么一下,差点被拉翻,忙跳起来,一时还没认清来者是何人,不甘屈从,边抗议边挣扎,还想维护自己的正义行为。 一队管理员也恼火了,用更大的音量压住她,吼道:“你老公是哪个队的,看看这是几队。”他粗野地扒拉着妇人的头,让她看写在门板上的字。趁着那人一愣神,将她拉出了门。在走廊里还听得见高骂低劝的训斥声:“你要没事做,就在家跟着小孙女学学一二三四。人呀,没点文化就是不行。这是新的总站长,你来胡闹啥。还帮老公说话呢,还要立字据呢。要不想让他干下去,不怕立马就卷铺盖滚蛋,就去闹吧。我也不管了。” 事情虎头蛇尾很快就过去了。人们悄然散去,边走还边蛮有兴致的议论着方才的小插曲。 朱文山静下心来,陷入了另一角度的深思。 第三十一章 杨家店是这条路上最受驾驶员欢迎的点,或过往吃饭,或夜晚歇息,相差着二三十里路,也愿赶一程跑到这来,而不肯在别处打徉。这主要得益于男主人来自大城市,见多识广,对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法对付。加上女主人手勤脚快,虚心好学,四方八路的口味基本掌握。所以小店开的是红红火火,过了年还准备大兴砖石,盖起个象模象样的路边驿站。不信你看,那边的宅基地已经零星开工了。 这天,尤振雄又同周永福在此不期相遇了。不过,这回可不是同行相伴,而是一个进山,一个出山。 “老周,你跑的够猛的了。”尤振雄感到惊奇,这位周师傅是队上出了名的懒散将军,工作一向拈轻怕重,偶尔派出去一趟,只以应付了事。车子从不搞保养,能开得动就飞,开不动就趴。若是有人请假下车由他代开,你就看吧,任务完不成,前后是伤痕,交他跑半月,调理半年整。近来怎么大转变,连自己都落后他半趟了。 “小意思。你们不是常说人乃可塑造之生灵吗,我准备掀起驾驶生涯的第一个高潮。” “口气不小。哎,你不是要开客车去了吗?我看有人开始报到了。” “嗨,那事呀,竹槽引水不用提。”一说起旧话题,周永福的情绪一落千丈,闷闷不乐。 “怎么,又黄啦。”尤振雄无意中带出的样板戏中的黑话,连自己听着也乐了。继续问道:“该不是防冷涂的蜡吧。到底又出了什么意外了?” “老管把一切都搞好了。那天我去交车,一看是老朱当客运站长,嘿,算了吧。退避三舍躲着点,我想,他走后队上的领导也没那么凶,咱再自觉点,还可以混下去。” “老朱才是真有能耐的人,跟他干错不了。怎么,他不要你?” “你知道,车队领导就他厉害。往常出了啥事,在队长书记面前只要装点可怜象,多磨几次,就过去了。可是跟他不行,特别象我这样,平时就没好印象,工作不积极,再加不听话,见他避之犹恐不及。这时了,还跟着去讨苦果子吃,只能是软皮柿子随人捏。” “没这么严重吧?老朱严是严,人还是挺正直的。” “人贵有自知之明。咱何必去自找烦恼。如今老爷子回乡安度晚年,我得学着点自我调节。人家有权,要不要的,就在他举手投足一口痰之间。” “不会吧。我出来之前,好象看到管理员和财务员在给你办手续。” “又办啥手续?” “工会组织关系呀。听他们说你在队上的互助储金存有几十块钱,最好叫本人去领。所以有映象。” “真的?”周永福乐得把筷子一摔,跳了起来。“老朱呀老朱,你这追命鬼。想不到还真有个当站长的水平,秀才,我是不是应该喊‘朱文山万岁’了。得了,饭不吃了,我要连夜赶回去。” “看你激动的。饭要吃,觉也要睡,真锁定了也不赶这几个小时。要是没份再跑也白忙。” “不行。我这人心里搁不下事,不知道就算了,一旦知道了,就是给我人参果也没味。” 他是说走就走,风卷残云地将半碗饭填进肚子,连定好的铺位也没退,扬手就走了。 周永福走后,一旁的老夫子丁龙江才得到开口的机会。“开车人的性格,淳朴得可爱。” “只可惜他要开客车去了。要不然,我就推荐你跟踪报道他的进步。肯定是一流的,而且能有不少超常的惊人之笔。” “这么厉害。以前好象没听说过。” “妙就妙在平地高楼。今晚听我慢慢道来。其实你们的目光不必老是盯着有名的人,这些黑马才是最有生活气息,最显时代本色,最具思想内涵,最能含扩大众的人物。” 两人要在这里过夜,吃完了饭,在附近山边走了走,天一黑就回到了住房。小店里没有娱乐可消遣,其他人又不相识,难得坐到一块。丁龙江倒愿意早早的就上床,听尤振雄那价值年书的言谈。 而尤振雄却不急,慢条斯理地说道:“等我写完日记再说。”今天接着昨天的记实—— 昨天尤振雄又到宣传科,要问清楚那篇神秘文章的真实出处。于新民先从抽屉中取出几块钱交给他,说是近期几篇稿的稿酬。并请他顺便把胡秀才的也带上。他没多说,收起就是。 “老于,那篇讲述去年中秋在林场老吴师傅和我们队副书记争执的调查,是谁的?” “不是老兄您的大作吗?”于新民以为他是问稿费问题,那么长的文章也只给两块,似乎不合情理。半逗半讥地解释道:“那篇我没用,另有看重处。过几天可能会翻几倍付你。放心,文章精辟总是有人欣赏的。哈哈。” “别闹了,谁交给你的?确实不是我的。” “这就让人糊涂了。‘小雄’还能有第二人?原稿是医院李云花送来的。当时我也奇怪,她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一是时间有根有据,二是地点有凭有证,三是人员有名有姓。我看完拿不住尺度,就去问辛书记,他看了后,说要查一查,要是真有其事,必须严肃处理。后来调查基本属实,至于说整人全属巧合,这回党内大整风在去年底就开始了。” 后来两人来找李云花当面对质,才弄清出错的微妙细节。李云花说道:“我把你的日记前后翻看了一遍,这篇特别生动,我看了三遍,还让爸爸也看了,爸爸说它代表了新时代的一种现象,很有现实意义。应该把它公开,给改革开放时期的共产党员敲响一记警钟。于是我就动手写了,基本根据日记的描述,只在一些粗鲁的语言上稍加改动。” “你怎么把争执的人写成是一车队的吴明师傅,几乎又闹出一个冤假错案。”尤振雄埋怨道。 “没说一队的呀。我哪知道谁是几队的,只是把日记上的‘无名’改成‘吴明’,既隐去真名,又更加切合实际。” “哎呀,知道吗?你的小聪明呀,差点把人逼得跳楼。用‘无名’是我本来就不知道其名,以此代之。而‘吴明’却真有其人,一差二错,差点闹出乱子。” 澄清了谜底,一切都不再为患。“看来日记还是不能随便公开。” “何必自责。”于新民劝道:“这次虽有小差,效果却是主要的。跟你说吧,那次辛书记过目后,立刻批示‘很好’,建议暂不发表,先在内部印发,发到基层支部,做为整党文件。没想到这事又传到昆明,前几天李明波打电话过来,说这篇文稿他那边要了。又说原文太真,请作者改一改,你看怎么办吧。” “解铃还是系铃人,让她自己处理吧。我想明波看重的不会是整党的意义,可以多做些改动,人名换新随意变,前补后加为中间,波澜起伏几度惊,最终结局要圆满。小李能够胜任,我这几天忙,就不插手了。你帮着搞成短篇小说的式样,也减少当事人的心理压力。”尤振雄不愿参与其中。 “除了上昆明开会能下车,你啥时也不停。行,顺道帮个忙吧。” “得了,你也是从车上下来的。那些麻烦事不要找我,不是义气发臭,实在能耐不够。” 于新民不在意地笑笑,继续说道:“先别推脱,听我说完。知道你曾有誓,天王老子的命令也不干,是不是?没那么严重,只是带个人,百分之百的顺道,你到哪他到哪,绝不多一步。” 尤振雄开车在外,不喜欢搭客。这与他性格内向,不善结交有关。单人单车行使,他从不会感到孤独冷漠。相反,各种不同的乘客倒还带来许多不适。若是好友旧识,难免过于放荡,大惊小怪,品头论足,有碍操作;要是朋友介绍,不免过于殷勤,香烟不断,食品常塞,难以应付;假如半道搭客,保证大包小件,堆集如山,果是够受;遇上姑娘媳妇,更是如坐针毡,伴虎同行,难把方向。所以他一般是不搭客的。“什么人要跟车?别搞错了方向。” “老相识,丁龙江,上回领你观看小合唱的那位。他点名要跟你的车,能推却吗?” “你的面子比天大。我先声明,车上已有客了,要坐就没得舒服,只好挤着坐了。” “那自然。我对外出的要求是,体会辛苦,伤筋动骨;追踪新闻,毁容销魂。没有高傲,谦和礼貌;无论短长,总结一张。怎么走随你,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说好了后,于新民把丁龙江叫进来,面对面约好了出发的时间。“车子在上边那个停车场,就是车队大楼旁。明早六点钟动身。” “没问题。我是最讲信义的。保证准时。” “到时见。我的信条是,迟到十分钟,约会自然空。没有不见不散的说法。” 今早,尤振雄按时起床,吃过早点,来到车旁,果然见丁龙江在等着了。“你早。” “你早,你早。”丁龙江立即热情地应道。他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在寒冷的晨风中,手脚都有些发僵了。昨天目送尤振雄离去,于新民就提醒他,就此将一切斩断,马上回去准备出行之事。开始他有点不以为然,说出去过几回,人人都叫早到,哪回都得等上个把小时。于新民警告他,要用老眼光看人这回定吃亏。 尤振雄打开车门后,又在下边围着车子走了两圈,看看前后。丁龙江抽空看表,正六点钟,不得不叹服小伙子的时间观念。等尤振雄也钻进驾驶室,他忍不住问道:“就走吗?” “再等等。还有个人。” “谁?”不知道将要与己同行的伙伴会是哪一位。 “财神。进林区给那里的人发工资的。” 丁龙江抓紧启动前的一刻,问道:“老尤,在你还没有开始工作之时,我能提个问题吗?” 尤振雄笑了笑,“说吧。”听说老夫子难缠,即答应了于秀才,就得有个准备。 “为什么多数驾驶员都喜欢赶早走?你看,天还没大亮,有时起雾更是茫茫一片,能见度太差,对安全行驶并不利。为什么不等天明呢?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寒冷的早晨,在暖暖的被窝里多躺一阵,不也是享受吗?” “这个问题是从你的角度提出的。以后采访要努力改变立足点,不然有些东西只是表面的文字的,而不是实质的精神的。从开车人的角度看,清晨早起后,头脑清新活跃,正是行车的大好时节。而中午时分,人体倦怠,肌肉松弛,神情困乏,人们吃过午饭宁可睡一觉,也不赶那点时间,这就是抓实际效率。” “是生理机能服从于运输任务,还是运输任务决定了生理机能?” “两者是互动的,没有高低主次之别。到吃晚饭又不一样了,不少人连正常的晚饭也不吃,带点干粮,为的是抢天黑前这阵子。一般说来,我们把早晚视为一天行车的黄金时段,所以愿意赶早。说到能见度嘛,走的是常路,心理的定数弥补了生理的缺陷。如果走新路,我们还是会谨慎的,等到天明。” “你的经验很丰富。我再冒昧地问一句:你这样水平能达到朱副总站长说的第一流?” “不行。在常时常路开常车,不算啥本事,一般的开车而已。真的能耐是在异常的环境中,继续能将车子驱动。” “怎么理解?” “这不是一句话能讲清的。刚上车时,我们都爱比快,这大概是初学者的通病。一段时间后,耳濡目染,见了一些事故,意识开始改变。速度非能者之为,安全里程才是高于一切的。于是,除了提高个人技术外,也学会同不吭声的伙伴交流。” “在你们这批年轻驾驶员中,你一定可以称得上佼佼者。” “这是领导开会说的话,我们不考虑。我们所考虑的,第一是学习,第二是实践,第三是提高。任何自我评价和炫耀,用不着个人费心,自有公论。” 丁龙江觉得难堪,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道:“你们修养真好。在我们那儿,成天喜欢争强斗胜,表功显能。跟你一比就差多了。以前提的接受再教育,好象过时了。现在于秀才又重提出来,大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可各有想法,我算理解了,在工人群众中,确实有些想不到看不见的东西值得学习。” 尤振雄大度的一挥手,坦坦而言:“人,争名夺利是本性,主要看引导。你以为我不想争?我也想争个五•;一奖章,争个全国劳动模范。但那不是吹出来的,需要一步步干。”一边说着,一边将汽车发动。 “不等了?”丁龙江向外边看,并不见有人走过来。 “时间到了。”尤振雄动手操作,汽车抖动了一下,开始移动。 丁龙江一看表,六点过十分了。真守时!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人家可是为山里职工发薪的。再等几分钟吧,不然你左右难做人,前后遭人骂。” “谁骂谁。定时不到就该骂他,我跟里边人一说,也是骂他。他敢骂我,我抽他耳光。” 一整天丁龙江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真有些替身边的小伙子担心,事先约好的事,竟敢贸然翻毁,胆子也太大了。看他那悠然自得的驾驶神情,好象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小店门外传来一声喇叭声,男女主人又闻声而出,招呼奔忙。闲着没事的丁龙江也走出来,看看山野丛林的夜景和风情。过了一会儿他急急跑进来,心有余悸地告诉尤振雄:“他们到了。就是财务科的会计,背个大包。” 尤振雄把日记本一合。“来了好哇。我谅他也不敢真误事。走,过去耍耍。” “还要过去?这种事躲还躲不及,你却往身上揽。为了他连日记也中断了。” “躲啥。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当面论清是非,省得过后误会。日记写完了。” “写完了?你都写了些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有兴致你就看呗。”尤振雄把日记本随手扔给他,自己走出门去。 第三十二章 百年树林,苍松成群。山峦重叠,绝无路径。适己生存,兽奔蚁行。高峰沐日,幽谷清明。鲁迅有句名言: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为路了。所有生存在山上的生物,都有自己的路,要是走出了已有的路,很容易受到侵害。惟有风不在此例。 尤振雄的车子沿着路进入林区,还没到达伫木场,就看见前边又象去年中秋那样的一长串空车排成的长龙,从外边一直探头到林中深处。一见此景不觉暗暗叫苦,知道又遇上麻烦了。他把车跟在后边停稳,跳了下来,想找人问问情况。可前边几辆车的司机都不在,不是急着想法,就是准备久等,离车休息去了。 他只得回头,招呼伙伴下来。“又卡住了。看样子这两天算白赶了,在这里至少得等一天。” 丁龙江身后没有任务,不象尤振雄那么急。他关心的是在深山老林中,吃住可有着落。当他们正谈论如何打发这几天时,从远处传来一阵清亮的笛声。“莫道山野凄,风寒闻雅笛。不信高士游,也有非凡稀。”他忍不住叹道。 “肯定是他,笛子王。” “胡秀才?啊,吹得果真非同凡响。你这么确凿,难道在音乐上你们也有沟通?” “如果光凭听觉是不可能的。这条路上带着笛箫口琴出门的,不下七八个,大都能吹些长曲短调的。我在这方面又不内行,听音辨人是做不到的。但你听他的调有独特的风格,听,这是啥曲呢,似曾相识,又很陌生,急流突止,慢板煞开。这就是他的特点,不延旧律,摸索新牌。你不知道,他在音乐方面已经具有很坚实的功底。一般是不吹奏现成乐曲的,心里想到哪里就吹到哪里,完全的表现内心意念。” “你是说,他是现编现吹,时刻在进行一种创作尝试。” “可以怎么说。我们所谓的三秀才中,其实属他走得最快。他不光有常人不及的聪明和好学,更有难为人们理解的超前的开放和活跃的思维。” “我似乎也听于秀才讲过类似的话,他说第一个出大名的应该是胡秀才。我真羡慕你们,相互间和和睦睦,争吵也只为学业。不象我们那里的人,成天勾心斗角,几乎可以说每人的精明都用在抬高自己,愚弄他人之上。不说了,老尤,他们都动大手笔了,你也不会慢吧。是不是已动笔写什么大作了,能不能通个气,使我受点启发,或是得点促进。” “实难从命。跟他们相比,我差得太多太多。” “你们都这么谦虚。在你面前,我们科里那些高级知识分子就应当自惭形秽了。” “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要紧的是尽快把车装好。” “反正一时半会轮不到。干脆来个大撒把,带我去认识认识胡秀才吧。” “不行,我得先落实装车。”尤振雄见他有点丧气,又继续说道:“没啥,你自己找他好了。上回练唱时不是有过一面之交吗?他比我随和,跟什么人都讲得拢,一见面就是好朋友的。一边说一边提起我和小于,他必定会另眼相看的。但我提醒你一句,他不象我们那么注重表面仪态,不拘礼节,语言可是尖刻得很。所以跟他讲话要多个心眼,一不要自吹自擂,二不要侵犯隐私,就是说别过多打听人家的创作计划和意图。只要你尊重他,他自然尊重你。” “你一说,我越发想会会他了。”于是,两个从下关同车共行的同伴,就此分开。 简便的林区公路,蜿蜒曲折尽量多的延伸到山林深处。这条没有标号的临时公路,几经加长,已离正式的道路有十多公里了。冬季进山,路况还算好,车辆走过,只扬起些尘土。要赶在夏秋雨季,那可够受了。四处积水,全线泥泞,路中间几道经常进出碾压的车辙印,比路面凹下去有二十公分。一场大雨后,就象几条小河,司机们噱称开得是水路两栖车。那种时候来一趟,不光人被整治得皮塌嘴歪,狼狈不堪,连车子也弄得泥身猴象,面目全非。 伫木场的修建要根据所需的木材用量与可采的森林面积而定。若是打算占住大干几年,自然就修得阔阔气气的,反之就随便些,准备搞完就走。这个伫木场,是文革末期为一个什么军事备战工程而开的。后来转为民用,新时期赋予了新的使命,规模也就一步步地扩大。 尤振雄记得头回跟师傅出车来的就是这里。那时才有个篮球场大小,一个小小的铁皮房子,既是办公室,又是工作人员的卧室兼厨房,也是进山的驾驶员等候装车的唯一场所。从前进山拉木料,吃住是没人管的。有啥样的本事过啥样的日子,带有白干摆地席,围坐火堆烤魔芋。饼干窝头皆上品,山中有钱无销地。沿途留个小心计,弄点番薯生玉米。荒野萧瑟无多言,见面问吃头一句。现在好多了,小房子几经阔建,过夜的人也有碗热饭热水吃喝,热炕头还做不到,也有个能够伸直腿脚放松心情挤干巴的大通铺了。 此时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在座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叼着香烟。也只有胡少杰那等不谙此道,受不了如是熏陶的人,才另寻清新风雅之处,躲开人们视为高级享受的残酷折磨。 屋里,各种各样的烟味完全融合在一起。根本无法分清哪个人用的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精制的还是土造的,温和的还是刺激的,悠香的还是辛辣的。一进门就让人头晕。办公室里那支号称“云南十八怪”之一的大竹烟筒,可算是最受欢迎的物品了。从早到晚,活泼跳动的咕噜声从未间断过。当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它的主人如今是这个小天地中最忙的人,根本没机会坐下吸一支烟。烟筒简直成了公用的,凡是等派车单的人,谁都可以伸手接过来过过瘾。 挤坐着几十人的小屋里显得非常拥挤。除了延绵不绝的咕噜声外,还不时爆发出间断的高声争吵。一边是血气方刚的中年驾驶员,想方设法地表明进山的艰难,任务的紧迫;一边是傲慢骄横的年轻起票员,再三再四地解释面临的困境,实在是力不从心。他们都因为对方不能体谅自己而焦躁,几句话不和,少不了拍开桌子,想在气势上压住人家。可谁也不肯轻易就范,说话的口气一凶狠,就难保语言的文明了。什么污言秽语,唇枪舌剑就干开了,直弄得两败俱伤,神倦精疲才罢休。在屋里的大多数人,一般是不为任何一方助阵的。只有发展到快要动手伤人了,才有人出面劝解。 而旁边那些老师傅们,更是对此司空见惯,无动于衷。他们总是默守着,把它当做一场消遣。他们知道,怎么闹也白搭,不从这里开张发货票,就是省长的小儿子也不用想把山里的木料拉出一根去。 尤振雄费了老大的劲,挤进了早已超过设计负荷四五倍的办公室里。一路同认识的等待者打着招呼,顺便也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平时这个站点有七八十个农民临时工装车,一般不会发生积压。近来要过春节了,人们争先恐后回家去,只剩八个人,所以没法周转。 派车处那个叫老孟的中年人不在屋里,坐在办公桌旁的是个年轻人,以前曾打过几次交道,觉得他办事利索,为人也热情。尤振雄就走上前,可一时记不起对方姓什么了,就顾作亲近的“哎”了一声。靠近桌旁,见桌面上横七竖八丢着二三十支香烟,不用说,都是前边有求于他的人留下的。 尤振雄大大方方地拈起一只,另一只手又伸到人家嘴边,把正燃烧的半截烟接了过来。这动作虽不够礼貌,却可体现一种特殊的近乎感,也好引起对方的注意。把自己的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将人家的烟奉还,这才开口问道:“你看我得等多久?” 那人这两天应付的都是诸如此类大同小异的提问,早已烦透了。何况半小时前刚与人吵了嘴,满肚子的气还没消呢。凭意气说,他根本就不想理睬。只是来人才到,问的是头句话,不能没个应答。他想了想,不卑不亢地答道:“在场的这么多人,都是同样的问题。不用我一一解释了吧。就说那位老师傅,他昨天上午就坐在那儿了。”他指了指在一旁角落里正抱着竹烟筒“咕噜”的人。 “不能想点什么办法吗?成天这样干等也不是个事。” “办法?能想的都想了,就看你又来个啥高招。”那人冷笑地讥讽道。 “不是还有人吗?多给几个钱,让他们加紧点,多装几车嘛。” “怎么跟你说呢。以前我也以为金钱万能,如今才实实在在的体会到它的贫庸。简单说吧,《水浒传》有个鲁智深能倒拔垂杨柳,不愧一条好汉。然而仅此一人而已,并非出个高价,那些泼皮就个个都能拔得起来了。听懂我的意思了吗?人的体力是有限的,出再多的钱,也不能把人变成大象,一人搬一根木头。” “可以想法提高工作效率,让有限的体力尽可能多的得到有效的使用。” “老生常谈,全无新意。”那人显得更加不耐烦,侧开脸去深吸了几口烟,缓过点气来又继续接着没完的话说道:“要是在往常,这几个人的任务是一天装三车,现在提高到五车了,还要怎么样。这个效率不算低了,从生理学的角度讲,已超越了体力的极限。从人道主义、劳动法保护的角度看,也没有理由再给他们加量了。” 尤振雄同他的看法可不一样,还在耐心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希望能够寻求到解决当前困境的办法。“你说的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我们面前的事实是:一边有人拼死拼活地苦干,一边却有人百无聊赖地磨洋工。就不能让他们动起来,相互帮一把,快点搞完了回家。” “谁磨洋工?”因为尤振雄刚从外面进来,那人以为他说装木场的人偷懒,忙开口问道。还坐直了身子,伸长脖颈,从小窗口朝外张望。 “不用往外看,就看看眼前吧。” 那人明白了尤振雄的意思,故弄玄虚的大笑起来。“哈,你这个小秀才,真会开玩笑。是不是又要重演去年中秋玩过的那场戏,叫党员们站出来。唉,小伙子呀,一个办法一回灵,萧规曹随不能行。诸葛亮的空城计称得上空前绝后的妙计了吧,然而没人敢用第二回。情况变了,环境变了,哪能以不变应万变呢。嘘。再说,我还没入党呢,恐怕连站起来号召的资格也没有。怎么样,你来动员几句。”那人的语言中明显带有几分愚弄和嘲笑。 “何必是党员,我们干的是日常工作,谁主持谁指挥还不是个干。”尤振雄不在乎他的挖苦,继续同他理论:“正是情况发生了变化,咱也跟着变一变嘛。你们有钱雇用临时工,眼下只是少了几个人,不算大问题。这里的人一下车全属闲人,都可以临时一下嘛。你有计划内的钱,我有多余的劳动力,组织大家干起来,顺理成章,于国于己都有利。” “哟,看不出你还真有歪门邪道。发财有法,治富有方,要在农村你肯定是个优秀党支部书记,可惜这里是国营企业。怎么就盯着那点钱上呢?一头拿着国家的工资,一头又打零工赚钱,政策能允许吗。” “有什么不允许的。干一份工拿一份钱,为的是加快运力周转,减少车辆积压。” “也想在这里宣扬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就不怕钞票多了咬手?” “为什么不呢。咱不做贼,心里塌实得很,怕啥?凭自己力气挣的,有什么不敢拿。非但不怕多,越多还越高兴。” “见钱眼开。这是不可能的。你懂得啥叫修正主义吗?这就叫修正主义。” “虽不是万全之策,应急嘛,也不妨试一试。”一直躲着没有露面的老孟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说道。他是这里的负责人,几天来急得坐立不安,茶饭不思,刚在外边转了一圈回来。听到屋里又争了起来,他也不急着进门,在门外听他们争执,这回的声调倒不象平常八九成尽是窒人气息的火药味,说不定能有意外的收获。当听得双方辩论将陷入僵局,赶紧分开众人,挤进小屋里。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如今的农民甚至可以丢下责任田不管,进城打工。说是政策提倡,先富后富早晚都要富。我们不干这么绝,保证完成本职工作,业余时间干上一点,我想不会有大错。” 年轻职员见突然冒出个人来,支持对方意见,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在后边拉拉老孟的衣襟,悄悄地提醒道:“以前没干过,还是小心点。要不要回去请示一下。”其实在这小小的屋里,还有什么声音能瞒过他人。一瞬间小屋里静得出奇,连大竹烟筒也销声匿迹,只有桌上的小闹钟的嘀哒声是没法控制的。——大家都在关注他们的对话。 “请示?”老孟不屑地摆摆手。“来回一趟,讨论几天,等批下来,大年三十过了,又该过小年了。到时候,人工回来了,又要批示什么用?现在要的就是时间,你看,讲这一堆话,太阳又偏西了。这时间谁能等呀。” 众人的气氛为之一动,却还没有人高声说话。 “小伙子,你的建议不错。”老孟朝尤振雄说道:“这几天,情况一紧张,我就在想怎么解决了。这事也想到一点,只是旧观念太重,没能往深处去。只觉得动员大伙干义务工挺为难的。说到钱嘛,一接触经济就怕犯错。今天,你一下捅开,想想也没啥。其实都是一回事。干!管他娘的。实在不准干,就算应急措施,过了这关再说,以后不干就是了。” 年轻人又给他个暗示,这回没说什么。 老孟不理睬,冲着四方八面的人群一拱手,用戏剧电视里旧时文人的风度说道:“各位老师傅,小师傅,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江中只管行。这下子咱们都拴在一块了,谁也逃不出干系。你们凭良心说上一句,这主意怎么样?” 人们你看我,我看他,豆大眼睛变成瓜。静了有一分钟,才有个中年师傅带点试探的口气迟迟疑疑地说道:“我看行,能解决目前的问题。” 也有人提出疑虑,“可是,谁有本事装呢。象那位小同志说的,钱再多•;•;•;•;•;•;” 他马上遭到了来自四方的攻击。“你呀,真是属木头的。一个人装不动,十个人呢?你帮着我,我帮着你,大家装好了一起走,多好。” 很快的,大家的思想基本统一了。老孟高兴地笑道:“好,有你们撑腰,更没啥可怕的了。就这么干。上面问起来,由我出头顶着,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这个远离总站的林区站点,一切事务他作主,没什么再商量的了。他拿起桌上的大茶杯,喝了几口水,下定了决心,转向几个手下人,开朗地说道:“定下了。办公室只留一个人,负责起票调度所有事务,其他的从明天起,都参加装木料。哈哈,挣几个压岁钱,回家好过年。” 他的决定来得这么快,着实出乎人们的预料。 “真决定啦?”手下坐惯了靠背椅,吸惯了百家烟的人员担心的问道。 “怕啥?对了,再加一句,不搞强制,不愿去就不去。有什么头疼腰酸胃溃疡关节炎的,趁早说一声,留着看家就是了。过后领导追查下来,责任是一点没有的。当然,钱也是一点没有的。怎么样?话说完了,你们去不去?我是要去的。”他说得那么坦然,好象一下年轻了许多。“小伙子,你叫啥名字?”所有都办好了,他才想起提建议的年轻人。 尤振雄见这位老师傅如此直爽利落,敢作敢为,也很高兴,听他问起,忙回答道:“我叫尤振雄。” “噢,尤振雄。”老孟认真打量了一番,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四车队的小秀才,对不对?是有两把刷子。昨晚才听小胡说的。那么,前段的‘中秋风波’是你写的了。” “不是。”他一时没法讲清,又转回到刚才的话题。“老孟师傅真是襟怀坦荡,深明大义。干,都干。”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年轻发货员也一改方才的态度,大大咧咧地插了进来。“老孟,你年老体弱,又是头,看家就是你的了。我们都去。哎,怎么为啥这样看我?”他朝着屋里的驾驶员们说,“不相信?其实我只是沾上经济心里多了点悬乎,既然老孟敢承担了,我又怕啥?你们以为我不喜欢钱?说实话,我比谁都喜欢,只是没处找而已。过年了,弄它个百八十块的,给媳妇买两套新衣服,给老爷子提两瓶茅台酒,人人夸我能干,这种美事谁不爱。”说得大家都笑了。 “说干就干,这就动手。有不怕吃苦,不怕拿钱的都站出来。”他站在尤振雄的旁边,扬手号召道。见响应者廖廖,又说道:“怎么,看不上咱?告诉你们,可别小看人。坐办公室比起坐驾驶室,都差不多。不信到外面那些老粗的木头面前比一比,保证不打抖。” 好强的青年们有些不服,争着要动手。人们的气氛越说越活跃,相互商量起来,一伙一伙地站出来,“走,屋里说再多也是空话,有能耐到现场去论英雄。” “慢点,慢点。”尤振雄忙拦住他们,急急说道:“不能只顾自己,年轻人要帮老师傅。” “是的,是的。”老孟也说道:“一开头尽量想得周到些,免得后面出乱子。大家先别急,再听我罗嗦几句。坐下,坐下。”他来往穿梭在小屋中,使众人都重新坐下,只剩他一人站在中间。 “我想,有个计划组合为好。不要搞乱了,否则一拥进来,就是装好了,车子也出不去,还是解决不了问题。我这样安排你们看行不行?现有的八个临时工,分成四组,他们有经验,又是固定人员,由他们负责,四组同时装。外边已经排成的车队嘛,原则上不打乱,按秩序四辆车一组,依次进来。这样,司机加上临时工,加上我们这里的人,大体十人装一车。万一遇上有老师傅装不动的,也不要硬撑着,来跟我说一声,由我来想法调配。另外,宣布两个规定:一,后边没排到的尽可以上来参加,装好的立刻就走,不许停留;二,装车费一车五十元,定死不讲价的。十人装十人分,二十人装二十人分,落实到每个车,现装现兑,不打折扣。” “好。”下面一片欢呼声,群情雀跃,笑逐言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可是体现我们工人阶级大公无私,互相帮助大好风格的时候了。还有,我提醒一句,千万别要钱不要命,拼过了头了。平时没干力气活,猛一上手,容易闪了腰啦,扭了腿啦,大家小心点。” “行了,还没罗嗦够哇,快开始吧。谁会这么傻,连命都搭上的。” “我有三年没在家过年了。今年我要把这儿挣到的压岁钱全包给宝贝女儿做红包。对,能挣多少就包多少,让她也高兴高兴。”有人已筹划着这些份外的钱如何花费。 “我要给我那位买双外国高跟鞋,越高越好。嘿,还要交代一句,歪了脚可别找我。” “干脆买双法国的巴黎舞鞋,光踮脚尖的。” “嗨,那叫芭蕾舞。” “都一样。” “哎,那我可亏了。”一个小伙子突然叫道。 “我的车在前边,挣不了几个。” “又是个木头,这种帐也不会算。再来呀。” “说得是。今晚连夜赶,两天跑到,卸了再来。” “妙极了。” 轰笑声一直延续着,静不下来。老孟只好提高声调,大声说道:“定下了。现在天快黑了,先吃饭。填饱了肚子,伫木场上见。说干就干,来个挑灯夜战。” 人们散去后,老孟从落满灰尘的货架角取出一盏千瓦的碘钨灯来。它自进山来从未出过道。一经点燃就迫不及待的咝咝作响,提到木材场,开启了明光,挂在高处的枝干上。闪眼的强光顿时照亮方圆百米,犹如一个小太阳,让人没法正眼看视。 一场轰轰烈烈的深夜大装运在冷落了多日的木材场上即将开锣。 第三十三章 于新民接到尤振雄送来的稿件,欣然请他落座,边倒茶边说道:“尤秀才果真有这方面的天才,如果我要求每趟一稿,你不会感到为难吧?” 尤振雄没正面回答,指了指那篇稿。“那是你们科老丁的杰作。林中这几天掀起一阵高潮,他要多待几天,这趟没回来。” “好哇,好哇。”于新民不介意地应道。多数人出去都是跟车回来,难得有人能在外面蹲点趴窝。他随手展开看了看,是一篇一页半的通讯,按标准稿纸计,约六百字左右。标题是《挣个压岁钱,回家好过年》,挺有新意。就快速浏览了一遍,无非是报道林区的新奇景象。近来春节将临,人工走散,车辆积压,装木受똻;,后来驾驶调度一起动手,解决了困难。如今的装车量已接近平时的最高水平。文中过于平淡,缺乏精练之笔,让人提不起兴趣。 同类作品见得太多,虽说它们是小报的主体,点触到各方不起眼的角落。但毕竟格式粗糙,他喜欢的是独到之笔,能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章。 尤振雄向他讲述起林区的新事件,才渐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些天,我们整天整天的抬木头,装车。一天能装三四车,大概能分十几二十块吧。说起来你们的人也真能熬,白天和大家一齐干,前天我的车装好了准备走,他就交给我这一篇,也没看见啥时候写的。” 送走了尤振雄,于新民再拿起稿子,反复看了两遍,觉得不好处理。可以看出,丁龙江也意识到钱的微妙关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通篇都在回避这个最敏感的论题。正因为如此,头回看着就有含混不清,题文脱节之感。但标题放在那儿,完全不讲又不行。文章的价值也降低了。要象尤振雄说的那样把什么都抖开,可能又不太好把握住。 想了一回,还是决定请示党委。那边嫌电话讲不清楚,要他立即携稿面谈。 辛书记把报道看完,又听于新民将前后复述一遍,凝眉沉思两分钟,做了批示:“很好,立发。企业以生产搞活为上,理论问题留给学者去讨论。” “现在许多部门周转不灵,这是自解自难非常好的事例,要很快发出去,给大家充充电。宣传工作也以这方面为主题。”他放下笔后再说了几句。“要能走开我倒想下去看看。” 等于新民离去,辛书记想到春节快到了,最好能在此前进山走走,顺便慰问一下拼命奋斗的第一线职工,也了解些真实的情况。拿定主意之后,他叫办公室主任进来,传达新指示:“你安排一下,我在春节前要出去一趟,进山。离开几天,搞个实地调查。” 书记的临时出走,使老道干练的中年主任感到惊讶。他在此岗位工作有十年了。在上一任书记的手下可谓得心应手,指挥若定。自从换了辛书记,尽管他努力适应新领导的工作方法,近一年了,却还是难得默契。新书记比老书记有许多不同,事事要亲阅亲知。领导的工作日程,一般是每周由他提前安排的。对于突发事件,也都经他手统筹计划。象这样说走就走,事先没招呼,之前无暗示,又不是什么大事,从前是没有的。他提醒道:“后天有个省交通局的检查团来检查,你怕赶不回来。” “不要紧,有总站长在。要检查的都是他主管的,我在也是多余的。” “这一来很多计划要打乱了。” “工作需要嘛,该打乱就打乱。计划是由人排列的,哪能一出台就成圣旨,请君入瓮。”辛书记不高兴地说道:“要你们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随时能调节计划吗?哪项轻,哪项重,哪个先,哪个后,什么不是在变化中发展的。不求变化,还要你们干什么。弄个电子计算机,自动机器人,又方便又准确。” “你的那些事都很重要。” “重要,书记的事,那样不重要?开会发言,别人是一般意见,书记就是重要指示;到俱乐部打球,工人是消遣娱乐,书记又是深入群众,技艺高超。什么都重要,都被你们搅乱了。不要说省检查团来,就是中央来,邓小平亲自来视察,我也得分个轻重。不然,邓小平肯定批评我:‘你的书记咋个当的哟?一边说生产形势大好,一边车辆阻塞了半个月,硬是拿不出办法来。’”边说边使用着生硬的四川口音模仿邓小平的腔调。 这番话云天雾地,说得老主任惶恐不安,无所适从。 “其它回来再说吧,你先办好这件事。关乎全站的大事,前些天都有底了。没事一身轻,我也松口气,提前过年了。对外就说我出去旅游了,别又是实地考察,听着心烦。” 第二天,最新的一期《运输报》的版样就排出来了。每个责任编辑都要过目。 新报在几位大学生中传看,每人皆有求新和成功的欲望。一拿到版样,首先急速浏览一回,是否有本人的手笔,继而看可有相好朋友的大名,相互进行一番祝贺与恭维。接下来才开始正式的工作阶段。审样有点象体操比赛的评分,做得如何完美也难加一分,而稍有闪失,则这也扣,那也扣。 审稿是多样的。既审文章的政治,又审词句的结构。对于含糊的语言,生硬的论点,都要做调整。字面上有误的错别漏异字,顺手修正。《运输报》的作品来源,大体是科里人员和基层报道员对半。而最后能在报上亮相的,其比例却是八比二。可见下面人员的文化素质的低劣。实在也难怪他们,从那个动乱年代闯过来的中学生,有几年的知识空白,再加上性情桀骜,尽管在各单位算小有名气的小秀才,实际本事只有那么丁点。 这回的版样,最吸引人的要属丁龙江的那篇报道林区装车挣钱度难关的稿子。于新民给加了一大段事发的起因争执,基本平衡了文章前松后紧的现象,全文近千字,算是较长的了,因此很强眼。虽然还是没作点评,但总归展示了一件事,一件谁也没听说过的新事。 几个大学生在一起,认真的评论着这篇报道。他们多与丁龙江有口角之争,此时本人不在场,那些刻意挖苦的语言就失去了价值,所以也用讨论的口气来发表意见。 “我说老夫子的手笔真是成问题。这样好的材料,要是让我来写,非要占一个整版不可。不说别的,年底评比也要拿到上面去比一比,不得头名也要争第二,看他这个象啥样。” “不要说没根的话。到底人家触到了新事物,听说总站领导也欣赏。要不咱们也出去转转,也去挣几个压岁钱。” “来不及了。等你到里面,一切都恢复正常,你就准备作《扛木头之歌》吧。哈哈,我真替他惋惜,要有他那身经历,现在我才不热中这等小打小闹,三五十万字的大部头早开始动笔了。你信不信。”这些文学才子,每人都把能出一部长篇小说做为最高的追求。 “信。口说无凭,拿出来才见真功夫。”门外闯进一个人来,接口答道。那口气就象老同学,一点客套没有。这下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共同注视着来人。 门边的新科员忙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有什么事?” 不等那人回答,其中有人认了出来。“呀,李科长。”经他一提醒,众人很快记起来了。来人正是老科长李明波,相别好几个月,面前的李明波已不是习惯记忆中那副模样。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鼻梁上又架着付宽边眼镜,猛然一出现,没让旧时的老熟人认出来。 “哈,你们都好哇。”李明波兴致勃勃的同相识的人们握手问候。人丛中有好事者,立刻转身跑了出去。没过几分钟,整个楼道都知道了,全科的人都集中到“桃花园”中来。 “李科长,又高升了吧。一去数月,再无消息,早把我们忘了吧?” “冤枉。我在那边可忙坏了。每天上班得干十小时,这还不算家里抽空干的,简直连电视也看不成。话又说回来,我走了这么久,你们也没一人去找我呀。”“你那是高门深院,我们这些乡下佬,小市民,实不敢跨大门槛哇。” “瞎说。我的门第,来往不拘,免收礼品,只要墨迹。告诉你们吧,我认识了一位《云南日报》的大编辑。他说什么样稿件都可以送上去。那才是正式的大作家呢,出过三部小说,五本诗集,还是省作协的委员呢。他是负责文艺版的,诗歌,散文,幽默,日记都欢迎,有小说更好,短篇,中篇,都有发表之处,长篇照样不拒。别看报上没位置,人家有办法,既能出书又得稿费,还有啥遗虑的。他鼓励我早动手,说云南近年的文艺创作在全国只处于中下游,作协准备在本世纪剩余的十多年有个大的改观。我几次被说得心痒痒的,可惜力不从心,笔不由人,想写写不出来。你们呢,有没有拿得出手的大作,不妨由我来介绍。” 李明波这番话,把众人的心眼挑活了。谁不想拜倒在名真价实的大导师面前,得到诚挚精辟的指导呢。然而这不象做文字游戏一样随唤随到,谁也没敢张口应喏。 于是,这个说听双方都饶有兴致的热门话题,到此就流产了。 另有人问道:“李科长,快过年了,不在家里陪媳妇丈人,跑到这儿干什么?” “还是工作第一。老规矩,年终检查。我是这边上去的,人地两熟,让我参加进来。这是打前站,大队人马明天到。” 于新民听出李明波并非单纯的回望故人,而是负命下视,就请他到旁边的办公室里小谈。李明波正好也有些话要交代,就向大家告别了。“我还要在下关待几天,我们就住在招待所,还有机会见面,慢慢谈。刚才说的皆肺腑之言,请各自珍重。什么时候拿出来都可以。” 大学生们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当着李明波的面,还有点不好说。这会儿于新民领着老科长一离开,他们迅速围成几个小圈,压低了声音,急急地交流起最新的创作灵感和写作思路。 李明波又回到从前的办公室,坐到熟悉的桌椅前,心中不免泛起许多怀旧之感。 于新民奉上简单的烟茶小礼。关心地问道:“哎,那边人员素质怎么样?高一档次吧?” “一个鸟样。”李明波轻蔑的冷笑道:“同时代的人,高也高不到哪去。好在我是轻松多了,上有靠山,下有助手,发现不合适的事物、现象以至思想,不象在这边那样,事无巨细,总得自己处理。在办公室里把意念表明,就有人去落实,去执行。” “你可好过多了,有不少时间花在正经的功课上了吧。” “好过?真好过还是在下关那一段。现在时间是多了,但每天得花费大量的精力跑外交,回到家还得诚惶诚恐的注意内交。唉,倒插门的女婿简直就是寄人篱下,一点大意就遭谴责。我正努力赶紧搬出岳丈大院。不说了。对了,我还认识一位大教授,你猜猜是谁?” “又弄啥玄虚。刚在那边说的,我怎么知道他姓甚名谁?”于新民对此并无兴致。 “不是一人,猜不出来吧。告诉你,就是十年前在乡下你叩拜的那位恩师。” “啊?!你怎么找到他的。” “他现在是云南艺术学院的院长。我们聘请他做电视台的大顾问,一次无意交谈中不知怎么说出来,扯到了你。哦,好象是那篇文章,我讲起了下关总站的‘三秀才’。他是津津有味,说这时的企业能有如此人才真不容易。让我给他详细介绍,说到你他特别细心,说来说去二人原是同一人(仁),他高兴极了。听说你依旧坚持学画,而且进步很快。他说十年前就认定的好苗子,可惜多年没有来往,不知你的下落。这次我动身太突然,只跟他通了个电话,他说准备给你带一套正式教材,我没来得及过去,也许过几天他会寄来的。” “太好了,我正需要呢。” “他说明年省里要举办一次全省绘画、雕塑、摄影、书法大展。要你一定拿出几件象样的参展作品来,你不会拂了他的心意吧?” “只有他老人家还会惦念着我这穷酸弟子,落魄学生。”于新民欣慰的喃喃而言。“没得谁的,等你返昆前,务必再来一趟。帮我带几件回去,听听他的意见。上次说的那幅《加油女郎》基本成功,可称代表作,请他从各角度多加指点。我这里还有几幅随笔,一同送过去。” “好办。你左右若有画友,不妨多串联几个,越多越好。知道吗?这样的画展在国内也有几十年没搞了,在咱们这多民族的省份可能历史上就不曾有过。一是检验全省的艺术普及范围,二是测试现时人才的水平。另外还有一个目的,在国庆四十年,要搞全国性的大赛,这也是准备。不用说,老师当然希望有你一笔,望自重。”李明波的特长就在于能煽动人们的情绪。 于新民听到这个消息,无异于同其他大学生们刚才一样亢奋。但他到底修养深邃,不那么轻易的表现出内心的惊喜和兴奋。他稳了稳激动的情绪,颇有分寸地说道:“要登上领奖台,没有老师的扶持,单靠自己单打独斗是不可能的。” 李明波没往深处揣测他的话的内涵,另说道:“加油女郎,莫不是你那位几位一体的大姐。如今发展到哪一步了,要结婚了吧。” “正好被你问着了。准备春节办喜事。我正愁怎么向你交代呢,不告诉你显然说不过去,告诉你又难得有回应,真是两头不好办。你这一来,就把一切都了结了。” “太好了。只是早没告知,不曾备得大礼。这样吧,先喝你的喜酒,等我回去再办厚礼奉上。” 电话铃声突响,于新民正不知怎么对付他越来越离题的对话,这下真感谢这个电话。 几句话讲完后,于新民放下话筒,简单地说道:“是工会来的,要我马上去参加他们的委员会会议。”边说边收拾桌上的东西,看架势就要离开。 李明波有点奇怪,抓紧时间喝了两口茶。问道:“快下班了,还开什么会?” “闲话少说,立即到场。”于新民没直接回答。“正因为时间不多了,别拖拉了。你去不去?要不也和我过去看看。你是省里的人,列席一下也没啥不妥。” “别开玩笑了,我有啥资格。”李明波笑道,其实,他出于好大喜功的性格,很想去看。 “走吧,边走边说。”于新民拉着他的手,走出了办公室。“我也不是工会委员,这个会是要商量有关文艺体育之类的内容,所以请各部门的人参加。” 听他一说,李明波心也安了。 这次委员会,讨论的主题是组织全站今年的职工文体活动。按说只是例行公事,每年都有几个节日,届时拉个名目,弄个花样就行。不同的是,今年恰逢总站建站三十年,如今是形势大好,生产上升,人心安定,精神振奋。人们有心搞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庆活动。工会计划筹备一个文体大赛,涉及多方面的工作。 “这个会半月前就开始了,大体的方案基本议定。” “那为什么火急火撩地召开会议,明天按部就班的弄不好吗?” “最后通过呀。新工会有个驾驶员副主席,就是尤振雄,他常在外边跑,难得找到。今天刚好逮着,立即开会。其他委员都是机关和车间的人,一召就到。惟有这个副主席难请,一不留神又上路了,所以得抓紧。工会曾向总站领导反映,申请要求给点特殊照顾,领导却夸他不失本色,还表示支持。弄得这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三十四章 四车队十多年的老例:每天早晨头一件事是政治学习。近来旁边的车队都忽视放松了,只有四队的书记依然象从前那样紧紧抓住不放。 早晨的车队大厅里,又象往常聚集了二三十个没事、没车、没任务或有病、有过、有困难的俗称“三没三有”驾驶员,他们是学习的主体。每天学习前,大家凑在一起,最习惯的动作就是吸烟。才坐了十分钟,满屋子就烟雾腾腾。象财务员、计统员之流禁烟者,简直无法走进去,只能在门口选个位置,借着外来流动的凉风,淡化浑浊的空气,减少中毒可能。 现在的学习方式也开放多了。大家不会觉得难过,反正没事做,聚在一块,卖弄各种奇闻,都是挺开心的。 这两天总站小报上登载的有关“压岁钱”的报道,引起众人的兴趣。这种大好事,以前从未有过。只是文章太简单,有些内情含糊不明,未必叫人心服口服。于是,各人就施展各人的智慧来猜测和想象,老司机凭的是经验,小司机靠的是传说,争来争去,总不能形成一个令多数人承认的结论。今天学习前又接着争了起来,总的说,大家既为如此大变感到惊讶,但又不太相信真有其事。 这时胡少杰走了进来。如今他已是队上出名的人物了,何止车队,在总站也是挂了名的。《驾驶员之歌》在广播上唱了一个月,全站几千人都能半哼半带地跟唱了,连城里的机关企业商店学校也知道四车队有两个了不起的小秀才。 他刚从楼上下来,还没有完全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心情不太好,对几个与之招呼和逗趣的人也没心思一一答理。只是朝他们笑笑,进入车队大厅,找个座位坐下来,随手拿起了张报纸翻看。 没过多久,也许是室内浓烈的烟气刺激了大脑神经,也许是周围热烈的争论惊动了思维系统,他不知不觉也加入进去。身旁的年轻人和对面的中年人各有看法,“怕不会能允许真干。用许书记的话说,咱是干社会主义的。” “这个提法如今有个小改动,前边要加上‘中国特色’”。 胡少杰打断他们的论题。“什么?你们还不相信?真是洞中方数月,世上已千年。在这里争个逑,一进去就知真假了。告诉你们吧,我也拿到一份,虽不算多,也有三十几块。” “真的?”所有人异口同声问道。 “真敢那么干,没人管他们?”有人视为大逆不道。 “嗨,这是玩笑话题吗。说巧不巧,正好碰上。当天就搞夜战,我们干到三点钟,要不是老孟那家伙熄了灯,命令强行收工,真有人能干到天亮。喝,可把我累惨了。装了四车,得了二十块,因为我的车装好了,被赶了出来。在永平卸了车又往里边跑,这不是,又装了三车,得了十来块。” “谁让你们装的,以前可不准的。” “管他谁的。连调度人员都参加了,还问那些干啥。先有规定,谁车装好谁就得走,象他们没车的整天装,少说一天也挣五六十,可赚肥了。” “哇!”他的话得到一片赞叹,谁不为之吸引呢?连刚进门要主持学习的许进山,也没有急于开口,听着胡少杰的高论。 “我的位置不好,就挣了这点。尤秀才比我后二十个车位,五十块是肯定的了。” “怎么不干了呢?” “车子该保养了。我也好几天没睡个正经觉了。等下把车送进去,回来狠狠的补睡上一天,下午要是能出来,今晚又连夜赶。” “不要命啦。” “机会不等人呀。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你们还在这论啥假的真的,弄个车子跑一趟,比什么都真。” 大家的心都被搅得痒痒的,谁不想这就动身呀。无奈没有条件,只好互相低声议论着。 书记许进山也有同感,但他是车队领导,不能显露到面上来。他还是稳住了架子,用通常的口气向众人说道:“好了,大家注意了,现在开始学习。”不管有多少人听,照样振振有辞地念开了报纸。 例行的学习会一结束,人们再不想留下进行无聊的下棋和闲谈了,几个人相约着到车场和派车处徜徉,希望能交好运,遇上个准备交车回家过年的。 许进山端着茶杯,拿着报纸回到小办公室,依然苦苦思索着刚才的问题。比起才上任时他的文化程度已提高了不少,听管理员评论能考上初中级,现在一天能看很多报纸了,尽管还有些意思不太明确,总不至于象从前那样念错字让人笑话了。近来他发现,报纸上不提政治了,却翻来覆去没完没了的大讲经济。这是为什么,他不知道,但有一点算是看清了,就是允许所有人放开手脚赚钱了。 领取正式的薪金后,又可以挣额外的钱。这在文革时简直想都不敢想,然而人家做出来了。真不可思议。从前唯一获取超常利润的机会就是过节不放假,加班费可领两倍日工资,算是一颗甜美的好果子。可一年有几个节日呢?何况那点微利,有多少人盯着,谁不伸手。 象胡秀才说的,跑两趟就挣三十多,连最高级别的驾驶员的加班费也羞与相比。四十块钱,可买一套时装,外加一双鞋,再割几斤肉,拿回家过个小年,再好没有了。 此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进来的是宣传科的于新民。半年多来,许进山对他已经很熟悉了。说实话,以前小伙子还在车队时,自己确实对他太少关注。自他调离以后,才发现许多过去没有发现的好处。这人和善矜持,不象一些狂妄的家伙,学会手艺就看不起师傅了。特别是李明波走后,他代理科长,更显其能。现在他们的行政地位相当,可小伙子依然象旧时那样懂礼知数。不管在哪里见面,总以老书记相称,多少要唠上几句。既问车队情况,又问两个秀才。 许进山见他进来,有点意外,问道:“哟,于科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许书记,你忙呀。”于新民嬉笑着和他答腔。“什么风,你们的东风喽。尤振雄呢?” “他有半个月没露面了。”果然话不离旧题,许进山对自己判断的准确而得意,淡淡地说道:“就为这小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要找他本人,落实几件事。” “刚听胡秀才唠,好象他的车堵在里边了。” “那是老黄历了。那篇压岁钱的报道,就是他带出来的。昨天我们还坐在一起开会呢。” “天天在一起,还有啥好落实的。” “听说压岁钱那个建议还是他提出来的呢。那天一块摆了一会儿,没讲清楚,想再仔细了解了解。” “他提的?怕小秀才没这么大能耐。别是搞错了,以前可没有过。”许进山听说是来搞调查的,心里打个激灵,只怕前边的担心真成现实,忙替他搪塞道。 “你担啥心。党委批复的,辛书记都进山考察去了,有什么问题他自会处理。” “辛书记进山了?” “几天了。我的报纸还没印出来他就走了,你这老进山可落后了。” “怪不得昨天的书记碰头会没见他,破天荒的由总站长主持。尤秀才可能又进去了。” 许进山听到他的几个新闻,一门心思不由自主又回到先前中断的思路上转悠。这会儿倒希望于新民快走,可是他却粘粘糊糊地不肯离去。两人又支吾了一阵,于新民终于道出了根底:“许书记,还有件事得求你。我准备过几天办喜事,要请四队全队师傅光临。你知道,车队的情况特别,大家东奔西忙,难得面请。就给你一个大请贴,请你•;•;•;•;•;•;” “哈哈,好事嘛。于秀才要结婚了。不用多说,包给我了。保证人人到场,个个尽兴。” 送走了于新民,许进山继续想着没完的心事。连总站书记都去了,还怕什么呢?糟糕的是这些天易队长和安全员上省开会去了,副队长高升后此位一直空缺,队上的工作就靠他一人撑着,难得走开呀。这可怎么办?想来想去总没有个稍微说得过去的主意,没奈何,在屋里踱了几趟,还是打开门,朝管理员他们那边走去。几个管理人员有文化,脑瓜灵,是他的智囊团,一有理不清的烦恼就找他们,一般不会叫人失望。 这边办公室里,财务员又在认真核算着没底的帐目。今年每人都装备了电子计算器,原先的大算盘靠边站了,难得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了。 一进门正好有个驾驶员在和管理员说话,许进山走过来,无意地问道:“什么事?” “想请假的。”管理员回答道:“书记来了,你批准吧。” 中年驾驶员一听要书记批准,马上转向许进山,用一种乞求的口气说道:“我儿子病了,家里捎来个信,叫回去看看。你们帮个忙,照顾一下,回来我一定好好干。”说着还把车钥匙掏出来,意思是请他们找个人顶几天。 这不算啥大事,有政策规定的,只要有人接车,请个把月也没啥。往常是队长批,队长不在就由管理员临时处理。许进山刚做书记时,经常插手这些事,惹了不少麻烦。后来明确了责任,也有了经验,就再不干涉这类事。现在人家明确要领导定夺,又不好转身不理。就煞有介事地问道:“真的病了?”伸手把钥匙接下,放在手里摆弄着。 其实管理员心里明白,这种时候请假,八成是想回家过年。要在去年,用不着批准,斜刺里就冲出个坐板凳的司机,把钥匙抢去,叫道:“老师傅,好生休息几天吧。”就跑出去了——挣加班费的美事,何乐不为。当然,车上的人也不会轻易将杯中酒倒到别人碗里。今年情况不同了,人们的工资增加了一倍,只要好好干,又可以领到各种名目的奖金。这点可怜的加班费,在成天忙碌的人眼里,不再那么看重了。 “既然书记没意见,那就批吧。”管理员提笔在假条上疾划了几笔。 “啊,太谢谢你们了。”驾驶员喜形于色,慷慨地摸出一包烟。殷勤的向室内的每个人敬上一支,连一旁的女财务员也没漏过。 女财务员被大堆的帐本搅得头晕眼花的,完全不知道同屋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人家走到她身边,才不得不抬起头来,回报性的朝来人一笑。对面的管理员抓紧时间对她做了几个眼色,象是提醒她注意事态发展。她莫名其妙,正好这会儿也该休息一下,放松放松了。于是伸手拿过茶杯,这才发现还没沏茶呢,赶快撮了小把茶叶,倒上满满一杯水。不显山水地叹道:“看来这计算器也不是千般好,有时算起帐来,还是算盘顺手。” “嗨,我们于秀才要办喜事了,全队都请到了。你说怎么应付。”许进山抢先摊开话题和他们商议。 “哈,真有他的,一向不露声色,来个突然袭击。老规矩,自愿出彩金,集中买礼品。”管理员说。 “你们还有个任务,到他的家里去转一转,看缺啥大件东西,我们买个既实惠又抢眼的。”许书记提出建议。 “就你会算计。一切收钱买物可都是你的啊,我这里搞得头快要裂开了。”财务员愉快地埋怨道。 “头要裂,游仙界;神发懵,串彩灯。我要是你,早出去旅游了,谁还蹲在这里。” “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搞完这些,能出去吗?” “有啥不能,在车队比他们科室,就有这个优势。许书记,你教我开车,要有执照,我也去挣压岁钱了,才不在这里跟你玩过家家。” 这话捅着了许进山的心病,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出不去呀。” “又没人看着,走你的呗。省检查团未必就查到队上来,转一圈也得好几天哪。” “眼下别的领导都不在家,我怎么能走。” “道理虽是,但也不妨有个变通。咱们打它个提前量,啥都了结了。” “什么提前量?” “算下来,队长走了有四天了。按日程应该后天回来,对不对?那就都凑上了,今天的事已经做了,书记走了又怕啥。剩下点芝麻小事,我们挣着。明天是星期天,法定的休息日,没人过问。后天队长来接上,就是检查团到了也不能指责你不是。” “何止不能指责,还该表扬一番。”财务员和他唱和惯了,顺口也接了一句。 许进山被他们说得心眼活动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只是从原则上能不能说过去。” “看你自己了,胆小没得英雄做。” 许进山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另一个角度讲,在队上待一天,也做不了多少事。而开个车出去,可是为国家建设做实在的工作,这不是贡献吗? 听着书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两人开怀大笑。 “你怎么就知道他有这个心思?”财务员问道。 “这有啥难。以前过节加班就属他最积极。加上学习时,胡秀才那段高论,他会不动心?刚才老杨在这里甩着钥匙,我还没接,他就先拿去了。咱就成人之美,帮上一把罢了。” “老实坦白,是不是想谋副队长这个位?” “嗨,你太小看我了。在车队十年,连个正式驾驶执照还没弄到,当啥副队长。在外边和朋友们说道起来我都害羞,想跳槽倒是真的。只是出于车队建设的考虑,还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努力完成一个远景规划。” “什么意思?” “还没看出来?我们这位进山书记已有心挂印封金,重操旧业了。” “不会吧。辞官上车?不太可能。” “时代不同了,现在当官的哪有跑车的利厚。再说,随着形势的发展,以后的官也越来越不好当。趁早下线反不失为明智之举,越拖到后面还越难堪。” “换书记,少不了又得有个小动乱。” “你放心,这次不会。我们队有副书记,正的离开副的上,一切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你是说。好,好,心照不宣,看你的判断准不准。你这家伙,心眼太多了。还是具体的,你看给小于买个什么东西好。” “先看你的情报。依我的算计,要属洗衣机最理想。你多注意这方面。” 第三十五章 热闹了几天的林区木材发货点,随着来往车辆的通畅,曾掀起大高潮的局面渐渐平静下来。不过,“压岁钱”行动还没结束,大批的车辆依然不分白昼的向里涌进。 这个发货点,是总站在本地区可砍伐森林中临时安插的小型办事机构,它随着开采树木的减少而变动。在省州的平面地图上,是没有它的位置的。在总站党委办公室那份手画的全站部门分置图上,最边角处有一红点,常常被观图人不经意的眼光一瞟而过。在财务科的工资发放清单上,能有一行四位数的小数目。只要每月将正式职工的薪金补贴和临时工的劳务费如期送到,就算高质量地完成了大站对小站的服务了。 听说党委的辛书记和女秘书小江进山视察工作,无异于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大石头。老孟进山负责这个点有五六年了,从未见过哪位总站领导来过。山里的工作人员,连近来领导的更换也不知道,还抱着旧时的老名单呢。 老孟正在参加装车,一听留守人员跑来告知说总站党委书记到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是福是祸。不管福也罢,祸也罢,见面是不能躲避的。他立刻停下,叫旁边的人接着干下去,向左右人们交代了几句,很快离开现场,回调度室应付书记。 “老书记在哪里?老书记在哪里?”一进门他就连声地叫嚷。 辛书记正同调度室其他人员谈开了,见来者的气派,料到他必是负责人,就站了起来,把人家刚给他泡上的大杯浓茶送上,“老同志,你太辛苦了。”这时他与老孟对面站着,看出此人并不象想象中的那么老。不过四十几,尤其看那汗珠微沁,热气烘人的架势,更显得年轻。“按这样的干法,每天能装多少车?” 老孟毫不推辞,顺手接过去就大口喝完。把茶杯还给人家,依然不停地问:“书记在哪里?”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就在你面前呀,你找哪个书记?” 老孟弄清真象后,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在这深山老林里,连报纸都是一个星期送一趟,更不要说本站的文件了。在里面搞工作,是不是难与同伍了?” “不能怪你们,是我们的错。有个歌子唱道: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你们这里也有同样的感觉吧。以后进山的驾驶员都是邮递员,报纸最迟两天一趟,信件随写随发,不得拒绝和延误。” “有书记这句话就够我们宽几天心了。只怕你一转身,一切又事过境迁,老生常谈。” “你们的工作是有成绩的,这是首先必须肯定的。这次自想门道,解决困难,又是一个超前的壮举,一路上听到各种各样的议论,大都夸你有主见,敢负责,这很好嘛。” 老孟原打算把前因后果细细做个汇报,从根本上说明,选择此多风险的手段,也是迫于无奈,事出有因。然而辛书记没有认真听,他坐了两天车,颠簸了几百里,浑身散了还未缓过来,耳朵深处的杂音还嗡嗡作响,不想此时就听报告。他随便讲了几句,让人家的用心有个交代,不至于误以为领导到来必是纠错的。他打断了老孟的开篇,挑了几个尖锐敏感的问题,简单的问了问,就要求到现场去看一看。 装车的工人们见书记来了,一传五,五传十,大伙都放下了手中的活,从四方聚拢过来。吃过晚饭,明亮的碘钨灯又照亮那一片林区。刚才远远看见的热火朝天,喊号吆喝的场面象舞台剧一样迅速消失了,人们都从各处围上前来,用不同的眼光盯着他们。 辛书记对大家说道:“工人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总站党委,总站工会向战斗在第一线的广大职工表示诚挚的慰问。”这样的话,要是在下关,要是在礼堂里,本该得到一阵掌声的。但在这里却不一样,四周的群众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瞪着疑问的眼睛在看书记。辛书记立刻意识到,这里是装车场,不是节日欢庆的广场;人们是正流汗喘息的劳累者,而不是轻歌曼舞的职工。任何报纸式的,广播式的格调语言,都是无聊的。他们需要与自身有紧密关联的话。 停顿了两分钟,辛书记换了一种口气,不加回旋和粉饰,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的工作是有价值的。驾驶员做临时工,又动手解决了节前的危难,又靠劳动增加了个人的收入。这是一个创举,在下关我就看到了报道,现在全站人都知道了,可能省里的头头们也听说了。” 得知荒野山林的事迹这么快就传开了,众人的情绪为之一动。四下的人们相互议论起书记的话来,有人大声问道:“书记,你为什么就是不直言这事到底是对是错?” 辛书记听罢,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了望,想认准是谁问的。可是说话的人却不愿暴露自己,在一片人群中,很难分辩是哪一个。“问得好。这事前无先例,又沾着最麻烦最难缠清的经济问题。我虽身为书记,也不能轻易地以个人意识来评定它。但我坚信,不论对错,此举是有价值的。”说完后,见人们并不满意这样笼统的答复,又解释道:“你们会踢足球吗?看过足球比赛吗?在绿茵草地上,十几个人抢一个球,在门前混战。突然出现偶然的机会,球被对方断下,大举反攻。因为刚才是进攻之势,大部分兵力都冲上前了,猛一转了方向,情况突变,这一下后方空虚,只有四个后卫,其他人鞭长莫及,眼看大门岌岌可危。在这危急时刻,冲过一个后卫来,他也没有更多的办法,飞起一脚,把球踢出边线。就是不懂球的人也知道,球出边线,肯定是个低级的错误,他中断了激烈的赛事。可他为自家大门不失赢得了几秒钟可怜的时间,等对方重新开球,再次发动进攻时,各路人马已各就各位,你再来狂风暴雨的冲锋也无济于事。我们运输单位有时也是这回事,车子不能动,这是根本性的大错。运力一堵再堵,不是越发严重了吗?你们调动自己的力量,化解了这次大难,这不就是很有价值的行动?我之所以不直言对错,是因为还有些东西需要讨论。即使现在就定论为错的,也象踢球保门一样,以小错,补大错。明白我的意思吧,就算是明知故犯,也要犯。” 周围猛然爆发出一阵掌声,打断了他的话。后面要说的都成了废话,干脆就此打住。“不用多说了,接着干吧,我也算一个。”说着他就动手解外衣纽扣,走到工人们中间。 老孟上前拦住他。“书记,你年纪大了,这是力气活,莫逞强伤了身子骨。” “没关系。告诉你吧,我此来的目的,有一半就是想活动活动身体。在机关太久,真闷得慌,你放心,我会注意的。大的受不了,搬点小的嘛。” 大家看见辛书记也跻身到林中的搬运行列中,更加群情激奋,干劲倍增,吆喝着散开了。 干到深夜十点半,当天的夜班宣告结束。在调度室的几个工作人员半劝阻半强制的支令下,人们才陆续停下了没完的活计,离开了装木场。 冬夜的滇西北林区,气温是很低的。才干完力气活的驾驶员,必须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该做的几件事:换件干净衣,擦个舒服身,没等体温降下来就钻进被窝里。要是让汗凉了下来,让山风一吹,真是刺骨寒心,冷及膏肓,极易生病。 下工的人依照惯例,先到小食堂吃上一碗热汤面,打盆热水擦擦身子,洗洗脸脚。车子装好的,干脆一走了之,赶到外边找个象样的客店放倒头好好睡一觉。一时走不了的,只能在林区临时房的大通铺上挤熬一夜了。 辛书记也没有满意的招待床位,在一个休假离场的职工的床上过夜已是老孟对他最高级别的照顾了。一上床,油灯就熄灭了,想看什么东西也不行。躺了没多久,就听到同屋其他人那轻微的鼾声了。睡了个把小时,还是无法进入梦乡。尽管浑身确实很累,大概晚上那阵干得过猛了些,精神一直相当兴奋。要按往常的经验,这一觉也许要捱到明晨五点才能迷糊一下。若在家里,这种情况他宁愿起身看书看报看电视,消磨两三个小时,等精疲神衰了再重新入睡。可在这里没那条件。 另外,他又想到,此行叫女秘书陪伴,也有欠思考。一个大姑娘闯到这样的穷山僻壤里来,横着竖着都是麻烦。连厕所也没有围帘,划块地方让大家不要随地大小便就是。晚上睡觉,还是老孟把他那唯一的单身房间让出来,自己去跟别人挤,才有她的歇息之处。明天要有顺道的车,就叫她回去吧。 小江也感到了不少额外的劳累,但听到书记打算叫她先走,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坚决不提前回去。在党办工作的人员,整天紧张正规有余,活泼开朗不足,能这般轻松无拘的出来走一回,绝非经常性的。不说是千载难逢,用千日难遇还是比较恰当的。她不能不珍惜这个机会,如此轻易就将它放弃。至于生活上的困难,熬过了头天就不怕二。 尤其是在此地她邂逅相遇了大哥儿时的好友丁龙江。想不到他在这儿一边做活计,一边收集资料,既挣了不少钱,又准备了几篇惊人之作。小江问了几回,想知道他的秘密,可是现在的丁大哥早不是多少年前对待小妹妹的那个样儿了,也学得了几分文人学者的酸臭气,不是答非所问,就是胡乱应付,总不愿清清爽爽地倾出来。两人东拉西扯,说不到一块。小江使尽招数,也难探得他的写作计划。忿忿之余,不免又生损法,同他开个大玩笑•;•;•;•;•;•; 又磨了一天,此回进山的使命基本完成,准备回程。在离去的最后一刻,辛书记又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问题。 他们的车子由调度室安排。天一亮就有车往外走,可问了几个人,司机都推说不顺道,不肯带。直捱到将近中午,也没合适的。看着书记在屋里坐立不安,老孟真有点为难。 “这些司机是怎么想的,带个领导出去又不是啥坏事。”老孟反复盘算着开车人的心理。先是在心里嘀咕,说多了几次,就说出声了,象是同屋里其他人讨论一样。“要是我是个驾驶员•;•;•;•;•;•;”在他看来,能有机会同总站领导坐在一处,把自己的能耐和本事尽情的朝当官的显露显露,顺路把往日的积怨和烦恼,困难和不满发泄发泄,请领导给点帮助,或仅仅要个口头上的说法,在心理上也是难得的安慰。 “就因为你不是驾驶员。”旁边一个年轻的职员不解他的心思,顺着自己的心意随口说道:“如今呀,沿途搭客都卖票的,哪还有带客之说。你把空座占了,给不给钱要明说。不然,这几百公里不就白跑了吗?要是我开车,我也不干。” 辛书记一听这话有理,立即对老孟说:“说得对。我们也买票,按里程计价,一分不少。” 小江不屑地撇撇嘴,“这些人呀,就看重个钱。连•;•;•;•;•;•;” “不能这样说。”辛书记打断了她不满的埋怨。“有政策规定,就属于正常收入。倒是我们,只管发文件,对它的执行却不用心。你回去后有件急事,赶快把前几天出来时乘坐的那辆车查明,必须在春节前把所欠的车款送过去。” 小江的感情猛然间有点转不过来,但她只能点头应承。 回到下关,又回到习惯中的那种办公室生活。首先,办公室的主任抱来了大堆的文件,并且喋喋不休的汇报了不少“要命”的事件。每件事都是日常小事,可书记不在家,芝麻落地变西瓜,尤其是直接找书记的,如交通局的检查团,如检查团的李明波•;•;•;•;•;•;但人家辛书记也是才归来之人,本身也有大堆的事要做,根本不想听他讲什么。 “好了,过去就过去了,没结的就先挂起,等恢复正常再慢慢议论。这几天你不是做得挺好吗,天也没有塌下哪一块了呀?”辛书记的思维还没有回到总站,不想听这么多的情况。 主任楞了一下,想用更深邃的语言让书记能领会自己的良苦用心。“总站的整体工作,还是离不开你的。这些天,有好几起大事,能推开的,我就推到总站长那边去了。实在推不开的,我才斗胆处理了。事过之后,还老悬着半截,生怕有什么不恰当。” “很好嘛。比以前有了不小的进步。别看今天我回来了,你的使命还要继续下去,至少给我创造两天完全隔绝的环境。我要完成我的大事,因为这趟出去,不是休闲,不是度假,我得尽快把调查结果整理一下,给党委一个明确的汇报。” 主任张了张口,刚想说你事先又说是去旅游,但理智止住了他。在人手下当差,给人难堪无异于给己难堪。原以为书记回来了,可以松口气了,看来还得紧张几天。 “好吧,就这样。今天我坐在里边屋里,什么人也不见。你守在外边,大小事物依然由你处理。没有特别事因,不必找我。” 辛书记花费了两天时间,写出了一篇很有独特见解的文章。在拿出去给人们看之前,为了避免小错小误,他先请小江看看,听听她的意见。而小江在这两天,也忙个不亦乐乎。写成了几篇报道和散文,既然书记看得起自己,她也把所有稿件交换性的请书记过目。 书记面对她那些抄写在标准稿纸的稿件,少说有十几张。意识到先前想象中的一番歇息又无望了,只好点起一支烟,泡好一杯茶,努力集中已有几分疲惫的脑力,认真看了起来。 小江这人的头脑还是满灵光的,虽说出去没几天,可人家的“感受”却不少。看她写的文章还是蛮有水平的。有的道理,有的观念,甚至不知她是怎么想到的,简直有点离奇。等小江也看完辛书记的大作,坐到一起交换看法时。书记先表扬了她大胆写作的胆气,同意她送到《运输报》去发表。接着又讲到了几点不足,并建议她再加上一笔。 “既然从头写起,日记式的记录,不妨多费费事,把我们出山搭车那一段也写上。本身也是小新闻嘛。我的意思是,通过这件事,向全站人员发出一个警告:今后再也没得‘老乡车’、‘朋友车’、‘同学车’、‘部下车’坐了!任何人坐车都要掏钱。这事过上一段时间要重提一下,不然又会有人淡忘。但这类事又没有必要发正式文件,就以普通的稿子顺带一笔吧。” “哎,我马上加进去。”小江欢快地应道。 第三十六章 时间过得真快,丁龙江进山已有十多天了。看样子要到过小年才能恢复正常,他也初步计划一直坚持到十五前后。在林区参加了装车的行列,每天不要命的干着,只要派着他,总是跑在前边。象他这样文绉绉的小伙子,竟然也能同旁人一样,不叫苦又能干,自然赢得众人的好感。既加深了同道上人的交流,又领悟了出车进山的真感。现在采访人,再不用象从前那样先得讲上半天道理,只要和他们一起干上一阵,然后就可无话不说,无情不问,用他们的话说,好象同一战壕里的战友。 有车来了,调度室分工时,人家都先问他干不干。几天来,贴身的衬衣小口袋越来越鼓了。这是他有生以来头回拥有那么多完全属于自己的钞票,真让人开心!到底有多少呢?他已经记不清了。大概不少于四百吧,可能将近五百了。没人时他有几次想拿出来细细数一数,但一个孩童式的念头总占据上风,使他的行为没有实现——越是不明实数,越发精神振奋。拿回去给妈妈数吧,他想象着,回到家里,怎样一把一把将杂乱的钞票撒在妈妈面前,抓了几次还没完,老人家那被生活折磨得满是皱纹的脸上泛出了从未见过的笑容,那样认真仔细地清点着象堆废纸般的属于儿子的财富,那是多么惬意的。 林区的生活是艰苦的,吃的全靠外边带进来。要是运送蔬菜的车没及时赶到,那就只有吃咸菜了。文化生活更谈不上,晚上没电,在昏暗的烛光下下棋打扑克,兴趣也减了一半。现在不搞夜战了,大家都愿凑在一块聊天唠呵。丁龙江出于职业习惯,不管哪方面的材料都想知道,什么都问。建站创业时如何举步维坚,文革十年时如何天下大乱,能人强者是如何追风赶月,肇事遭殃又如何命归黄泉,等等。说起来都挺有意思的,他不管谁的故事都要,哪个时代的事件都来者不拒,小小的笔记本己挤满了蝇头小字,粗粗整理一下,至少已有七八篇精彩文章了。若有时间认真编排加工一番,非让那些大学生们目瞪口呆。 这些天来大干了一回,彻底把车辆堵塞的问题解决了。现在进出流动顺畅,来多少,装多少。虽说天气已进入隆冬,滇西地带下了几场小雪,森林里一片白,但伫木场依然气象一新,到处欢声笑语,调度室里反倒冷清了。围着炭火盆烤火的只有几个老态龙钟的老司机,有力气的人都到外面去了。连大水烟筒也遭冷落了。 木材场上装车的号子此起彼伏,穿着各异的人们正齐心协力地搬动着粗大的树木,满载的车子在低沉的马达声中奋力向外奔走,刚到的驾驶员鸣响了清亮的喇叭要进入位置。这天下午,又装好了一车。年轻的调度员小王也和其他同班的人一道,分到了五块钱,心满意足地把它塞进贴身的衣袋。别看当初议论装车时,他是头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其实只是不理解,内心也是为众人安好,不要干那些心里没底的悬乎事。真正统一了思想,动手干开了,他又成了头一号猛将,连着干了几天,车辆阻塞问题已经解决。人可也累得不轻。如今车子进来,不用排长队了,临时安排一下,有人装就行。刚装完了一车,另一车也进来了,因为不必赶时间,全组人员商量定了,等吃完晚饭再动手,大家都抓紧歇上几个小时。 从头天干起,用力过猛了些,晚上睡觉直觉得手膀子发酸,腿肚子发抖,好几天都没有平缓下去。只是怕说出去遭人耻笑,一直硬挺着。近来劳动量减少了,多日来也习惯了装车的运作,起初那种拼命的感觉也消失了。不过全身肌肉还是紧绷着,在装车场和众人一起又叫又喊的干活还不觉得太难过,一离开那场地就不行了,浑身都软绵绵的。趁着这阵子的空,得赶快回床上靠一靠。 他们的住处在车场旁边不远。虽说是临时住所,但只要打算住一年以上的,一般还是不用帐篷。房间是按山里人的习惯,以土木结构筑造。随着场地的一步步扩大,一点点增加。最早刚进山建站时,只有三个人,就盖一间房。三人有藏身蔽雨躲风过夜的地方就行了,连做饭办公都在外边。后来过久了,又不满足这样野人般的日子,自发的加盖了一间,既是厨房又是库房。后来小站扩大,加了两个人,又添了一间房,顺手建了个办公室。再后来,有不少车要在山里过夜,从道义上讲,也该给驾驶员有个歇脚的地方。于是,又加了两间•;•;•;•;•;•; 一排平顶的木房已有长长的几十米。八个门各有各的样,矮小,简陋,却也有自家的特点。小王住在中间的房间,他们的门从来不上锁。除了第一间房屋的门上有锁扣外,其余的门上都没有那玩意儿。 小王推开门,见丁龙江也在里边。屋里排放着三张床铺,有一人回家去了。丁龙江是宣传科派下来的人,打算在本地多住些日子,所以就选中了这个空铺。 丁龙江是别有任务的人,开头几天也和众人一样,全天拼着干。这些天来,装车的压力不大了。他只是上午去参加,下午常去找人问问情况,搞搞采访,或者就在屋里埋头写作。可不能说人家是偷懒,其实他也挺忙的,每天要弄到很晚才上床。 小王走进屋里,看见丁龙江正坐在自己的床边,动手翻那个小提包,那家伙,外号贼不看,重没三斤半,除了破裤子,就是脏衣衫。那是快过节了,前几天家里老奶奶托人带来的,无非几件衣服和一瓶油腐乳和一盒大头菜。好吃的按惯例在当天就拿出来共产了。 他见这位大学生背人翻动自家的小包,有点奇怪,但身体困乏,也没多在意,只懒懒地问了句:“找什么?” 丁龙江站了起来,迟疑了一下,说道:“你看见我的笔记本没有?”他边说边比划着。“封面是个白族姑娘在蝴蝶泉边的那个•;•;•;•;•;•;” “没有。”不等他说完,小王就不客气的嘀咕道:“你那金本子,谁敢动呀?”他知道说的是随身带的那个笔记本,前几天因为好奇,动手翻看了一下,还没认清那些小字都记录了些什么东西,结果被他臭骂了一通,过后一想起来还叫人怪不舒服的。他走到自己床边,把那些被拉出来的衣物一股脑儿塞了回去,连拉链也不拉,往床下一丢,空出一块地方来,将整个沉重的身子卧在床上。此时太累,他什么也不想说。 丁龙江仍心急火燎,不管人家听不听,自言自语的继续说道:“那会丢到哪儿去了呢?这屋子还有谁会进来呀?里面还夹着一百块钱呢。”前些天换了一张大票,单独夹在本子的塑料封里。 小王懒于答理,闭着眼睛不吭声,装做睡着的样子。后来听到说钱,似乎对方怀疑自己为了那点钱偷了他的本子,心中不高兴,一表清白地说道:“就是一千块我也没拿。”其它又拿不出什么强有力的道理,他想还是不要吵翻为好,就换了种口气提醒道:“你认识的人挺多的。来来往往的,会不会被谁拿走了。” 丁龙江想了想,除了同屋的另一个同伴,这些天还有小江来过。可她是党办的秘书,又是旧时青梅竹马的老友的妹妹。怎么可能呢?“她是老相识,要拿会告诉我的,我相信她。” 小王坐了起来。“你可以相信她,怎么就不相信我?”本来他还想多说几句,证实自己的清白。不是吗?当初既然对同室之友也抱有怀疑,就不该选在这儿下榻。但他身上乏力,头脑也沉重,不耐烦与人争辩,就退避三舍,忍让息事算了。“再说,我的包你不是也翻过了吗?” 不料丁龙江却把对方的退让误认为自家的进攻有了希望,跟着又冒出一句:“敢不敢让我搜搜你身上。” 小王可真火了。按理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自己心中坦荡,就让他搜一下也没啥。但这口恶气叫人没法咽下去,这是对人身人权的侵犯性侮辱,不能容忍的。于是他跳了起来,叫道:“你还算个大学生呀,狗屁都不如。还是喊我声老师,让我这初中生来教教你吧。你想搜查人家,首先得出示搜查证。懂吗?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签发的搜查证,这是国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随便搜查人的。要不然,在大马路上,看见过往的的姑娘媳妇长得漂亮,你就说丢了东西,上来就动手动脚地乱摸乱抓的,那成啥世道了。告诉你,要敢乱摸我一下,等着你的就是这个。”他把老大的拳头攥紧,在对方的眼前晃了晃。“这叫正当防卫,谁碰着谁倒霉,伤不负责,死不偿命,这也是国法。” 局势顿时僵住了。小王见丁龙江被震住,也想就此算了。缓了口气说道:“再声明一遍,我没拿你的本子,你想我要它有啥用嘛。有本事再到别处找找。” 丁龙江也只好表示让步,另寻途径。“我要的是材料,那对我非常重要。至于钱,要用就拿去好了,只求你把本子还给我。” “你为什么认准了就是我呢?那点钱我也有。”他拍拍胸前,恶意挖苦道:“难道我就不能认为你是借此名目来敲杠子。我也可以说,如果要用钱,直跟我说,我会给你的。” 这下倒把丁龙江弄得下不来台,一时没话说了。 过了好一阵,开晚饭的钟声敲响了。小王从床上加大动作量的爬起来,拿起碗筷,故意敲打着往外走,到了门边忽然站住,回头望了一眼,见丁龙江还在呆想,毫不客气地说道:“哎,吃饭钱还有没有?”不等他回答,摸出十元钱来,鄙视的朝他丢去,转身走了。 过了几天,尤振雄又进山来了。停下了车子,他又钻进老友的房间。 小王和丁龙江见他到来,都迎了上来。争着和他搭话,都想让他给评个是非曲直。 进屋坐定后,两人相互瞪着眼,看模样都有点恨恨的,反倒没人先吭了。尤振雄也感觉出有几分诧异,大度地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做好友还有啥不可相让的。” “他•;•;•;•;•;•;”两人同时举手指向对方。 “不要吵,不要吵。”尤振雄赶快劝解道。“慢慢说,一个一个来,有啥不能让人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小报递给丁龙江。 一看见那熟悉的《运输报》的刊头,丁龙江心中的火气顿时消散。他做出很有教养的姿态,宽宏大量地说道:“好,好,你先说。”自己就到旁边翻看小报去了。这时,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两尺见方的纸面上,也不去管小王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夸张和伤害的成分。 正如想象的那样,在头版上就有标着“龙江”大名的文章,多么让人得意。虽然不想认真读,还是花了不少时间仔细玩味着,编辑们做了什么改动,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前几天总站一把手亲自进山深入调查,细致研究,几次召集大家讨论,肯定了这个做法是有独到见解的创举,这就给他吞了颗定心丸。辛书记还专门和自己谈了半个小时,澄清了许多以前模糊不清的观点,并鼓励他要大力宣传新事,积极报道先进。这样,他写作的视野也放宽了,胆子也大了。这一篇就是托小江带出去的。 看完了得意之作,接下去就是挑别人的差了。按老习惯,先选那些认识的人的作品,将标题扫视一眼,比一比与自己的文章谁占版更大,谁的见识更新。遇到诗歌散文等短小简练的小文多看几下,品味深意。看着看着,几句熟悉的文字吸引了他,重新细读了一回题目:《进山杂感》,作者名叫“江山”。这个名字以前没见过,不知为何许人也。再看文章—— “严冬的滇西高原,纯粹是一个神话的境地。四面高耸的山峰,无一遗漏都披上了洁白的雪装,与那高天的白云遥相呼应,简直分不清其中有何分界。乘坐着车子在盘旋的公路上颠簸前行,让人难以想象,是进山呢?还是上天?•;•;•;•;•;•;” 他惊呆了。这段语言和自己的思路完全出于一格,自从上次轻易挑起抄袭的大辩论后,科里对这方面有了些比较明确的规定,他也不敢随便怀疑人家的写作不是尽力的。但面对这篇完全属于自己的感想,他不能不再次斥之为伪作。难道世上真会出现两人的创作灵感基本重合?不可能。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难道还会有表达的语法文字都八九不离十的文章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是,眼前这篇文章却叫人难以相信,这里排出的全是自己的念想,那是进山初期听尤振雄讲过的有关日记的大论后,学着每天将随日的感想收集起来而已,它们是零星的只言片语,还没来得及整理成篇,也没有向任何人出示过。 他愤怒地继续往下看,越发感到不可能出于他人之手。你看,连那段即兴的拙劣小诗也一字未动的夹在其中:“朝起梦境别下关,东风奔驰几重山。足不点地非神通,千里只在笑谈间。”这再也不由人生疑了,他怒火中烧,甚至就想撕报纸。刚一动,又发现在左下角有一段诗文,排得板板正正的。就忍了忍,多看了一眼,题为《人情》,作者又是同一个“江山”。 看头一句,“母子之情曰舐犊。”他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啊。” 这突发的叫声惊动了对面谈话的二人,他们相互看了看,又一齐把目光送了过来。 丁龙江愤愤的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这个女人真可恶。”他想骂人,象常人那样使用些恶毒龌龊的语言,可一时又拿不出恰如其分的辞汇。“果真是她干的。不用说了,你们什么都不用说了。小王,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如今真相大白,确实是她干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报纸用力地在他们面前抖动,以增加说话的力度。 尤振雄听小王说了许多,对他俩的矛盾起因已大体知情。伸手接过那份小报,按其指点的方位看去。这是出车前于新民让他带来的,一路上还没有时间翻看呢。 “尤师傅,真叫我不好意思,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丁龙江满面惭愧,又羞又恼地说道:“想不到她会做出这事来。连你日记里的几句话也一并偷窃了,要搞不清,人家还以为是我干的。你说她也真敢干,那样深奥的语言,她问都不问一声,自以为是,揉其皮毛,肆意发挥,不伦不类。搞得算啥玩意儿嘛。我回去一定要•;•;•;•;•;•;”要怎么样,他也说不出来。 原来那篇《人情》,在原有四句的基础上,按相同的格式,演绎添加了数句,诸如“干群之情,”“师徒之情”等等,共编了十二句。尤振雄一句一句看完,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看来她的头脑还满灵光的嘛。照着原样又能复造这么多,恐怕你我都不行。” 小王还没弄清楚他们说的是些什么,怎么一下就把话题全拧了,他也接过报纸来看。 见尤振雄并未发怒,丁龙江更觉难受。力图要说出几句有分量的话来,赢得人家的同情。“我们这些学习作文的人,就算再怎么改革,再放宽一百次考场条律,这种行为也是不允许存在的,是不是?无论是孔夫子时代,还是今天的社会主义时代,都一样,永恒不变。” “是的。文学艺术是歌颂正义,宣扬先进的。不能想象,一个道德败坏,品行下贱的人能成为优秀的作者,写出好的作品。” “没错。不能让她太逍遥了,这趟我就跟你出去。” “只是你不必太过于自负。先问明她是因何原因拿你的本子的,最好告诉办公室,由他们处理。要不然很容易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第三十七章 许进山从财务员那儿领到一份春节加班费,几天的出差费,加上在山里装车得到的小笔财富,心里有点沾沾自喜。一个人坐在小办公室里,细心盘算着这笔额外的钱可以买些什么。如今山里人也开始富起来了,家中的老父老母妻子儿女也不象过去一样,一味的只要求买吃买穿。年前收到的家信,儿子希望今年能买个手扶拖拉机,女儿则要几本种植果树的专科书籍。看来时代全变了,也该学着城里人的样,买几件新奇时髦的用品。可还没容他从小小的得意中解脱出来,一阵突然降临的暴风雨般的斥责把他给闹懵了。 桌上的电话响了。许进山很快拿起话筒,没说几句很快就分辩出是党委辛书记。 “老许呀,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找了几次都没影。”辛书记挺严肃的,听口气大有责怪之意。 “噢,出车去了,昨天才回来。”许进山立即回答,倒象表功似的。 “你是老书记了,怎么能丢开自己的工作跑出去呢?”辛书记以前也曾开过几年车,知道在领导岗位上的人出车有些什么规定。象许进山这样的车队干部,如果只是临时顶班,或救急抢险,当天能赶回的,与队上说一声就行。若要连续几天在外过夜的,则需报请上级批准。 “哈哈,现在不是提倡这个吗?咱也来个紧跟党中央,建设四化。”老许还不以为然。 “谁说提倡了?怕是你自己在新形势前又昏了头脑,耍小聪明了吧。” “啊!”从辛书记那毫不客气的话语中,他感觉到不对头,不象往常的打趣说笑。他忙认真了几分,不敢轻易答辨应声了。 结果,辛书记严厉的把他训斥了一回。指出此错误是严重的,虽然没有造成损失,但性质很恶劣。要他深刻反省认识,并反复强调,不要以为近期讲抓生产多了,就可以不学习了。正相反,处在新旧时期改革变更的关口,更要加强学习,尤其是搞政治工作的干部。因为新时期的学习目的不是只要求背诵几段话了,而是要弄懂其中的真实含义。 放下话筒后,许进山很有些不舒服。做这么多年车队党支部书记以来,他几乎没有被什么人批评过。无论从党纪党纲衡量,从干部作风考虑,还是从仁义礼信观察,从民族信仰斟酌,他都敢说许进山从来是对党忠心耿耿,对工作积极负责,对朋友以诚相待,对部下谦虚谨慎,多少年来,其他车队换了多少回书记了,唯有他的位子象铁打的坚定不动摇。今天意外的挨了领导的批评,是不能掉以轻心,要认真想一想。可是,到底错在哪儿了呢? 这天晚上,他失眠了。想了很多,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今年是许进山的本命年,再过四个月就满四十八岁了。在这将近半个世纪中,他经历了不少难以忘怀的沧桑岁月:五十年代的总路线也吹到了这片原始森林,下关总站应运而生,彻底改变了千百年刀耕火种的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六十年代,他同大批的青年一道,冲破旧习俗的束缚,昂首挺胸的走出大山,当上了第一批民族驾驶员,开起了汽车。正当他们踌躇满志,为本民族的富裕发展贡献自己的青春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七十年代初期,文革的高潮正涌,趁着那特殊时期,他从普通的群众中脱颖而出,凭着本身的勇敢无畏,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快的,他就入了党提了干,成为当时非常耀眼的一颗明星。既是青年工人中最活跃的革命分子,又是同代少数民族人员中最早受提拔的先进人物。人们都说他有运气,各种清赞浊颂,冷嘲热讽,他全听过。一心为党的事业尽献力量的许进山,从不把这些无聊言谈放在心上。他只要求自己努力学习,提高能力,为不辜负党的重托而发奋。然而,十多年过去了,再没有调动过。在这个车队做书记,一干就是十五年了。过去一起出山开车的老伙伴们,后来也有不少人走上了领导岗位,有的甚至比他许进山的地位还高。象易天昭那样只知干活不哼不哈的落后分子,如今也同自己平级了。应该说,老易能提上来,可不是凭运气了,而是靠几十年来练出的本事,还有多年来积累的威望与名声。一年多来,人家的工作也干得不坏呀。他想到,是不是应该注意某些方面的变化,是不是自己缺少了老易身上的什么成分。不然为什么当年被领导看重的特殊人物,今天却被人们淡忘了,或者说近来的所作所为,总遭到众人的不满和指责。该不会是改革开放又改到这上头了吧? 第二天到了办公室,情绪低落的许进山还是按惯例把早学习应付了,打发走了队上的闲杂人众,回到小屋里,把门关上后,很快从储藏学习资料的柜台中翻出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所有文件,还有几年来报上发表的重要文章。他准备花几天的时间,好好看一看。 可是队上的人却不能体谅他的苦心,人人照样该做啥还做啥。没等他念完头页的开篇语,就有人来敲门了。尽管心里有九分不乐意,他还是得起身把门打开。 进来的是车队的计统员。“许书记,有个事情要向你汇报。” “什么事?” “我要提醒你们,这段时间车队的节油情况不太好,耗油量大幅度上升。” “你找队长说吧,平时学习也多讲讲。”节油属于队长工作的责任范畴,他不想干预,随口应道。 “还有,胡秀才的车有点不对头,你们是不是也该注意一下。” “怎么了?” “不好说。从货票上看,有许多不正常。十天才跑一千吨公里,可耗油一点没减。” “等他回来问一问吧。”许进山没把计统员反映的情况当回事,草草应付着。说到这里,无意中想起了去年胡少杰在外耽搁了几天的小喜剧,笑道:“说不定又在哪儿参加汇演,收集材料了。这些年轻人呀,总有他们的名堂。”现在他对队上的几个秀才的印象好多了,觉得他们还是有几分能耐的,不必过多的为难。 计统员走了后,一支烟没吸完,管理员又来了。 他带来了今天的报刊信件。每天到收发室转一趟,是他风雨不误的一件大事。把各种报纸文件拿回队上,先让书记过目,然后将报纸分夹在各个报夹上,把信件放在信袋里。他一看到书记桌上堆放着那么多的报纸和文件,乐了。“书记,又准备做哪方面的研究呢?得了,别伤脑筋了。针多不带线,线多拧疙瘩。哪里弄得清,还是看这个吧,自己人写自己事,保险一看就懂。”说着,把一叠报纸放在桌上,来回翻了一会儿,抽出一张,丢了过来。 许进山一看,不过是只有半张报纸大的总站的《运输报》,不知是什么意思,暗地里埋怨他不该在此时开这种低级的玩笑。但当着他的面,又不好一把就扒开了去。还是装个样子拿起来看,只见头版上是一排赫赫的大字标题——《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嚯,挺有气势的,满满地占了一整篇。再往下看,是党委辛书记亲自写的,这倒不由人不看一看。 “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在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中已有了明确的系统的理论性阐述。但在实践中,人类社会却不能象伟人下棋那样一步一步按部就班的推进。而且各国的情况各有差异,于是就出现了许多问题,人人都要吃饭穿衣,为了它人人都要做工挣钱,同样的事做下来,为什么有的叫社会主义,有的又叫资本主义呢?这确实有几分奇怪,其中的奥秘究竟在哪儿呢?•;•;•;•;•;•;” 可不是吗?从一开始工作就学唱《社会主义好》,几十年了还是搞不清到底怎么分辨。以前一会儿说这样,一会儿说那样,那叫做思想混乱。近来又说的一样,做的又一样,这又是言行不一。不用说,这都不是共产党应有的作风呀,来看看他是怎么说的吧。 “几年的改革开放,解放了人们的思想,改变了长期以来‘贫穷就是社会主义’的旧观念,那么,是不是就可以下结论,只要富裕了就是社会主义了呢?•;•;•;•;•;•;” 啊!这好象就是专门为自己写的,许进山觉得正点到了内心的深处。这两天莫名其妙,无所适从的不正是这个问题吗?他巴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如饥似渴地读出声来。正象管理员说的,文中涉及的都是身边的事,特别好理解。 辛书记根据这次进山调查的材料,立足总站的现实情况,分析了“允许部分人先富起来”和“共同富裕”的关系;“按劳分配”和“大公无私”的关系;“个人财产”和“国家经济”的关系,清晰明了地解释了社会主义的基本性质,又点明了总站在新一年的工作方针,应该怎样看待金钱的增长,必须注意哪些方面的诱惑。一段一段,明明白白,没有会场上那种似懂非懂的官腔高调,没有社论里那种随意发挥的空大道理。 看完这篇文章,再想起昨天挨的那一通批评,气也顺多了。有很多东西还需要认真想一想,他准备在明天的早学习上学一遍,提高全体人员的思想水平。 下午,没等他的心境恢复正常,车队又出了一件事,让人憋得喘不过气来。 州交通管理局来的电话,通知车队,他们扣了胡少杰的车,请队上去人处理。 许进山听了不由得心中一急,人自然就站了起来。他知道,车被交管局扣下,准没好事情。好歹也是在公路上跑过几万公里的人,对这非常清楚,一进那个门槛,不是扣留,也要罚款。他赶紧问犯的什么规,着了哪条道,人怎么样,车怎么样? 那边可没细致作答,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只说是属于运输管理方面的事,人车俱佳。催促队上快去人,隐约间还强调案情严重,不可掉以轻心。 许进山没奈何,队长又不在,只好把几个管理人员叫到一起,把事件公开,大家商讨一下。他问计统员可能会是什么性质的事,人家却说:“早上不是向你反映了吗,做领导的都不管,我们还管它干啥。”没办法,只得草草交代了家里的工作,拉上管理员,一同奔交管局去了。 到了公堂之上,把话一摆,可让许进山吓得目瞪口呆。这个不知深浅的胡秀才,竟敢通过非法渠道与私人公司接头,私自动用车辆,拉了一车货物。因票据与货物不附,被扣了下来。在检查中,又发现夹带有违禁物品,所以不能放行。 许进山憋了一肚子火,多少年来,四车队从未有人违法乱纪,是交通部挂了名的优秀车队。可是,在改革新潮到来的今天,有人开了这个先河,这不要他做书记的命吗?在来的路上,他们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设想可能问题不会小,少不了要罚一笔款。可对方并未提钱的事,只说要扣人扣车。经管理员的多方交涉,算是松了一步,答应为不影响运输,将货物卸下后,车子可以开回去。最后,许进山提出想见一下犯事人,他们也同意了。 好一个“笛子王”,到了这种时候,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模样。问他为什么会犯此大错,他全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嬉笑照常,振振有辞地说道:“建设四化嘛,提高生产率,各种手段都可以调动。这种论调好象也是听书记教导的。加上自己又太想挣点零花钱,反正不拉货也得放空,吃亏的还是国家。对不对?” “胡说八道。”许进山恼恨他竟然还想把责任推卸开。“知道吗?车上还有走私货物。” “后来听说了,那就不能怪我了,是货主欺骗了我,事先并不知道。” 管理员见他们话不投机,就插了进来,不让他们再说了。他告诉胡少杰这次事件很严重,但性质不算太恶劣,提醒小伙子在这里一定要态度诚恳,虚心学习,切不可高傲骄横,自以为是。好好接受教育,争取从轻处理。过后就拉着许书记出去,开着车子走了。 这件事象《驾驶员之歌》一样,立刻在总站内荡起了轩然大波。胡秀才的名气又在不少人口中传道了一阵子。这回可不是让许进山风光喜悦,而是丢尽了脸。 基层党支部书记的碰头会上,总站党委的辛书记还专门提到此事。“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危险的信号,它向我们发出了警告!告诫我们在过去一段时间内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很差。这事发生在四车队,老许当然有责任。但是别人,包括我在内,和在座的所有与会人员一样,都不能有丝毫的轻松感。它反映出来的,不只是一人,一队的情况,而是一个时代的现象,每个人必须很快地行动起来,重新抓紧这方面的工作。” 晚饭后,许进山在小宿舍里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往常他习惯到四处散散步,这些天因为队上出了违法大事,有点羞于见左邻右舍,四方八面的老相识们,因此不想出门。可坐了没多久,他的已被各样事情搅得几近枯竭的大脑啥也不能思考了,只得站起来,去找易队长谈一谈。他有好久没这样找人谈话了。 易天昭就住在同一个大楼里,隔过去十来步的另一单身宿舍。他俩的情况基本相同,都是从普通驾驶员中提起来的干部。他们没有贪羡城里姑娘的美貌,依然钟情年轻时许下的诺言,许多年后,还是与旧时的女友结为夫妇,家属仍在乡下,没有出来。 许进山推门进来,易天昭刚放下饭碗。见老同事不请自到,按本民族的礼节,立即请他坐下,并热情的又要重摆酒菜,与他喝上几杯。经老许一再推辞阻拦,看他不象一般性的托辞,易天昭就不再坚持,而是泡上了一壶高级的普洱茶,摆上过节残留的糖果瓜子,再拿出一包外国烟。有的人认为什么都是外国的好,可他觉得还是中国烟好抽,出于客气,各放一包,用何听便。 两个从山里走出来的少数民族的儿子。一个是白族的后代,一个是纳西族的传人。两人的家乡相距百十座山岭,若非祖国的建设事业,他们可能一辈子也见不上一面。为了发展边疆的交通运输,他们戏剧性的走到一起来了。在他们的风采年华,做为本民族的优秀子女,他们冲破了旧风俗旧势力的束缚,走上了当工人学开车的艰难里程。滇西北几千里的盘山公路上,洒下了他们的血汗与青春。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现在又在一起共同领导一个车队,相互间将心比心,对方想些什么,各人都能猜个七八分。但要说十分知心,至交亲友,又好象隔着一层说不出的隐形墙。 坐到了一块,两人都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既有多年相交的亲切感,又有见面不识的陌生感。他们都为近来车队的工作杂乱无序,千疮百孔的现状而焦急,都有满腹的话要向对方尽情倾吐。可到了这时,又没人先开口,一个默默地吸烟,一个静静地品茶,竟然有五分钟没吭声。各自都在想我应该说些什么,他可能说些什么。 还是许进山打破了沉默。他长叹了一声,沉沉若有所思地说道:“老易,咱俩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从驾训班学习开始,咱们开过同一辆车,走过同一条道,你说句公道话,看我这人到底怎么样?” 易天昭不知他问这话是啥意思,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怎么说呢。咱俩都是从山里出来,一上路就学开车,从来讲究的就是实事求是,对不对?我这人从来都是心直口快,不会讲好话。” “对,对。照实说。辛书记都批评我跟不上时代,我正要听现实的评议。” “叫我说呀,在我们这些工人干部中,你应该算比较好的。怎么讲呢?你比我们学习努力,工作积极,除了管好自身那一摊子,还主动帮助我,这是事实,不用解释的。不过,比起那些正式的干部,不说辛书记他们,人家到底是有经验有水平的高级干部。就是比比队上的管理员,还有小秀才,我们就差了一大截了。为什么呢?说来说去就是没文化。” 队长这番推心置腹的评价,许进山觉得相当切合实际。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易天昭见他不争不辩,进一步发挥道:“缺少文化,这脑瓜子不管怎么说总是差着点。好比说以前开车吧,我们车上车下干了几十年,什么样的路没走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不是吹的,再有什么高级的驾驶员来,咱也敢跟他较量较量,你说是不是?可一换了新车,人家小年轻的,别看他们上路没满年,里程不过万,有个把月就能适应了。老师傅们呢,就不那么利索了,要两个月,三个月才行。我现在越来越感到,没有文化是不行了。” “是啊,我也是有很多问题搞不清。想学习,又不知该学什么,闹得我是……走投无路。”许进山一时也找不出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处境。 “我也是搞得焦头烂额呀。一下子出了这些事,真叫人坐立不安呀。”易天昭近来也学会了几个成语,在文化人面前还有点不敢用,怕用辞不当惹人笑,而在老伙计这儿就无所顾忌,见缝插针了。 “你说,象小胡他那样的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呢?” “这就又向我们这些当队长做书记的提出了新问题。按说开车的在路上夹带点东西,并非什么新鲜事,在我们那时也有过。可从来没有这么大胆的,敢把整车用到这上面,甚至想侵吞没有帐目的运费。要是轮到我头上,就是把头打破,也不敢干。这就叫新时期的新……” “辛书记也是这么说。唉,什么都是新的了,我该怎么办呢?” “没得说的,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多多学习喽。看来我们还没认清形势。”别看易天昭是老基层,对这些问题却有自己的看法,不象许进山那样无所适从。 “话是这么说,做起来可不容易。你我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学什么呢?又不象文革时那么简单,只要背几段语录就行了。如今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太复杂了。” “这才是新时期的可贵之处。我已经有了一种感觉:学文化和认识字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你想想看,我们队上的小年轻差不多都是高中生,可周永福和尤秀才相比,就相差千万里。还有,老朱在队上时,他看问题总是比我们要全面要系统。这就是文化。” “太难了。说实话吧,我真有点不想干了。”许进山嗫嚅着,道出了藏在心里的新思路。 “啊,老许呀,你可是老支书了,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这可是临阵脱逃。还记得去年总站决定让我当队长时吗?我当时犹豫不绝,你们是怎么劝我的。不管碰上什么困难,一要认真学习,二要依靠群众,三要相信自己,总有办法解决。今天我再把它还给你,逃避的想法是一定不可有的。” “此一时彼一时,情况不一样了。要让我去哪个队当队长,我保证二话不说,立刻拼着命的干,因为咱有这点本钱呀。可是做书记,实在有几分勉为其难了。” “是不是为了书记的批评?不要紧,错误谁没有,好好想一想,不要冲动。”易天昭的口气严厉了几分,但他终不能以训斥人的口吻说话,说出半句深刻的,就会赶紧加上几句温文尔雅的词句安慰一番。 “我最近也是头昏脑胀,心迟神散。让我休息一段,回家探亲吧。有七八年没回去了。” “探家没什么,正常的劳动保养制度,你办一下手续,把工作交代好,没有谁会说你什么的。” “我想在回家这一段,让刘正荣下车来代理,这位副书记还是很有点能力的。相信他能胜任。” “我没意见。你写个东西报上来,交党委批准。 第三十八章 一九八七年才过了没多少天,下关总站内就大事连连。开春伊始,胡少杰事件就把全站闹了个沸沸扬扬。那阵风波还未平息,站内又传出一桩爆炸性的新闻:党办的秘书小江服药自杀了——不过,人没死。其实,人死了也就没啥可讲道的了,没死才更具有传播性,神奇性。 这天下了班,金山嫂回到家里,手上忙着做饭,可嘴边却忘不了传播新闻。跟屋里的金山说来说去说不成,人家对这类事件没兴趣。于是,她端了菜盆,在院里洗菜,大声和邻居交谈。 “尤大妈,你家小雄在不在?这回他可倒了大霉了。”她说话总喜欢先声夺人,未将本意展示,先把包袱抖开,以唤取听者的注意。“不关几年大牢,也少不了降两级工资。” “怎么了?”尤大妈果然惊诧不已,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全神贯注地听她的下言。 “党办的江秘书自杀啦!嗨,好好的一个姑娘,不知是哪根神经短路,一下想不开,就干了。那么一瓶安眠药呀,就是豆子也得嗑上好一阵,她就一口给吞下去了。你说够不够受,听说到这会儿还没醒呢。快两天了。” “那干小雄啥事?”尤大妈虽然害怕,但不太相信这事会跟儿子有什么关联。 “我也说不准。反正逃不了干系,要不是逼得太紧,人家能走绝路吗?” “啊,不会吧,好象没听他说过姓江的。”如今看电视多了,知道这类事情一般都是男盗女娼,欺情骗爱的结果。小雄自从金山嫂介绍与白丽仙认识后,两人一直相处得挺不错的,也没见他们争吵呀。前几天去吃好友于新民的喜酒时,尤大妈亲眼见他俩嘻嘻哈哈的挽手出门,她还好好地考虑了一番选啥好日子给他们办了呢。难道儿子会瞒着母亲做出些见不得人的事不成?好象前后都没有这方面的蛛丝马迹,那金山嫂说的…… 正说着,恰巧尤振雄就回来了。他一进来,立刻给这场陷入低谷的话题注入了生机。 “小雄,你把人家姑娘逼得自杀啦?”妈妈赶紧问道,这种事在尤家可是前所未有。 “哈,卷毛熊,老实说,是不是你干的?还算人没死,不用抵命,可光是医疗费也得七八百。” 尤振雄还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事情,毫不在意地顺着语气,打起了哈哈。“金山嫂,又带回什么新名堂啦?进门出门,总有新闻,不是天塌,就是地震。人间的事情一经过你的嘴,戏剧性就得乘上十,真实性呢,就要除以十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你都不愧为天才的作家,有空我还打算找你学习呢。真的,是系系统统的学,从头到尾的学,不是随便说的。” “别打岔。讲正经的,有没有你的份?”金山嫂的兴趣还在心中的事上,不和他斗嘴。 “啥份不份的?你也看见,我刚从天边走来,未知凡间沧桑,路上风尘尚存,进门还没叫娘。”尤振雄把手里的小包一扬,就要往屋里走。 金山嫂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但听语调又象不沾边,忙伶牙快口地把情况介绍了一回。 等闹清了她们讲述的中心话题后,尤振雄也有点紧张。“不至于吧。”他不太相信这是事实,随着自己的意愿,尽量往好处想。“老丁是大学生,老于也是文化人,不能逼得那么凶吧?”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还不会呢,人躺在医院里,还有啥说的。比死人就多一口气了,连声也不会哼。” “你看见的?” “没有,人家不准看。”金山嫂遗憾地说道。一听到这吓人的消息,车间里几个头号的“广播员”,就相约着去“现场采访”了。可惜被拒之门外,怎么说也不行。医院的护士们态度十分强硬,声称谁要敢跨进一步,以后出现的严重后果,都由她们负责。有这样的禁令限制,谁也不敢铤而走险,只能向围观者打听点道听途说,收集些掺了不知多少水分的小道消息。 尤振雄在山里听过丁龙江说起党办秘书小江偷窃了他的笔记材料,一直也没有认为这事的性质有多么恶劣,所以面前这样的现实,他接受不了,想不出内里必然的联系。 第二天,也说不上是出于哪方面的原因,尤振雄鬼使神差地就决定到总站医院去探望那位受害者。可是也没比金山嫂的运气好多少,李云花拦在楼梯口告诉他,院长规定,任何人不得上楼。 “好些了吗?”尤振雄问道。 “人是醒过来了,还那么昏沉沉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 “怎么会闹到这一步呢?” 他们是老相识,李云花就细细地跟他说明。要是别人,早就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听于新民跟院长说,那天小江去宣传科找老丁,开始还喜哈欢快的,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老丁怪她窃取了自己的隐私,盗用了他的材料。小江却不服,说是等价交换的,因为她的笔记本也给老丁看过。旁边那一伙平时就热衷于讥讽人的大学生也凑过来胡搅蛮缠,阴阳怪气地责难她。小江当时就哭了。于新民劝开后,出于职责还是批评了她。埋怨她不该私用人家的思路拼凑文章。小江辩解说只是想和他闹个恶作剧,并没有其它念头。小江回去党办,刚接完宣传科电话的主任大人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说她丢尽了党的脸,违反了秘书起码的职业道德,又说她为了小利丢了人格,还要她立刻向受侵害者公开道歉,退出所有非法所得。小江刚在宣传科窝着一肚子火,没想到回自己工作单位还是挨批,她不肯认错,和他争了几句。主任大发脾气,扬言要立即开除她。姑娘一时想不通,回屋就做了傻事。” “嗨,真是难以想象。就算认了错,又会怎么样呢?”尤振雄觉得事情的发展太离谱了,几个当事人都有过失。 “没到那一步,谁也说不清。不要为他人空忧虑了,真到你头上,该是什么结局?” “至少我不会犯小心眼。生命实可贵,怎能轻抛毁。大业与虚名,岂可同当为。” “打住。你坐一会儿,我该上去了。这几天是特别护理,谁的班上出了差,都逃不了。” “正好。带我顺便看一眼。” “不行,院长明令,就是书记站长来了,也不准进去。” 经尤振雄一再要求,李云花还是动心了。她了解这位青年,知道他不会给自己添什么麻烦。就同意了,但有个条件,进去了对病人什么也不许说,出去后对外界同样什么也不许说。 洁白的病房里,小江躺在病床上,半卧半靠着,神情倦怠,满目泪痕,她也懒着去擦拭。眼睛直盯着房顶上的某一点,一动不动。似乎全神贯注,又象一心未波,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门口进来了什么人,她全然不斜眼去看视。 “小江,好些了吗?”李云花走到床边,和气地问道。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她把手中端着的盘子放下,又说道:“该吃早点了。你把这杯牛奶喝下去。”见受护人依然木木发呆,就坐到床边,一手托起她的上半身,一手端起牛奶杯,带几分强制地送到嘴边,对方对任何行为都没有反抗,只将无光的眼睛朝这边瞟了一下,这是尤振雄进屋来看见的第一个动作。她大概觉得人家没啥恶意,就顺从的把奶喝了下去。 尤振雄心里不免有几分酸涩。好好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他也顾不得先前的承诺,一股巧妙的力量驱使他走上前,轻轻说道:“不必难过,其实没啥大不了的,你要想开些。” 这类话早听腻了,小江不搭理。这时的她,心理正处在一种极端扭曲的阶段,智力还没有恢复正常,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恐怖的,来到面前的不是嘲笑就是奚落。 “他们确实做得过分。”为了不伤害听话人,尤振雄干脆矢口不提她的过失。“不该有意的煽风点火。听人说还有我一份,你别担心,我那份就此撤消了。” 小江听了好一阵,发现是个男人在讲话。男人,真可怕。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可憎的,她艰难地动了一下,把眼光转向说话人。好象这人以前见过,有点眼熟,但叫不上来。 尤振雄见她有了反应,便极力再把它发挥得详尽些。“不用老惦念着那事,过去就算了。就说那两篇稿子,有一篇是我给老丁抄的。我宣布转让了,不就完了。老丁和我也算朋友,跟他说开了,大家相互谅解一点,没啥过不了的关。你放宽心,一切我去办。” 小江在绝望中,这是头回听到有人帮她说话,开脱她的罪孽,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尤振雄怕她不相信,顺手从口袋里拿出日记本,快速翻出一页。“你看,他是从这儿抄的。现在我宣布,所有权归你,好吗?再说,你的再创作也花了不少力气。不是吗?” 小江眼里流出了新的泪水,嘴唇挤动了几回,才憋出两个字:“谢谢。” 李云花听到她终于开口了,很高兴,伸手一把将尤振雄的本子夺过来,塞到小江的手中。“既然说给,就给个痛快,连本子也留下了。” “哎,这是我的日记本。” “日记本又怎么了?过几天,官司打赢了再还给你。” “那不行。这是正用着的,要看你把前几年那些翻两本给她,不是也一样。” 几天过后,药力过去了,小江的神情清醒多了。人体机能,大脑思维也逐渐转好。她现在有些感到孤独了,长这么大以来从没有意识到人没了朋友会是那么的可怕。她想和人们和睦相处,又害怕别人会没完没了的提起旧事。她希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知道她曾做过多么愚蠢的傻事,在那儿重新开始生活。 李云花怕她难熬时光,带来两本书。可她还心力不支,任什么古今中外流传的得奖的大部头作品也吸引不起阅读的欲望。 小江又象往常那样盯着房顶的某一点,任凭思维随意想象。但是,长此以往也无聊,有什么能代替它呢?忽然,她想起了尤振雄的日记本。是李云花拿来的,并告诉她那个小伙子的姓名。其实不要更多的介绍,在她没有彻底糊涂的记忆中,这个名字还能想起来。有关他的很多神奇传说,早有一闻二听三传四颂,她早就想了解他了。 从枕头下拿出那本外表沾满油污的自制的简单本子,还没翻开就想到,这里面可能记些什么呢?日记要是也称得上是一种文体形式,那它在各种文体中,既是最好写的,又是最难写的。说它好写,只要识字,就可动笔;说它难写,就是一流的大文豪大教授,也未必能把它写好。自己不是也写过几次,都因不能满意而搁浅了。 随手翻开本子看了看,绿豆大的字迹密密麻麻排列着。因其字小并相距紧密,粗看去页页都是整整齐齐的板块,你不仔细观看还有点分辨不出。粗略翻看了几篇,各篇有长有短。长的能有整页,估计不上千字也有八百,写那么长没有个把小时怕拿不下来,在办公室里都得用整个上午,她想不出这个出车在外的人是怎么写的。而短的呢,就一两行,十来个字。 看到是这样不尊格式的杂文,倒增添了阅读者的几分好奇心。长的一时不愿细看,就先看短的吧。她翻到一篇呈豆腐块形状的,象是首小诗。就细读起来—— 一 月 八 日 星 期 一 相交诚至天,心宽走人间。 性情勿高傲,万事忍为先。 一应抵十语,一和解百嫌。 一笑化千仇,一吻了万怨。 什么意思?又读了一遍,好象能理解个皮毛。是一笔写成的呢?还是另有草稿。小江默默地猜测,按理说写日记是不打草稿的,可他又怎么能将词句和意境组织得如此严密?她怀疑这篇是专门写给自己看的。可封面标明的日期是在前年,那就绝对不可能了。其中的观点却挺现实的,而且文笔也显异彩。她想抄下来,但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推翻,这次最大的教训就在于使她明白了,别人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抄录的。再往下看—— 二 月 十 九 日 星 期 一 自我修养之九•;自制 喜怒哭笑人常情, 友敌爱憎世间性。 莫把感慨左心术, 君子胸怀宽无垠。 字词口语化,理解起来就容易多了。这里已到了九,就是说,前面还有八篇,可见此人长期注重修身养性。她很想知道人家都是如何调理的。然而翻到头也没见,看来不只是一年内的行为了。这篇虽不见金珠耀眼,但光这题目就够人想上一阵了。一个人能意识到自我修养,又能想到“自制”,就不简单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 (小火花) 中学同学之间 相别时的踌躇满志 毕业照的缠绵 相互慷慨豪壮的赠言 各奔前程 下乡 参军 做工 高考 十年后相遇 有人欢笑有人抱怨 人生之艰难 道之崎岖 当年的梦幻几人实现 得意者趾高气昂 失志者痛心疾首 然而往后的生活还是要过 谁能预测十年河东 十年河西 再过十年看又是谁们洒泪谁们笑 这篇算什么,搞不懂。为啥写成这等模样,她不知道。前言不搭后语,通篇全无中心主题,文字上也无精彩之笔。先看篇眉上有“小火花”字样,还以为是词牌名,仿古律填写的。看下来又不是那回事,乱七八糟,就是小学生初学写作也不该有如此荒唐之误。看来只有本人能够讲解清楚了。她又翻了几页—— 一九八六年 元旦 星期五 “新年到了。这是个什么日子?从儿时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新年是个快乐的日子:吃好的,穿美的,连工厂学校也要放假,孩子们或跟着父母,或相约着去公园游玩,逛大街,看电影,门票也减半价。似乎天下所有美好的享受都集中到这一天了。那么二十多岁的我,又是怎么看待新年呢?我觉得,它不过是生活中极普通的一天。就象它的昨天和明天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痕迹。比如我的车子正在山上,不会因为过年而让我飞回家中,开怀地吃,尽兴地喝,吃喝够了就放倒了睡。我还得一步一步把车子往前开,错了哪一点都不行。对于事业更是这样,做了多少就是多少,全靠实打实的硬干。什么外来的因素纯属虚幻。如果说新年还有那么一丁点特殊的话,那就是它象个报时器,提醒我们:旧的一年结束了,你在过去的一年中,做了几件象样的事。你的一生又减少了一年,而你的事业有没有进展。” 小江被文中的激情感动,她的想象几乎全融进了作者的思路中。一个个问号向她提出了各种怪异的问题,一个个句号为她解答了风尘迷茫的人生。她猛的一下把本子合上,两手紧抱着放在胸前,又木楞楞的抬起头,看着房顶。她呆呆的想,这些年来,自己也曾浏览了不少名家的大作,传世的圣文,却没有见过这样一拍即合,心心相通的文字,象有一个思想在呼唤着她,有一个身影在吸引着她。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人仅仅是个普通的驾驶员,文革后的第一批高中生。然而这是事实,他写的东西就在手中,于是,她决定认真的看,更深的理解他文中的奥妙。 李云花来查房,见小江今天精神特别好,正煞有介事地读书,就走上前说道:“看你的气色很不错。不过你要注意休息,连续看书不要超过一小时。” 小江见李云花进来,挺高兴的。这是她新结识的好友,笑着把本子朝她晃了晃。 “怎么想到看这个,我还以为是《悲惨世界》呢。喜欢吗?他的观点和笔法很有特色。” “是的。他写得真好。可以叫《光明世界》,有很多东西我都没想到。”小江借着吃药的空当抓紧时间问道:“李姐,你知道他日记中的‘小火花’是什么意思吗?”李云花把药递过来,略微思考,慢慢地说道:“好象听他讲过,有时在外边触景生情,突然冒出个创作灵感,这可能是小说,是剧本,也可能是散文,是诗歌。因为工作环境,一下子没时间写,又怕事过境迁,过去就忘掉了,就以日记的形式尽可能多的把当时想到的方方面面都记下,以后有空再用心整理。” 小江赶紧把口中的药吞下,喝了两口水。“唔,有点象那么回事。他真行。差不多每个月都有新的灵感,要是给他时间,象宣传科那些大学生一样坐下来写,肯定能成为有名的作家。” “你相信吗?可他没上过大学,还欠缺许多知识。听说去年要调他去宣传科,但他没去。不知道是队上不放,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不,那些大学生没有比得上他的。连老夫子都敬他三分。好象还听老于说过,他是科里的编外记者。” “干脆,你来帮他一把。” “我?怎么帮?” “跟他要两个有兴趣的‘小火花’,随你发挥,共同创作,共同进步。他上次来就曾说,你的想象力相当丰富,那篇《人情》就发挥得非常好。” “啊。他是这么说的吗?”这个主意真象一颗火花,点燃了小江心中的向往。 第三十九章 中国人是非常讲究乡情的。走到天南地北,人地两生的区域,若能遇上一个说得通话的人,哪怕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也是天大的好事。相互定有说不完的亲热,无庸疑的信任。相通的语言是最基本的信物,同乡的口味是最高档的交流。 乡情不同于一般情,在不同环境内,有不同的品级:要是在国外,只要是华人,能讲普通话,就是老乡;要是在国内,就要分籍贯了;在本省内,老乡的概念就要精确到同州同县;而在本土,则严密到必须同宗同姓,三代瓜葛的“堂表姑舅”亲了。 整天在外边跑动的驾驶员,对这种观念更是珍之又珍。在千百里的盘山道上,山林来去勤,人兽少见形,莫说天地小,几乎超凡境。一般人之间的对话可说是有金难求,偶尔遇上一个能操方言乡音的伙伴唠上几句,岂不是天赐的欢喜,地赠的得意吗? 滇西北的公路上,有成百上千来自外省外地的驾驶员。这些人颠簸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找到几个老乡,所以他们尤为崇尚乡情。若是实在找不到,做为补救措施,他们又发明了认点“半老乡”的奇妙方法。比如,广东人与广西人,上海人与江浙人,北京人与河北人,东北三省的关东汉子,等等,都称为半个老乡。虽不很亲,也比身旁人特殊吧。 开车的人对这种乡情相当看重。同队没有的,就与别的队认;同站没有的,就与外站的交。跑出外地,无论在何方的大城小镇上认识了一个,都刻骨铭心。即使半年八月不打个照面,也不影响双方的友谊。若在城里这样的交情早冷淡了,可在他们这里却不会,心上的人名是一辈子也抹不掉的。 做为车队人员的流动中心,管理员对驾驶员的人际交往和业余文化生活,自然又有高见。他对各类人员都谈得拢,讲得开,人人都说他的好,连被他贬斥得一无是处的周永福,在走之前都要给他打拱鞠躬。队上的工作他样样精通,领导想不到的他常会提个醒,出了差不推托,有了功不争利。十年中,总站组织部门几次想调动他的工作,都被车队挡住了。 昨天,由总站联系,在州驾驶学校考了个正式的驾驶执照。回来后没有急着向人们公开,他这种人,习惯做惊人耳目,令人咋舌的事。别看刚过年车队上就出了胡少杰的丑闻,弄得整个标兵队人人垂头丧气,唯有他对此事满不在乎,又在暗地里计划着为车队挽回声望的措施。几天之内,四车队又发生了两桩大事,让旁边的兄弟车队惊叹不已。 头一桩事,是把那附有传奇色彩的台球桌搬进了空荡荡的大厅中央。这天下午,他突然从外面闯进大楼,站在走廊的一端,朝里边大声喊道:“喂,各队在办公室的大活人,都出来呀,帮我一把。” 声音一传到底,乐于帮助朋友的下关人,从不吝惜为人出点力,哪怕素不相识,何况日常好友。一会儿就出来了十来个人,跟着他朝外走。当人们发现停在大楼面前的车子上,竟放着一张台球桌时,不觉叫出声来:“哇!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还能从哪?大商场呗。有人卖就有人买,我们队买的,来,人人搭一把,帮我抬进去。大家都有份,以后一起玩。”管理员略带得意的笑道。 如此高雅新式的玩具,除了电影上见过,没人想到会进入最底层的苦力职工的业余文娱生活中。哪个不觉得手痒痒的,也想操起棍子捅上几下。大家在管理员的指挥下,众力齐发,很快把大桌子抬下车,搬进楼,安放在四队的大厅里。 没过几分钟,消息立即传遍了大楼里的各个车队,来望新奇看热闹的人又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大厅里挤得水泄不通。而几个年轻的驾驶员,已在迫不及待地抢起了球杆。虽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懂得规则,但捅一球打一球使之落网的基本法则还是知道的。他们急不可奈的干开了,一下这个的手拐在背后老司机的腰上,一下那个的杆捅在旁观的老队长的脸上,笑声一片,骂声一片。 管理员见场内如此混乱,开心的笑起来。他知道,此时的形势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让他们乱几天吧,等初起的兴奋感过去了,再慢慢调理。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发票和剩余的钱交还给财务员,喜形于色地说道:“没想到吧?又有几天好闹的了。” “哪能想不到呢。一来要钱,我就想到了,你这人玩啥怪,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多叫几个人去。” “叫人就显不出我的能耐了。告诉你,是我一人拉回来的。”说着又将小本丢在玻璃板上。“我现在是四车队的第一百号驾驶员了。” “呀,这么快就弄到啦?说说看,下一步打算朝哪边发展。”财务员看见的是常见的驾驶执照,也替他高兴。 “暂时不动。车队乱成这样,跑得掉吗?不过你还得帮我使使劲。” 要使劲的就是第二件事,居然让年轻驾驶员顶在书记的位子上了。 许进山请探亲假离去,给四队的工作留下一个的空缺。还算好,经过长期锻炼的管理人员队伍,也同驾驶队伍一样过得硬。在这种急变时期,没有谁安排,各人就你伸一手我抬一腿地补到了身边的空位上。比如,早晨的学习由管理员一手主持,有关党内事务由安全员全权负责。其它日常琐事,还有财务员、计统员担着。所以,缺少书记的车队并没有在工作上造成大的影响。对众人的表现,队长易天昭感到非常满意。他不必抽出本来就很紧张的时间和精力来顾及应属于书记的工作。这段时间,他依然象过去那样,全力投入习惯的圈子。 平静了几天,有党员来找队长谈了,说近来别的队的党支部都生机勃勃的,党员学习也红红火火的展开了。他们埋怨车队,书记不在就没人管了,连正常的支部生活也熄火了。 易队长听一个讲了还不当多大事,对二个也只是应付性的点点头,三个四个,说得多了,就觉得不过问一下也过不去了。只好在百忙中抽出点时间,召开了个支部大会,车队的性质就这样,有几人在家就几人。专门讨论这个事情。 会上,易天昭毫不掩饰地做了一番自我批评。然后,又诚恳地向大家表明了实际困难。“你们都清楚,我本人文化水平低,真叫我停下别的工作来抓这个,我也搞不好,请大家谅解。” 大家对他的解释表示认可,但还是提出了批评。“我们心中也有数,队长有队长的工作,要你放下这头抓那头,并非上策。但就一直等着书记回来,也非良计。是不是能委托一人代理,主要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与会者都赞同这个主意,易天昭也认为可取。众人接着议论了一阵,开始大家把眼光都集中在老支委安全员的身上,准备把他推出来。管理员却极力推荐刘正荣,说年轻人脑筋灵活,其他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一致通过了。 因为不是正式的组织调动,没必要做大范围的宣传,只限于党内同志知道就行了。 刘正荣一接受支部交给的新任务,真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势头。几天里,不光学习搞得热火朝天,党员的组织生活也抓得有板有眼,集体教育,个人谈话,还让党员们写“保证书,”或者说立“军令状”。人们普遍反映,又有几分刚入党时的气势了。 做完了办公室里的事,刘正荣又走到旁边的房间,和没出车的驾驶员,管理人员聊一聊。因为不是正式官员,谁也不用以打官腔的姿态应付他,都是兄弟之诚,好听的,难听的,期盼的,怨恨的,什么都照直说,即使非己之有,道听途说,东捡西摸的也没啥不可。 时间一长,附近的车队也听说四车队“副书记顶正书记”一事了。但谁也没当回事,以为不过是非常时期的应急之策罢了。那位年轻人,退伍还乡,功未传扬,貌不惊人,名不上榜。无非是做点例行公事,挨到许进山回来交帐。而刘正荣真正让老支书们张口咋舌,刮目相看的,还是在一次全站基层书记的碰头会上。 所谓碰头会,是辛书记来后,为更好地开展工作,约定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每一个月或两个月,由党委书记召集的学习会。主要内容是相互通报各单位情况,了解各部门的现实。顺利的进展,新出的功绩,意外的困难,反面的意见,在这里都可以无所顾忌的敞言。 这天下午,辛书记把十多个车间车队科室的支部书记请到党委的小会客厅。 坐定之后,众人便争先恐后的谈论起这段时间的学习和变化。按常规这是一个高潮,前个把小时发言的都是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人。高潮过后,才轮到那些言谈迟钝,水平普通的支书,尽管会场的气氛渐渐凉下来了,但能给个心平气和的讲述机会也就很知足了。 坐在边角上不显眼的大沙发上的刘正荣,是头回参加这类没有明确中心的学习会。一直仰靠着没吭声。等到差不多没人说了,才正了正身子,开口道:“各家的工作都有自己的特点,如果抓不住特点,只是一味的加紧表面上的学习,少不了还要重走过去的老路。” 这类话近来经常提起,不是新鲜玩意儿,自然没有引起听者的重视。 “我觉得,研究工作的时候,应该把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实事求是上面。就是说,不要认为我们花费了劳动,就是一种功劳。而要细心想一想,在所花费的气力中,有几分是有效的,有几分是空虚的,摆样子的。还有几分是白费的,完全多余的。”刘正荣继续说道。 辛书记听出点异样的气味来,猜想这位小青年可能会捅到什么弊端。便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大胆说下去。在场的老支书们,有的都准备离场了,这时不得不转向陌生的面孔。 刘正荣看看大家,就把前些天思考的一些想法抖落出来。“我到车队时间不长,对书记要做的工作还缺乏全面的了解。反正是碰头会嘛,也不管那些了,发现一点就讲一点。只要人人都有发现,凑起来就全面了,对不对?所以,我的管见可能很片面,很偏激。” “对,不用顾忌任何方面,讲出来就是收获。”辛书记给他鼓励。 “我要说的是车队团支部的事。”刘正荣一语点明发言的主题。“团支部各队都有,我初步调查了一下,基本上都是老大难。什么原因呢?二十五岁以下的青年在车队人数不多,而驾驶员的特点又是单兵作战,行迹不定。要求定期开展组织活动是困难的,叫谁主持也没辄。若再强求发展组织,举办活动,更是没有边际的空话。” 多数车队的老支书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团支部的工作可说是年年讲,月月抓,只花力气不结瓜的老问题了。久而久之,谁也没有好办法,又有人嘲弄道:“共青团,令人烦,超龄书记三十三。支部元旦发通知,凑人集会是大寒。”话虽过于夸张,却也不乏有其真实的成分。象这样几个月开不了一次会的组织,有和没有相差无几。于是,干脆把它挂起来,随便推个青年做团支书,上面有啥指令或会议全由他应付,能搞成啥样算啥样。当听到车间机关的团员做出什么成绩,支部如何优秀精干,只能遥遥兴叹,埋怨自家缺乏人才。 “车队现有的团员状况是怎么样呢?一般说来,没有正常的学习和教育,组织观念普遍淡薄。可以说,多数人早已忘记自己是共青团员了。在里在外都一样,随波逐流,再不用先进青年的标准来约束各自的行为了。包括一些以前在学校,在部队曾经相当不错的团干部,也是这样。”刘正荣注意到这方面的问题有不少日子了,其间专门找人做过多方调查,此时说出这样结论性的语言也是有一定根据的。“另一方面,青年人刚上车,正是学习技术,积累经验的黄金时段,单纯鼓励他们的先进性,起模范带头作用,是不真实的,没有意义的,甚至可说是无稽之谈。” 他的分析基本切合实际,老支书们大都遇到过同类的麻烦,只是没人这等明确的提出过。有人问道:“你打算怎么改变这种半死不活的现状?” “想过一些,但没有根本的好办法。按兵法的‘破釜沉舟’计,我考虑,与其空挂着,不如一扫光。是不是就撤消掉团组织的建制,轻装前进,抛开所有出力不讨好的事,集中精力干正事。” 这样的想法太出乎意料了。长期以来,有不少人对此感到棘手。可再到哪一步,也没有人会想到要把团组织撤掉,真可谓大逆不道,违反了正常的企业纲领。它立刻遭到没有商量的尖利责难。更多的人则转向辛书记,看他什么态度。 “不行,不行。这完全违背了党的青年工作的基本原则,宁可空挂虚名,也不能撤。”几个老支书没经细致思考,就提出了尖锐的反驳。 “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可接受。纯粹是信口开河。”当人们晓得这个年轻人并不是正式的支部书记,而仅是顶空暂管的普通驾驶员时,更对他的提议充满愤懑,甚至怀疑其用心是不是另有所图。 辛书记也感到意外。他沉住气,不露出任何反应。听了几个支书的议论后,他想了想,继续让他们发表各自的见解。“都表个态,反对还是支持。” “好象也有它的道理。”没理解的多做模棱两可的退避。“可是,又不太合适。”“他说的不光是道理,而且有很多的是事实。”也有同意这种看法的。团委书记杨亚林正襟危坐,若有所思的说道:“我也是从车队上来的,对开车人搞团支部活动确实深有同感。说实话,当时我做车队团支书时也曾有过同类的念想,但没敢提出而已。为什么呢?一是眼光看不到这么远,二是思想放不开这么宽。现在虽然还不能下结论,但我还是承认他的见解是有独到创意的。只是青年工作不可能完全放弃,真的撤消了团支部以后,这些工作该怎么安排,也要先有个考虑。” 辛书记提出疑问:“用发展的眼光看,车队驾驶员的年龄结构必将朝年轻化转变,青年工作将是日后车队的重点,这想过没有?” “想过。刚才说的状况基本不会动,所谓年轻化大体是扩大三四十岁的中年集团,减少五十以上的老年司机。可以直截了当地指明,政治学习,法律教育由党支部负责。车队的团员,是党的后备力量,积极上进,自愿向党组织靠拢的,可以当做培养对象,以党员的标准教育他们,要求他们。那些作为平平,不求进取的,不妨让他们退团。当然,即使做为普通群众,党支部也是负有责任的,这与正常工作并不冲突。”刘正荣开始做比较具体的解释。 “如果团委组织搞些文体活动,车队青年人参不参加?” “一般说来,因为工作条件所限,能参加的机会很少,不到百分之十。这是特殊环境造成的,谁也不能怪。一定要参加,可以由工会出面组织。这也符合工会工作的条例。” 这个突兀的议题,超出了人们习以为常的思维范围,一时难让人接受。不少习惯照常规办事的人立刻提出反对的意见:“工会是工会,团支部是团支部,怎么能混为一谈。” 辛书记摇了摇手,止住那些没完没了的争辩,说道:“今天的碰头会就到这儿。小刘同志提出的问题,非常有意义,非常有价值。最后怎么决定,我还要考虑,这里不做任何表示。我要说的是,小刘同志能提出这样独特的观点,非常好。碰头会的宗旨就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我希望每一次都能听到做基层工作的书记发自生产第一线的能够明人耳目,惊人心胆的论点,就是讲错了也没啥。如今是改革开放了,早不是那种一句话就要枪毙人的年代了。你们要彻底的改革,完全的开放。我们现在的工作作风,有一种相当不好的成分,安于现状,左顾右盼,小脚女人,起步先算。” 第四十章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时间的运转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快慢的。高兴时得过,郁闷时也得过;当大官要过,做乞丐也要过。为了把生活过得欢乐些,几千年来,世界上最有灵性的人类,就把周而复始的日子,或托神,或借人,或念古,或记真,定下了无数个欢喜朝拜的节假日。世有世节,国有国庆,乡有集墟,人有诞辰,不管其根基出自扑朔迷离的荒诞神话,还是有段惊天动地的真实故事,一为寄托思念,二为讨个口福。才过了欢天喜地的大年,余兴未尽,又生出了个小年。 过小年了。小年虽没有大年那么风光,在日历上都少一席之地,劳动法也不把它列为正式假日。但过节的人不讲究这些,他们有一整套庆贺仪式,有特殊的吃法。 上班的人不讲小年,这天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不同的是,工作之余,要怎么吃,去哪里玩,完全由自家选择。 四车队的大厅内,台球桌占据了半壁江山,不管人多人少,再不象过去那样显得空旷冷落了。进来的人,先要在门口望一望,选好自己的位置,然后才向里挪动。不然到了里边再换位,就要影响许多人的情致了。学习还没开始,有两人操杆打球,更多的人在旁边叫着:“打红的,打黄的。”接着又是一片笑骂声:“哎呀,真可惜,就差那么一点。我说打黑的,你偏打红的,要是这样,说不定有一石二鸟的奇妙。” 在嘈杂的声响中,突然从走廊传来一段高亢明亮的笛声,不用看谁都知道,“笛子王”回来了,他昨天才从交管局放出来。桌旁的几个爱寻衅滋事的小青年,立即商量了几句,与他逗乐玩笑。 胡少杰刚跨进屋里,大台球桌让他陌生,在一愣神的瞬间,四周响起稀拉的却爆响炸耳的掌声,夹杂着几人油腔滑调的怪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秀才凯旋,官司打赢。” 他没显出难堪,反而很泰然的学着元首出访的模样,煞有介事的朝大家点头,一边挥手致意,一边频频说道:“谢谢,谢谢。”逗得人们哄堂大笑。 闹过一阵后,各人坐定,有人开始问道:“胡秀才,这几天过得好吗?” 胡少杰大大咧咧地回答道:“好哇,怎么不好呢?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没有任务,不用出车。比你们自在多了,我真后悔为啥这么多年没发现这个好去处。看你们在家的穷酸象,没事就找个理由进去修养呗。” “那怎么不多住几天,赶回来过小年呀。” “嗨,被赶出来了。所长说,小伙子,闲够了吧,该出去跑几趟了。那可是安闲消遣,养精蓄锐的好地方。没比的,住医院得生病,想回家得请假,唯有那种地方啥都不用办。” 刘正荣见他们越说越离谱,就打断了,开始早学习。 学习完毕,刘正荣留住了尤振雄。做为在队上主持政治工作的人,他见胡少杰回来,就多了个心眼。这样犯错归队的青年,思想很容易产生波动,党支部若不抓紧引导,很难使其消除心灵的创伤而恢复平静。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处于阵痛未消前途迷茫的人员,是不宜很快上车的。别看他与别人打趣作笑开朗大方,那只是表明此人世故老道,善在尖刻的对话中见风使舵,避免让人触到内心深处的疼痛。学习一结束,他就匆匆离开了办公室,不再与人调笑,也不去玩玩那新鲜的台球,正好说明了这点。 刘正荣同尤振雄通了通气,约他一起去找胡少杰谈谈。他俩是好友,有熟人在场,就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解释,说明,开导,启发。尤振雄听了也觉得责无旁贷,就没有推辞。若是别人,他不会轻易浪费宝贵时间的。上午有不少事要做,既然是为老友,还是跟着来了。 胡少杰就住在这座新货运大楼的四楼,单身驾驶员的宿舍尽在这一层。两人进来时,见他正抱着一本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总谱,潜心研究交响乐的奥妙呢。就象棋手爱琢磨棋谱,作家喜翻看字典一样,在常人眼里近乎百无聊赖,他们却是津津有味。 简单的客套话过后,又是漫无边际的胡扯。当胡少杰明确了刘正荣是以代理书记的身份来私访,才认真起来,渐渐撤去脸上的轻佻和无谓,用诚挚的态度交谈开了。 “小胡,你是进取心很强的青年,又是团员,对这次事件,不要寄希望事过境迁,马虎敷衍,应该有个正确的认识。”刘正荣说道。 “副书记。”他还是习惯这样的称呼。“这次进去了一个星期,时间不算长,可让我认识了不少东西。许多以前模糊不清的,从不思考的问题,都有了几分明朗了。这种事本来不该出,按传统的观念也不会出,可是还是被我碰上了,只好认倒霉。不用你多说,知过必改,这是我的基本态度。绝不推卸责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才二十四,可以说刚跨进生活之门,以后的日子还要好好过。我保证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司机。我的青春不能因为一个污点就变色。既然你们来了,我再多说一句,你提醒提醒我们那位许书记,是该想想新事物的前因后果了,属于什么性质,什么原因。” 刘正荣对后面几句不太明白,“你头脑很灵光,思维也清晰。有啥心里话,一并说出来。” “我说的可能不太合乎常理。本来嘛,路上出了事,让家里人负责,好象也说不通。但你公正的评一评,领导就能一身清白?平时开会,队长书记都喜欢说,本月任务完成得不好,我有责任。这种话反正不罚款,不降级,重复一百次也没啥,官职照当,奖金照拿。真到扣车关人了,就只是当事人的罪过了?” “不错,车队是有一定责任的。” “现在流传一种看法,说人们思想觉悟不如从前了。是不是?这其中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呢?” “你说说看,哪方面呢?” “认真探本寻根,恐怕不只十条二十条,我没心思去排列,也没那水平。要是叫老尤去研究,保准吓人一大跳。”他指了指旁边的尤振雄,想催他开口,缓和一下室内的气氛。见他进来后一直象是另有心事,很少说话。就把刘正荣的提问推了过去,并解释道:“我的主要任务是开车,如果有多余的精力还得研究这个。”他拍拍床上的乐谱。“别的都排不上趟。当然,要是有一天派我搞政治,叫我也象老许那样当书记,又是另一回事,我会钻研的。” “有头无尾,这不符合秀才做事的基本风格。”刘正荣半笑半真地说道。 “占什么位,干什么事。思想方面的东西我从来不以为沾边,也没细想过。这回是个教训,做了典型,晾出来了。不由我不想,我猜测,不,我敢肯定,这类事还有人在干,而且不少。暂时没抓着罢了。我这种人,表面精明,其实很幼稚,被抓到也是正常的。那些头脑转得快,经验老道,手段高超的,可能已赚肥了。”胡少杰可没有开玩笑。 “不能排除,你的提醒很重要,我要转告车队,转告总站领导,对新时期的新变化要有足够的迎前意识,加强职工的思想教育,严格有关的管理制度。” “特别是青年,要讲究个实。实际、实在、实用,再加个实效,光念报纸是不行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们不是有言在先,一同上来的吗?”刘正荣转向尤振雄,他也奇怪,既然同意一道来,只在进门时做了几句简明的介绍,就没听他再说什么。 “你们不是说得挺投入的吗?我还打搅啥。” “也说说你的看法。” 尤振雄先想应付过去,后见对方态度认真,就说道:“你们说得够全面了,我没啥可补充的。早上我收到一封信,来自海南三亚守岛部队的。知道谁来的吗?就是我院里老王师傅家的儿子。” “哦,小流氓呀,啥时候当兵去了?怪不得好久没听你说起过。”胡少杰有所耳闻,随口插道。 “人家现如今成器了。看,还寄了张照片来,不能再用老眼光看人了。我就老在想,人是可以改变的,如何变好,如何变坏,如何把一生定格在宽阔的大路上飞奔……”尤振雄从口袋里拿出信件和照片。 胡少杰接过来仔细观看。“呵,满神气的,当海军了。这两根飘带可给他生威了。怎么,就这几个鸡爪字,也敢提诗:手握钢枪面对海天,胸怀祖国青春扬鞭。风浪呼啸犹若等闲,母亲恩爱在我心间。” 尤振雄向刘正荣介绍照片上的人物。“小时候的朋友,非常淘气,上中学就参与赌博和偷盗,被管教了几年。去年放回来,连家里也不认,硬要把他赶出去,跟老头子关系很紧张。没办法,只好在街上打工混日子。有次在舞厅和我说起前途,我无意中提出参军,他果真去了。想不到的是,他那样思想落后,认识混乱的失足青年,怎么一到部队就改换了面目。我是想,部队上的教育方法很可能有我们需要的特殊成分,应该注意探讨。” “很对,很对。除了军事化,还有我们能够接受的其它……” 走廊上突然响起急促的喊声,“副书记,副书记在不在?快出来,急事。” 刘正荣忙开门出来,见是队上的管理员。急问道:“什么事?” “电话,党委书记的,快去,推不掉的。”管理员指着楼下,显得很着急。 刘正荣只得草草结束未完的谈话。“实在对不起,以后有时间再谈。”说完一溜烟跑了。 在那边等了很久的辛书记并没有生气,还是以平常的语气说道:“喂,是小刘吗?昨天定下的那件事,我差点忘了,是不是你也给忘了?如此重要之事,竟然没放在心上。不应该呀,看来你我都得受批评。” 刘正荣一时还没反应出书记说的是哪件事,忐忑不安的问道:“哪件事?” “哈,你真的忘了。应该降一级,现在立刻放下手边的一切工作,到团委列席个全体会,半小时在那儿见面。” 刘正荣吓了一跳。忙问管理员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一问开,原来昨天下午党办来过一个通知,是安全员接的。老头自知记忆迟钝,在纸上写下几字:明早团委开会。后来不知被风吹到哪儿了,再没人提起。但刘正荣知道会议肯定是围绕撤消车队团支部的问题而举行的,他想不到辛书记会这么快就开始了安排和组织实质性的论证和操作。 在团委办公室的门前,遇到了辛书记,刘正荣想向他解释一下原委,说明自己事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会。但辛书记却不在意,没等说完就打断了,“人老了就好忘事,该换年轻人的就坚决换。你知道我怎么也忘了,上午我拿到一个剧本,一看开就入迷了。要不是这会重要,我绝不肯中途放弃的。这下子我的头脑里尽想着剧中的人物,预计朝哪方面发展。开会时你多说点,我可能说不出什么了。” 会议由团委书记杨亚林主持。会场内除了团委委员,还有各基层单位的团支书。因为会议召开的比较仓促,没有什么成型的文件。属于一般交换看法,征求意见的初级会。杨亚林看着笔记本,把昨天碰头会上刘正荣的新观点重复了一遍,向与会者说明了主要议题,就冷场了。对车队提出的撤消基本失去生存价值的团支部这样出格的思想,十多个人面面相觑,只是交头结耳,没有大声议论。 杨亚林向与会者耐心的启发道:“大家都是来自各个支部的支书,对这方面的问题一定会有自己的认识。我在你们面前不妨多说几句,因为我有车队的实践。不瞒各位,自从我进入团委主持工作以来,内心有一个不公开的重点就是想把车队团支部推到风口浪尖。然而效果却不尽如人意,人家那边不配合,我们再费心也是枉妄罔望。就象去年的篮球赛,最终还算没有夭折。但也给了个教训,要让哪个支部单独组织参加是不可能的。” 辛书记坐在旁边的位置,见没人发言,很是不安。想让刘正荣把他的观点再向众人陈述一遍,又考虑到在场的人多数不知他是干什么的,看来还得自己说上几句。 “大家不要拘谨,讨论青年的事,你们最有发言权。告诉你们,刚才我在办公室里正看一个剧本,不是什么名家大作,是小江写的。对,就是上月差点自杀的那个姑娘。先不论本子的水平有多高,我也还未完全读完,不能幻加评论。只是这一行为,就让我欣慰不已。刚到总站时,听说车队有‘三秀才’,兴奋之余也有些不舒服。第一线的工人都跑到前边了,科室为什么反而落后了。现在有人能动手写剧本,不是好事吗?她写的是有关驾驶员的恋爱故事,非常感人。一串银项链,对,剧名可以定为《银项链》”。 “书记,你看车队团支部是撤还是留。”杨亚林听他讲岔了,忙提醒道。 辛书记朝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我是不是说跑题了,很抱歉,到现在我的思想还很乱,一直惦记着那个没完的故事。不过,它触及到了青年工作,与这里要讨论的论题并不相悖。共青团的工作,还要抓紧,这是不容置疑的。具体怎么抓呢?抓哪些方面?就要我们开动脑筋去想了。四队的小刘同志勇敢地指出车队团支部已名存实亡,而且无可救药,这本身就是挑战,锋芒犀利的挑战。最后结果暂且不论,我希望你们做支书,搞青年工作的人,都要学习小刘同志这种认真负责,放眼全局的精神。小刘,你是不是再把论点向大家展示一下。” 刘正荣又把那天在书记碰头会上的发言又重复了一遍,不同的是说得更详细,更全面,结束时又加了一段:“这几天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又衍生出一个新的想法,虽不太成熟,也提出来和大家一起讨论。上小学的时候,儿童们都以加入少先队,戴上红领巾为荣。但是在中学,十多岁的孩子不再愿意把红领巾向旁人显示,因为年龄的增长,环境的改变,他们不再留恋过去的光荣,积极地向团组织靠拢,以早入团为荣。中学毕业,十七八岁的青年,有的考上大学,有的走向社会,有的参军入伍,生活又进入新的区域,思想变化也是自然的。我不是说共青团只适合中学阶段,许多青年云集的地方都可以广泛开展工作。要注意的是,如果一个人不能自觉的意识到荣誉感,或者说忘记了荣誉感,他是再不会象从前那样为自己曾宣过誓的事业竭尽全力去奋斗的。车队团组织就是这样,已丧失了基本的吸引力和号召力,所以我提议撤消。车间团组织也不可小觑这方面的问题,学习和活动的重点应该放在坚定荣誉感,走近党组织的基础上。” “这个思路很有独创性,你们要再往深处想一想。车队的同志,请说说自己的看法和意见。”辛书记向不吭声的与会者发出催促。 第四十一章 大理“三月街”,是当地白族人民每年中最热闹的节日和集市,也是滇西北高原名闻遐迩的少数民族第一盛会。相传初创于唐代,开始只是个单纯的物质交流的街子。因为地域偏僻,交通阻塞,文化落后,意识封闭,尽管发展缓慢,却也表现了当地民族追求美好,向往幸福的不可动摇的人生信念。 一到这期间,四方的人爬山跨谷,穿林跋涉,头顶肩挑,马拉牛驮,克服再多的艰难也要来此聚会。千百年来,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进步,古老的苍洱土地在勤劳勇敢,聪明智慧的白族儿女的辛勤耕耘下,也兴旺发达起来。作为展示生活水平,精神风貌的窗口,“三月街”从原始的以物易物的方式也逐渐注入了多种充满生机的形式和内容,赛马射箭,跳舞对歌,会友寻亲,信息传播,样样都是人们喜爱的。特别是全国解放以后,更使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加上改革开放,如今的“三月街”,已是一个物资丰盛,文化繁茂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撷取果实,追寻爱情的场所。 几十年来,随着公路交通的大力发展,大理的知名度迅速提高。每到农历的三月十五,邻州邻省的穿着不同服饰的各民族兄弟姐妹拉家带口的源源而来,天生好奇的不同肤色的外国友人也坐飞机开汽车乘兴光顾,从千里外探访“五朵金花”的家乡。这时,揣金携银的人要来,在山堆海聚的货物面前,万元户也感到贫乏,只恨无力把整个街子买下;富有产品的人也要来,他们可以用一年的劳动果实,换取各种需要的宝贵东西;囊中羞涩的人要来,高档的消费不起就弄点低劣的玩玩,外国的时髦玩意儿不敢问津就多看几眼,获取精神上的满足是头愿;一无所有的人同样要来,不为觅得富豪们可怜的施舍和遗弃,更要去观赏那些不用花钱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为之喝彩的赛马、花灯等等精彩场面。 随着“三月街”的临近,尤振雄记起了去年曾对表妹许下的愿,决心要接她来大理玩一玩。然而开车人只能管车,不能管货,并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花了不少气力,总算找到一车昆明方向的货物,赶了两天,重返冬尽开春的春城,又按表妹留下的地址找到了学校。 苏红梅见表哥如约来到,异常高兴。虽然目前新学期的教学工作比较忙,但恰巧去年新分配来了几个实习老师,师资并不紧张。她绝不会放过这个十年不遇的好机会,没有一丝犹豫就答应很快办好手续,尽快跟他启程。 兄妹俩高涨的热情,不料回到家里却遭受了一点意外的挫折。当红梅向妈妈提出一同去下关时,这位离了婚的上月新提拔的财务科副科长,有些不好意思去面见夫家的老姐姐,一口回绝,推脱的理由也不能说没有根据,又是工作紧,又是任务重,半年大检查正在筹划,谁也不得离开半步。“你们好好玩吧,给我带个白族荷包回来。”再怎么相劝也不改变。 红梅是赌着一口气上车的。开车后一句话也不说,独自想着心事。 尤振雄见她这样沉闷,心里也不好受,想方设法的逗她开心,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他一改平常开车不说话的习惯,时不时提起童年有趣的往事,或借路边景观发一通感想,要不就有意无意提出些奇异怪诞的问题,有时还涉及到去丽江见到舅舅的情景。但身旁的表妹并不多加理睬,象听不见他的话一样,对几个反复催问必须回答的话题,也总是以简捷的话语搪塞过去。 汽车在没有尽头的盘山公路上不停的行驶着。 离开了昆明城郊,林立的高楼、厂房渐渐稀少,路边的村庄、田野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多年熟悉的景象没有了,展现在眼前的画面都有几分陌生,尽管它单调无奇,却具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苏红梅发现了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在车子的颠簸中,她抛弃了忧虑,安抚了心灵,精神也活跃起来。 “哎,这是到了那里呀?”走了半天,她总算主动开口说了话。 “离了昆明市,才入楚雄州。” “老半天都过去了,才到楚雄?你不能开快一点。” 对表妹百依百顺的表哥果真把车速提了一档,于是,颠簸更加巨了。坐在驾驶室的人有时竟能跳离座位几公分。苏红梅忍不住又叫起来:“哎呀呀,这车可怎么坐。颠到下关恐怕我得先去住院,不调整两个月是恢复不过来的。跟你说,医疗费得你出。” “哈哈,我的大小姐,体会到开车人的滋味了吧。其实,颠簸对于人体也不是坏事,好象有本健身杂志上还提出,它是一种非常实惠的保健手法。看看我吧,颠了几年,骨头结实了,肌肉健美了,眼睛明亮了,思绪也放宽了。你们这些城里人,经常出来颠一颠,可是大有好处哇。” “得了吧。沙漠里淘金,利再丰厚我也不去。受不了。” “话先不要说绝,今年去下关玩了一趟,说不定明年还会要来第二趟。” “为什么不修条高速公路?又平又宽敞,又快又稳当。” “谁不想呀,可那不由我们做主。听说曾经有人来考察过,结论就俩字:没戏。”尤振雄故意编些没根的话来反驳,以挑起她更多的话欲。 “是哪个学院派出来的傻瓜师生,如何这样轻率地就断送了滇西北的前程。我看过一本外国杂志,专家说,只要给我钱,什么地理地貌都可以建成高速路。”苏红梅就爱与人争个高低正误。 “是啊,没有钱可真的没戏了。还记得小时候看的云南民间故事里的词句吗?从昆明到大理,要翻九十九座山。想修高速路哇,得挖九十九座山梁,填九十九道沟壑,另外还得打九十九个洞,建九十九架桥。” 苏红梅属于那种书丛中游览天下,电视里洞观九州的城市教书先生。平常很少出来走动,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只有所闻而没亲眼见过的。越往前走心情越好,话也越来越多。看着表哥这样得心应手,悠然自得地操作驾驶,她的好奇心也活跃起来,在一旁认真观摩欣赏了一回,甚至想亲手试一试。 “振雄哥,让我来开两公里吧,几分钟。”她提出。 “不行不行。这是要命的勾当。”尤振雄赶紧拒绝。 “别害怕,这方面我有灵性。学开摩托只在篮球场转了两圈,就上大街横冲直闯了。” “你有那份雄心,我还缺乏足够的胆量呢。路上出了事就逃不了责任,你别出难题。” “你在旁边盯着,说说要领,指点动作,要紧时也可以伸把手,有啥大不了的。” 在这崎岖的山路上,谁敢轻易将车交给一个从未沾过机械的柔弱女子开动?说什么尤振雄都不能答应,何况在驾驶条例中,对这些都有明确的规定,什么时候也不能违反。他大声说道:“绝对不行的。要真想学,等到了下关,找个保险的地方,一定让你过过瘾。” 表妹又跟他赌上气,不开口说话了。可是再由她使性子,也不能让她就范。 前面的弯道上,转出一辆车来。尤振雄按路上的惯例,先摁响了喇叭,向对方致意。“别看开车人在路上一天说不着几句话。见面擦肩而过,最起码的招呼还是要打的。”他向坐在旁边的表妹解释。 对方也客气地表示了回应,紧接着又连响了三声,这是行驶在外的人们相互约定的通用语言,示意有事相求,请过往的人留步,当面商量。苏红梅先不想吭声,但又难长时间的憋下去,忍不住抓紧此时机追问道:“那边响了三声,你为什么不给个答复?” 尤振雄减慢了下坡车近乎飞腾的速度。在两车相错而过的瞬间,苏红梅好象听到那边人的叫喊,忙看了一眼,似乎还见人家在招手。“嘿,他在叫你呢。”她大声喊道。 尤振雄集中精力全心操作,没有注意到对方是什么人。待车过之后,从后视镜可以看到,那辆车子先靠边停了下来。于是,他也就近选了个平缓宽敞的地方,把车停稳。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对表妹说:“不知是谁,也不知有啥事,至少得抽支烟。你也下去走走,活动活动。” 说完他打开车门,挪动着粗笨的双腿,缓慢地走下车来。成天坐车的人,两脚得不到正常的运行,长期受压缺少移动,造成神经的呆滞,肌肉的浮肿。半路上能停下来,走动走动,吸点地气,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难得的非常有益的休息。 来人原是胡少杰,远远的一见尤振雄落地,他呼喊着跑了过来。大野荒岭不期而遇,欢乐之情难以言表,他真想弄点时尚的动作,象外国人来几个亲切拥抱。但他知道朋友的性格,人家不喜欢那一套。硬要强人所难只会挑起对方的烦躁,过后什么也别想谈了。精明的“笛子王”还是满能控制自己的,只是按平常的习惯,相互拉拉手,尔后又在对方的肩上拍拍打打以示亲热。初见的热烈过后,接着又是传烟接火,互致安好。 胡少杰把尤振雄拉到路边,对着宽阔的山涧山谷山峰山岭尽气力高喊了几声,发泄心中压抑的郁闷和藏不住的快乐。没过几分钟,他们就谈到了正事。胡秀才眉飞色舞地说道:“老尤,今年初咱哥俩都栽得够惨的了。这回大翻身的时候到了,怎么样?大干它一场,再神气一回。” 尤振雄没听出言中何意,依然笑着看他,慢慢地吸着烟,好象不为所动。他知道这位伙计的性格,有什么话他也憋不住,再有啥高级的关子也卖弄不好,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自然抖落开了。 果然,没两口烟的功夫,胡少杰又忍不住了,细细托出搅扰了几夜没睡好觉的心底。“这回去老于那儿转了转,小子干得可是井井有条,正在准备明后年省里和全国的大赛呢。我还得到一个惊人的信息,你能猜出来吗?”他一兴奋起来,连吸烟也觉得有碍说话的连贯性,用力吸了两口,一扬手把半截烟丢入深谷,继续说道:“他告诉我,总站下半年要搞个建站三十周年的庆祝活动,没想到吧?嘿,真够提气的,这么大的气势,可称得上空前绝后了吧。他还说,这回全动真格的。不光要搞体育比赛,还有文艺晚会。号召全站职工踊跃参加,传统的项目要保留,更要开发一些新的有群众基础的项目。有哪方面才能就干哪方面事情,全由咱自家搞,一个外单位的节目也不要。哎,爱喝啥酒入啥席,爱听啥调操啥笛。连家里的老工人,小青年都蠢蠢欲动,咱们还能落后吗。怎么样?鼓起劲来,再合作一回,干个痛快的。” “那关咱们什么了?伙计,还是实在点。象你刚说的,年头栽狠了,才缓过劲了又想张扬,是不是过于异想天开了。还是本本分分地开车,份外之事少操心。”尤振雄故意用反话相激。 “话怎么能这么说?话不能这么说。应该把它看成是咱戴罪立功的天赐良机。”胡少杰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苦口婆心相劝道:“其实,人完全没有必要过多沉湎于过去失败的阴影里。真正的强者,就要在逆境中勇敢奋斗,有所作为。所谓大浪淘沙,方显英雄本色。这是副书记的原话,他又找我谈了一次。” “你可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青年工作者。要不是我们车队撤销了团支部,下一届支部大会上,我一定选你当新的团支书。” “嗨,别提了。”不料尤秀才不经意说出的这么一句玩笑话,却使胡秀才顿时黯然失色,一扫先前的风采,丧气地说道:“就为了它,我才这么急急地跑出来找你。” “怎么?”好友的神情刹那间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这是出乎预料的。 胡少杰又点上一支烟,沉思了两分钟,还是使用拿手的精神解脱法,抛掉了烦恼,留下了快乐。他再次把刚燃起的香烟扔掉,又象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开朗地说道:“不说了,咱们还谈正事。你到底干还是不干,说白了吧。有心干就击掌起誓,不想干拍屁股走人。” “你一口一个干,重复了多少回,到底干什么呀?这叫做定音鼓敲了老半天,大红幕还没拉开来呢。我还没听懂你的本意。” “哈,老毛病,太冲动了,倒把这茬忘了。我的本意是,咱们再来一回词曲合作,搞几个歌曲,给晚会添光彩。” “得了吧。整天瞪着眼睛要看道,闭上眼睛要睡觉,饿着肚子要吃饭,吃饱肚子要撒尿。作歌唱给谁去听。” “驾驶员嘛,还唱什么?自己唱自己听呗,大路朝天,万里无边,披星戴月,风餐路眠。你们老爷子开创的总站,转眼就三十年了。比我们年龄都大,就凭这点也不枉搞回大庆。原来那个《驾驶员之歌》算一个,就以它为样,再搞三两个新的,一块唱,准叫响。” 作为总站工会不脱产的年轻副主席,尤振雄对这事其实已有所知,心中的蓝图早就开始了初步的设计。今天遇上胡秀才,正好把不成熟的计划拿出来通通气,一同完善,一同奋斗。下面的话该怎么讲还需要考虑一下,为了不让身边的人打乱自己的思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止住伙伴喋喋不休的讲解。 胡少杰展开手中这张因携带身上过久而有许多皱折的标准书写纸——《红十字在召唤》,一个醒目的标题出现在眼前。没来得及细读,就急切不耐一叠声地嚷开了:“哎呀呀,老尤哇,真人不露相,原来你早动手了。红十字,一定是写给医院那些白衣天使的吧?太好了。上次在那儿唱歌录音,她们就要我为歌颂白衣天使作首歌。当时答应下来了,可是你知道,叫我作词我是没那水水的,拖了这么久。一见到她们我就象做小偷怕人问一样赶紧出溜,害得我有好几个月不敢去医院了。对,这回晚会让她们来个女声小合唱,一定受欢迎。你想,一群青春浪漫的姑娘,往大舞台这么一站,不管是穿整洁的白衣大褂,还是穿艳丽的民族服装。嘿,保准是最受欢迎的节目。”他充满感情超时空地想象着。 尤振雄见此着不能使同伴稍停,反而更挑起了新的话题,也把手里的烟头弹向路边,高声打断了他。“要干咱就干个痛快,光小打小闹的不耐烦。就看你有没有这份胆量。” 对方提出了挑战,胡少杰自然不肯做松,立刻坚定地应道:“行,你说吧,怎么干?” “不要太自卑,任何大师都有头号作品。谁能说我们十年二十年后是啥样,就把它当头号作品来搞。要干就象模象样的干一回,怎么样?百万雄师过大江,搞它个正正规规的大合唱,不光自家大庆晚会可以唱,还要弄得上省城,上京城都能唱响。敢不敢?” “太好了。”胡少杰痛快地捅了尤振雄一拳。“这正是我梦寐所求。只要有词,我保证不拉一步。假如时间不够,我立马就肚子疼,请它半个月的长假。” “别扯远了。还是现实一点。跟你说,我打算模仿肖华将军的《长征组歌》,写个十段左右,各方面都要沾上。三十年了嘛,事情总是不少的。你也及早有个思想准备,不能从头到尾老是一个调门。” “放心。我还不知道你的个性?不会叫你失望的。这些天先搞这个。”他把手中的纸一扬,说道:“把欠医院那群姑娘的帐先打发了。完后,立即着手这方面的研究,你也快拿出两个来。就算没定稿也不要紧,相互维持,弄废了都无怨无悔。我就怕剃头挑子一头热,弄来弄去却无所收益,那是最伤士气的了。” “没问题,大体的框架已经基本成形。以后每次回关,咱们都去老于那儿看看,在他那交流。把他也拉上,该出多少力照样出,别让他轻闲了。” “行啊。早点定稿,以后的事都好办。不过,我有个担心,搞低了太俗气,咱脸上也没光;要是抬得太高,又怕在演出上有麻烦,光是总站的人,业余水平,弄高了怕接受不了,恐怕得打点折扣。” “完全无须考虑,你尽管作你的阳春白雪,丝毫不必因为表演者的演技而降低了标准。我已打听过了,前几年大唱样板戏的时候,工会曾经组织过一个大型的交响乐队。铜管、木管、提琴、锣鼓,各种人都是经过比较认真培训的。虽不如专业队伍那么齐整,也是有模有样的,在这一带名气还不小呢,有几个甚至在州歌舞团都挂了号。别看眼下散了,到时候一召就来,大部分人集中练几天就能上场了。听说现任的总站长就是个大提琴手,有这些内行的领导支持,什么都好办。再说,我们那批青年工人中,不是也有几个吹拉弹唱的好手吗?你也同他们联络联络,一起练一练。合唱队嘛,更好办。几千人的总站,找五六十个善于唱歌的,不会作难。这让老于去管,他有的是办法。” “有你这话垫底,我啥也不顾虑了。这一炮咱们一定要打响。” 他们这里讲得高兴,忘了时间。倒是那边的苏红梅等得不耐烦了,走过来催车子上路。 “哟,老尤呀,你小子咋尽遇上好福气,又去哪里拉了这么俊俏的姑娘陪着。我怎么就碰不上。”胡少杰先看见苏红梅,压低了声音悄悄说笑道。 “老胡说话尽胡说。这是我的表妹,带她逛‘三月街’的。”尤振雄不习惯开这种玩笑,不好意思的责备道。 苏红梅走到近前,大声问道:“二位,一个小时另四十二分了,连足球赛都踢完一场了,还没说完呢?到底啥没底的话题,也让咱知晓知晓。” 胡少杰主动应道:“有朋自远方来,不溦乐乎。一时半会能讲完吗?” “太阳可是不与你同乐,看看,夕阳火烧云,斑斓耀眼明。一刻不经意,时过无处寻。” 顺着姑娘的手势,他们才注意到天色已是黄昏,该分手了。尤振雄匆匆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的表妹苏红梅,昆明四中的语文教师。我是她的启蒙教师,她是我的指导教师……” 苏红梅拦住他往下说,看了看眼前这位潇洒欢快的小伙子,大方地说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你们车队大名鼎鼎的‘笛子王’胡秀才了吧。” 胡少杰开心的笑道:“惶恐,惶恐。污秽小名,能从这等高雅丰姿的小姐口中传出,怎不叫人以为三生有幸,受宠若惊。” “哈哈,你还挺风趣的。说说看,刚说的我能知道吗?” “行啊。就凭这两句,我什么也不瞒你。”玩笑话说过,他又记起心中的愁事,渐渐收去脸上的笑意,转向尤振雄说道:“你知道吗?这趟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又因为什么?那事不是基本处理完毕了吗?”尤振雄惊讶地问道。他不相信事过后又有什么节外生枝的烦恼。 胡少杰看了苏红梅一眼,无奈地笑了笑。他们的话不用回避美丽可爱的姑娘。“我们队的团支部一撤,在总站影响可不小。别看当时讨论那么热烈,谁也不想动旧有的制度。一旦真的开了头,别的队也想跟着学,觉得有它的好处。这样,这个总站多少年来四平八稳的青年工作,等于受到从没见过的巨大冲击。团委那边也撑不住了,说是要重整团委班子,调些年轻有为,有新头脑的人上去,先是听说要调咱队的副书记去。” “他一定能干好。”尤振雄很有把握地点点头。“别看他表面话不多,其实心眼活,办法也灵,又善于做人的思想工作。撤消团支部就是他提的,除了他还有谁。” “可是组织部门找他谈话,他却一口回绝,理由起码也有一百条,反正谁也驳不倒。后来你说怎么样?他尽把我给推出来了,说我比他更合适,又年轻,又灵光,又了解青年的特殊经历,总之,又有一百条理由。真把领导说服了,同意考虑他的推荐。后来听说要找我了,我一急,没处躲了,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接了刘师傅这个车,一拍屁股溜了出来。” “溜啥溜,这是好事嘛。”苏红梅打趣道:“下次相会,我该尊称你为胡书记了。” “不可玩笑,这回我真是诚惶诚恐了。都怪那几次谈话过于慷慨,又亏在了口上。我这人比你表哥,差就差在稳当性太少。要能象他一般,不要说副的,就是正的我也干了。” “此言尚待商榷。不想做将军的兵不是好兵。我教学生从来都是鼓励他们走在队伍的前列,不光是嘴上能说,更要求本身能做。” “哪里来的情报,有几分可信?”尤振雄问道,这件事确实有些意外。 “老于说的,他的消息绝对准确。因为关乎青年工作,还特别向他征求了意见。这下我是没辙了,你得替我想个应招。”胡少杰忧心忡忡的念叨着,“老刘这人真让人琢磨不透,一边对你进行尖锐的批评,一边又把那么重要的工作交到你手中,他的心理怪异得有些出格了。” “我以为这正是他超人之所在。”尤振雄一时半会也难说清楚,只能这样回答。“红梅表妹刚说的不错,这是好事嘛,勇敢点,干起来。” “这一来就彻底打乱了我的方寸,多少年的努力不是全泡汤了。” “不至于吧。没沾着边的事,不必乱想它的艰难。人家老于离开了车队,如今干得挺好的。换一个环境,说不定对你的学习还会有个促进,出现意想不到的腾飞。还记得去年你们推我做工会主席时说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话吗,现在还给你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能相提并论。他那边正好对路,如虎添翼。我这里可是向后转,重新起步。主要搞得是政治,还不知要在这上面消耗多少精力呢。如果有这可能,还要到省里的党校学习一段时间呢。” “当初让你开车,你也埋怨过动荡的环境不利于学习吗?后来习惯了,就摸到门道了。这回也一样,何必太悲观,还是先干起来再说吧。不然都是空谈。” 两车分别时,又一次摁响了喇叭。巨大的声音在山路中长久的回荡。 第四十二章 四车队的团支部正式宣布撤消了。 又是一桩年初就轰动整个总站的新闻。按某些人的说法,今年是总站三十年的大庆年,必须要过几个大槛。 这前无先例,上无定论的出格行动,立刻招来了不少异议和非难。有指责轻率的,有担心过火的,有预言前景的,有哀叹未来的。当然,这些论点主要来自与此没有直接关系的车队中老年干部和车间及机关的青年,而车队青年们,却无一例外的全部举双手赞成,这不能不是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不只是四队先走一步已成定势,其它队的青年,尤其是各团支部的负责人,对此事都表现出少有的热情和积极,不等上面的文件下来,自己就跑到书记队长跟前,详细打听,什么时候咱队也能照样来一下。 车队的团员不好当,团支书就更难作了。组织不健全,工作没人抓,连参加活动、交纳团费这两项基本义务都没法保证,更不要提扩大发展,弄出成绩。常年疲塌松散,众人心也懒了,不把它当回事。可是有这么一个“团员”的红帽子压着,就不得不有所付出。 就说四队的团支书,也曾是运输系统名噪一时的优秀团干部。小伙子和周永福是同批毕业的专业生,七五年分到车队时才二十一岁。从报到的那天起,许进山在他们众多的证明文件中看到了几张团员证,就开始注意每一个人了,盘算着如何把瘫痪多年的团组织重建起来。几个月以后,周永福已成为全总站有口皆碑的明星级人物,而那个土里土气的小伙子姓甚名谁,在队上却仅有几人知晓:一是管理员,二是财务员,三是许书记,四是易天昭(他是师傅)。其他人连这个叫杨亚林的名字都感到陌生,包括队长也在内。因为他跟着易天昭的车,整天东奔西跑,用当年省报记者报道老易事迹的笔法分类列项,大概可以排成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车路用去二百天,睡觉休息一百三,吃饭洗澡半个月,剩下娱乐带吸烟。 虽然这样的比例统计并不够严谨,但基本可以体现开车人的生活状况。事实上,老易一年坐在队里的时间也不足二十个小时,听说他还没看过《海港》和《奇袭白虎团》,所以跟他的车实习的徒弟成了那样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许进山把重整车队团支部的计划在支委会上摊开后,得到了全体委员的一致赞同。但是当他把新支书的候选人周永福推荐出来时,却遭到众人的反对。 “什么?你让那个司令家的小少爷当支书?他算个啥货色呀?”副队长朱文山首先提出质问,“一年上车没一月,技术不练政不学,成天满世吹大牛,下棋常悔棋风劣。你想让他搞出个什么性质的团支部?我不同意,依我之见,他需要的是立刻跟车实习,先跑个十万八千里再说话。至于团支书,我看那个杨,杨什么了,一下叫不出来,就是跟老易车跑的那个青年不错。” 他说的姓杨的小青年,车队的多数人也不熟识,没法形成决议。这件事就只得挂起来了。为此许朱还闹了场别扭,好在当时是老队长当家,一力调解,才没影响到正常工作。 没过多久,年轻的实习驾驶员转正上岗了。杨亚林头一个过关,单独正式接受任务。有车就在队上的运输大榜上挂了名,有任务就能显示开车人千里之外是勤奋还是懒散。很快,许进山也注意起这个能干的小伙子。多次找他谈话,鼓励他不仅生产要冲在前,政治也不能落后,要做又红又专的新工人。 杨亚林是个很懂事的青年,对担任团支书的任命并不推托,只是向书记提出一些没法解决的困难。“我们做司机的第一任务就是在路上跑,要过次活动,人也难得聚拢,没有半数的人也不成之为组织活动。你让我如何操持。还是找个没车的替补驾驶员来主持,也许更合乎车队的特性。” 许进山把各方面的情况都向他做了讲解。“党支部对这些问题都做了细致的研究,最后大家还是认为,既然是车队的团支部,没有一个比较出色的驾驶员担任这个支书,是难得叫人信服的。”接着他又认真的说道:“你放心,我们要重建团支部的目的,无非就是要把车队的工作搞好,为了这个大根本,全队人都会帮你的。” 杨亚林没有多说什么,承担起了在文革中瘫痪了七八年的团组织的支书职责。大张旗鼓地搞了几次活动,在七十年代末的总站大整顿中也算个不小的事件。 车队的共青团工作确实难做,杨亚林刚上任时热血沸腾,情绪激昂,用尽一切手段来维持这久病未愈残缺不全的组织。象最基本的召开支部大会,学习文件也凑不足最低要求的人数,他干脆按体裁衣,见机行事,有几人就召几人,履行最简单的会议程序,然后带上记录材料,在路上遇到一个传达一个。尽管一次会议要拖上两三个星期,到底还是做到了团员与团组织保持紧密的联系。这种被誉为“盘山路工作法”的先进经验,一时在运输战线传得红红火火,抄得沸沸扬扬。为此杨亚林被评为全国优秀共青团员,四车队团支部也被评为优秀团支部,为车队赢得了一面锦旗。 随着时间的推移,杨亚林的年龄在默默增长,小伙子的满腔热情在滇西北高原逐渐冷却。驾车以外的时间,自然而然开始向谈情说爱,成家立业的方向倾斜,原先搞的那套见缝插针的团支部活动,也就不声不响的被人忘记了。许进山相当着急,又找他谈了几次话,已近而立之年的杨亚林,这回口气也不一样了。 “许书记,按团的章程,我已是超龄的老团员了,还当什么团支书呀。又来了不少年轻人,让他们干吧。你给我卸了包袱,轻轻爽爽干个痛快,象易师傅那样争个大劳模。” “小杨,你可不能一走了之。对新学徒,你们负有传帮带的任务。看一看哪个有这方面的才能,我让他跟你的车跑上半年,你耐心的把那些工作法传授传授。” “不用,不用。听说这批学员可能着呢,还有三个秀才,比我们那时候的水平要高一头呢。” 许进山并不相信他的话,只以为是普通的托词。这里说不通,又到总站党委那边去找老友商量。正好这期间换了个辛书记,新书记也想把团委的工作大刀阔斧的抓一抓,听他如此自荐,非常开心。“你队上有如此能人,怎么能长期埋藏呢,快快上调,尽其所力,尽其所用。” 不久,总站的红头文件就下来了,一个成绩显赫的基层团支部书记升为团委书记。四车队的团支部又一次瘫痪了,党支部想了多种办法也没有使它正常运转起来。 啥时下来个文件,要求做这做那的,这一盘散沙,如何放得到一块呢?去年“五•;四”青年节,团委的几个人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要搞个全站青年篮球友谊大赛。文件一下来,车队支部可抓瞎了。每个队三十岁以下的不足十人,多在外边奔跑,留家的只剩三五人。以往应付乒乓球、羽毛球之类单人小球赛还将就,打这些集体大球实在无法。说起来倒是真有几个中学时的篮球高手,无奈长期不沾球,一是手感生,二是体力差,在球场上猛跑两个来回就喘不上气了。不肯轻易服输的车队团员们,在四队管理员的撮合下,凑一块商量了两个下午,最后决定几家联合组队,才算没有被抛开,好歹还争了个第五名。 看人家四队这回干得多痛快,挂名的事没有了。实际上,该出车照样出车,该休息还是休息,一点不影响工作。青年有个什么思想包袱,理念雏形,直接向党支部汇报,也让人们觉得心有中坚,眼有方向,意有寄托,行有实地。 各车队的党支部书记,一边旁观着做为试点的四队先行一步都有些什么意料中的恶性变化,一边还得承受着本队青年们旁敲侧击的鼓动和紧锣密鼓的咨询。少不了要常到四队走动走动,找熟悉的人谈谈,讨论一些尚且不明朗的问题。将近一个月了,也不见少了团支部的四队出现什么真空地带,小伙子跑车的势头反越干越盛,似乎就是不容反驳的注释。 在这个时候,四车队党支部书记许进山探亲归队了。 两个月的假期,说长不算长。没想到家乡那样贫穷落后的山区,竟然也乘改革的大潮,有了基本温饱奔小康的大变化了。这其实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以前谁家有个人出来干工,就是乡里人人羡慕的富裕户。象自己这样正式的高级驾驶员,肯定是村里数一数二的高薪者,但这回到家一算帐,他的工资只能达到去年全村分配的中等水平。祖先传下的千百年不变的传统耕作开始更新,贫穷无知的山民们也懂得学着外边的样,摸索适合高原气候,山林环境的农林牧付综合致富之路。成绩虽还不太显赫,但其精神非常可嘉,发人深思。回家的两个月中,许进山想了很多,也动手帮他们干了不少。他自信是带着一种全新的观念回来的。 回到了长年工作的岗位,又有种崭新的亲切感。可以说,家乡是生养他出世的母亲,总站是教育他成人的父亲。许进山一到车队,先去管理员那儿销了假,并同久别的熟人同事们谈上几句,顺便把从家中带回来的特色水果,风味小食品散给众人分享。 刚到宿舍,扛回来的提拉式大旅行袋还未收拾利索,坐下的座位还未发热,旁边的五车队党支书就闻讯来访了。简单的寒暄过后,很快就谈起了青年工作的事情。一个是诚心求教,一个却一无所知。当得知从此四车队的团支部已不再复有,许进山大惊,连问“为什么?” “你们队的小刘副书记真有远见。”人一有名,很快就传开了,别的队也这么称呼了。“这事抓的,干脆利落,没有一人反对。我想就不用再拖下去了,照样跟着干,错不了。” “还是慎重点。有不少问题得从头考虑。青年工作不能不做,撤了团组织可怎么行?”许进山对现实状况还缺乏了解,只能用公式化的语言来回答。 “咱们明眼人不说瞎话,你我都是十年的老书记了。凭良心说,这十年来咱们团组织总共做了几件象样的事。依我看,撤了也不影响什么。他们干得就挺好的,年底搞大庆也没听说就空了。” “一阵子好,不等于长时期都好。多少年了,我们吃这方面的苦头还不够多吗?上面发个号召,下面起阵台风。不问青红皂白,只怕人说不忠。特别是我们这些山里出来的民族干部,哪个跟得不紧呢?回头想想,十多年做了多少有价值的好事。虽说主要是上面的决策失误,不是也同样体现了我们本身的水平不高吗。往后得学着多想想了,不能一听风雷就躲雨。现在搞开放抓生产,头脑一热就把团支部撤掉。等过后呢?烂摊子还是要我们来收拾。政治工作是基础,什么时候也不能少,就象党支部是命根子一样,团支部怎么能轻易撤消呢。” 话不投机,说了几句,说不到一块儿,五队支书就告辞走了。许进山也想找几个队上的人了解一下近来车队的情况,尤其是刘正荣,要从头问一问撤消团支部到底出于什么用心。 第二天一大早,许进山就来到了车队。这是他回来后头回组织学习,有许多新思想,新见解要对大家说说,使众人有意无意地对这次学习留下较深刻的映象。当他走到本队的地域,出乎意料的是竟发现四个办公室的门一个也没开,相邻的车队也是一样,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人们趁他离队,连早已形成制度的早学习也撤消了?这如何了得?觉悟问题,不可姑息迁就,他憋着一肚子火,打开了大厅的门,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象再次令他惊讶不已。 原本沿墙根四周摆放的长椅依然顺序排列着,然而光彩全无。屋中央堂堂正正地伫放着一张大台球桌,按面积算不过大厅的五分之一,以感觉看却象占了半个屋子,抢尽了所有风流。包括墙上大大小小的奖状锦旗,都黯淡无光。这些玩意儿只在电影上见过,好象只有将军级的人才玩得起,怎么也搬到这里来了,不影响抓革命促生产吗?试想,驾驶员都操杆打球了,还有人把方向盘吗。认识问题,坚决坚定不移。 再往四下看看,黑板安放在正面,上边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创建新时期一流的驾驶队伍。”下边竖写着八行小字:“学习政治,提高觉悟;学习法律,遵纪守法;学习科学,精通技术;学习条例,文明礼貌。”看架势简直象个俱乐部,他们是要干什么呢?许进山想,是谁让他们这样干的。听专家说,人与万物一般,有种天生的惰性,经常斥责着,催赶着,它就处于下风,不显山不露水的。若是让他们放开去玩耍,去休闲,谁还会收起心来干吃苦耐劳的活呢?你看,这时已到上班时间了,还不见有人来。不用说,早都玩野了,得狠狠的…… 可以听到走廊间有三两个人走动,但都是其它队的,没有本车队的。许进山坐在长椅上,烟都吸了半截了,还不见有人进来。他在这个队当书记有二十多年了,政治学习经历了几个高潮和几个低谷。就是在最糟糕的时候,也没有过一人不到的现象,他越想越恼火,使劲把烟揿灭,想找个人发发火。 就在这时,总算有人进来了。管理员见许进山脸色不好,没等他出声,抢先开口解释道:今天是星期三,学习日程的安排是科技。为提高效率,几个队都集中在一队大厅里,听技术人员讲授有关汽车的生产和发展的知识。这也是近来几个队在一起商讨制定的新学习方法。许进山没话说,只好跟管理员来到一队的大课堂。 同样的大厅,这边完全是另一个景象,另一种气氛。按他十多年在车队组织学习的经验,这些成天在外的驾驶员一聚在一块,三人烟不断,五人声难禁。这里却不见一丝烟雾,没有一点窃语。往里面一看,满屋尽人头,百首同定眸,不分老中青,只听一人授。门边的几个人见他俩进来,谁也不吭声,相互挤了挤,空出两个座位让他们坐下。 今天主讲人是技术科的副科长金技术员,讲的是汽车发动机的工作原理。 许进山对这一切有些不能理解,但他知道必须承认现实,看来车队也进步了。 下了课,他叫上刘正荣回到四队的书记办公室。代理书记细致地介绍了这段时间车队工作的情况,重点讲解了支部工作的变化和发展,自己的远景规划和几个步骤,并且交代了几项改动的具体事宜。准备结束党支部临时交给的任务,重返驾驶岗位。 许进山止住了他,有些事还生疏,尤其是对一些安排和设想基础理念还不清楚,他要刘正荣暂不上车,继续进行工作。两人接着对更大方面的话题谈开了,当得知总站已有通知,决定调车队的胡秀才到团委工作,他的激动情绪再一次迸发而不能自已。 什么?就是那个油嘴滑舌,调皮捣蛋的小伙子,他不是才犯了大错吗?怎么一转眼又被谁看中,打算上调重用呢?其中的奥秘他弄不懂。另一方面,即是上面要调,肯定是有一技之能,不管从前对此人是何看法,此时也要考虑一下车队会有多大损失。 就象去年调走的那个于秀才吧。原先在队上一直是个不起眼的角儿,调出去了几个月,很快就红火起来了。没多久就当上了副科长,行政职务同自己平级,总站开的干部会,人家也大模大样地和自己同去参加,瞧着心里真不舒服。当初这批年轻人刚到车队时,听人常提起“三秀才”,当时只以为是这群毛头小子相互间的玩笑话,那种年代能有几个正正经经的秀才?一时没在意,这才轻易放走了一个,不料一年来人家已是出人头地,小有名气了。如今又要抓一个,尽管以前是把他同周永福相待,然而却有点出众的能耐,也是不能草率答应的。 平时再不顺眼,有再多的勾心斗角,一要出门看法就变了,立刻身价百倍。朱文山走了自不必说,就连周永福走了他都感到有点舍不得。许进山思前想后,觉得有必要主动出马,劝说领导改变即定的主张,阻止这件事的发展。 他关了门,向管理员交代了一下,直奔党委办公室。不巧,刚进门就让小江给拦住了。老爷好见,秘书难求,不管说什么,人家告诉他辛书记正与几个省工会的官员谈事,有天大的急事也请到旁边的屋里等上一小时。 办公室主任正好在这边屋里,两人是老相识,久别重逢的问候过后,随口谈开了。“又是来检查工作的?”许进山朝那边会客室努努嘴,在他印象中,上面来人非检即查。 “落实‘五•;一’大汇演的。”年过中年的老主任脸上露出少有的喜色,得意地卖弄道:“看样子今年的大奖,又该落在咱下关总站的囊中了。有多少年没享受这份荣耀了。” “你都准备了什么节目,这么有把握。” “够多的了。你要没事,也去看看嘛。不是休假刚回来吗,还没接班吧,再补休两天。趁这机会先睹为快,他们就在大礼堂排练,天天有人彩排。我昨天去看了,挺有意思的。又是唱,又是跳,话剧看得眼泪冒。” 许进山心不在此,无意多打听,随便应付道:“当年唱样板戏也够热闹的了。” “今非昔比,不可相提并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房顶碰破头,保管还说妙。这些年轻人呀,平时给人的映象非疯即癫,非呆即傻,一到上了舞台,想不到个个都成如此啦。特别是你们队上的几个小秀才,真有他们的能耐。”他听到那边办公室有了响动,来不及多说了。“可能完了吧,我得去看看,你坐一会。有功夫就去看一眼吧,这时正排得红火呢。” 送走了客人,许进山被请进了辛书记的办公室了坐稳。“怎么样?家里都好吗?”辛书记简单地问道。他的思绪可能依然停留在刚才的谈话中。 “好,太好了。真没想到,我们那个穷山区,也有了不小的变化。”这些话是昨晚想好的,准备对全队的同事们说的,可惜早上学习没轮到他讲,憋在肚里真不自在。这时有了机会,他也不顾听者是什么人,滔滔不绝地说开了。“那种民族地区,你不知道,千百年来都是一个样,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从来不变。没人管,没人问,外边改了多少朝,换了多少代,里边总是自己过自己的。只有共产党毛主席领导建立的人民共和国,才算彻底改变了一个样。穷苦人翻身作主,推倒了落后的奴隶封建制度。自己种自己吃,那里从来都列为少数民族贫困地区,解放几十年,又是老样子。外边再搞什么政治运动,思想斗争,都跟他们无关。就象文化大革命这样全国性的大运动,对他们的影响仅限于每家贴了主席像,连语录本还做不到人手一册,因为有大半人不识字。每天上山下地干活,吃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年景好了,有点节余可以拿到街子上换点穿的用的,这就是老少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了。年景不好连吃的也成问题。八一年我回去过一趟,那时咱们这儿正轰轰烈烈的搞改革,全国农村也热火朝天的兴起联产承包的新风,我想家里也会变化吧。一到家,好象是另一个世界,一点动静没有。跟他们说什么也不懂,还说眼下的生活就知足了。我一生气,没到期就赶回来了。心想,省着一把劲,不如回车队来干。” 一开口讲了这么多,痛快了不少,这时他记起管理员教过的说话理论,不管在什么场合,对什么听众,都不可只凭着一时性起,没完没了的添油加醋任意发挥。讲话听声,必须看听话的人是何态度,如果人家没有兴趣听,就应该及早结束。他注意了一下辛书记的脸色,从温和的微笑中得到鼓励,于是他继续说道:“这次回去可就不是原来的样了。人都动起来了,不光会做,而且还知道怎么做。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几百家上千人,都讲改革,讲致富,再不会满足最普通的温饱水平了。有些现象都是从没想到的,比起他们来,我才发现自己落后了。他们见我回家,说我在外面见多识广,要我做他们的顾问,我真不好意思呀。” “不错嘛。看来这趟探亲收获不小哇。”辛书记含蓄地说道:“有没有注意到,这边家里的变化也不少呀。” “听他们说到一些,我也是为这个来找你的。书记,你来了有一年了,你晓得,我这人理论水平低,最大的缺点就是对人才的关心培养得不够。长期的经验让我认识到了一点,要搞好工作,光靠一人是不行的。要有一大批优秀的中老年和青年的同志相帮着才行。这次回来,准备着重抓一下青年驾驶员的工作。我想,党委是不是先不要调人。” 辛书记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淡淡地说道:“总站也打算要大抓共青团工作。从全局出发,你应该把眼光放开些。” “象小胡这样的青年,还有很多缺点,正需要在运输战线上进行锻炼教育和培养。” “看来你已经了解了不少,但有些事还不清楚。我不批评你,才回来嘛,对情况不熟悉,情有可原。调不调人还要由上级决定,不是你我可以讲价的。” “不管怎么说,人我是不能放的。你想,一年来,总站从四队调出去了多少人,一有个好些的就往外调,再调我的队不垮了?”道理上讲不通,许进山使起性子,采用强硬的口气抵制道:“除非先撤了我。” “不许这样说话。”辛书记也一改往常谦和的笑容,严肃地对他说道:“许进山同志,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回去认真想一想。你是党的老干部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组织。事情还没结束,我不多说了。等最后决定下来,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回去至少把党章读上三遍。” 许进山垂头丧气,荡然若失的离开了党委办公室。他从家里带着一腔热血而归,可上班的第一天,就碰上那么多的不可思议的麻烦,结果还挨了党委书记的一通严厉批评,实在叫人想不通。自己的良苦用心谁能解?那么多的委屈忧愁向谁诉? 从办公室出来,他在总站内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在车间旁遇上了老搭档,四车队队长易天昭。两人来历、学历、工龄、党龄都相差无几,恐怕此时只有他能理解自己了。许进山走上前,就把一肚子的怨气朝他发泄。可是易队长正忙着,时不时东跑西颠走动着,与工人们粗声大气地交谈着,根本没功夫停在某个固定的地点。许进山也不管这些,一直跟随在左右,有机会就讲几句。 直到下班,易天昭结束了工场里繁忙的事务,拉他到附近一家远房亲戚办的个体经营的小饭馆里吃饭。坐下来后,随便点了几份酒菜,许进山才得以顺顺当当表达内心的苦恼。“看架势,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过时了。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老东西该靠边站了。” “哎,你这话可说得不太好,不象你一贯的态度,又在家中赌了气了?不要紧,先缓两天,熟悉熟悉队上的事,慢慢再开始工作。”易天昭心胸开阔,不象老伙计那么烦躁。“来,喝上半杯,解解闷,想开点。我觉得,这阵子倒是我们一展雄姿的时候了。” “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不是二十年前的年代了,不中用了,走到哪里都没人理。” “不对,不对。这是偏见。有些时候,年轻人看问题比我们精明,这个必须承认。但做起来以后,我们的老经验又可以帮助他们少走许多弯路,这也是事实。我的看法是,老年和青年要紧密团结在一起,千万不能有相互看不起,或者相互不信任的想法,才能搞好工作。这一段队上的各项工作都开展得有声有色,你这几天多了解了解,认真总结一下。”易天昭给老友的碗里夹了一块肉,“吃。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灰心丧气,还记得师傅的话吗?没有不动的车,只要无能的人。” 第四十三章 全国总工会发下一个文件:决定颁发今年的“五•;一劳动奖章”。这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国内最高的奖项。如此光彩的荣誉,对于常年劳作在生产第一线的人们来说,具有相当强的吸引力。文件下来没多久,经过基层工会的广泛宣传,加上外出人员的口齿交流,人谈人论。很快的,整个总站的全体劳动者,包括那些几个月都不回队打个照面的“野战兵团”的人,都知道了。 现今人们的经济收入大有增长,早不是前几年那种几沾口水数钞票,讲价不肯让分毫。贫穷潦倒最光荣,有钱只敢梦里笑的扭曲的变异场面。改革开放不仅在政治上拨乱反正,在经济上也建筑了崭新的观念。想多拿钱,须多干活,这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国家正式承认,广大人民群众也无可置疑的自愿接受。事情就是这样有趣——当年搞“政治挂帅”时,各种闪光的先进名称扬手可得。可是注重生活的百姓们,爱红烧肉远比爱大红花更甚,对空泛的名义奖励却腻味了,希望能得到的具体的利益,哪怕几张一捻知数的小钞票,或是实用的锅碗被毯。而不是那比车窗都大的辞藻华丽,气势铺天的大红奖状。几年来经济利益落实了,大家又想能得到个高级别的正式奖章。它将记载着自己这辈子辛勤拼搏和超人功绩,标志着今天的光荣和历史,告诉家人,告诉师长,告诉朋友,告诉后辈。 高级别,高到哪个级别呢?无须言表,各人心里清楚,当然是越高越好。能评上全总站的先进工作者就不错,几千人中高出一头,就够光彩的了。要是能评上全省交通系统的标兵更好,几万十几万人中拔出来,岂不荣耀倍加,连妻子儿女,父老乡亲说起来,也觉得脸上有光。若有幸评得上全国劳动模范,象四队长易天昭那样,那就更是好上加好。 但是,这些都是要花费时间,耗出力气的。不象百米赛跑那样,听到口令,拼出所有体力猛跑一阵就分出胜负。这是靠多少年一天一天苦干实干积攒的。自家是啥模样自家最清楚,回头看看近几年的旧帐,和前后左右的师兄师弟比一比,同东南西北的乡里乡亲赛一赛,能排在哪个档次谁都明了。虽然说出口有点丢人现眼人人都喜欢争几句,其实心数不由争。 这事情热了一阵子,渐渐又凉了下来。如今评先进,光嘴上叫得响不行了,靠背语录讲活学活用没人听,唯一靠的是真本事。谁在那个等级,各人所在的单位都有记录,别看发黄的粗纸一声不吭,拿出来翻翻什么都知道。好的差不了,坏的逃不掉。谁也不用争,谁也不用吵。千里颠簸苦,历历皆知晓。只售嗟叹丸,不卖后悔药。 过了两个月,渐趋平静的人心又被一块石头激起了百尺波澜——一车队的纳西族驾驶员吴明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了!整个下关总站都为这消息感到冲动。吴明?不就是那个路上常见的不哼不哈的普普通通的小老头吗?听说去年中秋还在林区闹了一通,被车队党支部批得丢盔弃甲,差点开除了党籍。后来做了三次深刻的检查,痛哭流涕,到处找人帮写了一份两千字的书面检讨,才算过关。这样思想落后觉悟低劣的山里人,居然也能评上劳模?有人以为太意外了,有人又觉得无可挑剔。看看人家所做的贡献吧,谁能比得上呢:八年完成了十二年的任务,平均每年有六个月要超万吨公里。而车辆却没有损伤,保养按时按质,从未发生过大小事故。累计节油7543公升,差不多又够跑半年了。 一车队因此感到光荣,曾为他丢尽了脸的党支部,一夜间又翻身开放,人欢马叫,书记见人就说,到底是老家伙能过硬。党支部、工会、团支部号召全队人员以吴明师傅为榜样,在下半年掀起一个努力生产的新高潮。各车队也闻风而动,人人憋足了劲,跟着赶了上来。 尤振雄将车子开进车间,准备搞个例行保养。这两天在路上跑着有点不顺当,要检查一下。他找金山嫂办完了手续,把保修单交给白丽仙,就什么也不用管了,没想到与车间姑娘打交道还有这么多好处。两人在唠家常话时,就把所有应该讲到的都讲到了。 离开了车间,他去工具间领了把大扳手,然后转到了宣传科。他是这里的常客,无论“桃花园”还是“水晶宫”都有相识,而且大学生们对他都有好感,见谁都要停下应付几句。 走了好一阵,才来到科长办公室。于新民在科里工作很出色,最近被正式任命为宣传科的科长。尤振雄是几分钟前才从科员的口中听说的,他有几分惊讶,更多的是为朋友高兴。走到跟前,稳了稳神说道:“老于,这么大事你也瞒着哥们。以后也该称呼于科长啦。” “别,快别这样。”于新民急忙摇手,立即起身到附近没人的桌旁,提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自己旁边,请老友坐下,又忙着一般待客的茶水和香烟,转了一圈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他诚恳地说道:“老尤,你要还承认咱们三秀才的哥们义气,还保留老朋友的交情,就千万别那么叫。你那么一叫,旧情旧谊都疏远了,是不是?其实我想过,那时我们三人,谁过来这位置就是谁的。假如当时李明波硬要拉你,一年下来也基本是这个样。不知为啥他软了一把,这运气就落在了我身上。用诸葛亮的观点分析,并非人为,纯属天意。” 坐在室内另一端埋头审稿的一个姑娘,听到他们的谈话,也抬起头来凑趣。“依我看呀,凭老尤的水平,到省里宣传部里当个部长副部长也绰绰有余,你说呢?”惹得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既然提到了三秀才,尤振雄不免又要问起另外的一位。“这段时间,老胡常来吗?他那件事有何进展?”虽过去几个月,心里还记挂着那次与红梅在半道山坡上同他有关创作和上调团委的谈话。 “常来,三天两头的往这跑。前几天还来过一次,你那个‘红十字’初步定稿,也放在这儿了。”于新民从抽屉里拿出两页纸,摊开放在桌上。“叫我给审查审查,提提意见。我哪有那能力,还是你自己过目吧。说到那事,基本已成定局,考虑到觉悟水平和工作能力还需要提高,可能会让他参加一期党校的学习,原本准备安排在夏季班的。他提出不要影响下半年大庆演出的创作,因此推迟到秋季班。” 尤振雄拿起乐谱看了看,是用简谱书写的。从那流利洒脱的笔画,一眼就能感觉到作者老练的经验和技能。在办公室里,他没好意思唱出声来,一时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他的动作够快的了。我一下也难定论,还是你找几个内行的人交流交流,象四队老管老财他们,再听听医院护士们的感觉如何。我只要求多弄些顺畅激昂慷慨豪迈的调子,少点现在那些流行音乐花里胡哨的奇腔怪音。这些好象跟他讲过,人是有灵感的,随波逐流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后面,不能创新。” “放心,我会提醒他的。现在是向你打催阵鼓的时候了。你也快点,别让人家总是空手而归。” “不会的,我也在用心。”尤振雄生性好强,从不愿在任何竞赛中输在哪个人的手下。当了几年驾驶员,更养成他表面不哼不哈,暗地拼命用劲的性格。“这一阵跑得急了些,没顾上。我也想从超常的大干中寻找全新的灵感。” “很好,在这样气势磅礴的大合唱中,完全可以有一些直接反映公路情景,驾驶生活的作品。我曾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可能,甚至指名道姓的歌颂站内的模范人物也未尝不可。你说呢?王进喜可以唱,我们自己的铁人为什么不能?” “这是个好主意,我回去一定认真想一想。我也奇怪,一队的吴明师傅评上全国劳模,你们怎么也不派人去写个专题报道,光有那几个数字,太简单了。我们同行人也许还勉强能理解,可是别的人就不清楚了,什么是万吨公里,跑一个要花多少气力,不在道上跑的人就莫名其妙了。当年易队长评劳模时,就没有细致地宣传过,让人觉得好象是另外世界的人种。今天我们应该把其中的隔阂揭开,还劳模以普通人的形象,把他们的思想与精神平摊给众人。不然就起不到模范和榜样的实际作用。” “你说的非常对。不过这不是我们的错,听我细说。”于新民起先注意到尤振雄是拿了把扳手进来的,只当他是顺道送份稿子,顶多一支烟就走。现在看来初判并不准确,人家是有心长谈的。于是叫科员给客人添水,自己把桌上一叠准备审阅的文稿全掳进抽屉里,然后慢慢从头说起:“事情是这样的。总站老吴明评劳模的文件刚下来,厅里,也就是李明波那边,紧跟着就派了个小记者来,把这篇文章的著作权先占了。连报告文学的大标题,小栏目都预先订好,只要把实人实事按部就班地一排列,什么都完了。你听过这样写作的没有?不光带着明波的亲笔介绍信,昆明还来了两个电话,要我们全面配合。嘿,你没见着那记者,还真有点气派。一付宽边眼镜,满象个大学者。正规学院出来的,才二十二,顶多二十三,挎个照相机,提个小提箱,大概是录音机之类吧。说起中外文学头头是道,古今名著无所不晓。可是你知道,吴明师傅不是这么好找的。他在这儿等了几天,又跑车队,又跑党办,没事就在科里转悠。混熟了,话也多了,一会在‘桃花园’讥笑这个,一会跑‘水晶宫’奚落那个,整天都有他说的。不是夸耀自己的见识,就是卖弄报社的先进,没几天就得罪了多数人,成为不受欢迎的客人。我都怀疑是哪里来的大教授,哈哈。” “就是,我也以为是中央来的特派员呢。”同屋的姑娘听见他们谈的是常事,也插进来。 “我还当是电视台拍啥新片中的钦差大臣光临,老跟他要剧本看。”大家都开怀大笑。 于新民继续说道:“又过几天,总算听说吴师傅回来了。我带他到队上,交给车队书记,要求他们一定想法使双方见面,完成这个重要任务。可是下午他又来办公室了,我赶紧问是怎么回事?要是没见着就是我的错了,跟昆明那边还交不了差。他说人是见到了,人家正搞车子,没时间细聊,上前谈论了几句,凭经验很快发现这属于那种不善言谈,缺乏条理,只知苦干,不爱张扬的‘老黄牛’型人物。要让这种人有条有理的讲述多年所做的事迹是不可能的,问什么都支支吾吾,百般推托。于是他判断,只能换一种特殊的环境,这样边干活边回答是即不全面又不深入,只有让老工人彻底坐下来,才能全神贯注,问什么就答什么。所以,当场与人家约好第二天在队上好好谈一次,还说要我帮忙理出个面面俱到的问话稿。听了他这番高见,我真想大喝一声,无知至极,愚蠢至极。” “虽说我当时不敢下结论,但凭直觉也感到他那套绝对行不通。事实证明,我比他的见识都高明。”同室多嘴的姑娘见缝插针,又来了这么一句。 于新民嫌她话多,打手式止住下言,继续没完的话。“到底人家还是上边来的,我忍了忍,给留点面子。我说,小老弟,没开过车吧,上路的人时间是自己的,从不兴跟别人约会。不相信?你回去看看,车子一搞好,人早没影了。说不定这会儿已跑出去十公里了。瞧他那样还满不在乎,坚信预约的不可撼动性。大言不惭地说,明天要没人,不光老头子逃不了干系,车队党支部也要负责,总站党委得承担必有的责任,连我们科也休想轻松过关。听他的口气,简直是坐轿子的,每一步都由轿夫去用心用力。我诚恳地说,你才出校门,有很多社会知识和生活经验还没接触过,要采访开车人,一看见就不能离开,要走就跟着车走,走到哪问到哪,才是上乘之举。他只是不屑一笑,还讥我为跟屁虫。第二天兴冲冲出发,气鼓鼓回来,满肚子怒火恶气尽冲我们发泄,出言更是盛气凌人,不讲道理。我也火了,不容他放肆,一句顶住了他。我说:‘凭你这个鸟样,也想来写我们的劳动模范。人贵有自知之明,李明波那边我应付,就算开了个玩笑。快回去吧,有时间再学几年,记住一句话,想做大哥先当小弟,要称老爷得有孙子。’” 尤振雄微微一笑,“就这么把人家赶走了。我们相处十年,从没听你说过这等粗话,啥时开的戒?明波又该骂你一顿了吧。” “这回还算理智,我打电话跟他说明情况,他表示能够理解,承认手下的人根基太浅,需要让他们下基层实习锻炼,还说要派几个人过来,让我用心培训。” “你答应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难说由此引发一场大变动。”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还说前边那事,小记者灰溜溜地滚蛋了,小闹剧算收场了。但该做的事还得做,劳模文章还得写。他这一打岔,我们能出去的人都派去采访别的先进了,在家的这些都忙得转不开身,倒把这重要事给拉下了。你看,这姑娘去年才来,按规定要实习一年,熟悉各方面的工作,这会儿也推到编辑的位置上了。是不是呀?哎,刚才你是旁敲侧击,有分没分都要插一句。现在要你帮我说,怎么又一声不吭了。” 那姑娘也笑起来,“怕你又怪我多嘴。干我们这行的,本事要体现在笔头上,不要光集中在舌头上。”她突然变了个腔调,学着于新民的口气说道,惹得屋里的人大笑不止。于新民不好意思地笑骂道:“小鬼头,真调皮。我在近期一时难派出高水平的记者执行此任,所以对你的批评是心领神会,诚恳认罪,行动无改,事出有谓。你要是有心,不妨加入进来,我以科里的名义授委,怎么样?除了车队正常的收入外,这边照记者出差加发所有费用,时间不限,半月一月都行,你抓紧就是。稿酬优惠。” “这话过于见外了。”尤振雄开口说道。承担这样的大事当然不错,但也有不少麻烦,他想了想又说:“让我回去思考思考,明天给你个准信。” “干。为什么不干?凭你的本事,比小记者强百倍,还怕啥。再说你又不是职业记者,完不成也不要紧。何况于科长又是你的哥们。”身边的男女记者都为他鼓劲,越说越远。 公路运输四通八达,遍布全国各个角落。比起其它的运输工具,可算是又耗时又费事,既免不了沿途的颠簸,还没法提高效益。这不大不小的汽车,虽然也是人类科学的高级产物,然而它比不上起降天空的飞机那么矫健快捷,赛不过局限铁轨的火车那么壮观省事,更没有游弋海洋的轮船那么雄伟傲岸。成百上千的文人墨客,画家相师,离开大城市的学院机关,下到农村部队深入生活,寻找各自看中的题材,常常乘它们奔向各处,途中很难受到一眼惠顾。驾驶员的形象,除了把方向,就是擦车窗,车头调油道,车下舞撬杠。没有十全十美的标准姿势。有人做诗埋怨道:“万人献身它,千里行为家。运输半生任,连结四面八。辛劳无人问,肇事众夫骂。立功谁知晓,难有一声夸。”虽然怨气居多,却也不失真切之情。 尤振雄离开宣传科,没来得及回家认真考虑,意外的在车间遇上了吴明。上前一打听,又是于秀才说的那样,搞个小修,弄好就走。于是他立刻定下了行动计划,首先进车间催促白丽仙,自己车的保修必须当天完成,与吴师傅的车同时出发。这虽使小白很为难,但她二话没说,立即答应了。同在一个车间进行,就让她有了点运转的空间。一边向金山嫂请示了,准备带几个人搞次夜战。一边同另个组通了气,让他们借故拖一拖,答应明天上早班交车。 有了姑娘给的定心丸,尤振雄也不慌了,一个心眼地缠着老师傅。三番五次表达自己立志当英雄,做模范的雄心壮志,诚恳地请求吴明带着跑几趟,给些言传身教。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吴明也知其一二,是尤老总的儿子,易天昭的徒弟,老许车队的秀才,去年还当过先进。看他这样子象个上进可教之子,带上并无拖累,于是就点头了。 第二天两人在车间前汇合,在出发的前一刻,尤振雄掏出小本子,草草写上“五口天”三个字,撕下来,请白丽仙转交宣传科的于科长。 纸条传到宣传科,还激起一阵小浪花呢。于新民听白丽仙讲述了昨天下午和晚上车间的紧张加班,心里已有了底。看看办公室内忙碌的人们,就想借此题逗个乐,让大家放松放松。想了一下,说道:“诸位,昨天我和老尤说的那件事,他答应今天给准信。现在让小白送了个纸条来,看来是在五秒钟以内写的。你们都看看,谁能破解他的全部涵义。” 对面的姑娘第一个抢下来看了几眼,嘟哝道:“尤秀才是教授级水平,谁能看破他的三字经。干脆,到大办公室去,叫全体人都猜一猜,说不定有同思路的,就算无解也调节一下气氛。”不等于新民同意,她就拿着纸条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叫另一办公室的人过来。 等于新民走进来,活泼开朗的姑娘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在场的人几乎全知道是什么事,这会儿都放下手中的工作,靠在椅背上,外来没座的或站着,或倚桌边半坐着。有的伸懒腰,有的沏香茶,有的擦眼镜,有的跷起二郎腿。小纸条迅速在各人手中传了一圈,人人都细心端详着少得可怜的几个字,想从笔划中悟出作者的心意。三个字是竖行直写,这不是现代人的习惯,而且潦草得无以复加。“五”仅用两笔弯曲连在一起,“口”无一棱角,一笔划成个圈,“天”有如是,上横为了容易连下笔,歪斜着就象一点。 “五口天。什么意思?我猜测不仅仅是答复,要不然只用个‘干’或‘否’岂不更简捷,更明朗。”喜欢打头炮的人很快就提出了见解。“我敢说,是个字谜,除了答复外,还隐藏着另一层深意。”这番话有理有据,众人的思路也都跟着朝破解字谜的方向用功了。 “未必。天下何事无有,这样解如何:有的人一遇困难就叫天,五口叫天,多的意思。整体就是大叫困难,不干了。”这等解释过于牵强附会,好象没啥道理。但没有新的说法,人们还是在考虑看能不能成立。 “天者,宽阔无边也。他会不会暗地责怪于科长所答应的条件太空,不沾根底,卖个关子,要你把许的愿落实了才干。”纯属奇谈怪论,榔头棒子,博得一阵哄笑。 一些对尤振雄有好感的人不满意如此论调,争辩道:“尤秀才是什么人,他会叫苦退却?绝不可能,我坚信他不会让科长失望的。还是从另外的角度来揣测吧。五口天,看做五十天怎么样?他担心时间太紧难以运作,要求用五十天。” “不通,不通。”左右的人一片摇头,纷纷反驳。“写篇报道要五十天,在我们科里,不,就是车间最拙劣的通讯员,也用不了这长时间。何况尤秀才。” “要是那样,他在情急之间写作‘50天’,不是更快捷。” “是的。竖行文字的‘十’是不能用‘0’代的。” 一时没有更新的念想,大家依然在这里纠缠。“把它看成‘五十元’如何?他在要价呢?看,这一点就无可争议了。最后一勾没勾起来也在情理中。” “更是无稽之谈。”一直没吭声的丁龙江也开口了,他相信自己对尤振雄的了解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深刻,不能容许这群无知之徒随意伤害朋友。但他也缺少令人信服的理由,只能在文字上做解释。“别忘了,‘元’字上面出了头,就成‘无’了。人在紧急之时,没勾起最后一画尚能理解。可要价的人,把‘元’写成‘无’是再怎么变幻也不能的。” 看见屋里的空气有点僵,于新民站起来,悠然漫步,笑着提示道:“注意没有,这几个字是竖写而不是横写,这在现时并不合理,也不符合他的书写习惯。” “不奇怪。如今正时兴仿古热,卖弄才学,炫耀知识,搞这些名堂正时髦。繁体重腾达,小篆赛国画,顺序反向走,钢笔左手拿。这三字偏巧属最简单的,竖写很自然。” “据我所知,老尤从不写繁体字。在外追风赶日,掰指记时,不会有那么多闲情逸致。我料他必有其因。你们再细看一下,回答我的问题,纸条上是几个字?” “你真会开玩笑。这是一年级的问题,连学前班小朋友也能回答。三个呗,还能多少。” “可我看着只有两个……” “两个?噢,我明白了。”一经点破,思维敏捷的姑娘马上悟出其中之妙,大声叫道:“上边两字为‘吾’,下边两字为‘吴’。好个秀才,真有他的,明写的字都让人猜半天。” “不错。吾者,我也。吴者,吴明也。整句的意思就该是‘我和吴明师傅在一块。’”丁龙江也说道。 “十分准确。”于新民高兴地一拍手。“他一见吴师傅就跟上了,甚至来不及过来告诉一声,或写个便条。此时肯定已经出去了,也许早跑到永平了。” 第四十四章 秋天不声不响的再次降临人间。狂暴无忌的太阳在夏日散发了过多的能量,这时显得有些疲乏懒散,精力精神不再那么旺盛悍猛了。天气渐渐凉爽。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田里的稻谷熟了,地里的玉米黄了,山上的松树冒出满枝的松球,果树结出硕大的果实。辛勤劳作了半年的人们,看着劳动将得到丰厚的回报,从心底笑了。 这一切同在公路上奔波浪迹的开车人似乎不太相干,他们只是旁观者,充其量能为物资交流做点运输工作。然而驾驶员还是喜欢秋天的,它清凉少雨,正是大干的好时节。跑在外边,常常可以在某个不显眼的地方买到些又便宜,又新鲜,又独具当地风味,又富有民族特色的农产品。新米、水果、火腿、禽蛋,等等,都是新时期城市主妇们头等欢迎的。 这一趟出来得太匆忙,尤振雄没做多的准备。除了提个出车必带的小包上车,其它什么也没带。原说跑南边的,到派车处又改向西了,中午在大山上飞奔时,迎面灌入的山风,充满了滇西高原的气味,已带着几分寒意。当时正跑得兴起,没多在意。下午,太阳落山了,丛山中气温迅速降下来。他才意识到,要穿着身上这套单衣走下去,是熬不过去的。夜里还要在外过夜,而且一天一天往西走,会越来越冷的。 天色渐暗,他们来到了杨家店。尤振雄一见这熟悉的门面,心就放宽了。他相信在这里怎么也能找到一点帮助。小店开张一年来,各项经营都步入正轨。新房新厨的装备齐全,店里店外的服务设施也象模象样,十里八村的名声名气也传开了。小店的位置选择得不算十分理想,驾驶员是唯一的顾客。但随着西北经济的发展,工商业的蓬勃崛起,来往车辆日渐增多,生意也越做越活,远景前程也充满生机。 “老吴师傅,你真是飞人一般,前天才过去,今天又转回来了。”经常过往的驾驶员,店主人都能叫出名姓了,对他们也格外热情。“快进来歇着吧,先洗把脸,冲壶热茶喝着。看看要吃点什么,总不会又是鸡蛋炒饭,大酱相拌了吧。” “不了。不急着走,慢慢吃,有啥新鲜口味吗?”小店在偏僻山野,吃什么得看条件。 “不知道二位师傅喜欢哪一口。上午村里打了个狗,拿来还没动呢。” “行。炒上一大盘狗肉,烧二十个青辣椒,再煮一锅小白菜,填饱肚子就好。” “过夜吧?七十年代上山下乡的那些知青朋友搞来几瓶外国名酒,还没开盖呢。本想孝敬老爷子的,但是山里人不稀罕这玩艺儿,他们喝惯了自家酿的米酒。让我拿过来这边处理,怎么样,你们尝个新。” “谢了。晚些还要走,不要浪费了。车上的货要得急,休息一下还得赶几步。” 店主人通情达理,不会为拉客而影响司机的运输计划。他很快地沏上茶,转身就到后边准备饭菜去了。尤振雄跟着也进厨房来,他们是老相识,象自家人一样,随来随往。 “再帮我个小忙,可以吗?”他把自己的困难大体述说了一遍,“有多余的衣裳借一件。” “我只说老头能跑,没想到还有更卖命的,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店主人伸手捏了捏尤振雄的手臂,“这样穿着绝对过不了山。算你有运气,我们的杨老板学着城里人的样,用了半年时间给我打了件毛衣,今天刚收针,还没上身呢。你拿去吧,打得不太好,不过穿在里边也没啥。再拿件夹袄去,我这里遮风避雨的,一时用不上。” “太好了。杨老板,真不好意思,浪费了你的时间和情感。毛线多少钱,算我买下了,出高价。另外在哪里看见有好线,再给你送来。” “看你说的什么话。山里人不讲价,危难之物抵万金,少不了要敲一杠,把车子留下,怎么样?老尤哇,你是干什么的,我又是干什么的?到了这时还讲钱,不是小瞧我等了吗。虽然是山民野店,虽然是个体经营,不也是为建设社会主义国家,为繁荣咱们的小康生活吗。” “是的,是的。和你一比,我真是太无知了。” “不用多说。我知道你也不差,要不然又怎么会这个样子就跑进山里呢。去陪老师傅吧,饭菜过几分钟就好。” 尤振雄心事一定,出来又多方找茬和吴明交谈。“要走就走个痛快,赶到丽江得了。” “丽江?那太多了。得留点后劲,你头天跟我,别太急了。翻两座山,钟山坪休息。” “为什么不连夜跑呢?我从没跑过通宵,这趟跟你就想见个新,我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通宵?你以为我经常跑通宵吗?”老吴明用手摸着满面长长的胡茬,笑着说道:“很多人都以为我一上车就没日没夜地跑。其实那是外行人吹出来的,不信问你师傅,真正有心开好车,是不跑通宵的。我开了二十五年车,只跑过两个通宵,那是打仗时运军火,被逼着跑的。事实上,跑通宵也要睡通宵,而且三四天都难回到原来的作息常规,真是得不偿失。” “那你的成绩是怎么创下的?” “跟你师傅相比,我有很多不如他的。那人能猛干,能苦干,能拼命干。但回头看,他也有些过了头的傻气,说出来你怕不愿听,可也不能不承认,他也有很多不如我的地方。不过要怪也不能怪他,当时条件太差,胃溃疡,关节炎是驾驶员的职业病,老易就是典型。你想,车子还要定期保养,何况人呢。象我们在这儿停车吃饭,实际肚子并没多饿,只是到了时间就要吃,吃饱了想干什么干什么。要象以前那样,不饿就不停,非要等饿得肠绞痛,渴得喉冒烟才大吃一顿,那样有许多不合适。听你们队管理员就排列了八条,你听过没有?一是消神耗精,二是减少寿命,三是营养不良,四是引发胃病,五是内体紊乱,六是外泻失禁,七是影响任务,八是家妻担心。” “易队长的一身病,大多都是那时代啃饼干,咬番薯熬出来的。” “是。要是他现在还在车上,不一定能比得过咱们。所以,你们年轻人是赶上了好时代,不光要学车技,还要学路德,不只要通为国的大道理,又要懂为己的小知识。你跟我跑了一天,不难看出,我的车并不快。我比别人强在哪儿呢?有道是,不怕慢,只怕站。我是一不比跑快,二不连夜开,三不多超载。强就强在不磨不靠,不等不站。” 尤振雄默记在心,趁着还没动筷,迅速掏出本子,把这几条经验记下来。这是金玉之言,对初上车的青年们有着相当宝贵的意义。 饭菜端上来了,他们细嚼慢咽的吃了起来。 于新民自任科长以来,各方面都忙多了。以前他的创作,他的学习,可以在上班时间进行。每天应付完科里规定的事务,其它时间就属于自己了,既名正言顺,又冠冕堂皇。现在不行了,从早上进入办公室起,全部精力就必须放在处理公务、应付外交、解决麻烦、制定谋略等天天也做不完的事情上。所有个人的创作,几乎全都放在业余时间了,特别是准备交付李明波说的全国美术大赛的参赛作品。这样,工作量猛加一倍,但他依然干得很痛快。 青年得志,少不了心情舒畅,谁不愿意尽其所能大干一场。对于他,还有另一个原因。刚完婚不久的小两口情投意合,你亲我爱,前几天听妻子说有了身孕了。比他年长十岁的爱妻世故老道,精通人情,她有些犹豫,生怕有了亲生的,冷落了跟来的。最后还是相信了秀才科长的诚挚许诺,没有一意孤行,同意把两人爱情的结晶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于新民正处在人生成年上进的年龄段。这是精力充沛,才思敏捷的当口。不光自己干得起劲,同时也要求科里的人都加快动作,提高工作效率。以前搞个车间采访,往往拖三拉四地要一天,回来编写整理,润色定稿又要一天。若是文中有个新提法新词汇,又要请示领导,翻看辞典,你说我辩,讨论一天。现在于科长规定,凡在下关地区的本地采访,从接题到交稿就是一天,写不完晚上回家赶,按时有奖,超出受罚。又立了几条制度:不准借机谋取私利,不准窃拿国家财物,不准嘲弄无意过失,不准嫉妒先进人员…… 这一下,科里一向疲塌拖拉的“评论集团”的几个人就受不了了。但不动也不行,人家把话说在前面了:违反者按规定扣发工资,直接影响当月奖金。而且,什么都是有限的,最多只扣三回,屡犯者当视为不能适应本部门工作者,只得请便。 宣传科从来都是外观华丽,内中空虚,一盘散沙,几团烂泥。叫谁主持也头疼,尤其是这种动乱时期造就的一群半通不通,半能不能的“知识分子”聚集在这里,工作之余,常有些勾心斗角的恶习存在。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整天大部分精力都耗在挑人之短,笑人之弊上面,哪能搞好工作。如今大动干戈,整了一回,迅速有了改观。 这天,于新民上班来,象往常一样,先看阅了几份文稿。这些文章提不起他的兴致,几分钟后,就一把将稿件全扒在玻璃板的下边,伸手抓过茶杯,轻轻吹开漂浮在上面的新茶叶,小心地喝了几口。又慢慢点燃一支烟,因为那边的姑娘是个忌烟主义者,反对在公共场合肆意放毒。而且妻子也不喜欢他吸烟,所以他开始禁烟了。他吸了一口,立刻转向开着的窗户把烟吐了出去。接下去只是把烟在头前晃动,撷取丁点可怜的气味。 桌旁的稿件已经下面的科员们阅定,应该说没什么问题了。但不管是基层工人报道员送上来的,还是科里记者编写的,普遍存在着一个毛病,就是文章的格式化,用词呆板,表意浅淡,难得见到一篇能振聋发聩或者幽雅美妙的好作品。可是搞这样的小版报纸,主要立足点还是在这类小文小稿上,不用不可能,过多又难免落俗。他曾和几个同事提起这事,人人皆有同感,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挺为难的。想了一回,得不出什么结论。 若是水平问题,可以考虑请个知识渊博的教授来讲讲课,找个德高望重的作家来传传经。真要落实下去,他又有点彷徨。科里的大学生们,听平常高谈阔论的口气,似乎没有不懂的了。连名著大作都常吹毛求疵,有的人甚至商量着怎么改写《水浒传》、《红楼梦》的后半部,使最后结局更接近原作者的本来用意。真是个个学问深奥,人人无理不精,只怨身不逢时,否则定登青云。而且都是“说老实话,”“不是吹的。”无奈自己对作文又不太通,对问题的思考有很大一部分是从绘画的角度着眼的,其中有没有漏洞和不适,还需要小心谨慎。 于新民把长长的烟头放在烟灰缸边,由它自然熄灭。动手收起桌上的文稿,又从抽屉里拿出个大信封,取出十几张相片,这是摄影作品。他仔细品味着每张像,分析着画面人物与背景的内在含义,揣摩着摄影师当时的成像意图。专心致志的连窗边站的人都没理睬。 胡少杰来到宣传科,站在窗前往里一望,见人人都集中精力,伏案工作,这倒挺新鲜的。以往不管到哪里,总有那么两三个人高跷着脚,嗑着瓜子,谈天说地,没想到这儿变了。他有他的办法,从背后摸出随身携带的小笛子,自低而高,又从高到低吹了一句。明亮的笛声果然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大家抬头看见他,都争相高声地打招呼:“胡秀才,来段悠雅的笛子小调吧,给我们轻松轻松。”“胡秀才,又有新曲了吧?没有,没有肯定是来找麻烦的了。” 胡少杰不象尤振雄那么温文尔雅,他性格明朗开放,也不讲究更多的人前形象。来到于新民这儿,更是无所顾忌,一骗腿就坐到桌面上了,拿起现成的茶杯,一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小心地从烟灰缸里捻起那不见火星的半截烟,使劲吸了几下,终于让几近熄灭的火又复活了,他深深吸了两口,象是对于新民,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真的戒了?要是我也找个对象,怎么办?” 那边的姑娘咯咯地乐开了。“胡秀才,你真会逗乐。那么多姑娘盯着你,还不是美妹靓娘由你挑呀。” “谁能看得上咱呀。老于,这回不会又叫我失望吧。”他问的是歌词的事。 “难说。他有半个月没照面了。不用着急,我想就这两天吧,说不定今天就回来。”于新民一边给他宽慰,一边指了指同楼的团委办公室的方向,问道:“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胡少杰朝他笑笑,把头靠近耳边,压低音量,尽量不让其他人听到。“通知下个月到省党校学习。我正在做下车前的最后冲刺,也跑个万吨公里。” “那又何必。说下就下,别搞那些花梢形式了,意思不大。要发生啥意外,岂不搅乱了几大安排。呃,对不起,开车人最忌讳这类语言,是我的错。” “没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不说两家话。我是怕进入新的环境,打乱了己成雏形的创作思路,又要重新起步。还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出成绩图出气。到新地方,一开始得注意给人个好印象,而这阵子我得集中全力突击创作,还是等大庆联欢过了再说吧。” “就你执著,这会儿有点烧空锅了吧。我给你找两段词,也算大战前的小演练。”“行啊。顺带搞搞闹闹,难说无心插柳柳成荫,说不定也是个亮点。你没事还回队上走走,问他跑哪去了,别是出国贩卖大烟赚大钱。” “谁这么大胆,抓回来判他二十年。”窗外有人高声接应,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两人一回头,想不到来人竟是尤振雄,都喜出望外。“正说你呢。快进来,快进来。” “呀。尤秀才,刚才于科长还说你今天准到呢,真是鬼使神差,凑一块儿了。”屋里的人也喜不自禁,有关三秀才的传闻人人都听说过,可没人见过聚在一堂。所有的人都放下的手中的纸笔,相互挤眉弄眼,指手画脚,提醒他人注意。有人把椅子提了过来,请君入座;有人忙着给泡茶点烟,殷勤备至;更有腿快嘴快者,立即把消息传到其他办公室。 一会儿,许多有兴趣的人接踵而至。象是有谁下个命令似的,人们挤在门口窗前,谁也不向屋里跨一步。外面人头趱动,你推我拉,却鸦雀无声,静谧出奇。 尤振雄神情憔悴,脸色灰暗,疲惫地说道:“正好都在,我有事要商量呢。” 胡少杰见旁边干事的人都走了,又放开大嗓门。“天塌下来有大个撑,地裂开去有小人填。其它什么都管不着,我只关心我那一份。” “都好了。”尤振雄疲倦的手脚也懒动了,缓缓地从装路单的小包里拿出一叠稿纸来,放在于新民面前。“总算完成了。太乱了,只是草稿,自己删改整理吧,我是弄不出来了。”说着又摸出小本笔记本,丢给胡少杰。“和你这催命鬼合作,要想得半天松闲,非上天不可。” 胡少杰抢了过去,快速地翻看起来。 外边的科员们听说尤振雄真拿出了他的大作,惊异不已。但他们更想知道其中是什么货色,相近的几人交头结耳,低声交换着各自的看法。于新民怕人多生乱,有影响下面的谈话,就把稿子递给窗口的一个姑娘,让他们拿去先看。 姑娘受宠若惊,边展开边朗诵:“《大山的儿子》。我是山中的一棵树,靠着山林得以长大。我所做的一切,只为报答生我养我的母亲,而没有丝毫光彩高尚可言。——题记。怎么样,比那个小昆明的开场白有味吧。哇,整整二十页呢,《云南日报》也要用两大版。” 于新民说道:“你真行,平均一天写一页,太辛苦了。” 尤振雄却没有在场人的那份激情,声音低得难让人分辨。“这次可把我整惨了,回去先睡两天再说。多亏舅舅帮了一把,等下你一看就知道,其中有好几个人的字迹,语气也不尽相同,不然就半途而废了。” 外面的人又发现一段小诗夹在文中,高声压住所有嘈杂的声音。“听着,听着—— 滇路盘旋伴古林, 改革时代歌吴明。 马帮换成机动车, 野汉出山驾飞鹰。 万日行程度青春, 亿吨财富奉乡亲。 上路十载必好汉, 不是模范也先进。” “太精彩了。” “这句‘马帮换成机动车’不够味,是不是改做……” 没有反应,只听到一阵鼾声。众人回眸注目,竟看到尤振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四十五章 四车队的大厅成了驾驶员俱乐部了,每天都有各队的人聚在这儿,说里评外,叫好喊坏。 许进山对这事有喜有忧。能够使车队做出几件超前出众的事,让其他队感到羡慕,跟着模仿,也是他长期心照不宣默默奋斗的一项工作准则。但搞个台球桌放着,似乎有点离谱。它一不锻炼身体,二不推动生产,不如换个乒乓球台更好,玩多了只会助长小资产阶级情调。可是买回来了又不能退,想作价处理,旁边家家都争着要,他又舍不得。 事情一闹开,整个总站都知道了。这一次基层书记碰头会上,辛书记甚至以此为题,请大家各抒己见。想不到的是,不光各队的书记一致称赞,连辛书记也夸奖此举很有眼光,为驾驶员谋福利是车队工会的职责,并一再追问是谁的主意。许进山怕他知道后又要调走队上的能人,只是托辞由工会和支部集体讨论的。 尤振雄在门前一晃而过,忙着找几大员呢。许进山一见,立即叫他过来。有很久没见小伙子了。正巧这里好几件事与他有关,所以不能放过。 这回探家,除了在儿时生息成长的家乡转了转,还到大哥大嫂居住的山头走了走。农村的变化太大了,每家都有一个专门储放粮食的房屋,房前屋后种的蔬菜吃不完,烧火做饭都用沼气,不再砍伐树木了。山岭山坡也学着种上了果树,看着满山遍野的梨花,谁不为之动情?阿燕还说他来的不是时候,梨花初放时,比天上的云彩都美丽。 阿燕是大哥的女儿,前几年还背书包带锅米上中学的学生,转眼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听大哥说,她如今不只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还是村里年轻人的主心骨。成天山里山外的奔波,不是搞科学种田,养殖致富,就是算市场经济,产品价值。 许进山真高兴,问起来侄女有二十三岁了,还没找婆家。于是,他大言不惭地答应给介绍个城里人。回家后,他把认识的年轻人给排了排队,仔细盘算了一回。最后想到了尤振雄。小伙子的优点就不用说了,最主要的是,他待人平和,人品优良,绝不会欺负山里娃,农村妹,少数民族姑娘。这就让他放心。回下关后,因为工作上不顺心,一时给搁置了。加上前段时间尤振雄也为五•;一奖章猛干去了,有个把月没来队上露面了。这一段队上的事逐渐平稳,自己的思想问题也慢慢想开了,心静之余,又记起这事。今天一见他,赶快叫住。 过了半个小时,尤振雄才到他的办公室来。许进山微笑着请他坐下,没有一丝责怪之意。小伙子是多才之人,谁见了都愿说几句,就是再迟半小时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尤振雄同志,我要跟你说几件事。”他这样严肃认真的口气,让尤振雄难料底细。“哦,随便点,不过是日常工作的小事,不用记录。首先说说你入党的事,支部研究了两回,认为你基本符合党员的要求,可以批准入党。准备在十月一日举行宣誓仪式,现在告诉你,是希望你从今天就开始以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第二是你写的《大山的儿子》,辛书记看了,有几个地方要和你讨论。不用着急,他说以不影响工作为纲,上班到办公室,下班就到家里,哪里谈都行。还有,你和小胡弄的大合唱,工会专门组织了一帮人研究了一回,说有些方面还要加强,让你有空去听听大家的意见。这事也不急,别打乱了计划。最后再问你一句话,要如实的回答我。你开始谈恋爱没有?” 尤振雄没想到许书记也会问到这方面,腼腆了一会,模棱两可地答道:“我还年轻,象副书记都快三十了,人家还一心为工作,我更应该向他看齐。” “真的没有谈过。我知道你们几个都不喜欢张扬,小于就是个例子。虽说大家都知道他和那姑娘好了很久了,可是一宣布结婚,还是打了个措手不及。”许进山饶有兴致的追问。 “我没他那运气,找了几个都没谈成。” “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个,保准满意。” “许书记你饶了我吧,我都搞得头昏脑胀的了。等忙完今年这些大事,再来找你。” “下趟跑哪里,又进山拉木料。巧极了,你知道吗,伫木场又换了地方,正好在我家的路口。你要去,顺便给我带封信,我买了一套衣服,两块布料,来时答应的。可以吗?” 虽然是征求意见,却是没有商量的。尤振雄当然只能应承。“要走多远?路太长了怕找不到,我也从没爬过山,一迷了路就转不出来了。” “没多远,很好找的。干脆你送到我大哥家里,他住在十里堡。在伫木场找老孟问清方向,一条简便公路直插山中,虽要翻两个山头,可半中再无岔路,顺着大路走,再怎么拐也错不了,只要半路不向后转,就能找到。这是他们的全家福,你认一认。”他取出一张彩色照片。“这姑娘叫阿燕,长得象金花一样,现在也出息了,全村都认识,到那里你就问阿燕家,保险不会叫你落空。如果问起我大哥的姓名,可能有一半人不知道。” 尤振雄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打断了他越拖越长的话题。“我打算下午出发,要准备什么你赶紧着点。” “都准备好了。”他忽然一改往日拖沓的作风,动作麻利地把东西依次清点。“这是信,这是衣服,送给阿燕的,她们秋收完了要开庆功会,还要评选最漂亮的姑娘,我看她有望选中,所以花了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这套外国高级服装。这是布料,也是给她做衣服的。” “说不定被你一搅和,她就落选了。山里姑娘还是穿自家民族的衣裳最漂亮。” “也是。在家就应下的,你知道我们最讲究信义,还是请你无论如何得带到。也可以把你的意见向她叙述叙述,这方面你是内行,经常写诗作文的人,最懂得内在与外表的结合。” 尤振雄离开车队,到停车场自己的车旁,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人家那么郑重的托付,当然不能过于轻贱,他认真地装进随车的衣食带,放在后座上。然后细心想起来。 原来计划吃了午饭就上路,刚才听许书记讲了几件事,无意中搅乱了安定的思绪,不由他不沉思。虽然都明言不用着急,有空再说,但与自己都是密切相关的,能说放就放的吗?不行,得立即去党办和工会,不能带着几个大问号上车,那样也不符合安全驾驶的心理标准。那么,也许今天就不要想动身了。 “啊哈。万里车怎么熄火啦,看你上车老半天,为啥还没动静呀。”刘正荣走了过来。 “上来吧,副书记,我正有点思想理不清呢。”尤振雄正想找人交流一下。 刘正荣听尤秀才——道来,立刻指出:“心里记挂着这么多事出车确实不好。按理说,我们的职业是驾驶员,一切事务都要为它让路。但我们又是普通的人,谁也不能超脱出情感理智的圈子。我想,你此时最关心的是作品的命运,不必犹豫,赶快问个明白。要有各种准备,比如说,删除得意之笔,修改独到之见,甚至判处死刑,全部从头再来。写作嘛,就要有气度,失败是水,成功是鱼,就看你敢不敢下河。车子嘛,我去跑一趟。刚好我的车进场了。前些时交给别人跑,不是自己的车就不知道爱护,颠得满身是毛病,要好好检修检修。” “太好了,交给你我也放心。还有件小事,许书记托我给家里带点东西,只好麻烦你。” “不在话下,一道走。” “你别不以为然。看样子他是非常重视的。平时书记话就多,可我从未见他这般喋喋不休地重复同一桩事。又是诚信,又是道义,连进了村子见了老人要注意哪些礼节,到了家里进门说话要留神哪些禁忌。哈哈,我哪有精力去记那么多,只有一个劲的应,好好,是是。” “行了。我也未见你如此唠叨。拣要紧的说吧。我比你多闯荡几年,还怕送不到。”刘正荣很快把该问的都问清楚了。上楼带上自己的小包,饭也没吃就出发了。 进入鹤庆县内新的木材场,又遇上了老相识。“嘿,老孟,又来这里当头了。” “有啥办法,树林再大也赶不上人们的锯子斧头快呀。守在一个地方,只能采蘑菇了。” “你知道十里堡往哪边走吗?” “怎么,要进山?顺这条道,一直走。” “有多远?” “就十里吧。不过这是老辈的名目,按新路走,大概要加一倍。” “看这道挺宽的嘛,能开车进去吗?” “不行。牛车路,最近村里有了手扶拖拉机,勉强能应付。但汽车一定不能进去,里面越走越窄,十多里没个调头的地方。” 刘正荣无话可说,只好提着小包,趁着天色还早,快步动身往山里疾行。他当过几年兵,虽没走过多少路,但他知道摸黑露宿的滋味,不在黄昏找到要去的村子,就意味着必须在山林里过一夜,没吃没喝,还说不上会受到何许野物的攻击。所以强鼓勇气,半跑半走地朝前赶。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在太阳没完全落下的时候,看见前方有个村落。 他松了一口气,进村见人就问阿燕的家在哪里。果然,很快就有人指给了明确的路线。 轻轻的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漂亮的农村姑娘。人的美丽未必要靠金珠玉翠装饰,红艳花粉描抹,象这等贫困山村的民女,穿着普通的民族服装,却有一种特异的健美风姿。尤其在刘正荣这样有些反感城里过于妖娆透明,坦胸露背的女性装束的人看来,这更是人间一切纯真朴实的美的集中表现。 两人对视了三秒钟,刘正荣感觉全身的热血猛冲上来,满脸通红,赶快低下了头。尽管从第一眼起,他的自觉就肯定这就是阿燕,但不好意思直接询问。接连支吾了好几句,语无伦次地问道:“请问,这里是许……许……”真糟糕,一着急又把书记哥哥的名字给忘了。 阿燕抿着月牙般的小嘴在微笑,见他说不出话来,就主动问道:“你是谁?” “我……我……”情急之中,刘正荣一时也不知道应先说姓名还是先报身份更合适,是先表明来意还是先告知受谁指令更恰当,过份的紧张使他很难堪。正在一筹莫展之时,物极必反,他忽然想起在部队使用的报告词。对,就这么说一回,他干咳了一声,拿了拿身段,大声说道:“下关汽车运输总站四车队驾驶员刘正荣,奉书记许进山之命,携包前来十里堡,现人物俱到,请验收。”这样说着多流畅,话说出去,人也轻松了,头也抬起来了,胸脯也挺直了,就差没有立正敬礼。 阿燕听说是阿叔车队来的人,异常兴奋,急急将他请进屋里。家里人正吃饭,见他进来,异口同声齐劝他共进晚餐。阿燕更是飞东跑西,忙着添碗加筷,又叫阿爸倒酒,又叫阿妈加菜。面对客人的百般阻拦,她一语应之:“大哥,餐时进门是朋友,吃过也得尝三口。你要不肯动碗筷,立马出门别处走。这是山里的规矩,有什么话都等吃完了再说。” 刘正荣也听说过山里人待客的故事,晓得过多的客气是不理智的,反而讨人嫌。只好俯首顺从,陪着剽悍强壮的纳西汉子,一直没想起姓名的书记的哥哥一起,小口小口地喝着甜美的米酒,小心翼翼地回答着主人提出的各方面的问题。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才有了他说话的机会。他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亮出来,“这是书记的亲笔信,这是衣服布料,你们点点,打个收条,我好回去交帐。” 阿燕迅速看完了信,抬起头笑问道:“你就是尤振雄?” 刘正荣喝了几口酒,脑袋有点晕乎乎的,加上山里人的普通话也不够标准,听个大概,应声答道:“是的。”他也没去想书记怎么就无缘无故的在家信中提起了自己。 “你才二十五岁?” “不止了,过年就二十八,虚岁二十九了。” 阿燕非常喜欢他这样坦率直爽的性格,跳了起来,“你再等一下,我要带给阿叔点礼物,帮我带回去。省得我又费心去找别人。”说完,提起一个背篓,一阵风地跑了出去。 刘正荣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心中有些急,可也没办法,只能陪着主人讲话。 过了半个小时,阿燕背着篓梨回来了。满口还不住声的埋怨:“大哥,真不好意思,这时的梨还不熟,挑来挑去,还是酸的多,甜的少,将就吃几个吧。要是过些天再来,真可以拿它当饭吃。”她精心挑选了两个,“你吃吧,早熟的,不太够味,也算过得去。” 刘正荣顺从的接过来咬了一口。“喝,真甜哪。这就是有名的鹤庆梨吧。”说着又大口咀嚼。“太好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的梨。甜味纯正浓厚,简直可以用来榨糖了。” 主人们眼急手快地选出大个的好梨,装进客人带来的两个包里。“这也算收条了。交给阿叔,什么都不用说了。可惜这回又早了点,没关系,过些天再让人带些去。” 刘正荣摇摇晃晃地起身要走,真叫主人家有点不放心。想留他过夜,但人家执意不肯,非要回去不可。最后两方达成协议:由阿燕骑车将他送到伫木场。让姑娘带着走,真叫人羞惭。然而目前只有这个办法最为实用和有效,阿燕一再强调这条路几乎每天都要来回跑的,山熟路熟,就是摸黑也不会撞树坠谷,何况今夜月光挺亮的,顶多二十分钟就到。要让他自己走,少不了又是一两个小时,主人如何能安然送客。 刘正荣半推半就的上了后座,车子一走开,没过多久,他所有的担心完全被阿燕娴熟的技术折服了。舒畅之余,又摸出个梨来啃。“你们山里的梨真好吃。” “喜欢吧,可以经常进来,有半年能吃到新鲜果子。看,那一片都是我家的。” 在月光下当然不能看清说话人所指的是哪片,但不难分辨出她自豪的心情。他顺着姑娘的口气说道:“要有这大片果木,我也不开车了。一年有几万斤吧,能卖多少钱呢?” “哎,去哪儿卖呀。”阿燕的情绪突然一落千丈,丧气地说道:“物以稀为贵。要只是你家种,肯定发大财。如今政府号召发家致富,家家动手,村村栽种,一到季节,满街子满县城都是,卖给谁去?到散街子那些收购商来收,一角两角随他开,不卖还得花力气拉回来。” “你们太吃亏了。为什么不拉到外面去,下关昆明都缺货,少说要卖七八角钱。” “怎么拉呢?路太远了,去年我们几个姐妹异想天开,想去县城卖个鲜,用自行车一人拉了几百斤。也是我仗着技术好,又多压了一百斤。你别笑,谁不想多赚点。没想到半路上把车胎压爆了,进城卖了梨,换了个新胎,剩下的钱就只够买碗过桥米线了。” “真是个催人泪下的喜剧,令人发笑的悲剧。今年呢,又有什么新打算。” “还能怎样。先收下来自家食,亲戚同学随手掷。任凭奸商怎盘剥,剩下全丢沼气池。” “不行,这样干太不合算。既辜负了一年的劳苦,又便宜了黑心的商人。我给你想个办法,要是我拉出去了,你卖不卖?” “那还用说,当然卖。你有啥办法?” “我有个战友在商贸市场工作,问问行情怎么样,愿不愿代销。如果他同意,你约几个人,把梨拉到木材场。我跟老孟商量一下,找个地方伫存,最少要有三千公斤。够一车我就专门进来拉。就是我不来也不要紧,让老孟安排车子,拉出去由市场去卖。” “行啊,不用多说了。不管卖什么价也比家里强,一切由你决定,啥时要,啥时拉。” “不,干这个我也外行,还要和那个战友仔细筹划个可行性步骤。还有,收入的钱要支付运输费,市场税,另外,所有出力的人也要给点好处。” “这个我懂,少不了大家的。你安排去吧,最后能拿回来百十块钱,就感谢不尽了。” 说话间就看到了伫木场的灯光了。两人下车停在道旁,阿燕被方才描绘的美好景象吸引住了,深情的展望着还未有丁点实际的虚渺幻影。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多约几个诚实信用的姐妹,尽量挑些又大又好的,开始能卖个好名气,以后就好做了。我们坚决不搞以次充优,投机倒把的事情,是不是?” “真的能成吗?太浪漫了。” “现在不能打包票,但我从不说空话,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回下关我马上去联系,最多十天内给你确定的信。你们这儿通邮吗?就怕信在哪里卡住了误事。” “有这条路,乡邮员每天进山。我和阿叔通过信,差不多五天能收到。” “这我就放心了。好,长话短说,没别的就散吧。要不然到太阳出来也说不完。再见。” “慢。口说无凭,交换个信物吧。我把这个送给你。”阿燕拿出个精美的绣花荷包。 “太美了,天上不见,人间仅有。”刘正荣接过来仔细的欣赏着。“这样超一流的手工业品,要是放在广交会上,少说也值一百美金,可以换一头牛呢。” “山里姑娘绣的荷包是不卖的,只送给同心同德的人。” “可是,我什么也没带。”情急之间,他想起前不久看的电影《五朵金花》中的一个镜头,忽然有了主意,取出随身的小刀。“抱歉,不知道山里那么多规矩,啥也没准备,就把这东西送给你吧。它是我在部队立功的奖品,有人出两百块钱也没卖。” “那你是英雄了,一定有不少军功章吧。”阿燕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和崇敬。 “英雄算不上,小功立过两次。” “你不要骗我。”阿燕意味深长地说。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月底没信来,你就带着这家伙到下关找我。找到许书记,我再有本事上天入地也是逃不掉的。” 两人紧紧地拉着手,一次又一次告别,但久久的不肯松开。 第四十六章 早晨学习,四车队在家的人员先后不齐地走进来。一进门就发现异样:台球桌上的红绿彩球被收敛一角,中间代之以大个大个的鹤庆梨。管理员不停口地向人们嚷道:“吃吧。天上有蟠桃会,人间有品梨宴。许书记请客,名扬西北的鹤庆梨。不吃白不吃,动手。” 驾驶员们没人客气,谁也不问前因后果,一人拿一个,坐下就啃。接着是一片赞叹。 趁着众人心情轻松愉快,管理员抓紧时间进行宣传。“大家嘴巴动着,牙齿咬着,眼睛瞪着,剩下耳朵没事,听我说上几句:工会下文正式通知,今年正值下关总站建站三十周年,要搞一番大庆。什么活动都有,你们有哪方面的本事就报哪方面的名,今天先摸摸底。” “哈哈,我们能干啥?到时候多搞些这样的大梨,弄几个大酒会,就什么都有了。” 财务员怕冷了场,半凑趣半启发地说道:“有些什么活动呀?今年我也三十岁,一块庆。” “好哇,要搞个文艺大联欢。唱歌、跳舞、曲艺、乐器,会啥干啥。平时你挺爱唱的,报一个吧,也为车队争脸面。用上面的说法,重在参与。能上台就是队上的光荣。” “不行,不行。十多年没放声唱,嗓音早哑了。再说,当年的小铁梅已成了阿庆嫂,每天回家先顾饭,后洗涮,女儿作业小心看。哪有时间去重新回顾旧时风光。” “全丢给她爸爸,也让他体会体会女人的味道。” “别作梦了。那一位比我强,是车间的顶梁柱,这一类活动,跑得比谁都快。” “除了文艺,还要搞个字画展览。” “那属于高等艺术,不是我们粗人干的。” “还有运动会。篮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长跑、拔河、下象棋。总能沾到一样吧。集体项目车队搞联队,谁有棋友球友的,多拉上几个,一齐向他们挑战。另外,又有各行业的技术练兵。比焊接,比补胎,驾驶员比拆装车轮,财务员比点数钞票。够热闹了吧。” 人们都被管理员的热情所感染,只要不缺肢少腿的正常人,谁也能报一两个项目。 “别急,别急。我的话还没完呢。”这回轮到管理员不着急了,他制止下热血沸腾的驾驶员报名的火爆势头。“还有两个不属于全体人,但很有趣的活动。一是基于妇女们喜欢打毛线,要组织一次编织大赛。这回正挠在痒处了吧?参加不参加?二是动员文革以前的老师傅们写故事,要求真实,大力宣扬六十年代建站初期那种爱国爱家,艰苦朴素,建设祖国,助人为乐的先进事迹。弄好了还要出一本书呢。” “好了,别说了。那是你们干的,文革前进站的老家伙,没有一个上完小学的,哪有那份写作能力呀。一拿起笔来手就发抖,连领工资都要十分钟,几张钞票就数不清。” “不要鄙视自己嘛,这回并不要求自家动手,找人帮忙嘛。儿子、徒弟、于秀才那里那么多秀才,都可以请。最宝贵的是千里运输线上的真情实事,你们可不能撷为己有呀。” 一直没过来与大家共享鲜梨的许进山,这时接完电话,急急地走进大厅,双手不停地搓着,口中喃喃地说道:“真糟糕,真糟糕。交警大队的电话,尤振雄又犯事了。” “为啥?这几天都好好的。”财务员着急地说:“昨天才接车,一上路又抓了,太……” 管理员止住她无目的的议论。“这就叫做驾驶员生活。才出门的人,不会有大事,我判断,百分之八十又是见义勇为,互不相让被关进去了。咱去调解一下,赔个礼,准备点损失。” 于是中断了学习,许进山和管理员很快驾车赶往出事现场。 尤振雄真的是又一次跟交警们吵翻了,这回的起因既微妙又有戏剧性,管理员按常规的判断只对了一半,好话说尽,大队同意将车带回,人却不放,一定要严肃处理。 他一大早开车出了下关,在通往大理的公路上,沿途看到路边停着一些车,一打听说是前边被交通大队的车子拦住了,少不了又是检查罚款。懒与他们打交道的人,生怕被挑出什么瑕疵破了财,干脆停在半道上,等交警收了关再走。 尤振雄却不肯停。他希望见到路上一切可能自然出现的事件,一得知前方有事非但不躲避,反而加速往前赶。到了临时设卡的路段,看到那边有七八辆车被拦。他小心翼翼的靠近,隔着还有十来米,就有人举着信号旗跑过来,边喊边打手势:“停下,靠边。” 把车子停稳后,尤振雄快速跳下来,三言两语应付过面前人员的询问,就往人多的地方跑。走近后发现那伙为首与警察争执的,其中有丽江的患难兄弟潘良杰,不觉一惊。 双方已过了心平气和据法讲理的阶段,正处于白热化的顶牛关头。谁也不听谁解释,谁也不让谁半分,大声武气,蛮横凶恶,由着内中的怒火发泄,尽着所有的音量吼叫。恶意中伤,挖苦羞辱,无理刁难,冷嘲热讽,各种不理智的语言脱口而出,还夹带着一些不文明的污言秽字,全不收敛。看样子,再过几分钟,就要发展为辱爹骂娘,扬掌挥拳的武斗场面了。尤振雄不能再袖手旁观,赶紧上前把潘良杰拉开,不让他再吵下去。 “到底有多大的事,值得这般的争吵。”尤振雄焦急的问道。 潘良杰在束手无策,准备做最后搏杀之际,意外见到一个能替自己说话的熟悉面孔,顷刻间象有个靠山,满腹的火气一并燃烧,指着警察们就骂道:“那些狗杂种们。” 尤振雄立刻制止,把他拉到远一些的地方,低声问道:“别说了,车上有没有小货。” “有一点。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才决定了统一行动,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 “什么也别说了,你就全心干你的事去吧。是不是露了马脚,要不然怎会查得这样严。”“我想不会,他们不是为这事来的。”潘良杰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心火,忿忿不平地 说道:“早晨车少,跑得快了些。天又不太亮,还有点雾气,没及时看见设下的路标,冲过了个车头。他们就不依不饶,硬要扣下罚款,怎么讲都不行,一直吵到这会,又两个钟头。” “罢了。不许再吭声,咱们过去,你就上车,我跟他们说好话。只要一见让开了道就走你的,办那个要紧,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得多长个心眼了。走,过去做个样,这边我来收拾。”说完拉着手走过来,边走边装模做样地大声训斥道:“说过多少次,我们开的是货车,不是赛车,要跑这么快干啥呢。再快也不会叫你参加国际赛车节,还得老老实实当开车匠。叫你不要同道上的朋友争执,这死脑筋就是听不进去,做错了就改,有什么可吵的。”到了车门前,不管路边的警察是什么态度,就把潘良杰推上了车。接着转过身,强作出笑脸,对交警们说道:“同志们辛苦了。如今的年轻人就是脾气犟,不懂规则,批评几句,放他一马算了。都是国营企业的驾驶员,跑的都是国家的计划任务。硬扣着最后受损的还是国家。” 这几句话还顺耳,几个警察的敌意缓和了些,只是不肯就此了之:“他被罚一百元。” “一百?太多了,上回在昆明压死一只羊,才赔了五十。多少扣一点,给个教训就好。” “这还多?违犯规则,超速行驶,不服管理,态度恶劣,要严格执法可以罚二百。” “也许是刹车系统有毛病。”尤振雄尽量做出圆滑的姿态,两边照顾,说着又转向车子,满象那么回事地说道:“等会到了总站,就去找我上次给你介绍的小刘,让她把刹车搞一搞,顺便把整个车也检查一遍,你们呀,就是不懂爱护车辆,老开危险车怎么能行。” 潘良杰哪里听他说过什么小刘,肚里的气还未平息,无法同尤大哥的唱和做配合表演。他料想自己一开口就得惹事,干脆仍做生气样,大口喘息着,把脸扭开。 “罚就罚吧,今天交出去,明天收回来,反正不是咱的钱。”尤振雄还要把事态推下去,继续说道:“什么?没带钱?咳,叫花子出门,浑身没分文。一个破饭碗,外带打狗棍。就这样子也出来跑长途运输,真丢人。好,你去吧,我帮你垫上,下回见面别忘了还。要是自家有个车子,何愁区区百十块,就是上千上万又何足挂齿。让他去吧,都在我身上。” 看到这么一个通情达理,仗义疏财的人甘愿慷慨解囊,争执了几个小时的矛盾焦点也就迎刃而解。拦在车前的几个人不谋而和,悄然向这边走来。 尤振雄看好时机一挥手,停了许久的车辆马上发动起来,一溜烟跑了。 众人目送着车子远去,松了口气,司机们准备上车,交警们朝尤振雄围了过来。 尤振雄转眼间变了个面目,没有了方才的热情与豪爽,冷冰冰地看着身边的人,好象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交钱?又是什么名目?养路费还是买路钱,怎么能随便就伸手呢?该交的队上交过了,不该交的实难奉送。”他顾作糊涂,就象刚才没在场一样。 “少说废话。刚放跑那个车的违章罚金。” “啊也,他违章关我啥事。我可是老实人,生性胆子小,你别吓着我。不信你到车队问一问,规则条例天天学,安全二字时时说,一片乌云就开灯,老鼠过街也刹车。一看到这里出了事,我在那边就把车停好了,怎么会违章呢。过头的话别乱说,要扣奖金的。” “怕扣奖金啦,那你为什么答应替他交罚金?” “那车又不是下关的,人好象也没见过,怎么给他当替罪羊。”尤振雄同他们作光耍赖了。“那么多人都看见,那车子拦是你们拦的,放是你们放的。我不过在旁边看热闹就是了,是不是又多了几句嘴,说了不该说的话。哎,我的臭嘴呀,总也管不住。” “不要装腔作势了。拿出钱来就两清,各走各的路。你不是还笑他是叫花子。” “就是真叫花子你也不能不让他笑呀。我哪有那笔钱,我的意思是说,假如自己有个车,上百上千就随你定。可惜这是国家的,要是哪天给了我,保准半夜里也笑醒了。” 四周围观的驾驶员们,都憎恶这些常给他们找麻烦的交通警察,此时见被人开了个大玩笑,出于不同的心理,个个开心地哈哈大笑。 交警们当众出了丑,遭到耻笑,羞恼不堪,勃然大怒。“想赖是赖不过去的,这里有这么多人听见,以为打个诨就了了。凭你这个样,至少要加罚一倍,二百元。”旁边的人们嘘声四起,开车人大都同情开车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一股脑儿站在同一战线,帮着尤振雄叫劲。“警察可不能抢人呀,那真成了车匪路霸了。” “我们什么也没听见,都是他们胡编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谁会替人交罚款,除非神经有毛病。” “快放我们过去吧,今天还要跑三百公里,完不成你们可要付损失费呀。” “哎呀,你们沿途设卡,罚款也得看行情。刚才那些外地车,都是行程千八百,来回半个月的。要发财得找那些人,说没钱是假的,多少有几个吃饭钱吧。再说有那一车货作抵押,扣下来还怕单位不交钱?找到我们算是倒了霉了,自家门前开车,早出晚归,吃在家里,睡在家里,出门是不带分文的。空车去装货,也没啥值钱的物品可扣。用小炉匠的话说,除了身上穿的,我是一无所有。”尤振雄还故意学着戏里的腔调,又引发了一阵哄笑。他煞有介事地接着说道:“总不能把我们脱个精光才放吧。说出来不怕你笑,这件衣服还是借的,走回去要还的。你要拿去了,可叫我的脸丢尽了。好了,没事了,都走吧。”说着转身要走。 一个交警冲上前,抓住他的后衣领,使劲一拽,险些把他拉翻。“想逃,没那么容易。交不出罚金,扣车子,立刻同总站同车队联系,还能让他轻轻松松就跑了。” 尤振雄没有注意,打了个趔趄,退了七八步才站稳。他回头打量了一下那个动手的人。压着火气说道:“喂,这一位,可要小心态度,没听说要钱有几种要法吗?悄然拿取叫偷窃,低声下气叫乞丐,凭单依据叫讨帐,明火执仗叫劫财。如此拦路抢劫可是犯国法的。你们这些穿制服的,恐怕不会不知道吧。头上的大盖帽是干什么的,不会只给你半夜当尿罐的吧。” 那人一时没对上话来。平时在家受教育时,不管谁讲课,总是要求执法人员在外检查时要尽量避免口角之争,强暴动手是完全不允许的。现在自己倒成了违反规定者了。 这时从远处开来一辆北京牌吉普车,靠得很近才停下,早蔫了神的交警们一见那车又来了劲,一拥上前,争先恐后地向来人反映情况。连刚才那个因动手而有点自责的年轻警察,此时也神气起来,把两手大叉在腰上,在跟前晃来晃去,盯着尤振雄,不让他逃跑了。 “队长,这里有个无赖,干扰我们的公务。”他们七嘴八舌的对头头们汇报着半小时内路边发生的事情。尤振雄听说是他们的队长到了,也难揣测对自己是福还是祸,心想不能让人家说完了当被告,也要趁着第一时机抢先说几句。想着他也主动朝那边靠过去。走近了他才认出来,什么队长,原来就是上回遇到的那一位,在李家听李云花介绍名叫薛文军。不同的是已不象几个月前那样的毛头伙子了,身穿干部服,肩章线条明,满有那么回事。 听手下的警察叫嚷了有十分钟,他从凌乱的话语中大体了解了事态的起因,就转回来。 “啊,原来是老弟你呀。我就奇怪,要没有你他们怎么会干这种缺德事,什么时候荣升队长了,我该祝你官运亨通呀。初次见面就折了几十,这第二回又被罚了几百,要是还有三回,不用说,没有几千是过不去的。小李曾说你是我的克星,我还不服气。如今不信也不行了。哈哈。”没等他近前,尤振雄就恶意的挖苦道。遇上此人,他难往好处想,只要人家记点前嫌,任随怎么处罚都是有根据的。料想今天这一劫是逃不掉的了。 一番急风暴雨似的苛刻话,把还未完全进入现实的薛文军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一楞一楞的,他认真看了看说话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面对从前曾打过交道的人,他心平气和地说道:“请不要冲动。你也看到,我是才到的。” “不到也一样。当队长了嘛,有人执行你的指令了。该我倒霉,被你的火烧个正着。” 其他驾驶员也都害怕牵连,一转眼都散开去,谁也不给谁作证了,各上各的车,发动机器,鸣响喇叭,催促着路上的人快些让开。只要能过去就一跑了之。 薛文军上前拉起尤振雄的手,走到路边的小松林里,避开众人问道:“还记得李家的养性之教吗,静心第一。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说清楚,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兄弟。” “表弟?你不是对这类行为很反感吗,为什么自己又四处拉兄弟呀。” “不可同语。再低一层,结义的。” “那么看来,你也是个有义气有血性的男子汉了。别忘了,义气不能高过法律的。” “这个我懂。我跟你说,今天的事根深蒂固,不是普通小事,你要帮我才是。” “那不用说,就是看云花表姐的面,我也责无旁贷。只是你得让我明白根底,不能蘑菇萝卜一锅煮,屙稀不知谁的毒。海带白菜一齐来,拉肚还怨肠胃坏。” “一下说不清楚。不过早晚会跟你说清的。”尤振雄忽然转了个话题,“你是党员吗?” 薛文军弄不明他的问话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答道:“差一点,预备的。” “很好,我也一样。用党性原则向你保证,我们是为国家利益,绝无丝毫个人私利。”“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也向你保证,为了国家利益,我会尽一切帮你。只希望能知中心,不要被人操纵。如果不是见不得人的,应该可以公开的。说不定我更能给予帮助。” 尤振雄思前想后,觉得希望获得他人的信任,首先必须给人足够的不疑。你有什么瞒着人家,人家自然有理由怀疑你。他看左右没有旁人,就把秘密倾盘托出—— 原来,上次尤振雄跟着吴明的车,几次路过丽江总站,有次正巧遇上了潘良杰。两人久别相见,兄弟一定要拉他出去吃晚饭。饭桌上少不了又是酒又是肉的,吃到高兴处,潘良杰又卖关子,顾作神秘地笑道:“尤哥,近期又有一桩大生意了,你干不干?” 尤振雄也大方的笑笑,“上回的收入给车队买了个台球桌,喝,人人都叫好。这回可是紧张得过了头了,没时间。不过不要紧,可以叫几个人来帮你,又拉什么货呀?” “不行。这回不能告诉外人,要掉脑袋的。不用专车运输,随车带点小货,一本万利。” “什么要命的买卖,你可别干违法的事。” “大哥放心。小弟再浑,这些是非还是能分辩的。我不是看中那点钱,干成了还能立大功呢。” “到底是什么呢?” 当听他说出是参与走私毒品,尤振雄惊讶的叫出声来。“啊,你再说一遍,要真没听错你免不了得吃一耳光。什么好事不叫我干,拉我干这个。上西山你不介绍风景却推人跳龙门,这种事如何干得。就算上次干的不够光彩,也还将就了。你如何变本加厉,又干起这个来。” “别急,别急,听我解释。”劝说了好一阵,双方才平静下来,饭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只顾得说话。潘良杰向他说明,自改革开放以来,停断了多年的边境商品贸易逐渐活跃起来。随着大量物资的大批流入,一些国家严禁的毒品也通过各种渠道蜂拥而至。丽江就是西北边陲主要的转运关口。公安部门早已注意到这个大窝点,多次进行了打击清剿,但屡禁不止。为了从根本杜绝毒品走私活动,由省公安厅统一安排策划了这场代号“虎门”的跨州跨地行动,计划派大批精干人员,以各种身份打入犯罪集团之中,摸清各地收、运、藏、卖的内幕,一举端掉。因为各地的犯罪团伙组织严密,人员狡猾,很难派当地的警察化装打入,于是随机应变,在普通公民中招募可靠人员代之。“我平时象个小流氓,给人的印象是既调皮又贪财。所以成了首选的人物,其实他们还是信任我的,我感到非常宽慰。” “明白了吧?那人刚开始正式行动,我怕在这里被查出来没法讲明,就用此下策,全揽在自己身上,放他过关。该说的我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你看怎么办吧。” “如果所说是实,我自然责无旁贷。但若其中有诈,我可是不讲情面的。现在我是已知晓你姓甚名谁,住哪做啥。不要以为一逃百了,跑到天边我也有办法抓回来。” “那是。但有一点,‘虎门’行动属于国家机密,不许张扬。一切由我承担。” “不必嘱咐。接下去就假戏真作吧,你如此胆大妄为,小觑路警,不关几天何以服众。准备去禁闭室住上几天吧,我跟车队联系,叫他们配合。” 他们从小松林出来,薛文军又成了至高无上的队长,尤振雄又成了低三下四的司机。 “这样的家伙素有前科,一贯与咱们过不去,要带回去从根本上好好教育。” 听说要连人带车都收徼,交警们一片欢呼。有人拥他上小车,有人去启动大车。 第四十七章 自从接到刘正荣的来信后,阿燕没有一天能睡安稳。他们商议好的出售鹤庆梨的想法,一旦得到城里商贸人员的支持,基本上就算大局已定了,越想越觉得有吸引力。如今报纸广播连篇累牍地大肆宣传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只怕没办法致富,而不再怕富了被割尾巴了。 在一个星期内,她就串通了村里最要好的四个姐妹,凑了三千二百公斤刚收的新梨。并开始蚂蚁搬山似的运输方法,每天用自行车运几趟,拉到木材场。幸好拖拉机手是她们其中一个姑娘的对象,自告奋勇愿意帮助她们,在出去拉化肥的路上,顺便带上几百上千的,而从不计较报酬。这使她们减轻了不少压力。 梨是拉出去了,众人的心也随之悬起来了。到底是没做过的事,谁也没个底。不象拉到县城卖那样,卖贵卖贱总在眼前,谁心里都不慌。这下猛地把千百斤新梨扔给了不认识的人,虽然人人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免不了有各种想法。阿燕把刘正荣的信一遍又一遍的翻看着,时间已经过了预定的日期,怎不叫人着急。她们去木材场问过,梨拉走好些天了,为什么没个音信?村里听说这事的人,暗地里开始嘲笑姑娘们的无知。阿燕心急如焚,表面还得做出笑脸,安慰姐妹们放宽心。 这些天一收晚工,她就跑回家里,把做活的工具一丢,向阿爸阿妈说一声,让他们先吃饭,不用等她。不等老人问话,她就跑出了村口,坐在路旁的大树下,向遥远的山路不停地张望。那边山角处盘旋隐没的路口,是她最关注的地方。在那儿出现的各种人影,无论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能唤起她难以抑制的激情。她一次又一次疾如闪电的站起,又一次再一次失魂落魄的坐下。每天到太阳落尽了,天完全黑了,才拖着疲乏的双腿姗姗离去。临走之前,她都要把双手玩弄着的小刀愤然往树身上砍上一刀。现在,那一道道深深的刀痕,已有十几处了。尽管心里有怨,但她仍不愿意承认一切都已结束,年轻人的美好理想总是要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才肯罢休。 这天她又象往常一样来到了树下,一坐就是老半天。深秋的夕阳,过早地收起了光和热,只剩下个血红的大盘子挂在天边,周围的云彩也被烧得通红,散布在西山顶端。看样子这时谁要能上山,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鲜艳滚烫的火烧云。然而阿燕此时没心思观景,美丽的大眼睛依然盯着路口。山林中吹出的阵阵晚风,已有初冬的寒意。 阿燕身上的汗气已被风吹散,变做丝丝凉水。看着天又快黑了,她的肚子也有些饿了。还等下去吗?她对自己的行为是否可信开始产生怀疑。对阿叔,对阿叔派来的人那是无庸质疑的。然而这回进山来的人并非真的尤振雄,据阿叔后来的信解释,临出车前他们背着他换了人,从来信中也可以看到姓名叫刘正荣。叫啥名字无关紧要,主要是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再一次缓缓地站起来,自言自语的问道:“他是为什么呢?”当然,近处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四下望了望,山还是原来的山,路还是原来的路,天还是原来的天,树还是原来的树。她再次举起了刀子,愤怒的又要砍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远处的路口出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阿燕赶紧停下,想看清是什么人。但是相距太远,偏巧那个方向正迎着落日,阳光的余辉照射着,一时难以分辨。她用手挡着光,隐约看见好象是从天上跑下的人。那人转了个弯,在进村的直道上放开大步奔走过来。尽管天色已暗,还看不清来人的面孔,但从他急走的姿态上,阿燕已绝对肯定是自己等了多日的人了。 “哎——”她站在大树下,兴奋地拉长了声调,用最大的音量放声喊道,同时还朝那边使劲的招手。优美的声音随着山风在大山中回旋,半天都没消失。 那人显然听到了,抬头朝这边看了看,也挥挥手,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跳跃着跑来。 阿燕也抛弃了一切多余的想法,迎上前去。当他们聚到一块时,高速的步伐难以停下,他们也没有准备停下,两人在高速的惯性作用下超脱似的紧紧拥抱在一起。过了有两三分钟,才从激动中醒悟,慢慢地分开,手拉着手,面对着面只是笑。又过了几分钟,才开始说话。姑娘心里积蓄了多少天的抱怨话、哀叹话、服仇话、思念话,一句都用不上了。所有要说的都在欢喜的笑声中。 回到家里,主人们又要为他摆饭。但从未做过生意的刘正荣这回不肯听话了,非要把一切交代明白才吃饭。他说不然的话心中被堵得慌,一口也吃不下。 “这回生意基本还算顺利。我的那个战友也很热心,并且愿意同你们山里直接签订合同,包收所有的梨,你们干不干?”刘正荣边说边从贴身的内衣口袋掏出个大信封,“这是你们应得的红利。外面各种费用我都支付了,这点是纯利,随你们怎么分。”在递给阿燕时,他又迟疑了一下,深带惋惜的说:“第一次没有经验,损失太大了。等以后搞顺当了,同样的东西,可能可以收获一两倍的利,你信不信?” 阿燕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原因,也就说不上信还是不信。说实话她这时最关心的还是信封里有多少钱,这是她们五家人家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多少天来所急切想知道的。她伸手接过并不厚实的信封,没急着开启,用手捏了几下,大概就估摸得出了。多就多点,少就少点,反正要比拉到县城里要多赚些。随后用手指摸了摸,可能有十一二张。已经很满足了,在山里,一个强劳动力辛苦干一年,年景最好也就能分两百块。象这样吃不完的梨拿到城里去卖,本身就带有很大的蹊跷性,没有赊本,还能获得利益,简直就跟半道上捡来的差不多,何况数目不小。 她大度地连声叫刘正荣动筷吃饭,尽量做出不管多少她们都能接受的样子,好叫客人扫除自责的感觉。当眼睛看在手中的钱上时,她竟一下呆住了。原来,拿来的不是那种山里人最喜欢数最乐意看的“大团结”钞票。她吓了一跳,再定神细看,却是毛主席周总理的四伟人头像,旁边板板正正印着“壹佰圆”。这样的钱以前从没见过,她怕是看花了,揉了揉眼睛,再小心专注,依然没有变。虽是山里人,好歹也是上过中学的,相信眼前的几个字再怎么也不会认错。她忍不住大声问道:“哎,你这是哪个国家的钱?”捏着都觉得有点烫。 正准备动手吃饭的刘正荣听她问得好笑,便放下筷子,接过一张钱,凑近主人们的眼前,指着上面的图案和字迹,笑着反问道:“我倒要先问你是哪个国家的人。难道这几位人物也不认识?这是新版的人民币,你看,这么简单的汉字不会认不出来吧,‘中国人民银行’,下面是篆刻的行长和副行长的章。现在全国的人都富了,城里早开始用这种百元币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千元币呢。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发展,用不着奇怪。”他边说边用手轻弹了弹纸币。“听,音色脆亮,真货。看,这叫防伪水印,迎着亮光才能分辨,毛主席的头像。” “那总共有多少呀?” “一张一百元,十一张就是一千一百元。” “哇,一千一百?!你哪里弄来的这么多。”在她的想象中,能有百十元就很满足了。上千元,这个数目只在村管会的帐本上见过,对于个人来说,就象神话数字一样。 “哪来的,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有啥本事变出钱来。都是你们的梨卖来的。”刘正荣把钱还给她,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放心收下吧,你们劳动换来的报酬,一点不用担心。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要是还有货,立刻组织一车,明天就拉走。” 阿燕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不用多说了。你吃饭吧,我去找姐妹们,立刻分红。有这个做样,保险全村人都肯干,你要三四车也有。我去传话,愿干的就来报数集中。”她再也无法平稳地坐着陪客人吃饭了,要把这样惊天动地的喜讯通知给好友们。她从锅里抓了个煮熟的玉米,边吃边往外跑。 顶多不过二十分钟,阿燕就把四个姐妹都带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人。虽然家家都在吃饭,可一听说是这事,人人忙不迭的丢下碗筷,嘴里的食物能咽的咽下,来不及咽的吐掉。跟着她就来了。左邻右舍的那些曾说过风凉话,准备看热闹的人们,闻知这伙小姑娘丢出去的几千斤梨竟然有了回报,忍不住也来听听看看。想知道城里的行情如何,盘算自家的选择。 刘正荣今天没喝酒,快速吃完了饭,等着姑娘们。门口就象一道有人把守的关隘,卖了梨的就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没拿出梨还说过刻薄话的就低人三分伸颈张目地躲在门外。连热情的主人出来请他们进去也没人好意思挪步。不要说山里人见钱眼开,这种场面其实难见。即使是村里年终结算,村人们也多是背背篓赶牛车来搬实物,现金着实少得可怜。一旦得知这些不尊古训的小姑娘竟私自同城里人勾搭卖了梨,并且要分钱了,谁不眼谗。 进屋的四人也够紧张的了,围着桌子挨个坐下,谁也不吭声。任凭阿燕去分配。 “这次的梨事先没有过称,只好按老规矩分了。这有一千一百块,咱们一人一份两百块。剩下的一百给这位替我们拉线出手的刘同志,你们同意不同意?” “同意。”众姑娘早激动得按捺不住,尽声尽力地呼喊道。她们只敢作几十块钱的好梦,不料竟分到了两百,个个喜出望外。就是再多扣出些给这个为她们致富的财神爷,也不会有人说二话。当阿燕讲述的那种新钱交给每个人手里时,更是人人爱不释手。“阿燕,你说的这么一张就顶十张‘大团结’,是真的吗?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我要赶紧拿回去给阿爸阿妈看,他们从来没见过。奶奶今晚上肯定又要枕着它念叨大半夜了。” 刘正荣过来拦住了急切想离开的姑娘们。“慢点,慢点。还有几件事需要当面说清楚,你们都忍一忍,听我一次说完。” 姑娘们对这位年轻人的信任已经无以复加,哪会不听他的话呢。几人相互交换了下眼色,重又坐回原处。“还要说啥,你可快着点。我们都急着呢。” “首先,这一百块钱我不能收。我说过,外面该支付的都支付过了,也包括我的那一份。这是你们的,如果你们还信任我,愿意继续干下去的话,就不要让我两面收钱。” “这好办,都给阿燕吧。当初是她组织起来的,她家的梨也多些。” “同意。” 刘正荣再次拦住姑娘。“还有,这次算是交了回学费。要不然,你们可以分得三百块,甚至四百块。” “啊,四百块?”不光是在场的姑娘们惊异不已,连屋外的人也瞪直眼睛,竖起耳朵。在她们眼里,能分两百已经够欢喜了,如何又能翻一倍呢?这不能不听听。 “这次没经验,太不小心了。一路上颠坏了不少。你们看,这样好好的梨在市场上是一等品,一斤卖一块钱。要是磕破点皮,只能评二等品,卖八角一斤。如果摔坏露出肉的,就是三等品,只卖五角一斤。整个裂开的,属于四等品,不能上市的,只能内部处理,卖两角一斤。你们没看见,一通知出去,商贸部门的家属子女,提篮携带的,用扁担挑的,拿单车拉的,一个下午就卖完了。还有人反复的问,啥时候再来。” “哈哈,城里人连那样的破梨也稀罕,过两天再给他们拉一车去。” “不。我们也要提高效益,减少损失。我的战友告诉我,在没有学会正式包装之前,再进行整车贩运,至少要加垫些稻草。一层梨一层草,就能保证大部分是一二等品。那样,不是可以增加收入了?他还要我转告你们,把眼光放远些,派人出去学习包装技术。还说这样的产品要是到了广州香港,可能就要卖两块一斤。如果出国到美国英国,就是十块的价。” “一斤能卖十块钱!”屋里屋外的人都震惊了。“老外的钱太好赚了。” “不是他们的钱多,而是从来没见过怎么好的梨。你们要有这个准备。” 阿燕胸有成竹的说:“学习标准包装,学习果木栽培,都是免不了的。可以先放一放,等年底农闲时再说吧。现在先商量明天的事吧,大家不要被小小的一点财富冲昏了头脑,刘同志计划明天再拉一车出去。谁家现成的有多少先报个数,不够的连夜采摘。” 热情高涨的姑娘们没有片刻迟疑,这个三百,那个五百,立刻报开了。如果说上回全靠对阿燕的友谊和信任拿出来,过后谁也少不了悬着半颗心。此时可是手捏着崭新的百元票,什么犹豫都没有了。 “阿燕,我们也想跟你干,行不行?”门外的姑娘再也忍不住了,主动问道。 阿燕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刘正荣,很有分寸地说道:“还是跟家里老人商量商量吧,这桩买卖的风险不小,要是搞砸了,可就赔大本了。” “这话要在昨天,谁都提心吊胆。今天看着你们手里的新钱,啥也不怕了。我家有一千斤,全部拿去。我看透了,自己卖再好就是几张‘大团结’,要想换新钱只有进城干。” “想干就进来一齐商量吧。”话音一落,门外的人“哗”的一下拥进来大半。阿燕好一阵也止不住人们嘈杂的喧闹声,“不要闹,不要闹。刘师傅,我们纳西人直道,大道理不用多讲了,你就是我们的指路人,我们信你。干脆说,要我们做啥,我们就做啥。” “怎么能行,怎么能行。那不是反客为主了吗,你们的事还是你们自己做主才好,我帮着出出主意,跑跑外交就是了。”刘正荣原本只想客气几句便罢。这下只见满屋的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人人都象敬神似的,就不由得他不多说点现实的了。“这里报的有一车了。明天往外拉之前,最好过过称,到时分起来也有个根据。还有一件事你们要抓紧办,就是这条路。主要是加宽点,我走了几趟,要紧的是几个山角拐弯处,得花些工整一下。要是汽车能直接开进来,又可以节省一笔钱,增加收入。再说,修好路对你们的长期发展也是有益的。” “没说的,等忙完秋收,我就叫村长组织人工动工。保证家家主动派人干。” 第四十八章 下关总站党委的大会议厅,会场布置得清晰明亮,朴实简练。中央的长条方桌擦得干干净净,透亮得可见人影。桌上空荡荡的一物全无,连简单的茶杯,热水瓶也没有准备。辛书记最反对开会带茶缸,“讨论几个事情,又不是茶话会。几分钟就完的,何必做出熬时间的样。”他不仅自己不喝水,对别人一落座就找茶杯的现象也挺反感,少不了跟身边的工作人员也说过几次。然而长期以来会场备茶已成了制度,一时也改不了。自从朱文山调入总站部门工作后,这位从不与任何歪风邪气做半分让步的强硬派工人干部得知了辛书记的小主张,立刻旗帜鲜明地表示赞同,并极力将其拔高到正式会议上讨论形成决议。如今,不光办公室不准备茶杯,连习惯喝水的与会者也必须把私人茶缸放下才准进场。“会场内备茶水,一是分散注意力,二是扰乱会场秩序。要是真渴了,到旁边办公室喝几口也没啥。” 沿着桌边和靠墙处,五十张统一的折叠座椅都已拉开,分两排整齐排放着。看架势又要召开全体干部会议。这样的会前几年是家常饭,传达个决议,通知个文件,三天两头就来一回。真正在基层忙于工作的人,非常头疼这类会,以至出现有人借故请假,派人替会的滑稽场面。当时会议组织混乱,竟然也没人管。现在不同了,各个单位部门都讲究真抓实干,不是非常重大的事,党委是不会兴师动众,召开这样的会的。今年过了快三分之二,这才是头一回。通知一下去,人人自然有了不用多言的重视感。 会议定在九点开始,从八点半起,就有人陆续到场。人们进来后,见除了几位站领导的座位有定外,其他人可以随便坐,就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场内的人越来越多,又都是上午不见下午见,站内不见回家见的熟人,相互间闲聊起来,话题大都是打听会上要讲什么。 九点差一刻,几位总站主要领导相伴进入会场,在长桌的一端挨个就座。从外表看众人心情都挺好的,落座后又高声地同在远处的熟人谈笑。精细的人已经注意到,领导面前也没有放茶杯,一些暗地讥讽此举为干说干听的人,内心也平静了些。刚听说会场不许喝茶,很有几个人不服气,“当官的就可以喝,我们为什么不能。太不公平了。”现在眼见都是一般,领导面前也只有个小笔记本,不用谁解释,大家心平气和了。看来不泡功夫茶,不念三字经。 辛书记看了看表,到九点了。和身边的总站长交换了一下意见,就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时间到了,开始开会。人都到齐了吗?”他向四周望了望,还有些座位空着,不满的皱皱眉。“怎么搞的?要是军队,你们就是团长营长,不能律己,何以教人。这样能带兵吗?” 朱文山直接指挥道:“把门关上吧。小江,你到旁边办公室守着,还有人来,就对他们说,会议已经开始了,请他们回去吧。真不象话,我不相信这些人能调动他的部队。”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吭声。辛书记向来以严格出名,现在又加了个忌恶如仇,作风犀利的朱副站长做副手,简直遮住了整个总站的天了。先前在书记面前,一些年纪大,功劳著的人尚可摆摆老资格。而在朱副面前,一切都行不通了,人家也是老总站,何止如此,又是老工人,还是老技术。没有几人敢与他争斗。 辛书记翻开桌上的笔记本,说道:“开会。在讲别的之前,我先宣读一个决定。‘下关总站党委会决定,同意四车队党支部书记许进山同志的辞官报告,即日调离领导岗位,仍在本队任驾驶员。四队党支书一职由刘正荣同志接任。’今天的会要讲的就是这个主题。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干部撤换,新老交替,都是很自然的。由组织部门发个文件就可以了。但这里面牵扯的许多问题,关系到我们总站下一步的改革和发展。党委就这事专门开了两次会,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准备把党委会提到的各种问题的焦点公开一下,也听听各方面的意见。” 对于这样别出心裁的会议内容,人人都感到出乎意料。许进山,可以说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就是那个既爱发表意见,又没几分水准;虽说文化不高,却是正牌特驾的纳西族汉子。他是总站内部培养的第一批民族干部,几十年来,没见他有什么出众的成绩,也好象没听说他犯了多少不可饶恕的过失,怎么就要撸下来?人们不约而同地四下张望,发现他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墙角旁,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许进山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辛书记在开始大篇言谈前,也朝这边看了看。开朗地对大家笑道:“是不是有人直犯猜疑,老许有啥错,怎么被罢了官?我告诉大家,没有。老许是个好同志,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正是为此,他才主动辞官为民。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这会儿,那边响起了几声敲门声,打断了辛书记的话,也吸引了场内人员的注意力。领导不表态,没人去开门。停了两分钟,又敲了几下。听得出来,门外人的心理是复杂的,急切却又不敢放肆,响声越来越频繁,但一直未敢加劲。 书记脸上刚刚泛起的笑意一扫而光,带有不屑理睬的口气说道:“哪家的大忙人。既然忙不过来,还到这里干啥。我们的干部队伍真够糟糕,纪律涣散,自尊自大,连总站开会都叫不动,还讲什么全省全国一盘棋。各行其是,想干什么干什么吧。” 坐在一侧的总站长用手肘碰了碰他,止住还未出口的气话。偏头凑近前,低声说道:“今天这个会,给他们听听有好处。” 若是凭个人意气,他是不让步的。但在这个时刻,还是接受了总站长的提醒,忍了忍胸中的余火,“好吧,让他们进来吧。老许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能自知,这是今天会议的中心议题,希望与会者重视。”他不太满意地向坐在门边的人打个手式,示意开门。 门一开,从外边鱼贯般溜进三个人来。显然,他们已经得到过小江的警告,对会场气氛未见先怯,一个个灰溜溜的。不象以往的迟到者,什么时候入场都可以趾高气扬,满面春风的同坐在各个座位的人挥手致意,嬉笑招呼。 “为什么迟到了?”辛书记忍不住,还是要就此机会多说几句。 “我•;•;•;•;•;•;”三人都想争先向领导表明,自己完全是为了工作,事出有因,并非大过。 “不要说了。”书记烦躁地把手一扬,不听他们的解释。“我问一百次,你们会有一百个原因来对答,是不是?那些原因拿到别处说去吧,我这里不要听。你们必须明白,今天的会议来迟了。做为一个工人,可能不算大事,扣上几角钱,或者手脚勤快点,也就补上了。可是你们是管人的人,这就是大事,是不能允许出现的大错。要创建一支能打善战的过硬队伍,纪律、信义是最基本的条件,干部松散成这样了,还有多少带兵的本钱。” “书记,不就五分钟吗。”其中一位年纪大些的车间主任,长期以来批评惯了别人,而多年来从未有人如此正面对他做过指责,这番措辞激烈,气势逼人的语言叫他有些受不了。趁书记停顿的时刻,带点不服的情绪轻声回了一句。 “无稽之谈。我是说你迟到了,而不是与你争几分钟。”想不到这话重又激起辛书记渐已平息的怒火。“五分钟,五分钟怎么样?是觉得错误不足定论,还是感到受了冤枉?如果后面又有迟到十分钟的人,刚才那番话就该对他们说,而你们就可以完全解脱了,是不是?那么,我对准时到场的这么多好同志该如何交代?难道下次开会就允许有五分钟的自我掌握时间?不行!有第一次就少不了第二次,可以迟到五分钟就无法制止十分钟。老同志啊,我要是在表扬你,会不会也推呢,不会,绝对不会。很普通的成绩都喜欢加足水分,掺够沙子,标显它的分量。听到批评,自然就会躲躲闪闪,不愿正面接受。好好恶恶,喜顺厌逆,这就是当前我们的干部队伍的一大特点!凭着这些人,就想搞四化?就想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就•;•;•;•;•;•;哼•;•;•;•;•;•;呃。”他的嘴大张着,哼了几声,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省悟到这不是会议的主题,不想纠缠过多的时间。 话虽停了,但他的情绪仍然非常激动。说话时手几次按在桌子上,只是理智告诉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摆领导架势,耍家长作风。当众敲桌子打板凳,以助声威,是不可取的。尤其是对那些年龄工龄比自己大的人员更要小心,所以没敲响。“好了,坐下吧,开会。” 这段小插曲搅乱了他的思绪,一下子转不回来。他悄悄对身旁的总站长说了声:“你先讲几句。”自己靠在椅背上,翻看着笔记本,以求得到几分平静,迅速将紊乱的思维集中到下面的会议上来。后边吸烟的人,丢过一支烟,落在桌上。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捻起,也没回头看看是谁,从旁边人的烟上借火点燃,小心地吸了起来。 总站长没准备多说什么,被突然推上前来,他定了定神,换个话题说道:“今年是下关总站建站三十周年。按古人的说法,就是到了而立之年。什么是而立呢?就是基本能够自立,不需要大人的呵护和帮助。在座的各位,大多是建站初期的老工人,老功臣了。总站发展到今天,每一步都是在你们眼前走过来的。三年自然灾害,十年动乱,改革开放,我们经历了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不用我一一细述了。如今当然今非昔比了,下关已成为滇西北高原的运输中心,在全省全国也颇有其名。这一切来得容易吗?我问过一个教授,当时为什么谁也没啥杂念,听毛主席一句话就人人拼命呢。他说这叫‘穷则思变,’谁也不愿眼看资本主义,口叫社会主义,干的封建主义,吃穿奴隶主义。我又问他,人一富起来又会想些什么。他说一般情况下,人富了就会多想些财产的积累,利益的享受。为什么在全国解放前夕毛主席要告诫全党同志坚持两个务必,就是这个道理。古人有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们这些在滇路上跑运输的人,三十年来走过的路,就比上青天还难。刚刚有了点成绩,闹了几顿温饱,是不是就有人想着回家抱孙子,享太平,不思进取,不想奋斗了。这可危险呀。六十年代中期,七十年代初,不是也出现过几段富庶美满的好日子吗?为什么转眼又消失了呢,道理很简单,就因为我们没能坚决地干下去。现在安定团结的局面来之不易,党的新政策更是几代人用血换来的。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跟着干就是了。书记刚才的批评非常中肯,越是老同志,越要决定不移地团结在党周围,不允许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行为,也不允许有丝毫倚老卖老的私念。在现有的岗位上,唯一要做的就是不遗余力的干。” 辛书记干咳了两声,总站长便止住没完的话。“老师傅可能面子有点过不去,回去往深处想想吧。我们的工作讲究实事求是,以前为了面子我们干了不少虚假的事,那是不可多得的教训,再也不能重犯了。现在重新回到会议的中心。” 一支烟的熏陶,书记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腔调说道:“还接着说老许的事。可能有人会说,许进山犯了啥错,怎么被撤了。我再说一遍,没有,他是一个好同志。”说到这里,觉得坐着讲话不够顺气,干脆站了起来。 “老许担任四车队党支部书记十五年。这些年,四队的运输任务年年超额,上交利润从不拖欠。车辆保养,节油情况,安全情况,政治学习,另外还不妨提到工会,青年团工作,职工的文体活动,宣传教育,还有驾驶员在外的文明守法。总之,一切可以看得见的指标,基本都是好的。在全站范围内,说大些,在全省范围内,也是处在先进的水平。这是全队一百多人集体努力的结果,做为主要负责人,不用多说,他也是功不可没的。那么,又到底为什么要撤他的官呢?”说到这里停了片刻,朝各方望了望。在座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书记的身上,急等着他对此做出解释。怎么反而象问人一样,只提出了问题,让人们去思考。急于想清楚前因后果关系的基层干部,更不能袖手旁观,有人甚至觉得与自己的前途息息相关。 辛书记总算开口了。“大家知道,老许原本是驾驶员,可能是纳西族上路开车的第一人。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他被调到了领导岗位。这在当时是很自然的,无可非议的。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评断,我们也不能对它有过多的指责。那是处在混乱之中,老干部停职下岗,新干部不见行迹,前后交替脱节,做为权宜之计,选派一批出色的基层人员补充领导岗位,是合理的,也可以说是高明的。他们政治坚定,技术精通,工作积极,又有群众基础。但是另一方面,他们普遍文化水平低,理论知识差,本位主义严重,工作方法单一。说到这里我要强调一句,不是批评某些人。这是个社会问题,不由你指手画脚的。在座的多数人也是这样走上领导岗位的,大家不必背包袱,我没有指责谁的意思,只是想借此分析一下特殊时期的现象。换句话说,今天撤了老许,下一步是不是要把这批干部都撤掉?不是的。总站目前正处在一个空前兴旺腾达的时期,这个环境来之不易,正等我们发奋图强。我一人就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还得靠广大职工,广大干部。谁敢撤大批干部,那是自掘坟墓,大家也不用同他客气,马上把他赶走,省得坏了大好的形势。” 大多数人长舒出心中担忧的闷气,脸色也开朗多了。又有一支烟丢上桌子,这回辛书记没去光顾,他还要接着讲话,吸烟有碍顺当。不过一人一点不算啥,这会儿满屋子都是烟气,你不沾是不可能的。 “用实事求是的理论分析,这也是发展中必然出现的现象。大家也看到了,我刚说的几个弱点在当时并不突出,这不奇怪。因为环境就是那样,允许你以那种方式干。我党我军初建时,有几个是真正懂得马列主义的教授?百分之九十九是工人农民,在教条主义的盲目指导下,丢掉了根据地,走上了长征路。为什么?因为马克思主义的立足点在整个世界,着眼点主要在欧洲。而苏联的成功经验对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来说,有些是不适用的。只有在毛泽东思想的领导下,才找到了一条中国解放的光明大道。全国解放后,大规模的武装斗争转化为全面的经济建设,形势又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这样的高速发展中,一向做为全党全军的指导路线的毛泽东思想又跟不上趟了。在建国初期导致了一些重大失误:反右、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等,最后引发了文化大革命。经过十年动乱,全党全国终于走上了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正确道路,这就是邓小平同志指出的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同志们啊,你们都是老一辈创业人,对于总站建设都是有功之臣。但是,谁也不能有骄傲自满的情绪,一时一刻不能放松学习,一时一刻不能忘记严格要求自己。想一想,跟不上形势,连毛主席那样的伟人也会犯错误,何况你我。” 吸烟者纷纷将烟头摁灭,倒抽了一口凉气,相互交换了一下眼光,又抬头看着书记,听他后面还有什么高论。 “一般说来,工人干部大多是能够胜任的,而且,在工作中学习工作,也是最基本的业务。就以老许作例,参加工作才进扫盲班学习文化,到现在能达到初中水平,这本身就是不小的进步。理论知识也随着提高。如今,改革在不断深入,各方面的管理也逐渐走上正轨,问题慢慢地显露出来,过去有的东西不适应了,而新的观点很难让人理解。有些完全就属于过去曾狂热的反对过的,有些只是个提法或者雏型,还要我们在实践中去摸索,去分析,去考察,去总结。对于长期习惯于上行下效,照葫画瓢的单一工作方法的工人干部,这就很困难了。许进山同志正是在这时相当现实相当机敏地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并以共产党员大无畏的气概,勇敢的向总站领导提出了辞官的申请。” 难道真是老许自己要求的?人们的目光有转向当事人,希望他本人能对此表个态度。这时许进山表情异常轻松,悠闲地吸着烟,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象个没事人似的。 “当他头回向我透露这种想法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一般的工作不顺心而发牢骚闹别扭,力图宽慰他,希望他在困难面前昂首挺胸,不要气馁。但是他说,如今改革开放的步子实在太大,做为年过半百,没有文化的人,想学好赶上是不太可能的。就现在这个样子,让他继续留在领导岗位上,是没法把工作做好的,相反会损害党的事业。如果让他重回驾驶岗位,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够尽量发挥余力,为祖国建设,边疆运输多做些贡献。最后他又推荐本队的青年党员刘正荣担任支部书记,‘小伙子有朝气,有能力,定能不负众望,把车队工作搞好。’他的话非常客观,也非常负责任。这是老工人应有的主人翁的态度,是老党员纯洁党性的具体体现。我思前想后,并把它提交党委会正式讨论,最终同意了他的意见。” 辛书记的话说完了,平静地坐了下来。总站长接口说道:“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我们要有什么精神呢?还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这是我们工作的中心。要有一点完全彻底的精神,要有一点极端负责的精神。这些前几年背得很熟了,打倒‘四人帮’后,工作重点转移了,反倒不提了。是不是这个中心也变了呢?不会的,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变,永远是我们学习的准则。” “对,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说到底就是为人民服务。今天把大家请过来,在如此大会上讲这样的小事,不是没有用意的。就是想宣扬老许的这种精神。其实在现阶段,感到能力不足,力不从心的,并不只老许一人,许多人都有同感。但各人的态度不同,有的采取观望的态度,别人能过,我也能过;有的是中游的态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有的是推卸的态度,做好做坏,往外一推;还有的是交差的态度,上有领导,下有群众,只管上班,你们负责。这些都是消极的,很不好的。今后总站的干部制度也要改革,不搞终身制,只能上不能下,这不是对党的事业负责。这里搞不好,就易地做官,换个位置干,这样不行。有能力的就上,没能力的就下,想干好就多加把劲。人们喜欢把国营企业比做铁饭碗,那么能混个官职就是金饭碗了。现在没那样好事了,铁饭碗可能被打碎,金饭碗也保不住了。大家得有个思想准备。下面请许进山同志说说内心的感想。”辛书记诚恳地朝老许招了招手,示意他说上几句。许进山在这样严肃的会场里,反而拘束了。“没什么,都是老哥们。” 许进山也站了起来,激动的观察着会场的人员,有点不知说什么好。“同志们,我们差不多都是大跃进时代一齐参加工作的吧,晚也就晚三五年,对不对?我曾听队里的小秀才议论过这么一句话:鞋子做得再漂亮,不能挂在头上。这是有道理的。我还经历过两件事,一是有一年一汽的技术班子来总站搞调研,有位工程师看到站内全是他们厂的产品,兴奋得手舞足蹈,跳上车就开动。结果转了一圈回来,车头连撞带擦,伤损了三处;另一件事是州百货大楼刚建成,我从昆明拉了一车货回来。星期天我也大摇大摆地去大楼逛逛,可人家售货员没一个好眼色给我,连问句话也没人回答,都把我看成山里来的野汉,我真想大叫一声,知道吗,这些好东西都是我拿来的。事情过了很久,我也想通了。各人有各人的岗位,各人有各人的特长,工程师能做车,不一定能开车。驾驶员能拉货,不一定能买货。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假如这事发生在半年前,领导要调动我的工作,我会想不通的。但现在我想通了,以前教育人,喜欢拿着语录本照着念,实际上不要说听的人不懂,我们这些说话人又有几个真懂呢。说出来是有点叫人难堪,可是不能不说,如今时代变了,讲假话行不通,必须干实事了。所以我诚心的承认,这个书记我是干不下去了。不过我有开车的特长,还能在运输战线上多做点贡献。我们一起学车的人,老易在十多年前就是全国劳模。吴明比我小几岁,今年也评上了劳模,真让我坐立不安。趁着还年富力强,我想努把力,也争一个五•;一劳动奖章光彩光彩。” “啪啪啪啪——”有人带头为他的讲话鼓掌。众人也跟着拍起了巴掌。会议室里的掌声到底不象大戏院那么热烈,显得很孤单。但人们还是使劲地拍着,许进山也注意到坐在领导席上的朱文山,掌声是从他那里开始的。他不准备在会上说什么,只是欣喜的向老伙伴频频点头,笑着朝这边拍手。 总站长说道:“可能有人说老许太傻,也可能有人说太直。我要说他非常高明,急流勇退,扬长避短,既维护了党的事业,又为自己找到个致富的岗位。试问还有谁比他更高明?谁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吧,不同的角度看问题总是不一样的。过上十年我们再聚在一起反思一下,看谁对谁错。历史会做出最准确的答案的。散会。” 第四十九章 “阿叔。”一声银铃般的呼唤,一个少女轻盈的跳进办公室,出现在许进山的面前。 正低头专注整理文件的许进山,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忙抬头仔细辨认,打量了一阵,才笑道:“呀,这不是阿燕吗?你怎么摸到这儿来的?”在他的印象中,阿燕只是穿民族服装的纳西姑娘样,对眼前这样换了装的少女模样,即使认出了脸型,他也不太相信是山里下来的侄女。“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阿燕开心地笑着,随手把提着的小包放在桌上。说道:“我是一直走进来的,一个人都没问。这是阿爹带来的火腿,今年的还没烧,我急着要来,就拿了个去年的。” “自家人,讲啥客套,带啥礼物。阿燕,你到下关做啥?还穿这套衣服,又要开会?” “这衣服不是你买的吗,还合适吧?这次来学习,就是你派去送东西的那个刘师傅•;•;•;” “哎,弄错了,全弄错了。怪我一时不小心,这些天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不错,一点不错。村里人个个都夸他的好,两车梨一卖出去,全村老少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差不多家家都来问,明年还干不干,连那几家有门路的富裕户也凑过来一起干了。这回来下关就是听他的话,要干就干大的,得学着城里人的新技术。所以催着就来了。” “不是,我是说信上说的不是那人,这其中有个小误会。” “管他的。反正十里堡的人都喜欢他,连叔公他们都说,你给村里人办了件大好事。” 这时候,刘正荣走了进来。总站的正式文件已经下来,他和许书记将在今天交接工作。“哇,山里的燕子飞到下关了。”他发现在办公室的姑娘竟是阿燕,惊喜不已。“你飞得好快呀,不是叫等信吗?” “大家等不得,想早点知道需要做哪些准备,我也心急如焚。” “这些天太忙,没顾得上。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我抓紧给你办。没说的,今天的饭我包了。上次到你家,把我撑得没法弯腰,我也要报复一下。中午就到刚开张的火锅城里搞一餐,那里的老板也是我的战友。” 两人手拉手说笑着走了出去,许进山还莫名其妙。等他们走出了办公室,他突然想起一事,跟着跑到走廊对着他们的背影叫道:“阿燕,别忘了回来吃饭,我住在•;•;•;•;•;•;” 那边办公室的管理员一把把他拉了进去。“我的许书记,别再错上加错了。”“错上加错?”许进山闹不清这些智商要比常人高出一个档次的聪明人又说他什么了。反正不当官了,也用不着顾及脸面而装腔作势,心有啥话就咋说:“哪来那么多错,叫自家人吃饭也错,那还有没有对的了?” “哈哈,偏偏就错了,错就错在不识时务。”财务员也插了一句。 “别打马虎眼了,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有啥话你们就直说吧。我算是看清楚了,几十年来我就是一头一尾犯过两大错。头是当初不应该那么轻率的下车当官,如果象老易那样多开几年再下来,情况也好些;尾是不应该那么简单的拉红牵线,弄得下不了台了。” “许书记呀许书记,这回你又错了。头前不算错,有也不怪你。尾后要记功,你可做了件大好事了。没看见刚才人家是怎么拉着手走的,还不明白?” “啊,有这事?可是,可是我已经答应尤秀才了呀,不能言而无信吧。” “放心好了。人家尤秀才的婚期差不多都定好了,等着喝喜酒吧,别再添乱了。” “真的?我是问过他的。他可是什么也没说,要那样不是全乱套了。真糟糕。” “哈,太浪漫了。等大局定下,非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秀才不可,定可以写篇精彩的小说,甚至还能拍电影呢。” 国庆节是全国人民心目中比较重大的节日。每年一回,不逢五逢十的一般较平淡。可是今年恰逢下关总站庆祝建站三十周年的内容,一下就超常的火爆起来了。 建站的日子,谁要想追问到哪一月哪一日,是不太可能的。初进站的五辆车,前后拖了半个月才到齐。开头人是住在旅馆里,车是停在大路旁,过了半年,搭起了自家的平房和窝棚,才挂起了“大理地区汽车运输队”的牌子。把它附在国庆一块庆祝,实为高明之举。 九月下旬,各项活动先后不一的拉开了序幕。不光是在职上班的职工,还有退休在家的老工人,包括无业的家属,上学的孩子们,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大庆的咄咄气势。白天有体育比赛,书画展览;晚上有电影晚会,歌舞茶话。有线广播又增加了播出时间,及时向全站报告各处的新闻轶事,诗歌散文。 到了国庆节,庆祝活动推向高潮。今天的文艺演出是全部活动的中心,晚会定在七点半开场。吃过晚饭的大人小孩你呼我喊,相约着走向工会俱乐部。 大礼堂内装潢得富丽堂皇,各色彩带飘舞,大红灯笼高挂。天还没黑,五光十色的霓虹彩灯就亮起来了,舞台音响设备大声播放着优美动听的乐曲。准备演出的人员已经开始化装,乐队队员摆开各自使用的家什调弦对音,进行预备。 工会主席和副总站长朱文山最早来到大门外,徜徉在宽广的操场上,向每一个前来参加的人致以节日的问候。为了使晚会办得更好更有秩序,更具有意义,千人大礼堂中前方的座位,定为老工人的专席。他们在这儿既迎接职工家属,还负责邀请贵宾入席。 人群中,尤大妈在同院金山嫂的陪伴下,出现在最积极的第一方阵中。这个大礼堂已有多年没有来过了。金山嫂是晚会的主持人,打扮得比平日更加妖娆艳丽,精神焕发。她过早就进入了角色,从吃晚饭起就没平静过片刻,一直激动不已,只吃了半碗饭,喝了几口汤,就对着镜子全身心投入了化装。如此大的场面上出头露面,是多么难得的殊荣。连来帮忙录像的州电视台提出用他们的明星主持人的建议也被一口回绝。工会回答:“我们有人。这样的晚会使用外人不合适。”她换完装就急着到场,要拉老公不可能,就拉了尤大妈一起来。 工会主席迎上前来,乐呵呵地问候道:“大妈,你家身体还硬朗哇?儿子呢?还忙着没回来。”他明知顾问,“又象他爹一个样,忙起来就不顾家。有没有给他找个媳妇?” “硬朗。还想活三十年呢。如今世道好了,过着也舒坦。找媳妇不用我操心,他金山嫂把什么都办妥了。我就等着抱孙子了,过些天你也来吃喜酒呀。” “来,一定来。”说着又嘱咐金山嫂将老人带入贵宾席。“今天也是庆功会,没有老一辈的奋斗,哪有今天的好日子。您坐第一排中间,孩子们要献花的。” “都是大家做的,我有什么功。我坐在后面就行。”不由她分说,几个青年拥她进去了。 刘正荣和阿燕相伴着走在人流中,被站在高处的朱文山一眼就看到了。 “嘿,副书记,听说你重演了一回走遍苍山找金花的传奇喜剧,怎么也没来向我作个汇报,无组织无纪律。要不是尤秀才要写电影剧本了,我还一直蒙在鼓里。” “朱队长。”刘正荣不好意思的说,他们在日常谈笑间都不改习惯的称呼。“别听他们乱说,没有的事。” “到了这时还瞒我,这就是金花姑娘吧?等我问一问便知端倪。” 李明波带着两个小记者风风火火冲了过来。他们才下车,连晚饭还没吃,就奔往主会场。“老朱,就你在这里?总站长和书记呢,我要立刻见到他们,进行首家采访。” “两位领导有演出任务,在台上呢,谁也不见。一切外交由我负责,想说啥就说吧。” “什么?他们也演出,不要煞了风景,影响了热闹的场面。” “哈,鼠目寸光。总站长是乐队的第二大提琴手,书记是标准的男高音呢。等会儿开幕了你们自己去评说吧。啥?还没吃饭,那快去搞饭吃吧。先把吃住安排好,没有什么要紧张到抓这几分钟。行了,我什么也不回答。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虚假不实。讲究个表面华丽,不注重真情实效。去吧,赶快吃完了还赶得上看开幕,不然一误全误,连瓜子壳也扫了。” 李明波不能不接受这样的批评,又带上两人找食堂吃饭去了。 大批人流如潮水般拥进去后,后面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因各种原因拖拉迟到的人。其中又出现了消失了十多年的一张熟悉面孔——步履蹒跚的王老太推着轮椅渐渐挪近,坐在上面的王老头穿着二十年前的粗布工作服,头上戴顶帽子,把帽沿压得低低的。 推车人就是他的招牌,不管人们认没认出来,都已知道车上是什么人。路上遇到不少相识的人,在惊讶之余,用各种口气同他打招呼:“来了老王,你真是做王的命,出门还要坐这小车。” “王师傅,难得见你出来呀,也去凑凑热闹。” 对于擦肩而过,恶语相讥者,他一概不应声,只是笑脸点头,双手抱拳,一晃了之。偶尔见着个较亲近老友,人家多问几句关心的话,他又喜不自禁,问一答十,恨不能将憋在肚里的话都倾吐出来。可惜相遇的更多是不认识的年轻人,他们对这位曾显赫一时,比总站长都高出一头的风云人物,竟然一问所知,不屑一顾,不由得老头子心生几分隐痛和凄凉。 “老王头,你好哇。”朱文山和工会主席一同迎上前,与他握手致意。 “大家好,大家好。”他那扭曲的心中,有些怕人家问好。一听到问候,就想赶紧岔开。 “我们工会对病残老职工关心不够。快进去吧,晚会就要开始了。” “不用了,不用了。出来散散步,就知足了。”他看着那十二级的台阶,心想老太婆是没法把他弄进去的。“你们忙吧,我到处走走。” “哪能呢,您老也是下关总站的建站功臣,一同欢庆吧。青年们,来几个人,把老师傅抬上去。”在副站长的一声令下,上来七八个人,叫声号子,连人带椅的抬了起来。 进入千人大礼堂里,看到那多年不见的恢宏场面,王老头有点心虚,连声说道:“好了,好了。就在后面望一望,也省得散场时太挤。” “能进来就能出去,你不必担心。”朱文山亲自推着轮椅车往前走,“你老好歹也是总站的一个耀眼的明星,虽然沉寂了多年,在这大庆的日子,出来和众人见个面,也没啥不妥。一切我作主,你尽管拿出你们王家的气魄,挺起胸膛。” 没成想领导把他停在了头排,而且自己就在旁边找个空位坐下,叫他想溜也溜不了。他那不算蒙聋的耳朵可以听到,身后有不少人在高高低低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这样那样,弄得他好似千夫所指,头也不敢回。迫切地希望晚会快快开场。 终于,邻居金山嫂出现在舞台上了。她那明亮清脆的女高音压过了一切杂声,“下关汽车运输总站三十周年大庆晚会现在开始。下面请总站长致词。” 神采奕奕的总站长健步登场,手里还提着一把大提琴弓,使大家耳目一新。 “各位师父徒儿们,同志同作们。今天是我们国家的节日,又是我们总站的节日。全体职工,以及家属子女,欢聚一堂,共同庆贺生日快乐。我还需要讲什么呢?有眼睛的人看得见,想想当年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还用我多说吗?眼睛看不见的人也不要紧,回忆一下当年吃的是什么,现在吃的又是什么,也不难悟出其中的变化。三十年,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可算是半辈子了。从敬爱的尤老总初建站时车不满五,人不过十,发展到如今,客货车近千辆,职工人员四千五,各类设施配套齐全,运力影响整个滇西高原的大型总站。这是多么巨大的飞跃,多么辉煌的胜利啊。在这三十年中,有几代人为之拼搏与奉献,所以我们总是说,胜利得来是不容易的。为了它,有人过早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人从头天干到今日还奋斗不息,有人正为它的繁荣贡献着所有的青春热血,也有人可能是刚刚跨进大门。我要说,这些人中,没有例外的全是总站的财富,全是总站的英雄。我们庆祝建站三十年,不单是为了缅怀老一辈的业绩,夸耀已取得的功劳,更主要是为了鼓起大家的信心和勇气,为创造明天更美好的生活去奋斗。对过去的总结,也就是向未来进发的起跑线和发令枪。” 礼堂中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总站的三十年,经历了许多不同的年月。有困难的,有顺利的,有动荡的,有改革的,最终我们还是坚定不移地走过来了。并且干出了自己特殊的精神。什么精神呢?就是永不后退的盘山道精神。盘山道,有时直奔山顶,你别得意忘形,好象要上天了。有时盘旋峡谷,你别丧失意志,好象再没出头之日了。只要不停的向前,总能达到预定的目标。记得当年我开车时,带个记者下来采访。他嫌车太慢,绕来绕去还在山中。就问我:‘你是咋开的,转了老半天还是荒山,是不是走错了路?’我说:‘这是汽车,就得这样开。想看风景呀,你应该去坐飞机。’他说:‘象这样开法,什么时候才能到。’我说:‘只要车轮子不停的转,等它转够了时辰,转够了里程,就到了。’他又说:‘你就不能想法让轮子转快点。’我说:‘能啊,用千斤顶把后桥顶起来,转速可以提高一百倍。只是转一天也不动半步。干不干?” 下面的人们哄笑起来,又响起一片掌声。 “我们干的事就这样,必须实打实。说空话不行,想找捷径也不行。这是我们三十年的经验,也是三十年的教训。时刻都不要忘记。”说到这里,他玩弄着手中的琴弓,又说道:“不多说了,我今晚的主要任务是这个。根据长期的学艺历程,我觉得要奏出优美的乐曲,必须保持一种专注与健康的心绪。就象开车一样,要是搅乱了兴趣,就容易跑调。我请全站职工欣赏我们的节目。”说完转身下场去了。 场内的职工按常规想象,总站长的讲话至少要有半小时,当他随便讲了这几句就急急下去了,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当看见主持人金山嫂再次亮相,四下响起一阵欢呼声。 金山嫂压了几回才压住沸腾的热浪,又宣布下一项晚会活动:党委书记讲话。 台上冷了两分钟的场,过了一会儿,才见辛书记走出来。人们不难发现,今天辛书记的装束与常日大相径庭。板直的西装过于端正,崭新的领带色彩鲜艳,精于修饰装潢的女工们甚至看出,他的眉毛也描过,脸颊也扑过粉,有些非自然的红润。这与他平时的随和稳重的气质不一致。手里还拿着一大本厚厚的硬皮文件夹。众人倒吸了口冷气,莫非总站长没讲到的,他又要一一补足。且听他都准备发表些什么高论吧。 “总站长讲得很精确了,我还费啥口舌呢。再强调一句,在全站大庆的节日里,我向每一个在场的,还有不在场的,可能现在还在外边奔波的职工同志们,表示最深切,最诚挚的感谢和慰问。是你们创造了今天的总站。”辛书记有些激动,大声地说道:“下午,有个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问我在这个大庆的时日,有些什么感想。我说感想哪能没有呢,但不打算一二三四的跟你摆龙门阵。今天的晚会有个大合唱,包括了我的全部心声。到时候去听听吧。”说着,他把手里的大本子向职工们晃了晃。“《下关总站大合唱》,描绘了三十年走过的一条崎岖的道路。是好是坏,孰成孰败,请大家用历史的眼光做个评判吧。首先,我们是以全身心投入了演唱的。谢谢。”说完就走了。 等着听高谈阔论,大小数字的人们,又一次楞了。紧跟着再响起更加热烈的欢呼。 金山嫂带出一队活泼可爱,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向三十年来为总站建设作出重大贡献的老职工和领导们献花。电视台的两名记者,也紧随其后,一个背着录音设备,手拿一只简捷的话筒。另一个则扛着录像机器,如此场面仅在电视上见过,想不到也要给老百姓录像了。少不了引起人们的好奇。 停在第一排的王老头,一见这架势,心里免不了直犯嘀咕。他们之间积怨不浅,别在大庭广众下现丑。想着就把车子往后移,但是朱文山没让他动。一个孩子把一束鲜花送到他的怀中,还向他敬了个少先队礼。顿时使他老泪纵横,悲喜交加。金山嫂也从旁边席位上捧了一捧糖果瓜子,撒放在他的腿上。 精明的记者不知根底,见这个残疾老人受人重睐,急忙凑上前。录音录像都对着他。“老师傅,请说几句吧。您此时最大的感慨和最深的心得。你们都是总站的元老,不会没有一点感念吧。”王老头激动万分,几次张嘴,喃喃地轻念道:“改革开放好。共产党好。” 该讲的都讲了,该做的也做了。接下来就该是众目所盼的文艺演出了。大礼堂内千余座位都无虚席,走廊间能加座的地方已加满了座椅,门口旁能站人的位置也挤满了迟到的人们。刚吃过饭的李明波想挤到前边找个好位子,但只要挪动一步,就要招致前后左右的观众无情的斥骂。所以他也不敢一意孤行了,只好站在最后边遥望遥听。 急促雄浑的定音鼓越敲越响,巨大的深红幕布终于许许拉开。 舞台上,整齐地排列着百人合唱队和新奇琳琅的管弦乐队。演员个个昂首挺胸,神采飞扬。没发声早以气势逼人,未开场先将精神夺众。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排在前排中央的十名医院的姑娘,她们穿着一色的洁白服装,头顶结着罕见的护士巾,如芙蓉出水,茶花绽放,立刻赢得一片喝彩声。 台上一张张面孔都是邻里亲戚,台下跟着就泛起阵阵低音的谈论。观众们急切地向身边的朋友介绍着熟悉的演员。“老陈,看你家二丫头站在当中,好神气哟。” “哪里,哪里?这姑娘从小就喜欢唱,今天可露脸了。” “哎,那不是老韩的小儿子吗?他也在台上。” “小时候我们老骂他嗓门大,搅得邻家没法睡觉。想不到这会儿找到了好机会了。” 合唱的总指挥胡少杰拿着根小棍上台了。他见下面秩序太混乱,不利于演出的正常进行,站上指挥台后,打了两个手势,一比划,乐队奏起了欢快激昂的欢迎曲,马上压住了各方的嗫嚅小语。简短的乐曲结束后,礼堂内一片静悄悄。 金山嫂扣人心弦的优美朗诵,即使不用扩音器,任何角落都能清晰的听见。 “亲爱的朋友,当你给心爱的孩子过生日的时候,你想到过什么?当你给年迈的父母亲做寿的时候,又想到过什么?今天,我们十行百业,千人同聚,共同欢庆我们总站建站三十周年,鸟语花香,弦歌一堂,把所有做长辈做晚辈的情和爱都汇集在这一小时之中。愿这个美好的节日能够永久留在你我的心中。请听《下关总站大合唱》,第一段《滇西行》——” 华夏国,五千年, 滇民勇,镇边关。 天精地气生洱海, 春华秋实孕苍山。 大理美名万里闻, 南诏文化天下传。 大族小民团结睦, 风花雪月出高原。 白族人,最勇敢, 丛山中,建家园。 男耕女织辛勤作, 世代茹苦求甘甜。 壮士为生不惧死, 仕女笃情诚心恋。 明珠灿烂耀眼闪, 茶花绚丽滇西现。 今天我们在这里欢笑歌舞,数点着三十年的功过与成败,赞颂新时代的日新月异。我们怎能忘记,一九五七年,英雄的先辈们是怎样在这崇山峻岭中风餐露宿,历尽艰难创建总站基业的汗马功劳。请听第二段《建站》—— 群山立,破彩云, 古树生,豺狼行。 山野无路囚方寸, 天高有神呼不应。 头顶肩挑苦搬运, 马帮奸商盐贵金。 穿山越岭上天堂, 为求生存拼性命。 共产党,为人民, 荒山麓,派车临。 边疆百姓齐欢笑, 白族儿女喜相迎。 汽车载来山外物, 丝绸医药党恩情。 发展经济全局动, 打开交通气象新。 看着一辆辆满载的汽车奔跑在山间,边疆少数民族的生活光彩闪耀,还有一位无名的英雄三十年如一日,在群山中历经风雨的洗礼,忠实无悔地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无闻尽心竭力的奉献着。过上好日子的人们千万不能忘记了它的功劳。请听第三段《盘山道》—— 高山顶,红旗飘, 涧流边,好热闹。 威武人民子弟兵, 为修公路进荒郊。 戎装未脱卸枪刀, 丛山俯首树哈腰。 削平尖峰辟云径, 飞越溪水搭天桥。 断崖前,神鬼号, 绝谷地,鸣巨炮。 寒暑岁月流云窜, 甘苦青春志不摇。 盘山公路通千里, 保国安民战略高。 百年怨家一朝和, 社会主义光明道。 下关总站生在本地,长在本地。为了它的成长,周边二十六个民族的人民负出了高昂的代价,不仅把尽可能筹集的物质送上来,又把最优秀的儿女派到它的身边,精心呵护培育着这棵挺拔而出的幼苗。请听第四段《大招工》—— 村村传,寨寨颂, 新总站,要招工。 农家生计不离田, 山民世代居木棚。 千年古律今变更, 祖国建设起新风。 谁不想见新世界, 但愿好景非做梦。 好男儿,别爹娘, 依恋情,藏心中。 有志闯荡莫回头, 出人头地为英雄。 叮咛反复总难离, 一人出门全家动。 孩儿出息父母乐, 十里八乡都光荣。 大理的山,大理的水,养育了下关总站。滇西的人,滇西的物,建设了下关总站。在这片美丽祥和的土地上,溶进了古老部落与现代人类的智慧才能。这颗边疆明珠才得以更加晶亮璀璨。请听第五段《三月街》—— 三月街,好风光, 大理城,聚八方。 白塔倒映人颜美, 蝴蝶飞舞花色香。 儿郎悍勇如苍山, 姑娘明媚洱海样。 赛马追风驱流云, 情歌心声十里扬。 深山客,情意长, 交易会,人来往。 民间工艺上市场, 城市物品进山乡。 祖传针黹山药材, 件件金贵多争抢。 白尼坦荡知恩缘, 同愿此景常兴旺。 在我们大踏步前进的时候,十年动乱的急风暴雨也波及到这个小边城。一时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陷入了困惑。在磨难中重遭贫寒,在斗争中得到锻炼。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这个浅显的道理已悄悄进入了每个人的心中。当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一旦来临,人们便以不可阻挡的雷霆万钧之力奋起迅跑。请听第六段《动乱与改革》—— 崎岖道,面绝谷, 上坡车,逢狭路。 雏鹰展翅羽未丰, 前途又遇风雨阻。 艰难岁月水火险, 小丑跳梁亲反目。 越闹越嚷命越蹇, 千人一心苦同度。 大改革,重启步, 人心顺,天地助。 残勇返阵气愈盛, 败将认耻不认输。 实事求是新观立, 科学兴邦旧念除。 经济建设排首位, 安定团结共致富。 艰苦奋斗,勇往直前,是我们的传统。一丝不苟,大公无私,是我们的作风。三十年来依靠这两个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