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海东》 第1章 宵禁之前 许多年前,那是属于张钧飞父辈们的时代。那一年,北辽中都刚刚经历一场夺位之争,耶律洵击败自己的叔叔们成功登上皇位,而在帝都景阳,同样初登大位的年轻皇帝也急于证明自己。 宵禁前的几个时辰,李沅刚吃过晚饭,和妻儿在廊前石桌上乘凉,妻子剥开一颗熟透的莺桃,轻轻送到他的嘴边,这是晚饭前宫内公公托着盘子送来的。 “娘子,这莺桃可是上林苑里生长出来的圣果,你别老顾着我,自己也吃。”李沅看着妻子的眼睛,脸上写着柔情。 回想十八岁那年,他前往闵州游玩,在那儿与妻子相遇,自此她便随他闯荡天涯。这些年,他曾四处漂泊、经历数次险境,她都一直支持着他、陪伴着他,直到当今圣上即位后,才过上几日安生日子。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不免有些歉意。 晚风拂过廊前,他拿出《诗经》,正准备检查早朝前安排儿子今天要背诵的篇幅。就在此时,接到了宫中传唤官带来的圣上口谕。他不敢怠慢,连忙打点一下行装,骑上府中马倌备好的棕色矮马,走出府门,汇入朱雀大街的人流中。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李沅刚走出几十米,突然听见熟悉的童声。回头望去,妻子正抱着五岁的小儿子李璟在府门口注视着自己离去,看见自己回头,儿子对着自己开心地笑了笑,顿时让他内心无比温暖。 其实,自接到圣上的召见令他内心便一直忐忑不安,只是不敢在妻子面前过多流露。虽然自己早已习惯每天早上四更便出发参加早朝,但宵禁前被召集进宫尚属首次。 李沅本就是宗室之人,自小便与当今圣上形影不离,因为其母是当今天子的乳母,很小他便成为东宫的陪读侍郎。早年,因为宫中的权利斗争,太子贬谪外地,他也伴随左右。李沅其实本无心官场,早就想安定下来与妻儿过几日太平日子,只是新君初立,朝局不稳,自己作为圣上为数不多的亲信,便不能退缩,他也就只好临危受命接手安都府,负责处理帝都内外的大小讼案,维护帝都治安。 仲夏夜的晚风吹起他的青色朝服,带来些许凉意,朱雀大街的两边,不少妇女带着孩子安坐在府门口的石台阶上,不断摇摆着手中的扇子。街角的铁匠铺,几个打铁的大汉倒是无所顾忌,坦胸露乳,一边磨着白天新打造的菜刀,一边斜着眼瞥向灯火喧嚣的西市长街,流露一丝艳羡之意。 乾宁宫前的长廊下,侍女们身着白色绸衣守在廊内两边,晚风穿过长廊,时而吹起她们的裙摆。每当有官员经过,她们便躬身相迎,两手相叠置于腰间,但她们中没有一个敢抬头,这是规矩,更是宿命。 一群人慌慌忙忙地从走廊一头走来,两个提灯的宫侍在前,两个青年男子紧跟其后,一人身着文官服饰,一人身着绢布铠甲,后面还跟着两个持刀的禁军护卫。 “真要出兵营州?”郭庞加快步伐,想要跟住前面的沈铭,他的语气带有一丝失望和遗憾。 郭庞,字青山,出身将门之后,其祖上便为帝国南征北战无数,郭庞年少时便跟随父亲研习兵法,武艺高强、谋略过人,成年后坐镇西北边塞,镇域凉、清二州,此次突然奉诏进京,让他也很不解。如今,皇帝已把西北兵事交与凤翔军节度使王懋征,很明显他自己已不可能再回西北。倒是不断有坊间传闻,说圣上欲趁北辽内乱之际出兵营州。这几日,他越想越觉得这传闻可能并非空穴来风。只可惜他经营西北十年,只待有一日可以重新收复西州,打通与西疆的商道。他记得父亲生前曾说,只有连通西疆,才能重振帝国雄风,只是如今,十年辛苦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的郭将军,”沈铭小声嘀咕,“军中之事我哪有你知晓得多!” 沈铭是帝国最神秘的部门——军闻司的掌门人,这是一个名义上隶属于兵部,却又直接对皇帝负责的情报组织。它可追溯于嘉中之乱期间,太子李勋在清州武宁郡即位后,令时任宰辅之一的程云成立的一个秘密机构,用以收集对叛军的情报,并伺机收买叛军内部军官。如今的梁国公朱奎的祖父朱全,便是被军闻司策反而倒戈,后为平定嘉中之乱立下汗马功劳,从而受封河州汴郡,后辈世袭梁国公。这个组织在平灭叛乱后一度被编入安都府,成为负责帝都稳定的重要力量,直到当今圣上即位,军闻司重新独立出来,并任命沈铭掌管,加强对内对外的情报工作。 郭庞侧过脸来,望向走廊尽头的宫门,一个年轻的宦官安静地候在门口,一身红色装扮,衬托得黑色腰带非常显眼。 “那不会是江孜吧?”郭庞又问。 “将军果然是久不入朝,江公公都不认得。”沈铭嘴角露出鄙夷的笑。 “这句话说到我心里面了,要不是陛下召我来帝都,我才不来呢,”郭庞低声说,“我是武将,我对朝中之事没有兴趣,我只想有朝一日收复西疆、踏平北陆。” 突然,沈铭停下脚步,严肃地望着郭庞,他的双目一直未曾离开郭庞的脸,瞪得郭庞不知所措。其他人也都停下来,注视着二人对视无语。 “郭将军,景阳不比西北边塞,君在帝都,定要谨言慎行。另外,我一向认为,我朝之危,在内而不在外。希望郭将军面见圣上时,定要谏言陛下,切勿随意对外用兵。”沈铭语重心长地对郭庞说。 说完,一行人向着宫门口走去,迎面赶来的是满脸赔笑的江孜。 第2章 夜半宫廷 “这么晚临时召集各位进宫,也是辛苦了,陛下特让我守在门口迎接诸位臣工。”江孜弯着腰,顺势接过小宦官手中的灯笼。 “大人说笑,为陛下做事,何谈辛苦。”沈铭一直未吭声,倒是郭庞把话接过来,缓解了尴尬。 从见江孜的第一眼起,沈铭就不喜欢这个人,可能是讨厌他这种面上功夫做得太好、以致让人感觉假情假意的性格,也可能他天生就是讨厌宦官吧,至少嘉中之乱后,宦官势力一直在危害朝政,沈铭自幼接受到的教育就是宦官是佞臣的代表。 回到当下,先帝为当今圣上留下了一个李敬忠集团,现在还掌握着玄武军,圣上还要天天哄着他,本来已是尚书省仆射,入政事堂,而前些日子又拜为尚父。 其实私下里,沈铭的重要工作就是监视李敬忠和他的随从们,这自然是圣上授意他去这么做的。越是表面亲密,就越是危机四伏,所以,他冥冥中预感,当今天子与李敬忠的蜜月期可能就要结束了。 “郭将军,陛下请您入殿,”江孜接到内侍的眼神,然后二人窃窃私语几句,便转身面对等待的二人,“沈大人,请随我前往侧殿,陛下托我跟您说几句话。” 随即,郭庞跟随内侍进入殿内,而沈铭则跟随江孜进入旁边的一间小屋子。 “李都护来了之后,让其在殿外等我,”江孜吩咐手下,“务必禁止其他人靠近。” 侧殿之内早已点起了几十盏蜡烛,它们置放在棕色木板组合成的架子上,照耀得整个物屋子犹如白昼,沈铭望向江孜,他的侧脸在烛光中显得尤为白皙,高耸的颧骨显得棱角分明,固定头冠的带子垂到胸口,似乎是天气太炎热,汗滴不觉留到下巴处。此时,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突然倾倒在盘子上,一声清脆的响声划过湿气氤氲的屋子。这要在平常,每当有哪一根要燃尽便会有宫女上前换上新烛,只是此时,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和江孜两人。 “陛下正在召见两位宰相和两位将军,请沈大人稍等,等李都护到来之后再行一起召见。”江孜解释道。 “那陛下托您?”沈铭躬下身轻声问道。 “听说江湖大盗张三笑最近混进帝都,专挑那些达官贵人府上作案,偷盗不成还会伤人,不知沈大人是否有所耳闻?”江孜把嘴贴近沈铭耳边轻声说。 “哦?”沈铭一脸雾水,“这等案子该归安都府,难道陛下意思,是要我军闻司去查?” “听我说完,查案子、抓逃犯当然是安都府李都护的事,”江孜又凑过来,“但如果要能闯进陛下尚父门下,一般的盗贼恐怕难以胜任,这等高手,不会是你们军闻司出身吧?” 张三笑早年确实是官家的人,但与军闻司并无半点瓜葛,也未听说他到过李敬忠府上,江孜为何出此言?沈铭沉思片刻,偶然明白了一些,难道?他恍然大悟。他虽早有预感当今圣上早晚会与李敬忠翻脸,但没想到如此之快,毕竟,帝国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之玄武军的指挥权,就掌握在李敬忠义子龙武将军程思楚手上,如果操之过急,哪怕稍有不慎,怕是引起一场血雨腥风。 “张三笑真得伤得了陛下尚父?陛下可知?可否真得考虑清楚?是否准备妥当?”沈铭一连追问数个问题。 “有些话陛下不能明说,也不想明说,你和李都护都是陛下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即可,其他自有我与林相安排,一切皆在掌握,”说罢,江孜递给沈铭一块玉佩,“这是皇上赐予你的。” 沈铭认得这是当今圣上的玉佩。这块玉佩是先帝用渤海国进献的美玉、请天下第一玉器匠人雕琢而成,一共三块,一模一样。其中一块在圣上登基之时赐给了李沅,他曾在李沅府中亲自把玩过。以玉传令,无疑确定了江孜所言确为圣上之意。 沈铭本想打听更多,此时却传来敲门声,原来是李沅到了。 “沈大人先去门外稍等,我把陛下的悄悄话捎给李都护,便带你们进殿,”江孜招呼手下带李沅进屋,“务必记住,有些话要一直藏在心里。” 沈铭与李沅擦肩而过,他没有观察到李沅一路都在盯着他的脸。 李沅和沈铭十岁相识于河州,那时起就已是过命之交。二人性格并不相同,李沅生性洒脱、大大咧咧,而沈铭却耿直无比、锱铢必较,但并不影响他们成为亲密的朋友。 沈铭没有意识到李沅想和他打个招呼,可他却一直未抬头。直到迈过门槛方他才猛然回头,目光落在那个身着红衣的皇帝近侍身上。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将来不为辅国之才,也足以翻云弄雨,李敬忠与其相比,不过奄奄蝼蚁。沈铭想到这里,不免内心一颤,对江孜由讨厌变成了敬畏,这是这种敬畏,夹杂着某种恐惧和担忧。 他向殿外望去,天色已黑,此刻景阳已然宵禁。 第3章 年轻君王的野心 沈铭原本只是河州栗阳郡会宁县的知县。景元初年,当今圣上即位,作为皇帝心腹的李沅因而成为安都府都护兼御前司侍卫,其与沈铭为旧识,而皇帝也一向欣赏沈铭之才,便招其进入安都府协助李沅。 其实,沈铭在河州当地早已小有名气,他年少时即有过目能诵之质,后考入河州官办府学学习,其文章不仅言辞华美,且立意之深也远超常人。同时,沈铭又好习武,他极度爱剑,内心始终有一股侠骨之气和报国之情,甚至早年想做一名侠客。但沈铭之所以在栗阳郡小有名气并非其能文能武,而是因为其断案能力非常强,擅长分析,而又心思缜密、精于推理、善于组织,这也是后来李沅向新君推荐他掌管军闻司的重要原因。 他与李沅被带进殿内,年轻的皇帝背对着众人,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幅舆图。沈铭走近,方才发现,那幅舆图绘制的是几十年前的帝国疆土,从东海到西疆。 “沈爱卿,快来,”看见沈铭进来之后,皇帝突然转过身来,“你数月前曾去过晏州,一定可知边地将士求战之心的迫切,快给诸位爱卿讲一讲。” 皇上此言不假,沈铭大概三个月之前的确亲自赴晏州办差,这是一次绝密任务,关系巨大,本不应该透露半分。对于军闻司的人而言,保守行踪、守口如瓶,是铁一样的纪律。但今日,皇帝亲自发话令其不守纪律,他也只好和盘托出,只是,他还是略感不安地瞅了一眼林从观。 “营州百姓苦北辽久矣,我在晏州之时,遇见很多营州流民拖家带口穿过雁荡山脉逃回中原,而晏州也饱受北辽人骚扰,每逢北辽骑兵南下,经常一年的收成尽数被劫掠,”沈铭接着说,“但是因为由雁荡山脉阻隔,整体而言,我军并不落下风。倒是营州一地,易攻难守,即使我军收复营州,日后经营也不容易。” “沈大人所言极是,”沈铭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严的李敬忠突然提高了嗓门,“我十万大军,这一路吃吃喝喝需要耗费多少粮草!而且此战胜负未知,一旦损兵折将,皇威何在?” 李敬忠说完,礼部尚书崔琰、刑部尚书裴庆余、吏部尚书王之孚立即附和,倒是和此次出兵利益最为相关的兵部尚书李思恭、工部尚书吕揽、户部尚书苏勇涯全部低着头,完全没有领会年轻皇帝宵禁前召开此次御前会议的意图。 “李相所言差矣,”林从观站了出来,小踱着步,“我朝开国之初便分天下为十六州。百年来,西州经略西疆,营州连接东陆,云州掌控草原,天下安定,四海承平。然而嘉中以来,西州屡遭吐蕃袭扰,如今已失去联系,营州为契丹人窃据,导致东蕃渤海国来我朝朝贡居然要绕走海路!我泱泱大国,苦于契丹小贼,是为耻辱。如今,我玄武军兵强马壮,又有精锐的西北边军配合,足以与之一战,皇上如今有光复营州之雄心,而北辽朝堂又忙于争权夺势,天时地利人和,此等良机千载难逢。” “臣不才,但也赞同林相出兵之轮,”虽然一直致力于收复西州,但今日林从观的一席话反倒激起了郭庞的斗志,他难掩内心建功沙场的渴望,“而且以我经略西北的经验,此战若成,足以有效震慑四境之敌。近来,我听闻草原的柔然人在北辽支持下蠢蠢欲动,几次骚扰我陶海城。此时出兵收复营州,不仅可以兴士气,更可以保北境平安。” 沈铭这才明白方才为何圣上要问自己,想来是李敬忠和林从观二人意见不一。其实,沈铭对于出兵营州还是很有信心的,帝国十年未有大的战事,粮草充足,尤其是从西北调回郭庞,精兵强将足以平定东陆。只是正如他对郭庞说得那句话,帝国之危不在外而在内。 嘉中之乱后,有功之臣多数受封地方,导致地方势力尾大不掉,时至今日,诸如安州李淄坐、汴郡朱奎以及宴州刘锦辉,名为帝国戍边大员,却也是半割据状态。而朝中多有党争,宦官专权。就如今日,表面谏言出兵,实则各自都有自己的算盘。而近年来,土地兼并日剧,流民问题日益突出,如不及时处理,早晚必有民变。 “龙武将军,我一向认为你是难得的将才,本次征讨计划也由你担任主帅,”年轻的皇帝突然话锋一转,“不知程将军意欲如何?” 沈铭从皇帝的话里听到了急迫,程思楚能带十万玄武军,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但有郭庞在,恐怕这难得的将才实在有些勉强。沈铭嗅到,皇帝这突然的褒扬是一种拉拢之术,想必程思楚作为李敬忠的亲信,其意见应该和李敬忠一致。让程思楚带兵出征,一来以功名成就引诱程思楚,二来让李敬忠安心把兵权交出,毕竟是交给他的心腹,而非任何一个外人。 夜半时分,还是起了风。一丝凉意袭来,让殿内的人缓了缓神。江孜赶忙差人去关上窗户,而他取来一件披风并亲自披到年轻皇帝的肩上。 “龙武将军自然担得起重任,我深信不疑。但是如若出动玄武军进军海东,会不会导致对藩镇的控制削弱?”沈铭的担忧李敬忠自然也想得到,于是他抢在程思楚说话之前赶忙说出来,这个理由是最有说服力的了。 说完,李敬忠略显得意得望了望林从观。 “陛下即日即可派人前往晏州刘锦辉部,并令调安州、河州兵马以为策应,”林从观转过头来,单膝跪地,“我想,三州兵马效忠陛下的决心坚不可摧,定配合龙武将军扫平雁荡山北麓,收复营州。” 沈铭心中暗自叹服,林相怕是做了精心准备,或者这次出征就是他在背后鼓动年轻的皇帝。他突然想起来方才在侧殿,江孜话语间仿佛也提到了林从观,看来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想到这,沈铭似乎明白了一点。 “陛下,军闻司在北辽的组织运行良好,可以为此次行动提供情报支持。”沈铭一边说一边望向李沅。 “北辽新君即位不久,反对者蠢蠢欲动,这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李沅立马附和。 “臣等愿为收复营州肝脑涂地!”一直默而不语的兵、工、户部三位尚书见此情景,也立马表态。 “程爱卿,能否担当此次出征大任?”皇帝望着程思楚。 程思楚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偷偷瞄向李敬忠。李敬忠看见皇帝出征之心异常坚定,加之带兵之人是自己人,也就没有多说,便递给程思楚一个眼神。 “龙武将军,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就在这犹豫的片刻,皇帝突然抬高声调,“我再把郭将军调配给你,他在西北战功卓着,胡人闻其名都闻风丧胆。” 这场宵禁之前的御前会议终究还是达到了预想的结果。 第4章 吕揽之托 “拜见林相,为朝廷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武侯在世,也不过如此。”在出宫之时,工部尚书吕揽拦住了林从观。 “吕大人,这次出征可要劳烦工部了,”林从观捋了捋胡须,笑着说,“吕大人,先帝在时,我每次来帝都公干,主动想与你唠上几句都不容易,看来尚书大人审时度势的能力确实超乎常人。” “左相说笑了,”吕揽没有被林从观这嘲讽之语激怒,反倒把脑袋凑近,低声说,“我与崔琰、裴庆余、王之孚那几人可不一样,自林相上任以来,我可从来都没有给林相暗中下绊子。” 林从观忍不住笑出了声,以至笑声引来周围人本能的回头,这一幕恰好被沈铭看在眼里。 沈铭与林从观的关系不能用好与不好来形容,他们并不亲密,但政见上却多有相似之处,至少他与林从观都认为,帝国已经到了必须变革的时候了。 林从观这个人有着超乎常人的忍耐力,自从任盐铁转运使开始就一直盛传未来将入阁为相,因而那些年他一直被李敬忠压制,但他就可以忍气吞声、低三下四,他表面从不主动结交朝臣,完全装作庸才一个。直到新君即位,众人方才发现,兵部尚书李思恭、户部尚书苏勇涯、镇西将军郭庞、凤翔军节度使王懋征,这些实力派人物都是林从观一派,而安州、晏州、海州三镇似乎对其也十分忌惮。其政治谋略之深,却非沈铭这般小人物可以媲美,沈铭必须承认,也许林从观有能力、也将会,成为未来十年帝国的掌舵人。 但另一方面,这个人做事决绝,甚至亲情友情,在目的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总而言之,是那种为了目标可以不惜一切的人,甚至,死亡都是无所谓的。如果江孜让沈铭感觉到的是威胁,那林从观则是那种敬重加惶恐。 “我想让林相牵线,邀郭庞将军来府中一聚,”吕揽终于在一阵寒暄之后转回正题,“我那小儿,自幼就想入行伍,可你也知道,他天生体弱多病,哪是那块料,几次都被我拦下。可谁想,他偏偏与我怄气,这两年不学无术,整日在酒楼与胡姬鬼混,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我思来想去,还不如送他去边疆,不至于这么颓废。” “你是想让卿蒙侄儿想跟随郭将军一起出征?”林从观大概明白了吕揽的用意,看着年近七十的吕揽矗立在晚风中,林从观装作于心不忍,“也不用非要跟郭将军去前线,你老来得子也不容易,这征战总归危险。我倒提议,可以安排他去安都府做个门郎,也是穿武服、配刀剑的营生。” “那可好,那可好,”吕揽连忙拉起林从观的手,“那就要麻烦林相帮忙托个关系了。” “好好,放心吧,”林从观连忙握紧吕揽的手,“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老狐狸,”望着吕揽离去的背影,林从观恶狠狠地嘀咕,“堂堂工部尚书居然托人解决儿子的工作,甚是可笑。” “林相息怒,”林从观这时才发现,这个沈铭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然后轻声地说,“盗贼杀人不会是林相的主意吧?” “我做事,从来都讲究一个‘稳’字,铤而走险不是我的风格。”林从观没有回头。 “那是江公公?”沈铭皱紧眉头,他断然不会以为这是圣上的主意。 “这个不重要,”林从观转过身,退后几步,“是谁的主意不重要,办事的人是沈主事就可以了。月末,大军出征之际,李敬忠大寿之日,正是其人头落地之时,我觉得我不会看错沈主事的。” “为什么会觉得我值得信赖?”沈铭问道。 “我说我信赖你了吗?是小女清儿信任你,”林从观笑着说道,“要不我怎会由着她的性子让她一个女儿家外出呢?” 沈铭有些无言以对,他知道林从观意指三个月之前的那次晏州任务。 月上梢头,斜挂在乾宁宫高大的屋脊之上,几抹轻云伴在左右,风轻如水,静静流过景阳的仲夏夜。 第5章 玉蕊仙子 景阳东门有一家胡人开办的酒楼,名曰胡月楼,因为恰好地处城门内,来自帝国东南的官员、客商进入景阳便很自然在此落脚。点上几道西北美食,甄上一碗酒,在胡姬们的飘飘起舞中轻轻醉去,从此便不知旅途劳累,只觉这盛世景阳,尽在这胡旋舞里。 一日,在胡月楼二楼的某个角落里,军闻司小吏张焕之在这里送行自己的好友、在盐铁司闵州专署任职的赵军寅。张焕之的祖上可并非一般人,当年嘉中之乱,西州落入吐蕃人之手,正是其祖父带领归义军赶走吐蕃人,收复西州三郡。只是作为张氏庶子,张焕之父辈来景阳之后就没有再沾上祖上多少荣光。 “这几日,我听闻这昌明观的玉蕊花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美景,香可醉人,可惜来的不是时候。”喝了几盅,赵军寅偶发感叹。 “那确实遗憾,那可是景阳八景之一啊。”提到玉蕊花,张焕之有些不自在,只是酒劲之下,赵军寅并没有看出来。 “我还听闻,这尚书仆射林从观的女儿因为看了玉蕊花,从而变为了仙子。”赵军寅说得很轻松,只是他也是当八卦听听,没有当真。 “这可不要乱说,林相痛失爱女,至今未查清是怎么回事。”张焕之心中窃喜,传言传得多了也就像真的了。 这是初春时候的事了,当时新君刚刚即位半年,宰相林从观的女儿在前往昌明观赏花的路上离奇失踪,在景阳、大白天、大庭广众之下消失,从此杳无音信,想来简直不可思议。 为此,李沅调动安都府在景阳四周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皇上甚至让军闻司也参与协查,却最终却一无所获。可没过多久,就有昌明观“玉蕊仙子”的传说。传言这“玉蕊仙子”其实就是林相之女,本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侍女,犯规受罚才意外来到林家,只有等待十八岁那年赏过人间神花后方可重回天庭。这种坊间传言虽然在朝堂之上不会激起什么浪花,但在市井之间还是引得一阵讨论。 昌明观是一座悠久历史的道观,因坐落城南昌明坊,因而得名昌明观。景阳有道观、佛寺不下十几座,唯独这昌明观独树一帜,从来都是香客不断。其原因,一方面是其建筑恢弘而有气势,号称集天下道观之大成,另一方面,则是其兴建之人乃河州天君山道长玉萝真人,号称这玉蕊树在玉萝真人建观之时便已存在,只是从未开花,甚至世人都以为只是一棵树。玉萝真人在这棵树旁边挖了一口井,水涌出来,居然让这棵树开了花,此花号称集天地阴阳五盛之气,凡人闻此花香就可了却俗念,如道家仙人一般寝不梦、觉无忧、食不甘,因此每年花开之时,赏花之人总是络绎不绝,昌明观也因此名扬天下。 “张兄,你家也就在这昌明坊,距离这昌明观也不算远,应该看过这玉蕊花吧,应该闻过这玉蕊花香吧,果真如传言那般?”赵军寅对这玉蕊花充满了兴趣。 “这个你就问对人了,”张焕之突然开始眉飞色舞起来,“我还真见过。这花吧,远看如玉盘,花须足有尺把长,雪白雪白如玉雕一样,花蕊金黄,映衬之下,花须就更显得白了。” “那气味果真闻了之后让人了却忧愁?”赵军寅眼中泛起光。 “确实有一种浓郁的香味,沁人心脾,让人愉悦,大概还是有功效吧。”张焕之接着说。 “唉,”赵军寅叹了一口气,“希望明年可以在春天来帝都公差,兄可得亲自带我去一睹这玉蕊花之全貌啊!” “每年都有,明年我亲自带兄前去!”张焕之夸下海口。 张焕之在军闻司虽然级别不高,但却深得沈铭信任,大概确实是沾了祖上的光,让沈铭对他高看一眼。二人虽然差了几岁,倒是行为举止都很相像,看起来似乎还蛮像兄弟的。张焕之就住在昌明坊,与昌明观隔了一块水田,他几乎每天出门都能瞧得见昌明观里飘出的炉烟。他之所以方才紧张,正是因为他知道这“玉蕊仙子”背后的真相,但他要谨言慎行,正如沈铭所言,军闻司办过的案子要永远烂在肚子里。 第6章 昌明良缘 “之儿,你在楼里吗?”二人正喝得畅快,突然听见一声呼喊。 张焕之听出是老母声音,便赶忙站起身,身子却不觉晃了起来,他转了两圈,扶住旁边的柱子。他的眼前尽是胡姬们舞起来的身姿,只是他的眼里,她们在不断转着圈、转着圈,转得让张焕之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焕之醒来之时已在家里。房门外只听老母和几个人在说着话,嘈嘈杂杂,让他很心烦。 “卧槽!”张焕之突然反应过来,今天是与西街豆腐坊李家女儿定亲的日子,他本来只想小饮几杯,把赵军寅送走,没想到居然睡了过去。 “张焕之,你啥意思!”突然,门“嘭”地一声被踹开了,他未来的妻子李清茹跳了进来。 话说这李清茹虽然看着娇小,但其实则是个暴脾气。张焕之吓得连忙从床上蹦下来,出了门直接奔向自己未来的岳母身边。 “清茹这孩子就这脾气,你也知道,其实她心眼可善良了,”岳母赶忙帮他解围,“清茹,以后进了婆家,就这样放肆可不行!” “亲家母,这事还是怪焕之,”老母居然也帮着数落他,“定亲之日,双方亲戚朋友都到场,你出去送朋友也就算了,还喝得不省人事,这像个成年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清茹,别生我气了,都是我不好,”张焕之倒是很快赔上笑脸,“择日不如撞日,良辰美景就在此时,咱们就现在吧!” “亲戚朋友都回家了,这也没准备好啊。”李清茹安定了下来,嘟哝着嘴。 “唉,这还不快。”张焕之于是立马让母亲去备些酒菜,自己则带着李清茹去他藏书的房间里,那是他们从小就一块玩的地方。 张焕之和李清茹说是青梅竹马倒也不过分,二人从小就是玩伴。李家在西街开了一家豆腐坊,在昌明坊一带还算小有名气,李清茹自小便勤劳能干,李家的生意做得也非常好,张焕之自小也吃了李家不少饭。 但他俩的故事却和沈铭脱不了关系,沈铭最喜欢李家豆腐坊的热锅豆腐脑,那日,他先是拜访了张焕之家,二人商谈了一些公事之后肚子就饿了,沈铭就非要带上张焕之一起去吃豆腐脑。那日的李清茹戴着一条小围裙,忙活着满脸都是汗水。 “那个姑娘,你们应该彼此认识吧,”吃着吃着,沈铭突然抬起头,一脸严肃,“我觉得她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哦?”张焕之也停了下来,“我们从小就一起玩大的,当然认识,不过咋个奇怪?” “她明明与你熟识,刚刚却装作不认识,”沈铭瞟了一眼李清茹,“这阵,却又忍不住偷看你,这正常吗?” 那日,李清茹见到张焕之,本来想热情地和他聊几句,但偏偏沈铭在场,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强压制住心里的欣喜,装作若无其事。只是,这刻意的表现反倒被沈铭看在眼里,毕竟他可是圣上钦定的军闻司主事,这点洞察力还是有的。 “要不考虑考虑吧,姑娘看起来很朴实,人也挺漂亮的,”沈铭低下头接着吃起来。 “那就是表象,她可不一般,那脾气闹起来像个母老虎。”张焕之“切”了一声。 “所谓欢喜冤家,没准你们还是天作之合。”沈铭笑起来。 “绝对不可能,我可怕她。”张焕之撅起嘴。 虽然张焕之如此说,但那一日确实是他俩关系的转折点,自从被沈铭点破了心思,李清茹倒也不再拘谨。于是不过半年,二人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要不是之前张焕之配合沈铭去执行一件重要任务,可能现在李清茹已经进门了。 赵军寅骑着白马,沿着官路而去,盛夏的风燥热得很。一路上,他还是留恋帝都的繁华,那气派的乾宁宫,宽阔的朱雀大街,还有那西市灯火通明的夜市,和胡月楼里舞池上的胡姬,还有让他为之神往的玉蕊花香,以及那让人浮想联翩的玉蕊仙子的故事。 “提拔你做闵州的盐铁专办,就是要盯紧闵州的税收,徽闵是我们的底盘,不能让林从观插手。”他想起临行前崔琰大人对他的嘱咐,隐隐感觉到了身上的压力。 第7章 白鹿山庄 程思楚成了圣上钦定的东征主帅,这让自西北归来的郭庞多多少少有些意外,虽然他有不甘,幸亏有林相多次给他陈说利害,才让他略显宽慰。然而,就在程思楚四处点将调兵、帝都各要害部门全部投入出征的筹备之时,郭庞却收到了圣旨,让他以工部侍郎身份、持主事吕揽符节前往河州,拜访河州张氏。他带着不解匆匆赶到了左相林从观府上,却发现原来林从观早已等他多时,而且吕揽居然也在。 “青山,”林从观坐在茶几旁,面前是刚刚端上桌的新煮好梨干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坐下尝一碗。” 吕揽也坐在垫子上,端着一碗梨水,似乎有些热,吕揽一边喝一边吹着气,额头全是汗珠。 “没想到尚书大人也在,”郭庞喘着粗气,他一路顶着烈日赶来,本来就铜黑色的脸似乎又黑了两圈,“我这莫名其妙就成了大人的特使了”。 “青山,坐下慢慢说。”林从观收起笑意,拉郭庞来到身边。 这河州张氏是着名的工匠之家,擅长炼铁以及打造各种兵器,还兼具制造攻城器械的能力。张氏与皇室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自本朝开国以来,张氏多位传人主事工部,张氏女子多次入主后宫。嘉中之后,张氏传人在河州兴建白鹿山庄,继续兵器的研制与打造,虽然接收朝廷的拨款,但从此禁止族人入朝为官。 吕揽主事工部已有十数载,他比林从观更早接触到帝国核心圈子,他曾经与李敬忠保持过一段相对亲密的关系,但后来他对于李敬忠总想插手工部事务感到不满,逐渐从李敬忠集团脱离出来,而他可以始终不倒的原因,正是与河州张氏的关系,他已过世正妻正是出身张氏,换言之,他自己就是张家的女婿。 “青山贤侄,这是工部的政令以及我的一封私信,有此为证,白鹿山庄不敢有人怠慢你。”说罢,吕揽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官文,然后当着郭庞的面装到一个刻着工部符文的竹筒内。 “我来拜访林相,”郭庞一脸茫然,“其实是想问问,是否可以安排别人前往?” 郭庞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他擅长而且唯一喜欢的事就是在军营里和将官们在一起,突然让其去搞交际工作,着实为难他。不过既然是皇帝下令,他又不能撂挑子不干,只是他揣测这幕后出谋划策之人当是林从观,这也是他此次前来的目的。 “西北大军尚在路上,何况有你麾下部将指挥,还有李思恭大人协助你调兵,不必牵挂,”林从观递上来一碗梨汤,“一场战斗打得是勇武,但一场战争打得是全局,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让你亲自去河州,必是干系重大。” “都怪我垂垂老矣,不足以独当一面了,”吕揽不自然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可惜了我那犬子,不争气,只能在西坉门做个戍城小吏。” “吕老不必如此悲观,”林从观赶忙接过话,“守好这景阳的大门,保卫全城安危,也不是任何一个人随随便便就能胜任的,我看好卿蒙贤侄。” 郭庞接过梨汤,几瓣大谷梨浮在绿汁之上,热气蒸发出来,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河州,建章郡,万江城,地处澜江北岸,既是上下游漕运中枢,又以手工业发达闻名天下。来自万江的陶瓷、木器不仅是帝都王公贵族的最爱,更是从澜江入海一路热卖到四境之外,而万江的手艺人自数百年前在打造铁器、制造工具方面就独树一帜,成为帝国制造兵器的重要基地。 城郊,一栋气派的独门庭院巍然屹立,门上的灰色牌匾上镌刻着“白鹿山庄”四个金色大字。它并非采用一般的行书抑或楷体书写,而采用本朝初年着名诗人兼书法家欧阳绪独创的尖楷体,其初看锋利无比、凌厉透彻,如尖刀流剑、硬木磐石,但细看却又发现其温润似水、刚柔并济。巨大的牌匾之下是偌大的府门,门口总是站着一排卫兵,显得庄严而肃穆。 相对前门的冰冷,位于西面的侧门则是另一番景象。因为手持令牌的差役从侧门进出办事时只需登记即可,而来自城内外的载着货物的马车也都在侧门卸下,再由府内人员分类,因而这里是难得的热闹。 “姐姐,爹说今天有重要客人前来,让我们别乱走。”张宏洨拉住姐姐张默笛的衣角,此时,她正抚摸着旁边那匹黑色骏马的棕色鬃毛,正准备溜上一列出府的马车。 这一代张家传人叫张成鸣,其还有一个弟弟名为张成旭,在安州从军。张成鸣只有两个孩子,女儿张默笛和儿子张宏洨,儿子今年才十二岁。倒是张默笛今年已经二十有几了,其已到出闺年纪,只是她性格泼辣,而又偏好研究武学,因而并不受河州本地各名门望族待见。 虽然张成鸣总是对外人说,这本地大族家的公子哥没有能让自己女儿看得上的,而实际上,其实到现在也没人上门说媒,跟别说提亲了,这也让张成鸣略显烦恼。说来也奇怪,张默笛实际上长相很出众,和大部分喝着澜江水长大的河州姑娘一样,她即使喜欢在户外练武,但依然皮肤白嫩,其脸型很讨人喜欢,安静下来仔细端量像个鹅蛋一样可爱,每当她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酒窝,带着粉色的晕圈,仿佛春日里的桃花一般。其实很多人第一眼见她,都会觉得她很美丽,只是处得久了,就会发现,她这让人喜欢的外表下面是一颗放荡的内心,她与窈窕淑女毫无干系。 张默笛斜着眼与眼前这匹马对视着,然后眼里流出喜爱之情,于是嘀咕道:“这个小马驹真比我那臭弟弟可爱得多。” 黑色小马不知是否真得听得懂她的话,倒是真得打了个欢,脖子扭了两圈,朝天嘶叫了两声。 “嘘,”张默笛拔出剑来,用嘴朝着剑鞘吹了一口气,吓唬她的弟弟,“别对别人说,否则我就把你扔到澜江里面喂鱼。” “你就吓我吧,这招没用,除非,”张宏洨扬起嘴角,“你教我枪法,就用父亲的那把红缨长枪。如果这样,我当没看见。” “好吧好吧,”张默笛拍了拍弟弟的脑袋,“可是你逼迫我的,父亲要是怪罪下来,我可不负责任。” 张成鸣并不希望儿子舞刀弄枪。一方面,自己的手艺毕竟需要有人接手,白鹿山庄未来的主人当然首选他了,另一方面,他希望儿子可以多读书,当年,他的弟弟一意孤行,非要前往安州从军,父母在世时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担忧,他不希望儿子走自己弟弟的老路。 张默笛看着弟弟蹦蹦跳跳地离开后,迅速藏进马车上的一个大箱子里面,这样就可以绕过卫兵出府了。她在箱子里面静静等待着,透过箱子正上方两个小孔射进来的光让她倍感刺眼,她害怕窒息的感觉,不敢大口呼吸。过了一会,她感觉到有人解开了缰绳,马车似乎开始缓缓移动,应该是主人回来,开始启程了。 万江城距离澜江只有数十里地,沿着江边是一个个商埠码头,这里既有上游自沿江而下的差旅,来自关州、安州的官差在此歇脚,也有来自下游的客商,徽州、闵州的稻米由此转运至上游各州,而本地的陶瓷、铁器也在此装船,奔向帝国各地。因为地理位置重要,而且商旅繁华,逐渐成为帝国仅次于景阳的大城市,而且皇帝还在这里修建了寝宫,偶尔出巡还会来此暂住。 郭庞在船上晃晃悠悠了三天后,终于来到了建章郡境内,常年生活在西北的他惊讶于河州水道的纵横交错和四通八达,江边的深山里常常在夜半传出猿啼声,时而还能从高大的古木树林中窜出一两只飞鸟。此次出行,他先是骑马至关州与安州交界的渡口,他并没有乘坐户部安排的船,而是按照林从观嘱托,隐藏身份上了一艘客船,为了行程的安全,中途还偷偷换过一趟船。 “他可以安排好一切,下面人只需要照着做就可以。”他回想起沈铭对林从观的评价。如今,他也不得不感叹,林从观做事属实谨慎。 江面突然开阔,往来的商船逐渐多起来,堤岸上也逐渐热闹起来,传来嘈杂的人声。郭庞拉开舱门上的丝绸门帘来到舱外,随手带着自己的公文袋子,在甲板上深呼一口气,顿时神清气爽。做个文官,四处公差,原来这么舒服,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滑过一丝笑意,忍不住摇了摇头,笑话自己的心思。 郭庞已老大不小,但却一直未娶。尤其父亲去世后,他继承父亲遗志厉兵秣马收复西州,后接替李思恭掌管西北兵事,圣上几次欲赐婚抑或赐府邸都被他婉拒。他始终以当年霍去病拒绝汉武帝的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激励自己,也一直欲成就一番大事业,只是帝都始终未能给他施展雄心抱负的机会,他虽然在西北十年征战,但帝国依然未能挺近西州半步。 “青山,小战役的胜利不足以弥补大战略的失败,大战略是你无法决定的。总揽全局的眼光也是你欠缺的,这是你需要我支持的原因。”这是当年林从观身处低谷时对自己说的话,也正是从那时起,他毫无保留地成为林从观阵营的一员,他对林从观的期待,只是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支持自己兵出西疆,完成父亲遗志。 第8章 登仙阁初遇 也就在郭庞秘密起身前往河州的前后,一个膀大腰圆、脸色黝黑的壮汉跟随商队自西北进入景阳。进入城后,他安置好自己的骆驼,便前往西城兴盛坊的一栋独门宅院。宅院仿佛许久无人打扫,门口杂草丛生,墙外遍布碎瓦,只有偶尔几只麻雀落在门口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 景阳夏日的傍晚,夕阳余晖尚在,洒满稻田。青黛色的薄云萦绕于远山上,苍茫不已。沈铭坐在窗前,任由晚风吹起自己的发髻,在等友人的间隙里,他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沈铭原本是家中独子,却年近三十也不愿娶妻,以至背负族人的巨大压力。他并非排斥成家,相反,他无比重视自己的婚姻,因为重视,更加慎重,以至苦苦寻觅。而沈铭终究是幸运的,在他三十岁那年,栗阳郡守高升主持重修登仙阁,落成之时正赶中元节,故而在当天夜里于登仙阁宴请四方宾客,而栗阳郡治所就在会宁,作为会宁知县的他自然受邀参加。而正是在那里,他遇见了二十二岁的徐佳。 徐佳祖上是徽州寿春郡人氏,时随家人徙居于江宁。因其二哥徐衍来河州商谈生意,其跟随前来游玩,恰好徐衍与高升熟识,故而兄妹二人也得以受邀参加中元节登仙阁上的夜宴。徽州徐氏是当地大族,徐氏尽出人才,徐衍主要从事丝绸锦缎生意,其还有一个哥哥徐望,当时在徽州本地做官。因为家境富庶,而自小又被家人宠爱,徐佳受得非常良好的教育,其诗文既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又不缺大丈夫般的豪情,尽显才气,因而人称江左第一才女。 澜江自会宁城流过,登仙阁就矗立在江畔,其有五层百尺高。中元夜宴之地位于四层的观景阁,沿石梯而上,要数百步才能走上去。那日傍晚,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晚霞柔美而壮丽。水光粼粼,时有银鱼跃出江面,犹如刀光剑影、飞银碎金。 “听闻沈兄是盛名河州的才子,可否请赐一首诗词,以用作开宴乐律?”那日,沈铭很早就登上阁来,正轻倚在栏杆处赏澜江外的夕阳盛景,此时,一个年轻男子走到身边,打断了他的思绪。 “兄台为何人?”沈铭转过头来。 “鄙人徽州徐衍,受高郡守之邀来此参宴,”徐衍赶忙躬身行礼,“想来,兄台正是会宁知县沈铭。” “徐公客气了。”沈铭赶快回礼。 实际上,徐衍此行的目的就是结交河州本地的大人物,以方便自己在河州开拓生意,因而他很早就调查清楚了宴会的参与人员。而沈铭是他最想结交的人,因为他本身认识李沅,听李沅提过此人,说当今太子在栗阳时曾表达过对沈铭才华的欣赏,说自己登基之后必召其入朝为官。 “还请沈兄赏笔,”徐衍让随从拿来笔墨,然后大笑起来,“也许沈兄不经意一笔,便可出绝世佳作。” “不敢不敢,我也就略抒胸臆,献丑了。”说罢,沈铭先是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而后背向众人,提笔而作。 “香风微疏,红桌琼酒,登阁意与仙人舞。长洲鱼影日尽处,飞霞孤鸟偕来路。 玉蕊花落,关山极目,长夜不闻五星出。冠侯泉下酿玉浆,西州旧梦又几度。” 沈铭思考片刻,着笔一首《踏莎行》。 周围早已围了一圈人,然而当沈铭落笔之时,众人却又突然陷于寂静。众人皆以为沈铭会对这登仙阁上的美景描绘一番,但却偏偏只是浮笔略过。 “兄台果然是心中有天下的人,”就在此时,一个着青色长裙的姑娘凑了上来,缓解了这片刻的尴尬,“全篇平淡无奇,无一佳句。但寥寥数语却又写进心中所想,但也足矣。” “哦?”沈铭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充满了光芒,“不知姑娘如何理解?还请道来,吾也想听闻一二。” “上阙写眼前。阁外流风,阁内美酒,阁中仙人,既照应阁名,又不吝对与座各位的夸赞,”姑娘望了望众人,踱着步,然后朝着远方摆了摆手,“而后长洲、飞鱼、落霞、归鸟齐出,虽无新意,却又陡然天成,自然之美已尽在其中。” “那下阙呢?”徐衍望着妹妹赶忙追问。 “这上阙,其实各位都可以读得懂,难就在这下阙,”姑娘停下脚步,故意歪起头,面带笑意,“玉蕊花,乃帝都名花,而关山极目之处想必也是景阳。而五星一词出自汉代,相传武帝与太史公同观天象时发现东方有五星俱亮,豪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由此,后两句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沈大人心中自有报效国家的理想,如冠军侯与三军共饮酒泉。” 徐佳说完,众人皆击掌赞赏。毫无疑问,徐佳透彻得说出了沈铭的所有心思。也就在那一刻,沈铭被这个徽州姑娘深深吸引。他望着她许久,直至众人散去。他突然觉得,她的眼眸犹如琉璃一般明朗,她的脖颈犹如秀玉一般白净,她轻盈的步伐、翩翩的衣阙,那江南人独有的柔美声调,无不深深让他迷恋。那一刻,沈铭意识到,这个姑娘,便是他命中注定的姻缘。 “你为啥一直盯着我?”徐佳突然面带羞涩,也吞吞吐吐起来。 “让姑娘为难了,我就是觉得与你有缘。”沈铭不好意思地把眼神抽离出来。 幸亏此时,高升带着家眷到来。夜宴将起,众人皆落座,这一刻的尴尬终于被打断。 第9章 西州刀客 “后面安全吧,”沈铭打开院门迎接壮汉进来,然后本能地朝着左右巷口望了望,“你是外来人,怕引起外人注意。” “一切安全,”壮汉并未直接迈进院子,而是首先问候沈铭,“军闻司驻西州谷阳郡参将徐逍拜见沈主事。” “赶快进来,不要那么客气。”沈铭赶忙把徐逍拉进院子。 徐逍常年混迹于通往西州的古商道上,其武艺高强,擅使一柄白铁弯刀。在加入军闻司前,他主要为商队护航,并以此谋生。徐逍生而骁勇,而又为人正直豪爽,每次接活无不尽心尽责,因而他不仅对西疆各国以及草原诸部的基本情况很了解,还在西州建立起一定的威信和人脉,江湖人称西州刀客。 他和沈铭的交集其实源于郭庞。在西州被吐蕃人占领之后,整个凉州以西基本不见官军身影,因而为了保证商道畅通,商人们开辟了经北方草原绕道清州或云州的新线路。然而最近几年,北辽支持的柔然部落不断壮大,逐步吞噬周围的小部落,并开始不断骚扰云州,甚至其骑兵经常渗透到整个漠南。也就在三年前,徐逍一行人在前往清州途中,遭遇一支足有数百人的柔然骑兵,虽然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但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庞大的柔然骑兵队伍来到漠南。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正好在清州前线的郭庞率军赶来,击溃了柔然骑兵,由此,郭庞结识了徐逍,进而沈铭上任军闻司主事后,借由徐逍发展起在凉州以西的情报网络。 沈铭带徐逍来到正厅,这里他刚刚整理过,并亲自为他沏上一壶茶。 “月前在凉州歇脚,收到沈主事的信便立马赶来帝都,生怕耽搁了司里大事,不知尚且来得及吧?”徐逍刚坐下立马问道。 “不早不晚,一切正好,”沈铭笑起来,“来得太早我还得供你饭吃,你还不得吃穷我?” 徐逍也跟着笑起来,拿起茶杯,对着杯口吹了吹气。 “这套茶具应该是来自徽州,”徐逍盯着茶杯看了好一会,“河州的窑生产的瓷器主以青花为主,图案多为龙、凤、鱼、树、石,釉色也不会如这般艳丽。” “老徐好眼力,”沈铭坐到徐逍对面,“徽州远离帝都,生活安逸而随性,连瓷器都喜欢描绘那儿的生活场景。” “是啊,只有皇家喜欢那种严肃、刻板的感觉,”徐逍的语调抑扬顿挫,“其实在四境之外,人们更喜欢徽州的白瓷或金瓷,尤其那种图案能把人景融为一体的。” 其实,这是沈铭刻意为之的。正如徐逍自己所言,景阳流行的主要是河州瓷器,徽州瓷器主要是用作贸易,在帝都并不常见。直到最近沈铭挑选人选,翻阅徐逍的档案,才发现徐逍居然也是徽州人,与妻子徐佳是同族,属于远支亲戚。 “沈主事信中说要安排我做一件要人命的大事,不知是何事?”徐逍放下茶杯,收起笑意,问道,“杀人之事于我不算难,只是不知要杀何人?” “李敬忠。”沈铭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 “陛下尚父?”徐逍睁大眼睛,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奸佞而已。”沈铭的眼睛根本没有闪烁,非常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 “杀当朝大员是要杀头的,这个可不简单啊!”徐逍还是很惊讶。 “杀不杀头是要看谁要杀他,安排军闻司去做杀人的勾当,自然是可以不杀头的。当然暗杀当朝大员自然不简单,否则也不需调你回来。”沈铭沉下脸来。 “沈主事的意思,徐逍已懂,”徐逍立马起身,双手紧握,弯腰行礼,“李敬忠祸乱朝政久矣,天下有识之士早想除之而后快。” 风起了,夜已降临,萧萧而过。沈铭走后,徐逍躺在榻下,闭眼反复思索沈铭的每句话和交待的每个细节。他睁眼,突然发现一只蜘蛛在屋顶的角落里拉着网,他不敢多想,因为今天晚上的谈话,于他、于沈铭、于军闻司、于帝都、于整个帝国,可能都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他甚至不敢轻易相信,那个改变历史的人将是自己,功成名就抑或人头落地? 第10章 万江初遇 建章郡,万江城街南,一驾马车晃晃悠悠地从张氏宅邸开出。赶车人举着皮鞭,对着空气挥舞,甩出清脆的“啪啪”声响。他一条腿耷拉在车边,一条腿蜷缩起来,还不时回头望着车上的货物,神色透着窃意。 “小叫花子,站住!”。突然,街角包子铺掌柜家的巨大咆哮声惊动了整条长街,引得众人无不驻足观望。 原来是一个穿着碎布麻衣、满脸污垢的少年偷了他家刚出笼的馒头。少年有十几岁,自小就是孤儿,平常一般就露宿街头,赶上下雨就住在城外的观音庙里。那日,少年实在饿得难受,几次乞求掌柜的施舍一个馒头充充饥,却被反复驱赶,于是瞅准时机,趁店家不注意,伸出两只手抓起馒头撒头就跑,完全不顾蒸笼上滚烫的热气。 少年腰间别着一把短剑在前面奔跑,店家男子在后面紧追不舍,二人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听到街上的吵闹声,周边酒家的顾客纷纷探头来看,仿佛在演绎着一场什么大戏,让毫无生气的夏日晌午变得热闹起来。 就在长街尽头的交叉路口,少年刚跳过卖皮糖的小摊,回头朝着后面气喘吁吁的店家男子做了一个鬼脸。突然,一驾马车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躲闪不及,险些撞了上去。 “小叫花子,让你跑。”身后传来店家男子严厉的呵斥声。 少年没有多想,三下五除二跳上马车,踩在最上面的大箱子上,然后一边啃起来馒头,一边得意地撅起屁股来。 然而,正当少年惊魂未定之时,受惊的马已经迈开了步伐,任凭赶车人怎么拽缰绳,那匹西北良马都因耐不住惊吓不听指挥,带着马车在街道上飞奔了起来。 “救命啊,我在下面箱子里!”少年迟疑片刻,却听见脚下的箱子里传来女子求救的声响。 原来,张默笛就藏在这下面箱子里。她本想在马车出府后爬出来,却不想车主人在出发前又在上面放了一个更大的木箱子,里面也不知道装着啥,沉得要命,木箱子死死压住下面,任凭她用尽力气,却也推不开。 赶车人见势不妙,瞅准时机跳下车来。少年踉跄一下差点摔倒,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失控了。 他本能做出跳车的姿势,目光又不自觉落到脚下箱子上,然后想用力挪开箱子,却发现这箱子实在太沉,如此用力却依然纹丝不动。 “快帮帮我,我都要被憋死了。”下面又传来一声,少年再次确定箱子里确实有人。 少年拍了拍大腿,然后弯着腰爬到车前,他拿起鞭子,朝着小马挥舞,其实他根本不懂怎么赶马车,但他知道他不能置箱内人不顾。 “客官,要去哪里,要坐毛驴吗?”郭庞刚下船,一个农夫打扮的人凑上来。 郭庞第一次来万江,几日颠簸也让他疲惫不已,便上了农夫的毛驴。 “客官要去白鹿山庄,那必然是大人物了。”农夫一边牵着驴,一边嘟哝着。 “给人办事的小喽啰而已,”郭庞不敢说更多,赶忙把话题岔开,“原来咱万宁人都知道白鹿山庄,我还以为它多神秘呢!” “这可不能乱说,”农夫摘下帽子,背在身后,“听说在城外的深山里,有座巨大的场子,是张家为朝廷制造武器的地方,那些营生细节不是我这等人知道的。我也就和这城里人一样,时常听听张家儿女的八卦而已。” “什么八卦?”郭庞突然提起了兴趣。 “这张家女儿好大年纪也嫁不出去,可把张老爷愁毁了,”农夫说完立马回头对着郭庞笑起来,“官家别在张家人面前胡说,我这也是听来的哈。” “不会不会,”郭庞赶忙安抚他,“为啥嫁不出去呢?” “听说此女力大无穷,整日研究武学,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打败半个万宁的少爷家。” “那倒也算巾帼英雄了。”郭庞笑起来。 毛驴载着郭庞不慌不忙地走在街上,街边长楼高耸,街上行人无不挤在阴影下,躲避盛夏的当头烈日。 远处,人群突然被冲散,人声鼎沸处,一驾马车迎面冲来。马车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半蹲着,死死拽住缰绳。郭庞意识到,车上少年虽然很用力,但他并不懂如何控制马车。 “让我来。”郭庞跳下驴子。 他脚步轻盈,几步已到马车前,先是一只手接过缰绳,死死地向旁边拉紧,另一只手抓住马车侧沿,用力抵住不让它继续向前。少年也跳下车来帮忙,这样,马儿挣扎了几次之后逐渐安静下来,马车也在原地转了几圈后停了下来。 “快,来帮忙,”马车停下来后,少年又猴子一般跳上马车,并对着郭庞喊道,“箱子里有人。” “这真是一匹好马啊,”在围观人群的共同努力下,众人费了好大劲才将箱子搬开,郭庞叉着腰感叹,“这么沉还能跑得这么快!” 一个年轻女子慢慢起身,半卧着身子,背对着郭庞,大口吸着气。她的头发梳起来,在头顶反复缠绕几次,用清布覆盖住,几缕遗漏的发丝垂在耳旁,似乎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看什么看,第一次看见老娘啊,”女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着围观的众人就是一顿骂,“平常说我闲话也就算了,这会儿还不放过我!” 张默笛嘴上从来不饶人,至少在万江她从来不曾放过谁,已至众人见得她都躲着。 “谢谢你啊,”张默笛转身望着气喘吁吁的郭庞,嘴角微微一笑,语气顿时和煦了起来,“不知大侠是何家公子?” “哦,我不是啥大侠,也不是谁家的公子”,郭庞望向少年,此时他啃着抢来的馒头,“是这个少年救的你,我也就是搭把手而已。” “吃吗?”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说着递过来一半馒头,“万宁城内最好吃的馒头,我抢来的。” “抢来的还这么骄傲。”郭庞看着一脸正经的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叫姜冥,不知哥哥姐姐怎么称呼?”少年用手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我叫张默笛。”女子说完伸出自己的手。 郭庞怔了一下,窃窃地伸出手,女子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使劲地摇了摇,然后又伸向了姜冥。 “我倒要看看,这拿了我家什么好物件,居然这么沉。”张默笛忽地一声从又跳上马车,拆开大箱子。 “靠。”箱子打卡的一瞬间,张默笛也傻了眼。 郭庞也靠了过来,居然是一箱子弩箭。紧接着,他俩又打开几个箱子,整整齐齐全是兵器,其中一个箱子甚至还有制造图纸。 “这是我家研制的新式单兵连弩,配合的就是那一箱子弩箭,”张默笛也很疑惑,“听爹爹说,新式兵器、尤其是制造图纸,是最高机密。” “你家是研制兵器的?难道你来自白鹿山庄?”郭庞望向张默笛,她的侧脸如冰凌一样透明清晰,苍白的脸在阳光下闪过一丝寒光,透着冷意。 “今天的事不准对外人说,”张默笛点了点头,关上箱子,左右望了望,然后瞥了郭庞和姜冥各一眼,“这是杀头的大罪。” 虽然同路,但想到自己的身份,郭庞觉得如若让张氏知道自己了解到图纸泄露这等事,恐怕要平添许多麻烦,于是他重新上了自己的驴子。 “公子,记得我叫张默笛,可来白鹿山庄找我!”张默笛对着远去的郭庞喊到。 他回头,回望青衣飘飘的那个姑娘,她踮起脚来,左手握着剑柄,右手朝自己挥着手。他听见那一声呼喊,妨似在召唤着自己,那声音回荡在万宁城上,飘荡着、飘荡着,似乎可以一直飘向清州,曾经与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青草依依的季节里,在边塞武宁的草原上,每当夕阳西下,母亲便带着他在河边玩耍。母亲似乎也穿着青色长裙,她的头发挽起。她喜欢草原上的野花,每次总是满满采上一束,自己总是追逐在母亲身后。 “庞儿,长大做你父亲一样的大英雄。”母亲抱起自己。 “娘,爹在哪里?”自己问母亲。 “在去西州的路上。”母亲回答。 也许,世上总有些人会让你觉得亲切,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会让你觉得如此熟悉,妨似曾经在哪里见过,让你回忆起那些曾经的某个温馨画面。第一次见到张默笛,郭庞便是这种感觉。 “公子,那女子不是说自己是白鹿山庄的吗?”农夫很是疑惑,“你为啥不与她同行?” “我习惯了独行。”郭庞笑起来。 第11章 安州四英豪 安州,地处帝国北境,其南靠河州,北接云州,与关州隔澜江,是拱卫帝国北疆的重镇。当年嘉中之乱时,沙坨部落头领朱邪吴衍率军南下平叛,为帝国立下大功,而后受封安州牧守兼河东节度使,并赐国姓。 这一代沙坨头人名为李淄坐,其二十岁出头便接过父亲的班而接任沙坨大头领,并身兼安州牧守、河东节度使之职。李淄坐早年按惯例被送至景阳,与当今天子熟识,在其争取皇位的过程中,李淄坐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因而,李淄坐在朝中地位是高过其他地方节度使的。 李淄坐还有三个要好的伙伴,分别是叶漴、邹德海、张成旭,四人虽然都出身官宦世家,但全都年轻有为,因而并称安州四杰。张成旭年纪最大,其次是叶漴,李淄坐排第三,邹德海年纪最小。 张成旭本是河州建章郡人,当年与李淄坐相逢于栗阳,二人一见如故,因其始终向往军旅生活,故而决定与其一同北上云州。叶漴本为营州人,营州为契丹人占据后,其父带领全家人迁居安州。邹德海实则是沙陀贵族,祖上当年随朱邪吴衍一同平叛,而后留在安州晋阳,并改汉姓邹。 “朝廷东征决心已定,天子密使将不日而至,你与叶漴准备一下,随时准备赶往云州支援我弟弟。”李淄坐对张成旭说道。 李淄坐还有一个弟弟,名为李淄信,为云州牧守,现在正在云州前线。李淄坐与其弟关系并不如外人想象那般融洽。一来,二人自打小起就长期分离,被送往帝都的李淄坐性格隐忍沉着、一向内敛,而与沙坨贵族一同长大的李淄信则喜欢外露,甚至有些飞扬跋扈。二来,在接班沙坨头领的过程中二人曾爆发不小冲突,按草原人规矩应该是小儿子接班,但按中原人规矩,则为庶长子接班,因此,沙坨人中有不少是李淄信的支持者,这也是李淄坐上任之后对帝都十分仰赖并重用张成旭、叶漴等人的重要原因。 “主公怎么看帝都出兵营州的计划?”李淄坐例行召集沙坨各部首领及来自安州各郡驻军将领商讨军事大计,但并没有透露对北辽的军事行动。于是,在会议结束后,趁众人散去,张成旭悄声问李淄坐。 “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收复营州的大好时机,”李淄坐说到,“于公于私,我都是支持帝都决定的。” “于公我能理解,此时正是北辽无暇外顾之际,”邹德海有自己的想法,“但晏州刘锦辉并不积极响应,如若我军尽力北出,恐怕不利于我安云二州自身保持持久的军事优势,所以,何谓于私呢?恕我不能理解。” “北辽这些年多次进逼我云州,其支持草原柔然部落甚至几次骚扰我陶海城,如若今天不打击,日后必成大患,晏州有雁荡山为险,纵契丹人多次南下,也很难真得深入腹地,而我云州则不然,地势平坦,北辽骑兵多次都是长驱直入。更何况,营州紧邻渤海国,渤海国的安危关系四蕃安稳,我也不能坐看其被北辽慢慢蚕食。” “渤海国与我个人也有缘分。”李淄坐转头,若有所思。 邹德海一脸茫然,今日帝都出玄武军、西北边军计十万人,于安州而言也仅仅是配合出兵,他从维护安州利益角度考虑,自然不必全力出击,只是他确实不知李淄坐所言的与渤海国的缘分所指为何。其实这并不怪他,毕竟只有张成旭知道,李淄坐说的是他和纪灵的往事,简言之,当年在帝都,李淄坐曾钟意于渤海公主纪灵。 纪灵是渤海国国主纪迁的女儿,当年她随渤海国使团一同来到景阳,偶然机会,与寄居帝都的李淄坐相遇,当时李淄坐十九岁,纪灵方才十四,纪灵视李淄坐为兄长和前辈,并不知李淄坐早已对其暗生情愫。只是后来,李淄坐、纪灵同李沅等人一起搅进了宫廷斗争而受到牵连,李沅等人随太子被贬栗阳,纪灵同渤海使团一同被遣返,倒是李淄坐因祸得福,提前结束在帝都的质子生活而回到晋阳。所以,他对纪灵的那份心思,只有当时与他一同在帝都的张成旭了解。 “北辽吞并渤海之心久矣,如若见死不救,必会引发连锁反应。”张成旭赶忙把话题引开,他担心李淄坐会因想起旧事而伤心。 第12章 渤海情缘 晋阳城西北的乌合巷,因靠近安州州府,因而居住着大量安州治所下的文官武将,叶漴和张成旭二人就住在这里。叶漴因来安州较早,因而宅邸位于乌合巷口,出门隔两条街便可以到达李淄坐宅邸,张成旭则是通过李淄坐关系买下了前帝都驻安州转运专办的住所,处于乌合巷最里面。 一日,在叶漴与张成旭启程赴云州前夕,四人再次聚在一起。 院子里很单调,初春新栽的海棠树在落日的阴影下显得异常弱小,似乎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花草丛里很是凌乱。一个女孩带着一个小男孩在院子里玩闹着,小男孩名为邹德威,是邹德海的弟弟,女孩是叶漴的女儿,名为叶绮云,女孩手里拿着一个梨,边吃边追逐着男孩。 看到这一幕,李淄坐不禁鼻子酸酸的。叶漴去年刚刚丧妻,女儿今年才四岁,平常他军中事忙,便让家中下人照看自己的小女儿。叶绮云倒是很懂事,平常并不闹人,也许也是年纪还小吧。李淄坐想起自己的养子李在元,没有母亲的孩子心中总是多了几丝愁绪吧。 李在元,今年外人皆以为他是李淄坐与外面女人的私生子。实际上,他乃是当时渤海国使团领团荣祚的孩子,因使团被驱逐,荣祚怕长途艰苦造成孩子早夭因而托李淄坐照顾。 “纪灵啊纪灵,你现在还好吗?”李淄坐心中默念。花丛中,蝶舞飘飘,微足轻点,温柔却又傲气,一如那个噘着嘴的她,她生气就喜欢那样。 “成旭兄在,正好帮我看看这是啥年代的古货,”邹德海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块铁来,“这是我来时捡到的。当时,我的小白马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停了下来,然后不断撩蹄子,我下马一看,原来是蹄子上夹了一块铁。捡起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块断剑。” “这你可找对人了,”张成旭接过来,“咱家可是世代造兵器的。” “我当时就想,这要是个春秋战国时代的古器,那可就值钱了吧,”邹德海笑起来,“没准是干将莫邪造的呢。” “那可是怪李淄坐给你的俸禄太少啊!”张成旭瞄了一眼门口的李淄坐,开玩笑。 张成旭接过剑,看了几眼,这是一柄断剑的剑柄。 “这虽然是个古件,但也就是本朝的东西,”张成旭观察到剑柄上刻着的狼犬图案,眉头一紧,“倒是这残纹,似狼似犬,让我想起父亲提起的一件往事。” “这狼犬有何说法?”邹德海好奇地追问。 “我也只是听说,也只能说个大概,这就得从当年嘉中之乱说起,”张成旭轻声说,“当年,晏州叛军作乱之前,以对抗契丹为名曾向我家祖辈定制过一批剑,剑柄刻有这种图案,虽只有五十把,但都是上等好剑。后来叛军被剿灭,传言,叛军残部成立了一个帮派,匿迹于武林之中。其主要成员都曾是职业军人,专接各种杀人的活,据说和北辽皇室还有莫大关系。” “他们在我们安州?”邹德海若有所思。 那匹似狼似犬的动物高耸着后脊梁,鬃毛竖立起来,呲着牙,回头仰视,似乎就盯着邹德海的眼睛。 “快来快来,酒菜已经备好。”叶漴先是招呼李淄坐,又进来叫上张成旭和邹德海。 叶漴将孩子们安置在另一桌,只兄弟四人坐于窗前。 天气刚刚立秋,夕阳西下,光线温柔了许多。时常有北方的风吹过厅堂,夜色弥漫,几盅米酒下肚,逐渐淹没了思绪,醺然间如梦如幻。 纵然不知,从哪一刻起,安州的天地不再平静,战争仿佛缠绕在每个人心头的枷锁,每时每刻,让人眉头紧锁,不再放松恣意。少年们白衣纵酒、仗剑而行,那份浪漫与侠气渐渐远去,只有散落于天下的流浪与久久不忘的诺言,待到盛世太平,即使不能名满天下,即使一无所是,依然要走遍天下十六州,听南国烟雨、看枫桥明月、观东海日出、感塞北清寒,策马余生、且歌且留。 “背着父王来景阳已半载有余,前日听闻要有使节回国,便忍不住要捎封家书。 去年今时,之所以瞒着父王混入出使队伍,一来是想出门见见世面,二来也是久闻中国之博大、物产之丰巨、军队之强大、礼乐之完备。凡此等等,皆不是我渤海所能相比,特来此观研。 景阳半载,所见所闻此生难忘。帝都城大墙高,城外护城河十丈有余,河畔杨柳依依,粗如环抱。城外高楼危耸、瓮城林立,城内街坊纵横、市井繁华。晨露过后,熹微之时,朱雀大道上已经马蹄声起,数百人的上朝队伍,文臣武将,皆红衣青冠,仙鹤锦鸡,尽是人中龙凤。西坉门下,凤凰台前,每年春闱揭榜之时,新科进士登台题字留名,落榜才子也争相登高阁,畅怀所感、议论天下。景阳一城,八寺十二观,大小佛流,道家三教,皆无所争,教书坊遍布全城,文化习气甚重,明德宣礼,倡天下之道。宵禁前,西市繁灯如海,各家娘子淡妆浓抹,女儿也最喜欢于西市寻一二未见之宝物。 于景阳,我有幸见过当朝太子,还与安州、河州各地豪杰结识,方知天下之大,故而女儿若有机缘,还是想多逗留些时日,若可以游遍异域十六州,也当属无憾,望父王放心。 托使者捎几匹红绣与母后,万望父母安康。” 李淄坐回想起当年纪灵写给渤海国主的那封短信。 “你还真是报喜不报忧啊,”纪灵本想让他看一看所述是否准确,却不想李淄坐嬉笑地调侃,“公主在景阳可真没人宠的哦。” “哈哈哈,不有你和成旭哥哥宠我吗?”纪灵笑起来。 “我真不会宠人的。”李淄坐一脸严肃地盯着纪灵,不苟一丝言笑。 第13章 胡月楼偶遇 中元节后,程思楚统领五万玄武军从关州各地陆续出发,另有来自清州与凉州的五万骑兵已于近日抵达景阳,驻扎于郊外休整,也将择日开拔。为了配合此次东征,晏州、安州、河州各自也出兵策应。数十年来,帝国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就此拉开。与此同时,帝都也迎来了李敬忠的大寿。 “吕兄,许久不见啊,”一日傍晚,张焕之在下班之后来到胡月楼,偶遇吕卿蒙,“听闻吕兄真就去安都府的戍城卫混了个职位?” “唉,咋说也是个可以带刀的职位,”吕卿蒙颠了颠手里的剑,拿出一如既往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倒是你啊,听闻嫂子都有喜了,咋还来这胡月楼,难道惦记着楼里哪个姑娘?” “休要胡说,只不过想念这西北的羊肉夹饼,而且跟你嫂子报备过了。”张焕之赶忙解释。 “哈哈哈,”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张焕之,吕卿蒙忍不住偷笑起来,“来和我坐一块吧,省得嫂子多疑。” 张焕之坐过来,这是一个靠近窗口的位置,可以一面俯览整个楼外好景,一面静享楼内芳华。 不远的舞池中央,胡姬们在炫幻的烛光下摇曳着轻柔的身姿,轻衣曼舞间,时而纤指微合,时而颦眉弄眼,萧瑟和弦,胡笛长啸。而后,在楼内一角,几个汉子一边喝着酒,一边跟着乐曲节奏前后俯仰着身体,身材一看就是军旅中人。 “那几个人应该是西凉边军将领,都是郭将军部下,”吕卿蒙指着那几个男子,故意压低声音,“说来你不信,他们虽然身穿便衣,但下午进城时手持的许可令可是兵部直接颁发的。” “足以说明圣上对郭将军的信任。”张焕之接着说。 “对了,跟你透露一个小秘密,”吕卿蒙四处望了望,确定无人会听见他们的对话,“郭将军已经从万江秘密返回帝都了,昨天我亲眼看见江公公的车驾在南门接上了一个人,此人正是河州牧守王崇光,他的随从当中有一个便是郭庞。我哪有那么好骗,一眼就从身形上认出来是他。” “此事不要外传,烂在肚子里。”张焕之倒是并不意外。 此时,沈铭已在玄武军出征前赶往晏州,临行前将任务交与心腹张焕之,并让其按预先计划行事,同时将李沅与江孜介绍与他。他们行动的大本营位于西城兴盛坊,也就是沈铭安排的那个宅子里,徐逍进入帝都后一直居住在那里。 “那不是鱼恩吗?”突然,吕卿蒙又惊讶地喊道。 不远处,一个手提长剑的年轻人径直走向了凉州边军,吕卿蒙一眼认出,这就是他的同僚鱼恩,曾是羽林卫出身,现在同他一样是城门吏,今天,鱼恩并没有穿官服。 “我过去打个招呼,去去就来。”说罢,没等张焕之反应过来,吕卿蒙已经迈出好几步。 “唉,回来。”张焕之本想拉住他,他不想吕卿蒙掺和进来,可惜此时为时已晚,吕卿蒙很快就与鱼恩寒暄上了。 张焕之小抿一口杯中的葡萄酒,酸甜中略有一点苦味。张焕之常来胡月楼,难免发现了一些店家的小伎俩,同是葡萄酒,初始酒味浓郁,醉意越浓则酒味越稀,他揣测,大概是店小二故意趁客人熟醉向酒里兑水吧。他朝楼外望去,街道上的人在浅浅的夜色里只剩下了个大概轮廓,清风抚月,夜满楼阙,夜幕降临前的景阳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迷离而深邃,妨似美人藏着柔情的眼眸。 第14章 尚父之寿 宵禁前,兴盛坊独门宅邸,徐逍、张焕之在此会合。 “老徐,你是沈主事精心挑选出来的不二人选,”张焕之在门口徘徊许久,确定周围无人后赶忙关紧宅门,“具体计划与沈主事安排的不变,你这边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报告张大人,”徐逍回答,“军闻司参将徐逍,已将府中建筑布置图及此奸佞画像熟记于心。” “记得你是张三笑,”张焕之接着说道,“明日,江公公将把你我送入相府,由我协助你,行动成功后再将你我接出。府内有接应,一切都安排妥当。” “我家人安置如何?”徐逍忙问,“一旦明日失手,牺牲我命即可。但沈主事毕竟答应过会安置我的妻儿。” “我按照沈主事安排,已经派人前往清州,如若有变,将送他们到徽州,”张焕之说,“程思楚、仇灿都是李敬忠的人,此次行动最好不要横生枝节,一旦激起兵变,后果不堪设想,必要时,你我当为陛下尽忠。” 张焕之想起怀孕的李清茹,不免有些伤感。 次日,李敬忠大寿之日,两驾马车缓缓驶出乾宁宫。 前面的马车由四匹良马牵引,轮毂呈朱红色,其上刻着木雕,龙凤共舞,黑盖红帷,金黄垂帘,盖角青缘。江孜正坐在此车上,他微闭双眼,任凭马车在石板路上左右颠簸,手中紧紧握着皇上的圣旨,那上面逐条记载的是御赐给李敬忠的寿礼。 礼物都放在后面的马车上,用红色幔布盖住。除了车夫,还有两个宦官跟在车后,双手握在一起,叉到袖子里,一路小跑着。那车夫打扮的人便是张焕之,他完全按照宫中车夫来装扮,头顶黑冠。 李敬忠府前早已是热闹非凡,江孜车驾赶到之时,兵部尚书李思恭与礼部尚书崔琰也恰好到达。站在崔琰后面的是经学博士匡浔,他一席青衣青冠,左手放在下巴上,反复抚摸着自己的长胡须,还半眯着眼睛,衬托得斑白的眉毛格外惹人注目。 “兵部尚书李思恭拜见匡博士。”李思恭赶忙拜见匡浔。 经学博士只是研究学问,匡浔虽挂尚书令,但依本朝特例,尚书令一般不参与朝政,由左右仆射总领政务,行宰相之责。但因其掌管集贤苑与国子监,其弟子遍布天下,既有朝中官员,也有不少掌管地方教育,因而即使皇帝也要待之以礼。而匡浔也正是崔琰、裴庆余、王之孚的老师,也因如此,朝中很多人猜测,这三人与林从观不和,背后正是匡浔的原因,但匡浔本人一般也并不抛头露面,一心研究儒学经典,因而无从得知猜测是否准确。 “正值朝廷用兵之时,没想到李大人也有功夫来凑热闹,”匡浔没有丝毫回应,倒是看不起军中将领的崔琰接过话,却不觉带有挑衅的味道,“李大人不是林相的左膀右臂吗?今天来此做甚?” “是啊,我们兵部是没你们礼部闲,但李公乃圣上尚父,我们必须表以礼节,”李思恭嘴上不落下风,“但我可和某些人不一样,靠摇尾巴招摇过世。” “你骂谁?”崔琰手指着李思恭的鼻子,一脸不悦。 这李思恭本就不是中原人,所以一向性格直爽,先帝在时,朝中之人也都知道此人虽不拘小节,但其一向忠心耿耿,也都忍让三分。李思恭祖上原本在高原放牧,被吐蕃人赶出高原后被朝廷安置在清州,嘉中之乱时出兵勤王,李思恭爷爷因平叛有功入朝为官,与朱邪吴衍等外族将领一道赐国姓。李思恭早年追随郭庞父亲征战西北,后又镇御西北数年,战功卓越,因此入兵部。 “二位大人都是陛下的好臣子、帝国的顶梁柱,就不要争了,”江孜掀开车帘走下来,然后对相府门口的守卫说道,“这是陛下赐予尚父的贺礼,你们给拉到仓库吧。” “拜见匡博士。”江孜这才发现居然匡浔在人群中,不免有些意外。 “来几个人,给搬下来,打开看一下,然后登记入册。”一个郎官模样的人走上前来。 “大胆,”江孜怒目圆睁,“陛下赐予的礼物,当然要尚父大人自行过目,岂有你们下人先查看的份?” 对面几人面面相觑,只好站在原地。 “唉,江公公到了啊,今日府中繁忙,我家主子未能亲自来迎,还望恕罪,”此时,一个七品小官装束的中年男子急慌慌地跑出来,指着马车说,“是陛下赠与的礼物啊,那赶快拉进去,先放到侧厢房的仓库。” 那人对着张焕之眨了眨眼,然后张焕之心领神会地牵着马来到府内,绕道直去厢房,几个府内下人在前面带路。 徐逍藏在一个箱子里,上面隔层是玛瑙翡翠之类的珠宝。刚刚外面的吵闹声让他倍感紧张,他手握刀柄,直到马车再次跑起来他才舒了一口气。 “过来搭把手。”徐逍透过声音听出来次此人正是刚刚迎接江孜的那个府中人。 “好嘞,”张焕之赶忙过去,和那人一起抬起徐逍所在的那个箱子,“今天尚父府上可谓贵宾云集啊,辛苦你们啦。” “说笑说笑,”那人接上话,“今晚的宴会才是贵宾云集,听闻陛下将亲至。” “那您可得多多留意这几个箱子,都是陛下赠与的世上奇宝,”说罢,张焕之拍了拍二人所抬的箱子,“这个箱子可得你亲自查验。” “托您给陛下带话,”那人故意抬高声调,“我一定亲力亲为。” 第15章 徐逍已死 张焕之的声音逐渐不再清晰,进而徐逍听见有人将房间门锁上,那饶有节奏的脚步声也逐渐远去,混入整个相府的人声鼎沸中。他试探性地用力,张焕之早已把箱门的锁卸下,所以箱门也轻松张开。他在房间里找到一个不易发现的角落藏起来,等待夜晚的到来。 “现在开始,你就是帝都大盗张三笑。”徐逍回想起那日沈铭的话。 沈铭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替换了军闻司内部参与此次行动三人的所有档案材料,做得几乎完美无瑕。尤其徐逍,让他成为帝都大盗张三笑,而那个真正的张三笑已被军闻司捉到,几日前被秘密处死,埋在景山脚下。 “你若失手,恐怕要身首异处,即使成功,也要尽快离开景阳,”沈铭想得很周到,“你的妻儿如果愿意回中原,我将送他们去徽州,我妻子的兄长是徽州富商,而你本来也是徐氏族人,一定让娘俩余生无虞。” 傍晚时分,相府已不像白天那样热闹了,今晚的夜宴实际只有极少数人受邀参加,但基本都是朝中大员与王公贵族。夜幕降临之后,没有等到皇帝的车驾,倒是李沅陪伴江孜来到府中,这是江孜今天第二次登临李府。 “陛下龙体不适,故而托我与江公公代为前来。”李沅下车之后,李敬忠正在府门前迎接,他对着李敬忠行了一个弯腰礼。 “陛下无大碍吧?”李敬忠赶忙问道。 “太医开过药后已经睡下,”江孜回答,“太医说只是一般的伤风。” 屋子里黑了起来,徐逍竟不免有些紧张。 “徐逍已死,”他想起那日沈铭对他说的话,“徐逍,军闻司西州参将,已于一月前在清州到帝都的路上遇匪袭击身亡。” “事成之后我就可以回徽州了吧?”徐逍再次想确认。 “放心吧,”沈铭回答,“你和妻儿会在徽州过上富足安稳的日子,从此与世无争。” 徐逍加入军闻司,虽有郭庞引荐因素,但实则还是有私心的。曾经的他亡命天涯,过着刀尖舔血的漂泊生活,甚至从不敢在白天回家看望妻儿。他曾经以为,做了朝廷的官,他就可以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但实则还是要经常前往西州,为朝廷收集情报。富贵险中求吧,他知道此次任务的凶险,但依然决定冒险,这也许能让家人过上真正的安稳日子。 月落鹊归,相府戏曲声起,前厅中央,表演之人正是着名的闵曲戏班赵家班当家花旦赵绣寒,因其才貌双全名扬整个景阳城。张焕之在厅外候着,时不时向屋内望去,目光在高大的守卫中间来来回回。 厅内乐音柔美,先是一轮寒暄之后,落座之人纷纷前来敬酒。张焕之听不清厅内人所言,但能看见众人脸上的巴结表情。倒是江孜,用竹筷夹着身前的菜肴,夹起来就掉下来,虽然他不露声色、刻意镇定,但张焕之看见的却是内心的不安与紧张。 “鸿雁南归入新梁。侍女席水忙。清风明月好时光。尚父府,盛宴张。 红颜提酒,佳人祝寿,鼓瑟动四方。香炉会客人满座。庆佳会,祝寿老。” 一曲《燕归梁》自堂内传出。赵绣寒红衣黄裤,边唱边舞,其身体柔软似水,每当红袖腾空,所到之处如在宣纸上作画,落笔细腻,却又一气呵成。 赵家班的曲子着实不一般,听了一会,张焕之居然放松了起来,还忍不住跟着哼哼起来,引得门口守卫直盯着他,于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此时此刻,鱼恩也出现在城北羽林卫校尉府。 “仇兄,您可是大忙人,尚父大寿,也抽不出空前去道贺啊。”鱼恩在几个军士带领下走进来。 “大军新出,维护整个景阳安危都主要靠羽林卫,尚父令我这几日要稳坐校尉府,”仇灿发现来客正是自己曾经的同僚鱼恩,于是赶往迎接出去,“是今日无事来探望我,还是安都府的公差?” 鱼恩所在的城门戍卫隶属于安都府,安都府负责整个景阳的治安狱讼,羽林卫原则上负责景阳的卫戍工作,二者在功能上有交叉之处,因而时常要相互交换情报,联系相对也较多,这也是羽林卫出身的鱼恩可以被抽调去安都府当差的重要原因。 屋内桌上,一柱辰香将尽,亥时已至。两个值班的参将盯着一幅巨大的皇城舆图,交头接耳,不知在研究个啥。 “是公事,也是私事,但需与仇兄慢慢道来。”鱼恩说完便递过一个眼色,于是仇灿赶忙支开两个下属。 第16章 匡浔发难 张焕之目送赵家班唱罢退下,此时李敬忠等一干人兴致正盛,觥筹交错间,不觉亥时已过半。 正当众人皆已觉酒足饭饱,等宴会散而欲离去之时,一个老翁突然从席间站了出来,此人未穿官服,一席青衣。远远望去,张焕之认出,此人正是匡浔。 “李公公,先帝曾以你为心腹,如今陛下也认你为尚父,”匡浔饮下手中的酒,而后将酒杯掷向地面,“可是你参与朝政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厅内的欢愉被顿然打破,气氛在那一瞬间仿佛凝结,众人面面相觑。如若别人,断不敢在如此场合如此与李敬忠讲话,只是此人乃匡浔,便无人敢多言,甚至他的学生们也都默不作声。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背后支持着你,希望与你联手,扶持明君,原以为如此,可逆转国势,再造河山,”匡浔说着说着竟不觉咳嗽了两声,月落乌啼衬得声音格外清晰,“却不想你独吞权柄,整日环顾君前,说尽谗言,去忧宣喜,欺上瞒下。你糊弄先帝,整日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还美其名曰以无为当有为,以至先帝无心政事,只想寻道以升天。” 说着说着,匡浔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身子也跟着颤抖两下。 “匡公,算了算了,”吕揽与匡浔算同龄人,连忙赶过来,搀扶住他,“你我都已是将要入土之人,何必如此呢?这些事交给后生们去打理就好了。” 说完,吕揽赶忙招呼王之孚、崔琰等人,匡浔的学生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搀住他,把他扶回座位。 李敬忠略有醉意,却也不糊涂,虽然先是被匡浔的一席话给镇住,而后立马清醒过来,倚在桌边,听着匡浔说完。他原本不想在自己的寿宴之上与匡浔继续冲突下去,毕竟过去二人在朝堂上也做过盟友,但此时,当他看见尚书省的这些大员们都围着匡浔,于是怒火中烧起来。 “匡博士,你也就一介酸儒而已,自己成不了事,却总想利用我。扪心自问,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不是嘴上为国为民,心里却装着自己那点私利?你们整天造舆论,要尊天命与民心,可是拿出一点治国良策吗?” “当国事糜烂则责任在我,你们倒成了正义的一方,你们指责我,可如若没有我,就你们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大逆不道学说早该封之入土,”李敬忠说着说着便不耐烦了,“算了算了,来人啊,赶快送客,扶我回屋歇息。” “大逆不道?”这厅内的冲突看着张焕之一头雾水,直到看见下人扶着李敬忠出门,他立马反应过来,赶忙偷偷溜走。 江孜听着这场争论,一边抿着酒,一边夹拾着碟中的花生米,仿佛自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一朝天子一朝臣,”苏勇涯心中默念,他全程没有抬头去看一眼匡浔抑或李敬忠,只是时不时眼角带过江孜一眼,心中默念,“怕是要变天了。” 李敬忠的骤然退场让落座众人尴尬不已,众宾客也都只好不欢而散,纷纷赶上自己车马打道回府。亥时已过,夜色深重,提灯人在相府附近送走宾客,随着一驾驾马车远去,喧嚣也终于落下。 “江公公的马车坏在了后巷,快让下人从府中安排一驾。”还是早上的那个七品小官,在和江孜交头接耳几声之后,赶忙迈进府门。 徐逍在房中听到众人散去的喧闹声,猜测宴席大概业已结束,此时,远处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侧耳听去,步频特点当是张焕之,于是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 另一边,张焕之跟在李敬忠一行人后面,亲眼目睹其属下送其进入后堂卧室,然后趁无人便折向西厢房,七品小官早已在等候。 “门口七个守卫,子时准时换班,从后堂卧室到后院还有两道岗,日常守卫六人,后院墙外有一驾马车,翻出去就可以看见。你对院内布局应该熟悉吧?”那个相府小官问徐逍。 进屋前,他已戴上面纱,徐逍无法看见其后的真面容。 “我烂熟于心。”徐逍不敢放开声音。 “待会我不与你们同去,你们准备一下,待会会有两个巡逻侍卫过来,需要先把他们干掉。”蒙面人说罢便转身离开。 张焕之和徐逍藏在门后,张焕之第一次执行动刀的任务,虽然早有准备,但难免还有些紧张,以至额头尽是汗珠。 “别怕,信我徐逍,”徐逍帮忙揩了他额头的汗,“眨眼之间,就都是尸体了。” “别说话,徐逍与张焕之都已死,你是张三笑,我叫薛之茂。”张焕之声音低沉地回答道。 过了一会,果然有一队人路过门前,听脚步足有近十人。带头的人左手提灯笼,右手握紧佩剑。 “巡逻的弟兄,来两个人帮忙抬一下箱子。御赐的礼物要登记造册。”那个相府小官叫住了巡逻队。 “是刘内官啊,你们两个去帮一下忙,搭完手要快点归队,”带头的指向队尾的两人,“其余人给我继续巡逻,前往后院换岗。” 第17章 夺命大盗 门被徐徐打开,两个士兵模样的人迈进来,屋内漆黑一片,于是二人停住脚步,等待点一盏灯。就在此时,一个人影自门后闪出,一把短刃自二人颈间穿过,也就三五步之间,血浆崩流,溅了张焕之一脸血滴,惊得他瞳孔放大、心跳加速,内脏翻涌,似乎心肺都要飞到了嗓子眼。也就在此时,那个蒙纱相府小官提着灯笼进来,顺手关上了屋门。 “看啥呢?快来搭把手。”徐逍喊着,张焕之此时方才回过神来。 “好身手,直击要害。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说得不会就是大侠吧,倒是你,”小官望向张焕之,“沈主事怎会让如此胆小之人来执行此项任务。” “我不喜欢动刀杀人这种事。”张焕之不敢反驳,他觉得此人没有说错,他胆子确实就很小。 “待会你俩扮作值班士兵,跟随刚才那几人去后堂换岗,之后就看你们自己的能力了,”小官把那两具尸体的衣服扒下来,“后院墙外有一驾马车会等你们到子时结束。记住,今日口令是‘南山东海,福光永耀’”。 张焕之与徐逍走出房门,很快赶上了换岗的小队,在交换口令之后,子时二人成功成为后堂院廊口的卫兵。张焕之四下张望了一下,除了他和徐逍,院内还有五人,房屋两侧各一个护卫,而门口有三人。 正在徐逍思索怎么能悄无声息干掉五个护卫之时,走廊的另一端隐约出现几个人影,随着他们靠近,徐逍才看清一共是三个人,两个小宦官走在前面,手提灯笼带路,后面是一绸衣女子。 “赵绣寒?”张焕之是一眼认出此女子正是赵家班当家花魁赵绣寒,是当今老班主的女儿。 “赵家班的赵绣寒?”虽然久居塞外,但徐逍也是听过此女名号的。 “她怎么在这呢?李敬忠这阉狗居然也好这口?”张焕之愈加迷惑。 徐逍那一瞬间顿然想到,如若赵绣寒是要前往觐见李敬忠的,那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个良机,跟随她进入李敬忠房间可比靠他二人力搏五人容易得多。 “赵绣寒已带到,”一个小宦官把灯笼提起来,快要抵到徐逍的脸上了,“是新来的吗?咋看起来有点面生?” “今天相府喜庆,哥俩一不小心偷偷喝了两杯,上脸了,”张焕之赶忙把灯笼挡下去,“赵姑娘交给我们吧,时间不早了,二位早点回房休息。” 那两个小宦官没有多想,打了两个哈欠,然后转身离去。 卸下戏装的赵绣寒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她娇小的身躯在午夜的寒风中略显单薄,双脚微合,那双白色花布鞋尤为显眼。她耷拉着脑袋,眼角有些湿润,似乎哭过一样。看着她不安的动态与恍惚的神情,让人心疼不已,这赵家班耕耘帝都多年,就连皇室也对其尊重三分,却不想也有忍气吞声的一天。 “赵姑娘,咱们走吧。”徐逍闪开身子,伸出右手,略微弯腰,礼貌有加。 三人从院门口逐渐靠近房间。房内,烛光微弱,透过窗纸更是闪闪烁烁,李敬忠尚未睡下。 “绣寒前来伺候尚父就寝。”赵绣寒声音有些颤抖。 “快带他进来。”屋内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屋门被打开,烛光溢出,门口顿时亮了起来。 “你是今天当班的吗?”烛光照在徐逍脸上的刹那,即使他本能地侧过脸,依然引起了门口卫兵的警觉。 张焕之意识到,他们漏出了破绽。说是迟,那时快,徐逍手起刀落,最近的卫兵已经倒在地上,然后飞身而起,将另一人踢翻在地,而后甩出匕首,直插第三人的心脏位置。张焕之夺门而入,奔着内堂而去,此时李敬忠正坐在床边,地上是一盆刚打好的洗脚水。 院内另外两个守卫听到打斗声,也拔剑赶来。 “尚父大人,我们乃江湖大盗,今日来借你府上一宝。”张焕之确认屋内之人就是李敬忠,赶忙大喊。 听到张焕之的声音,徐逍没有与那两人继续缠斗,而是直奔室内,然后顺手将门栓插上。 “不要冲动,赶快放下刀来,既然是盗贼,我这府上你看上啥就拿啥,不要客气。”李敬忠本来被吓得原地跳了起来,现在又冷静了下来。 “守住门,拖住后面两人,”徐逍对张焕之说到,之后立马拔剑奔向李敬忠,“我张三笑今天要你头颅。” 李敬忠惊恐万分,光着脚赶忙往柱子后面跑,不想徐逍几步就跳了过去,一刀劈在他的腿上,只听他痛苦尖叫。徐逍没有给他任何反击抑或逃跑的机会,数刀下去,李敬忠已是浑身鲜血。 远处传来一大队人的声音,沸沸扬扬。 “快撤,”张焕之打开门,拔出剑来,与门口两人先过几招,“要来人了。” 徐逍赶过来,看见躺在地上的老妇人,顺便一刀扫过,要了她的命。 “为何滥杀无辜?”张焕之质问徐逍。 “她看过我们的脸。”徐逍回答。 二人且战且退,向后院撤去,一路打退几个挡路的守卫,终于到达墙边,而后面的追兵也越来越近。 徐逍先是后退几步,然后一个冲刺就跃上墙头,随后伸出手欲拉张焕之上来。 “求求你们救救我,别把我扔在这。”就在此时,后面传出熟悉的声音,原来是赵绣寒。 “快上来。”徐逍看见张焕之似有回身等那女子之意,立马催他。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何况她也看过我们的脸。”张焕之放下徐逍的手,立马回身接应她。 “唉,”徐逍叹了一口长气,“张兄,你老是要做善人,这怎能成大事!” 张焕之拉上赵绣寒,然后把她推上墙去,徐逍在上面接应,顺利将她送到院外。然而此时,院外的追兵也闻声而来,一面是尽在咫尺的追兵,一面是还在院内的张焕之,徐逍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纵身跃下。 “我们不管那位恩公了吗?”赵绣寒质问徐逍。 “还不是因为你,你的恩公怕是凶多吉少了,真是个祸水,”徐逍把赵绣寒推到一边,“快走吧,要不我们也走不了了。” 徐逍拽起缰绳,挥动马鞭,架着朝着远方街市而去。而就在后面,相府的追兵只好目睹马车扬长而去。待到安全,徐逍拿起车上已准备好的长弓,点燃箭头的硫磺,对着天空射去,直插天宇。 第18章 策反仇灿 此时,子时已过半。仇灿置办了一桌酒菜,与鱼恩了聊起旧事,两人快意恩仇,不知不觉已酒过三旬。二人当年在羽林卫时最得意之事就是挫败犬狼牙军对渤海国使团的袭击,仇灿也是也因得到李敬忠赏识从而平步青云。 “我为兄感到不值当,”鱼恩突然话锋一转,“论武艺、才略,仇兄都不在龙武将军之下,凭啥他可指挥玄武军,而兄只能指挥区区两千羽林卫。” 程思楚与仇灿实际相处并不融洽,程思楚担任玄武军经略后,一再压制羽林卫,仇灿多次上书希望扩充羽林卫均因程思楚阻挠未被采纳。 “都是为陛下尽忠、为尚父做事,何必在意那么多,”仇灿感觉到了鱼恩话语中的异样,“况且,贤弟如今不也仅仅是一个城门吏吗?” “报告,城东夜空发现一信号箭。”手下闯进来报告。 “今日尚父大寿,帝都不可出事,速速联系尚父府,”仇灿起身提剑,想了一会又说,“先向安都府打探一下消息吧。” “仇兄,稍安勿躁,”鱼恩拉住仇灿,“我去安都府是受江公公所派,从当年他与当今圣上被贬栗阳开始,我就是他在帝都的眼线。” “你是江孜的人?”仇灿惊讶不已。 “没错,我对外是安都府城门吏,对内为军闻司办事,这些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而真正的身份则是江公公心腹,”鱼恩起身,背对着仇灿,“李公得势,全依仗先帝偏爱道士,喜好黄老之学,而当今陛下圣名无比,大胆启用林从观为相,弃黄老之意图已非常明显,想来宠幸的肯定不是李公,而是林相与江公公。” “此话何意?”仇灿跟上来,望着鱼恩的侧脸,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此人如此陌生。 “公公立志与林相一道,辅佐圣上再创盛世,正是用人之时,公公很欣赏你,想把你招致麾下,”鱼恩把右手放到了仇灿的肩上,“尚父靠不住了,只有江公公才是我们倚靠的对象。” “容我想想。”仇灿望着天空,内心惙惙不安。 皇宫内,年轻的皇帝侧卧在榻前,焦急地等待着消息。他的额头尽是汗滴,几个内侍轮流扇着风。子时刚过,走廊内掠过一阵凉风,太监们手捧蜡烛匆匆而过,步履轻盈,然后垫着脚,将蜡烛送上烛台。 “陛下,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在将睡未睡之际,江孜的声音将他唤起。 江孜自李敬忠那回来之后并未立即见皇帝,而是一直在皇宫门口,等到消息方才进宫。 “好事坏事?”他刹那间便精神了起来。 “尚父府中遇袭,李都护已经带人赶往现场,”江孜紧紧握住他的手,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陛下,帝位已稳,大仇已报!” 那一夜,安都府成了最忙碌的部门。李敬忠遇刺之后,李沅迅速带人以查案之名封锁了周围的街道,并将府内之人统统控制起来。 “全城搜捕张三笑!”李沅命令道。 第19章 初入白鹿山庄 那日在街头分别后,张默笛先去替姜冥付了馒头钱,然后就赶忙打道回府,她着急向爹爹报告有人偷运弩机之事。然而却在府门前,再次碰见了郭庞。 “先日接吕大人书信,方知郭将军将到我府,路途遥远,将军一路辛苦。”张成鸣在门口欢迎郭庞。 “张公客气,都是为陛下办事。”郭庞弯腰拜见张成鸣。 “快快请进,府上细聊。”张成鸣赶忙迎他入府。 张默笛趴在墙角,听完父亲与这青年男子的对话,立马紧张起来。 不仅是个官家的人,还是个将军,她心里嘀咕着,这可难办了。 就在当日下午,得知郭庞到来后,河东牧守王崇光也驱车赶往白鹿山庄,与郭庞、张成鸣碰面。 “我已接到陛下圣旨,”王崇光说,“我河州各造器坊已开足马力,力保大军所需兵器铠甲可以定期足额交付郭将军。” “那就好,”郭庞继续说,“万江乃我朝陪都,连接关州与关东各州,又是水、陆交通枢纽,我希望战时,河州可以组织足够的车夫船夫用以配合大军运输粮草物资。” “这没问题,”王崇光胸有成竹,“半月前我已令人开始疏通盘龙溪河道,并对河州内可用商客船逐个造册,如若朝廷船只短缺,随时可以征用。船夫车夫早已招募完毕,正进行统一的筛选和训练。” “那就辛苦崇光兄了,”郭庞对河州牧守王崇光的工作非常满意,然后便转头跟张成鸣交待,“新式弩箭的研发和制造也不能出岔子。弩箭是我军克制北辽骑兵的重要装备。” “将军放心,经过长期的研究和试验,已研发出一款新式床弩,一床三弓,射程可达两千步,不仅对骑兵方阵有较大杀伤力,也可以使用踏蹶箭用以攻城。但是,即使使用绞车,也需要数个大力士配合。” “这个放心,我西北边军最不缺大力士了,”郭庞接过话,“倒是,这弩一向是管禁兵器,即使是单兵用弩,朝廷也不允许民间私藏。这白鹿山庄研发的弩千万可不能流落民间,否则可就是失职之罪啊。” “将军放心,这等兵器都有专人负责看管,不会出问题。”张成鸣保证。 看见张成鸣胸有成竹的样子,郭庞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毕竟他相信那个张家女儿早晚会跟她爹汇报今天街上之事的。 不出郭庞所料,张默笛偷偷溜回家之后,立即将兵器被窃之事报告给张成鸣。 “你说郭将军恰好路过,并且也发现车上所运为我山庄试制的连弩?”张成鸣惊坐在椅子上,他想起今日郭庞之语,方才明白那是在刻意提醒自己。 “那个姓郭的可就是传说中的郭青山?”张默笛用手抚摸着自己下巴,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上扬,闪过一丝得意。 “是啊,他深得陛下信任,怕是会向陛下报告,这事要瞒不住了。”张成鸣唉声叹气。 “哼,”张默笛噘了噘嘴,然后拿起自己的剑,转头离开,“他敢!” 第20章 心潮澎湃 见过王崇光和张成鸣,自己此行任务也算完成大半,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于是傍晚时分,郭庞早早就躺到床上。 张成鸣给他安排的客房位于整个白鹿山庄的最内侧,整个院子里就住了他一个人,尤其安静。说来白鹿山庄还真是规模宏大,除却这些用于主客休息的房间和日常的生活场所,还有一大半是与兵器研究制造有关系的,只是那边区域与生活区域隔开,且有家兵防卫,郭庞倒想去这个隐秘地方瞧一瞧,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的,但独自一人也没法过去。 他习惯性地把佩剑放到枕边,几日行船也没睡个好觉,因而他特别疲劳,却又有些睡不着。他回想起白天遇见的那个张家丫头,一下午也没出现,晚饭时也未曾遇见。 一阵风吹过,树叶呼啸,进而传来几下物体坠落声,恰似风吹落树梢的果子。 多年的边塞生活让郭庞的耳朵异常灵敏,他可以贴着地面听到十里外的马蹄声,甚至睡觉时也能听见帐外的哪怕一点点风吹草动。他在床上侧卧着,并没有睁眼,但是右手已经握紧了剑。刚才的那几声是一个人从墙头跳下的落地声,因而清脆而有爆发力,而现在,这个人故意放轻脚步,三步并两步,一直走走停停,逐渐靠近自己的屋子。 “别动,”一个女子破窗而入,用剑端抵着床上略微鼓起的被子,“你若乱动,休怪我不客气。” 这时,突然有人从梁上跃下,左手擒住她的左臂,右手握住她的剑柄,而双手同时发力,不仅自己的胳膊被这个强壮的男人紧紧锁住,自己的剑也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唉,唉,过分了啊,弄疼我了,”张默笛装作很生气,“开个玩笑嘛,你一个大男人的,对一个女儿家的使这么大力气,你不害臊啊!” “哪有开这种玩笑的,”郭庞放开了她,皱起眉头,“你要是老这么和人开玩笑,那可真就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说着,郭庞点起了蜡烛,屋子里骤时亮了起来。 “嫁不出去也不用你管,”张默笛反复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衣服,“你几天没洗澡了啊,一股怪味沾我一身。” “说得我好像刚刚和你有啥肌肤之亲似的。”郭庞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确实有股汗臭味。 “切,”张默笛吐了吐石头,鄙夷地看着郭庞,“不要脸。” “坐吧,”郭庞递过来一把木凳,“说吧,搞这么大架势是要干啥?” “没啥,就是试试你武功,”张默笛坐下来,把剑朝桌上一扔,“扫兴。” “是吗?”郭庞低头望着她,微笑着说,“是怕我回帝都之后乱说话吧。” 张默笛有点不好意思,抿抿嘴,然后羞涩地点了点头。 “难得见你用这么温柔的眼神看人,”郭庞摸了摸她的头,“小姑娘,见皇帝的机会寥寥无几,都谈些大事,哪有那个闲心去管这种琐事,何况,兵器的设计制造是成体系的,不是照着图纸或者找个模子就能仿出来的。” “你说的啊,”张默笛突然双臂撑在桌子上,把头伸过来,然后盯着他的眼睛,“大将军可不能言而无信。” “你,你,和男人说话都是这么近的吗?”郭庞突然觉得脸有些热,心跳也在加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哎呀呀,胡说什么呢,不理你了。”张默笛听罢跳了起来,拿起剑朝门口走去,嘴里还念叨着啥。 张默笛走后,郭庞吹灭蜡烛,继续躺下。可不想,这次他更是难以入眠,他忍不住回忆起刚刚那个姑娘在自己面前的每个表情,时而蛮横、时而傲娇,时而一脸嫌弃,时而又尽显羞涩,那一颦一息都充盈某种味道,让他迷恋,让他怀念,让他久久不能忘怀,他感觉到自己的紧张、不安以及澎湃的心跳。 第21章 定情万江 郭庞在白鹿山庄住了几日,在此期间,听张成鸣汇报了正在研究的兵器情况,并与王崇光一起去河州主要的造器坊走了一遭,也算对兵器的制造有了基本了解。在此期间,他收到了陛下密旨,要他即刻秘密返京,同样收到圣旨的还有王崇光。 “你要离开了吗?”最后一晚,张默笛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郭庞房间。 “这是秘密,你不要乱讲。”郭庞骤然严肃起来。 “爹爹说,”她说话语调很平和,语速很慢,“接下来半月,还要我多来你的房间,装作这里有人。我一女儿家,还未出嫁,天天往一未婚男子房间跑,传出去多不好。” “怪我怪我,没考虑那么多,”郭庞这才醒悟,“我去跟张公说一声,这个法子不妥。” “我也没说我不愿意,”张默笛赶忙拦住他,然后说话吞吞吐吐,“就是,你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了吧,”郭嵩搓了搓双手,双眼望向了窗外,“回帝都后,就要率军东征,下一站应该是晏州了。” “还没去过帝都,都说那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去看看,”张默笛埋怨起来,“我爹爹啊,整天看着我们姐弟俩,就怕我们和叔父一样一去不返了。” “这万江也不赖嘛,”郭庞安慰她,“何况也还年轻,也不着急,你爹咋还能看着你一辈子啊。” “唉,你咋听不明白呢?”张默笛急得直跺脚,低着头小声嘟哝,“我就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啊!” 面对张默笛这突然表露的心意,郭庞内心窃喜不已。他原以为只是自己单向喜欢这个张家大小姐,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也对自己有意。 “唉,我这榆木脑袋,整天就知道打仗,真是笨死了!”郭庞赶忙解释。 人生就是如此奇怪,在遇到郭庞之前,张默笛总是任性、泼辣,万江城没几个男人敢惹她,否则就是一顿恶语相向。她从不知道害羞是什么,因为她从不乐于隐藏自己的心思,直爽、毫不顾忌却也总是得罪人、伤害人。同样,一向冷静、从容的郭庞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局促不安、面红耳赤,直到有一天,在这万江城余夏的晚上,当自己心中所待的那个人以那样娇柔的语气跟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他才明白,他从不是如之前所想无意于男女之情,只是没有遇见那个人而已。 “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说罢,张默笛拉起他的手奔向屋外。 “去哪里?”郭庞忙问。 “去了就知道了。”张默笛没有回头。 她的手比郭庞的手小很多,因而只能握着他的手指尖,若即若离,却又彼此牵连着。二人在晚风中奔跑着,穿过光线黯淡的石廊,路过一片幽寂的松林,一个巨大的水池出现在面前。 “看对岸那片树林,”张默笛指着池塘中间的一块小洲,“那里有一片会发光的树。” 郭庞望去,在波澜不起的水面尽头,一片芦苇掩映着一片灌木,它们发出淡蓝色的光,荧如火苗,为半边天染上紫色的晕彩,由亮到暗,清雅自然。而每当风吹过,枝叶摇摆,仿佛一片飘飞的云团,又骤然浓烈,惊艳万千。 “漂亮吧?”张默笛抬头望着郭庞,傻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当然美啊,从未见过的那种美,神秘又让人留恋。”郭庞兴致很高。 看着他那张因风霜侵蚀而略显干燥的脸,张默笛既心疼又无言,只好用手轻轻抚摸了他的脸颊。在她的手触摸到郭庞脸庞的刹那,他本能地转头看她,她轻掂脚尖,突然亲吻了一下他,吓得他眼睛一眨。 淡蓝色的光在水面慢慢扩散开,如天女腰间的花瓣静静地在夜空中飘洒。 第22章 法家名士 晏州雁荡山脉,凌波湖南岸,正对黑矶山,一处湖边草堂,覃阳子住所。 “先生新徙之地实在难找,”沈铭独一人前来拜访,屋内木桌之上,一本《盐铁论》安静地置于其上,“先生在研究汉代历史?” “我这正在思索,未尝见沈主事前来。”屋内主人看见有人走进屋内,赶忙起身相迎。 “近日来晏州公干,即将回景阳,特来拜访先生。”沈铭一向习惯直入主题,不喜客套,即使在林从观或是江孜面前也是如此,唯在覃阳子这里,他从不敢有半点不敬之意。 覃阳子,乃晏州涿安人,与林从观、郭啸师出同门,其是三师兄弟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三十几岁,也就刚刚比沈铭大一点。林从观开始做官与郭啸前往凉州开宗办学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年纪最小的覃阳子在离开师门后则一直在范阳,过着市井生活,后又来凌波湖隐居,与农人一同劳作,与世无争。沈铭从林从观那得知此人,自此拜访过数次,虽自己本也是一方才子,但相比自己的小才,在沈铭看来,此人之才方为大才,内心对此人深为敬佩。 “隐居之人,闲来无事,多读一读古人之言,不上朝堂,倒也无所虑嘛。”覃阳子微笑着说。 “先生有出世之心?”沈铭听了覃阳子的话,却又很忧虑,“这桑弘羊可早有历史定论,其人为奸,其行也龌龊。” “一本书而已,”覃阳子连忙摆手,“沈主事不必也和桓次公一样,对桑大夫如此偏见。” “我听闻渤海国主派人邀先生东去,被先生婉拒。先生内心,还是希望得到景阳的召唤吧。”沈铭说道。 “算是吧,”覃阳子并不否认,“我只是觉得渤海太小而已,终究成不了霸王之业。我还在等待我师兄在帝都干出一番大事业,这大业当有我一份功劳。” 沈铭想起林从观曾嘱咐自己,一定要盯住自己的师弟,万不能为外邦所用。如今听其一言,有入朝为官之心,倒是一件好事,足以说明其并无意前往他国。 “沈主事前来是为大军东征之事?”覃阳子问道。 “是的。”沈铭回答。 “那既然要回,说明帝都内的事已经见分晓了吧,”覃阳子合起书,望着他的额头,“看样子,李敬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知史书上该如何书写他的故事,只是,我师兄的威胁可不止一个李敬忠。” “是的,李敬忠为贼人所杀,”沈铭回答,“我即日将与龙武将军一道回帝都奔丧。” “沈主事对我还不放心,”覃阳子笑起来,“哪有贼人杀得了陛下的尚父啊,骗骗百姓们倒还可以,倒是这龙武将军,也不是个聪明人。” “先生心里知道便可。”沈铭默许了覃阳子的推断。 “没那么简单,帝都的乱局才刚刚开始,”覃阳子接着说到,“李敬忠终究不足以影响朝局,随着先帝已去,李敬忠早就是弃子了,主导帝都大局的还是我师兄与匡浔。” “传言林相欲主导一场改制运动,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林相之策,”沈铭终于问出了他内心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靠严苛酷法足以扭转时局吗?” “我所闻也不过一言半语,但既然问于我,我也胡乱评几句,不足为信,”覃阳子突然端坐起来,拿出十分严肃的样子,“《墨子》曾曰,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所以我赞同师兄在农桑领域的改革,但我不认为仅靠革新税法就可以改变现在的情况。首先,我们必须搞清楚朝廷征税的目的,我想有三,其一是维护统治的存在,君主的治理策略及国家意志需要官员去推动,因而需要维持士人阶层的政治与经济待遇,方能保证令出四方,其二,是为备战,守成之国更需强弓硬弩,方才保证生产有序,而备战非一民一地所能完成,唯国家统一组织才能保证足够效率,其三,为备荒,我们都知道,社会气象与粮食之丰裕紧密联系,年岁好则民亦善,年岁差则民亦恶,然而,虽上世之圣王,亦不能使五谷长收,使旱水不至,因而税收的一个重要目的是积存余粮、调节供应,以有余补不足。师兄欲通过简化税制,甚至承认藩镇收税的合法性,进而保证中央财政富裕,然而却没有认识到用好财政的重要性。当今社会风气,生时治台榭,死又修坟墓,上至帝王下至黎明百姓皆如此,然而朝廷储量之仓却疏于维护,每年耗损粮食之多不敢想象,因而,若开支只为满足少数人需要,则必有损于社稷。” 第23章 覃阳子讲法 “我一直听闻先生欲以秦时法家去革新今日之事,”沈铭很是疑惑,“可方才所言与绝非法家之言。” “非也,即使在秦朝,法也非一支独大,法可解决君主与臣民、与百姓的关系,是帝王之术,但术可有效于一时,却无法根植于人心,法可让君主驾驭群臣,但无法驾驭人心,所以有汉以来,半儒半法早已是常态。我之所以以法家自居,是讨厌了某些儒士们的虚假一面,一心想着去编织一个形而上学的体系,却无意于解决现实问题。如今国势危矣,整日还把心思置于‘仁义’、‘修善’、‘孝悌’上,若不继续改变,那确实无异于‘亡国之教’了,”覃阳子解释,“商君当年的所有政策,实际上都围绕着‘耕战’展开,即农业生产与对外战争,而实事上,没有严苛律法作为保证,此目标根本实现不了,应该说是商君之策顺应了现实需要而已,而苛法只不过是为了推动这些政策,所以,治理国家应当是现实的。听闻沈主事自小便熟读四经五书,既然敢与我谈论天下事,想必也必然是有一些不同往日的新想法了?” “确实如此,”面对覃阳子的反问,沈铭很是无奈,“读了很多年书,反倒逐渐不知道孰是孰非,夫子之言自然无可辩驳,老庄之述也不无道理,可国家却日益衰微,让我很是疑惑,所以我想听先生心中的法家之术?” “那我可就得给沈主事好好上一课了,主事若有不同异议,也尽可与我探讨,”覃阳子半切着身,“先秦百家,唯法家见用,不想居然能以之取天下,这绝非偶然,依我之见,一来,春秋之时列国间互相侵夺,内则暴政,外则杀戮,的确需要一个霸或王出来救世,法家初始也并未意在一统天下,亦不过成就一个霸或王而已。而要成就霸业,就必须富国强兵,而为了富国强兵,就必须练其民,使其为国效力,法家正是所需,二来,一国如一身,若脖颈粗重必然导致腰腹受伤,一国之中若有一部分特别发达则必然伤害君王以至整个国家,这一部分掌握特权,要不与民争利,要不与国争利,法家也就是想了几个办法对付他们而已。” “法家主要的办法就是所谓的‘法’,”覃阳子接着说,“一方面要依民于农战,商贾与民争利,游士争赏于兵士,所以要抑商贾,退游士。法家另一个核心是‘术’,重在臣主异利,臣即为朋党,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时期,总有一部分人可以为了大众的利益而不恤自己牺牲,整个国家走向上下取决于这部分人能否掌权周否,而法术之士就是这样一个团体。依照上面宗旨,实行起来,首先是官僚的任用,打倒了秦国的旧贵族,荀老夫子有言,‘入秦,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 “所以,这都是选用新进士人的结果,秦国政治之所以整饬,得力于此,”沈铭接过话来,“所以,任用贤士很重要,但绝非那么简单。” “其次是练兵之策,练兵须有财政支持,齐国练兵在多,而魏国在精,唯秦国的法,刑赏并用,使其民非战无以利,才可练就百万精兵,而这也源于商君变法之术。以上便是‘法术’之学应用到实际的效果。说到此,结合我之前所言,沈主事应该可以悟出法家之真谛了吧。” “我想应该回到先生之前的那句话吧,治国乃是一种现实的选择,理想并不能供给食用。”沈铭回答。 “是的,农事矿藏也是如此。儒家主张恢复井田,而法家主张开阡陌,儒家对商业兴起还说‘市厘而不税、关讥而不征’,而法家则主张将山川湖泽、盐铁矿产收归国营,轻重敛散和借贷也由国家操控,以免有少部分人夺其利。” “这些政策我们也有过,可最终却无法得到实施啊。”沈铭哀叹。 “所以重在实施,而法家行其道则尽于‘法自然’,其意有二,一是冷酷,法家最忌事法而认情,二是必然,信赏必罚。”覃阳子挪了挪身子。 “可利总有定数,国得之民必损之,民穷则国必乱,暴秦不也亡于苛法吗?”沈铭追问。 第24章 亦法亦儒 “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问沈主事一个问题。沈主事如何理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八个字?” “人自然是要有等级的,这种差异乃是社会秩序的核心,正因为差异存在才有了社会角色的不同,维护好等级体系,才能维持社会正常运作,即所谓的‘礼’,”沈铭回答,“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等级虽为差异,但人格是平等的,每个人适应自己的社会角色。如果乱了次序,则社会后会混乱。” “主事是读经书长大的,所以有此说法不足为奇,所以儒生的立场决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国取之再用之于平民,得君王一人之权势利万千子民,而非由豪强大族攫其利,”覃阳子接过话,“国家是由一个个鲜活的人构成的,存在着不同的群体,国家是手段,而非目的,先秦法家正是搞错了这一点,方才犯下大错。若国家得其利不用之于民,国与民利益自然产生冲突,法家之术是实现国与民共同利益的有效手段,一旦失衡,则必会无功而有过。秦始皇得天下却依然不改其策,而这并非其之过,而是法家之学自身的问题,而今天,我倡导的法家之术并非如此。所以,总结起来,治国之策,半儒半法半道,亦儒亦法亦道,方为最高境界。” “先生所言我已悟到三分,其实并不必去探求是法是儒还是道,致力于解决现实问题才是最重要的。”沈铭若有所悟。 “谈到现实,我就不能不嘱托沈主事,万不要搅合景阳之事,”覃阳子话锋一转,“他既然亲自参与了对李敬忠的行动,必然已把自己置于漩涡之中,帝国之首辅没有那么好当。师兄于低谷中隐忍待发、胆大心细,现在就不一定了。” “先生为何不与我一同前往景阳协助林相?”沈铭问他。 “不,他还没有看见现实的残酷。帝都内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就想解决帝都外的事,步子迈得太大,过犹不及,”覃阳子说到,“其实比起去景阳纵横捭阖,我只愿做个幕后谋士,挽狂澜于既倒。况且,师兄明确反对保举官员,我即使想助他一臂之力,也不好受人举荐。” 沈铭自覃阳子那离开之后,一直在想,这个人传闻是法家名士,却又实实在在有着墨家思想,而他对儒家经典的理解也并未比自己差很多。这个人主张现实,不喜理想主义,可他自己脱离不了理想,与其说他现实,不如说他是那种为了理想不择手段的现实主义者。 与程思楚一同从晏州返回景阳的路上,沈铭依然反复回忆与覃阳子的对话,他折服于覃阳子的气魄,但又觉得这个人有些自以为是,至少覃阳子的确低估了他的师兄林从观。沈铭知道,无论是对李敬忠的行动还是兵出营州,背后都离不开林从观的策划,而由他主导的这场改制运动也即将拉开大幕。 第25章 本文涉及地理概念 本章为凑数章节。 本文部分人物有历史原型,但又不想与历史上真实人物产生太多交集,因而对地理及朝代进行了架空处理,现对部分地理概念进行简要阐述。 关州:地处涌关以西,西接雍州、南靠湘州,与安州隔澜江,与西北各州以飞堑关相隔,滋水横贯整个南北,关州西部是广大平原,帝都景阳位于关州以东。 河州:地处澜江以北,涌关以东,西北与同光与安州潞阳相对,东北与安州黄泽、晏州魏卫、临清相接,东部与海州接壤。河州最重要的三个郡是建章郡、栗阳郡、汴郡,其中栗阳郡是重要的水陆枢纽,而陪都万江位于建章郡,汴郡位于运河之上,同时是军事重镇。河州又称河中,境内的天君山是天下道教归宗地。 海州:位于澜江北岸下游,地处海滨,北与晏州盛产的盐茶是帝国重要的税赋来源,维扬郡的运河南可至徽州江宁,西可至河州汴郡。 云州:地处北部边境,西北直面草原,东北与北辽接壤。云州的云州郡深入草原,境内的净月城又一个重要的边城,净月城外有一条狭长的山谷,名为雪狼谷,可直插北辽的西部边境。帝国强盛时,曾经云州的管辖范围一度到达漠南草原,漠南的陶海城是当时的一个坚固要塞。 安州:澜江以东,河州以北,云州以南,是帝国北疆重镇,是云州的主要支撑,州府位于晋阳。安州南部以潞阳、黄泽隔河州与晏南相望,东北可至晏州与营州交接的北固口,进而可到达宴北的涿安郡、晏西的卢龙郡。 晏州:地处帝国北疆,东靠大海,西接安州,南以白沙江与河州相望,东南又与海州北部相接。雁荡山是其与营州的天然屏障,饮马河将晏州分为南北,范阳、卢龙、涿安等郡位于宴北,而仓山郡位于晏南。 营州:东海之滨,东北与渤海国相接。雁荡山与凌波湖位于晏州与营州的边界地区,北辽崛起后,因为营州易攻难守,为北辽占据。 徽州:位于澜江以南,州府江宁江南贡院、江宁书院奠定了江宁江南文化中心的地位。江宁郡是徽戏的发源地,梨园秀川戏场天下闻名,江宁盛产美女,钟楼坊的绣楼里汇聚千百红衣歌女。徽州南部的寿春郡盛产瓷器、茶叶、绸缎。 闵州:澜江南岸下游,西靠徽州,南接越州。闵州人嗓音独特,闵曲与徽戏的融合是江南戏曲名扬天下的重要原因。闵州产盐业发达,与徽州一起是江南稻米主要产地。 湘州:地处西南,天府之国,富庶安逸之地。 越州:闵州以南,南海之滨,州府南海郡。其境内安国寺是佛家禅宗发源地。 清州:帝国西北四州之一,关州西北,北部是漠南草原。 雍州:帝国西北四州之一,关州以西,境内的凤翔是自关州入湘州的门户。 凉州:帝国西北四州之一,雍州以西,自雍州进入凉州需要翻越高耸的乌鞘岭。 西州:帝国西北四州之一,凉州以西,是帝国与西疆各国的缓冲,更是连接着双方的贸易线。嘉中之乱后,草原与高原势力相继渗透进入,景阳逐渐失去对西州的控制。 北辽:契丹人建立的政权,建都于凤起关下的中都,向北直达苦寒的肇州,向南则至营州析津郡,在营州海东郡筑有临海城,西部的临蘅郡正对草原,其西部的乌纱堡、抚平、昌宁是西出草原的重镇,而境内的翠屏山是一道自北向南的绵长山脉。 渤海国:帝国藩属之一,曾经与营州相接。 草原五部:东部草原的柔然、蒙兀,漠南的乞伏,漠北的回颜,以及西部草原的塔图部。 第26章 金鸡孵卵 帝都景阳,暮冬的一个午后,阳光灿烂,温润的风带来些许早春的暖意。 此时,距离沈铭于晏州拜访覃阳子已过去十几年,当年的沈铭不会想,李敬忠的死仅仅是那场血雨腥风的开始,而他也难逃牵连,最终身死覆灭。多年后,似乎那个时代的那些风云人物已逐渐被淡忘,也终于轮到张钧飞这代人登场。 帝都城外,景山脚下,长长的送葬队伍穿峻在山岗的松树林里。身后的景阳城头,皇家派来的乐队奏起的哀乐响彻帝都上空,数以万计的百姓目送队伍远去,遥望着景山深处的学堂,一起送别名闻天下的一代名士郭啸。 一个身着道袍的老翁随众人一道缓缓前行,他没有穿孝衣,仅仅披着一条白色布带,随风摇曳。老翁姓张名明仲,已近年六十,早年曾学道于汴郡白鹤观,后师从一代名医李东尚,专心研习医术二十载而终成名医,相传其有续命之方可让将死之人起死回生。三月前,张明仲尚在清州游历,郭啸弟子托人捎口信与他,花重金请他来帝都为郭啸看病,只可惜晚了一步,待他来时,郭啸已撒手人寰。 郭啸并非一般的儒士,其与当年的尚书仆射林从观、法家名士覃阳子是师兄弟,三人都满腹才学,但面对日趋败坏的社会现实,三人却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林从观离开师门后选择参加科举,入仕后历任知县、郡守,后升任盐铁使兼转运使,直至入朝为相,而郭啸则西出凉州,开办学堂,远离份嚣专心研究经学,而年纪更小、更晚出徒的覃阳子则躲在晏州雁荡山深处,精心研习历代以来各家各派的治世之术。 二十年前,初登大位的皇帝面对帝国江河日下的严峻形势,欲扭转王朝藩镇割据、税赋亏空的不利局面,便擢升在海州表现出色的盐铁使林从观为相,欲开启新政,林从观认为学问之变当为变革重心之一,因而反复邀请郭啸出山,在师兄的反复劝说之下,郭啸被打动,决意东出凉州传学中原。却未料到,其尚未抵达,林从观便遇刺身亡,而他随身携带的经书也被盗贼抢夺一空,他只好隐居景山深处,重新开办学堂并收徒办学。因其收徒不分贵贱,很快引得景阳城内的普通人家都争相将子女送来,以至人满为患,他也只好每年限收二十天分弟子,称为内徒,并以西邨门讲学方式照顾其他未如愿拜师弟子,这些人被称为外徒。 张明仲从景山上远眺山角,一处山包下的草庐引得他格外注意,虽不是专门研习风水,但年轻时耳濡目染多少略通一二,这山包乃景山单独长出一脉,背倚蛋形圆峰,其腰线粗犷,而犄角细致,远望如同一只半卧的母鸡,石林点缀,鸡冠、鸡喙栩栩如生。于是,在郭啸下葬后,他便赶往此处草庐,此时已至黄昏。 “兄长可是这草庐主人?”张明仲恰遇一个年龄与其相仿的老翁。 “孤身一人在此窝居半生了,此处一向人稀,贵客缘何至此?”老翁扶着门前的柳树问道。 “公所居之处非平常之所,兄只作遮风挡雨之陋室,却不知此处乃金鸡孵卵之地,”张明仲继续说,“我虽不才,但也从书中见过,这金鸡孵卵之地必出天分异常之人,不知可有孩子生于此草庐中?” “真能说笑,我一生未娶妻生子,何来出生此屋的孩童?”老翁一脸不屑,觉得这个老道人又在胡说八道,这种把戏他一生见过多次。 “唉,”张明仲叹气道,“可惜了,可惜了。” “先生稍等,”张明仲欲转身离去,却被老翁叫住,老翁抿了抿嘴,若有所思,“别说,还真有一孩子生于此庐,只是年限久远,方才一时忘却。” “此人为谁?现于何处?”张明仲眼角闪过一道亮光。 “别急,待我仔细回忆一下,”老翁拉上张明仲就着门口的一块大石头坐下来,“记得有一年初春,应该是上元节,有一年轻妇人去给自已新逝的丈夫上坟,一行数人路过门口,妇人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需要两个人搀扶着。可能是乘马车一路颠簸,也可能是山中凉气浸身,行至门前突然腹痛不止,竟是孩子早产,于是众人将临盆的妇人抬至屋内,就此诞下一男婴,所幸福大命大,母子平安。妇人一行人临行之时给我留下一些财物,自说一家人居于城南昌明坊,孩子父亲乃西州归义军张氏后人,母亲一氏姓李,世居景阳。” “那么说,这孩子现在就在景阳?”张明仲很兴奋。 “不过后来发生了许多变故,听来让人唏嘘不已,”老翁摇起头,边摇边叹气,“这孩子生来便是遗腹子,本就命苦,不想未满一岁就又遭变故,一家人惨遭凶人杀害,此案至今未破。倒是这孩子命大,不知被何方神仙救下,第二日神奇地出现在昌明观门口,为观内道人救下。” “那这个孩子曾经居于昌明观了呗?”张明仲又惊喜又意外,自己本来也是要到访昌明观的,看来命中注定有此缘。 第27章 大病终愈 次日清晨,昌明观内。一个道姑正在清扫道观,她跟随着第一缕光线自西向东慢慢挥动扫帚,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哪怕香庐下的一丁点死角。厨房内传出一阵阵香气,逐渐弥漫开来,那是鸡汤的味道,香中带鲜,让人垂涎。道姑时而停下,向后堂望去,时而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直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于是她停下来,赶忙赶回后堂。 “睡得怎么样?”道姑赶忙扶过屋中央少年的胳膊。 “还行吧,只是后半夜还是会被噩梦惊醒,身上还是很痛。”少年满脸愁绪。 少年名为张钧飞,家就在观后一里外的巷子里,自小父母双亡,与外祖父母相依为命,幸得坊内邻居尤其是昌明观道姑的照顾。 “姑姑,我得尽快回家了,别耽误了香客的大营生。”张钧飞总喊道姑为姑姑,一喊便是十几年。 “锅里炖了鸡,你得好好补一补。“道姑让张钓飞坐下来。 “这鸡汤味怕是熏染了观内的清净,总是麻烦姑姑。“少年很不好意思。 “傻孩子,这鸡汤才象征着真正的烟火气,你得赶快恢复身体,因为这个,都没能送郭老先生一程。”道姑安慰他。 “是啊,”少年不觉鼻头一酸,“多少次我在学堂外偷听,他都装作并不知道。”我从来都是他不算数的内徒。” 说来奇怪,自府试落榜之后,少年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先是腹部以下持续隐痛,腰膝无力,手脚冰凉,白日精神萎靡,夜晚却又难以安睡。多次因惊恐而情绪失控,又时常被噩梦惊醒,背部持续僵硬、抽筋,心跳加速,甚至数次自感濒临死亡。而后逐渐发展到颈肩头全部疼痛,怕冷怕风,不敢出门,而且几乎不能运动,几乎无法坐立,整日卧床不起。整日昏昏欲睡,脑中浮现往日种种悲欢离合,又若隐若现未来的许多念想,宛如梦境。 记得有一次,少年夜半时梦到了自己父母的葬礼。他看见了那棺材庞矗立的两个童男童女,夜里的风吹过,他们便在原地摇摆着,脸上带着痴笑,一动不动,突然鞭炮声响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当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到那一对童男童女上之时,却发现是两个鬼脸,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少年被惊醒,惊恐不已,那是一种欲生欲死的状态,那场面是梦境,却又真实得令人害怕。 于是在几个月前,在冬天来临之前,求医问药成了少年生活的唯一,景阳城内几乎所有的医馆,甚至关州大地上的赤脚郎中,无不寻了个遍,甚至剑走偏锋,姑姑找来各道观的名士来做法,求诛各路神仙,也都无济于事。 话音未落,响起了敲门声。 “一大早就来观里,怕是谁家施主遇见啥难事着急来求个福报。”说完,道姑把少年扶到床边,转身前往前院开门。 “同道中人,贫道姓张,来自西北清州,昨夜借宿城外观音庙,听闻昌明观道长乐善好施,特来投奔,以期暂住,”张明仲首先行扣手礼,“不才略懂命理,且擅医诊,可为观中香客算命看病。” “老修行快请进,说来惭愧,自我主持观中事物,香火一天不如一天”,道姑赶忙迎老道人进门,“晚辈道行尚浅,有诸多不解还需请教道长,还望多多指教。” “道友自谦了。”张明仲很是谦逊。 “方才听闻老修行会医术,我这观中恰好有一善男子梁病久己,始终不愈,可否请道长瞧上一瞧?”道姑边走边问。 “乐此不疲,“张明仲欣然应允,“若方便,现在就带我前去。” 道姑便引道长向后堂而去。 “想必这就是名满天下的玉蕊花吧?”路过井前,张明仲突然驻足,“看来贫道来得不巧,没机会一睹这天下独一死二的玉蕊花盛开的风采了。” “春天将至,道长无妨多住些时日,自等到花开之后再离开也不迟。”道姑心里很清楚,若不是这玉蕊花,以她的那两下子,这昌明观早就该关门歇业了。 “钧飞,这位老神仙懂医术,让他为你诊治一下,”道姑带张明仲走进房间里,“好好和老神仙交流一下病情,鸡汤煮好了,我去为你们盛一碗凉着。” 道姑走后,张明仲坐到床边,接一般流程,看了面相、舌胎,把了脉,询问了具体症状,并了解了之前大夫们开过的药。 “道家有云,有与无名虽异却本自同,无病与有病也是一样,无病状态的人固有更多可能,然往往有病之后才能对人生有更真切体验,公子一切勿念,静心休养便好,”沉思一会,张明仲喊道,“还烦请拿纸笔来,我为其开一道方。” 屋外的道姑赶忙去找来纸笔。 “我这一生行医,从不问善恶,更不问对错,唯独爱财,遇富人取大财,遇穷人取小财,唯今日与归义军后人治病,我分文不取,这是我命中的机缘,”张明仲摊开宣纸,提笔而下十四味药材,然后说道,“当年我随师父行医,遇一妇人,与公子症状极像,便是靠这十四味药治愈,之前的大夫未能治好实则是为症状误导,公子脉象上看乃肝火气滞,但实则只是表象,正如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象一样,只有向内观才能观到道体之妙,象只不过以为道用,治病也是一样。” 这老道士竟知自已乃归义军之后,少年心中暗暗为之惊奇。 “依老修行之言,病不在肝气郁结,那病在哪里?”道姑很疑惑。 “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此因时之序。故圣人传精神,服天气,而通神明。失之内闭九窍,外壅肌肉,卫气散解”,张明仲捋了持胡须,“表为气结,内为自伤,实乃气之削也。阳气者,烦劳则张,精绝,辟积于夏,使人煎厥。目盲耳闭,溃溃乎若坏都。故苍天之气贵清净,阳气恶烦劳,病从脾胃生者一也。” “神仙所言有理,佩服有加。“少年拜谢。 “不必恭维贫道,”张明仲摇头一笑,“我也是自师父那习得一点搬门弄斧的雕虫小技而已。 “甘草、升麻贰钱,陈皮、丹皮、山药、当归、芋肉、茯苓、柴胡、熟地、人参、白术、泽泻各仨钱,黄芪肆钱,另加姜仨片、枣伍枚,白术需炒制,红参为首选,防风祛风止痛,症状缓解之后可不用。”万万没想到,吃老神医的药不到五副,少年已恢复八成。 第28章 风海先生 “大伯,今日下午西邨门有辩会,宴州名士风海先生与权儒礼部尚书崔琰将辩天下之道,可能晚一点回来,不用等我吃饭。“张钧飞快到中午才起床,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准备出门。 他口中的大伯便是他的老仆人,三年前他外祖父母相继去世,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就在此时,一个年近半百的人主动找上门来,就是这个鬓角已经斑白的老男人。此人自称受少年远在西州的堂叔所托自塞外而来,本来少年将信将疑,但此人不仅拿出书信,还带来不少钱财,平常生活中不辞辛劳照顾少年,与少年相依为命。老仆人总是木讷寡言,半头乌发遮住半边脸,脸上的皱纹仿佛诉说着自己历经风霜的半生,手指干裂成一块块皮,只留下早年执剑留下的茧子。 风海先生自言信奉法家,半年前受景山学堂郭啸所邀前来访学,却不想郭啸未能与其畅谈天下之道便已然离世,临终前帮风海先生邀请当朝大儒、五经博士匡浔于西坉门辩道,崔琰则认为风海先生终归晚辈,理应该代替年迈的师父上台,因而二人相约于午后会于凤凰台。 实际上,当朝儒学分为新旧两派,以匡浔为代表的旧派儒学排斥佛道以及其他各家思想,主张从复兴古代先贤的治国理念以达到社会的长治久安,其长期把持官学,又通过科举与地方势力联合在一起,虽维持了帝国的稳定,却也成为帝国变革的最主要障碍,而郭啸所倡导的则是融汇各家学说大成的新儒学,以最大的思想包容重新凝聚起各个阶层,这也是当年林从观邀请郭啸出山的主要原因,林从观想通过学问之变实现人事之变,进而实现国策之变。 那一日,西坉门的凤凰台上,两张方桌置于两端,桌上是一壶茶水,还有一叠干果,二人端坐于桌前的垫子上。 “秦制即为法制,是对古制的背叛,是一种反常的社会形态,完全不可接受,”崔琰上来就以法家往日的失败现身说法,“暴秦亡于苛法,这是有历史定论的。不知今日风海先生之法家治国学说与秦制有何不同?” “秦亡的经验可参见汉代政治家贾谊的《过秦论》,所谓‘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寥寥数语业已概括,我就不加详述了,”风海先生语气一转,“我们今天倡导的并非秦朝那种苛刻死板、没有回旋余地的治国策略,而是以礼义为纲、以法制为度,介于儒与法之间的一种治国思想。以礼组织社稷秩序,防患未然,以义联系君主臣民,调和上下,以法规范吏军商农,禁于已然,礼义为法之前提,法为礼义之手段。这样,既可以达到治理的最佳效益,又可以遏制非礼非义之行为,在朝廷与民众、自我与外界之间建立一种平衡。军有所守,士有所为,商有所贾,农有所耕,社会各司其职,自然有条不紊、平稳有序。” “一派胡言,”崔琰从垫子上站起来,“何谓礼与义?不过实现天命的工具而已,与其追求工具,不如追求天命本身。所谓天命,乃自然之法则,万物之本性。君主上承天命乃为天子,所以,只要君主作出表率,以道德教化民众,即可让民众顺应质朴之本性,自然可以约束自己。这才是治国的最高境界。” 其实,崔琰所言才是本朝儒家的主流思想,科举亦不过是该思想的助推器。 “达到全面的和谐目标,必须要在政治上和思想上达到统一,如董仲舒所言,‘远夷之君内尔不外,天下远近小大若一’。把权力集中到天子手中,既可以对万民进行道德垂范,又可以实现民富国强,”谈起儒学,风海先生似乎并不是崔琰的对手,“正因如此,本朝才能成为天下之主,本朝儒学也为天下所学。” “这一点我同意,本朝开疆扩土、富甲天下,都离不开你们儒学的推动,没有你们,就不会有本朝全盛时期的风云十六州,”风海先生接过话,“可你们的目标达到了吗?天子成为那个道德楷模了吗?” “我们不关心天子,用吾师匡浔之语,宽松之环境、自治之社会、自觉之臣民,才是我们的终极追求。明君只是我们用以实现这种社会的有效手段。”崔琰继续说。 “可现实还不是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了吗?”风海先生振聋发聩,“你们单纯想用儒学统治社会,反对国家对基层的干预,可现实是,靠制度维持的帝国骨架尚存,而靠自治维系的基层治理已经不堪一击!” “如何不堪一击?”崔琰反驳。 “尚书大人不愿对实事而已,如今北辽崛起,草原分裂,王朝已无力去管外藩之事,西疆的商贸线已断多年,这些年,景阳城内的太平日子让帝都大员们忘了那些流民也是帝国的子民,”风海先生继续说,“这流民的根源,是农耕,是商贾。” “先生不要越扯越远,”崔琰反驳道,“法令是整治邪恶的工具,怎能作为治国的方法呢?自古以来,明君都是慎用刑罚的,汉代以来,诸多酷刑相继被削除,无不受到百姓的热烈欢迎!” “你说得是实事,但并不全面,我主张的法家并非单纯的严刑酷法,”风海先生回答,“法令是用来督查除奸的,政令是用来教导百姓的,政与法只是手段之一,而非全部。” “可法律也是人编制的,如果人想去编织罪名坑害人,那咋办?”崔琰仍然不服气,“《春秋》要求,我们要根据罪犯内心动机好坏来定罪,法,能刑人但能让人廉吗?能杀人但能使人仁吗?所有的政法都需要人去执行,怎能避免不罔顾私情?” “那在我看来,恰恰是儒家的工作没有做好,你们整日教导士大夫仁义道德,却连秉公执法都难以做到,岂不可笑?”风海先生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好!”风海先生的回答引来台下一片欢呼。 “诡辩!全是诡辩!”崔琰很不满意。 第29章 西坉门相识 “风海先生,我想谈一谈我的想法,”二人口舌正酣之间,台下一个少年挤到人群的前排来,此少年正是张钧飞,“我的理解是,先生所倡导的法家之术实则是一种集中调控的理念,政令与法令是其中两种有效的手段,它们通过对规则的推行和罪罚的惩处起到对百姓行为的规范和恶行的威慑,通过这种调控,达到民间社会的动态平衡,目的不是完全消灭百姓的自由,只是保持其在一定限度内,使其不至于对国家利益有损害,就好比汉代桑大夫的平准法,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则卖之,贱则买之,其目的不在于与民争利,而是防富商大贾牟大利,请问是这个意思吗?” “公子读过《盐铁论》?”风海先生看着台下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顿时严肃起来,“那公子认为桑大夫是治国之能臣还是误国之奸臣?” “晚辈略有了解,”少年主动行礼,“学识尚浅,不敢随意评论。” “吾认为桑大夫乃是治世能臣!”气氛低沉之间,又一少年挤到台前,此人虽不高大,肤色也比较黝黑,但人看上去却特别干练,“桑大夫商贾出身,得势之后以权谋私,自然不是君子,这毋庸质疑,但坏人不一定不是能臣,从结果上看,汉不是亡于桑大夫,而是亡于一群腐儒!” “一派胡言!”气急败坏的崔琰拿起桌上的茶杯朝地上狠狠砸去。 这狼狈的一幕恰被远处街角的鱼恩与仇灿撞见。鱼恩作为安都府都护负责此次辩会的秩序,而好友仇灿作为羽林卫统领却也被辩道双方身份吸引忍不住前来瞅一眼。 “这个风海先生明明瞧不起儒士,郭啸为何却会与他交好?实在想不明白。”仇灿嘀咕道。 “英雄相惜吧,就如同当年的林从观与沈铭,”鱼恩唉叹道,“这个郭啸,和他师兄一样可悲,数百弟子却无一个得意弟子可以继承其才学。” “以后少了一个牵制匡询的大人物啊!”仇仙很低落。 “看看台下观众的反应吧,走的是一个郭啸,得到的却是人心所向,”鱼恩若有所思,“除了那两个毛孩子,台下没几人听得懂风海先生的高谈阔论,其实他们欢呼的只不过是崔琰的狼狈不堪而已。” “鱼兄还是尽早驱散众人吧,动静闹得太大,传到陛下耳中,哪怕传到江公公那都免不了麻烦。”仇灿劝道。 于是鱼恩手一挥,安都府的士兵们从四面围上来,宣告辩会提前结束,士兵们保护着崔琰慢慢从凤凰台上退下来。 “不知公子年岁多大?”众人散去,张钓飞主动拉住方才的干瘦少年,“鄙人张钧飞,居于城南昌明坊。” “李继存,安州人,年十六,来帝都两年,”少年自我介绍道,“公子应比我大吧,该尊一声兄长。” “是的,我年长两岁。”自小就比较孤独的张钩飞遇见了志趣相投之人,脸上已写满了兴奋。 “我没听错,你自报名为张钧飞?”此时,风海先生从台上走下来,来到二人面前,张钧飞赶忙鞠躬。 “晋阳李继存。”李继存也弯腰作礼。 “宴州风海,”风海先生眼中尽是欣慰,然后转头望向李继存,“安州人,姓李,胡人血统,想必是沙陀朱邪氏族。” “先生好眼力,河东军节度使李淄坐正是家父。”李继存回答。 “你可得多吃饭,这瘦弱的身体可不随你父亲。”风海先生摸了摸他的脑袋,很是亲切。 远处,一个青衣青冠、身披斗笠、面戴黑纱的少女正立于街角,双手叉于胸前的长剑前,她一面盯着不远处的鱼思、仇灿,一面注视着相谈甚欢的三人。 第30章 绣房佳人 徽州江宁郡,地处澜江南岸,是澜江下游水运的重要枢纽,又连接河州、海州的运河,往来商贸十分繁荣。江宁是帝国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这里盛产红锦、青瓷、水稻,“徽稻海盐”指的就是徽州的粮食、海州的盐,这二者几乎占据了帝国税收的半壁江山。衣食无忧造就了爱美爱音律的社会氛围,所以江宁多戏院戏场,江南戏曲的中心就在这里,素有“北汴南宁”之誉。这里文化也很兴盛,澜江岸边坐落着负责科举的江南贡院,每年科举之时,江南的才子都要会聚于此,而经学博士匡浔年轻时候也曾在江宁讲学,并亲手创建江宁书院,从而才有今天天下士子半数出徽州的盛况。 “临风,听闻钟楼坊新来一女子,年方十八,正值妙龄,”四月中旬,杏花盛时,暮雨正潇,躲在家中实在无趣的徐治灏喊上表兄沈临风,准备赶着小雨去澜江畔的钟楼坊解解闷,“我可听说,这女子自河州而来,戏音动人,曲调难忘,何不趁今日小雨前去一拜。” “钟楼坊的绣楼里这样的姑娘不有的是嘛,”沈临风正在收拾行囊,“出了名就该上哪家盐商的船了。” “休要胡说,这个女子不一般,听闻想见此女必先在扇上题诗一首,经侍女献上,得主人赏识方得一见,而至能上楼者也屈指可数,”徐治灏凑过来,“以你我诗赋之才学,该去一试。” “行吧,过几日我就要南下越州探望娘亲,你也要去海州上任,去解解闷也挺好的。”沈临风终于答应下来。 徐治灏是徽州富商徐衍的养子,而沈临风是徐衍妹妹徐佳与当年军闻司主事沈铭之子,因而二人相当于表兄弟。当年皇帝大位初登,提拔在徽州寿春郡任知县的徐望,也就是徐佳、徐衍的大哥,担任江宁织造的掌事,期间与新任江宁郡守高升熟识,后高升转任海州维扬郡守,徐望也随之一起到海州出任盐铁司专办,负责协调盐铁司与地方关系,受盐铁司与海州双重领导。因此,在徐治灏成年后,徐望举荐其入高升府作为其幕僚。徐望有一儿子,名为徐治瑜,但徐治灏与徐治瑜交集并不多,反倒与沈临风亲如兄弟,大概是因为他也是徐佳拉扯大的。徐佳本就是才女,二人诗书词赋也都是徐佳所授,倒是待二人成年后,徐佳便南下越州安国寺,入禅宗慧能大师门下一心修佛。 烟雨空蒙,杏花落满雨巷,二人走在石板路上,墙外斜风浅说,墙内人声笑语。二人转过几道街,来到江边,在堤边的三分春色里堵到一艘木客船。 “船家,去钟楼坊。”小船停在柳树下,二人跳到船上。 “好咧。”船家投来欢愉的目光,似乎早已见惯这烟波中的一段段风月佳话。 船沿着江边逆流而上,远方的钟楼逐渐映入视线之中,楼上灯火萤萤,它高高矗立在江边,上面是水师的了望哨,每到一个时辰便会准时敲响钟声,守望着整个江宁。 二人在钟楼坊下船,此时虽已入夜,可坊内反倒正是热闹。街上尽是江南江北的名小吃,身着各色服装的男子穿街而过,寻着自己今夜的知音。二楼上,一群群殊色秀容的女子,浓妆艳抹,彩衣华服,琴声穿过澜江上的薄雾,吴越小调隔岸依稀可辨。 反复打听下,二人终于来到一座香浓衣翠的绣楼前,楼高两层,门前已聚了一堆人。 “幸亏白日有雨,要不怕是都挤不进来。”徐治灏拂了拂裤角的灰尘,今日他故意穿了一件白色长袍,一副翩翩少年模样。 “各位公子,请拿出扇子,在扇外题上各位准备的诗词并署上名氏,然后交与我,得我家小姐心意者可上楼一叙。”一个戴着面纱女子立于门前,左手持剑,右手扶着石桌,虽娇小却不柔弱。 女子说完,徐治灏拿出提前准备的扇子,上面已题好一首《苏幕遮》。 “杏花雨,钟楼夜。柳点烟波,波去流莺睡。雨去风来弦歌起,琵琶声瘦,隔江吴越曲。 卧香阁,临迤窗。风月渐浓,好梦佳人戏。天长地久离合意,白衣着地,春风浅作序。” 遮面女子已经开始收集扇子,看着沈临风有些犹豫,徐治灏好奇他扇上题诗,便抢过他的扇子。 “锦衣玉食不足贵,本性真心最难有。 人间多有荆棘处,心若永恒身不动。 勿求赏尽天下美,空即人间好颜色。 山高本有水来流,性不随念意自坚。” 没想到沈临风居然写了几句佛语。 “你居然写这个,哪有姑娘喜欢这个?”徐治灏数落他。 “近日学佛,初有一点感悟,就随手写下来。”沈临风拿回扇子。 面纱姑娘把扇子拿上楼去,过了一会,只拿两把下来。 “沈临风,徐治灏,两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请,”姑娘走到二人面前,打趣道,“都说江左多才子,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在众人失望的唉叹声中,二人跟随姑娘走上楼去。姑娘一席青衣,蓝色的绣花布鞋踏在暗红色的楼梯木上,显得轻盈而小心。徐治灏感觉到一丝紧张,他听到自己鲜活的呼吸声,局促不安,行走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反复回荡,清晰地传到楼上人的耳中。 掀开暗色的帷帘,一个妙龄女子正端坐在绣帘托起的花格窗前,透过枝头凌乱的杏花,遥望着江上的点点渔火,看得似乎出神,也许她心中也在期待着一段梦幻般的爱情,等待着属于她的姻缘出现。 听到众人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同样的锦绣青衣,同样的轻纱掩面,只是头上多了一些装束,红色花簪多点缀了几丝华贵。她起身迎客,温柔纤小,身姿曼妙。 “小女见过二位公子。”女子微微倾身,开口宛转娇羞。 “在下沈临风。”沈临风弯腰行礼。 “在下徐治灏,”徐治灏介绍完自己不忘问一声,“二位姑娘如何称呼?” “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窗前的姑娘回答道,“名字只不过一个代号,生来便不唯一,既然我们已然相见,何必再乎那个代号。” “那可打听姑娘自何方来?”徐治灏不甘心。 “日月星辰,何其相似,天漄海角,一屋即可,此刻在江宁,便是江宁人。”姑娘仍丝毫不肯透露任何信息。 “可否请姑娘弹奏一曲?”沈临风终于开口,“我们兄弟二人来坊里总不能毫无收获吧。” “那是必然,为客人弹唱曲子是绣楼女子本份,”持剑女子接过话来,“只是我家小姐近日与梨园汤先生练习戏腔,嗓子比较劳累,若二位公子不嫌弃,由小女代劳?” “姑娘也会弹唱?”沈临风眉头一皱,有些疑惑。 “试试又何妨,”说着,姑娘放下剑来,走到琵琶边,“不过我有一要求,方才看过徐公子的《苏幕遮》,颇为上乘,只是沈公子以一首打油诗就糊弄了我们姐妹,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是啊,名声在外的人,何必掩饰呢?”窗边姑娘附和,“不如沈公子现吟一首,我们现吟现唱如何?” “如来说诗词,即非诗词,故名诗词,”沈临风被人点破了心思,因而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却也不好推辞,“一切皆缘,那我也作一首《苏幕遮》吧。” “紫烟照,寻常调。青鱼伴桨,江风惹人恼。昨日吟风今吟雨,夜半绣坊,红楼江宁女。 日如戏,人如曲。梨园梦早,闲话少年老。扇里题诗扇外笑,红杏伴窗,弦落江南好。” 姑娘坐在二人对面,微微低头,收起的发髻不经意垂下,遮挡了视线,于是忙用手扶起,伴着悠长的江水,她的瘦指拨弄着丝弦,清脆而悠扬的乐声慢慢飘出,游戈在江宁四月的夜里。紧接着,她眉头轻锁,薄纱遮蔽之下,依稀见得红唇下小口微开,嗓音瞬变,复古而空灵,伴随着曲调,吟唱着沈临风的一词一句,婉转起合,每当停顿便抬头看众人,侧身斜目,颦蹙之间,美羡不已。 “明日雨过天晴,定风和日丽,可否邀二位姑娘同去南湖游船?”临别时,徐治灏仍依依不舍。 “明日我们即将启程北归,时有不便。待再来江宁,定与二位公子相约南湖泛舟。”说罢,姑娘放下琵琶,拿起剑来,起身送别二人。 “看你痴迷的表情,是不是未能见真容,也未能得真名,很是遗憾?”从绣楼里出来,走在雾气氤氲的夜里,沈临风对低落的徐治灏说。 “我有点动心了,这世上怎有如此神秘又美丽的女子?”徐治灏自言自语。 “你说哪一个?小姐还是丫鬟?”沈临风故作认真。 “说来奇怪,这丫鬟的嗓音已经深入我心了。”徐治灏依然沉浸其中。 “哈哈,要记住我娘临行对你我的嘱托,别为女子失了神,越是美丽的女子越看不透内心,比如方才那两位。”沈临风笑起来。 “啥意思?”徐治灏很迷糊。 “那个持剑女子的手本就是弹琵琶的,她根本就不会舞剑,她们二人互换了身份,戏弄我们。”沈临风问答。 “为何要互换身份呢?”徐治灏又问。 “这就只能问她们自己了。”沈临风加快了步伐。 沈临风与徐治灏想不到,这是二人最后一次一同走在江宁街头。第二天,沈临风坐上了前往越州的马车,在越州,他入了佛门,送走了母亲,再归来已是很多年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而不久之后,徐治灏也乘船来到了海州,开始了自己的为官生涯,逐渐看尽人间的真相后,虽然他想消积避世,虽然他想唯歌唯酒,可那个安逸的时代早已无法重来,他终究被时代所裹挟。于是二人还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告慰这片土地,是情非得已的选择,更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但愿戏中人都还记得,那个南湖泛舟的约定。 第31章 浮叶翠海 世之显学,儒墨也。——《韩非子》。 儒学,自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便主导中国两千年历史,而墨家,却在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销声匿迹。然后,墨家并没有彻底消失,它只是以其他方式隐匿了起来,儒墨之争并不只存在于春秋战国时代,而是在每一个乱世开启之时。每当此时,那些被压迫的底层人就会想起来曾经有这样一个学说为自己说话。 景元年间,民间的一群手艺人组建起一个组织,名为天工坊,坊内之人切磋技艺,互相帮扶。后来,一些剑客、游侠分别加入,将复兴墨道作为组织目标,这个组织逐渐壮大。而三个江湖大侠成为天工坊真正的领导者,他们分别叫做浮叶、翠海、漠刃,只是,江湖只知其名号,却无人知道其真实身份。 船舱内时时传来熟睡船客的酣声,而在靠近窗口的一边,一个黄衣少女正饶有兴趣地望向窗外。东方天宇挂着一轮鲜红太阳,像夜空绽放的焰火一样耀眼,在地平线上方静静燃烧着,几抹朱红色的光透过窗口传进来。河边的榆树逐渐远去,天空深邃而遥远,光秃秃的平原像一幅巨大的山水画,描绘着曾经的喜悦,描绘出未来的憧憬。远方,三三两两的人家像残局上的棋子,一望无际,在平原上规律地排布着。几缕炊烟围绕在屋檐左右,就像一条飘动着的灰色丝带,随风摇摆。河州的风景的确异于江南,少女在心中默叹,果然,汴郡好风光。 汴郡南街,顺运河而上,秋林渡口。清晨时分,一艘江宁而来的客船慢慢停靠下来,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挤在喧闹的船客中间,边走边回头,寻找着身后的黄衣少女。少女是中年人的女儿,二人自徽州江宁而来,中年人背着一个书箱,都是他讲学的典籍,而少女则随身携带很多江南的手工艺品,准备在汴郡的街头贩卖,用作他们的路费。 一个剑客打扮的少女早已在渡口边的柳树下等待二人,她身材高挑,却不笨拙,青衣青冠,面戴黑纱。当中年人出现在视线里后,她赶忙走过去,接过他背上笨重的书箱。 “浮叶先生,一路辛苦了。”青衣剑客显得特别尊敬。 “三年不见,小红忍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中年人忍不住夸赞青衣剑客,“眉目美得连黑纱也遮不住。” “爹,也不帮帮我。”这时,黄衣少女慢腾腾地赶了上来,身上背着些小玩意,显得很笨拙。 “小凡,你爹也太不心疼你了,我替你抗议!”青衣剑客开玩笑道。 少女羞涩地低下头,她纤细的身体套在略大的黄色外套里,走起路来像脚上沾了水的旱鸭子,看见青衣少女,她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微微张大嘴大口呼着气,当意识到一夜颠簸让自己妆容尽散后,她轻轻拂去眉梢的汗滴,但鬓角的发黏在汗珠中,依然伴着呼吸在微微颤动。 “翠海先生与漠刃先生可都安好?”中年人关心道。 “漠刃前辈同晚辈一同自景阳来,到达已逾半月,翠海前辈三日前也已到达,”青衣少女回答,“只等先生到来。” 第32章 初见叶凡 宴州南部、河州东部、海州北部的广大平原曾是一片沃土,这里曾是帝国北方主要的耕作区,然而最近几年天灾不断,几乎每年都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汴城北,一个郎官模样的人正骑马而来,此人正是海州转运专办徐望之子徐治瑜,他受父亲之命前去考察灾情,在汴郡中转,陆路改水路回维扬。进城后,他走进官家驿站,报出身份,本该有梁国公朱奎安排的官员为他安排接下来的路程,却不想吃了闭门羹,原来是梁国公朱奎正领兵配合玄武军围剿河贼,战事时期驿站只作军用,他只好在城内暂住下来,再作返程计划。 自灾区回来,他的心情很是失落,原来只说海州北部不比南部繁华,亲身一看,简直判若地狱天堂。连年干旱导致粮食减产厉害,富商大户趁机囤积粮食拉高粮价,以借贷方式吞并普通百姓的田产,地方官员不仅对大户的巧取豪夺视若无睹,甚至朝廷的官粮他们也要层层盘剥,以至救灾的粥稀得没几颗米粒。想想自己在维扬城内吃喝无忧,他不禁心生歉意。 几天后,秋林渡口,一艘红船正在河边慢慢摇摆着。徐治瑜压着时辰赶过来,看见船还未起程顿时松了一口气,一个黄衣女子站在船头,背对着自己,看起来年岁不大,虽然他很奇怪这船家居然是一个弱女子,但他还是没有多问,擦了擦额头的汗便跳上船去。 进入舱内,徐治瑜不禁一惊,舱内竟塞下二十多人,众人看见徐治瑜并不诧异,只是抬头望了一眼而又低头攀谈起来,于是他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他环顾四周,首先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映入他的眼帘,此人明明年岁不小,却打扮得很年轻,胸前放着一个颜色很旧的木箱子,而舱前,一个剑客打扮的人正半倚着,由于其戴着斗笠,斗笠倾斜从而半掩面目,因而看不见模样。 过了一会,方才船头的黄衣女子走进舱内,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说道:“小女姓叶名凡,前辈们喊我小凡即可,红忍姐不便再现身,接下来由我安排大家的生活起居。” “由于汴郡是朱奎地盘,虽然其领兵出征,但城内其耳目依然众多,因而我们决定于河上会面,”方才坐着的中年人站起来,“距离上次大会已然三年,今天又有不少新面孔,所以我们首先还是互相认识一下吧。要不漠刃你先来,你年岁最大。” “在下西州漠刃,曾长期往返于西州与中土之间,现居于帝都。”一个壮硕的男子站起来,他一身老者装扮,粗布粗衣。 听到这里,徐治瑜恍然大悟,他上错船了!而且上的不是一艘普通的船,而是某个江湖门派召开武林大会的船!他内心顿时很慌乱,可船已开走,他已无法下船,只好拿出一块随身的手帕遮起自己的下半脸庞,然后垂下脑袋,尽可能把自己隐藏起来。 “公子不舒服吗?”身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徐治瑜瞅了一眼,那个黄衣少女居然正向自己走来,她穿过半个船舱,然后不左不右恰好选择了自己身边空位坐了下来。 “我,我,”徐治瑜吭吭嗤嗤,“可能是有点晕船。” “我叫叶凡,我还没有入坊,暂无名号,叫我小凡就好了,”少女伸出手来,“还没轮到公子介绍吧。” “嗯,嗯,我是,”徐治瑜装作呕吐,掩盖自己的语无伦次,“海州的……” 少女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拿出一张纸,纸张反反复复折过多次已经有些破损,她认真地在纸上寻找着什么,趁着她低头,徐治瑜这才好好打量一下这个姑娘。 她弓着身子,娇小的身躯藏在黄色丝绸的外套下,双手捧着纸张端放在胸前的膝盖上,浅绿色的针缝将整个衣领分隔开,排列成一个个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方格。她的长发扎起来,披在颈口上面,只剩鬓角的几缕发丝,在脸颊外面摆来摆去,偶尔吸附在眉角的汗滴上。 “啊,公子原来是海州的慜力!”少女在纸上找了一会儿,突然兴奋地说,“红忍姐姐以为你没来,还特意在你名字上划了个圈呢!” “你是在看我吗?”青春期的少女一般很难启齿这样问,可问题是徐治瑜确确实实眼睛一直盯着她。 “哦,我只是,只是,”徐治瑜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是在下失礼了。” 轮到了徐治瑜介绍自己,他顿时很慌乱,于是少女站起来,她把双手背在身体后面,先是靠着窗口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上肢,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位是来自海州的慜力公子,他身体有点不适,我帮忙介绍一下。” 说完,她又低下头望着徐知谕,脸上带着灿烂的笑。 她真得喜欢笑,那种很随性的笑,那个年纪少女独有的笑。徐治瑜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她的笑靥,喜欢到上瘾。 第33章 墨道天下 “问半生可否遗恨,只叹未有同游路。 江南江北孤舟客,月下十载星河。 相逢乐,别后苦,凡尘三世秋林渡。 卿可知否,望万里惊鸿,寒江孤影,黄衣游丝瘦。 乌篷船,谁念江水来去,徽湘红绣如初。 夜来梦醒难平绪,秋鸟飞霞伴雨。 天应妒,地若苦,无情无爱莫如土。 河山万隅,狼烟难述,风止浪静,来访泊船处。” 许多年后,徐治瑜被囚禁在秀川戏场的小院里,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时光,不为失去的权势而遗憾,却总放不下与那个叫叶凡的姑娘的初见,他一生都不后悔误入那场墨道大会。 “还有三天时光,大家再慢慢熟悉,下面由浮叶先生给大家讲解我们墨者之道。”黄衣少女的话把徐治瑜思绪拉了回来。 “还有三天时间,许多道理我们逐步探讨,今天只讨论一个问题,如今社稷败坏、百姓疾苦的根源在哪?我们墨者如何解救这天下苍生?”那个带着书箱的中年人走到船舱中央,他处于众人之间,表情充满了贤者的自信与悠然。 “小辈谦让,私以为,豪绅欺压、官不为民是主要原因,”一个男子站起来,“我是河州人,家里原有几十亩土地,前几年赶上旱灾,粮食歉收,春夏之时全家基本已无米粟,只好借粮于大户,没想到大户趁机提高利息,而官府根本不管我们的生死,几年之后家里土地基本全用于抵押了,如今我妻儿流落安州,而爹娘已死于逃荒路上。” “用人不尚贤能唯论关系,帝都的大员们无不有田千亩,他们垄断了官学,控制了科举,尚书弟子无平民,寒门却难出贵子,我们的生活怎能不坏?”另一个男子说道,“我是一个木匠,靠着手艺尚能生存,可根本没钱送儿子去私塾先生那,前些年听闻景山郭啸先生免费收徒,可名额有限,路途又远,只能放弃。” “你们说得都对,”浮叶先生首先赞许了二人,“私以为,人事即社稷,先贤有言,‘使天下之为善者,可而劝也’,‘察其所能,而慎与官’,明明有积弊却不思进取,全在不用贤人、不选贤才。” “那庙堂之上的士大夫们怎么也比我们这粗鄙老百姓强吧,他们都不算贤人,那治理天下难道靠咱们这些农民、手艺人吗?”方才那位木匠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不,各位不要轻视自己,造木器皇帝不如先生,事农桑宰相不如谦让先生,论剑术大将军也莫如翠海先生,”浮叶斩钉截铁,“王公大人骨肉至亲,面目美好者,无故富贵,若使治其国家,岂能不乱?诸位都是有天赋之人,只是没有机会习治理天下之道而已。” “大家只是生在了平常人家,若生在皇帝身边,哪怕是一个太监,也能大权独揽,享尽荣华富贵,”壮硕老者起身,声音低沉,“漠刃亲身经历过,在权力、地位、财富面前,小人物们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用来牺牲的工具,而他们却把这种牺牲以之乎者也的方式写进书里,让小人物们牺牲得心甘情愿。” “所以儒士们描述的那个大同社会都是骗人的把戏,我们不要以血缘去论身份,我们不要以出身论英雄,我们要让小人物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浮叶的发言震撼了众人,“生逢乱世,各位天工坊弟子,你们身为墨道传人,无论你们居庙堂上,还是于市市井间,都应该做好准备,墨者,生而为市井百姓,尚贤尚同,兼爱非攻!” “兼爱天下,墨道永存!”翠海带头高呼。 徐治瑜躲在众人之间,听到这里吓了一大跳,但也觉得这些所谓的墨者所言也有道理。接下来的三天,他就这样以一个他不知道是谁的人的身份隐藏在这群人之间,听了浮叶讲了三天墨道。 第34章 圣道天君山 河州天君山金顶观三清殿内,天师道掌门道同真人正在为新收的徒弟们上他们求道生涯的第一课。 按天君山的规矩,每五年新收一批弟子共计三十六人,经一年学习,挑选最聪慧者二十五人继续修道,三年之后再挑选十六人留下,五年后再淘汰七人,最后只留九人,九人之中三人在山上传承,而其余人需要前往全国各治所进行布化传道。 “诸位弟子来山上同我一道修行天地大道之法,内心都是期待得道成仙的,所以必须首先了解我们天君山的先祖。”道同真人端坐在殿前三清道祖神像前,怀揣法剑,微闭双眼,做了二十年掌门的他已年过花甲。 “太一元始之初,阴阳两仪未生之时,天地未曾开辟,日月也没有显露,混沌之中有一盘古真人,自号“元始天王”,以无上神通开辟混沌玄黄。自其开辟天地之后,这盘古真人便脱去了躯壳,以躯壳化为日月五行、山川草木,但他的真灵并未损耗,而是飘荡在太虚之中,多年之后,天地诞生出了太元圣女,乃是天地真灵所化而来,是天地至纯至吉至真之大神通者,一呼一吸之间便可取天地无尽的灵气,盘古真人的真灵因际会通过太元圣女的吸纳进入其体内,孕育后,在她的脊背之中诞生而出,从此,这盘古真人的真灵便有了新的躯壳,自称为元始,便是我身后的元始天尊,”道同真人转过身来,指着背后的元始天尊像,那元始天尊身着蓝衣,头罩神光,左手虚拈,右手虚捧,“元始天尊在天地之间传道授法,并向还未成道的太上老君等诸神诛仙讲述天地大道。” “世界演化分为三个世纪,称为洪元、混元、太初,洪元是宇宙混沌未分之时,由元始天尊掌管,此后天地初开,但阴阳依然相互粘着,此时称为混元时代,由灵宝天尊掌管,这个时代长达万劫之久。灵宝天尊乃是元始天尊之弟子,灵宝天尊寄托于母胎,经过三千七百年的孕育,诞生于西那天郁察山浮罗之岳,之后便在混元时代讲经说法,以神通自无极之间诞生太极之道,将阴阳五行之初始状态,在混沌之中分离开来,并稳定天地的状态,使得世界在似有若无的状态之中,平稳过渡到有无相生的状态,灵宝天尊极为善于呵护生灵,广师道法,但凡有生灵提出问题,灵宝天尊就会现身为生灵讲解问题,使得天地脱离了混沌不开的状态,为太初时代打下基础。”道同真人指着元始天尊左侧拿着玉如意的灵宝天尊说。 “混元时代之后,自无极之中生育太极,太极化为阴阳两仪,两仪生四相,四象生八卦,天地清浊分明,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从而进入太初时代,这个时代诞生出了我们的道德天尊。阴阳初生,五行初成,天地脱离混沌,万物生灵,得以修行大道,道德天尊开始整理并讲述天地的大道,点化了诸多非凡的神灵,道德天君所化的太上老君点化了天地人三皇,传授了三皇之一伏羲阴阳八卦的理论知识,自此之后,天地四季轮替有归,此后,他又点化了女娲、神农等神,自此四御统治天庭、三皇五帝治世。此时,三清就隐遁于尘世之外,分别居住在玉清之境、上清之境与太清之境,三清以化身的形态传播道法,而写下《道德经》的老子、我教始祖张天师皆是道德天尊的化身。”道同真人不加停顿,一口气全部讲述完毕。 正当道同真人讲述得尽兴之时,一个小道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绕过众人直奔掌门,贴着掌门耳边嘀咕了一阵,只见道同真人脸色大变,立即解散了听课的小弟子们,带领众道士直奔后山。 第35章 鬼谷遗书 后山,一个年轻人正背着一个白发老翁在穿梭在密林之中,那少年穿着华贵,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子弟,而老翁则衣衫褴褛、面发污垢,身体也是极度虚弱,耷拉着脑袋,在少年背后并不言语。 少年名为江睢白,是权倾朝野的执笔太监江孜的养子之一,十二岁那年,江孜执意让他上天君山师拜师求道,不想他命中就不是能静心修道之人,坚持不到一月便按耐不住寂寞,于是挑了一个傍晚只身逃下山。在下山路上,他偶然听到道士谈到后山断崖边山洞里囚禁着一个怪老头,还是一个道行极高之人,于是耐不住好奇心的他偷偷潜入后山,摸清了守卫山洞的道士们的行动规律后趁机接近了山洞,见到了洞中的怪老头。此后,他便花重金买通守卫的道士,从而可以经常来看望洞中的怪老头,后来还拜老头为师。 “徒儿别费劲了,师父昨日梦见老祖,自知已到羽化登仙年纪,”老翁身体很瘦弱,大口喘着粗气,“这些年你经常来看贫道,贫道已经很感激,没想到临终之际还有一可靠之人在身边,我可以安心了。” 少年把老人放下来,夕阳余晖洒在岩石之上,点点滴滴,犹如鱼鳞一般。 “很多年前,我与师弟道己真人偶然得知早已失散江湖多年的先贤鬼谷子所留典籍竟藏在观内的承天阁,于是我与师弟一起盗得鬼谷遗书上中下三卷,不想事情败露,师弟道己真人决意携带遗书逃下山去,临行匆匆却只带走了下卷,不小心把中上卷遗留给了我。这些年来,我虽被囚禁,却一直死死咬住此书尽在师弟那里,”老人向西望去,一片金光之中,一位神仙腾云而来,“徒儿,你看见那云中仙子了吗?” 少年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色渐晚,林中渐暗,并不见什么云中仙子,于是他摇摇头。 “当年我之所以要盗取鬼谷遗书,不是贪慕其中的奇术,而是以为,我们修道之人本不应该以成仙为第一目标,而应解苍生之惑、行天下大道,”老人继续说,“可惜我只见过遗书的序章,但这序章便让我想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有所感悟。这遗书分为上中下三卷,因先圣师从老子,遵巡道为体用原则,上卷为道,专注修身内圣,中下卷为体,详言纵横之术与成事之法,得上卷者可于施行参悟中下卷之奥妙,而只得中下卷者虽善为权谋,却不易修心,因而一旦使用道术不当极易走火入魔。” “师父,别说了。”看着虚弱的老人,少年有些不忍心。 “学贯鬼谷,可因人制事、乱中取胜,用好则为雄才之略,用不好则为奸人之术,”老人仍然不放心,“鬼谷之术全在捭阖之中。世事如棋,捭阖应之,纵横之法,捭阖为奉,故而圆方为形,开闭为术,以阴阳之道驾驭事理,控制人心。十几年来我反复思考序章所言‘一阖一辟为易之神,一张一翕为老氏之术’之奥妙,才知世间万物皆有大道,纵横之术须行天道、顺正道。纵横之士,当有隐者之飘逸、策士之多谋、学者之博大,豪士之旷达,切勿动邪念,害人之心不可有,命中本无莫强求。” 第36章 相去几何 此时,远处传来众人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飘荡在暮色之中,道同真人已带弟子找了过来。 “那鬼谷遗书的上中两卷,被我藏在了……”老人把少年拉到耳边,说完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天下有大戒二,一命也,二义也。”老道士终究还是决定信命,决定把鬼谷遗书传给这个年轻人。他观察他很久,也犹豫了很久,这个少年聪慧、灵利,但身上总是缺少点求道之人的真性情。他担心他驾驭不了这本奇书,更担心他会逆天道而作恶,害人害己,所以他反复嘱托让他敬天命、走正道。年轻人不是他理想中最合适的传人,但他最后一刻还是妥协了,他不想让自己用这么多年自由换来的遗书再次被遗忘于尘土之间,所以,许多道理还是让他自己去悟吧。 少年看着一动不动的老人,于心不忍,但听见越来越追求的脚步声,他还是内心一横,夺路而逃。 道同真人站在一动不动的师弟面前,想起年轻时候一同学法求道的时光,不禁黯然神伤。老子曾说过绝学无忧,直到今天他才略有所悟,如若他们师兄弟三人不是师父资质最好的弟子,如若他们修道之路不是早早就有所成就,哪会生出如此多的麻烦。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道同真人抱起师弟转身回观,眼角已然湿润,边走边自言自语,“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 对善与恶的执着让他与师弟对立了半生,他们所有的烦恼、麻烦都缘于爱恨、善恶、畏惧的对立,他修了一辈子的道,许多道理竟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许当年他尊重了师弟们的选择,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们想走他们的独木桥,为何偏要让他们走自己的阳关道呢?天下大道如此之宽,怎会容不下他们师兄弟三人呢? 修道的最高境界当如婴儿般无欲无求,可自己这些年习惯了天下各派的逢迎,习惯了天子祭天时来接自己的八抬大轿,习惯了百千教徒遍布天下的虚荣感。人生当有所缺失,有所遗憾,而自己却只想如何完满。 其实,他明白,恭维自己的王侯权贵真正需要的是自己的影响力,这样才能驾驭人心,才能统御百姓,自己不过是一个工具。而自己也在天下人的恭维中逐渐失去了求道的初心,一切为了权贵,一切为了荣华富贵,而心中早没有了信奉老君的天下道徒。 “澹兮其若海,飙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道同真人把师弟抱回殿前,伸出双臂伏在尸体之上,心中默念道。 那一刻,他的精神如海宽广、如风高扬,顿感无比自由,他感慨,亲睹生死,方以悟道。 第37章 草原浪儿 塞北草原上,每年十月,朔风北来,即使初霜未至,也是寒意凛然。走凉州至漠北,曾经商旅繁华的古道早已被风沙掩埋,驼铃声早已被几代人所遗忘,只有自高山而来的吐蕃骑兵游弋在冻土与莽原交界地带,在塞外各郡劫掠一番后,背向荒漠吆喝着离去。 记不清是在哪一年的秋天,在草原的某个不起眼的小河边,有个背着长剑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几岁的孩童旅居于此,隶属乞伏人的一个小部落里,他们过着和这里的原住民并无二致的生活。年轻人本名于子非,这些年他不闻外界之事,陪在孩子身边,一心照料着他,教他读书识字、骑马舞剑,十几年如一日,以至草原上干热的天气让他看上去仿佛人已迟暮。到了今天,这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为一个壮实勇敢的少年,而这一天,距离他离开中都已经整整十八年了。 少年本名耶律楚和,年少时随师父自北辽中都而来,出身契丹贵族的父亲曾是北辽皇帝,统领契丹各部,却不想英年早逝。此后帝位旁落,母亲、舅舅相继被杀,自己也是被师父救下,方才死里逃生。 初来草原的那一年,他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部落首领颜泽的儿子,他用名字卜丹泽代替了耶律楚和,成为这个小部落未来的继承人,而于子非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的师父。这些年,于子非没有将少年的身世全部告诉他,不想让他过早背负那么多的压力,但还是不断地去教给他各种本领,让他成为勇士、成为强者,让他具备成为未来首领的才智与能力。少年自幼跟随着草原上的部落四处迁徙,不仅擅长骑射,还精通各民族语言,他从没有架子,因而深得底层牧民喜欢。在他们心中,他嫉恶如仇、侠肝义胆,逐渐深得民心。 卜丹泽逐渐长大,而年迈的颜泽终要离开世间,这冥冥之中仿佛是一种轮回与交替。颜泽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傍晚,在部落大帐之内,他心爱的儿子,一个四岁的孩童已生命垂危,年老得子的他无比心痛。这个儿子是他的血脉,更是他的未来,他知道,自己舅舅的部落就在隔壁百里外,他早已虎视眈眈,心里一百个期待着颜泽没有子嗣,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吞并掉颜泽的族人了。 那天傍晚,天空阴沉却无雨,伴随着阴云草原上吹来了一场沙尘暴,狂风吹得人难以睁眼。就在漫天的黄沙之中,一匹干瘦的草原马驮着一个男童闯进了营地,一个持剑男子在后面追着这匹脱缰的野马。颜泽拦住了这匹马,看着马背上与自己儿子年岁相当的男孩,他心里顿时一亮,这大概就是长生天送给自己的礼物吧,于是他决意以此孩为子,未来继承自己的首领之位。 卜丹泽在逐渐长大,忘了是哪一天,偶然间,在打一口水井的过程中,少年第一次尝到了咸水的味道,于是他召集族人晒盐为生,很快,盐井的消息传遍了四面八方。哪怕凛冬时分,依然不少人拖家带口而来,他们当中有落单的乞伏人,还有逃难而来的中原人、蒙兀、靺鞨、契丹人等,他把盐交给他们,让他们把盐卖到周围部落。他虽然名正言顺地拥有了盐井,却没有借机发财,于是身边逐渐聚集起一批逃难的牧民,仅仅两年,已有数百人围绕在他身边。 但无人知晓,卜丹泽虽然对穷人总是心生怜悯,但他并非总是如他日常表现出来的那样慈眉善目、和善可亲。这些年,因为自己非盐泽亲生,总有一些人指指点点,所以难免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因而他虽为未来部落的首领,却又仇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讨厌那些不劳而获的上层人士,因为这种心理,他自卑又好强。这些年,他勤奋好学,无论是兵法还是剑术,都孜孜不倦。除了师父,他其实并不信任其他人,但却从不表露,他的谦逊、忍让、热情都只是埋藏在他内心深处孤僻、怨恨的另一种极端表现,他有着惊人的控制情绪能力。 卜丹泽也时常于子非问起当年的事,但于子非总是刻意回避有关他父母的事,倒是很愿意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于子非当年是道己真人的大徒弟,同时也是耶律楚和舅舅萧长杰的门客。当年和他一起拜于刀道己真人门下的还有他的二师弟赵进由和小师妹林婉。说起林婉,于子非总是滔滔不绝,在他的描述中,她和煦似风、温婉如玉,每当她白衣曳地站在众人前说起啥,那抑扬顿挫的语调、娓娓道来的表情总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耶律楚和时常也会想,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奇女子,能让师父久久不忘。 于子非也惊叹于自己这些年的毅力与坚韧,每次讲起自己当年之事,他时而神采奕奕,时而也黯然神伤。记得当年在凌波湖畔,自己与师弟赵进由的最后一别,当得知师妹林婉即将嫁给师弟赵进由,于子非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至今仍记忆犹新,嫉妒、悔恨、不舍、扼腕,凡此种种,五味杂陈。于子非虽然知道师弟也钟情于师妹,但没料到二人早已私定终身,只剩自己还在为心上人暗自销魂。 他不愿意去想那些旧事,即使今天,他也依然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的场面,比起十八年前接连发生的事,他覆灭的爱情根本不值一提。他看着已经可以独挡一面的耶律楚和,倒是宽慰许多,回想这十几年的辛酸,人终究如此渺小,不知那些曾经的故人如今怎样了?自己逃离的那个江湖如今又如何?从塞北到江南,兴亡盛衰中的江山如今又由谁主宰?他现在想回去看看了。 第38章 黑甲客人 有一天,卜丹泽听闻在距离自己几十里外的地方来了一批沙陀人,男人们身穿黑甲,手持弯刀,女人和孩子坐在马车上,车上满载着丝绸、粮食和兵器,人虽不多,但却显得干练十足、训练有素。是的,他们不是散兵游勇,而是自晋阳而来的沙陀贵族。 他没有怯懦,反倒心生一个想法,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 于是卜丹泽找到师父谈了谈自己的想法,于子非听了他的想法很是高兴,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这些年的努力要开花结果了。 之后,卜丹泽独自一人来到这域外之客的营帐外。 两个沙陀士兵守在营帐门口,对四周戒备十足,当看见有人突然出现,先是很警觉,而后发现随行只有一个人,便又放松下来。 “哎,小子,你是干啥的?”沙陀卫兵喊道。 “草原人卜丹泽求见你们头领。”耶律楚和回道。 自晋阳而来的李淄坐正在帐中休息,忽然卫兵报告帐外有人求见,他来此地也只是无奈暂住,并不想与周边部落有什么交集,于是打算拒绝。但又一想,自己一脉人徙居至此,如果真遭其他部落袭击,势单力孤,必无法全身而退,不如正好借机打探一下周围情况。于是他让卫兵把这个客人带进来。 “乞伏部卜丹泽拜见客人。“耶律楚和双手收于胸前,首先给李淄坐鞠了一躬。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一族人旅居于此,应先以礼敬之。“李淄坐不知此人底细,也非常客气地回到。 “看贵族人装扮,黑甲弯刀,士兵纪律如此严明,想必自南方而来吧。”耶律楚和说道。 “少年好眼力,”李淄坐迅速被这个年轻人与众不同的气质所吸引,“不过,贵客今日入账有何贵干?” 寒暄几句之后,李淄坐邀请这一晚辈就座,二人细谈起来。耶律楚和不敢直言自己曾经的身世,便编造了一段不幸遭遇,向李淄坐一一道来,然后直截了当地向李淄坐提出向其借兵器和士兵一用。李淄坐虽然惊叹于此人富有感染力的叙事,但面对如此要求也不敢轻易应承,便假借商议之名敷衍下来,并表示非常同情耶律楚和的不幸。耶律楚和对言语、情绪的把控能力超乎常人,他给李淄坐留下了一见如故、推心置腹的感觉,李淄坐对这个晚辈好感至极。 其实,李淄坐的同情也并非面上之语,他同情这个年轻人也是在同情自己。他作为沙陀人的大头领,作为王朝戍边要员,获皇帝封赏无数。却不想,自己的弟弟竟暗自联络族人,同帝都内那些政敌一同向自己逼宫。这本是一场不合法的政变,但是自己又不忍心和自己的亲人兵戈相见,所以只好放弃头人的位置而出逃。 李淄坐欣赏这个少年的雄心壮志,也欣赏他坦诚、直率的为人,这种品质自从他祖上族人走出草原南下中原似乎就成为一种稀缺品质,尔虞我诈代替了率真豪迈,中原人攻于心机,永远看不懂。这个少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此时正在帝都给皇帝做陪侍,名为陪侍,实为质子,如自己当年一样。但这也没办法,皇帝只有这样才能对这些封疆大吏放心,因为在王朝的历史上,不止一次的祸乱皆源于这些边疆带兵的戍边大员们。 李淄坐送走了这个少年,沉思了一会后,便召集自己的部下前来商议此事。 “父亲,我们初来乍到,还是以自保为好。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应该趁着冬天来临前积蓄力量,以待明年回军晋阳。”养子李在元对李淄坐说道。 李在元虽为养子,却似乎继承了沙陀人勇猛果敢的特点,每每作战总是身先士卒,数次斩杀敌将,力挽狂澜,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李在元读书不多,长期生活在边塞的他虽然可以说多个民族的语言,但会写的字非常少,每每指挥作战,经常需要自己的外甥石恒和义子李济科协助。 “何况,此人来路不明,我们不能轻易相信。”大将邹德海接着说。 除了李在元和邹德海,其他几个将领也都是这样认为。 “大家说得对,此人之语可信也不可全信,我想我们和他保持一定的联系,暂时先吊着他。”李淄坐在听了部下意见之后决定先不表态。 李淄坐一行人决定暂时将营地驻扎在这里,储蓄牧草,饲养牛羊,训练士兵。他们随身携带的物资足以支撑他们走得更远,但是他们的目标从来不是向北,而是勒马向南。 卜丹泽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毕竟自己一次登门是不大可能得到对方信任,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他回来向师父报告,恰好看见于子非在一个人发呆,似乎陷入了深思。 “泽儿,来坐下,”看见卜丹泽在帐外,于子非便招呼他过来来,“我把当年的事都尽数告诉你吧。” 第39章 乱局中的使者 故事要追溯到多年前,那一年,玄武军与西北边骑近十万人集结完毕,即将兵出营州。 杜仁自宴州来到北辽中都已有数日,一直被安排住在驿馆里。直到昨日,自己的好友海东侯萧长杰遣人捎来消息,邀他去府上一聚。 说起他和萧长杰的故事,倒是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了,那时候,杜家与萧家是住东西院的邻居。自己孩提时,父亲曾在北辽朝内做一小官,虽挂名吏部,但实际上只是做些看管仓库的小事。那时候的萧家还未像如今这样有权有势,也不过中都之内一富户而已。萧长杰父亲是生意人,常年往来于中都与营州之间,倒是萧长杰的两个妹妹萧品熙和萧品灵,那时候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姐姐萧品熙,先天生得美丽动人,十来岁便已精通琴艺,在中都城内已小有名气,后来果真得就被宫中选中,后面还做了后宫之主。那之后,只用短短数年,萧家便成中都大族,萧长杰也深受北辽皇帝信任,入朝为官。 杜仁此次代表宴州出使北辽是对外保密的,因而即使北辽朝内也无几人知晓。北辽是契丹人建立的政权,这些小部落早年受营州管辖,嘉中之乱时,北辽开国皇帝耶律阿荣统一了营州以北包括契丹、靺鞨等诸多游牧、渔猎部落,并引入中原制度与文化,近年来已逐渐将势力扩展到整个雁荡山以北,并时时威胁云州、晏州等地,双方一直僵持不下。 嘉中之乱,实则是几十年之前的事了,那时正当中原王朝盛世之时,来自戍边的将军发动的一场叛乱,叛军一度攻入帝都景阳,而后王朝再难复制当年的盛世,盛世只存在于一代一代君王祭天之时的豪迈誓言中。 杜仁此次正是奉新任晏州牧守刘锦辉之命来谈息兵事宜,刘锦辉刚从父亲刘荣棠手里接过晏州权力,而朝廷的正式册封还未到,因而内部仍有反对自己的势力,他急需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此外,多年站在抵御北辽第一线,让晏州精疲力竭,而朝廷欲削藩久矣,晏州首当其冲。此次朝廷出兵十多万进军营州,刘锦辉一直担心,收复失地是假,收拾自己是真,因而他深感危机重重。 杜仁坐上萧长杰派来的马车,一路来到了萧府,萧长杰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杜仁没有等随从扶一下自己,而是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萧兄,一别数载,今日终于得见,你这贵胄可不能瞧不起我这庶人。”杜仁笑着说。 “杜兄说笑,我这也是沾了我品熙妹妹的光。”萧长杰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杜仁哥哥,是否还记得我啊?”这时,一个姑娘从萧长杰身后钻出来,一下子跑到杜仁面前。 “我想大概是灵儿妹妹?”杜仁故意挤了挤眉头,装作疑惑的样子。 萧长杰和杜仁来到正厅,之后不久,一个白衣道人带着三个俊俏后生也来到萧府,萧长杰让下人引他们也来到正厅,座位已经摆好。这白衣道人乃是道己真人,本是河州天君山道长,后下山四处传道,去年刚来北辽,其不仅悟得道法真传,更是有一身武艺,尤其是剑术造诣极深。三个年轻人是他的三个弟子,大弟子于子原是萧长杰的门客,后担任皇宫侍卫,而二弟子赵进由本也是道士出身,几年之前就已经来北辽传道了,如今又慕名拜到道己真人门下学习道法,而三弟子林婉则是道己真人在来中都路上收留的流浪女子。 “晚辈拜见真人及诸弟子。”萧长杰介绍之后,杜仁才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道己真人,连忙站起来行礼。 于子非坐在道己真人身边,恰好正对杜仁,他第一眼望见他,就觉得此人生得不一般。他眉头紧锁,眉毛时而上下窜动,时而左右蜷缩,可见其是一个乐于思考、心思缜密之人,眼中无所闪烁,目光坚定如矩。相由心生,足见其内心之坦诚,心底也应是向善之人。 此后不久,北辽皇帝的鸾驾也来到萧府,原来这次会面被安排在了这里,只是萧长杰提前没有告知杜仁,让他略感措手不及。北辽皇帝耶律洵上位也就刚刚一年多一点,在他登基的过程中,萧长杰是最得力的助手,他成功挫败了自己叔叔们的百般阻挠,方才顺利接过皇位,因而解决好内部的纷争是首要任务。但事与愿违,中原朝廷的十几万大军已经集结,边塞各州也都动员起来,所以他抓住这次与晏州联系的机会,毕竟中原大军欲北出是绕不过晏州的。 北辽皇帝入厅之后,其他人纷纷退下,厅内只留下耶律洵、萧长杰、道己真人、杜仁四人。这次谈话持续了半个下午,外人皆不知谈了什么。 第40章 青梅竹马 其实,当得知杜仁会来府上时,萧品灵内心就已经窃喜不已。记得当年杜家还在自己家隔壁时候,她就时常跟在杜仁身后跑,杜仁比她大五岁,却总是会带着她玩,时而捉弄她,时而又好生地哄着她,他经常举着她去偷巷子口人家树上的枣,有一次被人发现,还被各自父母叫回家好顿训斥,想想,那几年时光是真得很快乐。后来杜家搬走了,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一直到如今。灵儿和她姐姐一样天生貌美,虽然性格上不如姐姐那般温柔贤淑,反倒多了几分活泼,和自己名字一样充满灵气。 “婉儿姐姐,”正当于子非三人在侧厅内喝茶聊天时,萧品灵突然走了进来,“好久没来陪我玩了,正有心事要跟你说。” “灵儿是咋了,还有人敢惹你?”于子非笑着说。 “不想跟你们大男人说,只想跟婉儿姐姐说。”她拉起林婉的手,左右摇摆着身子,神情很是可爱。 “好好,那咱俩去后院散散步,边走边说。”林婉说罢起身。 于子非并不知道之后二人说了啥,但之后听师妹提到了嫁人的事,加之盛传皇帝欲赐婚的消息,他猜测是关于萧品灵个人婚嫁的问题。但很有意思的是,萧品灵没有嫁进哪个王公贵族之家,反倒在仅仅半年后嫁给了旅居中都的杜仁,众人都说是青梅竹马,倒是般配。只是杜仁在外人看来终究是敌方使臣,不过这种结合,倒是简简单单的情爱,而非什么其他目的。 其实他和萧品灵的故事其实非常简单,虽然二人一别数年,但实则都无法忘记年少时的日子,重逢之后,自然一见如故。萧长杰也不能阻止,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妹妹,所以只能遂了二人心愿,于是仅仅半年之后,灵儿就嫁给了杜仁,北辽皇帝还钦赐了宅院。而且说来巧合,就在二人成亲不久,萧品灵和萧品熙姐妹居然前后分别怀有身孕,耶律洵认为是杜仁和灵儿的喜气带给自己好运,才有了这样天赐的礼物,由此对杜仁夫妇格外照顾。 杜仁一跃成为北辽的皇亲国戚,之后便一直作为晏州与北辽的联络人居住在中都,似乎要在这里定居。虽然后面中原帝国的玄武军兵出北辽营州,他依然坚持留在北辽,耶律洵也一直都把他奉为上宾,给予礼遇。甚至,杜仁很可能在心里计划好,不会再回范阳了。 其实,杜仁的才华无论在宴州还是北辽,都是被认可的,然而他却无法在景阳得到任何机会展露头角,这种境遇自本朝开国起就一直是宴州士子内心的痛,于是他们想出人头地,要不依附宴州及其他地方藩镇,要不就远走边地,在异域求得一份工作。 这其中的缘故主要还是缘于自本朝开国以来就一直存在的地域之争与派系之争。早年朝中官员主要分成关州派与徽闵派,后来因为江南府学办得更好,关州派势力渐弱,于是皇帝又重用盐铁茶等税赋系统出身的官员,重新形成了某种制衡。 第41章 惊变景阳 也就在杜仁拜见北辽皇帝之后,中原王朝帝都景阳发生两件大案,阴霾笼罩着整个帝都。 先是从凉州大儒郭啸在来帝都途中遇伏,满车经卷被烧,此后,当朝宰相林从观在半夜宵禁的情况下由皇宫回家,却在街头被刺杀。这看似两件毫无关联的两件事背后,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本朝虽已承平几十年,但地方势力越来越强,成尾大不掉之势,皇帝即位后终于下定决心削弱各藩镇势力,在林从观的主持之下开始了全方位的改制,首先就是文教。儒学在本朝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中央扶持儒学、重用儒士,并通过科举制度选拔儒生做官,这是本朝统治的根基。但到今日,儒学为一小波人把持,他们通过地方府学与科举考试形成帮派,上至中央、下至地方,逐渐形成朝上士人、朝下豪绅相互影响乃至相互勾结的局面。 林从观认为,让儒学回归本位,则可广开言路,借学问之变达到人事之变、权贵之变,进而遏制权势阶层的扩张。嘉中之乱后,部分读书人逃到了凉州躲避战火,开办私学,专心注经,当地的儒家文化有了很大的发展,而自己的师弟郭啸自去凉州求学之后已成为凉州新儒学的代表人物。林从观想借助凉州儒学冲击现有儒学,因而才有凉州大儒郭啸入京之事。 另一方面,嘉中之后,朝廷因为缺少手段对基层进行有效管理,因而直接扶持地方豪绅来管理百姓,虽然在一段时间内减小了治理损耗,增加了中央财政收入,甚至利用税赋重新建立起一支强大军队。但最近几年,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地主阶层逐渐坐大,地方豪绅又利用办学与科举安插自身代理人,因而一方面流民越来越多,另一方面也导致吏治腐败。同时,朝廷虽然派官员巡视地方税赋,但地方节度使通过各种手段敛财,建立自己的地方势力,这极大加剧了百姓负担,而中央实则无能为力。 因此林从观建议推广新的税法。一方面加强各地方尤其是藩镇的物资管制,对土地大户征收重税,林从观认为,如若让商人和地方势力攫取利润,不如交由中央收取这部分财富,同时,要革新常平仓的管理,并开辟新的贸易线和贸易品类,这样内外兼施,可令中央财政丰裕。另一方面,要简化现有税法,统一计量各种上税物以及劳役,采取中央和地方按比例分成的办法,原则上允许地方节度使留用,让地方节度使财税重新回到中央监管的轨道上。 林从观在地方任职多年,这是他思考良久并试验得出的改革方案,只是没想到,改革尚未大规模推行,他就被刺杀于景阳街头。其实这是赤裸裸的警告,刺客携带的兵器来自边军,可以带着武器混进帝都不被察觉,还准确地知道林从观的行踪,这明显是里外配合、策划良久的行动。 年轻的皇帝无比失望、无比无助,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召见过林从观,询问他如何进一步有效遏制藩镇。 “解今日之忧,林相可有什么办法?”当日傍晚,在乾宁宫,皇帝问林从观。 “陛下圣明,遏制藩镇与我一贯主张的税制改革是一脉相承的。一来,财税改制可以减轻百姓负担,减少流民,则一定程度可以减少各藩镇牙军的兵源,二来,地方军权财权合一,中央无力监管,若能规范地方财税,加强对藩镇财政的监管,则长期坚持必有效果。如今有我玄武军作为支撑,改制必然可以推行,”林从观继续说,“但不可急于求成,应如温水煮青蛙,循序渐进,如若造成地方集体叛乱,则必定得不偿失。” “我担心地方抵触,很可能造成又一次的嘉中之乱。”皇帝说出自己的担忧。 “不能让这些地方节度使拧成一股绳,要分而治之。同时,军事行动应配合我们的改制,朝廷有十万玄武军,可联合其他藩镇对个别长期对陛下阳奉阴违的藩镇采取军事行动。”林从观斩钉截铁地说。 皇帝认可了林从观的想法,并命令他节制钱粮之权。然而,没过多久林从观就被刺杀,这是对皇帝削藩直截了当的态度,也是对众多朝臣的警告。此事之后,改制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后来,皇帝信任的大将郭庞病逝,军闻司主事沈铭被贬,安都府都护李沅遇刺,帝都再无竭力之臣,失望透顶的皇帝再不过问地方之事。他酷爱马球,便翻新皇家马球场,每日尽和王公贵族组织马球比赛。 “爱卿,你觉得我当比历史上的哪个皇帝啊?”有一天,他突然问自己的心腹执笔太监江孜。 “皇上当如尧舜太宗。”江孜小声说。 “连爱卿也不说实话了,我觉得我当如汉献帝啊。”他一个人痴望着窗外,感叹这宫墙之外还是宫墙。 第42章 中都之变 “卜丹泽,你本名耶律楚和,萧品熙就是你的母亲,你是已逝大辽皇帝耶律洵唯一的儿子。”说到这,于子非停下来。 “那后来呢?”卜丹泽很想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不急,听我慢慢讲。”于子非接着回忆起来。 也就在中原大军出兵营州之后不到一年,萧品灵为杜仁诞下一个儿子,当时不仅杜仁夫妇二人非常疼爱这个孩子,就连皇帝耶律洵也很是喜欢,此时,距离萧品熙孩子出世也越来越近了。 然而没不久,北辽皇帝耶律洵突然身患怪病,五天之后就不能下床,不足十天就突然暴毙。这突然的变故几乎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刚刚在营州打了败仗,而现在皇帝又突然驾崩,皇室内外和朝内大臣都没有做好准备。而且先皇未立储君,也并无子嗣,唯一的孩子还未出生,是男是女也未得知。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众多大臣拥立耶律洵的叔叔耶律德荣即位。却不想,耶律洵刚刚入土不久,一场针对旧臣的清洗就开始了,首先便是以德才不配位为名罢了萧长杰的官。 耶律德荣是耶律洵的亲叔叔,曾经与耶律洵一同争夺过皇位,但未能成功。耶律洵在位时,不仅百般防着他,还多次羞辱过他。有一次,耶律洵在众大臣面前让自己的叔叔跪着为自己斟酒,耶律德荣忍辱负重,方让耶律洵放过自己一马。 此后不久,萧品熙居然也诞下一儿子,这无疑给耶律德荣的皇位合法性造成了巨大威胁。中都的流言蜚语,终于在半年之后造就了一场惨无人道的赶尽杀绝。 一日在朝堂之上,突然数位大臣进言,海东侯萧长杰暗自联络军中将领,意图谋反,并拿出书信为证。又质疑萧品熙诞下的孩子并非先皇血脉,毕竟她嫁给先皇许久也未有身孕,怎么那么巧合,偏偏其妹妹怀孕之后她就怀有身孕,说不定是与其他男人私通所有。 这次行动,耶律德荣策划了很久,伪造信件,做足舆论准备,每个细节都考虑周到。他力图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巩固自己的帝位。他让肇州马步指挥使乞烈秉之中率兵进京,这乞烈秉之中曾经只是皇宫之中的一个侍郎,在耶律德荣兄长还未即位之时便整日陪在兄弟几个身边玩耍,尤其擅长踢马球,后来耶律德荣兄长成为皇帝之后,让乞烈秉之中担任拱卫直指挥使,之后耶律洵即位,由于担心其与耶律德荣等人亲近,便把其调到了东北的偏远苦寒之地肇州。 当日,一路兵马包围了萧长杰府邸,老少男女全部格杀勿论,同时,另一路人马随着耶律德荣涌入后宫,直接来到萧品熙所在的殿内,乞烈秉之中则率兵在中都之内搜捕与萧长杰交往较为密切的朝内官员。 “作为侄媳妇,应该尊称您一声叔叔,”萧品熙其实很早就得到了消息,当耶律德荣走进来的时候,她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可惜了,叔叔是如此地六亲不认啊。” “小女子长得果然俊俏啊,”耶律德荣看见端坐在桌前梳妆的萧品熙,竟忍不住有了非分之想,“这么美丽的小娘子也要死于我之手,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我的族人呢?”萧品熙问道。 “谋反,自然罪不容赦,恐怕此刻已经都去见先帝了,”耶律德荣继续说,“你把那个野孩子交出来,以后伺候我,我就饶你一命。” 萧品熙早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当她得到消息的时候,就托人将孩子送到了自己妹妹灵儿那里,并通知他们离开,毕竟杜仁是晏州来的联络使,耶律德荣不会痛下杀手。 “我前日刚刚给他起名耶律楚和,他不是什么野孩子,是先皇耶律洵的儿子,是皇位唯一合法的继承人。耶律德荣,终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 8说完,萧品熙喝下了旁边的毒酒,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临死前,她精心打扮了一下,因为她要保持着自己的美丽去见他。她的脸上涂抹上淡淡的胭脂,嘴唇被染得殷红,头发梳起来只留几缕发丝紧靠着脸颊,这是多年前她与耶律洵初遇时候的妆扮。他第一次见她,说她生得俊美,惊为天人,自此便看尽天下无颜色。还记得新婚夜,她端坐在他身边,害羞得不敢抬头,他掀开盖头的瞬间,那种眼神温柔交会的感觉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第43章 营救耶律楚和 杜仁早已预感形势不妙,早就想带着灵儿回晏州,但却被耶律德荣不许。耶律德荣给杜仁承诺,保证其与萧品灵的安全,但不可以离开中都。但此刻,当品熙托人将孩子送过来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是远离旋涡中心自保还是挺身而出积极应对,他也陷入了巨大的惶恐和无助之中。 灵儿得知自己家人被屠杀,情绪激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杜仁也在旁边陪着她哭泣。 “快想办法,保住这个孩子,这是我姐姐唯一的孩子,我们必须得救他。”灵儿瘫倒在杜仁的身边,手却死拉着他的胳膊不放。 杜仁知道,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命只能选一个,耶律德荣是不可能让这个孩子活着的。 耶律德荣早已料到这个孩子必然是被送到了杜仁那里,很快乞烈秉之中率兵包围了杜仁府上,在一片悲痛声中,杜仁无奈只好将孩子交了出来,换回自己一家人的安全。 在这场变故之前,道己真人已离开中都,临走之时留下自己的三个徒弟。那时候萧家就已经不能随意出入了,他知道大局已经无法改变。 “留下你们不是为了和官军拼杀,寡不敌众情况下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与任务,”道己真人交给他们一个香囊,“这个香囊,关系两个人的性命,海东侯之女和先皇之子,里面已经有了营救的方案,具体操作你们按实际情况执行,我在城外接应你们,这是你们出徒之前最后的考验。” 林婉得到的任务是救出萧长杰两岁的女儿萧瑾心。道己真人常年出入萧府,一次偶然落水让他知道萧府后院的池塘与外面的河道其实是连通着的,中间用石砌的墙隔开,水下只留有一个四方口用以换水,这个四方口不大不小,一般的男人是无法穿过的,而林婉这样的纤细身材恰好可以过去。林婉赶在夜半时分潜水进入萧府,为了不让她哭,硬是用布塞住她的嘴,然后林婉带着她潜出来。为了尽量减少在水中时间,林婉偷偷练习了很多次。 于子非和赵进由得到的任务是救出耶律洵和萧品熙之子耶律楚和。此时,道己真人已经安排宫中内线想办法将孩子送到了杜仁府上,之所以送到杜仁府上,一来是他已然知道耶律德荣对杜仁的保证,二来这孩子尚小,需要人照顾几日,恰好萧品灵具备这个条件。重兵包围之下,杜仁不得不交出这个孩子,恰好可以在半路设伏拦截。 当乞烈秉之中率兵带着婴儿返回复命的时候,突然一架马车从街头窜出,失控的马车迅速冲散了队伍,将乞烈秉之中和后面的士兵隔开。于子非和赵进由带着精心挑选的死士从街道边杀出。这是他们精心挑选的截杀点,街道狭窄拥挤,队伍无法展开,人数优势施展不出来,得手之后还可以迅速逃脱。 乞烈秉之中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手执一把长刀,面对突然的混乱也手足无措。这时,一个黑衣少年从街道边的高楼上跳入人群,他的脸被蒙住,只留两个眼睛,露出无尽的杀意,这个人就是于子非。他一剑砍倒了乞烈秉之中的马,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迅速刺向乞烈秉之中的左臂,那婴儿应声跌落,这时赵进由策马而来,接住婴儿,拉起于子非迅速逃离。乞烈秉之中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等他反应过来,二人已经远离。 “根据现场遗留的令牌和兵器推断,应该是耶律洵遗留下来的人,很可能是犬牙狼军。”乞烈秉之中向耶律德荣禀告。 “陛下,区区两个孩子,怕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宰相张全国毕恭毕敬站在旁边,“倒是这幕后之人值得警惕啊。” “偏偏跑了两个孩子,还真有趣,”耶律德荣并没有责备乞烈秉之中,只是下令,“全城搜捕犬牙狼军。” “狼军可是守卫我大辽皇室的暗卫,真要?”旁边人提醒。 “那是过去,”耶律德荣拔出剑来,“记住,以后那个保卫大辽皇室的人是我!” 第44章 事变余音 中都城外,芳草萋萋。 “新君即位,但你的位置依然会稳如泰山,”道己真人说道,“感谢你能来送我。” “我们不说感谢了吧,互为所需,”说话的人头戴一顶草帽,黑纱垂下正好盖住脸,“你我关系,最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放心吧,你帮助救出耶律楚和的事,只有我知道。倒是你,我走之后要处理好身后事,答应我的条件要作数。”道己真人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 “你也是,虽然耶律洵不在了,但那个计划还要继续,能不能搅乱景阳的朝堂就看你的了!”那人又说。 “放心吧,杜仁的消息我会带回晏州,不会耽搁。‘故小人比人,则左道而用之,至能败家夺国’,连君主都判别不出忠臣与奸臣,普通人又怎能轻易辨别君子与小人呢?”想到这里,道己真人一脸苦笑,临行前,他曾对徒弟们说,“陛下生前几次从中原邀请我来中都,自己这才决意来此,却不想这骤然的变故如此猝不及防,这两个孩子为师交付给你们了。” 道己真人背对着北方的天宇,中都城逐渐消失在他的背影中。 这是于子非、赵进由、林婉最后一次相聚,在烟波浩渺的凌波湖畔。 “师兄,有一事可能你还不知道,”林婉捡着一块石头朝水中扔去,她的眼角竟噙满泪水,“我和进由要成亲了。” 于子非先是一惊,而后又恢复平静,眼神也从瞬间的惊诧迅速恢复到一如往日的黯淡无光。 “这是喜事,为何要哭呢?”于子非对林婉还是很温柔,一如往日。 “谢谢你平日里的照顾,你的心意我是懂的,只是我们真得是有缘无分,感情不能勉强。但我不想失去你,”林婉不敢抬头看他,“失去亲人,真得很痛苦。” “婉儿,我会照顾好你的,”这时赵进由走了过来,“何况,与师兄也只是暂时的分别而已。” “祝你们白头偕老,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于子非眼睛已然湿了,不知是爱情幻想的破灭感,还是即将分别的酸楚,总之是一种很不一般的感觉,“记住师父的嘱托,二十年后凌波湖畔再见,我们比一比谁的任务完成得好。” 他此刻心里已经装不下什么人间冷暖,什么侠骨柔情,他没有了所爱之人,只剩下一个待完成的使命,倒也一身清凉。 “然后你就带着我来到这草原,我耶律楚和,就是你的使命?”待于子非讲述完,卜丹泽说道。 “是的,把你抚养成人,交给你各种本领,我已经做到了。楚和,以后的路需要你自己去走,你也不孤独,有太多和你一样身处苦难的人需要你去团结他们,引领他们改变天命。而我要先去赴二十年之约,重回那个属于我的江湖,当然,无论在哪里,无论何时,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于子非站起来,向远方的地平线望去,夕阳西下,尽是满目霞光。 第45章 滋水河畔 出景阳城不过百里,一条蜿蜒蜿蜒曲折的河自西北涌向东南,因其灌溉了关西大地的百里沃土,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关州人,因而得名滋水。 这一天,一行二人,牵着马,矗立滋水畔。 “当年太皇帝于此处,单骑吓退二十万草原骑兵。”站在滋桥边,遥望着一望无际的关西平原,河东节度使李淄坐禁不住感慨起来。 李淄坐作为河东军节度使兼任安州牧守,与担任云州牧守的胞弟李淄信一道,镇守帝国北疆安、云二州,直面北方草原威胁,又与东部的晏州一起抵御北方辽国的侵袭。此次进京,一来是依惯例定期面见圣上,二来也顺便看一看自己的儿子李继存。 “李兄毕竟还年轻,还有些雄心抱负。我已老了,折腾不动了,回家享清福了。”古稀之年李思恭早已风烛残年,自西北入帝都已近三十年,见证了太多风风雨雨,终究还是决定重返故园,在此之前,他已安排家人先行离京,而自己则多留时日等待好友李淄坐。 李思恭乃是清州党项拓跋氏人,同李淄坐一样,都是因当年祖上平叛有功而受赐国姓。年轻时为帝国戍守清州,因战功卓着,一路升迁,最后被召到景阳,一直担任兵部尚书之职。 “廉颇老矣,尚且能饭,老将军不要太悲观。”李淄坐安慰道。 “山雨欲来啊,”李思恭心中既忧愁又不甘,“近年流贼颇多,剿不胜剿,就说这最近闹得凶的澜江河贼,占据了澜江上的几个小岛,到处劫掠,遇见官兵就在崇山峻岭中四处逃窜。” 李思恭本就是一个直性子,这些年在朝中本就朋友少仇人多,幸而皇帝对其无比信任与喜爱,否则早就被排挤出帝都了。而这次澜江闹了河贼,兵部和户部第一时间协调了粮饷,调集河中节度使王崇光率所部前去围剿,本以为区区毛贼很容易就能消灭,却不想王崇光损兵折将,拖拖拉拉居然快一年,不仅没有剿灭贼人,自己反倒损兵折将。皇上闻之大怒,严厉斥责了王崇光,这一次,面对满朝的弹劾,圣上最终不再袒护李思恭了,撤了他的职,让他告老还乡。 “责任不在老将军,公本就不同意这次安排,王崇光本就不善领兵,人尽皆知,可偏偏朝中有人愿意给他立功的机会,可惜他自己把握不住。”李淄坐知道李思恭心中苦闷。 “青山贤侄之后,西北边事糜烂,最近几年,中央的玄武军也武备荒废,我虽忧虑,却也力不从心,河东军乃帝国最后的精锐,卿也是将门之后,当是中流砥柱啊。”李思恭捋了捋马鬃,嘱咐李淄坐道。 “老将军放心,有我在,定保北境平安。”李淄坐充满信心。 “你的忠心与勇气我并不担忧,只是朝堂险恶,难免多中伤之言,如遇委屈,万不可一时冲动,应以大局为重,陛下离不开你,也不会真得被流言所误。”李思恭说完便起身上马,拜别李淄坐,渡桥而去。 滋桥边,青草熙熙,春风如注。桥这边,是他三十年的宦海沉浮,是一代人的激流勇进,林从观、沈铭、郭庞、李沅……此刻全都消弭如烟,桥那边,是万家灯火通明,是他传奇人生的边界。可于李思恭而言,虽然此岸是凶险,是漩涡,彼岸是安稳,是寂寥,但他内心却宁愿自己于这漩涡之中,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老。 第46章 危机前夜 帝都,政事堂。尚书仆射兼盐铁转运使苏勇涯与执笔太监兼军闻司主事江孜正在召见自地方而来的帝国官员,一同出席的还有平章政事王之孚,其他各部相关人员也都列席旁听,甚至不大相关的安都府、羽林卫、玄武军、集贤苑也都派人参加。 “近日召集各位,是有几件大事需要探讨,首先请江公公宣布陛下诏命。”主持会议的苏勇涯首先说。 林从观遇刺之后,几任宰相都难以得圣上满意,直到时任户部尚书苏勇涯接任宰相之位,才稳定住局势。 “泾原军节度使程思楚升任兵部尚书,复龙武将军、玄武军经略,督办所有剿贼军务,万不可辜负陛下信任。”江公公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圣旨。 “臣谢圣上隆恩。”二人叩首。 程思楚担任兵部尚书并不意外,其十几年前就已经是天下闻名的龙武将军,仅略逊于郭庞,若不是受党争牵连,他早就应该进兵部了。倒是让他重新掌管玄武军让众人很意外,毕竟兵部管调兵、武将管统兵,二者分离是惯例。由此可见,帝国是真得无将可用了,只能让程思楚再度统兵。 “首先,我们必须要讨论一下盐铁税的问题,”苏勇涯示意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近三年来,盐业税赋逐渐下降,去年更是下降百分之二十,各位也都知道,这几年关东接连遭遇旱灾水灾,更凸显了盐税对中央赋税的重要性。这次我让海州与闵州的盐铁转运专办来景阳,就是要好好商讨一下应对之策。望之兄,你先介绍一下海州的情况。” 徐望起身,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然后说道:“我朝自刘相改革盐铁税制之后,便禁止私人制盐和售盐,海州的官营制盐产业非常庞大,制盐工艺一直禁止外传,然而最近这些年北辽海东郡逐渐学会了先进的制盐工艺,大量私盐自晏州进入内地,极大扰乱了市场。” “北辽路远道艰,即使绕过榷场贩卖私盐可以不用交税,一路损耗也不少,怎会让海州的盐没有销路呢?”江孜打断了徐望的发言。 “江公公有所不知,盐铁税不仅仅在制盐售盐端,在流通阶段也存在税收。我朝的官盐制成之后,是转售给盐贩,由盐贩按市场需求运至全国各地,过各地的水道、隘口等都有相应的关税。”苏勇涯解释。 “前几年,澜江内的河贼泛滥,导致很多盐贩只能走汴郡运河转至万江,走陆路进入关州,导致运输成本大增,这也是这几年西北各州盐价飙升的主要原因,”来自闵州的赵军寅接着说,“去年,受封汴郡的梁国公竟在运河上私设关口收过路费,进一步提高了运输成本,而诸如梁国公这样行为在各地均有发生,很多地方节度使都想分一杯羹。” “我大概了解了情况,看来彻底消灭澜江的河贼势在必行了,”苏勇涯会意地瞅了一眼程思楚,而后视线又转向江孜,“公公,关于此事,不知军闻司那边有没有更多消息?” “军闻司营州主事薛起参见各位大人,”一个中年人进入众人视线,“本人常年混迹于两国边境,却见过不少我朝盐贩与北辽盐商在边境交易,受公公嘱托后,特意对北辽盐业进行了调查。北辽的制盐业主要位于海东郡临海城,其制盐技术这几年的确突飞猛进,但据我所知,其盐业有关技术也是自我朝传入。自耶律德荣征服草原诸部后,北辽与西疆的贸易线就逐渐建立起来,北辽的货物输入我朝实为小数,主要还是输入草原诸部及西疆各国。” 会议经过一番讨论,最终都赞同先集中力量剿灭河贼,再加大对北辽输入私盐的查处力度的策略,然而作为营州主事的薛起在会上并未将所知情况全部脱口,而是在会后私下面见了江孜。 “公公,方才人多耳杂,有些事不便细说,”在江孜府上,薛起一脸忧心的样子,“在调查私盐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名为天工坊的组织频繁活动于两国边境,实则不仅制盐技艺,甚至我朝的铸剑军器工艺也都不断外泄,都与这个组织脱不了干系。” “何为天工坊?是道教的一个分支吗?”江孜突然打起了精神。 “我初来也以为如此,但进一步调查,发现并非如此,”薛起继续说,“此组织自称墨家传人,以复兴墨家诸学为目标,骨干由侠道兼备的武林高手组成,信徒自称墨徒,以各行各业手工商从业者为主。这个组织开始只活动于边境地区,后逐渐渗透到内地各州,如今形成南北两支,南以墨道浮叶为首,北以墨侠翠海为首,二人遥相呼应。我暂且只查到这些信息,这个组织体系很严密,很难打入,但我听闻浮叶曾出现在江宁街头讲道。” “这墨家也有复兴的一天?”江孜很是惊讶,“这个不用你来管了,我安排人去查。” “此外,属下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薛起半倾着身子,头快贴到了膝盖。 “我一直视你为心腹,有何不可说的?”江孜一脸慈祥。 “我自宴州来的路上,一路上流离失所的百姓,数目惊人,”薛起放慢了语速,“怕是朝庭的救济粮都被地方官们截留了,根本没发到百姓手中。” “一群混账东西!”江孜大呵一声。 其实,江孜的这声怒气也只是发给下属看的,作为军闻司的掌门人,他不可能不知道下面正在发生的事,但他也毫不办法,这些地方大员或是大小官吏只为自己一点营头小利,心里哪里装着老百姓,他们的一片为民之心都不如自己这样一个宦官,可怜读了那么多夫子之言了。 “对了,务必盯住那个风海先生,他若踏入北辽半步就杀之以绝后患。”薛起退下之时,江孜又嘱咐道。 江孜不会忘记当年覃阳子出走北辽给帝国带来多大的危害,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薛起换上便装,戴上面纱,在离开江孜府上的瞬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头。当高楼倒了,高兴的只有偷偷梁换柱之人,可怜的却是屋檐下蔽雨的芸芸众生,他自己属于哪一类呢? 第47章 众生皆佛 越州安国寺,慧能大师正在接待一名自徽州而来的年轻人,此人正是沈临风。 “师父,小儿自小无父,”已贩依佛门数年的徐佳带着儿子沈临风拜见寺内主持慧能大师,“他的父亲能文能武,一心治国平天下,却不得其志,终身死域外。小儿自小也是聪慧,可我总怕他重走其父老路,只想他平平安安,故而带他前来,求大师给瞧一瞧,可有成佛之慧根。” “明度,你还未开悟啊,”慧能大师笑起来,“佛无生死,求平安,那是福报,福报易得,功德难求。见性是功,平等是德,你还未修到功德一层,还需努力。” “师父说得是,小根之人,还需多修功德。”慧能大师为徐佳起法号为明度。 “不过我还是要与贵公子聊一聊,无论慧根大小,普渡众生既是福报也是功德,”于是慧能大师转过头,问沈临风,“是自己愿意修佛法还是只是顺从母亲意愿?” “弟子本就有志于佛法,日常读过一些佛语,也有所收获。”沈临风回答道。 “不妨说来听听。”慧能大师满脸慈爱,仿若落座之人是自己孩子。 “弟子善词赋,词赋婉约动人,且也曾与朋友相聚作关于佛家的诗,文律也算优美。”沈临风说道。 “那都是绮语,于佛家反倒为戒,”慧能大师提醒他,“你读佛语,有无开悟时刻?” “确有过,”沈临风回忆道,“有一日读到‘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心如止水,似乎悟了。” “哦?把你当时的内心想法说来听听。”慧能大师饶有兴趣。 “弟子以为,佛所说世界是理想之世界,由念而生,但现实与理想总有差距,故而念与观之间总有不如意之处,或好或坏,或美或善,让人心生冲突,然不知这冲突便是真实的世界,若沉溺于意念和感观,便着了相,心必会永无宁静,而只有意识到那个冲突的过程才是心生出的世界,并欣然接受它,才能心如止水,”沈临风继续说,“有一次与朋友相聚,题了一首自以为很有内涵的小诗,然众人都不以为好,我顿生不悦,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这句话。” “你已经住相了。”慧能大师说。 “是的,如来说诗赋,即非诗赋,是名诗赋,”沈临风继续回忆,“我心中所想的是这是一首让众人赞叹的诗,而众人的反应则恰恰相反,我瞬间领悟,这个对比的过程才是题诗的本质,无论我沉溺于自己所想或是众人反应,都是虚妄,于是内心豁然开朗。” “你住了相,又离了相,”慧能大师赞许,“果真是聪慧之人,虽未真悟,但也远超一般人。如若你从未得人指点,依你对佛的理解,也足够平常人三五年修行。依贫僧看来,即使公子不求佛法,哪怕入行伍或求功名也会有一番成就,所以还是想问你真得欲入佛门?” “大师所言极是,昨日夜间也是辗转反侧,”沈临风感受到了慧能大师的真诚,“因家父缘故,弟子生来便得圣上怜爱,舅舅又是为官又是从商,自小便衣食无忧,母亲曾为江左才女,于是饱读圣贤,若想走仕途,可谓顺风顺水。可我生而多虑,老夫子教我们行天下事,可如今百姓多苦、国家多难,我一直不得其解,是士人们不够努力,还是百姓们不够勤劳,症结究竟在哪呢?想着想着便倍感失望。” “公子这是有一颗济世之心,本想找解救天下苍生的道路,只不过自己先迷了路。”慧能大师同情地说道。 “直到我读到那句‘佛即众生,众生即佛’,我突然意识到,坏的不是世道,而是人心,如我一般,不解决内心所困,则必然无法真正超脱,”沈临风感叹道,“我若能解自己内心困扰,然才可解众生之扰,若众生内心无扰,则官不会欺霸无道,商不会奸诈行骗,豪不会贪婪无度。” “公子博学多识,底子比贫僧好太多,当年我从我师之时,大字不识一个。”慧能大师笑着说。 “但师父却是十一弟子当中最先开悟的,”沈临风也听过慧能大师的故事,“师父是怕弟子太聪明,故而不能潜心修行吧。” “所言极是。”慧能大师望着徐佳,会心一笑,内心感叹此子之聪慧。 “我不想他做什么解救天下苍生的大事,只想他自己平安幸福。”徐佳很是心切。 “所言差矣,度人便是度己,度己亦是度人,人即我,我即人,无人即无我,无我即无人,明度,你还是应该支持贵公子的大志向的。”慧能纠正。 “博学并不等于成佛,修佛是在修智慧,弟子自知智慧尚浅,无法度人,故而度人应先度己。修行之路必然艰险,也并非一朝一夕,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悟得真经,定多行多思。”沈临风赶忙解释。 “也不必妄自菲薄,公子距离成佛也并不遥远,也许也就在刹那间,一只脚的事。但一只脚可能一天迈出来,也可能迈一辈子,还是要看个人造化”,慧能大师说道,“即使上根之人,也要从苦行僧做起,和我当年一样,先在寺内做一些力气活吧。”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沈临风起身行礼,“谢师父愿带弟子同修佛法。” 第48章 大乱已至 河州北部,靠近宴州边界,干涸的河道上,尽是枯枝碎叶,逃难的人群顶着烈日,三五成群地向北逃去,他们光着脚,身上背着干粮。远处,一群乌鸦落在一只死去的动物尸体上,啃了一会,便噗嗤噗嗤地飞上天去,转了几圈再落回地面继续啃上几口。 一处破败的道观门口停着一架牛车,车上装着满满的粮食,观内满是残砖碎瓦,一个年轻道士正在这里歇脚,他在门口架上锅煮着粥,招呼着过往的路人前来喝上一碗,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落脚。 “道长,你说天上的神仙知道我们正在经历的苦难吗?”一群人围着年轻道士的身边,感谢道士的慷慨,却难耐心中的苦闷不堪。 “那必然都看在眼里,”年轻道士端坐起来,平静地说道,“天尊不会丢下我们的,每当生灵遭遇大难,他便会降临人间拯救生灵。” “可他在哪呢?又长什么样子?”众人不解,“我们怎么能找到他?” “天尊即为老君,乃一白须白发老翁,手执羽扇,”道士解释,“但他每次他降临人间都是以不同的形象,或为老子,或为我教开教张真人,越国的范蠡、齐国的鸱夷子、吴国的陶朱公也都是他的化身,在中原孕育出我朝圣祖皇帝,开天朝三百年国祚,在天竺则孕育出释迦摩尼佛,教化了万千天竺人。” “道长是说,道教与佛教都是老君所创?”众人又问。 “是的,老君教化众生,无富贵之分,无夷夏之分。”道士回答。 “道士可否为我们指点,该去何方向寻老君化身?”众人又追问。 “待我算上一算,”年轻道士微闭双眼,双指开始掐掐算算,然后双眼突然放光,陡然站起,“其形长九尺,圆脸长须,向在东南,海滨之地。” “此人做何营生?”众人又追问。 年轻道士又开始来回踱步,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在众人的期望之下,他终于开口说道:“依我之见,应以贩盐为生。” 众人皆惊,又赶忙追问:“可知姓氏名谁?” “这个就为难我了,揣摩天意是要触怒神灵的,能算到这个份上,也是折上我的十年寿辰,我还年轻,罢了罢了。”说到这里,年轻道士不再言语,摸了摸门口的青牛,坐上牛车,扬长而去。 众人在原地面面相觑,喝着稀粥,期待着这位天尊化身来拯救自己,也许对于他们,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在某个漆黑的夜里,几个逃难的人围在一口水井前打着水,水桶见底后,一块条石显露出来。上面题字: “老君下凡天降均平大将军郑浩替天行道”。 不久,这个故事逐渐传播开来,将信未信间,已是秋高气爽、大雁南归,而他们,依然无家可归。 “这是五十两银子。”海州,一个盐帮头子拿出银两交给归来的年轻道士。 “谢谢大人,有需要再招呼小人。”道士高兴地接过银两,用手帕小心地包起来。 当人们不能从自己心中获取希望之时,便只能寄希望于鬼怪神冥。所谓,人心若死,佛道必兴。盐帮头子深谙此理。 “老大,秋粮将收,官军正在河州围剿澜江盗贼,现在正是起事的大好时机啊!”手下庞冲对郑浩说道。 “是啊,各部都已经在收拢难民,”另一个手下崔鉴附和,“江南的弟兄也已经准备妥当,只等老大您一声令下。” “即日起,都要喊我天降均平大将军!”郑浩振臂一挥。 人心若死,大道何存? 第49章 沙坨世子 景元末年,景阳,风海先生入帝都已有数年。 虽经历过数次大的战乱,但经过最近几代皇帝的经营,自以为的中兴之象似乎让这个王朝的政治中心重新找回了昔日的荣光。凌烟阁上的历代英豪们依然在享受着后代们的万千景仰,来自五湖四海的王公贵族、才子佳人在殿内饮酒赋诗,画师们记录着这些高堂明镜和盛世美颜。在帝都四周的驿站旅馆里,来自西南番邦的友人每年总要来旅居几日,带来南方的礼物,也带回帝都的封赏。 十几岁便随父来到这繁华的景阳,李继存已经在此度过了五年时光,即将迎来弱冠之年。期间,虽有来自安州的信使时常送来家人的消息,父亲每次朝觐皇帝也总是会来看望自己,但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还是让他不是很舒服。他在这里再也感受不到年少时纵马驰骋、饮酒边塞的豪迈,不过他也理解父亲的无奈,所以在帝都一日,就从未虚度时光,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跟着皇帝派来的老师学习各种道艺。 “继存,咋闷闷不乐的,是想家了吧,”张钧飞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风海先生已经离开景阳了,临行托我将此信转交与你。” 张钧飞是李继存最好的朋友,他的祖父曾是着名的归义军首领、赫赫有名的王朝英雄张议潮,张议潮曾在王朝内乱而无暇顾及域外边民,又逢吐蕃、乞伏势力趁虚而入时,率领边民以归义之名起兵,自谷阳郡始,连续收复沙眼、肃宁等西州诸郡。而后被当年的宣宗皇帝招入京师,一度官至宰相。如今,嫡系的后辈们大都散落西北各州,唯有张钧飞依然没有放弃入朝为官的愿望,每年春闱之时都要去西坉门观看天下才子的表演,还想着取哪怕半点功名,荣耀家门。 “晋阳的商人跟我说,早在半年前,父亲就被赶出了晋阳,我叔父暂时代管安州,”李继存沮丧又不安,“不想,如今风海先生也丢下我了。” 二人走在景阳西市的大街上,在来往的人群中并不起眼。宵禁之前的几个时辰恰是西市最热闹的时候,星月初上,灯市如海。来自四海的生意人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雪山上的草药,东海的夜明珠,似乎在帝都,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你父亲回到草原就好比蛟龙入海,不会有事的,”张钧飞说到,“倒是你,一定要小心啊,没人罩着你哦。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人会故意找你麻烦,在这景阳城内你太不起眼了。” 说完,二人竟不自觉地大笑起来。是啊,在帝都,他们实在太普通了。他们二人找到一处楼台停了下来,远望树影婆娑,人潮涌动。如此美景,不知能望到几何。 “这样,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也许有机会可以得到江公公的帮助,”张钧飞接着说,“他有办法带你去见皇帝,这样你既可以探探皇帝对安州的态度,也可以顺便请辞,以现在的情形,皇上应该不会强留你。” 李继存点点头。钧飞提到的江公公名为江孜,当年在太子即位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立下大功,后成为当朝皇帝倚重的左膀右臂,尤其是李敬忠与林从观遇刺之后,逐渐成为当朝数一号的人物,其把持朝政近二十年,坊间相传,甚至当朝皇后也是经江孜之手献给皇帝的。因而,无论朝堂之内的三公九卿,还是御边归来的边疆大员,无不需要与其结交友好,才能让自己的仕途顺顺当当。 “人生在世,终不能得圆满,平头百姓难做,达官贵人也难做,许多事情超乎我们的能力之外。”张钧飞也惆怅起来,口气中透着那种不得志的无奈。 “生于太平岁月已然满足,若逢乱世,谪仙人都落得个凄惨,只能饮酒赋诗以托心,难展雄心抱负。”李继存知道张钧飞从来没有放弃取功名的念头,只是几次考试皆不如意,生怕他因不能入仕产生厌世之感。 “继存你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最近几年才来帝都,所以有些事还看不明白。现今世道,太平鲜有,盛世更难待。宦官滥权,皇帝居深宫不察民情,百姓生活贫苦,民怨积存。湅江河贼未灭,关东盗贼又起,域外蛮夷肆扰,强邻虎视眈眈。藩镇强而中央弱,帝国如箭竹空心,朝堂无竭力之臣,边疆无可用之将,终此下去,祸乱只怕比嘉中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张钧飞一番数落,满是悲愤。 “你可轻声点,”李继存看了看周围的人,似乎没有引起什么喧嚣,于是故意压低声音,“忧国忧民之心我也是有的,以史为鉴、防微杜渐当然好,但吾辈不是庙堂之上的天子,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去改变的。” “今日依然是太平景阳,人人把王朝中兴挂在嘴边,可景阳城内与景阳城外是两个景象。”张钧飞一脸失望表情。 虽然如此劝说张钧飞,但其实李继存还是认同他的说法的,就如他父亲,说是封疆大吏,实则也算一方诸侯了。虽然他深知父亲是忠于皇帝的,但这种忠诚真的能流传下来吗?反正,他对这个皇帝并无什么必须效忠之感。况且,他着实不认为当朝皇帝是一个明君,自他以河东节度使之子的身份被召入京城已近五年,只见过皇帝一面,还是随父亲一同上的殿。 那日,朝臣们挡在前面,隔断了他的视线,他隔着长长的朝堂望去,根本看不清高高在上的皇帝究竟是何模样。 第50章 风海已去 风海先生的离去必然带给李继存不少的失落感,仿佛一位挚友就此别过,而他却还未见他一面。 回家后,李继存打开了风海先生留下的信足以让他泪流满面。 “继存,临别之时,未与你告别,实乃有难言之瘾。 世人皆称我为风海,却不知纪海乃我真名,此时,你一定会猜想我与你生母纪灵的关系,没错,你的母亲便是我的亲姐姐,我是你的舅父。当年,姐姐出嫁安州之时我还只是一懵懂少年。那一年,大军出营州,她白衣白甲出征,归来时却带回一行伍男子,男子并不勇猛高大,却干练果敢,便是你的父亲,沙坨人李淄坐,后来,她随男子回安州,跟我说待她浪迹天涯归来再照看她的臭弟弟,我记忆中的最后一眼是临别时她脸上洋溢着的憧憬的笑容,却不想,这一眼便是永别。 三年前,凤凰台下,我与你初见,你如你父亲年轻时一样随性果敢,却藏不住如你母亲般温暖柔情的一面,三年来,我大隐于市,将我这些年关于治军治国治天下的想法尽数传达于你,不管你信服与否,无论你理解几何,总归希望有一天于你有所助。 我即将离去,因为那个叫纪海的渤海王子早已死去。多年以前,当北辽大军攻入王宫之时,我的生命便已戛然而止,那个叫覃阳子的男人看着一个十岁的孩童独自伫立在大火之前,亲人尽死,无依无靠,他终究于心不忍,于是他带上孩子一同离开,结束了他助力北辽开疆拓土的光辉岁月,从此隐居于喧嚣之外。 我敬佩你的父亲,姐姐走后,他真得兑现了当年非姐姐不娶的诺言,只身一人把你抚养长大,你理所应当敬畏你的父亲,更应继承他身上的那些美好品性。也许我曾经想过,姐姐若能留在身边,也许不会那么早离世,也许有她守护着渤海国,我们也不会国破家亡,可一切都已无法改变。欣慰地是,她留下了这样一个有希望的儿子,也许如她一样绽放光芒。 家师覃阳子早已逍遥而去、不知所踪,将他一生所学尽数传给他的弟子风海,因而无论生死皆已无憾,也许风海有一天也终将离去,也会有一个或一批有为之士,继续为这个世道寻找着出路,他们或为商君李悝,或为李斯韩非,他们或姓范姓王,或有其他名号,唯一不变的是,是对富国强兵的孜孜探索。 孩子,要记住,身终将死,不灭的是精神、是思想。不要怕当世之非议,小人们难以理解英雄们的选择,要坚定自己的志向,宁名而死,不默而生。 孩子,你生儿为王,终将成霸。” 李继存折上书信,望向北方。视线尽头是安州故土,自己的父亲陪着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漫步于院子里,而母亲则抱着啼哭的自己。风吹过海棠树,花落满地,一个少年蹦蹦跳跳推开了院门。 “姐姐,快让我看看我的大外甥。”少年说着便接过了孩子,脸上笑意盈盈。 李继存眼角早已泣不成声,景阳月下,道不尽他的孤独与失落。 第51章 昌明戏院 第二天下午,张钧飞带着李继存拐进了一个巷子里。张钧飞自小就生长于景阳城,对城里各种情况都很熟悉,他知道在昌明坊的一个幽窄巷子里,有一个曾经很出名但现在不咋出名的戏院,江公公的干儿子经常出没在这里。 二人穿梭在昌明坊不见阳光的巷子里,秋天的天气特别舒服,长风穿过楼阙亭台,穿过景阳的每个角落,轻拂过二人面颊,带来满身清爽。 靠近戏院,巷子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声音也逐渐变得嘈杂。戏院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庭院内的一栋楼阁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牌匾,背景经过不知多久的风吹日晒已经变黑,刷过漆的字也因为许久没有雕琢而变得模糊不已,让人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倒是因了此情此景。 “这么破败的地方,能遇见江公公的干儿子?”李继存还未踏入便心生疑惑。 “不要着急,里面的装饰还是可以的,”张钧飞接着说到,“听戏嘛,达官贵人有达官贵人的听法,平台百姓有平头百姓的听法,达官贵人自然注重门面、名气,这些都要与自己身份相符合,达官贵人常去之所自然热闹,重不在听,而在攀龙附凤,反倒这种小戏场,不仅可以听见交心之音,还能遇见绝世佳人。” “那你不早点带我来?”李继存故意装作不满。 “你这粗人哪懂这风雅之事啊。”张钧飞笑着说。 二人刚踏进门,便听见场内掌声雷动,第一幕戏刚刚结束,台上的演员刚刚退下,下一幕还没开始。张钧飞带着李继存直接上了二楼,这是他的常座,只要人不爆满,这个位置总是留给他的。 “张公子,今天带朋友来的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正好下一幕就是辛然的曲子了,”二人刚一落座,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今天喝点啥?” “最便宜的茶,来两壶。”张钧飞一直望着台上,没有回头。 “张公子今天是奔着戏来,还是奔着人来啊,”那个姑娘用一种更加戏谑的语气说道,“现在对我都懒得看一眼了。” 李继存立马解释道:“姑娘别误会,我朋友就这样,您上茶就好了。” “哟,这位爷,”这个姑娘直接转向了李继存,“我和张公子可比与公子你熟络得多。” 虽然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但李继存还是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她长着一张圆脸,身材丰腴,头发一直垂到肩下,看着年龄与李继存差不多。 “好了,好了,林姿姑娘,”张钧飞回过头来,满脸赔笑,“是我不好,给你赔罪,快去给我们上茶吧。” 那个姑娘走后,李继存才真正地环视了四周。这里虽然不大,但对比外面的破败,这戏场之内还是很精致的。幕台正后方挂着一幅画,金黄的背景,水榭楼台屹立之上,龙凤锦鲤游舞其中,着实有点皇家气派。戏台两边各有一根柱子,漆成棕色,上面题着一副对联,李继存定睛细看上面的字,“顷刻听古今千秋,方丈看山河万里”,倒是蛮有气魄。 “还不错吧,”张钧飞说到,“这家戏班本是来自江南闵州,几十年前入京为嘉中皇帝祝寿,没想到还没离开就赶上了兵乱,于是跟着皇帝一起出逃,之后就留在了帝都。戏班主姓赵,常称为赵家班,二十年前的台柱子赵绣寒相传有倾国倾城之姿,连辛然也要逊色三分,可惜后面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于江湖,从此不知所踪。” 这倒解释了李继存先前的疑惑,这种皇家气派的装扮应该也是受了皇帝的恩赐。 第52章 拜访江睢白 “快看,”张钓飞指着对面楼台说,“那个人就是江公公的干儿子江睢白,旁边那个人是梁国公的侄子朱友镇。” 李继存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小子端坐在席座中间,身穿着蓝色朝服,身边人分坐在左右,其中一个瘦弱少年,一袭青衣立于后面,手握着一把扇子,毕恭毕敬。 “这梁公子怎么这么低三下四的?”李继存问道。 李继存倒是听说过,这个江公公干儿子仗着江公公的淫威,无数人阿谀奉承,倒是这梁国公的侄子居然也这么巴结他,还真是出乎他的想象,怎么说,梁国公朱魁也是一方大员,手握数万精兵,驻扎于河州汴郡。 “对了,你准备好打赏钱了吗?金银珠宝或者金币通宝都可以。”张钧飞问李继存。 “钱?”李继存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忽略了。” “你还得靠我啊,”张钧飞笑着说,“我给你带了二百两金,这可是我西州素未谋面的堂叔捎给我的,再多就得你自己想办法了。走吧,咱们去会会这江公公的儿子。” 说罢,二人走近对面的客席。虽然很快就到了,但李继存却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愿掺和这帝都之事,也从未看得起这些人,但如今有求于自己厌恶之人,真让人觉得可笑。 “西州张氏子孙张钧飞拜见江公子,”张钧飞首先作揖,李继存在他身后也跟着行礼。 “原来是西州张氏后辈子孙啊,快请坐,”这个江睢白有礼有节,反倒让李继存有些意外,“想当年,西州张氏也是打出了我朝军威啊。” “这位是河东节度使李淄坐之子李继存。”张钧飞接着介绍道。 “快坐,快坐,都是贵客。”江睢白接着说。 这几句对话完全出乎了李继存的预料,于是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江睢白。江睢白年纪看起来似乎和自己差不多,身材很魁梧,眉宇间透着冷峻,倒有点草原人的感觉,但他并不像自己一样皮肤那么黝黑,神情动态也有公子范。 “吾等拜见公子是有一事相求,”张钧飞直截了当,“希望您可以帮忙,通过江公公牵线,让皇帝召见一下我们的李公子。” 江睢白听罢,先是沉思了一会,然后说:“这李公子作为沙陀世子,想必也是贵客,皇帝待之与皇子无异,见皇帝岂不是举手之劳之事?何至有求于我?” 李继存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又极力掩盖住自己内心的不悦。 倒是张钧飞立马明白了这话中之意,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镯子,塞到江睢白的手中,说:“这是给您的见面礼,还有一百两金子只等您去府上喝茶时赠与。” “一百两,这是给江公公的吗?”这个江睢白接着问。 张钧飞马上明白,接过话:“这一百两是给您的,还有一百两是给江公公的,改日亲自送到。” 李继存一听此人如此贪婪,心中暗想,居然见一个皇帝要如此破费,心中满是怒气,脸色瞬间沉下来。张钧飞见状,瞅了他一眼。此时,附近突然出现了欢呼声,原来是下一幕要开始了。正好众人已经回头看戏去了,没有注意到李继存脸上的变化。 “那我们先回去了,烦求公子相助了。”说罢,二人返回自己的座位。 第53章 戏场初遇 不知何时,有一女子已经立于舞台中央,青色短衣配一条粉色长裙,外面披一条红色绣花披肩,裙角席地,头戴一冠白色饰品,上面雕刻有紫色条纹图案,远远望去仿佛是飞舞的鸾凤。无法看清女子的脸,只觉得那是用墨笔点画过的,面目清白,双眉清晰,秀唇干红。 古琴声清脆如古寺钟声,舒缓入耳似山间溪流,温润如玉。女子还未开口,观众已有呼喊声,此刻,闻声而到的观众越来越多。 “立春卷残雪。灯花落、廊桥独坐,清寒几何!画舫听曲难成眠,唱尽人间俗恋。铜镜前、浓妆为谁?众人笑我多妩媚,怎落幕一半各分散。情与貌,皆虚幻。 一折红烛风波里。听戏言,清梦一晌,白露着霜。长风重楼燕归去,却道卸妆难识。半叠墨、写就离合。不恨路人不知吾,恨识客相知难相守。送君去,年岁过。” 女子开口一段,随着曲子满屋开来,独自一人将诗赋中的意境尽数表现出来。尤其那端坐铜镜前,额头微摆,手指牵住耳环的模样,身听自然,神态忧郁,颦蹙之间,楚楚动人。众人皆被带入这情景之中。 突然,戏中之人的酒杯从桌上跌落,铜声清脆,又将观众从沉醉之中拉了过来,营造出梦醒时分的清凉之感。一段曲子下来,李继存已陶醉之中,是的,他从来对戏对曲皆无兴趣,但今日此刻,着实被这天籁之声打动。 他在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戏中之人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身为戏子,众人面前尽显美丽、动人,却又在幕后道尽孤独与思念,也许她有所爱之人,可所爱之人并不知晓,而那一群所谓爱我之人又有几人是爱真实的自己? 李继存回过神来,等待下一段的开始,她想知道故事的下半段是啥。然而就在这停顿的片刻间,突然对面江睢白一干人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先是嬉笑,后是大喊大叫。 “辛然姑娘,我们公子已爱慕你许久了,我们公子可就要赴湘州做节度使了,带你去这天府之国享受,你不考虑一下啊?”江睢白的一个随从喊道。 此时,台上正欲继续唱下去的女子神态有些慌张,胆怯明显影响了她的情绪,前面的神态自若已然不在,但她似乎不愿放弃,还是打算继续唱下去。 李继存刚才忍了下来,这次他终于忍不住了,只见他突然站起来,手里抄起桌子上的一个茶杯。这时,旁边的张钧飞迅速站起来拉住他,先是夺下他手中的杯子,然后死死地把他按回了座位。 “想英雄救美啊,”张钧飞说到,“这个时候别再惹事了。” “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道貌岸然,自以为是,恬不知耻。”说罢,李继存就要起身。 见势不妙,张钧飞迅速拉住他的衣角,然后一路推着他退出了戏场。张钧飞倒是不愿掺和这种事,他是常客,也早就司空见惯了,更何况,这赵家戏班好歹曾受皇室封赏,这一般之人也并不敢来硬的,只是新上的茶还没来得及喝,有点可惜了。 第54章 余音未了 也就在二人从戏场出来的同时,在景阳城外通往涌关的古道之上,一个身穿铠甲的士兵手握一杆号旗,迈着缓慢的步伐,奔着皇城而来。他疲劳至极,而他的马因为昼夜不停狂奔了两天也累死在路上,但他不能停,他知道这军报是何等重要,他等待着有人路过,将这个消息带回景阳。 景阳城外的青蒿如人形一样高,道路就蜿蜒其中,籍籍入荒野。几十年前,来自晏州范阳郡和平卢郡的叛军曾在打下涌关之后,不慌不忙地奔向景阳,那时候的叛军似乎并不想鲸吞天下,反倒似乎刻意等待王公大臣带着皇帝逃出帝都。只是这一次,来自关东的起义军在已经被驱赶到越州的情况下居然起死回生,甚至再一次击败围堵的玄武军,直奔帝都,他们快马加鞭,向着王朝的政治中心杀将而来。 皇帝不是第一次得到农民军的消息,这种贼寇在帝国广袤的大地上几乎年年都有,他没有在意,江公公也没有在意,朝堂之上的将相之后也没有在意。几个月以来,也都是各种好消息,在数万玄武军围追堵截下,折损大部、兵败江北、溃逃越州,起义军似乎一直在败,可就是这样一群一直在败的乌合之众,居然有一天进入中原腹地,横扫河州腹地,涌关也危在旦夕。最重要的,围剿这帮匪寇的官军已然溃败。 然而此时,皇帝尚不知这宫外之事,他最近在认真准备一场马球比赛,为了这场比赛,他许以重赏,以湘州节度使的高位为礼,准备吸引帝都乃至四地之内的马球高手来决一雌雄。皇帝是一个马球爱好者,爱到了痴迷的态度,爱到了可以不餐食而不能不看球赛的程度。然而,皇帝并不知道,这场马球赛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骗局,为了让自己的干儿子顺利当上这湘州节度使,皇帝一向信任的江公公买通了所有参加比赛的选手,明明是比赛,却成了一场比拼演技的戏。 晚上回到自己旅居的驿馆,李继存依然对下午之事耿耿于怀,他不知道会为何如此。 “绮云姐,帮我拿一个镜子过来吧。”李继存喊道。 叶绮云,原是李淄坐手下大将叶漴的女儿,叶漴在陶海大战不幸战死之后,她便由李淄坐养大。这些年她陪伴在李继存身边,负责照顾他日常起居。她比他长几岁,当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之时,她就已经是一个出落有致的少女,如今当李继存已成年,她也二十有几了。李淄坐多次想把她嫁出去,她都不愿意,这些年,她把自己最好的时光都用在了照顾这位沙陀世子身上。 “继存,你这有点反常啊,”叶绮云皱着眉头,满脸疑惑,“平常给你更衣你都嫌烦,今天这是咋了?” 李继存笑着说:“最近可能进宫面见圣上,所以得注意一下仪表。” 李继存拿着铜镜,想起了白天的事。他从未真正仔细对镜自视,今日发现自己原来是这般模样,自小在西北长大的他很早习惯了风吹日晒,皮肤干涩黝黑,他既不像沙陀人那般健壮,也没有汉人那样风度翩翩。突然感觉自己似乎都不如那个宦官干儿子江睢白长得俊俏,唉,这是咋了?怎么能和这种人比呢?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可笑。 第55章 马球场上的宿怨 景阳终究没有等到这封军报,呈报之人或累死途中,或遭狼群袭击,但究竟为何,无人知晓。 只是这马球赛还是如期而至。皇帝为了自己和大臣们观看马球赛于即位之后重修了这座气派的球场,观赛台上的雕栏玉砌是千百个工匠数百上千个日夜完成,伏龙游凤,宛若惊鸿。皇帝的鸾驾停靠于观赛台正中间,周围是宦官、宫妃以及大臣们,下面是层层的侍卫军士,负责守卫皇帝安全。一般都是卫兵先到,而皇帝则是赶在比赛开始前才会入场。 在花了二百金后,李继存和张钧飞终于获得了进入球场观赛的权力,也借此机会可以面见皇上,虽然二人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满意,但也只能如此。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冷暖合适,天空中还有几朵云飘过,微风轻拂,十分惬意。这皇家马球场自然不是想来就来,观赛之人地位高倒也正常,随便叫出一个,不是皇亲国戚也是哪个功臣之后,再加上那些整体围绕在皇帝周围的宦官近臣,让李继存有一种格格不入之感。 “继存,快看,那不是江睢白吗?”张钧飞指着场边说。 李继存转过头去,还真是,陪同在其周围的都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朱友镇也在其中。 “这废物也能打马球?”李继存冷笑道。 “我觉得你应该去报个名,没准真弄个节度使当一当,”张钧飞笑着说,“有了俸禄还能早点还我钱。” “这话说得好像我是那种还不起你钱的人,”李继存笑着说,“你等着吧,有钱也不还你。” 正说之间,参赛的选手已经进入场内,所选马皆来自军营,半黑半白以区分。这中原的军马与草原之马并不完全相同,它们更威武、更高大。这时,乐队奏起西疆的龟兹乐,这是很久的传统了。终于,皇帝入场了,乐队奏起了《凉州曲》,顿时激昂起来,皇帝入座,臣民们皆行跪拜之礼,而后比赛才开始。 李继存还是蛮有兴趣,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帝国最高规格的马球赛,以至完全忘了他的本来目的。朱红色的木球在场内滚来滚去,球杖的杖头是弯月形的,杖柄是圆柱形,杖身则绘有彩色的图案。比赛看似很激烈,但却很耐人寻味,作为皇帝精挑出来的马球选手,今天的比赛居然一边倒,随着三次击鼓结束,很快江睢白一方就连进三球结束了比赛。这样的过程,显然连皇帝都不满意。 也许是皇帝的旨意,也可能是周围的大臣看出了皇帝内心的不悦。 “圣上有旨,希望各位皇亲国戚、王公贵族可以组队再战一场,以示我皇族之威。”皇帝的话很快传到了所有人耳朵里。 “钧飞,你说就江睢白、朱友镇那水平,我若参赛岂不轻轻松松吗?”李继存用手捅了捅旁边的张钧飞,笑着对他说。 “这恐怕是一个得罪人的事,还是算了吧。”张钧飞回忆起那日在戏院江睢白一伙人的话,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于是劝说李继存还是不要去得罪江公公。 但还没等张钧飞话说完,李继存已经跳下台来,进入比赛场地内,一直走到皇帝的御驾前。 “安州牧守、河东军节度使李淄坐之子李继存愿意参赛,请求陛下恩准。”李继存拜见皇帝。 皇帝对于突然出现的沙陀世子很是意外,但听说其愿意再赛一场,瞬间就喜笑颜开了,也就没有深究此人为何在此。 李继存骑上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对马最熟悉了,虽然他自小骑的都是那种短小精悍、来自草原上的矮马,但是他自信自己对于马的控制一定不会比这些长在京城内的王公贵族差。他了解马球的内在逻辑,当用球杆去击打球的时候,其动作与骑兵在作战中挥舞武器砍杀的动作很像,而俯身击中球也不比开弓射箭难度小。 这时候,他才发现场上没有人和他组队,所有人都不傻,这种得罪江公公的事还是不要去尝试。虽然规则上没有人数对等这一说法,但他独自一人去对抗五六个人,还是勉为其难。就在这时,张钧飞也骑上马来,他看了看李继存,给他一个眼神,他还是决定和李继存并肩作战。 在雷动的掌声中,比赛开始了。李继存穿梭于几人之间,而张钧飞在外线配合,他们居然很快取得了二比零的领先,此时,皇帝身边的江公公脸色煞白,而在场上的江睢白和朱友镇气急败坏,于是动起了歪主意。在一次抢球中,朱友镇故意用球杆砸向李继存赛马的马腿,然而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李继存提前洞察,于是他调转马头意图躲过朱友镇的暗招,却不想,朱友镇的马受到了惊吓而失控,朱友镇被直接甩到了乱马之中,一场比赛就这样变成了一场惨案。 皇帝惊动,大臣们惊动,观众们也被惊动。朱友镇被乱马踩死,死相极其难看,这将是一件引发诸多连锁反应的大事件。李继存、张钧飞,哪怕江睢白此刻都被这一幕吓呆了。 然而,还未等皇帝对此事做出批示,一件更大的事就来了。 第56章 作别景阳 “前线急报,十万火急。”进城的军士拿着军报要求直呈皇帝陛下。 尚在马球场的皇帝得到消息,来不及指示如何处理这意外之故便立马收到急报,而急报的内容足以撼动整个帝都。 “贼军主力横扫河州各地,现已将万江团团围住,龙武将军程思楚败退泾原,河中节度使王崇光败退同光,贼兵先锋部队已自涌关而入。”寥寥数语已尽显局势之危。 这几代皇帝将之视作命根、费钱力无数的涌关再次成为了摆设。 “数万玄武军,还有几万地方驻军啊,不是说即将剿灭了这帮贼人吗?不是保证涌关固若金汤吗?”皇帝盛怒。 和皇帝的愤怒不同,这些王公贵族们立刻就收拾行装,准备举家西逃,是的,在帝国的历史上,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紧接着,景阳城里的百姓们也觉察出异样,国破家亡的传言已是满城风雨。皇帝也要逃了,临走之时,他向天下各地的戍边大将下诏勤王,安州牧守、河东节度使李淄坐也位列其中。 不知道农民军是否已自涌关出发,但西逃的队伍却已经离开了,景阳西出百里,皆是熙攘的人群。自然,此刻也无人还会惦记这朱友镇之死究竟该算在谁头上。 没想到真让张钧飞给说中了,这么快祸乱就来了。他也只能告别姑姑随着人群向西去了,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大伯,也就是照顾自己的老仆人,自上次离家去关东看朋友就一直未归,兵荒马乱的不知是否平安。他并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也许去雍州,也许回西州,总之景阳是待不下去了。 同时,李继存带着叶绮云以及自己的随从准备北归安州,五年景阳时光就这样戛然而止,他居然还略有不舍。 临别之时,他与张钧飞策马于景阳城头。城楼望西北,不知何处归,这种不知归处的无奈更是让人唏嘘不已,这种分别之痛只有他们自己能懂。 “没想到真被我给说中了,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张钧飞说到,“太平已去,愿你我兄弟二人能不忘初心、于乱世中有所作为。” 李继存接着说:“那当然,你心里想得就是当官,太平时难如愿,现在终有机会可以封侯拜相了,我还不知道你?” 张钧飞知道李继存这话故意说给他听的,于是二人便会意地大笑起来。 “务必保重,欠你的,早晚一定还你。”说完,二人互相拍了拍肩膀,就此分别。 李继存心中还有一件牵挂的事,那就是那首未听完的曲子,但当他回到戏场之时,这里早已空空如也。他心中有一丝不甘和遗憾,但他不敢耽误太久,就和随从们一起踏上北归之路。 有时候想想,人生真得很奇妙。此时,他想起他父母的故事。也是在帝都,也是短暂的初遇,他们曾相隔山海、遥不可及,可谁都不会想到,父亲有一天还会与母亲重逢,不仅重逢,还修成正果,有了自己。而今天,这样的故事似乎又轮回到自己头上了,也许,重逢也是最美好的初遇吧,他满心期待着与那位辛然姑娘可以再次重逢。 “有些人,见过就会念念不忘。”父亲这样描述母亲的美丽。 “有些人,爱过就不会放弃,哪怕用尽了所有运气。”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生未娶。 第57章 李淄坐南归 塞北草原,又是一年朔风南下的季节,草黄叶枯之时白天也变短了,今年的天冷得格外早。 就在某个秋末的早晨,来自安州的士兵带来了皇帝的诏书和部下的密信。此时此刻,李淄坐急招各个亲信于帐中。 “头人,这是我们回归晋阳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信中所言,贼兵已至涌关,恐怕现在景阳已经不保了,出兵勤王对我们来说是命令,更是绝对的机会啊。”李在元说道。 “是啊,皇帝的诏书已到晋阳,点名让头人带兵勤王,现在晋阳各部首领、各郡将领、各族士兵急都等着主公去主持大局。”李在元的外甥石恒附和着说。 “我们现在讨论一下具体如何行动吧。”李淄坐说道。 “我的想法是,一边联络晋阳城内我们的人,一边联络周边,稳住北辽和晏州方面。”李在元说出自己的见解。 李在元和李淄坐其实想到了一块,某种程度上讲,李淄坐时常觉得李在元更像年轻时候的自己,虽然他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但带兵打仗有勇有谋,这一点还真要比李继存放心得多。 “众将听令,近日以来,我已经收到十余封各路将领的密信,希望让我们回去主持大局,所以我想让在元石恒率领精兵化妆潜入晋阳,联络各方力量,争取以最小的代价夺回晋阳的控制权,”李淄坐接着说,“联络各州我亲自去,确保这个时候我们外部稳定,令邹德海率轻骑兵赶往潞阳,控制住进入关州的咽喉,防止匪寇北上进入我河东。李济科负责护送我们同行的妇女孩童和各种物资,沿来路缓慢向晋阳进发。各部立即行动。” 李淄坐还单独嘱咐李在元不要伤害他的弟弟李淄信,沙坨人最讲究一个兄弟情深了。 就在各将分别从李淄坐这领了任务回营准备之时,耶律楚和再次找上门来。在李淄坐一干人来此驻扎的数个月时间里,他们相处还算融洽,耶律楚和一直想拉近和李淄坐的距离,只是他也感觉这伙沙陀人对他还是心存戒备。 “贵部是要有行动吧,”耶律楚和其实一直在监视着李淄坐等人,“中原有变,是欲回安州吧。” 李淄坐倒是很佩服这小子的聪明,也不打算隐瞒什么。 “还是要和大头领借刀甲一用,有借必有还,此后,愿成为大头领在草原上最坚实的盟友。”耶律楚和直接提出自己的请求。 李淄坐几乎没有犹豫,在心里早已做出了决定,但他还是装出要仔细考虑的样子,于是说道:“容我考虑半炷香的时间吧。你先坐下。” 说罢,李淄坐让下人上来一壶酒。武器盔甲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如果不参与进来,仅靠这点资助就获得一个盟友,这可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就算这小子难成气候,也就当丢了点兵器,倒也无妨。 “好吧,我资助你一百套盔甲和一百具兵器,但我不派兵,而且你以后要尊我为叔叔。”李淄坐倒了两杯酒。 “好,那一言为定,那今晚我邀你入我帐结盟,如何?”耶律楚和装出很兴奋的样子,实际上他早已成竹在胸。 “那待会就让士兵们将兵器和盔甲押送至你部,晚上我亲自登门拜访。”说罢,二人一饮而尽。 第58章 无毒不丈夫 傍晚降临,李淄坐带着大将邹德海和几个随从骑着马前去赴约,暮色迷离,几支火把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穿梭,只有繁星作伴。 耶律楚和早已准备妥当,他早就约了附近部族的人今晚前来召开大会,他既准备了美酒和羊腿,也准备了弯刀和长矛。 “叔父请进,”耶律楚和将李淄坐和邹德海迎入账内,账内早已备好酒肉,“今日做宴,一来为酬谢,二来为送行,三来是侄儿要亲自为叔父演一出戏。请在帐中静静欣赏。” 说罢,耶律楚和走出营帐,今天他以篝火晚会的名义将附近几十里的各个小部落头领都召集过来,他们有的父亲盐泽留给自己的乞伏部族,有的是前来投奔的契丹人、柔然人,也有一些中原人,此时,他们载歌载舞,愉快地饮酒吃肉。 “各部的兄弟们,大家聚一聚,我有几句话要说。”耶律楚和很是友好,一如这些年他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印象。 周围的人慢慢靠近营帐,耶律楚和突然把脸阴下来,说道:“这几年大家跟随我贩盐卖货,可以说有酒有肉。不少人都劝我应该做这百里草原的大首领,带你们走出这一片草原,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我思来想去,觉得大家说得有道理啊,只有走得更远,我们才不用冬天龟缩在帐篷之内忍受着饥寒,才不用整天为了这一点盐愁眉苦脸。我们团结起来,去做草原的霸主,定能保证以后衣食无忧!” 先是这帮小部落的小首领们,他们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身边的哪些个劝这个二十不到的毛头小伙来做自己的大首领。帐内的李淄坐也一惊,此人野心不小,今天想做草原的主人,明天怕是想做中原的主人了。幸亏最后一句仅仅是要做草原霸主,否则李淄坐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那这样,愿意跟随我的请到帐里来,不愿意的大家继续。”耶律楚和继续说。 说完,先是几个带头的主动靠过来,他们或者是耶律楚和手下的乞伏人,或者是早就商量好的,过了一会,然后又有几个犹犹豫豫地靠过来了。然后耶律楚和邀请这些人一同进入帐篷。 “各位,这位自远方而来的贵客,是我耶律楚和的叔父,今天开始也是各位的家人。”耶律楚和介绍道。 李淄坐立马起身,拿起酒杯,以作感谢。正当大家都以为这应该已经结束的时候,突然外面杀声震天,火把的影子在帐外闪过,同时伴随着一声声惨叫,甚至血滴都溅到了营帐上。 众人顿时紧张,正欲拔刀,耶律楚和马上笑着给大家解释,说这是家事,诸位不必惊慌。说是如此,可谁能不惊,就连戎马半生的李淄坐也被惊出一身冷汗。脑子空白了片刻之后,他明白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于是开始无比悔恨与耶律楚和的合作,这个人明明是只老虎,自己还以为是只乖巧的猫。 “各位先坐,吃喝随意,我去清扫一下外面,毕竟脏了我的营地,怪恶心人的。”耶律楚和说道。 待耶律楚和出去,李淄坐给邹德海递了一个眼神,然后二人装作醉酒呕吐,借口如厕,然后趁无人注意,便骑马飞奔而回,李淄坐的佩剑慌乱之中都没有带出来。李淄坐深知,耶律楚和也许对他不会有威胁,但再武艺高强的勇士也怕不按套路出牌的疯子。 这一夜,耶律楚和利用自己部落的几百亲信和借来的盔甲武器,完成了他在心中筹谋已久的计划。在此之前,无人怕他,没有人对他有任何提防,直到他设伏兵于营地周围的草中,杀光了周围草原所有没有和他站在一起的小部族首领,即使这些人只有少部分是真得在反对他。从此,他在草原的一角确立起了威信,聚集起数千效忠于他的勇士。 “只有冲破道德的束缚,才能成为强者,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在通往英雄的路上,陪伴你的也只有英雄,而牺牲掉的本就是蝼蚁,有些人,生来就命该如此,比起寂寂无名、惨淡一生,成为王者们成就霸业的铺路石也并不可惜。”于子非曾经这样教导耶律楚和。 “为什么要成为强者?”那时候耶律楚和年纪还小。 “只有强者才能拯救自己,拯救那些生于水活之中的普通人,才能让那些蝼蚁死得有意义,”于子非接着说,“所以不要怜悯弱者,更不要因为杀人而自责,无毒不丈夫。” “那不就是坏人了吗?”耶律楚和歪着脑袋。 “对的,古往今来,那些成王成霸的人基本都是坏人。”于子非笑着说,笑中透着冷峻。 李淄坐回营之后,立即号令人马,让各将第二天一早就按已预定的计划行动。众人不解为何如此仓促,但邹德海知道内情,但他有义务维护自己头领勇敢无畏的形象。 第二天,正当李淄坐等人准备出发,晋阳的信使却送来了最新的消息,李淄坐的把兄弟大将张成旭带兵从北方边境回到晋阳,已将李淄信一伙人尽数抓获,还诛杀了几个欲反抗的军中将领,坐等李淄坐回城主持大局。 这完全出乎了李淄坐的意料,他曾经去信嘱托张成旭不要离开边境,更不要与自己弟弟冲突,看来张成旭并没有守着自己的命令不放。 实际上,他此次离开晋阳更多的是一种姿态的展示,他其实知道,以李淄信的威信根本不足以掌管河东事务。只是玄武军与关东贼军作战形式逆转得如此之快,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本想多离开几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甘心屈居他之下的弟弟,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决定改变计划,让李在元回晋阳与张成旭会和,以巩固后方,自己与邹德海率骑兵即刻赶赴潞阳。 第59章 神将孟拓 也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起义军攻入景阳,先是一番劫掠,然后开始大肆封赏,一个旧王朝的没落,一个新王朝的诞生,如此风光。 不过,新王朝的百官们还未享受几天好日子,周围大军便纷至沓来。 这一年刚刚入冬,入驻中原的农民起义军还没凑好过冬的衣物,四面之敌便已渐渐逼近。梁国公朱魁率三万雁翎军自河州汴郡西出万江,河东节度使李淄坐屯兵潞阳整装待发,河州牧守、河中节度使王崇光退至同光收拾残兵,与李淄坐互为犄角,前兵部尚书李思恭率藩兵数万自清州而来,此外,程思楚收拾玄武军残军、王懋征率凤翔军也已在路上。 然而,这帮官军口中土匪却并如想象中那般不堪一击,他们可以在存亡攸关之际出其不意横渡澜江南下,从而冲出层层重围,一路发展部众近二十万人,可见其并非等闲之辈。在这两年的战争中,他们锻炼出数个有勇有谋的将领,孟拓便是其中佼佼者。 孟拓实则是一个孤儿,其生来便从未见过自己亲生父母,被营州一个商旅世家收养,从养父母那得知自己生父应姓郭,之后全家搬至闵州,以贩盐为生,也由此与盐帮的郑浩、崔鉴等人熟识。养父母去世之后,他曾数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无功而返,直至郑浩率盐帮于海州、闵州同时起事,他不甘此生庸碌无为,便加入这支队伍,并依靠超出常人的智慧与才干迅速成为起义军最为依仗的人物。 实际上,起义军之所以能突破涌关,也是他的杰作。当起义军主力尚在关外无力展开之时,他亲自率领几百军士在当地老农带领下,自百米之高的悬崖而上,穿越土塬上茂密的树林,突然出现在关内禁沟守军的背后,他身先士卒,率部连克十二座城堡,引关外军走古汉道,从而绕过精兵把守的涌关正面。 郑浩入景阳之后自立为大齐皇帝、天下兵马都统,周围兄弟也一并封官加爵,和这些人不同,孟拓此时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限制士兵们劫掠,更不准杀人放火或者奸淫妇女。孟拓没有住进城内,而是选择将部队驻扎于城外。他面对起义军高层贪图享乐之风很是焦急,已数次谏言,当务之急是在各路官军合并之前,逐个扫除景阳各处的威胁。 李思恭率军虽已在滋桥边驻扎多时,但他一直没有行动,因为相对农民军,他的兵力并不足以一战,他在等其他几路大军的到来。然而,他只等到了凤翔王懋征的增援。李思恭是党项人,祖上原本来自高原,因不断受到吐蕃人的攻击,才迁徙到中原来,后得皇室封赏在清州一带立足,因而党项人对皇帝非常效忠,其挽救王朝的决心与意志是各路人马中最强烈的,嘉中之乱时党项族人也是竭尽全力。李思恭年轻时征战西北,后担任兵部尚书,虽然已赋闲清州,早已两鬓斑白,但他的部队竟然是各路勤王大军中最先到的。 此刻,朱魁已率兵进入建章郡境内,起义军被赶到了涌关,朱奎轻松就进入了帝国陪都万江。实际上,起义军一触即溃并非他们弱,而是高级将领们都跑到了景阳接受封赏,河州守军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朱魁在进入万江城之后并未急于进军,而是停留下来,以观其他官军的行动。 让朱魁停下脚步的除了天险涌关,还有一个人就是李淄坐,作为各路勤王部队最为精锐的河东部队,拥有两万沙陀骑兵和近五万步兵的李淄坐部在潞阳徘徊不前,以至王崇光、朱魁、程思楚、李思恭、王懋征等人皆不敢单独行动,一来仅靠自己的部队确实实力不济,二来他们对这个经营安州多年的沙陀人并不信任。 然而就是这徘徊与犹豫,让孟拓抓住了机会。 滋水对岸,即是景阳,虽望不见那高耸的亭台楼阁,但是马蹄声震荡着大地,这种惊悚之感还是让人心生胆怯。孟拓派出几万大军在滋水畔与李思恭形成对峙,这只人马并无渡河进攻之意,却日夜嘶喊、杀声震天,一连几日让李思恭的部队疲惫不已,既不敢好好休息,又不敢与之一战。王懋征察觉出了问题,他认为贼军如此,必然是故意使我军疲惫,待兵士们疲劳之时再偷袭过来,于是他和李思恭商议,先行撤退,休整之后再会同其他部队攻击敌军。 然而,王懋征和李思恭只猜对了一半。正当他们向雍州方向退兵之时,在茫茫的荒野之中突然杀出一支骑兵,他们径直冲杀而来,如同闪电一般,李思恭等人没有准备只好仓促应战,而就在此时,滋水对岸的数万步兵在孟拓指挥下突然渡河而来,前后夹击,李思恭的部队迅速溃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李思恭和王懋征在几百亲兵奋死掩护之下,仓皇逃窜,一直逃回凤翔,狼狈不堪。这一战,孟拓派骑兵做了一个百里的迂回偷袭,完全让李思恭等人猝不及防,李思恭连连感叹自己真得是老了。 第60章 初露野心 李继存一行人尚在半路,便已听说父亲已重回安州,邹德海将军带兵进抵潞阳。这真是好消息,之前还在担心自己的叔叔会怎么对待自己,这下完全不用操心了。这一路上尽是逃难之人,他们和众人一起越过澜江,踏过无数个河流和村庄,向着河东一路前行。霜寒意,朔风起,他们所带棉衣逐渐抵不住这越来越冷的天气,只好加快速度前进。 叶绮云在马背上瑟瑟发抖,李继存跟在后面,他看在眼里,便把自己的皮衣给她披上,其他的随从又争相要把衣服给李继存穿上。李继存很开心,这一路上没有人掉队,夜间天冷,弟兄们便轮流生火,他很喜欢这种彼此提携的感觉。眼看马上就要到潞阳了,这种急切又不安的心情让他略显局促。他很久没有见到父亲和大哥了,不知现在他们都怎样,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感觉。 “快看,是世子,快叫头人。”城上的守军一边放下吊桥,一边去禀告李淄坐。 李继存刚进城,父亲和大哥,还有其他几个将领也提马赶来了。 “小子,看来这兵荒马乱的,你毫无畏惧啊,”李淄坐此时不知道说啥好,便先夸了几句,“果真是我李淄坐的儿子啊!” “父亲,存儿肯定又冷又饿,回府再说吧。”李在元对李淄坐说道。 于是,一行人立马回到府上,叶绮云紧紧地跟在李继存的后面。进入堂内,众人落座,生上暖炉,下人上来一壶热茶,叶绮云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儿,但又很茫然不知去哪。 “云儿,在这你就是我的女儿,半个女主人,你还拘谨啥,快去收拾收拾房间。”李淄坐看出了叶绮云的不自在,便对她说道。 “父亲,大哥,我说一下这景阳的情况吧。”一杯茶还未喝完,李继存便急不可待地要汇报自己知晓的前方情况。 “整个关州皆为贼军占据,皇帝已逃入湘州,”李继存说,“各路勤王之军,陆陆续续已就位,但处于各自为战状态,依我看,并不一定是贼军对手。” “是啊,李思恭和王懋征最近在滋水惨败,数万兵士损失殆尽,倒成全了孟拓这贼将,”李在元把话接过来,“弟弟,你觉得我们该如何?” “我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李继存犹豫道。 “有何不能说的?”李淄坐立马明白,随即让其他将领退下,只留这父子三人。 “我在帝都所见,恐怕要让父亲失望了。如今皇帝心无天下,一心醉于马球,竟然节度使这种要职也能作为球赛之奖品。朝廷无能臣,皇帝也被宦官江孜操控,耳目闭塞,不知天下疾苦,”李继存越说越激动,“今日天下之豪强,譬如汴郡朱魁、河州王崇光,其心忠于皇室有几何不可知,依我之见,恐怕并无多少,他们在乎的更多是自己的利益。” 李淄坐点点头,附和道:“这个我是赞同的,王崇光自从兵出同光就一直盯着我们,我们不动他就不动,我们动他也不动,而朱魁占了万江也不扩大战果,反倒开始经营起来。” “依儿子愚见,我军不宜先出兵剿贼,以我河东之实力,配合各路兵马夺回帝都不在话下,只是一旦我军与贼军激战,朱魁、王崇光之流定不安分,甚至可能趁机袭我安州。” “皇帝尚在,这些封疆大吏尚不会如此嚣张吧?”李在元不相信这帮人敢与自己为敌。 “此役之后,即使贼军可灭,恐怕天下也难得太平,”李继存继续说,“流民一日还在,民变便不会消停,何况镇压贼军的各路人马如今都各自招兵买马,而中央无力出钱,又得自筹钱粮,掌握了兵粮,本来藩镇局面就已很严重,如今这般,更是要失控,此后天下恐将呈现诸侯纷争的混乱局面。” “存儿说得有道理,帝都已经掌控不了四方了,就连我们河东,也算一方诸侯,”李淄坐说到,“但我们沙陀人要牢记皇室之恩宠,没有皇帝封赏,我们还在草原上忍受着饥寒,我们效忠皇帝应当如孝顺父母一般。” 李继存本想说出自己席卷天下的野心,但看父亲说出这番话,自然不敢开口了。但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久矣,在他看来,王朝就如一个旧花瓶,怎么打理也不可能再开出美丽的花了,倒不如彻底打碎它。 “那照二弟所言,虽贼军为明敌,但我们也不得不防这些暗中觊觎我们的邻居了?”李在元问道。 “存儿所言也是我心中所患,但各军皆如此考量,又相互掣肘,岂不永无剿灭贼军之日?”李淄坐其实懂这里边的道理,但他向来都以皇帝之事为大。 虽然三人讨论了很久,但并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所以河东大军只好继续驻扎潞阳,静观时局变化。 第61章 李思恭识人 李思恭和王懋征虽然惨败,但已经入湘的皇帝并没有责怪他们,反倒下诏嘉奖,让他们收拾残兵,伺机再战。于是二人决定,以凤翔为基地,收招逃难的兵士百姓以及各族流民,重新组建一支可战的部队,同时广招贤才,补充折损的将领和谋臣。 “将军,帐外有人求见,自称景阳来的名臣之后。”一日,李思恭正在营中给李淄坐写信,催促他早日出兵,这时亲兵李凌浩进来报告,说有人求见。 李凌浩是李思恭的族内晚辈,此次追随李思恭自清州前来。 “引见。”几日以来,李思恭已经见过十几位这样号称来自景阳的大小人物,但都是庸碌之辈,这一次他也没抱多大期望。 “西州张氏之晚辈张钧飞拜见将军,”张钧飞行跪拜之礼,“吾辈先祖之议潮曾率归义军收复塞外多郡。” 李思恭虽从未见过张议潮,但对归义军的故事还是非常敬仰的。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李思恭起坐,扶张钧飞起身,“英雄之后,果然气宇不凡。” 李思恭是党项人,人高马大,虽然张钧飞在汉人当中已属于健勇,但坐在李思恭面前,还是显得矮半个头。 “将军,今日来奔,是看国破家亡,社稷危已,七尺男儿,自当投身戎马,以安天下,”张钧飞没有停顿,“虽听闻将军新败,但过不在己,将军赋闲,远离关州,既不知贼人情况,更不熟悉这关中地形,空凭一番报国热情,自然敌不过这贼军。我长于景阳,知道这雍州凤翔郡是为帝都西部之门户,自凤翔至景阳,沿滋水而下,一马平川,故各代君王皆以凤翔为要地,既可绝塞外之敌,亦可越绝岭,进而控南下之道。凤翔南接湘州,东接滋水,西北可达凉州,远接清州,兵员粮草皆无虑。因而,凤翔是整个战事的关键。” 李思恭听得入迷,频频点头,虽然这些他也懂,但还是钦佩眼前这个少年。看张钧飞停下来,便递过来一杯茶说道:“喝口茶,接着说下去。” “贼军之所以难以被剿灭,主要是因为其行动无目的,他们到一处抢一处,却又不停留,官军抓不住其行动方向,只能跟着屁股跑。加之这些年,关东各州天灾不断,流民不断加入贼军,即使已经行将覆灭依然可以死灰复燃,”张钧飞话锋一转,“不过今日之势,则对贼军极为不利。贼军一入关州,必然骄纵,而关东诸军必夺陪都万江,与其对峙于涌关,其退路已死,北有河东李淄坐、河中王崇光,陈兵近十万,贼军北上更无异于自寻死路,将军与王懋征将军合力守住凤翔,堵住敌军入湘之路,将军自清州来时所率党项精骑已控制了西北门户飞堑关,只要加强防务,防止敌军窜向西北,则敌军只可于关内运动,主动权尽在我军。” 张钧飞一语点醒梦中人,与农民军战斗大不同于边境作战,李思恭意识到自己急于立功、孤军奋进是何等愚蠢的行为。做了那么多年的兵部尚书,居然把兵带成这个样子,自己真得老了?他暗自惊奇这面前少年,竟可以如此洞察形势,此等高见,即使如赵括一般只会纸上谈兵,也足以在军中拜个郎将一用。 “君之所见,醍醐灌顶。恳请留下以辅佐吾,你我二人,加上懋征,我们齐心协力,贼军定可灭。”李思恭拉着张钧飞的手,言辞恳切。 “愿追随将军。”张钧飞再拜以礼。 夜半时分,张钧飞独卧榻前,想到自己终于得人赏识,既感欣喜又感心酸。他想起了自己从未谋面的父母,他对他们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旁人的描绘。 他的父亲曾是帝都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在自己还未出生时便离开了人间,说是外出执行任务时意外身亡,官家只送回一具尸体。但坊间传闻却说事实并非如此,传言他的死乃是因为卷入一场政治大案,无人知道他是为谁死的,更不知道谁是仇人、谁是朋友,只知道死去的不仅有诸如父亲这样的无名小吏,更有一代权臣、各部要员。此后数年,那场事变的参与者纷纷离去,或死或逃,直至今日,那些人早已被遗忘。而自己的母亲,挺着肚子就成了寡妇,生下自己没多久就同祖父母一起遭人杀害,凶手至今未伏法,自己就成了昌明坊内有名的孤儿,吃着外公外婆家的豆腐长大。所以,他少年时代就立志要做大事,他不仅乐于一个人秉烛夜读,还经常去景山偷听郭啸讲学,每逢春闱揭榜之日,就去西坉门听天下才子的阔论,才有幸结识李继存、风海先生等人。, 第62章 江睢白献计 朱魁的万江行营,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在两个卫兵搀扶下慢吞吞地进来。他自称是朱友镇的好友,自景阳逃来,此人正是江公公的干儿子江睢白。关中大乱之后,他随逃难的人群四处流窜,因为他曾经与朱友镇熟络,因而他决定来万江投奔梁国公朱魁。 “叔父啊,友镇兄死得惨啊,”没想到,江睢白刚一入帐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然后开始嚎啕大哭。 这一动作让朱魁都没有料到,他急忙扶起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胖子,并安慰他不要伤心。朱魁虽然早就知道朱友镇是死于皇帝组织的马球比赛,但具体细节还未得知,得知这江睢白是当事人之一,自然欣喜万分,急忙询问这前因后果。江睢白便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朱魁一一道来,只是在关键地方略微修改。他对朱魁说,朱友镇之所以会出意外,罪责都在李继存这儿,李继存由于球技不精,因而比赛中使用盘外招,导致朱友镇的马受惊而摔下,最终遭遇不测。朱魁听罢,心中很是愤怒,河东这对父子,真是冤家对头,早晚要好好算一账。 江睢白这人虽然阴险,但并非是无能之辈,他表面上依附于权势之人,但能总被赏识,绝不仅仅是他溜须拍马的能力,也在于他在很多时候也能发挥出谋划策的作用。江孜时常觉得,虽然自己干儿子不少,即使算上掌控羽林卫的仇灿、掌握安都府的鱼恩,但最有谋略还是这个干儿子,他有纵横天下之才。 自此之后,江睢白便留在朱魁军中。他事事都亲力亲为,很是卖力,还时常给朱魁出个小主意,很受朱魁喜欢。后来一次众将相聚喝酒,酒醉之后,他趁着酒劲,欲拜朱魁为义父,朱魁欣然应允,并为其改名为朱睢白。 腊月以来,雪一场跟着一场,都说瑞雪兆丰年,在平常年头应该是值得庆贺的,然而这一年冬天,对关州的起义军和四面的官军都是极其艰难的,尤其是李淄坐部,河东的军粮从来难以自足,往年都需要自关州、徽州、河州买粮,如今买粮之路已经断绝,而今年收获之际正值战乱,各都州收成也锐减。 然而就在月初,皇帝向天下昭告,无论哪路官军,收复帝都者封王。这诏令一出,各地方的实力派皆加快速度招兵买马,准备随时进军景阳。此时此刻,在最前线的节度使们也是这个想法,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知道,自己即使不封王也相当于一方诸侯,但封王者相当于得到官方的认可,法理上自然压过各部一头。这些人中,梁国公朱魁最为焦急,他祖上因平定嘉中之乱而被封河州汴郡,世袭梁国公,本来就比其他各个节度使要高出一阶,如今他深知自己虽然粮草无虞、士气高昂,但兵力有限,并无力独自收复帝都,反倒是河东李淄坐有这个能力,一旦让其进入景阳,那此后河东的话语分量必然高过自己,更重要的是,晏州与河州诸多小势力很可能倒向李淄坐,就连自己政治上的盟友晏州牧守刘荣焕和河州牧守王崇光也有这种可能。 因此,朱魁一方面假意联络李淄坐,邀其大军南下,共取景阳,另一方面让自己的主力进抵涌关。然而,如何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突破涌关,他也并无好的办法。于是,他召开一个专门的军事会议来讨论这个问题。 “贼军可破涌关,我军亦可,”朱魁的儿子朱友伦说,“贼军绕过涌关正面,我们也可仿效之。” 这个朱友伦是朱魁与正室张氏所生,是正八经的嫡长子,未来梁国公的继承人。这朱魁年轻时候不仅是一个纨绔子弟,还是一个极其好色之人,他当年连自己部下的妻子都不放过,但偏偏在遇到张氏之后,尤其是朱友伦出生之后,他收敛颇多,平常在汴郡府中,家中诸事皆问于张氏。 “恐怕难以复制,”认朱魁为父的朱睢白对关州情况其实比这些人都要熟悉,“我听说贼将钻了涌关防卫的空子,走的汉朝古道。现在敌军防卫涌关,这种漏洞必已被堵死。我倒有三个可行之策。我们可以暗中联络贼军涌关守将,贼军多以穷苦农民出身,可许高官厚禄以策反,此为上策。如若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则还有中策,贼军多为收拢之流民,必派系众多,可施离间之计。当然还有下计,如今澜江已结冰,我军走江南夺取飞凌渡,自飞凌渡踏冰过河即是城下。” 朱魁倒是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关键在于如何实践。这两个想法都是听起来可行,但实行起来并不容易。 “义父,我愿意亲自以使者身份进入城中与敌将谈判,”朱睢白看出朱魁的怀疑,于是主动揽下,“若成功,当为义父立功,若不幸为贼人所害,则当尽忠报国了。” “无为而求,安静五脏,和通六腑,精神魂魄,固守不动,乃能内视反听,定志思之太虚,待深来。以观天地开辟,知万物所造化,见阴阳始终,原人事之政理,不出户而知天下,不亏牖而见天道,不见而命,不行而至,是为“道知”,以通神明,应于无方,而神宿矣。” 江瞧白合上书本,微闭双眼,静静回味这鬼谷遗书的每字每句。他读书必挑深夜时分,这样更能体会得当。 一个人的意识和思虑安定,心境才会安详,心境安详,所作所为才会避免出错,保持精神愉悦才能使精神集中,方可谋深计远。 谋深计远,首先需要认识和掌握事物发展变化的可能和趋势,事先采取相应措施,方可知人所不知、见人所不见。 此外,还应当居安思危、防患未然。因为任何事物都有可能向相反方面转化,胜利并非一成不变,一旦发生变化就可能转胜为败、化强为弱,所以在胜利之时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危险和困难,如果谋划不充分就可能会导致失败。 最后,要善于从实际出发开动脑筋,研究对手分析趋势,才能有先见之明,赢得先见之利,针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这适应各种变化的各种预计。从而将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尽数考虑,并分别提出几种不同对策,从而保持时时主动,可终立于不败之地。 鬼谷之学,精在顺道,而胜在修心。 第63章 孤身犯营 年关将近,如同毫无生气的关州大地,这冬日的太阳也显得如此没精打采。这注定是一个没有年味的岁末,无数人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流离失所,没有迷人的灯会,也不会有爆竹声了,只有远望边关的烽火狼烟,等待着每天的夕阳,在战马嘶鸣中染遍万里山川。 准备了几日之后,朱睢白带了几个亲随,拉了几马车的金银珠宝、美酒佳肴,以乡贤犒劳义军的名义来到城下,守军虽然将信将疑,但看见有如此多金银财宝,立刻就顾不了那么多了,立刻迎接其入城。 入城之后,他却碰了一鼻子灰,事情并不那么加简单。 “今日以如此厚礼进城,先生定不是以什么犒劳目的而来。”朱睢白并不知道,此时在他面前之人是孟拓的心腹尚进。 尚进原本是河州人,因作战勇猛,得郑浩赏识进而被提拔做了参将。那年河州北部大旱,尚进家里粮田颗粒无收,到了秋天,田也被地主收回用以抵押欠债,尚进无路可走,成了流民,后来结识了墨侠翠海而加入了天工坊,郑浩起事后又加入了郑浩的队伍。不想起义军在江北遭到四面围堵,于是只好转战江南,后随军一路南下,等进入越州之后,已成为一个小首领。 自关外官军进逼,尚进便数次请求支援,只有孟拓部三千步兵前来,心急如焚的他甚至求助于墨道天工坊。 “既然已被看破,那我就不隐瞒了,”朱睢白直入主题,“梁国公愿以高位招将军至麾下,为农民军是战,为官军也是战,以现在形势看,朝廷胜面大还是农民军胜面大不用我多说,何况你们这些带兵的在前线浴血奋战,那些当官的早就去景阳升官发财了,与其将来做回流寇,不如把握住机会弃暗投明。” “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我不斩你示众已是仁慈,请你带上你的珠宝,速速离开,”尚进很恼火,“我也劝你,不要再为这样一个昏庸的皇帝继续卖命了。望你最迟明天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朱睢白被尚进劈头盖脸的数落和威胁搞得满腹不悦,但又敢怒不敢言,一旦自己小命真丢着这了,岂不冤死?他没有再劝下去,他早有备案,劝降只是他计划中的一步棋,他真正要做的绝不仅仅如此。 朱睢白一行人被安排在一家驿馆里面,这家驿馆位于涌关卫城东南,原本是专门用于接待朝廷来使的。尚进对这个油嘴滑舌的敌方来使并不放心,还派了十数个士兵守在驿馆外面监视着他们。其实,尚进脑中也闪过想法,不如将这劝降使者斩杀阵前,然后将珠宝金银分给手下军士,以振军心。但反复琢磨后,还是觉得,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古今惯例,他不能让自己背负这等坏名声。 半夜,天气越来越冷,一阵阵寒风吹过,寒意直入骨髓。朱睢白和随从们不仅生上火炉,还摆上自己带来的美酒佳肴。 “兄弟们,感谢你们守在这里保护我们的安全,这么冷的天,也是辛苦诸位了。快进来,喝酒吃肉,都是关外带来的,知道将士们在这涌关清苦。”朱睢白招呼外面的守卫进来。 最开始,这帮士兵还有所警惕,相互推辞,但看见里面之人喝酒吃肉烤暖炉,加之朱睢白多次邀请,最终这十几个人也进屋与其一起吃喝起来。朱睢白很擅长在这宴会之上招待客人,很快这帮军士完全忘了这就座之人是他们的敌人,放下心来。这群守军很久没有如此好酒好肉,以至很快就畅饮起来,朱睢白就一直陪在他们身边。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等这伙军士醒来,朱睢白等人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但车上的珠宝已经不见了。 “兄弟们,我们过几日见,”朱睢白身边的一个随从喊道,“我家主人已与你们将军达成协议,不久你们就可以酒肉无忧,封官加爵了!” 说完,朱睢白等人便启程出城了,只留下这伙军士面面相觑。 第64章 朱奎破涌关 早上,当尚进手下的几个将领醒来之时,他们的家门口都被塞进一封信。信中大意说尚进已收下金银珠宝,马上准备迎接官军进城了,信中还说这珠宝都被尚进埋在了他自己府邸的后花园里面。 而这时,朱奎手下大将孔勋与王树直已经带领一支精锐步兵埋伏于风陵渡附近,刀剑寒光烁烁。他们已经在此侦察地形很多天了,进军只待一道命令。朱魁和手中众将整顿军马,铁甲在寒风中呼啸阵阵,士兵们精神抖擞,蓄势待发。 孔勋是汴郡本地人,出身低微,跟随朱奎之后,因为作战勇武逐渐崭露头角。一年前农民军路过河州时,曾率军与其交锋,挫败了数倍于己的敌军进攻汴郡的企图,若不是朱奎不允,他还欲带兵追击南下的农民军。王树直则出身武将世家,祖上就与朱家交好,自然深受朱奎信任器重,因而就将年轻的王树直送入孔勋部锻炼。 在汴郡军中,除了孔勋,还有一员大将出类拔萃,此人名为刘绁。此人早年来历不明,曾效力于河中节度使王崇光麾下,因不得重用后寻机会投奔朱奎,汴郡军中均说此人有将帅之才,自然朱奎也委以重任。此次虽未随军出征,但朱奎把防卫汴郡的重任交给了他,并令其统筹大军整个后勤补给工作。他与孔勋关系比较微妙,一来二人分列左右骁卫大将军,均为朱奎的左膀右臂,因而彼此敬重,二来,二人在暗地里还较着劲,都想压对方一头,毕竟谁都想成为军中第一猛将。 朱睢白回来后立马禀告了自己在城中的情况,并叙说了自己的离间之计。他派人趁自己和看守的起义军喝酒之时偷偷溜出去,翻墙进入尚进府邸,将珠宝埋到后院草丛里,之后又给尚进手下几个主要将领都送去一封信。信中内容是他早已酝酿好的,大意是尚进已经收下珠宝,答应愿与官军合作,信被塞在宅门缝隙内,只要早上开门必然可看见。 朱睢白跟朱奎说他有把握城内今天必乱,众人也称赞此计甚妙,于是朱魁令朱友伦立马集结军队,做好一切战斗准备,只待城中有变。 果不其然,晌午时分,尚进亲自登临城门,召集众将士训话,他鼓励众将力守涌关、奋死杀敌,然而许多士兵眼神迷离,非常奇怪,而众将的神态也与往日不同。 “尚进,你自己私吞金银珠宝,企图献城,还在此装模做样作甚。“正当他疑惑,这时,几个将领骑马赶过来。 “这些珠宝都是在你家后花园里发现的,证据确凿,兄弟们,处理叛徒。”其中一个将官对着尚进喊。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容得他解释,众人就一拥而上,尚进的头颅顷刻就被从头上砍了下来。另一方面,忠于尚进的军官和士兵又杀过来,两方迅速陷入混战,涌关已乱。 “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跟我一起,杀入涌关。”孔勋等待已久,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风陵渡本来守军就不多,原本可与涌关形成钳形阵势进而相互支持。此刻城内大乱,求援自然也无人应答。王树直身先士卒,他冲入敌阵连砍数人,士兵们在他的激励下奋勇杀敌,迅速登上风陵渡卫城城头,守军仓皇败退。 拿下风陵渡后,朱魁主力迅速沿河面踏冰而过,先头部队首先在城下摆开,涌关防卫力量重点都在关外一侧,这一侧处于薄弱状态,而此刻城头守军处于群龙无首状态,也毫无抵抗斗志,兵临城下之刻,迅速有守军打开城门,迎接朱魁大军入城。 “爱子啊,”庆功宴上朱奎搂着朱睢白的肩膀,略带醉意对他说,“你说你跟那个江孜混个啥?早点追随我早就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了。” “江公公对我有养育之恩,而梁国公对我有知遇之恩,你们都是睢白的恩人,都是我的再生父母。”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敷衍而过。 “唉,小子,”孔勋不大满意,“你这样可不好,跟了我家主公,就只能效忠于他一人,那江孜算个球!” “唉,休要胡说,”朱奎难掩心中对这个义子的喜欢,“咱睢白是重情义之人。” “哈哈哈,重情义的人父母都多。”借着酒劲,朱友伦不禁大笑起来。 王树直发觉朱睢白脸上的不悦,于是赶忙举杯,吆喝大家赶快把酒言欢,把话题转移掉,顺便帮他缓解了尴尬。 此战之后,朱睢白更加深受朱魁信任,也让之前瞧不起他的这些将领们对他刮目相待,唯一内心不满的是朱奎的大儿子朱友伦 第65章 雪夜下帝都 澜江自关州流出后迅速取道西南,进而形成了关州与安州天然的屏障,因而安州也称河东,之后澜江又转头东去,依次流过河州、徽州、海州、闵州入海,河州恰好地处北岸的关州、海州中间,因而河州也称河中。 在朱魁进入涌关之时,李淄坐也急着从潞阳出发。一来,若让朱魁真得先攻入景阳,这封王的机会就让自己拱手让人了,恐怕定会遗恨终生,二来,河东虽兵多将广,但粮草物资皆不足以支撑长久僵持,他希望可以速战速决。 此刻,他决意兵分三路。一路由石恒率领,在河州同光、安州潞阳一线缓慢移动,等待与河中军节度使王崇光部会合,此为佯兵,目的就是造成安州军尚远的假象。而另外两路,一路由李继存和邹德海率两万步兵直扑景阳,而另一路,由他带李在元与李济科,率两万骑兵绕道凤翔,和李思恭、王懋征合兵后,寻孟拓主力决战。 其实,他们的作战计划是李继存与邹德海主导制定的。李继存认为,景阳之战最重要的不是夺一座城,而是设法消灭贼军在关州的主力部队,所以他建议应利用骑兵机动力强的优势突袭敌将孟拓部主力,而进攻帝都的任务交由步兵完成。他知道景阳墙高河深,所以极力反对强攻景阳,他反复向众将说明偷袭景阳是可行的,因为他自帝都回来途中,找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路,虽然路途崎岖、地势险要,但可以绕过龙门渡,渡过结冰的澜江,然后直达景阳城外的马家村。邹德海也认为这样可以极大减少伤亡,也较为赞同李继存的方案。 安州西南地势崎岖、交通不便,唯有一块突出地隔澜江俯望关东,又与河州同光郡接壤,此地即为潞阳,是安州南部要冲。龙门渡是连接安州与关州的主要渡口之一,相传早年澜江在此地为龙门山隔断,游息的鲤鱼来到此地后纷纷跳跃,跳过为龙,跳不过则留下黑疤,后终有一条鲤鱼因为天降团火烧掉了尾巴,所以只能尽力一跃,不想却一跃而过,霎时间云雨翻滚,落下之后其便化身巨龙。此后,巨龙不忍同伴痛苦,便施力拖走龙门山,由此澜江在此段河面开阔、水流缓浅,便成一渡口。 腊月中旬,在朱魁轻取涌关后,孟拓亲自集结十万起义军,欲歼灭关州内的官军。此刻,李继存率部已经走了将近一半路程,他没有直接扑向目的地,而是先往东走一段,然后再折向西南。他们行走在山野之间的小路之上,翻过一座座高山,一路白雪皑皑。 狂风吹起来的时候,漫天都是飞雪,吹得人眼睁不开,李继存跟将士们说,只要一路往西南就好。而当风停下来,世界又万籁俱寂,茫茫大地,一眼望不到边,如此遥远而又荒凉。此刻,由于涌关失陷,防范河东的起义军部分被抽调南下,因而剩余部队只能集中集结于几个重要渡口,却不想河东军选择了一条很少有人熟知的小路,从山岭之中穿插出来,沿山崖慢慢滑下,脚踩冰面渡过澜江,而守军浑然不知。 虽然李继存不说要去哪里,但当大军过了澜江,士兵们也都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地是哪。这一路上很多人冻死冻伤,就连征战无数的邹德海都数次打了退堂鼓,但李继存意志很坚定,甚至下令,若有逃跑或退缩者格杀勿论。 最后一个白天,连续下了一天的雪,这严重影响了行军速度。傍晚时分,部队距离景阳城外的马家村仅有一山之隔,虽然大家都还饿着肚子,疲乏得很,但李继存决意不耽搁。 “知道弟兄们都很累,其实我也很累。几日行军,大家睡也没睡好,吃也没吃好,都是为了到达此地。我想,即使我不说,弟兄们也应该猜到了,我们就是要进攻帝都,现在,大家也许比我还想早一点进入景阳城,一睹它的锦绣繁华,如今,我们距离它只有半天的路程了,”李继存对众人说,“前面是马家村,那里有贼军的驻防部队,我们必须消灭他们,否则我们的偷袭计划便可能功亏一篑。我命令,邹德海将军率兵三千,将村内之敌尽数消灭,不能放一个人出去通风报信。其余各部,封堵各个通往景阳的路口。” 李继存下这个命令的时候,是非常决绝的,没有丝毫犹豫。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如此靠杀戮解决问题,今天的李继存是否早已不同于那个曾经骑马走边塞的少年?恐怕和一年前那个于帝都之内倾听先生教诲仁义的公子也尽然不同了,他自己也逐渐承认,自他立志要席卷天下那天起,他就有了做任何事的借口,野心,真得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驻守马家村的贼军毫无准备,邹德海不费吹灰之力就尽数消灭之。而后,李继存命令全军稍作休息,他留下一路人马守住马家村,控制这条关键通道,其余人马准备继续进军。待兵士们吃饱喝足之后,他命令部队连夜进发。 这时候,天色黑洞洞的,北风越刮越紧,鹅毛般的大雪越下越密。从马家村通往景阳的路非常难走,加之困乏,不少士兵暗自叫苦,但看见李继存身先士卒走在前面,也只好坚持向前。 半夜里,士兵们踏着厚厚的积雪又赶了六十里路,终于在视线中出现了景阳城。正好此时,城外村子里有一个养鹅养鸭的池塘,鹅鸭的叫声把部队行军的声音给掩盖过去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城下。 李继存命令士兵们拿好准备好的工具,利用绳索把人一个一个运上城去,守城的起义军还在呼呼大睡,对这外边之事毫无察觉。邹德海亲自带领士兵杀死城头守军,打开城门,迎接大军进入。李继存命令邹德海率军继续进攻内城,士兵们控制军械库,然后进攻皇宫,射在门板上的箭如刺猬一般。熟睡中的景阳,兵乱再次降临,老百姓过一个安稳年的心愿都未能实现。 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新朝庭的皇帝郑浩在乱军之中不知是死是活,只有几个俘虏来的敌将把一具烧焦的尸体指认为郑浩,李继存也无兴趣去验证此人身份,郑浩生死对他无所谓,自己优先进入景阳就足够了。 河东兵攻入皇宫和府邸,掠夺金银珠宝无数,李继存看在眼里也并未制止,他很清楚,这些士兵跟着他出生入死也就为了这点东西,道德仁义在野心面前永远都是不值一提的。 第66章 昌明女仙人 正月中,石恒率部进入景阳与李继存会合,留王崇光扼守住贼军逃亡河州和安州的要道。此时,王崇光见李继存打下了景阳,于是主动联络李淄坐,愿意与其结盟,这让朱魁气得够呛,这李淄坐还没封王,王崇光就弃自己而去,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王崇光就是个墙头草。 自李继存进入景阳,他一方面加固城防,一方面整顿市井,力图恢复景阳的秩序,各种事务缠身的他满心疲惫,但他还是抽空去了那个巷子里,来到那个曾经还算热闹的戏院前。 如今,这整个院落都是破烂不堪,无人打扫的石桌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曾经明亮的戏场内也是蛛网横生,繁华如烟到门可罗5雀,亦不过如此。物尚如此,更何况人?他不知那个与自己一面之缘的姑娘如今在何处,如今是否安好,她曼妙的身姿、动人的嗓音还能让他仿佛置身事境,只是他却不曾见她真容颜,可自己真得想见她真容颜吗?也许正如如她曲中所言,谁人爱她真容颜?自己会吗? 一阵微风吹过,虽已是早春时节,却仍是寒意深重。天色渐暗,皎月腾空,银辉泄下,煞是纯净。 “年轻人,早点回去吧,别害了风寒。”不远处一个道姑打扮的人招呼李继存。 李继存回头,那女子正低着头拿着扫帚打扫院门口街道上的枯枝,心无旁骛。 “阁下是哪位?可否识得这宅院主人?”李继存问道。 “都走啦,都走啦,这大半个景阳城的人都走啦,”那女子哀叹,“这观里的香火更差了。” “既然如此,那女仙人缘何不走呢?”李继存想起来张钧飞说过这附近确实有家道观,似乎叫昌明观。 “兵荒马乱的,能去哪里啊!”那女子还是没有抬头,“这观里的玉蕊花开了几百年了,江山轮转,变得只是人,走了来,来了走,身死覆灭为常态。而我一介老妪,早与尘世无念,如花一般静待春天足矣。” 此女子身着乌纱,似乎完全不觉冷意,听声音人应已至中年,但纤腰矗立,细如束素帛。其人身姿,如妙龄女子般曼妙,仿似春日盛开鲜花,包裹于青衣之下,头上一幅青色布斤,衬托得冰肌玉体更显仙风道骨。 “是那日与张氏公子一同来听曲子的那位少年郎?”道姑终于抬头瞧了瞧李继存问道。 和远望那般美好不同,瞬间映入李继存眼帘的是她脸上的两道疤痕,自上而下,足足有半尺长。虽然她的眼睛明亮如秋水,也许年轻时也有着超凡脱俗的美貌,但那疤痕似乎真得毁了所有。 “我们见过?”李继存很是惊讶。 “半年前吧,那日你与他一同来听曲子,我恰好碰见”,道姑放下手中的活,语气平和,“可有张家公子消息,他近日可好?” “你说钧飞啊,”李继存忙回答,“我与他也许久未见,前些日子听闻他人在雍州凤翔郡,在前兵部尚书李思恭麾下。” “那个急性子李思恭?”那女子摇摇头,“那人我见过,就是一个铁憨憨,也不知道当年先帝怎么就那么宠着他。” 道姑一席话让李继存很是震惊,此人绝非常人。 “少年快走吧,他日若有张家公子消息可来昌明观上一束香,”正当李继存欲打听个清楚时候,那女子却转身离去,“休要迷恋戏子的美,那是人间真正的祸源。” 那女子便是张钧飞的姑姑,只是外人并不知道此层关系。她已猜出李继存来此地之意,最后一句话正是对他的劝诫。 第67章 孟拓的反击 天险涌关不费吹灰之力即被攻下,而河东军居然也悄无声息进入关中,于腊月末偷袭了景阳,孟拓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局面。他也搞不懂,为啥进入关州后之后,部队的战斗力会急剧下滑,以至一触即溃。果然,温柔乡是会毁掉一支虎狼之师的。 他只好一边收拾景阳逃出来的残兵,一边考虑该如何行动。此时,自己处于景阳和涌关之间,无险可守,而且处于孤立无援状态,形势对自己极其不利,他举目四周,尽是敌军。 这些日子孟拓自己一直在反思自己,当年执意科举、报效国家的自己怎么就成了起义军的将领?可是,他又毫无悔意,那些整体把之乎者也挂在嘴边的文人们无不想着怎么从百姓手中多搜刮一些民脂民膏,正是有这些人存在才会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农民,才会有那么多揭竿而起的故事。就拿尚进来说,要不是官府救灾缓慢,要不是地主不给活路,他至于家破人亡、无家可归吗?所以,当郑浩在海州起兵,响应之人才会如此众多。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各地起义军其实都奔着一个“活”字而来,自然也会因为可以“活”而散,起义军人数虽多,但大都训练不足,内部还山头林立,更是缺乏一个共同的奋斗目标,所以有今天的局面也不足为奇,只是苦了自己和自己身边的这些弟兄们了。 与朱魁在涌关大战一场之后,虽然自己的军队击退了涌关来军,但朱魁带兵退入涌关后,自己也就毫无办法了。景阳丢失,皇帝逃遁,自己的后援已无,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孟拓力排众议,决定西进凤翔。他曾经与凤翔军交过手,其战力不强。 此时,各路大军均已疲惫不堪,又考虑到孟拓部已处于包围之中,因而各处官军都选择了休整,给了孟拓足够的喘息之机。但实际上,越是寂静越是危险,李淄坐、李思恭、王懋征早已兵合一处,准备打一场大仗。 曾经那个善用骑兵的孟拓此刻也失去了神奇,他做出向西进军的决定,源于他以为此时河东兵都在景阳,他对李淄坐半个月前就引兵入关西毫不知情,这一次,在对战场信息的把握上他完全处于劣势,也给了他终用一生的教训。 而此时,李淄坐不急于进攻,并不是他不能打,而是他要等皇帝封王的诏书。他知道,贼军已不大可能逃出官军的包围圈了,但他要不要用自己的沙坨骑兵去与残敌硬拼,还要看皇帝封王的诺言是否算数,毕竟穷寇莫追,这股残敌战力依然不可小觑。 这一年的春天悄然而至,冰雪消融,草地变得不再僵硬,滋水的浮冰在阳光下发出斑斓之光。一连三四个月并无大战,只有贼军袭扰各州郡城池抢夺粮草物资的小战斗发生。 李淄坐、李思恭和王懋征三部会和后并没有闲着,在张钧飞的建议下,他们制定了一个诱敌之策。一方面,命令李继存坚守景阳,并组织骑兵袭扰贼军,关键时刻可出景阳西,扰而不战,另一方面,由王懋征率领凤翔军陈兵关西平原,作为诱饵,吸引起义军向西纵身来攻,由李思恭、张钧飞率领主力置于一百里外的关西河谷,以步兵为伏兵,以骑兵为机动,而李淄坐亲率精锐沙陀骑兵则继续向东南移动,准备从侧后方远距离大范围包抄敌军。他们计划在关西河谷打一场大的歼灭战,毕其功于一役。 不久,皇帝的诏书传至各部官军。诏书上言,安州牧守、河东节度使李淄坐戡贼有功,受封晋王,节制各路官军彻底剿灭乱贼。除了朱魁内心不服,其他各部官军对李淄坐本人和这个结果都还是认可的。 孟拓的日子非常难过,他的给养支持不了多久了,他必须引兵突围了。为此,他先是分兵阻击涌关和景阳之敌,确保自己后路安全,而后自己亲率主力西进。四月份,他的先锋部队与王懋征部首先接触,和他想象中一样,凤翔兵一触即溃,连退几十里,丢盔卸甲,辎重粮草弃之无数。 孟拓在打扫战场之后,先是让兵士们饱餐一顿,多余的都烧掉。 “弟兄们,大家跟着我从闵州到越州,再从越州一直打到这关中,无数次绝处逢生,我们荣辱与共。是我无能,不带带领大家扫平天下,给各位封官加爵。如今,我们必须夺取凤翔才有活路,我愿与诸位将士同生共死,”孟拓对着这些跟随了他很久的将士们动情地说,“各位上马,追击残敌,打进雍州,拿下凤翔!” 孟拓知道,此战怕是很艰险,于是上马前把自己的腰牌和兵书埋了起来。这都是他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那腰牌上刻着一个“郭”字,关系他的生身父亲,他不想这些东西为敌人掳去。他把它们藏了起来,然后跪在地上,乞求自己好运,希望自己可以得胜归来。 第68章 关西悲歌 孟拓率步兵骑兵数万人尾随王懋征杀来,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大地撼动,气势如虹,云气皆破。这支劲旅战力毫不逊色于官军,无论在哪个边关的州郡,足以御外敌于塞外。 此时,早已退入山谷的王懋征此时已经调整了过来,他对士兵们说:“我们只是佯败,这附近的各处山岭皆为我军伏兵。贼寇已至,杀敌报国、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 孟拓追击至河谷之中突感不妙,平原在这里消失,四处均是山包溪流,而残敌也在这里消失。也就在此时,万箭齐发,杀声从群山之中传来,震动天际,树林之中尽是官军旗帜,漫山遍野。李思恭和张钧飞早在此等待多时。 正当孟拓准备撤出这里之时,一支骑兵从后面杀来。这支骑兵人数众多,足有万人,他们身着黑色盔甲,手持弯刀,踏马而来,远远望去如同乌云压顶。这就是传说中的河东沙陀骑兵。 孟拓已无退路,只好率部奋战,然而终究不敌数倍于己的官军,河谷之中,溪流尽红,死尸遍野。部下战死无数,而他也被李思恭生擒。 张钧飞在一个山头高地上,亲眼目睹整个战斗的过程,也许这就是他曾经的理想,居庙堂献治国良策,着衣甲保四方太平,可当他看见这血腥之景,联想到曾经在帝都见到的那些达官贵人们,他又极尽悲凉。多少高堂之上的高谈阔论,多少深宫中的歌舞升平,和这厮杀之后的悲惨之景是多么地不融洽。 李继存知道孟拓被擒,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勇将未死,担心的是,皇帝一定会让他死的。自梁国公占涌关,而他进帝都景阳之时起,他就知道这关中大局已定,他并不在乎这这一局的成败,而在乎的是未来。他想留住孟拓为己所用,所以立马派人给父亲和张钧飞各去一封信。 “景阳一别,已是半载有余,形势变化之快,倒也让人觉得这也就是昨日之景。我待君如兄弟,也自知兄弟心中之志向,今日终有机会施展一身才能,有如此功业,当为之高兴。 回想当年西坉门下,你我一见如故,这些年相互挟持,也相互欣赏。景阳数年时光,幸得兄弟相伴,方才让我于异乡不会孤独。自你我于凤凰台与风海先生先生相遇,便注定今日之颠沛,但分别虽苦,理想虽艰,但只要坚持下去,久久为功,相信必可换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数月之后,圣上归来,我自当作别景阳,重回河东故地。你我兄弟皆以平天下为己任,然今日之后,虽贼军已灭,但天下能否久安也未得知。近年来,契丹人、柔然人崛起于北方,陶海大战之后,帝国已无暇顾及草原,渤海国覆灭之后,北辽多次侵袭云晏二州。 如今,为镇压贼军,抽调多地边防军入关,精兵良将折损颇多。此值国家用人之际,听闻贼将孟拓被擒,勇士可遇,但名将难求,此人尚存乃朝廷之幸,若其可效忠朝廷,于社稷、于圣上皆为喜事一件,望兄可以谏言之。 前些日子我于昌明坊偶遇一中年女子,为昌明观道姑,关心钧飞兄近况,不知是否为家中亲戚,特借此机会告知,望回帝都之日可去道观访之。” 李继存特意派人张钧飞送去这封短信。 他在和张钧飞谈国家大事之时,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知道张钧飞接受不了他这种极度现实的性格,目无君上且不懂伦理。他和钧飞之所以可以成为促膝之友,是因为他们可怜苍生、造福百姓的志向是一致的。只是,他从来都认为,靠上层的改制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当今天下之弊在根基。而当年的林从观遇刺案足以说明,改变这根基是有多难。 第69章 本文的初衷与主旨 记得高中时候,第一次在课本上学到关于李存勖的故事,因而引发了对这位后唐帝王的兴趣。随着这些年阅历和知识不断增加,逐渐看透了儒家书写的历史书虚伪的另一面,逐渐领悟所谓的真与假、善与恶、正与邪、忠与奸永远只是相对的,对个人而言,利益决定了态度,而对群体而言,阶级决定了立场。 两千年中华文明说是连续而辉煌的,儒家文化与农业文明的契合决定了我们这个民族始终是先进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先进是缓慢而长期停滞的,外儒内法的封建社会长期呈现的状态就是历史的循环和王朝的兴衰轮回。变的只是舞台中央的演员们,不变的却是幕后的地主、官僚、士大夫,而他们还善于书写剧本,喜欢给历史盖棺定论。 于是,我突然在想,那个宠幸伶人的李存勖在历史上是否是另一种存在?也许他曾是一位立志于改变世道的英雄,也许他宠幸伶人仅仅是因为曾经爱慕过一个痴情戏子,于是就有了李继存天下争雄的故事,以及,他与赵辛然的生死爱情。 另外,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生而为国的,他们和那些朝堂上夸夸奇谈主义、心里却根本都是个人主意的伪君子们有着根本的不同,他们愿意挑战现实的困难,愿意去为国家、为人民奉献乃至牺牲,在他们的生命里,个人的小家永远让位于大家,于是有了故事中的林从观、沈铭、吕卿蒙、张宏洨这些人。 当然,也有一些人,曾献身于理想主义,却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逐渐发现这个世道的本质,最终选择了不一样的人生。他们或者选择了现实或者不得已屈服于现实,成为了乱世枭雄,如耶律楚和、杜荣尚、徐治颢、郭嵩、道己真人、赵进由;或者在自身的怀疑与挣扎中不断探求生命的意义,如张钧飞;或者在历代治国学说中徜徉力图找寻这个世道的出路,如覃阳子、风海先生;也有部分人,从一开始就在追求生命里最纯真的感情,或者以佛家拯救人心,或者在戏曲中寻找人间至情,如沈临风、徐治瑜、汤渭和、叶凡;或者他们干脆用一生时间沉沦于某段人间俗恋,如于子非、萧品灵等人;还有那些乱世中的小人物,他们或者参加了农民军,或者选择了某个江湖组织,他们或者为了报仇、或者为了救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生存,他们可以是徐逍、叶重贵、尚让等等。 本文还掺杂大量对儒家、法家、墨家、道家、佛家的思想的简单论述与对比,从而力图展现一个不一样的江湖与朝堂,还涉及朝堂权谋之争、纵横天下之谋,这既是国家利益之争,也是治国之术之争,既是军事上的角斗,还是阴谋上的较量。 最后,本文将通过张钧飞、沈临风、于子非等人的故事去对天下大道给出自己的理解,即“柴米油盐与人间冷暖”,并试图去展现我们这个民族文化中缺少的东西,即“为自己做主”的自我救赎的精神。 本文不同于一般的网文,也许看起来有些困难,但故事肯定精彩,思想一定丰富,欢迎读者与我一起在那个乱世中共同找寻人生之道与天下大道。 第70章 再回中都 于子非先行一人回到了北辽中都。他离开草原的主要原因是要赴二十年前的凌波湖之约,同时,也趁机让耶律楚和独自一人去开拓自己的事业,毕竟,他终归要靠自己去打出一片天下的。 中都城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经营,明显比当年更显气魄。如今的中都幅员近百里,城高十丈有余,外城南北两市贸易,设八大城门,契丹人、汉人、渤海人、靺鞨人等来往不绝。当年耶律德荣即位后,在辽国西部设立临蘅郡,在南部筑临海城而设析津郡,分别代称西都和南都,北辽的军事中心也逐渐转移至此,中都逐渐成为单纯的政治、商贸、文化中心,而后北辽支持柔然人夺取了陶海城,从而控制了草原,打通了西疆与东方的贸易线路,从此中都往来商旅繁华不已,而位于西北角的皇宫也几经翻建,非常气派。 回到中都的日子里,于子非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茶馆,这里常年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商人旅客,带来各种消息,他在这里也确实听到了许多他未曾听过的故事。 最近,最热闹的话题就是雁荡山南的战争了,中都之内到处都在谈论这场中原内乱。 “中原的皇帝逃到了湘州,边境之兵都被调往关州镇压农民军,大将军耶律石秀已陈兵十万于南都临海城,伺机而动,准备一统天下。”一个穿着粗布织就的人说,他膀大腰圆,装扮粗犷,一只脚踏在长椅上,一看就是在街上做苦力的营生。 “可拉倒吧,那安州倒是空虚,耶律弘志在云中被沙陀人打得屁滚尿流。人家倒是乱了,可咱有这个实力吗?”另一个人放下茶杯,高谈阔论起来。 “这是你们不懂了,不是咱不能打,是咱皇帝不想打。前几年和靺鞨人打,管他黑水部还是白山部,不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吗?草原人不也都臣服于我们了吗?那渤海国不也被我们灭了吗?”上茶的小二很不服气。 “皇帝不想打倒是真的。你看看现在的大将军耶律石秀,文韬武略,可以说是朝廷的砥柱啊,多得人心,要再打了胜仗,那可难办,谁叫咱们皇帝的皇位来得不是那么名正言顺,总是有点心里不安啊,忽鲁颜哥将军就是前车之鉴啊!”之前那个人又喊起来。 “这可不能乱讲,我们就一小民,过好自己日子就行,各做各的小买卖去吧。”小二收走了桌子上客人用过的茶具。 于子非没想到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前还在疑惑为啥中都会有这么多靺鞨人和渤海人,原来如此。耶律德荣即位之后,采取对强敌积极防御、对弱敌积极进攻的策略,在耶律洵的基础上,继续与晏州、安州保持相持态势,虽然偶有小的冲突,但都没有导致大的战争。在此期间,耶律德荣集中力量灭掉了自己周围的几个小的势力,先是瓦解了靺鞨各部的联盟,将黑水靺鞨驱赶到了遥远的肇州,将白山靺鞨驱赶到了白山深处,而后集中力量灭掉了所谓的“海东盛国”渤海国,再次出兵占领营州,又支持草原的柔然人攻破了陶海城,最后击败了漠北的回颜部,降服了蒙兀人,控制了整个草原。 于子非感叹,耶律德荣也许真得就是一个好皇帝,只是当年怎么也看出来他有如此才能,真得让人刮目相看。当然,此时的于子非并不知道覃阳子入中都的事。 不过这耶律石秀如今的得势倒让他很意外。耶律石秀并非直系皇亲,记得二十年前是瞧不到眼里的那种。耶律石秀父亲曾是一个王爷,因为卷入了那场皇位争夺漩涡里,一家人都被耶律洵发配到海东郡修临海城去了,只是没想到,耶律石秀竟有今天的地位,常言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吧,他大概贵在父亲是耶律洵的敌人吧。 耶律弘志倒一直都是耶律德荣的小跟班,他飞黄腾达不足为奇,只是此人一直擅长的就是溜须拍马、好吃斗勇,从未看出有带兵打仗之才。 不过,如那小哥所言,也可能正是这二人都非直系皇族,才能得耶律德荣重用吧,毕竟耶律德荣对于那些自己族内的贵族难免猜忌。至于众人提到的忽鲁颜哥,于子非从来没有听说过,毕竟他与军中之人并不熟悉,这些年涌现几个能征善战的将领倒也正常。 倒是听闻乞烈秉之中不被重用,又回到了偏远的肇州,这点让他非常意外。当年耶律德荣能迅速接管中都的权力,乞烈秉之中是头一号功臣,最终落了个这么下场,让人不禁好奇,究竟二人产生了何种嫌隙。 第71章 人生之道 这次回来,于子非又又打听了一下当年的情况,尤其是他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当年萧长杰一家被灭族一年后,杜仁和萧品灵才带着自己的孩子幸以离开。当时,范阳的刘锦辉三番五次地向北辽施压,杜仁一家才得以回到了晏州,之后便没有了消息。 但那之后没多久,刘锦辉就被自己的叔叔刘荣焕所杀。据说刘荣焕是借刘锦辉私通北辽为名起兵,在朝廷的玄武军与河东军策应下篡权成功。于子非猜测,刘锦辉被杀之后,杜仁即使侥幸不死也应该生活凄惨,毕竟当年杜仁是刘锦辉最为信任的心腹,这在晏州乃至北辽都是人尽皆知的。 于子非此时很沮丧。此时,中原王朝已完全被北辽压制,渤海、靺鞨已被铲除,乃至遥远的回颜都被打败。北辽现在兵强马壮,耶律德荣把北辽治理得如此之好,他想不到什么理由能让耶律楚和可以得到族内各部的支持,他的复仇之路必然无比艰难。 他想起自己的师父道己真人,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也应该一把年纪了吧。这些年未见,他不知师父尚在何处,更不知他身体是否康健。他在心里无比钦佩师父的才智和谋略,当年留下锦囊助他们师兄弟救出两个孩子,如今他也是暗自称奇。年岁越大,他越感觉自己学到的都只是师父的皮毛。 于子非寄住在一个老妇家,自己当年父母双亡,就是老妇收养自己,后来入宫做了侍卫,生活富足之后也曾给她不少钱财。如今归来,老妇已经不在,倒是老妇的儿子还认得自己。他在中都待了快一年,距离二十年之约越来越近。中原的战事听说也快落下帷幕,农民军败局已定,这已经是两三个月前的消息了,大概此刻应该已经天下太平了吧。 此刻他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不知二十年后再遇师弟和师妹会是怎样,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准时赴约。有时候想,此生是否还会遇见如师妹那般让自己爱恋之人,恐怕真得太难太难,年轻时没有,如今更不可能。不过想想,如师父一般孑然一人追求仙道倒也挺好。这世上,得一所爱之人以终老,是多么得不容易,更是多么地奢侈。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师妹的情景,那是在晏州来中都的路上。自己代表先帝耶律洵前去接师父来朝,路过一片树林之时,听见林中有一女子的哭泣声,寻声而去,发现师妹躺在地上,脚踝受伤,已不能动。 后面才知道,师妹本出生于关州一大户人家,父母说媒将其嫁到晏州,因为她本人不想这门亲事,于是半途逃脱,不想竟迷路误入北辽境内。此后,他与师妹均拜道己真人为师,就有了之后的故事。 当年,他曾试探过师妹的心思,得到的却是委婉拒绝。 “我害怕男女之情。”师妹林婉如是说。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于子非安慰林婉,“你逃离的是一个未知的未来和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但我不一样,我深爱着你。你不能把自己套牢在往昔的那个悲情故事里,那是逃避。” “我不想悲剧重演,”林婉回答,“男女之间的那个情字太过沉重,我无力去承载。” “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于子非非常想要个答案。 “有些东西不能强求吧,”林婉委婉地拒绝,“我真得很感动,我感受到了那份深情,可我不能以相同的感情回报与你,真得抱歉了。” 其实在那一刻,于子非已经忍不住要哭出来了。他感觉到泪滴在眼角转着圈,浓浓的酸楚感传遍全身。 “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强忍住泪水。 伤与痛的裂痕处,爱也会生生不息,只是能给与那份爱的不会是自己。后来,师妹不仅付出了那份感情,还是和自己的师弟,而他无能为力。有时候想,师父一生都在传道,可何为道?想来,天下之道,莫过于老百姓的柴米油盐,而人生之道,亦不过男女之间的那个情字。只可惜,他自己,既无法超越这天下之道,也无法驾驭这人生之道,因而求道之路尚远矣。如果不是耶律楚和,他愿意此生同师父一起隐居山野,不闻世事,去求这未完之道。 只是当年,自己拜师学道只是幌子,另有目的为真,自己从来就逃脱不了世俗,想来惭愧。 第72章 万江酒局 这一年夏天,眼见皇帝即将返回帝都,朱魁军主力只好返回万江。平乱之战,虽然他也付出巨大代价,但这风头全被李淄坐抢了去,自己封王的愿望也落了空,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涌关以东,他已是最大的地方势力了,甚至占据了王崇光的河州南部。 “义父,何不邀李淄坐来万江一坐,一来探听一下他的虚实,二来试探一下他对我们的态度。”朱睢白向朱魁建议。 “他会来我河州?”朱魁觉得即使邀其过来,李淄坐也不会应约,二人从来就不是很熟络。 “不尽然,李淄坐一心在平乱,并未与我们有何过节,何况他一向自信,”朱睢白说,“他大军驻扎关中,必然缺少粮草,我们可以以粮草资助之,让他亲自来取。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我们只有了解李淄坐的脾性,日后才有机会扳倒他。” “可以一试,我立即派信使前去关中。”朱魁被朱睢白说服了。 朱睢白这一点是对的,李淄坐常年在河东,多是配合作战,而私下与朱魁接触不多,他也一直把朱魁当作盟友。于是,他觉得反正贼军已平,趁此机会去河州走一趟倒也无妨,赏赏美景,顺便拿上这朱魁赠送的粮草回来也不错。 但考量毕竟不是自己地盘,李淄坐还是决定慎重一点。他挑选了五千精锐骑兵一同前往,其中还有对他最为忠心的三百沙陀勇士,这都是跟他一起往返草原的随从,这些年始终追随于他。与他同行的还有李继存和邹德海,留李在元防守关州。 李淄坐带兵来到这万江城外三十里处,朱魁亲自来迎接。 “早听说河东李公之威名,如今一见,果真英雄相貌,”朱魁先拜李淄坐,”拜见晋王。” “朱兄太抬举我了,早已不是当年了。”李淄坐还是非常谦虚的。 “想必后面这位就是晋王世子了吧?”朱魁继续说。 “晚辈正是李继存,见过梁国公。”李继存回答道。 “雪夜袭景阳,不简单啊,不简单啊,真是后生可畏,”朱魁接着说到,“我已在城外靖源驿准备好落脚之处,并设下酒席,请晋王、世子及诸位将军与我一同前往,勿嫌寒舍简陋。” “怎么会,怎么会,感谢梁国公的盛情招待了。”面对朱魁的逢迎,李淄坐还是非常高兴的,对这个梁国公印象还不错。 于是李淄坐将主力驻扎于此,只带了李继存、邹德海和自己仰仗的沙陀勇士一同前往靖源驿。一路上,李淄坐有一种很得意的感觉,这种被人恭维的感觉倒是让他很舒服。 酒席开始,落座之人皆是极为亲近之人,朱魁携子朱友伦以及孔勋、段宁、刘绁等几位大将陪同。 但朱睢白并没有出现在酒席之上,他知道李继存来了,因而称病推辞掉。朱睢白对李继存印象只停留在当时戏院以及后来马球场上的时候,倒是对张钧飞的印象更深刻,张钧飞送过他一个手镯还有一百两金,他还记忆犹新。 “今日见到梁国公,可比传言中飒爽多了。”这场酒从下午就开始喝了,一直到天黑还没结束。 “噢,传言当中我是什么样的人?”朱魁反问道。 “这河东之人皆传,朱兄你独对美女钟情啊,听说自己的儿子及部下的妻妾都要去给你侍寝,”酒过三巡,李淄坐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这我可得说你两句,这可不好,有违天伦,陛下知道也要生气的。” 此话一出,不仅令朱魁、朱友伦以及几名将领很是难堪,连李继存、邹德海也受到了惊吓。但其实这并非空穴来风,朱魁好色确实属实,自己部下的妻妾来陪侍他,也确有这种情况,但这些都是烂在肚子里的话,怎么可以拿出来说。 李继存知道父亲喝多了,口无遮拦,连忙解释道:“传言嘛,自然是传言。这河东与河中隔离,这群人怎知梁国公是此等英雄。如若不是今日一见,我辈也不会为梁国公的气度所感染,听百言莫如得一见啊。” “世子所言极是,传言怎能信呢?”朱友伦也附和上,缓和这尴尬的气氛,“来,喝酒。” 于是大家又举杯喝过几轮。此时已是深夜,李淄坐喝得已经需要部下搀扶了,朱魁等人于是请辞回城。本来今天之事已了,酒后胡言已忘于脑后。 当朱魁等人起身准备离开之时,李淄坐又说:“我如今已是晋王,以后与我河东交好,吾可保你平安。” 朱魁心中怒火突然又被点燃,自己朝思暮想的封王机会被这个李淄坐抢了,这李淄坐这目中无人的语气更让人忍不了。 但朱魁还是面不改色地离开了靖源驿,还不忘嘱托李继存照顾好自己醉酒的父亲。 第73章 靖源驿之变 刚刚从靖源驿回城,朱魁就召集所有将领来见,朱睢白也被叫过来。 “这李淄坐不仅侮辱我,还侮辱了几位将军。处处不把我们汴郡的雁翎军放在眼里。”朱魁对众人说。 “父亲,李淄坐喝多了,如今又受封晋王,我们还是忍一忍吧。”朱友伦知道父亲想干嘛,于是劝道。 “主公,这酒后之言自当不必计较,李淄坐傲是傲了点,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心机。”刘绁等将领也附和。 “义父,这李继存与您有杀侄之仇,您别忘了,”朱睢白看出朱奎杀心已经很重了,于是他力挺对李氏父子动手,“这李家父子实力如何众人皆知,终究是一个心腹之患。如今在我们地盘,倒不如让其有来无回。” “不提镇儿,我都差点忘了这一码事,”朱魁说道,“既然早晚有一战,不如今日就来个鱼死网破吧!” 看见朱魁心意已决,众将也只好表示支持,其实他们也恨这个李淄坐让自己颜面扫地。 “众将听令,集结兵马,围住靖源驿,斩杀李淄坐父子者,赏金千两。”朱魁下令。 此刻的靖源驿,李淄坐、李继存、邹德海和几个将校军官在驿馆内休息,而随从卫兵则驻扎于驿外。醉得不省人事的李淄坐早已进入梦乡,李继存和邹德海也入榻休息。 就在此时,大将刘绁已亲自指挥士兵围住了靖源驿。一垛垛柴草被扔进靖源驿内,然后数百个火把迅速将整个驿站引燃,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刘绁目睹这熊熊大火,内心却也闪过一丝怜悯,堂堂河东李淄坐也算一代英豪,想必自己也没想到竟会命丧于此吧。 外面杀声四起,短兵相接的声音传来。李继存和邹德海被惊醒,而李淄坐还在熟睡,几个卫兵顶着大火冲入李淄坐的房间将其抬出。外有围兵,内有大火,李继存无奈感叹,今天怕是要真命丧于此了。 “世子快上马,将士们誓死护送晋王与世子杀出重围。”邹德海牵来两匹马。 “这是发生了什么?”刚刚醒来的李淄坐迷迷糊糊的。 而就在此时,居然一阵大雨落下,很快就浇灭了靖源驿的大火。李继存等人也被此鼓舞。 “既然天不绝我,我们当然不能自绝,兄弟们,冲啊!”说罢,邹德海率领众将士围着李淄坐和李继存杀出驿馆。 朱魁万没有料到天会降下大雨,但此时也没有时间多想,今日李淄坐必须得死,他迅速指挥几千人围杀而来。 在夜色掩护下,沙陀勇士奋死杀出一条血路,他们折损大半,保护着李淄坐父子杀出重围,三百多人只有十几骑跟着李淄坐杀出来。而当李淄坐惊魂未定之时才发现,大将邹德海和儿子李继存都不在队伍中。他欲回马杀回,被部下死死拦住。 原来邹德海和李继存在一个岔路口走错了道路,后面的追兵一直跟着他们。然而这条路却是条死路,众人骑马走在雨后泥泞的路上,走着走着却发现前面是一条河,只好下马寻船,而后面追兵已至。 “快将世子送上船去。”邹德海终于发现一条竹筏。 “不,我要与你们同生共死。”李继存拒绝上船。 邹德海情急之下,用剑柄将李继存砸晕,然后绑到竹筏上,放走竹筏,看着它向下游而去。 “弟兄们,此生追随头人,走南闯北,已无遗憾。是时候以死扞卫我们沙陀人的荣誉了。”说罢,邹德海身先士卒,杀入敌阵。 不久,朱睢白带兵回到军营,他追杀李淄坐刚回来,正好路过朱魁的营帐,他听见里面有声音,便停下来听了一会。 “主公,刘绁将军派人来报,士兵们打扫战场,发现了邹德海的尸首,但并无李氏父子,应该还是让其跑了。”朱友伦报告。 “真是天不灭他李淄坐啊,”朱魁感叹道,“这雨吓得也太是时候了。” “那现在咋办?”朱友伦说道,“一旦李淄坐回去之后兴兵伐我咋办,我们既不占理,又没有实力抗衡河东,恐怕天下之人皆会站到他一边去了。就怕皇帝也以此为借口,利用李淄坐剿灭我们。皇帝削藩之心久已,只是没有机会。” “只能杀了,”朱友伦接着说,“此事只能嫁祸给别人了。今日参与行动的侍卫军官五百余人都不能留。” “那嫁祸给谁呢?”把朱奎难住了,“诸将都与我征战多年,于心不忍啊。” “只有他了。”朱友伦嘀咕着。 “谁?”朱奎追问。 “你的那个义子,”朱友伦慢慢说出,“就是他背着父亲,火烧靖源驿,以报他和世子李继存的私仇。儿子这就去把他抓起来砍了。” 在帐外的朱睢白吓得魂飞魄散,带上一点盘缠,骑上自己的马立马就逃了。路上,他突然想起来郑武公吞并胡国的故事,没想到自己成了关其聪了,差点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淄坐回到自己的大营,没做任何停歇,立马率兵北逃。这一夜,朱魁杀死了执行任务的五百多士官,然后派使者前往各个州郡,又上奏给皇帝,解释这纯属手下将领的个人行为,参与闹事者已经均被他处置了,在舆论场上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而李淄坐在回到自己驻扎于万江城外大营的当日,未敢停歇半刻,便率兵日夜兼程返回景阳,因为他担心对他的截杀令一旦送到涌关,他就真得回不去了。 第74章 结下大仇 回到景阳之后,李淄坐将这关中防务尽数交给李思恭,自己率领各军启程回安州。在此之前,他怒气冲天,一面给皇帝连上数道奏章,述说这朱魁不仁不义,又数次欲带兵南下,报这不共戴天之仇,但都被李在元及诸将领拦下。 “朱魁把责任归到了他的这个义子之上,还处置了手下五百多人,自己倒撇了干净。”刚到潞阳,李淄坐就接到了朱魁使者送来的信,信中解释了这次靖源驿事件纯属部下的个人行为,不幸造成邹德海将军罹难,已代为厚葬。 “鬼才信,”李在元非常坚决地说,“他朱奎就是始作俑者,没有他的授命,怎么可能有人可调动几千人,单单将校军官就有几百人。” “兄弟四人,已丧其二。”想起邹德海,李淄坐便泣不成声。 “万幸,看来继存还有生机,事到如今,还是密潜亲兵去寻找二弟。”李在元接着说。 “恐怕凶多吉少了,”说完这句,李淄坐悲痛不已,拔剑砍向桌子,“元儿,还是你亲自安排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吾军连续征战了半年多,减员严重,现在人疲马乏,还是回晋阳休整为好,”石恒说道,“与朱魁早晚必有一战,待有一日,整顿兵马,踏平汴郡。” 李淄坐冷静下来还是觉得众将说得对,现在尚不是与朱魁决一死战的时候。 说到减员,那损失的三百沙陀亲兵,更是让他心疼不已。这些人都是与他出生入死的族人,即使自己被弟弟赶出了河东,这些人也是誓死追随。这些勇士屡次大战冲杀在前,也都安然无事,没想到居然折到了朱魁这个老贼手里。 张钧飞随同李思恭进入景阳,入城之后他就听说发生了靖源驿之变,李淄坐狼狈逃回,李继存和邹德海生死未明。但欣喜的是,此后朱魁的使者来到景阳面见圣上,解释了整个过程,只是说邹德海死于兵乱,并未见李继存的消息,他预感李继存并无大碍。 重回这帝都,他是又欣喜又心酸。这是他长大的地方,回到景阳让他喜悦不已,他可以回到他的老宅,可以找寻那故友旧交,但此时之景却让他倍感心酸,故友旧交早已不知流落天涯何方。 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曾经的贼将孟拓。张钧飞接到李继存的信后,也认为孟拓之才可堪大用,他分别上书李思恭、王懋征,但得到的回复都是贼军之主将当押送帝都,待皇帝亲自下令以杀之,以儆效尤。于是张钧飞亲自入监面见孟拓,希望孟拓可以效忠朝廷,携手自己共同报效君王,孟拓感激不已。孟拓本也是读书之人,在与张钧飞的交流中,他也看到了拯救天下苍生的希望,觉得张钧飞乃是自己同志向之人,于是欣然应允。于是张钧飞花重金从神医张明仲那里买来假死药,先用毒药让孟拓假死,待其尸体运出监牢,他迅速派人予以解救,服以解药。此后,孟拓为自己起名郭嵩,以做生意为掩护成为张钧飞的重要耳目。这招瞒天过海至少骗过了李思恭和王懋征。 这一年秋天,皇帝自湘州回京,由凤翔军节度使王懋征率军一路护送其入景阳。随着皇帝回来的,还有那些王公大臣和皇室权贵。许多百姓也和队伍一起回家,随着太平又至,帝都一点点恢复了早前的气象。 皇帝回京之后大封功臣。除李淄坐已受封晋王外,李思恭重回帝都,再次担任兵部尚书,加封太子太傅、武宁军节度使,王懋征即统领西北军事之后又获封雍州牧守,正式成为藩镇一员,又将河州建章郡以南都封给梁国公朱魁,张钧飞则在李思恭、李淄坐等人的极力推荐之下被破格任命为兵部侍郎。 第75章 劫后余生 李继存确实没有死,那日之后不知多久,李继存终于醒来了。 醒来之时,他已躺在床上,身下是那种竹子做成的席子,让他很不适应。他感觉浑身无力,眼睛干涩,头脑混沌。他摸摸自己的头,感觉到额头的汗有些冷,倒是手放在上面很舒服。他意识之中还是夜晚的厮杀,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以及邹德海将军是否脱险。 他缓缓睁开眼,这是一个简陋的茅草屋,能听见外面河水流动的声音,空气也很湿润。他想翻身起来,却不怎么能使上劲,而且喉咙痛得厉害,从咽喉一直到腹中,感觉不知有什么东西堵在其中。他不觉咳起来,而且咳起来便停不下来。 “公子,你没事吧。”这时,屋门开了,一个纤细的女声传来。 李继存很警觉,歪着头喊道:“来者何人?” “我一个弱女子,你害怕啥呢,”一个姑娘走进来,一身青色素衣,“该害怕的人是我。” 确定没有威胁,李继存便又把头正过来,说道:“多谢姑娘相救,来日必报答。可否给我一杯水?” “公子每句每言都是如此客气,倒让我不好意思。”说着,姑娘盛过来一碗水。 李继存也感觉到,自己过于客气了,反正自己也不会亏待她,倒也不必如此板着。 “昨夜上游用兵,公子是自那里来吧,”她坐在墙壁旁边的椅子上,对着镜子说,“我在竹筏之上发现公子,公子一直昏迷。” 李继存立马紧张起来,用尽力气翻身过来,这样才能面对着与她对话。 “我无意连累姑娘,”李继存把声音提上来,“待我身体稍恢复,就离开这里。” “公子别多心,”姑娘一直背着身,看李继存紧张就转过身来解释,“我无意参与这世间纷争,但帮助一个负伤之人是无需迟疑的,公子不必多心。望公子也要始终心存善念,勿动邪念。” 随着这姑娘转过身来,李继存终于看到了她的脸。她的头发扎起来,发髻一直盖过额头,只留几缕发丝垂在耳旁,随着呼吸轻轻摆动。她的脸很是白皙,额头有几块红点,微微泛着光,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长,每次眨眼就像在说话一样。 姑娘被李继存看得不好意思,抿着嘴,舌头在上下嘴唇间来回移动。她坐在这镜前的感觉总让李继存很熟悉,这身听体态,这说话的语气,哪怕那双自然放于腿间的手,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原以为公子也许会是正人君子,没想也是这样的人。”姑娘起身。 她的话打断了李继存的思绪,他赶忙解释:“姑娘不要多心。只是,姑娘让我想起曾经的一个故人。” “这说辞我可听过许多遍,”姑娘笑起来,“许多所谓的翩翩公子都喜欢如此说,可惜我真没这披甲持刀的朋友,自然不会是你的故人。” 李继存发觉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姑娘,反倒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成熟与风度,和一个陌生男人对话,显得游刃有余,毫无畏惧,这坚定了他的判断,她并非一般人。 “明天我要离开,你帮我找匹马吧,”李继存对她说,“我不跟你提酬谢,因为我感觉你一定很有钱。” “公子说笑了,”姑娘走近李继存,“我都不赶公子走,公子倒自己着急起来。你住几日也无妨,这里很安全。” “当然我不担心安全的问题,姑娘与我在一起都不担心,我怎么会害怕呢?”李继存笑着说。 “我觉得你除了满脸灰土,一身臭味,倒也不像个坏人。”姑娘故意把鼻子凑近闻了闻。 这让李继存很不好意思,确实这大火搞得他满身都是灰尘。 “这里太偏僻了,人都没有几家,想找马肯定是不可能的,等你身体恢复了,我可以带你去几十里外的市镇逛一逛,不知道你是否敢与我同去。”姑娘望着李继存,突然一本正经起来。 “那好吧。”李继存并不担心什么,只要这个姑娘不害他,也不会有多少人认识他。 “到河里洗个澡,把你的衣服换一下,”姑娘拿来一些衣服,“我这男人衣服有的是,你自己去柜子里挑。” 为啥她会有如此多的男人衣服,李继存就这样盯着她,脸上写满疑惑。 “快拿着吧,”姑娘看李继存疑惑便解释说,“这房子原本是我叔父的。” 姑娘蒸了馒头,煮了鱼汤,趁着李继存收拾自己的这个功夫,已经端上了桌子。 “我还真是喜欢这清淡的美味,”李继存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喉咙里仿佛含着什么东西,“上次吃这么鲜美的鱼还是去年在景阳之时,那时市井的繁荣可不是今天能比啊,战乱之祸真是苍生之苦啊。” 姑娘突然严肃起来,对李继存说:“别告诉我你的来历,不要过分信任我,小心我去官府告发你。” “哦,”李继存没明白这言外之意,只好尴尬一笑,“你还是笑一笑吧,笑起来好看。” 李继存看着瓷碗里的鱼汤,汤白如羊奶一般,葱叶浮在表面,被煮过的鱼肉显得非常嫩,鱼刺从中绽露出来,像喜笑颜开的孩童面庞。热气缓缓升起,朝着李继存直扑而来。 “我好像闻不到味道了。”李继存有点失落。热气袭来,他的鼻子开始流鼻涕。 李继存休息了几天,身体稍好,唯一略感不适的就是喉咙和鼻子,凉风一吹便咳嗽起来。 第76章 冤家路窄 李继存休息了几日,感觉身体已经恢复,便想起要去买马。于是便跟着姑娘前去,他们一路经过几座村庄,才来到一个市镇之上。 “你怎么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真是太远了。”这几十里路,让李继存累得够呛。 “这世上没人的地方最安全了。”姑娘笑着说。 “那不还是出现了一个我吗?”李继存不服,故意撇撇嘴。 市镇之上尚算繁荣,来往旅人商贾熙熙攘攘,各种生意叫卖声此起彼伏。然而,往日卖马的店家都不见踪影,打听才得知,自从这贼军来过之后,马匹作为战备物资是不允许私自买卖的,罪可至杀头。 “我可能走不了了。”李继存望着姑娘的脸说道。 “那只能如此了,一切都是天意啊。”姑娘也笑起来。 就在二人游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之时,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气氛,这个人就是江睢白。他自朱奎大营逃出来,刚来到这里,在一处驿站落脚,准备休息一夜再出发。正当他在街上散步,顺便买点干粮之时,突然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他在帝都非常倾心的戏子赵辛然,战乱之中她怎么从关中跑到了这里?另一个则是李继存,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他还是印象深刻,这李继存看来还真是命大,当日的大火和追杀他都躲过了,如今出现在这里意欲何为?而他怎么和这辛然姑娘在一起? 带着种种疑问,他跟上了二人。 李继存倒是没有察觉出来,倒是姑娘发觉出问题。在一个街角,姑娘突然停下来。 “公子,我去附近人家如厕,”她说对李继存说,“你到咱俩来时路过的那个小亭等我吧。” “我就在这等你吧。”李继存有点不解。 “不耽搁时间了,我们那里见吧,在这里你应该听我的。”姑娘并不同意。 “那好吧。”李继存只好同意。 姑娘等李继存走出许久之后,拐进了一个巷子里,江睢白一直跟着她,这是她故意的,她不想让江睢白知道李继存的行踪。 “辛然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江睢白赶上来,堵在姑娘前面,“这晋王世子怎么和你在一起?” “原来是江公子啊,啊不对,是朱公子了,”姑娘一边后退一边说,“谁是晋王世子,是刚刚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吗?我还并不知道他居然出身如此高贵。“ “还是叫回江睢白吧,”江睢白不敢说自己已和朱奎闹翻,“我可听说靖源驿,梁国公截杀李家父子,如今他在你这,恐有杀身之祸啊。” “这不劳江公子操心了,”姑娘回答到,“江公子少来找我麻烦就好。” “怎么会?我对辛然姑娘多痴情,第一次见姑娘,就觉得与姑娘天然地亲近,难道姑娘没有类似的感觉吗?”说着,江睢白竟然伸出手拉住姑娘的衣服,然后身子也凑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后面一脚将江睢白踹倒,然后拉上姑娘转身就跑。 “不是如厕吗?怎么遇见一个流氓?”李继存走了一会之后,感觉把一个弱女子单独留下了还是不放心,便有返回,不想还真被他撞见了。 “出来就碰见了。”姑娘判定李继存并未看清楚此人是曾经的江睢白。 “收拾他轻了。”李继存有点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这个流氓。 “算了,算了,”姑娘赶忙拉上李继存,“我也没受伤,还是快走吧,人多眼杂的。” 此后,李继存四处打听,得知父亲早已回到河东,便放下心来。于是决意在这偏僻之地暂住下来,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因素让他有了这种想法,只是他太享受这种无忧无虑的闲暇时光了。这个姑娘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始终觉得她身上与当日景阳戏院一遇的那个戏子有着某种相似的地方,但他也没有去问更多。他俩最大的默契,就是,他们彼此均不过问彼此的来历,但其实他们彼此似乎心里又有数,至少,赵辛然是知道这个人就是李淄坐之子李继存。 “你能看出来我是北方人吧。”李继存喜欢偶尔试探试探她。 “你不仅是北方人,你还是胡人吧,安州那边的。”姑娘瞥了他一眼,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哈哈哈,”李继存知道,姑娘已经很清楚自己的来历,于是笑起来,“我和汉人有啥去区别吗?” “汉家男子可比你规矩多了,”姑娘侧着脸,用眼角瞅了他一眼,满脸鄙夷,“不像你,连个胡子都不修整。” 第77章 兴亡之叹 景阳城上,云朵覆盖着宫墙。傍晚的江亭前,芳年静好。林中花被雨点沾湿,仿佛美人带泪。湖中荇草被微风带起,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翠色飘带。羽林卫驻扎在宫闱深处,等待着谁人前来检阅,这早已是一支残军败旅,跟随着皇帝四处流浪,早已没有了气吞天下的气势。 张钧飞虽任职兵部,但此时这就是个虚职,玄武军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因而朝廷可调之兵实在有限,帝都之中仅有的几千羽林卫还是由江孜亲信仇灿把持。 他时常会想,也许自己本就不属于此,只是怯于选择。遥想祖辈当年之气魄,自西北望关州,那万里胡杨边,征人旌旗飘扬、日落旗不落,那是何等之豪迈。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怯懦于那苦涩的水和干燥的风,没有先辈之勇气。终归是景阳日好吧,这关内之地,终究是山水相映、碧波荡漾,以至愿在此偷生,即使不得志,也恋恋于此。 天下不安,老仆人不知所踪,家里没一个人,他也时常感到孤独。老仆人自述受西州族人所托来到此处,自己也喊他一声大伯。他的身上藏着什么秘密张钧飞也不得而知,只是大伯时常偷偷潜入昌明观,本想躲着自己,却不知都被自己看在眼里。大伯与姑姑有着说不清的关系,他们或许为旧识,或许有一段故事,张钧飞看破不说破。 闲暇之时,他一个人来到街市上,回想去年此时与李继存的逍遥,如今却是人分两地,生死未卜。与李继存相识的这些年,他们一同看尽景阳好风光,一同听先生论述天下之道,心有灵犀,一同成长。记得在西坉门下初遇,他们一见如故,从此与风海先生成为挚友。 他不能确定李继存在靖源驿那场惨剧中是否逃脱,更不敢假想他已不幸离世。只是在伤感之余,他冥冥中觉得,李继存在某个角落里等待着与自己会合,举杯相邀。 他一个人在踯躅于帝都之内,路遇皇宫之外,又是感慨万千。这高耸的宣武门见证了一个个王朝旧梦,有多少赤胆忠诚就有多少狼子野心,刀光剑影间将一个个野心家陈尸街头,他们或为权臣,或为草莽,或为佞宦,或为名将,成王败寇,反反复复不曾停息。他们或成一代明君,欲创万载盛世,或头颅分家,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兴亡交替,也不过那门阀贵族无尽的争斗而已,只是可怜天下苍生,都是被野心家裹挟的牺牲品。 兴亡天下,不过如此。张钧飞第一次有了怀疑,自己为之奋斗的信念究竟为了啥,功名利禄?自然不是。替君王平天下,可平了天下依然只是少部分人的歌舞升平,芸芸众生依然穷困潦倒。 他同情那些视死如归的农民军,他憎恶那些饮酒作乐的宴会,当想到这些时,张钧飞已然发觉自己在这朝堂之上是如此格格不入,他顿感有些迷惘。 第78章 宴州杜荣尚 不久,江睢白辗转逃回到帝都,并迅速来到江孜府邸内。 “父亲,我这差一点就被朱魁这老贼给算计死了。”他见到江孜,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我早就知道了,你小瞧了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江孜扶起他这个干儿子。 “不过,我这一行还是有收获的,”江睢白坐下来,“一来,我摸清楚了朱魁的老底,虽然他手下武将不少,但他生性残暴,手下缺少可以掌控全局的谋士,我在其军中给他献了几条妙计,一度让他很器重我。二来,是我建议他邀李淄坐到河州,然后朱魁差点灭了李淄坐,虽然功亏一篑,略显遗憾,但此后两家必然水火不容,于我还是有利。” 原来,这江睢白是受江孜安排投奔朱魁的。 “你以后还是叫回杜荣尚吧,这是你本名。你不同于我的其他义子,你是我一手养大,我无后人,一直视你为己出,”江孜对他说,“多少年来未曾给你讲起你的身世,终归是有难言之隐,以后时机成熟我再告知于你。” “对了,还有一事很蹊跷,”江睢白继续说,“我在万江附近碰见了之前我钟情的那个戏子辛然,他居然和晋王世子李继存在一块。” “你还有脸说,我让你监视赵家班,你天天跑去听人唱曲子,最后什么收获没有,还看中了一个戏子,有没有点出息,”原来这江睢白去戏院全是江孜安排的,他接着说,“倒是这李继存,还真是福大命大,去年于马球场一见,气宇不凡,有胆有识,此人将来必成我心腹大患,没让他死在朱魁手中还真是遗憾。” “一个戏院,我也没发现啥啊,”江睢白有点委屈,“除了唱戏唱曲的,就是端茶倒水的。” “刚夸你聪明,怎么这时候脑子就不灵光?”江孜点拨他,“帝都大乱,一个戏班不随众人西去,反倒反其道而行,穿过两军交战区域还能平安到达万江,这不奇怪吗?而后当家戏子又出现在九死一生的晋王世子身边,这难道也是巧合?” 江睢白仿佛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那让我去监视赵家班应该也是父亲发现了啥吧?这赵家班究竟是何人?”江睢白还是不解。 “这赵家班曾是来给嘉中皇帝祝寿的戏班,后来赶上了兵乱就留了下来,已有数十年了。这家的戏班主一直姓赵,但上一代戏班主唯一的女儿于十几年前突然失踪,并无其他子嗣继承家业,后来出现一对年轻夫妇投奔,恰好这男子也姓赵,便留了下来并继承了戏班,就是今天的赵家班主。”江孜对江睢白说。 “这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吗?也许也是机缘巧合吧。”江睢白还想深入了解下去。 “平常只有仆人负责主持戏院大小事务,赵家班主这些年来只出现过几次,这家女子也很神秘,很少有人见过其面目,”江孜继续说,“而且相传二人来到戏班时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时间上看,赵辛然很可能就是这个小女孩。而军闻司在汴郡的耳目曾经向我报告,赵辛然未登台唱曲前一直居住在汴郡,而且受到非常好的私塾教育。这样的女子居然又回到帝都做伶人,可不奇怪?” “你是说,赵家班或与朱奎有关系,他们很可能是朱奎潜伏在景阳的眼线?”江睢白这才恍然大悟,而且越细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先不谈这个了。我决意派你去晏州,负责军闻司晏州事务,一来最近晏州和北辽眉来眼去,需要有人去盯一下,二来,你的身世之谜就在那里,也许你能自己查到,毕竟你的身世我所知也不全面。”江孜最后说道。 那一天,江睢白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本姓杜,名荣尚,祖上乃晏州人。也就是从那天起,江睢白从此消失江湖,杜荣尚回归人间。 第79章 程思楚的猜想 王崇光担任河州牧守久矣,其与河州大族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可以长期经营河州,地位稳如泰山。然而,这次祸乱之后,一切都变了,河州南部成了朱奎的势力范围,他成了朱奎与李淄坐之间的缓冲地带,然而他毫无办法,谁叫他实力不济呢。在过去很长时间,他与朱奎都是政治上的盟友,不想朱奎完全不顾情面抢了自己的地盘,王崇光一气之下就与李淄坐走到了一起。 河州同光,程思楚在前往景阳的路上去拜访了王崇光。 作为同时期为官的二人虽然一文一武,但也都惺惺相惜。当年李敬忠遇刺后,程思楚也被撤去了东征主帅之职,他这时才明白过来,义父之死乃圣上授意,他也只好庆幸没有牵连到自己,对帝都感恩戴德。那时候,大多数人对自己都冷眼旁观,以至自己是孑然一人上任泾原军节度使,唯有在经过万江时,王崇光准备了一桌酒菜款待了自己,二人由此有了交情。 “龙武将军居然绕道来同光看我,着实让我欣慰。也怪我,平叛不力,大本营万江都回不去了。”王崇光内心很不服气。 “都这时候了,就别叫龙武将军了,我是来跟崇光兄道别的。”程思楚脸上写着绝望。 “此话怎讲?”王崇光于桌前惊起,“何出此言?” “数万玄武军折于我手怎能以一个剿贼不利交待,之前各军都忙于平叛,景阳无暇顾我,如今贼军已灭,该是追究我责任的时候了。”程思楚举起酒杯一干而尽。 原来,陛下返回景阳不久,程思楚就接到圣旨,要他来帝都面圣。虽然言辞并无过激之处,但程思楚很清楚,他自己此行危矣。 “但我不服,帝国之内,论将才,我唯不敢跟郭庞比,除此之外,我可与任何人相比,只因我始终念得李敬忠大人于我的知遇之恩,这些年我郁郁不得志,但我也从未抱怨过,”程思楚激动不已,“但把失败的责任归咎于我,我真得不服!” “我不善于带兵,但在剿灭澜江河贼时,我与梁国公、与兄弟合作过,自然知道兄弟是难得的将才。”王崇光安慰他。 “自我大军出关州,贼军就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故意引我到越州,而后断我粮道,我一直不解贼军如何用兵如此神奇,”程思楚拿出一张有些破损的纸,“直到我在郑浩心腹崔鉴的尸体上找到了这张书信,才得知我军的配置、进军计划早已被泄露!” “有人通敌?为何人?”王崇光也非常震惊。 “能准确得知我军人数、辎重情况以及进军路线,不是兵部的人就是能参加政事堂御前军事会议的高官,我有怀疑,但无证据,”程思楚继续说,“贼军过境徽闵二州,劫掠不多,这真得太奇怪了,除非得到了授意。而且孟拓大军距离江宁城不过百十里,居然转道渡江而去,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可以解释,只有那些根基在江宁的朝中高官与贼军做了某种交易,从而换来了江宁的完好无损。” “你怀疑我老师匡浔博士?”王崇光自然不会相信,“吾师万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匡博士这般年纪,自然不会折腾自己。我也一直不敢胡乱下结论,直到我得知那个崔鉴居然也是闵州崔氏人,百年前与崔琰是同族,我才有了推断。都知道崔琰是徽州与闵州官员的领袖,富庶的徽闵是他们在帝都的根基。我觉得我的猜测是站得住角的。”程思楚知道王崇光也是匡浔学生,故而克制了一下情绪。 “确有这种可能。”王崇光此时不知如何回答,该肯定程思楚的猜测还是否定它,他太怕答案是前者了,他知道自己接受不了。 王崇光始终以自己为匡浔弟子为荣,这些年他兢兢业业,能为百姓做一件事就做一件事。他始终觉得与如此多儒家士子一起,去建设他们理想中的大同社会,这是一件无比自豪的事,他们忠君爱国、他们直言劝谏、他们勤政爱民,这是他坚持奋斗热情的所有动力。 “你准备咋办?直面君上吗?”王崇光问他。 “我有机会见到陛下吗?”程思楚大笑道,“况且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人去为玄武军的覆灭负责,他们在意的从来就不是真相!” “他们?兄意指崔大人?”王崇光又问他。 “所有人,江孜、崔琰、王之孚、苏勇涯,也包括你的老师,他们都一样,”程思楚将那张纸撕得细碎,“我不会给他们杀我的机会。” “兄可要三思,也许一切还有转机。”王崇光还在劝他。 不久,当程思楚到达景阳城下的时候,不出他所料,迎接他的是安都府和大理寺的人,带头的是江孜心腹鱼恩,于是他拔出剑来,自刎在景阳城下,兑现了当日的誓言。得到消息的王崇光并不意外,那日程思楚拜别自己时落寞的眼神已经告诉自己,他真得心死了,他结束得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也是对帝都深深的失望。 第80章 理想破灭 程思楚自刎那日,王崇光一直心绪不宁,那晚他一人于烛光下,翻开年轻时自己在国子监师从匡浔读书时留下的笔记,不免心酸不已,竟回忆起多年前,自己送别好友高升赴职徽州时的场景。 那是多年以前,建章郡万江城,河州治所,就在王崇光即将与郭庞一同赴景阳前夕,他迎来了好友高升。 “即将赴徽州上任,”高升似乎很是不舍,“路过万江,特此拜别崇光兄。” “江宁毕竟是徽州州府所在地,也算升了一级。”王崇光办置了一桌酒席招待他。 “栗阳郡到江宁郡,其实只能算平调,”高升哀叹,“我曾经的下属,那会宁的沈铭如今已是军闻司主事,真是比不了。” “沈铭之才,河州人有目共睹,我辈羡之则可,但终究比不了。”说罢,王崇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陛下登基后重用林从观,而吾等终究是匡博士的学生,”高升小饮几盅后就开始抱怨,他难掩不为重用之苦,“吾等饱读诗书,学尽夫子之言,为官一方,也算兢兢业业、勤政爱民,却始终无缘踏进这帝都半步。” “孟夫子说民贵君轻,吾等每到一处多为百姓做些实事就好,所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为心嘛,”王崇光劝道,“何况,徽州文化一向昌盛,吾师当年创建江宁书院,方才奠定如今天下读书人半数出自徽州的大好局面,你能去江宁,本该高兴才对。” “是啊,景阳的官也不好当,还是去江宁郡多做出点政绩吧,天下好风光尽在徽闵,毕竟富庶。”高升释然了一些。 “那时候你介绍给我认识的那个徽州布商不也在江宁吗?也算逢旧友了,”王崇光笑着说,“徽州的锦缎天下闻名,我可得找你要几匹给我夫人做件衣服。” “你说徐衍吧,确实确实,”高升笑起来,“人没到,已经来信了,问我何时到达,准备出城接我。人家现在也不一样了,大哥即将上任江宁织造,妹妹还嫁给了军闻司主事,正八经朝中有人,现在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王崇光没有对高升说,自己即将进京面圣的事。他知道自己是沾了郭庞的光,但这何尝不是一次机会呢?其实,他也是匡浔思想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士子,深受儒家公羊派影响,主政河州期间也勤政爱民,确实,河州在他治下,也算河清海晏,放眼天下各州,亦不过如此。 其实,王崇光除了不善带兵打仗,其他工作做得都是一流的,其本人也一直想更进一步。而他内心其实也是很无奈,自己无法进入帝都朝堂也就算了,可眼睁睁看着匡浔带领下的集贤院与几代皇帝的关系,逐渐由亲密无间、鼎力合作,变成如今的互不放心、难以融合,心里总归难受。 他想起匡博士的那句话,君主、帝王虽高高在上,却也亦不过一个符号,天命在则君主在,天命转则帝王亡,所谓天命不过是爱民之心、君臣之道。臣子之道,王崇光对自己是满意的,帝国正是靠着他们这些地方官们在苦苦支撑着,可爱民之心,怕是对景阳的帝王将相而言早已逐渐远去。 然而,无论之后朝局如何变化,他都无缘景阳的朝堂,他年轻时匡扶天下的理想也越来越远。这些年,王崇光对帝都也有过失望情绪,甚至对自己的老师也多有怨言,与自己的昔日同门们也愈行愈远,他时常觉得自己很孤独。 他回过神来,仿佛看见程思楚又坐在灯前与自己叙旧,孤独的人是可以彼此理解的。迎着微弱的烛光,他望向铜镜中自己的那张憔悴的脸,二十年时间,他鬓已斑白,岁月逐渐磨灭了自己曾经的斗志与理想,他已不知自己生而为何。 早年,他在心里曾以崔琰为自己的榜样,二人关系也不错,他也想和崔琰从地方官一直做到尚书省,成为老师在帝都最好的帮手。年轻的自己也想有朝一日去景阳施展自己的理想与才华,如当年的崔琰一样。后来,随着自己在河州平步青云,作为后起之秀的自己反倒与景阳朝堂的前辈们有了隔阂,似乎他们视自己为威胁。 如若程思楚的猜测是真的,那崔琰为了自身的利益,故意泄露军情,导致玄武军兵败,那这已经不是朝堂争斗那么简单了,如此恶行必然罄竹难书,更是会遗臭万年。幸而这仅仅是个人的猜测,并没有充分的证据,也让自己略微心安一些,他太怕这是事实了。 但是,此刻的他真得已经太累了,他的心里不再有君主,不再有师长,理想破灭的挫败感萦绕着他。 第81章 王崇光落幕 王崇光在同光郁闷不已,却不知道,有些人早就盯上了他这块已经不肥的肉。 程思楚自杀后不久,随着匡浔病死于湘州,帝都的崔琰想接替老师掌管集贤苑与国子监从而成为天下士子的领袖,而朝上确有不少人认为做了多年地方官的王崇光早就应该被召入帝都,而且河中不少大族都暗中支持着王崇光,这终于导致崔琰与王崇光关系的彻底破裂。一日,崔琰、王之孚二人协同苏勇涯等几位老臣突然给皇帝送来诸多大臣的奏折,都是参河中王崇光的,说其早有异心,因而其在剿灭匪军的过程中才不出力。其实皇帝对其也早有不满,在平叛过程中,不善兵事的王崇光确实一直有意保持实力,不肯出全力。 崔、王、苏、裴等人都是老臣了,林从观死后,皇帝不得不倚赖这几人。但实际上,崔、王等人与江孜、苏勇涯关系很微妙,因为江孜实际上继承了林从观的政治遗产,而且他与苏勇涯合作,一定程度上坚持了许多林从观法改革措施,林从观当年喜欢提拔地方官,不限于军、户、礼出身,而裴、王、崔等人是匡浔之徒,是科举派的代表人物,与地方豪绅大族关系紧密,因而,虽然他们在地方藩镇事务上合作颇多,但在朝堂上又时常因政见不和而争吵。但此次,裴、崔等人在上书之前已经暗中联系过江孜,他们在打压王崇光的问题上取得了共识。 于是,退朝之后,江公公给皇上献策,让皇上下诏,将河中的盐井、铁矿收归中央管理,试探一下王崇光的态度,并借机打压一下他。然而,无人能想到,这个小动作竟招来大祸。 王崇光自知朝廷早就意欲削弱藩镇实力,但又不敢与李淄坐和朱魁正面冲突,便欲拿他下手。一来可以试探一下各地方的态度,二来实实在在地削弱自己。 他思来想去,终得一计。几日后,他派人假扮成景阳来使带着一份诏书前往晋阳,说是皇上为奸人江孜、李思恭等人挟持,派人送出衣带诏,请求个个地方节度使发兵救援,当然,这诏书是伪造的。 这些年,北辽势力逐渐做大,近来时常骚扰边境,尤其是在自己南下平乱之时,数万大军曾陈兵边境,虎视眈眈。此时,李淄坐已命令李在元和李济科父子前往云州支援一直坐镇北方的大将张成旭,现在留在他身边只有石恒。这时他想起来自己的弟弟李淄信,自从上次李淄坐归来,他弟弟就被他监视起来。毕竟无人可用之际,还是亲兄弟信得过,其实李淄坐早就想和弟弟和解,正好借此机会。 “如今皇上再次蒙难,我怎能坐视不管?”李淄坐此人的信条就是,他和皇帝亲如兄长,他今天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他必须效忠皇帝。 “虽说有诏书,但若其他各地方都不配合,我们悍然出兵,一来没有绝对的把握,二来也很危险。”石恒说出来他的担忧。 就在这话语间,河中使者求见,带来王崇光的书信。 “看来皇帝真是遇到了大麻烦,也给王崇光去了诏书。王崇光还说,这江孜等人以皇帝名义想占他河中盐铁,一旦成功,下一步就该轮到我们安州了。”李淄坐看过书信对众人说。 “那兄长就去吧,”李淄信说道,“虽然你我有恩怨,但毕竟是家事,如果兄长若要出征,我定倾力协助。” “愿与头人再入帝都。”众人齐声喝道。 于是,李淄坐与王崇光共同发兵,大军以“清君侧”名义朝帝都袭来。 江孜、李思恭等人只好带着皇帝和王公大臣逃往凤翔,倒是这次,百姓并未多焦急,这北境之兵毕竟不是外来的贼军。 张钧飞一点都没想到这安生日子没多久,又是大乱将至,更是没想到李继存的父亲居然也叛乱了,倒是这“清君侧”,他觉得还挺名正言顺的。于是,他并未前往凤翔,倒是主动请求前往汴郡请梁国公出兵,顺便去拜会一下这个疯子一样的朱魁,打听一下李继存的下落。 李淄坐大军还未进入关州,皇帝和大臣们就逃亡了凤翔,这让李淄坐感觉有点不对劲。 “头人,我们是不是不应该继续进军景阳了,那样我们不成了乱臣贼子了吗?”众人都劝他。 “是啊,我们河东本来树敌就不少,要是真成为众矢之的,天下兵马群起而攻之,真就要出大事。”石恒更是直接说出他的判断。 “如今看来,我们可能中了这王崇光的诡计了,他自己作乱,还要带上我们。”李淄坐终于怀疑起诏书的真假。 “诏书即使是真的,皇帝在江孜手中,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啊。”石恒补充到。 在众人劝说之下,李淄坐行至半路,就带兵返回了河东。 倒是这王崇光胆大妄为,见一路没有抵抗,就真得挥师入进入景阳。进入帝都后,便自封安国公,并从皇室当中选了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做了新君,自己名正言顺地摄政,这些年入帝都为官的愿望竟以这种方式实现,可怜可笑。虽然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段颇具当年曹操的风范,只可惜王崇光既无曹操之实力,更无曹操之才能。 于是,天下各路人马终于群起而攻之,尤以梁国公朱魁最为积极。这张钧飞刚刚到达汴郡,朱魁与朱友伦早已准备妥当,立马带着大军启程,开赴景阳,沿路之上,又同晏南几路盟友会合,数万大军先是驻扎万江,而后奔赴涌关,进军关州。所到之处,战旗飘扬,鼓声雷动,气势颇盛。 王崇光本想率兵同朱魁在景阳城外大战一场,没想到两军还未接触,自己的军队就已经溃败,手下几个将领居然阵前反水,直接加入了朱魁的部队,反戈一击。他见势不妙,便准备带领残兵逃回河中,不想在路上,自己部下哗变,将其头颅砍下,献给梁国公朱魁。 朱魁进入帝都,将十二岁的伪皇帝抓起来送到凤翔,并派使迎回皇帝一行人。这一次,他雷厉风行,快马加鞭,不到一月扫平叛乱,让皇帝高兴不已,皇帝也不吝啬,直接加封梁王,让朱魁很满意。而后,让刘绁与朱友乾带兵直入同光,趁李淄坐还没有反应过来,先把河州北部占了,造成了既成事实,皇帝没有办法,只好把整个河州都封赏给了朱奎。 此时,李淄坐在晋阳悔恨万分。他一直在观望时局,以待时机,没想到在这犹犹豫豫之间将河中拱手让人。从大局上讲,这河中被朱魁一占,只要朱奎陈兵同光,安州南出之路就处处受限。而且,如今河晏交界的小势力现在也都尽臣服于朱奎,加上晏州的刘荣焕,来自朱奎的威胁将从东、南两个方向而来,未来安州存亡就要看朱魁的眼色了。 安州与晏州的恩怨最早要追溯到刘锦辉时代,那时皇帝继位不久,李淄坐也是刚刚担任河东节度使,刘锦辉之父刘荣棠去世,晏州暂由刘锦辉管理。那一年,十万玄武军出击营州,郭庞绕过了晏州,以瞒天过海之势偷袭北辽临海城,三个月横扫整个雁荡山以北,北辽大军只好撤出营州。在此期间,刘锦辉与北辽暗通款曲,军闻司主事沈铭将晏州密使与北辽皇帝的密信直接呈于圣前,引发皇帝盛怒,李淄坐得到消息,让刘荣焕趁机起兵,自己直接派大军相助,后在郭庞与李淄坐的夹击之下,刘锦辉兵败自杀,刘荣焕成功上位晏州牧守。 现在想起来,当年自己帮助刘荣焕夺得晏州牧守之位是何等愚蠢的行为。刘荣焕此人,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不仅不感恩于自己的相助,之前还在他和朱奎之间左右摇摆,现在更是直接背叛自己和朱奎结盟。 李淄坐和刘荣焕的恩怨实际上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当年刘荣焕求其出兵推翻刘锦辉时曾许诺晏州将作为河东的附属,却不想此后在皇帝面前将二人达成的秘密协议公开,让李淄坐遭到皇帝的训斥和疏远。此后在对契丹的边境作战中,刘荣焕屡屡临阵退缩,甚至还和契丹人达成了某种默契,以至契丹人时常绕过晏州防线攻击自己。所以,要使河东处于不败之地,李淄坐思来想去,只有瓦解掉朱奎和刘荣焕的联盟,从东面的晏州打开突破口。 此时的晏州则处于纷争之外,因为是防卫北方外敌的第一道防线,无论是起义军入关还是王崇光作乱,勤王兵马都没有晏州兵,倒是北辽想趁中原内乱之时占便宜,在范阳、涿安一线与刘荣焕的大儿子刘启明对峙起来,不想刘启明还是没有办法退敌,偷偷派人前往中都求和。 第82章 偶遇林姿 张钧飞跟着朱魁军重回景阳,但朱魁对其并不信任,倒是在军队暂住万江时他遇见了林姿,就是那个曾经在戏院里侍奉客人的林姑娘。 “林姑娘,你怎么在这万江啊,”张钧飞再一次见到她,还是非常兴奋的,“你不在戏班了吗?这兵荒马乱的,一个人太危险了。” “嗯,我挺好的,”林姿看见张钧飞,先是有点诧异,然后笑着说,“没想到两年之后我们又见面了。” “这梁国公的地界还是很安全的,看起来比关中安稳得多。”张钧飞把林姿拉到了街旁一家茶馆里。 “公子,两年没见,成熟不少呢,”林姿端详着张钧飞,“以前在我心里你就是个毛头小子。” “难道现在不是了吗?”张钧飞笑起来,“你喝什么茶?” “都可以的,”林姿有点不好意思,“一直都是我侍奉别人。” 于是张钧飞随便要了两壶茶,他问林姿:“你在这万江,是否听说过梁国公和晋王的冲突?” 林姿迟疑了一会,他很犹豫自己该不该去正面回答张钧飞,她如果说她不知道,那他必然是不会信的,这火烧靖源驿连几岁的孩童都给编成了顺口溜,她怎么能毫不知情呢?但是如果回答,应该说到什么程度呢? “林姑娘,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张钧飞看出来她很犹豫。 “不是,不是,”林姿回过神,“我只是一个平常姑娘家,对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都是耳闻而已。我听说,梁国公与李淄坐半夜饮酒,关系甚好,后来是其义子,因为在帝都之中与晋王世子有过节,因而带兵包围了靖源驿,放了一把大火想把李家父子烧死,没想到天降大雨,李家父子死里逃生。” 林姿的描述和张钧飞听到的情况基本一致。朱魁的义子,也就是原来江公公的义子江睢白,如果说真得和李继存有恩怨,那肯定就是马球场上的那次,但那次比赛与其说是二人是主角,倒不如说朱友镇才是主角,若不是之后贼军入关,关中大乱,那朱魁和李淄坐早就可能翻脸了。所以,江睢白既然跟了朱魁,朱魁也必然知道当日情形,所以这靖源驿之火就不可能和他朱魁没关系。 “那这李家父子还真是福大命大,”张钧飞接着问,“但听说晋王手下大将邹德海战死,世子李继存也下落不明,你可听闻这李继存究竟是死是活?” “这朝廷之上的大官们都不知道的事,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了解呢?”林姿说得是实话,她确实不知道,何况是她,连朱魁也不知道这个李继存究竟是生是死。 张钧飞拿起一碗茶,看着林姿有点诺诺的样子,心里顿生一丝难过。这样的姑娘也是很可怜吧,整日给人端茶倒水,还要看客人脸色。 “你在这里还有亲人吗?”张钧飞低下头,语气很温柔,“我带你回帝都吧,跟着大军一起。” 林姿脸上突然泛红了,她不知道张钧飞这话是不是那个意思,她希望是,又不希望是。如他这样的男子愿意与她这样卑微的姑娘表达爱意,于她自己是何等幸福的事。可是自己如此的身份又怎能配得上他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如今这乱世,你一个女子漂泊在外是很危险的,”张钧飞不知道怎么表达,林姿在他心里是占有一席之位的,但似乎又没到那个程度,于是便说到,“没关系的,我现在在朝廷任职,俸禄足够养活好几个人,而我家人都不在帝都了,府中也需要人料理。” 林姿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内心还是有些失望的,她原以为他会对她表露情愫,没想到只是邀请她回帝都。在他接触过如此多的男人中,达官贵人也好,平头百姓也罢,像张钧飞这样彬彬有礼、张弛有度的,还真是不多,她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这种感觉谈不上爱意,但每次当他和自己亲切地说着啥的时候总是很心满意足,也许张钧飞就有这种独特的吸引力吧。 “容我考虑一下吧,过几天给你答复好吗?”林姿以一种婉转的方式回复,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立马答应。 但最终,林姿还是跟随张钧飞一同回到了景阳,并留在他的府宅里,料理各种事务,仿佛一个女主人一般。 皇帝回到景阳之后,默许了梁王朱魁在帝都的驻军,也默许了朱魁对河中地区的控制。此时,朝堂上形成了两派互争的现象,一派是江孜和李思恭的联合,他们背后还有羽林卫、军闻司、安都府等部门以及西北诸州的支持,另一派则是梁王朱魁,他与崔琰、裴庆余等人关系亲密,常常意见一致。如果说之前崔琰等人与江孜紧紧是意见相左,并不会真得翻脸,那如今有了朱奎做靠山,这几人似乎硬气了很多。有时候,对外会表现出相同的利益诉求,比如对付河东李淄坐,而对内则又争权夺利、相互压榨,江孜与李思恭得到帝都各紧要部门的支持,又有王懋征为外援,而朱魁驻军帝都,又控制了几乎半个澜江以北,有兵有钱,双方均不敢轻易撕破脸,反倒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制衡。 第83章 凌波湖再见 晏州以北,凌波湖畔。初夏时分,清风细雨,鸟伴白云,正是一年最为宜人的时候,于子非再次来到了这里。 紧靠凌波湖的黑矶山腰有一座亭子,曾是由数百年前的前朝太守在此修建,曾经是不少地方豪杰饮酒赏景之处,后来随着朝代变迁逐渐被遗弃,直到于子非的师父道己真人路过此山,在这里修道,才出资重建了此亭,不过二十年这里无人照料,此时这个亭子又是破败不堪。当年,自己就是在此接师父去中都,也是在此与师弟师妹相约二十年后重聚。 二十年时光,自己早已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虽说于子非并爱张扬出头之人,一直以来就是内敛低沉的性格,但二十年的漂泊让他更显老气横生,所以才会时常勾起归隐之心,但又对耶律楚和不能完全放心,还时常想着要助他一臂之力。 就在他思索之间,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逐渐变大。于子非望去,远方的沟口一匹骏马驮着一个青衣男子,身披黑色披风,腰间还配着一把宝剑。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于子非还是很容易认出来那就是自己的师弟赵进由。 “看师兄依然安好,我也就放心了。”赵进由将马停在山下,然后沿着小路走上小亭。 “一晃二十载,能再重聚已不容易。”于子非把师弟迎上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进由也衰老许多,他年少时皮肤很白,如今却也肤色渐暗,满是皱褶。他身穿中原人的衣服,连头发也按着中原人的方式盘着。 “师妹呢?”于子非忍不住问道。 “师兄放心,师妹很好,只是还有事务需要打理。”赵进由解释。 “不知师兄是否完成了师父的嘱托?”赵进由没有继续寒暄下去,直入主题。 “耶律楚和在草原上长大,已经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英勇少年,我对得起师父的嘱托,也对得起先帝的信任。”于子非回答。 “就好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赵进由嘀咕。 “能说说这些年你们的情况吗?”于子非接着问道。 赵进由放下佩剑,然后盘腿坐下来。自当年与于子非一别,他与林婉带着萧瑾心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隐藏在中都附近,这期间他和林婉的女儿也出生了。直到一年后杜仁回到了晏州,而后他们一家人决定投奔而去,一来中原更安全,而来也希望能让瑾心生活上过得好一点。 却不想后来晏州发生了内乱,杜仁被杀,萧品灵带着儿子也下落不明。这样,他们在晏州也呆不住了,于是就来到了景阳,幸而一次偶然机会得一赵姓老者收留,此人经营着一家戏院,恰好无儿无女,于是就收赵进由为徒。之后,他继承了这家戏院,现在来往于汴郡与帝都间,经营戏院并继续传道。这些年里,他与林婉一方面悉心照料萧瑾心,以报答当年萧长杰的知遇之恩,另一方面则积极联络各方势力,积蓄力量。 “瑾心现在应该也二十多了吧,要是正常人家应该早嫁人了,”于子非继续问他,“你和婉儿的孩子也长大了吧。” “谁说不是,可惜瑾心她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十来岁时我就告诉了她的身世,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死的,”赵进由很是无奈,“一个姑娘,很早就背负着这样的仇恨,确实太难为她了,不过她比想象中要成熟、睿智。至于我和婉儿的女儿,不爱书画,唯爱武学,一直跟着婉儿来往于江宁、汴郡、建章等地,一直在学习剑法,现在也有一点造诣了。” 赵进由并没有将自己的所有经历全数详细说给于子非听,只是大概叙说了一下,虽说师兄是自己人,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和师兄有一部分目标是不一致的,他这些年的谋划绝不仅仅是要报答耶律洵和萧长杰,抑或帮助耶律楚和,他的目标远不至此,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 “灵儿这些年一点消息没有吗?”于子非又问。 “晏州出事之后就一直不知下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曾有人说在景阳见到过她,但我在景阳待了很多年,一直未有其消息。”其实,这些年赵进由心里也始终觉得萧品灵母女应该还活着。 于子非知道赵进由和婉儿都还尚好,于是放下心来。 第84章 漠刃归来 昌明观,张钧飞的老仆人与道姑正面对面坐着,而他正是墨道天工坊的墨侠漠忍。这些年他一直来往于西州与中原之间,时常暗中保护着张钧飞,直到那小子彻底没了亲人,他才终于下定决心留下来。 “你终于回来了,还以为你被贼人杀了呢,心里根本没我。”道姑一脸埋怨。 “别对那小子说我在你这里,”老仆人嘟哝着嘴,“我是万万想不到,我这一出游天下就乱了,足足两年未归,再回来这小子居然带了个姑娘回府,现在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 “你知道那姑娘身份一定吓一跳,”道姑突然严肃起来,“是赵家班的林姿。” “他们把她送到钧飞身边是何居心?”老仆人突然站起来,“不会有什么大阴谋吧。” “毕竟他现在是兵部侍郎,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安排个眼线很正常,让红忍多盯一下就行了,”道姑不以为意,“我不担心他的安危,倒是担心他被男女之情迷了心智。” “你脸上这两道疤,真是可惜了,”他摸了摸道姑的脸,嬉笑起来,“我这些年我经常想,当年在李敬忠府上,张公舍命救你,会不会也是因为怜香惜玉。” “你以为是你,”道姑扒拉开他的手,“满脑子都是坏心思。” “你年轻时候真是长了一张清纯面庞,只可惜无人知道,你那清纯面目之下是一颗放荡的心。”漠刃嘲笑起她。 “你很过分,”道姑假装忍不住,要扇男子一巴掌,“我当年只不过同情你,才跟你发生那种事。” 看着她红扑扑的脸,漠刃越想越想笑,想着想着却又不禁伤感起来,又回忆起当年的事。 屋内烛光昏暗,道姑刚刚入观半年,夜半寂寞,难以入睡,于是起身拿起柜子中的琵琶,双指不自主在弦上游走起来,却不敢真得弹出声音来。 此时,传来了敲门声。 她披上外衣,然后移步院子门口,问道:“谁啊,半夜已经闭观,若无急事,明日可再来。” “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是哪位有缘人?可否报上名来?”道姑并不想轻易开门,于是继续追问。 “快开门,我听出是你的声音了,”男子继续说,“我们都认识大盗张三笑。” 道姑终于想起来这个声音是那个西州刀客徐逍,于是立马打开大门。门外男子左手持刀,右手牵着一个小女孩。 “徐逍,你怎么回来了?”女子把声音放低。 “徐逍已死,我是漠刃,大漠之刃。”男子回答。 “你怎么找到这里?”道姑把二人带进自己的屋内。 “你扫院子能一直扫到李家豆腐坊,哪个道姑闲来没事对张家少年那么关心。”男子笑起来。 “我心疼那孩子。”说着说着,道姑有些心酸。 “你的脸怎么了?”徐逍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盯着她的脸问。 自逃离景阳开始,徐逍就从未放弃对当年之事的追查。开始时,他觉得定是沈铭无信,因为只有军闻司内部知道他的身份,于是对沈铭恨之入骨,可后来在陶海见到沈铭与吕卿蒙,才知沈铭对此毫不知情,而吕卿蒙意外听到鱼恩的秘密而同样被追杀,由此他开始怀疑那个叫鱼恩的军闻司小吏。后来李沅遇刺,鱼恩当上了安都府都护,而江孜则掌管了军闻司,他逐渐怀疑到江孜头上,于是多年后他以漠刃的名号重新回到景阳,一面暗中照顾张钧飞,一面找机会接近江孜。 “你当初是不是被我的主动吓坏了,”道姑的声音把徐逍的思绪拉了回来,“后来我们重逢,每次看见你思念妻儿的样子,我都于心不忍,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所以你就把我灌醉了?”漠忍大笑起来,“说起来谁都不会相信,你一弱女子强上了我。” “那也是你愿者上钩啊,”道姑不服气,“其实也是吧,可能确如你所言,我也只是长了一张清秀的脸,内心里却是另一番模样。早年看很过戏本,戏中那思春少女与如意郎君的故事,总是会让我无限遐想。可我偏偏不是一般家的女子,二十多岁依然未出嫁,所以那时候李敬忠大寿让我前去伺候,我当时无比绝望,我真怕一未出阁的姑娘失了自己的清白。” “那你也没想到自己最终给了我这个糟汉子吧,”漠刃继续不依不饶,“赵绣寒做了道姑,居然还忘不了男女那点事,所以你一定还对当时情形记忆犹新吧。” “我说给你听哈,怎么说呢,记得当时娇小的我在那种冲击下,只觉得自已的睫毛也跟着颤动,就像织机上的蚕丝在密密麻麻的绸缎上反复上下,”道姑脸上回忆起来,脸上洋溢着娇柔的表情,“我觉得我的脸已经扭曲了,一瞬间我仿佛坠入深海中,一股力量冲入我的身体,仿佛忽然又探出海面,瞬间觉得意识全无。等我恢复过来,发现你根本没啥感觉,然后睡得像一头猪。” “于是我们就成了夫妻,”漠忍笑起来,“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闵曲名伶赵绣寒居然委身于我了。” “而且只有夫妻之实,而无夫妻之名。”道姑补充。 二人回忆起往事,竟有很多趣味与温暖,像年轻的情人一般打情骂俏,也许多少人生苦暖皆在于一段长久的陪伴中。 “其实你真得弥补了我与妻儿别离之痛,”漠忍摸了摸她的头,满脸尽是怜爱,“曾经的我心中真得生无所恋,张公一家为贼人所害之后,我总怕有一天得到的是她娘俩早已不在人间的事实,纵然直觉告诉我,也许事实真得如此。”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道姑安慰他。 第85章 翠海的使命 景阳城兴盛坊,翠海带着几个手下进入一栋无人的宅院内。漠刃为他们找的这处歇脚之处,实则就是当年他自己与沈铭相见的那所闲置宅院。 “翠海先生,张侍郎身边却有一个叫郭嵩的人,此人确实是张侍郎自雍州带回,平时很少露面。”下属前来报告。 “由于谦让先生已死,我们天工坊内暂没有认识孟拓的人。”另一个属下接着说。 “你们真得笨,农民军将领孟拓,你随便找一个曾经的农民军降将都能认得出。”翠海提醒他们。 自接到谦让的求助后,翠海带领几个研究过守城的墨道弟子便启程赶来,不想战事变化太快,等他们到达涌关,涌关已破,谦让先生已死。但翠海意外从溃散的听起义军口中得知有关孟拓的描述,说孟拓之所以打仗打得好,是因为随身带有两本兵书,睡觉都不离身,这勾起了他的兴趣。于是翠海决定留下来追查孟拓此人,后听闻孟拓死于狱中,翠海又追查到其埋尸之地,却根本没有找到其尸骸,又听闻神医张明仲曾出没于凤翔附近,因而翠海怀疑孟拓并没有死,而张钧飞身边恰恰出现了一个郭嵩。 “两本兵书,姓孟,又姓郭,会不会是郭公的孩子?”翠海先生在心中嘀咕,而他的思绪又情不自禁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自己还很年轻。 营州海东郡,郭庞受命突袭宴州刘锦辉部。也就一年前,他刚刚率数万大军乘船走海路,以神兵天降的方式登陆营州,与安州及渤海国大军一道横扫营州境内的数万辽军,此时正积极准备,防备契丹人反扑。然而,直到接到帝都的急令,郭庞才恍然大悟,由林从观主导的这次行动,收复营州只是开局,击垮刘锦辉部才算最后的胜利。 一面是待产的妻子张默笛,一面是急于与他合军的安州李淄坐部,他选择了后者。 “默笛恐怕无法随军同行,只能待其生产、恢复身体之后再出发,大军开拔后,恐怕辽军会卷土重来,你挑选一批精壮卫士留下保护她。”郭庞对贴身侍官姜冥说道。 “姐父放心,一定护姐姐安全。”私下里,姜冥一直称张默笛为姐姐。 于是,姜冥一干几十人驻扎于海东郡仙人镇,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身穿便服,分散居住。 然而,万万想不到,郭庞在战斗中意外受伤,引发西北作战留下的箭伤复发,新伤旧伤共同作用之下,很快染疾而去,尚在月中休养的张默笛闻讯执意要南下,由于孩子太小,经不起长途折腾,于是只好把孩子暂且留在仙人镇,找一可为孩子喂奶的人家暂为代养,恰有一孟氏父妇适合。本来相约数月之后再带回孩子,却不想,在南归途中遭遇一队北辽骑兵,姜冥率部下死命突围。 “谢谢大侠相救,我家小姐如何?”等姜冥醒来,一个年轻侠客背着他。 “一行人,除了你,都没了气息,”年轻侠客回答,“那女子身中数箭。” 这个年轻人叫耶律石秀,本来也是中都一皇亲贵族,因父亲得罪耶律洵而一家人流放海东,在独木思忠手下修筑临海城。郭庞大军登陆的那天夜里,工地上一片混乱,于是他瞅准机会逃了出来,之后一直在野外流浪。那日,他远远望见一群人正在与官军厮杀,于是挺身而出。 “我叫姜幂,我怕我要活不久了,我有一事可否托兄帮忙?”姜冥很是虚弱。 “别放弃,待我找到郎中为你诊治。”年轻侠客说道。 “先别管我,”姜冥让年轻侠客把自己从背上放下来,并从胸前拿出一个包裹,“这里有两本书,一定到仙人镇找到一孟氏人家,其家有一未满月婴儿,将这两本书送到婴儿身旁。” “放心,一定送达。”年轻人接过书来。 “对了,还有这个,”姜冥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来,乃郭庞亲兵所持,上面刻有一“郭”字,“告诉他,这也是婴儿父亲留给他的。” 姜冥想到这里,又感世事无常,本以为命不久矣的自己居然活了下来,一晃二十年,自己还成为了墨侠翠海,武林人称北派剑祖。 第86章 大贺联盟 在于子非走后,耶律楚和始终被一件事困扰,就是他要带领身边人建立一个什么样子的部落组织?师父是中原人,而他自身也没有对契丹人的身份认同,他也不属于草原五部,思考良久后,他决意要建立一个各族人共主的联盟,无论是乞伏人、中原人、契丹人,乃至渤海人、西疆人,人无分民族,唯忠义聚之,只要忠心跟着他,都一视同仁、亲如兄弟。虽然很理想,但当他喊出这个口号,还是很快吸引到很多人投奔,逐渐发展成草原上不可忽略的一支力量。 在遥远的漠北,有个古老的部落,他们以苍狼为图腾,名曰回颜,他们不知道祖先最开始来自于哪里,但数百年来他们在这片广阔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生活着。直到有一年,漠南柔然部带着北辽骑兵来到这片土地,杀死了他们的男人,掳走了他们的妇女牛羊,他们平静的生活骤然被打破。此后,柔然人每隔三年就要过来杀戮一次,他们随意杀掉自己遇见的马背高以上的回颜牧民,对回颜部进行“减丁”,防止他们壮大。回颜人抗争过,可每次都换来的都是更大的屠戮,他们或者继续逃走,背井离乡,或者忍辱负重。 这一年冬天,在漠北最寒冷的时节,回颜头领索阔正在召集部落首领,宴请来自漠南的昔日亲人孛贴儿。孛贴儿是索阔族内的一个远房叔父,在外流浪已有数载。此次归来,不仅带来好几个随从,还带来了好几车粮食。 此时的孛帖儿已经率领家人加入了耶律楚和的队伍,并成为耶律楚和十分重要的帮手。他欣赏年轻的耶律楚和,也相信这个年轻人能带给他和他的家人安全、稳定和财富。他此次长途跋涉一路寻回颜部而来,肩负着一个重要使命,就是代表耶律楚和结盟回颜部。 “给各位介绍,这位是萧云贵,曾是契丹贵族,是我此行的副手。”孛贴儿介绍道。 萧云贵今年不过三十几岁,曾效力于北辽军中,后来因为饮酒闹事得罪了领将而逃跑,因为无路可去,只好流浪草原,后来投奔到耶律楚和的队伍里。萧云贵此时也并不知耶律楚和是先皇耶律洵血脉,但因为同为契丹人,他与耶律楚和有天生的亲近感。 “不瞒叔父,自从契丹人来到草原之后,我们是一躲再躲,只想远离草原纷争,已经很久不知漠南的情况。”索阔半倾着身子,充满了好奇。 “我们头领耶律楚和虽为契丹人,但自小在草原长大,他对众族一视同仁,广纳贤才,励精图治,誓要带领我们干一番大事业。”孛贴儿兴奋地说道。 “他是契丹人,却要对抗北辽?”索阔觉得难以置信。 “他年少被乞伏小首领盐泽收养,草原名卜丹泽。”勃帖儿说道。 帐外飘着雪,北风呼啸,那声音肃杀不已,让人不寒而栗。索阔让人往炉中添一把柴,招呼着众人靠近一点。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掀开帐门走了进来,他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外面披着一件狼皮做成的衣物。 “雪太大了,兔子都不愿出门。”那人说着把一只兔子扔到地上。 “介绍一下,这是我姐夫,中原名张宏洨。”索阔赶忙招呼男子坐下。 肖云贵仔细端量了一会,才发现此人最大特点是脖子很歪,走路一瘸一拐,而且头发蓬乱,满脸胡须,很不讨喜。 “他有实力与柔然人对抗?”索阔与勃帖儿继续他们的谈话。 “暂时还没有十足把握,因而才想与回颜结盟,共同对付外敌。”萧云贵接过话题。 “我们先喝酒,具体情况我宴会之后由我向侄儿详细介绍。”孛贴儿看出来索阔满脸怀疑。 夜里,孛贴儿留在索阔的营帐,二人一直畅谈到深夜。他向索阔讲述了耶律楚和是如何靠一百铠甲兵器起家,如今已有数万人聚集在他身边,他对待兄弟如何仗义,对待敌人又如何杀伐决绝,孛贴儿介绍了耶律楚和奉行的众族平等的政策和他一统草原的雄心壮志,让索阔也对这个年轻人既充满敬意,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这个耶律楚和靠杀人立威起家,这样的人值得信任吗?”私下里,索阔问张宏洨。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应该说他其实是我的长辈,名叫沈铭,他为人儒雅,有勇有谋,又心地善良,总是告诫我们不准杀俘虏,”张宏洨凝望着茫茫雪原,陷入回忆,“可有一天他自己被俘,依然逃不过人头落地的结局。所以,耶律楚和值不值得信任不好说,但今天这个世道最需要这样杀伐果断之人,仁义等于死亡。” “那我下定决心了,”索阔摸了摸张宏洨的脖子,“找柔然人去,这一刀该还回去了。” 冬天过后,又将迎来“减丁”年,不出意外,柔然骑兵依然会在春天来到漠北杀掉自己的一批族人。这些年,索阔早已心生怨恨,但无奈没有实力去对抗柔然和乞伏两个大部落,以及他们身后的北辽,因而只好忍气吞声。这次,他真得不想再忍受这窝囊气,他们回颜人以苍狼为神兽,苍狼既出,必让敌人尸横遍野! 于是,在春天来临之际,索阔和孛贴儿达成了双方结盟的约定。耶律楚和需要在索阔最小的妹妹阿艺斯成年之后娶其为妻,成为回颜部的女婿,而且每年要馈赠一定的粮食帮助回颜部过冬,回颜部和耶律楚和一起攻击柔然人和未臣服的其他乞伏人,最终共同进攻北辽。达成协议后,孛贴儿留在了回颜部,而让萧云贵带着盟约返回漠南。 五月的草原早已绿草盈盈,羊群悠然地在一个个草场间转来转去,草原上一眼望不到人,只有白云相伴。一队柔然骑兵晃悠悠地翻过一个个小山头,他们像往年一样,寻找着漠北牧民,随心所欲地杀掉他们中的一些。这队骑兵有数百人,手持弯刀,边赶着马边吆喝着,他们举着柔然人的战旗,上面绣着灰鹞,这是一种盘旋在草原上空的雄鹰,随时注视着下面的猎物。 几个斥候悄悄地出现在他们后面,他们逆着阳光跟在柔然骑兵后,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时常停下来藏在草丛中,目光穿过枯萎的旧草,落在嘈杂的柔然骑兵队伍里。柔然人没有停下来,像往年一样,继续向草原深处走来,他们翻越一座小山,山的另一端就是回颜人经常放牧的草场。 一枝长弓从草丛中缓缓探出,这是先人留给索阔的弓,箭就在弦上,箭羽轻巧,箭簇尖而锐。索阔自小就练习骑射,其臂力可以拉开三百斤硬弓,自担任回颜头领之后,更是将骑射作为作战的核心加以训练。柔然人翻过山头,正策马而下,越来越近了。埋伏的回颜人准备良久,这时,一枝长箭飞出,直奔三百米外举旗的柔然骑兵而去,随即马翻棋倒。 张宏洨骑上一匹白马,左手拽住缰绳,右手手握一杆长枪,仿佛回到年轻时候。他带领回颜人从正面杀出,回颜人天生是神箭手,他们策马之时也可以射出精准的箭。柔然人被这一阵势吓住了。 萧云贵率领一队骑兵早已跟在柔然人身后,他们手持弯刀,身披皮甲。此次再回漠北,他们不仅带来了耶律楚和资助给回颜部的兵器,还要协助回颜部打好这第一仗。远方传来杀声,萧云贵知道已经打了起来。他举起手中的刀,一直高过头顶,然后迅速利落地放下,随即数百骑兵策马杀出,奔着柔然人背后而来。随着两兵相接,柔然人才发觉自己四面尽是敌人,随即溃不成军,面对准备充分的敌人,他们毫无招架之力,数百人惨死于山下。 此战之后,耶律楚和和回颜的结盟的消息才引起柔然人的关注,草原之上尽是耶律楚和战神一般的传说,他们随即派人前往北辽中都,请求北辽出兵相助。 然而,耶律楚和却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先是索阔与孛贴儿率联军逼近蒙兀部,早已满心怨恨的蒙兀人随即反水,加入了索阔的队伍。回颜、蒙兀的加入,让耶律楚和的势力瞬间处于优势。 萧云贵收到了耶律楚和的消息,立即率领手下八百骑兵先行与其会合,而回颜、蒙兀联军在休整了半月之后,带足粮草物资南下,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耶律楚和知道,即使现在自己气势正盛,但柔然人在草原东部经营日久,自己依然没有把握可以击败对手。不过他早已想好该如何应对,同为乞伏部出身的他,早在半年前就多次派人前往东部的其他乞伏部,虽然乞伏人多次赶走了他的使者,但这让柔然与其他乞伏部落之间之前坚不可破的关系出现了猜忌。 待索阔大军南下逼近乞伏人之后,耶律楚和率领早已集结了一万兵马,这是他所有的家当,随后向漠东草原滚滚而来。此时已是六月份,炎热的夏季到来了。 中都皇城,草原上派人带来了最让人不安的消息,面对草原变故,朝廷之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是要派兵镇压帮助盟友柔然部落,另一种是任其发展,他们认为无论换了谁做草原的头领,最后都只是北辽的代理人而已。 耶律德荣显然不这么看。这些年,耶律楚和这个名字在耶律德荣的记忆中久久不能抹去,他依然清晰记得萧品熙当年对他恶狠狠地警告,没想到二十年后真得被她说中了。他仿佛看到那双充满仇恨的双眼在盯着自己,在那个孩子的背后,都是当年萧品熙、萧长杰的党羽,足有数万兵马屹立,刀剑之间,寒光凛凛。他一连几天夜不能寐,以至居然身体也跟着消瘦了,此刻的他倍感后怕,和那个少年的意气风发比起来,他真得老了,力不从心了,某个瞬间他都忘了他才是北辽的皇帝,是三十万北辽大军的领袖。 进入夏季,是不利于大军行动的,尤其对于来自漠北的回颜部,他们不适应炎热的气候,因而北辽朝堂推测耶律楚和进攻会在秋季,但却正中了耶律楚和的下怀。六月上旬,在乞伏人与回颜部对峙之时,耶律楚和一方面派萧云贵带领千余人频繁出现在北辽边境做佯兵,另一方面索阔令大将张宏洨率骑兵三千人跋涉数百里,越过额古河,突然偷袭了柔然、乞伏人储存粮草的陶海城,同时切断了二部之间的联系,使乞伏人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随后,柔然人不得不派出援军北上,试图增援自己的盟友。 耶律楚和终于等来了机会。柔然的援军足有万余人,当他们到达陶海城时,这里早已是一座空城,于是他们原地驻扎并派出斥候寻找敌人。张宏洨烧了这里的粮草后早已撤走,他率兵又偷偷迂回到了南方,和耶律楚和会合后集中兵力奔着柔然大营而来。 这些天,柔然的斥候始终摸不清耶律楚和的主力在哪里,直到发现了他们就在几十里外,正快马加鞭而来。可为时已晚,耶律楚和集中兵力一举端掉了柔然大营,随即向北设下伏兵,北上的柔然人得知大营被偷袭如梦初醒,立即回援,却立即陷入耶律楚和的埋伏之中,这一战柔然主力尽失。此后,柔然人失去了草原控制权,纷纷逃离家园,一部分投降了耶律楚和,一部分逃入了北辽。 秋天,耶律楚和组织草原共盟大会,草原人共同组建大贺联盟,推举耶律楚和为可汗。这一年,他刚刚二十三岁。 第87章 孤烟陶海 “陶海城,我回来了!张宏洨策马陶海城头,对天怒吼。 也许所有的悲剧在林从观被杀那天就已经写好了剧本,军闻司和安都府对暗杀计划毫无察觉,群情激奋下,沈铭首先被罢免了军闻司主事一职,李沅也暂离安都府都护,仅保留御前司侍卫的职位。而后,林从观的政敌尤其是崔琰等人直指林从观的改制弊端,并扬言各州都深受其害,暗杀正是源于走投无路的各地乡贤的反抗。虽然皇帝并不相信崔琰之辈的话,但他也意识到,朝中反对林从观改制者并不少数,之前只是不敢多言,但在林从观死后就全部站了出来。 于是,年轻的皇帝下令暂缓推行林从观的部分改制措施,尤其是争议较大的借贷法。这时候,已经被免职的沈铭写下《兴亡论》,但他的直言劝谏再次让他站在了风口浪尖。沈铭有才干、有理想,但有时候朝堂之上的事并不是由对错决定的,他不懂皇帝将他撤职是为了保护他,更不懂皇帝需要维护平衡,天下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朝堂更是皇帝与大夫们共同的朝堂。终于,沈铭成了景阳官员们的众矢之的,于是皇帝只能将其外放,他没有选择安逸,而是回徽州与妻儿短暂相聚后,选择了北上云州,实现他儿时去边塞报效国家的愿望。 而后,江孜掌管军闻司,屡次派人监视覃阳子,为不受牵连,覃阳子逃亡北辽,成为耶律德荣朝的第一幕僚,在他主导之下,北辽启用了耶律石秀、忽鲁颜哥等一干将才,开始了练兵称霸的道路。数年内,复营州、灭渤海,同时,他们支持的柔然人也终于向帝国在草原上最后一座堡垒——陶海城发起了进攻。 那一年,李淄坐妻子纪灵将生产,于是云州前线由李淄信、叶漴、张成旭三人指挥,李淄信是名义上的最高主帅,另二人为副,而沈铭则主动请缨赶往陶海,成为保卫陶海的主将。 “荒蛮之地,怎么这么多犯人!”陶海城的大牢里面,沈铭正举着火把巡视整个监牢。 “报告沈大人,这些人主要是抢劫商道的盗贼,还有少部分是通缉犯和流放的贪官污吏。”手下报告。 “陶海城,没有流放的犯人,只有战死的英雄。”沈铭下令把这些人都放了。 “沈铭,你个小人,”突然一个大汉从众犯人中冲了出来,“都是你害得我们!” 那人死死掐住沈铭的脖子,幸好手下卫兵反应及时,将此人拿下。 “徐逍?”沈铭大口地呼气,却发现方才之人乃是前军闻司参将徐逍,“你怎么在这里?” “如果我不在这里,早就被灭口了吧,”徐逍瘫倒在地上,恶狠狠地说,“你为何不遵守诺言,完成了任务,还要杀我和张公灭口?” “我还想问你呢,”沈铭忽然咆哮起来,“我得到报告说行动成功,安抚好程思楚后,便与其一起自晏州启程回帝都。可回到帝都,怎么是这么个局面?府内行动共三人,死一人而失踪两人,只有策反仇灿的鱼恩还在,而他并没有参与现场行动,毫不知情。” “你也不知情?”徐逍很震惊。 “是的,”沈铭说道,“由于张焕之被捉住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你与刘琛为了绝后患而杀了他,但你们却都消失了。” “那不是我,我不会忍心对兄弟下手,”徐逍摇着头,“刘琛,就是那日我们的内应、那个相府小官吧,有可能是他害了张公吗?” “他也消失了,军闻司都查不到,”沈铭十分遗憾,“我毁了你们所有的资料,为你们伪造了新的身份,却也让我自己也找不到你们,说来可笑。” 原来,徐逍自逃出景阳之后觉得自己很难逃出军闻司的追捕,除非躲到一个不可能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于是就想到了这里,陶海城的牢房里,鱼龙混杂,是个绝对的好地方。 沈铭坐镇陶海,边塞地区不少人主动来追随,其中就有流落西州的吕卿蒙,以及到安州投奔叔父张成旭的张宏洨。 “沈大人,没想到以这种方式重逢了。”吕卿蒙灰头土脸。 吕卿蒙的到来,帮沈铭与徐逍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当年,吕卿蒙在西坉门值夜班,他与鱼恩是同僚。李敬忠大寿那晚本是鱼恩当班,但他说自己有家事,因此与吕卿蒙换了班。然而,几日后,轮到吕卿蒙当班时,他忘记了与鱼恩换过,因此照旧出现在了安都府的门楼值班房里。 那日,吕卿蒙有些困倦,就在内屋躺着,想闭目一会恢复恢复精神。这时,鱼恩带着一个黑色披风的人进了外屋。 “除掉张焕之。”鱼恩对那男子说,似乎是没有意识到会有别人在。 “沈主事回来,我可就在帝都待不了了,后事如何安排呢?”黑色披风男子问。 “这是黄金五百两,”鱼恩把手里的袋子交给那人,“已为你换了新身份,去河州后你将被提拔为参将。” 送走那人后,鱼恩打开屋门进入内屋,而吕卿蒙正装作熟睡。他竖起耳朵,感觉到鱼恩背对着自己站着,注视了自己很久很久。 柔然与北辽人逐渐肃清了外围的据点,陶海城成了孤城一座,只有三千人于城内,沈铭一面积极防守,一面派人前去求援。 柔然人用云梯工程,沈铭便派人用钩杆将云梯顶开、用火焚烧,柔然人用钩车、木马攻城,沈铭便命人用石块砸,一时双方很僵持。沈铭还多次于半夜派出小股部队骚扰柔然大营,虚虚实实,让柔然人很头痛。然而,随着柔然人开始围城挖壕,开始长期围困陶海,城内的情况越来越遭,然而援军迟迟不到。 “宏洨,施展你箭术的时候到了,”沈铭拿出一支箭,上面系上白色锦缎,写上黑字,“看看降书能不能诈出敌军主将来。” 沈铭对着天空一箭射出去,很快,柔然人阵中一兵士将锦缎捡起,送到一马上之人手中,张宏洨看准时机,一箭射出,此人应声下马。 虽然通过周旋,柔然人暂时也无法攻进城,但城内粮食越来越少,手下众人都认为应该突围,然而沈铭以没有接到命令为由拒绝,于是决定让张宏洨率五十骑兵突围出去回云州搬救兵。 “云州有我数万大军,如果能与我里外夹击,定能重创柔然人,”沈铭不甘心,“陶海是我们在草原上最后的据点了。” “沈大人放心,我定带援军回来,不灭柔然誓不还!”年轻的张宏洨骑上自己的白马,提一杆长枪而去。 云州,初雪时节。净月城内,叶漴与张宏洨集结步骑万人,他们决定冒险穿越雪狼谷,而后直插柔然主力大营,即可解陶海之围,又可彻底解除柔然人对云州的威胁。这是一次偷袭行动,叶漴已派出斥候将柔然各部所在位置摸清楚,只要成功穿越雪狼谷,即可一战功成。 然而,那个飘着雪花的清晨,当叶漴与张宏洨骑着马进入雪狼谷之时,对即将而来的危险并不知情,据夜间派出的斥候回报,附近并无敌情。雪花铺满山间小路,战马并不嘶鸣,只在路上留下不深不浅的蹄印。 突然,圆木翻滚、落石纷飞,而后万箭齐发,契丹人不知从何处来,他们封锁了谷口,将叶漴大军堵在狭小的雪狼谷内。 “契丹人突破了我军侧翼,李淄信可能已经被击溃了,”张宏洨说道,“叶叔叔,我们被包围了。” “往前走,尚有一线生机。”叶漴提剑而上,身先士卒。他知道,如果大军一旦回头,定然一溃千里。 叶漴带着士兵们冒着箭雨,向山坡上仰攻,张宏洨率领骑兵部队与谷口的北辽骑兵血战,雪狼谷内血流成河、遍地尸骨…… 张宏洨只率数百骑兵回到陶海城。 “我大军遭遇契丹人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叶公战死,救兵已无。”满脸鲜血的张宏洨回到陶海城内,他几乎瘫倒在地上。 “那你不该回来,”沈铭得到这个消息,彻底绝望了,“事到如今,兄弟们自己决定去留吧,城内也无那么多的粮食了,欲留下者与我一起战死城头,掩护突围的兄弟们。” “我吕卿蒙要留在沈公身边!”吕卿蒙第一个回答。 “我徐逍也不走,大不了就是一死!”徐逍接着说。 “我张宏洨若想走就不会回来了!”白马少年依然如此豪爽飘逸。 “其他人我不管,徐逍,你不能留下,”沈铭把手放到他的肩上,“焕之之死于我也是一道心结,我今生可能已无机会去找出幕后真相,希望你能替我去完成这个愿望!” 徐逍犹豫了一夜,最终决定听从沈铭的命令,于是众人将自己未完的夙愿全部寄托给了徐逍。而吕卿蒙则告诉徐逍,自己在西州还有一个女儿,名为吕苏若,托他代为照顾。 熬过了一个艰难的冬天,春天虽然到来,可陶海城依然陷落了,他们究竟有多艰苦,张宏洨至今不敢再去回忆。他最深刻的一个场景是,吕卿蒙右手提剑,左手握住战旗,屹立于陶海城头,近处,是被他斩杀的柔然人的尸体,而远方,则是万箭齐发…… “张家小子,怕死吗?”城陷之后,柔然人将沈铭与张宏洨等剩下十几人绑于城头。 不知是被沈铭的忠胆所感染,还是有念于沈铭不杀战俘的慈悲,柔然人反复劝说沈铭投降。 “沈公说什么呢,怕死我就不回来了!”张宏洨回答。 “来吧,砍下我的脑袋吧!”沈铭大喊。 终于,他的头颅落下。 “昨夜生死厄,今朝人已老,满城皆唱招魂调。 无愿欺天命,难料生灵渺,终了悟,在劫不能逃。 故园落眼处,荒冢遍沙霄,白马银枪舞双刀。 哀叹众生苦,无颜浊世笑,鸣不平,除尽人间妖。” 这是沈铭在陶海城头写下的最后一首诗。他知道自己即将命丧于此,唯一心有不甘的就是未能以一身正气荡平这浊世,为生灵寻求公平与公正。 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一群飞鸟被惊起,忽而狂风大作,砂石纷飞,沙鬼汹涌而来,一片黄沙之中,再不见陶海城。 再醒来时,张宏洨发现自己在一驾马车上,旁边是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童。 “你醒了啊,快喝点水,”女子笑着说,“我们在沙堆里寻到你。” “谢谢你,这是去哪?”张宏洨问道。 “漠北。”女子回答。 第871章 加迪夫的春天 犹纳河畔,惬意的傍晚。 远方的霞光溢散,莹莹金黄闪烁在西方天宇的极目之处,绚烂如臆想的重生世界,魔力激起遐想无限。一缕缕霞光驾着翅膀穿梭在空气的媒介中,在视线的远处汇聚起来,如浪潮翻涌,漫过彼岸的原野山川。那充满无限气势的夕阳降落在我的前方,踏着犹纳河的微波,一泻千里,奔腾在我的身旁。黛色的天发出渐变的光,自西向东逐渐变暗,稀疏的星像摆在淡蓝色桌布上的餐具,圆月皎白如盘,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每天在这个时候来这里散步吗?”她面朝着犹纳河,望着河对岸,余光瞄着我,那是一种幸福的眼神。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天我陪着她沿着河岸散步,也是这个季节,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暮春傍晚。那时的晚霞也是这样灿烂,犹纳河也是这样的美。 “为什么呢?”我望着她被夕阳染红的额头。晚风吹来,她鬓角的发飘起来,在眉头上来来回回摆动。 “我喜欢在夕阳下赏月!”她娇羞的语气像个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指着天边刚刚升起的月亮。 “这种感觉真好。”我在她婉转轻快的语气中听出来,她不是在提问。于是我继续说下去。 她转过身来,张开双臂,白色的长袖棉衫像泄气的气球突然瘪下去,紧紧贴在她的身体上,她的头发随着她的移动顺势被甩起,围住那张充满活力的脸。她的脸,透着红润,深埋在一头惹人眼的秀发中。那一幕像被钉在了米开朗琪罗的壁画上,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你应该抱住我,我要生气了!”她撒娇的时候并不多,可每次发起嗲来总是让我内心激起一种冲动,或许这就是爱的滋味吧。 我会意地笑了笑,张开双臂,踮起脚尖。她蹦跳着走过来,扑进我的怀抱,先是用双手摸了摸我的脸,然后伸到我脑袋后面,搂住我的脖子。我抱起她,在空中转了两圈,她很配合地喊起来,那种夹着笑的喊声,喊声在河面上往复几个来回,直到回声消逝在波浪中。如实说,我瘦小的身板完全抱住她并不容易,但她不在意也不客气,还调侃说喜欢看我抱着她直到累得喘起来的样子。 我回过神来。风轻轻吹过,吹过枫树的叶梢,像有人在低声细语,吹过梧桐坚实的树干,显示出不一样的力量。青草丛中传来昆虫的叫声,在晚春逐渐变浓的夜的气息中,它们开始不安地躁动,一场演奏即将开始。风吹过青草丛,纤细的枝叶划过优美的舞蹈,游刃有余,翩然浪漫。 我迎接着风的呼唤,再一次伫立在犹纳河畔。加迪夫的春天还是这样,十年,依然美色不减。 草野很柔软,满是白黄相衬的野花,点缀着加迪夫的美。十年前的我们,每个周末都会到那片草地上,她喜欢在大榕树下读诗,给我讲莎士比亚剧中的故事,我陪着她,或者给她介绍自然传奇。那时候,时常会从树林里传来鸟鸣,还会有一群群飞鸟从我们的头上掠过,它们飞翔的姿态煞是惬意,亦如我们那时的状态。那时候,在每个清晨的小路上,我们欢聚,我们分离,在太阳升起与落下的一个个循环里。偶尔,会有洒水车来给草浇水,在湿漉漉的草间,我们享受着那一刻的湿润,似乎灵魂在那一刻也经过了圣水的沐洗。 “love looks not with the eyes, but with mind。”她曾经对我说过。只是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仲夏夜之梦》里的话,而她也没有告诉我,而这其实也并不重要。 我想,有一些话是要对她说的,只是感觉此刻,我的心,真的好痛。我想,或许曾经也有那样一朵纯洁的白色小花,在受伤后流出了具有魔力的汁液,当我睡着时,爱神把它滴在我的眼皮上,让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如此疯狂爱上你。只是如今,你早已不在了。可这份爱却历经十年依然未变。每当我走在街头,在一片茫茫人海中,看着年轻一代人脸上洋溢的笑,孤独或者心痛,无以言表。 十年了,真的是十年了。十年间,一切都变了,一切似乎又没变。 吊桥仍在。竖立的两尊飞马桥塔依然威风凛凛,只是十年的风雨已让它锈迹斑斑。那时的我们,需要每天路过吊桥去对岸上课。那时候,我们都喜欢在吊桥上晃悠悠的感觉,望着下面奔流的犹纳河水时还会有一种晕晕的感觉,我们就像两个孩子,在探索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十年前的对岸,是一片偌大的草地,青草铺满地面,像帆布上一副巨大的墨绿油画,野花盛开在这个季节里,花瓣对着蓝天,一如她曾经开放在青春年华中最纯真的笑。如今,一幢幢欧式洋房掩映在蓊郁的森林间,不远处的大学区,在恰似半岛的凸出的洲汀上,庄严的建筑群如莲花盛开在那里。 我迈开步子,沿着河岸漫步。无忧无虑的鱼儿穿梭在青绿的水草间,恰是欢迎我们十年后的重逢,抑或勾起我难奈十年的犹纳之恋。那时我们年轻的脸总带着笑意,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彼此,把最美好的时光倾洒在加迪夫这片最美的河岸上。 十年。 十年是一个很惹人伤感的词,或是因为分离,或是因为失去。我们无法去衡量一段时间的长与短,十年也是一样,人生没有太多的十年,而十年又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漫长,从孩童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而已。陈奕迅的《十年》似乎已成经典,无数相爱的人唱着《十年》开始,又在《十年》的旋律中分手。只是我与她相爱的时候,还没有《十年》。 十年前,千禧年后的第一个春天。大西洋的暖流在英吉利海峡回流,带来难得的几个温暖天气,只是北海的冷风还会偶尔驾临,天气反反复复,给人一种感觉,加迪夫的早春还是有些冷的。 “我想要回家了。”有一天,她毫无征兆地对我说。她把脸藏在外套竖起的领子里,声音很低沉,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怎么了?为什么要回家呢?”我想,她只是在说有这种想法,或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也许是希望我陪她一起回去。 我看见她有点难看的脸色,于是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脸颊上,然后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带你去医院吧。”说着,我就拉起她。 “没事的,只是没休息好,”她挣脱了,但是动作很轻柔,然后笑着对我说,“咱俩一起回家吧?我想家了。” “稍等等吧,忙完了这段时间,我们请个假,毕竟回趟家挺麻烦的,我们准备准备。”我抱住她,望着她的脸说道。我的语气很温柔,像我一直做的那样。 “嗯,嗯。”她会心地笑了笑,眼角露出一丝欣喜,带着满足,只是觉得不是很自然,似乎她不久前哭过。 于是我问到:“你哭了吗?是因为想家吗?” “不是的啦,”她把手放在我腰间,轻轻敲了敲我的下肋骨,直到我下意识地闪开,“看你,瞎想什么,我哪里哭了,我很开心的。” 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那时的不在意,那短暂的几分钟的疏忽铸成了此生难以弥补的错误。我当时没有多想她为什么会突然要回家,也不曾想到这是她最后的愿望,更不会料到,她会忍着病痛,瞒着我,陪我度过在加迪夫的最后一个春天。 那时候,河心凸起的小洲还没有建起游乐场,时常会有胆大的家伙趁着警察不注意游上去,扑腾在犹纳河白色的水花中,那是一种难得的骄傲吧。如今,河口的摆渡总会吸引许多年轻人驾船来往于两岸或是岛间,曾经长着杂草的小洲上被栽满鲜花,上面的秋千很受欢迎,年轻人的笑萦绕耳旁。 那个迟来春天的一个傍晚,太阳刚落山不久,一阵阵晚风从街上吹过,天气很清爽。 我在实验室里,突然接到了医生的电话,是关于她的,是她生病的消息。医生告诉我她是癌症,我先是惊诧,然后冷静下来,惶恐怀着侥幸赶到了医院。我想是我听错了吧。 她病倒了,在下课的路上。医生的语气异常气愤,因为他们跟我说,她早就被确诊为癌症晚期,而我应该好好照顾她,她不应该上课,而应该住院接受治疗。我不敢说我不知道,虽然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我竟然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没有觉察到她的痛苦或是什么其他的表现,这并不可信。我先是震惊,后是醒悟,而后是绝望,再到后来,我的感觉也像是得了绝症一样。刚才医生说要她治疗,是的,国外的技术一定可以治好她的,我不确定这是自欺欺人,还是盲目乐观,只是那一刻,我有过这样的希望。 “我们回家吧。”她醒来时我对她说。我一直低着头,一种受到打击,甚至可以说埋怨命运的感觉围绕着我。 “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有意瞒着你,我怕你——”她的声音很虚弱,但发音很清楚。 “我明白。”我打断了她。也许我可以理解,但我又不能理解,我不是她最应该信赖的人吗?可我现在不应该也不能埋怨她了。 她笑起来,感觉似乎一夜间就瘦了下来,两个酒窝此时已经不见了,脸色憔悴不已。 “还是不回去了。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生病的样子,我写封信吧,你拿着给我父母,我一旦不在了,好送我回家,我告诉他们来龙去脉,他们不会怨你的。”她放低了语调,却像早已构思好似的。 “瞎说什么,你没有事的,”我又打断了她,“医生说能治的。” “医生为什么没有对我说,”她拿出了撒娇的语气,然后突然语气放松起来,“肯定会的啊,必须的。我们还有好多愿望没实现呢!” 她越这样,我就越伤楚。眼睛有点想湿的感觉,可在她旁边我还是强忍住了。 “我们还是回家吧。”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沁出的汗湿漉漉的。 “我再想想,好吗”她强把脖子转过来,盯着我说。 仅仅两个星期,她的病情就恶化了。进食、睡眠都成了问题,她的肚子涨得很大,脸部消瘦得很厉害,骨架被凸显出来。 那一年去千年球场看欧文,或许那是她最后的愿望。只她连这都没有等到。那个加迪夫五月的夜晚,在加迪夫千年球场,我一个人见证了欧文的传奇。也许那种激情会感染我一生,只是和许多人不一样,我没有为那最后十分钟的逆转喝彩,也没有为飞扬在球场上的红色旋风感动,没有她的世界,或许我真的没有准备好怎么面对。 犹纳河里的水终要流淌不返,一如这十年的匆匆流逝。还期盼着河畔翠柳会抚平心灵的创伤,可无奈晚风吹拂下的岸柳,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摸样。风打着柳叶,传来悠悠的声响,河水泛着春意,恰似流出一曲悠扬的音律,舒缓中却是无限的迷茫。天空扯下一片青苍的暮色,夕阳散尽,天宇苍茫。加迪夫的春天还是如此寂静,可这份静谧却像是有撕开胸膛的力量,我的心在苦苦挣扎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忧伤正慢慢渗入我的内心深处。十年的誓言太遥远,曾经飞扬的青春岁月再也回不到梦想开始的地方,怅惘着美好,遗忘着忧伤。 “爱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当年我接着她的话这样问她。 “不要翻译它,”她把书擎过头顶,“上帝让我们用心。” “你怎么知道上帝这样想呢?”我从她手中接过书。 “因为是上帝让我到你身边来的呀,”她一边说,一边摇着脑袋,“他说你虽然不帅,但是有一颗炽热的心,值得我去爱。” 晚风袭脸,提醒我该离开了。 “你知道她在信中告诉我们什么吗?”我还记得她的父母当年对我说的话,“她说,我们见到你就是见到她了,她感激我们二十年的爱,也感谢你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她要我们不要怪你,也要你也别内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果你还在这个世上,我们会不会很幸福?但愿在那个没有我的世界,你会生活得好,除此我别无所求。这些年,我始终如一地爱着利物浦,即使早已没有了欧文。就如始终如一不地爱着你,即使你早已不在,也不会回来了。 那张羞涩的脸庞或许从这一刻起即将化为永恒,十年光阴,繁华落尽。又回到梦想开始的地方,没有鸟声啁啾,没有细雨粘稠。风景依稀如旧,唯一不同的,便是河岸上伫立的人只有我一个,独立在晚风中,任那风吹落,心中最美的回忆。 再见了,我向你告别,加迪夫的春天。 第88章 两厢情愿 某个时候,李继存都已经忘记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他真得喜欢上这里的乡野生活。 春夏时节,他和姑娘就在河里撒下网,网上来的鱼足够他俩吃上一段时间,不过李继存总觉得鱼肉没有牛羊肉吃得爽,在晋阳时一口肉就一口酒特别过瘾,姑娘则笑话他,说这是野蛮人的吃法。闲来无事,姑娘就把吃不了的鱼拿到市镇上卖掉,换回粮食、蔬菜,偶尔还能换回一壶酒。李继存则喜欢去林子里溜达,打一点柴,偶尔还能打回一点野物,他特别擅长捉山鸡,每次放好网,从山鸡的另一面驱赶,总有几只笨笨的家伙钻到网里。 那是四月份的时候,桃花盛开之时,山间小路均被那飘落的花瓣铺满,漫天映红足以胜过天下粉黛。拨开香气四溢的落花,于泉间取水,酿出一壶酒,足以聊慰余生。谁能不爱这隐居山野之闲适,谁能不爱这远离红尘之浪漫? 秋天的时候,山上飘来野果熟透的香味,姑娘带着李继存一起穿梭在林子里,不一会就装满了一竹筐的果子、核桃、榛子等。李继存不擅爬山,显得非常笨拙,只好跟在姑娘后面拿着筐,做个苦力。 当初雪落下,姑娘演示给李继存看如何在院子里就能捉到鸟。她用一小段木竿撑住竹筐,用麻绳拴住,筐子底下放上粮食,姑娘自己在窗口拽着绳子的另一端,终于等到几只鸟因为找不到食物闯到竹筐下面,就会成为笼中之鸟了。 整个冬天,他们窝在家里生着火,靠着储备的食物度过每一天。李继存跟她讲了许多儿时的故事,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带兵外出打仗,就把自己留在晋阳,他有几个年龄相仿的伙伴,李济科、石恒,还有比他年纪稍大一点的叶绮云与邹德威,叶绮云像姐姐一样照顾着这帮孩子,而他与邹德威最投机,而与石恒最不对付。他还讲了五年景阳生活的故事,说到了他和张钧飞的友谊,说到了舅舅风海先生的教诲,说到了叶绮云这些年的陪伴。尤其,说到自己搅乱了江睢白的节度使大梦,还不小心造就了朱友镇的意外之时,更是眉飞色舞。姑娘先是开心,然后又很吃惊,责备李继存真是个喜欢惹事的人。虽然姑娘喜欢听他讲,却从不愿提起自己的事,只是回忆了小时候自己和叔叔在一起的生活,父母早逝让她的童年并不幸福,但也还很幸运,叔父和婶娘对自己真得很好。 李继存和姑娘在一起居然住了将近一年,李继存也说不清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每次他想靠近她,她都很敏感,他自然也就不敢轻易有什么放荡之举。 他最近听闻帝都这一年来又有变故,自己父亲还出兵一次,想到自己在这里偷生,心中闪过一丝愧意,终究还是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了。 “你总是对我不放心哈,”李继存嘲笑姑娘,“怕我就是怕我,还不承认。” “怎么会呢?公子若有贼心,我一个弱女子哪能斗得过你啊。”姑娘不依不饶。 “你就能跟我逞口舌之快,知道我拿你没办法。”李继存装出无奈的样子。 “说得好像我欺负你似的。”姑娘皱着眉头。 午后,姑娘载着李继存泛舟湖上,垂柳轻拂,闲云游伴,微风吹起,涟漪阵阵,一片和美之景。 “我不会游泳,你慢点划,我怕水。”李继存在船上很小心,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怕水,一般很少近水。 没想到,李继存刚说完,姑娘就故意用力摆了一下桨,于是小舟就开始摇晃起来,惊得附近的鱼儿都四处游走了,只见李继存双手撑着船,一动不敢动。 “你过分了啊,”李继存喊起来,“小心我报复你。”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捂着嘴不停地笑,身体随着船身来回摇摆,清风吹起裙角飞舞,白色的绸缎在空中宛若一叶游动的帆。 “我要离开这里了,”李继存痴迷地看着姑娘,却又伤感起来,“离家太久,有许多未尽之事。” 看着李继存严肃起来,姑娘也坐下来,身体微斜。她用一只手撑住身体,她的胳膊很细,有种要撑不住的感觉。 “我知道你迟早会走的,”姑娘咬着嘴唇,“我这一间陋室又怎能留住你,公子是有大志向的人,终究不会偏安这漏宇。”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这一年多我很快乐,身心都很愉悦,”李继存握住姑娘的手,“但总有某些人,他们的命注定不是自己的。” “朝夕相处的一年,你总归会留恋的吧。”姑娘抬起头看着李继存,眼角有些湿润。 “怎么会,你对我很重要,我真得希望你能一直和我一起,”李继存终于鼓足勇气,“其实,我想娶你回家,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未等李继存说完,姑娘用手捂住他的嘴,然后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理解你,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好了。” 李继存看着她,眼里满是深情,多希望自己生于一个太平年间,得一如此宅院以终老。他想伸手去牵住她的手,可刚把双臂伸开,突然,这小船一斜,说翻就翻,扑通一声,二人落于水中。 “救我,救我。”李继存在水中来回挣扎,手舞足蹈。 姑娘一头扎进水中,推着李继存往岸边移动,往复几次,终于把他捞了上来。 姑娘累到在岸边,全身湿透,李继存也挣扎得没力气。 “我又救了你一命。”姑娘一边喘着气,一边说。 “我又欠了你一命,”李继存仰望着天,“我好怕以后没有机会报答你。 说完,二人对视一笑。 第89章 重逢亦是初遇 在李继存出发前的前一夜,收拾好行囊之后,姑娘坐在李继存面前,双眼有些迷乱,情绪有些低落。 “你还会回来的对吗?”姑娘有些不好意思。 “跟我走吧,我保证会一直爱你的,”李继存非常严肃,“山海相移,定不负你。” “你了解我的过去吗?虽然我没有说过,但我知道你不是不想知道。”姑娘越说越深沉。 “这很重要吗?”李继存看她这么伤感,就故意逗逗她,“等你给我生个儿子呢,这个比较重要。” “不准胡说八道,”姑娘脸更红了,“没娶我入门之前,休想有这种想法。” “好好好,反正都是我的人,我就不信难不成还能跑了?”李继存笑起来。 “你安静,等我一会,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罢,姑娘走到另一间屋子。 不一会,姑娘又回到李继存面前,她换了一身衣服。金黄色的裙摆一直拖到地上,头冠上镶嵌着珍珠,甚是耀眼。脸上也略加涂抹,面如白雪,唇色嫣红。她的眼眸是如此清澈,蓦然回头间,如清泉中倒映的世间百态,甚是动人,直入内心。她的鼻梁翘起来,鼻头红润,在白皙的脸颊上格外显眼。 “海棠揽愁绪。人稀嘘、缄默无语,寒鸦嘶啼。征人仗剑天涯去,轻眉小女别意。描摹笔,几分才力?便览群书终不得,照明月深雪对坐。临别曲,心头热。 长空皓月胜旌旗。芦花浪,白马提灯,交游零落。冰叠白沙古人歌,燕然检点史册。既别离,埋骨山河。纵使相逢已不识,卷册开旧入帘顾。落笔后,永无隔。” 姑娘边唱边舞,舞姿袅袅,声音有悲有喜,相互交错。 李继存热泪盈眶,他终于确定,这曾经的故人,终究还是重逢了。 他看见这曲中所表达的依依惜别,看见这曲中人的悲欢离合,感受到姑娘对自己的爱与期待。大丈夫燕然勒功,纵然埋骨沙场,夫欲何求?只是小女子舍不得心爱的男子,竟想用笔画下他的模样,从此再无相隔。李继存内心感慨,姑娘真得很懂自己。 没有当年那万众瞩目的戏台,只有这微弱的烛光陪伴,没有当年那么多的掌声,只有一个不懂戏曲之人在窗前被深深感染,如痴如醉,恍若梦境。多少悲欢离合,多少聚散往复,如若两颗心彼此陪伴,顷刻便已完满。 “你为何一直瞒着我?明明你就是我的故人!”李继存质问。 “有些人看似高冷,内心却很柔弱,有些人即使生活在众视之下,却依然难以掩饰内心的卑微,”姑娘低下头,“曾经有如此多的男人注视过我,有达官贵人,有粗野鄙夫,有那么多的挑逗之语,看似求爱实则凌辱。我宁愿平庸一点,却生怕看见公子回眸,只有公子把我视作明珠,我却不知我的光环源自何处。” “当年在景阳一瞥,你就住在了我心里,自此始终难以忘却,你的那一瞥,穿过茫茫人海,让我受宠若惊,却是如此温暖,”李继存解释道,“众人只叹你的美,只有我懂你的美。你我其实同病相怜,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更多的是身不由己。你的简单、专注让我感动,更是激励着我要勇敢、要坚持。” “我能感觉到公子的心,公子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姑娘继续说。 “跟我回晋阳吧,”李继存再一次问她,“做未来的晋王妃。” 姑娘先是一怔,然后突然回过神来,说道:“我相信公子是真心的,但我可能真得做不了你的王妃,比起做笼中的画眉我还是愿意做田间的黄莺,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那至少跟着我走一趟吧,若不喜欢我也不会勉强,等你在安州待够了,然后我送你回来好吗?”李继存的声音逐渐变成了渴求,“等天下安定,我陪你游塞北,走江南,哪怕回到这里,过与世无争的生活,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 看着李继存近乎哀求的语气,赵辛然最后还是不忍心拒绝,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第90章 初见公主 景阳城内,梁王官邸,一场宴会正在进行。不仅朱魁自己家人、部将,帝都之内的王公大臣及其亲眷也被邀请前来。皇帝虽然没有亲自到场,但皇帝派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栗阳公主,还带来了宫中乐队,来一场源于西州的歌舞表演。 栗阳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当朝太子的亲妹妹,虽然尚未成人,却深得皇帝疼爱,即使是其自己逃往湘州之时,也要把她带在身边。公主虽然自小长在深宫,万千宠爱,但还未成年经历遭遇两次逃难,因而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样娇生惯养、不懂世事。皇帝此次破天荒让公主来参加宴会,潜在的意思是让公主早些见人,多接触些京城内的公子们。 张钧飞虽然对这种宴会并无特别兴趣,但梁王亲邀,不仅崔琰等人前来,连李思恭、江孜也来参加,自己当然不好婉拒。回帝都转眼快两年了,自己显然无法融入这些人的圈子,他不喜欢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 朝堂之上的争斗和宴会之时的和美这种极具反差的画面在张钧飞脑中循环出现,他想不出为什么,明明上午还是死对头,夜晚却又可以坐在一起载歌载舞,没有人真得去考虑海州的水患,没有人真得关心春夏之交农民是否有粮吃,没有人去担忧北方逐渐坐大的胡人。张钧飞有时候会怀疑自己,也许是自己太过忧虑,只是当年自己拼命也要谋得一官半职,却不想,当今天他人已在位时却感到厌倦。 宴会之上,歌舞正兴,各个王公家眷彼此来往私语间,气氛倒是非常融洽。张钧飞并不张扬,他小心翼翼,独自一人,一边饮着酒,一边暗自观察这场帝国最高等级的宴会。是的,除了各个镇守州郡的地方长官和戍边在外的大将,恐怕这个王朝最有实力的人皆列席于此。围绕在江孜身边是他的干儿子们,羽林卫统领仇灿和安都府都护鱼恩,而梁王手下将领孔勋、段宁等人和儿子朱友伦则坐在江孜的对面,自海州来述职而暂居帝都的徐治颢也受朱奎邀请,于是紧挨着孔勋就座,而张钧飞则被安排在靠中间的位置,靠着崔琰。 筹光交错间,突然一个姑娘出现在张钧飞面前。她衣带金黄,头上的王冠高耸,尽显皇家气派。张钧飞手中的一杯酒还未完全入口,抬头一看,心头一惊,居然是栗阳公主。 “想来,公子便是西州张氏子孙吧。”公主问道。 “原来是栗阳公主,确是臣下,兵部侍郎张钧飞是也。”公主的突然出现让张钧飞很是意外。 “侍郎将过于拘谨了。我虽常年居于深宫之中,却早已听闻张氏公子有勇有谋,曾设伏关西,斩杀贼军无数,”栗阳公主坐到张钧飞旁边,“当今太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希望与公子一见,有要事相商,不知张公子可否有空一聚。” 这当朝公主尚不及二十,初次见面就直入主题,这行事风格完全不输于男人家,反倒让张钧飞有些惊措。历朝历代,太子笼络大臣都是大忌,更何况如今这多事之秋,恐怕也必然不是什么喝酒吟诗的风雅之事。 “那请公子陪我这个当朝公主玩个游戏吧,”栗阳公主看出来张钧飞的犹豫,便主动端上一杯酒,“我问公子几个问题。公子必须不假思索的答出,不能迟疑。若公子真能做到,我饮一杯以敬公子之豪爽。” 张钧飞趁机端量了一下这个栗阳公主,她年纪看起来倒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头却并不矮,她胳膊纤细,手也很小巧。 张钧飞转头望着她,却不想公主突然变得害羞起来,她明显有些局促不安,手放在膝前来回摩擦,张钧飞立马回过头,他不敢这样凝视公主殿下。虽然并未过多关注容貌,倒是非常惊讶于这个栗阳公主的胆量,敢在这么多人前找自己攀谈,这勇气之间哪像一个初出深宫的皇家少女,反倒像一个早已对这待客场熟络的交际之人。 “公主问吧,”张钧飞接过酒来,“题该我答,酒也该我喝。公主代表皇家,若因一杯酒而失了态,那对于我可是天大的罪过。” 栗阳公主先是露出了一丝窃喜,然后很满意地笑起来。 “那我开始了,请听好,”栗阳公主说道,“公子您最大的特点是啥?” “不谙世事。”张钧飞脱口而出。 “是否有让公子倍感幸福的事?”公主继续问。 “太平盛世,天下大同。”张钧飞接着回答。 “那公子觉得何为太平盛世?”公主又问。 “文不贪财,武不惧死,战乱不再,百姓富足。”张钧飞接着回答。 “你讨厌的事是啥?”公主再问。 “矫揉造作,放荡虚伪。”张钧飞回答。 “你喜欢的事是啥?”公主接着问。 “高朋满座,志同道合,尽天下英豪。”张钧飞回答道。 “今天落座之人可有公子心中英豪?”公主继续问。 “无此人。”张钧飞接着回答。 “感谢张公子的配合,我想问公子的问题已尽数问完,我想,张公子定会反复琢磨自己的回答,也一定会考虑兄长之邀。”栗阳公主说完便起身,深鞠一礼。 张钧飞恍然大悟,回过神来,立马起身还礼:“太子有如此妹妹,皇帝有如此女儿,实乃皇室之幸。” 栗阳公主羞涩地笑起来。 第91章 惊世回眸 张钧飞环顾四周,二人的窃窃私语并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他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她逐渐走向宴会中央,一条长裙席地,每迈一步裙摆便会停顿一下,张钧飞的心也跟着跳动一下。 突然,她在宴席的另一头蓦然回头,目光奔向还屹立原地的张钧飞,如同一道光划过寂静的夜空,让他的心在那一刻被惊动,他矗立着,木然如土,心却早已飞走,如扑火之飞蛾。她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明媚而自然,红唇之下微痕起伏,一直延伸到尖尖的下巴,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许多年后,当张钧飞回忆起那日情景,依然无法释怀,他不会去承认是她的羞涩感染了他,让他从此心无旁骛,直到他有一天也学会了羞涩,才明白,她其实真得只是羞涩,那是少女初见人的无所措。 这个人,不足以用美去形容,而是一种从容不迫,高冷中透着睿智。纵然第一次相见,却依然谈笑如故人,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做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公主,而是那个想要主宰自身命运的天神。只是当时,张钧飞仅仅看见了公主的美,却没有感悟到这么多,直到多年后,当他们一起策马越过乌鞘岭,却终在凉州分别时,他才恍然大悟,纵然她学着如何像平常人家女子去生活,可在她心里面,她从来就不想做一个平常女子。 “钧飞,尝一块玉蕊糕,”李思恭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是皇帝托公主带来的,没那么多,公主嘱托一定要让你尝一下。” “李公一定想不到,我亲眼见过这玉蕊糕的制作过程,”张钧飞接过李思恭递过来的糕点,但并没有马上吃,“这玉蕊花只在每年四月盛开,花期不足一月,需要将花瓣收集起来晾晒风干、打磨成粉,待秋天用徽州新下的糯米粉与之混合,夹以馅料,方可入味。” “唉,我这一把年纪白活了,”李思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小子,不一般!” 李思恭可能也是想不出什么别的词了,倒是让张钧飞想到了一些旧事。 每年玉蕊花开,总会熏香几道街,用玉蕊花瓣粉末制作的糕点俗称玉蕊糕,只是因为稀少,除了进献皇家品尝,也就只有昌明观的道士能吃到,但张钧飞却经常吃到。 他收到李继存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信中所言的道姑是姑姑了。这个女子其实很早就出现在他生命里了,她总以自己姑姑相称,记得小时候,那时候父亲生前住的宅子还没有卖掉,她就经常来宅前,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每次去昌明观,这个女子总要让他尝尝各种她亲手所做的好吃的,就包括玉蕊糕。他并不知道为何,只当做是她心地善良,照顾他这个无父无母的苦孩子了。 “姑姑,你脸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张钧飞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用剪刀划的。”女子回答。 “要没这两道,姑姑一定是景阳城最美的女子。”那时候虽然小,但他还是看得出来她真得很美。 “不,最美的是你娘亲。”女子用手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头。 “你见过我娘亲?”那时候的张钧飞很是疑惑。 “没见过,”女子把他抱起来,“傻孩子,你娘亲不美,怎么能与你阿爸成亲呢?” “哦,这样啊。”他似懂非懂。 第92章 回归安州 这一年冬天,在准备了几个月之后,李继存和赵辛然跟随商队离开河州。商队满载着中原各州的粮食、药材、铁盐等物资赶往草原,李继存故意找到这个商队,就是因为敢私运管制货物的商户一般都有门路,各地都会放行,因而比较安全。他计划出晏州,然后绕道云州返回安州。 赵辛然因为是第一次来到晏北,更是第一次经历如此严寒,路上偶遇伤寒,一直没有好转,身体也越来越孱弱。 “我会死去吗?”她坐在马车上,裹着厚厚的棉袄。 “不会的,坚持喝药。”李继存虽然很心疼,也想快一点赶路,但并没有办法。 ”这药材都被我煮了喝了,好担心贩药的老板把咱俩赶下去。”辛然小声嘀咕着。 “不会的,我的随身玉佩都当给他了。”李继存安慰她。 “哎,你又认真了。”辛然小声嬉笑。 “让你受苦了,跟着我就受罪,”李继存拽住自己的马,然后回头对她说,“不过真得距离河东不远了。” “不会啦,我很感谢你啦,没有你陪伴,我此生可能也不会有机会来这里感受这北风的侵袭,其实我很喜欢这边的天。”辛然其实是一个很小心翼翼的人,她很担心李继存真得会为了她愧疚。 冬日山河肃杀,了无生机,平原延伸到天边的山峦处,夕阳扑面而来。荒原古道上车辙痕迹清晰,北风吹过道边没腰的荒草,哗哗声如流水一般传来,让人不觉紧张。李继存一行人找到一块比较好的山拗口,生上堆火,准备在此过夜。 “喝点热粥吧,吃饱了才能好起来。”李继存接来一碗粥来到赵辛然身边坐下来,用嘴轻轻吹着。 “不冷的,”辛然双手攥在胸前,一边烤着火一边说,“我感觉今天好多了,可能习惯这里的气候了吧。” “赵姑娘身体好些了没有?”这时商队的带头人走了过来,还随身带了两个彪形大汉,都配有宝剑。 “谢谢关心,基本好了。”辛然回答。 “就好就好,”那人又接着说,“这位公子一路上对你还是很不错的,要是有朝一日有喜酒喝可要叫上我。” 不知道辛然想说啥,不过李继存没等她开口,直接接过去说道:“一定一定,这一路多亏大家照顾,我们喜结连理之日定不忘诸位。我们是安州人,也欢迎你们来安州做生意。” 说完,李继存扬起嘴角看了看辛然,一脸得意。 就在这时,马群踏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嘶鸣声、马鞭声和风声夹杂在一起,在北方冬日的星河下倾泻而来。 “是柔然人的马队,快灭火。”远处放哨的人喊道。 说完,整个商队骚动起来,大家迅速扑灭火堆和火把,并拔出刀剑,摆出阵型严阵以待。 然而,也就在眨眼之间,契丹人便围了上来,他们一边绕着圈,一边吼起来,像祭祀前的仪式一样,前后的火把又把四周又照着通明。 李继存知道契丹人不好对付,即使不丢脑袋,也要被抓去当奴隶,他带着赵辛然骑上马便从人群中窜出来。 “往南走,南边有朝廷的官军!”李继存一边赶着马一边对众人喊。 受到鼓动的众人有的拿起刀剑同契丹人搏杀起来,有的驾着马也向四处奔跑而走,现场一片混乱,李继存趁机远远逃去。他根据星象一路向南,两人一马在无边的旷野上游荡,他紧紧抱住辛然,生怕凉意侵袭让她再次病倒。 后半夜,马匹也走不动了,二人只好在一片树林里暂做休息。李继存也被冻得冰凉,身体蜷缩一团,但还是紧紧把辛然抱在怀里。 “你没事吧,”辛然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凉,“说话啊,你不能睡着的,你要陪着我!” “我其实很怕冷。”李继存有些虚弱。 在一棵老树下,她解开自己的衣服,瞬间就感觉到风灌进了自己领口,她将李继存的头放到自己的怀里,那一刻她不再有女子的羞涩,反而当肌肤与肌肤相触碰的时候,有一种格外的热量散布全身,直到她的体热慢慢唤醒了他。 就这样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前方什么人?”声音从赵辛然耳边传来,让她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 “你们是晋王李淄坐的兵士吗?”赵辛然醒来发现,是一群士兵巡逻过来。 “咋了?晋王大名也是你可以直呼的吗?”一个士兵呵斥道。 “快救救他,他是晋王世子李继存。”赵辛然很焦急。 众人先是一愣,将信未信,于是先把把二人一同带回大营。 不知过了多久,将醒未醒间,李继存感觉到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着他的眼睛,他能感觉到那手指尖的温度,驱赶心头的寒意。当他睁开眼,看见赵辛然就在她旁边,感到了难得的心安。 李淄信、张成旭、李在元、李济科都在帐内,还有随军的郎中也在,营帐中央生起一盆火,尚未烧尽的木炭发出绿盈盈的光芒。 “终于回来了,就知道你福大命大。”李在元说道。 “差一点我的好兄弟和亲侄子都折到那朱奎老贼手里,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张成旭恨得咬牙切齿。 “感谢辛然姑娘吧,幸亏有她。”李继存看见许久未见的亲人们,顿时兴奋起来。 “那当然,那当然,”李在元说到,“金银财宝随便拿。” “哈哈,”李继存望着赵辛然笑起来,“辛然,你不差钱的,对吧?” “怎么不差,”她撅起嘴,“给多少我都要,多多益善!” 看着两人俏皮的对话,众人也都懂了是咋回事。 “大侄子有两下啊,还拐了个姑娘回来,”张成旭在一旁打趣,“听叔的,做事麻溜的,别跟你父亲似的,胆小如鼠,婆婆妈妈。” 说完,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父亲,二叔既然无大碍,就让他安静一会吧,我们先出去吧。”李济科说道。 “好吧,等晚上军中设宴,再欢迎二弟回家,我们就先去办正事了。”李在元接受了李济科的建议。 不久,待李继存身体恢复之后,李在元便派人护送李继存和赵辛然二人前往晋阳,他知道,他的父亲等李继存等得太久了。 回到晋阳,李继存麻烦依然不小,虽然李淄坐看见自己儿子毫发无损地回到身边,故而非常高兴,但当李继存带着辛然回家后,虽然也跟父亲说明了是辛然救了他,李淄坐却并不为所动。他不喜欢这个姑娘,尤其听说她是戏子出身,更是直截了当地跟李继存说,他不能娶这样一个女子入门。李淄坐看来,只有诸如皇室公主这样的身份才能配得上他的继承人,至少也得是当朝王公大臣家的千金。 这不仅仅是出身高贵与否的问题,李继存的婚姻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的婚姻可以是一个非常好的结盟机会。 李淄坐心里早就有了念想,他知道,当今皇上有个女儿,受封栗阳公主,听闻不仅美丽动人,气质出众,而且恰好也到了待嫁的年龄,若李继存可以成为驸马,那毫无疑问,未来的河东自然可以傲立群雄。只是如今帝都成了仇人朱魁的后花园,这件事就很难办,李淄坐也知道暂且只能想想罢了。更何况,如果真要娶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他宁愿让继存娶了自己的养女绮云,他还能放心点。叶绮云照顾了继存很多年,想必彼此都很熟悉,未来也能很好地照料他,虽然年纪比继存大一点,但做好正室也不成问题。 “别再为我去和你家人争了,我也说过,我也不想做你的王妃,”赵辛然知道李继存一定会为这事和李淄坐反复拉锯,她并不想他为此耗费精力,“我此次来也没想在此长待。” “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李继存摸不透这是不是她的心里话,他了解赵辛然这个人,宁愿自己受委屈也生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你父亲说得对,我确实配不上你的。公子心里有我就好,我喜欢自由,也希望公子真得在乎我内心的真实想法。”辛然姑娘接着说。 “这段时间,我去学习一下礼义之道,跟随先生读读书也挺好,这都是富贵人家大小姐该学的,但是得你花钱请老师。”赵辛然不想做王妃是真,但她对一些人对自己的看低内心还是很不满意。本来她也不比这些贵族家的小姐差哪里去。 李继存非常高兴,忙说:“你要愿意,当然可以了!” 于是,李继存把此事交给了姐姐叶绮云去办,并让她安排赵辛然日常生活。 “绮云姐,赵姑娘的衣食住行就拜托你了。”李继存说道。 “放心吧,公子所爱自是我所爱。”叶绮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让李继存如此上心,她既羡慕,又嫉妒,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第93章 景阳又飘雪 张钧飞自与栗阳公主一见,还是决意寻找机会去拜见当朝太子。在帝国飘摇之际,权力飞快轮转,群雄并起之势已很明显,究竟帝国的未来往哪里走,无数人都在心中默问。但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个当朝太子,他不参与朝政,也不明显结交各个势力,以至他最近几年都是在逃难的路上度过自己的一个个生日,妨若一个局外人。 宅外飞雪,梅花凌寒,花瓣与飘雪交相辉映。张钧飞身袭一身青衫,雪落在他的双肩上,翩翩如舞,温柔而恣意。 “公子还是来了,太不容易了。”栗阳公主一身素衣立于门口,身边并没有人陪伴。 “公主说笑了,早该来拜访,一直没有机会,”张钧飞看见公主这般打扮,感到很好奇,“公主还真像我们巷子里长大的普通人家的姑娘。” 张钧飞再见这样普通的栗阳公主,反倒没有了压力,于是忍不住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当朝公主。 她鼻梁高耸,鼻子会随着呼吸微动,细细观察似乎还可以感受到一股温柔的鼻息,在雪天素净的空气中轻轻散开。她皮肤白净,应该是擦过某种特殊的胭脂,带有动物油脂而又加入落葵或者玫瑰花,因而非常富有光泽,这应该是草原上独有的面脂,她嘴唇嫣红,同样也染过带有朱砂或者红蓝花的唇脂,而嘴角的微痕上下延伸去,可以想象出这是曾经多少微笑遗留下的痕迹,她的眼睛深邃而迷人,几缕发丝垂到眼角,挡住眉毛,每当她说话就自然而然地摇摆起来,一头长发即使扎起来也快抵到肩下,衬托得身姿显得挺拔而秀丽。 张钧飞心里感叹,这果然是皇家女子,十几岁已然出落得如此美丽动人,不免让人心动。 “公子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这个公主没有生在好时代,尚不如普通人家的姑娘,可以找一如意郎君相伴一生,过得尚且安生,”栗阳公主把张钧飞迎接过来,“公子就别叫我公主了,我父皇和兄长一般喊我琦儿。” 栗阳公主全名李睿琦,睿字五行为水,引申为智慧、智谋、远见等含义,而琦字五行为木,本意美玉,暗含美好、珍贵之义。 张钧飞从她的话中隐隐听出了忧愁和无奈,他也知道这几年天下不安稳,皇室也是四处奔波,估计公主也跟着折腾得够呛。但想想,比起流离失所的百姓和歃血疆场的将士们,皇室至少还有一丝尊严和高贵。 屋内炉火盈盈,炉子上的茶壶烧得见红,一丝丝水气向上升起,茶味弥漫了整个房间。一少年立于炉火旁,他骨骼清晰,相貌伟岸,打扮得也很俊俏,倒有几分帝王相。 “想必是太子殿下。”张钧飞进屋先行礼。 “张侍郎快快平身,你只比我年长几岁,还是以兄弟相称为好,不必拘于这些细枝末节。”太子立马起身扶起张钧飞。 “早该赴约参见殿下,但一直寻不见好的机会。”张钧飞坐下来。 “一直没有机会出宫,也不想太过惹人耳目,”太子转向栗阳公主,笑着说到,“这次多亏的我妹妹,买下这栋城郊宅院来。” “哥哥邀公子前来,绝不仅仅为了结交,是有要事希望得到公子帮助。”栗阳公主对张钧飞说。 其实,太子之所以想到拉拢张钧飞,是因为李思恭的推荐。李思恭现在虽然说话尚有分量,但他深知,他毕竟年事已高,如今又不再带兵,在帝都也无自己势力,这王公贵族也未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他和王懋征的关系,其实也并非外界想象得那么美好,也只是相互利用而已,王懋征需要在朝堂之上有人为自己说话,李思恭则需要王懋征的势力力保自己在帝都有一席之地。他把帝国未来以及自己百年之后的世人评说寄托于当朝太子,作为太子太傅,也积极为他登大位而铺路。他深知张钧飞是可用之人,又知道他与李继存有着亲如兄弟的特殊关系,拉住他也意味着可以和河东势力牵上线,因而私下里极力推荐张钧飞。 雪落无声,已逐渐把张钧飞和李睿琦的脚印埋没。 第94章 炉旁会谈 “想必这天下之事不用我说张公子想必也心里有数,我不能指责我的父皇,但我必须得承认,如今朝纲败坏、宦官得势,地方势力尾大不掉,形势真得危矣,”太子直入主题,“就拿这帝都,原来有个江孜,现在又来了个朱魁。请神容易送神难,怕是引狼入室。” “实不相瞒,我父皇今年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太医也说不出个道道来,现在只能四处寻道人炼制长身不老药,”太子接着说,“我迟早是要上位的,而且现在看来应该不会很遥远了。可我手里毫无筹码,如何驾驭得了这些豺狼虎豹?就拿这江孜说吧,他从来没把我放到眼里,而且还控制了羽林卫,我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多次向我报告,他利用军闻司暗中监视朝中贵胄和戍边将领,嚣张至极。这朱魁也一样,虽然表面客客气气,但此次进京带来了自己的数万大军,恐怕也居心不良。而地方实力派,诸如安州李淄坐、晏州刘荣焕、雍州王懋征,中央已完全无力控制他们,恐怕若天下有变,这些人也未必忠于朝廷。其他诸如崔琰、苏勇涯、王之孚、裴庆余等老臣,二十多年已证明他们平庸至极,所以我思来想去,将来能助我一臂之力的治世能臣还需要我自己亲自去找寻,不知公子如何考量?” “太子殿下对时局的把握与我的看法几乎一致,依我看,太子担忧的这些人将来都是大患,但患有缓急。太子若登基,首先要巩固自己的帝位,则宦官集团为第一大患,因为江孜的种种行动都说明他想要一个他能控制得住的皇帝,所以太子肯定不是他理想中的君主,因而要借助地方势力尤其梁王朱魁铲除宦官集团,然后扶持忠诚于殿下的人取代江孜。待殿下大位稳定,再寻机赶走朱魁,这阶段则需要借助王懋征、李淄坐以及其他地方节度使的力量,他们之间斗得越狠,则殿下机会越大。至于以后如何处理地方势力,我想还需要慢慢来,毕竟地方大员也承担着戍边重任,他们之间亦敌亦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想暂时只要维护住他们的忠诚即可。所以,江孜和朱魁才是首要威胁。”张钧飞看太子如此坦诚,也把自己心中真实所想抖落出来。 “公子果然西州张氏之后,可比京城之内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各王公贵族之后清醒得多,”太子连连点头,“那就需要公子相助了。有些事我不方便亲自操办,而你是可以出面的,比如,我一直想组建一支属于我的武装,招募一批忠于我的死士,以备不测,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但其实,张钧飞的话只说了一半。在他看来,今天的形势比二十年前更差,当今皇上即位之时,中央尚有十万玄武军,虽然宦官和藩镇问题也惹人忧虑,但景阳紧紧把握着王朝的大局走向。即使后面林从观的改制无疾而终,但帝国依然健硕。实际上,帝国真正走向衰败是从陶海城失守开始的。陶海是云州楔在草原上的一根钉子,它守护着东西方的贸易线,陶海大战之后北辽控制了草原,这条贸易线带来的财富也被契丹人攫取。但是他不能这么说,这样实则是相当于说当今圣上昏庸无能。 “这个由我操办吧,毕竟我还有个兵部侍郎的虚衔,名正言顺一点。”张钧飞对这个未来的皇帝突然佩服起来。 那一天,张钧飞与太子一直谈到天色暗淡,商议了许多事,颇有一见如故的意味。窗外的雪一直下着,栗阳公主守在两人旁边,时不时给炉子加上柴火,给茶壶添上新水,静静地听二人的谈话,她其实并无参与朝堂之意,但她知道,自己的哥哥随时都身处险境,在帝都之内她毫无选择,必须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 之后不久,张钧飞就开始着手招募死士,具体工作由郭嵩来操作。为了避开军闻司和安都府的注意,郭嵩以做生意为掩护,去挑选因战乱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和父母双亡的孤儿,在帝景阳城外买下多处宅院,用以隐藏和训练。同时,张钧飞以兵部侍郎的名义向皇帝建议组织一支百人的亲兵,每日到皇城外进行操演,以壮军威,并从中挑选马球选手。张钧飞知道皇帝喜欢马球,因而故意把马球运动作为训练项目之一。虽然这引起了江孜等人的不满和怀疑,但因为数量不多,加之皇帝的支持,张钧飞的建议得到了采纳并由他亲自实施。 就在这一年秋天,耶律楚和已成为草原盟主,手下有着萧云贵、勃帖儿、索阔、张宏洨等文臣武将。对于自己的朋友和部下,耶律楚和待之如亲人,而对于自己的敌人,他又从不表现出半点仁慈。他在自己的兄弟中间,往往谈吐温柔而款款深情,大度而又谦和,但在战场上,则顿时变得毫无理智,甚至有些嗜杀。耶律楚和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他极度功利,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可以让步。 自当年与李淄坐一别,这个契丹晚辈带领手下历经大小百余战,扫平周围反对他的小部落,通过抢劫商队积攒财富。而后联合回颜击溃北辽在草原的代理人柔然和乞伏,进而统一草原,取代柔然人成为东西贸易的重要一环,获得长久的财富。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挥师东进,踏平中都,以报杀母之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不断收编各族士兵,并向中原购买武器铠甲,逐步建立起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也许这个复仇的计划需要几年或者几十年,但他相信只要他有足够的野心与耐心,一定可以实现。遥望更远一点的未来,当有一天他报了仇,统一了渤海到龙庭的广大区域,也许也会有机会率军南下。逐鹿中原,这是每个长在马背上的草原男儿的梦想。 第95章 话已说破 晏州刘荣焕徘徊于朱奎、李淄坐、北辽以及帝都之间,表面与朱奎结盟,但又不真心,也想与河东保持着某种特殊的关系,似乎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杜荣尚奉江孜之命来到晏州后,就发觉这里只是表面的祥和,而暗地里却是暗流涌动。刘荣焕此人沉迷享乐,在大安山兴修道观,却用来供养几百美女。两个儿子都觊觎这未来的晏州牧守之位,暗中较劲。而刘荣焕能当上这晏州牧守,本来就是依靠军事政变而上台的,当年依仗的是李淄坐和郭庞大军对他的支持,他自己既无多大才能,也无多大战功,因而下属尤其基层官兵对他多有怨言。加之晏州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对付北方威胁,可刘荣焕和契丹人的私下勾当相比前任刘锦辉有过之而无不及,数次北辽大军南下,他都命令晏州军龟缩城中不许出战,整日沉迷酒色根本,根本无心政事。 军闻司给杜荣尚做了一份完美简历,让他很容易投靠在刘荣焕的小儿子刘启光帐下,为其出谋划策,逐渐取得了刘启光信任。他巧妙地利用刘荣焕两个儿子以及各个部下之间的矛盾,很快就在刘荣焕集团内部建立起一只得力的情报网。同时,杜荣尚还利用自己跟帝都的关系不断在皇帝面前提起刘启光,试图靠此扭转刘启光在争夺晏州未来继承人上的劣势,但这一切都被其兄刘启明看在眼里,两兄弟的关系也因此愈发紧张。 李淄坐派了手下大将张成旭配合云州牧守李淄信镇守北部边境,当边境紧张时又会派李在元等人协助,而自己则把主要精力放到南边来防范朱魁,朱魁占领河中之后,潞阳已成整个防御的前线,他屯驻了数万步骑于此,并经常亲自在此坐镇。 腊月刚来,一股寒流肆虐而下,北至漠北南至河州皆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严寒,连军马都难以抵御这寒冷的天气,冻死很多。皇帝的病越来越重,已经难以下床,虽然尚可进食,但明显已经到了暮年。 这一年的春节还是很热闹的,过去两个年头的风调雨顺和天下太平让帝都恢复了不少生机,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除夕夜更是烟火璀璨。 子时已来,爆竹声起,林姿在府中等着张钧飞。 皇帝病情依然没有好转,张钧飞等人开始争分夺秒地准备。郭嵩不负众望,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就招募了数百人,这些人被安置在城内城外数个地方,日以继夜地进行训练,张钧飞组织的御前亲兵也在按时操练,他为这支部队起名金吾卫,并以这支部队为借口掩人耳目购置了武器和铠甲,用以装备招募的死士。 “最近怎么回来这么晚?”快到午夜,林姿终于等到了晚归的张钧飞。 “看花灯忘了时间,”张钧飞看见林姿在等他,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其实应该带上你一起的。” “厨房准备的年夜饭都凉了,”林姿其实冥冥之中已经感觉到张钧飞最近一段时间在忙什么,“我以为我和你一同回到帝都,可以摆脱某些宿命,可终究抵不过天意弄人。” “你这是咋了啊?”张钧飞有点不知所措。 “我曾经以为你的盛情是因为我是那个与众不同的人,却没有料到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自以为是,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我真得怀念以前在戏院那时候相识的你,那么自然轻松,那样让我为你着迷。”林姿说着说着,竟然脸颊流下两行泪。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只是我不想你进入我的生活,它实在太危险而又充满了不确定。”其实这样的深情足以打动张钧飞,他此刻的心情是愧疚而又犹豫。 他知道从答应进入太子帮开始就是在赌自己的命,要不封侯拜相,辅佐未来新君再创盛世,要不就是身首异处,为崇高的理想亦或诱人的权力而殉葬。总而言之,他在在做一件有风险的事情,无论如何,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再把身边人拖下来,不能让其他人与他一同去冒险。 “如果是太平年间,我也只是昌明坊的那个毛头小伙,卖着豆腐,我应该会娶你进门吧,”他说到,“那样的日子太过美好,我不敢去想象。”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了?”林姿很失落。 “并非如此,我自知自己不过一凡人。只是林姑娘,你还是不懂我,我不是不甘心平凡,而是不甘心这个世道的灰暗,我想要更多。”张钧飞接着说。 “你都是兵部侍郎了,还不足够吗?”林姿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那你那日为何要邀我来帝都?”林姿质问他。 “乱世之中,我怕你一个人不安全,”张钧飞没有了底气,“我对你从来没有那种感情,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张钧飞,你太过分了。”林姿抹着眼泪,声音却小了起来。 张钧飞意识到自己的话伤害到了她,心里也是愧疚和不安。他在这一刻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如果说他真得没有喜欢过林姿,那他想把她留在身边的动力又源于哪里?是怜悯和同情吗?也不尽然。或许是因为栗阳公主的出现?她回眸的那个侧脸至今仍深刻在她的脑海之中,自己这么容易就移情别恋了?张钧飞陷入了纠结与自责。 “我真得没什么好的,也给不了你安生的日子。”张钧飞托住林姿的脸,对着她说,他在心底还是心疼她的。 “我不在乎这些,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若有一日有机会,我们就离开这是非之地吧,”林姿恳求道,“我们可以去徽州,或者去湘州,甚至去西州也可,我不怕路途遥远或者生活困顿,只想有一个安稳的家,只想安稳一点的。” “对不起,”张钧飞猜不出林姿为何突然这么说,“我不能给你这样一个承诺。” 很多年后,张钧飞对林姿依然是心存愧疚的,把她带到身边其实是一个莽撞的决定,他自己也许害怕孤独,因而觉得别人也会孤独,所以,他的莽撞不仅仅是源于他的年少无知,更由于他的自以为是。总之,他在内心深处其实总想做一个好人,因而每当犯错误,在道德上总会谴责自己。面对别人的好意,他总是不善于拒绝,却不想会造成更大的伤害,这不能仅仅用优柔寡断去形容,而是性格上的弱点,只是到目前为止,他还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第96章 父亲的故事 张钧飞再一次来到昌明观。 “新年安康。”昌明观前的小路上都是来祈福的景阳百姓,他们互相送去祝福,即使并不相识。 张钧飞看见了姑姑,她正准备在观前的柳树上挂上灯彩。 “我来吧。”张钧飞接过她手里的灯笼,然后扶着树干,轻轻迈上凳子。 “是有什么心事吧,脸色很难看。”道姑看出来张钧飞内心的不悦。 “不懂缘何,为人会如此烦恼。”张钧飞似乎很痛苦。 “一个完整的人,应当耳目鼻口心胆脾肾齐全,心之灵为神,表现在目视,脾之灵为魂,表现在鼻嗅,肾之灵为精,表现在言语,人禀万物之灵气,是万物之灵。只有上古的真人能做到感官与内心的双重安逸,从而可以超脱世俗而无烦恼,而如今的人能做到顺应自然便可称为圣人了,我们既不是上古的真人也不是当世之圣人,何故对自己要求如此之高呢?”道姑安慰他。 “我想听听我父亲的故事,我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张钧飞从凳子上下来。 “我与他不熟,我说过很多遍了,知道的不会比你外公外婆多。”道姑很委屈的样子。 “为何你们都不愿提起他?总是讳莫如深的样子。”张钧飞蹲在地上,把头埋在女子的怀里,忍不住哭了出来。 道姑附抚摸着他的头,如同一个母亲安慰受伤的孩子。 她确实没有撒谎,她真得不知内情,她也是一个无辜的人。 “白衣少年郎,纵酒执剑去。红袖玉楼人,香阁春寒夜。 三年五回书,两朝四水隔。何处说相思,独立秋千处。” 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自己是闻名帝都的闵曲名旦,一首小曲《生查子》曾传唱整个帝都。 那一年秋天,权倾一时的宦官李敬忠在府上过寿,于当晚大宴宾客,自己受命前去献上一曲。不想临走之时被府内人拦下,说李敬忠钦点她前去照顾他入睡。虽然这李敬忠是宦官,但这对一未出门女子依然是奇耻大辱,所以她反复拒绝多次,但对方变本加厉,竟以扣留她的父母为要挟,最后她无奈答应。 她记得很清楚,徐逍与张焕之扮作两个卫兵,正是他俩带她靠近李敬忠的房间,然而房门刚开,二人突然拔剑而入,徐逍身手敏捷,瞬间放倒数人,然后冲入房内直奔李敬忠而去。李敬忠就死于那天晚上,而自己当时被吓得缩在一边。 而后,府中卫兵听声而来,二人向后院逃去,她惊慌失措,也跟着向后院跑。那二人欲翻墙而出,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那时候她涉世不多,没见过这等场面,吓得直呼救命。然而,其中一人竟真得跑回来接上自己,并把她送出墙外,而那人自己却未能成功逃出。 那时候,她尚不知道此人正是张钧飞的父亲,直到后来有一天,那个与她一同逃出来的汉子突然找到她。 “出事了,赵姑娘,”那壮汉竟偷偷潜入戏场后台,“我只能来求救于你了。” “张三笑?怎么是你?”她心里一惊,那日与此人分别后就再未见到此人。 “我真名徐逍,江湖人称西州刀客。想来安都府也来找过你了,你也知道李敬忠是为我所杀,”那男子接着说,“那日救你虽不是我本意,但把你留在府内,可能你真得性命不保。” “你放心,我说我啥也没看见,也没看清你的脸。”这个人手持一把剑,让她很紧张。 “张公死了,他太怜香惜玉了,”那男子神情低落,“却总说自己是个好人,可好人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可怜了还没出世的孩子,就这样没了爹。” “那个救我的人吗?是因为我吗?对不起,我真得不知怎么去表达歉意,”两行泪滴沿着她鼻缘而下,“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死去的那个人是我。” “别啼啼哭哭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是死于自己人之手,”那男子呵斥,“仇灿的人正在搜捕我,他们现在要杀我,没准下一个就是你。我在帝都没有信任的人了,只能试试求助于你,希望你能送我出城,我知道你有办法。” 那日,她才知道救她之人名为张焕之,也就是张钧飞的父亲,家住昌明坊。 但她下定决心,一生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张钧飞,她知道,这个年轻人与他父亲一样善良、真挚,他有更远大的理想,不能被那些尘封的旧事扰乱了心绪。 “姑姑可认识兴盛坊太乙观的定真道长?”张钧飞抬头说,“能否引荐于我?” “我们熟络,没问题的。”道姑回过神来回答。 第97章 惊险继位 正月过后,皇帝的病依然不见好转,此后,太子也入宫陪伴。朝堂之上,各派之间也争得厉害,随着李思恭公开为太子站台并暂时主持朝政,他和江孜的暧昧关系也戛然而止,而朱魁和江孜时常还联起手来,让李思恭感觉到了不小的压力。四月份,皇帝已无法言语,痰液中也见血,大家心里都清楚,当今圣上大限将至,恐怕迈不过四十岁这道坎了。 也在此时,听闻皇上病重的各地军政要员也都派了使者或者心腹,明着暗着来到帝都打听消息。李淄坐派了石恒前来,入住在景阳的驿馆内。 “听闻侍郎曾是我家公子在景阳时的好友。”石恒没想到,来到帝都第一个求见他的人居然是兵部侍郎张钧飞。 “是的,我与继存以兄弟相称,亲如手足,靖源驿事件之后,还曾经到河州打探过他的消息,”张钧飞笑着说,“也正因我们关系不一般,才第一时间来此与将军会面。” “那侍郎定是我河东的朋友了,肯定是有什么消息带给我。”石恒已大概猜到了些什么。 “那当然,”张钧飞严肃起来,“皇上应该也就个把月的时间了,现在帝都已进入最危险的时候,江孜和朱魁都虎视眈眈,意欲有大动作。我想,无论是谁胜谁负,这两方都是河东的敌人。这江孜多次煽动皇帝削藩,最重要的目标就是晋王,朱魁更不用说,靖源驿事件差点要了晋王父子的命,这注定将是一世之仇。” “所言极是,”石恒接着说,“晋王此次派我前来也是来打探消息,以防不测。还希望随时与侍郎保持,晋王多次强调,我河东效忠皇上的决心势比天高。” 此后不久,依靠自己掌握的羽林卫,江孜以安全为名加强了对皇宫的控制,幸亏张钧飞提前准备了后手,通过太乙观入宫作法的道士,勉强维持着太子与外界的联系。 “张公子,江孜现在不允许皇宫随意出入,兄长在宫中也不知情况如何,你这边准备得怎样,我感觉我父皇真得时日不多了。”栗阳公主很焦急,直接找到了张钧飞的宅邸。 “公主别急,现在还尽在掌握,”张钧飞对于栗阳公主直接来到他的府上欣喜又意外,但又很警觉,“公主目标太大,这个时候来找我,实在太危险了。” “我好想入宫陪伴我父皇,又怕我入宫之后也很难再出来,”栗阳公主满脸绝望和无助,“兄长不在,我真得很害怕,而且还很茫然无措,感觉似乎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我。” “公主不要担心,我们和宫内尚有联系,太子并无大碍,只是不能轻易出来而已,我给公主出个主意吧,”张钧飞一边安慰一边说,“公主断然不能进宫,我知道皇上对公主殿下尤为宠爱,即使你很伤心,但也要坚持住,这个时间点非常关键。你接下来要去控诉江孜的图谋不轨,到晋王使者的驿馆去闹,到朱魁的府上那去闹,你把风声闹得越大,你和太子就越安全,江孜越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是你崇高的理想吗?”张钧飞送走栗阳公主,回来恰好碰见了林姿,“难道你已经掺和进来了吗?” 刚刚栗阳公主伤心绝望的眼神还没从张钧飞的脑海中消失,面对林姿的质问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好遮遮掩掩地搪塞道:“你都听见了吗?太子和公主都是我的朋友,对他们施以援手是举手之劳,更何况江孜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你知道我问的是啥,我希望如你所言,这是你的理想,而非对权力和野心的痴妄,如果这样,我觉得你对不起我的一往情深。”林姿非常严肃地对他说。 张钧飞转身离去,没有多说一句话。 终于在四月末,皇帝驾崩,消息立马传遍四境,于是新君登基,国葬进行,大赦天下。江孜虽然野心膨胀,但最终在朱魁等人的威慑之下未敢有任何动作,但他知道,他与新皇帝是水火不容的,他和当朝太后十几年的默契就要结束了,新皇帝一直把自己看作乱臣贼子,他难免不会重蹈李敬忠的覆辙。 中原的变故自然也传到了北辽,在新君登基刚刚满月之时,耶律石秀率二十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耶律弘志率领直插北古口朝着东涿卫而来,目标直指晏州,一路由其亲自率领直入云州云中郡,威胁河东,顿时边境狼烟再起。 很久没和北辽打大仗了,这些年,无论刘荣焕还是李淄坐一直都处于守势,能不战则不战。但很快,来自帝都的征讨诏书就送到了晋阳,新皇登基,怎么能容忍契丹人如此猖狂。 李淄坐亲自去往云州,紧急召集各部将领召开会议讨论应对之策。 “这几年我们无暇北顾,没想到北辽已如此强大,”李淄坐痛心疾首,“对不起先帝嘱托,没尽好守土之责啊。” “我看北辽并非真得想进犯我河东,还是以试探为主,”李继存接着说,“我们若与其交战,只要第一战破其锋芒即可使其退兵。” “我觉得还是试着谈和吧,现在的时局还是修养生息、积蓄力量最好,不宜大规模用兵,还是有希望和平相处的。”李淄信身在云中多年,知道打一场打仗需要耗费多少物资粮草。 “那就由李淄信负责和契丹人联系吧,但一定要注意保密,别被人抓到把柄,”李淄坐吩咐,“在元,你和张成旭也要积极备战,不能松懈,大战可免但小仗难免,也要做出样子给皇帝看一看。” 耶律石秀在云州与张成旭有个几次接触,并未占到便宜,因而后面与李淄信相互派遣了使者,双方达成了互不侵犯的协议。而另一路,耶律弘志的部队在晏州也进展不顺,对峙一个月也未下一城,之后收到中都退兵的命令,虽然他极力想更进一步,但也没办法,只好退兵而去。 耶律石秀其实也无意惹李淄坐,主要是北辽现在还没有实力全线开战,时机依然未到。安晏之地自古艰险,此次行动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演习。这安晏险要,埋葬了多少北国男儿的尸骸,更上演了多少悲壮,每当他策马在雁荡山脚下,那种豪迈之感就难以言表。 记得当年他在营州修筑临海城,那时候他还是有罪之身。临海城位于如今的海东郡东北,依海而建,反反复复修了十多年,现在依然是北辽在南线主要屯兵之地。当年,郭庞千百艘战船自海上而来,日出海东之时,万箭齐发如同旭日初升时散发的光束般,密密麻麻,而后数万精兵自船而下,犹如神兵天降,想来那时候中原王朝的军力实在令人颤畏,如今却是攻守之势异也,着实令人唏嘘。 倒也因为郭庞大军的到来,让自己从工地上逃脱,而后面又意外遇见了姜冥,从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所以,他时常会为郭庞惋惜,那才是真正的一代名将,可惜只能在他注解的兵书中领会他的思想,却没机会成为朋友抑或对手。 此次耶律石秀二十万大军的南下,在晏州和河东引起的震动,倒是让杜荣尚看到了机会。他意识到,北辽已经强大到成为除朱奎和李淄坐外第三个可以影响晏州安稳的势力,如果利用好无疑对于他协助刘家老二夺位有着非常大的作用,但很快发现,刘启明居然趁此机会已经暗中和北辽联络上了。 在晏州的日子,他暗中也在努力,试图查清自己的身世,但毫无头绪。义父曾经提过,他原是晏州人,几岁时候父母早逝,被人收养带到帝都,后来收养自己之人又将其托付给他,成为义父江孜的养子。对此他也想打听更多信息,但义父总是不愿意多言。他一直对义父深信不疑,但上次临别时义父之言让杜荣尚觉得他所知之事远不止这些,只是对自己隐瞒,所以他计划下次回帝都要进一步询问。 第98章 遁甲出世 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诸侯咸归轩辕,一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之后天下有不顺者,黄帝的而征之,平者去之。” 西城兴盛坊郊外的太乙观是张钧飞物色的一个重要据点,他不仅利用这里的人来人往掩护信息的传递,还买通了这里的定真道人,借着道士入宫做法事的机会和宫内取得联系。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隔几天就要去道观上香,在此与郭嵩碰面。直到太子即位之后,局势稍稍缓和,一日,郭嵩与张钧飞在此碰面,拿出一本书来请教定真道长。 “我随身带了一本书,实在参悟不了里面的奥妙,希望道长略加指点。”郭嵩从包裹中拿出一本书,略显陈旧,张钧飞瞅了一眼,书名叫《遁甲》。 “这可是一本占卜、行军之奇书啊,”定真道长眼中突然冒出光亮来,而后又黯淡下来,“此等奇书,我又怎能参悟呢?” “我看此书与易理有关,”郭嵩又言,“听闻道长懂易理,可否指点一二?” “比如,何为太极呢?”张钧飞也很感兴趣。 “它是自然而然演化万物的本源,太极生出一和二,也就是两仪,两仪是天地的始祖,”定真道长介绍,“而后两仪生出四象,即阴阳刚柔,阴阳相交诞生了天,刚柔并济诞生了地,天以作用为主、形体为次,地以形体为主、作用为次,天气依靠地形,地形又仰赖天气,天无形体无边界,地有形体有边界,有无相生,形气相吸,有开始就有终结,天地就存在于这始终之间,只有神和圣才能参透天地的奥妙。而后四象生出八卦乾坤离坎兑艮震巽,天地万物的与衰、始与终,均在这里面轮番交替,八卦两两组合就有了六十四卦,易经的道理尽在其中。” “为何复卦能见到天地之心呢?”张钧飞比郭嵩略微懂一点。 定真道长解释:“复卦五阴一阳,一阳来复,是阴尽阳生的开端,从天地初始到日月交替,再到星辰泯灭,都能看见天地之心。万物死生、四季轮回、昼夜往复,天地之心就体现在这些变化之中,万事万物发展到尽头就会停滞,停滞之后还会继续发展,如此生生不息。” “那书中所言姤卦又为何呢?”郭嵩继续追问。 “姤卦五阳一阴,一阴来复,是阳消阴尽的开始,此时柔遇到刚、阴遇到阳,阳气由盛转衰,乃事物颓败的开始。因而此时做事务必要小心翼翼,治理国家、行军打仗皆是如此。” “当年我的师父说过,易理之奥妙均在这观察天地万物之法里面”,定真道长最后又补充,“观察天地万物要做到无心,无心方能求真,不能只观察表象,还要观察内在,更要探究本性,此时便不能局限在自我的角度去观察,而应站在事物的角度,即要以物观物。” “多谢道长指点。”二人拜谢定真道长。 第99章 风波再起 新君登基,自然要进行封赏,先是提拔李思恭和朱奎为左右宰相,然后加封江公公为执笔太监,对于朱奎和江孜阵营的众多官员也都进行了提拔,皇帝还多次单独召见江孜和朱奎,表达对其期许。这些动作本身,更多的是在大权旁落的情况下一种稳住局势的手段,继续着相互牵制的格局。最近一段时间,皇帝并没有表现出对江孜和朱奎丝毫的防范,反倒显得对他们信任有加,故意地麻痹二人。 然而,突然有一天早朝,梁王朱奎在朝堂之上突然拿出一沓奏折和证据,直指凤翔军节度使王懋征暗中勾结北辽,一石惊起千层浪。当中既有朝中官员、部分地方节度使的奏折,又有往来书信等内容,不能说证据确凿,也基本可以坐实了王懋征和敌人主帅耶律石秀眉来眼去、暗中联络的事实。 李思恭不顾年迈的身体,自然要为王懋征说话,原以为他们最大的对手是江孜,却没想到首先发难的居然是朱奎。毫无疑问,虽然他与王懋征并非联盟关系,但二人是一损俱损。雍州如果出事,他在朝中也将愈加势单力孤,恐怕他的帝师身份也不足以抵得住众大臣的排挤。他与朱奎的争执闹了整整一个早上,最后以双方的不欢而散而终结。 当然,这也考验到了年轻的皇帝,于是他在早朝之后暗中单独召见了李思恭和张钧飞。 在今日的朝堂上,张钧飞面对李思恭和朱奎的针锋相对,他一言未发,他的内心是压抑的,他厌倦了争吵,更厌倦了这无止尽的勾心斗角。当宫外的阳光穿过幽暗的大堂,坠落在台阶上那金黄的龙椅之上,他感觉到了那龙椅上的人的高处不胜寒。皇帝初看是那么雄姿英发,如琼枝一树,光线铺在身上如琉璃般光彩夺目,可仔细观察,那张眉目清秀的脸庞上,却是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眸,配合着不经意颤抖的嘴角,神色黯淡,如淹没在一潭死水之中,难以喘息。 张钧飞不得不重新审视梁王朱奎,居然在王懋征的身边都有耳目,能拿到二者的亲笔信,着实不一般。不得不说,此人经营已久,其野心着实不小,这个对手真得不简单。 “凤翔是雍州门户,王懋征也是我们倚重的力量,更何况,和北辽有暗中往来,恐怕不仅仅是他,就连晏州和河东也未必经得起查。不能轻易说王懋征不忠诚于朝廷、不忠诚于陛下。”李思恭态度还是明确的,但这无疑把难题又回给了皇帝。 “这天下究竟还有哪一块地方是朕的?还有什么人值得信任?张爱卿,你说该如何。”皇帝内心无疑是失望的,不是因为王懋征私自联络外敌,而是意识到雍州方面原来也靠不住。 “我觉得朱奎向来在朝堂之上隐忍,这个节点上突然发难,还是另有深意,”张钧飞分析,“即使王懋征和朱奎对抗起来,也总比他们结盟好一点。但陛下必须要有所反应。” “那难不成要天子下诏斥责王懋征?”李思恭不同意,“是要逼迫王懋征造反?” “天子一个斥责就能让他造反?”张钧飞和李思恭也难以达成意见,“那如果这样,他迟早也是要反的。以我对懋征兄的了解,虽然他为人大大咧咧,但对朝廷的忠诚是不用怀疑的。” 也许这一次,张钧飞确实估计错了,王懋征在李淄坐、朱奎相继封王后早已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地方节度使,他积极扩张军备,购买良马,这几年虽然不再掺和朝中之事,但他自己已建立起一支独立的军事、行政班子,俨然要与李淄坐、朱奎等人平起平坐。不过他和北辽的来往倒是耶律石秀主动暗中派使者来的,耶律石秀知道,河东和晏州对其敌意和防范之心太强,于是想到了拉拢凤翔王懋征,试试能否奏效。 “陛下,我真得深感压力巨大,”李思恭抱怨,“江孜和朱奎的步步紧逼,让我心力憔瘁。而钧飞,在朝堂之上也不多帮我说话。” “争吵非我所长,但这未必不是一个机会,”张钧飞思考良久,“朱奎既然要向王懋征发难,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如果王懋征真得和朱奎撕破脸,二人交恶,乃至爆发冲突,没准是我们趁机铲除江孜和朱奎的大好机会。” “此言怎讲?”年轻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如果朱奎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我们就可以专心对付江孜,待朱奎与王懋征斗个两败俱伤,我们再坐收渔翁之利。”张钧飞回答。 “那这件事就交钧飞来办吧,”李思恭也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待我们好好研究,商讨一个万全之策。” 那日之后,张钧飞思索数日,想找到破局之策,反复斟酌后,终于心中逐渐有了些许眉目。 他躺在床上,反复思索,越想越激动,在这幕大戏之中,很多人将轮番成为主角,这个计划又是复杂而艰难的,这是在冒险,或者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者身名俱败尽成灰。千古功业吸引着他迫不得已想付诸行动,而倘若失败的悲惨又让他胆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如果仅仅需要一个功名来光宗耀祖,兵部侍郎的虚职已然足矣,但他似乎真得不想到此为止,不知是野心使然,还是什么信念驱使。 当年,与李继存漫步在景阳西市,看灯听风,忧国忧民,后来与他在马球场上并肩作战,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在凤翔,初见李思恭,逆境献策,又同他一道为太子出谋划策,日夜惊心动魄。在关西河谷,见血染河山,极尽悲凉。朝堂上的高谈阔论,宫廷内的夜夜笙歌,与栗阳公主的问答,与当今天子的促膝长谈,也许可以做个了结了。 于是张钧飞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并亲自进宫面见皇帝,初步说出自己的计划。反复论证多日后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决定由张钧飞在前台亲自实施,皇帝在后面进行配合,他们相约要绝对保密。对于年轻的皇帝而言,自己的父皇当年除掉李敬忠的方法今天也照样适用于江孜。 第100章 海棠春色 李继存让叶绮云去给赵辛然安排个住处,于是她把自己在乌合巷的宅院让给辛然,而自己搬到了李淄坐府上。 这个宅院是父亲叶漴留给自己的,自己自小就在这里长大。那时候,李淄坐、张成旭、邹德海、叶漴四人经常聚于府上,饮酒作诗,颇为豪迈,只是后来父亲早逝,府上逐渐冷清下来。 李继存不能不兼顾军中之事,因而只能偶尔过去陪她,自己空不出时间,就嘱托叶绮云时常来陪她说说话。叶绮云像个姐姐一样悉心照顾着赵辛然,以至赵辛然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与爱。她似乎爱上了晋阳,不顾这里的冷空气,只是因为这里的人把她惦记在心里。 院中栽满了海棠,盛开之时满树红艳,一串串呈各种形状,参杂着一片片细小的绿叶,营造出一种枝叶纵横的凌乱美感。 “路过巷口闻到酒香,为你带回的美酒,”辛然姑娘坐在廊间小亭的扶椅上,“今晚你要陪我,不醉不归。” “这可一点都不像你,”李继存坐下来,温柔地凝望着她,笑着说,“是不是有啥心事啊。” “没啥心事,就想像你们男人一样畅饮而已。”赵辛然打开酒坛,不一会就满园酒香四溢。 东风袅袅,略带寒意,薄雾渐开,月色洒满大地,半醉未醉的辛然逐渐感到世界变得朦胧,这是一种独有的美感。李继存静静地看着她,月光在她的脸上游走,心中的爱意再也难以掩饰。 他把赵辛然抱了起来,放到怀里,并时不时颠几下。 “我自己能走,放我下来。”她在他的怀里挣扎起来。 悬月清寒,她的鬓发散开,妆容皆乱,如此醉颜深深地打动他的心,让他难以自拔。 窗外的风骤然变大,吹得窗前红烛险些灭下,亮暗交错。 初见时分,那个人仿佛就已经仿佛走入心灵深处,宛如鱼儿看见了江河,骏马回到了草原,那是最真切、最原始的喜悦。 仿留恋于远古时代的安逸与祥和,却避免不了疾风骤雨,仿佛一把利剑刺破所有时空的压抑,从过去到将来,那是有与无的迷幻,是形体与作用的有效融合,是阴柔与阳刚的完美交错,如同繁星归宿于琼宇、飞鸟翱翔于天空。 直到雷电突破了风暴,光明瞬间照进了内心,于是,初始的活蹦乱跳变成了终结的踌躇畅想,如迷路的孩子,在茫茫黑夜中找到了归宿。 第二天早上,李继存醒来的时候,赵辛然已坐在床前,她靠着李继存,凝望着他的面庞。 “你真丑。”她用手指捅了捅他的眼窝。 “你咋醒这么早啊?”李继存伸了伸懒腰,把他的手紧紧攥在手里,“不怪我吧。” “怎么会呢?”赵辛然笑起来。 “啊,难道是我上了你的圈套,”李继存装作很懊恼,“都说女人的话不能信,真是百密一疏。”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赵辛然羞涩起来。 第101章 征讨王懋征 “石将军,此次前来有要事相告,”张钧飞再次拜访了石恒,“关系圣上与河东共同的利益。” “侍郎请讲。”石恒最近几个月一直待在帝都,负责安州与景阳的联络,他的落脚之地换了几个,但还是让张钧飞找到了。 “近日朝堂上,梁王突然拿出凤翔方面同契丹人联络的证据,目标直指王懋征,”张钧飞直接切入主题,“当今圣上碍于天子威严不得已也会下诏斥责凤翔方面,对河东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联合凤翔对付朱奎。” “那皇上是站在谁的立场上呢?”石恒接着问。 “雍州是李思恭的重要支持者,而李思恭是当今圣上的老师,您说呢?”张钧飞回答。 “那我懂了,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啊!”石恒这下心里有数了,“那我们该怎么做,侍郎有何建议吗?” “这是一封给晋王的信,务必交与本人手上,”张钧飞拿出提前写好的信,“另外托口信给世子,让他别忘了景阳之约,我期待与他尽快相见。” 张钧飞心里知道,李淄坐与朱奎的深仇大恨只需要多加一把柴火就能引燃,他有十足把握。而事实也正如此,李淄坐接到信之后,非常高兴,在与李继存、李淄信等人商议之后,立马派人去了凤翔。 雍州方面。王懋征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府中居然就有朱奎的耳目,还盗取了自己与耶律石秀的书信,这朱奎在朝堂上一闹,毫不掩饰地要就是针对自己,在北辽侵扰边境之时成功把自己塑造成通敌之内奸,大概下一步就是名正言顺地集结各部兵马剿灭自己了。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河东使者、皇上的斥令以及李思恭的亲信几乎同时到来,在了解了圣上的真实态度,又得到了李淄坐的支持和结盟的请求,王懋征突然感觉峰回路转。很快,胁迫天子、造谣生事、迫害戍边大将的罪名又被反扣到了朱奎头上,王懋征以解救皇上之名发布檄文,剑指梁王朱奎。 “我就知道他们没有一个把我放在眼里,”皇帝今天遇见的麻烦比他父亲那时候还复杂,他只有诉苦给自己的老师听,“社稷危矣,唯有悲泣,却束手无策。” “陛下,依我所见,既然凤翔想兴兵,就让梁王带兵出征就好了。”其实张钧飞的目的就是想让朱奎离开景阳。 “钧飞,你是不是已经心里有数了?”李思恭也并不知张钧飞想做什么。 “嗯,诸位放心,先把朱奎调出景阳,让其与凤翔、河东方面消耗,我们就可以全心对付江孜。”张钧飞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我们怎么有什么办法对付江孜集团?有足够把握吗?”年轻的皇帝并不是很放心。 “他迟早会露出破绽的,我们只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只要一次机会就足够了。”张钧飞回答。 自己负责训练的金吾卫加上郭嵩训练的死士,加起来近五百人,已经有一战之力了。张钧飞认为,只要让江孜出现在合适的地方,一场战斗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毫无疑问,今天的江孜比当年的李敬忠狡猾得多,因而他在李思恭面前也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这次行动太重要了,张钧飞不相信任何人。 随后不久,皇帝在张钧飞的建议下,亲自在朝堂之上怒斥王懋征的忤逆,并宣布梁王朱奎为征讨使,节制关州、河州、徽州兵马讨伐王懋征。这也遂了朱奎的心愿,现在他终于可以以天子之名消灭他的第一个对手了,于是命令手下众将即日起整顿兵马、募集粮草,随时待命出征。 “张公子,睿琦有一事要向公子询问,故特来拜访。”栗阳公主的车驾再次来到张钧飞家,张钧飞和林姿一起在宅门口迎接她。 公主身穿一条拖地的丝绸长裙,衣摆上绣着金黄色的花纹,翠色的丝带系于腰间,衬得身姿婀娜。当她走下马车,对着张钧飞弯腰施礼,薄唇微抿,嫣如丹果,顿显仙子般的气质。 “公主殿下多礼了,”林姿忙迈上前去扶住她,“公主大驾寒舍,吾之荣幸。” 这一次栗阳公主的拜访,表现出来的神情气质与上一次完全不一样,没有了憔悴无助,反倒有着非常令人羡慕的姿容,显得礼节倍至,教养非凡。 “公主有何事可尽向钧飞道明。”张钧飞迎接公主坐下。 “悉闻张公子与晋王世子李继存熟络,”栗阳缓缓说来,“近日,晋王派使进宫,一来说明了对雍州方面和梁王之争的态度,表达了对朝廷的忠诚,二来晋王希望,促成我与晋王世子的联姻。兄长问于我,可我与晋王世子既未谋面,也不甚了解。” “继存当然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只是我不知与公主联姻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晋王的想法,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轻易娶一个未谋面之人,哪怕尊贵如公主,”张钧飞似乎一下抓到了问题的关键,“虽然,我觉得公主足以配得上天下任何一个英豪。” “但是我能感到,兄长内心非常想促成我与世子的结合。”栗阳公主回答。 “我想陛下是想拉拢安州方面吧,”张钧飞已然明白皇上是想用自己的妹妹换来河东的支持,“公主要仔细想想,自己是否愿意成为交易的筹码,而且公主是不是喜欢晋王世子,这真得很重要,虽然我与继存亲如兄弟,知道他的为人值得公主一嫁,但我还是应该为公主下半生的幸福考虑。” “我没有见过世子,自然不敢轻易下结论,但如果我拒绝,我怕耽误兄长的大业。”栗阳公主若有所悟。 “公主不用担心,陛下此举并非一个明智之策,陛下此时此刻万不能选边站,若公主真嫁给继存,一定会刺激晋王的死敌梁王,甚至招来过激的反应,这对现在的局势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会向陛下陈明利害的,”张钧飞先是严肃地给公主解释,然后又笑起来,“不过公主早就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在帝都之内找一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倒也不难,不知公主可有中意之人?” 栗阳公主一直在认真倾听张钧飞分析,此时突然回过神来,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她脸红起来,嘴角也够起一抹羞涩的笑。面对张钧飞试探问题,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我长于深宫,自小接触都是贵胄后裔,周围也并无心意之人,”公主低着头,故意压低声音,“整个景阳的公子们,论才智与风度,也没有几人比得上公子。” “公主说笑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和倾吐,张钧飞既惊又喜,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心里话,“你看得都是我好的一面。” 公主走后当晚,张钧飞躺在床上反复琢磨。他需要一个足够大的理由,可以把江孜集团的主要势力都聚集起来,而且不能让他们起疑心。晋王的联姻请求、公主的意外拜访反倒让他有了主意。 “林姿,如果皇帝赐婚于我,我该如何?”第二天早上,一边吃饭,张钧飞一边问林姿。 “公子怕是被昨天公主的赞美打动了吧,”林姿放下筷子,盯着他说到,“你真得觉得能和栗阳公主成亲?” “说笑了,只是我的预感,陛下其实真得特别宠自己的妹妹,”张钧飞接着说,“如果是我,怕是陛下真得会考虑。” “当日公子说不愿与我离开这帝都,我心里已是很明白,我终究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即使真要做你的驸马,我想我也是拦不住的。因为在公子心里,我林姿从来就不是第一位的,即使可以抛开世俗的偏见,我又怎能与公主相提并论,所以我感激公子会在乎我的感受。”林姿虽然百般不愿意,但她心里知道,栗阳公主实在太过完美,以至于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不动心,张钧飞也不过一介凡人而已。 “我贪图的不是美色,也不是权势,你要相信我。”张钧飞看着林姿说。 张钧飞向皇帝建议以公主不愿意为名暂时回绝了李淄坐,而且陈述了自己想娶栗阳公主的想法,同时让皇帝暂时不要再召见河东的使者,以防招来朱奎不满。 几天后的朝堂之上,张钧飞一反常态地对王懋征大加抨击,同李思恭一唱一和,历数王懋征八大罪状,皇帝也心领神会地附和。朱奎是心满意足的,他对朝堂之上对雍州方面几乎一致的批评和攻击非常满意,舆论已经铺垫好,天时地利人和,他决意立即兵发凤翔,如同夺取河中一样,趁各方势力还未反应过来就占据雍州。 三天后,朱奎就亲率五万精锐西出景阳,进军凤翔,只留儿子朱友伦带五千步兵防卫帝都。 张钧飞的第一步棋已经取得了成功。 第102章 陛下赐婚 “钧飞思来想去,觉得公主不仅相貌出众、气质不凡,谈吐之中也尽显温柔与高贵,那日初见,我于烛光间与公主对视,自此深情难待,心早已随公主而去。后屡次交往,逐渐被公主吸引,终难以再去回避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张钧飞直接在皇帝面前向栗阳公主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其实李睿琦内心还是犹豫的,不能说他不喜欢张钧飞,而是觉得他们太过熟悉了。那日自他府上离开,实际上她也思考过,如若自己嫁人了,也就省得这么多人惦记着她了。 “公主身听曼妙,举止优雅,如同那山间清泉、云中皎月,天生唯美,让人生羡。我于内心深处,想与公主共度余生。”张钧飞对栗阳公主说道。 沉默许久后,终于,她还是被打动了,她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却又对皇帝说:“张侍郎是妹妹钦慕之人,皇兄也把他当成心腹,我欲嫁给张侍郎,请皇兄成全吧。” “当然,若钧飞娶了我的妹妹,那么就是一家人了,我求之不得。”看着二人都有意,皇帝也只好笑起来。 如果用他的妹妹把张钧飞更牢靠地拴在自己身边,永远确保对自己的忠诚,这未尝不是一件各方利好的事。只是没能换来李淄坐的支持有点遗憾,毕竟,张钧飞尚不足以改变自己势单力孤的现实处境。 “那请陛下赐婚吧,”张钧飞拜谢,“就在月内挑一吉日。” “张公子的心意睿琦已经看到了,我想应该不需要这么着急吧,”栗阳公主有些不解,“婚姻大事,还是准备充分,这样更妥当一点好吧。” “多事之秋,就没必要那么在意细节了,”张钧飞放低声音,“请公主放下吧,时间虽紧,但该有的都会有。” “都听钧飞的吧,”皇帝知道,如此着急地要操办婚礼,张钧飞肯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也附和,“妹妹应该放下心来,让我与钧飞负责就好了。 皇帝赐婚张钧飞的事立即传遍帝都,有人羡慕有人嫉妒,宫里宫外都都被动员起来,帝都进入到公主大婚之礼的节奏下。 张钧飞与李睿琦之间,是一种很难言说的关系。也许他们初见时是有一些心动或者仰慕,但那仅仅是心动或仰慕本身而已。他惊羡她的美,她钦慕他的睿智,他们看见的都是对方身上自己想要的东西,换言之,此时的他们,实则都还只是彼此的工具。 此时,朱奎的两路大军也皆有突破,大将孔勋率部出陇右郡,而朱奎则与王懋征对峙于凤翔,似乎大战在即。朱奎此战信心满满,在他眼里王懋征不过一个小的地方节度使而已。当然王懋征也很清楚,汴郡军能征善战,自己并不是其对手,因而并不轻易出战。他相信,只要坚守城池,远道而来的朱奎早晚会吃不消的,更何况,自己还有河东沙坨援军,只要等到李淄坐出兵,与其合击朱奎,则困境即刻可解。因而,无论朱奎如何挑衅,王懋征命令凤翔军坚决不出战。 第103章 爱人间的隔阂 晋阳街市的最繁华处,一处三层木楼立于街角,谓名广和楼,无数路过的商人军士都到此歇脚,饮茶听曲。这里号称聚集了安州最温柔的姑娘们,甚至富家子弟经常至此听歌赏舞,玩到兴致深处,也与哪位风尘女子说几句缠绵情话,演绎一段红烛佳话。 “徽州春色,江宁好景,悠悠小河东流。座中旧友,琴弈逢对手。难寻旧时风光,莫闲愁、垂钓银钩。江波里,细水温柔,香茗棹轻舟。 留恋。人去处,轻云薄雾,却闻鹧鸪。挥笔难成曲,名满青楼。佳人此去何地?十里亭,留得名存。情深处,望断澜江,渔火对眠。” 一日,这里出现了一位新人,她的曲子虽无名却有新意,如这首《满庭芳》,带有明显的江南色彩,在安州难得一见,引得众人惊奇。其人声音也超乎常人,有着与众不同的穿透力,配上一把琵琶,悠扬的小调流出,一开口便可摄人心魄。几天时间,这个消息传遍整个晋阳,广和楼场场爆满。 “赵辛然,你为何不跟我商量,”李继存这次真得发火了,“你非要去让全晋阳的人知道你是伶人出身吗?” “原来你都知道了,”辛然姑娘还是第一次看见李继存以这样的语气对待她,“我以为你不会介意的。” “我是不会介意,但你让我父王、哥哥以及部下们怎么想?”李继存声音更大了,“你知道为了让父王接受你,花了多少功夫吗?你这样一来,所有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继存,你别对我这样吼,”辛然也很委屈,“我真得喜欢上台的感觉,只有在台之上的时候,我觉得我才是一个真实的自己。我不喜欢整日待在深宅中只为等你,而你却也总是想来则来想走即走。” “你可以唱给我听啊,你可以唱给许多人听啊,没必要偏偏去广和楼去唱啊,那是什么人去的地方啊!那是有名的青楼啊!”李继存并没有因为赵辛然的示弱而冷静下来。 “你终究还是嫌弃我,”赵辛然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一青楼戏子怎么能配得上你?李继存,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你我认识之前我身边有过很多男人,这就是我的过去,你说你不会因为我的出身和过去看低我,可事实呢?都是骗人的鬼话。” 看着泣不成声的辛然,李继存的心还是软了下来,赶忙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有我保护你,只是,我真得不想你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 李继存也感到自己有些话确实很伤人,刺痛了自己心爱的人。他太冲动了,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也许在爱情面前,人都是自私的吧,希望爱人只属于自己,恨不得养在深闺之中,一生只陪伴自己一个人。无论多么大度的人,都会争风吃醋,都会嫉妒,都不愿意万千众人见识她的妩媚。 “继存,谢谢你的照顾,”辛然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我说过我只是在此暂住,晋阳是个好地方,但还是有点冷,思来想去,我还是离开吧。我想回河州,或者去江南,富庶的徽闵有我喜欢的音律,也有那么多的风景如画,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你还是放我走吧。” 其实,在某个时刻,赵辛然已经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她想陪伴在他的身边,哪怕没有名分也无所谓。某个瞬间,她觉得那是如戏中一般的爱情,他的坦诚、踏实让她没有多余的担心,他把她保护得很好,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只是这一次的冲突让她意识到,李继存与她,终究有着一条鸿沟,这不仅仅是身份贵贱或者地位不对等的问题,而是对人生、对未来的分歧,如果他们都不愿放弃自己,二人注定只会越走越远。 “真得不能原谅我吗?”李继存内心真得很难受。 “别像我这样爱哭,”辛然用手擦去李继存眼角的泪滴,“我不是要离开你。” “嗯,方才是我态度不好。”李继存吻了吻她的额头。 “没事,我不再去那里了。”赵辛然小声嘀咕。 有时候,选择爱情也意味着要放弃自己,世界本没有那么多天作之合,有的只是逐渐变成对方喜欢的人,爱情意味着代价。所以,即使亲密的人也会有隔阂,只是你是否习惯、能否接受而已。爱本无情,真情会怜悯弱者,但不会屈服于弱者,所以,隔阂之后,包容与自由才会是永恒,可惜李继存不懂包容,而赵辛然却不愿放弃自由。 朱奎大军围城于雍州凤翔,其战术简单粗暴,却有着非常不错的效果。朱奎命令部队就是筑夹城,切断城内外联系,凭借自己兵多粮足,死死将敌人困死。这不是他第一次使用该战术,在他这么多年的征战中,这一招屡试不爽。王懋征寄希望于河东李淄坐,可其援军迟迟不到,他已经感到了力不从心。 李淄坐从北部边境召回李在元,先赶往潞阳与石恒会和,自己和李继存等在晋阳积极准备,随时出发。他们计划兵分三路,一路在东线牵制朱奎及其盟友在河州北部的兵力,一路过澜江盯住关州的朱奎部队,而李淄坐则准备亲率骑兵主力再走清州出击雍凉。 然而,就在这一年入秋,当大军整装待发之时,李淄坐突然病重不起。不仅整个出征计划无从谈起,河东集团内部也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之中。李淄坐今年也就四十出头,他与先帝岁数相近,早年在帝都曾有先帝有过较多接触,关系亲密,直到晏州事件后,先帝对他有不满情绪,二者关系才开始疏远,逐渐成为普通的君臣关系。 第104章 天降祥瑞 仲秋时分,月色清冷。公主大婚将至,皇帝以此为名,于紫宸殿大宴群臣,帝都之内的各路官员都受邀出席。新君亲自邀约众人赏月赋诗,自然各路王公贵族都踊跃参加,不在权力中央的小吏们更是寄希望于有所表现,获得皇帝赏识。 自商议朝事的乾宁宫到宴会的紫宸殿是一段青石铺就的小路,两旁栽植着各种树木,历经几十年时间生长树干粗壮、枝叶茂密。有几条岔路引向后宫的亭台花园,路旁竹林郁郁葱葱,当风吹过,沙沙声起。一道承天门将外庭与后宫分开,一般情况下,属于后宫的紫宸殿是皇帝及嫔妃活动的地方,一般只有宦官以及极为亲密的朝臣才有机会来此面见皇帝。 皇帝置于高堂之上,一般不露面的当朝太后安坐在左边,她头冠金黄,双目微闭,左手攥着一串佛珠,气场初露,皇帝右边则是即将大婚的栗阳公主,她一缕红纱掩面,目视四方却不多言,让人无限遐想那后面是何等容颜。江孜、朱友伦分别坐在左右两旁相对的首位,后面是伺候众人的宫女内侍。先是酒二品,之后膳菜七品,果实八品,垂手果碟四品,依次上席。 当朝太后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一来平常很少露面,只知道她一心向佛,二来其来历也不为人知,只听说是江孜当年将其献给先帝,但令人疑惑的是,她与江孜又很少有瓜葛,甚至传言她与江孜不合,此外,她基本不参与朝中之事,按道理讲,自己的儿子刚刚登基,她理应给与支持或者指导,但她倒好,放心大胆地居于幕后,整日烧香拜佛,仿佛置身事外。 月色渐浓,烛光清淡,丝竹交错,歌舞亦起,殿内喧哗起来。 “琦儿,你年岁也不小,虽然这朝堂之事我从不过问,但你的亲事我还是要多说几句。这张氏虽说是功臣之后,但其如今在帝都是势单力孤,必然不如这王公贵族家过得奢华,你嫁过去可要明白。”太后本来就比先帝大一点,加之这些年到处漂泊,身体渐衰,四十中叶就给人风蚀残年的感觉。 “母后放心吧,”栗阳公主笑起来,“钧飞好歹也是兵部侍郎,也是朝廷大员,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金贵之身。” “睿琦,有些事情你不能恨皇兄,”皇帝突然对自己身边的栗阳公主说,“每一个兄长都会在乎妹妹的幸福的。” “皇兄,妹妹对钧飞很满意,我会幸福的,”李睿琦隐隐觉得这话中有话,她以为是暗指张钧飞配不上她,“他本就是皇兄的心腹,也算亲上加亲。” “嗯,你能这样想就好。”皇帝继续说。 此刻,几十名训练有素的甲士已经偷偷潜入宫中,他们一部分埋伏于乾宁宫与紫宸殿之间的树丛中,一部分埋伏于乾宁宫的屏风后面。张钧飞亲自训练的一百金吾卫今日也接到待命的命令,于天黑前悄悄进入皇宫四周戒备,而在宫皇宫外,数百死士在过去半月分批化妆潜入景阳,今日由郭嵩亲率集结于宣武门,今日不需要火把,他们趁着月色隐蔽下来。 “感谢公公对钧飞一直以来的照顾。”张钧飞身着浅黄色的长衣,衣领、袖口等都用红色丝带镶落。他的头发盘成发髻,用头冠罩起来,插着一枚金色簪子,这是林姿精心为他准备的。 江孜瞅着眼前的张钧飞,脑中不禁浮现那个记忆深处的张焕之,那个人当年也是一个弱冠少年,曾身着宫廷马夫装束与他一起去李敬忠府上,那天晚上的宴会,有赵家班当家花旦的琵琶曲,还有匡浔与李敬忠的争吵,那也是个秋夜。 “张氏后生可畏,实乃国家之中流,皇上有此辅国良臣,定可开万世太平。”江孜看张钧飞亲自过来敬酒,也礼貌地起身。 想来虎父无犬子吧,当年的张焕之也不过是军闻司的八品小吏,却深得沈铭信任,不过一介书生,却也确实能力出众。如今,后人张钧飞也是出类拔萃,江孜瞅了不远处的仇灿与鱼恩,有些后悔没有把义子杜荣尚留在身边。 “公公言过其实了,”张钧飞笑起来,“公公辅佐先皇与陛下,鞠躬尽瘁,才是王朝砥柱啊。” 今日同江孜一同到来的还有羽林卫统领仇灿和安都府都护鱼恩,仇灿原本由李敬忠一手提拔起来,李敬忠死后便又听命于江孜,而鱼恩是从李沅手中接过的安都府,江孜自身又掌握军闻司,加上二人,便长期控制把持帝都的军事及情报工作。虽然这羽林卫不是帝国军事力量的核心,但是直接负责皇城的卫戍,可以说和皇室的命运息息相关,尤其如今,玄武军实力大不如前,羽林卫成了保卫皇帝最后的军事力量了。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酒肉歌舞之后,许多贵族已经露出疲惫之意,但皇帝还是饶有兴趣地观看大堂中央的歌舞表演,似乎并没有要退席的意思。 “报告陛下,天生祥瑞啊!”就在这时,一个侍卫突然来到殿下,“后宫宫女路过乾宁宫后花园,发现那棵已经枯死数年的石榴树又发新枝了,且有一凤鸟立于其上。” “陛下,《论语》有言,‘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是为政治不清明啊,如今凤鸟至,必有天下安宁,”裴庆余很是兴奋,“相传凤鸟非练实不食,非礼泉不饮。有王出,才凤凰见啊!” “枯木重生是为下瑞,利于百姓,凤鸟既出乃王者之瑞,利于江山天下,”崔琰赶忙补充,“上下皆瑞,政通人和之兆。” “恭喜陛下,枯木生,凤鸟至,乃寓意王朝中兴、盛世将至啊!”李思恭、张钧飞、江孜、朱友伦等人带头跪拜,众人皆道贺,“明日即可召告天下,以振民心。” “那快带朕亲自前往查看。”皇帝说道。 “启禀陛下,待臣亲自前往查看,确定真伪之后陛下再携众臣一同前往观看也不迟。”张钧飞建议。 “好,张爱卿快去。”皇帝命令。 张钧飞立马随侍卫前往花园,他们先是从紫宸殿沿小路前往乾宁宫,一路上反复观察树林之中的情况,确保潜伏的死士不会被轻易发现,在经过承天门进入乾宁宫后,他召见了埋伏于殿中的士兵,反复叮嘱,一旦有变,务必立即冲入保护皇上的安危。 在象征性地走了一遭之后,张钧飞返回紫宸殿,并报告道:“我亲自前往查看,确发现这枯枝之上有了许多新意,但天色黯淡,没法确定是不是其他树木的枝条延伸上去。也确有一只鸟利于其上,前形似鸿,后尾如鱼,臣未曾见过凤鸟,不敢轻下结论。” “张爱卿,你查看一回毫无建树,真是让我失望,”皇帝装作很不满意,“江爱卿、崔爱卿,你等见多识广,还是你们去看一下。多带几个人,多带些灯笼照明。张爱卿你亲自引路。” “仇将军,你也一同前往吧。”仇灿没料想到皇帝最后也点到了他。 虽然江孜也不解,一向不愿意与他接近的新君为何这突然让他去干这种事,但皇上的命令来了,也不能犹豫,于是他和崔琰、裴庆余、仇灿、鱼恩等人,一同跟着张钧飞前往花园。 夜半时分,月明星稀,整个皇城都显得格外安静。秋夜,天色微白,月光清亮,在前半夜的欢愉之后,整个帝都已经寂静下来,即将进入梦乡。 “张侍郎,这花园还有多远,我这憋了好久,想去方便一下。”突然,随行的仇灿突然提出了要解决内急。 张钧飞放慢了脚步,他意识到,他如果拒绝,则以江孜的心思敏锐程度必然要起疑心,如果不拒绝,则如果出什么岔子,会给行动造成很大不确定性。 “那仇将军去吧,我与众人在此等候。”张钧飞停下来。 “他去就让他去吧,一个带兵的也看不出啥,有崔公与我们一起就可以了。我们快一点过去,皇上还等着我们复命呢。”江孜说着便自己接过手下的灯笼,然后继续往前走。 张钧飞没办法,只好装作同意,带领众人继续前去。 “崔公,您慢点。”张钧飞故意与年近古稀的崔琰走在一起,时不时扶他一把,想拖一下队伍的节奏。 “老喽,老喽,”崔琰倒是很客气,“腿脚不如你们这些后辈了。” 仇灿在附近徘徊了一会,本想找宫女或者太监打听一下后宫中的厕所位置,但很奇怪,今天居然一个宫女太监也没有看到。由于他对这后宫不熟,便从承天门出去,到外庭的厕所去。他很不解,宴席还没结束,这承天门的门闩居然就已经插上了,以往在此守门的太监和侍卫也不在。周围非常安静,风声显得尤为清晰,这种冷寂让人毛骨悚然。 张钧飞拿着灯笼走在前面,几个宦官跟在江孜后面窃窃私语,他们大概也在想象着这枯木重生、鸾凤归来是何景象。 第105章 宫廷兵变 就在张钧飞带着江孜等人离开不久,突然侍卫从殿外冲入,并关闭殿门。歌舞停下来,众人皆慌乱。 “今日宫内有重大行动,还请母后带着琦儿暂避。”皇帝让士兵带着太后和公主先行退下。 太后先是一怔,然后惊慌起来。她一直不去干预朝堂的事,儿子做啥事都随心所欲,没想到如今居然有如此大事瞒着自己。 “奸宦江孜,目无君上,意图谋反,长期拉拢朝臣,控制朝政,陷害忠良,”皇帝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抛出圣旨,“朕命令以兵部尚书李思恭、梁国公朱奎为统领,兵部侍郎张钧飞、雁翎军节度使朱友伦带兵剿灭奸党。” 庭下大乱,无论这些人是否和江孜一伙,但事情到今天,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与江孜有过交集。李思恭也很震惊,他不知道,这突然的命令是深思熟虑的筹划还是年轻皇帝的一时冲动。但此时说什么都晚了,他知道,当他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他就要和皇帝站到一起,而且必须要有所作为,否则他的为官生涯乃至生命都将止步于今日。 “江孜狗贼,罪该万死,臣立刻出宫引兵剿贼。”朱友伦并没有过分地惊或喜,他看起来相当镇定。 皇帝看见朱友伦此刻如此积极,非常高兴,立马恩准他的请求。他立马接过圣旨,迅速起身,准备出宫带兵稳定局面。 张钧飞带领众人来到水塘边,指着对面枯死的石榴树说:“大家看,就是那棵树。” “啥也看不清啊。”众人埋怨道。 于是张钧飞拿着灯笼走过去,刚走到水边,他突然将灯笼向天上抛去,这是提前约定好的暗号。 随着灯笼从高空坠落,在水面散开了花,瞬间,数十名甲士从树林中杀出来,奔着这群江孜等人而来,后面几个陪同宦官应声而倒。江孜带着手下十几个人四散奔逃,场面一度很混乱。 “崔公,裴公,不想死就赶快躲起来吧。”张钧飞把崔琰与裴庆余推到墙边,然后自己拔剑追向江孜。 内廷传来的叫喊声迅速让仇灿警觉起来,此时的他正在乾宁宫门外。一阵风吹过,他隐约看到屏风后面露出的铠甲兵器,寒光闪烁,他意识到出大事了,于是立马向宫外跑去。此时,他还可以调动数千羽林卫,他拽过来一个小太监,换上了太监的衣服,然后趁着混乱偷偷溜出宫去。 张钧飞亲自训练的百余金吾卫迅速控制了皇宫之内,而郭嵩率甲士进攻宣武门,并迅速控制并关闭了皇城通往外部的城门。这场蓄谋已久的兵变到此还算顺利,基本按照张钧飞之前的预想发展,甚至比计划还要顺利。 只是,张钧飞没有料到,仇灿和朱友伦一个偷偷、一个光明正大地溜出了皇宫,留下了无穷的后患。 江孜等人被追杀,几个亲随已经被杀死,只有鱼恩等几个武将抢过武器在与甲士拼杀。 “快返回殿内,保护皇上。”江孜意识到,他如今已陷入重重包围,只有皇上是他的救命符。 “斩杀江孜者,赏金万两,封官加爵!”张钧飞拔出宝剑,带头冲杀过来。 江孜等人刚把殿门打开,里面的王公贵族争先逃窜,人群冲出宫殿,迅速将张钧飞等人隔在门外,他无法前进半步。一番混乱之后,当张钧飞率领甲士冲进殿内,鱼恩等几个人劫持了皇帝,李思恭已被乱刀砍死。 “兵部侍郎、未来的驸马居然叛乱!”江孜指着张钧飞。 “我奉圣上旨意,擒杀奸宦江孜,你等迅速放下武器,可以饶你等一命。”张钧飞意识到形势不妙,他寄希望于先瓦解江孜的手下。 “皇上,是你下的命令吗?”江孜手转头问道。 年轻的皇帝从没遇到如此场面,先是浑身哆嗦,之后,当他感到刀刃已经接近他脖子的时候,全身都软了下来。 “张爱卿,先且退下,”皇帝一手扶着刀背,一手做出阻止的手势,“二位都是我的好臣子,哪有什么奸佞,一定都是误会。” 张钧飞和他手下的死士们顿时傻了眼,原以为身怀大志的皇帝在此刻会宁死不屈,发出斩杀江孜的命令,却没想到如此贪生怕死,瞬间把自己撇了出去。此刻的他们也不敢轻易冲上去,如果皇帝真得有什么意外,他们也定将成为罪人,投鼠忌器亦不过如此。 “不好了,数千羽林卫已经打下宣武门,正在杀入皇宫,郭将军且战且退,金吾卫也要挡不住了。”正在这僵持之间,突然部下前来报告。 张钧飞意识到事情不妙,无论江孜死不死,今晚都将成为乱局。而此刻,仇灿率领手下士兵已经与金吾卫交战,他们一路上逢人便杀,无论是逃出来的王公贵族还是大小官员,哪怕连宫女都不放过,皇宫内外已经血流成河。 郭嵩原以为自己的死士至少可以抵挡几个时辰,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低估了羽林卫的战斗力,在十倍于己的敌人面前,他们即使抱有必死之决心,也显得寡不敌众。此刻,他不知道宫内情况怎么样,但他知道,无论怎么样今晚都将是生死之战,他必须衡量一个问题,是在这死耗,还是保存实力,待与张钧飞会和杀出重围。 “张公子,快走吧!”栗阳公主突然跑上来,“我不管你和皇兄做了怎样的筹划,现在搭上你们的性命真得不值,我希望你和皇兄都平安。快走吧,江孜不敢杀皇兄的,但是他会杀了你的。” “公主,这里太危险了,”栗阳公主的出现让张钧飞更难办,“今夜之后,我必将成为罪人,我早已做好必死之准备。” “陛下,看见了没有,你的亲妹妹和妹夫,活脱脱把你置于今日险境。要我说,他们都是叛逆,都该被杀,你觉得呢?”江孜又拿刀逼迫皇帝。 “江公公说得是,他们都辜负了我的信任。”皇帝声音发颤,此刻已经被吓破了胆。 “郭将军来报,仇灿带军即将杀到。郭将军说,失败怕是已经无可挽回,是走是留,等侍郎一句话。”手下报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都是我的自以为是,造就今天的局面,我不死不足以安慰今夜战死的将士们。”张钧飞顿感无助,他拿起手中的剑,觉得只有死才能一了百了。 “张公子,我知道你有胆量去赴死,”栗阳公主冲上来,夺下他的剑,“虽然你是一个敢于承担的人,但如果今天你死了,那我和皇兄怎么办,今夜与你作战的将士们怎么办,而且即使他们战死,也要被作为弑君者写入史册,这种污名永世不得以洗脱。你需要带着他们杀出去,告诉世人真相。梁王在城外还有一支大军,我们还有机会。” “是啊,请侍郎三思。”手下都附和。 “江公公,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太后被人搀着走上殿前,“你知道,先帝早与我约法三章,不允许我干涉朝政,这些年我一心求佛,我断不知今天之事。” “太后,此事虽不怨你,但我为你保守了近二十年的秘密,你们母子总应该感激我。为了让先帝放心,我从来不和你走近,但你教子无方,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最终遭殃的可不只是我,恐怕你们都难以幸免。” 众人皆惊愕,无人知晓江孜和当今太后曾经有什么交集,也不知道所谓秘密为何。 “都放下剑,一切从长计议。”太后对江孜和张钧飞说到。 “都晚了,总要有人要为今天死去的人负责,没人可以压制住士兵的愤怒,朱奎也不会无动于衷,一切都乱了,都乱了。”江孜说罢,仰天大笑了起来。 “张钧飞,你以为你跑得了吗?”江孜又转头挖苦地笑起来,“我跟你说,即使今天我被杀了,那胜利者也不会是你。你还是太年轻了,和蠢皇帝一样,只看见我的骄横跋扈,看不见只有我这无根之人才值得陛下真正信任。朱奎是信不过的,你对他的了解远不如我。” “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都罪该万死!”栗阳公主指着江孜的鼻子骂道。 这几句话反倒点醒了张钧飞,他确实不能轻易死,今天的这场大戏真得只是开始,后面的主角还未登场,他得去承担这个后果。 “兄弟们,跟着我杀出宫去,与郭将军会合。”张钧飞觉得不能再犹豫了。 “带上我。”栗阳公主拉住张钧飞。 “好。”她原以为他会拒绝,而他却未加思索地答应下来。 “请张侍郎也带上老臣。”年迈的苏勇涯也决心前往安州。 进入内宫的羽林卫们开始了抢劫行径,他们搜刮死人身上的财物,捧走皇宫里面的金银珠宝,张钧飞和郭嵩才得以率领手下在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中杀出来。拂晓时分,他们一行人终于逃出了都城。 “郭将军,你率领余下的兄弟,保护栗阳公主前往安州吧,”张钧飞对郭嵩说,“李继存是我的兄弟,我们去投靠他是最安全的了。” “张公子,那你呢?”栗阳公主问道。 “我还有一事未完成,做完之后定与你们会合,”张钧飞所说的未尽之事其实是指林姿,他知道如果今夜不带她离开,明天她一定有危险,“林姑娘尚在府中,我需要带上她一起,希望大家理解。” “是钧飞辜负了公主,公主可以怨我但别怨恨陛下。那日我对公主所言并非只是一时兴起,我打心里喜欢公主,”临走之时,张钧飞对栗阳公主说道,“钧飞愧对公主的深情,如若生于太平年,公主应是万千好男儿仰慕的对象,钧飞哪里配得上公主,望公主好生照顾自己,若他日重逢,再向公主赔罪。” “那我们的婚约呢?”栗阳公主泣不成声。 “对不起,那也是为了今夜,如若没有我与公主的婚约,就没有理由把这些人都请来。”张钧飞忍住泪水,他知道这个实事一定会伤害到她,但他也毫无办法。 第106章 黄雀在后 拂晓,朱友伦带兵入城,直奔皇宫,轻轻松松击溃仇灿等人的抵抗。他在城外等了好久,直到皇宫内声音渐息才出兵。 当他来到皇宫之内,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宫门内外堆满了被杀的皇族大臣的尸体,血流入护城河,直接将河水染红。他看到了倒在宴会上的李思恭的尸体,皇宫内燃起了大火,到处满目疮痍,倒是在一处倒塌的门下找到了崔琰与王之孚等几位老臣,朱友伦把他们救出来时,他们甚至都失了语。 “报告,将士们在后院发现了江孜等人,他们劫持了皇上。”一个士兵报告。 “胆大妄为,江孜宦党扰乱朝政,如今又犯上作乱,杀无赦。”朱友伦拿出皇帝的圣旨。 “但皇帝在他们手中。”手下部将提醒。 “我有皇帝的诏书,就是要剿灭江孜集团。”朱友伦呵斥道。 朱友伦命令自己心腹带兵杀入后院,他们完全不顾皇帝的生死,江孜等人在羽林卫保护下且战且退,已被逼入墙角。 “看吧,姓朱的根本不顾你的死活。”他对手中的皇帝说道。 仇灿被乱军砍死,最后的羽林卫已经与雁翎军杀到了一起,江孜绝望之际,几个侠客突然杀出,他们身着黑衣,头戴竹笠,几人合力杀退围兵,直奔江孜。 “大侠救我出去。”江孜放开手中的皇帝,躲到众人身后。 “翠海先生,带江孜先走,我来断后,”一个大侠持刀向前,正是漠刃,“把他交给张公子,他的杀父之仇尽在此人身上。” 于是翠海拽上江孜向墙边撤去,然而江孜似乎听见了刚才的对话。 “哪个张公子?什么杀父之仇?”江孜突然立在原地,拽住一根石柱,死活不肯向前,“你们是谁?” 而后乱箭飞来,追兵已来,漠刃与数名墨家剑客且战且退,杀得天昏地暗…… “江孜呢?”漠刃已倒在翠海的怀里。 “别担心了。”翠海知道漠刃伤得很重,没有对他说实话。那江孜死活不肯与他们同走,为防意外,翠海亲手杀了他。 “我可能要不行了,”漠刃摸了摸自己肚子上的伤口,破裂的肠子已经流了出来,“告诉她,来生再娶她。” “漠刃先生!”众人不忍多言,却已泪流满面。 朱友伦在一堆尸体中找到了江孜、仇灿、鱼恩三人的尸体,将三人头颅割下,令手下兵士提着头颅骑马绕景阳各街坊一圈,传阅帝都百姓。 “全城搜捕江孜乱党同伙!”朱友伦下达了命令。 这一夜的混乱终于尘埃落定,其实林姿对这场风波早已知晓,她在府中彻夜未眠,脑海中不是那红烛美人的佳话,而是祈福上天保佑张钧飞能在这场血雨腥风中安然无恙。 “林姿,收拾东西快离开帝都,越快越好。”天微微亮,张钧飞返回府中,污蓬垢面。 “公子没事吧,我担心了一夜。”林姿从床上跳起来。 “我没事,只是昨夜发生了太多事,我也一言难尽,总之,现在你要听我的,立即离开这里。”张钧飞说着便拉起了她的手。 “公子,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林姿挣脱了下来,“我们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我。” “你什么意思?”张钧飞突然安静了下来。 “公子,我说实话,但你不能怪我,”林姿拉着张钧飞坐下来,“朱友伦已经答应,给我们足够花两辈子的金银,放我们离开这是非之地。我们就此远走高飞,从此没有人打扰我们安定的生活。” “你怎么会和朱友伦有瓜葛?”张钧飞迷惑不已。 “相信我,你一定没事的。”林姿没有正面回答。 “你回答我!”张钧飞双手放在她的肩上,激动地前后摆动,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我本就是梁王的人,”林姿被张钧飞吓到了,但她还是要解释,“但公子相信,我是真得喜欢公子,也从没想过伤害公子。梁王对我说过,他不会伤害你的。” 张钧飞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虽然此刻林姿已然泣不成声,但他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林姿是朱奎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她不可能不察觉,朱友伦也就不可能是局外人。 “你真得让我失望,”张钧飞推开身边的林姿,夺门而去,“林姿,你怎么能让我相信你?” 在从府宅通往皇宫的路上,他看见许多梁王的士兵,也就明白了这场事变的胜利者是谁了,他只不过是为别人做了嫁衣。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他与林姿在万江城的见面也不是那么巧合,当年叛军入关,在如此兵荒马乱的情况下,她一个弱女子居然安然无恙地逃到了万江。 她明明说喜欢自己,很在意自己与公主的交往,却并不反对自己与公主的婚事,她的反应恐怕不只是大度。想到这里,张钧飞觉得许多事情也就通了,只是他不能确定,她和他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感情,所谓的喜欢是真是假。也许她只是利用了他的同情心,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也终究害了他。 第107章 林姿之死 张钧飞拖着一把长剑,再次来到了宣武门下。王朝历史上,曾有两代明君在次发动兵变,从而登上大位。这里见证了太多的风风雨雨,见证着流血到来的权力更迭,更见证了太多无辜者的尸骨无存。 “是兵部侍郎张钧飞,快去禀告将军。”梁王士兵首先认出了张钧飞。 “请带我见陛下。”张钧飞此时对于皇帝是死是活其实也没数。 “陛下为奸人所伤,正在休养,”不一会儿,朱友伦骑着马赶过来,后面跟着一队骑兵,“更何况,你一个乱贼怎有资格见皇帝!” “朱友伦,你胡说八道什么,莫不是你也和江孜一样挟持了皇帝?”张钧飞预感到了危险。 “这是陛下的圣旨。兵部侍郎张钧飞协同宦党头子江孜发动兵变,蓄意谋反,见之即可斩杀之。”朱友伦扔出一道诏书,此时无从考证真伪,当然也无人会去考证。 城楼之上,上百弓箭对着自己。 这一刻,张钧飞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江孜、朱友伦也并无差异,都是被权欲所裹挟的人。也许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确是忠君报国,可却为了这虚妄的功业冒了一次次险,直到今天。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真得胸怀天下黎民百姓,可终究追求的却是那朝堂上的力压群芳和史书上的传世美名。他的命运从他当年一步登天、迈入帝国政治舞台中央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他终究驾驭不了这个乱世,终于成为斗争的牺牲品。 这个世道不是铲除哪个奸臣就能好起来的,更不是某一个人能够改变的了的,他的猛药没有成为治病良药,反倒要了王朝最后的命。他真得太高估自己,也许是生不逢时,也许真得是才能支撑不起自己的野心。他回想起当年与李继存城头别离时的对话,也许他才是对的,而自己的理想真得化成了灰。 家世几代声名终于到自己为止了,他此刻没有恐惧,也没有遗憾。他只是感慨,个人境遇、家族兴衰与这江山社稷是如此的相像,也许这种衰落本就是一脉相承的,历史终究只是时代轮回而已,相比那兴盛宫上的砖瓦,人生终究还是太短。 “不要杀他,”林姿突然出现在张钧飞前面,她张开双臂,挡住那对着她心爱之人的百千弓箭,“梁王答应过我,会保护我和钧飞的。” “你也只是我父王的一个眼线,”朱友伦带着嘲讽的语气,“我父王答应你,也不过是稳住你而已。我们都没想到,你一个丫鬟居然会爱上兵部侍郎,还要抢当朝公主的驸马,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这些年我为班主、为梁王和你做了多少事?”林姿喊道。 “你做了啥?你也就是众多棋子中的一个而已,你太高看自己了。我念你这些年的忠诚,不想伤及无辜。”朱友伦明显不耐烦了。 “你们很早就图谋不轨,到处安插眼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林姿转头对张钧飞说,“在晋王世子身边,也有梁王的眼线。” “放箭,休让她胡言乱语!”朱友伦一声令下,箭雨飞来。 林姿的身上落满了十几支箭,鲜血顺着她的裙角流到地上,流下一滩血,殷红一片。她自始至终挡在张钧飞前面,最后倒在了他的怀里,嘴还没有合拢上,似乎还有许多未说尽的话。 他仿佛看到,她的嘴角依然带着浅笑,像是许多年前在戏场相遇时的样子,那时候的她喜欢和客人说说笑笑,经常没大没小。记得与张钧飞第一次见面,她身穿一件蓝色丝绸长裙,他戏谑她略胖的身材撑不起这样优雅的衣服,却被她一杯凉茶浇到了脸上。她招呼过太多客人,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她总是一样地热情,她曾经对张钧飞说,她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再伺候别人,今天这个愿望终于实现,只是没想到是通过这种方式。 一阵乱箭之后,看张钧飞居然毫发无损,朱友伦便亲自举刀冲过来,张钧飞抱着林姿,心中充满愧意。就在这时,四周突然冲出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勇士,他们身着皮甲,手持盾牌刀剑,身披青丝斗笠,以黑色面纱遮盖住脸。他们挡住射来的箭,与追杀来的雁翎军杀在一起,将张钧飞和林姿救走。 正如张钧飞自己的猜测,当他在万江邀她与他同行时,朱奎一干人得知此消息喜出望外,林姿此次回到张钧飞身边也正是奉了朱奎的命令。林姿活在自己卑微的世界里,她无法回避自己对张钧飞的爱恋,甚至想方设法想促使他和她一起离开,但她又无法不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对张钧飞的隐瞒和欺骗和她心中燃起的爱意截然相对,让她倍感煎熬。终于有一天,她选择了为自己爱的人死去,从自己内心的不安与愧疚中挣脱出来。 对张钧飞而言,林姿对于她,不能说没有感情,但也不能说是多么难以割舍,他不想娶她,但也不愿轻易放开她,这种感觉也出现在他和栗阳公主之间,他觉得自己喜欢她,却也没把她放在那么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他终究活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像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难以热烈起来,只有欲望、野心、仇恨,充斥整个内心 第108章 漠刃出马 一夜的喧嚣过后,帝都似乎恢复了平静。昌明观内,道姑拂去殿内神仙像上的薄灰,然后煮上一壶热茶,等待着众人归来。 “林姿还好吗?”当张钧飞意识清醒,他已经在城外了。 “你是说和你一起,身负重伤的那个女子吗?她已经没气了,被我们埋在城外的山腰上了,”旁边的人边说边指,“你看,就在远处小山上的松林里,在一棵青松旁边。不过你还是别过去了,追兵就在后面。” “感谢诸位相救,不知你们是何方势力?”张钧飞问道。 “那可要让张公子失望了。”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张钧飞回过头来,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走过来,装扮明显不同于其他人。她听声音应该不到二十岁,虽然面部被轻纱掩住,但依然掩盖不住那若隐若现的清秀眉目,他的身材瘦小,但很灵活,腰间挂着一把宝剑,剑首硕大,形如三耳云头。 女子戴着面纱,张钧飞仔细观察,却也看不见真面目。 “本来这帝都之事与我无关,我也只是受托要保护公子,幸而公子命大,才让我有机会出手相救。”那女子又说。 “不知是受何人之托?”张钧飞非常疑惑,他在想难道是李继存派人保护他? “那自然是与你亲近的人了。”姑娘的声音很悦耳,轻柔和缓,并不像一般侠女那般冰冷。 可能还是姑姑吧,关键时刻又是她出手搭救自己,张钧飞想来有些惭愧,自己就是那个不省心的孩子。 “您的恩人托我转达,公子务必照顾好自己,坚持内心所愿,万不要一心寻死,不能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那姑娘又说,“还有,别再轻易相信女子的话,哪怕是情话。” “我不会比仇人先死的,”张钧飞问道,“不知姑娘来自哪里?” “我们本就是过客,公子不必追问。”那女子接着说。 “既是过客,是否可留下姓名?”女子已率众人离去,张钧飞依然不死心。 “红忍。”女子转头,面纱随风浮动。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回到昨日傍晚,刚刚入夜,红忍匆匆赶到观内。 “师父,”她直接进入房内,“要出事了。” 原来,半月前,她陪林婉在汴郡,然后林婉接到丈夫赵进由指令,说景阳要有变故,于是她便与林婉启程赶到帝都。傍晚时分,赵进由突然代替入宫的朱友达去城外调动雁翎军,因而红忍觉得似乎要有大动作,于是不顾风险赶到观内寻找师父漠刃。 “确实很反常,”漠刃听到红忍的禀报,也感不妙,“今晚陛下大宴群臣,那小子和栗阳是主角,他朱友达是要做啥?” 此时,突然又响起来敲门声,道姑前去开门,原来是翠海先生。 “今天下午,姓郭的小子出现在兴盛坊,”翠海先生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近半个月以来,兴盛坊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新面孔,有的是走贸易的,有的则直接开了店铺。那小子今天落脚之处都是那些新开的门面,考虑到他和张侍郎的特殊关系,恐有变故,于是我特来与先生商议。” “召集所有墨道中人今夜来观内待命,”漠刃下令,“红忍你先回去,一旦有任务我派人通知你,联络方式还是老方法。” 于是在仲秋夜,众人没有闲情雅致去赏月,反而全副装备等待着时局变化,一刻不敢松懈。 “陛下下诏诛杀江孜,张侍郎的金吾卫已经控制了皇宫,仇灿正率羽林卫进攻宣武门。”在外打听消息的翠海赶回观内。 “果真是大事,”漠刃惊起,“告诉红忍,要她保护好钧飞。” “江孜还不能死,张公一家的血案,我妻儿的生死,他都脱不了关系,”漠刃单膝跪地,“翠海,诸位墨道兄弟,事关我失踪妻儿的下落,我要亲手逮住江孜问个明白,还请大家相助。” 于是,北派剑祖、西州刀客带着一群墨家侠客奔向皇宫。 “赵绣寒,”漠刃提着刀已走到院中,突然回头,对着道姑喊道,“我徐逍真不是馋你的身子,我是真得爱上了你!” 他还是那么没正性,那时候了还说说笑笑,道姑想起来心里又气又喜。然而,许多分别也许就是这么不经意,不需要“孤帆远影碧空尽”,不需要“西出阳关无故人”,只是当她醒来之时,发现他已不在她身边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上,她等待着他的归来,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直到白了发。 第109章 王朝覆灭 郭嵩和李睿琦一行人赶到了潞阳,被石恒接进城去。石恒十分惊讶,没想到自己离开帝都不足一月,居然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立马派人把消息送到晋阳,同时护送公主一行人前去面见李淄坐。 自李淄坐生病以来,河东严密封锁消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以防外人趁虚而入,只有沙陀上层各部首领、以及李淄坐的绝对亲信才知道。李淄坐的病说来奇怪,似乎不是很重,清心修养就好转了不少,但着急上火立马就会加重,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帝都事变的前两天,朱奎手下大将孔勋在陇右击溃王懋征弟弟的大军,雍州前线形势大好。然而不久,帝都即将大乱的消息迅速送到了朱奎营中,帝都急需他回去主持大局。棋局走到了这一步,远比在雍州围困王懋征重要得多,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被朱奎大军围困日久的凤翔守军也日渐疲乏,在河东援军无望的情况下,最终二人终于达成了和约。朱奎急于撤军,凤翔也没有失地,王懋征表面上以朱奎为盟友,二人对此都很满意。 张钧飞趁着夜色又回到了小山上,这里紧邻一个村庄,狗吠声断断续续。山上没有太多的树,一块松树林突兀地嵌在山岗之上。在月色的指引下,他终于找到了一棵松树下的一处新坟,这里面大概就是林姿吧。他本想把她带走,找一块安稳地方,再买一副好棺材,为她好好安葬,而此刻却又犹豫起来。 也许这里就很好了吧,再无人打扰,她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他恨自己,耽误了她人生最好的几年,没有给她一个合适的名分,也许他爱林姿远没有林姿爱自己那么深,就像林姿所言,她在他心中一直都不是第一位的。他的人生尚短,却已经辜负了两个人。 张钧飞思来想去,自己是去河东投奔李继存,还是回西州争取族人的支持,亦或学霸王自刎乌江,一了百了倒也清爽。他感觉到了秋夜的寒意,风吹草木,凄凉无比。 仇灿带兵杀掉了如此多的帝国贵胄和王公大臣,实际上直接挖断了王朝的根基,帝国大势已去。朱友伦借机铲除了宦党,控制了皇室和贵族,这是朱奎经营多年的成果,他为这一天筹划半生。朱奎怕是就要称帝了,李继存嘲笑自己,没想到自己还成了新王朝的开国功臣。 张钧飞倚卧在树旁,饥寒交加,他累了,不想去想这些糟心事了,他要好好地睡一觉,他突然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与天地共眠的感觉。 半睡半醒之间,他仿佛看见一个老者出现在面前,那似乎是在景山学堂,那老者似乎是郭啸。 张钧飞:“老师,如今的人利欲熏心、尔虞我诈,我实在见不得那么多人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所以我满怀理想走入朝堂,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生逢这样的乱世,究竟该如何处事?” 郭啸:“如今呢,道德沦丧是常态,因而很多人乐于到处显露自己的聪明才智,做官嘛,也就是为了争名夺利,因而,即使你说你不是为了名利,是为了解救苍生之苦,可谁会信呢?如果你去与君主讲仁义道德,君主会认为你是用他的恶突显你的美德,你就有被杀头的危险,商纣杀比干便是如此。即使君主圣明,王公大臣没准也会合起伙来挑你的毛病,如当年的沈铭,明明一片忠心却被众人排挤。以前尧舜也会攻打别的小国,杀人家君主,让生灵涂炭,这都是名利带来的。名利这道坎,圣人都很难跨过去,何况你呢?你有什么不一样?如若你屈服了,便只能卑躬屈膝,你愿意吗?” 张钧飞:“我可以恭逊谦虚,努力专一,这样行吗?” 郭啸:“若赶上朱奎那种飞扬跋扈、喜怒无常的君主,杀人如麻,只图自己舒服,几十年道德感化都不行,你能让他顿悟?” 张钧飞:“那我坦诚直率,尽好人臣之礼。” 郭啸:“你还是一介凡夫。” 张钧飞:“那该如何?” 郭啸:“你先斋戒。” 张钧飞:“何为斋戒?” 郭啸:“专注你的意念,做好分内之事,不要听不要想,做到内心空冥。” 张钧飞:“不听不想,那我岂不不存在了?” 郭啸:“对的,就要这样。进入官场这个牢笼,就要不为名利所动,别想乱七八糟的东西,只做必须得做的事情。” 张钧飞一觉醒来,发现只是一个梦而已,他仔细回想梦中细节,似乎有些明白。处在这样动乱的人世间,如果自己内心不够安定,即便再怎么踌躇满志,进入到是非圈子中也是危险重重,不仅可能自己内心堕落,甚至丧失性命。 当张钧飞返回帝都,正遇朱奎率军返回,如他所料,朱奎没有杀他,而是把他关进了大牢,毕竟张钧飞对他还是有些用的。朱奎把自己塑造成力挽狂澜的英雄,短短一月时间,先是争取加恐吓帝都内贵族的残余势力,获得了他们的支持,又利用这些势力说服了惊恐万分的皇帝和太后交出权力,最后带着他们一同迁都万江,还一把火把皇宫化为灰烬。 当年起义军入城,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下也未尝敢把份庄严神圣付之一炬,可终究躲不过宿命。亭台楼阁,碧水珠帘,熊熊大火之后,终成残垣一片。想当年,灯火繁华,羽衣霓裳,此刻,连同长眠于此的王侯将相们埋于残砖碎瓦,往事终化云烟。岁月流淌,历经沧桑,凌烟阁里的英雄们连同他们的画像一同倒下,一个王朝终于落幕了。 第110章 朱奎称帝 朱奎本想暂如曹操一样做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然而不到半月,就有群臣上疏,提议皇帝禅让皇位于朱奎。 “梁王圣明,当年林从观遇刺、改制受挫,心有不甘的军闻司主事沈铭以一篇《兴亡论》谏言先帝,却不想为众臣攻讦而被贬北疆,然而多年过去,沈大人预言一一成真,”死里逃生的崔琰是推动朱奎称帝的主要带头者,“常言道,天命有常,惟德是辅。老臣辅佐三代君主,竟一代不如一代,可悲可叹矣。吾等夜观天象,发觉星宿变换,天命轮转。故而老臣认为,梁王自是那有德之人,可担天命。” 当年,正是崔琰等人将沈铭之言贬做大逆不道之语,以沈铭为忤逆之人,如今却又把沈铭拿出来,树做忠臣榜样,简直恬不知耻。虽然朱奎心知肚明,崔琰也不过小人而已,但内心还是窃喜不已,为了维护自己仁义道德的形象,他还是表现出了推辞之状。 “君臣之礼怎可有变,”他训斥崔琰等人,“吾誓死效忠陛下,你等休要胡说。” “梁王,这是天命啊,”不想崔琰等人居然跪地大哭,“天命不可违,不可违啊!” 实际上,此时支持朱奎称帝的正是匡浔留下的弟子们。他们把自己的政治理想寄托于一个“圣明”的君主之上,只可惜,他们的主张自匡浔开始就不为君王所接纳,儒生与君王的关系也由曾经的互相成就变成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之中,倒下的是这个王朝和这个王朝的君王们。 终于,在推辞了几次之后,朱奎装作迫不得已,接受皇帝让位于自己,改国号为梁。 朱奎称帝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国,终于点燃了帝国分崩离析的大火。此后,各地节度使要不纷纷自立,要不发兵讨伐朱奎,但似乎都掀不起什么风雨。当消息传到河东,李淄坐气愤不已,本已好转的病情变得危重起来。 “公主来我晋阳,未能好好接待,还请见谅。也不瞒公主,我父王生病已数月,此刻正在休养,待其恢复身体定会亲自接待公主陛下。”李继存近来忙于军中事,一直未能抽时间前来探望李睿琦一行人。 “多谢世子关心,感谢安州对我这个亡国公主的照顾。”李睿琦仔细打量这个差一点成为自己夫婿的沙陀世子,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她记住。 “家父常说,我们沙陀人无论何时都会忠于皇室。如今朱奎篡位,我河东自然与其势不两立。”李继存说道。 “世子有我家人的消息吗?”李睿琦放低了声音,略显失落。 “陛下让位之后得到了妥善安置,钧飞被下狱了,但也都性命无虞。现在跟随朱奎一同到了河州建章郡万宁城,那里曾是帝国陪都,如今又是新朝廷的中心。若再有消息,会随时跟公主联系的,请公主放心。”李继存把知道的情况跟李睿琦说了一遍。 李继存见过栗阳公主,却也不得不承认,公主还是非常招人喜欢的,也难怪张钧飞愿意做这个当朝驸马,只是如今有情人难成眷属,大概比他俩的兄弟分离更让人伤感吧。 第111章 姜冥郭嵩相认 拜见过公主之后,他又前往赵辛然的住处。 “天冷,让下人多生炉子。”李继存觉得屋子里有点冷。 “好久不见了,”赵辛然撅着嘴,不是很高兴,“还以为你另觅新欢了呢。” “我不托人给你带过消息吗?”李继存把她抱在怀里,“我父王病重了,前几天略有好转,近日又加重了。” “啊,很严重吗?我还以为晋王只是偶感风寒呢。”赵辛然心疼起李继存。 “恐怕要有危险啊,父王的病一直没有好转,而且似乎一着急劳累就会变得更重,”李继存满脸焦虑,“虽然暂时封锁消息,但迟早我父亲病重的消息会散开,河东敌人太多,而各部首领也是各怀异心,我好担心晋阳要出事。” “我相信你能处理好的。”赵辛然把嘴贴在李继存的耳边。 此刻,她的内心变得不再平静,李继存把他父亲生病的消息透露给她,应该是出于对她的信任,她也应该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可她终究有自己的使命,她很纠结。 李继存从赵辛然宅子出来,便直奔郭嵩府邸,郭嵩是他的绝对心腹。 李继存安排郭嵩进入自己帐下,没想到自己当年的小算盘真得为自己留下这样一个大才,李继存为郭嵩在乌合巷安排了一处宅院,距离自己府邸也不远。李继存听郭嵩讲述当年张钧飞解救他所用之法,也倍感震惊,此前只是江湖传闻有如此神医可假死还魂,未曾想居然确有此人此法。 “郭将军,府外有人求见,自称您舅父。”一日傍晚,郭嵩刚刚回府,正在给廊中的盆栽浇水,府中下人前来报告。 舅父?母亲本就没有亲兄弟,只有些远房的堂叔表叔,父母死后,和自己的姐姐都断了联系,何况其他亲戚。他一头雾水,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舅父,于是只好一边思考,一边亲自前去迎接。 一个剑客扮相的人立于府门外,身着黑色披风,头戴马尾斗笠,正是姜冥。 “天工坊墨侠翠海拜见郭将军。”见到郭嵩,姜冥首先介绍。 “北派剑祖?”郭嵩虽不是武林中人,但也听说过江湖中关于墨侠翠海的传言,于是赶快拜见此人,并迎入府内,“不知翠海先生驾临寒舍有何要事?” “好外甥,”姜冥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两本兵书还保存得不错吧。” “先生怎知我有两本兵书?”郭嵩很是诧异。 “那是你生父留下的,一本他亲自注解的《孙子兵法》,一本占卜吉凶的《遁甲》,是我当年托人送到你身边的,”姜冥边走边说,“那日在太乙观,你向定真道长请教《遁甲》一书,我终于确定,你就是郭庞将军的儿子。” “我生父是郭庞郭青山?”郭嵩把翠海先生请入屋内,二人继续交谈。 姜冥将来龙去脉细细讲给郭嵩听来,郭嵩一直以来的疑惑也迎刃而解。说来奇怪,他从养父母那里得知,这兵书也是从天而降,仿佛神仙所赐。记得有一日夜间,养父母一家人正在熟睡,郭嵩那时也就一个月左右,紧靠着养母身边睡着,忽而听见房上有响动,养父被惊醒,却又没了声响,于是以为是只野猫啥的。直到第二日早上,发现屋顶破了一个洞,而炕上则多了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是两本书、一块腰牌,腰牌上刻有“郭”字。 “那大侠年纪轻轻,轻功便如此之好,想必如今也是个绝世高手,”姜冥感叹,“可惜只有一面之缘,若有机会再见,定切磋一下。” “那您就是我在世上唯二的亲人了,”郭嵩赶忙跪在地上,“请受外甥一拜。” “别来这个,江湖人不讲这些繁文缛节,快起来。”姜冥连忙把他扶起来。 第112章 梨园戏场 徽州江宁,梨园秀川戏场。 自古徽州多出才子,因而澜江两岸的繁华演绎了诸多风月佳话,爱好诗赋歌词的徽州人将文化与浪漫融入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创造出了“徽画”、“徽词”、“徽月”,当然也包括“徽戏”。而闵州自古出俊男俏女,加之江南气候孕育出独有的温柔、甜美的性格,因而行腔婉转、表演细腻,闵州的人日常生活便会哼上几句小调,自称“闵曲”。徽州的梨园是徽闵众多戏曲大家的集合之地。 “徽戏之精妙体现在戏本文辞审美的超凡,以及表达思想感情的淳朴深厚,而这只有闵州的小调才能表现出来。”梨园大家汤渭和一生致力于将徽戏的创作与闵曲的唱调结合起来。 徐治瑜年少时候经常去戏场听戏,甚至一度想去学习表演,当然父亲徐望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因而他也只好偶尔回江宁才能去梨园听听曲子,在业余时间自己尝试写一些戏本,但他的文学造诣又不如自己的两个堂弟徐治颢和沈临风,因而只当个爱好。 这一天,徐治瑜又来到他常来的秀川戏场,可惜今天没有演出,只有汤渭和在指导几个小学员排练,于是他在座位上坐下来。此时,远处一个红衣女子映入他的眼帘,每当台上的小演员们开始摆开招式,她也跟着翩翩起舞,尤其是那兰花指,尤其可爱。汤渭和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女子,这些年她来过很多次,只是并没有拜师的意愿,毕竟学习唱戏是又苦又累,而且戏子社会地位低下,很多戏子都是因家庭贫苦迫不得已才入园学戏,只为混口饭吃。 “见过徐公子。”汤渭和走下台来,他与徐治瑜比较熟悉,毕竟梨园的这些戏场也都是得到官家支持的,徐望曾是他们的财主。 “汤师父辛苦了,”徐治瑜主动拜过汤渭和,“近来可有什么新戏?” “说来惭愧,这两年专心于培养新人,都未曾创作,”汤渭和略显失望,“想来也没办法,这些年始终不太平,前几年江南兵乱,盛传贼兵将打进江宁,江宁城活脱脱地跑了十几个戏班。” “是啊,海州这两年也不安宁,我也深有感触。”徐治瑜也哀叹。 “公子是回江宁公干?”汤渭和问他。 “想来你也听说,海州北部的小藩镇联合起来南下,居然攻入了维扬城,高升高大人不幸战死,家父虽然一直负责节制江南各州钱粮,并不过问军事,但此次也不得以回徽州招募士兵,准备响应朔南军节度使杨慜的号召,争取早日收复维扬。”徐治瑜很失落地说。 “唉,江山兴衰,谁能无动于衷呢?”汤渭和也感叹道。 “师父,可见那边那一红衣女子?为何在台下独自舞来舞去?”徐治瑜好奇地问起来,“是犯了错误被罚下台了?” “我哪是那般严厉之人,”汤渭和笑起来,“一平常人家女儿,非吾弟子,日常喜欢我的戏曲吧,没事过来偷学才艺,有好几年了。” “那师父为何不收下她?”徐治瑜接着问。 “我收徒首先看资质,除非资质超乎常人,我免费收下,要不就得收费,运营一个戏场也是需要钱的,”汤渭和解释,“你看我的那些小徒弟,都是不超过十岁的孩子,那女子早已过了学戏的最佳年纪。” “来,当做我的一点心意,”徐治瑜从腰间掏出一个口袋,里面是鼓鼓的一袋铜钱,“收下那个女子吧。” “听闻公子也写过戏本,不知有无满意作品?”汤渭和问徐治瑜。 “我文学功底太差,写出的东西没啥美感。”徐治瑜很不好意思。 “其实吧,对于戏曲,文辞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感情才是,”汤渭和表达了自己半生创作的感悟,“情之所至,必可惊动天地。” “何为惊天动地之情?”徐治瑜不解。 “真情不知所起,但必一往而深,那是一种超越天地生死般的存在,”汤渭和感慨,“现在的那些才子佳人的俗套戏本实在摆脱不了尘世之庸俗,虽有美感,却无至深之情。” 徐治瑜沉浸到汤渭和的话中,似乎有所领悟。他并不知道,那远处的红衣女子竟是几年前在汴郡遇见过的叶凡。 第113章 进军潞阳 入冬,朱奎的新朝廷在万江落脚不足半月,便得到晋阳眼线传来的消息,得知李淄坐病重。当今天下,王懋征已经屈服于自己,刘荣焕整日沉迷美色也无暇与自己争斗,南方的小诸侯们也形不成实质的威胁,海州各势力大部分都是自己盟友,想想也只有仇人李淄坐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于是他闪过一个念头,趁河东此刻内部不稳趁火打劫。 随即,他命令段宁率关州驻军东进同光,围困潞阳。段宁是朱奎军中一年轻将领,此次委以重任,也算考验。朱奎没有亲自率军前去,主要是登基之后依然大位不稳,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因而无暇抽身,他计划先由段宁率军与安州军消耗一下,自己过一段时间视情况再率主力出征。 朱奎在豪门贵族以及手下大将们的拥护下组建了新朝庭,而且反对呼声不像预计得那么激烈,但他依然难以安心,因为禅让的年轻皇帝还在,而且依然有一批对其死心塌地的大臣以及地方节度使不甘心,比如被他关押的张钧飞就是其中一例。但如何处置他们是很棘手的,因为他是以戡乱功臣的身份上位,如果乱杀旧臣就真得让自己得位不正,况且新朝廷不能无人可用,还要指望这些人。于是,朱奎死来想去,还是要安抚那对母子。对于张钧飞这样的前朝大臣,要积极笼络,恩威并施。 “我要出兵河东,剿灭李大耳了,”朱奎喜欢喊李淄坐大耳,“也许,你和你的好兄弟很快就能在这见面了。” “未必吧,成为阶下囚的人为啥不会是梁王呢?”张钧飞气定神闲。 “哈哈哈哈,现在应该喊陛下了,”朱奎也并不恼怒,反倒笑起来,“嘴硬这点,还真是像年轻时候的我,有点英雄气。” “不敢和梁王相提并论。”张钧飞降低了声音。 “我一直觉得你是可用之才,虽然年少气盛,但毕竟勇气可嘉,”朱奎看望了张钧飞,“若不能为我所用,我一定杀了你。” “梁王痛快地给我一刀吧,留着我,我也不会感激你。”张钧飞挖苦道。 “年轻人,你太高估自己了,你对我其实没那么重要。我念你也算帮了我大忙,是先给你考虑的时间,想想愿不愿意为我所用。”朱奎还决定暂时留着张钧飞,主要还是顾及人心。 朱奎会是一个好皇帝吗?张钧飞在心里问自己,他其实心里早有答案。即使王朝难续,可眼看要把天下交给生性残暴的朱奎,他的心里是极度自责的,自己,真得对不起天下人。 潞阳实际上是一个易攻难守的地方,但是地理位置又十分重要,长期以来,李淄坐把潞阳当作南下的桥头堡,驻扎以重兵。此时,虽然石恒手里有五万精锐,人数并不少,但其中三万是骑兵,沙陀骑兵向来擅长进攻而非防守,而且,在潞阳骑兵也难以展开,因而潞阳并不稳固。段宁军出发后不久,石恒就向晋阳方面发出增援请求。 第114章 临终点将 远山苍茫,天地俱寂。唯有犬吠声穿过空旷的麦田,稀零的爆竹声提醒着人们岁暮将近。雪掩重门,腊梅又发,立于窗前顿感清寒,对于沙陀人,这是一个不安的冬天。 “公主,我受皇室封赏,如今却不能为陛下铲除叛逆,愧怍先帝。”李淄坐知道朱奎称帝之后病情更加严重,他预感自己可能时日不多,于是主动约见自己的属下和家人,也召见了栗阳公主。 “替皇兄谢过晋王,晋王应该安心养病,尽快好起来。”李睿琦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 “过来,”李淄坐摆摆手,示意她靠近一点,“望公主在我晋阳待得习惯。之前我一直想与先帝结成亲家,可惜心愿一直未遂,如果不嫌弃,做存儿的王妃,辅佐他匡扶王室。” 李睿琦半倾着身子,轻轻地贴近李淄坐,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这个比自己父皇年纪稍大的老人,全神贯注地听完他的话。似乎李淄坐真得看中她做未来的晋王妃,并不在乎她已有婚约。她望了望屋子里的其他人,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表情凝重。 “晋王放心,能嫁给世子这样的英雄,睿琦三生之幸。”她并不忍心拒绝这个垂垂老者的临终遗言。 随后,李淄坐把他一直器重的邹德威叫到身边。邹德威是昔日大将邹德海的弟弟,也就比李继存大几岁,儿时与李继存一起长大。邹德海战死之后,李淄坐就把他带在身边,作为帐内亲兵。虽然年纪轻轻,但他表现出来的军事天赋让李淄坐非常欣赏,仿佛自己昔日的心腹大将重现人间。 “德威,你大哥年纪比我小,却不想先我而去,我们出生入死几十年,终于又要在地下相见了。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虽然你未曾亲自指挥作战,但跟随我也战斗过多次,这次增援潞阳的任务,我想交给你。”李淄坐静躺在床上,这是他仔细斟酌后的决定。 在此危急时刻,李淄坐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从未打过仗的年轻人,而非他的亲儿子、义子或者哪个功勋卓着的大将,足以显示出他对邹德威的信任。 “头人信任属下,定不负众望,但我该如何行动,还需头人指点。”邹德威问道。 “扼守壶关,力保晋阳安危,”李淄坐此时已经无法睁眼,“我死后,要保证安州平稳过渡,万不能内外生事,要坚决支持继存,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话。” “属下谨记头人嘱咐,”邹德威此时虽然心里难受得很,但还是安慰他,“头人一定无大碍的。” 而后,邹德威立即率兵进抵壶关,迅速依地形建立防御体系,并不断派小股部队袭扰梁军。他一直反复回想李淄坐的嘱托,似乎有所悟。相比解潞阳之围,扼守住进出晋阳的要道才是李淄坐的真实意图,这也是为何选择让他来。邹德威隐隐感觉到,头人一去,河东内忧外患,风暴将至。 第115章 晋王的三碗酒 李淄坐意识已经不是很清醒,但他还是依稀回忆起几件事。首先是自己与晏州的恩恩怨怨,当年他助刘荣焕掌控晏州,却不想此后他反反复复,甚至多次在背后插自己刀子,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其次,他想起当年在草原,夜里从耶律楚和的营帐狼狈逃跑,这个契丹人的凶狠让他迄今仍难以忘怀,契丹人终究是大患。最后,最让他痛心的就是当年的靖源驿之仇,虽然他和儿子侥幸逃生,但他的兄弟邹德海还有对他最为忠诚的三百亲兵皆葬身于此,大仇未报,怎能安心? 他招呼李在元和李继存来到床边。 “父王,你是要喝水吗?”李淄坐伸出手指,指向桌子上的茶杯,李继存以为他要喝水。。 “要三杯,酒。”李淄坐闭着眼睛说。 李继存赶忙拿来一壶酒,倒上三杯。 “存儿,你记住为父的话,”李淄坐伸出手把一个杯子推到地上,啪擦擦摔个稀碎,“北方大患,不能不防。” “勿忘靖源驿之仇,杀朱奎,救陛下。还有,欲出中原,必先下晏州。”说罢,李淄坐又把另两个杯子打到地上。 李继存立即明白过来,父亲这是在嘱托临终之事。父亲是告诉自己,一要提防北辽威胁,二是要灭掉反反复复的刘荣焕,进取晏州,最后再南下,以报当年朱奎的截杀之仇。他立马趴到父亲身边。 “我部受皇室封赏,当匡复皇室,切不可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做头领既要有胸怀,也要敢于决断,”李淄坐最后还是放心不下,拉着儿子们的手又说,“我就要去见你母亲了,你们兄弟二人一定要团结。” 说罢,李淄坐便不再说话,紧闭双眼,只留下粗重的喘息声。帐内人都已哭泣起来,李淄坐的时代落幕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李淄坐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那一年他与纪灵重逢的画面。她骑着白马,身着白衣白甲,挥舞着长剑,带着渤海勇士驰骋在营州的大地上,随郭庞大军追击溃退的北辽军队。他在千军万马中望见她,随即策马而去。和自己的喜悦心情一样,自己的马也欢快了起来,绕着纪灵的小白马跑了整整三圈。 第二年冬天,晋阳大雪纷飞,纪灵将产,却忙坏了府上所有人。 “头人,孩子母亲难产,怕是保不住性命了。”那天,他整整一个下午都蹲在大雪之中,掩面而泣,最终还是没有奇迹。 “淄坐,是个男孩,”纪灵用眼角瞅向出生不久的李继存,“找个好一点的奶妈,别委屈了他。” “嗯,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李淄坐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抽泣。 “你是沙坨的头人,是陛下的安州牧守,别那么轻易落泪。”纪灵满脸都是汗滴,却依然用虚弱的语气安慰他。 “我会想你的。”李淄坐满眼泪水,却不敢看她。 “孩子就叫继存吧,如我继续活在人世间,”纪灵把手从李淄坐手中抽出来,又把他的手握起来,“不要伤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此刻,梁军大将段宁集结八万人围住了潞阳,依然采取以往战术,筑夹城困住城内,梁军并不急于攻城,这是朱奎的命令,他要熬死李淄坐。 第116章 河东生变 “报告世子,云州来信,”郭嵩入府拜见李继存,“有一句话不该我说,但我又不能不说。近来城内多传言,按沙陀人习惯,晋王应把后事交与您叔父李淄信,还传言您大哥站在您叔父这边,望世子早做打算。” 李继存打开信件,是张成旭带来的消息。信中说,李淄信的亲信于昨日从云中郡出发,越过边境进入北辽。父亲昨日刚刚去世,还未入殓,潞阳前线正在激战,李淄信却暗自遣人和契丹人联络,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从军中挑选十名信得过的武士,等我命令。”李继存预感到要出事。 对于李继存作为世子继承晋王爵位,在大部分汉人心中是理所应当的,如果现在皇室还在,等皇室册封即可,自然不会引起什么讨论。但现在皇帝已经让位,沙陀人按自己部落内的习俗,自然会认为李淄信作为弟弟继承李淄坐头人位置更为合理,而李继存恰恰这些年常年生活于帝都,其在沙坨人中势力远不及李淄信,所以才有今天的难处。 “大哥,近日有要事与你商议。”李继存知道取得李在元的支持是关键。 “二弟不准备父王葬礼,怎么突然来我府上?上午我听言,因父王去世太突然,晋阳城内没有那么多的布赶制丧服,不知是否已经解决?”李在元有点意外。 “我安排绮云姐去准备了,”李继存拿出张成旭的信,直入主题,“叔父恐怕要有异心,我想听听大哥的意见。” “其实我也注意到了,军中近日多传言,”李在元立刻明白了李继存的来意,“我并非父王亲生儿子,自然无资格继承大位,所以我是坚决支持你的。父亲临走前将遗言说与你听,本意自然是让你以后来掌管河东。” “有大哥的支持就好办。我自小没有生活在族内,所以希望大哥以后可以做沙陀的头人,你我兄弟携手,定可以继承父王遗志。”有了李在元的支持,李继存心里也就有了数。 其实,李在元本人也不是沙坨人,但其从小就生长于沙坨人中,为了让他不受人欺负,李淄坐甚至对外声称他是自己的私生子,所以至今也有很多人是这样以为的。 远在潞阳的石恒也收到晋阳消息,得知李淄坐已经去世,面对朱奎大军的围攻,他更加慌乱。一来他是坚决维护沙陀人利益的,李继存常年与汉人走得近,所以他发自内心更希望李在元做未来河东的主人,二来,他几次派人求援驻军壶关的邹德威,但邹德威始终不发兵,这晋阳遭遇如此变故也就更无暇前线战事,他能坚守多久自己心里也没数。 邹德威带兵进驻壶关,扼守住通往晋阳的唯一通道,他此刻才明白,晋王为何在这个时候选择了他这个毫无领兵经验的年轻人去完成这个任务,他并不是去援助潞阳的,而是去保护晋阳安全的。他不能盲目出击迎敌,也不能放一个人出关。他在壶关站稳脚跟之后,立即与李继存取得了联络。 第117章 诛杀李淄信 此时,一路梁军北上,试图引诱壶关守军外出,而石恒的求救几乎三天一次,但邹德威依旧闭门不出。因为他知道,他必须要等到晋阳安稳下来才能出兵,他要等李继存位置稳定之后才能支援石恒。 然而,在准备父亲葬礼的李继存却陷入了犹豫之中。毫无疑问,父亲还未入土,叔父已经在密谋夺位了,李继存很犹豫,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置。 “明天你父王就要出殡了,今晚怎么抽空来找我?“赵辛然很意外。 “最近太忙了,忽略你了。”李继存强挤出一丝笑。 “没事,没事,我理解。”赵辛然看着满脸倦意的李继存,很是心疼。 “我想杀个人,不杀他,他就会杀我。”李继存嘀咕道。 “你还是不忍心吧,”赵辛然立刻明白过来,“如果下不了决心,就听听天意吧。” 说着,她拿出一枚铜钱,说道:“我扔三次,若‘通宝’字样在上,则天意即是如此。” 赵辛然向天上连抛三次,居然三次都是有字的一面朝上。 “要不再抛三次吧,无字一面朝上则是天意。”李继存有点难受。 赵辛然又连抛三次,居然三次无字一面都朝上。 李继存被震惊了,他今生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相信,原来天意可以如此丝毫不差。他把赵辛然的脑袋放到了怀里,仿佛那个内心不安的人是她而不是自己。 第二天上午,李淄坐入殓出殡。亲眷、部下依次来到府上,先是领取孝服孝带,然后依次排队,李继存、李在元分别立于棺材旁边,后面是李淄坐的亲属和养子养女们,李淄信也和张成旭也在队伍里。晋阳城内的许多百姓,无论是沙陀人还是汉人,也都感怀李淄坐的爱民如子,纷纷披上白色披风或者系上白色腰带,走上街头,送别曾经威震海内的河东李淄坐。 “禀告世子,府外聚集了一些送别晋王的老百姓,挡住了我们的路,要不要驱散他们。”马上送葬的队伍就要出发了,这时突然有人报告。 “二叔,要不你去让大家散一散,让出一条路来。”李继存向四周看了看,假装没有合适人选。 “好,那我去吧。”李淄信也知道,按规矩,李继存和李在元作为儿子是要跟在棺材旁边的,此时不宜离开。 “要好好和百姓们说,这些人也都是感念我父王生前功绩才涌上街头的。”李继存又嘱托道。 李淄信走出府门,来到远处的人群当中,似乎在说些啥。 然而,没过多久,立刻人群就乱了起来,引来四处喊声。 “禀告世子,您叔父遭人砍杀于府门前的街道上。”有人慌忙跑来报告。 众人惊愕,院内霎时混乱起来,大家七嘴八舌。 “怎么回事?何人如此大胆?别让凶手跑了!我看时辰已到,还是先把父王入土为安为好,弟弟以为如何?”李在元已经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替李继存揽过话。 “那就听大哥的吧。”李继存接着说。 第118章 李淄坐的葬礼 送葬的队伍随之出发,纸钱飘向阴沉天空中,落满整个街道。家眷的哭声穿过整个街头,响彻晋阳半边天,这一天,广和楼的歌舞也暂时停歇,变成了送别李淄坐的哀乐。 赵辛然身披一件白色的布,把自己藏在晋阳街头的人群中。此刻的天空飘起了雪花,缓缓几片,远方的几棵老槐树在冬日肃杀的气氛中一动不动,只有寒鸦声在某个间歇飞过一片白色的长街,不知落在谁家房顶,又不知有何寓意。 赵辛然一直目送着队伍远去,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辛然,你需要考虑一下你是否还要留在晋阳了。”一个中年女子已经站在了赵辛然身后,她戴着斗笠,左手拿着一把宝剑。 “婶娘,你怎么来晋阳了?”赵辛然看见女子,既欣喜又有些害怕。 “梁王已经做了皇帝,和河东的决战一触即发,我担心你留在晋阳会很危险,”女子把赵辛然拉到街角无人的巷子里,“一来你在晋阳就必须继续提供情报,二来我担心你真得爱上了那个晋王世子。” “我真得爱上他会怎样?”赵辛然眼神迷离。 “当年我舍命救你,这些年视你如掌上珍珠,今天也不能看你走上歧途。如果你对他动了真情,怕是会让你昏了头,甚至忘了自己是谁,自己要做什么。”那个女子又说。 “我怕我很难就这样离开他,而且我辛辛苦苦用了一年才真正成为他的知心人,这也是你们安排我去做的啊。”赵辛然知道,婶娘此次来就是要带她离开,但她还是不解。 “傻丫头,现在不一样了,李淄坐已死,朱奎大军将至,恐怕河东集团就要覆灭,李继存对我们没有价值了。你再想想,即使这小子挺过这一关,将来如果他得知你的真实身份,知道了你这些天在晋阳所做的事,他可能会轻易原谅你吗?”女子看出赵辛然是真得不愿意离开,以至于脑子都有些混乱,“我是过来人,所以才不想让你陷入两难。怕是河东很难再与朱奎对抗了,而我们与河东并无仇恨,他们孰生孰死、孰胜孰负与我们无干,我不想你再掺和下去了,你已经陷入很深了,那朱奎正是通过你的情报才得知李淄坐病重的消息,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叔父知道这件事吗?”赵辛然不知道自己这一走意味着什么。 “这是我为你做的决定,他不愿意也得听,”那女子又说,“你若要留继续在这,有一日真相大白,你不仅做不了她的王妃,甚至会成为她的仇人,我带你离开是救你,也是在救他。” 李继存刚刚下葬了自己的父亲,仅仅三天后又要主持叔父的葬礼,他忙得不可开交。 “各位族人、各位亲属,我已经查清,刺杀我叔父的人就是我们死敌朱奎派来的,他们的同党已被我捉到了。 说罢,郭嵩押着几个刺客模样的人来到众人面前,这几个人都是郭嵩找来的死囚。当日,郭嵩安排杀手埋伏在街道附近,有的在街口,有的隐藏在人群中,李淄信刚刚走出府门,他们就从四面涌过来,将李淄信和几个随从乱刀砍死,而后混在混乱的人群中逃脱,郭嵩带兵追去,抓来了这几个安排好的死囚。 “是谁指使你们来我河东行刺,是否还有同伙?”郭嵩在旁边追问。 “我们都是梁王的人,在晋阳有人接应我们,他们都是反对您的人。”几个人跪在地上,低着头回答。 “将他们拉出去砍了,”李继存怒不可遏,“现在正是我河东生死存亡之际,在这晋阳城居然有人私通外敌,刺杀我的叔父,实在令人心痛。今日,我河东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无论是沙陀人还是汉人,都应该团结起来,保卫河东,与篡位逆贼朱奎战斗到底!” 李继存通过这样一出戏,一来震慑了自己的反对者,二来缓解了沙陀人和汉人的矛盾,三来很大程度凝聚了人心。此后不久,沙陀贵族和军中将领均上书表达了与河东共存亡的决心,安葬完李淄信之后,李继存正式加封晋王。 暨日,李继存派使团出使北辽和草原五部,在此期间,一方面让张成旭回云州秘密调来五千精锐骑兵,另一方面立即在晋阳募兵,组建河东历史上第一支汉人骑兵。 他即将亲率军队支援潞阳。 第119章 出使范阳 此时,距离草原大战已过去半年有余,这期间,耶律楚和的使臣两次到达中都,带来草原上的朝贡品,表达了要与北辽修好,共叙叔侄之情,共谋契丹人的百年大业。而近来,北方的靺鞨人又兴风作浪,因而虽然耶律德荣知道自己未来与耶律楚和必有一战,但也只好暂且忍一时。 耶律楚和向北辽称臣之后,通过草原上的贸易线聚敛不少财富,同时注重生产,慢慢积蓄力量。他也知道,自己和耶律德荣的恩怨是不可能就这么了结的,二人之间必然是你死我活,必然有一场命运的决斗。在休养期间,他着手准备加强与中原联系,以从中原购买粮食兵器,于是他筹划派出使者分别前往安州、晏州和帝都。 被拜为太师的于子非主动要求去晏州,因为他还想去晏州弄清楚一些心中疑惑,于是他稍稍准备就带队启程了。之前,于子非听说耶律楚和联盟回颜部之后,就知道这孩子是准备有所大行动了,便启程回到草原,若不是行程被打断,自己原本也计划前往晏州。 然而于子非出发不久,帝都就发生兵变,此后梁王朱奎篡位,晋王李淄坐病重离世,耶律楚和面对这种形势,亦忧亦喜。中原大乱固好,总归不会再威胁到自己,但恐怕北辽很快会趁乱向自己宣战了,以自己力量,还不足以对抗自己的叔叔。 想起当年资助过自己的李淄坐,耶律楚和内心还是心有不舍,虽非亲非故,但总归这个人给过自己很大帮助,可惜英雄已逝,不知河东未来如何? 路途数月,于子非终于到达了范阳。 虽然早已联络过,但当于子非带着使团来到范阳,依然吃了闭门羹。刘荣焕常年居住在大安山内,与三清观的道士一起修炼仙丹,还随身带了四百多美女,纵身酒色之中。刘荣焕一般一年只在范阳城内待两个月,其他时间皆由刘启明代为主持晏州之事。 虽说刘荣焕吩咐过要好好招待草原使团,但与北辽暗通款曲的刘启明早已得到耶律德荣的授意,欲将使团驱赶走。和他的父亲相比,刘启明和北辽的关系更加亲密,尤其是朱奎称帝之后,北辽看到了拉拢晏州的机会,而刘启明也希望契丹人支持自己,早日接替父亲掌管晏州。他虽然自己主持晏州事务,但身为卢龙节度使的弟弟势力也不小,而且早就虎视眈眈,一直想取代自己。 于子非暂住在驿馆内,刘启明已经下了逐客令,要求他们明日必须离开。他苦恼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在此时想不出什么办法。 “报告太师,有人送来一封信。”随行侍卫报告。 于子非打开信,信中写道:“得知贵客明日午时离开,特邀城西十里四棋酒家一聚,共商晏州大事。” 第二日,于子非一行人还未到达城外十里,酒家已被清空,酒菜也已经备好。 “鄙人为卢龙节度使刘启光手下谋士杜荣尚,约贵客来此一聚,一来尽我晏州地主之谊,二来也为共修双方之好。”杜荣尚早已等在门口。 江孜之死让杜荣尚备受打击,他一心感念江孜这么多年的养育和栽培,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却也束手无策,他只好把这笔账暂时记到了朱奎头上。不过所幸自己不在帝都,否则怕是也难逃一死。义父死后,他的身世之谜也就石沉大海,他没法说服自己不去探求自己的来历,尤其是义父明确说过他的身世与晏州有关,他也想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们为何抛弃自己?他无暇考虑这些,义父死后,他四处联络各地军闻司旧僚,也有一些人来晏州投靠他。 “感念二公子愿意接待我们,这晏州的门槛着实够高。”于子非既高兴,又不高兴。 杜荣尚给所有人都安排了酒菜,单独带于子非来到一个单间,二人在一张桌前对着坐下来。于子非仔细观察这个年轻人,他个子不高,但身材轮廓不小,微微发胖,看起来应该会笨拙,但眉宇间却透露着精神,面色倒是白净,有种江南小生的感觉,但臂膀壮实,脖子微短,又像北方胡人。他端量了一会,总觉得这副脸庞有种熟悉的感觉,他仔细思索,自己难道曾经见过这个年轻人? “不知贵客如何称呼?”杜荣尚先为于子非斟酒。 “鄙人于子非,草原五部大贺的太师。”于子非回到草原之后被尊为太师。 “那莫不是耶律可汗的师父?”杜荣尚虽未到草原,但多多少少听说一些耶律楚和的故事,“耶律可汗想来跟我年纪相仿,却已是草原之王,近日得见其师,真是三生有幸。” 杜荣尚几句奉承之语让于子非一扫心中最近几日不受待见的愤懑。 “今日一见,是有要事相商。不知太师是否知道,刘启明是接到了北辽的密信方才拒绝接待你们的。这刘启明现代替其父节制晏州诸事,而其早已和北辽达成默契。我家主公虽为次子,但野心不小,早有主宰未来晏州之心,但现在整个形势都不利于我们。如今梁王篡位,晋王李淄坐病重,近日来报,梁王大军正在围困潞阳,河东战事又起。中原大乱,推测北辽不会闲着,恐怕也会连累草原各部,毕竟北辽皇帝不可能真正容得下耶律可汗。”杜荣尚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于子非心中惊叹此人的分析,虽然杜荣尚尚不知耶律楚和和耶律德荣的恩怨,但此人所言实实在在都在理。 “若可汗愿意与我家主公联手,待我们掌管晏州,定于草原各部修好,共同对付北辽。”杜荣尚继续说。 “那当然好了,不知我们如何相助?”于子非心里很高兴。 “恳请太师留在我晏州,入我主公府中,一来为我出谋划策,二来协助我们与草原联络。待他日晏州有变,望耶律可汗出兵牵制北辽。”杜荣尚建议。 于子非握紧自己手中的剑,看着杜荣尚早早准备好的两箱金银珠宝,感受到了对方的诚意,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第120章 潞阳之战 李继存四处抽调,终于集结起精锐骑兵万余人,加上刚刚招募的汉人骑兵,总归可以与梁军一战了。这支部队由李继存和李在元亲自率领,立即出发奔赴潞阳。他们头戴孝帽,身披孝服,打出为晋王复仇、匡扶皇室的口号。而李济科和郭嵩整备粮草后,率三万步兵紧随其后。 出发前夜,李继存前往看望赵辛然,却发现赵辛然已经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安慰他的信,他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如此,但却无暇多想,这一战是生死之战,他必须全力以赴,此刻,他已无暇顾及她。 这一年,安州的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安州大地一个冬天始终被雪覆盖。李继存大军到达壶关,与邹德威会合,一面安排邹德威率部在李济科到来之后立刻西进,绕道西路梁军的后方,截断其粮道,一面不加停歇、快马加鞭,直奔潞阳前线。 两天后的傍晚时分,李继存率先头部队抵达潞阳。当他一路赶到城下时,惊人的一幕让他又气又笑,自己训练了仅仅几天的汉人骑兵居然被甩得无影无踪。此刻,他自己也没了底气,这临时拼凑出来的部队和主力差距还是太大了。 李继存在潞阳城外的三里岗停下来,等自己的后续部队到来。 此时,天空下起了大雪,急雪之下,万物都变得模糊,视线所及不过百米。部队陆续赶来,有些新兵马术不精,李在元只好让他们下马以步兵战术散开。待部队集结完毕,李继存先率骑兵突袭潞阳城下的梁军夹城,李在元指挥步兵紧随其后。 李继存身先士卒,带领几个亲兵在梁军中反复冲杀,士兵们爬上夹城,同龟缩其中的敌人混战在一起,战场乱成一片。骑兵经过,白色孝衣飘动在潞阳城下,和雪花交织在一起,白皑皑一片。城头的石恒看见城下尽是自己的袍泽兄弟们,被这一幕激励,也率兵杀出城去,围城的数万梁军迅速溃败。同时,郭庞率步兵阻击住前来增援的梁军,而后,邹德威率三千轻骑兵抄道偷袭了梁军的运粮队伍,迫使各路梁军陷入断粮状态。 短短三天时间,整个潞阳前线全线溃败,八万梁军,半数战死,半数四散逃跑。此时,虽然朱奎的增援部队已在路上,但完全没想到李继存行动如此之快,得知前线惨败后,只好无奈中途折返。 此战之后,李继存晋王的地位也就稳固下来,通过潞阳一战,他在河东人心中树立起前所未有的威望,连一直不把他当回事的石恒也心服口服。 有些时候,李继存也觉得这一切真得很神奇,他从未想过要去争什么,但却总是有种力量驱动着他,让他必须如此。幸亏自己的命一直很好,甚至未曾遭遇过失败,从当年雪夜入景阳,再到靖源驿死里逃生,以至今天力挽狂澜,力保父亲基业,似乎神明也在庇佑自己。 第121章 消失的爱人 有些人悄然消失,就如同曾经不经意的出现,即使明明没有带走什么,却让人感觉仿佛丢失了魂魄。 当李继存回到晋阳,他反复回看辛然留下的那封信,似乎他的不解、他的难过、他的所有情绪都可以从那封信中找到宣泄,或者找到答案。 她在信中说,她与他是迥然不同的人,她等不了他许诺的美好未来,她不愿去做他的牵绊。曾经太多盼望的美好或许只是虚幻,那些平凡终究不值得回看。她说,她做了一些错事,渴求他原谅,从一开始她就不曾爱过他,只是因为她很早就知道他是沙坨世子,只为贪慕那浮名或是一时的奢华。 “舍不得她吧。”李继存坐在曾经和她共处的院内小亭,此时叶绮云走了过来。 “绮云,为何会这样?明明走入了你的内心,可转眼就刺一刀,我真得不懂为何会如此。”李继存对叶绮云无奈地说。 “继存,我知道你伤心,但有些话我不能不说,”叶绮云坐下来,“你真得了解她吗?” “绮云姐,啥意思?”李继存有些不解。 “我打听过教她的先生,先生说她极度聪明,不到月余就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熟读经书,精通历史,这哪里是一般的戏子。你相信会有如此聪明的戏子吗?”叶绮云回答。 “那她为何要如此?”李继存明白叶绮云的意思。 “所以我问你是否了解她的来历,”叶绮云继续说,“我能看出她在你心中的位置,所以这些话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也是不想看你伤心。” 暮冬的风还是带着寒意,李继存望了望赵辛然常住的那间屋子,紧闭的门透着冷清,院内的海棠还未出芽,裸露的枝头在风中是那么无力。她究竟是谁?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她为何要骗他?靖源驿之变的重逢是刻意的安排还是注定的缘分?她又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呢?她还会再出现吗?许多疑问在他的心中。 窗外,飘起了稀疏的雪花,他回忆起她来时裹在身上的那件旧棉袄,此刻能否裹起自己失落的灵魂?远方,参天的落叶松紧紧盖住墨青色的天空,压抑与阴郁同在。那一刻,李继存失落至极。 傍晚,晋阳街头,广和楼下。李继存在一片陌生的繁华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在雪花飘舞的季节,他与她曾有过如此美好的过去。他想起了自己未曾见过的母亲,和自己刚刚离开的父亲。人生总是如此的相似,太多的相似注定了太多的迫不得已,太多的言不由衷。 夜晚的街头有点冷清,黄色的烛光被雪花反复地折射放大,像盛开的烟火,投射着这一个时刻的繁华。落寞隐藏在虚拟的繁华之后,隐隐露出獠牙,吞噬美好的假象。 部下为他披上一件披风,李继存回过神来。 总想在回忆中找寻某些隐藏的痕迹,以为可以预知未来,可回忆总是苍白,以至搞不清楚是否曾经存在过,只留下一个问题,是否还深爱着她? 第122章 江左才子 徐治颢在帝都述职归来的路上拜访了汴郡的好友朱友达。朱友达算是半个隐士,他虽也是朱奎的儿子,但由于其母不受朱奎宠幸,他向来也不受朱奎喜欢,不仅不能像朱友伦那样同朱奎一起南征北战,甚至每次朱奎看见他整日沉迷道术,忍不住责骂他。 徐治颢和朱友达相识于徽州寿春郡,当年寿春新修一处道观,当时朱友达在寿春一带云游,于是赶来,恰好与徐治颢相遇,两人便一见如故。徐治颢十岁时丧父,后为江宁商人徐衍收养。他自小就深得号称江左第一才女的姑姑徐佳传授诗词文法,又读过很长时间私塾,因而其文采斐然,成为江南颇具盛名的才子。又因为其有皇室血统,因而在当地颇受重视,成年后更是在海州高升幕下任职。 徐治颢本名李暻,其父李沅曾是御前司侍卫、安都府都护。说到其父,则要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桩着名的宰相林从观被刺案。当年,皇帝一方面表面上装作不管不顾,但却密召其父暗中调查背后指使之人。经过不断追查,多多少少有些线索,但还未及真正查出真相,其父就被人刺杀在从汴郡回帝都的路上。杀手乃是武林一等一高手,江湖此后就传言,查此案者皆此下场。李暻之母生怕在帝都会遭不测,因而带着李暻投奔其父生前好友即徽州本地富商徐衍,才有了之后的故事。 徐治颢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朱奎和其父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他的父亲生前去过的最后一站就是汴郡,和朱友达的友情倒是给了他接近朱奎的机会,只可惜这朱友达并不受朱奎待见。因而他也多次借机前往帝都和汴郡,找寻知情者,想找出当年父亲被杀的内情,可惜一直没有线索。此次入朝述职,他有幸参加了朱奎的家宴,也算见过了朱奎本人。 就在徐治颢拜别朱友达回到海州维扬的第二年,先帝驾崩,新君即位,帝都的封赏诏书传遍四境,然而各地还未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后面发生的事更加出人意料。驸马张钧飞发动兵变诛杀宦官江孜,不想引发帝都大乱,此后皇帝让位于朱奎,江南各地也随即陷入混乱,要不发檄文欲征讨朱奎,要不纷纷自立,还有的接受了朱奎的册封从而割据一方。乱局开启,海州一带也陷入纷争,徐治颢对世道已然失望,于是便返回江宁家中。 此时,距离他与沈临风春日游红坊已过去数年。连年战乱,原本繁华的红袖坊也已经凋零,曾经栖居于此的红粉佳人要不已经远走他乡,要不早已找一乡下人家嫁了,更别说那些曾经来此饮酒作赋的才子们,早已流落四方。 沈临风前往越州后,徐治灏便与他失去了联系,失去了最好的伙伴,徐治灏时常感到孤独。虽说徐治瑜此时也在江宁,只是徐治灏和他交往并不密切。这些年,支持他一如既往,投身乱世之中,便是生父遇害的真相,虽说他并无仇恨,更多的只是好奇。 第123章 陌生女子造访 这年冬天,一个江湖女子突然造访府中,拜见养父徐衍,此女子四十岁上下,正是林婉。 “我来府上是想向您打听您儿子徐治颢,我听闻他是您养子,其父当年因追查前宰相林从观之死而惨遭人杀害。”林婉实际上是从朱友达那得知这个消息,朱友达一心求道,自然与她和赵进由有较多交往。 “不知贵客是什么身份?”徐衍很吃惊此人居然知道这么多,“突然提起此事意欲何为?” “实不相瞒,家父即是前宰相林从观,当年我拜于道己真人门下,跟随真人云游海内,待我再回中原,家父已罹难,我也只好隐姓埋名下来。”这是林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跟人提起自己的身世,甚至自己的夫君赵进由都不知道。 “原来是林相之女,有幸一见,”徐衍说着便起身行礼,“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来意,我这就让治颢过来。” 林婉和徐治颢谈了好几盏茶的时间,二人将自己知道的信息都说了出来,徐治颢通过林婉也了解了更多当年的情况。 当年在帝都刺杀林从观的杀手使用的兵器乃是河东沙陀人惯用的弯刀,因而当年徐治颢父亲李沅首先认为河东李淄坐嫌疑最大,因而以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为掩护前往了晋阳,在晋阳待了数月,与李淄坐本人以及其手下大将邹德海、张成旭等人都接触颇多,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来。此后,徐治颢父亲又前往晏州,但当时晏州一直不安定,内乱不停,玄武军与河东联军与刘锦辉激战正酣,其父到达范阳后晏州已易主,李沅认为混乱的晏州不大可能是幕后主使,于是又去了汴郡,也就是在从汴郡返回途中遭遇不测。 “我当年初回中原,从家父友人那得知皇上安排你父亲调查家父被杀案,于是派人和你父亲取得了联系,当时我正在帝都,于是就等他回来,不想竟再无机会。”林婉说着说着竟凝噎起来。 “究竟和朱奎有没有关系?”徐治颢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未有证据证明,但无疑其嫌疑还是很大的,这些年我也曾屡次想从朱奎身边人当中找到突破口,但一直未有什么进展,”林婉继续说,“杀家父的乃是军中人士,而杀你父亲的乃是武林中人,可能幕后也不是同一人。” “倒是当年随我父亲查案的一个随从当时死里逃生,曾向家母描述过蒙面人的身形和武功招式,我大概记得,此人轻功极好,身法飘逸,使用一柄重剑,剑法灵动却又不乏力度,而且还配有一把匕首作暗器来用,”徐治颢哀叹,“如今朱奎篡位称帝,怕即使真是他所指使,恐怕也很难报仇了。” “这确实看不出啥,天下轻功好、擅使暗器的高手实在太多了,只是这剑法确实不像普通的杀手,一般的杀手为求快不会使用重剑,重剑多是宫中侍卫才会用的。”虽为习武之人,但没有在现场亲自目睹,林婉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不知徐公子未来做何打算?毕竟你有皇室血脉。”林婉实际上是在暗示徐治颢。 “我本无心这天下事的,我的爱好就是和朋友饮酒赋诗,也不觉自己作为皇室余脉有何不同,不知前辈有何指教?”徐治颢问道。 徐治颢没有撒谎,他对这个世道是失望的,虽然他曾在高升手下任一小职位,但更多是靠这点俸禄养活自己。这些年,他目睹地方官员鱼肉百姓,各种巧立名目征收苛捐杂税,地方豪绅子弟轻轻松松进入官员队伍,科举早已名存实亡,自己能做一小官说是因为才情,其实还是靠伯父关系。近年来,盗贼横行,天灾颇多,即使徽闵之地乃鱼米之乡,老百姓生活也是很艰辛。所以,他所钟爱之事不过和朋友饮酒赋诗,不谈天下时事,只谈各种俗情杂念。 “公子若自己无主意,不如去万江吧,朱奎的新朝廷正需要人,你又和朱友达熟悉,以公子之才在朱奎身边谋一职位不是难事,”林婉对他说,“不过你要隐藏好你是皇室后裔的事实,以防会有杀身之祸。” “我明白,我考虑一下吧。”徐治颢其实内心已经听从了林婉的建议,他虽对朝堂之事无感,但对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充满了好奇,也许不是为了报仇,只是想知道这迷雾之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临走之时,林婉反复嘱咐徐衍父子,万不可对外人提起自己的身世。 第124章 徐治颢劝降张钧飞 朱奎篡位后,为李氏母子二人安置在南郊的一处豪华宅院里,那里曾是大名鼎鼎的原河州张氏的住所,虽名为好生相待,却与外隔绝,实为幽禁。同一处境的还有张钧飞,曾经栗阳公主钦选的驸马之人,如今也被囚禁起来,虽然好吃好喝伺候,但居所被封锁,毫无自由。 第二年初春,随着去年冬天梁军惨败潞阳前线,晋王李继存打出恢复旧朝的口号,引得不少豪强争相附和,朱奎对前朝老臣的猜忌愈加严重,于是他编制罪名杀掉了八名前朝旧臣,并对李氏母子起了杀意,但他还是碍于颜面不敢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 老臣崔琰也在这八人中,朱奎杀他并不是因为他感念旧朝,而是因为他带领朝中儒生处处与自己作对,并在民间四处传播所谓的异姓说,说什么皇帝也不过儒士实现德治理想的工具,皇帝不德,则可废之。朱奎忍无可忍,不念此人把自己推上皇位的旧情,最终痛下杀手。 崔琰之死,引发了当朝儒生的恐惧,因而很多人逃离朱奎的新朝廷。于是,这一年春天,朱奎只好发文,广招天下才子效力朝廷。徐治颢的父亲托地方豪绅联名向朱奎推荐了他,徐治颢也就此离开江宁来到万江。身为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能响应新朝廷的号召,让朱奎很高兴。他破格提拔了他,对这个曾经在景阳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甚是喜爱。然而,交给徐治颢的第一个任务却是去劝降张钧飞。 “我们曾经见过。”这是徐治颢见到张钧飞说的第一句话。 “在帝都,梁王的家宴上,我记得,”张钧飞近来一直在安心读书,面对造访的徐治颢,他还是倍感意外,“你现在已经投靠朱奎那国贼了吗?” “这个世道坏了,与其说是社稷的败坏,不如说是人心的败坏。恕我直言,这朝堂之上,亦不过两种人,伪君子和野心家,前者忠君爱国、刚正不阿,亦不过赚取半点盗世之名,后者满口仁义道德、心系天下,却实实在在是替自己谋划,整日把老夫子之语挂在嘴边,却在行苟且之事。仁义缺失,道德败坏,门阀士大夫,商贾庶民,皆是如此,”徐治颢对张钧飞说,“无论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的,需要改变的是这个世道,是人心,所以我不想解释太多。” “我是哪种人?”张钧飞第一次听见如此不入世俗之语。 “当年栗阳公主第一眼在人群中就认准了侍郎,让我们这些自诩江南才子的人可是好生嫉妒,你为何能吸引到她?因为你是两种人的集大成者,”徐治颢笑起来,“你既是伪君子又是野心家,你入朝堂多久,就闹了个天翻地覆,那把持朝政半生的江孜怎么也想不到会因你而死,如果你的铤而走险真得成功了,你不一定不会变成下一个江孜,但你和那些只会谈道理的士大夫是不一样的,他们只会说,而你是真得敢做。” “想来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也一直深感自责,说来愧对天下人。”张钧飞低下头。 “王朝的分崩离析其实早已注定,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就如一个病人,要不坐等其自己慢慢熬死,要不如侍郎这样上一道猛药。天下人皆知如此,侍郎又何必自责呢?”徐治颢劝道。 “那徐公子觉得该如何?”徐治颢的这句话其实说到了张钧飞的心里。 “朱奎不杀你更多的是想要一个颜面,你不要再逼他了,他刚刚杀了八名老臣,崔琰也在其中,说明其实名声对他也不是那么重要,我觉得保命是第一位的,”徐治颢说出自己的想法,“况且我只是看到了这个世道的坏,而改变它还是需要张侍郎这样的人。” 张钧飞的臣服让朱奎非常高兴,虽然他对张钧飞确实刮目相看,但也毫无信任可言,不过这前朝驸马为自己效劳,足以说明自己皇位得之有道,乃是法理正统,这天下人该认可自己吧。这样可以扭转舆论对自己的不利,至少河东不能轻易打着匡扶皇室旗号对抗自己,因为前朝皇帝不仅在万江过着安逸生活,连前朝驸马也为自己效力。 第125章 天君山求道 出万江西北一百里便是天君山,天下第一道教天师道所在地,四海之内的道家门徒皆可寻祖于此山。于是民间有言,“天君山下的农人也是得道之人。” 在臣服之后,虽然朱奎并不真得信任他,自然也不重用他,但张钧飞还是获得了足够的自由。在被囚禁期间,张钧飞反思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决定寻机会去天君山寻长老道同真人以解内心之惑。 山脚下的小河边,一块农田掩映在树荫下,张钧飞正好遇见一耕地的农人,正在不紧不慢地给庄稼锄草。 “老伯,都说天君山的农人都是得道高人,”张钧飞走上前去,“可否为晚辈解答一下疑惑?” “老夫也就一农夫,种了一辈子庄稼了,只懂四时五谷,不知后生有何疑问?”老翁停下手头的活。 “我想请教有关大道的问题。怎样思考才能知晓大道,怎样行事才能获得大道?”张钧飞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农夫摇摇头,俯下身子继续忙起来,他确实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张钧飞见农夫不再搭理自己,只好沿着石阶继续朝山上走去,在到达山顶的路上又遇见一扫地老道士,看起来也年逾花甲。那道士一心一意清扫着铺满灰尘的青色台阶,完全不顾及来人,哪怕是一个外人就站在面前。 “道长一看就道行不浅,是否可知何为大道?又怎样才能通晓大道?”张钧飞直入主题,哪怕老道士根本没有抬头看他。 老翁年岁高矣,记性不好,以前还能说几句,现在想告诉你,可惜话到嘴边,却又都忘记了。”老道士摇了摇头,又继续扫起地来。 一阵风吹过,竹叶洒满地面,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光芒四射,泛着迷离的晕彩。 老道士停下来擦擦汗,望着逐渐消失在山顶的年轻人背影,不觉摇了摇头。 “晚辈内心实在难以安静,苦苦寻觅却依然难寻心中之道,因而上山求仙人指点,以解内心之忧,”张钧飞报上名,等了半晌午方才见到道同真人,“来时,见过山下的农人和半山腰的扫地师父,可惜都不曾开口,农人说自己并不知道何为大道,老师父说自己年轻时候尚且可以说出几句,只不过年纪大了已经忘了。因而,只能亲自叨扰真人了,感激真人能抽空面见晚辈。” “张生不要如此客气,我道中人虽避居山野,但对朝中事也多有耳闻。张生年纪轻轻,但早已名声在外,何况你先祖也有功于社稷。”道同真人把张钧飞带进天君山玉皇阁,让众人退下,只身一人与张钧飞促膝而谈。 “真人说笑了,吾辈之人,谈起名声,怕也是声名狼藉了,”张钧飞一脸苦笑,“老天爷也是捉弄人吧,一通把自己身心搞得憔悴不已,许多时候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要崩溃了,前路漫漫,不知何处去,倒是听说这世间多有隐居、炼丹、得道之人,所以,越来越迷惑,究竟何为知道之思?何为合道之行?这世间人苦苦追寻的得道之法是否真得存在呢?” “不要刻意思考才能知晓大道,不要刻意行事才能顺应大道,不刻意寻求方法方能获得大道。”道同真人三句话就概括了问题答案。 “唉,真人果然是高人,这么容易就给出了答案,我还寄希望于山脚种田的农人和山腰扫地的老师父能给我答案,真是蠢啊。”张钧飞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神情。 “非也,非也。我能在众师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掌门,就是因为我谈起道来头头是道,甚至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啥都明白,直到我师弟死在我的面前,见悟生死之后我才觉得我一生其实从未真正得道过,”道同真人打开封闭的窗户,让光线透进来,然后在高大的殿门前反复徘徊了几个来回,继续说,“其实你本不必来见我,山脚下的农人才是真正得道的人,扫地的老道长是我的师叔,他也差不太多,而你我虽然现在已经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却是距离得道最远的。有真知的人不会轻易说出来,能用言语表达的自然也不是真知,故而圣人之教本无言。大道是无法通过我的几句话获取的,德自然也无法用言语去表达,仁如果可以人为,那义自然就可以亏损,礼也就可以作假。失去了大道,也就只能讲究德,失去了德也就只能讲究仁,失去了仁也就只能讲究义了,若最后仁义道德都求之不得,就只能去讲究礼了。故而礼是大道的伪饰,混乱的开始,所以,所谓修道,也就是把那些不符合大道的东西给去除掉,反复去除,达到不刻意而为的境界,如果可以不刻意而为,自然也就无所不为了。” “也就是说,礼是刻意而为的,是大道不行之下迫不得已的选择?那圣人不施礼该如何?”张钧飞若有所悟。 “如今人们心中有了物的界限,距离本真也就越来越远了,熟不知,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开始,所以谁能真得说明白生死之道呢?人的生命,是天地万物元气聚合而成,元气聚合则为生,元气分散则为死,若生死本就为一体,又何必担忧生死呢?所以万物本无差别,只不过人们出于自己主观偏见产生了好恶,以自己所好为正确,以自己所恶为错误,所以对错并非永恒,而是可以相互转换的,亦不过同一种气在天地之间运转而已。因而,圣人应以万物为同一。”道同真人回答。 “我问农人和老道长,他们都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而真人说得这么好,怎么能说不如他们呢?真人怎么就距离得道差得远呢?”张钧飞很不解。 “农人说自己不知道,这才是真知,老师叔曾经知道,如今却忘记了,他距离真知也很近,而你我正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始终无法真正接近真知,”道己真人坐下来,“你是有目的寻求大道的世俗之人,自然距离真知最远,而我算是世俗之中的高人,道理都懂,只不过有心而为,依然处于是非对错阶段,并非真正得道,老师叔内心已经逐渐超脱世俗,距离大道已经很近了,而那位农人,自然而然地耕地,并无丝毫刻意,不去想什么是大道,如何去追求大道,毫无功利,可以说已经真正得道了。” “我似乎有所悟,真正的道本就自然存在于世间,而并不需要刻意去求取,是这样吧?”张钧飞探了探身子,继续问道,“我一直苦苦追求公正良知,想以自己所学换一个太平盛世,却愈加迷惘。” “很多年轻人如你一样,读了一些书,便自以为已得圣人之学,不知不觉却被礼教所束缚,实在浅陋不已,”道同真人并不顾及张钧飞的脸面,“所以与这些人谈大道犹如与井底之蛙论银河、与盛暑之蝉谈论冰雪。” “真人教导得是。”张钧飞顿感脸上阵阵火热。 第126章 道同真人论道 “后生能意识到这里,那我们就可以继续探讨一下大道了,”道同真人继续说,“澜江虽宽,于东海而言却不知要小多少,然而东海虽大,于天地而言,亦不过我天君山上的一枚石子,四海于天地之间犹如蚁穴于大泽之中,一个国家,无论在中原还是在塞外,于天下而言亦不过沧海之一粟。世间物种千千万万,人也不过其中一种,人生活在四海之内,或种植米粟,或四处行商,宫宇灯火通明,舟车四通八达,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个人或一群人亦不过其中一小部分而已,和万物相比,不就犹如马匹上的一根毫毛吗?帝王将相所运筹帷幄的、仁人志士所忧心忡忡的、能臣良将所日夜操劳的,其实不过如此。仲尼谈论修齐平治、墨翟号召仁义兼爱,远的如秦皇汉武,近的如林从观沈铭,其实也都如你一样深陷于其中。” “难道追求众生的大仁与天地的公德是不对的吗?”张钧飞似乎并不赞同,“人之一生应担大义,当如泰山般伟大,怎能如毫毛一般渺小呢?” “何为大?何为小?世间万物,从空间上看是无穷无尽的,从时间上看是永恒变换的,所以根本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大与小,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不以大为大、不以小为小,对于遥远的过去和将来不会感到苦闷,对于切身体会的当下也不会刻意强求,不喜于得,不忧于失,不乐于生,也不怯于死。一个人所知道的东西远远没有不知道的东西多,一个人活着的时间也远远没有不存在的时间多,所以怎能认定泰山就为大、毫毛就为小呢?”道同真人非常有耐心,“世人都说人有差别、物有贵贱,以金榜题名为贵、以世俗匹夫为贱,所以无所功名成就便不算成功,殊不知贵贱从来都是相对的。从万物自身而言,都以自己为贵他物为贱,从世俗角度来讲,贵贱不在自己而在他人眼中,顺着万物功用的角度去看则万物都是有用的,顺着无用的角度去看则都是无用的。所以怎能就断定怎样的人算伟大、怎样的人算渺小呢?” “可世人皆尊崇富有、尊贵、长寿、美名,皆嫌恶贫贱、卑微、短命、恶名,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身体安逸、食物可口、衣服华美、妻子美丽,并以此为快乐,若世间本就无大小之别与贵贱之分,那岂不也本没有苦乐之分?”张钧飞顺着思路继续思考。 “所以嘛,有些富人,积攒了许多钱财,却整日为是非对错、容貌体态所烦恼,实在可悲,”道同真人解释,“世俗的快乐,皆出自于形体上的贪欲,但这些欲望无法满足之时便会带来无尽的痛苦,所以世俗的快乐都是相对的,都源于外物,而非单纯的快乐,而只有抛却世俗之乐才能获得最极致的快乐,才能消除世俗的愁苦,从而达到完全清静无为、无所依靠的逍遥境界,才可以说是真正地活着,而不是去做欲望的傀儡。” “晚辈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理是这个理,可若没有这世俗的乐,那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呢?人活着总要为点什么,要不为人要不为己,若每个人都达到这无为的状态,与天地万物并无不同,那路边的石头却又实在没有我这般烦恼,这是为何?”张钧飞追问。 “万物皆出于造化,又入于造化,那些所为的烦恼亦不过远离大道之人自己被世俗蒙蔽而生出来的,都是虚幻和空洞的。”道同真人回答。 在下山的路上,张钧飞反复思索道同真人的话,感觉明白又不明白,知道却又无法得道大概就是如此吧。 第127章 晏州生变 与杜荣尚见面之后,于子非就暂时在卢龙郡居留了下来。 其实刘启光曾经一度常年居于范阳,但随着兄长刘启明被召回范阳处理晏州事务,作为卢龙节度使的刘启光便跑到了范阳以西的卢龙郡。 在这半年时间里,于子非以各种身份掩护跑了几趟范阳,熟悉一下晏州内部,并顺便打听当年杜仁的情况。 于子非通过刘启光的关系打听到当年杜仁住过宅院的位置,位于今日的范阳西郊。那所宅院位于一个半坡上,出门是一条小路,汇于闹市区主路,路口处有一个专营面食的店铺,因为其位置很好,顾客总是络绎不绝。 “小二,你家面可还行?”于子非坐下来。 “客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别看我们店面小,我们的面非常正宗,这可是几代人传下来的手艺,”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年人拿着扫把正在扫地,听见于子非的话便走过来,“就拿煮汤的羊蝎子,可是自我爷爷的爷爷辈就开始研究,几块骨头、放多少汤、放什么料、煮多久,这都是学问。无论这天下怎么变,无论这谁来了这晏州之地,老百姓还是得吃我的面,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啥是本性?一碗羊肉汤面而已。” “前辈说得是,”于子非肃然起敬,立马站起来对着老者行礼,“那前辈定然知道这晏州过往之事,晚辈有一事相问。” “尽管说,尽管说,”老人放下手中收拾卫生的家伙什,“我一生都居于范阳,一般事难不倒我。” “不难不难,前辈请看坡上的那栋房子,所居之人原是我的一个朋友,”于子非来到窗前,指着坡上的房子说,“后来我与他失去了联系,想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你所说的朋友怕是当年的杜参军吧,不用遮遮掩掩,”老者突然脸上露出喜色,“如杜参军这般好的人,这么多年竟无一人前来吊唁,实在让人寒心,今日终于来了。” “正是正是,这些年我一直旅居塞外,近年才回到中原。”于子非强忍住内心的喜悦。 “杜参军对我们街坊邻居真是照顾,可惜好人没好报,”老者站在于子非旁边,朝着对面那栋青黛色屋顶的房子望去,那房子因无人居住,已年久失修,“杜参军原是公子刘锦辉的心腹,有一年他突然就从范阳消失,这栋房子也就空了下来,当时我们众人都很疑惑。直到两年后,他不仅自己再次归来,还带了妻子孩子回来,他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听说是契丹人,生得极其美丽,后来大家也就心知肚明,杜参军应该是从北辽回来的。这没多久,刘锦辉叔父刘荣焕以暗通北辽、出卖晏州为名起兵,当年的河东军节度使李淄坐带兵前来,而一代名将郭庞也率玄武军相助,不久公子刘锦辉战死,杜参军也战败自杀。刘荣焕接管范阳后曾就有一队士兵包围了这里,但杜参军的妻儿早已离开。” “那这对母子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于子非忙问。 “生死未知,但应该是逃走了,那日半夜我正好闹肚子,反反复复起夜多次,正好亲眼目睹了过程。就在前线兵败之后的那天深夜,街上漆黑一片,有一驾马车停在那栋院子门口,不久就又离开了,离开前还传出几声孩子的哭叫,我觉得就是马车接走了杜参军妻儿。”老者回忆起当夜之事。 “可曾看清楚这是谁的马车?”于子非想知道更多细节。 “天黑未看清,但当时范阳封城,到处搜捕刘锦辉余党,乃至家眷也不放过,这马车即使接走了杜参军妻儿,可又能如何躲得了搜捕呢?这些年我也没想明白。倒是坊间有些传闻,但也不足信。”老者似乎还有未尽之意。 “不妨说我听听,我来分析分析。”于子非觉得自己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封城的日子里,只有朝廷使团的队伍出城离开过。当年刘荣焕向朝廷上奏状告自己的侄子,于是皇帝派出御前司内臣带领队伍来晏州视察情况,听说带头之人还是皇亲国戚。可惜刚来范阳没多久,刘锦辉就死了,皇帝也只好册封刘荣焕接任晏州牧守之位,这队人后来也就返回帝都了。但帝都来的御前内臣,不大可能和杜参军妻儿有瓜葛,所以这也是坊间传闻,不一定可信。”老者又道出了这一状况。 于子非大喜过望,结合自己师弟赵进由的消息,那萧品灵母子可能真得没死,而是被人送到了帝都,带他们走的极有可能就是这御前司内臣,但为何要带走这对母子,确实有些说不通,但好歹也算有些眉目了。 这一年早秋,朱奎派出的册封队伍即将到达晏州,带来刘荣焕朝思暮想的燕王称号。刘荣焕召集自己的儿子和下属来范阳参加自己的册封大典,自己也在九月份从大安山回来,却在此时发生了一件震动整个晏州的事。 “杜兄,我爹拿着剑要杀我,吓得我一路快马加鞭跑回来。”刘启光狼狈地逃回卢龙郡,立即找到杜荣尚。 原来这刘启光和刘荣焕的小妾、也就是自己的庶母有染,因为许久未到范阳,此次刘启光没有忍住便去找此小妾,不想被刘荣焕撞了个正着。刘荣焕没想到,自己不在城内,自己的儿子居然和自己的小妾搞在一起,他气得拿起一把剑奔着刘启光而去,幸而手下人拦着,刘启光才趁机逃走。 “二公子,我觉得我们不能再等了,应该立即起兵。燕王的册封大典在即,晏州的主要将领都在范阳,趁此机会我们可以将你哥哥的势力一网打尽。”杜荣尚建议。 “该怎么谋划?”刘启光还没从慌乱中恢复下来。 “让于子非联系草原五部,牵制住北辽,我去截住朱奎的册封队伍,待公子拿下范阳,我逼迫他们直接册封你为燕王,公子只需要亲自率兵偷袭范阳即可。”杜荣尚说到。 当晚,刘启光集结自己的部队自卢龙出发,趁无人防备轻松拿下东涿卫,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范阳,他囚禁了父亲刘荣焕,其兄刘启明狼狈逃跑,无奈只好向北辽求援。 很快,北辽得到了刘启明的求援,耶律石秀迅速请求带兵南下,他看到了自己逐鹿中原的机会。而后,耶律德荣命令耶律石秀为主将,以增援刘启明为名,统兵二十万南下晏州。 第128章 放虎归山 也在这一年秋天,草原五部的大贺联盟向北辽运送贡品的车队即将到达,他们从漠南出发,历时半个月。队伍由耶律楚和亲自带领,随行的还有大将萧云贵、张宏洨,这是早与北辽约定好的,北辽方面派出大将耶律弘志在边境迎接。 耶律德荣决定借此次机会除掉耶律楚和,于是提前让耶律弘志做了安排。 耶律楚和望着远方,草原尽头是逐渐增多的房屋,农田代替了草场。十月的风已经让人寒意十足,这就是他的故土吧,是他父辈们生活过的地方,想起自己记忆里丝毫印象都没有的父母,耶律楚和满心酸楚。 “报告可汗,即将到达北辽营地。”斥候报告。 耶律楚和向着几里外的营地望去,十几个帐篷一个接一个成伞状排布开,周围还有巡逻的北辽士兵,阳光照在铠甲上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泽,寒意与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耶律弘志端坐在营帐正中间,他的士兵们埋伏在周围的各个营帐中,他们都是耶律弘志精心挑选的军中精锐,但此时每个人的脸上依然写着紧张与严肃。 一阵北风吹来,空中南飞的大雁排着整齐划一的队形离去,远方人家屋顶早早升起了炊烟,白桦树上的鸦雀窝随着叶落格外显眼。此时传来寒鸦啼叫,孤独凄凉,西望而去,一轮红日染红了半边天,浮云映衬之下,边缘格外红亮,如烙铁一般。 耶律楚和停下来,望着那近在眼前的北辽营地,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杀意,他仿佛听到某个天神在告诉他,他不能继续往前走了。 耶律弘志一直等着耶律楚和的到来,直到夕阳散尽,夜幕来临。也许不久,他就会后悔自己没有在今天的这个时刻除掉耶律楚和,哪怕动用几万大军也是值得的,放虎归山的苦果最终他也要尝上一口。 “大汗,贡品已经送达,果然不出所料,北辽大营设有伏兵,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撤走。”萧云贵向他报告。 得到回复的耶律楚和目光凝聚在东方,在那太阳升起的东海边,他仿佛看到盘旋的海东青,戏弄那海底的蛟龙。 “回程。”耶律楚和勒马向西。 回到草原,耶律楚和见到了于子非派回的信使,才知道北辽一月前已出兵晏州。也就在这几天,郭嵩到达耶律楚和大营,带来了李继存给耶律楚和的书信,实际上,耶律楚和与河东的结盟早已确定。 李继存在晋阳得到晏州内乱的消息,兴奋得夜不能寐。他一面立即命令郭嵩、李在元、邹德威等将领整军备战,一面派出张成旭出使草原五部,在他的计划里,如果他要拿到晏州,必须要解除北辽威胁。 同样,随着中原大乱,耶律楚和预感到,北辽必定将有所动作。只要北辽大军南下,必与河东军有冲突,那时便是自己复仇的最佳时机。 耶律楚和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属于自己的机会就要来了,蛟龙终有一天要出海! 第129章 辽军南下 “婉儿,我要去晏州了,天冷你注意身体,”赵进由正在收拾行囊,“晏州现在已经乱了,恐怕河东李继存也会有所行动,大战怕是不可避免,这是陛下扫除河东威胁、一统天下的绝佳机会。” “你改口倒是很快啊,”看见赵进由为朱奎这么卖命,林婉不太高兴,“耶律楚和已经在草原立足了,我们不一定再和朱奎搅合在一起了。” “婉儿,你啥意思啊,”赵进由停下来望着她,“我们经营这么多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不是为了哪个人,是为了我们自己,等陛下一统天下,我们就是头一号功臣。” “行吧,我不管你,但你不能杀人。”林婉有时候觉得今天的赵进由连她都觉得陌生。 杜荣尚在大梁的册封队伍到达范阳前逼迫其改封刘启光为燕王,而后又代表刘启光和朱奎达成协议,请求朱奎出兵相助抵抗北辽大军。杜荣尚答应,作为回报,刘启光不仅拥护朱奎的新朝廷,还答应将与朱奎一起进攻河东。杜荣尚很清楚,晏州之事,从来就不只是自己的事,通过结盟耶律楚和朱奎两大势力,方有可能对付河东与北辽,浑水摸鱼中,未尝不可绝处逢生。 刘启明引来北辽二十万大军,自海东郡的临海城出发,越过析津郡,一路横扫雁荡山北麓,各地守军或逃或降,直逼晏州范阳。 耶律石秀策马于晏州之地,壮怀激烈,他终于实现自己从军以来的梦想。越过晏州,就是那一望无际的平原,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挡住他的战马,他挥鞭所指,芸芸众生,皆是北辽子民。此时他豪情万丈,在他眼里,无论是河东的晋军,亦或是晏州以南的梁军,都将化为他铁蹄之下的鬼魂。 朱奎举全兵二十万,以王树直为先锋,以孔勋为前军主将、朱友伦为副将,从河州、海州、关州多路出发,北上晏州。这次,他派上了他精心筹建的四万骑兵。在历次与河东的交手中,没有一支骑兵劲旅,极大限制了梁军的战术,尤其是上次的潞阳之战,眼睁睁看着晋军骑兵截断了自己的粮道却毫无办法。这次,他要在实战中检验一下自己组建的骑兵军团的战斗力。 北辽大军围困范阳的第三日,各地的援军也到达城下,都是刘启明旧部。围城的敌人越来越多,而自己城内的士兵越来越少,即使刘启光亲自上城头指挥战斗,也无法扭转战局,逐渐力不从心。杜荣尚没有料到,在这个时候,朱奎依然不改狡诈本性,梁军渡过白沙江后没有立即北上,而是由孔勋率骑兵横扫晏州南部其他小的割据势力,其中许多甚至还是朱奎的盟友,原来朱奎目标远不止支援刘启光,而是要要趁机结束北方的纷争。 “杜兄,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我们这次真得要完了。”刘启光感觉大势已去。 “投降吧,公子给刘启明写一封悔过信,将责任推到我头上,尚有一线生机。”杜荣尚也没有办法。 “我纵是一个混蛋,但也不能对你这样。”刘启光说。 “不,你今晚写信,连夜派人送出去,约好明天城下受降,一定要各部将领都在,也包括耶律石秀。然后按我所说,向我们晏州兵喊话。”杜荣尚决定最后再搏一次。 杜荣尚教给刘启明如何去说,反复演练很多次。 第130章 林婉出山 朱奎率军离开万江之后,林婉看到了进一步搞乱朱奎朝廷的机会,她觉得可以在李氏母子身上做些文章。于是从汴郡来到万江城,找到了徐治颢,徐治颢的想法和林婉竟不谋而合,但二人觉得,这件事还是需要张钧飞站出来。在徐治颢住所,林婉见到了张钧飞。 “这是前宰相林从观之女林婉前辈,这是策划诛杀江孜的前兵部侍郎张钧飞。”徐治颢介绍道。 “原来是林相之女,我自小在景阳长大,从长辈口中听闻当年之事,也很惋惜。只是不知道,林相之女居然还在人世,那玉蕊仙子的传言可就不攻自破了。”张钧飞其实话中有话,但依旧非常客气。 “玉蕊仙子?我当年亦不过跟随道己真人去了北辽而已,没想到居然还有关于我的传说?”林婉收起尴尬的笑,突然严肃起来,“是不是仙子不重要,但我是林从观之女这件事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张侍郎是我与治颢信得过的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张钧飞没有说话,盯着她的眼睛好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徐治颢不懂二人在说啥,正想打听一下何为“玉蕊仙子”,突然门外一少女边走边跑走了进来。 她看见张钧飞二人很羞涩,一直侧着脸,不敢正视他。这个女子似乎好熟悉,张钧飞站起来走过去。他偶然想起,自己曾在朱奎府中见过此女。 “娘亲,今天府中有客人咋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那姑娘有些不快。 “默涵妹妹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呢。”徐治颢笑着说。 “这是小女默涵,她说她曾在朱奎府上见过你,看见她了,自然你也猜到我们与朱奎关系非同寻常,所以有些事必须得跟你解释一下。其实,你发动兵变诛杀江孜,我们事前就已经知道,因而朱友伦早有准备,你只是螳螂,他才是真正的黄雀,”林婉向张钧飞解释,“这些年我们替朱奎做了一些事,当年公子常去的戏院就是我们在帝都的驻点,林姿也是我们安排在你身边的眼线,只是没想到,她真得对你渐生情愫,也算我们对不起公子了。” 张钧飞听到这些,先是震惊,后是愤怒,不过,他之前疑惑的事也都解开了。 “公子别动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朱奎篡位之心久矣,当他消灭王崇光入驻帝都之时就已经难以改变结局了,所以借你手除掉江孜也不是一件坏事,王朝崩塌有他江孜一半功劳,”林婉看张钧飞面露不喜连忙继续解释,“除掉了江孜,下一步就是对付朱奎了,这一点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当年我父亲之死我一直怀疑与其有关,因此这些年才接近朱奎,这一点徐治颢可以证明。” “旧事以后在慢慢说吧,我们还是计划一下如何趁朱奎出兵晏州之际营救出皇上和太后,”徐治颢接过话来,“只要皇上出来主持大局,广大的地方实力派必将对朱奎群起而攻之。” “皇上居住之地有重兵把守,恐怕很难直接动手。”张钧飞对林婉说。 “对付朱奎,我已有办法,我们不能急功近利,而要长久打算。”林婉回答。 那日,虽然张钧飞知道了自己被林婉等人利用,但最终平复下来,和徐治颢等人详细谋划了一下该如何行动。 “姑娘,留步,”即将离开之时,张钧飞突然在门口与一青衣女子擦肩而过,此女步履匆匆,手中握有一把剑,“姑娘手中之剑我似有印象。” “一把剑有何奇怪?”那女子头戴面纱,侠女装扮。 “我们是不是见过?”张钧飞继续问。 “公子认错人了。”女子说完便转身离去,行色匆匆。 那女子走向林婉,喊了一句师父。 我怎么会对林婉的女徒弟有印象呢?难道也是在朱奎府中?张钧飞在脑海中苦苦寻觅。从徐治颢家出来后,他突然想起来,那三耳云头正是在帝都搭救自己之人所用之剑的剑柄样式,难道是那个女子?他怎么会在这里呢?那林婉是否知道是她搭救的自己?如果知道,那为何刚刚不主动告知自己呢? “红忍。”张钧飞想起那日她离开时候的样子。 第131章 绝处逢生 晋阳,栗阳公主宅邸。赵辛然离开之后,为了方便和安全,叶绮云便安排李睿琦搬进了她的老宅。 “感谢晋王抽空来看我,听闻要出兵晏州了。”李睿琦邀请李继存坐下来。 “公主近来气色不错,看来我晋阳还是个养人的地方,”李继存笑起来,“可就算一般不出门,也不能这么随意,有失皇家颜面。” “晋王说笑了,啥颜面的,”李睿琦今天并未梳妆,有些不好意思,“没有那些烦心事,自然舒心,身体也好起来了。” 李睿琦来晋阳以来,总不想太引人注目,不仅穿着和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样,就连李继存派给她的婢女她也拒绝了。她开始学着逛街市,置办各种居家用品,有时候她觉得真得享受市井的气氛,那种生活气息是她出生以来就很少接触的。 “我走之后,绮云姐会搬回来住,还在府外再加派一倍数量的卫兵,可能公主外出也会有人暗中保护,希望公主理解。”李继存回归正题。 “谢谢你啦,”李睿琦接着低声问,“当日你父王要我做你的王妃,我只是怕他伤心才答应下来。” “你放心吧,”李继存看着小心翼翼的栗阳公主,忍不住笑起来,“我没当真的,何况我和钧飞还是兄弟。” “我也是听闻了某些关于晋王的私事,不知道该说些啥。”栗阳公主其实是指赵辛然。 “你是说辛然吧?”李继存收起笑来,“我可能也真得不懂你们女孩子的心。” 范阳城下,吊桥放下,刘启光带着十几个骑兵出城,对面是刘启明及其部下,耶律石秀与刘启明并马而列,契丹诸将围绕身后。 “这是我的弟弟,已经向我臣服,念及兄弟之情,我还是决定放他一马。”刘启明看过弟弟的信后,信心满满。因而此刻很是高傲,他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刘启光完全背离自己信中所说,突然指着刘启明大骂:“你我兄弟之争,却引外人进门。问问你的部下们,在外征战这么多年,多少兄弟死在契丹人手里!” 没等刘启明反应过来,刘启光又对着刘启明身边的晏州将领喊道:“诸位想一想,多少人从军是因为契丹人的缘故,你们的家人、朋友多少是死在保卫塞外之敌的战斗中,你们对得起你们的父辈,对得起自己的祖宗吗?今天契丹主帅就在眼前,你们为家人报仇、名留青史的机会就在眼前。” 耶律石秀心中一怕,立马勒马拔刀,本来还面面相觑的晏州诸将还没反应过来,看耶律石秀拔刀,立马也拔出刀剑。而后突然人群中杀声响起,几个将领带头杀出来,奔着耶律石秀而来。此时,杜荣尚早已集结部队于城门口,看到城外一乱,立即命令全军出击,两军夹击下,北辽大军惨败于范阳城下,耶律石秀带着契丹人狼狈逃出,险些丢掉性命,随即带兵撤回雁荡山以北。 刘启明被刘启光捉住,不想刘启光完全不念兄弟之情,第二天就将其斩首于范阳城头。 这一战的结果完全出乎了朱奎和李继存的意料,他们预估刘启光会失败,面对强大的北辽、晏州联军,他们可能遇到的是一场硬仗,却不想刘启光居然解了范阳之围。他们都意识到,必须要兵出晏州了,不能再等了。 第132章 出击晏州 李继存在晋阳召开誓师大会,所有将领在李淄坐墓前洒酒祭旗。 此次作战,在与各位将领商议之后,李继存决定先取晏州,再做战略选择。简言之,在扫平内部已处于四分五裂状态的晏州后,视情况再做计划,遵照先易后难原则,要先击退北辽主力,伺机再与梁军决战。 出发前,李继存来到祠堂内,跪在父亲牌位前。他首先上了一炷香,在屋内已经云雾缭绕之后,端起一杯酒放置于高桌之上。当年祖辈们自草原而来,殊死战斗才在安州立足,他感念祖先取得的赫赫功绩,也深感肩上责任之重大。这杯酒是回敬父亲临终三杯酒之一的晏州之酒,他让下人从酒坛中倒出一碗,剩余的随军带到晏州。若此战顺利,将将把此酒洒到晏州的土地上。 石恒受命率一路精锐骑兵万余人出西南,作为佯兵迷惑朱奎。李继存向他反复嘱托,要避免正面作战,多打小仗迷惑敌军,做出我军主力在晏州以南的假象,把梁军拖在河州北部一线。 李继存集结主力晋军十万人,兵分两路,其中张成旭率步兵两万人接应耶律楚和大军,北出云州云中郡,然后绕道草原攻击北辽西京临蘅郡,牵制西线北辽大军,而李继存、李在元协同郭嵩、邹德威、李济科率主力出击晏州。 此时,原来作为朱奎盟友的晏州南部诸镇眼看自己周边的小势力逐渐被北上的梁军消灭,纷纷倒向李继存,希望李继存出兵相助,李继存则全部答应下来,并要联合他们共同夺取晏州、对付朱奎。十月末,邹德威率精锐骑兵五千人突然兵出北固口,随即延庆卫、义武卫两镇守军投降,邹德威迅速拿下涿安,而后占据卢龙郡。 在范阳的刘启光得知自己老巢卢龙丢失,才反应过来晋军已经近在咫尺了,刘启光在心中咒骂朱奎的无耻,手握二十万大军居然畏缩不前,答应救援自己,根本就是一句空话。 “梁军在进入我们晏州之后先扫平了周围的几个小藩镇,朱奎出兵救援我们为假,实现他一统天下的目标才是真。”杜荣尚悔恨自己对朱奎抱有幻想,那样一个心狠手辣、无耻至极的人,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多行不义必自毙吧,朱奎早晚要吃大亏。”刘启光说这话的时候,忘了是他刚刚囚禁了自己的父亲并杀了自己的哥哥。 几天后,数万晋军身披黑甲出现在范阳城外,李继存提前请军中乐师谱写了战歌,几万人于城外高唱,范阳城头的晏州兵看见所见之处皆是黑云压顶,所听之声皆震人胆魄,这比月前城下的北辽大军更加令人胆怯。如今的晋军在李继存与郭嵩的整顿之下已是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 “攻入范阳城,活捉刘荣焕!”李在元亲自带兵指挥攻城。 步兵使用破城锤撞击城门,锲形锤头每撞一下,城内守军的就跟着紧张一次,云梯上的士兵手持盾牌而上,郭嵩亲自指挥城外的投石机、弓箭手给予强大的火力支援。李继存不想在范阳硬耗,于是让晋军三面围城,故意留出北门,给守军放出撤退之路,却让邹德威早已设伏兵于城外的撤退之路上。 半个月前遭遇一场硬仗的范阳守军早已精疲力竭,面对势头正猛的晋军显得毫无招架之力。眼看范阳将破,刘启光顾不上其他人,自己带着杜荣尚等几个心腹从北门出城,计划投奔朱奎,却不想出城不久遭遇伏击,深陷陷阱,被邹德威生擒。 第133章 复仇雪狼谷 此刻,漠南草原,耶律楚和集结十万人的队伍即将出发。队伍中有五万是随军家属,因为此战他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首战,他计划与回颜等部会合后一道先击破耶律弘志的西路辽军。 张成旭已经很久不在云州带兵了,但此战晋王将牵制北辽边军的重任交与自己,想必也是看到自己值得重托。张成旭先是兵出云州东北,接管了投降的净月城,而后派小股部队袭扰净月城以北的北辽边军,其后将主力大部驻扎在城外雪狼谷。他对于当年叶漴部在雪狼谷的惨败还记忆犹新,他明白,自己主力是步兵,要对付北辽骑兵,当年敌方的战术依然行之有效,于是在雪狼谷建造工事,静待辽军。 斥候报告了从克伦河南下的耶律楚和大军的位置,耶律弘志眼神复杂起来,因为自己当时的犹豫没能杀掉耶律楚和,今天其却带领大军袭来,恐怕将是一场大战。他立即派人禀告中都,请求派兵增援。 “报告将军,河东军占据了净月城,传言将与草原五部共同侵犯我大辽。”斥候向耶律弘志报告河东晋军动向。 耶律弘志皱起眉头,草原大军将至,耶律楚和勇猛无敌,于是他决定先陈兵乌纱堡阻击耶律楚和大军,然后出兵攻击净月城的河东军。只要自己打败河东军,即使不敌耶律楚和,也好歹算有输有赢。在这个关系生死的时刻,耶律弘志想到的不是带领三军同仇敌忾、保卫边境,而是担心自己打了败仗、脸上无光。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遇到的是一个比他经验更加丰富的对手。耶律弘志率兵进攻净月城城,果然不出他所料,净月城守军不堪一击,弃城而逃。于是耶律弘志率两万骑兵追击而来,河东部队且战且退,一直败退到雪狼谷。 耶律弘志追击至净月城外的雪狼谷,这里山高林密,数道山岗截断了来路,当北辽大军进入山谷之中,马匹迅速陷入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中,这时滚木巨石倾斜而下,箭矢如雨,从四面丛林中飞来。耶律弘志急令部队撤出雪狼谷,于是前后军迅速陷入混乱,缺乏协调乱作一团,继而四散逃命,张成旭指挥士兵追杀四散奔逃的契丹人。雪狼谷中,尽是惨死的契丹士兵,还有随身携带的辎重、马匹,皆为晋军收入囊中。 “好兄弟,好侄儿,为你们报仇了。”张成旭苦等了这么多年,心中早已憋了一口气。 耶律弘志本想拿下首功,却不想遭遇惨败,随后逃回抚平城。此时,耶律楚和的大军刚刚到达,在乌纱堡和北辽军队激战数日,却毫无进展。他意识到,虽然自己的草原勇士们毫不怯战,但面对坚固的防御工事,自己依然没有办法。 耶律德荣在收到西部边境的求救信后,恼怒不已。这个耶律弘志,让他杀掉耶律楚和,却不想放虎归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如若不是自己还有南下中原的野心,他早就出兵剿灭耶律楚和了,这次既然来了,就做一个了断吧。他立即下令退回境内休整的耶律石秀迅速带兵增援,并派出平章政事独木思忠作为监军率十万人从中都赶来增援。 这个独木思忠就是当年统筹、规划、建设临海城的那个匠人,后面中都的扩建也是由他主持完成,深得耶律德荣信任,如今已是北辽朝堂主要宰辅之一。其人以善于筑城闻名,此次耶律德荣派其前来,也是寄希望于其利用坚固的城防遏制耶律楚和的草原骑兵。 虽然兵败范阳城下,但耶律石秀的二十万大军只是锐气受挫,但未有大的损失。当他朝南望向那天边的山脉,连绵的群山隔断遥远的北方的风。他想起雁荡山南麓清晨初升的太阳,那无比温暖的阳光,似有万丈魔力,令人回味无穷。他仰天长叹,这是他一生距离梦想最近的一次,却没有把握住,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了。 第134章 江山筹码 “好多年不见了,没想到居然相逢在晏州。”当手下士兵押回杜荣尚时,李继存也很意外。 “果然晋王是我一生之敌啊,北辽大军进不来的范阳,晋王轻而易举就收入囊中,”杜荣尚灰头土脸,但言语上依然不落下风,“落在你手中,就任你处置吧。可晋王战场虽然勇猛,可惜对身边人、身边事却很糊涂。” “江睢白,你有话直说,不要这么遮遮掩掩。”李继存有点不耐烦了,他从来没瞧得起这个人。 “我本名杜荣尚,江孜已死,以后还请叫我本名,”他抬起头,“我听闻晋王将那戏子赵辛然带到了晋阳,而她却在去年冬天潞阳之战之前突然离开,你把她当作知心爱人,却不想为她戏弄,晋王是否疑惑这究竟为何?” 李继存睁大眼睛,顿时打起精神,忙让杜荣尚坐下来,问道:“你快说来,若对我有用,我酌情饶你。” “当年在帝都,我受义父之命接近赵家班,本就是义父怀疑赵家班乃是朱奎在帝都的眼线,”杜荣尚说,“后来我在靖源驿之变之后曾目睹赵辛然与你在一起,那时我不明白,如今我大概猜透这其中的奥妙。当日,你能安然逃脱并被救下来,即使不是朱奎授意,也是有人刻意安排,难道真是你天生福大命大?” 李继存觉得杜荣尚说得有些道理,当年之事确实很令人生疑。 “当年朱奎把陷害你们父子的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我想即使我不解释,晋王也不会相信。何况马球场你我过节其实根本不足一提,湘州的节度使我根本就做不了,也不想做,义父当年有意将我派到湘州,也仅仅是因为湘州是匡浔的地盘,说来说去,那是他与崔琰那些士大夫们的朝堂斗争,如今早已成为过往。如今你我有共同的敌人,就是朱奎,他杀我义父,而我本就是孤儿,没有义父养育我早已不知是死是活。晋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自然志向不在区区一晏州。我愿与你做一笔交易,这江山即是筹码。”杜荣尚似乎掐得准李继存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那我就信你一次,如果将来你食言了,即使我不追究,我的族人们也不会放过你,恐怕你真得难以活命。”听了杜荣尚的话,李继存决定先放过他。 杜荣尚眼中闪过一丝希望,这一次他决定要助李继存一臂之力。他知道,如果李继存战胜朱奎,必又是一代枭雄,甚至,可能比朱奎威胁更大。但此刻,处于劣势的李继存需要团结更多人,而身陷囹圄的自己也需要一个机会去展现自己纵横捭阖的能力,他们彼此契合。 孔勋手下大将王树直带领四万梁军进逼晏州中部仓山郡,此地的晏州兵不战而降。此时,虽然孔勋部十万人已入晏州,拿下仓山郡后,又随即北上,进逼范阳。但朱奎和朱友伦的大军尚在晏南魏卫城,意图先拿下魏卫和博卫两城,再北上与李继存决战。 第135章 墨人战魏卫 在郭嵩指挥大军强攻范阳的同时,朱友伦大军已扫平晏南诸多小藩镇,直逼魏卫城。魏博军节度使一边请援李继存,一边向江湖上号称“以战止战、助弱对强”的墨道中人求助,于是翠海与浮叶率领几十名墨道子弟进入魏卫城。 “如果我在,是绝不会让你们那么草率地潜入皇宫,漠刃也许就不会遭遇不测,”浮叶意指翠海与漠刃解救江孜的事,“这次一定听我的。” “漠刃先生怀疑自己妻儿的失踪与江孜有关系,因而才请求我们出手相助。”翠海也很失落。 “他的妻儿?”其实浮叶心里早就知道漠刃的故事,但还是装作不太了解的样子,“何必呢,这些年怕是早就不在世上了。” 浮叶拿起杯子,不敢去看翠海的眼睛。这些年,他的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秘密,而他怀疑这个秘密与自己的墨道兄弟漠刃失踪的妻儿有关,所以他一直自己一人负责天工坊在江南的组织活动,并不与翠海、漠刃等人过于亲密。 我们真能抵挡得住朱奎大军的进攻吗?”翠海的话让浮叶回过神来。 “在《公输》中,祖师爷已经证明,在我们墨家人的帮助下,只要物资储备充裕、城防建设合格、人员配置齐整,打赢城市防御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还列举了应对十二种常用攻城手段的方法,”浮叶解实,“我观察了,魏博军常年在夹缝中生存,对守城准备很充足,加上你我带来的工匠和高手,坚持到李继存大军来问题不大。” “我只是一介武夫,平常对祖师爷的经典研究也不深,都得仰仗先生了。”翠海忙回答。 在孔勋与王树直北上直面李继存主力的时候,朱友伦与段宁正指挥部下猛攻魏卫城,以至城内主降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翠海与浮叶向魏博军节度使请命亲自上城指挥防守。在具体分工上,翠海带领剑士上城助战,浮叶带领匠人等负责工事的修造。 朱友伦首先命令弓弩手掩护土工作业部队填平了魏卫城外围的壕沟与护城河,而后命令弩车和投石车向城内大量倾斜攻击性武器,尤其是火箭和意图通过强大的火力瓦解城内守军的决心。 浮叶早有准备,早在进城时,他就让城内居民把自家烟囱统统加高,还要在房屋之间建起隔离带,防止在遭遇火箭攻击后火势蔓延,甚至他亲自让士兵们去百姓家中统计可用于守城的木板、砖瓦数量,并指导居民躲避弓弩法攻击,还要求以五户为一单位进行联合防火。 城头一片火海,翠海与众将一道藏在城墙下的掩体后面,待梁军的火箭射完之后,立马进行灭火工作。在一番准备之后,段宁率大批步兵携云梯攻城。他先命士兵们在城外引燃柴火,梁军士兵都用湿布捂起口鼻,然后在烟雾的掩护下靠近城下,搭起云梯。守军便利用移动的台城配合弩车从多个角度攻击云梯,阻碍敌军攻城,然后利用火油引燃云梯。第一天的战斗,在双方的斗智斗勇中形成了相持。 “浮叶兄,我刚刚潜到城外,梁军在南城外进行施工,不知道在干啥。”翠海找到了浮叶。 “要不就是造土山,要不就是挖地道,还得带我去看一眼。”于是二人就又从城上利用绳索溜到了外面。 伴着稀疏的月光,二人爬上城外的小土山,远处便是正在作业的梁军士兵。 “难道是在挖水渠?”浮叶趴在一个石头旁看了许久。 “他们想水攻?”翠海有点不相信,“这才打了一天,也没到穷途末路时候啊。” “朱奎应该知道魏卫城内守备严密,于是早做打算,”浮叶若有所思,“而且雨季将至,确实是水攻的好时机。” “唉,咱们这一北一南两大剑客不会被淹死在这了吧,那可是有点可惜啊,”翠海望着天笑道,“其实吧,有时候想想,我们又何必去掺和这些事呢?我们这些冒牌的墨家弟子,居然有一天想重现墨家的荣光,想来也可笑。” “我很认真,我把天工坊当做我的命,”浮叶不苟言笑,“我知道你们可能不理解,但实事求是地说,我想用它解救苍生。” “我一直想不出来你为啥这么执拗、这么崇高,其实我们都不懂墨家的那些东西,唯有你愿意花那么多时间去学习,甚至还经常去给小摊上的小贩们讲道,”翠海说,“实在话,我敬佩。” “也许我只是赎罪吧,我想与过去割裂,做一个彻彻底底的真实的人,无所谓对错,只求内心无愧。”浮叶脸上露出一丝安慰的笑。 是吧,人活着总得有点追求吧,或为自己,或为他人,就像当年的张默笛,不顾艰险义无反顾地奔向心爱的人的身边,就像自己,寻找并守护着她与郭庞的孩子。虽然浮叶对于自己的过去缄默其口,但翠海相信,也许这就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东西吧,他有难言之隐,或者不愿触及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就好比漠刃,纵然已与道姑有了感情,但依然难以割舍自己失踪的妻儿,无所谓对错,无关他人,只求自己心安吧。 二人趁着黑夜返回城内,第二天,翠海继续上城血战梁军,而浮叶则组织居民挖沟渠防止梁军水攻。他命令在城中低洼处挖深井,然后用沟渠把高处的水引向低洼处的深井。 朱友伦在魏卫城下不能得手,于是一面令段宁继续围城,一面又分兵去进攻博卫城,意图极限施压,迫使魏博军投降。但晋军的小股部队屡次出安州黄泽郡骚扰梁军后方,使朱友伦又不得不分兵防范侧翼的晋军。 此时,朱奎派人送来命令,让朱友伦留下部分兵力继续围城,主力继续北上,与仓山郡的孔勋一同寻李继存决战,然而,朱友伦以将自己前线主将的身份下令继续猛攻,主力继续在魏卫城下攻城。 “如若我们不能迅速拿下魏卫城,必将大伤我军士气,”面对段宁的劝谏,朱友伦回答,“只要一场雨,河水水位涨起来,我们就可以引水淹了魏卫。” 就这样,朱友伦大军在魏卫又耽搁了半个月。 第136章 遥望中原 耶律楚和与草原诸部集合后,在乌纱堡与辽军形成对峙,却久攻不下。半个月后,张成旭率晋军主力回撤河东,将净月城附近的堡垒交与耶律楚和暂管,一方面用于储存粮草补给,另一方面提供了绕过乌沙堡的捷径,于是耶律楚和让张宏洨率精锐骑兵两万借道云州突袭北辽西部要塞。 在净月城头,看着远去的晋军队伍上飘扬着的“张”字大旗,张宏洨感慨万千。他故意待晋军完全撤出后才率军前来,故意让副将与叔父交接,他没有脸面去见叔父,告诉他曾经与自己一同作战的叶漴、沈铭、吕卿蒙等人在当年就已经战死,唯独自己苟活了下来。 他知道,他藏身漠北的岁月里,他早已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张氏公子,而随着他跟随耶律楚和东出,那个白马银枪的张家少年的回忆也将重新回到人们的记忆中来,可他依然没有勇气去见那些故人。 也许,他也想出现在叔叔面前,告诉他那个当年投奔他的小侄子还在这个世上,也许叔父会激动得无以言表吧。也许,他也思念故土,想念万宁城南白鹿山庄的美好童年,思念自己已不在人世的姐姐,甚至想去看一看那个该叫自己舅舅的李继存。可他终究没有勇气去重温那时的旧忆,于是重新开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他在回颜部有妻子有孩子,他有很多草原兄弟,于是他决定,就让曾经那个白马少年彻底死在陶海城吧。 但还是让他感到遗憾的,就是他再也没机会找出当年他与叶漴遇袭的真相了。他记得,叶漴当年战死时,对自己说过,一定是有人向北辽人通报了我们的具体行军计划,情报如此准确以至契丹人做了一个如此完美的套,一定是高层,此人定然不会是叔父张成旭,那很有可能就是李淄信。只是,李淄信已死,无论真相如何,总归很难去查证了。 如今,身为张宏洨,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借助耶律楚和的力量击溃北辽大军,为当年的自己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他梦想有一天站在中都城墙上,将耶律德荣的头颅挂在城头的旌旗上,告慰叶漴、沈铭他们的在天之灵。 “草原的勇士们,萨满天神会庇佑我们的,冲啊!”他骑上战马,左手持缰绳,右手持银枪,在契丹人的队伍中犹如无人之境。 张宏洨率军先是攻克了抚平城,烧了北辽的粮草后,又长驱直入,占据昌宁城,乌纱堡已成孤垒一座,他的骑兵先锋已直指翠屏山。 翠屏山已成为他们踏入北辽地界的最后屏障,只要越过翠屏山,就是北辽西部一望无际的平原。 “江湖多英豪,白马少年笑。 单枪入云州,狼烟杀伐道。 生死浮名消,孤魂遍酒浇。 热血洒襟袍,故园路遥遥。” 多年后,白马少年的传说依然在后人耳边环绕。只是,白马早已故去,而少年也已老去。 第137章 激战饮马河 魏卫本是朱奎的盟友,却不想朱奎居然要优先灭了自己,于是在据守魏卫城同时请援李继存,希望可以投靠河东对抗梁军。李继存收到求救消息后,在范阳休整几日后,得到斥候报告两部梁军相隔数百里,于是李继存决定立即南下。此刻,他预感到这将是一场大战,一面要张成旭做好回援河东准备,一面命令李在元迅速到安州黄泽郡,集结当地晋军随时准备进攻河州中西部的梁军,以策应支援魏博。 黄泽郡位于安州西南,东部紧邻河州,而隔河中郡遥望晏州。这些年,朱奎从各个方向对河东施压,因黄泽地形易守难攻,因而当地主要的军事准备都是以防守为目标。 孔勋大军自仓山而上,前锋已抵达饮马河休整。饮马河原名漳水,为纪念当年郭庞将军在此河畔驻扎饮马而更名饮马河。此河发自晏州以北,一路向西南而下,在海州入海,虽是重要的漕运通道,但也天然隔断了晏州南北。 此时,郭嵩也率三万步兵抵达饮马河北岸,同孔勋部形成对峙。正当孔勋等待后续梁军前来集结之时,石恒、邹德海各率一万骑兵突然从卢龙郡的涿安、赵县出发,奔袭数百里,向南插到梁军两部中间,占据了河晏交界的临清郡,随即切断了孔勋部的补给。而此时,朱友伦大军被阻隔在魏卫城下,因而前线梁军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孔勋并没有慌乱,他力排众议,要求部队必须在饮马河南岸稳住阵脚,绝不能后撤。而他自己亲率四万骑兵迅速奔袭回击临清,出发前,他嘱咐王树直,可以依靠兵力优势,择机指挥梁军渡过饮马河,击溃对面的晋军,但不可冒进。 然而,当梁军骑兵到达临清时,石恒和邹德海早已离去。石恒率骑兵奔袭博卫城,解除了梁军对博卫的威胁,进而稳定了魏卫城内的军心。邹德海则按照李继存的战略安排,奔袭海州北部,而后从海州迂回到晏州梁军的右翼。 孔勋未能寻找到晋军骑兵的踪迹,当得知晋军骑兵已经到达了海州,他如梦初醒,预感到王树直部的危险。然而,然而就在他准备要立即回援的时候,李在元突然率西线晋军东出,越过河州,再次逼近临清。 待孔勋率骑兵主力回援临清,郭嵩主动挑衅王树直,以言语相激,而后王树直自以为兵力碾压晋军,加之给养不多急于求战,于是强渡饮马河,向对岸的郭嵩部发动进攻。就在这时,李继存率领早已集结完毕的晋军主力突然袭来,沙陀骑兵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刚刚渡河立足未稳的梁军打得晕头转向,五万主力迅速崩溃,梁军士兵争相渡船回到河对岸,溺死者数不胜数,年轻的王树直为他的大意付出了惨重代价。王树直刚刚逃回饮马河南岸,刚从惊魂未定中缓过来,准备集结剩余的两万多士兵,重整旗鼓抵御对岸晋军渡河,而就在这时,一支晋军骑兵居然又出现在自己后方,这就是长途奔袭数百里的邹德威部。在历史上,如此能如此有效使用大范围骑兵转移作战战术的,只有当年的冠军侯霍去病,而今又有李继存麾下大将邹德威。他袭击了德密之后,并未久留,令全军饱餐之后又马不停蹄回击晏州,以至梁军始终摸不清晋军骑兵究竟在哪。 李在元部试图拖住孔勋的梁军骑兵主力,但孔勋早已识破其意图,未与其纠缠立即增援王树直,却不想为时已晚,王树直的轻敌造成了五万梁军全军覆没。孔勋此时已意识到,他的骑兵主力也危险了,周围的晋军都朝着自己而来了,他只有立刻回逃,向魏卫城的朱友伦大军靠拢。而此时,李在元已与石恒合军一处,挡在了孔勋回逃的路上。 朱奎本来想将前线指挥权交给朱友伦和孔勋,却不想二人各自为战。在晋军骑兵横扫晏南的临清郡、博卫城之时,他已预感到形势不妙。晋军骑兵出现在战场各地,但却如鬼冥一样抓不到也摸不清,这实在可怕。朱奎感觉到了危险,一方面,立即急令朱友伦放弃进攻魏卫,北上接应孔勋,另一方面,他急令同光方面的梁军将领刘绁率轻骑兵偷袭潞阳,威胁晋阳,以动摇晋军军心。 李继存没有耽误任何一点时间,晋军主力渡过饮马河后,迅速形成对梁军骑兵的合围。这将是一场骑兵大对战,李继存按照郭嵩的战略制定了正面对峙,侧面突击的战术,集结主力步兵和一部分骑兵形成强大的正面推进集团,以盾牌、弩机为攻守武器,骑兵主力则随时准备从侧翼包抄。 三天后,李继存、郭嵩从正面发起了进攻,梁军骑兵虽然花费了朱奎大量资源打造,但缺乏实战经验,难以招架李继存的河东骑兵的冲击,迅速被切割成数段,而朱友伦援军在临清被李在元阻击,难以前进,又遭遇魏卫城内的骚扰,腹背受敌。 傍晚,李继存亲自发布命令,对梁军发动总攻。晋军如山崩海啸一般从四面围来,先是弓弩手两轮齐射,而后骑兵冲锋,步兵紧逼,邹德威率八百轻骑驰骋于晏南的梁军骑兵中,直奔主帅孔勋而去。两军交战处,尘土飞扬,天昏地暗。 随着饮马河大战的结束,四万梁军骑兵折戟饮马河畔,晏州境内已无任何一支梁军,也预示着朱奎的统一大梦的破灭。而后,朱奎愤懑不已,在军中便已病倒,只好命令梁军撤至河晏交界的白沙江拒水而守,留下朱友伦沿河布置防线,自己撤军经汴郡回万江。 这白沙江实则是澜江的一个分支。澜江过河州栗阳郡之后,一条的小的分支向东北而去,在河州境内水量较少,但因其九曲轮回故起名盘龙溪。但进入晏州后,晏州西南的几条河流分别汇入,使其在晏州南部之时已成一条大河。白沙江是晏州与河州的天然界河。 第138章 晋阳刺客 晋阳城内,栗阳公主住处。深秋时节,落叶满院,叶绮云安排前来打扫的下人刚刚离开。暮色朦胧,晚风穿过门廊,清冷不已。 栗阳公主一人在堂房内弹琴,案上的烛光摇曳,窗户纸透过寒意让她连打了两个哆嗦。于是她停了下来,起身拿起一件毯子裹在身上。近日前方战事正酣,幸而战报利好居多。但近日,梁军绕过潞阳突然出现在壶关外,叶绮云协助伯父张成旭去了壶关前线,没有了叶绮云的陪伴,她恍惚度日,不免很多愁绪。 曾经身处繁华,不懂离别的伤感,更没有体会到举目无亲的失落与痛苦。她时常回忆起,当年在宫中练习弹琴的场景,曾经只觉那是没有自由的时光,如今却只感物是人非。她思念自己的父皇、母后和皇兄,她希望李继存真有一日可以打败朱奎,救出自己的亲人。 深夜,栗阳公主上床不久,此时外面的卫兵刚刚换过岗。一个黑衣人在乌合巷口暗中观察许久,瞅准没人后突然穿过街道,迅速接近了围墙,他身姿矫健,身手不凡,腰间插着一把匕首。他已在此踩点多日,知道每天的这个时候卫兵会换岗。一般换过岗的卫兵在门口集合,然后分散向各个岗位,这之间有一个一炷香时间的间隙,是防卫的空隙。他翻进围墙,在墙下点起一炷香,然后直奔李睿琦的房间。 李睿琦刚听见房门异响,还未反应过来,黑衣人便闯了进来。屋内一片漆黑,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感惊恐万分。恍惚间,黑衣人奔着自己而来,她跳下床,本能地一闪,竟躲过了第一次攻击。 黑衣人本想趁她睡觉一击致命,却没料到未能成功。他意识到,此时只要她出声,他就很难脱身,因而他没有多想,凭着多年的经验,判断出她的大概位置,然后迅速甩出匕首。就在这时,另一个人突然从窗外跳了进来,手持长剑,将飞行中的匕首击落。黑衣人迅速逃走,那个人也跟了出去,留下满脸惊慌失措的李睿琦,在随后赶来侍卫的保护下慢慢恢复了意识。 墙角的香还未烧尽,黑衣人轻功了得,轻松翻出院墙,躲进巷子里,后面的人紧追不舍。 “师弟,别跑了,我知道是你。”后面的人有点不耐烦了。 黑衣人停了下来,摘下蒙面黑罩,回过头来说道:“原来是师兄,我说怎么身手如此之好。” 于子非果然没判断错,黑衣人正是赵进由。话说大概半月前,他在范阳街头偶然见到赵进由,便很疑惑,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为何他出现在范阳?这便一路跟着他,居然他又来到了河东。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真得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师弟。 “你为何要杀她?”于子非问道,“想来前朝公主与你我并无瓜葛。” “师兄,这件事你不该管,”赵进由拂了拂身上的灰尘,“你自己都说了,这一切与你没有瓜葛,那掺和啥啊!” “进由,以后我可以不管你,但今天我要保她。”于子非很是严肃。 “师兄,你不会一路跟着我过来吧,难道今天要和我决裂吗,就为了一个前朝的公主?”赵进由提高了声音。 “我不懂你为何要对前朝公主下手,但这天下心怀前朝的人不在少数,我也是为你好,你若害死了公主,恐怕天下索你性命的人可要数不胜数了。”于子非继续劝他。 “既然师兄铁了心要阻止我,那我只能卖师兄一个面子了。”赵进由很不愉快,但也没办法,说完便转身要离去。 “师弟,记住当年师父之托,照顾好师妹,多多保重。”于子非看着赵进由的背影说到。 于子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救栗阳公主,他其实可以不出手,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但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要去救下她,也许没什么目的,只是不想让一个无辜的人轻易死掉而已。 他冥冥之中有种不详的预感,赵进由究竟为何要杀前朝公主呢?这些年不见,他终究看不懂自己的师弟了。他有一种预感,怕是有一天自己也将难以置身事外,如果最终自己与师弟兵刃相向,这手足相残该是多么残忍的事啊,可他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二十年前他们就都已经卷进来了。 第144章 对峙翠屏山 自去年冬天,耶律楚和大军便与北辽大军对峙于翠屏山一线。 整个翠屏山绵延起伏数百里,层峦叠翠,沟谷纵横,数道山脉最终汇聚于野狐岭之上,使野狐岭成为整个翠屏山上唯一可突破的平坦地带。耶律楚和主力聚集于野狐岭下,面对着气势汹汹的草原大军,独木思忠动员大军建造起强大的堡垒和城墙,这是他最为擅长的战术,关隘与堡垒配合,再配以重兵,即使一只飞鸟也难以逾越。一连几个月,耶律楚和数次带兵突击均无功而返,他的部队自岭底发起冲锋,骑兵速度始终无法提起来,到达野狐岭峡谷隘口之下已经筋疲力竭,更无力与北辽大军在城垣上厮杀。 春天到来,树木抽新,熬过了难熬的冬天,独木思忠和耶律石秀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夏天未到,牧草尚小,而整个冬天草原人都在紧衣缩食,他们预计,草原人的给养应已所剩不多。而随着天气转暖,漠北人怕是越来越不适应,再拖两个月天气炎热起来,没准瘟疫就会蔓延,届时草原人必然不堪一击。 “大将军觉得我这野狐岭防御工事如何?”独木思忠伫立于野狐岭之上,遥看绵延的城墙和一栋栋坚固的堡垒,倍感骄傲。 “大人真是一个建筑天才。”耶律石秀想不出更好的词去夸赞。 中都数次派人质问耶律石秀为何迟迟不进军,而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明明已经派了独木思忠担任监军,可皇帝又诸事皆问于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从没有打过这样的仗,在他看来,这野狐岭上根本不需要三十万大军。 耶律楚和大营,迎来了安州来的特使。 “报告可汗,晋王特使、沙陀人李在元已经到达。”卫兵向耶律楚和报告。 “头人一路辛苦了,没想到晋王会派您亲自前来。”耶律楚和赶忙到营帐外迎接。 “接到可汗的增援请求,晋王夜不能寐,甚是担心北方战事,但我河东大军月前刚出兵晏州,又与梁军大战一场,虽然都取得了胜利,但人马损失不少,现在急需休养生息,因而确实无力出兵夹击北辽,”李在元刚坐下边说到,“不过晋王愿意出粮草以资助可汗。” “理解理解,我军虽然对峙数月,但未有大的损失,只等辽军露出破绽。”耶律楚和听闻李在元带来了粮草心里有了底气。 “还有,于太师托我带给可汗一封信,”李在元从胸口中拿出来,“太师决意要前往北辽中都为可汗刺探情报,我出发时他尚在晋阳,此刻应该已经出发了。” 距离草原遥远的南方,汴河畔,赵辛然一个人呆望着远方。 整个冬天的清静让赵辛然心里欢喜不已,去年她时来听到前线作战的消息,那时候还在为李继存担忧,还好后来都是好消息。踏着节奏而来的雪给汴郡带来些许素色的美,运河上的浮冰在每个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集市天,红桥上的人一如既往地喧闹,晨曦在自远方的地平线而来,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只有零落的飞鸟点染着稀落的村庄。当雪落下,她在庭院前静静地看着那灰冷的天,倾听着雪落下的声音,回忆起和李继存相处的那个冬天。 有时候她倍感无助,爱走到了尽头尽是卑微与痛苦,她曾是如此地把他放在心上,却又悄悄地在伤害他,仅仅是贪念在他身边的每一个黑夜白天。如果自己不是那个全家惨遭灭门的萧瑾心,如果自己不用背负着复仇的包袱,是否能真正舒服地过每一天?自己何苦来这人间。 “辛然姐,夫人送来消息,最近要从万江来人,要我们在汴郡做好接应。”林婉的弟子吕苏若走进屋内,带来了婶娘的任务。 “辛然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吕苏若看见她在发呆,有些担心,便为她倒上一碗热茶。 “苏若,你有喜欢的人吗?”赵辛然接过茶杯,望着吕苏若那双大眼睛问道。 第139章 朱友达归京 万江城内风声鹤唳,朱奎返回之后便不出深宫,太医整日忙碌,各地的名医也被请到万江。此时,长年不参与朝中事的朱友达居然在此刻从汴郡来到万江,为朱奎带来自己精挑细选的美女,还有号称有让人起死回生之术的道士。 “到公子的信,便开始准备。”万江初雪刚过,徐治颢亲自到城外迎接朱友达的队伍。 “家父病重,我一向顽劣,不务正业,如今也该为父亲尽孝了。此次,我带来这些年云游过程中结识的各路朋友,希望他们可有治好父皇病的办法。”朱友达从马车上下来,看见徐治颢很是兴奋。 “多年不见,兄长看起来成熟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生性自由、一心只想云游海内的朱友达了啊。”徐治颢笑起来。 “哎,朱友达还是那个朱友达,怕是徐治颢不是当年的徐治颢了。”说罢,朱友达也跟着笑起来。 张钧飞等人原本没料到朱奎大军会这么快就败退下来,趁其不在之时营救皇帝母子的计划也就搁置下来。倒是梁军新败、朱奎病重、朱友达进京,这几件事叠在了一起。他感觉,这次似乎有了更好的机会。 就在此时,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了他的府中。 “不知张公子是否还记得鄙人?”此人反复来到府前要见张钧飞,直到张钧飞答应见他,“这是我当年勒索公子的手镯和两百金,特地交还给公子。” “莫不是当年的江孜义子?”张钧飞看到手镯,立刻想起来,这手镯是当年为了帮李继存面见圣上送给了江睢白的那个。 此人正是杜荣尚。当日被李继存释放之后,他便带着李继存的亲笔信南下,后来装扮成北方流民随着败退的梁军来到万江,以经商作为掩护四处活动。 “正是正是,鄙人本名杜荣尚,所谓冤家路窄,想来张公子也是很诧异吧,自从当年马球场一别,我们也是多年未见了。不过我此次前来,是受晋王之托,前来万江对付朱奎。他与我本人也有杀父之仇。”杜荣尚拿出李继存的亲笔信。 “说起杀父之仇,恐怕也有我一份吧。”张钧飞一边看信一边说,他也很意外,李继存会和当年的江睢白会纠缠在一起,不过看这信的笔迹确是李继存。 “公子说得这是什么话,这天下人皆知,是朱奎父子杀我义父。”杜荣尚忙解释。 “那朱友镇呢?”张钧飞直盯着他。 “朱奎都是我的敌人,何况一个朱友镇,”杜荣尚笑起来,“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朱友镇很可能是朱奎派到义父身边的探子,你与晋王阴差阳错帮了我大忙。” “暂且不去说这个了,既然继存相信你,我也就暂且也相信你,”张钧飞继续说,“如何对付朱奎,不知你有何办法?” “这也是我赶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的原因。朱奎病重,其年龄已大,这般折腾我看够呛。即使其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我也有办法给他加上一剂猛药,”杜荣尚分析起来,“朱友伦带兵在北边对付晋军,而向来游离于体系之外的朱友达此时却在京城,即使朱友达无夺位之心,恐怕这个节骨眼上朱友伦也难以放下心来。” “你是想挑动二人相争?”这个想法其实张钧飞也想过,但他始终觉得不可行,“朱友达恐怕并无夺位之心。” “朱友达的态度无所谓,朱友伦的想法才是关键,你且听我慢慢诉说,”杜荣尚进一步解释,“我猜测这个朱友达也不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在此时来到万江,还带来治病的道士和进献的美女,如此明目张胆地讨好朱奎。所以无论朱友达是何居心,朱友伦一定会心存芥蒂,甚至心绪不安,此时我们需要去帮助其去点一把火,即可引燃。” “杜公子继续说下去,”张钧飞被他一指点,也醍醐灌顶,“想必如何点这一把火公子也有点眉目了吧。” “朱奎好色是远近闻名、天下尽知的,我曾听闻朱友伦有一小妾,生得极其俊俏,因而其经常会被朱友伦安排进宫侍寝,也深得朱奎喜欢。我来万江以来,反复打听,确认这并非传言,确有其事。而这个人就是我们的突破口,”杜荣尚说完,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猜想,朱友伦安排如此佳人平常往返于自己宅邸与宫廷间,也并非只是讨好朱奎,怕也是随时监视宫中事务、掌握朱奎情况,足以说明朱友伦非常信任这个小妾,我计划接近她,想办法骗取她的信任。” 张钧飞在心中暗自称奇,杜荣尚的分析真得让他心服口服,论搞阴谋,自己还应该拜此人为师。实际上,对杜荣尚而言,这也并非什么洞察世事,之前在晏州,刘荣焕的家事也不过如此,乱世之中世风不古,什么人间伦理,什么父子亲情,都挡不了对权力的追求欲望,当今世道没有什么信任可言,哪怕诸如父子兄弟,狠起来也是六亲不认,晏州之事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与其说是鬼谷遗书教给了他如何洞察世事、借力打力,倒不如说这天下本就如此。 第140章 徐治灏的愤怒 此后,张钧飞联络上林婉,他知道,赵进由和林婉平常和朱友伦也接触颇多,可能知晓这个小妾的事。 话说这个小妾姓宋,早年被朱友伦在大街上买回家,和赵默涵年纪相当,确实貌美如花。当年,赵进由极力欲把赵辛然嫁给朱友伦做妾,却没想到朱友伦不但不领情,不久就让这个侍女做了自己的妾室。这一度让赵进由很不满意,他认为无论是出身还是才艺,宋氏都无法和辛然相比。 张钧飞听到这里,顿时欣喜万分,这个女子确有其人,那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就大了很多。 赵进由来河东本想联系赵辛然,让其进一步打探消息,配合朱奎大军作战,却打听到她早已不在晋阳。她居然瞒着自己提前离开了,想到此,他心中很是生气。此时,在偶然间得知了栗阳公主的住处,想来来河东一趟,总不能白走一遭,因而动了杀机,却不想被自己的师兄阻止。之后他得知朱奎大军在前线败退,更是郁闷至极,原以为这一战必是功成圆满,却不想功败垂成。 朱友达携自己带来的术士进宫,并亲自在宫中架设铁锅为朱奎熬制长生不老药,朱奎看见自己这个儿子这么有孝心,便留他在身边服侍自己,朱友达就在万江待了下来。 “朱奎若死,大梁未来该如何?”张钧飞找到徐治颢。 “你是啥意思?”徐治颢没明白,“你不是对朱奎恨之入骨吗?咋还替他的天下操心了?” “若朱友伦和朱友达二选一,你会支持谁?”张钧飞继续说。 “当然从情感上肯定是朱友达了,毕竟我们熟络,”在张钧飞的提示下,徐治颢终于明白过来,“但朱友达其并无继承大位之心,以我对其了解,其也无治国之才。” “我看不然,朱友达选择此时进京,主动释放善意,和自己的父亲冰释前嫌,我看就是欲夺大位。他在朝中无人,因而早早便托人给你捎信,就是想依靠你来实现他的野心,”张钧飞继续分析,“显然朱友伦胜算更大,但朱友伦一旦继位成功,对你我都是不利的,恐怕以其残暴的性格,恐怕也容不下李氏母子,更容不下你我。” “就算我们支持朱友达,恐怕也难以成功助其上位,在这个朝廷里我们自己都是边缘人,还能支持他这个边缘人登上大位?”徐治颢说出自己的担忧。 听到这里,张钧飞已然明白徐治颢的想法,以其超出常人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潜台词,但却总是在和自己绕,显然是不想把朱友达拉入这场旋涡之中。 “朱友达在这个时机来万江,即使不是奔着大位而来,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张钧飞明白了徐治颢的担忧后直截了当地说,“在朱友伦心里,朱友达就是来抢夺皇位的。他当了皇帝,不会轻易放过朱友达的。晏州的事恍如昨日,朱友伦不是傻子。” “张钧飞,你太自私了吧,”徐治颢终于忍不住了,“你若在万江演绎一出当年帝都的血雨腥风,我并不拦你,在我心里,这个世道再坏也不过如此了,比起那万千草民,死几个野心家我全然不放心上,可你翩翩想把我的好友朱友达拉进来,我真得无法接受。” “这就是咱俩的差别吧,正如你说,做起事来,我是个疯子,不计代价,”张钧飞放低了声音摇了摇头,“可我不这样做,怎么能救出陛下,怎么能复兴王朝,怎么能还天下以明清?” “张钧飞,你太过执拗了,”徐治颢也忍不住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复兴王朝那是个春秋大梦,旧朝是回不去的了,即使救出李氏母子,天下就能太平了吗?你不要再坚持这份愚忠了。我来这里,只是想搞清楚当年我父亲被杀的真相,朱奎若是凶手,我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报应,若不是,这一切又与我何干?” “好吧,我不强求你,但这件事我自己也是会做的。”张钧飞安静了下来。 张钧飞内心盘算,既然徐治颢不愿参与,那也就算了,他和杜荣尚,再加上林婉,力量也足够了。 第141章 朱友伦之忧 在张宏洨突袭了北辽西部的抚平、昌宁一线后,乌纱堡守军后援已被切断。眼见防线崩溃,为保存实力,耶律弘志只好率兵后撤,与耶律石秀、独木思忠的援军会合于翠平山一线。 李继存此时并不知北辽主力已经被调往西部去对付草原人,随着梁军退回白沙江以南,李继存生怕契丹人趁自己立足未稳偷袭晏州,于是留下石恒与郭嵩驻守,自己率军赶回范阳。考虑晏州以南水道较多,他在范阳招募擅水之人,着手组建一支水军。之后,他命令邹德威留守晏州,自己和李在元将刘荣焕父子押解回晋阳,将二人斩首于父亲墓前。 而在万江,由于徐治颢反对直接利用朱友达,在和杜荣尚商讨之后,张钧飞决定从朱友伦那里打开突破口。然而,还未等张钧飞等人行动,云游归京的朱友达便不可避免地引起朱友伦的猜疑,让身处前线的他夜不能寐。 滑县,朱友伦军营。赵进由前不久刚刚经晏州偷偷潜回朔州,便立即赶到滑县找到了朱友伦。早在晏州,他就听闻北伐大军在晏州被李继存指挥的晋军横扫,粮草辎重丢弃无数,残军争相渡河南逃,惨不忍睹。在朱友伦大营,目睹此刻梁军军心涣散、士气低落,他隐隐感觉到了大厦将倾的危险。此时此刻,他无比悔恨当年的放虎归山。 “我们在晋阳的情报线断了。”赵进由很沮丧。 “先不提这个,我大军扼守白沙江沿岸,沙陀铁骑再强悍,怕是也无可奈何,暂时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朱友伦把手下人都打发走,只留下赵进由一个人,“我向来相信先生的能力,今有一事欲与先生商量。” “公子客气,尽管说来。”赵进由对于朱友伦的客气很是意外。 “想来先生还不知这万江之事。我父皇此战之后便卧床不起,恰恰此刻我的那个弟弟朱友达回京了,而且在宫里住了起来,坊间传言,有不少与我不和的朝臣在拉拢我这个弟弟。” “想来朱友达成不了什么气候吧,”赵进由听到这里,强忍住内心的变化,故作镇静地安慰他,“这天下人谁不认可公子乃是皇上的继承人呢?” “那万一呢?我总要有个准备。”朱友伦望着赵进由,眼神很坚定。 “那公子应该早日回万江,反正前线有刘绁和孔勋两位将军,”赵进由建议,“只要你在陛下身边,一定不会有人趁虚而入的。” “是这个道理,但父皇让我在前线,我若突然回去,恐怕让他生疑,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朱友伦很清楚朱奎生性多疑,对自己的儿子也不放心。 “那我回万江安排吧,”赵进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趁机主动揽过来,“公子等我消息吧。” 临别前,朱友伦交给赵进由一块腰牌,可以调动朱友伦在京城的府兵。不久,赵进由就回到了万江,此时的万江已是危机四伏。 第142章 二子夺位 “朱友达找过我吗?”赵进由回家后,立即向林婉打听朱友达的消息。 “没有啊,照理我们应该主动去探望一下他,毕竟他在京城也没啥别的朋友,”林婉端上一碗面,还冒着热气,她摸了摸他的脸颊,“晏州很冷吧,看你的皮肤,都冻裂了。” 窗外天色渐黑,烛光幽暗。当林婉的手划过他的脸颊,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一直流遍全身,他看着面前的林婉,一股别样的心绪涌上心头来。这些年他处处钻营,许多时候都忽略了这个陪伴他二十多年的人,没有很多的关心,也没有很多的宠爱,只剩下那每次躲躲藏藏的眼神。 幸而,万江城终于迎来了该来的人,也许一切都快要有个了结了。 赵进由难免有些感慨。二十多年来,林婉不再是当年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师妹,他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勇敢无畏。时间改变了太多人,自己、师父、师兄、师妹,都早已道不相逢,可回忆起当年中都旧事,依然会有悲楚之感。苍天或许真得会显灵,世道也终有轮回,耶律楚和、辛然、默涵,这些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或许还不如自己,曾有过那么干净、悠闲的青春年少。忍辱负重的二十年,他看到了最后解脱的希望。 “你发什么呆?”林婉看着满脸胡须的赵进由,不免心疼,“先吃饭吧。” “辛然早就不在晋阳了,你早就知道了吧。”赵进由端起碗。 “是,”林婉点了点头,“她不想再掺和这些事了,我让她回汴郡去了”。 “少掺和是对的,让默涵也躲得远一点吧。我们不怕危险,但总得为晚辈考虑一下。”赵进由一边吃一边说。 赵进由的话让林婉很意外,这和这些年他一直为朱奎篡位积极谋划的态度完全背道而驰。 “我听闻你一直和张钧飞接触,是想营救李氏母子吗?”赵进由皱起眉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林婉没有料到赵进由居然啥都清楚,即使这段时间他人不在万江。 “你不用紧张,怎么说你我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了,”赵进由把碗底的汤也喝了下去,“我思来想去,也许朱奎这棵大树真得要靠不住了,这些年我们跟着他费尽心机,好事坏事都没少做。若有一日这棵树倒了,恐怕我们也难以摘个干净,如果我们救出李氏母子,未尝不可在道义上挽回一筹。” 赵进由不知道自己的理由能否让林婉相信。 他知道,虽然朱友伦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得人心,此人并没有朱奎那样的雄才大略,倒是心狠手辣、骄奢淫逸可以和朱奎有一比,但总归在朝中势力比刚刚入京的朱友达牢固得多。 “你愿意帮助我们?”林婉睁大眼睛。 “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危险的事理应由我去做,”赵进由拉起林婉的手,“何况由我出手,也就没那么难了,靠张钧飞那几个毛头小子是办不成事的。” 第二天,赵进由洗了个澡,收拾了一下着装,然后动身进宫。这些年,他每次执行完任务都要去面见朱奎,只是这次他不确定朱奎的身体情况如何,但他还是决定照惯例去见他。 进入崇华门后,赵进由沿着青石砖铺就的小路一直向前走,这条路可以一直通往朱奎的寝宫,路上的侍卫多与他熟悉,也知道他的身份,看见他都会行礼。 “是赵师兄啊,许久不见。”赵进由回头,一个白衣青年站在身后,原来是朱友达。 “微臣见过二皇子。”赵进由侧下身子。 “你我不用这般客气,让师父知道该责怪我了。”朱友达笑起来。 朱友达一袭白衣席地,头发盘起,完全没了之前云游时候的邋遢和随意。他说起话来声调抑扬顿挫,时而眉头紧俏,时而嘴角微微扬起,笑意都带着高傲和坚毅。这些年,他远离政治中心,其实也是远离旋涡的中心,这里面有迫不得已,但也有他自己刻意而为的因素,他的不起眼恰是他生存下来的机会。 “我还要面见皇上,不敢耽误,”赵进由很警觉,生怕被人看见,“二皇子,我们不宜公开接触,还是老方式联系。” “杀不了栗阳公主这不怪你,总归是在河东人的地盘,”望着离去的赵进由,朱友达说到,“但李氏母子还是要尽快除掉,要做得巧妙一些,不要怀疑到我们身上。” “我已经在布局了。”说完赵进由就转身告辞。 赵进由随即来到寝宫前,在内侍带领下面见朱奎。 “赵爱卿,我恐怕要时日不多了。”朱奎躺在床上,不是皇后张氏,而是另外两个妃子陪在身边。 “皇上不要多想,你一定没事的,”赵进由说到,“今日进宫,有要事禀告。” 说罢,朱奎摆摆手,让身边的人都散去,只留下赵进由一人。 “臣从前线大营刚刚回来,有一事臣不敢不说,”赵进由跪下来,脑袋快要抵到地上,焦急地喊道,“大皇子生怕二皇子夺位,欲拉拢臣。臣以为,陛下该早早定下储君,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啊!” “你说什么?”朱奎很是恼怒,这些年,朱奎绝不允许有人掺和自己的家事。 “陛下三思,臣也是为大局考量。”说罢,赵进由交出了临别前朱友伦交给他的腰牌。 赵进由在离开皇宫之后,仔细回忆刚刚朱奎的表情,他紧咬牙根,微闭双眼,却又年老无力。此刻他倍感轻松,无论是为了帮助朱友达还是为了搅乱时局,他相信,朱奎和朱友伦的芥蒂已经种下了,朱奎生性多疑,哪怕朱友伦随他南征北战多年,他依然对他不放心。 半个月后,朱奎的病越来越重,他怕自己突然撒手人寰,最终还是决定把皇位继承人定下来。在此之前,他曾让宦官去召朱友伦进京,但派去的人都已被赵进由收买,在此期间,赵进由还屡次派人和朱友伦联系,编造假象迷惑他。朱友伦迟迟不来,如今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这些日子,朱友达陪着自己,朱奎觉得这也是个好儿子,要不是当年坊间多传言友达并非亲生,自己也不会待他如此。可传言终归是传言,此刻他也犹豫起来。 “达儿,我虽然之前对你多有责骂,但也是为你好。我死后,你一定要善待自己的兄长,切勿自相残杀,要稳住京城内外大势。”迟迟等不来长子朱友伦,朱奎最终还是决定信任二儿子朱友达。 第143章 曙光初现 翠屏山上,耶律石秀大军据险而守。然而,在如何对敌上,耶律石秀与独木思忠产生了分歧,耶律石秀认为自己手握三十多万大军,应当主动出击,以优势兵力击溃草原联军。而独木思忠认为草原人擅长骑兵作战,若出击与其正面交锋无异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若依靠野狐岭一线的防御工事,加上翠屏山的崇山峻岭作为天然屏障,则可将草原人挡在这里,等天气转暖,漠北诸部不适应炎热天气,即使我军不主动进攻,恐怕其也难长久相持下去。独木思忠此次以监军身份来到,手挟皇帝圣旨,加之耶律弘志又向二人讲述了草原骑兵是如何强悍,耶律石秀无奈,只好听从独木思忠的安排,命令士兵在野狐岭一带依山建造工事。 万江城内,张钧飞和杜荣尚也在密谋一些大事。在见过赵进由后,张钧飞显得格外担心,因为他总觉得赵进由这个人哪里怪怪的,他说不出来,但就是没法让他完全信任。 “朱奎要立朱友达为太子了。”杜荣尚找到张钧飞。 “绝对确切,是宋美人的消息,”杜荣尚说到,“这个朱奎临死也不改本性,昨夜让她去陪寝。她一直跪在床边,朱奎半夜居然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她。” 在此之前,杜荣尚已经接触上了宋氏,把自己伪装成朱友伦的人,赠送给她诸多珠宝,获取了宋氏信任。 “那就对了,今天上午,朱奎的几个心腹大臣被通知今晚进宫,怕是和此事有关。”张钧飞接着说。 “那估计赵进由应该也在这些人中,”杜荣尚嘱咐道,“我们最近要装作若无其事,一切按原计划进行,等着赵进由主动找我们。” “你觉得他不是真心帮我们?”张钧飞看出来杜荣尚很不信任赵进由。 “预感而已。我觉得他太反常了,之前他在朱奎身边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不咋抛头露面,以至我们之前从来不知朱奎手下竟有如此厉害的人物。而这次他回万江,不仅不背着我们,甚至还却积极和朝中大臣联络。这不正常。”杜荣尚说出自己的疑虑。 “而且听说他最近把手插进了万宁的卫戍部队里,”张钧飞沉思了一会,“哦,难道他要学我搞兵变?” 张钧飞怕明天万江会封城,于是让杜荣尚赶快派人将消息送往滑县,告知朱友伦。他担心他们都在监视之中,特意嘱咐杜荣尚,在这个关键时候,无论他还是宋氏都不能离开京城,要安排不起眼的人前去。 实际上,即使朱奎今晚把皇位传给朱友伦,杜荣尚也会按计划去给朱友伦送假消息,因为朱友伦首先关注的不是消息真假,而是谁做皇帝,而这只有回到京城才能知道,只不过现在不需做假,一切按照杜荣尚的计划进行。 在早春的风吹遍整个中原的时候,赵进由看到了黎明,十年如一日精心耕耘,终于结果了。和他一样,此时此刻,杜荣尚与张钧飞也有相似感受,他也看到了一缕曙光,一缕报仇雪恨的曙光。 第145章 又见江睢白 朱友伦带着五千精锐骑兵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刚刚下过雨的路面泥泞不堪,马队经过之时泥水四溅。昨日傍晚,他在滑县大营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送信人还带着自己送给宋氏的簪子,于是他连夜带兵返回。 虽已是春回大地,但夜半时分,依然清冷不已,一阵风吹过,把殿前的灯笼吹得四处摇摆。朱奎感觉自己也就这两天了,便让朱友达调动城内人马,重点加强皇宫的保卫。此时此刻,他只能相信这个儿子了。 就在这天傍晚,赵进由让林婉召集众人来府中,张钧飞、杜荣尚、林婉分别围坐在桌子上,赵默涵为几个人分别端来茶水。 “诸位都到了,我就快点说吧,今晚皇上召集数位心腹大臣进宫,怕是要有大事。”赵进由刚刚回府,身上的灰尘还未来得及打理。 “进由,这位是杜公子,是钧飞的朋友,杜公子能文能武,难得人才,”林婉站起来介绍道,“想必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晚辈杜荣尚见过赵大人。”杜荣尚起身拜见赵进由。 杜荣尚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坐在赵进由面前,虽然当年只见过一面,他一眼就认出来,赵进由就是当年帝都赵家班的赵班主。这也印证了他许久以来的猜测,赵家班就是当年朱奎在帝都的眼线,只是他不确定赵进由是否已经认出了他,毕竟自己当年多次出入戏院,甚至一度为朱奎效力。 “不必客气,张公子的朋友必然是信得过的。”赵进由说罢坐下来。 赵进由仔细端量了一下这个杜荣尚,他的眉眼是那么熟悉,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仔细回忆,却没有立刻想起来,只觉得他仿佛活在曾经的某个记忆里。 他脑海中一直浮现这个场面。仿佛在某一个院子里,他曾经就端坐在自己的对面,茶水亲润下温润的空气穿过整个长廊,夏天清爽的风拂过,树叶摩擦的声音传遍青草深深的宅子。他一定是见过这个小伙子,赵进由反复思索。 “进由,快说说情况吧。”林婉的话让他回过神来。 “朱奎恐怕时日不多了,今晚怕是就要确立继承人。我现在可以调动部分兵马,我可以调走部分守卫,这样就可以救出陛下与太后,我觉得今晚就是天赐良机。不过,我和婉儿都不方便直接参与行动,所以希望由张公子带头,但默涵会代替我协助你们,”赵进由说到,“救出人之后你们要躲起来。虽然现在很难出城,但现在整个京城的关注点都在皇位交替上,无暇顾及此事。明天此事一露,我会主动揽下责任,请命去追查,想来他们也只能仰仗我,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确保全身而退。” 说着,赵进由详细向向几人说明了详细的计划,相约四更行动。 听到赵默涵也会参与,张钧飞放下心来,有他女儿在身边,今晚的行动赵进由应该不会耍什么阴谋。 “婉儿,新君登基之后我们就归隐江湖吧,我们去汴郡找一宅院,不再掺和这些事了,”送走了张钧飞等人,赵进由留下林婉,“这些年委屈你了,有许多事你很快就会明白,我还是如当年一样爱你,从未变过。以后我好好补偿你。” “今天怎么了?”林婉看着深情凝望自己的赵进由不觉有些感动,“这些年你也是为了师父的托付嘛,也不仅我们,大师兄这二十年也是如此嘛,我理解你。” “当年我们投靠朱奎,就是想找一大树来遮风挡雨,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棵树在我们的帮助下真得长成了参天大树。只可惜,朱奎一统天下的愿望怕是没法实现了,说来也怪我们,当年别出心裁安排了辛然与李继存的重逢,”赵进由感叹,“辛然这丫头真是命好,曾经还想把她嫁给朱友伦,没想到李继存才是真正的王者,不仅吞并了晏州,还与耶律楚和联合进攻北辽。真是世事难料啊,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天意啊。” 林婉把脑袋放进他的胸前,说道:“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我们当年投靠朱奎也是迫不得已,这些年为他做这么多事也对得起他了。如今耶律楚和也已经发展壮大,我早就觉得我们该退出这纷争了。” “婉儿,你了解那个杜荣尚吗?”这时候,赵进由突然想起来刚刚见过的那个杜荣尚。 “我初见时候总觉得他总有点契丹人的长相,我第一眼觉得他挺像海东侯的,”林婉看赵进由如此严肃,也认真起来,“不过钧飞跟我说他原是江孜义子,自小就被江孜收养,与北辽毫无瓜葛。” 林婉提到他是江孜义子,一语惊醒梦中人。赵进由终于想起来,他就是当年经常出入戏班的江睢白,后来投靠了朱奎,还怂恿朱奎发动了靖源驿之变,让朱奎与李淄坐从此成为死对头。不过此后,江睢白这个人就从世间消失了,原来是改头换面成为了杜荣尚。 说实话,某一瞬间,他确实和当年的萧长杰有几分相像,赵进由想起来,之前他脑中浮现的就是当年在海东侯府上的情景,也正是如此,才带偏了赵进由的判断。 这个江睢白和张钧飞怎么会走到一起?江睢白和张钧飞当年在帝都的摩擦他也有所耳闻,怎么会突然冰释前嫌了呢?当年他花费了非常大的力气才把朱友镇送到江孜身边,却不想死于一场意外,这真得是一场意外吗?难道当年朱友镇之死是李继存、张钧飞和江睢白三人共同的杰作?可如若江睢白与李继存熟识,那靖源驿事件又难以解释。何况如果江睢白今日来万江是为了替江孜报仇?那张钧飞又怎能脱得了关系?二人不是敌人就已经不错,哪里有成为朋友的基础呢? “婉儿,我去安排今晚的行动了,晚上你好好休息。”赵进由不敢继续想下去了,他要亲自去指挥今晚的行动。 第146章 营救李氏母子 四更天,正是全城熟睡的时候。张钧飞、杜荣尚、赵默涵带着十几名黑衣人偷偷潜伏到万江南郊一栋别院外面的小树林里。巡逻的士兵拿着灯笼,步伐显得沉重,赵进由前半夜已经调走了大部分卫兵,因而这里比往日的防卫松懈得多。 “听闻这里曾经是白鹿山庄,着名的河州张氏宅邸,”杜荣尚感叹到,“可惜斯人已去啊。” 张钧飞一声命令,众人迅速杀出,一阵短兵相接,正门的守卫均被杀死。随即众人迅速进入院内,按照赵进由给出的位置直奔李氏母子的住处,声音似乎惊动了其他守卫,卫兵们迅速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默涵,我带人直接去解救陛下,你和杜兄在此等我。”张钧飞只带着几个人直奔厢房。 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就在前面,幸而赵默涵带来的人都是高手,他们轻而易举地将其撂倒。张钧飞随即走入屋内。 “钧飞拜见陛下。”皇帝早已惊恐万分,直到看见张钧飞才渐渐缓过来。 “是张爱卿,是来救我的吗?”皇帝立马冲上来,扶起张钧飞。 “不知太后在哪?快带臣前去。”张钧飞不敢多耽误时间。 “我知道母后在哪,快跟我来。”皇帝兴奋起来。 此时,突然一支官军增援了过来,他们迅速包围了整个院子,火箭飞来,迅速点着了整个宅院,张钧飞等人被困在了里面。 官军包围了院子,封住了前后门,火箭从围墙外飞进来,很快引燃了房子,张钧飞等人完全被困在里面。 这时突然传来马蹄声,紧接着厮杀的声音响起来。 “快,保护好皇上和太后,我们冲出去,应该是默涵父亲来救我们了。”张钧飞听到外面的声音,于是推测道。 几个人向外冲杀出去,果然是赵进由带人来了。马匹已经备好,他还为李氏母子准备了一驾马车。面前一片慌乱,看着自己的女儿已经平安上马后,赵进由在远处拿出弓箭,对着正在上车的前朝皇帝射去,正中其后背要害,紧接着,赵进由调转箭口朝向前朝太后。就在这时,一个蒙面剑客突然闯入阵中,此人剑法了得,迅速杀开众人,架起太后,爬上马车,随即逃跑。一片混乱之后,太后痛苦的嘶喊伴随着马蹄声逐渐消失在黑夜里,她刚刚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倒在自己面前。 时间回到四个时辰前,林婉躺在床上,夜不能寐。于是,她起床带上自己的剑奔向南郊,想助众人一臂之力。她穿着夜行衣,先是躲在草丛里观察形势,不远处,双方正在激战,而后,她亲眼目睹了前朝皇帝被人射杀。顺着箭来的方向望去,她一眼认出,从身形上看,那个躲在远处骑着马的持弓之人似乎就是赵进由。 此时林婉才终于猜透他的最终目的。他先派兵前来围住院子,又带人前来营救,演这么一出苦肉计,居然是为了趁乱杀死前朝皇帝。她不敢迟疑,拔出剑来,杀入人群。 “究竟是为何?!”赵进由仰天长叹,他不可能认不出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林婉。其实他依然有机会杀死太后,只是当林婉出现在人群中,他终究没有把箭射出去,因为林婉终究是自己的爱人。 第147章 太后萧品灵 “前线紧急军报,速开城门。”清晨,全城刚刚苏醒,一队士兵策马赶到万江城下。 守城官兵看见城下之人手持的是滑县前线的军旗,便打开城门,放下吊桥。不想这队人突然朝着城门守军杀来,迅速控制了城门,进而后面几千骑兵杀进城来。 “出大事了,大皇子率兵杀进城,直奔皇宫来了。”手下人向朱友达禀告。 早上,他得到赵进由送来的消息,昨日南郊别院的行动出了纰漏,虽然交战之中前朝皇帝被弓箭射杀,但太后被人劫走下落不明。 昨天晚上,当着数位重臣的面,朱奎已把他立为太子,因而今日朱友达心情正好,也就没有责怪赵进由办事不力。他计划今日召集朝臣宣告此事,口径已经想好,即昨夜杀手欲刺杀李氏母子,虽赵进由拼命保护,但李氏母子依然罹难。而且他已想好,准备把此事嫁祸给朱友伦。 此时的他正在准备朝服,听到自己的兄长带兵入城这个消息,顿时大惊失色。 “快去找赵进由。”朱友达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进由把张钧飞等人安顿好后就四处寻找林婉,此时却听到了朱友伦带兵进城的消息。朱友伦这个时间点赶得正好,朱友达立为太子的消息尚未公布出来,似乎还有回旋余地。赵进由痛心疾首,自己还是晚了一步,此时看来,他之前种种拖延、欺瞒之术皆已失败。 真是百密一疏、功亏一篑,赵进由越想越气。昨日让张钧飞去救李氏母子,意图是造成混乱,然后趁机杀掉二人,而后嫁祸给张钧飞等人,再把张钧飞等人与朱友伦联系起来,最终把杀人的责任推卸给朱友伦。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暗中监视着张钧飞等人,之所以没有把张钧飞等人一杀了之,就是想利用他们的小动作搅乱万江,只是他忽略了张钧飞身边的这个杜荣尚。不过,若不是林婉,可能一切都会很顺利,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现场呢?难道是自己昨晚的话让她起了疑心? 不过想来,随着朱友伦进城,这一切成功与否其实也没啥意义了,怕是朱友伦也已看透自己的小把戏,就要与自己兵戎相见了。只是,直到此刻,他也不明白,自当年回中原开始,师父就一直让自己为朱友达铺路,二十年,就为了把一个整天求道的边缘人推上皇位,道理何在呢? “婉儿,是你吗?”天刚刚亮,林婉带着太后来到自己的一处秘密宅院。 林婉回过头,定睛一看,身后之人居然是萧品灵。原来,自从被朱奎掳到万江后,她就没有梳洗过,因而林婉才没认出来,直到刚刚梳洗过,她才恢复往日面貌。虽然二十多年未见,她的鬓角不免已经斑白,她清晰的颧骨、明媚的眼睛和别致的五官,即使满脸皱纹也依然掩盖不了那份美貌,一如当年。 “是灵儿吧!”林婉难掩心中的喜悦,没想到居然以这种方式相遇。 “我的命真是苦,可老天爷偏偏让我这样痛苦地活着。”二人坐下来,萧品灵在林婉面前早已泣不成声。 “你为何会是前朝太后?当年你和杜仁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婉忍不住问起来。 “当年随杜仁回晏州之后没多久就赶上了晏州兵变,杜仁随刘锦辉出征,自此一去未归。当时自己带着幼小的孩子在范阳,兄长、姐姐相继去世,丈夫也生死未卜,当时心灰意冷,甚至都不想活下去了。后来道己真人劝说我,为了孩子必须要活下去,我觉得也是,这个孩子就是希望。”萧品灵回忆起来。 “你是说我师父道己真人,他当时在晏州?”林婉打断了萧品灵的回忆。 “是的,他就在范阳。他不仅说服我要勇敢面对这一切,还安排我赶在官军到来之前出逃。当时,一个来自的帝都使团刚来范阳,领队的是安都府都护李沅,道人设计了我与李沅偶遇,是他带我离开范阳去了帝都,”萧品灵继续说,“他原本把我安排在他的一处私宅里,不过后面偶然机会为江孜发现,他见我有几分姿色,便把我接进他的府中,并安排先帝与我相遇,没想到阴差阳错,我就有了先帝的孩子,后来还母凭子贵成为了皇后。” “居然是这样?”听到这里,林婉不禁目瞪口呆。 “可惜我的孩子被江孜害死了,”萧品灵不免又泪如雨下,“当年他为了让我安心入宫便抢走了我的孩子,活活把他溺死了。” “这可是你和杜仁唯一的孩子啊,这江孜还真是罪大恶极!”林婉也没想到萧品灵这些年遭受如此多的变故,她不敢想象她失去孩子,内心会有多痛苦。 “其实那不是我和杜仁的儿子,”萧品灵停止了啜泣,“反正早已不在世间,也没必要继续隐瞒下去了。他其实是我姐姐的儿子,当年我姐姐临死之前将他送到我府上,当时追兵已到,我和杜仁实在没办法,想到反正两个孩子只差月余,于是就将自己的儿子交了出去。” “什么?”林婉更是震惊,“两个孩子掉包了?” “是啊,也是没有办法,我姐姐给他取名耶律楚和,也是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吧,却没想到也难逃厄运。”萧品灵感慨。 “他还活着,你的亲儿子他没死!难道师父没有跟你说吗?”林婉突然醒悟,耶律楚和原来是萧品灵和杜仁的孩子,她把双手放在萧品灵的肩上,非常激动,“我们原以为他是先帝耶律洵和皇后萧品熙的儿子,师父安排我们救了他,后来师兄带他去了草原,现在已经成为了草原上的英雄。你没听说吗?他带领草原上受压迫的人民揭竿而起,现在正在率大军向耶律德荣进攻!” “这是真的吗?”萧品灵万万没想到会这样,眼睛露出惊喜的光。 “没骗你,这是真的。你要从悲痛中恢复过来,虽然昨晚陛下不幸罹难了,但你的另一个儿子还好好活着呢,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林婉再次劝她。 再遇萧品灵,而且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信息,让林婉又喜又惊。记得许多年前,当自己和灵儿还是青春年少时,灵儿曾天真地问自己怎么才能得到意中人的芳心。现在回忆起来,不知她是否后悔当年嫁给杜仁的决定,只是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阴差阳错,即使一代人已老去,可故事却依然在演绎。 可终究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师父明明说自己去隐居了,为何之后却在范阳露面?为何对灵儿隐瞒耶律楚和被救的事呢?又为何会把灵儿送到李沅那儿呢?难道师父、徐治颢父亲、江孜三人早有瓜葛?那么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第148章 互为棋子 朱友伦的骑兵在城内街道成队结伴而行,他们来来去去几个回合,万江的卫戍部队在抵抗了一阵之后就四散逃命。朱友伦命令大军全力进攻皇宫,并全城搜捕朱友达及其党羽。 朱友伦杀进了朱奎的寝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朱奎,用恶狠狠的表情宣示自己的不满,朱奎不禁心惊胆战。昨日他担忧之事竟然今日真得出现了,去年刘荣焕的悲剧没想到也在自己身上重演。朱友伦没有和朱奎多说一句话,让亲信灌下一杯毒酒,结束了自己父亲的生命。 “南城门外发现朱友达及其随从,正与我追兵激战。”手下人报告。 朱友伦一边遣人准备黄袍,一边立即带兵前往南城门。 张钧飞等人早有准备,赵进由刚走,他已经在安排出城事宜。他突然想起徐治颢来,想来想去总不能把他留下来,以他和朱友达的关系,恐怕留在万江必定身首异处。 “杜公子,这场大戏的上半场无论完不完美,我们总归把它演完了,”自己未能成功救出皇上和太后,张钧飞语气之中带着遗憾和悔恨,“下半场就要看李继存的了。” “侍郎别那么想,赵进由回来的那天开始,我们救出太后和陛下就已经不可能了,”杜荣尚安慰他,“好歹赵进由万万没想到,我们既是他的棋子,他又何尝不是我们的棋子?” “你说昨夜的行动都是赵进由一手策划的?”张钧飞不敢相信,“那他目的是为啥?” “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设了这么一个复杂的局,”杜荣尚说到此突然转折,“我不知道当年你在帝都是否见过赵家班的班主?此人正是赵进由。” “林姿所在的那个赵家班?”张钧飞偶然想起当日林婉提到赵家班乃是朱奎在帝都的一个据点,“这个我知道,当日听林婉提过。” “是啊,这个人太可怕了,我感觉昨日我们都被他给算计了,我们昨晚能脱身真是万幸,希望昨日的死里逃生不会也是一场戏吧。当年义父其实是不放心朱友镇,才把他安排到我身边,今天才明白,我也是后知后觉吧。这么看来,还得感谢你和晋王意外帮我送走了朱友镇呢,”杜荣尚笑着说,“侍郎你尽快收拾一下,我跟住赵默涵,你去寻找徐治颢,我们城外南郊小树林会合,那里有我的人。” 从当年杜荣尚从老道士那里接下鬼谷遗书开始,用计就成了他人生的主旋律,他先后投身朱奎、刘荣焕阵营,总是试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但经历这么多变故之后,他突然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事在人为并不在于主动出击,而在于一击制胜。许多时候,稳妥比激进更有效。那些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招数都是一些雕虫小技,真正的大计赌的乃是人心,乃是天下。 于是,这次他来了个将计就计。他在行动中紧紧跟住赵默涵,准备一旦有变,就挟持住她,除此之外,他完全按照赵进由的部署进行行动。 朱奎阵营经此一劫,怕是元气大伤,杜荣尚知道,一击制胜的机会就要出现了。 第149章 重剑高手 朱奎万想不到,自己一生树敌无数,却最终死在自己的儿子手里。早知如此,他宁愿早一点死,避免这样一个悲剧的发生。 在城门口,张钧飞带着徐治颢前来与杜荣尚会合,恰好遇到了朱友伦的骑兵,正在和朱友达的亲兵交战。 “朱友达的亲兵战斗力很强啊。”连外行的徐治颢都感叹起来。 “那是我父亲的手下。”赵默涵说道。 她认出是自己父亲的部下在保护朱友达,也就明白了他和朱友达关系不一般,以至于在这般危险之中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却在拼命保护这个人。 “林婉前辈不在府中,可能早已离开万江了,”张钧飞拽紧缰绳,“林前辈武艺高强,想必不用我们担心。”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男子驰马而来,他一身青衣,身披斗笠,手持长剑。此人一身武林中人打扮,只是面部被遮盖起来,并不能看清模样。他轻功了得,身轻如燕,马上马下来回变换,易如反掌。他的剑虽然看似厚重,但在他手中却使用自如,舞动起来如同柳木一样灵活。 “那人是我爹吧,”赵默涵一眼认出来此人正是自己父亲,“我要上去帮他。” 说着,赵默涵便策马飞奔过去,拔出自己的佩剑。 徐治颢看着乱军之中的那人,轻功了得,一挺重剑施展灵活,偶然想起当年父亲部下的描述来,于是问道:“那人真是赵进由?” “默涵姑娘应该不会认错的,”张钧飞回过头,“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忙?” “我看不用,赵进由这武艺,应该很快就可以杀出重围了。”杜荣尚不慌不忙地说。 “当今天下,如赵进由这般武功的多吗?”徐治颢追问。 “我想应该不多,论剑术,北有剑祖翠海,南有剑仙浮叶,即使算上匿迹武林的犬牙狼军杀手,应该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杜荣尚虽不是武林中人,但对这武林高手多少有所耳闻,“昨夜劫走太后的黑衣人武功也不错,不过和赵进由差距还是蛮大的。” 徐治颢不免心里一惊,这赵进由原来武功如此高强,真是隐藏颇深啊。那他为何平常从不使重剑?难道是刻意隐藏些什么吗?有没有可能是朱奎安排他去杀父亲的呢?林婉又扮演什么角色呢?徐治颢不敢继续想下去。那日自己提起杀手使用重剑,林婉不露声色,不知她是真得不知道赵进由也擅长使用重剑,还是因为信任赵进由忽略了这个枕边人呢? 晋阳,准备再次出征的李继存主动探望李睿琦。 “公主,不知近来身体可否恢复?”当日受到惊吓之后,栗阳公主便生了一场小病。 “谢谢晋王关心,我已基本痊愈,”李睿琦消瘦不少,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自来晋阳,给晋王带来不少麻烦。” “公主总是这般客气,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好好照料公主,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发生刺杀这种事情,着实对不住公主殿下。”李继存看她如此憔悴的样子也不免有些心疼。 “晋王不必担心,我向来身体虚弱,自小便是这样,所以生病恢复起来慢一点而已,没有大碍的。”栗阳公主笑起来。 “就好就好,”李继存安慰她,“听闻最近万江要有大变故,恐怕我还要到前线去。希望可以早日迎回皇上和太后,钧飞也快回点到公主身边,所以,公主身体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李睿琦不免内心高兴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她越来越想念自己的皇兄、母后。还有张钧飞,当年在帝都一别,居然就一别数载,她有时候会想,再见他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会不会尴尬呢?曾经那不算相爱的相爱以后会怎么发展呢?有时候她自己也很烦恼。时常会听见坊间议论,说自己乃是李淄坐亲选的晋王妃,时常看见李继存来到自己的宅邸,还时常怕他提起此事。幸而他从未提及,也让自己略感安心。 第150章 决战在即 赵进由在随送的帮助下护送着朱友达摆脱了了追击,在城外时候,默涵赶来帮助自己,大概已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自己和朱友达的关系应该此刻已是人尽皆知了。他知道前朝太后应该何林婉在一起,因而他没有去找她,不知是何缘由,可能是心中闪过的一丝丝愧疚吧。此刻的他也是毫无头绪,不知未来该如何,只想着师父道己真人能早日出现吧,来收拾如今的烂摊子,他自己真得无能为力了。 李在元从耶律楚和那返回之后,积极投入到南下的备战之中,这是只有几个人才知道的军事秘密,也是晋军没有派兵增援耶律楚和的真正原因。半月之前,李继存得到来自万江的消息,已经确认朱奎病重,并提醒前方部队时刻关注滑县朱友伦的动向,李继存继进而秘密调集兵马向晏州集结。 在朱友伦进入万江月半后,李继存已集结十万精锐晋军于白沙江北岸。此次,除了有伤在身而留守河东的郭嵩、留守晏州防范北辽的李继科外,他几乎调集其余所有主力部队南下。李继存同张成旭、邹德威率五万步骑出滑县,直接面对孔勋的主力部队,又让李在元率一部游弋于黄泽、魏卫城一线,让石恒率精锐骑兵一部隐蔽于朝城待命,伺机渡河偷袭。此战,李继存还调集自己组建的水军,由朱守胤和杨周率领,掩护大军渡河作战。 朱守胤是晏州人,早年长期跑船,经营渤海至中原的海陆贸易,当年郭庞大军渡海也有他一份功劳。只是后来渤海国为北辽所灭,这条贸易线也就中断,自己便在晏州军中谋一小职,与杨周还是同僚。直到听闻李继存成立水军,广纳贤才,二人于是主动请缨,得到了李继存的信任。 朱友伦在稳定住局势之后,一方面立即命令孔勋在白沙江南岸抵挡晋军渡河,另一方面令刘绁率军出同光,与驻守河中郡的朱友乾部一道对抗李在元,同时威胁潞阳,吸引住郭嵩部。此时,孔勋手下大将段宁率一部两万人作为预备队集结于滑县,而他亲自布置防线,自滑县至濮阳一线展开,依靠白沙江天险以及河泛区天然屏障,孔勋胸有成竹,他吸取了上次晏州大战的教训,命令士兵要依河而守,等待晋军主动渡河,后发制人。 同时,朱友伦并未放弃搜捕朱友达及其余党,他暗中派人打听到朱友达一行人向南而去,便派出手下追击,同时他对两面三刀的赵进由也是恨之入骨,一面搜捕赵进由在万江的手下,又派人到汴郡去,他知道赵进由在汴郡经营良久,那里是他的大本营。朱友伦也是想不明白,自己已经向赵进由交了底,赵进由为何还不愿意支持胜算更大的自己,反倒铤而走险支持朱友达,赵进由看不出来自己在军中地位如此牢固吗?难道另有隐情? 第151章 杜荣尚身世 “辛然姑娘,没想到在这还能碰见我吧。”杜荣尚等人随赵默涵一同来到汴郡,对于遇见赵辛然,他并不意外。 “江公子,我们还真是冤家路窄,”赵辛然先是愣了一会,而后阴下脸,随即转向林婉,“婶娘,我不欢迎这个人。” “赵姑娘,我已经说过了,我现在叫杜荣尚,”杜荣尚毫不慌张,“来万江之前我也是见过晋王本人的,还曾与她提起赵姑娘。看到姑娘一切安好,我真替他高兴啊,不知赵姑娘是否也有同感?” “尚儿?”此时屋内传来一声召唤,一个看起来比林婉衰老多得多的女人扶着屋门走出来,“谁是我的尚儿?” “忘了给大家介绍,这就是太后殿下,也是我多年故交萧品灵。”林婉忙去扶她一把。 “原来救走太后的人居然是林前辈!”众人一阵惊诧。 “钧飞拜见太后殿下,听闻陛下不幸罹难,望太后节哀。”一阵寂静之后,回过神来的张钧飞立即行礼,他看着满脸憔悴的太后,再也没有当年帝都立于朝臣之上的那种俯瞰众人的气场。 “还是要谢谢张侍郎的,”萧品灵并没有责怪众人的意思,“不知琦儿现在如何,可惜了你们的大婚之日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鄙人杜荣尚,方才太后是在喊我吗?”杜荣尚起身问道。 “快让我看看,你真叫杜荣尚?”说着萧品灵立马把手伸向杜荣尚的脸,让杜荣尚很是意外,“你是哪里人?” “杜公子原是江孜养子,后投奔于晏州刘荣焕,现为晋王效力,”杜荣尚慌乱无比竟矗在原地一时失语,张钧飞便主动回答,“杜公子早年与我们有所嫌隙,已是过眼云烟了,还望大家冰释前嫌,尤其是辛然姑娘。” “你是江孜养子?”萧品灵眼中一亮,“那你生身父母是谁?今是否安在?” “听我义父说,我的身世之谜藏在晏州,想来父母是晏州人吧,”杜荣尚说到,“我在晏州也打听过,可惜没有什么线索。” “你就是我的尚儿啊,”太后瘫在地上,竟又凝噎起来,“苍天有眼啊。” 杜荣尚寻找许久的身世之谜居然在汴郡得以破解,他居然是北辽先帝耶律洵的儿子,草原人耶律楚和是自己的表兄,他和他居然互换了身份,而赵辛然居然还是自己的表姐! 当年江孜为了让萧品灵在宫中安心,也不想让皇帝得知萧品灵的过往,便亲手安排了杜荣尚溺死的假象,实际上则偷偷将其收养下来,逐渐把其培养成自己的心腹,或许这也正是其不愿将其身世亲口告诉杜荣尚的原因。 五月的风夹着丁香花的香气,飘满整个院落,这场迟来二十多年的亲人相认居然让这所位于汴郡东郊的小院变得沸腾,欢笑哭泣相互交错,有喜有悲,太多人许久的疑惑和无尽的追寻都随着萧品灵的出现有了归宿。 “公子你叫啥?哪里人氏?”萧品灵望向徐治颢。 “回太后,在下徐治颢,徽州江宁人。”徐治颢回答。 “真是精神。”萧品灵望着他,眼中投来异样的目光。 第152章 怀让法师 越州南海郡,安国寺,慧能法师召集门下弟子,教给他们出门传佛前最后的嘱托,沈临风也在其中。 “汝等弟子不同余人,早晚要独自外出,各为一方师。吾今日教你说法,不失本宗。”慧能法师坐在众人中间。 “讲佛的原则有两个,其中自性为本,一切法都要莫离自性,”慧能法师继续说,“第二个原则,则是要出没即离两边。” “何为出没即离两边?”年轻的怀让盯着自己的师父。 “凡事都要消解二元对立,譬如风吹帆动,究竟是风动还是帆动?讲法者既不能站在风动一边,也不能站在帆动一边,要离开两边对立,这是原则。”慧能法师不厌其烦地给弟子解释。 “最终要达到二法尽除的目的,也就是说,我派中人意在让世人领会佛法,就要让众生开悟,而世人皆迷的原因就在于执着于妄念,而妄念则来源于二相,也就是要趋利避害、趋乐避苦、趋福避贫穷,如此等等,”慧能法师继续说,“以定慧为例,倘若有人问你们,定慧孰轻孰重,该如何回答?” “定是慧之体,慧是定之用,同样重要。”一个弟子回答。 “所言不假,其他人呢?”慧能先是肯定,但似乎并不完全满意。 “徒弟以为,定慧本就是一体,何来孰轻孰重的说法,”怀让声音很轻柔,“世间万物皆同源,重在变化而非差别。” 慧能法师会心地点点头:“代序而非对立,正所谓来去相因。” 多年后,当沈临风以怀让法师的身份重出江湖,他始终放在心里便是今日师父的那句“来去相因”,他试图去破除人们心中对于是非对错的执拗,从而拂去被遮蔽的自性,求得真心相应。 拜入惠能法师门下后,自己的佛性有了巨大提升,可母亲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终于到了要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天,沈临风安静地守在母亲身边,不言不语。 “我虽修行尚浅,但也自知即将去西方世界,”她微闭双眼,“希望在那里,我能早日成佛吧。” “母亲放心,都说那里高僧众多。”沈临风拉起母亲的手。 “风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是真得内心向佛而不单单是为了让为娘的开心吧,”徐佳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太聪慧了,进了先生的门,读书也和你父亲一样好,我太担心你会走他的老路,所以才不让你参加科举,把你带进佛门。” “母亲放心,儿子真得是一心向佛,”沈临风没有撒谎,此时的他其实真得毫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我这些年一直好奇,你老说不想让我走父亲的路,难道父亲的路不好吗?他是天子口中的忠臣,世人眼中的英雄,舅父们无论为官为商,也都沾了父亲的光,唯独你,总是不以他为荣。” “是啊,风儿你说得没错,也许你舅父徐望、徐衍都会以他为荣,但唯独我不以为然。他是一个英雄不假,当年自己一人入仕景阳而把我们母子放在徽州就是早已预料到此行凶险,他是一个忠臣也不假,他仗义执言、一心为国、最后身死孤城确实对得起陛下的信任与宠爱,”徐佳有些哽咽,“也许年轻时候,我嫁给他也是因为欣赏他的才学、他的抱负,可直到他宁愿抛弃我们母子去云州证明自己的忠心,我才真得意识到,这样的人只适合用来爱慕,却不适合厮守。” “自古家国难两全,我都不怪他,母亲又何必呢?”沈临风安慰母亲。 “可最终又能如何呢?”徐佳摇摇头,“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是可以改变的,去做孤胆英雄虽好,可那真得值得吗?逆风而行看似在史书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可最终还是随了君王一个人的心而已。” “确实,我也没兴趣去‘了却天下事,赢得传世名’,所以我根本不会走他的路。”沈临风小声说。 “其实,我只想要一个陪在我身边的沈铭。”徐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陷入了多年前的回忆。 第153章 心有戚戚 那一年,河州栗阳郡。即将与兄长启程回江宁的徐佳收到了沈铭托人捎来的书信。 “岁月匆匆,想到我们即将相隔千山万水,我就心有戚戚,所以我请求你晚走两天,哪怕见上一面,和你短短说几句话也好,我派车去接你,不知你是否愿意?” 自登仙阁初遇后,沈铭便对这个江南女子念念不忘,一连几日心思都在徐佳身上。年近三十的他对婚姻实则是犹豫而恐惧的,他不会喜欢上那些平常家的女儿,而真正遇到欣赏的人时却又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只好试探性地写上一封短信,让人捎给她。 其实沈铭不知,徐佳的心里也深深住下了这个人,可能才子与才女天生就有着某种说不清楚的缘分,当二者相遇,故事自然就会与众不同。 徐佳回忆起与他成亲的场景,那是在徽州,兄长为她与沈铭在江宁买下一栋大宅院。那一天早上,她端坐在铜镜前,在管家婆婆的陪伴下准备着礼仪,她换上黑红色的长裙,反复用红色的唇纸为自己的嘴唇染色。竹窗被支起来,窗边放着准备好的果碟,淘气的孩童藏在屋外,时不时伸手进来偷几个甜枣吃,徐佳忍不住想笑。 婚后,徐佳与沈铭一道回到栗阳,二者过上了幸福的婚后生活。沈铭白天去县府上班,晚上回家与徐佳一起吃晚饭,饭后沈铭喜欢在灯下读书,而徐佳则喜欢坐在窗前抚琴,时间久了,徐佳开始学着做女工,他们的生活,平淡而美好着。 然而,他们的安生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新君即位,李沅执掌安都府,皇帝兑现了自己当年的诺言,果真召沈铭进帝都任职。 “我不在身边,我怕你一个人吃苦,其实治理好会宁也很不错。”沈铭有些犹豫,因为他知道他此行注定不会安生。 那时的徐佳天真,贤淑的她知道丈夫心里一直都有澄清天下的理想,又怕自己成为丈夫的牵绊,于是她鼓励沈铭:“都说景阳遥远,可我走总觉得踮着脚就能望见你,未来的你要越过山谷、跨过山川,那才是真得吃苦,和你相比,我那算什么苦呢?何况,等你安顿下来,我便寻你而去。” 只是,徐佳没有想到,沈铭这一去,他们便过起了长期的分居生活。哪怕徐佳怀孕生子,哪怕徐佳体弱多病,沈铭也未能兑现自己与她景阳团聚的诺言。 “如若不是遇见慧能法师,娘可能三十岁就撒手人寰了,”徐佳回过神来,“其实外人根本无法理解我内心的痛楚,他们也和年轻时候的我一样,为有一个这样有才能的丈夫而骄傲,他们看到的是荣耀家门、名垂青史,而看不见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一个失去父亲的儿子的悲哀。” “其实我理解。”沈临风抓住母亲的手,母亲把自己拉扯大真得不容易。 “父亲没有回来,与那个叫林玄清的女子有关系吗?”也是在偶然间,沈临风从徐治颢母子口中听到父亲与一个帝都女子关系亲密。 “我相信他对我们母子的爱。”徐佳满脸泪水,她恨他的执拗,但有一点,她始终相信,他自始至终都爱着她们母子。 第154章 兴亡之论 或许,当年沈铭决意入景阳做官那天是想着有一天与妻子在景阳相聚,但他没料到,从此他将与她分隔天涯两端。当沈铭成为军闻司主事在之后,洞察世事的他感受到景阳紧张的氛围,于是决定把徐佳母子安置到江宁娘家。而结局也如他所料,短短几年朝堂局势风云突变,林从观遇刺,他与李沅都牵扯其中,而站在他对立面的,则是半个天下的匡浔弟子。 “深宫后庭之内,臣工幽闲之处,总有娇臣悍妾醉酒狂悖,李敬忠之乱,林从观之死,恐将不止,卒起之败,近乎近矣。百姓无立锥之地,而诸王公坐拥良田千亩,天下各州,流民四起,若遇天灾,将有陈胜吴广项梁张角奋臂之祸。兴亡之替,已在目前!” 沈铭以一篇《兴亡论》痛陈积弊,却无奈在众人的排挤之下离开景阳。 而沈铭,最终也没有选择妥协,而是在探望了妻儿之后北上云州,以一种悲壮的方式给自己的人生划上一个句号,其实,他也是以最好的方式保护好自己的妻儿。多年后,当李沅妻子前来投奔,徐佳才明白这一点。 “梦回旧时故人渺。倾杯笑面,眉眼生花。 飞楼月下三千丈,轻衣少女,白鹤情郎。 塞外寒风鱼鳞灭,风起云堕,饮血颅光。 隔世回眸半生缘,江楼渐远,来生再见。” 后来,一个自称漠刃的江湖中人带来沈铭写给徐佳的最后一封信,这首《一剪梅》是他给她的临别赠言,虽依依惜别,却依然想藏住心中的感伤。显然,他留给妻子的依然是与她初见时的美好,依然是喋血塞外孤城的豪情万丈,依然是心中那份爱的浪漫不羁,他把失望与无助都留给了自己。 多年后,在江宁梨园的秀川戏场,徐治瑜把姑姑徐佳与姑父沈铭的爱情故事搬上了戏台,却也是那样的伤感与凄凉。 “陶海失守,三千兵甲血染城头。 寒夜孤丘,尸骨遍野无人来收。” 战报传来,终是噩耗。江水悠悠,登仙阁上,望江女子满目哀愁,无奈那心头的男子终究还是献身沙场,无奈当年轻许了白头。 “一点黄沙一点愁,一壶老酒女儿瘦。 一月曲中闻折柳,一梦千里入徽州。” 男子卸下戎装,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 “初见君,折扇长衫自风流。长街游,与君牵手心相扣。 送君去,澜江烟雨醉春柳。望钟楼,轻舟暮下泪染袖。” 女子回忆起与心上人相识、相知、相离的过往。初见时为他的风流吸引,在万江街头他们手牵着手,十指相扣,直到送他上了离去的客船,竟不觉偷偷以泪染袖。 “初见卿,八月桂花满枝头。长街游,与卿相约黄昏后。 别卿时,半程河山未回眸。霜寒后,孤雁衔书说哀愁。” 男子回忆与她初遇在那个桂花缀满枝头的季节,第一次他约她见面是在黄昏后,与她分别时自己始终未敢回头看她的眼眸,如今想来却是后悔不已,生离死别后,只能寄希望于孤雁替自己捎去满腹哀愁。 徐治瑜靠着自己的想象描绘出姑姑与姑父的爱情,却也觉得感同身受,所谓的人间至情,总归是相通的吧。 第155章 野狐岭漏洞 六月份,草原上终于吹来南方的风,雨季到来前的天气异常温暖,天高云淡,高大的牧草养肥了一群群牛羊。随耶律楚和到来的十万军民在此已经驻扎许久,如今已经开始放起了牧,犹如在家乡一样。面对野狐岭上的三十万辽军和坚固高大的防御工事,骁勇善战的草原勇士也无可奈何。 在多次试图正面突破都无功而返之后,耶律楚和经过反复侦察地形和演练,终于有了破敌之策。独木思忠是一个防御天才,他主持建造的野狐岭防线坚固而巧妙,很好利用了地形优势,又充分考虑了机动性,各个防御碉堡之间可以迅速而有效地相互支援,将步兵防御发挥到极致。耶律楚和经过反复观察和思考,发现了这其实是把双刃剑,防线漫长会导致堡垒之间沟通不便,只要一点被突破,就会导致整个防御体系陷入混乱,而且守军越多就会越混乱,他决定就利用这一点来破敌。 初夏夜半,月明星稀,晚风扫过高大的杂草,瑟瑟如音律一般,和着几声虫鸣高低起伏。几处水湾,成群的萤虫远远看来像是一团火,不免让人内心充满了惬意,于是更想放下兵器去享受这难得的安逸。 萧云贵与索阔率领数百士兵趁着夜色慢慢摸近了翠屏山前的一道陡坡,这里地势陡峭,草木横生,步兵都难以冲锋,骑兵更只能躲在远处放箭,也正是如此,这里的城墙不高,人都可以直接爬上去,这是耶律楚和与张宏洨等将领反复侦察才找到的防线上的弱点。士兵们手持弯刀,身披皮革甲衣,他们先是慢慢接近到山坡下,然后迅速卧倒,匍匐着缓慢地向坡顶移动,高大的草丛和遍布的灌木虽然是他们移动的障碍,却也能让他们更好地隐藏。 “我一直好奇,张宏洨的脖子为啥是歪的?”这个问题在萧云贵心中憋了许久,而他一直不敢去问,总怕惹得张宏洨不高兴。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索阔望着前方,声音很小,“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有一年,姐姐在沙堆里捡到一个中原人,身着铠甲,就是他了。他不仅武艺高强,还见多识广,很有才华,阿爹就让他做了我的师父,后面还娶了我姐姐。后来,一次我与姐姐一行人去外婆家,在路上我们遇到了柔然骑兵袭击,混乱之中一把刀向我砍来,是他帮我挡了这一刀。怎么说,他不仅是我姐夫,更是我救命恩人。” 萧云贵听罢,内心对张宏洨的敬意又多了一分。 后半夜,耶律楚和一个人走出帐门外,望向东方天宇。他想起借李淄坐兵器起兵那一夜的刀光剑影,回忆起在耶律弘志的营帐外勒马而归时心中的怨恨万千,不免勾勒出自己父母、舅父惨死在耶律德荣手上时的惨状,憧憬着有一日陈兵于北辽中都城外、等着万千百姓迎接自己归来的胜景。这些年,他一路饮血塞北,带着众兄弟终于一统草原东部,聚集起万千勇士,今天终于要决一死战了。 第156章 决战野狐岭 清晨时分,太阳刚刚从远方的山顶冒出来,金色的阳光像万千条细线一样自东向西而来,山谷中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草原骑兵一如往常,一夜都在不停地骚扰着城墙上的守军,他们拽着马射几支箭,然后又高喊几声回营,一晚上好几批反复做着同样的事。这几个月,连守军也习惯了这种骚扰战术,不以为意。 耶律楚和亲率一万精锐铁骑,以张宏洨为前锋,早已集结完毕,他们的目标是野狐岭防线中央突出位置的关隘,那是两山之间的峡谷,地势平坦,适合骑兵突击,同时也是北辽大军防守的重中之重。他命令队伍中大量打出自己的中军大旗,骑兵们全部手持盾牌,后军的射手要掩护前军突击,如果战马被射死,也不得后退,步行也要向前去。 这是这几个月间草原人最大的一次冲锋,北辽大军在城墙的了望口内看见密密麻麻的草原战旗,尽是“耶律”、“大贺”字样。 “快向大将军禀报,耶律楚和亲率主力来袭!”耶律弘志观察很久,确定了这是耶律楚和的主力,于是立即遣人向独木思忠和耶律石秀报告。 北辽守军待草原骑兵靠近一点,随即弓弩手对着远方齐射,瞬间箭如雨下。不少战马中箭倒地,将士们只好下马,手持盾牌,艰难向前。张宏洨不允许众人退却,他身先士卒,指挥众人交替掩护向山头冲去。跟在张宏洨的先锋部队后面的是运送攻城器械队伍,他们处于队伍中间,两头是冲锋的骑兵,用弓箭反击城墙上的北辽弓弩手。 耶律楚和身在三军中间,周围簇拥着草原上最优秀的勇士,天空飘过云彩,士兵挥舞着战旗,耶律楚和在等。 张宏洨的先锋部队终于抵达城墙下,这一路冲锋,他的队伍损失惨重,一路尽是血与尸体。 “进攻!”耶律楚和看见张宏洨已经推进到城下,下令出击,他拔出战刀,指向远方,随即他的中军主力汹涌而来。 独木思忠看见几里尽是耶律楚和的大旗,顿时异常兴奋,没想到耶律楚和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耶律将军,你多次提议我们应该主动出击,今天机会来了,耶律楚和本人就在面前,只要我们集中兵力,将耶律楚和歼灭于城下,这漫长的对峙就可以结束了。”独木思忠对耶律石秀说。 “我立即调集附近人马向这里集结。”耶律石秀内心窃喜,这个耶律楚和,终于耐不住寂寞了。 萧云贵和手下的将士们已经潜伏了一个整晚,早上听见几里外杀声震天,便心知肚明那边已经打起来了,萧云贵心里并不十分把握,因为此次偷袭战术的成败关键在于正面压力是否足以让北辽守军慌乱,而开战一个时辰,头上的守军似乎并没有要支援的意图,萧云贵不免内心紧张起来。 “山上的守军已经开始移动了。”探子向他报告。 “命令众人做好战斗准备,”萧云贵大喜过望,敌人终于上当了,“立即禀告孛贴儿将军。” 四面山头的守军逐渐向突起部汇合,耶律石秀骑上战马,不断擦拭自己的佩剑,他已经做好率骑兵追击的准备。 “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手下慌慌张张地赶来,“一队草原人趁我们集结兵马之际,偷袭了翠屏山防线,现已经登上了城墙。” “怎么可能,敌人摸到了城下都毫无察觉吗?”耶律石秀也很震惊。 “真得毫无征兆,仿佛从天而降。”士兵答道。 耶律石秀恍然大悟,耶律楚和是在声东击西啊! “无数草原人从翠屏山上蜂拥而下,正朝我们这赶来,”正当耶律石秀布置好准备带人夺回丢失的堡垒之时,无数前线的士兵已经败退下来了,“耶律弘志将军正在抵抗。” “听我命令,后退者斩!”耶律石秀感受到了兵败如山倒的压力,他依然想在此刻力挽狂澜。 “将军,快撤吧,”手下一个卫兵说道,“坊间传闻,耶律楚和乃是先帝耶律洵之子,是来报仇的,针对的不是我们!” “休要惑乱军心!”耶律石秀手起刀落,将卫兵斩杀,手下皆惊愕。 萧云贵带人冲上城墙,众人不顾疲劳,迅速击溃墙上的敌人,而后后续部队也赶来,几千人已在站上了翠屏山。同时,孛贴儿率手下将士迅速支援耶律楚和,内外夹击下,野狐岭防线随即全线崩溃。 独木思忠感到大势已去,便命众人架着耶律石秀后撤到顺义城,三十万北辽大军四散逃命,跟随耶律石秀和独木思忠来到顺义的不足五万人,这是前所未有的惨败。 第157章 兵败如山倒 耶律石秀刚到顺义,便大病不起,他心中窝着一团火,让他倍感激愤,他一边身体虚弱、喉咙痰堵以至口咽困难,一面又脾气狂暴、神情焦躁。他躺在床上,回想起这场他似乎都没有参加的战斗,恍如一场梦,这场梦终究不会醒来了。 他感恩于耶律德荣的信任,没有皇帝就没有他的今天,这些年他在战场上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只为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当年,他还是戴罪之身,却被耶律德荣委以重用,征渤海、攻靺鞨、西出云中、南下晏州,成败与否,如今都已成为过眼云烟。 他强行睁开眼睛,回想起那一年自己与姜冥的相遇,这是他一生的秘密。他背着受伤的姜冥走在营州的深山里,他喊了自己一声哥哥,嘱咐他去找到那个孩子,并把他怀里的包袱给了自己,打开才知道,那里面有两本兵书。他看见那块“郭”字腰牌,猜测那兵书的作者乃是名将郭庞。同样是一代名将,同样凋零的宿命。 耶律弘志没有随军撤到顺义,有人说他逃命了,有人说他战死了,众说纷纭。 当耶律楚和踏上野狐岭,山腰上尽是丢弃的兵器和铠甲,足以堆成山,折断的刀剑插入泥土中,辽军军旗倒在地上,遍地尸首,空气中弥漫着血气的味道。 “报告可汗,俘获北辽大将耶律弘志,”萧云贵把一个满脸都是血的人押过来,“这胆小鬼居然还想跑,结果慌乱中从自己的马上摔了下来。” 耶律楚和完全看不清那人的脸,自然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真的耶律弘志,但他也并不在乎。那愚昧的海东青居然敢戏弄潜海的蛟龙,终究要得到应有的报应,于是耶律楚和摆了摆手,让萧云贵把那人带了下去。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上,耶律石秀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天早上,整个顺义城内鸦雀无声,部下们不敢哭出声,却也六神无主。耶律楚和大军越来越近,顺义的百姓开始逃难,那种江山落日的悲凉让众人皆感无助,众人不解,为何皇帝偏偏派了一个独木思忠前来乱指挥,士兵们做了好几个月的苦力,然后一触即溃,一输到底。 窗外雨声渐小,只有乌鸦的悲鸣,乌云翻滚着,仿佛预示着耶律楚和的大军即将来到。耶律石秀的一个手下突然站起来,打破整个屋子里的安静:“我们有今天,都是这个独木思忠害的,兄弟们,跟我一起杀了独木思忠,否则跟着他,我们早晚也要丢掉性命!” “说得对,大将军死得太冤了,兄弟们各自回营,率部为将军报仇!”说罢,耶律石秀的部下纷纷附和。 独木思忠惨死在乱兵之中,顺义城内被大火点着,当孛贴儿率军来到城下时,顺义已是一座空城,只剩下一片灰烬。 遥远的中都,耶律德荣端坐在慈湖边的木椅之上,几个心腹大臣陪在身边。夏日午后的风很柔和,让人心旷神怡。一片偌大的云块从远方慢慢涌来,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中甚是扎眼,一会便遮住了太阳,天色也暗了下来。 “陛下,怕是要下雨了,您回宫吧。”身边人对耶律德荣说。 “不急,不急,我再等等消息。”耶律德荣摇了摇椅子,不慌不忙地回道。 第158章 抢夺杨刘成 就在耶律楚和和北辽大军激战的时候,晋军也于白沙江北岸向梁军发起了进攻。 六月初,石恒率五千精锐步骑从杨刘城冒雨渡河,一举袭取了白沙江下游的浑县,随即朱友伦命大将王彦章率军增援,和汴郡部队夹击敌军,阻止晋军东进,朱友伦则立即到滑县召集孔勋、段宁等众将商议对敌之策。 王彦章乃是曾经梁军大将王树直的同族堂弟,之前一直作为梁将孔勋的贴身侍卫,大小战役都陪伴其左右,孔勋很是器重。王彦章知道浑县易守难攻,于是率兵转向进攻杨刘城,意图切断浑县晋军的退路。此时,晋军水军副统领杨周正在杨刘城内建设码头,用于驻扎战船,城内步骑不足五千。 杨刘城位于白沙江北岸的杨村与刘村,当年朱奎北上时筑该城用于大军渡河,原本只有北城。战役开始前,杨周率水军强渡南岸,花费十天抢筑了南城,南北城伫立于白沙江两岸,中间用浮桥连接,成为晋军出白沙江南的稳固堡垒,石恒大军就是自此过江突袭了浑县。在此期间,梁军曾数次想将其拔掉,但都无功而返,直到王彦章得知晋军骑兵突袭了浑县,他敏锐意识到,此时晋军骑兵南下,此时城内必然无主力,夺取杨刘城的机会到了。 王彦章率军进抵杨刘城上游后,结合实际情况改造了十余艘战舰。准备好后,他命令士兵在船上筑夹寨,十余舰连接在一起,先是顺流而下撞断晋军浮桥,后迅速封锁了河面,晋军数次欲冲向南城均被船上夹寨内的梁军击退,王彦章率主力猛攻南城,随即南城被攻破。王彦章拔掉了晋军在白沙江南岸的支点后,又迅速挥师浑县,协同汴郡梁军夹击石恒。 李继存看出了石恒的危险,随即亲率三万精锐增援,又令张成旭配合李在元在西线发起进攻,牵制滑县一线的梁军。李继存遇到了对手,在以往同梁军的交锋中,梁军的行动力是完全不如晋军的,反应迟滞,且应对战场变化迟缓,但此次王彦章率领的梁军,作战灵活多变、迅疾如风,让晋军处于被动。 石恒率领的乃是晋军中最为精锐的沙陀骑兵,清一色黑甲披肩,使用的是定制的骑兵专用弯刀,是沙坨人经营河东几十年不倒的中流砥柱。被困于浑县城内之后,石恒只好仓促应战,似乎当年的潞阳之围又要重演,而这次他手里的兵力更少。 “报告晋王,我水军损失惨重,无力突破杨刘城水上的封锁,”朱守胤对李继存说到,“现在我们最好另选渡河位置。” “即使我军可以另取渡河点,但筑城之后还要抵御住梁军进攻,只有完全立足之后才能架设浮桥渡河,恐怕石将军等不了那么久。”邹德威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再无更好办法吗?”李继存也认为这样太久。 “晋王,我的想法是我们明修新城、暗袭杨刘,”朱守胤详细解释,“到浑县最近的就是杨刘渡口,且从别地渡河之后,地形皆不利于我骑兵展开。我想我们佯装欲从别处渡河,吸引敌军分兵而去,之后再回杨刘城,偷袭梁军。” 李继存随即亲率一万骑兵沿上游而去,一路上对岸的梁军紧紧跟着晋军行动,双方自两岸互相射箭,李继存一面率军冒着箭雨加修城墙,一面由由杨周指挥水军配合,佯装架设浮桥。而暗地里,邹德威与朱守胤正在集结部队,准备从杨刘城渡河作战。 五天后,李继存的新城初具模样,王彦章在浑县前线得到消息,果真令南岸梁军尽力阻挡李继存的行动。 一天入夜之时,晋军在城内向河面不断放箭,同时灯火通明、鼓声大作,似乎大战在即。其实,这不过是李继存的疑兵,其已经率兵在回杨刘城的路上了。 为了应对晋军进攻,防守杨刘城的梁军水军被一部分调往上游,加之最近几日,上游紧迫的战斗让杨刘城河面上的梁军水军很大意。傍晚时分,正值入夜后晚风起劲的时候,突然从杨刘北城内杀出几十条小船,船上载着油桶而来,它们穿梭在梁军大船之间,泼油放火,随即大火映红了半边天,河面的梁军水军慌乱不已,大败而逃。紧接着,晋军水军渡河而去,迅速夺回杨刘南城,开始架设浮桥。第二天,李继存和邹德威率五千骑兵先行渡河,其他部队紧跟其后。 为了拖住处于滑县一带的梁军部队,张成旭也寻机渡河,孔勋直接将白沙江大坝决堤,形成广阔的泛滥区,这招真得就阻挡住了晋军的进攻步伐。开战以来,孔勋力主防守,哪怕前线梁军总兵力早已超过晋军。这让朱友伦很不满意,随即有了让段宁取代孔勋的想法。 “陛下,王彦章派人送来紧急军报,”孔勋亲自赶到滑县面见朱友伦,“我觉得王彦章此计甚妙,希望皇上采纳。” 王彦章到达浑县后,只是围住晋军,并未强攻。在得知李继存亲自率兵渡河而来,他没有胆怯反倒兴奋不已,他终于有机会和名扬天下的晋王李继存一较高下了!他心生一计,便迅速派人将其送到孔勋大营。 “将军以为如何?”朱友伦看过之后没有直接表明态度。 “我于前日掘开白沙江大堤,正面的晋军暂无渡河而来的可能,派出几万步骑增援浑县一点问题没有,”孔勋很兴奋,他等着朱友伦下达让自己带兵增援的命令,“请陛下下令,我愿率军前往,一举击溃晋军主力,擒拿小儿李继存!” “孔将军,你身负整个前线对抗晋军的大任,还是同我亲自驻守滑县比较好,让段宁率兵去就行了。”随即朱友伦摆了摆手。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段宁立即跪下领命。 孔勋心中略有不甘,但想来朱友伦说得也有道理,便也无话可说。 第159章 策反朱友乾 河州河中郡,梁军守将朱友乾大营,一个后生前来拜见。朱友乾也是朱奎的一个养子,其年纪比朱友伦大,甚至其子已经年近二十。朱友乾自当年朱友伦带兵占据河州开始,就被朱奎任命为主将镇守河州北,是京师万宁的北方门户。 “晚辈遭遇京城内乱,亲眼目睹朱友伦与朱友达的皇位争夺战,今不远千里拜访将军,是心系我大梁百姓。”此人自言带有数位朝中大臣的信件,还有前朝驸马张钧飞和江南才子徐治颢的信物。 朱友乾也听说过张钧飞和徐治颢二人,其在朱奎生前也曾是朱奎非常欣赏的青年才俊,虽很疑惑,但还是召见了这个年轻人。 “想来将军还不知先皇、也就是您义父身亡的真相吧,”那人见到朱友乾直入主题,“我受众大臣所托,将当日真相透露给您。” “难道义父不是被逆子朱友达和叛臣赵进由毒死的吗?”朱友乾很是惊讶,“我听说,幸而大皇子朱友伦带兵前去,方才剿灭逆贼。” “实则不然,”年轻人拿出几封信,“先帝乃是传位于朱友达,有数位大臣见证了诏书的拟定过程,只不过这几位大臣皆被朱友伦以谋逆罪名清算了,要么下狱,要么逃命去了。而且,先皇乃是死于朱友伦之手,是其带兵杀进皇宫。” “什么?”朱友乾大吃一惊,“这是真得吗?” 年轻人随即拿出几位大臣的信件。 看到朱友乾的表情,杜荣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来之时尚不确定是否能见到朱友乾本人,也不确定朱友乾会听信其所言,但看见此时朱友乾震惊又生气的表情,他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实际上,他和张钧飞早就听闻朱友乾和朱友伦并不一条心,朱友乾在朱友伦继位之后曾要求朱友伦封赏其子一职位,本来是举手之劳,不想朱友伦素来看不起朱友乾,根本没当回事,转眼就忘到了脑后。 此时虽然晋军势头正盛,但梁军此刻实力并不弱,杜荣尚由此决定从朱友乾下手,瓦解梁军的内部。 “这个朱友伦,居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此叛逆行径,居然还道貌岸然地继承皇位!”看完几位大臣的信件,朱友乾深信不疑了,这些都是朱奎生前十分信任的近臣,他之前也不大相信这些人会伙同朱友达谋逆,如今看来,确是朱友伦骗了天下人。 “将军可能还不知,朱友伦派兵追杀朱友达,一直追到了南吴境内。将军为先皇镇守最为重要的河中,可见将军在先皇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我担心其在此次用兵之后朱友伦怕就要对将军下手了。”杜荣尚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感谢后生为我送来如此重要的消息,否则我还一直蒙在鼓里。”朱友乾连连拜谢杜荣尚。 “我也是受大臣们所托。如今二皇子兵败南逃,不知所踪,忠于先皇的臣子们要不死于兵乱,要不四散逃命,大臣们都希望有人挺身而出,主持大局啊。”说罢,杜荣尚居然啜泣起来。 “后生不要这样悲观,只要我在一日,就一定要为义父报仇!”朱友乾捶拳而起,桌子上的茶杯反复跳跃了好几次。 杜荣尚离开之后,朱友乾召集亲信商议对策,他以对抗晋军为名,一边打磨兵器,一边集结辖区各地部队。然而朱友乾并不知道,朱友伦在其身边早已安插眼线,他的反常行为已被朱友伦掌握。 第160章 兵围杨树堡 李继存和邹德威率五千骑兵进至浑县西北的杨树堡,在此安营休整。杨树堡北临山垣,南靠溪流,易守难攻。 入夜,部下为李继存煮了一壶开水,他正在营帐中烫脚,斥候不断带来浑县前线的侦察情况,邹德威和几个参将正在反复推演进军方案。此时,斥候们带回的消息都是梁军主力尚处于浑县城下,完全不知段宁率领两万步骑经过几日行军,已经悄悄迂回到李继存侧后方。 段宁早已摸清了晋军位置,他率兵接近杨树堡之后,命令手下兵分三路向晋军大营包围过来。他命令士兵熄灭火把、舍弃战马,梁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慢慢向晋军大营移动,一直到距离大营不足五里的地方,才碰见巡逻的晋军,一场大战就此爆发。 外面杀声震天,四周似乎都是敌人,李继存听到声音立即起身,当他穿好铠甲走出营帐,梁军已经杀到了大营外。 “主公,是梁军步兵偷袭大营,事发突然,我军猝不及防,很难组织起像样的抵抗。”邹德威在大营外厮杀一阵,满脸都是血。 “你我各率一部骑兵,且战且退吧,山垣上集合。”李继存没有更好的办法,寄希望于退至山上居高临下抵御梁军。 随即,李继存和邹德威分别上马,率骑兵边战边退,向北边山垣退去。李继存一路狼狈,他也搞不清楚梁军究竟有多少,反正他的骑兵走到哪里都要和梁军步兵绞杀一阵。晋军各部各自为战,一直打到后半夜,李继存与邹德威退守到土山之上,梁军才没有继续追击上来。 半天亮,雾气蒙蒙,树叶被水气沾湿,从山上望不见山下有多少梁军,只是四面皆是梁军做饭的锅碗碰撞声。在段宁将李继存包围于杨树堡之后,后续的晋军立即赶来增援,得知消息的王彦章立即率兵赶来。对他而言,能将李继存困死于此地的意义远大于和浑县城内的晋军鏖战,于是他留下汴郡军阻击石恒,亲率大军赶往杨树堡支援。 天色稍亮,雾气还未完全散去,邹德威不顾劳累,亲自带人四处侦察梁军敌情。 “主公,山下梁军颇多,不过多以步兵为主,其没有一鼓作气打上山来,怕是在等后续援军,”邹德威建议李继存立即突围,“虽然我军兵马困顿,但一旦雾气散去,敌援军赶到,我们必将深陷杨树堡。”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困乏,敌人也困乏,我们不能等了。”李继存赞同。 “主公,敌强我弱,我愿率三百骑兵,吸引敌军,掩护主公突围。”邹德威跪下来。 “不,你兄长当年为我而死,如今我不能把你置于险境,你我合力集中突破,是有机会突出重围的。”李继存否定了邹德威的建议。 “主公,此时此刻我们要选择胜算更大的,晋王不仅身系我们沙陀族人的希望,也担负着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我若战死,晋军不至战败,晋王若处于险境,晋军绝无胜算,还请以大局为重。”邹德威单膝下跪,埋在潮湿的沙土里。 “多带点人,突围后我们往西北走,五十里外麻黄渡会合。”李继存知道,邹德威说得对,不按他说得来,他俩谁都跑不了,于是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 准备了一会之后,邹德威率一千骑兵向东突围,他们打出李继存旗号,阵势颇大,自上而下,向着梁军步兵冲击而去。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李继存才率其余骑兵向西突围,寂静了一段时间的杨树堡又被厮杀声笼罩。 李继存率领骑兵反复冲杀,终于突出重围,在路上正好遇见朱守胤的援军。 “邹德威生死未卜,快去接应他。”说罢,李继存欲调转马头。 “晋王太过劳累,不宜再战,接应邹将军任务交给我,”说罢,朱守胤让几个士兵拉住李继存的马,“护送晋王回杨刘城,晋王若有事,你们提头来见。” 望着远去的朱守胤的背影,冥冥中李继存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觉得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在万江城郊的靖源驿,邹德海将军与自己并肩作战。那艘竹筏救了自己却最终埋葬了父亲手下的一代名将,如今回想邹德威率兵向东而去的背影,似乎与其兄有着某种相像的地方,都是那样的魁梧、伟岸、果敢,那是这世上真正的勇士。 第161章 决胜汴郡 浑县城内,围城梁军撤走之后,石恒尚不知李继存在杨树堡被围,隐隐觉得不妙,于是决定赶快撤出浑县,不想刚出城就遭遇了梁军伏击,大败而归,重新退回城内。 “报告将军,城外有汴郡士人求见,自称晋王朋友,名曰张钧飞。”士兵前来报告。 “快请其入城。”石恒认识张钧飞,也知道其和李继存的关系,此时其从汴城赶来,定是有急事。 “石将军,好久不见,得知你部进至浑县,我便出发,俟机进城与你相见,可惜浑县一直被围,直至昨日梁军撤走我才有机会进城面见将军。”张钧飞拜见石恒。 “梁军控制了我北撤要道,我军刚刚受挫,不然我已经退回白沙江边了,公子也就见不到我了。”石恒虽是这么说,可语气中尽是失望。 “梁军突然撤走,必然北方是有大战,将军欲离开浑县城,以动为进,这是正常带兵的逻辑,但这只是平常之策,”张钧飞直入主题,“我今日为将军带来上上之策。” “公子快说。”石恒顿时眼中放光。 “将军在浑县,梁军大将王彦章抽调了汴郡的主力部队前来围困将军,如今汴城守备空虚。将军如果长驱直入攻取汴城,因汴郡紧邻建章郡,占据汴城,就相当于打开了万宁的东大门,晋梁两军对峙的焦灼局面就会被打破。” “果真空城?”石恒不大相信,“实不相瞒,进军汴郡确实也是我们的主要目标之一。只是,梁军真得会疏于防范重镇汴郡?” “报告将军,斥候来报,晋王殿下被围于杨树堡,梁军北撤正是赶往杨树堡!”谈话间,突然石恒的亲兵冲进来,形色慌张。 “我说呢,原来如此,”石恒听闻这个消息,也就明白了梁军不再围困浑县的原因,“张公子,我家主公渡河援我,如今被围,我必须得去救啊。” “石将军,听我一言,杨树堡的情况你我皆不知,也许此刻,继存已经突围了。而且,梁军既然敢撤走围兵,自然已经做了防备,将军去救恐怕也于事无补,”张钧飞不放弃,“将军听我一言,如今两军对峙,梁军甚至还略占优势,我军欲突破白沙江防线,真得困难重重。只要袭取汴城,从汴郡西进,一马平川,万江唾手可得。只要汴郡丢失,整个梁军必乱,不仅继存可以脱身,整个滑县前线的梁军也将军心不稳。” 他不知道会不会真得如张钧飞所言那样顺利,也不敢去想象,会不会因为自己不去救援,晋王真得身陷重围以至遭遇不测,如若那样,恐怕族人们必将怪罪于自己。可如果自己拿下汴郡,成为战役的转折点,应该就是首功。反复权衡利弊后,石恒终于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当石恒的骑兵到达汴城下时,得知消息的林婉迅速带人前来增援,本就势单力孤的汴郡守军遭遇夹击,于是打开城门投降。 赵辛然站在城头,看着正在进城的晋军铁甲,猛然回想起在晋阳的过往,他多么希望带头的大将是心中的他,即将站在自己面前,给自己一个拥抱哪怕一声问答。 “辛然姐,你咋了?”吕苏若站在她旁边,“快下来吧,城上危险,小心流箭。” “苏若,我是不是不好看了,”赵辛然回过头,“许久不上台了,身子都不轻巧了,怕是要穿不上以前的衣服了。” “你是在想他吧。”看着满脸忧愁的辛然,吕苏若明白了过来,于是笑起来。 “别笑我,你喜欢的那个人在哪呢?”赵辛然从城墙上下来,拽着她的胳膊。 “很近,又很远,在身边,又隔着天涯海角。”吕苏若拿开赵辛然的手,自己转身离去。 那个人始终在自己的视线里,自己却要躲躲藏藏。 朱友伦发现了朱友乾的异常,于是派刘绁率军进驻同光,名义是防止郭嵩部从潞阳出兵,实际是防范朱友乾。却不想消息走漏,朱友乾知道后狗急跳墙,便暗中联络李在元,想献城投降。李在元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于是偷偷出兵黄泽,埋伏于朱友乾军之后,并联络潞阳的郭嵩部一同夹击刘绁大军。 刘绁大军离开同光准备尽快剿灭朱友乾部,在与朱友乾军交战之后,却遭遇李在元大军突然袭击,于是想撤回同光,没想到郭嵩趁同光空虚偷袭了同光城,遭遇三路大军围堵,刘绁大军惨败,他自己也身负重伤,只领数人逃回了滑县。第二日,朱友伦正要亲自带兵夺回同光,又传来汴郡失陷的消息,众将皆大惊。随行文武官员家属多在京城,皆建议朱友伦回守万江。 “皇上,此时我们应竭尽全力,击溃李在元部,然后夺回同光,确保西线安全,然后沿白沙江东进,找晋军决战。”孔勋反对撤军。 “那我的妃子,以及众大臣的家眷咋办?”朱友伦慌张不已。 “皇上,此时哪顾得上这些?”孔勋没想到朱友伦此刻居然也在想自己的家眷,“如果我们撤军,白沙江防线必将一泻千里,兵败如山倒,大梁将灭啊。” “待我思索之后再做决定吧。”众人意见不一,朱友伦听得也有些烦。 孔勋退下后,便得到刘绁病危的消息,虽然与刘绁一直不算挚友,但还是决定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这个同僚兼对手。 “大将军,你我二十年来互不相让,都想成为梁公手下第一武将,但说来说去,你我相争也都是在为先帝尽忠,可惜如今,大梁恐怕真得气数将尽啊。我们真是看走了眼,当今皇帝绝无先帝之英明,可怜了吾辈打下的大好江山啊!”面对病榻上的刘绁,孔勋也是很是绝望,心情低落得很。 刘绁无所言,脑海中浮现很多年前靖源驿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也许结局早已注定了吧,天意不可违。当年,在李敬忠府上,他在李沅眼皮底下毒死了自己的军闻司同僚,换来了后半生的升官发财和荣华富贵,没想到今天,一切也都是云烟而已。想到这里,眼角不觉流出了几滴眼泪,沿着脸颊慢慢流到枕边。 第162章 道别萧瑾心 “瑾心,我要回北辽了,”在石恒大军进入汴郡后,杜荣尚已经看到了晋梁之争大势已定,他答应李继存的也都做到了,“说来说去,你我终究是契丹人,迟早要回家的。” “没想到我们成为表兄妹之后,你居然会这么拘谨,”赵辛然笑起来,半捂着嘴,“我还是想做赵辛然,萧瑾心这个名字总是很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院子中央立着一道石墙,上面镌刻着牡丹花,想来早年也是涂过染料的,只是许久无人打理,颜色已经褪去。石墙上开着一道扇形的窗口,时常有阳光射进来,遗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其实我并不是真正地了解你。”杜荣尚望着石墙上的那扇窗说道。 “何必要去了解呢?”赵辛然低下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 “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你也本应该如公主一般尊贵,”杜荣尚看出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便又继续说,“李继存,是沙沱人的李继存,是河东人的李继存,更是天下人的李继存。在这个大争之世,夺天下才是他的出路,才是他的活路。你曾经的种种甚至以后的种种,即使李继存会原谅你,河东人、天下人也不会放过你。我不想看着你牺牲掉自己的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赵辛然睁大眼睛。 “你确定李继存还会接受你吗?”杜荣尚忙问道,“我看不懂你,你真得爱李继存吗?” “有时候我也搞不懂自己内心的想法,”赵辛然用手托起头来,“我曾经的想法是,有朝一日和他一起,去深山中盖一草堂,平常备些斋食茶果,自此与世无争。只要三间屋子,中间是厅堂,两侧是内室。身在堂中,仰可观山色,俯可听泉音。夏天,我们打开后门感受凉风习习,冬天,南面的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窗上贴上窗纸,挂上竹帘,春天我们一起耕种,秋天我们一同收获,闲暇时候我就唱支曲子给他听,再无人世烦恼。” “那现在呢?”杜荣尚追问。 “除了爱,他还能给我安全、富贵与荣耀。”赵辛然望着他。 杜荣尚准备了许多话,此刻却也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他没有权力去打击她对未来的憧憬,也不能说她与李继存在一起的动机并不单纯,毕竟爱本来就离不开安全、富贵、荣耀,只期待她会有个幸福的未来吧。 可杜荣尚很明白,李继存是要做皇帝的,他背负着整个河东集团的荣辱兴衰,他的背后是与他一起征战沙场的将士们,他们还要靠着他重新瓜分这天下的土地、女人与财富,这才是这些人随他出生入死的初衷。况且,李继存不可能放弃至上的权利,如果不再战斗下去,他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恐怕结局也只能是身首异处。李继存关系着天下民心所向,也关系着整个沙陀人共同的利益。 “那只能祝你幸福了。待我与耶律楚和会合之后,定把你的情况说给他听,有我们撑腰,李继存他不敢欺负你。”他依然不确定,辛然究竟是因为爱李继存才留下,还是另有所图,至少总得有一个原因更重要吧。他很无奈,只好草草结束了这段对话。 除了赵辛然,杜荣尚只向萧品灵透露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他此行是要去找于子非,以自己身份,总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甚至都没有告诉张钧飞。有时候杜荣尚总有一种哭笑不得的落魄感,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母亲,却不想萧品灵只是自己的姨母,自己居然是北辽先帝耶律洵的儿子,可现在耶律楚和的旗号却是自己表兄打着。他想做主角,可总是差一点,这又何尝不是老天给自己开的一种玩笑呢。 第163章 埋下伏笔 “石将军,听闻晋王大军已击败段宁部,并将王彦章困在浑县,梁军已处于各自为战状态,石将军也将不日出兵,西进万江了吧。”临别前日,杜荣尚带着一车珠宝前来拜访石恒。 “杜公子所料不错,不知找我何事?”其实石恒并不能真得瞧得上杜荣尚,如若不是看在李继存和张钧飞面子上,他都不愿接待他。 “消灭朱友伦后,这天下大势将定,我本是契丹人,想来我也终究要回去。今日就希望与石将军搭个线,想来汉人总把我们契丹人当作威胁,如今汉人在晋王身边的话语权越来越大,鄙人生怕有人挑拨离间,就希望将军以后在朝堂上多为我和耶律楚和说话,”杜荣尚一口气将心中话尽数说完,“将军的舅父李在元现在是沙陀头人,希望也可以多美言几句,契丹人与沙陀人可以永结兄弟之情。” “杜公子不必担心,我河东与耶律可汗关系一向可好,以后我也会努力维护我们的盟友关系。”石恒此刻并未理解杜荣尚的深意,但隐约觉得这番看似合理的忠告总是不那么悦耳。 杜荣尚敏感地觉察到,随着南北战事结束,河东和大贺的联盟关系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这些年,河东人南征北战,沙陀人和汉人矛盾不明显,恐怕等到李继存称帝那天,众人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就没这么简单了。李在元,作为沙陀头人,有李济科、石恒作为心腹,未来不可小觑。于是,他决定为这一天埋一个伏笔。 在杜荣尚启程前往北方的时候,晋军已从多路向梁军发起进攻。张成旭在朱守胤的水军配合下沿白沙江进军,同李在元一同夹击滑县梁军,郭嵩率军从潞阳、同光出发渡过龙门渡,威胁涌关,牵制关州梁军,李继存和石恒率骑兵直击万江。 朱友伦留下孔勋驻守滑县,自己率军增援万江,在晋军围困半月之后,滑县城破,三万梁军投降,孔勋自杀身亡。八月下旬,石恒率前锋冒雨攻取万江,朱友伦的五万大军作鸟兽散,朱友伦在段宁保护下逃往海州维扬,投奔吴主杨慜。随后,李继存又令石恒进军涌关,配合郭嵩夺取关中,令张成旭进驻汴郡,整顿军马南下追击朱友伦残部。 在河东与朱奎的对决分出胜负之后,似乎天下大势已定,随着郭嵩进军关州,李睿琦也启程赶赴万江。皇兄离世的消息让她伤心了好久,但是她其实知道,朱奎早已要置皇兄于死地,这是迟早的事。母亲幸存了下来,钧飞也安然无恙,这都是好消息,她已经在期待与他们的重逢。 准备好行李之后,她就在士兵的保护下启程了。她回忆起很多往事,那些年跟随父皇的四处流浪,朱奎家宴上与钧飞的初遇,中秋夜与皇兄母亲的分离,凡此种种,皆为故章。 即将与张钧飞再次重逢,她完全没有了想象中的期待或者兴奋,反倒无比平静,也许,她真的要长大了。 第164章 迷雾初散 张成旭到汴郡的消息传到林婉耳中,她十分兴奋,张成旭是李淄坐一个时代的人,当年徐治颢父亲去河东查案,张成旭是知情人,于是她找到徐治颢,托张钧飞牵线拜访张成旭。 “老将军英勇不减当年啊,晚辈张钧飞慕名前来。”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七十岁还不下马鞍的老人。 “诸位都是晋王的朋友,都为我们消灭朱奎立下汗马功劳,本应是我代表晋王拜谢诸位,只可惜马上要带兵南下了,确实抽不出身。”张成旭本来要去军营,因为盔甲已经穿好。他的胡须已白,却依然精神抖擞。 “今日前来是打听一事,关系我生父李沅当年被刺杀的实情。”徐治颢把来龙去脉讲给张成旭听。 张成旭此前并不知道徐治颢的真实身份,听完他的叙述竟然一惊。 “当年李沅作为帝都特使出访我们河东,我们都知道就是要来调查刺杀宰相林从观之人是否就在河东。开始时候,我家主公还很紧张,因为李沅带来的凶手使用的弯刀确实是沙陀骑兵定制的兵器,因而证据直指河东,于是召集我们众人商议。我们推测,幕后之人乃是故意嫁祸河东,扰乱视听,不过当年沙陀人入主河东后深受皇室器重,也并无仇人,究竟何人要嫁祸我们河东呢?毫无头绪,”张成旭继续回忆,“其实那时的河东制造兵器的技术和匠人都相对落后,因为我本是河州张氏族人,因而这批兵器从设计到制造都是由我兄长在河州白鹿山庄完成的。我兄长根据安云两州的作战需要,结合沙坨人的作战特点,亲自主持设计制造了这批兵器,因而其制造工艺、分量都是独一无二的。当时这批弯刀实际上是根据人头数定制,配给最精锐的亲兵,用于河东节度使李淄坐的贴身保卫,所以实际参战不多,而且当时这批兵器管理严格,使用情况全部记录在案,从造册上看,确实也没发现有因作战或各种原因丢失的。” “那看来确实是河东边军所为了。”众人笑着说。 “先听我说完,”张成旭继续说,“也就在那之后不久,我侄子也赶到了河东,并捎来一封兄长的家书。兄长在信中说到,他很惶恐,因为府内潜入了不知何方势力的贼人,数年来多次发生兵器样品、兵器图纸被窃案件,而且此事已传至陛下耳中,已下旨问责自己,因而询问我该如何应对。但当时边境用兵,我到云州前线,并未及时回复兄长,回来之后却得知兄长已带领族人潜逃。” “看来事态很严重,不知族人尚好?”张钧飞关心道。 “后面得知,族人跟随都兄长去了西州,可惜我那侄子在后面的陶海大战中战死了,”张成旭掩面而泣,“但也就在那前后,军闻司主事沈铭被贬云州,从他那得知,军闻司已查出,白鹿山庄的内奸乃是海州人,但背后指使是何方势力那时尚不清楚。沈大人也是令人唏嘘,来云州后感慨世态炎凉,陶海大战时主动请缨到前线,可歌可泣啊!我那侄子,能与沈大人并肩作战,想来也死而无憾吧。” “那我父亲后来去了晏州和汴郡,名为寻访,实际也是为了查案吧。那他之死,很可能就是朱奎所为了。”徐治颢说道。 “说起你父亲,还是挺惋惜的,在安州的日子,他与我们河东诸将相谈甚欢。李沅身为御前司侍卫兼安都府都护,又是皇室出身,学识不凡,尤其写得一手好字,每每饮酒作赋也是冠绝全场,引得全晋阳的各家女儿仰慕不已,着实风流之人啊,没想到却英年早逝,实在可惜!”张成旭回忆起当年之事,先是眉飞色舞,后来又哀叹一声。 “那把萧品灵接回帝都的也是你父亲李沅吧,”林婉想起来萧品灵的话,突然明白过来,“那晏州之变是啥时候,是不是其后不久?” “你是说刘锦辉和刘荣焕的叔侄之争吧,那是在大概半年之后。当时刘锦辉勾结契丹人,于是刘荣焕起兵讨伐他的这个侄子,也是在我家主公支持下夺取了晏州大权。想来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时主公带着我,李在骢、邹德海作为先锋,兵分三路,与名将郭庞一道横扫刘锦辉部,这三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张成旭继续回忆,不禁伤心起来。 即使年近古稀,但提起当年旧事,他依然不能不动容。想起来,比起潜逃西州的兄长和为国捐躯的侄子,那个时候,那些相继离世的风云人物更令人扼腕。也正是在那几年,随着数位能臣良将的离世,王朝中兴之象戛然而止。 第165章 徐治灏南归 张成旭的回忆揭开了当年很多内情,迷雾稍稍散开。可实际上,当年错综复杂的斗争远不是他老人家口中的饮酒赋诗那般逍遥。在那样的背景下,各个势力的争夺让整个事件依然扑朔迷离,让徐治灏等人对真相更加好奇。 “既然我父亲当年分别去河东和晏州调查过,最后却死在从汴郡回帝都路上,那基本坐实就是朱奎杀我父亲了,我们不用再妄加猜测了,朱奎死相之惨,也算遭了报应,”徐治颢话头一转,“我一直有个问题相问林婉前辈,只是难以启齿。” “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不会对你有所隐瞒的。”林婉没想到徐治颢会突然转向自己。 “杀我父亲乃是武林一等一高手,想来天下这等高手也不多吧?”徐治颢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婉,“你们怎么会毫不知情?” 林婉读出了徐治颢的深意,立即回应道:“这个大不必怀疑我和进由,当时我们还没投奔于朱奎门下,自然与我们无关。当年我们离开北辽,先是落脚晏州,而后晏州局势动荡,于是我和赵进由又带着孩子寻汴郡的一道观暂时落脚,那之后才结识朱奎。” 林婉没有说谎,当时刚回中原的他们还不认识朱奎。他们和朱奎相识的故事还挺有趣味的。当年朱友达母亲嫁给朱奎之后一直无子,直到到汴城外的白鹤观上香求子才怀上朱友达,因而之后朱奎带着母子二人来道观还愿,恰好此时,他们夫妻二人听闻师父道己真人出现在汴郡,于是从晏州而来,落脚白鹤观,就此与朱奎相识。 那赵进由与朱奎认识之时父亲已然被杀,听到这里,徐治颢之前对赵进由的怀疑也就站不住脚了。 “这个孩子就是老二朱友达是吧?有件事你们可能都不知道,”这时,张成旭突然笑起来,“当年朱奎身边有一贴身侍卫逃到河东投奔我家主公,他曾提到,朱奎曾经有一特别宠爱的小妾,后来因为怀疑这个小妾对自己不忠进而冷落她,甚至坊间传言朱奎与这小妾孩子并不是朱奎亲生的。也不知道这个小妾是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小妾?朱奎这一生风流成性,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那应该不会吧,朱奎临死前可是要把皇位传给朱友达的啊,”张钧飞接过话,“要是确有其事,朱友伦带兵作乱倒也理由充分哦。” 众人也跟着笑起来,气氛骤然欢快了很多。徐治颢心中倒是越加确信自己的杀父被杀就是受朱奎主使的,于是请求跟随张成旭南下追击朱友伦,张成旭对这个年轻人还是很喜欢,于是欣然应允。 只是张成旭不会想到,徐治灏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喜欢争斗、只喜欢饮酒赋诗的风流少年了。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不是为父报仇的愿望,而是走上朝堂、扬名天下,像如今的晋王李继存一样。他终将开启属于他的时代。 第166章 谈笑雁荡山 晏州雁荡山,风海先生迎来了墨道天工坊浮叶的拜访。 “你们在魏卫城的事真得令人敬佩!”风海先生对浮叶说。 “我们的信念,就是绝不能给祖师爷丢脸,”浮叶笑道,“只是在手段上,我们不像战国时的墨家人那样,为了守一座城可以不顾一切。” “凡是担任重要职位的人都得和家人分开,把家人关在葆宫中,”风海先生笑起来,“为了防止人质逃跑,还得在围墙上插碎碗片,兼爱非攻都不要了。” “哈哈哈,说笑了,看来风海先生研究过我们墨家。”浮叶有些不好意思。 “慈不掌兵,战时迫不得已嘛,咋也比儒家那群伪君子们强。”风海先生拍了拍浮叶的肩膀,完全不像初次见面。 风海先生为浮叶沏上一壶茶,以一个晚辈的礼节把浮叶请入内室。 “当年听闻先生在凤凰台上与崔琰大谈天下之道,一直在想这个年轻人怎有如此才华,直到得知先生乃覃阳子之弟子,方才解惑,不知家师现在如何?”浮叶难掩心中对覃阳子的敬佩。 “当年北辽灭渤海,师父于宫门前大火中救下我,此后便再未回中都,带着我一直隐居于雁荡山深处,我出徒之后,又乘船去海外,寻找传说中的仙山去了。”风海先生回答。 “想不到堂堂覃阳子也有追仙求道的一天。”浮叶笑起来。 “所以嘛,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风海也跟着想笑起来。 “翠海先生真得要退出江湖了吗?”风海听闻翠海先生要归隐,于是打趣道,“其实天工坊有他没他都一样,但是不能没有浮叶先生!” “哈哈哈,说笑了。其实找到郭庞之子后他就想归隐了,”浮叶忍不住有些伤感,“天工坊也要解散了。” “为何?”风海有些震惊。 “我们只是一群打着墨翟老先生旗号的江湖侠客,如今天下一统,大家都要回归正常的生活了。毕竟跟随我们的工匠、农人,他们的初衷只是想在乱世之中为自己寻一条活路。”浮叶解释。 “那先生是对天下太平有信心呗?”风海先生亲自为浮叶倒上一杯茶。 “当然,晋王有理想,有能力,必可成为明君,”浮叶笑起来,“我即使对晋王没有信心,但是对覃阳子和风海先生也得有信心啊。” “天下兴衰又怎能寄希望于一人呢?”风海在心中默想,但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思索什么呢?”看风海不说话,浮叶问道。 “行吧,既然如此,就只好祝福你们墨道中人了,”风海继续问,“那浮叶先生之后如何打算?” “我不会归隐,还是会继续给世人讲墨家的思想。”浮叶回答。 “先生对墨家思想是真爱啊,墨翟若能再世,定收你为徒。”风海钦佩不已。 “可能命里我就注定与墨道共存吧。”浮叶笑着说。 “先生说到了命,”风海问道,“难道先生相信天命?” “儒士们爱把天命挂在嘴边,我自然不信,如果一切都是命,那人们还为何要劳作?君主岂不无所顾忌?正是因为本就没有天命,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坏人不一定遭天谴,所以才需要条条框框去规范人的行为,”浮叶先生回答,“墨翟老先生说,‘执有命者不仁,知命之为,暴人之道’,就是说那群宣扬宿命论的人本质上就是一群残暴不仁的家伙。” “你是在说儒生们吧!”风海忍不住笑起来。 “我们墨家认为,日月轮转、万物兴衰,都是天的意志在主宰,是鬼神的力量在起作用,天和鬼虽然很强大,但必须遵循‘仁’,无论君主还是百姓,都得服从,”浮叶说道,“不像儒家,怀疑鬼神,却也不否定,说不清楚兴衰存亡的规律,便说一切都是天命,简直笑话。” “看来先生对儒家意见很大啊,我倒觉得,儒学本意倒没啥问题,只不过被伪君子们利用了而已。”风海先生虽然料到浮叶一定反儒家,但没想到这么极端。 “这群人喜欢不劳而获,依靠别人取得财富和地位,只会强调血缘亲近。而我们墨翟老祖先则早就说过,我们墨家人要肯定人的价值,人通过努力改变处境和地位不仅天经地义,还应该成为根本准则。”浮叶继续说。 “还是身份决定立场吧,”风海先生劝道,“墨家都是贫苦大众出身,日常都在做体力劳动,试想一下,当一个人干活累得半死,跟他谈礼仪、谈音乐,这个人不骂娘才怪呢,但是对于王公大族则不一样嘛。但是没有秩序还是需要王侯将相们来维持的,毕竟打倒一个暴君不能保证还会出现新的暴君,所以才需要规矩。” “是啊,这群人吃饱的时候总标榜自己是君子,但是要饿死的时候啥做不出来,做起坏事谁都比不过他们。”浮叶笑起来。 “所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君主们,不是士大夫们,不是百姓们,而是所有人。”风海先生补充。 “此话虽有理,可总避免不了窃国大盗,表面上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处处在为人民考虑,背地里干得全是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比如那个崔琰,说起老夫子之语头头是道,教育天下人要宗君爱国,拥戴朱奎上位时他最积极。”又提到前朝旧事,浮叶不免有些忿忿不平。 “先生是否想过,先秦百家,为什么为底层人支持的墨家最先消亡,而我们都以为虚伪的儒家反而成为主流,”风海先生转折,“私以为,时至今日,单纯的某一种思想都无法解决现实的问题,理想与现实是有差距的,先生能处处为底层人考虑的确可敬,但却没有任何力量和方法去实现自己的诉求。” “没办法,很多人都是苟且偷生的,天下混乱则想到寻一个法子解救自己,天下稍一太平就恢复之前的生活,就像我手下的那些人,哪怕回家给地主种田,也不愿与我继续漂泊了。”浮叶感叹道。 “先生看来看得很明白,墨家人其实最现实了,这恰恰是最大的缺陷,而儒家不仅懂得构建自己的理念,更擅长通过教育把它固化下来,以至深入人心,”风海先生继续说,“法家也现实,但法家不是生存的现实,而是建功立业的现实,如果旧的东西不行了,那就打碎它,去建造新的秩序。而要建造新的秩序,就要依赖强大的力量,而要集中力量就必须集中权力,这只有法能够做到。” “所以秦国才最先统一六国?”浮叶疑问。 “是的,秦国首先适用了新的政治体系、法令制度、土地分配。”风海回答。 “只有这些新远远不够,还有新的耕作技术,新的织造技术,而这是离不开底层的手艺人和农人的。”浮叶补充。 “是的,儒家就不注重革新。”风海总结。 “他们只会想怎样维护好自己手中的财富和地位,怎会想着去放弃呢?所以才说他们是伪君子嘛。”浮叶笑起来。 风海也跟着笑起来,那是一种看穿世事而无奈的笑。 第167章 徐治灏的心事 徐治灏作为名噪一时的江南才子,依靠伯父以及昔日同僚的关系,迅速成为南吴朝廷的重要支柱,他文笔畅然、才思敏捷、满腹经纶、深谙历代治国之道,尤其是对李继存、张钧飞、杜荣尚等人非常了解,由此深得吴王杨慜赏识和信任。 然而,在离开汴郡之后,他的心却迟迟无法静下来。他忘不了那日和赵辛然的对话,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聊天。 “公子就是名震江南的才子徐治灏?”那日,他一人坐在池塘边读书,恰好赵辛然路过。 “徒有虚名,徒有虚名,”徐治灏有些不好意思,“听闻姑娘不仅是杜公子的姐姐,还是晋王李继存的意中人。虽心有仰慕,但一直未主动前往拜访,有失礼节,我这人一向不拘小节,还望海涵。” “公子说笑了,”赵辛然坐下来,“我的身世大概你已听说,外人看是传奇,却不知我内心的痛苦。我时常会想,老天为何如此待我,哪怕生于一个平常人家我也不会经历如此多的不幸。” “唉,晋王大军马上就要占据万江了,想必一切都会过去。”徐治灏安慰她。 徐治灏此前并未真正仔细瞧过眼前的这个姑娘,此时近在咫尺,不免也觉得她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她面生俊俏,眼睛大大的,每次眨起来,眉毛也跟着跳动。她说起话来声音轻巧,语气异常温柔,但却总是面无表情,似乎不喜欢笑。 赵辛然看见徐治灏一直盯着自己,不禁面生羞涩之意。其实,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很多年前他们在江宁就已经见过了,只是她当时戴着面纱,徐治颢未曾见过她的真面貌。所以徐治颢并不知道,这赵辛然就是当年的绣房佳人。 “赵姑娘果然世间少有的佳人啊,”徐治灏笑起来,“难怪晋王也会为你倾倒。” “徐公子的诗赋早年我也拜读过,不过不知近来有无新作?”赵辛然不好意思,便只好转移话题。 “近来多事,也无闲心饮酒赋诗,尤其投奔朱奎门下之后,尽是糟心之事,”徐治灏解释道,“最主要的,美酒纵然易得,知己却终归难寻。无知己,酒也饮之无兴,怎能得佳句?” “不知徐公子想要怎样的知己?”赵辛然望着徐治灏问道,“我这钟爱戏曲之人是否配得上?” 徐治灏怔住了,呆滞了好一会方才缓过来:“姑娘说笑了,连晋王都喜欢姑娘的曲子,相必自然足以登大雅之堂。他日有缘,我愿为姑娘题诗赋一首,让晋王请天下第一的音律家谱上曲子,以姑娘嗓音,定可成绝代之音。” “哈哈,那就劳烦徐公子了,不要让我失望哦。”说罢,赵辛然起身离去,回头对徐治灏说。 不知从何时起,徐治灏发觉自己似乎也对辛然姑娘起了心意,时常回想起离开汴郡前那夜他和她的对话,即使回到南吴后,他也经常回忆起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那么令人着迷,让人难以忘怀。 这是缠绕在他心头一道不可言说的烦恼,让他经常魂不守舍。想起她当日的拒绝,想到她有一日终究将成为李继存的女人,他又懊恼不已,不免心灰意冷。徐治灏万万没想到,一向心中无牵无挂的他也有这样的一天。 他记得自己离开前夜曾向她道别。那天夜里,月色如水一般清幽,笼罩着清雅的屋舍,夜如潮涌,逐渐淹没了院子,当风停下来,又有一种海阔潮平的感觉。 “公子是要回江宁了吗?”赵辛然坐在堂前。 “赵姑娘以后进宫了,可就要母仪天下了,”徐治灏望着她,“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答应姑娘的诗赋恐怕也遥遥无期了。” “不要这么悲观嘛,这天下说大则大,说小也小,总有机会再见的,”赵辛然起身来到亭中央的琴旁,“徐公子,我这有一张残谱,不知可否为我添几句?” 徐治灏望着她,今夜的她满身素白,静坐琴前,宛若仙女。 “雨下初晴,碧天如水,残花绰绰如影。小生借问何归处,抚琴处寻寻度度。经年一遇,佳人如梦,无奈怎生退路。暗香拂晓烟雨时,青鸟去思思暮暮。” 徐治灏似乎没有做多少思索,便一吟而出,然后拿出自己带来的半壶老酒,当着赵辛然的面一饮而尽。 赵辛然似乎听明白了他诗词中的情意,脸色骤然紧张起来,但还是坚持把这首词弹唱了出来。 “徐公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真得只能做朋友,”弹唱完毕,赵辛然起身走过来,“我想要的情谊,当淡如流水,清如幽溪,愿我们彼此的心都能清静无为。” “我听你提起过,你喜欢烟雨江南的风景如画,喜欢红船上飘过的小曲闲谈,喜欢湖畔漫步的才子佳人,也喜欢喧闹夜市中璀璨的灯火无眠,”徐治灏看着她的眼睛,“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谢谢你记得我说过的每句话,那确实是我想要的,可我又怎能配得上那样的生活呢?”赵辛然情绪不为所动,甚至都没有一点变化,“还是谢谢你把我放在心里,可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人。所以,一切都随它去吧,让时间带走一切。” 听罢,徐治灏起身离开,一边晃着身体一边反复吟唱刚才的那几句,赵辛然不知,他早已泪流满面。他不懂,为何她要如此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既然本无意,却又为何如此让人着迷。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真正潇潇洒洒地活着,他不想过多地参与朝堂之事,却又无奈被卷入以至难以脱身,他更不想为感情所累,却没想到有一天还是难以逃脱,也许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悲哀吧。 第168章 东山再起 暂时的胜利不是胜利,笑到最后才最重要,杜荣尚深谙此理。自他知道自己是耶律询真正的儿子、自己才应当是北辽皇帝的那一刻起,他在心中就做出了决定,他要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他知道,他不能寄居于李继存屋下,他必须有自己的力量。 离开汴郡后,他便秘密返回范阳,因为自己尚有几箱珠宝藏在这里。这一路随自己北上的都是自己的军闻司旧部,他知道,只有把自己的家当拿出来才能把这些人都留下来。 这些年,他始终有藏匿珠宝钱财的习惯,尽管世人都说自己贪婪,自己也不跟他们过多争辩。想来也很可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天下有几人不贪财?且不说这朱友伦之妾宋氏,就连这草原太师于子非、河东大将石恒看见了金银珠宝不也欣然笑纳吗?那张钧飞拿到了自己还给他的手镯也面露喜悦啊。倒是,回想这些年唯一一个真得不贪财的人,就是当年的涌关贼将尚进了,可最后被一群贪财之人给害死了。 “杜大人,按你上次离开晏州之前的吩咐,已派弟兄把周遭州郡的军闻司旧将统统找来,都安置在范阳了,不知何时见一下他们?”部下颜冲凑在他耳边说。 “今晚吧,”杜荣尚对他说,“把我带回的几箱珠宝送到这里,把大家今晚召集到此。” 傍晚之后,陆陆续续有人自范阳城各地会聚于此。 “兄弟们,军闻司已是前朝事了,诸位于各地也算为皇上、为江公公鞠躬尽瘁了,我代替陛下、义父感激大家。”说完,杜荣尚起身在众人面前鞠了一躬。 下面叽叽喳喳,甚至已经有人掩面而泣。是啊,这些人死身守护的王朝轰然崩塌,他们怎么能真得不为所动。 “知道大家最近日子过得苦,”杜荣尚打开桌上的箱子,指着里面的珠宝,边说边啜泣,“大家为军闻司效力,做得都是要命的活,甚至要抛家弃子、背井离乡,着实不易。今日,我把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财分与大家,只当给大家一点安家费,希望大家别客气。” 说到这里,有几人已经泣不成声了,军闻司的旧属要不投军去了,要不四处讨饭,今天在这里的人,大部分做得也都是苦力活。 “杜大人,我们不走了,”首先一个人站了出来,此人名为薛起,曾是军闻司营州主事,“这些年为军闻司效力,除了打探情报,舞刀弄枪,也不会干别的了。杜大人侠肝义胆,又是江大人义子,请您把我们留在身边,跟着您干点大事。” “是啊,大人,我们平常在外也是受人欺负,”颜冲附和,“如今天下大乱,我们看大人乃是人中豪杰,请您允许我们追随您。” “请杜大人收留我们,主持军闻司大局,吾等以大人马首是瞻!”众人纷纷跪下。 自此,各地无路可去的的军闻司旧吏纷纷来投,杜荣尚聚集起一干精锐人马。 第169章 薛起的回忆 “薛起拜见大人。”因为身份特殊,薛起很快成为杜荣尚最为依赖的助手之一。 作为军闻司营州主事,薛起曾经的工作主要就是刺探北辽情报。他一直直接受命于江孜,军闻司规定,不同系统的人之间只有通过帝都才能联系,因而在此之前,他与杜荣尚并无交集。 “能不能讲一讲这北辽的事。”其实,杜荣尚至今不大了解北辽。 “军闻司营州分属成立于景元年间,由时任军闻司主事沈铭亲自谋划成立,”薛起非常自豪,“第一任主事由沈大人亲自兼任,我就是当时加入的军闻司。当年我大军东征,沈主事经常来往晏州,我们交集颇多。虽然当时刚刚建立不久,但已经建立一条重要情报线,接触到北辽朝堂高层。怎么形容呢?北辽朝堂的很多决策我们都提前得到了消息。” “都说沈主事是神人,确实厉害啊,”杜荣尚感叹,“这条线现在可还有联系?” 那怎么可能还在,”薛起觉得自己扯得有点远了,给杜荣尚的期望有些大,赶忙解释,“那条线直接受沈主事领导,沈主事出事之后自然失去联络了。我也只是听说,这个在中都的暗探是一女子。我当年长期来往于营州与晏州,曾长期监视一个晏州派往北辽的密使,而沈主事出事前交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关于他,此人名为杜……” “这一段先略过吧,”听薛起扯了一大顿,杜荣尚有点急,于是打断了他,“还是说说现在的事吧。” “好吧,我挑重点,”薛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二十多年前中都发生了一场政变,杜大人应该听说过吧?” “这我知道,耶律洵暴毙,其叔父耶律德荣继位,之后清洗了包括海东侯萧长杰在内的先帝旧臣,但不想耶律洵之子在乞烈秉之中手中为人救走,即是今天大贺盟主,”薛起没想到杜荣尚居然如此清楚当年之事,“之后北辽灭渤海、败袜褐、平草原,直到今年六月份,这耶律楚和在野狐岭击溃北辽三十万大军。” “我想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耶律楚和接着说。 “看来杜大人还是做了功课的,那我就不卖关子了,把我所熟知的统统告知于你,”薛起继续说,“首先,北辽宰相张全国一直为我们所忽略,但此人历经三代君主,无论谁做皇帝他的宰相之位一直安稳如山。结合这些年军闻司的各种线索,当年乞烈秉之中被耶律德荣赶出中都正是张全国在背后搞得鬼,而且,他当年把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大将忽鲁颜哥送进了牢房,关了十年又主动放出来,这着实让人摸不清头脑。其次,众人只知耶律德荣开创了北辽盛世,却不知是覃阳子为其出谋划策,而覃阳子与当年的尚书左仆射林从观师出同门,与沈主事也交往颇多,其投奔北辽恰恰是在林相遇刺、沈主事被流放之后,而覃阳子的徒弟就是曾在西坉门凤凰台与崔琰大人辩天下之道的风海先生,此人名为纪海,实则为渤海国王子,他曾有一个姐姐,乃是晋王李继存的生母。” “这么复杂?”杜荣尚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关于张全国、覃阳子、纪海的事。 “还有,当年耶律楚和是被道己真人的徒弟所救,除了大贺的于太师,其中一人名为赵进由,他在成为耶律洵侍卫之前曾居于河州,然而他却对外人隐瞒了这一段。” 薛起没让杜荣尚失望,他在营州二十余年,还是了解到许多外人不知的内幕。倒是这太多的信息让杜荣尚很头疼,不知如何下手。 “如果耶律德荣是我们的敌人,北辽内部孰能为我所用?”杜荣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张全国。此人不在乎谁做皇帝,只想要他的东西,只是他想要啥,不得而知,”薛起回答,“乞烈秉之中。他心术不正,又手握精兵,这肇州苦寒,他必有怨气。还有忽鲁颜哥。此人有将帅之才,出狱后已重回军中。” “谢谢你,沈主事所用之人果然厉害。”杜荣尚心满意足,感叹军闻司果然藏龙卧虎。 “杜大人客气了。”薛起也很谦虚。 “以后别叫我杜大人了,”杜荣尚回头,“其实我才是真正的耶律楚和,耶律洵唯一的儿子!” 薛起愣在原地。杜大人居然说自己是耶律楚和,那从大贺盟主不也自称耶律楚和吗? 第170章 营州旧事 想来也是,当年沈主事派遣薛起入营州开始,这北辽朝堂与军闻司的那些事就不断给他惊喜与疑惑,从道己真人到杜仁,从犬牙狼军到军闻司暗探,双方你来我往,许多事,即使他当了近二十年军闻司营州主事也没想明白。 多年以前,营州海东郡仙人镇。一家做皮货生意的店家迎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他拉了一车的铁制耕具,此人正是薛起,是当年沈铭的心腹之一。 “北辽是我们的主顾,下一单生意计划走海路,务必提前勘测好沿海地形,找到适合大船登陆的港湾。”薛起此次的任务是传达沈主事的几项特别重要的指令,而这家皮货店是军闻司当时在营州的一个秘密据点。 “另,转景阳娘家消息至中都,告诉大小姐,她的大师兄乃犬牙狼军出身的高手,二师兄也非普通人,数年前曾出没河州,”这是沈铭带过来的第二条消息,“沈主事嘱托,此消息事关机密,要走新建的专线。” 薛起自然知道此行非同一般,否则沈铭也不会非得让自己前来。做情报工作的他当然知道,这第一条必然与即将到来的军事行动有关,而第二条必然是与中都的新情报线有关。 薛起回过神来,甚至今天,他也时常惊叹于沈铭的能力。 后来,郭庞大军走海路神兵天降营州,印证了薛起的推测,但那条在中都的情报线在沈铭离世后就彻底与军闻司断了联系,只是内部传言,曾有一暗探在中都,此人为一女子。 薛起又回忆起沈铭出走云州前交给他的任务。 “盯紧杜仁,他一旦回到晏州,就立马把他抓起来,他不仅是刘锦辉与北辽勾结的证据,而且身上一定有着一些我们不得而知的秘密。”沈铭临行前交待他。 “属下记住了。”他回答。 “还有一个我的个人请求,”沈铭背对着他,“我不希望覃阳子出事。” “放心吧,沈主事,我会保护好他,静等您回来。”他回复。 “以后别喊沈主事了,无论我回不回来,营州那边的事你都管起来。”这是沈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来可惜,杜仁居然在北辽一待就是好几年,再回来之时已处于刘锦辉的保护之下,不久晏州大战爆发,杜仁也不知所踪,他身上的秘密也就自然随他而去了。所以,沈铭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他并没有完成,杜仁身上的秘密也就成了永远的谜了。倒是,在接手军闻司营州事务之后,他逐渐从资料中看到了耶律洵、张全国、萧长杰、道己真人、于子非、赵进由、林婉、杜仁、萧品灵这些人,这些年他一直关注着北辽国内的局势,逐渐对这些人和他们的关系有了初步的认识,逐渐了解到许多北辽中都的内幕。 “沈主事之死,是军闻司的损失,更是帝国的损失。”他经常向同僚感叹。 这些年,薛起眼睁睁看着帝国江河日落,而沈铭建立起来的情报系统也逐渐崩塌,直到如今,他们曾用命守护的王朝已分崩离析。 第171章 北上中都 自初夏耶律楚和大军击溃北辽三十万主力后,整个中都大为震动。耶律德荣惶惶不可终日,中都城内流言纷纷,耶律德荣终于想起了远在肇州的乞烈秉之中,那个当年助他一臂之力却又被他冷落的昔日大将。乞烈秉之中也随即率兵赶来,一路又收拾残兵,集结起数万人在中都城外的凤起关驻守,与耶律楚和的部队对峙起来。 进入盛夏,耶律楚和的队伍中果然出现了各种麻烦。先是进入北辽腹地之后,他的骑兵攻坚能力不足的问题进一步放大,加之各州郡采用坚壁清野的战术,他的给养也变得困难。此外,果真如独木思忠预料,队伍中漠北的士兵出现明显的不适应,甚至出现了类似瘟疫蔓延的状况,索阔多次向耶律楚和请求撤军。 秋天,耶律楚和依然无法越过凤起关。同时,杜荣尚来到了北辽,并一路加急赶到耶律楚和大营,拜见耶律楚和和于子非。 “你是杜仁的儿子,难怪那时见你觉得那么眼熟!”听到杜荣尚讲起自己的身世,以及在汴郡与萧品灵相认的故事,于子非很是兴奋。 “没想到大家都还好好活着呢,这些年我们真得过得太苦了,不过现在一切好起来了。”耶律楚和听杜荣尚提到在汴郡见到了萧品灵和萧瑾心也兴奋不已,恨不得早日能见到她们。 “我今日赶来,就是助你们一臂之力,早日拿下中都,擒杀耶律德荣,报仇雪恨!”见到二人,杜荣尚内心很平静,他没有提当年身份互换之事。 “听闻中原大定,你自南方来,知道那边情况,我们是否可引李继存大军来援?”耶律楚和问道。 “万万不可,即使李继存真要出兵,我们也要坚决阻止他,”杜荣尚急起来,“李继存大军所到之处,确实无人能敌。但耶律德荣龟缩于中都城内,已是强弩之末。而河东军风头正盛,一旦越过雁荡山而来,即使无法吞并北辽,也将成为我们心腹大患。” “此话有理,我们不能引狼入室,”于子非接着说,“即使此次无法完全消灭耶律德荣,大不了明年再来,北辽如今已无力与我们对抗,成不了大气候。” “那明日召集诸将,讨论退兵细节吧。”耶律楚和也越来越担心,长期远离草原,孤军深入,如果再耗下去,形势对自己会越来越不利。 “我想,既然退兵就光明正大地退。我们派出使者,与北辽姘和,耶律德荣如今元气大伤,不会拒绝的。”杜荣尚建议。 “那明日我就派使者前往凤起关,”于子非说道,“凤起关主将乞烈秉之中也是老故人,我就是从他手中救下的楚和,那时他可是耶律德荣的狗腿子,不过后来也遭了报应,在苦寒的肇州和靺鞨人周旋了二十年。” “要不我去吧,出使这事我擅长。当年我在刘启光手下就多次负责对外事务,和太师的联系也都由我全面负责,晋梁大战,我还曾只身前往河中策反了朱友乾,让我去会会这个乞烈秉之中吧,未尝不能试着拉拢一下他,”杜荣尚主动请缨,“不过,还得麻烦伯父多给我讲一下这个乞烈秉之中与我们的瓜葛,我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个好主意,先去拉拢一下乞烈秉之中,让他们群臣离心,之后再和谈也不晚。”于子非暗自佩服杜这个年轻人的见识和胆魄,确实颇具当年杜仁风范。 当晚,于子非给杜荣尚讲了当年之事,尤其详细说了乞烈秉之中的故事。于子非经过反复打听,已经清楚了乞烈秉之中当年被派到肇州去的始末。当年在耶律德荣依靠乞烈秉之中铲除了耶律洵留下的亲信旧臣之后,先是升官加爵,但后来中都突然传出流言,说是乞烈秉之中故意让人救走了先帝之子,于是耶律德荣转而提拔起来耶律石秀等人,并一点点剥夺了他的兵权,感到形势不妙的乞烈秉之中便主动请求前往肇州对付靺鞨人,直到北辽主力惨败方才重新被启用。 第172章 凤起关上 第二日,杜荣尚在几十名骑兵的护卫下来到了凤起关下,关上的北辽士兵先是很紧张,看见领队之人没有穿盔甲,缓慢地靠过来,就明白了来意。 晚秋的风割人脸,在凤起关上,杜荣尚见到了鬓角早已斑白的乞烈秉之中。乞烈秉之中皮肤皱褶,如同一道道深壑,鼻梁宽大,鼻头勾起,像海东青的嘴一样弯起来。杜荣尚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相貌丑陋无比。 “罪臣,见我还不速速跪下!”杜荣尚声色俱厉。 乞烈秉之中还真是被震住了,迟滞了好一会,方才反应过来,说道:“第一次听说要跪对方来使的,如此无礼,不怕我把你从城楼上扔下去。” “我是先帝耶律洵之子耶律楚和,我不计较你当年作乱之事,现在给你赎罪的机会,难道你不该跪我吗?”杜荣尚没有退却,语气更加决绝。 “你是耶律楚和?那我现在把你抓了,岂不一劳永逸?”乞烈秉之中头转向门口的侍卫。 “我当然不是草原上的耶律楚和,但我是真正的耶律楚和,”杜荣尚一边踱着步一边说,语气稍缓和,“你当年从杜仁手下接过的孩子乃是杜仁的亲生儿子,他在你手上被救走,也就是现在的大贺可汗耶律楚和,而我则是被掉包留下的那个,我做了杜仁的孩子,但我身上流的是实实在在先帝耶律洵的血!你远望一下,这草原大军都是为我而来!” 乞烈秉之中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切真得太难以置信。 “将军当年做了耶律德荣的刽子手,却也被他猜忌,如今何苦为他卖命呢?”杜荣尚趁机劝道,“不如你我合作,助我夺回帝位,我让你统领北辽大军,做这天下的大都督!” “还有,你一定不知,当年利用流言逼你离开的幕后之人就是张全国,我把他的宰相之位也许诺给你!”杜荣尚一点一点加码。 “将军想要啥就是啥,你我可平分天下!”杜荣尚继续。 “不要再犹豫了,有我耶律楚和在,你才能名正言顺,而也只有我耶律楚和,才舍得给你所有的这些!”杜荣尚见他犹豫,接着说,“而且只有我能让草原人退兵。” 听到这里,乞烈秉之中不免内心一动,那耶律德荣忘恩负义,害自己二十年苦守边疆,如今大难临头却想起自己来。他内心早已不满,绝不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几句话。 “天命难违啊!”乞烈秉之中仰天长叹,“少主休要胡说,助你复位于我乃是赎罪。还请少主让草原人退兵,我们一道进入中都!” 说罢,他跪在了杜荣尚面前。虽然杜荣尚这么说,但乞烈秉之中根本没有信他,而他嘴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把耶律楚和握在手里才能控制得住局势,管他是真是假。这个年轻人还说什么平分天下,带来几个人就敢这么跟自己说话,真是狂妄自大。 杜荣尚与乞烈秉之中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一切妥当之后返回耶律楚和大营。 “乞烈秉之中派人见过耶律德荣了,如若我们退军,北辽愿给钱三十万两、粮草十万石,并在今年冬天前选一公主一起送到草原。”杜荣尚向于子非和耶律楚和摆明了条件,其实这都是杜荣尚编的。 “我军连续征战半年多,人疲马乏,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粮食可能坚持不了多久,我看这条件还不错,”于子非怕耶律楚和下不了决心,“回去休整,明年我们再来,越是胜利在望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可汗,萧云贵部在营州一线发现北辽的勤王部队,我们在此这样一直耗着,一旦遭遇夹击很危险。要战就要快,不战就先行撤回草原休整。”张宏洨也赞同退兵。 紧接着,索阔等人也持相同意见,凤起关下乃是北辽腹地,不同于边境地区,对峙下去危险万分。 “仇人就在不远处,偏偏一道凤起关让我们无可奈何!”耶律楚和心有不甘。 “我愿作为特使留在中都,待耶律德荣凑齐粮钱,我押着耶律德荣的女儿亲自送给可汗!”见耶律楚和并不情愿撤兵,于是杜荣尚主动请缨留下。 “那你要小心,如若北辽答应的条件少一样,明年春天我就带兵长驱直入,取他耶律德荣首级。”耶律楚和说道。 杜荣尚拒绝了耶律楚和派给他的护卫,而是留下自己带来的随从,当然,他的属下远不止这些。他把自己的性命和乞烈秉之中绑到了一起,这个人也许不可信,但只有依靠他才能有殊死一搏的机会。如果自己最终身死覆灭,那天命就本该如此,也就罢了。如果自己成功了,那就真得再也不用屈居人下了,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173章 久别重逢 “纵然许多年不见,你的身影我依然可以一眼望穿。”在万江城口,李继存迎来了张钧飞。 “当年你生死未卜,我在帝都担心不已,当时绝不敢想,我们居然有一天在朱奎的国都重逢。”张钧飞忍不住落下了泪。 二人遥望着城墙上的旌旗猎猎,遥望着远方群山的起起伏伏,不免心中又是一阵酸楚。也许,这些年,他们战斗在天涯海角,为的,都是今天的重逢。 “还记得当年景阳城头你对我的嘱托吗?”李继存望着张钧飞略显沧桑的脸。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呢,”张钧飞笑起来,“毕竟已是名满天下的晋王李继存,毕竟已打下了半个天下。” “说笑了,”李继存遥望着天空,仿佛陷入了回忆,“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喜欢做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草原上骑马射箭,在景阳的巷子里肆意地奔跑,在昌明坊听曲听戏。 ” “我可记得,要不是我拉着,某人当年从来不去戏院,而且自己都承认不懂戏曲。”张钧飞的语气突然变得揶揄起来。 “我已经派人护送栗阳公主来万江,你们可以团聚了。当年错过的那场新婚大礼我也会帮你们操办。”李继存嘴角闪过狡黠的笑,一如少年时互为取笑彼此时的模样。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婚礼就暂且放一放吧。”张钧飞突然沉寂下来,真得要再见睿琦了,他的内心竟不免有些慌张。 李继存和张钧飞的重逢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另一个时代的开启。他们二人聊了三天,一方面各自诉说这些年九死一生的经历,另一方面畅谈了未来的宏伟规划。李继存走到今天,父亲留下的三碗酒皆已饮下,下一步是要想想要开创一个什么样的新王朝。徐治颢离开前,曾建议张钧飞,如果李继存是值得托付理想之人,那就要助其开创盛世,用一次彻底的变革消除百年来的积弊。 李继存入主万江之后,郭嵩也是率部横扫关州,兵锋直指凤翔。由于还不想同王懋征翻脸,李继存继便命令郭嵩回守景阳,封镇西侯,而令石恒镇守河东。 在沙沱族人的怂恿下,李继存想要挖了朱奎的坟,倒是张钧飞阻止了他。张钧飞还建议李继存赦免了许多原朱奎的老臣,以笼络人心。 此后不久,张成旭率军返回万江。他一路追击梁军到南吴边界,而朱友伦则逃到了海州维扬。南吴之前向朱奎称臣,一向保境安民,不参与中原之事,只是这次面对北方战事,不得不集结了数万兵马陈于北方边境。在张成旭一筹莫展之时,徐治颢主动请求前往南吴,他说服南吴君臣交出了朱友伦。原来,徐治颢的伯父徐望如今已是南吴宰相,而他在海州任职时的不少同僚如今也都在南吴做官,徐治瑜也就职于南吴御史台。 “徐治颢这小子有两下子,只身一人前往南吴,逼着朱友伦自杀,还带回了他的头颅。”张成旭拜见李继存,对徐治颢赞赏有加。 “我还没见过他,不知他现在在哪?”李继存早从张钧飞口中听过这个人,“早听闻此人有定国安邦之才。” “他说服吴王臣服于我们,并请求我们派使者前往吴国册封,”张成旭说,“可惜他不愿回来,我反复劝说也无济于事,倒是托我带回一封信,说是让张侍郎捎给林婉。” 张钧飞接过信来,想到徐治颢留在了南吴,确实遗憾。在他看来,徐治灏和杜荣尚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174章 乞烈秉之中反叛 “没想到所向披靡的草原大军,居然就这么退兵了。”乞烈秉之中其实早已做好死战的准备,此刻,他有点信了这个自称是真的耶律楚和的话。 “领兵之人都是我亲人,但我不想让他们染指我们的江山,”杜荣尚感叹,“毕竟,只有将军才能助我做上大辽的帝位。” “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一条心呢。”乞烈秉之中转头望向杜荣尚。 “我只和将军一条心,”杜荣尚笑起来,浑然没有察觉乞烈秉之中笑脸之后的蔑视,“你我联手,耶律德荣也好,耶律楚和也罢,天下英雄,不过云泥而已。” “今晚行动已经准备妥当,请陛下下令,向中都进军!”乞烈秉之中跪拜请命。 “出发!”杜荣尚内心窃喜,这个“陛下”听起来真得好舒服。 他的思绪纷飞,神情在游走,往事瞬息万变,尽待回首。他仿佛伫立雁荡山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马场,光线飞走,直到东海旁碧绿的礁石上。他目光遍及之处,是当年帝都热闹的马球盛况,是涌关上自己独入虎穴的英雄孤胆,自己的背影下,是范阳城下溃败的北辽大军,是朱友乾的祸起萧墙。那目光所余之人,是一百盔甲起兵的大贺可汗耶律楚和,是中秋夜发起兵变的驸马张钧飞,是一统中原的晋王李继存,还有即将跪在自己面前的北辽皇帝耶律德荣。 “草原人偷袭凤起关,我军大败,速开城门!”半夜时分,中都城上的守将突然被惊醒。 “不是已经退兵了吗?”城上的守军本来已经放松下来,突然又紧张起来。 “草原人佯装退却,麻痹我们,趁我们不备,攻入凤起关,”乞烈秉之中驾着马来到队伍前,“我是大将军乞烈秉之中,你们速开城门,收纳残兵,准备迎敌。” 城上之人丢下火把,仔细瞧了瞧,还真是力挽狂澜的乞烈秉之中将军。 “是大将军,快开城门。”守将命令道。 乞烈秉之中率一万精锐骑兵进入中都城,控制了城门之后,随即分两路进攻皇宫。乞烈秉之中率兵进至东华门,守门士兵知道城内有变拒不开门,于是他命令士兵搬来柴火,堆积在宫门下,一把火之后,随着烈火腾空,东华门一片火海,守门的宫廷卫兵四散而逃。于是他命令亲信从云梯上翻进宫城内,砸开大锁,众人一拥而入。 中都城内燃起了火,第二天早上醒来,中都城内的百姓看见的是一座破败的城市,门板上挂着箭簇,而忠于耶律德荣的士兵还在抵抗,一队队骑兵从街上飞奔而过,远方的皇宫一道道黑烟直窜云天。 耶律德荣在宫门内反复踱步,这一天还是来了。记得很多年前,他带兵冲入萧品灵的寝宫,那样盛气凌人的自己,那样卑微无助的当朝皇后,天道轮回,亦不过如此。他万万想不到,当年放走的这个孩子居然真得可以带人杀回来,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回想这些年,如若不是此次草原人的大举入侵,史书上的自己也该是丰功伟绩吧,灭渤海、败靺鞨、平草原,雁荡山北无中原人一支军队。大辽,在自己手中走向盛世,却也终究毁在自己的手中,所幸耶律楚和也算一家人吧,终究江山没有落在外人手里。 耶律德荣带着后宫妃嫔前来投降,他本以为宫外之敌是草原人,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乞烈秉之中。 “我奉耶律楚和陛下之命前来,”乞烈秉之中对耶律德荣说到,“耶律德荣,你得位不正,快快交出传国玉玺,我可以饶你一命!” 这次兵变之后,乞烈秉之中把宫廷卫队都换成了自己的亲兵,他还顺便除掉了平常和自己不对付的大臣,朝中基本再无反对自己的人,许多大臣敢怒也不敢言,表面也对乞烈秉之中百依百顺。 “传国玉玺在我手里,请陛下加封我为监国元帅,兼大司马大将军,”乞烈秉之中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假意支持杜荣尚登基,实则只是想扶持一个傀儡,“由我替皇上掌管全国军队,定保江山安稳。” 杜荣尚早已听闻乞烈秉之中逼迫耶律德荣交出玉玺之事,他知道乞烈秉之中只是利用自己,但此时尚不能和他翻脸。于是杜荣尚就加封乞烈秉之中为大司马、大将军,兼平章政事,与张全国并列左右宰相,反正他想要啥杜荣尚都满足他。乞烈秉之中就此掌握了北辽朝堂实权。 “大将军劳苦功高,如今又担任统兵护国的重任,赐王府一座以供落脚。”没过几日,杜荣尚决定把一座闲置王府赐给乞烈秉之中,这是当年自己父亲还未做皇帝时候的住所,规格是亲王级别的。 杜荣尚的龙椅还未坐热,甚至朝堂之上的大臣都未能认全,却又面临着新的挑战与选择。 “张宰相,如今乞烈秉之中独断专权,而我耶律楚和只是一个在外流落多年的皇室遗子,如何驾驭得了那些手握实权的大将军啊。”杜荣尚私下找来宰相张全国,他知道张全国是不能容忍这样大权在手的乞烈秉之中的。 “实不相瞒,乞烈秉之中野心极大,不过陛下不必担心,他若一旦真得要自己做皇帝,我等老臣绝不会纵容他,我相信,如若他有二心,大辽军队也不会坐视不管,”张全国心中很喜悦,看来自己才是皇帝心中的那个领国之臣,“大辽皇帝姓耶律,这是底线。” “相国有何良策?”杜荣尚装作无奈。 “陛下乃是天子,想做啥就去做,君让臣死又能如何,吾等臣子皆听陛下的即是了。”张全国没有直面回答,而是暗示他。 听了张全国的话,杜荣尚决意放手一搏,先对付乞烈秉之中。 第175章 刺杀乞烈秉之中 不知得罪了哪位天神,最近这几年的冬天都来得特别早,而今年又是一个早冬。十月份刚过,一场寒流就席卷中都。雪花在空中懒散地飘洒着,天色黯淡,阴沉冷郁,让人压抑不已。契丹人还未从大贺铁骑的阴霾中走出来,边境地区就又传来草原人劫掠的消息。 相比没有生气的街道,乞烈秉之中府中则是另一番场景。皇帝钦赐的府宅经过几个月的整修已经完工,这座当年耶律洵住过的宅子本就庄严大气,而新皇帝连烧毁的皇宫都没来得及翻修就四处安排大臣召集工匠为自己翻新府邸,让他内心不免有些得意。 这是乞烈秉之中搬进新宅的第一天,一场宴会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朝中大臣、城内豪绅无不带着贺礼前来道喜,宾客络绎不绝,众人在门口都停下来欣赏着那些刻着诸多头衔的牌匾,那是新君请大辽最好的书法家书写的。 “皇上感念大将军定国安邦之功,贺喜将军乔迁新居,送镶丝红锦、翡翠、金丝楠木等上等礼品数十件,另从宫中挑选二十宫女伺候将军起居。”一个内臣一样打扮的人走进厅内,打开礼品薄读起来,车队停在了门口。 周围人都安静下来,诵读之人低着头,双手盛着金色的本子,乞烈秉之中一边接过了手中的册子,脸上不觉挂着笑。 “陛下费心了,臣一定替陛下守好江山。”乞烈秉之中弯着腰,此时他想起如今不得势的张全国,倍感宽慰,对自己名正言顺地控制朝政很是满意。 “祝贺大将军。”厅内其他人连忙跟着道喜。 就在这时,这个内臣模样的人突然拔出一把匕首,朝着乞烈秉之中奔来,光线穿过人群落在匕首上,反射进乞烈秉之中的眼睛,让他惊恐不已。众人浑然不觉,只见乞烈秉之中的脸抽搐了两下,眉头逐渐由舒展变成紧皱,他的手握住了匕首,头渐渐低下来,望着这把精准插入了他左胸的短刀。刹那间,鲜血迅速顺着他的手流到了袖口,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一会已聚集了一摊。 “我奉陛下耶律德荣之命诛杀乱臣贼子!”杀手将匕首拔出,眼睁睁看着乞烈秉之中跪倒在他面前。 众人皆乱,门口的卫兵才发觉不妙,迅速冲进来,此时杀手已经自刎,和乞烈秉之中躺在了一起。 “爱卿,我来晚了,”杜荣尚哭哭啼啼走进来,一路踉踉跄跄,“早上听闻有人劫了我送爱卿礼物的车队,我就知道大事不妙,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啊!” 前军闻司营州主事薛起以内侍身份跟在杜荣尚身后。 “陛下,杀手是耶律德荣派来的,请皇上下令让我等去宰了他。”乞烈秉之中的手下将领们请命。 “我早已猜到是他所为,临来之前已送他归西了,”杜荣尚慢慢起身,“如今,只好先将大将军尸首好生收着,你们速去清除耶律德荣的残余势力。” 躲在人群之中的张全国静静地目睹这一切,心中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不禁感叹起来,也许神灵早已为每个人写好了结局。 两个时辰前,东清宫,耶律德荣被软禁的地方。 “给陛下送酒来了,”侍者走进破败的屋子,将一杯酒放置于桌子上,“臣要亲自看陛下喝下去。” 耶律德荣无助地同侍者对视着。当年萧品熙自己主动喝下毒酒了结一生,如今又是轮到自己。他回想起很多年前张全国的忠告,不禁后悔万分。 许多年前,慈湖上,波光粼粼,龙船荡漾,天空飘过一片白云,正好投下一块云影,一群大臣围着耶律德荣。 “皇上,乞烈秉之中此人不可过分信任,他今日可助陛下,他日也可助他人,”宰相张全国进谏,“陛下要不除去他,要不将其外派边疆,万不可留在身边。” 想到这里,耶律德荣双眼紧闭,深吸一口气,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久,随着酒杯掉落在地上,他的头也耷拉下来,眉头的皱纹逐渐舒展开,两只手垂在身边,右手手指指着门口,指向皇城最高的城楼上。 “耶律楚和,你以为你报仇了吗?太天真了!”这是耶律德荣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第176章 李继存的深情 李继存决意在万江最繁华的地段为赵辛然建了一座戏院,楼高三尺,门台青瓦,楼内布置参照着记忆中当年帝都戏院的样式。李继存经常亲自在二楼俯瞰戏台,指挥着工匠,他想让每个细节都和记忆中竭尽相似。 “没想到你对辛然姑娘还是如此痴情,”张钧飞走到李继存身边,“也许你并不需要这么做,她本就不是赵辛然,而是萧瑾心,昔日北辽海东侯萧长杰的女儿。也许你也不是那么了解她。”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见过她?”李继存兴奋起来。 “是的,但她似乎并不想见你,否则不会明知你在万江,却偏偏躲了起来,”张钧飞说,“你是天下人的李继存,不是她一个人的,我觉得你和她不合适。” “你知道她在哪吗?你应该告诉我她在哪!”李继存突然喊出声,引来周围士兵的警觉,“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怎么能瞒着我!” “我当然不知道,只是在汴郡有过短暂的相处,”张钧飞看着神情失措的李继存有些惊讶,“有些事我还是不方便参与,但我真不知道你依然这么在意她。” “她于我既是爱人又是恩人,我爱着她,从未放弃。”李继存继续说。 “她接近你就是一场刻意的安排,就和林姿接近我一样,一切都是阴谋,这其中的故事曲折得很,但她确确实实就是一个藏在你身边的暗探,”张钧飞提醒他,“你真得会接受这样一个她?” 其实张钧飞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讲。当年在帝都,他就听闻诸多辛然姑娘的风流趣事,前些日子在汴郡,他目睹她和徐治灏相谈甚欢的场景,对她浮夸的动作和风雅的笑不解又意外。然而,又时常看见她一个人静坐思考,满脸愁绪的样子,那种孤独、憔悴甚至让人心疼。最关键的是,当李继存占据万江,她又主动藏了起来,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隐约觉得这个女人很不寻常,那样柔弱、善良的外表下面是一颗难以捉摸得透的心,至少他张钧飞难以看透。 “我早就心知肚明,”李继存解释,“在范阳,杜荣尚提醒了我,我仔细回想,逐渐理清了这其中的脉络,也明白了她为何会不辞而别。也许她真得做了一些对不起我的事,但她如果是虚情假意,自然不会悄然消失,人在江湖,有太多身不由己,也许宿命里本该如此,她也是无奈吧,我从来没有怨恨她。” “原来你都清楚,我还以为你一无所知呢,”张钧飞笑起来,“无论如何,这是你的事,该说的我也说了,该提醒的我也已经提醒过你了。没想到你迟迟放不下她,我想只要有缘,总还是会再见的,大可不必整日挂在心上。” “当年在帝都初遇,看着她在戏台上的一举一动,颦蹙之间已让我久久无法释怀,那种心动至今仍牢牢地刻在记忆中。当年靖源驿我被她救下,经过相处我发觉我已经喜欢上了她,每次看见她深邃的双眸,我都为之着迷不已。她每次皱起眉头,飘动如舞,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我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语言。从万江到晋阳,从桃花盛开到白雪皑皑,经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历经多少坎坷危险,这种喜欢持续了很久很久。纵然我时常觉得她很神秘,背后有太多事我不甚了解,甚至觉得始终没有真正走入她的内心,可我依然相信,她就是我此生最坚定的选择!”李继存眼中居然噙满了泪水。 听到这里,张钧飞也甚为感动,可惜赵辛然不在身边,否则也会为之动容吧。有时候,某些相遇真得就是宿命里面的不恰其分吧,纵然你想过一切方法暗示自己她的离去是那么不值得珍惜,纵然你恨不得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可回想起来,还是诸多不舍,还是会愿意服从自己的内心,相信这份爱一直都在。 第177章 深雪对坐 万江城外,小雪还在肆意地挥洒着,昨夜开始就一直未停。马队出现在曲折的路上,两道车辙逐渐被埋没,消失在城外的山谷尽头,护送栗阳公主的车队缓缓而来。 张钧飞伫立在城门口,风吹起雪花,吹满他的头,刹那间,让他感觉自己早已不再年轻,似乎已白头。 李继存没有亲自前来,他近日派人四处打听邹德海当年被埋在了哪里,准备把邹德威和邹德海两兄弟葬于父亲陵墓旁边。回想起往事,他时常忧愤不已,许多人都为自己而死,自己却不知如何回报,可人死如灯灭,想来如何回报也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是自己却难以心安。 李睿琦向窗外望去,满世界的雪花飞舞着,这一路的艰辛在此刻似乎就到了尽头。也许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安州那样寒意肆虐的冬天,早已习惯了弹一会琴便要去给火炉加炭的生活。只是这些年,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心是浮着的,没有家,没有归处。她时常会想,自己当年年纪尚小,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懂得怎么接受爱,那样轻易地相信一个人的话,可受到伤害却也没有恨他,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只是这些年,她似乎已经逐渐放下了,她不敢想象再次见到他会是什么感觉,这条重逢路马上就要走到了终点。 “公主,已到城下,请您下车。”侍从喊道。 李睿琦身着一件白色裘衣,毛翻起来抵到了脸颊,和着这天地一色的白,仿佛与之融为一体。侍从掀开马车的帘子,她弯下腰探出身子,猛一抬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那张曾经英俊的脸已满是风霜的痕迹,胡须也好久没有打理。 “你好像长大了。”张钧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就会这么让人尴尬。 “哦哦,那时候确实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女。”李睿琦依然那么羞涩。 “我想你一定想你母亲了,”张钧飞一边伸出手扶着她,一边指向城门口的马车,天有点冷,我让太后在车里等着,“我想她也迫不及待想见你了。” 万江初冬的傍晚,雪逐渐小了,没有了寒鸦嘶啼,让每一声呼吸都非常清晰,没有烽烟的都城充满了寂静的的诗意。堂内的炉火烧得通红,房檐下的灯笼让整个宅院亮起来,灯火通明。 “也不修理一下胡子,”李睿琦伸出手,拂去张钧飞眉上的雪花,“这么大的府上,也没人照顾你,李继存也太过分了。” “可能我的宿命就是在烽烟里吧,不习惯这样认真地生活,”张钧飞望着在石桌另一面的她,却不知所言,“对不起,当年欺骗了你,拿你的幸福去做赌注,伤害了你,也辜负了你的信任与深情。” “没关系的,我本就是池塘中的青青浮萍,沉浮从来就不由己,”李睿琦声音很平稳,就如内心一般平静自然,不紧张也没有丝毫欣喜了,“我不怪你,我们都得继续走下去。” 张钧飞和李睿琦二人无言相觑。张钧飞双臂弯曲在桌子上,用胳膊肘支撑着,双手捂住双眼,用手心的温度舒缓前额的疼痛。 “是不是太累了?”李睿琦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每一年,当春海棠盛开的时候,我时常在廊前独坐着,总是在想,张钧飞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和我一样充满了愁绪。” “我曾一直担心,再见你会尴尬。我一直惊讶于第一次见你时的羞涩,它深深打动了我,只是我知道公主当时对我并无情意,我其实想问你,如果放到今天,你还会答应我的示爱吗,”张钧飞不觉哭了起来,他难以遏制泪滴滚落下来,“当有一天你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犹豫起来,我想等你说出拒绝,然后我们冰释前嫌,就像一切从未发生,就如我们的初见。” 张钧飞显然不知,时间改变了一切。李睿琦心里很难受,因为她既不敢告诉他,自己对他有情义,也不敢否认他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她不知道这是爱情还是亲情,但她知道对面的这个人已经住在了自己心里,住了很多年。 “没事的,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李睿琦把张钧飞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笑着说,“我都忘了我比你小哦,仿佛你是那个弟弟,需要我照顾。” “谢谢你,”张钧飞抬起头,抹去眼角的泪滴,“看来我确实需要一个姐姐。我不像李继存那么运气好,在外有哥哥李在元的支持,在内有姐姐叶绮云的关怀。许多时候,我总想一个人承担这一切。这些年,多少尸体奠定的江山,多少鲜血铺就的宫殿,死里逃生、忍辱负重,我的精神始终是紧张的,没有一刻有过安全感。” 第178章 寻觅与重逢 李继存回忆了许久,凭着模糊的记忆,反复派人沿着万江境内每条河流探查,终于找到了当年赵辛然搭救自己的那个地方。 当他带着随从赶到这里时,他的内心是极其不安的。自己居然把他和她生活过一年的地方忘记了,很难不去责备自己。他在路上就在想,她会不会就在那里等自己?甚至等了许久许久,等得有些急了吧。 夕阳带走了最后一点温暖,落叶铺满地面。干涸的河道上遗留下夏日山洪的痕迹,飞鸟衔着树枝一会落在干枯的古树下,一会又飞向那一排杨树林中,秋风肆虐,在肃萧的大地上留下一片萧瑟的落寞。 炊烟缓缓升起,茅草屋的屋顶似乎还能看见几个窟窿,主人该是多么懒惰。然而,当李继存看见那炊烟袅袅,便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会不会真的是她? 他让随从停下,自己牵着马逐渐靠过来,门口的拴马桩仿佛就是为了他而准备的。他没有出声,收紧脚步,穿过庭院,悄悄走进屋内。灶上冒着热气,传来食物的香气,一个女子背对着他,不断用盖子扇着风,她歪着头,灶台的烟似乎很呛人。 “谁家女儿这么笨,”李继存赶上去接过盖子,“快躲一边去。” 李继存的语气很诙谐,他没有如预想中那么欣喜若狂,倒是瞬间感到了许久未有的轻松,那在心底牵绊了他许久的那道魔障仿佛瞬间消散了。 赵辛然蹲在旁边,双手耷拉在胸前,一直望着李继存,眼角早已湿润。 “你知道我有多委屈吗?”她一边捶着他的肩,一边哭哭啼啼地对他说,“我怕你会怨恨我,所以躲了起来,为了让你能找到我,故意回到这里,我们相爱的地方。可是你怎么这么笨,居然真得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里。” “对不起哦,我真得回忆不起来这地方怎么走,真的,我确实太笨了。”李继存忙解释。 “我以为你有了新欢呢,毕竟现在君临天下了,怎么也得有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赵辛然嘀咕,很委屈,“当时天下人都说你会娶那个公主,你知道我有多失落吗?我以为我们真得走岔了,再也不会重逢了。” “怪我怪我,”李继存放下手中的盖子,把赵辛然抱在怀里,“皇后的位子一直给你留着,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我不喜欢,”赵辛然低着头说,“我喜欢杏花烟雨江南,喜欢永远站在舞台中间,万众瞩目。“ “我在万江给你盖了一座戏院,你是唯一的主角。”李继存继续说。 “我觉得我还是做皇后吧,以后,所有戏的主角都是你,所有曲子都只唱给你听。”赵辛然笑起来。 正如赵辛然所言,那一刻起,李继存就是她所有的人间喜乐,她不再怅然若失,不再怯懦生死。那一刻仿佛山海重现,他们终于不会仅仅是形影相吊的过客。 二人相拥在一起,那份温暖如流星般炽热。 第179章 变法开启 随着李继存带着赵辛然回到万江,皇帝大婚和皇后的册封大典便开始有条不紊准备起来。同时,一场准备良久的变法运动也在万江拉开大幕。 因为帝都那次冒险的失败,张钧飞一度毫无信心,幸而李睿琦给了他足够的勇气。李睿琦知道张钧飞的理想尚未实现,那日他把头埋进自己怀里哭泣的时候,他就知道,也许只有真正天下太平的那天他才能真正变得内心纯净,否则他的压力会一直存在下去。 这些日子,张钧飞反复研究林从观当年的改制主张,想从中寻找一些启示,但他反复查找资料多日之后,突然意识到,今日之形势已不尽相同,但依然可以引以为鉴。 “继存,你还记得当年风海先生与崔琰大人的那场辩论吗?”一日,二人交流变法的想法,张钧飞突然问道。 “当然记得,我当年即为风海先生所折服,钧飞你难道有什么新见解?”李继存回答。 “有些事确实是今天才想明白。现在想来,崔琰谈到的宽松、自治、和谐、有序的社会状态其实是理想,其实老庄所倡导的也不过这样的社会,而风海先生的儒法兼用谈的是现实,一个是目标,一个是方法,都是对的,又都不全是对的,”张钧飞说道,“崔琰实则没有理解匡浔思想的核心,他说,君主只是他们实现政治理想的工具,其实这里的君主也就是风海先生说的礼、义、法以及其相互关系的另一种体现,他们其实一脉相承,都是对的。但问题核心不在于目标与手段自身,而是目标与手段二者之间的悖论,所以他们一直意图不断修改手段本身的内容以实现工具与目标之间的这种不匹配。所以,当君主可以通过强有力的手段去干涉社会治理从而朝着他们的目标前进的时候,崔琰这些人是无比赞同中央集权的,即使这与他们倡导的理想社会背道而驰。而君主作为这个手段,本身有思想,不会为了儒生们的那个理想社会重新放弃权力,于是他们觉得君主不过工具,为了与目标匹配,实在不行就换一个,也就是异姓说理论。” “这么说,崔琰死的很冤,他死在了他一个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上。”李继存似乎有点理解张钧飞的意思了。 “所以风海先生想到了以礼、法、义去代替君主,二者差别仅仅在于,诸如法的概念是死的,而君主是活的,这与秦朝以来的法家学说根本不是一回事,”张钧飞接着说,“其实这种关系也体现在风海先生提到的基层治理上面,匡浔理论中想建立的自治形式也是活的,而所谓的中央通过官吏、法条强行干预也是死的。” “如果死可以变成活,活也可以变成死,那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李继存的思路也逐渐清晰。 “过犹不及,是为中庸,恰如其分最好,”张钧飞笑起来,“我们还是回到了起点。我看林从观当年改制之策有一条提到,嘉中之乱后采用地方豪绅组织百姓自治的方法,早期还是成功的,但在后期已成为社会问题爆发的根源,所以又要遏制豪绅们的巧取豪夺。所以,还是印证了我们的想法,自治与法治应该有一个度,而把握这个度的应该是官府,国家治理的好与坏就在于这个度上。换言之,儒归儒,法归法,也就能达到风海先生所说的儒法兼用的状态了吧。” “这么说,无为而治也不过如此嘛!”李继存笑了起来,仿佛早已心领神会。 “还有一个问题很重要,就是林从观所说的财税问题和风海先生所说的经济与民生,财税还好理解,我一直不懂经济与民生究竟指啥,这几日财有所感悟,”张钧飞话题一转,“困扰帝国当年的一个老大难题就是流民问题,而流民问题产生的核心实际是土地,依我理解,土地即为经济,粮食即为民生。帝国的流民问题并非一直都有,甚至嘉中战乱之后很长时间都无流民,恰恰是承平几代之后才日益凸显,而且几乎与基层治理的坍塌同步出现,这是为何呢?” “人口恢复,土地兼并,人与地之间的矛盾。”李继存回答。 “不错,但不是全部。原则上说,在保有口粮基础上,多得多缴,少得少缴,这是正常税制的基本思想,甚至古代的井田制也是如此。但帝国后期的税收则是另一番景象,种田的百姓除了交粮还要出劳役,而地主豪绅却直接把税转嫁给了自己的佃农。也就是说,官府没有意识到,地主与佃农之间产生了新的关系,还是按人头、土地征税,而地主依靠这个关系就可以转移掉税收,并不断地进行财富的积累,从而造成地主越来越富,农民越来越穷,所以一遇天灾,流民就会源源不断,”张钧飞说道,“林从观实际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深究原因,而是单纯想用行政的手段去抢夺地主豪绅手里的财富,这只能实现国强,但不能做到民富。” “所以根本在于,要遏制甚至去打破这种关系的形成?”李继存想到这里。 “也可以让税收适应这个关系,”张钧飞补充,“土地税变收成税,流通税变占有税。只不过这会增加治理的耗费,崔琰曾经说过这个问题。” “即使这样,林从观也未能幸免遇难,”李继存感叹,“历来变法都很难。” “在我们看来,为了王朝永固和天下太平,牺牲掉一些人的利益是值得的,但让他们放下利益实则比登天都难,甚至会导致一场叛乱。”张钧飞说起来有些伤感。 “那藩镇割据如何破解呢?”李继存最关心的其实是这个问题。 “如我所说,中央政府可以有效治理基层,藩镇有存在的可能吗?”张钧飞回答,“藩镇非乱而起,而是兴起于帝国全盛之时,而那时帝都上下官员都开始沉迷享乐。吏治腐败和官员不作为导致了治理的缺失,藩镇实则弥补了中央与基层的治理空白。因而,藩镇存在的一个基础是钱粮,而另一个是人事,二者即为基层治理的核心。所以,藩镇只是代替了中央参与治理,如若收回财权和人事权,也就是中央负责组织各级治理,自然无人可以割据。” 谈到这里,对于变法的方向其实也基本清晰了,基本就是在治理与财税两个方向做文章。虽然在理论上厘清了这其中的内在逻辑,但实际上遇到的阻力是远超他们想象的。 第180章 阻力重重 李继存让张钧飞成立置事司务内阁,总管法规、人事与财税问题,以重塑有效治理为目的,以法规律条为保障,以财税改革为核心,以人事任用为前提,一场总结经验、志在未来的变法运动拉开序幕。为此,张钧飞优先选用了一批新晋及第的读书人,协助其一同编纂法条和税制。 首先,李继存下诏书将各地方财权从地方治理体系剥离,单独成立机构进行管理,并由中央选派专业官员管理地方赋税,改土地税为粮食税,征收累积收成税,且在岁末派人进行核验。他也仿照林从观的思路,不再征收实物,而是直接以钱币的方式征收,并优化各地方的常平仓,用以买卖或散发粮食。同时,利用粮仓余粮,张钧飞还扩大了官方借贷的规模,减小借贷的利息,尤其是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给百姓放粮,只需秋收时候以微小的多余收回,这其实就是李继存说的,通过官府与农民形成借贷关系,从而遏制地主豪绅与农民形成深层次的依附关系。当年林从观想到了这个方法,但并不能说明白内在原因。 这一招无疑初衷很好,然而很快就招来了各地方的无端猜测,因为地主豪绅实际上都与地方实力派有瓜葛,所谓权力与利益是不可分割的。尤其是以李在元、石恒等为代表的沙陀贵族,他们中很多人跟随李继存打天下的目的就是有一天可以控制足够的财富,从而享尽荣华富贵,而地主豪绅是他们敛财的工具,如今这样,实则是要断这些人的财路。因此,即使政策虽然早已下发,但在各地方遭遇了地主豪绅的阻挠和地方官员的阳奉阴违。 李继存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反复召见了李在元为代表的各地方戍边大将,向他们讲清楚这其中的目的,虽然很多人并不理解,但好歹不敢多言,所以这项政策总归在名义上落实了下去。 然而,当张钧飞开始推行第二项变法措施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大问题。针对几十年来地方拥兵自重的问题,在收回了财权之后,张钧飞决意要从军权上下手,军权的本质是人事权。于是,在和李继存商议之后,地方军政长官的任命不仅应该由皇帝亲自决定,连各地带兵的将领也应该由兵部统一管理调动。这一次,招来了比上一次更加激烈的反对声。尤其是臣服的地方实力派,他们本意是依靠投降李继存,以换取长期成为地方长官的待遇,从而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这一招无疑是针对自己。 张钧飞也吸收了很多其他林从观改制的思想,在他的计划里,之后还要重新厘清军、吏、农、商之间的关系,这实际与生产、治理、安全、效率息息相关,此外,还要开办太学并改造科举考试,为中央到地方的治理、以及基层自治提供人才,还准备加大对地方官的培养选拔,细化官员考评,以保持吏治的清明,这些都是事关王朝持续运转下去的动力。然而,这些还未开始,地方实力派就开始了他们的军事反抗。 经营凤翔多年的王懋征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李继存本已选好吊唁的队伍准备前往凤翔,不想王懋征之子先宣布起兵,欲联合蜀国大军进军关中,此后,不少边境的小地方纷纷宣布自立配合雍州。 蜀国乃是原湘州牧守王玄名在朱奎称帝后自立建立的政权。当年,原湘州牧守、节度使严宽度突发疾病去世,导致湘州牧守之位空缺,才有了江孜利用马球赛欲把江睢白调去接任的荒唐把戏。起义军打进帝都后,皇帝及江孜等人入湘避难,湘州大将王玄名好生接待,因而皇帝返都后随即下诏让王玄名掌管湘州。王玄名上任后,以发展农业、保境安民为首要任务,基本不参与湘外之事。直到朱奎称帝,王玄名公开反对,自称蜀王,力图匡扶皇室。后王玄名去世,其子接任,也就是现在的蜀主。 第181章 张钧飞出征 “雍州自立,蜀军已北上,欲进攻关州,镇西侯紧急求援。”边关急报让本来踌躇满志的李继存顿时焦虑起来。 实际上,自关州被平定之后,主力部队已被派往北部边境防范北辽和大贺,因而关州此时确实比较空虚。 “如今北辽刚刚经历动荡,元气尚未恢复,大贺也需要修整,而两家也与我一向结好,因而北境无忧。而蜀王荒淫,蜀国内部本就不稳,不如趁此机会,集结兵力,南下灭蜀,”纵然张钧飞真得厌倦了连年兵戈不断的日子,但这次他特别主张出兵,“我力主征蜀的主要原因,一来,我们与蜀国一战迟早要来,以后未必有今日良机,二来,此战打完便可足以震慑各地方势力,我们的变法也将顺利推行下去。” “那我御驾亲征吧,”李继存转头说到,“许久不碰马鞍都有些难受了,不能让太平日子消磨了我的意志。” “还是我去吧,”张钧飞对李继存说,“现在陛下乃是天下之主,边境一点变故,不需要亲自劳师动众,派吾等将领前去即可。何况你和辛然姑娘的大婚也就只有数月,我知道你把她视作掌上明珠,既然已经在筹备,就一心一意,别再被耽误了。” “哪有兄弟代为出征,而自己在后面举行大婚的?”李继存还是坚持,“况且,以我晋军势力,不出三月即可凯旋而归,根本不耽误大礼。” “我们不仅是兄弟,更是君臣,”张钧飞严肃起来,“况且我们一直推行的变法已经有了初步成果,还是需要你亲自主持坚持下去。为了王朝的长治久安,我们都知道,积攒了几代的弊病必须被革除,否则天下将永无宁日。用匡浔的话说,你现在就是那个寄托了我政治理想的君主。” 李继存在与朝中诸臣商议之后,最终同意了灭蜀的建议,急招郭嵩等关中将领进京,与张钧飞一起商讨此次征西计划。 “公主久违了,”在进宫见过李继存之后,郭嵩立即赶往张钧飞府上,“自我出兵关中,我们也有一年多未见了。公主和钧飞,郎才女貌,这次终成眷属了吧,恭喜恭喜。” “将军辛苦了,赶快入府吧。”李睿琦看见郭嵩如同看见看亲人。 “感谢郭将军这些年对睿琦的照顾。河东数载,多亏了将军,我和睿琦才得再次相聚,”张钧飞从李睿琦的身后走过来,“我和睿琦只是好友而已,并无成婚计划,她也只是暂居我府。” “没想到这些年不见,咱俩都生疏了,”郭嵩笑起来,“我们之间还有啥谢不谢的,不是你的一剂假死药和一颗还魂丹,哪有我今日。” “哈哈,往事就别提了,”张钧飞也跟着笑起来,“当年我就特别怕那个药不好使,幸亏张神医没有骗我。” “对了,忘了给你们介绍,”郭嵩将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拉到身边,“这是自老家来投奔我、我姐姐的儿子,小伙子不仅擅长骑射,还略通诗书,小时候曾随我一起贩盐,后来一直四处漂泊,直到听闻我带兵平定关州做了将军,便来投奔于我。” “晚辈柴峒,见过诸位前辈。”年轻人弯腰行礼。 张钧飞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说起话来略显拘谨,但是相貌倒是蛮有英气,让张钧飞不免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的情景。 “快快请进,”李睿琦赶忙接过话,“都是一家人,别客套了,赶快进来落座吧。” 李睿琦带着柴峒来到院子里散步,只留张钧飞和郭嵩二人在屋内。 “姐姐可是着名的栗阳公主?”年轻人蹦蹦跳跳,跟在李睿琦后面。 “哇,小伙子不赖嘛,啥都知道,”听到一声姐姐,李睿琦竟忍不住内心的喜悦,对这个小伙子好感十足,“弟弟今年多大?” “我十六了哦,”柴峒赶上来,“我听说当今圣上十六岁就已经可以手刃白虎了,我十六岁还一事无成。” “这你是听谁说的,我可不知道他十六岁时候还做过这样的事,”李睿琦忍不住笑起来,她没有料到外人眼中的李继存居然是这个样子,“不过那时候的皇上就已经心怀天下了,不知弟弟有没有什么远大志向?” “我当然也有远大抱负啊,”柴峒说,“如果我还能活三十年的话,我希望用十年时间跟着姑父一起替陛下平定天下,再用十年时间征服契丹与草原,最后十年,修养生息、保境安民,辅佐君王开创太平盛世。” “弟弟不错呦,有大志向,”李睿琦捂着嘴笑起来,“不过可不能只活三十年哦,要像张成旭老将军那样,七十不下马鞍。” “唉,这个我可说不好,不一定如姑父那样命大,换个名字就可以多活三十年了。”柴峒带着一点调皮的语气。 “唉,你这小伙子,咋能拿你姑父说笑呢?”李睿琦虽然这么说,不过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第182章 叶绮云的表白 在与张钧飞商定之后,郭嵩立即返回景阳。张钧飞此次调集十万大军,李继存除了最精锐的沙陀骑兵没有配给他,几乎把关州、河州所有精锐之兵全部集结起来,还让石恒抽调河东驻军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三军陆陆续开拔,张钧飞决意先去景阳与郭嵩会和,再以景阳为基地,先平雍州,再向南入湘。 而此时,蜀军的一支小部队已经翻越绝岭进入了关州境内。绝岭是湘州与关、雍各州的天然分界线,因为崇山峻岭、地势险要,因而道路崎岖,交通不便。正因如此,无论中原如何战乱,湘州都可以依地势自立。 郭嵩临别之时,李睿琦前来相送。 “郭大哥,有件事,我想私下跟你说一下。”李睿琦的语气很是小心。 “公主尽言。”郭嵩望着李睿琦有些疑惑。 “我离开晋阳前夜,绮云姐找到我,”李睿琦拿出一个香袋,“她说如果我能见到你就把它交给你,她怕你可能很久都不会再回晋阳了。” “她有心了,”郭嵩看着早已没有香味的香袋,既想笑,心里又蛮不好受的,“她这个人啊,有啥话也不说,都闷在心里,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去猜她的心思。” “熏草、艾叶啥的估计早就已经干枯了,没味道也正常,”李睿琦嘱咐郭嵩,“我还以为是她一厢情愿呢,看来郭大哥对绮云姐也有意喽?” “想想也可笑,我们都半个老人了,居然还犹犹豫豫,”郭嵩把香袋又交回李睿琦,“这个东西我就不带了,怕它在战场上让我分心。如果你能见到她,跟她说,征蜀之后我就请求陛下赐婚,让她等我归来。” 记得那时在潞阳,他正与同光的刘绁大军对峙,叶绮云一个女子居然非要跑到前线来。 “郭将军可有意中人?”她问郭嵩。 “我还没有,这些年一直征战,不知哪日便埋骨沙场,不想耽误哪个女儿家,”郭嵩如实回答,然后反问,“你呢?为何这个年岁还是不嫁?晋阳城内有意于叶绮云的大户人家可是数不胜数。” “唉,怎么说呢?”叶绮云有些无奈,“我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我帮你说吧,”郭嵩看着叶绮云略有失落的小表情不禁大笑,“你一直喜欢李继存,除了李继存自己,谁都能看出来。可惜,李继存已经有了赵姑娘。” “唉,你咋啥都知道?”叶绮云直勾勾盯着他。 “何必呢?”郭嵩劝她,“自年少起你就陪在他身边,习惯了照顾他,只是,他终有长大的一天。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了,趁着还算年轻。”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在外带兵打仗,母亲早逝让她一直都没有得到足够的关爱,所以她曾经无比期待能有一份美好爱情。对李继存的那份心意在她心里埋藏了许多年,许多次她不忍心去跟这个喊自己姐姐的人说,原来自己喜欢自己的弟弟,直至赵辛然的出现,让她焦急、也让她无奈。后来,她逐渐接受了现实,甚至当李继存让自己照顾赵辛然的时候,她内心也是无比喜悦的,觉得自己依然可以在他身边。她爱得太卑微了,可是李继存却一直不曾知道。 而郭嵩这个人,其实一开始并未惹她注意。是的,他太低调,除了李继存,他似乎和很多人都是那种不远不近的平淡之交。他几乎专注于研究兵法、带兵打仗,唯一的爱好是喜欢养花,并用自己的花作为自己香囊的香料。 也就从那一天起,叶绮云对郭嵩刮目相看。这个人看似粗犷,却又很心细,他勇敢、聪明、才华横溢,是那种脱了世俗趣味的人。他身上的很多特点,和李继存是相似的。 第183章 林婉入吴 于子非来到汴郡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他得到了张钧飞的款待,而后在他的帮助下,见到了赵默涵、萧品灵等人。原来杜荣尚所言不假,杜荣尚确实是真正的耶律楚和,而张钧飞等人对于杜荣尚在中都之所为也并不意外。 “杜荣尚,只论谋略,当今天下无人可堪与其并论。”张钧飞在与杜荣尚相处之后,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才智非凡。 其实,张钧飞早已观察到,在汴郡之时,杜荣尚得知自己身世之后,他的性情已经有了不小变化,野心也逐渐暴露出来。这个人吧,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但太擅长耍阴谋,张钧飞与他相处总归觉得差点什么,所谓人心隔肚皮,也就这种感觉。 “总归都是一家人,毕竟大仇已报,子非兄长还是劝劝我那儿子,不要真得大动干戈吧。”萧品灵说道。 于子非本想和自己的师弟师妹叙叙旧,却不想师弟赵进由已经失踪许久。最近江湖上有传言,说有人看见赵进由曾出没于南吴闵州会稽郡,林婉也因此赶往南吴寻找他。 南朝百余寺,坐落在每个适宜隐居的深山中,隐藏于每个皇亲贵族的封地里。相比北方战乱,南方的文化兴盛足以勾勒出一幅市井生活,佛道无争,共同繁荣。南吴是朱奎时期册封的地方割据势力,占据海州南部及闵州、徽州,而玄妙观地处闵州会稽郡东南。因为正好处于南北运河边,繁忙的水运带动贸易发展,一个以此为生的市镇逐渐形成,玄妙观也因此总是人满为患。 自当日逃出万江,赵进由便和朱友达自汴郡乘船逃到会稽,藏在了玄妙观,等待道己真人的到来。赵进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懑,他此刻想找到无数个理由去把自己今天的狼狈归罪于自己的师父,却又有着诸多胆怯。他感念师父将自己毕生所学悉数教与自己,并将自己视为真正的左膀右臂,却又说服不了自己不去计较,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和努力,全被一个朱友达毁于一旦。所以他想问个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道己真人得知朱友达等人在前往南方途中赶上晋梁大战,行程反复耽搁,一拖再拖,大半年之后才进入南吴境内。 林婉却在道己真人之前寻到了赵进由的下落。她没有声张,而是在镇子上落脚,时常扮作香客混在人群中进入玄妙观,逐渐摸清楚道观的情况,也确定了赵进由就在此道观中。甚至有一次,她远远地望见正在清扫堂屋的赵进由,那瞬间的感伤险些让她忍不住想喊出他的名字,却又很快忍下来。记得那时他刚从晏州回来,短暂的互诉衷肠曾让她幻想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美好生活即将到来,却不想结局居然是这样,他的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她明明觉得他还是爱自己,却又感觉这个人逐渐陌生,让她害怕,让她不敢靠近。 然而不久,她就再次卷入旋涡。 第184章 迷雾终开 不久后,忽有一日,林婉在市镇上居然遇见了自己的师父道己真人。 那日,水路上下来的船客匆匆忙忙离开码头,穿过市镇上繁忙的集市,她靠着仅存的记忆隔着人群认出了那老者就是自己的师父,师父带着斗笠,却并不觉得已是古稀之年,依然健步如飞。她那一瞬间是兴奋的,却又冷静下来,她依然没有声张,而是跟在师父身后,居然一路来到了玄妙观。林婉预感到,这一切不是巧合。 终于,在道己真人来到玄妙观之后,还未等师父休息,赵进由就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晚饭后,在道观的侧屋内,微弱的烛光透过窗纸将两个身影倒映在上面,初夏的夜,清风徐徐,吵闹一天的道观此时也安静下来,草丛中的虫鸣格外清晰。 “师父,我现在真得不知道该怎办?”赵进由很无奈,“一直都是按照你的指示行事,一度已经接近成功了,可最终却落了个一无所获。” “现在也并不是完全没了机会,你还记得你布下的那枚棋子,也就是萧长杰之女吧,”道己真人坐在桌前,“要利用好她与李继存的关系。” “这我知道,听说李继存这小子被她迷住了,确实可以利用好这层关系把万江再次搅乱,”赵进由给师父倒上一盏茶,“不过我心中有诸多不解之处希望师父解答,否则我觉得我难以继续谋划下去。” “问吧,”道己真人端起茶杯,“有些事你也该知道了。” “我们这二十年的努力就是为了把友达送上皇位,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他?”赵进由情绪有些激动,“他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吗?你我都心知肚明。” “这件事还是告诉你吧,”道己真人叹了一口气,“记得很多年前,那时还在汴郡,一日在被朱奎请去府上作法之时,偶遇了一个姑娘,她躲在堂外的树后听着我们的对话。我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我深深地被这个姑娘吸引,如我这等人也有动了凡心的一天,想来真是不敢相信。那个姑娘就是朱友达的母亲,当时朱奎的小妾。” “哦?”赵进由目瞪口呆,“那朱友达是?” “是的,朱友达其实是我的儿子,”道己真人说,“此后数载,朱奎喜获朱友达之后曾多次和她到观上还愿,我们也多次趁机幽会,那时你们已经来汴郡了。后来,不知为何坊间有了传言,说朱友达不是朱奎的儿子,引起了朱奎的警觉,也导致后来朱友达不受朱奎待见。” “原来如此,”赵进由长叹一口气,“没想到二十多年的努力竟是为了师父的一念私情。我为此不仅耗费心血,甚至赔上了我和婉儿的感情。” “也不仅仅是私情吧,达儿若能当上皇帝,黄老之学也就可以重新为官家所用了,而且,想来你和林婉的感情也没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林从观也不是你杀的,”道己真人接着说,“当年让你杀李沅虽说有些操之过急,但事后证明也是对的。沈铭通过追查河州的兵器失窃案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朱奎思虑太多,生怕李沅死在汴郡境内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所以只能我们下手了,对我们而言,李沅必须死在汴郡,这样才能彻底终止帝都对那桩刺杀案的调查,也可以顺便逼迫朱奎加快他称王称霸的脚步。况且,只有我们杀了李沅,江孜才愿意帮我们把沈铭逐出景阳。” “我们杀李沅,江孜赶走沈铭,这是交易吗?”赵进由问道。 “算吧,这李沅和皇帝爱上同一个女人,江孜怎么可能让他平安回帝都?”道己真人回忆,“沈铭吧,死于能力太强。于我们而言,即使他没有查到林案线索,我们也不能留他,因为他是林从观新政的支持者,当朝唯他最懂林从观,如若他在,新政可能还会推进下去,说不准真能力挽狂澜,那我们辅佐朱奎称帝谈何容易。只是,他掌管着军闻司,我们不好下手,只能借江孜之手。也是在那之后,沈铭、李沅皆已不在,江孜及其党羽才控制了羽林卫、安都府、军闻司三个重要部门,开始了他二十年的权臣生涯。” “这些年,这些事,实在压得我太沉重,”赵进由不禁泣不成声,“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这些事暴露。我一直瞒着婉儿,怕她知道我们在这些年在背后的谋划,甚至不敢在她面前多说一句话。” “怎么说,如若不是看在师徒之情、不是看在她是你结发妻子的份上,我当年回中原就会杀了她,以绝后患,”道己真人面色凝重,“我一直在想,当年怎么那么巧合,偏偏在去中都路上遇见她?我曾经一度怀疑她的身世是她自己编织的谎言,但只要是谎言就一定有漏洞,可关于她身世的所有都很完美,难免不让人多想。” “是师父太敏感了,我从未发现师妹有何异样。”赵进由低头说道。 “唉,你也是,自从爱上她,就不再是河州的那个求道少年了,”道己真人感叹,“但我是理解你的,如我辈之人一旦动了凡心,自然就会如凡人一般,难以超凡脱俗了。” 第185章 赵进由的选择 窗外月明星稀,一阵微风吹过,即使如此温柔,也让林婉感到有如刀割。当她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感觉到她的心碎了,她是无助的,她依靠了半辈子的丈夫居然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她感觉自己要瘫倒在地上了,也许她对朱奎的怀疑一直都在,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师父、丈夫竟暗中策划了如此多的阴谋之事,甚至曾经想要杀了自己。当日徐治灏表达出对赵进由的怀疑,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否认,没想到只是自己太天真。 林婉用手扶着墙,沉浸在刚才师父与赵进由的对话里,忍受着震惊与悲伤,就在此时,朱友达恰好路过屋前。 “谁躲在檐下偷听?”朱友达说罢拔出剑赶过来。 听到声音的赵进由和道己真人也冲出房间,一阵疾风竟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 “婉儿,怎么是你?”赵进由看见林婉的一刹那,从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已经听到了所有的对话内容,“婉儿,你要相信我,我真得爱你,我一直真心待你,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别过来,我真没想到,陪了我半辈子的人竟是这样一个心如海底、不可捉摸之人,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一直瞒着我。”林婉一边后退,一边弯下腰,她的手扶住自己的膝盖,声嘶力竭,泪如雨下。 “父亲,不能留她,她和我们不是一条心。”说罢,朱友达三步并两步,持刀冲向林婉。 刀刃向下,眼看就要伤到林婉,可林婉却不为所动,仿佛已经不惧生死了。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匕首从林婉眼前闪过,在月色中闪过一道银色的弧线,匕首划过耳旁的瞬间甚至还带着风一样的呼啸声,它直直地插入朱友达的脖子中,瞬间血滴四射,甚至迸溅到林婉的脸上。 她带着惊恐,看着朱友达倒在自己脚下,她双手捂着嘴,却惊叫不出来。赵进由杀死朱友达之后,丝毫没有犹豫,拔剑刺向道己真人。道己真人猝不及防,手臂被刺伤,一看形势不妙,迅速原地起跳,登墙而逃。 “婉儿,你没事吧。”赵进由扶起林婉。 在那一刻,在林婉与道己真人之间,赵进由选择了林婉。 他此刻内心极其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去关心她,只好把她扶在怀里。他不知道他算不算欺师灭祖,更不知道今夜之后他将走向何处,一瞬间,他仿佛和过去做了割裂,他曾经不是个好人,现在连坏人也做不成了。 “婉儿,你醒醒啊,你别吓我。”这场打斗惊动了其他道士,隔壁院子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此时,一个青衣剑客翻墙而入,身法轻巧。赵进由抬头,此人原来是吕苏若。 “快带师父走,我先断后,随后就来。”她帮助赵进由把林婉送到墙外,然后自己留下,防止有人追来。 众人看见一具尸体静静躺在院子中间,旁边是一滩血。房门还是敞开着,桌上的茶还没有凉透,似乎不久前还有人在叙旧,只留下墙上的脚印,掉落的泥土浮在草上,说明人也就刚刚离去。 第186章 师徒决裂 那日的刺激似乎给林婉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创伤。此后,林婉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身体日渐虚弱,赵进由只好带着林婉回到汴郡。而于子非和赵默涵已经等待他们多日。 “娘亲这是咋了?”赵默涵没想到,母亲这一去居然是以这种状态回来。 “说来话长,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难以置信,”赵进由看见于子非,既愧疚又忍不住要找他一诉苦衷,“这些年我苦心经营,居然都是为了实现师父的一己私念,这些年我做了一个又一个棋局,没想到自己也只是一个执棋的人。” 赵进由把自己这些年和师父道己真人同谋做的事逐渐道出,并把在会稽发生的事也讲了出来。他是如何和朱奎结识,如何成为赵家班班主,如何一步步经营起一个纷繁复杂的情报体系,如何一步步帮助朱奎称帝,又如何协助朱友达夺得皇位,而这一切的根源居然是朱友达乃是道己真人的儿子。 此时的赵进由知道自己已与师父决裂,于是便把道己真人塑造成那个幕后黑手,而自己只是那个听师父话的乖徒弟,因而他主动托盘而出的也都是可以说的,自然隐瞒了很多其他信息。 “这都是哪跟哪,我居然浑然不知!”于子非听完震惊不已。 “如今我才逐渐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被算计好的,”赵进由无比懊悔,“我初回中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受真人之命截杀李沅,这个秘密一直埋藏在我心里,让我难以坦荡待人。我害怕它有一天事发,伤害到婉儿,可最终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天。” “好啦好啦,”于子非安慰到,“不敢想象这背后的故事居然这么复杂,不敢想象师父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于子非虽然震惊不已,但他其实早已有所察觉,尤其是师弟赵进由,他早已感到他背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日也算成功解惑了。曾经他把师父作为榜样和楷模,没想到师父居然有着这样见不得人的一面,一种世事无常之感萦绕在他心头。 “跟你说个好消息吧,”于子非起身,拍了拍一直捂着头的赵进由,“耶律德荣死了,当年的大仇已报。” “真的吗?耶律楚和把北辽灭了吗?”赵进由眼睛一亮,这确实是好消息。 “说来真是蛮有意思的,我也是来到汴郡之后才知道,想来你可能还一无所知,”于子非在屋内来回走来走去,“前朝太后居然是当年的萧品灵,当年杜仁把两个孩子调了包,我们救出的孩子其实是杜仁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大贺可汗耶律楚和,而跟随萧品灵回到中原的才是真正的耶律楚和,而这个人居然是杜荣尚,你应该见过的。当年萧品灵被李沅接到了帝都,结识了江孜,阴差阳错认识了当朝皇帝,居然当上了皇后。” “想来我第一次见到杜荣尚,真就觉得他和海东侯有些相像,原来如此,”赵进由回忆,“可惜我一次也没去探视前朝太后,要不早就与灵儿相认了。” “正是杜荣尚杀了耶律德荣,”于子非继续说,“说来我也很吃惊。他投奔我和耶律楚和之后,主动要求去凤起关劝降乞烈秉之中,然后利用这个机会说服了乞烈秉之中与他联手,先是骗退了我和耶律楚和,而后居然攻入了中都。” “这小子如此了得?”赵进由惊得闭不上嘴,“我当时还真得小瞧他了。” “然后乞烈秉之中不知道怎么就被人刺杀了,据说凶手是忠于耶律德荣的皇家侍卫,杜荣尚以此为由赐了一杯毒酒毒死了耶律德荣,”于子非又喜又泣,“我用了二十几年未曾实现的事业,居然被他如此轻松地完成了,耶律楚和征战了这么多年未曾进入的中都,他居然只带着几个人就实现了霸业。这一切都是宿命吧,也许这一切就本该属于他吧。” “我觉得他心术不正,善于取巧,诡计多端。”赵进由看着师兄说。 “难得这话出自你之口。”于子非斜着眼望着赵进由,嘴角带着狡黠的笑。 赵进由把心里话给师兄说了之后,倒是轻松了许多。现在唯一在将来可能事发的就是当初自己设计欲除掉太后母子这件事,这件事本已到他口中,但想到此事无人知晓,而太后又是熟人萧品灵,于是又被他咽了下去。知道这件事的可能也只有林婉,而林婉的病似乎越来越重,虽然请了一个又一个名医来,赵默涵也日夜照顾,赵进由甚至每日亲自为其熬药,她的身体依然不见好转。只要林婉不说,无人知道这件事。 第187章 平湘之战 在经过充分准备之后,张钧飞亲率五万步骑进军凤翔,凤翔军将领李凌浩打开城门归降,不到月余平定雍州。李凌浩乃是党项族人,本是李思恭一家,李思恭被杀后得到王懋征赏识,逐渐成为得力将领。实际上,李凌浩本就不愿意反叛,加上张钧飞当年和李思恭关系甚佳,他也很放心地归顺。 另一方面,郭嵩率五万人马击退蜀军,夺取入湘之道。此时,形势对晋军极其有利。 然而,张钧飞并未立即进军湘州,湘州自古易守难攻,而且入湘之道艰险且漫长,补给不易,因此还需要准备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一边令郭嵩整备粮草,一边让李继存派出使者出使湘州,表达修好之意,麻痹敌人。 距离计划中的李继存大婚之日和皇后册封大典越来越近,李睿琦近段时间都在操劳这件事,甚至很久都没去探望母亲。 近日,他多次进宫,和赵辛然也熟悉了起来。 “我觉得我真得挺幸运的,一般的帝王根本不会如李继存这般对我,他为了我,可以说谁的话都不听,听说还和他哥哥吵了一架。”赵辛然既心疼李继存,又不免有些得意。 “哈哈,赵皇后你不要得意哦,”李睿琦打断她,“我父皇当年也是这么跟我母后说的,结果呢?最后还不是后宫嫔妃满天飞了”。 “我还没和他成亲呢,你咋就吓唬我!”赵辛然嘟起嘴。 “好啦好啦,你已经很幸运了,安心做你的新娘子吧。”李睿琦赶忙拉起她的手。 张钧飞得到蜀主率亲信南巡的消息,开心不已,他紧急召见诸将,准备立即起兵伐蜀。话说蜀主说是巡视地方,实际是寻找美女去了。在此之前,在和李继存派来的使者接洽之后,他果然放松了警惕,边境多次传来关中大军调动的军报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九月,张钧飞率三军自大伞关入湘。李凌浩率兵三万攻克武宁郡,随后直逼凤清城,同时,河州军队自栗阳郡沿澜江而进,策应北线军队行动。随着凤清不战而降,张钧飞不仅获得大批粮食,整个湘州皆惊慌不已。紧接着,郭嵩率兵星夜兼程,直奔南方而去。 此时,蜀主还在数万士兵护卫之下巡游,刚至利兴,就得到凤清城失守的消息,顿时大惊失色,随即命令随驾大将王宗裕率兵三万迎战。郭嵩大军兵锋甚锐,随即北威城守将弃城而逃,同时李凌浩大败蜀军于三泉郡,俘虏五千人。 王宗裕的三万大军未能阻挡郭嵩的进军步伐,蜀主随机逃回永安,并截断嘉陵江、白龙江上的浮桥。不仅,李凌浩率大军一鼓作气,自三泉而下,奔渡口利兴而来,一路所过,所向披靡,湘北再投降五城。湘西蜀军本想从侧后反击,不想刚抵茂庆兵力已损失殆尽,不久,其余的湘北郡县都不战而降。 相比自北入蜀的部队,河州的部队则遭遇了较大的困难,虽然一度溯江进至广宁郡施安,但遭遇蜀军铁索阻断澜江航道,杨周率领的水军动弹不得,又赶上大风,蜀军放火烧船,张钧飞原本以水路策应的作战计划遭到重大挫折。 在危急时刻,郭嵩果断率军翻越高山,接替河州军继续进攻广宁。 “想当年,陛下雪夜入景阳,走得也是艰险坎坷的小路。今日我军至此,前进与死亡,只能二选一!”在三军士气低迷的时候,郭嵩如此激励众将士。 不久,郭嵩率军自西北兵临城下,面对从天而降的郭嵩大军,广宁三城终于招架不住,选择开城投降。 十月,李凌浩自利兴出发,向剑南郡、阳春郡进军,一路未遇抵抗,湘西多郡县均投降迎接。直至到达绵汉城,蜀军烧毁所有城内建筑和粮草,而绵江浮桥也被拆毁,李凌浩的前锋部队被阻隔在绵江对岸。 此时,张钧飞正带领后续部队稳扎稳打,一个一个接收投降的湘州州县,得知李凌浩的困难,便只好火速赶到前线来。这一战,张钧飞充分显示对李凌浩的信任,让其担任先锋,而李凌浩也用自己的表现展现出自己卓越的作战指挥才能。 “凌浩兄果真是李思恭大人的族亲,不负众望。”张钧飞策马立于绵江边,首先还是表扬了李凌浩。 “不过已在此耽误两日了,一直在加紧造船,恐怕没那么快。”李凌浩颇无奈地说。 “我若不来,让你自行决断,你会怎么办?”张钧飞下马,捡起一块石头朝江中抛去,大概能看出江水还是很急的。 “若我决断,乘马浮江而渡,三日后拿下鹿头关,此后一马平川,不出五日,全取汉阳郡。”李凌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心中早有决断,那为何不过江?”张钧飞语气逐渐坚硬。 “江水湍急,我军多北方人,不善水性,恐怕将损失半数士兵。”李凌浩回答。 “你是我军将领,难道会无辜害死我军士兵吗?”张钧飞明白了他的担忧,“明日你我身先士卒,赶马下水,浮马过江。” 李凌浩不够决断的原因还是因为他降将的身份,若一旦决策失误或战事失利,怕遭到怀疑猜忌,而张钧飞的一席话让他信心倍增。 第二日,张钧飞和李凌浩率军渡河,果然不出所料,仅仅渡河过程就损失两千余人,张钧飞也喝了好几口水,好歹一天渡过了近五千人。但就是靠着这样的勇气,李凌浩进入鹿头关,然后趁蜀军破胆之际,夺取汉阳,直逼蜀都永安。十天后,郭嵩率兵增援赶到,与李凌浩一起进抵永安,蜀主投降。 张钧飞按照预先计划,让李继存安排好接管湘州的官员尽快来永安,灭蜀之战就此结束,前后只历时两个月。 许多年后,张钧飞回想起当年的这场平湘之战,依然会感慨不已。那是一支无法描述的精锐之师,他们在李继存的带领之下,穿着黑衣黑甲,唱着统一战歌,自安州出发,一路横扫中原,战无不胜,从无对手。不仅装备精良、战术多变,那坚毅、勇敢的战斗意志也是前所未有,或者说,这支李继存带出来的部队早已刻上他的精神属性。 只是,这样一支部队没能在李继存的带领下完成那最终的使命。 第188章 危机来临 原本定于九月的李继存大婚因为对蜀作战的提前进行再次延期,却不想横生枝节。 就在十月份,一代名将张成旭在晏州病危,临死之前向李继存连上三道奏折,一道直言反对立戏子为后,二道反对李继存重用文人,三道请求其停止变法。并在临终前反复嘱托李在元,万不能让李继存越走越远。 实际上,这反映了大多数安州功臣的心愿和意志。他们跟随李继存南征北战,却最终被遗忘,成为张钧飞发起的这场变法的牺牲者,张钧飞从力助河东击败朱奎的英雄到整个安州将领、勋贵的敌人也不过半年而已。李继存自称帝以来,更是与安州老臣逐渐疏远,反倒无限信任张钧飞以及其选拔的读书人。 李继存原计划亲自前往晏州安葬张成旭,却不想张成旭也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让他无比焦虑和失落。 最近一段时间,他养了一批伶人在宫外,时常带着赵辛然前去听听曲子。 “世人都言我宠爱伶人,”李继存把嘴放在赵辛然的耳边,“其实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这句突如其来的情话让她倍感欣喜,赶忙依偎在他怀里:“你也有这样柔情的时候,让我受宠若惊。” 李继存的每一丝温柔都带着内心难熬的痛苦,他怕他终究顶不住这么大的压力。 “我听说好多人都反对立我为后,仅仅因为我是戏子出身吗?”其实赵辛然早已看出来李继存有多难熬。 “其实你只是个由头,他们真正反对的是我正在推行的变法,”李继存很无奈,“他们放不下的是他们获得的权力和地位。” “那不应该是他们该得的吗?为了你的天下,他们流过血的啊!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坚持?”其实赵辛然也不懂为何李继存偏偏要如此执意要推行这些大家都反对的政策。 “他们都以为是在为我打天下,可我在为谁呢?”李继存满怀伤感,“如果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早与你远走高飞、浪迹天涯了。” “那也挺好。”她回忆起与他生活过的那个乡间小屋,竟有点思念。 “万江日好,城外惹人恼。长宫曼舞忆年少,来日白发翁媪。 几处炊烟人家,门口情郎拴马。屋内垂发女子,桌上两碗粗茶。”赵辛然依偎在他的肩头,安静地闭上眼睛,哼起小调。 “不改,兴衰不过三世,”李继存摇着头,哀叹道,“若改,恐怕我这一世都熬不过了啊。” 是的,李继存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危机。幸而伐蜀之战转移了注意力,否则恐怕早有无数人会上书进言了。我该不该听老将军的话?也许他代表着大部分老臣们的立场,这天下本就是这群人打下来的,可是不进行变法,且不说前朝危机隐隐在现,连刘荣换、朱奎也是前车之鉴,长此以往,恐怕必有民变。国家无钱,却要养以重兵,养兵本为御边,却长期处于内耗之中,如若守成不变,与前朝末年并无不同。 “等张钧飞回来,有他助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赵辛然看到他很劳累的样子,揉了揉他的额头。 第189章 林婉离世 然而,刚刚送走了张成旭,汴郡又传来林婉去世的消息,于是李继存安排车马送赵辛然赶往汴郡,李睿琦也带着母亲一起前往。 谁也不知林婉得的是啥病,先是身体虚弱,而后意识也不清醒,赵进由每日亲自照料,试了各种郎中的各种所谓灵丹妙药,却均不管用,他甚至使出自己给达官贵人做法的那套东西,却也无能为力。终于在秋末的一场大雨过后,可能是寒气入体,体内毒素聚集,最终带走了林婉的最后一口气。 赵默涵在床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他怨恨自己的父亲赵进由,怨恨他这么多年来没有照顾好母亲,没有照顾好这个家。他忙着他的那些大事,可最终什么大事也没做成,却耽误了自己和母亲。也许赵进由此刻也是极度自责的,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的鬼迷心窍,自己的偏执自大,自己的无所作为。 于子非站在他们身后,不知所言,却也不觉流下眼泪。这是他从十八岁爱到现在的婉儿师妹,这些年他宁愿忍受一个人的孤独也不成家,就是因为无法真正地放下她。也许当年自己主动一点,可能结局就会不一样,可一切都难以挽回了。于子非难以忘记她年轻时候的样子,总是那么充满活力,在自己面前说话也总是滔滔不绝,她那时候心直口快,天真无邪,总是一副没有烦恼的样子。 无人知晓,这一切从林婉得知自己的父亲被杀的时候就已经不一样了,她曾经的所有信念、隐忍、坚毅、热情都烟消云散了,为了确定凶手,她几乎耗费了半生的精力。她是煎熬的,虽然无数次她已经觉得凶手就是朱奎,却又无数次因为和朱奎的特殊关系而决定放他一马,安慰自己,等找到绝对证据再说。 于子非长叹一口气,一切已然发生,皆已无法改变。他们所有的命运随着耶律洵之死发生了剧变,两代人的三十年时光,皆成为这场剧目的背景,而他们这种人物,在王朝更替的大事件中,完全不值一提。年少时多少纯真的感情皆化为泡影,凡此种种、动人心魄的所有爱恨情仇,都是虚妄而已。 林婉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汴郡,倒也算魂归故里了吧。 汴河边送葬的人群中,萧品灵在李睿琦搀扶下随着人群缓慢移动着,她至今仍对当年在哥哥家院子中与林婉的对话记忆犹新。她说她想和杜仁在一起,林婉兴奋地对她说,喜欢就勇敢地对他说出来。那时候的林婉仿佛是另一个人,活在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真得美好,美好得让人有幻想幸福的权力。 赵辛然作为养女,和赵默涵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有些伤心,倒也没有那么伤心,她感谢叔父和婶娘这些年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但也忘不掉因为感恩,她做了多少她不愿做的事,她虽不怨恨,却也无法真正释怀。许多时候,赵辛然的快乐是装出来的,她习惯了逢场作戏,却总是难以共情。也许,这所有的所有,从婶娘让她登台唱戏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 第190章 英雄逝去 红桥上满是看热闹的人,他们好奇地张望着,神情严肃却也没有被感染,死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有悲凉的喇叭声回荡在汴河两岸。天色渐暗,天空飘起了小雪,白色的纸钱飘过河边人家青色的房檐,结冰的汴河上嬉闹的孩童看见送葬的队伍,也停下来驻足观看。于子非望着北方的天宇,它是那么灰暗,简直压抑到了极致。 当送葬的队伍来到城门口时,却被士兵们拦住。 “封城了,封城了,今天宵禁,赶快回去。“门口的士兵喊道。 “这什么日子,怎么就封城了?”赵默涵很不满,质问,“你可知,这队伍中都有谁吗?” 还未等赵默涵话说完,士兵不耐烦地说:“老子是造反的,老子管你有谁?” 众人听此言,顿时大惊。 “我是赵进由,家妻病逝,为其在白鹤观后山选一风水宝地,今日当入土为安,”赵进由对守城的士兵说,“你们也是有父母妻儿的人,希望能理解一下。” 几个士兵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说道:“那就你自己驾着马车出城,其他人留在城内。” 李继存在宫内听到了汴郡兵变的消息,也震惊不已,但相比兵变,他更担心此时就在汴郡的赵辛然的安全。 此时,张钧飞的大军还在湘州,即使得到命令返回,恐怕也要月余,何况湘州道路自古不好行军。于是李继存一方面召集自己的卫队,另一方面急令在晏州的李在元率军增援。 李继存先是集合五百骑兵,他身着铠甲,从队伍的头望到尾,他发现,没有一个曾经的将领陪着他,也没有一个士兵他熟悉。 “汴郡兵变,请随我前去平叛!”李继存一声怒吼。 然而队伍中响应者寥寥,许久,一个朱奎时期的老臣站了出来:“陛下,即使臣不懂军事,但如今我军势单力孤,若主动出击恐怕胜算不大。万江城坚墙高,只要我们固守,等援军赶到,自然一切迎刃而解。” 众人皆赞同,都劝诫李继存不要急于出击。李继存打了半辈子仗,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可此时赵辛然等人尚在汴郡,他心急如焚,终究听不进去其他人的话了。他相信他从河东带来的沙陀骑兵依然是战无不胜的,以至最后力排众议,率领三百骑兵进军汴郡。 在汴郡与万江的路上,李继存遇见了叛军的先锋部队。 “我是带领你们夺取中原的李继存,速速放下武器!”李继存在阵前大喊。 对面的士兵确实被李继存的阵势吓住了,即使他们从未见过皇帝本人,但李继存的威名还是足以震慑住很多人。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进退。 “今日的皇上已经不是当年的晋王,他早已被佞臣所蛊惑,宠幸伶人,沉迷女色,不思进取,早把我们抛在脑后。我们已无退路,杀了他,拥戴新主!”叛军队伍中突然有人喊道。 眼见自己已经无法震慑住叛军,李继存只好拔刀相向。他一如既往地冲锋在前,率领三百人穿梭在空旷的田野上,他们身披黑甲,手持弯刀,灵活操纵着战马,如同他们的祖辈一样勇猛无畏。天空飘着小雪,麦田上落着几只鸦雀觅食着秋天遗留下的麦穗,他们被马蹄声惊起,四散而飞。 李继存在叛军阵中反复冲杀,想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何当年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可以团结起来所有人,而如今功成名就、名扬天下,却难以为继,他很绝望,没有了张钧飞在身边,似乎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一支飞箭穿过阴冷的空气,丝毫不差地落在李继存的额头上,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轰然倒下。在那一瞬间,似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时间戛然而止,没有了喧嚣,没有了争吵,只有雪花飘洒,只有泥土芬芳。天地轮转一如平常,原来的舞台已成为永恒的背景,改变的只是舞台中央的角色,跳梁小丑抑或当世英豪。 第191章 恍然一梦 汴郡,小雪还在下着。 梦中。那是三月的好时光,汴河两岸的垂柳又发新芽,春风裁人,青草依依。泊船将发,白衣青裤的年轻姑娘伫立河边,背着行囊的少年立在船头。初春的水还是带着寒意,将二人的身影倒映在河面上。看过春天的草长莺飞,听过夏夜的雨,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姑娘在窗前孤独地凝望着,直到落花满地,脑海中偶然回忆起,那一年与少年未完的对弈。也许江南好风景,青楼忘己,画廊着意,美酒弄人,流光易去。素雪间,早不知寄去的书信何处,如今寒梅又发,却也幽香满园,回首间,几缕鬓发勾起回忆,清风明月,不知何时才能相许。时光掩尽了风寒,烟波里半生已过,直到此刻,才知你我原来如此情缠。 归路漫漫而无期,雪中望不见的前路,只为了再见一眼曾经深爱的你,青衫染雪,此生常伴。 “等我回来,如若隔世,来生再相叙。”姑娘听见有人在说话,回头,依然只见空荡荡的屋子,一只狗在炉火旁耷拉着头,注视着自己。 赵辛然从睡梦中醒来,虽然外面非常混乱,但近几日的操劳还是让她不得不休息了,她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她已然不知此刻是什么时辰了,也没有人前来提醒她。她只觉得她睡了很久很久,还做了一个似有似无的梦。 她立于楼前,雪花落满了整个房檐,一股清寒不觉袭来,墙门外的侧街愈加模糊,依稀只见得汴河边星罗棋布的低矮茅屋,风雪之中,却无归人。 同样,身在北辽中都的杜荣尚也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仿佛看见了千军万马的厮杀。醒来后,他不禁回想起两月前的事。 两个月前,那时候张钧飞大军已确定进军湘州的日期,北辽中都却迎来了不同寻常的朋友。 穿过略显破败的走廊,在内臣的带领下,石恒进入殿内,终于见到了北辽皇帝耶律楚和,也就是曾经的杜荣尚。他穿得很随意,懒散得卧躺在龙椅之上,殿内再无其他人,显得冷冷清清。秋天的风扫过已铺满灰尘的廊下,没有多少宫女、太监和侍卫,门可罗雀,北辽皇宫内的萧条让石恒很诧异。 “我想石将军大概是想明白了我之前说的话吧。”杜荣尚爬起来,双手背在身后。 “是的,此次前来就是商讨与贵国合作,”石恒也未曾料到,当日自己完全没有瞧得起的杜荣尚今日居然以这种方式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却只能仰视着,“我想陛下是有超越常人的洞察力,当日所忧,今日居然全部成真。” “哈哈,”杜荣尚转过身笑起来,“名与利足以造就一切的丑与恶。也并非洞察人心,只不过人心皆如此而已。” “陛下说笑了,”石恒只好跟着笑起来,略显尴尬,“事成之后,我方愿意归还净月城,希望可以保边境的长平久安。大辽与我河东,永为兄弟。” “我不要净月城,我要你帮我杀个人。”杜荣尚突然严肃起来。 “谁?”石恒心中一惊,“还有陛下杀不了的人?” “你过来,离我近一点。”杜荣尚把石恒叫到跟前,嘴贴着他的耳朵。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将身边人玩弄于股掌。石恒离开时,回头再望杜荣尚的背影,他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个人,真得太可怕了。 第192章 李在元称帝 两月后,汴郡兵变,在与北辽达成协议后,石恒从安州抽调十万大军南下,其中一路直出关州,目标西京景阳,而另一路,石恒亲率骑兵主力,经晏州与李在元会和,以平叛为名南下。 此前,大量南吴军队也突然在边境集结,南吴水军整日操练,声势浩大,因而朱守胤无法亲率主力前去救援李继存。此时,他尚不知李继存已死于乱军之中,虽无法派主力前去,但依然派出多批小股精锐星夜赶回万江,毕竟情报上说汴郡叛军实在人数有限,不足以攻入城高墙厚的万江城。 当李在元的十余万人进至白沙江边,石恒接到了汴郡来报,得知李继存已经被杀。 “我等请求头人处罚,”在白沙江岸边,石恒率诸将对李在元说,“汴郡兵变乃是吾等河东将领策划,舅舅要杀要剐,外甥都毫无怨言。” 大帐内一片寂静,李在元震惊不已,他呼地一声站起来,左手的茶杯轰然落地,然后颤颤巍巍地坐下来,瞬间泄了气。 他望着远方水面上飘过的白鹭,眼中一片茫然。弟弟年少丧母,十几岁就被送往帝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是多么不易,纵然自己也从心里反对他近半年来的折腾,但得知他为此丧命,实在于心不忍,而害他的人居然是自己人。 “你们是要造反吗?”过了许久,他压着低音质问众人。 “陛下变了,他不信任我们,他疏远我们沙陀人却亲近汉人,他断了我们的财路,还要夺我们的兵权,”石恒跪下来,“舅舅是名正言顺的沙陀头人,请舅舅继承大业!” “请父亲继承大业!”李济科也跪了下来。 “请头人继承大业!”紧接着,大帐之内,众将全部都跪在了地上。 张钧飞留下五万士兵留守湘州,率郭嵩等诸将返回,却在途中得到汴郡兵变的消息,于是众人快马加鞭返回关中。 “姑父,不好了,河东大军偷袭景阳,我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滋水河谷,柴峒只带着几个人狼狈逃到郭嵩大营,“我还在熟睡,幸亏我兄弟赵子腾把我救了出来,否则姑父都见不到我了。” “哦?这是咋回事?”郭嵩惊讶不已,“石恒不应该去汴郡平叛了吗?” 郭嵩火速带着柴峒等人赶往张钧飞大营。 “我们派去涌关的斥候一直没有消息,”张钧飞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沉,“怕是万江也出事了。” “那陛下岂不有难?”郭嵩心急如焚。 “石恒是奔着我们来的,恐怕李继存凶多吉少了,”张钧飞预感到大事不妙,“我们或许将有一战了,沙陀人还是把我们当作了敌人。” “侍郎,我虽为党项人,但自归降以来,绝无二心,”李凌浩这时候站出来表达立场,“与君相谈,寥寥数语,心无所惧,愿追随将军,死心塌地。” “先控制涌关,将敌人围困于景阳,”张钧飞觉得现在形势不明,还是要等等看,“我们与石恒总归都是李继存的部下,也许情况并未坏到这个地步。” 当日,在众人的苦苦哀求之下,李在元心里一横,下定决心继承皇位。他把这笔账记到了张钧飞头上,若不是这个人出的主意,自己的弟弟不至于与自己的同族兄弟疏远,更不会搞所谓的变法,以至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的弟弟就是被张钧飞害死的。 随后,石恒大军渡过白沙江,接管汴郡,占据河州,不久入主万江,兵锋进逼涌关。 “情况已探明,陛下出兵平叛不幸罹难,李在元在石恒等人拥护之下登基称帝,以清君侧名义正向我部袭来,”郭嵩前来报告,“目标是侍郎你。” 张钧飞的内心是平静的,此时的他早已心无所念,自己酝酿数年的变法不过半年已宣告失败,情同手足的兄弟也终究被自己害了。此时的他,居然没有了当年靖源驿之后为李继存日夜担心的那种咄咄不安,也许宿命即是如此,有些人生来就是要改变黎明苍生的,他们生而即为天下事,他们不能接受无功而返,不成功,则成仁。 “他带了多少人前去平叛?”张钧飞回过神来。 “听说不到五百。“郭嵩回答。 “他也是打了半生仗的人,怎能如此轻率?”张钧飞哀叹,“怪就怪在我们无人在他身边吧。” “那我们该如何?”郭嵩问道。 “先退守凤翔吧,”也许这一刻,张钧飞真得放下了,“有些问题,没那么容易解决,有些理想,终究只是幻念,还世间一个清净吧。” 兵变之后,徐治颢派人悄悄潜入汴郡,想要接走赵辛然一家人。 “辛然,快走吧,石恒的人在万江烧了李继存给你建的戏院,可不能让他找到我们。徐公子的人已经潜入汴郡好几天了,就在等你,只要我们到了边境,南吴军队就会接应我们。”赵默涵劝道。 “是啊,徐公子表达了对你的关心,想来我们也是沾你的光,”赵进由笑着说,似乎丧妻之痛已经烟消云散,“汴郡太危险了,我们必须得尽快离开。” 在得知李继存战死之后,赵辛然仿佛变了一个人,她没有如想象中那般伤心得无法自拔,只是一个人静静呆着,不说话,不哭也不笑,她对一切似乎都很木然。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记得那一年的桃树下,落英缤纷时节,君曾戏言道,此美酒只需斟满一杯,便已饮尽千山万水。当年,你说实现你的理想便与我相守一世,后来你名扬天下,诺言却像那桃花一样散落无踪。那一年的桃树下,那是最好的我,清眉如澈月,眼眸如滟潭,朱唇落樱,青丝及腰,可你却不知怜爱,哪怕嬉戏时也不知要让我三分。 赵辛然时常感言,人生如戏,可戏中所言,却终已成真。 第193章 告别汴郡 “师兄,此去一别,又是背向而行,不知何时能再见,”赵进由决定接受徐治颢的邀请,带着赵默涵和赵辛然前往南吴,“北方寒冷,师兄要照顾好太后和公主。” “师弟放心吧,”于子非站在马车旁,将各种物资搬到车上,“你也要照顾好辛然和默涵,江南虽然不冷,可也潮湿。” “若再遇师父,我该如何?”赵进由抬起头。 “既然事已至此,该如何就如何吧,”于子非停下手头的活,“可还是要问个清楚,也许还有许多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那如果你遇见他呢?”赵进由接着问道。 “我带着太后回草原去了,让他们母子相聚,想来也不会回来,不会有机会了,”于子非苦笑道,“婉儿已不在,只要你安好,中原于我已再无牵挂。” 车队朝着南方而去,赵进由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面。路途颠簸,马车时常摇晃,赵辛然倚着妹妹赵默涵的肩,只有这样她才觉得不会无依无靠。赵默涵拉开帘子,想再看一眼汴河上的商船,赵辛然却主动闭上了眼睛,对她而言,曾经的太多欢喜不过汴郡的一场梦。 送别师弟之后,于子非也准备上路。然而,就在众人准备妥当之后,却找不见了李睿琦,只在她房间的桌子上找到一封书信。 “女儿不孝,不能陪母亲大人北上了。也许曾经我是景阳城内高贵的公主,可如今也只是一平常人家的女子,多年河东岁月,没有亲人在身边,很多时候是我一人忍受着孤独,却也学会了如何去靠自己生活。唯一心中放不下的,就是不能与母亲相伴,可我想,即使我不在,在草原深处,还会有我从未谋面的哥哥照顾母亲。 曾经多少次,我从高楼处远望,回忆起多年前那个秋夜的那场变故,总是感慨万千。想起当年皇兄和钧飞初遇的那个下午,我坐在门口望着院子里洋洋洒洒的雪花,直到落雪掩盖掉我和钧飞的脚步,我时来会想,我们真得曾经一起走过这段路吗?如果在朱奎的家宴上我不去结识钧飞,如今会是怎样? 所想皆无意义,一切都难以回头。也许曾经不知何为爱,直到在河东度过这些年,我才慢慢发现,原来我已然深爱着钧飞,每日思他念他,为他担心,为他忧虑。我以为再见他时,他会如兄长一样照顾我,却发现,也许这些年他比我还要艰难。我不敢确定我思念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思念着我,但我知道,没有一天他会心无所骛。我曾经怀疑他当年在帝都真挚的表白是否只是谎言,再见他时才明白,一个心里装着天下的人,何必需要谎言呢? 我不敢想象,失去兄弟的他内心会有多痛苦,但我确定他不会屈服。在他生命最艰难的时刻,我想他是需要我的,与他一起共担这天下大义。无论我们的结局是什么样子,哪怕我们只是朋友,只是兄妹,我依然相信他是我心里无法割舍的那个人,那是相扶相持的默契,是共同情思的寄托。 当我得知母亲的过往,才明白了母亲这一生为何一直郁郁寡欢。曾经我不懂,父皇的心明明早已不在,而你却从不在意,今天我才知道,那是一种真正的心灰意冷吧,不争不吵,无畏无惧。所幸的是,我心中有所爱、有所求,正因如此,我不想成为母亲,也不会成为母亲。 母亲若见到哥哥,代女儿问候他,他是草原人的英雄,自然也是妹妹心中的英雄。 生养之恩,怕此生难报,盼有来世,愿为母女,再图相报。” 萧品灵泪流满面,不是为女儿的离去伤心,而是为她感到自豪。从她的身上,萧品灵看到了坚定勇敢、成熟睿智、敢爱敢恨的品质,她不再是那个娇贵的皇家公主,而更像一个不惧风雨的江湖侠客,她希望女儿做这样的人。 第194章 分道扬镳 “石恒大军已占领涌关,他杀了我派去的使者,”张钧飞召集众人,“他的态度很明显,与我们只能是敌人。” “拼个鱼死网破,”年轻的柴峒站起来,“我们尚有五万人,足以与之一战,请侍郎任命我为先锋,杀回万江!” “这里哪轮得到你说话!”郭嵩喝道,“你年纪轻轻,知道个啥?” “哎,别这样,”张钧飞让郭嵩别生气,“你我年轻之时不也如此吗?也喜欢冲冠一怒。” “那公子何意?”李凌浩问道,“想必你心中已有了打算。” “这天下才安生几天,我想继存总不希望我们再起战端吧,”张钧飞语重心长地说,“想来想去,我决定回西州了,那是我祖辈生活的地方,我来自那里,也终将回去。” “西州不仅土地贫瘠、气候恶劣,这些年还屡遭吐蕃侵扰,而且听说凉州到西州的通道至今仍被西疆异族占据,想来此路凶险无比,”郭嵩对他说,“侍郎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自当年叛军入景阳,我偶然间走入舞台中央,距今已逾十载,总想着还天下一个太平,可现在想来,自己也并无能力做那个改变历史的大人物,”张钧飞笑着说,“西州虽苦,但总归是祖宗留给我们的,也是千千万万兄弟们用生命换来的汉家疆土。” “那我们该如何?”李凌浩问。 “我想还是尊重大家自己的意愿吧,”张钧飞还是面带微笑,装作很释怀,“我也不希望都跟着我回西州。” “那我只能回清州了。”虽然这样说,但李凌浩其实是心有不甘的。 三天后,张钧飞带着愿意追随他前往西州的八千士兵移驻飞堑关,其余人选择跟着郭嵩留下来。 就在当天夜里,郭嵩突然亲率两万主力偷袭张钧飞大营,张钧飞率兵西逃,留下自己的战旗辎重。 而后,郭嵩率军回到景阳,他主动交出兵权,亲自前往石恒大营请罪。 “罪臣与张钧飞已分道扬镳,当得知其欲把队伍带到西北后,我临时决定偷袭其大营,虽然让其侥幸逃脱,但缴获辎重无数,”郭嵩跪在地上,“请将军原谅我擅作决定。” “唉,把队伍带回来就好,”石恒赶忙扶他起来,“郭将军能回来,真是出乎我意料。” “虽然张钧飞于我有恩,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还是拎得清的,”郭嵩赶忙解释,“另外,出征之前,曾答应绮云,归来便娶其为妻。当然,此事还需要石将军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请皇上为我们赐婚,我和绮云定感激不已。” 石恒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话,不过听其欲娶叶绮云,倒放心了许多。男人,活着嘛,要不为钱财,要不为女人,这两样东西都不爱,则必然不可信。比如张钧飞这个人,为了目的啥都可以抛弃,这样的人与自己不是一路人,于自己也必然是个大威胁。 李在元为郭嵩操办了婚事,然后安排郭嵩在家中休养,从此不再带兵。 第195章 忽鲁颜哥出使草原 中都城外的古道上,一条蜿蜒的小路穿梭在高大的草丛中,这些枯草经过整个冬天狂风的摧残,却依然屹立不倒。草野深处是曾经繁华商旅的印记 ,车辙里承载着岁月的痕迹,记录着草原人到来之前这里的繁华。 “忽鲁将军,既然陛下执意让你带队前往草原,就完成好任务,不要辜负我的期望。”白发白须的张全国拄着拐杖,送别临行的队伍。 这是北辽送给大贺的礼物,金银珠宝,丝绸布帛,装了整整几十车,由将军忽鲁颜哥亲自带队押送。 “我忘不了,你害我在大牢里待了近十年,”忽鲁颜哥望着张全国,语气无奈却又略有不满,“其实我在想,你怕我乱说话,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呢?” “这话说的,把你放在大牢里也是保护你嘛,”张全国安慰他,“这次完全是陛下非要派你前往草原的,我也没办法,不过等你回来,我还会重用你的。” “那还要谢谢大人了,”忽鲁颜哥瞅了张全国一眼,“我从当年一个默默无闻的门卫,后来成为带兵将军,除却先帝的提拔,也感谢你在暗中扶持。” “我一向把你当作自己人,否则也不会非得费周折留下你,”张全国望着远方,“你是我的人,你和你的部下,也应该忠诚于我。” “那是必然。”忽鲁颜哥附和。 听完这句话,他跨上马来,队伍缓缓出发。 队伍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春天的风吹来南方温暖的空气,干枯的草丛下新生的青草刚刚冒头。凤起关上,绿意萌发,高大的悬崖上几只雄鹰掠过,峡谷中留下回荡许久的嘶叫,仿佛有几块石头从崖间滚下,沉闷的声音从山谷中传出,迅速传遍整个山间。 队伍中间的马车上,一个年轻女子以泪洗面,她回望着消失的古道,回望着渐行渐远的中都城,全是说不尽的忧伤。她是耶律德荣的女儿耶律子荨,以前和现在都是公主,只不过以前生长在皇宫内,衣食无忧,以后要被送到遥远的草原去,嫁给她素未谋面的大贺可汗。 “公主,路途颠簸,前路还很漫长,一定要注意身体。”忽鲁颜哥在车外喊道。 “谢谢将军关心,”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掀开车窗的帘子回答道,“为了和草原的修好,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忽鲁颜哥看着情绪低落的耶律子荨,不禁感慨世事无常。她正值芳华,生得也貌美如花,本可享受最好的人生时光,却也终究成了这场战争的陪葬,但愿草原人可以好好待她吧。 朔风归处,寒冬已尽,北方的天空下,长长的队伍在缓慢蠕动,如搬家的蚁群,前路漫漫,归期未定。 张全国驻足城头,眺望远方,满目疮痍与江河日下的北辽让他失望,那个让大辽强大的耶律德荣不在了,的确让人唏嘘,可回头一想,那个一直压制自己的耶律德荣确实不在了,属于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回首处,烽火已过,狼烟尽灭。变的只是人,不变的是苍茫大地,如江河之水,不定沉浮,循环往复。 第196章 卜丹泽大婚 漠南大地迎来了初夏,于子非一行人离开汴郡后跋涉良久方才回到草原。 “师父可算回来了,我与阿艺斯的婚事筹备良久了,”耶律楚和非常高兴,“只等师父回来。” “快看看谁来了,”于子非笑道,“怕是有人比我还期待你的大婚。” 耶律楚和向帐外望去,一个老妇人在侍从的搀扶下站在外面。 “她是?”耶律楚和似有所悟,“难道是?” “是你的生母萧品灵。”于子非赶忙把萧品灵接进帐内。 在母子团聚之后,耶律楚和确认了自己是杜仁的儿子,本想改名杜和,但他觉得这个字不霸气,想来想去,还是叫回卜丹泽吧,自一个属于未来草原霸主的名字。 一个月后,这场万众瞩目的婚礼终于到来了。很早,孛帖儿作为媒人,早就带着哈达和酒来到漠北,确定双方属性、八字等相合之后,索阔带着家人一道来到漠南。 阿艺斯身着婚服跪坐着,索阔妻子把红色盖头慢慢盖住她的头和脸,并为其抿上一口洁白的乳汁,这是草原上的习俗。作为嫂嫂,她看着阿艺斯紧张的表情不免有些担忧。 “嫁给他你不开心吗?”她问阿艺斯。 “不是不是,我就是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阿艺斯连忙摇头。 “你是她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更代表了回颜部对他卜丹泽的支持,他不会亏待你的。”嫂嫂安慰她。 卜丹泽身穿崭新的袍子,腰佩弓箭,骑上膘肥体壮的种马,先是绕着香炉三圈,而后带着接亲队伍奔向索阔大营。按草原习俗,阿艺斯身穿盛装,与自己的郎君并肩骑马,再绕香炉三圈,进行祭拜。二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帐内,嫂嫂为阿艺斯和卜丹泽斟满奶酒,二人各持哈达一端,张宏洨念着祝酒词,然后在众人注视下喝完交杯酒。在返回途中,未婚的小伙子们骑着马追逐着新郎官,抢走卜丹泽的随身物品,他也跟着大家闹起来。到达之后,萧品灵拿来一根羊肋骨给阿艺斯分发,这个习俗意味着她少女时代的结束,正式成为新媳妇了。 阿艺斯坐在床前,穿着传统的红蓝相间的服饰,袖边镶着黄边,肩部多出一块白布,绣着牡丹,红绿点缀其间。耶律楚和喝了许多酒,但还是很清醒,半夜,送走了客人之后,他没有忘记端来一盆水。 “你不帮我掀盖头,我咋洗面啊!”阿艺斯装出很焦急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看我这愚笨的。”卜丹泽赶忙放下水盆。 在他掀开阿艺斯盖头的瞬间,她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紧紧抱住了他。 或许,这是少女阿艺斯爱情的开始,她看见这个高大威武的男人,充满了力量,比自己曾经幻想过的他还要让人踏实,而他却又彬彬有礼,有一种独有的魅力,这样的男人做自己的夫君,她无比满足。 第197章 忽鲁颜哥的秘密 忽鲁颜哥一行恰好赶上了耶律楚和大婚,便留下来多待了半月,忽鲁颜哥和萧云贵等人整日饮酒骑马,过得倒也舒服,只是耶律子荨觉得受到了羞辱。 “太师,我知道,是你将可汗一手带大,并教给他武艺,支持他复仇,”忽鲁颜哥回中都之前找到于子非,“我想你是值得信任的。” 于子非很诧异,对于这个人,他只是听说过,他是耶律德荣提拔起来的将领,传言耶律德荣只跟他见过一面就非常欣赏他,后来便提拔他做了军中参将,此人想来和自己并无交集,不知道为何突然找到自己。 “我想太师肯定不记得我,但我对太师是印象深刻的,”忽鲁颜哥回忆起来,“那还是耶律洵在位时期,我当时还是皇宫内一个不起眼的侍卫,负责看管宫门,时常看见你和道己真人一起进宫面见陛下。” “哦?那我们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于子非很惊喜,“那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将军见谅,不知将军找我是为何事?” “有件事确实藏在我心中太久了,”忽鲁颜哥忽然声音变得低沉,“你应该记得耶律洵当年是因一场怪病暴毙,非常突然,你是否有过怀疑?” “难道另有隐情?”于子非追问。 忽鲁颜哥点点头,说道:“本来这个秘密我是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的,只是我还是难以心安,怕我一日死后,真相便永无天日,因而想说与太师,毕竟你也是当事人,还远离中都。” “那你说。”于子非眼睛一眨不眨。 “我所言可不是坊间传闻,而是当年亲眼所闻所见。那时,耶律洵新婚不久,男女之事不太行,而恰恰又娶了一个那样美丽的皇后,因而他十分着急。太医用过各种方子都无效果,于是宰相张全国请来闻名江湖的神医张明仲为其开药医治。你应该听说过他吧?” “张神医嘛,到处云游,怎能不知,传闻有让人起死回生之术,”于子非想了一会说道,“但其进宫为陛下看病,我倒不知,甚至一点风声也未曾听到。” “于太师不知倒也正常,想来男女之事不行这种事,也算难言之隐吧,”忽鲁颜哥接着说,“本来我也并未多想,直到耶律德荣提拔我做了军中参将,与宰相张全国有了接触。他一直试图拉拢我,直到一天,他得知我之前作为宫门侍卫的经历,就无缘无故陷害我,将我关在大牢中,一关就是十年。” “哦?这是为何?”于子非问道。 “我在牢中反反复复思考,也只有他带张神医进宫为陛下看病那次,我们有过交集,所以我觉此事必有蹊跷。此后不久,耶律洵就暴毙,毫无征兆,因而我一直怀疑是否可能是为人投毒?”忽鲁颜哥说道。 “张明仲在药中下毒?”于子非若有所思。 “但所有用药都有内侍提前试过毒,没啥问题。”忽鲁颜哥回忆。 “哦?”于子非越来越迷糊。 “我也想了很久,也没看出来啥,直到来草原遇见了于太师,我才若有所悟,”忽鲁颜哥继续说,“恕我直言,太师可否真了解你师父道己真人?” “说来还真是心酸,我师弟已经与师父决裂了。他确实有太多事瞒着我们,我曾经还以他为榜样,没想到他可能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于子非感叹。 “原来太师已经心里有数了,之前我还担心,”忽鲁颜哥抬高了声调,“你还记得在耶律洵病重前一天,你和道己真人一行人进宫献丹的事?” “仙丹有毒?”于子非立马否定,“不可能的。我们跟随师父炼丹,虽然这些年没看出来丹药真得能延年益寿,但那些丹药我们几乎都吃过,没听说谁中毒。” “丹药是没毒,我想张明仲的药也没毒,但二者放到一起呢?”忽鲁颜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听闻这个张神医极为擅长使用多药配合,都说他可以使用毒药配合解药,达到让人假死的目的。” 于子非仔细回忆每个细节,如果忽鲁颜哥猜测是真的,那师父和张明仲或者张全国关系必然不一般,这一点他之前确实忽略了,张全国这个人一直都很低调。但师父为何要害先帝?是为了帮耶律德荣上位?那救出两个孩子并嘱托自己辅佐他们复仇又为啥? “我不了解道己真人,但我对张全国有所了解,”忽鲁颜哥打断了于子非的思路,“实际上,他一支扶持自己的势力,甚至一直想在军队中安插自己的亲信,不臣之心久矣。只是这些年耶律德荣牢牢控制着北辽,张全国始终没能有一支效忠于他的军队,当年他主动结交并暗中扶持我,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知道我当年目睹了耶律洵死亡的全过程后,也没有杀我这个知情人,仅仅把我送入大牢,其实是想让我做他军中的势力。此人根基颇广,最近新君继位,中都之事依然非常依赖他。” 说到这,于子非突然想起来,当年杜仁在中都代表晏州和谈时,宰相张全国实际上是反对和谈的,为此,耶律洵多次在师父面前抱怨,还多次流露要换宰相的想法。 “这么多年的事,即使怀疑,也很难去查清楚了,还是算了吧。”于子非说, “张明仲半年前曾出现在汴郡,江湖传言,有人花大价钱找他求药。如果太师真有心,不妨再跑一次中原。”忽鲁颜哥建议。 “半年前?”于子非有些懊恼,“那时我也在汴郡。当时兵荒马乱的,都巴不得离开呢。” 有时候,于子非真觉得自己累了,这些年到处漂泊,难得安稳日子。有时候想,真是厌恶了这些纷争。 第198章 初见耶律子荨 耶律子荨来到草原后,就被安置了下来,虽有人伺候着,但她还是很不高兴。卜丹泽大婚之后好久才想起来去探望一下这北辽的贡品,也是仇人的女儿、敌方的俘虏,这个北辽公主。 “你是在羞辱我吧?”卜丹泽第一次走进北辽公主的帐篷,就挨了当头一棒。 “我做了什么?”虽然卜丹泽的初衷确实是要羞辱耶律德荣的女儿,但自她来到草原,他就一直没有见过她,还好吃好喝招待她,面对突如其来的指责,此时的卜丹泽一脸无辜。 “我来到草原,还没见到自己的夫君,就赶上他和别的女人成亲。”耶律子荨生气地说。 耶律楚和顿时觉得她很与众不同,她没有把自己定位成俘虏或者贡品,而是把自己当做了他卜丹泽的女人,这一点让卜丹泽刮目相看。 卜丹泽仔细观察了一下对面这个姑娘,她面相清秀,却又不乏女子韵味,黄白相间的上衣搭配白色丝绸裙子,着实有点公主的气质。她生气的时候,目光如炬,脸憋着好大,嘴撅起来,一股不服气的样子。 “那实在对不住北辽公主了,”卜丹泽难以掩盖此时自己对这个姑娘内心的喜欢,“你不要放心里,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什么时候娶我?”耶律子荨趾高气扬地说,像一只充满战斗欲望的公鸡。 “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不要逼我。”卜丹泽笑着说。 “反正都是侧室,晚一点就晚一点吧,”看着被她唬住的卜丹泽,她此时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起来好怕我哦。” “你第一次见我就没啥别的说的吗?”他被她搞得有些紧张。 “我说了有用吗?”耶律子荨歪着头,“我说,我来的时候哭了一路你会放我回去吗?我说,让你立我为正室你愿意吗?我说,那个中都的耶律楚和杀了我父亲,你愿意出兵为我报仇吗?” “那个人是我表弟,何况,我们与你父亲的恩怨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卜丹泽解释,“那是你死我活的争夺。” “他可没把你当成表哥,”耶律子荨盯着他,目不转睛,突然一脸严肃,“北辽是败于你,而不是他,他窃取了属于你的胜利果实。” 这句话说进了卜丹泽的心里。他从内心感受到,虽然第一次见面,虽然只看了一眼,但这个姑娘已经深深吸引住他。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姑娘,有脾气,敢言语,却又通情达理,最主要的,她替自己说出了心里话,她懂他。此时,他有点后悔已经娶了阿艺斯,他感觉到了一丝愧疚,这对阿艺斯不公平。 “你太招人喜欢了。”他对耶律子荨说。 “大汗别忘了,你是草原上的狼,”耶律子荨对他说,“妾仰慕大汗这样的英豪,妾愿意为了大汗的事业付出一切。” “代价呢?”卜丹泽手摸着她的脸颊,直到她难掩娇羞的低下头,嘴角满是笑意。 “妾的命,妾的身子,妾的一切,都是大汗的。”耶律子荨说道。 卜丹泽转身离开,心满意足。耶律子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陡然消失。 第199章 白马寺问佛 雍凉交界,一所白色的寺院矗立在山脚下,远处是茫茫无际的草原,马儿欢快地奔跑在马场之上。 前方是高耸的乌鞘岭,崇山峻岭之后便是西凉腹地,张钧飞临别之际,来到山下的白马寺,他从不是一个求佛之人,却也禁受不住那片白色净土的吸引。 “请问施主可是要西去?”白马寺的住持年纪并不大,两年前刚刚自越州南海郡而来。 “大师所言不假,”张钧飞与主持一同端坐在地藏王菩萨的铜像前,二人相视,“正欲西去。” 白马寺内有一白马塔,相传为西州高僧鸠摩罗什为其心爱的白马而建。当年,来自中土的大军西征西疆,归来时邀请高僧鸠摩罗什一同东来传经。当一行人行至此地时,高僧夜梦所乘白马托梦,说此白马本是上界天骝马驹,受佛主之命,特送他东行,进入阳光大道后马将超脱生死。次日,果然白马已死,因而将此马葬于城下,并修塔以纪念。 “我自越州来此之后,唯爱这本地的酿皮子,施主可与我一同品尝?”寺内的小和尚给二人端来两碗长条面食,看上去晶莹剔透。 “马上要离开这片土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尘世多难,人缘何生而烦恼?”张钧飞问道。 “我先讲我的一个亲身经历,”主持语重心长,“受家母影响,我自小就擅文学辞赋,因而在周围人小有名气,后求学于江宁书院。那年,我读完先生教诲,即将离开书院,因我擅辞赋故而被推为弟子代表,要上台讲话。一方面,这是非常光荣的,江宁书院什么地方?那是陛下南巡必前往参观的地方,足以说明大家认可我的水平,但另一方面,我真是心慌啊,你想想,知县、郡守都要在台下。自己尚且年少,阅历尚浅,该讲些什么呢?” “又怕自己讲得不好,”主持接着说,“心思便来了,正所谓,事变只在人情里。后来我想,讲什么内容也许并不重要,反复修饰过的东西也没啥意义,所以我要讲究一个‘诚’字。想到这里,也就心定了。” “说来令人伤感,我很久都没有心定的感觉了。”张钧飞很无奈。 “我做了一首打油诗,然后随性讲了几句,也没引用多少夫子之言,”主持继续回忆,“倒是大家都说我这文学功底很强。我当时觉得很惊讶,因为我根本没有去雕饰,后来才明白,我确实也修饰了我的发言,只不过不是为了让词藻华丽,而只是想把意思表达清楚。” “大师只不过践行了‘诚’而已,”张钧飞略有所悟,“儒家也说要‘意诚’,看来万变不离其宗。” “是啊,千百亿化成佛,关键在思量。施主如我当年一样,也饱读诗书,想来也是一番忧国忧民之思、封侯拜相之志,所以怎能不忧虑?”年轻主持笑起来,“江山几何?人心怎样?自然缘起意念了。” “读圣贤书、行天下事,哪一个读书人不都这般忧国忧民?”张钧飞问道。 “所以当行天下事的宏愿成了泡影,也就有了远走西州的想法,可终心有不甘?”主持继续追问,“可不甘的究竟是未竟的事业还是内心的纠结呢?” “一个人怎能与他内心的理想割裂呢?”张钧飞哀叹,“怎能分清楚是物是我?” “施主先别急,听我再讲一个故事,”主持站起来,围着张钧飞轻轻踱着步,“年轻时执着于格物,相信格物才能致知,于是整日寻找所格之物,一天看见一黑牛儿,在一个小土坡上推粪球,推到一半,这个粪球被一个木桩卡住了。我当时内心就想,这个蠢物咋解决这个问题啊。没想到这个黑牛儿,正面推不动就绕到左边,左边推不动就又绕到右边,最后居然跑到粪球正上方往下面推,还真让它从木桩里面推出来了,一路滚下了坡。然后那个黑牛儿就回到坡底从下继续往上推,这次终于被它推到了坡顶。” “这份毅力让人敬佩。”张钧飞接话。 “师从吾师之前我也只能悟到这一层,”年轻主持笑着说,“多年后,当我再回想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突然意识到,如果推不动粪球的是人会怎样?众生大概都是会跺脚、苦恼、折腾吧,要是不小心滚到坡底,面对前功尽弃肯定会懊恼不已。如果我们成功推上坡,肯定也不会如它一般平静,可能恨不得昭告天下人宣示自己的成功。” “所以也许生活本无痛苦吧,如若像屎壳郎一样,执着于生活本身,那还有啥痛苦的。”张钧飞感慨道。 “施主已经略微开悟了,”年轻主持认可了张钧飞的聪慧,“但我们终究不是黑牛儿,我们是人,是人就有心,就脱离不开生命情感,我们佛家也不是要把众生度成黑牛儿。所以,面对挫折、逆境、失意,我们不可能无动于衷,当我们克服千难万险获得了成功,自然要欢呼雀跃,要题诗一首以表心意。推粪球,于黑牛儿而言,就是一件事,它生来就为做这件事,而对于人,总会多想,哪怕一件小事也容易成了心事。所以,修行修的也就是我们作为人的那颗心,所谓直指人心,便是如此。” “所以大师是告诉我要养心?”张钧飞已经有所悟了。 “对的,要去提升生命情感的境界,你依然会有喜怒哀乐,但那是大喜大悲,不是小喜小悲,心也就空了,也就大了,”年轻主持继续点拨张钧飞,“孔夫子有言,‘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也就是说,只有真正的仁者,才能合适地去爱去恨,我们凡夫俗子总把爱爱恨恨挂在身边,但很多时候都不合适。人啊,于万物间,最可爱,也最可恶。人能够往上,提高自己的境界,上通神圣、成就圣贤,也能往下,坠入恶道、禽兽不如。” “是啊,人真得是很特别,爱一个人,可以爱之欲其生,恨一个人,又可以恨之欲其死,”张钧飞感慨,“是非对错,爱恨情仇,也都源于生命情感吧。我突然觉得《中庸》那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这个中便是心吧。” “施主已经能感受到‘心’的存在了,”主持大师很满意,“‘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我们的喜怒哀乐,发出来都中节的也就是和了,社会生活也就符合天道了。佛家说思量,也就是生命情感的意思,或思量善事,或思量恶事,或毒害,或慈悲,千百亿化身佛,也不过说,我们应世时候应当是在佛性中的。” “所以佛性不是空寂?不是空虚?不是去除内心的杂念?”张钧飞追问,“我曾经去过天君山求道,得道同真人解悟天地大道,大概也懂得了许多道理,但却实实在在做不到那般无为、那般空虚。” “我以为你已经要悟了呢,看来还没有。佛性怎么能如此空洞呢?”主持纠正张钧飞,“佛性,也就是人生而为人那些价值的总和,也就是你生命情感的本真。所以人要检讨的不是新有没有杂念,而是要反省自己生命情感究竟是本真还是私欲。我小时候努力跟着私塾老师学习,每次做诗都恨不得做到最好,作出好诗不是说自己乐于欣赏自己的诗,而是只为取悦家母。” “所以我也不必为曾经的过错或者如今的失意懊悔,如果他们源于内心之本真,错的并不是我,该反思的是自己做那些事的真正企图,看看哪些源于不合适的生命情感。”张钧飞似乎已经悟了。 “是的,有时候做事失败了,我们总会总结教训,比如经验不够、谋划不利、能力不足,故而才犯了错。但这是不对的,任何一个人不可能在知识完备和经验丰富情况下做事情,所以要另究根源,也就是要察心,从心中找问题。”主持又补充。 “感谢大师提点,弟子感激不尽,”张钧飞起身,给主持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继续问道,“弟子若得悟,余生该如何走?” “得悟之人不会问别人,只会求之于心,”主持拍了拍张钧飞的肩膀,“努力自见莫悠悠,后念忽觉一世休。活在当下,善待同行人,珍惜眼前人。” “不知以后是否还能再见大师?”张钧飞临别之时顿生惜别之情。 “我也只比兄年长几岁,总归有机会的,”主持送张钧飞到门口,“何况,即已言下见性,虽去吾千里,如常在吾边,对面千里,何勤远来。珍重好去。” 白马寺四周绿野碧树,青瓦幽舍。寺中的白马塔,面呈八角,灰砖包砌,下四层折角重叠,五层下有乳钉环绕一周,上为仰莲花瓣,六层为覆钵表塔身,七层为法相轮行,八层为六角形的坡刹盘,每角挂一风铎,九层为边珠式塔尖。白塔旁边,立一石碑,上书金刚经。 临别时,张钧飞豁然开朗,不禁陶醉于白马寺的美。 “师父,下一站我们去哪里?”小和尚问住持。 “流浪,前方总还有许多人需要我们去度。”主持回答。 沈临风一直等待张钧飞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尽头,他微闭双眼,慢慢感悟内心的安定,仿若天地间唯有其一人,尘世已为净土。 第200章 命丧净月城 云中郡外,净月城下,北辽宰相张全国率三万西都边军接管净月城。 本来这次任务他并不需要自己亲自前来,只可惜他在军中唯一的心腹忽鲁颜哥恰好被派往了草原,而他又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所以不顾自己年迈,不顾路途遥远,依旧带着自己的儿子到边境来。这些年他在中都的文臣中是说了算的,只是这些年唯独无法掌握一支军队,如今,年轻的皇帝让自己来边境带兵接收降城,这心愿终于得以所偿,自己苦苦经营的事业也马上就要成功了。他在马上,幻想着率军回到中都的那一刻,身后是数万大军,前面是群臣相迎,以后不仅在皇城内,整个大辽也得都听自己的。 然而,净月城城门却紧闭着。 “我奉大辽皇帝之命前来接管净月城,速速打开城门。”张全国语气沉稳自然,只是声音低沉了点。 万千弓箭从城头垛口慢慢伸出来。此时,河东大将沙坨人石恒正立于净月城头,他注视着城下毫无防备的北辽大军,心头竟流过一丝怜悯。 “杀掉我派去接管净月城的人,他的头颅归我,净月城归你。”他想起,那日在北辽皇宫内,杜荣尚在自己耳边的窃窃私语。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张全国。 突然,城上弓箭齐发,城外埋伏的大军从四面杀来。石恒跨上战马,拔出佩剑,身后是精锐的沙陀骑兵。 随着吊桥缓缓放下,无数黑甲骑兵蜂拥而出,在一片惨烈的厮杀之后,张全国父子已倒在血泊中,尸首难觅。 石恒遥望远方的雪狼谷,遥望着那条李淄坐、叶漴、张成旭、耶律弘志、卜丹泽、郭嵩都走过的古道,感怀不已。回头,这净月城,依旧还属于自己。 中都城内的高墙上,杜荣尚一个人痴望着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将至。成群的鱼跃出慈湖水面,它们也感到了阴云之下的压抑。 此时,颜冲与薛起二人迈着快步爬上城墙。 “陛下,西都来报,我接收净月城大军遭遇晋军埋伏,全军覆没,张宰相父子为国捐躯,”颜冲打开奏折,“另,军闻司内线报告,忽鲁颜哥在离开草原前密访了北辽太师于子非,询问该如何处置,是否要在路上解决此人?” “你说呢?”杜荣尚望向薛起。 “我们调他离开中都,只是怕他与张全国有所勾连,如今大事已成,我看算了”,薛起半倾着身子,“如今中都百废待兴,陛下有席卷天下之心,更需将才辅佐。当年耶律德荣看中的人,我想应该还是可以一用的。” “说得是,”杜荣尚摆摆手,“杀人终究还是太简单,难得是能够驾驭人心。” 杜荣尚闭目思索,等待着忽鲁颜哥的归来。想起多年前师父把自己的鬼谷遗书传给自己的场景,他没有料到,他有一天会以耶律楚和的身份站立在这中都城头俯瞰众生。只是此时,他有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 第201章 白马芦花 李在元称帝后不久便因病去世,石恒暗中不断培养自己的势力,让刚刚继位的李继科很不放心。于是,他重新启用郭嵩镇守西都景阳,共同防范身在晋阳的石恒。于是,郭嵩带着叶绮云离开万江,回到景阳。 景阳城外,一片芦花丛中,一座新坟建了起来。 “我与张侍郎分别前,他嘱托我为林姑娘迁一座新坟,”郭嵩左手牵着马,右手紧紧握着叶绮云的手,“他这个人,有时候真得没心,这么多年都记不起来给林姑娘好好安葬,临走之时却又想了起来。” “他和继存一样,都是一个大好人,心里总装着别人的事,自己的事总是忘记,”叶绮云拂起眉前的头发,“可惜这个天下容不下他们。” “可能他真得不爱林姑娘吧,毕竟心里一直有李睿琦存在。”郭嵩嘀咕道。 “你们男人啊,就是信不过。”叶绮云望着他。 “我会照顾好你的,”郭嵩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低下头,深情凝望着身边的叶绮云,“毕竟,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得理解李继存的人。” “是啊,没有他们,我也不会遇见你,”叶绮云眼里饱含深情,却又突然情绪失落,“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为你生个孩子。” “说啥呢,慢慢来,这事急不得,”郭嵩摸摸她的头,“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 “万江御赐的宅院里,宫里送来了两个女子做你的侧室,”叶绮云红着脸,真得就像十几岁的少女,“我好想多给你生几对儿女,我怕她们先给你生下来。” “你可是晋王李淄坐的女儿,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我郭嵩怎敢朝三暮四。当今皇上赐婚给我是为了监视我而已,你肯定理解我的迫不得已的。”郭嵩竟然急了起来。 “我当然理解你了,我过几日就回万江,为你守好后花园。无论如何,我会好好待峒儿的,让她姑姑放心。”叶绮云说道。 “你就是他姑姑。”郭嵩接过话。 “不,我是他母亲。”叶绮云笑着说。 两匹白马行走在景阳城外的古道上,马背上的城郭嵩不禁回忆起当年自己率军奔袭在关中大道上的情景,这条路,李继存走过,张钧飞也走过。只是如今,没有了古丝绸之路上西来的商贾,没有了四境之臣来此述职的繁忙,只有一片片高大的蓬草,没过人头,埋葬掉多少马下之魂。 他想起当日与张钧飞分别前的那段对话。 “我想留下来,我们不能都走,否则谁来为继存报仇,谁来完成他未尽的事业,”郭嵩望着天边的一轮悬月,“只是我怕我也很难回得去了。”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张钧飞微闭双眼,“今夜来偷袭我大营,赌一把吧。” 原来,郭嵩偷袭张钧飞大营只是二人演绎的一场苦肉计,只是给郭嵩重新回万江铺一条路而已。 那天,张钧飞跟郭嵩回忆起许多往事,尤其说到当年帝都兵变二人合力突围时,更是相顾凝咽。张钧飞临走嘱托他三件事,一要替他保护好李睿琦,二要代他去昌明观照看姑姑,三就是再为林姿迁一座新坟。 张钧飞没有告诉郭嵩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分别以后,郭嵩无比失落,他知道,这条路只能靠他一个人走下去了。 夕阳已去,远山苍茫间,定格住白日的喧嚣。远眺景阳,城上灯火如海,疾风吹起楼阁上的旌旗,抬眼间,往事已成荒烟。 第202章 乌鞘岭上 乌鞘岭上,六月飞雪,寒气砭骨。 张钧飞站在山坳之上,背后是跟随他即将转战西州的精锐骑兵,士兵们牵着战马穿行于万丈壁间,天空仿若被一刀切开,道路仅成一线。雍凉大地在此处化作一道狭窄的孤岭,如巨龙一般,披云裹雾,蜿蜒曲折。百年前遗留的城墙已倒塌风化,残垣断壁处,破损的墓碑覆于深雪之下,朔风烈烈,仿佛重回当年的金戈铁马。 远方的雪山像矗立的白玉直插云天,滔滔不息的河水飘然出于山脚下,穿过一望无际的草原滚滚东去,草原上水草丰美,牛羊群群。两匹骏马逐渐靠近山下,前面的青衣女子长发飘飘,洁白的腰带甩在身后,随风飘起,巧如云宿。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英俊少年,一身铁色盔甲,腰间佩剑,头顶红色羽毛。 张钧飞策马下山,他感受到寒风扫过眼角的疼痛,却感受到自己的眼睛是湿热的。也许,他早已决定与她诀别,早已不抱希望还能与她重聚,但她还是来了。此刻,他已泪流满面。 “末将一路护送公主追赶而来,总算追上了张公子,”少年勒马,停在张钧飞面前,“姑父托我转告公子,嘱托之事皆已办妥,此去一别,侍郎一定要保重。” 张钧飞定睛一看,此人原来是柴峒,不禁内心欣喜:“谢谢你了,一路辛苦了。跟你姑父说,如有来日,我愿与他再次并肩作战。” “定替侍郎转达,既然已将姐姐送到,我就返回了。”柴峒拜别。 “弟弟,你要记得你的志向哦。”李睿琦笑着说道。 “姐姐放心,我定不负众望。”说完,柴峒便折马而返,他一路向东而去,不敢回头,装作坚韧无比。 张钧飞注视着柴峒的背影,隐隐觉得是那么熟悉。 “他确实很像年轻时候的你,”李睿琦转头对张钧飞说,“你看见我,怎么一丝惊喜都没有呢?” 张钧飞嘴角带着得意的笑,皱了皱眉头,说道:“我知道你会来的,但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晚。” “你不要不在乎我哦,我可是万众瞩目的公主。”李睿琦埋怨道。 “我在乎的这个人,”张钧飞眼角瞟了她一眼,“她是无数才子求之不得的公主,她内心善良,总怕伤害了别人,她渴望亲情却又喜欢独立于世间,而且她有个毛病,年纪虽小却总喜欢做别人的姐姐,我说的没错吧?” “她还是一个少女时,听信了一个没良心的少年的假话,害得她从此颠沛流离、四海为家,于是只好跟着他一起浪迹天涯。”李睿琦不觉笑起来,用手捂着嘴。 “祝贺侍郎与公主重聚,”一个声音传来,原来是李凌浩,“既然有公主陪伴,我想侍郎前路也就不会孤独。” “凌浩,是队伍前面出了什么问题吗?”张钧飞问道,“怎么也下来了?” “还请侍郎原谅,恐怕我不能继续前进了,”李凌浩有些失落,“刚才在乌鞘岭上,遥看这片大好河山,我真得伤心不已。我祖上本来自高原,当年受到吐蕃侵扰,不得不迁徙出来,幸得当年嘉中皇帝赏赐清州的一片肥沃土地让我们安身。前朝末年叛军作乱,赋闲在家的李思恭大人不顾年迈,带领族中数万男儿出征,只为守卫好这片土地。这些年,无数铁血党项男儿为了安定天下献出生命,只为报答当年的收留之恩。” “你是真正的好男儿,”张钧飞眼睛不觉又湿湿的,“回清州吧,那也是当年兵部尚书李思恭大人的故乡,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他。今日看见他族中男儿如此深明大义,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侍郎是否可以借兵五百于我,”李凌浩下马半跪,“下属定不负期望,守护好边疆。” “我给你精兵两千,”张钧飞扶起李凌浩,“走好自己的路吧,前朝已去,皇恩不存。大丈夫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谨记侍郎教诲。”李凌浩再次跪下拜谢。 “都是那年中秋夜的那场变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望着远去的李凌浩的背影,张钧飞对李睿琦说,“你不会怨恨我吧?” 张钧飞想,也不知道当年跟随李思恭出来的数万党项男儿今日都在何处?有多少已战死沙场,又有多少流落天涯?如果李思恭大人活着,凌浩这样的好男儿怎么会长期委身于凤翔?想来,这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有所关系。 “我怎么会恨你呢?”李睿琦打断了他的思绪,“当年的江孜、朱奎,也都不得善终。” 说完,张钧飞给李睿琦披上一件棉大衣,然后扶她上马。乌鞘岭上,冷冽的寒风中,二人策马同行,直奔凉州而去。 第203章 赵绣寒离世 月后,景阳昌明观。 “你亲眼看见他了吗?真得是飞儿吗?”道姑蜷缩在床上,盖着一条棉被,她最近病得厉害,已经难以下床。 “是的,我亲眼看见他在雪山下,穿着铠甲,和那个公主一起向西离去,”吕苏若紧紧握着她的手,“姑姑,你别睡啊,你睁眼看看我啊。” “当年是徐逍把你送到我这的,三岁的孩子了,却骨瘦如柴,给我心疼得啊,”道姑喘着粗气,“他说你是吕卿蒙的女儿,我也就把你留下来了。这些年委屈你了,一直待在林婉身边,监视他们的动向,还要暗中保护张公子。” “姑姑,别说了,”吕苏若抹了抹眼角的泪滴,“我知道姑姑心里是疼我爱我的。” “都是宿命啊,”道姑泣不成声,“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李敬忠府上,一个叫张焕之的男人把我送出墙外,他为了救我,却落得自己身首异处,那个叫徐逍的人说张公有个未出世的孩子,那个孩子苦啊,先是没了爹,生来不久又没了娘。为了躲避追杀,又想留下照看这个孩子,我只能自毁容貌,出家为姑,一生藏匿于昌明观。” “他就是张钧飞吧。”吕苏若稳了稳情绪。 “张焕之有个好友名叫吕卿蒙,”道姑继续说,“他不经意也卷入了那场争斗,即便身为前工部尚书吕揽大人之子,也不得已逃往西州。在那里,他遇见一个西疆女子,生下一个女儿。可孩子未到一岁他就离开了西州,皆以为他不知所踪。” “那个女儿叫苏若是吧?”吕苏若无比激动。 “你恨他吗?”道姑轻声问她。 吕苏若没有回答。 “吕卿蒙拔剑立于陶海城,血洒疆场,”道姑见她没有回答,只好继续说,“死里逃生的徐逍听闻兄弟妻女流落西州便去寻找,花了二十金币把那个卖为奴隶的女儿赎出,带回了中原。” “然后化名漠刃,与姑姑一起把她养大。”吕若苏接过话。 “其实他不是不爱你,只是他更爱那万里河山。”道姑抚摸着吕若苏的手背,发觉自己的手已经越来越凉了。 “我不能恨他。”吕苏若应声哭出。 “赵绣寒失踪后,她的父母心痛不已,此后,一对夫妇突然来到了赵家戏院,对赵氏父母无比关照,很快取得了他们的信任,”道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呼吸尽无,“赵绣寒觉察到这非同寻常,想一探究竟,于是让年少的苏若去戏院打杂,后面又抓住机会拜了那女子林婉为师,发现了他们身上很多秘密……” 赵秀涵没有等到第二年的玉蕊花开。她是那个年轻时名满景阳的江南名伶,更是藏匿昌明观一生的道姑,她内心是善良的,她一生都在暗中照顾着两个孩子,她内心也许渴望做一个可以谈情说爱的小女子,所以才会在徐逍妻儿失踪之后与他保持不清不楚的关系,直到徐逍死去,她才意识到,其实,她真得很爱他。 第204章 拜访白鹤观 第二年春天,于子非重回汴郡,四处打听张明仲下落,终于得到一条线索,数月前有人曾在白鹤观看见过他。 绕过几条小路,白鹤观掩映在一片高大的老槐树后面,周围环绕着大片的竹林。春天慵懒的阳光在林间小路上留下斑驳的光影,青草散发着独有的暗香,几只云雀在树梢间来回跳来跳去,传来翅膀振动的扑打声。 于子非背着长剑来到门前。这就是师弟口中的白鹤观,师父早年就曾在这里驻留,朱奎做梁国公时也曾多次前来,想必当年也是香火不断,只是如今,达官贵人们早不知生死何处,倒是留下一片清幽之地。 于子非敲门,过了好一会,才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然而,当门打开的时候,于子非又惊又喜。 “婉儿,你是婉儿师妹吗?”于子非望着眼前这个女道士,虽然她身穿青兰色道袍,头发盘起,头上戴着扁平的布巾,用玉簪别住,但于子非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林婉。 “我是叫林婉,你是谁啊?”女子承认自己是林婉,她声音轻柔,却似乎并不认识于子非。 “我是师兄啊,婉儿怎么不认识我了!”于子非把林婉抱在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 这时,其他道士相继赶来。 一个黄衣道士走出来,是这里的道长。于是,于子非向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也表达了自己的失礼,才得以被邀请进观。在与黄衣道士的交谈中,于子非终于打听清楚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原来,师父道己真人年轻时曾在此观修行,自北辽回来后也曾在此居住过一段时间,后面赵进由和林婉也曾旅居于此,与这里的人多熟识。前年冬天,突然有一日,赵进由背着林婉来到观中,说林婉误服毒药需要在此疗养,道长也就收留下她。不久之后,林婉逐渐恢复起来,但唯独脑子不清醒,当赵进由再次回来想带走她时,她根本认不出赵进由,死活不愿离去,后来赵进由也没办法,就自己独自离开了。去年,赵进由回来看望过她几次,想带她走,可她还是不愿意。于子非还从黄衣道士口中得知,神医张明仲年轻时就是白鹤观的道士,常年上山采药,渐通医术,后下山游历拜入名医李东尚门下,逐渐成为世人口中的神医。张明仲前年回到白鹤观,在此待过一年,最近才又出发前往南吴,听说是受到江南才子徐治颢的邀请。 听到这里,回忆起当时忽鲁颜哥的描述,于子非已经心中有了大概。如果张明仲曾是白鹤观的道士,那他和师父道己真人也应该认识甚至熟悉,那忽鲁颜哥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也许耶律洵就是死于二人之手。想到这里,于子非不寒而栗。 林婉假死想必也是张明仲帮忙。他仔细回想,前年在汴郡,赵进由几乎每日都要为林婉亲自煎药,当时还觉得师弟对婉儿是真得好,事事亲力而为,如此看来,恐怕没这么简单。可师弟利用婉儿演绎这么一场假死之戏究竟为了什么呢?想来想去,于子非还是决定亲自前往南吴查个清楚。 “婉儿,照顾好自己。我知道你已经不认得我了,但你要相信,我是最值得你信任的师兄于子非。一定等我回来。”临别时,于子非对林婉说。 林婉盯着他的眼睛,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真乖。”于子非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地前往南吴去了。 第205章 道己真人之死 几日后,汴郡白鹤观山后草堂。 一个老者正在收拾自己屋外的院子。他穿着草鞋,裤腿被挽起,踩在泥泞的土上,竟险些滑倒。他拿着锄头在地上反复刨着,把下面的旧土翻上来,准备种些粟米。相比一般家的老人,古稀之年的他依然腿脚灵活、身姿矫健,毕竟自己修道一生。 一个女子从林间小路而来,雨后的林间水汽氤氲,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虫子躲在草尖歇息,高大的林木遮挡了光线,偶尔透过的几束光线倒显得很刺眼。女子走着,直到那个老者进入视线。 “师父,没想到你居然就在这山后。”女子站在他的身后。 “哦?”老者放下锄头,竖耳倾听,“是婉儿的声音吗?你还认得师父?” 耕田老者就是道己真人,而那持剑而来的女子便是林婉。 “徒儿真得佩服师父,”林婉向后撤了几步,“如若不是师父有心,故意化妆来白鹤观探望婉儿,婉儿真是到死也想不到,师父离我如此之近。还真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你不是失忆了吗?”道己真人慢慢转身,“已经好了?” 说罢,道己真人脚尖一磕,一枚石子呼啸而来,林婉侧身拔剑阻挡,方才躲过。道己真人随即跑进屋内取剑,林婉紧跟着追来。 林婉先出三招,斩断草堂门柱,道己真人跳窗而出,二人在草堂前打了起来。道己真人一生钻研剑法,其招式杀气十足,剑气所过,枝叶尽落,而林婉的剑法飘逸如飞,绵里藏针,二人几招下来,不分上下。林婉不惧,步步紧逼,她知道,道己真人剑术虽高,但毕竟垂垂老矣。 “林婉,你究竟是何人?我总不想死不瞑目。”果不其然,道己真人逐渐有点体力不支。 “前朝尚书省左仆射林从观之女。”林婉回答。 “那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为谁所害吗?”道己真人勉强躲过林婉的攻势。 “朱奎老贼已死,杀父之仇已报。”林婉说道。 “朱奎哪有那两下子?”道己真人居然大笑起来,“哈哈,我若死了,你可就永远不知道这背后的真相了!” “不是朱奎?”林婉的节奏突然被打乱。 就在此时,道己真人收起剑来,后退几步,从袖中取来一包石灰,而后闭住双眼,右手一扬,随即逃离,整个过程也就眨眼之间。 道己真人落荒而逃,刚刚跑出数百米,却发现一个青衣女子竟矗立在前方的小路中央。她一席蓑衣,戴着斗笠,轻纱掩面,双手环抱胸前,一把长剑立于其中,剑首硕大,呈三耳云头状。 女子见到道己真人,摘下斗笠,卸下蓑衣,拔剑而出,快步而上。此女子用剑奇快,配合步伐,招招逼人,处处惊险,道己真人抵抗几招,就难以为继。 “方才几招,乃西州剑术,你乃何人?”道己真人败下阵来。 “墨道红忍。”剑客飞身而来,剑端已穿其胸而过。 道己真人倒在面前,她拔剑而出,等待师父林婉的到来。 第206章 吴王赐婚 江南五月,暖风醉人,吴王大宴群臣。 徐望坐在殿内一侧,在距离吴王最近的位置,徐治颢陪着赵辛然坐在中间靠后位置。觥筹交错,几轮下来,似乎不少人已有醉意,之前交错的杯影逐渐暗淡下来,气氛也骤然变得冷峻。 赵辛然静静坐着,在一干王公贵族家的女儿面前,虽然她毫不逊色,但还是略显拘谨。徐治颢几次回头望着她,怕她孤单,陪她闲聊几句。 在来南吴的一年时间里,赵辛然感受到了他柔情似水的一面,他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毫无保留地照顾她、陪伴她,却从不在意她和李继存的过往。在徐治颢的细心照料下,自己的身心逐渐好起来了,她似乎已经从痛失所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然而却依然未曾接纳他。 “启禀陛下,我们席上有名震天下的才子徐治颢徐公子,还有人尽皆知的汴郡名伶赵辛然姑娘,”宴会深入,一个大臣突然起身,“不如让徐公子为我们填词,让赵姑娘以琵琶为众人演奏一曲如何?” “当然好了,只是不知道徐公子和赵姑娘是否愿意呢?”吴王兴致很高。 众人齐声喝彩,只有徐治颢感觉到了赵辛然脸上的不悦。且不说伶人的身份本身就低微,实际上,李继存死后,她已下尽决心再不登台唱戏,私下也不弹唱任何曲子。但如今吴王要听,如若她拒绝,想必徐治颢也会很难办。 “那请陛下差人拿琵琶来。”赵辛然知道徐治颢在注视着自己,但她却没有抬头。 侍者抬上一张桌子,将笔墨、宣纸、琵琶尽数送上殿来。 徐治颢起身,来回几步,他发现,他如今所有的情思皆离不开赵辛然。 “泊船处,望断汴州路。醉饮御剑落红物,衣带飘飘风流树。思卿琉璃目。” 他先是当着众人面吟出,而后掀起衣袖,执笔题在宣纸之上,交给赵辛然。 赵辛然一边弹奏着曲子,一边将这首词唱出来。她感受到徐治颢浓浓的情意,这大概是写前年他等待自己从汴郡来南吴时候的场景吧。一向风流潇洒的徐治颢,爱的从来都是饮酒舞剑,却也有望断归路的时候,而所待之人正是自己。她不觉感动不已。 “所待之人不会就是汴郡来的赵姑娘吧?”另一个大臣起身,“看来赵姑娘乃是徐公子心仪之人,不如请陛下为徐公子做主吧。” 有人跟着起哄,有人静静等待着吴王的回应,也有人私下窃窃私语。都知道,一代英豪李继存因痴爱戏子而丢掉江山,甚至落了个身死覆灭的下场,而李继存所爱戏子相传就是眼前的这个汴郡名伶。纵然她音如流水、声如和风,四海之内无人能与之相比,可若娶回家,总归不合适。 “残阳日尽,红桌煮茶,梅雨初歇。长风重楼写旖。回首处,倩影销魂。擦肩重逢独步,竟无语如故。人去后,含窗听蝉,疾风簌簌夜如注。 深情伤意人何处,清池落杨柳醉几度。今夜微醺如旧,羡鸳鸯,浮游顾顾。浅忆初见,无奈长夜清梦乱入。然纵有万千情意,却待何时吐?” 徐治颢并没有打断节奏,再题一首《雨霖铃》,将所有情思皆表达其中。 赵辛然继续弹奏着,她极力掩盖住内心的波动。可不知不觉已经泪如雨下,她感受到他的恋之深和情之默。桌上的蜡烛忽明忽暗,黑白之间,灯花已落。她不敢想象自己配得上如此深情,他们真得爱的是自己吗?她不知,如果有一日自己鬓已星星,此情可否常在? “我与辛然姑娘两情相悦,恳请陛下赐婚。”赵辛然弹尽,徐治颢突然转身,跪在地上,完全不顾伯父徐望的满脸不悦。 赵辛然双手捂着脸,当着众人面,嚎啕大哭起来。 “赵姑娘是咋了?不愿意吗?”吴王很意外。 “我愿意。”赵辛然赶忙抬起头。 第207章 阴谋揭开 于子非坐船来到了南吴,寻师弟府上而去。赵进由不在家,下人听闻来客是主人师兄,便带着于子非入府。 “这是陛下赠与我家主人的宅院,”下人边走边说,“现在我家主人在吴军中任职,很受器重,几乎每天都很忙。” 当于子非迈入府中的刹那,确实感受到了它的宽阔和大气。如此气派的宅邸怎会赠与一个汴郡逃难而来的人?纵然真如传言,徐公子有意于萧瑾心,可顶多施以钱财,好生照料他们,南吴朝廷并无重用赵进由的必要,那吴王怎会器重这样一个人呢?林婉假死,赵辛然回汴郡,汴郡兵变,李继存率兵平叛…… 于子非想到这里,不禁心头一颤。 “大伯是来看我的吗,”赵默涵赶忙从屋里走出来,“遥远的草原到这里,一路肯定很辛苦吧。” “涵儿,还适应这江南气候吧,”于子非笑着问道,“我这一把年纪,赶在入土之前也有幸来此一遭。” “大伯,胡说啥,”赵默涵搀着于子非进屋,“你和我爹都会长命百岁的。” “默涵,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于子非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年纪也不小了,没考虑婚嫁的问题吗?毕竟,江南盛产才子,可要抓紧哦。” “我与爹爹相依为命挺好的,母亲不在了,我总要陪着爹爹,”赵默涵笑着说,“何况还有辛然姐姐,我们一起长大,虽然比我年长几岁,不过我们真得是好姐妹。” “我知道你内心善良,”于子非突然语气一转,也看不惯那些害人的阴谋。可有时候现实总是这么残酷,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你都要心平气和地接受。” “大伯是啥意思?”赵默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你是不是话中有话?” “大伯胡言乱语,”于子非赶忙解释,“年纪大了,想到啥说啥,别跟我这一把年纪的人一样。” 夜晚到来,窗外传来聒噪的蝉鸣,屋内一盏油灯,两个身影。 赵默涵藏在窗外,她用手指捅破窗纸,悄悄望去,看见父亲和大伯二人坐在桌前,分别捧着茶杯却又不喝。白天,她就觉得大伯的话很奇怪,因而忍不住好奇,前来偷听一下二人谈话。 “师兄,两年未见了,不知为何突然造访?”其实赵进由心里是有数的,师兄再次找到自己,不可能无缘无故。 “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信吗?“于子非表情严肃。 “当然信啊,”赵进由满脸陪笑,“师兄关心我,我是知道的。” “张明仲在南吴吧,”于子非话题一转,“他真是个神医,能够让人起死回生。” 听到这里,赵进由内心一惊,难道师兄知道些什么? “我见过婉儿了,她变成如今这样都是你害的,”于子非将茶杯放回桌上,“这一路我都在想,这中间是咋回事?现在差不多都想通了,于是来找师弟求证一下。” “我不知师兄在说啥?”赵进由矢口否认。 “你还要装糊涂吗?”于子非站起来,“婉儿假死,目的就是让瑾心回汴郡,此时配合汴郡兵变,李继存为了瑾心的安全,不顾危险率兵出万江,这看似都是巧合,实则都是刻意安排的,这是你和石恒的杰作吧。” “师兄果然厉害,居然被你看穿了,”赵进由背过身去,“太多人想让李继存死了,我也只是帮个忙而已。” “我还没说完,”于子非接着说,“你说得太多人当然不止这些,我来南吴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想杀李继存的人应该还包括吴主,否则南吴不可能恰巧在汴郡兵变时在边境用兵,你那时已在为南吴朝廷效力。我想是徐治颢引荐你的吧,当然徐治颢可能只是出于爱慕瑾心,方才格外关照你。现在想来,实际石恒从来就没打算真得找到瑾心,他放纵我们在他眼皮底下离开,都是刻意而为的,这是合作的条件之一。” “唉,还是没能逃过师兄的法眼,”赵进由坐下来,“但李继存已经死了,我如今深受吴主信任,辛然也就要和徐公子大婚了,石恒也帮助李在元当上了皇帝,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史书将给出定论。” “什么定论?”于子非语气变得凶狠起来。 “李继存是因为宠幸伶人、任用奸臣,方才导致民怨沸腾、众叛亲离,以至最终被乱军杀死,”赵进由提高声调,摊开双手,“这与你我又何干?” “可你心里没有一丝悔恨吗?”于子非冷笑,“原来你们连史书怎么写都想好了。” “我半辈子的心血,都因为他李继存的出现灰飞烟灭,他不该死吗?”赵进由越说越激动,“当年在靖源驿,如果不是我暗中救他一命,他早已死于朱奎手中了,他的命本来就是我的。” 于子非突然觉得无言以对。 “你知道张明仲在哪吧?”于子非问他。 “我当然知道,”赵进由担心,“你找他干嘛?” “放心吧,我不会对他不利,只是找他求证一些事。”于子非给出保证。 窗外,赵默涵听到了这一切,她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这样一个巨大的陷阱,而用来吸引猎物的竟然是自己的母亲林婉和姐姐赵辛然。某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真得生无可恋,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世道,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坏人! 晚风吹过,赵默涵一个人沿着小路慢慢走着,她目光呆滞,脚步迟缓。走着走着,竟发现姐姐赵辛然在前面,面朝着自己。 “默涵,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刚刚迈入府门的赵辛然看着精神萎靡的默涵,立马赶上去扶住她。 “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一定要幸福,”没想到,赵默涵直接倒在她的怀里,痛哭起来,“比起他们,徐公子还能算半个好人。” “你这是咋了?”赵辛然摸了摸她的头,似乎没有发热,“说啥糊涂话呢。” “姐夫是被他们杀死的,”赵默涵哭泣着,“我不能说,会影响你和徐公子的感情的。” “你说谁?究竟咋回事?”赵辛然把她扶进房间。 赵默涵精神恍惚,在这种状态下,她没有忍住,将刚才所听尽数道出。 还没等她说完,赵辛然突然泪如泉涌。自己被叔父利用了半生,没想到最后也没放过自己,他赌到,李继存因为自己身在汴郡,必然丧失理智敢于孤军来袭,这个傻小子终究是因为自己被害了。 她同样难以接受,那风度翩翩、如同兄长、让他一直敬佩有加的徐治颢竟也是帮凶之一。而自己还要嫁给他,这是多么讽刺? 第208章 替天行道 赵进由府上,一驾马车刚把赵辛然接走。不知为何,她今日精神状态不大好,似乎身体不适,很是虚弱,却又死活不愿留在府中,赵进由以为她与徐治颢发生了口角,来自己府上找女儿默涵哭诉呢,不过这也没啥,恋人嘛,吵架不过夜的。他不爱管年轻人的事,于是赵进由让徐治颢派车马把她送回了家。 赵进由忙完这些事之后便准备回房睡下。回屋时路过女儿赵默涵的房间,屋内一片漆黑,看来她早早已经入睡了。这倒不像她,赵进由摇了摇头,嘴上带着笑。 他点起一盏蜡烛,让佣人打来一壶热水为自己沏上一壶茶。佣人走后,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静静等待着茶水凉下来。其实见过师兄之后,赵进由悬着的心反倒落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好轻松。原来单纯做个坏人、做个好人都容易,而藏着掖着才是最累的。 唉,这个世道,其实无人会在乎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只会看你于他是否有用处,耶律洵如此,道己真人如此,朱奎如此,石恒如此,吴主也如此。赵进由感叹,这是他活了半辈子,方才悟到的处世之道。 “谁啊?”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他回过神来,一个女子身影立于门外。 “苏若。”女子回答。 “苏若何时到的府上,我竟不知,吃过饭了吗?”赵进由说完便打开了门。 “同于师伯一同入的府,身体不适,默涵给我安排了个房间,休息了一下午,方才起床,”吕苏若回答,“前月一日,收拾随身物品,发现师父有一遗物遗留在我这,因而想亲手转交给您。” 女子身后确实背着一个行囊,里面似乎装着一个方形盒子,用粗布包裹着。相对她娇小的身体,这个盒子看着还挺大。 “快快请进。”赵进由没有多想,赶忙把她迎进屋来。 “自汴郡一别后,我们也是很久未见了,不知近况如何啊?”赵进由背对着她,拿起桌上的一个杯子,倒上方才沏好的茶。 “我一切都好,还回了一趟景阳。”说罢,女子放下肩上的包裹。 她拔剑而出,双目微闭,剑刃瞬间掠过面前。只见一阵疾风吹过,烛光闪烁片刻,明暗交替间,毫无防备的赵进由瘫倒在地,双手捂着自己已被砍断的脖颈,痛苦不已。 “你?”他已不能言语。 “这是师父托我给您的礼物,说您一定喜欢。”说罢,女子把包裹放到地上,不慌不忙地打开,取出盒子,把盒中物件倒出。 一个头颅在地上滚了滚,赵进由盯着它,直到它缓缓停下,他没有看错,那是师父道己真人的脑袋。 “看门外,墙上。”女子打开屋门,把赵进由拖到门口,指着院墙的方向。 赵进由远远望去,一个黑衣女子坐在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晚风下,尽显沧桑。几滴鲜血从窗沿淌下,浸红了新贴的纸花。黑衣女子眼睛微闭,已满面泪水,一生的爱与陪伴也不过如此,一切终以尘埃落下的方式收场。 “你们?”赵进由不知还想说点啥。 “我们,替天行道,你,咎由自取。”女子说完,擦了擦剑上的鲜血,然后出门而去,翻墙离开。 第209章 营救浮叶 几日前,江宁街头,一幢三层高楼下,一群人围坐在一个说书人身旁。此时,一群官军穿过熙攘的人群将众人包围起来。 “墨道中人,妖言惑众,即日起禁止其在吴国境内活动。”说罢,兵士一拥而上,将那男子捆绑了起来,押解而去,只留下他的书箱,被踹翻在地。 街角,一个黄衣女子看见男子被人押走,很是着急,正急得跺脚,一个男子从后面拽住了她,女子正是叶凡,而拉住她的人乃是南吴第一权臣徐望的长子徐治瑜 “你疯了啊!”徐治瑜拉住了叶凡。 “是你?慜力先生,你怎么在这!”叶凡想起来自己曾在汴郡见过此人,也是墨道中人。 “我叫徐治瑜。”徐治瑜说道。 “哦,徐公子好,”叶凡很急切,“我父亲被人带走了。” “别去逞能,我有办法救他。”徐治瑜带着叶凡进入一茶馆。 “都怪我,我不该偷偷跑去梨园汤先生那学戏。”姑娘懊悔不已。 “别自责了,我说我能救他,放心吧。”徐治瑜安慰她。 “那我听你的。”叶凡也只能信任徐治瑜了。 几日后,江宁南城十字街头,法场早已布置好,斩杀墨道浮叶的告示已经贴了三天了。浮叶在江宁的街头匠人中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力,整个江宁都传开了消息,南城都塞满了人,都是前来观看或者送别浮叶先生的。 “人心不古啊!”人们感慨,却也没有多少人真得去出头,毕竟世道变了,没有战乱的安生日子让他们只想着家里的妻儿。 囚车押着身着囚衣的浮叶,他双目紧逼,面无表情,任凭马车晃来晃去。他已没有什么心思,只要自己的女儿平安就好,所以他最怕的事就是今天女儿会冒险来救自己。昨夜,他借了一把剃刀理了理胡子,稍微拾掇一下,为的是今天在江宁人面前能高昂着头颅而去。 当囚车转过一个街角,突然从人群中杀出一群死士,他们身着便衣,与普通百姓无异。观望的百姓受到了惊吓,人流涌动中,死士们与官兵杀到一起。远处,徐治瑜站在茶楼的二楼窗口,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死士们已将囚车的铁索砍断,突然,街角出现了更多的官兵,并从四面围了上来。 “治瑜,怎么又出现这么多官兵?”叶凡很焦急。 “看来我错估了形势。”徐治瑜悔恨自己的大意。 徐治瑜偷偷调动了父亲养的暗士,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是他没想到,斩杀浮叶本就是一个局,目的就是引出潜藏的墨道中人,好一网打尽,因此所过之处处处暗藏了伏兵。 徐治瑜更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成为他和父亲关系的转折点。自己的鲁莽险些让父亲豢养死士的事败露,更让父亲确定,自己在实现父亲野心的大业中帮不上忙,从而重用徐治灏,为徐治灏接过父亲的权利并成功篡位埋下了伏笔,也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走向。 第210章 最后的狼军 赵进由被杀的第二天。 早上,于子非起床收拾了一下便迈出驿馆的门,去寻找张明仲打听一些旧事。于子非此时还不知道,昨日见完自己之后,师弟已死于自己的宅中,身边还有师父道己真人的头颅。他曾经倒是想过,这些年师弟和师父做了那么多害人的事,得罪的人肯定也是数不胜数,怕是有一日要被仇家找上门。 刚来江宁的那天,于子非便听闻今日江宁将斩首墨道浮叶,虽然他对墨道中人不甚了解,但南派剑仙在江湖上还是赫赫有名的,遗憾自己无缘与其切磋几招,也只能一睹其芳容了,于是于子非也好奇地挤入人群。 突然,一群杀手出现,杀人官军.这突然的变故让于子非也很吃惊,他并不意外会有墨家门徒前来相救,但没想到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出手。这闹市区道路狭窄,人流密集,即使得手又能如何逃脱呢? 也就在这时,于子非远远望见那浮叶的面目,瞬时觉得有些熟悉。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得准,于是又前走几步。 “叶重厚!”虽然已有二十多年未见,但于子非觉得隐约此人很像当年犬牙狼军时的好兄弟叶重厚,于是便试探着喊他。 那人听见有人喊自己,本能地回头望去。方才还不敢确定的于子非此次断定,此人正是当年自己在犬牙狼军的好兄弟叶重厚,于是他拔剑而去,冲入人群。 “重厚,接剑!”于子非夺过一把剑抛向浮叶。 二人相互配合,在人群中去自如,真就在官兵的包围中逃了出来。 叶重厚带于子非来到他在江宁的家里,从供奉的关老爷像下取出了自己的那把铁剑,那上面是一只狼犬图案。 “我有十几年未曾使用它了。”浮叶指着这把剑说道。 “我真没想到,江湖闻名的南派剑仙、墨道浮叶竟是重厚兄?”于子非真得是惊讶不已。 “故事还得从当年的杜仁说起,”叶重厚回忆起来,“杜仁当年并不仅仅是来议和的,他带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协商与北辽合作刺杀尚书左仆射林从观。” “难道林从观之死与我们狼军有关系?”于子非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当年在袭击渤海国使团失败之后,我就与剩下的几个狼军兄弟潜伏在景阳,一直等待中都的命令,”叶重厚回忆,“直到有一天,我又见到了中都的令牌,传令之人不是来自中都,而是景阳城内的人。此人是军闻司内部的人,我记得后来做了安都府的都护。” “鱼恩吧?”于子非问道。 “对的,就是此人,他背后的人大概率是江孜,”叶重厚继续回忆,“后来,我又见到了来自晏州的人,他们给我们带来了河东沙坨骑兵使用的特制弯刀。” “为了嫁祸给河东李淄坐?真是费尽心机啊。”于子非感叹。 “我初以为也是,可事情哪那么简单,直到后来那个叫李沅的御前司侍卫死在了汴郡的路上,我才明白,”叶重厚继续说,“真正要嫁祸的人不是李淄坐,而是梁国公朱奎。那李沅就是去查案的,让他死在汴郡可以把所有的嫌疑都转移到朱奎身上。而且,梁国公那时已有不臣之心,其安插人潜入白鹿山庄盗取兵器图,而同样在白鹿山庄有内应的还有刘锦辉,是刘锦辉的人盗取了河东弯刀的图纸和样品,朱奎恰好被利用了而已。” “也就是说,晏州、北辽与江孜联手策划了林从观遇刺案,晏州出兵器,狼军出杀手,江孜安排具体行动,最后栽赃给朱奎?”于子非脑中浮现出当年的那个下午,在萧长杰府上,师父与耶律洵等四人在屋内密谋的场景,原来一切都起源于那个下午。 “是的,就是如此,我们的刺杀行动很成功,”叶重厚先是眼前一亮,而后又迅速失落了起来,“然而,我们并没有全身而退。” “他们要杀人灭口?”于子非猜测江孜不会轻易放过这人。 “不是,本来答应我们,执行完任务送我们出走,但是那个鱼恩并没有兑现诺言,反倒找到了我的妻女,将他们软禁起来,用以要挟我。”提到鱼恩,叶重厚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用妻女要挟我,要我去替他们杀人,”叶重厚回忆,“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吕氏少年,第二个人是一个帝都戏子,所幸二人都提前逃脱了。然后鱼恩又逼迫我去杀一张氏人家,那家还有个刚出世的婴儿,我真是下不去手啊。” “但我还是去了,但我没有杀那个婴儿,而是把那孩子送到了附近一道观门口,”叶重厚双眼都是泪水,“最后一次杀人是徽州的一对母子。” “鱼恩这个王八蛋,真是禽兽不如。”于子非也恨得咬牙切齿。 “虽为杀手,可我们狼军从不杀无辜之人,于我而言,此后一直活在内疚中,惶惶不可终日,”叶重厚继续说,“直到后来,中原武林齐聚汴郡比武,我与漠刃、翠海相识,作为了武林前三大高手,我们决定复兴墨道,传播墨学,以暴止暴。虽然我们也不懂墨学,但我的后半生经历都放在了这上,因而内心才稍稍安宁。” “以后有何打算?”于子非问他。 “我也不知道,”叶重厚痴笑,“若不为墨道浮叶,我当早已死去。” 从叶重厚那里出来,于子非不免苦笑一声。林从观纵横捭阖,计划先出营州、再平晏州,而另一方面,晏州的刘锦辉与北辽先帝耶律洵又在谋划除掉林从观,可结果是林从观、刘锦辉、耶律洵三人俱死。 所以,杀戮何止?生死何意? 第211章 林婉自尽 驿馆内,神医张明仲在烛光下看着书,白须垂下,形似瀑布。突然,一蒙面人破窗而入,一把长剑架在其脖子上,吓得他直哆嗦。 “别出声,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蒙面人正是于子非,“胆敢骗我,日后必来取你首级。” “大侠请问,我如实回答。”张明仲的长胡子被剑刃割掉了几根。 “你和道己真人是啥关系?”于子非问。 “他与我同门,年轻时我们都曾求道于汴郡白鹤观,只不过后来他上了天君山,而我拜了李东尚为师。”张明仲回答。 “你可为北辽皇帝耶律洵开过药?他的死和你是否有关?”于子非继续问。 “当年也是真人把我引荐给北辽宰相张全国的,他说耶律洵房中功能不行,让我调理一下,”张明仲回答,“但我所开之药绝非毒药。” “你敢保证?”于子非收紧了剑。 “倒也不是一定没毒,除非,”张明仲赶忙解释,“我一向治病擅用险,但绝无害人之意。” “除非什么?”于子非紧逼不舍。 “除非与另两味药同食。”张明仲终于承认。 于子非确信张明仲没有撒谎,于是对他说:“你贵为神医,我不杀你,望你多做善事。假死药以后不要再用了,医者,救死扶伤足矣。” 如此看来,当年的那场悬案最终的赢家是道己真人、张全国与江孜了,于子非心里嘀咕着。想了一会,却又突然感叹,哪有什么赢家啊?人生,亦不过须臾之间,争来争去终究是一场空啊! 江南的夜寂静不已,郊外小路上,两个女子趁着月色并肩而行,一老一少,手里提着剑,肩上背着行囊。 “你的剑,可以说,已经出神入化了。”中年女子对自己的徒弟投来赞许的目光。 “当然,得师父一生真传。”年轻女子笑着说。 “不止我一个师父吧,我可不会来自西州的剑术,”中年女子转头,“其实我一直想问,那昌明观道姑究竟是谁?” “你说姑姑啊,”年轻女子蹦蹦跳跳,很是活泼,“老班主失踪的那个女儿,名满景阳的闵曲名旦赵绣寒。” “唉,原来我们都是会演戏的人!”中年女子不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爱徒的脑袋。 “你说也奇怪,演了一辈子戏的人,怎么就看不出师父你也在演戏呢?”年轻女子意指赵进由,“人哪有那么容易失忆呢?” “还是因为爱吧,”中年女子唏嘘不已,“再坏的人,在爱人面前总还是会有一丝悲悯与良心的。” “那最终还是为爱所害啊。”年轻女子感叹。 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以后准备去哪里?”中年女子放慢脚步。 “西州吧,”年轻女子回答,“我本就属于那里。” “也好,张公子也在,”中年女子笑着说,“你还要继续保护他吗?” “是吧,”年轻女子在岔路口停了下来,“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其实当年在帝都,我知道你要带人去救他,但我没有阻拦。”中年女子说。 “其实我不去,你也会出手救他的,”年轻女子望着自己的师父,“毕竟你本就不是林婉,而是林从观之女林玄清。” “也是姑姑说的?”林婉睁大眼睛。 “是的,”年轻女子已准备上路,“姑姑说,她曾去林府为林相唱过曲子,也见过你,你回帝都后,她立马就认出了你。只是她一直不知道,你一个大小姐为何要孤身去北辽,还留下一段‘玉蕊仙子’的美好传说?” “这个秘密就永远留在我心里吧。其实啊,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可以去无条件地信任一个人、守护一个人,”中年女子停下来,“去吧,奔向那个人,一路保重。” 林婉站在原地,注视着徒弟远去的背影,脑中浮现往昔种种,那个可以无条件信任、守护的人,他一生都未曾等到。 “道己真人的大徒弟、也就是你的师兄于子非,他不是一般的宫廷侍卫,乃是犬狼牙军出身的高手。他来真人身边,是受北辽皇帝耶律洵所派,监视真人与你等,你一定小心。”当年,沈铭托人带给她的这句话改变了她一生的选择。 “沈铭,我恨你。”她拔出剑来,轻轻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眼中却再无泪水。 吕苏若继续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野外格外清晰。这时,一片流星划过,照亮了半个夜空。它们托着尾巴,一簇簇自上而下,极尽绚烂。她回头,方才站在岔路口的师父已经不知所踪,只有一片荒草在风中摇曳着,仿佛在诉说着这过往的一切恩恩怨怨。 第212章 梦回景阳 赵辛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已是半晌午。 醒来后,她梳洗了一下,然后端坐在铜镜前,一面看着自己的容颜,一面梳妆打扮起来。天气有点燥热,赵辛然看见自己的脸颊不免微红,微卷的睫毛上有点湿,似乎昨夜的泪水遗留下的痕迹。她戴上奢华精致的凤冠,插上簪饰,珠光宝气,晔晔照人。这真的是一张有着绝世之美的脸吗?真得可以撩云拨雨吗?男人们为了自己竟不惜残杀,想来难以置信。 桌上是徐治颢差人送来的铅粉,那铅粉质地细腻,色泽润白,赵辛然一点点将其涂抹到脸上,而后用青雀头黛细细雕琢着自己的眉毛。最后,她取出江南女子最喜爱的金花胭脂,它是用金箔或者纸片浸染红蓝花汁制成,清新典雅,她用胭脂涂抹面颊之后,又取少量注点嘴唇。 一番装扮之后,徐公子派来的车马也恰好赶到,昨日下午,他和她约定今日午后同游济海。 午后,白云逐日,清风徐徐,二人置于一叶扁舟之上。 “你今天真美丽,”徐治颢望着楚楚动人的赵辛然,内心不觉泛起满心爱意,“我是何等幸运能娶到你这样的女子。” “很多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我也信过很多次。”赵辛然坐在徐治颢对面。 “怎么突然这么说?”徐治颢笑起来,从口袋中拿出一块玉佩,抓住她的手,眼里是藏不住的柔情,“母亲说这是先皇赐予父亲的稀世珍宝,要亲手送给我的娘子。”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赵辛然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送回玉佩,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扇子,破旧的扇面上题着一首词,因时间久远已经略显模糊了,“这是你当年留下的那把扇子,上面是你赠与我的那首词。我曾经也爱慕过你的诗词,却没从想过有一日可以得到你的垂爱。” 徐治颢望着眼前的赵辛然,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杏花雨,钟楼夜。柳点烟波,波去流莺睡。雨去风来弦歌起,琵琶声瘦,隔江吴越曲。 卧香阁,临迤窗。风月渐浓,好梦佳人戏。天长地久离合意,白衣着地,春风浅作序。” 赵辛然清了清嗓子,唱着那首当年他第一次见她时送给她的那首《苏幕遮》。 “多年前答应与你同游南湖,今日我兑现了诺言,”赵辛然把扇子塞到徐治颢手中,脸上的笑突然戛然而止,“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要骗我。” “你问,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徐治颢拿回了扇子,却也满心伤感,只能痴痴地凝望着她。 “那些人设计害死继存,你知情吧。”赵辛然声音低下来。 “我知情,”徐治颢心里知道,赵辛然必然也是听到些什么传言了,“但我没有参与。” “没事,我不怪你,”她拉起他的手,“记得许多年前,我和李继存也曾这样泛舟湖中,他居然不会水,还一不小心掉到了水里,幸亏我救他起来。” “说来惭愧,我也不会水。”徐治颢尴尬地笑起来。 “曾经,我救他,助他,爱慕他,如今,我等他,想他,怀念他,”她低下头,两行眼泪不觉流下来,“多少盛誉功名抵不过我与他曾经的小桥流水、耕茗人家,徐公子,真得对不起。” 说完,她松开徐治颢的手,纵身一跃跳入湖中,只留下他一人拼命地呼喊求救。 光线渐暗,水面越来越远,她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帝都的那个秋天。 她立于舞台中央,一身盛装。秋天的风带来难得的清爽,少年一路小跑,穿过景阳的街道,不想错过她的那一幕开场。青石路上留下少年的欢笑,他看见路边的乞丐,于心不忍,便留下两枚铜钱,然后又继续跑起来。她清新脱俗的嗓音,从戏院传出,穿过亭台楼阁,飘荡在景阳城的上空,跟着大雁一起飘向远方。少年挤过人群,终于赶到台前来,痴望着她浓妆下认不出的脸,那是他心中永远的盛世容颜。 “醉里尝闻君梦我,白发扁舟,细瘦生闲愁。回望景阳烽烟里,却恋汴城旧时忆。 江郎遗梦还锦缎,尘世几册,锦绣难成案。戏里情深戏外离,今生无缘来生聚。” 第213章 萧品灵的秘密 漠南草原,两个白发老人坐在山包上,望着远方悠闲的牛群,身边满是青草的芳香。夕阳西下,几缕白云徘徊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尽头,逐渐染上几抹殷红。 “真得难以置信,你居然等了她一辈子,”萧品灵望着于子非的侧脸,“我曾经不相信会有男人如此痴情。” “进过宫的人果真是受了伤,”于子非知道萧品灵意指林婉,却又听出萧品灵话中的心酸,“我其实真得羡慕你,至少曾经与杜仁有过几年的幸福时光。” “其实,我最爱的人不是杜仁,”萧品灵低着头,凝望着远方,“我曾想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埋在肚子里,但想想,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也许明天就要入土了。” “哦?你最爱的不是杜仁?难道是前朝皇帝?”于子非很诧异。 “自然不是,”萧品灵笑起来,“这个人你也听说过,只是早已离世了。” “快讲给我听听。”于子非仿佛一下年轻了几十岁,眼中充满了兴奋。 “你这一生啊,就是太好奇了,总想知道很多事情的真相,所以你注定不会幸福。”萧品灵忍不住笑话他。 那是很多年前,在晏州范阳,杜仁跟随刘锦辉大军出征,留下萧品灵母子二人于范阳西郊的宅院里,刘锦辉派来了一队卫兵保护他们母子安危。 开始的日子里,萧品灵每天都能接到前线送来的战况,杜仁也经常托人送来信件,似乎前线情况并不糟糕。直到有一天,听说本来出兵营州的玄武军与河东军突然进入晏州,在晏州西北与刘锦辉军爆发了一场大战。也就那场大战之后,形势急转直下。终于有一天,负责保护他们母子的士兵都被调走,城内的大户都开始收拾行囊逃离范阳,萧品灵感觉到了危险,也感受到了无助。 一天下午,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萧品灵忙去打听来客是谁。 “灵儿,是我,真人。”门外传来道己真人的声音。 “真人怎会出现在范阳?”萧品灵把他请到屋内。 “我于晏州隐居,忽而做梦说灵儿有危险,故而赶来范阳,一路打听才找到这里。”道己真人忙解释。 “那真人可知城外情况如何?”虽然她已预感到杜仁恐怕凶多吉少了,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 “刘锦辉于宴北惨败于李淄坐,刘荣焕大军恐怕不日即将到达范阳了。”道己真人回答。 萧品灵手中端着给道己真人沏的茶,她颤颤巍巍地把茶杯放下来。她并未惊慌失措,她心里早有准备。 “有杜仁的消息吗?”她问。 道己真人摇摇头,然后对她说:“赶快收拾东西吧,刘荣焕大军一旦进城,你必然要受牵连,我想办法送你和孩子出城。” “去哪里?”萧品灵已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来得及吗?” “挑值钱的东西带一点,今夜子时,一驾马车会来接你们。一定要保密。”道己真人临行前再次嘱咐。 第214章 乱世俗恋 萧品灵继续着她的回忆。 范阳城内,一队官兵慢悠悠地在街上徘徊着,士兵们都牵着马,而队伍中间是一驾马车,马车装扮华丽,车内之人正是御前司护卫李沅。 李沅非常郁闷,数月之前,自己受皇上之命来晏州,不想在路上二人就打得不可开交,等他到达范阳,刘锦辉听说都已经战死了。当然,他也并不意外,虽然名义上他此行目的是调和刘荣焕与刘锦辉叔侄的矛盾,但也只是做做样子,郭庞与李淄坐都是得到景阳的直接授意才会出兵协助刘荣焕的。 他真实的任务是去调查林从观遇刺案,这两年他的精力基本都在这上,之前还为此跑了一趟安州。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本来是要调查刘锦辉是否牵扯林相遇刺案中,没想到他还没见到刘锦辉本人,这刘锦辉恐怕就已经不在了。 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开,范阳城内早已风声鹤唳,败退下来的逃兵在街头到处抢劫,以至商户们都紧闭大门。 就在李沅一行人继续徘徊的时候,队伍前不远处的一个路口突然出现一对母子,那女子被几个兵痞围在中间,一脸惊恐,并不断向周围呼喊求救,此女子正是萧品灵。 李沅听见女子的啼哭声,拉开马车的窗帘,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也许命运给每一个人都写好了剧本,就在李沅望向那女子的时候,那女子也望向了他。二人目光相对,眼神交汇处,是萧品灵那满是汗滴的眉头和李沅冷静从容的面庞。 “来人,快去把女子带过来。”他没有让那落魄女子失望,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小女子谢过公子救命之恩。”隔着帘幕传来女子娇羞的声音。 “娘子家在哪里,我送你们母子回家,”李沅再次拉开门帘,看着女子正领着一个几岁的孩子,那孩子一声不吭,“兵荒马乱的,回家就别再出门了。” “丈夫从军战死,范阳易主,妾也是戴罪之身,有家也不能归。”那女子脸上满是泪水,虽然乱了妆容,但依然楚楚动人,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李沅望着萧品灵许久,直到她羞涩地低下头,李沅读出了她想与他一同离开的深意,于是说道:“赶快上车吧,我正好要出城。” 于是,萧品灵带着三岁的孩子上了李沅的车,与李沅一同离开了范阳,到达了帝都景阳。 “你深爱的人是李沅?”虽然难以置信,但也符合情理,他想起来当年听师父与师弟谈起了李沅被杀的旧事,他今天终于明白,那个所谓李沅与皇帝爱上的同一个女人居然是灵儿。 “是的,也许开始我只是利用他的特殊身份把我带出范阳,但后来,他对我们母子的悉心照顾,他的潇洒、他的才情、他的风度翩翩彻底感染了我。杜仁于我,是如同哥哥的那种感情,而他给我的感觉,却与杜仁着实不一样。”萧品灵回答。 “他也爱上你了吧。”萧品灵不知于子非对她藏在心中的这个秘密早有耳闻。 “是的,我们两情相悦,”萧品灵似乎不愿再去回忆下去,“直到江孜发现了我和李沅的私情,他见我有几分姿色,便动心思要把我安排给陛下,就以尚儿的性命要挟我,为了孩子,也为了不辜负姐姐,我只能听从他的安排,不想陛下真得就对我一见钟情。” “是我师父安排你与李沅相遇,而江孜安排你与陛下相遇,是这样吧?”到这里,于子非已然明白。 萧品灵每每回忆起那时候那个男人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就依然还会悲喜交加。他时而热烈而真挚,时而却又觉得愧对自己妻子而自责,萧品灵看在眼里,心里却为他难受,无奈,都怪他们相遇太晚。 一个午后,李沅急匆匆地骑着马来到为安排萧品灵的住处,那是兴盛坊深处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尚儿呢?”李沅拴好马便轻轻地敲门,萧品灵开门后他似乎有些焦急。 “刚刚哄他睡下。”萧品灵几天没见李沅了,此时内心欣喜不已。 “我想死你了。”还未进屋内,李沅已经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反复亲吻着她的脸。 当他把她放开,虽然他极力隐藏,她依然发现了他眼中的泪水。 “怎么了?”她的手轻轻地在他脸上划过,温柔地拂去眼角的两行泪。 “江孜发现了你,说你长得实在俊俏,还说要把你送给陛下,”李沅在窗前坐下,很是失落,“我拒绝了,但是他威胁我。” “难怪这几日上街,总觉得有人跟着我。”萧品灵也有点后怕。 “妈的,他要敢对你怎么样,我绝对不放过他。”虽然李沅这么说,但他很清楚,此时的江孜已经接过了军闻司,仇灿也投入其门下,早已今非昔比。 “没事的,他不能怎样,大不了我就继续逃呗,”萧品灵装作满不在乎,只半哭半笑地安慰李沅,“若不是大人收留,我本就是到处流浪的命。” 她痴望着这个男人,心中又爱又怕,却又不想看他为自己焦急的样子。她探出身子,用自己的嘴脸颊贴住他的胸膛,想去带走他内心的焦躁。于是他与她相拥在木板门上,吱吱呀呀地响,他心无旁骛,暂时放下了那诸多的烦恼与担心,意识里只有她迷人的气息。 二人一同起舞,在屋子里转着圈,然后伴随着夏日轻柔的风,倾听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如同江河汇入大海,如同两片树叶被风吹起,他们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热烈与勇敢,仿佛与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无关。 萧品灵没有对于子非讲,其实她为先帝诞下皇子的亲生父亲是李沅。而于子非也没告诉萧品灵,李沅实则因她而死。 第215章 薛起解惑 草原上某个平常的傍晚,萧品灵走完了自己挫折而又传奇的一生。数月前,笃信佛教的她便预言了自己的归天之日,于是儿子大贺可汗卜丹泽遵照她的心愿,分别往中都、凉州、越州派去了使者,陆陆续续,先是北辽的薛起向耶律楚和请命前来,而凉州的李睿琦在离开中原多年后也赶回见母亲最后一面,而越州的慧能法师则派来了自己最得意的徒弟怀让。 “劳大人这般年纪还亲自来我草原。”卜丹泽亲自迎接来自中都的薛起,他是北辽皇帝耶律楚和的心腹。 “我皇恨不能亲自前来,只能让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代他表为心意。”薛起很客气,但其实这次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前来的。 他不顾年迈也要前来草原,真实目的是拜访大贺太师于子非。这些年,他在当年军闻司遗留下的资料中逐渐寻找到更多关于当年景阳与中都明争暗战的线索,他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都知道,当年道己真人先在景阳拜访了李敬忠和江孜二人,相传二人只是把他当做一般的作法道长,于是他才去了北辽。然而,薛起回忆起沈铭最后对他的嘱托,只叫他盯住杜仁,却丝毫未提道己真人,而同样丝毫未提的还有道己真人在晏州境内收留的逃婚女子林婉,而有意思的是,这个女子偏偏来自景阳,而她的所有身世信息都有印证,且契合得完美,仿佛提前安排好一样。而在军闻司的资料里,薛起查到道己真人临行前曾在李敬忠府中秘密见过崔琰,当年沈铭的重要任务就是监视李敬忠等人,这个情况沈铭不会不知。然而沈铭仿佛忽视了道己真人和林婉,薛起相信,这不是大意,而是刻意。结合当年玄武军要北出营州,军闻司在北辽建立起数条情报线,这道己真人成功出走北辽并得到耶律洵的重用,此人很可能拥有双层身份,结合此后耶律洵暴毙和林从观遇刺,薛起大胆猜测,道己真人恐怕都牵扯其中,景阳需要此人杀掉耶律洵,而中都需要此人除掉林从观,而道己真人私下与崔琰接触,让沈铭起了疑心,又派了一个心腹暗探去北辽监视道己真人,此女子很可能就是林婉。于是他决意去拜访于子非,他知道,于子非必然知道这其中的诸多细节。 “人都死了,何必再去探求这背后的奥秘呢?”没想到,于子非并不愿意提起旧事。 “难道太师从来都没怀疑过你的师父吗?”薛起并不知道于子非实际都知道这些事。 “真人不是一般的道士,他有野心也擅谋略,虽然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总归曾为吾师。何况,在那个时候,天下又有几个好人呢?”于子非依然不愿多说。 “那林婉呢?”薛起继续追问,“你从来没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吗?” “婉儿师妹于我很重要,我并未觉得她有何异常,只是她曾经在我和师弟之间选择了师弟,让我很失望。我后悔我未能再努力一点,否则我们也许会幸福的。”于子非似乎又有些伤感。 “为什么呢?”薛起不断引导于子非,“若我的猜测不错,太师乃是犬牙狼军出身吧,她没有选择太师会不会是因为你的身份呢?” “哦?”于子非先是心头一惊,此人居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的,为什么当年师妹没有选择自己呢?难道当年师妹对自己有意真得只是自己的错觉?自己一辈子都忽略了这个问题。 “我早年效力于军闻司,当年司里派了一个暗探到中都,此人很可能就是林婉,”薛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曾受命捎话给此女子,告知她其师兄为犬牙狼军出身的高手。若太师果真曾为犬牙狼军,那此暗探当为林婉无疑。” 听到这里,于子非终于承认自己早年作为耶律洵侍卫曾加入犬牙狼军接受训练。于是于子非从头讲起了这些故事,几乎印证了薛起的全部猜测。 当年,道己真人受命前往北辽就是意图搅乱北辽朝堂,而他带去的投名状就是协助北辽除掉林从观,这本是林从观与江孜共同出演的一出假戏,却不想江孜背叛了林从观,与匡浔、崔琰代表的文官势力合谋,将假戏做成了真局,从而真得刺杀了林从观,而后江孜接手了李敬忠的势力并继承了林从观的政治遗产,成为了帝国最有权势的人,而崔琰等人也成功阻止了林从观的改制。 想到这里,薛起不免有些胆寒,但他还是本能地顺着思路继续推理下去。 江孜上台后,虽然林从观的改制戛然而止,但还是继承了许多当时的措施,江孜生怕自己是下一个林从观,于是将沈铭赶出帝都,从而亲自掌管军闻司,而崔琰等人也就真得毫无办法。直到景元末年,澜江河贼纷起、海州盐商作乱,玄武军东出剿贼失利,天下大乱,于是崔琰等人携皇帝逃往湘州。回景阳后,准驸马张钧飞兵变诛杀江孜未果,仇灿带人在宫中逢人便杀,朱奎手下的雁翎军进而控制了景阳。李思恭身死,苏勇涯外逃,而崔琰等人却可以死里逃生,唯一解释得通的可能性就是他们早已从朱奎那里得到消息并做了准备,作为回报,他们将支持朱奎建立新王朝。大概崔琰没有料到的就是,朱奎此人心狠手辣,竟然敢得罪天下读书人而杀了自己,“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大概说得就是崔琰这样的文官遇见朱奎这种兵痞吧。 薛起微微闭上双眼,按照自己的推测,那过往数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在匡浔于徽州建立江宁书院那天就已经注定。徽闵的士人早已自成一派,他们表面上是为天下事,实则无不为自己的利益考量,甚至关键时刻,可以出卖一个王朝。这实在可怕,薛起再也不敢去想。 薛起走后,于子非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她不怪林婉欺骗了自己,也不后悔自己的坚持,她与他一样,都是被世俗剥夺了自由的人。这一生,他最骄傲的就是对婉儿深沉的爱,而他最幸运的也是遇见了婉儿,因为这份爱,他保持了那份纯真,也没有再卷入那场纷争。 第216章 白马凉州 乌鞘岭一去多年后,一匹白马,一卷经书,张钧飞终于再次东出凉州。他的身份已是名满凉州的大学者,与当年的郭啸不相上下,陪在他身边的是剑客吕苏若。 “我们要在这里等她吗?”乌鞘岭前,张钧飞停了下来,吕苏若知道他是在等李睿琦。 “是的,我们相约在这里碰面。”此时的李睿琦已是西凉王妃,她与张钧飞以姐弟相称。 “再见她你不会遗憾吗?”吕苏若问张钧飞。 “有什么遗憾的呢?”张钧飞很坦然,“自当年她追我而来,她就已经不是曾经的李睿琦了,她要的我给不了她。我们终究只能是路人,这是命数。” “哥也信命?”吕苏若笑起来。 “命也,是缘,亦是心,”张钧飞脸上挂着迷人的笑,这种笑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曾有过,“我年轻时候得过一场病,那场病之后,我就活在我为自己编织的虚幻的梦里。我寻找人生意义的过程,与其说是救世,不如说是自救。这些年,我逐渐明白,命不是人的主宰,而人也不需摆脱命,命即是现实,现实本就是命。” “你越来越会说了。”吕苏若忍不住捂起嘴来。 远处,一队骑兵保护着一驾马车前来,风骤然大起来,吹起军旗飘扬。张钧飞多年后终于再见李睿琦,只是他们彼此的内心已毫无波澜。 数月之后,张钧飞一行人终于来到草原,而恰好沈临风也赶到。 “先太后当年曾多次邀请家师北上讲佛,也一直自称以家师慧能为师,”沈临风得到了大贺可汗卜丹泽的礼遇,他非常高兴,“也相当于与在下同门了。” “替家母谢过诸位师父了。”卜丹泽俯首感谢。 沈临风此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草原上传佛。一日,沈临风开坛讲佛,草原上的人都慕名前来,想一睹着名的怀让禅师的风采。 “白马寺一别,不想真有重逢一天。”张钧飞隔着人群终于认出那人就是当年白马寺的方丈,于是当天晚上他便前往拜访。 “在下怀让,”沈临风把张钧飞请到帐内,“多年前我奉师父之名于白马寺等待张侍郎,不想与张侍郎居然还有机会重逢。” “幸得怀让师父点化,我方得悟,于凉州重新开始人生。”张钧飞十分动容。 “悟是自己的事,自来不是别人的功劳。我们佛家普度众生,也不是真得在解救世人。如吾师所言,人本就是人,不必认真去想如何做人,世也本为世,无须精心去刻意处世。”沈临风说道。 “是啊,我年轻时候,总想着去改变不公的世道,总想着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恨不得自己去做那个救世主,”张钧飞感慨,“后来却发现,自己真得太渺小,没有去改变天下贫苦大众的命,自己差一点落了个身首异处。” “我向来不谈佛门之外的事,但今日侍郎在此,我也就陪侍郎说几句,”说着,沈临风煮上一壶羊奶,“当年家父生前曾是景阳城内的高官,死后也是世人眼中的忠臣英烈,唯家母不以为然,生怕我走父亲老路,于是引我入佛门。于我而言,救世遥不可及,度人才最现实。” “所以,世间的人本无需解救,救世主也是救不了世的。相反,如若天下人都习惯了等待救世主的降临,如果天下人都以救世为理想,甚至会适得其反。”张钧飞感慨不已。 “所以当李继存真得想解救天下人时,结局只能是死亡。”沈临风感慨。 “所以没有人真得会万万岁,能留存下的只是世道人心,”张钧飞接过话,“无论是匡浔、郭啸的儒学,还是覃阳子、风海的法家,亦或李敬忠、道同真人的道法,也包括翠海浮叶的墨家和贵师的禅宗,都只是处世的一种方式,人们在意的只是怎样能让他们快乐、幸福地活着,而这需要去问那些生活在大地上的普通人。所以,首先就不能去做救世主,而是成为普通人,所谓顺应天道不过如此。” “当年西去之后以为侍郎从此遁世,没想到依然还是在世的。”沈临风笑起来,二人以奶为酒。 “怀让师父说笑了,如若以遁世为目标,那必然四方皆不可居,毕竟遁世之人无定无静,那净土岂不千里迢迢?”张钧飞端起羊奶,一股膻味扑鼻而来。 “确实,心静之人,所居皆为净土。看来,侍郎确实得救了,悟得真经了。”沈临风与张钧飞再次干起杯来。 “师父在此,我不敢言真经。”张钧飞打趣道。 “哈哈哈,”沈临风回道,“你是假的张钧飞,修不了真经!” “以后如何打算?”张钧飞问。 “讲佛,把吾师所创南派禅宗发扬光大,”沈临风瞅了他一眼,“你呢?” “回凉州,继续讲学。”张钧飞回答。 “讲什么?”沈临风追问。 “自救!”他的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多年后,张钧飞终于明白,自己终究做不了救世主,而这世上也真得不需要救世主,真正需要的是每个人的自省自悟自得自救,无论贫富、无论贵贱,都要做自己的救世主。这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经,有的只是那千万颗跳动着的心,心之所在便是天下,这世上更没有那理想中的太平盛世,有的只是那实实在在的当下,柴米油盐和人间冷暖。 第217章 江宁旧忆 徽州江宁,梨园内一栋独门宅院。一中年男子俯身案前,桌上的宣纸刚刚落笔一首诗词《摸鱼儿》,他终于完成了这本汇聚他半生精力戏本的最后一折。男子名为徐治瑜,江宁人。 “澜江暮,檐下雨驻,帘起雏燕歇树。 月落南北潇湘客,笔墨圈点离合。 生死簿,兴亡录,孤舟此去奈何渡。 送君莫言,念生死由数,千灯明灭,长风送谁去? 万里路,身死江山落寞,铁马冰河狂歌。 梦来又与旧人书,戏了英雄末路。 天地卷,盛衰负,刀风剑雨终入土。 功名千古,旧都红袖舞,酒醒陪君,曲尽人已哭。” 他回首自己的半生岁月,总觉得充满了传奇色彩。因为有一个在江南官场混得风生水起的父亲,他的年少时光是富足而无虑的,即使在农民起义与藩镇混战的那个混乱年代里,江宁也始终未遭兵乱,他没有经历过普通人家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然而,早年深受父亲器重的自己却不爱功名,一生的理想不在官场却在那虚假的戏中故事里,一生爱的人也是那个与他一样痴爱戏曲的墨道女子。 他经历了那个天下大乱的年代,见证了一代枭雄朱奎的崛起与落幕,也亲身目睹了父亲从杨慜手中夺得了南吴政权,更是从人们口中听闻那个时代里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从林从观、江孜、郭庞到李继存、张钧飞、郭嵩、卜丹泽、耶律楚和,甚至还有姑父沈铭与李璟的父亲李沅,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或为事实,或为传闻,久久难以忘怀。其中,最让他好奇的便是当年兵出安州的李继存,他短暂的一生却演绎出惊艳历史的故事,传奇却又让人心酸。 漫步南湖边,他时常疑问,那些江湖传言真得能描摹出最真实的李继存吗?赵辛然真得是那个误国的戏子吗?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作为见证者之一的北朝镇西侯郭嵩,从他的口中,才知道李继存是怎样的一个英雄,才明白赵辛然为何会如此痴情,于是他答应郭嵩要把一代英豪李继存与汴郡名伶赵辛然的至美爱情写成故事,永远记录下来。 宅外的街道上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徐治瑜赶忙把戏本的最后一折封装起来,遣心腹送到北朝镇西侯郭嵩那里,并嘱托心腹走后门。 送走心腹后,他不觉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那是很多年前,在江宁街头,自己偷来父亲的调兵腰牌擅自调动他的府兵去解救墨道天工坊的浮叶,差点坏了父亲的帝王大业,由此成为他与父亲嫌隙的开始,不想此后他们父子愈行愈远,以至最后父亲居然把皇位传给了没有血缘关系的李璟。 而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个叫叶凡的姑娘。他们初遇在汴郡的红船上,她一席黄衣,身上有着少女独有的活力和生气,她误认他为墨道的慜力先生。多年后,他们江宁重逢,他才知她与他一样,爱戏曲,相信人间有至情,相信那戏中的至情也能播撒人间。于是他把她送到北朝,那个更加安全的地方,让她去演绎戏中的赵辛然。 因为当年的一时疏忽,自己误上了墨道天工坊的船,由此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可他并不后悔,即使忽略他与叶凡的相遇,他从墨道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些超乎常人的嫉恶如仇,看到了那些远离朝堂的市井凡人在天下大乱之际的救人与自救,而他们身后却都背负着难以割舍的过往,善与恶,情与仇。当然,他也逐渐得知故事的另一面,历史不仅仅由那些舞台之中的大人物演绎,好人不一定有好报,阴谋却经常会得逞。 他时常会哀叹,权势与欲望真得是世上最毒的药,它裹挟了那些曾经单纯的心,吞噬了一个又一个曾经善良的灵魂,它让父子成仇、让兄弟反目,可即使悲剧一再重演,世人依然不会吸取教训。也许,权欲就是这世上最坚固的墙,即使再理智的人,也难以逃离那种束缚,许多事,也许真得无法选择。 想来,李璟变成今天这样也不足为奇吧,此刻,他不愿再喊他徐治颢。记得当年,他是那个风流倜傥的江左才子,引得多少江宁城里的少女朝思暮想,他爱慕饮酒赋诗、追仙求道,钟楼坊里的红衣女子无不以吟一首他的诗为荣,他极富浪漫,记得当年在宫廷宴会之上以词传情,大胆地对心爱之人表露心迹,惊羡整个南吴。只是徐治瑜万万想不到,这个人有一天会这么贪慕权力,会为了皇位不择手段。 脚步声渐歇,几十人的队伍已经把他的宅院团团围住,弓弩手自围墙上封锁了各个出口。徐治瑜微闭双眼,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他必须得承认,在父亲登上大位的过程中,李璟是第一功臣,也许他也确实比自己更擅长处理朝政,所以他并不会为了失去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而懊恼。只是他想不到,这个人在即位前后的表现完全判若两人,他容不下自己的存在,直至今天,终于要逼死自己。 “受陛下所托,赐王爷牵机药。”一个身着武服的人站在男子面前。 “真得要走到这一步吗?”男子无奈地接过杯子。 他回忆起当年与汤渭和先生的的对话,领悟到只有至真的情感才能造就最伟大的作品,这些年他一直在心中默默领悟那份至情,也逐渐到至情的真谛。它可以是跨越轮回的等待,如姑姑徐佳与姑父沈铭,可以是超度生死的相随,如李继存与赵辛然,或者只是如自己那样对叶凡的那种喜欢,寂静而默然。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无所念,于是一饮而尽,丝毫不语。 人们常叹人生如戏,常常嘲笑戏中人有多痴,却不知,自己也是这戏中人。 第218章 人生涅盘 江宁城外一寺院。一暮年男子走进寺内,左手持一把剑,像是武林中人,而接待他的正是人至中年的怀让法师,自草原归来后,他便决意留在故园江宁。 “我游历天下,求佛数载始终不得真经,苦恼不已,闻师父乃南海慧能大师弟子,特来请教。”男子直入主题。 “是啊,家师听闻北方多求佛之人,可他掌管南海十几座佛院,而又年事已高,不便折腾,于是遣弟子们代他传我家宗派。施主有啥问题,不嫌弃的话,可与小僧交流。”年轻的怀让很是谦逊。 “我读《涅盘经》,有‘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一语,想来是说,要把生与灭的区别灭掉,这样才能快乐,可我不懂,这究竟快乐源自哪里呢?”老年男子一脸邋遢。 “我以为你首先得仔细思考,寂灭指的是什么?”怀让接过话来。 “人有色身与法身,色身有知有觉,法身无知无觉。一个人死亡之后自然色身寂灭,风水土木四大元素俱散,自然是极大的痛苦,”男子回答,却又不解,“可若法身也灭,当为寂灭,不过此时人与草木石头又有何区别?” “那你是如何理解涅盘的呢?”怀让法师问他。 “法身为体,五蕴为用,色、性、想、行、识并非与生俱来、一成不变,当人出生,则法身之体化为五蕴之用,当人离世,五蕴之用则又重归于体,若再次来到世上,则为有情之类不断不灭,若不再重生,永归寂灭,是为涅盘。”男子回答。 “你依然执吝生死,耽着世乐。你错把五蕴和合当作体了,你以为那是你的自体相,从而与外尘相做了区分,其实那只是业识,是假的心,”怀让法师解释,“因为你把外部世界看成一切有差别的事物,自然好生恶死,却不知这些也都是梦幻虚假。当生与死的对立消失了,自然可获得涅盘真乐。” “那涅盘真乐谁来受呢?”男子依然不解。 “假如我们有一份快乐,就有受用他的受者,那这个受者跟快乐之间就有区分,正因为这种分离,它又会被乐的反面、也就是苦所取代,故而受者感到时而快乐时而受苦,”怀让继续说,“而真正的快乐则意味着快乐与我接受它没有区分,自我就是这份快乐,也是这份悲哀,切勿把自我封闭起来,自我向来在外面,就在你生活的场景中。而其实,法身在哪里?并不是色身死了才会存在,法身就在色身里,生生灭灭是色身,不生不灭也是色身,涅盘不是生命终结之后达到的状态,其实它就在当下。我们活着的每一个当下都是不朽的,抛却过去的喜怒哀乐,心中只有当下,方能摆脱生死。” 拜别怀让大师后,男子豁然开朗。他曾经多少次想自刎而亡,终于在此刻得以了却生死,才明白,原来了却生死不需要真得去死。 男子名为叶重厚,当年的南派剑仙、墨道浮叶,而那把剑上,镌刻着一条似狼似犬的动物,那是多年前出没江湖的北辽暗卫犬牙狼军的佩剑。 送走老年男子之后,怀让法师登上高耸的佛塔上,望向远方的澜江。澜江边,灯塔依然矗立在钟楼坊的烟柳中,皇城之上,飘扬着旌旗猎猎。 在南国的烟雨中,沈临风半生已过,他回想起自己当年与徐治颢冒雨乘船寻访绣房佳人的情景,自己的那句佛语竟成了他向怀让转变的预兆,他想起自己脑海中完全没有印象的父亲,那个世人口中的想救世的英雄,也许正如母亲对自己说的话,她一生不想自己的儿子再走他父亲的老路,可还是阻止不了他继承了他父亲的遗志,只是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虽然,他从未刻意去这样做。 回首,沈临风感慨不已,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既活在生生灭灭的当下,却又始终不生不灭。 第219章 魂归安州 河州,建章郡万江城,北朝国都。一驾马车穿梭在青色的石巷里,石桥边垂柳粗如怀抱,初夏的风吹起马车的帷幔,一女子端坐在车里,在在蝉声消逝的间隙,忍不住向车外望去。 一个孩童映入她的眼帘,她示意车夫停下来。那孩童也就四五岁,穿着一件薄红色肚兜,头上梳着一个小辫子,呆呆地站在石桥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人来人往。这个孩童让女子的思绪回到了多年以前。 “折梅乌合巷,望君旧花窗。 相念芙蓉雨,听松南山岗。 采花春来期,燕落红杏枝。 塘下听蝉声,夜半惊蛙鸣。 秋来莲花兴,飞鸿照孤影。 雪飘十二月,栏杆人独倚。 澜江水悠悠,梦醒添新愁。 南风不解意,寄思到安州。” 女子回忆起那首传遍晋阳的《安州曲》,回忆起还是孩童时候的李继存。那小子小时候就喜欢追着自己和邹德威后面奔跑,追不上就忍不住哇哇大哭,出生就失去母亲的李继存把自己当做亲姐姐一般,总是依赖着自己。那时候的他无比好动,安州的冬天总是很冷,在飘雪的日子里,他也从不歇息,总喜欢跟着那些大孩子疯来疯去,每次玩累了,便跑回府内,自己就喂他几口热腾腾的黍米饭。 她记不起那是几岁的时候,那一年冬天,出征的父亲把自己送到李淄坐的府上。那是一个雪后温暖的下午,自己在院子里和府中几个玩伴疯跑着,那天就是自己失去父亲的日子。她依稀还记得,一个将官将马停到了府门,而后慌乱地奔向府中,之后李淄坐便走向自己,把自己抱在了怀里。 每一年春海棠盛开的季节,总是会忍不住思念过去,思念那快乐的年少时光,思念记忆中的那些玩伴们,正是那些人,让几岁就已成为孤儿的自己不再孤单。可时光如梭,一切难以从头,当那些男孩们披上铠甲、跨上战马,和万千普通人家的男儿一起走出安州的时候,所有的美好就注定一去不返了。 马蹄声起,巷子里原本热闹的贩卖声逐渐散去,几只乌鸦盘旋在头顶,不时传来几声凄凉的啼叫,不免惹人烦恼。石桥下,乌篷船上的船客也被粗重的脚步声惊醒,探出头想看看外面的热闹。 安州的岁月是静谧而美好的。她回忆起在乌合巷的老宅里,自己初见赵辛然、李睿琦、郭嵩的场景,她曾嫉妒赵辛然能得到李继存独一无二的爱,曾惊羡当朝公主李睿琦的气质不凡,曾去采下花草做成香囊送给郭嵩。那时候,李继存把自己当作府中的大管家,自己确实像个姐姐一样照料着晋阳的男孩子们,却终究没能保护好他们。 “围住前方马车,抓捕叛臣郭嵩家眷!”马上的将军挥鞭处,军士们一拥而上,马儿被惊得一颤抖。 几个军士一拥而上,将女子从马车上拖了下来,摔了她一个踉跄。 “我的家人们呢?”女子惊恐之余想到的是府中的家眷。 “都被关进大牢里面了,你很快就可以和他们相聚了。”那马上的将军回答。 女子回头,穿肚兜的孩童已被家人抱走了,巷子里空空地,仿佛方才只是一场梦,一切从未出现过。 女子名为叶绮云,镇西侯郭嵩的妻子。 恍然间回首,才见人生如梦,可无论梦境如何,终有醒来的一天。 第220章 均天下的理想 关州,西都景阳,昌明坊深处,一栋戏院内。着名的赵家班就曾驻扎于此,当年的闵曲名旦赵绣寒、后来的汴郡名伶赵辛然成名之前也都曾生活在这里,并于此处上台开启自己的演绎生涯。 一红衣女子矗立舞台中央,白面红唇,柳眉凤眼。头戴紫色饰冠,玲珑剔透,发出夺目之光。两缕长发自胸前垂下,直至腰际。女子名为叶凡,父亲乃是墨道的浮叶,她生长于江宁,自小便痴爱戏曲,曾学艺于秀川戏场,受梨园汤渭和先生指导。 二层的看台上,镇西侯郭嵩独自坐于茶桌前,凝望着那台上女子。当年,就在这个二层看台,林姿为张钧飞上了一壶新茶,也是在这里,李继存初遇万众瞩目的赵辛然,一瞬间的心动,自此永生难忘。 “楼高花淡,日下风拢。”女子开口便是柔美的江南气息。 她微微倾身,左手在下,右手在上,两指捏住白色的薄纱袖口,三指微勾,如一朵莲花,做出推门的动作。 当唱完这一句,她轻举双手,双臂在空中轻轻挥摆,轻柔舒缓,伴着张开的双臂,她微微抬起下巴,微闭双眼,脸上洋溢起舒爽的笑容。仿佛在那刹那,房门顿开,春光明媚,清风拂面。 此时,她蓦然回首,回望身旁的男子,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眼里是擦不掉的柔情。而后绣腿迈后几步,绕着意中人转了几圈,羞涩地低下头来。 “那人英姿秀丽,无限春情。金钗配下流苏,东风把篱,海棠添香。 醒来夫人起,昨夜红烛春床闹,虫影渐消卿却羞。好时光应写下。” 女子接过一把纸扇,从眼角流出的目光斜视着,转过身来,半倾着身子,似把纸扇递给情郎,欲把那春宵一刻记叙在扇面之上。 纸扇开开合合,已让郭嵩沉醉其中。这就是他心目中的赵辛然!他从座位上起身,拍掌叫好。这幕戏终于完满了,他寻了好久,始终未有人能演绎出赵辛然的妩媚,直至徐治瑜为他推荐了叶凡。他要把妻子叶绮云接来,他确信,这一次,徐治瑜的戏本搭配叶凡的功力,妻子一定会无比满意! “舅父,出事了。”正当郭嵩陷入,心满意足地畅想妻子开心的笑容之时,外甥柴峒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 柴桐慌慌张张,因为他带来的是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他并不敢声张,而只是凑在郭嵩的耳边悄悄说着。 听闻消息,郭嵩先是一惊,而后瘫坐在地上,幸而属下及时扶住他,许久才缓过神来。原来,万江的皇帝终究不再信任坐镇关州的他,不仅逮捕了他全部家眷,还下密诏给各路节度使,一同围剿他。 “朱守胤已派人将密诏送来,他说只要我们在景阳起兵,他必从海州方向配合我们行动,”柴桐又报告,“只等舅父决断!” “让子腾秘密赶往越州,拉拢越州出兵,牵制湘州之敌,条件可以开得优越一些,”越州的赵军寅是郭嵩手下年轻将领赵子腾的同族叔爷爷,郭嵩知道,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自己的盟友多一点,“让守胤大哥密切关注江宁动向,防范李璟有动作。” “还有,”柴桐刚要离开,郭嵩又叫住了他,“给我备马,我要动身前往清州,面见李凌浩,你亲自安排。我走之后,你主持关州事物,一定要防河东之敌与涌关之敌合流来犯。” 之后的故事,便是李凌浩率数万党项骑兵自清州东来,绕道草原奇袭净月城,进而占据云州,而后与自关州而出的郭嵩一同攻取河东,此后,郭嵩沿着晏州、河州而下攻占汴郡,向西攻入万江,席卷天下,与当年李继存、石恒的路线一模一样,他不得已做了中原的新主人。 只是,他的妻子叶绮云与两个侧室以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万江被杀害。 那一年冬天,郭嵩带着他们的尸骨重回晋阳,将妻子叶绮云埋葬在李淄坐、李继存身边,她终于魂归安州了。 站在晋阳的街头,在广和楼的喧嚣声里,在北风呼啸的季节,郭嵩再也难掩心中的痛楚,不禁嚎啕大哭。关西大战之后,自己被李思恭俘获,即使身陷囹圄,大牢之内的自己未掉一滴眼泪,后来与张钧飞于中秋夜血战羽林卫,身之将死也未曾丝毫恐惧,哪怕张钧飞决意远走西州,自己也只是觉得伤感,却从未如今天这样情绪失控。 他回忆起多年前与张钧飞在雍州大牢里面的对话。 “我很难想象你会和起义军那些乌合之众搅合在一块。”张钧飞说道。 “你是说郑浩他们?”他抬头问。 “是的,”张钧飞压低声音,“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群盗贼而已。” “其实,他们与我都曾有过共同的理想。”他回答。 “什么理想?”张钧飞继续问他。 “均天下,”他边说边摇头,“只是后面一切都变了,我也很疑惑众人为何都丧失了在盐帮里面时的豪情与义气。” “只有你还坚持着最初的那份初衷,我敬佩你,”张钧飞语重心长地说,“也许,你并不孤独,这世上还有许多人与你一样,怀揣着同样的理想,比如我,比如我的好兄弟李继存。” 那些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人都已远去,自己成为这个纷乱时代最后的见证者。 斯人已去,故事却还是旧的。于是人们感慨,历史总是惊人得相似。 (全文终) 主要人物及线索 一. 故事概要 景元初年,年轻的帝王决意启用海州的林从观为相,意图变法图强,林从观于是借出兵营州为自己的改制铺路,同时,一个名为道己真人的道士自帝都景阳来到北辽中都,并收下三个徒弟。多年后,时间来到景元末年,似乎那个时代的那些风云人物早已被遗忘,直到那个叫于子非的男子重出江湖,见证了李继存、张钧飞这一代年轻人在王朝分崩离析的过程中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在改变时代以及探求人生与爱情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揭开了当年那场腥风血雨背后的秘密,这是跨越两代人、数十年的恩怨情仇。 二. 人物设定 张钧飞: 西州张氏后代,张焕之与李清茹之子。在乱世之中,他不断追求心中报效君王、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在不断的探索之中成长。 李继存: 河东节度使李淄坐之子。在纷乱时代,他肩负起族人与天下人重托,击败强敌,成就霸业。他与赵辛然的爱情跨越生死。 徐治灏: 本名李璟,李沅之子,李沅死后由富商徐衍养大。受徐佳影响,极善诗赋,号称江南第一才子。其也爱慕赵辛然,在结识赵辛然之后,逐渐摆脱不问世事的浪子形象,卷入世事纷争。后成为南朝之主。 耶律楚和(卜丹泽): 北辽王室遗孤,草原名卜丹泽,为师父于子非带至草原养大,后统一草原,成立大贺联盟,并在野狐岭击溃北辽大军。 杜荣尚(江睢白、真正的耶律楚和): 江孜养子。年少时偶得鬼谷遗书,由此擅长捭阖之术。在寻找自己身世之谜的过程中也卷入天下纷争。 沈临风(怀让): 沈铭与徐佳之子。在人心崩坏之际,他选择了佛家,后成为举世闻名的怀让法师。 郭嵩(孟拓): 郭庞之子,为孟氏人家收养,取名孟拓。后在姜冥帮助下,从农民军将领孟拓到李继存的左膀右臂,最后继承李继存遗志。 赵辛然: 本名萧瑾心,北辽海东侯之女,被赵进由与林婉养大,汴郡名伶,同时也是叔父赵进由手下的暗探。 林姿: 赵进由手下暗探,爱慕张钧飞。 李睿琦: 栗阳公主。在乱世之中,逐渐由一个不谙世事的皇家公主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旷世女子。 于子非、赵进由、林婉: 道己真人在北辽收下的三个徒弟,在北辽中都变时受命救下耶律楚和与萧瑾心。 萧品熙、萧品灵: 分别嫁给北辽皇帝耶律洵与宴州密使杜仁。 漠刃、浮叶、翠海: 江湖三大高手,同时也是墨道天工坊的领导者。漠刃真实身份是军闻司西州参事徐逍,浮叶真实身份是犬牙狼军杀手,翠海真实身份是郭庞侍卫姜冥。他们因比武而结识,决心放下纷争,以墨道思想救世。 覃阳子 、风海: 法家代表人物,主张以法家思想实现富国强兵。 匡浔、崔琰、王崇光: 儒家代表人物。 朱奎: 梁国公,驻军汴郡。 李敬忠、江孜: 两代权宦。 林从观、沈铭: 改制派代表人物。 徐治瑜、叶凡: 二人钟爱戏曲。 汤渭和: 江南戏曲大家。 乞烈秉之中、忽鲁颜哥、耶律石秀、耶律宏志: 北辽大将。 孔勋、王树直、王彦章、刘绁: 朱奎手下将领。 邹德海、邹德威、张成旭、朱守胤、杨周、李在元、李继科、石秀: 河东将领。 薛起: 军闻司营州主事,当年跟随沈铭,了解当年军闻司与北辽情报工作的明争暗斗。 吕苏若: 吕卿蒙与西州女子之女,由徐逍与赵绣寒养大,拜林婉为师。 杨慜: 南吴开国皇帝。 徐望: 徐治瑜父亲,徐治灏大伯。南吴权臣,后篡位,成为南朝皇帝。 三. 线索 主线一 张钧飞拯救乱世,探求人生意义 年轻时,志在功名的张钧飞立志报效君王,在目睹动乱中朝堂之上的腐朽与黎民百姓的困苦之后,逐渐陷入迷惘。他徘徊在儒家、法家、墨家、道家、佛家各派思想中,却最终得出“自救”的人生之理。 主线二 李继存晋阳起兵,称霸天下 受舅父风海先生法家思想的指引,接过父亲河东军节度使之职,带领手下将领退北辽、平宴州、灭朱奎、统湘州,不仅为父报仇,更成为中原之主。 主线三 李继存与赵辛然的生死爱情 一代英豪李继存与汴州名伶赵辛然的爱情,跨越阶层,跨越阵营,最终也跨越了生死。 支线一 耶律楚和草原崛起,复仇北辽 在得知自己身世之后,耶律楚和在草原上聚集起一群自己的势力,并最终联合起草原各部,在野狐岭击溃北辽大军主力。 支线二 杜荣尚纵横捭阖,寻找自己身世之谜 杜荣尚游弋在各个阵营之间,以权谋立身,推动着时局发展。 支线三 沈临风越州悟佛,成一代佛家大师 沈临风南下越州寻找母亲,却最终成为禅宗大师,并在白马寺点化张钧飞,在江宁解救叶重厚。 支线四 徐治瑜归隐梨园戏场,写出人间至情 徐治瑜最终将李继存与赵辛然的故事写了出来,并交由郭嵩,实现了自己写出人间至情的夙愿。 隐线一 保守派与改制派的朝堂之争 自林从观时代开始,二者争斗就在推动着王朝最终的覆灭。 隐线二 中都与景阳之间的对抗 景元初年,郭庞大军兵出营州,沈铭布局军闻司搅乱北辽朝堂,而北辽的犬牙狼军也积极活动帝都。 隐线三 中央与地方实力派之间的明争暗斗 景阳立在削藩,而各地实力派却极力阻止,二者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直到郑浩的起义军打进了关州,平衡最终被打破。 隐线四 赵进由与师父道己真人二十年的谋划 道己真人筹划二十年,最终想获得的绝不是那一点荣华富贵。 分卷内容简介 第一卷 昔年 景元初年,年轻的皇帝决心启用海州的林从观开启新政,由此,林从观与江孜计划借刺杀李敬忠、兵出营州为改制铺路;进而,郭庞、沈铭、李沅、李淄坐、张焕之、徐逍、吕卿蒙、赵绣寒、张默笛、鱼恩、仇灿等人纷纷卷入其中。同时,以崔琰为代表的匡浔弟子们也没有闲着,他们也在密谋一个大计划…… 第二卷 缘起 沈铭晏州寻访覃阳子多年后,帝都又迎来了法家名士风海先生,张钧飞与李继存就此相识; 江宁的绣楼里迎来两位绝世佳人暂住,让江南才子徐治灏迟迟不肯相忘; 汴郡红船上一场墨道大会正在召开,在那里,徐治瑜初见叶凡; 天君山,那本鬼谷遗书被交给了那个叫江睢白的少年手中; 草原之上的于子非在把耶律楚和养大之后,将其身世尽数相告,而自己也终于决定重出江湖; 政事堂里,帝国的高官们在为澜江的河贼而苦恼,而海州那个叫郑浩的盐商正在密谋揭竿而起。 第三卷 破芽 戏场内,李继存初遇戏子赵辛然,开始了徐治瑜笔下的那场至深之情; 农民军将领孟拓率军进入涌关,张钧飞与李继存就此分别; 李思恭于凤翔初见张钧飞,而朱奎大营迎来投奔的江睢白; 李继存雪夜入景阳,江睢白献计破涌关,起义军大将孟拓血染关西河谷; 天工坊的翠海意外听到孟拓的传闻,于是怀疑起此人的身份…… 第四卷 杀遇 于子非重出江湖,耶律楚和终开启复仇之路; 靖源驿内突降大火,李氏父子危在旦夕; 死里逃生,李继存再遇故人; 王崇光不再隐忍,放手一搏,终身死覆灭; 结盟回颜、击败柔然,大贺联盟屹立草原东部,耶律楚和终成一霸; 昌明观内,漠刃与道姑共叙情爱,抛却了徐逍与赵绣寒的身份,他们都为二十年前的那场变故所裹挟; 张宏洨重登陶海城,遥望回不去的中原故土,当年陶海大战情景历历在目…… 第五卷 死月 河州山中的一处草屋,李继存再见赵辛然,有情人终成眷属; 张钧飞入职兵部,并从河州带林姿回景阳; 李思恭向太子推荐张钧飞,在栗阳公主李睿琦牵线下,二人终于见面; 仲秋夜上,栗阳公主红衣席地,准驸马意气风发,廊外林中,死士们磨刀霍霍,一场预谋已久的兵变即将发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奎成为兵变最后的赢家,王朝终于落幕。 第六卷 出鞘 翠海向郭嵩坦白姜冥身份,与郭嵩相认; 晋阳城内,李淄坐离世,留下三碗酒,谁来主宰河东? 李淄坐葬礼当日,景阳街头,李淄信突遭截杀; 潞阳城下,李继存率军支援石恒,河东集团绝境逢生; 赵辛然不辞而别,留下李继存一人暗自神伤; 江宁家中,江左才子徐治颢迎来林婉的拜访,重提二十年前的旧事; 万江城内,徐治灏说服张钧飞臣服朱奎,张钧飞重获自由; 天君山上,张钧飞求道于道同真人…… 第七卷 晏散 晏州内乱,李继存决定趁机扫平晏州; 辽军南下,杜荣尚献妙计,耶律石秀饮恨范阳城下,最终,李继存坐收渔利; 张成旭诱敌雪狼谷,张宏洨遥望中原故土,耶律楚和大军横扫北辽西部; 魏卫城内,浮叶立志为墨家精神争脸; 饮马河畔,郭嵩与邹德威横扫数万梁军…… 第八卷 矗立 失意皇子朱友达进京,不仅让赵进由看见了自己二十年谋划即将结果,也让张钧飞看见了搅乱万江的机会; 二子夺位再次上演,朱奎含恨而死,而杜荣尚也找到自己的身世之谜; 越州,徐佳离世之际,回忆起与沈铭的过往,他们曾经的情意绵绵,让人唏嘘不已; 翠屏山下,耶律楚和终于找到了破敌之策,野狐岭上北辽大军溃不成军,耶律石秀含恨而终; 李继存大军南下,渡河之后却不想被围杨树堡,石恒趁虚偷袭汴郡得手。 第九卷 雾散 杜荣尚收拢军闻司残部,在凤起关上上演重生大戏,利用北辽大将登上北辽大位; 徐治灏南归,却对赵辛然恋恋不舍,他不知,赵辛然正是当年的绣坊佳人; 雁荡山深处,两位墨家与法家信徒终于碰面; 杜荣尚上演苦肉计,除掉乞烈秉之中,逐渐掌握实权; 李继存找到赵辛然,有情人终于重逢; 万江城下,张钧飞迎来了李睿琦,二人深雪对坐; 李继存与张钧飞开启变法,却阻力重重; 郭嵩出兵湘州之际,收到叶了绮云的表白。 第十卷 绝命 林婉入吴,找寻夫君踪迹,不想听到师父与丈夫的谈话,揭开了二十年迷雾,因为林婉,赵进由与道己真人师徒决裂; 李继存与郭嵩大军横扫湘州; 林婉突然离世,赵辛然赶往汴郡; 汴郡兵变,万江空虚,李继存执意带兵出城,不幸战死,一代英豪就此落幕; 石恒请罪,李在元于救援途中称帝,矛头直指张钧飞的变法; 赵进由南下吴国,赵辛然告别汴郡,过去时光恍然一梦; 卜丹泽大婚,草原上迎来了北辽使者忽鲁颜哥与北辽公主耶律子荨; 张钧飞于白马寺问佛,开启人生新篇章; 张全国命丧净月城下,杜荣尚成为真正的耶律楚和。 十一卷 终章 乌鞘岭上,张钧飞等来了李睿琦,二人一同西去; 赵绣寒即将离世,临别前,将当年的故事悉数说给吕苏若听,吕苏若知道自父亲吕卿蒙的故事; 白鹤观后山,林婉找到了隐居于此的道己真人,师徒大战一场,吕苏若使用西州剑术杀死道己真人; 南吴宫宴,徐治灏深情告白赵辛然; 于子非南下,于白鹤观见到师妹林婉,然后到达吴国拜访师弟赵进由,终于揭开了李继存身亡的真相; 吕苏若拜访赵进由,带来了道己真人的头颅,在师父林婉的注视下,杀死了赵进由; 吕苏若西去,而指挥徒弟除掉自己丈夫的林婉选择了自尽,而她真实的身份,则是林从观之女林玄清,那个失踪的玉蕊仙子; 浮叶被抓,徐治瑜擅自调动死士帮助叶凡营救,不想这是一个圈套; 于子非认出浮叶就是犬牙狼军的旧交叶重厚,于是出手相救,从叶重厚口中,于子非得到了当年耶律询身死、林从观遇刺的真相; 赵辛然约徐治灏同游南湖,兑现了当年在钟楼坊初见徐治灏时候的诺言,而后跳入湖中,梦回景阳; 草原上,萧品灵向于子非讲起当年自己如何逃离范阳,如何被先帝看中,而最为关键的,她终于袒露自己一生至爱乃是徐治灏生父李沅; 萧品灵离世,薛起来到草原,求证于子非身份是否为犬牙狼军,从而揭开所有谜团; 张钧飞自凉州而来,再见沈临风,二人再论佛性,张钧飞已经开悟; 徐治瑜写下了李继存与赵辛然的故事,托心腹送到北朝郭嵩那里,然后欣然赴死,此时南朝皇帝已是徐治灏,他从徐治瑜父亲手中接过权利并篡位成功,改名李璟; 沈临风于江宁寺院中遇见了叶重厚,帮助他了却心事,实现人生涅盘; 万江城内,郭嵩家人惨遭不测; 西都景阳,郭嵩请来叶凡演绎赵辛然,却收到家人遇害的消息,于是联合越州、清州共同起兵,沿着当年李继存的路线再次入主万江,他回忆起当年与张钧飞的谈话,原来他们只为一个均天下的共同理想,他感叹,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书中诗词摘录 一、名满景阳赵绣寒 1. (赵绣寒年轻时便是名满景阳的赵家班台柱) 白衣少年郎,纵酒执剑去。红袖玉楼人,香阁春寒夜。 三年五回书,两朝四水隔。何处说相思,独立秋千处。 2. (李敬忠寿宴上,赵绣寒献上一曲祝寿曲,不想那天夜里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 鸿雁南归入新梁。侍女席水忙。清风明月好时光。尚父府,盛宴张。 红颜提酒,佳人祝寿,鼓瑟动四方。香炉会客人满座。庆佳会,祝寿老。 二、才子沈铭与才女徐佳 1. (沈铭与徐佳于登仙阁初遇时,沈铭题诗,徐佳解读,才子与才女的故事就此拉开序幕。) 香风微疏,红桌琼酒,登阁意与仙人舞。长洲鱼影日尽处,飞霞孤鸟偕来路。 玉蕊花落,关山极目,长夜不闻五星出。冠侯泉下酿玉浆,西州旧梦又几度。 2. (仕途失意的沈铭被贬云州,主动请缨守卫陶海城,最后城破人亡,他虽不惧死亡,却依旧放不下苍生天下。) 昨夜生死厄,今朝人已老,满城皆唱招魂调。 无愿欺天命,难料生灵渺,终了悟,在劫不能逃。 故园落眼处,荒冢遍沙霄,白马银枪舞双刀。 哀叹众生苦,无颜浊世笑,鸣不平,除尽人间妖。 3. (死守陶海数月,沈铭自知自己回不到妻儿身边,便托徐逍捎回自己的书信给徐佳,记录自己对她最后的情话) 梦回旧时故人渺。倾杯笑面,眉眼生花。 飞楼月下三千丈,轻衣少女,白鹤情郎。 塞外寒风鱼鳞灭,风起云堕,饮血颅光。 隔世回眸半生缘,江楼渐远,来生再见。 三、江左才子徐治灏 1. (徐治灏拜访绣坊佳人,被要求题诗一首,于是写下这首《苏幕遮》。当时的徐治灏不知,那时候让她久久不忘的蒙面女子便是日后他倾心不已的赵辛然。) 杏花雨,钟楼夜。柳点烟波,波去流莺睡。雨去风来弦歌起,琵琶声瘦,隔江吴越曲。 卧香阁,临迤窗。风月渐浓,好梦佳人戏。天长地久离合意,白衣着地,春风浅作序。 2. (这首《苏幕遮》是沈临风唯一的作品,也是拜访红楼佳人时所作。作为沈铭与徐佳的儿子,沈临风其实也是满腹才华,只是他日后选择了入佛门,从此不再写这些绮语) 紫烟照,寻常调。青鱼伴桨,江风惹人恼。昨日吟风今吟雨,夜半绣坊,红楼江宁女。 日如戏,人如曲。梨园梦早,闲话少年老。扇里题诗扇外笑,红杏伴窗,弦落江南好。 3. (李继存入主万江后,徐治灏选择南下,临别时,他作一首词交给赵辛然,表达他的爱意) 雨下初晴,碧天如水,残花绰绰如影。小生借问何归处,抚琴处寻寻度度。 经年一遇,佳人如梦,无奈怎生退路。暗香拂晓烟雨时,青鸟去思思暮暮。 4. (汴郡兵变后,赵辛然等人被徐治灏接到南吴,在南吴的宫廷宴会上,二人被要求填词唱曲助兴,徐治灏趁机写下两首词表达情意,并请求吴王赐婚。) 泊船处,望断汴州路。醉饮御剑落红物,衣带飘飘风流树。思卿琉璃目。 《雨霖铃》 残阳日尽,红桌煮茶,梅雨初歇。长风重楼写旖。回首处,倩影销魂。擦肩重逢独步,竟无语如故。人去后,含窗听蝉,疾风簌簌夜如注。 深情伤意人何处,清池落杨柳醉几度。今夜微醺如旧,羡鸳鸯,浮游顾顾。浅忆初见,无奈长夜清梦乱入。然纵有万千情意,却待何时吐? 四、一代英豪李继存 1. (景阳城,李继存初见赵辛然) 《贺新郎 立春》 立春卷残雪。灯花落、廊桥独坐,清寒几何!画舫听曲难成眠,唱尽人间俗恋。铜镜前、浓妆为谁?众人笑我多妩媚,怎落幕一半各分散。情与貌,皆虚幻。 一折红烛风波里。听戏言,清梦一晌,白露着霜。长风重楼燕归去,却道卸妆难识。半叠墨、写就离合。不恨路人不知吾,恨识客相知难相守。送君去,年岁过。 2.(赵辛然救下李继存,二人互生情愫,李继存离别时,二人互诉衷肠) 《贺新郎 海棠》 海棠揽愁绪。人稀嘘、缄默无语,寒鸦嘶啼。征人仗剑天涯去,轻眉小女别意。描摹笔,几分才力?遍览群书终不得,照明月深雪对坐。临别曲,心头热。 长空皓月胜旌旗。芦花浪,白马提灯,交游零落。冰叠白沙古人歌,燕然检点史册。既别离,埋骨山河。纵使相逢已不识,卷册开旧入帘顾。落笔后,永无隔。 3. (赵辛然跟随李继存来到晋阳,现身广和楼,一曲江南小调,迅速成为主角。) 徽州春色,江宁好景,悠悠小河东流。座中旧友,琴弈逢对手。难寻旧时风光,莫闲愁、垂钓银钩。江波里,细水温柔,香茗棹轻舟。 留恋。人去处,轻云薄雾,却闻鹧鸪。挥笔难成曲,名满青楼。佳人此去何地?十里亭,留得名存。情深处,望断澜江,渔火对眠。 4. (已经君临天下的李继存变法遇阻,心情郁闷,赵辛然为她唱一首小曲,也许在心里,她真得希望与他做一对山中的农家夫妇。) 万江日好,城外惹人恼。长宫曼舞忆年少,来日白发翁媪。 几处炊烟人家,门口情郎拴马。屋内垂发女子,桌上两碗粗茶。 5. (赵辛然已经接受了徐治灏的求婚之后,却最终得知李继存身亡背后真相之后,她选择了投湖自尽,为二人如梦如幻的爱情画上一个句号。) 醉里尝闻君梦我,白发扁舟,细瘦生闲愁。回望景阳烽烟里,却恋汴城旧时忆。 江郎遗梦还锦缎,尘世几册,锦绣难成案。戏里情深戏外离,今生无缘来生聚。 五、人间至情徐治瑜 1. (徐治瑜不爱政治,唯爱戏曲,他立志写下人间至情。他首先写下姑父沈铭与姑姑徐佳的故事。) 初见君,折扇长衫自风流。长街游,与君牵手心相扣。 送君去,澜江烟雨醉春柳。望钟楼,轻舟暮下泪染袖。 初见卿,八月桂花满枝头。长街游,与卿相约黄昏后。 别卿时,半程河山未回眸。霜寒后,孤雁衔书说哀愁。 2. (徐治瑜写下了白马少年张宏洨单骑入云州的故事) 江湖多英豪,白马少年笑。 单枪入云州,狼烟杀伐道。 生死浮名消,孤魂遍酒浇。 热血洒襟袍,故园路遥遥。 3. (多年后,身陷囹圄的徐治瑜准备重新整理李继存故事时,不免对兴亡兴衰感慨万分。) 澜江暮,檐下雨驻,帘起雏燕歇树。月落南北潇湘客,笔墨圈点离合。生死簿,兴亡录,孤舟此去奈何渡。送君莫言,念生死由数,千灯明灭,长风送谁去? 万里路,身死江山落寞,铁马冰河狂歌。梦来又与旧人书,戏了英雄末路。天地卷,盛衰负,刀风剑雨终入土。功名千古,旧都红袖舞,酒醒陪君,曲尽人已哭。 4. (叶绮云回忆儿时的安州时光,斯人已去,唯剩回忆) 折梅乌合巷,望君旧花窗。 相念芙蓉雨,听松南山岗。 采花春来期,燕落红杏枝。 塘下听蝉声,夜半惊蛙鸣。 秋来莲花兴,飞鸿照孤影。 雪飘十二月,栏杆人独倚。 澜江水悠悠,梦醒添新愁。 南风不解意,寄思到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