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空间》 第一章 死亡 夜里无星,大风卷起半空中就已融化的雪,铺天盖地席卷宁静的城市。凌晨过后,路灯与霓虹都已暗去,原本“滴答”碰响的城市仿佛变得死一般沉寂。 于是电光闪动,漆黑的城市终于被照亮一分。雨水映着电光,顺瓦缝与街角流动,最终汇入阴沉的下水道。 漆黑的水沟里隐隐传出低沉的喘息与潜藏无尽恶意的笑声。 电光再次闪烁,终年沉积恶臭的水沟里忽然长出纤细的花托与茎干,一朵仿佛婴儿邪笑的瑰丽花朵悄然绽放。 *** 叶黎又一次被深入骨髓的恐惧惊醒。他梦到了那朵仿佛潜藏无尽恶意的花。从半年前的一次宿醉起,他几乎每晚都会梦到那朵花。 每个人都会做梦,每个梦都光怪陆离。梦境本无逻辑,混乱无章,上一刻的花海可以在下一刻变成荒漠。或者说,混乱本身就是梦境的一大特点。 当一个梦有了完整逻辑,当某人每一晚的梦境都诡异连贯,当梦与现实完全混淆,毫无疑问,梦境本身便已成为最可怕的诅咒。 叶黎就被这种潜藏在梦境深处的诅咒折磨。他记得每一晚的梦,他甚至记得那一粒黑色的种子变成无边花海的整个过程。 每一朵花都面向他,发出“嗤嗤嗤”的诡异笑声,每一朵花都让他感到不可言的恐惧。 叶黎怀疑自己病了。他去偏远小镇找过德高望重的老中医,拿到静心安神的药方,每日坚持吃药,可惜梦境不散;他请过心理医生,做了无数次心理辅导,但他每次在心理医生宛如催眠的声线中入睡,便再一次进入诡异的花海世界;他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病急投医,请游历四海的术士帮忙算命、做法事,结果当然毫无悬念。 对睡眠与梦境的恐惧冲破叶黎的心理防线,他变得神神叨叨,宛如疯子。 但他没疯。纵然他偶会做出些许令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但他确实保持着神志的绝对清醒。 他的心里有寄托与慰藉。他的妻子何思语就是他与梦境抗衡的最强动力。 叶黎原本滴酒不沾,他心里对酒精怀有强烈的抵触。他唯一一次宿醉,便是他和何思语结婚的那天。面对宾客的衷心祝福,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举起酒杯。 讽刺的是,世人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叶黎也这么想,但那个洞房之夜恰恰成了他的噩梦的开端。 叶黎很爱何思语。纵然她嫁给他时,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别人的孩子,但他依旧无微不至地呵护她。他相信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总认为真心可以战胜世俗的一切恶意。 叶黎和何思语的初识远在学生时代。 何思语是十五中有名的美少女,心仪她的少年不计其数。她对男生总是温柔无限,无论谁对她好,她都一律照单全收。 那时的何思语被很多人诟病,甚至有人骂她婊子。 叶黎从来不这么想。他深信何思语是冰清玉洁的好女孩。当然,这并不是他的主观想法,他有充足的证据。 那是一个暑气未消的下午。叶黎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何思语。夕阳洒在她的月白色裙摆上,她仿佛变成了温柔的仙子。 小区的垃圾桶边环绕着数只流浪橘猫。它们饿坏了,都把脑袋探进垃圾桶,寻找能吃的食物。 何思语就蹲在垃圾桶边上,掏出提包里早就买好的猫粮。她甜笑着抓出猫粮,喂食这群早就饿坏的小猫咪。 叶黎远远看着。那时他无比肯定,世上绝对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笑容。 一个如此美丽善良的女孩子,当然不会是别人所说的婊子。 那之后,关于何思语的流言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声称亲眼看到她去妇科医院做流产。 叶黎将信将疑。为此他亲自找过何思语。只不过他们那时对彼此都非常陌生,很难正常交流。叶黎红着脸支吾许久,却连一个字也没问出——他并没有质问她的立场。 何思语回以无限温柔的一笑。 他们的第一次“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高中毕业之后,叶黎再未见过何思语。他把她放进心里,妥善地保存着。他也深信她一定记得他。 他们再次见面时,都已成为在恶意的职场中摸爬滚打的青涩青年。 他犹记她的温柔一笑。 尔后,叶黎与何思语的感情慢慢升温。原本对彼此都很陌生的两个人,却仿佛一见如故,顺理成章的成了恋人。他们终于走进婚姻的殿堂,只不过他在婚礼的前一晚才知道她已怀上别人的孩子。 这些事情对叶黎而言早就无关紧要。他爱她,而她也保证加倍爱他,这就已经足够。 婚后三个月,叶黎又听到了关于何思语的流言。 桐花小区的邻居都认为叶黎是一个好人,他总是古道热肠,力所能及地帮助身边的每一个人。 有一次,一个邻居家的煤气灶忘记关火,引发小规模的火灾。火警来不及赶来救人的情况下,是他撞门而入,把年过半百的老妇从蔓延的火光里救出。 叶黎总是身着白色行装,阳光下,他白得像善意的天使。 因为叶黎是一个好人,邻居们愿意回以同等的善意。于是他们告诉他“你老婆出轨,在外面和别的男人风花雪月”。 据邻居口述,那个男人叫曾强,是一家大型企业的高管。 叶黎问过何思语,她不以为意地回答“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这是简单到近乎敷衍的回答。他没追问,她也没进一步解释。他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某些话很容易使人怀疑,但只要是出自她的口,他就绝对相信。 叶黎和何思语都是城市里的普通白领,很难结交到大企业的高管人员。 所以何思语和曾强真的是普通朋友吗? 何思语的出轨流言并未持续太久。曾强在家中离奇死亡,因为他在企业中的极高地位,刑警出动了。 何思语被警察带去了警局,说是“协助调查”。 叶黎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何思语去警局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便回来了。警察手中已经掌握的足够证据证明她不是凶手。 那天以后,何思语把工作辞了,安心养胎、待产。 叶黎有了更多的、和何思语独处的时间。 对于叶黎的症状,何思语温柔安慰道:“黎,你可能是心理压力太大,被梦魇缠住,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叶黎相信她的话。他为了好好休息,直接把工作辞了,留在家里陪她养胎。 说来好笑。何思语帮助叶黎摆脱花海梦境的办法竟是抗拒睡眠。她每天都替他泡五杯以上的咖啡。 仿佛出自何思语之手的咖啡具备玄奇的魔力。 叶黎喝过咖啡之后,睡眠次数减少,睡眠时长也缩短,他的睡眠质量大幅度降低,但他很少再梦到那片邪恶的花海。 当叶黎以为自己已经摆脱梦境的诅咒,真正的噩梦却已降临。 叶黎还记得,上一刻他还靠在何思语身侧,但下一刻,他就进入了奇异的花海世界。 人在承受过极致的痛苦之后,神经会麻木,不再害怕其他痛苦。兴许叶黎就是这个样子,他对眼前的诡异花海有了强大的免疫力,心中的恐惧之感随之消退了许多。 他第一次仔细观察花海里的各种花种。他发现看似五彩缤纷的花海,其实只有寥寥几种花。分别是天仙子,彼岸花,曼陀罗,黑玫瑰,罂粟等等。 每种花都带有绝望或邪恶的花语。 叶黎忽然惊住。他记得自己只认识寥寥几种常见的花,花海里的花,除了黑玫瑰,他根本不认识其他花。可是这些花的名字莫名浮现在他的脑中。 叶黎看到身前不远处一朵天仙子正对他邪恶大笑。 叶黎心中的恐惧再度生根。他压住满心悸动,强行摘下眼前的天仙子。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他此刻摘下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人的头颅。 花蕾如他所想,真的变成了诡异的人脸。而更让他惊恐的是,这张脸正是何思语。 叶黎来不及思索,眼角余光便扫到一抹月白色裙角。他定睛看去,猛然发现花丛中竟有一个大肚子女人。 果不其然,叶黎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被花丛遮掩的人,正是何思语。 叶黎轻唤何思语的名字,俯下身想把她抱起来。 却在这时,何思语猛然睁开双眼,冷冷地看了过来。 叶黎的身体宛如冰冻,再难挪动分毫。 紧接着,漫天花朵飘飞,整个世界宛如破碎的玻璃,瞬间支离破碎。 叶黎知道,这是噩梦将醒的征兆。他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都要经历一次浩瀚的“世界末日”。 只不过这次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花海世界完全崩塌,但他并没有回归现实世界,反而进入一个更加可怕的世界。 他感觉全身灼痛,仿佛置身火海。 他咬着牙仔细观察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火红的熔岩世界。下方是翻滚的熔岩海洋,石壁边上偶有碎石滚落,立马变成白烟消失不见。 任何掉进熔岩的东西都将瞬间融成灰烬,人也不会例外。 叶黎躺在熔岩上空一只突起的石柱上面。不只是他,何思语也在。 石柱平面很小,只有五六平米,两个人躺在上面便非常勉强。 叶黎和何思语都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唯一能活动的只有一只脚。 普通人在没有搀扶物的情况下倒地上,几乎不可能只用一只脚站起身。 在何思语的冰冷注视下,叶黎不断挣扎,可未果。 叶黎终于回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是梦就一定有苏醒的时候。他不再挣扎,闭上眼静等噩梦的苏醒。 却在这时,何思语忽然说话了。她冷冰冰问道:“黎,你以为这是梦吗?” 叶黎的身子猛地一颤。他睁开眼看向何思语,迟疑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问道:“思语,你说什么?” 何思语面无表情道:“你抬头看一下。” 叶黎抬眼看向上空。他的身子忽地一个激灵,险些抽搐着坠落下去。 他的头顶是一片花海,和之前的花海一模一样,只不过它们违背物理规则,倒悬在了天上。 叶黎又看到了那一朵“嗤嗤嗤”邪笑的天仙子。 这一次,天仙子居然说话了。它用极度诡异的声线说道:“你们只能活下一个。” 这句话仿佛具备无穷无尽的魔力。 叶黎再一次感受到熟悉又入骨恐惧。 石柱缓缓下沉,温度越来越高。 能阻止石柱继续下沉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用他们唯一能活动的一只脚,把对方踢下去。 叶黎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知道噩梦终于迎来终点。他将死于梦境。 这一次,他真的闭上眼等死。 忽然,何思语说话了。她的声线依旧冰冷若霜。她问:“你想活下去吗?” 叶黎摇头,无比悲伤地说道:“如果我们之中只能活下一个,那我希望活下来的人是你。”——罪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赎罪。 此时此刻,叶黎脑中不断有新的信息涌入。 这是充斥恶意的花海的力量。 叶黎得知何思语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善良美好。她为了钱不只一次陪人上床,而最近的一次,她和客人产生钱财上的纠纷,甚至丧心病狂地杀了客人。 所以曾强是她杀的,只不过她的犯罪手法非常高明,瞒过了刑警。 叶黎心中的美梦终于破碎。他憧憬的、宛如九天仙女的美丽女孩,居然是这样一个可怕的蛇蝎女人。 他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纵然他知道此时最该死的人是何思语,但他依旧选择安静死亡。 何思语问:“黎,为什么不看看我?” 叶黎摇头道:“我不想再看到你。” 何思语问:“那你为什么不把我踢下去?” 叶黎讥诮地反问道:“在这种地方,我是你的对手吗?” 何思语道:“你不要忘了,你是男人,我却是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孕妇。若真要战斗,被踢下去的人一定是我。” 叶黎冷笑道:“我是普通人,你却是杀人犯。普通人怎么可能斗得过杀人犯?” 何思语道:“你只需要轻轻抬一下脚,就知道普通人能不能杀掉杀人犯。” 叶黎摇头道:“你不用和我玩心理战术。你要杀我,直接动手就好。我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怕死。” 何思语道:“那你抬腿试试。” 叶黎能猜到,她说这些话只不过是在试探他。就算他真的抬脚,也一定会踢空,然后她会抓住那个空隙,一脚把他踢下去。 因为她是一个蛇蝎女人,夫妻的情分在她眼中一文不值,她一定能做出这种事。 叶黎心中冷笑。他很配合地往前踢了一脚,并且用足了全力。有打架经验的人都知道,不管出拳还是出脚,用力越大,就越难维持身体的平衡。 他努力破坏自身的重心平衡,给何思语下手的机会。 可是事情并没有向他所想的方向发展。他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到了何思语。 从脚上触感来看,叶黎甚至知道他踢到的是她的肚子。 何思语发出短促却痛苦的呻吟。 叶黎心中一颤,仓促睁眼,只看到何思语下坠前的温柔一笑。仿佛时间回退到童真的学生时代,她又一次巧笑嫣然地给橘猫们喂食。只不过这一次的食物是她自己。 叶黎真的一脚把何思语踢到了滚烫的熔岩里。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生死存亡的时刻,何思语愿意为他慷慨赴死。 死亡只在真爱面前不值一提。莫非她真的深爱着他? 叶黎来不及整理思绪。石柱停止下沉,世界再一次崩塌。 ——这一切都是梦吗?我将回归现实?思语还好端端地活着? 叶黎的愿望再一次落空。他没有回到现实,而是再一次回到花海。 那朵邪恶的天仙子依旧在对他笑。 他感觉双眼如火灼烫,胸口也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他的双眼与胸膛正在发生非正常的变化。 无数信息开始融入他的大脑。 ——恶念空间?恶念之花?善念之花?纯白心灵?一个愿望?世界末日? 叶黎努力消化脑中的信息。却在这时,他感觉到一抹宛如大地瞬间冰封的可怕冷意。 他茫然抬眼,看到前面很远处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黑色的斗笠,黑色的披风,黑色的长衫,仿佛他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也变成了黑色,只有他的眼睛晶莹若琉璃子。 花海上空并没有遮掩物,奇怪的是,这个黑衣人四周浓罩着大片的阴影,仿佛他本身也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叶黎的身体由内而外冷到极致,甚至他的体表已经结出冰霜。 他完全僵住,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在叶黎的注视下,黑衣人走到邪笑的天仙子面前,俯身将它掐断。 与此同时,远处响起冰晶碰撞的声音。冰川宛如海浪,呼啸席卷而过,整个花海世界完全冻结。 黑衣人把手中的天仙子捏成碎片,接着喃喃道:“恶念之花吗?的确是个有趣的东西。” 他说完,转身就走,甚至没看叶黎一眼。 随着黑衣人走远,纯白的冰川世界终于颤抖着缓缓崩塌。 叶黎仿佛经历了一次冰河破碎的大时代,带着无限的悸动回归现实世界。 第二章 愿望 叶黎睁开眼时,窗外骄阳如火。他的身体还残留着梦境里的冷意,宛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他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走到阳台上安静沐浴阳光。 这世上,最能驱散黑暗与恐惧的东西,一定是亘古明亮的阳光。 叶黎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他转过身,对着屋子里说道:“思语,我出去买点东西,中午给你煮好吃的,你在家里别乱走。” 屋子里没有回复,叶黎以为何思语在卧室里睡着了,便没多想。 他走到房门玄关前,俯下身换鞋。却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鞋架上安静放着好几双何思语的鞋子,叶黎看到它们的一瞬间,它们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宛如沸腾的水不断变成空气,鞋架上的鞋子也都消失无踪了。 ——思语的鞋子怎么会消失不见?莫非我还在梦里? 叶黎失色,连忙伸手往鞋架上抓,但只能抓到空气。他捏紧拳头,对着自己的胸膛狠狠敲击数下,希望能敲醒自己。 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他对着胸膛连续敲打,手上已经传来剧烈痛楚,但胸膛没有思考知觉。 他连忙脱光衣服,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胸膛。 他的胸膛没有丝毫异常,无论肤色还是形状,都属于正常人,只是失去了触觉与痛觉。 面对这等离奇之事,叶黎竟没有丝毫恐惧之感,仿佛他内心深处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很快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他睁着一双诡异的眼睛,眼白仍是白色,但眼瞳变成了深蓝。 叶黎使劲眨眼好几次,镜子里的蓝瞳却不曾褪色。 叶黎忽然想起来了。在梦境的世界里,不断融入他的大脑的信息这时再一次浮出。他立刻想到最可怕的事情。 叶黎大步冲进卧室。事情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何思语并不在卧室里。他看到她用过的物品,无论衣物、提包、化妆品、乃至是她的专用小枕头,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 所有与何思语有关的东西居然都变成了虚无! 叶黎大惊,仓促大喊何思语的名字。他心中已经猜到结果,但仍怀揣微渺的希冀,希望能得到回复。他果真得到了回复,只不过回复他的人不是何思语。 外面有人敲门,是隔壁的老人。 叶黎认得这个老人,他以前帮老人搬过家具。老人姓王,所以叶黎一直叫他“王叔”。 王叔道:“小叶,你今天怎么了?一直大叫着‘思语、思语’的,思语是谁啊?” 叶黎看到王叔的一瞬间,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王叔身上。他几乎没听王叔说的话,用殷切的语气问道:“王叔,你今天见过思语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王叔皱眉道:“思语是谁?” 叶黎道:“思语就是我的妻子啊!你们见过很多次的!” 王叔摇头道:“小叶,你不是没结婚吗?哪来的妻子?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 叶黎惊愕道:“王叔,我和思语结婚那天还请你吃过喜糖,你都忘了吗?而且我早就辞职了,哪里来的工作压力?” 王叔笑道:“胡说。我可没吃过你给的喜糖。而且你昨天还加班到很晚才回来,我在屋里都听到了。” 叶黎怔住。 王叔好心劝道:“小叶,今天难得周末,你好好休息,别把工作中的压力带到生活中。” 叶黎见王叔要走,连忙叫住他,指着自己的眼睛问道:“王叔,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蓝色的?” 王叔费解道:“你的眼睛很正常啊,哪里有蓝色?” 叶黎回过头看客厅墙壁上的镜子,确实看到了蓝色的眼瞳。正当他想继续询问,王叔却已回了自己的房子。 叶黎并没有死心。在桐花小区,认识他和何思语夫妇的人非常多。他挨个找小区邻居询问,希望能找到何思语的存在痕迹,可惜所有人都说“我不认识何思语”,“我没见过这个人”。 叶黎甚至联系了何思语的父母,但他们都声称自己没有女儿。 叶黎终于承认这个事实,便是他在梦境里把何思语杀了。世上已经没有何思语这个人了。 可是这个逻辑好生奇怪。他的梦怎么可能牵涉到她?这世上有人能进入别人的梦境吗? 叶黎心中升起无限的惶恐。他渐渐意识到,当他唾弃何思语是杀人犯时,他自己也变成了杀人犯。 他变成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类人。 很快的,叶黎想到一个可能。如果何思语杀了曾强,那么曾强的死亡便能证明她曾存在过。 叶黎想尽办法去寻找曾强的家人。结果是,他没找到曾强的家人,却找到了活生生的曾强。 仿佛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抹除了何思语存在过的痕迹,她变成了不存在的人,一切与她有关的事物都会以极其牵强的逻辑变得与她无关。 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何思语存在过的人,便只有叶黎。 叶黎不愿放弃任何可能。他想到了梦境中的花海与熔岩,如果何思语真的死在他的梦境里,他无论如何都要再回那个熔岩世界仔细看一眼。 叶黎开始买醉。他本就不会喝酒,稍微喝一点便醉得不省人事。 奇怪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他睡得天昏地暗,却没有梦到那一片花海。 仿佛随着何思语死亡,他的梦境诅咒也已完全消失。 叶黎不信。曾经宛如影子一般缠绕着他的花海,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消失无踪。 叶黎继续买醉。他连续醉了三天,却依旧寻不到那一片邪恶的花海,反而做了两个美梦。 他梦到他和她的过往,两个人的初识与恋爱,乃至最后走进婚礼殿堂。 讽刺的是,他和她在现实里的恋爱仓促又平淡,却在梦境里变得丰满而甜美。 梦里发生了许多现实中不曾发生的事情。 叶黎梦到自己变成了恶棍,反而是何思语对他不离不弃,循循善诱,他才渐渐回归善良。 叶黎在第四天醒酒之后就不再酗酒,他完全接受何思语已经被现实抹除的事实。但他心里并没有完全绝望,他还有办法再一次见到何思语。 他脑中有关于恶念空间的全部信息。只要他能找到藏在这个世界里的三朵善念之花,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他的愿望就是何思语再好端端地回到他身边。 善念存在人的心中,所以善念之花也在纯善之人的心中绽放。 叶黎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心灵纯善之人。 善恶本身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高山仰止的君子未必没有恶念,罄竹难书的罪徒也未必没有善念。 叶黎有一双看破善恶的蓝瞳,这是恶念空间赋予他的奇特力量。只不过这双眼睛最大的作用不是寻找纯善或纯恶之人,而是寻找心灵纯白之人。 每个人最初都有一颗纯白若纸的心,随着他们成长,白纸被各种颜色的染料涂鸦,变得斑驳迷离,难辨善恶。 叶黎要找到心灵纯白之人,并且引导他们向善,最终摘下纯粹的善念之花。 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人海茫茫,叶黎完全没有方向,只能辞了工作在蛰城的大街小巷里胡乱搜寻。 他眼中的每个人都已染满各种颜料,并不存在纯白之人。 叶黎漫无目的地搜寻,直到他的积蓄慢慢用光,被迫再找工作维持生计时,一个男人谜一样出现了。 那天叶黎在家中吃泡面——何思语消失之后,他很少着手做饭,几乎每天都吃方便面或饼干。 叶黎已经吃不出泡面的味道。吃饭本身对他来说已不是享受,而是维持身体正常活动的一个过程。甚至一包白生生的方便面不加调料,直接用滚水泡开,他也能大口将它吃下去。 他俯下身子大口吃泡面。他的眼角忽然看到了阴影,有个人走到他的面前。 叶黎猛然抬眼,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帅气男人。他的个子很高,脸型很俊,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刀锐一般凌厉,锋芒极盛。 叶黎站起身,皱着眉说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男人指着房门淡淡说道:“我叫沈星暮,你没关门我就进来了。” ——沈星暮?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叶黎思索片刻,忽然摇头道:“对不起,沈先生,我不认识你。私闯民宅是犯法的行为,如果没什么事情,请你出去。” 他的话勉强算客气。兴许是因为他比沈星暮矮半个头,有种被睥睨藐视的感觉,很难硬气起来。 沈星暮不以为意道:“如果你不想寻找善念之花,我现在就出去。” 叶黎猛然怔住。他俯下身,两大口把碗里的泡面吃进肚子里,接着拉住沈星暮的手,急声问道:“你知道多少?” 沈星暮猛地抽开手,皱着眉顺了一下袖口的褶皱,冷冷说道:“不要用你的手碰我。” 叶黎连忙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再碰他。 沈星暮走到沙发前坐下,又抬眼扫视四周,接着问:“这是你的房子?” 叶黎摇头道:“我租的。” 沈星暮问:“你想拥有自己的房子吗?” 叶黎道:“目前没有这个想法。” 沈星暮问:“你想拥有用不完的钱吗?” 叶黎道:“不想。” 沈星暮皱眉问:“那你想要什么?” 叶黎沉声道:“我只要思语回到我身边。” 沈星暮问:“这就是你拿到三朵善念之花之后的愿望?” 叶黎重重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露出冰冷的笑容,讽刺道:“你亲手把那个女人杀死,现在又希望她复活,你不觉得可笑?” 叶黎的脸色变得难看,因为沈星暮说的都是事实。 叶黎的思绪飞速转动,他已经从沈星暮的话中推测出一个关键信息。他小心翼翼打量沈星暮,许久之后才凝声说道:“你就是我的梦里出现过的黑衣人,不然你不可能知道我和思语的事情。”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你的梦里?” 叶黎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轻蔑道:“恶念空间是所有恶念者的梦,不是你一个人的梦。” 叶黎皱眉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你可以把恶念空间理解为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只不过那个世界只有怀揣恶意的人才可能进入。” 叶黎问:“那为什么我在恶念空间里没看见其他人?” 沈星暮道:“你看见的每一朵花都是一个人。” 叶黎想到花蕾里的人脸,胃里一阵收缩,被迫相信沈星暮的话。 沈星暮忽然问道:“你没有其他愿望?” 叶黎问:“什么愿望?” 沈星暮道:“金钱,地位,女人。” 叶黎摇头道:“我不要这些东西。” 沈星暮问:“你想好了?” 叶黎郑重重申道:“我只要思语!” 沈星暮皱着眉安静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冷声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叶黎问:“什么条件?” 沈星暮道:“你的愿望实现之后,必须再帮我找到三朵善念之花,实现我的愿望。” 叶黎不假思索道:“如果你真的能帮我救回思语,我当然愿意帮你继续寻找善念之花。可是你有办法找到心灵纯白的人吗?” 沈星暮冷笑道:“就像我能找到你一样。要找心灵纯白之人同样易如反掌。” 他说话时闭上双眼。当他的眼睛再度睁开,眼瞳变成了紫色。 叶黎惊呼道:“你也有这样奇特的眼睛?” 沈星暮道:“我能看到心灵纯白之人的大概方向,但要找具体的人,还需要你的眼睛。” 叶黎连忙点头。他几乎干涸的心终于得到浸润,有了沈星暮的眼睛,他就有信心找到三朵善念之花。 很快的,叶黎冷静下来。他想到梦境中的黑衣人,那种宛如融入黑暗、无休无止的恶意令他十分不安。 沈星暮并没有正面回答叶黎之前的问题。他真的是那个黑衣人吗?如果他是的话,那他真的没有恶意吗? 叶黎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沈星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沈星暮道:“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回答。” 叶黎问:“你真的是我的梦境……不对,你真的是恶念空间里的黑衣人吗?” 沈星暮反问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叶黎语塞。他发现无论沈星暮是不是恶念空间里的黑衣人,他都只能和沈星暮合作。因为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找不到善念之花,救不了何思语。 叶黎回想起恶念空间里发生的事情,自己也感觉到讽刺。他最爱何思语的时候,她好像不怎么爱他,当他不爱她的时候,她却用生命去爱他。 爱与不爱,果真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东西。 叶黎想到何思语坠落前的温柔一笑。他再一次坚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救回她,哪怕这个过程遍布荆棘。 沈星暮道:“你看一下家里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我等你半个小时,然后我们一起出发。” 叶黎惊讶道:“今天就走?”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问:“去哪里?” 沈星暮抬手指向太阳落山的方向,淡淡说道:“赫城有心灵纯白之人。” 叶黎苦笑道:“赫城离我们蛰城超过五百公里,我现在没有钱,支撑不起往返一趟的开支。” 沈星暮讥诮道:“你以为往返赫城一趟就能摘下善念之花?你最好提前做好等待三五年的准备。” 叶黎只能继续苦笑。 沈星暮又道:“生活开支上的问题,你不用担心。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然后等待善念之花绽放。” 叶黎只好点头。他往后的生活需要沈星暮资助,拿人手短,他不敢耽搁沈星暮的时间,快速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 桐花小区的大门外,一群西装革履并且戴着墨镜的男人端端正正站着。 其中一人提着一个袋子走到沈星暮面前道:“沈总,夏小姐知道你要出远门,今早就拜托我把这东西交给你。” 沈星暮接过袋子,淡淡道:“我不在这段时间,照顾好她。” 男人立马点头道:“请沈总放心。” 叶黎上了沈星暮的车,而且坐上了驾驶座。 毫无疑问,叶黎变成了沈星暮的义务司机。 叶黎不觉耻辱,毕竟世上鲜少有人为开奔驰车感到耻辱。 叶黎开车时已经回想起来。蛰城有个沈氏大财团,家大业大,而沈星暮作为沈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开过记者招待会,上过电视。 叶黎终于知道沈星暮为什么问他要不要金钱,地位,以及女人了。因为沈星暮有能力帮他实现这些愿望。只不过沈星暮帮他实现愿望的条件明显是要三朵善念之花的愿望。 叶黎忽然问:“沈星暮,你的下属说的‘夏小姐’是夏恬吗?” 沈星暮皱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黎道:“夏恬也上过媒体。似乎她得了一种仅靠现代医学很难治好的白血病,你的愿望是治好她吗?” 沈星暮冷冰冰地看了叶黎一眼,接着用低沉又瘆人的语气说道:“那种蠢女人,趁早死了最好!” 叶黎的手一抖,车子变得不稳。 他连忙稳住方向盘,偏头看向沈星暮。沈星暮却已闭上眼小憩,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第三章 预见 叶黎有些出神。他发现沈星暮的鼻梁平顺而坚挺,两唇宽厚而温润,给人一种温和可亲,值得信赖的感觉。可是沈星暮的额头粗糙而阴翳,两睫细密而阴柔,英气逼人,使人不敢直视。 仿佛他的面容同时融入了阳光与阴暗,使他成为世上最复杂、最不可琢磨的人。 叶黎心里叹息,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决定太过仓促,根本就未曾认真思考。沈星暮这种性格冷傲,却又腰缠万贯的贵族少爷,真的愿意与他这种一无是处的平民合作? 叶黎暗中留了一个心眼,对沈星暮有了警惕与防备。 叶黎忍着倦意,一鼓作气把车子驶入赫城。他刚到赫城地界,心中就有了诡异的感应,已知道他要找的心灵纯白之人身在何方。 叶黎凝声道:“沈星暮,你帮忙搜一下地图导航,我们去一个叫紫虹的小镇。” 沈星暮问:“你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叶黎点头道:“可能和我的眼睛有关。” 沈星暮查看地图导航,接着淡淡说道:“出了匝道前行几公里就有加油站,我们先去加油。” 叶黎点头赞成。 待车子加好油,沈星暮直接坐上驾驶座,仿佛温柔地说道:“你开了七个小时车,也该累了。” 叶黎并不反感沈星暮的举动。他的确又饿又累,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睡上一觉。 叶黎在车子里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暮色降临,车子已经驶入霓虹璀璨的闹市。 叶黎看了手机时间,现在是晚上九点过,便问:“我们要连夜赶路吗?” 沈星暮没有回答。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停车位,接着面无表情下车。 叶黎只好跟着下车。 沈星暮在就近的酒店开好房,转身就往外走。 叶黎问:“你去哪里?” 沈星暮道:“我帮你点了餐,你回房等着,吃饱了就早点睡,我们明早去港口。” 叶黎惊讶道:“我们去港口干什么?” 沈星暮道:“看日出。” 叶黎苦笑道:“我们不是来观光的。” 沈星暮道:“我知道。” 叶黎还想说话,但沈星暮已经往外走了。他的背影宽松而高大,像一个巨人。 叶黎在车上睡过,回房吃过饭却没有困意。他躺在床上发呆,每当他夜不能寐时,便不由自主想到何思语。他的心宛如刀搅一般疼痛。 这世上最能使男人心痛的生物,也只有女人。 叶黎想念何思语的音容,但他不敢翻看手机相册。他知道,他看到的任何与何思语有关的东西,都会在短短几秒钟内烟消云散。 他把何思语的手机相片视若珍宝。讽刺的是,身为手机主人的他,却没办法看它哪怕一眼。 时间滴答滴答流逝,很快到了凌晨。 今晚的夜色非常好,漫天繁星与一地霓虹交相辉映,仿佛赫城变成了永恒明亮的不夜之城。 叶黎盯着帘外的景色,每一束光亮都像何思语的眼睛。 他渐渐意识到,他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事情。他和何思语的恋爱乃至婚姻,处处透着端倪,但一切又好像顺理成章。 这种诡异的不协调感,使他有了一个奇怪的猜测,便是他遗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 很快的,他发现更重要的事。 已经过了凌晨,沈星暮却没回来。万一他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叶黎的背脊泛出凉意。如若沈星暮不回来,身无分文的叶黎会变成异乡的流浪汉。 叶黎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凌晨一点左右,沈星暮回来了,他带着一身酒气与女人的脂粉味,似乎他是出去喝花酒了。 叶黎别过头去假装睡着了。 很快的,叶黎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她说:“星暮,你不要老是喝酒,我会担心你的。” 沈星暮冷声道:“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女人道:“我只是关心你。” 沈星暮道:“我去找女人的时候,你怎么不关心我?” 叶黎听到沈星暮倒下的声音,也听到轻微的、女人的抽泣声。 叶黎反应过来,房间里并没有女人。刚才沈星暮是和某个女人语音或视频通话,只不过他的手机性能好,通过电磁信号传递过来的声音居然和真人面对面说话的声音差不多。 万籁俱寂时,叶黎被沈星暮的鼾声吵醒过一次。他迷迷糊糊看到沈星暮甩到枕边的手机。手机屏幕还亮着,沈星暮和那个女人的视频通话没有挂断,屏幕很暗,只能看到一只纤细手指的轮廓。似乎视频另一边的女人捧着手机睡着了。 叶黎大概能猜到,和沈星暮通话的女人是夏恬。只不过这两人有什么故事,就不得而知了。 赫城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港口城市,它靠近蓝海,海上航线直通西方各个发达国家。两岸的文化交流与经济贸易,直接带动整个城市的发展,使它展现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致。 赫城的渡海港口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景区,千帆跨海的浩瀚景色与绚烂夺目的海上日出均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只不过沿海城市本身伴随灾害。雨季的洪涝与蓝海中心的热带气旋都容易对赫城造成破坏性打击。 叶黎和沈星暮抵达港口时,天色昏暗,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 港口已是人山人海,大多是外地慕名而来的旅人。 沈星暮找了一个较好的位子,扶着栏杆,戴上耳机看手机。 叶黎斜斜地看过去,果然看到他手机屏幕上的女人,正是夏恬。 夏恬是赫城相当有名的女性歌手,甚至影视圈也有她的影子。她每次出镜均是明眸皓齿,靓丽夺目。 媒体中曾闹出不少关于她和沈星暮的绯闻,他们都没有出面澄清。 正是他们的沉默,使得歌迷与影迷疯狂。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一对人。只不过从去年开始,夏恬患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她完全销声匿迹,连沈星暮也很少再出现在电视荧幕上。 夏恬的脸很白,手也很白,均是病态的白,显然她得病的传闻是真的。只不过这种病态的白反而将她的美丽推向一个缥缈的高峰。 叶黎心中叹息,他已经猜到沈星暮的愿望就是治好夏恬。 寂静的海面终于有了火红的光亮,日出时刻到了。 叶黎看到海天一线的旭日,以及红艳日光下的海鸥剪影。他的脑中忽然浮出一副奇怪的画面,绒白美丽的海鸥被冷箭射穿,全身透血坠落大海。 叶黎使劲咬了咬舌头,强烈的疼痛感使他清醒过来。 初阳似火,海鸥便在火光中鸣叫飞翔。 这的确是一副非常美妙的画卷。 日出已经结束,沈星暮和夏恬还在视频通话,叶黎能看到手机屏幕里,夏恬的温柔笑容。他不忍心打扰这两人的通话,便背靠栏杆静等。 万千旅人如潮水般退去。 混乱的人流中,一个女孩被人撞倒,紧接着后面又有人向前踩过,女孩迟迟站不起来。 电视中播放过人群中的踩踏事件。一个人跌到,便可能绊倒更多人,人山踩踏,人体堆砌,最下方的人便有可能被压死。 叶黎不迟疑,连忙往人堆里挤,并且及时伸手把跌到的女孩拉起来。 他的手抓到她的一瞬,他的脑中又有奇怪的画面闪过。之前的海鸥变成了人,一个女孩被冷箭射穿了胸膛,正倒在血泊中等待死亡。 叶黎定睛看向女孩。她相貌清秀,皮肤略黑,穿着尤为土气,尤其是她脖子上戴的兽牙吊坠,仿佛把她变成深山老林中的野人。 女孩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落落大方道:“谢谢你,大叔。” 叶黎皱眉道:“我并不比你大多少。” 女孩便甜笑道:“谢谢你,大哥。” 叶黎见女孩要走,连忙叫住她,凝声问:“美女,我能问你的名字吗?” 女孩不以为意道:“我叫林海鸥。” ——海鸥? 叶黎忍不住问:“在海上飞的海鸥?” 林海鸥点头道:“是的。” 叶黎立刻想到海鸥含血坠海的画面,心中有了强烈的悸动,连忙道:“林海鸥,你先别急着走,我有事想和你说,我们能坐下来聊一会吗?” 林海鸥脸上的笑容敛去,有了警惕之色。她蹙眉道:“你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叶黎无比肯定,他看到的那些画面一定与恶念空间有关,这应该是一类玄奇的预见能力。他预见到林海鸥的死亡,却不知道如何与她讲述。 他皱着眉努力组织语言,却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星暮走过来淡淡说道:“走吧,我们可以去紫虹镇了。” 林海鸥惊讶道:“你们也要去紫虹镇吗?” 叶黎刚点头,沈星暮便皱眉道:“这个女人是谁?” 叶黎能感觉到沈星暮的不满,但他仍是硬着头皮道:“我现在有些说不清楚。总之,林海鸥,如果你也要去紫虹镇,我们可以顺路载你过去。” 港口离紫虹镇有好几十公里远,乘坐汽车需换成两三次,的确不如小车方便。 但林海鸥没有点头。她非常淡定地说道:“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现在不着急去紫虹镇。” 她说完转身就走。 叶黎想挽留,但被沈星暮制止。 林海鸥走远之后,叶黎皱着眉把他之前看到的画面都说了出来。 沈星暮思忖片刻,点头道:“你的这个能力明显与收集善念之花有关。” 叶黎道:“我也这么想。虽然我能感觉到,林海鸥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我知道她一定与善念之花有关。我们刚才不该放她走。” 沈星暮不以为意道:“你不放她走又能怎样?她不愿上我们的车,莫非你能强迫她?” 叶黎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星暮冷淡道:“你是什么意思都无所谓。林海鸥明显在说谎,她不是不去紫虹镇,而是害怕我们两个怀有恶意,不敢上我们的车。我们现在驾车去紫虹镇,很快就能再见到她。” 叶黎问:“我们两个能有什么恶意?” 沈星暮冷笑道:“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敢上两个陌生男人的车吗?” 叶黎说不出话。 沈星暮沉声道:“这个林海鸥绝对是我们寻找善念之花的突破口。之后你再见到她,想办法多和她接触,说不定能在她身上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叶黎点点头,忽然问:“你呢?” 沈星暮问:“我什么?” 叶黎问:“你有没有看到奇怪的画面?” 沈星暮摇头道:“我只能帮你感知心灵纯白之人所在的城市,并不具备其他能力。” 叶黎问:“你的能力也是恶念空间赋予的?”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不是很相信沈星暮的话,他总感觉沈星暮隐瞒了很重要的信息。只可惜他并没有窥探人心的能力,不然他一定把沈星暮里里外外看个透彻。 叶黎再次坐上驾驶座,他载着沈星暮赶往紫虹镇。 赫城是一个非常繁荣的城市,但城市的光无法照亮落后的小镇与村落。任何城市都存在贫困的一面,赫城也不例外。 相比于城区的歌舞升平,紫虹镇只有一个较为漂亮的名字。这里交通不便,人烟荒凉,土地贫瘠,木房稀疏,绳床瓦灶,居民往往是家徒四壁,捉襟见肘。 叶黎曾经历过贫穷时代,他们家最穷的时候,甚至只能靠左邻右舍的慷慨接济才能勉强生存。他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如此贫穷的地方,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里面黄肌瘦、分明长期食不果腹的居民居然呈现一派祥和。 他们的脸上总有温和而满足的笑。仿佛他们眼中的幸福仅仅是一亩地与一碗饭。 在这样贫穷的镇子里,能出现一辆小车便是莫大的新闻。 叶黎和沈星暮衣冠楚楚走在土石泥泞的小道上,四周居民均肃然起敬,甚至有人提着浑圆的鸡蛋与带着麦香的煎饼上前慰问。 他们居然把叶黎和沈星暮误认为县里派来勘察民情的领导。 叶黎哭笑不得,只好悉心解释道:“老乡,我们不是县里派来的领导,只不过是来农村体验生活的普通人。” 叶黎已经解释得足够清楚,但仍浇不灭当地居民的热情。 他们邀请两人去破破烂烂的木房里吃饭。 叶黎急着找人,不想去。但沈星暮非常和蔼地点了头。 皮肤黝黑的大婶在灶台前忙碌,叶黎和沈星暮便坐在粗糙的木桌前闲聊。 叶黎小声道:“沈星暮,我们是来找人的。” 沈星暮道:“我知道。” 叶黎问:“那你拉着我来这里干什么?” 沈星暮淡淡道:“虽然紫虹镇是一个小地方,但要凭我们两个在镇上找一个人并不容易。紫虹镇很穷、很落后,能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必然成为镇上的名人。” 叶黎明白过来,连忙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只需要向这里的居民打听,很容易问出与林海鸥有关的信息?” 沈星暮道:“这的确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只不过我还在担心另一件事。” 叶黎问:“什么事?” 沈星暮道:“这里的居民热情过头,显得太过诡异。” 叶黎惊讶道:“莫非你怀疑他们包藏祸心?” 沈星暮冷笑道:“穷人仇富并不是奇怪的事情。待会你别吃他们给的任何东西,我问完话就走。” 叶黎莫衷一是。 大婶端来一盘馒头和一盘煎饼,笑容可掬地坐到桌前。 大婶道:“你们远道而来,千万不要客气,敞开心吃。” 沈星暮笑而不语,叶黎却抓起馒头,一边道谢一边往嘴里塞。他觉得沈星暮把人心看得太过险恶,想亲身尝试到底谁对谁错。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看了叶黎一眼,接着微笑道:“大婶,我想和你聊聊。” 大婶问:“你想聊什么?” 沈星暮道:“我想问一个人。林海鸥,你认识吗?” 大婶点头道:“你说海鸥啊,我当然认识。她是溪隐村老林家的闺女。老林也是一个文化人,只可惜他的时运不好,年轻时没能实现抱负,现在只能在我们这小地方教书。幸好他闺女有出息,不仅考上了县城的高中,现在还要去城里读大学。” 沈星暮问:“林海鸥现在人在哪里?” 大婶道:“海鸥肯定在城里啊。哦,对了,眼看着快过年了,她这几天肯定会回来。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沈星暮站起身,从衣服兜里摸出几张一百元纸币放到桌子上,微笑着道谢:“大婶,谢谢你。” 大婶伸手抓过钱,人却往门口走,直接把路封死。 沈星暮皱眉道:“大婶,你这是干什么?” 大婶厉声道:“海鸥可是我们镇的希望,你没说清楚找她干什么,我就不能让你走!” 她说话时,门外忽然走来好几个精壮的大汉。 沈星暮只是很淡定地冷笑,仿佛他早就猜到眼下的局面。 瞧着剑拔弩张的局势,叶黎忽然被嘴里的馒头噎住。他使劲咽下喉咙里的馒头,连忙赔笑道:“大婶,我们没有恶意。这位是林海鸥的同学,他只是心仪她,想见她,并没有其他用意。” 他说话时指着沈星暮。 第四章 测谎 叶黎自己也能感觉到,这个说辞实在拙劣,完全没有说服力,因为沈星暮实在不像学生。他已经做好被眼前大婶连番质问的准备。 可没有。大婶闻言,神色忽然变得温和,笑容可掬道:“原来你们是海鸥的同学啊,这就不奇怪了。我和你们说啊,海鸥这孩子从小就和我们亲近,隔三差五来我们这里玩,有一次……” “大婶,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 沈星暮似笑非笑打断她的话。他又从兜里摸出几张百元纸币,轻轻放到桌子上,抬步便往外走。 叶黎连忙跟出去。 两人上了车,沈星暮用地图导航搜索溪隐村,接着冷笑道:“从镇上到溪隐村,接近十公里路,步行一个来回至少要三个小时,林海鸥和他们可真亲近。” 叶黎知道沈星暮说的反语,忍不住叹道:“可能他们也是被生活压弯了腰,迫不得已才做这种事。” 沈星暮冷冷道:“收起你的恻隐心,别说这些让人作呕的话。” 叶黎问:“我说错了?”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贫穷是有原因的。只能靠这种近乎抢劫的做法谋生的人,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叶黎的脸色僵住。他发现沈星暮的话非常有道理,尤其是前面一句“贫穷是有原因的”,这无疑是腰缠万贯的成功人士才有的心德。 叶黎开车不到两分钟,车子还没完全驶出小镇,他忽然闹肚子了。 沈星暮讥诮道:“我叫你别吃他们给的东西。” 叶黎红着脸道:“我只是普通的闹肚子,应该和之前的馒头无关。我下车找个地方方便一下,你在车上等我一会。” 沈星暮道:“你忍一下,等出了小镇,再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 叶黎憋着肚子里的难受,问:“为什么?” 沈星暮冷笑道:“你以为在这镇上,像刚才那个老太婆一样的人会少?我们若再在镇上逗留,指不定又被谁盯上。” 叶黎只好强忍着肠胃的胀痛,顺着导航驶出小镇,在没人的路段停车。 这是一条只够通一辆车的泥泞路,左侧是涓涓流淌的小河,右侧是绵延巍峨的大山。 叶黎往山上走,躲到大石头后面,解开裤子放心排便。 他以为方便过后就没事了。但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他仿佛真的得了严重的腹泻病,每次方便至少五分钟,人站起来不超过两分钟,又得找地方方便。 叶黎被折腾得脸色发青。他不得不承认,沈星暮说对了,那个馒头的确有问题。 他忽然想到,如果他和沈星暮都吃了那个大婶给的馒头,两人都蹲在破烂的茅房里方便,会发生怎样有趣的事情? 叶黎一直拉肚子,直到肚子里再也没有食物,这才稍稍舒缓过来。他完全虚脱了,再也没有力气开车,便和沈星暮换位子,他坐到了副驾驶座。 正当小车发动机隆隆启动,叶黎心中有了奇特感应,连忙叫停。 沈星暮冷声道:“你的肚子还没闹够?” 叶黎摇头道:“不是,我感觉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附近。” 沈星暮问:“哪个方向?” 叶黎指向山的另一侧,凝声道:“他就在山上,而且在向我们靠近。” 沈星暮抬眼看过去,萧条的大山上并没有人影,便皱眉问:“你确定?” 叶黎重重点头道:“我确定!” 沈星暮道:“那我们等等看。” 两人一等就是十分钟,山上的人没出现,反而路后面有了三轮货车。 这条路通不了两辆车,沈星暮没办法,只好开车继续前行。 这条泥泞路的尽头便是溪隐村。溪隐村在山脚下,是紫虹镇的边缘,也是赫城的边缘。 这个村子非常荒凉,它仿佛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遗迹,没有街道,没有店铺,连用木头和稻草搭起来的矮房都少得可怜。其中不少房子早已人去楼空,现今在住居民只有十余户。 叶黎和沈星暮很快找到林海鸥的家——木桩和土石搭建的、宛如猪圈的烂房子。 自驾小车的确比客运汽车快很多,叶黎和沈星暮找到溪隐村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林海鸥迟迟不见踪影。 当然,这无关紧要,只要找到了房子,就不怕找不到人。 林海鸥的父亲林绍河和母亲周小萍都在家。 周小萍卧病在床,林绍河便出来招待叶黎和沈星暮。 林绍河受过中等教育的熏陶,举止言行里均保留最基本的礼貌,懂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道理。 他请叶黎和沈星暮进屋里坐,并且泡上他平时舍不得喝的铁观音茶招待二人。 林绍河一边慢条斯理地喝茶,一边温和问道:“二位远道而来,找我们家海鸥有什么事吗?” 叶黎几乎脱口说出“我朋友沈星暮是令爱的追求者”,只不过他只说出一个“我”字,沈星暮便已抢先回答道:“我们是林海鸥的朋友,来找她聊点事情。” 林绍河微笑道:“你们有事要聊,不妨和我说说,说不定我能替海鸥做主。” 叶黎惊住,他已经听出林绍河话中的玄机。恐怕林绍河也认为他们远道而来是找林海鸥谈婚论嫁的。 叶黎的心里稍稍一紧。他当然不能在这种时候插嘴,便老老实实坐着。 沈星暮微笑道:“林叔误会了,我们找林海鸥只是为了解一道题,并没有其他意思。” 林绍河问:“学术上的问题?”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一道数学题。” 林绍河来了兴致,尤为欣喜地问道:“是几何题吗?你说说题目,说不定我能解出来。” 沈星暮道:“不是几何题,而是积分题。” 林绍河问:“积分题是什么题?” 沈星暮开始解释高数里的积分,其中提及函数,区间,曲边梯形等专业术语,叶黎完全听不懂,林绍河当然也是一脸茫然。 林绍河轻轻抿一口茶,接着苦笑道:“小沈是吧,你说的积分我听不懂,看来我还是受了文化等级的限制。” 叶黎自叹不如沈星暮,至少他面对这种问题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沈星暮却能用华丽的知识轻描淡写搪塞过去。 叶黎暗自感慨之时,林绍河也在感叹,他开始讲他的故事。 林绍河自幼聪明,学什么都快,并且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他曾是村里的名人,去县里读过初中,只不过受那个时代的限制,读不起高中,便只能四处辗转谋生。他做过木匠,铁匠,乃至是砖瓦工,最后依旧一事无成,只能回镇里教书,安度余生。 这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故事,叶黎完全提不起兴趣,沈星暮却能与林绍河谈笑风生。 沈星暮问:“那你什么时候成的家呢?” 林绍河笑道:“这个说来有点玄乎。你们来的时候看到我们村后的大山了吗?” 沈星暮道:“这么大一座山,想不看到很难。” 林绍河道:“这座山很奇怪,进去的村民经常撞到‘鬼打墙’,一整天也走不出来。我们村曾经有不少人在山里失踪,我爱人周小萍也险些葬身山里。我当初年少胆大,不信这些神鬼传闻,就独自一人上了山。那时是夏天,而且是中午,就算是山上也不该有雾,但这座山偏偏起了雾,而且雾很大,我和其他村民一样,迷了路,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沈星暮问:“那你怎么出来的?” 林绍河道:“我沿路找显眼的大树做记号,一直走到天黑也没走出来。就在我六神无主,以为自己快被困死的时候,我爱人出现了。她就躺在一块很显眼的大石头上睡觉。我把她唤醒,然后两人继续找出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无论是我还是小萍,我们只身一人都走不出来,但我们两个人一起走,雾就散了,我们很容易就走了出来。那之后,我就和小萍成了婚。” 沈星暮惊讶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奇怪的事情?” 林绍河道:“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沈星暮顺着问:“最奇怪的是什么?” 林绍河思忆道:“最奇怪的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上山的时间不到半天,和小萍在一起的时间自然更短,但小萍却一直坚持说我和她在山上过了至少一个星期。这么多年过去,关于那件事,我们的意见从未统一过。” 沈星暮思忖道:“可能是你们其中一个人记错了。” 林绍河摇头道:“我最初也这么想,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 沈星暮问:“你是怎么想的?” 林绍河道:“我和小萍很可能被不可琢磨的神鬼力量干扰了。” 沈星暮问:“神鬼力量?” 林绍河微笑道:“我曾经也不信鬼神,但自从那次之后,我开始相信佛经里的‘举头三尺有神明’。” 沈星暮接着问:“那林海鸥呢?她进过那座山吗?” 林绍河道:“海鸥很小的时候,我就告诉她,那座山很危险。她很懂事,从不让我担心,所以她没上过山。” 沈星暮的神色微微一沉,接着似笑非笑道:“林叔,我记得林海鸥脖子上戴着一个狼牙吊坠,我能识出那是真狼牙。我想知道她的狼牙是从哪里来的。” 林绍河大惊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星暮不以为意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 林绍河道:“那个狼牙吊坠是海鸥在别处买的。” 沈星暮微笑着点点头,接着起身,很礼貌地行个礼,告辞道:“林叔,谢谢你的茶,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林绍河挽留道:“你们不是要找海鸥吗?她前些天给我捎了信,今天就能回家,要不你们再坐一会?” 沈星暮道:“我们并不着急离开这个村子,这会只是出去散散步,等林海鸥回来了,我们一定再来拜访。” 沈星暮说话时已经抬步往外走。 叶黎也向林绍河行礼,接着大步追出去。 两人刚出门,便看到一个少年吹着口哨往屋里走。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的面容非常平庸,而且右脸上有一道疤,很不英俊,但他的身体非常强健,现在是冬天,他却只穿一件带了黑色补丁的衬衫,而且肩上还扛着一大捆柴。 叶黎立马感应到,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心灵纯白之人。 他止步,静静地盯着眼前少年。 少年扛着柴走进屋里,非常亢奋地说道:“林伯伯,我今天出去砍了很多柴,挑了一捆最干的送给你们。” 林绍河道:“陶鸿啊,你把柴放檐下就行了。” 陶鸿道:“林伯伯,听说今天海鸥要回来,是真的吗?” 林绍河呵呵笑道:“是真的,海鸥晚点就到,到时候你也来我们家吃饭吧。” 陶鸿欣喜道:“好的!” 他说完便亢奋地往外跑,仿佛他心里憋了很大一口气,此刻只想对着天空大喊。 叶黎想去追陶鸿,但被沈星暮制止。 叶黎凝声道:“刚才那个陶鸿,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沈星暮淡淡道:“我看你的表情就已经猜到。” 叶黎问:“那你拦着我干什么?” 沈星暮问:“你追上去又能怎样?” 叶黎愣住。他忽然发现自己追上去也无济于事,毕竟心灵纯白之人并不是善念之花。 沈星暮道:“我们把人找到就行,善念之花的事情着急不了。” 叶黎捏紧拳重重点头。他对善念之花早已是势在必得,却不急于一时。 沈星暮抬头看向村后的大山,沉声道:“刚才林绍河在说谎,林海鸥以前上过山,她的狼牙吊坠也不是买的。” 叶黎问:“你怎么知道的?” 沈星暮道:“我的眼睛能看穿别人的谎言。” 叶黎立刻想到,之前在港口,林海鸥的谎话,以及在紫虹镇,那个大婶的谎话,都被沈星暮一一看穿。 他的神色变得凝重,第一次对沈星暮质问道:“你的眼睛还有什么能力?” 沈星暮摇头道:“没有其他能力。” 叶黎质疑道:“我之前问你的时候,你说只有探知心灵纯白之人的大概位子的能力,现在你却有了测谎的能力。” 沈星暮淡淡道:“我也是刚才发现的。” 叶黎问:“林海鸥的谎话和那个陌生大婶的谎话,你怎么解释?” 沈星暮道:“她们的谎话都不高明,无论有没有测谎能力,我都能识破。” 叶黎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林绍河的谎话无迹可寻,你是在和他对话时才发现这个能力的?” 沈星暮点头道:“是这样的。” 叶黎道:“好吧,我不该怀疑你。” 沈星暮问:“你怀疑我对你隐瞒了能力?” 叶黎苦笑道:“我很笨,你若有心对我隐瞒,完全不用说出来。” 沈星暮道:“你不是笨,而是蠢。” 叶黎问:“笨和蠢有什么区别?” 沈星暮讥诮道:“再笨的男人也不会娶一个怀了别人的孩子的女人,这种事情只有蠢人才做得出来。” 叶黎摇头道:“我不觉得我蠢,我爱思语,思语也爱我,我为什么不能娶她?而且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沈星暮道:“这些信息都在恶念空间里。你能知道何思语杀了人,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她读书时就做过流产,而且和你结婚前还怀了别人的孩子?” 叶黎说不出话。 沈星暮指向大山,沉声道:“想要得到善念之花明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先上山看看,说不定能发现有用的信息。” 叶黎迟疑道:“刚才林绍河也说了,这座山很诡异,进去的人容易撞到‘鬼打墙’。” 沈星暮道:“这句话是真的,林绍河没有撒谎。” 叶黎问:“既然知道这是真的,我们还去?” 沈星暮道:“我们和别人不一样,不容易迷路。” 叶黎问:“哪里不一样?” 沈星暮道:“你能感知到陶鸿所在的位子,只要他不进去山里,我们就一定能出来。” 叶黎觉得这个说法非常有道理,但他心里仍是隐隐不安。他的忧色都写在脸上。 沈星暮问:“你在担心什么?” 叶黎道:“我害怕一旦我们走进山里,我的感知力就像受到电磁干扰一样,无法感知到陶鸿的具体位子。” 沈星暮摇头道:“这是恶念空间赋予你的能力,没那么容易失效。” 叶黎道:“可是刚才我坐在林绍河家里,陶鸿离我们那么近,我也没感知到。直到他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察觉到我们要找的人是他。” 沈星暮皱眉道:“你的感知能力不是持续性的?” 叶黎苦笑道:“间歇性的。比如现在,我也不知道陶鸿在哪里。” 沈星暮陷入沉思。 叶黎提议道:“要不我们先接近陶鸿试试?” 沈星暮果断摇头道:“不行!”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一个心灵纯白的人忽然和两个怀揣恶意的人建立关系,你觉得这个人会不会变坏?” 叶黎惊讶道:“我们有什么恶意?” 沈星暮道:“怀揣某种意图接近某人本身就是一种恶意。” 叶黎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陶鸿并不知道我们的意图。” 沈星暮道:“怀揣恶意并隐瞒恶意,就是更深一层的恶意。如果你不希望陶鸿心里开出恶念之花,就别动这个念头。” 叶黎感到棘手,忍不住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星暮道:“我们要从陶鸿身边的人下手,至少摸清楚他的现状和以前的经历。林海鸥明显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但她现在还没回来。” 叶黎道:“我们可以等她回来啊。” 沈星暮迟疑,片刻后点头道:“你这么说也没错。我们为防万一,进山之前去附近相对繁荣一点的镇子买好便携食物和水,正好可以等林海鸥回来。” 第五章 游戏 沈星暮在开车前往县城的路上便一直在思考恶念空间与善念之花的问题。他一开始就和叶黎想的不一样,至少他知道善念之花绝对不是只靠寻找心灵纯白之人就能得到的。 现在叶黎留在溪隐村暗中观察陶鸿,沈星暮前往县城购买食物和各种生活用品,两人暂时分开,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联系夏恬。 在沈星暮心中,夏恬是像彗星一样明亮的女人。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美丽的颜容与眉宇间的浓浓惆怅迷住。生来就高人一等的他,从来不缺女人,也不需要主动追求某个女人。喧嚣的世俗中,总有数之不尽的优秀女人前仆后继闯入他的世界,其中不缺乏才华横溢的女性高材生,粉丝无数的妙龄女歌手,以及受人追捧的傲慢女画师。 沈星暮曾和一个智商高得出奇的年轻讲师有过一段短暂的姻缘。她叫童遥,她的确像一支缥缈遥远的童谣。她总能从他细微的举动里洞悉他的心思,她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猜到他想要什么。 沈星暮想过和她长久下去,只不过童谣果真只属于少年、少女的童年,他抓不住她。 沈星暮并不遗憾,至少他们分手之后还能保持联系。沈星暮也渐渐发现,他爱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大脑。她总能在他危机的时刻为他提供妙计。 沈星暮有个不成器的弟弟沈星夜,这个人本身没什么能力,但偏偏有一身对付人的本事。沈星暮不只一次被沈星夜算计,其中最危险的一次,险些葬身“意外车祸”,若非他当时在和童遥通话,童遥从他的话中猜测出了危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自从沈星暮涉足恶念空间,察觉到许多现实知识体系无法解释的问题,他屡屡向童遥提及并请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童遥居然记不住关于恶念空间的任何信息。他上一刻提问,她下一刻就会忘记。她无法给他任何帮助或建议。 夏恬便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沈星暮的世界里。她不如童遥聪明,也不如童遥美丽,但她能记住沈星暮说的每一句话,恶念空间也好,善念之花也好,她都能记忆并且理性分析。 她的存在就像一抔温柔的阳光,能轻易消融沈星暮心中的恶念与阴霾。只可惜人只能沐浴阳光,却抓不住阳光。她对他温柔无限,却又不肯变成他的另一半。她生病之前如此,生病之后更是如此。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一手抓住方向盘,另一手摸出手机。他给夏恬发送视频通话。 视频接通之后,沈星暮目光冷漠地盯着屏幕里的她。他面无表情讲述这两天他和叶黎的经历,他讲得非常详细,不遗漏任何细节。 夏恬听完之后,蹙着眉道:“星暮,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今天的经历存在太多巧合。” 沈星暮道:“最大的巧合就是林海鸥出现在港口,并且和叶黎产生了交集。” 夏恬浅笑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巧合。” 沈星暮问:“还有什么巧合?” 夏恬道:“叶黎拉肚子耽搁了时间,却恰好感知到陶鸿的存在。你们和林绍河聊天时,他完全没必要讲他年轻时的经历,但他讲了,就仿佛是为了拖延时间,拖到你们走的时候,陶鸿恰好出现。方便你们从陶鸿的话中猜测他和林海鸥的关系。” 沈星暮道:“你上次说想看赫城的海上日出,大概是半年前的事情。我这次来赫城,只是一时兴起,去港口看日出,恰好遇见林海鸥。如果我不去港口,我们就不会见到林海鸥,叶黎也不会发现他的预见能力。” 夏恬道:“如果林绍河不说那么多话,你也不会发现你的测谎能力。” 沈星暮皱眉道:“仔细想来,这些事情合情合理,但又好像被暗中的一双手操控着。” 夏恬猜测道:“很可能是恶念空间的力量。” 沈星暮问:“它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夏恬道:“用仿佛是巧合的必然,让你们发现自己的能力,并且为你们提供足够的游戏线索。” 沈星暮惊讶道:“必然?游戏?” 夏恬甜笑道:“是啊。你不觉得你和叶黎正和恶念空间玩游戏吗?游戏本身需要足够的逻辑性、平衡性、与公平性,如若你们什么线索都不知道,这场游戏就变得不公平,游戏本身也将失去平衡性。” 沈星暮道:“所以就算我们没去港口看日出,也一定会在其他地方遇到林海鸥,并且触发叶黎的预见能力。” 夏恬点头道:“应该是这样的。” 沈星暮问:“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夏恬道:“叶黎的预见能力证明林海鸥是攻略这个关卡的关键,而你的测谎能力证明大山里面有林海鸥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线索。我觉得,你和叶黎无论如何都要上山看一下,而且最好抓紧时间。” 沈星暮问:“为什么?” 夏恬道:“游戏里的线索或许存在时间限制,如果你们太晚上山,线索可能消失。另外,你现在给叶黎打个电话,叫他查一下陶鸿的关系网,先别接近陶鸿,从陶鸿身边的人入手,兴许也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沈星暮觉得夏恬说的很对,但他心中还有疑问。他思忖道:“如果这是一场我和叶黎对抗恶念空间的游戏,那我们双方各自的制胜条件是什么?” 夏恬道:“这个很简单。你和叶黎的制胜条件是摘取善念之花,恶念空间的制胜条件是催生恶念之花。” 沈星暮冷笑道:“所以我们得到的线索也可能是恶念空间故意制造的游戏障碍。” 夏恬点头道:“有这个可能性。只不过现在游戏才开始,恶念空间不太可能提供错误线索破坏游戏平衡。” 沈星暮道:“这么说来,恶念空间本身也受到更上级的力量控制。我们在玩游戏的同时,更上级的存在也把我们当成了游戏。” 夏恬忧虑道:“我也这样想过。星暮,如果太危险,你就放弃吧。” 沈星暮果断摇头道:“我不可能放弃!” 夏恬道:“如果是为了我,你实在没必要冒险。” 沈星暮问:“为什么?” 夏恬道:“自从我知道恶念空间的事情之后,我每天都在为你担惊受怕。” 沈星暮的脸颊轻轻抽动,接着冷笑道:“你以为你是我的谁吗?我应该为你冒险吗?” 夏恬温柔笑道:“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放心了?为什么放心?放心不用欠我的人情吗?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你留在家里好好玩你的《银河航线》,别等我一回去就把你反超了。” 夏恬乖巧地点头道:“好的。” 沈星暮冷漠道:“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就挂了。” 夏恬的两睫一跳,忽然提醒道:“星暮,你记得打开我给你的袋子看一下,里面的东西或许能给你一定帮助。” 沈星暮挂断视频通话,接着取出夏恬给的袋子看了一眼,他本就阴沉的面容变得越发冰冷。 沈星暮拨通叶黎的电话。溪隐村的信号很不好,他连续拨打数次,才勉强打通电话。 沈星暮简单地给叶黎分配好任务,便挂了电话。 他去了县城,找到大超市买便携的压缩饼干和矿泉水,以及防身的刀子和过夜的棉被。 沈星暮快出超市时,又思忖着买了充电宝,电筒,电池,打火机,以及香烟。 沈星暮找到县城的加油站,给车子加满油,还另外买了两桶备用油。 沈星暮回到溪隐村时,叶黎就在村口等着。这会太阳还在山头,距离天黑还有较长的一段时间。 沈星暮下车,从车上抓出两个背包,其中一个丢给叶黎。 沈星暮拆出一盒香烟,安静点上一支,接着冷声问道:“林海鸥回来了吗?” 叶黎摇头道:“我一直在村口守着,你离开这三个多小时里,只有两个人进村,都是村里的农民。” 沈星暮皱眉道:“我不是叫你去查陶鸿的关系网吗?你一直守在村口干什么?” 叶黎尴尬地笑了笑,接着打开背包,掏出里面的压缩饼干大口吃。他嘴里咀嚼着,嗡嗡说道:“陶鸿的关系网简单到根本不用查,而且我实在饿得厉害,没力气再查了。” 沈星暮想到叶黎上午时连番腹泻,肚子里早已没了食物,便点头道:“没关系,你说一下陶鸿和村里人的关系。” 叶黎道:“村里就十几户人,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傻子,不待见他。唯一对他好一点的只有林绍河一家人,另外还有一个同样傻乎乎的村民和他稍微亲近一点。” 沈星暮问:“他的父母呢?” 叶黎道:“陶鸿没有父亲,他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病死了。” 沈星暮皱眉道:“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父亲?” 叶黎苦笑道:“我也这么想,可是村里人都没见过他父亲,有人说他是他母亲和外面男人搞出来的野种,也有人说他母亲犯了山神的禁忌,受到惩罚才生下了他。” 沈星暮问:“山神?” 叶黎指向村后的大山,凝声道:“村里人都认为山里藏着鬼神,陶鸿的母亲就是触怒了山神,才会未婚先孕生下陶鸿。” 沈星暮点头道:“这么说来,村里人有迷信思想,林绍河对我说谎就不奇怪了。” 叶黎已经吃完两袋压缩饼干。他一边喝水,一边询问道:“我们现在要上山吗?” 沈星暮点头道:“必须上山!” 现在是冬天,大多灌乔木植被都已脱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山脚下树木稀少,只有稀疏几簇绿草。 因为常年无人上山,两人并没有山路走,只能连走带爬慢慢上山。 沈星暮每上一段距离都会回头看一眼。他每次都能看到山脚的萧条村落。而且随着他爬高,他的视野变得更加广阔,能看见村落外的麦田与河流,只不过距离太远,那些景色都好像蒙上了雾色。 两人走过光秃秃的山脚,渐渐走入绿色灌乔木丛生的山腰——大山不会在冬季死亡,四季常青的树木并不少。 沈星暮的眉头渐渐皱紧,他发现山脚的景色越来越模糊,哪怕没有明显的遮挡物,也已经看不清村落与田野。 正当他迟疑之时,他忽然发现之前还在身侧的叶黎不见了。 沈星暮惊住,当即大吼叶黎的名字。 大山里面,他的回应不断响起,但没有叶黎的回复。他摸出手机查看信号,果不其然,手机信号已经被屏蔽。他已经没办法联系叶黎了。 ——怎么回事?叶黎怎会无端失踪? 沈星暮闭上眼,努力思考其中原委,只可惜这种事情太过离奇,他完全没有头绪。 沈星暮现在还能依稀看到山脚的景色,如果他这会往回走,应该能顺利走出大山。他心里在犹豫,要不要抛弃叶黎独善其身。 沈星暮和叶黎并没有实质上的交情,两人只不过是利益上的合作关系。眼下明显存在莫大危机,他完全没必要为叶黎冒险。但他犹豫过后依旧决定继续往上走。他同样需要三朵善念之花,如果没有叶黎,就算他得到陶鸿的善念之花,也再难找到另外两朵。 为了善念之花,他必须冒这个险。 沈星暮走进绿意盎然的树林。也在这时,大雾忽起,他的视野渐渐变得模糊,连眼前两米外的东西都看不清。 他已经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林绍河果然没撒谎,这座山充满危机。 沈星暮却并不慌乱。昔日的林绍河和林海鸥都能走出这座大山,他当然不会比这两个人弱。别人能走出去,他也一定能做到。而且他现在并不急着离开,他不仅要找到叶黎,还要找到攻克游戏的线索。 沈星暮知道,手机指南针可以在无信号的区域使用,只要没有强烈的磁场干扰就行。 他记得溪隐村在西方,村后的大山就应该在更向西的方向。指南针针头指向南方,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所以他只需要向针头右侧九十度的方向继续前行,就能深入大山。 沈星暮用电筒探照,毅然决然深入山里。 他感觉自己至少在迷雾里走了两个小时,奇怪的是,太阳还未落山。虽然他早已看不到太阳,但只要能看到白色的雾,就证明太阳一定还挂在山头。 沈星暮皱着眉看向手机时间。事情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他在心中一直读秒,读了接近二十秒,手机电子表却只跳动了一秒。 沈星暮迟疑起来。他想起林绍河提及的时间错乱。林绍河认为自己只在山里过了一下午,但周小萍却认为两人在山里过了至少一个星期。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沈星暮隐隐猜到,林绍河和周小萍都没有说谎,他们所处的时间真的发生了错乱,各自的时间流速不同。 ——叶黎会不会被大山放逐到其他时间段里?不,不对!应该是我被放逐了。我的时间流速变慢了,叶黎的时间流速应该没变。 沈星暮如此想着,忽然感到棘手。牵扯到玄之又玄的时间领域,任谁都会感到头痛。 沈星暮继续往前走。他看到前面两米处有一株至少需要两人合抱的大树。他走上前看,居然在树身上看到刀子划出的记号。刀痕已经很淡,被新长出的树皮覆盖了很多。这很可能是林绍河昔年留下的记号。 沈星暮开始回忆林绍河说的话。他说他沿路做记号,寻找出路,但无论怎么走,也会走回原处。直到他看到一块非常显眼的大石头,遇到了周小萍,两人才顺利走出大山。 ——为什么林绍河一个人走不出去,与周小萍一起就能走出去? 沈星暮一边向前走一边思索。忽然,他踢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趔趄着往前扑倒。 他的膝盖和手心都被粗糙的地面磨伤,但他并不关心这点小伤,反而疑惑地看向地面上一支早已受潮腐化的树枝。 这支树枝半米长,一头被削尖,另一头则有凹槽。这分明是一支做工简陋的箭。 沈星暮捡起箭矢,发现箭头处有土色的痂,像极了早已干涸的血。 仿佛在很早以前,有人来这里打过猎。 沈星暮沉思起来。这支箭明显不是林绍河的,因为他讲的故事里,没说他做过猎人,而且曾经当过木匠的他,不会用这么粗糙的箭。 如果不是林绍河,还能是谁? 沈星暮的神色一凝,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林海鸥曾进过大山,凭她一个小姑娘的能力,很难走出去。当时肯定有人救她,而救她的人很可能是陶鸿。因为村里所有人都不待见陶鸿,但林绍河一家却对他不错。 ——所以这支箭是陶鸿的? 沈星暮心知自己的推断还存在不少误区,有的因果关系显得牵强,但他依旧这么认为。如果不是如此,陶鸿和林海鸥怎会建立关系?林海鸥又怎会变成攻克游戏的关键人物? 沈星暮露出冷笑。他现在已经想出离开这座山的办法。昔年林绍河和陶鸿都曾经过这个地方,树上的记号和地上的箭矢就是证据。林绍河找到了周小萍,陶鸿找到了林海鸥,他们方才平安走出大山。 这其中的关键点一定是林绍河所说的那块非常显眼的大石头。 山里的时间存在错乱,不同时间的人绝对无法看到对方,林绍河却在那块显眼的大石头边看到了周小萍,所以那块石头的所在之处,正是错乱的时间线在固定空间点的交点。 也就是说,沈星暮只需找到那块石头,就能回归正常的时间线,和叶黎处于同一时间。两个人一旦汇合,就如同林绍河和周小萍、陶鸿和林海鸥一样,很容易就找到走出大山的路。 第六章 女尸 沈星暮看着手机指南针直线前行,他相信自己不会和林绍河一样,一直在原地绕圈。但事实是,他真的绕回了之前的大树,树身上的记号还清晰可见。 一个人一直沿直线走,却走回了原点,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便是这人绕了地球一圈。 沈星暮当然没有步行环游地球的本事。他认为附近有强大的磁场,手机指南针坏了,又或者是恶念空间暗中做了手脚。 沈星暮检查了手机指南针,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指南针指针都能做出对应的角度矫正。换言之,手机指南针并没有问题,真正的问题出在恶念空间。 沈星暮闭上眼沉思起来。他并不认为恶念空间把他困在这里是想困死他,如果夏恬的推测是对的,这是一场遵循公平性与平衡性的游戏,那么恶念空间就不可能对同为游戏玩家的他出手。所以他能想到的另一个可能是,他遗漏了非常重要的线索,这个线索关乎善念之花的正常绽放,恶念空间把他留在这里,正是遵循游戏的公平,帮他找到线索。 沈星暮不再盲目前行。他不确定恶念空间会给他几次机会,如果他再一次遗漏线索,就可能直接走出这片森林迷宫,再难回头寻找。 沈星暮打开手电筒,仔仔细细观察地面与周围的树木,直到他确定原位没有线索,才抬步往前走两米。 这是一个非常枯燥的过程,但沈星暮非常有耐心。只要是与善念之花有关的事情,他就不能不耐心。 沈星暮找了接近一个小时,并没有找到明显线索,但他发现了一个非常隐晦的端倪。 在大山里,往往是草木繁盛,尤其是没有人迹的大山,长满一望无垠的绿草也不足为奇。沈星暮所在的位子,草类非常稀少,这可能和季节有一定关系,毕竟是小寒节气,大多植被都被冻死,但他依旧怀疑这是恶念空间给的线索。 沈星暮开始寻找草木繁盛的区域。他很快找到一个两三平米大小的片区,这里草木异常旺盛,而它的四周除了一株明显是人为砍倒的大树树干,连一株草也没有。 沈星暮百分之百肯定,这片草地藏了玄机。 草类植物在肥沃的土壤上更容易生长,而土壤的肥力受物理,化学,生物等多个因素影响。其中最容易理解的便是,如果有动物的尸体腐烂在土壤里,一定能大幅度提升土壤肥力。 沈星暮怀疑这片草地下面埋了某种动物的尸体,而这个尸体有可能是善念之花的线索。 沈星暮来之前买了很多东西,却唯独没买锄头或铲子,他现在只能靠双手翻开这片草地。当然,他不是叶黎,不会傻到直接用手去刨,毕竟是冬天,赤手刨土太容易受伤。 沈星暮在附近地上捡了一根形状上很适合刨土的树枝,用树枝一点一点刨开草地。 这又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沈星暮把草地翻开了一半,下挖了二十公分左右,然后他居然看到一缕早已褪了色的粗糙裙角。 大山里的动物当然不会穿裙子,埋在土壤下的是一个人的尸体! 沈星暮的额上渗出冷汗,毕竟他现在的举动无异于在刨挖亡者的坟墓,这是对亡灵的大不敬。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对着土壤下的尸体说道:“未知的亡灵,我无意冒犯你,只不过我有不得不看你一眼的理由,请你包涵。” 沈星暮说着,加大手上力量继续开挖,他把土壤下面的完整尸体挖了出来。 尸体被埋了太长时间,血肉早已腐烂,只剩一架土色的骸骨,以及一身早已认不出颜色的衣裙。 沈星暮忍着恶臭观察,从尸体的穿着以及骨架的大小判断,她生前是一个女人,而且年龄较小,十岁到十四岁的样子。 沈星暮实在不知道这算什么线索。毕竟林绍河说过,曾经有不少人在山上失踪。这其中有人被困死在大山里,又被下一个好心的被困者发现并埋掉,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尸体的全貌一览无余,沈星暮用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下尸体,便实在不想再给尸体翻身查看。他对着尸体认真一拜,沉声说了一句“打扰了”,接着又快速把翻出来的土全都埋回去,并且堆起坟包。 沈星暮颇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向前寻找。很快的,草地前面不远处发现一个用木头削出来的竖状牌子,像极了亡者的坟上的碑。 在这深山老林里,亡者能有一个木头做的墓碑已算幸运。看来那个好心人真的把好事做到底了。 沈星暮把牌子捡起来看,发现牌子有被动物抓挠的痕迹,这个牌子很可能是立在那个少女坟上的碑,只不过被某一只调皮的动物“搬了家”。 沈星暮仔细观察牌子,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只有用刀子刻出来的两副极为简笔的图案。其中一个图像小鸡仔,另一个图太模糊,完全看不清了。 沈星暮猜测,可能是帮少女挖坟立碑的好心人并不识字,方才用图画的形式立碑。 沈星暮心里轻叹,他实在不知道这些线索和善念之花有什么关系,但他仍是好心地把墓碑插回坟头。 *** 叶黎实在累坏了,便背靠大树睡着了。他醒来时天寒地冻,已经到了夜深时分。远山的某处传来绵长的兽吼,仿佛四面八方都有冷得彻骨的风刮来。 从进入大山起,他就感知不到陶鸿的具体位子,找不到走出大山的方向。 他实在受不了这种仿佛命悬一线的痛苦,便也不管是否引发森林火灾的问题,直接就地捡柴,把干柴都堆起来,再升起红艳艳的篝火。 到了晚上,山里的雾更浓,哪怕火光旺盛,也很难把两米外的地方照亮。 叶黎被困在山里已有三天,他每天都靠背包里的压缩饼干与矿泉水生存。他的身体并不强,勉强承受两天折磨之后,再也走不动,便背靠大树坐躺着休息了一天之久。 这会叶黎盯着眼前的火堆发呆。他有些后悔进入这座大山,因为他不仅没找到任何线索,反而将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他心中的确有强大的决心,对善念之花势在必得。可是这件事本身也存在一个大前提,便是必须保证他能顺利地活下来。 如果他死了,谁来找善念之花?谁来许愿复活何思语? 叶黎只能苦笑。他一直以为沈星暮比自己厉害,听沈星暮的就能轻易获得善念之花。直到他连续三天承受非人的折磨之后,他忽然发现沈星暮也不过如此。如若沈星暮真的厉害,就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非以身犯险。 叶黎不知道沈星暮现在的处境如何,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沈星暮一定比他好过。 叶黎想好了,如果这次能侥幸活下去,以后沈星暮的任何决定,他都必须慎之又慎地考虑一番再行判断。 叶黎闭上眼继续睡眠,有了篝火取暖,他睡得更踏实。 当他再次醒来,浓雾已经变成了白色,明显是天亮了。 他忍着身体的不适,继续向前行走。 在深山里,仿佛每一块地,每一株树都长得一模一样,没有明显的参照物,叶黎便不知道具体的方向。 当然,他也不算特别蠢。他用过和沈星暮一样的办法,便是用手机指南针固定方向。只不过他的结局也和沈星暮一样,一昧地依赖手机指南针,最后的结果只是原地打转。 他并没意识到手机指南针本身并没有问题。他也没往恶念空间的方向思考。 他现在只有强烈的求生意志,几乎忘记寻找善念之花的线索。甚至他在走路时,思考的问题便是如何分配背包里的压缩饼干和矿泉水,他只想着如何让自己多坚持一些时日。 兴许这就是所谓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叶黎完全不想寻找线索,线索却莫名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到了一滩血,新鲜而黏稠的血,分明是不久前有人在这里受了伤流的血。 叶黎的第一反应是循着血迹往前寻找,说不定这些血是沈星暮的。他觉得,只要他能和沈星暮汇合,就能增加不少活下去的几率。 猛然的,他心中又有了强烈的不安,他害怕这些血是森林的豺狼虎豹留下的。万一他循着血迹找过去,没找到沈星暮,反而找到了吃人的凶兽,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叶黎犹豫之后,决定循着血迹往前找。毕竟这是他目前找到的唯一线索,无论是生是死,他都只能赌一把。 他取出背包里的短刀,如果前方真的有凶兽,他带刀的情况下也未必不敌。 叶黎跟着鲜血滴出的路径往前走。很快的,他发现一件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已经追到血迹的终点,前方已经没有血迹指示。可是空气中居然有血凭空出现,然后滴答落在地上。 这一幕看得叶黎心惊胆战。 好在他曾被恶念空间的邪恶花海刺激过无数次,再恐怖的事情都不能摧毁他的精神。 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去抓地上的血。他抓起了一抔泥土,却抓不起血滴。甚至在他把泥土抓掉之后,血滴就以浮空状态,诡异地悬着。 叶黎认真思考起来。他也想到了林绍河的话,接着想到了时间错乱。 叶黎立刻明白过来,他现在正在目睹曾经某个在大山里迷路的人的经历。只不过这个经历有点玄奇,他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血,却看不到那个人,甚至听不到声音。 血迹缓慢地向前滴,叶黎便不疾不徐往前跟。 他跟了很长一段距离,血迹忽然不再向前滴落,而是在原地不断滴下,很快汇成一洼。 忽然,平静的地面有了异动,泥土不断往两侧翻飞,就像某个看不到的人正在飞速挖土。 叶黎看向鲜血的位子,再看向挖土的位子,这两个位子明显有一定距离,证明流血的人和挖土的人不是一个人。 叶黎静静看着,地面被无形的人挖出一个四五十公分深,可容一人大小的坑。紧接着,血迹往土坑里走,就仿佛挖土的人抱起了流血的人,并把他放到了土坑里。 叶黎明白过来,这个流血的人已经死了,挖坑的人正要把他埋掉。但他仍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跨越时间的维度,看到这样玄奇的画面。莫非这里面藏着善念之花的线索? 叶黎终于想到了恶念空间,在没有沈星暮的提示的情况下,他猜到这是恶念空间故意给他看的。至于为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被翻出来的泥土忽然又一抔一抔地悬浮起来,接着埋回土坑。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叶黎并没闲着,他很仔细地观察这整个过程,然后他发现了一个细节,便是空中有透明的水滴滴落。毫无疑问,这是眼泪。 挖坑埋人的人在哭,他显然是为流血死去的人悲伤。 ——这两个人的关系一定很不一般! 叶黎如此想着,静下心继续观察。 大坑已经被埋上,边上的一株还算粗壮的树忽然摇曳起来。 叶黎看到树上不断生出一道道刀痕,很明显,挖坑的人正在砍树。 叶黎抬手去摸这株树,果不其然,他的手穿过树身,只能摸到空气。 似乎挖坑的人很疲惫,他砍树很慢,而且空中仍有泪珠不断滴落。一个既悲伤又疲惫的人,当然没有太多的力量砍树。 叶黎等了超过一个小时,这株树终于倒下。 挖坑的人还没休息,树身上又有更多的刀痕出现。 叶黎能猜到,这个人是要把大树砍下一截,然后给死去那个人立个牌子。 这个过程比砍树更加漫长。 叶黎等得枯燥,干脆用手扫开地面的枯叶与尘土,坐地上边吃东西边看。 大概在三个小时之后,叶黎已经犯困,新的线索又出现了。 叶黎看到树干边上有一只草鞋凭空出现,数秒之后又无端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 叶黎皱眉思索,半晌之后想到一个可能。便是他现在只是看不到当事的两个人,却能看到离开他们的身体的东西,之前的鲜血和眼泪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只草鞋是砍树的人用力太大不小心脱了下来,几秒钟后,他又把草鞋穿了回去,所以叶黎看到它凭空出现,又莫名消失。 叶黎不知道这个线索意味着什么,他只能忍着困意继续看。 大树已经被砍下手掌宽的一节,断节上很快出现新的刀痕。 圆形的断节被慢慢修成了条状,像极了墓碑。 叶黎定睛看去,碑上有新的刀痕出现,只不过这次不再是砍,而是刻。刀子在碑面刻出一个心状图案和一个小鸡仔的图案。 叶黎实在不明白这两个图案的含义。他脑中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手机。虽然深山里没有信号,但手机的拍照和录像功能都能正常使用。 他忽然感觉自己好蠢,这么重要的信息,居然忘了用手机储存。 叶黎连忙摸出手机,对着墓碑录像。 墓碑往坟前漂浮,接着竖直插在上面,似乎整个埋人立碑的过程完全结束了。 可没有。墓碑刚刚插上,又忽然漂浮着落在边上,紧接着坟土慢慢被刨开。 似乎这个挖坑立碑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得已掘坟。 叶黎稳稳地拿着手机,确保不出现录像模糊掉帧的情况。 坟土被刨开,一个白色的东西在坑里一闪即逝,接着坟土又被埋了回去。 待墓碑再次立好,这里终于恢复平静。 与此同时,叶黎感觉目眩,仿佛眼前的画面在不断崩塌重组。这种熟悉的既视感几乎让他误认为自己在做梦,因为这种感觉和恶念空间的崩塌太过相似。 叶黎闭上眼,待脑中的混乱感完全消失,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出现在一片空旷的平地,四周没有杂石或草木,只有一块光滑得像鸡蛋壳的大石头立在前面。 弥漫在深山里的浓雾已经散去,他能清晰看到山头还露着半边脸的太阳,以及平地外的高丘与溪流。 叶黎心中的不安渐渐散去。他想到林绍河说过的话,便已知道这片平地是林绍河和周小萍相遇的地方。 叶黎尝试走出平地,结果如他所想,外面仍是雾气弥漫,找不到方向便寸步难行。 他并不着急,心知到了这里,基本上就安全了。他只需等沈星暮找来,二人汇合之后,很容易就能走出大山。 正当他完全放下戒备,背靠大石头小憩之时,平地外的某处忽然响起绵长的狼嚎声。 叶黎一怔,连忙起身,将短刀紧紧捏在手中。 数秒后,平地外果然有狼飞速扑来。 叶黎持刀与之搏斗。这是一个相当凶险的过程,他被狼抓破了手臂与大腿,幸好没有被咬到要害,先一步捅破了狼的咽喉。 狼并非老虎或狮子这种森林之王,持刀的成年人想杀死一只狼并不难。 叶黎全身染满狼血与自己的血,坐躺在石头边喘气。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都响起低沉凶厉的狼嚎,越来越多的狼冲进平地。 狼是群居生物,先前那只狼很可能只是打头阵的先锋,真正的危险现在才要开始。 第七章 短信 叶黎看着不断包围过来的狼群,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哪怕是拳王或武术冠军,身陷这种险境也已没有生存几率可言,遑论他一个普通人。 叶黎已经放弃挣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等死。他心中怀有悔恨与不甘,在生死存亡的时刻,他脑中只有何思语的温柔笑脸。 他果然很爱她,就如同她用生命爱他一样。只不过爱与思念的力量并不能助他化解危险。 叶黎闭上眼,嘴里喃喃着“思语,我来陪你了”。 却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思绪好像出现了混乱,闭上眼竟然也能看到丛生的邪恶花海。他甚至听到何思语的温柔声线从花海的某处传来。她温柔道:“黎,活下去。” 叶黎猛然睁开双眼,凄厉的狼群化作乌黑的闪电,呼啸冲杀而来。 叶黎咬紧牙关,抓起地上的短刀决定殊死一搏。 “砰!” 宛如惊雷炸响,一声尖锐刺耳的枪响声忽然荡开。一跃而起的狼忽然炸出血花,砰然坠落在地。 紧接着,枪响声不断绕开,一只又一只狼含血倒地。 叶黎循着枪响声望去,只见沈星暮双手持枪,面目冷峻地往这边走来。他每开一枪,便有一只狼倒地。 叶黎心中升起无限暖意。他从未想过,在这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时刻,沈星暮能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前来拯救他。 叶黎撑着地面站起身,杀戮的欲望竟在他的心里滋生。他持刀冲向其中一只狼,刀芒划动,居然能干脆利落地将狼杀死。 这场屠杀看似漫长,其实只有短短两分钟。地上布满狼的尸体,而沈星暮与叶黎身上也沾满血迹。 叶黎数了一下,地上有接近二十只狼,属于规模非常大的狼群。毕竟一般的狼群不会超过十只狼,只不过现在是寒冬季节,狼群的数量会有所增加,大的狼群甚至有可能接近五十只。 叶黎靠着血淋淋的大石头喘气,享受劫后余生的喜悦。 沈星暮收好手枪,俯下身扶起叶黎,冷冷说道:“你先别急着高兴,这里的血腥味很重,很快又会引来新的狼群。这附近有溪流,我们要尽快清洗掉身上的血迹,然后离开这里。” 叶黎重重点头。 两人顺着溪流往下走,山里的雾已经完全消散。似乎这座山本身存在某种规则,一个人上山一定会被困在迷雾中,而两个人走在一起,迷雾就会自动消失。 叶黎发现沈星暮的脖子上多出了一条毛绒围巾,围巾的针线纹路较为粗糙,分明是手工织出来的。他顺口问道:“沈星暮,你的围巾是夏恬送的吗?” 沈星暮抬手抚了抚围巾,面无表情道:“与你无关。” 叶黎苦笑道:“你这个人总是冷冰冰的样子。” 沈星暮问:“我应该对你笑吗?” 叶黎道:“我们好歹是共患难的伙伴,你可以不对我笑,但也没必要总是板着脸看我啊。” 沈星暮冷声道:“我有必要纠正一下。刚才遇到危险的人是你,我只是恰好救了你,这并不是共患难。如果交换立场,我不相信你会救我。” 叶黎涩声道:“你说的没错,如果是你被狼群包围,我的确没办法救你。我和你不一样,枪这种东西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 叶黎提到枪,沈星暮立刻打开背包,把里面的两只枪全都丢进水沟里。 叶黎问:“你把它们丢掉干什么?” 沈星暮淡淡道:“没子弹的枪壳,留着也是累赘,说不定还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沈星暮忽然皱眉道:“这两把枪是夏恬给我的。” 叶黎惊住。他实在无法想象,电视荧幕里甜美可人的夏恬居然有买到枪的本事。 沈星暮思忖道:“夏恬好像知道我们一定会用到枪,他叫保镖转交给我的那个袋子里,就是一根围巾包着的两把手枪与两个备用弹夹。” 叶黎忍不住问道:“莫非夏恬小姐知道恶念空间的事情?” 沈星暮道:“他不但知道恶念空间,还猜测我们现在只是在玩一个游戏。我和你都是游戏玩家,刚才的狼群很可能是游戏里的一个障碍。或许以后我们还会遇到不少棘手的障碍,这都需要我们自己去想办法克服。” 叶黎怔怔地听着。 沈星暮开始讲夏恬推测的游戏理论,他讲得非常详细,把其中的一些依据与因果关系都讲了出来。 叶黎听完,忍不住感叹道:“夏恬小姐好生聪明,如果我们有她的帮助,这个游戏可能就变简单了。” 沈星暮目光冰冷地盯着叶黎。 叶黎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道:“我就随便说说,并没有真的叫她来陪我们冒险的意思。” 沈星暮道:“你根本没有意识到夏恬本身的问题。” 叶黎问:“夏恬小姐有什么问题?” 沈星暮道:“我和任何人提起恶念空间,他们都会转眼忘记。似乎恶念空间的存在信息根本就无法在现实中传递。但夏恬能接收这些信息,并且做出有理有据的猜测或推断。这无疑证明夏恬和我们一样,也与恶念空间有关。” 叶黎连忙问:“夏恬小姐和恶念空间是什么关系?” 沈星暮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等我们找到三朵善念之花,夏恬的谜题就解开了。” 叶黎只好点头。 两人一直顺着溪流向下走,溪流最后汇入山下的小河。两人顺利走出大山,回到溪隐村。 叶黎回到村子之后,依旧感知不到陶鸿的具体位子,似乎这与大山的迷雾无关。 天色向晚,落日余晖把萧条的村庄映得残艳似血。 两人都回到村口边上的平地,上车换穿干净的衣服,并且交换各自在山上发现的线索。 两人都把手机里的相片与录像拿出来看。相互对照之后,他们都发现坟墓周围环境以及墓碑的一致,认为这是多年前某人上山后不幸死亡的埋葬与腐烂的过程。 叶黎反复思考之后,凝声道:“这个死者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只不过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还太少,不能把整件事完全连缀起来。” 沈星暮沉默许久,忽然摇头道:“我们掌握的线索已经足够多。你预见到林海鸥的死亡;林绍河曾上过山,并且遇到了周小萍;陶鸿的母亲受到山神诅咒,生下陶鸿;林绍河撒谎,林海鸥曾上过山;腐烂在山上,被我们发现的尸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五个线索联系起来。” 叶黎皱眉道:“陶鸿的母亲受山神诅咒的说法并不可靠,毕竟村里人都有迷信思想。” 沈星暮冷声道:“莫非我们这半天碰到的事情还不够迷信?” 叶黎惊讶道:“你说半天?”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道:“我在山上过了三天。” 沈星暮沉默片刻,凝声道:“时间的错乱应该也是一个线索。” 叶黎道:“可是这些线索很难连缀起来,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查。” 沈星暮迟疑片刻,点头道:“我先把我们掌握的信息发给夏恬,让她帮忙分析一下。然后我们一起去林绍河家,这个时间点,林海鸥应该已经回来了。” 他说话时,用手机快速打字,把今天的信息全都发给夏恬。 两人再次找到林绍河家。 林海鸥果然回来了,而且陶鸿也在屋子里坐着,只有周小萍仍旧卧病在床。 林绍河非常欢迎叶黎和沈星暮,他笑着邀请二人进屋里坐。但是林海鸥很不开心,她蹙着眉指责道:“爸,你怎么能把陌生人往家里带啊?” 林绍河微笑道:“远道而来都是客,你这丫头怎么能说这么见外的话?” 他又转过身看向叶黎和沈星暮,笑容可掬道:“二位先进来坐吧。” 叶黎感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进屋里。沈星暮却非常自然地走了进去,仿佛他是在回自己的家。 叶黎发现沈星暮有一点好,便是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不会感觉到尴尬。 两人都走进简陋的木屋,在饭桌前坐下。 这会灶头的火还燃着,晚饭还没出炉,林绍河在灶前看火,剩余四人围坐在桌前。 林海鸥先开口。她捏着胸前的狼牙吊坠,非常不开心地说道:“你们两个来我家干什么?” 叶黎不说话,沈星暮便淡淡地说道:“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但你在我朋友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想和你交个朋友。” 叶黎心头一跳,这好像是他之前对那个馒头大婶说过的话,只不过林海鸥的追求者从沈星暮变成了他。 林海鸥毕竟是小姑娘,忽然听到这样的话难免脸红。 她别过头,凶巴巴说道:“对不起,我不喜欢年纪太大的大叔,而且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她说话时,落落大方地抓起陶鸿的手,这反倒把陶鸿弄得一脸难为情。 沈星暮微笑道:“没关系的,我们只想找你交个朋友,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 林海鸥冷着脸逐客道:“不管你们在想什么,这里都不欢迎你们。还请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大多数人吃了这样一记毫不留情的闭门羹,都会愤然离去。但沈星暮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他保持温和的笑容,很随意地说道:“林海鸥姑娘,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林海鸥咬着牙道:“这里是我家,我有什么好怕的?” 沈星暮道:“这么冷的天,你却在流汗。” 叶黎定睛看去,真的发现林海鸥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林海鸥怔了一下,旋即凶道:“还不是因为你们死皮赖脸地跟来我家!” 沈星暮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们并没有恶意,而且我朋友还帮过你,你实在没必要这么激动。我们来这里,其实只想问你两个问题。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们问完就走。” 林海鸥蹙眉道:“你们想问什么?” 沈星暮指着她的胸口,似笑非笑问道:“为什么我们一进来,你就用手捏住吊坠?” 林海鸥道:“这是我的吊坠,我想捏就捏,还需要原因吗?” 沈星暮问:“那你能松开手让我看看吊坠吗?” 林海鸥当即摇头道:“不能!” 沈星暮笑着点头,接着问:“你知道村后大山里的女尸吗?” 这个问题一出,林海鸥的脸色霎时惨白,仿佛有人用刀尖抵着她的脖子,她连一句字也说不出。 沈星暮并不理会她的恐慌,继续道:“就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她穿的裙子,应该是某年的夏天死在山里的。” 林海鸥抬起左手抓住脑后的头发,闭上眼惊恐大吼道:“啊啊啊!滚!你们都滚出去!!” 叶黎发现,林海鸥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右手依旧捏着胸前的吊坠。似乎那个狼牙吊坠藏了很深的玄机。 沈星暮冷冷道:“我知道了,那个女孩是你杀死的。” 林海鸥使劲哭喊道:“不可能!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 沈星暮张口,似乎还想说一些刺激林海鸥的话。却在这时,陶鸿忽然站起身,他厉声大吼道:“海鸥叫你们出去!你们听不见吗!” 沈星暮点点头,接着冷漠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叶黎跟在后面。他快要出门时,听到隔房传出急促的咳嗽声,是周小萍发出的。 她好像有话要说,但她实在病得厉害,只能说出一个“别”字,便又急促咳嗽起来。 叶黎没多想,跟着沈星暮大步走出去。 月亮已经升起,冬季的夜晚尤为冰冷。村里没有供人留宿的旅店,他们只能回车里过夜。 叶黎又拆开一袋压缩饼干,一边吃,一边分析道:“林海鸥明显和山上的女尸有关,而且她的吊坠也藏了秘密,只不过她不说,我们没办法进一步查探。” 沈星暮安静点上香烟,随口问道:“你抽烟吗?” 叶黎摇头道:“我不抽烟。” 沈星暮道:“我也不抽烟。只不过我每次想到夏恬那个蠢女人,又忍不住想抽支烟。” 叶黎问:“夏恬小姐回短信了吗?” 沈星暮摇头道:“她没回信,可能也在思考。” 叶黎点头道:“这么散碎的线索的确需要花大量时间思考。对了,你怎么看?” 沈星暮问:“什么怎么看?” 叶黎道:“从林海鸥的激烈反应来看,她明显知道山里的女尸,甚至很可能认识那个人。我觉得……” 沈星暮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说:“你觉得挖坑埋尸的人就是林海鸥?” 叶黎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摇头道:“不可能。” 叶黎问:“为什么不可能?” 沈星暮道:“山上的尸体已经有些年份,现在林海鸥才十七八岁,早几年的时候,她也就十三四岁。你觉得这种半大不小的姑娘有勇气搬尸埋尸吗?退一步说,就算她有这个勇气,但她有力量砍下一株比成人还粗的大树吗?” 叶黎点头道:“你这么说,好像真的不可能是她。” 沈星暮使劲吸了一口香烟,接着沉声道:“真正让我在意的是她刚才神志不清一般大吼的话。” 叶黎思忖道:“她好像在说‘不可能’。” 沈星暮道:“我说山上的女孩是她杀的,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回答‘不是我杀的’,而非‘不可能’。” 叶黎摇头道:“这应该没什么好奇怪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话方式,同样一个意思,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话回答,本身却不影响话的意思。” 沈星暮道:“你这么说也没错,但我还是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说‘不可能’?她不可能杀那个女孩?因为她们以前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叶黎道:“或许我们应该先查明女尸的身份。” 沈星暮道:“我也这样想。那具女尸很可能是溪隐村的村民,我们先从村里的失踪人口开始调查。只要我们能弄清楚林海鸥和女尸的关系,便能解开大部分谜题。” 叶黎打了一个呵欠,笑道:“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好好睡觉,明天才有精力继续调查。” 沈星暮没说话。 叶黎缩在副驾驶座上,闭上眼安静睡觉。 夜越来越深,月亮完全升起,幽冷月光洒在寂静的村庄。万籁俱寂的时刻,远方的某处仿佛传出“嗤嗤嗤”的邪恶笑声。 叶黎猛然惊醒。 人在睡眠时,眼睛会适应黑暗,再睁开眼时,哪怕是非常微弱的光,也能刺激人的眼球。 叶黎被手机的光亮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他嘘着眼看向沈星暮,凝声问:“这么晚了,你还在玩手机?”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我们离真相很近了。”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把手机递到叶黎手上,屏幕上是一条陌生短信,内容是:你们真的想死吗? 叶黎立马坐直身子,激动问道:“这是林海鸥发来的短信吗?” 沈星暮摇头道:“林海鸥可能连我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 叶黎问:“那这条短息是谁发来的?” 沈星暮道:“我不知道。可能是某个人在恶作剧,也可能是恶念空间在恐吓我们。” 第八章 字迹 叶黎觉得沈星暮的说法非常有道理,无论这条短信是人为发来的,还是恶念空间发来的,都足以证明他们离真相已经不远了。于是叶黎做出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举动,他打字回复短信:我们不想死,你能救救我们吗? 短信发出去便石沉大海。叶黎捏着手机等了几分钟,觉得无趣,便把手机还给沈星暮,打着呵欠道:“或许这条短信本就不算什么线索,我们还是安心睡觉的好。” 他的话刚说完,沈星暮的手机却响了。 叶黎睁开眼看过去,只见沈星暮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叶黎的心一颤,忍不住问道:“那个人回短信了?” 沈星暮再次把手机递给他,皱着眉说道:“你自己看。” 那个未知之人的确回短信了,内容是:你们想要善念之花,我救不了你们。 叶黎皱眉道:“他的意思是,因为我们想要善念之花,所以我们要死?” 沈星暮点头道:“应该是这个意思。” 叶黎问:“你怎么看?” 沈星暮道:“我打算把这个电话号码发给夏恬,让她想办法查一下这个电话号码的主人。如果能查到人,就证明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我们。如果查不到人,这条短信就是恶念空间做的手脚。” 叶黎迟疑道:“就算我们查到这个号码的来历,也无法避免这个最根本问题。” 沈星暮问:“什么问题?” 叶黎道:“我觉得,这个人没有吓唬我们。寻找善念之花的过程必定伴随死亡危险。” 沈星暮嘲笑道:“你怕了?” 叶黎摇头道:“我只是单纯地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怕。” 沈星暮道:“这个问题不需要你提出。我们这次上山,本就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若非夏恬提前为我准备了两把手枪,你早就被狼吃了。以后这类似的危机不会少,如果你怕了,我明早就送你回蛰城。” 叶黎郑重重申道:“我说我不怕!” 沈星暮淡淡道:“希望你能记住你说的话。” 叶黎道:“我时刻都记得,我必须救回思语!” 沈星暮没再说话,而是快速按动手机屏幕打字。他还想尝试和那个未知之人聊天,但这次对方不再回复。 叶黎见沈星暮在沉思,便不打扰他,打开车门出去撒尿。 溪隐村很小,从村头到村尾,一共不到一百米。 叶黎向着村里走了一阵,躲到一株较大的柏树后面小便。他目光随意扫动,忽然发现有人站在前面不远处。 幽冷的月光下,那个人的剪影像漆黑的鬼魅。 叶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观察。很快的,他从人影轮廓判断出站在前面的人是陶鸿,而陶鸿的前面林绍河的家。 屋里早已熄了灯,陶鸿面向黑色的木屋静静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叶黎小便完,穿好裤子往前走了一段,躲在离陶鸿较近的一间木屋后面,探出半边脑袋偷偷打量。 没多久,林绍河家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苗条的人形剪影悄咪咪走出来。 这个人当然是林海鸥。 叶黎瞧见陶鸿和林海鸥在月光下搂搂抱抱,便知道他们此刻在偷偷约会。 叶黎不再偷看,轻手轻脚往回走,尽量不惊动他们。 叶黎回到小车里时,沈星暮仍在皱眉思考。 他看到叶黎,忽然问道:“你觉得陶鸿和林海鸥是什么关系?” 叶黎不假思索回答道:“当然是男女朋友关系。他们……” 他还没把自己刚才的所见说出来,沈星暮却已摇着头说道:“他们不像男女朋友。之前在林绍河家里,林海鸥突兀抓住陶鸿的手,陶鸿的反应非常不自在。” 叶黎苦笑道:“沈星暮,你把每个问题都想的太过复杂。陶鸿和林海鸥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这个年纪的恋爱很青涩,出现一些比较害羞的反应本就正常。我刚才出去小便,亲眼看到他们在幽会,而且两人有非常亲密的举动。这些现象足以证明他们在谈恋爱。” 沈星暮惊讶道:“你看清楚了?” 叶黎道:“我当然看清楚了。在这个落后的村子里,具备约会条件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沈星暮轻轻点头,承认道:“可能是我多心了。早点睡吧,我们明天还有的忙。” 两人终于不再说话,各自裹一床棉被安静睡觉。 次日清晨,东方刚刚吐出鱼肚白,叶黎便被沈星暮叫醒。 叶黎揉着眼睛道:“这么早,村里不少村民还没起床,我们无从查询。” 沈星暮道:“我们不着急查女尸的身份,先去县城好好吃顿饭,顺便买一些有营养的食物。” 叶黎道:“没这个必要,我们包里的压缩饼干还能吃一段时间。” 沈星暮摇头道:“你不用强撑。我看得出来,你下山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是萎靡,是连续几天吃压缩饼干的缘故。” 叶黎的心里稍稍一暖,在山上那三天,他的确吃了不少苦,直到现在他仍感觉身体虚弱。 从溪隐村到县城,路程不是特别遥远,但路很不好,坑坑洼洼的。原本正常只需一个小时的车程,却用了一个半小时。 天已亮透,县城的街道人流熙攘。 叶黎在早餐店里吃了一笼包子,一碗面条,以及两个咸鸭蛋。 他吃饱了,精神状态也提起来了。 沈星暮又买了各种熟食罐头,以及两把锄头,两把铲子,一条麻绳。 叶黎疑惑道:“买锄头和铲子做什么?莫非我们也要去村里耕种?” 沈星暮道:“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要回山里掘坟,先把这些工具准备好。” 叶黎只能苦笑。 两人再次回到溪隐村,村民们都已起床耕作。 沈星暮从车里取出一包香烟,一叠现金,全都递给叶黎。 叶黎使劲摇头道:“沈星暮,我知道你不在乎钱,但我不是你的员工,不能无功受禄。” 沈星暮冷声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现在要分头行动,尽量避开林海鸥和陶鸿,向村里的村民询问以前在大山里失踪的少女。村里人都很迷信,他们把村后的大山看做忌讳,你不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能心甘情愿回答你?” 叶黎只好干笑着接过香烟和现金。 沈星暮又道:“你不要胡乱提问,毕竟林绍河也说了,以前在大山里失踪的人并不少,我们看到的女尸并不是唯一一个。你直接询问十几岁的失踪少女就行了。” 叶黎行动起来,开始找村民打听消息。 沈星暮果然没说出,这些村民并不如世人所想的那么淳朴,想问事情,就算不给钱,至少也得给支烟。饶是如此,村民们一听村后的大山,大多都沉着脸不说话。 叶黎问了好几个村民,都问不出半句话。好在这世上见钱眼开的人也不少,叶黎在连番碰壁之后,终于找到一个肯开口的村民。 这是一个长满络腮胡的大汉,他眉开眼笑道:“你说这个大山啊,以前我们也不知道山里有鬼,直到失踪的村民多了,就没人敢上山了。十几岁的小姑娘以前也失踪了好几个,大约二十年前吧。” 叶黎皱眉道:“那近几年呢?有女孩失踪吗?” 络腮胡大汉摇头道:“近几年没人敢上山,而且我们村里就海鸥和小娟两个小姑娘,她们现在都还好端端活着。” 叶黎认识林海鸥,但不认识小娟,便问道:“小娟是谁?” 络腮胡大汉道:“小娟是老徐家的闺女,这几年都在城里打工,一直没回来。” 叶黎脑中灵光一闪,连忙问道:“小娟走了几年了?” 络腮胡大汉想了片刻,道:“四五年吧。” 叶黎连忙道谢,接着往村口跑,他要尽快和沈星暮汇合。 沈星暮查得比叶黎慢。叶黎在小车边等了好一阵,才看到他从村外的一块农田里走出来。 叶黎把自己打听到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他认为山上的女尸很可能是小娟,因为她已经离开村子四五年,这期间谁知道她是死是活?说不定她早就死在了山里,只不过村里人以为她还活着。 沈星暮点头道:“我也打听到了小娟,你的猜测存在一定可能性。我们先去找徐寄明,想办法确定小娟的生死。” 叶黎问:“徐寄明是谁?” 沈星暮冷声道:“徐寄明就是小娟的父亲。既然你打听到了小娟,就不能把她的信息问清楚一点吗?” 叶黎哑然失笑。他的确记得络腮胡大汉说过小娟是老徐家的闺女,但他忘了问老徐是谁。 村子里一共就十几户人家,两人很快找到徐寄明家里。 徐寄明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孤寡老人。他病了,本就苍老的脸更是死气沉沉。 他对叶黎和沈星暮都怀有戒备,脸上满是尖刻。 叶黎微笑道:“徐大叔,你还记得小娟走了几年了吗?” 徐寄明板着脸说道:“小娟已经出去五年了,她每年都会给我寄信。怎么了?你们找小娟有什么事?” 叶黎道:“你说小娟有给你寄信,你能给我们看一下信吗?” 徐寄明问:“我闺女给我的信,我为什么要给你们看?” 叶黎语塞。 沈星暮便在这时递过去一叠现金,面无表情道:“我们只想看一下信,并没有恶意。这些钱权当你给我们看信的谢礼。” 叶黎能看到,沈星暮手上的钱至少超过一千块,这是一个普通农民小半年的收入。 徐寄明果然变了脸。他伸手接过钱,然后笑呵呵地说道:“我去给你们拿信。” 徐寄明拿来好几封信,叶黎和沈星暮各打开一封。 小娟写给徐寄明的信大多都是简单的寒暄问候之语,以及她在外地打工的一些情况,并没有多余的信息。 叶黎和沈星暮把全部信封都打开,看完所有信,里面并没有留电话之类的信息。 只不过信封上有邮寄地,这些信的确都是从赫城寄过来的。 两人看了一阵,都用手机把信封上的内容照下来,便将全部信封归还。 沈星暮不死心问道:“徐大叔,你有小娟的电话号码吗?” 徐寄明摇头道:“我从不打电话,没有小娟的电话号码。” 沈星暮问:“那你认识小娟的字迹吗?” 徐寄明笑道:“我不识字,每次我闺女寄信回来,我都让老林念给我听。” 沈星暮皱眉问:“那小娟以前的作业还在家里吗?” 徐寄明道:“那些书和本子都被我当柴火烧了。”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谢谢你。” 两人从徐寄明家里出来,神色均变得凝重。 沈星暮道:“一共六封信,字迹完全一样,是同一个人写的,但我们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小娟。” 叶黎道:“小娟的信里甚至没写她现在的详细住址,我们只知道她在赫城。” 沈星暮道:“总而言之,我们并不能确定小娟是否活着。毕竟任何人都可以写信,徐寄明又不识字,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冒充她。” 叶黎沉思道:“我想到一个可能。便是林海鸥早就知道小娟死在山里了,她怕徐寄明知道,所以一直冒充小娟给他写信。” 沈星暮点头道:“有这个可能性,而且我们有办法证实。” 叶黎问:“这么证实?” 沈星暮冷笑道:“我们手机里有信的内容,如果那些信都是林海鸥写的,那她的字迹肯定和信里的字迹完全一样。我们只需要找到林海鸥的字迹,然后进行对比,就知道这些信是不是她写的。” 叶黎道:“可是我们如何才能得到林海鸥的字迹?” 沈星暮冷笑道:“这个很简单,软硬皆施就行了。” 叶黎的眼皮一跳,他感觉沈星暮要用非常邪恶的办法逼迫林海鸥就范,便连忙劝道:“你不要忘了,林海鸥很讨厌我们,我们再贸然找去,很可能适得其反。” 沈星暮不以为意道:“我知道。” 他嘴上说知道,人却向林海鸥家里走。 叶黎苦笑一声,只好快速跟过去。 他们来的时机还不错,林绍河和陶鸿都不在,木屋里只有周小萍和林海鸥两个人。 沈星暮直接推门走进去,然后漫不经心地坐到饭桌前。 叶黎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林海鸥在隔房里照看周小萍,明显没发现叶黎和沈星暮。 两人坐了一阵,林海鸥从隔房走出。她看到二人的一瞬间,立马捏住胸前的吊坠,张嘴欲呼。 沈星暮冷冷说道:“我们知道你和陶鸿的事情。” 林海鸥怔住。 沈星暮继续道:“你们昨晚在幽会。” 林海鸥的眉梢已经跳跃出怒火。 沈星暮很惬意地伸一个懒腰,随口道:“你们需要偷偷约会,就证明你的父母并不支持你们在一起。” 林海鸥咬着嘴回头看了一眼隔房里,然后压低声线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沈星暮淡淡道:“也没什么,我们就是好奇你这样一双巧手能写出怎样漂亮的字。要不这样,你随便找张纸写段话给我们看看。” 林海鸥问:“如果我不答应呢?” 沈星暮道:“我们也不知道林大叔知道你和陶鸿的恋情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林海鸥咬牙切齿道:“好!我写字给你们看!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不把这件事说出去!” 沈星暮淡笑道:“这个你放心,我们一向守信。” 叶黎在边上坐着。他越发感觉到沈星暮的可怕,这个人居然能把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变成把柄,并且成功威胁到别人。 林海鸥用一张碎纸写了一段话,内容是:我不喜欢邋遢的大叔!你们两个快点离开我们村子!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沈星暮拿到字迹转身就走,叶黎便如同跟班一样跟着。 两人快出门时,隔房卧病的周小萍又急促咳嗽起来。她又在说话,只不过她病得厉害,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两人回到小车里,仔细对照碎纸上的字迹和手机相片里的字迹。 许久之后,沈星暮摇头道:“你猜错了,小娟的信不是林海鸥写的。” 叶黎皱眉道:“我怎么感觉林海鸥的字和信里的字几乎一样啊?” 沈星暮道:“小姑娘的字迹十有八九都是工整娟秀的正楷字。她们都用的同一个书法,所以看上去很相似。但实际上,林海鸥的字更瘦一点。” 叶黎只能苦笑。他的确不太懂字迹,只知道看着像和不像。 沈星暮思忖道:“另外,信里的字大多都是非常简单的字,这一点很符合小娟的文化水平,因为她五年前就离开村子出去打工,学历顶多初中一二年级。反倒是林海鸥,她能写出‘邋遢’这样复杂的字,如果是她写信,应该不会太过简陋。” 叶黎点头道:“看来线索到这里又断了。我们仍不能确定小娟是否活着,山上的女尸是不是她。”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找不到新的思路时,沈星暮的手机响了,是夏恬发视频通话过来了。 沈星暮犹豫片刻,接受了视频邀请。 手机屏幕里,夏恬也是一脸疑虑。她挤着眉梢说道:“星暮,对不起,我仔细想过你给的那些线索,但想不出丝毫头绪。” 沈星暮冷笑道:“为什么道歉?” 夏恬道:“因为我没帮到你。” 沈星暮无所谓道:“没关系,你又不是童遥,想不出头绪也很正常。” 第九章 脚印 沈星暮的面容冷得像严冰,他说的话宛如刺穿人心的利剑。但视频里的夏恬没有丝毫被伤到样子,她的眉目里依旧满是温柔。 叶黎皱紧眉头,他一直以为这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近,就算不是恋人,也绝对不是普通的朋友。可是现在看来,他们的关系好像还不如普通朋友。 沈星暮的冷漠上升到近乎仇视的地步,夏恬却完全不在意。大概只有关系非常糟糕的两个人才会出现这种现象。 这时,夏恬温柔笑道:“你说的没错,我不是童遥,帮不了你。” 沈星暮淡淡道:“查到那个号码的主人了吗?” 夏恬摇头道:“我请人帮忙查过,那个号码是空号,完全无迹可寻。” 沈星暮道:“好的,你可以安心玩你的《银河航线》了,这里没你的事。” 沈星暮准备挂断视频,夏恬忽然急声道:“星暮,先别挂!” 沈星暮问:“还有事?” 夏恬蹙着眉提议道:“我总感觉你们被误导了。兴许山上的女尸并不是攻略游戏的关键线索。你们可以试着先搁下女尸的事,从陶鸿入手,寻找新的线索。” 沈星暮冷笑道:“你的感觉?” 夏恬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问:“你的感觉准过吗?” 夏恬久久不语。 沈星暮又道:“你老老实实养病,我们这边不用你操心。” 夏恬道:“你们忽然收到恐吓短信,证明你们真的离真相不远了。要不你再把你们目前发现的线索详细地和我说一下,说不定我能想出答案。” 沈星暮道:“我待会用短信发给你。” 夏恬忽然咬住下唇,忧伤道:“星暮,如果是童遥的话,就一定能帮到你吗?” 沈星暮沉默片刻,忽然咧嘴邪笑道:“当然。” 沈星暮挂了电话,第一时间并未给夏恬发送短信,而是打开一个游戏软件,埋头玩了起来。 叶黎偏着脑袋看了一会,发现沈星暮玩的游戏是近几年非常出名的一款飞行射击手游,也就是《银河航线》。叶黎曾在私企大厦里工作过,办公室里不少同事热衷这款游戏,他们对它的评价非常高。 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沈星暮现在怎么有心情玩游戏? 叶黎苦笑道:“沈星暮,莫非这款游戏里藏了玄机?它能帮我们找到善念之花?” 沈星暮淡淡道:“是的。” 叶黎问:“是的?” 沈星暮道:“玩游戏能调整心态,我的心态调整好了,才能更好地寻找善念之花。” ——看来他只是脸上冷漠,但心里很在乎夏恬。不然她也不能影响到他的心态。 叶黎想着,重重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沈星暮盯着手机屏幕道:“你也注册一个游戏账号,和我组队玩。” 叶黎摇头道:“我的手机电不多了,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多流量玩游戏。最重要的是,我感觉我的心态不需要调节。” 沈星暮埋头玩,一言不发。 叶黎静等一阵,试探着说道:“差不多就行了吧。” 沈星暮退出游戏,接着给夏恬发短信。他把山上发现的带血箭矢,林海鸥藏匿狼牙吊坠,陶鸿和林海鸥偷偷约会,以及小娟和林海鸥的字迹等等详细信息都发送过去。 做完这些,沈星暮冷着脸道:“你来开车,我安心玩会游戏。” 叶黎问:“去哪里?” 沈星暮道:“去县城的二中。” 叶黎不解道:“去那里干什么?” 沈星暮道:“小娟的线索已经断了,我们必须从其他方向入手。我打探到林海鸥曾在县二中上过初中,我们去查她的初中同学。” 叶黎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小娟未必是山上的女尸,我们去查林海鸥的同学,可能会有新发现。只不过现在是寒假时段,学校里可能早就没人了。”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个无所谓,就算是放假期间,学校的门卫也照常值班,而且不少教师本就住学校。只要我们能在学校里找到活人,这条线索就能继续查下去。” 叶黎换到驾驶座,一边思索一边开车。 忽然,他听到宛如附带磁性的甜美歌声,歌词是“幻想尽头少年音容闹剧终点偏偏腾飞化龙雾锁荒原几经枯荣飞雪安抚城外温柔坟冢……” 叶黎斜瞥侧面,见沈星暮仍在玩游戏,但他开了后台音乐,歌声压过了游戏声音。 叶黎听着这首歌很熟悉,皱着眉思索许久才想起这是两三年前的一首古风歌,讲的征战四方的少年将军与边关城里的妖媚舞女的乱世情爱,名叫《闹剧》。整首歌的谱曲,填词,乃至和声,演唱都是夏恬独自一人完成。 叶黎的眼角偷偷注视沈星暮,发现他的睫毛下覆盖着浓浓的悲伤。 叶黎再一次肯定,沈星暮的愿望一定是治好夏恬的绝症。 两人抵达县城时,太阳当头,已是正午。 县二中是县城较为出名的一所中学,学校面积很大,校内建筑也相对华丽。校门是只通一两人的门禁和可通车的伸缩电子门。 这会大门小门都关得死死的,门卫室里的门卫也不知所踪。 叶黎沉吟道:“我们干脆翻墙进去。” 沈星暮讥诮道:“你当我们是来做贼的?” 叶黎哑然道:“可是门卫不在,我们没办法走大门进去啊。” 沈星暮道:“现在是午饭时间,门卫明显去吃饭了,我们也先找个地方吃饭,待会再回来。” 叶黎只好点头。 两人在县二中对面的街道随便找了一家馆子吃饭。 叶黎发现沈星暮在吃食上并不像其他富庶的公子哥一样讲究。他不在乎馆子里的餐具是否干净,也不在乎饭菜是否好吃。只要是呈上饭桌的菜,哪怕是免费赠送的酸萝卜、酸豇豆,他也能大口吃进肚子里。 在这一点上,叶黎又对沈星暮高看了一分。 两人饭后一直坐在馆子里,从这里能看到对面县二中的大门。 他们看到有人走进门卫室,便不再迟疑,快速跑过去。 叶黎对门卫悉心讲述两人的来意,并连番表示自己没有恶意。门卫却是软硬不吃,无论叶黎怎么说,他都只回一句“放假期间,非本校师生不能进校”。 然后沈星暮又向门卫室的窗户里递进去一叠钱,门卫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他陪笑道:“你们要进校找人也不是不行,但你们必须保证不在学校里闹事。” 有心闹事的人当然要让别人看到才叫闹事,放假期间,学校里本就人少,谁会在没人的地方闹事?当然也不排除一些存心搞破坏的人,但叶黎和沈星暮都没有这个心思。 他们向门卫询问了教师宿舍楼的方向,便快速找去。 学校的教学楼、食堂楼、学生宿舍楼、以及操场都修得非常漂亮,唯独教师宿舍楼破烂得宛如风一吹就会垮。 叶黎叹道:“看来县二中的教师并没有特别好的待遇。” 沈星暮随口道:“真正称职的教师,只希望门下学生学以致用,青出于蓝,并不在乎物质上的享受。” 叶黎惊讶道:“似乎你很尊敬教师这个职业。” 沈星暮道:“童遥是大学讲师。” 叶黎忽然回想起来,之前沈星暮和夏恬视频通话,他们不只一次提到童遥。 叶黎被沈星暮和夏恬的僵硬对话吸引了注意力,却忘了问童遥是谁。 他还没张口问,沈星暮便随口解释道:“童遥是我的上一个女人,也是一个聪明得匪夷所思的女人。”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两人已经走进教师宿舍楼。这栋楼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砌墙的砖瓦都已经变成黑色,不少半开的门窗布满蛛网,楼道与过道的积尘很厚,分明多年无人打扫。 沈星暮皱眉道:“很奇怪,门卫说教师宿舍楼有教师居住,但这栋楼完全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叶黎指着地面道:“有的。” 沈星暮也看向地面,接着点头道:“积尘上有很新的脚印,的确有人居住。我们跟着脚印走,应该能找到在住教师。” 长廊两头都有窗户,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有人用纸板把窗户都盖住了,整条长廊变得漆黑阴森。 叶黎和沈星暮来的时候都没带背包,没有电筒便只能用手机电筒探照。 他们循着脚印走,一直走到长廊尽头,脚印完全消失,但长廊尽头的两边都没有房间。 沈星暮凝声提醒道:“叶黎,小心一点。” 叶黎也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长廊上只有向里走的一排脚印,而脚印的终点不是长廊内的任何一间房间,这一点便足够诡异。就像有人一直顺长廊走,然后走到长廊尽头就人间蒸发了。 叶黎思忖道:“按照夏恬的游戏理论,我们应该是遇到了游戏障碍。” 沈星暮点头道:“我也认为是恶念空间的干扰。” 叶黎提议道:“这栋大楼很危险,我们要不要暂时退出去?” 沈星暮果断摇头道:“恶念空间对我们进行干扰,就证明这栋大楼里一定有重要的人或线索。从现在开始,我们绝对不能分开,一起行动,顺着长廊敲门。” 叶黎重重点头,然后沈星暮就抓住了他的手肘。 叶黎苦笑道:“有这个必要吗?” 沈星暮道:“我们之前上山的时候,也是莫名被分开的。这一次,我们尽量保持身体接触,这样能避免人忽然不见的情况。” 叶黎忍着心头的别扭道:“你给夏恬发个视频,让她也能看到我们的情况。三个人思考总比两个人好。” 沈星暮快速按动手机,片刻后摇头道:“不行,手机信号完全被屏蔽了。” 两人已经连续敲了五扇门,没有任何一扇门有回复。一楼长廊里还有不少门是虚掩的,门一推就开,只不过房间里是空的。 猛然的,叶黎看到长廊尽头多出了脚印。那不是他和沈星暮的脚印。 沈星暮也发现了这一点,急声道:“这应该和你在山上的情况一样,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多年前某个人的经历。” 叶黎也这么想。这些脚印证明多年前有个人顺长廊走到尽头,站在窗前观望外面风景,片刻后又往回走。 这一次,叶黎没有迟疑,立刻用手机录像。沈星暮则用手机电筒把多出来的每一步脚印都照亮。 两人跟着不断生成的脚印走。他们顺着楼道一直走到五楼,也就是这栋楼的顶层。 脚印折转走进长廊,停在长廊最里侧的一个房门前,门锁里传出轻微的扭动声,门开了,脚印也继续往房间里生成。 两人都往房间里走,但都好像撞到了东西。 叶黎捏着酸痛的鼻子道:“我知道了。因为时间错乱,我们看到的门开了是以前的景象,而在我们所处的时间,这扇门并没有开。” 沈星暮抬腿踢向眼前的空气,接着被强大反推力弹退两步。 他凝声道:“房间里肯定有线索,我们撞门,一定要进去看一下。” 此刻两人只能看到房间的一角,哪怕斜着看,也只能看到小半个房间。 两人一起撞,但这扇看不到的门非常牢固。他们撞了十数次,终于撞开门,冲进房间里。 房间里居然是一个佛堂。两人身前是两个蒲团以及一个佛台,台子上燃着香和红烛,正中位子还放着一盘水果,供奉前边的观音菩萨像。 靠左的蒲团相对紧密,明显是有人坐在上面。 叶黎惊愕道:“这人在念经拜佛?” 沈星暮不说话。 叶黎道:“教师宿舍楼里有佛堂,并且有人拜佛,这一点很奇怪。” 沈星暮冷冷道:“你能不能别说……” 他的最后一个“话”字还没说出口,门外忽然飞来一把短刀。刀子穿过叶黎的身体,在蒲团上面一点的位子消失无踪。 虚空中忽然涌出大量鲜血,地上也凭空多出了木鱼和木棍。 似乎这个人先前在敲打木鱼,尔后飞刀刺中他的要害。木鱼和木棍滚落到地上,显形了,但刀子没入他的体内,消失了。 叶黎从上次的经验得知,时间错乱中,只要是和当事人的身体有接触的东西都会消失。而他坐过的蒲团没消失,是因为隔了衣物,蒲团并未直接触碰到他的皮肤。 这会两人都屏住呼吸,转身看向门外。他们只看到门口多出两个非常细小的脚印。 叶黎连忙道:“我追出去看看。” 沈星暮猛地拽住他的手,提醒道:“我们不能分开!” 两人一起往外追,正当他们快要走出房门时,整个佛堂开始扭曲,瞬间崩塌成碎片。 两人回过神来,眼前的观音像,佛台,蒲团,乃至是地上的鲜血全都不见了。 而且分明被他们撞开的房门这会又关上了。而且门上传出浓浓的汽油味道,仿佛随时都会着火,把两人烧死在里面。 沈星暮尝试扭动门把手,但房门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冷声道:“刚才的脚印并不是恶念空间的干扰,而是我们无意中触发的线索。现在这个密闭的房间才是我们的游戏障碍。” 叶黎捏着鼻子扫视四周,房间里没有任何物品。好在整个房间并非完全密闭,没有窗,但上方的墙上有一个通气口,只不过口子被铁栏封住了。 沈星暮道:“我们先撞门,想办法出去。” 两人一起撞门,这扇门是向里开的,反向撞根本就撞不开。 两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头顶的通气口。 叶黎颓然道:“不行,我们完全被困死了。上头的通气口太小,我们都爬不进去。” 沈星暮摇头道:“不对,如果恶念空间想困死我们,大可直接将房间上头的通气口也完全封死,让我们直接窒息在里面。这个通气口一定藏了玄机。” 叶黎苦笑道:“窒息死亡和饿死都是时间的问题,并不存在太大区别。” 沈星暮沉思道:“区别很大。如果没有这个通气口,我们必死无疑,但有了它就完全不一样。”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冷声道:“门锁坏了,我们开不了门,那就把门撬开。” 叶黎道:“可是我们并没有撬门的工具。” 沈星暮指向头顶的通气口,凝声道:“通气口的铁栏本身就是足够坚固好用的撬门工具。” 叶黎忍不住惊叹。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办法,但沈星暮只看了几眼就想到了。而且沈星暮想到的这个办法很可能是两人能脱困的唯一办法。 沈星暮问:“你体重多少?” 叶黎道:“六十三。” 沈星暮道:“我比你重一点。你撑我上去,我把铁栏吊下来。” 叶黎只好蹲下身子给沈星暮当人梯。 沈星暮吊住铁栏的其中一根铁棍,身子不断左右摇晃。铁栏传出一阵阵“咔咔”声,抖落许多墙屑与粉尘,但就是不掉下来。 沈星暮冷着脸说道:“叶黎,你吊我身上,我们两个人的重量足够把它吊下来。” 叶黎照做,张手抱住沈星暮的腰,然后抬起双脚。 铁棍“砰”的一声掉落。而沈星暮也跌落下来,直接砸在叶黎身上。 叶黎忍着痛站起身,正想抱怨两句,却见沈星暮双手手心已是血肉模糊。看来他双手吊着早就锈满的铁栏也并不好受。 叶黎捡起地上的铁棍,温和道:“沈星暮,你的手伤得不轻。你休息一下,我去撬门。” 沈星暮摊开血红的手心,冷声道:“你先把门把手撬出来,然后把门把手嵌进门缝,继续用铁棍撬。” 第十章 闹剧 沈星暮捏紧双拳,指甲盖陷入本就磨破的手心,强烈的疼痛感反而使他更加冷静。他在努力思考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昨天,他和叶黎在山上发现了女尸,然后狼群出现了;今天,他们在仿佛废弃的教师宿舍楼里发现了昔日的命案,然后他们都被困在狭小的房间里。 他们每次发现与生命死亡有关的线索,危险就紧随而至。 沈星暮猜测,这并非偶然,而是游戏规则。就像他和夏恬都在玩的《银河航线》一样,战舰每次探索到新物质或者新的生命星球,必然出现各种障碍,阻止战舰升级或获取材料与装备。 沈星暮凝声思考这会,叶黎已经撬出门把手,门的锁洞也完全露了出来。 沈星暮惊讶发现,锁洞外居然昏暗得宛如混沌。就仿佛,外面是无垠的宇宙太空,而这个房间成了漂浮的星际残骸。 沈星暮急声道:“叶黎,先别急着撬门!” 叶黎此刻已是满头大汗,显然撬门是一件非常费劲的事。他回过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沈星暮道:“你往锁洞外看。” 叶黎把眼睛凑到锁洞看了一下,接着惊呼道:“外面不是长廊!反而像一个黑暗空间!” ——怎么回事?就算这是恶念空间施加给我们的游戏障碍,也不应该存在这种完全无解的局面。莫非我们看到的都是假的?只要撬开门就能回归现实世界? 沈星暮思忖着,外界空间有黑色的流状物顺着锁洞渐渐流进房间。 叶黎站在门口,黑色物质碰到他的衣角,然后衣角仿佛遇到了硫酸,瞬间腐蚀大片。他显然也被吓到,连忙往回躲。 沈星暮看着叶黎腐烂的衣角,凝声道:“这种物质具备腐蚀性,待它溢满房间,我们都会变成骨头。” 叶黎涩声道:“这种事情我能看出来。莫非是因为我撬开门把手触发了死局?” 沈星暮思索道:“有这个可能性。房间上面的通气口很可能是一个误导,我们都被骗了。可是我们不撬门,能有其他办法出去吗?” 黑色物质的流速越来越快,房间里不断传出“吱吱吱”的腐蚀声,两人都被逼到了墙角。 沈星暮的额上渗出冷汗。此时此刻,他也想不出破局之法。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夏恬居然发送视频通话过来了。 ——手机什么时候有信号的? 沈星暮没有过多思考,直接接受视频邀请。与此同时,黑色物质已经铺满地面。 夏恬道:“星暮,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 沈星暮面无表情转动手机,让夏恬看到房间里的糟糕画面。他冷声说道:“你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帮我想一下,如果是童遥的话,在这种险境中,她会怎么做。” 沈星暮的确在尝试模仿童遥的思维,他觉得只有她才能想出破局的办法。只不过那个女人的思维模式宛如天马行空,寻常人根本模仿不了。 夏恬早已花容失色,用几乎哭喊的声音说道:“星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被困到那么危险的地方?” 沈星暮面庞抽动着,强行冷静道:“我不想听你哭,如果想不出办法,我挂了。” 夏恬仓皇道:“不要!” 沈星暮冷笑道:“你很想看我是怎么死的?” 夏恬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沈星暮不去看她的哭脸,闭上眼努力思考破局之法。可是她的哭声大幅度干扰了他的思路,他的脑中几乎完全空白,根本就想不出办法。 他很想直接挂掉视频。但他又害怕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的手指僵在挂断键上,久久按不下去。 叶黎已经脱下衣服垫脚。沈星暮便照做,也把衣服脱下来,尽量多拖一点时间。 夏恬已经哭了好一阵,两人脚下的衣服都被腐化成灰。他们的鞋子接触到黑色物质,鞋底便飞速腐蚀。 沈星暮露出痛苦神色。他的鞋底已经腐烂穿透,他的脚心触碰到了黑色物质,强烈的痛疼感几乎令他昏厥过去。 叶黎的情况也差不多。两人都脸色惨白勉强站着,宛如等死。 时间已经迫在眉睫,如果他们再想不出办法,就算侥幸逃脱,双脚也都废了。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间点,夏恬忽然不哭了。她惊呼道:“我知道了!门!你们破局的关键就是门!” ——门?这扇门能有什么玄机? 沈星暮看向前边两米多远的房门,痛苦道:“门怎么了?” 夏恬急声道:“这种黑色物质能把包括墙壁在内的东西腐蚀掉,却没有腐蚀掉木制的房门!” 这的确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发现。只不过沈星暮和叶黎都寸步难行,房门又死死嵌在门框上,他们没办法撬下门来垫脚。 沈星暮摇头道:“你的确发现了我们没发现的端倪,但这并不能解决我们正面临的难题。” 夏恬道:“这种黑色物质黑得宛如星空,如果我没猜错,能驱散它们的就是火焰。就如同火光照亮黑夜一样,只要你们能燃起大火,就能脱离危险。而这扇木门恰好是可燃物!” 叶黎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之前我在门前闻到了很重的汽油味!有汽油的话,只需要一点火星,门就会燃起来。” 夏恬补充道:“星暮,你最近不是在吸烟吗?你身上一定有打火机吧。” 沈星暮露出苍白的笑。 夏恬再次哭出声来。她啜泣道:“莫非你的打火机在衣服口袋里?” 叶黎不吸烟,身上不会带打火机。如果沈星暮的打火机在衣服兜里,然后衣服又被黑色物质腐蚀了,他们就真的在劫难逃了。 沈星暮没说话。他淡笑着把手探进裤子兜里,接着摸出一盒香烟和一只打火机。他安静点上香烟,然后把带火星的香烟猛地弹向木门。 夏恬的猜测果然是对的。木门碰到火星,忽然跳跃出炽盛火光。满屋的黑色流状物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 沈星暮感觉脚心不痛了,低头看了一眼,脚心恢复如初,完全没有被腐蚀的痕迹。旁边的叶黎也一样。 这应该也是游戏规则。只要二人在一定时间内破局,身体受到的伤害可以恢复。 沈星暮看向锁洞,外面的混沌景色也在崩塌,重组成黑色的长廊。 门被烧成灰烬,门外也不再有黑色物质。 叶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对着沈星暮的手机说道:“夏恬小姐,谢谢你。这次若不是你急中生智,我和沈星暮都死定了。”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之前送我的两把手枪也帮了大忙。” 夏恬如释重负地说道:“星暮,幸好你没事,我快被你吓死了。” 沈星暮的神色再次变得冰冷。他讥诮道:“为什么哭?” 夏恬温柔笑道:“因为我担心你啊。” 沈星暮冷声道:“我需要你担心吗?” 夏恬不说话。 沈星暮又道:“你这么喜欢担心我,就来做我的女人啊。不然你凭什么担心我?” 夏恬依旧不说话。 沈星暮张口还想说一些冷漠的话,但夏恬已经挂断视频通话。 叶黎在这时劝道:“沈星暮,无论怎么说,夏恬小姐救了我们的命,你就不该这样对她说话。” ——我当然不该这样对她说话。可是我不这么说,又能说什么? 沈星暮的心里又是一阵绞痛。夏恬总是对他无微不至,他们距离好像近在咫尺,但又偏偏无法触及。正是这种奇特的距离界限,不只一次令他心碎。 两人的形象狼狈到极点,已经没办法继续探索,便光着脚丫往大楼外走。他们走出大楼时,的确看到一个花甲老人正往楼里走。 看来教师宿舍楼里的确有人居住。只不过沈星暮和叶黎被恶念空间干扰了,之前连一个人也没见到。 叶黎想去找老人攀谈,沈星暮便抬手阻止道:“我们现在的样子,无论找谁攀谈,都会被误认为街头的流浪汉或乞丐。没人愿意和无家可归的人产生交集,你过去搭话,说不定会被一枚硬币打发掉。” 沈星暮回车上取了皮包,带着叶黎一起去买衣服和鞋子。 沈星暮的手心仍在痛,但他不在乎这种小伤。两人换好行装,便又回到车里。 他们开始讨论教师宿舍楼里的诡异现象。 叶黎认为先去查林海鸥的初中同学才是当务之急,沈星暮认为大楼里的未知命案是一个重要线索。 沈星暮有些惊讶,完全没想过一直唯唯诺诺的叶黎会和他起争执。不过这样也很好,一个有思想的人总归比一个只知道听话的人有用得多。 两人争执了一阵,最终用抛硬币的办法决定下一步。 沈星暮猜硬币赢了,所以叶黎得听他的,两人一起去打听县二中教室宿舍楼里发生过的命案。 天色已经很晚,夕阳挂在山头。 叶黎有些着急,想尽快把佛堂里的命案查清楚。沈星暮便冷笑道:“我们白天去那栋宿舍楼就已经够危险了,现在天色这么晚了,你还想去找死?” 叶黎皱眉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觉得教师宿舍楼发生了一次危险,应该就不会再发生了。这就像攻城略地的游戏一样,我们已经占领的领地,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沈星暮道:“但是有些游戏的副本可以反复刷。我说一个比较好理解的例子,溪隐村后的大山,你已经去过一次,还敢去第二次吗?” 叶黎沉默片刻,妥协道:“好吧,我们明天再去县二中调查。” 沈星暮在酒店里替叶黎写好房间,便独自出门。他找了一家茶楼,买了包间,郑重叮嘱茶楼老板别去敲门打扰。 沈星暮来茶楼并非喝茶,他只是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和夏恬好好聊几句。他有两个问题想问她。 沈星暮拨通夏恬的电话,响铃数秒后被夏恬挂断。片刻过去,夏恬发来语音视频,沈星暮沉默片刻,接受视频邀请。 手机屏幕里的夏恬依旧美丽,只不过她的美永远带着病态与姌弱,令人心碎。 沈星暮安静点上香烟,然后一针见血问道:“你今天下午为什么发语音视频给我?” 这是一个普通的疑问句,只不过是质问语气。 似乎夏恬并不在乎沈星暮的质问。她温柔笑道:“我不能发语音视频找你聊天吗?” 沈星暮冷声道:“你在其他时候联系我,我不会多想。但今天不一样,你找我的时机太过巧合,就好像你本就知道我和叶黎遇到了危险一样。还有,我找叶黎合作之前,你就已经替我准备好了两把手枪。这两件事连起来,我不相信是巧合。” 夏恬莞尔道:“你可以怀疑我,我不生气。” 沈星暮冷笑道:“但是我生气了。你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我甚至不太敢继续相信你。” 夏恬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为什么我和其他人提及恶念空间,别人无法记住,但我和你说,你就能记住?连续两次巧合,我不得不怀疑你也和恶念空间有关。” 夏恬神色一黯,小声道:“原来你是担心我害你啊?” 沈星暮摇头道:“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我心里不能释怀。如果你真的涉足过恶念空间,就不该对我隐瞒。” 夏恬道:“我没有对你做任何隐瞒。如果你不说,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恶念空间的存在。至于我为什么能记住这些信息,我是真的不知道。今天下午,我给你发了至少十次语音视频,但没有一次接通。我还给你打过电话,语音提示你不在服务区。那时候我就猜到你很可能遇到麻烦了,所以我一直给你发语音视频,直到最后一次接通为止。” 沈星暮问:“所以你最初是有事找我?” 夏恬道:“我的确找你有事,但现在没事了。” 沈星暮问:“什么事?” 夏恬道:“已经没事了,我就不打算再说了。” 沈星暮道:“你不说,我就很难不质疑你。” 夏恬问:“你一定要听?” 沈星暮冷声道:“当然要听。” 夏恬道:“我今天联系过童遥。” 沈星暮问:“然后呢?” 夏恬道:“我把你给我的线索,隐瞒恶念空间的信息之后,更改成普通的逻辑推导题请她帮忙解题。” 沈星暮皱眉道:“她怎么说?” 夏恬低郁道:“童遥说已知信息不足,推导不出答案。我下午联系你,就是想和你说,如果再发现新的线索,一定告诉我。你亲口说的,是童遥的话,就一定能帮到你。” 沈星暮问:“所以今天救了我和叶黎的人也是童遥?” 夏恬蹙眉道:“这件事和童遥没关系,关键的木门是我想出来的。”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你觉得你有能力帮我,就不需要童遥帮忙了。所以我不问,你就不打算把这件事说出来?” 夏恬道:“是的。” 沈星暮点头道:“这个解释很合理,我完全相信。但是你有必要解释一下手枪的巧合。” 夏恬道:“沈星夜一直在暗中对付你。你这次出远门,连一个人也没带,我怕他查到你的行踪并对你动手。所以我找我哥要了两把手枪,偷偷交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沈星暮道:“我知道了。” 夏恬问:“你知道什么了?” 沈星暮道:“我知道我不该刨根问底了。” 夏恬道:“我也没想到这两件事在你眼中会变成不可思议的巧合。你怀疑我也是应该的。” 沈星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夏恬点头道:“你尽管问。” 沈星暮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么温柔?” 夏恬沉默。 沈星暮道:“这个问题让我困惑了两年多。我一直想问你,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是不是暗恋我?” 夏恬咬着嘴道:“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沈星暮道:“我想也是,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关系非常奇怪?你不是我妻子,也不是我女友,但你对我却比其他的妻子对丈夫还要温柔得多。” 夏恬问:“你是叫我不要对你好吗?” 沈星暮认真道:“我是叫你做我女朋友。” 夏恬再一次沉默。 沈星暮静等片刻,忽然自嘲地笑道:“算了,我们用了两年多时间也没把彼此的关系整理清楚,我也没必要再胡思乱想。” 夏恬忽然道:“好的。” 沈星暮罕见地愣了一下,接着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夏恬温柔笑道:“我说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只要你别嫌弃我死得早。” 沈星暮也露出温柔的笑容,点头道:“你放心好了,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夏恬忽然轻声哼唱道:“幻想尽头少年音容闹剧终点偏偏腾飞化龙雾锁荒原几经枯荣飞雪安抚城外温柔坟冢……” 沈星暮道:“你的心情好像很不错。” 夏恬甜笑道:“是的。” 沈星暮问:“但为什么不换首歌唱,非要唱这首《闹剧》。” 夏恬几乎没做思考便回答道:“因为我们两个都像极了闹剧。” 沈星暮不解道:“什么意思?” 夏恬道:“你想做我男朋友,我想做你女朋友,但你从来不问我,我也从来不问你。我们都这样稀里糊涂地等着,一等就是两年多。” 沈星暮道:“我记得我不只一次问过你。” 夏恬摇头道:“这不一样。” 沈星暮问:“哪里不一样?” 夏恬道:“就像你今天下午问我为什么不做你的女人一样。你每次问我的时候都很凶,你一凶我就不敢回答,只能对你笑。只有今天不一样,你是很平静、很坦诚地问的我。” ——原来她不是温柔爱笑,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的冷漠。这么久以来,真正有问题的人竟是我? 沈星暮罕见地苦笑出声。他轻叹道:“你说对了,我们这两年,的确唱了一出滑稽透顶的闹剧。” 沈星暮回到酒店时,叶黎还没睡,他正盯着手机发呆。 沈星暮没搭理他,脱下外套准备去淋浴室洗澡。 叶黎忽然道:“沈星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沈星暮问:“什么忙?” 叶黎道:“我的手机里有思语的照片,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沈星暮问:“你自己不能看?” 叶黎摇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看到与思语有关的任何物品,它们都会无端消失。” 沈星暮直接抓去叶黎的手机,翻看手机相册。他的相册里只有一个女人的相片,毫无疑问,她就是何思语。 沈星暮盯着手机看了片刻,淡淡道:“相片还在,你老婆长得很不错。” 叶黎道:“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沈星暮道:“就是比夏恬还差点。” 叶黎惊讶道:“你居然会说夏恬的好话?” 沈星暮道:“她是我的女人,我不说她的好话,莫非骂他蠢女人?” 叶黎苦笑道:“你之前的确有说她是一个蠢女人,还说她死了最好。” 沈星暮不说话。 叶黎忽然问道:“沈星暮,你说这些女人,为什么总是让我们心痛?” 沈星暮沉默片刻,冷冷说道:“心痛的是你,不是我。” 第十一章 悬案 沈星暮和叶黎都没想到,他们在教师宿舍楼目睹的命案,竟是县二中闻名遐迩的一大悬案。这个案子非常有名,曾轰动一时,人尽皆知,两人很容易便打听到有关信息。 这个案子发生在五年前的夏天,被害者是县二中出了名的严师,名叫曾虔,虔诚的虔。她是一名虔诚的佛教信徒,甚至有“普度众生”的理念。她是老师,“普度众生”的方式便是任教。所以她年过五十,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却还坚持在校教书。 她教语文,在课堂上除了悉心讲解课本上的知识,偶尔也会给学生们讲一些佛理。只不过佛理博大精深,连世外桃源里的得道高僧也未必能融会贯通,她作为一个普通信徒,当然也是一知半解,讲不明白。 她对佛学的热衷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她曾在课堂上,身披袈裟,吟诵佛经,并且要求台下学生也跟着念经。 校方自然不愿看到这种情况。毕竟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而非宣扬宗教信仰的教堂。 曾虔曾被校领导点名批评过,但她屡教不改,总是换着方式给学生们灌输佛理。她本过了退休年龄,又把学校弄得乌烟瘴气,校方曾一致决定将她辞退。 曾虔在教育局有人,她本人也倚老卖老,不肯退休。最终校方只对她做了严重批评,让她继续任教。 那次事之后,曾虔收敛了许多,没再把佛堂里的东西带进教室。可是佛学理念已在她脑中根深蒂固。她无法传教,性格逐渐变得暴戾,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对学生进行凶残体罚。 事实上,在这之前,她本就是非常严厉的老师,学生们都怕她。待她变本加厉,学生们就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这就像古时的地主与农民两个阶级,农民不恨地主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多学生也仇视曾虔。 很少有人知道,曾虔在教师宿舍楼布置了佛堂。更不会有人想到,她会无声无息死在佛堂里面。 她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局部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警方迅速展开调查,可是案件线索实在太少,当地警察无法侦破。后来甚至出动更上级的刑警,而刑警们只靠脚印和凶器两个线索,同样无法破案。 毕竟只有在校学生有杀人动机,而每个学生都有相互佐证的不在场证据。凶器上只有曾虔的指纹,连凶器本身也是她手工制作的,市场上没有出售。 没人知道她自己制作的刀子怎么会插入她的后颈。 时间一久,这个案子成了悬案,渐渐变得无人问津。 以上是沈星暮和叶黎经过多方询问得到的较为完整的信息。这些信息还不算特别详细,两人都不知道曾虔曾经严苛到什么境地,也不知道她对学生做过什么体罚。 如果是学生杀了曾虔,那势必是因为她曾对学生们做过惨无人道的体罚。 沈星暮皱着眉思忖许久,冷声道:“我们目前只确定了受害者的身份,这件事很难和善念之花联系到一起。如果我没猜错,曾虔必定和林海鸥有关,不然恶念空间不会给我们这种完全无关的线索。” 叶黎点头道:“我也这样想。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去查曾虔的学生。” 沈星暮道:“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五年,而小娟也消失了五年,这不像巧合。曾虔和死可能和山上的女尸有关。” 叶黎道:“女尸恰好又和林海鸥有关。” 两人一致想到林海鸥,准备展开进一步调查。 他们的调查方向很简单,便是再去教师宿舍楼,找昨天那个花甲老人。 教师宿舍楼还和昨天一样,漆黑,破烂,透着阴森。 叶黎想上楼找人,沈星暮便抬手制止道:“这栋楼很危险,我们就在大楼外等。” 两人从早上九点一直等到十一点过,期间沈星暮一直和夏恬组队玩《银河航线》,不时笑谈几声。 叶黎酸酸地说道:“沈星暮,我们是来查人的,不是来玩游戏的。” 沈星暮心里笑了笑,故意放大声音说道:“夏恬,前面五光年处有星际残骸,还有未知舰队,那里很可能爆发了星河战争,我们潜进去探宝!” 夏恬甜笑着回答道:“好的。” 沈星暮心情好极了。他以前也并非没有撒过狗粮,但是夏恬和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他第一次觉得有人看着他和她玩,便是一种优越到极限的享受。 只是可怜了叶黎。 沈星暮并没有得寸进尺。他陪夏恬玩了一阵,便打个招呼退出游戏,站起身微笑道:“叶黎,你也别难受,等我们找到三朵善念之花,你老婆会回到你身边。” 叶黎却很自然地笑道:“你笑起来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沈星暮立刻冷下脸,淡淡说道:“快到正午了,你出去买饭,我在这里守着。” 叶黎摇头道:“我已经饱了。” 沈星暮道:“我好像也不饿。” 叶黎道:“那我们继续等吧。” 沈星暮不再玩游戏。两人相处的这几天,他发现叶黎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伙伴,也是一个感情相当细腻的人。他便不想再去酸叶黎。 两人在楼外等到十二点过,那个花甲老人终于从楼道里出来了。 老人的头发已经花白,走路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跌倒。 叶黎快步走上去将他扶住,微笑着说道:“老伯,你现在是要出去买菜吗?” 老人睁着浑浊的双眼扫视二人,接着摇头道:“我已经吃过饭了。” 叶黎道:“你现在要去哪儿,我扶你去。” 似乎老人对陌生人并没有戒备。他沙哑道:“我想去学校的教学楼走走。” 叶黎扶着老人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沈星暮便走近问道:“你是县二中的老师吗?” 老人摇头道:“我已经退休好几年了。” 沈星暮连忙问:“那你认识曾虔吗?” 老人忽然止步,用浑浊的双眼打量沈星暮半晌,迟疑着点头道:“曾虔以前是我的同事。你们问她做什么?莫非当年的案子还没结?你们是警察?” 沈星暮道:“我朋友是一个小说家,他喜欢写悬疑小说。恰好我们今日来赫城游玩,听说这边县城发生了一件悬案,我就陪他来收集创作灵感。” 老人看向叶黎,问:“你是小说家?” 叶黎的神色变得非常不自在,但仍是点头道:“是的。我对县二中的案子非常感兴趣,自信能写出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所以想更多地了解这起悬案。” 老人点头道:“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和你们说一说。但你要答应我,一定尽量真实地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叶黎又露出一个不自在的笑,轻轻点头。 老人道:“曾虔曾经是我的同事,在她遇害之前,我和她教一个班。她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老师,不好好教书,却要大力宣扬佛学。她以前做过很多过分的事情,就因为一个学生背不出《般若波罗蜜心经》,她把学生绑在五楼的佛堂里,不让吃饭,直到学生完整地背出经文才肯放人。” 沈星暮的脸色一冷,唾弃道:“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做老师。” 老人淡淡道:“这还不是最过分的。她曾养过一只狗,逼迫学生效仿佛祖割肉喂鹰,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喂狗。” 沈星暮惊讶道:“她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莫非没人管?” 老人道:“曾虔是个疯子,我们宿舍楼有好几个老师发现她的恶行,并想要加以制止。但她身上总是带着刀,是他自制的刀。其他老师一靠近,她就拿出刀乱砍,甚至威胁道‘谁敢把楼里佛堂的事情说出去,就杀了谁’。” 沈星暮皱眉道:“她只是一个年迈的女老师,就算她有刀,楼里年轻力壮的男老师也不应该怕她啊。” 老人摇头道:“没人敢去招惹一个疯子。因为没人怀疑她真的会杀人。” 沈星暮问:“校方不管吗?” 老人道:“校方当然要管。只可惜我们发现她的恶行的时间太晚,校方还没出面,就已有人先行出手,用她的短刀把她杀死在佛堂里。” 三人已经走到教学楼,叶黎扶着老人上楼。 沈星暮似笑非笑问道:“那你知道是谁杀的她吗?” 老人冷声道:“我不知道是谁杀的她。她那种人不配为人师表,早日下地狱才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沈星暮凝着眉思索片刻,他总觉得这个老人知道是谁杀了曾虔。因为曾虔本就该死,老人在故意掩护凶手。 沈星暮想着,迂回问道:“对了,老伯,既然你以前和曾虔是教一个班的同事,那你肯定知道班里都有哪些学生。你能说几个你印象比较深刻的学生名字吗?” 老人微笑着摇头道:“我已经退休五年了,早已不记得学生们的名字。” ——才短短五年时间,一个老师连昔日班级里的学生的一个名字都记不住,这怎么可能? 沈星暮知道老人在说谎,但他并不戳破,而是非常随意地说道:“曾经被曾虔伤害过的学生,你总该有印象吧。” 老人的眉头忽然皱紧。他偏过头冷冷地盯着沈星暮,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星暮冷笑道:“我想说林海鸥!” 林海鸥的名字一出,老人宛如挨了当头一棒,露出非常激动的神色。他的身子摇曳着,几乎晕倒。 叶黎扶稳老人,吃惊地说道:“沈星暮,你、你……” 沈星暮淡淡道:“你什么你?他明显在袒护当年犯案的学生,我不这么诈他,我们怎么可能知道真相?” 这会老人也渐渐回过神来。他板着脸说道:“你们不要胡乱猜测,我不认识什么林海鸥!” 沈星暮道:“老伯,你否认也没用。你刚才的激烈反应足以证明,你在袒护她。如果我没猜错,当年曾虔对林海鸥做了非常残酷的事情,兴许被迫割肉喂狗的人就是林海鸥。之后林海鸥心怀怨念,偷了曾虔的短刀,趁她在佛堂里诵经不备时,投掷飞刀把她杀掉。” 老人抬手推开叶黎,冰冷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沈星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们不是警察,不会去抓林海鸥归案。而且从我的角度看,曾虔的确死有余辜。法不容情不代表人不容情,我们不会揭发这件事。” 老人道:“就算你们揭发也没人相信。因为你们没有证据。” 沈星暮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警方之所以一直查不到她,是因为你们一直替她作伪证。只要警方锁定林海鸥这个嫌疑人,一直查下去,总会查出证据。而且她身上本就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证据,就是昔日被迫割肉喂狗留下的伤疤。” 老人摇头道:“年轻人,你们把这个世界想的太过简单。有的事情,完全超脱你们的理解。你们找不到证据的,因为这世上已经不存在指证海鸥证据。” 沈星暮皱眉道:“什么意思?” 老人道:“案发当天,没有任何人看到海鸥进入教师宿舍楼,凶器上没有她的指纹,甚至佛堂外的脚印对比她的鞋子,也不是她留下的。至于你说的她身上的伤疤,本就不存在。” 沈星暮已经注意到,老人把称林海鸥为“海鸥”,能省掉一个人的姓,直接叫名字,证明他的确认识林海鸥,他以前是她的老师。如此反推过来,林海鸥的确是杀死曾虔的凶手,就是不知老人为何如此确信世上没有指证她的证据。 沈星暮沉思着,忽然问:“如果林海鸥曾被迫割肉,她身上的伤疤为什么不存在?莫非被割肉的人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她只是帮那个人报仇而已?” 老人道:“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被曾虔害得最惨的人就是海鸥。我们宿舍楼,有不少人知道,海鸥的手臂被割下了一块肉,但警方查案的时候,她手臂上的伤不见了。” 沈星暮沉默。 老人冷笑道:“这个世界未解的谜团实在太多。我从不相信任何神鬼传说,但我深信善恶有报。曾虔死不足惜,海鸥也不该坐牢。这就是冥冥中的善恶报应。” 沈星暮冷着脸久久不语。 叶黎忽然道:“老伯,在你的班里,林海鸥有其他关系要好的朋友吗?” 老伯别过头去,明显不想再和二人说话。 叶黎道:“老伯,是这样的,我们真的不是警察。我是小说家,只想写一个精彩的故事。如果你还知道什么事情,不妨告诉我。我一定满足你的心愿,把曾虔的各种恶行都绝对真实地写出来。” 老人沉默许久,忽然点头道:“海鸥和徐小娟是非常好的朋友,她们是同村邻居,在校时几乎形影不离。小娟读到初二,她家里实在没钱供她读书,而且她读书也的确愚笨,她就辍学去城里打工了。” ——果然是徐小娟! 沈星暮神色一振,连忙问:“你有小娟的电话号码吗?” 老人摇头道:“小娟走之前没有手机,她走后也没再回来。现在能联系到她的人,只有她的家人和海鸥。” 沈星暮皱眉道:“老伯,你曾是小娟的老师,你认识她的字迹吗?你看这个是不是她的字迹。” 他说话时摸出手机,把信纸的照片递给老人看。 老人看了一眼,摇头道:“时间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隐隐记得小娟的字迹并没有这么好看。” 沈星暮再一次陷入沉思。 叶黎对着老人一拜,认真道:“老伯,谢谢你愿意说这么多。” 老人道:“我知道你们抓不了海鸥,才和你们说这些。而且这些事在我心里憋了这么久,也的确想找个人说说。现在该说的说完了,你们可以走了。不过请你记住你说的话,把这个故事真实地写出来,让其他老师引以为戒。” 老人拖着蹒跚的步子往回走。叶黎还想过去扶,但被老人推开。 待老人完全消失在楼道转角,叶黎从兜里摸出手机。他怕遗漏重要的信息,在老人说话之前,他就打开了录音。 沈星暮赞叹道:“我没想到你能这么细心。” 叶黎道:“连续两次死里逃生之后,我不能不细心一点。” 沈星暮道:“我已经猜到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叶黎道:“你说说看。” 沈星暮道:“林海鸥杀了曾虔,但被徐小娟发现。她怕徐小娟揭发,就把徐小娟骗到村后的大山里,将之杀了。所以这两起命案都是林海鸥做的。” 叶黎点头道:“这个可能性很大,但我们缺乏实际证据。而且你也说了,林海鸥没有力气挖坑埋人,砍树立碑。” 沈星暮道:“因为大山的神奇规则,一个人走不出来,所以林海鸥一定有帮手。在溪隐村,无疑只有陶鸿愿意帮助她,所以我在山上发现的带血箭矢就是陶鸿的。他们杀了徐小娟,并把她埋在山里,然后一起走了出来。” 叶黎思忖片刻,凝声道:“这个逻辑的确说得通,但其中还有很多细节无法解释。如果徐小娟真的死在了大山里,徐寄明收到的信是谁写的?林海鸥曾被迫割肉,她身上的伤疤哪去了?林海鸥为什么要挡住狼牙吊坠?” 沈星暮道:“你说的这些疑点我也想不通,或许我们可以叫夏恬帮忙想一下。” 叶黎问:“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沈星暮道:“先回溪隐村,想办法查一下林海鸥的手臂上是否有伤疤。” 叶黎道:“现在是冬天,所有人都穿厚实的外套,没人会把手臂露出来。而且以林海鸥对我们的印象,也不可能主动脱掉外套,挽起衣袖让我们看。” 沈星暮道:“所以我们要想办法。” 叶黎问:“你有什么办法?” 沈星暮道:“每个人洗澡的时候都不穿衣服。人不穿衣服的时候,手臂自然会露出来。” 第十二章 偷拍 叶黎已经听懂沈星暮的意思。两人想知道林海鸥的手臂上是否有伤疤,就只能趁她洗澡的时候去偷窥。这无疑是可恶至极的事情,叶黎打心底抵触,便果断摇头道:“不行!林海鸥还是一个清白的小姑娘,我们不能做这种呢事情!” 沈星暮淡淡道:“你不用激动。我并没有叫你去偷看林海鸥洗澡。” 叶黎皱眉道:“这不是谁去偷看的问题。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无论林海鸥是否杀人,她都是冰清玉洁的小姑娘。不管是我还是你,都不能去坏人家清白。” 沈星暮冷声道:“刚才那老头说的话不一定都是真的。我们不进一步查探,就不能确定整件事的真相。说不定曾虔并不是林海鸥杀的,老头只是为了掩护另外一个学生,故意把我们的注意力都诱导到林海鸥身上。无论如何,我们都有必要查一下她手臂的是否有疤。” 叶黎道:“我们要查这件事的办法很多,不一定要偷看她洗澡。就算林海鸥不待见我们,林绍河却对我们相当热情。或许我们可以从他口中打听到虚实。” 沈星暮道:“这种事情,无论谁说出来,都没有可信度。只有我们亲眼看到,才能确定真伪。” 叶黎恼怒道:“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啊!你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偷窥夏恬,你会不会勃然大怒?甚至起杀心?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摘取善念之花,而陶鸿是可能绽放善念之花的心灵纯白之人。现在林海鸥是陶鸿的女朋友,我们去偷看她洗澡,无疑触到陶鸿的底线。莫非你不怕他在极致的羞辱中产生仇恨与恶念,最终开出恶念之花?” 沈星暮轻快地笑了笑,点头道:“我忽然感觉和你聊天变得比以前轻松了很多。至少许多事情我不说,你也能考虑到。” 叶黎愣住。 沈星暮道:“男人偷看女人洗澡,的确是玷污女人清白。但女人看女人洗澡就没这回事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找个夜店,然后带一个女人出来,叫她去看林海鸥洗澡。” 叶黎闻言,轻轻松出一口气。 沈星暮忽然冷声补充道:“你的例子举得很不好,但我也有必要说一下。如果谁敢去偷窥夏恬,我真的会不计一切代价弄死他。” 叶黎的后脊背微微发凉,接着干笑道:“走吧,我们去找女人,然后查林海鸥的手臂。” 沈星暮道:“‘找女人’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完全变了味道。” 国家对于夜店这类娱乐场所有明文规定,夜店的营业时间一般控制在夜晚八点钟之后。 两人当然等不了这么久。好在他们的主要目的只是找女人,夜店是否开门营业并不重要。 沈星暮不愧是出入上流社会的富庶公子哥。在他的带领下,两人从联系夜店谈价钱,到约女人出来,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叶黎暗自惊讶。事实上,他和何思语结婚之前,偶尔也会被同事请去夜店放纵。只不过他对夜店的理解还很肤浅,一直以为那是非常正规的娱乐场所。就算其中牵扯到情情爱爱的事情,也一定是你情我愿,而非明码标价。 他从未想过,有的夜店也像妓院一样,里面的女人居然可以直接用钱买。 沈星暮便淡淡解释道:“小县城的夜店和大城市的夜店不一样。大城市里打压普遍严重,夜店也相对正规许多。小县城的夜店没这么多顾忌,店里老板为了谋取暴利,做一些擦边违法的事情也很正常。” 叶黎恍然道:“这就像县城里的道路一样,非法行驶与运输的现象也很普遍,但在大城市里就不行。” 沈星暮笑道:“和你聊天真的比前两天愉快了很多。” 叶黎道:“兴许是因为你变得爱笑了。” 沈星暮立刻又冷下脸,一言不发。 两人找了一个代号“桃桃”的妖娆女人,载着她赶往溪隐村。 这个女人的确很奔放,车子还在路上,她便对沈星暮毛手毛脚,说一些嗲声嗲气的话。大概她也能洞察到,车里两个男人,真正有钱的人是沈星暮。 沈星暮冷冷说道:“把你的手放好,我们找你出来,只是想让你帮忙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我还会额外给你一些费用。现在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坐着。” 桃桃“咯咯”甜笑道:“帅哥,要办事情,在哪里都行,我不挑剔的。我觉得就在车上也很好,如果你要找荒郊野岭刺激一点的地方,我也不介意。” 叶黎在开车。他听到这段话,手一抖,险些把车子开进旁边的河里。 很显然,桃桃误解了沈星暮口中的“办事”。 沈星暮转过头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兴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吓人,先前还骚里骚气的桃桃,这会老实得宛如良家妇女。 叶黎开始怀疑这个搔首弄姿的女人能不能把事情办好。他忽然有点后悔听信沈星暮的话,找个卖身的妓女来帮忙,无论是谁都感觉奇怪无比。 叶黎在沈星暮面前没有话语权,毕竟两人一起行事这么久,一直是沈星暮在掏钱。 于是他压下心中的情绪,安心开车。 三人抵达溪隐村时,天色已经很晚。 沈星暮对桃桃大概说了一下事情流程,其实就是叫她找个隐蔽的位子偷看林海鸥洗澡,并且用手机照下林海鸥的手臂就行了。 令叶黎和沈星暮没想到的是,桃桃居然拒绝做这件事。她的理由很简单,原话是“我只卖身,不卖力”。 叶黎瞧着她鼻孔朝天的骄傲模样,心里有种说不出古怪滋味。 莫非在她眼里,只有躺着挣钱才叫挣钱?莫非靠劳动挣钱就真的有这么可耻?虽然这所谓的“劳动”也不是特别光彩的事情。 沈星暮并不说废话。他从皮包里摸出三叠纸币,冷冷说道:“这里是三万块,只要你能把这件事做好,你可以全拿走。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回去另外找人。” 桃桃抓过钱就答应了。 ——所以她做出傲慢不已的嘴脸,就是为了多拿一些钱? 叶黎对这个女人的鄙夷又上了一个台阶。 事情已经说定,桃桃也行动起来。 兴许她以前做过许多偷偷摸摸的事情,对偷窥之事早已轻车熟路。沈星暮只指了一下林海鸥家的房子,她只花了两分钟就找到最佳的偷窥位子,躲在房屋后面伺机行动。 很不巧,林海鸥今晚并没有洗澡。虽然很多女孩子爱干净,天天洗澡,但她是农村姑娘,和其他娇生惯养的女孩不太一样,而且现在是冬天,两三天不洗澡也算不上奇怪之事。 桃桃无功而返,嘴里喋喋不休地抱怨。 沈星暮便说:“钱你可以拿走,但前提是,你明晚还得来帮我们。” 桃桃问:“明晚的钱呢?” 沈星暮道:“我照付。” 叶黎开车把桃桃送回夜店,接着和沈星暮在县城里留宿。 次日下午,沈星暮又把桃桃约出来,三人再次前往溪隐村。 这一次,桃桃终于成功拍来了林海鸥的照片——裸照。 沈星暮看了一眼照片,脸色当即沉得吓人。 叶黎也忍不住凑过头去看,也跟着色变。 沈星暮厉声呵斥道:“我们只要她的手臂照片,你把她的全身照拍来做什么?” 桃桃嘟着嘴道:“帅哥,你们下了这么大功夫找我,不就是想要这个姑娘的裸照吗。我把她拍给你们了,说好的钱都给我吧。” 沈星暮真的把钱推给了桃桃,然后冷声骂道:“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桃桃惊讶道:“滚?天这么黑,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你叫我滚去哪里?” 沈星暮冷声道:“你不是喜欢男人吗。村里的男人多的是,你随便找个男人就可以应付一夜了!” 他把桃桃赶下车,然后抢走叶黎的驾驶座,油门一踩,车子就驶走了。 叶黎也打心底看不惯桃桃的做法,但她终究是一个女人,把她丢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如果出了事,他和沈星暮都难辞其咎。 叶黎劝道:“沈星暮,桃桃毕竟是我们找来的女人,如果丢在这里不管,怕出事。” 沈星暮冷声道:“这种恶心的女人,死了最好。” 叶黎迟疑片刻,心中始终不安。他沉默片刻,忽然扭开车门,做出准备跳车的动作。 沈星暮连忙刹车,接着怒吼道:“你疯了!?” 叶黎愤怒反驳道:“你才疯了!无论那个女人怎样可恶,我们都不能丢下她不管!如若她真的出了意外,你和我都脱不了干系!” 沈星暮冷冷地盯着叶黎,叶黎则神色决然地与之对视。 气氛僵硬片刻。沈星暮抬起手揉了揉眉心,点头道:“你说对了,我的确有点意气用事。我们先把那个女人送回夜店,之后再行讨论。” 虽然桃桃是两人找来的,但他们都没有留她的电话。这会要找她,只能回村子。 山路很窄,车子要往前行驶很长一段才有地方调头。 叶黎和沈星暮赶回溪隐村时,夜凉如水,漆黑的村口并没有人。 叶黎道:“我们进村找找,或许她在某个村民家借宿。” 沈星暮点头道:“天太黑,为防恶念空间再次干扰,我们一起行动,别分开。” 溪隐村很小,一共就十几户人家。这会夜已深,灯火熄灭,整个村子都笼在一层深邃的夜幕里。 叶黎和沈星暮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没找到桃桃,反而听到村后传出细微的呻吟声。 他们都能识出这个声音的主人,便是林海鸥。 两人远远看去,的确能看到村后有两个漆黑的剪影缠绵在一起。 毫无疑问,陶鸿和林海鸥又在偷腥。 叶黎皱眉道:“有点奇怪,林海鸥今晚才洗过澡,却来这么脏乱的地方做这种事。” 沈星暮冷笑道:“没什么好奇怪的。兴许她就是为了做这件事才洗澡的。” 叶黎迟疑道:“我们要不要问问他们?” 沈星暮问:“问什么?” 叶黎道:“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桃桃。” 沈星暮嘲讽道:“你和你老婆‘办事’的时候,愿意被人打扰?” 叶黎只好点头。 沈星暮冷声道:“原本夜店经理有桃桃的电话,但我联系他约了桃桃之后,把他的电话删了。” 叶黎道:“或许是我们多心了。说不定桃桃就在某户村民家里留宿。” 沈星暮道:“说不定她现在也在‘办事’,不想被我们打扰。” 叶黎问:“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回县城吗?” 沈星暮点头道:“我们回县城开房,好好讨论一下林海鸥的手臂的问题。” 两人回到县城随便吃了一点东西,便在酒店里讨论起来。 从桃桃拍回来的照片看,林海鸥的手臂上的确没有伤疤。似乎学校里的老头并没有撒谎,林海鸥身上可能发生了一些灵异现象。 之前桃桃给他们看照片,两人都有怒气,忘了把照片从桃桃的手机里拷贝过来,这导致两人并没有看仔细。 他们只注意到林海鸥的双臂都没有伤疤,却忘了另外一个更关键的问题。她洗澡的时候也戴着那个狼牙吊坠,两人都没来得及仔细观察。 沈星暮思忖道:“现在看来,只有两个可能。割肉喂狗的人并不是林海鸥,或者林海鸥与恶念空间有关。” 叶黎点头道:“就像我们在教师宿舍楼的佛堂里一样。原本黑色物质侵蚀了我们的脚心,但夏恬发现破局关键,黑色物质退去之后,我们的脚心又完好如初了。” 沈星暮沉吟片刻,摇头道:“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我们的脚心的伤是恶念空间造成的,能通过游戏规则恢复。但林海鸥的伤是人为造成的,不应该诡异恢复。” 叶黎道:“如果割肉喂狗的人不是林海鸥,那会是谁呢?” 沈星暮道:“那老头说过,林海鸥和徐小娟的关系非常好。或许曾虔虐待的人其实是徐小娟,而林海鸥是为了帮她报仇杀了曾虔。” 叶黎苦笑道:“这个逻辑也有问题,存在很严重的前后矛盾。你之前推测林海鸥杀了曾虔,怕徐小娟揭发,便又杀了她,把她埋到山上。如果林海鸥是为了帮徐小娟报仇,就不用杀她灭口。山上的女尸就无从解释。” 沈星暮道:“所以受虐待的人只能是林海鸥。可是任何人被割下一块肉,都不可能不留疤,林海鸥手臂为什么没有伤疤?” 叶黎道:“桃桃照下了林海鸥的全身裸照。她不但手臂上没伤疤,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块疤。” 沈星暮嘲讽道:“你看得可真仔细。” 叶黎道:“手机屏幕就那么大,一眼就能看全,我有什么办法?” 沈星暮抵着眉心喃喃道:“我们一定陷入了某个思维误区,或者说,我们的查探方向一开始就是错的。” 叶黎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沈星暮道:“先放下山上女尸和林海鸥的种种谜团,我们去查陶鸿。他本就是善念之花绽放的关键,他身上不可能没有线索。我们在其他人身上花了太多时间,很可能忽略了最主要的线索。” 叶黎道:“也只能这么做了。” 次日清晨,叶黎还在熟睡,便被沈星暮的凝重话音惊醒。 溪隐村的河里被发现一具女尸。死者正是昨晚与二人同行的桃桃。 沈星暮正在和夜店经理通话。他的脸上很镇定,似乎一条人命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沈星暮和夜店经理通话结束,接着又打了一个电话。他冷冷说道:“高哲羽,我这里出了一点情况,你带几个人过来帮我处理一下。记住,行动时低调一点,别被沈星夜发现。地址我稍后会发给你。” 沈星暮挂了电话,正要点烟。 叶黎翻身起床,冲过去抓住他的领子,厉声大吼道:“桃桃死了!现在你开心了!?” 沈星暮冷着脸移开叶黎的手,接着道:“她那种女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激动的?” ——什么叫死了就死了?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叶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抬手一拳向沈星暮脸上打去。 这一刻,他甚至有种找沈星暮拼个你死我活的觉悟。 沈星暮没躲,叶黎的拳头结实地打到他的脸上。 正当叶黎抡起拳头还想再打时,沈星暮猛地扼住他的手腕,冷冰冰说道:“叶黎,闹够了就快点穿衣服,我们要出去了。” 叶黎怒极道:“你以为我在胡闹?” 沈星暮道:“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对我大打出手,这不是胡闹是什么?刚才那一拳,算我还给桃桃的,你尽快调整好思绪,我们现在要去案发现场。” 叶黎红着眼不说话。 沈星暮又道:“桃桃的死的确和我有一定关系,但终究是她自掘坟墓。” 叶黎冷笑道:“所以人命对你而言,就这么无关紧要吗?” 沈星暮淡淡道:“桃桃死不足惜,我现在只关心另外一件事情。只希望恶念之花不会因她的死而绽放。” 第十三章 魔方 夏恬又一次被钻心的痛楚惊醒。她忍着胸腔与头部的剧烈疼痛,穿着睡衣走到梳妆台前照镜子。和她想的一样,她的牙龈又出血了,血迹已经溢出嘴角,涂红她的两唇。 自从她被诊断患有白血病,她每次生理期过后,身体必然发生许多恶性反应,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牙龈出血。 夏恬抬起手指轻轻抵了抵眉心,待身体的痛楚稍稍缓解一些,她便快速穿衣,洗脸,整理好行装准备出门。因为她的牙齿很容易出血,她早上已经不敢刷牙,因而她的牙缝总是夹着血渍。 夏恬住在蛰城的边郊的一栋别墅里,这边的绿化非常好,空气清新,适合她养病。 她有一个很贴心的哥哥,叫夏秦,是黑道头目。兄妹两人曾相依为命熬过了最艰难的十年岁月,他们的手足之情变得坚不可摧。只不过除了他们早就过世的父母,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兄妹关系。 妹妹是在乐坛与影视圈享有一定声誉的歌星与演员,哥哥则是在黑道叱咤风云的大哥。这样的两个人,似乎的确不应该存在交集。 夏秦为了防止世人非议,对夏恬造成不好的影响,他从不告诉别人自己有一个妹妹;夏恬也害怕自己的存在会变成夏秦的软肋,她也决不和别人谈起自己有一个哥哥。 因为他们守口如瓶,无论是媒体还是爱看热闹的路人,都只知道他们都姓夏,却绝对不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他们像是陌生人,却保持最亲密的联系。无论夏恬想要什么,夏秦都能第一时间替她弄来;无论夏恬遇到什么麻烦,夏秦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替她解决。 一般情况下,夏恬不会离开别墅,因为她有一个能帮她处理任何事情的好哥哥。但今天不一样,她必须去一趟市中心的北科大,找童遥帮忙,解开沈星暮和叶黎目前面对的谜题。 自从上次的密室难题差点夺走沈星暮和叶黎的性命,夏恬变得提心吊胆,不敢再有丝毫侥幸或大意。在这个世界上,她关心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她的手足兄长夏秦,另一个就是她深爱的男人沈星暮。 有的时候,夏恬甚至认为自己能与病魔抗衡这么久的动力来源于沈星暮。他的每一句冷漠话语都让她心里不忿,她渴望得到他的青睐,就如同小女孩渴望得到甜美的糖果。这种迫切的渴望心绪,成为她不断咬牙坚持的动力源泉。 就在前天,这个冷得宛如严冰的男人终于融化。他放下与生俱来地尊高与骄傲,向她低头,向她表白。这对她而言无疑是惊天喜讯。 历时两年零七个月,夏恬终于抓住了沈星暮的心。她无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她一定要让他平安回来。她要他牵着她的手,像其他恋人一样逛街,买衣服,吃零食,玩游戏,唱歌,跳舞,看电影。 夏恬已经走出别墅,门外保镖相继紧随其后。车子就停在别墅外的院子里,司机已经就位。 夏恬温和道:“余陵大哥,带我去北科大,我要去见一个人。” 余陵推了推眼镜,迟疑道:“夏恬小姐,秦哥交待过,我最多只能带你去郊外附近散散心,不能带你去太远的地方,尤其是喧闹的市区。” 夏恬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昨晚给我哥发过短信,最迟今天晚上,我就会回来。” 余陵犹豫道:“秦哥答应了吗?” 夏恬道:“可能哥哥他最近比较忙,还没看到我的短信。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哥哥不会为难你。” 这时,小车边上的一个保镖说道:“夏恬小姐,如果你一定要见某个人,我们可以请他过来,不用你亲自去寻。” 夏恬摇头道:“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为表诚意,我还是亲自去见她的好。” 余陵和保镖都在迟疑,夏恬继续道:“你们不用担心,这趟行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由我全责承担。你们听我的做,带我去北科大就行了。” 余陵凝声道:“夏恬小姐,是这样的,我们并不确定有没有秦哥的仇家知道你的身份,而且沈氏集团的沈星夜最近也在监视你的动向。我们实在不敢贸然行动,你一旦有个闪失,我们都承担不起。如果你执意要走,请容许我向秦哥汇报一下。” 夏恬点头道:“那你打个电话和我哥说吧。” 余陵拨通夏秦的电话,他只说了一句“秦哥,夏恬小姐想去市中心的北科大”,便被臭骂一顿,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夏恬。 夏恬甜笑道:“哥,余陵大哥都和你说了,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必须去一趟北科大,你担心我的话,就多派点人跟着我吧。” 夏恬把手机移开,并不听夏秦说什么,静等三秒便挂了电话,接着用余陵的手机把夏秦的电话拉入黑名单。她把手机还给余陵,笑着说:“好了,余陵大哥,我们可以走了。” 余陵质疑道:“秦哥答应了?” 夏恬笑着点头。 余陵迟疑过后,终于启动小车,顺大路驶向城里。 夏恬坐在车里仔细思考。她之前的确下了不少功夫查询童遥的电话,并联系了童遥。在电话里,童遥说话有些随意,似乎并没有认真思考便回答道:“你给的已知条件不足,我推导不出答案。” 夏恬并没有见过童遥,她只知道童遥很美丽、很聪明,是沈星暮的前女友。夏恬和童遥并没有实质的交情,童遥不愿帮忙也于情于理。 这一次,夏恬查到了童遥的住处,就在北科大附近的鱼米之乡小区。她要亲自去找童遥,当面说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并请她帮忙推理答案。 夏恬深信,能让沈星暮郑重评价的人,绝对不是泛泛之辈。她坚信童遥能从已知线索里推导出答案,帮助沈星暮取得善念之花。 夏恬安静坐车,手机却响了。她出发之前就把夏秦的电话拉黑了,这会来电的人是沈星暮。 夏恬戴上耳机接听电话。她从电话里得知,沈星暮和叶黎找了一个女人去偷拍林海鸥。结果那个女人自作聪明,拍了林海鸥的裸照,致使沈星暮把她丢在溪隐村里死了。 这又是一条线索。夏恬连忙摸出提包里的笔记本,手写记录这条线索。 她心里有点生气,小声指责道:“星暮,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不能再去夜店找女人了。” 沈星暮道:“我只是想找个女人帮忙查林海鸥的手臂而已。” 夏恬道:“大街上愿意收钱办事的女人很多,你没必要找夜店的女人。现在出了人命,警方和夜店里的人都会找你麻烦。” 沈星暮冷声道:“这些都是小事,我已经叫高哲羽来赫城帮我处理了。你帮我想一下,桃桃的死和恶念空间有没有关系,我很害怕她是被陶鸿杀掉的。” 夏恬思考片刻,摇头道:“我现在也想不出来。不过人应该不是陶鸿杀的。他是心灵纯白之人,也是你们攻略游戏的关键。如果他杀了人,必然绽放恶念之花,这场游戏就结束了。” 沈星暮道:“希望如此吧。” 夏恬挂了电话,正想叫余陵开快一点,车子却已提前加速。 夏恬问:“余陵大哥,怎么了?” 余陵凝重道:“后面有小车跟踪我们。” 夏恬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确有好几辆大众车跟着。她思忖片刻,微笑道:“不用担心,他们都是沈星夜的人,不会伤害我,最多请我去做客。” 余陵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沈星夜的人?” 夏恬笑道:“很简单啊。如果是哥哥仇家,他们早就对着我们开枪了。” 余陵苦笑道:“夏恬小姐,你的心可真宽。” 夏恬道:“哥哥在城里有的是人。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叫人截断后面的车子就行了。” 余陵道:“秦哥一出手,你的身份就暴露了。” 夏恬甜笑道:“没关系的,哥哥处理这种事情非常拿手。沈星夜不可能知道我和哥哥的关系。” 夏恬给夏秦打了电话。夏秦只气势汹汹地说了一个“你”字,夏恬便抢着说道:“哥,我们在城外的主道上,有几辆小车跟踪我们,你想办法处理一下。” 电话里,夏秦厉声吼道:“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要我操心!快把你的定位发给我,我马上叫人过去!” 夏恬道:“好的。” 夏恬把自己的定位发给夏秦。小车进城之后,路过其中一个没有信号灯与监控的十字路口,几辆小车飞速横穿而来,猛地撞到后面的小车。 夏恬回头看了一眼,几辆车都被撞得翻飞很远,却没有引起油箱爆炸,这算是很不错的结果。 小车摆脱后面的车辆,飞速驶往北科大。 夏恬道:“余陵大哥,带我去北科大右边的鱼米之乡小区,我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车子到达目的地,夏恬下车,忍着身体的不适,快速往小区里跑。余陵则不敢在原地停留,因为沈星夜已经知道他的车牌号,很快又会有人追来。他要引开其他人,避免暴露夏恬的位子。 夏恬知道童遥的详细住址。他找到c栋,坐电梯直上十九楼。 夏恬一边喘气一边敲门,片刻后,门开了,半开的的门缝里露出一张精致迷人的俏脸。 夏恬当即愣住,因为这个女人漂亮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的脸宛如被大河冲刷百年的光滑鹅卵石,发丝如偶然浸入墨水的精致缎子,身段如绝壁峭崖间的一株垂柳。 远山峨眉,星辰明眸,冰川琼鼻,枫林细唇。 这个女人就是童遥?这世上居然存在如此惊艳的女人? 夏恬露出温和的笑容,介绍道:“你好,童遥,我叫夏恬,前两天,我们通过电话。” 童遥打着呵欠点头道:“我记得你。” 她的慵懒神色居然也有着一种超脱世俗的美? 夏恬有些自惭形秽,埋下头小声问道:“我能进屋里吗?” 童遥道:“可以。” 大房子里只有童遥一个人。 夏恬走进偌大的客厅,坐在沙发上继续出神。 童遥替她泡了一杯茶,接着又打了一个呵欠,随口说道:“夏恬,我知道你,会唱歌,会演电影。说起来,我也算你的半个歌迷。我很喜欢你独自一人完成的那首《闹剧》。” 夏恬柔和道:“童遥,我也知道你。星暮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他说你很聪明,讲了许多你的思维模式,还叫我学着模仿。只不过我有点笨,学不会你的思维。” 童遥道:“我只是比较习惯从多个角度思考问题而已,并没有沈星暮所说的那么夸张。你今天来找我,还是为了解开之前那道题?” 夏恬点头道:“是的。” 童遥道:“我上次已经说了,已知条件不足。” 夏恬道:“这次我可以再加两个已知条件,你能帮忙解出来吗?” 童遥道:“这个我不能做保证。你先说说看,我尽力帮你想一下。” 夏恬从提包里摸出她事先就准备好的笔记本。她完全隐瞒了恶念空间的存在,把所有线索都改成悬疑推理题。 童遥盯着夏恬的笔记本看了许久,忽然问:“这就是全部已知条件?” 夏恬点头道:“目前是这样的。” 童遥道:“如果依照现实的框架去推理,这种题无解,不可能查出山上女尸的身份,更不可能查出杀她的凶手。” 夏恬惊讶道:“你的意思是,杀害曾群(曾虔)和彤彤(桃桃)的凶手都可以确定?” 童遥点头道:“很显然,杀害她们的凶手都是海云(林海鸥),因为只有海云有杀她们的动机与条件。只不过这两起命案又必须和山上的女尸案联系起来,就导致整个案件变得离奇,无论从哪个方面去推断,都得不到合理的答案。” 夏恬陷入沉默。 童遥问:“你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线索?” 夏恬摇头道:“这已经是全部线索了。如果连你也解不出来,那星暮和叶黎就危险了。” 童遥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浅笑着问道:“我说过我解不出来吗?” 夏恬一惊,连忙问道:“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童遥道:“我说的,按照现实的框架,这道题无解。但如果添加一些玄奇的元素,这个题就变简单了。你告诉我,沈星暮是不是遇到了某些现实里无法解释的现象?” 夏恬迟疑片刻,点头道:“是的。” 童遥露出自信的笑容,忽然伸手指向笔记本上的“海云”,肯定道:“杀人的是她,山上的女尸也是……” 童遥说着,房间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城市里突发地震,整栋楼都将变成废墟。 夏恬抓住沙发扶手,努力坐稳身子。她本就很聪明,结合童遥刚才所说的部分推理,她已经想到了答案——现实框架里无解的题,添加一些玄奇元素就变简单了。恶念空间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玄奇元素,它能产生一些常理不可解释的现象也非常正常。 夏恬摸出手机,准备给沈星暮打电话。她要把自己想到的答案告诉他。可是她的手机突然断了信号,她没办法联系他了。 也在这时,整个房间宛如失重的方形空间,开始旋转起来。 夏恬和童遥都倾斜着向墙上摔倒,屋子里的家具陈设不断砸向墙壁。 ——这绝对是恶念空间的干扰。因为我帮星暮寻找答案,间接导致我也必须突破游戏障碍,不然我无法把答案告诉星暮。 夏恬躺在墙上重重喘息几声,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凝声提醒道:“童遥,你小心一点,我们也被恶念……也被这些玄奇元素干扰了。” 童遥并不因突发的奇特现象震惊。她淡定地挽了挽脑后长发,盯着阳台的窗户,非常随意地笑道:“我的确没想过,现实中也会出现这么有趣的推导题。” 夏恬听不懂她的话,只好再次提醒道:“童遥,这不是推导题,而是死亡游戏,如果我们不想出破局之法,会在这个房间里活活摔死的。” 童遥道:“一个简单的魔方而已,不可能摔死我们。” ——魔方?什么意思? 夏恬思忖着,左右扫视四周,惊讶发现房间四壁都变了颜色,而且窗户和门都通向其他房间。 童遥道:“我们所在的房间便是一个魔方的小方块,小方块的转动会引起一面魔方的转动。如果我没猜错,我们每到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就会转动九十度。所以我们现在要快速穿梭多个房间,确定魔方目前六面的颜色分布,再把魔方的六面都转成同色就行了。” 夏恬惊住,她完全没想到童遥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如此细致的观察力与稳健的判断力。 童遥问:“你会玩魔方吗?” 夏恬摇头道:“我不会。” 童遥道:“那就有点遗憾了。如果你会玩魔方,我们至少可以缩短一半时间脱困。现在你做好被摔断手脚的心理觉悟,一直跟着我走就行了。” *** 沈星暮和叶黎在赶往溪隐村的路上。 沈星暮给夏恬打过电话之后就一直莫名不安,开车变得心不在焉,好几次险些撞到山壁。 叶黎冷笑道:“是因为背负人命而心虚吗?”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摇头道:“人命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昂贵。我现在有点担心夏恬。” 他停下车,摸出手机给夏恬打电话,然后语音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沈星暮沉吟之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那个陌生号码又给他发短信了。内容是:你们再敢查探,河里的女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第十四章 不哭 沈星暮目光冰冷地盯着手机屏幕,或许是因为他的神色太过阴沉,连旁边仍心怀怨怼的叶黎也忽然怔住。 叶黎皱着眉小声问道:“怎么了?” 沈星暮冷笑着把手机短信递给他看。 叶黎沉默片刻,凝声问道:“这是警告吗?” 这条短信来得很不是时候,沈星暮并不在意短信内容本身,他只怕这条短信是个征兆。就如同夏恬希望他能平安回去一样,他也同等希望她能平安无事。 沈星暮在沈氏集团有两个得力助手,其一是担任集团分部经理的高哲羽,其二是同为董事会成员的董皓。这两个人往往能在关键时刻对沈星暮提供莫大的帮助。 现在高哲羽被他遣来协助处理桃桃的命案,而董皓必须留在集团牵制沈星夜。 除开这两个得力助手,沈星暮手下也有一群人,只不过大部分人他都信不过,少许几个他能相信的人都被遣去保护夏恬了。到了现在,沈星暮发现自己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沈星暮沉吟许久,终于拨通夏秦的电话。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夏恬和夏秦的兄妹关系的人之一。 沈星暮和夏秦的交集并不多,或者说,若非夏恬的存在,他们根本不可能认识。两人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非必要情况,两人都不会联系对方。 沈星暮和夏秦通话得知,夏恬去了北科大。 沈星暮的心脏立刻提起来。他和童遥交往过,知道她是北科大讲师,就住在北科大附近。他已经猜到夏恬去北科大的鱼米之乡小区找童遥了。在蛰城,不少人时刻监视着夏恬的动向,不然她身边也不会有那么多保镖。而今她擅自行动,出事的可能性极高。 沈星暮担心夏恬,但赫城与蛰城相隔五百多公里,他一时半会回不去。于是他非常认真地说道:“夏秦,请你在找到夏恬之后,务必给我打一个电话。” 夏秦冷声嘲笑道:“你不是在我妹妹身边安插了很多人手吗?你叫他们去找我妹妹啊!” 沈星暮皱眉道:“我安排过去的人全部被你没收了手机,我根本就联系不到他们。” 夏秦道:“沈星暮,我懒得和你废话。这一次,我妹妹若有个万一,你绝对不会好过!” 沈星暮还想说话,但夏秦已经挂了电话。 沈星暮闭上眼沉思,他在考虑要不要亲自回一趟蛰城,确保夏恬安全之后再回来。 叶黎问:“夏恬小姐怎么了?” 沈星暮摇头道:“没什么,有夏秦保护她,不可能出事。”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道:“我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不是有测谎的能力吗?之前学校里的老伯说的话,你应该能判断出真假,我们完全没必要查林海鸥的手臂。” 沈星暮摇头道:“我的测谎能力只在和林绍河聊天时出现过,之后就再没有这种能力了。对了,你现在还能感知到陶鸿的位子吗?” 叶黎也跟着摇头道:“从我见过陶鸿之后,就再也没感知到过他的位子。” 沈星暮思忖片刻,猜测道:“可能我们的能力都是一次性的。” 两人继续赶往溪隐村。 在乱石遍布的河床上,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河岸两侧都站满了人,全是溪隐村的村民,陶鸿和林海鸥也在。警方已经抵达命案现场,并且画地为界,制止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沈星暮看了一下河岸高度,超过五米,且河水很浅,河石密集,如果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推下去,有可能被摔死。 沈星暮沉默片刻,把车钥匙递给叶黎,小声道:“注意观察陶鸿和林海鸥,我去和警察们打个招呼。不出意外,今晚之前我会回来,车上的皮包里有钱,后备箱里也有水和食物。” 沈星暮顺河岸边梯子下河,想靠近现场,但立刻被身着警服的警官阻拦。 沈星暮淡淡说道:“昨晚我和死者在一起,可以协助你们查案。” 警察惊讶道:“你就是昨晚带死者出来的人?” 沈星暮道:“是的。” 警察立马对身后的同事挥手,厉声道:“犯罪嫌疑人找到了,先铐起来!” 沈星暮伸出双手,任警察铐上手铐,接着说:“我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死者的身前的人,能让我观察一下死者吗?说不定我能提供破案线索。” 警察冷笑道:“无论人是不是你杀的,你把死者带到荒野地带,弃之不顾造成死亡,也足以构成故意杀人罪。你有什么线索,回警局慢慢说。” 沈星暮淡淡说道:“对不起,警官,我对法律也稍有了解。我并没有把死者带到危险地带弃之不顾,这条河前面就是村庄,她完全可以在村子里借宿。而且你怎么确定不是她不是自愿留下来的?” 警察愣住。 沈星暮大步向前走,靠近尸体看了一眼。从桃桃的体表的创伤以及衣服的破烂程度来看,她的确像是不慎坠河摔死的。 尔后沈星暮被警察铐走。 *** 待警察们抬走死者,围观过来看热闹的村民也都散去。 叶黎并不担心沈星暮,他知道沈星暮有办法从警局里走出来。他一直观察着陶鸿和林海鸥,他们和其他村民一样,露出惊讶之色,不时小声交谈几句,完全像是来看热闹的路人。 而且叶黎在人堆里看到一个相对显眼的女孩子,她长得很清秀,穿着也很时髦,并且梳了两条非常漂亮的长辫子。在这样贫穷落后的地方,忽然出现这样一个女孩子,无疑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叶黎看到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络腮胡大汉,几乎没做思考便走过去搭话。他想询问那个女孩的来历。 络腮胡大汉之前收过叶黎的钱,这次也不给脸色看,直接敦厚地解释道:“那个小姑娘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起过的徐小娟。这丫头快五年没回过村子了,今年肯定是发了财,专程回来看她的老父亲。” ——徐小娟还活着,那山上的女尸是谁? 叶黎的脸色变得尤为难看。徐小娟的出现无疑是推翻了他和沈星暮的推论,现在所有谜题又变得扑朔迷离,完全无迹可寻。 叶黎沉吟片刻,忽然不再关心徐小娟的问题,转而问道:“关于陶鸿,你知道多少?” 络腮胡大汉道:“陶鸿啊,因为他母亲的关系,我们村里人也不太敢和他接触。你要想知道他的事情,可以去老林家问问,或者陈疯子也行。” 叶黎问:“陈疯子就是村里那个傻乎乎的村民?” 络腮胡大汉点头道:“就是他。在村里除了老林一家,就只有陈疯子和陶鸿说话。” 叶黎道谢过后,又找了几个村民询问。村民的回答和络腮胡大汉如出一辙,看来他们的确把陶鸿视作瘟神,不愿与他产生交集。 叶黎不能再去林绍河家里打探,毕竟沈星暮刺激林海鸥在前,桃桃偷拍林海鸥在后。纵然林海鸥还不知道自己被偷拍的事情,叶黎也不太敢去面对她那一张纯真污垢的脸。 叶黎去找了陈疯子。 陈疯子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头发留得比许多女人还长,脏乱地披散在脑后,他穿的衣服像是几个月没洗过,已经散发出浓浓的霉臭味。 他总是坐在木房外的檐下看着前面的另一座木房子——陶鸿的房子,神神叨叨地说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话。 陈疯子不仅像疯子,还像街边行乞的乞丐。 奇怪的是,据溪隐村村民口述,陈疯子在村里疯了接近二十年,村民们又不可能时常施舍他,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叶黎走到臭气熏天的檐下,试探性询问道:“陈大叔,你好,我叫叶黎。” 陈疯子抬手拨开额前的头发,偏过头来看了一眼,接着疯疯癫癫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漆黑的牙齿,却一个字也不说。 叶黎耐心道:“陈大叔,我想向你询问一下陶鸿,你能和我说一下吗?” 陈疯子忽然就不笑了。他抬手梳理头发,并且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与污垢,接着吐词清晰地说道:“你要问陶鸿吗?先进屋里坐。” 他说着,竟然还做出“请”的姿势,转身往屋里走。 仿佛陶鸿这个名字具备奇特的魔力,陈疯子听到这个名字就变得正常了。 叶黎忍着屋里的恶臭打量,发现木屋很多地方都已经腐化,尤其是其中一根梁,裂开了一半。这间破破烂烂的房子,不管什么时候崩塌都不足为奇。 叶黎看到灶头的大锅里还残留着煮糊了的麦子,屋子的角落里也还安静放着一大袋麦子和一桶菜籽油。 当地村民大多生活艰苦,当然没人会送他这么多麦子和油。 叶黎看到油桶边的农具,便知道这些麦子和菜籽油都是陈疯子自己种植出来的,不然他也不可能活这么多年。 问题是,一个知道耕作,知道煮饭,知道储粮的人,真的会是一个疯子吗? 屋子里唯一还算陈设的东西,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块板子。板子上铺了谷草,放了一张破烂不堪的棉絮,大概就成了陈疯子的床。 陈疯子已经席地坐好,并且做出“请”的姿势,叶黎只好也蹲坐在地上。 陈疯子慢条斯理问道:“你想知道陶鸿的什么事情?” 叶黎道:“与陶鸿有关的任何事情都行。” 陈疯子忽然露出无比悲伤的神色,他的眼里甚至有眼泪流出。他一边抽泣一边说道:“陶鸿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是早产儿,妊娠期不到九个月就分娩出世。他和其他婴儿不一样,出生却不哭,就算使劲打他屁股也不哭。他从小体弱,快两岁时才学会独立走路,快到三岁时才学会说话,而且说话结巴,吐词不清。他七岁就学着下地做农活,砍柴,经常做不好被他母亲打。呜哇——陶鸿、可怜的孩子、呜哇——” 陈疯子说到这里,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叶黎不仅有认真听,并且在陈疯子说话之前,就偷偷开启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这会陈疯子大哭,叶黎就耐心等着。 陈疯子哭了好几分钟,终于不哭了。叶黎的衣服兜里有卫生纸,就递给他擦眼泪。 陈疯子盯着白生生的卫生纸,竟又有些抽泣。他无比悲伤地说道:“陶鸿这孩子很善良,总是送柴给我,有时候我累了,动不了了,他还帮我耕地,收麦。他是一个很乖巧的好孩子,其他人却欺负他。他九岁的时候去镇上的小学念过书,学校的学生都欺负他,并且把他推进水沟里摔断了手,他却连一滴眼泪都不流。手断了,这得有多痛?他为什么不哭?哭出来不就好了吗?” 叶黎见陈疯子又要癫狂大哭,连忙递卫生纸过去。 陈疯子红着眼道:“陶鸿没有朋友,只能和山林鸟兽为伴。他经常独自一人上村后的大山,被别人视作异类。他们都说山上有诅咒,陶鸿是灾星,会给村子带来灾难。他们想把陶鸿和他母亲都赶出村子,幸好有林绍河一家人出面庇护,他们母子才能留下。可是这孩子可怜啊,他才满十岁,他母亲就莫名染上急性的过敏症,村里没有医生,没有药,没人知道怎么办,她就被简单的过敏症哽死了。” 叶黎惊讶道:“哽死了?” 陈疯子道:“过敏症并不仅仅引起体表浮肿,也可能引起体内肿胀。她的运气不好,恰好喉咙气管肿胀,引起窒息,最后被哽死了。” 叶黎越发惊讶,这是连他都不知道东西,陈疯子怎会知道?仔细想来,“妊娠”、“分娩”等词汇一般是医生才说的,寻常人都说“怀孕”或“生孩子”,不会用这么专业的术语。 莫非陈疯子在发疯之前是一个医生? 叶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陈疯子歪着脑袋疑惑道:“我怎么知道的?你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 叶黎见他好像又要发疯了,连忙改口道:“你继续说陶鸿吧。” 陈疯子悲伤道:“陶鸿的母亲死后,尸体被他独自一人带到河边火化,只留了一盒骨灰。他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在村里遭人嫌弃,冷了饿了都没人关心。幸好同村的林海鸥小姑娘愿意和他说话,陪他一起上山打猎,就是我们村后的大山。他们一直偷偷摸摸的,所以没人知道他们上过那座被诅咒的大山。后来林海鸥要上高中,很久才回来一次,陶鸿变得更加孤独,只和我以及林家的人说话。现在林海鸥上大学了,回来的时间更少,但她和陶鸿反而变得更亲密了。” 叶黎问:“有多亲密?” 陈疯子用两只手比划出“羞羞”的手势,接着也露出宛如小孩子的笑颜,开心道:“他们要结婚了!” 叶黎皱眉思索,知道陈疯子很可能是看到陶鸿和林海鸥偷偷约会,方才猜测他们要结婚了。可是这种发生事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且不说年龄的问题。陶鸿无父无母,没钱没本事,林海鸥却是大学生,被全村人看好。林绍河和周小萍怎么可能同意他们的婚事? 叶黎问出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但他没打算走,而是继续问道:“你还知道其他事情吗?” 陈疯子忽然露出非常惊恐的神色,双目翻白,抬手指着前面,大喊道:“鬼!鬼啊!” 叶黎回头看了一眼,陶鸿和林海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林海鸥和上次一样,看到叶黎就立刻遮住胸前的狼牙吊坠。 陶鸿扛着一捆柴,微笑着说道:“陈叔,是我,陶鸿,不是鬼。” 陈疯子双手抱住脑袋,用面门使劲撞击地板,嘴里依旧仓皇大喊道:“鬼啊!鬼啊!” 陶鸿快步冲上来阻止陈疯子自残,转过头冷声对叶黎说道:“你怎么还在我们村里?” 叶黎不太敢和陶鸿说话,怕错误举动导致恶念之花绽放,便起身微笑道:“我现在就走。” 叶黎快步出门,林海鸥厉声道:“等等!” 叶黎问:“林海鸥姑娘,有事吗?” 林海鸥看了一眼屋里,蹙着眉说道:“我有必要找你聊聊。” 叶黎点头道:“好的。” 林海鸥道:“我们先换个地方。” 她对屋里的陶鸿打了一个招呼,便大步往村后的方向走。 叶黎往屋里看了一眼,见陈疯子没再继续发疯,也快步跟上。 两人走到村后的山脚下。林海鸥的面容忽然变得冷酷。她质问道:“为什么!” 叶黎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林海鸥的眼睛忽然变得有点湿润。她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屏幕几乎粉碎的手机,尖声大吼道:“为什么!!” 叶黎的双瞳陡然一收,因为他从手机的外壳与颜色已经认出了手机的主人——桃桃。 这个手机里有林海鸥的裸照,她这时用逼问的姿态拿出这个手机,无疑证明她已经看到手机里的裸照,并且猜到沈星暮与叶黎叫人偷拍了她。 可是这个手机怎么会出现在她手上? 叶黎的头皮一阵发麻,连忙解释道:“林海鸥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个样子。你听我说,我们只是想看你的手臂,无心毁你清白。” 林海鸥咬牙脱下外套,挽起里衣的衣袖,忍着眼泪说道:“这就是我的手臂,你想看我就让你看,我求你看够了就快点离开我们村子!” 第十五章 恳求 叶黎心中愧疚,不敢去看林海鸥。他别过头,苦笑着再次道歉,便准备拔腿就跑。此时此刻,他像被人催债的负债者,而他自己也无力偿还这种精神层次的债务。他只能落荒而逃。 可是林海鸥并不让他跑。她拦在他面前,悲伤欲绝地盯着他。 叶黎此刻无比想念沈星暮。他百分之百肯定,如果是沈星暮的话,一定有办法解决眼下窘境。 林海鸥小声抽泣道:“叶黎,我已经和你说清楚了。我不喜欢你这种邋遢的大叔,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管你有没有恶意,都请你离开我们村子。” ——林海鸥姑娘,沈星暮随便说一句话你就信了吗?我有老婆!我也不喜欢你这种青涩的小姑娘! 叶黎也想尽早离开溪隐村,只不过善念之花还没拿到,他不能走。他努力斟酌语言,想稳住林海鸥的情绪,但面对这种事情,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都显得滑稽无力。 蓦然的,叶黎发现一个非常隐晦的问题。如果林海鸥真的是因为裸照的问题要赶他走,她为什么不检查他的手机,她不怕他的手机里有她的裸照备份吗? 叶黎联想到沈星暮收到的陌生短信,似乎那些短信的内容也是警告与恐吓。藏匿在某处的未知存在希望叶黎和沈星暮停止调查,现在林海鸥也赶叶黎走,这两者是否存在关联? 叶黎有了大胆的想法。他忍着心头的愧疚,忽然沉声问道:“短信是你发的吗?” 林海鸥怔了一下,接着猛然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快点离开我们村子!” 她的反应有些僵硬,叶黎心中越发迟疑。他能记住那个陌生电话号码,这会他不迟疑,摸出手机快速输入号码,接着拨通电话。他等了十几秒,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发展,林海鸥的手机铃声并没有响起。 叶黎不死心,继续问:“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林海鸥冷着脸道:“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叶黎背诵那个陌生电话号码,沉声问:“这个号码是你的吗?” 林海鸥道:“不是!” 叶黎思忖片刻,凝声道:“你想让我和沈星暮离开这个村子,没问题。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林海鸥擦了擦眼角的泪,咬着嘴道:“你想问什么?” 叶黎偷偷打开手机录音,问:“桃桃的手机怎么会在你手上?是你抢走她的手机,并把她推下河的吗?” 林海鸥道:“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她。今早我发现她的尸体,捡到她的手机,发现里面有我的照片,就把手机藏了。” 叶黎道:“你看到尸体的第一时间,不报警,反而检查死者的手机?” 林海鸥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叶黎道:“你杀了桃桃!” 林海鸥道:“无凭无据,随你怎么说。” 叶黎点头道:“那我问第二个问题。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和沈星暮看你的吊坠吗?” 林海鸥早把吊坠藏到脖子下的衣服里。她捏了捏胸前隔着衣服的吊坠,摇头道:“这是我的东西。我不想给你们看,还需要理由吗?” 叶黎沉声道:“你必须如实回答这个问题,不然我和沈星暮不可能离开这里。” 林海鸥道:“我刚才说的就是实话!” 叶黎问:“那你现在能让我看一下你的吊坠吗?” 林海鸥果断摇头道:“不可以!” 叶黎点点头,又问:“你和山上的女尸是什么关系?” 林海鸥再一次变得惶恐。她睁大眼,用双手抱住头,惊呼道:“我不知道!” 叶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林海鸥,关于照片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但你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我和沈星暮就不能离开这里。” 林海鸥忽然状若癫狂地大喊道:“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叶黎连忙问:“什么意思?” 林海鸥疯疯癫癫地大笑着,却一个字也不说。 叶黎正想继续追问,后面不远处传来陶鸿的声音。他在唤林海鸥的名字。 叶黎不敢再停留,怕自己的举动刺激到陶鸿,便转过身快速离开。 村后到村子里只有一条路,叶黎和陶鸿错身时,陶鸿忽然抓住叶黎的手,质问道:“你对海鸥做了什么?” 叶黎摇头道:“我们随便聊了几句,没做什么。” 陶鸿明显不信。他抓着叶黎不让走,想找林海鸥当面对质。 这会林海鸥忽然变正常了。她远远地看着这边,咬着嘴说道:“陶鸿,他没对我做什么,放他走吧。” ——林海鸥怎么会帮我说话? 叶黎有些疑惑,但也来不及细想。他挣脱陶鸿的手,拔腿便往村口跑去。 叶黎回到车子里,打开手机录音,把陈疯子和林海鸥说的话反复听了好几次。他能听出一些端倪,似乎陈疯子和林海鸥都刻意隐瞒着某事。只不过仅凭他一个人,很难把这两段信息完全消化。 下午一点过,叶黎接到沈星暮的电话,叫他去县城警局接人。 警局大门口,叶黎正和一个西装革履,气质不凡的中年帅哥聊天,他们身后还站了四五个随从。 叶黎知道沈星暮已经把桃桃的事情完全解决了,便走过去打招呼。 沈星暮对着中年帅哥点点头,随口说道:“哲羽,这次的事情麻烦你了。我还有事,暂时不和你一起回公司。” 高哲羽皱眉道:“星暮,近期沈星夜有大动作,他好像想趁你不在对沈董出手,抢走公司的股份。如果你没有特别急的事情,还是先回去一趟的好。” 沈星暮摇头道:“沈星夜要玩火,由着他去就好,老爷子自会收拾他。” 高哲羽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好吧,你也尽快回来,公司没有你,董皓一个人压不住沈星夜。” 沈星暮道:“我知道了。” 高哲羽和一众随从离去后,沈星暮转过头看向叶黎,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有查到什么吗?” 叶黎沉声道:“徐小娟还活着。她现在就在村子里。” 沈星暮忽然沉默下来,显然这条信息对他而言也非常棘手。 徐小娟还活着,山上的女尸就成了无解的谜团。 两人在回溪隐村的路上,叶黎把两段录音都放给沈星暮听。 沈星暮思忖许久,凝声道:“陈疯子有问题。” 叶黎点头道:“我也这样想。” 沈星暮道:“他对陶鸿的了解透彻得诡异,而且他好像是一个医生。你之前该在村里询问一下陈疯子的来历。他应该不是溪隐村土生土长的村民。”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村里人都说陶鸿的母亲的受了山神的诅咒,方才生下陶鸿。虽然那座大山很诡异,但女人不和男人发生关系就怀孕产子,这岂不是更离奇?我怀疑陈疯子就是陶鸿的父亲。” 叶黎仔细一想,也发现这个猜测的可能性很大。 沈星暮继续道:“林海鸥说的话也有点奇怪。她问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为什么是‘他们’?除了她,还有谁?” 叶黎道:“应该是陶鸿。” 沈星暮点头道:“她的意思好像是,我们留在村里,追查山上的女尸,就是对她和陶鸿的最大伤害。所以她并不是很在意裸照的事情,她只想用照片为把柄,逼我们离开溪隐村,不再调查女尸。” 叶黎问:“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沈星暮淡淡地笑了笑,反问道:“为什么总是你在问我该怎么做?这次换我问你,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叶黎忍不住苦笑。他也发现每次两人找不到方向时,他就会下意识询问沈星暮。 沈星暮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次换你说,我听你的做。” 叶黎思忖片刻,提议道:“林海鸥的狼牙吊坠一定藏了秘密。我们想办法查的吊坠,说不定能查出重要的线索。” 沈星暮摇头道:“林海鸥把她的吊坠视作珍宝,连洗澡的时候都不曾摘下来。我们用什么办法才能拿到她的吊坠?” 叶黎道:“桃桃的手机在林海鸥手上,手机里有吊坠的照片,我们想办法把手机弄到手就行了。” 沈星暮道:“那不是狼牙吊坠的照片,而是林海鸥的裸照。你还想去冒险?” 一提裸照,叶黎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的眼皮猛地一跳,连忙问:“你觉得陶鸿有可能知道裸照的事情吗?如果他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沈星暮道:“如果他知道了,一定怒不可遏,甚至有可能提起柴刀来找我们拼命。之前林海鸥单独找你谈话,陶鸿看到你也没对你大打出手。目前来看,他应该不知道裸照的事情。” 叶黎苦笑道:“我真的有点害怕,陶鸿因为林海鸥的裸照而绽放出恶念之花。” 沈星暮道:“林海鸥没对陶鸿说裸照的事情,很可能是害怕他闹情绪。” 叶黎道:“这只是暂时的。如果我们把林海鸥逼急了,她真的有可能把裸照的事情说出来,到时候不仅仅是陶鸿,整个溪隐村的村民都会提起锄头铲子来驱逐我们。” 沈星暮道:“所以在那之前,我们一定要查清楚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找到催生善念之花的办法。” 叶黎沉思片刻,提议道:“要不我们分头跟踪陶鸿和林海鸥,说不定能找到某些重要线索。” 沈星暮摇头道:“不行,我们一旦分头行动,恶念空间再次干扰,我们都会陷入困境。而且村子里的村民都认识陶鸿和林海鸥,我们去跟踪他们,太容易暴露,进而引起一系列不必要纷争。” 叶黎苦笑道:“我能想到的办法都说了,现在换你想办法。” 沈星暮道:“我们先去找徐小娟。” 叶黎问:“找她干什么?” 沈星暮道:“我们都不认识徐小娟,如何确定她不是别人假扮的?” 叶黎道:“我们不认识徐小娟,但村子里的村民和她父亲不可能不认识她。” 沈星暮道:“徐小娟离开村子五年之久。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消失了五年,再回来时面貌必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可能村子里的村民和徐小娟的父亲都是以她身上的某个特征判断她的身份的。比如徐小娟身上某个位子有痣或胎记。” 叶黎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可以作假。所以时隔五年,某个人冒充徐小娟也并非不可能。” 沈星暮点头道:“是这个意思。” 叶黎问:“可是我们如何确定这个徐小娟是不是冒充的呢?” 沈星暮冷笑道:“我们的手机里不是有徐小娟的字迹吗?我们只要想办法让她写一段字,对比字迹就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徐小娟了。” 叶黎问:“如果她不是真的,山上的女尸就有可能是真的徐小娟,如果她是真的,我们接下来又做什么?” 沈星暮道:“如果徐小娟是真的,我们就上山掘坟。” 叶黎愣住。 沈星暮道:“我上次没有检查尸体的衣裙,也没翻身看尸体的背面。” 叶黎只好点头。 两人抵达村子,前往徐寄明家找徐小娟。不巧的是,徐小娟和林海鸥一起去镇上玩了。他们见不到徐小娟,就无法确定这个徐小娟是真是假。 叶黎迟疑这会,沈星暮冷冷说道:“见不到徐小娟,我们就先上山掘坟!” 叶黎只好点头。 他们打开车子后备箱,取出之前买好的锄头与铲子,并背上背包,准备上山。 却在这时,有人在唤他们的名字。 两人循声看去,林绍河正从村里走出来,远远地向他们招手。 叶黎疑惑道:“现在林海鸥恨我们都还来不及,林绍河怎会主动找我们?” 沈星暮把锄头和背包都放回后备箱,随口说道:“先听听他说什么就知道了。” 林绍河走来,很礼貌地询问道:“两位在我们村子徘徊了这么多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处理?” 他加重了“什么事情”四个字的音量。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们只是来体验农村生活的普通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林绍河微笑道:“虽然我年纪不小了,但还没有老糊涂。你们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星暮道:“是的,我朋友对令爱有好感,想博得她的芳心。” 叶黎的脸色立刻沉下脸。他很不喜欢这个说辞,就如同林海鸥不喜欢他一样,他也不喜欢林海鸥。 林绍河道:“无论什么都好。我想请你们到我家坐坐,你们现在方便吗?” 沈星暮问:“你家出了什么事吗?” 林绍河道:“我爱人想见见你们,说是只有你们才能帮到她。” ——周小萍不是一直卧病在床吗?她能有什么事情? 叶黎想着,顺着问道:“周阿姨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林绍河道:“你们随我去就知道了。” 叶黎和沈星暮随林绍河走进破破烂烂的木屋里。 床边的灶台还燃着火,周小萍裹着厚实棉被,不断打哆嗦。她的脸色苍白若死,手脚也处于痉挛状态,显然已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叶黎道:“林大叔,周阿姨病得很厉害,一直这样躺着肯定不行,你还是想办法送她去医院吧。” 林绍河回以酸涩的一笑。 叶黎明白过来,林绍河家里没有足够的积蓄供周小萍看病。 这会,周小萍忽然撑着床铺坐起身来。她对着叶黎和沈星暮重重一拜,接着哭诉道:“二、二位,求你们救、救救我们家海鸥吧……” 叶黎和沈星暮都皱紧眉头,他们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周小萍张大嘴,眼睛不断翻白,几乎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说道:“海、海鸥……被鬼、鬼附身了……” 叶黎和沈星暮对视,均看到对方眼中浓浓的惊讶。他们都想到了陈疯子几乎哭喊出声的那句“鬼!鬼啊!”。 叶黎问:“什么意思?” 周小萍道:“吊、吊坠里有、有有……” 她说到这里,忽然急促咳嗽起来。她咳出一口血,整个人往床上一倒,居然昏厥了过去。 叶黎伸出手探她的鼻息,虽然呼吸微弱,但总归吊着一口气。 确定周小萍还活着,叶黎轻轻松出一口气,接着凝声道:“周阿姨的状况很危险,必须送她去医院进行治疗。” 林绍河忽然跪下,对着叶黎和沈星暮不断作揖。他悲伤道:“二位,请你们救救小萍。你们不是喜欢海鸥吗?只要你们能救小萍,我可以把海鸥许给你们。” ——一个男人,为救妻子,不惜用女儿来换。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叶黎俯下身扶起林绍河,认真道:“林大叔,你大可放心,我们不会见死不救。” 他们当然不会见死不救。周小萍明显知道很重要的信息,他们必须救活她。 叶黎背起周小萍往村口跑,沈星暮则已上车就位。 县人民医院的手术室外,林绍河已经哭得老泪纵横。 沈星暮把叶黎拉到长廊的另一头,尤为凝重地说道:“似乎周小萍刚才想说的是,吊坠里有鬼。” 第十六章 吊坠 据医生口述,周小萍的病症是普通的呼吸道感染,因长期不治疗引发的肺脓肿。这虽然是重症,但还不至于威胁人的性命。只不过周小萍的病拖了太久,肺部组织大量坏死,到了只能通过手术与化疗治疗肺部脓肿的地步。 这无非就是治疗费用的问题。沈星暮完全不在乎这个。他只希望周小萍快点醒过来,然后把那句没说完的话说完。 这个手术持续了很长时间,沈星暮、叶黎、林绍河三人一直在室外守着。周小萍没从手术室出来,反倒是林海鸥和徐小娟来了医院。 林海鸥还是和上次一样,她一看到沈星暮或叶黎,便下意识把胸前的狼牙吊坠藏起来。 沈星暮皱紧眉头。他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林海鸥藏匿吊坠不是害怕暴露什么秘密,而是想保护这个吊坠。因为她每次藏匿吊坠的动作都非常小心,就好像爱美的女人收藏自己心爱的金银首饰一样。 狼牙吊坠勉强能算饰品,但它和那些金银珠宝完全没有可比性。林海鸥真的有必要这么小心吗? 沈星暮又想到叶黎的录音里,林海鸥惊恐大吼的那句“我们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她说的“我们”,真的是指她和陶鸿吗?会不会存在另一个可能?她说的“我们”其实是她和她的狼牙吊坠? 人是有智慧、有思想的活物,吊坠则是没有生命的死物。人和吊坠能结合在一起,称“我们”吗? 沈星暮越想越费解,他甚至有些怀疑那个吊坠是活的。不然陈疯子怎会大喊着“鬼!鬼啊”?周小萍怎会说林海鸥被鬼附身了? 莫非那个狼牙吊坠里真的寄宿着某个唯心存在? 这会林海鸥急匆匆跑到林绍河面前,焦虑地询问道:“爸,我妈怎么样?” 林绍河强笑道:“你妈没事的,她现在在手术室里做手术,很快就会出来。” 林海鸥问:“医生怎么说?” 林绍河道:“医生说这是一个小手术,不存在风险,我们放心等待就行了。” 林海鸥轻轻松出一口气。 这时徐小娟也走了过来,她微笑这安慰道:“林伯伯,周姨没事就好。之前海鸥听说周姨病倒了,都快被吓晕了。” 林绍河叹了一声,忽然指向沈星暮和叶黎,感激道:“多亏了这两位小伙子。如果不是他们开车送小萍来医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说着,不断抬手把林海鸥往沈星暮这边推,嘴里说道:“海鸥,你快谢谢这两位恩人。” 林海鸥怔了一下,旋即咬着嘴对着沈星暮和叶黎一拜,小声道:“谢谢你们救了我妈。”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要谢我们,就把你的吊坠给我看看。” 林海鸥当即捂住胸口,摇头道:“不行!” 沈星暮无所谓地笑道:“我想也是,你母亲的性命可远没有你的吊坠来得重要。” 林海鸥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没什么意思。我就觉得,我和叶黎好像有点多事了。既然你这么不近人情,我们就没必要再奢想你的回报。” 沈星暮转过身便往长廊的另一头走。他当然还记得徐小娟的问题,所以他在和她错身时,不忘温和地问一句“美女,方便出来聊聊吗”。 徐小娟看了一眼沈星暮,又回头看了一下林海鸥,忽然笑着点头道:“好啊,帅哥。” 沈星暮走到医院外的平地上,转过身温柔地问道:“徐小娟小姐,我看你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你写的字也一定非常漂亮。你能随便写一段话给我看看吗?” 徐小娟眨巴着大眼问道:“你想看什么话?我都写给你看。” 沈星暮道:“外面街上就有便利店,我去买纸和笔,至于写什么,随你高兴。” 徐小娟忽然道:“先等等!” 沈星暮问:“怎么了?” 徐小娟嬉笑道:“帅哥,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沈星暮道:“沈星暮。” 徐小娟问:“星辰的星,暮色的暮?” 沈星暮道:“是的。” 徐小娟宛如花痴一般笑道:“很好听的名字。” 沈星暮买好纸和笔,亲眼看着徐小娟写字。她写了一段非常温柔的诗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沈星暮摸出手机对照信纸上的字迹,发现两者字迹一模一样。到此刻,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孩的的确确是徐小娟,山上的女尸变成了无解的谜团。 徐小娟蹦跳道:“沈帅哥,方便留个电话吗?” 沈星暮脸上的笑意已经敛去,冷冰冰地应道:“不方便。” 徐小娟睁大眼指责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啊?你想看我写字,我都没问原因,就写给你看了。现在你看完了,就不想理我了吗?”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徐小娟的眸子里跳出怒色,显然气得不轻。 沈星暮回到手术室外的长廊,再次把叶黎拉到一边。两人站在楼梯间讨论。 沈星暮小声道:“徐小娟应该是真的。她的字和信纸上的字一样,这个做不了假。” 叶黎道:“事实上,就算她的字和信纸上的字一样,也只能证明信是她写的,并不能排除她从五年前就假扮徐小娟的可能。当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我们不做考虑。现在我们的调查重点依旧是林海鸥的吊坠,说不定她的吊坠里真的藏了鬼。” 沈星暮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只不过现在周小萍还没醒,他不能做进一步判断。 这时,忽然有女孩的声音闯入。她甜笑着说道:“你们说海鸥的吊坠吗?我知道啊,她的吊坠里的确藏了鬼魂。” 沈星暮和叶黎同时一怔,均看向声源方向,只见徐小娟笑语盈盈而来。 沈星暮冷着脸道:“什么意思?” 徐小娟歪着脑袋吹口哨,一句话也不说。 沈星暮问:“你知道什么?” 徐小娟笑嘻嘻说道:“别的事情我不知道,但关于海鸥的事情,我可知道不少。你们好奇海鸥的吊坠是吧?这个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们。” 叶黎问:“要怎样你才肯说?” 徐小娟抬手指着沈星暮,落落大方地说道:“海鸥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随便向你们透露她的事情。但好像好朋友并没有帅哥重要。沈星暮,我要你的电话号码。” 沈星暮沉吟片刻,点头道:“好的。” 他把电话号码说出来,并让徐小娟打电话验证之后,这才凝声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徐小娟道:“我和海鸥很小的时候就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原本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但不知从何时起,海鸥忽然和陶鸿成了朋友。我们村子里很多人怕陶鸿,说他是个灾星,不愿靠近他。我爸也不让我和陶鸿接触,久而久之,我和海鸥的关系疏远了一些。不过这无关紧要,我知道他的吊坠是怎么来的。” 沈星暮冷声道:“我对你和林海鸥的关系不感兴趣,你应该直接说重点。” 徐小娟道:“那是我离开村子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海鸥因为曾虔老师的事情,变得失魂落魄,很少找我玩。不过有一天,她忽然找到我,叫我一起上山打猎。村后的大山可是我们村子的禁忌,我不敢去,她就和陶鸿一起上了山,我则在山脚下等他们回来。他们去了一下午,回来的时候,她脖子上就有了那个狼牙吊坠。” 沈星暮问:“什么叫因为曾虔?曾虔是林海鸥杀的吗?” 徐小娟立刻捂住嘴,讪讪地笑道:“我说过曾虔老师吗?你可能听错了。” 沈星暮当然不会听错,他知道徐小娟忽然改口是想替林海鸥做掩护。他没有继续追问,毕竟狼牙吊坠的信息比曾虔的死更有价值。 沈星暮淡淡问道:“然后呢?” 徐小娟蹙着眉思索片刻,压低声音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那时候我的确看到海鸥身上沾满了血,而且她脖子上的吊坠也好像发出了奇怪的笑声。我以为见鬼了,但只过了一小会,海鸥又变得正常无比。她身上没有血,吊坠也没有发出笑声。” 沈星暮意识到恶念空间的存在之后,世上再离奇的事情都不足以让他惊讶。如果徐小娟没说谎,他就不认为她看错了。他沉思片刻,问:“林海鸥的狼牙吊坠是陶鸿做的吗?” 徐小娟点头道:“这个我不知道,但应该是陶鸿做的。毕竟那是真狼牙,陶鸿又恰巧会打猎,只有他能杀死狼,并且拔掉狼牙做吊坠。” 沈星暮问:“那之后你还发现过什么异常吗?” 徐小娟摇头道:“也没什么异常,就是那天以后,海鸥和陶鸿的关系好像变得更好了。” 沈星暮问:“有多好?” 徐小娟神色酸酸地说道:“他们原本是非常普通的朋友,但那天以后好像确定了交往关系。他们经常偷偷牵手,有时候还一起在草地里打滚,唱一些老掉牙的情歌。” 沈星暮皱眉道:“你们现在十三四岁就开始谈恋爱了吗?” 徐小娟咬着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运气不好,不然我读书的时候也能找到男朋友。”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徐小娟道:“如果你做我男朋友的话,我就有了。” 沈星暮淡漠地摇头道:“对不起,我对你这样的小姑娘不感兴趣。” 徐小娟无所谓道:“你对我不感兴趣也没关系,反正我喜欢的也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钱。如果你觉得我长得还可以的话,就稍稍考虑一下包养我。我的要求非常低,你只要让我和我爸吃饱饭就行了。” ——这女孩,怎么能这般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沈星暮盯着徐小娟看了片刻,直到确定她没有开玩笑之后,这才摇头道:“你才十七八岁,不该有这种消极的思想。” 徐小娟低下头“呸呸”几声,接着一脸嫌弃地说道:“你们男人都是这副让人作呕的嘴脸。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明里暗里各种找女人。现在我主动找到你,你反而还一本正经地拒绝起来了,就仿佛你真的是一个正直的男人一样。” 沈星暮道:“我有女朋友,如果你实在缺个男人,可以考虑一下我朋友。他刚丧偶,正好缺个女人。” 叶黎立刻大叫起来,非常不忿地嚷嚷道:“沈星暮,你开玩笑有个上限好不好?一会是林海鸥,一会是徐小娟,你以为我真的不会生气?” 沈星暮认真道:“我没有开玩笑。” 他真的没开玩笑,因为他知道何思语短时间内不可能复活回到叶黎身边。男人老是憋着,做什么事情都会事倍功半,他提前替叶黎找个女人实际上是非常不错是事情。 叶黎还没说话,徐小娟忽然不满地大叫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再需要男人,也不会找这种又老又丑、看上去还非常穷的大叔啊!” 叶黎的表情已经僵住,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星暮罕见的忍俊不禁。他沉默片刻,再次认真道:“徐小娟,如果你真的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考虑一下叶黎。他只是不太注重穿着和打扮,看上去有点老,实际上他只比你大五六岁。” 徐小娟歪着脑袋打量叶黎,片刻后摇头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他也和我一样穷,养不起我。” 沈星暮道:“在未来的至少五年里,他会一直和我合作。有我在,你们不会饿着。” 徐小娟点点头,居然真的认真掂量起来。 叶黎黑着脸道:“沈星暮,以后别再说这种话,我是有老婆的人。” 沈星暮问:“你老婆是谁?她在哪里?” 叶黎脱口道:“我老婆是何思语,她在……” 他说着,神色变得无比悲伤。 沈星暮微笑道:“你也认真考虑一下,我真的没开玩笑。” 三人在楼梯间站了一会,便一起回手术室外的长廊上坐着。 周小萍的手术很成功,她肺部的脓肿通过手术清楚了大半,剩下的部分脓肿可以通过药物疗养。她现在还处于昏睡状态,应该是麻药的效力还没过,沈星暮和叶黎只能继续等。 太阳已经落下山坡,林绍河和林海鸥都要留在医院陪周小萍,徐小娟要回家。 沈星暮便对叶黎说道:“你开车送徐小娟回去吧,她一个小姑娘走夜路容易出事。” 叶黎问:“为什么是我?” 沈星暮问:“你忘了之前的桃桃是怎么死的?如果这次徐小娟再出事,我是无所谓,就是不知道你心里好不好受。” 叶黎犹豫片刻,终于点了头。 沈星暮郑重提醒道:“徐小娟可能还隐瞒了信息,你尽量打探一下。” 叶黎问:“打探什么?” 沈星暮微笑道:“打探林海鸥的吊坠。我总感觉徐小娟还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只不过她本人有些不敢相信,所以没说出来。” 叶黎点头道:“我尽量试一下,晚点再回来找你。” 沈星暮道:“你今晚不用回来,和徐小娟一起过夜就好。” 叶黎惊讶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冷笑道:“莫非你看不出来?徐小娟是真的被某人或某事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对我说那些话。既然你心地好,就想办法帮她吧。” 叶黎问:“我帮她什么?” 沈星暮道:“我看徐小娟这个姑娘比较实在,你帮她解决困境,她就会老老实实跟着你。” 叶黎道:“沈星暮,我看你真的疯了。从徐小娟出现起,你说的每句话都奇怪无比。” 沈星暮转过头随口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叶黎走后,沈星暮在病房外站了一会,见周小萍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便独自走到外面,摸出手机给夏恬打电话。 他心里仍惦记着夏恬,希望能尽快确定她的平安。 可惜她的电话仍打不通。 沈星暮渐渐焦虑起来。他犹豫许久,只好再次拨通夏秦的电话。沈星暮从夏秦口中得知,夏秦根据夏恬发给他的定位找到了鱼米之乡小区,并且闯进了童遥的住处。 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人,只有两杯茶安静磕在茶几上,证明茶几前曾坐过两个人。 夏秦调了小区监控,只看到夏恬进入c栋大楼的画面,却没看到她出来。 就仿佛夏恬和童遥都在房间里莫名蒸发了一样。 夏秦目前很着急,在电话里对沈星暮一顿臭骂。 沈星暮没有还口,只是安静挂了电话。他已经猜到夏恬和童遥都收到了恶念空间干扰,很可能被拉入了死亡游戏。他很相信童遥的智商,普通的游戏障碍根本就困不住她,哪怕是高难度的游戏障碍,给她时间也一定能想出破解之法。只不过夏恬的身体很不好,他很怕她不能从死亡游戏里平安回来。 *** 童遥目光凝重地盯着夏恬。在她的计算中,两人最迟也能在四个小时内走出这个魔方世界。可是她漏算了一点,便是夏恬的病。 夏恬在魔方进度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昏迷过去。她脸色苍白,嘴角溢血,随时都可能撑不下去。 童遥只能背着夏恬继续游戏,甚至多次在魔方转动前,用身体做垫子保护她。 时间久了,童遥也渐渐不支。 她没有丢下夏恬独自完成游戏的打算,因为她知道夏恬和沈星暮存在很不一般的关系。 夏恬却在连番碰撞中醒了。她咬着牙虚弱道:“童遥,你别管我了,快点完成这个魔方,然后打电话把你的推论告诉星暮。” ——沈星暮!你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为什么连夏恬这么好的女人也对你死心塌地? 童遥忍着心头的怨,咬牙背起夏恬,倔强道:“你不要说话,我一定将你好好地交给沈星暮!” 第十七章 少女 夜凉如水,风声料峭。山头斜挂幽冷弦月,漫天点缀璀璨繁星。 沈星暮走在寂静的大道上,路两旁排满渐渐抽出新芽的高挺杨树,更远处闪烁明亮的街道霓虹。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映出凄凉的树影,沈星暮心中忽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一方面担心夏恬,另一方面又莫名担心叶黎。他想到了徐小娟,他和叶黎认识这个女孩还不到一天,她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如果这场游戏真的牵扯到玄之又玄的灵异层次,连续五年没回村的徐小娟,真的还是活生生的人吗? 沈星暮的额上泌出冷汗,他发现自己处事太过唐突。如若徐小娟和唯心的鬼魂有关,叶黎的处境堪忧。 沈星暮压着心绪拨打叶黎的电话,手机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虽然溪隐村里的信号很差,存在电话打不通的情况,但这依旧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征兆。 沈星暮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大步往医院里走。 周小萍在半个小时前就醒了,现在正和林绍河聊天,林海鸥就在病床边站着。病房门是虚掩的,沈星暮敲门两下,便直接推门而进。 周小萍看到他,便直接说道:“绍河,海鸥,你们先出去一下,我和沈先生单独聊几句。” 林绍河和林海鸥都出去后,沈星暮走到病床边,一针见血地问道:“周阿姨,你之前想说什么?” 周小萍的神色变得惶恐,她压低声音说道:“海鸥的吊坠里有鬼,它会发光,而且会说话。” 沈星暮皱眉道:“它说了什么?” 周小萍道:“它说它要一辈子缠着海鸥。” ——不对,林海鸥将吊坠视若珍宝,如若它真的是活的,它和她的关系应该很亲密。它不应该说这么冷厉的话。 沈星暮道:“不要用你的话来修饰,它的原话是什么?” 周小萍回忆许久,终于悲伤道:“它的原话是‘我会陪你一辈子’。” 沈星暮问:“你什么时候听到这句话的?” 周小萍道:“大概五年前吧,海鸥忽然有了这个吊坠,并且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把它摘下来。有一晚,我起来上厕所,就看到海鸥的房间里有光亮。我在门缝里看到她在和吊坠聊天。” 沈星暮点点头,继续问:“你记得吊坠的声音吗?它的声音听起来是男是女?” 周小萍道:“是个男孩的声音。我当时以为海鸥是在和某个男孩子聊天,可是我推门走进去,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沈星暮问:“还有呢?除了吊坠,你还有其他发现吗?” 周小萍道:“我一直以为那次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听错了。但这次海鸥回来,我又听到吊坠说话了。” 沈星暮问:“它两次都说的同一句话?” 周小萍点头道:“两句话都是一个意思。” ——如果是这样,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沈星暮想着,点头道:“周阿姨,你说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你放心养病,不用担心治疗费用的问题。” 周小萍忽然激动地抓住沈星暮的衣角,大声恳求道:“沈先生,我知道你和叶先生都不是一般人。你们一定有办法救海鸥的。我就这一个女儿,求你们救救她。” 沈星暮点头道:“阿姨放心,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沈星暮退出病房便去就近的酒店写好房间。他已经猜到这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现在就差一个证据。他已经做好规划,只等叶黎回来,就上山掘坟,挖出那局女尸验证他的猜想。 *** 天色太暗,乡村小路非常颠簸,叶黎不得不降低车速,确保行车安全的前提下,尽快把徐小娟送回家。 他的心里非常别扭,从两人上车起,他的眼角余光就能看到,徐小娟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她。 叶黎有种奇怪的错觉。现在徐小娟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很多年前,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偷看何思语的眼神。 这无疑是爱慕的眼神。 莫非徐小娟真的听进了沈星暮的话,开始认真考虑叶黎了? 这会车速放慢,他们回村的路仿佛变得遥遥无期。 徐小娟终于说话了。她睁着明亮的大眼,甜笑着问道:“叶黎,你多大了?” 叶黎随口回答道:“比你大一点。” 徐小娟道:“我知道你比我大,但我不认为你只比我大一点。我去年年底才满十八,你呢?多大了?” 叶黎沉默片刻,如实回答道:“我是九零年的,并不比你大太多。所以你不要像林海鸥一样,看到我就叫大叔。” 徐小娟掰着手指头计算,片刻又非常惊讶地问道:“莫非沈星暮没撒谎?你真的只比我大七岁?” 叶黎道:“其实沈星暮比我还大一点。” 徐小娟点头道:“那好吧,你来当我男朋友吧。” 叶黎的神色一僵,当即摇头道:“你不要说这些胡话,我有老婆。” 徐小娟抿嘴道:“有老婆又能怎样?现在这些男人,不都是有了老婆还在外面乱搞吗?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我不会像其他小三一样,为了上位就专门去骚扰你老婆。而且我对你的要求也不高,你只要能让我和我爸吃饱饭就行了。” 叶黎苦笑道:“沈星暮有句话说得对,你还是个小姑娘,不应该有这种消极的思想。而且你太高看我了,现在我和你一样穷,我自己吃饭都还得靠沈星暮资助,管不了你和你爸。” 徐小娟挽过脑后的辫子,把它咬在嘴里,笑语盈盈道:“我能看出来,沈星暮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他说了,你和他至少会合作五年,这期间,他肯定不会让你饿死。所以只要我们好上了,他也不会让我和我爸饿死。” 叶黎皱紧眉头,他发现这个话题不能继续聊下去,便改口问道:“你之前说林海鸥因为曾虔变得失魂落魄,你能和我说一下曾虔的事情吗?” 徐小娟问:“你是我男朋友?” 叶黎道:“不是。” 徐小娟问:“你又不是我男朋友,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叶黎只能苦笑。 徐小娟提议道:“要不这样,你不做我男朋友也行,只要你能管饭,保证我和我爸有的吃,我也可以和你说一下。” 叶黎道:“我说了,我自己吃饭都成问题,管不了你们。” 徐小娟莞尔道:“没关系啊。不管你自己是什么样子,只要你点头答应就行了。” 叶黎问:“什么意思?” 徐小娟道:“你给我的印象比较好,至少不像会说谎的人。只要你答应了,哪怕你真的穷得响叮当,也肯定不会丢下我不管。我最多跟着你一起吃苦,总比留在村子里丢人现眼,最后没吃的被饿死的好。” 叶黎皱眉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怎么总想着被饿死?你年纪轻轻,又长得漂亮,哪怕一无是处,随便找个有本事的男人,也不至于担心吃饭的问题啊。” 徐小娟嬉笑道:“我现在就在找有本事男人啊。” 叶黎道:“可惜你找错人了。” 徐小娟沉默片刻,忽然悲伤道:“越有本事的男人,越把女人当成玩具,反而是你这种老实的男人比较可靠。我十三岁就去城里打工,那时候我未成年,许多地方都不敢要我。幸好我运气好,遇到一个拾荒的老头子,他很善良,所以就带着我一起捡垃圾。” 叶黎惊住,连忙问道:“莫非你那么早离开家,是去拾荒了?” 徐小娟凝着脸说道:“我也没办法啊。其实我也想像海鸥一样好好读书,学到本事了再去找一个好工作,这样就能照顾好整个家。我妈死的早,我爸的身体又不好,家庭条件不足以养活我这样一个闲人,遑论供我读书?我在城里的生活非常艰难,但我每次给我爸写信,都撒谎说我在待遇非常好的工厂里上班。其实我在捡垃圾,经常朝不虑夕,随时都可能饿死。” 叶黎听着微微伤感,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就得靠捡垃圾度日,的确是非常悲伤的故事。 徐小娟忽然开眉笑道:“其实我很怀念捡垃圾的那段时光。那个老头子本来有一个很有出息的女儿,只可惜他女儿嫁人之后,就再也不管他了。他成了无依无靠的空巢老人,不再惦记他的女儿,反而对我视如己出。他对我非常好,只要有好吃的,一定都分给我。后来老头子被他女儿接走了,我就变得无依无靠了。” 叶黎问:“他女儿不是不管他吗?怎么又把他接走了?” 徐小娟道:“舆论吧。她肯定是被人指责不孝女,顶不住舆论的压力,迫于无奈就接走了老头子。老头子走之前把他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叫我去找个工作,好好活下去。那时候我已经十六岁,再找关系把自己的身份证年龄写大两岁,就去酒吧里做陪酒小姐了。” 叶黎沉声道:“酒吧那种地方很不适合你这种小姑娘,容易被人欺负。” 徐小娟咬着嘴道:“岂止是被欺负,我被客人扇耳光这些都是小事,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被人骗到床上去。若不是我机智,早就失身了。” 她忽然伸手抓住叶黎的手臂,嫣然道:“叶黎,说不定我一直守身如玉就是为了等你,你真的不好好考虑一下吗?” 叶黎苦笑道:“如果你苦苦坚持这么久,最后却是为了我,那你的坚持就太不值得了。” 徐小娟继续道:“我在酒吧里交了一个男朋友,那个男人简直就是恶魔!” 叶黎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徐小娟道:“他说他要做投资,差一点流动资金,就找我帮忙。我一个酒吧里陪酒的女人,哪里有钱给他做投资啊?起初我几乎没考虑过这件事,可最后我还是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去网上贷款,借了十万块给他。你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吗?” 叶黎问:“他拿着你的钱跑了?” 徐小娟恨恨道:“准确的说法是,他拿着我借来的钱,跟别的女人跑了!” 叶黎沉默。 徐小娟道:“我被讨债的人逼得没办法,只好把手机关机,灰溜溜地逃回家。我知道这只能暂时躲避,那些人迟早会找到我家里来。所以我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可靠的男人!” ——所以你找到了我吗? 叶黎轻叹道:“你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十万块并不是小数目,至少我帮不了你。” 徐小娟两眼噙着眼泪,可怜楚楚地说道:“叶黎,你忍心看着我被讨债的人抓走,然后被送去窑子里卖身还债吗?” 叶黎道:“我真的无能为力。你可以试着找沈星暮帮忙,他有能力帮你处理这事。” 徐小娟道:“我之前已经尝试过了,沈星暮冷得像一座冰山,根本就不吃我这套。他不会帮我的,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所以你是认定我会吃你这一套,才找到我的吗? 叶黎思忖许久,他发现他真的要吃这一套。徐小娟才十八岁,正值美好年华,若被那些讨债的人抓走,这一辈子就真的毁了。叶黎于心不忍,便下意识问道:“我该怎么帮你?” 徐小娟捏着小拳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反正我是还不起那么多钱。你就带着我和我爸一起逃走吧,我们去远一点的城市,躲开那些人。然后你想办法让我和我爸吃饱饭,我就是你的了。” 叶黎摇头道:“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欠钱还钱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要不这样,我去和沈星暮说一下,如果他心情好,愿意给我这个面子,帮你还了钱,你就不用再担心这些问题了。” 徐小娟道:“还是别这样。你根本就不知道要还多少钱。” 叶黎道:“你借了十万块,哪怕网贷的利息高一点,最多也就还十一二万吧。” 徐小娟咬着嘴比划出四根手指头。 叶黎惊讶道:“四十万!?” 徐小娟点头道:“是的,你根本不知道网上贷款何其可怕。他们算上各种手续费,服务费,保费,再加上我目前的逾期费,连本带利已经高达四十万。” 叶黎愤怒道:“这明显是犯法的!” 徐小娟道:“犯法又能怎样?莫非谁能把这个网贷平台一锅端了?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还不是只能任由他们欺负。” 叶黎道:“这样说来,这钱肯定是不能还的。” 徐小娟重重点头道:“所以你带我逃跑吧。” 叶黎只能苦笑。 徐小娟道:“你不是想知道曾虔老师的事情吗?我和你说吧,曾虔老师是海鸥失手杀掉的,因为她实在太可恶,天天念佛,还逼着班上同学也一起念佛。她曾把海鸥带去教师宿舍楼的佛堂,逼迫海鸥割一块肉喂她养的狗,口口声声说这是佛祖大无畏的慈悲精神。海鸥的手臂被割了一块肉,但她很坚强,忍着痛继续上课。之后她偷了曾虔的短刀,从佛堂的门外掷刀。她原本只想吓唬一下曾虔,却没想到那一刀就稳稳地刺入了曾虔的后颈。” ——被迫割肉喂狗的人果然是林海鸥。可是她手上的伤哪去了? 叶黎凝声问道:“然后呢?” 徐小娟道:“然后知道这起案子的老师都掩护海鸥,曾虔老师的案子也就成了悬案。但海鸥毕竟杀了人,她变得心神不宁,经常神神叨叨的。直到陶鸿带她上山打猎过后,她又变正常了。只不过我总感觉她的吊坠藏了玄机,那次我确实看到海鸥全身都是血,而且吊坠好像在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听闻这些信息,叶黎的神色变得振奋。他的思绪飞速转动,渐渐把整个故事的脉络梳理清楚,他已经想到山上的女尸是怎么来的了。 叶黎点头,致谢道:“小娟,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徐小娟整个人忽然扑向叶黎,叶黎的手不稳,方向盘大幅度往右转,眼看着车子即将撞到山体,他连忙刹车。 叶黎指责道:“你干什么啊?这车是沈星暮的,撞坏了我可赔不起。” 徐小娟把头靠在叶黎的手臂上,温柔说道:“叶黎,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你必须带我和我爸离开这个村子。” 叶黎哑然道:“我不记得我答应过这件事。” 徐小娟撒娇一般说道:“我不管,反正你要救我,不然我就、我就……” 叶黎问:“你就什么?” 徐小娟尖声道:“我就死给你看!” 叶黎哭笑不得,只好尽力安抚道:“小娟,你先放宽心,那个网贷平台本就是违法的,他们不敢做太过分的事情。待会我回县里,会找沈星暮好好聊聊,尽力说服他帮你。” 徐小娟摇头道:“就算沈星暮帮我还清了债务又能怎样?我什么都不会,家里还穷,我爸的身体也不好。你一走,我迟早还会被别人盯上。” 叶黎道:“你老老实实留在村里,谁能盯上你?” 徐小娟睁大眼,凶巴巴指责道:“好啊!你居然希望我在溪隐村里过一辈子?我才十八岁啊!我可不想在这么贫穷的地方一直生活下去!哪怕去城里捡垃圾,也比留在村子里强!” 叶黎沉默,他也感觉徐小娟不应该留在溪隐村这样贫穷的地方。 徐小娟张开手抱住叶黎,含情脉脉地说道:“叶黎,你带我逃离这里吧。” 第十八章 掘坟 叶黎不敢对徐小娟做任何回应,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能力,纵然他的确有心帮她,也完全是力不从心。叶黎推开徐小娟,继续开车,将她送回村子,便准备调头回县城。 徐小娟死死抓着车座,不肯下车,一定要叶黎给出肯定回复。 叶黎实在不想和她继续闹下去,便思忖着说道:“你先回家好好睡觉,我和沈星暮明早还会来村子。如果你真的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和沈星暮商量,他并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或许愿意给你一些帮助。” 徐小娟道:“我不要沈星暮的帮助!我只要你带我走!” 叶黎只拥有过何思语一个女人,她从不撒娇,他便不知道女人撒娇也是如此扰人的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徐小娟,只能搪塞道:“我短时间内不会离开这个村子,这种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徐小娟道:“好的!你答应我了,等你什么时候要走了,就带上我!” 叶黎急声道:“不是,我还没有答应……”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徐小娟忽然吻住他的侧脸。除了何思语,他从未与任何女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这会他完全愣住了。 徐小娟松开手,开眉笑道:“好的,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和沈星暮想干什么,但我一定会等你!” 叶黎感觉无比头痛,直到他调转车头,他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不断挥手的徐小娟。似乎她真的铁了心要跟着他。 叶黎回到县城,打电话联系沈星暮时,已经过了凌晨。幸好沈星暮还没睡,这个电话接通了,不然叶黎只能在车里将就一晚。 叶黎找到酒店房间,见沈星暮正沉着脸抽烟,便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沈星暮淡淡说道:“夏秦找到夏恬和童遥了,她们都昏迷在童遥的房子里。” 叶黎连忙问:“严重吗?” 沈星暮道:“夏秦没说清楚,我也不能确定具体情况。但我听夏秦的语气,似乎夏恬并没有生命危险。” 叶黎微笑道:“夏恬小姐没事就再好不过了。” 沈星暮冷声道:“夏恬没事不代表童遥没事。我不知道她们进行了怎样残酷的死亡游戏。按理说,夏恬是病人,她很难完成死亡游戏,但她却好端端地回来了。” 叶黎思忖片刻,明白过来,便问:“你觉得是童遥保护的夏恬?” 沈星暮点头道:“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不知不觉又欠了她一个人情。” 他说话时把手上的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接着问:“你呢?你送徐小娟回溪隐村的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之前打过你的电话,但不在服务区。” 叶黎道:“路上并没有发生事情。我和她聊了很多,她告诉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沈星暮问:“什么信息?” 叶黎道:“徐小娟亲口说的,是林海鸥杀了曾虔。曾经被迫割肉喂狗的人也是林海鸥。奇怪的是,我们看过林海鸥的照片,她的两只手臂都没有伤疤。再结合徐小娟说林海鸥的吊坠的古怪现象,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沈星暮点头道:“我大概知道你的猜测是什么。周小萍也告诉我,她听到吊坠在说话,而且不只一次。我的猜测和你一样,只不过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 叶黎道:“所以我们要再上山一次,把那具女尸挖出来再检查一次。” 沈星暮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具尸体一定有我们要的证据。我们明早就去溪隐村,把那具尸体挖出来。” 叶黎点头。在这件事上,两个人的想法一致,就没必要再行探讨,不管两人的猜测是对是错,都要等看到尸体才知道。叶黎现在比较关心徐小娟的问题。他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沈星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沈星暮问:“什么忙?” 叶黎如实把徐小娟正面对的难题说了出来,并请沈星暮帮忙解决她的债务。 沈星暮摇头道:“我为什么要帮她?” 叶黎纠正道:“不是帮她,而是帮我。” 沈星暮道:“欠债的人是徐小娟,不是你。” 叶黎道:“但是我不忍心看她越陷越深。所以你就当是帮我,先替徐小娟把网贷的事情解决掉。” 沈星暮道:“不可能的。如果是你欠钱,我可以考虑帮你还,但徐小娟不行。她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我不是慈善家,没有义务去帮一个陌生人还债。” 叶黎在开口前就已经猜到沈星暮会这么说,他硬着头皮说这话也只是怀揣微渺的侥幸心理。这会他的侥幸心完全破碎,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星暮忽然道:“如果徐小娟是你的女人,我不介意帮帮她。” 叶黎疑惑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我的意思是,你正好缺一个女人。” 叶黎沉声道:“我有老婆,不缺女人。” 沈星暮淡淡说道:“何思语还有没有可能复活都还是个未知数。这件事你可以慢慢考虑,至少在我们拿到善念之花,离开溪隐村之前,你都有机会反悔。”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皱眉道:“什么为什么?” 叶黎问:“你为什么非要替我找个女人?” 沈星暮道:“徐小娟能更好地促进我们的合作。” ——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叶黎皱眉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意思就是,徐小娟是你的女人,我又帮过她,我们的合作就不那么容易粉碎。” 叶黎摇头道:“你的说法好生牵强。我不知道我们的合作与徐小娟有什么关系。我们都需要善念之花,我想救回思语,你想治好夏恬小姐。我们的合作关系本就非常牢固。你忽然想替我找个女人,我能想到的可能便是,你希望徐小娟能让我忘掉思语,不再许愿救她,你就能更早实现你的愿望。” 沈星暮很平淡地笑了笑,随口道:“你要这么想也没错。决定权在你手上,要不要徐小娟你自己说了算。” 叶黎没再说话,自顾自洗完澡便躺床上睡觉。 次日清晨,叶黎被沈星暮叫醒,两人吃过早饭便一起前往溪隐村。 徐小娟居然一直在村口守着。她就像古时等待丈夫回家的贤惠妻子,蹲在村口的大柏树下,弯起惆怅的眉梢,用两手抵着下巴安静等候。 叶黎看到她远远地向这边招手,便又感觉头痛。 他把车子停在村口,刚下车徐小娟便甜笑着扑了过来。 叶黎往边上躲,她扑了空,却并不沮丧。她用两手撑着两腿,笑语盈盈道:“叶黎,我终于等到你了!” 叶黎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笑脸,因为他现在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她。 徐小娟忽然惊呼一声,疑惑问道:“你们准备锄头和铲子干什么?莫非你们要下地耕种?可是前两天才立春,还不到翻土播种的时候。” 叶黎回头看,瞧见沈星暮已经把上山掘坟的工具都准备好,便微笑着说道:“小娟,你在村里等我们,我们去办点事,天黑之前会回来。” 徐小娟问:“你们要去干什么?” 叶黎没说话,沈星暮冷冷说道:“我们要上山掘坟,你去吗?” 徐小娟怔住。 叶黎皱眉道:“你别听沈星暮胡说,他开玩笑的。” 徐小娟张手抱住叶黎的手臂,咬着嘴道:“不管你们去翻土还是去掘坟,我都跟着你。” 叶黎和沈星暮可是要上当地村民都视为禁忌的大山,他当然不能带她一起去。正当他组织语言之时,沈星暮冷声道:“我们要上村后的大山,你敢去吗?” 徐小娟睁大眼,呆滞好几秒才重重点头道:“去!” 沈星暮道:“那你就一起来吧。” 叶黎背上背包,提起锄头,大步往村后走。徐小娟一直跟在他身侧,并好几次伸过手想帮忙拿锄头,但都被叶黎拒绝。 三人走到山脚下,叶黎取出背包里的麻绳。他们有过一次上山的经验,这次为防两人再次分开,便直接用绳子将手绑在一起。 徐小娟愣愣地看着,直到两人都大步往山上走,她才惊呼道:“莫非你们真的要上山?” 叶黎道:“小娟,我们没开玩笑,你回村里等我们吧。” 徐小娟咬咬牙,大步追上二人,凝声问:“叶黎,你的背包里还有麻绳吗?” 叶黎皱眉道:“别胡闹,这座大山很危险,你快点回去。” 叶黎的一只手和沈星暮绑在一起,另一只手捏着锄头。徐小娟抢过他的锄头,一把抓住他的手,斩钉截铁说道:“你是我男朋友,我不能看着你冒险。你要上山,我就跟你一起上山!” 叶黎抽手几次,都没能摆脱她的手,便再次劝道:“小娟,不要胡闹。” 徐小娟坚定道:“我没有胡闹!” 叶黎停下脚步,打算好言相劝,沈星暮却说:“叶黎,既然徐小娟对你一往情深,你就由着她吧。” 叶黎苦笑道:“沈星暮,这次你可没枪。如果我们再遇到狼群,连我们两个都未必能全身而退,小娟跟过去不是添乱吗?” 沈星暮道:“上次的狼群是恶念空间设置的游戏障碍,这次应该没那么凑巧再碰到狼群。” 徐小娟问:“恶念空间是什么?” 叶黎惊讶道:“你能记住恶念空间?” 徐小娟眨巴两下大眼,疑惑道:“我耳朵又没聋,刚才你们是说的恶念空间啊。” 这会沈星暮也沉下脸。他盯着徐小娟看了好一会,思忖道:“可能是她无意中也被牵扯进恶念空间了。我们现在不能丢下她不管,不然她有可能稀里糊涂地死在游戏里。” 叶黎摇头道:“不应该啊。我们接触过的人这么多,为什么只有小娟被牵扯进来?” 沈星暮道:“这应该和林海鸥有关。徐小娟以前是林海鸥的好友,她很可能是因为林海鸥,无意中涉足了恶念空间。” 徐小娟明显一头雾水。她再次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连一句话也听不懂?” 叶黎问:“小娟,你以前有没有做过奇怪的梦,梦中是一片邪恶的花海。” 徐小娟摇头道:“我的确经常做梦,但大部分梦醒来就忘了,只有非常模糊的记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梦到过你所说的花海。” 沈星暮道:“她的情况可能和夏恬类似。夏恬也不知道邪恶花海,但她能记住我和她提及的关于恶念空间的信息。” 叶黎沉默。 沈星暮道:“走吧。无论如何,我们先上山挖出那具女尸再说。” 叶黎不再劝徐小娟走,因为她也和恶念空间有关。如果让她独自一人留在村子里,无意中触发了死亡游戏就麻烦了。 三人一起上山。这次的情况和上次有些不同,他们一直走进深山里,没有起雾,也没发生时间错乱的现象。 三人走了三个多小时,期间停下来休息两次,终于找到昔日林绍河留下的记号。 沈星暮沉声道:“那座坟就在前面!” 三人走了一段,果然看到那座插着粗糙墓碑的坟包。 叶黎解下背包,拿过徐小娟手上的锄头,提醒道:“小娟,你站远一点,待会的画面会吓到你。” 徐小娟问:“你们真的要掘坟?” 叶黎道:“是的。” 沈星暮解下手中的绳子,把绳头递给徐小娟,叮嘱道:“这座大山很奇怪,容易出现时间错乱的现象。你把绳子捆在手上,和叶黎绑在一起。一个人别走太远,如果走丢了,你会死在山里。” 徐小娟明显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即认真点头。 掘坟本是非常忌讳的事情。除了专门的盗墓者,或者丧心病狂的复仇者,一般没人会去挖掘死者的坟墓。 叶黎和沈星暮必须确定他们的猜测,不得已再次掘坟。 两人一起挖掘,他们这次带了锄头和铲子,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便把坟墓下的女尸挖了出来。 女尸没有变化,依旧是土色的骨架和早已褪色的衣裙。 叶黎忍着强烈的恶臭,用锄头轻轻刨开女尸颈子下的衣物,一个土色的物品掉落而出。 叶黎俯下身捡起这个物品,用手擦掉它表面的泥土。 果不其然,这是一个白色的狼牙!和林海鸥的吊坠一模一样的狼牙! 毫无疑问,叶黎上次看到的一闪即逝的白色物品就是这个狼牙! 这一刻,所有的谜团都迎刃而解。 叶黎看向沈星暮,将狼牙递给他,沉声道:“我们的猜测是对的,这具女尸不是别人,正是林海鸥!” 沈星暮仔细看了狼牙,点头道:“应该是这样。林海鸥五年前和陶鸿一起上山打猎,他们杀了一只狼,拔下狼牙准备做吊坠。可惜林海鸥不知什么原因,死在了山里。陶鸿把她埋在这里,又因为某些奇怪的力量,她以另外的姿态复活了。所以徐小娟看到她全身是血,并且听到吊坠在笑。所以每当我询问林海鸥这具女尸时,她都会惊慌失色。所以她说这个人不可能是她杀的。因为她不会自杀。” 叶黎抵着眉心沉思,片刻后问道:“我们已经解开这个最关键的谜团,可是我们仍不知道如何取得善念之花。” 沈星暮道:“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会,徐小娟也嘘着眼走近来看。她看到狰狞的尸骸,当即花容失色,哭喊道:“这是海鸥以前最喜欢穿的裙子!虽然变了色,但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像受惊的小猫,一直往叶黎怀里凑。 叶黎轻抚她的脑袋,苦笑道:“不是叫你别过来看吗?” 徐小娟道:“你们说这具尸体是海鸥的,我觉得不可思议,就忍不住来看一眼。海鸥不是好端端地活着吗?她的尸体怎么会在这里?叶黎,我们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们要死在这座山里吗?” 叶黎安慰道:“小娟,你别害怕,无论林海鸥是死是活,你都是她的好朋友,她不会伤害你。” 这会,沈星暮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夏恬给他发语音视频来了。 沈星暮皱眉道:“大山里居然有信号?” 叶黎道:“先接视频,夏恬小姐可能有重要的信息要告诉我们。” 沈星暮接受视频,并打开扩音,让叶黎和徐小娟都能听到夏恬的声音。 手机屏幕里,夏恬的脸色非常苍白,像是重伤昏迷过后,才苏醒过来的样子。 她急声道:“星暮,你听我说,山上的女尸就是林海鸥!现在你们看到的林海鸥应该是一个唯心存在,很可能是鬼魂!你们收到的恐吓短信是她发的,她随时都有可能对你们动手!” 沈星暮温和地笑道:“夏恬,就在刚才,我和叶黎已经确定了女尸就是林海鸥。你不用担心我们的事情,这个最关键的谜团解开了,接下来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夏恬焦急道:“你们两个现在面对的是一个超自然的存在啊。你怎么还惦记着善念之花?我的病不治了!你快点回来好不好?我现在真的很害怕!” 沈星暮自信说道:“我们两个?你看不到我们是三个人吗?呵……你好好休息,安心等我回去就好。另外,你以后别再找童遥了。你叫她帮我们解决难题的同时,也会受到恶念空间的干扰,被迫进入死亡游戏。” 夏恬的脸色依旧焦急,她明显还有话要说,但沈星暮已经挂断了语音视频。 叶黎颇为惊讶地询问道:“莫非童遥早我们一步推测出了女尸就是林海鸥?” 沈星暮道:“童遥和我们不一样,许多我们不能解开的谜题,在她眼中都是一目了然。夏恬给她的线索明显没有我们的多,但她能推测出正确的答案。” 叶黎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下山找林海鸥吗?” 沈星暮道:“你先别想着找林海鸥。如果我没猜错,现在我们面临的最大考验是平安下山。” 第十九章 食物 沈星暮能猜到,现在最离奇的谜团已经被解开,陶鸿和林海鸥的故事脉络也逐渐疏通,这场游戏已经到了尾声。他已经知道获得善念之花的办法了,只不过在这之前,恶念空间绝对会给他们制造最高难度的游戏障碍。他们只有完成这最后一场死亡游戏,才能见到陶鸿与林海鸥,拿到第一朵善念之花。 沈星暮猜测他们即将面对的最大难题就是能不能平安下山。现在时间紧迫,他们早一秒下山,就能早一秒拿到善念之花,但他并没有急着走。林海鸥的尸骸还裸露在空气里。掘坟的是他们,再次埋尸的人也只能是他们。 沈星暮快速行动起来。他抡起铲子,把翻出来的泥土全都埋回去。叶黎见状也立刻跟着埋尸。 只有徐小娟像受惊的小鸡仔。她紧闭双眼,双手合十,颤颤巍巍不断作揖,甚至念诵出一段《般若波罗蜜心经》。似乎她并不知道,超度亡灵应该吟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也就是《佛说阿弥陀经》。 沈星暮把林海鸥的尸体再度埋回土里,并且堆起一座高高坟包,再把那块腐朽得几乎抬手一拍就会断掉的墓碑插上去。他看到墓碑上的心状图案与小鸡仔图案,忽然感觉有些好笑。 这两个图案都是陶鸿刻的,只不过他的刻工太差,把海鸥刻成了小鸡仔。海鸥图案再加上心状图案,表达的意思应该是“心爱的海鸥”。 做完这些,沈星暮也双手合十,对着坟包认真一拜,道:“林海鸥,我们无心冒犯,请你担待。” 三个人用麻绳把手绑好,避免大雾突起,分散迷失在大山里。 沈星暮和叶黎都取出短刀,时刻警惕四周林木里随时都可能蹦出来的狼群或其他森林野兽。 令沈星暮没想到的是,他们非常顺利地下了山,中途并没有遇到野兽阻拦,也没有发生时间错乱的现象。仿佛从他们解开女尸的谜团的那一刻起,这场游戏就以他们的胜利告终了。 ——善念之花真的这么容易取得吗? 沈星暮皱紧眉头,纵然三人已经下山,他也不敢有丝毫松懈。毕竟他们还没见到陶鸿与林海鸥,只要善念之花还没到手,这场游戏就不算结束。 然后沈星暮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刚刚从村后踏进村子,明亮的日光变得阴暗,似乎有一团乌云遮住了太阳。 但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上一刻还离山头非常遥远的太阳,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沉入山底。天色立刻暗了下来,并且无星无月,连半点光亮也没有。 远处有风声,“砰砰”敲响一些没关紧的门窗,阴森之感瞬间上升到极致。 ——该来的总归来了。 沈星暮的心微微下沉,他知道接下来他们将面对恶念空间产生的死亡游戏。 徐小娟明显被吓到了,这会她又双手合十,不断念经,求林海鸥放过他们。她还误以为此刻的奇特现象是林海鸥的亡灵在对他们进行报复。 叶黎非常郑重地提醒道:“小娟,你先不要害怕,这并不是林海鸥的亡灵找到了我们,而是恶念空间的干扰力量。你镇定一点,提高警惕走我和沈星暮的后面,一旦看到异常的事物,第一时间提醒我们。” 徐小娟惊恐道:“可是天一下就黑了,四处都变得阴森无比,村子里连一个人也看不到,仿佛随时都会有鬼扑过来,我怎么可能不害怕?” 沈星暮看了手机时间,从天黑的那一刻起,手机上的电子表就没再跳动过。仿佛此刻时间处于静止状态。 沈星暮掏出背包里的手电筒,顺手抛给徐小娟,冷声说道:“你要害怕,等活着走出这个村子再慢慢怕。现在听叶黎的,好好注意后方。如果你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我们也就没必要管你的死活了。” 徐小娟使劲抿了一下嘴,面色苍白地接过手电筒,非常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沈星暮和叶黎并肩走前面,各自注意左右和前方。 三人以这种非常僵硬的阵型前行了一段,却并未遇到任何危险。 沈星暮停下脚步,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结果和他想的一样,手机没有信号。他忽然有点后悔之前仓促挂了夏恬的视频电话。那时她明显还有话要说,说不定她还知道童遥推测出的其他结论。 沈星暮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接着提议道:“看来这场死亡游戏并非短时间能完成的,我们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危险。” 叶黎问:“你有什么想法?” 沈星暮道:“我们暂时别分开,保持这个阵型,逐家逐户寻找,看能不能找到村民。” 叶黎道:“我们并不确定这场游戏的难度与规则。或许这是三个人的难度。我们目前没有遭遇任何危险,可能是恶念空间故意给我们时间寻找破局之法。也就是说,我们的安全时间可能并不多,现在最好是分头行动,尽快找到有用的线索。” 沈星暮沉默片刻,摇头道:“正是因为我们没有确定游戏的难度与规则,才不能贸然分散。” 徐小娟附和道:“就是就是!如果分头行动,我一个人早就被吓死了。” 三人照沈星暮的提议做,逐家逐户寻找人迹。虽然整个溪隐村只有十几户人,平时找起来很快,但现在天昏地暗,且三人必须一直保持僵硬的阵型,这个过程变得尤为漫长。 村子内部的房屋、道路、篱笆、乃至是水井都和平日的溪隐村一模一样,但村里连一个人也没有。 沈星暮皱眉思考片刻,偏头看向叶黎,问:“你有什么发现吗?” 叶黎摇头道:“暂时没什么发现。” 徐小娟忽然说道:“我有发现!” 沈星暮问:“你发现了什么?” 徐小娟用手捂着肚子,苦着脸道:“我发现我饿了。” 在这种时候,这无疑是一句非常不好笑的玩笑话,连叶黎都忍不住指责徐小娟,沈星暮却从她的话里察觉到了异常。 沈星暮凝着眉道:“叶黎,你有没有发现背包变轻了?” 叶黎迟疑片刻,忽然点头道:“好像是这样的。” 沈星暮立刻打开背包检查,背包里的电筒,电池,充电宝,矿泉水都在,唯独少了压缩饼干和食品罐头。 叶黎那边的情况也一样,所有东西都在,但食物莫名消失了。 沈星暮一瞬间明白过来,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就是食物。科学家统计过,人只喝水不吃饭,可以活一个星期左右。也就是说,这场游戏至少要持续七天以上。他们必须在七天内找到藏在村子某处的食物。只要熬过一定时间,他们自然可以通过这场游戏。 当然,这只是沈星暮目前的猜测。他不确定这个游戏是否还存在其他致命的危险。 这会叶黎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他当即提议道:“我们刚才挨家挨户只顾找人,却没有注意看屋子里有食物没有。我们再找一次,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一起行动的好。” 三人又用僵硬的阵型,在完全黑暗的世界里逐家逐户找了一遍。他们连一粒麦子、一粒米都没找到。似乎村子里的食物在顷刻间完全消失了。 沈星暮并不觉得奇怪,毕竟这是他们拿到善念之花之前的最后一场游戏,难度肯定没有小到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攻克的程度。 沈星暮和叶黎都是男人,他们的体力与耐力都很不错,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被饥饿打败。但徐小娟不同,她是一个女人——每天都在节食减肥的女人。现在游戏才开始,她却已经饿得有些受不了了。 徐小娟委屈道:“叶黎,你不是保证能让我吃饱饭吗?你快点想想办法啊,我快饿死了。” 沈星暮现在看到徐小娟就心烦,这个女人唯一的作用就是喊饿,时刻提醒他们“没吃的了”。 叶黎倒是心地好,他这会还很耐心地安慰道:“小娟,我给你一瓶矿泉水,你先喝水撑一下,我和沈星暮想办法找食物。” 徐小娟悲伤道:“你们真的能找到食物吗?” 叶黎道:“可以的。” 沈星暮实在听不下去,便冷声道:“叶黎,她是你的女人吗?我们现在自身难保,你还这么关心她?” 叶黎苦笑道:“我都说了,你别再开这种玩笑。” 徐小娟喝了一口水,忽然咬着嘴大喊道:“是啊!我就是叶黎的女人!他不关心我关心谁!” 沈星暮回以冷漠的一笑。 天很冷,三人站了一会,都能感到入骨的冷意。 徐小娟受不了了,便双手环抱自己提议道:“我们先进个屋子避寒吧。” 沈星暮冷笑道:“你怎么不去我的车子里避寒?” 叶黎忽然灵机一动,欣喜道:“对啊,车子!沈星暮,我想到食物了!” 沈星暮问:“什么食物?” 叶黎道:“我们去村口看一下,如果你的车子还在那里,我们就有吃的。” 沈星暮摇头道:“没用的。就算我的车子还在,后备箱里的食物也绝对都消失了。” 叶黎笑道:“我知道,那些罐头和压缩饼干肯定不翼而飞了,但你的汽车轮胎还在啊。轮胎是可以吃的,四个轮胎加一个备胎,够我们吃很长一段时间了。” 沈星暮忍不住一笑,点头道:“没想到你在关键时候还挺聪明的。” 三个人一起往村口走。似乎这场游戏的确完全复制了现实中的溪隐村,车子还在村口停着,只不过叶黎的计划落空了,车子在,但轮胎全都不见了。 徐小娟冷得厉害,叶黎便把她送进车里,用之前买好的棉被裹住她的身子。 沈星暮没心思去管这两人,独自尝试往村外走,结果和他想的一样,村口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他走不出去。 沈星暮站在村口的平地上,能听见河水的流动声。他想下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鱼或螃蟹,但河岸实在太高,村口位子又没有梯子,他下不去。 沈星暮沉吟许久,转过头叫叶黎来帮忙。他把麻绳捆在村口的石墩上,让叶黎站在河岸上用电筒探照,他则吊着绳子下河查看。 河水不深,还不过膝,但水温极低。人站在河里,脚仿佛被冰封了,透骨的疼痛。 沈星暮忍着痛不断走动观察河面。他坚持了十分钟,双脚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没发现半条鱼。 叶黎道:“沈星暮,还是算了,我站在岸上都能感觉到入骨的冷意,你先上来再说。” 沈星暮的确想上去,但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冻得动不了了。他沉吟片刻,如实道:“你下来扶我一下,我走不动。” 叶黎吊着绳子下河。他的脚刚碰到水,便皱紧眉头指责道:“这河水不是一般的冷,你之前怎么不说啊?” 沈星暮冷声道:“莫非你在关心我?” 叶黎不假思索道:“虽然我们是合作关系,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我已经把你视作朋友了。这么冷的河水,你还一直在河里冻着,我能不关心吗?” 沈星暮觉得好笑,因为他的朋友里,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像叶黎这么落魄。论身份地位,叶黎的确不配做他的朋友。但他这会却笑不出来,他也觉得叶黎这个人算是非常不错的朋友。 他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承认,只冷冷说道:“等我们成功拿到善念之花之后,你再和我说朋友的问题。” 叶黎扶着沈星暮,并用身子做人体撑起他。 沈星暮花了超过两分钟,才顺吊绳爬上河岸。他上来之后,并没有坐着休息,而是站在上面帮忙拉绳子,把叶黎拉上来之后才坐在地上休息。 电筒光的照射下,沈星暮能看清自己的狼狈模样。他从未想过,向来讲究仪容形象的自己,会有如此不堪的一天。 叶黎坐着喘气一会,对着车子里大喊道:“小娟,你休息够了就帮我们找点柴火,我和沈星暮的脚都冻僵了。” 车子里传出徐小娟的声音。她很乖巧地说道:“好的,老公!” 叶黎的脸立刻变得比当下的黑夜还黑。他立即纠正道:“你不要乱喊,我可不是你老公。” 徐小娟笑道:“现在不是,以后就是了。” 沈星暮瞧着叶黎僵硬的两颊,也忍不住笑道:“其实徐小娟很不错,至少听你的话。” 叶黎摇头道:“你别再说这种话了,我爱的人只有思语。” 沈星暮道:“我爱的人也只有夏恬,但我前两年很肆无忌惮地找女人,而且每次都故意让她知道。” 叶黎皱眉道:“你不怕夏恬小姐伤心?” 沈星暮道:“她伤不伤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需要女人的时候,她不肯做我的女人,我就只能去找其他女人。” 叶黎哑然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沈星暮道:“所以你现在也需要一个女人。你大可放心,我并没有私心,只是纯粹地觉得徐小娟比较适合你。而且我一向说话算话。虽然夏恬的病很难治,但她近几年内还不会有生命危险。我可以等第六朵善念之花去治她的病。” 叶黎沉声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没这个必要。我的女人是思语,无论小娟适不适合我,我都不能和她好。而且她才十八岁,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才找到我。我可不忍心趁虚而入,去祸害这么好的小姑娘。” ——莫非你不知道,你的执着与坚持,本身并不存在任何意义? 沈星暮沉默片刻,点头道:“随你吧。徐小娟的债务,我帮她还了,至于你要不要她,你自己做决定。” 叶黎微笑道:“你能帮这个忙,我替小娟感谢你。” 沈星暮摇头道:“你不用谢我,这种小事,对我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 叶黎道:“所以这个世界很不公平。” 沈星暮问:“哪里不公平?” 叶黎道:“有的人生来就是腰缠万贯的公子哥,有的人生来却是一贫如洗的穷小子。典型的例子就是你和小娟。” 沈星暮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他随口道:“但是没有人注定穷一辈子,也没有人注定富一辈子。至少在我看来,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都是有原因的。” 叶黎失笑道:“你说的很对。” 这会徐小娟已经把柴火捡来了。看来她的胆子也并不算特别小,至少她独自一人摸黑捡来了足够烧上半个小时的柴火。 沈星暮翻看了一下柴火,皱眉道:“全都是大块的柴,你该弄一些容易起火的谷草。” 徐小娟嘟着嘴凶道:“我是捡给我老公的,又不是捡给你的,你管我捡什么柴!” 沈星暮稍稍惊愕,他没想到徐小娟敢这么说话。 叶黎打着哈哈调解道:“什么柴都没关系。小娟,你去打开车子的后备箱,里面有备用的油桶。不管粗柴还是细柴,浇上汽油之后,都很容易点燃。” 徐小娟忽然抱住叶黎,凑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乖巧地应了一声“好的,老公”,接着大步往车子那边跑了。 叶黎抚着脸发呆。 沈星暮温和笑道:“看来徐小娟的确和你很般配。” 第二十章 寒夜 红艳的火光升腾起来,宛如炽盛的太阳,霎时照亮凄冷的寒夜。三个人围坐在火堆前,火光照着他们的脸,每个人都变得阴森触目,仿佛他们也融入夜幕,化身成凄艳的地狱使者。 黑暗中的一丝火光,居然显得如此阴翳可怕? 叶黎脱下鞋袜,赤着脚烤火。火焰的逐渐消除他双脚的寒意,他渐渐恢复了行动能力。 叶黎站起身,皱着眉说道:“我基本上能动了。趁着现在我们还有力气,再进村搜索一遍,尽量找到食物。不然拖上一两天,我们的行动能力会大幅度降低,找到食物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沈星暮摇头道:“这事先不急。如果攻克这场游戏的关键是食物,那我们就很难凭肉眼找到食物。你先坐下来,我们一起想一下,村子里的食物会藏在哪里。” 叶黎觉得沈星暮的话很有道理。有的时候脑子比手脚有用得多,比起漫无目的地寻找,不如先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可能储藏食物的地点。 这个村子很小,甚至站在村口就能大致看清整个村子的面貌,一般来说,村子里能储粮的地方只有居民的房屋。除此之外,村外的农田里可能会有,可是游戏限制他们出不了村子,也就进不了农田。 叶黎思忖许久,终于摇头道:“我想不出。” 沈星暮道:“我也想不出。” 两人忽然都看向徐小娟。 徐小娟也连忙摇头道:“你们都想不出来,我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啊?” 沈星暮皱眉道:“徐小娟,你本就是这个村子的村民,你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你好好想想,你以前在这个村子居住的时候,有没有人把食物藏在比较隐蔽的地方?” 徐小娟涩笑道:“我都五年没回村子了,怎么可能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而且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都有专门陈放粮食的地方,谁会没事刻意藏粮啊?” 沈星暮问:“你的意思是,每户人家都有专门的粮仓?” 徐小娟摇头道:“也算不上粮仓,就是一个专门用来陈放粮食的小房间。我们家就有一个,只不过我爸身体不好,近几年也没种出多少粮食,家里的粮房基本上是空的。” 沈星暮点头道:“徐小娟,你带路,我们再回村子找一下。” 徐小娟道:“可是我们上次已经看过了,无论哪个房子,里面连一粒麦子也找不到。” 沈星暮道:“我的意思是,你给我们指一下每户村民的粮房。纵然粮房里没有粮食,也有可能存在寻找粮食的线索。” 叶黎这会才反应过来,既然食物不是轻易能找到的,他们就只能慢慢找线索。 徐小娟带着叶黎和沈星暮回村找,他们看了每一户人家的粮房,除了陈疯子的房子,其他房子里都分隔了一个两三平米大小的粮房。粮房四四方方的,里面空空如也,不仅没有粮食,也没有半点线索。 徐小娟走了一趟,冷得直打哆嗦,她又往叶黎怀里凑,嘴里娇柔地说着:“老公,我冷,你抱抱我。” 叶黎苦笑道:“小娟,你不要乱喊,我不是你老公。” 徐小娟撒娇道:“未来老公,我冷。” 叶黎能看到徐小娟已经被冻得略微发紫的嘴唇,便知道她是真的冷。毕竟她穿的比较少,就一件里衣衬衫加一件薄薄的棉绒外套。 叶黎为了避免和她做出太过亲密的举动,干脆脱下外套搭在她的肩上,凝声道:“现在是大冬天,你一个女孩子受不了冻,以后多穿一点。” 徐小娟咬着嘴道:“前几天已经立春了。对了,我没算错的话,明天是情人节。老公,我们情人节怎么过?” 叶黎黑着脸道:“你冷得厉害,先回沈星暮的车子里好好歇着,我和他慢慢想办法找吃的。至于情人节什么的,我压根没听说过,你也别去想了。” 徐小娟嚷嚷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这可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啊!” 叶黎皱着眉问道:“一年有多少个情人节?” 徐小娟道:“我没具体算过,反正每个月的十四号都是情人节,还有我们中国传统的元宵节和七夕节,也都是情人节。” 叶黎点头道:“这么说起来,我和思语只过过七夕的情人节。” 徐小娟立刻凶道:“在我面前,你怎么能说其他女人啊!” 叶黎道:“别闹了,快回车子里歇着,我和沈星暮想办法找吃的。我们现在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数,你就别想这些虚无缥缈的情人节了。” 徐小娟摇头道:“我一个人有点怕!你送我过去!” 叶黎皱紧眉头,他感觉徐小娟在无理取闹。 沈星暮忽然问道:“徐小娟,情人节该怎么过?” 徐小娟不假思索回答道:“当然是和心爱的人一起过啊。”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道:“等我们平安出去了,我再请教你这个问题。叶黎,现在这种环境,徐小娟会怕也是理所当然。你先送她回去,我留在这里再找找看。” 叶黎怔住,他没想到沈星暮这么冷漠的人也会关心情人节的问题。而且听沈星暮的语气,似乎他下次过情人节还要请教徐小娟该怎么过。 叶黎失神这会,徐小娟又向他靠了过来。 叶黎下意识想推开她,但她死死抱着他,楚楚可怜地说道:“老公,我真的很冷,你抱着我吧。” 叶黎苦笑,他把衣服给她之后,他也感觉到入骨的冷。反倒是她凑过来之后,他就没那么冷了。 叶黎迟疑片刻,把她揽在身侧,沉声道:“走吧,我先送你回车里。” 两人相互依偎着慢慢往村口走。 叶黎惊讶发现自己的心跳居然莫名加速了。他以前只在何思语面前才会有这种反应。他现在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知不觉对徐小娟动了心。 叶黎把徐小娟送回车子,顺手打开空调,认真叮嘱道:“小娟,你在车里好好待着,如果有突发的危险,你就大喊一声,我和沈星暮在村子里能听见。” 徐小娟问:“我喊了之后你就会回来救我吗?” 叶黎点头道:“是的。” 叶黎再回到村里找沈星暮。这会沈星暮正打着电筒搜索地面,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仿佛他怀揣侥幸,想在地上捡到食物。 叶黎不解道:“你在地上找什么?” 沈星暮道:“我在找地面有没有土质蓬松的位子。如果有,就可能埋了食物。” 叶黎道:“这个可能性太低。我们先尝试绕着村子的最外围走一圈,一方面确定我们的活动范围,另一方面看能不能找到树木。” 沈星暮问:“我们找树干什么?这个季节,似乎并没有果实成熟的果树。” 叶黎道:“我知道这个季节很难找到果子,但树皮也是食物。如果我们实在撑不住了,可以剥下树皮勉强充饥。” 沈星暮皱眉道:“看来你在野外求生这方面比我懂得多。” 叶黎苦笑道:“我也懂不了多少,这些都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树皮能不能吃。” 两个人分头行动起来,他们围着村子的最外围搜索了一圈,确定了能活动的范围,只可惜连一棵树也没找到。 两人都陷入沉思,似乎恶念空间已经把他们能想到的食物全都没收了。 叶黎不死心,凝着眉说道:“我们再回村子找找看。” 沈星暮摇头道:“没用的,除了地下,我们已经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叶黎道:“那我们就掘地三尺!我不信村子里真的找不出一点吃的!” 两人真的回车子里取锄头和铲子,他们要把村子的每一处地皮都翻起来,寻找可能存在的食物。 叶黎回到车里时,徐小娟已经睡着,她的额上冒出了汗水。叶黎以为空调温度太过,她被热到了,便好心关掉空调。 他还没来得及下车,徐小娟宛如梦呓般惊呼道:“冷!好冷!” 叶黎被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看她。他发现她处于睡眠状态,只不过脸色苍白得吓人。 叶黎抬手摸她的额头,他几乎被冻僵的手一瞬间感觉到宛如火焰灼烧的疼痛。 徐小娟居然在这个时候发烧了! 叶黎真的慌了,他现在才知道她之前喊冷不是在撒娇,她是真的冷得受不了。他握住她的手,沉声说道:“小娟,你坚持住,我和沈星暮一定找到吃的,我们一定能活着离开这里!” 徐小娟醒了,她嘘着眼往这边看了一下,接着虚弱地哭喊道:“叶黎,你这个骗子!你明明说了要管我吃饱,我现在却连一碗粥都吃不到。而且你和我在一起时还想着别的女人,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啊?” 叶黎听着揪心,他甚至忘了他并没有对她做过任何许诺,便握紧她的手保证道:“小娟,我一定让你吃饱。你先等我一会,我很快就能找到吃的!” 叶黎打开空调再次下车。他和沈星暮一起,顺着道路不断开挖。 他心里祈祷着,地下能挖出食物。可没有,他和沈星暮一直挖了超过四个小时,两个人把全村的各个路段都大致开挖了一遍,却连一个红薯都没挖出来,反倒是他们累得不行了。 沈星暮丢下锄头,皱着眉说道:“叶黎,先别挖了。看现在的情况,就算我们真的掘地三尺也挖不出食物。我们明显陷入了思维的误区,食物可能藏在非常显眼的地方,只不过我们没发现。” 叶黎红着眼道:“那你说食物在哪里?小娟现在发高烧了,而且一直饿着肚子,再这样拖下去,她会死的!” 沈星暮沉声道:“就是我们不知道食物在哪里,才要留着力气慢慢想。如果你真的担心徐小娟,就挤破脑袋去想,只要想到食物的储藏地点,我们都能活下去。” 叶黎的脑子里已是一片浆糊。他完全没有思路,除了捏着锄头一直挖地,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不听沈星暮的劝,埋头继续挖。 他一直处于活动状态,四肢却越来越僵硬,脸上也像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似乎随着寒夜的持续,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某一刻,叶黎的手一抖,锄头“噗”的一声滑落在地。他本人也好像完全脱力,摇曳着将要扑倒在地。 沈星暮走上来扶住他,并且再次劝道:“叶黎,不要再挖了,这样只是白费力气。” 叶黎忍着全身的冰冷的与疼痛,颓然说道:“可是我不做点什么,小娟真的会死的。” 沈星暮道:“那你先回去陪她,我想办法再找找看。” 叶黎道:“我连一碗粥都没办法给她,还有什么脸去陪她?” 沈星暮道:“或许现在对她而言,你比一碗粥重要多了。有你陪着,她可能能多坚持一段时间。如若你一直不回去,她可能已经莫名其妙死在车里了。” 叶黎怔住。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没开玩笑。有时候心灵的寄托真的能战胜身体上的许多磨难。你先回去陪她,我想办法找食物。” 叶黎沉默。到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沈星暮的说法可能是对的。现在徐小娟一个人卧病在车子里,甚至有可能出现她已经死了,他还不知道的情况。 叶黎咬着牙抬手拍沈星暮的肩头,沉声说道:“沈星暮,请你一定找到食物!” 叶黎调头大步往村口跑。他回到小车里,因为空调一直开着,车子内部像一个微型的熔炉。他甚至有种火浪扑面而来的奇特既视感。 徐小娟没再睡着,她裹在被子里不断哆嗦,似乎车内的温度还不足以驱散她体内的寒意。 她看到叶黎,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找到吃的了吗”,而是温柔说道:“叶黎,你终于回来了。” 叶黎忍着心疼回答道:“是的,我回来了。” 徐小娟掀开被子,张手就向她抱过来。 叶黎这次没有躲开,他把她抱在怀里,温言细语安慰道:“小娟,没事的,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叶黎自己都能感觉到这句话的浓重无力感,这种话根本不可能有人相信,但徐小娟奇迹般地相信了。 她用力抱紧他,乖巧地点头道:“我们出去之后,你要带我离开这里。我们躲得远远的,再也不用怕那些讨债的人找来。” 叶黎道:“我一定带你离开溪隐村,并且保证你和你爸一定能吃饱饭。” 徐小娟微笑道:“等到那时候,我就不用再饿肚子了。” 叶黎道:“我会照顾你,你也不会再生病了。” 徐小娟虚弱道:“叶黎,我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叶黎问:“什么话?” 徐小娟道:“我说你给我的印象比较好,我觉得你不像会撒谎的男人。” 叶黎点头道:“就在昨晚,我送你回村的路上,你说过。” 徐小娟道:“我还说过,我和其他的小三不一样,我不会为了上位故意去骚扰你老婆。你只要让我吃饱饭就行了。” 叶黎忍着心疼道:“是的。” 徐小娟温柔笑道:“其实我是撒谎的。我只是觉得你很长得很老实,比较容易被骗。如果你真的敢要我,我就会想尽办法把你老婆赶走。” 叶黎陷入沉默。 徐小娟道:“但是现在好像没必要了。我都没机会见到你老婆了,所以我还是不去打扰你们的好。” 叶黎沉声道:“有机会的。” 徐小娟凄然道:“我能感觉到,我活不久了。” 叶黎道:“你不要这么想。你只是发了烧,有点饿,只要打一针,吃点东西就恢复过来了。” 徐小娟道:“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饿了。” 叶黎道:“那我给你开瓶水,你喝点水会舒服点。” 徐小娟摇头道:“我刚才喝了很多水,现在不口渴。” 叶黎瞧着她越发虚弱的模样,心如刀绞。他忽然开始懊悔带她一起上山,如若不然,她也不会被困在这个仿佛太阳永远不会升起的长夜里。 徐小娟忽然张嘴咬住叶黎的耳朵。她小声道:“叶黎,我好像真的有点爱上你了。” 叶黎道:“可是我只是一个又老又穷的邋遢大叔。” 徐小娟道:“至少在我快死的时候,你在我身边。” 叶黎再次反驳道:“你别胡说,你不会死的!” 徐小娟忽然羞涩起来,她别过头去,咬着嘴说道:“叶黎,我还是个处女。” 叶黎道:“我知道的,你本就是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好女孩。” 徐小娟忽然把手伸进叶黎的衣服里,她红着脸道:“至少在我死之前,我想做一回女人。我能做你的女人吗?” 叶黎久久不语。 徐小娟悲伤笑道:“我想也是,你这么老实的男人,怎么会背着老婆在外面乱搞。我有点困,想睡一会,你能陪着我吗?” 叶黎道:“我陪着你。” 徐小娟道:“要不你抱着我睡吧,这样我会暖和一点。” 叶黎点头道:“好的,” 徐小娟卷起被子,把叶黎一起盖住,两人就这样坐躺在车里。 叶黎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忽然感觉到莫大的讽刺。他知道,如果此刻徐小娟对沈星暮提这个要求,沈星暮会满足她临死的愿望。 所以他和沈星暮相比,到底谁的心是冷的?谁才是铁石心肠的人? 天还没亮,叶黎从自身的饥饿感可以推测出,他们被困在村里的时间远远超过一夜。 似乎在游戏结束之前,这个寒夜将一直持续下去,徐小娟很可能再也没机会看到旭日东升的时刻——情人节的到来。 第二十一章 火焰 叶黎揽着徐小娟睡着了。因极致的疲惫与饥饿,他睡得很沉,完全遗忘了时间。他的意识在混沌的世界里无限下坠,无穷无尽的冰冷与恶意弥漫,他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充斥邪恶的花海。哪怕是在深度的睡眠中,他也不得安宁。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一丝温暖,宛如划破黑夜的一缕阳光,使得弥漫在他心头的黑暗与恐惧消散一分。 叶黎终于苏醒过来。徐小娟就靠在他的怀里。仿佛在不可言的恐怖世界里,是她悄悄给予他挥之不去的阳光与温暖。 叶黎的心再次下沉。他的身体疲乏到极致,和徐小娟一样,已经感觉不到饥饿。车窗外依旧是深邃如混沌的黑夜,与他的梦境一模一样,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 叶黎感觉到徐小娟的鼻息越来越微弱,而她的身体也烫得像一个火球。他再次感到恐惧,连忙抬手推她,并轻唤她的名字。 徐小娟醒了,但她的意识好像还处于游离状态。她静静地盯着已经结出浓厚白霜的车窗,一动不动,宛如木偶。 叶黎轻轻捏她的脸,急声说道:“小娟,你别再睡了。我出去找沈星暮,我和他一起想办法,一定能想出破局之法。你一定要等我!千万不要再睡了!” 叶黎说着,拧开一瓶矿泉水,喂给徐小娟喝了一口,便打开车门准备出去。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车外的透骨寒风呼啸刮来。叶黎感觉自己的身体乃至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外面好冷!堪比终年冰封的北极冰川! 叶黎忍着酷寒,颤抖着准备下车。 徐小娟忽然抓住他的手,轻声恳求道:“叶黎,你别走。” 叶黎回过头,努力挤出温和的笑,安慰道:“小娟,你等我一会就好,我一定能找到吃的。” 徐小娟轻轻摇头道:“你不用再去找了,我已经知道哪里有吃的了。” 叶黎一惊,连忙问道:“哪里有吃的?” 徐小娟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她虚弱道:“你先回车里,外面好冷,我受不了。” 叶黎连忙关上车门,坐到徐小娟身边。 徐小娟张开手抱住他,咬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叶黎,你坐下来陪我聊会天,然后我就告诉你哪里有吃的。” 叶黎忍着心疼道:“你想聊什么?” 徐小娟问:“叶黎,你觉得我漂亮吗?” 叶黎点头道:“你很漂亮,比林海鸥更漂亮,你们村里没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孩。” 徐小娟甜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一直觉得我比海鸥漂亮,我一定能比她过得更好。事实却是,我都十八岁了,还没找到男朋友。” 叶黎沉默。 徐小娟道:“叶黎,我不和你开玩笑了。你有老婆,我不能打你的主意。” 叶黎道:“小娟,沈星暮已经答应帮你还债了。等我们离开这里,你一定能找到很好的男孩子,谈一场甜蜜的恋爱,组成一个温暖的家。” 徐小娟摇头道:“你别再安慰我了。我知道我死定了。你现在也很饿吧,如果再找不到吃的,不只是我,你和沈星暮也会死在这里。” 叶黎咬牙道:“可是我们现在都还好端端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还有希望!” 徐小娟的神色变得黯淡。她凄然一笑,回答道:“叶黎,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叶黎道:“不知道。” 徐小娟道:“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能把不可能的事情说的好像真的一样。你的老婆肯定是被你这张嘴骗来的。我知道我死定了,但你和沈星暮还有机会活下去。” 叶黎盯着她憔悴的脸颊,心里升起浓浓的悲伤。他红着眼圈道:“小娟,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们三个一定能一起活下去!” 徐小娟笑道:“你知道你今天说了多少个‘一定’吗?” 叶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徐小娟道:“叶黎,我能感觉到,我已经活不久了。你和沈星暮都有刀,趁着我现在还活着,你们吃我吧。” 徐小娟的话宛如一个晴天霹雳。叶黎的双瞳猛地一收,他终于知道她所说的吃的是指什么了。她已经放弃继续活下去的可能,准备把自己的肉分给他和沈星暮。 叶黎果断摇头,他把她死死搂在怀里,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会为何思语以外的女人流泪,包括他的母亲,都未曾使他如此悲伤。 徐小娟的鼻息越来越弱,显然到了生命的弥留时刻。她使劲咬住舌头,用疼痛迫使自己清醒。她提起最后一口气,温柔说道:“叶黎,我现在还活着,你快去找沈星暮回来。我怕我一死,也像其他食物一样,莫名消失。” 叶黎抱着她不动。 徐小娟用手推他,尤为虚弱地说道:“你快点去啊。” 叶黎不会采纳徐小娟的建议,哪怕他知道她说的办法有可能是他和沈星暮唯一活下去的机会,他也不会这么做。 他想到之前沈星暮说的话——有时候心灵的寄托真的能战胜身体上的许多磨难。 他咬紧牙,沉声说道:“小娟,你不要再说话。你不是想做我的女人吗?那你现在坚持住,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你就是我的女人!” 徐小娟的眼睛忽然一亮。她欣喜道:“真的?” 叶黎重重点头道:“真的!” 徐小娟羞怯地别过头,咬着嘴说道:“好的!我一定能坚持住!我一定要活下去!” 叶黎扭开车门,认真道:“小娟,等我!” *** 沈星暮的眉梢与衣角都结了霜,他仿佛变成了没有生机的雪人,就这样安静伫立在村子里。 他的耳朵和鼻梁都已完全冻结,抬手拍一下就可能掉落下来。他的脸颊与手背也被冻得开裂,露出血红的口子。仿佛他全身的血液也在此刻完全冻结。 他并没有被冻死。他的眼睛还留有睿智与灵动。 沈星暮在之前的十个小时里,把整个村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包括村里的水井以及每座民房的房顶,他都冒险搜查过。尤其是他吊着绳子下井时,险些被冻死在冰冷的井水里。 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村子里真的连一粒麦子也没有。 渐渐的,他意识到这场游戏的关键可能并不是食物。他想到游戏开始前,夏恬发过来的视频电话,那时他在大山上,根本不可能有信号。而且夏恬的电话来得非常巧,恰好在他确定山上的女尸就是林海鸥之后,她发视频电话过来说这个已经不存在价值的信息。 沈星暮有个猜测,便是他和叶黎确定女尸的身份之时,这场死亡游戏便已经开始。所以夏恬是假的,电话也是假的,这都是恶念空间故意制造的假象。恐怕当时夏恬会说很多误导人的信息,只不过他挂电话挂得非常仓促,夏恬没机会把那些话说出来。 或者说,夏恬已经给出了一个非常隐晦的信息。沈星暮记得很清楚,当时夏恬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便是“你们两个现在面对的是一个超自然的存在啊”。她为什么会说“你们两个”?当时手机视频上能看到徐小娟,她为什么没说“你们三个”?为什么没问“那个女孩是谁”? 很显然,假夏恬是在故意误导他,让他误以为徐小娟是不存在的,或者徐小娟是解开这个死局的关键。当人没有食物的时候,人本身就会变成食物。所以假夏恬想传递的信息是“吃掉徐小娟就能破局”。 如果沈星暮没有察觉到夏恬是假的,便真的有吃掉徐小娟的打算。他没吃过人,但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为了活下去,真的会吃人。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他并没有十足的证据。为此,他想出的证明自己的猜想的办法便是站在酷冷的平地上静等。 他在平地上站了超过一个小时。他大概能估算出,气温早就下降到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上,比北方城市的冬天还冷,而且气温一直以一个不明显的速度在持续下降。人在没有避寒措施的情况下,不超过三个小时,绝对会被冻死。 换言之,就算他们能找到食物,一直躲在车里避寒,也存在被冻死的可能。毕竟车子空调不可能连续开上一个星期,而且车窗也不能一直紧闭,不然他们会在车里一氧化碳中毒。 沈星暮已经得出结论,食物并不是攻克这场游戏的关键,但他至今没有想出真正破局的办法。 沈星暮沉思着,身后忽然传来叶黎的声音,叶黎在唤他的名字。 沈星暮抖动身体,把身上的白霜都抖落,转过身凝声问道:“徐小娟的情况怎么样?” 叶黎焦急道:“小娟的情况很不乐观。如果我们再找不到食物,她会死的。” 沈星暮摇头道:“我们不用再找食物了。”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把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叶黎听完后,皱紧眉头问道:“如果食物只是游戏误导,那正确的游戏攻略到底是什么?” 沈星暮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这一摇头,被冻僵的左耳竟直接掉落在地上。他感觉不到痛,只皱着眉看了一眼地上的耳朵,冷漠道:“看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我们再找不到攻略游戏的办法,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叶黎抓住他的手,急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耳朵已经冻掉了,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啊?”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是恶念空间产生的死亡游戏,如果我们能活下去,根据游戏规则,我的耳朵会恢复如初。所以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游戏的突破口。” 叶黎道:“总之,我们先找点柴,点一把火取暖。不然在我们想到办法之前,你就已经被冻死了。” 沈星暮点头道:“我也这样想。” 沈星暮准备行动,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力量,刚走两步,他便颓然倒在地上。 叶黎连忙扶起他往村口走。 沈星暮皱眉道:“你轻一点,不然我的右耳也会掉。” 他说话这会,右耳的确掉了下来。少了耳廓,他听不清叶黎说的话,干脆就不听,静下心安静思考。 沈星暮被叶黎扶着往车里走,他直接摇头道:“车子留给你和徐小娟,我就不上车了。你赶紧去捡柴,帮我生一把火,我好像想到游戏攻略了。” 叶黎“叽叽喳喳”说了一通,便往村里跑了,沈星暮却连一句话也没听清。 他在冰冷的地面瘫坐了一阵,叶黎终于捧来一大把柴。叶黎把所有柴都堆在地上,木柴浇上汽油之后,一把大火滚滚升腾。 沈星暮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他体内几乎冻结的血液渐渐疏通过来。 沈星暮盯着明艳的火光,又抬头看向深邃的夜空。猛然的,他看到漆黑的夜空居然破开了一道缺口。他们上次也生过火,只不过当时没人注意天空。 沈星暮已经明白过来。 这场游戏其实非常简单,食物消失只是一个误导,让他们花大把时间去寻找食物,而不断下降的气温才是攻略提醒。只要气温低到一定程度,他们就会堆起木柴生火,火焰炽盛到一定程度,这个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黑夜便会破碎! 所以这场游戏其实和教师宿舍楼里的密室游戏异曲同工。 关键就是火焰! 沈星暮想到这里,当即对叶黎说道:“你提上油桶,去村子里烧房子,尽量在最短时间内都让所有房子都燃起来!” 叶黎又“叽叽喳喳”说起话来。 沈星暮皱着眉冷声道:“你别说话,我没耳朵,听不清。你现在照我的做就行。只要这把大火能燃起来,我们就能破开这个死局。” 叶黎明显愣了一下,接着抬手指向车里。 沈星暮明白过来,叶黎是叫他去照看徐小娟,至少保证她能活到游戏结束。 沈星暮点了点头,接着站起身蹒跚地往车里走。 叶黎已经行动起来,他抓起一根火棍,提着油桶便快速往村里跑。 沈星暮推开车门看到徐小娟安静坐躺在后排座上。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仿佛到了濒死边缘。 沈星暮看了一眼四周几乎完全紧闭的车窗,心里暗骂叶黎是一头猪。这么长时间里,车里空调没断过,徐小娟不缺氧才奇怪。 沈星暮把前门的车窗打开一点,徐小娟便剧烈哆嗦起来,显然冷得不轻。 沈星暮安慰道:“徐小娟,你坚持一下,我们已经想到办法离开这里了。车子里长期缺氧,不能不开窗,你要是冷的话,我就把衣服给你。” 徐小娟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别过头去。 沈星暮不再说话,他转过头安静看着车窗外的村子。 村里有浓烟冒起,接着烟雾越来越浓,其中一座房子熊熊燃烧起来,紧接着,更多的房子跳出火光。 到后面,整个村子都燃了起来,炽盛火光中,叶黎变成了漆黑的剪影,正大步往这边跑。 沈星暮盯着呼啸蔓延的大火,全身的冷意在这一刻尽数退去。他早已失去的知觉,也在这时渐渐恢复过来。 沈星暮捏了捏拳,小声自语道:“如果夏恬也能看到这样壮丽的画面就好了。” 火光跳跃,仿佛变成无数条火龙,在虚空中翻滚撕咬。漆黑的夜幕渐渐变得扭曲,宛如镜子破碎一般,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碎片,崩塌着重组。 沈星暮感觉视线有些飘忽,神志也有些迷乱。当他再回过神来时,他正站在林木葱郁的大山里。 沈星暮抬手摸耳朵,发现两只耳朵都完好无损,手背与脸上的裂缝也都全数消失。 他知道这场游戏已经结束了,他们三个都顺利地活了下来。 正当他庆幸之时,一股恶臭猛然袭来。他转过头,看到裸露在空气里的土色尸骸,这无疑是林海鸥的尸体。 看到她,沈星暮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这会叶黎捂着鼻子说道:“莫非从我们挖出林海鸥的尸体的那一刻起,这场死亡游戏就开始了?所以我们埋尸下山都是假象,其实我们一直在大山里。”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这会徐小娟捂着嘴呕吐起来。她的神色非常痛苦,仿佛被人对着肚子打了一拳。 叶黎扶住她,关切问道:“小娟,你怎么了?” 徐小娟忽然就哭了。她张手抱住叶黎,非常激动地说道:“叶黎,我们活下来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老公了!” 叶黎脸色发青,变得有些慌乱无措。 徐小娟立刻凶道:“你说的话我可都记得!你可别想甩掉我!” 叶黎抬手轻抚徐小娟的脑袋,柔和说道:“小娟,你放心好了,我一向说话算数。” 沈星暮冷眼盯着他们,待他们相互煽情过后,冷冷说道:“这座山始终不安全,你们抱够了就快点埋尸,然后一起下山。” 徐小娟转过头来凶道:“要埋你埋!我和老公还有好多话要说呢!” 沈星暮皱眉道:“你刚才在吐,莫非这么快就有了?” 徐小娟凶巴巴回答道:“是啊!我和叶黎已经有宝宝了!” 叶黎干笑着解释道:“沈星暮,你不要瞎猜,我和小娟都还清白得很,怎么可能会有?她刚才只是被恶臭恶心到了。” 沈星暮并不想瞎猜,他是真的关心这个问题。他沉默片刻,又问:“那一般事后多久才会孕吐?” 徐小娟道:“不知道!” 叶黎想了片刻,回答道:“大概一个多月吧。” ——一个多月之后就只有有没有。那夏恬有了之后应该会变老实很多。 沈星暮想着,抓起地上的铲子开始埋尸。他现在只想尽快找到陶鸿与以未知形态继续存活的林海鸥,拿到善念之花就回蛰城见夏恬。 第二十二章 流泪 林海鸥知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她的死过一次不是指身陷囹圄,险象环生,而是真正死亡之后,再以更奇特的形态获得新生。而她曾经死亡的证据,便是大山上的尸体。 她有过死亡的经验,知道人在弥留之前与死亡之后,都存在一种宛如游离态、弥散在虚空中的微弱意识。飞溅的鲜血与温热的眼泪,便是当时她的微弱意识里能捕捉到的唯一影像。 林海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过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因为她有人的全部特征,无论生理上与心理上,均与其他人没有区别。不同的是,她获得了一些超自然能力,她能一定程度读懂别人的心思,就好像拥有读心术一样。她的一些无端升起的情绪,有可能造成现实的扭曲。最好的例子就是沈星暮收到的未知短信。 那几条短信的确都是她无意中发出去的。因为她对叶黎和沈星暮怀有深层次的畏惧,她有奇怪的预感,便是这两个男人出现在溪隐村目的,就是夺走她好不容易获得的新生。所以她在并没有使用手机,甚至不知道沈星暮的电话号码的情况下,她把自己想说的话以短信的形式告诉了沈星暮。 她只想吓唬他们,赶走他们。除此之外,她从未想过要伤害他们。 林海鸥知道,自己的复活与善念之花息息相关,这朵唯心的、抽象的、满载善意的花朵,便是她能以人类的形态存活的基础力量。她胸口的狼牙吊坠,就是一朵善念之花——陶鸿的眼泪催生的善念之花。 徐小娟和周小萍都没有听错,狼牙吊坠的确会说话,而且它有独立的意识,宛如活在世上的另一个陶鸿。她经常和它说话,就好像他时常陪在她身边。 事实上,林海鸥的生命真的是依靠这只狼牙吊坠维持的。她一旦取下吊坠,她就会变成狰狞的血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向死亡。换句话说,吊坠本身不仅是陶鸿的另一个意识形态,也是她维持生命的必要条件。 她不只一次祈祷叶黎和沈星暮赶紧离开溪隐村,别再来打扰她的平静生活。可是现在这两个男人真的走了,他们在十天前就已经消失无踪,她不但没有得到解脱的感觉,反而越发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她发现自己厌恶叶黎和沈星暮的心情,就宛如多年前,她憎恶曾虔一样。她没想过杀死曾虔,但结果却是她失手把曾虔杀了。而今她也没想杀死叶黎和沈星暮,可她不知道,这两个男人的消失会不会是因为她的憎恶产生了玄奇的力量。她不知道他们是否活着,如果他们无声无息地死了的话,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杀了他们。 ——我真的变成了满身鲜血的恶魔! 林海鸥心中惊恐。她发现越来越多的人的死亡和她脱不了关系。桃桃的死也是因为她。她知道桃桃偷拍了她,她只想找桃桃要回被拍的照片。两人在村口的路边扭打起来,最后的结果是她失手把桃桃推下了河。 林海鸥和狼牙吊坠存在诡异的心意相通。纵然她不说,吊坠也能捕捉到她的情绪,并且猜测到她的心思。于是吊坠发出微弱的光亮,温柔安慰道:“海鸥,你不要再想叶黎和沈星暮的事,他们可能并没有死,而是自己离开这个村子的。” 林海鸥无助地回答道:“陶鸿,我忽然感觉叶黎和沈星暮非但不会害我,反而有可能把我变回正常人。我之前不该那么仇视他们,如果他们因我的憎恶而死,我就真的变成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了。” 吊坠道:“可是你最担心的并不是叶黎和沈星暮是否死亡,而是阿姨的病。他们一走,就没人替阿姨承担医疗费用了。” 林海鸥点头道:“医院那边越催越紧,我爸四处奔走借钱,却也只能勉强交齐住院费用。我妈的处境很糟糕,如果不尽快进行化疗治疗,那后果……” 林海鸥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她很担心周小萍,如若再不找到医疗费用,她就只能兵行险着,找她的大一同学冯永强帮忙。 冯永强是赫城医科大的着名富二代,他生性风流,被他玩弄指尖的在校女生多不胜数。或者说,他选择去医科大的主要目的,就是垂涎学校里的女生。 林海鸥和他有过短暂的接触。她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心中的邪恶念头。 如果她要找他帮忙,势必要提前做好陪他开房的心理准备。 林海鸥只爱陶鸿,哪怕他只是穷乡僻壤里一个没出息小伙子,她依旧爱他。在她死亡之前如此,在她重生之后依旧如此。她爱他的单纯,他的善良,他的温柔。在她眼中,这世上再也没有比陶鸿更让她动心的男孩。 她从未想过背叛他,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如此。如若她被逼无奈,必须和冯永强发生关系,那她宁可再死一次。 林海鸥忽然想到了徐小娟,她知道徐小娟在外打工五年,应该存了不少钱。她们以前是感情非常好的朋友,或者有时候可以称之为姐妹。如果她找徐小娟帮忙,徐小娟肯定不会拒绝。只不过现在徐小娟也失踪了,她的失踪时间和叶黎、沈星暮完全一致。 林海鸥的心情非常矛盾,她一方面担心叶黎和沈星暮已经死了,另一方面又害怕这两个男人改变目标,把才回家的徐小娟拐走了。 林海鸥坐在屋檐下发呆,吊坠便再次安慰道:“海鸥,你也别担心,或许事情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糟糕。” 林海鸥忽然翘首向前眺望,她看到陶鸿正往这边走。她连忙捂住吊坠,小声说了一句“你别说话,陶鸿来了”,便起身向陶鸿迎过去。 她温柔地抓起他的手,甜笑道:“陶鸿,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太阳才冒出山头,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早的时间。 陶鸿抬手抚她的眼角,轻声问:“海鸥,你哭过?” 林海鸥怔了一下,当即摇头道:“我没哭啊。” 陶鸿道:“你的眼睛是肿的。” 林海鸥笑道:“可能是因为我昨晚睡的不是很好。睡眠不足眼睛就容易发肿,稍微缓一下就好了。” 陶鸿点点头,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林海鸥抱住他的手臂,浅笑着问道:“陶鸿,我们今天去哪里玩?” 陶鸿摇头道:“我们今天不去玩。我来找你,是想把这个东西给你。” 陶鸿从满是补丁的裤子里抓出一把皱巴巴的钱。林海鸥看了一眼,这些钱加起来不过三四百,很可能是陶鸿这些年的全部积蓄。她没有伸手去拿钱,而是凝着愁眉摇头道:“陶鸿,你不用管我家的事情。” 她的话刚说完,陶鸿便抓起她的手,强行把钱塞到她手里。他认真说道:“我知道这些钱不够给阿姨看病,但这是我的全部。从今天开始,我努力耕地,砍柴,打猎,赚更多的钱给阿姨看病。” ——“这就是我的全部”?这是多么温柔的言语啊? 林海鸥的眼睛一热,咬着嘴点头道:“谢谢你,陶鸿。” 陶鸿再一次抬手抚她的眼角。 林海鸥咬咬牙,忍着眼泪道:“陶鸿,我喜欢你。” 陶鸿点头道:“我也喜欢你。” 林海鸥道:“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陶鸿道:“我也是。” 林海鸥道:“陶鸿,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会不会不要我?” 陶鸿道:“你从未让我伤心过。” 林海鸥道:“我说如果。” 陶鸿久久沉默。 林海鸥露出歉意的笑,张手抱住他,柔声说道:“陶鸿,你别这样,我开玩笑的。” 陶鸿道:“无论你怎样让我伤心,我都不会不理你。” 林海鸥的心一颤,再一次感觉到浓浓的悲伤。她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她唯一能帮周小萍筹到医疗费用的办法,就是出卖她的身子。 陶鸿忽然问:“海鸥,流泪是什么感觉?” 林海鸥思忖道:“流泪有很多种感觉。可能是悲伤,可能是欣喜,可能的激动,可能的欣慰。” 陶鸿皱眉道:“你说的这些感觉我都知道,但我却不知道怎么流泪。”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曾流过的、那么悲伤、那么刻骨铭心的眼泪,都在我重生之后被遗忘了吗? 林海鸥凝着脸不说话。 陶鸿忽然微笑道:“我妈活着的时候一直说我是一个怪物。她说我出生的时候不哭,受了委屈不哭,被人欺负不哭,摔断手也不哭。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会哭,我却不会。” 林海鸥认真道:“因为你的眼泪都是留给我的。你只为我哭泣。” 陶鸿道:“我更愿意为你笑。虽然我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微笑是非常幸福的感觉。” 林海鸥点头道:“我也愿意每天都看到你的笑。” 陶鸿露出温柔若暖软阳光的笑颜。 林海鸥轻吻他的侧脸,牵起他的手,甜笑道:“我们很久没上山打猎了,你今天带我去打猎吧。” 陶鸿皱眉道:“打猎的话,要等气候暖和一些才容易找到猎物。现在才初春,很多动物都还没醒,我们很难抓到猎物。” 林海鸥道:“没关系的,我就想和你一起上山走走。” 陶鸿迟疑片刻,点头道:“好的。” 陶鸿拉着林海鸥向村外走。林海鸥立刻提醒道:“陶鸿,我想去我们村后的大山里走走。” 陶鸿摇头道:“不行,那座大山很危险。” 林海鸥道:“危险吗?我们以前一起去过啊,没什么危险的。” 陶鸿坚持反对道:“那次是我们运气好。” ——你早就忘了我们昔日在大山里发生的事情,却还记得那座大山很危险,下意识想保护我吗? 林海鸥心里叹息,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她想去看一眼自己的坟墓,但她知道,没有陶鸿带路,她极有可能再一次迷失在大山里。 林海鸥跟着陶鸿走,两人一起上山下河,在青山绿水中游玩。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在这个落后的村子里度过一生。 快到正午的时候,陶鸿要去看望陈疯子,林海鸥怕陈疯子察觉到自己的吊坠的异常,便不敢再跟过去。她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支开陶鸿便独自回家。 她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人。这个人身着黑色的斗笠,黑色的面巾,黑色的衣着,黑色的披风,仿佛他全身都是黑的,但他的眼睛却像诸天繁星一般璀璨。 他正用不疾不徐的步子迎面走来。 林海鸥感觉到不安,这种不安比她前段时间在村里见到叶黎和沈星暮时还要强烈得多。 林海鸥下意识靠边走,给这个黑衣人让出路。 当两人错身时,黑衣人忽然抬手,一把扼住林海鸥的手腕。她大惊,连忙挣扎,并张开嘴准备呼救,但黑衣人的手很快,在她发声之前已经捂住她的嘴。 黑衣人很平静地说道:“林海鸥,你先不要叫,我对你没有恶意。听懂了就点下头。” ——这个人的声音好柔和,分明是男人的声音,却好像富含磁性的清越女声。不对,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莫非他本就是我认识的人? 林海鸥心头惊疑,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做,轻轻点了一下头。 黑衣人松开手,非常随意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很需要钱?” 林海鸥迟疑片刻,点头道:“是的。我母亲病了,需要很大一笔医疗费用。” 黑衣人道:“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处理,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林海鸥并没有急着欣喜,她知道黑衣人说的条件恐怕并不简单。她咬着牙,凝声问道:“什么条件?” 黑衣人道:“你有三个选择:第一是把你的吊坠给我;第二是离开这个村子,三年内不回来;第三是偷走陈疯子的照片,把它给陶鸿看。” 林海鸥惊住,她从黑衣人的话中捕捉到了隐晦的信息。他也要吊坠,莫非他和叶黎、沈星暮二人的目的一样,也是为了善念之花? ——不对。如果他真的是为了善念之花,就不会给出后面两个选择。他为什么要我离开村子?我离开村子会产生什么后果?陈疯子的照片又是什么?为什么要给陶鸿看? 林海鸥思索片刻,凝声问道:“我随便选哪一个,你都可以支付我母亲的医疗费用吗?” 黑衣人道:“是的。只要你把这三件事的任何一件事做好,我都可以直接给你十万块。” ——十万块?我母亲治病并不需要这么多钱?他为什么这么慷慨?他到底在觊觎我的什么? 林海鸥做了决定,在摸清楚黑衣人的目的之前,不能答应他任何事情。毕竟他给她的感觉,比叶黎和沈星暮还要危险得多。 黑衣人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他很随意地说道:“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可以给你一天时间,你想好了随时可以联系我。” 他说话时从身后掏出一张卡片,递到林海鸥手中。 林海鸥看了卡片上的内容,就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让她惊疑的是,这个人的名字居然叫“仇世”,仿佛他真的姓仇名世,仇恨着整个世界。 林海鸥还有话要问,仇世却大步往前走了。她看着他的漆黑背影,心中泛起一阵阵的寒意,不敢再多说半句话。 待仇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体后面,林海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她捏着吊坠,小声询问道:“陶鸿,你怎么看?” 吊坠泛出微弱的光亮,凝重回答道:“这个人很不简单,他明显有阴谋,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没察觉到。海鸥,你听我的,无论他说的条件怎样诱人,也不要和他合作。” 林海鸥也是这么想的。她感觉仇世宛如一个黑影,映射人心最丑恶的一面。或者说,他本身就是黑暗的一部分,任何和他产生交集的人,都会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 林海鸥忽然感觉好笑。她的存在早已超越人类的范畴,属于超自然的存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普通人害怕她,而她现在居然害怕仇世。 事实也的确如此。林海鸥完全揣度不了仇世的心思,仇世却好像洞穿了她的心。 林海鸥沉思着,她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的人恰巧是她厌恶无比的冯永强。 林海鸥迟疑片刻,抱着侥幸心理接听了电话。 电话里,冯永强的话音依旧充满纨绔,他想邀请她参加开学前的一个聚会。说是聚会,其实就是他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带女人去各种娱乐场所放纵。 林海鸥试探着问道:“冯永强,我答应参加你的聚会,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冯永强问:“什么忙?” 林海鸥把自己母亲生病的事情说了出来,希望冯永强偶尔也能善良一次,先借她一笔钱支付化疗费与医药费。 电话里,冯永强邪恶地笑着,一口就答应了。他很随意地说道:“这是小事啊,你要多少钱,直接说就行了。反正一千块一晚,你要连续睡也行,分期睡也行,我这里方便得很。” 林海鸥的脸一黑,罕见地骂出粗话。她对着手机尖声吼道:“去你妈的一亿一晚!” 林海鸥挂了电话,她的侥幸心完全破碎。讽刺的是,她现在唯一能祈祷的,便是叶黎和沈星暮能忽然回来。 第二十三章 扼杀 林海鸥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了院方打来的电话,还是医疗费用的问题。因为林绍河没有手机,院方便只能联系她。电话里,她得知周小萍的病情越发严重,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必须在今天以内进行二次手术。 林海鸥心若死灰。她早已知道自己的选择不多,而且时间紧迫,她却没想到事态已经恶化到火烧眉睫的程度。 她又回忆起了仇世所说三个选择。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了明确分寸,让她交出狼牙吊坠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她必须依靠吊坠才能存活;她也不想离开溪隐村,因为她心心念念着陶鸿,以前如果不是为了读书,她连一刻也不愿离开他;所以剩下的第三个选择,偷走陈疯子的照片给陶鸿看,似乎对她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伤害。 她不知道陈疯子有什么照片。她也不关心照片本身存在怎样的意义。她只知道这张照片能救她的母亲。 林海鸥心里清楚,仇世绝对计划了某种阴谋。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也不愿意答应他的条件。但到了现在,她真的别无选择了。 林海鸥摸出手机,输入卡片上的电话号码,准备联系仇世。却在这时,吊坠泛出幽光,急声提醒道:“海鸥,你不能去找那个人!” 林海鸥涩笑道:“陶鸿,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找他。可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办法了。” 吊坠凝重道:“海鸥,要不你再等等。我总感觉叶黎和沈星暮并没有离去,他们只是临时离开去办某事了。如果今天天黑之前他们能回来,阿姨就能得救。” 林海鸥摇头道:“就算叶黎和沈星暮回来了,他们也不欠我任何东西,并没有义务替我妈支付高额的医疗费用。而且他们也不是好人,尤其是沈星暮,他明显打你的主意。我一旦欠了他的人情,他就有无数种办法来刁难我。” 吊坠道:“但我感觉他们并没有恶意,至少我没有在他们身上闻到死亡的气息。海鸥,你知道吗。仇世给我的感觉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你一旦和他建立关系,就真的有可能再次死亡。” 林海鸥的身子一颤,她的面色变得惊恐。虽然她曾死过一次,但她并没有看透生死,相反,她对死亡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与恐惧。至少现在,她并没有直面死亡的勇气与觉悟。 ——人为什么会死亡?死亡为什么如此让人如此恐惧?什么是死亡?死亡的尽头在哪里? 林海鸥木讷地向前走。她看到爬着山壁骄傲扬起头的一树野生迎春花,花树抽出新芽,一朵淡黄花蕾含苞欲放。在这个春风送暖的季节,仿佛死亡的大山再一次迸发无穷生机。 林海鸥面无表情走到花树前,几乎没有思考,便抬手掐断花枝,将整朵花蕾托在手心。 吊坠闪动,尤为惊讶地问道:“海鸥,你在干什么?” 林海鸥盯着手心的花蕾,低郁道:“我在想,我为什么能信手决定花朵的生死。因为我是比它高一等的生物吗?” 吊坠道:“这个世界本就充满残酷,哪怕是早已建立稳定秩序的人类世界,也免不去最原始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林海鸥问:“比起迎春花,纵然我是更高一等的生物,就一定要置它于死地吗?” 吊坠道:“你本身并没有扼杀它的意思,只不过你的心情太过烦躁。” 林海鸥涩声道:“我心情烦躁,就抬手扼杀了这朵花。那仇世又是因为什么要扼杀我呢?莫非他的心情也很烦躁?” 吊坠沉默。 林海鸥沉凝过后,忽然展颜笑道:“陶鸿,我知道了。虽然我残忍地扼杀了这朵不起眼的迎春花,但我掐断它的咽喉的同时,也把它最美丽的花蕾留了下来。或者说,扼杀美丽的同时,也留住了美丽。扼杀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吊坠忽然泛出非常强烈的光华,似乎它的情绪非常激动。它急声道:“海鸥,你不能这么想!花蕾只有留在花树上,才能绽放美丽花朵。扼杀花朵并不能留住它的美丽。” 林海鸥微笑道:“但至少它永远不会再老化。” 吊坠道:“海鸥,你不能这么消极。” 林海鸥神色坚定地说道:“陶鸿,你不要再说了。如果仇世真的想要我的命,我给他。我死后,至少能永远停留在最美丽的十八岁。你也永远不会看到我衰老的脸。” 吊坠泛出强光,似乎它还有话说,但林海鸥不给它机会,直接把它塞进颈子下的衣物里。她知道,只要把它置于黑暗环境中,它就不能说话。 林海鸥已经走到村口,她抬眼就能看清大半个村子的面貌。她看到了陈疯子的家,接着毫不犹豫摸出手机,拨通了仇世的电话。 *** 仇世坐在半山腰的大石头上吹风,在这个大地复苏,百芳相继争艳的季节,半山的风景也非常美丽。黄色的山体长出稀疏的青草与花蕾,就仿佛无垠大海中泛出的透彻浪花。 他见过林海鸥之后,先后拨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人民医院的一个主治医生的,他给医生钱,让医生对林海鸥谎报周小萍的病情。第二个电话是他打给他的女友肖浅裳的。 他在来溪隐村之前,就和肖浅裳规划好了全盘计划。他负责制定计划与实行计划,她则负责听他指令与按时接应。 早在叶黎和沈星暮找来之前,他就已经潜伏在紫虹镇里。甚至之前找叶黎和沈星暮麻烦的大婶,都是他事先计划好的。 他暗中观察过这两个敌人,发现叶黎基本上算个窝囊废。他只稍稍算计一下,叶黎便闹了几个小时肚子。反倒是沈星暮非常让他上心,这个人处事冷静,具备稳健的判断力,而且背后还有一个强大的财团。 仇世把沈星暮视为强敌,却并不与他正面交锋。 仇世永远懂得如何利用敌人。他能不出击,一定不主动出击。就像现在一样,他能最大限度避开恶念空间产生的死亡游戏,并且不费吹飞之力窃取叶黎和沈星暮的成果。 如果这是一场攸关生死存亡的战争,“敌在明,我在暗”,那他一定是最后的胜者。 这会仇世暗中计算着时间,他知道林海鸥的电话快打来了。他不仅懂得利用敌人,还懂得利用人心。任何人都有弱点,任何人被抓住弱点,便都变得不堪一击。 仇世抓住了林海鸥的弱点,所以他有绝对把握制住她。 其实他的主要目的就是驱使林海鸥去偷陈疯子的照片,并把照片拿给陶鸿看。他知道林海鸥不会给出吊坠,也知道她不愿离开陶鸿三年,他故意提出这两个她几乎不可能同意的选择,便是为了让最后一个选择更容易通过。 仇世非常耐心地等着。他和林海鸥碰面前后不超过一个小时,她的电话果然打来了。 电话里,林海鸥冷声说道:“仇世,你不是要我去偷陈疯子的照片吗?我答应你,但你现在必须给我钱!” 仇世满意地笑道:“好的。” 林海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要和你见面。” 仇世知道,现在和林海鸥见面,极有可能触发恶念空间的死亡游戏。他不愿在这场游戏的最后关头再行冒险,便很随意地说道:“见面就不必了,你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我立刻转钱给你。” 林海鸥问:“你不怕我拿了钱之后不认账?” 仇世无所谓地笑道:“我并不在乎这个问题。只要你不担心你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就可以试试看。” 电话里很长一阵沉默。林海鸥轻叹一声,回答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好。我现在用短信把银行卡号发给你,你尽快把钱汇入我的卡中。” 仇世道:“短信就不用了。你直接说数字,我能记住。另外,你找个地方把我给你的卡片处理了,这通电话之后,记得把通话记录删掉。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有过联系。” 林海鸥惊讶道:“你知道银行卡号是多少个数字吗?你真的能记住?” 仇世淡淡说道:“只要你不说错,我就不会记错。” 林海鸥如实把银行卡号说了出来,仇世顺手挂了电话,接着拨通肖浅裳的电话。 他把林海鸥的卡号告诉肖浅裳,并叫她去转账。 肖浅裳非常忧心地说道:“游……不、不对,仇世,你真的想好了?如果我们和沈星暮对着干,他一旦查到我们,就算是我的家族,也未必愿意与沈氏集团为敌。” 仇世温和道:“浅裳,你完全没必要担心沈星暮。我承认他有一些过人之处,但他和我比起来,还是太过幼……” 最后一个“稚”字还没说出来,仇世听到听筒里传出“嘟嘟嘟”的挂断声。 ——浅裳怎么会挂我的电话?莫非是信号问题?不对,虽然我在山上,但这里的信号并不差。莫非是恶念空间的干扰? 仇世心中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他皱紧眉头打量四周,正当他疑惑四周没有任何变化的时候,他眼前的空间忽然以肉眼可见的碎片形状崩塌。 ——果然是恶念空间的干扰。看来这场游戏到了最后关头,无论我怎样小心,也避不开这场死亡游戏。 仇世的目光变得凝重。他并不担心自己死在游戏世界里,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寻常的逻辑游戏根本就困不住他。他担心的是时间的问题。他知道叶黎和沈星暮没死,他们只是被游戏困住了。虽然恶念空间的能力诡谲莫测,但这只是第一场善恶游戏,难度还没有大到足以困死人的地步。 他只担心自己花太多时间攻克死亡游戏,进而错过最终的善恶审判。毕竟他也不确定,叶黎和沈星暮什么时候能突破死亡游戏回归现实世界。如果他们回归现实世界时,他还在游戏世界中,纵然他最终赢了这一场善恶游戏,也绝对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虚空碎片像无数块积木,在空中不断连接组合。 仇世非常平静地立在原地,静等破碎的虚空重组。数秒后,他终于看清眼前的游戏世界。 这是一条通体呈现昏黄色的露天长廊。长廊宽两米,两侧墙壁高五米以上,且墙面光滑,不可攀爬。四壁无窗无门,长廊后面是被密封的墙壁,而尽头是黑暗,并不能确定是否存在转角。 仇世抬眼看天,天空呈现柔和的蔚蓝,看不到云朵,也看不到太阳。似乎这一线之天存在的主要作用便是提供光亮。 仇世侧身轻拍长廊的墙壁,墙的质地非常坚硬,而且砖块的嵌合也非常稳固,他在没有开凿工具的情况下,没办法洞开墙壁。 似乎他现在只能一直往前走,慢慢寻找攻略游戏的线索。 仇世皱紧眉头,一边拍打墙壁,一边向前走。他不能确定墙壁本身是否存在暗格或机关,便只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他向前走了大概十米,他的手没拍到机关或空心暗格,脚下的一块板砖却往下沉了一截,深度直抵他的膝盖。 仇世立刻抬起脚,低头看凹陷的板砖。 板砖是方形的,长度恰好和凹陷的深度一样,整个凹坑呈现一个空心的正方体形状。 仇世仔细观察凹坑,并且伸手触摸凹坑四面,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他皱紧眉头往回走,这次他不再用手去拍两侧墙壁,而是仔细踩踏每一块板砖。直到他确定后侧板砖都是正常的,这才缓缓往前走。 他必须踩过每一块板砖,不然容易遗漏游戏线索。这是一个非常枯燥的过程,磨人耐心的同时也消耗时间。 仇世的确很担心时间的问题,但他知道现在不能乱。如果他行事不够谨慎,遗漏了重要线索,反而有可能把游戏时间无限拉长。 这并不是他的第一场死亡游戏,他初到溪隐村时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便是陶鸿和陈疯子的关系很好。 仇世查陈疯子时便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照片。那张照片是整场善恶游戏的关键枢纽之一,重要程度不亚于村后大山里的女尸。 因而仇世遭到恶念空间的干扰,被迫进行了第一场死亡游戏。 那一场游戏的难度并不高,就是简单的光线折射推导。他在相对正放的两面镜子产生的无限镜像世界里穿梭,必须找到真实的世界才能完成游戏。而攻略那场死亡游戏的关键就是光线,真实世界是两束光无限折射过后的交点。他甚至不需要计算光线的折射角,便顺着光线的指引回到了真实世界。 这场游戏的难度明显比镜像世界更高。但他有过第一次游戏的经验之后,便知道恶念空间产生的死亡游戏遵循所有游戏都必备的平衡性,换言之,无论怎样奇怪的游戏,都不可能存在绝对无解的情况。 他要做的便是仔细搜索游戏线索,找到攻略这场游戏的突破口。 仇世向前走了十数分钟,中途踩出四个凹坑。这四个凹坑的间距递减,他一时半会找不到规律。 但他并不着急。他已经看到长廊尽头向右的转角。 他转过长廊,继续向前走,途中又踩出四个间距递减的凹坑,并在尽头处又发现向右的转角。 他暗自计算过两条长廊的长度,均是三千块目测半米长板砖,也就是说,每条长廊大概是一千五百米长。 仇世走进第三条长廊,情况依旧一样,一千五百米长,四个凹坑,出现向右转角。 当他走到第四条长廊尽头,令他费解的情况发生了——第四条长廊尽头也有向右的转角。 仇世皱紧眉头,用数学模型计算,四条长廊长度一样,并且每次转角都是九十度,他连续转了三次,走到长廊尽头,便应该回到最初的起点。 可是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进入游戏世界时,长廊的起点背面是密封的墙壁。而现在墙壁消失不见了。 ——莫非长廊的转角并不是九十度? 仇世感觉非常费解。他站在原地沉思许久,依旧想不出头绪,便只能继续向前走。 他要确定眼前的长廊是不是自己之前走过的第一条长廊。 很快的,他看到自己之前踩出来的凹坑,便确定这个游戏空间是一个方形的回廊。 但他依旧不能理解长廊起点处的墙壁怎会消失。 仇世的神色变得凝重,此时此刻,他得到的线索只有地面的凹坑与消失的墙壁,而且这两个线索很难联系到一起。 他知道自己被困在闭合的回廊里了,而攻略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就是想办法走出回廊。 ——我忽视了什么?两侧的墙壁吗? 仇世皱着眉摇头,四条长廊加起来长六千米。如果他一一检查墙壁的砖块,在他检查完之前,便会因饥饿与疲惫而虚脱。 仇世猛然抬头看天,他发现头顶的蔚蓝天空太过古怪。 ——如果这场游戏的关键是走出回廊,为什么要把天空露出来?如果我带了攀岩工具,完全可以翻墙出去。死亡游戏不可能存在这种低级的漏洞,这片天空一定藏了玄机。 仇世思忖着,走到一个凹坑前。他一脚踩进去,再猛地抬头看,空旷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片白云,白云的位子正是凹坑的正上方。 第二十四章 照片 仇世盯着天空的白云,轻轻抬腿,白云便顷刻消失。 仇世迟疑着,继续往前走,再次踩下第二个凹坑,凹坑正上空再次出现白云。 仇世已经猜到白云的位子完全对应地面的凹坑,但他还是为了保险起见,接连踩过后面的两个凹坑,确定凹坑正上方都出现白云之后,他陷入深度沉思。 他认为与凹坑对应的白云就是这场游戏的突破口,只不过他想不明白白云和凹坑的实际关系。 他思忖着,掏出斜挂后腰的短刀,用刀子在地面刻画凹坑与白云对应的点,把整条回廊上的三十二个点都画出来,并且用连线做出立体的几何模型图。 他画出了一个非常规则的长方体模型。模型内线条横七竖八交错,宛如国家高层机密室的红外线警告网,错综复杂,完全没有规律可言。 仇世看了很久,直到眼花缭乱,目眩神迷,也没看出半点端倪。 他开始思考长廊起点处消失的墙壁。他认为消失的墙壁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如果他能想明白其中玄机,就有可能找出这个模型图的规律,进而破解这场死亡游戏。 他回到起点处,仔细观察地面与墙壁。他惊讶发现,两壁和地面都平滑得过分,仿佛之前这里并未存在过墙壁。 ——墙壁出现又诡异消失存在什么意义? 仇世皱着眉思索,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恶念空间想制止他最初就往另一侧的长廊走。而恶念空间这么做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隐藏重要的游戏线索。 仇世迟疑片刻,决定折转回去,反方向再走一次回廊。只不过他在走之前心里隐隐不安,毕竟这条闭合回廊全长六千米,他绕行一圈便必然伴随不小的体能消耗。 他来溪隐村之前非常托大,除了手机和短刀,便没带任何物品。他没有随身的食物与淡水补给,如若他长时间解不开这个回廊谜题,他就有可能渴死在这个游戏世界里。 简而言之,对现在的仇世而言,每一分体能都至关重要。他绝对不能在解开游戏之前耗光自己的体力。 然而仇世最担心的事情依旧发生了。他反向绕回廊走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丝毫线索。仿佛正向走与反向走并不存在任何差异。 ——不对,到底怎么回事?莫非我不经意陷入了思维误区,忽视了非常明显的线索? 仇世已经能感觉到饥饿与口渴,并且全身肌肉也微微发胀。他不怀疑,如果再这样耽搁一天,他就真的会被困死在这个回廊世界里。 仇世沉思着,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他把双手捂成喇叭状,对着天空放声大喊。 “啊——” 他把声音拖得非常长。喊完之后,他静等两秒,便听到绵长的回音。 他站在长廊里,只能看到外面的一线之天,仿佛外界是一个非常空旷的空间。正常情况下,人在空旷的地方大喊,不可能出现回音。而此刻,他听到的回音不是声波遇到障碍物反弹回来的,因为他能明显感觉到,回音是从地面传出的。 他的猜测是对的。仿佛天空与地面也和这个闭合回廊一样,存在一个诡异的连接通道。换言之,整个游戏世界都处于一个循环连接的状态。 他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循环。而打破循环的方法不一定是找到回廊的出口,也可能是阻断天空与地面的连接。 ——所以地面一定存在暗道,我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暗道,并想办法阻断暗道,打破游戏世界的循环回路。 仇世又对着天空大吼了几声,只可惜无论他怎么尝试,都无法确定回音的声源方向。 仇世闭上眼,静下心努力思考。时间便在他的推想中滴答流淌。 *** 林海鸥找到陈疯子家时,陶鸿还在屋子里帮陈疯子做饭。哪怕是平时她也不太敢靠近陈疯子,遑论现在陶鸿在,而且她心中还怀有恶念。 她一直躲在陈疯子家侧面的木房子边,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半个小时前,林海鸥收到了钱。仇世说的十万块,一分不少打到了她的卡里。只不过转账人用了特殊的手法,她的手机短信只提示到账,却不显示转账人的信息。 对此,林海鸥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仇世说的清清楚楚,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存在过联系。所以转账给她的人是直接带现金去银行转的账,并没有使用绑定过手机号的银行卡。 她并不在乎到账短信里有没有仇世的信息。她保留了之前的通话记录与通话录音,连他的简易名片她也没有处理。 她知道仇世不是好人,她已知的关于他的信息,对她而言便是一个把柄。纵然她不知道这个把柄具备多大的威胁效力,她也不会傻到真听他的话,把两人的联系过的痕迹都毁灭掉。 当然,林海鸥只是暗中留了一手,并不代表她敢堂而皇之地戏耍仇世。 吊坠说的没错,仇世宛如一个黑暗的影子,他身上充满了黑暗与绝望。林海鸥本身也能感觉到他的可怕。如果非必要,她实在不愿与他产生任何交集。但现在两人已经有了交集,她就不敢背叛他,因为她不确定他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情。 她只希望这件事能顺利结束,以后她便再也不会联系他。 林海鸥这会正耐心等着。她知道陶鸿陪陈疯子吃完饭便会走。而陈疯子吃完饭之后,一般会回房午睡一阵。 她本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对其他村民有不少了解。 从她记事起,陈疯子就在溪隐村里生活。他一直疯疯癫癫的,但他却不像真的疯子。因为真的疯子绝对不可能在这个落后的村子里安然无恙地生活十几年。 陈疯子只是说话做事有些疯癫,他有自己的生活作息。他也懂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个还不算特别忙碌的季节,他也会午睡。 林海鸥等的就是陈疯子午睡的时机。只有那时她才能悄悄潜进他的家,偷走他的照片。 太阳已经升到正上空,已是正午时分。 这会大部分村民都在家里吃饭,而林绍河和周小萍都在医院,没人会催林海鸥回家吃饭。她可以一刻也不停息地观察陈疯子。 陶鸿已经做好饭,并且和陈疯子并排坐在屋檐下一起吃饭。 林海鸥能看见,陶鸿和陈疯子的感情真的非常好。他们吃饭的氛围非常祥和,两人的脸上都有温和的笑,仿佛他们本身就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人。 林海鸥等着,直到陶鸿吃完饭,并且洗碗餐具离去,陈疯子还一直呆呆地坐在檐下。 他盯着前边的木房子发呆,而那个木房子的主人就是陶鸿。 此时的氛围有些诡异,林海鸥忍不住往墙后缩了一点,只探出一只眼睛观察陈疯子,并且不时回过头看一下身后。她实在有些害怕陶鸿突兀走到她后边。 陈疯子在屋檐下坐了接近半个小时,这期间他一动不动,宛如木偶。 林海鸥的耐心快被磨光时,陈疯子终于站起身来。他嘴里叨念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话,转身往屋里走了。 林海鸥并没有第一时间跟过去。她盯着手机时间静等,一般来说,一个习惯了午睡的人,在十分钟之内便会进入短暂的睡眠状态。 林海鸥盯着手机时间等了足足十分钟,终于轻手轻脚走到陈疯子的房门前。陈疯子的房子破烂得不像样子,房门早已腐朽。她轻轻一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屋子里脏得不像样子,陈疯子就躺在宛如猪圈的床铺上睡着,扑面而来的恶臭几乎使林海鸥呕吐出来。但她捏住鼻子忍住了。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因为陈疯子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如果陈疯子忽然看到她,必然又一次发疯一般大吼起来。陶鸿的家就在前面,陈疯子大吼很可能把陶鸿引过来。 林海鸥走进屋子,捏着鼻子小心翼翼扫视四周,这个房子实在太过空旷,除了灶台就只有一张床,其他地方一览无余,根本没有照片。 林海鸥深吸一口气,定睛向陈疯子看去。这会他正在打鼾,似乎睡得很沉。他的床下是一张席子、一床棉被以及一堆谷草。照片有可能被他压在床铺下面。 这对林海鸥而言非常棘手。陈疯子本身就脏臭无比,而他打鼾呼出的气,更是口臭惊人。她必须忍着这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检查陈疯子的床铺和衣服口袋。 林海鸥翻起陈疯子没压住的棉被与席子,下面并没有照片。她深吸一口气,正想冒险去翻床铺的另一面,陈疯子恰好在这时一个翻身,把床铺另一面腾了出来。 林海鸥轻轻拍了拍胸膛,刚才陈疯子忽然动起来,把她吓得不轻。她屏住呼吸,抓住这个机会连忙检查另一面的床铺下面。结果很遗憾,这一面也没有照片。 林海鸥心里苦涩,她已猜到照片在陈疯子的衣服口袋里。她必须摸陈疯子的衣服口袋,而陈疯子睡觉时,两只手都放在衣服口袋里。 林海鸥有些犹豫,她在想要不要等下次机会再来。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又被她狠狠碾碎。她不知道仇世是否在暗中盯着她,她也不知道他的耐心是否足够。如果她这次没拿到照片,仇世忽然翻脸,她一个小姑娘肯定招架不住。 林海鸥想到仇世,便感觉自己心头被蒙上一层浓厚的黑雾。她感觉到深入了骨髓的惊恐。 林海鸥使劲咬住牙关,到了现在,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必须冒险,尽快拿到照片,然后和仇世划清关系。不然这件事一天不结束,她就一天难以心安。 林海鸥轻轻抓起陈疯子的左手,把他的手抬出衣服口袋。这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慢到她的光洁额头已经渗出大滴的汗珠。 幸好陈疯子依旧在熟睡,她的动作并没有把他惊醒。 林海鸥忍着恶臭,把手轻轻探进陈疯子的衣服口袋。结果让她很失望,衣服口袋里是空的,并没有她要找的照片。 现在她能找的只有陈疯子的右边口袋。可是他的睡眠姿势稍稍向右侧了一点,衣服口袋被压在床铺上。 毫无疑问,她要检查陈疯子的右手,把他弄醒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林海鸥犹豫许久,终于咬着牙准备再次冒险。她想好了,就算把陈疯子弄醒也无所谓,她只需要抢走照片,然后把它递给陶鸿看,整件事就结束了。 林海鸥刚刚伸出手,陈疯子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他牙缝里的许多食物残渣都喷到了她的脸上。 这时林海鸥想哭到了极点。她并非受不了委屈的女孩,昔日曾虔那么折磨她,她也都忍下来了。可今天,她真的想放声大哭,因为她从未做过这种行窃之事,仿佛陈疯子喷她满脸食物残屑都是她罪有应得。 林海鸥真的哭了,两行热泪忽然就流了出来。只不过她忍着喉咙的哽咽,并没有发出声。 恰巧在这时候,陈疯子好像感觉到鼻子很痒,他抬起右手去挠鼻子。 林海鸥立刻看到照片就捏在陈疯子的右手。仿佛他时刻都捏着那张照片,哪怕在睡梦中也不曾松开手。 林海鸥鼓起勇气,在陈疯子把手放回衣服口袋之前,猛地出手抽走他手上的照片。 与此同时,陈疯子睁开了眼。 林海鸥不敢迟疑,她转身就往陶鸿家里跑,顾不得处理脸上的食物残渣,也没时间去看照片上的内容。 她身后传出陈疯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回头看了一眼,陈疯子没有追,他只是不断用头撞击墙壁,眼泪汪汪滑落,就仿佛她抢走了他视如命根的宝贝。 林海鸥心里非常愧疚,但她也是被逼无奈,只能咬着牙一意孤行。 她冲进陶鸿的家里,这时陶鸿也在午睡。 林海鸥张开嘴便“哇呜”一声哭了出来。她哭着翻身上床,张手把陶鸿抱住,并把脸贴在他的怀里恸哭。 陶鸿惊醒过来。他先是惊愕,紧接着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声问道:“海鸥,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林海鸥一边使劲摇头,一边恸哭道:“陶鸿!对不起!对不起!” 陶鸿温柔安慰道:“海鸥,你不要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和我说。” 林海鸥红着眼睛道:“陶鸿,我是贼!我抢走了陈叔叔的照片!” 陶鸿疑惑道:“什么照片?” 林海鸥抬起头,努力忍住眼泪,把手中的照片递给陶鸿看。直到这时,她还完全不知道照片里的内容。 陶鸿盯着照片看了片刻,神色忽然变得凌厉。他盯着她,非常郑重地问道:“海鸥,你告诉我,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 林海鸥忽然感到惶恐,她从陶鸿的神色中看出了严肃与冷酷。在她的记忆里,他永远都是温柔而善良的男孩,他从未对她如此严厉,他也从未质问过她任何事情。 林海鸥咬着嘴,伸手指了一下后方,小心翼翼回答道:“我从陈叔叔那里偷来的。” 陶鸿拿过照片,非常平静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陶鸿的手翻动,照片的正面恰好映在林海鸥眼前。直到现在她才看到照片上的内容。 照片上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挺着大肚子,其中一个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另一个男人则站在第一个男人的边上。 三个人脸上都有温和的笑,似乎牵手的一男一女是夫妻,而宛如多余的那个男人是他们的好友。 因为照片翻动的速度非常快,林海鸥只在短短一瞬看到上面的内容,她并不知道上面的三个人分别是谁。 陶鸿穿好外衣,把照片放进衣服口袋,便要往外走。 林海鸥连忙问:“陶鸿,你要干什么!” 陶鸿回过头。他眉宇中的温柔已经淡去,变成了严肃与冷漠。他淡淡说道:“林海鸥,你好好洗个脸,然后回家吧。” ——他刚才叫我什么?他叫我……林海鸥? 林海鸥的神色僵住。她使劲咬住下唇,大步跑近陶鸿,一把将他抱住。她的两眼一湿,眼泪再一次流出。她满心委屈地问道:“陶鸿,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凶厉冷漠?” 陶鸿冷着脸移开她的手,接着面无表情回答道:“你没做错任何事情,但你不该姓林。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妈活着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骂你们一家人都是魔鬼,因为你父亲林绍河真的是一只带着人皮面具的恶魔!” 林海鸥惊住,她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她还想挽留他,但他的眼神中已经流露出赤裸裸的厌恶。 她不敢再追上去询问。此刻的陶鸿明显很激动,她害怕自己过度刨根问底,只会逼得他说出她最害怕的话。比如“滚开”,又比如“我不想再见到你”之类的话。 林海鸥的身子一软,颓然瘫倒在地。 她呜呜恸哭着,过了好久才想起脖子下的吊坠。 她仿佛看到了希望,连忙把藏在衣服下的吊坠套出来。她急声问道:“陶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吊坠泛出淡淡的幽光,温柔回答道:“海鸥,刚才的事情我都知道。陶鸿只是一时有些激动,说出了不理智的话。你千万不要伤心。我敢保证,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爱你。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第二十五章 往事 陶鸿的童年并不幸福,或者说,他比大多数同龄小孩都要不幸得多。他没有父亲,自幼跟随母亲,而他的母亲也并未给予他当时年纪应有的爱与呵护。 别的小孩背上书包上学的时候,他在地里忙碌;别的小孩受父母敦敦教导的时候,他在挨打挨骂。别的小孩新年穿上新衣服的时候,他在翻看衣服上的补丁。 仿佛别的小孩有的东西,他都没有。 最可怕的是,他和他母亲还遭受全村人的唾弃。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灾星,会给村里带来灾难。所有人都想驱逐他们,当初若不是林绍河帮忙说话,他们早被赶走了。 饶是如此,他们留在村子里也只不过是日日遭人白眼,背地里议论他们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陶鸿没有朋友,连一个也没有。他找不到人说话,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像哑巴一样,一直不说话,偶尔说几句话,却是结结巴巴,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生活充满孤独、自卑、与伤痕。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痛苦中,他没有崩溃。相反,他磨炼了一身远超常人的意志力。 他是很容易满足的人。哪怕是被人推进水沟里,他第一时间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庆幸没摔到脑袋。所以他母亲无数次无辜唾骂他、鞭打他,他却丝毫不悲伤、不埋怨,反而由衷地感谢她。 他相信她一定是爱他的。这并不是他的主观想法,他有切实的证据。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家里的棉被非常单薄,哪怕折叠一次再盖在身上也很难避寒。他冷得直哆嗦,仿佛置身冰窖,最后甚至不知是冷晕了还是睡着了。但他醒来的时候,却感觉尤为温暖,因为他的身上多了一床棉被,是他母亲在夜深人静时替他盖上的。代价却是,他母亲连续发了两天高烧。 她若不爱他,又怎会在天寒地冻的隆冬季节替他承受寒冷?他永远不懂得记仇,无论是外人还是家人。她给他的一丝温暖,便足够扫去他心头的所有阴霾,照亮他的整个童年。 有时候他会恨自己,在母亲过世之前,他没能把那句“妈妈,我爱你”说出口。更为讽刺的是,她一直到死,他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如鲠在喉。 他记得很清楚,从他记事到他母亲病逝的几年间,他和他母亲说过的话极少。而本就非常少的话,随着她的过世,他也几乎完全遗忘。 他和她的唯一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主要内容便是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用了超过三个小时的时间去骂林绍河。 她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而他至始至终没问原因。 那时候他母亲得了非常严重的病,全身长出非常难看的斑纹,有的部分还长出了大片浮肿。她的精神明显很失常。他并没有把他骂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林绍河帮过他们,而且整个村子里,也只有林绍河愿意把他们当人看。 他一直相信林绍河是好人。 陶鸿没去找林绍河询问,他只以为是她母亲神志不清说的胡话。但他也并非完全没把这事放心上。他认识林海鸥之后,旁敲侧击问过一些关于林绍河的事情,而林海鸥的叙述中,林绍河和他母亲几乎是陌生人。 陌生人之间当然不可能存在仇隙。 陶鸿把这件事完全放下了,一放就是八年。直到今天,他看到林海鸥偷来的照片,意识到这件事并不简单。 因为照片上的三个人,其中两个是他母亲和林绍河。虽然照片里的他们非常年轻,和现在完全不像,但他依旧能从依稀的面容轮廓里认出他们。 至于照片上的第三个人,陶鸿认不出来,但他能猜到,那个人是陈疯子。如若不然,这张照片也不会在他身上。 照片里,陶鸿的母亲已经怀孕,显然是怀的他,因为她只有他一个儿子。陈疯子牵着她的手,而林绍河拍着陈疯子的肩。仿佛陈疯子和他母亲是夫妻,而林绍河和陈疯子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 陶鸿回忆起他母亲面容狰狞到极点,几乎咬碎牙齿说出的一段话。她说:“儿子,你记住,是林绍河害了我们。他是魔鬼!他们全家都是茹毛饮血的魔鬼!是他们把我们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那是她唯一一次叫他“儿子”,其余时候,她几乎连他的名字都不叫,直接叫“你”或者“喂”。 陶鸿压着心头的悸动,大步冲进陈疯子家里。这时陈疯子还在发疯。他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捶胸顿足,哇哇大哭。 陶鸿摸出兜里的照片,厉声问道:“你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陈疯子怔了一下,他抬手拨开额前的头发,一双泪流不止的眼睛忽然就不流泪了。他盯着陶鸿笑。他一张开嘴就露出一口黑乎乎的牙齿,以及一股宛如粪坑的恶臭。 他伸手去抓陶鸿手中的照片。陶鸿冷着脸将照片收回兜里,再次质问道:“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认识我母亲?” 陈疯子咧开嘴傻笑道:“丽丽、丽丽……你快把丽丽还给我。” ——丽丽是谁?我的母亲吗? 陶鸿皱紧眉头,沉声说道:“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装疯,只要你不把这张照片解释清楚,我就不可能把它给你!” 陈疯子嘴里依旧喃喃着“丽丽”,除了这两个字,他什么也不说。 陶鸿转身就往外走。如果陈疯子真的疯了,他就只能去找林绍河。他回忆起当初母亲痛苦与绝望的表情,便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问个水落石出。 如果他和他母亲这么多年的凄惨生活真的是林绍河造成的,那他一定不会放过林绍河! 陶鸿刚走到门外,陈疯子就尖声嚎哭起来。他嘴里大喊着:“不、不要!丽丽,快、快逃啊——” 陶鸿回头看了一眼,见陈疯子哭得撕心裂肺,仿佛他心里也藏了非常痛苦的往事,或者说,他很有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才疯掉的。 陶鸿深吸一口气,大步往林绍河家里跑。他一脚踢开门便冲进屋里。 这会林海鸥还没回家,不知道躲在哪里哭。 这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情绪太过激动,对林海鸥说了很过分的话。无论林绍河以前做了怎样罪恶的事情,这分罪恶也不该延续到林海鸥身上。 他想好了,等他把这件事问清楚,如若他们两家的关系没有彻底崩塌,他就找她好好道个歉。 至于现在,林海鸥不在最好。 很快的,陶鸿惊愕发现,不只林海鸥不在家,林绍河和周小萍也都不在。房子里空荡荡的,连一个人也没有。 陶鸿想起来了,最近周小萍病了,一直在县人民医院住院,而林绍河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医院陪她。 陶鸿捏紧拳,静站片刻便咬紧牙往外跑。 如果林绍河在县人民医院,他就亲自去医院找他! 从溪隐村到县城,车程超过一个半小时。当地村民要上县城,大多是步行两个小时到紫虹镇乘汽车。而陶鸿现在身无分文,连汽车车费都掏不出。 他只能靠双腿走去县城。现在是午后,他若走得慢,到县人民医院便已是凌晨。 陶鸿知道路途遥远,而且他一路上连一口水都没得喝,但他的决定没有丝毫动摇。 他刚走出村口,身后便传来女孩的大喊声。林海鸥追了过来,正远远地唤他的名字。 陶鸿回头看了她一眼,抬腿便大步往前跑。 他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在这张照片的问题解决前,他甚至有些不敢看她。 陶鸿跑得很快,后边林海鸥追得也不慢。两人一前一后跑了超过两公里。陶鸿还能跑,林海鸥却好像虚脱了,站在原地喘气。 陶鸿放慢脚步,改为步行。他知道后面的路还很长,如果这时一直跑,后面就没力气继续走了。 他走了不过五分钟,身后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海鸥在短暂休息之后,居然又跑动着追上来了。 陶鸿没再跑。他皱紧眉头看向林海鸥,沉声问道:“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林海鸥早已满头大汗。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努力说道:“陶鸿,你是不是要去找我爸?” 陶鸿道:“是的。” 林海鸥道:“我带你去。” 陶鸿摇头道:“我知道县城该怎么走,不用你带路。” 林海鸥道:“可是你身上没有钱,一直走要走很长时间。你不是急着找我爸吗。我和你一起去紫虹镇坐车。到县人民医院之后,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直接说清楚就行了。” 陶鸿盯着她汗津津的小脸,心中的怒气忽然消退了许多。他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林海鸥走上来抓他的手,他挣扎了几下,没挣开,便让她牵着。 两人走到紫虹镇,在汽车站等了一会,便乘上汽车前往县城。 这期间,两人连一句话也没说。 下午三点过,两人抵达人民医院。 陶鸿站在医院门口,沉声说道:“海鸥,你在外面等我,我就问你爸几个问题,问完了就出来。” 林海鸥问:“是照片的问题吗?” 陶鸿点头道:“是的。” 林海鸥问:“这张照片有什么问题?” 陶鸿道:“照片上的三个人分别是我的母亲,你的父亲,以及陈疯子。他们三个在我出生之前就认识了。” 林海鸥蹙眉道:“他们本就住同一个村子,彼此认识也不奇怪啊。” 陶鸿道:“照片上的三个人,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只有你父亲活得好好的。你不觉得奇怪,但我感觉奇怪无比。” 林海鸥沉默片刻,说出周小萍的病房号。 陶鸿大步跑进医院,沿路找医护人员询问住院部的方向,在医院四楼的一间病房里找到林绍河。 似乎周小萍正要做手术,林绍河坐在病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断说鼓励之语。 陶鸿在门外站了片刻,终于没了耐心。他直接推开虚掩的门,沉声说道:“林绍……林伯伯,我有事找你,你能出来一下吗?” 林绍河怔了一下,转过头对周小萍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便走出病房。 长廊上,陶鸿并不废话,直接摸出兜里的照片,一针见血问道:“你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林绍河上一刻还慈祥无比的面容忽然变得苍白无色。他仿佛遭到雷击,整个变得尤为麻木,身子站在原地摇曳着险些摔倒在地。 陶鸿的目光一凝,再次询问道:“我母亲生前为什么要骂你?” 林绍河露出一个酸涩无比的笑容。他沉默片刻,终于如实述说起来。 陶鸿的母亲叫陶丽丽,就是陈疯子口中的“丽丽”。她年轻时非常漂亮,比照片里的大肚子女人漂亮得多。她有志气,年仅十五就和林绍河前往赫城打工,想靠自己的劳动挣钱,过上好日子。连续五年栉风沐雨,她受了数不尽的委屈,却从未被击垮过。 因为一个偶然,她认识了陈明霖,也就是陈疯子。陈明霖是赫城一家小型医院的医生,生活上虽算不得富裕,却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两个人很快确定了关系,并在一夜狂乱之后有了陶鸿。 因为林绍河是陶丽丽的老乡,彼此关系很好。陈明霖也和林绍河建立起了友谊。 林绍河在穷困的溪隐村勉强算得上教书先生,但在大城市里,却比寻常的苦力工还不如。他虽学了不少技术,但从未闯出半点成就,反而因为做生意欠了不少债。 后来他走投无路,陈明霖帮他还过不少债,但陈明霖的能力有限,无法完全解决他的债务。 他想到的办法,便是找陶丽丽帮忙。那时她还挺着大肚子,却也是非常迷人的美女。 林绍河认识的一个黑社会大哥打陶丽丽的主意。大概意思就是,只要林绍河能帮黑社会大哥请来陶丽丽一起吃个饭,黑社会的人就帮林绍河处理债务。 林绍河不敢对陶丽丽说实话,怕她不肯,便胡诌道“丽丽,我有个朋友来赫城玩,想请我们一起吃个饭”。 陶丽丽有孕在身,不想出门,便拒绝了。但陈明霖给林绍河面子,他多劝了她几句,便把她劝了过去。 就是那一晚,陶丽丽被一群黑社会的人抓去了黑屋子。林绍河和陈明霖尽全力阻止,却寡不敌众,被一群人围着毒打。 那天以后,三个人的关系完全变了。 陶丽丽恨陈明霖,是他劝她去的。但她更恨林绍河,因为这件事本就是有预谋的。林绍河是为了还债才骗她过去的。 没过多久,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陶丽丽得了性病。 她挺着大肚子回了村里,陈明霖则追了过去。 那时陈明霖的精神已经有些失常,加上陶丽丽不肯原谅他,他的精神症状就越发糟糕。 她为了躲他,甚至上过村后的大山。陶鸿是在大山里出生的,当时没人接生,母子二人都差点死掉。 幸亏陈明霖追上大山找到了她,并帮她接生,顺利生下陶鸿。 这也是村里人说她受了山神的诅咒,没和男人发生关系就生下陶鸿的原因之一。实际上,她回村子时,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大肚子,山神诅咒的说法纯属以讹传讹来的。 陶丽丽最终也没有原谅陈明霖,陈明霖也终于疯了。他留在村里,整天神神叨叨望着陶丽丽的房子。但偶尔,他会有清醒的时候。直到陶丽丽病死,陈明霖也彻底疯了。 陶鸿听完这个故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情绪。他抬腿一脚把林绍河踢到在地,接着脱口大骂道:“我妈说的是对的!你就是个魔鬼!你们全家都是魔鬼!” 他骂着,两眼忽然就湿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母亲当年受了多少苦。他甚至不怀疑,他母亲是为了他才忍气吞声苟活了十年。而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就是林绍河! 讽刺的是,没做任何坏事的陶丽丽和陈明霖遭受了最残酷的命运,双手沾满罪恶的林绍河却活得好好的。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善良的人不得好死,恶贯满盈的人却能平安一生?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宁愿做一个罄竹难书的罪人! 陶鸿咬着牙恸哭,深埋在他心底的恶念终于如泉涌一般迸发出来。他起了杀心,他此刻真的想打死林绍河。 于是他对林绍河拳打脚踢,恨不得把全身力量都在这一刻使出来。 很快的,长廊上的医护人员前来制止。两个护士将陶鸿往一边拉,陶鸿却不理会她们,强行挣脱她们的手,便再一次冲上去打林绍河。 “住手!” 忽然,女孩的声音在长廊里绕开。 陶鸿怔了一下,接着循声看去。他看到林海鸥就站在长廊入口处,她的眼中也满是怒意。 无论男孩女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父亲挨打,都不可能不怒。 林海鸥大步跑过,一把拧住陶鸿的手,接着尖声吼道:“陶鸿!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爸啊!” 陶鸿盯着她的怒脸,心中的最后一丝善良也在此刻崩坏。他露出狰狞的笑容,嘲笑道:“我知道啊。他是你爸,林绍河啊。我打的就是他!我今天不打死他就枉为人子!” 陶鸿的手一扭,便挣脱林海鸥的手,接着一拳打在林绍河脸上。 林海鸥再一次上来阻拦,陶鸿便再一次推开她。 忽然,陶鸿猛烈踢出的一脚踢到了林海鸥的肚子上。 第二十六章 分割 林海鸥的额上冒出的冷汗,她的脸颊随之扭曲,霎时变得苍白无色。她咬着牙,瘫坐在墙角,牙缝里不断挤出痛苦的呻吟声。 陶鸿怔的脑中也是一片空白。他从未想过要伤害她,纵然她是他仇人的女儿,他也并没有迁怒她。他刚才真的是无心的,他要打的人是林绍河,但她忽然冲上来阻拦,导致他误伤了她。 陶鸿怔在原地,心中油然而生的空虚感几乎使他忘记仇恨。 这时,林海鸥咬着牙小声说道:“陶鸿,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错的肯定是我爸,不然那么温柔的你,不可能变得如此凶蛮。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听我一句,他是我爸,而你是我要嫁的人,无论你们之间存在怎样的过节,都请你不要动手。” 陶鸿脑中嗡嗡炸响。直到此刻他才想起,眼前的女孩,不就是他一直心心念念喜欢着的女孩吗?一句“你是我要嫁的人”,使他意识到他还有非常遥远的未来。 陶鸿俯下身,想去抚林海鸥的脸。却在这时,被殴打得倒在地上的林绍河忽然抬腿,他一脚把陶鸿踢开,接着仓皇问道:“海鸥,你刚才在说什么?你说你要嫁给陶鸿?” 林海鸥的脸色白得吓人,仿佛陶鸿的一脚已经给她造成致命伤害。她的轻轻嘴张合几下,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咬紧牙,仿佛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点了一下头。 紧接着,她脑袋一垂,已经昏厥过去。 陶鸿猛然看到她的裤子变红了。毫无疑问,她的下体在出血,鲜血宛如呼啸翻滚的海浪,眨眼就浸透她的裤腿,滴答落在地上。 陶鸿再也顾不得林绍河。他俯下身抱起林海鸥,嘴里慌乱大喊道:“医生!医生!快来救人啊!” 陶鸿和林绍河在医疗室外静等了半个小时,医生没出来,林海鸥也没出来,只出来了一个护士。 护士非常惋惜地说道:“病人有身孕,但刚才腹部受到猛烈打击,导致剧烈的腹痛以及**出血,孩子已经没了。” 陶鸿和林绍河同时怔住。 护士忽然冷声说道:“现在的小姑娘太不自爱了,年纪轻轻就未婚先孕,以后哪个男人敢要?” 她说完,转身又回了医疗室。 陶鸿的心绪再度飞快翻滚起来。他知道,如果林海鸥有身孕,那孩子就一定是他的。自从林海鸥回村,他们俩就不只一次夜晚私会,有时候在村后的山脚下,有时候在陶鸿的家里。 她的初夜是他的,往后的几晚也是他的。所以她肚子里的孩子只可能是他的。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 陶鸿感觉天塌地陷,仿佛眼前的世界变成了剧烈旋转的旋涡。他正被缓缓吞噬。 与此同时,陶鸿忽然遭受强烈的拳脚。林绍河竟在这时按捺不住情绪,对陶鸿大打出手了。他显然也猜到是陶鸿糟蹋了他女儿林海鸥。 林绍河大骂道:“陶鸿!你就是个畜生!当初我就不该护着你们母子!你们趁早离开村子,也不会祸害我家海鸥!” 陶鸿冷眼盯着他,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林绍河抡起拳头还想打过来,但陶鸿没给他机会。陶鸿扼住他的手腕,冷冷说道:“我和海鸥彼此心甘情愿,管你什么事?若说畜生,这世上还能有比你更畜生的人?” 林绍河红着眼吼道:“纵然我对不起陶丽丽和陈明霖,该遭报应的也是我。我女儿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害她!” 陶鸿心乱如麻,此刻不想再和林绍河纠缠。他冷冷地甩开林绍河的手,沉声说道:“现在我不想和你说话。你以为你很委屈,可以找我发泄。那我和我母亲受过的苦,又找谁?” 林绍河厉声道:“你找我啊!你可以打死我啊!但你为什么要伤害海鸥!?” 陶鸿冷声道:“我伤害海鸥?你等她醒了,自己去问她。今天我没心情再和你吵,但你记住,我们的事情没完!” 陶鸿说完,转身就往长廊外走。他要回家,取出他的弓箭和猎刀,好好打磨一下箭头和刀刃。 *** 仇世用了超过两个小时的时间去思考游戏世界的循环系统,然后他得出了一个奇怪的结果。便是这个游戏世界的循环系统和游戏本身的攻略没有丝毫关系。这就像某些网络游戏里出现过的循环地图一样,循环只是地图本身的特点,而地图里的怪兽才是玩家需要攻略的对象。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思维误区,白白浪费了两个小时时间。不过这无关紧要,至少他发现得不算太晚。 现在他已经意识到了最关键的线索。其实天空的白云与消失的墙壁都是增加游戏难度的误导,真正破解这个回廊游戏的关键还是地面的凹坑。 他最初只是凭直觉认为地面的凹坑间隙没有规律,不存在破局线索。但仔细想来,凹坑间的间距呈递减关系,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递减可能是等差数列,也可能是匀减速直线运动的打点带。 他用目测法观察四个凹坑中间的三条连线,便直接排除等差数列的可能。至于匀减速运动,他用数板砖的方法计算过每条线的长度,结合匀减速直线运动的计算公式,稍一计算便也排除这个可能。 他的两次计算虽然都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绝非一无所获。他通过计算凹坑之间的具体距离,发现三条线的分割具备一种很别致的优雅感。 他立刻想到了黄金分割。对的,最具美感的直线分隔方式,就是黄金分割! 他计算了相邻条线的比值,答案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的确是黄金分割的比值,0.618。 仇世在游戏世界停留了超过五个小时,他能感觉到强烈的饥饿感与口渴感,而且他的身体也已非常疲惫。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只用了五个小时就破解了这场游戏,而叶黎和沈星暮在游戏世界里挣扎了半个月还没出来。 仇世利用黄金分割将一千五百米长的长廊分割开,其中一段长九百二十七米,另一段长五百七十三米。因为凹坑的间距呈现递减状态,所以长廊的分割也遵循递减规则。 靠近起点的一段是九百二十七米,靠近长廊尽头的一段是五百七十三米。 他走到分割点,用手按长廊两侧的墙壁。果不其然,他找到了长廊的机关,就在内侧的墙壁上。 他按下去一块砖块,长廊的两壁立刻崩塌一半,原本五米高的墙,只剩两米多高。当然,崩塌的墙并没有砸向他,而是宛如泡沫一般飘飞在空中,接着湮灭成虚无。 这个高度,仇世已经能徒手攀爬。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不确定翻墙算不算违规。 他向右侧长廊走,再一次找到黄金分割点,进而按动墙壁上的机关。 两米多高的墙壁瞬间崩塌,整个游戏世界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极速扭曲。 当空间破碎之后再次重组,仇世回到了现实世界。他还是在溪隐村外的半山上,只不过这时暮色已经降临。 明月繁星点缀,映照半山刚刚抽出新芽的绿草花树,的确有一分异样的美。 仇世却没心思欣赏眼前美景。在游戏结束的一瞬间,他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回廊世界里,一共是四条长廊,而他只按动了其中两条长廊的机关,游戏便结束了。 那么剩下的两条长廊具备什么意义?恶念空间仅仅是为了组成方形的闭合回廊,所以增加了两条长廊?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如果恶念空间故意把游戏世界设计成方形的闭合回廊,那么每条回廊的机关完全可以设置成只削短两壁一米二到一米三的高度。 ——为什么一个机关就削短了两米五左右的墙壁? 仇世的额头忽然冒出冷汗。他已经想到答案了。如果从起点开始,最初的两条回廊藏着解开游戏的机关,那么后面的两条回廊一定是制造死局的机关。 ——如果我一开始就反向走,然后反向开启机关,会发生什么事情? 仇世的神色变得飘忽。他意识到了恶念空间的恐怖。游戏世界中,最初出现的墙壁,就是恶念空间对身为游戏玩家的他的一种无形保护。因为墙壁的存在,使得他只能向前寻找线索,进而使他产生一种正反向的意识概念。 正向机关是解开游戏的枢纽,反向机关则是制造无解游戏的陷阱! 仇世只能承认,他能顺利完成这场游戏,存在很大程度的运气因素。因为在游戏结束之前,他只知道游戏世界存在误导线索,却不知道里面还藏着死亡陷阱。 仇世只惊惶了片刻,便又露出冷漠的笑容。他想到了一个非常理想的可能,便是叶黎和沈星暮不一定和他一样好运,他们有可能在无意中触发了死亡游戏的陷阱,已经死在游戏里了。 胜利不一定只留给实力强大的人!也有可能留给好运的人! 仇世的确好运到了极点。 他现在的心情非常好,忍不住摸出手机想要拨打肖浅裳的电话。他想和她分享这分喜悦。 可是他看到手机的一瞬间,神色立刻变得僵硬。现在已是夜晚时分,手机时间却还停留在午后时分。 ——莫非我还在游戏世界里? 仇世一惊,连忙拨打肖浅裳的电话。 肖浅裳凝重道:“仇世,你怎么现在才联系我啊?我已经找到了十八年前残害陶丽丽的黑帮。他们帮派还成了规模,成员超过五百,算是个勉强成型的中小型帮派。只不过他们帮派的名字非常奇怪,叫狼牙帮。” 电话能打通,仇世便稍稍放下心来,至少证明他已经离开游戏世界了。但他暂时没心思和肖浅裳聊黑帮的事。他凝声问道:“浅裳,现在是什么时间?” 肖浅裳惊讶道:“什么什么时间?今天是很特殊的日子吗?” 仇世皱眉道:“我是问,现在的时刻表是什么时候。” 肖浅裳道:“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过啊。” 仇世道:“说具体一点。” 肖浅裳道:“现在是二零一五年,三月七日,傍晚十一点三十七。” ——三月七日傍晚?我是昨天午后进入的游戏世界,从我的饥饿程度可以估算出,我只在游戏世界里度过了五个小时左右。而现实世界中,过了三十多个小时? 仇世的神色变得凝重,眼下的情况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的计划中,最迟昨晚就能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但他完全没想到,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 游戏世界的时间比现实世界慢七倍左右! 这样一来,他基本上理解叶黎和沈星暮怎会被困那么久了。现实中的半个月,只不过是两天左右的游戏时间。 仇世沉声道:“浅裳,你尽快处理好黑帮的事情,然后来溪隐村接应我。” 肖浅裳问:“大概什么时间?” 仇世道:“游戏时间超出了我的预计。我现在也说不清楚,总之你越快越好。” 肖浅裳道:“要不然我先不管这个狼牙帮,直接去溪隐村接应你吧。” 仇世沉声道:“不行!狼牙帮必须连根拔除!” 肖浅裳道:“这个狼牙帮的确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但他们在赫城作乱,并不足以影响到我们霓城肖家的利益,而且他们也并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这么憎恶他们?” 仇世淡淡说道:“十八年前,他们害了陶鸿的母亲。而今天,我要害陶鸿。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保留最基本的人道,至少替陶鸿报一个仇。” 肖浅裳沉默片刻,轻声道:“仇世,其实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我也变得与寻常人不同了。” 仇世问:“为什么这么说?” 肖浅裳轻叹道:“我听你的,今晚以后,赫城不会再有狼牙帮。只不过我最近在外面玩的时间太长,连过年也没回去,我爸和我姐都开始对我施压。而且最近我爸和蛰城的黑帮大哥夏秦起了冲突,他们要抢霓蛰两城的枪火垄断权,可能会起大规模的冲突。禹叔是我爸的左膀右臂,他必须尽快回去帮我爸。也就是说,今天以后,我手下就没什么人手帮你办事了。” 仇世淡淡道:“没关系的,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们能有半年到一年左右的安宁时间。我会帮你爸想办法对付夏秦。” 肖浅裳道:“好的。” 挂了电话之后,仇世一边调整手机时间,一边揣度肖浅裳的心思。似乎她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但不知为什么,她始终没能说出口。 仇世沉思片刻,暂时放下心头的疑虑,脱下面巾与披风,大步往紫虹镇的方向跑。 他现在要尽快补充食物和淡水,然后赶去溪隐村潜伏。 *** 叶黎、沈星暮、徐小娟三人在大山上迷路了。 溪隐村村后的大山本就具备非常奇特的魔力,不仅有迷乱视野的浓雾,还经常发生时间错乱的古怪现象。 他们从游戏世界里出来之后,一直没能联系到外界,而他们的下山之旅尤为坎坷,几乎算是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天黑以后,他们没办法再前行,便找了一个相对平坦的位子,轮流休息。 说是轮流,其实是叶黎和徐小娟一轮,而沈星暮独自一轮。 现在是沈星暮守夜,叶黎和徐小娟的休息时间。 叶黎从游戏世界出来便暗中准备了许多腹稿。他在游戏世界里对徐小娟说的话,其实算不上绝对真心,至少有一半是言不由衷。 现在徐小娟越来越活跃,她时不时就抓他的手,吻他的脸,偶尔还蹦跳着撒娇,要他背,要他抱。 叶黎敢肯定,在山上的这几个小时,他背徐小娟的次数比背他老婆何思语还多。 叶黎的心里非常苦涩,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徐小娟说,又不愿一直任由她撒娇。 这会徐小娟又凑了过来。她靠着叶黎的肩,压低声音说道:“叶黎,要不我们叫沈星暮走远一点吧。” 叶黎问:“为什么?” 徐小娟道:“有他在这里守着,我们可怎么办事啊?” 她把“办事”两个字拖得非常重。 叶黎苦笑道:“小娟,你也看到了,这座大山非常古怪。如果我们贸然分散,很可能迷失在大山里,再也走不出去。” 徐小娟道:“沈星暮死了就死了,管我们什么事?” 叶黎皱眉道:“小娟,以后不要再说这种玩笑话。沈星暮是我朋友,而且他也愿意帮你偿还债务。你可以不感谢他,但至少别对他恶语相向。” 徐小娟抿着嘴道:“好吧好吧,我以后不说这种话了。其实沈星暮的优点还是很多的,尤其是和你比起来。人家比你帅,比你有钱,还比你更有智慧。” 叶黎干笑着不说话。 徐小娟把脑袋放在他的大腿上,打着呵欠道:“叶黎,我有点困了,先睡会。如果你实在心急,可以叫醒我。” 叶黎皮笑肉不笑道:“我不心急。” 徐小娟张开眼一笑,开心道:“我也不心急!好的,我们说定了。等我们回到蛰城,就可以赶走沈星暮,然后躺在大床上办事。” 叶黎心头止不住叹息。他发现他在她面前,之前准备的那些腹稿不可能起到半点作用。 第二十七章 入口 天蒙蒙亮,深山里的迷雾被晨光漂得发白。惊蛰已过,大山里却异常安静,静到沈星暮几乎能听见叶黎和徐小娟的心跳与鼻息。 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中,沈星暮开始怀疑自己还没离开游戏世界。毕竟恶念空间的力量未知而强大,没人能肯定死亡游戏的出口会不会是另一场难度更高的死亡游戏。这就像现实中失败者的梦境,噩梦的尽头有可能是另一个更可怕的噩梦。 沈星暮再次摸出手机查看信号,结果没有丝毫意外,手机信号被大山完全屏蔽,他无法联系到夏恬。 沈星暮抬手触了触眉心,一边沿山间溪流往下走,一边思考眼下的困境。他想起三人上山时并未起雾,也未曾出现玄之又玄的时间扭曲现象,就像是恶念空间刻意为他们开辟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而现在,他们已经完成死亡游戏,恶念空间却再行干扰,已然违背游戏最基本的公平性与平衡性。 沈星暮想到一个可能。如果游戏规则本身没有问题,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回归现实世界。而他们迟迟走不出大山的原因是恶念空间故意给他们留下了游戏过关后的战利品。 大部分打怪升级的网络游戏里,在玩家击杀掉高等级的地图领主之后,便会掉落不少装备,材料,以及经验与游戏金币。 他们现在的情况应该与这类游戏类似。便是解开一个游戏关卡之后,便伴随游戏系统附赠的过关奖励。 ——所以恶念空间困住我们,仅仅是为了引导我们发现并获取过关奖励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奖励在哪里?奖励会是什么?如果超过一定时间,我们仍未发现游戏奖励,会不会被恶念空间强制赶出大山? 沈星暮摸出兜里的香烟,安静点上一支,接着沉声道:“叶黎,你不要一昧地向前走。如果我没猜错,我们这样是走不出去的。” 叶黎停下脚步,转过头说道:“我也发现这座大山越来越诡异。从昨天开始,我们就一直沿着溪流向下走,按理说,我们早该下山了。事实却是,我们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你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沈星暮摇头道:“我没发现任何线索,但我有个猜测。我们往回走试试,兴许是我们下山太过仓促,不经意遗漏了重要信息。” 徐小娟忽然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昨天我们离开海鸥的坟冢之前,我看到了一团黑雾,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我以为那是我的错觉,所以我一直没说。” 沈星暮点头道:“我们再回林海鸥的坟前看一下,那里很可能藏着我们意料不到的收获。” 三人折转回去,一直向上攀登超过三小时。沈星暮感觉不到饿,叶黎和徐小娟却捂着肚子叫停。 从游戏世界出来起,叶黎和徐小娟大部分时间都在吃东西。他们背包里的饼干与罐头,在短短一天时间里,被这两人消耗了近半。 当然,沈星暮也并非不吃东西。毕竟只要是人,就需要足够的食物补充。 沈星暮从游戏世界出来不久便发现,虽然游戏结束之后,恶念空间会恢复他们在游戏世界里受到的伤害,却不能恢复他们的体力。换句话说,无论是游戏内外,他们都需要足够的食物与水补充体力。 沈星暮吸了两支烟之后,没有半点食欲,便停下来等叶黎和徐小娟吃东西。 他们随身的食物只有压缩饼干和罐头食品,这些都算垃圾食品,沈星暮平时很少吃这些东西。但他也不是特别讲究吃喝,如若他真的饿了,也不会太过在意食物的优劣。 只不过对他而言,进食大多时候只是维持身体机能正常运转的必要条件。可能是他吃过太多奢华的食物,反而感觉吃饭并不是特别享受的事情。 这会叶黎和徐小娟却吃得一脸幸福。尤其是徐小娟,她脸上总是映着如花笑靥,仿佛能吃到普通的罐头食品,对她而言已是莫大的享受。 沈星暮又吸了一支烟,瞧见徐小娟刚吃完一个罐头,又凶蛮地拧开另一个罐头。他皱着眉说道:“你们不要一直吃,差不多就行了。” 徐小娟道:“可是我们不吃饱,哪里有力气上山啊?” 叶黎也附和道:“沈星暮,就算你真的不饿,也尽量吃点东西。毕竟这座大山危险得很,如果我们遇到某些突发事故,饱着肚子总归好些。” 沈星暮站着不动。他看到徐小娟笑盈盈地给叶黎喂食。仿佛这两个人真的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变成了恩爱无比的夫妻。 他又想到了夏恬。如若她能喂他吃一口食物,他或许也会心花怒放。 他想着,忽然问:“你们现在是什么感觉?” 叶黎不解道:“什么什么感觉?” 沈星暮道:“你们一起吃东西是什么感觉?” 徐小娟抢着回答道:“当然是无与伦比的幸福感觉啊。人活着不就为了吃好喝好玩好睡好?对我来说,再没有比和老公一起吃饭更幸福的事情了。” 叶黎黑着脸纠正道:“小娟,我们现在,最多、最多也只算交往关系。你不要瞎说。” 徐小娟嬉笑道:“男朋友和老公本来就是一个意思啊。” 沈星暮盯着他们,若有所思地打开一个牛肉罐头。他尝了一口,普普通通的牛肉,并没有很特别的感觉。便不由得想到,如果是夏恬和他一起吃,应该会是另一种感觉。 叶黎和徐小娟吃好之后,三人继续爬山。 说来奇怪,随着他们不断登高,山上的迷雾居然诡异地消散了。仿佛迷雾只在他们下山时才出现。 他们回到林海鸥的坟前。高高的坟包,早已腐朽的墓碑,似乎一切都显得非常正常。 沈星暮看向徐小娟,皱眉道:“你之前在哪里看到了黑雾?” 徐小娟道:“你们埋尸的时候,我看到坑里有黑雾。但你们好像都没察觉,我就以为是我看错了,没敢说。” 沈星暮沉声道:“那我们再挖开坟墓看一下。” 叶黎迟疑道:“这座坟已经被我们挖过两次了。” 沈星暮道:“我知道,挖坟对林海鸥有些残忍,但这没办法。我们必须尽快回到溪隐村,然后摘取善念之花。” 叶黎犹豫之后,点了头。 两人再次挖坟。这一次,他们只把坟包挖开了一点,并未挖出林海鸥的尸体,徐小娟便惊呼道:“你们看!黑雾!” 叶黎疑惑道:“哪里有黑雾?” 徐小娟急声道:“你们快回来!黑雾好像扭曲成了一个漩涡,正要吞噬你们!” 沈星暮立刻向后退,而叶黎反应慢了一点,顷刻间消失无踪。 徐小娟当即花容失色,她大喊着叶黎的名字,忽然就义无反顾冲了过去。然后她也瞬间消失无踪了。 ——怎么回事?黑色旋涡?莫非坟包上是一个无形的空间大门? 沈星暮的额上泌出冷汗。他站在原地迟疑半晌,终于向坟前走去。 当他走到坟包上,眼前的画面化作肉眼可见的流束,飞速旋转沦陷。仿佛他真的走进了一个无底旋涡。 沈星暮感觉意识有点飘忽,在短暂到宛如一秒钟也被无限细分的时间间隔里,他的意识恢复过来。而他眼前的坟墓与树林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嗤嗤嗤”邪笑的花海。 毫无疑问,这片花海世界就是恶念空间。 “思语——你在哪里——” 叶黎在前面走着,把声音拖得老长,不断呼唤何思语的名字。 徐小娟却好像被这片诡异的花海吓得不轻。她颤颤巍巍地抱着叶黎的手臂,嘴里却说着许多埋怨的话——任何女人所心爱的男人急切呼唤其他女人的名字,她都不可能不心生怨怼。 沈星暮看到前边不远处一朵正“嗤嗤嗤”邪笑的天仙子。他的心中生出一片冷意,无孔不入的恐惧之感宛如跗骨之蛆,时刻吞噬他的精神与理智。 沈星暮的额上渗出大滴冷汗,四肢也因极致的恐惧变得麻木。他甚至连抬腿走一步也需要经历强烈的心理斗争。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当时的叶黎经历了怎样可怕的心理摧残。如若不然,身为普通人的叶黎也不可能在频频面对腐尸、命案、与死亡游戏之后,还能保持绝对的理智。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去看那朵不断邪笑的天仙子。 他努力抬腿,大步向前追,却一言不发,不愿在叶黎和徐小娟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 事实上,任何人突兀感受到这种比梦魇还深层次的恐惧,都很难保持平静。他的表现已经比第一次到恶念空间的叶黎好得多了。 沈星暮强压着无限的悸动,勉强向前走了一小段。忽然,他全身的寒意与恐惧如潮水般退去。他感觉背后传来一抹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温暖,宛如被温柔天生的光芒包裹。 他回过头,看到花海上方的空间飞速扭曲,空间就像被撕开的白纸,露出一个肉眼可见的黑暗裂缝。 他盯着空间裂缝,黑暗中渐渐有了光亮,裂缝外竟是丛生的林木与林海鸥的坟墓。 沈星暮立刻明白过来,林海鸥的坟墓本身就是一个通往恶念空间的入口。他看到无数黑色流光穿过裂缝,源源不断涌入恶念空间,流光中似乎还隐隐传出贪婪的、狠毒的、咒怨的、猖狂的笑声。 沈星暮意识到,那些黑色流光就是现实世界中,人们的心中的恶念。而恶念空间宛如一个无底洞,无论怎样强大的恶念都被它尽数吞噬。 沈星暮想到了他中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喂,出来》。课文中描述了一个可以容纳所有垃圾的无底洞,而人们也理所当然不断往里面丢放垃圾。人类产生的垃圾全都被洞子容纳,人类的生活环境也就越来越好。可是课文最后给了暗示,这种美好只是短暂的,一个人最早丢进洞子里的石头,从天而降,再次回到地面。这意味着人们丢进洞子的垃圾最终都将回到地球! 沈星暮心中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他意识到,恶念空间所容纳的无尽恶念,最终很可能会尽数倾泻,全部回到人类世界。 ——所以,现在人类世界还保留基本的秩序,是因为恶念空间汲取了人类的恶念吗?当某一天,恶念空间再也容不下人类世界无穷无尽的恶念,恶念空间就会崩塌。当最纯粹的恶念在世间膨胀,毫无疑问,世界末日将紧随而至。 沈星暮沉思着,他忽然看到温柔的白光宛如针线一般,缓缓将空间裂缝缝合。最终空间裂缝完全消失,外界的恶念再也无法流入恶念空间。 这时叶黎和徐小娟也注意到了这边。 叶黎沉着脸道:“恶念空间的入口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堵住了。” 沈星暮轻轻点头。 叶黎皱眉道:“入口消失,我们就没办法离开这里了。” 沈星暮不以为然地摇头道:“我看未必。兴许我们之前并不是被恶念空间困在大山里的。这世上除了恶念空间,应该还有另一股奇特的力量。是它让我们寻找恶念空间的入口,并且将之缝合上的。” 叶黎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这股未知的力量会带我们离开这里?” 沈星暮点头道:“应该是这样。你要找何思语就尽快找,我们都不确定什么时候会被那股力量带离这里。” 叶黎转过身又开始呼唤何思语的名字,徐小娟则一脸不忿地跟着他。 沈星暮皱眉道:“徐小娟,你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 徐小娟停下脚步,蹙着眉问道:“你想问什么?” 沈星暮道:“我和叶黎都没发现恶念空间的入口,你是怎么发现的?” 徐小娟摇头道:“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从未遭遇过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什么‘恶念空间’、‘死亡游戏’、‘善念之花’、‘恶念之花’之类的词汇,我根本就没听说过。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能看到恶念空间的入口啊?” 她说话之前,沈星暮就暗中开启了手机录音。他有种感觉,徐小娟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而且她满身都是疑点。纵然他没有半点证据证明她包藏祸心、故意接近他们,他也对她起了戒心。 沈星暮问:“你连续五年没回家,为什么正好今年回来?” 徐小娟咬着嘴道:“我早就说了,我是被那群讨债的人逼得没办法了,才逃回来躲债的。” 沈星暮道:“你还说了,你以前在赫城的一家酒吧里做陪酒姑娘。那家酒吧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徐小娟的眼中跳跃出怒火,凶巴巴嚷嚷道:“你怀疑我!?” 沈星暮冷声道:“是的。” 徐小娟露出不屑的笑容,指责道:“我无端被你们牵扯进这么危险的游戏里,还差点死掉。我没抱怨你们就不错了,你还有资格怀疑我?你能怀疑我什么?怀疑我故意接近你?想骗你的钱?想抢你的善念之花?你醒醒吧!我现在看到你就是一肚子委屈,如果不是叶黎对我好,我早就撒手走人了!”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徐小娟凶道:“我曾在赫城岳县的梦幻酒吧里做陪酒小姐!我一做就是一年半!最后被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被迫逃回溪隐村躲债!我说的够清楚了吗!你还有什么没听懂的吗!” 沈星暮问:“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徐小娟道:“他叫郑直!的确是一个‘正直’到让我作呕的男人!” 沈星暮问:“他现在在哪里?” 徐小娟道:“我若知道他在哪里,早就去找他要钱了,还逃回村里干什么?” 沈星暮点头。 徐小娟怒极而笑,讽刺道:“这么快就问完了?你继续问啊!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让你慢慢去查!” 沈星暮淡淡道:“我暂时没什么想问的,等我想起来再问你。” 徐小娟做出一个呕吐的动作。她显然被气得不轻。 两人对峙这会,那朵一直“嗤嗤嗤”笑个不停的天仙子忽然不笑了。它的花芯宛如人的脸,此刻正露出惊恐的神色。 有纯白的光芒从天而降,这种光具备非常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力量,整片邪恶花海都在此刻陷入静默。 沈星暮和徐小娟都笼罩在浓郁的光华中。他们近距离对峙着,这会竟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光芒中的漆黑剪影。 按理说,如此强光理当分外刺眼。但沈星暮没感到眼睛刺痛,相反,他包括眼睛在内的全身都有一种轻松舒适之感。 当眼前的光华退去,他看清四周的景色。 这里是溪隐村村后的山脚,太阳斜斜悬挂山头,已是黄昏时分。 沈星暮立刻摸出手机,见手机信号已经恢复正常,便毫不迟疑拨通夏恬的电话。 电话里,夏恬的声音没有半点虚弱之感,反而清脆有力。只不过她原本好听的声音带了哭腔,变得不那么好听了。 她仿佛哭泣一般说道:“星暮,这半个月来,你去哪里了啊?你知不知道,你忽然失联这么久,都快把我吓死了。如果不是我哥叫人盯着我,我早就忍不住去赫城找你了。” 第二十八章 绑架 沈星暮的神色立刻僵住。夏恬的话中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便是他们从上山到下山,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天时间,但她却说他失联了半个月。 沈星暮凝声问道:“夏恬,你告诉我,今天是几月几日?” 夏恬道:“今天是三月八日啊,正好是妇女节。” 沈星暮的脸色越发沉重,他已然知道游戏时间和现实时间的流速不一样。而且他有种隐隐的不安,担心他和叶黎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陶鸿或林海鸥身上发生了不好的变故。 他沉吟片刻,平静说道:“夏恬,你在家里好好等着,我最迟明晚就会回去。” 夏恬急声道:“等等!” 沈星暮问:“还有事?” 夏恬道:“童遥已经把山上的女尸谜团解开了。我和她都一致认为,山上的女尸就是林海鸥。” ——果然没错,我在山上接到的视频电话是恶念空间的干扰所致。 沈星暮随口道:“这件事情,我和叶黎都已经知道了。以后你不要再去找童遥帮忙,你们帮我们解题的同时,也会受到恶念空间的干扰。” 夏恬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去找过童遥?” 沈星暮道:“你哥都和我说了。你去了北科大旁边的鱼米之乡小区,然后就无端失踪了。” 夏恬道:“我和童遥进入了一个魔方世界。我不会玩魔方,而且我的身体也不太好,魔方进度还不到一半,我就晕倒了。是童遥一直背着我完成的游戏。” 沈星暮沉声道:“我会替你谢她,算我欠她一个人情。” 夏恬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说一下。童遥真的好聪明,她在完全不知道恶念空间的情况下,替你推测出了一个很不好的可能。” 沈星暮问:“什么可能?” 夏恬道:“我和童遥说,你们在玩一场很危险的游戏。她便告诉我,如果是游戏的话,那你们可能还有看不见的敌人。” 沈星暮皱眉道:“什么意思?” 夏恬忧心道:“意思是,既然你们想要善念之花,就未必没人想要恶念之花。你们除了和恶念空间对抗之外,很可能还有藏在暗处觊觎恶念之花的敌人。” 沈星暮惊讶道:“童遥是怎么想到这个可能的?” 夏恬道:“很简单啊。游戏无非就两种类型,分别是闯关类的玩家对抗系统,以及竞技类的玩家对抗玩家。你们可以把恶念空间视作必须攻克的游戏系统,而同样在这个游戏系统中的其他人,就可能是你的敌人。” 沈星暮蓦然一惊。他感觉童遥的这个猜测的可能性非常大。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便不再多说,随口应一句“等我”,便挂了电话。 他回头看向徐小娟和叶黎。他这时才发现叶黎的状态非常失常。 叶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地呢喃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话。徐小娟在旁边扶他,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站起身来。 沈星暮走过去看了一眼,接着冷声道:“叶黎,起来了。” 叶黎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星暮张手抓住他的衣领,强行将他向上提,嘴里冷漠说道:“连那片邪恶花海都没能粉碎你的意志,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你失魂落魄至此?” 叶黎的眼睛动了一下,然后宛如迷路的小孩子,无助道:“我在恶念空间里听到了思语的声音。她一直叫我好好活下去。可是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精神失常出现了幻听。在恶念空间里,我和徐小娟都没听到任何声音。不过这无关紧要,只要你还想救何思语,就赶紧振作起来。我先把话说在前面,童遥推测我们还有看不见的敌人。如若我们动作慢了,陶鸿心里一旦绽放出恶念之花,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摘取善念之花了。” 叶黎怔了一下,忽然道:“对啊,我找善念之花就是为了救思语啊。” *** 就在昨晚,赫城岳县横行霸道多年的狼牙帮一夜之间被灭。城郊外的一座烂尾楼里,鲜血横流,尸体遍布。其中大部分人都是被人用尖利的短刀划破喉咙,一刀毙命。只有其中六七具尸体,被砍成了十余块碎肉,杂乱地散在地上。 没有人能想到,数百人规模的狼牙帮,会被寥寥二十几人灭帮。更不会有人想到,这些人之中,没有任何一人持有枪械。 禹自强作为肖家元老兼肖家家主肖元手下二号打手,曾以一己之力赤手空拳横扫十余名持枪男人,其搏斗能力出类拔萃,几乎超越常人的极限。而他亲手训练出来的一帮年轻人,更是敢打敢杀,所向无敌。 狼牙帮就是被禹自强带去的二十几个年轻小伙子灭掉的。他灭狼牙帮的原因却仅仅是因为肖浅裳的一句话。 肖浅裳是肖家小公主。她这次来赫城,主要目的是为了协助仇世完成这场善恶游戏。她出门时对肖元说的“我想去赫城散散心”,便牵动禹自强以及一干兄弟随行保护。 肖家在霓城的势力非常大,而肖浅裳作为肖家的三女,身份尤为特殊。霓城内外,打她主意的人多不胜数,其中还有不少人真的动过手,只不过他们都被禹自强轻而易举击溃了。 禹自强有隐疾,不能生育。他和肖元一起打拼了四十余年,早已对肖浅裳视如己出。他很疼她,从十三年前,她刚上学起,他就是她的贴身保镖。只要是她张口说出的事情,他就一定能办到。 甚至肖浅裳有时候会有奇怪的错觉,便是比起肖元,禹自强才像她的亲生父亲。 她有他保护,便如同有了一座无坚不摧的避风港,绝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禹自强第一次对肖浅裳动粗。他要逼她回家,她不同意,他就直接把她绑了。原因是,霓城肖家和蛰城枪神社起了利益冲突,双方早已摩拳擦掌,大有一决雌雄的迹象。 在这种紧要时刻,禹自强作为肖家元老,必须回禹城助肖元对抗枪神社。他若走,就没人保护肖浅裳,所以他必须带她一起走。 毕竟枪神社和一夜之间被灭的狼牙帮不一样。狼牙帮在禹自强眼中,只不过是一个抬手就能捏碎的软柿子。而枪神社作为蛰城黑道第一大帮,其势力之大,几乎横跨蛰、绪、弭三城,且帮内常年经营枪火生意与地下赌场,积累的财富早已成山。 而今在霓城如日中天的肖家也不得不对枪神帮忌惮三分。 如若两大势力真的起了大规模的冲突,禹自强就必须站在肖元身侧。 这会肖浅裳被五花大绑捆在车里,连嘴巴也被毛巾塞住。她连动一下都尤为吃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呜呜呜”哭泣。 禹自强慈祥地劝道:“浅裳,这次你就听我的话,老老实实跟我回去。等我和你爸把枪神社的事情处理好了,我一定再带你来赫城玩。” 肖浅裳:“呜呜——” 禹自强道:“浅裳,我知道你担心那个姓仇的小伙子。虽然我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想干什么,但我不会丢下他不管。我在赫城留了人手,现在这些小伙子可比当年的我厉害得多,你别看他们只有三个人,就算叫他们打三十个人也不在话下。有他们在,仇世不会有事的。” 肖浅裳:“呜呜呜呜呜!!” 禹自强皱眉道:“浅裳,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肖浅裳流着泪重重点头。 禹自强道:“那好,我帮你拿出毛巾,但你不要一直哭。” 肖浅裳:“呜呜。” 禹自强刚取出肖浅裳嘴里的毛巾,她便对着窗外放声哭喊道:“救命啊!绑架!绑架!” 禹自强当即把毛巾塞回她嘴里,皱着眉苛责道:“你这丫头真的什么话都敢乱喊?在这世上,就算你爹要绑架你,我也不会。” 肖浅裳睁大眼,明显怔了一下,接着小鸡啄米一般不断点头。她嘴巴张合着想说话。可是她无论怎么发声,都只有“呜呜呜”的声音。 这次禹自强已经不信她了。他别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眼里满是疲惫。 肖浅裳哭着,实在没办法,便抬起头对着窗户使劲撞。她撞得非常用力,“砰砰”两声下来,她的头上已经长出一个大包。 禹自强被吓到了。他连忙将肖浅裳往车子中间拉,接着严厉指责道:“浅裳,禹叔就真的这么让你讨厌吗?” 肖浅裳哭着摇头,然后又使劲把脑袋往后仰,用脑袋撞后面车壁。 禹自强看着她的样子止不住心疼,便又取下她嘴里的毛巾,温言细语说道:“浅裳,你不要这个样子。我只是带你回家,并不会吃了你。” 肖浅裳咬着嘴哽咽道:“禹叔!我不能回去!我爸真的要绑架我!” 禹自强皱眉道:“什么意思?” 肖浅裳道:“虽然我从不过问家里的事情,但我知道家里能有今天的繁荣并不容易。我爸生平谨慎,从不犯任何错。他这次敢和枪神社抢枪火生意,主要是倚仗蛰城的沈氏大财团。” 禹自强不解道:“我们肖家和蛰城沈家有什么关系?” 肖浅裳委屈道:“我们和沈家本来没有任何关系,但现在牵扯到了枪火生意的海量利润,就有了关系。最近我爸和我姐都在给我施压,他们变着法子想把我骗回去,目的就是想把我嫁给沈家的二少爷沈星夜。你知道沈星夜是谁吗?就是那个没什么本事,成天只知道如何玩女人、如何弄死家人的败家子。禹叔,我知道你最疼我,但你觉得我嫁给他之后,我会幸福吗?” 禹自强凝声道:“寒承告诉你的?” 肖浅裳道:“我爸和我姐都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除了我哥,谁还会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啊?我爸就是想借沈家的力量,双方里应外合,打枪神社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灭了枪神社之后,就能瓜分霓、蛰、绪、弭四城的枪火利润。” 禹自强疑惑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肖浅裳道:“禹叔,我爸就是知道你疼我,关键时候肯定会向着我,才不和你说的。” 禹自强皱着眉思索片刻,忽然摇头道:“不对。以枪神社势力,就算我们和沈家联手,也很难将它彻底拔出。枪神社的刘俊本身就是黑道里出了名的神枪手,弹无虚发,他手下还有一堆枪法惊人的小伙子,任何人想灭掉他,都得问问他们的子弹。而且枪神社的二把手夏秦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昔日为了报杀父杀母之仇,像过街老鼠一样忍气吞声十余年,最后才反杀一刀,灭了不可一世的白虎帮。” 肖浅裳惊讶道:“禹叔,刘俊和夏秦真的有这么可怕吗?我记得能被你评价得如此之高的人可没有几个啊。” 禹自强道:“我和你爸这种人,若不能做到理性评价对手,早在几十年前就见了阎罗王。” 肖浅裳咬着嘴楚楚可怜道:“禹叔,你相信我,就算我们肖家和沈家加起来也灭不了枪神社,但我爸是真的要把我嫁给沈星夜那个龌龊的流氓。禹叔,如果真到了那时候,我宁愿死也不愿便宜那个混蛋。你一定不愿看着我死吧。” 禹自强沉声道:“浅裳,你不要怕。你先和我回家,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和你爸当面谈。如果你爸真的铁了心要毁了你的幸福,我禹自强第一个就不同意。” 肖浅裳道:“禹叔,我知道你不会同意,可是我们家不是你说了算啊。你也知道,我爸是个怎样的人。兴许外人把我弄死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我真的很害怕。禹叔,你就放我走吧。等我爸把枪神社的事情处理好了,我自然会回去。” 禹自强果断摇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太过危险,我放不下心。” 肖浅裳自信道:“禹叔,你放心好了,有仇世保护我,这世上没人伤得了我。” 禹自强皱眉道:“我看得出来,那个姓仇的小伙子的确有些本事。但他毕竟年轻,很多事情不会处理。而且我也不敢让你和他单独在一起,你们年轻人脑子一热就会越轨,到时候你挺着大肚子回去,我反倒没办法和你爸交待。” 肖浅裳嘟着嘴撒娇道:“禹叔,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就留几个人保护我吧。反正我不能回去,不然我就死定了。” 禹自强沉默片刻,终于松口道:“我给你爸打个电话,看他怎么说。” 肖浅裳“哇呜”一声又哭了出来,她红着眼埋怨道:“你给我爸打电话,他肯定会叫你不计一切代价把我带回去啊!到时候你是听他的还是信我的呢?” 禹自强语塞。 肖浅裳继续撒娇道:“禹叔,你亲口说的,就算我爸绑架我,你也不会。你现在不能出尔反尔,和我爸同流合污啊。” 禹自强安静斟酌许久之后,疲惫地点头道:“浅裳,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放你走。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肖浅裳破涕为笑,问:“什么事?” 禹自强亲手为肖浅裳解绑,并且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只要你平安回家。” *** 蛰城,沈氏集团大楼,幽静的办公室内。 沈星夜面容贪婪地盯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清纯而不失妖艳,其迷人程度丝毫不下于他曾偶然有过一面之缘的童遥。 事实上,他曾打过童遥的主意。只不过那时的童遥是沈星暮的女朋友,他不敢轻举妄动。尔后童遥和沈星暮分手了,他也对她失去了欲望——被沈星暮玩烂了女人勾不起他的兴趣。 他并不知道沈星暮和童遥从未发生过关系。 后来他得知沈星暮和歌手夏恬有了一些绯闻。 夏恬也是一个非常能勾起男人欲望的女人,而且他知道她和沈星暮并没有发生关系。所以他暗中下了决心,一定要抢在沈星暮前面,将夏恬压在身下肆意蹂躏过后,再像踢皮球一般,把她踢给沈星暮。 沈星夜下了很大功夫才查到夏恬的住处,但她的别墅戒备森严,根本就无从下手。他只能等她出门的机会,再把她绑来。 前段时间,他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但事情却被他手下搞砸了。他没抓到夏恬,反倒引来了大祸。 直到那次撞车事件发生后,他才知道夏恬是夏秦的妹妹。 夏恬是蛰城黑道里出了名的狠人,任何人被他盯上,下场都不会特别好,沈星夜也不例外。 正当他暗自懊恼之时,新的转机却出现了。 一向和沈家秋毫不犯的霓城肖家找上门来。肖家的人居然也想对枪神社有想法,他们想联合沈家一起对付枪神社。 沈氏集团明面上是一个正规的财团,其实暗中藏了不少不干净的东西。对于联合肖家打压枪神社之事,沈家老爷子也是非常赞成。毕竟底下枪火买卖的盈利可比正当生意来的快得多。 这对沈星夜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因为夏秦就是枪神社的人。这次两家联手,无疑是他除掉夏秦的好机会,他甚至为此忘了除掉沈老爷子的事情。而最重要的是,肖家的人为了确保双方合作,提出了联姻。肖元想把他的三女肖浅裳嫁入沈家。 因为近期沈星暮完全失联,他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沈星夜便顺理成章成了和肖家联姻的唯一人选。 这会他手上拿的正是肖浅裳的照片。 这个女人无疑是天生尤物,足可使他忘记童遥与夏恬。 沈星夜压不住心头的躁动,竟对着照片舔了起来。他一边舔照片,一边邪淫道:“肖浅裳,等你来了沈家,我一定让你痛不欲生。” 第二十九章 仇恨 沈星暮在确定山上女尸的身份之时,就已经洞悉整场游戏的制胜条件。 林海鸥早在五年前就因意外死在了大山里,是陶鸿把她的尸体埋了。但据徐小娟口述,那天她看着陶鸿和林海鸥上山,也看到他们平安回来。只不过她看到了奇怪的景象,便是林海鸥似乎全身透血,而且吊坠发出了笑声。 结合这些线索,沈星暮很容易就能推导出,林海鸥死后,因狼牙吊坠的奇特力量复活了,而且有了新的身体,不然她曾割肉喂狗留下的伤疤不会消失。吊坠本身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狼牙,赋予它神奇伟力的人无疑是陶鸿。 陶鸿就是他和叶黎要找的心灵纯白之人。毫不夸张的说,陶鸿本身就是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人物。就如同恶念空间具备超自然的力量一样,陶鸿也有可能具备人类无法理解的强大力量。 纯白心灵就像一张白纸,它很容易被染色。所以陶鸿心中的善恶界限也分外明朗。他喜欢林海鸥,他对她怀有绝对真挚的情感,他不愿她死。他希望她活过来的强烈愿望催生了善念之花。林海鸥就是因陶鸿心中最纯粹的善念而复活。 沈星暮几乎可以笃定,他和叶黎一直要找的善念之花就是林海鸥的狼牙吊坠,因为吊坠上寄宿着陶鸿的纯粹善念。 只不过他们获取善念之花的途经绝非威逼利诱抢夺林海鸥的狼牙吊坠。善恶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沈星暮敢肯定,如若他抢夺林海鸥的吊坠,原本纯白的善念之花会转化为漆黑的恶念之花。 他要获得善念之花的途经只有一个,便是促成陶鸿和林海鸥的恋爱。 这个结论并不牵强。因为陶鸿的善念寄托在林海鸥身上,而他心灵深处的恶念未曾消泯。恶念就像一粒不起眼的种子,它总是处于沉寂状态,但它一旦受到某些消极情绪的刺激,便有可能化作无边的邪恶花海。 而今只有林海鸥能压制陶鸿心中的恶念种子。只要他们能长长久久,不离不弃,陶鸿心中的恶念便永远不会绽放。 这件事情看上去并不是特别难。陶鸿喜欢林海鸥,林海鸥也喜欢陶鸿,他们曾多次夜里私会就是最好的证据。相互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携手并进,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惜这是错的。在这个污浊的俗世中,恋爱早已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纵然陶鸿和林海鸥都心系对方,但他们仍将面对现实中数之不尽的无奈。 林海鸥是赫城医科大的学生,未来有着无限的前途。而陶鸿只是一个贫穷的山野少年,他很可能永远都走不出溪隐村。两人的世界存在惊人的落差。这就宛如水里的鱼和天上的鸟,一个离不开水,一个离不开天空。包括他们自己在内,没有人敢肯定,他们的真爱能跨越两个世界的屏障。 这还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障碍。林绍河和周小萍含辛茹苦养育林海鸥十八年,就盼着她辉煌腾达的那一天。而今林海鸥好不容易走进大城市,他们便不可能答应她和陶鸿的交往。 虽然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倡导男女平等,自由恋爱,封建时代留下的“媒妁之约,父母之命”的思想已被大部分人摒除。但在落后的溪隐村,封建思想依旧根深蒂固。 至少对林海鸥而言,她要和陶鸿在一起,就必须过林绍河和周小萍这一关。 此外,陶鸿和林海鸥还必须面对世人的舆论。他们走在一起,当然免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有人会说林海鸥瞎了眼,还有人会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沈星暮知道横亘在陶鸿和林海鸥之间的障碍数不胜数,但他并不感觉棘手。他知道,所谓“世界落差”,无非就是财富和眼界的差异。他有钱,他能帮他们克服这一道难关。 至于林绍河和周小萍,他们也只不过是嫌弃陶鸿太穷。只要陶鸿有足够多的钱,他们也不太可能反对林海鸥和他在一起。 总而言之,陶鸿和林海鸥的恋爱,最缺的就是财富基础。 而沈星暮恰恰不把钱放在眼里。如果花钱就能买到善念之花,他反而感到庆幸。 只不过他现在担心的是其他问题。他知道,童遥的智慧不可忽视,她说他和叶黎还存在看不见的敌人,他便把戒备之心提到最高。现在他只担心,在他和叶黎进行死亡游戏之时,那个看不见的敌人已经有了动作,为陶鸿和林海鸥制造了更多障碍。 而且他和叶黎初见林海鸥时,叶黎预见到的画面也让他尤为不安。 叶黎说,他看到林海鸥被冷箭射穿了胸膛,倒在血泊里等待死亡。 沈星暮知道,叶黎预见的画面很可能是他们将要经历的未来。可他想不明白,在这落后的溪隐村,林海鸥几乎算是全村的希望,谁会狠心扼杀这枝美丽的花朵?是那个看不见的敌人吗? 沈星暮暗自摇头。他不认为同为游戏玩家的未知敌人会出手杀死林海鸥,因为这明显是违规行为,会打破游戏本身的平衡性。 这会沈星暮大步向前跑,叶黎和徐小娟都跟在后面。他们从山脚跑进村子,直抵陶鸿的家门前,前后只不过两分钟。 沈星暮冷着脸敲门,屋子里却没有丝毫回应。 此刻夕阳下沉,已是夜晚,陶鸿怎么可能不在家?莫非他又和林海鸥躲到某处私会去了? 沈星暮皱紧眉头,沉声道:“我们去林绍河家里,一定要尽快找到陶鸿和林海鸥。” 叶黎涩声道:“恐怕不用再找了。” 沈星暮问:“为什么?” 叶黎的眼睛又一次变成深蓝色。他抬手指向村口方向,沉声道:“那边有白色的光亮,我能感觉到,那就是善念之花。” 沈星暮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睛变成了紫色。他很早以前就能主动控制自己的瞳色,虽然无论旁人怎么看,他的眼睛都是黑色,但他变成紫瞳状态时,能看到许多肉眼无法察觉的东西。 比如寻找心灵纯白之人,他就必须是紫瞳状态。 他用紫色的眼睛看向村口方向,惊讶发现那边泛着浓郁的黑光。这和叶黎所述完全不同。 他没有进一步思考,抬腿便往村口跑去。 村口聚集着大量村民,他们围成一圈,在看热闹。其中不少人对里面的人指指点点,嘴里说着非常刻薄的话。 沈星暮往人群里挤,很快挤到最里层。 他看到陶鸿面色悲愤,正红着眼怒视林绍河一家人。而林绍河也是冷眼与之对视。周小萍和林海鸥却好像很虚弱,两人相互搀扶对方,脸上均是苦涩。 似乎林绍河一家人才从县人民医院回来,而陶鸿在村口拦截了他们。沈星暮之前看到的黑色光芒,就是从陶鸿身上散发出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陶鸿和林绍河一家的关系一向很好,他们怎么会宛如仇人相见一般眼红? 沈星暮看到陶鸿挎在背上的大弓与捏在手里的猎刀,他心中有了非常不好预感。 叶黎和徐小娟这时也挤了进来。 徐小娟仿佛看不清形势,忽然就跑到林海鸥身侧,非常疑惑地问道:“海鸥,你们这是怎么了?” 林海鸥看了一眼徐小娟,又看向人群里的叶黎和沈星暮,凄然说道:“小娟,你平安无事就好。我们家和陶鸿有点事情,这和你没关系,你快回去吧。” 徐小娟没有退回来。她扶着林海鸥,嘴里说着“你有事,我可不能不管”,她居然也凶着脸看向陶鸿。 陶鸿悲愤道:“林绍河,无论怎么说,你都必须给我一个交待!我母亲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他!” 林绍河冷声道:“陶丽丽的事情,我无话可说。你若要报仇,直接一箭射死我就好。但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再碰海鸥一根头发!” 陶鸿怒极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林绍河闭上眼,嘲笑道:“你敢不敢我不知道。我曾经做了孽,无论何时遭到报应都不奇怪。你杀了我也好,放了我也好,总之你害了我家海鸥,我和你母亲的恩怨早就两清了。” 陶鸿的面容扭曲着,仿佛愤怒到了极点。他抽出后背的大弓,将长箭扣在弦上,箭头直指林绍河。他的手不断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放箭。 沈星暮和叶黎同时向前冲,想制止陶鸿的偏激举动。 陶鸿的身子一转,箭头陡然指向沈星暮。 沈星暮和叶黎均止步,不敢再轻易向前。 陶鸿红着眼怒吼道:“叶黎!沈星暮!你们都退回去!只要你们敢上前一步,我立刻放箭!” 陶鸿的神色悲烈,不仅震慑到了叶黎和沈星暮,连四周看热闹的村民们也都被下得往后退。只有徐寄明站在原地不断唤徐小娟的名字,叫她快点回来。 徐小娟道:“爸,你回去就好,我不怕陶鸿。他只是作势吓人,不敢真的射箭。” ——这个女人真的是猪吗? 沈星暮的脸颊猛地一抽。他看到陶鸿身上散发的黑光越来越浓,显然是恶念又进一步滋长了。他不怀疑陶鸿真的敢杀人,这时候谁再刺激陶鸿,就是逼他杀人。 沈星暮举起双手,非常平静地安抚道:“陶鸿,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喜欢林海鸥,你想永远和她在一起。她父母不同意,这个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无论他们要多少钱,我都替你给。” 陶鸿吼道:“他们同意我和海鸥在一起又能如何!我母亲的命怎么办!谁来还!林绍河就是一个衣冠禽兽!我明明能有一个幸福的家,是他为了一己私欲,毁了我们一家人,让我和母亲吃尽了世间一切的苦痛!” ——什么意思?林绍河毁了陶鸿一家?这件事从何说起?莫非我和叶黎查山上女尸的同时,便遗失了更为重要的线索? 沈星暮很快想到了陈疯子。他听过叶黎和陈疯子的对话录音,并且从中推断出,陈疯子很可能是陶鸿的父亲。只不过他那时急着上山掘坟,确定女尸的身份,便把陈疯子的事情暂时搁下了。 ——如果陈疯子是陶鸿的父亲,那他是怎么疯的?村民都说陶鸿的母亲是病死的,她是怎么得病的?这些事情都和林绍河有关吗?陶鸿常年居住溪隐村,又是如何得知上一辈的事情的?莫非陈疯子是装疯?是他对陶鸿说了某些不好的往事?又或者,是那个看不见的敌人做的“好事”? 沈星暮左右扫视,见陈疯子并不在围观的人群里,便只能再次看向陶鸿,努力安慰道:“陶鸿,你先冷静一点。无论你母亲和林绍河之间发生了什么,都已是上一辈的事情。你和林海鸥真心相爱,只要你们能在一起,还有什么仇恨是不能忘记的?” 叶黎也在这时附和道:“是的,陶鸿。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你看看林海鸥,你那么爱她,她却早已被你吓得脸色发白。你忍心看她担惊受怕的样子吗?” 陶鸿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她缓缓放回弓弦,似乎真的被沈星暮和叶黎说动了一分。可是弓弦还没完全收回,他忽然又把大弓拉满,尤为冷酷地说道:“你们知道什么!林绍河为了还债,把我母亲骗去陪黑社会的人吃饭,然后被一群男人轮奸了!那时我母亲还怀着我!她就是那时得的病!林绍河就是魔鬼,他害死了我母亲,还逼疯了我父亲,我们全家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你们却叫我忘记仇恨?你们知道仇恨是什么吗!” 沈星暮的心在下沉。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看似慈眉善目的林绍河昔日竟做过此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沈星暮扪心自问,别说是心思单纯的陶鸿,就算是他,遭遇这种惨绝人寰的摧残,也绝对不可能忘记仇恨。 ——该怎么办?我该说什么才能制止陶鸿? 沈星暮皱紧眉头。他很快从陶鸿的话中捕捉到关键信息——黑社会! 沈星暮沉声道:“陶鸿,害了你母亲和你们家的罪魁祸首其实是那群黑社会。虽然林绍河责无旁贷,但他并非直接伤害你母亲的人。我向你保证,无论那个黑社会现在在哪里,我都把他们找出来替你母亲报仇,将他们挫骨扬灰,消你心头怒气。” 陶鸿惊住,他显然也没想到沈星暮会说这样的话。 沈星暮认真道:“你相信我,我有这个实力。你先放下弓箭,给我五天时间,我一定铲除那个黑社会的全部成员。如果我做不到,到时候你大可一箭射死我。” 陶鸿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被拉满的弓弦渐渐松动。他将弓箭放下,咬着牙问道:“你说话算话?” 沈星暮能看到,陶鸿身上的黑色流光淡了许多,他心头的恶念正在逐步消退。 沈星暮渐渐放下心来。他知道,只要能在五天内处理掉那个未知的黑社会帮派,就能压住陶鸿心中的仇恨。到时候他再顺水推舟,促成陶鸿和林海鸥的恋爱,第一朵善念之花就到手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他所想的这么顺利。一个黑色的东西从人群外忽然飞了进来,掉在陶鸿的脚下。 这是一个手机,手机屏幕还亮着,里面是一段录像。 沈星暮看到屏幕里的内容,正是黑社会之间相互厮杀的画面。说是厮杀也不对,这简直是一场屠杀。一座废弃的烂尾楼里,十几二十个体型健壮的青年,宛如古代浴血疆场的少年将军,个个勇武无比,所过之处,鲜血横流。 前后不过五分钟,整个烂尾楼已经安静下来,只剩六七个人瘫在地上,面色惊恐地向后退。 手机里传出女人的声音。她问:“就是你们强奸了陶丽丽?” 视频里只能看到六七个面如死灰的男人,却看不到说话的女人。似乎这个女人就是视频的拍摄者。 其中一个男人惊惶道:“我们不认识你所说的陶丽丽。” 女人道:“没关系,你们不记得,我帮你们回忆一下。” 一张照片飘进屏幕,男人们看到照片上的女人之后,当即惶恐失色,连忙跪地求饶道:“大姐,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她和你们有关系。求、求你……” 女人冷冷说道:“禹叔,把他们处理掉吧。我的时间比较紧,你也别太过折磨他们,每人砍成十段就差不多了。” 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的背影持刀出现在视频里。兴许拍摄视频的女人也不太喜欢血腥的画面,她没拍后面杀人分尸的视频,整段八分钟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沈星暮的面色变得尤为沉重。他猛地转过身,仔细扫视人群,想找到丢手机进来的人。可惜他只看到了当地村民,连一张陌生面孔都没找到。那个丢手机的人显然是借助夜色与人群的掩护躲远了。 沈星暮看到陶鸿的身体又一次泛出浓郁的黑光,心知大事不妙,当即劝阻道:“陶鸿,已经有人替你母亲报了仇,你不必再如此执着了。” 陶鸿冷声道:“那个黑社会帮派已经被人灭了,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本。” 他说话时再次拉满大弓,将箭头对准林绍河。 沈星暮皱眉道:“你一定要找林绍河报仇?” 陶鸿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如果你们不想死,就趁早离开这里。” 沈星暮的思绪飞快转动。他发现到了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没有人能阻止一心替母亲报仇的少年郎。 沈星暮已经打定主意,只要陶鸿的手一动,他就冲上去用武力强行制止。 第三十章 凋零 叶黎看到沈星暮悄悄递过来的眼色,便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捏紧双拳,对徐小娟说道:“小娟,那边很危险,你先回来。” 徐小娟很听叶黎的话。她对林海鸥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接着举起双手,轻步往人群里退。 陶鸿冷冷地盯着她,似乎害怕她耍什么手段,目光一直跟着她走。 当他的目光离开林绍河,偏向人群里。叶黎和沈星暮同时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猛地向前扑去。他们想抓住这个机会,及时制住陶鸿,抢走他手中的弓箭和猎刀。 却在这时,黑暗中闪过一抹寒光。一把锋锐短刀从远处斜斜飞掠过来,几乎擦着叶黎和沈星暮身体掠过,斜插在地面上。 叶黎和沈星暮同时惊住,下意识偏头往短刀飞来的方向看去。可惜在黑暗里,他们连一个人影也没捕捉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人是从远处的树上掷的刀。 “你们都滚回去!” 这时陶鸿也反应过来。他红着眼怒视叶黎和沈星暮,冰冷箭头已经指了过来。 叶黎心里苦涩,迎着森冷箭头,他只能听陶鸿的,后退几步,不敢再轻易靠近。沈星暮也一样,只能后退。 到了现在,恶念之花随时都会绽放,他们不敢去刺激陶鸿。 当陶鸿再次把箭头转向林绍河,林海鸥却咬着牙走到林绍河前面。她张开双手,斩钉截铁说道:“陶鸿,如果你一定要报仇,我替我父亲还债,你杀了我吧。” 叶黎的双瞳陡然一收。此时的画面和他之前预见到的画面太过相近,如果陶鸿的手一抖,把箭射了出来,他必将再一次看到林海鸥躺在血泊里安静等死的画面。 叶黎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心头的悸动,试探着说道:“陶鸿,你先冷静。她是你最爱的女孩啊,你不能杀她。” 陶鸿仿佛没听到叶黎的话。他盯着林海鸥,脸上有了痛苦之色。他咬着牙问道:“海鸥,现在连你也要阻止我吗?你一直知道,我从不主动伤害任何人。只有别人把我逼得没有退路之时,我才可能动手。莫非连你也认为,我的做法是错的?我母亲就应该受你父亲残害?” 林海鸥忽然就哭了。她流着泪,非常悲伤地说道:“陶鸿,我知道你没错,可是我不能看着你射杀我父亲。他或许对不起你母亲,但他却对我恩重如山。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任你胡来。” 陶鸿怔怔地盯着她。他的手剧烈颤抖,扣在弦上的长箭变得不稳,仿佛随时都会脱力他的手,呼啸激射而出。 林海鸥悲伤道:“陶鸿,如果你一定要血债血偿,就杀了我。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给的,如果不是你,我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我把命还给你,你放了我父亲行吗?” 陶鸿冷声道:“我不记得你欠过我一条命。我只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找的是林绍河,不是你。” 林海鸥的神色一黯,失魂落魄地说道:“你果然是一点都不记得了。那次我们一起上山,在山上走散了。我遇到了狼群,被狼咬死了,是你亲手将我埋葬的。你不是在问我流泪是什么感觉吗?那时你已经流过泪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流泪是一种怎样悲伤的感觉。” 陶鸿的脸色变得疑惑,似乎他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 这时林绍河将林海鸥拉到身后,接着厉声道:“海鸥,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不是在我们面前好好活着吗?怎么会死在山上,被人埋掉?” 林海鸥凄然道:“爸,你果然是一点也没发现。” 林绍河问:“我发现什么?” 林海鸥不说话,周小萍却流着泪解释道:“海鸥,早在五年前,我就发现你变了。你不是以前的海鸥,而是另外一个人。我一直不愿相信我的眼睛与直觉,一直把你视作的我亲生女儿,养育你,教育你。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你在和吊坠说话,我以为你是被鬼附了身,才会有这种奇怪的变化。” 林海鸥摇头道:“妈,你说错了,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女儿?我一直都是海鸥啊。只不过……我的身体的确不是以前那个海鸥了。” 周小萍沉默。林绍河则厉声道:“你们在瞎说些什么!海鸥就是我女儿,这怎么可能有错!” 林海鸥把手探进胸前的衣服里,掏出里面的狼牙吊坠。她将它捏在手心里,悲伤说道:“陶鸿,你和陶鸿说句话吧。” 吊坠泛出幽冷的光华,低沉道:“陶鸿,海鸥说的都是真的。她已经死了,尸体被埋在山上。你现在看到的海鸥,是你的强烈心愿复活过来的另一个海鸥。” 吊坠忽然说话,使得林绍河、周小萍、陶鸿三人同时惊住。连更远处围观的村民也像是见了鬼,立刻四处逃窜。 叶黎看到吊坠本身具备一种纯白的、温柔的光芒,之前他在陶鸿家看到村口的光芒,便是它。只不过这种光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他能看到吊坠的白光越来越弱,这意味着善念之花即将凋零。 叶黎的心在下沉,他猛地看向陶鸿,沉声道:“陶鸿,你还不明白吗?你最大的心愿就是林海鸥能好好活着,与你相遇相知,白头到老,而不是报复早已被时间冲淡的仇恨啊。” 陶鸿的神色变得有些迷茫。他怔怔地盯着林海鸥,又看向她胸口的吊坠,轻声问道:“海鸥,这个吊坠的声音怎么和我的声音一模一样?莫非它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已经死了?是我救了你?” 林海鸥早已哭得梨花带雨。她哽咽着,重重点头道:“陶鸿,我的命是你给的,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从今以后,我不读书了,就留在村里,长长久久陪着你,直到最后的死亡使我们分离。” 陶鸿眼中的怒意消退了许多。他茫然地放下弓箭。 叶黎和沈星暮抓住这个机会,再次向前,打算抢走陶鸿的弓箭和猎刀。 却在这时,黑暗中的另一个方向又飞来一块石头,强行打断叶黎和沈星暮的行动。 叶黎心中升起怒火,从那只手机出现起,他就知道有人一直在干扰他和沈星暮。只不过那个人一直躲在暗处,就像一条潜伏在树林中的毒蛇,随时都会给以他们致命一击。 随着这块石头“砰”的一声打在地上,陶鸿立刻将箭头对准叶黎。他大吼道:“你们都滚啊!我和海鸥的事情,与你们无关!” 叶黎无奈,只好再次退回去。 陶鸿看向林海鸥。他痴痴地问道:“海鸥,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要和我在一起,永远不离开我?” 林海鸥含泪道:“当然是真的。我爱你,比你爱我更爱你。我不愿再离开你哪怕一天。我们的孩子没了,我还可以再给你生一个。我只求你放过我父亲。” 陶鸿的眼睛红红的,变湿了一分。 林海鸥道:“陶鸿,你不是一直都懂得怎么哭泣、怎么流泪吗?你的眼泪都是留给我的,你只为我流泪。陶阿姨的事情,我也深感愧疚,但那群黑社会的人已经遭到了报应,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你就放下最后的仇恨,和我在一起,好吗?” 叶黎能看到,林海鸥胸前的吊坠的光芒变强了。如果她能说动陶鸿,这朵善念之花必然随之绽放。 陶鸿怔怔地站着。他的目光完全软化,嘴巴张合着即将说出“好”字。 却在这时,林绍河忽然怒吼道:“不行!海鸥,你在说什么傻话!你有大好的前途,怎么能陪陶鸿这种一无是处的男人虚耗时光!我不答应你们的事情!” 陶鸿的神色变得冷漠,就这样静静地盯着他。 林绍河冷笑道:“你不是要替陶丽丽报仇吗?你射死我啊!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让海鸥和你在一起!” 陶鸿问:“我和海鸥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林绍河厉声道:“我是海鸥的父亲,你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要和谁在一起,必须是我说了算!” 陶鸿面无表情道:“你的女儿,林海鸥已经死了。现在的海鸥不是你女儿,而是我女朋友。这次是海鸥求情,我放过你。如果你真的想死,我很乐意替我母亲报仇。” 林绍河面颊急促抽动,额上甚至跳出青筋,显然已经愤怒到极点。他盯着陶鸿,忽然猖獗大笑起来。他讽刺道:“你不愧为陶丽丽的孽种!你们犯起贱来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陶鸿捏紧弓箭,怒骂道:“你才犯贱!这世上没有比你更犯贱的人!” 林绍河骂道:“你以为陶丽丽是什么好东西吗?她就是个婊子!你以为她去赫城打什么工?无非就是做妓女,用身体赚钱!” 陶鸿猛地扣紧弓弦,厉声反驳道:“你胡说!” 林绍河冷笑道:“我胡说?除了我,还能有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我去城里做木匠,本想赚足了钱就娶她过门,她却水性杨花,四处勾引男人。后来她遇到了陈明霖,两个贱人一拍即合,他们彼此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她就怀上了你!她还恬不知耻地对我说,她和陈明霖是真心相爱,请我不要去打扰他们的生活。她若稍微在意一下我的感受,我就不会叫人毁了她,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叶黎的神色猛地僵住。他意识到,林绍河再说下去,必然再度使事态恶化。 周小萍和林海鸥都不可思议地盯着林绍河。似乎连她们也不曾想到,林绍河会说出这种可怕的话。 陶鸿的眼睛再次发红,他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是因为欠债,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害我母亲的?” 林绍河猖獗笑道:“哈哈哈……我林绍河节衣缩食了一辈子,连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怎么可能欠下巨额债务?这一切都是陶丽丽自己造成的。你只知道你们母子这些年受的苦,但你知不知道,我为她受了多少苦?她想吃一顿牛排,我可以为此不眠不休工作两天之久,就为了一顿牛排!她连一个‘谢’字都不会说。她早就知道我对她感情,却从来不说破,一直把我当提线木偶玩弄!那五年里,我所受过的屈辱,不找她找谁!?” 叶黎的额上渗出汗水,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人心的可怕。林绍河居然因为对陶丽丽爱而不得,就丧心病狂地毁了她。 陶鸿咬着嘴,牙齿摩擦着发出尖锐的声响。他还没出声,沈星暮却抢先说道:“陶丽丽喜不喜欢你,你自己看不出来吗?且不说你的话里有多少是事实,就算陶丽丽玩你,也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根本就怨不得她。你果然该死!” 林绍河不屑道:“我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 陶鸿吼道:“就因为我母亲没和你在一起,你就找黑社会的人轮奸她?是你亲手害死了我母亲,逼疯了我父亲!?” 林绍河道:“是又怎样?你和你母亲都一样贱。我得不到她,你也休想得到海鸥!” 陶鸿神色悲愤,已然动了必杀之心。他扣紧弓弦,箭矢蓄势待发。 沈星暮沉声道:“陶鸿,收起你的弓箭。林绍河该死,却不该弄脏你的手。你现在杀了他,便逃不过法律的惩戒,你和林海鸥的未来也就全没了。” 陶鸿红着眼问道:“那又如何!?” 沈星暮道:“我有的是办法弄死他。你信我的话,就先冷静一下。” 陶鸿大笑道:“你以为你是谁?我和你很熟吗?我为什么要信你?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外乡人,一直缠着海鸥做什么?你们是不是也打海鸥的主意?” 沈星暮平静道:“我是一个可以帮你报仇,还能保证你和林海鸥再不分离的人。” 叶黎听着,忽然明白沈星暮的用意。他们要的是善念之花,而杀人无疑是罪恶。无论林绍河怎样该死,都不能由陶鸿动手。 叶黎连忙补充道:“陶鸿,沈星暮是蛰城沈氏集团的继承人,他有钱有权,绝对有能力帮你处理好这件事情。你别忘了海鸥。你若杀了人,谁陪她共度余生?” 陶鸿的手在颤抖,但他眼中的恨意并未消退。 在这摇摇欲坠的时刻,陶鸿忽然露出宛如小孩子一般的童真笑颜。 他呢喃道:“我没读过书,但我知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话落的同时,扣弦的右手已经松动。 与此同时,林海鸥猛地向前冲,张开手将林绍河护在身后。 叶黎睁大眼,在这宛如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条件反射般向前飞扑。 他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挡下这夺命的一箭! 时间仿佛变慢了。叶黎清楚地看到箭矢的运动轨迹,它呼啸靠近,划破他的胸膛,带着隆隆破风之音,陡然射向后面的林海鸥。 叶黎曾预见过的画面终于还是出现了。 箭矢射穿了林海鸥的胸膛,她颓然倒在地上。与此同时,除了她的伤口处,她的其他部位,鲜血也如破闸洪水,滔滔溢出。 她倒在了血泊里。 叶黎的胸口因恶念空间产生了奇特变化,一直没有知觉,所以他感觉不到痛。只不过胸口大量出现依旧使他感到冰冷与虚弱。 沈星暮如奔跑的野马,豁然靠近林绍河,抬手一拳将他轰倒在地。 沈星暮怒骂道:“你真的是个畜生!你犯的罪,却要你的女儿来偿!你是丧心病狂的封豕长蛇,这世上绝对没有比你更厚颜无耻之人!” 沈星暮一拳又一拳打在林绍河脸上。林绍河却好像傻了,完全忘了痛,只知道猖狂大笑。 叶黎看向血泊里的林海鸥。周小萍和远处的徐小娟都向她靠过去。只不过她们还没靠近,便被飞速冲过去的陶鸿推开。 陶鸿抱起林海鸥,惊惶大喊道:“海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一直是无辜的啊!为什么要替林绍河挡下这一箭?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林海鸥还活着,只不过她已经到了生命弥留状态。 她露出一个非常苍白的笑,缓缓抬手去触陶鸿的眼角。她温柔道:“陶鸿,你不是会哭吗?我摸到你的眼泪了。” 陶鸿真的哭了,他的泪水如泉涌一般流出。他抱着她,悲伤乞求道:“海鸥,你不要死!你不是说我救过你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救活你?” 林海鸥轻轻摇头,含笑道:“早在五年前,我就已经是死人了。兴许我能活过来,就是为了化解你心中的仇恨。陶鸿,这几年,能有你陪伴,我真的很幸福。” 陶鸿埋头恸哭。 林海鸥继续道:“陶鸿,你现在知道流泪的感觉了吗?” 陶鸿悲伤道:“我知道了。” 林海鸥嘘着眼看自己的指尖,指尖上的泪痕还未干涸。她心满意足地说道:“你的眼泪都是留给我的,这是你为我流的第一滴泪,这次你可不要再忘了。以后你不能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流泪,我要你每天都笑,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陶鸿嚎哭道:“可是没有你,我怎么活得下去?海鸥,你不要死!我求求你,陪我一起活下去!” 林海鸥的脸上还映着恬静而满足的笑,但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叶黎看到眼前的一幕,忍不住捏紧双拳。最后的最后,他和沈星暮都输了,随着林海鸥的死亡,她胸前的狼牙吊坠也随之粉碎,变成袅袅白烟消散了。 善念之花已然凋零。 沈星暮的双拳早已沾满鲜血,似乎他真的要打死林绍河才肯罢休。但不知为什么,他脸上的怒意还未消散,但他的拳脚忽然停下。 他看着叶黎,失声大喊道:“叶黎,快退开!” 第三十一章 追踪 沈星暮能看到,陶鸿的身体宛如笼罩着一层深邃的夜幕,无穷无尽的黑暗流光从他体表溢出。在他近乎癫狂的咆哮声中,黑暗光束渐渐交织起来,勾勒出花蕊的轮廓。 它像无底深渊中的一只眼睛,正冷漠窥视人间;又像一张充满世间所有负面情绪的脸,正嘲笑世人的愚昧。它猖獗地笑了起来,它的笑宛如恶念空间里的那朵天仙子,使人由内而外感受极致的惊惧。 毫无疑问,它就是恶念之花——集合世间所有黑暗的恶念之花! 沈星暮的脸上布满冷汗。面对这朵充斥绝望、仿佛可以瞬间吞噬人的心智的黑色花朵,纵然是他也很难保持冷静。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尽快远离此地。他对着叶黎大吼,接着毫不迟疑抽身而退。 叶黎明显没反应过来,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并没有察觉恶念之花的绽放。 沈星暮退出十数米远,忍着强烈的心悸,回头看了一眼。原本漆黑的夜幕竟变得更加黑暗,仿佛恶念之花不仅仅是黑暗的一部分,它甚至可以连同黑暗一起吞噬。 沈星暮不确定恶念之花会不会对叶黎造成伤害,他想回去拉走叶黎,但他的身体像是被玄之又玄的黑暗力量禁锢了。他连抬一下腿都做不到。 他只能再次对叶黎大喊道:“叶黎,恶念之花绽放了!你快点离开那里!” 黑暗中有了回应,却不是叶黎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非常沙哑邪异的声线。他说:“沈星暮,你不用担心,叶黎死不了。只不过恶念之花已经绽放,这场游戏是你们输了。” 沈星暮看到侧面有一个蒙着面巾的黑衣人走来。他全身都被黑色衣物遮住,只露出一双宛如琉璃子一般明亮的眼睛。 沈星暮立刻回想起来,这个人曾在恶念空间出现过。他就像恶念空间的一部分,举手投足之间,便可冰封整个恶念空间。 沈星暮冷着眼,厉声问道:“之前投掷手机和短刀的人是你?” 黑衣人语气轻佻地补充道:“还有石头。” 沈星暮问:“你是谁?” 黑衣人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以后一定还会再见。如果你真的好奇我的身份,就想尽办法查我吧。就像在游戏开始前,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你和叶黎一样。” 沈星暮沉默。 黑衣人道:“我之前很想直接掷刀杀了你,但不知为什么,我的投掷准度一向不差,今天却出了失误,让你侥幸逃过一劫。” 沈星暮冷声道:“不用吓唬我。如果你真的能杀我,现在就已经动手,没必要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黑衣人笑道:“沈星暮,你果然很聪明。之前我先后投掷短刀和石头,都是瞄准的你,但却被某种奇特力量干扰了,投掷轨迹发生了细微的偏差。看来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游戏规则,至少能保证游戏玩家不至于在整场游戏结束之前死亡。” 沈星暮道:“所以你现在杀不了我。” 黑衣人道:“我也这样认为,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他说话时,猛地抬腿踢向沈星暮的胸膛。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脚在快触到沈星暮时,仿佛空间扭曲一般,踢到了沈星暮身侧的空气。 黑衣人无所谓地笑了笑,随口道:“看来我真的碰不到你。不过没关系,我只要恶念之花。” 他转过身向陶鸿那边走去。 沈星暮远远看到,漆黑的恶念之花在黑衣人面前化作肉眼可见的浓郁流束,飞速没入他的胸膛。似乎他的胸膛便是承载恶念之花的容器。 黑衣人拿到恶念之花,转身就向村口的山路飞速跑远。 沈星暮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可他无论如何都动不了。直到黑衣人的身影完全被山体遮掩,沈星暮的身体陡然一颤,恢复了行动力。 沈星暮正准备追黑衣人,后边传来叶黎的声音。他吼道:“沈星暮,刚才发什么了什么?我们这边的所有人都无法动弹。” 沈星暮没时间对叶黎解释,他抬步快速向前追去。 这次没能拿到善念之花,他的心情非常沉重,但他并未因此颓然。他现在必须追上那个身份未知的黑衣人,就算因为游戏规则,他无法伤害黑衣人,至少也要弄清楚黑衣人的身份。 如若不然,等到下一场善恶游戏,他和叶黎仍旧有可能重蹈覆辙。 夜里无星,整个世界都变得异常黑暗。沈星暮甚至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能摸出手机探照。 黑衣人已经跑出很长一段距离,手机光线照不到他,但沈星暮能依稀听到他跑动的脚步声。 沈星暮尽力追赶,前面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远,到后面,几乎微不可闻。 沈星暮心头叹息,他的体力已经明显衰减,跑动速度大幅度降了下来。他知道,再这样追下去也无济于事,只能忍着不甘回头。 却在这时,他看到后面有灯光,一辆汽车正隆隆驶来,停在他身侧。 车窗里探出叶黎的脑袋,他急声说道:“沈星暮,快上车。” 沈星暮看到叶黎早已透红的胸膛,沉声道:“我来开车,你坐旁边。” 沈星暮拧开车门就向驾驶座里挤,副驾驶座传来徐小娟的声音。她不满地嘀咕道:“沈星暮,你干什么啊!” 沈星暮这才发现徐小娟也在车里。他这会管不了他们俩的感受,冷声道:“你们稍微挤一下,等我追上那个黑衣人再说。” 他说完便猛地一踩油门,汽车如滚动的巨石,呼啸向前驶去。 沈星暮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他鼻子里却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毫无疑问,这是叶黎的血。 他沉吟片刻,皱着眉问道:“叶黎,你的伤势怎么样?” 叶黎凝声道:“只是被箭矢刮破了胸口,普通的皮外伤,并没有伤到骨头。” 沈星暮道:“你先忍一下。我无论如何也要追上那个黑衣人。” 叶黎道:“你最初就该开车。” 沈星暮道:“我忘了我还有一辆车。幸好车钥匙在你手上,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追了。” 叶黎道:“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们在游戏世界里的两天时间,差不多是现实中的半个月。这期间,你的车一直摆在村口边上的平地上。但村里的村民好像都看不到它,他们都以为我们已经离开这个村子了。” 沈星暮皱眉道:“这可能是恶念空间的干扰所致。虽然逻辑非常牵强,但也并非没有先例。你的老婆何思语,不也被所有人都遗忘了吗?” 叶黎道:“我在想。如果恶念空间已经强大到足够扭曲人的逻辑思维,它还有必要刻意为我们构建死亡游戏吗?它的能力如此之强,直接抹杀我们也是轻而易举。” 沈星暮点头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叶黎问:“你怎么看?” 沈星暮道:“可能是规则限制。就像夏恬说的,恶念空间就像一个游戏系统,而游戏本身必须遵循公平性与平衡性。纵然它有能力抹杀我们,也必定是在我们触犯了某些游戏陷阱的情况下才能实施抹杀。” 叶黎摇头道:“你的这个猜测很有道理,但我不这样认为。我总觉得,除了恶念空间,还有其他更神秘的存在。”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叶黎道:“我的意思是,恶念空间并非机械的游戏系统,它很可能具备思考与判断的能力。它不断设置死亡游戏,无疑是为了抹杀我们。而它不直接动手的原因,可能是忌惮其他未知力量。” 沈星暮沉思片刻,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黑色的人形剪影。他不再想这个深奥的问题,直接提醒道:“他就在前面!” 叶黎不再说话。 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沈星暮几乎把油门踩死,试图追上前面的黑衣人。 可是新的变故出现了。一道灯光迎面射来,前方竟多出了一辆汽车,明显是有人来接应黑衣人。 沈星暮的眼睛受到刺激,看不清前面的路,轰然撞到前方凸出来的山体。 幸亏他在看到灯光时就及时踩下刹车,大幅度降低了车子速度。不然这一撞,有可能引起山体滑坡,他们三人都会被滚下来的山石和泥土埋掉。 沈星暮调整车头,准备再行向前追,便看到前面有一辆汽车竖放着阻断了前路。 这条山路很窄,只够通一辆车。黑衣人和他的同伴已经弃车逃跑,沈星暮也没办法再开车向前追。 他沉吟着,扭开车门下去,三步踏上前车的车顶,极目向前眺望。 黑暗中,他只看到两个人影在飞速奔跑。从身影轮廓上看,接应黑衣人的是一个女人。 沈星暮沉默片刻,放弃追踪的念头。他知道,论战斗能力,那个黑衣人未必不及他。而且能和黑衣人组队的女人,也不会是简单人物。 现在叶黎受了伤,不具备追踪与战斗能力。沈星暮只身一人追上去,也很可能是狼入虎口。 他摸出手机,用相机的闪光灯拍照功能拍下前面的两个背影,再跳下车子查看车牌号。可惜黑衣人和他的同伴早有准备,这是一辆没有车牌号的大众车。他上车检查,车上空无一物,只有淡淡的橘子味清香,应该是那个女人用过的香水。 叶黎的胸口流出大量鲜血,已经把他的衣服完全染红。 徐小娟惊叫道:“老公,你看着我!你千万不要死!” 沈星暮走过去看了一眼,叶黎的胸膛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痕,伤口不深,但流血量不小。 沈星暮冷声道:“你有时间在这里哭喊,就不知道找块布帮他包扎一下?” 徐小娟怔了一下,连忙左右扫视,见车里没什么布,便挽起衣摆,张开嘴使劲一咬,从衣摆上扯下很大一块布料,手忙脚乱地帮叶黎包扎。 沈星暮见叶黎的脸色越加苍白,忍着不耐说道:“你先出去。你们两个挤在一个座位,他就算不流血致死,也会被你压死。” 徐小娟又怔了一下,慌慌张张扭开车门,站在门外替叶黎包扎。 沈星暮等徐小娟帮叶黎包扎好,这才凑过去问道:“严重吗?” 叶黎虚弱道:“只是流了一些血,没有生命危险。” 沈星暮问:“还能走吗?” 叶黎勉强点了一下头。他扶着车座下车,脚刚着地,整个身子忽然就瘫软在地上。 沈星暮皱眉道:“车子恰好被卡在溪隐村和紫虹镇中间,我们随便往哪边走,都至少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到。你若实在走不动,我背你走。” 叶黎露出非常酸涩的笑容,却不说话。 徐小娟忽然凶巴巴嚷嚷道:“叶黎是我老公!要背也是我背!关你什么事!” 沈星暮看了一眼她的细小身子,似笑非笑道:“你确定?” 徐小娟道:“我确定!” 沈星暮上车取出里面的皮包,将之夹在腋下,又摸出兜里的香烟,安静点上一支,转过身淡淡说道:“那你把他背回去吧。” 三人回溪隐村的路上,沈星暮一直在看手机里的照片。闪光灯拍照的亮度不算太差,能把路两侧的山体与河流都清晰拍出来,但黑衣人和陌生女人的距离太远,手机拍出来的背影很小,而且很不清晰。 沈星暮只能看清那个女人的身材与衣着颜色。她穿的紧身内衣与一件浅绿色纱衣,将她纤细到宛如柳枝的身材完全凸显出来。若非沈星暮亲眼看到,他甚至不相信这世上存在比夏恬的身材更苗条的女人。 这是一个非常显着的特征。沈星暮敢肯定,如果她下次再出现,无论她是什么面貌,他绝对能一眼认出她。 沈星暮联想到之前那段视频,说话的也是一个女人。他有理由怀疑这个绿衣女人就是视频的拍摄者。 视频里,那个黑社会帮派的势力不算太弱,至少有几百人规模。而这个女人能轻而易举将它灭掉,证明她背后也存在一股不小的势力。 沈星暮暗中做了决定,回沈氏集团之后,第一时间叫高哲羽帮忙查一下附近几个城市的大势力里,有没有身材特别纤细的女人。 他只要查到那个女人,就有办法顺藤摸瓜查出黑衣人的身份。 三个人花了大概三个小时才走回溪隐村,期间有两个小时是坐在路边休息。 沈星暮对徐小娟怀有戒备,但他依旧有些佩服她。她真的说到做到,强行把叶黎背回了村子。 沈星暮路过村口时,连一个人也没看到,似乎陶鸿、林绍河等人都已离去。之前躺在地上的手机和短刀都不见了,或许是被黑衣人收走了,但尤为奇怪的是,地上的血迹也全都消失不见了。仿佛数个小时前,这里并没有发生命案。 沈星暮有些疑虑,想找陶鸿问一下。但他一想到林海鸥才死不久,便打消了去找陶鸿的念头。 徐小娟直接把叶黎背回了家。屋子里灯火明亮,徐寄明就坐在茶几前候着。 徐小娟非常大胆地说道:“爸,我带我老公回来了。” 徐寄明明显惊了一下,连忙问:“你说什么?” 徐小娟大声吼道:“我说我背后这个男人,就是我老公!” 徐寄明认得沈星暮和叶黎。但他居然没有发火,反而非常温和地说道:“小娟,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是该找个疼你的男人。” 徐小娟睁大眼瞪了他一下,背着叶黎就往边上卧室里走了。 沈星暮抽出一只椅子,很随意地坐下,顺手摸出兜里的香烟,安静吸烟。 徐寄明皱眉道:“你叫沈星暮?”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徐寄明微笑道:“你的朋友叫叶黎?” 沈星暮再次点头道:“是的。” 徐寄明问:“你朋友和你相比,怎么样?” 沈星暮问:“比什么?” 徐寄明的老脸稍微红了一点。他看了一下徐小娟的卧室门,压低声音问道:“我是问,叶黎有钱吗?” 沈星暮看着徐寄明一副财奴的嘴脸便感到恶心,但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很平静地回答道:“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徐寄明不以为意道:“你随便问。” 沈星暮问:“徐小娟五年前就去城里打工了?” 徐寄明道:“是的。” 沈星暮问:“徐小娟五年前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现在却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她的身高、面貌、乃至是声音都必不可免发生变化。你是如何确定她就是你女儿的?” 徐寄明不满道:“这种事情需要确定吗?小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一眼就能认出她。” 沈星暮皱眉道:“初次之外,还有其他证据吗?比如她身上有什么比较明显特征吗?” 徐寄明犹豫片刻,把声音压到最低,悄悄说道:“我看你是叶黎的朋友才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小娟的胸前有一颗大痣,大腿上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沈星暮点头道:“我知道了。” 徐寄明问:“那叶黎呢?” 沈星暮随口道:“叶黎很好。” 徐寄明追问道:“有多好?” 沈星暮耐着性子道:“能养活你女儿。” 徐寄明问:“还有呢?” 沈星暮道:“也能养活你。” 徐寄明终于不问了,他转过身,向另一间卧室走。他快进门时回头说了一句“沈先生,我家没有多的床铺,你就在客厅将就一晚吧”。他说着,“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沈星暮在原位坐了一会,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他发现了一个端倪,叶黎被徐小娟背回来时,全身都是血,身为这个家的主人的徐寄明,居然连一句话也没问? 第三十二章 再生 时间稍稍回退一点。紫虹镇,漆黑寂寥的街道旁,破破烂烂的旅馆内,肖浅裳正扶着仇世上楼。因为疲惫与惊慌,他们的脚步凌乱而笨重,楼道只有短短十几级阶梯,他们却迟迟走不上去。 肖浅裳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她喘息着,咬着牙努力将仇世向上扶。而仇世仿佛完全虚脱了,她的手只稍微颤抖了一下,他的身子便摇曳着将要滚下楼梯。 肖浅裳连忙伸手去扶他,可是她的手也早已脱力。她没能把他扶稳,反而因承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她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 楼道里传出“砰砰”的低沉碰撞声,肖浅裳和仇世像缠成一团的线条,“哗啦啦”滚到楼梯间。 肖浅裳的脑袋又被撞了一下,这一下比之前的好几下都要重得多。她的脑袋破了皮,殷红的鲜血缓缓浸湿她的乌黑长发。 她能感觉到全身各处传来的极致疼痛,但她脸上没有半点痛苦表情。她抓着宛如死人一般躺在地上的仇世,惊呼道:“仇世,你是不是被摔着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仇世还没昏迷。他的眼帘轻轻抬了一下,只露出一道狭小的缝。饶是如此,他露出眼帘的眸子依旧如诸天星辰一般璀璨。 他虚弱地张了张嘴,沙哑道:“浅裳,你流血了。” 肖浅裳的眼睛忽然就湿了。她知道恶念空间与死亡游戏的存在,而且她敢肯定,这世上知道这事的人绝不止他们几个。可是为什么,独独是仇世参加了这场死亡游戏? 她不知道他在憎恨什么。明明温柔如天使的他,为什么会偏激到想要毁灭世间一切? 从这场游戏开始,肖浅裳就知道仇世不可能成功,但她依旧选择帮助他。因为她心里只有他。无论他叫她毁灭谁,她都会毫不犹豫点头。她知道狼牙帮里存在不少无辜的人,但她还是动了手,不由分说全数屠杀。她从不为别人的凄惨与痛苦感到恻隐或负罪,但她唯独不愿看到他受伤疼痛的模样——就是他此刻的模样。 肖浅裳咬咬牙,倔强道:“脑袋破了皮而已,流点血就好了。” 她俯下身子,将仇世整个人背起来,一步一步向上攀爬。这个过程非常艰涩,她不止一次踉跄跌到,裤子早已刮破,连膝盖也被磨破了皮,但好在她没再摔下楼梯。 肖浅裳把仇世安置在房间里,静坐着休息一会,便准备解开仇世的衣服,检查他的胸口。 她知道仇世的体力非常好,溪隐村到紫虹镇只有八九公里路,平日里,他跑步锻炼都不止这点距离。今天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她在路上接应他时便发现他的脸色早已惨白。 他一直捂着胸膛,仿佛无时无刻承受着莫大痛楚。他看到她之后,便好像放心了下来,没跑多远便跌在地上动不了了。 当时幸好沈星暮没有追过来,不然她和仇世都要落入沈星暮手中。 肖浅裳一路将仇世扶到紫虹镇,她的体力也早已透支。 这会她伸手去碰仇世的衣服。仇世却仿佛触电了一般,身子猛地一颤,接着虚弱地睁开眼,摇头道:“浅裳,不可以的。” ——什么不可以?莫非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肖浅裳忍着心头的酸涩,强笑着回答道:“我只想看一下你胸口的伤,并没有别的意思。” 仇世道:“不用看了,我并没有受伤。” 肖浅裳问:“你若没受伤,怎会虚弱至此?” 仇世道:“因为恶念之花。” 肖浅裳的眼皮一跳,心中顿时升起非常不好的预感。她顾不得仇世的反对,强行解开他的衣服,便看到他的胸膛上映着一朵漆黑的花朵。 这朵花好生奇怪,它分明一动不动,却又好像一直在笑。如若它是一个纹身,定然栩栩如生。 肖浅裳却知道,这朵花不是纹身,它真的是活的。 肖浅裳迟疑片刻,小声问道:“是恶念之花在侵蚀你的身体吗?” 仇世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一个非常苍白的笑。他傲慢道:“谁侵蚀谁还不一定。” 肖浅裳凝声问:“如果你真的拿到三朵恶念之花,会发生什么事情?” 仇世道:“我不知道。” 肖浅裳悲哀道:“那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拿不到三朵恶念之花会怎样?” 仇世道:“我会恢复正常的日常生活,像猪圈里的猪一样,饱食终日,直到死亡。” 肖浅裳问:“对你来说,正常人的生活就和猪一样吗?” 仇世道:“是的。” 肖浅裳沉默片刻,轻声道:“就在三天前,我接到我哥打给我的电话。他叫我快逃,我爸要把我嫁给沈氏集团的沈星夜。” 仇世的睫毛颤了一下,顺着问:“你呢?” 肖浅裳问:“我?” 仇世道:“你想嫁给他吗?” 肖浅裳咬牙道:“我只想嫁给你。” 灯光幽暗的房间里,两个人都陷入长久沉默。他们彼此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与鼻息。 有的时候,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所以她已经知道他的回答。她露出凄然的笑容,忍着眼泪问道:“你就这么瞧不上我吗?” 仇世道:“你很美丽。” 肖浅裳道:“这个我知道!” 仇世别过头去,小声道:“浅裳,你早点休息,我们明早必须离开这里。沈星暮的能力非常强,在回到霓城之前,我们都不算绝对安全。” ——回到霓城之后,我们就安全了吗? 肖浅裳没有说话。她心乱如麻,再也不顾仇世的反对,翻身上床,一把将他抱住,便再也不动了。 仇世急声道:“不可以!” 肖浅裳含泪道:“我知道不可以。我安静睡觉还不行吗?” *** 叶黎一整晚没睡。他受了伤,而且全身疲惫,本该很容易入睡,但他偏偏失眠了。或者说,他并没有失眠,只不过是他潜意识里不想睡,所以他就睡不着。 叶黎最初梦到那片邪恶花海时,便有过非常奇特的遐想。他觉得人类并不是地球上智慧生物进化的最终形态,因为人类本身还存在许多瑕疵,无论是身体能力还是更抽象层次的其他能力,都没有得到最极限的开发。 简单的例子就是睡眠。为什么人类只能被动进入睡眠状态?在这个科技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各种娱乐性十足优秀的电子产品横空出世,夜晚难眠的人太多太多。 他们时常会在正午时分打着哈欠说道:“倒霉,我昨晚又失眠了。” 他们为什么失眠?因为手机,因为电脑。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他们还会失眠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是人就会有失眠的时候,因为这世上能使人夜不能寐的人或事太多太多。 叶黎在想,如果人类还能进化,那么人类的下一阶段就是拥有主动控制睡眠状态与清醒状态的能力。 如果人类真的能拥有这样的能力,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吗? 他的确很想什么都不闻不问,闭上眼狠狠睡上一觉,睡一个昏天黑地再说。 叶黎能听到身侧徐小娟的平稳呼吸,她靠着他的背,睡得很沉。他甚至能闻到她嘴里吐出的、夹杂些许食物气味的吐息。 叶黎的心情越发沉重。他和沈星暮两人与第一朵善念之花失之交臂,这对他已是足够大的打击,而徐小娟的存在也是一个问题。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就和她睡到了一张床上。 他还记得恶念空间里,何思语对他的呼唤。她叫他好好活下去。可是他忘不了他下坠前的温柔一笑,他对她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没有她,他心里便存在一方永远无法填补的空虚地带。 一个空虚的人,又如何活得好? 莫非何思语的意思是,叫他和徐小娟在一起,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叶黎心中满是苦涩。他发现自己太过没用。整场善恶游戏中,他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如果不是夏恬和沈星暮足够聪明,他很可能早就死在游戏世界里了。 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救不了何思语,也解决不了徐小娟的问题。 他实在不知道,天亮之后,自己又该干什么。 蓦然的,徐小娟翻了一个身,她整个人几乎完全压在叶黎身上。 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叶黎看清了她的恬静睡脸。她睡得很舒心,哪怕是在睡梦中,脸上也有幸福的笑容。 叶黎想抬手推开她,但他的指节早已冰冷到几乎无法屈伸。 受过伤、流过血的人,的确很怕冷。 叶黎又一次感受到徐小娟的体温。她真的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女孩。 叶黎忽然有些情不自禁想要吻她的脸。 却在这时,徐小娟忽然睁开眼。她愣了一下,旋即慌慌张张轻唤叶黎的名字。 叶黎苦笑道:“我没睡着。” 徐小娟连忙滚到边上,满带歉意道:“老公,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有弄疼你吗?” 叶黎的胸膛早就失去了知觉,感觉不到疼,但他还是怔住了。他抬手摸自己的胸口,居然没摸到伤口。他立刻道:“小娟,你开下灯,我的伤口好像不见了。” 昏黄灯光散开,叶黎快速解开胸前的扎布,惊讶发现胸口的箭伤早已消失不见,甚至没有半点受过伤的痕迹。只不过他的胸口还残留着血迹,血液已经凝固成痂,证明他之前的确受过伤。 ——怎么回事?我的伤是陶鸿射箭所致,与死亡游戏没有丝毫关系。它怎会无端愈合? 叶黎一头雾水,想不明白其中原委。 徐小娟却非常开心地叫道:“老公!你已经好了!” 叶黎道:“我看得出来。” 徐小娟道:“你好了,我就不用矜持了。” 她说着,忽然就扑进叶黎怀里。 叶黎连忙往后躲,凝声劝阻道:“小娟,你不要这个样子。” 徐小娟凶道:“你亲口说的,我是你的女人,莫非我不应该这个样子?” 叶黎语塞,那句话的确是他亲口说的。他沉吟片刻,只好干笑着搪塞道:“我们认识才几天,不能这么急。” 徐小娟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点头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叶黎道:“你先睡吧,我出去看看沈星暮。” 徐小娟迟疑着点了点头,便真的打着呵欠躺下不动了。 叶黎穿好衣服,推开门走到客厅,用手机探照,却没看见沈星暮。 他走到房子外面,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躲在前面的大杨树下。 叶黎一眼就从这人的体型轮廓认出他就是沈星暮。 叶黎快步走过去,抬手拍沈星暮的背,小声问:“你在干什么?” 沈星暮转过头。他的脸上满是凝重。 叶黎问:“怎么了?” 沈星暮抬手往右前方指了一下,淡淡说道:“你自己看。” 叶黎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恰好看到林绍河的家门前,两个漆黑的剪影正交缠在一起。这画面对他而言非常熟悉,他之前有看到过,便是陶鸿和林海鸥夜里私会的场景。 叶黎怀疑自己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去。他看了很久,直到完全确定那两个人影就是陶鸿和林海鸥。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亲眼看到林海鸥被陶鸿一箭射死,此刻怎可能又见到活生生的林海鸥? 叶黎感觉不可思议,忍不住问道:“莫非林海鸥又复活了?可是她的狼牙吊坠早就没了啊。” 沈星暮皱眉道:“我们去追黑衣人的那段时间,陶鸿和林海鸥身上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叶黎问:“要不我们过去问问?” 沈星暮冷冷说道:“这个时间,你觉得合适吗?” 叶黎道:“好像不是很合适。” 沈星暮的手机忽然亮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再次变得凝重。 叶黎问:“怎么了?” 沈星暮把手机递给他,他看了一眼,竟是之前出现过的陌生短信,内容是:现在的确不合适,我明天和你们说吧。 叶黎明白过来,这条短信是林海鸥以某种特殊能力发送过来的。她早就察觉他们在一旁躲着了。 叶黎打字问:要不我们直接用短信聊? 林海鸥:我现在很忙,没空搭理你们。 叶黎哑然失笑,顺手将手机递给沈星暮,转过身道:“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们了。” 沈星暮道:“我也这么想。” 两个人走到村口,惊讶发现之前被他们开走的汽车又无故出现在村口的平地上,而且车头撞破的部分也都变得完好无损。 叶黎不觉得奇怪,毕竟他的伤口消失本就是非常奇怪的事情,他此刻已经见怪不怪。 叶黎伸了一个懒腰,微笑道:“我的伤口不见了,完全没有虚弱感和冰冷感,就像我根本没受过伤一样。” 沈星暮道:“我送你回来时就察觉到了。村口的血迹全都不见了,而且那时你满身是血,徐寄明却像是没看到一样,连一句话都没问,就让徐小娟把你背去房间里了。” 叶黎问:“你怎么看?” 沈星暮思忖道:“这可能是类似游戏结局重置的设定。我们可以把村里的所有人都视作npc,也就是非玩家角色。我们作为游戏玩家,在攻略游戏的过程中,有可能触发一些npc的剧情。游戏剧情里,npc有可能死亡,但整场游戏结束之后,npc依旧会恢复原样。” 叶黎摇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总觉得事实不是这个样子。” 沈星暮问:“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子?” 叶黎道:“我也说不清楚。你还记得我们在恶念空间里看到的白色光芒吗?” 沈星暮点头道:“我记得。” 叶黎道:“那种光芒能给我一种非常柔软舒适的感觉,与恶念空间的邪恶完全相反。” 沈星暮道:“我也有这种感觉。” 叶黎道:“我觉得是那种未知的白色光芒救了林海鸥。” 沈星暮点头道:“有这个可能性。” 叶黎又伸了一个懒腰。他感觉到困了,便笑道:“我要回去睡一会,明早再去找林海鸥。” 沈星暮道:“你是该好好睡一会,别让徐小娟一直等着。” 叶黎当即解释道:“你可别误会,我和小娟清白得很。” 沈星暮道:“我知道。” 叶黎苦笑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开这种玩笑?” 沈星暮淡淡道:“我说过很多次,我没开玩笑。虽然我现在仍不能肯定徐小娟本身是否有阴谋,但她的确对你很上心。” 叶黎不知该说什么。 沈星暮道:“是她把用三个小时把你背回来的。” 叶黎点头道:“这事我知道,当时我并没有昏厥。” 沈星暮不再说话,转过身往车里走去。 叶黎在原地站了一会,安静回到徐小娟的房间里。她又睡着了,她的睡相依旧恬静动人。 叶黎很难想象,这趟赫城之旅,他没能获取善念之花,反而阴差阳错多出了一个可爱的女朋友。 他想到徐小娟在车子里说过的话,因为在她快死的时候,他陪着她,所以她真的爱上了他。 叶黎沉默片刻,替徐小娟盖好被子,转身回客厅,坐茶几前安静睡觉。 第三十三章 冤孽 初阳洒在山头,料峭风声轻轻划过,扬起温润的泥土气息。惊蛰已过数日,山间虫飞鸟鸣,花草茂林层层叠叠滋长,呈现一卷春意盎然的风景画。 草长莺飞的季节,风和日丽的天气,无疑适合踏青游玩。 溪隐村外的半山上,林海鸥和徐小娟走前面,叶黎和沈星暮走后面,陶鸿被林海鸥支走了,这个队伍只有他们四个人。 似乎林海鸥和徐小娟的心情都非常好,她们张开双手,在大山里跑得飞快,不时甜笑着哼唱一段古老的歌谣。 山间风景已足够美丽,但她们的衣着、姿态、与笑容更美丽。 沈星暮并不被她们的美丽吸引。他不紧不慢跟在她们后面,手上则拿着手机,与夏恬保持视频通话。 叶黎发现沈星暮真的变得爱笑了,尤其是他和夏恬聊天时,不仅嘴上在笑,似乎连偶尔轻轻眨几下的眼睛也在笑。 叶黎故意加快脚步走前面,不去打扰沈星暮和夏恬的通话。 林海鸥和徐小娟轻快地跑动着,她们翻过一个山包,两颊都变得红彤彤的,额上也遍布细小的汗珠。两人停在一口湖泊前,用小手撑着双腿喘气。 徐小娟回过头,指着地上的草坪甜笑道:“叶黎,我们今天就在这里玩。” 叶黎轻轻点头,走上前席地坐下,静等林海鸥说话。 林海鸥却什么也不说。她安静向前走,两只脚竟漂浮了起来,宛如幽灵一般慢慢走到湖中心。 徐小娟明显被吓了一跳。她捂着嘴看向叶黎,小声询问道:“海鸥变成鬼魂了吗?” 叶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答道:“一个死了两次还能活蹦乱跳的人,如果没有一点出奇之处,那才叫奇怪。林海鸥是人也好,是鬼也好,只要她不害我们,就完全没关系。” 徐小娟点头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这时沈星暮也走了过来。他皱着眉看了一眼林海鸥,把手机屏幕对向湖面,温和道:“夏恬,你看见了吗?” 手机里传出夏恬的惊讶声音,她疑惑道:“林海鸥飘在湖面?” 沈星暮道:“说不定死者世界真的存在,林海鸥是一只从黑白无常的手里逃脱的幸运鬼。” 夏恬温柔道:“那我们约好了,等我们死后,在死者世界也当一对让其他鬼羡慕的**妻。” 沈星暮微笑道:“好的。” 叶黎的背上顿时长出鸡皮疙瘩。这种软绵绵的甜蜜情话太过腻人,哪怕是身为局外人的叶黎也感到万分别扭。 徐小娟挽住叶黎的手,嬉笑着说道:“老公,我也要和你做**妻。” 叶黎一个哆嗦,连忙别过头去,搪塞道:“我觉得还是活着好一点。” 林海鸥在湖中心飘了一会,又折转上岸,走到一树迎春花前。她伸手抚摸花树上的淡黄色花朵,脸上浮出温暖而祥和的笑容,却并没有摘花的打算。 这里的春光太好,叶黎有点坐不住了,便对着林海鸥开门见山道:“林海鸥,先过来说正事吧。” 林海鸥轻轻点头,轻步慢移到三人面前,盘膝坐在地上。她温和道:“我知道你们心中有很多疑问,我的语言组织能力不是特别好,要不你们问,我来答,这样会轻松很多。” 徐小娟立刻举手问道:“海鸥,你是不是鬼啊?” 这是一个非常不礼貌的问题,林海鸥却一点也不在意。她浅笑道:“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若是人,好像这世上还没有会飞的、并且能瞬间感应周围一草一木的人;我若是鬼,好像我挨打了也会疼,被割破手也会流血,说不定遇到狼群还会死一次。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人是鬼。” 徐小娟问:“你除了会飞,会感知,还有其他能力吗?” 林海鸥摇头道:“暂时没发现其他能力。” 徐小娟问:“你和陶鸿能生孩子吗?” 林海鸥的脸颊轻轻僵了一下,勉强笑道:“生孩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现在也不清楚。” 徐小娟继续问:“那你们昨晚有那个吗?” 她说话时用两只手比划出“亲热”的手势。 林海鸥不笑了,她静静地盯着徐小娟,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立刻指责道:“小娟,你不要再捣乱了。这都是林海鸥姑娘的私事,而且我们也不关心这些问题。” 徐小娟嘟着嘴嘀咕道:“我没捣乱,就是有点好奇人和鬼能不能那个。” 叶黎不理她,看向林海鸥认真问道:“林海鸥姑娘,你是怎么复活过来的?” 林海鸥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被陶鸿射穿了胸口,狼牙吊坠粉碎了,我也就死了。但半夜的时候,我忽然在家里醒了过来,身上没有半点伤痕或血迹,就仿佛昨晚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我当时想了很久,只记得我意识刚苏醒的那一刻,感觉到了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温暖。然后我就莫名感知到陶鸿在外面等我。” 叶黎皱着眉思索,沈星暮的手机却响了,夏恬问道:“林姑娘,你记得死亡是什么感觉吗?” 林海鸥道:“死亡没有任何感觉,就像石头一样。” 夏恬道:“我换个问法。死亡和睡眠的感觉一样吗?” 林海鸥道:“不一样。死亡是什么也没有了,睡眠却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沈星暮皱眉道:“夏恬,你问这个干什么?” 夏恬道:“我只是有点怕死,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星暮沉声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死。” 又是一段酥人骨头的情话,叶黎心里越发郁结。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问:“你的吊坠已经没了,你现在依赖什么东西存活?” 林海鸥道:“我现在不用依赖任何东西就能活下去。”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问:“你现在的身体还是之前的身体吗?” 林海鸥道:“是的。” 叶黎皱眉道:“你怎么确定的?” 林海鸥道:“我能感觉到啊。” 叶黎摇头道:“这种事情只凭感觉并不可靠。你第一次死亡,身上存在很明显的伤疤,而且你的尸体也还在村后的大山里,这能证明你是用新的身体复活过来的。但你第二次死亡,却没有尸体作为凭证,不能确定你现在的身体是不是新的身体。” 林海鸥道:“这个其实很简单。如果是新的身体,我会花很长一段时间适应,我第一次死亡过后就是这样,总觉得魂不附体,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非常僵硬。但这一次我并没有感觉到身体生疏,所以我的身体没换。” 叶黎点头,关于她复活的问题暂时没什么可问的了。他关心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便一针见血问道:“你见过一个蒙着面,一身黑色行装的男人吗?” 林海鸥道:“我见过,他叫仇世。” 叶黎皱眉道:“姓仇名世?” 林海鸥摇头道:“我并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真名,但他给我的卡片上的确是写的这个名字。对了,我知道你们肯定会问起他,我来之前就已经把卡片和手机准备好了。” 她把衣服兜里的手机和卡片都递给叶黎。 叶黎看了这张简单的名片,黑衣人的名字写的仇世,后面还留了电话号码。他不迟疑,当即摸出手机拨打这个电话,手机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这个结果和叶黎预想的一模一样。他并不失望,继续问道:“你的手机里有你和他的通话录音?” 林海鸥点头道:“是的。” 叶黎打开录音文件,找到她和黑衣人的通话录音,直接播放出来。 叶黎听完之后,皱眉问道:“他为什么叫你偷陈疯子的照片给陶鸿看?” 林海鸥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才明白,那张照片里藏了很大的玄机。陶鸿的母亲是被我父亲害死的,而陈叔叔就是陶鸿的亲生父亲。我给陶鸿看了照片,他就能顺藤摸瓜把他母亲被害的过往查了出来,滋生仇恨与恶念。仇世要的就是恶念之花。” 叶黎看向沈星暮,沈星暮淡淡说道:“这是很容易想到的事情。我们的制胜关键就是查出山上女尸的身份,而仇世的制胜关键就是查出多年前陶鸿的母亲和林绍河的恩怨。只不过我们在游戏世界耗费了太多时间,最后慢了他一步,不然这朵善念之花一定是我们的。” 林海鸥轻叹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们是为善念之花而来。但我当时必须依赖它才能存活,我害怕死亡,绝对不能把吊坠交给你们,才用短信的形式吓唬你们,希望你们能离开这里。现在我才知道,没有吊坠我也能活。或许我最初就应该相信你们。” 叶黎道:“这件事不怪你。” 沈星暮的手机忽然传出夏恬的声音,她很细心地说道:“林姑娘,仇世的名片能到你手上,证明你们见过面,并且有过交流。你能详细说一下吗?” 林海鸥把他和仇世的接触过程详细述说了一遍。 叶黎没听出半点端倪,沈星暮的眉头却忽然皱紧。他对着手机说道:“夏恬,我看你最近挺懒的,好像又长胖了一圈,该好好运动一下了。” 夏恬温柔道:“我也感觉我忽然胖了很多。” 沈星暮道:“那我先挂了,你运动完之后再联系我。” 夏恬道:“好的。” 叶黎完全没弄懂沈星暮和夏恬怎会突兀说出这样一番奇怪的对话。不只是他,徐小娟和林海鸥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沈星暮冷声道:“夏恬被人监听了。” 叶黎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星暮道:“仇世和林海鸥的交流里提到了三个条件。第二个条件是叫她离开溪隐村三年。” 叶黎问:“这个条件有什么问题吗?” 沈星暮道:“仇世找林海鸥无疑是为了恶念之花。他提出的三个条件里,林海鸥绝对不可能答应第一个条件,但第二个条件就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你仔细想一下,如果林海鸥答应第二个条件会发生什么事情?” 叶黎皱眉道:“林海鸥姑娘一走,这场游戏便会无限推迟。” 沈星暮摇头道:“你说错了,林海鸥一走,我们就直接输了。比用陈疯子的照片引出多年前的恩怨还要直接得多。” 叶黎反应过来。他们的制胜条件是促成陶鸿和林海鸥的恋爱,而林海鸥一走,陶鸿就不可能再和她谈恋爱,所以他们必输无疑。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仇世会提这个条件并非偶然。这三个条件里,无论林海鸥选哪一个,都能构成他的制胜条件。但他为什么知道林海鸥一走,他就赢了?” 叶黎道:“因为他知道我们的制胜条件。” 沈星暮道:“我们查到的线索,我和你都不可能泄露出去,唯一的可能出现意外的便只有夏恬。夏恬是我的女人,她不可能主动把我们的线索说出去。所以她的房间里很可能被人装了监听器之类的东西。” 叶黎道:“你叫她运动,其实是叫她检查房间。”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忍不住惊叹,沈星暮和夏恬的默契惊人。 沈星暮看向林海鸥,凝声问:“你复活之后,所有人都忘了昨晚的事?” 林海鸥点头道:“是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死过两次,陶鸿甚至忘了他母亲的仇恨,我爸也依旧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仿佛他从未做过亏心之事。” 沈星暮问:“你不是很讨厌我们吗?今天为什么要主动说这么多?” 林海鸥看向叶黎,温和笑道:“因为叶黎。” 叶黎惊讶道:“因为我?” 林海鸥道:“我记得,在陶鸿的箭脱弦之前,你就已经向前扑来。你是想用身体帮我挡下致命的一箭。” 叶黎只好点头承认。他当时的确想用肉身去挡箭,只不过他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为了保护善念之花。 林海鸥笑道:“虽然你的身法不好,并没有把箭挡下来,但我还是很感激你。” 叶黎道:“你不用谢我,我扑过去挡箭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救你。反倒是我们应该感谢你愿意说这么多。” 林海鸥道:“我这次死而复生,有了新的体会。” 叶黎问:“什么体会?” 林海鸥道:“这种体会很玄妙,仿佛一切都冥冥所指,我的两次死亡都是看似偶然的必然。” 叶黎不解道:“什么意思?” 林海鸥道:“我第一次死亡,是我杀死曾虔不久之后,就仿佛是为她偿命而死;我第二次死亡,也是我杀死桃桃不久之后。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冤孽。我杀了人,便洗不清满身的罪孽,只能以死偿还。” 叶黎道:“曾虔的确死不足惜,但桃桃罪不至死。” 沈星暮冷声道:“你凭什么确定她罪不至死?” 叶黎道:“如果偷拍一张照片就是死罪,现实中那些狗仔队早就死绝了。” 沈星暮道:“依照林海鸥的说法,她死是替别人偿命,那桃桃的死未必就不是替她欠下的罪孽偿命。我们只知道她偷拍了林海鸥一张照片,但我们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更深的罪行。” 叶黎思忖片刻,豁然笑道:“你这么说也没错。” 林海鸥起身道:“好了,叶黎,沈星暮,我能说的都说完了。如果你们以后忽然想起什么疑问,可以打电话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她说着,递出一张写着她的电话号码的纸片,转过身便往山下走。 徐小娟道:“海鸥,再见。” 林海鸥惊讶道:“为什么突然说再见?莫非你要走?” 徐小娟抱住叶黎的手臂,嬉笑道:“你不喜欢邋遢的大叔,我却有点喜欢。” 叶黎黑着脸不说话。 林海鸥嫣然道:“叶黎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他一定会很珍惜你。” 徐小娟点头道:“我也这样想。” 叶黎扯了扯手,没扯开,无奈地笑出声来。 林海鸥刚走不久,叶黎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他母亲。 叶黎在电话里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他过年没回家,也没在租房里,工作还辞了,而且电话连续半个月打不通,直到今天才终于联系上。 叶黎知道母亲的脾气,他不顶嘴,或许只被骂十句,若他顶一句,便有可能被骂一上午。 叶黎安静等她骂,徐小娟忽然凑近手机,甜笑着说道:“阿姨,你别骂叶黎了,他这段时间和我在一起呢。” 然后叶黎的母亲真的就不骂了。 叶黎看向徐小娟,她的笑容比漫山遍野的花蕊还要美丽。这一刻,他完全忘了何思语,不由自主抱起她。 沈星暮忽然道:“你们别在这里煽情,没其他事的话,一起下山,然后回蛰城。” 叶黎猛然清醒,赶紧把徐小娟放下来。 *** 林海鸥回到溪隐村时,陶鸿还在地里劳作。农民的四季分别是,春种夏耕秋收冬藏,现在是春天,便是翻土播种的季节。 阳光下,他的脸红红的,像一只可爱的小苹果。 林海鸥快步跑过去,抬手擦他额上的汗,抢过他手中的锄头,帮忙翻土。 陶鸿微笑道:“海鸥,你在一旁坐着,这种事情我来做就好。” 林海鸥摇头道:“我不学会种地,以后怎么陪你?” 陶鸿明显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愣愣地站在原地。 林海鸥忽然张手抱住他,用呐喊一般的声音说道:“陶鸿!我要留在村子里陪你一辈子!” 陶鸿的脸变得更红。他支支吾吾许久,最后终于说出一个“好”字。 林海鸥抱着他,这种真实的幸福感觉使她倍感珍惜。她踮起脚亲吻他的侧脸,热泪忽然就流下来了。 陶鸿抬手擦她眼角的泪水,疑惑道:“海鸥,你为什么流泪?” 林海鸥道:“因为太过激动,眼泪不受控制。” 陶鸿问:“流泪是什么感觉?” 林海鸥的睫毛颤了一下,接着凑近他的耳朵,温柔说道:“流泪是一种无比幸福的感觉。” 第一章 远方 沈星暮在回蛰城之前,去了一趟岳县的梦幻酒吧。虽然酒吧一向是晚上营业,但他还是在正午时分联系到了酒吧经理。 据经理口述,大概两年前,徐小娟的确在酒吧里做陪酒姑娘。她很机灵,懂得观察男人。她从不主动接近一些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阔绰公子,反倒对许多条件甚是普通的客人更为热情。 她的工资并不高,招待的客人不富裕,小费也少得可怜。她比其他的妙龄陪酒女要惨淡得多,却也要清白得多。 但后来,她还是着了男人的道。最讽刺的是,她长得漂漂亮亮的,没被骗身,反而被骗了钱。 经理的叙述和徐小娟的说辞如出一辙,似乎她在赫城打工那段时间的生活的确简单到只需只言片语就能陈述清楚。 如若徐小娟在此之前没有和经理串口供,这件事应该是事实。 沈星暮如约帮她还了钱,只不过网贷的黑暗程度还远在他的想象之上。十万的借款需还近四十万。 他当然不会还这么多钱。他给网贷客服打了电话,语气森冷而强硬,言简意赅道:“连本带利十一万,要不要你们自己决定。” 电话里,网贷客服还巧舌如簧,说“律师函”,“法庭”,“官司”之类的言语试图恐吓。沈星暮没给他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这通电话过后,不超过两个小时,沈星暮还在回蛰城的高速路上,网贷平台那边又打电话过来了。 他们最后还是妥协了。毕竟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遇到实在没钱或者有钱不愿还的债主,他们咄咄相逼,最后也只可能是鱼死网破,甚至有可能一分钱也收不回去。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沈星暮有的是钱。 沈星暮办完这件事便又埋头继续玩《银河航线》。 车上只有前排的叶黎、徐小娟,与后排的沈星暮三个人。 徐小娟跟着叶黎的条件非常简单,只要她和她爸能吃饱饭就行。 这件事叶黎无能为力,沈星暮却有办法。他临走之前专门找徐寄明商量过,但徐寄明并没有离开溪隐村的打算。 在沈星暮眼中,徐寄明是一个财迷心窍的糟老头子,他甚至不怀疑徐寄明可以为了钱直接把徐小娟卖掉。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说出了一句非常有深度的话。他目光飘忽地盯着叶黎和沈星暮,徐徐说道:“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坟墓。它可以是山头的坟包,可以是河畔的一簇火苗,可以是秃鹫的口腹,甚至可以是肮脏的下水道。这种事非人力所能抗拒。我的坟墓就在我们村子里,有的时候,我闭上眼便能看到缓缓开启的棺木。沈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会离开这里。还有叶黎,我把女儿交给你了,请你一定照顾好她。” 当时叶黎的反应非常激烈,热泪盈眶,似乎深受这个暮气沉沉的老人感触。 沈星暮却有些怀疑徐寄明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他面无表情点了头,不再多说半句,转过身就走,想看徐寄明之后还会说什么。 可没有。徐寄明一直坐在破烂的屋子里,甚至没去村口送徐小娟。 沈星暮不得不承认,有的看似不堪的人,也有着属于自己的高贵一面。大概徐寄明也知道,纵然他前往蛰城市区,日日锦衣玉食,也未必比留在村里快乐。 三人抵达蛰城时,太阳渐渐西沉,已经到了夕阳时分。 沈星暮对着手机说道“夏恬,我大概半个小时能到,晚上一起吃饭”,便和叶黎换了座位,他要亲自开车去找夏恬。 他们下高速路时在城西,夏恬的别墅在城东的郊外。 沈星暮便横穿了整座城市,在太阳落下前抵达夏恬的住处。 牛奶白的护栏里是一座面积超过三百平米的别墅,里面两侧是碧绿的人工草坪,草坪上有一座袖珍的木制狗屋,一条普普通通的大黄狗正蹲在狗屋里咬骨头。草坪中间有青石路,平整的青石半米相间,层层铺向别墅门口,青石的间隙里铺满圆润的鹅卵石。 别墅两侧每隔三米便有一个西装革履且戴着墨镜的男人端庄站着。他们都是夏恬的保镖,有的人是夏秦安排的,有的人却是沈星暮亲自挑选的。别墅最右侧有一个小院子,那边停满小车,夏恬的司机余陵就在车旁站着。 这栋别墅非常别致,同时融合西方欧式风格与中国古典风格。别墅很高、很细,显得空灵俊俏,是哥特建筑的特征,别墅整体又呈现红墙绿瓦,古香古色的古典美感。 沈星暮把车子停在护栏外,特意对着后视镜整理的面容与衣着,这才阔步向里走。 他刚穿过护栏,便有一众保镖冷漠走来。 其中一个男人昂首挺胸说道:“沈氏集团的沈先生,请问你为何突兀造访夏恬小姐的别墅?” 沈星暮淡淡问道:“你跟夏秦多久了?” 男人把手探进兜里,面无表情道:“沈先生,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沈星暮不搭理他,侧过身继续往里走。后面的保镖立刻将他包围,个个把手探进衣服口袋,似乎随时都可能掏出武器。 沈星暮皱眉道:“夏秦有没有教过你们尊卑?要问我问题,叫夏秦亲自来。” 沈星暮说话时,忽然又有一众人从外侧包围过来。其中一个右脸长着一颗黑色瘤子的男人鞠躬道:“沈总,您来了?” 沈星暮皱眉道:“你好像是叫米禾骏。” 男人道:“是的。” 沈星暮道:“把这些人处理一下,我要去找夏恬。” 男人立刻掏出别在身侧的短刀,刀锋直指刚才对沈星暮出言不逊的人。 与此同时,两拨人均掏出武器,剑拔弩张,似乎随时都会大打出手。 “哇!你们在干什么啊!” 忽然,别墅二楼的窗户被推开,一个大眼睛姑娘惊呼出声。 夏秦的人立马看向楼上的女孩,其中一人鞠躬道:“夏恬小姐,是这样的,秦哥说过,不让任何人靠近您,尤其是沈家的人。” 沈星暮抬眼道:“你好像真的长胖了。” 夏恬展颜一笑,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牙齿。她挥手道:“你们快让沈星暮进来,别在我家里闹。” 男人为难道:“可是……” 夏恬道:“没什么好可是的。你们自己打电话找我哥确认,不要整天给我添乱。” 男人埋头道:“好的,夏恬小姐。” 沈星暮正要进别墅,夏恬忽然道:“叶黎,小娟,你们一直在护栏外站着干什么?也一起进来啊。” 沈星暮回头看了一眼,瞧见叶黎和徐小娟都噤若寒蝉站在外面。尤其是徐小娟,她的脸几乎变了色,似乎被吓得不轻。 沈星暮忍俊不禁,却也不理会他们。 沈星暮走进一楼大厅,里面空间偌大,陈设精致,却尤为冷清,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顺着大厅边侧的米褐色楼道向上走,到二楼回廊,才见两个身着仆人装的妙龄女。 她们都是夏秦安排的人,负责照顾夏恬的衣食起居,打扫卫生或送饭的时候,她们能出入夏恬的房间。 沈星暮记住她们的面貌,继续往回廊里侧走。 他来过这里一次,记得夏恬住里侧倒数第二间房。 他敲门,却没有回应。 其中一个女孩说道:“沈先生,夏恬小姐搬去旁边的房间了。” 沈星暮看向这个女孩,她的个子很高,脸型也相当精致,只不过体型微胖,略微影响美感。 他点点头,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脸忽然就红了。她埋下头小声道:“我叫朱雨。” 沈星暮道:“朱雨,夏恬是什么时候换的房间?” 朱雨道:“今天上午。” 沈星暮问:“是你帮她搬的东西?” 朱雨道:“是的。” 沈星暮看向边上另一个女孩,很随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女孩的体型稍稍瘦一点,但个子也矮一点,整体还是偏胖。而且她的容貌不如朱雨。 女孩道:“我叫皱小梅。” 沈星暮似笑非笑问道:“知道夏恬为什么要换房间吗?” 皱小梅摇头道:“不知道。” 沈星暮厉声道:“你知道!” 皱小梅的脸色忽然发白,明显被他的语气吓到,整个人一哆嗦,便颓然瘫坐在墙角。 沈星暮微笑道:“不要这么紧张,我开玩笑的。” 皱小梅露出一个苍白的笑,非常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时叶黎和徐小娟也上了二楼,正向这边走来。 沈星暮道:“你们随便找个地方坐着,我找夏恬说会话,晚上会替你们安排住宿。” 两个人都很识趣地点头。 沈星暮推门而进,便看到夏恬安静坐在床尾边沿,一双脚悬在空中不断向前轻踢,指甲盖上玫瑰红指甲油像璀璨的红宝石,在青蓝色的挂灯灯光下熠熠生辉。 太阳还没落山,红艳的日光平平地穿过窗户,温柔地洒在她的侧面。 于是他看着她,仿佛只能看到一个依稀模糊的柔美轮廓。 她的脸很白,却不再是令人心疼的病态白,而是充满血润,宛如白雪的透彻白。她的额头白洁而细腻,眼睛明亮而水润,鼻梁平顺而柔美,两唇红艳而纯澈。 现在的她,和他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仿佛她变回了两年前那个只爱歌声的活泼女孩。 他们第一次见面,便是在一个蛰城卫视主办的一个明星演唱会的记者会上。 他对音乐一向不感兴趣,尤其是当时他刚和童遥分手不久,更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但他父亲沈临渊却是这个节目的赞助人之一。沈临渊临时有事,他便被指派前来出席这个记者会。 就在那时,面对无数记者的摄像头与提问话筒,他只看到了匆匆而过的她。 在场女星并不少,其中比她更出名,更有魅力的女星不在少数。所有女星都对他投去惊艳与爱慕的目光,只有她仿佛根本没看到他。 那时她就在他心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后来他才知道,她只是很不善于表达感情,而且她还留有封建时代的矜持思想。她从不主动靠近任何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的确能使她怦然心动。 沈星暮走到夏恬身侧,温柔地抓起她的手,很温和地笑道:“夏恬,我回来了。” 夏恬点头道:“我知道。” 沈星暮惊讶道:“莫非你没有想对我说的?” 夏恬道:“原本有千言万语,但你一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总之,你平安回来就好。” 沈星暮问:“你要说的就这么简单?” 夏恬温柔道:“是的。” 沈星暮俯下身轻吻她的手背,低语道:“我原以为我们再见会是一副非常温馨的画面,却没想到事实是这么平静。” 夏恬道:“我知道是谁在我的房间里装了监听器。” 沈星暮摇头道:“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夏恬问:“你想说什么?” 沈星暮抬手指向窗外,那边是一个人工湖和一片翠竹林。 夏恬疑惑道:“你想去竹林里散步?” 沈星暮道:“我指的不是竹林。” 夏恬抬眼看向更远方,却只能看到稀疏的房屋与蔓延向未知远方的大路。她不解道:“不是竹林,那是什么?” 沈星暮柔声道:“远方。” 夏恬问:“远方?” 沈星暮笑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由我来说。我回来前就翻看过黄历,这个月月底好像是一个不错的黄道吉日。我想我们的婚礼一定会受到万千祝福。” 夏恬惊呼道:“婚礼!?”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虽然时间有点仓促,但我们现在开始着手安排,应该来得及。” 夏恬道:“可是我……” 沈星暮不容置喙道:“没有可是。” 夏恬的脸渐渐红成水润的蜜桃。她有些不知所措,支吾好久才小声道:“好像真的没什么好可是的,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我没意见,但我哥未必会同意。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他好像一直不喜欢你。” 沈星暮沉声道:“他会同意的!” 夏恬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因为他知道,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任何男人比他更适合保护你。” 夏恬站起身,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正想张口说话,房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 一个脸型冷峻,右脸映着三道狰狞伤疤的男人大步走进。他冷冷说道:“沈星暮,你的嘴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了?谁说了我同意的?我妹妹单纯好骗,我可没她那么容易上当。” 这个人无疑是夏秦。 先前沈星暮和他的人起了冲突,便知道他很快就会找来,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这么不是时候。 他的个子很矮,甚至不比夏恬高,但他有种奇特的霸道气质,仿佛翻手覆手之间,便能决定大部分人的生死。 沈星暮直视他的眼睛,半晌后张开手将夏恬整个人横抱起来,平静道:“我说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内哥了。” 夏秦冷冷地盯着沈星暮,一言不发。 夏恬的神色变得尤为不自在,她看了看夏秦,又看了看沈星暮,忽然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沈星暮问:“莫非我说错了?” 夏秦反手抓向身后,似乎在掏枪。他保持这个动作静默三秒,忽然又把手放回去,柔和问道:“恬恬,你真的想好了?” 夏恬重重点头。 夏秦瞥了沈星暮一眼,冷声道:“好,我妹妹喜欢你,算你走运,不然我今天非砍了你的双手。” 沈星暮道:“我也觉得我非常幸运。” 夏秦冷哼一声,忽然沉声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只是不砍你的手,不代表我已经答应你了。” 沈星暮能听懂夏秦的话外之音,直接问:“什么条件?” 夏秦道:“你要娶我妹妹,没问题,你先想办法把你那可爱的亲弟弟弄死再说。” 沈星暮皱眉道:“什么意思?” 夏秦冷声道:“莫非你不知道,沈星夜打我妹妹的主意?” 沈星暮看向怀里的夏恬。 夏恬点点头,把沈星夜追踪她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沈星暮的脸上闪过一抹冷酷的光,似笑非笑问道:“夏秦,你在考验我?” 夏秦道:“你弟弟盯着我妹妹,你若不除掉他,我敢把我妹妹交给你?” 沈星暮道:“你应该知道,我和你不一样。” 夏秦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淡淡说道:“如果我有一个可爱的妹妹,不管谁伤害了她,我都会亲自把那人除掉。关于蛰城黑帮,我也大概了解一些。你是枪神社的二把手,以你的能力,想除掉沈星夜不是信手拈来?” 夏秦道:“我最初也这么想,但沈星夜比我想的要聪明一点。我费了不少心思拦截他两次,却只抓回了两个替身。你们沈家家大业大,替身太多,我一直抓下去,不知道要抓到什么时候才能抓到沈星夜本人。所以这件事还是由你来处理的好。” 沈星暮摇头道:“我不会杀他,甚至不想抓他。” 夏秦道:“所以你并不想娶我妹妹。” 沈星暮道:“无论怎么说,沈星夜是我的亲弟弟,我今天能对他动手,某天被人逼迫就有可能对夏恬出手。有的事情,我一步也不会退让。” 夏秦饶有兴致道:“我记得沈星夜不只一次想弄死你。” 沈星暮道:“是的。” 夏秦道:“他就是一条毒蛇,迟早还会对你动手。” 沈星暮道:“我知道。” 夏秦问:“你打算由着他?” 沈星暮道:“凭他的本事,想弄死我还早得很。说不定在那之前,他早就被你或者老爷子收拾掉了。” 夏秦失笑道:“你一直没把他当一回事?” 沈星暮道:“是的。” 夏秦笑出声来,神色轻佻道:“你这人还真有点意思,你的回答我很满意,但你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话。就像你今天不愿动沈星夜一样,以后无论何时,发生何事,只要你敢动我妹妹一根头发,我就敢把你砍成肉酱丢出去喂狗。” ——能笑嘻嘻地说出这么狠辣的话,倒真不愧是夏秦。 沈星暮把夏恬放下来,向夏秦伸出手微笑道:“内哥,我不会让你失望。” 夏秦沉吟片刻,面无表情地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章 暗杀 日光沉入地面,暮色悄然降临,窗外的湖泊与翠竹林变得影影绰绰,料峭风声忽然响起,不断扬起窗前的淡蓝色拉帘。 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恰在此刻落下。只不过此时的雨声有些萧条,仿佛隐隐暗示某些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溢满青蓝色灯光的房间里,上一刻还尤为祥和的气氛忽然变得冷清肃杀。 夏秦还握着沈星暮的手,脸上的浅淡笑意还未消退。他的手机忽然响起,不知是谁在这个时候突兀来电。 他垂下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立刻变得凝重。 “沈星暮,照顾好恬恬,我出去办点事,下次再找你喝酒。” 他说完这句话,便捏着手机行色匆匆而去。 沈星暮盯着空荡荡的门外,静默片刻,转头看向夏恬,温和笑道:“似乎你哥是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考验我的。” 夏恬的眉梢微微凝紧,非常忧心地摇头道:“不对,我很少看到哥哥如此慎重的样子,他很可能是遇到了突发的大事。” 沈星暮问:“你担心他?” 夏恬道:“我和哥哥相依为命熬过了最艰难的十年岁月,就如同他时刻惦记着我一样,我也经常为他忧心。偶有时候,新闻里出现一些关于城市地下组织的信息,我就担心他和别人火拼,死在了冰冷的刀口下。” 沈星暮点头道:“那你等我一下,我跟着他过去看看,必要的时候应该能帮到他。” 夏恬忽然摇头道:“不行。” 沈星暮失笑道:“你担心夏秦,我就用此刻最宝贵的时间去帮他,你反而不乐意?” 夏恬低郁道:“你不去,我只担心他一个人。你若跟过去,我就得担心你们两个人。” 沈星暮说不出话。 夏恬道:“哥哥是这世上最坚强的男人,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击垮他。当年在蛰城,曾与枪神社分庭抗礼的白虎帮,便是哥哥亲手将它毁灭的。” ——这件事居然是夏秦做的? 沈星暮的额头轻轻抽动两下。关于蛰城的黑帮势力,他有一些了解。曾经的白虎帮,强大到甚至足够威胁整个沈家,连沈临渊这种人物都对它忌惮不已。 可不知为何,四年前的一个秋天,白虎帮失去一切活动迹象,仿佛完全销声匿迹。直到一月后,白虎帮帮主,被誉为“百人敌”的万骁的尸体被人从护城河的浅滩里捞起,城内各个大人物才意识到,蛰城一个庞然大物被人连根拔除了。 关于白虎帮的毁灭,城内各大势力众说纷纭,其中大部分人认为是枪神社刘俊干的。因为在蛰城,有实力对抗白虎帮的也只有枪神社。却很少有人知道,刘俊虽是枪神社的一把手,但他太过老练,在魄力和狠劲上,仍不比年轻气盛的夏秦。 剿灭白虎帮的计划是夏秦亲自策划并执行的。 沈星暮沉默片刻,点头道:“如果夏秦能把白虎帮除掉,在蛰城的确没什么事情能难倒他。” 夏恬站起身,幽冷灯光下,她的细长发丝层层叠下,宛如湖面悠然荡漾的水波。水蓝色连衣裙隐隐现现,像晨光下闪闪发亮的玛瑙,而她露在空气里的皮肤,白润若雪,像极了飘飞的栀子花瓣——她用的的确是一款迪奥的栀子花味香水。 她甜笑着抓起沈星暮的手,把他推到床铺边坐下,温柔说道:“我唱歌给你听。”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 夏恬反复深呼吸两次,眉梢轻轻扬起,启唇歌唱出声—— 楼外马蹄 信手妙笔 两心此相系 霓裳舞衣 启唇笑语 许诺不别离 蛾眉皓齿 宜嗔宜喜 花容无可拟 云成羽翼 雨化琉璃 韶光与天齐 弱冠拔剑气势恢宏 鸿鹄大志仅仅神州一统 风卷束带抱布之氓 管弦歌颂天下百年大同 硝烟声急 战歌惊起 长亭泪梦呓 风声鹤唳 残剑碎戟 亡魂念故里 山河再洗 不见真理 犹念白衣女 玉殒香糜 生死相离 立誓来生与 青娥画眉何曾不同 秋水柔情恰恰羽化长虹 火映白衫似血似红 铁骑嘶鸣四海万千兵戎 幻想尽头少年音容 闹剧终点偏偏腾飞化龙 雾锁荒原几经枯荣 飞雪安抚城外温柔坟冢 一曲《闹剧》从她嘴里唱出,沈星暮仿佛先后经历少年少女的温柔许诺、铁骑嘶鸣的战场厮杀、过尽千帆的翘首守望、以及生离死别的浓浓感伤。 她的歌声果真动听。在这世上,也只有她的歌声才能唤醒他内心最深处的温柔。 夏恬的喉咙变得略微嘶哑,她抚着胸轻咳两声,再次抓起沈星暮的手,嫣然笑道:“怎么样?这首歌是我独自一人完成的,是不是很好听?” 沈星暮点头道:“所以我的手机铃声就是它。” 夏恬道:“你喜欢的话,我每天都唱给你听。” 沈星暮盯着她,沉吟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我来找你可不仅仅是为了听你唱歌。” 夏恬的脸忽然就红了,似乎她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很深层次的含义。她闭上眼,静站着不动,仿佛在等待他的侵略与抢夺。 沈星暮抬手轻轻戳她的鼻尖,失笑道:“早过了饭点,我们总得先吃饱饭再说。” 夏恬“呀”的一声,豁然睁眼,两颊已经红到耳根子。她抿着嘴嗫嚅道:“好像是该吃饭了。” *** 蛰城城西的边郊外,蜿蜒绵长的大路边侧,向里延伸的是一望无垠的田野。而田野的尽头处,是浪花滔滔的大河。 乌云密布的夜晚,隐约稀疏的星光洒在河面,仿佛大河凝结成无数皎洁珍珠,如风一般“簌簌”而过。 河畔是一个规模极大的沿河渔场,渔场占地超过三百亩,比之一般的化工厂也不遑多让。蛰城远离大海,全城的鱼类供应,便有三分之一出自这家渔场。因而渔场员工日夜忙碌,哪怕是淫雨霏霏的夜里也不曾停息。 因雨势渐大,连夜撒网的员工已经带上斗笠,披上蓑衣。他们在河岸忙碌,每个人的动作都灵活而矫健。 如果有眼力的人在此,定能一眼看出,这些酷似渔夫的员工,其实个个都有非常强硬的身手。 渔场里的鱼池有序分布,一直延伸到渔场的最深处。那里有一扇门,门里面是一个三百平米大的房间,内部装修奢华,家具陈设与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宛如闹市区的一线大房子。 白皙硕大的水晶吊灯射出莹白氤氲的光,宛如琉璃夜里的皎洁雾色。氤氲灯光里,一个面容沉寂的男人正安静吸着雪茄烟。 这个人就是枪神社一把手刘俊。 他身着黑色风衣,坐在稳固的轮椅上,轮椅扶手上的指节有序拍动,宛如“哒哒”走动的秒针。而他早已青春不复的脸上映着刀刻一般的冷肃。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扯动出一抹讥诮,而讥诮之中又夹杂一抹兴奋。 他已很长时间没有如此热血沸腾过了。 有的人,生来就具备无与伦比的危机意识,他们往往能在危机来临之前,嗅到不可言的杀气。 在遥远的少年时代,刘俊不止一次凭借这种宛如女人第六感的灵觉化险为夷。 就在今天,他又有了奇特的危机感。偌大的房间里总共安装了六个报警器,渔场外一旦出现危机,便会有人拉响报警器,向他通风报信。 房子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室内非但没有半点声响,连一丝鱼腥味也不曾出现。报警器没响,但他却知道外面正发生规模不小的械斗。 有人强闯了他的渔场,不超过十分钟,一定会有人冲进这个房子,向他索命。 这种无形的血腥与杀戮的气息,再一次点燃他曾拥有过的少年热血。 就在三分钟前,刘俊给夏秦打了电话。电话里,他只淡淡地说道“小夏,有人来杀我,你过来帮忙拷问一下”。 战斗还没开始,他便知道来人必将喋血于此。 数十年的刀山火海,他早已变成无坚不摧的雪亮刀刃,任何企图击垮他的人或势力,都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他安静吸着烟。某一刻,他后侧,沉寂的报警铃声终于响起。 与此同时,低沉的碰撞声绕开,一个人影倒飞着撞开房门,继而有人接二连三滚入室内。 其中一个人虚弱道:“社、社长……快走!” 他话落的同时,外面的枪响声终于传入室内。 刘俊静静坐在轮椅上,安静吸烟,并不回头。他的双腿废了七年,斜挂在他腰上的手枪也沉寂了七年。曾经被蛰城黑帮誉为“枪神”的他,今天终于有机会再一次大放异彩。 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飞快地冲入室内。他不仅没回头,甚至闭上了眼,他仅凭细微的声音便能判断出,来人并未持枪,而是手持一类轻巧的利器。 这种冷兵器在他眼中宛如笑话。 有暗杀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想手持冷兵器杀掉一个神枪手,只有两个办法。其一是这个杀手能悄无声息靠近枪手,一击致命;其二是这个杀手能躲过枪手的子弹,一刀锁喉。 而现在,这个人选择了最愚蠢办法,他手持利器明目张胆冲了过来。 刘俊反手一枪,霎时血光飞溅,快如风声的脚步戛然而止。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脚步声响起。这些脚步声非常嘈杂凌乱,却又仿佛具备某种奇特的共用节拍。 刘俊疑惑睁眼,抬手一拍轮椅,便面向房门看去。 他面前是六个黑衣蒙面人,两人持枪,四人手持类似忍者苦无的利器。他们明显接受过非常专业的暗杀训练,彼此的合作默契无间。六人展开类似大鹏展翅的奇特阵型。持利器的四人正面冲刺,而持枪的两人两翼掩护。 ——他们不是蛰城任何一个势力的人! 刘俊第一时间得到这个结论。蛰城大大小小黑帮势力有好几十个,其中最大的几个帮派也没有能力与资源训练出这么强大的杀手集团。毫无疑问,他们来自其他大城市的黑帮。 这一点使刘俊有点费解。他在蛰城扎根,力压城内所有势力,有人想暗杀他不足为奇。但他从未和蛰城以外的势力打过交道,纵然他的枪火生意蔓延到附近的霓、绪、弭三大城市,但他从未出过面,甚至外城势力可能还不知道枪火出自枪神社。 ——到底是谁在暗算我? 刘俊思索着,空出来的左手猛地掏出腰侧的手枪。他双手左右张开,蓦然扣动扳机,他的动作之快,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便已开枪。 这个六人阵型中,对他威胁最大的便是两翼的枪手。他必须先除掉这两人。 而这两个枪手的身手也非常强劲,他们竟然能从刘俊的枪口位子判断出子弹轨迹,进而做到提前闪避。 他们同时向内侧一跃,强大的跳跃能力使得他们一瞬间跳出了两米远。 但刘俊的子弹仿佛长了眼睛,他们的落点竟恰好在子弹的轨迹上。 这两个枪手的枪战能力明显不弱,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已变成冰冷的尸体。 居中冲刺的四个杀手仿佛早已猜到这个结果,他们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以接近十米的秒速靠近刘俊。 最中间两人在距刘俊不到十米的位子,忽然一跃而起,凌空投掷两把利器。 ——这种身法,像极了日本忍者。莫非他们来自日本的某个势力? 刘俊思忖着,瞬间打出四枪,其中两枪打断了飞掠的利器,另外两枪稳稳命中飞跃而起的两名杀手。 剩下两名杀手再度向两翼展开,呈合抱之势逼近刘俊。他们距刘俊不到五米,这个距离,对他们这种等级的杀手而言已不算距离。 最重要的是,这个距离的战斗,手枪的作用已经最大程度降低,就算是刘俊也很难保证在他们出手前开枪杀死他们。 此时此刻,他们要取刘俊的性命,只在弹指之间。 可是他们还是低估的刘俊。 刘俊居然没再开枪。他的右手猛地一挥,整只枪化作黑影猛地击向右侧杀手的下颌。“咔咔”骨裂声响起,刺客应声倒地。 左侧的杀手已然近身,他手中的利器化作冷锐寒芒,陡然剜向刘俊的心口。 刘俊豁然抬手,手中手枪居然稳稳抵住利器尖口,使之再难前进一分。 杀手的眼中明显闪过悸动,仿佛没想到身为“枪神”的刘俊却具备如此惊人的近战能力。 最不可思议的是,刘俊早已年老体衰,并且双腿残废。而杀手正值巅峰,刺杀能力出类拔萃。 这样的两个人近身战斗,杀手一时间居然无法伤到刘俊一根汗毛。 在仿佛连一秒钟也被无限细分的短促时间里,刘俊露出一抹宛如漠视世间一切生命的冷酷笑容。 他空出的右手忽然探进衣服里侧,衣服里传出尖锐的摩擦声,宝刀已然出鞘。 宛如雷霆闪烁的瞬间,刘俊的刀口已经抵住刺客的咽喉。 他第一时间没有杀掉杀手,而是淡淡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杀手的瞳孔猛地一收。在尘埃落定的情况下,他举起手中的利器,还想抵死一搏。 他出手非常快,但刘俊更快。在他的手挪动的瞬间,他的咽喉已浮出鲜红血痕。 硕大的血滴溅开,刘俊变成了浴血的修罗,而杀手却已无声倒下。 刘俊漠然地盯着地上的五具尸体,忽然抬眼看向房门,那边还有几个重伤的枪神社成员。 他淡淡说道:“还有一个活的,你们处理一下,待会交给小夏。” 一个社员捂着大腿的血洞,应了一声“是”,便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来。 刘俊摸出衣服内包里的手巾,一边擦拭身上的血迹,一边扭动轮椅向房子里侧移动。 却在这时,异变突起,震耳的枪响声响起,竟是刘俊身后那个枪神社的社员一枪打向他的后脑。 仿佛千钧一发的一瞬,刘俊的脑袋向右偏移一寸,子弹擦着他的耳朵划过。 社员明显惊住,仓促扣动扳机还想开枪。刘俊却已反手一枪打穿社员的手背,他手中的枪“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刘俊再次扭转轮椅,一脸讥诮道:“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吗?” 社员下意识顺着问:“为什么?” 刘俊道:“你腿上的伤太假,没有血腥味。” 社员的脸色变得苍白,却也十分硬气地笑道:“哈哈……刘俊果然不愧为蛰城的地下霸主,结合六鬼与我的力量,居然会在你手上全军覆没。” 刘俊皱眉道:“六鬼是哪个势力的杀手?” 社员冷声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杨先凌栽在你的手上也不冤,不过这仅仅是开场戏,重头戏还在后面。等不了多久,我们霓城肖家,势必鲸吞你们枪神社,制霸蛰、霓、绪、弭四城。哈哈哈……” 他大笑的同时,抓起地上的手枪,对着太阳穴猛地按下扳机,整个人便已铿然倒地。 刘俊冷漠地盯着一地尸体,嘴里喃喃道:“霓城肖家,倒也算个庞然大物。就是不知,最后是谁吞并谁。” 刘俊再次点燃雪茄烟,安静吸起来。 没多久,夏秦手持砍刀,全身浴血冲进室内。他看着宛如修罗场的大厅,一时间也怔在原地。 刘俊淡淡说道:“小夏,你来的正好,我这里还有一个活口,你慢慢拷问,问出有关霓城肖家的所有信息。” 夏秦惊讶道:“刘叔,你是说,他们是霓城肖家的人?” 刘俊道:“是的。” 夏秦凝重道:“不对。我来的时候遭到了沈家势力的拦截。” 刘俊问:“你怎么知道拦截你的那些人是沈家的?莫非你以为他们会对你说实话?” 夏秦道:“如果是沈临渊或沈星暮的人,我完全相信他们都是硬骨头,誓死不屈。但那群人是沈星夜的人,全都是没见过血的软蛋。我只稍微吓他们一下,他们就什么都说了。” 刘俊颇有兴趣地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夏秦道:“他们说沈星夜今天下午临时安排的这场计划。他们仓促埋伏在渔场外的田野上,准备随时出手除掉我。” 刘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沙哑道:“霓城肖家和蛰城沈家,这件事似乎变得非常有意思了。” 第三章 善念 叶黎和徐小娟都有如坐针毡的焦躁感。从他们走进这间别墅,沈星暮上楼找夏恬起,这种感觉便不曾消退过。尤其是那个脸上有三道疤的男人来过一次后,他们的脸上均渗出汗水,仿佛静谧的大厅里,随时都会冲进几十个持枪的男人,瞬间把他们打成肉酱。 这当然只是他们的错觉。他们心里也清楚,有沈星暮在,纵然外面的人都看他们不顺眼,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杀死他们。只不过大厅里的气氛太过压抑,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半开的门外,西装革履、面戴墨镜、宛如站桩一般伫立的保镖们,全都站在飘飞春雨下一动不动,给人一种尤为冷酷的肃杀感。 叶黎又一次端起茶几上的茶杯,轻轻抿上一口,以此压制心头的慌乱。不得不说,别墅里的两个美女仆人很贴心,他们才进别墅,其中一个仆人就替他们端来了茶水,不然叶黎此刻手中连能抓的东西都没有。 徐小娟紧张兮兮地靠着叶黎,几乎咬着他的耳朵提议道:“叶黎,要不我们还是走吧,这里太可怕了。” 叶黎心头苦笑。他何尝不想走?且不说他们冒昧前来又一声不响地离开,是否礼貌、是否得罪这里的人的问题。他现在身无分文,就算离开这个别墅也无处可去,只能游荡在荒郊野外。 叶黎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他能在数次死亡游戏里保持冷静,还真是托恶念空间里那朵天仙子的福,或者说,他能从溪隐村平安回到蛰城,已算十足幸运的事情。 他皱着眉思索片刻,最后决定上去敲门。无论沈星暮还管不管他的死活,他都要带徐小娟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叶黎打定主意便顺着楼道上楼,徐小娟则抱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跟在身后。 他们刚走几步,回廊上的仆人便文质彬彬地问道:“两位有什么需要吗?” 叶黎干笑道:“我们找沈星暮。” 仆人道:“他就在最里面的房间。” 叶黎的喉咙动了一下,咬着牙大步走到房门前,抬手准备敲门。他的手还没敲下去,门自己却开了。 沈星暮拉着夏恬正要出来。 他疑惑地看着叶黎和徐小娟,问:“你们饿了?” 叶黎轻轻松出一口气,微笑道:“沈星暮,是这样的,我和小娟都是外人,一直留在这里实在不好。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叶黎说话时悄悄打量了夏恬一眼,他发现她的确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只不过以沈星暮的本事,也并非找不到更漂亮的女人,就是不知他怎会对她如此执着。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你们想走?” 叶黎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道:“好的,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叶黎回头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尴尬说道:“我们走之前,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沈星暮像是已经看穿叶黎的心思,直接问:“要多少钱?” 叶黎尴尬着说不出话。 徐小娟咬着嘴举起一根手指头。 沈星暮问:“十万块?” 徐小娟平时对沈星暮很凶,但现在却忽然变得尤为腼腆。她红着脸说道:“一百块就行了。” 沈星暮面无表情站着,反倒是旁边的夏恬“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她的笑很美丽,像一曲清越迷人的歌谣。 沈星暮问:“你们要一百块做什么?” 徐小娟小声道:“打车回家。”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站着。 夏恬甜笑道:“星暮,你别和他们开玩笑了。叶黎,小娟,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可以直接在这里住下。如果你们感觉拘谨,也可以搬出去,星暮会给你们安排住处。不过在这之前,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好聊一会。” 叶黎问:“聊什么?” 夏恬认真道:“聊恶念空间与死亡游戏。” 提到恶念空间,叶黎变得郑重。事实上,第一朵善念之花的丢失对他打击很大。他不希望以后再丢掉哪怕一朵善念之花。 刻满精致雕文的咖啡色木桌上,两个女仆已经准备好今天的晚餐。四个人十二个菜,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水陆毕陈。 徐小娟已经大口吃了起来。她似乎从来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晚餐,此刻随便吃一口鱼肉便红着脸吐气,露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叶黎却没心思吃东西。他盯着夏恬,一针见血说道:“夏恬小姐,我们这次前往溪隐村的整个经过你应该有所了解。关于其中的一些未解谜题,你有什么看法?” 夏恬莞尔道:“你们遇到的事情,星暮都和我说了。我仔细想过,想出了一个很合理的可能。” 叶黎问:“什么可能?” 夏恬道:“从你们的脚心说起。” 叶黎惊讶道:“脚心?” 夏恬解释道:“你们第一次进行死亡游戏,便是在一间密室里。那种未知的黑暗物质腐蚀了你们的脚心,但在游戏结束之后,你们的脚心又诡异地恢复了。” 叶黎当然记得那种仿佛可以腐蚀世间一切物质的黑色流状物质,也记得他被腐蚀掉很厚一层皮肉的脚心。当时他和沈星暮一致认为,他们的脚心能恢复如初,是游戏规则所致。 叶黎思忖着问道:“莫非这件事存在什么端倪?” 夏恬开眉笑道:“当然有问题。被腐蚀的皮肉能复原,这已经超越人体机能的极限,宛如‘肉白骨’的再生,这不是问题还是什么?” 叶黎皱眉道:“连恶念空间这种不可思议的事物都能存在,我们的脚心复原似乎就不足为奇了吧。” 夏恬道:“这一点的确不足为奇。你们的脚心能复原,星暮的耳朵当然也能复原,这一点似乎也不奇怪。真正问题的是,你们在溪隐村村后的大山里进入了恶念空间,并且目睹恶念空间的缺口被诡异的力量填补。这一点再结合之前的两点,整件事就变得奇怪了。” 叶黎和沈星暮都没说话,反倒是徐小娟一边咀嚼食物,一边吐词不清地说道:“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啊,我早就想过了。” 三人齐齐看向她。她把嘴里的食物使劲吞进肚子里,接着笑嘻嘻说道:“恶念空间就像我们的肚子一样,吃饱之后就不想吃东西了。所以那个缺口就是恶念空间的嘴巴,它已经装不下更多恶念,索性就把嘴巴堵上了。” 叶黎的嘴角猛地抽搐两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娟,你还是别说话,安静吃饭就好。” 夏恬却嫣然道:“我觉得小娟的比喻非常形象。就像星暮想到的那篇课文,《喂,出来》。恶念空间就像一个无底洞,它看似无休无止吞噬世人的恶念,其实并非没有极限。当恶念空间里的恶念囤积到一定程度,它很可能就不再吞噬了。” 叶黎惊讶道:“夏恬小姐,莫非你和小娟的看法一样?” 夏恬道:“我只是赞同小娟的比喻,但我的看法不是这样。恶念空间就像人的肚子,空间缺口就像人的嘴巴。当一个人永不间断地吃东西,无论他的饭量怎样大,也一定会撑破肠胃甚至肚皮。” 叶黎的背脊一冷,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恶念空间迟早会爆破,它汲取的恶念最终都会回到世间?” 夏恬点头道:“是的。我不认为恶念空间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汲取人们的恶念,它不可能因为‘吃饱了’就停止汲取,不然这个世界不会如此阴暗。” 叶黎道:“所以恶念空间的缺口被补上,是因为其他原因。” 夏恬道:“是的。” 叶黎问:“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夏恬摇头道:“现在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一个很大胆、而且很合理的猜测——既然这个世界上能存在恶念空间,为什么就不能存在善念空间呢?自人类历史开始以来,善与恶便自人心里滋生。《三字经》里写‘人之初,性本善’,《荀子·性恶》里却写‘人之性恶,其性者伪也’。善恶相对,有善就有恶,反之亦然。” 叶黎明白过来,忍不住惊呼道:“你的意思是,我和沈星暮的脚心能恢复如初,并不是因为游戏规则,而是因为善念空间?” 夏恬点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切实证据。” 沈星暮忽然凝声道:“这个猜测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且也只有这样想,许多事情才说得通。” 叶黎道:“比如林海鸥的复活,以及陶鸿对仇恨的遗忘。恶念空间本就充斥死亡与黑暗,纵然它有起死回生的力量,也不可能特意做这种好事。” 沈星暮道:“还有叶黎胸口的刀伤无端愈合,仇世无法攻击到我,这些事情也有可能是善念空间的暗中对我们的帮助。” 夏恬抬手挽了挽宛如波浪的长发,蹙眉道:“但是还有一个问题解释不通。” 叶黎问:“什么问题?” 夏恬道:“我们可以理解为,恶念空间的缺口是被善念空间的力量强行缝合上的。但善念空间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叶黎不假思索回答道:“单纯地阻止恶念空间汲取世间恶念。” 夏恬摇头道:“应该没这么简单。如果善念空间是和恶念空间相对的存在,恶念空间汲取恶念的同时势必增添世间的善念,这对善念空间而言,有什么不好?” 叶黎思忖道:“会不会存在这样一个可能——善念空间和恶念空间本身存在非常严酷的竞争关系。恶念空间汲取世间恶念的同时,变得日益强大,善念空间只是为了阻止它变强而已。” 夏恬凝着眉不语,似乎并不赞成这个说法。 叶黎问:“夏恬小姐,你怎么了?” 夏恬道:“我在想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如果善念空间也像恶念空间一样,不断汲取世间善念,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没有善良也没有罪恶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叶黎忽然想象出世间每个人都如提线木偶一般,日复一日重复同样的事情,宛如整个世界都被机械化的可怕景象。 沈星暮忽然冷笑一声,侃侃说道:“善与恶真的有明确的界限吗?善念空间也好,恶念空间也好,它们都容纳不了人类无止境的善与恶。或许它们的战斗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善恶均衡的天平。” 叶黎和夏恬都不再说话,这种玄之又玄的问题,莫说凭他们三个有限的智慧,就算是有着天马行空的思考模式的童遥也未必能想出合理的答案。 这顿饭吃完,叶黎正犹豫着准备询问晚上住宿的问题,沈星暮却已先一步说道:“我在蛰城还有一套空房子,离桐花小区不算太远。我送你们过去。” 叶黎有租房,但这个月月底就到期,沈星暮的话宛如雪地里的一口火炉,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是一套占地一百五十平米以上的大房子,坐落在桐花小区右侧一千米远的闹市区。房子一室三厅,装修相当精致,屋内常用家具陈设一应俱全。茶几,沙发,电视,冰箱之类姑且不算,尤为奇怪的是,浴室里有一个可容下两人的大浴缸,主卧里还有一张心状的圆床。 似乎以前这个房子里住了一对年轻情侣,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离开了这里,时间一久,房子里就蒙上了一层很厚的积尘。 或许沈星暮看出了叶黎和徐小娟的疑惑,随口解释道:“这座房子是我两年前专门买来养女人的。两年里,我一共只在这里住了五六天。” 叶黎惊讶道:“养女人?” 沈星暮随口说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带一个女人来这里玩。或许这就是我愿意帮你和徐小娟的主要原因。” 叶黎的脸一黑,当即闭上嘴。 沈星暮道:“你不用感到局促或罪恶,这本就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需要女人的时候,夏恬不在,莫非我还不能找别的女人?你现在差不多就和那时候的我一样。你也别再等何思语了,我看徐小娟非常好,她至少不会在你需要她的时候不在你身边。” 他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提醒道:“对了。主卧和浴室里都有摄像头,你记得拆一下。” 徐小娟问:“你在自己的房子里装摄像头干什么?” 沈星暮淡淡道:“录我玩其他女人的视频,然后给夏恬看。” 叶黎和徐小娟都已完全愣住。 沈星暮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认真道:“叶黎,在下个心灵纯白之人出现之前,你暂时住这里吧。这张卡的密码是六个一,里面有二十万,够你们用一段时间。等你没钱了,随时可以和我说。” 叶黎道:“我会把钱还你的。” 沈星暮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你若想还我,就在下一场善恶游戏中,想办法拿到善念之花。” 叶黎沉声道:“我会拿到善念之花,也会还你钱。” 沈星暮道:“随你吧。短时间内,心灵纯白之人应该不会出现,这段时间你想干什么都行,不过这个月月底最好留在蛰城。” 叶黎问:“月底有事?” 沈星暮道:“我和夏恬这个月月底结婚,到时候我会通知你。” 叶黎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忍不住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决定的?” 沈星暮道:“就在几个小时前。” 叶黎点头道:“如果你不嫌弃我穷,到时候一定参加你的婚礼。” 沈星暮不再说话,转过身便往门外走。 叶黎盯着他的细长背影,沉吟片刻,忽然道:“等等!” 沈星暮回过头,皱眉道:“还有事?” 叶黎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沈星暮道:“你说说看。” 叶黎问:“你还会找其他女人吗?” 沈星暮微笑道:“从今天起,夏恬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叶黎点点头,认真道:“我提前祝福你们。” 沈星暮走后,叶黎和徐小娟开始着手打扫房子。他们从晚上十点一直打扫到凌晨过后,终于把房子打扫干净。 叶黎有认真观察过徐小娟。他发现她真的非常懂事,也非常贤惠,房子里任何她打扫过的地方都不会出现半点灰尘,而且她从不喊累。 她不像其他十八岁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半点骄纵姿态。或许她真的是一个很适合被娶过门的好姑娘。 这会她躺在大床上喘气,两颊都已变得通红,明显累得不轻。 叶黎道:“小娟,你先洗澡,回来再睡。” 徐小娟问:“我先?” 叶黎点头道:“是的。” 徐小娟咬着嘴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浴缸装得下我们两个人。” 叶黎道:“我知道。” 徐小娟问:“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洗?” 叶黎道:“太早。” 徐小娟不满道:“什么时候才不早?” 叶黎道:“过几天吧,你陪我回一趟家,见见我父母再说。” 徐小娟眼睛一亮,立刻坐起身笑嘻嘻问道:“等到那时候就可以了吗?” 叶黎点头道:“前提是在那之前你不反悔。” 徐小娟问:“我为什么要反悔?我跟着你,有这么大的房子住,每天都有好吃的,你还特别老实,从不欺负我。最最最重要的是……” 她说着,忽然止声。 叶黎问:“是什么?” 徐小娟道:“我喜欢你。” 第四章 联手 霓城,靠近闹市中心的外环,有一条很不起眼的支路,它一直向前延伸至冷清寂寥的小巷。 小巷深处是一方围着铁栅栏的小庭院,栅栏刷了朱漆,只不过年代太过久远,朱红已经褪去,露出星星点点的褐色锈迹。 这样一个仿佛早已腐朽的庭院,却有一干西装男人守着。他们全都站的笔直,面无表情,不苟言笑,宛如镇守边关的战士,任何试图闯入这间庭院的人,都会被他们视作敌军,瞬间将之摧毁。 庭院里绿意澎湃,左右两侧分扎上篱笆墙,围裹成绿油油的菜园与果园。 初春的冷意还未褪去,却已有老人迎着料峭寒风,光着膀子在菜园里除草施肥。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白发老人。他穿着朴素,体型干瘦,后背已经佝偻,双臂与腿脚却显得十分强劲。 他像极了穷困潦倒的的老农。只不过稍有常识的人的知道,在霓城的中心,全城最繁华的地段,只要是能在这里站稳脚跟的人,哪怕是非常普通的打工族,也过得比世上大部分人要舒服得多。 这里没有穷人,像极了老农的老人当然也不穷。他不仅不穷,甚至可称全城首富。因为他是肖元——在霓城威名赫赫,如雷贯耳,被世人吹捧得宛如神灵的肖元。 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竟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菜园里,扮演一个老农角色。 或者说,世上的每个人都是演技精湛的演员,他们在不同的时段,扮演不同的角色。他们的每一个角色,每一个形象,也都是他们本身最真实的一面。 肖元已经给早已抽出嫩芽、并且结出拇指大小的苦瓜树施好肥,提起还剩半桶的天然肥料向菜园外走。 他的脸上沾了泥,甚至衣服和手上都沾上了充斥恶臭的粪水,仿佛他整个人是从茅厕的粪坑里爬出来的。肮脏又腐臭。但他的神采与气质,却又宛如古时微服私访的公卿大臣,使人不敢藐视,甚至于不敢与之直视。 他提着粪桶向爬满青苔的青石小径里走。小径蜿蜒延伸,终点是一间古香古色的木屋。 木屋前同样有面容冷酷的男人宛如木桩一般站着。他们看到肖元,立刻俯身行礼 木屋不大,一百来平米,门外两侧立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门前凸起一块很高的门槛,檐下还挂着两个火红而肥硕的大灯笼。 它像极了古时的平民房屋。 肖元把粪桶放在屋外,立刻就有人走过去处理。而他则带着一身脏臭的气息,推门走进木屋。 木屋里的陈设也完全复古。正对房门的墙面挂着一幅字画,赫然是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的《竹石》。其画雄浑苍劲,美如游龙,其字同样气吞山河,笔走龙蛇,尤其是那句“粉骨碎身浑不怕”,更是入木三分一般铿然有力。 这当然不是郑板桥真迹,而是肖元亲手所着。 字画前是涂满紫青色漆的长案,案上依次放着古朴花瓶,紫金香炉,以及茶具。案两侧是两个高架,架上立着芦荟与绿萝的盆栽。 再向外便是两侧墙边一字排开的椅子。每一只椅子前都有一个身着古装服侍的妙龄女孩俯首候着。 右侧有两扇门,门下挂着珍珠垂帘,门后分别是书房与卧房。卧房里有隔间,隔间里放着衣架与浴桶。 肖元正要进卧房隔间清洗污垢、换衣服,便有两个女孩懂事地盛着热水盆上前替他更衣。 似乎这种事情在这里早已成为常态。 肖元换上干净的汉服,坐在字画前的长案前耐心沏茶之时,房外忽然有了异动。 一个低沉的男声的从门外传来。他说:“大哥,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喝茶啊!?” 来人面容愤怒,气势汹汹,仿佛是来找茬,门外的人却没有进行阻拦。 这同样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只不过相比于肖元的脱俗淡薄,他却要显得粗俗得多。 这人正是杨先凌的生父,当年随肖元一起打拼天下的四兄弟之一,杨浩展。 他推开门,畅通无阻的走到肖元面前,脸颊抽动着,尤为冷厉地说道:“大哥,先凌出事了!前晚他带着六鬼和两百兄弟去对付刘俊,结果今早只回来了一个人,还是刘俊专门放他回来报信的!” 肖元端起玉石一般的茶杯,轻抿一口,淡淡说道:“刘俊是一头猛虎,哪怕他已经老了、残了,老虎终究是老虎,没那么容易被猎。浩展,自强最近在和我赌气,昌翊的身体也越来越弱,我知道你脾气不好,很容易意气用事,但我还是把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了,因为我只相信你们三个人。我以为,我们几兄弟平静了这么多年,你的心性会有所改变,却没想到你还是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 杨浩展捏紧拳,愤怒中又有了懊恼。他悲愤道:“六鬼是老四花了十年时间训练出来的顶级杀手,而先凌的智慧足够驾驭他们。我以为凭他们的力量,足够除掉刘俊,结果他们一去便再难回来。” 肖元摇头道:“浩展,你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的敌人是枪神社,而非刘俊一个人。纵然先凌能除掉刘俊,枪神社也还有夏秦。” 杨浩展冷笑道:“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翻起什么浪花?” 肖元似笑非笑道:“白虎帮就是被夏秦除掉的。就算是我们,在他那个年纪,也未必比他强。如果没有刘俊,枪神社完全落到夏秦手上,恐怕我们反而更难与之抗衡。” 杨浩展的神色猛地一滞,目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肖元道:“浩展,我知道先凌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但你必须沉得住气。你这次贸然动手,刘俊已经有了警觉,我们没机会再行偷袭。” 杨浩展咬着牙问道:“大哥,你的意思是,我们暂时停手?” 肖元点头道:“以我们的力量和枪神社正面交战,纵然侥幸赢了,也必然元气大伤。在霓城范围内,垂涎我们的势力可不少。等到那时候,我们没机会喘气,便会遭到接二连三的打击,直到被其他势力吞并为止。” 杨浩展皱眉道:“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肖元道:“等沈临渊的回复。只要他答应和我们联手,无论是刘俊还是夏秦,都会变成瓮中之鳖。” 杨浩展的神色忽然变得难看不已。 肖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浩展,你怎么了?” 杨浩展苦笑道:“大哥,我真的把这件事完全搞砸了。从蛰城回来的那个兄弟替刘俊传了话。他说……”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有点不敢继续说下去。 肖元问:“他说什么?” 杨浩展道:“他说刘俊已经和沈临渊联手了。” 肖元的脸忽地绷紧,片刻又恢复平日的淡漠,很随意地问道:“有凭证吗?” 杨浩展把手探进衣服内包,摸出一张红色的请柬。 肖元接过请柬看了一下,请柬上轻轻楚楚写着“新郎沈星暮,新娘夏恬”。 他的指节蓦然一颤,似想到了什么,但还是凝声问了一句:“夏恬是谁?” 杨浩展涩声道:“夏秦的亲妹妹。” 肖元的神色不再平静,他站起身,抬手对长案猛地一拍,强大的掌力居然将案上的花瓶与香炉都震得上跳半尺。 他冷声道:“简直荒谬!沈临渊已经答应和我们联姻,他儿子怎会娶夏秦的妹妹!?” 杨浩展懊恼道:“沈临渊虽然答应了浅裳和沈星夜的婚事,但眼下约定的婚礼日期在即,沈星夜也先后拜访过我们两次,浅裳却迟迟没有出现。沈家很可能认为我们是想空手套白狼,把他们当枪使,才临期变卦,转而和枪神社联手。他们却不知道,我们并没有诓他们,只不过浅裳这丫头根本就不在家里。现在连我们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肖元罕见地暴怒起来,对着杨浩展骂道:“老三!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你!你贸然对刘俊出手,我们便已经和整个枪神社结仇!而今枪神社再和沈家结亲,我们整个肖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你说他们现在联手打过来,我们该怎么办!?” 杨浩展的脸色变得铁青,支吾许久却说不出半句话。其实他心里同样难受,毕竟他安排的这次偷袭,把他的儿子搭了进去。 肖元发泄过后,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抓住碧玉一般的精致茶壶,将壶盖来回摩挲,发出“咔咔咔”的艰涩摩擦声。 他轻叹一声,轻声说道:“浩展,你去把自强叫来,我要和他好好聊聊。” 杨浩展迟疑道:“二哥一向疼爱浅裳,这次就是他故意把她放走的。就算你叫他过来,他也不会透露浅裳的行踪。” 肖元道:“我知道自强的脾气,他不肯开口,我也不会逼他。” 杨浩展问:“那你叫二哥来干什么?” 肖元淡淡说道:“我们四兄弟出生入死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何曾怕过谁?既然我们已经把刘俊得罪死了,就没必要再畏手畏脚。至于谁强谁弱,放手和他们斗一场就知道了。” 杨浩展惊讶道:“大哥,你这次打算亲自出手?” 肖元静静地盯着壶盖,盖子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华,映照他的双瞳。于是他的眼睛不再浑浊,反而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样如火如炬。 他“咔咔咔”扭动着壶盖,淡漠说道:“这些年里,昌翊训练出了不少杀手,六鬼只是他的杀手阵营里的冰山一角,自强手下也调教出一群凶猛如虎的小伙子,个个不下当年的我们。我就想亲眼看看,他手上的枪是不是真的能横扫这群年轻人。” 杨浩展道:“大哥,你是说,我们现在要全力和枪神社打一仗?” 肖元冷冷说道:“沈临渊的长子和夏秦的妹妹不是要结婚吗?这张请柬已是赤裸裸的轻蔑与讽刺,如果我们做点什么,就仿佛真的怕了他们。” 杨浩展问:“大哥,我们该怎么做?” 肖元露出随和的笑容,淡淡说道:“既然刘俊送来了这张请柬,我们自然要去恭贺一下。” *** 沈星暮拉着夏恬的手,两人并肩走在流光溢彩的大厅里。 这是沈临渊广邀蛰城上流人士,主办的一场交流舞会。出入舞会大厅里的人物,无一不是达官贵人,在蛰城内有着一方不弱的势力。 大厅角落的大音响持续播放十九世纪的流行舞曲,而跳动的音符里,贵族人士大多已陶醉于红酒与舞步之中。 沈星暮从不跳舞,他看到这群仿佛优雅贵族心里就止不住作呕。甚至于,他很不想参加今天的舞会,如果不是沈临渊坚持要为他和夏恬办一个订婚宴,他绝对不会来。 夏恬得了病,出入喧嚣场所必须戴口罩,防止细菌感染。可今天不一样,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整张脸都露在空气中,任由各方人士打量或欣赏。 她的原话是:“伯父特意为我们举办这个订婚宴,我戴着口罩就不礼貌,会让别人笑话。而且我可不希望别人说你娶了一个很丑的女人,都不敢露脸见人。” 她的确有着一分仿佛出尘的圣洁之美。她的一肌一容都无限优雅,却不是那些贵族彬彬有礼、冠冕堂皇的优雅。 她走在大厅里,便如同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沈星暮拉着她坐在一张靠边缘的小圆桌前,并不靠近那些贵族人士。饶是如此,依旧少不了顶着一张谄媚嘴脸前来搭话的贵族。 无论谁来找他聊天或喝酒,他都回以礼貌的笑,并且对来人介绍道:“这是夏恬,我的未婚妻。” 他的话简洁而明了,使得许多暗藏私心的女性贵族识趣走开。 当然,这其中也免不了一些不知好歹,喜欢故意挑事的女人。 沈星暮又看到了赵慧妤。她身着华丽艳福,手持鲜红酒杯,正莲步款款而来。 他很不想看到这个女人。她总是会在他面前不小心“扭到脚”,不小心“低血糖”,不小心“说错话”。 她总是一副单纯可爱,又娇弱到惹人生怜的模样。 沈星暮却知道,这些都是她演出来的把戏。不然她怎么不在别的男人面前装得娇弱可人? 他讨厌这个女人,却又不能太过得罪她。毕竟她本身就是沈氏集团的高管,而她父亲也是集团股东,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帮他针对一下沈星夜。 他从来不碰她,却又不把话说死,让她产生一种“我还有机会”的错觉。 这会赵慧妤走到沈星暮面前,笑语盈盈道:“星暮,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公司里一直不见你,过年时我还专门去拜访过沈叔,可惜你不在家。” 她说话时已经举起红酒杯。 沈星暮抓起圆桌上的红酒杯,很礼貌地举举杯子,仰头轻抿一口红酒,很随意地笑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夏恬家里。” 赵慧妤怔了一下,疑惑道:“夏恬是谁?” 沈星暮一笑,露出一口纯真无邪的白牙,继而抓起夏恬的手,认真道:“赵经理,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夏恬,我的未婚妻。” 赵慧妤立刻变了脸,非常不快地说道:“星暮,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沈星暮微笑道:“我偶尔也会开玩笑,但从不对尊贵的女性朋友开玩笑。” 赵慧妤抬手抵着额头,仿佛有些晕,“低血糖”又犯了。她的身子左摇右晃,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若在以往,沈星暮会象征性地陪她演一下,抬手将她扶稳。到了今天却已没有这个必要,他冷冷地盯着她,直到她真的“唰”的一声摔到地上,这才佯装关心地问道:“赵经理,你怎么了?是不是喝多了?” 赵慧妤深深地看了沈星暮一眼,咬牙切齿道:“沈星暮,你一定会后悔的!” 沈星暮恍若未闻,已微笑着看向夏恬。 待赵慧妤一脸幽怨地离开后,夏恬小声道:“刚才那位美女好像很喜欢你。” 沈星暮微笑道:“就像曾有不少男人喜欢你一样,偶尔有几个女人喜欢我也不奇怪吧。” 夏恬惊讶道:“谁喜欢我?” 沈星暮道:“不知道。” 夏恬道:“不知道就别乱说啊。” 沈星暮道:“我只是不知道谁喜欢你,但却敢肯定一定有人喜欢你。你好歹曾是名气不小的歌手,若没几个男人喜欢,又怎么说得过去?” 夏恬哑然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问题。” 沈星暮抬眼看了一下大厅里面,贵族们还在跳舞。等这个舞会结束,还有一个宴会,是一个非常冗长磨人的过程。 沈星暮迟疑片刻,提议道:“夏恬,我们走吧。” 夏恬问:“去哪里?” 沈星暮道:“随便去哪里都好,我不想待在这里。” 夏恬道:“可是伯父说了,今天是我们的订婚宴,如果我们走了,到时局面岂不是很尴尬?” 沈星暮微笑道:“也没什么好尴尬的,老爷子有办法把订婚宴变成普通的宴会。” 夏恬咬着嘴道:“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不该答应伯父召开这个订婚宴。” 沈星暮道:“我本来就没答应,是他自己执意要开这个宴会的。” 夏恬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但是我们现在出去又能干什么啊?” 沈星暮道:“我们出去逛街,打游戏,吃零食,抓娃娃,看电影,反正干什么都比留在这里好。” 沈星暮牵着夏恬往外走,却在这时,大厅外的长廊上,一个面容英俊,却显得有些阴翳的男人正迎面走来。 他是沈星夜。 沈星暮假装没看到他,径直向前走。 沈星夜忽然开心地笑道:“哥,你可算回来了。咦……这位是?” 沈星暮冷冷道:“她是你未来嫂子。” 沈星夜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他向夏恬伸出手,礼貌道:“未来嫂子,初次见面,我叫沈星夜。” 第五章 遗忘 夏恬当然不会去握沈星夜的手。她以前并未见过沈星夜本人,只从沈星暮嘴里偶尔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全都是肮脏又下作的事情。 事实上,在这样一个“向钱看”的时代,亲生哥哥背地里说亲生弟弟的坏话并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而且夏恬知道沈星暮不会对她说谎,或者故意把某些事情夸张化。 她心中对沈星夜的印象非常不好,尤其是那次他派人追击过她之后,她早已把他视作败类。 现在夏恬看到沈星夜本人,他脸上几乎不加掩饰的邪淫气息让她感到恶心。她一想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心里有些作呕。 她压着心头的情绪,勉强笑了笑,却并不与他握手,而是偏头看向沈星暮,温柔道:“星暮,我们走吧。”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 两人无视沈星夜悬在空中的手,绕开他直接向前走。 夏恬走到沈星夜后面,心里忽然有了一抹不安,仿佛正被沈星夜冷漠注视,如芒在背。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瞧见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赵慧妤也从大厅里出来了,她正甜笑着向沈星夜招手。 夏恬小声道:“星暮,赵经理和沈星夜的关系好像很不错。”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从不关心他们的事情。” 夏恬有些担心这两个人联合起来打压沈星暮,便咬着嘴道:“你可以对赵经理稍稍温和一点,至少别让她和沈星夜走太近。” 沈星夜只笑了笑,却不说话。似乎他从未把那两个人放在眼里。 蛰城是个大城市,纵然繁华程度不及赫城与霓城,却也人流熙攘,车水马龙,展现一幅欣欣向荣的祥和面貌。 夏恬看到路边的糖画摊子。手心粗大的摊老板舀一勺由红糖、白糖、饴糖按一定比例熬出的混合糖,对着涂了油的铁板,迅速而有序地画出油亮的凤凰状糖画,显得别致而馋人。 这和她记忆中的糖画一模一样。 她忽然想到自己的确很久没吃过甜食了,便抬手指过去,笑盈盈说道:“星暮,我想吃糖画。” 沈星暮道:“你不能吃糖。” 夏恬道:“医生说了,我可以适量吃糖,只要不影响体重与血糖就行了。” 沈星暮点头道:“那你忍两天,等我学会了糖画工艺就亲手为你做。” 夏恬哑口无言。 她跟着沈星暮走了三条街,期间衣服裤子是买了不少,但连一袋零食也没有。这和他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她心里微怒,忍不住指责道:“你不是说我们一起出来吃零食吗?零食在哪里?” 沈星暮问:“你想吃什么零食?” 夏恬不假思索道:“糖画!” 沈星暮皱眉道:“一定要吃糖?” 夏恬重重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吧,我们去买糖画,但你不能吃太多。” 当夏恬拿到一支蝴蝶状糖画,轻轻咬上一口,便感觉嘴里与心里都甜蜜不已。她露出自然又美丽的笑颜。 沈星暮忽然问:“糖画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夏恬迟疑片刻,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沈星暮道:“你现在笑得像个小女孩。” 夏恬沉默。她又想起了那十年宛如地狱的生活。她看着沈星暮,一边咬着手上的糖画,一边说道:“我父母是被黑道的仇家杀死的。你应该听说过白虎帮。我父亲以前也是黑道的人,得罪过不少人,其中就包括白虎帮的万骁。那时我父亲威风凛凛,并不怕白虎帮和万骁,但自从他遇到了母亲,就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我八岁那年,万骁带人找到了我家,他们杀了我的父母,我和哥哥在我父亲提前准备好的暗道里藏了三天——暗无天日的三天,才勉强逃出白虎帮的魔掌。 那时候,哥哥也只有十三岁。父母死后,我们没有任何亲戚可以投靠,只能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样在城市里四处流窜。你知道吗,我们饿得没办法的时候,甚至抢过狗的食物。我还记得那只被拴在深巷里的狼狗,主人把它放在门外守家,它的狗碗就在墙角。哥哥去抢那个狗碗,险些被咬死。 我曾连续饿过四天,倒在一座废弃的烂房子里险些饿死。那次哥哥就带回了一支巨龙形状的糖画。我当时饿极了,拿着糖画就大口吃。我把固定糖画的木签子都碎了半截吞进肚子里,嘴巴被木签子尖口划出了好几条血痕,我嘴里不断流血,但我连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我把糖画全部吃完,才想起哥哥还一口都没吃到。那时我、我……” 夏恬说着,那一抹无法形容的悲伤再一次冲击她的眼眶。她红着眼哭了。 沈星暮抱着她,温柔说道:“好了,夏恬,你别说了。以后你不仅有夏秦,还有我,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让你受半点苦。” 夏恬含泪道:“我发现你买的糖画并没有当时那支好吃。” 沈星暮道:“兴许世上再没有比那支糖画更美味的食物。是它让你活了下来,也是它让我有机会认识你。” *** 叶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因为镜子里的人阳光、帅气、爽朗,与“邋遢”、“大叔”等词汇完全不沾边。 根据镜像对称规则,镜里镜外的人除了左右相反之外,其他任何地方都应该一样。 所以他就是镜子里的大帅哥。只不过他不曾想到,自己打扮过后,竟真的有一分玉树临风之感。 这当然得归功于徐小娟。是她为他做了全身改造,从头顶的头发到脚心的鞋底,发型,面容,衣袖,裤脚,乃至是袜子与鞋带,都由她精心挑选并整理。 她的确有着一双捕获世间美丽的慧眼。她把看上去宛如三四十岁大叔的叶黎硬生生改造成了正值风华的大学生。 叶黎忍不住惊叹,对徐小娟赞赏有加。 徐小娟则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你以为世上那些帅哥是怎么来的?还不都是那些名牌服装搭配和炫酷发型撑起来的,其实男人只要脸型不是太难看,只需去理发店做个修面,弄个合适的发型,再换一身款式和颜色搭配比较契合的行装,纵然不帅,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叶黎认为这个说法很有道理,毕竟“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话一点也不假。现在不仅他变帅了,徐小娟也变成了靓丽十足的美少女。 她做了一次头发,把脑后的长发都拉得直直的,只有末端稍稍往外卷,有点像古时宫廷美女旖旎在地的长衫子,具备一种迷幻而别致的美丽。另外,她现在有钱买化妆品了,她本就姣好的面容再涂上莹白的脂粉,仿佛瞬间变得吹弹可破,水润如剥了壳的荔枝。 她的身材本就很好,皮肤也相当不错,有了金银饰品的点缀,便更加美丽。尤其是一袭绛紫色连衣褶裙飘摇垂下,从腰间至裙摆的裙褶绵延起伏,宛如蕴含无穷生命力的紫藤萝瀑布。 而今的徐小娟,从青涩的小苹果摇身一变,成了熟透的蜜桃——叶黎好几次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今天是叶黎带徐小娟回家见父母的日子。至于他为什么做这个决定,答案很简单,他顶不住父母给的压力。 他娶何思语之前,他的父母宛如西天取经的唐僧,催促他找媳妇宛如唐僧念“紧箍咒”一般折磨人。他好不容易娶了何思语,却才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恶念空间诡秘出现,何思语的存在被抹除,他又变成了干干净净的老光棍。 他带徐小娟回去,主要目的只是安抚他的父母。当然,他也下了决心,一定对徐小娟负责。从她离开家乡,随他来这个陌生城市的那一刻起,他已承认她是他的女人。 只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忘了何思语,不然他也不会再想善念之花的事情。 他想好了,无论花费多长时间,他也一定要拿到三朵善念之花,许愿复活何思语。但在这之前,徐小娟是他的女人。在那之后该怎么办,他自己也没想好。不过他知道,那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暂时也不用思考。 一个人背叛另一个人,有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借口。而现在叶黎有两个非常合理的借口:其一是何思语本身就做过很多不伦不类之事,纵然她复活了,他们也未必能在一起;其二是她的存在已被抹除,他和她也不再有夫妻关系。 叶黎认为这两个借口都足以为他的不忠进行完美开脱,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和徐小娟在一起。 只不过他每每想起这事,心里仍止不住刺痛。 他忘不掉她下坠前的温柔一笑。他也忘不掉在溪隐村后的大山里、恶念空间的花海上,他依稀听到的,她对他说的那句“黎,活下去”。 叶黎心中叹息。人世之中存在太多无奈,就连彼此相爱沈星暮与夏恬也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才走到一起。而他和何思语却并非两相心系,他们能结婚,很大原因归功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别的男人的孩子。 或许就算没有恶念空间的干扰,他和她也迟早会形同陌路。 叶黎整理着心头的思绪,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一抹紫色的影。他抬眼看去,瞧见徐小娟亭亭玉立站在眼前。她手上提着一个袋子,正对他开心地笑。 “叶黎,我准备好了,我们出发吧。” 徐小娟挽住叶黎的手,拉着他往门外走。 叶黎会心笑道:“你好像比我还着急。” 徐小娟道:“我可是去见我的未来公婆,怎么可能不心急?” 叶黎抬手轻轻按她的脑袋,点头道:“我想他们更着急想见你。” 叶黎的老家在蛰城东北方向的辞县的云鱼镇,这是一个相对偏远的镇子,地理位置非常靠近绪城地界,勉强可称蛰城的东北门户。 蛰城市区动车并没有直达辞县的班车,他们只能到相邻的县城,再乘大巴车连续转车两次才能抵达云鱼镇。 云鱼镇在蛰城比较落后,但相较于赫城的紫虹镇,却宛如美丽的天堂。 这个镇子并不富裕,但好在有一个风景区,是皑皑雪山上的雪林寺。这个寺庙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雪山上,传闻中在遥远的南北朝时期,雪林寺出现过一位普度众生的得道高僧,整个雪林山也因此出名。 附近各城市慕名来一睹雪山风光与宝相庄严的佛像的旅客很多,因而带动了镇子的旅游业,使得它虽偏远,却不至于太贫穷。 叶黎的家在云鱼场镇的边缘,汽车到站之后,他们还需要步行很长一段距离。 叶黎走在街道上,左右扫视街道以及各个店铺的变化。他大学毕业后,几乎一年只回一次家。他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家乡的细微变化——街道两侧的行道树越来越多,主街上有了绚丽的板砖,许多房屋都进行了翻修,变得越来越漂亮。 叶黎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疑惑回头,瞧见一个似曾熟悉的男胖子,一时间却想不出名字。 男人走来,很亲切地笑道:“叶黎,好久不见。” 叶黎思忖片刻,从他肉嘟嘟的脸上找到了一个异常别扭的酒窝,忽然想起来了,这人是他的高中同学龚攀。 龚攀高中时便是个胖子,但他却不像其他胖子一样笨重。学校的篮球赛里,他甚至能打主攻的大前锋位置,而且数次打出不错的成绩。 叶黎笑道:“龚攀,若不是看到你脸上的酒窝,我还真有点认不出你。” 龚攀摸出兜里的香烟,顺手递给叶黎。 叶黎准备推辞,徐小娟却忽地接过香烟,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嬉笑道:“老同学你好,我叫徐小娟,是叶黎的老婆!” 龚攀明显愣了一下。他迟疑着握了握徐小娟的手,憨厚笑道:“叶黎能找到你这么漂亮又贤惠的妻子,真是他的福气。” 徐小娟点头附和道:“我也这么认为。” 不知为什么,叶黎忽然变成了陌生人,反倒是徐小娟和龚攀熟络地攀谈了起来。 叶黎听了他们的对话内容,大多都是没用的吹嘘或寒暄之语。唯一一段有价值的对话,便是龚攀邀请他们参加两周后的高中同学聚会,说是以前的老同学,六层都会到。 叶黎随口说道:“六层也就十几个人,并不多。” 龚攀惊讶道:“叶黎,莫非你忘了,我们班可有五十多个人啊。” 叶黎皱眉道:“五十多个人?” 龚攀点头道:“是啊。我们班好像是五十三个人,这次班级群里已经有三十个老同学明确表示当天会参加聚会。如果他们都带上对象,聚会人数就比我们班级的人数还多。”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以为意地笑道:“可能是我记错了,毕竟我们高中毕业也已经七八年了。” 龚攀笑道:“你们参加聚会吗?” 叶黎还没说话,徐小娟便跃跃欲试道:“当然要参加啊!” 龚攀道:“那我们留个电话,到时候好联系。” 徐小娟立刻就把她的电话号码说了出来。 待龚攀走后,叶黎看向徐小娟,指责道:“你怎么能随便答应这个聚会呢?你不要忘了,沈星暮这个月月底结婚,我已经答应到时要参加他的婚礼了。” 徐小娟道:“今天才三月十三啊。离月底好早着呢。话说回来,明天就是情人节,你打算怎么过?” ——对哦,小娟说过,每个月的十四号都是情人节。 叶黎苦笑着问道:“你想怎么过?” 徐小娟捏紧拳头说道:“我想变成女人!” 叶黎皱眉道:“你脑子里想的只有这件事吗?” 徐小娟道:“我不想这个还能想什么?不然以后我都没底气对别人说‘我是叶黎的老婆’。” 叶黎反驳道:“如果我没记错,女性的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周岁,你至少还要等一年多才能对别人说你是我老婆。” 徐小娟道:“你不要忘了,我把我的身份证写大了两岁,我现在已经是二十岁的美少女了!” 叶黎哑口无言。 两人继续往前走,路上徐小娟似乎说了很多事情,但叶黎没认真听。 某一刻,徐小娟忽然惊呼道:“叶黎,你看着我!” 叶黎盯着她不动。 徐小娟也一直站着不动。 片刻过后,叶黎问:“怎么了?” 徐小娟的神色变得异常悲哀,她小声道:“我刚才只是隐隐不安,现在我已完全确定。” 叶黎问:“你确定了什么?” 徐小娟道:“你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 叶黎疑惑道:“我遗忘了什么?” 然后他又看到徐小娟一直静站着不动。 半晌后,徐小娟道:“看吧,我和龚攀聊天时就已说过一次,现在我又说了两次,你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就好像这条信息已经从你的世界抹除,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把它传递给你。” 叶黎怔住。 徐小娟伤心道:“之前你不说话,我以为是龚攀在开玩笑。现在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你和何思语真的有一段难解的情缘。” 叶黎一头雾水,急声问道:“小娟,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徐小娟忽然哭了。她红着眼抽泣道:“就像何思语的存在被恶念空间抹除了一样,你曾经历过的那段记忆也完全被抹除了。” 叶黎苦笑,他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徐小娟忽然抓起叶黎的手,张开嘴就使劲咬。 叶黎吃痛挣扎起来,但徐小娟一直咬着他不放。 叶黎的手背被咬出一圈血色的牙印,徐小娟的口中也满是鲜血。 她流着泪把手伸到叶黎嘴边,悲伤道:“咬我。” 叶黎忍着痛问道:“小娟,你这是干什么啊?” 徐小娟道:“好的,你不咬,我就自己咬。” 她把食指伸进嘴里,一边流泪一边使劲咬自己的指肚。 她咬破手指,对叶黎说道:“张嘴!” 叶黎疑惑地张开嘴,她便直接把她带血的食指送到他嘴里。 她哭泣道:“你照我的说复述‘我叶黎,以血为誓,决不抛弃徐小娟’!” 叶黎盯着她悲伤的脸颊,认真道:“我叶黎,以血为誓,决不抛弃徐小娟!” 第六章 临渊 夜晚七点过,沈星暮准备送夏恬回家时,沈临渊的电话打来了。电话里,沈临渊明显非常生气,要求沈星暮在半个小时内带夏恬回宴会现场。 沈星暮心里很不愿妥协,但嘴上还是答应了。他知道沈临渊的心脏不好,不能发脾气,否则容易发病。近几年里,沈星夜做了不少混蛋事,其主要目的很可能是气死沈临渊。他和沈星夜不一样,虽然他很多时候也异常反感沈临渊的独断,但他从不主动去惹沈临渊生气。 沈星暮还记得母亲临终前的叮嘱。那时她已到了弥留时刻,仅靠吸氧器吊着最后一口气。她抓着他的手,几乎用尽仅剩的生命力温柔说道:“星暮,以后听你爸的话,和弟弟好好相处。你爸是世上最温柔的丈夫与最称职的父亲,我走之后,他一定能照顾好你们。”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当时沈星暮十六岁,已经拥有足够严谨的思考能力。他知道那些话只是母亲的一厢情愿——如若沈临渊真的是一个温柔的丈夫,母亲临终前,他在哪里?在哪个女人的床上? 沈星暮压着心中的思绪,沉声道:“夏恬,我父亲叫我们回去一趟。” 夏恬点头道:“好的。” 沈星暮捏着她的手,不觉间力量加大了一些。 夏恬疑惑道:“星暮,你怎么了?” 沈星暮思忆道:“我母亲是沈临渊明媒正娶的妻子,但她却因他郁郁而终。她临终前还认为他是世上最温柔的丈夫,叫我听他的话。” 夏恬问:“这就是你捏疼我的原因吗?” 沈星暮哑然失笑。 夏恬微笑道:“如果阿姨真的是这么认为,那么伯父一定给了她非比寻常的温柔,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沈星暮点头道:“或许吧。” 他们回到宴会现场,还没进大厅便被人拦住。沈临渊安排了人在长廊上守着,一旦看到沈星暮和夏恬回去就请他们从长廊外绕到大厅里侧的门外候着。 大厅里宾客如云,每人都衣带端庄,神情典雅。 沈临渊站在大厅最里侧的台子上,手持话筒,面带微笑,非常郑重地说道:“诸位朋友,实不相瞒,我今天请各位前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沈星暮在门外看着。他心里本有怨怼,但他看到沈临渊脑后的密集白发与欣喜的神情之后,忽然又有些伤感。 他一直以为,沈临渊会答应他和夏恬的婚事,主要原因是想和枪神社攀上关系。在他和夏恬长跑的两年里,沈临渊不只一次撮合他和赵慧妤,只是他一直装聋作哑,没做回应。 直到现在,沈星暮忽然有点明白过来,沈临渊已经老了。他只是单纯地想看着儿子成家,早点抱到孙子。 沈临渊站在台上,如沐春风,怡然自得,话音亢奋地说道:“我的儿子,沈星暮找到了心仪的姑娘,准备结婚了!所以今天这场宴会,不仅仅是我邀请各位朋友前来叙旧,也是我儿子、儿媳的订婚宴!” 台下有掌声,但更多的是窃窃私语。大多在讨论“女方是谁”。 沈星暮看到沈临渊递过来的眼色,便拉着夏恬找到台上,对着台下宾客们行礼。 他没结过婚,并不太懂订婚宴的流程。不过这无关紧要,无非就是站在台上对宾客们打个招呼,做个介绍而已。 至于交换信物什么的,他事先没有准备戒指,便直接略过了。 沈星暮带着夏恬退场之后,还没走出大楼,便又有人找来报信,说是沈临渊找他们有事。 狭小的房间里,沈临渊端正坐在扶椅上,目光幽深地盯着夏恬。 沈星暮沉声道:“父亲,有什么事,你直说就好。天色不早了,我要送夏恬回家。” 沈临渊似笑非笑道:“星暮,你以为我真的只是为了宣布你们的婚事,才把你们叫回来?” 沈星暮皱眉道:“你特意弄个订婚宴,不是为了宣布我和夏恬的婚事,还能为什么?” 沈临渊露出神秘的笑容,盯着夏恬道:“夏恬,你能想到吗?” 夏恬点点头,凝声说道:“伯父,您宣布我和星暮的婚事时,宾客们大多雀跃鼓掌,却有几个人是例外。他们的神色很沉,仿佛我们的婚礼对他们而言是莫大的灾难。” 沈星暮的思绪转动得很快,他一瞬间想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沈临渊轻叹道:“夏恬,星暮能遇到你,是他的幸运。你说的没错,我大张旗鼓宣布你们的婚事,一方面是我真的很高兴,另一方面是想借此查一下星夜的势力。” 夏恬回以温和的一笑。 沈临渊道:“星暮,虽然我嘴上一直不说,但我心里有数。星夜一直在暗中组织势力,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你。刚才在宴会大厅里,不少公司高层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其中一个人令我特别在意。” 沈星暮问:“赵慧妤?” 沈临渊摇头道:“小赵一直喜欢你,她忽然得知你和夏恬要结婚了,稍稍失态不足为奇。真正让我惊讶的是,董皓的脸色非常凝重。” ——董皓?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狐疑,试探着问道:“父亲,你的意思是,一直支持我的董皓,其实是沈星夜的人?” 沈临渊道:“目前沈氏集团里,知道夏恬的身份的人并不多。除了你我,就只有星夜,毕竟他曾追踪过夏恬。夏恬是夏秦的亲妹妹,而夏秦是枪神社的二把手。前不久,肖家的人找过我,他们想联合我们沈家的力量,一起去对付枪神社。而现在,你要娶夏恬,这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沈星暮点头道:“沈星夜追踪夏恬已经把夏秦得罪死。他当然想借肖家的力量除掉夏秦以绝后患。只可惜父亲你并没有和肖家合作,反而和枪神社沾上了关系。沈星夜开始慌了,他手下那群人当然也变得如坐针毡。” 沈临渊道:“星暮,你平日里很少犯错,我也有心把家业交给你,但你还是太过年轻,很容易自负。我知道因为茜茜的遗言,你一直不愿对星夜动手,甚至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他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他有本事拉拢董皓就已可见一斑。你以后稍稍谨慎一点,不要着了星夜的道。” ——“茜茜”?你凭什么叫她这么亲切?莫非你真的惦记着母亲?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父亲,我觉得更应该谨慎的人是你。” 沈临渊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沈星夜想除掉的人可不仅仅是我。” 沈临渊道:“这个我知道。我一天不死,沈氏集团就一天在我手上。他恨不得我早点死。” 沈星暮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临渊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临渊’是什么意思吗?” 沈星暮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并非不劳而获,全是靠你一手打拼起来的。” 沈临渊轻叹摇头道:“孩子,你说错了。‘临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站在万仞深渊上俯瞰下方的黑暗。人站得越高,下方的黑暗就越深,宛如永远不会亮的黑夜暮色。这也是你和星夜的名字来源。” 沈星暮皱眉道:“父亲,你想说什么?” 沈临渊道:“就如同沈氏集团有着不为人知的黑暗一面一样,每个人也都有一张不为人知的脸。如果星夜真的有本事除掉我,或许我反而感到欣慰。” 沈星暮沉默。 沈临渊道:“星暮,你太善良、太重感情,若你在别的家庭,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但在我们家不行,这会使你吃很多亏。有的时候,你也应该学一学星夜的狠辣。” 沈星暮重重点头道:“父亲,谢谢你的教导。” 沈临渊似乎有些累了,他疲倦地摆了摆手,沙哑道:“好了,你们都回去吧。” 沈星暮和夏恬缄默不言向外走。直到两人回到大街上,夏恬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来。 沈星暮问:“怎么了?” 夏恬抱着沈星暮的手臂甜笑道:“星暮,我忽然感觉我很幸福。” 沈星暮忍俊不禁。 夏恬道:“伯父愿意当着我说这些事情,证明他已经把我当成一家人了。” 沈星暮的脸色一冷,嘲笑道:“他也把沈星夜当成一家人。” 沈星暮开车送夏恬回郊外的别墅,夏秦就在别墅门口守着。 他的神色很沉,仿佛正在气头上,而且他的手上沾着鲜血,像是才动过刀子。 夏恬掩嘴惊呼道:“哥!你守在这里干什么啊!” 夏秦冷笑道:“我刚帮你处理掉一个人。” 夏恬问:“谁?” 夏秦道:“皱小梅。” 夏恬盯着夏秦满是鲜血的手,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俯下身干呕起来。 沈星暮连忙扶住她,皱着眉说道:“夏秦,你别在夏恬面前说这些事情。” 夏秦冷冷道:“我就是有点想不明白,到底是谁下这么大血本雇皱小梅来监听我妹妹。呃……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他想监听的人其实是你。” 沈星暮道:“这件事我和夏恬也想知道。我们没动她,你实在不该打草惊蛇。” 夏秦露出玩味的笑容,讥诮道:“沈星暮,你还真站得住?”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夏秦道:“我亲自审过皱小梅,她说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有人暗中联系她,叫她监听你和我妹妹的通话。她只需要装一个监听器,就能收到一百万报酬,这个数字是不是有点夸张?而最有趣的是,给她转账的账户是肖家财务。” 沈星暮问:“哪个肖家?” 夏秦道:“除了霓城肖家,还有哪个肖家的出手能这么阔绰?” ——霓城肖家?莫非那个黑衣人是霓城肖家的人? 沈星暮的神色一滞,旋即点头道:“夏秦,看来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夏秦冷声道:“那你看在我帮了你一个忙的份上,就把你正在做的事情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肖家的人会不惜代价监听你?还有,你为什么要拉我妹妹下水?” 沈星暮一时语塞,关于恶念空间的事情,就算他有心告诉夏秦,也没办法做到。 夏恬忽然扬起眉,咬着嘴凶道:“哥!大晚上的,你到底在闹什么啊!皱小梅你说杀就杀了,还弄一身血腥味来吓我!你真不怕我睡不着啊!” 夏秦的神色立刻变得柔和。他笑着安抚道:“恬恬,你别生气,哥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沈星暮这家伙肯定在做非常危险的事情,连肖家的人都已经盯上他了。他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不能让你跟着他去冒险。” 夏恬道:“冒险?我们能冒什么险?肖家的人监听我们,无非就是想盗星暮的《银河航线》账号!他前段时间在星河残骸里发掘了高等文明武器,四维粒子脉冲,目前全服就这一把四维武器,价值无量。肖家的人除了觊觎这把脉冲枪,还能有什么?” 夏秦惊讶道:“就是你平时玩的那个手游?” 夏恬道:“是啊!哥,如果你整天找不到事情做,干脆也来一起玩?” 夏秦苦笑道:“恬恬,你听我说,这绝对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我没想到手游这东西居然能让人下一百万血本来盗号。这样吧,你早点回家休息,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夏恬道:“你把我家弄得全是血,我还怎么休息?” 她转过头,对沈星暮说道:“星暮,我今晚去你家睡,等我哥什么时候把我家弄干净了我再回来。” 沈星暮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夏秦一脸尴尬地笑道:“这样也行吧。沈星暮,你先带我妹妹回去睡觉。她身体不好,你晚上悠着点。” 夏恬又拉着嗓子大吼道:“什么悠着点!我们还没结婚,现在都清清白白的!” 夏秦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讪讪说道:“恬恬,哥嘴笨,老是说错话,你别生气。我这里就先走了,明天肯定把你家弄得干干净净的,你到时候回来就行了。” 他说完一溜烟就跑了,似乎他非常害怕夏恬生气。 沈星暮开车回蛰城时,脑子里嗡嗡直响,他没想到夏秦这样的铁汉子也有这般滑稽的时候。而且夏恬撒谎的本事还真不弱,她真的三言两语就把夏秦蒙进去了。 夏恬偏过头靠着沈星暮的肩头,甜笑着问道:“星暮,是不是感觉我非常厉害?” 沈星暮点头道:“或许这世上也只有你能让夏秦尴尬成那副模样。” 夏恬道:“我哥并不笨,这种谎话很快就会被他拆穿,等不了多久,他还会来找你麻烦。不过你别担心,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沈星暮道:“这么说也没错,我的账号里可没有四维武器。如果他忽然心血来潮,创建游戏账号,发一个世界喊话,就知道游戏里目前还没有四维的设定,你的谎话也就被拆穿了。” 夏恬无所谓地笑道:“这个没关系,反正他最怕我生气。只要我一哭,他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沈星暮忍俊不禁。 夏恬忽然红着脸道:“星暮,刚才我哥叫你晚上悠着点。” 沈星暮点头道:“我有听见。” 夏恬道:“其实我也并没有你所想的这么体弱,或许你可以放开手来。” 沈星暮惊讶道:“你真的想好了?” 夏恬道:“我本来就是你的女人啊。” 沈星暮沉吟片刻,点头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希望你到时候别哭。” 夏恬道:“就去你之前买的那栋房吧。” 沈星暮道:“我买的房多了去了,你说哪栋房?” 夏恬道:“就是你录视频的那栋房。” 沈星暮疑惑道:“为什么选那栋房?” 夏恬甜笑道:“我看视频里的女人好像都很幸福,我想试试是不是真的很幸福。” 沈星暮摇头道:“还是算了,那些女人一脸幸福仅仅是因为钱。而且那栋房被我送给叶黎和徐小娟了。” 夏恬遗憾道:“那你今晚只能老实一点了。等什么时候,叶黎和小娟有事出门了,我们再去。” 沈星暮摸出手机拨打叶黎的电话。电话里,叶黎说了一大堆奇怪的话,诸如“成功学”,“理财”,“与时俱进”等等词汇,他说的头头是道,但沈星暮完全没听。 沈星暮只从叶黎的话中捕捉到最有用的信息,便是叶黎带着徐小娟回老家见父母了,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沈星暮露出愉快的笑,淡淡说道:“夏恬,看来你今晚真的会哭。” *** 各色闪光灯高频率闪烁的酒吧里,沈星夜已经喝得意乱情迷。 当他得知沈星暮和夏恬真的要结婚时,他的确慌了。毕竟他以前只对付沈星暮就已足够吃力,现在还要加上夏秦和枪神社,这使他倍感压力。 好在他心中并非完全没有策略。他想好了,对付沈星夜和夏秦的最有效的办法,无疑是尽快拿到沈氏集团的控制权。 只要他能掌握这个庞然大物,沈星暮就变得不值一提。至于夏秦,他有信心联合肖家直接除掉。 当然,要想掌握沈氏集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沈临渊就是他面前最大的绊脚石。 他必须除掉沈临渊,而以他现在的力量,还非常勉强。 正当他目眩神迷之时,忽然看到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女人走了过来。 ——赵慧妤? 沈星夜撑着茶几坐稳身子,嘴角扯动出一抹邪意的笑容,随口道:“赵经理,要喝一杯吗?” 赵慧妤腼腆笑道:“沈少爷都说话了,我可不能不喝。” 沈星夜抓起茶几上的洋酒杯子,仰头便一饮而尽。 尔后有一双温润的手将他扶了起来。 他几乎没做思考,便张开手抱住那双手的主人。 他抱住的当然是赵慧妤。 他完全醉了,醉在不可言的温柔乡里。 第八章 悲伤 叶黎仔细研究过“财美融资理财”的运营模式。据财美客服所述,他们是海外一家大型企业的融资分部,财美用户们充进平台的每一分钱,都是对企业的莫大支持。而企业一方,也必定不辜负广大投资用户,他们会回以丰厚的报酬。 叶黎感觉这个说法漏洞百出,毕竟客服从不透露海外那家大企业的名字,而且所谓“丰厚的报酬”,却相当于放高利贷一般,充一万块进去,次月的同天就能收到一万三的回馈。 如果用户以一万块为起步资金,每月盈利之后再全数充进平台,通过不断取钱、充钱,达到一个利滚利的效果。一年之后的利润将是多少? 叶黎的计算能力不强,但好在他知道基本的利润计算公式。一点三的十二次方再乘以一万块,得到的结果是:.。 ——二十三万二?这真的是在理财挣钱吗? 叶黎终于知道舅舅的房子和车子是怎么来的了。只不过这种奇特的理财收入太过夸张,使他不得不进一步怀疑这里面存在很大问题。 他看了用户等级制度。初识用户都是p1等级,每个用户介绍一个新用户加入,就可以升级为p2等级,以此类推,用户等级最高p10。而每个等级的用户都比上个等级高出0.02的利率。 叶黎感觉头皮发麻,指节颤抖着不敢再进一步操作。 徐小娟凑过头来,开眉笑道:“老公,你算出来了吗?我们投一万块,一年后能挣多少钱?” 叶黎苦笑道:“一年后恐怕是血本无归。” 徐小娟疑惑地眨了眨眼,却不多问。 叶黎沉声道:“小娟,这个财美平台存在很大的问题,明显是一个网络诈骗集团。他们对用户许以丰厚的利润,实际上没有任何人能保证这个平台能一直运行下去。也就是说,某天平台忽然倒塌了,用户们投进去的钱也会随之消失踪影。” 徐小娟道:“我们可以只投一万块,等下个月把本钱拿回来,再用赚来的钱继续投资,这样就能保证至少不亏本。” 叶黎摇头道:“这个平台的提现制度非常严格。用户想要提取账号里的现金,就必须先投资下个月的运转资金,而且每次投资不能比上一次少。我们第一个月投一万,第二个月必须至少再投一万才能取出账号里的一万三。也就是说,我们投了两万,只收回了一万三,还有七千块本钱在平台里面运转。” 徐小娟掰着手指头计算了好半晌,恍然大悟道:“我们必须要连续投资四个月才能拿回本钱。而这四个月里,平台随时都有可能垮掉。” 叶黎颇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点头道:“这个平台明显是一个诈骗集团。平台里的用户,就算真的有人赚钱,也是先来的赚后来的。当平台不再有新的用户出现,整个资金运转就会出现断裂,平台也会自然而然倒塌。” 叶黎看了一眼软件首页清清楚楚写着的“三百万用户”,头皮一阵发麻。 ——这个该死的财美融资理财平台,到底害了多少人啊? 叶黎感到愤怒,顺手卸载掉财美融资理财软件,接着拨通的余彤彤的电话。他要找她好好聊聊,至少问清楚她投了多少钱进平台。 然而她的电话一直处于“正在通话”的状态,叶黎联系不到她。 叶黎开始收拾行李。他做了决定,午饭之后就带徐小娟离开这里。 不知何时起,这个给了他无限温暖的家庭,忽然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 正午,叶正凯和余彤彤买好菜回来了。他们买了一只老母鸡,一只猪肘子,以及各种蔬菜。 看来他们也发现这几天太过冷落徐小娟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准备做一顿丰盛的大餐以表歉意。 饭桌上,徐小娟仿佛忘记了这些天受的全部委屈。她的眼里闪烁着明亮的星星,一个劲往嘴里塞食物,前后不到十分钟,她吃了三碗白米饭以及半盘子红烧肘子。 似乎叶正凯和余彤彤都不觉得她能吃有什么不好。他们嘴里说着非常客气的话,比如“小娟,你慢点吃”,“小娟,别噎着了”,却又不停替她夹菜。 叶黎偷偷掐了一下徐小娟的大腿,见她不再吃了,便干咳两声,沉声道:“爸,妈,我想和你们讨论一下财美融资理财平台的事情。” 余彤彤点头道:“你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就好。” 叶黎问:“妈,你们投资财美多久了?” 余彤彤道:“一个多月了。怎么了?” ——一个多月,也就是本钱还没拿回来。 叶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接着问:“你们投了多少钱进去?” 余彤彤随口道:“也就五六万。” 叶黎道:“妈,你们不要再做这个投资了。五六万可不是小数目。这个财美明显是骗人的,不等你们拿回本钱,它就会提前倒闭。” 余彤彤的神色立刻变得严厉起来。她指责道:“你这孩子都在说些什么话?人家财美背后有庞大的海外企业支撑,怎么可能倒闭?而且这款融资理财平台是建良推荐给我们的,你觉得你舅舅会骗我们吗?” 叶黎涩声道:“舅舅的确是一个老实人,他不会骗你们。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也被蒙在鼓里呢?” 余彤彤没说话,叶正凯却已一脸不快地说道:“你舅舅现在有房有车,谁能花这么大代价去骗他?如果真有这么大方的骗子,我们倒宁愿他们骗我们一辈子。” ——问题就在于他们不会骗你们一辈子啊。 叶黎沉默片刻,凝声道:“你们见过舅舅的房子吗?” 余彤彤道:“你舅舅现在住绪城市区,离我们这里很远。” 叶黎道:“就是说,你们并没有看到他的房子,这些都是听他说的?” 余彤彤厉声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黎道:“我的意思是,天上不会掉馅饼。你们现在面馆不做了,万一手头的钱再被骗走,以后连养老都没钱了。” 余彤彤似笑非笑道:“你是怕我们以后要你养啊?” 叶黎皱眉道:“我没这么说。” 余彤彤轻叹道:“儿子,不是妈说你。你以前多调皮,干了多少坏事,给爸妈找了多少麻烦?那时你还小,我和你爸都不怪你。你现在都二十好几了,也该懂事了。你难得回来一次,就别给爸妈找不快了。” ——我以前很调皮吗?我干过什么坏事? 叶黎皱紧眉头,顺口问道:“妈,我以前不是很乖吗?” 他看到叶正凯和余彤彤都安静坐着,一时间宛如木偶,连细微的眼角波动都没有。 片刻后,余彤彤忽然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快点吃饭,我们下午还要听课呢。” ——刚才那一瞬间的安静是怎么回事? 叶黎的思绪变得不安。他想到前几天徐小娟哭着说过的话。她说他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就如同何思语的存在被抹除了一样,他的那部分记忆也被抹除了。 事实上,何思语才出事那段时间,叶黎也有过这类似的奇怪感觉。他以为自己是太过想念何思语,才会出现这种思绪混乱的情况。 而现在看来,他好像真的忘记了一件大事。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叶黎看了一眼徐小娟,只见她的睫毛轻颤,双眼晶莹,似乎噙了一抹泪水。 下午一点过,叶黎收拾好行李,找叶正凯和余彤彤辞行。 余彤彤几乎没做思考便点了头,似乎她早就想赶走这个瘟神了。叶正凯却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说叶黎难得回来一趟,应该多住几天。 叶黎能感觉到自己与父母之间的天堑沟壑,这早已不是简单的代沟,而是宛如隔了万重山的心的距离。 叶黎不出声,转过身便往外走。 却在这时,徐小娟忽然挽住叶黎的手,劝说道:“老公,我们就留下来住一段时间吧。” 叶黎愣了一下。他又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仿佛她在他身边,除了吃饭的时候,随时都处于浓浓的悲伤状态。 她到底为何而悲伤? 叶黎沉默片刻,没问缘由,直接点了头。 滑稽的是,他愿意留下来,叶正凯和余彤彤反而有些不乐意。尤其是余彤彤,她义正辞严指责道:“你现在已经是大男人了,不出去好好挣钱,还留在家里啃老吗?” 徐小娟笑着打圆场道:“阿姨,你做的菜太好吃了,我还想留下来多吃几顿饭。” 余彤彤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点,点头道:“既然小娟都这么说了,你们就留下来多住一段时间吧。但这期间不能偷懒,你们必须加把劲,赶紧加入我们富国社。” 叶黎的肚子里满是火气,却无处发泄,只好郁闷地憋在心里。 当天晚上,徐小娟已经裹好被子准备睡觉,叶黎却实在压不住心中的疑惑,抬手捏她的脸蛋,小声问道:“小娟,你不是早就想回去吗?为什么忽然又要留下来?” 徐小娟闭着眼不说话。 叶黎道:“小娟,我知道你没睡着。” 徐小娟依旧一动不动,只不过她的眼缝里泌出了一抹泪水。 叶黎抬手擦拭她的眼角,涩声说道:“小娟,你不说我也能想到。你忽然决定留下来,是因为我忘记的那件事情吧。” 徐小娟睁开泪眼,怔怔地盯着他,却依旧不说话。 叶黎道:“好的,小娟,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徐小娟的喉咙忽然动了。她哽咽道:“为什么?” 叶黎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徐小娟问:“为什么不碰我?” 叶黎沉默。 徐小娟惨然道:“因为你还惦记着何思语。你认为她才是你的女人,我只是一个替代品。” 叶黎沉声道:“小娟,你不该这样想。” 徐小娟问:“那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叶黎道:“小娟,你给我一点时间,行吗?” 徐小娟冷冷道:“好啊,时间而已,你要多少有多少,我可以慢慢等。反正我只不过是个饭桶,你每天把我喂饱就行了。” 她说完转过身就不动了。 叶黎忍着心疼,替她扯了扯被子,便也只好老老实实睡觉。 这一天以后,两人的话变少了。或者说,只要叶黎不找徐小娟说话,她就一定不会对他说半句话。纵然他对她说话,她也只做“嗯嗯”、“呃呃”之类的敷衍回复。 徐小娟唯一一次主动找叶黎说话,就是想看他的相册。 厚厚的相册里,塞满叶黎从襁褓时期到大学毕业的全部照片。其中大部分他的家庭合照,也有少许朋友合照,而他的单人照,除了十周岁照片,几乎找不出第二张。 徐小娟一一翻过他的相册,到最后几页时,相册里夹着一张大学毕业照。 她盯着毕业照看了许久,忽然抬手指向毕业照上的一个学生,凝声问:“她是谁?” 叶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两个女生中间夹的一个空位,并未看到人,便疑惑道:“小娟,你是不是指错了,这个位子没有人啊。” 徐小娟的神色一黯,却不作解释,而是问:“你手机里有何思语的照片吗?” 自从何思语的存在被恶念空间抹去后,叶黎看到的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都会诡异地消失。时至今日,他手中唯一能证明她曾存在过的物品,便只有他手机里的照片。 讽刺的是,他将她的照片如视珍宝地保存在手机里,却不能看它哪怕一眼。 他沉吟片刻,点头道:“我手机里有她的照片。你想看吗?” 徐小娟面无表情伸出手。 叶黎只好把手机递到她手里。 徐小娟盯着手机看了片刻,忽然叹道:“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就是稍微老了一点。” 叶黎苦笑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大叔,她当然不会太年轻。” 手机忽然传出“嘟嘟”声,叶黎立刻惊呼道:“小娟,你在干什么?” 徐小娟把手机还给叶黎,淡淡说道:“我也没干什么,就是把她的照片都删了。” 叶黎的表情一僵,沉默许久之后才小声说道:“小娟,你实在不该这样做。” 徐小娟道:“我是你的老婆,你手机里没有我的半张照片,反而全是何思语的照片。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叶黎又一次看到她睫毛悸动里的浓浓悲伤,心中的怨怼悄然消退。 他抓起她的手,微笑着说道:“小娟,我们结婚吧。” 徐小娟摇头道:“我还没满二十。” 叶黎道:“但是你的身份证比实际年龄大两岁。” 徐小娟道:“我早就上网查过了,结婚不仅仅要身份证,还要户口本。我的户口本上年龄就是我的真实年龄。” 叶黎沉默。 徐小娟道:“这种事情并不着急,反正我会长大的。” 叶黎道:“你会长大,我也会变老。” 徐小娟道:“没关系,我正好喜欢邋遢的大叔。” 叶黎将她抱在怀里,但她眼中的冰冷与悲伤不曾消退半分。 时间匆匆,春分过后,已经到了三月底。 因为叶黎和徐小娟的态度比较“积极”,他们荣获富国社里德高望重的李老师的许可,有资格加入社团群,并且注册成为正式社员。 对此,叶黎和徐小娟都完全没放在心上。余彤彤却尤为积极,整个加入富国社的流程,全部由她一手操办。他们只需要把聊天头像改成自己本来面目的寸照,然后把昵称改成真名加年龄加电话号码。 这无疑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在这个时代,谁会把自己的寸照和真名设置为聊天头像与昵称啊? 幸好叶黎和徐小娟都很少上网聊天,不太在意头像和昵称问题,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了这个另类的要求。 叶黎闲来之余,耐心翻看过聊天群里的成员。他发现群里社员接近两千,是一个大群,而社员们的年龄集中在三十岁到六十岁,鲜少出现二十岁的年轻人。 接近两千名群成员里,叶黎印象较为深刻的只有一个小男孩。他的群昵称是“徐旺,19,153********”。 他很阳光,也很帅气,哪怕是端庄严谨的寸照,也完全不失宛如骄阳一般的少年生机。 ——徐旺这么英俊的小伙子,怎么会加入这种宛如传销与邪教的社团啊? 叶黎心中忽然有了不可言的恐惧。他害怕某一天,他和徐小娟也宛如入了魔一样,完全融入富国社的“大家庭”里。 三月二十七日,叶黎接到龚攀打来的电话。他邀请叶黎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聚会地点在春雪早已融化的雪林山。 叶黎惦记着沈星暮和夏恬的婚礼,心里有些犹豫,怕参加聚会之后来不及赶回蛰城。 徐小娟却凑近他的手机,斩钉截铁说道:“好啊,老同学,我和老公现在就出发!” 龚攀在电话里笑道:“对了,叶黎,你和小娟都加一下我们的班级群。毕竟同学太多,一时间也记不了这么多电话,直接用聊天群要方便很多。” 叶黎没意见,徐小娟也没意见,然后他们两个带着寸照与真实姓名的人,突兀加入了蛰城辞县十五中的零八级理科五班群。 如龚攀所说,他们的班级的确有五十多名同学。而且现在许多同学都已成家立业,或者至少已有对象,群里多出了他们的另一半,群人数已有九十多。 叶黎和徐小娟入群的一瞬间,群里完全炸开了锅。毕竟他们的头像与昵称太具冲击性。 很多人在调侃他们,聊天公屏被刷了好几页,全都是玩笑话,其中不缺乏一些比较过分的玩笑话。比如“你们这是遗照吗”,比如“我们无冤无仇,你们可别来找我们索命啊”。 叶黎笑了笑,并未把这些信息放心里。 他的老班长徐武真忽然发出一条非常奇怪的信息。他问:叶黎,你和你媳妇怎么和我堂弟一样啊?像极了传销成员。 第九章 不同 阳光洒在质地光滑的青石台阶上,葱郁大山蒙上一层薄薄的露珠,霎时金光璀璨,生机勃勃。纯白蒲公英在林间飘飞,碎落松针密密麻麻铺向视野的最远处,不知名的花草香气杳杳飘荡,抽出新芽的杨树直冲云霄,若雪梨花漫天飘飞。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春天果真是万紫千红的季节,而春天里的大山,更是美得如梦。 这是辞县十五中零九级理科五班的登山聚会。班长徐武真带队领路,接近六十人的年轻队伍整齐有序,鱼贯而上。 叶黎拉着徐小娟走在靠近大队伍末端的位子,前面同学大多有说有笑,气氛一片祥和。只不过他们大多不再聊中学时代的友谊,更多的是聊现在的物质生活。 有人炫耀,有人吹嘘,仿佛昔日的大部分同学都步入了美好奢华的上流社会,只有少许人如阳光下的影子,永远晦涩无光,只能保持沉默。 有的人一顿饭能吃掉上万块,其中甚至不缺乏一些珍稀动物的肉;有的人的一身行装都是国外进口的名牌,有价无市;有的人一块表够寻常人家正常生活十年之久;有的人已经换了好几辆名车,从国产的比亚迪到意大利进口的法拉利。 莫非他们不知道,人吃饭的最根本目的是填饱肚子?人穿衣的目的是抵御严寒?人戴表的目的是掌控时间?人开车的目的是代步出行? 不知从何时起,曾经晚餐能吃到一盘肉丝、过年能穿上一件新衣就已心满意足的少年,变成了欲求不满、高高在上的“成功人士”。 叶黎感觉胃在收缩,止不住的恶心。尤其是一个衣着寒酸得宛如棚户区居民的老同学说他在国内开了一家大公司,年盈利上千万时。叶黎终于干呕起来。 他无比后悔来参加这个所谓的同学聚会。仿佛人长大了,就再也离不开面子,无论真的假的,只要说出去有人相信,就足以使他们容光焕发,宛如真的做到了一步登天。 叶黎并不出声质疑他们的夸张炫耀,但他心里明白,真正有钱有权的人,不会是他们这个样子——这里绝对不会有人比沈星暮更有钱,但这里的每个人都仿佛比沈星暮尊贵得多。 叶黎越发觉得沈星暮说的那句“无论富贵还是贫穷,都是有原因的”很有道理。 至少富贵不是靠吹嘘或炫耀得来的。 叶黎沉思着,忽然感觉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偏过头看去,瞧见徐小娟手里捏着一簇蒲公英,正往他脸上吹。 她的脸在飘飞的蒲公英下,像一簇红彤彤的云朵。 叶黎失笑道:“小娟,你好像心情不错。” 徐小娟道:“好山、好风景,我的心情不应该好吗?” 叶黎道:“你能这么说,看来我们来参加这个聚会也并没有错。” 徐小娟道:“错的离谱。” 叶黎问:“为什么?” 徐小娟道:“我忽然想起,何思语的存在已经被恶念空间抹除,就算我来找你的同学打听以前的她,也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叶黎道:“你若想知道思语的事情,可以直接问我。” 徐小娟摇头道:“问你等于没问。” 叶黎怔了一下,旋即涩笑着点头。 徐小娟停下脚步,转过身道:“我们回去吧。今晚之前赶回蛰城,不要错过了沈星暮和夏恬的婚礼。” 叶黎惊讶道:“现在就走?” 徐小娟道:“是的,我的目的已经达成,就没必要再留下来陪他们玩过家家的炫耀游戏。” ——你有什么目的?什么时候达成的? 叶黎压着心头的疑惑,点头道:“好的。我找班长打个招呼,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叶黎拉着徐小娟往前跑,快速追到队伍的最前端。 叶黎盯着面容爽朗的徐武真微笑道:“老班长,我和小娟临时有点事,得先回去了。” 徐武真疑惑道:“你们今天没请假?” 叶黎问:“请什么假?” 徐武真道:“你们的群里不上课吗?” 叶黎立刻明白过来,因为他们奇特的聊天头像与昵称,徐武真误认为他们是传销成员,方才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叶黎笑道:“老班长,你误会了,我们回家是因为其他事情。” 徐武真道:“老同学,算我多嘴。我提醒你们一句,有的东西是不能碰的。” 他说着,忽然又发出忧伤的叹息,低语道:“我的那个堂弟,就是被这些东西害的。本来他的成绩很不错,第一次高考失误,大不了复读一年,必定能考进小姳在读的蛰城北科大。可惜他的梦与追求都被这些东西毁了。” 叶黎怔怔地盯着徐武真,好久之后才凝声问道:“老班长,你的堂弟是不是叫徐旺?” 徐武真惊了一下,连忙问:“叶黎,你怎么知道的?” 叶黎把自己加入富国社的全部经过说了出来,接着涩声道:“我的父母完全着了魔,我们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家,现在也已变得七零八落。” 徐武真轻叹道:“这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因为我大伯和大姨的洗脑,我父母也变得神神叨叨的,家不成家,弄得我现在都不太敢带媳妇回去。只要你们保持理智,偶尔散散心放松一下,别像我堂弟一样就行了。” 叶黎这时才发现,徐武真身边并没带姑娘。而且他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和后面那群胡话连篇的老同学完全不一样。 似乎他发起这场同学聚会的主要目的,仅仅是为了散心。 叶黎重重点头道:“老班长,谢谢你的提醒。” 徐武真道:“好的,你们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叶黎拉着徐小娟下山,与不少同学错身而过。他又一次感觉到诡异的宁静,仿佛不少人对他说了话,但他一句也没听见。 下午一点过,叶黎和徐小娟回到家,叶正凯和余彤彤还在专心上课。 叶黎随口说了一句“爸,妈,我和小娟回去了”,便着手收拾行李。 车声隆隆的汽车站候车厅里,叶黎给沈星暮打了电话。 电话里,沈星暮的话音非常凝重,似乎他遇到了很大的难题。 叶黎道:“沈星暮,你现在是不是不方便和我说话?” 沈星暮道:“你们先回蛰城,婚礼当天我会联系你们。” *** 一个星期前,沈星暮收到高哲羽发来的短信。内容是:星暮,我帮你查了我们蛰城附近的数十个大势力,其中漂亮的小姑娘是不少,尤其是弭城巨鼎门的四小姐钱漫欣,可谓天生丽质、国色天香。但身材尤为纤细,宛如柳枝的只有霓城肖家的肖浅裳一个。 沈星暮看到“霓城肖家”四个字,心中的警惕已经提到最高。因为前段时间夏秦亲手审问过的皱小梅也与霓城肖家有关。 沈星暮向高哲羽索要肖浅裳的照片。他的手机里只有那个绿衣女的背影,并不能直接确定她就是肖家的小公主肖浅裳,还需要对照照片才行。 可惜高哲羽并没有肖浅裳的照片。肖家一子两女,大多数人只知道肖家大少爷肖寒承,二小姐肖梦兮,却鲜少有人知道肖元还有一个小女儿肖浅裳。 若不是前段时间肖家的人来沈家拜访过,其中提及过肖浅裳的和沈家的婚事,不然高哲羽还不知道她的存在。 他花了不少精力才打探到关于肖浅裳的些许信息。他没见到她本人,只知道她很瘦,比夏恬还瘦。至于她的照片,凭他的本事完全没办法弄到。 当然,高哲羽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他手上没有肖浅裳的照片,但他知道沈星夜手里有。 最初肖家的意思就是把肖浅裳嫁给沈星夜。肖浅裳本人没来就算了,但若肖家连一张照片都不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毕竟寻常男人也不愿娶一个素昧谋面、完全有可能是一个丑女的女人,而沈星夜这种眼高于顶的贵公子,当然不会连照片都没见过就同意这场婚事。 于是沈星暮得出结论,他有必要去找沈星夜聊聊。如果沈星夜愿意把肖浅裳的照片拿出来给他看,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如若沈星夜不愿意,他就只能动用一点非常手段。 沈星暮为此找过沈星夜一次。虽然两人暗地里存在不小争斗,沈星夜甚至想弄死沈星暮,但他们总归是亲兄弟,明面上不会表现出敌意。 沈星暮和沈星夜的谈话比较平淡,几乎都是无关紧要的“寒暄”。当沈星暮问到照片时,沈星夜的立刻变了脸。 他沉着脸,似笑非笑问道:“大哥,你和嫂子不是快结婚了吗?怎么惦记起弟媳来了?” 沈星暮淡淡说道:“且不说肖浅裳会不会嫁给你。我只想看一眼她的照片,没有别的意思。” 沈星夜纨绔地笑道:“那可真不巧。你也知道我记性不好,很容易丢东西。肖浅裳的照片被我不小心弄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你找不到,我就帮你找。” 他说完这句话就退出了大楼。而当天下午,沈星夜去地下停车场取车时,被三个五大三粗的蒙面男子敲了两闷棍,然后迷迷糊糊地出现在沈星暮面前。 沈星夜看清局面,当即怒吼道:“沈星暮!我们好歹是亲兄弟,你就这么想杀我!?” 沈星暮安静点燃一支香烟,徐徐说道:“弟弟,我只是想给你上一课,想杀一个人,不用太过复杂的计算,只需两三个人和一支比人脑袋结实的木棍就够了。” 沈星夜咬着牙,脸上满是狰狞。 沈星暮冷漠道:“你放心,我和你不同,就算你落到了我的手里,我也不会弄死你。我只想看肖浅裳的照片,让不让我看由你自己决定。” 沈星夜拉着嗓子一阵怒吼,只可惜这个房间是沈星暮特制的“雅间”,他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最后他只能妥协,直接从衣服内包里摸出了肖浅裳的照片。 沈星暮感到惊讶,连他也没想到肖浅裳的照片会在沈星夜身上。若他早知如此,就直接打沈星夜一顿,然后抢走照片就行了。 照片只有巴掌大,沈星暮将它托在手心看了一眼。照片上粘着许多细小的白色物质,像极了干涸的唾沫。 沈星暮忍不住看了沈星夜一眼,心中莫名愤怒,便忍不住扇了他两巴掌——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性格上怎会存在如此惊人的落差? 照片上的女人不仅美丽,而且仙气十足,最重要的是,她的腰肢的确是盈盈一握般纤细。 她的确和沈星暮常年玩的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他会舔照片好像也不是特别奇怪。 沈星暮摸出手机,对照手机照片与肖浅裳的照片。直到他确定肖浅裳就是和仇世在一起的绿衣女,顺手把照片打在沈星夜脸上,冷冷说道:“沈星夜,这一次我放你走,不过你下次可没有这么好运。我不如你狠毒,但你又不如夏秦。你以后出行,最好多找几个替身探路,身边也多带几个保镖,不然我也不知道你落到夏秦手上会是什么下场。” 沈星夜宛如受了奇耻大辱,整张脸几乎变成青色。他临走前还放了一句狠话,大概意思是,如果沈星暮落到他手上,他一定找一个世纪丑女将沈星暮先奸后杀再油炸,最后炸熟了丢粪坑里喂蛆。 对此沈星暮只是漠然一笑。纵然沈临渊提醒过他,他依旧不认为沈星夜有这个本事。 沈星暮确定肖浅裳就是自己的敌人之一之后,很快又得知另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前不久,肖家的人暗杀过枪神社的龙头刘俊,只不过没成功。而夏秦自作聪明,把沈星暮和夏恬要结婚的消息传递给了肖家。 沈星暮嗅到了强烈的危机感。既然肖家暗杀过刘俊,就已然把枪神社得罪死。现今沈星暮和夏恬婚事,某种意义上算是沈家和枪神社的联姻。虽然作为当事人的沈星暮和夏恬不这么想,但外人一定会这么看,尤其是肖家。 换言之,肖家一定会想方设法破坏沈星暮和夏恬的婚礼,制止沈家和枪神社两大势力的联手。 而肖家最好的、毁灭两家联手的办法,无疑是大闹婚礼现场。 沈星暮的眉目变得阴翳。他不知道夏秦是真蠢还是装蠢,夏恬可是他最疼爱的亲妹妹,他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为此沈星暮和夏恬专程找夏秦质问。夏秦却一脸不以为意,很随意地搪塞道:“恬恬,你放宽心准备婚礼就好。肖家那群软蛋,除了能搞搞暗杀,其他的一事无成。你们婚礼当天我会派人守住婚礼现场,一旦看到疑似肖家的人,就抓来严刑拷问一番。就看他们谁敢来。” 沈星暮皱眉道:“既然你知道肖家的人擅长暗杀,还叫我和夏恬明目张胆筹备婚礼?你不怕他们混入婚礼现场,两枪解决掉我和夏恬?” 夏秦哈哈笑道:“我的好妹夫,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和恬恬的婚礼由我亲自镇守,我保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沈星暮嗤之以鼻,夏恬更是眼睛一湿就哭出声来。她哽咽道:“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啊!我一辈子就结一次婚,你却和刘叔串通好,利用我和星暮的婚礼对付肖家。你真的不怕我被乱枪打死吗?” 夏秦忽然就慌了,整个人变得浑不自在,只能讪讪地憨笑。 沈星暮也明白过来,刘俊和夏秦都已猜到肖家的人很可能会在他和夏恬的婚礼现场动手,而他们也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肖家的人来送死。 沈星暮思忖片刻,忽然摇头道:“夏秦,你们这么做太过冒险。肖家和蛰城里的其他势力不同,虽然我对他们的了解不多,但我知道他们拥有和你们枪神社正面抗衡的实力。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会使出什么手段都不足为奇。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夏恬冒险。如果你们铁了心要赌一把,我和夏恬的婚礼就只能无期限推迟。” 夏秦终于不笑了。他沉吟许久,终于轻声叹道:“其实我的心里也非常不安。刘叔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其实存在不小变数。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自己冲进枪林弹雨,也不愿恬恬承担半点危险。只不过刘叔对我们兄妹有救命之恩,如若我连这么一件小事都不答应,实在说不过去。” 沈星暮冷声道:“所以你就答应了?” 夏秦点点头,片刻又摇头。他面带歉意说道:“我给恬恬准备了替身,毕竟身材相差不多的女人,穿上婚纱也差不多一个样子。我想弄个鱼目混珠,确保恬恬的安全。” 夏恬忽然惊叫道:“哥!所以你想让星暮去冒险!?” 夏秦尴尬道:“刘叔不确定沈临渊是否赞成这个计划,叫我暂时别告诉沈家的人。” 夏恬捏紧小拳头,使劲敲了夏秦一下,指责道:“哥!你是想让我还没结婚就当寡妇!?” 夏秦别过头,不敢再多说半句。 沈星暮已经弄懂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忽而扬眉一笑,道:“夏秦,还有三天时间,你回去找刘俊商量一下。我们沈家绝对支持你们枪神社。” 夏秦惊讶道:“你能代替沈临渊做决定?” 沈星暮道:“他一直欠我一个许诺,我以为这辈子都用不到,却没想到今天就用到了。” 夏秦问:“我该怎么做?” 沈星暮道:“用两个替身去礼堂结婚,我和夏恬的婚事从简就行了。” 夏秦迟疑片刻,点头道:“既然你已经替沈临渊做了决定,那我也就没什么顾虑了。只希望你到时候别后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沈家大公子,却没多少人知道恬恬是我妹妹。婚礼现场一旦出事,哪怕死的是替身,丢脸的也是你们沈家。” 第十章 天神 沈星暮不怕丢脸。他只想和夏恬顺利完成婚礼,纵然这个仪式简单到无以复加也无所谓。而且就算两个替身的婚礼现场出了事,丢人的也不是他,而是沈临渊。 沈星暮和夏恬原本准备的西式婚礼,他们的礼服和婚纱都已试好,并且选了蛰城最好的礼堂与誓词牧师。 而现在,情况有变,他们不得不另行安排。 夏恬并不在意过于简化的婚礼,而且她也不是特别喜欢西式的白婚纱。既然婚礼从简,宾客自然少之又少,她便想像电视里古人成亲一样,在铺满红绸缎的殿堂里,身着汉服嫁衣,头顶红盖头,与沈星暮携手拜堂。 对此沈星暮完全没有意见。只不过现在的婚庆公司大多推崇西式婚礼,虽然其中也有少许中式婚礼服务,一时间却没有适合夏恬的汉服嫁衣。 沈星暮替夏恬量身定做了汉服,又绞尽脑汁想出了各种能给的彩礼,这件事才勉强告一段落。 沈氏集团,董事长办公室。窗户紧闭,室内无光,沈临渊如同木雕一般坐在办公桌前。 沈星暮静静地盯着他,看他鬓边的白发与疲惫的面颊。 时间在他们的静默中轻悄悄推移。 沈星暮把手探进衣服口袋,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安静吸起烟来。 袅袅烟雾里,父子两人变得越发模糊,似乎彼此都已看不清对方的脸。 某一刻,沈临渊抓起办公桌上的一张单子,疲惫问道:“星暮,你知道你和夏恬的婚礼宴请了多少达官贵人吗?” 沈星暮吸着烟,漠不关心道:“那些宾客都是你请的,与我无关。” 沈临渊道:“请柬我都已经发出去了,如果这时候收回请柬,只会贻笑大方,影响我们集团的声誉。但若我不取消这场假婚礼,肖家的人到时候杀进礼堂,不知不少人会受池鱼之殃。而他们一旦受了伤害,并且发现这场婚礼是假的,我们一家人都会变成众矢之的。”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父亲,莫非你会担心那群只懂攀龙附凤的乌合之众?” 沈临渊轻叹道:“宾客里包括我们集团的大部分股东,蛰城警局的张局长,王氏路桥的王睿,以及市长胡耀。” 沈星暮问:“所以呢?” 沈临渊道:“星暮,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不要因为儿女之情置整个沈家于不顾。” 沈星暮淡淡说道:“如果刘俊的这次计划能成功,霓城肖家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甚至有可能被枪神社吞并。父亲,你试想一下,你说的那些人和势力,与枪神社存在可比性吗?我们这次配合刘俊,无论成败,整个枪神社都将成为我们的强硬后台。” 沈临渊摇头道:“我们和刘俊并没有实质的交情。如果真出了事,他未必愿意帮我们。” 沈星暮将快燃完的烟头扔地上,一脚踩熄,抬起头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老了。” 沈临渊沉默。 沈星暮道:“父亲,我很不愿意说这样的话。这么多年里,我从未问过你,母亲病危之时,你到底在哪里。这些事都无关紧要。毕竟以你的本事,什么样的女人都能找到,比如比我还小一岁的杜贞就成了你的情人。你当然不会在意我母亲的死活。我不恨你,也不怨你,但你必须你记住你说过的话。母亲出殡当天,你亲口对我说的,以后我无论想做什么事情,你都无条件支持我一次。” 沈临渊的神色忽然变得飘忽,抖动的瞳孔里竟折射出一抹惊惧之色。仿佛他在害怕着什么。 这世上能有什么力量足可使这个在蛰城几乎只手遮天的老人恐惧? 沈星暮皱眉道:“父亲,莫非你想食言?” 沈临渊发出绵长的叹息,轻轻摇头道:“星暮,我一直以为你要的是沈氏集团,却没想过你会为区区一场婚礼,对我提出这件事。” 沈星暮冷声道:“沈氏集团可远远不如夏恬重要。” 沈临渊再次叹息。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多,似乎连发丝也变得更加憔悴。他喃喃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不再反对。这场婚礼照常举行,只希望枪神社能一鼓作气除掉肖家。” 沈星暮道:“父亲,你能答应自是最好。如果你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 沈临渊忽然道:“等等!” 沈星暮再一次看到他眼中的恐惧之色,迟疑道:“父亲,你怎么了?” 沈临渊叮嘱道:“星暮,以后不要在背地里说杜贞,无论好话或是坏话。你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比我们沈家更强大的力量多不胜数。而其中有的势力,常人甚至无法理解。他们宛如鬼魅一般,顷刻间就能覆灭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国家。我们在他们面前,就如同蝼蚁比之大象,实在太过渺小。”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杜贞背后还藏着一个庞大到不可想象的可怕势力?如若真的如此,那么年轻貌美的她,怎会心甘情愿留在沈家伺候父亲?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记下了沈临渊的话,转身便退出办公室。 当天下午,沈星暮把沈临渊同意这个计划的消息告诉了夏恬。 她很开心,露出甜美的笑容。但她好像有点激动过头,洁白的牙缝里溢出鲜血,变得殷红瘆人。 沈星暮盯着她的带血笑颜,心中止不住刺痛。他再一次坚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三朵善念之花,许愿治好她的病。 晚间,夏恬像贪睡的小猫咪,靠在沈星暮怀里一直打呵欠。 她已经困了,却还舍不得睡。因为他们的婚礼就在后天,而在婚礼来临之前,她必须列出宾客清单。 沈星暮这边很简单,除了沈临渊,高哲羽,叶黎,徐小娟,便再没有其他宾客。 夏恬补充道:“星暮,你不能这么薄情。童遥曾救过我,无论你们再见面时是否尴尬,你都有必要请她一下。至于她来不来,由她自己决定。” 沈星暮微笑道:“童遥太过优秀,我怕你看到她之后会自卑。” 夏恬点头道:“童遥很美丽,也很聪明,以后无论谁娶了她,都是三生福分。但我不会因她而自卑,因为我有最好的哥哥,还有最温柔的你。” 沈星暮将她搂在怀里,重重点头道:“我一定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最骄傲的女人。” 夏恬列出她要请的宾客,其中除了夏秦,几乎都是住在城市边缘的棚户区的贫民。据她口述,那片区的居民普遍穷困潦倒,甚至很多人吃不起饭。但那些人都非常善良,尤其是一个姓吴的花甲老人,在她和夏秦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曾伸手救过他们。 夏秦遇到刘俊之后,短短几年间就成为枪神社的二把手,摇身一变成了大人物。他曾返回棚户区,想尽全力帮助那些贫民走出困境,但他们大多拒绝他的帮助。 次日清晨,沈星暮拨通童遥的电话。他还记得他们上次通话已是接近三年前的事情,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童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分手吧”。 时至今日,沈星暮再一次联系她,心中难免触动。 电话里,童遥的声音依旧清越动听,宛如茫茫冰河上的一支出尘雪莲。她莞尔道:“沈星暮,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拨打我的电话了。” 沈星暮道:“你救过夏恬,无论如何我都该当面谢你。” 童遥惊讶道:“你说夏恬?我知道这个女孩,她曾是一名歌手,而且还出演过少许电影。你们曾有过一段绯闻,莫非是真的?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我救过她,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 沈星暮皱眉道:“你没见过夏恬?” 童遥道:“我只在电视里见过她。” ——又是恶念空间的干扰? 沈星暮疑惑地看了一眼同样惊愕的夏恬,微笑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你今天忙吗,我有事想单独找你聊聊。” 童遥道:“我们也就那样了,还能有什么好聊的?” 沈星暮淡淡道:“我和夏恬明天结婚,想邀请你参加婚礼。当然,你若担心我诓你的份子钱,可以空手来。” 童遥明显惊住,片刻后又轻快笑道:“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还真有点没想到你会比我更早结婚。这样吧,你说个地点,我上午还有两堂电动力学课,下课后去找你。” 沈星暮道:“我和夏恬在鱼米之乡小区大门外等你。” 沈星暮挂了电话,去厨房亲手煮了一锅粥。他怕夏恬的牙龈再次出血,亲手喂她吃,每一勺都被他吹得凉凉的再送进她的嘴里。 ——两个人吃饭的感觉的确比一个人好。白米粥比牛肉更有味。 饭后沈星暮看了时间,感觉还早,便想再休息一会。 夏恬道:“星暮,我们还是先去鱼米之乡小区吧。万一童遥提前下课,让她等我们就不好了。” 沈星暮摇头道:“大学讲师不可能提前下课,哪怕提前五分钟,后果也出奇严重。不过你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先走吧。” 两人到鱼米之乡小区时,上午十点过,离童遥下课还有一个多小时。 夏恬并不着急,她就像大方的男孩子,反手顺了顺身后的裙子,便直接坐在小区外的石墩上。 她这个样子很不雅,但看在沈星暮眼中却别有韵味。 六条车道的城市大道上,各类汽车飞奔而过,其中不缺乏名车。 沈星暮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车飞速驶来,然后停在他和夏恬面前。 沈星夜居然在这个时候找来了。 他一脸得意地盯着沈星暮,似笑非笑道:“大哥,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沈星暮问:“先奸后杀再油炸,炸熟了之后丢粪坑里喂蛆?” 沈星夜露出邪魅的笑容。他对着车后排挥了挥手,便有三个人高马大的壮汉鱼贯而出。 他们个个杀气腾腾,竟摆出一副要在大街上抓人的姿态。 沈星暮笑道:“弟弟,你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我和你不同?” 沈星夜道:“我们是有点不同。今天以后,我是活人,你是死人。你和嫂子这么恩爱,我一定把你们丢一个粪坑里,让你们做一对幸福的**妻。” 他说话时一招手,三个大汉便如饿狼一般扑了过来。 沈星暮抬腿一脚踢飞最前面的大汉,拉着夏恬侧身往路口方向跑。 令沈星暮没想到的是,夏恬看上去弱不禁风,但跑动起来一点也不慢。后面的三个大汉一时间反而追不上他们。 沈星夜在后面大喊着:“抓住他们!一人一百万!” 然而沈星暮和夏恬顺路口转入右侧马路,便有一群手持木棍的墨镜男人呼啸而出。 三个壮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顿乱棍敲晕在地上。 因为路口转角挡了沈星夜的视线,他还以为沈星暮和夏恬已经被制住了,大笑着往这边跑。 然后毫无疑问,他又挨了几个闷棍,和三个大汉一起倒在大街上一动不动。 沈星夜的昏迷姿势非常夸张,四肢宛如麻绳一般倒扭在一起。似乎他的身体韧性非常强,寻常人还真做不出这个姿势。 沈星暮看到沈星夜领子下露出了些许皮肤。他的胸口有一个异常诡异的纹身,是一张难分性别的人脸。而这张人脸的设计非常奇特,从不同的角度看,能看出它的不同表情。尤其是正对着看过去时,它仿佛是活的,正邪魅大笑。 ——恶念之花!? 沈星暮立刻想到没入仇世胸口的恶念之花。但这个纹身明显又和恶念之花不一样。它至少不具备恶念之花那种充斥黑暗与绝望的力量。 沈星暮拨开沈星夜的领子看了片刻,抬手一巴掌将他扇醒,冷冷问道:“你胸口的纹身是怎么回事?” 沈星夜迷迷糊糊说道:“一个纹身而已,能怎么回事?” 沈星暮又扇了他两巴掌,但他死鸭子嘴硬,无论沈星暮怎么打他,他都坚持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纹身。 沈星暮最后又放了他,并且认真提醒道:“事不过三,你若再落到我手里,被丢粪坑里喂蛆的人就是你。” 沈星夜打了一个激灵,竟罕见地露出畏惧之色。似乎他也知道,沈星暮并不是不记仇的烂好人。如果他再敢来,沈星暮真的会弄死他。 沈星夜带着他的人灰溜溜逃跑之后,北科大的下课铃声也已响起。 穿着时髦的大学生宛如一条不曾断绝的长河,源源不断从校门里涌出来。 鱼米之乡小区离北科大非常近,夏恬坐在石墩上,一眼就看到了童遥。 她还和之前一样美丽,哪怕是一个遥远的剪影,也同时具备妖娆与清丽两种气质,足可令无数男人神思遐想。 沈星暮看到她身侧还有一个男生,很可能是她教的学生,此刻正拿着一本书与她并肩走。 似乎他是在课余时间请教她学术问题。 童遥的态度非常温和,脸上保持甜美的笑容,两唇开阖着不断讲解。 因为那个学生侧对着童遥在向前走,沈星暮看不清他的脸。 某一刻,学生忽然停下脚步,对着童遥鞠躬。 童遥回以温柔可亲的笑容。 却在这时,学生忽然抬手拍她的后背,似乎她背上沾了灰尘。 这个学生的手非常不老实,拍着拍着就拍到了童遥的臀部。 童遥的神色也立刻变得严肃。她指责了学生几句,便提着包大步往鱼米之乡小区这边跑来。 待她跑近,沈星暮似笑非笑道:“童老师,现在的学生可真幸福,连我都没机会碰你一下,他却很自然地触到了你。” 童遥淡淡说道:“只可惜你并不是我的学生。” 沈星暮问:“摩卡咖啡加草莓蛋糕?” 童遥摇头道:“我现在已经不吃蛋糕了,一杯摩卡就行。”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 三个人在咖啡厅里坐着闲聊了一阵,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聪明如童遥,也在这种时候显得尴尬。 她上了一次洗手间,回来提好包便准备结账回家。 沈星暮问:“莫非我现在连请你喝一杯咖啡都不行?” 童遥道:“我是一个有能力自力更生的女人。” 她说话时,叫来服务员,直接结了账。 沈星暮点头道:“这样很好,至少以后不用依赖某个男人。” 童遥道:“明天我会参加你们的婚礼,你觉得我就穿这身便装怎么样?” 她穿了一身由紫色与粉色混合的绀桔梗色连衣长裙,这是一种非常梦幻与柔和的颜色,与本就美得如梦的她很是搭配。 于是沈星暮点头道:“很好看。但有一点不足。” 童遥问:“哪一点?” 沈星暮抓起夏恬的手,微笑道:“我怕你太漂亮,压过我的新娘子的风头。” 童遥失笑。 沈星暮问:“刚才那个男生是谁?” 童遥道:“他是北科大应用物理专业的大三学生,叫宛游龙。”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倒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沈星暮思忖道:“我看他很不错,至少有胆子吃你的豆腐。如果你担心自己变成年过三十的大龄剩女,倒也可以考虑考虑他。” 童遥笑而不语。 *** 蛰城外环,一条废弃的巷子的最深处,一间古老的哥特式教堂里。 教堂两壁刻着诡异的远古战争图案,而教堂里侧堆砌着一个环形的石砌祭坛,祭坛外环立满烛台,幽冷烛火不断跳跃,释放无穷无尽的邪恶冷意,宛如穿越火照之路,抵达人世间的幽冥鬼火。 祭坛外,身着黑袍的教徒呈两列一字排开,每个人都单膝跪地,伸出右手抓开领子,露出胸前的人脸纹身。纹身的表情不断变换,栩栩如生,宛如活的。 沈星夜像是触犯教规的犯人,正噤若寒蝉跪倒在祭坛上的古朴雕像前。 这尊雕像和其他着名教堂里的雕像不一样,它并非人形,更不是十字架,而是一朵花——一朵黑色的、宛如婴儿咧嘴邪笑的瑰丽花朵。 这不是天主教或基督教的教堂,当然更不可能是佛教或道教的大殿。 沈星夜的耳边响起古老的歌声。其旋律之诡异,歌声之飘忽,他连一句词也听不懂,只能感觉到入骨的恐惧。 宛如世界禁曲《忏魂曲》。 某一刻,他终于承受不了强大的心理负荷,整个人颓然瘫倒在地。 一个相貌清丽,表情却冷得宛如冰山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她手心捏着一抹奇特的黑色粉末,将粉末缓缓洒在沈星夜的头上,而粉末在飘飞的空中,便有大部分如水汽一般蒸发成虚无。 这像是在做法事。 她做完这些,终于平静问道:“沈星夜,你知错了吗?” 沈星夜立刻伏拜道:“杜、杜祭司,属下知错,定不敢再辜负伟大天神的期待。” 第十一章 婚礼 蛰城市区,最繁华的北康路段,超过一百辆豪车张贴喜庆的红花,浩浩汤汤,鸣笛而过。 这是一支迎亲车队,它们从遥远的城郊外,载着婚纱旖旎的新娘子,井井有序驶进北康路中段最奢华的宝蓝大酒店。 今天是沈氏集团大少爷沈星暮和昔日歌手夏恬的成婚日子。 在蛰城内,也只有沈家能摆出如此的壮阔的迎亲手笔。 对市区平民而言,这无疑是难得一见的壮阔景观。人群从北康路路口一直延伸到宝蓝大酒店门口,所有人都目光惊羡地盯着红色车队与酒店门口的蹒跚老人。 沈临渊一早就候在酒店门口。他衣带端庄,迎风而立,满是褶皱的脸却如沐春风般清爽自得——纵然他知道这场婚礼是假的,真正的礼堂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但他脸上必须做出喜上眉梢的神色。 沈临渊已经连续接待十几批宾客,每一批宾客都是蛰城内小有成就,抑或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他感觉自己真的老了,很多事情都变得力不从心。在遥远的少年时代,他曾经历过常人无法理解的大场面,以及深入骨髓的痛与悲伤。他早已拥有常人不可企及的胆识、魄力、与意志。但到了今天,他心里忽然有了挥之不去的苦涩与惊惧。 ——刘俊的计划真的能成功吗?肖家的势力真的会在这家酒店里全数折损吗? 沈临渊知道夏秦早已在酒店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如若肖家的人敢来,定然是有去无回。 这似乎真的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但如若,肖家的人不出现又会怎样? 沈临渊的思绪飞速翻飞着,而他心中的酸涩宛如憋在嘴里的一抔鸩酒,苦不堪言。 有的人,越老反而越贪图金钱与权势,他们永远贪得无厌,恨不得在死前将世间所有的财富与名望捏在手中。甚至在昨天,沈临渊也是如此。可到了今天,他忽然感觉整个沈氏集团还不如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喜庆的高堂上,儿子、儿媳呈上来的茶水。 事实上,沈临渊昨晚有接到沈星暮的电话。沈星暮希望他能出席婚礼,坐在最尊贵的上座,见证儿子与儿媳的结合。 他拒绝了。因为他知道,纵然宝蓝大酒店的婚礼是假的,他也必须出面主持。 他现在无比后悔。后悔自己没有丢掉这些凡俗琐事,徒惹一身遗憾。 沈临渊沉思着,他又想到了火光中笑颜如花的女孩。她那么美丽、那么善良,然而美丽与善良的终点却是死亡与毁灭。 ——茜茜,你当初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要把这么叛逆的两个孩子丢给我? 沈临渊的脸颊轻轻抽动,眼中的悲伤渐渐压过两颊的喜悦。 “沈董,张局长刚才来过电话。他叫我转告你,他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但他会托人送贺礼过来,改天还会登门赔罪。” 沈临渊思忆中,他的秘书周玉强走过来打招呼。 他的眉头一皱,强行压住心中的悲伤,微笑着点头道:“张弥是一只老狐狸,想必他已经在喜庆的鼓乐里嗅到了危机,方才推脱不来。” 周玉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尔后忽地问道:“沈董,你真的想好了?” 沈临渊问:“什么想好了?” 周玉强道:“今天是星暮成婚的日子,你真的不去一趟?” 周玉强是沈临渊的心腹。当沈临渊答应和枪神社合作起,他就将全部合作与配合工作交给了周玉强。 周玉强也知道眼前的婚礼是假的。 沈临渊摇头道:“到了现在,就算我后悔也已经没机会了。” 周玉强道:“现在宾客几乎到齐,新郎与新娘也已经到场,如果肖家的人要动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沈临渊问:“你想说什么?” 周玉强道:“肖家的人很可能早已潜伏在宾客中,他们一动手,枪神社的人便会立刻冲杀出来。你是否守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不如抓紧时间,赶快去星暮那边。这边就交给枪神社的人处理吧。” 沈临渊沉默。 周玉强皱眉道:“沈董,还有另一件事让我尤为担心。如若肖家的人知道这场婚礼是假的,他们并不出现,反而去了星暮和夏恬那边,后果不堪设想。” 沈临渊的神色一怔,连忙问:“星暮和夏恬都请了多少人?” 周玉强道:“他们请的宾客不多,但除了高哲羽,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们信任。” 沈临渊问:“星夜知道吗?” 周玉强摇头道:“他并不知道。” 沈临渊皱着眉沉思片刻,摇头道:“无论肖家的人在哪里,我都不能离开这里。毕竟大部分宾客是我请的,若我置他们于不顾,对我们集团会造成很多负面影响。” 周玉强道:“那我多带一点人去星暮那边?” 沈临渊道:“不用了。你手下那群人不是肖家的对手,去了也是送死。我给杜贞打个电话,拜托她过去保护星暮,这样就能确保万无一失。” 周玉强惊讶道:“杜贞?就是你的小情……” 最后一个“人”字还没说出来,沈临渊便已冷冷说道:“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宛如一支毒针的杜贞。这世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多得很,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往往因女人一败涂地。” *** 蛰城,边郊,距离夏恬的别墅较近的一个小镇里。 镇子里的风景比云鱼镇还要萧瑟。街道伶仃,不见商旅,不闻叫卖。行人匆匆,穿着简朴,面黄肌瘦。街边砖瓦矮房、平房层层排列,不见一栋大楼。 春风偶然拂过,地面积尘翻卷而起,整个镇子变得乌烟瘴气。 叶黎不只一次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他数次检查沈星暮发来的定位,婚礼殿堂的确在这个宛如战后废墟的镇子里。 叶黎找到手机定位的地点,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平房。房子朴素,墙壁脏乱而破旧,墙外的篱笆墙里还围着一个粪坑。 房门大开,檐下挂着红彤彤的灯笼,门两侧也挂满长条的红绸缎,还有不少红色的花结,屋子里甚至传出男婚女嫁的《喜相逢》笛曲以及欢跃的笑声。 这里的确有人结婚,但结婚的人真的是沈星暮和夏恬吗? 叶黎不敢想象,生来就高人一等的沈星暮的婚礼,怎可能比寻常农家的婚礼还要简单? 徐小娟捂着鼻子扯了扯叶黎的袖子,抱怨道:“老公,我们要不就进去,要不就走,能不能不要一直站在这里闻大粪的气味啊?” 叶黎捏了捏她的脸,摸出手机拨打沈星暮的电话。 这个电话无人接听,沈星暮本人却穿着洋气的古装礼服出来了。 红色条纹的布衣以及宽松得宛如裙子的长裤,使得他整个人变得异常奇怪。 叶黎和徐小娟都已怔住。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外面的气味不好闻,你们来了就进屋坐。” 叶黎的嘴角接连抽搐好几下,干笑着说道:“你和古人相比,就差一条长辫子和一顶冠帽。” 沈星暮道:“你换这身衣服也一样。” 叶黎笑着掏出早已备好的红包,双手呈给沈星暮,便拉着徐小娟往屋里走。 屋子内部空间不算小,一百平米上下,里面只摆了三张饭桌和高矮不齐的一堆木椅。 这会屋子里只有寥寥十数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穿着朴实的老人,只有一个绀桔梗色连衣长裙的女人不仅年轻,还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们坐在墙边嗑瓜子聊天。 叶黎扫视片刻,只认识曾在赫城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哲羽,以及夏恬的佣人朱雨。 他站了片刻,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便拉着徐小娟坐在饭桌前静候。 徐小娟小声抱怨道:“早知道沈星暮的婚礼是这个样子,我们就不该来。” 叶黎指责道:“小娟,沈星暮对我们很好,你不能说这样的话。” 徐小娟道:“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这么委屈我们啊。” 叶黎道:“他这么做,兴许有他的原因。而且我觉得这样也很好,省钱省事,以后我们结婚也这样吧。” 徐小娟咬着嘴道:“我又没说要嫁你。” 叶黎微笑道:“你不嫁我,就是一口一个‘老公’地叫我。” 徐小娟红着脸不说话。 两人在屋里坐了接近半个小时,隔房有一个身体壮硕的大妈不断端菜出来。似乎沈星暮只打算弄三桌席,所以厨房做菜非常快。这么短时间里,饭桌上已经摆上五六个小菜。 忽然,门外响起鞭炮的炸响声。紧接着,遥远的地方传来喜庆的锣鼓声。 屋里的人都相继往外走。 叶黎也出去看了一眼,只见一只通体透红、且装饰明艳的花轿正被八个汉子往这边抬。 花轿前端有打扮明媚的小姑娘撒花,花轿后面还有长条的鼓乐队伍。 毫无疑问,夏恬就在大红花轿里,而沈星暮就候在檐下。 待花轿临近,娇子前的小姑娘掀开垂帘,扶着披着红盖头的夏恬出来,沈星暮才喜笑颜开地迎上去。 这是传统的中式婚礼。新娘子的盖头只能在洞房前被新郎掀开,这会没人知道她有多么美丽。 小姑娘扶着夏恬,而沈星暮和她共持一个红艳的同心结向里走。 他们走进屋子,在喜庆的高堂前静站着。 新娘子进了门,外面鞭炮声与鼓乐声交织响应,主持婚礼的司仪便拉着嗓子大喊道:“一拜天——” “我都还没到,拜什么拜!” 外面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她冷冰冰地打断司仪的话。 众人均看向屋外,只见一个清丽出尘的美少女正施施然走来。 在场宾客都不知道什么情况,只能保持沉默。 沈星暮皱眉道:“杜贞,你怎么来了?” 这个女人就是沈临渊的小情人杜贞。只不过她的气质和其他找了“干爹”的妙龄女不一样,她的走动间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肃杀,宛如古时征战沙场的骁勇女将,使人不敢直视。 她走到礼堂的最里侧,坐在上座上,淡淡说道:“杜贞是你叫的吗?”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莫非我该叫你后妈?” 杜贞问:“莫非不该?” 沈星暮冷声道:“我只有母亲,没有后妈。” 杜芳道:“那你叫我母亲也行,我不介介意捡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礼堂气氛骤然变冷,仿佛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 叶黎看到沈星暮负在背后的双手已经捏紧成拳,似乎随时都会冲上去打人。而杜贞脸上仍是一脸冰冷与傲慢,宛如一朵孤芳自赏的石楠。 沈星暮的拳反复捏紧好几次,最后又都松开来。他沉声道:“杜贞,如果你一定要找我麻烦,能不能过了今天再说?” 杜贞道:“我是来喝喜酒的,不是来找麻烦的。” 沈星暮道:“这里没有你的喜酒。” 杜贞忽然道:“你该庆幸你有一个好父亲。” ——这是反讽?还是一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叶黎沉思之时,门外忽然传出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这不是鞭炮声,反而像极了炸弹炸响的声音。 整个房子陡然一颤,像是受到了莫大冲击,变得摇摇欲坠,趋于坍塌。 杜贞站起身,蹙眉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快那么一点。” 她说着,又施施然往外走去。 而这时,门外忽然出现了一群身着劲装的持枪男人,刚才的爆破声就是他们弄出来的。 这些男人蜂拥而入,一瞬间便控制整个礼堂。包括叶黎在内,每个宾客的脑门前都悬了一把冰冷的枪。 门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尔后惨烈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两个手持砍刀的西装男人从房顶上坠落,瞬间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毫无疑问,这些西装男都是夏秦留在这里保护夏恬的人。只可惜他们在子弹面前显得太过脆弱,并没有起到保护作用,反而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礼堂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沈星暮的神色依旧淡漠。 他盯着杜贞的背影,冷冷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贞并不回答,而是宛如闲庭信步一般走在礼堂过道上,仿佛这群突兀闯入的劲装男都是她的人。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一个劲装男忽然扭转枪口,直指杜贞的额头。他冷漠说道:“再动一下就死。” 杜贞不以为意地笑道:“莫非我不动你们就不会杀我?” 劲装男的神色一冷,陡然扣动扳机,冰冷子弹轰然打在杜贞的额头上。 然而没有鲜血,没有惨叫。子弹不仅没有打到杜贞,连杜贞身后的墙壁都不曾受损。像是子弹在射出的一瞬间,便诡异地消失了。 这世上怎会存在如此离奇的事情? 正当劲装男稍稍失神这一会,杜贞已经走到他身前,抬手便轻易夺过他手中的枪。 劲装男失声道:“你到底是谁!?” 杜贞淡淡道:“我是你母亲。” 劲装男猛地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双手抱拳,试图攻击杜贞的脑袋。只可惜他还没落地,枪声已经响起,他的胸口连续破开三个血洞,瞬间变成冰冷的尸体。 其他劲装男却仿佛没看到这诡异的画面。他们的眼里只有极少许的感情波动,却不是惋惜同伴的死亡,而是疑惑这个妙龄女人的能力。 他们的枪口都转向了杜贞,就在无数子弹即将铺天盖地射出之时,门外忽然传来男人的咳嗽声。 一个瘦骨嶙峋,面如土色,连走路也需要拐杖支撑的白发老人缓缓走进来。 这个老人分明已是风烛残年,随时都可能走入坟土。他的仪容气质却尽显少年热血,尤其是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充斥着澎湃生机。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抬眼看向衣袂飘飘的杜贞。他的双目猛地一收,尤为吃惊地问道:“你是‘那个势力’的人?” 杜芳的眼中也罕见地泛出一抹疑惑之色。她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说道:“我的男人叫我来保护我的继子,顺便喝一杯喜酒。” 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非常严肃,仿佛她真的把沈星暮视作继子。而她这句话还包含一种威胁韵味,似乎眼前的男人不让她喝这杯喜酒,她就有本事将他们一网打尽。 男人轻叹一声,喃喃道:“莫非浅裳真的有预知能力?她怎么知道这次若换其他人出手,我们又将无功而返?” 杜贞摇头道:“这里有我在,无论你们换谁出手都一样。” 男人道:“那可未必。” 杜贞讥诮道:“你在质疑我?” 男人轻咳几声,扬眉道:“我从不质疑‘那个势力’的人的实力,但我也从不低估自己的实力。” 杜贞道:“你可以试试看。” 男人一边咳嗽,一边掏出别在腰侧的手枪。他拉开套筒,缓缓将子弹上膛,接着将枪口对向一直静站着不动的新娘子夏恬。 杜贞张开手心,若无其事地堵住枪口。 男人微笑道:“小姑娘,子弹打到手心可不好受。” 杜贞道:“前提是你能打到我。” 男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如刀锐一般锋利。他陡然扣动扳机,震耳的枪响回旋开来。 殷红血花飞溅,杜贞的手心直接被子弹打穿。而且子弹还留有余力,呼啸打向夏恬的后背。 仿佛沈星暮早就猜到了最坏的结果。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推开夏恬,却已来不及躲避,子弹直接陷进他的右臂,鲜血如泉涌一般不断流出。 与此同时,叶黎再一次看到了光,那种类似善念之花的纯白光芒。这种光就从男人的枪口、杜贞的手心、以及沈星暮的右臂血洞里溢出来。 ——怎么回事?莫非这个男人与善念之花有关?不对,纵然我是蓝瞳状态,对他也没有丝毫感知。 叶黎思忖着,蓦然抬眼,只见男人已经冷漠扫视过来。 第十二章 鬼化 在这仿佛连呼吸也变得艰涩的时间点,叶黎丝毫不怀疑,那个不怒自威的病态男人下一刻就会扭转枪口往这边打过来。 叶黎紧张到极点,但他依旧下意识往前凑了一步,将徐小娟护在身后。 男人的眼中浮出一抹惊疑,似乎他在叶黎身上发现了什么。他正要张口说话,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先一步响起。她说:“面对我的时候,你还敢把视线移到别处吗?” 这句话当然是杜贞说的。话落的同时,她的手已如鹰爪一般陡然扣向男人的咽喉。 鲜血再度飞溅,杜贞的纤细手指陷进男人的咽喉。而男人似乎丝毫不在意这种对常人早已致命的可怕伤害。他猛地抬手,枪口再度指向杜贞的额头。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杜贞不敢再用身体去挡子弹。她的身子一跃而起,竟如古时武功高强的女侠客,娇小的身子瞬间出现在古朴的木梁上。 此时的画面异常瘆人。男人的咽喉与杜贞的手心都在不断溢血,但他们的脸上均没有半点痛苦之色,只有亘古不化的冰冷,仿佛受伤流血的人并不是他们。 沈星暮的脸上布满细密汗珠,脸色也已苍白若纸,但他一声不吭站在夏恬前面,任由手臂上的枪眼肆意流血。 叶黎能看到,那个身着绀桔梗色连衣长裙的漂亮女人早已花容失色。她的目光一直停在沈星暮的身上,仿佛她并不是特别害怕眼下的危机,而是担心沈星暮失血过多危及生命。 夏恬的红盖头被她抬手掀开。她看清眼下局面的同时,在场众人也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的确是一个安静又美丽的好女人。尤其是今天的她,面容细腻水润到毫无瑕疵,而她头上的金花、步摇,两耳下的水晶耳坠等饰品更将她的典雅美丽衬托到极致。红艳的嫁衣,长衫下的蓬松流苏,以及绣满花瓣的精巧布鞋,已然将她的恬静气质推向缥缈的巅峰,宛如梦回唐朝,花灯下翩然起舞的惊世丽人。 在这个鲜艳的礼堂里,最美丽的女人果然是新娘子,而非那个绀桔梗色连衣长裙的女性宾客。 夏恬目中满是忧色。她仓促伸手,想替沈星暮处理伤口。但她的手刚伸过去,便又被他推回去。他将她完全护在身后,不让她受到半点危险。 礼堂内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且不提满屋手持枪械的劲装男,仅仅是能力早已超越人类极限的杜贞与病态男人,便足可使常人窒息乃至昏厥。 于是真的有人昏迷过去。那是一个目测年过花甲的干瘦老人,他的双目猛地翻白,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 夏恬惊呼道:“吴爷爷!” 她的话音刚落,屋内所有枪口齐齐指向她,使她不敢轻举妄动。 杜贞冷冷说道:“‘大同’的人,你这么闹是不是有点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大同”是什么?《礼记·大道之行也》中描绘的那个大同社会的大同吗? 叶黎思忖之时,男人咧开嘴狰狞笑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杜昌翊,是肖家结义四兄弟的老四。虽然在机缘巧合下,我认识到一些超自然的东西,并且得到些许‘大同’的力量,但我的一生只属于肖家,而非‘大同’。” 似乎他的咽喉的可怕伤势并不影响他的呼吸,他还能淡然若素地与人闲聊。 杜贞问:“所以你这次出手,仅仅是为了破坏沈家与枪神社的联手?” 杜昌翊淡淡道:“人算不如天算。大哥担心我的身体,不愿遣我出手,却不曾想,这次行动,就算是我也未必能确保成功。” 杜贞道:“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杜昌翊似笑非笑道:“小姑娘,你是没看清局势吗?我有必要回答你问题吗?” 杜贞道:“能看清一点。” 杜昌翊问:“你看清了什么?” 杜贞道:“你不是‘大同’的人,所以可以无视‘大同’与‘天神’的协议,强行与我开战。我现在能牵制住你,却无法再分出更多精力去对付你带来的人。” 杜昌翊道:“你很聪明。” 杜贞道:“兴许是因为我也姓杜,所以我和你一样聪明。” 杜昌翊点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结果,又何必再阻拦我?这本是我们凡俗的战斗,你们‘天神’又何必来插上一手?” 杜贞面无表情道:“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哪怕是沈临渊死在我面前,我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但沈星暮不行,不仅他不行,他的女人夏恬也不行。我不管你是肖家的人还是‘大同’的人,只要你敢动他们,我就敢让你们有来无回。” 杜昌翊轻叹道:“既如此,‘天神’的小姑娘,杜某就只能得罪了。” 他举起枪,张开嘴,正要下令射击。 杜贞先一步讥诮出声:“迟了!” 杜昌翊的神色一滞,紧接着,急促的枪声不断响起。 大门外,一群全副武装的男人冲锋而至。他们枪法惊人,弹无虚发,仅在眨眼之间,杜昌翊带来的一群劲装男,竟已全部倒地,而且每个人都是头部中枪致死。 “恬恬,你没事吧!” 夏秦手持砍刀,杀气腾腾冲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直接无视杜昌翊以及一地的尸体,阔步跑到夏恬面前,一脸忧色地询问。 夏恬连忙道:“哥,我没事,你快看看星暮。他、他中枪了!” 夏秦看了沈星暮一眼,皱眉道:“他帮你挡的枪?” 夏恬两眼一湿,忽然就哭出声来。 夏秦道:“恬恬,你别担心。一颗子弹而已,我现在就帮他取出来。” 他说着,竟直接用手上的砍刀去挑沈星暮的伤口。而沈星暮也一声不吭,任由刀刃在他的血肉与骨头里搅动。 到了现在,整个局势完全稳定下来。纵然杜昌翊本身还有不小能力,但有同样不凡的杜贞盯着他。他再难对沈星暮或夏恬造成威胁。 杜昌翊的目中露出疲态。他涩声道:“我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如果我和你少说两句话,这次行动不会失败。” 杜贞道:“兴许你打心底害怕‘天神’的报复,方才尽量和我沟通,希望我能罢手。” 杜昌翊问:“你怎么知道夏秦一定会来?” 杜贞淡淡道:“沈临渊能意识到礼堂这边的危险,夏秦当然也能想到。我见过的人里面,夏秦算是非常不得了的人物,他当然不会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当我确定你和‘大同’有关,也懂得‘念’的使用,我就没打算和你正面战斗。我只需尽量拖延时间,拖到夏秦出现就行了。” 杜昌翊道:“所以你跳到房梁上,并不完全是为了躲避我的枪口,同时也为了更方便地观察外面的景象。” 杜贞道:“是的。” 杜昌翊道:“了不起,‘天神’的小姑娘。我的确输了,只不过你也算错了一点。” 杜贞问:“我算错了什么?” 杜昌翊道:“我是一个将死之人。‘念’的力量的确强大,它能做到肌体再生、甚至延长寿命。只可惜它无法保住一个必死之人的性命。我这具苍老的身体早就到了极限,‘念’能使我多活五年,却无法使我一直活下去。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杜贞的眉梢轻轻一颤。她的神色立刻变得郑重。 与此同时,叶黎看到杜昌翊的体表溢出大量白皙而温和的光雾,宛如温泉里泛起的白烟,氤氲柔和,使人心安。 杜昌翊咽喉的血洞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杜贞厉声道:“你真的想死!?” 杜昌翊大笑道:“一个必死之人,临死前能带走一个‘天神’的人,却也不冤。” 他果然抱着必死的决心。他话落的同时,身形如鬼魅一般闪烁,瞬间出现在夏恬身侧,冰冷枪口已然指向她的脑袋。 “给老子滚开!” 夏秦面色狰狞地大骂出声。他的砍刀上一刻还在沈星暮的伤口里搅动,这一刻已斜斜砍向杜昌翊的胸膛。 杜昌翊没躲,刀锐在他身体里切割,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枪口仍指着夏恬的脑袋。 在他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的危急时刻,杜贞忽然出现在枪口与夏恬的中间。 子弹陷入她的胸口,殷红鲜血如泉涌一般喷射,但她的行动却没有丝毫受阻。她无视了胸口的血洞,双手再度变成鹰爪状,陡然抓向杜昌翊的头部。 杜昌翊宛如不知疼痛的木偶,杜贞的手几乎抓碎他的头,他却屹立不倒,手中手枪不断射出子弹。似乎他打算射穿杜贞的身体,进而命中夏恬,取走她的性命。 杜贞的身体的确很瘦小,被近距离打出的子弹射穿也不足为奇。 她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回身一脚把夏恬踢出很远,以此保证夏恬的安全。 杜昌翊狰狞道:“滚开!臭婊子!” 杜贞目光冰冷地盯着他,淡淡说道:“我好歹还是个处女,你这么骂我合适吗?” 杜昌翊怒吼着,抬腿踢向杜贞的胸口。而杜贞的身体非常灵活,身体往边上一侧便躲开了。 她转过头对夏秦说道:“带沈星暮和夏恬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夏秦不是蠢货,这种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杜贞和杜昌翊的战斗很不简单。他并不责备杜贞踢了夏恬,而是两手一翻,就把夏恬整个人抱起来。他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喊道:“去个人带走沈星暮!” 杜昌翊不愿两个目标人物就此逃离,不死心地扣动扳机,企图抓住最后的机会射杀他们其中一人。 只可惜杜贞的速度很快,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强行改变枪口方向,使之射空。 沈星暮和夏恬都已退走,礼堂里的大部分宾客也已逃离。 徐小娟也想走,她拽着叶黎的手不断往外拉。 叶黎却痴痴地盯着杜昌翊。他的性取向当然没有问题,他看的不是杜昌翊本人,而是他体表溢出的、宛如善念之花的圣洁光芒。 他心中百分之百肯定,这个日薄西山的老人与善念之花有关。他有问题想问杜昌翊,而且他能猜到,之前杜昌翊也有话想和他说。 于是他咬着牙对徐小娟说道:“小娟,你先走,我待会去找你。” 徐小娟早被吓哭了。她害怕的不得了,两只手死死拽着叶黎,却又不肯独自逃跑。 兴许只凭这一点,她就比世上大部分女人要可靠得多。 此刻礼堂里只剩仍在血腥肉搏的杜贞与杜昌翊、昏厥过去的吴姓老人、试图带走吴姓老人的绀桔梗色连衣裙女人、以及叶黎与徐小娟。 杜贞与杜昌翊的战斗已经白热化,他们的手宛如无坚不摧的利器,无论谁打到谁,必然绽放殷红的血花。 两个人都变成了血人。而他们体表的可怕伤势又不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叶黎能看到,杜昌翊的恢复速度比不上杜贞,毕竟他本就是日薄西山的老人。 他体表的白色光芒逐渐减弱,变成了夜间需要尤为仔细才能看清的缥缈萤火。 他明显输定了! 却在这时,微弱的萤火光芒忽然变成了皓月之辉。叶黎的眼睛甚至有些被灼伤。 杜昌翊的身体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他的后背居然长出了一对纯白而圣洁羽翼,宛如世人臆想中的天使。 此时的他具备无穷无尽的力量。他的双翼一拍,比海岸边的台风还要强烈的狂风席卷开来,叶黎和徐小娟直接被吹飞,昏厥的老人和绀桔梗色连衣裙女人也没能幸免。 四个人连带礼堂里的各种陈设,全部飞了起来。他们在空中碰碰撞撞多次,终于顺房门坠了出去。 叶黎身上多处撞伤,却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其余三个人都已昏迷过去。 正当叶黎站起身来,被大风卷成无数碎片的房屋,其中一根柱子横横地砸了过来。 “躲开!” 叶黎忽然被一个飞速掠来的人影扑倒。 两个人都倒在地上,而柱子在离他们身体半米高的位子飞过,“轰隆”一声砸到五米远的地上。 叶黎吃痛站起身,瞧见沈星暮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他的手臂包上了布条,但此刻又有大量鲜血渗出。 很显然,刚才是沈星暮带着可怕的伤势冲过来救了叶黎。 叶黎把沈星暮扶起来,涩声道:“谢谢。” 沈星暮冷声说道:“你有时间谢我,不如好好看一下你的女人。” 叶黎看向半米外安静躺着的徐小娟。她的头部遭受撞击,出了血,正处于昏迷状态。 他抱起她,第一时间却没走,而是看向战场中心。 杜昌翊的纯白羽翼具备可怕的毁灭力量,但杜贞完全无惧。 她的身体也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她的头上有了黑色的角,嘴里吐出两只尖利的獠牙,连她原本美丽的面容,也以极其夸张而抽象的角度扭曲,变得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杜昌翊大笑道:“哈哈哈……‘天神’的‘鬼化’力量也不过如此。小姑娘,既然你铁了心坏我的事,我就只能拉着你一起陪葬!” 杜昌翊的羽翼变得越来越明亮,狂风暴戾呼啸,大地也隐隐战栗,仿佛常年安详的蛰城将在此刻发生惊天地震。 杜贞安静站着,一动不动。 某一刻,杜昌翊展翅腾飞,在空中盘旋数圈,期间不断提速。尔后他宛如从天而降的闪电,陡然轰向杜贞。 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杜昌翊和杜贞错身而过。 下一刻,杜贞手中有了一块血淋淋的球状物体,赫然是杜昌翊的心脏。紧接着,她头上的右角变成粉末,飘散在空中。 最后的最后,这场超越人类认知的战斗,以杜贞的胜利告终。只不过她的胜利并不容易,那只角明显对她具备不小意义。 她恢复了人类的面貌,整个人已萎靡到极致,摇曳着几乎无法站稳。 叶黎沉吟片刻,抱着徐小娟便往废墟里跑。 他跑到杜昌翊面前,见他目中还残留一分生机,毫不犹豫问道:“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你和善念之花有什么关系?” 杜昌翊的嘴角扯动出一抹苍白的笑。他喃喃道:“少年啊,你的深蓝眼瞳,宛如多年前的我。你是一个好孩子,但你不知道,世上的任何善念背后都潜藏着无尽恶念。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善良,只有让人绝望的伪善。” 叶黎完全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杜昌翊便虚弱地解释道:“你真的看不到吗?一直如影随形陪伴你的温柔女孩。” 叶黎低头看了一眼安静睡着的徐小娟,沉声道:“我看得到!” 杜昌翊露出神秘的笑容,轻轻摇头道:“你果然不懂。” 叶黎怔住,当他还想再问,杜昌翊的双目已经完全失色。他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而他脸上还残留着飘忽而神秘的笑意。 叶黎沉默片刻,轻叹着准备往回走。 沈星暮忽然走了过来。他盯着杜贞厉声问道:“你是谁?你全身释放的黑色光芒是什么?” 杜贞蹙眉道:“纵然你不认我这个母亲,我也是你和你的女人的救命恩人。你和我说话应该是这个语气吗?” 沈星暮冷声道:“老虎从狼的手中救了羊,羊应该感谢老虎吗?” 杜贞惊讶道:“你居然这么看我?” 沈星暮冷漠道:“一个能力滔天的年轻女人,却心甘情愿做一个老男人的情人。若说你没有目的,你相信吗?” 杜贞忽然展颜一笑。她的笑宛如春风过绿野,百花齐放的绚烂与美丽。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居然也有着如此美丽的一面? 她嫣然道:“或许我只是想当你的母亲,才去做沈临渊的情人。” 沈星暮道:“奇怪的是,你还是个处女。” 杜贞之前的确说过,她是处女。 杜贞甜笑道:“处女就不能当母亲吗?而且你以为我想当处女啊?你父亲太痴情,一直心心念念着他的茜茜,对我不屑一顾。” 沈星暮沉默。 杜贞忽然变得郑重起来。她认真道:“沈星暮,我也不逗你玩了。其他的你可以不信,但你必须相信我,我找到沈临渊,并非觊觎你们沈家什么东西。你见识过‘鬼化’的力量,也应该明白,你们沈家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委身做一个老男人的情人。” 第十三章 假婚 时间稍稍回退一些。 正午时分,在远离城郊的宝蓝大酒店里,一场盛大婚典已隆重召开。 纯白明亮的婚纱裙像艳阳下飘飞的白雪,叮当碰响的水晶手链像晨曦下的露珠,质地精纯的金项链像夜间呈环状闪烁的霓虹。 幽幽闪耀的吊灯,洁净整齐的餐具,水陆毕陈的餐桌。台上主持的慷慨陈词,台下宾客的热烈掌声,似乎此刻的一切都已将她推到了人生的最顶峰。 古姄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夺目的一天。纵然她知道,眼下的一切都是假的,以她的身份地位,绝对无法高攀沈家这棵大树。 她心里依旧止不住窃喜。 她只有十九岁,是去年才上大一的青涩女生。她在电视里见过的最浩瀚的婚礼礼堂,却还不如眼下景象的一半隆重。 在场超过五百名宾客,其中大部分人是沈氏集团的股东或者高管,而剩余的小部分人,也无一不是在蛰城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每个人都衣带端庄,面容温和地盯着她,赠送她满载祝福的掌声。 连几乎在蛰城一手遮天的沈临渊也对她投以慈祥的笑。 这是多么美丽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有那么一瞬,古姄甚至幻想过,如果自己就这样嫁给沈星暮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只不过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她使劲一咬牙狠狠碾碎。 她知道沈星暮。在蛰城以及附近几个大城市里,很少有年轻女孩不知道这个缥缈到宛如神只的奇特少年。 她在电视里见过他。那次他是参加一个慈善活动,其他嘉宾都穿戴整洁、一丝不苟,只有他穿了一身很随意的便装,甚至没系领带、打领结。 他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少年,但偏偏不会有人因此小看他半分。 他的眉梢之冷傲,眸光之尊高,如同神灵莅临的孤独气质已然冻结整个会场。他那样若无其事地到场,却又毫无悬念地成为整场活动的绝对焦点。 而他成为焦点的最主要原因还不是他的身份与气质,而是他的可怕能力。他曾拒绝沈家的一切资源,白手起家,从最初的工地工人做起,短短两年内,建立起市值超过千万的建筑企业。这个企业原名叫“童谣基建公司”,但后来与沈氏集团合并,变成了“沈氏建筑公司”的一个分支。 这次慈善活动,他捐出的慈善款,超过在场所有慈善家总和的一半。 仅凭这一点,他足以令电视机前的绝大多数女生尖叫惊呼。 那时古姄只有十六岁,沈星暮却已二十三岁。她比他小足足七岁,但她盯着电视机里的他,却莫名感觉他比她还要年轻,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滞,他永远都是成熟而冷静的少年。 这世上当然没有不会老的少年,那都是古姄的幻想。在她的幻想中,他一定是她的梦中男孩。 只可惜梦就是梦,现实就是现实,无论梦和现实怎样接近,却也绝对无法产生实质的交集。就如同现实中的人触不到画中人一样。 ——纵然沈星暮千般万般好,甚至比我的旺哥哥更好,我要的人也一定是旺哥哥! 古姄如此想着,心中又有了一抹骄傲——任何在十九岁这个芳华正茂的年纪的少女,都有着一分属于自己的骄傲。 她骄傲的是,她能分清梦与现实。她能守住自己最基本的底线,决不背叛早已住进她心里的男孩,哪怕出现在她面前的男孩是她梦中的男孩也一样。 此时此刻,她和他并肩站在台上。他牵着她的手,他的手却比她想象的要粗糙许多。似乎常年为沈氏集团奔波劳累的他,已经失去属于少年的细腻双手。 古姄用眼角余光偷看他,可是无论怎么看也只能看到小半张异常模糊的脸。这就像梦中看到的,无论如何都蒙着一层迷雾的男孩。 她心里有些懊恼,却并不轻举妄动。她知道,在这场“婚礼”中,她有的是机会看他。 她想看他,就如同她想了却心中那个奇妙的美梦。 终于,她的机会来了。 他抓起她的手,面向她,单膝跪地,替她戴上结婚戒指。 这一刻,她看清了他的脸。 她陡然失色。因为他并不是真正的沈星暮,而是一个身高、体型、相貌均和沈星暮有八九分相似的陌生男人。 这种细微的身体差异,兴许可以归结于人在成长中产生的正常变化。其中最根本的漏洞却解释不通。 纵然他很努力地演出沈星暮的气质与仪态,但他模仿不了沈星暮的尊高与冷傲。他的眼神太过飘忽,并没有傲视世间万物的凛然姿态。 古姄的手猛地一颤,几乎脱离陌生男人的手。很快的,她冷静下来,心知这一切绝对是沈临渊刻意安排的。 她要做的只是认真完成这场假婚礼,事后她能收到高额的报酬,如此便已足矣。 毕竟她本就不是真正的新娘子,又有什么资格挑剔站在眼前的新郎官? 至于他梦中的男孩,果真只能藏在她的梦里。她没那么容易亲眼见到他。 “小姑娘、逃、待会一有危险,你就找到机会逃……” 陌生男人俯身替她戴戒指时,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她怔了一下,张口想问,却见陌生男人递来一个非常焦急的眼神。 古姄立刻意识到,这时绝对不能开口说话。于是她脸上保持甜美的笑容,含情脉脉地盯着眼前神色虔诚的“新郎官”。 这会“新郎官”已经替她戴好戒指。 眼下并不是求婚,而是“结婚”双方交换戒指的流程。古姄当即抓起“新郎官”的手,也替他戴好戒指。 直到此时古姄才发现,自己真的活在梦里。西式婚礼的“揭面纱”、“拥抱”、“亲吻”等流程不是在“交换戒指”前面吗? 她想起来了,就在不久前,这个陌生男人抱过她、吻过她。 当然,她并不因丢失自己的吻而恼怒,反正这又不是她的初吻。如果一个拥抱和一个吻就能换来二十万的现金,她可以连吻他一百下,然后带着两千万巨款陪她的旺哥哥浪漫余生。 她只是有些惊讶,那时他们明显面对面,她却没发现他不是沈星暮本人。 “新郎官”开始致辞。他刚说出一句“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尊敬的来宾。人生总有最幸福的时刻,而我……”,他手中的麦经过特殊处理,使得他的声音和沈星暮的声音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震耳的枪响声陡然炸开。 殷红血花绽放,“新郎官”的胸口已然中枪,枪眼里甚至冒着袅袅白烟。 古姄的脑中一片空白。她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叫夏秦的人找到她时,亲口说的“你只要配合我们完成一场假婚礼,我们就给你两百万报酬”。 他真的直接掏出了一大袋子现金做定金,以此证明他的诚意。只是他完全没说这场假婚礼带着血光。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抹如鲠在喉的委屈之感。她感觉自己太蠢了,夏秦都说了两百万,她却腼腆地说“二十万就够了”。 夏秦就真的只给了她十万块定金。 她本来是非常知足的人。对她而言,二十万的确是一笔非常大的数目,大到足够她和她的旺哥哥顺利成家。 她现在才知道,这二十万来得可真不容易。如果刚才那一枪稍微打偏一点,中枪垂死的人就不是“新郎官”,而是她。 古姄脑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识看向台子最里面的上座,想寻求沈临渊的庇护。 然而之前还端正坐在上座上的沈临渊却已不知所踪。 古姄双腿完全发软,整个人直接瘫倒在地上。 “小、小姑娘,你是无辜的,快、快逃……” “新郎官”还没有完全气绝。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刻,他居然还惦记着古姄的安危。 古姄两眼早已湿透。她咬着嘴,委屈而惊恐地说道:“我、我也想逃,但我动不了啊!” 酒店的大门被人蛮横地撞开。 古姄看着台下的宾客们,又看向嘴唇已经发紫的“新郎官”。 她体内的血液忽然极速流动起来。她在短时间内有了比平时还强出不少的力量。 这一刻,她豁然起身,一把扶起重伤垂危的“新郎官”,倏地一下冲到台子边上的柱子后面。 柱子离台子中心六七米远。 而她一个娇弱的小女生,在起身到带人藏匿的整个过程还不到十秒钟。 她几乎把他整个人背起来在跑。 当她以为安全了,放下“新郎官”大口喘气时,左臂忽然传来钻心的剧痛。 她看到自己不断流血的左臂,这才发现自己也中枪了。 幸好子弹只是擦着手臂划过,带出了一条很深、很狰狞、几乎见骨的血痕,子弹并没有留在血肉骨头里。 饶是如此,古姄仍是险些昏厥过去。 这时,“新郎官”满是惊疑地问道:“小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 古姄疼得说不出话,干脆就不说话。 “新郎官”的脸上早已遍布冷汗,仿佛此刻连说句话也需要用尽全身力量。在他最该好好处理伤口、好好休息的时候,他却不依不饶地问道:“为什么?” 古姄把脑袋探出柱子外勉强看了一眼。她预想的、最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群突兀闯进来的持枪男人被另一群异常灵敏、凶悍的少年阻拦。 古姄抬手捂住不断流血的左臂,咬着牙说道:“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莫非你要我见死不救?” “新郎官”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种很新奇、很神秘的笑容。 古姄忍着疼凶巴巴说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头脑简单的傻女生!我救你不代表我已经原谅了你!你必须告诉我!你们沈家为什么要串通夏秦来骗我!” “新郎官”摇头道:“其实沈董和夏秦都没有骗你,毕竟你并没有问这场婚礼是否存在危险。如果你今天能活着走出去,他们一定会兑现承诺,支付给你约定好的数额。” 古姄冷声道:“就因为我没问,所以我差点变成了马蜂窝?” “新郎官”摇头道:“你的处境并不危险,他们想杀的人是我,或者说是沈总。我是沈总的替身,我的任务只是替他去死而已。” 他说的沈总无疑是沈星暮。 ——你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替沈星暮去死? 古姄睁大了眼,眼中满是惊疑。她没把这句话问出来。此时此刻,沈星暮在她心中的高大形象瞬间崩塌。她无法想象,沈星暮那样的少年英雄,居然能做出这种心狠手辣的事情。 古姄愤怒之余,忽然想明白这场假结婚的关键。分明是夏秦和沈临渊知道有人要破坏沈星暮和夏恬的婚礼,所以他们找了两个替身来大肆张罗婚礼,然后把藏在暗中的敌人引出来,进而一网打尽。 ——我和这个“新郎官”都是他们放下的鱼饵!我们竟成了同病相怜的倒霉蛋! 古姄在心中发誓,如果她今天能活着出去,以后绝对不和任何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产生交集。 这些人实在阴险,他们总是在别人不经意之时将之当做棋子使用。而棋子之中恰好有种叫“弃子”的子。 “新郎官”的眼皮已经垂下,只留了一条眼缝。似乎他的意识已经到了弥留状态,随时都会昏厥甚至死亡。 古姄看着他早已透红的胸口,厉声道:“笨蛋!你坚持住!我们是人,不是牲口!我们没有任何义务替别人去送死!” 她说话时,张手捂住他的胸口,努力帮他止血。 “新郎官”露出苍白的笑。他居然尤为温柔地问道:“小姑娘,你是我亲吻过的第一个女孩。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古姄板着脸道:“少说这些没用的话!哪怕你真是沈星暮,我也对你不屑一顾。我心里早就有人了,你别胡思乱想!” “新郎官”道:“我叫胡海冬。作为交换,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古姄心一软,咬牙道:“我叫古姄,古代的古,女字旁加一个人民的民的姄。这个名字很奇怪吧?因为我爸姓古,他又喜欢学别人炒股,所以我就成了‘股民’!” 胡海冬微笑道:“其实这个名字很好听。‘姄’本来就是古代女子人名用字,而你恰好姓古。如果你穿上汉服,一定是沉鱼落雁的美少女。” 古姄蹙眉道:“为了你的生命安全,你最好还是别说话了。” 胡海冬很听话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保持温和的笑容,却已不再开口。 古姄又探出脑袋往外看了一眼,那群男人显然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但不知为什么,才这么短短两分钟,倒下了大半,只剩几个人颤颤巍巍地蜷缩在墙角。 沈临渊站在他们面前,似乎在问话。而先前那群四处逃窜的高贵宾客,这会也恢复了他们原本的“尊贵”面貌。 古姄心知局势已定,当即大喊道:“沈——” 她只说了一个“沈”字,音节拉得特别长,但后面的“临渊”两个字没说出来。因为沈临渊忽然看了过来,他的眼睛就像锋锐的刀刃,使得她不敢再胡乱说话。 沈临渊急匆匆跑过来,一脸担忧地说道:“夏恬,幸好你没事。来,让爸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古姄忍着胃里强烈的酸痛,勉强笑道:“我好像中枪了。” 沈临渊抓起她的左臂看了一眼,如释重负道:“只是轻微的擦伤,不至于留疤。” ——这真的只是轻微的擦伤吗?我刚才甚至摸到了骨头!这是擦伤?这不留疤?对哦,原本的夏恬的手上的确没有疤,所以我也不能留疤!! 古姄心里暗骂着,脸上却对沈临渊保持尊敬。她知道,沈临渊不愿让在场宾客发现这是一场假结婚。她当然不敢和他对着干,只能用脑子维护自己的利益。 她忍着眼泪委屈道:“爸,你快看看星暮,他胸口中枪了。如果再不送去医治,他会没命的!” 她故意把声音放大,就是害怕沈临渊不管胡海冬的死活。 事实上,沈临渊也不太可能让胡海冬死掉。毕竟他现在扮演的是沈星暮。如果他死了,真正的沈星暮又该以什么身份出来见人? 沈临渊果真“大惊失色”。他连忙跑到柱子后面,伸手扶起胡海冬,接着对着一个相貌忠厚的中年男人吼道:“玉强!快点叫救护车!” 中年男人立刻摸出手机呼叫急救。 古姄忍着手臂的痛,撒娇一般抱着沈临渊的手臂,故意把手臂上的血挥到他身上。 她咬着嘴,楚楚可怜道:“爸,我也受了伤,我也需要急救。” 她真的需要急救。如果她的手臂不能尽快得到医治,很可能会废掉。 沈临渊慈祥地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第十四章 交易 战后的小镇,呈现凄厉而瘆人的画面——以沈星暮和夏恬的婚礼礼堂为中心,周围数个建筑遭受冲击,房倒屋塌,只剩碎石残瓦,变成凌乱的废墟。尸体堆积,鲜血横流。不少尸体被建筑残骸淹没,只露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抑或是一张苍白而空洞的脸。鲜血从碎石的缝隙里渗出来,艰涩地流向未知的远方。 肖家的人包括杜昌翊在内,一共四十七人,全部葬身于此。这是夏秦在事后亲自数出来的数目。而无辜之人也有不少,比如遭受池鱼之殃的邻舍、以及昏厥之后再也不可能醒来的吴姓老人。 一个城市里,忽然间死了这么多人,市政府一方却完全没有动静。可能是枪神社、沈家、肖家三方势力已经强大到足够压下此事,也可能是某种奇特力量的干扰,使得原本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变得理所当然。 因为每天都有人寿终正寝、意外死亡、自杀死亡、他杀死亡,每天都有大量的生灵归于尘土,所以蛰城边郊的小镇忽然死这么多人也不奇怪。 所以这真的不奇怪吗? 沈星暮的手在事发的三天之后才勉强恢复一分活动能力。他在养伤期间便发现一件尤为奇怪的事情,无论是夏秦还是高哲羽,都忘记了他和夏恬婚礼当天发生的血腥战斗。或者说,除了叶黎、徐小娟、夏恬、杜贞、以及他本人,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件事。 他们只是忘了当天发生的事情,却没有改变这件事造成的影响。遭受波及无辜枉死的人,变成了非意外死亡,莫名受伤的人,也变成了“自己不小心跌倒”。 当然,夏秦本是枪神社的人。杜昌翊带来的大部分人都是他带人去杀掉的。所以他只忘了杜昌翊和杜贞的血腥战斗,却还记得礼堂那边发生了战斗。 仿佛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都以极其牵强的逻辑疏通了,而且每个当事人脑中的记忆逻辑大多不同。 这些人里面当然也包括童遥。 童遥曾和夏恬一起进行过死亡游戏,但她之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这一点可以归结于恶念空间的干扰。 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杜贞和杜昌翊的战斗,本质上是两个现实势力的战争,或者是至今仍蒙着一层迷雾的“天神”与“大同”两个势力的较量。 这应该与恶念空间无关,可是为什么,除了当事者杜贞以及他们少数与恶念空间有关的人,其余人都忘了那件事? 莫非“天神”或“大同”与恶念空间有关? 沈星暮犹记杜贞体内源源不断涌出的黑暗光华,其独特的邪恶气息像极了恶念之花。 于是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便是“天神”与恶念空间有关,而“大同”与善念空间有关。 这仅仅是他的猜测,毕竟善念空间是否存在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因为杜昌翊的出现,沈星暮和夏恬的婚礼被迫中断。虽然他们并没有拜堂,但在婚礼举行之前,他们已经办理了结婚证。 他们早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而他们也顺理成章地同居了一段时间。直到婚礼出事,夏恬的性格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一向温柔可亲、善解人意的她,忽然变得易怒,尤其是她看到夏秦的时候,双目跳跃出无尽怒火。她生气的时候居然也会摔东西。别墅里的好些玻璃或陶瓷制品都被她砸了,不过她好像并非没有理智,至少她没选最贵的古瓷花瓶砸。 吴姓老人曾救过夏秦和夏恬兄妹的命。夏恬是懂得感恩的人,她一直想要报答老人。可是她没想到,她和沈星暮拜堂成亲的当天,会是老人的忌日。 造成这一结果的罪魁祸首当然是杜昌翊,但夏秦也并非毫无责任。他当时已经冲进礼堂,勉强控制了局面,却在退走时忘了昏厥在地上的吴姓老人。 在杜昌翊闯入之前,夏恬头上盖着红盖头,什么也看不见。而她掀开红盖头之后,视线一直在受伤的沈星暮身上,完全不知道吴姓老人受惊昏迷。 他们兄妹都忘了这个曾对他们有过救命之恩的老人。这无疑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情。 夏恬心中有怨气、有羞愧、有歉疚、也有悲伤。这种种负面情绪使得她和平日完全不一样。 她没有迁怒沈星暮,只是提出两人暂时分开住。至少在老人出殡下葬之前,她想以女儿的身份替这个孤寡老人守孝。 夏秦向来迁就夏恬,而且吴姓老人的死的确和他们兄妹脱不了关系。于是兄妹两人都留在了灵堂,对着老人的遗像烧纸叩拜。 沈星暮在养伤期间和夏秦通过话。他最关心的当然是夏恬,他询问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得知她渐渐有了好转,他便稍微放下心,进而询问另一个重要问题——枪神社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电话里,夏秦漫不经心回答道:“刘叔已经遣人把杜昌翊的尸体运回霓城肖家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 沈星暮对霓城肖家有些了解。 大概四十年前,霓城有一个名叫“万元户”的黑帮组织。在那个生产力极其落后的年代,家产过万的人无一不是令人仰望的存在。这个黑帮组织常年欺压普通百姓,逼迫他们交“保护费”之类的费用。 生活本就艰苦的平民,再遭受万元户的连连压榨,更是家徒四壁,青黄不接,食不果腹。 四个满腔热血,嫉恶如仇的少年相遇。他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尔后结成异姓兄弟。 之后“万元户”很不可思议地被这四个少年击溃了。 四兄弟的大哥叫肖元,其余三人都以肖元为尊,将他们建立起来的新势力统称为“肖家”。 这一点又显得有些奇怪——分明是四个人打出来的天下,为什么全都归于肖元?莫非其他三人心中真的无怨? 然而事实是,肖家在数十年内屹立不倒,足可证明四兄弟的感情之深。 杜昌翊是肖家四兄弟之一,而今刘俊把杜昌翊的尸体送回去,意味着什么? 和谈吗?宣战吗?抑或是出于对对手的尊重? 沈星暮能猜到,肖家和枪神社的争斗已不可善了。从肖家遣人暗杀刘俊起,这两家势力已然势如水火,二者不可同存。 刘俊送还杜昌翊的尸体,也不可能是为了和谈或者表示对对手的尊重。毕竟杜昌翊的尸体并不全,他遍体鳞伤而且被剜了心。这样一具血淋淋的身体,代表的是威慑与恐吓。 刘俊是在向肖元示威! ——他们什么时候开战?父亲会全力支持刘俊吗?夏恬会因此受到危险吗? 沈星暮换好西装,系好领带,特意买上一篮初春季节最甜美的脐橙,前往蛰城人民医院探望童遥。 他隐隐猜到,杜昌翊能找到蛰城边郊的小镇,大闹他和夏恬的婚礼,便是因为童遥。或者说是宛游龙。 他记得,那天在蛰城北科大的校门外,宛游龙非常唐突地拍过童遥的背、甚至还趁机拍她屁股吃豆腐。 童遥为此恼羞过,侧过身指责过他。 那时她走在左边,而提包提在右手。她向右侧身,提包就离开了沈星暮的视线。 沈星暮怀疑当时宛游龙是假装无礼,实际上是为了伺机往童遥的提包里塞追踪器之类的电子仪器。 沈星暮知道童遥的病房。他走到住院部,顺楼道上三楼,蓦然看见一个身着花格子衬衫的苗条背影。 这个背影像极了夏恬。她背对他,在长廊上不疾不徐走着。 沈星暮脱口道:“夏恬,你不是在为吴老守灵吗?” 前面的女孩转过身。仅一瞬,她的脸忽然就红了,两只大眼宛如荡漾的水波,痴痴地盯着他。 仿佛她认识他。 沈星暮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摇头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这个女孩的确和夏恬有些相似,无论背影还是面貌。但沈星暮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不是夏恬,她眼中没有只属于夏恬的温柔与安静,反而有些坚毅与懵懂。 这是小姑娘的眼睛。她至少比夏恬小三岁。 女孩回过神来,立刻怒道:“你是沈星暮!” 沈星暮皱眉道:“是的。” 女孩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星暮摇头道:“我并不找你。” 女孩冷笑道:“对的,你找的是夏恬,不是我。你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我的戏差不多演完,可以收钱走人了?” 沈星暮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女孩问:“你认识胡海冬吗?” 沈星暮思忖片刻,摇头道:“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女孩的嘴角扯动出一抹很夸张的讥诮笑容,凶巴巴指责道:“对哦,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在意一个替死鬼的名字?” 沈星暮听到“替死鬼”三个字,立刻明白过来。恐怕眼前的女孩就是宝蓝大酒店的婚礼里,夏恬的替身,而胡海冬就是他的替身。 替身是一个职业,在影视圈里,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并不少。某些知名演员临时有事或者演不出高难度的镜头,便会请和自己体型、相貌差不多的人来替代。 在沈家,替身这个职业却不是用来帮忙演戏的。大多数时候,他们的任务是替死。 几个月前,沈星夜追踪夏恬,惹怒了夏秦。夏秦就拦截过沈星夜两次,那两次他抓回去的都是沈星夜的替身。 沈星暮和沈星夜不一样,至少他从未私下寻觅过可以在关键时刻替死的替身。 所以他不知道胡海冬。兴许这个人本就是沈临渊暗中替他准备的。 沈星暮沉吟片刻,冷漠点头道:“你说对了,我从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女孩的眼中满是怒火。 沈星暮道:“你拿了钱就走吧。以后不要再来蛰城。” 女孩吼道:“我本来就是蛰城北科大的学生!你们用二十万让我去送死就已经够可怕了!居然还想把我赶出蛰城!?” 沈星暮愣了一下,问:“二十万?” 女孩道:“是的!” ——如果我没记错,这个女孩是夏秦找到的。他只用了二十万就找来这么好的一个替死鬼。似乎他做生意的天赋比混黑社会还厉害。 沈星暮看到女孩左臂上包的纱布,便知道她遭遇过非常凶险的事情。他沉吟片刻,冷冷道:“二十万的确太少了。你把你的银行卡号给我,我会补偿一笔钱给你。” 女孩凶道:“我被你们骗来差点死掉!你居然想用钱了事!” ——骗来?莫非夏秦并未对她说婚礼的风险? 沈星暮问:“你想怎么补偿?” 女孩道:“我才不要你的补偿!你这混蛋早就不是我的梦中……” 她说着,两颊忽然又红了。 沈星暮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顺手递到她手里,淡淡说道:“我现在有事,你什么时候想到了再联系我。” 他说完径直向前走,推门走进童遥的病房。 病房里没有药水的味道,只有淡淡的女性芬芳。 童遥的确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纵然她已经二十八岁,年华逐渐逝去,但独属于她的、宛如一颗腻人糖果的奇妙韵味却不曾消退。 她的脸色很正常,白皙水润。似乎经过这几天的休养,她已经恢复过来。 褪了妆的她,鬓边露出些许细小皱纹,却反而更为自然地衬托出她的素颜美。 她像一把做工绝伦的古琴,无论琴身是否装有饰品,都绝不会影响拨弦而出的琴音。 童遥安静地坐躺在病床上。她偏头看着窗外,目光飘忽,像是在努力思考某事。 沈星暮提着果篮绕到窗台前,温和说道:“童老师,好久不见。” 童遥怔怔地盯着他,眼中竟满是柔情。好半晌过去,她才轻声道:“是挺久了。” 沈星暮道:“也就几天吧。” 童遥道:“我们上次见面好像是三年前的事情。” ——又是这样?因为奇特力量的干扰,与我和夏恬的婚礼有关的事情,她都忘得一干二净。她不记得我们五天前一起喝过咖啡。 沈星暮把果篮放在窗台上,顺手取出一个脐橙,安静而耐心地剥橙子。 童遥柔和道:“我本不喜欢吃橙子,但如果是你剥的,或许我愿意尝尝。” 沈星暮微笑道:“那我可真是荣幸。” 童遥道:“荣幸的是我。我们交往的时候,你也并未喂我吃过任何东西。” 沈星暮惊讶道:“有这回事?” 童遥轻叹道:“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沈星暮道:“就像你很可能早已不记得为什么会和我分手一样” 童遥沉默。 沈星暮把橙子剥好,微笑着递到她身前。 童遥问:“你不考虑喂我一口?” 沈星暮的手僵了一下。他沉吟道:“可惜我们都已大了三岁,现在再这样就有些不合适了。” 童遥伸手接过橙子,取出一瓣送进嘴里,片刻后摇头道:“好像你剥的橙子也并不比别的橙子美味。”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童遥道:“如果你喂我可能会美味一些。” 沈星暮皱紧眉头,疑惑道:“童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童遥问:“三年里,你有想过我吗?” 沈星暮道:“我经常想起你。” 童遥似笑非笑道:“是不是每当你遇到棘手的事情,就会想起我的脑袋?我比你聪明。我总能想出好办法替你解决麻烦。” 沈星暮并不否认,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童遥道:“所以我记得我为什么会对你提分手。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时常感觉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脑袋。你只想把我留在你身边,在你困惑的时候替你解惑。” 沈星暮道:“所以我不是好人。” 童遥咬着嘴道:“我曾无数次努力找借口安慰自己,可是你总是用轻微而不起眼的举动击碎我心中的侥幸。我以为你至少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可是后来我慢慢意识到,你可能爱上世上的任何女人,却独独不可能爱上我。” 沈星暮问:“为什么这么说?” 童遥道:“越是有能力的男人,就越不可能找比自己更有能力的女人。我敢自信的对你说,除了体能方面的事情,其他任何方面,我都比你更有能力。” 这是实话。沈星暮曾不只一次惊叹童遥的思考能力与行事能力,她总能比常人快一两步向前走。 沈星暮道:“可是这世上并不缺乏女性比男性更有能力的夫妻。” 童遥怔住。 沈星暮轻叹道:“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莫非你不知道,无论我喜不喜欢你,只要你不提分手,我就一定不会不要你?” 童遥埋下头把玩手中没吃完的橙子,久久不语。 沈星暮抓住这个机会,悄悄抓起床头柜上的提包。 他还记得自己来这里不是为了找童遥叙旧,而是检查她的提包。 沈星暮拉动提包的拉链,“滋滋”响动声绕开,但童遥没抬头。 沈星暮看到提包里除了卫生纸、钥匙、零钱、口红、以及各种卡件,还有一个异常显眼的东西——很旧的摄像机。 沈星暮认识它。当初他和童遥交往的时候,她手上总是拿着它,用它记录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沈星暮没想到她至今仍把它带在身边。 “星暮,乱翻女性的提包是很不好的行为。” 沈星暮猛地抬眼,瞧见童遥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来。 她盯着他,眼中满是悲伤。 沈星暮立刻把提包放回原位。 童遥问:“你忽然来找我,是不是想找什么东西?” 沈星暮道:“是的。” 童遥问:“你要找的东西怎会在我这里?” 沈星暮道:“我解释不清楚。” 童遥抓起提包,将它抱在怀里,一脸戒备地盯着他。 沈星暮问:“你这是干什么?” 童遥道:“你不解释也没关系。看你紧张的样子,证明你要找的东西对你很重要。你来找我,目的是翻看我的提包。提包是我的,让不让你看还得由我说了算。所以我们做个交易吧。” 沈星暮问:“什么交易?” 童遥道:“我让你看提包里的东西,条件是你必须喂我吃橙子。” 第十五章 平静 沈星暮从童遥的语气里听出了恳求意味,似乎她真的很想吃一瓣他喂的橙子。 这是一个非常小的请求,而美丽女性的请求,往往不容易被拒绝。只可惜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沈星暮。 沈星暮目光复杂地盯着她。他现在才意识到,她至今仍惦记着他。 上次他们见面,因为他先声夺人,电话里便告诉她,他要和夏恬结婚了。所以她淡然若素,并且很冷傲地说“我是一个能自力更生的女人”,决不把自己的心意表达出来。 这一次不一样。她忘记了他已是夏恬的丈夫,她以为他们之间还存在转机。一向自信而骄傲的她,在他面前变成了羞怯而卑微的小女孩。 沈星暮沉默许久,轻轻摇头道:“童老师,我为我之前的无礼举动向你道歉。” 童遥安静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沈星暮道:“好好养伤,我下次再来看你。” 很多时候,“下次”的意思是“没有下次”。 沈星暮转身往外走,童遥急声道:“先别走!” 沈星暮止步,却不回头,淡淡问道:“还有事?” 童遥道:“我的提包就在这里,你想看就看吧。” 沈星暮转过头,认真道:“多谢。” 沈星暮再一次打开童遥的提包,提包里分好几个小口袋。其中最大的两个口袋里装的全是她的常用物品,而提包最边上、最小的一个口袋里,装了一个豌豆大小的金属物品。 这无疑是一个小型追踪器。杜昌翊能找到边郊的小镇,靠的就是它。 沈星暮将它呈到童遥面前,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童遥蹙眉思索片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沈星暮点点头。他心中的猜测已经得到证实,不再多问,顺手将之丢出窗外,接着冷冰冰说道:“童老师,谢谢你。” 童遥问:“是不是发什么了什么?” 沈星暮道:“以后离宛游龙远一点。” 童遥惊讶道:“游龙?” 沈星暮道:“以你的智慧,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 童遥沉默。 沈星暮又道:“对了,我已经和夏恬结婚了。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之后会补一场婚宴,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喝杯酒。” 童遥的神色再度变得悲哀。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沈星暮退出病房,惊讶发现刚才那个长得很像夏恬的女孩仍在长廊上站着。她的眼中满是愤怒,似乎还想找沈星暮麻烦。 沈星暮不看她,径直向前走。 两人错身时,女孩尖声道:“站住!” 沈星暮冷着脸问:“你这么快就想好了?” 女孩抬手“啪”的一声把名片拍到沈星暮身上,凶巴巴骂道:“你们这些人全都该死!我才不要你的补偿!” 沈星暮盯着她的大眼,似笑非笑问道:“你真的不要?” 女孩道:“不要!” 沈星暮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讽刺道:“我叫夏恬啊!” 沈星暮点点头,抬步往前走。女孩嘴里还喋喋不休说着骂人的话,他却不再回头。 沈星暮离开医院去了一趟吴姓老人的灵堂。夏秦和夏恬都已为老人守灵三天,今天是出殡下葬的日子。 夏恬的精神状态好转了不少,但她眼中仍透着淡淡的悲伤。 沈星暮道:“夏恬,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生死有命。吴老的死,我也感到遗憾,但你别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今晚就回家吧。” 夏恬面无表情道:“回家干什么?陪你睡觉吗?” 沈星暮的心稍稍一紧,但脸上却没表情。他淡淡说道:“是的。” 夏恬道:“那你慢慢等吧。” 沈星暮一把拽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吻住她的嘴。她红着脸挣扎,片刻后变成疲惫的小猫咪,老老实实闭上眼任他抢夺。 当天晚上,夏恬回了家,沈星暮却不在家。 沈星暮去找了沈临渊。婚礼风波已经过去好几天,但他仍不知道宝蓝大酒店里发生了什么。 沈临渊端端正正坐在转椅上,一边整理桌上的文件,一边漠不关心道:“肖家的人突兀闯进礼堂,持枪胡乱扫荡,伤了不少宾客。后来我们的人把他们制住了,这件事也就结束了。” 沈星暮摇头道:“父亲,在我面前何必说谎?肖家的杜昌翊亲自带人去了我和夏恬那边,证明肖元早就知道我们的行踪,宝蓝大酒店这边应该是安全的。如果有人大闹礼堂,就一定不是肖家的人。” 沈临渊问:“你想说什么?” 沈星暮道:“想除掉我和夏恬的可不仅仅是肖家。” 沈临渊道:“所以你在怀疑星夜?” 沈星暮道:“不是怀疑,而是笃定。” 沈临渊不说话,转过身继续整理文件。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父亲,当时你在宝蓝大酒店,而你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件事本身藏了玄机。沈星夜并不知道这场婚礼是假的,他害怕我和夏恬结婚之后,联合夏秦一起对付他。所以他决定冒险大闹礼堂,趁乱杀掉我和夏恬,再将这件事嫁祸给肖家。” 沈临渊发出绵长的叹息声,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干枯密集。他疲惫道:“星暮,你太过自我,忽略了这起事件里的真正玄机。”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沈临渊道:“我知道星夜先后两次落到你的手里,但最后你都放了他。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同胞兄弟,手足之情,血脉相连。他或许心狠手辣,却并非薄情寡义。你放了他两次,这就是恩情。纵然他依旧想对付你,也不会选你大婚的日子。” 沈星暮摇头道:“父亲,你对他的了解太少。我放了他,对他来说不是恩情,而是屈辱。他恨不得把我煮熟了丢粪坑里喂蛆,又怎会对我心慈手软?” 沈临渊道:“所以你还是太年轻了。” 沈星暮心中冷笑。他笃定沈临渊是想包庇沈星夜,不想再与之多语,转过身便想走。 沈临渊忽然道:“星暮,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只叫杜贞去帮你们?” 沈星暮问:“父亲,你知道‘天神’吗?” 沈临渊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他根本没听到这句话。 沈星暮又问:“你知道恶念空间吗?” 沈临渊依旧面容平静,仿若未闻。 沈星暮索性直接问:“为什么?” 这次沈临渊听到了。他冷笑道:“既然你见识过杜贞的本事,就不要小看世上的任何女人。宝蓝大酒店这边,有动手动机的人可不仅仅是星夜。” 沈星暮问:“还有谁?” 沈临渊道:“赵慧妤。” 沈星暮怔住。 沈临渊幽幽说道:“女人的忌妒心和抢夺欲在很多时候比男人可怕得多。赵慧妤本身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姑娘,只可惜她站得太高,拥有的太多。人都是贪婪的,赵慧妤也不例外。她煞费苦心想得到你,可是最后事与愿违,输给了夏恬。这种时候,她的贪欲会变成杀欲。如果她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这就是她动手的动机。” 沈星暮回忆起赵慧妤平日的模样,心知她是一个有心机的女人,却未曾想过她能狠毒到如此程度。 他对此保持怀疑,便反驳道:“纵然赵慧妤想杀了我一了百了,可是她并没有这个本事。” 沈临渊道:“所以你太过小看女人。赵慧妤的家族可不小,她的父亲赵天相在我们集团占有百分之七的股份,你知道这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富吗?而这只是他们家族整体实力的一角。赵天相曾在黑帮打拼过,认识不少黑帮头目,而他老婆柯爱明也有军方的强大关系网。赵慧妤作为他们的独女,养尊处优惯了。她想调动一方力量来大闹礼堂本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沈星暮摇头道:“纵然赵慧妤有心动手,她的父母也不可能同意。赵天相和柯爱明都不是蠢货,无论他们怎样疼爱赵慧妤,也不可能为这种事情对我动手。他们有自知之明,知道在蛰城内,他们斗不过我们。” 沈临渊道:“所以赵天相和柯爱明都不知道这件事。” 沈星暮沉默。 沈临渊道:“赵慧妤留在我们集团,危险程度远在星夜之上。无论星夜怎么闹,他总归姓沈,我们家的基业不会便宜外人。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沈星暮问:“既然你知道赵慧妤很危险,为什么不趁这次机会把她除掉?” 沈临渊摇头道:“现在还太早了。我们和枪神社搭上了关系,而现在枪神社和肖家剑拔弩张。如果我们沈氏集团这时出了内乱,太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沈星暮道:“我知道了。” 沈临渊忽然露出非常神秘的笑容。他目光如炬,宛如炽盛的骄阳,略带兴奋说道:“星暮,关于赵慧妤乃至是整个赵家的事情,你都不要去管。你安静看着,不超过一年,他们家一定会闹出非常有趣、非常戏剧性的事情。” 沈星暮点点头,却不说话。 沈临渊道:“另外,关于杜贞,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沈星暮道:“母亲姓杜,她也姓杜。” 沈临渊道:“这世上姓杜的人很多,她和你母亲并没有任何关系。”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她们原本没有关系,但因为你的存在,她们又有了关系。如果母亲现在还活着,杜贞见到她还得称她一声‘姐姐’。” 沈临渊问:“你在指责我?你认为我不该找杜贞?” 沈星暮摇头道:“我虽然有时也会目中无人,但却从不忘记尊卑。你是我的父亲,无论你找哪个女人,我都无权干涉。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你和杜贞是什么关系,她都不是我的母亲。” 沈临渊的目光变得深邃。他安静地盯着沈星暮,浑浊的双瞳不时颤动一下,仿佛他的心里也在悸动。 许久之后,沈临渊的神色变得凌厉若刀芒。他用质问一般的语气问道:“星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沈星暮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杜贞很像年轻时的母亲。” 沈临渊的目光稍稍缓和了一些,徐徐说道:“她们一点也不像。” 沈星暮道:“她们长得不像,但她们说话、做事、乃至是随意展露的一些姿态,都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沈临渊道:“兴许是你太过想念茜茜,方才产生这种错觉。” 沈星暮点头道:“或许吧。” 父子两人的这番对话发生在深夜。而对话结束之后,沈星暮并没有离去。他抽了一只转椅,安静坐在沈临渊身侧。 沈临渊吸烟,他就跟着吸烟;沈临渊埋头处理文件,他就帮忙分担;沈星暮静坐着发呆,他也一动不动静坐着。 沈星暮不知道沈临渊在想什么,沈临渊也不知道沈星暮在想什么。他们却又心照不宣,保持这份只属于父子的默契。 兴许他们都已意识到,今晚过后,他们很难再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了。 拂晓之时,窗外晨昏交织,光明和黑暗相互撕咬。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大地,黑夜的残喘终于结束。 沈星暮拉开窗帘,站在阳光下舒展筋骨。沈临渊则收拾好文件准备离去。 他退出办公室时,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星暮,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喝一杯你和夏恬递给我的茶”。 沈星暮的心中闪过强烈的悸动。他猛然转身,能见的只有玄关前,沧桑、佝偻、饱经风霜的一道消瘦背影。 ——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 沈星暮罕见地感觉到眼酸,似乎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流泪是母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之时。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他成长了十年,早该忘记流泪的滋味。可今天,他终于意识到,藏在他心里的泪从未离去。 ——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又能陪我多久? 沈星暮捏紧拳,沉声说道:“当然可以!” 他眼前的背影轻轻颤了一下,尔后托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远。 沈星暮回到夏恬的别墅时,夏恬正对着镜子处理牙缝里的血迹。 她看到他,莞尔道:“星暮,我好像真的活不久了。” 沈星暮道:“但你好像很开心。” 夏恬道:“我能在死亡之前变成你的妻子,似乎死亡本身已不那么可怕。” 沈星暮走到她身后,张开手将她抱在怀里,一字一顿说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一定不会死!” 三天过后,就在沈临渊的大宅里,沈星暮和夏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在场宾客只有一桌人,除开主角沈星暮与夏恬,只剩沈临渊,杜贞,刘俊,夏秦,以及高哲羽。 饶是如此,这场婚礼已可称得上世间豪华。毕竟在整个蛰城,没有任何人能同时请到沈临渊和刘俊两大巨擘。 唯一稍微可惜的是,两位主角的互许仪式太过单调,少了伴郎与伴娘。 沈星暮原本是想请叶黎和徐小娟过来帮忙。只不过叶黎在电话里拒绝了。他的原话是:“抱歉沈星暮,小娟受的伤至今没有恢复过来,我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她。” 对此沈星暮表示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纵然是朋友,也很难保证随叫随到。 至于童遥。沈星暮打电话请过她,但她只淡淡地应了一句“满课,来不了,两千份子钱,现在转给你”。 她仿佛变回了昔日的高冷女神:能不说话时,决不说一个字;能用短句说清楚的事情,决不用长句。 沈星暮能看到,当沈临渊接过夏恬呈上去的茶时,他开心得像小孩子。 仿佛他在黑暗的势力漩涡中斗争多年,为的仅仅是这一杯茶。 沈临渊送了夏恬一只纯翡翠镯子,那是杜茜曾多年前送给他的定情物,他一直视若珍宝,今天却慷慨地送了出来。 夏恬当然不知道这只镯子对沈临渊的意义。毕竟以沈家的实力,拿出什么样的镯子都不奇怪。她很大方地收下了。 沈临渊有了表示,夏秦便不能闲着。夏恬的父母早已过世,夏秦是她的哥哥,在这种时候,自然是长兄如父。 他把陪了自己多年的玉佩送给了沈星暮。 这场婚礼结束后,沈星暮和夏恬搬进了蛰城市区,离叶黎和徐小娟很近,而夏恬的那栋别墅,交给夏秦处置。 沈氏集团忽然变得异常平静,无论是沈星夜还是赵慧妤,都像憨厚老实的牛,并未做出任何动作。 沈星暮却知道,他们并非没有动作,而是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筹划某件大事。 毕竟以往沈星夜和赵慧妤互不往来。而今他们的关系变得特别亲近,几乎形影不离,甚至集团内闹出了不少舆论。有胆大的员工声称不小心看见他们在办公室里“激情”。 沈星暮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不过他丝毫不怀疑,这两个人已经联手了。 沈星夜本身并没有足够的实力对抗沈临渊,他想要拿到沈氏集团的控制权,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联合集团内其他股东。而沈星夜,董皓,再加上赵慧妤,三人的力量已不可小觑。 沈星暮却在心里冷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临渊的能力,至少目前而言,仅凭沈星夜、董皓、赵慧妤三人绝对不是沈临渊的对手。 他们在玩火,迟早玩火自焚。 沈星暮因此变得清闲。他每天陪夏恬逛街,买菜,做饭,看电影,玩游戏,吃零食,有时还叫上叶黎和徐小娟一起,笑逐颜开,其乐融融。 不过他并没有忘记宛游龙。他认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仇世。 可惜他多次查看之后,发现宛游龙不仅没有那双宛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也和肖家没有丝毫关系。 仿佛童遥的提包里的追踪器并不是他放的。 ——可若不是他,又能是谁? 沈星暮想不明白这一点,干脆就不想了。 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他想和夏恬白首偕老,所以他必须拿到三朵善念之花。而他拿到善念之花的前提就是战胜仇世和肖浅裳。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沈星暮深信,他和叶黎绝对不会再输给仇世和肖浅裳。 第十六章 坠楼 绪城是一座火城,从鸢尾摇曳的五月到昙花转瞬的十月,它一直处于烁玉流金的高温状态。而其中最为灼烫的七八月,整个城市的平均气温高达38c,最高气温则有46c。它宛如一口熊熊燃烧的火炉,可蒸出人间百态与尘世炎凉。 夏至过后,绪城已经步入让人倍感煎熬的灼热时期。这个时期,城市宛如睡着了,横穿竖过的繁华街巷里人流稀少,大部分店面闭门不开,连驶过主干道的车辆也少之又少。灼灼夏日里,城市里没有人声,除开附在树上“吱吱吱”鸣叫的蝉以及偶尔掠过电线杆轻快绕开的鸟鸣,几乎不再有其他声音。 七月的绪城,的确像一个安详熟睡的婴孩。只不过这是白天之时。而一旦到了晚上,气温大幅度降低,绪城八街九陌,霓虹璀璨,人声鼎沸,车辆更是川流不息。尤其是市中心,人流攒动,摩肩接踵,士农工商,叫卖婉转,广场上人山人海,店面前门庭若市。绵长不绝的喧闹声中,展现一幅软红香土,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致。 它宛如一座美丽的不夜之城。因而七八月的绪城有一个异常别致的称呼——午夜明珠。 然而这个故事的开端并不在璀璨繁华的夜晚时段,而是整个城市都处于萎靡状态的日中之时。 火辣辣的太阳高悬天穹,万里蓝天,不见白云。金色的阳光将大地烤得冒烟,除开部分为生活奔波的上班族,大部分闲人都躺在空调屋里避暑。 正是这个尤为安静的时间,蓝树小区b栋大楼的天台上,站着一个矮胖肥硕的身影。 他叫郁子岩,三十出头,事业有成,位居蓝百合三星大酒店的经理,年薪超过五十万。而他本身也是一个非常容易满足的人。他不仅有事业,还有一个非常美满的家庭。 他有一个小他三岁、却真切爱着他的妻子,唐静舒。 八年前,他还是一个在城市里摸爬滚打的穷小伙,而她是正值芳华的名校女大学生。 那时他什么都没有,她却义无反顾地陪伴他、支持他,甚至在他最失意的时候,以自己的名义贷款帮助他。 他的成功并非偶然,若非她的存在,兴许他现在还是酒店里默默无闻的服务生。 所以他也爱她。 他们结婚已有六年,在绪城市区的蓝树小区买了一百五十平米、一室四厅的大房子,膝下育有一女。 女儿郁小甜今年四岁,正在读幼儿园。 他们一家每当节假日都会驾车去绪城附近的旅游区观光游玩,羡煞左邻右舍。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非常幸福圆满的一家人。 但却没有人知道,郁子岩一家的幸福已经到头。 此时郁子岩面容悲恸地俯瞰楼下的万里风景。被太阳烘烤得宛如熟透的大地上,大楼鳞次栉比,层层叠叠铺向视野的最远处。 这的确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只不过这美丽的背后,却潜藏着无尽的血腥与丑恶。 郁子岩流着泪,用模糊的双眼看扭曲的城市。 许久许久,他发出绵长的叹息,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全家福壁纸。壁纸上,妻子甜美可人,女儿粉嫩可爱,只有又黑又胖的丈夫与她们格格不入。 如果强加一个逻辑,他没有她们漂亮,所以他该从她们的世界里消失。 于是郁子岩真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里。 他跳楼前给唐静舒发了一条短信,内容很简短。大概是向她道歉,并请求她找个好男人照顾好郁小甜。 三十三楼高的天台上,郁子岩身化流光,轰然坠落地面。 他被摔得粉身碎骨。而已经死去的他,眼睛却还狰狞地睁着。他好像在看着某人,眼里全是仇恨与憎恶。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叶黎又做了四十个俯卧撑,累得满头大汗。 客厅里喷上栀子花味的空气清新剂,他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味便全都消失不见了。 叶黎光着膀子去浴室冲凉,而徐小娟就站在浴室门外安静地盯着他。 叶黎仿佛没察觉她的目光,自顾自脱衣放水,迅速清洗身上的汗水。 待他裹着浴巾出来,徐小娟还在门外站着。 叶黎抬手抚她的脑袋,微笑着说道:“小娟,我和你说过很多次,别人洗澡的时候,不能在外面偷看。” 徐小娟呆呆地点了点头,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盯着她呆滞的神情,心中再一次传来强烈的刺痛。 他还记得四个月前,那场婚礼风波中,因为杜昌翊的狂暴,徐小娟身体多处遭受重击,脑袋也未能避免。 她的脑袋发生震荡,并产生局部淤血。 虽然通过手术治疗,她脑中的淤血已经散去,脑部震荡也没留下可观测的后遗症,但她却有了奇怪的症状。 她变得异常呆滞,反应慢得宛如年过古稀的老妪。而她的智力也受了影响,变成了四五岁、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 叶黎有时感到十足讽刺。当她竭尽全力靠近他时,他在努力推脱。而现在,他发誓要娶她、要照顾她一辈子,她却无法对他做出肯定回应了。 兴许这世间的感情就是这般折磨人。 唯一让叶黎感到欣慰的是,徐小娟有时候会短暂的恢复正常。只不过纵然她恢复正常,她的眼里也只有悲伤。她曾说过“我宁愿永远当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这样你才愿意真心地照顾我——像父亲一样”。 叶黎是她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但这个几月里,他好像真的成了贴心的好父亲。他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她清醒时,决不让叶黎碰她,连摸一下手都不行。 她呆滞时,却又仿佛出于好奇,经常偷看叶黎,有时候还会偷偷脸红。 叶黎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有时候他也感觉折磨与煎熬,但他从未想过要丢下她不管。 他希望她能完全的恢复过来。医生也说过,她的症状其实和身体没关系,而是一种负面心理引起的症状,也就是心病。治疗心病当然只能用“心药”,叶黎认为自己就是治疗她的“心药”。 他深信着,只要他不离不弃一直陪着她,她就一定会好起来。 等她好了,他就娶她。 叶黎抓起徐小娟的手,把她带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他帮她洗脸,梳辫子,有时候还帮她缝衣服。 他不仅像父亲,有时候也像母亲。 这会徐小娟想看电视,叶黎就打开电视。 电视里恰好在播放绪城的一桩坠楼事件。 叶黎在屏幕上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便是死者郁子岩。他当然不认识这个人,但总觉得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徐小娟忽然道:“叶叔叔,我要看《喜羊羊和灰太狼》。” 她不知道自己早已是大姑娘。她还把自己当成爱吃糖果的小女孩。她一向叫叶黎“叶叔叔”。 叶黎事事迁就她。这会他也不看新闻,用遥控器换台,换到少儿频道正在播放的《喜羊羊与灰太狼》。 徐小娟眼睛里满是星星。她看得很开心,有时候还会欢笑着跳起来。 叶黎不打扰她,自顾自走到一旁,从橱柜里取出早就买好的臂力器继续锻炼。 他发现自己的体质真的很弱小。当时房倒屋塌,如果他能稍微强壮一些,兴许就能护住徐小娟。 叶黎锻炼了四个月,腹部已经浮出明显的肌肉块,而且手臂的肱二头肌、肱三头肌都明显比以前更结实。 他现在单手就能抱起徐小娟。 兴许这就是所谓的“生命在于运动”。叶黎连续运动、持续锻炼之后,的确感觉自己活得更加充实。 叶黎连续压缩臂力器数十次,感觉双臂稍稍发软,为了避免再次流汗使得屋子里乌烟瘴气,便停止锻炼,转而到写字台前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打字写小说。 他还记得县二中里,自己答应过那个蹒跚老人的事情。他要把曾虔曾残害学生的事情写出来,以此警戒其他老师。 叶黎的写作能力着实不强。他用了四个月时间,只写出几万字的短篇,而且文中逻辑还存在不少漏洞。 为此他懊恼过多次,却从未想过要放弃。 叶黎写了一段,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是沈星暮的名字。 叶黎心中苦笑。他知道自己又必须出门了。这几个月,他尝试过再找工作,可惜他只会销售,而一般的销售公司,工资着实不高。 后来兴许是沈星暮可怜他,给了他一份非常轻松的好差事,便是做沈星暮的司机。 沈星暮给出的工资当然不低。每个月好几万,叶黎只需工作半年,就能把他和徐小娟欠沈星暮的钱还清。 沈星暮和夏恬结婚已有好几个月,他们的感情却没有丝毫淡化,反而越发炽盛,每天都是新婚燕尔。 他们总是三天两天旅游,而叶黎作为沈星暮的司机,就必须过去帮忙开车。 这是叶黎职责之内的事情,他心里并不抱怨。只不过他每天照顾徐小娟,经常感觉身心疲惫,连开车也感到痛苦。 叶黎点击了接听键,纵然他现在百般不愿出门,但他有基本的职业素养,不能得罪自己的朋友兼老板。 而电话里,沈星暮的第一句话便让他郑重起来。 沈星暮道:“叶黎,新的游戏开始了。你赶紧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一起去绪城。” 这种时候,叶黎当然不会找任何借口搪塞。他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善念之花,于是他重重点头道:“我这里没什么好收拾的。我立刻去找你!” 电话里传出冷笑声。沈星暮讽刺道:“你可以不收拾行李,我们到了绪城缺什么买什么就行了。但是徐小娟呢?你打算把她丢在家里不管?” 叶黎的双瞳陡然一收,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愧之感再度涌上心头。他发现徐小娟说的是对的,他果然更关心何思语。现在的徐小娟不能没人照顾,而他几乎没考虑这个问题,便急着去找善念之花、急着许愿复活何思语。 叶黎沉默许久之后,小声问道:“那你能等我一会吗?我上网查一下,请一个信誉较好的保姆过来照顾小娟。” 沈星暮道:“不用了。保姆我已经帮你请好了。” 叶黎问:“谁?” 沈星暮道:“她叫朱雨,是一个非常忠实的小姑娘。上次你去夏恬的别墅,应该见过她。” 叶黎想起那个面容姣好,而且脾气也比较温和的小姑娘,心里稍稍放心下来,当即点头道:“谢谢你,沈星暮。” 沈星暮道:“另外,这么大一个房子,朱雨和徐小娟两个人住总归不让人放心。我顺便帮她们请了一个保镖,也是你上次在别墅里见过的。他叫米禾骏,身手很不错,如果有谁敢打她们的主意,至少要五个练过拳脚的男人才够。” 叶黎惊叹沈星暮的细心,再次道谢道:“沈星暮,感谢你。这次我们一定能拿到善念之花!” 他知道,沈星暮真正在意的是善念之花。他想救回何思语,而沈星暮也想治好夏恬的病。他们因善念之花才相互认识并产生交情,所以他感谢沈星暮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快拿到善念之花。 叶黎回客厅,对徐小娟温声细语说道:“小娟,我要出去一段时间。等一会会有一个很温柔的姐姐来陪你,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一定要听她的话。” 徐小娟原本看电视看得非常开心。而此刻,她的嘴巴一扁,两眼变得红红的,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女孩。 她抓着叶黎的手,“哇哇”惊叫道:“叶叔叔!你不许走!你走了晚上就没人给我讲故事了!” 叶黎抬手抚她的脑袋,安慰道:“待会来的那个姐姐会给你讲故事。” 徐小娟不依不饶道:“可是她没有你讲的好听!我就想听你讲故事!你说的今晚给我讲《丑小鸭》,你不能说话不作数!” 叶黎只能苦笑。 他试图组织语言,尽力安抚这个仿佛失去理智的小女孩。可是他发现自己真的很笨。在这种时候,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蓦然的,叶黎看到徐小娟眼中闪过浓浓的悲伤。她的哭泣声消失了,而她紧抓着他的手也随之松开。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此时的她,绝对不是四五岁的小女孩,而是十八岁的大姑娘。 叶黎惊讶道:“小娟,你恢复了?” 徐小娟流着泪,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她盯着他,淡淡说道:“我恢复了又能怎样?” 叶黎的脸色一紧,认真道:“你恢复了,我就娶你过门。” 徐小娟冷冷道:“每个人都有脑袋撞墙的时候。我的脑袋撞过墙之后,头脑反而变得更加灵活。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缠着你。如果你不爱我,就不要对我好。” 叶黎沉默。 徐小娟道:“我知道你是一个烂好人,你总是尽力满足别人的要求。但这一次你实在不用委屈自己。你若爱何思语,就不用管我,尽全力去救她吧。” 她的眼中只有悲伤。自从她去过他家一次,她眼中的悲伤就不曾消退。兴许她真的只想做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她只有在不懂事的时候才会忘记悲伤。 叶黎走过去,张手想抱住她。但她的身子很灵活,往边上一跳就避开了。 叶黎大步追过去,这次她闪躲不及,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叶黎不顾她的反抗,亲吻她的额头,并用立誓一般的语气说道:“小娟,你不要说这种傻话。我若不爱你,又怎会因你而心痛?莫非你忘了,我们‘换过血’,我曾用血起誓,这一生决不抛弃你。” 徐小娟忽然就不挣扎了。她怔怔地盯着他,咬着嘴问:“你说真的?” 叶黎道:“我从未对你说过谎话。” 徐小娟问:“那何思语呢?你不爱她?” 叶黎道:“爱与不爱都已无关紧要。她是一个放浪不羁的女人,而且还设计杀过人。我拼命寻找善念之花去救她,仅仅是因为她对我有恩。在恶念空间里,她用自己的命换了我活下去的可能。无论我是否能成功报恩,我的老婆都只有你一个。” 徐小娟把脑袋贴在叶黎怀里,左右摇头摩挲,将脸上的眼泪擦掉。她的眼中居然又一次闪烁出明亮的小星星。她急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叶黎认真道:“我说你是我的老婆。” 徐小娟开眉笑道:“老公!我爱你!” 叶黎会心笑着,轻抚她的脑袋。此时他真的感觉到了满足与幸福。他觉得,如果能和徐小娟长长久久,也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他沉浸在此刻的幸福之中。 片刻过去,徐小娟忽然道:“叶叔叔,你是不是不走了?” 叶黎定睛看过去,只见徐小娟又变得天真稚嫩,宛如四五岁的小女孩。 似乎她真的很少清醒。 叶黎道:“小娟,你听话,在家里好好待着,叔叔过几天就回来。” 徐小娟咬了咬嘴,忽然凶巴巴说道:“那你回来的时候必须给我买很多很多的糖果!” 叶黎略感错愕。他以为徐小娟还会撒娇,事情却出乎意料的顺利。 叶黎点头道:“我给你买一麻袋的糖果,够你吃到明年。” 叶黎去楼外不远处的停车场取车,径直开往沈星暮的住处。而这时沈星暮和夏恬正站在门外搂搂抱抱、依依不舍地道别。 沈星暮看到叶黎来了,便对夏恬叮嘱道:“这次你等我的好消息,别再去找童遥帮忙。如果你遇到麻烦,而夏秦第一时间来不了,就打高哲羽的电话,他离我们家非常近。” 夏恬温婉地点了点头。似乎这短短几个月里,她已从安静而美丽的少女变成懂事而贤惠的好妻子。 叶黎驾车上高速路,循着路标赶往绪城。 沈星暮点燃一支烟,狠吸一口,接着面无表情道:“先去绪城市区的蓝树小区,查一个叫郁子岩的人。” 叶黎再一次听到郁子岩这个名字,心中的熟悉之感越来越浓,却依旧想不起以前在哪里看到或听到过。 他点了点头,顺着问:“查郁子岩干什么?” 沈星暮冷冷道:“我无意中看到郁子岩的坠楼消息,善恶游戏恰好在此刻展开。我不信这是巧合。” 第十七章 诈骗 叶黎和沈星暮下午三点上高速路,以120kms的速度驶往绪城。而绪城市区离蛰城市区超过六百公里,中间相隔十几个县城。 夜晚七点过,车辆驶过一个路牌,叶黎看到牌子上清楚写着“沽县,1km”。 也在这时,叶黎清晰感知到,他们要找的人就在沽县。 叶黎抬手指向右边的高速公路出口,皱眉道:“沈星暮,绪城市区离沽县还有好几十公里,而我们要找的心灵纯白之人却在沽县。”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你想说什么?” 叶黎沉声道:“我感觉郁子岩的坠楼和这场善恶游戏并没有关系。我怕我们去查郁子岩反而错过了关键线索。” 他说话时,车子已经驶过出口,纵然他想去沽县也只能在下个城市下高速路再行调头。 沈星暮淡淡说道:“沽县到绪城只有七十公里,我们来回一趟最多两个小时,就算郁子岩与这场游戏无关,也耽搁不了我们太多时间。而且我们现在就找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能做的也仅仅是查一下他(她)的家庭情况和过往经历,并不能贸然接近他(她)。” 叶黎苦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反正我们已经过了路口。” 叶黎认真开车。经过四个月的锻炼,他的体力与耐力都有显着提升,驾车五六个小时对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 然而他这会却有些无法专注,看前方的路总觉得存在古怪的障碍,因为他的眼角余光能看到沈星暮的半边脸。他忍着心头的不适,偏过头看向沈星暮,凝声道:“沈星暮,你别一直冷冰冰地盯着我,这样会影响我的视线。如果你实在找不到事情做,就陪夏恬玩《银河航线》吧。” 沈星暮不说话,但他的目光连一刻也不曾离开叶黎。 叶黎感觉如芒在背,索性降低车速,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沈星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你有没有一种,仿佛何思语时刻都在你身边的感觉?” 叶黎皱紧眉头,思忖许久之后才摇头道:“我并没有这种感觉。但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我在山上被狼群困住,的确听到了思语的声音。她叫我活下去。” 沈星暮问:“错觉吗?” 叶黎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沈星暮沉思着不说话。 叶黎疑惑道:“你忽然问这个干什么?” 沈星暮漠不关心道:“出于好奇,随便问问。对了,徐小娟身上有没有比较明显的记号。比如大痣或者胎记。” 叶黎怔住。 沈星暮问:“有吗?” 叶黎摇头道:“我不知道。” 沈星暮惊讶道:“你和她同居了好几个月,连这个都不知道?” 叶黎道:“是的。” 沈星暮的目光变得冷漠。他用质问一般的语气问道:“到底是你不知道还是你不想说?” 叶黎从沈星暮的语气中听出了隐晦的话外之音,当即变得谨慎。他深吸一口气,轻叹道:“沈星暮,既然你从始至终都怀疑小娟,最初就不该怂恿她跟着我。” 沈星暮问:“你后悔了?” 叶黎问:“后悔什么?” 沈星暮道:“后悔和徐小娟产生交集。” 叶黎道:“的确有一点后悔,如果她不跟着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沈星暮冷笑道:“莫非你以为她真的变傻了?” 叶黎再一次怔住。 沈星暮道:“蛰城人民医院的等级并不低,而替她检查头部章医生也颇有权威。他说她的大脑并没有问题,但她却无端变得痴呆,莫非这不奇怪?” 叶黎道:“章医生也说过,这种情况有可能是心理疾病所致。” 沈星暮道:“她为什么会得心理疾病?因为你爱何思语不爱她?呵……一个十三岁就能背井离乡远赴城市打拼的小姑娘,心灵会如此不堪一击?” 叶黎说不出话。 沈星暮道:“我知道你和徐小娟有些感情,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这样干涉你们。只不过我和夏恬都在她的话里找到了漏洞,虽然这个漏洞显得非常牵强,但事关善念之花,我不能掉以轻心。我把实话告诉你,朱雨和米禾骏都是我叫过去监视她的。只要她做出异常举动,他们就会及时制住她。” 叶黎沉默许久,终于叹息道:“沈星暮,你实在不该这样做。”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叶黎道:“如果小娟真的有问题,那你觉得她的问题会是什么?” 沈星暮道:“她是仇世故意安插在我们身边的眼睛。你还记得溪隐村村口,仇世从远处投掷的短刀和石头吗?” 叶黎点头道:“我记得。” 沈星暮冷声道:“那一晚无月无星,光线非常暗,仇世却能在远处精准地锁定我们的位子,并且投掷短刀与石头,这莫非不奇怪?” 叶黎道:“也许仇世的视力天生异乎常人。” 沈星暮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我认为徐小娟暗中给仇世传递信号的可能性更大。” 叶黎苦笑道:“所以你不该叫朱雨和米禾骏去监视她。如果她真的是仇世的人,她就一定有办法制住他们。” 沈星暮问:“那你觉得我应该叫谁去?” 叶黎道:“你不该叫任何人去。其实我能请保姆去照顾她。” 沈星暮冷笑。 叶黎沉声道:“沈星暮,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相信小娟和仇世沆瀣一气。” 沈星暮没再说话,而是埋下头安静玩起手机。 车子驶入绪城市区。叶黎用手机导航,在城市里穿梭大半个小时,终于找到蓝树小区。 已是傍晚九点。 这是大多数城市华灯初上的时间点,而在绪城,这无疑是最喧闹、最繁华的时段。 蓝树小区是一个非常典雅的小区。穿过厚实的门禁,里面是丛生的花圃与幽深的小径。花圃里盛开金黄的向日葵与红艳的雏菊,花圃中心有池塘,塘子里开满粉嫩的荷花,池塘周遭则有数个古香古色的凉亭子。两侧小径通向小区内的各个大楼,而居中位子还有一条小径,贯穿整个花圃。 这会凉亭里有小区居民,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人,他们手持蒲扇,一边扇风,一边闲聊。 在这个季节的夜晚,坐在凉亭里乘凉聊天,对老人们而言无疑是一大享受。 沈星暮径直往亭子里走,叶黎就只好紧随。 亭子长椅上,一个皮肤黝黑且满脸斑纹的老人感慨道:“我就住b栋十二楼,和郁家是邻居。以往的时候,每到节假日,我都能看到他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出门。郁子岩可是三星酒店的经理,前景好得很。谁也不会想到,这么有前途的一个男人,这么幸福的一个家庭,说没就没了。” 老人旁边,一个面容干枯得几乎露出颧骨的白发老妪摇头道:“听说郁子岩赌马爆了冷门,赔得倾家荡产,还欠下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务。他不想连累家人,昨天逼他老婆签了离婚协议,今天中午就跳楼自杀了。” 另一个牙齿几乎掉光的老人皱着眉嗫嚅道:“我看郁子岩那小伙子老实得很。他怎么会去赌马?” 老妪嘲笑道:“看着老实的人多了,但真正老实的人并不多。” 黑皮肤老人问道:“你听谁说的?” 老妪道:“警方查询时,郁子岩的亲哥郁孟杰亲口说的。” 无牙老人叹息道:“赌博可真是害人啊。郁子岩的老婆还不到三十岁,长得如花似玉的,却成了寡妇,他女儿才四岁,以后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郁子岩一死,这对母女可就没法活了。这真是作孽啊。” 三个老人均在感慨惋惜。 沈星暮忽然走过去,非常温和地问道:“郁子岩的哥哥真是这么说的?” 老妪问:“小伙子,你是郁子岩的朋友?” 沈星暮微笑道:“是的。我在新闻上看到郁子岩坠楼的死讯,毕竟朋友一场,想来看他最后一面。” 老妪连忙摇头道:“小伙子,郁子岩的尸体早被警察收走了,现在他老婆都需要下很大功夫才能取回尸体。你想看也看不到。而且一个人从三十三层楼上跳下来,早已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你看了反而睡不着觉。”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道:“郁子岩的哥哥现在在哪里?” 老妪不屑地“呸”了一声,嫌弃道:“郁孟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不找工作,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除了和一群狐朋狗友到处惹事,就是蹲在茶馆里打牌。我想,这会他早忘了弟弟的死,和他那堆‘朋友’潇洒去了。”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老婆婆,谢谢你。” 沈星暮转过身往回走,叶黎只好再次跟上。 两人回到小区门口,沈星暮的脸色变得阴沉。他冷声道:“郁子岩的死和赌马没关系。” 叶黎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星暮道:“郁子岩是蓝百合三星酒店的经理,而且他本身也是一个非常知足的人。他的年收入有好几十万,还有一个漂亮贤惠的老婆和一个懂事的女儿,无论哪个男人拥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都不会轻易玩火。” 叶黎越发错愕,忍不住问道:“你以前就认识郁子岩?” 沈星暮摇头道:“我并不认识他。” 叶黎问:“那你怎么知道他的工作收入与家庭状况?” 沈星暮道:“刚到蓝树小区,我就想起来了。大概四年前,我和童遥来绪城玩过一次。那次我们就去过蓝百合酒店,而那个酒店离蓝树小区不远。我见过酒店老板,并且和他谈过一单生意。那时我们闲聊,他无意中说过他的酒店里有一个非常出色的经理,并且透露了不少那个经理的信息。连三星酒店的老板都十分羡慕那个经理的生活。” 叶黎问:“你怎么知道酒店老板口中的出色经理就是郁子岩?” 沈星暮道:“之前那个老人说过,郁子岩是三星酒店的经理。而在这片区,只有蓝百合酒店一家三星酒店。” 叶黎道:“既如此,你该打电话联系一下酒店老板,说不定能从他嘴里问出有用的信息。” 这种事情当然不需要叶黎提醒。沈星暮已经摸出手机,安静拨打电话。片刻后,他对着手机说道:“滕老板,我最近出差,又到了绪城,今晚又得麻烦你一下了。” 电话声音很小,叶黎只听到听筒里传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沈星暮又道:“好的,我去酒店等你,今晚我们多喝几杯。” 沈星暮挂了电话,叶黎便很懂事地回到车上,准备驾车去蓝百合酒店。 他坐在车上,偏头看车窗外的风景。蓝树小区外是一个小广场,广场周边有不少店子以及娱乐场所。 霓虹璀璨的时段,穿着奔放的花季少女与帅气阳光的少年携手出入其中。 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会心的微笑。 明媚灯光下,他们的笑比城市的夜景更加美丽。 仿佛所有人都不知道,就在今天中午,这个小区内,有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变成齑粉。 蓝百合酒店的确非常上档次,仅仅是酒店外仿佛镀金的明亮招牌,就已高出其他酒店一个等级。 酒店内部空间非常大,陈设更是豪华无比。它是三星酒店,不仅提供食宿,还有会议室、游艺厅、酒吧间、咖啡厅、美容室等综合服务设施。 而最让叶黎惊叹的是,酒店的餐厅极其典雅:雪白的餐桌,淡蓝的玫瑰,透明的红酒杯,挂满珍珠的垂帘,条纹清晰的乌木餐椅与四壁。 连酒店内的服务生也标致可人,宛如惊世脱俗的小仙子。 这里明显不是普通人能享受的地方。 兴许是看出了叶黎心中的感叹,沈星暮淡淡说道:“这里也并不是特别高档的餐厅,如果不算酒水,人均消费也就两千块上下,许多人都消费得起。” 叶黎的嘴角轻轻抽动两下,干笑道:“只不过我并不在你口中的‘许多人’之列。” 这会一个相貌甜美的女服务生已经抱着菜单走了过来。她非常礼貌地行礼,接着询问道:“先生,请问你们需要点什么?” 沈星暮看了一眼菜单,忽然看向叶黎,问:“你饿吗?” 叶黎当即摇头。他可不想在这样奢侈的地方消费,纵然他知道买单的人是沈星暮。 沈星暮对服务生道:“两杯格兰特。” 服务生鞠躬道:“好的,请您稍等。” 叶黎看沈星暮微眯双眼静坐着,仿佛在冥想,于是他也跟着冥想起来。 片刻过去,他看到一杯黑乎乎的咖啡出现在自己的餐桌前。这时他才知道格兰特是咖啡。 他还记得自己被恶念空间折磨之时,何思语给他泡的咖啡。 他学着沈星暮的样子,端起咖啡轻抿一口,然后闭上眼回味起来。 蓦然的,他的神色陡然一怔。他发现格兰特和何思语曾经泡的咖啡是一个味道。 尔后,他看到沈星暮的脸上浮出非常神秘的笑容。 叶黎连忙问:“沈星暮,你在笑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笑你喝咖啡的模样。” 叶黎问:“我喝咖啡怎么了?” 沈星暮道:“仿佛没喝过一样。” ——喝咖啡应该是什么模样?拿起咖啡匙加糖,然后缓缓搅拌,之后才细品?可是我不记得喝咖啡一定要加糖啊。思语以前给我泡咖啡也很少加糖。莫非不加糖直接喝就很搞笑? 叶黎沉思着。他忽然感觉沈星暮今天无端问起何思语,以及眼前这杯味道极其熟悉的咖啡都不是巧合。 可若不是巧合,又能是什么? 在他认识沈星暮之前,何思语就死了。沈星暮当然不可能知道何思语泡的咖啡是什么味道,而且餐厅里的咖啡也是咖啡师泡的,与沈星暮无关。 沉默中,叶黎抓起咖啡匙,一勺一勺地慢慢喝起来。 片刻过去,一个西装革履,神色满是疲惫的英俊男人走了进来。 他就是沈星暮要等的酒店老板,滕志伟。 滕志伟露出非常勉强的笑容,对沈星暮打招呼、握手,并且也很礼貌地对叶黎点了点头。 沈星暮道:“滕老板,你今天的气色好像不太好。” 滕志伟长叹一声,涩声道:“我才从警局里出来,气色能好吗?” 沈星暮问:“你去警局干什么?” 滕志伟道:“你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聊天时,提及过的那个经理吗?” 沈星暮明知故问道:“我好像记得,他怎么了?” 滕志伟道:“那个经理叫郁子岩,就住我们酒店附近的蓝树小区。他是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我也一向待他不薄。我以为,我的酒店有他打理,基本上就没我的事情了。可是他今天死了,而且是跳楼自杀。” 沈星暮惊讶道:“你不是说他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吗?他每天都过得很好,为什么会自杀?” 滕志伟道:“警察经过多方查询,最后得出结论,他是因为赌马输了钱,并且欠下巨额债务,走投无路之下才选择轻生。” 沈星暮问:“你也这样认为?” 滕志伟摇头道:“我不这样认为。只不过警方已经把郁子岩的死当做自杀处理,就算这件事背后还藏了冤情,也不可能沉冤昭雪了。” 沈星暮露出好奇之色,饶有兴致道:“我听着挺有趣,你和我多说说看。” 滕志伟苦笑道:“郁子岩在我的酒店工作了七年多,却从不赌博。曾有好几次,我一时兴起,想拉他一起去打打小牌,娱乐一下。可是他坚决拒绝,连我的面子也不给。这样一个抗拒赌博的人,怎会忽然下大注赌马?” 沈星暮问:“如果他不是赌马输了钱才自杀,又是因为什么?” 滕志伟左右张望,见餐厅其他顾客都没注意这边,方才小声说道:“我怀疑是传销组织作怪。” 沈星暮不解道:“传销?” 滕志伟道:“是的。从去年开始,我就感觉郁子岩有些怪怪的。他总是偷偷摸摸看自己手机。而他的手机里加了很多聊天群,每个群里的成员的昵称与头像都是真实姓名与真实寸照。而且他有时候还会无端宣誓一些奇怪的话语。这些行为都像极了传销。所以他很可能是遭到诈骗,人财两空,迫不得已才做出这个绝望的选择。” 到此时,叶黎终于反应过来。 他连忙摸出手机,点开富国社的聊天群,快速翻看群里的成员。果不其然,他在群里找到了郁子岩。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熟悉了,因为他们同是富国社的成员。 第十八章 挑战 叶黎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和家里通过电话。叶正凯和余彤彤早已“病入膏肓”,时至今日,他们投资财美的钱应该亏得差不多了,如果富国社再在这时候落井下石,他们会不会像郁子岩一样,承受不了这种可怕打击,最后选择自杀? 叶黎的额上冒出冷汗。他发现自己太过低估这些邪恶组织的力量。他一直以为等叶正凯和余彤彤的钱被骗完了,他们自然就会消停下来。可是连郁子岩这么成功、这么幸福的人,都能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而叶正凯和余彤彤显然并不比郁子岩更强,他们能顶住这么可怕的打击吗? 这会滕志伟还在感慨郁子岩的悲惨遭遇。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老板,在这种时候,他并没有为了避免麻烦而尽力和郁子岩撇清关系,反而有心接济郁子岩的妻子和女儿。 只不过郁子岩的妻子唐静舒是一个非常有志气的女人。她拒绝了滕志伟的帮助。 沈星暮非常疑惑地问道:“既然你知道郁子岩很可能是被传销骗了才不得已选择自杀,而且你也不怕这件事带来的麻烦,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猜测告诉警察。如果警察查郁子岩的手机,定能顺藤摸瓜查清楚这起事件的真相。” 滕志伟苦笑着摇头道:“在警局时,我和唐静舒都有类似的猜测,而且我们都也照实说了。然而警方只查了郁子岩的资金流动账目。他的全部家产几乎都投进了赌局,流进了绪城最大的黑帮赌王盟的账户。沈总,虽然你常驻蛰城,但不可能不知道绪城的赌王盟是一个怎样庞大的势力。在绪城,赌王盟的游万金几乎一手遮天,纵然是警方也不敢轻易招惹他。” 沈星暮的目光变得凝重,许久说不出话。 滕志伟继续道:“其实我和子岩的私交很深,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当然愿意帮他伸冤。可事实是,我不仅不敢招惹赌王盟,甚至不敢得罪裴方舟。呃,裴方舟就是我们绪城警局的局长。” 沈星暮用双手撑起下巴,思忖许久之后才摇头道:“滕老板,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趣,也很有挑战性,只可惜我并没有挑战之心,毕竟连蛰城枪神社也不愿随便干涉绪城赌王盟的事情。” 滕志伟涩笑道:“沈总,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请你帮忙。事实上,我也没有义务为已经死去的子岩冒险。作为朋友,我能做的仅仅是尽量让他的妻女过得好一点。” 沈星暮道:“你不仅是一个好老板,还是一个好朋友。” 滕志伟脸上只有苦涩。 沈星暮和滕志伟继续闲聊,而他们聊的几乎都是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叶黎感觉这些对话毫无意义,便打了一声招呼,出门打电话。 他给余彤彤打了电话。电话里,余彤彤的声音非常低沉,她只说一些寒暄之语,对富国社或者财美闭口不言。 叶黎能猜到,父母折了本,正处于低郁状态。 余彤彤忽然问:“儿子,你和小娟什么时候结婚?” 叶黎道:“还早。” 余彤彤道:“你也不小了,早点成家,别再让我们操心。” 叶黎安慰道:“妈,我知道你们投资财美亏了钱。这并不是大事,你也别灰心丧气,只要人还活着,再多的钱都能挣回来。” 余彤彤惊讶道:“谁告诉你我们亏了钱的?” 叶黎更为惊讶地反问道:“莫非没亏钱?” 余彤彤道:“你舅舅介绍的项目怎么可能让我们亏钱?我们赚了十几万,但不知为什么,财美客服忽然宣布投资项目终止。我和你爸想继续投资也已经找不到门路了。” 叶黎的眼皮猛地一跳,忍不住问道:“所以你是因为财美投资项目停止,方才唉声叹气?” 余彤彤问:“不然呢?” 叶黎苦笑道:“好的,妈,你们没亏钱就好。我和小娟的事情,你和爸都别操心,等一个水到渠成就好。” 叶黎挂了电话,脑中却满是疑问。他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但他更不相信余彤彤会说谎。 所以叶正凯和余彤彤真的赚了钱,只不过他们赚的钱都是其他无辜人的血本。 叶黎心中叹息。他知道做这种事情不对,可是受益者总比受害者强,他的家庭没有遭到冲击与破坏已是万幸。 他只希望这些害人的诈骗组织全都倒塌,不要再祸害无辜的人和家庭。 叶黎回到酒店的餐厅时,滕志伟已经离去,沈星暮则坐在餐桌前安静玩手机。 叶黎走过去,小声询问道:“我们今晚就在市区过夜吗?” 沈星暮摇头道:“郁子岩的坠楼事件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我们没必要再留在市区。” 叶黎问:“那你打算帮郁子岩伸冤吗?” 沈星暮冷声道:“我和他无亲无故,凭什么为了一个死去的陌生人去挑战赌王盟?” 叶黎说不出话。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每个城市都藏着阴暗的一面,蛰城如此,绪城也是如此。像郁子岩一样的受害者多不胜数,而赌王盟却至今无人能撼动。我不是神,也不是圣人,做不到侠行千里,惩恶扬善。我只想找到善念之花治好夏恬的……” 他的最后一个“病”字还没说出来,一个女声冰冷绕开。她说:“世上就是你们这种明哲保身的人多了,所以那些流氓地痞才如此肆无忌惮、横行霸道。” 叶黎和沈星暮同时循声看去。他们看到餐厅过道的不远处正走来一个身材高挑,相貌清丽,连发丝也柔美得宛如黑色瀑布的女人。 她穿了一件绛紫色连衣裙,走动中裙摆猎猎,荡开一抹淡淡的茉莉清香。 她无疑是一个足可令无数男人想入非非的女人。只不过此时的她脸色冰冷得宛如严冰,竟使人不敢胡思乱想。 她左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右手则捏着一个信封。 似乎她是来这里给某人送信的。 沈星暮冷冷说道:“我不觉得明哲保身是很可耻的事情。” 女人道:“所以等你什么时候遇到灾难,别人选择明哲保身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沈星暮冷冷地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的思绪飞快转动,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个十足漂亮的女人可能就是郁子岩的妻子。 他赔笑道:“请问你是唐静舒吗?” 女人冷声道:“我是谁,和你们没关系。” 她说着,便牵着小女孩穿过过道,顺过道尽头的楼梯向上走去。 叶黎盯着她们伶仃的背影,心中涌出浓浓的悲伤,而悲伤之中,更多的是无力与颓然——连沈星暮都管不了郁子岩的事情,他当然更是无能为力。 沈星暮安静往外走,叶黎多看了远去的母女几眼,终于咬牙跟了出去。 叶黎刚坐到驾驶座,沈星暮便说:“我们先去一趟市警局,之后再去沽县。” 叶黎问:“我们去市警局干什么?” 沈星暮道:“会一会滕老板口中的警局局长裴方舟。” 叶黎惊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道:“没问题!” 叶黎明白了,沈星暮也被那对母女的背影触动,决定冒险挑战一次。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面对人间惨剧,如果他真的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可是他背后站着沈临渊,而他的妻子是夏秦的亲妹妹。哪怕绪城的赌王盟真的是一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但蛰城沈家与枪神社也未必怕了它。 叶黎循着手机导航,驾车行驶二十分钟,抵达市警局门口。 这会警局已经下班,只留下少许值班警员。 沈星暮大步走进警局,看到一个身着警服正往外走的女警察。 女警察的相貌并不出众,身材也稍稍显胖,算是非常平庸的女人,并不吸人眼球。 沈星暮还没说话,女警察却先一步微笑这问道:“你好,请问你找谁?” 沈星暮道:“我找裴方舟。” 女警察疑惑道:“裴局已经下班了,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沈星暮道:“报案。” 女警察温和道:“你报案的话,可以直接和我说,如果是小案件,我可以帮你处理。”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传销,诈骗,谋财害命,这么大的案子,你真的能处理吗?” 女警察立刻变得严肃。她摸出手机准备拨打裴方舟的电话,沈星暮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女警察盯着他,两颊忽然就红了。 沈星暮道:“你告诉我裴方舟的住址就行了,我亲自去找他。” 女警察惊疑道:“先生,莫非你说的案子,就是今天中午,蓝树小区发生的男子坠楼案?” 沈星暮道:“是的。” 女警察低郁道:“可是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是自杀,并不存在凶手。就算你报案,裴局也不会管的。” 沈星暮淡淡说道:“是不是自杀,你们心里清楚。” 女警察咬着嘴不说话。 沈星暮忽然郑重道:“你是一名人民警察。”——人民警察当然有义务预防、制止、以及侦查犯罪活动。而非包庇。 女警察扬起头,使劲咬牙道:“裴局住十陵路四十七号!” 沈星暮点头道:“谢谢。” 他转身欲走。 女警察忽然问:“先生,我能问你的名字吗?” 沈星暮没说话,女警察便看向叶黎。 叶黎迟疑片刻,小声道:“他叫沈星暮。” 女警察睁大眼,忽然欣喜道:“他果然是沈星暮!如果是他的话,这起案子一定能水落石出!” 叶黎不说话。 女警察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郁子岩的尸体……” 叶黎看沈星暮已经走出警局,便一口气说出一串电话号码,接着道:“美女,我们现在有事,就不聊了。刚才的号码是沈星暮的,你有什么想说的,直接打电话或发短信告诉他就行了。” 女警察惊愕地站在原地。 叶黎干笑两声,连忙往外跑,抢先沈星暮一步坐上驾驶座。 他再一次打开手机导航,驾车前往十陵路。 路上,叶黎微笑着说道:“沈星暮,你好像非常出名,连绪城警局的美女警察也认识你。” 沈星暮淡淡地纠正道:“我已经两年多没上过媒体,并不出名,只是那些女人的记性太好。还有,那个女警察并不是美女。” 叶黎苦笑道:“这世上只有夏恬一个美女。” 沈星暮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的沉默当然是默认的意思。 ——一个男人心中的美女,的确是一个就够了。 叶黎想着,车子已经驶入十陵路。 这是一条相对冷清的街道,在被称为“午夜明珠”的绪城里,十陵路却显得相对阴暗,没有霓虹,也没有店铺,更没有人迹,有的只有零星排开的路灯以及一幢幢华丽恢弘的大房子。 似乎这条冷清的街道恰好是绪城市区里真正的富人区。 他们很快找到四十七号民房,这是一座大宅子,占地超过五百平米,分三层楼,高十米左右。而房顶呈椭球状,中心有凸起的房尖,具备浓浓的欧式古堡风格。 宅子大门外的护栏边上停着一辆价值数百万的劳斯莱斯古斯特。其庄严、高贵、古老、霸道的强大既视感,远远凌驾沈星暮的奔驰车。 然而警察局局长的年薪一般不超过十万块,哪怕一些很会当官的局长,兢兢业业工作十年也很难赚到这样一辆劳斯莱斯古斯特。 遑论劳斯莱斯古斯特后面还有一栋价值至少八百万的大宅子。 裴方舟只是区区一个绪城警局局长,怎可能有这么多钱? 叶黎惊叹之时,沈星暮淡淡说道:“这位裴局可真不简单。这么好的车就这样停在外面,真不怕某个利欲熏心的贼连夜把它抬走?” 叶黎问:“我们现在敲门吗?” 沈星暮道:“不用了。就算我们见了裴方舟,他也只会打官腔搪塞我们,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叶黎思忖片刻,觉得这个说法非常有道理。毕竟以裴方舟的工资,绝对不可能买得起这样的豪车与豪宅。他能有这么多钱,无疑是和赌王盟狼狈为奸,坑害平民百姓得来的。 或者说,裴方舟甚至有可能本就是赌王盟的成员。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人犯了罪之后良心发现,承认自己的罪行。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裴方舟。 叶黎想着,提议道:“我们走吧。先去沽县,想办法拿到善念之花再说。” 沈星暮问:“你不想帮郁子岩报仇了?” 叶黎摇头道:“我不喜欢报仇,更不会替人报仇。只不过是非善恶总归存在一个界限,做错事的人就应该接受惩罚。”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既然你想帮郁子岩报仇,为什么还急着离开?” 叶黎道:“这种事情只看一眼就了然于心。裴方舟明显不是短时间内会倒下的人,不然他也没本事买到豪车与豪宅。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完成善恶游戏,拿到善念之花。说不定在我们想办法对付裴方舟这会,仇世和肖浅裳已经抢先一步行动起来。” 沈星暮道:“你说的非常有道理。现在父亲和刘俊联手对付肖元,霓城肖家并不是软柿子,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持久战,他们并没有多余的力量用来对付赌王盟。不过……” 他说着,忽然露出神秘的笑容。 叶黎问:“不过什么?” 沈星暮冷傲道:“不过我已经做了决定要帮那对母女讨回公道,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叶黎从沈星暮的眼中看出了决绝之意,当即猜到他即将做出某些疯狂举动。 沈星暮从皮包里取出纸和笔,安静写了一会,接着绕到车子后面,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一只铁锤。 他捏着铁锤走近劳斯莱斯古斯特,几乎没有丝毫迟疑,便猛然敲向车窗。 “哐当”脆响声陡然绕开,车窗直接变成碎片,散落在地上与车里。 沈星暮将之前写好的纸条顺车窗口子递进车里,转而拍拍手,若无其事地回到他的奔驰车上。 他砸车的声音很大,附近不少大房子里都亮起了灯光。 毫无疑问,此地不宜久留。 沈星暮还没说话,叶黎便已启动车子,连续加档,接着将油门踩到底,如同风一般倏地一下冲出十陵路。 这一次,沈星暮在叶黎心中的形象上升了不止一个等级。虽然他的举动有些像做贼,但这世上可没有他这么霸道的贼。 他的做法无疑是大快人心。 叶黎的心颤动着。饶是车子已经顺城市主干道驶出好几个路口,他仍时刻盯着后视镜,生怕后面追来长条的车队。 直到车子上了高速路,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脸上露出激动的笑容。 这会沈星暮却已若无其事地玩起《银河航线》,仿佛他之前并未做过那么狂妄的事情。 手机里传出夏恬的声音。她非常担忧地说道:“星暮,绪城不是蛰城,你不能这么胡来。万一你和叶黎被抓住了,赌王盟的人可不会给咱爸和刘叔的面子。” 叶黎惊讶。他没想到这才不到半小时,沈星暮就把砸车的事情告诉了夏恬。 沈星暮很随意地说道:“所以我也没给他们面子。” 夏恬道:“你以后不能再这个样子了,不然我会担心你的。” 沈星暮微笑道:“你给我准备手枪,不就是为了应付不时之需吗?” 夏恬没再说话。 沈星暮道:“你放心吧,我做事有分寸。我事先观察过四周,确定不可能被抓到,才动手砸的车。” 夏恬依旧不说话。 沈星暮也没再说话,而是自顾自玩起《银河航线》。 叶黎安静开车一会,终于忍不住问道:“沈星暮,纸条上写的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 第十九章 旺盛 叶黎和沈星暮抵达沽县之时,时间接近凌晨。虽然绪城被称为“午夜明珠”,但那一般指的是最繁华的市区,而周边县城就相对黯淡许多。 沽县的街道较为冷清,并没有闪烁的华灯与熙攘的人流。而凌晨过后,整个县城进入沉睡状态,几乎没有人迹。 在这种时候,当然不适合他们寻找那个心灵纯白之人。 叶黎查了地图,把车子停在宾馆附近的公共停车位,凝声道:“沈星暮,我们就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再去找他(她)。” 沈星暮埋头玩游戏,并不回答。 叶黎迟疑道:“不然我们睡车里也行。”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先去写房间,我和夏恬玩会游戏就去找你。” 叶黎见沈星暮脸上满是冷漠,便不再说话,老老实实进宾馆写房间,然后洗澡就寝。 次日清晨,叶黎被沈星暮唤醒。他一本正经说道:“走吧,我们去找他(她)。” 叶黎看了一眼窗外,天光初明,似乎天际处还残留着黑夜的挣扎,这会时间绝对不超过七点。毕竟夏日的拂晓来得总是比较早。 叶黎打了一个呵欠,皱眉道:“这么早?” 沈星暮道:“已经不早了。绪城很热,正午前后,烈日当头,没人愿意出门活动,他(她)也不会例外。清晨到上午这段时间相对凉快一点,他(她)或许在户外,这对我们来说相对方便很多。” 叶黎哑然道:“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只不过我觉得,无论他(她)在家里还是在户外,好像并没有区别。”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没区别?” 叶黎点头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仅仅是找到他(她),并不能贸然接近。而我能感知到他(她)的位子,就算他(她)闭门不出,我也知道他(她)住哪里。” 沈星暮嘲笑道:“你只能感知他(她)的位子,却不知道他(她)的姓名与长相。我们并不确定他(她)家里有几口人。如果他(她)一直待在家里,我们看不到他(她)本人,就无法确定家里的谁才是他(她)。” 叶黎恍然大悟,当即重重点头。 两人从宾馆出来,循着叶黎的感知,驾车向他(她)靠近。 沽县是一个小县城,经济相对落后,哪怕是人流较为拥挤的街区,也排布着不少坑坑洼洼、看上去似乎已经腐朽的低矮平房。 好在这个县城并非没有繁华地带。 在县城中心,有一个温平广场。广场很大,占地上百亩,而广场内人流攒动,鼎沸非凡。广场周边高楼伫立,商业街纵横,士农工商,车水马龙,呈现一幅美丽与富足的祥和画卷。 叶黎和沈星暮的目的地就在温平广场里的露天篮球场。 晨光带着一丝红艳色泽,斜斜洒在坚硬的石地篮球场上。篮球场上拍打篮球的少年仿佛满身红光。 清晨的篮球场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影子很长很长,而他本人也很高很高。 叶黎本身不了解蓝球,但他在学生时代,看过不少校内校外的篮球赛。他的印象中,能灌篮的国人,只存在电视中。至少他在现实里从未见过。 他今天看到了。 这个身高至少一米八的少年,具备异常恐怖的跳跃力。虽然他不能像电视里的职业选手一样从罚球线起跳灌篮,但他确实能在助跑之后,飞跃灌篮。 篮球再一次飞速穿过篮筐,“砰”的一声打在地上。 叶黎回过神,当即道:“沈星暮,我们要找的人就是他!” 沈星暮面色凝重道:“这种事情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说话时,张开手大幅度扩胸,像是在做热身运动。 他的身体传出连串“咔咔”骨头声,尔后很淡定地走进篮球场,挑衅道:“兄弟,玩玩斗牛?” 叶黎脸上满是惊愕,完全不知道沈星暮想干什么。 篮球场上,仿佛全身充满活力的少年偏过头来。他的眼中竟有一丝呆滞,像是没听到沈星暮的话。 沈星暮又道:“来场斗牛?” 少年终于神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沈星暮和少年一对一单挑。 叶黎没想到的是,沈星暮居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篮球高手。他的带球动作非常熟稔,而且脚步稳健而灵活,两个侧身运球便轻而易举甩掉少年,进而三踏步起跳灌篮。 沈星暮居然也是现实中极难见到的“灌篮高手”之一。 然而更让叶黎惊讶的却是这个少年。他惊讶的不是少年的球技,而是少年的身份。 叶黎看清少年的脸时,第一时间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还记得,富国社的聊天群里有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他的寸照和群里其他成员显得格格不入。那些四五十岁的寸照,尽显庄严肃穆,只有他的寸照满是阳光与活力。 这个篮球少年居然是徐武真的堂弟与富国社的成员徐旺! 叶黎只觉心乱如麻,一时思绪飘飞。 徐旺是心灵纯白之人。他像一张洁净的白纸,富国社无疑是一抔黑色的墨。他是否早已被它染黑? 他的呆滞眼神与生硬反应,是否是富国社的洗脑杰作? 叶黎回过神来时,沈星暮和徐旺的斗牛已经结束。徐旺赢了沈星暮一分。 沈星暮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淡淡说道:“若再早几年,你不是我的对手。” 徐旺神色呆板地盯着他,却不说话。 沈星暮问:“你常来打球?” 徐旺缓缓点头。 沈星暮问:“每天都是这个时间?” 徐旺再次点头。 沈星暮皱眉道:“你不会说话?” 徐旺沉默片刻,却又摇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摇头的意思是“我不是不会说话”还是“我不会说话”。 沈星暮问:“下次我还能来找你打球吗?” 徐旺犹豫着点了点头。 沈星暮的眼睛忽然变得锋锐,脸色却又显得尤为随意。他漫不经心问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徐旺终于张口道:“徐旺。徐缓的徐,旺盛的旺。” 他打篮球的时候的确有着旺盛的精力。 沈星暮问:“你看上去像学生,在哪个大学读书?” 似乎徐旺只会说自己的名字。沈星暮问到其他问题,他能用简单的肢体语言回答,就尽力回答,如果不能,他就不回答。 正当沈星暮和徐旺沉默对视之时,球场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她大喊道:“小旺,该回家做操了!” 徐旺抱着篮球,抬腿就向声源方向跑去。 叶黎循声看去,只见球场外有一个身着鹅黄色薄衫,身材纤细高挑,却看不清面貌的女人。 叶黎当即猜到,她是徐旺的母亲。 *** 蛰城,北科大校门对面的一家烧烤店里。一个粗鲁而凶恶的男声绕开。他凶神恶煞地大骂道:“你是猪吗!读书读傻了吗!还大学生!你昨天才第一天来上班,就眼睁睁看着一桌人不付钱逃单!” 骂人的是一个肥头大耳、右脸还长着一颗黑色大痣的中年男人。他是烧烤店的老板。而挨骂的人正是几个月之前,宝蓝大酒店里的假新娘子古姄。 古姄的憋了一肚子苦水,这会却无处发泄。 北科大前天就放了暑假。她原计划放假就回绪城沽县找她的旺哥哥。她冒着生命危险做了一次假新娘子,现在有钱了,足足二十万,对她而言是一笔巨款。 她觉得自己拿着这笔钱能和她的旺哥哥做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 可是她吃了当头一棒。 电话里,她的旺哥哥只呆板地说了一句“姄姄,暑假你别来找我”。他甚至连原因都没说。尔后任她如何拨打他的电话,都只有语音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古姄感觉自己受了委屈,毕竟高中毕业之前,旺哥哥曾信誓旦旦地保证过“姄姄,无论我们相隔多远,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 去年九月,她刚到蛰城北科大就学的那段时间,她和旺哥哥的联系非常频繁。他总是对她驱寒温暖,关怀备至。纵然他只能用言语关心她,她也感觉心里很甜蜜,仿佛他时刻都陪在她身边。 可是从今年四月起,旺哥哥忽然就不主动联系她了。而她打电话给他,他也只做一些言语上的搪塞。 她心里非常懊恼,有时候还会伤心。她最伤心的时候,甚至想问“旺哥哥,你是不是已经找到别的女孩了”。 她没把这句话问出来。她害怕这一问之后,再无回旋余地。 她努力安慰自己,给旺哥哥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便是他没读大学,年纪轻轻就努力挣钱去了,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和打击。他只是暂时把她放下,并非不要她了。 可是暑假的这通电话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仿佛她替他找的那些借口已然不攻自破。 古姄想回绪城沽县找旺哥哥当面问清楚。但她依旧怀揣惶恐之心,害怕自己走错一步,就再也挽不回他了。 她忍下了心中的委屈,决定就在北科大附近随便找个兼职工作,得过且过,等新学年开学。 然而她昨天才第一天上班,就犯了错。 事实上,那一桌人逃单之前,有个男的给她打过招呼。他的原话是“美女,今天我女朋友过生日,我答应陪她玩一个刺激的‘霸王餐’游戏。我们待会假装逃单,事后我会回来付钱,请你尽量配合一下”。 电视剧里,“霸王餐”游戏的确挺浪漫。而现实中,这种游戏也并非不存在。 事实上,古姄也希望旺哥哥能带自己去吃一顿“霸王餐”。 她本身就是一个喜欢浪漫的女孩子,当然能理解那个男的的心情。 于是她答应了。 直到那男的带着他女友以及一干人离开后,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霸王餐”游戏中,男的不都是先悄悄付钱之后才假装逃单吗?哪有逃单之后再回来付钱的道理啊? 古姄上了当,那一桌人逃单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而那一桌消费的两百多块自然而然落到了她的头上。 若在以往,古姄铁定心疼这么多钱。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成了有钱的富婆。二十万等于一千个两百块,她赔得起一千单! 她昨晚就把客人逃单的钱垫了进去,这件事也应该不复存在了。 店里另一个员工幸灾乐祸地找老板告密,而这个肥头大耳的老板也是一个猪脑子,分明是不起眼的小事情,却要大发雷霆,指着古姄大骂。 古姄横着眉,努力压着心中的怒气,认真道:“老板,那桌客人消费的钱我都垫进去了。” 老板不依不饶大骂道:“你很有钱是不!?你能垫一次,还能垫两次、三次啊?第一天就让人逃单,以后还得了!?” 古姄咬着嘴道:“不会再有第二次。” 老板厉声道:“你说不会就不会!?” 古姄道:“是的。” 老板骂道:“既然你的嘴巴这么厉害,怎么不直接说你是美国总统夫人!?你直接飞去美国享福啊!”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强盗逻辑? 古姄的眉梢一挑,心中的怒气已经接近忍耐临界。 老板继续骂道:“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就知道,客人大摇大摆逃单你也不敢说什么!我可不敢把你这种满脸贱相的女学生留在店里!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赔得倾家荡产了!” 古姄怒极而笑,问:“弱不禁风?贱相?” 老板凶恶地反问道:“我说错了吗!你们这些女学生就适合躺床上挣钱,还真以为自己是当代的一股清流,哈……学别人做兼职?你出门往右,那边有一家洗脚店,他们会要你!” 古姄深吸一口气,转而露出甜美怡人的笑颜。仿佛老板在夸她美丽,而非骂她犯贱。 老板明显怔了一下,旋即凶厉道:“你笑什么?” 古姄保持甜美的笑容,小步走近老板。 下一刻,她抓住老板的头发,猛地将他的脑袋按在店子里的餐桌上。 ——有的人,无论怎么讲道理,都是多费唇舌。如果讲不了道理,就用拳头说话吧。 这句话是旺哥哥说的。古姄犹记,高一时,旺哥哥那英武到宛如九天神只的尊高形象。 他是那么的睿智,淡定,张扬,狂傲,不可一世。仿佛他全身都在发光,流光溢彩的璀璨。 ——我就是在那时迷恋上旺哥哥的吧。 古姄想着,手中力量加大,将老板遏制得无法动弹。 老板剧烈挣扎,古姄的手却像一把强劲的钳子,已经完全夹住他的脑袋。这会店里就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人能帮他。 古姄将老板的脑袋提起又砸下,反复数次,终于甜美笑问:“老板,我弱不禁风吗?” 老板早被打蒙了,一句话也不说。 古姄又问:“老板,我是一脸贱相吗?” 老板像是反应过来了。这一刻居然服软道:“先、先放开我再说。” 古姄学着老板之前的语气问道:“若你说放开就放开?那你怎么不说你是美国总统啊?” 老板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明显不是后悔之前说了那些话,而是愤怒这个小贱人居然敢打他。 古姄看着老板一脸仇恨的模样,忍不住又砸了他的脑袋几下。反正这个胖子是个猪脑子,再怎么砸,脑子也不会变的更坏。 古姄砸够之后,随手将老板撂在地上,拍拍手准备扬长而去。 却在这时,老板忽然对着手机大吼道:“吴老弟,有人来砸我的场子,你快过来帮一下!” 古姄走到门口左转,便看到三个面容冷肃的男人迎面走来。 这三个家伙都是隔壁店子的。老板打电话明显是叫他们过来帮忙。 古姄心惊。她打架很厉害,比一般的男生还要厉害,但她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打得过三个大男人。 她可不敢想象自己落到这些男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她急中生智,利用男人们的视野死角,偏头对店子里微笑道:“老板,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她故意说得很大声,让老板发蒙,也蒙蔽迎面而来的三个男人。 她和三个男人错身之后,几乎不作思考,拔腿就跑。 可惜她还是慢了一拍。其中一个男人非常机灵,他先一步扼住了她的手腕。 古姄心知事情暴露,当即发力挣扎,嘴里则大喊道:“救命!这些人要抓我!” 不少行人围了过来,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很快的,烧烤店老板鼻青脸肿地走了出来。他一说事情原委,行人们更不可能帮古姄解围了。 纵然不讲道理的人是老板,但打人的是古姄。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古姄理亏。 男人用力将古姄往店子里拽,古姄便只能大喊道:“我赔你医药费!放开我!” 老板只是冷笑,而他的笑容中还有一丝邪意——男人对女人的邪意可以有很多种,但最常见的只有一种。 古姄慌了,再也顾不得其他,张嘴便使劲咬住男人的手背。 男人吃痛松手,古姄则往人墙外冲。 然而她只跑了两步,又被另一个男人抓住。 这会男人们的耐心也已经耗光,他们摩拳擦掌准备打她一顿。 “放开她!” 忽然,一个男声从人群外传进来。 古姄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带着墨镜的陌生男人捏着皮包走了过来。 老板问:“你是谁?” 陌生男人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很厚一叠钱,淡淡说道:“这是一万块,够你去人民医院做十次头部ct。” 老板当然是见钱眼开,立刻伸手去接钱。本就肥得像猪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会却笑得异常灿烂。 古姄终于得救了,但她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毕竟这个戴墨镜的陌生男人未必就是好人。 她对别的事情不是特别自信,但对自己的相貌倒颇有几分自恋。她害怕这个陌生男人也瞧上了她的脸,想借此机会将她掳走。 于是她趁陌生男人给老板钱的空隙,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往人群外跑。 她冲出人墙,跑到前面的路口,继而右转,途中不断招手,希望能拦下一辆的士。 她成功了,真的有的士恰巧经过并被她拦下。 当古姄乘上的士,她悬起的心脏终于放下。 她有些懊悔自己的举动,毕竟一个女孩子打人的确是非常不好的事情。而且这次打人差点打出大事。 不过她一想到旺哥哥昔日那霸气无边的形象,心中懊悔全都消失不见,变成了骄傲。 旺哥哥当时对着一个无法无天的男生说道:“我叫徐旺,徐缓的徐,旺盛的旺。” 而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男生已经被打得半死。 ——若我受了委屈还不敢动手,就真让旺哥哥瞧不起了。 古姄抬手擦去额上的汗珠,又挽了挽脑后的头发,嘴角扯动出甜美的笑容。 与此同时,她的手机响了。 第二十章 恩情 古姄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电话是胡海冬打来的。从三月底那场糟糕的虚假婚礼结束之后,她只见过他一次,是在县人民医院。他们彼此对对方都怀着一丝怜悯,而且有一分勉强算是生死之交的交情,于是互留了电话号码。 这几个月里,胡海冬联系过古姄数次。他想约她出去吃饭,但她都拒绝了。 她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如果做朋友,胡海冬的确相当可靠,至于交往,肯定不可能。她心里只有旺哥哥。 今天也一样。古姄没心思和胡海冬闲聊,接通电话便直接撒谎道:“我已经放暑假回家了,你别再约我吃饭了。” 电话里传来奇怪的笑声。胡海冬温和道:“那可真奇怪。就在几分钟前,我在北科大对面看到一个很像你的女生。” 古姄的心“咯噔”一跳,却依旧话音平静地撒谎道:“可能是你看错了。蛰城这么大,出现几个长得比较像的人也不奇怪。我不就是因为长得有点像夏恬,才被骗去做假新娘子吗?” 胡海冬道:“你和夏恬小姐一点也不像。” 古姄惊讶道:“不像?” 胡海冬道:“夏恬小姐非常温柔,从不说脏话,更不可能动手打人。” 古姄的脸颊绷得老紧。她能听懂这句话的话外之音。她沉默片刻,小声道:“你现在在哪里?” 胡海冬道:“你看一下后视镜。” 古姄抬眼看去,果真在后视镜里看到一辆大众小车。 胡海冬继续道:“先下车吧。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古姄只好叫司机停车,付了钱靠边下车。 后面的大众小车驶到她身侧。她往车窗里看去,却没看到胡海冬,只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陌生男人——之前替她解围的那个男人。 古姄盯着他,犹豫着有些不敢上车。直到他摘下墨镜,对着她温和一笑,她才发现他就是胡海冬。只不过墨镜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她之前没认出他。 古姄轻轻吐出一口气,扭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红着脸道:“胡海冬,刚才谢谢你。” 胡海冬摇头道:“我应该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早被乱枪打死了。” 古姄问:“你就是想谢我,才老打电话约我吃饭?” 胡海冬道:“是的。” 古姄思忖片刻,开眉道:“那你带我去吃火锅吧。” 胡海冬戴上墨镜,整张脸再一次变得陌生。他小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火锅店”,便启动车子专心开车。 古姄盯着他看了好半晌,好奇道:“虽然是夏天,但蛰城的太阳并不刺眼,为什么要戴墨镜?” 胡海冬道:“无论夏天还是冬天,我出门都必须戴墨镜。因为我是沈总的替身,不能让太多人看到我的脸。” 古姄不解道:“别人看到又会怎样?” 胡海冬失笑道:“别人看到之后就会知道蛰城还有一个长得像沈总的人。我做替身的价值就随之降低了。” ——为了当别人的替身,甚至不敢用自己本来的面目见人吗? 古姄的心里传来一阵刺痛,咬着嘴问道:“你一定要做沈星暮的替身吗?” 胡海冬道:“是的。” 古姄问:“做替身很赚钱?” 胡海冬摇头道:“这不是赚不赚钱的问题。沈董对我们家有大恩,纵然我真的替沈总去死,也不足以还清这份恩情。” 古姄问:“所以你是为了报恩?” 胡海冬微笑道:“知恩图报,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这世上最要命的不是钱,而是恩情? 古姄埋下头不再多语。 二十分钟后,胡海冬把车子驶进一道相对冷清的胡同。胡同中段有一家“满江红”火锅店。 胡海冬停下车,微笑道:“这家火锅店的味道很不错,尤其是店里的竹笋,鲜嫩美味,值得一尝。” 古姄抬眼看了一下店面上早已蒙上厚厚灰尘的招牌,又看向店里空无一人的萧条画面,心里有了戒备。 胡海冬已经大步走进店里,古姄却逡巡不前。 胡海冬抬手拍了一下柜台,大喊道:“老板,来个红汤锅!” 店里楼道处传出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腰背已经佝偻,步子却非常矫健的老人跑了过来。 他笑呵呵地说道:“小胡,又来吃火锅了?” 胡海冬道:“特地跑了二十公里路来吃你的火锅。” 老板似乎很开心,他笑起来像吃到糖果的小孩子。 胡海冬已经就坐,并对着门外喊道:“古姄,先进来坐吧。” 古姄犹豫片刻,终于捂着鼻子走进店里,坐到胡海冬对面。 她压低声音询问道:“胡海冬,这家店子这么破,你不怕是黑店吗?” 胡海冬笑道:“其实越破的店子越不可能是黑店。真正的黑店常常装修华丽,这样才能骗顾客进去。” 古姄不说话。 胡海冬又道:“你放心好了,我和店老板算是朋友,他不会坑害我们。” 古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两人坐了半个小时,期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全都是无意义的废话。 直到老板端来红艳的火锅锅底,古姄闻到锅里传出的香辣气味,神色一振,小声道:“闻起来好像很不错。” 胡海冬道:“就是因为这里的火锅不错,我才带你来。” 尔后古姄真的吃到了鲜美可口火锅。老板似乎有一手调底料的秘诀,他调出来的锅底色香味俱全,尤其火锅的特有香辣味道,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古姄酒足饭饱之后,胡海冬却和店老板聊起天来。 古姄从他们的对话里得知,胡海冬的父母旅游时出过事故,一个瘫了,一个瞎了,由他妹妹照顾。店老板的家庭也非常不乐观,他的老伴很早以前就过世了,而他膝下只有一个不孝子。 古姄发现自己和他们相比,已经算是非常幸福的人。毕竟她的父母都健在,而且身体很好。她还有一个帅气又阳光的旺哥哥。 胡海冬付了钱,偏头看向古姄,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古姄不假思索道:“去汽车站买票回绪城。” 胡海冬道:“我送你过去。” 古姄莞尔道:“那就麻烦你了。下次我请你吃饭。呃……对了,你帮我赔付的一万块,我现在转给你。” 她摸出手机,真的准备转账。虽然一万块不是小数目,但事情的确是她自己闹出来的,后果应该由她承担。 胡海冬摇头道:“那本来是一件小事,正常处理也就一两千块的问题。你若真转我一万块,我反而有了负罪感。” 古姄惊讶道:“一两千块就能处理?” 胡海冬道:“做个头部ct几百块就够了,再加一千块赔礼费,差不多就够了。” 古姄苦笑道:“我当时以为他们要把我抓进屋子里使坏,被吓得不轻。” 胡海冬哑然失笑道:“你想多了。你是北科大的学生,放假出来做兼职。如果他们真敢对你做什么,结果只能是牢底坐穿。他们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无非就是为了钱。” 古姄道:“事实是,你的确替我赔了一万块。” 胡海冬道:“你下次请我吃饭就行了。” 古姄犹豫片刻,点了头。 她乘胡海冬的车抵达蛰城汽运中心,还没来得及挥手道别,胡海冬的电话先一步响起。 他本身戴了墨镜,看不到眼睛,但古姄还是从她的局部表情里看出了凝重。 似乎这通电话对他非常重要。 胡海冬接听电话,只认真应了一句“我今晚就到”,便又看向古姄。 古姄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胡海冬露出古怪的笑容,轻叹道:“你不用买票回去了,我顺路送你。” 古姄惊讶道:“顺路?莫非你也要去绪城?” 胡海冬道:“我要去绪城沽县的温平广场。” 古姄睁大眼,疑惑不已地问道:“为什么啊?莫非你知道我住绪城沽县,故意找了一个借口送我回去?” 胡海冬摇头道:“我并不是死皮赖脸的人。” 古姄忍不住问道:“那你去绪城沽县做什么?” 胡海冬道:“刚才的电话是沈总打的。他只叫我尽快赶去绪城沽县,并没有说明原因。” 古姄心中忽然升起怒火,咬牙切齿道:“呵……沈星暮还真会使唤人。” 胡海冬很随和地说道:“你不用生气,我本来就替沈家做事。沈总愿意主动联系我并吩咐我,是对我的信任,我应该感到荣幸。” 古姄凶巴巴大骂道:“你脑子不好吧!沈星暮叫你做的事情,肯定又是危险无比。说不定你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你不生气就算了,反而感到荣幸?” 胡海冬失笑道:“古姄,你和夏恬小姐一点也不像。” 古姄怔住。 胡海冬道:“你比夏恬小姐更美丽。” 古姄两颊一红,抿着嘴说道:“我是我,夏恬是夏恬,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谁也不用像谁,更不用模仿谁。” 古姄乘胡海冬的车赶往绪城沽县。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而胡海冬似乎有心事,不主动说话,本就漫长的行程再加上无声的枯燥,变得更加折磨人。 古姄再次尝试联系旺哥哥,可是电话依旧打不通。 她压着心中的不安给旺哥哥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内容是:旺哥哥,我本来想听你的话,就留在学校做兼职。可是出事了,老板欺负我,骂我贱人,我把他打了。现在我没事做,要回家了。我不知道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你不理我没关系,我深信你一如既往喜欢着我。我今晚能到沽县。我不去你家找你,免得给你添麻烦。我去老地方等你,你一定记得那个星河永驻的夜晚,知道老地方是哪里。如果我等到天亮你也没来,我就再也不打扰你了。 古姄发这条短信的初衷是希望得到旺哥哥的回信。可是短信发出去便石沉大海,她一连等了两个小时,连一个字回复也没有。 她下定决心,今晚不回家,就在老地方等着。她不信他不来。如果他真的不来,她就冲去他家找他要答案。 ——“被人欺负之后还闷声不语,只会令人瞧不起”,这是旺哥哥说过的话。所以就算是旺哥哥本人也不能欺负我,不然我就闹他个天翻地覆! 古姄想着,两只小手已经捏紧成拳,脸色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 绪城,沽县。正午过后,太阳变得灼烫,大地变成熊熊燃烧的熔炉。 叶黎和沈星暮顶着烈日的曝晒,在徐旺家的楼下观察了超过三个小时。 徐旺的家在温平广场侧面的滨江路边上。 滨江路一马平川,左侧临江,右侧则是鳞次栉比的房屋。 供人乘凉的设施非常少,除了搭着棚子的小茶楼,就只有临江种植的行道树。 叶黎和沈星暮都躲在树枝盘根错节,树叶却并不密集的榆树下。 他们盯着以路对面的三层楼平房。那就是徐旺的家。 他们看了三个小时,房子里没有丝毫动静,窗户至始至终紧合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两人的衣服都附着一层白色的条状物,那是不断流汗、不断干涸,留下的盐、乳酸等物质。 叶黎先一步承受不住,小声提议道:“沈星暮,白天天气太热,我们不能这样一直观察。如果我们没发现线索,反而先中暑了,得不偿失。” 沈星暮点头道:“我也这样想。” 叶黎苦笑道:“那我们为什么不等晚上再来?” 沈星暮道:“你说了,徐旺是富国社成员。既然他从事传销活动,就必不可免和其他成员接触。你觉得这些违法分子会选什么时段碰面?” 叶黎道:“当然是人少的时段。” 沈星暮道:“这个季节,白天人少。” 叶黎道:“可是他们总不能每天都碰面啊。说不定我们这样等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沈星暮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往对面的一家便利店里走。 叶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快步跟过去。 沈星暮买了两支冰棍,一支递给叶黎一支自己吃。他咬碎冰块,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我们先回去,明天早一点起床。我再找徐旺打球,想办法在他身上放一个监听器。” 叶黎道:“这是一个好办法。可是监听器从哪里来啊?” 沈星暮道:“皱小梅监听夏恬的监听器就非常先进。只可惜我不知道哪里有货源。” 叶黎道:“或许我们可以找附近的电子店问一下。” 沈星暮冷笑。 叶黎问:“怎么了?” 沈星暮讽刺道:“买卖监听器本就是违法的,正规的店子里不可能买得到。” 叶黎苦笑道:“那我们怎么办?” 沈星暮道:“我给高哲羽打电话,叫他想办法弄一个小型的监听器连夜送过来。” 这件事说定,两人回了宾馆。 叶黎走进空调屋的一瞬,仿佛身和心都得到解脱,仿佛连心脏也在燃烧的灼热痛苦终于如潮水般消退。 他洗了澡,躺在床上休息。 沈星暮则在打电话。似乎他每天都有打不完的电话。之前在滨江路,他给一个叫胡海冬的人打了电话,这会又在给高哲羽打电话。 他通话时专门点了免提,让叶黎也能听到通话内容。 叶黎以为弄监听器是非常麻烦的事情,然而高哲羽在电话里很轻松地回答道:“没问题,我叫人连夜给你送去。” 沈星暮正要挂电话时,高哲羽忽然又道:“对了,星暮,有件事我还是得和你说一下。最近董皓和沈星夜走的有点近。”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知道。” 高哲羽道:“你让董皓牵制沈星夜,但他们反而成了一伙人。这对我们非常不利。” 沈星暮道:“不用管他们。沈星夜的动作全在老爷子的眼皮底下,他翻不出浪花。” 高哲羽应了一声,这个电话便结束了。 尔后沈星暮又打了一个电话。这次他没再点免提,叶黎甚至不知道他在和谁通话。 叶黎听到沈星暮说了一句“好的,盯紧她就行了”,便又挂了电话。 叶黎问:“你刚才给谁打的电话?” 沈星暮道:“朱雨。” 朱雨原本是夏秦的人,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沈星暮的眼线。 叶黎心一沉,质问道:“你真的就这么不放心小娟吗?” 沈星暮淡淡道:“是的。” 叶黎沉着脸不说话。 沈星暮道:“既然你这么在意徐小娟,就别再考虑救何思语的事情。你应该直接回去和徐小娟结婚,然后安稳地过下半辈子。” 叶黎问:“你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吗?” 沈星暮道:“好像知道。” 叶黎认真道:“无论如何,思语对我有恩,我必须救她。” 沈星暮点头道:“有恩报恩,这很好。只不过我并不认为你仅仅是为了报恩,不然这报恩的代价也太沉重了。三朵善念之花,不知道伴随多少场死亡游戏。说不定某一场游戏中,我和你都再也回不来了。” 叶黎道:“因为思语对我的恩情本就沉重无比。” 沈星暮沉默。 叶黎侧过身,闭目小憩。 沈星暮忽然问:“知道我为什么给胡海冬打电话吗?”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他是老爷子为我找的替身。他和我长得很像。我叫他来,就是为了干扰仇世的判断。” 叶黎问:“有多像?” 沈星暮道:“不仔细看的话,你也会把他认成我。” 叶黎惊讶道:“你们真有这么像?” 沈星暮冷笑道:“以现在的整容手段,让两个不像的人变得相像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意思是,胡海冬原本并不像我,但他的脸动过刀子之后,就变得像我了。” 叶黎说不出话。 沈星暮继续道:“老爷子对胡海冬一家人有恩。胡海冬甘愿做我的替身,所以做了数次整容。这件事还是我和夏恬结婚过后才知道。他作为我的替身去宝蓝大酒店举行婚礼,险些被枪杀。” 第二十一章 星光 下午六点半,太阳还未落山,红艳夕阳斜斜地洒在地面,整个城市都蒙上一层迷人的霞光。而霞光明媚的另一面是一道道又细又长的影子。 有光的地方就有黑暗,因为万物都有影子。 晚饭过后,沈星暮给胡海冬打了一个电话。他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便是没叫胡海冬秘密行动。 毕竟仇世和霓城肖家有关。肖家有钱,仇世自然也有钱。他能收买夏恬身边的皱小梅,未必就不能收买沈氏集团里的其他人。胡海冬作为沈星暮的替身出场过一次,仇世有可能注意到了他,并且收买了某人盯着他。 电话里,沈星暮凝声问道:“你出发来绪城之前,有和谁打过招呼吗?” 胡海冬道:“没有。” 沈星暮又问:“有谁知道你来了绪城吗?” 胡海冬道:“有是有,不过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她也住绪城沽县,我顺路载她回家。” 沈星暮皱了皱眉,冷声道:“她是谁?” 胡海冬道:“你可能不认识。她叫古姄。三月底,她曾作为夏恬的替身去宝蓝大酒店举行过婚礼。” ——夏恬的替身?莫非是那个在人民医院里凶过我的小姑娘?她也住绪城沽县? 沈星暮立刻变得郑重。他隐隐感觉到,古姄的出现并不是巧合。就如同赫城港口,他和叶黎遇见了林海鸥一样。这有可能是看似巧合的必然。 沈星暮道:“好的,我知道了。你到了沽县的温平广场再给我打电话。我到之前,别让她走。” 沈星暮挂了电话,皱着眉思忖起来。然而此刻他只知道古姄要来沽县,其他信息一概不知。 傍晚八点,天已黑透,东边一轮弦月冉冉升起,洁净的天穹挂满星辰。 气温已经降到30c左右,虽然依旧很热,但外出活动的人变多了。 沈星暮计算时间,知道胡海冬快到了,便对叶黎说道:“这个时段,出门散步、乘凉的人特别多,徐旺有可能会出来,你去他家楼下候着。如果他出来,务必盯着他。” 叶黎点头道:“没问题。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个非常好的办法。” 沈星暮问:“什么办法?” 叶黎道:“徐旺一家人不都是富国社的成员吗?恰好我也是。我完全可以用富国社成员的身份去拜访他们,这样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沈星暮点头道:“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只不过你不能这么唐突地去敲门,至少你要在聊天群里和他们聊熟一点,才能顺理成章地去找他们。” 叶黎道:“这个很简单。群里每个人都称其他人为‘家人’,‘家人’之间当然亲密无间。最多两天时间,我就有理由去他们家。” 沈星暮道:“但是在这之前,你还是得去盯着徐旺。” 叶黎笑道:“是的。” 他真的行动起来,甚至出门前没问沈星暮“我去守着徐旺,那你干什么”。 沈星暮很喜欢叶黎这一点。虽然他有时也会说一些蠢话,但从不在做事的时候挑刺。 沈星暮吸了一支烟,电话终于响了。 胡海冬和古姄都到了温平广场。 沈星暮住的宾馆本就在广场边上。他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就见到了胡海冬与古姄。 事实上,若非古姄来了,沈星暮不打算和胡海冬见面。毕竟他不知道仇世藏在何处,如若仇世就在暗处盯着,并且认出了胡海冬,他的替身计划便再无意义。 胡海冬很恭敬地问道:“沈总,请问你有什么吩咐?” 沈星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去滨江路随便租一个房子,偶尔来温平广场的公共篮球场走走。其余时候正常生活就行了。” 胡海冬重重点头道:“是!” 他连一个字也不多问,反倒是古姄跳起来指责道:“你是不是又想叫胡海冬去送死!” 沈星暮看向她,瞧见她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动着怒火,似笑非笑道:“这是我和胡海冬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古姄道:“和我没关系啊。但我就是想骂你!人模狗样的公子哥!” 沈星暮冷笑。 古姄偏过头对胡海冬道:“胡海冬,我们去吃饭,别管这个人!” 胡海冬干笑着一动不动。 沈星暮问:“你来沽县做什么?” 古姄凶道:“脚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原本没关系,现在却有关系了。” 古姄问:“什么关系?” 沈星暮的神色一冷,厉声道:“你是来找徐旺的!” 古姄怔住,好半晌之后才凶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把旺哥哥怎么了!” ——果然如此,古姄也和这场游戏有关。 沈星暮皱着眉思忖着,耳边忽然传来风声,竟是古姄抬手一巴掌扇了过来。 沈星暮后仰避开她的巴掌,皱眉道:“你干什么?” 古姄的神色变得异常激动,两眼甚至有了泪痕。她发狂一般大叫道:“我知道了!是你威胁旺哥哥,不让他和我有联系!你想让我去当夏恬的替身,然后被人打死!” 沈星暮完全听不懂,见古姄抡起拳头又打了过来。他不再客气,一把扼住她的手腕。 然而古姄的力气并不小。她剧烈挣扎着,几乎摆脱他的手,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打向他的脑袋。 沈星暮不想打她,便只好松开她再次后仰躲避。 这时胡海冬终于上前制止她。他急声安抚道:“古姄,你误会沈总了。沈总从不安排替身,甚至在那场婚礼之前,他还不知道我的存在。他不可能安排你当夏恬小姐的替身。” 古姄发过狂之后,发丝和衣服都有些凌乱,而且她两颊涨红,脸上满是泪水,看上去一点也不美丽。 她捂着脸哭泣道:“可是、可是……旺哥哥一直对我关怀备至,但自从那次假婚礼之后,他就不理我了!” 胡海冬安慰道:“他可能是在忙其他事情。” 沈星暮淡淡问道:“你是徐旺的女朋友?” 古姄满目仇视道:“是又怎样!” 沈星暮道:“是的话,或许我可以想办法帮帮你。” 古姄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星暮道:“暂时还不知道,不过见到你之后,又好像知道了一些。只希望我的猜测是对的。” 他猜测这场游戏的关键就是古姄。兴许获取善念之花的条件就是促使徐旺远离传销组织,回到古姄身边。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目前没有任何证据。 古姄问:“你怎么帮我?” 沈星暮道:“你先告诉我,你知道的、关于徐旺的全部事情。” 古姄脸上满是戒备,连一句话也不肯说。 沈星暮皱眉道:“你不愿说?” 古姄凶道:“我怎么可能把旺哥哥的事情告诉你这个冷血的混蛋!?” 沈星暮点头道:“你不说也没关系。你回沽县无疑是为了见徐旺,等你见过他之后,就什么都愿意说了。” 古姄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你不愿说,我当然也不会说。” 古姄红着眼瞪了沈星暮一下,转过身就向广场边上的一家面馆走去。 她刚才还一脸伤心欲绝的模样,这会却很有胃口,进店就叫了大碗的牛肉面并且另加两个煎蛋。 沈星暮面无表情跟着她,站在面馆门口不动。 胡海冬犹豫之后,埋下头沉声道:“沈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一定照做。但请你,千万不要伤害古姄。” 沈星暮尤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你喜欢她?” 胡海冬道:“是的。” 沈星暮问:“因为那场假婚礼?” 胡海冬道:“她冒着被乱枪打死的危险救了我。” 沈星暮道:“或许你只是感恩她,并非喜欢她。” 胡海冬把头埋得更低,祈求道:“沈总,我替她的无礼向你道歉,我愿意终生为沈家效力,只求你放过她。”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照我说的去做。今天以后,不要和我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至于古姄,我不会伤害她。” 胡海冬弯下腰深深一拜,又抬眼看向面馆里正捏着筷子等面条的古姄。他不打招呼就走了。 沈星暮在面馆门外等了大概二十分钟,古姄终于吃饱出来了。 她在门口左右张望,没看到胡海冬,便怒道:“胡海冬呢!” 沈星暮道:“他有他的事情,你管不了。” 古姄冷笑道:“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沈星暮复述她说过的话,淡淡道:“脚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 古姄沉着脸往广场外跑,沈星暮便不疾不徐跟着。 她跑,他也跑;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 两人一前一后,总是保持三米左右的距离。 *** 古姄停下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没有短信回复。她知道,旺哥哥不善言语,更习惯用行动表示。 如果旺哥哥去了老地方,她却没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古姄开始着急,一方面想要尽快赶去老地方,另一方面又必须甩掉身后这个可恶的跟屁虫。 其实今天的事情在古姄心中的确有些梦幻。 她还是青涩少女的时候,沈星暮是她梦寐以求的梦中男孩。梦中男孩当然只存在于梦里,她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产生交集,遑论他寸步不离跟着她? 若在半年前,古姄一定受宠若惊。哪怕是现在,她已得知沈星暮的种种恶行,心里却依旧有一分淡淡的骄傲。 一个满脑子都是浪漫画面的少女,忽然遇见梦中男孩,并被他寸步不离追逐是什么感觉? 古姄现在知道了,这种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幸好梦就是梦,现实就是现实。古姄能认清现实,她知道属于自己的男孩是旺哥哥,而非这个只能存在梦中的冷傲男人。 古姄站在路边认真观察车流。飞驰而过的的士车很多,但她一辆也没拦。 某一刻,她远远地看到,只有一辆的士车正快速驶来,便不作思考,拦车而上。 ——就一辆的士车,看你怎么追我! 古姄想着,连忙说道:“司机,带我去……”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的眼角余光看到一个人影也上了车,就坐在后排。 她回头看去,正是沈星暮。 ——失策!一辆的士能坐四个人。这混蛋居然假装是我的熟人,也坐了上来! 古姄黑着脸说了一句“去县五中”,话落的同时,快速扭开车门下车。 她下车就跑,希望司机能把沈星暮带走。 然而沈星暮的反应并不慢。她下车,他也下了车,就跟在她后面。 古姄大骂道:“来人啊!帮忙啊!我后面有个跟踪狂!” 她希望能有一个好心的路人拦下沈星暮。 事实上,也的确有好心人出面。只不过沈星暮随口喊了一句“姄姄,别生气了”,好心人以为他们只是情侣闹别扭,便也不管了。 ——混蛋!“姄姄”这个称呼可不是给你叫的! 古姄跑着,忽然看到前面停着一辆摩托车,脑中有了办法。 她毫不犹豫翻身上车,对着车主说道:“去县五中!” 她故意把声音说很大,好让沈星暮误以为她的目的地是县五中。 摩托车蓄势启动这会,她感觉后背一重,有人在推她。 她往前面坐了一点,然后后背传来只属于人体皮肤的触感。 古姄的肺几乎气炸。她没想到沈星暮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她可是一个女孩子啊,他居然蛮横地把她挤到摩托车主的后背,然后又坐她后面,将她夹在两个男人中间。 古姄挣扎着跳下摩托车,喘息几声,却不再跑了。 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是沈星暮的对手,无论她想出什么办法,都甩不开这个混蛋。 于是她心头妥协了,但嘴里还说着狠话。她恶狠狠地说道:“你要跟着就跟着吧!只要你不怕被旺哥哥打死!” 古姄心中百分之百肯定,纵然沈星暮的打架身手还不错,但远远比不上旺哥哥。如果旺哥哥知道他占她的便宜,一定扒了他的皮。 古姄休息片刻,拦下一辆的士,乘上去心平气和说道:“司机,带我去沽县三中。” 沈星暮自然也坐上了车后座。 她对徐旺说的老地方就是沽县三中教学楼的天台。他们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不只一次在天台上约会。 她永远记得天台上宛如无数明亮眼睛的星辰,仿佛每一粒星辰都是旺哥哥的深情眼眸。 这一晚,星光同样璀璨。只不过她和他都不再是青涩的高中生。 沽县三中早就放了暑假,而来年新进高三的学生也没开补习班。 没有师生出入,学校大门早已封锁。 这是一道很难翻越铁艺门,门的最上头布满尖刺,翻越者稍有不慎就可能断子绝孙。 古姄当然不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她不翻门,只翻墙。 她有翻墙经验。她还是高二学生的时候,和旺哥哥一起翻过墙。他们都觉得只有教学楼的天台才有约会的氛围。 古姄找到自己以前翻墙的地方,三米多高的围墙上面布满密集的碎玻璃,旁边则有一株大杨树。 杨树高十米左右,树干三米多高的位子有一条向学校里延伸的分枝。 这株杨树就是翻墙的实用工具。 她要做的就是攀爬树干,踩着杨树分枝小心翼翼走进学校上空,然后跳进去。 古姄真的攀爬起来。她会爬树,动作非常矫健,只用了短短十几秒就爬到树枝上。 她得意地藐视沈星暮,沈星暮却皱着眉别过头去。 古姄猛地一惊,这时她才想起自己穿的裙子。就这样站在树枝上,早就走光了。 她心中恼怒,旋即又觉得好笑。若换个男人,早就目不转睛地仰视她了,沈星暮却是个例外。他居然很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似乎他真的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古姄想着,顺树枝走到围墙里,一跃而下。 她还没忘记甩掉沈星暮。这会隔了一道围墙,她可以做很多事情。毕竟沽县三中也不小,只要她躲得够快,沈星暮就有可能找不到她。 然而她只跑了不到二十米,就听到身后传来“噗”的一声。 沈星暮居然只用了几秒钟就翻了进来。 她知道自己跑不过沈星暮,索性不跑了,而且还很温柔地笑道:“沈总,你别这么着急啊。我只是一个弱女子,逃不出你的掌心。” 她说这话时已经忘了她打烧烤店老板的时候是何其凶悍。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张口却说:“其实你应该跑,我现在已经追不上你了。” 古姄惊了一下,旋即听到很细微的、液体流动的艰涩声。 她猛地一低头,瞧见沈星暮的裤子破开了一条很长的缝隙,右膝盖处正汨汨流血。 毫无疑问,他的伤是被墙顶的碎玻璃划出来的。 他的血已经染红了裤脚与袜子,但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不知道痛。 古姄回沽县的时候只带了一个手机,包包还在学校寝室里,当然没有卫生纸帮他包扎止血。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心疼道:“严重吗?” 沈星暮道:“还好,至少死不了。” ——这人有病吧?动不动就死不死的,莫非他想死? 古姄想骂他,却又有点不忍心。她迟疑片刻,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跟着我?莫非你真的喜欢我?” 沈星暮的嘴角扯动出一抹讥诮之色,淡淡说道:“你不要多想。我跟着你,仅仅是为了打听徐旺的事情。” 古姄问:“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旺哥哥?” 沈星暮摇头道:“我解释不清楚。总之,我不会害你们。” 不知怎么了,古姄之前还很讨厌沈星暮,这会却有些讨厌不起来了。 她沉吟片刻,点头道:“我们先去教学楼天台,然后我和你说旺哥哥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你自己能走上去,千万别指望我背你。” 沈星暮一句话也没说。 古姄摸出手机探照,顺着教学楼楼道向上走,身后却连一点声响也没有。 她好几次忍不住回头看,都能看到沈星暮紧紧跟着。他不仅嘴里不吭声,连走路也不带声。 古姄看到他的膝盖流血不止,心软道:“我扶你吧。”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摇头道:“你只是长得有点像夏恬。” 古姄的睫毛一颤,眼中又有了怒气。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无非是“你不是夏恬,别碰我”。 ——我本来就不是夏恬!为什么这些人总要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他们怎么不在夏恬面前一直提我的名字! 古姄愤愤地向上走。 教学楼一共五层楼,最顶层的天台有门,而且时常是锁门状态。只有升旗仪式的时候,才有老师开门上天台放国旗。 这道门对古姄来说并不是难事。 她在面馆吃面时就拿了两支牙签。这会她将两支牙签交错着戳进锁芯反复摩挲。 她只用了两分钟,就把锁打开了。 用牙签开锁是旺哥哥教她的。似乎她在他身上学到了不少坏东西。 这一晚的夜空非常美丽。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古姄躺在天台的地面凝视漫天星辰。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幸福的高中时代,空荡荡的天台上,璀璨夺目的星光下,她和旺哥哥并肩坐着。 天高地远,两心相依。 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只不过现在坐在她身边的人并不是旺哥哥,而是沈星暮。 第二十二章 少年 四年前,春风料峭的三月。开学季到了,古姄和上次一样,扎上过肩的蓬松马尾,穿上严肃保守的休闲装,带上两千块巨款,独自前往三中报名。 她的家离县三中不是特别远,公交车四个站的距离。她是走读生,有时乘公交车往返学校和家里,有时则步行。 她的父母问过她好几次,要不要住校。她都拒绝了。 学校宿舍总归没有自己的卧室好。 那一年,她高一。她在高一三班读了一学期,对班级的同学与老师都无比熟悉。她们班有一个严肃到仿佛随时都会给人一巴掌的班主任,还有两个胆大到敢在班主任的办公桌抽屉里放死老鼠的男生。 班主任是一个中年女性,姓熊,而且戴了一副高度数眼镜。“尊师重道”的同学们私下喜欢称她为“眼镜熊”。 眼镜熊本是很温和的杂食动物,不会主动袭击人类。但若人类主动惹到它,就是另外一回事。 无论怎样笨重的熊,要收拾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还是比较容易的。 眼镜熊习惯在晨昏或傍晚活动,所以班主任总是在早自习或晚自习时段,悄无声息出现在教室的窗户外。 教室里稍有异动,便会发生惨绝人寰的“流血”事件。 偷偷放死老鼠在眼镜熊的办公桌抽屉的两个男生都是校园恶霸。一个叫池世荣,又矮又胖,像皮球一样东窜西跳到处惹事,尤其喜欢捉弄老实学生;一个叫俞小飞,身材适中,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长了一脸难看的麻子。他相对安静许多,只不过他的安静一般是指悄悄窥视女生。 两个恶霸都有非常好的家庭。池世荣的父亲是沽县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财大气粗;俞小飞的父亲则在教育局当官,有权有势。 因为他们都有不得了的父亲,在家娇生惯养,在校当然也是横行无忌。 池世荣不仅欺负同学,有时还捉弄老师。包括眼镜熊在内的所有老师,都拿他没有丝毫办法; 俞小飞专注祸害女生。他总能三言两语把娇俏可爱的女生骗到怀里,抑或是直接蛮横地伸出咸猪手,玩够之后又把女生踢走。 他们作恶的领域完全不一样,但总归都是恶霸,勉强算得上臭味相投。于是他们的关系很不错,两人经常合伙欺负老实的学生。 曾经有一个非常老实的男生,被他们欺负得不敢来学校,最后转学去了五中。 至于女生,也有不少被他们欺负。而女生往往比较胆小,很多时候吃了亏只知道偷偷哭,把眼泪咽进心里。 上学期就有传言,十二班的一个女生被俞小飞祸害得去做了流产。 古姄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不过池世荣和俞小飞的确是恶迹斑斑。 古姄一向对他们敬而远之。她从不和他们说话,一到放学时间就尽快回家,以免被他们盯上。 那时的古姄还不懂得穿着与打扮,纵然她生了一张清丽可人的脸,但在姹紫嫣红的高中校园里并不出众。 兴许这也是她能在整整一学期内相安无事的重要原因。 古姄早就想好了,这学期结束便会分科分班,到时她和他们在不同的班级,她就不用害怕被他们盯上了。 当天报名之后便有晚自习。 晚自习无非就是班级领书发书,眼镜熊再讲一些上学期总结和本学期展望。 然而晚自习开始之后,眼镜熊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她说着,便有一个很高、很壮、而且非常阳光英俊的男生从门外走到讲台。 似乎他一点也不怕冷,只穿了一件白色横条的短衬衫以及一条过膝的马裤。他的头发很短,露出宽大的额头,而额头下面是明亮的眼睛与坚挺的鼻梁。他的嘴唇很薄,却不显娇嫩,反而有着与众不同的坚毅。 班上女生,包括古姄在内,大多对他投去惊艳的目光。 毕竟这个男生又高又帅,对懵懵懂懂的豆蔻少女们而言,无疑具备莫大吸引力。 眼镜熊微笑道:“做个自我介绍吧。” 男生的“自我介绍”简单到连名字都不说。他站在讲台上,一双如炽盛骄阳的眸子俯瞰下方众生,尔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大家好”,然后顺过道一直往后走。 古姄的心“扑通”直跳。她坐顺数第五排,倒数第四排,属于教室的中间位子,不好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她的旁边位子空着,男生很可能会坐她旁边,然后变成她的帅气同桌。 ——我该怎么和他相处? 当时古姄心中只有这个既简单又复杂的疑问。然而这个疑问根本就不存在。 她芳心乱颤之时,男生却宛如风一般与她错身而过。他居然看都没看她身侧的空位,直接去了更后排坐下。 她和男生同列,中间只隔了一个座位。而男生的后面是池世荣和俞小飞。 古姄红着眼偷偷往后瞟,她想多看他几眼。然而视线被后面的同学挡了大半,她没看到男生的面容,反而看到了池世荣的邪魅笑容。 她心中暗叫不好,知道池世荣和俞小飞已经把目光锁定在新来的男生身上。 眼镜熊叫班长带男生们去仓库里领书,然后发书。 每个同学都领到新学期的教材和作业本之后,眼镜熊随便说了上学期总结,又说了明早开学典礼的事情,然后淡淡说道:“同学们没有其他疑问的话,就翻看一下新学期书本,下课后就可以走了。” 她说完便往教室门外走。 忽然,一个清脆绵长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响起。他淡淡说道:“熊老师,我有疑问。” 眼镜熊看向他,蹙眉道:“你说。” 男生轻轻点了点头,尔后他站起身,抓起屁股下的铁架凳子。 在所有人的惊愕目光中,宛如惊雷炸响,宛如枪声忽起,宛如巨石滚落,霎时卷起滔天大雨,惊涛骇浪。 “砰砰”的重击钝响回旋开来。男生竟手持铁架凳子,先后砸在池世荣和俞小飞的头上。 池世荣和俞小飞的头上都冒出了血花,宛如凋零的树叶,颓然倒在地上。男生居然还没停手,他抬腿一脚,把池世荣踢得滚出一米多远,另一只脚则踩在俞小飞的胸膛上。 教室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这等触目惊心的画面已然麻痹在场众人的大脑,包括眼镜熊,包括古姄。 好半晌之后,稍微回过神来的池世荣发出凄厉的嚎哭声。他捂着流血的脑袋,恶狠狠吼道:“你妈的!老子要叫一百个人弄死你!” 男生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拳头已然给了池世荣回复。 宛如闪电划过的拳头,打得池世荣鼻血直冒。 池世荣终于不再说话,倒在地上装死。 男生的脚还踩在俞小飞胸膛上。俞小飞咬着牙大骂道:“你他妈有病吧!弄你的人又不是我!快点放老子起来!” 男生冷着脸,脚下不断发力,俞小飞发出痛苦的呻吟。 男生冷声道:“是他也好,是你也好,我不喜欢去猜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两个一起收拾。” 古姄早已看呆了,眼中满是崇拜。而其他女生也差不多,早已被男生英武的身姿迷住。 班上男生也不例外,他们眼中全是敬佩。 毕竟亲眼看到池世荣和俞小飞两大恶霸被人收拾是大快人心之事。 男生收拾两大恶霸的过程看似漫长,其实也就短短一两分钟。 眼镜熊终于回过神来。她面带寒霜走到后排,抬手拽开男生,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男生淡淡道:“我在解决我的疑问。” 眼镜熊厉声道:“你的疑问是什么?” 男生漫不经心道:“他们用笔戳我的屁股。我不认为这是小事。” 眼镜熊目光幽深地盯着男生,许久之后才冷声道:“你来我的办公室。” 男生跟着眼镜熊顺过道往外走。 却在这时,休息够的俞小飞忽然蹦起来,提起凳子就要砸男生的头。 男生的反应极快。他回身的同时已一跃而起,宛如古代侠客一般,“无影脚”出世。 只见腿影一闪,俞小飞连人带凳子倒飞而出,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池世荣原本想趁机偷袭,这会却完全不敢动了。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男生,威胁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这事老子和你没完!” 男生甩开眼镜熊的手,大步走到池世荣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把他扇在地上,接着面无表情道:“我是人,不是东西。我叫徐旺,徐缓的徐,旺盛的旺。我从不喜欢暗地里动手动脚。我要打你,不介意被任何人看到,包括你当着你父母的面。” 他说完,转身就随眼镜熊走了。 古姄就是那时候迷恋上徐旺的。世间少年千千万万,而十六岁的徐旺,无疑是少年中的少年,世上绝对没有比他更张狂、更霸道、更不可一世的热血少年。 这个晚自习非常不宁静,眼镜熊和徐旺走后不久,教导主任来了。他领走了池世荣和俞小飞。 教室里一直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谈论徐旺。 古姄一句话也没说。她用双手托着腮帮子,脑中早已遐想连篇。 ——如果我要谈恋爱,就得找徐旺这种男生。不对,我一定得找徐旺谈恋爱! 古姄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整个晚自习结束,眼镜熊和徐旺都没回来。 同学们三三两两散去,古姄却没走。 她犹豫许久之后,偷偷去了教务处办公室。然而眼镜熊和徐旺都不在办公室里。 古姄觉得奇怪,徐旺闹出这么大的事情,理当在教务处里受罚。 她怀揣疑惑,去了眼镜熊的办公室。徐旺居然就在办公室里好端端地坐着,和眼镜熊闲聊一些很平淡的话题。 仿佛他们是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 古姄在外面偷听,直到徐旺说“熊老师,我差不多该回寝室了”,她立马往走廊尽头的楼道跑。 她慢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冲进楼道,徐旺已经看到了她,并且很随和地说道:“古姄?” 古姄的身子一颤,仿佛全身骨头都在这一瞬软掉。 ——我连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过,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古姄如此想着,硬着头皮转过头强笑道:“你好,徐旺。” 徐旺安静走到她面前,居然很温雅地抬手理她额前已经凌乱的头发。他的眼神非常温柔,宛如映在天边的璀璨星辰。 古姄受宠若惊,宛如触电一般全身发麻,随时都会瘫倒。但她很沉得住气,努力站稳身子,脸上也不表现出丝毫惊喜。 徐旺替她顺好头发,尔后微笑着问道:“你关心我?” 古姄的脸忽然就红了。她抿着嘴嘀咕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徐旺失笑道:“熊老师的办公室恰好在这条走廊的尽头,是死路。你若路过,可不会路过那边。” ——你知道就别说出来啊! 古姄愤愤地不说话。 徐旺道:“我来报名的时候看过班级名册,班上同学的名字我都记住了,只是还不能对号入座。你的名字非常好听、好记,只不过有些奇怪,谐音是股市的股民。我进教室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猜到你是古姄了。” 古姄惊讶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徐旺道:“纯粹的感觉吧。” 他说着,顺楼道向下走。 古姄盯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大步跟上去,急声问道:“熊老师怎么说?” 徐旺不以为意道:“没怎么说。” 古姄问:“没怎么说是什么意思?” 徐旺道:“意思是,该休息就休息,该吃饭就吃饭,该上课就上课,一切照旧。” 古姄睁大了眼,忍不住问道:“你家里很有钱?” 徐旺摇头道:“勉强不至于挨饿。” 古姄又问:“那你家里有人当官?” 徐旺依旧摇头道:“我父母都是平民百姓。” 古姄不解道:“你家里没钱也没权,却敢招惹了池世荣和俞小飞?” 徐旺纠正道:“我没招惹他们,是他们招惹我。如果一个人被欺负了却还一声不吭,那就太让人瞧不起了。” 古姄把这句话记下了,忍不住又问道:“所以熊老师要替你摆平这件事吗?” 徐旺道:“不知道。” 古姄问:“那你会一直在我们三中上学吗?” 徐旺忽然抬手按住古姄的脑袋。他温柔地笑道:“原本不确定。但在我看到你之后,就决定在这里读毕业了。” 古姄的脸再次发烫。她吞吞吐吐问道:“什、什么意思?” 徐旺道:“意思是,我觉得你非常漂亮。如果在三中读书每天都能看到你的话,我觉得很好。” ——这个人好奇怪。这种软绵绵的情话,怎么这么随意就对我说出来了啊?莫非他本来就是一个早熟的情种,这种话早就对其他女生说过无数次了? 古姄心怀戒备,佯作冷漠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两人已经走到一楼。古姄要回家,徐旺要回寝室,两人该分道了。 徐旺往宿舍楼的方向大步跑,在风中留下一句“你以后就能听懂了”。他的话语像风,他的人也像风,倏地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往后的一个星期里,学校照常行课。徐旺后排的两个位子一直空着,池世荣和俞小飞都没回来上课。 据说还在医院里躺着。 徐旺有几次在教室里向眼镜熊申请换座位,理由简单而直白——我想做古姄的同桌。 学生在高中时期,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都竭力杜绝学生早恋。 徐旺的话中明显带有浓浓的意图。眼镜熊当然不会同意。 古姄感觉非常纳闷。他既然想做她的同桌,那为什么不在最初选位子的时候直接坐到她旁边呢? 她后来才知道。那时的徐旺也没谈过恋爱,他只是脸上淡定,心里却尤为惶恐。他不太敢贸然出现在她的身侧。 其实他是非常不善于言语的人。尤其是他在她面前。那天晚上,他们两人的对话,比他们一学期的对话还要多。 半个月后,池世荣和俞小飞回来了。 两个恶霸脸上都是杀机,显然还记恨徐旺。他们正在筹划如何玩死徐旺。 然后他们真的就行动了起来。 那次古姄放学回家了,并没有亲眼目睹那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 据班上同学口述,池世荣和俞小飞找了社会上的混混,堵了校门口。 因为放月假,徐旺要回家,必经校门。 那场群架中,徐旺直接无视了所有混混。任他们如何打他,他也不管,一直盯着池世荣和俞小飞乱打。 最后还是池世荣和俞小飞求饶,这场群架才宣告结束。 后来古姄当面问过徐旺。她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徐旺淡淡说道:“打架其实很简单。无论池世荣和俞小飞叫多少人来,只要他们在场,我就盯着他们打,一定让他们比我更惨。” 古姄问:“如若他们只叫人来打你,本人却不到场呢?” 徐旺道:“那我就只能重演一下报名那天的晚自习发生的事情。” 古姄的嘴角止不住抽搐。她发现徐旺真的是一个狠人,狠到连池世荣和俞小飞这种不可教化的恶霸也彻底屈服。 之后两个恶霸还找过徐旺多次麻烦。他们用了很多种报复办法,然而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他们更惨。因为他们只要回学校,徐旺就一定不由分说先把他们打趴下。 有趣的是,高一下期才到半期,池世荣和俞小飞都成了徐旺的小弟。 更让古姄惊讶的是,徐旺的学习成绩好到令人费解。仿佛他每天上课都在偷偷看她,抑或是趴课桌上睡觉。但他的各门功课都没落下。语数外自然不用多说,文理科都必修的科目,他一点问题也没有。更奇怪的是,他连理化生、政史地也完全不含糊,全能到极致。 期中考试,徐旺考了年级第二,第一则是快班里的一个女生。 这并不是奇怪的事情。一江春水一江涛,一山更比一山高。每个学校都有那么几个怪物,宛如同年级的大山,没人可以逾越,连宛如天才的徐旺也不例外。 眼镜熊是标准的、看成绩说话的班主任。徐旺的成绩好到夸张,给她长了脸,她当然也非常给徐旺面子。 期中过后,徐旺也终于顺理成章成了古姄的同桌。 第二十三章 许诺 徐旺每天都坐在古姄身侧。她时常感觉到羞涩,尤其是课间休息时间,他经常目不转睛盯着她,她的脑子随之变成一片浆糊,坐立不安,含羞不语。 某一次,她鼓起勇气,咬着牙与他对视。然后她惊讶发现,他忽然就不太敢看她了。似乎他也是一个非常羞涩的男孩子。 两人做同桌的半学期里,大部分时间是用眼神交流。虽然她听不懂他的眼睛在说什么,但她能肯定,眼睛的确会说话,只不过它的语言传递非常隐晦。 而她从他的眼睛里,唯一听懂的一句话就是“我喜欢你”。 高一下期期末考试前的半个月,大部分同学都在思考分科的事情。 古姄在遇到徐旺之前,一直想的读文科。她的理化成绩非常糟糕,连最基本的物理加速度公式以及化学四大反应都没弄明白。相反,她的政史地都非常不错,因为她记忆力好,而且有恒心反复记忆。 然而真到了要分科的时候,她心里依旧打鼓。她希望高二后还能和徐旺读一个班,最好是同桌。但她不知道他到底选文科还是理科,因为他的文理科同样强,无论选哪科都不奇怪。 古姄害怕自己选择错误,就再也不能和徐旺“同处一室”了。 然而徐旺却仿佛从未关心过这件事。他每天照常学习生活,有时候还会去操场打篮球。 他的球技出类拔萃,横扫校园不见敌手。哪怕是一些高二、高三的篮球高手,在他面前也弱小得宛如小鸡仔。 他是全校唯一一个能起跳灌篮的男生。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八三,高三却有两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生。 他们高的离谱,但跳跃能力却弱的夸张。徐旺经常能在他们正面防守的情况下,一跃而起,宛如超人一般畅快扣篮。 徐旺渐渐成了三中的名人。爱慕他的女生越来越多,其中一点也不缺乏沉鱼落雁的美少女。 然而他对她们总是不屑一顾。 对此古姄心里略感慰藉。虽然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如学校里的大部分女生,但好在她有一个天然的优势,便是她比她们更早认识徐旺,而且她是他的同桌。 为了保持同桌这个优势,她必须和他选同一科! 于是一个晚自习,古姄写了一张纸条给徐旺,内容是:你读文科还是理科? 她的眼角余光原本很模糊,却又清楚地看到徐旺把纸条揉成一团,宛如投篮一般直接丢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古姄的心中立刻升起怒火。毕竟她鼓足了勇气才主动写纸条给徐旺,他居然直接就把纸条丢了。 正当古姄生气之时,徐旺的声音传来。他温和地说道:“我不喜欢写纸条。” 古姄的脸一红,小声道:“那我亲口问你,你读文科还是理科?” 徐旺淡淡说道:“我原本挺喜欢理科的,但你的理科好像非常糟糕,所以我还是读文科吧。” 古姄的睫毛不断颤动。她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更重要的信息,便是他因她才选文科。 古姄感动之余,很快有了大胆的想法。 她盯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却又吐词清晰地说道:“我们读理科吧。” 徐旺惊讶地盯着她,好久之后才疑惑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 古姄蹙眉片刻,凝声道:“因为你喜欢理科啊。” 徐旺的眼睛再次变得温柔似水,宛如漫天荡漾的繁星。 他并不是矫揉造作的人。她说读理科,他连一个字也没说,直接点了头。 古姄真的报了理科班。而她因为贸然选科的事情被父母骂了个狗血淋头。 烈日灼灼的暑假,接近两个月漫长。她每天都在想念徐旺的音容,同时也非常自信地认为他也在想念她。 她非常懊悔,放假前没有鼓起勇气问徐旺的电话,不然她也不会感到如此空虚与孤独。 然而她的手机响了,来电的陌生电话的主人就是徐旺。 她从电话里得知,徐旺为了打听她的电话,专程买了礼物去拜访眼镜熊。 古姄感觉这件事非常滑稽。他们都想询问对方的电话,却都又没说出口。仿佛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接近对方,每走一步都谨慎无比,生怕一步走出,满盘皆输。 在那个繁星闪烁的夜晚,古姄第一次夜不归宿。 徐旺带着她翻墙回三中,并且用牙签打开天台的门。两人相互依偎在天台的上,数着无尽繁星,也数着对方的心声。 那一晚,两人并没有狂乱越界的举动,甚至不曾亲吻对方。他们只是相互靠着对方,连话语都少得可怜,却都又感觉到幸福无比。 古姄有种奇怪的错觉。她分明还是处子之身,连男生的手都没碰过,却又感觉自己好像不再纯洁,已经失去了只属于自己的贞洁。 那个暑假,古姄挨的骂比有生以来的十六年加起来还多得多。因为她变得不乖巧了,经常不打招呼就出门,一天到晚不回家吃饭,有时候还夜不归宿。 古姄不怕父母,因为他们只骂她,却从不打她。 古姄跟着徐旺散步,逛街,打游戏,甚至下河洗澡。 她学会了游泳,代价是全身被“游泳老师”徐旺摸了个遍。 她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徐旺带她去河里一定别有企图。她知道那时候自己走光了,被徐旺占了许多便宜,却不觉得愤怒或悲伤,反而有些欣喜与骄傲。 没有女孩会觉得把自己傲人的身材展现给心爱的男孩是悲伤的事情。 高二报到第一天,古姄被分到了最差的理科九班,而班主任依旧是眼镜熊。 徐旺的成绩太好,去了快班一班。 为此古姄的心里非常忧伤,然而她的忧伤只持续了一天,又变成了喜悦。 徐旺不顾班主任的劝阻,毅然决然转来了理科九班。他当然是为了和古姄读一个班才转班,但他学聪明了,没再说实话,而是理直气壮道:“我能考出好成绩是因为熊老师教的好,我必须读熊老师的班级!” 学生转班本来是非常麻烦的事情,且不说班主任以及教务处允不允许,连学生家长也很少支持。 但在徐旺眼中仿佛没有任何难事。他很容易就转来了九班,并且成了古姄的同桌。 对此高兴的不仅仅是古姄,连眼镜熊也明显变得比以往更慈祥温和。 古姄知道,自己和徐旺的关系早已被眼镜熊洞悉。但她从来不多说半句。兴许她以前也是柔情似水的少女,也在这个年龄段疯狂过。所以她理解他们,并且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古姄和徐旺完全确定关系是在高二上期的第二个月。 那是在一堂体育课上。 古姄的体质并不是很好,而十月的沽县并不比绪城凉快。 古姄中了暑,感觉天昏地暗,人间失色。 她的意识处于弥散状态,只知道疼痛与难受。 在这种状态下,她却意外地感觉到了温暖。她感觉有人把自己背了起来,背她的人说“姄姄,我在,你别怕”。 背她的人当然是徐旺。 那是徐旺第一次叫她“姄姄”,在这之前,似乎没有任何人这样叫过她。于是“姄姄”成了他的专属称呼。 学校医务室里,古姄输了半瓶药水,意识渐渐恢复过来。 她睁开眼便看到了徐旺。他就在她身边候着,一直捏着她的手。 古姄心中有着无穷感动。她几乎没做思考,张开手就抱住了他。 然后他们终于成了男女朋友。 古姄觉得自己应该对徐旺起一个别致的称呼,于是她叫他“旺哥哥”。 徐旺觉得这个称呼不好,很是抵触,但古姄多叫了他几次旺哥哥,他也变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 那之后,古姄和徐旺成了学校的传奇情侣。他们之所以传奇,是因为学校老师好像都默认了他们的恋爱。只要他们不做出明显伤风败俗的举动,几乎没有老师会管他们。 徐旺本是一个运动少年,他的身体像花岗岩一样结实坚硬。而古姄也不甘示弱,她跟着他一起锻炼,她也变得越来越强大。在校园里,许多男生做不到的事情——比如倒立、翻跟头、劈叉等高难度动作,她都能信手拈来。 而她打架的本事也渐长。徐旺是三中有名的大帅哥,而他和古姄好上了,眼红古姄的女生就不会少。 古姄曾被一个女生攻击过。两人在操场上打了起来。那个女生还找了好几个帮手,想以多打少教训古姄一顿。 那个女生低估了古姄的本事,只叫了女帮手。女生们都只会软绵绵的花拳绣腿,古姄却懂得拳脚。 古姄把四个女生全都打趴下了。 徐旺的学习成绩一如既往的好,似乎教科书上没有任何知识能难住他。而古姄有了徐旺这样一个贴身补习老师,成绩也是突飞猛进。 她在高二上期上升了上百个名次,理化生三科都勉强能考及格了。 梅花含香的寒假,古姄第一次去徐旺家玩。 他的父母都非常友善,专程为她做了拿手的剁椒鱼头,还对她说了很多暖心的话。 那次古姄认识了徐旺的堂哥徐武真,他也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孩子。 只不过徐武真的眼神总是迷离,仿佛心中有着莫大困扰。 徐武真对古姄也非常友好,他对她说了许多关于徐旺的事情。 古姄得知徐旺七岁还尿过床,感到荒诞而不可思议。毕竟徐旺一直宛如人间神只一般尊高,居然还有这种黑暗历史。 而七岁尿床还不是他最大的污点。他读初中时迷迷糊糊进过女厕所,而且他还很怡然自得地蹲进“雅间”舒舒服服地上了个大号。直到他出来的时候被一堆女生围着指指点点,他才知道自己走错了厕所。 莫非他不知道,男女生厕所最大、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有无尿槽。这得有多愚蠢才能把这种一目了然的事情弄混? 古姄发现和徐武真聊天非常有意思。于是她也称他为堂哥,两人还留了电话,偶尔会联系一下,相互问候几句。 徐武真走的时候对古姄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小姄,盯着小旺,别让他犯错”。 ——徐旺一直这么好,他能犯什么错? 古姄对此很是不解,却也没把这个问题放心上。 高三上期,古姄十八岁了。 在一个繁星闪耀的夜晚,她再一次和徐旺幽会在教学楼的天台。 那一晚,他们发生了关系。 禁果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 古姄变得无法自拔,浮想联翩,满脑子都是徐旺的鼻息与体味。 而徐旺变得更加奇怪。他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变得心不在焉,原本一直考理科年级第一的他,在短短一学期内,掉到年级二十几名。 古姄却不断进步,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小。 到高三下期,一直宛如天外彗星的徐旺变得平凡。他的成绩跌落到年级五十名开外,而沽县三中的五十名在其他名校里什么也不是。 高三是古姄和徐旺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毕业之后,他们将步入大学校园。而在这之前,他们必须用成绩说话,考进同一所大学。 古姄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第一次对徐旺发火,指着他的鼻子吼道:“旺哥哥!你最近在干什么啊!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读不到一个大学!” 徐旺居然什么也没说。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几乎不张嘴。 古姄选择暂时离开他,彼此都好好冲击高考。 那两个月对古姄来说分外煎熬,她时刻都想着高考结束,然后投进徐旺的怀抱。 古姄成功了,她的高考发挥非常好,几乎能拿到的分都拿到了。 她以五百八十分的成绩过了北科大的分数线。 正当她洋洋自喜之时,噩耗传来了。 徐旺的高考成绩比绝大多数考生都好,毕竟五百一十多分,已经过了二本线很长一截。 可惜这分数对他而言已是失败透顶。 繁星点缀的教学楼天台上,古姄与徐旺对视。她强笑着安慰道:“旺哥哥,你不要灰心。五百一十多分已经不少了。你可以填一个好的二本大学,然后我和你填一样的志愿,我们就能读同一个大学了。” 这是古姄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她爱他已经爱到无法自拔,她只想一直和他在一起,至于名牌大学以及未来前途什么的,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徐旺却很果决地摇头道:“不可以的。” 古姄问:“为什么不可以?” 徐旺道:“你填你能上的最好大学吧。我复读一年,一定考进你填的大学。” 古姄的眼睛一湿,忽然就哭了出来。她使劲摇头道:“不行!一年太久太久!我等不了!” 徐旺再一次抬手抚她的脑袋,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姄姄,一辈子很长很长,一年时间算不了什么。我们未来有几十个一年,并不着急的。我向你承诺,一年以后,我一定去找你。到时候再也没有任何人或力量能迫使我们分开。” ——“一辈子很长,有几十个一年”,这句话好像一点也没错。 古姄把脑袋贴到他的怀里,流泪许久之后才哽咽道:“你要说话算数。如果你到时候没来,我就变成别人的女朋友了。” 那一晚,他们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为狂野奔放。他们缠绵到星辰销匿,初阳东升,才依依不舍道别。 暑假期间,两人还约会过几次,但彼此都好像成长了不少,脸上再没有掩饰不住的不舍。 人生何处不道别?他们都深信着,这次道别只是为了未来更美好的重逢。 可是少年的许诺真的具备那么强大的行动力吗? 他们真的还能重逢吗? 九月初,古姄独自前往蛰城,徐旺没去送她,兴许是害怕流泪。 古姄到北科大之后,一直用手机和徐旺保持联系。她渐渐发现,纵然两人分隔两地,只要心之所属,就好像时刻都彼此陪伴。 最初的别离之情渐渐消失无踪。她心中满是憧憬与向往。她等待着徐旺来北科大报到的那一天。 可是那一天永远不会出现了。 古姄大一的第一个寒假,回家的第一时间就是去找徐旺。 隔着窗,徐妈冷冰冰地说道:“小旺不在家,你下次再来吧。” 徐旺真的不在家吗? 古姄联系徐旺,询问过多次。徐旺也只是吞吞吐吐,最后终于承认道:“姄姄,因为一些原因,我并没有复读。我再也没机会上学了。” 一个不上学的人,当然不可能去北科大。 古姄受到莫大打击,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慢慢长大的她,也变得越发成熟稳重。她非常坚定地说道:“你不来北科大也没关系。我毕业之后就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也不分开!” 这一次,徐旺依旧给予肯定回复。 他说:“我等你。” 明明一直是她在等他,什么时候变成他等她了? 今年三月,古姄没顶住金钱的诱惑,答应夏秦去办那场假婚礼。 仿佛世间存在一双无形的眼睛,徐旺像是知道她和别人进了婚礼殿堂一样,再也不联系她了。 就算她主动联系他,他也很少接听电话或回复短信。 古姄一直不知道徐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直怀着最初的童真,等待他们的重逢。 今天她遇到了沈星暮,仿佛一切事情都变得水落石出。 她以为徐旺受到了沈星暮的威胁,不敢再联系她。毕竟沈星暮是沈氏集团的大公子,家大业大,想要威胁一个平民少年再容易不过。 她做过夏恬的替身,险些被乱枪打死,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而她冒着生命危险,左臂还添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换来的也仅仅是二十万人民币。 事实上,如果不是胡海冬帮沈星暮澄清,古姄不会对他坦诚相待。 以上就是古姄知道的、关于徐旺的全部事情。 当然,这长达三年半的漫长故事,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其中许多细节并没有讲到。她当然不会对沈星暮说自己和徐旺怎样怎样缠绵,以及徐旺在学校如何提领那些恶霸的事情。 古姄讲完之后,原以为沈星暮会深受感动。 可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安静吸烟,安静看星星。 好久之后,他弹走手中的烟头,冷冰冰说道:“你说了一个多小时,连一句重点也没有。我对你们的恋爱不感兴趣,你直接告诉我,徐旺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古姄的脸忽地一黑,心中骂声不断。她此时真的很想一巴掌将沈星暮扇晕在这里。 第二十四章 重逢 叶黎在徐旺家对面的榆树下,一等就是三个小时。徐旺家依旧安静,与白天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多出了一盏明灯,窗户内多出了淡黄色的光线。 有灯就证明有人,可是窗外看不到半个人影,也听不到半点声音。尤其是夜晚十一点过,这会已经接近凌晨,滨江路上除了熬夜打牌的一群赌徒,几乎没有行人或车辆出现。 这里本就寂寥无声,皓月清辉下显得尤为静谧。 叶黎甚至能听见徐旺家的邻舍的屋子里传出的细微交谈声,唯独徐旺家一点声音也没有。 叶黎有些泄气,毕竟夜晚的沽县也不凉快,气温超过30c,连偶然刮起的风声也带着热气,宛如扑面卷来的火浪。他躲在榆树下,除了承受高温的煎熬,还得忍受“嗡嗡”鸣叫的虫鸣。他的脑门已被苍蝇叮出好几个包。 这显然不是很舒服的事情。纵然叶黎并不是特别追求安逸享受的人,在这种环境下坚持太久,也难免焦躁。 他忍不住了,摸出手机准备给沈星暮打电话,提议回宾馆休息。 然而他的电话还没拨通,寂寥的长街上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影。 叶黎最初只听到遥远而有序的脚步声。他循声看去,瞧见右边数十米远的位子,的确有一个人影正向这边走来。 虽然已是深夜,但星月明亮,路灯密集。叶黎能看清她的身形轮廓。她是一个身材非常曼妙的女人,留了一头过肩的长发,身着一袭宽松的连衣裙,手中还提着一个大袋子。 袋子面上有一个卡通娃娃的笑脸,仿佛里面装的是一个小孩子的玩具。 叶黎屏住呼吸,尽量将整个身子都掩藏在榆树后面,只探出半边脑袋,用一只眼打量这个女人。 待她走近,叶黎仓促看清她的面貌。她是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妇人,目测三十岁左右,像一个温柔而年轻的母亲。 叶黎觉得她的脸有些熟悉,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好在有了郁子岩的先例,他很快想到,这个女人多半也是富国社的成员。因为富国社的聊天群里,每个成员都用的真实寸照与真实姓名。 叶黎没来得及多看她几眼,她的身子便一转,走进徐旺家的大门,顺楼道而上,消失了身影。 叶黎皱紧眉头,正准备摸出手机查看富国社的成员名单。却在这时,徐旺家传出愤怒的吼声。 叶黎早上听过徐旺的声音。虽然他只说了一句“徐旺,徐缓的徐,旺盛的旺”,但他的声音带着一分非常不明显的磁性,叶黎记住了它,并且能将它识别出来。 而这时大吼的声音的主人就是徐旺。他吼道:“母亲!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我事事都顺着你,从不让你失望!可是今天,你连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光明也要剥夺吗!” 叶黎完全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依旧选择将这句话记下来。他记得,早上的时候,徐旺的声音非常萎靡,像极了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而此刻,他的声音清越、高亢、坚定、不羁,这才是属于热血少年的声线。 这种奇特的反差使得叶黎产生一种错觉。就仿佛,徐旺早晨的时候还是一个随时都会与世长辞的老人,而深夜时就变成了拥有无限生命力的少年郎。 叶黎怕自己事后忘记,专门用手机建了一个备忘录,宛如中学时听课一般,趁着记忆还算鲜明的短暂时间,将徐旺说的话全都记录在备忘录里。 尔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徐旺的吼声足可响彻半条街,邻舍们大多被惊动,不少屋子里都有细微的议论声传出。徐旺家却没了丝毫动静。 就仿佛,徐旺吼完这句话之后,不仅没有得到半句回复,连他自己的满心怒火也无端熄灭。 邻舍们不再议论。徐旺家传出女人的交谈声,无疑是之前那个陌生女人和徐旺的母亲在交谈,她们似乎很是熟悉,彼此间有说有笑。只可惜她们的交谈声非常小,叶黎听上去和头顶盘旋着的蚊虫声一样细微,完全听不清她们在聊什么。 叶黎沉默片刻,连忙摸出手机,查看富国社的成员名单。 富国社的成员超过两千,而叶黎要凭只看一眼的模糊印象将之前的女人和名单上的成员对号入座。 这是非常麻烦的事情。 好在富国社的聊天群里有群成员的地域分布。纵然是地域范围非常大的分布,也能大幅度降低叶黎的工作量。 那个女人无疑是绪城的人。叶黎查看群里绪城的成员,而绪城一共只有不到三百人,女人则只有一百多名,而其中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只有四十多名。 叶黎挨着查看了这四十多名成员的寸照。 这看似并不困难,却也给叶黎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扰。毕竟真人和寸照存在不小的区别,而叶黎对那女人的印象也并非特别清晰。 他用了大半个小时时间慢慢筛选、斟酌。 最后他看向一个备注“张美月,31,153********”的成员。 她的寸照和之前的女人非常相似。叶黎不能百分之百肯定那个女人就是张美月,只能暂时把她记下来,之后再找沈星暮商量。 叶黎蹲坐在榆树下继续等候,等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有效线索。 凌晨一点过,陌生女人和徐旺的母亲还在轻声交谈,叶黎却完全撑不住了。 他背靠榆树打盹,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电的人是沈星暮。 叶黎连忙接听电话,却还没来得及询问“要不要先回宾馆休息”,沈星暮先一步说道:“叶黎,你用最快的速度去一趟温平广场,那里有一个手持氢气球的男人,我们要的东西在他手上。” ——我们要的东西?那是什么? 叶黎的思路明显出现滞塞。他忘了下午的时候,两人还商量过要找一个监听器去监听徐旺。 正当他脱口问出:“什么东……” 最后一个“西”字还没说出来。沈星暮又道:“你拿到东西之后,尽快赶回滨江路,如果徐旺出门,一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叶黎脑中尽是浆糊。他还想问,听筒里却传出“嘟嘟嘟”的忙音。 叶黎沉默片刻,立刻行动起来。他这会已经想起监听器的事情,而且他从沈星暮的话中听出了一分凝重。 沈星暮刻意说“我们要的东西”,却不直接说“监听器”,证明他此刻非常不方便说话。 叶黎猜到沈星暮已经有了线索,便丝毫不怠慢,照着沈星暮的话做。 他从徐旺家门前跑到温平广场,只用了不到十分钟。 他找到那个手持氢气球的男人,忙上前打招呼。 男人皱眉道:“高先生说的人就是你?” 叶黎知道他口中的“高先生”就是高哲羽,连忙点头道:“是的。” 男人问:“有凭证吗?” 叶黎思忖片刻,却发现自己的确没有丝毫凭证。他现在明显不能再打电话给沈星暮,于是试探着询问道:“你能给高哲羽打一个电话吗?就说我是叶黎。” 男人迟疑片刻,点了头。待他找高哲羽确认之后,终于从兜里摸出一个烟盒大小的白色盒子,淡淡说道:“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叶黎带了身份证,毫不迟疑摸出来给他看。 他看完之后,点头道:“好的,我知道了。叶黎先生,东西我就交给你。不过麻烦你给沈总带句话。高先生现在在集团内的压力非常大,沈星夜,赵慧妤,乃至是董皓,都在有意无意地打压他。如果沈总不是特别忙,就请他尽快回去。” 叶黎道:“我一定把话带到。” 叶黎拿到东西,又快步跑回徐旺家门前。然而他转身太过仓促,并没有注意到男人嘴角扯动出的得意笑容。 *** 沈星暮又点燃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专心玩游戏。 他依旧在玩《银河航线》,而且是和夏恬组队玩。 原本到了这个时间,夏恬早该睡觉。但她今天的精神特别好,一连玩了好几个小时,却连一个呵欠也没有。 沈星暮当然也想和她玩游戏,但此刻明显不合适。甚至于,他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约他玩游戏。 沈星暮抽完这支烟,温和说道:“夏恬,时间不早了,你先睡觉吧。” 夏恬道:“你还没告诉我,你那边发生的事情。” 沈星暮道:“什么也没发生。” 夏恬明显不信。她威胁道:“如果你不说,我就一直缠着你,让你无暇办事。” 沈星暮皱着眉思索片刻,指责道:“我说了,我这边的事情不需要你管。如果你不听话,从现在开始,直到我回去,决不接你一个电话。” 有了上次的经验,沈星暮不愿让夏恬再插手善恶游戏。毕竟她上次只是运气好,有童遥救她。而这次,她若不慎触发死亡游戏,就不再那么好运。 沈星暮关心的问题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便是治好夏恬的病。人治病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沈星暮要让夏恬活下去,便不能让她承担任何风险。 这会夏恬像是读出了他的心思。她温柔道:“好吧,我睡觉了,你也不要老是熬夜,这样对身体不好。” ——她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沈星暮疑惑这会,夏恬已经退了游戏。 沈星暮皱紧眉头。他知道,夏恬只是性格比较温柔,却不代表她没有倔强或强硬的时候。在对待善恶游戏这个方面,她或许比他更加执着。 她真的打算抽身而退吗? 沈星暮思索着,身侧古姄忽然说道:“夏恬的声音很好听。” 沈星暮怔了一下,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冷冰冰说道:“你还没睡?” 古姄道:“旺哥哥还没来,我当然不会睡。”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你今晚不用睡了。” 古姄怒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意思是,徐旺不会来。” 古姄咬着嘴,似乎又要大吼。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变得安静了。只不过她的眼角变得湿湿的,有了比漫天星辰更加刺眼的泪光。 她并没有变温柔、变安静,而是心里正悲伤,不想说话。 沈星暮回想古姄之前说过的话。徐旺的父母分别叫徐成俊和左漫雪。 据古姄口述,他们是一对非常恩爱的老夫妻,早几年的时候,他们几乎每晚都会手牵手在滨江路上漫步很久很久。只不过后来徐成俊病了,长期卧病在床,连下地走路也变得吃力,他们就很少再一起出现在大街上。 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态,沈星暮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他真正在意的是,徐旺为什么会放弃复读?按照古姄的说法,徐旺的学习能力比她还强得多。连她都能考进北科大,徐旺当然也能做到。 是因为徐成俊病了,徐家少了一个经济来源,无力支撑徐旺复读了吗? 沈星暮不这么想。在这个世上,条件艰苦的家庭多不胜数,却很少有父母拒绝支撑儿女上学。 因为这对父母而言不仅仅是爱,更是责任。 徐旺的母亲,左漫雪真的能无情到这种程度吗? 而且徐家的经济收入本就不是靠徐成俊支撑起来的。徐成俊和左漫雪夫妻结婚多年,一直是男主内女主外。左漫雪是一个非常有本事的人。她有着敏锐的融资头脑。这些年里,她靠着融资,赚的钱够他们家在绪城市区买一套两百平米的大房子。 她有这么多钱,怎可能供不起徐旺读书? 古姄对此并没有合理的解释,似乎她也不知道原因。 沈星暮觉得好笑。古姄爱徐旺爱得无法自拔,所以连智商也变成了负数?徐旺没有复读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居然连原因都没问。 这会古姄抽泣片刻,忽然又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她站起身,走到天台边上,两手撑着天台的石砌护栏,像是要一跃而起,然后跳下去。 沈星暮立刻吼道:“你疯了!?” 他站起身,想要阻止她。然而他的膝盖上的伤非常碍事。伤口的血液已经干涸,结了痂,随着他这一动,伤口再次破开,又有鲜血流出,钻心的刺痛影响了他的行动力。 古姄双手一撑阳台,整个人就跃了起来。 好在沈星暮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一跃而起,凌空转身,然后背对身后的二十米高空,坐到了护栏上。 她的两只脚悬空,不断向前踢动,脚跟碰到护栏,传出“哒哒哒”的声音。似乎她正以此消磨令人倍感煎熬的时间。 沈星暮走到她身侧,皱眉问:“你不怕死?” 古姄道:“我又不跳楼,有什么好怕的?” 沈星暮沉吟片刻,也学着她坐到护栏上。 两人并肩坐着,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沉默状态。 某一刻,古姄忽然问:“沈星暮,你有没有觉得我非常傻?” 沈星暮摇头道:“不觉得。” 古姄道:“我以前也不觉得。我总能找到很好的借口,证明自己不傻。但到了今天,我好像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沈星暮问:“你也猜到徐旺不会再来了?” 古姄咬着嘴不说话。 沈星暮淡淡说道:“他不来也没关系,你可以亲自去找他。” 古姄摇头道:“我发短信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 沈星暮问:“但你现在不这么想了?” 古姄道:“如果他今天不来,我就没必要再和他纠缠不清了。以往的时候,他从未让我失望过。可是这一年里,他不仅仅让我失望,还不只一次让我伤心、偷偷哭泣。” 沈星暮点头道:“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只有失望和伤心的话,的确可以考虑一下换个对象了。” 古姄立刻凶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沈星暮冷笑道:“所以你并没有对他死心,刚才的话只是你发的牢骚。” 古姄道:“我一直以为,我受的所有委屈都是为了以后更美好的重逢。我深信着,我一定能再见到他,并且再也不和他分开。” 沈星暮道:“但你并没有主动去找过他、问过他,兴许你感觉委屈的同时,他反而正承受更残酷的折磨。” 古姄惊讶道:“还有这种说法?” 沈星暮保持冷漠的笑容,却不说话。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星辰的光华照耀在他们的身上,使得他们的身影变得更加幽深冷酷。 似乎星辰并非指代美好,也可能映照黑暗。 此刻他们都像黑暗中的影子,残喘着、挣扎着、仿佛随时都会化作齑粉。 忽然,沈星暮的手机响了。铃声当然还是“幻想尽头少年音容闹剧终点偏偏腾飞化龙……”。 沈星暮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叶黎打来的,便面无表情跳下护栏,顺楼道走出一段距离才接听电话。 电话里,叶黎急声道:“徐旺出来了!他从六米多高的楼上跳了下来,似乎并没有把握好落地的姿势,脚受了伤。” 沈星暮神色一振,问:“严重吗?还能走路吗?” 叶黎道:“他还能走路,甚至能跑。只不过他好像变成了瘸子,跑起来一瘸一拐的。我要去帮他吗?” 沈星暮皱着眉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现在已是凌晨三点过。大街上早已没了的士,徐旺的脚又受了伤,如果步行来沽县三中,可能天亮也走不到。 他迟疑着,忽然冷声道:“不用管他。你回宾馆休息就好。我天亮后也会回去。” ——如果徐旺是一个男人、一个无所畏惧的少年。他就一定有办法在天亮以前出现在沽县三中教学楼的天台上。 沈星暮如此想着,心绪一阵翻滚。昔年他也曾从六七米高的地方一跃而下,为的就是去见童遥。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那次他的脚也受了伤,导致他最后过期不至,没能见到童遥。 沈星暮忽然感觉好笑。昔年他没做到的事情,而今徐旺就能做到吗? 然而徐旺真的做到了。 晨曦微露,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之时,楼道里传出了艰涩的脚步声。 通往阳台的大门里,少年站得笔直,宛如一株不动如山的苍松。 第二十五章 苦衷 古姄怔怔地盯着晨曦下的少年。初阳映照他的半边脸,他的发丝、额头、睫毛、乃至是鼻梁,都是熟悉的模样。他穿的依旧是两人初见时的白色格子短衬衫以及比大腿还粗上一圈的过膝马裤。 一切都如往昔。他还是他,阳光的他,帅气的他,令人安心的他,值得信赖的他,但恍惚间,他又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变得不再是他。 他的变化在哪里? 他昔日纤尘不染的衣着,而今变得脏乱不堪?他昔日丰润焕发的身姿,而今变得憔悴不已?他昔日健康活跃的体魄,而今变得弱不禁风? ——不对!不是这些!他的变化与衣着、身姿、体魄无关,他变了的只有眼睛。以往那么明亮、那么动人、宛如漫天繁星的一双眸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黯淡无光了?宛如沼泽下,肮脏而腐臭的污泥。 古姄咬着嘴,努力压抑心中的悸动,但眼泪还是如此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她流着泪,张开手向他靠近。 她想拥抱他。这一年里,她无时无刻都承受着深入骨髓的相思之苦。纵然她知道他已经和以往不一样了,她依旧止不住脚步,控制不住身体。 她只想靠在他的怀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就如同那一夜比星辰更沉默的他们。 然而徐旺仿佛触电了一般。她还没能走近他,他的身体便猛地一个哆嗦,宛如战场逃兵一般,仓促往后退。 ——他居然在躲我? 古姄的睫毛一颤,悲伤道:“旺哥哥,是我啊,古姄。” 她忍着发自内心的强烈悸动,努力为他的举动找借口。她想,他只是没认出她,拒绝接近其他女性,方才显得如此仓皇。 可是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她和其他大学女生不一样,无论高中还是大学,她从不热衷穿着与打扮。她的相貌从未发生变化。 莫非她在他脑中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消磨,完全淡化了? 这世上怎可能存在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个男孩曾深爱一个女孩,怎会在短短一年内完全遗忘她的音容? 徐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呆呆地盯着她。 古姄尝试靠近他。她向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他们永远保持五步以上的距离。就如同之前沈星暮跟着她,她走一步,他就跟一步。 这世上怎会存在如此滑稽而恐怖的事情? 古姄感觉自己快疯了。她等了他一整晚,等得面容憔悴、心灰意冷。她好不容易等到他,竟等来这样一个讽刺的结果? 古姄抽泣着,模糊的视线里忽然看到了血光。 她的身子陡然一颤,连忙拭去眼中泪水,定睛看向徐旺的右脚踝。 她此时才发现,徐旺的右脚踝已经肿胀得不像样子,而且肿胀处还有一条狰狞血痕。伤口处流出的血浸透他的右脚以及凉鞋,变得触目惊心。 古姄惊呼道:“旺哥哥,你的脚——” 徐旺低头看了一眼仍在流血的右脚,又抬眼看向古姄,依旧不说话。 古姄心中的悲伤立刻变成了关怀与心疼。她快步向他靠近,他便仓促往后躲。可是他的脚伤大幅度影响了他的动作,她追上了他。 古姄一只手扼住徐旺的手腕,防止他继续逃跑。她整个人则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检查他的伤口。 他的脚伤明显是遭受猛烈冲击所致,像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的。 古姄轻轻捏了捏他的脚踝,轻声问:“疼吗,旺哥哥?” 徐旺发出痛苦的呻吟,却不说话。 古姄只凭手心触觉便能察觉到,他的脚伤非常严重,甚至有可能发生了骨骼错位,必须尽快去医院检查并治疗。 他的脚伤到这种程度,又是如何从温平广场那边来到沽县三中的? 走路吗? 那得走多久?承受多少痛苦? 古姄心疼的厉害,已经顾不得思考多余的问题,连忙保持蹲姿转过身,双手反抱,沉声道:“我背你去看医生。” 徐旺并不领情。古姄刚一松开他,他就一瘸一拐地向后躲。 古姄终于受不了了,哭喊着大吼道:“旺哥哥!你就这么不愿见我吗!既如此,你又大老远跑来这里干什么!” 徐旺盯着她,好半晌之后才结巴道:“姄、姄姄……” 古姄重重点头道:“是我啊!姄姄!” 徐旺立刻摇头道:“不、不行!” 古姄问:“什么不行?” 徐旺空洞的双目终于有了一丝神采。他的眼里满是挣扎,仿佛心中藏着莫大痛楚。 他的脸抽动着,露出尤为伤心悲愤的神色,小声道:“姄姄,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说这句话时一点也不结巴。 古姄如遭雷击,再次大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拧住他的衣领,大吼道:“你说什么!?” 徐旺别过头去,重复道:“不要再来找我。” 古姄感觉天旋地转,心中的悲伤无休无止涌动。但她很坚强,在这种时候仍能保持冷静。她冷着脸厉声道:“为什么!你最好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就把你从天台上扔下去!” 徐旺小声道:“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你了,所以找你分手。” 他承受莫大的痛苦来见她,仅仅是为了说分手? 古姄当然不相信这种明显不可靠的回答。她猛然抓住他的头发,用足全身力量扯了两下,仅仅两公分长的头发竟被她扯下了好大一片。 她怒道:“痛吗?” 徐旺的脸上的确有痛苦之色,但他一声不吭。 古姄忍着眼泪,凶巴巴说道:“如果你能感觉到痛,就证明你的脑子还没问题。你看着我,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徐旺直视她,嘴巴张合好几次,终于轻声道:“我不喜欢……”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古姄已经踮起脚吻住他的唇。 于是所有的话语都变成了无声的风。 没有男孩能抵制心爱女孩的香吻,纵然是昔日尊高如神只的徐旺也不例外。 他甚至比她更投入。 直到强烈的窒息感传来,古姄才松开他。她早已没有昔日的羞涩,变得落落大方。她面不改色盯着他,温柔道:“旺哥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无所谓,至少我知道,你的那些话言不由衷。” 徐旺埋下头,久久不语。 古姄拉着他向天台边上的护栏靠近。他们靠在护栏前,正对东方冉冉升起的火红太阳。 亘古明亮的阳光下,两人都变得流光溢彩,宛如九天之上翩然落凡间的眷侣。 古姄柔和道:“旺哥哥,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看日出。” 徐旺沉默许久,终于点头道:“是的。” 古姄道:“只可惜这里的日出并不美丽,完全没有书中或电视中描述的那种恢弘壮阔之感。” 徐旺道:“听说赫城的港口很适合看日出。” 古姄挽住他的手,含笑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徐旺犹豫好久之后,轻声道:“姄姄,你给我一点时间。” 古姄道:“旺哥哥,从我们确定关系起,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问为什么。因为我永远相信你。你所说的话一定都是对的。但现在我发现,你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是人就会犯错。我应该多问问你的。高三时,你为什么总是魂不守舍的,为什么高考会发挥失常?真的是因为我吗?我第一次去你家玩,你的堂哥徐武真曾叫我别让你犯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高考失误之后,为什么没有复读?这一年里,你都在干些什么?” 古姄知道,任何人忽然被问到这么多问题,都会感到烦躁。她并不期望徐旺如数回答。她问这些问题,只是想告诉他,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比以前更懂事,许多他不能说的事情,或许可以试着说出来了。 徐旺沉吟许久,轻叹道:“姄姄,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手机大部分时间都在我母亲手上,只有你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才让我接,你信吗?” 他说话时拍了拍马裤两侧的口袋,口袋里面扁扁的,不仅没有手机,连一分钱也没有。 古姄惊讶道:“你今年二十岁,早已不是小孩,阿姨怎会限制你玩手机?” 徐旺道:“母亲不是不让我玩手机,而是不让我和外界接触。” 古姄沉默。 徐旺继续道:“我们家发生了一件你绝对无法理解的事情。就算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总之,姄姄,你相信我,无论花多长时间,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好。” 古姄道:“你没说,怎就确定我不会相信?你老是叫我等。你知道吗,这一年里,我等得你有多辛苦吗?上次放寒假,本来我满心欢喜地想见你,可是我先后去你家找过你不下十次,而且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也没能见到你一面。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委屈吗?” 徐旺露出温和的笑容,忽地抬起手轻轻抚她的脑袋,尔后问道:“姄姄,你相信这世上有鬼魂吗?” 古姄怔住。她从小到大,听过不少鬼故事,也看过不少恐怖电影,有的故事对灵魂或鬼魂的描述非常生动,甚至让许多人晚上不敢上厕所。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故事里的鬼并不是真的,世上没有人知道鬼长什么样子。 古姄不敢保证别人是否真的见过鬼,但她的确没见过,当然也不相信。 只不过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徐旺,古姄不得不好好思忖一番。 徐旺忧心道:“姄姄,我们家非常危险,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旺哥哥家里有鬼? 古姄想询问,徐旺却抢着说道:“姄姄,你的那些问题我只能回答些许。我的高考失误并不是因为和你谈恋爱,更不是出自偶然,换了任何人面对我的遭遇,不会比我做的更好。堂哥叫你盯着我别犯错,只是出自好心,希望你能制止我接触传销。我没复读的原因,我没办法告诉你。这一年里,就如同你在想我一样,我也时刻想念着你。” 古姄轻轻点头,忽然又问道:“那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然而这样的问题却得不到肯定回复。 徐旺涩声道:“我不知道。” 古姄蹙眉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一定能把你的那些事情处理好吗?你不让我去你家,我听你的。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肯定回复。你告诉我,我要等你多久。” 古姄问得很清楚,但徐旺的回答只有苦笑。 古姄点头道:“我知道了。” 徐旺问:“你知道什么了?” 古姄道:“你今天来找我,肯定冒了很大的风险。你的脚应该是从三楼跳下来摔的。” 徐旺沉默。 古姄继续道:“你来找我的分手,只不过是害怕我频繁去你家找你。你担心我的安全,方才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 徐旺依旧沉默。 古姄抿嘴一笑,再次蹲下身,开心道:“旺哥哥,我背你去看医生。” 徐旺迟疑道:“我自己能走。” 古姄问:“你以为我背不动你?” 徐旺道:“我怕你太累。” 古姄道:“人累好过心累。今天你能来实在太好了,我再也不用胡乱替你找借口了。至少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就是我不太喜欢你这种对我好的方式。” 徐旺犹豫片刻,终于伏到古姄身上。 她背着他,步子轻快地向楼道里走。 *** 从徐旺出现到古姄背着他离去,整个过程超过半小时。沈星暮一直站在天台上,他们却好像都没注意到他。 沈星暮皱紧眉头。他从徐旺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便是鬼魂。 别人不相信鬼魂的存在,但沈星暮相信。 他还记得曾两次死亡,再以奇特方式复活的林海鸥。连死而复生这种奇怪事情都能发生,这世上又为什么不能存在鬼魂呢?况且而今的林海鸥是人是鬼都很难确定。 沈星暮大概猜到,徐旺一定目睹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方才确定鬼魂的存在。甚至有可能,他的母亲就是一个鬼魂,不然他不会如此抗拒古姄去找他。 沈星暮忽然有些想念童遥了。他觉得,如果她在这里,一定能发现更多线索,并且推测出许多意想不到的结果。 而且他的确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叶黎具备一抹奇特的预见能力,如果潜藏在徐旺心中的善念与古姄有关,说不定叶黎能通过触摸她的皮肤,预见到有用的线索。 是童遥的话,当然不会叫叶黎回去睡觉,而是叫他连夜赶过来查探一番。 沈星暮沉默片刻,摸出手机拨打胡海冬的电话。他要询问古姄的电话,想办法将她约出来一次。 电话里,胡海冬疑心很重,连番询问了许多问题,方才说出古姄的电话号码。似乎他真的爱上了她,甚至不惜为她顶撞沈星暮。 沈星暮目睹了古姄和徐旺重逢的画面,便知道胡海冬已经没机会了。他甚至在电话里说了,古姄有男朋友,但胡海冬好像并不在意这个。 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种男人,便是只要心爱的女孩安好,便愿意默默付出。 然而这个奇特的网络时代赋予了这类男人一个非常“别致”的称呼,便是“舔狗”,抑或是“备胎”。 世上不缺乏温柔的男人,只不过许多男人的温柔都因为奇特的网络力量变得不那么温柔。于是“舔狗”和“备胎”都变少了。 沈星暮不觉得胡海冬感情可笑,反而感到淡淡的忧伤。 喜欢一个女孩却又得不到是什么感觉? 只有亲身品尝过的男人才知道。 沈星暮曾和童遥交往过近四年,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得不到她。 之后的夏恬也是如此。他和她都在奇怪的感情旋涡中挣扎了两年之久。 那段时间,他或许和胡海冬差不多,只不过他的做法相对偏激很多。他敢去找女人,甚至录视频发给夏恬看。 沈星暮忽然有些希望胡海冬能追到古姄,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人总归需要一个念想。 早晨八点过,沈星暮回到宾馆,叶黎仍在酣睡。 他扫视整个标间,没发现监听器,便猜到它在叶黎的衣服口袋里。 他从不乱摸别人的口袋,无论男人女人都一样。于是他叫醒叶黎,让叶黎自己把监听器拿出来。 这是一个烟盒大小的白色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型的收音装置和一个寻常耳塞大小的电子监听装置。 沈星暮看了监听器的使用说明书和产品功能书。 这是一个非常先进的高科技产品。它的使用方式非常简单,只需要把监听装置藏到目标人物的附近,再用收音装置接收声音信号就行了,而且收音装置附带耳机功能,像极了mp5播放器,方便携带与隐藏。它的功能也非常不错,监听音质几乎百分之百还原,监听距离超过五千米。而这个宾馆到徐旺家还不到两千米。并且这个监听装置可以多线收音。也就是说,他和叶黎分隔两处的情况下,也可以各带一个收音装置同时监听徐旺那边的情况。 可惜高哲羽只送了一个收音装置过来。 当然,这是小事,沈星暮并没放在心上。他不会为这种事情再去麻烦高哲羽。 沈星暮并没有急着试探监听器的性能,而是自顾自洗完澡,躺下安心睡觉。 第二十六章 网恋 烈日如火的正午,沈星暮走在仿佛燃烧的滨江路上。监听装置安置在宾馆里,由叶黎看管,而他则步行至徐旺的家门前。 沈星暮用脚步计算宾馆到徐旺家的距离,的确不超过两千米。依照监听器的产品功能书的介绍,它应该很容易精确捕捉到这个距离内的声音信号。 可惜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世上的虚假伪劣产品多不胜数,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方便面。方便面的包装袋面上映着大块的牛肉,而内部只有豌豆大小的几粒牛肉。方便面如此,监听器也是如此。 两千米的距离,还不到产品功能书上写的五千米的一半,声音信号却变得极难捕捉。 沈星暮勉强能听到叶黎的话,但话音很不清晰。尤其是叶黎离监听装置超过五米之时,收音装置几乎不会收到声音信号。 这并不是特别麻烦的事情。如果监听器的性能并不足以支持两千米以外的正常监听,他们大可以将距离缩短。 于是两人退了房,直接去滨江路、离徐旺家五百米左右距离的路段租了房。 当距离缩短到五百米,监听器的性能最大程度发挥。叶黎在一百平米的房子里的任何位子说话,沈星暮都能收到声音信号,不仅字词清晰,连音色都完全一致。 下午四点,沈星暮和叶黎开始交换彼此挖掘出来的线索。 沈星暮觉得张美月存在问题,打算花时间查一下。而叶黎有先见之明,在沈星暮还没提议之前,他就先一步联系了张美月。 毕竟他们都是富国社的成员,彼此亲切地称呼对方为“家人”。家人之间相互攀谈,哪怕其中一方相当不耐,也不会冷厉地中断对话。 而且张美月是一个非常善谈的人。叶黎突兀找她聊天,她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反而从字里行间里体现出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叶黎看到过她本人,知道她年龄在三十岁上下。但她的聊天方式像极了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几乎每句话都会加上一个比较别致的符号,其中波浪线符号最多。有时候她还会发表情,其中不缺乏一些俏丽可爱的表情图。 叶黎只和她聊过一次,却已知道她和她的一个朋友在沽县的桂花园小区合租了一个房子,并且已经在那里住了三年之久。她不仅没有结婚,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所以她并不是年轻的母亲。 叶黎原本想趁着她聊得兴起时多问几个问题,然而她已经把话题扯向了天际。她总问一些极度夸张的问题,比如“夜晚裸奔是什么感觉”,又比如“假如你看到你老婆在外偷情会怎么做”。 叶黎含糊其辞,只回复“呵呵”或者省略号,避免在这种话题上深聊。 最后叶黎也只问出她为什么会加入富国社。她的回答是“因为这个社团能让我挣钱啊”。 他们的聊天到这里便结束了。 叶黎没问她为什么要去找左漫雪。他有脑子,知道自己和她还没熟到可以随心所欲畅聊的程度,这种较为敏感的问题暂时没有提出来。 另外,叶黎得知徐旺的父母的姓名之后,便发现徐成俊并不是富国社的成员,左漫雪却是。 叶黎联系了左漫雪,想依葫芦画瓢,旁敲侧击套话。只不过她和张美月不同。她更冷漠,仿佛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无论叶黎发什么信息给她,她都用简洁到近乎敷衍的字眼回复。 很显然,叶黎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和左漫雪聊熟。 沈星暮将这些线索都记了下来,并且留了一个心眼,打算就近几天就去拜访张美月一次。而最让他上心的是,叶黎的备忘录里,徐旺吼的那一句“母亲!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我事事都顺着你,从不让你失望!可是今天,你连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光明也要剥夺吗”。 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是,左漫雪剥夺了徐旺许多权力与自由。而他所说的“最后一丝光明”,很可能指的是古姄。 其中还有另外一个隐晦的信息。据古姄口述,徐旺读高中时,是一个高傲而不羁的少年郎。这样的少年明显崇尚自由与随性,不可能受人摆布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更不可能感受屈辱,任人欺负,曾经被他彻彻底底打服的池世荣和俞小飞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为什么能忍受左漫雪的无情压榨? 这显然是出自子女对母亲的尊重与孝顺。世上的确存在这样一种儿女,便是明知道父母做的都是错的,他们依然义无反顾选择支持。 这就像古时忠臣竭尽全力辅佐暴君一样,这是愚忠。 古书典籍里常出现“忠孝两难”的字眼,但事实上,忠和孝存在共性,可以相提并论。毕竟不孝之人往往不忠,反之亦然。 所以徐旺对左漫雪不是孝顺,而是愚孝。 沈星暮几乎可以肯定,徐旺和左漫雪的母子感情非常好。不然生性放浪的徐旺不会逆来顺受到如此地步。 沈星暮发现这场游戏的难度明显比之前更高。毕竟溪隐村的善恶游戏存在最明显的重要线索,便是村后大山里的女尸。 这一次却完全不一样。他和叶黎找到了许多零碎的线索,却无法将之全部联系起来,完全找不到重点。 当然,他并不着急。无论怎样复杂的游戏,都一定存在突破口。而他目前想到的最可能的突破口,便是徐旺的母亲,左漫雪。 他相信,她身上存在很重要的线索。只不过他和叶黎目前都没有合理的理由去拜访她,这事只能暂时搁置。 而他眼下应该做的,便是把古姄约出来,让叶黎去试探她。 这也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早晨的时候,沈星暮找胡海冬要到了古姄的电话号码。 他拨打她的电话,响铃许久才接通 沈星暮只说了一个“我”字,听筒里便传出“嘟嘟嘟”的挂断声。 沈星暮皱紧眉头,再次拨打古姄的电话,听筒传出的提示音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毫无疑问,古姄识出了沈星暮的声音。她明显不想再和他产生半点交集,于是她挂了他的电话,并且将他的电话拉入黑名单。 至于她为什么不想搭理他,原因多不胜数。她因为假婚事件差点被乱枪打死,就已足以使她产生警惕与戒备。而且沈星暮昨晚宛如跟踪狂的举动,自然也使得她更是不满。 沈星暮沉吟片刻,给她发去短信,内容是:我能帮徐旺。 短信发出去不到半分钟,古姄便主动打电话过来了。 电话里,沈星暮还没说话,古姄便一针见血问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她果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知道她和沈星暮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且两人认识时间不长。他主动找她,并且提出帮助徐旺,就一定不是无偿的。 沈星暮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现在是下午五点过,便淡淡说道:“差不多到晚饭时间了,你方便出来一趟吗?我请你吃饭。” 古姄立刻拒绝道:“不行!绝对不行!” 沈星暮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强烈的戒备,大概猜到她的心思,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请你吃饭?” 古姄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沈星暮冷漠道:“你不要太过高看你自己。就算我真的要找女人,也不会找你这种青涩的小姑娘。” 古姄道:“你的这句话,我只信一半。”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古姄凶道:“男人的话本来就真假参半,尤其是你这种男人,可能十句话里只有一句话是真的。我能信你一半已经算是非常看得起你了。” 沈星暮问:“莫非我骗过你?” 古姄道:“你有没有骗我,只有你自己知道。总而言之,你叫我做其他事情都行,但我拒绝陪你吃饭。” 沈星暮冷笑一声,直接挂了电话。 他已经洞穿古姄的心思。她无非是想找他谈条件,只可惜她低估了他。 毕竟,若论在意徐旺的程度,她可远远高于他。真正被牵着鼻子的人当然只可能是她。 沈星暮刚刚登录《银河航线》的账号,还没起航,来电铃声便响了。打电话来的人当然是古姄。 沈星暮嘴角扯动出一抹讥诮的笑容,面无表情挂了她的电话,并且顺手将她的电话号码拉入黑名单。 很快的,手机安全系统提示“一个拦截电话”。 沈星暮不管它,继续玩游戏。于是手机信箱有了短信提示。 沈星暮并未点开信箱,但短信提示的弹框已经把古姄的短信内容显示了出来。她的短信内容非常简单,就三个字一个符号:算你狠! 她已经服软,沈星暮便不再给她冷脸。他打电话给她,顺利地打通了。 电话里,沈星暮淡淡说道:“温平广场有一家门面看上去还算不错的海鲜店,你应该能找到。七点以前,我们在那里汇合。” 古姄道:“在这之前,你必须告诉我,你如何帮旺哥哥?” 沈星暮道:“我们见面再说。” 古姄问:“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约我吃饭?” 沈星暮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请你吃个饭而已。” 古姄嘲笑道:“你自己信吗?” 沈星暮道:“我信不信无所谓,只不过你必须相信。现在除了我,没人能帮到徐旺。” 沈星暮挂了电话,躺床上玩了一会《银河航线》,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叫上叶黎一起出门。 夕阳在山的时段,沽县的气温并没有特别明显的下降。广场附近活动的人群大多身着短袖、短裤。饶是如此,他们依旧挥汗不止。 然而古姄穿了一身厚实的休闲装,把除了脸部和双手以外的所有皮肤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似乎厚实的衣服本身就能给女孩子一种强大的安全感——足够使她们忘记夏日炎热的安全感。 她比沈星暮先到,一早就候在“深海族”海鲜店的大门外。 沈星暮能看到,她的衣服口袋里鼓鼓的,像是装了一个坚硬的棍状物。那无疑是她提前准备好的防身武器,可能是一个精巧的榔头,也可能是一把铁质扳手。 沈星暮瞧着她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但他又有些笑不出来。因为古姄真的怀疑他有歹心,而她在这种极度不安的情况下,依旧选择前来赴约。 这只能证明,她在意徐旺的程度已经超过在意她本身。 沈星暮并不嘲笑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先进去坐,按你的喜好点菜。” 古姄满目戒备盯着他,片刻后又看向他身后的叶黎,凶巴巴嚷嚷道:“我只答应陪你吃饭,并不包裹这个人。” 她似乎也有自己的考量,认为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两个大男人,方才驱赶叶黎。 沈星暮皱眉道:“那你回去吧。” 他叫她来吃饭的目的,是想知道叶黎能否在她身上预见到什么画面。叶黎当然不能走,所以他的这句话是对古姄说的。 古姄的双目喷出怒火,咬牙切齿道:“你真的是个混蛋!” 沈星暮道:“我并没有对你做过任何过分的事情,你实在没必要如此戒备我。” 古姄讥诮道:“你只是差点让我被乱枪打死,这件事一点也不过分。” 沈星暮道:“找你的人是夏秦,并不是我。” 古姄道:“然而你们本就是一丘之貉。” 沈星暮沉默片刻,偏过头去对叶黎使眼色。两人经过大半年时间的相处,已经具备一抹无声的默契。 两人均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沈星暮一个箭步靠近古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扣住她的双手。 叶黎的反应也非常快。他趁着古姄被控制,当即靠近,抬手触摸她的手背。 这整个过程仅在两秒内完成,古姄甚至没来得及呼救,沈星暮便已松开她。 古姄的脸色已经涨红。她咬着牙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我要制服你,一个人就够了,并不需要帮手。” 古姄怒极而笑。 沈星暮道:“好了,这顿饭不用再吃了。天快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很不安全,早点回家去。” 古姄的眸子转动几下,惊讶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意思是,我会想办法去帮徐旺,你暂时不用做任何事情,等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自然会联系你。” 古姄明显跟不上他的思路,好半晌之后才疑惑道:“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沈星暮不说话,转过身往滨江路的方向走。 叶黎则满带歉意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也跟着叶黎走了。 两人回租房的路上,沈星暮问:“怎么样?” 叶黎皱着眉摇头道:“我没有预见到任何画面,古姄并不是这场游戏的关键人物。” 沈星暮思忖片刻,冷笑道:“她是不是游戏的关键人物,并不取决于你能否在她身上预见未来。” 叶黎道:“你这么说也没错。上一场游戏中,林绍河、周小萍、乃至是陈明霖,都是游戏的关键人物,而我只能预见林海鸥的未来画面。” 回到租房之后,沈星暮开始思索如何把监听器顺利藏进徐旺家的办法。沈星暮原本计划再找徐旺打球,趁他不备之时,将监听装置藏进他的裤子口袋里。 这个计划本身存在很大漏洞,毕竟任何人的裤子口袋里忽然多出一个东西,都很容易被发现。而且徐旺昨晚跳墙出来时,脚受了伤,短时间内不能打球。 沈星暮想到一个非常邪恶的办法,便是直接找古姄和盘托出,然后让她去徐旺家藏监听装置。 无论怎么说,她是他的女朋友。她去他的家,总归有办法进门。 只不过徐旺很害怕古姄去他家。因为他知道自己家里存在莫大的凶险,其中可能牵扯到鬼魂。 古姄去过之后还能不能平安回来便成了未知数。 古姄明显爱徐旺爱到无法自拔。沈星暮可以利用这一点,使她心甘情愿去冒险。 然而这么做还存在另一个风险,沈星暮不知道古姄遇险会不会促使潜藏在徐旺心中的恶念之花绽放。 而恶念之花绽放,便意味着他和叶黎再一次输给了仇世。 沈星暮和叶黎已经丢失一朵善念之花,如果这一次再输给仇世,后果无疑糟糕到无以复加。 沈星暮放弃了这个计划,决定等叶黎找左漫雪聊熟之后,再亲自去她家拜访,趁机藏匿监听装置。 而在这之前,他和叶黎唯一能做的,便是逐步攻克左漫雪和张美月。 往后的两天里,沈星暮安心陪夏恬玩《银河航线》,叶黎则负责分别与张美月、左漫雪聊天。 叶黎攻克张美月的速度当然远远超过左漫雪。 这两天里,左漫雪依旧对叶黎爱答不理,张美月却对他越来越热情。 她问出了更多的、夸张而奔放的话题,其中并不缺乏一些成人才懂的东西。 第三天,张美月强烈索求叶黎的照片,叶黎拒绝了。 第四天,张美月完全不搭理叶黎。 到了第五天,叶黎实在没办法,便随手照了一张非常邋遢的自拍照,发送给张美月。 他故意把自己照得非常难看,不仅头发散乱、满脸胡渣,甚至眼角的眼垢都没有清洗。 他像极了邋遢丑陋的老头子,然而张美月却好像动了心。她发了一个色眯眯的、两眼直冒粉色桃心的表情图。 于是她发来文字信息,内容是:我们见个面吧。 对此叶黎懊恼到了极点。他找张美月聊天的目的的确是想正式的拜访她一次,尝试从她口中问出有用的线索。 但他想的却不是这种男女网友约会式的见面。 沈星暮觉得这种事情非常有趣,忍不住笑道:“似乎张美月一开始就把你当成了网恋对象。” 叶黎皱着眉不说话。 沈星暮道:“答应她,尽快和她约好时间,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叶黎轻叹道:“如果这就是现代流行的网恋,那些被伤得体无完肤的少年、少女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第二十七章 失踪 桂花园小区离滨江路不是特别远,只有五公里左右的路程,驾车十分钟就能抵达。只不过叶黎和张美月聊天的时候声称自己一贫如洗,穷人当然不会有车,也舍不得花钱打车,于是他和沈星暮二人步行至桂花园小区。 叶黎和张美月约定的见面时间是傍晚七点。叶黎和沈星暮六点出门,抵达桂花园小区的时候,已是七点一刻。 夏日的白昼尤为漫长,七点过的夕阳红艳而幽深,轻飘飘洒在层层叠叠的楼房与横穿竖过的街道。于是残阳似血,整个沽县好像也染上一层鲜艳的血色。 桂花园小区坐落在一条寂静的巷子里,路段人迹稀少,连建筑周围建筑也少得可怜,显得尤为萧条。 半个小时前,叶黎还能收到张美月发来的催促信息。她很是着急,也很是欣喜,发了不少穿着暴露,足可令寻常男人喷鼻血的**。却不知为什么,她催促过后,就再没了消息。 叶黎抵达桂花园小区时,张美月也并不在小区门口。 他心中有了一丝非常不好的预感,皱着眉看向沈星暮,凝声道:“张美月说的在小区门口等我,但她现在不在这里,也不回信息。” 沈星暮淡淡说道:“兴许她只是不满你的迟到,所以故意不出来见你。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会,或许她很快就会出现。”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女人闹脾气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我心里为什么如此不安?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静站在小区门口一动不动。 两人一等就是半个小时,期间叶黎给张美月发了十几条信息,全部石沉大海,得不到半句回复。 太阳已经落山,整个巷子变得漆黑冷清,宛如沦陷到无底的黑暗深渊,比之之前若血的色调,竟还要凄厉一分。 叶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不打算再继续等,直接给张美月发了一条信息,内容是:我去你家找你。 前几天,叶黎和张美月聊天,便已知道她的具体住址。 这会叶黎和沈星暮进入小区,找到a栋,乘电梯上十八楼,找到张美月居住的房子。 十八楼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楼层,因为民间传说有“十八层地狱”的说法,在风水学上,这个楼层相当忌讳。 当然,这种说法并没有任何科学依据。毕竟城市里超过十八层的大楼多不胜数,而居住十八楼的居民也都活得好好的,并没有“坠入地狱”。 叶黎却尤为敏感。从他进入这个楼层起,心中的不安之感强烈到极致,甚至影响到他的正常行动。 他连抬手敲门的动作都变得僵硬、颤抖。 屋子里有女人的声音,她在问:“谁啊?” 叶黎和张美月有过语音通话,能识出她的声音。他知道,屋子里的女人并不是张美月,而是她的合租室友。 叶黎不假思索道:“我是张美月的朋友。” 屋子里传出嗤笑声。女人回答道:“朋友啊?看来张美月的朋友可真不少。你稍等一会,我正在换衣服。” 她的语气里透着浓浓的讽刺意味,似乎她很不喜欢张美月。 叶黎和沈星暮只好安静候在门外。而楼道里的幽深灯光将他们的脸映得深邃幽冷,宛如凄厉的阎罗。 五分钟过去,门终于开了。 叶黎眼前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妙龄女孩。她的相貌很是平庸,但体态身形都非常优美,而且穿着打扮也相当朴素,像极了家境贫寒的大学女生。 叶黎感觉疑惑。张美月的年龄在三十上下,而眼前的女孩可能还不超过二十岁,两个人的形象气质天差地别,完全不像一路人,怎会合租同一个房子? 女孩看到门外是两个男人,眉梢轻轻跳了一下,却没有半点戒备之色。她脸上再次露出讽刺的笑容,询问道:“你们都是来找张美月的?” 叶黎微笑着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女孩道:“当然没问题。别说两个男人,哪怕来四个,她也能完全吃下。就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也算衣冠楚楚,相貌堂堂,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非得找她?” 叶黎立刻意识到,这个女孩误会了他们的来意。他想解释,沈星暮却抢先一步问道:“你的意思是,经常有男人来找张美月?” 女孩笑而不语,只不过她的笑是冷漠而嘲讽的笑。这种笑已是非常明显的答复。 女孩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向屋里走,嘴里淡淡说道:“张美月住左边的卧房,你们自己去敲门吧。” 女孩自顾自回了自己的卧房。房子里就两个卧房,叶黎和沈星暮不用找,便径直走到张美月的卧房门外,继而敲门。 卧房里没有丝毫回应,似乎里面的人睡着了,抑或是根本就没有人。 两人敲门许久,终于耗光了耐心,却也没有蛮横地撞门,而是去敲旁边女孩的房门。 卧房里,女孩非常不开心地说道:“你们还想干什么?” 叶黎问:“张美月好像不在家,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女孩冷声道:“她怎么可能不在家?从昨天深夜到今天中午,她一直陪人花天酒地,这时候顶多是累得睡着了。” 叶黎心头苦笑。他现在算是知道张美月是什么人了,也难怪她能随随便便就约一个网上聊天不过几天的男人出来见面。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扭动门把手,房门从里面反锁了,完全扭不开。 他沉吟片刻,对叶黎使来眼色。叶黎能看懂他的眼神,无疑是打算撞门。只不过女孩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张美月现在在睡觉,他们贸然撞门进去,似乎有些不妥。 沈星暮抬腿一脚便踢向房门,然而这扇看上去不堪一击的木门却并非没有抵抗力。沈星暮只将门上踢出一个小口子,而门锁丝毫不动。 叶黎立刻制止道:“沈星暮,这里是别人的家,你不要这个样子。” 沈星暮压低声音冷笑道:“如果那个女孩说的是真的,今天和你聊天一下午的人是谁?” 叶黎怔了一下,思忖道:“兴许张美月是和我聊天一下午之后才睡觉的。” 沈星暮淡淡说道:“那昨天晚上和你聊天的人又是谁?莫非她和别的男人花天酒地之时,还能惦记到你?” 叶黎哑口无言。 沈星暮道:“那个女孩在撒谎。张美月很可能不在里面。” 叶黎忍不住问道:“那她为什么要撒谎?” 沈星暮道:“不知道。” 叶黎迟疑片刻,也猛地向前一撞,打算撞开门一探究竟。 两人合力,连续撞击三次,房门终于开了。 卧房里陈设简洁,挂灯明亮,窗帘和窗户都开了一半,窗明几净。床铺上被子被叠的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仿佛是一张新被子,还没人用过。 沈星暮猜对了,张美月并不在卧房里。 叶黎皱紧眉头,再次摸出手机给张美月发信息。他没指望得到回复,这次却又奇迹般地有了回复,只不过这不是人为的回复,而是手机本身的回复。 叶黎听到卧房里有手机响动的声音,像是聊天信息提醒。 叶黎循声找去,在方块状的被子缝隙里,找到了手机。手机没有设置锁屏,他很容易便打开聊天群,看到里面的信息内容。 这个手机竟是张美月的,叶黎的和她的聊天记录全都在里面。 叶黎准备继续翻看手机,门外忽然传来女孩的声音,她凶巴巴吼道:“你们在干什么啊!” 沈星暮面无表情走近女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反扣住她的双手。 女孩惊叫着挣扎,竟在短时间内挣开了一分。 沈星暮不再留情,手中力量加大,两人发生多次肌体触碰,最后他终于将她制住。 沈星暮将女孩按在墙上,冷厉问道:“为什么要撒谎?” 女孩吼道:“我没有撒谎!昨晚张美月的确和一个男人出去了!今天中午才回来!我不知道她这会为什么没在家里睡觉!” 沈星暮问:“她昨晚和谁出去的?” 女孩道:“我只知道那个男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并不知道名字!” 沈星暮的手猛地向前一摁,女孩的手臂发出尖利的骨头声。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当即哀求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求你放开我。” 沈星暮冷漠道:“要我放开你,没问题,你先告诉我,张美月最近有没有特别奇怪的举动,或者说,你有没有察觉什么尤为奇怪的事情。” 女孩怔了一下,仿佛忘记了手臂的疼痛,这会竟不再呻吟。 她安静片刻,忽然问:“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分明是沈星暮在问她,现在忽然变成她问沈星暮了? 沈星暮手中发力,女孩再次喊痛,当即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张美月背后有一个虚幻的男人。他一直附在她背后,如影随形。我看到过几次,但眨眼之后,那个若隐若现的男人又消失了。” 沈星暮问:“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女孩道:“我看不清,只知道他的脸很白很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或者说根本就不像活人。” 沈星暮缓缓松开她,接着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你的身材好像非常好。” 这句话不仅女孩没听懂,连叶黎也听不太懂。 叶黎检查了张美月的手机,着重查看她和左漫雪的聊天记录。 她们的聊天内容并不多。上个月张美月第一次联系左漫雪,两人只有简单的几句招呼与问候。后来张美月又联系了左漫雪几次,她每次都说自己很害怕,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听说富国社里,只有左漫雪才能解决这类问题,才去找她帮忙。 叶黎把张美月的手机递给沈星暮看。半晌过去,沈星暮点点头,看向仍靠在墙边痛苦呻吟的女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道:“阮杏文。” 沈星暮问:“你是学生?” 阮杏文道:“我在沽县财大读大二。” 沈星暮点点头,又问:“为什么要来桂花园小区租房?你和张美月是什么关系?” 阮杏文道:“我们寝室有一个恶霸女,我害怕她,不敢住校。在外租房的价钱太贵,桂花园地段相对偏僻,租房价钱低。我和张美月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我们一起来租房,而且她愿意出百分之七十的房租费,我就答应和她合租了。” 沈星暮问:“你和她合租多久了?” 阮杏文道:“今年三月到现在,四个多月。” 沈星暮问:“你什么时候看到那个虚幻的男人的?” 阮杏文道:“第一次是在三个月前,后来我又看到两次。” 沈星暮问:“张美月自己知道吗?” 阮杏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不过她愿意出百分之七十的房租费找我合租,证明她一定察觉到了什么,才愿意吃亏找人陪。” 沈星暮露出神秘的笑容,忽然道:“既然你知道张美月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为什么不尽早搬走。莫非你们寝室的恶霸女比这些不干净的东西更可怕?” 阮杏文沉默片刻,眼角忽然有了泪。之前她被沈星暮弄得几乎骨折都没流泪,这会却泪如雨下。 她蜷缩在墙角,双手环抱着自己,惊恐道:“她才是魔鬼,纵然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远远不如她可怕。” 沈星暮不再说话,而是面无表情往外走。 阮杏文忽然抓住他的手,求助道:“你们能帮帮我吗?” 沈星暮皱眉道:“帮你什么?” 阮杏文道:“我知道的,我住在这里也并不安全。张美月被鬼缠上了,如果她死了,下一个肯定会轮到我。你们能把那个鬼超度掉吗?” 沈星暮冷笑不语。 叶黎沉吟片刻,好心安慰道:“你还是尽快搬走吧,大不了多花一点钱另外租房,至少不会有危险。” 阮杏文脸上除了惊恐,还有无奈。似乎她只是一个非常贫困的大学生,并没有足够的钱用来租房。 沈星暮没管她,叶黎也爱莫能助。 两人退出桂花园小区,走出巷子便打车回滨江路。 回到宾馆,沈星暮淡淡说道:“张美月很可能出事了。” 叶黎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她的卧房是从里面反锁的,而她本人却不在房间里。就仿佛,她忽然从一个密室里消失了。” 沈星暮冷笑道:“奇怪的是,房间里的灯和窗户都是开着的。”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我们到桂花园小区时,天还没黑。那时候的光线还不是很暗,正常情况下,开了窗户就不用开灯。” 叶黎皱眉道:“这好像并不是奇怪的事情。有人喜欢开窗户,有人喜欢开灯,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喜欢同时开灯、开窗户。” 沈星暮道:“我的意思是,灯和窗户都开着,证明傍晚时分,张美月还在卧房里。不然窗户和灯不会自己打开。而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灯和窗户也都开着,人却不见了。” 叶黎大概能听懂这段话的意思。天色暗了之后,人要开灯,但没必要开窗户。张美月在卧房反锁的情况下忽然失踪,唯一的出口只有窗户。所以灯和窗户都是开着的。 可是那是十八楼啊,张美月莫非会飞,能从从楼上直接飞出去? 叶黎摇头道:“灯和窗户都不能证明任何问题。张美月的失踪或许和那个未知的鬼魂有关。这世上也只有超自然的力量才能使一个人凭空消失。” 沈星暮道:“暂时我们只能这样想。张美月去找左漫雪,是为了解决鬼魂的问题,然而她并不知道,左漫雪家里也藏着一个鬼魂。所以她的失踪,不仅和缠着她的鬼魂有关,也可能和左漫雪有关。我们接下来应该做的,便是去左漫雪家里查探虚实。” 叶黎道:“左漫雪并不待见我,就算我提出登门拜访,也会被她拒绝。” 沈星暮道:“所以你要想办法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叶黎只能苦笑。 沈星暮又道:“对了,其实我们还忽略了一个可能。张美月兴许并没有失踪。毕竟翻墙、跳墙对许多人来说都不是难事。十八楼的高度也未必能难住一个事先有准备的人。” 叶黎道:“如果有一个钩锁和一条足够长、足够结实的麻绳,大多数人都能从窗户下楼。但是人下去之后,钩锁和麻绳却必定留在卧房里。” 沈星暮笑道:“这个时代,家家户户都有空调,而空调的外机正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落脚点。如果张美月的身手足够好,不借助任何工具也能通过十八楼的窗户离开卧房。” 叶黎问:“那她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沈星暮思忖片刻,凝声道:“不知道。” 叶黎涩笑道:“你总是想的太多,把一目了然的问题弄得十足复杂。” 沈星暮道:“想太多也未必是坏事。” 叶黎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可能。” 沈星暮问:“什么可能?” 叶黎道:“或许张美月和左漫雪本身就是一伙人。她们在暗中设局,把人骗到左漫雪家里去,然后变成鬼魂的盘中餐。” 沈星暮惊讶道:“可是我没看出这是什么设局。” 叶黎道:“这世上色迷心窍的男人可不少,而张美月恰好是一个很能勾起男人色欲的丰腴女人。她莫名失踪,唯独手机还留着,莫非这一点不奇怪?手机里的信息恰好指向鬼魂与左漫雪的家。这莫非不是骗人去左漫雪家里寻求驱鬼的办法?” 沈星暮笑了。他的笑容显得非常愉快。 叶黎问:“你笑什么?” 沈星暮道:“我觉得你的这个推论非常有意思,至少我是完全想不到。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张美月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至少能满足不少男人的色欲心。” 叶黎失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毕竟这个推论牵强到连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第二十八章 另类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牵强的逻辑,毕竟无论怎样好色的男人,也不太可能为了一个只在网上聊过几天的女人涉险——没有人知道,聊天框里出现的艳丽照片,是否真的是现实中未曾谋面的美女。 叶黎没对这个推测抱有任何期望。但他还是试了一下,在聊天群里点开左漫雪的头像,旁敲侧击地说了一些与张美月有关的事情,想试探她的反应。 他以为,左漫雪会如同往常一样冷漠。可没有,她立刻回复信息:张美月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叶黎敢保证,这一条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个字的信息,是迄今为止,左漫雪对他发过的最长的一条信息。 似乎她很关心张美月。 叶黎思忖许久,又征求了沈星暮的意见,最后和盘托出,把最近几天,他和张美月的聊天内容以及约定见面的事情说了出来。并且着重强调,张美月在卧房反锁的情况下,消失了。 手机沉默许久,叶黎以为左漫雪正在打字,便耐心等待着。然而他一等就是半个小时,连一条回复也没收到。 叶黎知道左漫雪又变得和以往一样冷漠,便只能咧嘴苦笑。 次日清晨,叶黎被语音邀请的铃声唤醒。他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发语音邀请的群成员正是左漫雪。 他的精神一振,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暮色还未褪去,但天边似乎有了一线微渺的曙色,又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现在是五点四十。 这个时间非常早,许多上早班的人都还未起床,也就只有富国社的成员能在这时活跃。 叶黎接受语音邀请,并且点击通话录音,张口只说出一句“你好”,手机里便传出左漫雪的冰冷声线。她淡淡说道:“我查了我爱人的书籍,书里面的确记载了一些与‘人间蒸发’有关的事件。美月很可能是被鬼魂带走了。” ——书籍?专门记载妖魔鬼怪的书籍? 叶黎皱紧眉头,询问道:“左女士,你会驱鬼?” 左漫雪道:“我并没有这个本事,但我知道如何避开鬼魂。” 叶黎问:“我们能当面聊一下吗?” 左漫雪问:“聊什么?美月?莫非你真的对她动了心,想救她?” 叶黎沉吟片刻,昧着良心撒谎道:“美月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很让我心动。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我所能试着挽救她。只不过牵扯到玄之又玄的鬼魂,我什么也不懂,还需要你的指点,请你务必帮帮我。” 手机里传出冰凉的嘲笑声。左漫雪在笑,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再次恳求道:“左女士,麻烦你了。” 左漫雪冷漠道:“你真是个有趣的男人。换了任何人,忽然听到与鬼魂有关的事情,要么嗤之以鼻,要么敬而远之,要么呢,抱着玩玩的心理,一探究竟。你却好像一点也不怀疑鬼魂的存在。我一说你就相信了?” 叶黎的心一紧,这会竟不知该说什么。 左漫雪讽刺道:“你们男人可真够‘温柔’,为了女人连鬼魂都敢招惹。如果你不怕死的话,来沽县的滨江路找我。我会想办法尝试救回美月,只不过这并不是无偿的。” ——原来她只是误认为我色欲熏心,而非怀疑我。 叶黎心中轻轻松出一口气,连忙道谢道:“谢谢你,左女士。” 左漫雪道:“你先别急着道谢。我说了,我帮你并不是无偿的。” 叶黎问:“你需要什么报酬?” 左漫雪道:“我要你的一滴血。” 叶黎惊讶道:“我的血?” 左漫雪道:“是的。” 叶黎问:“你要我的血干什么?” 左漫雪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你只需要记住,如果你想救张美月,就必须用你的血作为交换。” 一滴血的确算不得什么大事,任何人忽然摔一跤,破了皮,流的血也远远不止一滴。但叶黎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这滴血很不简单。毕竟徐旺亲口说过,他的家危险得很,藏着鬼魂。 如果这滴血是和鬼魂建立某种关系的媒介,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会成为鬼魂的粮食? 叶黎思忖着,忽然坦然笑道:“没问题,一滴血而已,不痛不痒。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一针管的血。” 叶黎考虑到自己本就在玩善恶游戏。纵然游戏中存在杀局,也应该是恶念空间构建的死亡游戏,左漫雪拿走的一滴血,绝对不足以对身为游戏玩家的他构成生命威胁。 而且左漫雪明显是这场游戏的关键人物之一,她索要血液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他非常好奇,她拿到他的血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会不会进一步拨开这场游戏的迷雾。 左漫雪冷声道:“我只要一滴血,如果你感觉自己的血很多,可以去捐血。” 叶黎笑了笑,问:“我什么时候去找你?” 左漫雪打了一个呵欠,似乎她一整晚都没睡。这会她漠不关心地说道:“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到了之后,联系我就行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挂了语音通话。 叶黎盯着窗外沉思起来。 此时天边的曙色越来越亮,晨昏交织中,黑夜的挣扎与残喘终于消失,温柔阳光普照在大地上。 叶黎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情变得非常愉快。任何人抬眼看到清晨的第一缕光,都难免感到温暖与舒畅。 上午七点过,沈星暮醒来之后,叶黎对他说了自己和左漫雪通话的事情,并且把通话录音放出来给他听。 沈星暮听完之后,嘴角忽然扯动出冷冽的笑意。 叶黎问:“你笑什么?” 沈星暮道:“我在笑,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兴许左漫雪就是用张美月为诱饵,不断骗男人去她家,然后变成鬼魂的食物。” 叶黎失笑道:“我昨天只是随口说说,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今天我和左漫雪通话之后,我反而有些怀疑张美月本身就是受害者。” 沈星暮皱眉道:“为什么?” 叶黎道:“因为张美月是去找过左漫雪之后才出事的。” 沈星暮道:“只可惜现在张美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只能进行各种逻辑牵强的猜测。” 早餐过后,叶黎想去找左漫雪,但被沈星暮制止。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们至少要等到今晚才能去找她。” 叶黎问:“因为晚上凉快一点?” 沈星暮道:“我们要假装离她家非常远,避免被怀疑的可能。距离远,行程时间当然会变长。而且你也说了,左漫雪昨晚似乎没睡,现在很可能在睡觉,我们去找她只会惹得她心里不快。” 叶黎觉得沈星暮说的非常有道理,便点点头,又问:“那我们今天干什么?” 沈星暮思忖道:“去找池世荣和俞小飞。” 叶黎问:“找他们干什么?” 沈星暮道:“询问徐旺高中时期的事情。” 叶黎不解道:“这些事情古姄已经说过一次,我们还有必要去询问池世荣和俞小飞?” 沈星暮冷声道:“同样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会说出不同的故事。而且古姄是女生,池世荣和俞小飞是男生,他们和徐旺的接触方式以及聊天方式都存在莫大的区别。兴许池世荣和俞小飞眼中,存在徐旺的另一个形象。” 叶黎点头道:“你这么说也没错,反正我们白天没事做,正好可以去找找看池世荣和俞小飞。” 沈星暮联系了古姄,询问池世荣和俞小飞的电话。然而她并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虽然他们后来都成了徐旺的小弟,但她依旧和他们保持距离。 毕竟她是一个好女生。好女生当然不能和那些无恶不作的坏男生产生交集。 幸好池世荣和俞小飞读书的时候都是在校非常有名的人。很多人不知道他们的联系方式,却知道他们有一个不得了的父亲,并且知道他们的住处。 古姄恰巧知道两人的住址,只不过那是高中时期的住址,现在他们有没有搬家便是未知数。 俞小飞的父亲在教育局当官,他的家便离沽县的教育局很近。 叶黎和沈星暮上午十点就找到了他的家。俞父不在家,只有俞母一个人守着偌大的房子。 俞母早已过了芳华正茂的年纪,但她依旧很美丽,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身着华服,举止典雅,风韵犹存。 只不过她的风韵里藏着挥着不去的悲伤,这分悲伤使得她眼角的皱纹变得越来越密。 两人找到俞母,询问俞小飞去向。这只是简单的一问,俞母忽然就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第一时间便猜测俞小飞很可能意外离世了,不然俞母不会哭得这样伤心。 他们猜错了,俞小飞并没有意外离世,但他把一个妙龄女孩祸害得“意外离世”了。 据俞母口述,俞小飞从小被宠惯了,总是无法无天,目无王法。他高中毕业不久,便绑了一个女孩,并且强行发生关系,事后还给了钱,把这种事情当做合理的金钱交易。 只是他没想到,他绑的那个女孩是个贞洁烈女。女孩当天就自杀了,并且留了遗书,指证他的罪行。 这是情节恶劣到极致的罪行,俞小飞理所当然地坐了牢,没有任何人保得住他。 现在作为俞小飞的亲属的俞父和俞母想探监一次都麻烦不已,叶黎和沈星暮当然更难。 他们只能暂时不管俞小飞,转而去找池世荣。 叶黎在离开之前,安慰俞母道:“俞阿姨,人犯了错,就该承认后果,你也别太伤心。等俞小飞出来之后,他一定能重新做人。” 两人在驾车去池世荣住所的路上,沈星暮的脸上露出嫌弃之色,嘲笑道:“你以为俞小飞还能重新做人?” 叶黎惊讶道:“你好像很生气?” 沈星暮道:“俞小飞那种人,就应该牢底坐穿或者直接枪毙。作孽的人是他,被他害死的女孩再无机会重新做人,他凭什么还有机会?” 叶黎瞧着沈星暮嫉恶如仇的神色,当即识趣地闭上嘴。 在这个时代,被父母宠坏的小孩一点也不少,其中不少人走向犯罪道路,俞小飞只是其中一个。 但这真的是父母的错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有的人,无论拥有怎样出色的父母,都难免走向最终的不归路。 池世荣的父亲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这些年城市大兴建筑,整个建筑业如雨后春笋一般活力无穷,而房地产当然也随之变得兴盛。 池家非常有钱,不仅在沽县有大别墅,在绪城以及弭城的市区也买上了价值超过五百万的大房子。 他们一家三口,每人都有一辆价值超过两百万的豪车,无论走到哪里都惹人羡慕。 叶黎和沈星暮抵达池家的别墅时,已是正午过后,太阳如当头燃烧的火球,烤得他们汗流浃背。 叶黎擦去额上的汗珠,走过别墅的护栏,到门前敲门。 很不巧,今天池世荣也不在家,别墅里只有池父一个人。他对突兀造访的叶黎与沈星暮非常不满意,一双浑圆的眼睛里满是怒意,像是他们坏了他的好事。 只不过当他认出沈星暮之后,眼中的怒意立刻消失不见。 绪城和蛰城是相邻的大城市,两城的经济流通非常频繁,因而两城之间的大人物也都变得为人熟知。 池父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当然不会是坐井观天的青蛙。他知道蛰城的沈临渊,当然也知道沈临渊膝下的两个儿子,沈星暮和沈星夜。 他在沽县乃至是绪城都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但相比于蛰城的沈临渊,就宛如萤火比之皓月。 他非常客气地请二人进屋坐,并且泡上上好的碧螺春,亲切地问道:“沈大少爷,你和你的朋友忽然来我这偏僻的小地方,是有什么事情吗?” 沈星暮淡淡道:“我们来找池世荣。” 池父紧张道:“沈大少爷,莫非那个小兔崽子得罪你了?呵……你大人大量,也别和小孩子计较,他回来之后,我一定扒了他的皮!” 叶黎瞧着池父慌张却又谄媚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但他又有些笑不出来。似乎这世上能赚到大钱的人,大多都和池父如出一辙。 能屈能伸,审时度势,这无疑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 沈星暮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池老板,你不用紧张,我们找池世荣,只是想问几个问题,并没有其他意思。” 池父放下心来,又和沈星暮攀谈了几句,并且主动拨通池世荣的电话,让沈星暮去通话。 电话里,池世荣大概述说了徐旺的整个高中时期。 他的说辞和古姄说的大同小异。他和古姄都一致认为,徐旺像一颗彗星,璀璨夺目,令人自惭形秽。 而不同的是,池世荣知道徐旺也有蛮不讲理、乃至是残忍的时候。 曾经徐旺带着池世荣和俞小飞去社会上打过架,把一群社会混混打得满地找牙,而原因仅仅是因为一个小混混色眯眯地看了古姄一眼。 似乎徐旺对古姄的疼惜程度已经超过常人理解的范畴,从爱变成了禁锢。 但他又从不对古姄说这些。无论她穿着怎样性感暴露,无论她和什么男生聊天,他都不指责她。 只不过事后,任何对古姄有过言语交流乃至是眼神不敬的男生,都会遭到他的猛烈报复。 他最残忍的一次,便是把一个男生打掉了好几颗牙,满口是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宛如垂死。而那个男生仅仅和古姄简单地闲聊了几句。 这些事情只有池世荣、俞小飞、以及那些挨打的当事人知道,包括古姄在内的其他学生都不知道,他们都以为徐旺是一个德智体美兼优的璀璨少年。 这个信息是叶黎和沈星暮都没想到的。徐旺仿佛把古姄视作的自己的禁脔,不允许任何人染指。 这是一种另类到近乎变态的爱。可是徐旺和古姄从认识到交往,整个过程也只有高中的短短两年半时间。他爱她真的能爱到这种丧心病狂的程度? 如果他真的有这么爱她,又怎么狠得下心找她分手? 徐旺和古姄的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而这其中又好像存在一条隐晦的线。只要能将这条线完全捋顺,整场游戏就变简单了。 沈星暮听完池世荣叙述,却并未急着挂电话,而是问:“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吗?比如一些抽象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池世荣道:“抽象而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次,旺哥去打人的时候,他的脑门前好像有一个黑色的东西一闪即逝。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它好像是一朵黑色的花,而且那朵花像活的一样,居然在笑。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错觉,但后来我和小飞聊天,他居然也看到了那朵花。两个人都看到了,那就肯定不是错觉。” 沈星暮问:“还有吗?” 池世荣道:“沈哥,我知道的就这些。旺哥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吗?” 沈星暮问:“你很关心他?” 池世荣道:“是的。虽然他曾经打过我很多次,但他也教给我很多书上没有的道理。如果不是遇到了旺哥,可能我现在也和小飞一样,在牢里待着。” 沈星暮问:“你和俞小飞都遇到了徐旺,为什么只有他犯了罪、坐了牢?” 池世荣笑道:“因为我有脑子,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尤其是女人,无论是怎样的女人,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决不招惹。”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因为徐旺用另类的方式疼爱古姄,所以你也意识到,古姄背后能有一个徐旺,其他女生背后未必就没有比徐旺更可怕的男生?” 池世荣道:“是的。”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谢谢你,池世荣。” 这通电话结束,叶黎和沈星暮正要向池父道别,别墅二楼的一间卧房里忽然走出一个身着睡衣的妙龄女孩。 这个女孩当然不是池母,因为她太过年轻。 她两手撑着楼上走廊的护栏,对着下面客厅说道:“亲爱的,你怎么还没上来啊?” 池父立刻变得脸红。 叶黎和沈星暮也都明白过来,之前池父一脸怒色,是因为他们打扰了他和他的小情人亲热。 第二十九章 执念 叶黎和沈星暮在回滨江路的途中,再一次对徐旺进行探讨。两人一致认为,池世荣和俞小飞看到的、徐旺脑门上一闪即逝的黑色花朵就是恶念之花。 当然,那只是恶念之花的影子,并非完全绽放的恶念之花。毕竟那时候善恶游戏还没开始,无论善念之花还是恶念之花,都不可能绽放。 由此,叶黎和沈星暮推测出一个很可靠的结论,便是古姄的存在有可能致使徐旺心中的恶念之花绽放。而现在,徐旺因为左漫雪,不得不和古姄分开。他心中一定处于一个高度压抑的状态,这种状态下,各种负面情绪会最大限度激化,使得游戏开始时,恶念之花随时都会绽放。 似乎这场善恶游戏的最初,叶黎和沈星暮就处于劣势状态。 但这一点又显得非常不合理,违背了游戏本身的公平性。 于是叶黎有了新的猜测。如果古姄能促使徐旺心中的恶念之花绽放,那么游戏中的另一个关键人物,也就是徐旺的母亲左漫雪,很可能具备促使他心中善念之花绽放的条件。 事实上,从这场游戏开始之后,叶黎和沈星暮就只能通过各种猜测来判断这场游戏的走向,毕竟游戏线索不多,而且各种线索也都显得非常独立,很难连贯成一条合理的逻辑线。 好在左漫雪已经答应和叶黎见面。而叶黎见到她之后,便有可能获得这场游戏的关键线索,进而将整个游戏的攻略推测出来。 傍晚七点过,若血夕阳再次洒在大地。 叶黎吃过晚饭便给左漫雪发信息,询问她能不能带一个朋友一同前去。毕竟左漫雪是游戏关键角色,叶黎还是希望沈星暮能一同前去查看。 左漫雪答应了,但条件是,到了她的家之后,一句话也不要说,不然后果自负。 ——不让说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她怕活人惊扰到屋子里的亡灵,然后发生恐怖事件? 叶黎思忖着看向沈星暮,见他点了头,便一口就答应了。 夕阳下山,夜幕降临。滨江路上,稀疏的路灯灯光映着一字排开的行道树,地上洒下影影绰绰的树影,竟有一分奇特的阴森感。 叶黎和沈星暮只在路边等了不到五分钟,左漫雪出现了。而她出现的一瞬,两人同时惊住,目中闪过一丝惊疑。 左漫雪是徐旺的母亲,徐旺已经十九岁,她的年龄再小也应该接近四十岁。可是她的体态与容貌完全是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模样。她的发丝像千锤百炼方才出世的光滑绸缎,她的眼睛像地底深处经年挤压形成的玛瑙,她的肌肤更是如同惊世能工巧匠历经数个年头才打磨出来的玉石。 她只是穿着打扮比较朴素,背影看上去显老,所以上次叶黎在温平广场的公共篮球场上,远远看她像一个妇人。 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她不像徐旺的母亲,反而像他的姐姐。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打破生命衰老的限制,做到永葆青春吗? 叶黎记得,电视上不少年纪不小的歌星或影视明星,他们的相貌看上去也非常年轻。只不过他们那种年轻是妆容,而非本来面貌。 左漫雪的年轻,竟与任何化妆品没有丝毫关系。因为她脸上连一抔脂粉也没有。无论是眉睫还是嘴唇,均是最朴素的色调。 左漫雪走到叶黎面前,淡淡说道:“跟我走。” 富国社的聊天群里有每个成员的寸照,她能认出叶黎。只是她和叶黎说话之时,目不斜视,仿佛并未察觉他身侧的沈星暮,抑或是直接把沈星暮视作了空气。 叶黎屏住呼吸。从左漫雪走近的那一刻,他便感觉到一种源自心灵深处的压抑。那种感觉非常惊悚瘆人,令人本能的畏惧,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生命层次更为玄奇的生物。 叶黎轻轻点头,左漫雪便转过身引路。 叶黎和沈星暮跟着她的脚步走,二人心照不宣,很是默契地与她保持五步以上的距离。 这个距离,就算左漫雪忽然发难、或者做出某些奇特的举动,他们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然而左漫雪像一个安静的木偶一样,除了用整齐且轻微到近乎无声的脚步往前走,便再没有任何举动。 她走进自家的巷子,脚步猛地加重,巷子里的声控灯随之亮起。 墙壁上附着的白炽灯闪烁白森森的光芒,这分明是非常柔和的光,叶黎却感觉分外冰冷。 左漫雪顺楼道向上走。楼道里依旧是声控的白炽灯,左漫雪的脚步随之变重。 她的每一步都好像铿然落下的巨石,响亮、尖锐,甚至有点不像人世间的声音。 叶黎和沈星暮的额上都渗出汗珠。他们均察觉到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前徐旺说他们家里有鬼,两人还不完全相信。而到了现在,他们看到仿佛与人类本身格格不入的左漫雪,便完全相信了。 这是三层楼高的平房,左漫雪住二楼。从一楼到二楼,一共只有不到二十级阶梯,很短的一段路,叶黎却感觉尤为漫长。 屋子里的空间很大,一百方上下,两室一厅,且有厨房与卫生间。客厅里的陈设很是简单,除了几乎家家必备的沙发、茶几、柜子、饮水机、桌凳,便再无其他物品。 左漫雪没换鞋,直接向屋里走。 叶黎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进退。 左漫雪便回过头淡淡说道:“不用换鞋,进来就好。” 叶黎和沈星暮一边小心翼翼前进,一边打量整个屋子。 叶黎走过第二间卧房的门前时,门是虚掩的,他从门缝里看到里面的景象。有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毫无疑问,那是左漫雪卧病在床的丈夫徐成俊。门缝很窄,叶黎的视野也随之变窄,但他依旧看清了男人的半边脸。 那是老态的、形如枯槁、几乎露出脸部骨头的半张脸。而且那半张脸苍白得不似人色。 那半张脸的上方,卧房上头的墙壁上,悬着一只风铃。 叶黎只看了仓促一眼,却又将它看得尤为清晰。那是一只金色的铜铃,铃铛周身刻画着晦涩而深奥的血色符文纹路。 纹路的原料像极了新鲜的血,可是血液刻画的图案,很快就会干涸,变成土色的痂。却不知为什么,铜铃上的纹路殷红如新。 这只铜铃像是电视里,捉鬼大师专门用于招魂、镇压恶灵的工具。 可是它为什么会悬在徐成俊的头上? 莫非徐成俊就是那个未知的鬼魂? 叶黎心中一个激灵。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鬼屋。虽然这个房子里的布置都和寻常人家没有太大区别,但各种家具陈设的面上,或多或少都刻有没人能看懂的血色纹路——那绝对不是诸如板砖面上,为了凸显美观而刻画的纹路。 左漫雪已经坐到沙发上,并且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绣花针以及一个小瓶子。这当然是取血的工具。 似乎她做事非常干脆利落,略过了大部分没用的寒暄之语,直接进入正题。 她做出“请”的姿势。 叶黎轻轻点头,抓起茶几上的绣花针,用针尖对着指尖一戳,便有鲜红的血液溢出。 叶黎捏了捏指尖,使得血液很快汇聚起来,变成一大滴,再用小瓶子接住。 它把瓶子递给左漫雪,正要张口说话,左漫雪便做出禁声的手势。 叶黎立刻回想起来,来之前她提醒过,到她家之后就不要再说话,否则后果自负。 左漫雪将装有血的小瓶子放进茶几抽屉里,然后向外指了一下,大概是叫两人出去。 叶黎没问,很听话地往外走,沈星暮也一样。 两人走到客厅门外,房门居然无风自动,直接就关上了。 叶黎和沈星暮均目露惊疑,却又只能用眼神进行交流。 片刻过去,屋子里传出低沉的吟唱,那是一种庄严而压抑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奇怪无比,不属于任何一个汉字的发音。 两人只能确定,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左漫雪,却不知道她在吟唱什么。 没多久,屋子里的吟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脚步声。 左漫雪打开门走出来。之前她的脸上还满是血润,然而只过了这么一小会,她的脸变得苍白若纸,而且额上遍布汗珠。 仿佛这短短一小会的吟唱,对她而言比之熬夜工作一晚还要劳累的多。 左漫雪轻轻吐出一口气,面无表情道:“我们上楼说话。” 二楼再向上自然是三楼。叶黎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晚徐旺就是从三楼的窗户里跳出来的。也就是说,徐旺住这栋平房的三楼。 叶黎有种预感。他这次再见徐旺,一定与上次完全不一样。 事实也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徐旺在家反而像极了意气风发的热血少年,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无穷活力,并没有之前在篮球场里的那种颓然与衰态。 他的脚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大部分时间只能坐着或躺着,饶是如此,他依旧不像病人。 他看到叶黎和沈星暮,脸上浮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又变成悲伤。 他张口想说话,左漫雪便先一步说道:“小旺,我和客人聊会天,你回房间休息。” 徐旺眼中的悲伤与不忍变得更加浓郁,但他依旧点了头,老老实实回了房间。 三楼的布置很正常,至少叶黎没发现半点端倪,各种家具陈设上自然不再有那种宛如鲜血刻画的符文纹路。 左漫雪再一次坐到沙发上,并抬手示意二人坐下。 叶黎和沈星暮照做,就在她对面坐下。 左漫雪道:“现在你们可以说话了。你们有什么疑问,现在大可以说出来。” 叶黎迟疑片刻,凝声问:“什么疑问都可以说吗?” 左漫雪点头道:“你尽管问,到了三楼就再无任何忌讳。只不过有的问题我未必能回答上。” ——到了三楼就不再有忌讳,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二楼的那些符文、抑或是她的丈夫徐成俊就是忌讳的根源,到了三楼就摆脱了二楼的忌讳?抑或是,因为徐旺在三楼,所以三楼没有忌讳? 叶黎思忖着,沉声道:“左女士,我很好奇二楼的客厅里,各种家具面上刻画的符文是什么。” 左漫雪道:“这种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容易引来祸患。” 叶黎沉默。他想问的问题非常多,可是第一个问题都没能得到回复,后面的问题当然也不可能再有答案。 左漫雪蹙眉道:“你的问题问完了?” 叶黎思索片刻,又问:“我无意中看到二楼的一间卧房里挂了一个风铃,它和寻常的风铃不一样,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左漫雪的神色变得冰冷。她冷声道:“这是你应该问的问题吗?” 叶黎苦笑。 左漫雪问:“你不担心美月了?” 叶黎愣了一下,这会才回想起来。他虽然是为了查探左漫雪才来的,但明面上却是借了拯救张美月的幌子。关于张美月,他若一句也不问,的确容易令人起疑。 叶黎问:“美月有救吗?” 左漫雪道:“她已经被恶灵抓走,不再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但想救她也并非不可能,只是需要承担非常大的风险。” 叶黎连忙问:“不存在于我们的世界是什么意思?莫非除了我们的世界,还有其他世界?” 左漫雪淡淡道:“活人有活人的世界,死人就有死人的世界,生和死就是两个世界的最显着界限。只不过除了生死界限,活人世界和死人世界还有另外一扇大门。怨念极强的死者可以穿过那扇大门,来到我们的世界伤害无辜的人。而美月作为活人,进入死人的世界,几乎不可能凭自身的力量打开那扇门并且顺利返回。” 叶黎问:“所以我想救她,就必须帮她打开那扇门,并且将她带回来?” 左漫雪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这里面存在多大的风险,想必我不说你也应该能想到。” 这种事情的确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叶黎正要点头时,沈星暮忽然道:“左女士,你还是说详细一点的好。如果叶黎失败,会发生什么事情?” 左漫雪道:“和美月一样,再也回不来了。而且活人在死人世界,只可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你们没有足够的觉悟,还是趁早放弃的好。” 沈星暮的脸上浮出冷漠的笑,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问:“如果我要去救美月,应该如何打开那扇门?” 左漫雪道:“这个很简单。” 她抬手指向徐旺刚才进去的卧房,淡淡说道:“这间房里有个衣柜,柜门就是接通两个世界的大门,而柜门的另一侧,就是死人世界。” 叶黎惊讶道:“就这么简单?” 左漫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叶黎不解道:“可是我打开两个世界的大门后,又该如何找到美月?大门的开启时间又是多久?” 左漫雪道:“两个活人在死人世界,存在奇特的感应关系,就如同电磁的正负极,会相互吸引,很容易就能找到对方。但是大门开启的时间非常短,只有不到五分钟。如果在这期间内,你们遇到其他恶灵阻拦,没有顺利回来,就没机会了。” 叶黎基本上懂了,这会沉思着不说话。 沈星暮冷声道:“左女士,你好像少说了一个问题。” 左漫雪问:“我遗漏了什么吗?” 沈星暮问:“活人世界和死人世界的大门怎么会在你家里?” 左漫雪蹙眉道:“这似乎不是你们应该关心的问题。” 沈星暮站起身,张开手舒展筋骨,竟有一种准备大打出手的趋势。 他还没动手,左漫雪便嘲笑道:“我劝你们不要试图试探我。” 沈星暮道:“有的人,只有吃到了苦头才懂得说实话。” 他说话时已经向左漫雪俯冲,似乎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制住。 左漫雪张开手心,原本光滑细腻的皮肤忽然跳跃出血色的符文,有奇特的禁锢力量涌动。 叶黎抬手,的确感觉到了非常强大的阻力,只不过这种阻力并非无法克服。他皱着眉发力,便轻而易举破开禁锢,站了起来。 沈星暮也一样,只禁止了两秒钟,便恢复了行动力。 左漫雪手心的符文快速运作,更为强大的力量席卷开来。然而这一次她明显慢了一步,沈星暮已经扼住她的手腕。 与此同时,她手心的血色符文诡异地消散了。 沈星暮的动作非常快,一个转身便把她的两只手反扣住,接着冷声说道:“左女士,原本我来之前并不打算对你动手,只不过你的说辞实在不够高明。你的目的并不是帮叶黎救张美月,而是想骗我们打开柜子,然后变成鬼魂的粮食。” 左漫雪挣扎两下,却无法挣脱沈星暮的手。她原本至始至终淡漠的脸颊这会变得非常慌乱。她惊呼道:“你们怎么懂得‘念’的使用?” ——“念”的使用?似乎杜贞和杜昌翊大战的时候,也提及过“念”。“念”到底是什么?恶念吗?善念吗? 叶黎正准备询问。沈星暮先一步问道:“什么是‘念’?” 左漫雪越发惊愕。她不解道:“你们不知道‘念’?” 只要在沈星暮面前的女人不是夏恬,他就完全不懂得怜香惜玉。他手中发力,左漫雪的双臂传出尖锐的骨头声,她本人额上也渗出大量冷汗,却不曾痛哼一声。 沈星暮冷声道:“是我在问你。” 左漫雪淡淡说道:“‘念’就是一个对某件事或某个人的某种执念产生的超自然力量。” 第三十章 衣柜 沈星暮的眉头凝紧。他相信人的执念可以产生非常强大的执行力,但若因此出现超越常人极限的超自然力量,就变得有些匪夷所思。 只不过恶念空间的存在本身就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世上再存在其他神奇的事情也就不那么奇怪了。而且沈星暮见识过杜贞与杜昌翊的战斗——常人绝对无法理解的、“念”的战斗。 沈星暮和左漫雪闹出的动静不小,一直安静待在卧房里的徐旺这会也出来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幕,立刻怒吼道:“放开我母亲!” 他捏紧拳头,气势汹汹地靠近沈星暮。沈星暮还没来得及出言威胁,左漫雪便先一步说道:“小旺,回房间休息,这里没你的事。” 徐旺明显惊了一下,尔后目中的怒火渐渐淡去,最终归于平静。他点了点头,像是完全不在乎左漫雪的死活一样,很老实地回了卧房。 ——看来徐旺真的对左漫雪言听计从,不然他也不会狠下心和古姄分开。可是他在她面前,就真的没有一点主见吗?这会不会也是“念”的力量干扰所致? 沈星暮双手如冰冷的钳子,死死扣着左漫雪的双臂,冷声道:“为什么要害叶黎?” 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他具备一抹奇特的测谎能力。他之前已经察觉到,左漫雪说的死人世界的存在是假话。 如果死人世界不存在,张美月当然不可能被恶灵带去那里。 这话一出,连一旁的叶黎也露出费解之色,似乎他并没有察觉到危机感。 左漫雪淡淡说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沈星暮向叶黎递眼色,意思是让他去触碰左漫雪,看看能不能预见到什么画面,但他好像遇到了什么阻碍,一时站在原地不动。 沈星暮沉吟片刻,冷冷说道:“叶黎来你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血。他把血给你之后,你又吟唱了一番宛如咒语的东西。我还记得,你从二楼的客厅里出来时,状态非常不好,明显费了很大功夫。可是真要救张美月时,你的说辞里,却和叶黎的血没有丝毫关系。莫非你不觉得奇怪?” 左漫雪道:“救美月的事情本就和他的血没关系。” 沈星暮冷笑道:“所以你要他的血干什么?你吟唱的咒语又是什么?” 左漫雪同样冷漠地回答道:“这个和你们没关系。” 沈星暮道:“你不说,我就只能往最糟糕的方向思考。你取走叶黎的血,并吟唱咒语,目的是利用叶黎的血和‘某个东西’建立关系,也就是说,血变成了一种媒介,而叶黎会变成‘某个东西’的食物。” 左漫雪道:“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推论。” 沈星暮露出讥诮地笑容,淡淡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另一个更精彩的推论。” 左漫雪问:“什么推论?” 沈星暮道:“张美月并没有进入死人世界,或者说死人世界本身就是你编造的一个虚假世界。因为张美月并没有失踪,就在桂花园小区里好端端地活着。” 左漫雪的神色变得狐疑,连叶黎也非常显得非常疑惑。他询问道:“张美月没有失踪?就在桂花园小区里?我们之前去过一次桂花园小区,怎么没见到她?” 沈星暮盯着左漫雪,嘲讽道:“你是不是也非常好奇这个问题?” 左漫雪道:“没什么好好奇的,全都是你信口胡诌罢了。” 沈星暮安静整理脑中思路,接着条理清晰地说道:“叶黎最初和张美月在网上聊天时,她就发过她的照片。她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尤其是丰腴的胸部,很容易使男人想入非非。叶黎查过她的个人资料,里面有身高、体重、三围、乃至是她的一些生活照,却唯独没有她的年龄。在这个时代,一个年龄不详的女人,化不同的妆,就能呈现出不同的年龄。左女士,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左漫雪脸上不再淡定,变得惊讶与迟疑。片刻后,她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愉快的笑容,点头道:“你继续说,我很想知道你能说出怎样精彩的故事。” 沈星暮道:“这不是故事,而是事实。” 这会叶黎皱着眉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并不知道张美月的年龄,所以她随时可以变得更老,也可以变得更年轻,甚至变成另一个女人?” 沈星暮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 叶黎问:“所以你怀疑,阮杏文就是张美月?”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摇头道:“她们长得不像,而且身材上存在非常明显的差异。最主要的是,张美月住在十八楼高的楼层,并且是在房门反锁的情况下消失的。这些问题得不到合理的解释,你的推论便说不通。” 沈星暮笑了笑,问:“你还记得我和阮杏文发生过肉搏吗?之后我还说了一句‘你的身材好像非常好’。” 叶黎道:“你当时的确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沈星暮道:“我和阮杏文缠斗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她的胸口束了一块棉布,束得非常紧。意思是,她其实是一个很丰腴的女人,只不过胸部被外力大幅度挤压,变得不那么丰腴了。” 叶黎立刻反应过来,惊呼道:“阮杏文的身高、体重都和张美月差不多,如果连身材也同样丰腴,就证明她们有可能是一个人,毕竟以现在的化妆手段,让一个女人呈现两副面孔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可是最难的问题依旧得不到解决,就算阮杏文就是张美月,她是如何离开从里面反锁的卧房的?” 沈星暮笑道:“这个问题并不难。阮杏文的卧房和张美月的卧房只相隔一道墙,她完全可以先把卧房反锁,然后再从窗户翻到隔壁卧房去。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十八楼很高,但两间卧房的窗户相隔只有半米左右,只要人抓得够稳,只需要一步就能进入隔壁卧房。” 他说到这里,所有的疑问都解开了。 叶黎目中闪过一抹惊叹,忍不住赞道:“也就只有你能解开这么复杂的难题。”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只是稍微学到了一点童遥的思维,其中还有不少巧合和你的提醒,方才想到这一点。如果换成童遥的话,兴许她发现张美月失踪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洞穿谜底。” 叶黎苦笑道:“我已经记不清你在我面前提过几次童遥了。” 沈星暮道:“刚好想到,顺口一提。” 叶黎问:“我给过你什么提醒?” 沈星暮笑道:“你那时候随口说的,张美月和左漫雪可能是一伙的,她们的目的就是把人骗到这里,然后变成恶灵的食物。虽然这个说法非常牵强,但仔细想来,我们迄今为止遇到的事情,又有几件事不牵强呢?” 叶黎哑然失笑。 左漫雪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在。她蹙眉半晌,问:“莫非你们一早就知道我的家里藏着‘那个东西’?” 她说的“那个东西”自然是指的鬼魂。 沈星暮立刻察觉自己说的太多了,冷着脸说道:“用你的话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现在你该回答我了,为什么要害叶黎?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左漫雪平静道:“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男人。你的猜测大部分都是对的,尤其是其中最牵强的部分,你居然能直接跳过,得出我和张美月是一伙人,并且阮杏文就是张美月的结论。事实上,男人因美月来我家,并不是特别牵强的事情。美月本身就拥有些许‘念’的力量,哪怕仅仅是在网上聊天,她也能极大程度诱惑隔着屏幕的大部分男人,这也是许多男人为了她来我家的原因。只不过你们两个都拥有‘念’,对她的‘念’有了免疫,方才认为这一点非常牵强。另外,你还是说错了一点,我并没有伤害叶黎的性命的打算,或者说,来过我家的男人,都能平安的离去。甚至于,某些被恶灵缠身的人,我也能想办法帮他(她)驱除魔障。” 沈星暮的神色冷若寒霜。他不相信左漫雪没有恶意,便厉声问道:“你们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左漫雪埋下头,嘴里发出悠长的叹息。她喃喃道:“成俊说的果然没错,多行不义必自毙。徘徊的亡灵,不该顿留于世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星暮皱紧眉头,还想质问。 左漫雪的眉心忽然跳动出血色的纹路,强大的排斥力量席卷开来,将沈星暮猛地弹开。 ——这个女人,一开始就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却故意不挣脱,莫非是为了试探我和叶黎的实力? 沈星暮站稳身子,将戒备提到最高,准备再行动手。然而左漫雪眉心的晦涩纹路忽然隐去,强大的排斥力量也随之消失。她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又大幅度舒展双臂,接着淡淡说道:“既然你们也拥有‘念’,我便不想和你们为敌,现在就离开这里吧。” 她说这句话时,眼中充斥着浓浓的悲伤,似乎放他们离去对她而言是极难承受的事情。 沈星暮当然不打算就此离开。直到现在,他依旧不知道这场善恶游戏的制胜条件在哪里,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便是他离答案已经非常近了。 沈星暮忽然想到游戏开始当天,郁子岩坠楼的事件。他的脑中闪过一片灵光,当即冷声道:“郁子岩的尸体就在你家!” 那天晚上,沈星暮和叶黎在绪城市区遇到唐静舒之后,决定帮郁子岩讨回公道。他们去了一趟市警局,当时遇到一个正要回家的女警察。 关于郁子岩的案子,她也非常在意。那时她明显有话要说,只不过沈星暮先一步走了。叶黎则把沈星暮的电话告诉了她。 他们到了沽县之后,叶黎先去找宾馆写房间,而沈星暮在车里玩游戏时,女警察发了一条短信过来,内容是:郁子岩的尸体不翼而飞了。 警局的尸体怎可能不翼而飞?如果是人为的,那个人得有多大本事才行? 那时沈星暮就猜测,郁子岩的尸体本身就藏了莫大的玄机,牵扯到了玄之又玄的灵异层次。 如果郁子岩也与这场游戏有关,那么他的尸体就很可能在左漫雪家里。 沈星暮忽然有些后悔,前段时间在蓝百合三星酒店遇到唐静舒时,没有询问郁子岩跳楼的前几天去过哪里。 他猜测,郁子岩是富国社的成员,而且是男人。“念”属于超自然力量,纵然他深爱着他的妻子唐静舒,也未必不会被张美月的“念”干扰,进而坠入左漫雪和张美月早就设置好的陷阱里。 果不其然,沈星暮一提郁子岩,左漫雪的神色当即变得凝重。似乎她也不曾想到,沈星暮能一语戳中要害。 沈星暮冷笑道:“看来我说对了。郁子岩的死不仅和富国社、以及赌王盟有关,也和你脱不了关系。你告诉我,你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左漫雪轻叹道:“你的联想能力实在丰富。我不知道郁子岩为什么会死,但他的尸体的确来过我家,只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虚无。” 沈星暮厉声道:“说清楚!” 左漫雪道:“郁子岩也曾因张美月来找过我。他的血现在还留在我家里。你之前也没说错,我向叶黎索要一滴血,是想以血为媒介,建立一个契约。而契约的内容是,人死后,残存的‘念’归我所有。” ——人死后残存的“念”?这是什么意思? 沈星暮问:“你要‘念’做什么?” 左漫雪道:“我的丈夫,徐成俊,他的情况很不乐观,需要强大的‘念’维持生命。” ——这个女人,煞费苦心做这么多事情,仅仅是为了让她的男人活下去?所以她选择放我和叶黎走,是不愿消耗过多的“念”? 沈星暮沉吟片刻,又问:“那张美月和你合作的目的又是什么?” 左漫雪的神色变得悲伤。她抬手指向徐旺居住的卧房,小声道:“你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沈星暮保持戒备,并不轻举妄动。 左漫雪点头道:“你不想进去也没关系。” 她对着房门说道:“小旺,你带小溪出来一下。” 紧合的房门开了,徐旺牵着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幼儿出来了。这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脸颊尤为粉嫩,连头发也显得非常柔软美丽,等她长大了,一定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惜她的眼睛非常古怪,虽然眼白、眼瞳都和寻常人一样,但她的眼中似乎藏着一分常人无法理解的邪恶。 沈星暮立刻转换为紫瞳状态,他用紫色的眼瞳看她,便看到她周身环绕着浓郁的黑光,这无疑是恶念的力量。 似乎这个小女孩早已被无孔不入的恶意侵蚀。 左漫雪俯下身,温柔地抱起小女孩,微笑道:“小溪,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小旺的话?” 小女孩“呀呀”说道:“小溪很乖,每天都听小旺的话。” 左漫雪甜笑道:“那你以后也要听话哦。” 小女孩重重点头。 左漫雪放下她,脸上的温柔笑意却不消退。她抚着小女孩的脑袋,仿佛母亲,非常柔和地说道:“那你先和小旺回房间休息吧。” 徐旺牵着小女孩回房之后,左漫雪偏头看过来,淡淡说道:“小溪就是美月的女儿,你应该能察觉到她的异常。” 沈星暮凝声道:“她绝对不是普通的小女孩。” 左漫雪道:“她是一个鬼婴。” 沈星暮皱眉道:“鬼婴是什么意思?一出生就死了的婴儿?” 左漫雪摇头道:“鬼婴是带着无穷恶意出生的婴儿。只要和小溪沾上关系的人,都必然遭到诅咒,所以你们也最好不要和她说话。美月和我合作,目的是为了消除小溪体内的‘恶’,使她能像其他小孩一样,正常的成长与生活。” 沈星暮沉默。 左漫雪道:“两位,我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如果你们没有其他疑问,现在就离开这里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更不要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左漫雪道:“你说说看。” 沈星暮问:“如果我们打开徐旺的房间里的衣柜柜门,会发生什么事情?” 左漫雪道:“如果叶黎打开柜门,他会看到偌大的死人世界,血的契约就正式形成,叶黎死后的‘念’会归我所有。” ——死人世界本就不存在,到了现在还要撒谎? 沈星暮面无表情问道:“你手上并没有我的血,如果我打开柜门,会看到什么?” 左漫雪道:“你会看到普普通通的衣柜。” 沈星暮问:“我能试试吗?” 左漫雪疑惑道:“你确定?” 沈星暮无所谓地笑道:“你手上并没有我的血,亡灵不可能找得到我。” 左漫雪道:“如果你真的不怕死,可以去试试看。不过我必须先声明,你的死活与我无关。” 沈星暮笑了笑,做出“请”的姿势。 左漫雪真的扭开徐旺的房门,走前面领路。 沈星暮正要跟过去,叶黎忽然走过来,非常郑重地说道:“我有种预感,这个房间非常危险。如果你一定要进去,我陪你。” 沈星暮摇头道:“左漫雪手上有你的血,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叶黎无所谓地笑道:“她还说了,我们都懂得‘念’的使用,具备超自然的力量。既如此,就算是真正的鬼魂或恶灵,也未必能伤到我吧。毕竟我也是游戏玩家,要死也该死在死亡游戏里。” 沈星暮会心地笑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于是两人并肩走进徐旺的卧房。卧房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一个衣柜、以及上头墙上挂着的一只金色风铃。这只风铃很正常,面上并没有刻画血色的纹路。 沈星暮走到衣柜前,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抬手拉开了柜门。 第三十一章 诅咒 衣柜里很空旷,连一件衣服也没有,却有一个楠木盒子。盒子方方正正,双掌大小,分明是一个骨灰盒。 衣柜里放一个骨灰盒是什么意思? 莫非真正藏了玄机的不是衣柜,而是骨灰盒? 沈星暮皱紧眉头,俯下身想抓起盒子查看。 左漫雪忽然惊呼道:“不可以!” 她的语气非常急促,仿佛这个骨灰盒是一个可怕的禁忌。 沈星暮仿若未闻,手中动作并不停顿,畅通无阻地抓起了骨灰盒。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眼中忽然有虚幻的光影闪过。 沈星暮猛地抬眼,隐隐看到一个透明的人影,他就蜷缩在衣柜的角落里。他的全身都散发着浓郁的死气,尤其是他的眼睛,白森森的,宛如死鱼的眼珠。 沈星暮的神色一怔,猛地回头,瞧见叶黎正单手扼着左漫雪手腕。似乎正是因为他的阻拦,沈星暮才能顺利拿到骨灰盒。 这会左漫雪的神色非常古怪,她的脸上同时夹杂了欣喜与悲伤,宛如戏台上的花脸,显得尤为滑稽。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星暮,呼吸变得急促,眼中也浮出强烈的殷切之色。就仿佛沈星暮的举动对她而言存在莫大意义。 好半晌之后,她才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是怎么拿起这个盒子的?” ——莫非这个骨灰盒不能拿起来? 沈星暮淡淡说道:“用手拿起的。” 左漫雪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变成了木偶,一句话也不说。 沈星暮再次看向衣柜里,想尝试和里面的鬼魂交流。他并不害怕蜷缩在墙角的鬼影。或者说,此刻鬼魂瑟瑟发抖的模样,反而像是在害怕他。 沈星暮平静道:“你为什么在衣柜里?” 鬼魂脸上满是惊恐,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沈星暮耐心地等了一会,没得到回复,便又问:“你就是藏在这个家里的恶灵?这盒骨灰的主人?” 鬼魂依旧不说话,而且他显得越发惊恐,像街上走失的小男孩,蜷缩成一团,用双手抱着自己,止不住颤抖。 ——他为什么不说话?是他听不懂我的话吗?抑或是,他已经回答了,只是我听不懂他的话? 沈星暮沉思着,一股浓烈的邪恶力量忽然蔓延开来,他再一次感受到宛如近距离面对恶念之花的入骨恐惧。 这种宛如无数厉鬼在自己身上攀爬、狞笑的恐怖感觉,使得他的身子变得僵硬,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于是他手上的骨灰盒跌落在地,盒盖倾斜着打开了一点,露出里面的骨灰。 黑乎乎的骨灰显得尤为瘆人,奇怪的是,沈星暮心中的恐惧感竟在这时如潮水般退去。仿佛这盒骨灰具备镇压邪恶的力量。 沈星暮还没来得及思考,一股强大的撕扯力席卷全身。他一瞬间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整个身体在此刻四分五裂。 幸好这只是他的错觉。他只感觉到了疼痛,身体却并未受伤。 沈星暮咬着牙,强行忍住疼痛,蓦然转身,只见左漫雪的额上再次浮出血色的纹路。很显然,这股撕扯力就是她催动的。 沈星暮张开手,准备反击。 叶黎的动作更快。他察觉到异常的第一时间,双手便猛地发力,强行反扣住左漫雪的双臂。 她没地方躲避,沈星暮便精准地扼住她的咽喉。 左漫雪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之色,只有亘古不化的冰冷。她冷冷地盯着沈星暮,质问道:“为什么要摔盒子!?” 她说话时,眉心的血色更为浓郁,沈星暮体内涌动的撕扯力量变得更强。似乎她动了杀心,要不惜代价杀死沈星暮和叶黎,而她如此激动的原因,正是沈星暮把骨灰盒掉到了地上。 沈星暮的脸变得苍白若纸,额上渗出大滴冷汗,但他忍住了疼痛,手中力量丝毫不减,大有掐断她的脖子的打算。 三人的交手过程以及此刻的僵局只在短短几秒内发生,徐旺终于反应过来。他怒吼着冲过来,抬手就是一拳,打在叶黎的后背。 叶黎痛哼,但双手纹丝不动。 徐旺大吼着“放开我母亲”,双手拳劲如风,一拳接一拳连续轰击叶黎的后背与双臂。 沈星暮咬着牙威胁道:“你再打一下,我就掐断她的脖子!” 徐旺怔了一下,悬在空中正要打下来的拳头缓缓松开,接着厉声道:“我停手,你也停手!” 沈星暮当然不可能停手,因为左漫雪没有停手。 叶黎算是相当机敏,他察觉到此刻必须有一方服软才能解决僵局。于是沉声道:“左女士,我们这样打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们都停手吧。” 左漫雪没说话。她眉心的符文渐渐消散,算是妥协了。 沈星暮和叶黎也都松开手,咬着牙喘气。 左漫雪俯下身,将地上的骨灰盒捡起来,并且盖好盖子,再次将它放回原位。 这一刻,她正对着柜门大开的衣柜。沈星暮看到了她的侧脸,她分明在笑,而且是那种女人对男人的、柔情似水的笑容。 衣柜里除了骨灰盒,就只剩那个仿佛不会说话的鬼魂。 她为什么对鬼魂露出这种笑容?莫非他们原本是非常恩爱的一对人? 沈星暮看了一眼衣柜里面,之前还恐惧不已的鬼魂这会已经不颤抖了。他也露出温和的笑。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一幕,脑中思绪已然飞速翻飞起来。 他想到一个可能,便是这一场善恶游戏和上一场如出一辙。 左漫雪和鬼魂的相视表情已足以证明,他们定然是夫妻关系。然而左漫雪的丈夫是徐成俊,他就在二楼的卧房里躺着。 一个活着的人,怎么可能变成一盒骨灰,并且化成了鬼魂? 这原本是难以解释的事情,但有了上一场游戏的经验,沈星暮很容易就能想到,这个可能是存在的。 毕竟林海鸥也死过,连尸体都已埋葬,却还能好端端地活着。 所以在善恶游戏中,一个人有可能以两种形式同时存在。也就是说,无论是躺在二楼的床上的男人,还是放在三楼的衣柜里的骨灰,都是徐成俊本人! 沈星暮渐渐想出了这场游戏的其中一个要点。毫无疑问,左漫雪之前说的话,不少都是假的。至少她骗男人来打开柜子的目的,不是为了所谓的“死后契约”。等一个壮年男人正常死亡,那可是几十年的事情,而类似郁子岩这种自杀的男人,不可能太多。 所以左漫雪需要的“念”并不能及时得到。而柜子里的鬼魂明显很虚弱,透明得宛如空气,随时都会消散。 沈星暮得出结论,左漫雪真的在害人!她为了获得维持这个鬼魂存活下去的“念”,便只能不断骗人建立血的契约,贡献生命与“念”。 简而言之,他和叶黎最初的猜测便是对的。左漫雪只想骗人来变成鬼魂的食物。 左漫雪伤害无辜的人当然是“恶”,而徐旺受她支配,也必不可免助纣为虐。 如此情况,徐旺心中的恶念之花随时都有可能绽放。反而是古姄的存在成了他心中的、“善”的支撑。 所以这场善恶游戏的攻略,很可能是想办法让左漫雪收手,还徐旺一个自由。 可是徐旺这种不羁放纵的少年,为什么心甘情愿受左漫雪的支配?真的是因为母爱与孝道?这里面真的和“念”的力量无关? 沈星暮思忖这一小会,左漫雪已抬起手准备关闭柜门。 他当然记得,他和叶黎这次来左漫雪家,还有另一个计划,便是把监听装置藏起来。 这个衣柜无疑是藏匿监听装置的绝佳位子,眼下柜门还开着,便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机会。 沈星暮心念一转,忍着全身还未完全褪去的余痛,把手探进衣服口袋,摸出监听装置,并且趁左漫雪不注意,顺利地将它藏进去。 做好这件事,沈星暮心中轻轻松出一口气,接着很自然地向外走。 叶黎不迟疑,也大步跟了上来。 事情闹到现在这一步,他们当然没理由再留在这里。而且就算左漫雪不赶他们走,他们也绝对没办法再从她口中问出有用的信息。 沈星暮快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恰巧看见小溪正用邪异的目光看过来。徐旺也在这时候仓促抬手去遮她的眼睛。 沈星暮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举动,不过这无关紧要,至少监听装置已经藏进衣柜,以后很长一段都能监听他们的一举一动。 两人畅通无阻地走出大厅,顺楼道走到二楼时,沈星暮恍惚听见了虚弱的求助声。他不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的主人不太可能是人。 他说:“帮——帮——我——” 沈星暮顿住脚步,看向二楼的房门。他并不能确定这个声音的声源方向,但本能地觉得,它有可能是躺在屋子里的徐成俊发出的。 他为什么求助?沈星暮为什么要帮助他?又该如何帮助他? 沈星暮静站了片刻,却再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反而楼上传出沉重的脚步声,是左漫雪下来了。 沈星暮不再停留,快步向下走。 当他和叶黎走出这栋平房,回到漆黑的滨江路上,左漫雪居然也跟了出来。 他站在门前,神色冰冷地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再回来,下次不会再这么好运。另外,叶黎,我奉劝你一句,趁早退出富国社,否则你不会有好下场。” 沈星暮和叶黎都没说话,左漫雪则面无表情地关了门,之后再无任何动静。 这一晚的星辰非常晦涩,连整齐排开的路灯也好像因为未知原因熄掉了,不仅如此,整条滨江路上,似乎没有任何一户人家开了灯。 完全漆黑的环境里,沈星暮和叶黎也仿佛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他们像黑色的影子,并肩走着。 两人走出一段,快回到租房时,沈星暮终于压不住心绪,先一步问道:“你触碰左漫雪之后,有预见到什么画面吗?” 叶黎轻轻点头,接着满脸凝重地说道:“我看到左漫雪好像苍老了二十岁,脸颊变得褶皱,鬓边也有了白发。她脸色苍白地躺在一张木床上,嘴角含笑,却一动不动,是在等死。她的头上飘着一个透明到近乎不可见的鬼魂,同样一动不动。” 沈星暮问:“你怎么看?” 叶黎道:“结合上次游戏的经验来看,我们拿到善念之花的必要条件之一,应该是阻止我预见到的事情发生。就如同林海鸥被箭矢射穿胸膛,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之时,陶鸿心中的恶念之花绽放一般。当左漫雪的未来出现我预见到的画面,恶念之花多半也会绽放。” 沈星暮赞同道:“这个说法非常可靠。我的测谎能力以及你的预见能力,应该都是辅助我们获取善念之花的被动能力。之前左漫雪说话时,我的测谎能力出现了。我知道她说的死人世界是谎话。而她撒谎的目的,很可能是诓骗你去打开柜门,进而变成鬼魂的食物。可是你预见到的画面又是什么意思?左漫雪为什么会苍老二十岁?悬在她头上的鬼魂又是谁?” 叶黎问:“你看到柜子里的鬼魂了吗?” 沈星暮道:“我看到了。” 叶黎沉声道:“悬在左漫雪头上的鬼魂就是柜子里的鬼魂。” 沈星暮道:“这么说来,我的猜测应该是对的,那个鬼魂就是徐成俊。虽然还有一个活着的徐成俊,但在善恶游戏中,这种事情并不奇怪。” 叶黎皱眉道:“我也这样认为,只不过为了防止判断失误,我们还是需要进一步佐证才行。毕竟我们都不知道徐成俊长什么样子。” 沈星暮思忖道:“在佐证之前,我们先做一个可能性比较大的猜测。徐成俊本就死了,他的骨灰和鬼魂都在徐旺的卧房的衣柜里。而活着的徐成俊,大概就如同林海鸥复活一般,是另一个徐成俊。作为鬼魂的他看上去非常虚弱,而作为活人的他,好像也已病入膏肓。这种事情本就牵扯到超自然的层次,所以左漫雪也只能用超自然的‘念’保住他的鬼魂以及性命。而她需要的‘念’,必须通过伤害无辜的人方才可以获得,所以她和同样需要‘念’的张美月合作,郁子岩就是她们手中的受害者之一。你预见到的画面,应该是左漫雪和徐成俊的结局。” 沈星暮说着,摸出衣服口袋里的香烟,准备点支烟再说。叶黎却非常自然地顺着说道:“左漫雪是一个十九岁少年的母亲,她的年龄最小也接近四十岁,但她却是二十岁的模样。证明她的容貌也与‘念’有关。杜昌翊曾提及过,‘念’的力量可以延长人的寿命。人的寿命被拉长了,青春当然也会变得更长。所以我预见到她变老了,其实不是她真的变老,而是她变回原本的模样。她之所以恢复原貌,答案当然是‘念’的力量不足。当‘念’不足时,徐成俊必然难以继续存活。所以我看到的画面,应该是左漫雪和张美月的合作走向失败,她没有足够的‘念’支撑徐成俊存活。所以她选择了和他一起赴死。” 沈星暮安静吸了一口烟,嘴角扯动出愉快的笑容,点头道:“你把我想说的都说完了。” 叶黎道:“还有我想说的。” 沈星暮问:“你想说什么?” 叶黎沉着脸道:“如果左漫雪和张美月的失败,便是导致恶念之花绽放的条件。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莫非要帮助左漫雪害人?帮她收集足够的‘念’?”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纵然他们已经发掘这场游戏的主要线索,但依旧找不到最关键的攻略点。 沈星暮沉默片刻,斩钉截铁地否定道:“我们要的是善念之花,而非恶念之花。如果有人帮左漫雪害人,那人一定不是我们,而是仇世。‘念’的不足只是恶念之花绽放的条件,只要我们在那之前找到善念之花绽放的条件,这场游戏就是我们赢了。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回宾馆打开收音装置,时刻监听徐旺的房间里的动静。另外,我们还需要查清楚左漫雪和徐旺的过往,他们母子的感情到底深到何种程度。” 叶黎比划出两根手指头,微笑道:“你说漏了两点。” 沈星暮惊讶道:“我说漏了什么?” 叶黎解释道:“我们现在已经掌握足够多的线索,这意味着我们随时都会被迫进行死亡游戏。在死亡游戏开始之前,我们并不知道游戏规则,至少随时准备好食物和淡水,以及一些防身工具,以备不时之需。” 沈星暮忍不住多看了叶黎两眼,他发现叶黎的思考能力明显比以前强了很多。这个被他忽略的问题,却被叶黎提了出来。 他吸着烟,温和笑道:“第二点是什么?” 叶黎道:“我们都不知道徐成俊长什么样子,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衣柜里的鬼魂就是徐成俊。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毕竟这里一旦出错,我们后面的所有推论都是错的。所以我们必须先确定徐成俊的长相。” 沈星暮赞同道:“你说的没错。我们不能先入为主,以免出现判断失误。可是我们如何才能洞悉徐成俊的相貌?” 叶黎道:“这个并不是特别难。我们没见过他,或许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见他,但古姄见过他。她手上说必定有徐旺的全家照。” 沈星暮摇头道:“这个可能性不大。古姄只是做过徐旺的女朋友,还不算徐家的人,应该没有徐成俊的照片。 叶黎无所谓地笑道:“我们随便问问就好。她手上有照片自然是最好,如果没有的话,我还可以找另外一个人。” 沈星暮问:“找谁?” 叶黎道:“我的老同学徐武真是徐旺的堂哥,也就是徐成俊的侄子。就算他手上没有徐成俊的照片,他的家庭相册里肯定有。” 两人聊到这里,便不再停留,安静回租房。 沈星暮取出收音装置,刚戴上耳塞,便听见徐旺在问:“小溪,你刚才为什么要看他们?你是不是已经……” 他说着,话音戛然而止。 小溪发出尖利而邪恶的笑声,道:“左阿姨说了,任何打开柜子的人都必须施加诅咒,让他们在七天内意外死亡。我只是听她的话啊。” 第三十二章 密室 徐旺道:“可是母亲也说了,只有建立了血契的人打开柜子,才能施加诅咒。不然就算他们死去,母亲也得不到‘念’。” 小溪疑惑道:“这事和我有关吗?” 收音装置里再无声音传出,徐旺和小溪都陷入沉默。好久之后,徐旺尤为悲伤地说道:“小溪,听哥哥的话,以后不要再诅咒别人了。” 小溪问:“为什么?” 徐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人,每个人死亡,都会有人悲伤流泪。” 小溪问:“就像母亲一样?她每次带玩具来看我,虽然她的脸上在笑,但我知道她其实在流泪。” 徐旺道:“是的。” 小溪问:“母亲为什么流泪?” 又是很长的一阵沉默。徐旺斩钉截铁说道:“因为她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小溪似懂非懂地“呃”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沈星暮在听的时候,叶黎抓起另一个耳塞塞进耳朵里。两人都听完了他们这一番简短的对话。 于是两人都得出结论,左漫雪骗人取血,以及打开柜子,目的不是为了让人变成鬼魂的食物,而是让小溪施加诅咒,使人意外死亡。而人死之后,留下来的“念”会因为血的契约,为她所有。 左漫雪说过,小溪是一个鬼婴。鬼婴是携带无穷恶意出生的婴儿,拥有诅咒力量不足为奇。 两人不解的是,小溪只有三四岁,但她的心智好像远不止这个年龄。毕竟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很难和一个成年人正常交流,小溪却能做到。 心智略微成熟的她,心中似乎也有疑惑,不懂得爱与悲伤。或许也正是因为缺少了这些东西,她才变成了常人无法理解的超自然存在。 沈星暮随手把耳塞丢给叶黎,淡淡说道:“你继续监听,他们或许还会交流,我去洗个澡。” 叶黎点头。 沈星暮走到淋浴室,正要脱衣服时,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有信息提醒。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夏恬发来的聊天信息,内容是一个顽皮笑脸的表情,没有任何文字。 沈星暮皱着眉回复:我洗了澡再陪你玩。 夏恬: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沈星暮已经脱光衣服,扭动水管开关,热水从莲蓬喷头里“哗啦啦”喷出。 他并不是很好奇夏恬所说的“好消息”,毕竟女人心中的好消息,很可能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而他没想到的是,他没询问的这个“好消息”,险些变成恐怖的梦魇。 水声欢快,沈星暮刚把身体淋湿,便突兀感觉到强烈的不适。 他无端感到目眩神迷,而且胸口尤为沉重,口鼻呼吸变得艰涩,强烈的窒息感几乎使他晕厥过去。 ——这种仿佛溺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沈星暮努力思考,却想不出半点头绪。 与此同时,淋浴室的门被人推开,叶黎匆匆跑进来,非常凝重地说道:“死亡游戏开始了!” 叶黎的话落的同时,沈星暮看到狭小的淋浴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散落成无数碎片。他脑中的眩晕感越发强烈,但在这关键时刻,他保留了理智,一个箭步靠近墙壁衣架,将之前脱下的衣服全部抱在胸前。 破碎的空间逐渐重组成型,沈星暮也渐渐恢复过来,大脑与胸口的不适感逐渐褪去。他赤身裸体站在一个幽暗密室里。 叶黎就在旁边站着。似乎他也感觉尤为尴尬,这会非常识趣地转过身去。 沈星暮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从未想过,死亡游戏会在自己洗澡的时候突兀降临,如果不是他的反应足够迅速,在空间完全崩碎前抢回了衣服,此后的游戏将变得不堪到极点。 沈星暮穿好衣服,冷声说道:“你可以转过来了。” 叶黎转过身来,干笑道:“似乎这场死亡游戏来的很不是时候。” 沈星暮问:“你怎么知道死亡游戏开始了?” 叶黎道:“因为租房在崩塌,画面和我们之前遭遇死亡游戏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淋浴室最后才崩塌湮灭,所以你第一时间并不知道。” 沈星暮冷着脸问:“这就是你冲进淋浴室的理由?” 叶黎苦笑道:“如果不是事发突然,我绝对不会这么做。你放心好了,虽然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非常多,但我的性取向一点问题也没有,绝对不会践踏你的尊严。等这场善恶游戏结束,我回去就和小娟结婚。” 叶黎一提徐小娟,沈星暮心中便有了戒备。这段时间,米禾骏和朱雨都在监视徐小娟,沈星暮从他们口中得知,她有时候会坐在阳台上发呆。其余时候,她都像心智不成熟的小女孩,每天嚷嚷着要吃糖,要买布娃娃,要看《喜羊羊与灰太狼》之类的。 似乎她那边没有丝毫异常。但有的时候,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沈星暮隐隐感觉徐小娟在谋划什么大事,兴许她坐在阳台上发呆就是为了向某人传递某个信号。徐小娟住的房子本来就是沈星暮的,他知道阳台的对面只有一栋楼,而那栋楼几乎没有人住。 沈星暮怀疑有人去对面那栋楼和徐小娟以隐晦的手法传递信息。为此他专门叫米禾骏带人去检查那栋楼,结果是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莫非徐小娟真的只是坐阳台上发呆? 沈星暮不信。因为她的话中本身就存在莫大漏洞,若说她是因为爱叶黎才陪着他,这话也只有叶黎本人才会相信。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暂时把徐小娟的问题搁下,转而目光炯炯地盯着叶黎,苛责道:“纵然死亡游戏开始了,你也没必要闯进淋浴室。” 叶黎目光凝重地解释道:“其实我进门之前也犹豫过,毕竟这太过不礼貌。只是我有些害怕,如果游戏开始时,我们没在一起,会不会被分到不同的两个游戏世界里?一旦我们被分开,死亡游戏的难度无疑变得更大。毕竟两个人总归比一个人厉害一点。而且如果我们一方通过游戏,另一方没能通过,其实也相当于我们都输了。因为每一场善恶游戏都需要我们的感知力配合,才能正确地找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 这个解释非常合理,沈星暮便不再多说,而是皱着眉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又是一场密室逃脱游戏,只不过这次的密室封闭得更加严实,不仅没有门窗,连一个像样的通风口都没有。唯独房顶上破开狭小的一线裂缝,有柔和的光芒照进房间,使得这个密室不算太过黑暗。 这个房间不大不小,二十平米左右,高却近四米,无论是沈星暮还是叶黎,都无法起跳够到房顶。 裂缝里流入的光线并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使得沈星暮极难观察四壁的情况。他之前在洗澡,死亡游戏开始前只匆匆取回了衣服,手机却还在淋浴室的架子上。 他身上唯一能探照的便只有裤子口袋里的打火机。打火机当然没有手机电筒好用,而叶黎身上恰好还带着手机。 沈星暮还没说话,叶黎便已先一步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仔细打量四周。 似乎他的思考能力也变得越加敏锐,许多事情已经不需要沈星暮提醒。 四壁通体呈现黑色,并且在手机灯光下反射白森森的光泽,分明是一类金属物质。而且四壁都是整块,除了四面墙壁间的接缝,便再无任何缝隙。 沈星暮抬手敲了敲墙壁,有冰凉的触感,而敲击墙壁的声响显得尤为清脆,宛如深山中的钟鸣。 毫无疑问,墙壁的硬度极高,凭沈星暮和叶黎肉体凡胎的力量,绝对无法将之击穿。 尔后,叶黎手中的手机一转,照到最后一面墙上。 两人都惊讶发现,这面墙的中心位子镶嵌着一个类似电表的物品。 两人凑近看,便看到表上有倒计时,而且表身还有一个骷髅形状的危险标志。 沈星暮立刻明白过来,神色沉重地说道:“这应该是死亡倒计时。如果我们在这个计时表的时间归零之前,没有顺利逃脱,有可能被死亡游戏规则判定失败,进而死亡。” 叶黎抬手去摸计时表,手指不断摩挲,试图将它取出来。可惜计时表镶嵌得十分严实,根本没办法取出。 叶黎沉默片刻,皱眉道:“计时表上的时间限制是四十八个小时,这是足足两天之久。如果它是死亡倒数,这时间未免也太长了?” 沈星暮盯着计时表上的数字,皱着眉点头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那你的猜测是什么?” 叶黎猜测道:“这个表上的时间,会不会是死亡游戏持续的时长?换句话说,兴许只要我们能在这两天内活下来,就可以通过这场死亡游戏。” 这个说法存在一定的可能性,但沈星暮不这么认为。毕竟一个成年男人,在没有食物与水的情况下,坚持两天也并不是太难的事情。这毕竟是死亡游戏,难度不可能这么低。 沈星暮忽然想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可能,似笑非笑道:“你还记得小溪说过的话吗?” 叶黎点头道:“她说她给我们施加了诅咒。” 沈星暮道:“诅咒的内容是,让我们七天内因意外死亡。” 叶黎问:“莫非你认为这场死亡游戏和小溪给我们的诅咒有关?” 沈星暮淡淡说道:“按理说,小溪的诅咒对我们应该是无效的,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善恶游戏的玩家。可是,这都是我们的主观想法,并没有实质的证据。” 叶黎道:“小溪的诅咒是让我们七天内死亡,但这场死亡游戏最多在两天后就会出结果。这时间差也太大了。” 沈星暮不以为意道:“两天本身也属于七天内。” 叶黎苦笑不语。 沈星暮凝声道:“如果小溪的诅咒真的和死亡游戏有关,整个善恶游戏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意思是,小溪诅咒过的其他人也会被迫进入死亡游戏。那么死亡游戏本身和善恶游戏就没有太大关系。” 叶黎摇头道:“不可能的。如果死亡游戏不是因善恶游戏而触发,那为什么我们每次找到重要的线索,都会被迫进入死亡游戏?” 沈星暮道:“我们的猜测中,死亡游戏的存在,只是我们攻克善恶游戏的游戏障碍。就宛如许多网络游戏中,想要获得强大的装备,就必须击败强大的地图领主一般。可是谁又能保证,这个游戏障碍就不能是人为制造的呢?” 叶黎的眼睛睁得老大,好久之后才惊呼道:“你是说‘天神’和‘大同’?” 沈星暮点头道:“我们见识过杜贞和杜昌翊的战斗,他们明显都具备远超常人的力量。我能看到杜贞体表的黑光,你能看到杜昌翊体表的白光,这似乎正好对应恶念与善念。或者说,‘天神’的力量来自于恶念空间,而‘大同’的力量来自于善念空间。既然它们的存在本身就与恶念空间或善念空间有关,那它们真的会无视我们的善恶游戏吗?” 叶黎思忖片刻,依旧摇头道:“虽然你的说法存在一定的可能性,但我还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如果死亡游戏是人为造成的,那个人得有多大的力量?莫非他(她)比恶念空间更强?” 沈星暮淡笑道:“我只是做一个假设,并没有把它当真。不过这个假设让我想到了更有趣的事情。” 叶黎问:“你想到了什么?” 沈星暮道:“在我的假设基础上,人为阻止我们完成善恶游戏,取得善念之花的势力只可能是‘天神’,因为‘天神’和恶念空间有关。小溪听左漫雪的话,而左漫雪是富国社的成员。” 叶黎惊讶道:“你怀疑富国社本身就是‘天神’旗下的一个分枝?” 沈星暮笑着点头道:“你的反应速度非常快。” 叶黎道:“兴许是我和你们这些聪明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所以我也变得更聪明了。” 沈星暮抬眼看向头顶的裂缝,在黑暗的环境中,似乎裂缝里的一丝微光也显得尤为刺眼。 他嘘着眼看了半晌,忽然发现天花板和四壁的质地有些不一样,它显得非常晦涩,并没有金属光泽,显然不是金属。 他立刻意识到,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很可能在天花板上。 于是他当即对叶黎说道:“你送我上去,我想检查一下天花板。” 叶黎没多问,直接蹲下身,充当人梯,把沈星暮撑上去。 这个密室高四米左右,叶黎身高一米七五,沈星暮身高一米八三。两个人的高度加起来,还要除去叶黎头部的高度,只有三米三左右。 沈星暮伸手,并且还需要踮起脚,指尖才能触到天花板。而他触到天花板时,指尖传来非常粗糙、脆弱的触感。 它像是早已腐朽的木头做的。 他意识到,天花板可以用蛮力破坏。于是他把手伸进板上的一线缝隙,指尖猛地发力,便从缝隙边上掰下一块漆黑的木块。 大量的灰尘落下来,沈星暮的眼睛进了灰,一时的疼痛令他脚步不稳,从叶黎肩膀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非常沉,沈星暮的双手和双膝都磨破了皮,露出里面的鲜嫩血肉。但他仿佛不知疼痛一样,眨眼几下,把眼睛里的灰尘都眨出来,然后红着眼打量落到地上的木块。 木块只有巴掌大小,不仅面上漆黑,连内部也是漆黑,完全没有木材特有的淡黄色。若非它本身有着属于木头的纹理,沈星暮甚至不认为它是木头。 他观察木头许久,又把木头掰成好几块,却未能找到任何端倪。 叶黎忽然指着天花板说道:“外面好像有东西。” 沈星暮抬眼看去,天花板上破开一个巴掌大的洞,外面是一个像极了烟囱的通道,而且通道内壁整齐排着梯子。 沈星暮思索道:“我们可以试着从上面出去。” 叶黎点头道:“在这之前,我们必须把天花板的洞弄大一点。” 沈星暮道:“你再撑我上去。” 叶黎道:“你的手和脚都摔伤了,行动起来不太方便。这次换你撑我,我尽快把这个通道的口子弄大。” 沈星暮从未当过别人的人梯,这还是他的第一次。肩膀上站一个人的感觉的确不好受,但他心里并没有屈辱感——两个人在死亡游戏里合作,本就没有屈辱可言。 沈星暮感觉叶黎不是特别重,他可以保持这种状态站二十分钟以上。而叶黎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就把天花板上的洞弄得可通一人之大。 叶黎下来之后,盯着头顶的大洞说道:“只能弄到这么大,洞边上的木头变坚硬了,想再弄大很难。不过这个洞已经足够我们任何一人通过,我们可以先上去一个人看一下。” 沈星暮问:“你爬的上去吗?” 叶黎道:“这半年里,我几乎每天都有健身。这种攀爬运动,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 沈星暮点头道:“我再撑你上去。你在上面行动尽量慢一点,以免遗漏线索。如果发现危险,不要独自尝试,先回来再说。” 沈星暮再次把叶黎撑上去。叶黎果然没吹牛,他的身体非常强健,只见他抓着洞边上的梯子,双臂猛地一收,整个人就进去了。 沈星暮在密室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洞里面终于有了动静,是叶黎回来了。 他直接从四米高的天花板上跳下来,尔后目光凝重地说道:“这个通道并没有连接外界,它的尽头处是一块无比坚硬的钢板,完全被封死了。” 沈星暮立刻有了疑问——如果这个通道本就被封死了,那洞口的光线是从哪里来的? 第三十三章 同生 不只是光线,还有空气。如果这是一个完全密闭的房间,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已有一个多小时,消耗的氧气足够使他们感到呼吸困难。 可是这个问题也不存在,两人都能正常呼吸,并没有任何不适。 于是两人均得出结论,这个密室内一定还藏着通风口以及光源。 两人再一次搜索起来。按照常规逻辑推断,光线从天花板上的通道里照进来,就证明光源与通风口都在通道里。 叶黎上去过一次,通道里每一处的亮度都一样,难以辨别光源。通风口更是隐秘,至少在他看来,通道里的每一处都是严严实实的钢板,不存在任何缺口。 沈星暮知道叶黎不会说谎,但他还是决定亲自上去一次。毕竟同样一个东西,在两个人眼中,便可能存在两种形状。 沈星暮担心叶黎疏忽了某个线索,方才感觉通道里没有破绽。然而他亲自上去之后,得出的结论和叶黎所述一模一样。 上方的通道里没有任何线索。 沈星暮沉思着,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毕竟死亡游戏本身就已经超越人的常识,在这里面出现违背物理规则的现象也不足为奇。所以光线虽然从通道里照进来,光源却并不一定在通道里,有可能是空间发生了扭曲,抑或是光线的传播规则发生了变化。 而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光,就一定存在光源。而光源的位子,很可能就是通风口的位子。 只要他们找到那个隐秘的通风口,就能顺利完成这场死亡游戏,活着回到现实世界。 ——如果是童遥的话,她会怎么做? 沈星暮思忖着,抬手触摸冰冷的金属墙壁。他猜测,看上去严实无比的四壁可能只是视觉的假象,因为人的视觉的本质就是捕获并处理光线。在这个密室里,光线本身就存在莫大的玄机,他的视觉当然有可能产生错误或扭曲。 在这种时候,触觉明显比视觉更加有效。 沈星暮说出自己的猜测,让叶黎一起搜索。两人用手划过四壁的每一处,包括墙角。他们都搜索得非常仔细,使得这个看似简单的过程变得非常漫长。 当他们搜索完毕,便又得出四壁并不存在通风口的结论。 叶黎皱着眉说道:“如果视觉可以欺骗我们,那么触觉就未必不能。说不定我们其实在一马平川的广袤大地上,只不过我们的五感欺骗了我们。” 沈星暮觉得这个猜测存在一定可能性,便很快想到实验办法。他抬手指向眼前的墙壁,沉声道:“我们闭上眼向前走,哪怕撞到墙壁也不止步,试试看能不能走出去。” 两人再次尝试,结果依旧。墙壁是真实存在的,而有墙阻挡的情况下,他们当然不可能走出去。 到了现在,游戏时间已经进行五个小时有余,两人都想不出逃离此处的办法,反而感觉到饥饿与困倦。 叶黎打了一个呵欠,迷迷糊糊说道:“我们本就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睡觉,便被迫进入死亡游戏。我们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够饱满,需要足够的睡眠调整。说不定等我们睡醒之后,会想到新的思路。” 沈星暮也感觉眼皮很重,毕竟无论怎样坚强的男人,也战胜不了身体本身的弱点。是人就会饥饿与疲惫,而一个人要正常的生活与工作,就需要足够的食物与睡眠。 这场游戏要持续四十八个小时之久,他们不可能一直坚持不睡觉。 沈星暮赞成叶黎的提议,但他心中还有忧虑。他担心随着时间推移,游戏空间里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 如果出现新的线索或者危机,他们不能第一时间察觉,便会陷入非常不利的境地。 于是他提议道:“我们轮流休息。你先睡三个小时,我继续观察这个密室,一有变故,我叫醒你。” 叶黎却摇头道:“你把这场游戏想的太过复杂。这本身就是一场密室逃脱的死亡游戏,在我们进入游戏之时,破解游戏的攻略就已经藏在这个房间里。我们没必要轮流休息,因为这样存在一个非常大弊端,便是我们之间势必有一人精神不足。如果等我们找到游戏攻略时,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去完成游戏,就太滑稽了。” 沈星暮目光炯炯地盯着叶黎。他想问“你为什么说的如此自信”,到口的话却又被他吞了回去,变成了“你这么说的话,我就听你的”。 ——偶尔听一听他的话,似乎也是非常轻松愉快的事情。 沈星暮如此想着,便背靠墙壁,坐躺着睡觉。他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再一次看到她的身影。 这很奇怪。虽然他平日里经常能看到她,却从未在梦里见过她。她无端入梦,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沈星暮能看到她眼里的无穷悲伤,她就这样静静地盯着他,连一句话也不说。 时间变得紊乱不堪。沈星暮不知道她看了自己多久,可能是一秒钟,也可能是一年。 在人的精神极度压抑的情况下,真的有可能产生“一梦一年”的错觉。当然,这个“一梦一年”并不是指睡醒之后就过了一年,而是仿佛在梦境里度过了一年之久。 沈星暮醒来的时候,额上遍布汗珠。 叶黎还在睡,他的睡脸非常安详,仿佛躺在爱妻的床上。 沈星暮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抬眼看向密室的计时表。此刻计时表的倒计时还剩三十三个小时。 两人进入游戏空间已有十五个小时。若在平时,一个人一直保持清醒状态,也不会觉得十五个小时特别长。而沈星暮在睡了超过九个小时的情况下,依旧感觉这十五个小时漫长到宛如横亘一个世纪。 这并不是死亡游戏对他造成的强大心理压力所致,他本身也是一个心理承受能力特别强的人。不然他也不能和他最爱的夏恬,宛如躲猫猫一般僵持两年之久。 他心中的悸动仍未褪去。他一想到她,一看到她,就感觉如鲠在喉,宛如一根钢针插在他的心头。 ——错不了的。她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证明她已经知道我的计划。可是她为什么不指责我、阻止我?莫非本就能力超凡的她,在这件事情上却无能为力? 沈星暮再一次看向叶黎,眼中的复杂渐渐变成苦涩。 半个小时过去,沈星暮的心绪已经平复,叶黎也悠悠醒来。 他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又张开手伸了一个大幅度的懒腰,显得尤为惬意。仿佛他已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沉浸在睡梦的幸福中。 沈星暮沉吟片刻,淡淡问道:“你睡醒之后,有想到新的思路吗?” 叶黎干笑着摇了摇头,竟学着徐小娟的语气说道:“我没想到新的思路。我只发现我的肚子饿了。” 沈星暮并没有冷着脸指责他,反而有些忍俊不禁。 叶黎看向嵌在墙壁里的计时表,很宽心地说道:“我们一起想吧,争取在倒计时归零之前想到攻略游戏的办法,不然我可不知道我饿着肚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沈星暮点点头,安静思索起来。 在他们睡觉之前,似乎两人把能想到的可能都尝试了一遍,这会已经想不出新的可能。 沈星暮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非常蛮横的办法,便是以力破巧。 他想尝试用蛮力打碎墙壁。 这件事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因为四壁都是非常坚硬厚实的金属墙,而沈星暮手上并没有砸墙的工具。 他当然不可能用双拳轰穿墙壁,但他依旧决定试一下,说不定这看上去坚实无比的墙壁,其实并没有足够的硬度与刚度。 沈星暮用尽全力,对着墙壁打了一拳。结果是她的两根手指骨折,指节处还破了皮,变得殷红触目。 叶黎非常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沈星暮坐躺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打穿墙壁,但这个办法好像行不通,现在该换你想办法了。” 叶黎的眼皮猛地跳动两下,接着露出非常为难的笑容,似乎他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于是两人并肩坐躺着,盯着计时表上不断减少的时间,安静思考办法。 两人一坐就是六个小时,连一个办法也没想到。 沈星暮渐渐意识到,自己很可能陷入了思维的误区。结合前两次的死亡游戏经验来看,游戏本身并不具备太高的难度,只是其中存在不少误导条件,使人想不到真正的攻略。 ——只要想到最关键的一点,眼前的一切谜题都将变得豁然开朗。如果是童遥的话,她应该早就出去了吧。 不知从何时起,沈星暮每当遇到难题,就会下意识想到童遥。因此他越发坚信,自己喜欢的不是童遥本身,而是她的大脑。她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诡异思考能力,仿佛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她解不开的难题——当然,诸如“人体自燃”等等人类未解之谜是例外。 沈星暮尝试模仿童遥的思维,再一次仔细扫视整个密室,把能看到、能想到的东西全都结合起来,慢慢思考、慢慢斟酌。 而叶黎在久思无果之后,又安然入睡了。 在这一点上,沈星暮算是相当佩服叶黎。不过他很快又释然过来,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与特点,兴许叶黎的性格就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所以他能如此安然。 ——似乎我的个子真的要比他高一点。 沈星暮忽然想到这一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计时表上的倒计时还剩二十四个小时,两人被困在密室里已有一整天之久。 沈星暮能感觉到强烈的饥饿与疲惫,连喉咙也干燥得有些发不出声。而叶黎的情况也差不多。 这场死亡游戏拖到现在,两人的身体能力都大幅度下滑,变得越发不利。 然而在这时,新的转机出现了。 地面忽然有水渗入。沈星暮定睛看去,仿佛整个地面变成了遍布塞孔的塞子,地底下的水分透过细密的塞孔,进入了密室。 ——水从地面渗进来,证明地面的确存在缝隙。莫非我们一直找不到的通风口与光源,就在地面? 沈星暮目光狐疑地盯着地面,思索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渗进密室。 计时表上最初的时间是四十八个小时,而倒计时正好过半,还剩二十四小时的时候,水忽然渗进来。 沈星暮认为这绝对不是巧合,此刻渗进来的水一定藏着莫大玄机。而沈星暮第一个想到的是,上一场密室游戏中,从房门锁洞里不断流进房间的、具备可怕腐蚀力的黑色物质。 此刻水位还非常低,水面高度还不过沈星暮和叶黎的鞋底板。 ——这些水是否也具备可怕的杀伤力? 沈星暮俯下身,用指尖触碰地面的水,指尖只有冰凉的、柔软的流体触感。似乎它真的是普通的水,对他们不具备任何攻击性。 如果这仅仅是普通的水,那它出现的意义是什么? 沈星暮思索之时,叶黎竟用双手捧起一把水,凑到嘴边喝了一口。他早已干涸的嘴唇得到水的滋润之后,竟变得有些血红。 他舔着嘴唇,目光却显得无比凝重。他皱眉道:“似乎我们已经过了死亡游戏的安全期,剩下的二十四小时变得危险了。” 沈星暮一时间竟有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叶黎解释道:“水位正以一个非常不明显的速度上升。如果我没猜错,当计时器的倒数计时归零,整个密室都会被水淹没,到时候我们无路可逃,只能被淹死。” 沈星暮的脸颊轻轻一紧。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非常愚笨的人。当他认为地面的水并没有攻击性时,却忘了水本身就对人具备莫大的威胁——人在水里不能呼吸。这世上被水淹死的人可不少。 沈星暮沉默片刻,忽然忍不住问道:“这水好喝吗?” 叶黎道:“这水很不错,像井水一样,冰凉、微甜,入口的时候非常舒服。” 沈星暮皱眉道:“井水也是普通的地表水,并没有甜味。如果你喝出了甜味,就证明它不是干净的井水,反而很可能是被污染过的水。” 叶黎惊愕道:“你是说,这水可能有毒?”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苦笑道:“我喝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我看它非常清澈,应该能喝。而且就算是被污染过的水,喝下去顶多事后闹肚子,总比一直渴着强。” 沈星暮也失笑道:“你说的对。” 沈星暮也俯下身捧一抔水,也不管有没有毒,毫无忌讳地喝下去。他发现这水的确很好喝,不仅解渴,还能缓解饥饿,于是他又多喝了几口。 时间继续倒数。 计时表还剩十八小时的时候,水位上升到一米左右的高度,已经到了沈星暮和叶黎的腰部。 沈星暮很敏锐地发现,按照目前水位上升的速度,等到倒数计时归零,水位也只能到天花板的高度,并不能漫过天花板上面的通道。 沈星暮沉吟许久,终于认真道:“叶黎,我撑你上去。” 叶黎问:“那你呢?” 沈星暮道:“是你的话,肯定能想到办法救我。” 叶黎苦笑。 沈星暮忽而笑道:“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妥,那你就撑我上去,我慢慢想办法救你。” 沈星暮自己也不曾想到,在这种危机的关头,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叶黎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就点了头。 现在水位才过腰,他们能站稳,等到水位高过两人的头顶,他们就没办法再上去了。 被水一直泡着的感觉很不好受,全身皮肤都在发胀,伸手随便搓一下皮肤,便能搓下一把皮屑。 沈星暮脱离水面,站在通道的入口处,对叶黎认真说道:“等我回来。” 他不断向上攀爬,不断观察通道的内壁。 这条通道有好几十米长,下面的水的确不可能漫上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沈星暮总觉得胸口很闷,呼吸也逐渐变得艰涩,像是溺水一样。 这种感觉,在死亡游戏开始之前,他还在洗澡的时候,发生过一次。 ——莫非这种挥之不去的不适感,便是游戏攻略的线索提醒? 沈星暮想着,很快又皱着眉头摇头。这种事情能算什么线索?毕竟人在绝对健康的时候,也有可能突发些许不适感,这是身体机能正常工作产生的一些正常现象。 沈星暮用了接近一个小时时间,才缓慢地爬到通道的尽头。他一路观察下来,依旧没能发现任何线索。 他的上方是一块原型的钢板盖子,像极了下水道的井盖。 沈星暮沉思着,双瞳陡然一收。他终于想到自己的思维误区在哪里了。 一开始他和叶黎就想错了,光源和通气口的确就在这个通道的尽头。只不过死亡游戏的规则给了他们感官误导,让他们误认为通道尽头是密封的,转而去其他地方寻找光源与通气口。 实际上,这场死亡游戏的攻略就在这个通道盖子上。它其实是不存在的! 沈星暮想着,闭上眼,努力忽略自己的一切感官,纵然触觉上明显感觉到盖子严实而厚重,他依旧缓慢地向上伸手。 于是他的手真的穿过了盖子,触碰到了外界。 *** 叶黎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场死亡游戏的攻略居然是不断渗进密室的水。 游戏时间还剩不到六个小时,水位高度高达三米,在六个小时前就已经淹没叶黎全身。 然而他并没有被淹死。他居然能在水里呼吸,并且有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忘了饥饿与疲惫,满身舒畅,宛如怀里正搂着自己最爱的女孩。 叶黎明白过来,他已经通过这场死亡游戏了。被水淹没看似死局,其实是绝处逢生的契机。 他很担心沈星暮。可是从他的身体被水彻底淹没之后,就仿佛被某种超自然的力量限制住,他浮不上水面。 他联系不到沈星暮,而且这水非常奇特,目光也无法穿透水面。 他没办法和沈星暮做任何交流,只能暗自祈祷,希望沈星暮能发现水的谜题,进而主动跳进水里。 叶黎真的等到了沈星暮。在游戏倒计时还有不到五分钟就归零的时间点,“哗啦啦”的水花声响起,沈星暮“轰”的一声坠入水里。 他看到叶黎的第一时间便是抓住叶黎的手,急声说道:“跟我走,我知道这场游戏的攻略了。” 第三十四章 打击 沈星暮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从进入通道到回到密室,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小时。他离开的时候,计时器上的倒计时还有十八个小时左右。然而他回来的时候,一直缓慢而有序上涨的水位竟直接淹没了整个密室,连密室上方的通道也被淹没了一截。 沈星暮立刻意识到,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密室里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可能是密室地面的塞孔变大了,导致透水速度大增,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淹没了整个密室。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消息。因为密室透水对沈星暮和叶黎造成的最大困扰便是,当密室水位在两米上下的时候,两人都已被水面淹没,而水面距离上方通道入口还有足足两米之高,两人都不可能逃进通道,只能被淹死。 现在好了,密室水位直接抵达甚至超过通道入口,无论是沈星暮还是叶黎,都可以直接游进去。 沈星暮发现密室水位的变化时,他本人离水面还有十米左右的高度。 通道里的光线算不得明亮,但也足以使视力正常的人看清通道上下的情况。 而沈星暮第一时间便发现,叶黎并没有游到水面位子。 这一点太过奇怪。虽然左漫雪一口咬定沈星暮和叶黎都拥有“念”的力量,但两人心知肚明,他们都是肉体凡胎的人。他们的特殊之处也仅仅是和恶念空间搭上了关系。他们本身并不具备超自然的诡异力量,当然也就不可能在水里正常存活。 那么叶黎为什么没有游上来? 沈星暮心中闪过一抹惊悚。他想到了另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便是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通道和密室的连接形成了类似“光锥”的奇特空间。 在“光锥”空间中,锥体的每个高度的时间流速不同。他离开的一个小时,密室里有可能过去了十几个小时。也就是说,叶黎很可能早就被淹死了,他的尸体被密室天花板的某处卡住,导致他迟迟没有浮出水面。 沈星暮的额上渗出冷汗。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且说得通的可能。 ——既然时间发生了错乱,那么此刻密室里的倒计时很可能接近归零。我该怎么办?抓紧时间尽快向上爬,在倒计时归零前,独自完成这场死亡游戏?亦或是,相信渺茫到近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下水一探究竟? 沈星暮心里在挣扎。因为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如果他错过了绝佳的逃跑时机,很可能和叶黎一样,葬身在这场死亡游戏里。 最后的最后,他心中的感情竟战胜了理智。他决定疯狂一次! 他想到了自己开玩笑一般对叶黎说的“如果你觉得不妥,换你撑我上去,等我来救你”。 那时叶黎没有丝毫犹豫就点了头。 沈星暮不得不承认,叶黎是一个很好的伙伴与朋友,任何人和他产生友谊,都将是无比愉快的事情。 他决定为了这个很好的朋友,冒险赌一次。赌自己的猜测是错的,赌叶黎还好端端地活着。 于是他真的赌对了。当他纵身一跃,直接从十米高空坠入水面,便看到了活生生的叶黎。 他心中非常惊喜,以至于来不及思考更多的东西,抓住叶黎的手便准备离开这里。 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行动完全没有受到水力阻碍,而且他还能在水里正常呼吸与说话。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的空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折叠,变得支离破碎。 这个画面可谓再熟悉不过,沈星暮已经见过它好几次。他知道,这时的空间崩塌是死亡游戏结束的标志。 而在空间完全崩塌之前,沈星暮发现自己的视线在水里也变得如水般清澈,目之所见的一切都像琉璃子一样晶莹漂亮。 他本人也感觉前所未有的舒适,似乎张手便能飞起来,像鸟一样轻快自得。 这的确是一种非常舒爽的体验,只不过持续时间太过短暂。 当沈星暮的视线再度变得清晰。他便发现自己回到了租房的淋浴室,叶黎就在他旁边。 这会沈星暮当然没有心思洗澡。他回忆着游戏结束前的奇特感觉,面无表情向客厅里走。叶黎就跟在他后面。 两人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有一小会沉默,两人都有话要说,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开口。 沈星暮先一步组织好语言,冷冰冰问道:“你一直在水里?” 叶黎则是非常欣喜地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问:“你在水里待了多长时间?” 叶黎道:“你走之后我就一直泡在水里,大概十八个小时。不知为什么,最初半个身子泡着水的感觉非常难受,但后来,整个身子逐渐被水淹没,我非但没有溺水窒息的感觉,反而尤为舒适。我意识到从地面不断渗入的水才是这场游戏的攻略。我想唤你下来,可是我离不开水面,大喊也得不到回应。于是我知道了,当我全身被淹没,我们的联系就完全断开了。” 他说着,忽然疑惑道:“你之前说你已经知道离开游戏的办法了,是指什么?” 沈星暮安静思考许久,这才缓缓述说自己在通道里的发现。 两人详细地讨论过之后,一致认为这场密室逃脱游戏就像复杂的立体几何题一样,解法不只一个。 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当水淹没密室时,他们一定会发现水的玄机,那么这场游戏的难点在哪里? 沈星暮几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答案——人心! 这场游戏的两个解法存在很大程度的区别:通道里的答案更省时,但必须他们主动探索才能发现,并且只能通过一个人,因为充当人梯的那个人上不去;水里的答案很费时,好在当人被淹没时答案自己会出现,两个人都能通过。 沈星暮几乎笃定,这场游戏分为两个阶段,每个阶段二十四小时。第一阶段里,他们任何一人发现通道里的玄机,并且选择离去,便很可能触发通过游戏的条件,使得两个人都能顺利离开游戏世界;第二个阶段里,真正的过关条件变成了地面的水,通道里的答案就很可能变成了死亡陷阱。而叶黎无法对沈星暮传递信息,证明沈星暮只能主动跳进水里才能通过游戏。 游戏的真正难度就在这里。 当时沈星暮已经笃定死亡游戏的出口就在通道的尽头,而那时的叶黎也很可能死了。 在那种情况下,绝大多数人会选择独自逃离。哪怕是沈星暮也经过了再三犹豫才决定赌一把。 如果当时沈星暮选择放弃叶黎,会发生什么事情? 沈星暮没再往下想。 这场游戏下来,他的身与心都疲惫到极致,这会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他把收音装置抛给叶黎,淡淡说道:“你在游戏空间里已经休息得够久,现在你来监听徐旺和小溪,我要睡一会。” 叶黎微笑着点头道:“这个交给我,你放心睡。” 沈星暮还记得自己的手机在淋浴室的架子上,却几乎忘了游戏开始前,夏恬所说的“好消息”。 沈星暮回房前便发现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应该是电量不足所致。 他的手机性能非常好,电量充足的情况下可以待机一个星期以上,而他进入游戏之前,手机的电量几乎是满的。 ——似乎这场死亡游戏也和上次一样,游戏空间的时间流速比现实中慢得多。兴许游戏空间里的两天,又是现实中的半个月。 沈星暮想着,将手机充上电,然后安静睡着了。 这一睡,很深,无梦,是一个质量非常好的好觉。 而他醒来的时候,一记来自心灵深处的打击,使得他险些发狂。 他打开手机,点开夏恬的聊天头像,聊天框里弹出三条信息—— 星暮,我现在在绪城沽县的滨江路,距离你不超过一千米。怎么样,这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 星暮,你洗澡能洗这么久吗; 星暮,虚妄的父亲是…… 信息时间显示,前两条信息是半个月前的记录,而第三天信息是十天前的记录。 游戏里的两天果真是现实中的半个月。 到后面,他的手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收到的信息最多自动保留二十四小时。 而在最近二十四小时里,没有夏恬的任何一条信息,反倒是高哲羽和夏秦发来不少信息。 高哲羽的信息只表达一个意思,便是“夏恬小姐不见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夏秦还不知道夏恬不在蛰城,念想着等枪神社和肖家的战火稍微平息一点之后,回来找他们夫妻喝酒。 幸好夏秦暂时不知道夏恬失踪了,不然他一定暴跳如雷,甚至有可能提着砍刀找沈星暮拼命。 沈星暮却完全不关心夏秦会不会找自己麻烦的问题。他心中满是悸动与不安,因为夏恬发来的三条信息里透露了太多凶机。 夏恬的第一条信息就透露了她的行踪。她来沽县本身就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毕竟她也和恶念空间有关,随时都有可能被卷入死亡游戏。 她的第二条信息证明她有话对他说,正在等他洗完澡。可惜他一直在游戏空间里,她兴许也猜到了这一点,便没再发新的信息。 而第三条信息,信息量更是重大。“虚妄”是一个汉语词汇,意思是荒诞无稽,虽然中国有虚姓,却不会有人起名虚妄。所以夏恬很可能是打字太过仓促,把“徐旺”打成了“虚妄”。 而她并没有打出整句话,便着急地把信息发了过来,证明她当时的处境非常紧迫,没有多余的时间继续打字。 什么事情能让她着急到如此程度?毫无疑问,是死亡游戏。她明显是发现空间开始崩塌,便来不及打更多的字。 徐旺的父亲是什么? 鬼魂吗?恶灵吗? 这些信息,沈星暮和叶黎都已大概猜到。而已经知道的信息,就变得不那么重要,应该不至于触发死亡游戏。 所以夏恬到底想说什么? 沈星暮想不出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徐旺的父亲重要无比。不然夏恬不会因此进入死亡游戏。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自己的心绪,尔后怀揣侥幸,拨打夏恬的电话。 结果和他所想的一模一样,听筒里传出语音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夏恬啊,你是那么美丽,那么聪明的女人,怎么能做完这么愚蠢的事情?我做了这么多,最根本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治好你,让你好好活下去。可若在这之前,你先遇到了不测,我做的这些又还存在什么意义? 沈星暮拽紧拳头,面庞抽动着,忍不住抬手一拳打向墙壁。 他的手变得血肉模糊,而他的脑袋却在这时变得无比清醒。 ——这个蠢女人死了又能怎样?只要我能拿到三朵善念之花,就能许愿让她活过来!强者恒强,只要我足够强大,我的女人就不可能死! 沈星暮如此想着,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个人影,是叶黎被他打墙的声音惊来了。 叶黎吃惊地盯着沈星暮,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 沈星暮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面无表情地问道:“徐旺和小溪有说什么吗?” 叶黎摇头道:“你睡觉的七个小时里,我连一句话也没听到。若非他们正常活动会产生一些声响,我甚至怀疑监听装置已经被他们发现并丢掉了。” 沈星暮沉着脸点头道:“你想睡的话,就趁现在赶紧睡一会。” 叶黎不解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我要洗个澡,打几个电话,再吃一点东西,我做这些事情大概半个小时就够了。不过我可以多等等你。你睡三个小时,我叫醒你,然后一起去徐旺家。” 叶黎问:“去干什么?” 沈星暮道:“拜访徐旺的父亲。” 叶黎苦笑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你实在没必要如此着急。左漫雪的能力很强,如果我们没有合理的说辞,她不可能让我们见徐成俊。” 沈星暮沉默。 叶黎笑着安慰道:“要不这样,我们先联系古姄,兴许能从她手中要到徐成俊的照片。实在不行就找我的老班长徐武真。这件事做好了,我们还能再去找张美月问问,或者去找徐旺以前的班主任熊老师也行。总而言之,我们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急着再去徐旺家。我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拿到善念之花,反而有可能因为一个错误举动催生恶念之花,导致一败涂地。” 第三十五章 长街 沈星暮冷冷地盯着叶黎,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的嘴角轻轻扯动,半晌之后苦笑道:“好的,你等我半个小时,我洗个澡,再给老班长打个电话,就和你一起出门。” 他说着,摘下耳机,把整个收音装置递给沈星暮,便向淋浴室里走。 沈星暮戴上耳机,安静盯着叶黎的背影。直到他转过身准备关门时,沈星暮的双瞳猛地一收,沉声道:“你说的对,我们先不着急去找徐成俊。你洗完澡就好好睡觉,监听的事情交给我。” 他并不是因为看到叶黎略显疲惫的背影才改口,而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他冷静了下来。 叶黎露出会心的笑容,重重点头道:“好的。” 淋浴室的门已经关上,沈星暮却还盯着那边看了好一会。 蓦然地,他嘴里吐出悠长的叹息。 尔后他认真听耳机里的声音。徐旺和小溪都不说话,他听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能听到他们正常活动产生的一些杂音。 沈星暮取下一个耳塞,只用一只耳朵监听。他摸出手机,面无表情拨通高哲羽的电话。 电话里,高哲羽的声音中满是焦虑与愧疚。显然是因为他没看好夏恬,觉得自己对不起沈星暮。 沈星暮话音平静地安慰道:“哲羽,这事不怪你,你不用自责,夏恬本就是这种让人操心的女人。你也别再找她了,我知道她在哪里。如果夏秦忽然找你询问她,你就说她和我在一起就行了。” 高哲羽如释重负地笑道:“星暮,夏恬在你身边,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前段时间,我给你打了至少三十个电话,没一个能接通的。我还以为你和夏恬都出事了。” 高哲羽明显没听懂沈星暮的话意。如果夏恬在沈星暮身边,他又怎会说“这事不怪你”,“夏恬本就是这种让人操心的女人”之类的话? 沈星暮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沉声说道:“我和夏恬都很好,这事不用你担心。你在集团里,多注意沈星夜和老爷子,如果你还有空闲时间,也可以帮我打听一下枪神社和霓城肖家的消息。” 高哲羽信誓旦旦保证道:“星暮,这事你大可放心。我别的本事不强,但好在有一身查人、查事的本事。沈董和沈星夜的动向我时刻都注视着,至于枪神社和霓城肖家,我花点精力也能查出不少信息。” 沈星暮道:“那就麻烦你了。” 高哲羽不以为意道:“星暮,你什么时候和我客气起来了?” 沈星暮道:“以我们的关系,的确不用客气。而我的客气,只是为了强调这些事的重要性。” 高哲羽道:“你这么说我反而感觉轻松了不少。” 沈星暮道:“我还有问题想问你。” 高哲羽道:“你尽管问。” 沈星暮的神色一冷,淡淡说道:“你派的谁来送监听器?” 高哲羽疑惑道:“我手下的一个打手,叫周泳航。怎么了?莫非他有问题?” 沈星暮并不回答问题,反而继续追问道:“他认识夏恬吗?” 高哲羽道:“你走之后,我去探望过夏恬两次,周泳航也在,他们见过面,也有过简单的问候。” 沈星暮问:“你弄的监听器,一共有几个收音装置?” 高哲羽道:“好像是两个吧。” 沈星暮心中的疑惑豁然开朗,然而他的脸色却变得更冷。他淡漠道:“哲羽,我走之前,拜托你帮忙照看夏恬,是因为信任你。你去探望她的时候实在不该带上外人。” 高哲羽立刻致歉道:“这是我的疏忽。” 沈星暮道:“好的,你去忙你的事情吧。” 挂了电话之后,沈星暮皱着眉思索起来。 他已经知道夏恬在这些天里做了什么。 夏恬能查到有关徐成俊的重要信息,并且被迫进入死亡游戏,原因就在于监听器。 毫无疑问,那个叫周泳航的打手早就被夏恬买通了。他来送监听器的时候,特意留了一个收音装置给夏恬。 这个监听器的性能还不错,可以多线监听。在沈星暮和叶黎进行死亡游戏之时,夏恬便悄悄来到沽县的滨江路,并且通过收音装置监听徐旺和小溪的对话。 尔后她听到了非常重要的线索,打算发信息告诉沈星暮,可惜那时她已经被迫进入死亡游戏,信息没能发全。 沈星暮沉吟着,再次抓起手机,拨打夏秦的电话。 他知道,善恶游戏进行到现在,仇世和肖浅裳不可能没有行动。但他还是怀揣一分侥幸,想从夏秦口中打听肖浅裳的消息。 电话里,夏秦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抱怨之语。因为这段时间,他打不通沈星暮和夏恬的电话,以为两人一声不吭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夏秦没向最糟糕的方向想,也没见夏恬听电话,这勉强算是一个好消息,不然沈星暮还真不好解释。 沈星暮随口问道:“夏秦,你们枪神社和肖家的战争打的怎么样了?” 一提到这个话题,夏秦的语气变得凝重。他冷声道:“肖元身边藏着能人。正面较量的话,肖家倾巢出动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但不知为什么,肖家的人总是能先一步读懂刘叔的想法,进而提前做出应对。刘叔组织了三次大规模进攻,其中还有一次是偷袭,全都无功而返。” 沈星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几个月里,你们和肖家并没有真的打起来?” 夏秦道:“因为肖元总能提前躲避我们或埋伏我们。” 沈星暮问:“你怎么确定肖元身边有能人?毕竟肖元本身就是一个很不得了的人物。这种人具备一丝诡异的危机直觉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夏秦讥诮道:“如果他真的有这种直觉,就不会主动来招惹我们。” 沈星暮思忖道:“既然你认定肖元没有这个本事,那你知道是谁在帮他吗?” 夏秦狠狠说道:“我就是不知道,才感到棘手。我若知道他是谁,早就把他抓来两刀劈了!” 沈星暮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暂时撤退吗?” 夏秦忽然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却不说话。 沈星暮皱眉道:“你笑什么?” 夏秦道:“肖家有个婆娘长得很合我的胃口。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有味的婆娘。我若没抓到她当老婆,舍不得走。” 沈星暮惊讶道:“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你说这种话?” 夏秦毫不忌讳地回答道:“肖元的小女儿肖浅裳。我若把肖元的女儿睡了,以后肖家也变成我们枪神社的了,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沈星暮几乎没听夏秦的后一句话,当即询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在霓城见过肖浅裳?” 夏秦道:“这不是废话吗?我若没见过她,怎么会想睡她?” ——这的确是一句非常有道理的话。 沈星暮追问道:“你什么时候见的她?” 夏秦忽然有了戒备,厉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星暮道:“随口问问。” 夏秦似笑非笑道:“随口问问是吧?那我也随口不回答。” 沈星暮的眉梢一挑,很快想到说辞,搪塞道:“沈星夜也对肖浅裳有想法。似乎他前段时间和肖浅裳在一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所以随口问了一句。” 夏秦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也对肖浅裳有想法,看来是我多心了。不过你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话,只要你敢对不起恬恬,我就敢把你剁成肉酱喂狗。” 沈星暮问:“所以你看错了吗?” 夏秦道:“你放心,我的眼睛一向很好。肖浅裳这么迷人的婆娘,我只看一眼就能记住。就在前天,她还在霓城市区大摇大摆地逛商场。我甚至记得她一共逛了三个小时,买了三条裙子、两双皮靴、以及一个挎包。若不是她身边有高手保护,我早就出手把她抓回去睡了。” 沈星暮面不改色道:“然后整个肖家就是你的了。” 这是一句反讽之语,夏秦却当真了,听筒里不断传出他的得意笑声。 沈星暮挂了电话,眼中泛起一抹惊疑。 从善恶游戏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按理说,同为游戏玩家的仇世与肖浅裳早该赶来沽县。然而就在前天,夏秦亲眼看到肖浅裳在霓城逛商场,这一点显得非常奇怪。 抛开游戏规则与玄之又玄的“念”,一个人当然不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肖浅裳作为游戏玩家,条件应该与沈星暮或叶黎对等。沈星暮和叶黎都不具备这种超自然力量,她当然也不具备。 所以肖浅裳在霓城,仇世又在哪里?他也在霓城吗? ——莫非仇世和肖浅裳碍于枪神社施加的强大压力,放弃了这一场善恶游戏? ——又或者,他们其实已经来过沽县,但后来枪神社的进攻太过强烈,他们不得不回霓城支持肖家? 沈星暮目前能想到的、最大的可能便是,仇世和肖浅裳真的是为了援助肖家,方才留在霓城。而夏秦所说的能人,便很可能是仇世。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少了仇世和肖浅裳的竞争,这一朵善念之花迟早变成我和叶黎的囊中之物。 沈星暮再次戴上耳机,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淋浴室里的水花声已经消失,叶黎洗完澡回房睡觉了。 这会的客厅尤为安静,沈星暮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脉搏。 于是他心中的焦躁感再次滋生。无论他怎样冷静,也终究放不下夏恬。 可是她现在在死亡游戏的空间里,他没有任何办法帮她。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担心与祈祷吗? 他忽然有些理解,自己面对危险之时,夏恬的感受了。 沈星暮咬牙坐起身,抓起手机,翻看自己和夏恬的聊天记录。 从他们结婚后,一直形影不离,手机有时变成了多余的物品。 聊天记录里,除了近段时间的少许信息,更早的信息便要追溯到半年前。 沈星暮呆呆地翻看记录,她发的每句话都让他感到如鲠在喉的难受。 他感觉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而他很快也想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他点击视频聊天的图标,一遍又一遍地发送给夏恬,期待她能奇迹般的接受邀请。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死亡游戏空间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绝,他发过去的视频邀请不可能被她接到。 然而在夏恬这里,许多不可能的事情无端地变成了可能。 沈星暮给夏恬发送十数次视频邀请之后,视频通话忽然就接通了。 沈星暮感到惊喜,当即问道:“夏恬,游戏结束了……” 这个问句的最后一个“吗”字还没说出来,他的额头猛地一抽,变得阴翳可怖。 因为他看到了夏恬身后的背景。那是一条泛着森白光亮的长街,街道两侧房屋排布鳞次栉比,不少店铺店门大开,店里闪烁明亮灯光,行道树下映着斑驳树影,连电杆与天线也清晰可见。 这的确是一条城市街道,只不过这条街道诡异无比。 分明呈现祥和之态的长街上居然没没有一个人,哪怕是正在经营的商铺的柜台后都不见人影。 街道上的森白光芒不像日光,不像月光,不像灯光,甚至不像人世间的光亮。 而真正瘆人的是,街道两旁没有正常的路灯,只有宛如先秦古董的灯台。灯柱呈现幽青而略带鹅黄的奇特色泽,像极了青铜器。柱身刻画着龙飞凤舞的图案,沈星暮一个图也看不懂,却能感受到图案里透露出的狰狞与悚然。灯柱上托着花状灯台,花瓣肥硕,呈栀子花白,灯芯位子有黑色的灯油。灯油燃烧着,竟跳跃出黑色的火焰。火焰的形状不断变换,有时是骷髅头骨状,有时是狰狞猛兽状,有时则是邪恶婴儿凄厉嚎哭的形状。 沈星暮已然明白过来,夏恬还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就是不知道这个视频电话是如何接通的。 沈星暮想到了上次的密室游戏里,他也顺利地接到了夏恬的电话。 似乎死亡游戏的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并非完全隔绝。只是沈星暮还没弄清楚两个世界的连接点在哪里。 此刻的夏恬也显得尤为奇怪。她的形象显得非常呆板可爱,仿佛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比平时慢得多,早已失去平日里的灵动与睿智。 好半晌之后,夏恬终于欣喜说道:“星暮,你平安回来了吗?” 她的语速极慢,话音显得非常绵长,比她平时说话慢了好多倍。 沈星暮反应过来,夏恬的死亡游戏时间流速也和现实时间流速存在差异,很可能也是七倍差,因而他们的交流也变得尤为麻烦——夏恬听到沈星暮的话会比平时快七倍,而沈星暮听夏恬的话会比平时慢七倍。 夏恬继续用缓慢的语速说道:“星暮,你听我说,徐旺的父亲,徐成俊是——” 沈星暮的确很想知道夏恬想说的信息,但绝对不是现在,因为他看到她身后的世界变成了黑色的火海。黑色火焰张狂呼啸,携带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从街头开始蔓延,似乎要将整条街道淹没。被黑火烧过的建筑都瞬间变成虚无。 ——如果人被这样的火焰灼烧会发生什么事情? 沈星暮当即打断夏恬的话,急声道:“快跑!” 夏恬缓慢地怔了一下,似乎她并没有听清沈星暮的话,但看到了他的焦急表情。 沈星暮的反应非常快,放缓语速说道:“快——跑——” 夏恬听懂了,缓缓地蹙了蹙眉,又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咬着牙大步向街道里面跑。 因为时间流速的差异,沈星暮眼中,夏恬的跑动速度非常慢,黑色火焰的蔓延速度则是更慢。 直到夏恬跑到街道的另一头,背对死胡同的墙壁喘气,沈星暮才用缓慢的语气说道:“你先不要说徐成俊的事情。现在时间紧迫,你长话短说,把你发现的线索都说一遍,我帮你想办法。” 夏恬的脸色早已变得苍白无色,而且牙龈又一次出血,她的嘴变得殷红触目。 很显然,她进入游戏世界已有不短的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里,她受了不少苦。 沈星暮一想到她本身就患有白血病,每天都要承受病痛折磨,而今还要承受死亡游戏带来的惊吓,心里便仿佛在滴血。 夏恬重重地喘息两声,咬着牙说道:“这是一条无人街,街道长两千米左右,排满各种房屋大楼,中间没有岔路。街头最外面是宛如太空的虚无,我现在在街尾,被一堵高墙堵死,成了死胡同。街上有许多水果店,店里最多的水果是香蕉。我进入游戏世界一天多了,天一直没亮,正上空有一勾下弦月,分明是残月,却比十五月圆时还要明亮。残月的颜色非常奇怪,呈现一种宛如死人脸的苍白颜色,月光也变成这种瘆人的白,月光下各种事物的影子,都宛如厉鬼一样吓人。街道两侧没有路灯,只有宛如古代祭坛周围的灯台。灯台上的火焰是黑色的,和正在蔓延的黑色火海一模一样。” 沈星暮听完夏恬的叙述,皱眉问道:“还有吗?” 夏恬挤紧眉头摇头道:“这一天里,我发现的就这么多。不过这时我又发现一件事。” 沈星暮问:“什么事?” 夏恬道:“以黑色火焰目前的蔓延速度,最多十分钟,就能烧光整条街。” 第三十六章 影子 沈星暮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街道被完全烧光,当然也包括靠着街尾墙壁的夏恬。 只不过夏恬说这句话并不是给沈星暮制造压力,反而大弧度缓解了他心中的焦虑。 游戏世界的十分钟,相当于现实世界的七十分钟。沈星暮还有一个多小时思考时间,不至于惊慌失措。 饶是如此,沈星暮也用了超过两分钟时间才完全冷静下来。他抬手擦去早已遍布额头的冷汗,凝声道:“街道上有许多水果店,而店里最多的水果是香蕉,这是一个线索。香蕉的形状和天空的诡异残月非常相似。你快去最近的水果店,找一支和月亮形状最接近的香蕉,再把香蕉对着月亮看一下,说不定有线索。” 他把语速控制得不快不慢,保证夏恬能听清楚。 夏恬缓缓摇头道:“没用的。我一开始也认为这些香蕉藏了玄机,但是我摘了至少三十支香蕉对照月亮,没有任何发现。我百般无奈之下,还吃了两支香蕉。这香蕉很奇怪,不仅放进嘴里没有丝毫味道,吃下去之后肚子里也没有丝毫饱腹感。仿佛我只是吸了一口空气,而非吃了一支香蕉。” 沈星暮问:“那你之后有什么不适感吗?” 夏恬摇头道:“没有。” ——如果答案不在香蕉上面,街道上出现这么多水果铺,并且盛放大量香蕉的原因是什么?简单的游戏误导吗? 沈星暮思索着,叶黎的房门忽然开了。他穿着睡衣,正打着呵欠向厕所里走,明显是起来方便的。 沈星暮当即说道:“叶黎,你别睡了,也别急着上厕所,先过来帮忙。” 叶黎明显听出了沈星暮的话中的凝重,当即闭上嘴不再打呵欠,一边点头一边向沈星暮走近。 沈星暮长话短说,把夏恬目前的处境说了一遍,并请叶黎也帮忙想办法。 叶黎皱着眉说道:“这场游戏的玄机可能在某个房屋里。” 沈星暮立刻询问夏恬:“你有进过街道两侧的民房吗?” 夏恬点头道:“大部分民房都没上锁,门窗大开。我进过至少二十间民房,每座民房都和寻常的民房摆设没区别。呃……这么说也不对。我每次走进民房,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忽视了什么。但我仔细观察之后,又发现房间里没有任何异常。” 沈星暮凝声道:“你再进一间民房看看,说不定我能发现你忽视的东西。” 夏恬行动起来,用非常缓慢的脚步走进路边的一座民房。 民房的确没有任何异常,送楼道到房门再到大厅里的各种摆设,都是寻常的民房模样。 进门是花边精美的板砖,框架严谨的鞋架子。大厅右侧是厨房与洗浴室。厨房碗柜简洁,碗筷都整齐摆放着,洗碗池上的水龙头却好像没拧紧,水声滴答。洗浴室里有洗手池,厕所,以及淋浴。墙边的架子上挂着情侣毛巾,洗手池的台子上还放着牙膏牙刷与情侣漱口杯。似乎这座房里住着一对情侣。大厅里摆放着沙发,茶几,饮水机,电视柜,电视机,以及冰箱。天花板上挂着形状精美的挂灯,挂灯远一点的位子还挂着一串银色金属棍子组成的风铃。墙壁上有挂历与一副山水壁画。挂历上的年份与月份甚至与现实时间吻合,正是2015年7月。 这的确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民房。其中唯一勉强算得上线索的,也就只有时间。 沈星暮和夏恬都想不出这个与现实时间诡异吻合的挂历有什么玄机。 沈星暮叫夏恬去检查挂历。她便缓慢地将挂历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这的确是一张2015年的寻常挂历,而且挂历前面的日期里还有不少日期画了圆圈,做了备注。大概都是男人怕忘记女友生日或者其他重要日子而做的标记。 挂历检查完,他们除了进一步肯定这是一对情侣居住的民房,便再无其他收获。 叶黎却在这时灵机一动,当即说道:“我们忽略了一个可能性。” 沈星暮的神色一动,连忙问道:“什么可能?” 叶黎道:“挂历上的月份页恰好和现实时间吻合,便证明这条长街有可能在现实中存在,并且有人居住。死亡游戏并非随意构建的一条长街,而是用现实中的一条街做的模本。死亡游戏本就在七月开始,所以它复制的这条街的居民的挂历,也正好翻到七月。这就是游戏世界的时间与现实时间吻合原因。” 沈星暮和夏恬都很赞成这个说法,毕竟叶黎说的有理有据,暂时没有漏洞。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游戏世界复制现实世界的街道算什么线索。 叶黎进一步解释道:“如果现实中也存在这样一条街,或许我们可以在现实中寻找死亡游戏的破解办法。” 沈星暮终于反应过来,对着夏恬说道:“你进卧房看一下,这对情侣可能有日记之类的东西,尽量找到这条街的具体位子,我和叶黎好查现实中的这条街。” 夏恬走进卧房,里面是一张大床,床上被子整齐地折叠着,床两侧的床头柜上摆放着卡通娃娃。床的对面是梳妆台,台子上放着各种化妆品,以及一个手机。 沈星暮立刻说道:“拿起手机看看,如果没有锁屏密码,就能直接获取地理位置。” 夏恬走到梳妆台前,手机屏幕也转向梳妆台的方向。梳妆镜里映出夏恬拿着手机的画面。 这一刻,沈星暮感到一瞬的诡异。 夏恬拿起手机按了两下,惊喜说道:“看来这个女孩真的很爱她的男朋友,她的手机没有设置任何密码。” 沈星暮道:“快点获取地理位置。” 夏恬行动起来,很快查到这条街所在的城市以及具体名字——霓城,匡县,黑雨三路。 沈星暮当即上网搜索“黑雨三路”。 这一搜,黑雨三路的信息是一条也没有,反而搜出了许多有关霓城风土人情、名胜古迹的链接。 沈星暮皱紧眉头,再次详细搜索“霓城,匡县,黑雨三路”。 这次的结果一样,网上上千条链接,全都是霓城市区,或者匡县以及其他县的信息。沈星暮接连翻了十几页,依旧没有找到一条与黑雨三路有关的信息。 在这个网络时代,网上搜索资料的确非常方便,只不过这其中也存在一个不好的弊端,便是许多网上没有的信息,网页会自动生成其他链接“滥竽充数”。 沈星暮知道再搜下去也不可能再搜出黑雨三路,毕竟一条街道在整个中国地图上显得太过渺小,网上没有具体记录也不足为奇。 他的脸色变得越发凝重。叶黎说的这个看上去还算可行的线索却完全没有可搜索的可能性。毕竟霓城离绪城太远,沈星暮和叶黎不可能在一小时内抵达并完成详细调查。 却在这时,叶黎凝声说道:“黑雨三路有一个‘黑色诅咒’链接。” 沈星暮立刻看向叶黎。 叶黎翻过手机,认真道:“既然黑雨三路与死亡游戏有关,我们就不能用常理来搜索。我直接搜索‘霓城诡异事件’,便搜出了这个‘黑色诅咒’,而且发生地就在黑雨三路。” 沈星暮由衷感谢叶黎,在这种时候,他的思考能力的确比不上叶黎,毕竟关心则乱。 沈星暮搜到“黑色诅咒”的链接,点进去快速浏览了一遍。这个诅咒讲的是黑雨三路三个离奇死亡的人。一个老人,一个年轻女人,以及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学男生。 这三个人没有丝毫联系,彼此间也完全不认识,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便是宛如遭受诅咒一般,在目击人多不胜数的公共场所,由脚底开始,像是逐渐浸入墨池一般,全身都变成深邃的黑色。那些黑色像火焰一样翻滚跳跃,而当事人却好像没有丝毫感觉,直到完全变成虚无,连一声呻吟也没有。 ——黑雨三路曾发生过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为什么没上网络头条?为什么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为什么网上只有这么一条链接? 沈星暮并不怀疑“黑色诅咒”的真实性,因为夏恬所在的死亡游戏空间,那些呼啸翻滚的黑色火焰,和“黑色诅咒”里描述的几乎一样。 所以他很快想到,这个诅咒可能与恶念空间有关,毕竟只有它才具备感染人类思维,甚至强行抹除人类记忆的力量。 不然在这个资讯大爆炸的时代,“黑色诅咒”的事件早已人尽皆知。 可是这个“黑色诅咒”和夏恬正在进行的死亡游戏有什么关系?它能提供游戏的破局之法吗? 沈星暮想不出来,夏恬也想不出来,包括现在脑袋保持绝对清醒的叶黎也完全没有头绪。 沈星暮沉吟片刻,咬着牙说道:“夏恬,你先离开这里,回到街尾的墙边,这样能多拖一段时间。” 夏恬站起身来,梳妆镜再次映出她的面容,沈星暮脑中再一次闪过诡异的不协调感。 夏恬回到街尾时,黑色火焰已经烧过半条街。被它烧过的地方,全都变成宛如苍茫的虚无,唯独那些充满诡异与邪恶气息的灯台凌空而立,不曾消散。 兴许这条街蔓延起来的黑色火光的最初火源,便是那些燃烧着黑火的灯台。 夏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牙缝里的血也越来越多,她的身体与精神明显接近极限,这会唯一能做的便是靠着墙等待死亡。 沈星暮的额上再次渗出冷汗。他捏紧拳,用尽全力思考“黑色诅咒”与死亡游戏的关系。然而无论他怎样想,两者间的唯一联系也仅仅是黑色火焰。“黑色诅咒”并不能直接提供死亡游戏的破解之法。 叶黎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他想了很久之后,忽然说道:“我们很可能被误导了。”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叶黎道:“无论是善恶游戏还是死亡游戏,都遵循游戏本身的公平性与平衡性。夏恬本身在游戏世界里,而他就算能查到游戏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也没办法探索现实中的黑雨三路。换言之,真正的破局之法就在游戏世界里,与‘黑色诅咒’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黑色诅咒’本身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们的加入,游戏随之变得不平衡。毕竟这是一个人的游戏难度,却有三个人解谜,违背了游戏平衡性,所以游戏难度随之增加,黑雨三路与‘黑色诅咒’很可能是死亡游戏里新增的游戏误导。” 叶黎的说法非常想有道理,沈星暮不得不抛开与“黑色诅咒”有关的任何联想,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游戏世界。 他让夏恬用手机照出街道上的所有事物,包括已经被烧毁的街道,以及悬挂在天空的残月。 黑色火焰的燃烧速度好像变快了,它离夏恬不足二十米远。 夏恬缓缓说道:“还有不到一分钟,它就会烧过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抹悲伤,但更多的是释然。 她居然对着沈星暮开心地笑了。 她笑过之后,缓缓说道:“徐成俊是假的。” 这就是夏恬监听到的重要信息。可是徐成俊是假的又是什么意思? 这明显需要进一步解释。夏恬也真的准备解释。 可是她才张口,沈星暮已然宛如癫狂地大吼道:“我叫你不要说了啊!” 夏恬怔住,连一旁的叶黎也稍稍失神。因为他们都看到了沈星暮眼角的泪光。 谁曾想过,连沈星暮这种宛如钢铁的男人也会潸然落泪? 所以他不是钢铁,他的心更不是,眼泪就是证据。 他果然很爱夏恬,爱到疯狂,爱到忘记自己。 沈星暮红着眼,绝望情绪在心头蔓延。却在这时,他的大脑变得异常活跃,许多被他忽略的线索在此刻变得清晰。他想到答案了,当即沉声说道:“给我好好听着。现在,立刻,跑去离你最近的灯台,抱着灯柱躲在下面,闭上眼睛等待游戏结束就行了。” 夏恬愣了一下,明显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她还是照他说的做,纵然那些灯台充满了邪恶与狰狞,她依旧抱着必死的觉悟,闭上眼,咬牙抱住了一根古朴灯柱。 灯台上的黑色火焰翻滚跳跃,不断变换出凄厉而狰狞的剪影。仿佛它随时都会吞噬夏恬。 可没有。夏恬好端端地活着,直到黑色火焰蔓延过来,将她整个人淹没,进而呼啸着烧光整条街道,她依旧活着。 当她疑惑地睁开眼时,游戏空间支离破碎,沈星暮与她的视频通话的信号波动也变得极为严重。 沈星暮颤抖着抬手,擦去额上冷汗,冷冰冰说道:“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洗个澡就去找你。” 夏恬露出可爱的笑容,摇头道:“我现在累得很,等我睡醒了再告诉你。” 这时信号完全中断,沈星暮的手机屏幕里,夏恬的画面完全卡着不动了。 沈星暮捏了捏早已发麻的双手,偏头看向叶黎,淡淡说道:“谢谢你。” 叶黎苦笑道:“你实在没必要谢我。我不仅没有帮到夏恬小姐,反而险些害得你们都陷入误区。” 沈星暮道:“你的确猜错了,不过也变相地帮助了我思考。” 叶黎疑惑道:“我实在不知道我怎么帮了你。其实我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那些看上去邪恶无比的灯台会是破局的关键?” 沈星暮道:“如果不是提议民房里有线索,夏恬不会进民房,便不会照镜子,我也就不会发现影子的秘密。这场游戏的关键就是影子。” 叶黎不解道:“影子?”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影子,万物都有影子,这是规则。可是街道两侧的灯台却没有影子,这一点显得太过奇怪。” 叶黎问:“因为灯台没有影子,所以它就是答案?这个逻辑好生牵强。” 沈星暮道:“游戏世界里的事物全是虚假的、宛如幻象的,这其中有两个证据。第一个证据是,夏恬曾吃过香蕉,但嘴里没有味道,肚子里也没有饱腹感;第二个证据是,夏恬在情侣卧房的梳妆台前,梳妆镜里映出了她的镜像,却没有映出她身后的床。” 叶黎皱眉道:“之前我也觉得镜子有些诡异,但没发现问题在哪里。你这么一说,我终于反应过来了。” 沈星暮继续道:“既然梳妆镜无法映出床的镜像,证明这些虚假的事物本就不受光线影响,所以它们不该有影子。然而天上的残月很亮,白森森的,把街道上的建筑、树木以及各种公共设施的影子都照了出来。” 叶黎道:“所以那不是真正的影子,而是类似诅咒的东西。街道的燃烧,也仅仅是因为它们有了影子诅咒,哪怕是虚假的幻象也被烧成了虚无。” 沈星暮点头道:“所以夏恬只需要把自己的影子藏起来,就能完成这场死亡游戏。” 叶黎完全明白过来,微笑着补充道:“灯台是街道上唯一没有影子的事物。之所以街道燃烧之后所有东西都不复存在,唯独灯台还在,不是因为它看上去很邪恶,仅仅是因为它没有影子。夏恬抱着灯柱躲在灯台下面,把自己的影子也完全遮掩,避开了影子的诅咒,所以黑色火焰熊熊燃烧而过,也伤不了她分毫。” 沈星暮点头道:“残月,香蕉,乃至是与现实完全契合的挂历,都是游戏误导。真正的答案是影子。” 叶黎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沈星暮道:“忽然就想到了。” 他的确是忽然想到的。当他看到黑色火焰离夏恬越来越近,他的大脑竟以前所未有的速率高效运转起来,一下就想到了答案。 这一点,兴许和夏恬当初看出木门的玄机如出一辙。 因为他们都深爱着对方,所以能在对方遭遇危险时,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与智慧。 叶黎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向厕所里走,却又像是开玩笑一般说道:“我好像看到你哭了。” 沈星暮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快关上厕所门时才淡淡说道:“你的眼睛不太好,看错了。” 第三十七章 善因 夏恬能得救,叶黎也由衷高兴。不仅因为他和沈星暮已经建立起一份牢固的友谊,也不仅因为夏恬曾救过他,还有另一个难以言表的原因。 叶黎第一次去夏恬的别墅,见到她本人之后,便有一种很奇特的亲切感。他有时觉得,夏恬和何思语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女人。她们同样的温柔与善良,只不过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当然,叶黎对夏恬从未有过非分之想。这一点,他敢对天发誓。 叶黎方便之后,便又回房睡觉。 很诡异的是,他居然梦到了夏恬。在一碧万顷的草原上,她像一树纯白梨花,亭亭玉立,对着他开眉而笑。 叶黎感到安详,而这份安详的背后是深入骨髓的惊恐。 叶黎醒来时,额上遍布冷汗。 窗外曙色初生,新的一天到了。天地一线的光华穿过窗户,照亮叶黎的眼睛。 这世上最能驱散人心恐惧的力量,果然是亘古明亮的阳光。 叶黎盯着窗外发呆,心中的惊惧渐渐淡去。 他冷静了下来。 可他越是冷静,便越感到这个梦的可怕。 叶黎的记忆中,自己一直是老实忠厚并且无比善良的人。他的学生时代,与他有过交集的女生,除了何思语,就只有另一个曾仰慕过他的女生。 她叫章娴,是一个很端庄、很娴静的好女生。 她是叶黎的大学学妹,两人不同级,也不同系。正常情况下,这样的两个人很难产生交集。 然而他们恰好在一个社团,也就是蛰城管理学院里最为出名的轮滑社。 玩轮滑当然要有场地有音乐。 轮滑社的活动场地一般是学院宿舍楼与教学楼中间段的喷泉广场。 社团有一个大音响,长期立在广场上,播放一些很激情的dj音乐。 于是整个广场好像变成了滑冰场。 叶黎偶有兴致,也会换上轮滑鞋,去广场独自滑冰。 他的滑冰技术非常不错,正滑倒滑均是行云流水,起跳摆造型更是信手拈来。而最夸张的是,他能在仅有两个波峰的波浪线上连续转身三次而不跌倒。 叶黎虽然是轮滑社的成员,但却时常孤僻,和其他成员交流极少。他经常是一个人玩,也习惯了一个人玩。 久而久之,别的社团成员便觉得他在耍帅,装深沉,不屑与他为伍。 不知从何时起,叶黎滑冰的时候,广场外总会有一个双马尾女生安静站着。 她就是章娴。 她很早就注意到了他,他却用了好长时间才注意到她。 他们成了朋友——仅限于广场的朋友。 这种遥远到不可触碰的关系竟没使他们疏远。 一年的沉默,他们终于有了第一次正常的朋友聚餐。 那一次,一向娴静少言的章娴说了很多话,其中不少话题显得奔放,并且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 叶黎并不蠢,他能听懂她的话意,也能体会到她的感情。 他想过忘记高中时代,忘记何思语,开启自己正常的恋爱与生活。 那一晚,他把她好好地送到宾馆,并泡了一支葡萄糖,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就走了。 他打算在那天以后就付诸行动,和章娴好好谈恋爱。 奇怪的是,那天以后,章娴再没有搭理过他。甚至两人偶然在喷泉广场相遇,她也对他投以仇视的目光。 后来叶黎才知道,她那晚是故意的,她在给他机会,只可惜他自己错过了。 于是叶黎刚刚升起的恋爱念头便被无情扼杀。 不过叶黎从未因这件事后悔过,反而隐隐感到骄傲,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好男人。尤其是他在职场上和何思语再遇时,他更是庆幸自己把最纯真、最懵懂、最甜美的初恋留给了她。 而今这个正直的好男人好像也变了。他无数次告诉自己,夏恬是沈星暮的妻子,而沈星暮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或者说,叶黎有生的二十五年里,沈星暮可称他最信赖的朋友。 ——我怎能对夏恬怀有臆想啊!? 叶黎狠狠一咬牙,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脑中彻底摒除夏恬的身影,尔后快速起床洗漱。 叶黎推开门走到客厅时,沈星暮还在沙发上坐着。 他双目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两手以极快的频率不断做出细微操作。 毫无疑问,他在玩《银河航线》,而且是和夏恬一起玩。 他们开了组队语音,不时轻快地交谈几句。画面温馨,是无数人梦中的美好画面。 然而叶黎一听到夏恬的声音,脊背传来浓浓的凉意,随之猛地一个哆嗦。 他感觉自己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狐狸,只能用最快的速度逃跑。于是他转身就向屋里躲。 可惜沈星暮看到了他,并且温和地打招呼道:“叶黎,你终于醒了。” 叶黎不回头,干笑着回答道:“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你们玩,我再睡一会。” 沈星暮皱眉道:“你并没有打扰我们。相反,我们都在等你。既然现在你醒了,就赶紧吃点东西,然后和我一起去夏恬那边。” 叶黎的后背不仅发凉,还裹着浓浓的麻意。 此时此刻,夏恬仿佛变成了他心中最为羞耻的一面。他连她的声音都害怕,当然不敢去见她的人。 叶黎努力寻找推脱理由,但脑中一片空白,最后只问出一句“我们去找她干什么”。 这是一个白痴无比的问题。夏恬冒着生命危险才换来这场善恶游戏的重要信息,现在他们当然要坐一起商讨一下。 沈星暮略微错愕地问道:“你今天怎么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我解释?” 叶黎扯动嘴角发出尴尬的笑声。 沈星暮忽然厉声道:“你转过身来!” 叶黎的头皮麻到失去知觉。他有些不敢回头,毕竟沈星暮非常睿智,他怕沈星暮发现他的心虚并猜出他的思绪。 可是他若不回头,岂不是更显得心虚? 叶黎使劲咬了一下舌头,缓缓转过身,努力露出自然的笑容。 可惜这种强行露出的笑脸,绝不可能自然。 他的笑牵强无比。 他盯着沈星暮的眼睛,更是心虚到了极点。 气氛僵硬一小会。沈星暮忽然埋下头,一边玩游戏,一边漫不经心说道:“你回去睡觉吧,我一人去见夏恬。” ——他为什么这么冷漠?莫非他真的看穿了我的想法?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啊。 叶黎站在原地不动。 沈星暮淡淡说道:“病了就好好休息。我去找夏恬,叫她给你煮一碗姜汤,你喝了就好了。” ——病了?我像病人吗? 叶黎迟疑好半晌,直到确定沈星暮误认为自己病了,这才如释重负地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叶黎一溜烟地逃进卧房,将房门死死合上。房门背面嵌着一面镜子,叶黎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他此刻两颊红透,神色低迷,身子还不时颤一下,的确像极了感冒发烧的病人。 ——原来是因为我极度失态,沈星暮才误认为我病了啊? 叶黎苦笑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轻手轻脚躺到床上。 这一次算是误打误撞蒙混过去了。 他暂时不用去见夏恬。可是夏恬已经来了沽县,而善恶游戏仍在持续,如果沈星暮不能说服她,让她回蛰城,他迟早会和她见面。 而且叶黎是沈星暮司机,就算夏恬这次走了,等善恶游戏结束,他也免不了见她。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不敢见夏恬?真的是因为那个毫无根由的梦? 叶黎懊恼,又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 *** 沈星暮循着夏恬给的位置共享,很快找到她的住处。 她果然在滨江路,而且距离沈星暮的租房不超过一千米。他们两个的住处恰好把徐旺的家夹在中间。 夏恬本身是一个非常能吃苦的女孩子。她曾跟随夏秦度过了宛如地狱的十年。这世上早已不存在她吃不了的苦。 所以她对住房并不讲究。她租了滨江路上最差的房。 在这个建筑业发达的时代,高楼大厦林立,别墅豪宅遍布,哪怕是两三层楼的平房,也大多装修精致美观。 夏恬租了一座宛如永远蒙着一层灰的砖瓦土房。 房子已经有不少年份,许多地方都已风华腐朽,变得粗糙难看。 然而夏恬住进去之后,仿佛它也随之蓬荜生辉,变得金光闪闪。 房子里没有一丝灰,包括便桶在内的所有陈设都干净无垢,并且摆放整齐。 夏恬就坐在早已褪了色的方木桌前,正笑语盈盈地盯着沈星暮。 她穿了一袭月白色连衣裙,手腕与脚踝等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如牛奶一般白皙细腻。 她没刻意梳妆,脸上的妆很淡,连眼角新长出的痘痘都没遮住。她的头上也没有任何饰品,乌黑长发就这般随意地披散在前胸与后背。 桌上放着收音装置,她把耳塞塞进左耳,脑袋略微向左歪了一点。 她一手捏着手机,另一手捏着收音装置的另一只耳塞,伸手递向沈星暮来的方向。 她的这种随意装扮,在沈星暮眼中却是无可替代的美丽。 沈星暮会心一笑,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接过耳塞,顺手塞进耳朵,又抬手捏她的鼻子,指责道:“就算你铁了心要来找我,也实在不必租这么破旧的房子。” 夏恬甜笑道:“我怕被我哥或者高哲羽的人抓回去,当然要找一个隐蔽的住所啊。我住在这里,他们肯定想不到,而且我若不给你发位置共享,连你也找不到我。” 沈星暮只好承认,夏恬在躲人这方面的确很敏锐。毕竟她曾和夏秦躲避仇家十年之久。 可是她完全没想过,她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夏秦会急成什么样子。 也亏得夏秦最近忙着对付肖家,并且瞧上了肖浅裳,没发现夏恬失踪的事。不然以他的脾性,说不定会直接提着砍刀去找深临渊,闹一个天翻地覆。 沈星暮沉默片刻,忽然把她使劲搂在怀里,凝声说道:“你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了。” 夏恬反驳道:“我没有胡闹。如果不是我,你和叶黎很可能找不到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线索。” 沈星暮皱眉道:“我们自己能找。” 夏恬道:“徐旺说出那段信息时,你和叶黎都在死亡游戏的空间里。你们听不到那段话,不知道会绕多少弯路,而且最后能不能攻略这场游戏还是未知数。” 沈星暮道:“这不能成为你来添乱的理由。” 夏恬咬着嘴道:“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 沈星暮揽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在考虑要不要留下她。 夏恬忽然问:“你心里有没有特别浪漫的感觉?” 沈星暮错愕道:“浪漫?” 夏恬莞尔道:“我们一人戴一只耳塞,我觉得很浪漫。” 沈星暮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在听歌。” 夏恬道:“其实我们在监听别人。” 沈星暮会心笑道:“这么说来,的确很浪漫。别的夫妻戴同一副耳塞,一定是听歌,只有我们是例外。” 夏恬靠在沈星暮的怀里,柔声道:“我们本就和别的夫妻不一样,所以我们的浪漫也与众不同。” 沈星暮的心忽然就软了。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在身边,真好。 夏恬撒娇一般说道:“虽然我的力气比较小,有时候帮不到你们。但我并不笨,你们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可以帮你们想办法。我保证不给你们添乱。”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 夏恬开心地笑出声来。 沈星暮伸手吃她豆腐,脸色却非常淡定地说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周泳航帮你的。高哲羽不是无能的人,他亲自找的打手,不可能这么容易被人收买。” 夏恬道:“我也觉得高哲羽是一个非常有本事的人。如果换了别人,一定没办法说服周泳航,但我就不一样。” 她说着,忽然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是周泳航帮的我?” 沈星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温和说道:“我也不笨,当我看到你发来的聊天信息时,就猜到是来沽县送监听器的那个人帮的你。我只需打电话问高哲羽,是谁送的监听器,就查到周泳航了。” 夏恬鼓了鼓腮帮子,抿着嘴说道:“善恶游戏开始之前,我就和你说过好几次,我要和你一起去取善念之花,只不过你都拒绝了。我不想和你起争执,就只好听你的。原本我也不打算来这里找你,因为高哲羽一直盯着我。我怕我一走就被抓回去,反而惹得你发脾气。” 沈星暮点头道:“按理说,如果没人帮你,你的确会被高哲羽抓回去。” 夏恬嫣然道:“可是有一次,高哲羽来探望我的时候带了一个打手,那个打手正好是周泳航。我看到他,就看到了希望,有办法摆脱高哲羽来找你了。” 沈星暮问:“莫非你很早以前就认识周泳航,并且确定他一定会帮你?” 夏恬点头道:“那是大概十二年前的事情,我十一岁的时候,在蛰城外环的一个垃圾桶里捡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他是被人贩子拐卖后,到了丧尽天良的不法分子手中。他被打断腿,然后上街乞讨,为那些不法分子挣钱。然而没人能想到,他才七八岁,意志却无比坚定。他宁愿死在垃圾桶里,也不愿被那些‘采生折割’的不法分子利用。” 沈星暮问:“那个小男孩就是周泳航?” 夏恬的目中满是思忆。她点头道:“是的,她就是周泳航。我把他捡回烂房子里,哥哥发了火,准备把他丢出去。结果我一哭,哥哥就妥协了,不仅把我们为数不多的食物分给他吃,还徒手帮他接骨。周泳航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大概三个月,之后无端失踪了。我以为他又被那些不法分子抓回去了,还为此伤心了好久。却不曾想,他被一户贫民收养了,勉强活了下来。” 沈星暮沉默。 夏恬继续道:“其实我再见周泳航时,第一时间并未认出他。是高哲羽主动介绍他的名字后,我才想起他。于是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写在手心,悄悄张开手给他看。他明显认出了我,所以记下了我的电话,并且主动联系我。” 沈星暮道:“你让他留一个收音装置给你,并且帮你逃跑。所以你来到了这里,并且从收音装置里听到了重要的线索。” 夏恬浅笑道:“是的。善良的人总会在不经意时得到回报。周泳航的出现,就是我十二年前种下的善因。” 沈星暮的脸色变得阴沉,立刻摸出手机,拨打高哲羽的电话。 夏恬说了这么多,沈星暮已经明白过来。她不希望周泳航出事,所以他要及时制止高哲羽。 电话里,沈星暮一针见血说道:“哲羽,别为难周泳航。” 高哲羽惊讶道:“星暮,你怎么知道我抓了周泳航?” 沈星暮对高哲羽非常了解。他虽然总是一脸人畜无害的和善模样,但他狠辣起来,兴许不比沈星夜差。 沈星暮昨天打电话提到周泳航时,便知道高哲羽会彻查他。 以高哲羽的能力,要查出周泳航做过的手脚并不难。 所以现在周泳航铁定落在高哲羽手中。 沈星暮淡淡说道:“周泳航很小以前就是夏恬的朋友。这次事后,你肯定也不再信任他。不如这样,你暂时放过他,让他来做夏恬的保镖,这样对你没坏处。” 高哲羽失笑道:“这种小事,无关紧要。不过你的电话来晚了一点,周泳航的两只手已经被打断,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沈星暮道:“就两只手吧,别做的太过分。” 高哲羽道:“好的。我会送他去医院。” 第三十八章 假父 沈星暮深知高哲羽的脾性。他是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帅气男人,平日里,他也的确很好地维持着自己的大度与儒雅。只不过每个人都有一个底线,高哲羽的底线就是受不得别人背叛。 高哲羽曾和沈星暮聊过。他曾有一个非常交心的朋友,叫方朋。他们是同乡,一起背井离乡,远赴蛰城打拼。那时没有任何背景的他们,成了彼此心中最信赖的人。 高哲羽曾自以为,他和方朋是不需要血缘维系的亲兄弟。 然而就是他所认定的“亲兄弟”,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背叛了他,害得他九死一生。 所以高哲羽一向没有朋友,也不相信朋友。哪怕是沈星暮,在他眼中也仅仅是上下级关系。纵然他们的关系很多时候已经超过上下级的极限,他也从未承认过沈星暮是他的朋友。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高哲羽开始唤沈星暮为“星暮”了。 沈星暮知道,这会的周泳航并没有断手。高哲羽故意这样说,只是为了泄愤罢了。他打算先打断周泳航的手,然后再医好。 ——只希望,他下手不要太重。 沈星暮想着,安静挂断电话。他再次看向夏恬,皱着眉说道:“你该解释‘徐成俊是假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夏恬并没有说话,而是摸出手机,点开录音记录,放出徐旺和小溪的对话—— 先说话的是小溪。她用尤为稚嫩,却又仿佛带着一分邪气的声线说道:“小旺,我一直很好奇,你父亲分明没病,为什么还要一直躺在床上?” 徐旺轻叹了一声,却没解释。 小溪问:“一个普通人,就一定拥有‘念’,哪怕它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它也确实存在着。而你的父亲,似乎完全没有‘念’,分明活着,却又像行尸走肉一般。是不是他受到了某种奇特的诅咒,本身的‘念’被剥夺了,方才需要外来的‘念’维持生命?” 徐旺再次叹息,语气低沉地说道:“小溪,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别人的事情了?” 小溪道:“我只是觉得,左阿姨把那么多的‘念’给你父亲,太浪费了。” 徐旺道:“那些‘念’并没有浪费。因为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假的,他本就不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奇特的介质,也是一个很不错的灵魂载体。母亲费尽心思收集‘念’,并不是为了维持他的生命,而是以他为媒介,把‘念’传递给另一个人。” 小溪惊讶道:“‘念’的传递需要媒介?” 徐旺道:“‘念’在人与人之间传递,并不需要媒介,但若是在人与另一种层次的生命之间传递,就需要媒介。” 小溪问:“所以左阿姨是把‘念’传递给了另一种层次的生命了吗?” 徐旺道:“是的。” 手机里的录音进度条还有一半,徐旺和小溪却都没再说话。 过了好久,小溪终于问道:“左阿姨把‘念’给那个人,是为了救他吗?” 徐旺沉声道:“是的。” 小溪问:“左阿姨很爱他吗?” 徐旺道:“是的。” 小溪的牙齿咬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继续问:“左阿姨爱他,就像母亲爱我一样吗?” 又是很长的一阵沉默,徐旺终于涩声道:“这不一样。” 这简单的四个字,仿佛是徐旺咬紧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悲伤之语。 他们的对话到这里完全结束。夏恬像是怕沈星暮没听清楚,又把录音重新播放了一遍。 沈星暮按下停止键,淡淡说道:“我已经听懂了,你不用再放录音。” 夏恬咬着嘴道:“我就是通过监听器听到这段对话之后,被迫进入了死亡游戏。而徐旺透露的信息里,最关键的一句话无疑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假的,他本就不是我的父亲’。我还不了解你们查到了什么,但我敢肯定,徐旺的父亲,徐成俊一定是一个关键人物。” 沈星暮沉吟片刻,开始述说自己和叶黎查到的所有线索。其中着重讲了左漫雪和张美月,至于古姄和徐旺,都被他一句话带过。 他说完之后,淡淡问道:“你有什么推测?” 夏恬蹙着眉思考半晌,凝声道:“左漫雪和张美月合伙骗富国社的男人建立血契并且打开衣柜,目的是为了获取‘念’。建立血契非常好理解,大概就是一种超自然的契约,明显不可违背,可是有血为契的前提下,为什么还要打开衣柜呢?” 沈星暮问:“你想说什么?” 夏恬道:“按照这个逻辑推断,打开衣柜明显也是血契的一部分。你曾打开衣柜,看到里面的骨灰盒以及鬼魂。便可进一步推断,那些被骗的男人的血契的效忠对象,就是衣柜里的鬼魂。” 沈星暮点头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你继续说,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夏恬道:“叶黎预见到的画面里,是左漫雪和衣柜里的鬼魂。从这一点可以推断出,左漫雪费尽心机收集‘念’,要救的也正是这个鬼魂。由此可以进一步推断,衣柜里的鬼魂才是左漫雪的爱人、徐旺的生父,而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只是左漫雪救他的工具。” 沈星暮道:“其实我和叶黎之前就推测出了一个模糊的逻辑。你所讲的,我们大部分都提到过,只是我们都把衣柜里的鬼魂和躺在床上的男人视作了一个人。因为有林海鸥的先例,我们便觉得一个人同时以两种形态出现也不足为奇。但现在看来,这一点好像是错的。” 夏恬反复捏动手指头,尤为凝重地说道:“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依旧不全,还不足以推断出获取善念之花的必要条件。” 沈星暮问:“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夏恬道:“查徐旺的过往。我们必须弄清楚,左漫雪、徐成俊、以及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沈星暮道:“我们大概可以理解为。左漫雪和徐成俊相爱,并且在发生关系后怀上了徐旺。尔后徐成俊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死亡了。左漫雪又无意中发现了救活他的办法,于是和另一个男人结婚,并且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十九年,目的就是以他为媒介传递‘念’给早已变成鬼魂的徐成俊。” 夏恬摇头道:“应该不是这样。” 沈星暮问:“为什么?” 夏恬道:“你不是说,徐旺还有一个堂哥叫徐武真吗?他曾去徐旺家里玩过。如果他的伯伯换了变成了别人,他不可能察觉不到。所以躺在床上的男人应该是真正的徐成俊。” 沈星暮立刻明白过来,点头道:“这么说来。徐旺的真姓其实不是徐,只不过左漫雪和徐成俊好上之后,他也改姓了徐。或者说,徐成俊本身并不知道徐旺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毕竟在这个时代,稀里糊涂替别人养儿子的男人可不少。” 夏恬抿嘴一笑,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说叶黎?” 沈星暮没说话。 夏恬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叶黎并没有帮别人养儿子,毕竟孩子本就没有出生。而且……” 沈星暮的脸忽然一沉,打断道:“我们还是不说叶黎的好。” 夏恬点点头,凝重道:“星暮,我们接下来做什么?直接去徐旺家里吗?” 沈星暮摇头道:“这件事先不着急。徐旺是这场游戏的关键人物,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前,我不打算再去找他。” 夏恬道:“这件事的确不能着急。” 沈星暮忽然把夏恬整个人抱起来,大步向床铺的方向走,嘴里温和说道:“我更着急这件事情。” *** 叶黎并没有真的生病。沈星暮走后,他当然不会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休息。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对夏恬生出异样的情绪。所以他只能拼了命不去想。不去想一个人的最好办法,无疑是找一件事做,让自己忙起来。 叶黎的确有事要忙。 沈星暮去见夏恬的这段时间,他至少应该把徐成俊的照片弄到手。 叶黎和古姄很不熟,甚至连她的电话也没有。他当然不会去找她要照片。 叶黎本不想联系徐武真,毕竟善恶游戏很是危险,被牵连的人,有可能被迫进入死亡游戏,存在冤死的可能。 然而他除了联系徐武真,便想不出更多的办法了。 叶黎点开班级聊天群,发送语音邀请给徐武真,开门见山说道:“老班长,我想请你帮个忙,能把徐旺的父亲的照片发给我吗?” 通话里,徐武真非常吃惊地问道:“叶黎,你要我伯伯的照片干什么?” 叶黎编了一口借口,搪塞道:“我最近在绪城沽县游玩,忽然想起富国社里的徐旺。他那么年轻,正值朝阳,不该被这些东西祸害。我想去他家拜访,但我发现他和他母亲都是富国社里的成员,没办法沟通,唯独不确定他的父亲是不是。所以我想用他的照片对照一下。如果他不是富国社的成员,我就可以约他出来聊一下,尝试帮他们一家摆脱富国社。” 叶黎觉得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借口,毕竟突兀要一个陌生人的照片,无论怎样巧舌如簧,都显得牵强。 徐武真越发惊讶地说道:“叶黎,我的记忆中,以前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啊。” 叶黎问:“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 徐武真道:“我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以前的你,不会这么古道热肠。” ——我从小到大,做过的好事多不胜数。为什么在徐武真眼中,我好心帮忙,就这么不可思议吗?不过这次,我的“好心”的确有些虚假。 叶黎沉声道:“老班长,麻烦你了。” 徐武真问:“为什么忽然这么认真?” 叶黎道:“助人为乐本就是一件非常严谨的事情,我理当认真一点。” 徐武真笑道:“看来这么多年过去,昔日的我们都已消失不见。我们都长大了,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叶黎不以为意道:“这就是成长。” 徐武真道:“只不过你的成长太令我惊讶。” ——我只是随口说说,哪有什么成长啊?我不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他为什么这么惊讶? 叶黎皱着眉说道:“总之,老班长,权当你满足我的热心或者虚荣心,把徐旺的父亲的照片发给我吧。” 徐武真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没什么好推脱的。只不过你做好心理准备,连我都没办法说服他们,你肯定更不行。而且你忽然找我要伯伯的照片,我一时半会也拿不出啊。这样吧,你等我下班,我回家翻一下相册,相册里应该有伯伯的照片。” 叶黎道:“好的。” 叶黎等了大概两个小时,徐武真发来一张像素非常低、背景也非常晦涩的男人黑白照片。九十年代的照相技术的确不高明,黑白照片的清晰度简直如斑驳模糊的树影。 照片里的男人还非常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顶着一头当时非常时髦的中分发型。 叶黎能从他的面容轮廓里,依稀分辨出,他就是衣柜里的鬼魂。 此时叶黎还不知道,沈星暮和夏恬的推断中,衣柜里的男人并不是徐成俊。 他沉吟着,想拨打沈星暮的电话,但又有些害怕听到夏恬的声音,于是压着心绪,独自思考起来。 如果衣柜里的鬼魂就是徐成俊,叶黎和沈星暮之前的推测就完全说得通。躺在床上的男人和衣柜里的鬼魂是一个人,他们都是徐成俊,只不过是以不同的形态出现而已。 左漫雪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保住徐成俊奄奄一息的人身,以及虚弱无比的鬼魂。 这一点好像没问题,但又好像存在很严重的漏洞。 叶黎很快想到,昔日的林海鸥,虽然看似是以两个形态出现,但其实真正活着的形态只有一个。她是死亡之后,再以未知而奇特的方式复活,留下一具尸体以及一个鲜活的身体。 她至始至终,只有一个活着的灵魂。 徐成俊却同时拥有鬼魂与人身,仿佛拥有两个灵魂。 这里显得有些矛盾。 叶黎想到,夏恬说过“徐成俊是假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衣柜里的鬼魂与躺在床上的男人,有一个是不存在的? 第三十九章 海洋 叶黎反复犹豫之后,摸出手机给沈星暮发了一条彩信,内容是他从徐武真手上收到的黑白照片,以及一段文字:沈星暮,既然夏恬小姐来了,我就不太方便再住这里。你们手上有一个收音装置,我就把租房里的这个带走了。我找离这里近一点的地方再租一个房,你们有事可以电话或短信联系我。 叶黎的确是因为夏恬的出现才迫不得已选择搬走,只不过他不是害怕打扰沈星暮和夏恬的夫妻生活,而是害怕自己在夏恬面前失态、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 叶黎没等沈星暮回复,便收拾好行囊,快速离开。他在滨江路路口,靠近温平广场的路段找到了新的租房。 这是一座带着浓厚古典特征的小楼,楼外的布置和现代建筑没有丝毫区别,均是白亮的板砖以及粉刷过的白墙。而楼内却好像古代回廊一样,地板与护栏都是木制的,色泽呈现端庄典雅的琥珀色,回廊中心有凉亭与湖泊,湖泊四周还立着嶙峋假山。 它像极了袖珍版的古代别苑。 房东走在前面,温和地介绍整个房子的配置以及水电气的使用问题,最后总结道:“这里的房子比不上其他设备齐全的套房,但这里的风景绝对不比任何地方差。” 叶黎深表赞同地点头道:“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别致。” 房东带叶黎进了回廊边的一间房,里面的装修与陈设都很精美,除了电灯、电冰箱、电热水器等少许生活必备的电器,其余的器具都是木制,并且刻有精美的图案。 叶黎非常爽快地和房东签了租房合同,便把行囊放在墙角,躺在透着些许草木气息的木床上休憩。 傍晚的时候,叶黎接到沈星暮的电话。 电话里,沈星暮并不关心叶黎是否搬走的问题,而是着重讲了他和夏恬的推测。 叶黎非常惊愕地问道:“你们的意思是,躺在床上的男人并不是徐成俊,而是一个超自然的媒介?” 沈星暮道:“是的。但是这里面又有了新的矛盾。徐武真发来的照片里,徐成俊的相貌和衣柜里的鬼魂一样。可是徐武真并没有见过鬼魂,只见过活着的徐成俊。也就是说,他发的其实是躺在床上的男人的照片。” 叶黎皱眉道:“所以衣柜里的鬼魂和躺在床上的男人其实是一个人。可是这又推翻了你和夏恬的推断。夏恬的录音里,徐旺的确说过‘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假的,他本就不是我的父亲’。既然躺在床上的男人不是徐旺的父亲,他就不应该是徐成俊的模样,而是左漫雪找来的、充当超自然媒介的另一张面孔。” 沈星暮道:“这就是目前的矛盾点。” 叶黎问:“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便是徐成俊和超自然媒介,本身并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长得非常像?” 沈星暮道:“这个可能性不大。就像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世上也很难出现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叶黎沉默。 沈星暮继续道:“不过还有另一个可能。左漫雪本身就不是普通人,我们不能用常理去看待她。她能操作‘念’的力量,年过四十仍是二十岁的模样,这一点本就玄奇。既然她能永葆青春,为什么不能改变另个一个人的模样?” 叶黎惊讶道:“你是说,那个超自然媒介,因为左漫雪的‘念’,变得和徐成俊一模一样了?” 沈星暮冷声道:“以现在的整容手段,想要弄出面容几乎相同的两个人,也并非不可能。连现代科技都能做到的事情,左漫雪当然也能做到。” 这个问题勉强算是说通了,但叶黎依旧有些踟蹰,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们离事情的真相不远了,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叶黎道:“只可惜我们都不知道这一脚该踢在哪里。” 沈星暮道:“我有一个想法。” 叶黎道:“你说说看。” 沈星暮道:“这整场游戏,明显和富国社存在不小关系,左漫雪、张美月、徐旺、乃至是已经死去的郁子岩,都是富国社的成员。但我们调查至今,却又没有找到善恶游戏本身和富国社的实质关系。” 叶黎的心一沉,凝声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应该查一下富国社,至少弄清楚,左漫雪为什么要加入富国社。” 沈星暮道:“你是富国社的成员,这件事适合你来办。” 叶黎道:“我尽力。” 两人忽然都安静下来,却又没人挂断电话。 好一阵沉默之后,沈星暮淡淡说道:“我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叶黎的眼皮猛地一跳,强笑道:“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而已。” 沈星暮道:“你不擅长说谎。” 叶黎沉默。 沈星暮道:“你完全不用这个样子。其实有时候,我心中也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情绪。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看到一个蒙着面纱的缥缈女人,不由自主靠近她,想揭开她的面纱一睹真容。”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我说不清楚,这种事情也没人能说清楚。总而言之,我和夏恬都等你回来。” 这通电话终于结束。通话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叶黎却感觉仿佛经历了一个冰川破碎的漫长时代。 ——他们都在等我回去,而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不敢回去? 叶黎苦笑着,整理床铺与被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往后的三天里,叶黎时刻关注着富国社的聊天群。他本身是新社员,而且近半年以来,从未在群里说过话,群里应该没几个人认识他。 然而事实和叶黎想的完全不一样。当他绞尽脑汁想和群主或者群管理员攀谈而无合理的借口的时,一个群管理员竟主动找过来了。 这三天里,叶黎在群里一共只发了不到十条信息,全都是故意引人注意而刻意附和一些群公告或者群通知的信息。 叶黎只想给群成员们留下一个比较活跃的印象,方便以后询问有用信息。 他没想过有人真的能记住他,但一个备注李真洋的群管理员记住他了——就是那个创造健身体操的李老师。 李真洋主动给叶黎发信息,内容却简短到只有“你好”两个字。 叶黎狐疑着回复:你好,李老师。你忽然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真洋:我这里原本没什么事情,不过我无意中看到你在群里发的信息,似乎你现在在绪城的沽县? 叶黎:是的,我在沽县。李老师,你忽然问起这个,莫非你也在这里? 李真洋:我并不在沽县,只不过我要去沽县办一件事。这件事本身不是特别麻烦,但却有些费时,而我又没有太多时间。我想着,如果我们群里有家人住沽县,就请他帮个忙。 叶黎:李老师,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真洋:我想请你帮我送一个东西。 叶黎:送给谁? 李真洋:我们群里,一个叫左漫雪的家人。 ——左漫雪!? 叶黎的眼皮猛地一跳,当即提起精神。他原本并没有对李真洋抱希望,不指望从李真洋口中问出有用的信息。事实上,沈星暮只说要查富国社,叶黎脑中却完全没有思路,他压根不知道该查什么。 现在李真洋提起左漫雪,叶黎忽然就有了思路。叶黎完全有理由相信,李真洋和左漫雪有一丝联系,不然他不会特意送东西给她。 与左漫雪有联系的人,便很可能与善恶游戏有关。 叶黎当即回复:李老师,现在交通非常便利,你若有东西想送给群里的某位家人,并不需要亲自送,可以直接寄快递。 李真洋:这个东西非常重要,我不敢把它交给快递公司。 ——不敢交给快递公司,却敢交给我,莫非我们真的是家人? 叶黎心里觉得好笑,却不戳破,迂回回复:你的意思是,你想把东西交给我,然后再由我交给左漫雪? 李真洋:是的。 叶黎:你不放心快递公司,便只能亲自来一趟? 李真洋:是的。 叶黎:既然你能来沽县把东西交给我,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左漫雪? 李真洋:这事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我的时间很紧,就最近两天稍微闲一点,而那个东西只能在下个月的二十八号交给左漫雪。 叶黎:现在才七月底,距离八月二十八号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李真洋:是的。 叶黎:可是这么长的时间,万一我把东西弄丢了,或者到时候忘了,岂不是误你的事吗? 李真洋:这个东西不会丢,而且我每天都会在群里提醒你,保证你到时间不会忘记。 叶黎:那好吧。 李真洋:我明天到沽县联系你。 叶黎:好的。 两人的聊天到这里结束。 李真洋的话里透着一抹浓浓的神秘感,似乎他要交给左漫雪的东西非常重要。 叶黎也暗自留了一个心眼,明天一定要亲眼看一下那是一个什么东西。 他有种感觉,李真洋的出现不是巧合。就如同他曾经在赫城的港口偶遇林海鸥一样,这只是善恶游戏中,看似偶然的必然。 所以李真洋以及他即将送来的东西,都将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叶黎想把这件事告诉沈星暮,当他摸出手机,心里又升起诡异的愧疚感,便下意识放弃了。 叶黎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巴掌。他现在不仅不敢见夏恬,甚至连沈星暮的电话都不太敢拨打。 ——我到底得了什么魔怔!? 叶黎心里大吼着,拼尽全力摒除脑中夏恬的影子,可是没有丝毫作用。或许人的思想就奇特在这一点,当一个人说到“猴子”,另一个人脑中就会浮出猴子的形象,这种事情几乎非人力所能控制。 所以夏恬就成了某人口中无意说出的“猴子”,然后在叶黎的思想中扎了根吗? 叶黎又做了一套健身运动,让自己累起来,待汗流浃背时冲一个热水澡。 他感觉神清气爽,脑子也变得无比清晰。 ——我果然是着了魔。在这世上,看到美丽的女人而无动于衷的男人可不多。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而夏恬的确很美丽、很动人,我脑中偶尔浮出她的面容,并不是奇怪的事情吧。 叶黎觉得这个理由非常好。就如同无数人幻想过“银行的钱都是我的就好了”,但没有人真的会去打银行的主意。所以他梦到夏恬,脑中一直回荡她的身影,也仅仅是无意中的一个念头,他不可能打她的主意。 叶黎想明白了这一点,忽然感觉神清气爽,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粉碎了。 他觉得自己又变得正常了。 可是事实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次日清晨,叶黎一大早就接到李真洋打来的电话——富国社每个成员都必须备注自己的姓名、年龄、以及电话号码。 电话里,李真洋温和说道:“叶黎,我是李真洋。” 叶黎猛地一甩脑袋,扫除满脑子的睡意,回复道:“李老师,你好。你现在到沽县了吗?” 叶黎说出“李老师”三个字时,心里便阵阵作呕。他忽然发现,虽然打字和说话都能用于聊天,但同样一句话,打出来和说出来完全不一样。 有的男孩天生羞涩,遇到心仪的女孩不敢张口表白,却敢通过留言、写信、甚至更为奔放的写情书等方式表达出来。 叶黎打出“李老师”三个字并不觉得不妥,但用嘴巴说出来,便感觉自己也变得虚伪无比。 李真洋道:“我从绪城市区出发,大概四十分钟能到沽县。你家在哪里?离温平广场远吗?” ——他直接问温平广场,左漫雪又恰好住在靠近温平广场的滨江路上,莫非在这之前,他已经和她见过面了?而且绪城离沽县不远,他真的忙到连来回一趟的时间都抽不出吗? 叶黎想着,顺口回答道:“这可真巧了。我就住温平广场附近。你到了之后,直接打电话联系我吧。” 叶黎起床洗漱,整理好行装,想了一会,又用文字的形式,把他和李真洋的聊天内容发给了沈星暮。 叶黎刚要出门,沈星暮的电话就打来了。 叶黎深吸一口气,强作若无其事,淡定地接听电话。 沈星暮问:“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叶黎微笑道:“我不想总是坐享其成。我和你一起行动这么久,一直是你在出力、想办法,作为合作伙伴,我理当发挥足够的作用。” 沈星暮冷声道:“所以你认为,你独自把这件事处理好,就不是坐享其成了?” 叶黎道:“是的。” 沈星暮道:“好的,你放手去处理吧,处理好了就尽快回来,我们一起商量获取善念之花的办法。” 叶黎保持微笑,温和道:“好的。” 沈星暮认真道:“如果你在应付李真洋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数,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 叶黎同样认真地回答道:“一定。” 这通电话结束,叶黎在广场附近的便利店里随便买了一盒茶叶,便去广场中心的雕像前静等着。 没多久,他的手机响起,是李真洋到了。 叶黎远远看到,一个面容显得非常和善慈祥的男人正往这边来。他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额头与两颊都长出不少皱纹,乃至是两鬓也隐隐泛白。但他的步子非常轻快矫健,像极了朝气蓬勃的少年郎。 叶黎一眼就认出了他,李真洋。他的相貌和聊天群里的头像一点也不像,他本人显得更和蔼可亲,甚至脸型都显得更为俊俏,不像头像那么严肃。 两人隔着五米远,李真洋便抬手打招呼道:“叶黎,让你久等了。” 他的声线非常奇特,分明很轻柔、很平静,却又仿佛藏着滔滔海浪,有种诡异的浩瀚感。 叶黎客气道:“我也刚到。” 李真洋走近,叶黎看到他手里提的黑色袋子,露出惊愕之色,问:“李老师,你说的东西,就在这个袋子里?” 李真洋点头道:“是的。” 叶黎问:“我能问里面是什么东西吗?” 李真洋随口道:“只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礼物而已。” 他说话时忽然伸出手,大概是想握手示好。 叶黎盯着他的掌心,全是有序而密集的掌纹,像层层蔓延开来的海波。 叶黎心中涌出一丝不安,这种感觉和之前去见张美月以及左漫雪时一模一样。 叶黎迟疑,一时间不敢伸手。 李真洋微笑道:“你怎么了?” 叶黎连忙笑道:“没什么。” 他伸出手去握李真洋的手。这一刻,他眼中产生了奇怪的错觉,便是看到了浩瀚无边的大海。 天是蓝色的,海也是蓝色的,水天一线的位子,蓝色与蓝色的叠加,却变得更加深邃,宛如黑墨一般触目。 叶黎失神片刻,再度定睛看向眼前,只见李真洋依旧温和地笑着,只是他的笑容好像变得更加神秘。 叶黎的手仍握着李真洋的手。 叶黎仿佛触电一般,身子猛地一个抽搐,脱离李真洋的手。 李真洋露出关切的神色,询问道:“叶黎,你怎么了?” 叶黎忍着心头的强烈不适,摇头道:“没什么,兴许是昨晚没怎么睡好,有些心不在焉。” 李真洋道:“既然这样,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说话时,把手中的黑色袋子递给叶黎。 叶黎接过茶叶,疑惑道:“李老师,你难得来一趟沽县,不多玩一会?” 李真洋道:“我还有事要忙,得回绪城了。” 叶黎递出刚买的茶叶,点头道:“好的,李老师,我实在不舒服,就不留你了。” 第四十章 念灵 叶黎目送李真洋离去,直到李真洋的背影消失在熙攘的人流里,他才捂住胸口,嘴里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呻吟。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身体忽然就虚脱了,而且心口不断涌出一种诡异的疼痛,就仿佛,身体内忽然多出了另一个意识,他正在和我抢夺身体的控制权。 叶黎的脸色微微泛白,脚步变得柔软无力。他从温平广场回到租房,每一步都艰涩无比。全长不超过两百米的距离,他却走了接近二十分钟。 叶黎回到房间里,刚躺下,手机便又响了,来电的不是沈星暮,而是夏恬。 叶黎此刻很想闭上眼好好睡上一觉,于是他真的就把手机放一边,闭上眼睡着了。 漆黑的世界里有光,是微弱的、晦涩的烛光。光线闪耀中,黑暗被驱散一分。光与暗相互撕咬、吞噬,变成了诡异的混沌。 叶黎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但这个梦的真实感不下于他曾经目睹的恶念空间以及邪恶花海。 他听到了古老的梵唱,歌声中的每一个音节都清晰而高昂。奇怪的是,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却能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压抑。 这种梵唱和之前左漫雪吟唱的歌声如出一辙。 尔后叶黎听到了笑声,那是很绵长、很邪恶的声线。 叶黎猛地一个激灵,脑中不由自主想起李真洋的神秘笑容。 一条信息像闪电一般划过叶黎的脑海。他霎时惊恐,因为信息的内容是: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念灵’。 叶黎不知道‘念灵’是什么,但他敢肯定,这绝对不是好东西。 混沌交织的空间里,四面八方都有奇怪的条状物肆虐而来。它们像冰冷的钢索,将他死死锁住。 叶黎竭尽全力挣扎,并在心中祈求自己快点醒过来。 他无比清醒,知道自己正处于类似梦境的奇特世界里。在这里,他所品尝到的疼痛与惊恐,都比现实中更为剧烈。 它似乎和恶念空间以及邪恶花海一模一样。 “嗤嗤嗤”的邪恶笑声忽然想起。 叶黎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它就是曾折磨他,使他接近崩溃的天仙子的笑声。 莫非那一朵邪恶的天仙子在这个混沌世界里绽放了? 叶黎咬着牙,更加奋力地挣扎。奇怪的是,当天仙子的笑声响起,缠绕他的钢索全都崩碎。他恢复了自由。 与此同时,之前的庄严梵唱戛然而止,叶黎心中的惊恐与不安,也诡异地褪去。 他居然在天仙子的邪恶笑声中感觉到了心安与祥和。 叶黎醒来时,窗外曙光依旧温和,似乎还是上午时段。他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惊讶发现自己只睡了短短十分钟。 这个梦就像“魇”一样,人在深入骨髓的折磨中度过漫长的时间,醒来时却发现只有短短的一小会。 叶黎已经没有困意与倦意,他心口的诡异疼痛也都消失不见。 他又变得正常了。 然而他并没有把之前的梦单纯地视作“魇”。他笃定,李真洋身上一定存在大问题。 他想到李真洋的掌心与掌纹,忽然感觉李真洋伸出手时,便已透露出重要的信息——人的掌纹非常细密、模糊,必须凑近了才能看到。 李真洋的掌纹却清晰无比。叶黎距他的手掌超过半米远,却能看清他掌心的所有纹路。 叶黎不认为自己的眼睛具备惊人的视力,相反,因为写小说,他有些近视,视力还不如正常人的眼睛。 所以真正的问题在李真洋的手掌或掌纹上。 叶黎回想起李真洋的掌纹形状,它就像无数条蕴含奇特规则的纹路,繁复交错,变成了某种超自然咒法。 叶黎的心猛地下沉。他明白过来,自己之所以变得痛苦与不适,就是因为握了李真洋的手。 所以那个奇特的梦是李真洋力量产生的,可是梦里他所说的“念灵”是什么?梦的最后,怎会出现那朵邪恶天仙子的笑声? 莫非李真洋也和恶念空间有关? 叶黎思忖着,俯下身看床边上的黑色袋子。它就是李真洋拜托转交给左漫雪的东西。 叶黎不知道李真洋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不知道贸然打开袋子,会不会触发某种陷阱。 他想到过这一点,却并没有太过担心。 毕竟他若出了事,就没人帮李真洋送东西了。 叶黎伸手拧住袋口,打开整个袋子,只见里面安静放着一只古朴的木盒。木盒的质地和左漫雪家的衣柜里的木盒一模一样,是楠木盒子。 它无疑也是一个骨灰盒。 所以盒子里面真的装了某人的骨灰吗? 叶黎准备打开盒子,却在这时,手机又响了,有来电,是沈星暮打过来的。 叶黎迟疑片刻,皱着眉接听电话。 沈星暮冷声道:“刚才夏恬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叶黎如实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李真洋接触之后,就感觉全身乏力,疲惫到极点。夏恬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好睡下了。” 沈星暮问:“李真洋有对你做过什么吗?” 叶黎把自己和李真洋的接触过程全部说了出来,包括自己的心理活动。 沈星暮惊讶道:“你在见张美月以及左漫雪时,也有过这种不可言的不安感?” 叶黎问:“你的意思是,你也有过?”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沉声道:“如果只是一个人感到不安,有可能是偶然,但我们两个都感觉到了,就一定存在原因。”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大概能猜到原因。” 叶黎问:“原因是什么?” 沈星暮道:“‘念’。” 叶黎听不懂,便追问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解释道:“左漫雪和张美月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会使用‘念’的力量。左漫雪亲口说过,我们也能使用‘念’,并且在我们和她战斗时得到证实。所以我们的不安,可能是自身的‘念’对未知的‘念’的本能戒备。” 这个说法非常有道理,逻辑清晰,证据充足,叶黎完全赞成。于是他想到更深层次的问题,当即说道:“夏恬的监听录音里,徐旺说过,‘只要是一个普通人,就一定拥有“念”,哪怕它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它也确实存在着’。他的意思是,其实世上的每个人都拥有‘念’,只不过它很微弱,而且很多人不懂得使用它。我们也都是普通人,我们当然也拥有‘念’,然而我们并不能察觉到它的存在,哪怕是它真的发挥作用时,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沈星暮道:“所以我们的‘念’都是被动发动的,并不受我们控制。” 叶黎道:“我的预见能力以及你的测谎能力,应该也属于‘念’的范畴,只是我们还不能熟练驾驭。” 沈星暮补充道:“还有小溪的诅咒。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一个星期,我们并没有意外死亡。这应该也是‘念’的保护作用。” 叶黎沉声道:“所以我们的游戏假设存在很大的问题。我们至今还好端端地活着,不是因为游戏规则保护作为游戏玩家的我们,而是潜藏在我们体内的‘念’保护了我们。” 沈星暮道:“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忽然在我们的世界里出现的‘念’,甚至可以追溯到善恶游戏的最初。我一直没想明白,全球几十亿人类,其中比我们更出众、更特殊的人数不胜数,可是为什么,恶念空间偏偏就选中了我们?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念’存在一丝特殊性。” 叶黎道:“你说的太过深远。至少就目前而言,关于‘念’和恶念空间的关系,我们并没有任何实质证据,全都是假想。” 沈星暮淡淡笑道:“你这么说也对。我现在更关心的问题是,李真洋给你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叶黎道:“我也很好奇这个问题,只是你的电话来的很不是时候。” 电话里传出“嘟嘟嘟”的忙音,沈星暮居然直接挂了电话。 ——在这种时候,他怎么会挂我的电话?莫非是信号问题,抑或是……恶念空间的干扰? 叶黎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他准备再次拨打沈星暮的电话,却在这时,沈星暮先一步发来视频电话。 叶黎立刻反应过来,沈星暮挂电话的目的只是为了开视频。只是他挂得太过仓促,导致叶黎没能及时反应。 叶黎一想到接通这个视频电话,便会在手机屏幕看到夏恬,心里又是一阵古怪。 他沉吟着点下接听键,手机屏幕里果然同时映出沈星暮和夏恬的脸。 沈星暮道:“好了,你可以打开袋子了。” 夏恬非常焦虑地说道:“先不要着急,这个袋子里可能藏了陷阱。” 沈星暮问:“什么陷阱?” 夏恬道:“按照你们的推测,在你们接触懂得‘念’的人的前后,心中会有诡异的不安感觉。叶黎接触李真洋时有这种感觉,证明李真洋也懂得‘念’的使用。一个懂得‘念’的人,却非常随意地把一个重要的东西交给陌生人,这不奇怪吗?” 沈星暮道:“这一点的确有点奇怪,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把重要的东西交给陌生人保管。李真洋敢这么做,显然是早有准备。” 夏恬道:“所以他的准备很可能是某种陷阱,而那个陷阱最可能藏在袋子里。” 沈星暮却摇头道:“我们之前商量了很多关于‘念’的问题,莫非你没想过,其实李真洋的陷阱已经发动了,就是叶黎做的那个奇怪的梦。然而叶黎好端端地醒了过来,并且身体上的所有不适都消失无踪。这足以推断出,叶黎的‘念’起到了足够的保护作用,李真洋设置的陷阱已经不复存在。” 夏恬道:“你说的有些武断。” 沈星暮纠正道:“这是果断。” 夏恬道:“总之,这个袋子不能轻易打开,万一叶黎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沈星暮道:“叶黎的‘念’会保护他,不可能出事。” 视频里,两人没完没了地讨论着,叶黎反倒成了忠实的旁观者。就是不知,他们这么能聊,为什么还要打这个视频电话过来。 叶黎深吸一口气,把手机音量调到最低,不去听他们的话。他俯下身,取出袋子里的楠木盒子,尝试着打开盒盖。 视频里,沈星暮和夏恬都闭上了嘴。 叶黎把手机摄像头对准楠木盒子,沉声道:“无论李真洋有没有设置陷阱,又或者这个陷阱对我是否有效,你们都看清楚一点。盒子里的东西很可能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叶黎的手指一弯,缓缓揭开盒盖。 楠木盒子里装的并不是骨灰,而是一个金色的铃铛。铃铛周身画满血色的符文纹路,像极了电视里驱鬼或招魂的法阵。 叶黎皱紧眉头,抓起铃铛看了一眼,发现铃铛表面的血色物质像是用刀刻进去的,无论怎样摸摩挲,也磨不出来。 手机里传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沈星暮和夏恬都在说话,只不过叶黎把手机音量调的很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叶黎思忖着,先发表自己的意见,认真说道:“这个铃铛和挂在左漫雪家里的铃铛非常相似,但又存在一丝细微的差异。这个铃铛的开口是向外弯曲的,而左漫雪家里的铃铛是向内弯曲的。就仿佛,两个铃铛,一个用于接收某物,一个用于扩散某物。” 叶黎说着,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沈星暮和夏恬都老老实实闭着嘴,便继续说道:“李真洋托我把这个铃铛送给左漫雪,证明两个铃铛之间存在非常密切的关系。或者说,只有两个铃铛在一起时,死去的徐成俊才有可能复活过来。” 叶黎暂时就想到这么多,全都说出来后,便调大手机音量,微笑道:“你们现在可以说话了。不过你们不要继续争吵,我听着心里有点酸酸的,不太舒服。” 夏恬莞尔道:“莫非你感觉自己吃了一嘴‘狗粮’?” 叶黎看着视频里的夏恬,便感到无比亲切,甚至有种立刻出现在她面前的冲动。 叶黎别过头去,淡淡说道:“差不多吧。” 夏恬保持甜美的笑容,却不再说话。 沈星暮道:“我没想到你的观察如此细致。我看到这个铃铛时,的确联想到了左漫雪家里的铃铛,却没发现两个铃铛的形状存在细微区别。” 叶黎问:“你有什么看法?” 沈星暮皱眉道:“郁子岩死前,不仅破产,还欠下了巨额债务。左漫雪曾亲口承认,郁子岩的尸体就在她的家里,这足以证明他和她曾建立过血契,最后死于小溪的诅咒。然而左漫雪需要的是‘念’,并非钱。郁子岩工作多年的存款都到谁的手里去了?” 叶黎疑惑道:“这的确是一个疑问,不过它好像和铃铛没什么关系。” 沈星暮道:“有关系的。” 叶黎问:“什么关系?” 沈星暮沉声道:“李真洋和左漫雪很可能是合作关系。左漫雪要‘念’,而李真洋要钱。滕志伟曾说过,郁子岩的钱都流进了赌王盟的账户,原因是赌马。然而郁子岩本身并不是嗜赌的人,他有美丽的妻子与可爱的女儿,还有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他活得这么好,不可能用全部家产去赌马。所以李真洋与赌王盟只是为了把到手的钱洗干净,方才刻意制造出的郁子岩赌马的假象。” 叶黎疑惑道:“你的意思是,李真洋不仅和左漫雪合作,还和赌王盟合作?” 沈星暮点头道:“挂在左漫雪家里的铃铛,很可能是收集‘念’的容器,而李真洋的这个铃铛则是释放‘念’的容器。这就是铃铛形状存在差异的原因。然而左漫雪本身只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女人,就算她懂得‘念’的使用,也不应该了解那些神秘的古老梵唱。所以左漫雪的铃铛很可能本就是李真洋送的,那些咒语也是他教的,甚至于,复活徐成俊的办法都是李真洋告诉她的。” 叶黎认真听着,夏恬忽然指责道:“你的猜测好生片面,完全没有根据!” 沈星暮反驳道:“善恶游戏本就不是数学几何题,没有具体的公式,需要大量的猜测与推断。” 夏恬刚张口,话还没说出,叶黎立刻制止道:“你们两个要争论,等我挂了视频再争。” 夏恬闭上嘴,并且做出禁声的手势,似乎是在保证“我一句话也不说了”。 叶黎沉声道:“沈星暮,你的猜测有很强的逻辑性。我们只有这样想,才能把富国社、赌王盟、以及善恶游戏三者联系起来。” 沈星暮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我非常在意。你说过,你在梦中,接收到一段信息,内容是叫你做某人的‘念灵’。” 叶黎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问:“你有没有想过‘念灵’是什么?” 叶黎道:“我不知道‘念灵’是什么,兴许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念’的力量制造出来的灵体。” 沈星暮道:“我也这么想。” 叶黎问:“莫非‘念灵’存在什么玄机?” 沈星暮冷笑道:“我想我知道为什么衣柜里的鬼魂和躺在床上的男人长得一样了。” 叶黎皱眉道:“莫非你认为躺在床上的超自然媒介,其实是左漫雪制造的一个‘念灵’?” 沈星暮道:“不同的两个人,哪怕是双胞胎,也不可能完全一样。但若是一个人和一个‘念灵’,就有可能完全一样。” 叶黎沉默,安静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 夏恬忽然道:“星暮,你不要胡乱猜测啊!我们连‘念灵’是什么都还不知道,怎又能肯定躺床上的男人是左漫雪制造的‘念灵’?” 沈星暮抬手按她的脑袋,理直气壮道:“我说了,这个游戏需要大胆的猜测。” 夏恬指责道:“我忽然知道你们上一场游戏为什么会输了。就是你太能猜了!” 沈星暮淡淡说道:“既然你不让我猜测,那你来说。” 夏恬道:“我就是不知道才不说啊!” 沈星暮道:“既然你不说,就老老实实闭上嘴。” 夏恬道:“你说错了,我总不能不纠正啊。” 叶黎见两人再一次“剑拔弩张”,几乎没做思考,便点下了挂断键。 第四十一章 孤独 叶黎以为等不了多久,沈星暮还会打电话过来。他也做好准备,继续和沈星暮聊李真洋的问题。 然而叶黎一直等到烈日灼灼的正午,手机也没响起。似乎沈星暮和夏恬两人的争论那么容易结束,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 ——谁又能和我这样斗嘴呢?小娟吗? 叶黎想着,便不打算再等了。他还记得李真洋说过“这个东西不会丢”。“这个东西”指的自然是楠木盒子里的奇异铃铛。 叶黎能猜到,这个铃铛一定有很重要的存在意义。可是无论如何,它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死物,它为什么不会丢?莫非它长了脚,丢了之后还能自己找回来? 叶黎把铃铛放进盒子,盒子放进黑色袋子,提着袋子出门,找到就近的垃圾桶,顺手把袋子丢进去。 他想知道这个袋子会不会自己跑回来。 他觉得自己的实验方式非常有效,可以直接证明铃铛有没有长脚。可惜他忽略了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万一铃铛没长脚,不会自己回来,反而被某个拾荒者捡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岂不是直接就没了? 叶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 叶黎匆匆出门,准备把铃铛捡回来。有趣的是,他刚走到回廊,便看到两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他的神色立刻变得古怪,甚至有些心虚。因为这两个人分别是沈星暮和夏恬。 他们在回廊上漫步,观赏这里的别致风景,彼此间有说有笑。 叶黎走在他们后面,屏住呼吸,放慢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他的思绪在转动,不知道这两人忽然来这里干什么。来找他进一步商讨李真洋的问题吗?抑或是,请他回去? 叶黎迟疑好久,终于鼓起勇气,轻唤道:“沈星暮,夏恬。” 前面两人同时止住脚步,却不回头。 叶黎大步走到他们前面,强作镇定问道:“你们怎么来这……”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发现了端倪。眼前的“沈星暮”的确和沈星暮本人非常像,只不过他没有沈星暮那种拒人千里的冷傲气质,反而显得温雅可亲。至于“夏恬”,她当然也不是夏恬本身,而是叶黎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古姄。 他们的背影的确和沈星暮与夏恬的背影一模一样,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叶黎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当即笑道:“抱歉,我看错了。” 古姄的两眼跳动着怒火,凶巴巴吼道:“你怎么在这里!” 叶黎道:“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住户啊。” 古姄愣了一下,旋即更凶地吼道:“沈星暮在哪里!为什么胡海冬一搬过来,你们就跟着搬过来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叶黎皱眉道:“你和沈星暮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古姄道:“不要绕弯子!沈星暮在哪里!” 叶黎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沈星暮的行踪,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并不住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搬了过来。而且我搬过来之前,并不知道你们也住这里。” 古姄冷笑道:“胡海冬不只一次感觉到有人在监视他。如果那个人不是沈星暮,还能是谁?” 叶黎看向胡海冬,这个人和沈星暮长得太过相似,以至于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想到沈星暮说过的话,以现在的整容手段,只要动一下刀子,完全复制一个人的脸也并非难事。 叶黎明白过来,这个叫胡海冬的男人,就是通过整容,变成沈星暮的替身的苦命人。 叶黎轻叹一声,再次保证道:“小姑娘,别的我不敢说,但我敢肯定,如果真的有人监视这位胡先生,那个人绝对不是沈星暮。” 古姄的眼珠子转动着,两眉稍稍上弯,怒容更盛,显然又要破口大骂。胡海冬向前走一步,先一步说道:“你好,请问你是沈总的朋友吗?” 叶黎见胡海冬的态度还算温和,便也耐心点头道:“是的。” 胡海冬问:“可问高姓大名?” 叶黎道:“叶黎。” 胡海冬道:“叶先生,如果你是沈总的朋友,就替我转告他一句,这一带似乎藏着不干净的东西,请他尽早离开这里。” ——不干净的东西?是指什么? 叶黎皱眉道:“什么意思?” 胡海冬道:“意思是,这里不安全。” 叶黎心头苦笑。他当然知道这里很不安全,如果不是为了善念之花,他早就离开这里了。 胡海冬偏过头看向古姄,微笑道:“古姄,我们走吧,一起去吃火锅。” 古姄凶道:“你对这个人这么客气干什么!他和沈星暮是一伙的啊!他们分明是想把你弄去当炮灰,然后被人打死。” 胡海冬笑道:“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啊。” 古姄沉下脸,一句话也不说。 胡海冬又道:“古姄,吃完饭,你也快点回家,不要再来这里了。” 他说着,抬步向大门外走。古姄则是非常气愤地跟在他后面。 直到两人消失在视野尽头,叶黎还在思考胡海冬说的话。他记得,沈星暮的确找了一个替身来干扰仇世的视听。但这只是疑兵之计,对胡海冬本身并没有任何伤害。可是胡海冬为什么这么郑重,仿佛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莫非胡海冬也被牵连到善恶游戏里了? 叶黎不知道胡海冬遭遇了什么,便不再想,大步向外跑,去找路边垃圾桶里的铃铛。 胡海冬和古姄还没走远,他们都看到叶黎宛如拾荒者一般在垃圾桶里翻找垃圾。 古姄嘲讽道:“看来沈总的确与众不同,能俯下身和卑微的拾荒者交朋友。这一点果真难能可贵。” 叶黎听到了她的话,却不回复。他的心思全在垃圾桶里。而垃圾桶“工作”一天之后,早已被塞得满满的。他必须从垃圾桶最表层的垃圾慢慢翻找。 古姄又道:“喂,叶先生,你在找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吗?” 叶黎依旧不搭理她。 古姄准备继续嘲讽,胡海冬却已出手制止。他沉声道:“古姄,我们去吃饭吧。” 直到两人再次离去,叶黎依旧没有找出那个黑色袋子。 他翻找了整个垃圾桶,把自己弄得脏臭不堪,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他昨天丢进垃圾桶里的黑色袋子不见了。 叶黎的心在下沉,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巧的是,沈星暮在这时打电话过来了。 叶黎心头苦涩,不知道该如何对沈星暮说这件事,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接了电话。 电话里,沈星暮温和说道:“叶黎,李真洋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你先回来吧。” 叶黎苦笑道:“为什么到此为止?李真洋分明存在很大问题。” 沈星暮道:“我的意思是,你独自处理李真洋的事情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个人一起商量办法,一起处理。” 叶黎道:“可是我还什么都没做。” 沈星暮道:“你见了李真洋本人,拿到了铃铛,还做了一个信息量非常大的梦。” 叶黎道:“那个梦是真是假都还未可知。” 沈星暮淡淡说道:“但你至少拿到了铃铛。” 叶黎喉咙一哽,沉吟好半晌才如实说道:“但是我又把铃铛弄丢了。” 沈星暮惊讶道:“怎么回事?” 叶黎把自己试验“铃铛有没有长脚”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星暮凝重道:“你实在不该贸然做这种实验。” 叶黎道:“我拿到了铃铛,又把它弄丢了,无异于一无是处。所以我暂时还是不和你们见面的的好,不然我会坐立不安。” 沈星暮没说话。 叶黎忽然想起胡海冬的话,便把自己遇到胡海冬和古姄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星暮道:“杯弓蛇影而已。” 叶黎道:“我也这样想。只不过胡海冬托我带话,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也托我带过话。就是那个给我们送监听器的人,他叫我转告你,高哲羽现在在集团里的处境很不好,沈星夜和赵慧妤联合打压他,甚至董皓也从中作梗。” 沈星暮道:“高哲羽的能力毋庸置疑,至少沈星夜和赵慧妤一时半会弄不垮他。他刻意叫周泳航带这句话,无非就是想叫我快点回去。” 叶黎道:“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就挂了。” 沈星暮问:“莫非你不觉得,一向一起行动的我们,现在连说句话都需要通过手机通讯,是很别扭的事情吗?” 叶黎道:“还好吧。” 沈星暮道:“我和你一样,该说的都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你自己决定。” 叶黎道:“好的。” 这通电话结束,叶黎用尽全力去找丢失的铃铛。他觉得,一条街上的拾荒者,可能就那么寥寥几个,只要询问这条街上的居民,很容易找到线索。 结果却并不是这个样子。他连续问了不下二十个居民,得到的结果千篇一律。大概是“拾荒者?我们这里没有拾荒者啊”,“抱歉,我不知道”,“现在社会这么好,早就没人捡垃圾了”之类的话。 叶黎见过不少拾荒者,大多是年迈的老人在本地拾荒,他们捡瓶子、纸板、易拉罐等等能卖钱的可回收垃圾,以此聊以为生。 而这样的拾荒者遍布全国各地,哪怕是最繁华的首都,也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小小的沽县,经济并不发达,不可能没有拾荒者。只是叶黎不确定,这条街上有没有。 这种事情,他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毕竟寻常路人不会注意宛如活在黑暗阴影之中的拾荒者。 往后的数天里,叶黎每天都在滨江路走几次来回,寻找可能存在的、捡走了铃铛的拾荒者。 立秋过后,沽县的持续高温不见缓和,反而越加炽热。 叶黎忽然感觉累了,累得连抬一下手都无比困难。 对一个正常人而言,抬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怎会感觉到累? 叶黎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累,但心灵的某处,却无比疲累。他用了至少两个小时思考,方才明白过来,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语言能力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没有交流对象,便不需要言语沟通。 而一个人长期不说话,心里便会升起孤寂与凄凉。 叶黎忽然好希望沈星暮能打一个电话过来,哪怕是两人随随便便聊几句和善恶游戏无关的事情。 然而沈星暮不可能再打电话过来。上个电话里,他说得清清楚楚,“该说的都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你自己决定”。 沈星暮愿意对叶黎说这句话,已是仁至义尽。他不会再打电话过来,叶黎也不能打电话过去。 叶黎知道,自己这时打电话给他,无异于妥协了,答应回去了。 他还不想回去。 归其根本,还是因为夏恬。他仍没弄清楚自己对夏恬的这份亲切感是什么。 喜欢吗?爱吗?他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对她,绝非是简单的男人对美丽女人的好感。 这是他在近几天里发现的事情。 叶黎不得不承认,夏恬的存在太过特殊。他始终害怕自己见到夏恬后,会做出不理智、且无可挽回的事情。 叶黎的心里非常矛盾复杂,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他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通讯录,里面就不到二十个电话备注。 他反复翻看了三遍,视线定格在备注“小娟”的电话上。 ——不知道小娟现在怎么样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她会感到孤独吗?她的症状有好转吗? 叶黎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个非常可恶的男人。他不仅对自己的朋友的妻子起了异样的心思,还忘记了一直在家里等着他的女孩。 他离开蛰城前,对徐小娟信誓旦旦地保证过“我若不爱你,又怎会因你而心痛?莫非你忘了,我们‘换过血’,我曾用血起誓,这一生决不抛弃你”。 然而他来到绪城沽县已有一月之久,却连一个电话也没给她打过。甚至于他很多时候记不起她的存在。 他忽然有点理解徐小娟常挂在眉梢上的悲伤了。兴许她早就发现了,他心里并没有她。 ——我真的对小娟连一点感情也没有吗?如果有,为什么在沈星暮派人监视她时,我却无动于衷? 叶黎安静拨通徐小娟的电话。 这个电话响铃许久,却无人接听。 叶黎的心在下沉,忍着心痛再次拨打,结果依旧。 正当他沮丧之时,他的手机忽然又响了,来电的自然是徐小娟。 叶黎毫不迟疑接听电话,急声道:“小娟——” 他只说出“小娟”两个字,便没了后文。他发现,自己给徐小娟打电话,本身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话另一头,徐小娟用非常稚嫩清亮的声线说道:“叶叔叔,你要回来了吗?” 叶黎的神色一黯。他听到“叶叔叔”这个词,便知道徐小娟还没恢复过来。 于是他又变成了温柔的父亲,用些许笑腔说道:“小娟,叔叔还要过几天才能回去。你在家里要乖乖的,听阿姨的话。” 徐小娟不满道:“阿姨从来不和我说话,我想听话也听不到。” 叶黎沉默。 徐小娟又道:“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叔叔,老是抢我的手机,还不开电视给我看。” 叶黎知道,徐小娟说的“奇怪的叔叔”是米禾骏。他只听沈星暮的话。沈星暮叫他监视徐小娟,他便一刻也不疏忽。 叶黎能听出徐小娟心中的委屈,便安慰道:“他只是关心你,一直玩手机对眼睛不好。” 徐小娟道:“他不让我玩手机,又不让我看电视,也不给我讲故事听。他们都没有你好。” 叶黎涩声道:“小娟,等我回家,我就叫他们走。” 徐小娟道:“好的。” 两人的聊天到这里,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静默好久之后,叶黎重复道:“小娟,等我回家。” 徐小娟再次回答道:“好的。” 叶黎的神色一怔,张口正要说话,听筒里却已传出忙音。 叶黎连忙拨打徐小娟的电话,然而听筒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叶黎坐着不动,大脑却飞速运转起来。 徐小娟说出的两个“好的”,虽然音色一样,但声线存在很明显的差异。第一个“好的”像小女孩的声音,第二个好的却是成熟女性的声音。 一个人想要发出两种声音并不难,只要稍微压一下声带,便能发出与原本声音存在差异的另一种声音。 最常见的例子便是,某些中学女生,平日里和男生们聊天的声线又软又甜,温柔无限,也就是那种较为轻微的“嗲”,而她们独自一人时,不经意间说出某句话,却是另一种不怎么温柔的声音。 叶黎敢肯定,徐小娟是故意压着声带,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稚嫩,宛如小女孩。 她的第二个“好的”,才是她正常说话时的声音。 她忽然透露这个信息,又匆匆挂掉电话,并且把手机关机,是想传递什么隐晦信息吗? 叶黎从她的举动里,得到的唯一信息便是,她已经恢复正常了。至少和他通话时,她是正常的,却又装作只有四五岁小女孩的心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吗? 叶黎一动不动安静许久,终于抬手输入手机短信,发送给徐小娟,内容是:小娟,这次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感到孤独。 第四十二章 求婚 霓城市区,一间大型商场里,肖浅裳又买了一整车的衣服。她走在前面,禹自强则亲自替她推购物车,不疾不徐跟在她后面。 早在半个月前,禹自强就叮嘱过肖浅裳,叫她平日里不要乱走,最好是留在肖元身边。然而她并没有听他的话。她每天都在外购物、唱歌、邀朋友举行派对,除了睡觉时间,几乎没有一刻闲下来过。 自从肖浅裳与仇世从赫城回到霓城,她便感觉自己与他的关系变得尤为疏远。 他总是独自一人走上天台,迎着绵长不绝的风声,凭栏遥望。他的目光显得非常开阔遥远,仿佛望穿了苍穹宇宙,以及远在未知次元的那个“她”。 肖浅裳能感觉到,她和他的距离,比他仿佛望到世界尽头的目光还要遥远。 她渐渐明白过来,时常对她温柔无限的他,或许仅仅将她视作朋友,甚至有可能是利用工具。所以在那一晚,他们几乎零距离接触,却又在他简单的一句“浅裳,不可以”中,变得相隔千山万水,永远无法触及对方。 肖浅裳不只一次感到心碎,心碎的感觉便是眼泪仿佛涌进了心里的感觉。而她心碎之后,依旧无怨无悔陪在他身边。 世间的痴情姑娘,岂不都是这个模样? 自从肖家和枪神社全面开战,一向沉稳、幽深、平静宛如镜湖的肖元也变得凝重无比。肖家上下,全数进入备战状态。 其中最为激进的杨浩展,也就是肖浅裳的杨三叔。他在先后痛失爱子与兄弟之后,变得暴怒无常,多次主张与枪神社正面一战。 原本这种主张不可能被肖元采纳,毕竟肖元不是杨浩展这种有勇无谋的人。然而肖元居然采纳了,打算在霓城北方边界的迪县与刘俊进行殊死一战。 因为杜昌翊不只是杨浩展的兄弟,同样是肖元和禹自强的兄弟。 刘俊早就布置好了埋伏,等待肖元入瓮,只可惜这一战并没有打起来。仇世识破了刘俊的计谋,说服了肖元,放弃这次出击。 此后好几次,刘俊主动出击,也都是仇世帮肖元出谋划策,巧妙地避开枪神社的锋芒。 强如刘俊,在仇世眼睛竟宛如小孩一样,只能在他的指掌之间来回跳跃。 肖浅裳越发意识到仇世的睿智与强大。他能一眼洞悉整个肖家、枪神社、以及沈氏集团的势力格局,并且能在各种局势里做出最稳妥的处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一场婚礼突袭。仇世一早就知道,那场突袭会失败,但肖元执意出手,他才不得不退而求次,劝谏肖元派杜昌翊前去。 当然,仇世大多时候只负责出谋划策,替他向肖元传话的人是肖浅裳。 在整个肖家,杜昌翊是唯一一个有可能突袭成功的人,只可惜他终究是失败了。 这一点可以侧面证明,如果去的人是肖元,那么他的结局不会比杜昌翊更好,反而死的更惨,整个肖家也将瞬间土崩瓦解。 从这个层次来说,仇世算是救了肖元一命。 此后刘俊稍有动作,仇世便能先一步推测出他的全盘计划。 肖浅裳发现,仇世拿到恶念之花之后,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那双宛如琉璃子一般璀璨清澈的双目,渐渐变得阴翳瘆人,尤其是在他沉思某事、或者发怒的时候。 而且他好像具备一股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虽然物理公式里,正常人可以从十几米的高空跳落而无碍,只要能在着地的瞬间顺势下蹲,就能大弧度缓冲下坠的冲击力,免受伤害,但现实中,一般只有经过专业跳伞训练的军人才能做到。 肖浅裳不只一次看到仇世从十几层楼高的天台上跳下去,之后宛如没事一般,淡定地走入人流。 而最奇怪的是,楼下的路人并不少,竟没有一人惊愕他的举动。仿佛所有人都没看到他跳楼一般。 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是他仿佛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简单的例子就是这次肖家对抗枪神社,他总能提前知道刘俊的下一步动作。 肖浅裳不否认,仇世具备惊人的智慧,无论对付谁都能做到算无遗漏。不过他以前无论做出任何结论,都能找到足够的依据。然而他现在做任何结论,都没有依据可言,但偏偏他做出的结论又都是对的。 肖浅裳最近时常看到藏在仇世眼中的焦虑与惆怅。她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于是她渐渐猜到,第二场善恶游戏已经开始,他只是碍于肖家现在正承受枪神社施加的、无与伦比的压力,方才迫不得已暂时留在肖家帮忙。 可是他不是为了拿到恶念之花而不计一切代价吗? 他为什么宁愿放弃恶念之花,也要留下来帮助肖元? 莫非他是为了肖浅裳? 肖浅裳很愿意这样想,因为只有这样,她心里才有一丝温暖与慰藉。然而仇世那一双看得无比遥远的眼睛已经粉碎她的所有幻想。 肖浅裳知道,仇世愿意留在肖家,就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说不定他又能像上次一样,巧妙地从沈星暮和叶黎手中抢走恶念之花。 他留在肖家,一定不是因为她! 肖浅裳心里苦闷而悲伤,只有日复一日做许多女孩子天生爱做的事情,方才感到些许平静。 所以她每天都在购物,买上许多非常好看的、昂贵的、却也是很可能被她遗忘掉、永远不会穿戴的衣服、裤子、裙子、包包等。 禹自强一直都是肖浅裳的贴身护卫。无论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绝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然而禹自强和肖浅裳并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他保护她,仅仅是因为疼爱她。 这一点,肖浅裳也无比清楚。 禹自强还是十几岁的小伙子时,就在血腥与阴暗的世道里打拼。他经历过的刀山火海,足可改编成一本少年征战四方的书籍。因而他比普通人更加敏锐,或者说,他和刘俊是同一层次的存在。他也能在轻微的风吹草动里,嗅到肉眼绝对无法观测的危机。 禹自强能察觉到,有一双非常可怕的眼睛时刻注视着肖浅裳。他(她)就像一条毒蛇,潜伏在某个阴暗角落,随时都会突起发难,给肖浅裳致命一击。 肖浅裳有认真听禹自强的话,也明白这个时期非常敏感,她不能出任何事情。 但她还是选择自己的活法,不去管肖家和枪神社的战争。如果真的有人前来抓她,抑或是杀她,她也相信禹自强一定能保护好她——宛如顶天立的父亲一样保护她。 这一次她却想错了。在她心中宛如战神一般尊高伟岸的禹自强,居然在一对一的近身肉搏战中输了,输给了一个脸上有三道伤疤的男人。 就在十分钟前,肖浅裳和禹自强从商场里出来。禹自强想开车送她回家,但她拒绝了,想走走路,散散心。 人长着一双脚,若总是坐着,也是另一种层次的“暴殄天物”。 肖浅裳走进一条人迹较为稀少的巷子,仰头看着悬在头上的电线以及偶尔划过的飞鸟。 八月的霓城,虽比不得宛如火炉的绪城,却也是烁玉流金的炎热。 肖浅裳早已满头大汗,两颊变得通红。 她抬手挡住额头,回过头正想叫禹自强开车带她回去。却在这时惊变突起,一把砍刀在空中飞速旋转着,精准无误地插在禹自强身前的地面。 一个男人从巷子里的盲区走出来。 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吊儿郎当地说道:“这个地方没什么人,方便我们动手。” 他的这句话显然是对禹自强说的。 就如同禹自强能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盯着肖浅裳一样,这个人也能察觉到禹自强是一个身手非常了得的高手。 禹自强的脸上罕见地浮出凝重之色。 他张开手,摆出迎战的架势,嘴里却尤为沉重地说道:“浅裳,你先跑,到人多的地方去,给大哥打电话。无论枪神社怎样强大,霓城毕竟是我们肖家的底盘,他们绝对伤不了你。” 肖浅裳没走。在她的心中,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倒她的禹叔。她不信,这个只敢躲在暗处的男人能打败禹自强。 然而禹自强真的就败了,而且败得体无完肤。 两个人都是身手强大的高手,他们交手起来,就宛如古代侠客之间的巅峰对决,胜败往往只在一招之间。 那个陌生男人的反应能力惊人,无论禹自强从何等刁钻的角度发起攻击,他也能如同水蛇一样,灵活地错开攻势。 当禹自强露出破绽,男人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咔咔”骨裂声接连响动。禹自强的胸骨碎了,整个人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溢血,双目也变得无比黯淡。 肖浅裳被吓得花容失色,大步向禹自强靠近,想把他扶起来。 陌生男人的身影却如同鬼魅一般,肖浅裳只听到他嘴里发出轻微而戏谑的笑声,甚至没听到脚步声,他便已拦在她的身前。 肖浅裳盯着她,额上汗珠不断滑落,只不过之前的热汗变成了冷汗。 她强行镇定,厉声问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男人保持戏谑的笑容,忽然抬手抓向她的脸。 肖浅裳想躲,但她的反应速度明显跟不上。男人的手在她脸上划动,平滑坚硬的指甲盖划得她脸上火辣辣的疼。 肖浅裳立刻意识到,这个男人起了邪念,想对她无礼。 正当她厉声吼道:“放开我!不然我就……” 她的话没说完,脸上又是一凉,男人居然很自觉地收回了手。 他盯着自己的指甲盖看了半晌,喃喃道:“只有些许汗垢,没有半点脂粉,看来这婆娘还真就有这么漂亮。” 肖浅裳见男人有点失神,便立刻绕过他,跑到禹自强身前,俯下身去扶他。 禹自强的嘴里隐隐透红,似乎胸口遭受的重击使得他体内气血乱窜,忍不住吐血。 肖浅裳的眼睛忽然就湿了。她哽咽道:“禹叔,你忍住,我现在就叫救护车。” 禹自强尤为虚弱地说道:“浅裳,我不是叫你快跑吗?” 肖浅裳悲伤道:“我以为世上没有人能打败禹叔。” 禹自强涩声一笑,摇头道:“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就算是夏秦也打不败我。” ——夏秦?这个脸上有三道刀疤的男人,就是禹叔曾郑重评价过的枪神社二把手夏秦? 肖浅裳的心猛地一颤,再回头,便见夏秦正缓缓向这边走来。 禹自强撑着地面,努力想站起身来,可是他真的老了,老到连夏秦的一拳都承受不了。 他只能沙哑吼道:“浅裳!快跑!” 然而肖浅裳并没有跑。她一只手扶着禹自强,另一只手则指着夏秦,冷冰冰说道:“只要你再向前一步,我就让你后悔!” 夏秦仿佛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依旧用缓慢的脚步向她靠近。 肖浅裳俯下身,猛地抓起之前夏秦抛过来的砍刀。她似乎准备和夏秦拼命。但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她抓起砍刀,竟用刀刃对着自己的脖子,猛地砍下。 她虽是女人,却也有男人所不能及的勇气。 她知道,夏秦来这里的目的,无疑是抓走她,然后用她威胁肖元。她不敢想象自己被夏秦抓走之后,她与肖家会落得什么下场。 所以她现在能做的、最正确的选择,便是亲自终结自己的性命。 奇怪的时,刀刃挥动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她的思绪却如同快速翻动的书页,将她的一生全数翻过。 她惊讶这种宛如时间凝滞的既视感,更惊讶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脑中想的人竟不是仇世,而是禹自强与肖家。 “呲呲——” 尖锐的摩擦声响起。在刀刃即将划过肖浅裳的脖子之时,一只手宛如钢铁所铸的钳子,猛地夹住刀刃,使得它停在她的脖子的前一寸,再难前进分毫。 肖浅裳看到了血,是从掌心滴落的殷红血滴。 这只手的主人居然是夏秦。 夏秦手中发力,猛地一震,肖浅裳的手心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砍刀随之掉落在地。 肖浅裳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以为自己真的完了,现在是想死也死不成了。她耳边传来夏秦的声音,是一段很长的话。她的思绪太过混乱,没听清楚,只隐约听到“老婆”两个字。 肖浅裳使劲一咬舌头,用疼痛刺激大脑,使自己清醒过来。 她盯着夏秦,面若寒霜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夏秦用带着无限邪魅的声调说道:“我刚才说,你是要当我老婆的人,不能这么随便死掉。如果你实在想死,也得先给我生两个娃娃再说。” 肖浅裳的脸一红,霎时怒火攻心,尖声大骂道:“你不配!” 夏秦无所谓地笑了笑,随口道:“今天是第一次,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相信你以后不会再这么说了。” 肖浅裳完全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便冷声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秦忽地抓住她的手,单膝跪下,非常诚恳地说道:“肖浅裳,嫁给我。” 肖浅裳只觉脑中阵阵嗡鸣,思路俨然跟不上夏秦。 她咬着嘴,几乎再一次脱口说出“你不配”三个字,可是当她看到他眼中的那种仿佛无坚不摧的自信,到口的话居然又咽了回去。 肖浅裳蹙着眉不说话,夏秦则一直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 好半晌后,肖浅裳终于想明白夏秦的意思,疑惑道:“你在向我求婚?” 夏秦道:“是的。” 肖浅裳问:“为什么向我求婚?” 夏秦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这真是一个简单又直白、而且无可否认的理由。 肖浅裳摇头道:“对不起,虽然我觉得你的自信和那个人有的一拼,很让我心动,但我和你不熟,不能答应你。” 夏秦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就走。 肖浅裳再一次愣在原地。她有些不敢相信夏秦就这样走了。 夏秦快走出巷子的时候,忽然回头,自信而邪魅地笑道:“老婆,我下次再来找你求婚。” 他说完这句话,两腿仿佛乘风,倏地一下便冲出巷子,消失无踪。 肖浅裳仔细回忆从夏秦出现到离去的整个过程。这个男人分明就是禹自强很早以前就感觉到的那个未知存在。他的战斗能力比禹自强更强,却又迟迟不肯出现,反而要等两人落单时,方才现身。他这么做,仿佛仅仅是为了一场“安静的求婚”。 禹自强忽然咳嗽起来,嘴里咳出许多血,整个人变得摇摇欲坠。 肖浅裳立刻扶住他,急声道:“禹叔,你要不要紧?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禹自强摆了摆手,摇头道:“不着急,刚才夏秦并没有用全力,这种程度的创伤还要不了我的命。” 肖浅裳看着禹自强仿佛凹陷了一个碗口大小的胸膛,感到一抹发自内心的心悸——如果这还不是夏秦的全力,那么他全力打出一拳,岂不是能直接打死人? 霓城光明医院,禹自强躺在病床上,肖浅裳则守在他身侧。 关于夏秦出现一事,肖浅裳和禹自强都缄默不言,他们没告诉任何人。 禹自强懂得道义。这次夏秦放过了他和肖浅裳,他就一定会找机会还回去。在这之前,他不会说这事。 肖浅裳则感到莫名烦躁。那个叫夏秦的男人,长相狰狞可怕,还暴力得不得了,一般女孩子都不可能喜欢他。但不知为什么,夏秦在肖浅裳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她有些忘不掉他,甚至暗自把他和仇世用来作比较。 毫无疑问的是,仇世和夏秦都是满腹自信的人。只不过仇世的自信来自于运筹帷幄的智慧,而夏秦的自信来自于龙骧虎步的武力。 第四十三章 银河 夏秦带来霓城的枪神社成员多达一千三百名,这些人里面,有超过一百名精英,均是敢打敢杀,且枪法惊人的高手。而剩余的人里面,也没有胆怯之辈。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夏秦一声令下,这群人便会变成凶厉残忍的饿狼,瞬间将目标人物或势力撕成碎片。 他敢前往霓城市区,并不是一时之勇。毕竟他若不慎落到肖元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他有足够的底气,除了他本身的强大实力,还有数名神枪手随行做为后盾。 若论近身打杀能力,枪神社的成员或许不如肖家的成员,但若是枪法,肖家包括肖元在内,没人能和枪神社较量。 在这个时代,枪的力量当然远远凌驾拳脚。 夏秦回到迪县大本营时,脑中还回荡着肖浅裳的音容。他真的感觉自己恋爱了,这么多年里,除了他的妹妹夏恬,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让他重视至此。 而今夏恬已经嫁人,夏秦得了个清闲,反倒有些闲不住。 他想着,过一段时间,便再去霓城市区一次,最好是能请肖浅裳面对面谈一下。 夏秦感觉自己这次去找肖浅裳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清楚,但回来之后又意识到哪里不对。他求婚,居然连戒指都没准备,这无疑是一大败笔。 夏秦想好了,下次一定把所有必备之物准备齐全,再好好找肖浅裳求一次婚。 如果她再不答应,就等下下次再想办法。 然而夏秦还在幻想之时,刘俊的电话就打来了。 电话里,刘俊对夏秦劈头盖脸一顿骂,质问他为什么要放过肖浅裳和禹自强。 在肖家,或许肖浅裳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但禹自强不一样。他是肖家结义四兄弟之一,而且是和肖元最亲近的人。 如果夏秦能把禹自强抓回来,整个霓城肖家都将成为枪神社的囊中之物。 夏秦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刘俊的眼中,这件事被他洞悉也不足为奇。 夏秦无所谓地说道:“刘叔,禹自强只不过是一个没用的老头子,抓回来也没意思。而且——” 刘俊问:“而且什么?” 夏秦道:“而且你总不能让我打一辈子单身啊。” 刘俊问:“什么意思?” 夏秦道:“我喜欢肖浅裳。” 刘俊惊讶道:“小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夏秦嘿嘿笑道:“我当然知道啊。我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肖浅裳这么迷人的女人。” 刘俊问:“你想好了。” 夏秦道:“这种事情本就不用想。” 刘俊道:“我知道了。” 夏秦问:“‘我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刘俊淡淡说道:“既然你想好了,现在就回蛰城。我和你好好合计一下,给肖元下一份聘礼,然后正大光明地把肖浅裳娶过来。” 夏秦惊讶道:“刘叔,我的耳朵一向没什么问题,但今天好像进了沙子,听不太清你说的话。” 夏秦的耳朵并没有问题。他能听懂刘俊的话。但是在他的记忆里,刘俊向来不是以德报怨之人。就在半年前,肖元为了抢夺枪神社在蛰、绪、弭三城的生意,派遣杀手去暗杀刘俊。这无疑是大仇,刘俊怎会如此轻易的揭过? 或者说,刘俊说这句话本身便有着更深层次的打算? 莫非这场看似化干戈为玉帛的婚礼,会成为整个肖家的屠宰场? 刘俊重复道:“小夏,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如果你真的想娶肖浅裳,我支持你。” 夏秦沉默。 刘俊补充道:“我是认真的。” 夏秦沉声道:“好的,刘叔,我现在就带兄弟们回蛰城。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还得麻烦你先给肖元打一声招呼。如果我们在退走的时候遭到肖家的埋伏,这场婚礼也就没得谈了。” 刘俊道:“这个我知道。” 夏秦一向尊重刘俊,因为刘俊不仅仅是他的救命恩人,更是他们兄妹的最强依靠。纵然外界帮派里,有不少传言称“长江后浪推前浪,夏秦的能力已经超过刘俊,迟早接管整个枪神社”,但事实上,夏秦从未有过霸占枪神社的心思。 他没想到的是,刘俊居然会说出“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这么温柔的话。 或者说,一定意义上,他们的确非常像父子。 夏秦回到蛰城时,天已经黑透。 渔场里的豪华房子里,刘俊坐在轮椅上,一口又一口地吸着雪茄烟。 夏秦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说。 刘俊吸烟好久之后,终于反手抓向后背,掏出两把早已遍布锈迹与划痕的手枪。上一次,杨先凌与六鬼前来暗杀,他就是靠这两把枪将他们击败的。 刘俊把两把手枪安静磕在茶几上,淡淡问道:“小夏,你认识它们吗?” 夏秦点头道:“它们是跟随你数十年之久的‘追魂’与‘夺命’。黑道里早有传言称,无论是‘追魂’还是‘夺命’,只要扳机一动,便必然见血。” 刘俊问:“你信吗?” 夏秦道:“我信。” 刘俊道:“但是这个传言是假的。很多年前,我曾用‘追魂’枪击过白虎帮的万骁,但被他躲开了。” 夏秦沉默。 刘俊道:“我一直把万骁视为极难战胜的劲敌,这世上只有他能躲过我的子弹,也只有他能打破我的不败神话。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四年前,在蛰城如日中天的万骁,会败给仅仅二十出头的你。” 夏秦依旧沉默。 刘俊发出绵长的叹息,欣慰道:“小夏,虽然很多话我从未说明,但你应该知道,我早已有心把枪神社交给你。” 夏秦道:“刘叔,我从未想过这件事。” 刘俊道:“你想没想过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人都会老,我也一样。时至今日,我曾拥有过的热血早就燃烧殆尽,完全冷却了。这一次我大举进攻肖家,历时半年之久,却宛如猴子一般,被肖元耍得晕头转向。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老了,许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 夏秦咬牙道:“刘叔,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个的。” 刘俊狠吸一口雪茄烟,冷冷说道:“莫非你认为我说的全是废话?” 夏秦道:“枪神社的社长只能是你。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一定不会取代你。” 刘俊轻叹一声,颓然道:“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褶皱变得更多,仿佛变得更加苍老了。 夏秦道:“刘叔,你好好休息,肖浅裳乃至是肖家的问题,我都能妥善处理。” 刘俊摇头道:“你不用再处理了。这些年里,我赚到的财富已经够整个枪神社正常运营一百年以上。如果肖元实在垂涎我们的生意,分他一杯羹也未尝不可。但前提是,他必须把肖浅裳好好地交给你。” 夏秦再一次沉默。 刘俊道:“我思来想去,我能替你送出的、最合适的聘礼,便是‘追魂’与‘夺命’。它们都是我的老朋友,跟随我很多年,早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把它们送给肖元,足可展现我们的诚意。我能做到这一步,肖元便不会以任何借口推脱或搪塞。” 夏秦急声道:“可是……” 刘俊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厉声道:“没什么可是!你现在就可以带着‘追魂’与‘夺命’去霓城拜访肖元了,我这边会替你筹备婚事。” 夏秦犹豫许久,终于俯下身,抓起茶几上早已陈旧不已的两把手枪。他把它们妥妥地收进衣服口袋里,片刻过去,他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张狂而自信的笑容,又把它们掏出来放回茶几。 刘俊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秦笑道:“刘叔,我想好了,我要的女人,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去娶。我不想娶一个不爱我的女人回来。” 刘俊问:“只要她的人在你身边,爱与不爱,真的有区别吗?” 夏秦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区别。但我敢肯定,若是我娶了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认真看她一眼,反过来,肖浅裳应该也一样。” 刘俊道:“但我觉得,你有一种足以使不爱你的女人变得爱你的力量。” 夏秦怔住。 刘俊道:“只要男人足够优秀,哪怕他烂了半张脸,也少不了真心爱他的女人。这么多年里,我识人无数,见过不少出色的小伙子,沈氏集团的沈星暮就算一个,另外还有曾经白虎帮的小少爷万青虹,他们都是人中之龙。但他们若与你相比,却又变得晦涩无光了。” 夏秦惊讶道:“万骁的小儿子万青虹?” 刘俊道:“是的。你灭白虎帮的时候,并没有斩草除根,这是你的过失。万青虹还活着,就有可能卷土重来。” 夏秦道:“连他老子都不是我的对手,他又能翻起什么浪花?” 刘俊道:“当初万骁也想的‘连刘俊都不敢对我动手,夏秦又能翻起什么浪花’,结果却是你把他灭了。” 夏秦语塞。 刘俊道:“小夏,无论你是否把‘追魂’与‘夺命’当做聘礼送给肖元,你都得把它们收下。它们跟随我多年,甚至让我有种奇怪的错觉,便是它们像是活的,拥有生命与灵性。你带着它们,未来遇到某些危机时,或许能靠它们化险为夷。” 夏秦站着不动。 刘俊扭转轮椅,安静抽烟,不再说话。 夏秦犹豫好久,终于使劲一咬牙,沉声道:“刘叔,你的恩情,夏秦终生铭记!” *** 枪神社和肖家暂时止戈,双方都得到喘息与休整的机会。 枪神社内外平静,刘俊深居简出,夏秦也随之闲了下来,每天除了打电话叨扰肖浅裳,剩下的时间便是想念她的音容。 他发现女人的确是这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他第一次给肖浅裳打电话时,才说出自己的名字,便被她挂了电话。 他以为自己的诚心不够,便不断打她的电话叨扰她。 久而久之,肖浅裳像是习惯了夏秦的叨扰。她能淡定地和他通话,并且聊上一些很平淡的琐事。 尔后肖浅裳居然偶会主动打电话联系夏秦,诉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电话里,肖浅裳的声音中始终带着一丝戒备。每当夏秦问起“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她便猛地挂掉电话。 似乎夏秦的恋爱旅程还相当遥远,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有明显起色。 一个偶然的机会,夏秦得知肖浅裳在玩一款叫《银河航线》的手游。他立刻想到,半年前,夏恬也提及过这款游戏,似乎其中还有一个非常值钱的四维武器。连肖家的人都不惜花大价钱买通夏恬身边的皱小梅去监听夏恬和沈星暮的对话,为的仅仅是盗取这种虚拟武器。 ——一个普普通通的手机游戏,能有什么出奇之处? 夏秦心里这样想,但还是忍不住下载了《银河航线》,并且注册了账号,开启了漫漫的银河征程。 他认真看过游戏简介。它被分类到飞行射击板块,但实际上,它和其他飞行射击游戏存在本质不同。 游戏以整个银河系为模本,构造了一场浩瀚的星河战争。 游戏玩家分为两个派系,一个是守护银河文明的人族,另一个则是破坏银河使之回归虚无的异族。 人族当然就是人类,只不过游戏里的人类具备非常强大的武力、智力、乃至是一些超自然的能力。 而异族就分为很多种,其中最为热门的是吞噬一切的虫族,以及以智能芯片维持身体机能的机械族。 夏秦隐隐记得,肖浅裳的话中透露过她选的种族。她并不是人族玩家,也不是热门的虫族或机械族玩家,而是一个相当冷门的鲛人族玩家。 夏秦创建角色之时,毫不犹豫选择了鲛人族,而选择角色模型时,选了一个脸型非常阴沉狰狞、长了一头银色长发的男性鲛人。 他给角色起的游戏昵称是“肖浅裳是我的老婆”。 尔后游戏界面切换到浩瀚星空。在游戏设定中,任何种族的玩家都能在脱离文明载具的情况下,翱翔在太空中,只不过各方各面的能力都会大幅度受限。 夏秦此刻就漂浮在璀璨的星河之中,手机屏幕右上角出现弹框,询问玩家是新手还是老玩家,其中有“新手教程”和“跳过教程”两个选项。 夏秦觉得新手教程无非就是教玩家怎么使用角色技能,便直接选择了跳过,接着弹回控制面板,发现初始角色仅拥有两个技能,分别是“拾取”与“降维”。 ——降维是什么意思? 夏秦没读过书,当然不懂高维世界以及降维打击等理论。 他尝试着点了一下“降维”,然后屏幕一闪,直接回到手机主菜单面。 夏秦明白过来,所谓“降维”就是退出游戏。 《银河航线》中,下线的玩家并非从游戏世界消失,而是降维到零维,成为没有长度、宽度、深度,只有质量的虚无点。 夏秦再次登录《银河航线》账号,盯着控制面板看了许久,终于确定自己现在唯一的技能便是“拾取”,也就是在漂浮状态下,凭运气去捡各种道具或武器。 这个游戏对新手玩家有一定照顾。一般来说,新手玩家在太空漂浮数分钟,便会随机捡到一个物品。 这个物品事关玩家是否变成rmb玩家——如果玩家捡到有用道具,比如小型宇宙舱,便能摆脱漂浮状态,自主探索附近空间的环境,寻找更多的资源与武器。但若是粒子枪等攻击类武器,便成为鸡肋,能看不能用。 新手玩家唯一的优待便是短时间内必然出现的第一个随机物品,尔后想要再捡到东西,便只能靠运气。而运气最好的玩家,也至少要等上好几个小时,运气差一点的,有可能等好几天。 夏秦的运气就很不好,捡到的第一个物品只是一把激光剑,被收入虚空行囊中,充当装饰品。 他皱着眉思考许久,终于点开商店。 商店里面能买到大部分常见物品。其中最热销的便是太空舱、小型飞船、飞碟等载具。 既然是“银河中的飞行射击游戏”,没有载具当然没办法玩。只不过这些载具的售价高得离谱。把游戏中的点券折合成人民币,仅仅是一架太空舱,便需要三百元。而小型飞船或飞碟,贵的高达一千。 夏秦并不缺钱,便毫不犹豫买了一架飞碟。 飞碟的功能非常齐全,电磁探索、高能战斗、能量防护、自我维修、超光速飞行等等应有尽有。 夏秦试着操作飞碟,只用了两次超光速飞行,飞碟能源耗尽,又变成了漂浮的宇宙尘埃。 夏秦只能再次点开商店购买能量——100mj能量需要三百人民币,而这点能量只够超光速飞行三次,每次不超过一小时(现实中的一小时等于游戏中的一年)。 夏秦意识到这是一款非常费钱的游戏。他连门槛都没摸到,便已贡献一千多块。如此算来,肖家的人想盗取沈星暮的账号,便也很好理解了。 第四十四章 斗牛 大暑节气前的一个清晨,沈星暮出门替夏恬买早餐,习惯性地去了一趟温平广场。 他想找徐旺,询问一些问题。可是自从徐旺的脚被摔伤之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温平广场的公共篮球场打球了。 沈星暮心里没抱希望,多走的这几百米路,也权当清晨散步。然而他还没到篮球场,便远远地听到篮球铿然撞击地面的声音。 徐旺的脚伤已经完全恢复,再次回到篮球场。只不过他依旧是孤身一人,唯有手中篮球相伴。他打球的身姿比之前更为灵活矫健,尤其是扣篮时的动作与气势,恢弘而振奋。 篮球宛如直线坠下的流星,穿过篮筐,重重砸在地上,尔后“砰砰砰”连续弹跳。 沈星暮悄无声息走近,并且张手抓住跳动的篮球,温和地打招呼道:“徐旺,好久不见。” 徐旺看到沈星暮,脸色立刻变得惊疑,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沈星暮并不惊讶他的冷漠。毕竟前不久,沈星暮和叶黎联手对付过左漫雪。 这世上当然不会存在对伤害过自己的母亲的仇人,还笑脸相迎的少年郎。尤其是徐旺这种快意恩仇的少年,更不可能给沈星暮好脸色。 沈星暮问:“我们能聊聊?” 他说话时顺手将篮球抛给徐旺,并且走到罚球线的位子,双膝微微弯曲,双臂也向两边展开,做出标准的防守姿势。 徐旺拍打着篮球,慢慢走到罚球线外,平静说道:“斗牛。一个球,一个问题。” 沈星暮道:“在这之前得加一个前提。” 徐旺问:“什么前提?” 沈星暮淡淡说道:“谁都不能说谎。” 徐旺点了头,进而宛如猛虎下山一般,瞬间绕过沈星暮,轻而易举灌篮得分。 这整个过程只在短短三秒钟内完成,沈星暮却不觉惊讶,只是很淡定地问道:“你有什么问题,直接说吧。” 徐旺问:“你为什么还活着?” 沈星暮知道徐旺会问这个问题,但没打算真的如实回答。毕竟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解释起来相当麻烦,而且徐旺未必能听懂。 沈星暮摇头道:“这个问题至少等于两个问题的分量,我暂时不能回答。” 徐旺问:“为什么是两个问题的分量?” 沈星暮道:“我回答这个问题,无异于同时回答了另外两个问题。” 徐旺问:“哪两个问题。” 沈星暮道:“我已经回答你一个问题了。你若想知道是哪两个问题,就想办法再进一球。” 徐旺闭上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眼中满是轻蔑。似乎他很不屑追究沈星暮的狡猾。 沈星暮拿到球权,连续使用数次假动作,却依旧无法摆开徐旺,索性原地起跳,赌中投的命中率。 结果很遗憾,球并没有投出,刚出手便被徐旺一个大盖帽拦截了下来。 徐旺拿到球,再一次行云流水地操作起来,又是短短三四秒钟,球又进了。 沈星暮笑了笑,不待徐旺发问,便直接解释道:“两个问题分别是‘你知不知道小溪的诅咒’,‘你是如何摆脱小溪的诅咒的’。” 徐旺皱眉道:“你回答这个问题时,便证明你早已知道小溪的诅咒力量。”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的下一个问题应该会问‘你是如何知道小溪的诅咒的’。” 徐旺道:“是的。” 沈星暮道:“那你想办法进球吧。” 沈星暮再次拿到球权。这一次,他不再用虚晃的假动作,也不再跳投赌命中,而是用最野蛮的强制冲刺灌篮。 两人在空中狠狠撞在一起。沈星暮抓住片刻漏洞,在身体下坠之前,将篮球狠狠扣进篮筐。 这次终于换沈星暮问问题了。他毫不犹豫问道:“在你心中,左漫雪和古姄,谁更重要?” 徐旺露出惊愕之色,显然是没想到沈星暮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思考片刻,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的母亲。”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是由徐旺亲口说出,却好像多了一分奇怪的味道。虽然无论对谁而言,母亲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可是徐旺的语气太过坚定,坚定到哪怕星火陨落,哪怕末日降临,也不会动摇分毫。他的语气,宛如改变了问题本身。就如同沈星暮问的不是‘左漫雪和古姄,谁更重要’,而是‘除了左漫雪外,还有重要的人吗’。他的回答是‘没有’。如果古姄听到这句话,心里会怎么想? 沈星暮知道,古姄爱徐旺爱到无法自拔。她的世界里只有他,而他的眼中,仿佛只有左漫雪一个人。 沈星暮想起古姄满是未来憧憬的双眼,心中竟有一丝悲伤,就宛如一个多月前,在蓝百合三星酒店初见唐静舒与郁小甜母女时的无言苍凉。 沈星暮安静地站了一会,终于点头道:“你的球权。” 徐旺拿到球,便如同球场战神,进球只在数秒之间。 沈星暮渐渐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徐旺的实力。他面对徐旺,竟起不到丝毫防守作用,只能任徐旺进球。 他不得不承认,就算是二十岁的自己,也很可能不是徐旺的对手。 徐旺灌篮之后,擦去额上的汗水,问:“你是怎么知道诅咒的事情的?” 沈星暮道:“因为我悄悄藏了一个监听器在你家里。你和小溪的对话被我听到了。” 徐旺的脸色一冷,却并未说话。 沈星暮再次蛮横灌篮,只可惜这一次被徐旺阻止,篮球被拍出了很远。 徐旺宛如脱缰野马,回身便一个箭步,飞速追上正向外飞的蓝球,尔后转身,在离三分线还有超过两米远的位子起跳投篮。 这个距离已经接近中场线,哪怕是常年练习远投的篮球迷,也很难保证命中。 可是球又进了,而且空心落袋。 徐旺甚至看都不看仍在地上弹跳的蓝球,仿佛他早已知道球会进。他盯着沈星暮,冷冷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在我家藏监听器?” 沈星暮道:“因为我必须完成一场游戏。” 徐旺皱眉道:“这个回答太过含糊,我不满意。” 沈星暮道:“一场和善念之花有关的游戏。” 徐旺摇头道:“我听不懂。” 沈星暮道:“我也解释不清楚。” 徐旺沉默片刻,问:“我能理解为,你只是为了拿到某个东西,才故意去我家的吗?” 沈星暮道:“这个问题算我免费送你的。是的。” 沈星暮再次拿到篮球,快速冲刺,三踏步起跳上篮,球进了。 沈星暮自知自己进球非常不容易,便不再绕弯子,一针见血问道:“左漫雪和李真洋是什么关系?” 这是沈星暮目前最关心的问题。毕竟叶黎已经和李真洋扯上关系,而李真洋又明显不是善类。如果这件事不处理好,叶黎出了闪失,以后的善恶游戏便不战自败。 徐旺脸一沉,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李真洋的?” 沈星暮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徐旺的神色连续变换好几次,最终咬牙道:“他们是同一个社团的成员。” 沈星暮摇头道:“这个我知道,他们都是富国社的成员。但他们远不止这一层关系,请你实话实说。” 徐旺冷声道:“你问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 沈星暮一脸无所谓地说道:“你若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 徐旺冷笑片刻,终于冷冰冰说道:“李真洋和我的母亲是合作关系。李真洋替她想办法救父亲,她则帮李真洋骗钱。” ——这一点和我推测的一样,但这个问题也并非白问。徐旺敢把这种阴暗的黑幕说出来,便足以证明,他是一个非常讲信用的人。而讲信用的人,也往往是最好利用的人。 沈星暮思索着点头道:“我知道了。” 徐旺再次拿到球,准备发起猛攻。 沈星暮做好防守姿势,下定决心要把这一球守下来。因为他已经说出不少信息,如果再输球,徐旺再问,他就只能不讲信用,临时说谎了。 可惜沈星暮连这个说谎的机会都没有了。 球场外传来女人的声音,竟是左漫雪找来了。 左漫雪出现,就证明徐旺的“自由活动时间”已经结束,他必须回家做操了。 就是不知,左漫雪这么精明的人,怎会不知李真洋“创作”的体操其实还不如正规的第八套广播体操? 她有必要逼着徐旺每天都做体操吗? 徐旺抓起篮球,盯着沈星暮厉声道:“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如果你也有问题想问我,明早就来这里和我打球。” 沈星暮摇头道:“我不打算再和你打球了。” 徐旺问:“莫非你想问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沈星暮道:“我想问的问题非常多,但我没把握在你面前进那么多球。” 徐旺冷笑道:“所以你怕了?” 沈星暮道:“我只是拒绝不公平的游戏而已。如果你真的还有问题想问,可以约个时间,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徐旺果断道:“不必了!我们谁也别再问谁!” 他说完这句话,抓着球便向左漫雪的方向跑了。 沈星暮看过去,只见左漫雪正冷冷地盯着他,杀机毕露。 沈星暮敢肯定,此刻左漫雪恨不得再次发动“念”,直接将他扼杀掉。只不过她碍于某种顾虑,并没有直接动手。 沈星暮等左漫雪和徐旺走远之后,也向滨江路的方向走。他在街边买了早餐,回租房时便看到夏恬正对着镜子清洗牙缝里的血迹。 沈星暮皱眉道:“生理期到了?” 夏恬道:“得了这种病,也不一定是生理期才牙龈出血。” 沈星暮点头道:“你的病情加重了?” 夏恬嫣然道:“虽然牙印出血的次数变多了,但我不觉得病情加重,反而感觉缓解了不少。” 沈星暮问:“为什么?” 夏恬道:“兴许是有你在身边吧。” 沈星暮把早餐放到茶几上,开始述说自己遇到徐旺的经过。 夏恬听完后,非常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只问了这么简单的两个问题啊?” 沈星暮道:“因为我只进了两个球。” 夏恬道:“但你也不该问这种几乎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啊,分明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没问。” 沈星暮道:“我不觉得还有其他问题比这两个问题更重要。” 夏恬道:“你至少该问一下,徐旺为什么没有复读。” 沈星暮惊讶道:“这个问题有必要问?” 夏恬问:“莫非你知道原因?” 沈星暮道:“在徐旺心中,左漫雪的分量非常重。他放弃复读以及读大学的机会,留在左漫雪身边帮忙,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夏恬点头道:“你说的很对,徐旺留在家里,铁定是为了帮助左漫雪。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左漫雪骗男人到家里,然后建立血契的整个过程,都和徐旺没有丝毫关系。那他能帮她什么?” 沈星暮皱眉道:“什么意思?” 夏恬道:“意思是,徐旺留在左漫雪身边,肯定存在很关键的作用,只不过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沈星暮的脸色变得凝重。他忽然发现这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夏恬指责道:“你要出去买早餐,为什么不叫我?如果我在的话,一定会提这个问题。” 沈星暮道:“你是病人,不能随便出门。” 夏恬道:“但睡觉的时候,你从不把我当病人。” 沈星暮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夏恬咬了咬嘴,走到茶几前坐下,安静吃早餐。 她吃完之后,露出一个满意而可爱的笑容,称赞道:“你买回来的早餐很美味。” 沈星暮道:“普通的稀饭馒头而已,任何人买回来都是这个味道。” 夏恬道:“我现在才发现,你好生不解风情。” 沈星暮道:“只可惜你发现得太晚。你成了我的人,想跑也跑不掉了。” 夏恬轻叹一声,忽而温柔道:“你说反了。” 沈星暮问:“哪里反了?” 夏恬道:“应该是我的成了你的人,你想甩也甩不掉了。” 沈星暮会心一笑。 夏恬也跟着笑。她笑过之后,神色又变得凝重起来。 沈星暮一眼看出她有心事,连忙问道:“怎么了?” 夏恬道:“昨晚我失眠了。” 沈星暮道:“以后你遇到这种事情,就把我也叫醒。或许我没办法哄你睡觉,但一定能陪你一起失眠。” 夏恬莞尔道:“这就是你迷人的地方。不过我要说的不是我失眠这件事,而是我失眠之后,登录《银河航线》,发现了非常有趣的两个游戏玩家。” 沈星暮道:“任何游戏中都少不了有趣的玩家,不然游戏本身就变得无趣了。” 夏恬蹙眉道:“可是我已经猜到了,这两个玩家分别是我哥和叶黎。” 沈星暮问:“莫非你也拥有《银河航线》里的角色能力,可以在浩瀚空间里随意探索?” 夏恬道:“我并没有这种能力,可是他们两个的游戏昵称太过特殊,而且他们玩游戏的方式也和他们本身的性格一模一样。” 沈星暮来了兴致,点头道:“你说说看。” 夏恬道:“两个玩家的游戏昵称分别是‘肖浅裳是我的老婆’和‘思语的黎明’。” 沈星暮皱眉道:“第二个游戏昵称的确像极了叶黎。但第一个昵称,似乎和夏秦没有太大关系。肖浅裳是一个很迷人的女人,而且在霓城有一定名声,某些存心占便宜的玩家刻意起这个名字也就不奇怪了。” 夏恬道:“你说的没错,仅看昵称,的确不能证明‘肖浅裳是我的老婆’就是我哥。但我看了全服玩家当天的充值记录,这个玩家居然直接充值五十万,进了‘年度rmb玩家排行榜’的前一百名。而他充这么多钱,为的就是不断发送世界喊话,喊话的内容是‘肖浅裳,我爱你’以及‘你什么时候嫁给我’之类的莽撞之语。你觉得除了我哥,还有谁会拿这么多钱来做这种蠢事?” 沈星暮只好承认道:“这种事情的确只有夏秦才做得出来。” 夏恬道:“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肖浅裳是仇世的搭档,如果我哥和她搭上关系,说不定会直接影响到我们正在进行的善恶游戏。” 沈星暮皱眉道:“这半年里,枪神社和肖家一直势如水火。夏秦是枪神社的二号头目,肖浅裳则是肖元的小女儿,按理说,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之前我和夏秦的通话,心里就隐隐不安。” 夏恬问:“你们说了什么?” 沈星暮道:“我只是随便问了一下枪神社和肖家的战况。然而夏秦却说,他看上了肖浅裳,只要想办法娶到她,肖家就变成他的了,这场仗也不用再打了。” 夏恬的脸一黑,嘀咕道:“我哥可真敢想。” 沈星暮道:“兴许正是如此,他才有与众不同的魅力。” 夏恬不说话。 沈星暮道:“我还记得你曾经对你哥撒过的谎。他现在真的开始玩《银河航线》了,等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游戏里并没有四维武器,你的谎话也就被拆穿了。” 夏恬道:“拆穿了也无所谓。反正他又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第四十五章 招魂 两人不再讨论夏秦。毕竟无论“肖浅裳是我的老婆”是不是夏秦,又或者夏秦能不能真的娶到肖浅裳,与眼下正在进行的善恶游戏没有任何关系。 沈星暮开始担心叶黎。从他搬出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天。虽然他的住处离沈星暮这边不远,有时候沈星暮出门还能见到他,但两人作为合作搭档,长期分开行动总归不好,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变化。 沈星暮思忖着,忽然问道:“夏恬,你是怎么发现‘思语的黎明’这个游戏玩家的?按理说,《银河航线》的游戏玩家有好几百万,而游戏的世界地图广袤无边,两个玩家偶然相遇的概率并不高。” 夏恬道:“游戏的系统消息里有提示,一个叫‘思语的黎明’的玩家在一片星河残骸中挖掘出了目前全服还未出现过的逻辑扭曲武器——逻辑球。现在这个玩家已成热门人物,很多玩家打他的主意。” 沈星暮问:“你联系过他吗?” 夏恬道:“我给他发过私信,但是系统提示‘对方拒收陌生信息’。” 沈星暮迟疑着点点头,便摸出手机直接拨打叶黎的电话。 电话里,叶黎非常惊讶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玩《银河航线》的?” 沈星暮道:“夏恬比较细心,感觉那个游戏昵称比较像你,就记下了。我打电话给你,并不是为了询问《银河航线》的事情。你把弄丢的铃铛找回来了吗?” 叶黎道:“没有。” 沈星暮道:“没有就算了。距离二十八号,还有不到一个星期时间。我有种预感,这场善恶游戏会在二十八号结束,我们应该提前做好准备。” 叶黎道:“我也有这种预感。不过我并不知道该准备什么。” 沈星暮皱眉道:“所以你依旧不打算回来?” 听筒里不仅没有话音,连鼻息也没有,似乎叶黎已经屏住呼吸。 沈星暮道:“我想我已经知道这朵善念之花该如何获取了。” 叶黎立刻问道:“该怎么做?” 沈星暮道:“你先回来再说。” 叶黎沉吟许久,终于松口道:“好的,我收拾一下东西,最多一个小时。” 沈星暮很在意李真洋说的时间。他对叶黎说的原话是“那个东西只能在下个月的二十八号交给左漫雪”。 那时是七月底,“下个月的二十八号”就是八月二十八号。 这个时间存在很大的玄机。 沈星暮翻看过日历,二十八号正好是中元节。中元节就是鬼节,有的地方称其为“鬼门开”。 左漫雪家里藏着鬼魂,而画满血色符文的铃铛要在鬼节当天送到左漫雪家里,这意味着什么? 沈星暮心中有一个很合理的猜想,只是目前还得不到证实。 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这场游戏就变简单了。 叶黎果真在一个小时后搬回了这边租房。 这段时间里,他的变化很大,脸上长满胡渣,面容变得憔悴,仿佛忽然苍老了十岁。 沈星暮盯着他看了片刻,淡淡说道:“你先去洗个澡。” 叶黎摇头道:“不用了。你先告诉我,这朵善念之花该怎么获取。” 沈星暮问:“你觉得死者真的有可能复生吗?” 叶黎不解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沈星暮道:“我们曾亲眼见过死而复生的林海鸥,似乎‘人死不能复生’并不是绝对无法打破的规则。” 叶黎道:“是的。” 沈星暮道:“左漫雪分明是想救活已经死去的徐成俊,而人死未必不能复生。所以左漫雪的做法好像没有任何问题。” 叶黎道:“是的。” 沈星暮道:“真正的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忽略的就是‘生死’的问题。昔日林海鸥能复活,依赖的是陶鸿的善念的力量,或者说是陶鸿迫切希望她活过来的强烈心愿产生了奇迹。” 叶黎道:“这或许也在‘念’的范畴里。” 沈星暮问:“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林海鸥并未复活。” 叶黎不解道:“若她没复活,那我们看到的林海鸥又是谁?” 沈星暮冷笑道:“‘念灵’。” 叶黎惊愕,久久说不出话。 沈星暮道:“我暂时就说这么多,剩下的问题你自己去想,如果你实在想不出其中玄机,再来问我。” 叶黎沉思着不说话。 沈星暮站起身,伸手去拉夏恬,想带她回卧房。然而夏恬很用力地抗拒,坐在沙发上不动。 她盯着叶黎,微笑着说道:“叶黎,铃铛的事情,你不用内疚。李真洋分明懂得‘念’,他敢把铃铛交给你,就证明他心中已有万全之法。” 叶黎别过头去,小声说道:“但事实是,铃铛的确不见了。” 夏恬道:“事实也是,今天还不是二十八号。” 叶黎问:“什么意思?” 夏恬莞尔道:“意思是,说不定等到二十八号,铃铛自己就回来了。” 叶黎苦笑着不说话。 沈星暮拉着叶黎回卧房,皱着眉指责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夏恬道:“我在安慰叶黎啊。” 沈星暮问:“莫非你没发现,他不敢看你?” 夏恬惊愕。 沈星暮继续道:“叶黎突兀搬走,很可能是因为你。我想你应该能猜到原因。” 夏恬咬着嘴,好久之后才小声道:“我从未想过,我的出现会导致这种事情发生。” 沈星暮摇头道:“这和你没关系。” 夏恬道:“但我感觉好像做错事的人是我。” 沈星暮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等叶黎和徐小娟结婚了,这件事应该就不存在了。” 夏恬轻叹道:“叶黎创建的游戏昵称偏偏是‘思语的黎明’。” 沈星暮道:“因为他还惦记着何思语。” 夏恬道:“所以他未必会和徐小娟结婚。” 沈星暮非常肯定地说道:“他会的!” 夏恬问:“为什么?” 沈星暮露出古怪的笑容,卖关子道:“你认真想的话,也一定能想出原委。” 夏恬躺在床上,挤着眉头想了许久,最后摇头道:“我想不出。” 沈星暮道:“你可以试着想一下,如果我换了一张脸,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夏恬斩钉截铁道:“我愿意!” 沈星暮笑道:“这就对了。” *** 八月二十八号,艳阳天,大地如火。 如夏恬所说,叶黎弄丢的铃铛,真的回来了。清晨,他才从梦中苏醒,便看到一个黑色袋子就安静躺在他的枕边。 他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个楠木盒子,再打开楠木盒子,里面是一个画满血色符文的铃铛。 叶黎盯着铃铛看了好久,终于承认,它的的确确就是李真洋拜托他转交给左漫雪的铃铛。 叶黎不再迟疑,当即唤沈星暮的名字,把铃铛拿出来给他看。 沈星暮也盯着铃铛看了好久,忽然道:“你感觉到它的变化了吗?” 叶黎惊愕道:“什么变化?” 沈星暮道:“这个铃铛变得更加邪恶了。” 叶黎听不懂,便追问道:“为什么?” 沈星暮的双瞳已经变成紫色。他指着铃铛,淡淡说道:“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和寻常的铃铛没什么区别,只是铃铛周身刻画的血色符文显得有些诡异。但这一次不一样,我能清楚看到,它的表面透着浓郁的黑色光雾,像极了绽放的恶念之花。” 叶黎的神色变得郑重,当即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沈星暮的嘴角扯动出一抹冷酷的笑容,淡淡说道:“现在是清晨七点,还有十二个小时天黑,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 叶黎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等到天黑再去找左漫雪?” 沈星暮道:“民间早有传言,鬼节的晚上,鬼魂才会出来活动。我们晚上去找左漫雪最合适。” 叶黎问:“在这之前,我们应该做什么事情?” 沈星暮道:“去买一个普通的铃铛,我们照着铃铛上的纹路,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铃铛出来。” 叶黎明白过来,沈星暮想来一个偷梁换柱,在破坏李真洋和左漫雪的计划的同时,也能进一步调查他们的诡计。 可是这里面存在不少问题。要找两个形状、颜色、以及大小完全一样的铃铛并不是难事,但铃铛表面的血色纹路非常复杂,如果没有精湛的临摹技术,几乎不可能将它完全复制出来。而且这些血色纹路的颜料也很难找得到。 沈星暮却完全没把这些小问题放在眼里,只是淡淡说道:“临摹的话,交给夏恬就行了。她的手很巧,能把这些纹路全部画出来。至于颜料,这个更简单。它不是像血吗?我们直接用真的血就行了。” 叶黎的眼皮一跳,忍不住问道:“用谁的血?” 沈星暮道:“用谁的血都好,反正不用我们的血。左漫雪明显能通过人血建立某种契约,我们的血尽量别到了她的手里。” 叶黎苦笑道:“你这么说来,莫非我们要去医院的血库偷血?” 沈星暮道:“滨江路上有好几个小区,小区里有的是流浪的猫狗。” 叶黎忽然回想起,遥远的中学时代,何思语像翩然落凡间的仙子,蹲在小区的垃圾桶前,温柔地向流浪橘猫们投食。 沈星暮继续道:“你去买铃铛,我去附近小区走走看。” 叶黎的心里忽然一阵难受,压低声音问道:“你抓回来的猫或狗,准备怎么处置?” 沈星暮道:“养几天就放回去。” 叶黎轻轻点头。 一个小时后,叶黎买回二十个铃铛,多的留作备用,沈星暮也抓回来一只饿得瘦骨嶙峋的橘猫。 橘猫很小,也很可爱,它盯着叶黎“喵喵喵”地叫。 叶黎的心忽然就软了,小声提议道:“要不还是算了。这只猫这么小,放过血之后未必能活下来。” 沈星暮皱眉道:“你要是觉得于心不忍,就把铃铛放下,回房好好待着。” 叶黎沉默片刻,俯下身摸橘猫的脑袋,凝声道:“别弄死它。” 沈星暮道:“这个你放心,动物都有自我治愈的本事。我只取一点血,弄不死它。” 叶黎还是有点不放心,决定留下来看着。 沈星暮一手拿刀,另一手则捏着猫腿。 刀刃划过猫腿,猫血缓缓流出,橘猫“喵喵喵”直叫,张牙舞爪不断挣扎。 沈星暮被橘猫抓了两下,皱眉道:“叶黎,你来把猫按住。” 叶黎忍着心疼伸手,按住橘猫的颈子,小声安慰道:“小橘,忍一下就好了,我待会给你弄鱼吃。” 叶黎的话仿佛具备奇特的魔力,橘猫忽然就不挣扎了。它老老实实趴在地上,任由鲜血从大腿处不断流出。 片刻过去,沈星暮感觉血够了,便松开猫腿,淡淡说道:“你帮它包一下,弄点东西给它吃。” 叶黎立刻把橘猫抱起来,仓促撤下很长一截卫生纸,将它的腿子包得严严实实。 橘猫好像通人性,两只猫眼直直地盯着叶黎,像是有话要说。 叶黎抱着它进厨房看了看,没有鱼肉,只有牛肉。他便煮了一块牛肉给橘猫吃。 橘猫吃完后,像是忽然有了生机,猫叫声变得更加绵长欢跃。 似乎它是一只常年忍饥挨饿的可怜猫咪。 叶黎抱着橘猫回客厅的时候,夏恬正坐在茶几前临摹符文纹路。 他不打扰她,轻手轻脚往自己的卧房走。 夏恬忽然道:“叶黎,你已经帮它起好名字了吗?” 叶黎惊愕。 夏恬微笑道:“小橘,挺好听的,和它的颜色一样。” 叶黎看了夏恬一眼,只见她埋着头,用细长的画笔小心翼翼临摹,便回答道:“是的,我准备把它带回家养着。” 夏恬的手的确非常巧,铃铛表面错综复杂的符文全都被它原原本本临摹了出来。奇怪的是,她在临摹之时,不少猫血已经干涸,变成了土色,但当她把全部符文画出来后,黯淡的猫血变得鲜艳,宛如刚流出来的鲜血。 而且这些血仿佛变成了铃铛的一部分,用手使劲摩挲也无法将血迹擦掉。 对此,三人都感到惊讶,但很快又想明白原委,这应该是符文本身的力量。 夜晚七点过,三人吃过晚饭,一起前往左漫雪家。 叶黎敲开门,便见左漫雪冷冰冰站着。 她看到叶黎和沈星暮,当即戒备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叶黎道:“李老师托我带一个东西给你。” 左漫雪的神色立刻变得古怪。她盯着叶黎看了半晌,平静道:“如果是李真洋叫你来的,那就进来吧。” 她转过身向里走,安静领路。 叶黎跟进去,沈星暮和夏恬在外面站了一会,也都跟在后面。 叶黎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左漫雪家的楼道有路灯,而且是声控灯。有人上下楼时,灯会亮。 今天却有些奇怪,左漫雪的脚步一如既往的沉重,但楼道的灯没亮。 整个楼道漆黑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叶黎甚至看不清走在前面的左漫雪,只能循着她的脚步声跟进。 叶黎感觉到诡异的压迫感,就仿佛看不到的某处,有许多未知存在盯着他。 左漫雪走到二楼,打开房门,房间里的灯光照出来,楼道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叶黎的眼中光影一闪,仿佛看到一个异常狰狞的鬼魂一飘而过。 他的神色立刻变得凝重,出声道:“左女士,刚才那是什么?” 左漫雪回过头,面无表情道:“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在我家不要随便说话。” 叶黎道:“我还没进门。” 左漫雪道:“今天不一样。如果你想活着离开这里,最好闭上嘴。” 叶黎再一次感觉到恐怖的压抑。这一次他能清晰感觉到,这种压抑不是来自于左漫雪,而是另一个东西。 ——今天是鬼节,而左漫雪家里藏着鬼魂。所以这种奇怪的压抑感来自于鬼魂? 叶黎想着,不再说话,安静走进屋子里。 左漫雪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却并不说话。 叶黎跟上,同样一言不发。 直到沈星暮和夏恬也跟来,四人全都坐下,左漫雪终于张开手冷冷说道:“把东西给我吧。” 叶黎把手探进裤子口袋,摸出画满血色符文的铃铛。 左漫雪接过铃铛,转身便向卧房里走。 叶黎准备跟上去,但左漫雪走进房间便猛地把门关上,三个人都被隔在了大厅里。 叶黎看向沈星暮,两人用眼神交流,很快达成无声共识——先在外面听一下,必要的时候撞门。 三人在外面安静听着。房门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居然连一丝声响也听不到。 数分钟后,叶黎和沈星暮很是默契地同时向前,均侧身猛地撞击房门。 房门是木制的,门锁并不牢固,两人合力一撞,房门直接就开了。 两人看清房间里的景象。只见一个满脸苍白,毫无生机的人安静躺在床上,而左漫雪站在床上,一只手抓着天花板上挂着的铃铛,另一只手捏着叶黎给她的铃铛。 两只铃铛都“叮当”摇动着,铃铛声相互交织,变得绵长沉重,仿佛一曲古老的梵唱。 尔后,一声猫叫回旋开来。 猫叫声居然是从左漫雪手中的铃铛里发出的。 仿佛小橘就在铃铛里面。 与此同时,左漫雪的脸色变得苍白,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吐出。 她手中的铃铛掉落,稳稳挂在天花板下的铃铛也诡异掉落。 左漫雪瘫坐在床上,原本精致美好的面颊,竟在一瞬间变得苍老。 她盯着面前的两只铃铛,脸上满是凄凉与绝望。 她流着泪,喃喃道:“成俊,怎么会这样?今天不是招魂的日子吗?你不是要活过来了吗?你为什么会变成猫?” 第四十六章 傀儡 两只掉在床上的铃铛,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居然仍一直响动。 左漫雪的脸越来越苍老,猫叫声越来越响亮。 虚空居然以肉眼可见的形状缓缓扭曲,一只铃铛里,不断有若虚若幻的东西流出。它们缓缓凝聚成虚幻的人形模样,漂浮在整个房间里。 毫无疑问,他们全都是鬼魂。 鬼魂们全都面目凄厉,张牙舞爪,仿佛从地狱而来的索命使者。 叶黎清清楚楚看到,其中一个鬼魂就是郁子岩。他身前本是非常温和善良的人,现在却变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厉鬼。 其余鬼魂中,叶黎也能看到些许恍惚熟悉的脸。很显然,他们也都曾是富国社的成员,叶黎不经意间翻看聊天群时,看到过他们的寸照。 屋子里的鬼魂越来越多,到后面挤满整个屋子。 奇怪的是,每个鬼魂都凶相毕露,却并没有对房间里的五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相反,他们狰狞嚎叫之后,反而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之色。 片刻过去,持续响动的铃铛声有一瞬安静,宛如正在弹奏的曲子弹到了休止符,尔后更为清脆响亮的铃铛声响起。 满屋子的鬼魂惊叫着,哭喊着,挣扎着,竟宛如无数股流水一般,缓缓汇聚在一起。超过三十个鬼魂融成一团,变成一种抽象到不可名状的瘆人形状。 尔后鬼魂们密密麻麻挤成一团的脸、手、胸、腿等等等等部位,均融化了,变成了流束状,缓缓流进另一只画满猫血符文的铃铛里。 猫叫声变得越发绵长,宛如婴儿的啼哭。 所有的鬼魂都消失后,铃铛上空有橘色的光雾扭曲,竟缓缓凝实成一只猫的轮廓。 片刻过去,铃铛不再响动,飘在空中不断交织的光雾也不再扭曲。它完全凝实了,变成了一只真实的、伸手便可触碰的橘猫。 叶黎百分之百肯定,这只橘猫就是半天前,沈星暮在某个小区抓回来的那只流浪橘猫。 虽然它不像中午时那么瘦弱,猫腿上的伤痕也消失了,但叶黎记得它的颜色以及身体表面的斑纹。 它绝对是小橘! 可是它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以这种形式出现?莫非是因为那只画满它的血的铃铛? 它的眼睛仿佛真的有了灵性,属于人的仇恨与杀欲的眼神,在它眼中尽显无疑。而它正用这双猫眼冷冷地盯着左漫雪,就像在看老鼠一样。 仿佛下一刻,它就会一跃而起,张开尖利的爪子,将左漫雪撕成碎片。 叶黎的双瞳猛地一收,下意识呼唤道:“小橘——”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能听清楚。 沈星暮和夏恬只是微微皱眉,一句话也不说。左漫雪的满脸悲伤与绝望竟在此刻消失不见,化作了无穷无尽的仇恨。 她明显从这声“小橘”里听出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左漫雪豁然站起身,眉心血色符文流转,眼中杀机毕露。她完全无视了正冷冰冰盯着她的小橘,直接张开手对向叶黎,一股强大的撕扯力量便猛地席卷开来。 叶黎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五条绳索绑着,正被五马分尸,钻心的疼痛几乎令他昏厥过去。但很快的,他想到上一次沈星暮直面左漫雪时,也承受过这种几乎麻醉人体神经的可怕痛楚。 沈星暮能忍下来,他当然也能。 他的面颊剧烈抽搐,扭曲得不成样子,尤其是双眼,已经布满血丝,宛如两个血球。 他忍着这种生不如死的剧痛,双拳紧握,颤抖着抬步向左漫雪靠近。 他想攻击左漫雪,制止这场钻心的折磨。 然而叶黎还没靠近左漫雪,沈星暮已先一步行动起来。他的身体宛如飞驰的野马,一瞬间靠近左漫雪,张手便扣住她的颈子,用力之大,几乎将她的脖子扭变形。 左漫雪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冷冰冰地盯着叶黎,宛如癫狂般问道:“你为什么认识这只猫!你给我的铃铛上的符文,是不是用这只猫的血画的!” 叶黎的身子剧烈颤抖着,深入骨髓的疼痛已经剥夺他的言语能力。他连张一下嘴都需要用尽全身力量,完全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放开叶黎,不然掐断你的脖子!” 左漫雪偏头看了沈星暮一眼,更为强大的“念”呼啸席卷。沈星暮的手剧烈痉挛起来,一瞬间脱力,松开了左漫雪脖子。 左漫雪也抓住这个空隙,空出手的如电光闪过,瞬间扼住沈星暮的咽喉。 眨眼之间,房间里的局势完全被她控制。 叶黎和沈星暮均露出震惊之色。他们此刻才明白过来,左漫雪真的拥有同时对付他们两人的力量。上一次,她只是发现他们都懂得“念”,不想节外生枝,才放他们走的。 此刻左漫雪宛如发了疯的母老虎,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咬死叶黎与沈星暮,夏恬成了他们唯一的救星。 夏恬曾经历过宛如地狱的十年煎熬,早已心志坚定,不怕任何困难。只可惜她本身只是一个体弱的病人,面对这种非人力能处理的突发事件,她显然也无能为力。 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冲上前,捏起一双小拳头,不断敲打左漫雪的手腕,尖声大吼道:“放开星暮!” 左漫雪冷冷地盯着她,眉心的符文再次转动,强大的“念”席卷开来。 这一瞬,沈星暮发出震耳的吼声,咆哮道:“你敢动夏恬一下,我立刻弄死你!” 他的双目变得猩红,额上青筋跳起,整张脸狰狞到宛如厉鬼。他的双手随之剧烈颤抖起来,像是在蓄力,准备对左漫雪发动致命一击。 这是叶黎第二次见沈星暮如此失态,第一次则是夏恬在死亡游戏里险些丧命时。似乎夏恬的存在本身,便能给沈星暮带来无穷的力量。 然后沈星暮真的挣脱开了左漫雪的束缚,双手成拳,双拳齐发,结结实实打在左漫雪的腹部。 左漫雪受创倒退两步,整个人直接摔倒在床上,而她躺下的位子,恰好在床上的男人的旁边。 沈星暮不依不饶,大步向前追击,似乎真的想用双拳打死左漫雪。 可惜他没能成功,左漫雪站起身,眉心的血色符文猛地一转,他再一次被束缚。只不过这一次的束缚力量明显弱了许多,沈星暮还能用极缓慢的动作向前移动。 这时弥散在叶黎全身的撕扯力如潮水般褪去,显然左漫雪已经把注意力完全放在沈星暮身上,将他视为头号敌人。 叶黎重重喘息两声,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凝声道:“左漫雪,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漫雪神色凄厉地看了叶黎一眼,厉声道:“为什么要调换铃铛!它明明是我最后的希望!你们为什么要摧毁它!” 叶黎说不出话。 左漫雪嘶吼道:“我已经收集到足够的‘念’,只待中元节这一天,就可以使用招魂聚体的血咒,复活我的成俊!我为了这一天,足足准备了十九年!你们凭什么这么残忍!我明明……已经放过你们一次了啊!哈哈哈哈……在这世上,果然不能心存半点善念,因为最后受到伤害的人,一定是善良的人!” 她吼着,额上的血色符文逐渐放大,房间里的无声压抑成倍增长,几乎令人喘不过气。似乎她已做好动用所有“念”的准备,强行抹杀沈星暮与叶黎,替她未能复活的丈夫复仇。 叶黎的心一颤。此时此刻,他居然有些懊悔调换了李真洋给的铃铛。 如果徐成俊真的能活过来,左漫雪不会发狂,徐旺一家会回归正道,变成幸福美满的一家人。藏在徐旺体内的善念之花,也很可能随之绽放。 很快的,叶黎反应过来,事实绝对不可能是这个样子。因为左漫雪在作恶,徐旺在帮她作恶,他们为了复活徐成俊,伤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的男人。早已怙恶不悛、罄竹难书的徐旺,心灵早已覆盖黑暗,只可能绽放恶念之花。 叶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你心里只有徐成俊,早已无关善恶。你上次放我和沈星暮走,不是出于善念,而是不愿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左漫雪狰狞道:“那又如何!只要成俊能活过来,哪怕让我杀光世间的所有人,我也在所不惜!成俊就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也只有成俊!是你们毁了成俊!你们必须付出代价!” 她说话时,强大的“念”再一次席卷。 叶黎和沈星暮被束缚,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呈螺旋状渐渐扭曲。 她想就这样将两人扭成人肉麻花! 夏恬安静站在房间里。 这时她仿佛失了神,目不转睛盯着床铺上安静站着的小橘。她好像从小橘眼中看出了某种玄机。 叶黎察觉到她的异常,也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小橘目光依旧冰冷,从它出现在这里起,就一直盯着左漫雪。 它到底想干什么? 叶黎皱紧眉头,正在飞速思考时,全身传出尖锐的骨头声。他的身体的扭曲度已经超过身体韧性的极限,强烈的疼痛使得他没办法再行思考。 ——怎么办?左漫雪的强大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此时此刻,我和沈星暮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叶黎脑中升起了死亡的念头。他心里已经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左漫雪不肯放手,他就必死无疑。 他感觉很累,累到完全忘记疼痛。 强烈的困意麻木他的大脑,他的目光变得飘忽,昏昏沉沉的。 这一刻,他居然又听到了何思语的温柔声线。她说的依旧是那一句“黎,活下去”。 叶黎的精神猛地一振。他努力睁大眼,努力扫视四周的景象,然而房间里依旧只有五个人一只猫,并没有何思语的身影。 “喵喵——” 一声绵长而凄厉的猫叫声响起,一直静默的不动的小橘忽然一跃而起,张开尖利的爪子,呼啸铺向左漫雪。 小橘很小,三四个月大小。它的爪子本应该软弱无力,可是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 小橘的爪子划动左漫雪的手臂,血光霎时弥漫,四条深可见骨的血痕赫然出现在左漫雪的手臂。 左漫雪发出沉闷的痛哼声,眉心的血色符文居然淡化了一分,叶黎和沈星暮受到的扭曲力量也随之消退一分。 可这仅仅是片刻喘息,左漫雪的双手猛地一张,“念”的力量像冰冷的钳子,早已锁死叶黎和沈星暮,不肯松动分毫。 左漫雪居然无视了小橘的攻击,铁了心要杀掉叶黎和沈星暮。 小橘再次跃起,两只猫爪像锋利的刀刃,不断在左漫雪身上划动。 左漫雪脸上的狰狞渐渐消失,变成了痛苦与疑惑。毫无疑问,小橘的攻击对她造成了莫大伤害,而她疑惑的也正是小橘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为什么要攻击她。 左漫雪全身布满爪痕,鲜血不断溢出,她变成了殷红的血人。 她眉心的符文渐渐淡去,“念”变得越来越弱,已经无法控制叶黎和沈星暮,她本人也像坠落的风筝,轻飘飘地摇曳着,即将倒下。 小橘发出宛如婴儿啼哭的叫声,两只后脚使劲蹬在床上,分明在蓄力准备给予左漫雪最后一击。 此时此刻,左漫雪已然没有任何力量进行反抗。 小橘跃起,像划过天宇的橙光,呼啸掠向左漫雪。 与此同时,夏恬上前一步,扶住左漫雪的身子。 小橘的爪子精准无误地抓到了左漫雪的咽喉,动脉血管破碎,血流如注,喷射着几乎染红整个房间。 左漫雪的双目变得黯淡,随着血液的流失,生命力飞速消逝。 她显然活不成了。但似乎,夏恬扶到她的那一瞬间,又藏着某种奇妙的变化。 小橘连续攻击左漫雪之后,变得萎靡,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沈星暮对叶黎使眼色,叶黎立刻明白过来,大步靠近小橘,想在它身上一探究竟。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靠近小橘,小橘便忽地张嘴,而且并未发出“喵喵”叫声,而是像人一样,吐词清晰地说话。 它说道:“左漫雪,你好像很疑惑?” 这句话一出,叶黎和左漫雪同时惊住,因为他们都发现这个声音的主人是李真洋! 左漫雪怔怔地盯着小橘,张了张口,分明有话要说,但她的喉咙已经破碎,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橘的猫眼宛如人的眼睛一样冷漠,它嘲讽道:“你真的以为,依靠‘念’的力量,就能使死去的人活过来吗?” 左漫雪说不出话,叶黎便沉着脸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橘道:“从一开始,徐成俊就不可能复活。十九年前,你看到的、活过来的徐成俊,只不过是你无意中制造出的、和徐成俊一模一样的‘念灵’。我看中了你的潜能,如果你的‘念’能开发出来,便能很大程度帮到我们。当然,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很惊艳你的美貌,想过替你‘驱邪’,但你对徐成俊的执念太强,强大到足以抵抗我的‘念’。” 他所说的“驱邪”,存在一层很让人作呕的含义。 叶黎冷笑道:“所以你就退而求次,谎称徐成俊可以复活,并且制定了一系列计划,让他帮你骗取其他男人的‘念’与钱?” 小橘道:“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计划。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常常是好骗得很。唯一遗憾的是,世上被能被人骗一辈子的人实在太少,我骗不了左漫雪一辈子,所以还是在她发现真相之前,先将她处理掉的好。” 叶黎的脸色变得阴沉,一句话也不说。 沈星暮在这时冷声说道:“你的话侧面证明,左漫雪的‘念’在你之上,不然你不会在很早以前就开始布局除掉她。而且你不敢亲自来送铃铛,证明你害怕她在招魂前发现端倪,先一步将你除掉。” 小橘道:“你很聪明。” 沈星暮嘲讽道:“但你却蠢得很。” 小橘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意思是。连左漫雪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都能想到,尽量不节外生枝,避免造成意料之外的变数。她曾经放过我和叶黎就是最好的证据。但你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故意去找叶黎,这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小橘的脸轻轻弯曲,竟露出宛如人一样的轻蔑笑容。它抬起爪子抓了抓头,懒洋洋地说道:“然而我并未察觉我找叶黎有什么不妥。我的计划照常进行,叶黎把画上‘鬼化念灵’的铃铛交给了左漫雪,左漫雪却傻乎乎地以为那是招魂聚体的血咒,幻想招回徐成俊魂魄,并帮他凝聚实体。” 叶黎的眉头一皱。他从李真洋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鬼化”一词。半年前,杜昌翊和杜贞进行“念”的战斗时,也曾提到“鬼化”,而杜昌翊的原话是“‘天神’的鬼化力量,也不过如此”。 李真洋是富国社的群管理,而“鬼化”是“天神”的力量。如此顺推过来,富国社很可能与“天神”有关,甚至于,富国社本身就是“天神”的一个小分支。 叶黎的眼皮一跳,忍不住看向沈星暮。早在二十多天前,叶黎刚搬走没多久,沈星暮便提出过这个猜想。 而现在,李真洋的话已证明沈星暮的猜测的正确性。 叶黎暗自惊叹沈星暮惊人的想象力与直觉。 沈星暮盯着小橘道:“所以你以为你赢了?” 小橘淡淡说道:“我当然赢了。无论左漫雪还是叶黎,都不过是我手中的傀儡,遵照我的意愿办事。从一开始,我就立于不败之地。” 第四十七章 冤魂 这句话好像没错,李真洋的确赢了,叶黎成了他的棋子,左漫雪被他成功算计。到了现在,李真洋拿到了左漫雪多年来收集的“念”,而左漫雪也已油尽灯枯,再无后顾之忧。 可是这其中又藏着微妙的转机——小橘。 叶黎替换了李真洋的铃铛,铃铛上画满小橘的血,所以小橘会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换言之,如果叶黎没有替换铃铛,出现在这里的人或其他东西,就不该是小橘。 李真洋的本意,绝非是将小橘召来这里。 所以这一点绝对是他的失算。 然而李真洋好像并不在意出现在这里的生物是不是小橘。甚至于,他的言语中,至始至终没有提及小橘。 叶黎的瞳孔猛地一收,隐隐觉察到这里面的玄机,便是李真洋并不知道被召唤来这里的是小橘。 沈星暮和李真洋的对话仍在继续。 沈星暮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嘲讽的笑,淡淡说道:“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小橘道:“但我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的义务。” 沈星暮仿佛没听到小橘的话,自顾自说道:“你认识杜贞吗?” 小橘的猫脸忽然僵住,两只铜铃般硕大的眼睛在此刻变得尤为悚然。它盯着沈星暮,厉声道:“你认识杜祭司!?” 沈星暮道:“看来你忽然对我的问题感兴趣起来了。” 小橘冷声道:“你和杜祭司是什么关系?” 沈星暮道:“这个由不得你管。我想说的是,既然你知道杜贞,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就变得轻松了。” 小橘的猫脸变得狐疑,半晌后轻蔑道:“纵然你和杜祭司有一丝关系,我最多不杀你,却没有和你谈话的必要。” 沈星暮依旧是宛如没听到小橘的话,语气悠悠说道:“大概在半年前,杜贞在我的眼前‘鬼化’过一次。我见识过‘鬼化’的力量,知道‘鬼化’会一定程度改变人的外貌。我甚至记得,杜贞的头上长出了两只角,尖尖的,像牛角一样,只不过被她的对手削去了一只角。” 小橘低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星暮道:“我想说的是,你的‘鬼化念灵’虽然具备一抹异常狂暴的力量,但它并没有‘鬼化’的样子。我没看到笼罩在它全身的恶念力量,当然也没看到它的角。” 小橘低吼道:“不可能!我的‘念灵’并不比杜祭司弱太多,它怎可能没有象征绝对力量的‘鬼角’!?” 沈星暮脸上的轻蔑之色越来越浓。他向小橘走近,很自然地俯下身,竟张手就把先前还狂暴不已的小橘抱了起来。 他轻轻抚摸小橘的头,尤为轻佻地说道:“你还不懂吗?被左漫雪召来的不是你的‘念灵’,而是我今天才捡回来的流浪橘猫,小橘。它刚才对左漫雪出手,只不过是因为左漫雪伤害了叶黎,而不是听从你的指令。” 叶黎怔住。他刚才只想到李真洋不知道被召唤来的是小橘,却没想过小橘为什么对左漫雪动手。 小橘趴在沈星暮的怀里,猫脸却阴沉无比。它尖声大吼道:“不可能!‘鬼化念灵’的血咒是我亲手画的,铃铛上的血是我的‘念灵’的!” 沈星暮道:“只可惜我们把铃铛换了。” 小橘的双瞳抖动,质疑道:“铃铛上的血咒,就算是我,也需要全神贯注刻画三天以上才能画出来。你们能换铃铛,却换不了铃铛上的血咒。” 沈星暮道:“很不巧,你的血咒太过简单,我们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把它完全临摹出来了。” 小橘道:“信口胡诌,血咒里面本身的玄奥与变化,岂是你们能轻易临摹的?” 沈星暮道:“换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联系叶黎,看中的无非是他恰好在沽县,离左漫雪比较近。你并不信任他。你敢把铃铛交给他,原因在于你对自身的‘念’的自信。我可以猜到,你和叶黎接触时,意图通过‘念’对他进行控制,让他变成你的傀儡,替你将铃铛送给左漫雪。” 小橘道:“是的。” 沈星暮道:“可是你的‘念’并没有起作用。叶黎不受你的控制。他送给左漫雪的铃铛也不是你的铃铛。莫非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小橘沉声道:“所以你才说我不该招惹叶黎?” 沈星暮淡淡道:“你记错了,我的原话是‘但你却蠢得很’。” 小橘沉默。 沈星暮继续道:“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从你联系叶黎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被召唤来的不是你的‘念灵’,左漫雪多年来收集的‘念’自然也没被你的‘念灵’吸收。你得不到‘念’,也除不掉左漫雪。今天过后,你将面对的是左漫雪无休无止的追杀。” 叶黎再一次愣住。沈星暮说李真洋得不到“念”,他勉强可以理解,毕竟被召唤来的不是李真洋的“念灵”,就是不知李真洋为什么能操控小橘。 至于李真洋除不掉左漫雪,这话明显有矛盾,因为现在的左漫雪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若不是夏恬一直扶着她,她早就倒下了。 叶黎思忖着,并不说话。他知道李真洋会帮他问这个问题。 果不其然,沈星暮的话一出,李真洋操控的小橘立刻变得狂暴起来。它张牙舞爪,发出阵阵绵长的猫叫声,尔后失声咆哮道:“怎么可能!左漫雪的‘念’……” 它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刚才还全身透血、宛如尸体的左漫雪忽然一跃而起,抬手扼住小橘的咽喉,使得它没办法再说半句话。 左漫雪的身体早已被鲜血染红,但她的眼睛更红。她的双目布满血丝,仿佛下一刻就会如泉涌一般喷出鲜血。 叶黎看到小橘痛苦挣扎的样子,立刻上前,准备制止左漫雪,但沈星暮伸手拦住了他。 沈星暮摇头道:“别过去,左漫雪不会杀你的猫。” 叶黎惊疑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我刚才说的话,大部分是猜的,但好像也都猜对了。只不过这里面存在很明显的逻辑漏洞。李真洋是如何控制你的猫的?你的猫为什么要攻击左漫雪?” 叶黎皱眉道:“你之前不是说了?因为左漫雪要杀我,所以小橘攻击她。” 沈星暮摇头道:“我那么说,只是为了麻痹李真洋。事实并不是这样,从你的猫出现起,就一直盯着左漫雪,就像猫看到老鼠一样,它迟早会攻击她。而那时左漫雪还没有攻击你。” 叶黎沉默。 沈星暮道:“好好看着吧。你的猫的异常,应该和之前那些鬼魂有关。” 叶黎只好点头。 如沈星暮所说,左漫雪并没有杀死小橘。她扼住它的脖子,迫使它张开嘴,尔后它嘴里吐出若虚若幻的流状物。 毫无疑问,那些流状物就是包括郁子岩在内的鬼魂们。或者说,那是死去的男人们残留的“念”。 左漫雪在汲取这些“念”。随着她的“念”变强,她所受的创伤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前后不过两分钟,她的满身伤痕全都消失不见了。 小橘拥有的“念”明显不少,但左漫雪并没有将它榨干。她治愈好自己的伤势后,便放开小橘,对着它冷声说道:“李真洋!你还能听见我的话吗!” 小橘的猫眼像弹珠一样转动,好半晌之后,它冷声道:“你为什么没死?聚念血咒里,分明不再有你的‘念’的波动。莫非你是故意的?你屏蔽了自身的‘念’,让我误认为你已经死了?” 左漫雪冷冷说道:“我没死,是因为这个小姑娘。” 她说着,转身看向夏恬,目中冷意稍稍化开一分。似乎是夏恬救了她。 小橘问:“什么意思?” 左漫雪尤为霸道地说道:“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你现在给我听好!从今以后,我、以及张美月,必将与你不死不休!如果你想死的痛快一点,现在就老老实实来我这里!” 小橘道:“你是不是太高看你自己了?就算你没死,又能把我怎样?” 左漫雪冷冰冰说道:“等你落到我手上,就知道我能把你怎么样了。” 她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无视房间里的所有人,留下一屋子的狼藉。 可是她刚走出门,脚步顿住,因为门外忽然又多出了三个人。正是徐旺、小溪、以及张美月。 他们看到屋子里的血腥画面,均面色凝重。尤其是张美月,她捂着嘴,像是想吐。 左漫雪的神色忽然变得难看。她盯着徐旺,失声道:“小旺!你下来干什么!快回去啊!” 徐旺皱眉道:“母亲,我在楼上听到剧烈的响动,而且衣柜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我很担心你,而且三楼明显很不安全,我就带着张阿姨和小溪下来了。” 左漫雪刚刚恢复一丝血润的两颊变得苍白。 她双手环抱自己,颤抖着蹲下身子,尤为绝望地说道:“小旺,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徐旺明显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即重重点头。 左漫雪咬牙道:“小旺,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你父亲的死并不是意外。虽然李真洋没说,但我能猜到,他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们。是他制造了坠崖意外,造成你父亲的死亡。再欺骗我,声称你父亲还有可能活过来。这些都是假的!李真洋是杀害我的丈夫、你的父亲的仇人!你必须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亲手杀掉他!” 徐旺怔住,原本细润的两唇隐隐泛白,被左漫雪仿佛遗言的话吓到了。 左漫雪继续道:“小旺,你带着美月和小溪离开这里,至少在天亮前,绝对不要回来。现在这里非常危险,我是不可能活下去的,但你必须活下去!” 徐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左漫雪厉声道:“小旺!听我的话!不然就迟了!” 徐旺俯下身,抓住左漫雪的手,倔强道:“母亲,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决不丢下你。” 他的神色非常果决,话音坚定不已。 左漫雪颓然一笑,涩声道:“小旺,你和你父亲最像的就是这一点。这世上,绝对不会抛下我不管的人,也只有你们。” 徐旺道:“因为你是这世上最温柔的母亲。小时候,你保护我,现在我长大了,该我保护你了。” 左漫雪埋下头,身子不断颤抖,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不知道左漫雪到底在害怕什么。吸收小橘体内的“念”之后,这里应该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她,但她却仿佛已经做好必死的觉悟。 这一点非常奇怪。 叶黎抱起小橘,能感觉到它的体温。它依旧是那只健康的小猫咪。 这时小橘“喵喵喵”直叫,似乎它已经摆脱李真洋的控制,不会再说出人话。 它轻轻舔叶黎的手,忽地又跳到地上,咬住叶黎的裤脚,使劲将他往外面拽。 叶黎不解道:“小橘,你想带我走?” 小橘居然通人性,立刻点动猫头。 叶黎问:“为什么?” 小橘又“喵喵喵”地叫起来,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变得非常焦急,仿佛有大事即将发生。 叶黎看向沈星暮,他还没说话,沈星暮便先一步说道:“左漫雪害怕的应该是这满屋子的恶念。” 叶黎问:“满屋子的恶念?” 沈星暮用紫色的双瞳扫视整个屋子,缓缓点头道:“我没看错,从徐旺出现开始,这个房间便已遍布恶念。” 叶黎问:“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沈星暮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时左漫雪回过头。她目光复杂地看了叶黎等三人一眼,悲伤道:“你们走吧,既然你们能察觉到房间里的恶念,就应该知道,这里很危险。他们都是来找我索命的,与你们无关。如果你们还想活下去,就尽快离开这里。” 叶黎立刻问道:“‘他们’是谁?” 左漫雪道:“被我害死的男人们的冤魂。” 叶黎不解道:“那些男人的鬼魂不是已经变成‘念’,被小橘和你吸收了吗?” 左漫雪凄凉道:“你说错了。人死后,鬼魂和‘念’并不是一体。铃铛里放出的看似鬼魂的东西,其实是男人死后的‘念’的凝聚体。它们原本被铃铛上刻画的‘聚念’血咒容纳,之后通过‘鬼化念灵’的血咒释放。从始至终,它们只是人死后的‘念’,而非鬼魂。” 叶黎听懂了,但又有了更多的疑问。他正在组织语言之时,沈星暮忽然说道:“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准确的说法是,‘念’容纳于肉身,而鬼魂是游离态,没有任何容器。或者说,‘念’在某种意义上,和肉身是一个性质。人的肉身和灵魂当然是两回事。” 左漫雪道:“是的。”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一直很疑惑,郁子岩的尸体怎会消失无踪。现在想来,这是因为血契的力量剥夺了他死后残存的‘念’,‘念’被抽走的同时,他的尸体也就化作了虚无。” 左漫雪曾经的确说过“我不知道郁子岩为什么会死,但他的尸体的确来过我家,只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虚无”。 沈星暮和左漫雪说话这会,窗户紧闭的房间里居然起风了,是很阴森刺骨的冷风。 风声呼啸,窗帘、床单、以及众人的衣服都随之猎猎作响。 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忽地席卷开来。 叶黎感觉呼吸困难,张大嘴使劲吸气。可他越是如此,反倒越是痛苦。 其余众人也一样,唯独夏恬、徐旺二人,以及小橘一猫完全不受影响。 叶黎按着胸膛,努力张开嘴,沉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叶黎、沈星暮、夏恬均快步向外跑。 他们跑出卧房,冲到客厅门的玄关前,可是房门无论如何都扭不开。 叶黎沉声道:“我们撞门!” 沈星暮却皱着眉摇头道:“这扇门是向里开的,我们在里面,无论怎么撞也不可能撞开。” 叶黎问:“那我们怎么——” 最后一个“办”字还没说出来,他胸口的窒息感忽然消失了。 叶黎的手肘传来非常光滑柔软的触感。他茫然垂下头,只见一只白皙若玉石的手正捏着他的手肘。 这只手的主人是夏恬。似乎她本身便有着驱散恶念的力量。 叶黎脑中一阵恍惚,紧接着,整个身子猛地一哆嗦。 他连忙抽开手,红着脸别过头去。 而他的手一抽开,胸口便又传来浓重的窒息感。 夏恬微笑道:“叶黎,你不用这个样子,就当朋友之间握个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明显洞悉了他的心思。 叶黎捂着胸口,大步跑远,一直跑到窗户前,伸手想打开窗。可是窗户和房门一样,像是被某个坚硬的东西卡住了,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他终于受不了了,全身脱力,颓然瘫在地上。 他的视线非常模糊,听觉也慢慢退化。 他听到耳边不断传来凄厉的风声以及狰狞的嚎叫。 他努力睁大眼,模糊的视线里能见数之不尽的鬼魂。他们漂浮在空中,缓慢挥动着双手,嘴巴大张,露出早已腐烂的牙齿与舌头。 叶黎隐隐看到,这些鬼魂就围绕着不远处的左漫雪、张美月、小溪三人。 鬼魂们明显是找她们偿命的。 蓦然的,叶黎几乎涣散的意识苏醒过来。他看清眼前的画面的同时,胸口的窒息感消退,能够正常呼吸了。 他大口喘息几声,俯下身只见小橘正趴在他的大腿上。 小橘居然拥有和夏恬类似的力量,能驱散弥漫在整个房子里的、无孔不入的恶念。 叶黎满是感激地看着小橘,伸手抚他的脑袋。 小橘也是很粘人地张开嘴舔他的手指。 第四十八章 善灵 风声急促,灯光闪烁,满屋子若虚若幻的冤魂漂浮,极致阴森,却又极致悲哀。 叶黎能看到,全身透明的鬼魂,虽然狰狞凶恶无比,却又眼角含泪,仿佛他们死后留下的不仅仅是无穷的怨,还有无穷的悲伤。 叶黎忽然又想到了郁子岩,以及他的妻女。这些冤魂兴许都和郁子岩一样,生前拥有甜蜜美满的家庭,有贤惠的妻子与孝顺的子女。他们本该幸福地过完一生,却因为左漫雪与张美月的作乱,夺走他们的性命,让他们死后还负债累累,使得未亡的妻子与子女,痛苦悲伤余生。 他们怎可能不怨?怎可能不悲? 叶黎心中叹息,安静看着冤魂们包围左漫雪与张美月,却无动于衷。 他此刻想的是,左漫雪和张美月都死有余辜,如果冤魂们能索走她们的命,也只不过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沈星暮和夏恬都走了过来。他们盯着叶黎,却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不太敢去看夏恬,便别过头,小声问道:“沈星暮,你有什么看法或打算?” 沈星暮道:“我已经知道获取善念之花的必要条件了,但现在还没有具体可行的办法。” 叶黎问:“必要条件是什么?” 沈星暮道:“超度这些冤魂,拯救左漫雪。” 叶黎皱眉道:“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沈星暮淡淡说道:“徐旺亲口说过,左漫雪是他最重要的人,甚至古姄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如果她死了,他必然发狂,恨透这些冤魂,恶念会蔓延,恶念之花便会随之绽放。” 叶黎道:“可是左漫雪本就死有余辜。” 沈星暮道:“这是一个立场问题。在我们看来,左漫雪的确该死,但在徐旺心中,就是另外一回事。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你明知何思语水性杨花,甚至杀过人,本就该死,你为什么还要不遗余力去救她?” 叶黎的心一颤,强行狡辩道:“因为思语救了我。” 沈星暮摇头道:“在我面前,又何必自欺欺人?你眼中的何思语,就如同徐旺眼中的左漫雪,无论她怎样该死,你都不会希望她死。” 叶黎沉默。 这会夏恬补充道:“这些冤魂明显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他们包围了左漫雪,以左漫雪的‘念’,并不能支撑太长时间。所以我们要救左漫雪,就必须在她油尽灯枯之前,找到超度这些冤魂的办法。” 一听到夏恬的声音,叶黎的脸色变得僵硬。他抚着小橘的脑袋,不觉间加大了力量,小橘发出绵长而委屈的猫叫声。 叶黎立刻反应过来,强压着心头的情绪,回答道:“可是我们并不是普度众生的佛法大师,甚至比不上略懂河洛的游方术士。超度冤魂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们做不到。” 沈星暮问:“就因为我们不是佛法大师,也不是游方术士,所以做不到?” 叶黎反问:“莫非我说错了?” 夏恬莞尔一笑,接着耐心解释道:“你并没有说错。我们三个的确都不懂得如何超度冤魂,但你忘记了这件事的本质。我们当然不可能临时学习超度之法,而且就算我们想学,也没有相应的学习途经。我们现在正在进行善恶游戏,只要是游戏,就一定遵循公平性与平衡****本身不可能给玩家设置必死之局。所以我们一定能在这个房子里找到超度这些冤魂的办法。” 叶黎沉默。他发现自己面对夏恬时,智商真的大幅度下滑,连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需要她来解释。 沈星暮道:“我大概能想到超度冤魂的办法是什么。只不过这其中也存在很大的难度。我们必须想办法打开客厅房门,或者打开窗户也行。只要我能上到三楼,我们就赢了。” 叶黎不解道:“你想到的办法是什么?” 沈星暮凝声道:“三楼的衣柜。” 叶黎立刻回想起来,三楼的衣柜里藏着一个鬼魂,那个鬼魂无疑就是徐成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楠木制作的骨灰盒。 徐成俊的鬼魂明显处于虚弱状态,一直蜷缩在衣柜里瑟瑟发抖,像是随时都会烟消云散。而那个骨灰盒,里面装的便很可能是徐成俊的骨灰。 叶黎想不明白,沈星暮怎会忽然提及那个衣柜。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衣柜本身便是左漫雪害人的主要步骤之一,应该不存在其他玄机。 沈星暮解释道:“我还记得,我打开衣柜,拿起骨灰盒时,左漫雪非常惊讶地问过‘你是怎么拿起这个盒子的’。她的言外之意,像是我不应该拿得起那个盒子,但我拿起来了。” 叶黎点头道:“我记得的确有这件事。” 沈星暮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叶黎摇头道:“没想过。” 沈星暮的嘴角扯动出一抹冷漠的笑容,定睛看向被冤魂所困的左漫雪。 叶黎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左漫雪瘫坐在地上,额上血色符文缓慢流转,正勉强维持“念”抵抗索命的冤魂。 她明显坚持不了太久。唯一奇怪的是,徐旺就站在左漫雪身边,冤魂们却并不攻击他。 沈星暮忽然厉声道:“左漫雪!你告诉我,三楼的衣柜里的骨灰盒,装的是不是徐成俊的骨灰?” 左漫雪迷茫地抬起头,呆呆地盯着沈星暮,一句话也不说。 沈星暮冷笑道:“我记得,我不小心打翻了盒子,盒盖划出了一点,露出了里面的骨灰。当时我并不觉得奇怪,但现在想来,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骨灰,而是另一种更为奇妙的物质。因为骨灰应该是灰白色的,而非纯粹的黑色。” 叶黎立刻反应过来。他当时也看到了盒子里的骨灰,黑乎乎的,除了黑,便没有其他的颜色。他当时先入为主,认为骨灰盒里装的东西就一定是骨灰。现在想来,那东西的确不应该是骨灰。 左漫雪目光空洞,没有悲伤、没有仇恨、甚至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神采。 似乎她已经做好死亡的觉悟,不打算再做任何挣扎。 沈星暮厉声道:“你认真听清楚,徐成俊不可能复活,你的梦早已破碎。但是人总归还活着,活人就一定拥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哪怕是街边垂死的乞丐,也一定死死守护着自己怀里的脏面包。你失去了徐成俊,却还拥有徐旺。你不想看着他成家立业吗!你希望他也替你赎罪,死在这些冤魂手里吗!” 左漫雪的眼睛动了一下,瞳孔里有了一丝黯淡的光。她偏头看向徐旺,徐旺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曾松开。 沈星暮继续道:“这一年多以来……不对,这十九年来,徐旺为你做出的付出与牺牲,早就不比徐成俊少。是他一直无怨无悔陪着你,昧着心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甚至狠心抛下自己最爱的女孩。他一直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莫非他真的不值得你爱吗?莫非你的心真的是冷的,除了徐成俊,就装不下任何人吗?” 左漫雪忽然哭了,眼泪如雨滑落。她身上的血迹还未干涸,显得非常触目,她的面容也已苍老不少,变成了韶华不再的普通妇人。她变得丑陋不堪,但她流泪的样子,却又仿佛悲伤的妙龄少女。 她在为徐成俊哭泣吗? 那她哭过之后,是不是应该面对事实了? 左漫雪哭泣着,额头上的血色符文居然逐渐明亮起来。她缓缓地站起身,扫视周身的冤魂,悲伤道:“惨死的冤魂们,对不起。我知道我死有余辜,你们本该向我索命,我也已经做好向你们偿命的准备,但不是现在。我的儿子是无辜的,这些年里,我一意孤行,残害你们的性命的同时,也不断伤害他。时至今日,我不能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如果你们一定要动手,我就只能用尽全力战斗到最后。” 她说话时,不仅额头上的符文转动,两个手心也浮出血色符文。她的“念”开始蔓延,强行驱逐索命的冤魂。 一时间,狰狞而悲伤的冤魂们,竟被她的“念”驱逐了一分。 叶黎心中暗自赞叹,没想到沈星暮说的话居然有这么强的说服力。失去爱人的痴情女人,无疑处于情绪的低谷,只会独自悲伤,不会受外界任何因素影响。沈星暮却能巧妙地找到左漫雪的情绪突破口,强行使她振作起来。 ——如果左漫雪还没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凭她的“念”,应该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 叶黎如此想着,定睛看向沈星暮。他心中有疑问,又不太好开口。 夏恬便帮忙解释道:“星暮对左漫雪说这么多,仅仅是想向她问话,顺便借徐旺用一下。” 叶黎不解,夏恬便甜笑着准备进一步解释,沈星暮却在这时说话了。 他的眼睛满是睿智,仿佛已经洞悉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盯着左漫雪,淡淡问道:“骨灰盒里装的东西是这些冤魂的怨念?” 左漫雪一边抵抗冤魂侵蚀,一边回答道:“被小溪诅咒死亡的男人,因为血契,尸体都会回到我家。我提取尸体残存的‘念’,尸体便会消散,最终只留下豌豆大小的黑色物质,我称它为‘怨晶’,因为它本身蕴含强大的怨念。而这些冤魂,就是强大的怨念下产生的恶灵。” 沈星暮道:“你把它们装在骨灰盒里,并且让徐成俊的灵魂去镇压,防止它们变成冤魂来阻碍你。这就是衣柜里的鬼魂一直虚弱无比的主要原因。” 左漫雪道:“是的。成俊的灵魂一直都在衣柜里。但他并不是恶灵,只是徘徊在这个世界的亡灵。他的心愿就是消失之前再见我一面。他见过我之后就该前往亡灵的最终去处,是我用血咒把他强行留了下来。” 沈星暮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徐成俊的灵魂并不足以完全镇压骨灰盒里日积月累的怨念,所以你只能用其他办法进一步压制它们。” 左漫雪的眼中浮出悲伤,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断定道:“所以你镇压怨念的办法就是让徐旺一直住在三楼。徐旺本身就拥有这种力量,现在没有任何冤魂攻击他就是最好的证据。” 左漫雪涩声道:“是的。我也是在慢慢理解‘念’之后,才发现小旺的体内藏着非常强大的‘念’,他的‘念’是纯白的、无垢的,只有这种绝对干净的‘念’,才能压制无穷无尽的怨念。今天是鬼节,夜晚时,鬼魂在我们世界受到的限制会大幅度降低。小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了三楼,盒子里的怨念不再遭受限制,方才变成冤魂来找我们索命。之前小旺说的、衣柜里的声音,也应该是亡灵们察觉到了美月就在衣柜外面,怨念大增,意图冲出衣柜所致。美月和我一样,都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罪人。” 沈星暮道:“因为骨灰盒里的怨念不断增加,徐旺必须长时间留在三楼。这就是他高三时期成绩大幅度下滑,高考失误之后,也没再选择复读的原因。” 左漫雪满目悲伤道:“是的。” 沈星暮点头道:“我知道了。” 左漫雪蹙眉道:“你问了这么多,到底有什么打算?” 沈星暮道:“我没猜错的话,现在这个房子被冤魂完全封锁,而能打开的房门的,也就只有徐旺。” 左漫雪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你说了,徐旺拥有绝对干净的‘念’。” 左漫雪的目中浮出一抹冷意,厉声道:“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小旺替你们开门,好逃离这里?” 沈星暮嘲笑道:“我们若想逃,一开始就不会来这里。” 左漫雪问:“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星暮道:“你当时很惊讶我能拿起骨灰盒,原因无疑是骨灰盒里装着强大的怨念,寻常人无法染指。但我好像是个例外。我能拿起骨灰盒,就能再把这些冤魂收回去。” 左漫雪失声道:“你打算去动那个骨灰盒?” 沈星暮道:“是的。想要超度或收服这些冤魂,还得靠那个骨灰盒。” 左漫雪沉默片刻,偏头看向徐旺。 徐旺咬着牙点头道:“母亲,你不用担心我,这些冤魂并不会伤害我。” 左漫雪神色尤为黯淡地说道:“小旺,你替沈星暮开门之后,就离开这里,天亮之前别回来。” 徐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淡淡说道:“母亲,你等我。” 他说完,大步向客厅房门的方向跑去。 叶黎、沈星暮、夏恬三人都快速跟上。 沈星暮的猜测是对的,徐旺能打开这扇门,而且环绕在房子里的冤魂也都不约而同为他让路。 四人一起冲上三楼。 沈星暮一马当先,冲进卧房,打开衣柜。 衣柜里的骨灰盒依旧安静放着,只不过盒盖滑开了一半,里面却是空的,那些“怨晶”全都消失不见了。 沈星暮抓起盒子,转身就往外走。 叶黎却较为细心地发现,徐成俊的鬼魂还在衣柜里蜷缩着。他看到叶黎,当即伸手,快速做出没人能看懂的手语,尔后又抬手指向柜子里面。 “叶黎,你怎么了?” 沈星暮和徐旺都已经出去,夏恬却发现了叶黎的迟疑,便走过来微笑着询问。 叶黎皱眉道:“徐成俊好像有话要说。” 夏恬也看向衣柜里面,徐成俊正快速变换手语。 夏恬看了一会,蹙眉道:“他好像在说,柜子后面有什么东西,想请我们帮帮他。” 叶黎点头,立刻张开双手,将比他还高出半米的大衣柜往外挪了一点。 衣柜靠墙的一面,居然刻画着繁复而深奥的血色符文。 叶黎立刻想起,左漫雪之前说过,徐成俊的鬼魂回来,只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只不过她用血咒将他强行留下了。 叶黎问:“他是想请我们将这些符文擦掉?” 夏恬点头道:“应该是这个意思。” 叶黎不迟疑,立刻伸手,用力摸索衣柜的背面。然而这些符文像是刀刻的,已经渗入木头里面,无论如何也擦不掉。 叶黎皱紧眉头,思索着想弄点水试着擦一下。 他准备去洗手台打水。 小橘却在这时跳起来。它张开嘴,“喵喵喵”地叫了几声,接着张开猫爪,对着衣柜连续抓了好几下,衣柜上刻画的符文便全都消失不见了。 叶黎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一幕,衣柜里的徐成俊便飘了出来。 他忽然不像之前那么虚弱,身子站得直而挺拔,面容也显得相当精神。 他的目光扫过叶黎与夏恬,道谢道:“两位,谢谢你们。如果接下来的事情能顺利的话,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们。” 叶黎惊讶道:“你能说话?” 徐成俊露出温和的笑容,点头道:“衣柜上的禁锢血咒极大程度削弱了我的力量。现在血咒没了,我就能说话了。” 他说完,便飞速向外飘去。 叶黎连忙追上,小橘也“喵喵”叫着快步追赶,它似乎在抱怨徐成俊没有谢它。 二楼,空间开阔的房子里,绵长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沈星暮拿到骨灰盒之后,左漫雪开始大发神威。她的房子里的各种陈设上刻画的血色符文,本来就是以防万一用来对付这些冤魂的。而她本身也拥有非常强大的“念”,此刻满屋子血色符文闪烁,不少冤魂已经被打回“怨晶”形态,进而被沈星暮收进骨灰盒里。 这里的惨叫声全是冤魂发出的。 徐成俊飘进房间的那一刻,忽然有一股异常温暖的力量流转开来。 他飘到左漫雪身前,温柔地说道:“漫雪,到此为止吧。” 左漫雪怔了一下,忽然泪流满面,掩面恸哭起来。 徐成俊温和地笑了笑,尔后转过身,双手合十,对着环绕在房子里的冤魂们俯身一拜。 他虔诚地致歉道:“冤死的亡魂们,我以灵魂为誓,护佑你们的亲人余生安康,再不被任何邪恶力量侵扰。请你们安息,回归死者应该前往的去处。” 第四十九章 漏洞 徐成俊生前是一个非常善念的人。他像悬挂高空的一轮明月,世界有多大,月光就能照多远。他总能用最平凡的举动,给予一个熟知或陌生的人一抹温暖的光。 左漫雪犹记她和他的初遇。那时她二十出头,虽算不上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却也的确是一个非常稚嫩的小女生。 她大学刚毕业,怀揣向往与憧憬,步入鱼龙混杂的社会。而毫无疑问的是,她遭到了社会的无情毒打。 她学的金融管理,毕业后也的确被分配到一家口碑非常不错的金融公司。然而上班和上学完全是两回事,她发现在校优异的自己,在职场只不过是别人的垫脚石。许多在专业上远远不如她的同事,上班时还经常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却能轻而易举升职加薪。她埋头苦干一年之久,却一直是最基层的职工,而她创造的业绩,总是莫名其妙变成别人的功劳。 后来她从一个醉酒的同事口中得知,职场真正讲究的是勾心斗角,阴谋算计,而非日以继夜,埋头蛮干。 说通俗一点就是,男的要会拍马屁、当儿子,女的要会脱衣服。 左漫雪当时不以为意,依旧恪守本职,做自己的工作。直到某一天,部门经理找她“单独谈话”之后,她的人生观终于遭到严酷的冲击。 她的同事说的果然是对的,只要学会脱衣服,任何事情都变简单了。 她是一个很有抱负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保有绝对底线的女人。 她辞了职,变成一无是处的自由人。 她不想再去那些令人作呕的公司上班,而她除了自己所学的专业,不懂得其他任何技能。 于是她从脑力工作者变成里劳力工作者。学金融管理的她,变成了酒店管理的实习生,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店里端盘打杂。 在一间假藤萝点缀的优雅包厢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徐成俊。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左手按着一叠文件,右手则拿着签字笔。他斯斯文文地坐着,不紧不慢书写,不时抬起头,对着身侧的同事或领导微笑点头。 左漫雪还是学生的时候,见过不少悬梁刺股、一心苦读的少年,他们也很斯文、很温和,但却也有一分明显的呆板,也就是俗称的书呆子。 她从未见过如此温文尔雅,却又大方得体的少年。 她盯着他,有些出神,以至于忘了自己是来送菜的。 “服务员,你站在门口干什么?” 说话的是一个络腮胡胖子,他的声线很粗,语气也显得有些不善。 左漫雪蓦然惊醒,双手随之一抖,托在手中的菜盘子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变成一片狼藉。 左漫雪脸一红,连忙道歉,仓促俯下身捡破碎盘子。 她太过慌乱,手指被碎盘子划破,出了血。 她不敢心疼自己,只想着快点收拾好地下的垃圾,再去找经理道歉,赔偿这盘菜的钱。 她的眼前忽然一黑,灯光被一个修长的身影挡住。 “美女,这个样子是不行的,要用扫帚和簸箕才行。” 左漫雪抬眼,瞧见先前那个斯斯文文的少年走了过来,就半蹲在她身前。他的脸上映着温暖的笑,像柔和的月晕。 左漫雪还没回过神,少年已俯下身,捏住她被划破的手指头,用纸巾将它小心翼翼包裹。 左漫雪的脸霎时红透,仓促道谢之后,便逃一般地跑了出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没过多久,左漫雪便发现,每个星期三,那个斯文少年便会与他的同事们一起来酒店吃饭,讨论一些工作上的问题。 左漫雪起初很胆怯,不太敢主动接近他,却又暗自期待每个星期三的到来。 这无疑是懵懵懂懂的暗恋,只不过她的暗恋太过明显,很快就被少年以及他的同事们觉察。 左漫雪在酒店里工作了半年之久,与徐成俊见面的次数非常多。 不知从何时起,徐成俊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变得很少说话,而且也很少来酒店里聚餐。 左漫雪以为他遇到了工作上的难事,便想着找机会接近他、开导他。 那时的她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就是被混乱不堪的职场逼走的,完全没有资格去开导另一个被职场残害的人。 那天他们单独吃了个饭,彼此吐露心事,居然顺理成章地确定了交往关系。 她渐渐走进他的生活。她发现他的确是一个非常善念的人。他总是古道热肠,遇到需要帮助的人,就一定会伸出援手。而且他有时还像小女孩一样多愁善感,每当电视剧里出现悲伤的情节,抑或是新闻里播放感人的故事,他都会悄悄擦眼泪。 他们交往不到三个月便结了婚。 而他们结婚不久,徐成俊在一次登山活动中,不幸坠崖身亡。 那时徐旺还没出生,左漫雪挺着一个大肚子。 简简单单的相遇,简简单单的交往,简简单单的婚姻,这就是简简单单的爱与幸福。只可惜最简单的爱,最后却是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 徐成俊的鬼魂出现,就像一盏照亮黑暗的明灯。狰狞而猖獗的冤魂们全都沉寂下来,他们盯着徐成俊看了好久,终于缓缓散去。 这一场凶险的杀局,居然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叶黎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一幕。他心中有些激动,这些冤魂散去,就再没有人能取走左漫雪的性命,徐旺有了母亲、也有了古姄,善念之花必然绽放。 他想着,心中忽然又多出一抹诡异的不安。他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可无论他怎么去想,也想不出头绪。 左漫雪含泪盯着徐成俊。她抬手去拥抱他,可是人鬼殊途,他们的存在方式不一样,纵然近在眼前,却也宛如相隔千山万水,谁也碰不到谁。 徐成俊温柔地说道:“漫雪,其实我第一次见你之时,就已对你心存爱慕。我见过比你更漂亮的女孩,却没见过比你更坚强的女孩。那时候,虽然你做出了非常滑稽的事情,但你的坚韧眼眸依旧深深触动了我。只可惜……” 左漫雪流着泪使劲摇头道:“成俊!你不要再说了!其实从李真洋对我讲解‘念’的运用时,我就已经想到这个可能。” 徐成俊轻叹道:“你想到了,就实在不该再做这么讽刺的事情。” 左漫雪咬着嘴道:“因为我喜欢你啊。哪怕不曾拥有,我也不会置你不顾。” 徐成俊摇头道:“但你这是一错再错。徘徊在世间的亡灵,不该顿留此地。我有我的去处,你也有你的未来。” 左漫雪埋下头,安静流泪,一句话也不说。 徐成俊挥手道:“好了,漫雪,我的时间到了。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一定找到你,并且抢在你前面,对你说‘我爱你’。” 左漫雪猛地抬头,哽咽着哀求道:“成俊,你能不能不走?” 徐成俊温柔一笑,却不回复。 他转过头看向夏恬和叶黎,虚幻的身体渐渐消散。他像是即将魂飞魄散,只不过他的脸上依旧映着温柔的笑。 叶黎忽然感觉自己的体内充满力量。那绝对不是纯粹的肌肉力量,而是另一种,玄之又玄的诡异力量。 他甚至感觉自己能一拳打碎一堵墙。这种感觉非常真实,使得他忍不住想要立刻实验。 他没有打左漫雪家里的墙,而是摸出裤子口袋里的另一个铃铛。 这是李真洋的铃铛,铃铛上面画满晦涩而玄奥的血色符文。 叶黎的手猛然发力,铃铛便在他的手心里不断变形,最后被他捏成了畸形的一团。 叶黎盯着手中的铃铛,惊讶道:“怎么回事?” 徐成俊微笑道:“我之前说过,我会报答你们。我残存的灵魂,唯一能做的便是激发你们的‘念’。你们懂得使用‘念’之后,世上应该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们。” 他说着,身体越来越虚幻,最终变成了虚无的空气。 叶黎盯着眼前的空气发呆。 左漫雪发出痛彻心扉的哭声。 最后的最后,她终究没能救活徐成俊,反而因徐成俊才得以苟且偷生。 她活下来之后,应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或者说,她真的能好好地活下去吗? 时间像是长了脚,走的时候慢,跑的时候快。 这一晚,时间像是在极速快跑。 叶黎感觉自己到左漫雪家里不超过两个小时,天边却已升起曙色。虽然凌晨过后就是新的一天,但大部分人眼中,旭日东升的时刻,才是真正的新的一天。 所以新的一天到了,鬼节已经成为过去。 这一场漫长的爱情故事,在日光缓缓升起的时刻,便应该画上句点了吗? 没有! 这个故事还没结束。就算它要结束,也不是因徐成俊离去而结束。 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清晨时刻运动跑步。 窗户已经恢复正常,不再受任何限制,在场内的所有人都能打开窗。 徐旺像是有了心灵感应,猛地冲到窗前,毫不犹豫推开窗户。 他把头伸出窗外,定睛看向一个方向。 房间里的众人也都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身着水蓝色连衣裙,正大步向这边跑。 古姄居然在这个清晨找来了。 她的出现,是否意味着新的变化? 叶黎的脸颊凝紧,心中的不安之感越发强烈。 他想不明白,之前左漫雪说的她想到的可能是指什么。就似乎,左漫雪和徐成俊之间,还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叶黎沉思着,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了沈星暮。他正向这边递眼色。 叶黎盯着他看了一会,见他的目光隐隐偏向张美月和小溪,立刻明白过来。 张美月和小溪明显也是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人物,可是到了最后,她们却好像没起到任何作用。 这一点显得太不应该。 叶黎想着,忽然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 张美月和左漫雪合作的初衷便是收集足够的“念”,清楚潜藏在小溪体内的恶念,让她变回正常的小女孩。 小溪是一个鬼婴,携带无穷恶念诞生的婴儿。她生来便拥有诅咒别人的力量。这种力量源自于潜藏在她体内的无穷恶念。 恶念本身莫非不是“念”的一部分? “念”的力量真的足够祛除小溪体内的恶念吗? 或者说,就如同李真洋一开始就骗了左漫雪一般,左漫雪也骗了张美月? 如果小溪不能得救,张美月会善罢甘休吗? 叶黎的思绪飞速转动,越发意识到这场游戏还远远没有结束。 徐旺对着窗外大喊道:“姄姄,不要过来!” 楼下没有回应,只有更为急促的脚步声。 徐旺急了。他猛地翻上窗框,整个人迎着风,忽地一跃而下。 左漫雪焦急唤道:“小旺——” 她跑到窗前,探出头往外看。 二楼到地面的高度只有四米左右,这对常年活跃在球场的徐旺而言,并没有难度。 他好端端地站在地面,回过头对左漫雪说道:“母亲,我和姄姄说几句话,很快就回来。” 左漫雪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抬手擦去汗水,转过身对着叶黎等人说道:“叶黎,沈星暮,还有这位小姑娘,谢谢你们救了我和小旺。我知道你们来我家,一定有目的。只不过我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面对你们,请你们体谅,暂时回去吧。” 沈星暮站在原地冷笑,像是有话要说,但偏偏不开口。 叶黎则是非常果断地摇头道:“左女士,我想这件事还是一次性解决掉的好。” 左漫雪问:“什么事?” 叶黎道:“我很好奇,你所说的你想到的可能是指什么。” 左漫雪的脸忽然凝紧,变得尤为沉重,似乎这个问题已经戳中她的要害。 她沉吟许久,终于摇头道:“抱歉,这是我家的事情,不能告诉你。” 叶黎道:“你不说我也能想到。” 左漫雪的脸色微微一一冷,满目戒备道:“你想说什么?” 叶黎已经想明白左漫雪的话里的玄机了,也察觉到了自己和沈星暮的思维漏洞。从一开始,沈星暮的猜测便很接近答案,但却差了最关键的一点。 沈星暮的猜测中,躺在床上的徐成俊是左漫雪的“念灵”,而人死不能复生,左漫雪不可能救活徐成俊,她只是被利用了。 但是无论如何,左漫雪总归是杀了人,做了恶,欠了血债,应该以血赔偿。 然而左漫雪是徐旺心中的逆鳞,她不能死,不然恶念之花会随之绽放。 所以叶黎和沈星暮想方设法去救左漫雪,为的就是善念之花。 可是现在左漫雪救下来了,善念之花却没有丝毫绽放的征兆。至少叶黎在徐旺身上看不到半点温暖白光。 所以他们错了,在最接近答案的节点,错了方向。 左漫雪的那句“哪怕不曾拥有”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左漫雪不曾拥有过徐成俊。这一点看上去非常矛盾,徐成俊是左漫雪的丈夫,她怎可能不曾拥有他? 然而事实就是这个样子,徐成俊一定是在很早以前就死亡了,而活着的那个、与左漫雪成婚、再次死亡的徐成俊,是她的第一个“念灵”。 躺在床上的,充当复活徐成俊的媒介的另一个徐成俊,是她的第二个“念灵”。 叶黎想到曾两次复活的林海鸥,便不觉得出现几个徐成俊是很奇怪的事情。 第五十章 星空 叶黎直视左漫雪,一针见血说道:“我想说的是,徐成俊根本就不是你的丈夫!或者说,你根本就没有丈夫!” 这句话一出,包括沈星暮在内的所有人,均露出惊疑之色。 左漫雪的脸色如霜,原本明亮好看的眼睛变成了森冷的蛇瞳。她冷冷地盯着叶黎,面无表情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黎深吸一口气,义愤填膺道:“你不用再伪装了!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既然小橘不是李真洋的‘念灵’,那它为什么会攻击你。直到徐成俊的鬼魂出现,你和他对话之后,我想明白了。从一开始,你和徐成俊就只有相互爱慕的关系。你和他并没有夫妻之实,否则你不会说‘哪怕不曾拥有’这样的话。徐成俊也说,你想方设法去救他,本身就是非常讽刺的事情。为什么讽刺?爱一个人,便不计一切代价去救他,本身是非常美丽的故事。徐成俊为什么这样说?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杀死徐成俊的人本就是你!” 叶黎的大脑仿佛在此刻全功率运转起来,这场游戏中,许多很难解释的细枝末节,他此刻都已想出答案。 他俯下身轻抚小橘的脑袋,小橘也“喵喵”叫着,很粘人地舔他的手指头。 叶黎捏紧拳,不再压抑心中的满腔怒火,用咆哮一般的语气吼道:“你一开始就是杀人凶手!小橘是一只猫,是和人完全不一样的动物!它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眼睛,能看到我们不能看到的东西!所以小橘攻击你,必然是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种非常邪恶的东西!” 左漫雪面容冷漠,就这样一动不动盯着叶黎,却不做反驳。 叶黎质问道:“为什么!既然你爱徐成俊爱到无法自拔,为什么还要狠心去杀他!?爱一个人却要去杀他,杀了他之后又费尽心思去救他,这无疑是讽刺到无以加复的事情。” 左漫雪的眉梢一扬,反问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成俊了?说到底,这些无非都是你的猜测,完全没有证据可言!” 叶黎冷笑道:“证据?你这种早就罄竹难书的人,居然问我要证据?” 左漫雪道:“我的确害死了很多人,但我从未伤害过成俊。你若在这里血口喷人,我就只能反抗到底。” 她说话时,眉心的血色符文再一次浮出,强大的“念”宛如骤起的狂风,陡然席卷开来。 叶黎还不能灵活使用自己的“念”,但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强大力量。现如今,左漫雪的“念”已经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 叶黎很随意地站着,无视左漫雪的“念”,冷冷说道:“事实是怎样,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并没有和徐成俊结婚,甚至于,你们并没有交往过。所以你不可能怀上徐成俊的孩子。现在的徐旺,只不过是你的一个‘念灵’!” 这句话的冲击力更大。左漫雪的神色变得僵硬,连一直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沈星暮也稍稍皱眉。 叶黎道:“我能想象出,这个世上心理扭曲之人多不胜数,尤其是面对甜美的爱情果实时,许多人会发疯,做出令人费解的疯狂之事。这就是所谓的因爱生恨,爱和恨很多时候也仅仅是一线之隔。你爱徐成俊,但因为某种原因,你得不到他。所以你动了杀心。你得不到的人,别人也休想得到!而你杀了他之后,又后悔了。你发现没有他的世界,已然黯淡无色。于是你怀揣虚妄的幻想,希望他能活过来。你的迫切心愿,变成了你的执念,因而产生了非常强大的‘念’。这股‘念’创造了你的第一个‘念灵’,也就是和你结婚的那个徐成俊。” 左漫雪眼中的杀机忽然消退了。她的神色变得悲伤,满头隐隐泛白的发丝垂下,遮掩她已然韶华不再的颜容。 她咬着牙,轻轻抽泣道:“你继续说。我想知道你能说对多少。” 她的这句话仿佛证明叶黎的猜测是对的,她果真杀死了徐成俊。 叶黎露出嫉恶如仇的凶厉表情,继续道:“你创造第一个‘念灵’之时,并不懂得‘念’的使用,你以为徐成俊的复活是一个奇迹。只可惜复活过来的徐成俊,很快又因意外死亡了。徐旺应该就是那段时间出现的孩子。他也是你无意中创造的‘念灵’。你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那场意外是李真洋设计的。因为他察觉到徐成俊是‘念灵’,而你作为‘念灵’的主人,拥有非常大的潜力。他在设计你,想将你的力量据为己用。他教你使用‘念’,将潜藏在你体内的‘念’最大程度激发。因而你有了足够的力量,使得徐成俊再次以‘念灵’的形态复活。” 左漫雪摇头道:“你说错了一点。” 叶黎问:“哪一点?” 左漫雪道:“成俊坠崖死亡的时候,小旺还没出生。” 叶黎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徐成俊坠崖死亡之时,你还怀着徐旺?” 左漫雪道:“是的。” 叶黎冷笑道:“可怜你并不知道腹中的孩子并不是你和徐成俊的孩子,那只是你的强烈愿望制造出的怀孕假象。” 左漫雪道:“未必。” 叶黎问:“‘未必’是什么意思?” 左漫雪嘲笑道:“‘念灵’也分种类,而主人无意识创造出来的‘念灵’,在某种意义上和独立的生命体没有区别。谁又能肯定,人和‘念灵’不能结合,繁衍后代呢?” 叶黎沉默。关于“念灵”,他的了解非常少,只知道它类似一个取自现实的幻想产物,却并不了解它的特性。 徐旺究竟是普通人还是左漫雪创造的“幻灵”,在这一点上,叶黎的确不能拍案定论。 左漫雪嘲笑过后,话音再次变得冷漠。她淡淡说道:“你继续说。” 叶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听信了李真洋的话,认为真正的徐成俊有可能复活,但前提是需要非常强大的‘念’。为此你花了十九年时间慢慢布局,设置必死的陷阱,把那些经不住美色诱惑的男人都骗来这里。这么说也不对,世上经不住诱惑的男人很多,但被你骗来的男人,却是因为张美月的‘念’的干扰。郁子岩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本身是一个非常忠厚的老实人,而且还有一个比张美月迷人得多的妻子,但他还是被你们骗来了。” 左漫雪道:“你说的基本上都是对的,不过你太过小看美月。很多男人会被骗,并不是因为美月的‘念’的干扰,而是因为他们自己色欲熏心。毕竟美月本身就是一个很迷人的好女人。” 叶黎偏头看了一眼张美月。她抱着小溪,安静站着不动。似乎她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左漫雪说的很对,张美月本身的容貌也的确很迷人,如果是没有足够自持力的男人,很容易被她骗。 叶黎轻叹一声,继续说道:“你说的,徐成俊死后未了的心愿,就是想再见你一面,所以他来找你了。这句话显得非常矛盾,因为杀死他的人是你,就算他想见你,也不应该是出自留恋,更应该是是出自仇恨。” 左漫雪问:“你有喜欢过人、爱过人吗?” 叶黎道:“有的。” 左漫雪道:“既然有,你就应该知道。无论那个人伤你怎样的深,你也对她难以忘怀。这就是所谓的‘衣带渐宽终不悔’。” 叶黎立刻想到了何思语。他的神色变得稍稍黯淡一分,但很快又扬起头,平静说道:“所以我有一个还算合理的猜想。徐成俊活着的时候,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原因不在于他不爱你,而是因为其他客观原因,比如舆论、家门偏见,又或是其他未知的原因,他不敢对你表达爱意。总而言之,你们都彼此爱着对方,却又不能在一起。对他而言,你杀了他,反倒是另一种层次的解脱。所以他不恨你,反而眷念着你。” 左漫雪沉默,过了许久才缓缓解释道:“成俊活着的时候,非常尊敬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瞧不起我,说我是一个长短脚姑娘。” ——长短脚?对了,她上楼时那诡异而沉重的脚步声,就是因为细微的长短脚,使得步子不协调。 叶黎惊讶道:“就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 左漫雪淡淡说道:“世上许多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初识原因都简单到让人懊恼。谁又能想到,仅仅是地上的一口痰,就能让好端端的一个人患上癌症呢?” 叶黎道:“所以这场悲剧的根本原因,仅仅是徐成俊的母亲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所以你杀了他。尔后的一系列惨绝人寰的悲剧,都是这一事件产生的蝴蝶效应?” 左漫雪沉默许久,咬牙道:“是的。” 这句话显得言不由衷。 叶黎轻轻点头,认真道:“我对你的遭遇感到惋惜,因为我能确切地感觉到,你的确很爱徐成俊。可是这并不能改变你作恶的事实。你这种人也不值得原谅。” 左漫雪讥笑道:“所以你准备拿我怎么样?杀了我,替那些冤死的亡灵复仇?” 叶黎道:“我没杀过人,也从未想过要杀人。” 左漫雪道:“那你说这些干什么?” 叶黎冷声道:“但若是你这样的人,我愿意试一下。” 叶黎说话时,双拳已经捏紧。他一个箭步靠近左漫雪,抬手一拳打向她的脑袋。 他不知道怎么杀人才最有效,但知道脑袋是人体最重要的部位。他只要打碎她的脑袋,她就必死无疑。 叶黎这一拳用了全力。左漫雪的“念”在他的拳头下居然变得如白纸一般脆弱。他的拳头轻而易举穿透了她的“念”的屏障,直逼她的脑门。 叶黎动了杀心。他真的恨透了这种草菅人命之人。而且他此时几乎笃定,这场善恶游戏,真正的制胜条件就是除掉左漫雪。 他的猜测中,徐旺一直对左漫雪言听计从,并不是因为母爱或孝顺。本质原因是应该是主人与“念灵”的上下级关系。 虽然左漫雪提出的疑问并没有得到合理解释,叶黎不能肯定徐旺是否是左漫雪的“念灵”。 但无论如何,徐旺的行为一定与左漫雪有直接关系。 他是热血方刚、敢爱敢恨的少年郎。他爱古姄,便不可能轻易放手,哪怕是母亲反对也不行。所以他真正放手的原因,是某种抽象层次的支配——主人对“念灵”的命令。 叶黎肯定,只要杀掉左漫雪,失去主人的徐旺就能恢复自由。他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爱自己想爱的女孩。 这么美好的事情,足以使潜藏在他心里的善念之花绽放。 叶黎对自己现在的力量非常自信。他认为自己能轻而易举打败左漫雪,这一拳下去,她就算不死,也必然遭受莫大创伤。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左漫雪站在原地连一步也没动,叶黎的拳头却莫名偏移轨道,打到了空气。 叶黎怀疑自己太累,视线出现了细微的偏差,方才致使拳头打空。而且他感觉到一种很温暖的气息,像是有一个温柔的女孩挡在左漫雪前面。 他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觉,毫不犹豫收回拳头,再一次重拳出击。 然而事实依旧,左漫雪已经被他的拳头惊得脸色发白,甚至眼中已经有了死一般的黯淡。可是叶黎的拳头就是打不到她。 叶黎不信邪,准备再行攻击。 后边,夏恬急声喊道:“叶黎,别这样!” 叶黎回过头,只见夏恬满脸焦虑,似乎她发现了很重要的事情。 叶黎使劲一咬牙,收回拳头,冷冷地看了左漫雪一眼,尔后看向夏恬,问:“为什么阻止我?” 夏恬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接着解释道:“你的推论里还存在很严重的漏洞。就算左漫雪真的该死,你杀了她之后,就真的能拿到善念之花吗?” 叶黎不解道:“什么意思?” 夏恬道:“意思是,你不能对左漫雪出手。真正的制胜条件一定不是杀了她。” 叶黎问:“那是什么?” 夏恬看向旁边的张美月与小溪,涩声道:“是她们。” ——她们? 叶黎也看向张美月和小溪,这两个人依旧如同木头一般,一动不动。 叶黎的大脑飞速运转,把关于张美月和小溪的信息全都想了一遍,但并没有想出游戏的突破口。 正当叶黎满目疑惑,准备询问时。 偌大的房间居然出现了歪曲,崩塌成无数块碎片。而房间崩塌之后,剩下的是无尽的虚无,左漫雪、张美月、小溪三人都无端消失无踪。 这个画面对三人而言再熟悉不过,是死亡游戏开始的征兆。 在善恶游戏即将结束的时间节点,死亡游戏先一步展开了。 叶黎明白过来,夏恬一定是发现了取得善念之花的关键线索,就差最后这临门一脚,不然不会触发死亡游戏。 以此反证,叶黎之前的推断的确存在某些纰漏。 他还是太过意气用事,若不是夏恬,他险些铸成大错。因为他此刻近距离接触夏恬,便发现她身上有一种温柔而奇特的气息,之前他攻击左漫雪时,这种气息也出现过。证明是夏恬在关键时刻救了左漫雪。 当破碎的空间重组,叶黎终于看清眼前的画面。 这是漆黑的、深邃的、无边的、潜藏无尽黑暗与光明的星空。 第五十一章 黑洞 叶黎盯着舷窗外的浩瀚星空,整个人处于失神状态。他想不明白,前几次的死亡游戏都是在非常狭小的空间里进行,而这一次的死亡游戏怎会在这样广袤的苍茫中? “喵喵喵——” 叶黎失神这会,绵长的猫叫声响起。他猛地回过神,循声低下头,只见小橘整个身子都附在他的小腿上,体表茸毛大多竖起,显然处于一个紧张状态。 叶黎反应过来,此时此刻,他最应该做的是认真观察四周。他左右扫视,发现自己在一个空间非常大的宇宙飞船里,沈星暮和夏恬都不在。飞船里,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飞船最前端的操作台上,各种按钮或摇杆都有对应的文字说明。 操作台前是一面宛如投影幕的虚幻光幕,光幕上映着太空中各种星云、尘埃、以及发光恒星,每个单位都有对应的立体坐标与备注。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能探索并识别宇宙各种天体与环境的高科技显示器。 叶黎能看到,光幕里有一个特别显眼的标注,便是前方一千多光年远的位子,有一个黑洞,而且黑洞附近有非常强的能量反应。 光幕显示器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较小的屏幕,显示飞船的各种部件状态、性能常数,运行速率等。 叶黎盯着屏幕发呆片刻,忍不住苦笑出声。到了此刻,他再笨也能察觉到,这场死亡游戏的场地竟是手游《银河航线》的世界。 因为几个光幕里显示的画面与内容,与他玩《银河航线》时,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几乎如出一辙。 这艘宇宙飞船就是叶黎注册账号当天,花了六百块买的载具。他上游戏的次数不多,对这艘飞船还不是特别熟悉。 这场死亡游戏在《银河航线》的世界里,而《银河航线》是以现实中真正的银河系为模本构建。 银河系有多大? 据科学家们观测与计算,银河系的直径长达十万多光年,呈椭圆形盘。一光年是多远?光一年走的路程,相当于一个普通人不眠不休走上两亿多年。 银河系里有什么? 据各种科普书上的记载,银河系里包含一千亿到四千亿粒恒星,而太阳只是这么多粒恒星中的一粒。除此之外还包含各种星团、星云、以及各种星际气体与星际尘埃。 人类和银河系相比,渺小到以宛如被无限细分的沙粒。 而《银河航线》中的银河系,虽然不如真实的银河系一般广阔浩瀚,但它也的的确确算得上一个虚拟的银河系。 科学家们并不能完全准确地探测银河系中的每一个天体,换言之,许多天体对人类而言都属于未知,《银河航线》并不能忠实重塑那些未知天体。但人类已知的、银河系中的一些着名恒星,比如盾牌座uy、大犬座vy、猎户座α等恒星,游戏中都有。 《银河航线》中的世界,对玩家而言,也称得上宛如无边。游戏中没有确切的世界地图,游戏玩家未曾到达的星域,都属于迷雾状态。 或者说,从《银河航线》发行到现在,长达六年的漫长时间里,同时在线玩家超过三百万,节假日甚至直追五百万,如此大的玩家基数,却还没有任何一个游戏玩家找到游戏世界的边界。 叶黎的心在下沉。关于死亡游戏的破解之法,他目前没有任何头绪。他唯一能肯定的便是,这场死亡游戏的难度非常高。 他深知自己的弱小。在离开沈星暮和夏恬的情况下,他绝对没办法独自完成这场死亡游戏。 “喵喵喵——” 小橘忽然又跳起来,张开爪子抓叶黎的左手手腕。 叶黎不知道明明只是一只猫的小橘,为什么会被牵扯到死亡游戏里面。他对它的遭遇感到惋惜,只不过他此刻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安抚它。 叶黎涩声道:“小橘,如果你饿了,储备仓里有食物,你自己去找找吧。” 小橘很通人性,能听懂叶黎的话。它的猫头摇得像拨浪鼓,又一次跳起来抓叶黎的左手手腕。 叶黎皱着眉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有一个碗托大小、画满深奥公式的环状符文。 他认识这个标志——游戏中,打开控制面板的按钮就是它。 叶黎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很快便想到一个莫大的好消息。 《银河航线》的控制面板里有商店、聊天框、好友列表、行囊、角色属性、装备合成、道具合成、技能使用、任务提示、降维等等选项。 叶黎猛地一拍左手手腕,眼前果然映出一道虚幻的光幕,光幕上的确有大多和《银河航线》控制面板一样的选项,唯独没有“商店”这个选项。而“降维”选项也呈灰色,意味着叶黎不能自主退出游戏。 似乎这是死亡游戏给的限制,禁止他们在游戏中购买任何辅助物品。又或者,他们现在本身变成了游戏里的角色,成了第一视角,而真正的游戏玩家,其实是第三视角。“商店”本身就属于第三视角的范畴,只有手机屏幕外的玩家才可以看到。 叶黎暂时不是很在意“商店”的问题。他想到了联系沈星暮和夏恬的办法。游戏中存在聊天系统,玩家之间可以相隔数以万计的光年正常交流。而且信息传递是瞬间完成的,并不受光速极限限制。 叶黎还记得,自己刚注册《银河航线》时,幸运地抽中了罕见的逻辑扭曲武器,逻辑球。世界信息里有公告,导致许多玩家私聊他,想花大价钱购买这个逻辑球,更有甚者想通过信息交流捕捉叶黎的位子,进而进行强抢。 当时叶黎感觉他们非常烦人,便设置了“拒收陌生人信息”以及“拒收好友申请”。 现在他毫不犹豫取消信息限制。 果不其然,他的信箱立刻亮起,里面有超过五百条被拦截的信息,信息内容都和逻辑球有关,以及数百个好友申请。 让叶黎哭笑不得的是,其中一个游戏昵称“从此不做小仙女”的玩家,甚至用了色诱之法。 她给叶黎发了现实中的住址,并且附带一张美少女的照片,邀请他共进晚餐。 叶黎觉得好笑。 如果这个“从此不做小仙女”真的是一个美少女的话,这条信息或许还说得通。但隔了屏幕,谁也不知道发信息的那个人是男是女。 叶黎当然毫不犹豫把她的信息删了。 只不过他还是无意识地记住了她的昵称,想来是她的昵称太好记了。 叶黎逐一翻看这些垃圾短信,花费十数分钟时间,终于看到一个很是熟悉的游戏昵称——星河无边。 叶黎隐隐记得,这个昵称的主人好像就是沈星暮。 他毫不犹豫点开信息,里面的内容却是:帅哥,商量一下,我出高价,买你的逻辑球。 叶黎的眉头一皱,当即把短信删掉,进而继续查看短信。 没多久,他终于找到一个叫“星河永驻”的玩家。 这一次他没有记错,这个人就是沈星暮。他给叶黎发的信息是:通过我的好友申请,然后发送你当前的坐标,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汇合。 叶黎毫不犹豫接受沈星暮好友邀请,尔后再一次设置“拒收陌生人信息”。 他照着控制面板的各种文字备注,复制自己当前的星河坐标,将其发送给沈星暮。 沈星暮发来游戏语音。 叶黎毫不犹豫接听。 通话里,沈星暮尤为凝重地说道:“我们现在相距七百多个光年,至少要三个小时候才能汇合。在这期间,你注意观察显示器里的内容,一有端倪,立刻告诉我。” 叶黎惊讶道:“七百多个光年,只需要三个小时?” 沈星暮问:“你想说什么?” 叶黎道:“我记得,宇宙中,光速是速度的极限。而你说的速度,好像是……我一时间算不出来。” 沈星暮道:“这是游戏中超光速运动的极限,大概是光速的二十万倍。不过这还不是游戏中的最快速度,如果玩家手上拥有某种空间折叠道具,或者改变引力常数的道具,这个速度还能以几何倍数增长。” 叶黎哑然道:“《银河航线》的这个设定好生夸张。” 沈星暮淡淡说道:“因为银河系本就广袤,如果游戏设定不打破光速的限制,许多玩家可能还没走出初始的恒星系,便已没耐心玩了。” 叶黎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感觉银河系变小了。” 沈星暮道:“但至今没有任何玩家探索到银河系的边缘。” 叶黎苦笑。 沈星暮道:“对了,我现在和夏恬在一起,关于善恶游戏,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她。” 叶黎惊讶道:“为什么你们在一起,我却落单了?” 沈星暮道:“因为我们上次玩《银河航线》时,本身就组队在一起。再次上线当然不会相隔太远。” 叶黎感觉这个说法非常有道理,便又问道:“对于这场死亡游戏,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沈星暮道:“我没有任何看法,但夏恬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隐隐找到了这场死亡游戏的突破口。” 叶黎问:“她找到了什么?” 沈星暮道:“我问过她,但她没说。” 叶黎不解道:“她不和你说?还有这种事情?” 沈星暮道:“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不说,自然有她的考量。” 叶黎道:“应该是的。” 沈星暮问:“你到底要不要和她说话?” 叶黎问:“说什么?” 沈星暮道:“死亡游戏开始前,夏恬的话还没说完,莫非你不好奇?” 叶黎当然很好奇。他很想知道,夏恬为什么说善恶游戏的制胜条件在张美月和小溪身上。只不过他依旧有些害怕和夏恬对话。 叶黎沉默这会,耳边忽然响起女孩的甜美声线。 沈星暮居然不经过叶黎的同意,直接把语音转接给了夏恬。 夏恬温和道:“叶黎,你现在的情况怎样?” 叶黎忍着心头的尴尬,勉强笑道:“还好,暂时没什么危险。沈星暮说,我们现在相距七百多个光年,要三个小时后才能汇合。” 夏恬道:“如果我们相对运动的话,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够了。只不过二十万倍的光速运动,需要非常庞大的能源支撑,你的飞船应该不具备这么多的能量。” 叶黎道:“我的能量储备有七千兆焦,控制面板显示可以超光速运动。” 夏恬道:“七千兆焦太少,我和星暮的能量储备都超过一亿兆焦,却也只能维持二十万倍的光速运动两三天。你的七千兆焦,最多支撑一百倍光速运动。而且在这途中,你还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如果撞击星云,或者被高质量的恒星吸附,会变得非常麻烦。” 叶黎苦笑道:“所以我还是在原地等你们的好。” 夏恬道:“先不说这个。我想和你说一下张美月和小溪。” 叶黎立刻来了精神,问:“她们怎么了?” 夏恬道:“你还记得小橘攻击左漫雪时,我去扶过她吗?” 叶黎道:“我记得。” 夏恬道:“就是那时候,我感觉左漫雪体内藏着一抹很隐晦、却又很邪恶的力量。而且那股力量并不属于她,或许她本身都没能察觉。” 叶黎反疑惑道:“那是一股什么力量?” 夏恬道:“兴许那就是所谓的诅咒吧。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力量正以一个非常不明显的速度蚕食左漫雪的身体。” 叶黎问:“然后呢?” 夏恬轻叹道:“那股力量的主人就是张美月和小溪,或者说张美月。” 叶黎听不懂这句话,正想问,夏恬便已解释道:“小溪的诅咒力量很弱,相反,张美月的诅咒力量强大无比。就似乎,小溪的力量本身就属于张美月的力量的一部分。而左漫雪正被这股力量侵蚀。” 叶黎睁大眼,忍不住惊呼道:“所以左漫雪在不知不觉中着了张美月的道。或许这一系列惨案的真正幕后黑手并不只李真洋一个,还有张美月?” 夏恬道:“是的。” 叶黎问:“所以你的猜测是什么?” 夏恬道:“我并不知道那一抹诅咒会对左漫雪造成什么影响。不过我凭直觉猜测,杀死徐成俊的人并不是左漫雪。左漫雪很可能从始至终都仅仅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可怜女人,所以你不能杀她。” 叶黎皱眉道:“你想到的就这么多?” 夏恬道:“其实我能想到更多,只是现在还是先不说的好。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通过这场死亡游戏。如果我们不能活着出去,也就不用再考虑善恶游戏的问题了。” 叶黎表示赞成,只可他目前对这场死亡游戏还没有丝毫头绪。 夏恬忽然道:“我悄悄告诉你,这场游戏的关键是黑洞。” 第五十二章 副本 叶黎看向飞船上的显示器,显示器上的确有一个很显眼的标注,便是距这里一千多光年远的位子,有一个黑洞。 他盯着显示器上的黑洞标注看了许久,想不明白黑洞本身和这场死亡游戏有什么关系,便忍不住问道:“黑洞藏了什么玄机吗?你怎么知道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就是黑洞?” 夏恬发出轻微的叹息,小声解释道:“我不知道徐成俊的鬼魂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从他完全消失之后,我就好像忽然拥有了一股非常玄奇的力量。按照徐成俊的说法,这应该是我的‘念’,但我又觉得,这种力量好像与‘念’不一样。我的耳边总会出现奇怪的声音,它会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叶黎惊讶道:“所以我想杀死左漫雪时,就是它让你阻止我的?” 夏恬道:“是的。虽然我自己也有猜测,认为左漫雪并不一定是那一系列惨案的罪魁祸首,但你的指证中,她并没有反驳,我便不打算帮她。可是我耳边有声音提醒我,左漫雪不能死,我才利用那股奇特的力量阻止你。这次也一样,死亡游戏才刚刚开始,耳边的声音就告诉我,这场游戏的突破口是黑洞,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快速靠近黑洞,在不至于被黑洞引力束缚的距离停下观察。” 叶黎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沈星暮?” 夏恬惆怅道:“游戏设定中的黑洞虽然没有真实宇宙中的黑洞可怕,但它依旧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黑洞是一个引力极其强大的天体,因而它的引力场和时空曲率大到连光都无法逃逸。没人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坠入黑洞会是怎样可怕的事情。星暮玩《银河航线》好几年了,角色等级高达一百三十七级,能无限制使用各种高科技文明武器。他的账号里恰好有一个能限制时空曲率的引力武器,中子轮盘。这个‘中子’就是中子星的意思。中子星本身也拥有极其大的密度,但不及黑洞。中子轮盘限制时空曲率的原理又恰好是其高密度的质量。如果我告诉星暮,黑洞是破解死亡游戏的关键,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一定会使用中子轮盘去对付黑洞,而这么做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 叶黎终于明白过来,夏恬不对沈星暮说黑洞的事情,是因为担心他。因为没人知道人坠入黑洞会落得怎样凄惨的下场,兴许连想死都成为奢求。 叶黎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叹道:“夏恬,其实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把你耳边总有声音的事情告诉沈星暮,而不是问你为什么不对他说黑洞的事情。” 夏恬沉默。 叶黎意识到,夏恬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她不说就一定存在道理。于是他尴尬地笑道:“我会替你保密。等你什么时候想对他说了,就自己告诉他吧。” 夏恬道:“叶黎,其实我对你说这件事,也是有原因的。” 叶黎问:“什么原因?” 夏恬又是好长一阵沉默。 叶黎感觉到一抹诡异的不协调感,就仿佛夏恬说了很多话,但他却连一句话也没听到。这种情况,他回家的那段时间,发生过好几次。 就如同他对别人说恶念空间的事情,不会有人听到一样。 漫长的沉默之后,夏恬忽然道:“我知道的,我说的这些话,你未必能听见。这样也很好,毕竟你就是你,你该为自己而活。小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你不能辜负她。” 叶黎安静思索片刻,认真道:“我会如沈星暮不辜负你一般,不辜负她。”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结束,夏恬再次把语音转接给了沈星暮。 叶黎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星暮已便淡淡说道:“你才玩《银河航线》,还不懂游戏里的许多常识,我先尽量讲清楚,避免你在关键时候犯错。《银河航线》虽然是飞行射击游戏,却同时具备许多其他游戏所没有的设定。等级系统、道具系统、仓库系统、能量系统、文明系统等等比较简单的东西,我就不说了。我着重说一下玩家自保的问题。你还是新手玩家,角色等级非常低,许多道具都有等级限制,比如你抽到的逻辑球,以你现在的等级,并不能使用。所以你遇到危险时,比如有其他玩家包围你,千万不要试图用逻辑球脱险,这样非但无法顺利脱险,反而会损坏逻辑球。最有效的办法是引爆载具,游戏设定中,玩家的载具引爆可以产生相当于现实中一百颗原子弹的威力,而玩家本身不受爆炸影响;银河系中的任何一粒恒星,都可以对玩家造成致命伤害,高速飞行时,一定要提前选好飞行线路,如果路线离恒星太近,会瞬间融成虚无;游戏中存在许多未知的星球文明,无论显示器上显示对方的文明等级怎样低,也不要贸然靠近。未知的种族、未知的文明,随时都可能对玩家造成致命一击;虚空行囊并非绝对牢固,重要的道具或武器,尽量别放在虚空行囊里,游戏中存在虚空窃取技术,被窃取者可能导致虚空行囊损坏,进而产生大幅度的虚空扭曲,空间撕扯力量足可把玩家撕成碎片;游戏中存在反物质,显示器上如果提示附近片区存在大量反物质,一定不要轻易上前采集,最好远离反物质片区,因为反物质湮灭的强大力量足可瞬间毁灭玩家,而且反物质本身也是强大的能源,会引来大量的高等级玩家;游戏中的玩家,无论同种族和是异种族,都绝对不要轻信,他们随时都可能……” 沈星暮长篇大论说着,中间没有丝毫停顿,叶黎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沈星暮说完,叶黎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询问道:“我们接下来不是要一起行动吗?你特意说这些,怎么好像我即将独自面对这些问题一样?” 沈星暮道:“有备无患。在游戏中,组队玩家被其他玩家设计强行拆散的可能性并非没有。尤其是两支本就不善的队伍在星空中相遇,经常有玩家使用空间类的道具,强行将对方玩家送走一到两名,大幅度削减对方的战斗力。” 叶黎“呃”了一声,便开始消化沈星暮说的那些注意事项。 就在他思考这会,显示器上的戒备警报忽然响起,飞船发出语音提示“前方两光年外有三艘飞船正在靠近”。 不该来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叶黎的神色变得凝重,急声询问道:“有三艘飞船在向我靠近,我该怎么办?” 沈星暮道:“把飞船收进虚空行囊,这样可以一定程度屏蔽对方的信号感应。” 叶黎照着沈星暮的话做,点开控制面板,打开虚空行囊,毫不犹豫把飞船收进去。他整个人以失重状态漂浮在太空中,目之所及只有深邃的黑暗与遥远到不可触及的零星星光。 人在浩瀚的星空中,果真渺小得宛如尘埃。 叶黎心中升起浓浓的恐惧——星空本身便有着使人骇心动目的威慑力量。 小橘趴在叶黎的背上,一双猫眼好奇地打量如梦如幻的星空,不时张开嘴发出绵长的猫叫声。 叶黎忽然感觉在这样一个黑暗而空寂的世界里,有一只猫陪着自己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他想好了,只要自己这次能活着回去,一定每天都给小橘做好吃的,并给它买好看的衣服,让它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猫。 五分钟后,叶黎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前方极其遥远的地方,发生的大爆炸,蔓延的火浪直逼叶黎。 叶黎的瞳孔猛地一收。他不怀疑,自己一旦被这绚烂的火浪吞噬,必然瞬间尸骨无存。 此时时间仓促,他来不及询问沈星暮的意见,下意识想要取出飞船,用飞船的机体去承受火浪的冲击。 忽然,一架飞船宛如流光一般闪烁而过,叶黎忽然就上了一架陌生飞船,小橘依旧趴在他的背上。 飞船的飞行速度明显超过火浪的蔓延速度,叶黎只眨了一下眼,舷窗外的火浪全都消失不见了。 飞船的内部陈设比叶黎的飞船豪华得多,尤其是飞船的显示器,里面的内容与数据量,比叶黎的飞船高出一个量级。 叶黎能看到,飞船里有一个女性人族角色正宛如机器人一般坐在操作台前。 角色的头上有文字,是她的游戏昵称“从此不做小仙女”。 叶黎的眼皮猛地一跳。他记得这个游戏昵称。“从此不做小仙女”就是给叶黎发了照片,邀请他共进晚餐的美少女。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救下了叶黎。 叶黎心头苦笑,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脱险。这个女性玩家显然不会好心到救了他之后就放他走。 叶黎沉吟着,正想说话,“从此不做小仙女”的头上浮出弹框,弹框里有文字,内容是:思语的黎明小帅哥,我怎么说也算一个高等级玩家,还不至于下作到抢一个新手玩家的东西。我只是单纯地想请你吃个饭,你就这么不乐意吗? 叶黎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是游戏中的角色,在非语音聊天的情况下,游戏角色只能通过文字信息交流。 他并不相信她的话。《银河航线》有好几百万玩家,她偏偏请他一个人吃饭,若说她没有别的心思,任谁都不会相信。 只不过叶黎现在在她的手上,只能暂时迎合她,开玩笑一般地回复了一句“美女,我并不是不乐意,只是你太漂亮,我怕自己失态犯错”。 这句话他是用嘴巴说出来的,但他的头上也如普通的游戏玩家一样,浮出文字弹框,过了十几秒才消失。 “从此不做小仙女”询问:不吃饭也行,反正我也害怕你们这些男人。要不你给我一个好友位吧。 叶黎犹豫片刻,只好同意她的好友申请。 尔后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和小橘便又回到了虚无的太空中。 叶黎惊愕之时,信箱闪烁,里面有“从此不做小仙女”的信息,内容是:这片星域很不安全,存在一对重合奇点,是全服副本开启的征兆。等不了多久,会有大量高等级玩家出现。为了你的逻辑球,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的好。 叶黎盯着信箱里的信息,心头一阵酸涩。 “从此不做小仙女”真的就只要了一个好友位,就直接放他走了。仿佛她真的不觊觎他的逻辑球,也没想过要伤害他,只是单纯地想请他吃个饭。 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单纯的女孩子? 叶黎取出自己的飞船,在星空中漂浮一个多小时之后,沈星暮和夏恬终于找来了。 叶黎直接上了沈星暮的飞船。 叶黎被“从此不做小仙女”救走时,依旧保持和沈星暮的通话,所以他知道叶黎的遭遇。 叶黎也不废话,直接把“从此不做小仙女”的发来的信息拿给沈星暮看。 沈星暮看完之后,脸上满是冷笑。 叶黎问:“怎么了?” 沈星暮冷声道:“你以为那个女人真的是好心放你走?” 叶黎问:“莫非不是?” 沈星暮道:“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种就算把逻辑球送给她也无所谓的想法?” 叶黎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星暮冷笑道:“这就是人心。那个女人比其他玩家高明得多。在《银河航线》的世界里,抢夺新手玩家的道具或武器是非常遭人唾弃的事情。她不想成为其他玩家的攻击对象,便选择了更高明的办法。先给予你恩惠,再让你心甘情愿把逻辑球送给她。这样一来,没人可以指责或攻击她。” 叶黎说不出话。 夏恬走过来,很是温柔地笑道:“但我觉得她并没有这一层心思。如果她真的觊觎叶黎的逻辑球,至少会在叶黎身上留一个量子监控器。我刚才用量子搜索仪仔细查过,叶黎身上并没有任何量子层次的物品。” 沈星暮则是不以为意道:“一个好友位就是最好的监视器。” 夏恬道:“可是游戏好友随时都可以删掉啊。她若真有这一层心思,就不会依赖这样一个好友位,万一叶黎直接把她删了,她不就徒劳无功了?” 沈星暮道:“你觉得叶黎会删吗?” 夏恬道:“我们都知道叶黎不会删,但‘从此不做小仙女’并不知道啊。她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还这么做,证明她并没有觊觎逻辑球。” 沈星暮道:“那我换一个问题。为什么叶黎一遇到危险,她就出现了?浩瀚的银河系中,两个玩家相遇的概率何其微渺?你认为这会是巧合吗?” 夏恬道:“‘从此不做小仙女’也说了,这一片区存在重合奇点,即将开启全服副本。她本身就是高等级玩家,先来这里观察星域周遭的天体分布以及文明星辰并不是奇怪的事情。这很可能真的是巧合。” 沈星暮冷笑道:“巧合到叶黎处于角色漂浮状态,她也能发现他?” 夏恬鼓了鼓腮帮子,明显要进一步反驳。 叶黎早已听不下去,黑着脸说道:“你们两个要争论,能不能选我不在的时候?” 沈星暮和夏恬都不说话了。 叶黎皱眉道:“你们能先说一下我们接下来的打算吗?” 沈星暮道:“你先说说你的看法。” 叶黎道:“结合我们前几次死亡游戏的经验,游戏时间和现实时间并不同步,流速大概是七倍差。我们在游戏中耗费一天时间,就相当于现实中的七天时间。七天啊,足够发生许多事情了。如果我们不快一点破解这场死亡游戏,便不能保证仇世会不会抢在我们前面行动,也不能保证左漫雪会不会先一步死在张美月手上。” 叶黎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理有据,非常有道理,就算是沈星暮和夏恬这两个聪明人,也应该无从反驳。 但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沈星暮和夏恬都露出古怪的目光,仿佛叶黎说了一个非常白痴的问题。 叶黎有些受不了他们的眼神,直接问道:“我说错了?” 沈星暮道:“你的确说错了。” 他还没没来得及解释,夏恬便抢着说道:“叶黎,你没说错。现实世界和死亡游戏世界普遍存在七倍差的时间流速。我们在死亡游戏的世界耗费一天时间,就等于现实世界的七天。但你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便是这次死亡游戏的游戏世界是《银河航线》的世界。《银河航线》的设定中,现实时间一个小时,等于游戏世界的一年。这也是数以光年计的漫长距离,在玩家眼中不是特别遥远费时的原因之一。” 叶黎立刻明白过来。他注册《银河航线》不久,没注意游戏时间与现实时间的流速差。 按照夏恬的说法,《银河航线》中的一年,便等于现实中的一个小时。也就是说,这场死亡游戏的时间非常宽裕,哪怕他们真的用了一年时间,算上死亡游戏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差,现实中也仅仅过去七个小时。 夏恬继续道:“兴许死亡游戏被设置为《银河航线》的世界,也是善恶游戏的公平性之一。” 叶黎问:“公平性?” 夏恬点头道:“是的。我们已经找到取得善念之花的办法,现在缺的只是时间。如果死亡游戏大量消耗我们的时间,就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叶黎只能点头。 夏恬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她抬眼看向飞船的显示器。这艘飞船明显比叶黎的飞船强出不止一个量级。显示器上有黑洞产生的螺旋状旋涡图,而且旋涡是双向的,就宛如两个反向的旋涡重合在一起了。 以黑洞为中心,半光年以外属于安全距离,而这安全距离的前提是运动速度能达到或超过黑洞的逃逸速度。 半光年以内,所有物质都将被吞噬。或者说,吞噬也不对,应该是粉碎。 夏恬凝重道:“‘从此不做小仙女’说的是对的,这是两个重合奇点,同时产生的黑洞与白洞,吸附力与排斥力并存。‘虎鹰’必定在这对重合奇点上大做文章,全服副本的开启已是时间问题。” 第五十三章 仇家 《银河航线》是一款手游,手游里的副本当然不是指《副本》这部电影,也不是指同一书抄出的复本,而是指游戏中单独或团队在一片特定区域,不受外界因素或其他玩家影响,独自或团队探索、冒险、完成任务的场所。 或者说,游戏副本有时可以称之为和游戏主线剧情无关,却又能为玩家提供大量收益的支线剧情。 而夏恬所说的,即将开启的全服副本,大概意思是,在距他们一千多光年远的地方,那一对重合奇点,将成为全服玩家探索与冒险的场地。而且服务器公告一经发布,就意味着,玩家不仅能在重合奇点区域寻找造化,率先完成副本指定任务的第一批玩家,也将得到系统馈赠的高额奖励。 换言之,等不了多久,重合奇点区域,必将蚁聚蜂屯,众多的玩家中,除了自己或自己的团队,其他玩家都是竞争对手。 游戏中的竞争很多时候会演变为生死搏杀。对于普通玩家而言,自己的角色在战斗或战争中死亡,最多掉落一定的经验值与物品,等待重生就可以了。可是对叶黎、沈星暮、夏恬三人就不一样。原本作为游戏玩家的他们,变成了游戏中的角色,如果他们在浩瀚的竞争战场中死亡,就是真正的死亡。 叶黎能理解这其中的严重性。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劝沈星暮和夏恬先静观其变,确定没有风险之后再靠近重合奇点。但他作为《银河航线》的新手,在这种时候的确没什么发言权。而且这种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出奇聪明的沈星暮与夏恬怎可能想不到。 夏恬盯着显示器,细长的眉梢稍稍上挑,露出一抹果决之色。她指着显示器上标注重合奇点的区域,凝声道:“我们先靠近那片区域查看一下,最好能在那附近探索到文明星辰或者未知生物。” 沈星暮皱眉道:“你想借力?” 夏恬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不以为意道:“借力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而且我不认为普通的文明星辰或者未知生物能对我们提供有效帮助。” 夏恬凝重道:“我没记错的话,大概一年前,我们组队偷袭抢夺了‘机甲永生’战队的战争成果。‘机甲永生’是全服排名第二的战队,这个战队的队长‘血夜琴声’本身就是全服排名非常靠前的玩家,而他之下还有‘沧海一粟’、‘星雨石’、‘皎皎月华’三名能上全服排行的高等级玩家。这一年里,‘血夜琴声’不只一次世界喊话,发布私人悬赏寻找我们的行踪,只是银河系太大,他一直没能找到我们。如果这次全服副本开启,‘机甲永生’战队不说全员到达,但至少会有两名以上的高等级玩家赶来。我们一旦被他们发现,战斗就必不可免。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文明等级非常低的文明星辰,也能为我们提供一定程度的帮助。” 沈星暮皱眉道:“你的担忧显得太过多虑。‘机甲永生’的‘血夜琴声’的确不好对付,但并不代表我们对付不了,顶多多用几个高等文明武器。至于‘机甲永生’的其他成员,‘沧海一粟’也好、‘星雨石’也好,都不过是乌合之众,一卷‘时间囚笼卷轴’,就足可把他们全部困住。” 夏恬道:“但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机甲永生’。全服副本的高利益驱使下,其他高等级玩家也不会对我们客气。” 沈星暮道:“但你好像忽略了我们也并非只有两个人。” 夏恬凝着脸道:“对的,我们还有叶黎与小橘。而且叶黎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他抽到了逻辑扭曲武器,逻辑球。虽然我们至今不知逻辑球有什么作用,但能肯定,它一定能给我们提供不小的帮助。” 沈星暮道:“你说错了,我说‘我们也并非只有两个人’不是指还有叶黎和小橘。” 夏恬问:“那是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我和你不一样。你的账号里除了我,几乎没有其他好友。我的好友确实也不多,但好友列表里的每一个玩家都是高手。” 夏恬愣住。 沈星暮又道:“你玩《银河航线》也有好几年了,不可能不知道‘四维幻想’战队。” 夏恬道:“‘四维幻想’是全服第一战队,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星暮到:“‘四维幻想’战队的队长‘黑色极光’并不比‘血夜琴声’弱。” 夏恬疑惑道:“莫非‘黑色极光’是你的好友?” 沈星暮微笑道:“不是。” 夏恬咬着嘴道:“那你说这个干什么?” 沈星暮道:“战队之间本身存在非常激烈的竞争。这次全服副本,‘黑色极光’和‘血夜琴声’碰面,也免不了一番较量。这对我们非常有利。而我想说的是,‘四维幻想’战队的最强成员并不是队长‘黑色极光’,而是战队元老之一的‘四维虫子’。” 夏恬道:“‘四维虫子’?我怎么不知道这个玩家?全服排行上有他的名字吗?” 沈星暮道:“‘四维虫子’是我的好友。他并没有上全服排行,因为排行本身与玩家等级息息相关,恰好他并不执着于升级。我说他强,是因为他手上有超三维武器。” 夏恬睁大眼,非常费解地问道:“超三维武器?你是说四维武器吗?” 沈星暮摇头道:“超三维武器并没有达到四维强度,而是介于三维与四维之间的武器。” 夏恬立刻问道:“那游戏中设定的第四维是什么?时间吗?” 高维空间本身只是一个科学假想理论,长度、宽度、深度便是三维,而三维向上,就是高维。 三维加上时间,被统称为四维时空。而严格意义上,空间上的第四维并不是时间,而是长宽高以外,另一个可以无限伸缩的维度。 三维生物无法理解三维以上的世界,这仿佛是公理。 游戏中的第四维,也仅仅是一个并不靠谱的假想。但假想本身也需要一定逻辑性,至少不能让人一眼就瞧出漏洞。 沈星暮淡淡说道:“‘四维虫子’告诉我,他的超三维武器是‘冲量跳跃器’。” 夏恬惊讶道:“冲量?那不是力学层次的东西吗?怎么会扯到第四维?” 沈星暮道:“游戏中的第四维,本身就和力学有关,或者说和万有引力有关。我们的宇宙是一个动态宇宙,没有绝对静止的事物,而事物本身的运动,也因为万有引力,时刻发生变化。换言之,运动变化的同时,便引起冲量与动量的变化。所以游戏中的第四维,兴许就是一个存在隐晦规律、并且不断变化的冲量。而‘四维虫子’的‘冲量跳跃器’,就是将冲量的产生与消失的时间压缩到极致,瞬起瞬灭,而物体因冲量产生动量变化的整个过程,也将在极短的一瞬间完成。” 夏恬的眼睛一亮,欣喜道:“我明白了,这个‘冲量跳跃器’,可以做到类似空间跳转的高效运动。” 沈星暮道:“不仅仅如此。它还可以强制改变事物的运动方式,使之因运动轨迹的严重不协调而从自然破坏。” 叶黎听着,好半晌回不过神。他曾经也是理科生,学过高中物理,关于动量和冲量,他也略微了解。但是沈星暮和夏恬的说法使得他完全理解不过来。 他沉吟着,张口便问道:“你们能细说一下‘冲量跳跃器’的原理吗?如何才能让冲量的产生与消失在一瞬间完成?” 沈星暮道:“这种事情你就别想了,或许连‘虎鹰’的程序员也说不清楚。这只是一个游戏设定,并没有合理的原理可言。” 叶黎苦笑道:“莫非这就像打怪游戏一样,没人说得清楚为什么人物刀光一挥,便电闪雷鸣?” 夏恬道:“是的。游戏而已,不要较真,只要好玩就行了。” 三人聊天这会,各自的任务图标亮了。新任务发布,内容是:星河坐标(,,)出现重合奇点,附近文明遭遇毁灭危机,请您热心救助遇险文明,帮助他们脱离险境,重建家园。重合奇点方圆十光年内,共计十二个零级文明。每拯救一个文明,获取一件高等文明武器。(注:此任务对全服玩家开放) 叶黎看着任务信息,非常不解地问道:“我们的任务不是去探索重合奇点吗?” 沈星暮和夏恬都不说话。 叶黎问:“你们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凝重?” 夏恬抬手捏了捏额头,蹙眉道:“零级文明本身并不具备征服星空的能力。拯救这些零级文明的难度非常大。我们首先便要找到适合原本星球生物生活的另一个星球,其次还必须具备强大的能源与科技,让星球上百分之一左右的生命顺利移民过去,最后还要让移居过去的生命都成功存活下来。” 沈星暮道:“难度的确很大,不然系统也不会以高等文明武器为报酬。” 夏恬道:“我玩了好几年,现今拥有的高等文明武器也只有两个,你似乎也只比我多一个。” 沈星暮道:“其他高等级玩家也一样,强如‘血夜琴声’,最多也就两三个。” 夏恬轻叹道:“这次全服副本,系统直接给出了十二个高文明武器,恐怕全服的高等级玩家都会蜂拥而来。”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银河航线》发行六年有余,最初两年火爆无比,一家独大,力压其他所有手游。但它的风靡度在近两年有了些许下滑趋势,‘虎鹰’如果不趁这次机会来一场盛典,《银河航线》的生命力便会逐渐消退。” 夏恬问:“我们要去做这个任务吗?” 沈星暮斩钉截铁道:“必须去!” 夏恬道:“我们正在进行死亡游戏,当务之急是找到突破口回归现实世界。至于这个全服副本,或者高等文明武器,我们完全可以放弃,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沈星暮淡淡说道:“那你找到游戏的突破口了吗?” 夏恬咬了咬嘴不说话。 叶黎立刻想到,夏恬不想告诉沈星暮关于黑洞的问题。重合奇点同时产生了黑洞与白洞,如果白洞的力量强于黑洞,黑洞会不会逐渐消失?如果黑洞消失了,他们还有离开这个游戏的办法吗? 叶黎思忖着,见夏恬悄悄向这边递了一个眼色,便识趣地闭口不言。 沈星暮走到操作台前,尝试着按了一下操作台上的一个按键,然而飞船并没有循着指示行动。 夏恬莞尔道:“这个操作台应该是装饰品。我们想要操作这艘飞船,还得使用游戏的控制面板。” 这艘飞船本就是沈星暮的,只有他的控制面板能操作飞船。 沈星暮打开控制面板,淡淡说道:“这个我知道。我只是想尝试一下,说不定死亡游戏和《银河航线》存在一些细微区别。我们可以从那些区别里找突破口。” 夏恬道:“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能用嘴巴说话。” 沈星暮点头道:“目前的确是这样。” 他操作飞船,用二十万倍光速向重合奇点的方向飞掠。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哪怕飞船速度提升到极致,也需要四个小时以上才能抵达。 飞船在飞行途中,夏恬的量子探测仪响过两次,均是提示附近有高等级玩家活动。 夏恬道:“不行,既然我们要参加这个全服副本,就尽量抢在别的玩家前面。” 沈星暮问:“你的‘曲率推进器’还剩多少耐久度?” 夏恬道:“全功率推进的话,最多还能使用五次。通过空间曲率拉伸,最多可以提升我们现有速度的六到八倍,每次持续一个小时。” 沈星暮忽然把飞船收入虚空行囊,三人一猫都悬浮在漆黑的太空中。 夏恬会意,当即打开控制面板,取出她的飞船。曲率推进器装备在她的飞船上,也只有她的船能以最极致的速度航行。 三人乘上飞船,使用飞船本身超光速二十万倍的极致速度的情况下,再全功率使用‘曲率推进器’,行程被缩短了六倍多。 三人只用了四十分钟左右,便抵达任务所标注的星空坐标的十光年外。 夏恬接触曲率推进,同时也解除超光速飞行,飞船逐步降低到音速左右。 她再一次打开量子探索仪,搜索星域数光年内的生命反应。 很快的,量子探索仪有了反应,在前方右侧面略微向下倾斜方向的三光年处,有生命迹象,无疑是任务提示中的十二个文明星辰之一。 夏恬再一次开启二十万倍的超光速航行,在不到一分钟时间内,便找到那一粒通体呈现橙色的星球。 飞船穿越星球大气层,沈星暮先一步着落,说是要查看这个星球的天候、地质、空气、以及结构等概况,方便寻找与这粒星球类似的移民星球。 飞船里只剩叶黎的和夏恬两个人。 潜藏在叶黎心中的悸动再一次活跃起来。他隐隐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下意识别开头,往外走远一点,与夏恬保持距离。 夏恬盯着舷窗外的异世界风景,忽然说道:“叶黎,刚才我和星暮说的话,你能听懂多少?” 叶黎道:“你们说的那些高等文明武器,我连一个也没听懂。不过有一点我听懂了,你们在游戏中有非常强大的仇敌。” 夏恬道:“其实没听懂也很正常,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虚构的。现实中的科学技术根本就没办法超越光速,游戏中却能轻而易举达到二十万倍光速,而其他高等文明武器,除了尤为模糊的理论基础,其他都是游戏设计师们编造的。至于你说的仇敌,的确是我们即将面对的一个大问题。” 叶黎忍着心头的尴尬,平静道:“沈星暮说了,他和一个昵称叫‘四维虫子’的玩家是好友。‘四维虫子’能在关键时刻帮我们。” 夏恬摇头道:“哪怕是现实中的好友,在攸关利益之时,也未必能做到鼎力相助。游戏好友,兴许只有聊天时才显得友好,真正遇到麻烦事,谁又顾得上谁呢?” 叶黎苦笑着不说话。 夏恬道:“我之前说的,我有两个高等文明武器。其中一个就是‘曲率推进器’,这个武器其实并没有太强的攻击性,主要偏向航行上的辅助。如果‘血夜琴声’来袭,它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叶黎问:“你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夏恬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的第二个高等文明武器是空间类的‘超电磁融合器’。这个融合器的作用可不是简单地把两个东西融合在一起。游戏设定中,空间存在体积,是无数块块状空间镶嵌在一起的,就像砌墙的砖块。‘超电磁融合器’可以强行融合单位空间,打破它们的间隙,融合成一块更大的空间。而原本稳定的单位空间被强行打破限制,便会产生可怕的歪曲,直至湮灭。” 叶黎仍不知道夏恬说这个干什么。 夏恬的神色变得尤为忧虑,正当她要说话时,她的量子探索仪发出警报,飞船里的显示器也不断发出警报声。 夏恬的睫毛一颤,猛地打开控制面板,信息栏里忽然多出一条陌生人信息。内容是:哈哈哈,星河永驻、初夏时光,昔日耻,今日偿,你们今天谁也别想离开这粒星球! 叶黎看着光幕上、信息栏里的内容,神色变得狐疑。 他一直知道,沈星暮和夏恬都是《银河航线》中的高手玩家,寻常的玩家对他们避之不及,怎会有人主动找他们麻烦? 毕竟发来信息的游戏玩家并不是“血夜琴声”,而是一个叫“白龙咆哮”的陌生人。 夏恬正要回信息询问时,新的信息又来了。 “白龙咆哮”:老子是血夜琴声的小号! 第五十四章 优势 叶黎的神色变得凝重,虽然他不知道游戏里的血夜琴声到底有多强,能不能同时对付沈星暮和夏恬,但无论如何,在这种时候,血夜琴声的小号出现,便免不了一场生死大战。 叶黎此刻非常好奇,沈星暮和夏恬在一年前到底抢夺了机甲永生”的什么成果,居然能让血夜琴声记恨至今。 相比于叶黎的凝重,夏恬却显得有些疑惑。她盯着聊天框看了好久,忽然问:“叶黎,你有没有感到不协调?” 叶黎皱着眉思考片刻,摇头道:“我没发现任何不协调。” 夏恬道:“白龙咆哮的两条信息的时间间隔超过两分钟,这是不是太久了一点?” ——又是时间?莫非这两分钟存在什么玄机? 叶黎努力思考,还没想出半点头绪,夏恬便先一步说道:“我们现在是在《银河航线》的游戏世界里。现实世界的一个小时,等于游戏世界的一年,换言之,时间流速差高达八千多倍。‘白龙咆哮’在现实中用手机输入并发送两条信息,至少需要半分钟。而现实中的半分钟,等于游戏世界的七十个小时左右。” 叶黎点头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遇到从此不做小仙女时,我和她交流并没有明显的滞塞感。这会的白龙咆哮的两条信息,也没有那么长的时间间隔。” 夏恬道:“但还是存在细微的不协调感。像血夜琴声这种老练的手游玩家,九键打字不会太慢,这两条信息绝对用不了两分钟之久。” 叶黎瞧见夏恬的睿智双眸,立刻知道她有了合理的猜想,便顺着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夏恬抿嘴一笑,自信道:“游戏内外的时间存在一个极度混乱、却又微妙平衡的关系。这种时间混乱,应该类似于你和星暮曾在溪隐村的后山上的遭遇。我想,这应该是恶念空间刻意为之。它保证我们不浪费过多的现实时间的同时,也让我们在游戏世界里顺畅一些。毕竟,如果游戏里的其他玩家的反应速度都比我们慢八千多倍,这场游戏也就没有任何难度可言。” 这个说法非常可靠。现如今,也只有恶念空间能做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叶黎惊叹夏恬的聪慧,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然而他定睛一看她,心头便不断躁动,使得他不敢多看,连忙别过头去。 夏恬继续道:“虽然恶念空间大幅度削减了我们在游戏中的时间优势,但总归并非完全没有优势。白龙咆哮的两条信息花费两分钟之久便是证据。” 叶黎道:“但这种优势非常微渺,至少无法为我们创造绝对的胜势。” 夏恬甜笑道:“你说错了。这看似短暂的时间差,对于《银河航线》的高端玩家而言却至关重要。当两个高等级玩家正面较量时,谁的出招速度与反应速度更快,谁就占据绝对的优势。我现在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正常情况下,我并不一定能打过血夜琴声,但现在,他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叶黎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发现自己在《银河航线》的游戏世界里,的确是一无是处。 两人聊天这会,白龙咆哮再次给夏恬发送信息,内容是:星河永驻、初夏时光,你们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夏恬感觉心烦,便回复:不要强行找我聊天,如果你不想再丢一个高等文明武器,就最好趁我们现在还没功夫搭理你,快点离开。 夏恬回复完信息,脸上露出不耐之色,抱怨道:“这个游戏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强行聊天系统。现在白龙咆哮离我们不超过一个行星系的直径距离。因为银河系太过浩瀚,这个距离便如同现实中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哪怕其中一方并不想听另一方的话语,另一方也可以拉大嗓门吼话。” 叶黎问:“屏蔽聊天系统也没用?” 夏恬道:“屏蔽聊天系统当然有用,就像现实中的聋子,无论对方离多近说话,也不可能听到。可是现在我明显不能屏蔽聊天系统,最多设置拒收陌生人信息,毕竟游戏系统本身也会不时发送许多有用的公告,我不能完全闭目塞听。” “白龙咆哮”:你们两个的确很强,但和我们整个战队相比,就显得太不够看了。 夏恬收到这条信息时,飞船里的警报再次响起。显示器捕捉到星球大气层外的四名高等级玩家,分别是血夜琴声、沧海一粟、星雨石、皎皎月华。 叶黎看着不断闪烁红灯的报警器,神色沉重地说道:“这几个玩家都是你之前提及过的。他们同时出现,你们真的能应付吗?” 夏恬微笑道:“不是‘你们’,而是‘我们’。” ——这种高等级玩家的较量,居然还把我这个新手算在里面。夏恬啊,你是怕伤到我的自尊心吗?你的内心到底有多温柔啊? 叶黎想着,捏着拳重重点头道:“我们一定能打败他们!” 叶黎话落的同时,飞船的舱门开了,沈星暮正全副武装走来。 他全身上下都是探测仪器,而他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基本上探测出这粒橙色星球的生物的适宜环境。 沈星暮脱下身上的各种探测器,换成一身白色的宇航装,淡淡说道:“血夜琴声找来了。” 夏恬点头道:“是的。不只是血夜琴声,机甲永生战队前几名的玩家都来了。” 沈星暮道:“正常情况下,我们会陷入苦战,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夏恬微笑道:“因为我们有优势。”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远远不如他们。 小橘趴在他的背上,发出绵长的猫叫声,尔后跳到地上,两只前爪不断挥舞,一副摩拳擦掌准备出击的模样。 叶黎疑惑道:“小橘,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小橘:“喵喵喵——” 叶黎的神色猛地一滞。这一瞬间,他居然听懂了小橘的话。它在说“我能使用‘念’”。 事实上,如果小橘不提醒,叶黎几乎忘了自己已经勉强懂得“念”的使用。在游戏世界里,他的“念”处于屏蔽状态,他本身也变成了没有任何超能力的普通人,这无疑是恶念空间为了制衡游戏难度,故意设置的限制。 就是不知,小橘为什么能在这个世界使用“念”。 叶黎把小橘想说的话都告诉了沈星暮和夏恬,他们都认为小橘毕竟不是人类,在某些地方具备人类所没有的优势也不奇怪。 或者说,恶念空间本身只针对人类。因为动物大多单纯,并没有善与恶可言。 夏恬驾驶飞船向大气层外飞掠,明显打算主动出击。 有的时候,攻击的确是最好的防守。 大气层外,四艘高等级载具呈一字型悬浮着。居中偏左的一架通体呈现血红的飞船已经打开能量喷射口,强大的能量光束即将喷射而出。 毫无疑问,这架载具的主人就是血夜琴声。 另外三艘高等级载具也一样,各自准备着强大的能力攻击。 《银河航线》也存在冷却系统与读条系统。游戏里的绝大多数技能都需要准备时间,而且技能使用之后会陷入或长或短的冷却期。 而此刻四艘载具蓄势待发的能量冲击是星河战争中最常见的攻击方式。 这种程度的攻击对沈星暮与夏恬没有任何威胁。 夏恬的飞船打开能量防护罩,沈星暮也第一时间跳出飞船,取出自己的飞船,准备更为强大的能量设计。 对于这些高等级玩家而言,载具里的能源储备超过一亿mj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星河中的战斗,意味着可怕的能量消耗,如果一方能源储备不足,便几乎不可能在战斗中取得胜利。 而一亿mj的能量储备,很多时候只够玩家们尽全力较量一次。 普通的能量光束射击,只不过是双方的简单试探。 夏恬的能量防护罩轻而易举挡下了血夜琴声等四名玩家的能量冲击,而沈星暮准备强大射击,也并未对“血夜琴声”等人造成任何损伤。 初次试探中,两股强大能量剧烈撕咬,行程了细微的空间涟漪,众人的视线都略微受损。 这尤为短促的时间间隔里,沈星暮的飞船里忽然掠出一个细小的物品。 那是一个画满各种奇特公式而卷轴,而卷轴本身似乎蕴含尤为可怕的能量。 卷轴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围绕四艘载具飘过。这个过程显得尤为漫长,奇怪的是,以血夜琴声为首的四名高等级玩家,居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安静悬浮在太空中。 好半晌之后,卷轴回到沈星暮的飞船里。 四艘载具依旧静默不动。而沈星暮和夏恬的飞船已经开始准备最高功率的能量冲击。 “血夜琴声”的载具上空浮出文字弹框,内容是:好一个时间囚笼卷轴,星河永驻,没想到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连贯的操作。不过你也太低估我了,区区一个一级文明武器,还不足以困住我! 文字弹框还未消失,一直静默不动的血红色载具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尔后有细微的响动声接连绕开。 这声音很是奇怪,不像任何物品碰撞或摩挲发出的声音,反而像某种抽象层次的事物突兀发生变化而产生的声响——时间碰撞产生的诡异声响。 夏恬的脸色变得凝重。她看向叶黎,小声道:“血夜琴声很强,他手中也有时间类的高等文明武器,不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冲破时间囚笼。叶黎,你先离开这里。我的超电磁融合器的攻击并不会区别敌我。你的角色等级太低,无法抵抗这种强度的冲击。” 叶黎会意,当即不迟疑,脱离飞船便准备远离战场。 然而血夜琴声注意到了他,并且第一时间对他发动极光攻击。 极光类的攻击对沈星暮与夏恬这种高等级玩家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但叶黎不一样,他的等级非常低,而且虚空行囊里没有任何可以抵御极光的道具。 如果这束极光命中叶黎,他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的时间点,夏恬的飞船飞速一闪,再次将叶黎接回船舱。 她的飞船承受了极光攻击,却不痛不痒,没有任何损伤。 夏恬面色凝重道:“失算了,血夜琴声并不是善茬,他刚才故意攻击你,便是算准我们不会弃你不顾。” 夏恬在攻击准备阶段高速移动,便打断了当前的攻击,汇聚在能量喷射口的大量能量也随之冷却消散。 沈星暮和夏恬的这次奇袭,因为血夜琴声敏锐地抓住两人的弱点,宣告失败。 唯一幸运的是,目前摆脱时间禁锢的只有血夜琴声,其他三名玩家还无法行动。 夏恬给沈星暮发送语音,焦急说道:“星暮,叶黎在我的飞船里,我不敢随便发动超电磁融合器。” 沈星暮淡淡说道:“没关系的。你载着叶黎飞远一点,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夏恬睁大眼,面目凝重道:“莫非你打算使用‘那个东西’?” 沈星暮无所谓地说道:“反正那个二级文明武器粒子运作摇杆本就是从机甲永生战队手中抢来的。既然血夜琴声这么想报仇,我就让他瞧瞧它的力量。” 夏恬咬着嘴道:“那你小心一点,粒子运作摇杆制造的瞬间高温,兴许连你也承受不了。你发动它之后,就第一时间离开,不要想着再回收它了。” 沈星暮道:“我知道。” 夏恬话落的同时,开启二十万倍的光速,却并不开启曲率推进器。 飞船一闪即过,瞬间远离战场。 *** 沈星暮盯着显示器上的血夜琴声,嘴角扯动,露出冷酷的笑。 他做事,向来果决无比。 现如今,对血夜琴声等玩家而言,死亡只不过是游戏中的角色死亡,并不会威胁自身姓名。 但对沈星暮等三人而言,死亡就是真正的死亡。 两者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沈星暮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打败血夜琴声。而今两相敌对,他能做的就是不计一切代价弄死血夜琴声。 血夜琴声的飞船上空浮出一个奇怪的沙漏,沙漏的沙子竟是倒着流的。 毫无疑问,他能摆脱时间禁锢就是靠的这个高等文明道具。 此时沙漏依旧倒流,时间力量开始流转。 然而沈星暮根本不给血夜琴声强力发动沙漏能力的机会。他的虚空行囊中滑出一个唤形物品与一个游戏摇杆。 它们分别是中子轮盘与粒子运作摇杆。 中子轮盘宛如旋转的飞刀,豁然飞向血夜琴声的载具,尔后可怕到足可将空间扭成肉眼可见的旋涡的强大引力席卷开来。 血夜琴声等四名玩家均处于旋涡的中心,一时间受到强力禁锢,几乎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再行反击。 沈星暮却看到,随着血夜琴声的沙漏的倒流,空间旋涡的转速正在逐渐降低,仿佛局部时间倒流。 血红色的载具上空再次浮出文字弹框:星河永驻,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初夏时光走后,你想凭区区一个一级文明武器打败我们? 沈星暮冷笑,却不回复。 下一刻,中子轮盘忽然停止旋转,强大的引力随之消散。 这并不是倒流沙漏的力量阻止了中子轮盘的运转,而是沈星暮刻意为之,制止了中子轮盘继续运转。 ——哪怕是顶级玩家,也不能同时使用两个高等文明武器。这是游戏的铁则,不然多种高等文明武器同时生效,强大的力量会产生尤为紊乱的视觉效果,引起服务器崩塌。 沈星暮刻意终止中子轮盘运转,是为了启动粒子运作摇杆。 两个高等文明武器的使用间隙在沈星暮眼中超过三秒,但在血夜琴声眼中,可能还不到一秒钟。 这就是优势。 粒子运作摇杆全功率运作,微观粒子立刻以数十万倍的光速运转起来。 粒子运动必然产生热能。现实中,理论上粒子运动达到光速,便可以产生无限大的温度。 然而《银河航线》的设定中,光速并不是极限。不然玩家载具不可能轻而易举达到二十万倍光速。 微观粒子也一样,光速不是极限,而超越光速的极致运动,必将产生绝对可以融化一切的高温。 短短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间隙里,以血夜琴声的载具为中心,可见陨石燃烧了、微观粒子燃烧了、虚无空间燃烧了、仿佛连不可触摸的时间也随之燃烧。 熊熊燃烧的火光,温度超过恒星万倍以上。 这就是二级文明武器的力量! 以血夜琴声为首的四名高等级玩家,居然在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抵抗措施的情况下,变成了虚无。 而沈星暮本人早已驾驶飞船逃逸。 他以二十万倍的光速远离,机体居然发出危险警报。 似乎极致高温的蔓延速度还在二十万倍的光速以上。 沈星暮极速飞掠了接近五分钟,飞船后方已经融化大半,好在飞船本身拥有自我修复功能,在半损坏的情况下,勉强逃脱了出来。 至于他身后的那个行星系,已然变成什么也没有的真空。 第五十五章 幻想 数光年外,夏恬的飞船发出急促的警报声,有强大的能量波浪正席卷而过。 夏恬及时开启能量防护,抵挡掉扑面袭来的炽盛火浪。 待到能量余波渐渐散去,夏恬的眼中浮出一丝忧色。就在数分钟前,她和沈星暮的游戏语音完全断掉。 在《银河航线》中,游戏语音忽然断掉只有三种可能。其一是对方玩家下线或掉线,其二是对方玩家死亡,其三则是强大的能量极大程度干扰了通讯。 在这一点上,《银河航线》的确要比其他游戏做的真实一些。毕竟在其他游戏中,只要双方玩家没有挂断游戏语音,通话就不会受任何因素影响。 夏恬的心里不断传来尖锐的绞痛。她忽然感觉自己不该离开沈星暮,在这场游戏中,她和他的语音断掉,无论是出于何种情况,她都难免心神恍惚,甚至于忧从中来。 幸好她最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仅仅过去五分钟,沈星暮的游戏语音邀请发过来了。 这个语音邀请的出现便意味着沈星暮还好端端地活着。夏恬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连忙接听语音。 通话中,沈星暮淡淡说道:“如果不出意外,机甲永生战队,包括血夜琴声在内的所有玩家都已死亡。” 夏恬急声问道:“那你呢?有没有受伤?” 她刚说出这句话就发现自己变傻了。在《银河航线》中,玩家只有存活和死亡两种状态,没有受伤的设定。 沈星暮道:“我没事,只是飞船储能消耗很大,飞船本身也受损较为严重。这些问题暂时不足为虑,只不过粒子运作摇杆全功率启动的力量太过强大,我的中子轮盘就处于能量爆破的中心,应该是被高温熔化了。” 夏恬的忽地睫毛一颤,眉宇中忽然有了一丝放松。她甜笑道:“中子轮盘只是一级文明武器,损毁了就算了。” 沈星暮沉声道:“在《银河航线》中,文明等级大于或等于一级的武器,都属于高等文明武器。” 夏恬点头道:“我知道。” 沈星暮道:“失去中子轮盘后,我就只剩时间囚笼卷轴和粒子运作摇杆两件高等文明武器。之后还会有大量高等级玩家赶来这片星域。如果我们的力量底牌不够,便不能保证不败。” 夏恬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小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沈星暮道:“我要再回去检查一下,进一步确定血夜琴声是否死亡。另外,如果能侥幸回收中子轮盘自然更好。” ——我宁愿中子轮盘真的被销毁了。 夏恬心里这样想,却并未说出来。她咬着牙,斩钉截铁说道:“你给我你的坐标,我先和你汇合,然后和你一起去。” 沈星暮很随意地说道:“不用了。粒子运作摇杆产生的绝对高温并未完全冷却,你去的话,载具可能会受损。你把你的坐标发给我,我一会去找你。” 夏恬蹙眉,果断反驳道:“不行!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然而她话落的同时,游戏语音已经断掉。毫无疑问,这次语音中断不是因为其他因素,仅仅是沈星暮挂了语音。 夏恬盯着控制面板发呆片刻,心中的忧虑快速攀升。她有种预感,沈星暮再回战场,很可能遇到大麻烦。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直接去之前的战场时,叶黎忽然惊叫起来。 他东张西望,双手捂成喇叭状,不断呼唤小橘的名字。听他的语气,似乎小橘不见了。 夏恬有些疑惑,小橘之前一直在船舱里好好待着,舱门至始至终未曾打开过,它怎会消失? 叶黎的神色尤为焦急,明显是担心小橘出事。 夏恬蹙眉道:“叶黎,你先冷静一下。小橘毕竟只是一只小猫咪,飞船上可以供它藏匿的地方非常多。说不定它只是无聊,想和你捉迷藏,方才悄悄躲起来了。” 叶黎尤为颓然地摇头道:“飞船的内部空间并不大,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却找不到小橘。” 夏恬沉默。 叶黎恳求道:“夏恬,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我一定要找到小橘。” 夏恬摇头道:“对不起,叶黎,这种情况我从未遇见过,一时半会,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小橘。星暮那边的情况很让我担心,我现在必须回之前的战场一趟,也就是那一粒橙色星球的大气层外。” 叶黎的神色僵了一下,半晌之后苦笑道:“人总归比猫重要。既然你担心沈星暮,我们就先去找他吧。” 夏恬再次道歉,接着操作飞船,调头极速飞掠。 数分钟过去,夏恬抵达之前的战场。战场变成了漆黑的真空,而什么也没有的虚空中,居然还残留着可以瞬间融化一架低级载具的高温。 夏恬找到沈星暮时,只见他抱着小橘悬浮在虚空中。他的载具已经消失不见,而他的一身高等级装备也变得残破不堪。 似乎他之前又和某个高等级玩家战斗过,不然不会显得如此狼狈。 沈星暮的形象相当不堪,但他的眼中有光,仿佛看到了这场死亡游戏的突破口。 就是不知,小橘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沈星暮抱着小橘乘上夏恬的飞船,随手打开控制面板,换了一身高等级的宇航服,接着温和地笑道:“我的收获很不小。” 夏恬正要询问,小橘忽然叫起来,双腿一蹬沈星暮的身子,便扑向了叶黎。 叶黎抱住小橘,欣喜道:“小橘,幸好你没事,不然我得难受不知多长时间。” 小橘:“喵——喵——” 叶黎睁大眼,露出惊奇之色。片刻后问道:“你说你帮沈星暮打败了血夜琴声?” 小橘:“喵!” 叶黎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橘:“喵,喵。喵喵喵——喵、喵!” 叶黎的表情变得越发惊讶,居然整个人开心得举起大拇指,对着小橘赞叹连连。 夏恬完全听不懂这一人一猫的对话,却也很耐心地听完。直到小橘张大嘴打了一个呵欠,趴在叶黎背上睡下了,她才忍不住问道:“小橘和你说什么了?” 叶黎还没回答,沈星暮抢着说道:“其实我更好奇你为什么能和这只猫对话。” 叶黎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上次忽然就听懂了它的话,它说它能使用‘念’。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听不懂它的话,现在忽然又能听懂了。”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么说来,你能听懂它的话,很可能是因为它的‘念’。或者说,它和你对话本身,便需要消耗‘念’。” 这个解释非常合理,叶黎点头表示赞成,夏恬便也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 她看向叶黎,再次询问道:“小橘和你说什么了?” 叶黎道:“小橘说它感觉到血夜琴声的身上带着非常厉害的武器。它原本不想招惹他,但后来沈星暮打败了他,它就趁机去拿他的武器了。只是它没想到,沈星暮比它先到,而且血夜琴声也并未死亡。沈星暮被血夜琴声偷袭,差点死掉,还是它在关键时候救了他。” 夏恬看向小橘,它已经闭上眼睡着了,似乎这一趟消耗了它不少‘念’,需要时间休整恢复。 夏恬盯着它的可爱猫脸,忍不住偏头看向沈星暮。 沈星暮点头道:“叶黎说的都是对的。我的确没想到血夜琴声能抗下粒子运作摇杆全功率下的高温冲击。他只是损耗了大量的能源储备以及一个悖论沙漏。我找回去时,他用空间技术藏在虚空裂隙中,对我发动了偷袭。好在这只猫及时出现,用奇特的‘念’消去了他的能量冲击波。” 夏恬问:“那小橘说的‘非常厉害的武器’是什么?” 沈星暮打开虚空行囊,从空间裂缝中取出一个弹珠大小、晶莹剔透的八面体晶状物。它像一粒普通的水晶,安静磕在沈星暮的手心,表面映出沈星暮、叶黎、夏恬的镜像。 夏恬立刻打开量子探测仪,想检测这个物品的能量强度。 然而量子探测仪上没有丝毫显示,仿佛它只是一块没用的碎石头。 夏恬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量子探测仪没有探测到能量波动。莫非我的量子探测仪出了问题?” 沈星暮皱眉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和叶黎一样,老是说出无需解释的问题。我们在《银河航线》的世界里,只要量子探测仪的耐久度没有消耗完,它就一定不会出问题。” 夏恬凝着眉梢,却不说话。 沈星暮道:“你应该用鉴定器鉴定一下这个物品。” 夏恬照着沈星暮的话做,然而鉴定器只鉴定出这个晶状物的名字与文明等级——幻想水晶,二级文明造物。 鉴定器上的简单文字让夏恬的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 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物品,居然是和粒子运作摇杆一个等级的武器? 它本身既不蕴含能量,又没有高深的公式加持,为什么能成为二级文明造物? 夏恬疑惑之时,沈星暮不疾不徐解释道:“幻想水晶的能力并不体现在能量操控这一层面,更不在时间或空间层面,而是另一种更高深的精神层面。如它的名字一样——幻想。” 夏恬不解道:“幻想?”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幻想。幻想水晶的强弱就在于持有玩家的幻想能力。如果玩家本身的想象力足够丰富,并且精神承受能力足够强大,就能幻想成真。” 夏恬感到不可思议。她玩《银河航线》好几年,游戏中出现过不少古怪的武器,却从未出现过依靠想象力攻击对手的武器。 如果一个人仅靠想象就能杀死其他人,那他无疑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沈星暮补充道:“当然,幻想水晶除了有游戏角色等级以及精神力等使用限制,它本身的能力也有很大的限制。毕竟这里是游戏世界,玩家的想象力不可能穿透屏幕变成游戏角色的想象力,所以对玩家而言,这所谓的想象力,其实就是几个固定的选项。” 夏恬问:“都是些什么选项?” 沈星暮道:“幻想自己提升十级、幻想对手死亡、幻想好运到来、幻想绝境脱险之类的选项。” 夏恬摇头道:“这么说来,就算这些幻想都能成真,幻想水晶的能力也算不上特别强,至少配不上二级文明武器的称号。” 沈星暮道:“或许吧。不过就目前而言,幻想水晶对我们的作用非常明显。至少我们遭遇无法脱困的危险时,可以依靠它三次以上。” 夏恬并不否认这个说法。她更为好奇沈星暮是怎么知道幻想水晶的能力的,便直接问:“你以前就知道幻想水晶?” 沈星暮摇头道:“幻想水晶的能力是血夜琴声死亡之前告诉我的。” 夏恬问:“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沈星暮道:“因为我告诉他,只要他说出幻想水晶的能力,我就放他走。” 夏恬惊讶道:“你的意思是,你用这个条件交换了幻想水晶的信息?”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并不确定血夜琴声说的是否是真的,就像他不确定我会不会真的放他走一样。” 夏恬轻叹道:“所以他讲解了幻想水晶的能力之后,你直接杀了他?” 沈星暮道:“是的。血夜琴声对我们始终是个祸患。这次他同时丢掉了幻想水晶与悖论沙漏,而且死亡之后必不可免再遗失一个高等文明武器。他对我们的威胁便大幅度降低了。” 夏恬凝着脸不说话。 沈星暮忽然笑道:“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中子轮盘并没有被粒子运作摇杆制造的绝对高温销毁。血夜琴声在即将被高温熔化的瞬间,全功率启动悖论沙漏,使得局部时间暂时停顿乃至倒流。他逃过了高温熔化的危机,代价是悖论沙漏完全损坏。为此他拼尽一切力量保护我的中子轮盘。他当时大概想的是,悖论沙漏交换中子轮盘,并不算亏。只可惜他没想到,中子轮盘最终也回到了我的手里。” 一提到中子轮盘,夏恬的神色再一次变得凝重。 她一想到耳边传来的那个声音,就仿佛看到沈星暮手持中子轮盘去对抗黑洞的画面。 她把忧虑压在心底,什么也不说,只暗自祈祷,自己最害怕的那一幕不要发生。 这个行星系完全毁灭,全服副本指定的十二个零级文明无疑少了一个,沈星暮之前得到的勘测得到的星球数据也全然无用。 现如今,三人要做的就是再找重合奇点十光年范围内的其他文明星球,试图从这个副本任务中找到游戏的突破口。 寻找文明星球并不是太麻烦的事情,毕竟飞船本身的最高航行速度便可达二十万倍光速。他们飞遍这整片星域也花不了太多时间。 然而真正麻烦的事情不是这个。 随着游戏时间的推进,继血夜琴声之后,陆续有高等级玩家或团队乃至是战队出现。其中人族玩家与异族玩家各半。 剩下的十一个文明星球,已经有七个被其他玩家率先占据。这其中也有一些等级与实力稍低的玩家,但三人并没有巧取豪夺,欺负这些玩家。 没有人知道,一个低级玩家的背后,会不会藏着一个顶级的大号。 三人的意见一致,在进行副本任务之时,尽量不节外生枝。 夏恬的飞船在距离重合奇点五光年左右的位子,找到还没有玩家占据的文明星球。 这是一粒通体呈现绿色的星球,似乎整个星球文明还处于原始阶段,生命进化程度非常低,星球上的植被还未遭到文明步伐的破坏。 这一次,夏恬不让沈星暮去勘察星球环境,而是决定自己去一趟。 不知为什么,她起初不是很在意叶黎的目光,因为她知道他心里有底线,不会做出越界的事情。 但她和叶黎单独相处的时间久了,竟猛然发现自己也对叶黎存在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是酸涩,像怜悯、像疼惜、并隐隐带着一抹哀伤。 这是喜欢吗? 夏恬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爱的人当然是沈星暮,叶黎只是她的普通朋友。或者说,若非恶念空间的存在,沈星暮不可能认识叶黎,夏恬便不会与他产生半分交集。 她视叶黎为朋友的大前提是,他是沈星暮的合作搭档。 换言之,她是因为沈星暮需要叶黎,她才把叶黎当成朋友。 她怎么可能喜欢他? 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 可是这种奇怪的感觉是因什么出现的? 叶黎在夏恬面前的那种无法掩饰的不自在感,又是因什么出现的? 夏恬能想到的唯一答案便是恶念空间。 恶念空间的力量难以想象,它未必不能改变人的主观情绪,使人浮想,乃至是犯错。 夏恬换上勘测装,着陆的第一时间便着手勘察这粒绿色星球的地质环境、气候温度、土壤ph值与湿度、空气成分等等数据。 现实中,人类发射勘察器测量星球各类数据的工作量非常大,而且需要耗费大量的科技、财力、与时间,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 但在游戏中,这些事情都变得简单无比。 夏恬只需启动勘察仪器,它便能在不超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内把整颗星球的各方面数据计算出来。 夏恬拿到勘察数据之后,便准备查探星球生命的身体结构与生存条件。 但她还没来得及行动,便有一支箭矢宛如挥舞的银蛇,忽然射向她的咽喉。 这是普通的箭矢,属于最原始的攻击手段。 夏恬是高等级玩家,哪怕是极强的能量冲击也未必能对她造成伤害,这样的箭矢当然不会起作用。 箭头在触碰到夏恬的脖子的一瞬,箭矢自然粉碎。 这并非夏恬动用了什么防御手段,而是玩家角色等级本身的免疫系统起了作用。 夏恬蹙着眉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只见一株粗大的乔木后面,探出了某种奇异生物的半边脑袋。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仿佛没有眼白,只有黑色的瞳。 他就用那只硕大的眼瞳死死地盯着夏恬。 第五十六章 混战 夏恬一个箭步冲到大树后面,一眼便看清躲在树后面的生物模样。 他全身长满黄褐色茸毛,呈现一种尤为荒凉萧索之感。而他的脸部乃至是四肢,都充满狮子的特征,显得壮硕而有力。只不过他并非真正的狮子,而是拥有高级智慧、能有效使用工具、并且懂得思考问题的直立类人生物。 他看着夏恬,张开嘴“叽叽呱呱”说了一大堆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尔后转身就逃。 夏恬立刻拦下他,并打开语言翻译器,询问道:“为什么攻击我?” 狮子人激动道:“飞星!大石头!” 夏恬问:“什么意思?” 狮子人张口“嗷嗷”大叫着,却并不解释。 夏恬蹙眉,索性使用记忆探测仪,直接读取狮子人的记忆。 仪器显示,狮子人是这粒星球的统治者,数量大概在二十亿,分为几百个大型族群。他之前想说的是,前不久,这片广袤森林的中心有一块小型陨石坠落,造成了他们族群的大量伤亡。他们一族已经进入高度备战状态,而他只是一名保护族群的护卫,在此戒备可能对族群造成伤害的生物或其他威胁。 夏恬对狮子人的进化史没有丝毫兴趣,便不再探索他脑中更深的记忆,而是松开他,一针见血说道:“你们种族已经到了末日,如果想活下去,就带我去见你们的族长。” 狮子人“嗷嗷”大叫,明显不信夏恬的话。 夏恬抬手捏了捏眉心,暗自考量拯救这个种族所需时间,便一个手刀打晕这个烦人的狮子人,独自前往狮子人的部落。 *** 星球数万里的高空中,沈星暮收到夏恬发来的星球数据,便准备立刻行动,寻找另一粒与这粒星球环境类似的其他星球。 沈星暮的飞船在和机甲永生的战斗中损坏,这对他而言并不是麻烦的事情,他的虚空行囊中还有备用的载具。 他取出新的飞船,冲出星球大气层,再打开量子探测仪,快速寻找环境适宜的星球。 在游戏世界中,寻找两粒环境高度类似的星球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情。沈星暮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便在二十多光年外,找到新的星球。 他打开控制面板联系夏恬。 通话中,夏恬的话音变得凝重。她说:“星暮,你暂时不要回这片星域。星空中已经发生大规模的星河战争,我的量子探索仪中显示,全服排行前十的战队出现了四支,其中包括四维幻想战队。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星河舰队,应该属于某个战队的附属文明,文明等级已经高达一点二级。这场战争有可能破坏周遭数十个行星系,全服副本任务也将变得不复存在。” 沈星暮立刻问道:“你现在的处境怎样?有被其他高等级玩家发现吗?” 夏恬道:“整片星域都是高等级玩家,我早就被发现了,只是暂时还没人对我发动攻击。” 沈星暮皱眉道:“你找机会离开那片星域,尽量不要节外生枝。” 夏恬道:“我有点好奇,这场战争怎会突兀展开?” 沈星暮道:“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 夏恬道:“我想知道这场战争的双方分别是谁。” 沈星暮皱紧眉头,重申道:“别去管这种事情。” 夏恬微笑道:“好的。” 沈星暮把自己的星河坐标发给夏恬,便停在星空中安静等她找来。 大概半个小时后,夏恬来了。她的飞船大范围受损,各方面性能接近瘫痪,连她的曲率推进器也消耗了一定耐久度。 夏恬登上沈星暮的飞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四维幻想战队想直接霸占整个副本任务,除开我们毁掉的那一粒橙色星球,剩下的十一个零级文明星球,他们全都想要。” 沈星暮皱眉道:“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去查探过?” 夏恬道:“我并未靠近战场中心,只在战场外围拦截了几名等级稍低的玩家,这些信息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的。” 沈星暮问:“那你怎么会这么狼狈?连曲率推进器都用上了,是谁在追击你?” 夏恬道:“四维虫子。” 沈星暮的双瞳猛地一收,沉声道:“莫非你没告诉他,你是我的好友?” 夏恬轻叹着摇头道:“四维幻想战队由黑色极光带队,一共七名能上全服排行的高等级玩家,这其中还不包括四维虫子。除此之外,他们还带来了战队统治多年的一支机械文明军队。其投入战力之强,全服没有任何一个战队或文明可以与他们抗衡。他们对全服副本中的十一件高等文明武器志在必得,黑色极光早已下达了屠杀令,在重合奇点十光年范围内、所有等级超过一百三十级的玩家,不分战队、不分种族,全都是他们的屠杀对象。” 沈星暮冷声道:“所以你根本没机会和四维虫子交流?” 夏恬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安静思考起来。夏恬所说的信息无疑重要至极。四维幻想战队意图霸占整个全服副本,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强力镇压其他一切高等级玩家。四维幻想战队虽强,却还没有强大到足可力压所有高等级玩家的程度。尤其是他们的举动已经完全触怒其他高等级玩家,所有的高等级玩家势必联合起来,纵然四维幻想战队早有准备,也绝对无法力敌。 毫无疑问,此刻重合奇点区域发生的星河战争,正是四维幻想战队力战其他高等级玩家。 沈星暮能猜到,这场战争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四维幻想战队败北。 这种事情,稍有游戏常识的玩家都能想到,黑色极光怎会想不到? 这种玩火自焚的事情,作为《银河航线》中首屈一指的高手玩家的黑色极光真的做得出来? 或者说,他这么做,存在其他原因?他故意挑起战争,为的就是掩盖他的真正目的? 沈星暮思考这会,夏恬忽然说道:“全服排名第四的冥王叹息战队、排名第五的永动齿轮战队、排名第九的血蝴蝶战队都是四维幻想战队的攻击对象。而我离开战争区域之时,三大战队和四维幻想战队的战争已经完全白热化。我的显示器里显示,至少在那时,四维幻想战队还占据绝对优势。” 沈星暮有些不解,当即询问道:“冥王叹息战队的队长是不死族的邪神佐克、永动齿轮战队的队长是机械族的安静死亡、血蝴蝶战队的队长是虫族的血色斑斓。他们三个都是全服非常靠前的玩家,而且他们的战队中也并不缺乏强大的高等级玩家。以他们三个战队的实力,想要击败四维幻想战队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他们怎会陷入被动?莫非黑色极光手中有文明等级二级以上的强大武器?” 夏恬抬手捏了捏眉心,摇头道:“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不过显示器中的确显示四维幻想战队已经掌握重合奇点区域超过三分之一的能量。这股强大的力量随时可以毁灭上百名高等级玩家,哪怕是全服排名第四、第五、第九的三大战队也绝对无法抗衡。” ——能量?掌握星空能量只需要二级文明武器就够了。可是方圆十光年内的能量总和的三分之一,这个数量太过夸张,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才能积累出来。全服副本开启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四维幻想战队是怎么做到的?莫非他们很早以前就知道全服副本即将开启,提前在重合奇点区域收集能量了? 沈星暮思忖着,觉得这种事情发现的可能性非常低,除非黑色极光手中拥有可以预见未来的强大文明武器。而那种玄之又玄的武器,至少是四级文明以上,而目前全服的三级文明武器还不超过三件,怎可能出现四级文明武器? 一直在一旁充当装饰品的叶黎忽然插嘴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 沈星暮问:“什么可能?” 叶黎一脸睿智地说道:“其实四维幻想战队并非想要独占整个全服副本。他们故意对外说这样的话,再逼得其他三个战队向他们开战。全服第一战队对抗其他三个强大战队,势必引起可怕的战争余波,其他高等级玩家就会为了避免遭受波及或被动参战而选择暂时离开。而其他高等级玩家一旦离开,副本任务区域内,就只剩他们四个战队。这样一来,僧多粥少的情况就被大幅度避免了。他们完全可以坐地分赃,将十一件高等文明武器瓜分掉。” 叶黎这么一说,沈星暮立刻点头道:“这个可能性非常大。毕竟黑色极光不是蠢货,他绝对不会如此有恃无恐地同时招惹三支强大战队。如果他们只是自导自演了一场戏,为的就是逼其他高等级玩家退出,这就很好理解了。” 夏恬却非常不赞成地摇头道:“虽然这个说法逻辑上能说通,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样子。如果四维幻想战队只想逼其他高等级玩家退出副本任务,四维虫子就不会真的对我穷追猛打,他只需要把我驱逐出副本任务区域就可以了。事实却是,他动用了一个一级文明武器,是一类高能量武器,几乎焚毁我的飞船。这还不够,他还同时启动了冲量跳跃器,强迫改变我的运动轨迹,让我险些再次回到任务区域。若不是我及时启动了曲率推进器,便很可能会死。” 沈星暮看向叶黎,叶黎则是露出尴尬的笑容,尤为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只是胡乱猜测。如果夏恬都否认了,那我的猜测肯定是错的。” 沈星暮摇头道:“我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很惊讶,连我都没想到的可能,你却想到了。” 叶黎道:“偶然的灵光一动而已。” 沈星暮点点头,偏头看向夏恬,凝声道:“那你认为四维幻想战队能赢吗?” 夏恬斩钉截铁道:“他们不可能赢!” 沈星暮问:“为什么?” 夏恬道:“这个全服副本任务可是对全服玩家开启的啊。除了邪神佐克、安静死亡、血色斑斓三名高等级玩家,区域内的其他高等级玩家也不少。至少我的量子探测仪上探测到的一百三十级以上的玩家便超过三十名。而且全服排名前十的战队还没到齐,除了已经被我们击败的机甲永生战队,剩下的五支战队也明显不是浪得虚名。等到所有高等级玩家蜂拥而至,必将爆发异常大规模的混战,而这场战争中,作为始作俑者的四维幻想战队必然首当其冲,很可能最先团灭。” 沈星暮道:“我也这样想。但我有些不明白,四维幻想战队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掌握那片星域的三分之一能量的?” 夏恬道:“说不定黑色极光手中真的有三级文明武器。毕竟他是全服第一战队的队长,藏着一些强大武器也不足为奇。” 沈星暮摇头道:“不太可能。我目前见过的唯一的三级文明武器,便只有全服排名第七的玩家,飞雪明灯手中的星空切割刀。甚至于,全服目前也只有这样一件三级文明武器。” 夏恬道:“你只见过一个,不代表游戏中真的只有一个。毕竟我路过战场时,就见过超过五件二级文明武器。这些玩家能拿出这么多二级文明武器,谁忽然拿出一件三级文明武器也就不足为奇了。” 沈星暮道:“如果黑色极光手中有三级文明武器,那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一个好消息。等到这场战争接近尾声,高等级玩家们的底牌都消耗殆尽时,我们再趁虚而入,说不定能抢到不少高等文明武器。” 夏恬的眼睛一亮,欣喜道:“我们又要像上次偷袭机甲永生战队一样,去偷袭其他高等级玩家吗?” 沈星暮微笑道:“可以尝试一下,只是未必能成功。” 夏恬跃跃欲试道:“我们两个在自由玩家中明显是非常强的存在。如果那些强大战队的玩家都陷入力量低谷,就没有其他玩家能对我们构成威胁。那些能耗过度,或者高等文明武器处于冷却期的高等级玩家,都将成为待宰的羔羊。” 沈星暮轻轻点头,抬手抚夏恬的脑袋。他发现她在现实中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子,但在游戏中却变成了丧心病狂的封豕长蛇。 他记得,上次提议偷袭机甲永生战队的,也正是她。 第五十七章 智能 沈星暮和夏恬的算盘打空了。他们距离战场二十光年外的距离等待了超过四个小时之久,量子探测仪中捕捉到的总能量波动越来越弱,可是四维幻想战队聚集的能量强度却没有丝毫削减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强。 就仿佛,四维幻想战队在浩瀚的战场中吸收了其他战队与高等级玩家的储能,变得越发不可收拾。 沈星暮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他有种预感,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就藏在这场星河战争里面,如果他选择放弃参加这场战争,便极有可能遗漏掉关键的破局线索,进而永远被困在游戏世界里。 可是目前四维幻想战队强大无比,三大战队再加上超过三十名的高等级玩家联手也没能打败他们,沈星暮和夏恬当然也不可能取胜。 沈星暮得出结论,在全服副本任务结束之前,他和夏恬断不能踏入任务区域哪怕一步。 这会夏恬目光炯炯地盯着量子探测仪,像是在等四维幻想战队的能量渐渐削弱;叶黎则像哄孩子一样,抱着小橘轻轻晃动,嘴里还哼着曲调绵长的催眠曲。 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眼下形势十分严峻。 沈星暮沉吟许久,终于凝声说道:“我们放弃这个任务,另外寻找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 夏恬惊了一下,当即摇头道:“不行!我们刚进入游戏世界,全服副本任务便紧随而至。毫无疑问,这个任务关系到我们能否平安离开游戏世界。如果我们放弃这个任务,就有可能再没机会离开这里了。” 沈星暮皱眉道:“四维幻想战队的强大远远超出我们的预计。到了现在,冥王叹息、永动齿轮、血蝴蝶三大战队的败北已成定局。而黑色极光击败三大战队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独霸副本任务,我们已经没机会动手了。” 夏恬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们总不能还没尝试就放弃啊。四维虫子不是四维幻想战队的元老吗?他恰好是你的好友,你可以尝试联系他试试。说不定他能说服黑色极光,心甘情愿分我们一两粒文明星球。” 沈星暮摇头道:“从四维虫子对你动手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能再卖我这个面子了。在《银河航线》的游戏世界里,我们两个也算一定程度上的名人。毕竟我们曾偷袭过机甲永生战队,血夜琴声也不只一次发世界喊话通缉我们。兴许四维虫子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对你动了手。” 夏恬咬着嘴道:“果然如此,游戏好友并不可靠。” 沈星暮道:“四维幻想战队能击败参加全服副本任务的大量高等级玩家,显得太过不可思议。我现在不再怀疑,黑色极光手中真的有三级文明武器。而且这个武器的强大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至少比飞雪明灯手中的星空切割刀强得多。” 夏恬道:“文明等级达到三级的武器,多半是偏向规则类的。星空切割刀我也有所耳闻,它是一柄无论什么物质、只要文明等级低于三级,都可以一刀两断的强大武器。这就是规则,因文明等级而形成的天然规则。” 沈星暮点头道:“换句话说,黑色极光手中的三级文明武器也一样。只要我们手中没有同等级的文明武器,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夏恬沉默许久,不甘心地说道:“你的手中的有粒子运作摇杆和幻想水晶两件二级文明武器,而我的超电磁融合器也是二级文明武器。或许我们可以碰一下运气,使用游戏中的熔炉系统,尝试把三件二级文明武器熔炼成一件三级文明武器。” 沈星暮的眉头猛地一皱,几乎没做思考便果断摇头道:“不行!” 夏恬问:“为什么不行?” 沈星暮道:“这三件二级文明武器已经是我们的最强底牌。游戏中的熔炉系统本身就是非常依赖运气的一个系统,或许一些玩家用稀有材料熔炼出一些一级文明武器还说得过去。三件一级文明武器熔炼出二级文明武器的几率在千分之一,而三件二级文明武器熔炼出三级文明武器的几率至少在万分之一以上。我们绝对不能用三件二级文明武器去赌这万分之一的可能。” 夏恬自信道:“这和几率没什么关系。反正熔炼的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成功,一个是失败。只要我们的运气足够好,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几率,也能熔炼出三级文明武器。” 沈星暮皱眉道:“你真认为我们有这么好运?” 夏恬莞尔道:“《银河航线》存在一个隐藏积分,也就是道德值。道德值关乎幸运度。我们在游戏中干的坏事可不少。凭我们的道德值,的确不可能熔炼出三级文明武器。但你别忘了叶黎啊。他可是非常好运的。一个刚注册账号就能抽到高等文明武器的人,熔炼出三级文明武器的几率肯定比我们高很多。” 沈星暮忍不住看向叶黎。夏恬这么一说,他忽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是他至今不知逻辑球是几级文明武器。 他盯着叶黎看了一小会,沉声道:“叶黎,把你的逻辑球拿出来给我们看一下。” 叶黎没问缘由,很是干脆地从虚空行囊中取出逻辑球,直接递给沈星暮。 逻辑球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球状物,球面透明,能看到内部错综复杂的奇特经络,而每一条经络中,都隐隐刻着非常玄奥的计算公式。 夏恬尤为好奇地看着沈星暮,问:“你要叶黎的逻辑球干什么?莫非你也和其他玩家一样,对逻辑球动了心思。” 沈星暮道:“我还没有无耻到这种程度。叶黎是我的搭档,就算是与现实无关的虚拟武器,我也绝不会觊觎。我只是觉得游戏奇怪,似乎游戏中抽到一级文明武器的玩家也不算特别少,但游戏系统鲜少发布中奖公告。” 夏恬问:“你想说什么?” 沈星暮道:“我记得,上次系统发布中奖公告,便是飞雪明灯抽到星空切割刀。那时还没人知道星空切割刀是三级文明武器,我也是运气好,偶然见过他一次,方才知道他抽到的是三级文明武器。” 夏恬的睫毛一颤,呼吸变得急促,兴奋道:“你是说,逻辑球很可能也是三级文明武器?” 沈星暮道:“我们一开始有些先入为主,认为它很可能是一级文明武器,哪怕超出我们的预期,也最多是二级文明武器。却从未想过它是三级文明武器的可能。” 沈星暮说话时,已经从虚空行囊中取出鉴定器。他打算鉴定逻辑球的文明等级。 却在这时,沈星暮和夏恬的量子探测仪同时闪烁红光,发出“嘟嘟”警报声,有高等级玩家正在接近。 两人同时看向量子探测仪,只见屏幕上写着“飞雪明灯”四个字。 向他们飞速靠近,尔后一跃而过的高等级玩家竟是掌握星空切割刀的飞雪明灯。而且他身边还有两个高等级玩家,一个是“从此不做小仙女”,一个是“异乡梦声”。 这三名玩家的载具飞速掠向重合奇点区域,似乎他们也是去挑战四维幻想战队的。 夏恬的眸子里闪出亮光,显然很期待飞雪明灯和黑色极光的战斗。 毕竟在他们的推测中,黑色极光手中掌握极其强大的三级文明武器。现如今,能和黑色极光正面战斗的高等级玩家,也只剩飞雪明灯一人了。 沈星暮偏头看向叶黎,沉声道:“从此不做小仙女是你的游戏好友。你现在给她发一条信息,询问她去重合奇点区域干什么。” 叶黎会意,小心翼翼放下正在熟睡的小橘,接着打开控制面板,给从此不做小仙女发送信息。 从此不做小仙女很快给了回复,是一句简单到没有任何悬念的话,“我和我的朋友去挑战一下全服第一战队”。 沈星暮看了信息,脸上露出冷酷的笑,淡淡说道:“看来飞雪明灯的团队也抱着和我们一样的想法,便是等黑色极光和三大战队的战争结束之后,再行介入战场,强抢战争成果。只不过他们也没想到四维幻想战队竟强大到可以力压其他所有高等级玩家的程度,他们的投机取巧变成了严酷挑战。” 夏恬问:“你认为他们能赢吗?” 沈星暮摇头道:“他们赢不了的。虽然飞雪明灯非常强,但就目前的战绩而言,显然远远不如黑色极光。而且四维幻想战队还有多名高等级玩家,其中的四维虫子也是非常可怕的高手。” 夏恬甜笑道:“就算他们赢不了,也一定能为我们创造新的契机。” 沈星暮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希望飞雪明灯能大幅度消耗黑色极光的力量。” 沈星暮将鉴定器对准逻辑球。鉴定器上浮出鉴定数据,内容也就寥寥一句话——逻辑球,三级文明造物。 ——逻辑球果真是三级文明武器! 沈星暮感觉体内热血沸腾。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场死亡游戏的公平性在哪里。兴许叶黎注册账号并且幸运地抽取到逻辑球并不是偶然,这只是看似偶然的必然。 如果他们三人中没有一件三级文明武器,便绝对无法参与这场星河战争。换言之,这一颗逻辑球,本身就是恶念空间送给他们的。 沈星暮盯着鉴定器,斩钉截铁说道:“我们也去战场!” 此刻夏恬已是跃跃欲试地跳起来。 叶黎则是一头雾水,似乎并不明白发什么了什么。 沈星暮道:“叶黎,逻辑球的文明等级太高,而你的角色等级太低,根本无法使用它。就算你强行使用,并且侥幸使用成功,也无法发挥出它的真正力量。这颗逻辑球能暂时交给我保管吗?” 叶黎非常豁达地点头道:“一个虚拟物品而已,你想要的话,我送给你就行了。” 沈星暮摇头道:“你还是暂时别说这样的话。你若能平安回归现实世界,再把逻辑球卖掉,至少能拿到两百万人民币。” 叶黎完全怔住。 沈星暮补充道:“这还只是底价,如果稍微炒作一下,卖到四百万也并非不可能。” 叶黎露出尴尬的笑容,小声道:“你用完之后,记得把逻辑球还给我。我和小娟结婚、买房还需要钱。” 沈星暮忍俊不禁,很是爽快地点头道:“我一定把逻辑球好端端地还给你。” 三人抵达战场已是十分钟之后。 距离重合奇点三光年的距离处,飞雪明灯和黑色极光正面对峙,而从此不做小仙女和异乡梦声已经被四维幻想的其他成员包围。 沈星暮等三人介入战场的第一时间,便也有高等级玩家包围而来。 一辆宛如巨大蠕虫的载具漂浮到沈星暮的战舰面前。载具掌控浮出弹框,是四维虫子发出的信息,内容是:星河永驻,好久不见。 沈星暮回复道:我也没想过我们会在这种场合再见。 四维虫子:老朋友,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我还是说一句忠告。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个副本任务只属于我们四维幻想战队。如果你们现在离开,我还能和队长说句好话,让你们走。 星河永驻:我也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给你一句忠告。你现在宣布退出四维幻想战队,我还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四维虫子:呵呵呵呵。 星河永驻:你要笑现在赶紧笑,不然一会就没机会了。 蠕虫载具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强大的能量脉冲正在汇聚光芒,有超强的能量冲击即将喷射。 沈星暮笑了笑,虚空行囊中,一卷时间囚笼卷轴飞掠而出,四维虫子即将喷射的能量冲击忽然静止。 沈星暮知道时间囚笼卷轴并不能困住四维虫子。他这么做,也仅仅是暂时限制住他,然后让夏恬全力对付四维幻想战队的其他高等级玩家。 四维虫子只被禁锢短短几秒钟,而夏恬的超电磁融合器已经发动。 空间发生大范围的扭曲与坍塌,强大的空间撕扯力席卷开来。 而夏恬在发动超电磁融合器之时,同时引爆了自己的载具。 她知道,超电磁融合器的攻击足以摧毁自己的载具,便索性启动载具自爆系统,加大超电磁融合器的威力。 一瞬间,光电环绕,火光翻腾,空间呜咽,超过十辆高等级载具被卷入其中,瞬间化作齑粉。 两名玩家当场死亡,而剩下几名侥幸逃脱的玩家,也消耗了极强的能量储备,陷入了绝对的虚弱期。 夏恬带着叶黎逃跑,摆脱开强大的空间撕扯力。沈星暮则专心对付已经摆脱时间囚笼卷轴的四维虫子。 从此不做小仙女和异乡梦声继续牵制四维幻想战队剩下的高等级玩家。 与此同时,之前已经败北,侥幸未死的邪神佐克以及安静死亡也都杀了回来。他们都还留有一定力量,可以对许多高等级玩家构成威胁。 至于血蝴蝶战队的血色斑斓已经死亡,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复活归来。 飞雪明灯和黑色极光的战斗还在继续。 这场星河战争持续到现在,四维幻想战队居然还占据绝对优势。 飞雪明灯的星空切割刀不敌黑色极光的三级文明武器。 飞雪明灯先后三次切割虚空,空间中甚至出现肉眼可见的切面,其中一道切缝正中切过黑色极光的载具,然而黑色极光居然没有受到丝毫伤害。 被切开的虚空中荡开无数细小的碎片,宛如破碎的金属残屑,铺天盖地掉落。 隐隐的,飞雪明灯的载具也渐渐破碎,变成无数细小的碎屑。 飞雪明灯的载具上空出现文字弹框,内容是: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攻击过我? 黑色极光:这是三级文明武器,智能同化器的力量。除了同为三级文明武器的星空切割刀,你的其他物品都将无限智能化,最终由我支配的元素,可以变得更强,也可以变成碎片。 飞雪明灯:看来我还是太过高估自己的力量了。 黑色极光:你已经很强了。至少比邪神佐克以及安静死亡这些名不副实的玩家厉害得多。你若不想死在这里,我可以考虑让你加入我的战队。 飞雪明灯:抱歉,我还没有加入任何战队的打算。 黑色极光:你若死在这里,你的星空切割刀也很可能不保。 飞雪明灯:我是一个运气非常好的玩家。就算没了星空切割刀,我还能抽到其他三级文明武器。 黑色极光:那你就去碰运气吧。 两名玩家的对话到这里结束。黑色极光发动了致命一击,飞雪明灯的载具通体智能化,变成由黑色极光随意支配的物品。 载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碎片。 而载具里的飞雪明灯却还好端端活着。他用星空切割刀保护自己的同时,砍下了最后一击。 空间仿佛被巨大的刀刃切成了两片,切口向外翻转,露出空间内部的深邃与虚无,宛如一张来自于黑暗深处的巨口,即将吞噬一切。 然而这样强大的一个斩击,依旧没对黑色极光造成伤害。 三级文明武器,智能同化器,可以将虚空裂缝一起同化,变成由黑色极光支配的元素。 飞雪明灯释放这一击之后,星空切割刀陷入冷却期,而黑色极光还留有攻击手段。 这场战斗已经没有悬念,飞雪明灯输定了。 第五十八章 鲛人 黑色极光是一名杀伐果断的玩家。既然飞雪明灯已经拒绝他的入队邀请,他就不会再留任何余地。 智能同化器的力量席卷,时间、空间、物质、能量、乃至是什么也没有的虚空,都变成由他随意支配的元素。 战场中心,飞雪明灯的载具变成齑粉。而载具里的玩家角色居然是鲛人族——“沧海月明珠有泪”、“怕是有鲛人在岸,对月流珠”的鲛人。 在《银河航线》的世界里,最强大与最热门的种族无疑是人族、机械族、以及虫族。全服排名前一百的玩家,大部分被这三个种族的玩家霸占。没人想到的是,全服排名第七的飞雪明灯是鲛人族玩家。 ——鲛人族玩家?我想起来了,全服排名第三的小河浅浅以及全服排名第二十九的惊鸿游龙也都是鲛人族玩家。 夏恬盯着几乎失去战斗能力的飞雪明灯,心中忽然升起非常不好的预感。 重合奇点十光年范围内的三分之一以上的能量早已被黑色极光的智能同化器操控,而此刻他正汇聚极致的能量冲击,准备给予飞雪明灯致命一击。 却在这时,时间仿佛凝滞,黑色极光蓄势待发的高能量冲击居然变为静止状态,连在能量喷射口的呈流束状的高能物质都还清晰可见。 ——时间静止了?是谁在这时发动了时间类的高等文明武器? 夏恬思忖着,忽然看到飞雪明灯的手中多出了一只怀表。怀表上的指针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跳动,而时间也好像随着怀表的缓慢跳动而流动。 在这时,时间流速变得极度缓慢。 飞雪明灯的头上跳动出文字弹框,内容是:成辑、小月,你们离开这里吧。 毫无疑问,飞雪明灯的信息中的“成辑”与“小月”,分别是异乡梦声与从此不做小仙女。 他在这种时候发送这种信息,就仿佛他发动时间武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同伴离开。 极其缓慢的时间中,飞雪明灯再次发出第二条信息,内容是:黑色极光,你真的很强,至少以我们三个的力量,绝对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还是太过托大,从我出现在这里的一刻起,你和你的战队就已经输了。 飞雪明灯怎么说出这么自信的话?现在被逼入绝境的不应该是他和他的同伴吗?莫非他还留有强力后手?抑或是他还有非常可靠的盟友? 在场包括夏恬和沈星暮在内的所有高等级玩家都在思考这些问题。 然而黑色极光根本就没做任何思考。他没做任何一句回复,便再一次启动已经过了冷却期的智能同化器。 飞雪明灯的怀表被同化,不再具备延缓时间流速的作用 黑色极光的高能冲击呼啸而至,无数条极光飞掠而过,每一缕光线都蕴含无穷无尽的强大力量,宛如划过天宇的流星雨,直指飞雪明灯。 在电光火石的瞬间,飞雪明灯战败。但他极其幸运,死亡之后不但没有掉落星空切割刀,连一级文明武器都未曾掉落一件,有的也仅仅是弥散在虚空中的数千克反物质。 高等级玩家的世界里,能量就是一切。而飞雪明灯掉落的这些反物质,兑换成点券或人民币,也仅仅值两三百块。 这种细小损失轻微到几乎可以不计。飞雪明灯真的是一名非常幸运的玩家,他的死亡对他本身没有丝毫影响。 异乡梦声和从此不做小仙女在飞雪明灯死亡之后,第一时间并未逃离战场,而是同时发动高等文明武器,试图偷袭黑色极光。 黑色极光和飞雪明灯战斗之后,智能同化器的力量、耐久都有不小的损耗,最重要的是,智能同化器此刻处于冷却期。黑色极光已经发动过一次高能冲击,再次发动需要不短的读条时间。此时此刻,他正处于力量低谷。任何一名高等级玩家都足以对他构成致命威胁。 夏恬定睛看着,希望从此不做小仙女和异乡梦声的这组合一击能起到奇效。然而强大到足可力战数十名高等级玩家的黑色极光,当然不会这么轻易被人偷袭。 他手中还有二级文明武器,向量反射镜子。游戏中,线性的能量冲击也被划为向量这一块,向量自然有大小、有方向。 向量反射镜子的作用便是以光线反射规律的方式将冲击过来的线性向量反射回去,其中不含任何能量消耗。换言之,敌人发动的攻击有多强,反射回去的攻击就有多强。 好在从此不做小仙女和异乡梦声是从两个方向发动的攻击,向量折射镜子不能直接一百八十度反射他们的攻击。 因为反射存在不小的角度偏差,两人很容易便避开了攻击。 这一击不成,他们没做丝毫停顿,启动二十万倍光速,瞬息跳转而过。 他们明显打算迅速逃离这里。毕竟不是每个玩家都像飞雪明灯那样好运,如果他们在这里死亡,不知道会掉落怎样珍贵的高等文明武器。 可惜他们并未逃跑成功。 前后不过三秒钟,飞速远去的他们又飞速归来。 竟是不远处正和沈星暮战斗的四维虫子启动了冲量跳跃器。两人都被反向冲量阻碍,被迫改变运动路径,原路回到战场。 而此刻,黑色极光的智能同化器已经冷却结束,可以再次使用。 这场战争再无任何悬念,飞雪明灯败北之后,再无任何玩家有可能击败黑色极光与四维幻想。 ——如果此刻还有一个人能改变战局,那他一定是星暮! 夏恬如此想着,也如此深信着,因为现如今在场玩家中,只有沈星暮持有三级文明武器,逻辑球。 只不过现在还没人知道逻辑球究竟具备怎样的力量、能否战胜黑色极光手中的智能同化器。 夏恬看向沈星暮那边,只见他在没动用逻辑球的情况下,还有些不敌四维虫子。 夏恬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沈星暮一直束手束脚,放不开手,主要原因还是戒备着四维虫子的冲量跳跃器。这个武器可以说是无限接近三级文明武器,一旦使用起来,棘手程度并不比智能同化器低太多。 而今四维虫子为了强行留下异乡梦声与从此不做小仙女,使用了冲量跳跃器。那么它必然存在一个使用的冷却期,而这段时间,也正是沈星暮反击的绝佳时机。 果不其然,沈星暮突兀发动中子轮盘,强大的吸引力直接将四维虫子卷入中子星中心。 尔后,强大引力散去,粒子运作摇杆启动。强大的热力宛如爆炸的恒星,呼啸席卷而开。在场高等级玩家,除了黑色极光与四维虫子,其余玩家均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战场。 全功率启动的粒子运作摇杆极强,哪怕是全服排名前十的玩家也未必能强行承受它的攻击,而其他高等级玩家更是无法抵挡。 不少玩家遭受热力波及,载具大幅度受损,储能也大量损耗,陷入绝对低谷。 这其中包括邪神佐克、安静死亡、异乡梦声。至于其他四维幻想战队的成员更是伤亡惨重。 夏恬有先见之明,在沈星暮启动粒子运作摇杆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抽身而退。 她直接后退了数光年远,勉强避开恐怖热浪的冲击。 而剩余的逃出来的高等级玩家,大多没能力再行战斗,要不选择直接离开战场,要不隔岸观火,等待新的契机。 夏恬接到沈星暮发来的语音邀请。通话中,他淡淡说道:“保护好叶黎,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夏恬惊讶道:“你还在战场?” 粒子运作摇杆在二级文明武器中也算非常强的存在,以沈星暮的载具与储能,绝对无法强行吃下这种宛如恒星爆炸的可怕火浪。 然而沈星暮还在战场。不仅他在,黑色极光与四维虫子也都在。 沈星暮发出冷漠的笑声,很随意地说道:“血夜琴声送给我的幻想水晶起了作用。我靠它免疫了粒子运作摇杆带来的伤害。” 夏恬连忙问道:“所以现在战场中心只剩你和黑色极光了?” 沈星暮道:“四维虫子还好端端地活着,不过他的能量储备几乎消耗殆尽,没能力战斗。若不是黑色极光护着他,他现在已经死了。” 夏恬疑惑道:“这种情况下,黑色极光为什么要保护四维虫子?因为战队友谊?” 沈星暮道:“不可能。黑色极光保护四维虫子伴随着非常庞大的能量消耗,而就算如此,也不过是护下了一个没有任何战斗力的累赘。如果真的是为了战队友谊,他就应该任由四维虫子死亡,然后拾取四维虫子掉落的高等文明武器,以后有机会再还给四维虫子就行了。毕竟他现在还要面对我,如果能量消耗太过剧烈,他和四维虫子都会死亡。” 夏恬道:“所以黑色极光保护四维虫子一定存在我们所不知道原因。” 沈星暮道:“是的。” 夏恬道:“我的超电磁融合器还能使用几次,需要我帮忙吗?” 沈星暮道:“我说了,你等我就好。” 夏恬沉默片刻,正要反驳时,量子探测仪忽然发出警报声。 夏恬看向量子联络仪,只见仪器上显示两名高等级玩家正在飞速靠近。 他们分别是小河浅浅和惊鸿游龙! 这两人和飞雪明灯一样,也是鲛人族玩家! 所以飞雪明灯死亡之前发出的那条信息,并不是无的放矢? 现在赶来的小河浅浅和惊鸿游龙真的具备打败黑色极光的强大力量? 第五十九章 任务 夏恬正准备把小河浅浅与惊鸿游龙出现的事情告诉沈星暮,她的量子探测仪却再一次发出警报声。继小河浅浅与惊鸿游龙之后,还有成群的高等级玩家赶来,却不是全服排名靠前的那些战队或玩家,而是一些不算太过出名的自由玩家。 仪器上显示超过十名高等级玩家。夏恬的眉梢猛地一跳,她在诸多游戏昵称里看到一个非常扎眼的昵称——肖浅裳是我的老婆。 夏恬脑中一阵嗡鸣。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和沈星暮谈及过的夏秦。他们都认为,“肖浅裳是我的老婆”很可能是夏秦,只不过夏恬不想干涉夏秦的事情,并未打电话找他确认。 如果肖浅裳是我的老婆真的是夏秦,他也为这场全服副本而来。他们兄妹会不会在这个战场爆发一场血淋淋的骨肉相残? 夏恬恍惚失神这会,她的耳边再次响起话音。那个不知藏在某处的未知存在再一次指引她,叫她拦下肖浅裳是我的老婆。 夏恬立刻回过神来,如果这个玩家是夏秦,那她只需要表明身份,他就一定会无条件支持她。 于是她目光凝重地盯着量子探测仪,在肖浅裳是我的老婆离她最近的时候,她猛地发起强制吼话。 文字信息强行传递给肖浅裳是我的老婆,内容是:你是哥哥吗!我是夏恬! 这条信息一发出去,肖浅裳是我的老婆忽然停下来。他在距离夏恬不超过一万里的距离回复:恬恬,原来这个“初夏时光”是你的账号啊。你先在这里等一会,我去任务区域看一下,如果弄到好东西,回来送你一个。 这句回复已然证明他就是夏秦。 夏恬见夏秦急着要走,连忙发送信息:哥哥,你先别急着走啊! 夏秦:恬恬,你要和我组队吗?对了,你在这里,那沈星暮呢? 夏恬并不知道耳边的声音为什么叫自己拦下夏秦,但她敢肯定,这件事一定与攻克死亡游戏有关。 此时此刻,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夏秦走。 她直接对夏秦发送好友申请,待他接受之后,便和仍在通话的沈星暮说了一句“星暮,你注意一点,小河浅浅和惊鸿游龙也去找你们了”,接着挂断通话。 她毫不犹豫发送语音邀请给夏秦。 语音接通之后,夏秦非常疑惑地问道:“恬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这些天里,你和沈星暮都去哪里了?我早从霓城回来了。” 夏恬道:“哥,你先告诉我,和你在一起的这些玩家都是谁?” 夏秦非常得意地说道:“你说他们啊?都是我的小弟。” 夏恬惊住,忍不住问道:“你才多少级?怎么有这么多高等级的小弟?” 夏秦道:“我有钱啊。小弟这种东西,拿钱买不就有了?” 夏恬的脸一黑,似笑非笑问道:“你花了多少钱去请他们?” 夏秦无所谓地回答道:“也就十几万块吧。” 夏恬还记得多年前,她和夏秦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一听到他这样挥金如土、铺张浪费,便觉得心疼。只不过现在并不是指责他的时候,夏恬顺着问道:“你请他们干什么?帮你完成这个副本任务吗?十几万块的话,已经够买两三个一级文明武器了,你完全没必要请他们帮你完成任务,而且这个任务也并不是他们可以完成的。” 夏秦笑道:“我可不在乎这个全服副本的奖励。我花钱请他们,只是为了帮浅裳的忙。” ——“帮浅裳的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现在肖浅裳也在战场中心? 夏恬想着,脑中灵光一闪,当即问道:“哥,你的意思是,小河浅浅就是肖浅裳?” 夏秦道:“是的。她可是全服排名中,仅次于逍遥浪客与黑色极光的玩家。” ——小河浅浅是肖浅裳,那惊鸿游龙是谁?仇世吗?善恶游戏持续到现在,他们依旧没有现身,是因为他们早就做好准备,在这场死亡游戏中阻碍我们吗?不对,死亡游戏本身存在不可预估的随机性,在游戏开始前,谁也不知道游戏场地在哪里、游戏规则是什么,他们不可能提前知道《银河航线》的世界就是死亡游戏的游戏世界。所以他们的出现仅仅是巧合? 夏恬蹙着眉思索,久久没有头绪。 夏秦继续道:“恬恬,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去了,浅裳还等着我呢。” 夏恬咬着牙道:“哥,你有没有一种被肖浅裳当做猴子玩的感觉?” 夏秦惊讶道:“恬恬,你怎么说话的?浅裳可是要当你嫂子的人,她怎么会玩我?” 夏恬撒娇道:“我不管,反正你必须留在这里陪我,直到星暮回来为止!” 夏秦吞吞吐吐道:“这个……我、哎……” 夏恬吼道:“哥!你是不是觉得肖浅裳比我还重要!” 夏秦立刻回答道:“哥留下陪你,叫他们去帮浅裳,这样就行了吧?” 夏恬急声道:“不可以!你们谁也不能去帮肖浅裳!” 肖浅裳和仇世的出现存在太大的变数,如果他们的出现不是巧合,他们是想在游戏中杀掉沈星暮,那她一定不能再让这群高等级玩家过去帮肖浅裳。 夏秦发出非常为难的苦笑声,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似乎他早已习惯夏恬的无理取闹。而且至少就目前而言,夏恬在他心中比肖浅裳更为重要。 夏恬挂了夏秦的通话,再一次发送语音给沈星暮,她想把小河浅浅与惊鸿游龙的真实身份告诉他。 可惜信号受到了干扰,像是战场中心正爆发尤为激烈的战斗,夏恬的语音邀请迟迟无法接通。 夏恬非常焦虑,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很想冲进战场帮助沈星暮,可是沈星暮和黑色极光的战斗已经牵扯到三级文明武器的层次,她去了也很可能变成累赘,拖沈星暮的后退。 她只能愣在原地,苦苦等着。 好久之后,她的好友界面忽然亮了一下,沈星暮发送语音邀请过来了。 夏恬心中暗自松出一口气的同时,毫不迟疑接听语音。 沈星暮用非常快的语速说道:“夏恬,去我们之前找到的那粒和绿色星球极其类似的星球着陆,然后想办法找一个能开启虫洞的高等文明武器。我已经知道这场死亡游戏的突破口了,我们只要按照全服副本任务指引,抢在黑洞完全消失之前,拯救一个零级文明就可以了。” 夏恬不解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尤为耐心地道:“重合奇点同时产生了黑洞与白洞。白洞只是科学假想中,一个和黑洞相对的模型,但游戏中将它实现了。黑洞吞噬物质,而白洞倾吐物质。黑洞和白洞连起来就像一根连接管,一个管口吸收物质,一个管口释放物质,而奇特的是,这两个管口恰好重合了。现在是白洞的力量强于黑洞,黑洞迟早会消失。而黑洞的存在时间,便是我们完成这场时间限制。当黑洞消失,白洞便会释放黑洞多年来吸收的物质,一瞬间产生堪比宇宙大爆炸的强大力量,整个任务区域都将被摧毁,我们必须赶在那之前完成副本任务。” 夏恬问:“你怎么知道完成副本任务就能通过这场死亡游戏?” 沈星暮道:“我抢夺了四维虫子的三级文明武器,因果计算器。因果计算器本身就是这场游戏的关键道具,我通过它,洞悉了死亡游戏的突破口。现在我们缺的就是时间。你带上叶黎,尽快行动!” ——四维虫子手中居然也有三级文明武器?这也难怪黑色极光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保护他,想来这个因果计算器便是帮助四维幻想战队趋吉避凶、抢夺资源与造化的主要武器。 夏恬思考这会,沈星暮已经挂了通话,明显是打算全力对付黑色极光。 夏恬立刻想到,自己还没说小河浅浅与惊鸿游龙的身份。而她再发语音邀请过去,却无人接听。 夏恬只好发文字信息:星暮,你小心一点,刚才赶去战场的小河浅浅与惊鸿游龙分别是肖浅裳和仇世。 沈星暮没有回复,夏恬也不打算再等他回复。 夏恬还记得,自己着陆过那一粒狮子人统治的绿色星球。她见过其中一个狮子人部落的族长。族长毕竟是游戏npc,夏恬找到他一说意图,他就轻而易举答应了星球移民的计划。 事实上,随着四维幻想战队强势霸占整个副本,大规模的星河战争爆发,夏恬已经忘记这件事情。 而现在想来,她和沈星暮、叶黎三人相比于其他玩家,还占据一定优势。他们提前勘察了绿色星球的各种数据,并且找到了合适狮子人生存的另一颗星球。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快找到能连接虫洞的高等文明武器。 她再次联系夏秦。很巧的是,夏秦的一批小弟中,的确有一个拥有虫洞技术的高等级玩家。 夏恬暗自庆幸,幸好耳边的声音让她拦下了夏秦。不然这一时半会,她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连接虫洞的办法。 夏恬带着夏秦等一群高等级玩家前往之前早就寻找好的移民星球。 她一边组织组建虫洞,另一边又暗自懊恼起来。 她现在才知道,耳边的声音告诉她的、关于黑洞的秘密,其实是时间。这场死亡游戏并不是让他们去挑战黑洞,而是提醒她,黑洞消失的前一刻,就是他们通过死亡游戏的最后时限。 *** 时间稍稍回退一些。粒子运作摇杆启动之后,整片星域处于绝对高温的状态。沈星暮使用幻想水晶避开了强大热力的冲击,而黑色极光抵抗高温的同时,保护了四维虫子。 待到星空温度渐渐降低,沈星暮和黑色极光再一次对峙。 然而沈星暮并没有天真到放下四维虫子这样一个明显的突破口不管。他不断对四维虫子发动攻击,黑色极光就只能消耗更强大的能量去保护四维虫子。 沈星暮一直很好奇,在这种情况下,黑色极光为什么还要保护四维虫子。他想知道答案,便不停对四维虫子发动攻击。 某一刻,黑色极光终于忍无可忍。他的载具上空浮出文字弹框,内容是:星河永驻,你是真的想死! 智能同化器再一次全功率启动,黑色极光打算一击击杀沈星暮。 沈星暮在这时也只能选择豪赌,赌逻辑球的力量能战胜智能同化器。 他启动了逻辑球,一瞬间,虚空中浮现无数深奥而晦涩的计算公式,而计算公式的最终结果却是一排文字信息:这次攻击无效,能量全由己方收获。 这种突兀发生的事情,饶是沈星暮也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他查看自己的飞船储能,发现自己多出了上亿mj的能量,而黑色极光的这一击也完全消失无踪。 黑色极光也明显惊住,他发信息询问:你到底做了什么?智能同化器是三级文明武器,你怎么可能抵挡这种程度的攻击! 沈星暮没回复,而是回想之前虚空中映出的大量公式。他渐渐明白过来,逻辑球的力量在于通过计算公式强行扭曲常规逻辑。 比如乌云密布便要下雨就是常规逻辑,可是逻辑球可以通过非常不合理的公式,把这一个常规逻辑更改,使得乌云密布反而艳阳破云。 所以之前黑色极光发动的绝杀攻击,也因逻辑的扭曲变得无效化,反而为沈星暮提供了大量能量。 高等级玩家的战斗拼的就是能量储备,毕竟发动任何一件高等文明武器都必将伴随可怕的能量消耗。 黑色极光通过智能同化器,宛如工程上的本桩利用,将环境中的能量据为己用,最大限度的自给自足,免去了惊人的能量消耗。 方圆十光年内,三分之一的能量被他掌控,他本身就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因为逻辑球的出现,他的不败地位被强行撼动了。 这会沈星暮和黑色极光都不再发动高等文明武器,而是用高能射击相互试探,试图抓住对方的防守破绽,一击决定胜负。 两人的试探没完没了,久久没有结果,反倒得到片刻喘息的四维虫子有了异动。 他被焚毁得残破不堪的载具上空浮出了一道光幕,光幕中也有玄奥的计算公式。 他明显也发动了等级不低的高等文明武器,只不过这个武器并不是进攻型的。 很快的,光幕上出现计算结果,同样是一排文字信息:速战速决,仍有胜机。 沈星暮盯着四维虫子那边,立刻意识到,黑色极光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得罪全服接近一半的高等级玩家,靠的就是那个能计算最优策略的高等文明武器。 想来那个武器很可能计算出他们四维幻想战队能力压所有高等级玩家,他才如此强势。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凝重,因为黑色极光看到那排文字之后,第一时间便启动智能同化器,准备一击定胜负。 逻辑球的力量虽然诡谲莫测,却也存在很大的瑕疵,便是使用冷却期太长。智能同化器已经冷却结束,而逻辑球还有十多秒的冷却时间。 这个时间差,对沈星暮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除去逻辑球,他没有任何手段足以抵抗智能同化器的力量。 正当沈星暮决定发动时间囚笼卷轴并引爆载具强行拖延时间时,一向杀伐果断的黑色极光忽然静止不动了。 他的量子探测仪发出警报声,有两名高等级玩家正在极速靠近战场,他们正是夏恬在通话中提及过的小河浅浅与惊鸿游龙。 他们明显发动了极其强大的高等文明武器,强行限制了黑色极光的攻击。 沈星暮抓住这个时间间隙,毫不犹豫冲向四维虫子。 四维虫子准备用最后的能量储备发动冲量跳跃器,可惜慢了,沈星暮在这场游戏中失踪占据时间流速的细微优势。 他的操作速度比四维虫子快上一两秒。 就如同他之前战胜血夜琴声以及整个机甲永生战队一般,这细微的优势给了他绝佳的机会。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摧毁四维虫子的载具,并且强行抢走了四维虫子手中的高等文明武器。 沈星暮做完这一些,却并未击杀四维虫子,而是发了一条嘲讽意味极浓的信息,内容是:我早和你说过,主动脱离四维幻想战队,我就放你一马。 四维虫子立刻回复:星河永驻,求你把它还给我! 沈星暮的嘴角扯动出冷酷的笑,不杀他,也不理会他,驾驶载具便飞速远离战场。 他知道小河浅浅和惊鸿游龙的出现,必然和之前战死的飞雪明灯有关。 他们现在来找黑色极光,明显是为了替飞雪明灯复仇。 沈星暮可以抓住这个时间间隙做很多事情。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鉴定四维虫子的这个像极了普通计算器的高等文明武器。 而他用鉴定器一鉴定,便得出鉴定结果——因果计算器,三级文明造物。 这居然是一件三级文明武器! 这一点有点颠覆沈星暮的认知。毕竟在这之前,他认为整个《银河航线》中,三级文明武器不超过三个,而现在,继星空切割刀、智能同化器、逻辑球三大三级文明武器之后,出现了第四个三级文明武器,因果计算器。 沈星暮有种预感,游戏中的三级文明武器可能还不止这四个。现在赶来战场,并且直接对上黑色极光的小河浅浅与惊鸿游龙,定然也有着强大的后手,很可能也是三级文明武器。 不然他们不敢来找黑色极光的麻烦,飞雪明灯死亡之前也不会说黑色极光已经输了。 沈星暮思忖中,因果计算器的冷却期已经过了。他毫不犹豫启动因果计算器,想用它计算出眼下的最优策略。 而他没想到的是,因果计算器竟是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道具。 他没计算出战胜黑色极光的办法,反而计算出了离开游戏世界的办法——完成副本任务,至少拯救一个零级文明。 第六十章 回归 沈星暮得知小河浅浅与惊鸿游龙的身份之时,他们已经和黑色极光激战在了一起。 肖浅裳很强,纵然她的排行低于黑色极光,但她真实的战斗力却完全不比他逊色。尤其是现在,黑色极光经历过连番大战,智能同化器的耐久已经接近损点。肖浅裳在和他的一对一战斗中,处于绝对优势。 而且不远处还有惊鸿游龙为她掠阵。 黑色极光的败北已是时间的问题。 沈星暮有些惊疑。他想不明白,肖浅裳和仇世怎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他们和飞雪明灯一样,都是鲛人族玩家,所以他们是来替飞雪明灯复仇的? 沈星暮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无论是善恶游戏还是死亡游戏,都遵循公平性、平衡性,但《银河航线》的游戏世界不太一样。 如果肖浅裳和仇世知道星河永驻就是沈星暮,他们还会对他视若无睹吗? 沈星暮的额上渗出冷汗。他立刻查看重合奇点的运作状态,白洞的力量已经压过黑洞,重合奇点中心,不断有物质倾吐而出。等不了多久,黑洞的力量完全被消失,白洞便会大爆发,堪比宇宙大爆炸的力量会疯狂席卷,而副本任务区域也将毁于一旦。 沈星暮沉思着,决定不再管肖浅裳与黑色极光的战斗,启动二十万倍光速,即刻前往之前的绿色星球。 沈星暮还未着陆,便在大气层外看到星球表面坑坑洼洼的毁灭痕迹。几个小时前还绿意澎湃、充满朝气的绿色星球,这时却仿佛变成了星河残碎,死气沉沉。 毫无疑问,这是因为白洞偶尔倾吐的一些陨石轰击所致。 沈星暮即刻着陆,想在最短的时间内集合星球上的智慧生物,然后联系夏恬,想办法弄到虫洞技术,把他们都救走。 然而沈星暮还未开始行动,便有一支机械军队将他层层包围。 他们全都是智能机器人,全身镀满银色的金属,手持高能武器,在遥远恒星的映照下,闪着冰寒的光。 沈星暮立刻用量子探测仪查看这支军队的文明等级以及归属。果不其然,他们属于四维幻想战队的附属文明,是黑色极光带来任务区域威慑其他高等级玩家的手段之一。 沈星暮之前赶去战场时,并未看到这支文明等级高达一点二级的机械军队,现在却遇到了。想来是黑色极光故意遣他们来征服附近星域的十一粒文明星球,暗中完成副本任务。 这粒绿色星球上有机械军队,那么其他十粒星球上也必然早被机械军队占据。 沈星暮意识到,自己离开游戏世界的机会只有一次,便是击败这支机械军队,然后迅速拯救这个星球文明。 如果他这一次失败了,便没有时间再找其他文明星球完成任务。 若在平时,沈星暮要解决这样一支机械军队轻而易举,但现在却尤为棘手。这是一支文明程度高达一点二级的机械军队,换言之,沈星暮必须使用一点二级以上的文明武器才能横扫他们。 时间囚笼卷轴和中子轮盘都是高于一点二级的文明武器,可是时间囚笼卷轴只能禁锢军队,而无法直接毁灭他们,中子轮盘虽然足以毁灭他们,却也会对绿色星球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如果这粒绿色星球的文明遭受毁灭,沈星暮、叶黎、夏恬三人也就完了。 沈星暮脸色一冷,决定用普通的能量攻击,尽量减少星球的损坏,逐个击破这支机械军队。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连沈星暮也不能肯定,自己能否在白洞爆发前将这支军队毁灭。 很幸运是,战斗才开始,沈星暮只解决了不到五只机器人,剩余的机械军队竟如同瞬间短路一般,体表闪出肉眼可见的电光,内部的机械结构也发出“咔咔咔”的艰涩摩擦声。 他们居然突兀瘫痪了。 沈星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争分夺秒的节点,他也没时间去思考其中原委。 他立刻行动起来,用量子探测仪查看附近的生命活动迹象,很快找到狮子人的部落。 沈星暮正准备联系夏恬,一条冰冷的信息却在他的信息框里浮出。 这是惊鸿游龙发出就近吼话,内容是:沈星暮,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 沈星暮的双瞳猛地一收,神色变得无比阴沉。 片刻过去,惊鸿游龙的信息再一次发来:你就不好奇,黑色极光的智能机械军队怎会突兀瘫痪? 沈星暮冷着脸,安静打字,回复:我只好奇,你的游戏昵称为什么叫惊鸿游龙?莫非蛰城北科大的大三学生宛游龙真的是你? 惊鸿游龙:我不认识什么宛游龙,不过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如果他还有一个姐姐,就该叫宛惊鸿。 沈星暮冷笑。 惊鸿游龙:包围你的机械军队是黑色极光用智能同化器创造出来的一个文明,他们的正常运转依赖核心的智能芯片,而芯片本身需要智能同化器的力量维持。机械军队瘫痪,便证明浅裳已经击败了黑色极光。 沈星暮:所以你是想告诉我,等不了多久,肖浅裳也会过来,我绝对不是你们两个的对手? 惊鸿游龙:我对这个游戏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浅裳在玩,我不会玩。我和浅裳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全服副本,而是替我们的一个游戏好友复仇。只不过浩瀚的银河系对我们而言也显得太小,我没想到能在游戏中遇到你。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和肖浅裳联袂出现在这里,真的只是为了替飞雪明灯复仇?他们并不知道死亡游戏的事情?他们也不知道在游戏中杀死我,就等于真的杀死了我? 沈星暮的思绪飞速转动,却不回复。 惊鸿游龙继续发送信息:如果我想打败你,一定是在现实中。我刻意过来找你,仅仅是想和你打个招呼而已。 沈星暮:我们并没有熟悉到可以相互打招呼的地步。 惊鸿游龙:你找了一个很好的女人,而你的女人又有一个很好的哥哥。 沈星暮:什么意思? 惊鸿游龙:就在几分钟前,夏秦给浅裳发了一条信息,说他要留在任务区域外陪他的妹妹夏恬。这句话透露出,初夏时光就是夏恬,而常年与她组队的星河永驻,当然就是你,沈星暮。 沈星暮面无表情询问:你说这件事,就是想告诉我,是夏秦害了我们? 惊鸿游龙:前段时间,夏秦单枪匹马前往霓城,并且一对一正面打败禹自强,成功拦截浅裳。如果他直接把浅裳掳走,枪神社和肖家的战争也不用再打了,肖家输定了。可是夏秦没有这么做。他放了浅裳。 沈星暮皱紧眉头,询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惊鸿游龙:从我进入游戏起,就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现实时间和游戏时间的流速发生了变化,游戏时间加快了数倍,又或是现实时间徐缓了数倍。我一开始只以为是服务器出了问题,很快就会修正。但是这个漏洞迟迟没有修补,“虎鹰”没发布补丁公告,在线数百万的游戏玩家也没有任何一人提交漏洞反馈。这一点显得太过奇怪。直到我隔着手机屏幕感觉到了强大的“念”——游戏中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念”,这看似诡谲的谜题瞬间豁然开朗。我已经可以笃定,你、叶黎、甚至包括夏恬,都在进行死亡游戏,而死亡游戏的场地,就是《银河航线》的游戏世界。 沈星暮没做回复,只是暗自捏紧逻辑球,做好与仇世殊死一战的准备。 惊鸿游龙继续发送信息: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们能不能活着离开这个游戏世界,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希望下一次,你们不要再以如此不堪一击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不然这场游戏就变得太无趣了。 沈星暮的额头猛地一抽搐。他冷着脸询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惊鸿游龙:我说了啊,我只是来找你打一个招呼。现在招呼已经打完了,我也该走了。 沈星暮:但是我没说过我要放你走! 沈星暮手中的时间囚笼卷轴猛地全功率启动,整个绿色星球的所有事物完全静止,包括藏在星球某处的仇世。 沈星暮打开量子探测仪,快速搜索仇世的位置。很快的,他发现仇世就在离自己数万公里的高空。 他不信仇世在知道自己正在进行死亡游戏的情况下,还若无其事放自己走。仇世发这些信息,一定存在更深层次的目的! 沈星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这没关系,无论他心里藏着怎样的计划,只要在这里将他击杀,便能除去后患。 然而仇世真的走了。他手中的某一类高等文明武器发动,挣脱时间囚笼卷轴的禁锢,进而宛如流光一般,瞬间消失无踪。 而他离开的前一刻,还给沈星暮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内容是:夏秦放了浅裳,所以我这次放过你们。如果再有下次,你们不会再这么好运。另外再告诉你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黑色极光的强大还在你的想象之上,除了智能同化器,他还有另一件三级文明武器,星空湮灭机甲。这是一件可以瞬间毁灭数个行星系的高能武器,瞬间释放的力量足可直接毁灭整个任务区域。虽然浅裳依靠情绪同调光谱击败了他,却无法阻止他启动星空湮灭机甲,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要拉浅裳以及附近区域的所有玩家陪葬。星空湮灭机甲的读条时间很长,不过现在也快到时间了,我由衷希望你能在星空完全坍塌破碎的情况下活下来。 沈星暮冷着脸看完这一条信息,量子探测仪便忽然响起警报声,有强大的力量正飞速席卷而来。 他看到了,远远星河之中,宛如萤火的一簇微弱火苗,以燎原之势,迅速扩散起来。 这一刻,星火燎原,一切都将化为虚无。 大气层外,强大的火光已然笼罩整粒绿色星球,无数陨石与星空尘埃飞速穿过大气层,化作短促而明亮的流星雨。 这是狮子人文明的灾难,同时也是沈星暮、叶黎、夏恬三人的生死浩劫。 沈星暮毫不犹豫启动幻想水晶,燃烧飞船的储能,幻想绿色星球能平安无事。 幻想水晶是二级文明武器,其能力兴许还在粒子运作摇杆之上。 可是它要保护一个人容易,要保护一粒星球却非常困难。 沈星暮迫于无奈,只能收回幻想水晶,再次启动逻辑球。 三级文明武器,逻辑球的力量足可抵抗这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毕竟星空湮灭机甲也仅仅是三级文明武器,还不是存在传说中的四级文明武器。 逻辑计算公式飞速蔓延,各种公式相互交错,经过无数次反复计算,终于得出沈星暮希望的答案。 绿色星球被保全了,可是沈星暮的储能也已用光。他已没办法拯救这个星球的文明,更没办法抵抗即将爆发的白洞力量。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凝重。到了现在,他已然束手无策,只能静等命运的最终答案。 狮子人们汇聚在偌大的空地上,层层叠叠,黑压压一片。 他们都在祷告,希望在种族即将灭亡的时刻,有天神下降,救他们于水火。 现实世界没有天神,游戏世界更没有。 天神没有来,只来了一只猫——一只橘色的小猫咪。 它竟是小橘。 “喵喵喵——” 绵长的猫叫声响起,像婴儿的啼哭。可这声音并不瘆人,反而使人感到温暖。 重合奇点方圆十光年内,只剩这一粒绿色星球。 而白洞的力量也已完全压制黑洞。 无数物质从虚无的空间里倾吐而出。 宛如宇宙大爆炸一般的恢弘画面在此刻展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就紧迫不已的时间,在黑色极光启动星空湮灭机甲之后,便已没有任何时间。 沈星暮在这时接到了夏恬发来的游戏语音。 通话中,夏恬急声说道:“星暮,我已经构建好虫洞,你想办法在你那边打开虫洞,再送那些狮子人进入虫洞就可以了。” 沈星暮露出看淡生死的淡漠之色,平静说道:“我的飞船储能已经用光,就算你已经把虫洞入口扩展到这粒星球上,我也没办法打开虫洞了。” 夏恬当即惊叫道:“星暮!在这种时候,你别和我开玩笑!”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没开玩笑。” 夏恬焦急道:“那你等我,我马上去接你。” 沈星暮道:“不用了,已经来不及了。” “小橘——小橘——你在哪里?” 沈星暮忽然听到叶黎的呼唤声,似乎小橘又不见了。 沈星暮的后背一软,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忽然黏在他身上。 他猛然回头,只见小橘正靠着他惬意地睡着。 沈星暮还没回过神,便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的视界无限扭曲、崩塌、化作细小碎片。 毫无疑问,这是死亡游戏结束的征兆。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白洞爆发的时间点,我什么都没做,死亡游戏却结束了? 沈星暮思忖着。当他眼前的画面再次重组,他已回归现实世界,就在左漫雪的家里。 第六十一章 如梦 弭城,丁县,明月镇。 元成辑盯着电量不足,即将关机的手机屏幕,陷入漫长的沉思。他偏过头看向窗外,初阳正缓缓升腾,还是清晨时分。 他隐隐记得,天快亮的时候,自己被舒博的电话惊醒,说是《银河航线》发布了全服副本任务。他登录账号,一直玩到整个副本任务结束。 《银河航线》的世界里,一个副本至少需要三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才能刷完。他也感觉自己的确玩了三个小时以上,但现实中却只过了短短十几分钟。 这一点显得好生奇怪。 正当他努力思考之时,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这次来电的不是舒博,而是小月。 电话里,小月欢快地说道:“成辑,今天周末,我们一起去登山野炊?” 元成辑立刻有了兴致,欣然回复道:“好啊,我们几点钟集合,需要提前准备什么器材和食材?” 小月道:“其实也不需要准备什么。八点钟吧,我就在蓝云市场外的十字路口等你,你人到就行了。” 元成辑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现在距离八点还有一段时间,便笑道:“我吃个早饭,收拾一下,就和舒博一起去找你。” 小月惊讶道:“舒博?他也来吗?” 元成辑微笑道:“登山野炊这么有趣的事情,舒博肯定很乐意来。” 小月道:“可是……” 元成辑自顾自说道:“说起来,大学毕业这几年来,舒博帮了我不少,我还没怎么回报过他。今天我多准备一些食材,给他做一顿丰盛的大餐。” 小月安静好久之后才小声道:“好吧,我在十字路口等你们。” 元成辑挂了电话,快速洗漱,着手准备早餐。 他在厨房忙碌时,整个人忽然怔住。 ——咦,我之前在想什么来着?好像是和《银河航线》有关的事情。 元成辑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静站片刻,忽而扬眉一笑,喃喃道:“管他的,《银河航线》再怎么好玩,也没有最喜欢的女孩和最好的朋友重要。” *** 绪城,沽县,滨江路上。 清晨的风声带着暖意,路边的垂柳与青松都“簌簌”扬起枝叶,呈现一副温暖而祥和江边美景画卷。 徐旺和古姄的衣襟也轻轻扬起。 他们站在绵长而细软的风声中,似乎早已熟知对方的两个人,却都又有些看不清对方。 风把人吹得缥缈高深了。 缥缈的他们用缥缈的目光安静对视。坚毅的眼瞳与温柔的眼波交错,蓝天,白云,初阳,长河,一切都显得那么美丽、那么祥和。 可是他们眼中又都充满悲哀。 似乎他们都明白了某件事情。彼此深爱对方的他们,在此刻变得无语凝捏。 好久好久之后,古姄抬手挽了挽鬓边不断飘摇的发丝,咬着嘴说道:“旺哥哥,我来找你了。” 徐旺点头道:“姄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昔日你遗忘掉的最重要的问题,迟早会被你想起来,也一定会从你的口中问出来。” 古姄忽然就哭了,温热的眼泪打湿她的两颊。原本美丽姣好的妆容,在此刻变得凌乱而滑稽。 她一边擦拭两颊的泪水,一边哽咽道:“旺哥哥,我们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见过?你转去沽县三中,并且一口就叫出我的名字,并不是巧合?” 徐旺点头道:“是的。” 古姄满目悲伤,却久久不语。 徐旺道:“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女孩,那个给了我无限希望与憧憬,最后却落入虎口,成为老虎盘中餐的双马尾小女孩。” 古姄道:“我就是那个小女孩。只不过十三年后,昔日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徐旺道:“我知道的,她永远不会再出现。当她用天真的笑颜,把我推出铜墙铁壁一般的栅栏时,她就再不可能出现了。我只记得她叫古姄,一个蹲在地上玩泥巴,把小手和整张脸都弄得脏兮兮的可爱女孩。她笑的时候会露出嘴里右侧的一颗尖利小虎牙,眼睛弯的像月亮一样。她说话时,声线清脆,像雨水滴答落在莲叶上的声音。” 古姄悲伤道:“可是她最后出现了。她同样叫古姄,只是那颗尖利的小虎牙不见了,她笑起来时,眼睛也不像月亮了。她的声音变得很凶,一点也不清脆,反而比一些男生的声音还要难听。” 徐旺道:“她就是你,你就是她。我记忆中的她,变成了现实中的你。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讽刺,越是美丽的憧憬,带来的便是加倍讽刺的虚妄。” 他伸出手,轻抚她的泪脸,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温柔道:“姄姄,我们的再一次相遇,真的是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的讽刺吗?从一开始,我们就真的不该存在吗?” 古姄使劲摇头,眼里流出更多泪水,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徐旺将她抱在怀里,同样是久久不语。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能相拥在一起。无关真实与虚假,无关憧憬与虚妄,他们能切实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与心跳。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幸福的。 古姄红着脸,小声啜泣道:“旺哥哥,那天晚上,你叫住了我,并且一口叫出我的名字,当时你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你摸我的脑袋,并且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你说我以后就懂了,当我和你恋爱之后,我以为我真的懂了,或许恋爱就是某个男生不经意看了某个女生一眼,就这样产生了。直到昨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才发现我的想法好生天真。旺哥哥,我梦到了我们以前在动物园偶遇发生的事情。那原本是非常平淡、许多小女孩都经历过的事情,我却感觉非常陌生。我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可是那个梦好真实,真实到宛如我的前世。” 徐旺抱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他的眼睛变得越发悲哀,仿佛藏着万千即将喷涌而出的洪流。 古姄问:“旺哥哥,那个梦是真的吗?” 徐旺忍着心痛,点头道:“是真的。” 古姄凄然一笑,流出更多眼泪。她问:“我不是应该永远沉睡在漆黑沉寂,宛如永夜的世界里吗?现在的我,存在的目的是什么?” 徐旺悲伤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我是谁?我来自何方?该去往何方?我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代相遇?我们的相遇为什么满是血色?现在的我们,为什么还能相拥?” 古姄道:“我想就这样,一直靠在你的怀里。” 徐旺摇头道:“姄姄,我也想就这样,一直拥你在怀。可是我还有必须做的事情。” 古姄问:“是左阿姨吗?” 徐旺点头道:“是的。” 古姄没问徐旺还要做什么,而是斩钉截铁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徐旺安静地盯着她,又抬眼看向头顶大开的窗户,重重点头道:“好!” 徐旺紧紧捏住古姄的手,拉着她抬步向屋子里走。 他知道,左漫雪就在这栋房的二楼。他和她,仅相隔一条长廊和十几级阶梯。 他还知道,自己和左漫雪的这次见面,可能是他以生命形式存在的最后时光。 那之后会发什么什么,他便不知道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艳阳高照的夏日,距离温平广场数公里远的动物园里,那一场血淋淋的惨案。 发狂的老虎挣脱了锁链,硕大的身子不断撞击栅栏。他被吓到了,双脚发软,从观赏台坠落到栅栏里面。 动物园的安保人员仓促打开栅栏,催促他快出来。他却呆若木鸡地瘫倒在地上,就像待宰的羔羊,静等老虎的吞食。 是一个小女孩把他推了出来,她就是古姄。 那时他们仅有一面之缘,她在地上玩泥巴,他则静静地看着他。 她在完全不懂得交情与友谊与爱的年纪,义无反顾地救了他,代价是她的死亡。 那原本是一件足可轰动整个绪城的大新闻。却不知为什么,古姄的死没被任何人记住。 动物园照常对外开放,游客也照常前来观赏。 仿佛这世上记得那件事的人只有徐旺。 年仅六岁的徐旺还什么都不懂,他能做的便是记住她的模样,把她深埋在心里。 可是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奇迹。 当他渐渐走出古姄死亡的阴影,她却又活了过来,以他的同学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 长大了的她更加美丽,比任何同龄的女孩都要美丽得多。 而那时的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个谜题。他敢百分之百肯定,自己绝对不是左漫雪的亲生儿子,因为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知道,徐成俊是假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就如同他不知道古姄怎会奇迹般地活过来。 但他依旧深爱着左漫雪,将她视作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论她是不是他的生母,对他而言都已不再重要。 他记得自己懵懵懂懂的时候,她温柔地抱着自己,对自己讲《打火匣》《丑小鸭》的童话故事; 他记得自己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她站得远远地对自己拍手,把甜美的糖果递到自己手里; 他记得自己病重得几乎活不下去的时候,她便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神秘而古老的歌谣,唱到喉咙沙哑,唱到两颊苍白,唱到嘴角含血,直到他完全好过来为止; 他记得自己迷茫的时候,她便拉着他的手,讲述一个又一个励志故事。 只要是他需要她的时候,她就一定在他身边,这已足以证明她是世上最温柔、最慈祥的好母亲。 时至今日,许多徐旺未曾想明白的谜题,却都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有了明确的答案。 这个长达十九年的漫长故事,这一起又一起满是鲜血与悲伤的惨剧,这一次又一次照亮天涯的阳光,一切都如梦一般,起于美好,终于虚妄。 所以他的名字叫徐旺。 所以是虚妄中衍生了美好,还是美好中幻化了虚妄? 徐旺推开门的时候,左漫雪就安静坐在画满血色符文的沙发上。张美月抱着小溪站在一旁,宛如木偶。沈星暮、叶黎、夏恬三个人则满目戒备地盯着她们。 徐旺牵着古姄,缓缓走到左漫雪面前,接着弯腰一拜,认真道:“母亲,我有话要和你说。” 左漫雪露出苍白的笑,轻轻点头道:“无论什么事,你想说就说。” 徐旺捏紧古姄的手,沉声道:“母亲,我喜欢她。不对,我爱她,就如同你爱父亲一样。” 左漫雪安静点头。 徐旺压着心头的情绪,又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想和她在一起。” 左漫雪再次点头。 徐旺道:“可是在这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真相。” 左漫雪的眉梢轻轻紧了一下,问:“什么真相?” 徐旺道:“我并不是你的儿子,而是一朵花。” 左漫雪惊讶道:“小旺,你在说什么?” 徐旺咬着牙,沉声道:“我是一朵无色的花,我可能变成黑色,也可能变成白色。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你的儿子。这些都不再重要。母亲,这么多年里,我能切实地感受到,你对父亲的爱早已超越了时间与生死的界限,是你的温柔与爱让我变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左漫雪站起身,眉心的血色符文再一次浮出。她在使用“念”,似乎是为了确认徐旺的话的真假。 徐旺不受“念”的影响,因为他本身便有着无比纯净的“念”。 他盯着她,悲伤道:“母亲,你从一开始就被骗了。我的父亲……不、不对,应该说是徐成俊,他很早以前就死了。复活过来和你结婚的那个男人,并不是真正的徐成俊,而是李真洋制造的‘念灵’,你一开始就被他利用了。” 左漫雪惊讶道:“你是说,成俊是李真洋的‘念灵’,而非我的‘念灵’?” 徐旺点头道:“是的。这一切都是李真洋的计划。不,这么说也不对。李真洋也仅仅是一颗棋子,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 他说话时,猛然指向宛如木偶一般静站着的张美月。 张美月抱着小溪,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徐旺道:“你才是富国社的幕后者,你和母亲的相遇并不是偶然,你察觉到母亲身体里藏着非常强大的力量,而你想要的也正的她的力量。所以你接近她,并且故意制造了一个‘鬼婴’,也就是小溪。你悄悄使用了诅咒力量,使得母亲的意识不断混乱,让她误认为自己杀了徐成俊。实际上,徐成俊也是你杀的!” 张美月冷着脸道:“证据呢?” 徐旺道:“你怀里的小溪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说话时,面无表情走到小溪面前,张开手心按住她的脑袋。温柔而奇特的力量流转开来,小溪的身体居然变得虚幻而扭曲,甚至于直接消失无踪了。 徐旺道:“小溪本身就是你用‘念’制造出来的虚假生命体,她并不是‘鬼婴’,这世上也没有真正的‘鬼婴’,至少现在还没有。你谎称小溪是一个‘鬼婴’,需要极其强大的‘念’才能驱逐他体内的恶意,为的就是借这个理由与母亲合作,一边收集‘念’,一边侵蚀母亲的身体。” 张美月的脸渐渐沉下,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徐旺看向左漫雪,悲伤道:“母亲,对不起,如果我能早一点成为你的儿子,便一定不会让她害死你的爱人徐成俊。” 左漫雪怔怔地看着徐旺,仿佛时至今日,她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儿子。 徐旺继续道:“母亲,你怀孕并且生下我都是假象。事实上,你至今还是处子之身。没人知道我从哪里来,更没人知道我将去往何处。我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今天以后我将不复存在。” 他走近左漫雪,挽住她的手臂,用纯白温柔的力量驱散她体内的诅咒。 到了现在,他该做的事情终于做完了。 他转过头,牵着古姄向沈星暮、叶黎、夏恬三人靠近。 他深深鞠躬,尤为感激地说道:“三位,谢谢你们在冤魂肆虐的时候救了我的母亲。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找来这里。你们想要的东西,就在我身上。” “小旺!你要干什么!” 左漫雪在这时惊叫起来。她发疯一般向徐旺冲来。 徐旺轻轻摇头,抬手对着虚空一指,温柔的力量便已束缚左漫雪的举动。 徐旺微笑道:“母亲,早点嫁人吧。如果我能投胎的话,一定当你真正的儿子。” 左漫雪早已容颜不复的脸上遍布泪痕。她像是预见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小旺!不要啊!我已经没了成俊,怎么能再失去你!?” 徐旺忍着眼泪,强笑着说道:“母亲,你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女人,你一定能照顾好自己,并且好好地活下去。你不要再去找李真洋和张美月复仇。他们背后还藏着不可想象的强大组织,真正能战胜他们也只有这三位。” 左漫雪哭喊出声,徐旺却已不敢再看她。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叶黎、沈星暮、夏恬三个人。 他能看见叶黎那充满希望的蓝色双瞳,也能看到沈星暮那象征高贵的紫色双瞳。 这两个人联合起来便是这个世界最高贵的希望吧。 或者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同时战胜这两个人——如果他们至始至终信赖对方的话。 而当徐旺看向夏恬时,他的双瞳陡然收紧。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非常不可思议的东西。 第六十二章 梦初 沈星暮皱眉盯着眼前的一幕。他不知道死亡游戏结束的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更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徐旺怎会在这时醒悟过来。 就仿佛,当他们离开死亡游戏的世界,这一整场善恶游戏也已画上句点。 所有未解的谜题都被徐旺阐述清楚,造成这一系列悲剧的罪魁祸首并不是左漫雪,而是张美月。 所以他之前的判断是对的,要想获取善念之花,就必须救下左漫雪。 沈星暮盯着徐旺,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惊愕,立刻问道:“你一直看着夏恬干什么!” 沈星暮还记得,夏恬本身也存在不少秘密。为什么小橘狂化,即将杀掉左漫雪时,她能轻而易举化解小橘的攻势?为什么冤魂环绕,所有人都被冤魂的强大怨念影响,变得无法呼吸,痛不欲生,她却不受影响? 徐旺似乎知道什么。 然而徐旺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沈星暮追问道:“你到底看出了什么!” 徐旺道:“纯白而美丽的花。她的存在,远比我尊贵得多。”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纯白而美丽的花?是指善念之花吗?可是夏恬本身就是病人,她若拥有善念之花的力量,怎会日夜承受病痛的折磨? 沈星暮思考这会,徐旺又道:“沈先生,你的球技非常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想再和你交手一次。”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再年轻几岁,你不是我的对手。” 徐旺道:“我也这样想。” 他偏头看向叶黎,深吸一口气,张口便说出杜昌翊曾说过的话,“叶黎先生,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纯粹的善良,希望你能守住最初的本心,不然善良的尽头可能是滑稽而讽刺的伪善。” 叶黎的神色僵了一下,当即问道:“什么意思?” 徐旺笑而不语。 一直静默不语的夏恬忽然问道:“徐旺,必须这样吗?” 徐旺点头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已知道我的最终归宿。我存在的目的,或许就是等待你们出现。我是一朵花,就该以花的形态存在。做人好累,这么多年,我已经累够了。可是做人又好幸福,这种幸福是身为善念之花的我绝对无法理解的。” 他的神色变得悲伤,却不再说话,而是偏头看向古姄。 古姄的两眼早已湿透,泪如雨下。 他轻吻她的额头。她便闭上眼,安静拥着他。 这一瞬的安静,宛若永恒。 可是亘古冰冷的时间终究打破了这永恒的瞬间。 徐旺的身体变得氤氲,纯白的光雾缓缓荡开,温柔而瑰丽的力量在房间里流转开来。 房间里各种陈设上画满的血色符文均在此刻烟消云散,一直冰凉凉站在原地的张美月也好像遭受剧烈冲击,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的脸皮居然化作了碎片,宛如碎纸一般不断掉落,露出脸皮里面的另一张脸——一张完美到宛如瑶台仙女的女人脸。 沈星暮盯着她。光洁的额,细密的睫,纤长的眉,微挺的鼻,温润的唇,洁净的牙,她的脸居然不存在哪怕一丝瑕疵,而她的脸型也惊艳无双,是微圆的瓜子状,没有哪怕一簇棱角,平滑若一望无垠的冰川。 她的发丝细长浓密,安静搭在前胸与后背,宛如蔓延的紫藤萝瀑布。 她的身段曼妙饱满,宛如平缓山峦上的一座突起山崖,惊心动魄的震撼。 她的穿着简单随和,却又有一种朴素中的尊高,宛如古时偶然偷偷出宫的顽皮公主。 这个世界居然存在这种宛如梦里的女人? 沈星暮见过的女人多不胜数,而其中最为惊艳的当属童遥。然而童遥的美还存在于现实中,张美月的美丽,已难以用现实的眼光去打量。 她的神色依旧冰冷,就这样一动不动盯着徐旺。 徐旺发出悠长的叹息,整个身体渐渐扭曲,最终幻化成一朵晶莹美丽的白色花朵,凌空盘旋着,最终飘向叶黎,涌入他的胸口。 在这一刻,沈星暮居然也感觉到了强大的力量涌入身体。仿佛善念之花刻意分了一半力量给他。 徐旺完全消失了,左漫雪和古姄均哭得撕心裂肺。 而下一刻,古姄忽然就不哭了。她露出甜美的笑颜。 她目光温柔地盯着叶黎,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看的不是叶黎,而是变成善念之花,融入叶黎体内的徐旺。 她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双手捏紧拳头,露出无比坚强的神色。 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种女孩,便是心甘情愿陪着心爱的男孩共赴黄泉,哪怕在最后一刻依旧淡然若素,无怨无悔。 古姄就是这样一个女孩。 在这一点上,她和夏恬真的很像。 古姄的身体渐渐透明,变得虚幻。 在主人死亡的情况下,身为“念灵”的她,也将消亡。 她很平静地站在,静等生命的结束。 夏恬立刻惊呼道:“不行!古姄!你不能死!” 古姄只是温柔一笑,却一句话也不说。 夏恬急了。她立刻抓住叶黎的手臂,急声道:“善念之花!叶黎,你现在拥有善念之花的力量!现在能救古姄的只有你!” 叶黎仓促抽开手,尔后发出苦涩的叹息,摇头道:“在这之前,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古姄是徐旺的‘念灵’。维持‘念灵’存在的基础力量便是主人的‘念’的供给。徐旺并没有真正死亡,他只是回到了最初、最原本的形态,放弃了人的思想与意志。他的力量分别给了我和沈星暮,只要我们供给‘念’给古姄,她就能一直活下去。但真正的难题是,她拒绝我们供给的‘念’。” 古姄淡淡一笑,很平静地说道:“你们不用再管我了,旺哥哥已经不在了,我也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 叶黎沉默,夏恬沉默,沈星暮则是冷冷地盯着她,嘲笑道:“一个敢对我拳脚相向的女人,居然会是这样一副要死不活德性?” 古姄摇头道:“沈星暮,你不用激将我。我已经做了决定,旺哥哥活着,我就活着,旺哥哥死了,我也不活了。” 沈星暮冷笑。 古姄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幻,透明到宛如一抔洁净的水。 她的消失只在片刻之间。 却在这时,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她越发透明的身体居然有一分凝实。 这只手的主人是左漫雪,是她用强大的‘念’强制保住了古姄的形体。她早已哭哑了喉咙,此刻她连说话都尤为吃力,但她还是咬着牙,用尤为艰涩地话音说道:“古姄,你还不能死。小旺说过,她爱你,就如同我爱成俊一样。” 古姄盯着左漫雪,低郁道:“阿姨,你实在不该在我身上浪费力量。” 救一个一心想死的人,的确是浪费力量。 左漫雪却非常坚决地摇头道:“小旺故意对我说他喜欢你,就是希望我能救下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念灵’,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一定不会死!” 古姄沉默。 左漫雪继续道:“无论如何,活人总比死人强大。你和小旺,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一定还有机会。就如同本该分别的你们,却能以奇特的方式重逢一样,在未来,你们未必不能再见。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古姄安静站着,她的身体已经凝实,晶莹的泪水再次打湿她的脸颊。她咬着牙点头道:“好!” 左漫雪把古姄抱在怀里,就如同温柔的母亲抱着亲爱的女儿。 沈星暮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尔后偏头看向美得不可思议的张美月,冷声道:“你们要哭也好,要笑也好,现在都还不是时候。” 左漫雪忽然转过头,眉心的血色符文流转,强大的“念”席卷开来。 很显然,她也意识到,张美月的存在始终是一个威胁。 张美月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反讽刺的笑容。她很随意地抬手,长袖无风自动,更为可怕的“念”如潮水般呼啸袭来。 仅在眨眼之间,沈星暮,叶黎,夏恬,左漫雪,古姄,乃至是小橘,均受到无形的重击,各自倒飞两米之远,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沈星暮的眼中闪过冷意,单手一撑地面,整个人便如脱弦的长箭,猛然冲向张美月。 他的拳头打出的破风声,仿佛具备排山倒海的强大力量。 只要这一拳能打到张美月,这场战斗便再无悬念。 然而张美月的强大远在沈星暮的想象之上。她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身体便受到无形的束缚,击出的拳头僵在空中,连挪动一下手指头都做不到。 与此同时,叶黎和左漫雪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夹击而来。 他们两人的力量也明显不弱,但在张美月面前依旧是如白纸一般脆弱。她很随意地抬了抬手,两人便再一次受创倒飞。 小橘发出绵长的叫声,也是如橘色电芒一般闪烁着飞向张美月,它那无坚不摧的猫爪在她面前却如小巧的指甲刀,她只抬手一点,它便倒飞而出。 剩下的夏恬和古姄同样承受莫大的压力,甚至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这场战斗,在短短几秒钟里结束。张美月的力量强出五人与小橘不止一个数量级。 此时此刻,似乎只要她愿意,便能很轻易地杀死在场的五人一猫。 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安静地盯着沈星暮,好久之后才抿嘴一笑,赞叹道:“杜贞说她有一个很优秀的儿子,名叫沈星暮。我起初不怎么相信,直到我多次和你接触之后,才发现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她的笑宛如春风过绿野,雨水落山林,沉鱼落雁,倾城倾万甲。 饶是沈星暮也有片刻失神。但很快的,他的面色变得冷漠,厉声道:“我的母亲叫杜茜,不叫杜贞。” 张美月道:“至少杜贞是你父亲的女人,你该叫她一声后妈。” 沈星暮冷声道:“你说这些,证明你也是‘天神’的人!杜贞接近我父亲到底有什么目的?你们‘天神’到底想干什么!?” 张美月道:“我没有回答你这些问题的义务。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天神’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可怕,我们要的东西和你们要的东西并不冲突。今天看在杜贞的份上,我原谅你们坏我好事,放你们离开。” 沈星暮冷笑道:“你本就杀不了我们,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张美月问:“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沈星暮道:“你若能杀我们,在你还是阮杏文的时候,就已经动手了。或者说,你原本的目的就是引诱我和叶黎来找左漫雪,帮你完成某件事情。” 张美月的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点头道:“你说说看,我引诱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沈星暮道:“关闭恶念空间的入口。” 张美月的眼中闪过惊讶,问:“你怎么知道的?” 沈星暮冷声道:“‘天神’的力量来自于恶念空间,我的眼睛能看到你掌握的黑暗的‘念’,这和恶念空间的力量几乎完全一样。” 张美月问:“所以呢?” 沈星暮道:“恶念空间能赋予你们力量,当然也能收回你们的力量。而你们想要留住的自己的力量,最好的办法便是关闭恶念空间的入口。” 这是沈星暮刚才想到的。上一场善恶游戏中,恶念空间的入口是林海鸥的坟墓,而这场善恶游戏中,恶念空间的入口便很可能是三楼的衣柜。 张美月再次开眉而笑。她抬手,轻轻拍沈星暮的肩头,留下一抹淡淡的栀子花香,尔后满意地点头道:“你说对了。看在你这么聪明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张美月只是我的化名,我的名字可不会这么大众庸俗。” 沈星暮嘲笑道:“这种事情我能想到。既然阮杏文是你的假名,张美月当然也是假名。只不过不管你有怎样美妙的名字,怎样惊世的容貌,都改变不了你骨子里的庸俗。” 张美月道:“杜贞说,和谈话是非常不愉快的事情,看来这也是对的。” 沈星暮道:“所以你该闭上嘴。” 张美月的手轻轻一抬,禁锢五人一猫的力量便如潮水般褪去。 沈星暮恢复了行动能力,但他没有再行攻击。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纵然他已得到善念之花的力量,但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相比,依旧是萤火比之皓月。 他不想再做徒劳的事情,只希望这个女人早点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不远处的叶黎显然也是这个想法。 但左漫雪不一样。徐旺说过,杀死徐成俊,并且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便是张美月。先后经历爱人与爱子离去的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她再次向张美月发动攻击,只可惜她的任何举动都是徒劳之举。 张美月的手对着虚空一按,左漫雪的动作便完全定住。 张美月道:“左漫雪,我本来无心利用你,只不过你拥有的‘念’实在让人垂涎。最初设计杀死徐成俊的人是李真洋,虽然这不是我的主意,但他总归是我的人。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三天之内,我会把李真洋交给你,任由你处理。这也算了却我们之间的一段因果,只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来自讨苦吃。” 左漫雪红着眼,咬牙切齿道:“你敢发誓,说你和成俊的死无关?” 张美月举起手,淡淡说道:“我发誓,徐成俊的死和我无关。” 左漫雪怔住,半晌之后,泪水再次泉涌一般流出。 张美月看向沈星暮,莞尔一笑:“沈星暮,我叫安梦初,梦境的梦,初始的初。我想我们以后很难再见,毕竟我已经违背‘天神’和‘大同’的协议,没时间再和你们玩这些小打小闹的游戏。以后你若遇到无法对付的敌人,对他说我的名字,或许能保住一命。” 安梦初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她的脚步很是轻快,而且具备某种奇特的法则。她的每一步落下,坚实的地板便荡出一圈宛如水波的涟漪。 她只走了几步,虚空中便也荡开涟漪,仿佛有一扇无形的门。 她的身体穿过那扇门,便消失无踪了。 至此,这一场善恶游戏终于宣告结束。沈星暮和叶黎在溪隐村丢失一朵善念之花之后,终于拿到了第一朵善念之花,同时也掌握了纯白的“念”。 可是这真的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吗? 他们拿到善念之花的同时,便剥夺了徐旺作为人生存的权力。而徐旺的离去,对左漫雪和古姄又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为什么,他们丢失第一朵善念之花之时,反而成全了陶鸿和林海鸥? 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是不是太过矛盾? 杜昌翊和徐旺先后说出类似的话——世上没有纯粹的善良,而许多看似善良的尽头,其实是更为做作的伪善。 他们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沈星暮的目光渐渐软化。他看向左漫雪和古姄,她们的眼中满是悲伤与痛苦,不知得何年何月才能走出阴影。 他心中叹息,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只淡淡说道:“古姄,你有我的电话,如果你们以后在生活上需要帮助,可以联系我。” 古姄看了沈星暮一眼,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沈星暮又道:“左女士,你以前的恶行,归根结底不是出自你的本心,而是安梦初的诅咒蛊惑所致。但无论如何,你的手都已沾满鲜血,我至今犹记唐静舒牵着郁小甜的萧索画面。请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不然就算无关善念之花,我也一定来取你的性命。” 他说完,转身就向外走。 后边,叶黎,夏恬,小橘快步跟上。 他们现在的目的非常明确,便是直上三楼,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 第六十三章 情人 三楼的衣柜真的是恶念空间的入口。而奇怪的是,叶黎和沈星暮都只能看到空荡荡的柜子,夏恬却能看到柜子里宛如一口黑色旋涡的入口。 这一点和上一次有些相似,只不过上一次发现林海鸥坟头的入口的人是徐小娟。 为什么作为善恶游戏玩家的叶黎与沈星暮无法察觉恶念空间的入口,反而是无故被牵扯到游戏里面的夏恬与徐小娟能发现? 夏恬与徐小娟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们之间又有什么共同点? 叶黎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因为某种规则限制,只有女人能看到恶念空间的入口,而夏恬和徐小娟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她们都是女人。 恶念空间的景象还是一层不变,一望无垠的邪恶花海,每一朵花都像一张人脸,每一张人脸都扯动出邪恶的笑容。 那一朵触目的天仙子依旧立在叶黎面前,它发出“嗤嗤嗤”的邪恶小声,像是讽刺他的愚蠢与无知。 叶黎早已习惯恶念空间里的邪恶气息,时至今日,那种入骨的恐惧感早已消失殆尽。他没有行走在尸山血海的惊悚感觉,反倒有种在自家后花园散步的感觉。 如果这些充满邪恶花语的花朵能换一下,变成丛生的梅兰竹菊,兴许他的心情会变得更好。 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的。恶念空间的邪恶花海,怎么可能生出梅兰竹菊“四君子”? 叶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安静向前走。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便是自己身处恶念空间之时,便是自己离何思语最近的时候。 他在等何思语的呼唤。 他希望她的声音不再那么焦急而短促。他希望她不要只说那句“黎,活下去”。他希望她能和他多说几句话。 可惜事实很是残酷。叶黎满怀期待的等待,换来的只有漆黑的沉默。直到恶念空间的入口被温柔的力量封锁,他依旧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就仿佛,她故意躲着他,不愿与他说话。 又或者,从始至终,他听到的她所说的话,全都是他的幻听。幻听只有在他无意识的时候才会出现。他今天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反而妨碍的幻听的出现,所他听不到她的声音。 叶黎失魂落魄地回到现实世界。 他对着半开的柜门发呆,沈星暮却已牵着夏恬往外走了。 叶黎沉思许久,终于发出无奈的叹息,抱起小橘转身就往外走。 而他转过身时,沉寂的柜子却又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木制的柜壁居然像流体一样荡出涟漪,渐渐幻化成一张美丽的脸。 她盯着他的背影,一句话也没说。 叶黎跟着沈星暮和夏恬走出充满阴森之意的大房子,再次回到滨江路,沐浴几乎烤烂整个城市的阳光时,他没有感到灼烫与难受,反而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他回头看了一眼左漫雪的房子,回想着这一夜的惊心动魄,再一次轻叹出声。 沈星暮拉着夏恬向前走,冷漠的声音便悠悠绕开。他说:“我们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夏恬没说话,叶黎便顺着问:“什么事?” 沈星暮道:“如果和左漫雪结婚的那个男人是李真洋的‘念灵’,那么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又是谁?左漫雪的‘念灵’吗?” 叶黎几乎脱口说出“肯定是这样”,但话到口中,他又感觉到不对。如果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左漫雪的“念灵”,她又怎可能察觉不到两个“念灵”的区别? 可是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左漫雪的“念灵”,又能是谁? 夏恬忽然发出清甜的笑声,定论道:“说不定徐成俊早就回到左漫雪身边了,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 叶黎的身子猛地一颤,忍不住问道:“你们是说,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真正的徐成俊?” 沈星暮道:“有这个可能性。只不过到了现在,无论那个男人是不是徐成俊,徐成俊能否再回到左漫雪身边,都与我们没关系。” 叶黎捏着拳道:“有关系的。” 沈星暮问:“有什么关系?” 叶黎道:“如果徐成俊还能以‘念灵’以外的奇特形式回到左漫雪身边,那徐旺也有可能再回到古姄身边。” 沈星暮淡淡说道:“或许吧。” 叶黎抬手抚住自己的胸膛,这个部位早已没有知觉,但自从徐旺变成善念之花融入他的体内,他便感觉宛如空虚的胸口,变得充实了许多。 他沉默许久,终于涩声道:“是的。徐成俊也好,徐旺也好,随着这场游戏结束,这些都和我们没关系了。” 三人回到租房,原本被他们留在租房里的那个小橘已经消失无踪。 三人开始收拾行李,叶黎只有一箱子衣服,沈星暮和夏恬便没什么好收拾的。 三人退了房,准备即刻回蛰城。 沈星暮把车钥匙递给叶黎,随口道:“叶黎,你带着夏恬去取车,开车到滨江路的路口等我。” 叶黎问:“你还有事?” 沈星暮道:“胡海冬是一个相当可靠的人,虽然他这次并没有为我们提供实质帮助,但未来总归有用得到他的时候。我去见他一面,和他打个招呼。” 叶黎忽然想上次自己和胡海冬见面,他那仿佛已经做好必死觉悟的决然表情,心头也是微微一沉。 叶黎沉吟着,提议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沈星暮没说话,夏恬便伸手抓过叶黎手中的车钥匙,嫣然道:“好啊,你们去吧,我去取车就行了。” 古香古色,花香鸟语的回廊上,原本怡人的风景好像多出了一丝异样。 叶黎敏锐地觉察到,空气中藏着淡淡的血腥味,只是不知道这是谁的血。 他的神色变得郑重,凝声道:“沈星暮,小心一点,这里有些不对。” 沈星暮冷着脸道:“这种事情不用你提醒。” 回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叶黎却还记得胡海冬的租房位置。 他顺着回廊向前走,闻到的血腥味便越重。直到他走到胡海冬的房门前,便已识别出,血腥味就是从这扇木门的门缝里飘出来的。 他再一次想到胡海冬眼中的死气与坦然赴死的决然,心脏猛地下沉。 叶黎耐着心性敲门,沈星暮却已顾不得这么多,他一脚就把整扇门踢翻。 两人看清房间里的画面,各种精致陈设都安静放着,一个人正躺在床上安静睡着。茶几上的一只花瓶刚好挡住两人的视野,他们只看到那个人的下半身,看不到他的脸。 沈星暮大步向前冲,尔后整个人猛地怔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黎压着心绪往前走,视线错开花瓶,看清木床上的画面。 胡海冬就安静躺在床上,表情非常安详,像是睡着了。只不过他的脖子上多出了一条鲜红的血痕,血已干涸,变成了土色的痂。 他悄无声息地死了,而且死得安详,死得瞑目,双眼就那样安静地合着。 沈星暮安静站了片刻,忽然摸出手机,似乎要联系谁。 叶黎知道,沈星暮怒了。无论是谁杀了胡海冬,他都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叶黎便看到枕头旁的一把短小的匕首。毫无疑问,它就是凶器,只不过没人知道这只匕首的主人是谁。 沈星暮的电话已经接通。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哲羽,帮我查一下绪城赌王盟的势力,尤其是游万金的家人,一天内查清楚。” 叶黎立刻明白过来,杀害胡海冬的人必然是赌王盟的人。因为沈星暮曾砸了裴方舟的车,而裴方舟明显不是无能的人,不然他也不能靠区区一个警局局长的身份住上豪宅,开上豪车。 他必定调动警方的监控力量,查出了砸车的人就是沈星暮。 他是警察,当然不能调动警力去杀人。但他是警察的同时,又是赌王盟的走狗。他只需要在游万金面前添油加醋,说沈星暮想打赌王盟的主意,便能轻而易举借刀杀人。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大前提,便是裴方舟并不知道沈星暮的身份,只知道他的相貌。不然就算是赌王盟的游万金,也不敢这么轻易地动手。 胡海冬是因为和沈星暮长的像,方才被赌王盟的杀手误杀。 所以他说感觉有人在盯着他,这不是错觉。 叶黎感到自责,恨自己当时没有问清楚。如果他一早就知道赌王盟的人盯上了胡海冬,胡海冬便不会这样枉死。 然而这世上并没有如果。 沈星暮打完电话,转身便往外走。 叶黎快步跟上,急声问:“沈星暮,你要干什么?不管胡海冬的后事吗?” 沈星暮冷冷道:“我会给老爷子打电话,叫他联系胡海冬的家人来领尸体。他的身后事就交给他的家人处理,而我能做的,就是帮他除掉赌王盟。” 当天傍晚,高哲羽带了两车人抵达沽县,其中包括一干训练有素,力量强大的打手,以及胡海冬的妹妹。 沈星暮不由分说,叫人强行送走夏恬。 夜晚八点过,叶黎跟着沈星暮抵达绪城。而他们去的第一站便是绪城外环,一间豪华的地下赌场。 当然,他在来之前,已经让沈临渊和游万金打过招呼。 无论赌王盟怎样强大,也不可能直接不给沈临渊面子。 沈星暮行事虽然高调,暂时却不用害怕遭遇危险。 他在赌场里大放异彩,仅在短短半个小时里,便赢了上千万现金筹码。这和赌运无关,他已掌握“念”的使用,能很轻易地将“念”运用到赌桌上。 赌场经理邀请沈星暮到豪华赌桌与绪城的各方富豪进行豪赌,但沈星暮拒绝了。 沈星暮淡淡说道:“赢那些富豪的钱没意思。我今天运气好,想试试能不能把你们的赌场变成我的赌场。” 赌场经理的笑容完全僵住。 叶黎暗自心惊,毕竟任何赌徒在赌场里说这种话,都无异于自找死路。 无论怎样的赌场,都存在一些常年无法发觉的黑幕。一些小赌场在赌桌上做手脚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而赌王盟经营的大赌场,黑幕可不仅仅在赌桌上。 如果沈星暮赢的钱真的超过赌王盟承受的上限,他便很难活着回去。 对此,沈星暮却丝毫不在意。 他来的时候只兑换了一百万的现金筹码,而现在他的筹码已经超过两千万。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把两千万筹码押在骰桌的五豹子上。 且不说摇骰子的庄家是不是摇骰高手,随便换一个门外汉来摇骰子也绝难摇出五豹子。 沈星暮的举动像是在送钱,然而骰盅一开,真的出了三个五。 豹子的赔率是一赔三十六,两千万立刻变成七亿两千万。 这已然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然而沈星暮眼皮都不眨一下,直接把七亿二千万的筹码又押到五豹子上。 摇骰子的庄家已经怔住,迟迟不肯摇骰子,而看热闹的赌徒们全都吆喝起来。 毫无疑问,沈星暮的出现,已对赌场造成莫大冲击。 喧闹的吆喝声中,庄家放下骰子,转过身看向某处。 尔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一个相貌妖娆,身材婀娜,穿着暴露,手臂上还纹了一只蜈蚣图案的女人走了过来。 她伸出白皙若玉石的手,按住骰盅,甜美笑道:“沈总,一别多日,没想到我们能在这里再见。”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幽深,漆黑的眼睛宛如利刃,不断在这个女人身上扫动,像是想从她身上寻找某样东西。 叶黎同样是双眼一收,变得尤为震惊。因为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郁子岩的妻子,唐静舒。 郁子岩死后,她和郁小甜母女,不应该相依为命,清贫度日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而且她的装扮变化怎会如此巨大?昔日那个清纯而贤惠的好女人哪去了? 叶黎沉思这会,沈星暮淡淡说道:“唐小姐,比起我们的再见,我更欣慰你能记住我这个人。” 唐静舒保持妖娆的笑容,一边摇动骰盅,一边淡淡说道:“滕老板是一个好人,他对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还说如果我能请到你帮忙,就一定有办法——” 她说着,“噗”地一声按下骰盅,改口道:“沈总,你想好了?真的要押五豹子?” 沈星暮站起身,面无表情说道:“帮我换六豹子吧。” 筹码全都被移到六豹子上,骰盅还没开盖,沈星暮却已起身往外走。 叶黎小声道:“沈星暮,你不看结果?” 沈星暮道:“不用看了。绪城这边已经没我们的事了,今晚就连夜回蛰城吧。” 叶黎完全怔住。毕竟白天的时候,沈星暮还怒不可遏,明显是下定决心要灭了赌王盟,却不知为什么,唐静舒已出现,他就改变主意了。 叶黎刚跟着沈星暮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激烈的哗然声。赌桌上的骰盅开了,结果是五豹子,而沈星暮把筹码全都押到六豹子上了。 叶黎知道,沈星暮绝对是故意的。对已经懂得“念”的他们而言,要悄悄动手脚,改变骰子的点数已是轻而易举。 就是不知,沈星暮分明是来砸场子的,却为何还要故意输钱? 两人退出赌场,还没来得及取车,不远处高哲羽便怒吼起来。有人跟踪他们,从赌场里面跟到外面,看他们的穿着装扮,像是赌王盟的小喽啰。 高哲羽已经将他们制服,各个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其中一个小喽啰非常委屈地求饶道:“沈总,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唐大姐叫我们来送个东西而已。”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手心里放着一张卡片,卡片上有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个鲜红的唇印。 沈星暮接过卡片看了一眼,淡淡说道:“哲羽,放他们走吧。我来之前老爷子和游万金打过招呼,赌王盟的人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叶黎上了车,他现在仍是沈星暮的司机,驾驶座是他的。 沈星暮上车时,手中仍捏着那一张简易却香艳的名片。 叶黎见他眉头紧皱,像是在沉思某事,便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星暮道:“我在想唐静舒为什么要送这张名片给我。” 叶黎道:“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唇印,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星暮冷笑道:“莫非你真以为,唐静舒想当我的情人?” 叶黎问:“莫非不是?” 沈星暮把名片揉成一团,直接丢出车窗,冷冷说道:“唐静舒在钓鱼,我是水里的肥鱼,她则是香艳的鱼饵。” 叶黎道:“说通俗一点,这就是所谓的美人计。” 沈星暮摇头道:“唐静舒的确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只不过这并不是美人计。从她叫人给我送名片起,我就已经和游万金结怨,因为她本身就是游万金的情人。我之前在想,要不要给她打一个电话,简单直白地和她说清楚。她要怎么对付赌王盟和游万金是她的事情,不要把我拉进去。不过仔细想想,说不定现在游万金就在唐静舒身边,我打电话过去反而真上了她的当。” ——唐静舒是游万金的情人?对哦,她会出现在地下赌场,并且形象穿着显得那么狂野,足以证明她在赌王盟具备很高的地位。而她是一个女人,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获得地位与权力的最快办法,就是当龙头老大的情人。 叶黎明白过来,忍不住叹道:“她是想引虎拒狼,坐观你和游万金斗个你死我活。” 沈星暮皱眉道:“‘引虎拒狼’不是什么好词,不过的确是这个意思。” 第六十四章 糖果 叶黎基本上听懂了沈星暮的话,但更多的疑惑又随之出现。他想不明白,沈星暮明显下定决心要替胡海冬复仇,为什么忽然就放弃了?就因为唐静舒以游万金的情人的身份出现?这两件事存在什么特殊的关联吗? 唐静舒愿意做游万金的情人,显然是为了替郁子岩复仇。她并不知道郁子岩的死还牵扯到左漫雪、李真洋、以及安梦初,游万金只不过是其中罪孽最小的帮凶。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游万金的报复。一个失去所爱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游万金是她现在能看到的、唯一的凶手,她必定不择手段杀死他。 在这一点上,她和沈星暮的目的岂不完全相同? 沈星暮为什么不选择与她合作,直接里应外合打倒游万金与赌王盟? 叶黎安静开着车,小橘就趴在他的大腿上睡觉。他没有问这些问题,沈星暮却仿佛洞穿他的心思,淡淡解释道:“我和老爷子在大多数问题上存在意见分歧,有时候会因为一些小问题争吵许久,但唯一在看待女人这个问题上,我们的观点至始至终完全一致,便是绝对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女人。唐静舒恰好是一个女人,而且她有着比其他女人更为决然的狠劲。她狠起来,可以抛弃作为女人的一切。从她成功靠近游万金的那一刻起,游万金就已经输了。” 叶黎盯着前方,认真开车。 沈星暮问:“你觉得我说错了?” 叶黎道:“你的结论下得太过草率。女人的确存在可怕的一面,但更多的时候,她们比男人柔弱得多。我不知道游万金是一个怎样的人物,但他能成为绪城一大黑帮的龙头老大,便证明他有着不弱的能力。说不定唐静舒的万千算计都被他看在眼里,他并不说破,装作一无所知的同时,又把唐静舒当成肆意蹂躏的玩偶。等到唐静舒自以为准备充足、发动绝杀一击的时候,却发现游万金早有准备。她的一切牺牲都是笑话,宛如跳梁小丑一般,被游万金从里到外玩成烂泥。” 这次换沈星暮不说话了。 叶黎轻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唐静舒足以击败游万金与赌王盟,她替郁子岩报仇的同时,也替胡海冬报了仇。所以你想抽身而退,安静回到自己的温柔乡,守着夏恬安稳度日。毕竟在你眼中,世间的一切都不如夏恬重要。你珍惜和夏恬在一起的一分一秒,有人帮你解决游万金与赌王盟,你便不用浪费陪伴夏恬的时间。” 沈星暮的神色一冷,厉声道:“我有说过这句话吗?” 叶黎问:“哪句话?” 沈星暮道:“世间的一切都不如夏恬重要。” 叶黎的神色猛地僵住。他从沈星暮的语气中听出了浓浓的戾气,不敢再随便说话。 沈星暮抬手捏了捏眉心,忽然又改口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在我眼中,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夏恬重要。老爷子如此,沈星夜如此,高哲羽如此,乃至是童遥也是如此。” 他的这句话说的非常平静,甚至于有些温和,一点也不像平日的他。叶黎却从他的温和中听出了淡淡的哀伤。就似乎,在这世上,除了夏恬,还有另一个对他无比重要的人。 叶黎勉强笑了笑,更换话题说道:“唐静舒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其实与我们也没有太大关系。如果她成功自然是最好,算是帮胡海冬报了仇,但如果她失败了,你再出手也不迟。毕竟赌王盟主要经营赌博行业,以我们现在的能力,想让游万金输得倾家荡产也不是难事。对了,沈星暮,你对小橘有什么看法?” 沈星暮偏头看了一眼趴在叶黎腿上睡觉的小橘,淡淡说道:“它是一只很不寻常的猫。” 叶黎道:“它是我们的幸运猫。我们能从《银河航线》的世界回归,还是靠的它。” 沈星暮皱眉道:“我记得我当时的飞船储能已经用完,已经没办法打开虫洞,而且重合奇点的白洞也已爆发。我几乎必死无疑的时候,小橘来了,就趴在我的后背,然后死亡游戏就结束了。” 叶黎道:“千钧一发的时候,是小橘打开了虫洞,并且用强大的‘念’强行把那些狮子人送进虫洞。” 沈星暮惊讶道:“穿梭星空、打开虫洞、强制传送,这些事情我们绝对做不到。小橘的‘念’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叶黎道:“《银河航线》的世界毕竟是虚拟世界,虚拟世界里忽然多出一股崭新的力量,便有可能打破力量体系的平衡。兴许小橘的‘念’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强,至少就目前而言,它绝对打不过我们。就是不知,小橘为什么能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使用‘念’。” 沈星暮道:“或许恶念空间的规则只限制人,却不限制动物。” 叶黎点头道:“只有这个答案比较合理。” 小车驶到蛰城境内时,天边晨曦微亮,两人的这一趟绪城之旅终于宣告结束。 这一次,他们成功拿到了善念之花,并且掌握了“念”的使用,收获不可谓小。 但是两人的心情都不是特别好。因为他们拿到了善念之花,所以徐旺消失了,这个结果对一些人而言,太过残忍。 叶黎不知道,往后的漫长岁月里,左漫雪和古姄将怎样度过。 或许这就是杜昌翊和徐旺提及过的、善良尽头的伪善。 如果叶黎和沈星暮摘取善念之花便必不可免产生悲剧,那他们的做法到底是善是恶? 车子停好之后,沈星暮竟没急着去找夏恬,反而要跟着叶黎一起回家。 他淡淡说道:“这几个月里,我还没去你家做过客,今天想去你家坐坐。” 叶黎知道,他并不是想去自己家里做客,而是想去看看徐小娟。 他至今不相信徐小娟。而且他也说过,他从徐小娟的话里察觉到了隐晦的漏洞,这个漏洞事关善念之花,他不能掉以轻心。 事实上,叶黎上次和徐小娟通话之后,心中也有了疑惑。他从电话里得知,徐小娟并没有真正忘记心智,她一直装作四五岁的小女孩,不可能没有其他用意。 叶黎思忖片刻,决定先不回家。 他还记得,两个月前,自己出门时对徐小娟保证过,回来时要给她买够她吃一年的糖果。 他决定现在就去买糖果。 天色还太早,街上大部分店面都没开门,糖果店也一样。 叶黎很耐心,站在糖果店门外安静等着。 今天的沈星暮也出奇耐心。他站在一旁安静玩手机,不时吸一支烟,连一句催促的话都没说。 糖果店开门时已是清晨七点过。 叶黎上门就送了店老板一单大生意,买了一千块的糖果,分别用五个透明袋子装了接近一百斤。 这些糖果的确够徐小娟吃上一年了。 叶黎一个人提不动这么多袋子,沈星暮便帮忙。 两个大男人提着几袋糖果走在街上,倒是引得不少人的窃窃私语。 叶黎的家门前,米禾骏和朱雨像财神一样,一左一右安静守在门外。 叶黎记得,沈星暮专门请他们两个来二十四小时监视徐小娟。按理说,他们应该在屋子里,却不知为什么守在门外。 他们看到沈星暮,立刻鞠躬问好。 米禾骏西装革履,身子站得笔直。他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道:“沈总,你交待的事情,我时刻遵守,请问你有什么新的指示?”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若去当兵,一定能成为非常好的士兵。” 米禾骏再次鞠躬,却不说话。 沈星暮问:“你们站在门外干什么?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叫你们来守门了。” 米禾骏道:“昨天深夜,夏恬小姐来了,她说她有话要和徐小姐聊,叫我们在门外等着。” 沈星暮的双瞳一收,厉声道:“你的意思是,从昨天深夜到现在,夏恬一直在屋里面,和徐小娟单独在一起!?” 米禾骏明显听出到沈星暮的话中的冷意,埋头道:“是的。沈总,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沈星暮将两袋子糖果一放,大步向前,直接推开米禾骏,抬腿便要一脚踢开门。 叶黎立刻制止道:“沈星暮,你别着急,我手上有钥匙。” 叶黎连忙摸出衣服口袋里的钥匙,将门打开。 他知道沈星暮为什么这么激动。沈星暮怀疑徐小娟有问题,而现在夏恬和徐小娟独处了这么久却没动静。沈星暮分明是害怕夏恬出事。 叶黎的心头也是微微一紧,如果徐小娟真的对夏恬动了手,他也将面对数之不尽的难题。 好在最糟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夏恬和徐小娟都好端端地坐在茶几前。她们相对而坐,手中都还捧着热腾腾的茶,脸上映着甜美的笑容,似乎在聊非常有趣的话题。 沈星暮大步跑到夏恬面前,盯着她打量许久,直到确定她没事之后,这才皱眉道:“夏恬,你来这里干什么?” 夏恬甜笑道:“小娟一个人生活这么久,肯定很无聊,我来找她聊天解闷啊。” 沈星暮脸上的冷意渐渐融化,轻轻点头道:“你和徐小娟聊得开心吗?” 夏恬道:“很开心啊。” 沈星暮问:“你们聊了什么?” 夏恬道:“我们女孩子聊的话题,可不能随便说给你听。” 沈星暮沉默片刻,问:“你们聊完了吗?” 夏恬道:“原本还有很多话聊,但你们来了,我们就不聊了。” 她站起身,抓住沈星暮的手,便抬步向外走。 徐小娟开眉道:“夏恬姐姐,下次你来的时候,一定记得提前和他们说一声,别让他们来捣乱。” 她的声音很正常,是十八岁少女的声色,而非四五岁小女孩的稚嫩声线。 似乎她已不打算再隐瞒了。 沈星暮冷着脸道:“还有下次?” 夏恬莞尔道:“当然有下次。而且不只是下次,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 沈星暮好像还有话说,却被夏恬使劲拽走了。 米禾骏和朱雨原本想进来,但夏恬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你们都回家吧”,而沈星暮也没多说什么,他们便只能老实回家。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叶黎和徐小娟两个人了。 她坐在茶几前,两手托着香腮,安静盯着叶黎。 叶黎把门外的糖果全都提到茶几上,抬手擦去额上的汗水,微笑道:“小娟,你要吃的糖果,我都帮你买回来了。” 徐小娟问:“为什么?” 叶黎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徐小娟道:“你明知道我的脑子没出问题,我一直装成四五岁的小女孩,为什么还买这么多糖果回来?” 叶黎把手心按在衣服上摸索,擦去手中的汗水,接着抬手抓住她的手,会心笑道:“不管你是四五岁的小女孩,还是十八岁的大姑娘,说想吃糖果的人是你,我便把糖果都买回来。” 徐小娟道:“这么多的糖,一年也吃不完。” 叶黎道:“我可以陪你一起吃啊。” 徐小娟道:“我们把它们全都吃下去,不但会长胖,还会长蛀牙。” 叶黎道:“所以我们要多运动,多刷牙。” 徐小娟轻叹,精致的小脸凝紧,欲言又止。 叶黎拆开袋子,取出一粒浑圆的白色奶糖,拆掉包装纸袋,递到她的嘴里,问:“怎么样?好吃吗?” 徐小娟咀嚼片刻,点头道:“甜的。很甜很甜很甜。” 她说话时也从袋子里抓出一粒糖果,不由分说喂到叶黎嘴里。 叶黎不喜欢吃糖,但毫无疑问,糖的确是甜的。嘴里甜,心里也甜。 再见到徐小娟,他心里有千言万语,但这些话都好像融进了甜蜜的糖果,吃到了他的嘴里。 叶黎没问徐小娟和夏恬聊了什么,他也没问徐小娟为什么装作心智失常。 他相信她,就如同相信太阳每天都会从东边升起。 叶黎吃过糖之后,嘴里还甜着,人却出奇疲惫。他忽然回想起来,从鬼节当天到现在,已过去两天两夜,他的眼睛还未合上过。 叶黎亲吻徐小娟的侧脸,尔后打着呵欠向浴室里走。他想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徐小娟在浴室门外安静盯着他。 叶黎关门时看到了她,便问:“一起洗?” 徐小娟摇头道:“我已经洗过了,不过你若叫我帮你搓背,我不会拒绝。” 叶黎会心道:“那就麻烦你了。” 这一天,叶黎睡得很沉,小橘趴在他的背上,徐小娟缩在他的怀里。 他的心里真的很甜,一瞬间的顿悟,比一百斤的糖果更甜。 这一次,他真的下了决心,不再自欺欺人。 无论何思语能否再活过来,他都已不打算再与她再续前缘。 少年时的梦,早就该醒了。何思语应该存在缥缈的天宇,抑或是“人来鸟不惊”的画中。 他应该看清现实,现实中属于他的女孩,不正是徐小娟吗? 他决定娶徐小娟,珍惜她一辈子。就如同沈星暮珍惜夏恬一般。 *** 绪城市区,一间装修诡异,所有家具陈设都画满血色符文的房间里。 李真洋在连番召唤“念灵”无果之后,终于承认一个事实,便是从他联系叶黎的那一刻起,他就真的输了。 他得不到左漫雪多年来收集的“念”,并且因为未知原因,还把自己的“念灵”搭了进去。 这对他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损失。 幸好他还有钱。这些年里,每一个被左漫雪欺骗的男人,也都被他“洗劫”过一次。 因为血咒的力量,被骗的男人很容易被人控制。 李真洋控制他们,将他们的的存款全部打到赌王盟的账户,再伪造成他们自己豪赌输掉了。 那些钱被赌王盟分走了一部分,而剩下的钱全都在他的账户里。 这是一笔巨款,够他挥霍一辈子。 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这次失败,很可能危及自己的性命。他不敢再逗留于此,准备携款远逃国外。 纵然他知道,“天神”的势力遍布世界各地,逃亡国外也依旧难逃一死,但他依旧选择逃跑。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只有拼命逃跑,才有活着的感觉。 只可惜他慢了一步,连逃跑的机会都已失去。 一个美丽得不可思议的女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房子里,并且轻而易举将他束缚。 李真洋看清了这个女人。这一瞬,他那强大到宛如翻滚海洋的一般的“念”也变得苍白无力。 因为这个女人是安梦初。 李真洋的喉咙滚动,好久之后才涩声求饶道:“圣女大人,我的这次失败完全出自意外,请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将功补过。” 安梦初摇头道:“你不用再补过了。从你设计杀死徐成俊的那一刻起,你就该意料到这一天的发生。”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杀死徐成俊,不正是为“天神”效力吗? 李真洋想问,但强大的压迫力使得他无法开口。 安梦初轻叹道:“徐成俊是一个非常纯洁的人,他拥有的潜力比起左漫雪只强不弱。哪怕他死后,也变成了纯粹的善灵。他有着驱散世间冤孽的力量,只可惜你设计杀死了他,不能让他为我所用。李真洋,这些年来,你也辛苦了。富国社我会交给别人打理。至于你,我答应过左漫雪,将你交给她处理。我也不知道失去挚爱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情,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 李真洋的目中闪过惊恐,他努力张开嘴,却只说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整个人便遭受重击,昏迷了过去。 *** 古姄在左漫雪家里住了三天,期间冷眼看过左漫雪对李真洋的无情折磨。 新学年快开学了,她决定回一次家。而她回家之后才发现,家里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随着徐旺的消失,身为“念灵”的她的的存在也发生了微渺的变化,她的父母居然不记得她了。甚至于,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 这原本对古姄而言,应该是非常大的打击,但她表现得非常平静,只是站得远远的,对着二老深深一拜,便转身离去。 左漫雪真的把古姄视作女儿。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应该好好上学,于是她坚持要送古姄去北科大继续念书,至于学费、生活费之类的问题,她都可以解决。 奇怪的是,古姄的父母已经忘了她,但她的老师、同学都还记得她。 九月初,蛰城的暑气早已褪去,但大部分女孩子依旧穿着暴露,宛如行走的桃花蕾。 古姄和她们不一样。她的穿着非常保守,一身休闲装,把除了脸部与双手的所有部位全都严实包裹。 在大学校园,天生丽质的她,却显得尤为平凡。鲜少有男生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对此,她丝毫不在意。 能让她认真打扮,注重着装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徐旺。其他男生不愿看她,就如同她不愿看其他男生一样。 谁也不在意谁,这样也非常好。 某一天,古姄偶然路过学校的露天篮球场。 “砰”的一声钝响回旋,竟是篮球陡然砸到地上的声音。 古姄循声看去,只见篮球还在地上跳动,一个高大男生的背影一冲而过,单手便抓起篮球,尔后纵身一跃,又是一个大灌篮,篮球再一次发出“砰砰”的蹦跳声。 古姄睁大眼看着那个男生,他的背影让她产生了奇怪的错觉,仿佛他是徐旺。 他的背影的确非常像徐旺。 一起打篮球的其他男生在吼“好球,阿旺”! 似乎他的名字也有一个“旺”字。 古姄压着心头的悸动,隔着网状护栏,大声道:“旺哥哥!” 高大男生的背影一转,疑惑地看向这边。 古姄怔怔地盯着他,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 他不是徐旺,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的眼中没有星辰与她,只有漆黑的瞳仁。 男生道:“美女,你在叫我?” 古姄擦去眼角泪水,摇头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男生满眼疑惑,却不说话。 男生身后,不少篮球少年起哄,他们嘲笑道:“徐望,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一个乡村姑娘了?” 古姄再次惊住,忍不住问道:“你叫徐旺!?” 徐望道:“是的。” 古姄问:“徐缓的徐,旺盛的旺?” 徐望摇头道:“是希望的望。” 古姄埋下头,眼泪再次滑落。 她没再说话,安静向前走,走出这个篮球场。 仅片刻,她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望追了上来。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美女,我是应用物理系的大二学生,方便留个电话交个朋友吗?” 古姄盯着他,再一次怔住。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里装的是星辰与她,和当初的徐旺一模一样。 第一章 风雨 绪城市区,六百米呈饱和环状的赛马场上,数名劲装骑手手持缰绳,飞驰而过。 赛场外,欢呼声此起彼伏,似乎不少人已经预见六号马“飞星夺月”的夺冠。而它的夺冠意味着无数人的一夜暴富与倾家荡产。 这是赛马的角逐,也是无数赌徒们最后的疯狂。 有人在观众席外狂笑哽咽至死,也有人悲伤狂嚎心肌梗塞至死,但更多的赌徒死在数十米高楼的楼下。 赌马有时候就赌命。赌徒们的命和奔跑的赛马系在一起。 游万金也是赌徒,比赛马场外任何一个赌徒都要疯狂得多的赌徒。只不过他现在不再赌命,从他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战胜赌王盟上一任龙头俞宏旭起,他就再没有和任何人赌过命——至少在绪城范围内,没有人有资格让他赌命。 这小小的赛马场也一样。纵然每一场赛马关乎十数亿的资金流动,对他而言却和普通人的一顿火锅钱没太大区别。 观众席上方的包间里,游万金身着宽松的白色长袍,坐在仿佛镶金的柔软转椅上,一手按着扶手,另一手则端着圆润的红酒杯,饶有兴致地盯着透明的玻璃窗外。 他看的不是赛场上奔跑的赛马,而是赛场外,赌徒们的狂呼。 人总归比马好看,尤其是人在喜极或悲极之时,总能做出一些戏剧性极强的事情,使人捧腹大笑。 游万金并不爱喝酒,或者说他根本不会喝酒。一个不会喝酒的人却是一大黑帮的龙头老大,这本身便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游万金的脸部几乎完全破碎,遍布狰狞的伤疤,其中最长的一条伤疤,从右眼眼角一直蔓延到左边嘴角,宛如一条鲜活的蜈蚣。他是一个看上去宛如残废的中年男人,却又有着翻手覆手间决定无数赌徒生死的力量。 游万金又喝了一口澳大利亚红酒,他的眼睛变得有些迷离,像是醉了。 他打了一个酒嗝,反手往身后一抓,便抓到一个美丽而饱满的女人。 唐静舒一直侍奉在他身侧。 他把她当做柔软的枕头抑或是被盖,他需要她的时候,便一定将她捏在手里。 关于郁子岩的事情,他早有耳闻。他也知道,唐静舒接近他,必定怀揣邪恶的意图。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因为他知道,无论唐静舒暗中做什么手脚,都如同蜉蝣撼大树一般可笑。 他敢把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她眼前,丝毫不害怕突兀袭来的短刀或匕首,便是最好的证据。 唐静舒红着脸,温柔地靠在他的怀里,温言细语说道:“万金,钱霄汉昨天打电话找过你,说是弭城的格局有了新的变化,希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游万金淡淡说道:“这事我知道。巨鼎门的钱霄汉一向刚愎自用、目空一物,近日却忽然请我帮忙,你不觉得有问题?” 唐静舒问:“有什么问题?” 游万金道:“如果我没猜错,钱霄汉忽然坐卧不安,与蛰城的枪神社有关。枪神社的势力网太过强大,早已遍布蛰、绪、弭三城,尤其是弭城,**生意早已被他们垄断。现在的弭城,明面上的霸主像巨鼎门,实际上早已被枪神社抓住命脉。钱霄汉无非就是想找我联手对付枪神社。” 唐静舒道:“蛰城枪神社常年经营**,早已富可敌国。以巨鼎门的力量,绝对没办法和它抗衡。” 游万金似笑非笑道:“但如果我和钱霄汉联手,就有可能打败枪神社,从惊人的**利润中分走一杯羹。” 唐静舒保持温柔而迷人的笑容,像粘人的小猫咪靠着游万金,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游万金捏着她的脸,目光幽深地说道:“坐享其成总归比用命去拼强得多。钱霄汉要对枪神社出手,那就让他们去斗,最好能把霓城肖家也牵扯进去。这趟水越汹涌混乱越好,成功的赌徒总是能在扑朔迷离的赌局中买到必胜的筹码,就像这场赛马一样。” 场外传来震天动地的惊叫声,赛马场上一马当先、势如破竹的“飞星夺月”在最后冲刺阶段体力不济,被身后的三号马“荒漠旋风”一举反超。 这场赛马又爆了冷门,有人狂欢有人忧。 *** 霓城市区,爬满锈迹的铁门外,肖寒承捧着一盒茶叶,恭恭敬敬候着。而肖元在铁门里的菜园边上翻土,施肥。 在肖家,肖元的子女的地位甚至不如他的三个结义兄弟。禹自强、杨浩展、杜昌翊都可以随意进出这扇铁门,但作为肖家大公子肖寒承却没有这个资格。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肖元把整个菜园打理好,终于有身着汉服的靓丽姑娘出来传唤。她笑语嫣然道:“大少爷,老爷叫你把东西交给我就行了。” 肖寒承皱眉道:“你替我转告父亲,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 小姑娘踮着脚轻快地跑回菜园,没一会又跑出来,抿着嘴摇头道:“老爷说了,你若有事就直接去找禹二爷。” 肖寒承安静站着,目光穿过铁门,看到了菜园边上正张手舒展筋骨的老人。他的目光有一瞬变得冷漠,自然垂下的双臂也已捏紧成拳。仅片刻,他目中的冷意散去,捏紧的双拳也缓缓松开。 他点头道:“好的,请你们照顾好父亲。” 一座外观古朴,内部装修陈设却镀金镶玉的大豪宅里。 肖寒承一遍又一遍地把玩着手中的信纸。这封信是唐静舒写的,然后托人送到他的手上。信纸上的内容他看了三遍以上,每一遍都看得他热血沸腾。 赌王盟是一个主要经营赌博业的黑帮,里面的黑幕深不见底,其中牵扯到的利益网更是蔓延到政府层次。 它能多年屹立不倒,一方面靠的它独特的地位,另一方面则是靠的游万金强大手腕。或者说,游万金本身就是疏通黑白两道关系网的枢纽,只要他还活着,绪城地界内,没人敢打赌王盟的主意。 当然,绪城也并不缺乏一些妄图另辟蹊径击垮赌王盟的黑帮头目。他们专门请身手了得的杀手去暗杀游万金,其中不缺乏一些来自欧美的强大杀手。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成功,因为游万金身边永远守着两个人。 他们分别叫莫哭和莫笑,是一对名字非常奇怪的双胞胎兄弟。传闻中,这对兄弟的武力早已超越人类本身的极限,曾经有百发百中的狙击手在百米外的高楼狙击游万金,可是锐利的子弹穿破玻璃之后,在距离游万金的脑门不到半米远的距离,被莫哭两指夹住。 能徒手夹子弹的人,无疑超越常人的认知。然而弟弟莫笑比莫哭更强,他把子弹放在手心,拇指一弹,子弹便划出破风声,原路返回,精准无误地击穿狙击手的脑袋。 只要这一对兄弟还活着,就绝对没人能动游万金一根手指头,当然也别想觊觎赌王盟的惊人利益。 肖寒承收到的这封信,清清楚楚写着击杀游万金的办法。而且肖寒承专门遣人查过,实际情况和信上的内容完全一致。换言之,这个办法的可行性非常高。 只要他能成功击杀游万金,再提拔一个傀儡上去代管赌王盟,肖家就将同时成为霓城与绪城的地下霸主。 肖寒承去找肖元,为的就是说这件事。为此他还专门把自己都舍不得喝一盒普洱茶送了出去。 只可惜他连和肖元面对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肖寒承的心里不可能不怨。只不过他怨怼过后,嘴角又扯动出冷漠的笑容。 肖家三兄妹中,他是长兄,二妹肖梦兮,三妹肖浅裳。 肖浅裳年纪还小,而且她追求的是爱情与浪漫,丝毫不贪图肖家的家业。因而肖寒承一向对她很好,真正地将她视为亲妹妹——一个不会触及他的利益,并且偶尔能帮他一点小忙的妹妹,的确很好。 肖梦兮就不一样。她有自己的势力,而且日渐壮大,早已达到足以和肖寒承分庭抗礼的地步。不止如此,肖元的结义兄弟杨浩展还和肖梦兮走得非常亲近,最可怕的是,杜昌翊死后,他曾训练的那群强大杀手,大部分也归到了她的旗下。 肖寒承隐隐意识到,如果正面碰撞,他有可能不是肖梦兮的对手。 在肖家,肖元从不重男轻女。肖寒承也从未得到肖家继承人的身份。 他和肖梦兮免不了一番争斗,而这争斗的结果很可能是手足相残,二者不可同存。 肖寒承下了决定,自己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只要他能击败游万金和赌王盟,到时候肖元会认可他,肖梦兮也无力再和他争斗。 于是他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唐静舒回信。他同样用信纸手写了一段内容,将它装订好,遣自己信得过的人去送信。 而他回信的内容是:唐静舒小姐,你说的事情非常让我心动,只不过我并不是肖家的主人,并不能调动整个肖家的力量。如果你对这个计划势在必行,我个人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但是在这之前,我想我有必要看一下你的诚意。 *** 肖元的住所,古香古色的木房里,禹自强和肖元相对而坐。 肖寒承来之前,禹自强就在这里。肖元不想见肖寒承,禹自强也一样。他们都了解肖寒承的心性,他若说有事,十有八九牵扯到霓城乃至是周遭数个大城市的地下格局。因为他一向不是爱说话的人。 而现在肖元和禹自强都不关注其他城市的事情,他们只关注肖浅裳和夏秦的事情。无论肖寒承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他们都不在意。毕竟就算肖寒承做出天大的事情,也动摇不了肖家的根基。 肖浅裳和夏秦的事情就不一样。 肖元和禹自强都知道,肖家和枪神社的战斗并没有真正结束。刘俊提出休战,绝对不是想和肖家结秦晋之好。他们都知道,刘俊是一头猛虎,世上没有任何人能真正驯服这头猛虎,他表面上的服软,只不过是以退为进,想用联姻的方式,从内部击垮整个肖家。 他们都在斟酌,要怎样处理这场联姻。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场联姻绝不是点头或摇头这么简单。毕竟在电话里,刘俊亲口透露过,他愿意用“追魂”与“夺命”做聘礼,为的仅仅是娶走肖元的小女儿。 以肖家现在的力量,想和枪神社以及沈氏集团正面战斗,还是太过勉强。前几次,他们能避开刘俊的大规模进攻,依靠的是仇世仿若先知的能力。 然而仇世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他总归有计算失误的时候,他的失误有可能对肖家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而且他并不是肖家的人,他并没有义务一直帮着肖家。 这一点,肖元和禹自强都无比清楚。所以枪神社的难题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解决。 肖浅裳知否嫁给夏秦?嫁给夏秦之后又该干什么? 这是数天里肖元和禹自强共同思考的问题。 只是他们一直得不出一致的结论。毕竟肖元更多时候像肖浅裳的叔叔,禹自强才像她的父亲。 肖元认为,他完全可以和刘俊出同一张牌,刘俊想借这场联姻从内部破坏肖家,他也可以。 禹自强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无论肖浅裳嫁不嫁给夏秦,都该由她自己决定。 没人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 禹自强也一样。 为此他专门找肖浅裳谈过心,询问她对夏秦的看法。 平心而论,夏秦给禹自强的印象很不错。虽然他败在夏秦手上,却没有太过沉重的屈辱感,反而感觉夏秦是一个非常可靠、且有底线的人。 毕竟在那时,换了任何人,都绝对不会放禹自强和肖浅裳走,但夏秦这么做了。 或者说,这世上也只有夏秦做得出这种事情。 如果肖浅裳也心仪夏秦,愿意嫁给他,禹自强便不会反对。 然而肖浅裳的反对态度非常激烈。她甚至质问道:“禹叔,当初父亲要把我嫁给沈星夜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就算我的父亲要绑架我,你也不会。你现在居然叫我嫁给那个脸上有三道疤,看上去就吓人的夏秦?” 禹自强只能苦笑。既然肖浅裳不愿意,他就不会逼她。甚至于,他为了肖浅裳和肖元起过正面冲突。 肖家结义四兄弟中,也只有性情刚烈的禹自强能对着肖元大吼大叫。 原本这件事基本作罢,但近期肖浅裳的态度有了转变。她似乎不那么讨厌夏秦了。有的时候,她还会对禹自强讲一些她和夏秦组队玩游戏的事情。 禹自强听不懂游戏,却能从她的话中听出些许心意。似乎她渐渐对夏秦有了好感。 这算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消息。 禹自强顺势问道:“浅裳,如果你想嫁给夏秦,随时都可以点头。” 然后肖浅裳真的甜笑着点了头。 禹自强盯着她看了好久,问:“浅裳,你真的想好了?” 肖浅裳道:“禹叔,我知道你疼我,但你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啊。我总得找一个可靠的男人,夏秦就非常可靠。” 禹自强看出来,她的甜美笑容中藏着浓浓的悲伤。所以她做的这个决定也是非常悲伤的决定。 禹自强没问她“是不是仇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之类的问题。 年轻人的事情,他也的确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询问。 禹自强再三询问,肖浅裳再三点头之后,这件事终于落实。 当然,这只是肖家内部落实,肖浅裳答应嫁给夏秦的事情,肖元还没告诉刘俊。 肖元和禹自强今天商量的便是,如果答应这桩婚事,就必须让刘俊交出“追魂”与“夺命”两把枪,以表他的诚意——虽然他们彼此都知道,诚意这种东西都是装出来的,但明面上总归需要面子。 既然是男婚女嫁,刘俊要给聘礼,肖家当然也要给嫁妆。 肖元决定把霓城迪县的地下市场全部交给枪神社。 这桩买卖看上去肖家吃亏到了极点,毕竟一个县的资金流动远比两把没用的手枪有用得多。 但实际上,周遭各个大城市的黑帮集团都知道,“追魂”与“夺命”本身便代表着一种权威,那是“枪的世界”的绝对权威。 如果这两把枪落到肖元手中,便能发挥很奇特的妙用,至少够他征服双数以上的中小型帮派。 当天下午,肖元与刘俊通话,禹自强就在一旁听着。 肖元和刘俊一拍即合,把肖浅裳和夏秦的婚期定在十月初,也就是人人欢喜的国庆期间。 *** 蛰城边郊,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原上。 夏秦推着轮椅,一边走,一边吸烟,嘴里不时哼唱几声只有他自己觉得不难听的调子。 天很蓝,云很白,草很绿,路很长,人的心情也很好。 坐在轮椅上的刘俊像是雕像一般,头颅微扬,一动不动盯着广袤的蓝天。若不是他的眼睛一直睁着,夏秦会误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夏秦很喜欢现在的感觉。他推着刘俊,就仿佛推着早已过世的父亲,尽了未尽的孝道。 有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和刘俊很像父子。 他们在草原走着,很是安静,很是祥和。 兴许他们都在享受这一刻的无言舒畅。 只不过供人享受的时光总是很短。 刘俊忽然抬手指着天,沙哑道:“要下雨了。小夏,推我回去。” 夏恬盯着万里蔚蓝的天空,不解道:“刘叔,今天天气这么好,怎么会下雨?” 刘俊道:“风雨总是藏在蔚蓝的天空后面,就如同越是强大的杀手,越要从人的背后偷袭一样。” 夏秦怔住。 刘俊继续道:“先推我回去。” 夏秦照着刘俊的话做。可是他们还没走出草原,早一刻还明亮蔚蓝的天空变得乌云密布,风声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淅沥大雨忽如其来。 第二章 延期 沈星暮的手机里还保留着他与徐小娟的对话录音。那时也是在恶念空间里,他认识她才短短几天。录音里清楚记录着她的一段原话,便是“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从未遭遇过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什么‘恶念空间’、‘死亡游戏’、‘善念之花’、‘恶念之花’之类的词汇,我根本就没听说过。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能看到恶念空间的入口啊?” 这段话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徐小娟的确是在遇到沈星暮和叶黎之后才遭遇这些光怪陆离却又惊险无比的事情。可是这段话中也藏着一个隐晦的漏洞,当时沈星暮并没有察觉,但后来被夏恬发现。 在徐小娟说那段话之前,沈星暮和叶黎提及过“恶念空间”、“死亡游戏”、“善念之花”,却绝对没有提及过“恶念之花”。 如果徐小娟一开始就和恶念空间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怎么知道恶念之花的? 这个漏洞的确存在一定的牵强成分,但沈星暮又不得不重视这个漏洞,毕竟事关善念之花。 沈星暮回蛰城已接近半月,这段时间里,他除了去集团大楼开了两次高层会议,在会议中着重打击沈星夜和赵慧妤之外,剩余时间都在家里陪伴夏恬。 值得一提的是,沈星夜和赵慧妤真的走得很近,像极了热恋中的情侣。然而他们明显不是善男信女,这两个人走到一起,必然在筹划某些阴谋。 对此沈星暮只是冷眼看过。他知道,凭他们两个人,绝对不可能扳倒沈临渊。 沈星暮真正好奇的是,夏恬和徐小娟到底聊了什么。他直言问过,但夏恬拒绝回答,拒绝理由依旧是“我们女孩子聊的话不能随便告诉你”。 沈星暮盯着她,好久之后才质问道:“莫非你忘了徐小娟本身的问题?” 夏恬莞尔道:“是我们多虑了。小娟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她和叶黎在一起,一定会非常非常幸福。” 沈星暮冷笑道:“善恶相对,有善念之花就有恶念之花,这勉强可以解释徐小娟说出‘恶念之花’这个词。但她为什么要假装失智?你可不要告诉我,她仅仅是为了让叶黎更关心她,才装成弱智?” 夏恬欢快地拍手道:“星暮,你真是太聪明了,我还没解释你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沈星暮的眼角轻轻抽动,面无表情道:“莫非你听不出,我刚才的话完全出自反讽?你认为我会相信这个解释?” 夏恬忽然不笑了。她的眼中泛起淡淡的忧伤,用尤为低郁的语气说道:“星暮,具体原因我不好解释,这件事牵扯太多,为了小娟的安全,我不能对你透露太多。不过你刚才的解释的确对了一半。小娟装成小女孩,有一半原因,的确是为了得到叶黎的关怀。至于另一半原因,我不能说,你只能自己去想。” 沈星暮想不出来,便不去想。他盯着她,忽然温和一笑:“我忽然发现,佯装漠不关心、佯装什么都已忘记,好像是你们女人管用的、以退为进的招式。” 夏恬道:“可是你把这招用得更好。” 沈星暮忍俊不禁。 夏恬继续道:“星暮,你相信我,小娟没有任何问题,以后不要再叫人去监视她了,这样只会越加僵化你和叶黎的合作。” 沈星暮点头道:“我相信你。” 关于徐小娟的问题在此告一段落。沈星暮完全相信夏恬,在他心中,这个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值得相信的人。 现在他们该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就在前天,夏恬接到夏秦的电话,说是肖浅裳已经答应这场婚事,十月初,他们就要结婚了。 这无疑是一个重磅消息。肖浅裳不仅仅是霓城肖家的三公主,更是仇世的合作搭档。她忽然答应嫁给夏秦,这其中不可能没有猫腻。 无论她是为了做肖家的内应,还是为了不可控的善恶游戏,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眼下是九月中旬,距离夏秦和肖浅裳结婚的日子还有半个月。而这半个月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情。 沈星暮和夏恬最希望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便是夏秦与肖浅裳的婚事能取消。 可是这种事情只靠祈祷是完全没用的。冥冥中的神明可不会眷顾凡人的祷告,不然每个人都亿万富豪。 他们必须付诸行动。而他们的行动便是找夏秦谈心,最好是能用言语说服他,让他放弃这场婚事。 夏恬是夏秦最爱的妹妹,他一向宠她,只要她撒一个娇,就能轻易改变他的决定。 然而这一次却有些意外。夏秦的态度非常坚决,不因夏恬的三言两语而动摇。乃至是夏恬使出“最终武器”,佯作委屈、掉眼泪,他也不为所动。 然后夏恬就真的感觉到了委屈,仿佛最爱自己的哥哥忽然就变成了别人的了。她咬着嘴,一边哽咽,一边指责道:“哥哥!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啊!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在你心中,居然还不如一个长得稍微有点姿色的女人!” 夏秦抬手抚了抚脸上的伤疤,淡淡说道:“恬恬,其他事情也就算了,这次你就不要再胡闹了。哥也是人,总不能形单影只一辈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浅裳,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很好,好到甚至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我相信,以后你就不讨厌她了。” 夏恬吼道:“你明知道肖浅裳嫁给你是有阴谋的,你还帮着她说好话。我看你是色欲熏心,迷了心智,连我这个妹妹也不要了!” 夏秦挠头,干笑着安慰夏恬,但嘴上却不松口。他是铁了心要娶肖浅裳。 沈星暮坐在一边安静听着这对兄妹的对话,直到夏恬完全没了词,这才很随意地开口道:“夏秦,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比肖浅裳漂亮的女人并不少?” 夏秦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漂亮又如何,不漂亮又如何?只要我看得顺眼,哪怕她满脸麻子也无所谓,如若我看不顺眼,纵然她倾国倾城我也不屑一顾。恰巧不巧的,我看肖浅裳非常顺眼。” ——这像极了男人们标准式的诡辩。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看一个满脸麻子、丑陋不堪的女人顺眼? 沈星暮心里嘲笑他,脸上却没有表情,淡淡问道:“那肖浅裳看你顺眼吗?你有没有想过,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是什么感觉?” 夏秦问:“是什么感觉?” 沈星暮道:“是一种明明吃过饭,却又好像饿着肚子的感觉。” 夏秦的眉目一冷,厉声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星暮皱眉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夏秦冷声道:“我是问,你是怎么知道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是什么感觉?莫非你认为恬恬不爱你?沈星暮,你给老子听好,就是因为恬恬一直爱着你,老子才没有一刀劈了你!你若只是这样想想也就算了,如果你敢做对不起恬恬的事情,老子一定把你剁成肉酱——”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星暮便面无表情地接下后文:“然后倒进潲水桶喂狗。” 夏秦怔了一下,尔后讥诮道:“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沈星暮道:“我知道你没有开玩笑,但你实在不该偷换概念,转移话题。我为什么知道娶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什么感觉?这种事情不是用脑子想一下就知道了吗?一定要亲身体会才知道?夏秦,你还是如实说一下你对肖浅裳的看法的好。毕竟你们的婚事牵扯到许多问题,其中不仅关乎枪神社与肖家,我们沈氏集团也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夏秦沉默。 夏恬在这时添油加醋道:“哥哥,你就相信我们吧。肖家和枪神社早就结了仇,肖浅裳忽然答应嫁给你,一定藏着很深的阴谋。说不定整个枪神社都有可能因此而覆灭。如果你真的想结婚,换谁都好,我一定尊重并支持你,但肖浅裳不行,她太危险。” 夏秦安静掏出衣服口袋里的香烟,正要点上,沈星暮便一把抓过他手中的香烟,皱眉道:“夏恬是病人,别在她面前吸烟。” 夏秦又老老实实把烟盒收回口袋,沉吟着说道:“恬恬,沈星暮,你们来找我,说了这么多,为的就是叫我别娶肖浅裳。” 沈星暮和夏恬同时点头。 夏秦目光幽深地盯着夏恬,问:“恬恬,如果当初我不答应你嫁给沈星暮,你会难过吗?” 夏恬立刻反驳道:“哥,你不要随便举例子,这两件事完全不能混为一谈。” 夏秦沉声道:“恬恬,你先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夏恬埋下头,小声道:“会难过,可能难过到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夏秦尤为平静地说道:“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夏恬扬起头,张开嘴想说什么,可她看到夏秦的脸之后,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沈星暮把从夏秦手中抢来的香烟塞到嘴里,打火机一响,香烟就燃了起来。 夏秦立刻吼道:“你他妈是不是脑子不好!不让老子吸烟,你反倒吸起来了!?” 沈星暮淡淡道:“我出去吸支烟,你们慢慢聊。” 沈星暮真的扭开门就出去了。 他在门外吸了一支烟,又等了几分钟,夏恬出来了。 沈星暮的目光透过虚掩的门看到夏秦正坐在沙发上吸烟,似乎他此刻也非常郁闷。 夏恬抓起沈星暮的手,嫣然道:“星暮,我们回家。” 沈星暮问:“怎么样?夏秦怎么说?” 夏恬道:“这件事基本上解决了。哥哥已经答应我,要找肖浅裳好好谈一谈。我知道,哥哥并不是蠢货,肖浅裳喜不喜欢他、爱不爱他,他自己能看出来。” 沈星暮却摇头道:“有的男人精明得不得了,但在女人面前就变成了头脑简单的蠢货。” 两人回了家,却都有些无聊。他们打算再去附近的景区旅游,叫上叶黎和徐小娟。 沈星暮还记得,叶黎的家乡在蛰城,辞县,云鱼镇,那里有一个雪林山,山上有寺庙,冬季可以赏雪,秋季也能观赏山林风景。 沈星暮想去叶黎的家乡看一看,顺便拜访一下叶黎的父母,便提议去雪林山旅游。 夏恬答应了。 沈星暮当天就给叶黎打了电话,想即刻出行。电话里,叶黎尤为抵触地说道:“要不过两天,后天的样子再去吧。我和小娟都有点怕我的父母,我们想先过两天安宁的日子。” 沈星暮想到叶黎的父母也都是富国社的成员,便知道叶黎所说的“安宁的日子”是什么意思了。 他答应了,决定后天再去旅游。 然而他们还没等到后天,夏秦的电话便先一步打来了。 让沈星暮没想到的是,肖浅裳居然来了蛰城。而且她身边并没有任何随行保镖,连禹自强都没来。 她来的时候还带了许多礼物,大多是保健品,送给逐渐年老体衰的刘俊。 最不可思议的是,所有人都认为刘俊不会轻易服用肖浅裳送的东西,他却当着她的面,直接就吃了一剂。 莫非他不怕这些保健品有毒?抑或是,他已百分之百认可了肖浅裳,对她不设任何防范? 当然,这件事是夏秦在电话里说的,沈星暮和夏恬都没有亲眼目睹。 夏秦大咧咧说道:“恬恬,沈星暮,你们来边郊吧,就是恬恬以前住的那栋别墅,我和浅裳都在这里。呃,对了,恬恬不会打麻将,沈星暮,你再多叫一个人来。” ——打麻将?莫非夏秦叫我们过去是为了陪肖浅裳打麻将? 沈星暮感觉好笑,但他没有拒绝。这是沈星暮第一次有机会见肖浅裳,他也想知道这个比夏恬还瘦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和照片长得一样。 沈星暮原本想打电话叫高哲羽一同前去,因为高哲羽的麻将技术很好。但转念一想,他过去可不是为什么打麻将,肖浅裳是仇世的搭档,她本身便存在莫大的玄机,他还是叫叶黎一同前去的好。 沈星暮打电话给叶黎说明了这一趟出行的重要性,叶黎一口便答应了,并且要带徐小娟一同前去。 沈星暮,叶黎,夏恬,徐小娟四人抵达别墅时,夏秦和肖浅裳就在牛奶白的栅栏里静候着。 自从夏恬搬走,这栋别墅变得寂寥,没有保镖,没有司机,没有佣人,连别墅外小狗屋里的狗子也被夏秦牵走。 偌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们六个人。 原本别墅里并没有麻将机,因为夏恬并不打麻将。现在别墅大厅里中心的茶几不见了,被麻将机取代,而且桌子还非常新,像是今天才买回来的。 夏秦和肖浅裳连招呼都不打就已入座,沈星暮和叶黎对视,均心照不宣地点头,也跟着坐上去。 麻将机运转,麻将在桌子里“哗啦啦”碰响,直到麻将洗出来,立在沈星暮面前,他仍目不转睛盯着肖浅裳。 她的确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的美丽不仅仅体现在柳棉一般纤细的身段上。她的面容光洁、平滑,没有一丝瑕疵。她的发丝柔顺细长,宛如乌黑的绸缎。她的肌肤雪白、细腻,且肌肉匀称,线条平顺,像名匠打磨出的羊脂玉。 她身着浅绿色纱衣,纱衣很长,当她坐下时,便旖旎至地面,风情万种,迷人无限。 哪怕是她打牌的时候,纤细的手指抓起麻将的动作,也显得优雅美好。 她的确是一个世间少见的美少女。 沈星暮看着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夏秦。他的相貌原本还算英俊,只不过脸上多出三道疤之后,英俊变成了凶厉,像行走在尸山血海的杀神,显得凶恶无比。 一个甜笑如雪的美少女和一个行走黑道的杀神,果真是一点也不般配。 可是他们坐在一起时,又显得好生融洽。仿佛他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 沈星暮的麻将技术非常糟糕,而叶黎还不如他。 他们两个坐在麻将桌前,就好像慈悲无限的“善财童子”。 不到三个小时,沈星暮和叶黎各自输了好几千块。这些钱换成糖果,又够徐小娟吃上好几年。 太阳渐渐西沉,兴致高昂的肖浅裳与夏秦也都有些累了。 最后一把牌打完,肖浅裳伸了一个懒腰,忽而甜笑着对沈星暮和叶黎伸手。她说:“沈星暮,叶黎,初次见面,以后还请多指教。” 沈星暮迟疑片刻,握了握她的手,淡淡说道:“其实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上次我有见过你。” 肖浅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像是开玩笑一般说道:“上次我们没有好好打个招呼,还真有点遗憾。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的是。我还等着你们两位来给我送零花钱呢。” 沈星暮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肖浅裳和叶黎握过手之后,忽然看向夏恬。她的目中有一丝惊讶,兴许是被夏恬不弱于她的美貌惊住了。 尔后她看向徐小娟。两个女人对视了好一会,却连一句话也没说。 肖浅裳并不急着回霓城,但在这之前,她也并不与夏秦同居。肖浅裳觉得这栋别墅非常不错,就决定先在这里住几天。 晚饭过后,肖浅裳便打着呵欠下了逐客令,仿佛这栋别墅已经变成她的,她要洗澡睡觉了,其他人就必须离开。 五人从别墅里出来,沈星暮和夏恬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夏秦便先一步说道:“恬恬,我和浅裳的婚礼延期了。” 夏恬惊讶道:“为什么延期?我看你们在一起时不时很融洽吗?莫非她还在考虑,所以提出延期?” 夏秦淡淡说道:“延期是我提出来的。脸上的融洽不代表心里的融洽。她的目光很是飘忽遥远,像是在遥望着未知远方的某个人。那个人绝对不是我。” 夏恬问:“这就是你提出延期的原因?” 夏秦道:“是的。” 夏恬问:“延到什么时候?” 夏秦斩钉截铁道:“延到她真正注意到我的时候。” 第三章 无情 大厅的挂钟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这是报时的声音,现在已是凌晨零点。 九月的蛰城已有些许寒潮,凌晨的气候不再暖和。 初秋的风声扫着满街的枯叶,从高高的窗户内看出去,仿佛每一片树叶都变成了黑暗里的鬼影,抑或是妖娆妩媚的花蕾。 肖浅裳盯着窗外发呆。她的心也好像漫天飘飞的枯叶,像极了妖娆的花蕾,却已成凋零的残叶。 冷风穿过窗户,扬起她的纱衣与发丝,她整个人变得缥缈,而她的眼睛也在此刻变得悲伤迷离。 ——他的心真的是冷的吗?他对我真的就一点也不在乎吗?我说的那么清楚,只要他今天凌晨前不回我的信息,我就真的嫁给夏秦。他真以为我在赌气吗?他真的不怕我一去不回吗? 肖浅裳的眼角有了泪痕。她用模糊的眼看沉寂的手机,手机信箱非常安静,信箱里只有她发给他的信息,却没有他的哪怕一条回信。 肖浅裳的手紧紧捏着手机,和着她心跳的频率一起颤抖。她的指节已经发白,不是若雪的白,而是森森惨白,仿佛她的手指下一刻就会断裂。 她咬着嘴,破了唇,鲜血渗透牙缝,最后从嘴角挤出来。 这一刻,她的心宛如被千万根钢针穿过,剧烈的痛疼使她悲伤委屈流泪。 她明白了,仇世至始至终没喜欢过她。就如同她看夏秦时,看的却是遥远到不可触及的仇世,仇世看她时,看的也是远在天边那个未知的“她”。 所以在那一晚,几乎零距离接触的他们,仿佛随时都会迸发狂热而炽盛的火花的他们,最终归于了平静。 因为已然力竭的他,拼尽全力说出的一句话却是“浅裳,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吗?他们不是终将成婚吗?莫非他们真的活在封建保守的古代? 他们当然不是古人。他说不可以,仅仅是因为,肖浅裳不是那个“她”。 所以他为什么接近她?为什么要在她情窦初生时挑拨她那一颗懵懂的心?为什么要在她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时候,才告诉她真相? 他说:“浅裳,夏秦放过你一次,所以我放过沈星暮和夏恬。你不再欠夏秦任何人情,不用在意他所说的那些流氓般的话语。” 她知道沈星暮和叶黎都是仇世的大敌,而沈星暮的对他的威胁程度远在叶黎之上。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仇世能在游戏中杀死沈星暮,以后的善恶游戏就再没有任何悬念。他势必取得恶念之花,压抑在他心中的无穷恨意也将天崩地裂一般迸发出来,他希望看到的末日浩劫也将接踵而至。 可是他主动放弃了那么好的机会,他选择了放虎归山。因为夏秦放过了肖浅裳,夏恬和夏秦是亲兄妹,沈星暮是夏恬的丈夫。 这个逻辑关系好生牵强,但毫无疑问,仇世真的是因为肖浅裳才放了沈星暮。 肖浅裳欣喜道:“所以你在枪神社对肖家大举进攻的时候,选择放弃善恶游戏,留在肖家帮助父亲,也是为了我?” 她以为她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她想看着他点头,看着他对自己温柔地笑。她希望他能俯下头亲吻她的额头。 可没有。仇世很冷漠地摇头道:“浅裳,你说错了。我不参加这一场善恶游戏是出于意外,与枪神社和肖家的战争没有任何关系。” 肖浅裳睁大眼看着他,他的眼里只有真实的冷漠。 她知道,仇世从来不是轻易说谎的人,尤其是他面无表情的时候。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恶念之花的价值在他心中远超肖浅裳与肖家。 肖浅裳怀揣侥幸,强笑道:“但是你还是留下来帮了父亲。所以你心中总归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吧?” ——我们明明是光明正大情侣啊。你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你的女朋友。我喜欢你,你当然也该喜欢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我为什么要说这么卑微的话?为什么要将这种早已板上钉钉的事情变得那么飘忽、那么不确定?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如果这句话能收回来,她宁愿让人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上两巴掌。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仇世盯着她看了好久,轻轻点头道:“是的,我是喜欢你的。” 肖浅裳的脸忽然就红了。她正为自己之前患得患失的浮想而懊恼时,仇世的下一句话却像透骨的冷箭,陡然穿透他的身体。 他说:“我喜欢你,就像喜欢我的姐姐一样。” 肖浅裳的身体已经完全僵住。她知道的,仇世有一个姐姐,非常美丽、非常聪明的姐姐。只不过他的姐姐的命很不好,分明是芳华无限的年纪,却过早地埋葬在腐烂的泥土里。 姐姐和弟弟之间的喜欢是什么?那是手足情,那是亲情。 这种喜欢和肖浅裳想的那种喜欢完全不一样。 在这世上,能忠贞而无悔陪着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一定是他(她)的爱人。无论是父母还是手足,均不可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肖浅裳想要的,就是仇世永远陪着她。 然而仇世的平淡话语已然打碎她的所有幻想。 她忽然想起来了,仇世从未承认过她是他的女朋友。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可是她依旧不相信这是事实。 她发了狠。如果她要嫁的人不是仇世,那嫁给其他任何人都好像不再有区别。夏秦也好,或者街边的某个乞丐也好,都已无所谓。 于是她在赌气。 她对他说,她和夏秦相处得非常好。她觉得夏秦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男人。甚至于,在某些方面,仇世还远远不如夏秦。 她对他说,她要去蛰城找夏秦,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在凌晨以前不打电话或发短信联系她,她就真的嫁给夏秦。 她怀揣微渺而可怜的奢望,只身一人来了蛰城。 她知道蛰城本身就是龙潭虎穴。纵然刘俊不扣留她,沈星暮和叶黎也未必让她活着离去。 可她还是来了。 有的时候,女人做事就是这么干脆利落。肖浅裳就这么干脆,干脆到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就如同入戏太深的戏子,已经分不清戏和现实。 凌晨已过,仇世没有联系她,所以她该嫁给夏秦吗? 她嫁给夏秦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她还能像小女孩一样天天逛街、吃零食、看电影、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她会成为肖家和枪神社一决雌雄的导火线吗? 她完全没想过这些问题。她只知道,仇世不要她了。她的心是空的,什么都不复存在。或者说,在这一刻,她真的达到了佛家所说的“空”的境界? 没有。 她不是吃斋念佛的出家人,她超脱不了凡俗的七情六欲。 空空的心,空空的脑袋,装的全是他。 所以她在悲伤,她在流泪。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问他,问他为什么能这么狠心、这么无情。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抑或是早就有了答案。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原因,也不需要任何解释。 肖浅裳蜷缩在墙角,双手抱着双膝,头埋得非常低,细长发丝遮掩她的整张脸。她像是流落街边遭人迫害的失足少女,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到。 外边的风声越来越大,却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 凋零的树叶飘起又落下,如同她死去又活来的心。 这一刻,她的心已经死了,她的人还活得久吗? 这一刻,还有谁能借她一个肩膀,让她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 人死不能复生,心死却未必不能活过来。 有一个肩膀走了过来。 她此刻需要的也正是一个肩膀。 短促有力,却又不显焦躁的脚步声在房间外面响起,有人正在靠近。 肖浅裳茫然抬眼,看到门口一个漆黑的剪影。 他很高、很壮,像一个顶天立体的巨人。 他无疑是夏秦。 夏秦就这样安静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一句话也不说。 肖浅裳哽咽着,好久之后才咬着嘴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她问出这句话就发现自己真的变蠢了。她本就不是这栋别墅的主人,而别墅真正的主人想进出此地,当然是易如反掌。 但是她依旧想不明白。在这么不巧的时候,夏秦怎么会这么巧地出现在这里? 莫非他遗忘了什么东西,恰巧回来了一趟? 肖浅裳努力压抑心绪,努力不让自己抽泣出声,可她越是如此,她便哭得越厉害。 某一刻,肖浅裳终于不再压抑,张开嘴嚎哭起来。 她哭喊道:“夏秦!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进来啊!我就在这里!” 夏秦依旧像不动的大山一样,安静立在门口,不进也不退,只不过他自然垂下的双臂稍稍绷紧了一分。 肖浅裳冷声道:“莫非你也是一个没用的男人?我就在这里,你却不敢碰我?” 夏秦发出低郁的叹息,柔声道:“浅裳,白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哭,所以我一直没走。” 肖浅裳问:“你若没走,又藏在哪里?” 夏秦道:“我就在你隔壁的房间里。这两个房间原本完全隔开,没有任何缝隙。可不知为什么,从恬恬搬到这里来住之后,两个房间的隔墙多出了一个拇指大的洞。如果把眼睛凑到洞口,能清楚看到隔壁房间的情况。” 肖浅裳问:“所以你一直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夏秦摇头道:“我一直以为这个洞是沈星暮为了偷看恬恬洗澡用电转转出来的。但后来我仔细看过之后,发现洞的确是电转打的,只不过是从恬恬的房间打到对面去的。所以这个洞很可能是恬恬自己弄出来的。” 肖浅裳咬着嘴道:“我不喜欢和你说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夏秦道:“我没有偷看你,哪怕我知道你光着身子在洗澡的时候,也没有凑过去看。我说这件事,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就像恬恬愿意为沈星暮打出这样一个墙洞一般,你也为那个男人开出了一个洞。” 肖浅裳的心一颤,流着泪却又无比冷厉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心里装的别的男人,所以你不碰我?” 夏秦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 肖浅裳嘲笑道:“你们这些男人不都这个德性?你现在还能站着不动,仅仅是因为我还穿着衣服。你会在意我心里装的是谁?你要的不过是我的身体罢了。” 夏秦依旧不说话。 肖浅裳红着眼道:“如果你不进来,现在就可以滚了!” 夏秦道:“我不进你的房间,但也不想走。” 肖浅裳问:“所以你要当我的门神?” 夏秦道:“我若要走,至少也要等到你不哭的时候再走。” 肖浅裳别过头,安静哭泣,却不说话。 夏秦继续道:“我叫夏秦,今年二十七,没读过书,连小学文凭也没有。我的嘴巴很笨,只会骂人和说狠话,说不出温柔的情话。我时常在想,以后某个女人嫁给了我,一定会倒霉透顶。因为我不懂得如何呵护她,会让她成天受委屈。直到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好像我所不懂的事情又都懂了。我知道,至少在你哭泣的时候、在你需要人陪的时候,我一定要陪在你身边。” 肖浅裳依旧在哭。可是她哭着哭着,忽然又笑了。 有的女人就是这样,无论哭再怎样伤心,也可能因为一句话忽然笑出来。 肖浅裳指责道:“你在口是心非。你嘴巴上说不懂得情话,但你说的这些话,还不都是骗女孩子的情话?” 夏秦道:“你笑了?” 肖浅裳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点头道:“是的,哭着哭着就笑了。因为你说的这些话真的很好笑。” 夏秦问:“哪里好笑?” 肖浅裳问:“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找我求婚的时候做了什么?” 夏秦道:“我一拳把禹自强打飞了。我知道,你和禹自强的感情非常好,如果你介意这件事,我不是不可以向他道歉。” 肖浅裳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夏秦问:“那是什么?” 肖浅裳道:“你用指甲盖划我的脸,想知道我脸上涂了多少粉。” 夏秦点头道:“是的。” 肖浅裳问:“你为什么好奇我的脸上有没有涂粉?” 夏秦道:“因为我想知道那是不是你本来的面貌。” 肖浅裳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夏秦道:“是的话,就证明你本来就长得好看。不是的话,就证明的你的脸是靠那些化妆品撑起来的。” 肖浅裳道:“所以你在乎的是我的脸。你向我求婚,也仅仅是因为你觉得我长得好看。” 夏秦道:“是的。” 肖浅裳嘲笑道:“所以你不觉得你所说的话非常矛盾吗?你喜欢的是我的脸,我的人,而不是我心。现在我还是这张脸,我的人就在这里,你却说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你不觉得好笑?” 夏秦道:“你这么说,的确是有些好笑。但我不觉得你在嘲笑我,反而觉得你真的是开心地笑了。” 肖浅裳问:“我很开心吗?” 夏秦道:“至少在我看来,你的笑非常开心。” 肖浅裳问:“光线这么暗,你看得清我?” 夏秦道:“肉眼看不清,心眼却看得非常清楚。” 肖浅裳问:“那我为什么笑?” 夏秦道:“因为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来了。” 肖浅裳问:“这是你的猜测?” 夏秦道:“这是我的自信。在这世上,除了恬恬,你是唯一一个能让我这么上心的女人。” 肖浅裳问:“如果有一天,我和夏恬都出了事,你又只能救一个人,你怎么办?” 夏秦道:“这是一个不存在的问题。” 肖浅裳问:“什么意思?” 夏秦道:“我的意思是。只要我还活着,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出事。而我一旦死了,无论你们谁出事,我也都管不了。” 肖浅裳道:“看来你的确是一个很自信的男人。只可惜你长得太凶,不儒雅,不和气,也不讨人喜欢。” 夏秦道:“所以我在努力让你喜欢我。” 肖浅裳沉默。这一番对话让她意识到,夏秦的确和她想的不一样。至少他绝对不是贪图她的美貌与身体才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蛰城,是枪神社和沈氏集团的天下。哪怕肖浅裳是霓城肖家的小公主,在这里也算不得什么。如果夏秦稍微有一点邪念,便早已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 因为他本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因为现在的她什么也不是。 肖浅裳心中那血淋淋的伤疤似乎愈合了一分。她发现夏秦的确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哪怕现在她一点也不喜欢他。 但是最原本的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 肖浅裳再次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夏秦道:“我说了啊,因为你长得好看。” 肖浅裳道:“可是比我好看的女人并不少。” 夏秦道:“因为我看你顺眼。” 肖浅裳不说话了。 夏秦在门口站了一会,转过身似要走。 肖浅裳问:“真的不进来?” 夏秦道:“还不到时候。” 肖浅裳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夏秦道:“你真的想嫁给我的时候。” 肖浅裳道:“可能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夏秦道:“也可能就是明天。” 肖浅裳沉默。而她沉默这会,夏秦已经离去。他走的时候没有半点声响,也是那么的无情。 莫非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她一定不会推开他?莫非他在她需要一个肩膀的时候,送来一个肩膀却不是给她靠的? 肖浅裳使劲捏着拳,尖利指甲盖刺得掌心极痛,她的心却不那么痛了。 一个女人总会遇到那么几个奇特的男人。他可能真的无情,也可能仿佛无情。 所以仇世和夏秦,谁才无情,谁更无情? 第四章 姐弟 霓城边郊,一望无垠绵延起伏的大山上,疏影横斜,花木扶疏,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就这样立在花草间。 木屋很陈旧,房梁与四壁大多已经腐朽,长满了青苔与不知名的虫蚁。 腐烂的木头味道荡开,仿佛木屋四周的一切都将随之腐朽。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木屋虽然腐烂,但木屋四周的草木却越加繁茂,连唯一一条通向木屋的小石路也完全被草木掩盖。 木屋前立着一株桃树,花季早已过去,而今是果实成熟的季节。树上挂着一个又一个硕大而鲜美的大红桃。 树前是一张石砌的小茶几,茶几四方都有小石凳,而茶几面上刻画着纵横交错的棋盘。 仇世就坐在桃树前的石茶几前。 一向阴冷邪意的他,在这样一个奇特的环境里,却又变得安静而祥和。他盯着茶几上的棋盘,又抬眼看头上的硕果,一双仿佛亘古冰冷的双眼在此刻变得柔和而凄凉。 他犹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山林小孩。从小与山林为伴,鸟兽为友,过着捉襟见肘却又欢乐充实的生活。 他的父母很爱他,他的姐姐也非常爱他。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登上陡峭的悬崖,因脚步不稳,颓然跌下时。是姐姐一把抓住了他。她伏在山崖上,一只纤细而小巧的手臂却具备无穷大的力量。她死死拽着他,一拽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路过的好心樵夫出现。 那时他八岁,姐姐十三岁。 仇世永远记得姐姐的笑,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喜欢笑的女孩子。她笑起来,右脸上会浮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就仿佛比常人多出了一只明亮的眼睛。 她的笑,比漫山遍野的鲜花还要美丽。在这世上,也只有一生无忧的她,才会拥有这种笑容。 仇世的父母是非常不普通的农民。他们的不普通并不是指比其他农夫厉害,相反,他们比世上所有的农夫都要惨淡得多。 在这个人人丰衣足食的幸福时代,他们用尽全部的生命力量,也只能勉强养活一家四口。 因为他们活在远离城市与人烟的大山里,因为他们没本事、也没机遇走出大山。 然而他们依旧过得非常知足。哪怕是每天只能喝上一碗浑浊的糟糠,只要他们能看到茁壮成长的姐弟二人,依旧能笑逐颜开,继而更加努力地生活。 仇世一直非常不理解,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有着清秀非凡的面容,以及傲骨铮铮的气质,他们至少比大部分普通人出众一点,却为什么要住在这么凄寒的地方。 仇世十二岁的时候,姐姐已经走出大山,去了遥远的大城市,与一群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同读一所大学。 每当姐姐放假回家时,都会坐在破烂的木桌前给家里人讲城里的故事。她讲故事时眼睛里泛着明亮的星星。无论她说什么,父母都保持温和的笑,只有仇世一个人眼中满是幻想与憧憬。 他也想去大城市里看一下,想知道姐姐口中的“山竹”到底是什么水果,姐姐所说的“电视、电冰箱、电热水器”又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一如既往地深信着,只要自己再长大一点,就能和姐姐一样,走进如梦如幻的美丽世界,结交一群不可思议的好朋友。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仇世的确走出了大山,只不过他那时还并未长大。 他犹记,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雨水仿佛无数轰然袭来的拳头,一拳又一拳打在深山里,也打在摇摇欲坠的木屋上。 那时是天高气爽的秋天,但那一晚却尤其寒冷,仿佛外界早已积雪封霜,只有燃着些许柴火的小木屋才能给予一家四口些许温暖。 仇世一生最深刻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一晚。那是冰冷的、血色的一晚。 有四个黑衣蒙面的男人冲进了小木屋。他们不由分说便砸东西,把木屋内所有能见的东西都翻出来砸得粉碎。 他们像是在找某样价值连城的东西。他们的动作是那么的焦急,又是那么的激动。仿佛早已忘记这个木屋里还住着人。 仇世早已被惊醒,但他被木制隔墙外的画面吓得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姐姐哭了,她流着泪,却一言不发,只是使劲捂着仇世的嘴。 父亲大喊着,冲上去便要打那四个人。 父亲的拳脚非常厉害,他一拳就将其中一个人打倒,那个人的胸骨已经碎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已经死了。 只可惜他没机会再出第二拳。他还没来得及收拳,其余三个人已将他包围,拳脚宛如疾风骤雨,疯狂打在他的身上。 父亲就是这样被人活活打死的。 那个希望就是仇世。 那几个黑衣人殴打父亲的时候,仇世已经被送进木屋地板下的暗道。 当时仇世不知道家里怎会存在这样一条漆黑的通道,一直通向遥远的山脚下,与城市边郊的公路相接。他同样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不愿和他一起逃走。 后来仇世知道了,那条暗道是父母早就准备好的。似乎他们早就知道这一天的到来,也已经做好必死的觉悟,唯一放不下的便只有仇世。姐姐不走,也仅仅是为了用身体掩藏那条暗道的入口。 仇世犹记,当时他在暗道里,地板与暗道存在一丝非常狭小的缝隙,那一条缝隙便露出了姐姐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那么的美丽与灵动。就仿佛,在她生命的最后关头,她依旧在笑,对着他笑。她的笑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太真烂漫。 她大概是把自己的生命与所有都寄托到了仇世身上吧。 那一晚过后,仇世变成了孤儿,年仅十二岁便要面对未知世界的可怜孤儿。 那时他对城市再无任何向往,他只想回家,回到父母与姐姐的身边。 可惜他再也回不去了。本就陈旧的木屋被弄得一团糟,几乎被拆掉,屋子里再无任何可用的生活用品。 唯一让仇世欣慰的是,木屋总归没塌。寒夜袭来的时候,他总归可以躲在里面避风避寒。 仇世回木屋已是三天后的事情。 那三天里,他从一个活力少年变成了邋遢的小乞丐。 他回到木屋时,父母与姐姐的尸体就躺在地板上。因为天气很凉,他们的尸体还没腐烂。 仇世用干瘦的小手,亲手将他们埋葬,就埋在木屋的后面。 所以时隔十年之后,屋后的草木长得是那么的繁盛。 仇世一个人在木屋里住了十天。他每天都在父母与姐姐坟前磕头跪拜。他渴了就去离木屋不远的茂林里采野果,实在饿得不行了,就把昔日的那些朋友,白绒绒的小兔子生吞进肚子里。 他就这样似人非人地活了十天。 直到某一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了一片花海,花海中生长着无数邪恶的花朵。 那些花在笑,尤其是其中一朵天仙子,它长得像一个人的脸,而它笑起来的时候,也的的确确像极了人。 仇世没有感觉到恐惧,邪恶花海的力量无法对他造成半点干扰。或者说,在那时,年仅十二的他,心中所潜藏的黑暗与邪恶,已经凌驾在整片邪恶花海之上。 仇世离开了木屋,去的第一站便是霓城。他下了决心,一定要活下去,并且查出杀害自己父母与姐姐的凶手。 这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至少以他当时的力量,绝对没办法做到。 但这个世界好像处处都为他开出了一扇宽敞的大门,无论他做什么,都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他去乞讨,一个不知名的富人便很随意地向他的破碗里丢进一个皮包,皮包里的钱够他生活两个月之久; 他去拾荒,走进一条肮脏的街道,俯下身便捡到了刚好合身的全套新衣服; 他稍微有点钱了,学着一些小贩子摆地摊卖小东西,他的摊子总是顾客如火,而且只要是他摆摊的路段,一定不会有流氓或城管出现; 渐渐的,他的钱越来越多,便租房子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没多久,病重的房东居然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临死前把房子送给了他; 再后来,他接触到了城市的阴暗一面,无意中得罪了一些人。然而那群人的报复总会因莫名其妙的突发事件灰头土脸地回去。 仇世思想逐渐成熟,他蓦然发现,自己是多么地早熟啊。好多好多事情,尤其是关于人性的,没有任何人教他,他便无师自通。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天才,而且世上也没有天生全能的天才。他能洞穿人心,主要原因来自于那个梦,那个遍生邪恶花朵的梦。 仇世十八岁的时候,便已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被害死的。 这件事是他自己查出来的,他认识了肖家的人,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肖浅裳。 她是肖家的小公主,从小养尊处优,无法无天。但她并不像其他大小姐一样刁蛮无理,她的胡闹,很多时候只是出于偶然的任性与撒娇。 肖浅裳也是一个很爱笑的女孩,而且她想起来的时候非常像姐姐,分明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女孩子,笑起来却是同样的天真烂漫。 兴许就是因为她是笑,仇世才愿意接近他。或者说,他只是把她当成姐姐的替身。纵然她的年纪比他小,更像是他的妹妹。 肖家在霓城一向一手遮天。仇世和肖浅裳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她能发动肖家的些许力量帮助他。 纵然肖浅裳给予仇世的帮助微乎其微,他便顺藤摸瓜查到了线索。 仇世的父母他们只不过是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已。这是非常微渺且非常容易完成的心愿。 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封建社会早已消失,也不再有行侠仗义, 他们手上掌握着大部分的犯罪证据,而且他们本身也是戴罪之身。这样的他们,想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已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其实他们最好的退路就是携带犯罪证据去自首。只可惜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大概是想给自己和别人都留一条退路。 大仇得报的他,心好像完全分裂了。他的心里藏着懵懂时的纯真,以及惨遭灭门之后的仇恨与罪恶。 他的心分裂了,人好像也分裂了。 于是他又梦到了恶念之花。在那个梦里,他看到了花海上静站着的叶黎,以及躲在花丛里的沈星暮。 他认识了恶念空间,也在最迷茫的时候找到了方向。 或许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本就不该存在吧。 如果说,他的父母是罪有应得,那他的姐姐呢?她那么美丽、善良、与世无争,凭什么成为罪孽的牺牲品? 仇世下定决心,一定要拿到三朵恶念之花,让本就满身罪孽的世人,体会一下真正的绝望! 仇世的双眼忽然不那么飘忽了。 他回这里已有三天,而三天前,正是他父母和姐姐的忌日。 他的祭奠结束,该回霓城了。 在来这里之前,他有收到肖浅裳的短信。信息里,她说了很多偏激的话。 在仇世看来,如果肖浅裳真的喜欢夏秦,那么他愿意祝福她。 只不过现在的蛰城对肖家的人而言是龙潭虎穴。肖浅裳独自前往蛰城,实在太过危险。 纵然夏秦和枪神社的人没有对付她,沈星暮和叶黎也不会轻易放她走。 他抬眼看着十年不变的桃树,又回头看了木屋后的三个小坟包,默然下山。 而他下山之前,摸出手机给肖浅裳发了一条短信,内容是:我去接你回家。 第五章 杀心 叶黎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安静打字。连续活过两场善恶游戏的他,对生命与生活有了新的理解,因而他的写作能力也随之提高了不少。他有信心完成昔日答应县二中那个老人的事情,将曾虔迫害学生的故事如实写出来。只不过他的文字功底太过拙劣,成了他写作上的硬伤。 好在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他所不懂的字词成语乃至是典故,都可以上网查询。他本身也是一个相当严谨的人,对生活严谨,对文字也严谨。他勤于查询,勤于修改,慢慢的将一篇极其生硬的短故事变得生动了许多。 徐小娟就坐在他对面和小橘玩。她和小橘相处得非常融洽,这才短短不到半个月,小橘便好像变成了她的猫。 最直观的现象便是,叶黎和徐小娟在一起时,小橘一定会跳到徐小娟怀里。 对此,叶黎并不感觉郁闷。毕竟小橘是一只很不寻常的猫,它的硕大猫眼好像能识别人的善恶,如果它愿意粘着徐小娟,便能侧面证明她心中并没有任何恶意。 叶黎仍在写作,徐小娟却好像有点枯燥不耐。她一边拨弄小橘的小猫爪,一边抱怨道:“叶黎,你能不能找点别的事情做?虽然我也很支持你把曾虔迫害海鸥的故事写出来,但你总不能整天都坐在电脑前啊。而且我们现在明显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叶黎拆开一颗奶糖送到嘴里,有些不解地问道:“因为肖浅裳的出现,沈星暮提出来的雪林山旅游的事情也搁置了,我们现在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徐小娟鼓着腮帮子,也往嘴里送了一颗糖,指责道:“莫非你不知道,肖浅裳的出现本身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莫非你想把这件事完全交给沈星暮去处理?” 叶黎当然关心肖浅裳的问题,毕竟她是仇世的搭档,她出现在这里,多半藏着很深层次的阴谋。 可是肖浅裳本身也牵扯到非常多的事情。且不说善恶游戏,仅仅是她夹在枪神社和肖家中间的微妙关系,叶黎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如果肖浅裳再找他打麻将,他当然会去。他也想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现在她并没有找他,他便不好主动找过去。 叶黎沉吟道:“无论肖浅裳打的什么算盘,这里总归是蛰城,一旦她有异动,沈星暮和夏秦便足够让她吃上一壶。而且我也不认为她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毕竟她本身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仇世和肖家的人也都没有来。” 徐小娟板着脸道:“你以为我在担心肖浅裳有什么阴谋?” 叶黎问:“不然你还能担心什么?” 徐小娟道:“我只担心沈星暮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肖浅裳弄死在蛰城。” 徐小娟这么一提,叶黎的脑中立刻浮现出沈星暮的冷漠面孔。 在沈星暮眼中,除了夏恬,别人的命可不那么重要,昔日死在河床上的桃桃就是最好的例子。 叶黎也感觉沈星暮很可能起了杀心,想将肖浅裳直接扼杀在蛰城。 “念”的力量并不足以根治夏恬的病症,杜昌翊也说过,“念”只能延长一个人的寿命,却不足以改变一个必死之人的命运。 沈星暮依旧需要三朵善念之花,而阻碍他获取善念之花的人正是仇世和肖浅裳。现如今肖浅裳只身一人来了蛰城,变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羔羊。以沈星暮的冷厉与狠辣,怎可能让她安然无恙地活着? 叶黎一想到美丽可人的肖浅裳将躺在血泊里,变成再也不会动的尸体,额上便渗出冷汗。 无论肖浅裳有无居心,无论她是不是可怕的敌人,叶黎都不愿她死。 人的生命,总归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叶黎立刻摸出手机拨打沈星暮的电话。以往的时候,沈星暮总是二十四小时待机,而叶黎这次打过去,语音提示竟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叶黎意识到事态的不妙,沈星暮很可能已经行动起来。 叶黎仓促往外走,准备赶往东郊的别墅,希望抢在沈星暮动手前阻止他。 徐小娟却一把拉住叶黎的手,提醒道:“叶黎,你先别急啊。沈星暮的电话打不通,你还可以打夏恬的电话啊。” 叶黎回过神来,便连忙拨打夏恬的电话。好在夏恬并没有关机,这个电话顺利接通了。 电话里,叶黎焦急问道:“夏恬小姐,你和沈星暮在一起吗?” 夏恬道:“对啊,我和星暮一直在一起。” 叶黎问:“就你们两个人吗?你们现在在哪里?” 夏恬道:“肯定只有我们两个人啊。我们现在在城西的海天游乐场坐摩天轮,你和小娟要不要一起过来玩?” ——肖浅裳住在蛰城东郊的别墅里,他们却在城西,两者距离已经横跨整个蛰城市区。莫非沈星暮并没有起杀心? 叶黎思忖着,如释重负地笑道:“你们难得一起出行游玩,我和小娟就不打扰你们了。” 夏恬问:“你找星暮有什么事吗?” 叶黎随口道:“我只是有些奇怪,沈星暮的手机怎么关机了,忍不住打电话问问你。既然你们在一起,我也就不——” 叶黎的话没说话,夏恬便急声道:“等等!你说什么!星暮的手机关机了?” 听筒里有“簌簌”的声音,不知夏恬在干什么。 叶黎皱眉道:“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夏恬喃喃道:“错了、我错了,看来我还是着了道……” 叶黎疑惑道:“夏恬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夏恬凝重道:“叶黎,我现在离别墅非常远,你的话应该还能赶得上。你快点去我以前住的别墅,星暮很可能去了那里。我昨晚就感觉到了,星暮对肖浅裳起了杀心。他现在一定动手了。” 叶黎越发疑惑,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沈星暮和你在一起吗?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夏恬道:“是‘念’啊。和我在一起的星暮是他用‘念’制造的幻象。我就是害怕他对肖浅裳动手,今天才强拉着他来城西的游乐场玩。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趁我不备使用了‘念’,现在我来了城西,他本人反而去了东郊的别墅。我已经赶不过去了,你一定要快啊。” 叶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道:“我马上过去!” 他挂了电话,急匆匆出门。 徐小娟在唤他的名字,他便回头道:“小娟,你在家等我,吃了糖记得刷牙。” 他连鞋子都没换,便冲了出去。而他后面,徐小娟没追过来,反倒是小橘“喵喵”叫着,像一条飞掠的闪电,一下子就跳到他的背上。 似乎小橘也发现了问题,准备一起去帮忙。 *** 肖浅裳没想到,长相粗犷,面目凶厉的夏秦居然还有一双巧手。他的手当然不像女人一样白皙细腻,相反,他的手很粗糙,肤色也显得枯黄晦涩,很是难看。可正是这样一双手,居然能做出一桌让肖浅裳忍不住吞口水的大餐。 肖浅裳坐在饭桌前,桌上已经摆上七个菜,除了稍显清淡的炝炒莲白和虎皮青椒,其他菜都是油亮且色香味俱全的大肉。 夏秦还在厨房忙碌,肖浅裳却已忍不住抓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塞进嘴里。 这一刻,她真的感觉到了幸福。排骨早已剔了骨,只有细嫩的肉,肉质非常细腻,火候恰到适中,调料也用得非常搭配,甜味、酸味、咸味、乃至是芝麻香味,均完全融入肉里。 排骨入口的那一刻,仿佛直接融化在嘴里,这种无与伦比的美食享受,甚至让肖浅裳怀疑自己把舌头都吞进肚子里了。 她忽然觉得,以后哪个女孩嫁给夏秦,一定会幸福无比。 她还想多吃几筷子,但一想到夏秦还在厨房里忙,又觉得有些不合适。她强忍着口腹欲望,保持良好的教养,端端正正坐着。 当夏秦把最后一道清蒸鱼端上餐桌,肖浅裳便不再忍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食物。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非常不好,但她心里不是很在意。毕竟每个人每天都要吃饭,不吃饭就得饿死。而且人吃饭本身的目的也仅仅是填饱肚子,补充营养与能量,并不在于礼仪与形象。 肖浅裳像一只饿坏了的小猫咪,风卷残云一般将一大桌菜消耗了大半,直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了,这才背靠靠椅消停下来。 夏秦一直盯着她,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肖浅裳休息了好一会,终于疑惑问道:“你怎么不吃?” 夏秦道:“这些菜本来就是做给你吃的。” 肖浅裳问:“因为这些菜是为我做的,所以你就不吃?” 夏秦道:“是的。” 肖浅裳问:“你是不是拘谨过头了?” 夏秦道:“我害怕我吃过的菜,你便不愿再吃。” 肖浅裳怔了一下,忍不住问:“你是害怕我不吃,所以你才不吃?” 夏秦微笑道:“是的。” 肖浅裳叹息道:“你的确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虽然几个人坐一起吃饭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也并不介意这种事情,但的确有人介意别人的口水。” 夏秦不说话。 肖浅裳问:“我现在已经吃过了,你依旧不吃?” 夏秦道:“不饿。” 肖浅裳问:“莫非我不介意你的口水,你反倒介意我?” 夏秦道:“我用你用过的筷子也不会介意。” 肖浅裳问:“所以你是真的不饿?” 夏秦摇头道:“假的。” 肖浅裳问:“那你为什么不吃?” 夏秦道:“我学过做菜,但从未吃过自己做的菜。” 肖浅裳问:“为什么?” 夏秦道:“因为我对恬恬说过,我只做菜给她吃,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吃,包括我自己。” 肖浅裳蹙眉道:“你实在不该说这句话。” 夏秦问:“为什么?” 肖浅裳道:“你的嘴里总是恬恬前、恬恬后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恬恬是你的女朋友。” 夏秦道:“她是我妹妹。” 肖浅裳道:“我知道,你很爱你的妹妹。我听禹叔说过,你们兄妹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一直相依为命活到现在。你疼爱她是应该的。但你不该把她挂在嘴边,尤其是在别的女孩子面前。” 夏秦问:“哥哥疼爱妹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肖浅裳道:“在这个时代,哥哥和妹妹发生荒唐的事情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夏秦的脸微微冷了一分,指责道:“你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肖浅裳问:“你生气了?” 夏秦道:“有一点。” 肖浅裳道:“所以你等的那一天肯定不会到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活在别的女人的阴影下。我几乎可以肯定,以后不管谁嫁给了你,都一定会活在夏恬的阴影下。因为你在意夏恬的程度早已高于一切,当然包括你那未来或许会出现的老婆。” 夏秦道:“这就是我必须克服的问题。” 肖浅裳忍不住苦笑。 夏秦问:“为什么笑?” 肖浅裳道:“我笑,你仅仅是为了克服这个问题才做菜给我吃。或者说,你想证明你像疼夏恬一样疼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男人疼爱女人,并不需要强行证明。就如同现在没有任何人怀疑你疼爱夏恬的事实一样。” 夏秦沉默。 肖浅裳站起身,对着夏秦认真道谢道:“夏秦,谢谢你的收留与招待,不过上午的时候我已经收到他的短信,我要回霓城了。” 夏秦没问那个“他”是谁,而是平静问道:“现在就走?” 肖浅裳道:“是的。” 夏秦问:“我送你?” 肖浅裳摇头道:“不用了。” 夏秦问:“他来接你吗?” 肖浅裳道:“他的确有说来接我,但我决定自己回去。” 夏秦点头道:“好的,欢迎你下次再来。” 他说完,便安静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并不打算送她。 肖浅裳深深地看了夏秦一眼。她知道,自己以后很难再忘记这个男人。如果她能和他成为最普通的朋友,也一定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 她再次道谢,便准备离开。 却在这时,她刚抬起的脚凝在空中。她惊讶,连忙发力行动,然而她依旧是如同中了定身术一般,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肖浅裳的第一反应是夏秦在菜里下了某种奇特的药物,使得她的身体完全僵硬。 但很快的,她否定了这个猜测。毕竟她现在的动作很不协调,如果身体僵住,无疑会跌倒在地面。而且夏秦如果真的想对她做什么,也完全没必要下作到使用药物。 毕竟这里是蛰城,枪神社遮去半边天的蛰城。 肖浅裳努力张开嘴,询问道:“夏秦,怎么回事?我怎么动不了了?” 好半晌之后,夏秦才沉声回答道:“我也动不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原本锁紧的房门忽然自动打开了,门外一个漆黑的剪影正缓缓向大厅里走。 肖浅裳的眼中闪过悸动。她之前正要出去,所以她正对着房门,此刻她一眼就看清了门口的人,正是不苟言笑的沈星暮。 他手中捏着一把短小的匕首,面无表情走来。 看到这种画面,肖浅裳再蠢也能想到,沈星暮是来杀她的。因为她是仇世的助手,因为她帮仇世坏了他的好事。这次她来蛰城,便是自投罗网,他不会放她走。 肖浅裳的脸色变得苍白,嘴角却扯动出嘲讽的笑,淡淡说道:“因为夏秦放过我一次,所以仇世放了你。如果他知道,他放了你,你却杀了我,不知道会发生怎样有趣的事情。” 沈星暮安静走着,每一步都轻微到几乎没有脚步声。他就像一个幽灵,轻飘飘而来,只为取肖浅裳的性命。 夏秦背对着门,看不到身后的沈星暮,但他还是从肖浅裳的话中猜出了不少信息。他急声道:“浅裳,你刚才说什么?是不是沈星暮来了?” 肖浅裳闭上眼,一句话也不说。 她知道,自己落到沈星暮手中,已是必死无疑。 夏秦怒吼道:“沈星暮!你给老子听着!如果你敢动浅裳一下,老子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沈星暮冷漠道:“你不会让我后悔的。等我把肖浅裳解决之后,你就会忘掉这件事。” 夏秦道:“你真以为老子不敢劈了你?” 沈星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为了夏恬才要杀肖浅裳呢?” 夏秦骂道:“少给老子胡扯!” 沈星暮没再说话。肖浅裳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极其轻微,却又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知道,死亡离自己很近了,只待匕首划过颈子,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这一刻,她心里只有遗憾与不甘。她不想死,她还想见仇世,还想挽着他的手对他撒娇,还想换上美丽的婚纱与他走进喜庆的礼堂。 可是这些幻想随着沈星暮的逼近,都已成为不可触及的泡影。 肖浅裳闭着眼,眼泪便从眼缝里泌出来。 她听到了急促的破风声,分明是尖利匕首在空中飞速划过。 她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死亡。 然而她并没有死。在死神无限接近的一瞬,她听到了凌乱的碰撞声,像是椅子倒在了地上,尔后有“嗤嗤”的细微声响,像正在艰涩冒水的泉眼发出的声音。 肖浅裳猛地睁开眼,只见一把冷锐的匕首与一只满是鲜血的手。 毫无疑问,这只手的主人是夏秦。 夏秦居然挣脱了那一股诡异的束缚力,在电光火石的一瞬,起身一跃,在匕首即将划过肖浅裳的脖子之时,抬手捏住了匕首。 此刻绽放在他手心的血花,不少已经溅到肖浅裳的脸上。 她感觉这点点滴滴的血好生温热,比她眼角的泪水还要温暖得多。 第六章 魔术 沈星暮的手轻微颤抖,目中闪过一抹悸动。但转瞬间,他的神色再度变得冰冷若霜。嵌在夏秦手心的匕首被他猛地抽出,继而再次刺向肖浅裳。 夏秦嘴里大骂着,猛地抬腿,一脚踢向沈星暮的胸膛,同时伸出那只血淋淋的手,将宛如雕像的肖浅裳推向一边。 沈星暮避开了夏秦的攻击,但他的这一刺同样击空。 沈星暮正要追击,夏秦却像耍流氓一般,双手一张就将他整个人抱住,使得他一时间无法动弹。 沈星暮反捏匕首,用匕首握柄狠敲夏秦的后背,发出“噗噗噗”的沉闷声响,不时还有“咔咔咔”的骨头声。 夏秦的脸色变得苍白,但他的人却像钢铁一般,死死抱着沈星暮,连一刻也不肯松懈。 就似乎,只要沈星暮不打死他,他就绝对不会放开沈星暮。 沈星暮皱着眉盯着他,冷漠的眸子里多出一丝复杂。他在想,如果夏恬知道他这样对待夏秦,她心里会这么想?她会做出什么事情?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反抓匕首,将匕首向地面一刺,淡淡说道:“夏秦,我想我们有必要好好聊聊。” 夏秦红着眼道:“老子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沈星暮道:“我刚才没撒谎。我杀肖浅裳,是为了夏恬。即使如此,你也要阻拦我?” 夏秦大吼道:“恬恬只是有些不喜欢浅裳,我不信她会为这么简单的理由,就叫你来杀浅裳。恬恬一直是非常善良的好女孩,她从不主动伤害任何人,哪怕被人伤害,很多时候也是闭口不言。” 他吼着,忽然又有些哽气,急促咳嗽起来。 沈星暮以为他会咳出一滩血。可没有,他咳过之后,整个人反而精神了不少,仿佛之前沈星暮对他殴打造成的伤害已经完全消失。 他松开沈星暮,举起双拳,做出“接招”的架势。似乎他已不打算耍流氓,而是准备正面击败沈星暮。 沈星暮冷笑道:“所以你不顾夏恬的死活,也要救这个女人?” 夏秦同样冷漠地说道:“少废话。恬恬活得好好的,和浅裳能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想动浅裳,就先打倒我再说。” 沈星暮轻叹一声,同样举起双拳,做出拳击动作,准备与夏秦来一场拳拳到肉的肉搏战。 夏秦很强,比沈星暮预计的要强得多。 沈星暮在学会“念”的使用之后,不仅掌握了超自然能力,本身的身体能力也极大程度提高。 他的出拳速度、力度、乃至是角度,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精准的判断。 换言之,哪怕沈星暮不使用“念”,也应该能轻易击败夏秦。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 两人在短短几秒钟内快速交手数个回合,沈星暮的每一拳都从极其刁钻的角度打出,但夏秦竟也能用尤为别扭的动作巧妙避开。 沈星暮居然没碰到夏秦一下,反而被他连续轰了两拳。 夏秦的拳头当然不弱。他可是能一拳将曾经叱咤风云的禹自强打趴下的狠人。 沈星暮的胸膛与右肩先后遭到强烈拳击,肌肉大幅度松弛软化,体内气血上涌,竟有一种吐血的冲动。 他右手无力垂下,左手则按着胸膛,强行压下不断上涌的血液。 这一刻,沈星暮露出了最明显的破绽,夏秦却没有乘胜追击。 他满眼不屑,斜斜地瞥了沈星暮一眼,接着转身向肖浅裳走去。 他先前推了她一下,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夏秦将她整个人抱起来,一边擦拭她眼角的泪水与脸上的血迹,一边温柔安抚道:“浅裳,你放心,有我在,他伤不了你。” 肖浅裳的眼睛睁得老大,定定地盯着夏秦,像是思绪还处于游离状态,一句话也不说。 夏秦把她放到靠椅上,稳稳地坐下后,这才拍手道:“等我一小会,我把沈星暮这混蛋收拾之后,再送你回家。” 肖浅裳的眼睛动了一下,却依旧不说话,但眼眶里变得更湿了。 沈星暮冷眼看着夏秦的一举一动。他露出破绽的时候,夏秦转过身去抱肖浅裳,何尝不是一个破绽? 夏秦没有趁势攻击他,所以他也任由夏秦安置好肖浅裳。 夏秦双手向上张开,伸了一个大幅度的懒腰,脸上浮出纨绔之色,轻佻道:“沈星暮,你能挨我两拳还不趴下,这一点值得夸奖。不过你并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识趣的话,现在就滚回去。我看在恬恬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 沈星暮冷声道:“你说反了。” 夏秦问:“哪里反了?” 沈星暮道:“应该是我看在夏恬的面子上才不杀你。” 夏秦道:“我不知道你变了什么戏法,忽然让我和浅裳都无法动弹。不过现在我能动了,便证明你已经没办法杀死我了。” 沈星暮道:“试试就知道了。” 两人的战斗再次展开。 这一次,沈星暮不再像之前一样自负。他的每一次闪身与出击,都经过快速而缜密的思考。至少在他看来,他的攻防不存在任何破绽。 两人快速交手,从大厅一楼打到大厅二楼,所过之处,家用陈设全都倒塌或粉碎。 沈星暮把夏秦逼到了二楼走廊的护栏边上。 他抓住一瞬间的机会,跃身一个飞腿,斜斜踢向夏秦的胸膛,想将他直接踢飞到大厅一楼。 可是他依旧低估了夏秦的战斗能力。 夏秦在千钧一发之际,同样纵身一跃。他跳得很高,离地接近一米,而他双手向上一抓,便稳稳地抓住了吊灯。 他的人悬在空中,双腿一收,巧妙地避开沈星暮的腿击的同时,整个人像荡秋千一样荡出很远,然后猛地荡回来,一脚踢到沈星暮的左肩。 沈星暮受力倒飞,整个人跌倒在长廊上,肩膀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使得他一时之间站不起来。 夏秦松开吊灯,宛如空中飞人一般直接飞到大厅一楼。 这是接近五米的高度,寻常人绝不会一股脑跳下去,夏秦的落地却很稳,落地之后整个人宛如没事一般,拍了拍手,便向肖浅裳走去。 沈星暮已经站起身,他站在长廊上,单手按着栏杆,冷冷地盯着下方两人。 夏秦抬眼道:“沈星暮,你是打不过我的。因为恬恬爱你,我不忍心出手太重,不然你现在已经昏厥过去。” 沈星暮依旧冷冷地盯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夏秦不再看他,而是看向肖浅裳,温柔说道:“浅裳,我送你回家。” 肖浅裳问:“你今天救了我,万一某一天夏恬真的因我而死,你会不会再杀了我?” 夏秦皱眉道:“你们女人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我说了,只要我还活着,你们谁都不可能出事。” 肖浅裳道:“可是我回霓城之后,你就不能保护我了。你不怕我出什么意外?” 夏秦道:“不管你在哪里,我都盯着你,你一定不会出事。” 肖浅裳问:“万一我在洗澡呢?” 夏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肖浅裳道:“夏秦,你的手疼吗?” 夏秦道:“还好,也就破了皮,见了骨而已。这种小伤,我十年前就已不当一回事了。” 肖浅裳道:“你的手心炸开血花的时候,看上去好漂亮。” 夏秦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只不过你一定不想再看第二次了。因为你会心疼。” 肖浅裳睁大眼,立刻反驳道:“你可不要胡说。” 夏秦“哈哈”笑了两声,张开手准备把肖浅裳直接抱起来时,他的笑容忽然僵住,一瞬间变成一动不动的雕像。 沈星暮作为旁观者,面无表情听着他们仿佛煽情的对话。 他也想知道,夏秦到底有多喜欢肖浅裳,肖浅裳又是否喜欢夏秦。 现在他心中已经大概有个数了,这场闹剧也该在此时画上句点了。 沈星暮再一次发动“念”。他的“念”并不如左漫雪或安梦初强大,但对付夏秦这种不懂“念”的普通人却是易如反掌。 他知道,在抛开“念”的情况下,自己绝对不是夏秦的对手。或者说,至少在蛰、赫、霓、绪、弭五个大城市里,哪怕是最顶级的打手,也同样打不过夏秦。 沈星暮用“念”禁锢夏秦,自己则顺长廊的楼道,不疾不徐向楼下走。 他回到大厅一楼,捡起之前插在地上的匕首,再一次向肖浅裳走去。 夏秦的身体剧烈颤抖,似乎在抵抗“念”的禁锢。 他咬着牙,沉声大骂道:“混账东西!你又变了什么戏法!” 沈星暮冷漠道:“其实从一开始你就输了,我只是不想用这种手段对付你而已。我不管你心里怎样爱肖浅裳,我都必须除掉她。” 沈星暮已经走近,锋锐匕首直指肖浅裳的咽喉。 这一次,夏秦没再做出任何举动。他没能挣脱“念”的束缚。只不过沈星暮依旧没有成功,因为叶黎来了。 叶黎身着白色衬衫,站在光亮的大门口,白亮亮的剪影宛如从天而降的天神。 他的“念”一瞬间席卷,强行制止了沈星暮的举动。 与此同时,小橘“喵喵”叫着,像一道橘色的闪电,一飞而过,直接张开嘴叼走了沈星暮的匕首。 叶黎大步跑过来,一把抓住沈星暮,急声道:“沈星暮,你听我说,无论如何,你不能杀死肖浅裳。” 沈星暮冷笑。 叶黎继续说:“你信我一次。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沈星暮面无表情问道:“我信与不信还有什么关系?从你出现的这一刻起,我就已经不可能成功了。” 沈星暮的手臂一振,挣脱叶黎的手,转身便向大厅外走。 当沈星暮走出大门,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冷漠宛如冰雪一般融化开来。 沈星暮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一抹随和的笑容,尔后大步走出别墅。 *** 夏恬回到家时,沈星暮正坐在沙发上玩《银河航线》。他的衣服显得有些破旧,左肩处的衣服还映着鞋底板的花纹。 夏恬非常吃惊地盯着他,好半晌之后才小心翼翼问道:“星暮,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沈星暮道:“杀肖浅裳去了。” 夏恬睁大眼,尤为恼怒地指责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啊?肖浅裳那么美丽、大方的女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沈星暮盯着手机屏幕,淡淡说道:“你不用着急,我并没有成功。” 夏恬盯着他,他的脸上只有平静,仿佛在述说非常不起眼的小事。 夏恬越发感觉狐疑,咬着嘴追问道:“为什么没有成功?以你现在的力量,想杀一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如果你没杀掉肖浅裳,只能证明你根本就不想杀她。” 沈星暮摇头道:“不是我不想杀她,而是夏秦的强大超乎我的意料。” 夏恬惊愕道:“哥哥的强大?” 沈星暮道:“是的。夏秦挣脱了‘念’的束缚,并且和我打了一架。我在不使用‘念’的情况下,打不过他。” 夏恬道:“可就算如此,他也绝对无法阻止你。” 沈星暮道:“他的确阻止不了我,只可惜叶黎在很不巧的时间赶来了。有叶黎阻拦,我就没办法再下手了。” 夏恬静静地盯着他,却不说话。 沈星暮放下手机,忽然咧嘴一笑,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夏恬的确想到了一个相当可靠的猜测。 她走到沈星暮身边坐下,抓起他的手,咬着嘴说道:“是哥哥叫你去演戏的吧。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杀死肖浅裳,不然你早就得手了。一定是哥哥想扮演一场‘英雄救美’,以此打动肖浅裳,才叫你去演坏人的。”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我没想杀死肖浅裳。昨天下午我和肖浅裳打麻将时就发现了,她并不懂‘念’,而且我的眼睛也看不到她身体里的黑暗。或者说,她和仇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并不是仇世的搭档。” 夏恬抿着嘴不说话。 沈星暮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夏恬的确知道这件事,不然她也不会着急地叫叶黎去救人。只是她没想到,沈星暮根本就没想杀死肖浅裳。 夏恬沉默许久,很坚定地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肖浅裳不像坏人,并不知道她是不是仇世的搭档。” 沈星暮道:“我还记得胡海冬的死。” 夏恬的心里传来一阵绞痛。她知道的,虽然沈星暮一直没说这件事,但他心中依旧有了一根刺。 沈星暮继续道:“我去绪城沽县的那两个月,古姄不只一次说过,我想把胡海冬弄去当炮灰,然后被人打死。” 夏恬道:“那时你把古姄当成不懂事的小丫头,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心上。却没想到,一语成谶,胡海冬真的因你而死。” 沈星暮道:“背负人命的感觉并不好受。昔日桃桃因我而死,我并不觉得沉重或内疚,因为我觉得那种女人本就该死。但胡海冬不一样,我能看到他眼中的光,那是对生命与生活的热爱。他活着,一定能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死了。” 夏恬沉默。 沈星暮道:“肖浅裳的眼中也有这种光亮。” 夏恬道:“所以无论她是不是仇世的搭档,你都不会杀她。” 沈星暮道:“如果夏秦真的能娶到肖浅裳,我们都应该祝福他们。” 夏恬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道:“今天以后,夏秦和肖浅裳的关系会变得非常亲近。但这份亲近本身就起于欺骗。你能猜到我和夏秦在演戏,仇世也一定能猜到。如果仇世告诉肖浅裳真相,夏秦就没有任何机会再靠近肖浅裳了。” 夏恬摇头道:“我不认为仇世会说。” 沈星暮问:“为什么?” 夏恬道:“哥哥说过,肖浅裳的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毫无疑问,那个人绝对是仇世。她在喜欢仇世的情况下,还答应嫁给夏秦,这件事本身就存在很大的矛盾。” 沈星暮道:“因为仇世并不喜欢肖浅裳,所以肖浅裳才赌气答应嫁给夏秦。” 夏恬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仇世不喜欢肖浅裳,他当然不会在意夏秦用什么办法去追肖浅裳。” 沈星暮道:“很对。” 夏恬抬手挽了挽脑后的头发,好奇道:“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对哥哥解释‘念’的。” 沈星暮道:“这本就没什么好解释的。如果不出意外,等不了多久,夏秦就会忘记‘念’产生的超自然现象。就像杜贞和杜昌翊的战斗一样,事后所有人都忘记了。” 夏恬问:“所以你什么都没解释?” 沈星暮微笑道:“也不是没解释。我告诉夏秦,我会魔术,有办法让肖浅裳无法动弹。” 夏恬惊愕道:“魔术?” 沈星暮道:“是的。世上本就存在魔术师这个行业。魔术师们无一不能制造一些看上去无法解释的现象。我用魔术禁锢了肖浅裳,这样就说得通了。” 夏恬摇头道:“再奇怪的魔术的解密都非常容易理解,你就不怕哥哥找你询问谜底?” 沈星暮无所谓地笑道:“魔术师可不会随便把魔术的谜底说出来。” 第七章 合作 肖浅裳当天下午就离开了蛰城,由夏秦亲自护送。而两人刚出城不久,仇世就来接肖浅裳了。他们并没有错开,肖浅裳半道上了仇世的车,夏秦便只能调头回蛰城。 这件事是夏秦打电话向沈星暮致谢时,顺口说的。 沈星暮敏锐地捕捉到夏秦说的话中隐藏的重要信息,便是夏秦和仇世碰过面。 关于仇世的相貌与身份,这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沈星暮曾怀疑仇世就是宛游龙,并且派人跟踪观察他很长一段时间,查出来的结果却无一不证明宛游龙就是普普通通的大三学生。 当然,这并不能直接排除仇世就是宛游龙的可能性。毕竟仇世的智商极高,他想要刻意制造出自己不是宛游龙的假证据也并非不可能。 这一次,夏秦见到了仇世,便能有效地辅助证明仇世到底是不是宛游龙。 沈星暮的证明方法非常简单。他以前派人查宛游龙的时候,暗中拍过他的照片,现在只需要把他的照片拿给夏秦看,对比照片上的人和仇世长得是否一样就可以了。 沈星暮联系了昔日查宛游龙的下属,拿到宛游龙的照片,进而用彩信的方式把照片发给夏秦看。 他没等多久,夏秦便回了短信,内容是:这两个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看到的仇世相貌非常英俊,下巴和灌骨的菱角非常明显,而且眉宇中带着一丝正气。照片上的人脸型比较圆,显得很平滑,而且肤色太白,视觉上也非常细腻,甚至有点像女人。他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沈星暮皱着眉打字询问:那他们的眼睛呢? 夏秦没回复,而是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沈星暮安静接听电话。 电话里,夏秦非常不耐烦地说道:“我的眼睛没有瞎,我说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就绝对不是。我不想掺和你这些过家家一般的侦探游戏,若不是你帮过我一次,我都懒得看这些照片。” 沈星暮皱眉道:“所以他们的眼睛也不一样?” 夏秦道:“人的眼睛不都一样?” 沈星暮道:“好的,我知道了。” 沈星暮挂了电话,安静思考起来。他总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如果仇世不是宛游龙,那就无法解释童遥的提包里的追踪器是谁放的。 莫非追踪器是童遥自己放的?莫非童遥本身就和肖家有关系? 沈星暮当然不会怀疑童遥,毕竟他认识她已有多年,深知她的大部分事情。像她那种高傲的女人,也不屑玩这种阴险下作的手段。 夏恬走过来,莞尔道:“星暮,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在意仇世的身份。只要我们能在善恶游戏中击败他,无论他是谁都无所谓。” 沈星暮点头道:“你说的对。” 肖浅裳走后,沈星暮和夏恬的生活再次回到平静。两人每天腻在一起,逛街,游玩,吃零食,看电影,偶有时候还故意弄些恶作剧出来,比如吃“霸王餐”。 值得一提的是,夏恬并不是贪吃的女孩,她唯一爱吃的零食便是糖画。沈星暮担心路边摊子做出来的糖画不干净,还专门学了糖画的制作工艺。 糖的配比很容易学会,但做糖画的手法并不容易。沈星暮花了一个多星期学习,也只能画出较为简单的糖画,龙、凤、鹿、蝴蝶等比较复杂的,他便画不出来。 夏恬拉着沈星暮专程去人民医院看过周泳航。 高哲羽的下手的确很重,周泳航不仅断了一条胳膊,五脏六腑也遭受莫大冲击,出了不少血。 他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胳膊接上了,但内脏还需继续调养。 沈星暮盯着周泳航看了很久。周泳航长得很平凡,身材也显得较为消瘦,给人一种荏弱之感。 但沈星暮却看出了他眼中的坚韧。毕竟他是一个孩童时代就被人贩子拐卖过的大男人,意志与韧性比寻常人强得多。 周泳航非常感激夏恬。不仅感激她以前救过他,还感激她愿意来探望他。 夏恬温和笑道:“其实我们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你实在不用谢我。而且是我考虑不周,忽略了高哲羽的脾气,才害你住院。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才对。” 她真的很认真地向周泳航说“对不起”。 周泳航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挣扎着想起身下床,沈星暮便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淡淡说道:“好好休息,等你出院之后,你就是夏恬的保镖。我给的工资不会比高哲羽低。” 周泳航怔住。 沈星暮板着脸问:“你不愿意?” 周泳航重重点头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沈先生你放心,夏恬小姐救过我的命,从今天开始,我定然鞍前马后,衔环结草,以报大恩!” 两人从病房里出来后。夏恬蹙着眉指责道:“星暮,你明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干吗还请周泳航当我的保镖?” 夏恬懂得“念”,寻常人根本伤不到她,周泳航这个保镖的确是多余的。 沈星暮淡淡说道:“他因你被打得这么惨,我总得给他一份安稳的工作。” 夏恬沉默片刻,轻轻点头,片刻后却又说:“我总感觉不安。刚才周泳航说那些话,就好像他迟早会因我而死一样。” 沈星暮道:“你这叫杞人忧天。” 夏恬吐吐舌头,开眉而笑,不再争论。 三天后,沈星暮去集团大楼开董事会。 会议室里,沈星暮惊讶发现集团董事会成员少了好几名,连董皓都不在席位。 他虽然是沈氏集团的总经理,但很多时候比沈临渊还要闲得多。集团里的事情,他几乎没有插手过,不管什么项目,都是沈星夜、赵慧妤、高哲羽等人着手处理。 他并不知道这段时间里,集团内发生了什么。 不仅他不知道,连一直在集团里卖力工作的高哲羽也不知道。 这个会议里并没有人提及离开的那几位董事会成员,沈临渊着重讲了弭城楼盘开发的项目,似乎是要和虎鹰集团合作,把弭城开发成大型的游戏城市。 沈星暮安静听完会议,却连一个字的笔记都没写。 散会后,沈星夜拉着赵慧妤走了,其余几位董事会前辈也都个个面容沉重地离去,只有沈临渊和高哲羽还坐在原位上。 沈星暮也准备走,沈临渊却忽然叫住他。 沈星暮皱眉道:“沈董,还有事?” 沈临渊道:“会议已经结束,你不用叫我沈董。” 沈星暮便问:“父亲,有什么事?” 沈临渊淡淡说道:“难得见你和哲羽同时出席董事会会议。我正好趁这次机会,和你们说一件事。” 沈星暮还没说话,高哲羽便苦笑道:“沈董,我并不是董事会成员。今天我并不知道沈总也会参加会议,就按照你的指示,和往常一样,来会议室替沈总做笔记。” 沈临渊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真正的董事会成员了。董皓手中的股份,现在是你的了。” 高哲羽惊住,好半晌说不出话。 沈星暮顺着问道:“父亲,你的意思是,没来的那几位董事会成员的股份都到了你的手中?” 沈临渊摇头道:“我只收购了董皓的股份。其余那几位股东的股份都到了星夜和赵慧妤手中。他们现在持有的股份加起来已经超过百分之三十。” 沈星暮冷着脸道:“沈星夜终于按捺不住了吗?” 沈临渊不以为意地笑道:“没关系的。星夜那孩子从小就比较要强,虽然能力不出众,但好在从不认输。而且他做这些事情也不一定是坏事。他的这次行动,或许能进一步巩固我们在集团内的绝对地位。” 沈星暮冷冷说道:“等到他把你赶出集团的时候,你就笑不出来了。” 沈临渊道:“如果他真有这个本事,我会笑得更开心。” 沈星暮沉着脸不说话。 沈临渊继续道:“星暮,哲宇,从今天开始,你们必须捏紧自己手中的股份。我这么说,你们能听懂吗?” 沈星暮道:“其实我可以把我的股份全都转让给你。” 沈临渊摇头道:“这样不好。” 沈星暮问:“为什么不好?” 沈临渊道:“总之,你照我说的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沈星暮点头,转身便往外走。 沈临渊道:“星暮,明天就是国庆节,你带夏恬回家吃个饭。” 沈星暮问:“沈星夜去吗?” 沈临渊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他去你就不去?” 沈星暮道:“是的。” 沈临渊点头道:“你和夏恬一起过来就行。我并没有请星夜和慧妤。” 沈星暮回家之后,和夏恬大致说了一下今天的会议内容。夏恬的眼睛立刻泛出光亮,非常欣喜地问道:“星暮,你是说,沈氏集团要和虎鹰集团合作?” 沈星暮道:“原计划是这样,但这个项目能不能顺利合作还是未知数。毕竟领域跨度太大,我们集团以前从未接触过游戏这一块。” 夏恬跃跃欲试道:“如果合作顺利,这个项目预计多久能完成?” 沈星暮道:“两年到三年。” 夏恬道:“等弭城变成了游戏城市,我们就搬去弭城住吧!” 沈星暮淡淡说道:“兴许等到那个时候,你早就不玩《银河航线》了。” 次日正午,沈星暮和夏恬去了沈临渊的大宅子。 偌大的宅子里,没有管家,没有佣人,只住着沈临渊和杜贞两个人。 大厅右侧立着一架很高的书柜,书柜的每一格都放满书籍,只有居中的一格没有书,只有一张照片。 那是沈星暮的母亲,杜茜的遗照。 沈星暮拉着夏恬对着遗照作揖,便走到沙发前坐下。 沈临渊和杜贞都在厨房里忙碌,他们准备亲自下厨,做一顿大餐。 没多久,厨房里传出抱怨声,杜贞把沈临渊骂了出来。因为沈临渊不会做饭,在厨房里打下手都显得碍事。 沈临渊出来时,脸上也罕见地映着尴尬之色。 杜贞在厨房里大喊着“星暮,你进来帮忙”。 沈星暮坐着不动。 沈临渊皱眉道:“就算你不喜欢杜贞,也不该这样摆架子。” 沈星暮指着书柜里的遗像,淡淡说道:“我怕我和杜贞相处太久,真把她当做我的母亲。” 沈临渊的脸立刻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星暮道:“父亲,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杜贞和母亲很像?” 沈临渊本就满是皱纹的脸,这会挤得更紧。他尤为严肃地说道:“我也说过,她们一点也不像。” 沈星暮道:“只是长得不像而已。” 沈临渊道:“还有一点不像。” 沈星暮问:“哪一点?” 沈临渊面无表情道:“茜茜已经死了,杜贞却还好端端地活着。活人与死人,总归是不像的。” 沈星暮的双瞳陡然一收,胸腔中宛如燃烧起熊熊大火,难以遏制的怒意几乎淹没他的理智。 “星暮,你来了吗?” 忽然,厨房里再次传来杜贞的声音。 沈星暮的思绪变得更加恍惚,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他心中的怒意如潮水般退去,完全恢复理智。 他沉声应了一句“来了”,便站起身向厨房里走去。 杜贞真的会做饭,而且厨艺非常不错。炖在锅里的全鸡散发着浓郁的肉香,饶是并不讲究吃食的沈星暮也稍稍失神。 他看了一眼早已翻滚起来的沸汤,随口道:“你炖的汤好像还不错。” 杜贞转过身来,正甜甜笑道:“要不要我先帮你盛一碗?” 她的手里捏着锅铲,身前捆着围腰,俨然成了贤惠的家庭主妇。 沈星暮摇头道:“不用了。我并不是来吃饭的。” 杜贞问:“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沈星暮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杜贞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梦初和我说了,她在绪城见过你。你若想问‘天神’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这本身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 沈星暮摇头道:“我并不问这个问题。” 杜贞问:“那你想问什么?” 沈星暮一针见血道:“你是不是认识我的母亲?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杜贞怔了一下,明显没想到沈星暮会这样问。仅片刻,她露出温柔的笑,摇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认识沈临渊时,他的老婆已经过世好几年,我怎么会认识她?” 沈星暮直视她,质问道:“你没撒谎?” 杜贞道:“我有必要撒谎吗?” 沈星暮安静盯着她,她竟不躲避,同样平静地与他对视。 半晌过去,沈星暮转身就走。 杜贞问:“你不帮我了?”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的厨房本领很强,不需要人帮忙。我不想像老爷子一样被你骂出去,所以还是自己走出去的好。” 第八章 危机 杜贞的厨艺的确很好,她做出来的菜,只要是味觉正常,并且在蛰城土生土长的人,就一定不会觉得难吃。而且她很懂菜色的搭配,一顿家常菜,两荤两素一汤,却也能做到既不清淡也不油腻,无论怎么吃都爽口无比。 然而沈星暮的注意力并不在搭配合理的菜色上。他安静盯着餐桌上的一盘葱郁一盘香菜,这是专门用来泡汤的辅料,很多人盛热汤前,都会先在汤碗里加上一点香葱或香菜。 沈星暮记得清清楚楚,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三父子都不吃香菜,只有母亲一个人吃。所以餐桌上放的香菜,常常是母亲给自己准备的。 母亲过世之后,沈星暮已有十年没在餐桌上见过香菜。 沈临渊喝了一口酒,忽然问:“星暮,你怎么不吃?” 沈星暮回过神来,淡淡说道:“我在想,我有多少年没回家吃过饭了。” 沈临渊道:“你成年之后就没回来过。” 沈星暮道:“因为你从未叫我回来过。” 父子俩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他们父子都在等,父亲等儿子回家,儿子等父亲呼唤回家。这一等就是八年有余。 沈星暮默不作声吃了一口菜,神色再一次僵住。这一块红烧牛肉入口的味道与口感居然和记忆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软软的、略带嚼劲、咸咸的、还隐约带着一丝甜味。 沈星暮记得,母亲做出来的红烧牛肉就是这个味道。 他忍不住看向杜贞,杜贞却好像并未看到他。她抓起一只小勺子,将盘子里的香葱和香菜各舀一点,小心翼翼倒进汤碗里,尔后用大汤勺舀满一勺子热汤,宛如冲茶一般冲进汤碗。香菜和香葱的独特气味便忽地飘散开来。 她端起汤碗,张开嘴轻轻吹气,不时伸出舌头抿一口,像是怕烫。 沈星暮的心跳陡然加剧。因为他发现,杜贞盛汤与喝汤的动作,竟也和母亲一模一样。 这是巧合吗?这有可能是巧合吗? 沈星暮的呼吸变得急促,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唤道:“母、母亲……”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连坐在他身侧的夏恬都没听到,但杜贞却好像听到了。 她抬眼,对着沈星暮温柔一笑,却又一言不发。 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和母亲一样温柔。 沈星暮的思绪在飘飞,飘到遥远的少年时代,飘到母亲牵着他手、走在望不到尽头的麦田上的美好时代。 还是少年的他,便永远记住了母亲的手心的温度与触感。 他此刻只想抓住杜贞的手,寻找那一抹遗失的温暖。 他站起身来,缓缓地、缓缓地向杜贞伸手。 可是他的手才稍稍抬起,沈临渊的声音忽然闯入他仿佛封闭的世界。 沈临渊沉声道:“星暮,吃饭就好好吃饭,不要突然站起来。” 沈星暮的手僵了一下,尔后面无表情说道:“我的腿有点发麻,稍微站一下就好了。” 饭后,杜贞收拾餐桌,沈临渊则坐在沙发前看电视。 沈星暮抓住这个机会,想再询问杜贞几句,夏恬却忽然抓住他的手,小声道:“星暮,我们回家吧。” 沈星暮道:“你等我一小会。” 夏恬紧紧拽着他的手,摇头道:“星暮,我已经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不过你还是不要再去找杜贞的好。” 沈星暮问:“为什么?” 夏恬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我不知道咱妈生前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性格。我也不知道杜贞和咱妈究竟怎样相似。但毫无疑问的是,咱妈已经死了,杜贞不是咱妈。” 沈星暮沉默。 夏恬又道:“杜贞是‘天神’的人。‘天神’无疑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组织,它比枪神社以及肖家都要强大得多。我们至今不知道安梦初和杜贞有什么目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尽量避开她们,不要再被她们利用。” 沈星暮不由自主捏紧拳,轻轻点头道:“你说的对。” 夏恬的神色变得低郁,小声道:“星暮,你又捏疼我了。” 沈星暮怔住,立刻松开手。 夏恬道:“上次你捏疼我,也是因为我们聊天提到了咱妈。” 沈星暮道:“因为在遇到你之前,母亲是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每当想起母亲葬身火海的画面,心脏便好像被无数支利箭穿透。” 夏恬问:“那你遇到我之后呢?” 沈星暮道:“你就成了最重要的人。” 夏恬道:“因为咱妈已经过世了。” 沈星暮默认。 往后的两个月,沈星暮变得忙碌起来,毕竟沈氏集团和虎鹰集团的合作项目已经谈妥。 弭城的楼盘开发、游戏城市的打造、继《银河航线》之后的多款游戏的开发,都是大项目。 以往的时候,沈星暮几乎可以把自己的所有工作交给高哲羽去办,这一次却不一样。 他必须亲自去弭城勘察地形地貌,做项目预算与工程招标,以及应酬虎鹰集团的高层。 夏恬是病人,需要静养。虽然她多次要求一同前往弭城,但都被沈星暮拒绝了。 沈星暮独自一人去了弭城,着手处理这个漫长而复杂的工程。 而让沈星暮没想到的是,他去弭城的第三天,便见到了夏秦。 自从枪神社与肖家休战,夏秦就变成了成天无所事事的大闲人。他这样的人,出现在哪个城市都不足为奇。只是沈星暮想不明白,既然夏秦闲的没事,为什么不去霓城追肖浅裳,反而来了弭城? 夜市的饭桌前,夏秦像是不怕冷,把本就单薄的衬衫脱下来,拧成一团搭在肩上,宛如地痞流氓一般光着膀子,一只手夹烟,一只手捏着啤酒瓶。 他一边抽烟,一边喝酒,嘴里却喋喋不休地抱怨道:“我是你老子请来帮你忙的。” 沈星暮皱眉道:“老爷子请你来帮我?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夏秦扬起头“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啤酒,打着酒嗝道:“我也觉得这个玩笑不好笑,但问题是我并没有开玩笑。” 沈星暮问:“你懂预算吗?” 夏秦摇头。 沈星暮问:“你懂楼盘规划吗?” 夏秦依旧摇头。 沈星暮继续问:“你懂招标吗?” 夏秦一脸嫌弃地“呸”了一声,大骂道:“老子要是懂这些东西,还混什么黑社会!?” 沈星暮问:“那你能帮我什么?” 夏秦道:“我能帮你应酬啊。” 沈星暮的脸一沉,淡淡说道:“我只怕你把虎鹰的高层都劈了。” 夏秦问:“无冤无仇的,我劈人家干什么?” 沈星暮道:“他们每个人都精明得很。你去应酬他们,兴许被他们灌酒灌得上吐下泻,他们也没喝两口酒。” 夏秦不以为意道:“酒这个东西,不是自己喝自己得吗?不喝是他们的损失,我又不亏,为什么劈他们?” 沈星暮冷着脸道:“我不想和你绕弯子,你直接说,你来弭城干什么?” 夏秦又喝了半瓶啤酒,似乎还不过瘾,便从箱子里拧出一瓶酒,张口咬开瓶盖,又对着瓶口“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沈星暮问:“你心情不好?” 夏秦道:“我实话告诉你,我的确是你父亲请来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但实际上,我是来找人谈判的。” 沈星暮顺着问:“找谁?” 夏秦道:“一个叫严振峰的人。” 沈星暮立刻回想起来,两天前自己去应酬时,大圆桌前坐满虎鹰集团的高层,其中一个策划经理似乎就叫严振峰。 夏秦继续道:“最近弭城的巨鼎门变得有些不老实,开始干预我们枪神社的生意。严振峰本是我们枪神社的成员,是刘叔信任的人之一。他被刘叔安插在巨鼎门里当卧底,怎知巨鼎门的钱霄汉又把他安插在虎鹰集团里当卧底。现在我要弄清楚钱霄汉到底是抽了什么筋,就只能去问严振峰。严振峰是虎鹰集团的高层,你们沈氏集团又恰好在和虎鹰集团搞合作,所以我就来了。” 沈星暮基本上弄懂夏秦的意思了,皱眉道:“你是怕明目张胆找过来,太过引人耳目,不仅让钱霄汉有了防范,还可能暴露严振峰这个卧底,方才借我们沈氏集团的名义过来?” 夏秦嘿嘿笑道:“我妹妹是你老婆,所以你是我的妹夫。你来这里做项目,我这当舅子的过来帮忙,并不奇怪。” 沈星暮道:“所以不是老爷子请你来,而是刘俊请我父亲帮忙,他才佯作请你过来帮忙。” 夏秦又抬起头大口喝起酒来。 沈星暮道:“但我依旧不知道你为什么闹脾气。” 夏秦道:“我原本是准备去霓城的。” 沈星暮问:“找肖浅裳?” 夏秦道:“是的。” 沈星暮问:“你不怕被肖元扣留在肖家?” 夏秦道:“就算肖元要这么做,禹自强也不会同意。” 沈星暮问:“你和禹自强很熟?” 夏秦道:“一面之缘。” 沈星暮冷笑。 夏秦语气幽深地说道:“有的人,生来就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而那种人,一般是只看一眼就能看出来。” 沈星暮问:“你是在说你自己?” 夏秦道:“我在说禹自强。” 沈星暮的神色稍稍凝紧。 夏秦道:“虽然我出手打伤过他,但他绝对不会记仇,反而牢记我的恩情。” 沈星暮道:“因为你放了他和肖浅裳。” 夏秦道:“是的。” 沈星暮道:“但禹自强并不是肖家的主人。” 夏秦笑道:“我也不是枪神社的主人,但我很多时候能左右刘叔的决定。” 沈星暮不再说话。 夏秦拧着酒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街上走。他一边走,一边醉醺醺地说道:“如果巨鼎门并没有和我们枪神社作对的意思,我大概明后天就会去霓城。如果我不小心成了肖家的金龟婿,记得把份子钱给我捎过来。” 沈星暮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如同即将上战场的战士,对战友们说“等这一场仗打完,我一定卸甲还乡取村里那位爱慕已久的女孩”一样,他再也回不去了。 沈星暮的心一沉,对着夏秦的背影大吼道:“你直接回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夏秦没回头,只是很潇洒地挥了挥手。他的挥手表达的不是再见的意思,而是拒绝沈星暮的提议。 沈星暮忽然疑惑起来,既然夏秦明面上是来帮他处理项目的,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 *** 虎鹰集团的大楼在弭城市区的卡通广场边上。 这一片区,网吧、电玩厅、球馆、电影院比较多,没有茶馆、酒吧、ktv,属于真正意义上的休想娱乐区域。 夏秦在虎鹰集团大楼的边上的酒店写了房间,准备就近两天私下约严振峰出来谈一下。 他见严振峰,原本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是与沈星暮同行应酬。 事实上,刘俊专门拜托沈临渊去请夏秦来,就是为了帮夏秦制造一个出现在弭城的合理理由。 夏秦没这么做,原因是他不想让夏恬变成寡妇。 夏秦和刘俊是一类人,能在危机发生之前,嗅到诡异的杀气。 而他踏进弭城的地界的那一刻,便已感觉到一股潜在的危机感。他心中的诡异不安时刻提醒着他,这一趟弭城之旅危险不已。 夏秦不想把这种未知的、且随时都会发生的危险带给沈星暮。或者说,若不是刘俊反复叮嘱,叫他到弭城之后至少见沈星暮一面,他甚至不会和沈星暮碰面。 夏秦已经洗过澡,将“追魂”与“夺命”压在枕头底下。 夏秦很相信刘俊说过的话。他曾说过“追魂”与“夺命”能在夏秦遇险的时候起到奇效,还说过夏秦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后备。 所以夏秦很信任这两把早已陈旧不已、并且刻有不少划痕的手枪; 所以夏秦不打算在这时联系刘俊寻求人手支援。 如果“追魂”与“夺命”都救不了他,那么他叫再多的人来也是送死。而且现在还没发生危险,他便急着叫人来帮忙,也俨然对不起刘俊对他那么高的评价。 夏秦想好了,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都决不联系刘俊,也决不拖累沈星暮。 事情想清楚了,他便安然睡下。 他睡得很香,梦中又看到了肖浅裳。只不过在他沉浸梦乡之时,房间天花板的通风口有了异动,宛如老鼠在通风管道里跳窜一样,不断发出“咚咚咚”的细微声响。 第九章 太阳 夏秦的预感是对的。他在睡梦中感觉到了入骨的冰冷,仿佛一把冰凉的钢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下一刻就会划破他的咽喉,夺走他的性命。 于是深度睡眠的他忽然就睁开了双眼。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藏在天花板通风口的漆黑的脸。 那个人手持枪械,隔着通风口的条状护栏,正冷冷地瞄着夏秦。 光线太暗,夏秦看不清他的脸,却看清了他的眼睛。仅在一瞬间,夏秦便已笃定,这个人是活在黑暗世界的顶尖杀手——只有黑暗世界的人,才会有这种仿佛淡漠世间一切的眼神。 夏秦不怀疑,此刻只要自己稍有异动,那人便会立刻开枪。他甚至知道,那人之所以这么久不开枪,是因为没有十足的自信。 在这世上,连被誉为“枪神”的刘俊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击中夏秦,这个未知而强大的杀手,当然也没有绝对的信心。 强者自强。 强者往往能察觉到与自己相当、甚至更强的强者。 而此刻,夏秦察觉到了杀手的强大,杀手当然也意识到夏秦的强大。 时间在流逝,两个人都一动不动,房间里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夏秦几乎听到了自己心跳与脉搏。他发现自己的心跳速度变快了,这不是因为紧张或畏惧,而是兴奋。 夏秦上一次兴奋至此,还是在四年之前,他和白虎帮的万骁对峙之时。 这种久违的热血澎湃,使得夏秦一瞬间有了战无不胜的自信。 他的手指轻轻动了,缓缓地抓紧床单。通风口里的杀手的手也动了,缓缓扣紧扳机。 是生是死,就在这一瞬之间! 夏秦猛地一扬床单,白色的床单飞起,挡住通风口的同时,也挡住杀手的视线。 与此同时,细微的枪响声荡开。 杀手手持的枪械自然是微声手枪,连串的枪响声中,床单还处于浮空状态,便已被打出四五个窟窿。 夏秦没事。他在扬起床单之前,就暗自计算过杀手可能出枪的方向。虽然大部分人在失去视野的情况下,出枪会变得随机、不可控。但这个杀手不是一般人,他的出枪也一定经过短促而缜密的思考,打向他认为必中的方向。 所以床单上的五个窟窿呈现半径约一米的四方形,窟窿位置分别是正方形的四角与中心。 这的确是非常刁钻的打法,因为夏秦的身体本身就占有床单的很大一部分面积,而扬起的床单也大致呈现一米多长的正方形形状。 正常情况下,杀手的五枪里面,必定有一枪命中。 事实却是,夏秦的身体呈弯曲状,宛如早已撑不起背的佝偻老人。他以这种奇特而滑稽的姿势,巧妙地避开了杀手的五枪。略微惊险的是,有一颗子弹,几乎贴着他的腹部飞过。 当扬起的床单落下,夏秦已经抓起枕头下的“追魂”与“夺命”。两把手枪的枪口均对准通风口。 黑暗里的杀手一动不动。 片刻过去,他的手一松,手枪便脱手。 他的这个举动无疑是认输。 ——生活在黑暗世界的杀手,在执行任务之时,除了杀人和被杀,还能有“认输”这个选项? 夏秦心里觉得好笑,但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淡淡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杀手不说话。 夏秦道:“你不用害怕说出来之后会引来杀身之祸。是钱霄汉雇你来的也好,或者是其他地头蛇也好,这些都无所谓。你的枪法很不错,只要你来我们枪神社,他们都不敢拿你怎么样。” 杀手依旧不说话。 夏秦皱紧眉头,正要耐着性子准备再说几句。可他还没张口,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他的双瞳陡然收缩,因为他看到杀手的眼睛比之前更冷了,冷得宛如死人。 只有将死之人,才会露出这种宛如死人的眼神。 夏秦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这个杀手来之前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夏秦不敢迟疑,翻身而起,抓起床头柜上的衣服,便一跃撞向窗户。 他撞碎窗户玻璃,越出房间之时,身后忽然传来沉闷的爆破声,整个房间爆炸了,烟雾与火光弥漫,砖瓦与各种陈设全都被炸飞。 夏秦也遭受了波及,右腿被插上一块尖锐的玻璃,伤口很深,几乎到骨。 夏秦忍着剧烈的疼痛,大步向长廊外跑。 他能猜到,这一场爆破,既是杀死他的计划一环,也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来杀的他的人,显然不只那个杀手一个。 当爆炸声响起,其他杀手也一定会蜂拥而至。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他刚冲到长廊尽头,还未转入楼道,便再次听到爆破声响。 这次的爆破声不是从之前的房间里传出的,而是地底。 ——地底爆破?莫非这栋楼都被炸了? 长廊在剧烈摇晃,许多房间已经崩塌,楼道也被落下来的墙壁封死。 毫无疑问,最多半分钟,这栋楼会变成废墟。而他身处楼里,就算不被砸下来的碎砖碎墙砸死,也会被埋在废墟里窒息或饥渴至死。 夏秦的目光变得冷漠。在这种退无可退的时刻,他唯一能想到的脱困办法,便是他手中的“追魂”与“夺命”。 刘俊说过,这两把手枪跟了他很多年,他甚至感觉它们具备生命。夏秦在遇到绝境之时,或许可以靠它们脱险。 夏秦心里清楚,物品就是物品,不可能具备生命。刘俊认为“追魂”与“夺命”拥有生命,无疑是他的错觉。 任何人用一个东西数十年,都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情,便是它好像是活的。 然而它并不是活的。 “追魂”与“夺命”的确不是活的,但它们却又好像具备普通手枪绝对无法匹敌的力量。 一块超过一米宽、两米长的碎墙从高空中砸下来,砸落方向正是夏秦的脑袋。 他怀揣微渺的侥幸,同时扣动“追魂”与“夺命”的扳机。 然后奇特的事情发生了。 接连两声枪响之后,砸落而下的碎墙居然直接变成了无数比拳头还小的细小碎石。而且它们坠落的冲击力也好像完全被缓和,变得不具备任何杀伤力。 夏秦被碎石头砸了许多下,甚至没有明显的疼痛感。 夏秦感到不可思议,忍不住又端详了一下“追魂”与“夺命”。它们依旧是普普通通的手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并没有任何生命特征。 夏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追魂’、‘夺命’,如果你们真的有刘叔说的那么神奇,就带我离开这里吧。” 他说完,抬步便向前走。前方的所有障碍,都被他一两枪打成碎片。 他就这样蛮横地走出了废墟,回到了地面。 正当他心里略微庆幸之时,细微的枪响声再一次响起。一颗子弹划过他的右臂,带起一片血肉,“砰”的一声打到地面。 夏秦猛然回头,只见废墟之上还站着超过十名以上的杀手。 他们全都手持枪械,面无表情盯着这边。 夏秦的头皮翻起麻意,心中升起一抹强烈的无力感。 他知道,这十几名杀手也和之前那名杀手一样,强大、冷漠、不畏生死。 若是在平日里,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处于全盛,兴许还可以同时对付这样十几名杀手。 但现在不行,他的体能消耗已经非常巨大,足以影响他的身法,而且他的右腿受了伤,行动也大幅度受限。 最重要的是,这些杀手全都使用枪械,进行远程战斗。夏秦的“追魂”与“夺命”所剩的子弹加起来也远远不够处理掉这么多人。 今晚是一轮上弦月,仲秋的夜晚总是那么冰凉。 冷酷月光和惨白的路灯灯光交织在一起,映在碎石瓦砾遍布的废墟上,仿佛比遥远的北极还要冷。 夏秦的身体微微一颤,视线变得模糊迷离,这是即将昏厥的征兆。 而下一刻,夏秦猛地一咬舌头,强烈的疼痛感刺激他苏醒过来。 他毫不迟疑抬起“追魂”与“夺命”,对着其中一名杀手便扣动扳机。 枪响声中,夏秦百发百中,短短片刻间,便打倒了四名此刻,而代价是,他的右肩,左腿,以及腹部均已中枪。 鲜血如泉涌一般不断流出。 夏秦的生命力也在此刻飞速消散。 夏秦还记得,“追魂”与“夺命”各剩了一颗子弹。如果他能再坚持一下,一定还能打死两名杀手。 可是他打死他们又有什么用? 他已然没机会活着回去了。 夏秦的心里在叹息,知道自己已是穷途末路,无论怎样挣扎都已无济于事。 他心中忽然涌出许多遗憾。 他不知道,自己死后,刘俊的枪神社还能否正常运营下去;肖浅裳又将嫁给谁;夏恬会生一个男孩还是女孩。 夏秦的双腿在颤抖,汨汨流出的鲜血不断剥夺他的力量。他已然站不稳了,但他依旧咬牙站着。 英雄末路,纵然是死,也必定是站着的。 所以夏秦站着迎接即将打碎自己脑袋的最后一颗子弹。 然而这颗子弹并没有打过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闯入了夏秦的世界。他说:“夏秦,你怎么说也是我的内哥,大舅子。你要是就这样死了,我可不好和夏恬交待。” 夏秦猛然回头,只见沈星暮正闲庭信步一般走来。 在这种时刻,沈星暮居然出现了。他分明是来救夏秦的。可是夏秦面对的是十几名顶级杀手,纵然沈星暮出现又能怎样? 夏秦忽然有了力量,脱口说出的却是:“沈星暮,你快点滚!你要是也死了,就没人照顾恬恬了!” 沈星暮一句话也没说。白色路灯灯光下的他,惨白而冰冷,比早已淡漠生死的十几名杀手还要冷得多。 沈星暮缓缓走着,而杀手们也已开火。 十数发子弹交错着,分别打向夏秦与沈星暮。 这些子弹的精准度无一不是出类拔萃,因为这些杀手早已具备顶尖的枪法。 然而他们的子弹全都打空了。 这么说也不对。这些子弹不是打空了,而是全都凭空消失了。因为无论是废墟上面,还是卡通广场周遭,均没有子弹划过的痕迹。 ——怎么回事?他们打出的子弹都到哪里去了? 夏秦飞速思考着,沈星暮却已走近。 他抬手轻拍夏秦的肩头,夏秦便感觉到一股非常温暖的力量。早已凉透的身体在此刻有了温度,伤口处的剧烈疼痛感也在此刻消失无踪,连一直止不住的血也忽然不流了。 夏秦惊愕道:“你做了什么?” 沈星暮道:“没什么。变了一个魔术而已。” ——魔术?对哦,我想起来了,之前我叫这混蛋去演戏时,他也变过奇怪的魔术,把我和浅裳都禁锢了。可是我怎么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了?事后居然忘了问他那个魔术是怎么变的。 夏秦失神这会,沈星暮已向废墟的方向走去。废墟上的杀手们都像中了定身术,一动不动站着,任由沈星暮夺走他们的枪械。 夏秦忽然觉得好笑。他笑自己愚蠢。能然子弹消失,还能让活生生的人动弹不得,这怎么可能是骗人的魔术? 他居然还在思考这个魔术是怎么变出来的。 沈星暮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把杀手集团全部收拾。 当然,他并没有杀死他们,只收走了他们的手枪,再用手枪将他们打晕。 沈星暮留了一个还醒着的杀手,无疑是打算拷问他们。 对于拷问之事,夏秦有的是经验。哪怕是铁骨铮铮、宁死不屈的男子汉,他也有办法使其开口。 只不过这次拷问完全轮不到夏秦出手,沈星暮轻而易举就问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沈星暮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杀手道:“钱四小姐。” 沈星暮问:“钱四小姐是谁?” 杀手道:“钱漫欣。” 沈星暮问:“钱霄汉知道这件事吗?” 杀手道:“这是主人们之间的事情,我不知道。” 沈星暮问:“你们是隶属巨鼎门的杀手组织?” 杀手道:“是的。我们隶属巨鼎门的太阳组织。” 沈星暮问:“你们听钱霄汉的还是听钱漫欣的?” 杀手道:“都听。” 沈星暮问:“除了他们两个,还听其他人的命令吗?” 杀手道:“不听。” 沈星暮问:“钱漫欣为什么要杀夏秦?” 杀手道:“不知道。”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你可以回去了,替我向钱四小姐带一句话。就说沈氏集团的沈星暮仰慕钱大小姐已久,想请她吃个饭,当面聊一下。” 杀手道:“好的。” 沈星暮道:“如果钱漫欣不知道怎么联系我,可以直接联系虎鹰集团的总裁濯天虎。” 杀手道:“好的。” 沈星暮很随意地挥了挥手,杀手便宛如木偶一般,机械地转身,尔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秦看完沈星暮询问的整个过程,皱着眉问道:“你不怕他说谎?”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看他刚才的样子像在说谎吗?” 夏秦道:“我看他像一个机器人,机器人的话,一般是按程序做事。如果程序是你做的,他应该不会对你说谎。” 沈星暮道:“钱漫欣,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个名字。似乎高哲羽对她的评价还很高,至少容貌身材都不比肖浅裳差。” 夏秦皱眉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沈星暮淡淡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实在追不到肖浅裳,可以换个目标试试。” 夏秦冷声道:“钱漫欣要杀我,你却叫我去追她,你不觉得很可笑?” 沈星暮道:“几个月前,你去霓城不也是为了击垮肖家?最后连肖家都不打了,反而要去追肖浅裳,这本就足够可笑,你还在乎再可笑一点?” 夏秦语塞,因为沈星暮说的似乎一点也没错。只不过他并不是花花公子,无论外人怎样吹嘘钱漫欣,抑或是钱漫欣真的漂亮得不可思议,他也不会动心。 追女人这种事情,总得有个先来后到。而且夏秦也不想去追一个随时都会两刀劈死自己的狠辣女人。 沈星暮道:“在你离开弭城之前,还是和我在一起的好。谁也不知道钱漫欣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这次暗杀失败之后,会不会派更强的杀手来也是未知数。” 夏秦点头道:“和你在一起的确很安全,毕竟你是一个魔术师。只是我很好奇,你的那些魔术是怎么变出来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最好可以教我几手防身的魔术。” 沈星暮摇头道:“你是学不会的。” 夏秦问:“你不教,怎么知道我学不会?” 沈星暮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上,我就教你。” 沈星暮随口问道:“你知道恶念空间吗?” 夏秦不假思索摇头道:“恶念空间是什么?我从未听说过。” 沈星暮的神色明显僵住。 夏秦问:“怎么了?” 沈星暮反问道:“你能听到‘恶念空间’这个词?” 夏秦不解道:“为什么不能听到?它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吗?不也是四个汉字组成的奇怪词汇吗?” 沈星暮久久不语。 夏秦问:“你之前对付那些杀手用的手段,并不是魔术?” 沈星暮道:“并不是。只不过我不好向你解释‘念’的问题,所以撒了谎。既然你能听到宛如禁忌一样的‘恶念空间’,我不妨如实告诉你。我使用的力量被称为‘念’,‘念’是一种因执念产生的超自然力量,它可以……” 夏秦认真听着,直到沈星暮把“念”解释完,这才问道:“所以你要教我如何使用‘念’?” 第十章 烈马 夏秦的心里很是激动。他本是强者,比世上绝大多数普通人都要强得多的强者。而他这样的强者得知崭新而未知的力量时,就如同一个在大海航行数十年的人忽然发现了新大陆,抑或是在沙漠中日复一日行走的人看到了绿洲。 夏秦跃跃欲试,早已忘记自己的满身伤痕。 只可惜沈星暮摇了头。他很冷漠地说道:“我教不了你。或者说,没人能教你。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念’,只不过它大多时候处于沉睡状态,很难发挥作用。或者在人极度危险的时候,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能一定程度激发沉睡在体内的‘念’,进而绝处逢生。总而言之,‘念’的触发与使用,需要一把钥匙,而那把钥匙是什么,也因人而异。” 夏秦略感沮丧的同时,想到之前轻而易举打碎厚实碎墙的“追魂”与“夺命”。它们原本是再普通不过的手枪,纵然它们跟随刘俊数十年,早已成为“枪的世界”的绝对权威,但它们终究是凡物。凡物当然只具备凡物的力量。所以“追魂”与“夺命”忽然爆发的强大力量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而是作为使用者的夏秦,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激发了自身的“念”? 夏秦沉思着,再一次掏出“追魂”与“夺命”,如实述说自己在酒店即将坍塌时发生的事情。 沈星暮听完后,也盯着两把手枪看了许久,皱眉道:“你想错了。救你的不是你的‘念’,而是刘俊的‘念’。” 夏秦怔住。 沈星暮道:“我看着这两把枪,就仿佛正面对着刘俊本人,这种感觉是错不了的。或许刘俊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这两把手枪给予的厚望,使它们产生了强大的力量,在关键时刻救下了你。” 夏秦忽然有些理解刘俊说的那句话了,便是他感觉“追魂”与“夺命”都是活的。因为刘俊赋予了它们强大的“念”,所以它们才像活的。 两人说话这会,已经走出卡通广场,抵达一条昏暗的长街。 沈星暮的住处就在这条街的深处的一家酒店。 夏秦在沈星暮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取出了身体里的子弹,并且狰狞张开的伤口都以非常快的速度愈合。 夏秦看着已经结痂的双腿,心中再次惊叹“念”的力量。而他惊叹之余,也在想自己解开“念”的密码的钥匙。 沈星暮已经洗完澡,正躺在床上玩手机。 夏秦猜到他多半在和夏恬聊天,忽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当即问道:“沈星暮,既然你拥有这么强的力量,为什么不治好恬恬的病?” 沈星暮盯着手机,面无表情说道:“‘念’并不是全能的,它不能改变一个必死之人的结局。简单的例子就是杜昌翊。” 夏秦惊愕道:“杜昌翊?” 他说着,脑中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他想起来了,早在大半年前,他就见识过“念”。杜昌翊和杜贞的战斗,便是超过普通人认知的、“念”的战斗。 沈星暮道:“杜昌翊的‘念’无比强大,但他依旧阻止不了日益剥夺他的生命力的病痛。我也一样,我没办法治好夏恬。或者说,如果‘念’真的能包治百病,不需要我出手,夏恬便能自己治好自己。” 夏秦的神色一凝,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恬恬也会使用‘念’?” 沈星暮淡淡说道:“她不仅会使用‘念’,甚至很可能比我和叶黎还要强。” 夏秦沉默。 沈星暮道:“我知道你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毕竟拼尽全力保护一个比自己还强大得多的妹妹,本身就显得滑稽无比。只不过夏恬并不是有心瞒你,‘念’的存在本身便有着一层奇怪的限制。关于‘念’的信息,并非任何人都能听得到。就如同‘恶念空间’这个词一样。” 夏秦依旧沉默。 沈星暮翻过身,面向墙壁玩手机,也不再出声。 夏秦安静许久之后,小声道:“如果钱漫欣愿意给你这个面子,陪你吃顿饭,记得叫上我。” 沈星暮问:“莫非你想找机会杀掉她?” 夏秦道:“我想我有必要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 沈星暮道:“其实我本来也是替你约的她。” 这段简短的对话结束后,两人再无半点交流。 夏秦安静躺着,脑中思绪飘飞,最终所有思绪都融成了一团,变成了浆糊。 脑子里乱成浆糊并不是舒服的事情,而人不舒服的时候常常会选择睡眠,于是夏秦闭上眼就睡了。 次日清晨,夏秦跟着沈星暮去两大集团合作开发的楼盘区域看了一下。那边地势很好,不仅靠山,还临江,鸟语花香,风景怡人,远离喧嚣,算是繁华弭城里的一片净土。 沈星暮和虎鹰的高层们聊天,夏秦便站在一边独自抽闷烟,因为严振峰没来。 等沈星暮和虎鹰高层们聊够了,便到了午饭时间。 吃饭时间就是应酬时间,而所谓应酬,无非是一群虚与委蛇的人,坐在一起说一大堆客客气气的话。 夏秦知道,他们在餐桌前说的话,十句有九句是假的,剩下的一句真话也一定是没有丝毫营养的废话。 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一群虚情假意的人坐在一起,说一大堆仿佛真情的话,早已成为一种无法逆转的现象。而夏秦早已看惯了这种现象,便也不觉得恶心作呕了。 饭局进行到一半,沈星暮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变得凝重,随口招呼了在场的几位虎鹰高层几句,便走出包间听电话去了。 前后不过两分钟,他回来了。 他之前还是醉眼惺忪的模样,这会却显得尤为清醒。 他直接无视餐桌前的虎鹰高层们,对夏秦说道:“我们走。” 夏秦立刻明白过来,刚才给沈星暮打电话的人,不是濯天虎就是钱漫欣。 夏秦起身便准备走。 一名虎鹰高层酒酣耳热道:“沈总,夏先生,我们还没喝痛快,你们就急着走,是不是太失礼了?” 其余高层纷纷附和。 夏秦冷冷地盯着这群高层,一句话也不说。 他知道,这些人无非就是想把沈星暮灌醉,然后从中捞点好处,再不济也要打听到一些关于沈氏集团的内幕。 好好的一顿饭,因为档次太高,反而变成了“无间道”。 沈星暮把手机屏幕对着虎鹰高层们,淡淡说道:“濯天虎找我有事,如果你们觉得我失礼的话,可以亲自去和濯天虎说。” 高层们立刻都不说话了。 夏秦乘上沈星暮的车,双手十指交错,安静放在膝盖上。 他在想,钱漫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为什么花这么大代价来杀他? 沈星暮则是一边开车,一边说道:“刚才的电话是濯天虎打的,他说钱漫欣现在就在他的办公室,正等我们过去。” 夏秦道:“钱漫欣能随意进出濯天虎的办公室,证明虎鹰集团和巨鼎门也存在不浅的关系。说不定钱漫欣已经串通好濯天虎,布置好杀局,就等着我们闯进去。” 沈星暮摇头道:“就算濯天虎愿意帮钱漫欣对付我们,也不会把杀局布置在他的办公室里。” 夏秦觉得这话有道理。连钱漫欣都只敢派人来暗杀他,而不敢光明正大地宣战,濯天虎作为一个生意人,当然更是不敢剑走偏锋。 而且到目前为止,夏秦也想不出钱漫欣杀了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谁会无缘无故去杀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背后还有着一个强大的势力? 如果钱漫欣不是为了惊人的利益,就只能证明她是一个疯婆娘。 然而她并没有疯,甚至比世上绝大部分女人都要清醒得多——至少她的外貌看上去是这样。 办公室的装修非常别致,四角有盆栽,四壁还挂着波浪状的藤萝。 这些植物都是真的,透着淡淡地草本香味。 而优雅寂静的办公室里,钱漫欣就像一株生长在绿草丛中的一株妖艳玫瑰。 她的脸很细致,呈鹅卵石状,平滑而缓和,没有丝毫棱角。而她的五官更是标致,毫无瑕疵,却又显得尤为奔放,像一匹奔跑的烈马,尤其是那两瓣红艳而妖娆的唇,以及细嫩两耳下轻轻摇曳的火焰状坠子,更是将她的火辣美貌衬托到极致。 她染了一头火红的长发,发丝卷成大捆的麻花状,绕过脑后直接搭在胸前。而她头上高高盘起的发髻,被两支金灿灿的步摇牢牢固定。 是的,步摇,中国古典首饰的步摇。 她本就穿了一身古典汉服。 红色的丝衣,龙飞凤舞的刺绣,宽阔到几乎露出她半只手的袖子,以及宽松衣摆下的一环蓬松流苏,均将她刻画成古香古色的古典美女。 只不过她并没有古典美女的恬静与温雅,满身充斥的是宛如莳萝一般的强烈辛香气息。 事实上,她的腰间的确别着一只香囊。 夏秦不怀疑,她的香囊里定然装了大量的莳萝,以及其他辅助调味的草本植物。 钱漫欣看到夏秦和沈星暮,第一反应便是微微欠身,如古代女人一般向人问好。 她开眉一笑,欢欣道:“夏先生,沈先生,漫欣这厢有礼了。” 她说话时,分明在欢笑,却又像脱缰的烈马,正嘶鸣冲杀而来。 夏秦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忽然皱着眉摇头道:“你长得是不错,不过和浅裳还是有最本质的区别。” 钱漫欣睁大眼问道:“浅裳?霓城肖家的三小姐肖浅裳?我和她有什么区别?” 夏秦道:“浅裳是能和人结婚,好好生活的女人。你的话——” 他故意只说一半,戛然而止,剩下的另一半让钱漫欣自己去想。 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钱漫欣却好像完全没听懂。她嫣然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瞧不上任何男人,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夏秦心里冷笑,此刻也不打算再留余地,几乎脱口说出“你只适合当一个让人玩的婊子”时,沈星暮却先一步说话了。 他甚至看都没看钱漫欣一眼,而是对一旁一直静坐着的中年男人问候道:“濯董,我来弭城也有好些天了,却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夏秦忍不住循着沈星暮的目光看过去,便也看到了一直如安静大山一般静坐着的濯天虎。 在弭城,濯天虎无疑也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而他本身也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高贵而威严的气质。 他长得很平庸,甚至可以说略显丑陋,毕竟他脸上长了一块拇指大的黑色斑纹。哪怕是天生丰神俊朗的美男子,脸上忽然多出这样一点斑纹之后,也不可能再英气俊俏。 可是他这张平庸甚至略丑的脸,却透着一种不怒自威,仿佛早已藐视众生的尊高气质,使得旁人无法将他无视。 夏秦只好承认,钱漫欣的确有着她的独特之处。因为在任何时候,夏秦看到濯天虎这种级别的人物,一定能一眼就注意到。但今天不一样,如果不是沈星暮向濯天虎打招呼,夏秦甚至没发现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个男人。 他的目光锁在钱漫欣身上。钱漫欣本身也有着吸引男人的注意力的妖娆魅力。 濯天虎微笑道:“小沈总,你能亲自来弭城指导我们合作项目的开展与继续,实在出乎我的预料。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你会来,一定望眼欲穿,提前推掉那些烦人的差事,奉茶相迎。” 沈星暮道:“遗憾的是,最后还是因为钱四小姐,我才有幸见到你。” 濯天虎道:“这不是遗憾。漫欣小姐无疑是人中之凤,小沈总当然也是人中之龙,今天我得以同时见到你们两人,荣幸至极。” 夏秦听到这样的话,本该胃里收缩想吐,却不知为什么,这话从濯天虎口中说出来,便好像确有其事,而非普通的吹捧之语。 夏秦皱着眉道:“濯董,还有这位小沈总,你们要聊天的话,可以出去聊吗?” 濯天虎道:“这里好像是我的地方。” 夏秦道:“但我现在要借你的地方。” 濯天虎问:“这位朋友,刚才漫欣小姐似乎称呼你为夏先生,可否问一下你的大名?” 夏秦道:“秦。” 濯天虎的神色僵了一下,沉声问:“你是夏秦?” 夏秦道:“是的。” 濯天虎沉默片刻,点头道:“如果夏秦先生有话要和漫欣小姐单独聊,我可以先出去。不过我还是事先说一句,请你不要对漫欣小姐做任何出格的举动。” 夏秦不说话,这时候不说话就是默认与答应的意思,所以濯天虎和沈星暮都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夏秦和钱漫欣两个人。 钱漫欣莲步款款走到办公桌前,端起桌上的茶壶,甜笑道:“夏先生,喝杯茶?” 夏秦摇头道:“我暂时还不想死,所以不喝你的茶。” 钱漫欣娇噌道:“原来你这么害怕我啊?” 夏秦面无表情道:“你有一次机会。” 钱漫欣问:“什么机会?” 夏秦反手掏出别在腰间的“追魂”,枪口指着钱漫欣,冷冷说道:“说一个我不杀你的理由。” 面对冰冷枪口,钱漫欣却仿佛一点也不害怕。她笑语嫣然道:“我长得比你所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好看,而且我可以做你的女人,这个理由可以吗?” 夏秦脸上的冷意更浓,手指缓缓收紧,似乎随时都会扣动扳机。 钱漫欣依旧是撒娇一般说道:“夏大哥,我一直很仰慕你,听说曾经在蛰城如日中天的白虎帮就是被你除掉的。不可一世的万骁也是败在你手上的。” 夏秦嘲讽道:“你仰慕我的方式就是叫人来杀了我?” 钱漫欣扁着嘴,一脸委屈地说道:“我仰慕的男人,当然不能比我弱啊。如果只是太阳组织的十三名成员,我一个人也能对付啊。若你对付不了,就证明我眼瞎了。” 夏秦道:“所以你的眼瞎了吗?” 钱漫欣扬眉一笑,庆幸道:“幸好我的眼没瞎,你现在还好端端活着。” 夏秦冷冷地盯着她,“追魂”的枪口也一刻不离指着她。 他不相信她说的话。或者说,换了任何有脑子的男人,都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夏秦现在想的是,现在杀她还是之后杀她。 正当他思绪转动只是,眼中只见光影一闪,上一刻还优雅坐在办公椅上的钱漫欣,竟在眨眼间来到他面前,甚至已经踮起脚吻住了他的脸。 夏秦的瞳孔在收缩。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数个念头。而最为强大的念头便是,立刻杀了钱漫欣。 因为至少有一点她没撒谎,便是她能独自一人对付十三名杀手,仅凭她刚才宛如雷霆闪烁的身法,便足以证明这件事。 这也侧面证明,她不会比他弱太多。 钱漫欣的可怕程度,还在夏秦的想象之上。 夏秦猛地反手一抓,直接拧起钱漫欣的麻花辫子。 他用力很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他看着她,她的眼里竟没有丝毫痛苦与悲伤,只有深深的眷恋。只不过这一分眷恋也藏着宛如烈马奔腾的野性。 夏秦的神色一滞,冷冰冰问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钱漫欣居然张开手环抱住夏秦,温柔道:“我本就心甘情愿死在你的手上。” 第十一章 自杀 沈星暮和濯天虎在办公室外的长廊里聊了一会,办公室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并且外面的窗户玻璃镀了膜,看不进去。 他们均不知道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 沈星暮很淡定。他刻意约钱漫欣,其实就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夏秦。现在夏秦自己去处理这件事,他反而得了清闲。 无论夏秦对钱漫欣做了什么,哪怕他把她杀死在办公室里,沈星暮也不会感到奇怪。 濯天虎却相对焦躁许多。他和沈星暮聊天时,总是偏头看向办公室的门,分明是担心钱漫欣。 沈星暮淡淡说道:“濯董,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濯天虎微笑道:“小沈总客气了。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就好,只要是我的知道的,我一定如实相告。” 沈星暮道:“严振峰哪去了?前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今天却没见到他。” 濯天虎的眉头皱了皱,平静道:“严振峰已经离职。他的工作本身就和我们公司的财务有关,他想暗中偷点回扣更是轻而易举。就在昨天,有员工向我提交了他中饱私囊的证据,我直接将他革职了。” ——夏秦昨天才到弭城,目的是为了找严振峰打听巨鼎门近期的动静。严振峰恰好在昨天离职。这是巧合? 沈星暮点点头,不动声色。 濯天虎问:“小沈总,你忽然问严振峰干什么?” 沈星暮随口道:“我感觉他的人还不错,能喝酒,会说话,我和他聊得来,却不曾想,他暗地里还做偷鸡摸狗的龌龊事。” 濯天虎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沈星暮也跟着笑,却不说话。 两人安静这会,紧合的办公室门终于开了。 夏秦面无表情走了出来,钱漫欣则像粘人的小猫咪,笑语盈盈跟在他后面。 濯天虎连忙问道:“两位聊完了?” 夏秦没说话,钱漫欣则一把抱住夏秦的手臂,甜笑道:“还早着呢。我们只是换一个地方聊。” 濯天虎的脸色明显变得阴沉了一些,张开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又没说出来。 沈星暮道:“濯董,你业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你了。以后再有时间,一定登门拜访。” 濯天虎微笑道:“好的。” 他分明是在和沈星暮说话,目光却锁在钱漫欣身上。 夏秦冷着脸下楼,钱漫欣便如影随形跟着他。 沈星暮心里相当好奇,想知道夏秦和钱漫欣到底聊了什么。钱漫欣好像忽然变成了夏秦的女人。 三人到楼下之后,夏秦冷着脸推开钱漫欣,冷冷说道:“我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管你想对付谁。从现在开始,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不然我不敢保证你还能像今天一样好运。” 钱漫欣温柔道:“夏大哥,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你是觉得我长得不够好,配不上你吗?” 夏秦冷笑道:“钱四小姐,你怎么说也是巨鼎门钱霄汉的千金,请你说话做事最好自重一点。” 钱漫欣摇头道:“从现在开始,我已经不是巨鼎门的人了。” 夏秦问:“莫非你以为你是枪神社的人?” 钱漫欣开眉道:“夏秦的女人,当然是枪神社的人啊。” 夏秦道:“但我好像从未有过女人。” 钱漫欣道:“你现在就有了。” 夏秦道:“一个随时都可能一刀劈了我的女人,我不敢要。” 钱漫欣扭捏着身子,撒娇道:“夏大哥,你怎么可以这么小气啊?我都说了,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夏秦冷声道:“任何事情?” 钱漫欣重重点头道:“是的。” 夏秦抬手指着她,邪魅一笑,道:“我要你去死,你去死吗?” 钱漫欣居然没有丝毫迟疑,就点了头。而她点头的瞬间,竟然也已付诸行动。她的手猛地环过夏秦的腰,像是想掏他腰间的“追魂”与“夺命”。 她的神色非常决然,像极了想掏枪自杀。 然而夏秦并不是蠢人。他可不会把“追魂”与“夺命”交给钱漫欣。且不说这两把手枪本身的存在意义,钱漫欣本身就是一个身手非常好的女人,她拿到枪,难保不一枪崩了夏秦。 钱漫欣的动作很快,但夏秦更快。在钱漫欣的手即将触碰“追魂”之时,夏秦向后一个闪身,轻而易举避开了。 钱漫欣失手之后,脸上没有失望,只有浓浓的悲哀。 她咬着嘴委屈道:“夏大哥,你不是希望我死吗?你不给我枪,我怎么死啊?” 夏秦嘲讽道:“一个想死的人,有的是办法去死,不一定要枪。” 钱漫欣的眼睛一亮,甜笑道:“对哦,我怎么这么笨啊?” 她话落的同时,整个人已如奔跑的烈马,豁然冲到大路中间。 一辆公交汽车,宛如一个在冰上滑行的大方块,正急促鸣笛而来。 能开公交车的司机当然具备足够灵活的开车技术,在钱漫欣冲向大路的那一刻,车子便已大幅度减速。 只不过两者距离太近,而且钱漫欣并没有躲避的打算。公交车就这样斜斜地撞到了钱漫欣的右肩。 当然,钱漫欣本是双手张开,面对公交车的。她真的准备用肉身正面承受公交汽车的撞击。 是夏秦在千钧一发之时,一冲而过,抓住钱漫欣的手便往回拉。这才导致车子只撞到她的右肩。 公交车在地面划出一条滑稽的弧线,尔后停在路边。 公交车司机沉着脸下了车,嘴里骂着一大堆难听的脏话。 夏秦冷冷说道:“要么现在就滚,要么就赔完钱再滚。” 兴许是夏秦的语气太过冷厉,将他与生俱来的霸者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司机一下就怔住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敢问,便灰溜溜上车,驶车离去。 沈星暮安静看完了钱漫欣自杀到夏秦救她的整个过程,心中也狐疑起来。 他能看得出,刚才钱漫欣是真的想死。就仿佛,她真的已经把自己整个人交给了夏秦,夏秦叫她干什么,她就一定会干。 巨鼎门无疑是弭城一手遮天的大帮派。而钱漫欣作为巨鼎门门主钱霄汉的女儿,天生养尊处优,从不缺任何东西,尤其是男人。她怎会心甘情愿为夏秦去死?或者说,她真的是一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 沈星暮思忖这会,夏秦的冷漠声音已经响起。他冷冷说道:“你要死的话,应该选一个好的方案,至少别拖累其他人。” 钱漫欣的右肩已经骨折,就这样无力地吊着,但她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之色,反而满是温馨的笑容。 她开心道:“夏大哥,你刚才救了我。” 夏秦冷冷说道:“我只是不想害人。如果刚才那辆公交车撞死了你,浪费一车乘客的时间不说,司机也将面对无数的麻烦。” 钱漫欣的眸子一黯,抿着嘴道:“那么我找一个楼层高一点的大楼跳下去,应该不会害到别人了吧。” 夏秦道:“万一你跳下去侥幸没死,反而全身瘫痪怎么办?” 钱漫欣道:“不会的,我可以找上百米高的大楼。这么高的话,任谁摔下去都会粉身碎骨,我也不会例外。” 夏秦道:“一百米太高,看不清楼下的情况。万一你跳下去砸到了某个行人,岂不是又害了别人?” 钱漫欣问:“那我该怎么办?回家找把刀子割脖子吗?” 夏秦道:“这是一个好办法。既简单,又不会害人。不过我怕你一刀下去不够狠,人没死,反而惊动了钱霄汉。到时候又引来一堆太阳组织的杀手找我麻烦。” 钱漫欣道:“不会的,我的力气很大,保证一刀锁喉。” 夏秦道:“前提是你得有一只健康的右手。” 钱漫欣问:“为什么是右手?” 夏秦道:“因为大多数人的右手都比左手灵活有力。右手不灵活的那些人都是左撇子。你是左撇子吗?” 钱漫欣摇头道:“我不是左撇子,我的左手很笨。” 夏秦道:“不巧的是,你的右手被撞伤了,可能连拿刀都拿不稳。” 钱漫欣眨眨眼,低郁道:“那我该怎么办啊?” 夏秦道:“所以你应该先治好你的右手。” 钱漫欣道:“我能感觉到,我的右肩与右臂,都有明显的骨折。现在去做骨头矫正,再用最好的骨肽片和跌打药,也需要半个月到三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康复。” 夏秦道:“所以你至少又多活了半个月。” 钱漫欣问:“这半个月时间,够我做什么?” 夏秦道:“至少够你向我解释清楚。” 钱漫欣问:“解释什么?” 夏秦问:“为什么要自杀?” 钱漫欣道:“因为你叫我去死啊。” 夏秦问:“为什么要听我的话?” 钱漫欣红着脸道:“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你了啊。” 夏秦问:“喜欢一个人,就可以为他去死?” 钱漫欣斩钉截铁道:“当然。” 夏秦问:“为什么喜欢我?” 钱漫欣反问:“那你为什么喜欢肖浅裳?” 夏秦皱眉道:“我有说过我喜欢她的吗?” 钱漫欣道:“之前在办公室里,你已经拿我和她比较过了。你说我和肖浅裳有本质区别。” 夏秦道:“我的确说过这句话。但我没说我喜欢肖浅裳。” 钱漫欣道:“你若不喜欢她,又怎么会拿我和她比较?” 夏秦点头道:“算你说对了。男人的确喜欢把自己瞧上的女人和别的女人做比较。尤其是某些长得尤为出众的女人。” 钱漫欣问:“所以你为什么喜欢她?” 夏秦道:“因为她长得好看。” 钱漫欣莞尔道:“对啊。我喜欢你的理由也一样,因为你长得帅。” 夏秦抬手抚了抚脸上的伤疤,摇头道:“我不认为我长得帅。” 钱漫欣不假思索道:“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在我眼中,夏大哥就如青铜一样坚韧,玉礼一样庄严。” 夏秦沉默。 钱漫欣问:“夏大哥,你要陪我去看医生吗?” 夏秦摇头道:“我不认为你一个人看不了医生。” 钱漫欣的确很听夏秦的话。夏秦叫她去死,她就真的想方设法自杀。夏秦叫她自己去看医生,她就真的走了。 只不过她在离开之前,不依不饶吵着要夏秦的电话号码。 夏秦冷着脸给她了。 钱漫欣走后,沈星暮和夏秦都回了酒店。 沈星暮对钱漫欣的各种奇怪举动很是好奇,但他一句话也没多问。因为他知道,夏秦现在的心情糟糕透顶,不适合与人正常交流。 至于夏秦为什么郁闷,沈星暮也隐隐猜到一二。 沈星暮躺着玩手机,却不玩《银河航线》,而是陪夏恬聊天。他们聊的也都是些很平淡无趣的小话题。 自从沈星暮经历过那场宛如虚拟实境一般的死亡游戏之后,便觉得《银河航线》不那么好玩了。 原因非常简单,就像开过真车的人,就不会稀罕玩具车一样。 隔着手机屏幕看狭小星河世界的感觉,和置身在茫茫星海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沈星暮忽然想到,虎鹰集团这次也下了血本,决定研究与开发虚拟实境。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虽然虚拟实境的理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已提出,但时隔四十多年之后,依旧没人能将它实现。 濯天虎的虎鹰集团当然有着绝对强大的实力,只不过开发虚拟实境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不知道虎鹰集团是因此亏空破产,还是一鸣惊人震惊世界。 沈星暮对沈氏集团与虎鹰集团的这次合作有了一点期待。希望虎鹰真的能弄出更真实、更好玩的游戏。 而此刻,沈星暮和夏恬聊的就是这个话题。 只不过两人的聊天还没完全展开,夏秦便说话了。 他坐在阳台前,一边抽闷烟,一边沉思道:“沈星暮,你觉得是钱漫欣疯了,还是我疯了?” 沈星暮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夏秦道:“钱漫欣叫人来杀我,我是不是应该杀了她?” 沈星暮道:“是这样。” 夏秦道:“可是我给了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沈星暮问:“她怎么解释的?” 夏秦道:“她说她仰慕我、喜欢我。她喜欢的男人,不能比她弱。所以她派了十三名杀手来试探我的实力。” 沈星暮道:“这个解释很拙劣。” 夏秦道:“昨晚如果不是你来救我,我已经死了。” 沈星暮道:“所以你该杀了钱漫欣。” 夏秦道:“我也这么想,但却没忍心下手。” 沈星暮问:“为什么不忍心?因为她长得比肖浅裳还好看?” 夏秦道:“或许吧。” 沈星暮轻叹。他也扪心自问,自己面对一个和钱漫欣一样美丽的女人,是否下得去手。 夏秦道:“我心软放过她,她却不知好歹,还要一直缠着我。” 沈星暮道:“这个我有看到。” 夏秦道:“我叫他去死,其实就是希望她赶紧滚。” 沈星暮道:“但你没想到她真的想去死。我们都能想到,那时飞驰而过的大公交车,绝对不是钱漫欣刻意设计的。如果你当时不拉开钱漫欣,她真的会被撞死。” 夏秦道:“所以我感觉我和她,至少有一个人疯了。” 沈星暮淡淡说道:“或许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夏秦道:“阳台的空气很好、很清新,但我却仿佛能闻到像极了莳萝一样的辛香气味,就像钱漫欣还在我身前站着。” 沈星暮没再说话。他知道,钱漫欣已经给夏秦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任何一个敢为心爱的男人去死的女人,都很容易让人记住。 至于夏秦准备怎么去处理钱漫欣,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沈星暮管不了,也给不了建议。 沈星暮唯一可以保证的便是,如果钱漫欣还敢对夏秦下杀手,且不说沈星暮和夏秦本就有了一分交情,仅仅是看在夏恬的面子上,沈星暮也一定不会放过钱漫欣。 第十二章 安睡 沈星暮以为,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钱漫欣会如跗骨之蛆一般缠着夏秦。他也做好陪夏秦一起应付钱漫欣的准备。 然而一连过去一个多星期,钱漫欣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至少夏秦没有接到她的半个电话。 就仿佛,她真的被夏秦伤透了心,不再喜欢这个男人了。 沈星暮当然不信钱漫欣真的不再打扰夏秦。她很可能只是表面显得平静,其实暗地里又在做某些不好的举动。 沈星暮觉得,钱漫欣的存在本身,对夏秦便是一个潜在威胁。 夏秦也明显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主动提议道:“我们去巨鼎门走一趟,查探一下钱漫欣的虚实。” 这原本是夏秦自己的事情,但沈星暮依旧好言建议道:“不管钱漫欣在打什么算盘,我们都不用着急。最多再等一个星期,她的手就该完全康复了。我很想知道,她的手恢复之后,会不会真的割脖子。如果她真的为了表达她对你的爱,自杀了,你也就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夏秦皱眉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沈星暮问:“什么事?” 夏秦道:“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更加可怕。钱漫欣是钱霄汉的女儿。如果钱漫欣真的自杀了,并在自杀前留下遗书,诬陷是我逼死了她,势必引起巨鼎门和枪神社的战争。” 沈星暮道:“你们枪神社并不惧怕巨鼎门。” 夏秦道:“一个巨鼎门的确没什么好可怕的,只要刘叔还活着,钱霄汉就翻不出什么浪花。但是我们和肖家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目前也仅仅是暂时休战。如果巨鼎门对我们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肖元定然也会顺势打来。” 沈星暮摇头道:“你想的太过深远。首先,我不认为钱漫欣还会自杀;其次,她就算自杀也未必会诬陷你;最后,钱霄汉也未必愿意为钱漫欣与枪神社开战。” 夏秦问:“那你怎么看?” 沈星暮道:“说不定钱漫欣真的丧心病狂地爱上你了。” 夏秦的两颊轻轻抽动,脸上的伤疤也变得尤为古怪狰狞。 沈星暮道:“我们还是先等一个星期再说。如果你实在等不了,也可以主动打电话给钱漫欣。” 夏秦摇头道:“钱漫欣是一个疯婆娘,我不想再和她有半点交集。” 沈星暮道:“既然你不想再看到她,就不该在弭城逗留这么久。” 夏秦道:“我还没找到严振峰。” 沈星暮道:“严振峰明显是故意躲着你。人海茫茫,只要他一天不想见你,你就一天找不到他。” 夏秦沉默。 沈星暮道:“或许严振峰早就不是你们枪神社安插在巨鼎门的卧底了。这个时代的人,大多经不住诱惑。如若钱霄汉许以他更多、更光鲜的金钱与地位,他还愿意继续替刘俊卖命吗?” 夏秦道:“无论怎么说,我来弭城的任务便是打听巨鼎门最近的动向。我来了这么久,结果却空着手回去,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沈星暮道:“所以你还是得去一趟巨鼎门。” 夏秦问:“去找钱霄汉?” 沈星暮道:“以你的本事,想从钱霄汉嘴里套出点信息并不难。” 夏秦似笑非笑道:“以钱霄汉的本事,想搪塞糊弄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星暮道:“所以我们不得不继续聊钱漫欣。” 夏秦问:“怎么聊?” 沈星暮道:“近期巨鼎门开始抵制枪神社,导致你们散步在弭城的生意网亏损不少。他的做法非常巧妙,明面上只是树立弭城黑道的和谐风气,压制其他中小型帮派的争斗,但实际上,他这么做,极大程度阻断了枪支的买卖交易,干涉了枪神社的利益。” 夏秦道:“我就是为能打听这件事的原委才来的。” 沈星暮思忖道:“巨鼎门主要经营酒吧、迪吧、舞厅等行业,虽然其中也牵扯到一些擦边违法的活动,但这和你们枪神社的生意并没有任何冲突。而且据我所知,蛰城枪神社和白虎帮还没决出胜负之前,钱霄汉就有依附刘俊的意思。而现在,白虎帮早已被灭掉,枪神社变得更加强大,钱霄汉应该更加敬畏刘俊,不应该再暗中使绊子。” 夏秦惊讶道:“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 沈星暮道:“这些信息都是老爷子无意中和我谈起的。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 夏秦问:“所以你想说什么?这些事情和钱漫欣有什么关系?” 沈星暮道:“我并不知道钱霄汉有几个儿女。但很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他的次子钱风竹壮志凌云,年仅十九时就已接管巨鼎门的大半事物,并且亲手扫除大多巨鼎门发展上的障碍。钱风竹本身也是傲然若竹,不羁世俗,当然也不甘屈于人下。” 夏秦皱眉道:“你是说,这次巨鼎门的异动,有可能不是钱霄汉的意思,而是钱风竹的意思。因为他不想一直活在他父亲的影子下面,所以故意树立我们枪神社这样的强敌。他是想借我们枪神社的力量除掉钱霄汉。” 沈星暮道:“你说错了。钱风竹傲然若竹,当然不是嗜父夺位之人。而且钱霄汉一旦死了,巨鼎门到底落在谁的手上还不一定呢。钱风竹的不屈,并不是不愿屈于钱霄汉之下,而是不愿巨鼎门一直被枪神社压着。毕竟在弭城,巨鼎门才是真正的地下霸主,却不知从何时起,枪神社的势力已经完全渗透进来。” 夏秦道:“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和钱漫欣有什么关系。” 沈星暮道:“具体关系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钱漫欣忽然暗杀你,绝对不是偶然。你应该亲自找她问问,看她和钱风竹是不是一伙人。” 夏秦问:“你以为她会对我说实话?” 沈星暮道:“如果你真的深爱一个人,你会对她说谎吗?” 夏秦迟疑片刻,摇头道:“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毕竟我本身就骗过浅裳一次了。” 沈星暮道:“那是因为你对肖浅裳仅仅是喜欢,而不是爱。” 夏秦问:“喜欢和爱的区别是什么?” 沈星暮道:“区别是。喜欢可以变成爱或讨厌,爱却只能变成恨。” 夏秦道:“我听不懂。” 沈星暮道:“你听不懂很正常,其实我也不是很懂。不过你的确应该找钱漫欣问一下,至少她有可能说真话。” 夏秦问:“我是现在去找她,还是等一个星期再去?” 沈星暮道:“我把我能想到的都说完了,该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 夏秦静坐着思考了很久,终于摸出手机,拨通钱漫欣的电话。 他捏着手机静候,响铃很长时间,另一头却无人接听。 夏秦愣住,好半晌之后才皱着眉说道:“我隐隐觉得,钱漫欣有可能真的自杀了。” 钱漫欣的确在尝试自杀,一个一次性服用二十多粒安眠药的人,不可能不是自杀。只不过她的自杀并没有成功,被强行闯入的夏秦救了,并且第一时间送去了医院。 钱家的府邸非常大,是一栋装修上同时具备欧美风格与中国古典风格的大院子。尤其是大院子的东厢,古香古色,红墙绿瓦,宛如古代民房。 十分钟前,肖浅裳就躺在东厢房的木榻上面。而她的枕边,放着一瓶明显才开盖,却已少了二十多粒的安眠药瓶。 钱霄汉和钱风竹都不在家,大院子里只有几个负责打扫卫生、裁剪花圃的佣人。 沈星暮没有跟着夏秦去医院,而是留在院子里询问那几个佣人。 他从佣人的口中得知,钱漫欣早上还出来活动过,大概在四个小时前回的房。三个小时前,有佣人去她的房间给花瓶换水,就看到她已经睡着了。 佣人比较粗心,并没有发现枕边的安眠药瓶。以致于没人知道钱漫欣在服用安眠药自杀。 这些佣人说话时都非常平静,眼中没有丝毫惶恐或忧虑之色。就好像钱漫欣是否死掉,都和他们没关系。 若不是沈星暮能明显看出来,他们都是没有任何战斗能力的普通人,兴许会怀疑他们都是太阳组织的杀手。 只有杀手才会这样淡漠生命与死亡。 沈星暮暗自计算时间。夏秦给钱漫欣打电话,大概是两个小时前,而钱漫欣在三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吃下了超过二十粒的安眠药。 这无疑证明钱漫欣真的很听夏秦的话,他叫她去死,于是她真的想着各种法子去自杀。而且她在自杀前,根本没想过再打扰他。 ——钱漫欣死后,会产生怎样的连锁反应?这会引发巨鼎门和枪神社的战争吗?可她若真想将自己作为导火线引发战争,为什么不留一封遗书诬陷夏秦? 沈星暮感觉这件事情越发扑朔迷离,就宛如一口随时都会引起惊天爆破的火药桶。而他现在仍不知道火药桶是谁、在哪里。 沈星暮继续询问几名佣人,其中提出许多关于钱霄汉和钱风竹的问题,然而他们均是一个字也不说。 就仿佛,钱霄汉或钱风竹给他们下了严令,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他们家的事情。 沈星暮忽然觉得好笑,因为他和夏秦来到这间府邸时,被两个看门的门卫拦在外面,理由是钱家府邸,除了钱家的人,任何人不得出入。 直到夏秦自报身份之后,门卫放行了,而他们放行的理由却不是夏秦大名如雷贯耳,而是因为钱漫欣对他们说过“如果有一个叫夏秦的帅哥来找我,就放他进来”。 沈星暮感觉这间府邸不像富人家的住处,更像一间豪华的监狱。钱漫欣以及她的家人,全都被囚禁在里面。 沈星暮沉默许久,便也不再为难这些佣人。毕竟他没被赶出去已算幸运。 沈星暮又回东厢房看了一眼。房间非常简洁,窗明几净,除了床、柜、梳妆台等寥寥几样生活必备的陈设,便再没有其他物品。 沈星暮再三检查之后,忽然发现了异常。 他隐隐闻到,房间里除了淡淡的莳萝辛香味,还有另一种非常古怪的气味——只有男人才会有的气味。 沈星暮脑中忽然有了新的猜测,只不过这个猜测太过荒唐,他也不愿过多去想。 沈星暮抵达弭城第三医院时,已是下午时分。 钱漫欣被抢救了过来,毕竟她服用安眠药的量不算特别多,而且夏秦发现的也比较及时。 她在医院经过输液、洗胃、注射解毒剂,便已经脱离危险期。只不过她现在的神志还非常迷糊,半睡半醒的,眼中满是迷离。 沈星暮站在病房门口,冷眼盯着病房里的两个人。 钱漫欣好像被驯服了,不再是那一匹无拘无束的烈马,反而变成了乖巧听话的小猫咪。 她抓着夏秦的手,眼里满是温柔与祥和。 她尤为委屈地问道:“夏大哥,你不是叫我去死吗?我好不容易才想到这么好的自杀办法,你怎么又来救我了?” 夏秦道:“我记得我说过,你应该等右手好了之后,拿把刀割脖子。” 钱漫欣道:“可是你这么多天也不联系我,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夏秦道:“你本来就不是我的人。” 钱漫欣道:“但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 夏秦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来,面无表情道:“我不信。” 钱漫欣问:“我要怎么做,你才信?” 夏秦道:“现在我不要你去死了。我只要你当着我的面扇钱霄汉两巴掌,你敢吗?” 钱漫欣几乎没有思考便点头道:“我当然敢!” 夏秦皱眉道:“你不怕钱霄汉杀了你?” 钱漫欣道:“只要是你叫我做的事,我都不怕。” 夏秦沉默,久久不语。 沈星暮推开虚掩的房门,慢慢走到钱漫欣面前,一针见血问道:“你们家有几个男人?” 钱漫欣不解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星暮看向夏秦,夏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即厉声道:“沈星暮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钱漫欣道:“三个男人,除了钱霄汉,还有钱风竹和钱俊飞。” 沈星暮问:“昨天晚上,他们都在家?” 钱漫欣张开嘴打呵欠,似乎有些困了。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便闭上眼不再说话。 沈星暮冷着脸道:“你在回避这个问题?” 钱漫欣闭着眼说道:“沈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星暮定睛看向她,只见她紧合的眼缝里似乎有泪水泌出。 他明白过来,钱漫欣闭上眼,不仅仅是为了回避问题,还为了阻止眼泪流出。 她为什么回避这个问题?她为什么忍不住想哭?奔跑的烈马,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 沈星暮已经知道答案了,但他没说出来。 这种事情,也的确无法宣之于口。 沈星暮心里轻轻叹息,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他淡淡说道:“钱四小姐,既然你累了,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他说着,对夏秦使了一个眼色,便先一步退出病房。 他在病房外的长廊上静等一会,夏秦也出来了。 沈星暮单手按着长廊边上的栏杆,面无表情盯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弭城周遭有环山,于是夜间的弭城影影绰绰,就好像埋没在层峦叠嶂的山脉里。 看上去就像一张安详的棺木,城市里的所有人都在棺木里沉睡。 所以钱漫欣想要安睡。 沈星暮看向夏秦,目光罕见的柔软了一分。他平静道:“夏秦,你不用再怀疑钱漫欣的任何举动。我可以单方面且负责任地向你保证,她绝对不会害你。” 夏秦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沈星暮道:“我不好解释,也不能解释。如果你实在想知道,可以去问她,她或许会告诉你。” 夏秦道:“她只会告诉我‘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会害你’,却不会说更深层次的原因。” 沈星暮道:“那是因为你和她的相处时间还不够长,彼此都还没有亲切到推心置腹的程度。” 夏秦板着脸道:“莫非你的意思是,叫我好好和钱漫欣相处?莫非你还没发现,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沈星暮道:“疯子有疯子的好处。身陷囹圄、无法自拔的人,又有几个不是疯子?或者说,你本身也是一个疯子。” 夏秦道:“我很清醒,并没有疯。” 沈星暮冷笑道:“你若没疯,早就一枪把钱漫欣崩了。” 夏秦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只是有点——” 沈星暮不听夏秦的解释,冷漠地打断他的话,继续道:“你不用做任何解释,因为你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去杀钱漫欣了。” 夏秦问:“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会杀她?” 沈星暮道:“你先后救了她两次。” 夏秦道:“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叫她去死,她就真的去自杀。如果她真的死了,我岂不成了罪人?” 沈星暮嘲笑道:“你杀的人并不少。为什么独独在意她的死活?” 夏秦明显语塞,几次张开嘴,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星暮道:“夏秦,你相信我,虽然钱漫欣不如肖浅裳那么干净、单纯,但她绝对是最适合你的女人。” 夏秦问:“因为我们都是疯子?” 沈星暮摇头道:“因为无论是行善还是作恶,她都能为你提供最强的助力。” 第十三章 新年 时间匆匆,大雪节气过后,很快到了年底。 沈星暮在弭城的工作基本上完成,无论是和虎鹰集团的合作项目合同,还是工程设计、预算、招标等工作,也都处理妥善。剩下的工作均是细枝末叶,完全可以交给高哲羽或者沈氏集团的其他高层来接手。 沈星暮决定在冬至之前回蛰城,然后留在家里陪夏恬,直到下一场善恶游戏开始。 夏秦一直没走。自从他认识钱漫欣之后,他也仿佛变成了疯子。 他疯起来的时候,简直无法无天、甚至是六亲不认。 沈星暮还记得,就在半个月前,夏秦和钱漫欣再一次去了钱家的府邸。 钱漫欣真的当着夏秦的面扇了钱霄汉两巴掌,并且恶狠狠大骂道:“去你妈的巨鼎门!去你妈的钱家!老娘现在是枪神社的人了!” 那两巴掌无疑闹出了莫大风波。钱霄汉动怒了,当时就准备拿下夏秦和钱漫欣。只不过他们的身手非常好,而钱家的府邸内没有足够数量的高手,没能拦住他们。 之后夏秦和钱漫欣先后两次遭到太阳组织的暗杀,结果均是以太阳组织的失败告终。 沈星暮原以为,他们闹够了就会回蛰城。可没有。这两个疯子把钱霄汉得罪彻底之后,居然还留在弭城四处观光。 为此刘俊的电话甚至打到了沈星暮的手机里。 电话里,刘俊的声音非常沉重,他询问道:“沈星暮,小夏和你在一起吗?” 沈星暮道:“他和钱漫欣一起去观光旅游了。” 刘俊问:“你能联系到他吗?” 沈星暮道:“我联系不到,不过夏恬肯定可以。” 刘俊道:“那我麻烦你帮个忙。让夏恬联系夏秦,叫他快点回来,弭城毕竟是钱霄汉的地方,他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各方大势力都等着看好戏。” 沈星暮皱眉道:“我尽力。” 之后沈星暮对夏恬说了夏秦的事情。夏恬很担心她那位天生桀骜的哥哥,当天就给他打了电话。 然而夏秦并没有给夏恬面子,他在电话里说道:“恬恬,你在家里好好待着,过年之前,我会回来。” 夏恬问:“那你一直留在弭城干什么?” 夏秦道:“我想找个机会,把钱家里里外外的人都抬出来扇上两巴掌。” 沈星暮从夏恬口中得知夏秦说过的话,也感觉颇为奇怪。就仿佛,夏秦真的接受了钱漫欣,准备不计代价捣毁整个钱家。 沈星暮回蛰城的当天,接到了夏秦主动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夏秦的语气依旧轻佻随意。他淡淡说道:“沈星暮,我现在不方便联系刘叔,你回蛰城之后,去渔场那边帮我向刘叔做个任务报告。” 沈星暮道:“我并不是枪神社的人,这不太合适。” 夏秦道:“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反正你是我妹夫,刘叔不会拿你怎么样。” 沈星暮问:“我该对刘俊说什么?” 夏秦道:“你告诉刘叔,严振峰早就背叛了我们,他现在是钱风竹的人,被安插在虎鹰集团做内应。钱风竹是一个非常有志气的人,他不仅反抗我们枪神社,还想找机会从内部击垮虎鹰集团,从中获取惊人的利益。严振峰之所以会失踪,就是钱风竹害怕自己的计划暴露,才不得已将他召回巨鼎门。” 沈星暮问:“就这些?” 夏秦道:“当然不止这些。钱霄汉患了绝症,活不过明年开春,不然钱漫欣也不可能那么容易扇他两巴掌。钱霄汉一死,巨鼎门会被钱风竹接手。而钱风竹一直主张联合其他几个大城市的大势力围剿我们枪神社,在几年前,他就已经在筹划这件事。他的主要拉拢对象是绪城的赌王盟,至于钱风竹和游万金有没有达成一致共识,我就不知道了。” 沈星暮点头道:“还有吗?” 夏秦道:“钱漫欣是一个非常有本事的女人。她能从钱风竹手中抢来太阳组织的使用权,便可见一斑。现在钱漫欣已经完全叛离巨鼎门,我希望刘叔能收留她,让她在我们枪神社做个部长什么的。有她在,对我们枪神社的发展百利无一害。” 沈星暮皱眉道:“你已经接受她了?” 夏秦不以为意道:“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当然容易被人接受。不过你可不要乱想,我可没对她做过什么,我们只是暂时同仇敌忾而已。” 沈星暮问:“关于钱风竹的事情,都是钱漫欣告诉你的?” 夏秦道:“是的。” 沈星暮问:“钱漫欣为什么要暗杀你?” 夏秦道:“这件事说来话长。钱漫欣一直想毁掉赌王盟,至于原因是什么,我也有些猜不透。她派人暗杀我,为的是吸引枪神社的仇恨。如果她暗杀成功,枪神社势必对巨鼎门宣战,而以巨鼎门现在的力量,很可能被枪神社完全灭掉。” 沈星暮道:“如果她暗杀失败,无法挑起枪神社和巨鼎门的战争呢?” 夏秦道:“她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夏秦道:“意思是,她只能用美人计色诱我,然后唆使我对巨鼎门发动进攻啊。” 沈星暮心头轻叹,沉声说道:“你想错了。” 夏秦问:“哪一点错了?” 沈星暮道:“你错得非常离谱。钱漫欣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暗杀你。她派遣的十三名杀手,其实都是实力非常弱的那种,只不过他们都被钱风竹暗中替换成了顶级杀手。” 夏秦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星暮道:“我先后和太阳组织的杀手以及钱漫欣对话之后,便知道这件事了。” 夏秦问:“这也是‘念’的力量?” 沈星暮道:“这是脑子的力量。” 夏秦久久不语。 沈星暮道:“钱漫欣对你说的每句话基本上都是真的,她的确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仰慕你了。她愿意为你去死,这就是最好的证据。至于她为什么憎恨钱家,我也知道原因,但我不方便告诉你。” 夏秦问:“所以钱漫欣根本没疯?” 沈星暮道:“大智若愚,看上去像疯子的人,反而是最清醒的人。” 夏秦问:“那我该怎么办?真的把她领回去当老婆?” 沈星暮道:“这是你的事情,我已经给过建议,至于怎么处理,由你自己决定。我现在开着车,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就挂了。” 夏秦急声道:“等等!” 沈星暮问:“还有事?” 夏秦道:“你告诉刘叔,我昔日没斩干净的祸患也在弭城。” 沈星暮不解道:“什么祸患?” 夏秦道:“万青虹也在弭城,并且和钱风竹走到了一起。” 沈星暮回到蛰城时才得知,夏恬又搬去了东郊的别墅,而原因是别墅里有麻将机。 自从上次沈星暮和叶黎坐在麻将桌前辈肖浅裳“血洗”之后,夏恬居然也对麻将产生了兴趣。 沈星暮不在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她的娱乐方式从《银河航线》渐渐变成了麻将。 沈星暮为她新聘的保镖周泳航成了她的牌友,不只周泳航,连叶黎和高哲羽也没能逃脱。 一张麻将桌前,一个女人对战三个男人,而结果是,麻将技术最好的高哲羽输得体无完肤,反倒是几乎不会打牌的夏恬赢得盆满锅满。 沈星暮怀疑高哲羽在故意放水,为此他专门留在别墅里看夏恬打了一下午麻将。 夏恬的确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女人,兴许她的不幸都在宛如地狱的十年挣扎里耗尽,现在的她只有好运。 她只是刚入门的新手,但每一把牌都好得出奇,而起手就听牌更是屡见不鲜。 这样的手气,想不赢钱也难。 下午的时候,夏恬居然要亲手做晚饭,让沈星暮顶替她的位子去打麻将。 同样的位子,但换成沈星暮之后,就不再好运。 沈星暮只坐了不到半个小时,便成功送出一千多块。 当然,以沈星暮现在的能力,想用“念”在牌桌上做一点手脚,容易至极,只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做。 沈星暮发现叶黎变得非常爱吃糖了。他坐在牌桌前,几乎每过十分钟,便会塞一颗糖果进嘴里。 为此沈星暮专门问过他,而他的回答是“吃糖补脑”。 沈星暮忍俊不禁。 晚饭过后,客人们都走了,沈星暮和夏恬又是一晚缠绵。 次日清晨,沈星暮去了刘俊的渔场。他知道,这家规模浩大的渔场,不仅仅卖鱼,还出售枪支,是枪神社最重要的基地。 渔场里的每一个渔夫都像极了身经百战的高手,饶是沈星暮走在渔场里,也能感觉到凝重的压抑感。 渔场深处的豪华房间里,刘俊依旧是安静坐在轮椅上,一口又一口地抽着雪茄烟。 沈星暮把夏秦说的话如实转告给刘俊,却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 刘俊递了一支雪茄烟给沈星暮,慈祥道:“你还有事吗?” 沈星暮道:“刘先生,有一件事我非常不理解,希望你能帮我解惑。” 刘俊问:“什么事?” 沈星暮问:“你叮嘱夏秦一定要去找我,是不是早就猜到他会遇到危险,并且在他遇险的时候,我会救他?” 刘俊摇头道:“你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沈星暮盯着他,一瞬间只觉他的双眼包罗万象,仿佛洞穿世间一切。 沈星暮的手心泌出汗珠,好久之后才不卑不亢道:“刘先生,我已经没什么想问的了。” 他的确不用再问了,因为他在刘俊身上感觉到了甚至不弱于安梦初的强大压迫。 刘俊慈祥道:“星暮,你和小夏是一辈人,在我面前不用太过拘谨,叫我‘刘叔’就可以了。” 沈星暮重重点头道:“好的,刘叔再见。” *** 冬至过后,帝都的雪变得越发纯白凝实。 这一年已经到了尾声,繁华的帝都也将迎来新的气象。 元旦过后,日历翻到2016年。 一月底,厚实的雪还未融化,苏家卫已收拾好沉重的行李,用不断愈合却又不断冻坏的手拉着行李箱,乘上归乡的火车。 弭城没有雪,所以弭城的孩子都想看雪。苏家卫的小女儿苏小雪也一样。 他犹记,小雪睁着像雪一样明亮的眼睛,向他询问雪的形状时,那种遥远的向往与憧憬。 可是雪除了美丽的外观,剩下的只有透骨的冰冷。 苏家卫的手被冰冷的雪冻结,仿佛连心也一并被雪冰封。 远赴异国他乡,为家庭、为生活而饱经风霜的男人,谁又不曾被异乡的梦声冰封? 苏家卫的心还在跳动,所以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帝都的雪,不足以冻死他整颗火热的心。 因为他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她们的欢笑与泪水,均是他百折不挠的最强动力。只要她们能茁壮成长,他便能吃得下全天下所有的苦楚。 隆隆启动的火车不断送走异乡的雪。 向后奔跑的雪原与雪山,都好像正张开手向他道别。 苏家卫也在心中向它们道别。 帝都的雪,异乡的梦。 火车持续前进,两个车厢的连接处,是厕所与垃圾桶的位子。 苏家卫没有坐票,就只能把行李放在这个位子,然后坐在行李上静等时间的流逝。 厕所堵了,淡黄的粪水溢出门缝,传来强烈而恶心的恶臭。 垃圾桶里,方便面与各种油腻食物的腐烂气息,同样是腐臭熏天。 苏家卫没有感觉到不适。帝都的雪已经麻痹他的嗅觉,他依旧能安然入睡。 他就这样静静地睡着。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醒来时,车厢内的乘客好像又换了一批,而且窗外的天光也已消失不见。 已经到晚上了。 他想摸出自己的“砖块”手机查看时间。 而他的手向衣服口袋里一探,整个人已经完全怔住。 他的手机不见了。 在火车上,出现一些手脚不干净的人也并非奇怪的事情。 苏家卫知道,自己的手机已经找不回来了。 他的心里在滴血,因为那个手机陪伴了他五年之久,因为那个手机是他花三百多块买来的。 没人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人群里露出脆弱到几乎流泪的画面是怎样的。 苏家卫就是这个男人。 他没有大喊大叫,只是独自蜷缩在角落里,悄悄流只属于自己的眼泪。 而很快的,他的眼泪全都消失不见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就在行李箱里。 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绝对没把手机放进去,却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去的。 他仔细检查了行李箱,里面只有又脏又旧、而且贴上许多补丁的衣服。而那些衣服中间,夹着一板ad钙以及一袋雪饼。 因为快过年了,这些零食都是他买给小女儿苏小雪的。若在平日里,他自己绝对舍不得买——一个为了省钱便能戒掉烟酒的男人,绝不会因为馋嘴多用一分钱。 苏家卫发现,行李箱里还多出了一袋面包。面包袋子是透明的,里面的面包泛着油亮的光泽。 他忽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在熟睡之时经历了什么。 他点开手机,便看到手机屏幕里有一条编辑好、却没发出去的短信草稿。内容是:吃饱肚子,回家过年。 苏家卫心里百感交集,其中有感动,而更多的是浓浓的悲哀。 一个能让小偷可怜的男人,又是何等的凄凉? 苏家卫在心里说“谢谢”,便把行李箱的拉链小心翼翼拉上。 哪怕仅仅是一袋面包,他也想留给自己的女儿。 火车依旧在跑,一跑就是一天两夜,从遥远的帝都,横跨大半个中国地图,跑到热闹喧嚣的弭城。 苏小月很早就守在弭城火车站的出口。 苏家卫在拥堵的人流中挤来挤去,却仍旧一眼看到了早已长得亭亭玉立的大女儿。 苏家卫向她招手,她却好像没看到他,依旧是左顾右盼。 苏家卫好不容易挤到苏小月的面前,笑着对他打招呼时,她才茫然地反应过来。 苏家卫欣慰道:“小月,天这么冷,你怎么还来接我啊?” 苏小月蹙着柳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苏家卫的神色忽然变得严厉,板着脸指责道:“从咱温雨镇到弭城,要坐好几个小时的车,车费都得好几十块。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还花这种钱?” 苏小月咬着嘴,好久之后才说道:“爸,你回家过年,我专程来接你,你怎么还不开心啊?” 苏家卫看到女儿眼中的委屈,终于松口道:“爸没有不开心。走吧,咱一起回家,我叫你妈给你们姐妹包饺子吃。” 他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却很忙,两只手都捏着手机快速按动,像是在给谁发信息。 苏家卫便只好等着。 没一会,苏小月的手终于不忙了。 苏家卫才抓到她,熙攘的人群里便有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他在大喊道:“小月,我在这里!” 苏家卫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长相英气,并且打扮非常时髦的小伙子正欢笑着向这边招手。 苏小月埋着头不说话。 苏家卫立刻明白过来,她不是来接自己的,而是来接那个小伙子的。或许她根本就忘了苏家卫今天会到家。 苏家卫心里有些难受,但脸上依旧笑道:“小月,这个小伙子是你的同学吗?” 苏小月迟疑道:“是的。” 苏家卫道:“叫你的同学一起回家吃个饭吧。” 苏小月犹豫许久,却摇头道:“爸,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她说着,忽然看向已经走近的时髦小伙子,甜笑道:“舒博,你终于回来了。成辑已经为你准备好庆功宴,我们去找他吧。” 她的手就这样随意却无情地从苏家卫手里抽开。 苏家卫看着苏小月和舒博并肩走远的背影,一时的悲哀,比之前手机丢失时的悲哀还要强烈得多。 第十四章 挚友 初春的弭城还残留严冬的冷意,哪怕是人群拥堵的公交车里,依旧不显燥热,冷风顺车窗的缝隙流进车厢,料峭如刀割。 舒博抓着公交车的抓手,宛如苍松一般笔直站着,任由车厢里的乘客跌来撞去,他依旧不动如山。 公交车驶过一站又一站,车上的乘客换了又换,而他的目的地路远迢迢。 时间滴答滴答流逝,公交车终于临近终点站,车厢里的乘客越来越少,舒博也终于有了座位。 他依旧安静站着,就站在苏小月的旁边。 他从上车起就一直在思考,之前在火车站出口的中年男人是谁。 他问过苏小月,但她像是没听到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舒博猜到了,那个中年男人很可能是苏小月的父亲。可他若是她的父亲,她的举动又显得太过离奇。 世上不缺乏无心的人,把自己的亲生父母当成陌生人的少年、少女同样不少。特别是在某些奇特的场合,子女认为父母的存在会让自己丢脸时,他们便装聋作哑,仿佛不认识站在眼前的、白发苍苍的那位老人。 ——苏小月真的是这样的女人吗? ——如果她真的这么无情,我还能放心成辑和她交往吗? 舒博思考着,公交车却已驶入终点站,正是弭城北站。 北站同时包括公交车站和汽车客运站。 舒博还要换乘前往丁县的汽车。 舒博一直认为,乘车并不是折磨人的事情。甚至有时候,他心情烦躁或心情大好的时候,会一个人乘上公交车或地铁,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然后不做任何停留,又返回原地。 他觉得,坐车本身就是非常愉快的事情。或者说,一个人能走多远,就看脚下的车子能跑多远。 他想走更远,所以要坐更多的车。 舒博的心性一向很好,从不焦躁,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失态过。兴许这也是他有机会开豪车,却从不主动开车炫耀的原因。 漫长的车程中,翘首盯着窗外的苏小月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的眉毛弯弯的,就像石头落入水面扬起的卷卷波纹。 她凝着弯弯的愁眉,惆怅道:“舒博,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舒博皱眉道:“为什么这么问?” 苏小月道:“我能感觉到,每次我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缄默不语,甚至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舒博道:“沉默是金。能不说话的时候,我不说话。” 苏小月摇头道:“据我所知,你和成辑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你们早上聊《银河航线》,中午聊大学时代的趣事,下午聊生活里的琐事,晚上还聊未来的规划与展望。你们有时候甚至不像朋友,更像是——”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舒博凝着脸问道:“更像是恋人?” 苏小月抿着嘴不说话。 舒博道:“我和成辑都正常得很。朋友和女朋友的区别,我们还是能分清楚的。你觉得我和成辑的关系亲近过头,只不过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们相识近二十年里,有过怎样过命的交情。” 苏小月掰着手指头道:“一起逃课,一起打架,一起打游戏,一起骗父母、老师,一起吸烟、喝酒,一起追女孩,一起偷看女生洗澡。” 舒博皱眉道:“偷看女生洗澡?” 苏小月道:“是的。” 舒博道:“我不记得我和成辑什么时候做过这么羞耻的事情。” 苏小月道:“成辑说过。他刚毕业的那一年,去过一家销售公司。公司的男女员工宿舍只隔了一堵墙,而且浴室是公用的。你有一次去找他玩,恰好他的主管章娴在浴室里洗澡。你们一起推开门就进去了。” 舒博道:“那是两年前的事情,而且章娴还没脱衣服,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苏小月道:“成辑不是这么说的。” 舒博问:“他怎么说的?” 苏小月道:“他说他看到了章娴的大腿,之后还是因为这件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 舒博问:“什么风波?” 苏小月道:“章娴骂成辑,说他是没用的废物,和她大学时遇到的那个叫什么黎的男人一模一样,是人模狗样的混蛋。” 舒博皱着眉思考,却实在想不起元成辑何时闹出过这么奇怪的事情。 苏小月道:“成辑叫我来接你,我原本很乐意,哪怕是现在,我看到你,也由衷感到高兴。因为你是成辑最好的朋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你面前总有一种奇怪的心虚感,就好像我一直欠着你什么。” 舒博道:“你实在不该胡思乱想。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苏小月问:“是因为我从你手中抢走了成辑吗?” 舒博怔住,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 苏小月涩笑道:“我听成辑说过,男人也会吃醋,而且不仅仅为女人吃醋,有时还为男人吃醋。简单的例子就是,你忽然和某个人的关系变得特别亲近,成辑就会不高兴。就好像谁把你从他身边抢走了。” 舒博沉默。他在思考苏小月的话的正确性。 苏小月埋下头不再说话。 舒博盯着她,黑色的发丝完全遮掩她的脸颊,他的心里忽然传来一抹奇怪的绞痛。 汽车抵达丁县时,元成辑以及另外几位工作室成员都在车站候着。 元成辑远远地招手,整个人奔跑如风,倏地一下就冲到舒博面前。 元成辑欣喜道:“舒博,怎么样,这个项目谈成了吗?” 舒博微笑道:“我一向是非常幸运的人。不管是玩游戏还是在现实里。” 元成辑道:“你是说,于老板真的愿意投资我们工作室?” 舒博点头道:“于老板的确答应用五十万投资我们,只不过这里面还存在一个大前提。” 元成辑问:“什么大前提?” 舒博道:“我们必须创建一支战队,而且战队的排名不能低于全服前五。” 元成辑惊讶道:“战队排名前五?” 舒博道:“是的。《银河航线》的战队排名里,四维幻想和机甲永生几乎稳居一二名,我们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们。但除开一二名,我们想争夺第三名并不是特别困难,唯一的竞争对手也仅仅是永动齿轮战队。” 元成辑不以为意道:“其实第四名也无所谓。前五而已,仅凭你我以及小月三个人,就足够挤进去了。” 舒博道:“但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毕竟《银河航线》中处于自由状态的高等级玩家非常多。典型的例子就是星河永驻与初夏时光。他们也随时都可能组建战队。” 元成辑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他小声嘀咕道:“一提到这两名玩家,我就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舒博抬手拍他的肩,会心笑道:“你能遗忘什么?无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用过多思考,反而伤脑。” 元成辑也笑出声来。 元成辑领着舒博、苏小月以及另外三名工作室成员一起去了租房。 他的确准备了非常丰盛的庆功宴,除了大鱼大肉,竟还有蛋糕与香槟。而且整个租房也布置过,挂满的了流光溢彩的彩幅。 舒博知道,元成辑只是一个物流装卸工,几乎每天都上夜班,接近十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几乎掏空他的整个身体。 然而最累的工作并没有最好的回报。 元成辑的工资只够养活他自己。 今天这一顿庆功宴,无疑是他下血本弄出来的。 舒博心里有些酸涩,但很快被更强烈的喜悦压下去。 他已经预见到元成辑的辉煌腾达。只要这个“成博”工作室能顺利组建起来,他就一定可以一鸣惊人。 而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又莫名想到苏小月说过的话。 ——我和成辑的关系是不是亲近过头,早已在朋友之上?如果我不仅仅把他当做朋友,还能当成什么?恋人吗?可是我并不喜欢男人啊。所以我把他当成了兄弟?不需要血缘维系的亲兄弟? 舒博喜欢喝酒,却又不胜酒力。他喜欢吟诗,却又没有自己创作的诗,全都是古代诗人的现成作品。 所以他成不了现代的李白。 他每次喝酒的时候,都会面容庄重地吟唱那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在他眼中,做任何事情都像上战场一样。哪怕是出门买一个普通的生活用品都要抢在别人前面。 所以创建工作室更是浩瀚无边的战场。 只不过他也不能肯定,这个“成博”工作室是否能够顺利运营起来。 酒过三巡之后,舒博醉了。 他在半醉半醒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手压在一个非常柔软的东西上面,就像刚弹出来的棉花。 他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言细语地诉说什么,像是是诉苦,又像是诉说开心的事情。 舒博睡得很沉,似乎还做了一个好梦,梦到了美好的温柔乡。 而晨光穿过窗户,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真的躺在“温柔乡”里。 他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居然和苏小月睡在一张床上。 *** 叶黎感觉这个新年非常折磨人。因为这一次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余彤彤和叶正凯的唠叨,还有数年未见的“初恋”的打扰。 章娴居然找到了蛰城辞县的云鱼镇。她找到了叶黎的家,为的就是问当初那句没问出的话。 她想问:“你喜欢我吗?爱我吗?” 而且她真的问了出来。 只不过她询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徐小娟。 叶黎的心中满是苦水。 他实在想不明白,昔日那个爱玩轮滑的活泼少女,怎会变成仿佛早已老去妇人。 章娴的确变得非常老了。 她的容貌没老,心却好像老了。 叶黎盯着她,好久之后才苦笑道:“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认为自己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只要是脑子没问题的人,就一定听得懂这句话。 但章娴却好像没听懂。 以前那个落落大方、行事果断的女孩子,现在却变得有些不可理喻。 从大年三十到元宵,整整半个月时间里,叶黎几乎每天都能偶然或必然地见到章娴。 她总是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而且远远地对他笑。 叶黎总觉得她的笑容里满是悲伤,就仿佛她早已被某个狠心的男人伤得体无完肤。 为此徐小娟也发过火。 徐小娟把叶黎的手臂咬了个遍,每一次都咬出一圈血红的牙印。 甚至有时候,她当着章娴的面抓住叶黎就咬。她似乎是在向章娴示威。 叶黎肚子里全是苦水,却不知向何处倾泻。 幸好元宵过后,叶黎回蛰城后,章娴没再出现,不然叶黎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草长莺飞的三月,夏恬再一次约叶黎去别墅里打牌。 人在清闲的时候,打打牌的确是非常愉快的事情。只不过长期输钱的人,就不觉得打牌愉快。 叶黎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沈星暮了。以往的时候,他总是和夏恬形影不离。近期却不知为什么,夏恬变成了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夏恬很贤惠,从不抱怨沈星暮,至少不当着叶黎或其他人的面抱怨。 叶黎时常会想,如果徐小娟能有夏恬的一半温柔,他的生活一定甜蜜无比。 但事实偏偏不是这个样子。 自从章娴出现之后,徐小娟像是到了更年期,脾气越来越大,有时候还摔东西,甚至在外人面前也不给叶黎面子。 叶黎在麻将桌前被徐小娟劈头盖脸大骂,原因仅仅是因为他来的时候忘带她最喜欢吃的奶糖。 叶黎觉得自己是脾气非常好的男人,至少他几乎不会对人大吼大叫,更不会动手打人。 近期徐小娟太过无理取闹,饶是叶黎也有些忍不住了。 终于在某一天夜晚,徐小娟再一次无端发火,把叶黎踢下床时,叶黎忍不住说了一句中肯的反驳之语,便是“我没找女人,也从未主动惹你生气,如果你嫌我老,嫌我穷,嫌我丑,可以直接提分手,不用变着花样折磨我”。 叶黎说出这段话时,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他没想过自己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因为他知道,徐小娟从未想过要离开他。 她只不过是像小女孩一样撒娇胡闹而已。 所以徐小娟真的就哭了。她问了一句让叶黎心如刀绞的话,原话是:“如果是何思语胡闹,你会对她说这种话吗?” 叶黎沉默。这时候的沉默无异于默认。 往后的半个月里,徐小娟很少说话,平日里与小橘为伴,她也安静得像一只小猫。 直到她开始呕吐,经常焦躁,坐立不安,叶黎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他带徐小娟去验孕。果不其然,她怀上小孩了。 叶黎对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并且连番保证,绝对再也不惹她生气,要一直陪着她养胎,顺利产下小孩。 然而事情发展就是这么戏剧性。 徐小娟被验出怀孕还不过两天,叶黎接到沈星暮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他淡淡说道:“善恶游戏开始了。你收拾一下行李,和我一起去弭城。” 第十五章 难题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叶黎的思绪也在飘飞。他离开蛰城已有三个小时,而这段时间里,他的脑中无时无刻闪烁着徐小娟的笑脸。 他临行前,她的确在笑。那是非常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同时也是释怀的美丽笑容。 他的再一次远离,她不应该伤心吗?她为什么能笑出声?因为她由衷释怀,所以能开怀而笑? 叶黎发现自己越来越愧对她。因为他为何思语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她的莫大伤害。 或者说,因为何思语的存在,叶黎和徐小娟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天堑。他们都在试图逾越这条天堑,然而无论他们怎样努力,最终都是徒劳无功。 叶黎忍不住扪心自问。如果他真的能够拿到三朵善念之花,如果何思语真的能再次活过来。他真的能心安理得、心无旁骛地陪徐小娟相守吗? 他真的做得到吗? 叶黎的神情变得麻木。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 汽车在飞驰。某一刻,急促的鸣笛声响起,后视镜里,一辆小车正飞速靠近。 叶黎的手一颤,便感觉有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略微不稳的方向盘再度变得稳定。 这只手的主人当然是沈星暮。 他冷着脸审视叶黎,片刻后才皱眉道:“我记得你的车技不算特别差,至少不会在高速路上犯这种错误。是因为徐小娟吗?” 叶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直压着两条车道的分道线在开车,后面的的汽车飞速追来,险些追尾。 叶黎深吸一口气,认真开车的同时凝声道:“沈星暮,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沈星暮问:“什么问题?” 叶黎问:“你觉得我有必要去救何思语吗?”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冰冷,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皱眉道:“这个问题很敏感?” 沈星暮道:“你有必要救何思语。或者说,你必须救她,因为你欠她太多。” 叶黎道:“我欠她一条命。”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问:“所以我真的只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方才想尽办法去救她?” 沈星暮道:“这是你的问题,答案是什么,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叶黎沉默片刻,小声道:“小娟怀孕了。” 沈星暮的神色一振,张开却问出一个相当古怪的问题。他问:“那徐小娟的大腿上有没有大痣?” 叶黎的嘴角猛地抽搐两下,果断摇头道:“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沈星暮冷声道:“你不要忘了,我对她始终不放心。” 叶黎道:“但是我和夏恬都对她非常放心。莫非你不相信夏恬?” 沈星暮沉默。 叶黎道:“小娟要等到今年年底才满二十,因为结婚年龄的限制,我和她要等到那时候才能真正结婚。我和她商量好了,孩子先生下来,结婚的事情先往后推。” 沈星暮冷冷说道:“你有了孩子之后,还能和我一起行动?”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意思是,你该留在家里,好好照顾老婆孩子,没必要再和我一起冒险。” 叶黎说不出话。 沈星暮问:“你的猫呢?” 叶黎道:“我让小橘留在家里陪小娟。” 沈星暮嘲讽道:“你怕徐小娟一个人枯燥烦闷,就该带她一起来。” 叶黎沉默。 沈星暮也沉默。 两人的沉默中,太阳渐渐西沉,汽车也已驶入弭城地界。 叶黎循着沈星暮的指示,将车子驶入弭城丁县。 到了丁县之后,叶黎的感知力开始发挥作用。他很快感知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的位子,在丁县靠近边郊的棚户区的一座勉强还算不错的砖瓦房里。 棚户区的环境非常糟糕,每一座房子都是土木搭建,经年风化之后,变得腐迹斑斑,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叶黎和沈星暮连续询问当地居民之后,得知这里曾经是一个规模非常大的化工厂,而这片棚户区以前是工人们的工棚。 一般来说,工厂的工人都有勉强过得去的员工宿舍,不会像建筑工人一样住破旧的工棚。 据说以前的化工厂老板是弭城巨鼎门的干部。这个人的心非常黑,经营化工厂的同时,将工人们个个压榨干净。 这个破旧的工棚便具备明显的标志性。 数年前,化工厂忽然就宣布倒闭了。具体原因没人知道,但可以肯定,它不是因为政府打压,更不是因为同行竞争。 毕竟这里是弭城地界,巨鼎门具备无比强大的话语权。 沈星暮想去废弃的化工厂看一下,但被叶黎制止。 他认为,现在的首要目的是确定那个心灵纯白之人的姓名与身份,至于化工厂和棚户区的问题,完全不在探索范围内。 沈星暮没意见。 于是两人找到靠近棚户区的砖瓦房。 这是一栋两层楼高的平房,占地很广,一条老旧的长廊横过六户人家。 叶黎很快感知到,那个人就住在二楼的顺数第二间房子。 叶黎想上楼查看,沈星暮却抬手制止。 他沉声道:“天已经黑透,不方便我们行动。我们已经找到他(她)的住处,大可在附近租房,明天再来拜访。” 叶黎觉得有道理,便点了头。 两人在附近区域走动,很快便发现这里太过偏僻,连供旅人夜宿的小旅店都没有,遑论酒店与宾馆。 两人在破破烂烂的面馆里随便吃了一点东西,便再次回到之前的老房子前。 两人决定碰碰运气,试着寻找这栋房子的主人。如果这里有空房,并且方便出租的话,他们就选择在这里住下来。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两人只在房子前站了一会,房东便主动找过来了。 她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她的背很弯,头发很白,脸上的褶皱更是数不胜数。 她杵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到二人面前,笑呵呵地问道:“你们也是慕名来工作室应聘的?” 叶黎惊讶道:“工作室?应聘?” 老妇人慈祥道:“是啊,你别看我这地方破旧,像是没人住,实际上这里的人可不少,而且全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在这里弄了一个工作室,每晚灯火通明,有时候还会开篝火晚会,很热闹的。” 叶黎思考之时,沈星暮问:“你是这栋房的主人?” 老妇人道:“是的。” 沈星暮问:“还有空房吗?” 老妇人道:“如果你们是来应聘的,元老板或许会给你们安排住宿。” 沈星暮摇头道:“我们并不是来应聘的。” 老妇人道:“那你们只能自行交付租房费,三百块一月,水电自付。” 沈星暮道:“没问题。你带我们去看房吧。” 一楼顺数第四间房,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里,只有破旧的木桌、木床、以及老式的电视机,厨房只有一个石砌的灶台,厕所是天然的茅坑,浴室则是长廊尽头的公用大澡堂。 这里的环境的确很不好,一般的年轻人绝对不会住到这里。 沈星暮原本想租两间房,一人一间。 叶黎却摇头道:“我们还是住一起的好,毕竟没人知道死亡游戏什么时候展开。如果我们到时候被分开了,难度会增大不少。” 沈星暮没意见,直接交了半年的房租。 老妇人简单地交待了一下租房的事项,连租房合同都没一张,便转过身要走。 沈星暮叫住他,微笑着问道:“房东,我能问一下做工作室的元老板吗?” 老妇人道:“你想问什么?” 沈星暮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做工作室多久了?” 老妇人道:“他叫元成辑,二十四五的样子,做工作室快两个月了吧。” 沈星暮问:“他住哪间房?” 老妇人道:“他住二楼顺数第一间房,第二间和第三间房,就是弄出来的工作室,里面很多电脑,每天都有很多小伙子在里面忙。” 沈星暮点头道:“谢谢。” 老妇人走后,沈星暮张手伸了一个懒腰,整个人向木床上一倒,便不动了。 叶黎惊愕道:“你准备睡觉了?” 沈星暮道:“现在本就是睡觉时间。” 叶黎道:“可是我们什么都还没做。” 沈星暮道:“我们现在也没什么好做的。” 叶黎沉默。 沈星暮静躺着,仅过去片刻,他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明显是睡着了。 叶黎盯着他苦笑,心想着近期的气候并不暖和,他这样睡容易着凉,便从行李箱里取出一床薄薄的被盖,替他盖上。 就在这时,惊变忽起。 一直熟睡的沈星暮像是受了惊。他一把抓住叶黎的手,就仿佛是抓着夏恬一样,死死拽着,不肯松手。 叶黎使劲抽出手,又忍不住看了沈星暮一眼,只见他的眉宇中满是焦虑,像是做噩梦了。 ——说起来,这几个月里,很少看到沈星暮和夏恬在一起,莫非他们之间闹矛盾了? 叶黎想了一会,脸上再一次露出苦涩的笑。 他现在连自己的问题都还没处理好,哪里还有多的精力去担心沈星暮与夏恬? 不过有一点让叶黎非常在意,便是夏恬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按理说,现在的夏恬也掌握了非常强大的“念”,而且她的脑袋也非常聪明。她若来,一定能给二人提供不小的帮助,而非成为负担。 叶黎坐在木桌前打盹,快到凌晨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嘈杂的脚步声以及细小的议论声,分明是有一群人顺长廊走过。 叶黎立刻感知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就在门外。 他迟疑片刻,狠狠一咬牙,推开门走出去。 长廊上的灯光很暗,叶黎只看到影影绰绰的几个背影,甚至无法区分他们的性别。 他们全部走近长廊尽头的澡堂,分明是去洗澡的。 叶黎不犹豫,随手取出毛巾,带上换洗的衣服,也向澡堂里走。 澡堂不大,面积和普通的租房差不多,不到二十平米,被隔出六七个洗浴间。 叶黎顺着过道走,走进其中一个没人的洗浴间,顺手关上门。 他没有放水,而是把耳朵贴向隔墙,安静听隔间的人的对话。 他能感知到,与自己相隔一堵木墙的人,就是那个心灵纯白之人。 “哗哗”水声中,一个人兴奋道:“元老大,我今天在盾牌座uy星域附近单刷了一个文明星球,刷出来一件一级文明武器。” 另一个人鄙视说:“一件一级文明武器而已,至于这么高兴吗?” 又一个人说道:“一件一级文明武器也能卖好几千块,算是非常不错的成果。如果我们平均每天都能刷出一级以上的文明武器,迟早大富大贵。” 叶黎隔墙的人淡淡说道:“舒博,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把刷到的高等文明武器都储存起来,用来提升战队的实力,或许有可能超越机甲永生成为全服第二战队,到时候于老板也不可能再次食言。” 被唤作舒博的人回答道:“没用的。于信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帮我们。哪怕我们超越四维幻想战队,成为全服第一战队,他也不可能投资赞助我们。” 一个人愤然骂道:“于信那家伙太可恶了,拿走了我们两件二级文明武器,最后却言而无信。” 叶黎隔间的人说道:“求人不如求己,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于信不帮我们又如何?现在我们已经把工作室建起来了。最多两年,我们一样可以辉煌腾达。” 舒博道:“成辑,如果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不过了。但是我依旧很担心你的贷款。如果工作室的运营出现偏差,无法及时交还贷款,问题就变麻烦了。” 叶黎隔间的人不以为意道:“其实我更担心你。你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真的没有关系吗?” 澡堂变得安静,只有不断溅响的水花声。 叶黎静等片刻,隔间外的水花声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地是不断远去的脚步声。 叶黎知道,那群谈论工作室与未来的少年都已离去。 他拧开水管,一边洗澡一边思考。 很明显,这群少年讨论的游戏正是《银河航线》。他们组建的工作室,也是以玩《银河航线》为主。 不过有一点很让叶黎费解。《银河航线》是手游,需要的是手机,并不是电脑工作室,这群少年怎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组建起电脑工作室? 叶黎还从他们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个问题,便是这个工作室的老大,也就是元成辑,正面临贷款难题,而另一个叫舒博的少年,也顶着家庭施加的压力。 叶黎不知道他们能否克服这些难题,同样不知道这些难题对之后即将展开的善恶游戏有什么影响。 他把少年们的谈话内容都记下了,准备等到明早再和沈星暮商量。 第十六章 融入 在叶黎的印象中,沈星暮是一个生活非常有规律的人,至少他从不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床。可是他今天就是这个样子,火红的太阳已经爬上山头,沉睡的城市也已完全苏醒,他却依旧在睡。 叶黎能看到,他的眉宇非常凝重,睡姿也相当凌乱,而且他的身体还不时抽搐一下。这种睡相一点也不安详,反而像是在做漫长的噩梦。 叶黎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抬手去推沈星暮,想制止他继续做噩梦。 沈星暮没醒,反而无意识的、却又尤为用力地抓住叶黎的手腕。 这一幕和昨晚时一模一样,但叶黎发现了端倪。 沈星暮抓着叶黎时,脸上除了焦虑,还有无助,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小男孩。他不像是梦到了夏恬,因为夏恬绝不会让他如此无助。可若不是夏恬,又能是谁? 叶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沈星暮,该起床了。” 他连续呼唤好几声,沈星暮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他面无表情盯着叶黎,好半晌之后才冷冷说道:“你抓着我干什么?” 叶黎无语道:“是你抓着我,不是我抓着你。” 沈星暮明显愣了一下,尔后松开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心。 叶黎好心问道:“沈星暮,你是不是和夏恬闹矛盾了?我很少见你一睡十几个小时,而且你睡觉的时候很不正常,像是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沈星暮捏了捏手,随口道:“你应该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叶黎只能涩笑。 沈星暮斜瞥他一眼,撑着木床站起身来,淡淡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和夏恬没有任何矛盾。最多半个月吧,等我们摸清楚这场善恶游戏的难度与危险程度,夏恬会过来帮我们。” 叶黎问:“她不能直接来吗?” 沈星暮道:“夏恬现在的麻烦事也不少。夏秦和钱漫欣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她要帮着穿针引线,需要不少时间。而且最近的弭城也很不安全,巨鼎门的钱霄汉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病逝,钱风竹接管了巨鼎门。而钱风竹一向不甘受枪神社的压制,枪神社和巨鼎门必然有一场大战,夏恬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弭城,太容易出事。” 叶黎听懂了,便不再询问夏恬。但他依旧很好奇,沈星暮到底梦到了什么,怎么会睡这么久。事实上,从昨天开始,沈星暮的状态就一直不对,总是心不在焉的。 沈星暮随口解释道:“一个沉醉在梦境里的人,哪怕睡上十天半个月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我并没有做噩梦,只不过是梦到了我的母亲。” 叶黎盯着他的幽深眼睛,识趣地不再多问。 沈星暮忽然又问:“你觉得杜贞怎么样?” ——杜贞? 叶黎立刻回想起杜贞在沈星暮和夏恬的结婚礼堂里大发神威的模样。毫无疑问,她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女人。饶是叶黎与沈星暮已经掌握“念”的运用,但他们加起来也绝对不是杜贞的对手。 于是叶黎很中肯地评价道:“她是一个长得好看,却绝对不能招惹的女人。” 沈星暮道:“我是问,她的性格怎样?” 叶黎皱眉道:“我只见过她一次,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 沈星暮道:“正是因为你和她不熟,我才想问你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叶黎道:“高傲,顽皮,不近人情。” 沈星暮问:“还有吗?” 叶黎道:“还有一种很难形容的东西,像是温柔,但又不全是。”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两人快速洗漱,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叶黎提议先去县城购物,毕竟棚户区这边环境太过糟糕,许多生活必须去很远的地方才能买到。 叶黎对沈星暮说了自己昨晚在澡堂听到的信息内容,并且发表自己的建议。他觉得,既然元成辑组建的工作室主玩《银河航线》,那么同为《银河航线》玩家的他们,当然也可以考虑融入工作室,这样更加方便接触元成辑。 沈星暮点头道:“你的提议非常好,但同时也存在非常大的弊端。毕竟我们并没有摸清楚元成辑的现状,也没找到游戏线索与制胜条件,贸然靠近他,便有可能无意中触发恶念之花绽放的条件,导致一败涂地。” 叶黎问:“所以你认为我们还是应该暗中观察再做决定?” 沈星暮静默片刻,很果断地摇头道:“暗中观察太过被动,非常耗时,而且更容易让元成辑怀疑与戒备。” 叶黎道:“仔细想来,之前两场游戏中,无论是陶鸿好是徐旺,都对我们心怀抵触甚至是敌意。或许我们的确该尝试用正当而友好的方式去接近元成辑。” 沈星暮道:“在这之前,我们至少要弄清楚元成辑长什么样子,最好能摸索到他的些许性格。” 两人在县城里购物,买了大量的食物与水,以及少许生活用品与实用工具。 日中时分,叶黎和沈星暮各提一袋子水果,直上租房二楼,敲开顺数第二间房,便看到房间里整齐排布的四台电脑以及四个二十出头的少年。 他们全都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幕,双手不断操作鼠标与键盘,而电脑上的画面正是《银河航线》的游戏画面。 叶黎下意识思考手游怎么能在电脑上玩的问题,坐在最边上的少年便已站起身,微笑着打招呼道:“你们好,请问你们来这里有事吗?”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们听说这里组建了一个《银河航线》工作室,而我们恰好是《银河航线》玩家,最近闲着,想来工作室里工作。” 他说着非常友好地将手中的水果袋子递给陌生少年。 少年很憨厚地笑了笑,却并不伸手去接水果,而是为难道:“朋友,我们这里的确是《银河航线》工作室,但我并没有发布招聘成员的广告。而且我的工作室一共只有八台电脑,正好够八名成员用,并没有多余的电脑供你们工作。” 叶黎打量这个皮肤显得有些黝黑,个子稍矮,发型简洁,脸型俊俏却长了不少痘子的少年。 叶黎已经从他的音色里辨别出,他就是元成辑,这个工作室的老大。 叶黎盯着他,想在元成辑的平庸的相貌里找出一些出奇之处。然而无论叶黎怎么观察,都看不出他的半点不凡。 他穿着简陋,身无长物,兴许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也就挂在他脖子上的一块玉佩。玉佩的色泽非常晶莹光滑,显然质地上佳,而且玉佩上还刻着刻工非常精细的字体。 字太小,叶黎无法看清楚。 沈星暮听闻元成辑的逐客之语,脸上没有丝毫失望,而是很淡定地问道:“朋友,我叫沈星暮,我旁边这位叫叶黎,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挠头道:“我叫元成辑。” 沈星暮道:“元成辑,你看这样行吗。电脑我们可以自行准备,包括住宿与生活费用,我们都可以自己解决,并不给你和你的工作室制造任何负担。我们只想加入你的工作室,和你们一起玩《银河航线》。游戏的话,不是人越多越好玩吗?” 元成辑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进一步拒绝的理由。 元成辑旁边戴眼镜的高个子少年却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他站起身,简单而直接地说道:“两位朋友,还请你们不要在这里胡闹。我们这里是工作室,不是网吧。《银河航线》对你们来说只是休闲娱乐的游戏,对我们而言却是另一个性质。我们这里并不需要以娱乐为目的的《游戏玩家》。” 叶黎识出了这个眼睛少年的音色,他就是昨晚在澡堂和元成辑说话最多的舒博。 叶黎还记得,他是一声不吭离家出走来到这里的。似乎《银河航线》对他而言,是事业与未来,的确无法用“娱乐”二字来形容。 叶黎盯着他,神色猛地滞住。他连忙扫视另外两位仍坐着工作的少年,片刻间便确定,元成辑与舒博绝不仅仅是同事关系,因为这间工作室里,四个少年,只有他们两个佩戴了形状、大小、款式完全一样的玉佩坠子。 叶黎回想起昨晚元成辑和舒博的对话,他们彼此对对方的关心也非常多。毫无疑问,他们是一对关系非常亲近的好朋友。 叶黎安静打量舒博,发现他其实比元成辑更高、更帅、更有气质。纵然眼镜镜片遮掩了他的眼睛,叶黎依旧从镜片折射的细微光华里,看出了他眼中的高傲与坚毅。 叶黎对这种气质非常熟悉,因为时常与他一起行动的沈星暮,就是这类似的气质。 叶黎有种感觉,舒博便有可能是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人物。 沈星暮并不因舒博的激烈态度而松口。他淡淡说道:“《银河航线》对你们或对我们而言,是不是一个性质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你们让我们加入工作室,我们就一定能为你们提供意想不到的大收获。” 舒博一脸傲慢,嗤之以鼻,明显不相信沈星暮说的话。 元成辑则是相当和善地问道:“沈星暮,你为什么这么说?莫非你本身也是玩《银河航线》的高手?” 沈星暮道:“高手不敢当。不过若在游戏里战斗,我一个人可以打败你们全工作室的所有成员。” 叶黎还记得,上一场死亡游戏结束时,沈星暮手中的高等文明武器数量已达到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并且他本身也是全服能排上号的高等级玩家。以他的战斗能力,想要击败一群以赚钱为目的工作室玩家,明显不难。 然而元成辑和舒博,乃至是其他两名仍在工作的成员都露出古怪之色,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正忍俊不禁。 沈星暮问:“我说了很好笑的事情?” 元成辑道:“对不起,我们并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不过凭你一个人,基本上是不可能战胜我们全工作室的成员的。” 沈星暮问:“为什么这么说?” 元成辑道:“因为就算是全服排名第二的黑色极光也不可能同时打赢我们所有成员。” 沈星暮沉默。 叶黎也还记得黑色极光,犹记他手中的三级文明武器,智能同化器,连飞雪明灯的星空切割刀也不是他的对手。 如果连黑色极光都打不过这群看似平凡的工作室成员,那么沈星暮肯定也打不过。 只不过叶黎并不确定元成辑是不是在撒谎。 舒博再一次不耐道:“两位,你们闹够了就请离开这里,我们现在是工作时间。” 沈星暮依旧沉默。 叶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纵然沈星暮一个人打不过你们所有人,也不代表他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弱。如果你们加起来真的比黑色极光还要强,就证明你们也都是在全服都排的上号的高等级玩家。你们不会不知道一名叫‘星河永驻’的玩家吧。” 叶黎一提“星河永驻”四个字,工作室内,包括元成辑和舒博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惊疑之色。 星河永驻毕竟是《银河航线》中非常出名的玩家,元成辑等人显然也听说过。 这会元成辑吃惊地盯着沈星暮,不时又偏过头看向叶黎,欣喜道:“莫非你们两个就是星河永驻与初夏时光?” 叶黎摇头道:“沈星暮是星河永驻,但我不是初夏时光。” 元成辑问:“那你的游戏昵称是什么?” 叶黎道:“思语的黎明。” 元成辑兴奋地拍手道:“思语的黎明,这个昵称我也知道。你就是那个上线就抽到逻辑球的幸运玩家。” 叶黎干笑道:“过奖。” 元成辑继续道:“我所知道的游戏玩家里,除了舒博,没人比你更幸运。你知道吗,舒博曾经随手一抽,就抽到了非常不得了的高等文明武器。现在在游戏里,哪怕是排名非常靠前的玩家,也绝对不敢——” 元成辑絮絮叨叨地说着,舒博却沉着脸打断他的话,质疑道:“口说无凭。如果你们真的是星河永驻和思语的黎明,就请你们现在立刻登录自己的账号,让我们看一下。” 沈星暮皱着眉头不动,叶黎却快速行动起来。 叶黎用手机登录《银河航线》账号,递给元成辑和舒博查看。 两人看完之后,均看向沈星暮。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你们想看我的账号,没问题,不过在这之前,我有必要看一下你们的账号。我很想知道,你们凭什么认为黑色极光也不是你们的对手。” 元成辑和舒博对视,两人心照不宣,均坐到电脑前,快速切换账号。尔后两个显眼的昵称映在沈星暮和叶黎的眼前。 元成辑和舒博,分别是异乡梦声和飞雪明灯。 叶黎心中暗自惊讶之余,忽然想到曾经和他们一起组队的“从此不做小仙女”。 上一场死亡游戏中,她算是救了叶黎一次。 叶黎思索这一小会,沈星暮也已登录自己的账号。 元成辑和舒博确认沈星暮的账号之后,均陷入沉思。 沈星暮把手中拿的水果袋子放到房间的角落,淡淡问道:“现在我们可以加入你们的工作室了吗?” 元成辑欣喜地张开嘴,却还没来得及说出话,舒博便先一步说道:“抱歉,就算你是星河永驻,也只能证明你是一个游戏高手,你加入工作室,能否给我们带来收益,还是未知数。我们需要时间考虑与商量,请你们理解。” 沈星暮点头道:“这个没问题,你们可以商量与考虑,不过还请给一个确切的回复时间。” 舒博不假思索道:“今天天黑以前。” 第十七章 工作 叶黎和沈星暮准备离开,舒博却叫住他们,很细心地问道:“你们能留一个电话号码吗?我们商量好之后,无论成与不成,都打电话通知你们。” 叶黎微笑道:“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就住一楼。你们有了决定,随时可以下楼找我们。” 舒博露出疑惑之色,明显还有话想问,叶黎和沈星暮却已退出去。 两人回到自己的租房,沈星暮居然又一声不吭躺床上,似乎是准备继续睡觉。 叶黎皱眉道:“你还睡得着?” 沈星暮淡淡说道:“想做梦的人,随时都睡得着。” 叶黎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句非常有道理的话。只不过这世上爱做梦的人不少,却很少有人成天都躺在床上做梦。 沈星暮翻过身面向墙,便没了动静。似乎他真的能睡着,而且很快就入睡了。 叶黎没事做,便坐在木桌前,拆开之前去购物时顺便买的糖果,一边吃糖,一边等元成辑和舒博的回复。 夕阳在山的时候,有人敲门,来的却不是舒博或元成辑,而是一个身材高挑,相貌精致的女孩。 她站在门外,亭亭玉立,正对着叶黎甜笑。她的笑容非常可爱,眉毛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像挂在天上弯弯的月亮。 她的头发卷卷的,像丛生的豌豆尖,纤细,柔嫩,密密麻麻搭在后背。她的腰很细,腿很长,身材曼妙如柳枝。月白色的连衣裙也很长,裙摆几乎旖旎在地。 她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启唇便笑道:“叶黎,好久不见。” 仿佛她早就认识他。他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叶黎疑惑地盯着她,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她,但他仍是出于礼貌与她握手。 握完手,女孩很自然地挽了挽脑后头发,甜笑道:“我能进去坐坐吗?” 叶黎回头看了一眼,沈星暮依旧安静躺在床上,或许没人叫他,他睡到明早也不会醒。 叶黎迟疑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进来坐吧。” 女孩落落大方地向里走,好奇地打量四周的同时,便很自然地抽出一只小木凳,端端正正坐下。 叶黎发现租房里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招待客人的食物或茶水,便也干笑着坐下。 女孩盯着她,疑惑道:“这里是你的住处,你为什么显得这么拘谨?” 叶黎如实道:“因为你是一个很容易让男性拘谨的美丽女孩。” 女孩掩嘴笑道:“你说话的方式很令人愉快。” 叶黎道:“既然你觉得愉快,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蹙眉,有些不开心地指责道:“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 叶黎苦笑道:“抱歉,我实在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女孩道:“我的好友列表里,一共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你居然不记得我。” 叶黎一听到“好友列表”,便立刻想起《银河航线》。他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曾在游戏里救过他一命的“从此不做小仙女”。 叶黎微笑道:“我明白了。你和飞雪明灯、异乡梦声本来就是现实中的好友,你也是这个工作室的成员。我们去年在游戏里见过,你是我的游戏好友。” 女孩开心道:“你可算想起来了。” 叶黎问:“你来这里,除了和我打招呼,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 女孩问:“什么事?” 叶黎道:“我和我的朋友想加入元成辑的工作室,中午的时候我们去找过他们,他们说天黑之前给我们回复。” 女孩摇头道:“抱歉,虽然我知道你们想加入‘成博’工作室的事情,但我真的只是来找你打个招呼,并不能给你们任何回复。” 叶黎看向窗外,太阳即将没入地平线,天快黑了,却仍不知元成辑和舒博的回复是什么。 女孩道:“我本人是非常希望和你成为同事,因为你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我想跟着你沾沾好运。只可惜我在工作室里并没有话语权,你们能不能加入,还是得舒博说了算。” 叶黎惊讶道:“沾沾好运?” 女孩嫣然道:“是啊,《银河航线》系统公告里说你抽到了高等文明武器逻辑球,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并且给你发过私信,想加你好友,只不过你没回复我。我用二级文明武器空间洞悉眼一直关注着你。直到那一次,你遇到了危险,而且离你很近,就救了你,要到了你的好友位。” 叶黎问:“所以你真的只是为了加我好友,才救我的?” 女孩点头道:“当然啊。我是一个很倒霉的人,不管是在游戏里还是在现实中,经常遇到各种倒霉的事。我想着,多认识几个幸运的人,自己肯定也能沾到好运。” 叶黎不能理解她的思维,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们工作室的老大不是元成辑吗?为什么我们能不能加入工作室是舒博说了算?” 女孩道:“这个问题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反正我是解释不清楚,大概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种。如果你们真的能加入工作室,和他们相处时间长了,自然就明白了。对了,你现在应该问的不是另外一个问题吗?” 叶黎问:“我该问什么问题?” 女孩道:“你应该问,我叫什么名字。” 叶黎哑然失笑,顺着问道:“美女好友,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道:“我叫苏小月,不是舒博的舒,而是大文豪苏轼的苏。” 叶黎道:“这是一个很好记,也很好听的名字。” 苏小月道:“谢谢夸奖,但我有自知之明。‘苏小月’只不过是一个大众到不用脑子去想就能起出来的简单名字。在我的家乡,这类似的名字多不胜数。因为我家在农村,老一辈的人不是农民就是做苦力的工人,他们没文化,给子女起的名大多都是这个格式,一个姓和一个较为常见的字,中间再加一个‘小’,就成了一个崭新的名字。” 叶黎立刻想到,徐小娟的名字也是这个格式,而且她也的确是农村的小姑娘。 苏小月站起身,莞尔道:“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们了。” 叶黎也站起身准备送客。却在这时,一直面对墙侧躺着睡觉的沈星暮说话了。他没转过身,而是背对着两人淡淡说道:“苏小月,你先不要急着走,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沈星暮能叫出苏小月的名字,证明至少在叶黎和苏小月聊天的时候,他是醒着的。 苏小月转过身,露出礼貌的微笑,点头道:“你想问什么?” 沈星暮翻身而起,面无表情道:“你知道惊鸿游龙和小河浅浅吗?” 苏小月点头道:“他们都是排名极高的玩家,尤其是小河浅浅,全服排名第三,我作为《银河航线》的四年老玩家,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 沈星暮问:“你说的你好友列表里的三个好友,除了叶黎,就是惊鸿游龙和小河浅浅?” 苏小月莞尔道:“当然不是他们,兴许他们也不屑加我这么弱的好友。我的另外两个好友就是工作室里的成辑和舒博。” 沈星暮问:“那你和元成辑、舒博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苏小月的神色变得严肃,像是心里有些不快,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成辑是我的男朋友。舒博的话,和我只是普通同事关系。” 沈星暮的神色明显僵了一下,尔后似笑非笑道:“所以你对舒博并不熟悉?” 苏小月道:“是的。” 沈星暮道:“元成辑或舒博,是不是认识现实中的惊鸿游龙与小河浅浅?” 苏小月摇头道:“我不知道。” 沈星暮问:“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你和元成辑交往多久了?” 苏小月终于不耐了。她板着脸说道:“我记得成辑说过,你好像是叫沈星暮。”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苏小月道:“沈星暮,你无端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沈星暮道:“当然可以。” 苏小月问:“我们很熟吗?” 沈星暮皱眉道:“不熟。” 苏小月道:“既然不熟,你就不该问这么多问题。我来看你们,仅仅是出于礼貌,打个招呼。我想我并没有得罪你,你却一连问我这么多问题,而且其中还有我的私事,你不觉得过分吗?” 沈星暮道:“你说了,你只问我一个问题,这是第二个问题。” 苏小月愤愤道:“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原本还挺希望你们能加入工作室的,现在只希望你们快点走!” 沈星暮道:“可惜工作室收不收我们,并不是你说了算。” 苏小月的眼中已有怒火。她睁大眼瞪着沈星暮,嘴巴动了动,大概是想骂人,但又忍住了。 她压着怒火,还算平静地说道:“看来我实在不该打扰你们。好了,再见。不、不对,应该是再也不见!” 她说完就气鼓鼓地走了。 租房里只剩叶黎和沈星暮两个人了,叶黎便直接问道:“苏小月有什么问题吗?你为什么忽然问她那么多奇怪的问题?” 沈星暮冷笑道:“你认为我问的问题很奇怪?” 叶黎道:“非常奇怪。” 沈星暮道:“我还记得,上一场死亡游戏里,重合奇点区域,飞雪明灯被黑色极光打败后,发出了一条很有趣的信息。他说当他出现在任务区域时,黑色极光就已经输了。” 叶黎问:“这条信息里藏着玄机?” 沈星暮道:“之后黑色极光的确输了,输给了同为鲛人族玩家的惊鸿游龙与小河浅浅。而惊鸿游龙与小河浅浅分别是仇世和肖浅裳。” 叶黎反应过来,立刻询问道:“你是说,舒博很可能认识仇世与肖浅裳?” 沈星暮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们在现实中是否认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一定是《银河航线》的游戏好友。” 叶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忍不住叹道:“如果仇世和肖浅裳很早以前就认识舒博,那么这场善恶游戏对我们就太不公平了。” 沈星暮道:“这个问题还是其次。我询问苏小月的时候,发现了新的问题。” 叶黎问:“什么问题?” 沈星暮道:“苏小月在说谎。” 叶黎当即明白过来。在善恶游戏中,自己拥有奇特的预见能力,而沈星暮拥有洞察人心的测谎能力。 虽然这两个能力存在非常大的局限性,但当这两个能力任意一个出现是,就证明善恶游戏的线索出现了。 叶黎连忙问:“她的哪句话是在撒谎?” 沈星暮道:“她说她和舒博只是普通同事关系,她对他并不熟悉。” 叶黎皱眉道:“就这句?”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苦笑道:“就算这句话并不是事实,也有可能是随口说的搪塞之语。毕竟你和她不熟,她没必要对你说自己的私事。” 沈星暮道:“奇怪的是。她能告诉我,元成辑是她的男朋友,却不愿透露她和舒博的关系。莫非她和舒博的关系比男女朋友更加隐秘、更不方便说出来?” 叶黎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查清楚苏小月和舒博的关系。” 沈星暮点头道:“目前我们只有这一个线索。如果舒博同意我们加入工作室,这件事查起来就容易许多。如果他不同意,我们就只能用一些极端的手段去查。” 叶黎问:“什么极端手段?” 沈星暮道:“这个很简单。我们只要把苏小月绑了,关起来饿她两三天就行了。哪怕是意志坚定、守口如瓶的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恐惧与饥饿时,便很难继续坚持。” 叶黎的嘴角轻轻抽搐,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因为他还不想当绑架犯。 太阳落山,天已黑透,叶黎和沈星暮坐在木桌前吃罐头晚餐的时候,元成辑和舒博终于找来了。 两个人并排着站在门口,均是面色温和。 叶黎微笑道:“两位,先进来坐。” 元成辑摇头道:“我们来就说两句话,不用这么麻烦。” 叶黎问:“我们能加入你们的工作室吗?” 元成辑点头道:“我和舒博商量好了,同意你们加入工作室。不过这里有一个大前提。我们可以支付你们工作所需的电脑以及平日的生活与住宿费用,但暂时并不许诺你们固定的工资。”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在你们证明自己能为我们制造营收之前,我们不会发工资给你们。” 叶黎看向沈星暮,沈星暮则是不以为意道:“没问题。你们要说的就只有这件事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工作?” 元成辑道:“我要说的暂时就这一件事。至于工作的话,你们至少要等到明天中午才行。” 沈星暮问:“为什么?” 元成辑道:“因为现在天黑了,我去县城也赶不上采购电脑,只能明天去。” 沈星暮问:“在这之前,我们什么都不用干?” 元成辑道:“如果你们实在没事做,也可以去楼上工作室看看我们是怎么工作的,你们看不懂的也可以直接问我或者其他工作室成员。”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 他说着,便抬步向外走,明显是准备随元成辑、舒博一起上楼。 叶黎见状,也只好默不作声跟上。 舒博推了推眼镜,很冷漠地说道:“两位,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因为成辑相信你们,我才同意你们加入。至于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想加入我们工作室,这些问题我都不想问。只希望你们既然来了,就好好工作,不要让成辑血本无归,不然我也不会对你们客气。” 第十八章 纸人 《银河航线》是一款联网手机游戏,手机游戏当然得用手机玩。只不过当代的文明进程已经极大程度打破手机与电脑的使用限制。许多电脑游戏能直接用手机玩,反过来手机游戏也能用电脑玩。 元成辑的工作室与其说是以玩《银河航线》为主,不如说是只玩《银河航线》。 大部分《银河航线》玩家都用手机玩,但元成辑等人不能用手机。工作室本身讲究工作效率,从某种意义上说,效率就是金钱,而电脑操作的效率远远高于手机操作。形象的说法便是,两只手十个手指头总归比两个大拇指强得多。 这便是元成辑下血本采购电脑,组建电脑工作室的主要原因。 工作室的经营模式并不复杂,大概分为三个部分:其一是刷怪、刷副本,打高级材料、装备、文明武器、能源等能通过交易赚钱的物资;其二是接代练、陪练、雇佣任务等订单赚钱;其三是参加虎鹰集团举办的各种大型比赛,拿到名次,领取奖金。 这些赚钱途经说简单,的确也比较简单,如果是一命普通玩家,想通过贩卖物资、代陪练赚一点零花钱很容易,但若要靠这个成家立业、养家糊口,那无疑是困难无比。 至少目前的元成辑与舒博还远远做不到这一点。 这也并非元成辑与舒博的经验与能力不足,无法制造高额收益。相反,他们的能力非常强,甚至不比许多老练的游戏商人弱。然而工作室行业,更讲究的是名气与口碑,只有知道“成博”工作室的人多了,元成辑与舒博才能接到更多的订单,卖出更多的物资。 “成博”工作室一共两间电脑房,四台电脑。叶黎和沈星暮心照不宣,两人各自走进一间电脑房,一边学习工作室的工作技能,一边暗中观察工作室里的人。 叶黎原本更想去元成辑和舒博工作的那间电脑房,只不过沈星暮以“苏小月存在很大的问题,你去观察一下”为理由,把他赶去了苏小月工作的电脑房。 电脑房的环境很简陋,除了电脑桌椅与电脑,便只有墙角边的一台饮水机。 这种一眼就能看全的环境,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观察的。 叶黎只是晃眼扫了一下,便把目光锁在苏小月身上。 其实叶黎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苏小月身上观察出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找苏小月搭话。毕竟下午的时候沈星暮对她说了不少气人的话,指不定她现在还在气头上,而且很可能把没消退的怒气撒在叶黎身上。 苏小月坐在电脑前,安静玩游戏,仿佛并不知道叶黎就在她旁边。 叶黎像木头人一样静站着看了许久。他不仅看懂了苏小月的操作手法,还看懂了她的另一种美丽。 苏小月本身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而当她玩游戏时,开朗、明亮的美丽变得认真、庄重。她认真起来的模样,似乎比她笑起来的时候还要好看。 叶黎敢肯定,她对《银河航线》有着一种宛如滚滚岩浆般的炽盛热情,如若不然,她不会认真到几分钟也不眨一次眼。 在这一点上,苏小月又和曾经的夏恬有一点像。 叶黎一想到夏恬,心里又一次浮出诡异的酸涩感。 他暗自咬紧牙,努力集中注意力,把目光锁在苏小月的电脑屏幕上。 蓦然的,叶黎感觉到一股如芒在背的冰凉感。他猛然偏头,只见坐在苏小月旁边的少年正盯着他。 这是一个年龄在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身材瘦小,一头短发,眉清目秀。 他的眼睛很亮,却不是如同琉璃子的晶莹明亮,反而像是刀锐划过虚空时闪烁的寒光。 他就这样冰冷地盯着叶黎,仿佛叶黎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叶黎心里微微发悚,几乎脱口问出“你为什么盯着我”,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少年再一次转动脑袋,平视前方的电脑屏幕,一动不动。 ——他为什么那么看着我?我有得罪过他吗? 叶黎皱紧眉头,却不多问。 时间慢慢推移,很快过了十一点,已经接近凌晨时分。 叶黎记得,昨晚就是在凌晨左右,元成辑和舒博等人才去澡堂。也就是说,现在离他们的下班时间已经非常近了。 叶黎站了太久,双腿发麻,脑袋也有点犯困。正当他想一声不吭地离开时,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苏小月的电脑桌的抽屉里的一个物品。 抽屉虽然是开着的,但只开出了一条狭小的缝隙,里面的任何物品在叶黎的眼中都只有一线大小,不可能看到全貌。 然而叶黎只看到按个白色物品的一角,便已猜测出它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看到的是一张白纸,白纸上有一只铅笔画的眼睛,眼睛下面还扎着图钉一类物品。 叶黎的联想能力不算强,但同时看到画了眼睛的白纸和钉子,任谁都会想到电视剧里常出现的纸人诅咒。当一个人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害另外一个人时,就会用一张人形的剪纸写上他(她)的名字,然后用钉子一下又一下地扎在纸人上面。 在叶黎没接触到恶念空间以前,不会相信纸人诅咒,也不会把苏小月的抽屉里的纸人放在心上。然而他已经见识过太多超自然的事情,诅咒之类的力量也确实存在着。 他不但不会忽视这个纸人的存在,甚至将它视作这场善恶游戏的重要线索。 叶黎忽然就不困了。他像笔直的苍松,安静站着,一动不动,大脑却已飞速转动起来。 他不能贸然打开苏小月的抽屉,任谁都不可能当着主人的面翻找主人的抽屉。 他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等工作室下班后,自己最后一个走,趁机查看纸人。 但很快的,他又觉得不妥。工作室里放了四台电脑,算是相当贵重的物品,工作室成员下班之后,肯定会锁门。换言之,工作室的四个人里,至少有一个人是保管钥匙的。就如同学校的教室一样,总会有一个班干部保管钥匙。而保管钥匙的人,必定是在人都走完之后才锁门。 叶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是下班后最后一个走的人,便只能另想办法。 他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使用“念”才能悄无声息地打开抽屉。 叶黎启动“念”,尝试短时间屏蔽在场四人的感官。 很快的,叶黎发现一个事实,便是工作室的其他成员都受了“念”的影响,但苏小月却不受丝毫影响。 她依旧认真操作着游戏,两只手的动作迅速而协调,精致的小脸微微凝紧,眼睛更是好几分钟不眨一下。 叶黎立刻明白过来,“念”对苏小月无效,应该也是恶念空间有意干扰所致。 毕竟“念”的力量诡谲莫测,只要叶黎和沈星暮能利用好“念”,便能很容易从苏小月、舒博、乃至是元成辑口中问出想要的信息。 这样一来,善恶游戏失去了大部分难度,游戏平衡性也不复存在。 正当叶黎暗自发愁,想不出有效的办法时,“办法”居然主动找来了。 苏小月埋下头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伸了一个大幅度的懒腰,便起身向外走。 叶黎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便主动问道:“苏小月,到下班时间了吗?” 苏小月蹙眉道:“什么下班时间?” 叶黎翻译道:“就是工作结束,可以离开工作室,自由安排的时间啊。” 苏小月摇头道:“你还真当我们在大公司里上班啊?我们工作室没有明确的上班时间和下班时间,闲了就工作,累了就休息。” 叶黎的眼皮一跳,忍不住问道:“所以工作室随时都有人?” 苏小月随口道:“差不多是这样吧。不过我们偶尔也会集体放假,一起出去玩一下,弄一个篝火晚会,烤几只兔子吃。” 叶黎问:“所以你现在是准备回房休息了?” 苏小月眉毛忽地一横,凶道:“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多问题了?今天你那朋友故意说了那么多气我的话,我还没发火呢,你又来了?” 叶黎讪讪地笑了一声,尴尬道:“我并没有问你的私事啊。” 苏小月道:“我肚子不舒服,想去上厕所,可以了吧。” 她说完,大步走到外面,将房门猛地一关,整个人就不见了。 叶黎记得,这里的租房虽然简陋,但每个房间都配有厕所,不知道苏小月上厕所为什么非得出去。 他看向工作室的厕所门,立刻发现门破了一个巴掌宽的长条破口。目光透过破口,甚至能看到粪坑里没冲干净的大便。 叶黎觉得就算自己是一个男的,也绝对不愿在这样的厕所里上厕所。所以苏小月出去也就不奇怪了。 叶黎暗自觉得好笑之时,忽然想到眼下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苏小月出去了,而工作室里的其他三个成员都可以利用“念”的力量暂时屏蔽感官。 叶黎毫不犹豫俯下身,准备抽开电脑桌的抽屉。 却在这时,叶黎又感觉到了如芒在背的冰凉感。 刚才那个仿佛与叶黎苦大仇深的少年又偏头看了过来,他的眼睛仍是冷冰冰的,仿佛那细润的瞳仁里,潜藏着数之不尽的污秽咒骂之语。 叶黎忍着心头的别扭感,运转体内的“念”,屏蔽掉这个少年的感官,继而毫不犹豫拉开抽屉。 抽屉里的东西非常多,眉笔,香水,口红,发夹,发箍,指甲油等等等等女孩子打扮用得到的东西都整齐排布在里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精致的小提包,叶黎没打开提包看,便知道里面装的都是苏小月的各种证件、手机、现金等东西。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抽屉,只不过这个抽屉普通过头,就显得有些奇怪——这里是工作室,是苏小月工作的地方,而不是她住的地方。电脑桌抽屉也不是梳妆台抽屉,这些化妆物品与工具,怎么会在这个抽屉里?莫非苏小月喜欢在工作室里打扮?那这里是不是还少了一面梳妆镜? 叶黎觉得这一点非常古怪,但他没有细想,而是快速抓起小提包边上的一张白宣纸剪出来的、巴掌大小的纸人。 纸人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娟秀字体,内容赫然是舒博的名字以及生辰八字。 叶黎看到纸人上画的眼睛与其他五官,竟都透着一丝诡异,尤其是它的嘴巴,向右边轻轻扯动,仿佛正露出鲜活的、邪恶的笑容。 有那么一瞬,叶黎甚至怀疑这个纸人是活的。 他的手轻轻颤抖,而手指挪开之后,看到纸人腹部位子写的一排文字:诅咒你下十八层地狱,下油锅,钩舌头,翻指甲,千刀万剐…… 叶黎看到这些恶毒的诅咒之语,头皮隐隐发麻。他实在想不明白,苏小月这种相貌甜美,而且为人处世都比较活泼温和的人,怎会用这么恶毒的言语去诅咒舒博?莫非她和舒博之间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深仇大恨? 叶黎思忖之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显然是苏小月上完厕所回来了。 叶黎的“念”对苏小月没有任何作用,他只能将纸人放回去,快速合上抽屉。 叶黎保持苏小月离开之前的动作,安静站在电脑椅后面。他的“念”也在此时完全解除。 旁边的少年依旧用冰冷如刀割的目光盯着他,直到苏小月推门而进,静默的少年忽然说话了。 他抬手揉着太阳穴,皱着眉说道:“我怎么有点晕乎乎的,是工作太长时间了吗?” 另外两个成员也附和道:“我们今天工作得是蛮久的。人总是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难免困乏。” 三个人说话这会,叶黎有种奇特的恍惚感,就好像从黑暗的地底世界回到了阳光普照的地面。 他终于发现,自己在工作室的这几个小时里,气氛太过沉重压抑,因为无论苏小月还是另外三位工作室成员,都是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会他们说话了,凝重的气氛随之变得轻快,叶黎的心绪也稍稍松弛一分。 三个男性成员都认为很累,他们随便闲聊几句,便一致决定回房休息。 只不过那个眉清目秀、眼神却冰冷若霜的少年在离开之时,不忘回头看了一眼。这次他看的不是叶黎,而是苏小月。 苏小月坐回自己的位子,准备继续工作。 叶黎沉吟许久,便也决定回去。他临行前对苏小月随口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熬夜不好”。 这是一句非常随意、而且非常常见的话语,但苏小月的神色却变得非常不自然。 她定定地盯着叶黎,好半晌之后才小声问道:“你关心我?” 这次换叶黎怔住。他怔了片刻,微笑道:“明天开始,我们就是同事了,同事之间相互问候几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苏小月抿着嘴点头道:“这的确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苏小月只说了短短的两句话,叶黎却听出了浓浓的悲哀。 她的心里好像藏着很沉的心事。 叶黎想着,忽然又忍不住想笑——一个能在纸人上写满恶毒的诅咒之语的女人,城府何其深,怎可能没心事? 叶黎回到一楼,拧开门打开灯便看见沈星暮像死猪一样躺在床上。似乎他很早就回来了,并且已经洗完澡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叶黎想起沈星暮说过的话,“想做梦的人,随时都睡得着”,因为他在想念梦里的母亲,所以他能没日没夜地睡觉。 叶黎忽然很想知道沈星暮的母亲是一个怎样了不起的女人——能生育并教育出沈星暮这么优秀的男人的女人,当然有着寻常女人无法比拟非凡之处。 第十九章 依赖 月光如水,天地悠远,万籁俱寂。 现在是深夜,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叶黎却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淅淅索索的脚步声。 门外有人,而且不只一个。 叶黎醒来时,沈星暮依旧酣睡如泥。 他想翻身起床,查看门外的情况。然而他刚一动,便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沈星暮死死拽着。沈星暮居然又把他当成了只存在梦里的母亲,紧握着不肯松手。 叶黎开始后悔提议只租一间房了。他感觉,自己和沈星暮在一起住上一段时间,一定会变得精神失常。 正当他想发力挣脱沈星暮的手时,门外有细微的交谈声响起。 一个男人用做贼一般的声音说道:“小熊哥,我们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被唤作小熊哥的人回答道:“那个叫叶黎的,从下午进入工作室开始,一直盯着小月姐看。他和他的同伴明显不缺钱,而是怀着某种目的来的。如果我没猜错,他们一定是在打小月姐的主意。” 男人道:“可是这只是你的猜测,万一冤枉了好人怎么办?” 小熊哥道:“冤枉了就冤枉了。我们工作室人手已经够了,他们两个来了也是浪费粮食与资源。” 男人苦涩道:“有的人天生胆小,人吓人,吓死人,万一我们把他们吓出问题了,岂不是难辞其咎?” 小熊哥道:“两个大男人,哪有这么容易被吓出问题?”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结束,尔后又有绵长而细微的摩挲声响起,有点像人卷被子的声音。 叶黎忽然感觉好笑。外面的两个家伙分明是要来这里干坏事,却还敢在门外说话,而且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叶黎手中发力,挣脱开沈星暮的手,尔后目光炯炯盯着窗外。他有些好奇,想知道这两个家伙打算怎么吓人。 叶黎静等片刻,忽然看到窗外有幽暗微蓝的光亮。那光很诡异,有点像鬼屋游戏里的瘆人冷光。 尔后,微蓝的光亮中有了人形剪影。那影子很纤细,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长袍,双手呈鹰爪状,不断向前缓慢地抓动。 叶黎立刻明白过来,这两个家伙是想扮鬼吓唬他和沈星暮。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叶黎和沈星暮连真正的鬼魂都见过了,怎会害怕人为假扮出来的鬼魂? 尔后,有“哗哗哗”的撞击声响起,像是起了大风,外面的细小碎石与杂草都被卷了起来。 这声音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丝毫停息的迹象。 叶黎不知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正思考时,身边忽然传来细微的声音,沈星暮居然说话了。 他冷冷说道:“扮鬼可吓不到熟睡的人。既然他们想扮鬼吓唬我们,就必须保证我们是清醒状态。现在的这些噪音,就是他们故意弄出来好吵醒我们的。” 叶黎偏头看过去,黑漆漆的房间里,他和沈星暮相隔不过半米,他却看不到沈星暮的面容轮廓。 饶是如此,他仍从沈星暮的话语中听出了入骨的冷意。 叶黎不怀疑,如果外面的两个家伙敢做太过分的事情,沈星暮一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呼啸的风声仍在持续,混乱的碰撞声中,一个低沉、沙哑、怨毒、绝望的声线忽然响起。 那个漂浮的“幽灵”森森说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似乎他只会说“还我命来”这四个字,而且每一次都把最后一个“来”字拖得很长很长。 叶黎觉得,这种和电视剧、电影里如出一辙的情景,任谁都能想到眼前的鬼魂是人为假扮的,却不知外面的两个小家伙怎会用这么幼稚的手法来吓人。 叶黎思忖着,小声问道:“我们要不要出去教训他们一下?” 黑暗里没有回复,只要绵长而平稳的鼻息声。 叶黎的嘴角随之抽动起来,因为沈星暮居然又睡着了,只不过他这次睡得比较老实,至少没有伸手过来乱抓。 叶黎看着窗外的滑稽鬼影,思忖片刻,索性闭上眼继续睡。反正无论外面两个家伙怎么闹,也不可能直接把这个房子炸了。 初阳缓缓升起,照亮弥漫的春雾,今天居然是必定有雨的一天。 叶黎听到了敲门声,起床推开门便看见元成辑和舒博都端端正正站在门外。 元成辑很温和地问道:“你们睡醒了吗?” 叶黎道:“我从不贪睡,这个时间本就该醒了。你们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元成辑道:“我们现在要去县城帮你们采购电脑,虽然工作室的电脑都是一个牌子与型号,但我还是想最大限度尊重你们的意见。你们需要什么型号与品牌的外设,现在可以和我说,我直接帮你们买回来。” 叶黎道:“我们都不挑剔,你们随便买就可以了。” 元成辑点头道:“另外,我还想和你们说一件事。” 叶黎道:“你尽管说。” 元成辑道:“你们一旦加入工作室,出去玩的时间就变得非常少了。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我今天可以带你们去丁县多玩一会。” 叶黎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很想一口答应下来。但他回头看了一眼像死猪一样睡着的沈星暮,便又觉得不妥。 关于纸人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和沈星暮商量。 叶黎沉吟着,微笑着推辞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都不贪玩。” 元成辑道:“那好吧,你们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从今天中午开始,你们就是我们工作室的正式员工。” 元成辑转身就走,舒博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黎问:“舒博,你是不是也有事情要说?” 舒博抬手推了推眼镜,淡淡说道:“我想问一下,你们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叶黎立刻想到昨晚有两个家伙在窗外扮鬼吓人,弄出了许多奇怪的声响。却是不知,舒博为什么会问起这件事,莫非那两个家伙也吵得他睡不好? 叶黎如实道:“听到了。” 舒博问:“知道那些声音是怎么来的吗?” 叶黎点头道:“知道。” 舒博惊讶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么淡定?而且你现在的气色非常好,丝毫不像夜不能寐的人。” 叶黎微笑道:“就是因为知道那些声音都是人为弄出来的,所以能睡好。如果那些声音不是出自人手,反而真的让人害怕。” 舒博安静地盯着叶黎,透明的镜片里折射出智慧的光芒。 他点头道:“我问你这件事,其实是为了向你澄清。那些声音并不是我弄出来吓人的。” 叶黎道:“可是你并不需要澄清。” 舒博问:“为什么?” 叶黎笑道:“虽然你对我们的态度比较冷淡,但你绝不是表里不一,暗地里做手脚的人。如果你一开始就不希望我和沈星暮加入工作室,直接拒绝我们就行了,实在没必要同意我们加入之后,又故意弄些疑神疑鬼的东西来吓唬我们。” 舒博道:“既然你知道,我就不多解释了。” 他真的不做任何解释,转身就走。 叶黎在门里站了一会,决定跟出去看看。 就在破旧的平房右侧,停着一辆同样是破破烂烂的电动载货三轮车。这会元成辑已经做到驾驶座上,舒博却没有坐货箱,而是也向驾驶座上挤。 载货三轮车只有一个驾驶座,虽然座位很宽,足够坐下两个人,但这样无疑会影响驾驶。 元成辑却没有露出丝毫不满,反而温和地笑着。 叶黎看着他们,心中有种奇怪的错觉,便是他们不像关系好的朋友,而是正在交往,并且处于热恋中的一对恋人。 在这个时代,男人和男人谈恋爱,似乎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叶黎很快想到,元成辑有女朋友。苏小月是一个相貌甜美,而且知书达理,落落大方的美丽女人。 虽然她也在暗中诅咒舒博,但至少在明面上,她绝对比舒博更配元成辑——女人当然比男人更配男人。 叶黎的想着,一个畸形而可怕的推测在他脑中浮出——苏小月为什么憎恨舒博?她为什么要诅咒他?因为啊,他抢走了她的男朋友元成辑! 叶黎想到这一点,便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毕竟苏小月是元成辑的女朋友,而舒博又是元成辑很好的朋友,苏小月和舒博之间不该存在如此可怕的仇隙,因为他们中间有一个元成辑作为彼此关系的联系纽带。 正常来说,无论苏小月和舒博之间发生过怎样不快的事情,苏小月也会因为元成辑的存在,不那么讨厌或憎恨舒博,反过来舒博也一样。 能让苏小月憎恨舒博的可能只有一个,便是作为他们中间的关系纽带的元成辑出了问题。 ——一定是舒博想用男人的身份从苏小月身边抢走元成辑,抑或是他已经抢走了元成辑,只不过三人都还没有说破。苏小月只可能因为这件事憎恨乃至是诅咒舒博。 叶黎回到租房里,沈星暮还在睡。他的睡相仍是充满焦虑与不安,完全没有平日的冷静与安详。 叶黎推醒他,他便睁开眼冷冷地盯着叶黎。 叶黎早已习惯他的冰冷目光,便直接说正题,把纸人的事情和自己的推测全部告知沈星暮。 沈星暮听完之后,眼中大梦方醒的惺忪感已经褪去。他皱着眉思忖道:“你说的这个可能性的确存在,但我不是很赞同。”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冷冷说道:“我们都是男人,现在却一直住在一起,晚上还睡在一起,别人会把我们当成同性恋吗?” 叶黎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沈星暮道:“不要杯弓蛇影,胡乱猜测。元成辑和舒博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我昨晚看到了元成辑和舒博的玉佩坠子上写的内容。” 叶黎问:“写的什么?” 沈星暮道:“元成辑的坠子上写的是‘深交季作友’,舒博的坠子上写的‘义重伯为兄’。” 叶黎的瞳孔轻轻一收,忍不住惊呼道:“季友伯兄?” 沈星暮点头道:“他们是纯粹的朋友关系,只不过有时候表现得太过亲近,反而容易让一些脑子不正常的人乱想。” ——脑子不正常的人?莫非是在说我? 叶黎忍不住苦笑。 沈星暮道:“你说的苏小月的纸人诅咒,我大概也能想到原因。” 叶黎问:“什么原因?” 沈星暮道:“爱情,友情,亲情,有时候存在非常剧烈的冲突。情敌不一定是指两个女人抢一个男人,也不一定是两个男人抢一个女人。友情和爱情,有时候也存在这样奇怪而另类的冲突。” 叶黎好像听懂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苏小月憎恨舒博,原因仅仅是舒博和元成辑的关系太过要好?”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沉默。 沈星暮继续道:“或许这场游戏的关键就是处理好元成辑、舒博、苏小月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叶黎道:“处理好他们的关系的必要条件便是让苏小月不再憎恨舒博。” 沈星暮摇头道:“这只是其中一点。” 叶黎问:“还有什么?” 沈星暮道:“人和人的关系,往往是相互的。既然苏小月憎恨舒博,舒博就未必不憎恨苏小月。” 叶黎只好点头。 沈星暮忽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淡淡说道:“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叶黎问:“什么事情?” 沈星暮道:“昨天晚上,元成辑工作太久,肚子饿了,准备泡方便面吃。” 叶黎皱眉道:“然后呢?” 沈星暮道:“方便面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舒博不让元成辑吃。但当时元成辑的确饿得很厉害,于是舒博就亲自给他煮吃的。” 叶黎道:“这像极了夫妻。” 沈星暮摇头道:“我要表达的不是这个。” 叶黎问:“那是什么?” 沈星暮道:“如果我想吃方便面,你会以吃方便面对身体不好为理由阻止我吃吗?” 叶黎道:“不会。而且就算我阻止,你也会以肚子饿为理由坚持吃。” 沈星暮道:“元成辑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就仿佛舒博对他说的话就是命令,他必须遵守。” 叶黎沉默。 沈星暮皱眉道:“这么说也不对。似乎元成辑对舒博存在一种另类的依赖关系,无论舒博说什么,他都听。就如同小孩子依赖父亲一样。” 第二十章 伤痛 在南方,春天起雾便意味着白天有雨。 这一天的确下了雨,不过并非瓢泼大雨,而是宛如绵绵情丝的细雨。因为“春雨贵如油”,所以老天也会吝啬,这场春雨并没有持续太久。 中午的时候,云销雨霁,天朗气清,整个天地都透着琉璃子的清晰以及各种草木泥土的清新气息。 雨过天晴,无疑又是美好的一天。 元成辑和舒博回来了,他们买回了两台电脑设备,还带了不少生鲜肉类与蔬菜。电脑自然是替叶黎和沈星暮配备的,而肉类与蔬菜是晚上开烧烤晚会用的。 两台电脑的外设配置都非常不错,机械键盘与游戏鼠标都是中高档层次,显卡也是偏高档的x1060。 叶黎曾在销售公司上过班,拥有过自己的工作电脑,对电脑的行情稍有了解,知道这两台电脑的总价值在一万块以上。 他心里暗自高看元成辑的同时,元成辑却很淡定地解释道:“这两台电脑都是主人用过一年后的二手电脑,并不是特别贵,你们不用记在心上。” 叶黎哑然失笑。 午饭时间,全工作室成员都在二楼第四间空出来的休息室里吃饭。 元成辑的确管员工们的餐饮,只不过餐饮条件很一般,和路边卖的十块钱盒饭没太大区别。 叶黎吃饭的时候,再一次察觉到那个不知名的少年的冰冷磨光。他就蹲坐在叶黎对面,吃东西的同时,两眼略带疑惑,却又冰冷无比地盯着叶黎。 叶黎昨晚就从音色中判断出,扮鬼吓人的两个人中,被称作“小熊哥”的那个人就是这个少年。 叶黎在想,他肯定在疑惑自己和沈星暮为什么还能处变不惊,淡然若素。 午饭过后,叶黎被分配到二号工作室,也就是二楼顺数第三间房,而且位子和苏小月相邻。 沈星暮去了一号工作室,挨着一个名叫颜景康的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被分到两个工作室,原因很简单。一个工作室只不过是不到二十平米大的房间,隔开过道之后,最多只够放下五张电脑桌。 在其他成员不愿意换工作室的情况下,叶黎和沈星暮只能分开在两个工作室里。 叶黎工作的同时也在学习,而他学习的第一件事便是认识《银河航线》中各种高等文明武器的售价分布。 苏小月帮叶黎做了一个价格列表,接着耐心讲解道:“《银河航线》中的虚拟武器并没有固定的价格,就像菜市的菜价总在波动一样,但它们总体存在两个大致规则。其一是文明武器的文明等级越高,价钱便越高。其二是同等级文明武器中,属性和侧重领域不同,价格也不同,简单的规则是,逻辑类武器高于时空类武器高于能量类武器高于辅助类武器。” 叶黎能听懂,但脑中依旧没有明确的概念,便问道:“有没有较为明确的价值尺度,也就是俗称的常价?” 苏小月道:“这个很简单。一般来说,高等文明武器中最低级的一点零级文明武器的最低价在五百上下,一点九级文明武器最低价在两千上下;二点零级的文明武器的最低价在三千上下,二点九级的文明武器的最低价在二十万上下,三点零级文明武器乃至是三点零级以上的文明武器,都是五十万起步。” 叶黎问:“舒博的星空切割刀能卖多少钱?” 苏小月淡淡说道:“至少一百万吧。” ——星空切割刀能卖一百万以上,而文明等级明显高于星空切割刀的逻辑球,肯定更值钱。 叶黎听着鼻子里直入冷气。虽然沈星暮也曾说过,他的账号里的逻辑球至少可以卖两百万,但现在再一次从苏小月口中得到证实,他的心也开始发痒。 叶黎用了大概半个小时时间,基本上记住了各种文明武器的价值。而这期间,他也没有闲着,而是像谦虚的学徒一样,和苏小月组队,一起刷星空里的各种高级文明与副本。 《银河航线》中,一个文明的覆灭可能只在现实世界的一两个小时之内。但一个副本的时长往往超过三个小时。而上次的重合奇点全服副本,正常耗时在六个小时以上,只不过因为恶念空间的干扰,所有玩家的时间概念都发生了错乱而不自知。 一下午下来,叶黎和苏小月击破了两个零点七级文明,从中得到了不少能源与材料。 苏小月很高兴,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月亮。 她很大方地对叶黎伸出手,甜笑道:“看来我认识你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事情。” 叶黎犹豫片刻,和她握手,便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说?” 苏小月道:“因为你让我从不幸变得幸运。我们今天一下午的收获可比我平日里一个星期的收获还多得多。” 叶黎只能干笑。 苏小月道:“你玩《银河航线》的时间不长,可能不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们今天刷出来的材料中,有好几个材料都有一定几率熔炼合成成高等文明武器。这些珍惜材料加起来应该能卖八百到一千块。” ——一下午就赚了八百块,换成我肯定也非常高兴。 叶黎这么想的时候,却完全忘记了他给沈星暮当司机,几乎每天都闲着的情况下,每月还能领到好几万块的工资。 下午的工作结束,苏小月哼着欢快的曲子,大步往外跑。 元成辑和舒博已经在平房外的宽阔平地上架起烧烤架子,清洗好各种食材。 在夕阳若血的时间点,烧烤晚会便开始了。 舒博、元成辑、苏小月、以及工作室的其他成员,都端端正正,盘膝围坐在地上,聊一些和工作无关的话题。 叶黎也坐在其中,沈星暮却尤为不合群地独自回房间睡觉了。似乎从这场善恶游戏开始起,睡觉便成了沈星暮每天必修的重要功课。 当兴趣变成了工作,兴趣本身便会消失无踪,甚至变成无形的负担,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些热爱《银河航线》的少年也一样,当他们把玩《银河航线》当成工作,便恨不得躺着一动不动睡上三五天,完全不去想与《银河航线》有关的任何事情。 所以他们现在的聊天非常愉快。 普通的闲话家常,一些平淡到几乎没有任何意义的言语,却能使他们露出心平气和的笑容。 元成辑和舒博似乎都不爱说话,其他成员在聊天时,他们便忙着准备各种食物,而且他们好像存在一抹很强的默契,彼此间不需要任何言语交流,便将整个烧烤晚会打理得井井有条。 香喷喷的烧烤菜色出炉,成员们各自享受盘中的美味,不时喝上一口白酒或一杯啤酒。 男性成员们喝酒的本事都不小,几乎都是举杯便一饮而尽,痛快洒脱,宛如古代的豪爽侠客。 连苏小月也好像变成了不拘世俗的女侠。她喝酒同样干脆利落,无论谁向她举杯子,她均是甜甜一笑,尔后仰头便喝。 叶黎变成了这里最不合群的人,因为他才第一天来这个工作室工作,因为他本身也不喝酒。 叶黎知道,虽然元成辑和舒博都没说,但这场烧烤晚会其实他们庆祝自己和沈星暮的加入而准备的。 沈星暮完全没给他们面子,事后免不了让人诟病。 而叶黎,现在却也有些身不由己。 成员们推杯换盏时,当然也有不少人对他举酒杯,他再三推脱之后,便感觉其他人的神色都变得古怪,像是嘲笑,也像是不满。 苏小月嘴里吐着酒气,轻轻扯叶黎的衣角,小声道:“其实喝醉了就埋头大睡,也是非常难得的体验。那种体验有可能让你仿佛飞上天堂,也可能让你置身地狱。如果你不尝试一下,就实在太可惜了。” 叶黎的眉头立刻皱紧。他并不是滴酒不沾,至少在他和何思语结婚的那一晚,他喝过酒,而且喝出了数之不尽的噩梦,喝出了恶念空间以及自己与妻子的生离死别。 叶黎知道,那一场令他至今耿耿于怀的悲剧其实与酒水没有任何关系。恶念空间选中了他,无论他喝不喝酒,也都绝对逃不出魔爪。 但他依旧本能地抵触酒水的气味。他不喜欢酒烧喉咙与心肺的灼热感觉。 叶黎思索着准备再次拒绝时,眼睛却猛地一收,因为他看到了泪光。 苏小月在说这段话的时候,眼中竟满是悲伤,悲伤到潸然泪下,却又佯作坚强,悄无声息擦去眼中的泪水。 ——她为什么哭泣?喝醉了便埋头大睡,便可能让自己置身地狱?所以他曾因喝酒,而承受了至今不愿回想的经历? 叶黎思忖着,点头道:“我陪你喝一点。” 一个悲伤的女人,举起酒杯向一个男人劝酒,男人却以“不喝酒”为理由回绝,便显得太过不解风情。 叶黎只喝了两罐啤酒,每一罐都简单地和苏小月碰一下,让后一饮而尽。 啤酒的酒精度数不高,大部分会喝酒的人,喝一两罐啤酒和喝一两罐水没太大区别。但叶黎不一样,一个从内心深处抵触酒水的人,往往极容易醉。仅仅两罐啤酒,便让他彻底醉了。 叶黎的脑袋发胀,视线越来越暗,只隐隐看到不断晃动的酒杯。他听到苏小月在轻言细语说什么,似乎要伸手扶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离她很近很近,近到足以闻到了她的独特体味。他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可是他的脑子已经变成一团浆糊,除了痛就是胀,于是他没有丝毫挣扎就已不省人事。 当叶黎再次睁开眼时,烧烤晚会已经结束,他躺在一张温暖的木床上。 木床原本只有一个架子和一张木板,没有棕垫,没有棉絮,只有一张薄薄的床单。这原本是非常坚硬、冰冷的床,叶黎却的确感觉到了温暖。 因为苏小月就坐在他旁边,她的手按在他的肩上,乌黑浓密的发丝垂下,几乎盖住他的整张脸。 叶黎心里一个激灵,立刻翻身避开苏小月,靠在墙边急声问道:“苏小月,你在干什么?” 苏小月安静地盯着叶黎,只不过她的安静不再是平日里的温和恬静,而是另一种冷到极致的安静。 叶黎低头看向检查自己的衣服,发现除了外套被脱下了,其他衣物都还好端端地穿在身上。 他扫视四周,很快确定这是苏小月的房间,因为只有她的房间才会摆放化妆品与布娃娃之类的东西。 叶黎沉着脸跳下床准备出去。 苏小月却伸手拦住他,冷冰冰说道:“这就走了?” 叶黎道:“我连自己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现在当然要走。” 苏小月嘲笑道:“看来你还真是一个正人君子。” 叶黎道:“我不是什么君子,但有一点我无比清楚。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女人,便不能再和别的女人发生这种荒唐而滑稽的事情。” 苏小月问:“所以你看不上我?” 叶黎皱眉道:“你曾经阴差阳错地救过我一命,我不想对你说太过分的话。” 苏小月道:“你能说我什么?水性杨花?荡妇**?” 叶黎问:“莫非不是?” 苏小月道:“你说是就是,因为我现在的确像极了恬不知耻的下贱女人。” 叶黎问:“只是像?而非真的是?” 苏小月道:“有的时候,像就是是,是就是像。” 叶黎问:“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小月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你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加入成辑的工作室,而是怀着其他目的。我甚至已经猜到你们想干什么。” ——莫非她知道善恶游戏? 叶黎的神色微微一沉,凝声道:“你继续说。” 苏小月道:“成辑的性格温和,却也并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他曾受过的苦难,早已刻进人的骨子里。纵然他本身不记仇,但他也不会容忍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情在别人身上继续发生并持续下去。他创建工作室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梦想,还为了获得知名度,揭发那个学校的丑恶罪行。” ——苦难?天怒人怨?学校?罪行?她在说什么啊? 叶黎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但他很聪明,知道这很可能也是攻略善恶游戏的重要信息,便面无表情把手探进裤子口袋,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手机录音功能。 苏小月继续道:“成辑曾报过案,也在网上曝光过他们的罪行,只可惜口说无凭,没有切实的证据,警方也拿那群人没办法。而且那群人敢这么堂而皇之地犯罪,原因也是他们背后有着强大的靠山。任何一条利益链,都少不了最顶端无恶不作却还能横行无忌的封豕长蛇。成辑的举动非但没有伤到他们丝毫,反而引来了莫大的麻烦。他接到许多恐吓电话与短信,其中的一些赤裸裸的威胁之语更是令人发麻。可是成辑没有认输,他创建工作室,有了知名度之后,一定会毫不犹豫动手。” 叶黎淡淡问道:“然后呢?” 苏小月道:“那个学校的人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叶黎问:“他们做了什么行动?” 苏小月自信道:“你和沈星暮就是他们派来监视成辑的。只要成辑稍有异动,哪怕是触犯法律,背负罪名,你们也会毫不犹豫杀掉他!” 叶黎不动声色。 苏小月款款走到叶黎面前,抬手托住他的下巴,口吐芬芳,妖娆问道:“我说的对吗?” 她说的当然不对,她从一开始就完全想错了。 叶黎没有纠正,而是淡淡说道:“所以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苏小月道:“因为我想和你做一场交易。” 叶黎问:“什么交易?” 苏小月脸上的温柔尽数散去,变得宛如冤死女鬼般狰狞。她语气森森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人,你想拿我怎样就怎样,但作为交换,你必须帮我杀掉舒博!” 叶黎的心“咯噔”一跳,但脸上仍装作沉着淡定。他随口问道:“为什么要杀舒博?” 苏小月冷声道:“因为我和他有不共戴天的大仇。” 叶黎问:“莫非你不知道,舒博是元成辑的好朋友?” 苏小月道:“就是因为他是成辑的好朋友,我才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叶黎问:“所以元成辑身边连一个朋友也不能有?” 苏小月厉声道:“如果换了任何人,我都不会这么绝望!你知道吗?我被舒博强奸了。就在今年年初的某一晚,我喝醉了,被舒博抱到了他的床上。哈哈哈……深交季作友,义重伯为兄,多么讽刺的诗句?多么滑稽的友谊?我那么爱成辑,成辑也那么爱我。成辑把舒博当成一生是挚友,可他干了什么?你告诉我,舒博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死!?是不是该下十八层地狱!?” 她的脸越来越狰狞,可她的眼睛却湿了,眼泪如雨滑落。狰狞的极致,却是绝对无法抚平的伤痛。 ——这就是苏小月诅咒舒博的原因?我的天啊,这世上居然存在这么另类的事情?如果苏小月真的被舒博侮辱过,那这场游戏的制胜条件到底是什么? 叶黎再难掩饰心绪,脸上满是凝重。他盯着她,沉声问道:“所以你为了复仇,宁愿把自己整个人送给我?” 第二十一章 学校 夜很深,万籁俱寂,连星光与萤火都隐于黑色的夜幕。如水凉风不断吹响,“哗啦啦”扬起不远处的破房子的塑料棚子。 叶黎走过长廊,顺楼道回到一楼,路过的每一间房都静谧无声。所有人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然入睡,没有人知道苏小月在某个夜里受过的残酷摧残,同样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她是何等绝望。 叶黎回想起苏小月苍白若死的脸,以及无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眼泪,心里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的负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租房很暗,比外面的夜幕更暗。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房间里,叶黎看到了细微的光,那是沈星暮的眼睛折射的光亮。 沈星暮居然没睡,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木桌前。而且房间内荡着浓烈的酒精气息,似乎他正坐在黑暗里独酌。 黑暗里的无声悲伤,竟比苏小月的泪光更动人。 叶黎不知道沈星暮在干什么,但还是选择尊重此刻奇特的意境。他推开门,却没有顺手开灯,而是用几乎不可闻的脚步缓缓走到沈星暮面前,他就坐在沈星暮对面。 黑暗中,两个人都不说话。 叶黎闻到醇厚的酒香味,便立刻想起烧烤晚会时,自己喝下去的两罐啤酒。 他的胃有些难受,脑子也隐隐发胀,但他依旧抬手寻找酒杯。 他准备陪沈星暮喝一杯,就在这无声的黑暗里。 叶黎找到了酒杯,而且酒杯里居然有酒,就好像沈星暮很早以前就替他倒好了酒。 叶黎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白酒果真比啤酒更为猛烈,叶黎只觉从喉咙到肺腑,全身都在发热。 如果是三九严冬,喝上这么一杯灼烫的酒水,兴许也是非常不错的享受。 叶黎感觉脑袋有点晕,想继续睡觉,但他没来得及上床,一直安静不语的沈星暮终于说话了。 他问:“为什么不答应苏小月?” 叶黎的身子猛地一僵。因为沈星暮能问出这个问题,便证明他已知道叶黎今晚的遭遇。 叶黎沉默片刻,问:“能开灯说话吗?” 沈星暮道:“我从来没说过不能开灯。” 叶黎走到墙边,抬手按开开关,昏黄的灯光照满房间,便见沈星暮头发蓬松,面容惺忪,像极了邋遢的流浪汉,正坐在某个破烂的酒馆喝酒发牢骚。 叶黎轻叹道:“你现在的模样的确不太好看。” 沈星暮盯着桌上的酒瓶,淡淡说道:“彻夜喝酒的人,样子本就不好看。” 叶黎问:“为什么忽然喝这么多酒?” 沈星暮道:“你们在开烧烤晚会的时候,我听到舒博吟了两句诗。” 叶黎皱眉道:“什么诗?我怎么没听到?” 沈星暮道:“舒博吟诵的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至于你为什么没听见,你应该知道。” ——一个喝两罐啤酒就变得不省人事的人,的确是无论没听见什么都不足为奇。 叶黎想着,忍不住问道:“因为舒博吟了这两句诗,所以你想喝酒?” 沈星暮道:“我只想知道喝醉之后能不能梦到那一船的星河,只不过你没给我这个机会。” 叶黎问:“为什么这么说?” 沈星暮道:“因为我还没喝醉,你就被苏小月背走了。我若继续喝下去,难保苏小月不对你做什么。” 叶黎苦笑。 沈星暮问:“苏小月用自己做交换,让你去杀舒博。你为什么不答应?” 叶黎不假思索道:“我不是苏小月所认为的那个学校的人,同样不是拿钱办事的杀手。无论苏小月怎样漂亮,也无论舒博该不该死,我都不会答应。” 沈星暮道:“如果你稍微聪明一点,就该答应下来。”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你在苏小月眼中,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一个普通人想设计杀死另一个普通人,当然需要不少时间。这段时间里,你和苏小月是合作关系,你便很容易从她口中问出我们想要的信息。” 叶黎沉默。 沈星暮继续倒酒,继续喝酒,似乎不打算再说话了。 叶黎揉了揉眉心,沉吟道:“沈星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答应苏小月,会产生怎样可怕的后果?” 沈星暮道:“无非就是你又多了一个女人。” 叶黎皱眉道:“不要开这种玩笑。” 沈星暮道:“苏小月被舒博抱到床上,就如同她把你抱到床上一样简单。” 叶黎问:“你想说什么?” 沈星暮道:“你躺在苏小月的床上,但衣服还好端端地穿着。” 叶黎明白过来,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虽然苏小月曾躺在舒博的床上,但舒博不一定侵犯过她。”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道:“可是苏小月言之凿凿肯定过,那天晚上她的确被人侵犯了。” 沈星暮问:“如果你醉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和人发生关系,你能看清那个人是谁吗?” 叶黎摇头道:“恐怕不能。” 沈星暮道:“所以这件事还存在另外一个可能。苏小月那一晚喝醉了,然后被工作室的某个成员趁虚而入。那人侵犯苏小月之后,再悄悄将她抱到舒博的床上。这样就造成了舒博侵犯了苏小月的假象。” 叶黎不得不承认,硬钻牛角尖的话,的确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只不过他完全没想过。 沈星暮喝下一杯酒,淡淡说道:“我的眼睛在舒博身上看不到半点黑暗。纵然他心里的确藏着某些恶念,但总归是善念强于恶念。他应该不会对苏小月做这种事情。毕竟他和元成辑是关系非常亲近的朋友。” 叶黎问:“我们需要查清楚这件事吗?” 沈星暮摇头道:“时间过去这么久,我们想查也已经找不到调查的方向。而且就算我们把侵犯苏小月的罪魁祸首查了出来,也改变不了苏小月曾被人侮辱的事实。” 叶黎道:“至少能证明舒博是无辜的。” 沈星暮道:“证明舒博是无辜的又能怎样?元成辑、舒博、苏小月三个人的关系依旧如蜘蛛网一般交织缠绕,无论如何也算不清楚。而且我怀疑,苏小月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她对舒博的恨。一旦这件事被查清楚,支持苏小月活下去的仇恨也消失无踪,那她很可能会选择自杀。” 叶黎皱眉道:“你怎么会想到苏小月会自杀?她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 沈星暮道:“虽然我来这里的时间不长,和苏小月接触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但我一眼就能看出,苏小月和世上的大部分女人不一样。她很爱元成辑,而她的爱,大概是不容半点沙子那种。当她认为自己已不配再和元成辑在一起的时候,便有可能选择自我了结。” 叶黎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星暮问:“农村的小姑娘,又有几个不是天生淳朴,视忠贞如命?” 叶黎再一次沉默。 沈星暮道:“苏小月和舒博的事情,我们先不管。苏小月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就算她对舒博恨之入骨,有了杀心,也需要很长的时间去筹备暗杀计划。而在她完成那个杀人计划之前,可能这场善恶游戏已经宣告结束。所以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查清楚昔日迫害过元成辑的那个学校。” 叶黎道:“苏小月对那个学校的描述非常含糊,几乎没说半句有用的线索,我们怎么查?” 沈星暮静坐着自斟自饮,眉头却已慢慢挤紧,似乎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叶黎盯着他看了一会,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再多想,打着呵欠躺下就睡。 次日清晨,苏小月一大早就来敲门。叶黎醒了,沈星暮却还在睡。 隔着门,叶黎皱着眉盯着正眉开眼笑的苏小月。 她很活泼地拉住叶黎的手,蹦跳着向长廊尽头的楼道走。 叶黎皱着眉抽回手,问:“你这是干什么?” 苏小月甜笑道:“现在是早饭时间啊,我们作为工作室的组队搭档,我当然要带你去吃早餐啊。” 叶黎盯着她的如花笑靥,便很难想象她昨晚的狰狞面孔。 叶黎轻叹一声,问:“你还没放弃?” 苏小月歪着脑袋疑惑问道:“放弃什么?” 叶黎当然不会在这里说“放弃雇我去杀舒博”这样的话。他盯着她,沉吟好久,终于规劝道:“你是一个很美丽、也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你应该看向明天,而不是停留在伤心的过往。” 苏小月眨眨眼,甜笑道:“看向明天?” 叶黎点头道:“是的。” 苏小月问:“明天有什么?” 叶黎道:“你所想要的一切,都在明天。” 苏小月问:“所以明天你就会变成我的男朋友?” 叶黎沉下脸不说话。 苏小月展颜道:“我开玩笑的。走吧,我们一起去吃饭。” 早饭过后,工作室成员们开始忙碌。 叶黎和苏小月组队刷副本。然而说是组队,其实游戏里的各种工作几乎都被苏小月一人承包,叶黎的作用便是充当移动的行囊,帮她收集刷副本时掉落的各种材料与武器。 大概十点钟,隔壁工作室的元成辑忽然造访。 他走到苏小月旁边,俯下身凑近她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便露出满怀期待的微笑。 苏小月蹙眉道:“舒博去吗?” 元成辑轻轻点头。 苏小月果断摇头道:“那我就不去了!” 元成辑脸上的笑容完全僵住。 苏小月大声问道:“试婚纱和礼服不是我们两个的事情吗?为什么还要多加一个人?” 元成辑的脸涨红到耳根子,干笑着不说话。 苏小月愤愤道:“元老板,我现在在工作,请你别打扰我。” 元成辑在原地静站片刻,居然真的就走了。 叶黎敢肯定,刚才苏小月是故意让元成辑难堪的。毕竟元成辑是用悄悄话说的试婚纱和礼服的事情,她却大声说了出来。 叶黎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思绪却已飘飞起来。 ——只有快结婚的恋人才会试婚纱和礼服。元成辑和苏小月要结婚了吗?如果他们能正常结婚,苏小月会不会忘记对舒博的仇恨? 叶黎思考之时,再一次察觉到边上的冰冷目光。 烧烤晚会之后,叶黎已经记住工作室的大部分成员的名字,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有一个非常别致的名字——顺着念、倒着念都完全一样的“熊小熊”。 据说熊小熊很早以前就认识元成辑和舒博,他也算这个工作室的元老之一。所以其他成员喜欢叫他小熊哥。 这会叶黎偏头看过去,和熊小熊对视,一眼便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了许多东西。 似乎熊小熊也对苏小月有着一分不同于同事与朋友的异样情感。 叶黎忽然有了一个猜想——如果熊小熊暗恋着苏小月,依照沈星暮的推测,那一晚侵犯苏小月的人会不会是他? 叶黎看着他眉清目秀的青涩脸颊,忽然感觉他是一个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的小屁孩。 叶黎的感觉是对的。 就在熊小熊发呆这一会,苏小月忽然看向他,微笑着说道:“小熊,饮水机的水好像没了,你去换一桶水吧。” 熊小熊的脸立刻变成了红苹果,甚至不敢与苏小月对视,只埋着头小声应了一声“好的”。 叶黎看着熊小熊的羞涩模样,便仿佛看到中学时代的自己。那时他站在何思语面前,说话同样是结结巴巴的,甚至连看她一眼都难以遏制地脸红。 这样单纯可爱的小伙子,当然不会如狼似虎地残害自己心爱的女孩。 叶黎加入工作室之后,便感觉一天时间过得非常快,就好像只在工作室里坐了一会,然后天就黑了。 这一天,叶黎的苏小月的收获也还算不错。 苏小月像是早就忘了试婚纱的事情,连一直守在长廊口子等她的元成辑都被她完全无视。 她硬送叶黎回房,并且在门外欢快地挥手道别,仿佛在期待明天的重逢。只不过她的笑容很快凝固,因为房间里的沈星暮正冷冰冰地盯着她。 似乎她有些害怕沈星暮,挥过手之后,连一句话都没说,便快步跑了。 叶黎关上门,打着呵欠准备睡觉,沈星暮却先一步说道:“不要急着睡觉,学校的事情高哲羽已经查清楚了。” 叶黎惊讶道:“这才短短不到一天时间,又没有比较好的线索,高哲羽能查到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害人的学校,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线索。我只叫高哲羽查一下弭城境内,有没有恶名昭彰的学校,他便查到了三十多所中学,五十多所大学。” 叶黎不解道:“这么大的范围,能算什么线索?” 沈星暮道:“高哲羽查到的这些学校,无非都是教育质量较差,频频闹出学生打架、早恋、酗酒、吸烟、聚赌等事件,被外界各种冷嘲热讽而已。” 叶黎道:“老师领导不负责任、不管学生,任由学生们在学校胡闹,只管自己的工资与奖金。这样的学校本就不少。”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样的学校的确很普遍。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曾逼着林海鸥割肉喂狗的曾虔?” 叶黎当然记得曾虔,就是因为她的恶行,叶黎才打算写一本短篇小说,把这种为人师表,却实为社会败类的人公之于众。 沈星暮冷笑道:“弭城有一个蓝天精英学校。这所学校有些特殊,学校老师并不讲知识,而是讲做人。他们不仅嘴上讲,手脚也会付诸行动。叛逆期的少年、少女,一旦被送进这所学校,再出来时,必定成为社会精英。所以这所学校有个标语,内容是‘拨开眼前的迷雾,仰望生命的蓝天’。” 叶黎听着沈星暮的冷漠语气,便意识到这个学校存在问题。他思忖着问道:“你是在说学校,还是在说少管所或戒网中心?” 沈星暮道:“我说的的确是学校,而且是外界评价非常高的一所学校。只不过高哲羽很有本事,他查到了不少关于蓝天精英学校的黑幕。学校的老师并不是真正的老师,大多是社会上的混混,他们并不懂教育,只懂骂人与拳脚。” 这次叶黎完全听懂了,心中怒气随之上涌,沉声道:“这不是学校,而是监狱。这样的学校不该存在。” 沈星暮冷笑道:“这样的学校的确不该存在,只可惜它有很硬的后台,寻常人根本拿它没有任何办法。” 叶黎问:“它的后台是什么?” 沈星暮道:“弭城的地下霸主巨鼎门。” 叶黎对各个大城市的黑帮势力并没有明确的认知,便继续问:“巨鼎门比枪神社更厉害吗?” 沈星暮道:“巨鼎门和枪神社谁强谁弱我不知道,但巨鼎门绝对比‘成博’工作室的所有人加起来都强得多。” 第二十二章 偷袭 叶黎和沈星暮经过一番探讨,一致认为,帮助元成辑揭露蓝天精英学校的丑恶是获取善念之花的必要条件之一。只不过蓝天精英学校有弭城的地下霸主巨鼎门撑腰,以叶黎和沈星暮现在的能力,很难在短时间内击败它们。 好在沈星暮从夏秦口中得知了不少枪神社的内部信息。因为巨鼎门改朝换代,新任门主钱风竹非常不老实,正极力遏制枪神社在弭城的发展,并且暗地里又拉拢了不少中小型帮派,明显是要强行摆脱枪神社的控制。而枪神社的刘俊和夏秦当然不是吃素的,他们的势力在弭城经营多年,弭城也早已成为枪神社的固定市场,钱风竹要断他们的财路,他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枪神社和巨鼎门的战争早已必不可免,它们就像两只连在一起的火药桶,只需要一丁点火星,便会引起惊天爆破。 于是叶黎和沈星暮决定暂时不去考虑击败蓝天精英学校的问题,他们只需要静心等待,等夏秦挥军直入,覆灭巨鼎门之后,蓝天精英学校也就不攻自破了。 当然,他们不能一直闲着。在枪神社和巨鼎门各自摩拳擦掌、布置战备的这段时间,他们也必须进一步寻找攻克这场善恶游戏的线索。 沈星暮觉得线索可以从元成辑的过往里寻找,而要查询他的过往,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他的家里,拜访他的父母。 叶黎则认为,现在有一条非常明显的线索,便是元成辑和舒博的友谊。任何感情都存在一个源头,元成辑和舒博的友谊不会无端形成,他们一定共同经历过什么。 两人并没有各持己见持续争论。沈星暮很随意就认同了叶黎的观点,并且极力支持他去查询。 于是叶黎第二天就行动起来。 苏小月依旧是像单纯的小女孩一样,从早餐时间开始,便时时刻刻粘着叶黎。 叶黎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想和自己打好关系,然后再商量杀死舒博的事情。 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但叶黎嘴上并不说破,而是旁敲侧击地询问元成辑和舒博的过往。 苏小月的回答非常简单,“他们是同乡,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所以是好朋友啊”。 叶黎不得不承认,“元成辑和舒博是同乡,而且是幼时玩伴”的确是一条有用的信息,但他不认为这是元成辑和舒博的友谊的源头。 叶黎继续追问,苏小月却也说不出多的信息。只不过她的随口一句话,反倒让叶黎的汗毛竖了起来。 她的原话是:“成辑和舒博曾一起偷看女生洗澡,那个女生就是成辑做物流装卸工时的主管,名字叫章娴。” 叶黎对这一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从某种意义上说,章娴算是他的“初恋”。而且年初那会,章娴还专门去蛰城辞县找过叶黎,为的就是问那一句“你喜欢我吗”。 元成辑认识章娴,而且还险些看到她不着片缕的样子,这或许也算一条信息。只不过这条信息有没有价值便是未知数了。 往后的一个多星期里,叶黎每天白天正常工作,晚上便和沈星暮探讨彼此的收获。然而两人在这一个多星期里,连一点收获也没有。 沈星暮并不是每天晚上都早睡,有时候会捏着手机和夏恬聊上一些平淡的话题。 叶黎当然也没忘记家里的徐小娟。他惦记她,也惦记她肚子里的孩子。他经常给她打电话,只不过电话里的她,总是冷冰冰的。 一个怀孕的女人,却没有男人陪,这的确足以使她闹脾气很长一段时间。 某一晚,叶黎感觉有些累,提前下了班,回房躺下之后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忘在工作室了,便想回去拿手机。 他走到灯火通明的工作室外,没来得及推门而进,变成虚掩的门缝里看到里面的苏小月。 她没有认真工作,而是坐在电脑桌前,对着黑漆漆的屏幕梳妆打扮。 ——难怪电脑桌的抽屉里那么多的化妆品与化妆工具,却没有一面梳妆镜。原来直接把电脑关了,黑漆漆的电脑屏幕就成了梳妆镜。 叶黎从未见过女人大晚上梳妆打扮,至少何思语和徐小娟都没有这样做过。 叶黎觉得疑惑,便默不作声站在门外。他一站就是二十多分钟,直到苏小月把自己打扮成娇滴滴的鲜嫩公主。 苏小月打扮完之后,脸上露出如花笑靥,手上动作却尤为狠辣狰狞。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纸人,一只手按着纸人,另一只手则捏着尖锐的钉子。 钉子不断钉向纸人,而随着纸人上的钉子越来越多,苏小月的笑容就越发狰狞。 ——她果然在诅咒舒博。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在钉钉子之前,要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 叶黎决定不去打扰她,正准备离去时,电脑桌上的手机响了。 那个手机正是叶黎忘在工作室里的手机。 苏小月看向手机,猛地抬眼看向门外,便看到了叶黎。 她露出甜美的笑容,询问道:“叶黎,你是回来拿手机的吗?” 叶黎只能点头。 苏小月抓起叶黎的手机看了一眼,问:“小娟是谁?” 叶黎明白过来,这会打电话来的人正是徐小娟。他不做迟疑,大步走进工作室,接过自己的手机,连忙接听电话。 电话里,徐小娟尤为痛苦地说道:“叶黎,你快回来,我肚子好痛!” 叶黎的瞳孔猛地一收,连忙道:“小娟,你是不是动了胎气?你听我说,赶紧联系夏恬,她离你非常近,只有她能帮到你。” 徐小娟悲伤道:“所以我怀着你的孩子,却要找别人帮忙吗?” 叶黎的心猛地一颤,沉声道:“等我!我马上回去!” 叶黎转过身大步跑,苏小月却非常矫健地拦在他前面。 叶黎问:“有事?” 苏小月道:“你还没回答我,小娟是谁?” 叶黎心急如焚,不再理会苏小月,抬手将她一推,便大步向前跑。然而苏小月死缠烂打地从他身后抱住他,硬拉着不让他走。 叶黎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小月冷冷说道:“不就是一个怀孕的女人吗?你想要孩子的话,我随时可以替你生啊。” 叶黎愣了一下,旋即从脚底到头顶,泛起浓浓的麻意。他完全没想到,苏小月居然会说这么无耻的话。 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女人,似乎早已不在乎自尊与羞耻。 叶黎深吸一口气,身子猛地向前一冲,摆脱苏小月,便毫不犹豫冲进楼道,回到自己的租房。 叶黎找沈星暮借了车钥匙,当晚便连夜赶往蛰城。 晨曦微亮的时段,叶黎抵达蛰城人民医院。 妇科病房外,夏恬温婉地笑道:“叶黎,你不用担心,小娟没事,只是最近吃太多补血的食物,有点闹肚子。” 叶黎来之前联想到许多糟糕的后果,比如徐小娟下楼梯不小心碰了肚子,又或是突然发高烧导致胎儿死亡。 现在他听到夏恬的安慰,终于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 夏恬认真建议道:“叶黎,小娟最近很忧郁,总是坐在阳台上发呆,我担心这样下去,她会做出傻事。要不你留在家里陪小娟,陪她养胎,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善恶游戏交给我和星暮去完成。” 叶黎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摇了头。要救何思语的人是他,却让沈星暮和夏恬去冒险,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而且他的胸膛才是善念之花的容器,他若不参加善恶游戏,就算沈星暮和夏恬最后赢了,也没办法保存善念之花。 叶黎决定留在家里陪徐小娟几天,等她情绪稳定了再走。 然而当天下午,叶黎便被徐小娟赶走了。 她的情绪非常稳定,笑起来像一颗颗甜美的糖果。她笑道:“老公,我现在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一定把宝宝健康地生下来。你不是还要救何思语吗,得快点去弭城才行啊。” 叶黎严重怀疑这句话是充满嘲讽之意的反语。 他不走,她便直接把他赶出去。他守在门外不走,她便隔着门温柔说道:“老公,对不起,我不应该闹脾气,因为这么小的事情,就让你大老远回来一趟。你走吧,我真的没有赌气。我知道的,何思语救过你的命,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弃她不顾。只要你一天没能救活她,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宁。为了我们和宝宝的未来,你放手去救她吧,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 叶黎第一次发现徐小娟也是如此善解人意。他听了她的话,对她道过谢之后,再次自驾赶往弭城。 叶黎从弭城到蛰城来回一趟,一天一夜有余。 他回到丁县的棚户区时,天早已黑透,工作室的所有成员都已安睡,当然包括近期一向嗜睡的沈星暮。 沈星暮就睡在黑暗的房间里,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然而叶黎从这平淡而熟悉的画面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 沈星暮睡得很安详,他的眉宇与嘴角都扯动出浅浅的笑意,仿佛沉浸在美好的温柔乡里。 叶黎记得清清楚楚,沈星暮睡觉时,眉头总是凝得老紧,仿佛每夜都在做噩梦。 今晚显得太过异常。 叶黎皱着眉思忖片刻,下意识催动自己的“念”,一瞬间,他便发现沈星暮全身都环绕着强大的“念”,这股“念”的力量非常邪恶,宛如狞笑的恶念之花,它绝不是沈星暮自身的“念”。 这些“念”已经有一部分浸透沈星暮的身体,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叶黎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沈星暮被人偷袭了。而且偷袭他的那个人,只可能是仇世,因为只有仇世有能力偷袭沈星暮,也只有他的“念”会显得如此邪恶。 叶黎忍着自身的疲惫,利用自己的“念”去驱散环绕在沈星暮全身的邪恶的“念”。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叶黎用了足足三个小时,才将那些邪恶的“念”全数驱除。 叶黎的额头已经遍布汗珠,脸色也变得苍白若纸。 他撑着床沿喘息之时,安详熟睡的沈星暮终于醒了过来。 叶黎看了一眼沈星暮,轻叹道:“幸好你没事,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星暮坐起身,皱着眉捏了捏眉心,淡淡说道:“我做了一个非常美妙的梦,那个梦的真实感非常强,让人流连忘返。” 叶黎问:“你在梦中看到了你的母亲?”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我梦到我的母亲熬过了十年前的那场恶病,直到现在都还好好活着。” 叶黎苦笑道:“只可惜那是梦,而且是人为制造的梦。这个梦的目的就是让你沉醉在梦境中,再也醒不来。” 沈星暮道:“我现在还有一种奇特的恍惚感。我在想,如果那个梦能永远持续下去,我或许宁愿一直活在梦里。” 叶黎叹道:“因为只有在那个梦里,你才能同时拥有母亲与夏恬。” 沈星暮冷声道:“是你唤醒了我的美梦。” 叶黎道:“或许再过几天,连我也没办法唤醒你了。” 沈星暮道:“所以你回来的很不是时候。” 叶黎问:“你认为我应该晚几天再回来?” 沈星暮摇头道:“我是说,你应该早半天回来。如果那时候你在,仇世就跑不了了。” 叶黎沉默。 沈星暮道:“仇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他的‘念’仿佛来自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纵然我拼尽全力,也不是他的对手。我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恶念空间的游戏规则限制,他会毫不犹豫杀死我。” 叶黎道:“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仇世才不敢动手。” 沈星暮道:“所以你不该走。” 叶黎问:“如果夏恬怀上了小孩,恰恰在这时候需要你,你会走吗?” 沈星暮道:“当然会。” 叶黎问:“那我为什么不该走?” 沈星暮道:“因为徐小娟不是夏恬。莫非你不觉得,徐小娟出事的时间太巧了?为什么你一走,仇世就出现了?” 叶黎道:“这和小娟出事的时间没关系。我一走,仇世就出现,只能证明他一直在暗处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无论小娟在什么时候出事,只要我们一分开,他就一定会出现。” 沈星暮冷笑道:“所以你一点也不怀疑徐小娟?” 叶黎问:“所以你在怀疑夏恬的判断?” 沈星暮沉下脸不说话。 叶黎淡淡说道:“仇世的这一次出手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一个好消息。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他就在这附近潜伏着。” 已知的敌人和未知的敌人,总归不是一个性质。仇世现身和不现身,同样不是一个性质。 沈星暮忽然切换话题,淡淡说道:“昨天晚上,你走后不久,苏小月来找过我。” 叶黎问:“她找你干什么?” 沈星暮道:“苏小月好像疯了。她问我想不想要孩子,她说她可以帮我生小孩。” 叶黎问:“你怎么说的?” 沈星暮道:“我直接把她轰出去了。” 叶黎道:“你实在不该这么冷漠,至少说几句安慰她的话。” 沈星暮摇头道:“一个发了疯的女人,没什么好安慰的。因为我越安慰,她就越得寸进尺。” 叶黎也觉得苏小月疯了,昨晚他准备走的时候,她的确说过很疯狂的话。 沈星暮道:“仇世就像躲在暗处的毒蛇,随时都会给我们致命一击。从现在开始,到整场游戏结束,我们最好能做到形影不离。” 叶黎点头。 沈星暮翻过身,居然闭上眼就睡了。 叶黎苦笑几声,同样是躺下就睡。 *** 时间稍稍回退一点,凌晨前后,叶黎还没回来,沈星暮已经安睡。 苏小月坐在床边发呆。她在想舒博的死相,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油锅烹杀,每一种死法都在她的脑中闪过。 她的脸上有了狰狞的笑,但很快的,眼角又有了悲伤的泪。 她杀不了舒博。因为她是一个思想单纯的农村姑娘,她没有力量,也没有足够的心机,她除了憎恨他、诅咒他,竟想不出报复他的办法。 他想借叶黎和沈星暮的力量动手,可是这两个男人好像都不近美色,她唯一引以为傲的容貌,却无法成为她复仇的资本。 她除了一遍又一遍幻想舒博的凄惨死相,居然什么也做不到。 某一刻,昏黄的灯光下忽然有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苏小月茫然抬头,头戴黑色斗笠,背披黑色斗篷的怪人无声走进她的房间。 这个人的面部被黑色的面巾遮挡,只露出一双晶莹若琉璃子的眼睛。 苏小月的睫毛一颤,眼中闪过惊恐。 这个人仿佛全身上下都遍布黑暗与邪恶,令人望而生畏。 苏小月意识到,这个人才像那个学校的人,叶黎和沈星暮一点也不像。 苏小月忍着心头的恐惧,颤声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黑衣人发出轻佻却又满带邪恶的笑声。他淡淡说道:“你想杀舒博?” 苏小月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黑衣人道:“这个很简单,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听我的。” 不知为什么,苏小月盯着这个黑衣人,心中对舒博的恨意居然诡异地消退了许多。她此刻不想再讨论杀舒博的事情,只希望这个人快点走。 黑衣人问:“你不是宁愿卖身成奴,也要杀死舒博吗?现在你的机会来了,你却想放弃?” 苏小月使劲一咬牙,问:“你要我做什么?脱衣服还是跟你走?” 黑衣人冷冷说道:“抱歉,我对你并不感兴趣。衣服还是留在你身上的好。” 苏小月问:“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衣人邪笑道:“我想帮你报仇啊。” 第二十四章 同桌 元成辑满目真挚地向苏小月伸出手,他的笑容温暖而会心。似乎他无比深信,当苏小月了解到他和舒博的过往之时,便一定会理解他们的友谊。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苏小月抓完脑袋,忽然抬起头,厉声问道:“为什么!” 元成辑怔住,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苏小月咬牙切齿道:“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那个夏天,弭城西北大学的人工荷塘边上,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元成辑皱眉道:“那天我说了很多话,我不知道你问的是那些话。” 苏小月道:“你说我的眼中藏着深深的忧郁,我的忧郁深深地打动了你。” 元成辑点头道:“我的确说过这类似的话。” 苏小月道:“你还说我的头发非常好看,卷卷的,像小月牙,像丛生的南瓜藤、豌豆尖,鲜嫩、新绿,迷住了你的眼。” 元成辑再次点头,并且很认真地保证道:“那并不是我为了接近你,临时想出来的情话。那就是我的第一感觉,发自内心的赞美。哪怕是现在,你依旧和我们初见时一样美丽。” 苏小月冷冰冰说道:“你说的当然是真话。因为范云汐的眼中总是藏着忧郁,因为她的头发也是卷卷的。你只不过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仿佛看到多年后已经长大的她,你关心我、疼惜我,无非是想在我身上寻找心灵的慰藉。你在自欺欺人,你以为对我好,就能偿还昔日犯下的错。可是我不是范云汐,我叫苏小月,家住斛县的温雨镇,从小活在贫穷的阴影里。我的忧郁不是因为校园暴力,仅仅是因为贫穷。然而无论我的生活怎样贫困,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 元成辑的双瞳在收缩,似乎他自己也才意识到这个尖锐的问题。 苏小月凄然一笑,问:“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你从未喜欢过我,你仅仅是把我当成别人的替代品。你真的好可恶!甚至比舒博还要可恶得多!” 元成辑张了张嘴,想否认,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苏小月便斩钉截铁说道:“我不会和你结婚!我嫁给任何人也不会嫁给你!从现在开始,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分手了!” 元成辑呆呆地站在原地,张口却只说出苍白无力的“不要”二字。 连拒绝分手都说得如此苍白,他又怎能留住苏小月? 叶黎依旧静坐着,他的思绪也在飘飞。他完全没想到,元成辑讲述的这个故事会产生这样剧烈的后果。 如果苏小月坚持和元成辑分手,这场善恶游戏的走向会变得如何? 或者说,这场游戏的制胜条件至始至终都和苏小月无关?真正的关键点在元成辑和舒博的友谊上面? 苏小月大步向外走,元成辑却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此时此刻,元成辑的双目变得尤为空洞,而空洞中潜藏着无尽的悲伤与惶恐。 于是他的大脑变得恍惚,视觉发生扭曲,产生了幻想。 他在这种时候,说出了一句最不该说的话。 他无助地大喊道:“云汐,别走!” 这句话已然证明,他的确是把苏小月当做了范云汐。这种事情换了任何一个女孩都不可能容忍。 苏小月大笑,笑着笑着却又哭了。 她此时的表情古怪不已,却绝对无法用“哭笑不得”这样的词汇来形容。 她咬着牙,使劲抽出手,毅然决然地向外走。 元成辑的指节已经发白。他抓着从苏小月衣袖上扯下的月白寸缕,陷入了深度沉思。 与此同时,叶黎神色大变。 他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画面。狭小的休息室在扭曲,破旧的墙壁在坍塌,仿佛一切都将湮灭。 这个画面叶黎当然认识。 这是死亡游戏即将开启的征兆。 叶黎的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恐惧。 对多次攻克死亡游戏的叶黎而言,本该淡然若素,平淡视之。然而这一次却与以往完全不一样。以往的每次,他都和沈星暮在一起,同进同退,就仿佛心中存在很大的倚仗,而这次,他不再有任何倚仗,因为他将独自一个人去面对接下来的死亡游戏。 ——我果然从内心深处依赖着沈星暮。这一场死亡游戏,不仅仅是恶念空间对我的考验,同时也是我对自己的考验。 叶黎想着,暗自捏紧拳,努力压制心中的不安。 同时他也在思考,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游戏究竟意味着什么? 元成辑讲述的故事里的确透露了许多线索,但这些线索还不足以构成制胜条件,甚至不足以指明攻克善恶游戏的方向。 ——莫非我已经得到了非常重要的游戏线索?只不过我自己还没察觉。 叶黎盯着虚空中的无数碎片,大脑变得沉重,仿佛一瞬间成了粘稠的浆糊。 他居然在此刻陷入了长久的“忘我”状态。 下一刻,虚空再次重组,新的世界在叶黎眼中展现。 *** “叮铃铃——” 绵长而响亮的上课铃声响起,晚自习时间到了。上一刻还闹哄哄的教室,忽然变得安静,但是只过了片刻,没有老师进来,教室便又变得喧闹沸腾。 元成辑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嘴里哼唱着轻快的歌曲,双手却探进课桌抽屉,不断翻看今天买回来的卡袋。 现在是2007年9月,元成辑刚上初二的学年,同时也是《游戏王》卡片游戏最火热的年份。 俞县七中是一所全封闭式学校,氛围初中部和高中部两个校区。 说是两个校区,其实就是相邻的两座教学楼,中间只隔了一个四百米跑道的沙地操场。 这所学校的占地面积非常大,超过四百亩,比之一些较小的大学校园还不遑多让。或者说,在某些方面,这所学校比之许多大学还要奔放得多。 毕竟大学生开房也是在校园外面,但俞县七中的男女学生开房,有可能是在校园内。 元成辑很喜欢这个校园的氛围。虽然老师从不负责,在校学生也是隔三差五闹出乱子,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从未有人影响过元成辑的正常生活。 元成辑喜欢玩卡片,在这个可以上网、打游戏、甚至吃夜市、唱ktv的混乱学校里,他却觉得卡片游戏好玩得多。 教室的喧闹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班主任出现,教室终于稍稍安静一分。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晚自习要发书本,还要换座位。 书本在换完座位之后再发。而换座位的规则很简单,全班同学都去走廊上,每个同学按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依次走进教室,坐自己想坐的位子就可以了。 元成辑的成绩长期倒数前几名,所以换座位不是他选座位,而是座位选他。 这对他而言也并不是什么事儿。 反正前面的同学选完位子之后,最后排总会留下一两个位子,而他自己选,本身也会选最后排的位子。 这很好,最后排的宝座,总归是属于他的。 待前面的同学鱼贯而入,长廊上只剩他和一个女生以及几个成绩比他更糟糕的男生。 元成辑有些惊讶。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半晌倒数前十名,早被男生们占完,怎会有女生留在外面。 那个女生的个子有些矮小,但脸蛋很精致可爱,而且还有一头卷卷的、却异常油亮的头发。 元成辑觉得,长得这么好看的女生,却和他一样,是半晌最差劲的那一类学生。这是非常好的事情,至少他有机会和她做同桌了。 他的运气很好,她的确成了他的同桌,而且是她主动坐到他旁边来的。原因是,她的个子很矮,和个子高的男生坐一起会有心理压力,就好像坐在一个巨人旁边,一直被藐视。而元成辑恰好是后排男生中,个子最矮的一个,所以她主动坐到了他的旁边。 这个女生很善谈,这件事其实是她主动说出来的,元成辑并没有问。 她喜欢说话,而且说话时总是带着浅淡的笑意。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眉毛、眼睛、嘴巴都像弯弯的小月牙。 她自我介绍道:“我叫范云汐,云朵的云,潮汐的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奇怪的感觉。我是转校生,以前在俞县二中读初一,但是后来搬家了,俞县七中离我家近,所以我就转来七中了。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我又不是走读生,离家近和离家远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放学后就回学校宿舍吗?” 元成辑盯着她,总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显得可爱至极。 于是他开玩笑道:“或许你转来七中就是冥冥中的安排,是老天在为我们做媒,安排我们的美好邂逅。” 范云汐睁大眼,好半晌之后才掩嘴笑道:“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就开始开这种玩笑了。” 元成辑也觉得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至少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微笑道:“我可没开玩笑,不过我的确应该先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元成辑,成功的成,逻辑的辑。” 范云汐笑而不语。 待全班的书本都发下来之后,范云汐开始认真预习课本。她看书的样子也很可爱,细长的睫毛盖着明亮的眼睛,漆黑的瞳一动不动盯着书本。 元成辑不怀疑,如果自己读书有她一半认真,便不可能是倒数前几名。 元成辑盯着她的课本看了一眼,她正在看一篇文言文,名字叫《桃花源记》。这种通篇都是“之乎者也”的古文,平日里元成辑是看一个字都感觉头疼,但他今天罕见的认真了许多。 他也跟着范云汐一起看。 他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文言文也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难,至少其中有些词汇,他能看懂,并且准确翻译出来。 比如那句“阡陌交通”,很显然,“阡陌”就是田野的意思,“交通”当然是指各种传输行业的总称,所以这句话就是田野上的传输。 元成辑觉得这个翻译非常奇怪,但他依旧很骄傲,认为自己是对的,结果惹来范云汐的一阵窃笑。 “阡陌交通”的正确翻译是田野小路交错相通。 范云汐道:“《桃花源记》是东晋文学家陶渊明写的一篇文章,也是《桃花源诗》的序章。全文把现实和理想结合起来,塑造了一个与世无争的桃花仙境。通过对桃花源的安宁、祥和的描写,表达作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当时社会的批判。” 元成辑完全惊住。因为他发现范云汐的讲解,居然和语文老师讲课时的话语差不多。似乎阅读理解本身就有一个固定的格式,便是通过对某物的描写,表达作者的某种心境。 范云汐似乎很不简单,随口就能说出这么高深的理解。 当晚元成辑便做了决定,一定要认真读点书,至少让自己和范云汐的聊天变得轻松愉快一点。 事实上,元成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毫无疑问,身边做一个巧笑嫣然的可爱美少女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但元成辑似乎没有必要为了她做改变。 莫非他真的喜欢她? 这当然不是真的。任何小男孩看到漂亮的小女孩都会有本能的好感吧。谁又不喜欢美丽的人和事呢? 不过这也不排除一些天生以焚琴煮鹤为乐的混蛋家伙。 元成辑当然不是这样的家伙。 快下晚自习的时候,元成辑忽然想到了同班的米依依。她也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只不过她的心一点也不漂亮,总是忌妒别人。 比她优秀的女孩子总会遭到她的各种针对,她过分起来的时候,甚至逼女生吸烟喝酒,还脱光人家的裤子,涂牙膏在人家腿上用橡皮筋来弹。 元成辑忍着心头的不安,笑着问道:“你住哪个寝室?” 范云汐道:“我住女生宿舍145寝室。” ——415不就是米依依的寝室吗?范云汐居然和米依依是同寝室友,她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元成辑沉吟着劝道:“要不这样,趁着你才转校过来,对班主任提一个请求,就说自己对415寝室的环境不太适应,想换其他寝室。” 范云汐问:“我为什么要换其他寝室?” 元成辑压低声音说道:“因为415寝室有个可怕的女恶霸。” 范云汐不以为意地笑道:“没关系的。我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当然也不会为难我。” ——可是在这个学校,受欺负的人常常是那些不招惹别人的人。 元成辑想多劝几句,下课铃声却已响起。 范云汐收拾了几本课本,便捧着书向外跑。 元成辑犹豫片刻,决定追出去继续劝。 然而范云汐的行动非常矫健,她跑起来的时候,步子抬得非常高,看上去异常欢快,但速度却极快,元成辑一路追到女生宿舍楼大门前,居然也没追上她。 ——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范云汐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该说的都说了,仁至义尽,还是回寝室睡觉吧。 元成辑往回走。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相隔很长一条林荫道。 元成辑走着,却又忍不住回头。 他心乱如麻,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被那个才认识几个小时的小丫头片子影响了。 ——我怎么老想着她的样子?我这么关心她干什么?她又不是我的谁。 元成辑的眉头越皱越紧,仅片刻,他忽然扬眉一笑,明白过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么好看,不穿衣服的时候肯定更好看。我没疯,我只是馋她而已。 这个疑惑解开了,元成辑的心情也变得愉快了。 他不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在俞县七中这种鱼龙混杂的学校,本就没有思想单纯的学生。那些老老实实,刻苦学习的,无一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成天提心吊胆,仿佛推开门就会迎来贴脸的一巴掌。 他不想当老实学生,因为他不想被人欺负。 他不老实,所以他的思想也很邪恶。 他决定为了自己的邪恶思想做出最大的努力——不计一切代价也要看到范云汐不穿衣服的样子。 当天晚上,元成辑翻墙出校,把本就不多的生活费分出一半,买了一束花,一个小镯子,准备明早送给范云汐。 漂亮的女孩子不都喜欢花朵,喜欢漂亮的饰品吗? 他认为自己下了血本,把这些东西送给她,她一定会开开心心地做他的女朋友。 ——等她变成我女朋友之后,我又该怎么做?先一步一步的来,牵手,拥抱,接吻,最后才是开房? 元成辑皱着眉直摇头。他觉得这样太慢了,自己没有那么好的性子慢慢等。 于是他有了更邪恶的计划。 只要确定他和范云汐确定了交往关系,他就想办法把她约出去玩。 到时候孤男寡女,他只需要领着她去开一间房,那时候愿不愿意就由不得她了。 元成辑得意地笑着,认为自己聪明极了。但隐隐的,他心中又有了一分空虚感。 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正用一个满是孔子的竹篮在打水,无论装多少水,篮子里的水都一定会顺孔子流出去。 ——对哦。如果我成功了,之后又该怎么办?女人再蠢,也不会蠢到被同一个办法两次骗到床上。 元成辑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不对。 似乎两个人要长长久久在一起,最好的办法依旧是真心相待。 所以他要的是一晌贪欢还是至少两年的缠绵? 所以他应该步步为营,循序渐进,还是直接启动那个邪恶计划? 元成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索性睡觉。 第二十五章 凝视 次日上午,冗长沉闷的开学典礼结束之后,全校学生有了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 范云汐不活动,而是安静坐在座位上预习初二新增的物理学科。 元成辑早自习时就把自己买好的花和桌子偷偷塞进她的课桌抽屉,可是她学习太过认真,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 元成辑盯着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便是等到今天晚自习下课,她也未必能发现抽屉里的东西。因为她的课本并没有放在抽屉里,而是整整齐齐叠在课桌的左上角。 在不用打开抽屉拿书的情况下,似乎也没多少学生会没事开抽屉玩。 元成辑坐不住了,便暗示道:“云汐,你有没有闻到比较特殊的气味。” 他昨天买了一束紫色郁金香,足足二十支,花了他一百多块。而郁金香散发一种极其浅淡的幽香,令人心旷神怡,只不过人需要留意一点才能闻到。 范云汐疑惑地盯着元成辑,好半晌之后才摇头道:“我没闻到特殊的气味,如果有的话,就是你今天用了佳洁士草本牙膏刷牙。对了,你可以叫我全名,或者小范,或者小汐,但不要直接叫我云汐,这样听起来很怪,因为除了我的父亲,没人会这么叫我。” 元成辑思索道:“还是云汐好听一点。你想啊,大海因天体引力而产生的周期性运作被称为潮汐。那么云汐就是白茫茫的云海,聚散漂浮时的各种变化,感觉也很不错。” 范云汐惊讶道:“你居然知道潮汐?而且还能想出这么有趣的比喻?” 元成辑干笑着挠头。 范云汐继续道:“不过还是算了,不同的称呼,代表着不同的关系,我可不希望其他同学误会。” 元成辑发现自己很不会聊天,这么好的一个话题,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后文。于是他只能继续干笑,笑着笑着就往了花和镯子的问题。 当天午休,范云汐没回宿舍休息,而是在教室看完书之后,趴在课桌上小憩。 她睡觉时,面容安详,呼吸平顺,像极了精致的布娃娃。 元成辑觉得她很可爱,甚至有种悄悄往她脸上亲上一口的冲动。 他没行动,反倒是另一个人行动了起来。 教室前排的一个男生径直走了过来,他盯着范云汐看了片刻,便抬起手想捏她的脸。 元成辑在这个班读了一年,却不能认全班上的同学,不过他刚好认识这个人,正是米依依的男朋友华志昂。 元成辑的记忆中,华志昂和米依依是一丘之貉,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总能把无辜的学生欺负得体无完肤,却又能仗着强大的家庭背景,从不遭人报复,连学校的老师领导也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华志昂这会走来,明显是没安好心。 元成辑静坐着,眼见着华志昂就要捏到范云汐的脸。他忽然有了莫大的怒气,猛地抬手,扼住华志昂的手腕,强行制止他的下一步举动。 华志昂盯着元成辑,厉声道:“你干什么?” 元成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有女朋友的人。” 华志昂道:“这好像不关你的事。” 元成辑看到教室门口有人,恰好是米依依领着她的一众姐妹来教室了。他默不作声地指向教室门口,华志昂循着他的手指看去,当即变得老实起来。 他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回了自己的座位。 元成辑心里轻轻松出一口气,忍不住反复捏动早已遍布冷汗的两只手。 若在平时,他绝对不愿得罪华志昂,毕竟没人知道这混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只不过今天的情况不一样,如果一个男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瞧上的姑娘被人轻薄,这个男生就太窝囊了。 下午下课之后,班上的同学都三三两两离去,准备吃晚餐,元成辑则准备多等一会,等范云汐要走的时候,邀请她一起吃饭。 然而范云汐还没走,华志昂又找来了。 这次他连一句话也没说,抬手便想扇元成辑的巴掌。 元成辑的个子小,却不代表他打架弱。他的身子很矫健,侧身便避开华志昂的巴掌,同时反手扣住华志昂的右臂,企图强行制住华志昂。 华志昂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嘴里大骂着,抬腿就反踢元成辑的裤裆。 元成辑不怀疑,如果这一脚真的结结实实命中,自己也就不用再打范云汐的主意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避开,华志昂便一脚踢到了范云汐的课桌。 元成辑的反应很快,在课桌即将倒下之时,一把将仍处于呆滞状态的范云汐拉开。 课桌重重砸在地上,书本散落一地,抽屉里的花和镯子也都滑了出来。 一束郁金香被砸烂不少,但好在镯子并没有碎。 元成辑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正想蹲下身扶起课桌,华志昂便又大吼着打了过来。 元成辑能感觉到,华志昂就是一条疯狗。他这样胡乱挥动拳脚,难保不无伤范云汐。 元成辑心中来了怒气,顺手将范云汐推一边,飞身一脚便踢向华志昂的胸膛。 两个人在教室最后面的空地缠打。 元成辑挨了好几拳,鼻子被打肿了,还在流血。 华志昂当然也不好过,他的手臂浮出了好几块淤青,全都是元成辑的拳头打出来了。 两人没完没了地缠打,直到某一刻,元成辑一拳打到华志昂的胸膛。这一拳很用力,打出了沉闷却绵长的撞响声。 华志昂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额上渗出大量冷汗,显然是痛得不轻。 他嘴里说着狠话,却没再继续动手,而是怒气冲冲地走了。 元成辑揉了揉酸痛不已的鼻子,又擦去鼻孔的鼻血,这才对范云汐笑道:“华志昂就是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刚才有没有吓到你?” 范云汐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不可能被这种打架场面吓到,因为我父母打架的时候可比你们凶的多。你的鼻子好像肿了,需要擦点药。” 元成辑挠头干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俯下身扶起课桌,收拾地上的书本。 范云汐捡起地上那束被砸烂的郁金香,疑惑道:“你上午时询问我的奇特气味,就是郁金香的香味?” 元成辑红着脸点头。 范云汐问:“为什么送花给我?还有这个镯子,好像还是银质的。” 元成辑不假思索回答道:“男生送女生礼物,好像只有一个理由。” 范云汐把郁金香和镯子上沾的灰都拍掉,将它们双手托在手心,递到元成辑的面前。她微笑着摇头道:“不可以的。” 元成辑问:“为什么不可以。” 范云汐莞尔道:“因为我们都是学生啊。” 元成辑只能沉默。 这个回复的确简单而中肯,无法抨击。因为他们是学生,学生不能谈恋爱,所以不可以。 当送出去的礼物又回到自己手里是什么感觉? 元成辑以前不知道,现在却完全体会到了。 酸酸涩涩的,好像塞了一嘴的杨梅。 元成辑接过花和镯子,脑中气血上涌,一时间竟有直接把它们丢进垃圾桶的冲动。不过他一想到这些东西花了他一半的生活费,便又忍住了。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心疼钱,所以要把郁金香和镯子都当宝贝一样供着。 然而事实却是,他知道的,无论自己心里怎样不舒服,都一定不能做这么冲动的事情,不然就真的没机会了。 元成辑努力压着情绪,捏着肿胀的鼻子勉强笑道:“我们至少还是同桌,做个朋友总没问题吧?” 范云汐甜笑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 元成辑道:“朋友的话,一起吃顿饭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范云汐愉快而大方地回答道:“岂止是没问题。看你打架那么英勇的份上,哪怕是你要我请你吃饭,我也答应。” 和美丽的同桌一起吃饭是什么感觉? 似乎很愉快。无论谁抬眼就能看到一张赏心悦目的脸,都不会觉得不愉快。 元成辑也感觉很愉快,愉快到几乎忘了被婉言拒绝的不快。 所以哪怕范云汐比较吝啬,只请他吃了一顿食堂的大锅饭,他也胃口大开,连续添了两次饭。 范云汐问:“刚才那个男生为什么要打你?” 元成辑不以为意道:“我都说了,他是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疯狗咬人,似乎是不需要理由的。” 范云汐问:“万一他以后还找你麻烦该怎么办?我可记得,他之前说过,这事和你没完。” ——对哦,华志昂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最迟今天晚自习下课,他一定会叫人来围殴我。 元成辑也开始考虑怎么应付华志昂的问题。 元成辑在学校,也属于较为孤立的那一类学生。他和其他无恶不作的坏学生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学习成绩差到连最优秀的老师日夜授课也无法提升。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成绩和其他坏学生一样差,所以他也变成了坏学生。坏学生只喜欢欺负好学生,所以从不欺负他。 元成辑并没有自己的关系网,家境也平庸,没用强大的背景后台支撑。 华志昂再来找元成辑麻烦,元成辑便很可能只能被动挨打。 不过幸好元成辑并非没有半点依靠。 他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名字叫舒博。 他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便经常玩在一起,彼此之间也算有一分干净的友谊。 只不过上初中之后,舒博的变化非常大。他不再老实,开始拉帮结派,成了学校里的“大哥”之一。 元成辑曾亲眼看到舒博把一个男生打得鼻青脸肿,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和舒博不再是儿时的玩伴,他们之间有了微渺的地位差异。 毕竟舒博的家境非常雄厚,家里的一辆豪车便足够其他平民奋斗一辈子,而元成辑的家庭只够管他吃饱。 元成辑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就下意识疏远舒博。一年后的今天,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得和陌生人差不多。 元成辑觉得自己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才想到舒博,是非常滑稽可笑的事情。可是他除了找舒博帮忙,似乎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晚餐过后,元成辑再次劝说范云汐,叫她早点搬出145寝室。 范云汐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元成辑去了舒博的班级,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男生的簇拥中心,找到了舒博。 舒博的确今非昔比,一身名牌着装便值好几千块,而他手腕上套着的手表,也是金光闪闪,价值不菲。 他静站着不动,便鹤立鸡群,烨然若神人。 元成辑越发感觉自卑,也越发不确定舒博愿不愿意帮自己。 他硬着头皮走到舒博面前,强笑着打招呼。 舒博盯着他,脸色先是平静,尔后变得开怀,很是会心地笑道:“成辑,你是不是又淘到什么好歌要和我分享?” 元成辑并不喜欢听歌。以前他经常淘歌,为的不是给自己听,而是分享给舒博听。因为舒博喜欢听歌,元成辑只有多听歌、多淘歌,才有共同话题和舒博说。 元成辑瞧着舒博开心的样子,很是羞愧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来分享歌曲的,而是来找舒博帮忙的。 元成辑怀揣忐忑之心,把自己遇到的麻烦全都告诉了舒博。 舒博听完之后,很随意地笑道:“我也听说过,你们三班的华志昂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人都不敢招惹他。却是没想到,一向不喜欢动手的你,反而有胆量打他。” 元成辑沉默。 舒博又问:“就为了那个叫范云汐的女生?” 元成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舒博很爽快地点头道:“没问题。如果今晚华志昂敢带人来找你麻烦,你就叫他去楼下的沙地操场,我帮你收拾他。” ——他这么爽快就答应帮忙了?莫非他没察觉到,我一直有意在疏远他? 元成辑心里有疑惑,好在他并没有傻到自己把这个疑惑问出来。 晚自习结束后,华志昂果真叫人来找麻烦了。 元成辑暗自数过,堵在教室门口的男生,大概有十个。如果他们每人都打他一拳,他就可以去医院住上好几天了。 虽然元成辑已经确定舒博愿意帮自己,但眼下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么多高高壮壮的男生,心里难免恐慌。 于是他说话变得结巴,连走路都略微颤抖。 华志昂指着元成辑的鼻子大骂道:“你他妈的,白天的时候不是很拽吗?你再拽一个给老子看看!” 元成辑想着范云汐就在身后盯着自己,哪怕心里慌乱,嘴上也不能服软。他硬着头皮,用更凶的语气骂道:“本人才不屑和不忠不孝、天打雷劈、色迷心窍、恬不知耻、衣冠禽兽、丢人现眼的王八蛋较劲。” 元成辑敢发誓,这绝对是自己说过的、最有文采的一句话。他骂完这段话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还知道这么多成语。 华志昂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元成辑死到临头还敢说这样的话。他反应过来,当即便抬手扇元成辑巴掌。 元成辑很敏捷,身子向后一跳就躲过了。 元成辑见华志昂还要追击,立刻吼道:“要打架是吗?没问题,我们换一个宽阔点的地方慢慢打?” 华志昂像是没听到元成辑的话,追上来就打。 元成辑抬手招架,可是华志昂身后那群人也不是吃素的。 元成辑很快被一群男生淹没,在人堆中挨打。 ——失策失策!舒博叫我把他们带去沙地操场,可是他们又不是我的儿子,怎么可能听我的话? 元成辑感觉自己脑袋至少挨了十拳,有的拳头打在脸上,有的打在后颈,有的就打在天灵盖上。 他的整个大脑已经麻木,忘了痛,也忘了思考。 他不知道这顿毒打持续了多久,直到背上传来软绵绵的触感,他才恍惚回过神来。 这一刻,他的心中跳跃出无尽的怒火。 因为被打倒在他背上的人居然是范云汐。 华志昂真的是一条疯狗,疯狗咬起人来,往往不需要理由。和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的范云汐,居然也挨了打。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这群混蛋怎么下得去手啊! 元成辑盯着范云汐眉头紧蹙,痛苦却低沉的吃痛呻吟,凭借心中一抔怒火,猛地拔地而起,发疯了一般扑向华志昂。 他已顾不得其他人的殴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计一切代价,把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混蛋打趴下。 元成辑把华志昂按在地上,身后有人拉扯他,还有人对他拳打脚踢,他全都置之不顾。 元成辑看到华志昂的脸上全是血,似乎都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他觉得大快人心,下午的“鼻血之仇”终于得报。 只不过报这个仇的代价相当沉重。 他不知道自己背上挨了多少拳、多少脚。强烈的麻木感从后背一直蔓延到全身,仿佛体内力量都已被抽空,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累了,这会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最好是能睡上一觉。 所以他真的就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一个冷漠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打,打出任何问题都由我负责!” 元成辑猛然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舒博。他明显是在沙地操场等了很久而没见到人,便察觉到异常,来教室里查看情况了。 舒博身后的一群人冲进教室,对着华志昂那群人一顿毒打。 元成辑仿佛置身古代战场,金戈铁马、刀剑鸣响,但他的心却异常宁静,因为舒博正凝视他的双眼也如镜湖一般宁静。 似乎他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眼,本身便拥有使人心神宁静的力量。 但很快的,元成辑的心绪不再那么宁静,因为他发现舒博凝视的人好像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范云汐。 第二十六章 白头 因为舒博的介入,华志昂的气焰瞬间消失无踪。前后不过两分钟,华志昂已经趴在地上求饶。 舒博并不是心狠手辣的人,至少在别人不得罪他的情况下,他不会攻击别人。这次他是来帮元成辑的忙,现在问题解决了,他便没多说什么,放华志昂走了。 这场斗殴风波到这里便结束了。 元成辑的回过神来时,全身宛如江河翻涌的剧烈疼痛使他龇牙咧嘴,但他脸上依旧在笑。 微笑也是对人道谢的方式之一。 此刻元成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能笑。 舒博淡淡说道:“是我疏忽了,不该去沙地操场等你,让你挨了不少打。不过这次事后,华志昂应该不敢再找你麻烦了。” 元成辑笑了好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谢谢”两个字。 他知道自己的语气显得非常勉强,非常言不由衷,因为舒博分明是在对他说话,但眼睛好像一直锁在范云汐身上。 元成辑暗自留了心眼。如果舒博也打范云汐的主意,他哪怕被打死,也绝对不让舒博得逞。 舒博领着他的一堆“兄弟”,挥挥手就走了。 这会教室里就寥寥几个人,元成辑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俯下身,单手穿过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扶起来。 元成辑见她脸色发白,额上满是汗珠,便关切道:“伤到哪里了?严重吗?” 范云汐开眉笑道:“我原本只想劝架,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个人打了一拳,背上好像肿了一块,不过这没关系,我在家里也没少挨打,自己有准备创伤药、创伤贴。” ——被人打了还能笑这么开心,这个女孩可真乐观。不过话说回来,她之前似乎也说过,她父母经常打架,现在又说她在家里没少挨打,莫非她活在一个暴力家庭中? 范云汐站直身子,原地跳了两下,便好像把后背的伤痛直接抖落了。她语气欢快地说道:“好了,我得回寝室洗漱睡觉了。” 她说着,大步就跑了。 元成辑感觉自己还有好多话说,可是顶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千言万语都变成了无声的风。 当天晚上,元成辑的寝室炸开了锅。 毕竟元成辑和华志昂的打架事件存在目击者。学校就是一个缩小的社会,信息的传播速度极快,一传十、十传百,原本的事实可以被传成无数个稀奇古怪的版本。 所以有人说,元成辑在和范云汐谈恋爱,他为了保护她才和华志昂打架。 元成辑很喜欢这个版本的流言,因为有的事情,原本不是事实,但相信的人多了,就变成了事实。 他的确想和范云汐谈恋爱。 还有一个版本,说是元成辑勾搭华志昂的女朋友米依依,完全惹怒了华志昂,才会有这一场群架。 元成辑觉得这些人疯了,米依依那种疯女人,无论她长得怎样好看,他也绝对不可能去勾搭她。 因为他还不想过早地离世。 元成辑洗了热水澡,身上的多出淤青在反复揉捏之后,似乎也不那么痛了。 次日清晨,元成辑感觉自己完全复活了,虽然身体的各处还偶尔传来疼痛,而且大幅度拉伸身子也会引起剧烈疼痛,但总归不影响他的正常学习与生活。 新一天的范云汐依旧美丽。她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翻开的数学教材被他立在课桌上,而数学教材下面藏着另外一本书。 她完全没听课,而是在看那本未知的书上的内容。她看书时非常认真,有时候看到精彩部分,睫毛还会轻轻颤一下,脸颊也稍稍绷紧,似乎非常惊喜与兴奋。 数学老师说,函数是初中的重点,只要同学们能把这学期的一次函数完全融会贯通,中考至少能考及格。 元成辑连最简单的相交线、平行线、对顶角、内错角都没弄清楚,当然听不懂函数。 而且他的心早已不在课堂上,目光全被范云汐夺走了。 或者说,就算他身边没有范云汐,他的注意力也不在课堂上,而是他的那一套没完全配好的炎族卡组上。 下课后,元成辑毫不犹豫问道:“云汐,你在看什么?武侠小说吗?我听说武侠界的古龙大师写的小说非常精彩,尤其是《七种武器》系列。” 范云汐温婉一笑,摇头道:“我不看小说。” 她说话时,把课桌上的书翻过来,露出书壳子的封面,封面上是一副水墨画,画的远山白云与流水人家,而是悠悠白云中,印着五个端正的正楷字——辛弃疾词集。 元成辑隐隐记得,小学五六年级的课本里,似乎有一个名叫辛弃疾的词人的作品。 他对古文一向不感兴趣,“之乎者也”尚且如此,而更是玄之又玄的诗词,更让他提不起劲。 不过他也完全不算一无是处。至少他知道有个叫李白的诗人,有个叫苏轼的词人,他们分别是唐诗宋词的两座高峰。 于是他不懂装懂,一脸满腹经纶的表情,淡淡说道:“辛弃疾啊,我知道这个人。他的词……呃,还算凑合。我觉得苏轼的词更厉害。” 范云汐惊讶地盯着他,好半晌之后才摇头道:“虽然我也挺喜欢苏轼的词,但他在填词的成就上还是略输辛弃疾。毕竟他不仅仅是豪放派代表词人,还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两篇《赤壁赋》写得文采飞扬,可以算是他的杰出代表作。但若填词,我无论怎样想,也不觉得他的哪句词能比辛弃疾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更惊艳。” ——豪放派词人?唐宋八大家?《赤壁赋》?这些都是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元成辑完全愣住。 范云汐忽然又甜笑道:“不过苏轼的《水调歌头》《江城子·密州出猎》《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定风波》《蝶恋花》也都是非常厉害的词。” 元成辑只能干笑,因为他发现范云汐说的那些词,他连一首都不知道。 范云汐问:“你最喜欢苏轼的哪句词?” 元成辑想了好久,似乎小学课本里的确出现过苏轼的词,而且他还被语文老师强迫背了下来。然而到了现在,他几乎忘干净了。 他盯着范云汐的期待眼神,几次张口,却一个字也不说。 好在这时上课铃声响了,范云汐立刻坐端正,取出这堂课的教材,做好听课的准备。 元成辑趁机转移话题,询问道:“你不是不听课吗?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积极?” 范云汐道:“我要听课啊。只不过今天的数学课内容太简单,我自己看了一下就懂了,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去听老师讲。” 元成辑只能苦笑。 这一整节课里,元成辑一直在想苏轼的词。或许爱情真的有助于学习,元成辑在脑子一团浆糊的情况下,真的想起了苏轼的两句诗。 下课后,元成辑满目认真地吟诵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范云汐掩嘴笑出声,纠正道:“我们聊的不是词吗?你背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是一首七绝诗,并没有词牌,不算词。” 元成辑只好红着脸询问道:“诗和词有什么区别吗?” 他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的同时,便原形毕露,暴露了自己不懂装懂的本来面貌。 范云汐却不嘲笑,而是很耐心地解释道:“诗和词都是古代文学艺术的表现形式。诗在唐朝达到巅峰,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魔白居易,诗佛王维,诗鬼李贺,都是唐朝极负盛名且才华横溢的大诗人,词在宋朝达到巅峰,豪放派的苏轼,辛弃疾,婉约派的李清照,柳永,都是宋朝杰出词人。诗和词的形式与结构存在区别,诗有固定的句式,五绝,七绝,五律,七律,词没有固定句式。另外它们的标题名字也有区别,每首诗都有固定的名字,词的话可以直接用词牌,也可以起一个名字再加词牌。” 元成辑露出惊讶之色,因为范云汐说的这么长的一段话,他居然全都听懂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不是不能学习,只是缺一个好的老师。如果范云汐当他的老师,他一定能成为让人仰慕的优等生。 元成辑还在消化范云汐讲述的内容,上课铃声又一次响起。 这是一堂英语课。元成辑决定好好听课,哪怕一句也听不懂,也尽量记下几句老师讲过的话,下课后再询问范云汐。 他想试一下,自己在得到范云汐的帮助的情况下,能不能学到知识。 事实是,范云汐的英语也是一塌糊涂,她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午休时间,范云汐依旧坐在座位上翻看那本《辛弃疾词集》。 元成辑想找她聊天,又有些不忍心打扰她。于是他也把脑袋凑过去,跟着她一起看。 范云汐的翻看速度非常慢,似乎她是在逐字逐句的看,要把每一句都看懂之后才翻页。 元成辑看到一首《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其中第一句便是“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元成辑玩过《三国战纪》,并且在游戏厅听说过不少关于三国时期的故事。他知道孙仲谋,三国时期吴国的创立者。孙仲谋无疑是一代英豪,能够凭借江东水师与长江天堑,与曹操、刘备呈鼎足之势分庭抗礼,成为三国时期的一大巨头。 元成辑第一次知道,三国时期的故事居然也曾出现在辛弃疾的词集里。 他有些被惊艳到了,忍不住继续向下看。 他看到那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之时,仿佛置身在厮杀漫天的战场,号角嗡鸣,短兵相接,浩瀚壮阔。 ——辛弃疾的词,竟是如此恢弘庄严美丽? 元成辑越凑越近,某一刻,他闻到了淡淡的体香味,猛地抬眼,发现自己离范云汐已经很近很近,近到几乎吻到她的脸。 范云汐蹙眉道:“你干什么呢?” 元成辑忙缩回脑袋,干笑道:“我忽然辛弃疾的词也非常精彩,看得有点入神。” 范云汐安静盯着他,仿佛是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 片刻过去,她莞尔一笑,点头道:“那我们一起看吧。” 她把书放在两张课桌的中间,两个人一起看。 辛弃疾的词的确精彩缤纷,其中大多包含强烈的爱国主义、战斗精神、以及对北方国土的怀念,激扬壮阔,字字珠玑。然而爱国并不是他的全部,他同时也是温柔的男儿。《青玉案·元夕》的解析中,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玄之又玄。说词人看到了他的满腔抱负,也说看到了他的妻子范如玉,还说那个“他”是一种远离远离喧嚣,孤高淡泊,超凡脱俗的境界。 元成辑理解不了,范云汐便向他解释。她对辛弃疾的了解很深,讲了他的生平,其中却着重讲他的退隐生活。 《西江月·遣兴》中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辛弃疾喝醉了把树当成人,还问它“我醉得怎么样”,这既是悠闲,也是倔强。 范云汐越说,眼睛便越亮,元成辑看她开心,自己也跟着开心。 快上课的时候,范云汐把书翻到一首《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其中一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直接惊艳了元成辑。 元成辑睁大眼看着这句词,只觉好美。 他忍不住继续看,后文的“相思重上小红楼”之类的句子,同样精致美丽。 他真的体会到了宋词的美,至少在此时,他觉得书上的《鹧鸪天》和范云汐一样美。 元成辑看了整首词的翻译,“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的意思是,如果不是眼下正被离愁别恨折磨,根本不会相信世上真的会有一夜白头的事。 元成辑体会到了辛弃疾的浓浓悲伤,同时他心里也庆幸无比,因为他还不曾体会离愁。 他觉得,如果自己能和范云汐在一起,这一辈子也不会白头。 很快他又对这个念头感到惊讶,因为他认识范云汐的的确确只有短短两天时间。 莫非这就是少年的一见钟情,终身相许? 往后的半个月里,元成辑沉浸在那本辛弃疾词集里,他感觉词人的每一句词都美丽无比。 而他学的多了,也越发意识到范云汐的博学。 她自学过的词,可远远不止辛弃疾的词,许多宋词名篇,她都能随口背出来。比如岳飞的《满江红》,李清照的《声声慢》。 不知从何时起,元成辑开始崇拜范云汐。她恬静、温柔、善谈、爱笑,最主要的是,她比最精美的宋词还要美丽。 元成辑感觉自己和范云汐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两人在讨论宋词的时候,像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然而也仅仅是朋友。 元成辑偶尔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一些较为暧昧的话,她便温婉一笑,真把他的话当成玩笑话。 元成辑并不气馁。他看的宋词多了,自身的智慧也有了提升,他懂得了来日方长的道理。 只要她还是他的同桌,他就一定有机会。 他每天都能看到她的笑,她笑起来是那么的美丽迷人,令人沉醉。 元成辑能看到她的笑,便觉得心里很充实,很满足。 然而他的满足与充实,很快被一股强大的外力打破。 某一天,范云汐的笑忽然变难看了,因为无论怎样美丽的女孩子,当她脸上有了一条狰狞的血痕之后,她的笑就不可能再美丽。 范云汐的脸上就有了这样一条狰狞而触目的伤疤。 第二十七章 温暖 元成辑真的怒了,他问范云汐,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可是她不解释,而且还温婉地笑,说这只是小伤,等几天伤疤自己就愈合了。 女孩子脸上的伤,怎么可能是小伤?这么长、这么宽、这么深的一条血痕,纵然结了痂,愈合了,也不可能不留疤。 她为什么还能笑?莫非她不知道,因为这条伤疤,她已经不如以前美丽了? 她被某个蛇蝎女人毁了脸啊。 元成辑好想抚她的脸,安慰她,向她保证,“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可是他说不出这种深情到宛如言不由衷的做作之语。因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孩子,她从不在他面前表现出柔弱。她总是在笑,笑得那么触目,那么令人心碎。 元成辑觉得,如果自己对她表露关怀,对她反而是另一种层次的伤害。 所以他也什么都不说。只不过不说不代表不闻不问,更不代表不做。 元成辑能猜到,在这个班级里,能狠下心做这种事情的女生只有一个,那就是米依依。 她长了一张美丽的面孔,还拥有与生俱来的富硕与优越。只有常年娇生惯养,宛如贵族公主的她,才会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才会甜笑着说一些焚琴煮鹤的混账事。 元成辑做了决定,无论自己的举动会造成怎样可怕的后果,也无论自己能不能承受那样的后果,他也一定不会让米依依好过。 当然,他也不会什么都不查,就对米依依实施报复的蠢货。至少在他进行报复之前,要进一步确认,划伤范云汐的脸的女生,是不是米依依。 他不能傻到仅凭猜测就胡乱行事。 为此元成辑花了两百块从米依依的一个同寝室友的口中购买消息。他的猜测得到了确认,伤害范云汐的人真的是米依依。 学校围墙前的大杨树下,女生露出怜悯而无奈的神色,叹息道:“范云汐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室友,在寝室里,她总是主动打扫卫生,并且帮室友们打热水。她从不抱怨任何事情,有时候还会耐心地给其他室友讲题。她很好,但有的时候,越好的人,越容易遭人忌妒。华志昂的抽屉里藏了情书,是他准备写给范云汐的。这封情书被米依依发现了,所以范云汐遭了秧。米依依一口咬定,说范云汐勾引她的男朋友,就叫人按住范云汐,拿圆珠笔划伤范云汐的脸。” 元成辑冷声问道:“米依依还对云汐做过什么?” 女生苦涩道:“暂时没有,不过可以肯定,只要范云汐还在学校一天,她的日子就不会好过。米依依说了很多狠话,骂范云汐是一个贱人,婊子,甚至扬言要弄死她。” 元成辑给了钱,默不作声,转过身就走。 女生急声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些话是我告诉你的啊。我只想平安毕业,米依依这种女生,我是真的得罪不起。” 元成辑不回头,只淡淡地应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另外,谢谢你。” 虽然俞县七中很大,校园里有不少商店,出售许多生活用品,但没有元成辑想买的东西。 元成辑当天旷课翻墙出校,买了老鼠贴,去了县城外的一栋废弃的烂房子。 房子破破烂烂的,梁柱大多腐朽,黑漆漆的,有些地方还爬上了青苔。 房子里面,漆黑一片,老鼠四处窜动。 元成辑没做思考,便把老鼠贴取出来,放到烂房子的门口,并在老鼠贴上撒上细碎的饼干做诱饵。 天黑之前,元成辑抓到了七只老鼠,全都被他装在尼龙口袋里。 他准备把这些活老鼠全都塞进米依依的课桌抽屉,吓她个魂飞魄散。 但很快的,元成辑觉得这样不妥。老鼠最多只能吓吓米依依,并不能对她造成实质的伤害。米依依这种女生,如果不受到实质的教训与威胁,不可能学乖。 元成辑想弄一条活蛇塞进米依依的抽屉,那条蛇最好能咬上她一口,这样才能消自己的心头之恨。 元成辑本身不怕蛇,但自己又确实不会抓蛇,便只能想办法买蛇。可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哪里有卖蛇的地方。 元成辑最后没弄到蛇,但他想到了好办法,便是写纸条恐吓威胁米依依。 当天晚自习下课,班上同学差不多都走完了,范云汐却一直坐在座位上不动。 元成辑问:“云汐,你还不回寝室吗?” 范云汐莞尔道:“我和你说了,别叫我云汐。” 元成辑问:“小汐,你什么时候回寝室?” 范云汐道:“我想安静看会书再走,辛弃疾的词很多,我还没看完呢。” 元成辑点头道:“我陪你一起看。” 范云汐甜笑一声,又一次把那本《辛弃疾词集》放到两张课桌中间,两个人一起看。 元成辑很喜欢和范云汐一起看书,他觉得这是莫大的享受。 可是今天他并不享受,心中只有浓浓的悲伤与怒火。 他看到一首《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里面有一句“娥眉曾有人妒”,翻译是“只因太过美丽遭人忌妒”。 元成辑也认为,米依依是忌妒范云汐,方才找借口对她动手。 女生的忌妒,的确可怕到无边无际。 可是一个女生忌妒另一个女生的同时,千万别忘了可能存在的、某个小男生的怒火。 快熄灯的时间,范云汐准备回寝室,并且想邀元成辑结伴,元成辑拒绝了。 范云汐走后,元成辑几乎把事先藏好的老鼠袋子取出来,并且写了一张纸条,内容是“如果你再敢伤害米依依,我就放蛇咬你”。 他把老鼠袋子解开,同纸条一起塞进米依依的课桌抽屉,并把抽屉紧紧合上。 做完这些,他感觉愉快极了。 他一想到米依依明早惊叫哭喊的样子,就忍不住笑。 然而事实是,他做了最错误的行动。 次日清晨,米依依没有惊叫,也没有哭喊,在她抽屉里乱窜的老鼠,竟被她一巴掌一个拍翻在地上。 她甚至抓起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鼠的尾巴,将活老鼠当玩具一样悬在空中晃来晃去。 元成辑终于意识到,自己花一下午时间去抓老鼠,本就是徒劳之举。 若强加一个逻辑关系,因为蛇蝎不怕老鼠,所以心里装着蛇与蝎的女生,当然也不会害怕老鼠。 元成辑暗中懊恼自己的失策,准备另想办法报复米依依。 然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写的那张纸条,已经埋下了祸根。 元成辑再次找舒博帮忙,希望能弄一条蛇。他觉得,自己没办法搞定的事情,舒博未必没有办法。 他的想法是对的,舒博的确有办法弄到蛇,只不过舒博帮忙有个前提,便是必须弄清楚事情原委。 元成辑想到舒博对范云汐的凝视,心中些许迟疑,有些害怕舒博趁火打劫。但他一想到舒博之前爽快地帮了自己,便有了一丝侥幸,希望舒博始终惦记着两人友谊,便把范云汐的遭遇如实说了出来。 舒博听完之后,冷冷问道:“你的报复方式就这么简单?” 元成辑愣住。 舒博道:“华志昂也好,米依依也好,对付这种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一杆子打死,不然事情只会没完没了,到最后受伤害的人依旧是范云汐。” 元成辑忍不住捏紧拳头。他不得不承认,舒博的说法非常有道理,无懈可击。可是他自己并没有对付米依依的实力。 舒博道:“要不这样,我去找米依依谈一下。如果谈的顺利的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如果不顺利,那就只能好好打一场了。虽然我不喜欢打女生,但有的女生,的确是不打不行。” 元成辑重重点头道:“谢谢你,舒博。” 当天晚自习,元成辑清清楚楚看见,范云汐哭了。她的眼角有泪水,似乎非常伤心。 元成辑不能想象,被人划伤脸都能温婉而笑的坚强女孩,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悲伤哭泣? 范云汐哭了一整个晚自习,眼睛哭得肿肿的,本就不太好看的脸,变得更加难看。 晚自习下课,同学们都三三两两离去,范云汐却不走,她坐在座位上继续哭。 元成辑忍着心疼,小声询问道:“云汐,你怎么了?” 范云汐忽然大叫道:“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云汐!我们的关系还远远没有好到,可以直接省姓叫名的地步!” 元成辑完全怔住。他认识她差不多一个月了,却从未见她发过火。仿佛她有着一颗永远淡薄俗世的出尘之心,所以她总能温婉甜笑。 可是今天不一样,她忽然哭了,发火了。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发生了些许坍塌。 原来她并不是超凡脱俗的仙子啊。九天上的仙子只会笑,笑得宛如幸运女神,范云汐会哭,会大吼大叫,所以她也仅仅是普通的小女生。 元成辑心里有些慌乱,不知该说什么。 范云汐忽然大声问道:“为什么!” 元成辑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范云汐擦着眼泪,红着眼问道:“为什么要把老鼠放进米依依的抽屉?为什么要写那一张纸条?莫非你不知道,你这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害我?” 元成辑无言以对。 范云汐抽泣道:“你知道吗。尖锐的笔头在脸上划动是什么感觉?好痛、好难过、好想哭,我没做错任何事情,却为什么要承受这种折磨?我好不容易从失落与绝望中走出来,你又要把我扔回失落的深渊?我完全不敢想象,我今天回寝室,米依依又会对我做什么事情。把我按在地上扇巴掌?用烟头烧我的手?还是直接用钢针扎我?” 她哭着,每句话都充满悲伤与绝望,仿佛她变成了即将步入地狱的苦命人。 元成辑的心在颤抖。他没想到,自己的举动竟会给范云汐带来如此深层次的恐惧。 他现在该做什么?安静看着她哭?抑或是陪着她哭? 元成辑没哭。纵然他心里宛如千刀万剐,他也只能忍着痛,不流一滴眼泪。 如果他也哭了,她的世界会不会轰然崩塌? 元成辑想了好久,脑中无端浮出辛弃疾的词句。于是他咬着牙,认真说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范云汐的睫毛轻轻一颤,忽然大吼道:“你知道这两句词的意思吗?你总是自以为是,不懂装懂!” 元成辑沉声道:“我的确不懂辛弃疾。如果不是你前段时间忽然拿出一本《辛弃疾词集》,我或许根本就不记得以前还学过这个词人的词。” 范云汐道:“不懂,就不要随便吟诵别人的词。” 元成辑道:“但我知道,你现在的确在寻那个‘他’。” 范云汐安静流泪,却不说话。 元成辑道:“你害怕米依依再对付你,那就不回寝室吧。” 范云汐怔住,问:“什么意思?” 元成辑道:“现在是九月,夜晚的气温不是特别凉,稍微咬咬牙,在教室里睡一晚也是可以的。” 范云汐道:“我能在教室睡一晚,却不能睡一年。” 元成辑沉声道:“可以的。” 范云汐问:“天冷了怎么办?” 元成辑道:“我可以把被子抱来教室,也可以替你添衣服,只要你不嫌弃我的衣服太难看。” 范云汐问:“我洗澡怎么办?” 元成辑道:“学校里有民房,也有一些悄悄对学生开房的宾馆,我可以带你去那里洗。” 范云汐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元成辑道:“虽然我家不富有,父母都给不了我太多钱,但我会撒谎,有的时候,我随便撒个谎,就能从父母手上骗来好几百块。” 范云汐道:“我一个人在教室里会害怕。” 元成辑道:“所以我留在教室里陪你。” 范云汐道:“有你在我更害怕。” 元成辑道:“我可以离你远远的。” 范云汐沉默,红红的眼圈里似乎有了些许期待。 元成辑认真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范云汐问:“真的?” 元成辑道:“真的。” 范云汐不哭了。她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忽然问:“我是不是变得很难看了?” 元成辑道:“是的。” 范云汐问:“既然难看,为什么还要陪我?” 元成辑道:“因为我也长得难看。” 范云汐掩住嘴,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这件事说定,两个人真的决定留在教室里过夜。 似乎范云汐目前面对的难题,真的迎刃而解了。 两个人分别坐在教室的两个角落,保持一个极其安全的距离各自睡觉。 傍晚的时候,窗外的风声绵长不息,哪怕窗户紧闭,依旧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凉意。 范云汐开始打喷嚏,似乎冷得不轻。 元成辑斩钉截铁道:“我回寝室帮你拿被子。” 范云汐拒绝道:“不要。” 元成辑问:“为什么?” 范云汐道:“谁知道你走后还会不会回来?” 元成辑道:“可是没有被子,你会着凉。” 范云汐道:“这时候就该体现你的男士风度,你该借一件衣服给我御寒。” 元成辑把薄薄的外套脱下来,小心翼翼搭在她的肩上。 范云汐轻轻哆嗦一下,小声道:“还是有点冷。” 元成辑思索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光膀子的话,我可以把里衣也借给你。” 范云汐道:“还是算了,你若脱光,我反而更冷。” 元成辑问:“更冷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范云汐道:“你不穿衣服我会害怕,我一害怕就会背脊发凉,然后就会更冷。” 元成辑问:“那我该怎么办?” 范云汐道:“你过来一点。” 元成辑挪动凳子,向范云汐靠近一点。 范云汐道:“我叫你过来一点,不是真的‘一点’,你直接来我身边。” 元成辑端起凳子,摸黑走到范云汐身边坐下。 下一刻,元成辑只觉胸口一暖,竟是范云汐直接凑到了他的怀里。 元成辑的身子一僵,瞬间变成木偶,一动不动。 范云汐道:“这样就不冷了。” ——这样岂止是不冷,简直暖到了心窝里。人的体温与爱的力量,果真是温暖无比。 元成辑这样想,忍不住伸出手,想将她整个人抱住。 范云汐没有抵抗,只是低语道:“你不准有别的想法,不然我直接就走,哪怕被米依依打死,也不和你在一起。” 元成辑道:“我早已没办法再有更多的想法。” 今晚的一切,如梦如幻,美妙温暖,元成辑的确不会再奢求更多。 范云汐小声道:“元成辑,你之前叫我什么?” 元成辑思索道:“小汐。” 范云汐道:“不是这个称呼。” 元成辑道:“我还叫你云汐,但你不让我这么叫。” 范云汐道:“以后你就叫我云汐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微不可闻。 元成辑听到了,便回答道:“好的,云汐。” 范云汐没再说话,像是睡着了。 元成辑不忍心打扰她,便也不说话。 黑暗的教室里,两个人相互依偎,安然入睡,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元成辑在想,如果自己是一个画师,一定画出此夜此景;如果自己是琴师,一定弹出此夜此情;如果自己是诗人,一定写出此夜此感。 只可惜他不是画师,不是琴师,也不是诗人,只是一个没有颜料、没有音符、没有词汇的小男生。 所以他能做的,仅仅就是牢牢铭记这一抹温暖。 而在他享受温暖之时,仿佛听见怀里的梦呓。她似乎在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二十八章 刻血 黑暗里,元成辑再一次听到细微的抽泣声。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国庆长假已经过去一个星期。元成辑和范云汐依旧留宿在教室里。 元成辑记得自己与范云汐共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她的生活非常规律,晚上十一点必然入睡,她睡觉的时候非常安详,嘴里会吐出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但有的时候,她会半夜惊起,仿佛做噩梦了一般,大口喘气,偶尔还低声呜咽,像是受了莫大委屈。 元成辑曾问她为什么哭。她回以温婉的笑容,却不做任何解释。 似乎女孩子在黑暗的环境中惊起,因害怕而忍不住抽泣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范云汐本就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她当然会哭。 天气越来越冷,深夜的冷空气与凉风肆虐,身为男生的元成辑也有些承受不住,范云汐无疑更难受。 元成辑将她环抱在怀里,关切道:“是不是太冷了?” 范云汐抽泣道:“我不冷。” 元成辑道:“如果你实在受不了,我想办法弄点钱,然后帮你租个房,你以后就不用挨冻了。” 范云汐重申道:“我不冷。” 元成辑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哭?” 范云汐小声道:“不知为什么,从我在教室留宿开始,经常做到同一个梦。” 元成辑问:“什么梦?” 范云汐悲伤道:“我梦到你忽然就不见了,宛如人间蒸发一般。不仅你人不见了,而且班上的所有人都忘了你,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你。我拼命去寻找你,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找不到你留下的任何痕迹。当我以为你的存在本就是我的幻想时,我的耳边又响起了你的声音,你在吟诵辛弃疾的词句。” 元成辑微笑着安慰道:“你只是心理压力太大,做噩梦了。你放心好了,我就在这里,一刻也不离开你。” 范云汐摇头道:“你不知道那个梦有多真实。哪怕是现在,我都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元成辑,你告诉我,你真的存在吗?” ——我真的存在吗?这是一个怎样奇怪的问题?我若不存在,此刻又怎能拥你在怀,与你闲聊? 元成辑脱口应道:“我当然存在。” 他嘴里言之凿凿肯定着,但思绪又有些恍惚,忍不住更深层次地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世界为什么有生命?生命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谁?“我”存在吗?百年之后,我又将去往何处? 元成辑想着,忽然又听到范云汐的惊恐呼唤。她在唤元成辑的名字,声音很急切,双手胡乱向前抓,仿佛想从空气里抓到他。 她仓皇大喊着“成辑,你在哪里?你快点回来啊”。 元成辑立刻抓住她的手,回答道:“云汐,我就在这里啊。” 范云汐的身子僵了一下,好半晌不说话。 元成辑问:“云汐,你怎么了?是不是天太冷,着凉了?” 范云汐小声道:“我好像又睡着了,而且把那个噩梦接上了。” 元成辑笑道:“原来是在梦呓啊。你刚才的样子差点吓死我。” 范云汐不语。 元成辑道:“你休息一会再睡吧,不然噩梦又得接上。” 范云汐摇头道:“这和我什么时候睡觉没关系,因为我一睡着就一定会做相同的梦。我觉得我还是不睡的好。” 人怎么可能不睡觉?不睡觉的人,又怎么活得下去? 元成辑只好宛如发誓一般保证道:“云汐,你放心睡。那只是梦,我就在你身边,我不会失踪。” 范云汐没说话,似乎又睡着了。 元成辑轻轻捏范云汐的脸,脑中回想她说过的话,不知不觉中也睡着了。 这一睡,元成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范云汐的恐惧。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境极其真实,仿佛与现实世界完全契合,没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在这个梦境里,元成辑发现范云汐不见了,宛如江水蒸发一般,不留任何痕迹。 最可怕的是,班上的所有同学,无论是暗恋范云汐的华志昂,还是仇视她的米依依,都忘记了她的存在。 梦境的世界里,只有元成辑一个人还记得她。 元成辑拼命地寻找,找遍了教室与学校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把那本《辛弃疾词集》一页一页翻过,想从书页的夹缝里把她找出来。 他没找到她。而她唯一存在过的痕迹,便是那本《辛弃疾词集》。 于是元成辑开始诵读辛弃疾的词,他知道她非常喜欢辛弃疾,或许她藏在未知的某处,只要一听到辛弃疾的词,就会开心地跳出来。 然而元成辑将辛弃疾的六百多首词逐一诵读完毕,范云汐依旧没有出现。 元成辑醒来的时候,天色微亮,借助晦涩的天光,他看到了范云汐的侧脸。 她靠在他的怀里,原本恬静的脸上满是焦虑,额上汗珠遍布,明显是在做噩梦。 元成辑想到范云汐述说过的梦的内容,心中升起强烈的恐惧——两个人都做了类似的梦,这真的是巧合吗? 元成辑不断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范云汐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害怕米依依随时都会发起的恶毒攻势,害怕她唯一的依靠,元成辑也撒手不管,才会做这种噩梦。而元成辑是在范云汐说过梦的内容之后,才做的那个梦。 元成辑觉得这个逻辑完全没有问题。人做噩梦的根本原因,也只可能是心理压力所致。 元成辑希望范云汐能找到摆脱噩梦的困扰,于是他再一次找舒博帮忙。 上次舒博找米依依谈过,米依依也明确表示,会给他面子,不再对范云汐动手。 当然,恶毒女生说的话,有时候和放屁差不多。别说元成辑和范云汐不相信米依依会就此罢手,只要是认识米依依的人,都不会相信她这种睚眦必报的人会与人冰释前嫌。 所以范云汐依旧每晚都在教室里留宿。 元成辑希望舒博能帮忙帮到底。而舒博也很无奈地摊手道:“米依依已经向我保证过,不会再对付范云汐。虽然我也不太相信她说的话,但至少在她再次对范云汐动手前,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对付她。” 元成辑问:“你对付一个人的话,会怎么做?” 舒博不假思索道:“几拳打趴下。” 元成辑问:“那你知道米依依对付一个人会怎么做吗?” 舒博道:“米依依的一些恶行我也有所耳闻,她可比许多男生恶毒得多。似乎她想出来的千奇百怪的整人手段,无一不是变态至极。” 元成辑道:“既然你知道米依依是那种女人,为什么要等她动手之后才对付她?云汐的脸已经被她划伤了啊,如果她再对付云汐一次,指不定又在云汐身上留下怎样的烙印。云汐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你忍心看她遍体鳞伤的模样吗?” 舒博沉默。 元成辑苦笑道:“我知道的,这件事本就和你没关系,你能帮我们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我实在没脸再请你帮忙。” 舒博道:“给我三天时间。” 元成辑惊讶道:“什么意思?” 舒博道:“对付米依依那种女生,至少要做足事前准备工作。贸然行动的话,有可能打草惊蛇、适得其反,引来更剧烈的报复。三天时间,足够我准备许多东西,至少可以弄几把钢刀、一台绞肉机。” ——钢刀?绞肉机? 元成辑的眼皮猛地一跳,连忙劝阻道:“舒博,你可不要乱来啊。无论怎么说,你也不能把她绞成肉酱啊。到时候我们都会坐牢,说不定这辈子都得在牢里度过。” 舒博不以为意地笑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弄这些东西,只是想吓吓米依依而已。她那种女生,如果没有感觉到死亡的威胁,是不可能老实的。我只想把她按地上,然后当着她的面打开绞肉机,剁几块猪肉,绞成肉酱给她瞧瞧。” 元成辑只觉胃里翻滚,有了强烈的呕吐感。 他不得不佩服,舒博恐吓人的办法的确出类拔萃。任谁在被人制住的时候,又看到不断绞肉的绞肉机,难免不联想到自己被切碎丢进绞肉机的画面。 那种时候,再怎样桀骜不驯的人,也会变成乖巧的小兔子。 元成辑对着舒博郑重道谢,并表示他愿意支付舒博在行动时花掉的钱,而且准备在事后再请舒博好好吃个饭。 舒博随口道:“朋友之间,说什么谢?不过你若真的想谢我,就去淘几首好歌分享给我听。我的歌单的确有一段时间没更新了。” 元成辑爽快地答应道:“这是小事。虽然我不爱听歌,但我一向是淘歌好手。” 当天晚上,元成辑把舒博的计划全盘告知范云汐,并且很温柔地安慰道:“云汐,你再坚持三天就好了。到时候米依依不会再针对你,你也可以回寝室好好睡觉了。” 范云汐问:“那你呢?” 元成辑惊讶道:“我?” 范云汐问:“你还留在教室里睡觉吗?” 元成辑笑道:“你不在这里了,我当然也得回自己的寝室。” 范云汐问:“你的意思是,无论米依依对不对付我,只要我在教室留宿,你就一定在这里?” 元成辑不假思索回答道:“当然。” 范云汐甜笑道:“那我还是留在教室里睡吧。有你在,我睡得心安一点。” 元成辑道:“前提是你不怕冷。” 范云汐道:“我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冷?” 元成辑微微心惊,忙问道:“为什么提到‘死’字?” 范云汐道:“那天,米依依用圆珠笔使劲划我的脸的时候,我真的有过一瞬间想死的冲动。只不过后来我又冷静了。我这么美丽、这么聪明,还没好好享受生活,怎么能随便死掉?” 元成辑使劲抱住她,沉声道:“是的,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绝对不能随便死掉,不然就太遗憾了。” 范云汐问:“我们?” 元成辑点头道:“是的。” 范云汐道:“我可没说过要和你过一辈子。” 元成辑道:“你说过。” 范云汐问:“什么时候?” 元成辑道:“你允许我叫你云汐的时候。” 范云汐道:“那只是一个普通称呼。” 元成辑道:“这个称呼对你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 范云汐咬着嘴不说话。这时候的沉默就是默认。 元成辑愉快地笑道:“米依依的事情解决了,我们今晚终于能做个好梦了。” 范云汐问:“你的意思是,你也在做噩梦?” 元成辑道:“日夜为你担惊受怕,当然会做噩梦。不过现在好了,舒博出手的话,无论米依依怎样无法无天,也不敢再对你怎样。” 范云汐蹙着眉没说话,似乎在想其他事情。 舒博的确说话算话。他说三天,结果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便把米依依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一向目空一物的米依依,在舒博手中却像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舒博把绞肉机向她眼前一放,她便噤若寒蝉,甚至对天发誓,绝对不再做任何伤害范云汐的事情。 然而元成辑和范云汐的噩梦并没有因此终结。 范云汐晚上经常梦呓,或者忽然惊醒。她总在呼唤元成辑的名字,她的声音焦急而悲伤。 元成辑就在她身边,但睡梦中的她,意识不到他的存在。所以她在拼命地寻找他、呼唤他。 后面几天,她忽然不再梦呓,也不再呼唤元成辑的名字。 似乎她已经摆脱噩梦的纠缠,不再被玄之又玄的梦境困扰。 可是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 元成辑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惊恐。因为他知道,范云汐不是不再做噩梦,而是梦中的她,已经忘记他的存在——就如同他已经忘记她。 人不是对感情异常执着的生物吗? 越是刻骨铭心的感情,越不容易忘记。 可是梦里的他们,却已记不住对方的姓名与面容。 元成辑意识到,即将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而范云汐的意识更加敏锐。 某一晚,她取出一支钢针。这支针是曾经米依依用来恐吓她的工具,但她现在很容易就借到了这支针。 又粗又长的钢针当然不适合绣花,而且她也不会绣花。 她要用钢针刻字。 记不住的事情,就牢牢刻在身体上,这样就绝对不会忘记。只不过这个过程比较痛而已。 她当时就是这么对元成辑说的,还问元成辑怕不怕痛。 元成辑不怕痛,于是她用钢针在元成辑的左臂刻写她的名字。 细长的睫毛覆着她的眼,白亮的眼白包裹着漆黑的瞳。 她的表情是那么的认真,认真到宛如沉溺网络游戏的靓丽少女,好几分钟不眨一次眼。 偶有时候,她的脸会稍稍凝滞一下,仿佛在替元成辑承受疼痛。 殷红的鲜血顺针孔溢出,仿佛夕阳一般绚烂。 元成辑的眼睛也像夕阳一样红艳美丽。 他无比深信着,当“范云汐”这个名字印刻在他的肩膀上,他就绝对不会再忘记她。 所以这就是爱吗? 他还记得自己最初的邪念,他是因一抹邪念而靠近范云汐的。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邪念消失无踪,变得纯白纯粹,一如纯洁的她。 元成辑心里默念着,“云汐,我一定不会忘记你”。 然而下一刻,他的脑子仿佛陷入长久的空旷,隐隐回荡着“云汐”两个字。 似乎这两个字对他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可是——云汐是谁? 第二十九章 遗憾 时间稍稍回退一些,当元成辑、舒博、苏小月等工作室成员都去休息室开会时,沈星暮声称自己不舒服,要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沈星暮的确回了自己的房间,只不过他并没有睡觉。近日里,他总能梦到记忆里那位温柔而慈祥的母亲,所以他总是在睡觉。他很想知道,母亲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她为什么总活跃在自己的梦里。可是梦里的母亲,什么也不说,她对他笑,她的笑依旧是温暖如融化严冬的春风。 沈星暮渐渐意识到,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和杜贞有关。她和母亲实在太像,她们除了相貌不像,其他方面都宛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沈星暮怀疑杜贞暗中对自己施加了“念”,或许她也想悄悄传递什么信息给他,但碍于她背后的强大势力,使得她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递信息。 所以杜贞到底想说什么? 沈星暮至始至终没想明白这个问题,所以他总在梦中寻找答案。 这个不断重复的梦不知将持续到几时。如果沈星暮真的有时间一直睡觉的话,他愿意在漫长的梦境里摸索寻找。 然而沈星暮并没有这么充足的时间。当仇世出现,并且用强大的“念”将他困在梦境里时,他便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醉梦境。 有的时候,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极其模糊,甚至无法区分。沈星暮还不想放弃现实追寻梦境,因为夏恬还等着他,他不能为了已故的母亲,放下心爱的女孩。 沈星暮人在一楼的租房里,“念”却已蔓延到二楼。他能洞悉工作室其他成员的一举一动,当他确定所有人都去了休息室,一号工作室空无一人时,便已行动起来。 沈星暮在一号工作室与元成辑共事近一月时间。虽然这期间,他们之间的交流非常少,但他依旧发现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沈星暮发现元成辑的工作电脑存在很深的玄机,它拥有非常强大的“念”。死物当然不会拥有“念”,只有活人能赋予它“念”。 毫无疑问,元成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赋予了这台电脑非常强大的“念”。 沈星暮敢断定,这台工作电脑藏着很关键的线索。 他好几次想查看元成辑的电脑,可是很难找到机会。因为元成辑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电脑前坐着,而另一半时间,舒博也基本上在工作室里坐着。 沈星暮尝试过,用“念”屏蔽其余人的感官,然后查看电脑。可是元成辑和舒博都不受“念”的影响。 这一点和苏小月非常像。 这明显是恶念空间的干扰所致,只要是善恶游戏中的重要角色,都一定不受超自然的“念”的影响。 沈星暮并不着急,而是慢慢等待机会。而今天,机会来了。 沈星暮抓紧时间,悄无声息回到一号工作室,毫不迟疑打开元成辑的电脑。 这台电脑很普通,桌面上只有电脑端的《银河航线》以及其他工作软件。 沈星暮皱着眉一一扫过,没发现任何端倪,便点开“计算机”,在d盘中发现一个未命名的独立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非常显眼,比其他标明工作内容的文件夹要显眼的多。 沈星暮点开这个文件夹,便发现里面是两个未命名的文本。 沈星暮点开其中一个文本,便弹出长篇的文字。这居然是一篇内存高达68k的文章。沈星暮对程序稍有了解,知道计算机里,1k内存等于1024字节,而一个字等于2字节,换言之,1k的文字内存,大概等于五百字,68k的文字内存,便约等于三万四千字。 这无疑是一篇超长的文章。而且这个文章还有题目与题记。题目是“云海潮汐下的我”,题记是“云舒云卷,潮起潮落。辛幼安而心有安。眼底无你,心却无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我不是我,我还是我。你不是你,你永远是你”。 沈星暮曾是文科系大学生,当然知道辛幼安就是辛弃疾,因为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居士。而且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正是辛弃疾的名句。 沈星暮对这篇文章有了好奇。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三万多字篇幅的文章,纵然沈星暮一目十行,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完。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电脑屏幕上,原本生硬的文字仿佛有了生机,它们像是活的,文章里的主要内容,竟呈现简易的梗概,全都浮现在沈星暮眼前。 沈星暮只用了短短不到五分钟,便把这篇三万多字长的文章完全读懂。 这是一个悲伤的校园故事,所有的悲剧都源于永远无法根除的校园暴力。 在遥远的少年时代,元成辑居然有过那样一段青涩懵懂、却又满是绝望的感情经历。 沈星暮不怀疑,元成辑早就爱上了范云汐,只不过年幼的他,并不能看清自己的感情,也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如果当时他大胆一点,如果当时他对她伸出双手,如果他们能在无人打扰的教室里安静拥抱,这个故事便是另外一个结局。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如果的前提便是事情已经发生,无论如何都已无法再行更改。 文章中多次出现辛弃疾的词,其中有辛弃疾的名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等。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辛弃疾的生僻句子,“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我望云烟目断,人言风景天悭”等。 毫无疑问,辛弃疾的词句便是贯穿这个青涩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表达的爱情故事线索。 所以元成辑背下了许多辛弃疾的词,甚至其中不少连身为文科系高材生的沈星暮都未曾读到过。 沈星暮明白过来,辛弃疾的词,便是攻略这场游戏的主要线索之一。 他记下了第一个文字文本的主要内容,再次点开第二个文本。 果不其然,第二个文本也是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内存更大,高达134k。 篇幅长达六万七千字的文章,到底能写什么内容?其中蕴含多少少年热血、懵懂感情、红豆相思? 然而这篇文章里没有热血,没有爱情,没有相思,只有最纯粹的兄弟友谊。 这篇文章的题目便是“深交季作友,义重伯为兄”。 沈星暮甚至不需要思考,便已猜到这篇文章记录的是元成辑与舒博的友情故事。 这一篇文章和上一篇文章一样,文章里的主要内容鲜活地浮现在沈星暮眼前。堪比一篇中篇小说的文章,除去许多细枝末节,剩下的主要内容却不是特别多。 沈星暮看着,瞳孔蓦然收缩。 这篇文章记录的是两个调皮少年,因和社会混混打架,最后被父母送进蓝天精英学校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两个少年被关在两个相邻的黑屋子里,每天承受非人的折磨。其中元成辑比较幸运,因为一股未知的力量的帮助,他虽受了不少苦,但却没有受到生理上与心理上的实质伤害。 舒博就没有这么幸运。他被剥光衣服,关在潮湿、腐臭,各种下水道动物横行的黑屋子里。 因为环境恶劣,而且他没有半件衣服,很快患上了恶疾。 蓝天精英学校的老师只将他送医院进行简单的治疗,并不做深度检查,便又关回黑屋子里。 长此以往,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已不复少年时的风华意气。 他变成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身上遍布各种难看的斑癣,连走路都颤颤巍巍,宛如年过花甲的佝偻老人。 然而对他而言,最可怕的还不是病痛的折磨。 舒博因为长期没衣服穿,肮脏恶劣的环境中,各种病毒细菌蔓延,侵蚀了他的生殖系统。 他失去了生育能力,变成了拥有男人身体的女人。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严肃,因为这条信息已经足以证明,年初的那一晚,侵犯苏小月的人绝对不是舒博。 一个没有性能力的男人,怎么可能侵犯女人? 元成辑的记录中写道,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提前爆发。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拥有非人的力量,他在极度绝望的时候,便有着足可一拳将整个黑屋子完全打碎的力量。 他的力量来得太晚。当他打碎房门,救出舒博时,舒博的手腕满是鲜血。 舒博在品尝过极致的绝望之后,居然选择了自杀。 幸好元成辑的行动不是太慢,他没能挽救舒博的生理创伤,但在关键的时刻救下了舒博的命。 弭城人民医院,舒博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人。 他呆呆地看着白炽灯照耀的天花板。他的眼里早已没有任何属于人的生气。 一个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好男儿,突兀丧失生命中最重要的能力,怎可能不绝望? 那一晚,宛如时间回溯一般。 一如舒博在天台上抱住了即将一跃而下的元成辑,元成辑也在白森森的病房里,抱住了生无可恋的舒博。 人的救赎果真是相互的。 时隔三年之后,曾经被舒博救赎过的灵魂,反过来以更温暖的方式救赎了他。 人的拥抱,果真潜藏着无穷的生命力量。人的鼻息、心跳、脉搏、体温,无一不是生命长河中的耀眼浪花。 舒博最终走出了绝望,顽强且乐观地面对未来。 这个漫长的故事到这里基本上结束。 最后一段是两个少年的友谊宣誓,“深交季作友,义重伯为兄”的誓言,便是这段没有终点的伟大友谊的开始。 沈星暮坐在电脑前沉思。前后两篇文章,透露的其实是一个主题。虽然其中表达的爱情与友情都纯粹无暇,但它表达得更多的是遗憾。 有人说,人的青春必须有点遗憾,这才叫青春。 这句话好像非常有道理,人生,尤其是最美好的青春时期,若没有一点遗憾,反倒显得平庸。 可是有谁想过,有的遗憾,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的。 元成辑的笔下,透露的是入骨的悲伤。因为这两个遗憾都是他亲手造成的。在范云汐最需要他的时候,元成辑没有勇气面对,选择了逃避;在舒博病入膏肓的时候,元成辑分明有力量拯救舒博,但自身却逡巡彷徨,活在恐惧之中,错过了最佳的时间。 最甜美的爱情与最可靠的友情,都在元成辑的手中支离破碎。这种深层次的遗憾与打击,兴许早已腐蚀他的内心。 或许《落难的王子》讲的道理非常中肯,无论怎样的灾难,只要降临在人的身上,无论那个人是否承受得起,都必须承受着。 因为人总归想活下去。 遗憾和灾难,其实是一样的。 元成辑一直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心理负荷,他的本心真的不会变吗? 沈星暮渐渐意识到,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其实不在苏小月身上,因为元成辑喜欢的女孩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便是与他一起看《辛弃疾词集》的范云汐。 这场游戏的制胜条件无疑是消除元成辑心中的遗憾。 可是遗憾已经产生,又该如何消除? 范云汐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遗憾只会埋在元成辑的心灵最深处,陪伴他终生。 舒博的伤残也已是既定事实,如果现代医学无法治好他的伤病,那么“念”的力量同样无济于事。 ——所以我该怎么办?如果我没办法救活范云汐、治好舒博,是不是该另辟蹊径,从悲剧的源头寻找突破口? 沈星暮想到了一个非常好、而且具备一定可行性的办法。 直接害死范云汐的人是米依依。杀人偿命,如果沈星暮杀了米依依,是否能消除元成辑的爱情遗憾? 舒博被蓝天精英学校残害。如果沈星暮毁了这所学校,并让那些披着人皮的狼承受应有的惩戒,是否消除元成辑的友情遗憾? 沈星暮想着,很快又觉得不妥。无论如何,他和叶黎想要的是善念之花,如果杀人放火能促使善念之花绽放,那么这所谓的“善念”是否太过虚伪? 正当沈星暮苦思冥想之时,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看到了,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居然在跳动,它们就像一张张小丑的脸,正对着他尖锐嘲笑。 沈星暮感觉到强大的“念”的蔓延,这股“念”源自元成辑的工作电脑。 沈星暮立刻想到了,这台电脑很可能就是恶念空间的入口。就像林海鸥的坟冢,左漫雪家里的衣柜一样,这台电脑也能连接现实世界与恶念空间。 ——如果我现在封闭恶念空间的入口,这场善恶游戏的难度会不会大幅度降低? 沈星暮毫不犹豫发动自己体内的“念”。他想用“念”的力量寻找恶念空间的大门。 然而无论他如何寻找,都无法将那扇门找出来。 沈星暮想到前两次打开恶念空间的大门事的情景。第一次是徐小娟发现了恶念空间的入口,第二次则是夏恬。 徐小娟和夏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她们都是女人。 或许只有女人才能找到恶念空间的大门,而沈星暮恰好是个男人,所以他无法找到这扇门。 可是善恶游戏中,男人和女人究竟存在什么区别? 沈星暮忍不住再一次细想。他认为恶念空间的大门一定存在其他玄机,至少决定能否找到它的关键,一定不是性别。 徐小娟和夏恬,究竟存在哪一点特殊之处? 沈星暮想到近期夏恬和徐小娟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升起。 他几乎笃定,夏恬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他。 他做了决定,等这场善恶游戏结束,自己回到蛰城,无论如何都要找她问清楚。 沈星暮听到长廊外有脚步声,似乎元成辑召开的游戏会议已经结束,员工们都要回工作室工作了。 沈星暮毫不犹豫关掉电脑,快速走到自己的工作电脑前。 门外传来舒博的声音,他略微疑惑地问道:“沈星暮,你不是在房间里休息吗?” 沈星暮很随意地笑道:“我回房间躺了一会,感觉身体好了许多,就回来工作了。” 舒博淡淡说道:“只希望你每天都能这么认真地工作。” 沈星暮笑道:“对了,舒博,听说你也很喜欢古代的诗词。我最近玩手机,无意中看到一首很不错的宋词,想向你请教一下。” 舒博问:“谁的词?” 沈星暮道:“辛弃疾的词。” 舒博问:“哪首词?” 沈星暮道:“《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忆少年时事,戏作》。” 舒博面无表情背诵道:“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沈星暮的神色稍稍一凝,心中已有重要的线索。 舒博能把辛弃疾的这首较为生僻的《鹧鸪天》随口背出来,本身便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正当沈星暮开口准备追问时,眼前的空间宛如破碎的纸片,零落交织,变成了漆黑的虚空。 沈星暮立刻意识到,自己察觉了重要的游戏线索,触发了死亡游戏。 第三十一章 孤女 元成辑没见舒博怕过任何人,更没见他向任何人服软妥协。但今天的情况的确有些特殊,舒博罕见地服输了。毕竟他是一个已经成年的大男人,大男人的话,对女人动粗总归不太好。 舒博松开涂思婷,冷着脸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涂思婷道:“很简单啊。我要你们做我的保护伞,别让李小苏再来骚扰我。以你们的本事,应付一个地痞混混,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你们也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和我较劲。” 舒博道:“我们没有义务帮你。” 涂思婷道:“就是因为你们没有这个义务,我才缠着你们啊。” 舒博沉下脸不说话。 元成辑皱着眉思考片刻,看向舒博劝说道:“舒博,就依她吧,不然这样闹下去会没完没了的。” 舒博道:“如果我依她,只会更加没完没了。” 元成辑问:“那你想怎么办?” 舒博道:“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这样站着。” 元成辑笑道:“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就顺水推舟。反正真要出了什么事,也是涂思婷自己顶着。” 舒博道:“好主意。” 这件事说定,涂思婷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坐上了舒博的车。 她似乎和别的女孩不太一样,她没有太强的自尊心,也没有过多的矫揉造作。哪怕舒博频频给她冷眼,说一些指桑骂槐,甚至于不加掩饰的讽刺之语,她也是一笑置之。 或者说,人不要脸到一定程度,真的是无敌的。 现在是2010年10月,元成辑和舒博上了高中,是俞县七中高二的同班同学。 当天晚自习下课,元成辑和舒博还没走出教室,便见涂思婷在教室门外笑语盈盈候着。 似乎她也怕两人反悔,毕竟再怎么不要脸的人,也得锁定纠缠对象。人总不能对着空气撒娇。如若元成辑和舒博言而无信,一走了之,涂思婷便没办法应付李小苏了。 元成辑想回寝室睡觉,便随口说道:“舒博,你送她回去吧。” 舒博问:“这个女人为什么找到我们?” 元成辑道:“因为我们收拾了李小苏。” 舒博问:“我们为什么收拾李小苏?” 元成辑道:“因为李小苏叫人打了我。” 舒博问:“李小苏为什么叫人打你。” 元成辑皱眉道:“因为我找涂思婷搭讪。” 舒博淡淡说道:“所以涂思婷会缠着我们,归根结底是因为你。” 元成辑只好承认。 舒博道:“你困了,想睡觉,没问题,不过你得先陪我走一趟。你至少别把涂思婷交给我一个人应付。女人一旦疯起来,从别人身上咬下一块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元成辑看着仍在甜笑的涂思婷,心中略微不快,但依旧点了头。 涂思婷的家离俞县七中不是特别远,公交车七个站的距离,走路的话,大概半个小时。舒博开车送她回去,中途频频遇到红灯,前后也不过十分钟就到了。 涂思婷的家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 这片地域较为偏僻,房子也大多破旧,地处城市边缘,大多居住孤寡老人。 这条巷子很破旧,而且很窄,不方便行车,舒博便把车子停在巷子外,三人徒步进巷子。 元成辑闻到了浓烈的酸臭味道,偏头看了一眼路肩,只见路肩下的排水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敲碎了板砖,排水沟像一条黑色的河沟,里面什么垃圾都有,就这样汨汨流动着。 元成辑忍不住捂鼻子,舒博也是如此。 涂思婷却落落大方地向前走,似乎早就闻惯了下水道的恶臭。 巷子的最深处,左边是一堵墙,墙外面是垃圾堆,右边则是一栋平房,平房虽然是坚固的砖块与混凝土砌筑,但经年风化已经破碎不少,方形的窗户变成了不规则的形状,而窗叶无法遮掩的破口,便被泛黄的纸板糊上。 毫无疑问,这栋平房的住户很穷,穷到家徒四壁的程度,而涂思婷就是这里的住户之一,另一个住户则是她的外婆。 元成辑和舒博将涂思婷送到家门前,李小苏没出现,他们的任务便基本上结束,可以回学校了。 涂思婷站在腐朽的木门前,忽而转身,嫣然笑道:“虽然我家很破旧,但我还是想请你们进去喝杯茶。” 元成辑打着呵欠摇头道:“不用了。不管你们家穷困还是富硕,都和我们没关系。而且你也不用耍心机,我们都不是恻隐心泛滥的人。” 涂思婷的脸颊轻轻凝了一下,却没说话。 舒博道:“好的,我也想进去坐坐,不过茶就免了,我不认为你家有好茶叶。” 涂思婷咬着嘴补充道:“岂止是没有好茶叶,连一杯干净的水都没有。” 没人知道她的这句话是嘲讽舒博还是嘲讽自己。 房子里的确很破旧,原本很小的空间,却显得尤为宽阔,因为家具陈设极少,除了床铺,饭桌,椅凳,衣柜等必备用具,几乎没有其他家具。 床铺上躺着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她已经睡着了,干枯的手露在被子外,居然只有三根手指。 涂思婷小声道:“她是我外婆,年轻的时候在工厂里上班,结果机器出了故障,搅碎了她的小指和无名指。” 舒博走到饭桌前坐下,淡淡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的人生下来就是畸形,正常人少两根手指,似乎也不是特别新奇的事情。” 涂思婷板着脸问:“你们喝什么?” 舒博问:“莫非想喝什么还可以选?” 涂思婷骄傲道:“当然。” 舒博问:“都有什么选项?” 涂思婷道:“牛奶,可乐,红茶。” 舒博摇头道:“虽然我很好奇你能从哪里拿出这些饮料,但从我走进这条巷子起,胃里就装不下任何东西。” 涂思婷冷笑道:“所以你该回去睡大觉。” 舒博道:“其实我并不认床,无论在哪里都睡得着。” 涂思婷道:“莫非你想留在这里睡觉?” 舒博张嘴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就向外走。 涂思婷问:“什么意思?” 舒博淡淡回答道:“我想来过这里一次的人,就绝对不想再来第二次。所以我们还是尽快把你的问题解决的好。” 他说话时,抬腿猛地向前一踢,脚板踢在墙上,映出一个脚印和一只蟑螂的尸体。 元成辑思考着,在这时插嘴道:“我喝可乐。” 涂思婷像是没听到元成辑的话。她盯着舒博的背影,冷冷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舒博道:“我去车上睡觉,就在巷子外,如果李小苏找来了,我会帮你把问题解决。” 涂思婷问:“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舒博道:“是的。” 涂思婷道:“那你赶紧睡觉去。” 舒博真的推开门就走了。 元成辑坐在饭桌前,重复道:“我想喝可乐。” 涂思婷问:“你不去车上睡觉?” 元成辑道:“我原本不想进来,但舒博要进来。” 涂思婷道:“现在舒博已经走了,你也该走了。” 元成辑道:“既然进来了,总得喝点东西再走。” 涂思婷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过身走向隔间。隔间没门,元成辑能看到里面的景象,就一个破破烂烂的灶台。 毫无疑问,隔间就是厨房。 涂思婷走进厨房,仅过去片刻,便提着一罐可乐出来了。 她把可乐放到桌上,淡淡说道:“喝吧,喝完就赶紧走。” 元成辑拉开罐子,“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吐着气道:“以前我和舒博一起去网吧包夜的时候,也会喝可乐。” 涂思婷问:“为什么?” 元成辑道:“因为可乐比较提神。我现在喝了可乐,好像又不困了。” 涂思婷问:“所以你想干什么?” 元成辑站起身,安静盯着涂思婷。 涂思婷像是意识到了不好的事情,双手抱胸,凶道:“你在看什么?” 元成辑道:“你不用戒备。至少现在,我对你没有丝毫兴趣。我说不困了,只不过是想和你聊会天。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和外婆住一起?你的父母呢?” 涂思婷冷着脸问道:“这和你有关吗?” 元成辑问:“你的父母是不是遇到意外,死了?” 涂思婷讽刺道:“我倒希望他们死了。” 元成辑道:“既然他们还活着,为什么不管你?” 涂思婷道:“我才三岁,我的父母就欠下高额赌债,丢下我走了。十五年里,他们没回来过一次,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一个。你说他们为什么不管我?连自己都管不了的人,还管得了别人?” 元成辑明白过来,涂思婷是一个孤女。虽然她的父母都还活着,但对她而言,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 元成辑思忖着,小声道:“天无绝人之路,你现在总归是好端端地活着。” 涂思婷道:“你也不用安慰我。其实我现在能挣钱,虽然才起步,而且工资非常少,但财富总归是慢慢积累起来的。我相信,等不了多久,我和外婆就能搬出这里,去更好的地方生活。” 元成辑问:“你做什么工作?” 涂思婷道:“陪酒。” 在这时代,半大不小的姑娘在酒吧陪酒,似乎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只不过长期出入酒吧的姑娘,就像长期放在湿热环境中的食物,容易变质。 元成辑道:“你还是多把心思放在课堂上的好。你不是高三学生吗?还有不到八个月就要高考了。” 涂思婷问:“纵然我考上大学又能如何?你帮我交学费?” 元成辑说不出话。 涂思婷道:“其实我连高中都不该上。如果我早点挣钱,外婆就不会这么辛苦。” 元成辑道:“但你外婆不这么想。” 涂思婷沉默。 元成辑也沉默。 两人都静坐着,一直过去好久,静谧的房间里终于有了声音,那是细微的、悲伤的抽泣声。 涂思婷在哭。 元成辑知道她为什么哭,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女孩子哭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个肩膀。 然而元成辑并没有做这个肩膀。他安静盯着她,直到她抽泣够了,这才淡淡说道:“你放心好了,从今天开始,李小苏绝对不会再来找你麻烦。哪怕舒博心里千万个不愿意帮你,只要我开口,他就一定能把李小苏的问题彻底解决。” 涂思婷红着眼问道:“我是不是很无耻、很不要脸?” 元成辑道:“我之前的确这么想,但现在不这么想了。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而且你也并没有做太过分的事情,只不过是请我们帮忙罢了。” 涂思婷问:“之后呢?” 元成辑问:“什么之后?” 涂思婷问:“你们帮我解决掉李小苏之后,就真的不来了吗?” 元成辑沉默。 涂思婷咬着嘴道:“元成辑,我之前没骗你,你的确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元成辑问:“他是谁?” 涂思婷摇头道:“我不知道。” 元成辑皱眉道:“你说我长得像某个人,却又不知道我像谁?” 涂思婷道:“我知道我这么说有些荒诞,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感觉。你是否有过一种奇怪的经历,便是上一刻在做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下一刻又忘得一干二净,而且自己能意识到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情,但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元成辑思索片刻,摇头道:“好像没有。” 涂思婷道:“我的确是第一次见你,但我总觉得,我好像认识你。我甚至知道,你的手臂上有一条伤疤。” 元成辑的双目在收缩,忍不住定睛看向涂思婷。 涂思婷继续道:“你的伤疤是圆珠笔划出来的,而且是你自己动手划的。伤口很长、很宽、也很深,哪怕愈合之后,也留下了抹不去的难看痕迹。” 元成辑怔怔地盯着她,仿佛梦呓一般低语道:“云、云汐?” 涂思婷像是没听到元成辑的话,挤着眉梢回忆道:“你还会背辛弃疾的词,尤其喜欢那首《青玉案·元夕》。” 元成辑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跳起身子,大步靠近涂思婷,张开手便把她抱在怀里,神色激动道:“云汐!你是云汐!” 涂思婷用力推元成辑,并且很慌张地反抗道:“你干什么啊。放开我!” 元成辑听到涂思婷的话,但大脑回路好像出现短暂的滞塞,一时间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他嘴里激动地说着“云汐,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你走之类的话。 忽然,“啪”的一声脆响荡开,却是涂思婷一巴掌扇在了元成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使他回过神来。 他看清了眼前的女孩,也看到了被连串响动惊醒的老人。 元成辑意识到,自己做了非常失态的事情。 他盯着她,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便转身向外走。 涂思婷再次问道:“云汐是谁?” 元成辑道:“她叫范云汐,和你一样,卷卷的长发,以及一双忧郁的眼睛。” 涂思婷道:“我不知道范云汐。” 元成辑道:“所以我该走了。” 第三十二章 舍弃 元成辑走出巷子便看到车窗里的一点火星。这一片区没有路灯,唯有微弱的星月光辉充当烛光。一丁点的火星,透过车窗映射出来,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元成辑的心的确被点燃了。他记得,自己用圆珠笔划自己的手臂,是三年前的事情。时至今日,手臂上的伤痕早已愈合,只留下非常浅淡的一条疤。 元成辑自信,这条疤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舒博。或者退一步说,纵然有人偶然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疤,也绝对不可能一眼看出它是用圆珠笔划出来的。 可是他仅认识一天的涂思婷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她不仅知道他手臂上的伤疤,还知道他爱背辛弃疾的词,甚至知道他最喜欢那句人尽皆知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元成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涂思婷就是范云汐。三年前倒在血泊里的美好女孩,以奇特的方式回到了这个世界。 元成辑知道,这种事情显得荒诞,像鬼故事一样。但他依旧愿意这样相信,也只有这样,他早已枯死的心,才能得到春雨的滋润。 元成辑走到车窗前时,晦涩的视线看不清里面的画面,只隐约看到一个漆黑的人形剪影,以及剪影手指处夹着的一簇火星。 毫无疑问,那团火星是正在燃烧的香烟。 元成辑已经闻到呛人的烟味。 而在车上吸烟的人,无疑是舒博。 他宁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皱眉道:“舒博,你怎么了?” 黑暗里,他看不清舒博的表情,只隐隐看到舒博的眼睛动了一下。 漆黑的环境中,人的眼睛无疑是最明亮的部位。或者说,无论在什么环境中,人的眼睛都是最显眼的部位。因为眼神本身就是表情的分类之一,人的表情变化,也往往藏在眼睛里。 所以元成辑看到了舒博眼中的忧伤。 舒博把烟嘴递到嘴里,使劲吸了一口,火星便忽然旺盛如熊熊燃烧的火把。 他嘴里吐着烟雾,话音却显得尤为平静。他淡淡说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想知道吸烟是什么感觉。” 元成辑和舒博自幼相识。今天的确是他第一次看到舒博吸烟。 舒博继续道:“网上流传着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哥抽的不是烟,而是寂寞’。我不会吸烟,但心里的确感觉落寞,便想试一下,吸烟的感觉。” 元成辑问:“所以你的车里一直备有香烟?” 舒博道:“并没有。这盒香烟是我半个小时前买的。” 元成辑抬眼扫视四周,视野的最远处也看不到半点灯光,便忍不住问道:“这个时间,在这附近还能买到香烟?” 舒博好像被呛了,忽然咳嗽起来。他咳得非常急促剧烈,甚至咳出了鼻涕。他抽出卫生纸擦鼻涕,顺手把还燃完的半支烟丢出车外,抱怨道:“早知道吸烟是这么难受的感觉,我就不该浪费时间、浪费力气、浪费汽油、浪费金钱去夜市买这样一盒烟。” 元成辑忍俊不禁。 舒博问:“怎么样?” 元成辑不解道:“什么怎么样?” 舒博问:“你和涂思婷聊的怎么样?” 元成辑道:“不是特别愉快。” 舒博问:“她在闹脾气?” 元成辑道:“没有。” 舒博问:“你在刁难她?” 元成辑摇头道:“不是。” 舒博问:“那为什么不愉快?” 元成辑如实道:“我情不自禁抱了她,然后挨了她一巴掌。这似乎并不是愉快的事情。” 黑暗里没有回应,元成辑只见舒博安静得宛如木雕,一动不动。 元成辑皱眉道:“舒博,你怎么了?” 舒博沉声问道:“为什么会情不自禁抱她?” 元成辑很想说“因为她就是范云汐”,但他一想到这个说法极其荒诞可笑,索性撒谎道:“你也说了,我需要一个女朋友。我和她聊了一会,忽然感觉她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美丽、大方、而且爱笑,所以情不自禁吃她豆腐。” 舒博沉默。 元成辑问:“你呢?为什么忧郁落寞?” 舒博道:“有的人生来就奇怪无比。开心不需要理由,忧郁也不需要理由。我好像就是那类人。” 元成辑摇头道:“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莫非我还不了解你?你无论开心还是难过,都一定有原因,何必在我面前撒谎?” 舒博道:“你了解我,莫非我不了解你?我知道你一开始很对涂思婷很是抵触,以你的性格,绝对不会因为几句闲聊就失态到情不自禁去抱她。所以是你撒谎在先。” 元成辑说不出话。 舒博道:“要不这样。我不问你,你也不问我。哪怕是自幼同吃同住同睡的双胞胎兄弟,彼此也得给对方留一点私人空间。我们也该稍微留点空间给对方。” 元成辑觉得这样很好,便点头道:“好极了。不过你可不要再借烟消愁,不然车子里太闷,我睡不着。” 舒博问:“莫非你打算睡车里?” 元成辑道:“你一开始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舒博道:“我睡车里的前提是,你一直留在涂思婷家里不出来。现在你出来了,莫非我们不该回宿舍睡觉?” 元成辑道:“万一李小苏半夜来找涂思婷怎么办?” 舒博皱眉道:“李小苏是地痞混混不错,但他不是夜半闯门的强盗。你不要绕弯子,直接说实话。” 元成辑道:“追一个女孩,当然要尽最大努力宠她。无论李小苏来不来,明早我们都得接她去学校。” 舒博问:“追涂思婷的人是你,不是我。为什么是我们接她,而不是你一个人?” 元成辑道:“在我们国家,未满十八岁的少年不能考驾证。我比你小半岁,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八岁,所以我并没有机动车驾驶证。” 舒博道:“你不仅没驾证,而且也没车。” 元成辑道:“所以你必须留下来。” 舒博道:“你不怕我这颗灯泡太亮,闪到你们的眼睛?” 元成辑笑道:“我只怕我们太耀眼,刺伤你的眼睛。” 十月中旬的俞县,黑夜便被拉长了许多。 初阳还未升起,蒙蒙晨雾里,天边只有一线光亮,涂思婷便推开门蹦跳着走了出来。 元成辑早就醒了,并且一直盯着巷子深处。 直到涂思婷走到巷子出口,元成辑便立刻推门下车,宛如耍流氓一般,三大步便冲到她面前,毫不犹豫抱住她。 涂思婷似乎对拥抱有了免疫力。她认出眼前的人是元成辑之后,第一时间居然没有挣扎,而是像飘香的花树,安静站着不动。 元成辑抱够之后,松开她,斩钉截铁说道:“涂思婷,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涂思婷问:“这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元成辑道:“当然是陈述句。毕竟你昨天已经说了,只要我帮你解决李小苏的问题,你就做我的女朋友。” 涂思婷摇头道:“抱歉,我忽然不想做你的女朋友了。” 元成辑皱眉道:“为什么?” 涂思婷道:“第一,我昨天说做你的女朋友,完全是被逼无奈。现在我想好了,李小苏虽然挺烦人,但对我总归还算尊敬,至少不会用强;第二,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就算我真的想谈恋爱,也不会去当某个女人的替身;第三,纵然你没有把我当成那个什么云汐的替身,谈恋爱不也应该循序渐进吗?你至少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再说。” 元成辑盯着她,蒙蒙亮的光线里,她的脸好像变得更加皎洁美丽。 他重重点头道:“没问题。我退一步,从现在开始,我追你。” 涂思婷问:“我想吃肯德基,你带我去吃?” 元成辑点头道:“当然。” 涂思婷问:“我想买一身好看的衣服,你帮我买?” 元成辑毫不犹豫回答道:“必须的。” 涂思婷问:“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元成辑道:“求之不得。” 涂思婷问:“我扇你巴掌,你不生气?” 元成辑无所谓地笑道:“爱吃豆腐的少年郎,从不因美女的巴掌动怒。” 涂思婷问:“我至少陪十个男人睡过,你还追我?” 元成辑怔住。 涂思婷的脸上浮出讥诮的笑容,冷冷道:“男人!” 元成辑回过神来,当即纠正道:“第一,我还未满是十八岁,只是一个可爱的少年郎,而非大男人;其二,就算我满了十八岁,也还没行‘成人之礼’,算不得大男人。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就一个多月吧,我就可以从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变成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涂思婷明显愣了一下,旋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似乎她也被元成辑油腔滑调的语气逗乐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目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 元成辑继续道:“我相信你。” 涂思婷问:“你相信我什么?” 元成辑道:“之前你对舒博说,你还是处女,他不信,但我相信。” 涂思婷问:“为什么相信我?” 元成辑道:“我若不相信你,又怎么好意思追你?” 涂思婷莞尔道:“好吧,勉强算你过关。不过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我的脾气坏得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想出刁难人的法子来折磨你了。” 元成辑自信道:“法子你可以慢慢去想,不过现在你该把手给我了。” 涂思婷疑惑道:“手?” 她虽疑惑,但还是伸出了手。 元成辑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牵着她便大步向车里走。 涂思婷使劲甩手几下,没挣脱开,便蹙眉道:“我好像还不是你的女朋友。” 元成辑道:“对啊。” 涂思婷问:“那你还不放开我?” 元成辑道:“就是因为你还不是我的女朋友,所以我只牵你的手。” 涂思婷蹙眉道:“如果我真成了你的女朋友,又会怎样?” 元成辑邪笑道:“吃你的肉。” 元成辑拉着涂思婷坐到汽车后排座。 前往俞县七中的路上,元成辑的手脚很不老实,吃了涂思婷不少豆腐,但她并没有特别抗拒,甚至还偷偷笑。 就仿佛,从他们的对话结束起,他们就确定了交往关系。 这期间,舒博一直专心开车,不曾回头一次。 到校后,元成辑亲自送涂思婷去班级教室。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涂思婷居然就读高三二十九班。 俞县七中是一所规模很大的学校,虽然内部管理非常松,学生之间经常闹出不得了的大事。但毫无疑问的是,一所学生容量上完的中学,里面少不了优异的尖子生。 元成辑在这所学校读了四年多,从初中部读到高中部,大概了解学校里的班级等级分布。 一般来说,一个年级,前面的二十个班左右,都是平行班,也就是那种最普通的班级。这种班级里,形形色色的学生都有,教室风起基本上是乌烟瘴气一团糟; 二十班到二十五班便是实验班。这种班级的优秀生较多,基本上都是要冲击高考的好苗子,再不济也是中规中矩在认真学习的老实学生。所以二十班以后的班级,像正常的高中班级; 而二十五班以后的班级,便是火箭班。这种班级里的学生全都是尖子生,毫不夸张的说,随便从里面抓一个学生出来,至少也是二本大学以上的苗子。 涂思婷读二十九班,已然证明她正是俞县七中里,为数不多的好苗子。 涂思婷在教室门外愉快地挥手,便蹦跳着跑进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认真看书。 元成辑站在外面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班安静得出奇,偶有声响,便是书本翻动的声音。他站在教室外,甚至能听出声源的大致方向。 ——这才像高中教室,这个教室里的人才像高中生。 元成辑这样想着,心中忽然有了一抹惆怅。他意识到了自己和涂思婷之间的现实隔阂。虽然他们年龄差不多,但总归在学习上差一个年级。 还有不到八个月就高考了,而涂思婷是火箭班的尖子生,这种学生想考出一个好成绩并不是难事。 高考结束后,她便离开这个城市,去遥远的未知城市上大学。 到那时,他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她一次,他们还能保持亲密联系吗? 元成辑回到自己的教室,高二三班的教室和高三二十九班的教室果真是天壤之别。早自习的铃声早就响了,而高二三班的教室想正赶集的菜市场。喧嚣声不断,聊天的、打牌的、躲在墙角吸烟的、甚至于明目张胆卿卿我我谈恋爱的,在这个教室里,没有最奇怪的学生,只有更奇怪的学生。 或者说,坐在第一排的舒博是唯一的例外,只有他一个人在看书。他在看一本《宋词三百首》,这类书的版本非常多,有的都是《菩萨蛮》《西江月》《生查子》《十六字令》等简短且好理解的词,有的却是《水龙吟》《摸鱼儿》《贺新郎》《六州歌头》等上百字长的复杂词。 舒博看的这本《宋词三百首》,恰恰是比较复杂的一本。而他现在看的一首词,正是《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辛弃疾的词! 元成辑的神色轻轻凝住,安静坐到舒博身边,定睛看向词本。 元成辑很早以前就会背这首词。虽然辛弃疾的词非常多,六百多首,以他的记忆力,哪怕是三五年也很难背完。但辛弃疾的比较出名的高水平作品,他现在都会背了。 元成辑很喜欢这首词里面的那句“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似乎现在舒博也被这句词惊艳了。 他闭上眼,嘴里反复背诵记忆这一句。 元成辑沉默片刻,轻唤道:“舒博。” 舒博没听见,仍自顾自背词。 元成辑一把按住课桌上的词本,加大声音唤道:“舒博。” 舒博终于应了一句“我能听见”,但他并不睁开眼。 元成辑沉声道:“你喜欢辛弃疾的词?” 舒博闭着眼摇头道:“词中之龙辛弃疾的词,我当然喜欢。不过我喜欢的不仅仅是辛弃疾的词,任何让我感到惊艳的诗词,我都喜欢。” 元成辑凝声道:“睁开眼说话。” 舒博道:“我闭上眼的时候,记忆力更强。” 元成辑道:“我们现在是在聊天,而不是背词。” 舒博沉默。 元成辑问:“你昨晚说的忧郁落寞,到底是什么?” 舒博道:“我们已经说好了。我不问你,你不问我。” 元成辑道:“但我看你现在的样子,不能不问。” 舒博道:“我现在的样子怎么了?” 元成辑沉声道:“很悲伤。” 元成辑的确从舒博的脸上捕捉到了悲伤,那是一抹沉寂的、宛如潜藏着镜湖最深处的忧郁。 他到底为什么忧郁?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让他忧郁至此? 舒博询问道:“成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元成辑道:“别说一个问题,只要是我知道的,不管多少个问题,我都回答。” 舒博深吸一口气,闭着眼问道:“假如你遇到莫大的危机,只有舍弃一只手或者一只脚才能活下来。你会舍弃什么?” ——手和脚,必须舍弃一个?这是什么问题? 元成辑沉默许久,沉声道:“我舍弃手。” 舒博问:“为什么?” 元成辑道:“因为人要走路、要走得远,就必须拥有一双健康的脚,两只脚缺一不可。手的话,少了一只应该也能吃饭喝水吧。” 舒博忽然睁开眼,安静地盯着元成辑,好久之后才轻叹道:“我们果然是好朋友,因为我们的选择是一样的。” 元成辑的神色已经完全绷紧,因为他看到了舒博的双眼。那是一双同时包含矛盾、挣扎、悲伤、欣慰、欢喜等各种情绪的眼睛。 仅在这一瞬,元成辑便意识到,自己和舒博之间的友谊有了裂痕,不再如以往那般坚不可摧。 因为完全他看不懂舒博的眼神,无论是忧伤还是欣喜、悲伤还是欢乐,他都无法与舒博分享或分担。 第三十三章 保留 时间匆匆,寒露节气过后,霜降与立冬相继走过,时令推移到了小雪。 小雪节气前后,气温骤降,大部分地区甚至下降到冰点,但地面并非过于寒冷。有的地方会下雪,降雪量却不大。虽然冷,但飘飞的雪花,却是冰雪温柔。 弭城是南方城市,终年不见雪。 所以这里只有冷,没有温柔的雪。 这是一个糟糕的节气,东北风不知疲惫地呼啸着,入骨的冷意早已覆盖整个城市。 舒博病了,一病就是数天,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倔强的他,在几番强忍之后,终于住进了医院。 没有舒博的俞县七中,对元成辑而言,似乎少去了一半光华。 元成辑有时会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尤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与他头对头的舒博不见了,再没人和他说悄悄话了。 但这种空虚感并不是持续的。因为涂思婷还在学校里。 每天上下学,他都能见到她。而他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范云汐。 而事实是,她就是她,并不是任何人。 元成辑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她美丽、大方、爱笑、并且能背诵许多辛弃疾的词句。她的头发卷卷的,眼底藏着深深的忧郁。她笑起来的时候,像翻腾的云海潮汐。 这些特征,都是范云汐才有的。 然而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当然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元成辑总在期待周末的到来。在这一点上,他和其他学生没有任何不同。只不过其他学生期待的是周末放假的闲暇安逸,元成辑的周末却异常忙碌疲惫。 只有在周末放假的时候,元成辑才能牵着涂思婷逛街、吃零食、看电影。 元成辑每次抓起她的手,便有种仿佛抓住了少年的梦的奇特感觉。 所以他忘了疲惫,甚至忘了现实。 从十月中旬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周末。 俞县七中和其他中学不一样,其他中学的高三学生几乎都是放月假,一月只有一天乃至半天的假期休息。俞县七中却是每周都有假期,虽然只有一天假,但也算得上奢侈与放纵。 一天的假期,能做很多事情。 元成辑敢肯定,自己周末一天的步行步数,绝对超过在校的六天。 放假的时候,他便陪着她逛街。俞县的街道很多,横七竖八,小吃街,夜市街,娱乐街,商业街,步行街,滨江路,各种街道交错相通,仅凭普通人的双脚,很难在一天内将它们走完。 元成辑把这些街道走完了——负重走完。 涂思婷总能在街道边的各种商铺里找到自己喜欢的物品,然后叫元成辑掏钱并充当劳力。 她喜欢的东西大多很便宜,都是些几块钱、十几块钱的小东西。 元成辑觉得她在这一点上和其他女生不一样。毕竟许多女生逛街,动辄几百上千的消费。而她很理智,虽然不是她花钱,她也不会挑特别贵的东西。 或者说,她心中有一台计算能力精密的计算器。她总能计算出,什么东西才是元成辑买得起的。 毕竟就算她看上上千元的名牌衣服,并且撒娇要买,元成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元成辑替涂思婷买过的、最贵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一件标价两百九十九的外套。 似乎涂思婷也是非常容易满足的女孩子。当元成辑答应替她买那件外套时,她开心得跳了起来,像得到甜腻糖果的小女孩。 天越来越冷,涂思婷穿上厚实的外套,整个人胖了一大圈,却好像变得更加可爱了。 她没再去酒吧上班,因为元成辑从不让她饿着肚子。 少了生活压力的她,似乎变得更加精神、更有活力,也显得更加美丽。 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她的眼睛像发光的宝石,静静锁着电影屏幕,随着屏幕帧数跳转,光线闪动,她的眼睛也变得五彩缤纷。 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有着与其他女生不一样的光亮。 快乐的时光总是非常短。 短暂的一天假期结束,她依旧要回学校上课。因为她是尖子生,是考好大学的苗子,无论生活怎样艰难,她的课程从未落下。 似乎她自己也清楚,只有不断努力,考上好的大学,以后找到好的工作,才能摆脱生活中的一切苦楚与无奈。 元成辑是高二学生,他每周有两天假。周六和周日都是他的假期。 涂思婷回学校上课,他便闲了下来。 他并不是有了女孩就忘了朋友的人。他还记得,舒博病了,同样需要关照。 元成辑去了医院,坐在病床前替舒博削苹果。 据医生口述,舒博并没有患上重病,只是着凉了,又一直拖着,导致感冒症状越来越严重,发了高烧,到后面长期食不下咽,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 舒博已经退烧,随时可以出院。 但他没有选择出院,而是留在医院调养身子。 医院是安静的地方,这里不仅治疗人身体上的病症,有时也可以治疗某些奇怪的心病。 元成辑削好苹果,递到舒博手里,微笑着劝他早点出院。元成辑的原话是“没有你的教室,我一个人不好过”。 舒博只笑了笑,却没答应。 他从裤子兜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元成辑,很随意地说道:“你谈恋爱,总归需要钱。这张卡你拿着,里面的钱不是特别多,但应该够你们消费一段时间。” 元成辑沉默。 两人相识十几年。元成辑从不主动找舒博拿钱,无论是借,还是给,他都不曾开口。同样的,舒博也从不主动拿钱给元成辑。 有那么一瞬间,元成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舒博的关系,真的变得越加疏远了。 但他依旧接过了银行卡。 他嘴里在道谢,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虽然涂思婷嘴上一直没说,但元成辑知道,她很喜欢一条项链。 那是一条标价两千多的、金灿灿的项链。 那时他们路过首饰店,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她目不转睛盯着货柜上的项链。 元成辑向舒博道谢,并且连番保证,以后有钱了,一定把钱还给他。 没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钱,所以也没人知道,随口保证的这句“以后”,到底会拖到什么时候。又或者,这句“以后”,真的在以后的某天出现吗? 金钱具备无穷的魔力,友谊与爱情中间穿插金钱之后,会催生怎样奇怪的反应? 元成辑从医院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涂思婷发短信。 他在校门口等她,等她下晚自习之后,一起与珠宝首饰店买那一条项链。 等人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尤其是对某些心急如焚的人而言,一秒钟的时间可以被无端拉长成两秒钟。 元成辑从夕阳在山的时间,等到黑夜降临,暮色笼罩,漫天繁星闪烁。 元成辑的眼睛好像也跟着漫天星星一起闪烁。 下课铃声响了,在校的高三学生们终于可以回家或回寝室了。 学生们陆陆续续从校门里走出来。 暮色里,他们挤成一团,黑压压地流动,仿佛变成一个浑然的整体。 元成辑依旧一眼从熙攘的人群中捕捉到了涂思婷。 她果真有着与众不同的美。她站在人群中,便仿佛鹤立鸡群一般,闪着明亮的光,永远是最显眼的那个人。 元成辑抓着她,抓着梦,大步跑。 他要带她去买那条项链。 他在短信里没有说,但她好像已经知道他的目的。所以她在笑,她笑起来依旧是那么美丽,令人如沐春风。 元成辑飞快地跑着,脚步如风。 这是非常欢快的步伐,所以他的心里真的非常愉快。就仿佛自己的人生在下一瞬便将步入最幸福的时刻。 可是幸福的来临并没有这么快。 有的时候,仿佛只需要一瞬就能完成的事情,却总会因莫名其妙的外力,变得尤为漫长。 元成辑跑动之时,手机响了,这不是来电铃声,而是短信提示。 元成辑停下脚步,涂思婷却还在向前跑。 她拉着他向前滑了好几步,这才停下来。 元成辑看着她,她的笑如同持续不断的东北风,不曾褪去。 元成辑抬手擦去她额上的汗水,微笑道:“我看一条短信。” 元成辑点开手机信箱,里面的未读短信是舒博发来的。短信内容是不长不短的一段话:兄弟,你走的匆忙,我忘了提前祝福你。明天是你的生日,我应该不会出院,就提前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我的生日?对哦,我明天就满十八岁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会忘掉? 元成辑盯着手机屏幕沉思许久,忍不住抬眼看向涂思婷。 她还在笑,只不过笑容变得浅淡了许多。 元成辑忽然发现,此时的她,和范云汐是多么的不像啊。 范云汐也爱笑,但她只有在和人说话时才笑,因为这样才显得友好。 涂思婷一直在笑,仿佛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容可掬。 元成辑沉默片刻,便又拉着涂思婷向前跑。 他没跑去首饰店,而是跑进一家水吧。 他觉得,他和她,有必要好好聊一下。 元成辑替涂思婷叫了奶茶,便找了空位坐下。 涂思婷眼中明显有疑惑,却没多问。 元成辑问:“思婷,你能背辛弃疾的词吗?” 涂思婷犹豫着点头道:“辛弃疾是大词人,语文课本上,就有好几首词是他的。” 元成辑问:“那除了语文课本上的,你还会被他的其他词吗?” 涂思婷道:“能背一点吧。比较出名的《一剪梅·中秋无月》《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鹧鸪天·代人赋》。” 元成辑随口背诵道:“满堂唯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涂思婷甜笑道:“看来你也会背这三首词啊。” 元成辑道:“辛弃疾的词,我会背一两百首。” 涂思婷惊叹道:“你可真厉害。” 元成辑道:“或许再等几年,我能把辛弃疾的词全部背下来。” 涂思婷道:“辛弃疾好像是现存词最多的大词人,六七百首呢,不知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全部背下来。” 元成辑道:“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怕的不是时间不够,而是过早的放弃。” 涂思婷重重点头。 元成辑问:“知道我为什么要背辛弃疾的词吗?” 涂思婷摇头道:“不知道。” 元成辑道:“因为范云汐喜欢辛弃疾的词。” 涂思婷蹙眉道:“在我的面前,提你的前女友,好像不太好。” 元成辑道:“她不是我的前女友。” 涂思婷咬着嘴沉默。 元成辑忽然问:“为什么?” 涂思婷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元成辑道:“这么久过去了,李小苏为什么没来找你?” 涂思婷道:“或许是他怕你吧。” 元成辑道:“高卫海好像很忌惮李小苏,你知道为什么吗?” 涂思婷思忖片刻,凝声道:“你说的高卫海,我知道,他是我们学校的恶霸,在校里校外都有人脉。按理说,他不应该怕李小苏。只不过李小苏也和别的地痞混混不太一样。他的一个亲戚在蓝天精英学校当领导。” 元成辑疑惑道:“蓝天精英学校?就是弭城那个,专门管教叛逆学生的学校?” 涂思婷道:“是的。我从一些小道消息得知,这个学校很可怕,进去过的学生,十有八九都会患上精神疾病。高卫海忌惮李小苏,可能是害怕那个学校。” 元成辑问:“高卫海又不是那个学校的学生,为什么要怕?” 涂思婷道:“那个学校里的人,有的是办法骗家长把学生送进去。而学生一旦进去,可能就真的生无可恋了。” 元成辑点点头,又问:“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和你开过的玩笑?” 涂思婷道:“你一直油腔滑调的,说的玩笑话多了,我怎么知道是哪句玩笑话?” 元成辑道:“我第一次去你家的那天,早上我接你去上学,对你说过的玩笑话。” 涂思婷的脸一红,埋着头浅笑好久,轻轻点头。 元成辑皱眉道:“点头,就表示你还记得?” 涂思婷羞涩道:“点头不仅仅表示我还记得,还表示我愿意。” 元成辑问:“你愿意什么?” 涂思婷解释道:“你说你还是一个未成年,没行‘成人之礼’,不算大男人。你还说,只要我愿意的话,你很快就能变成大男人。” 元成辑沉默。 涂思婷的笑脸稍稍凝紧,问:“你怎么了?” 元成辑道:“你并不知道我问的重点在哪里。” 涂思婷道:“在哪里?” 元成辑道:“那时我说的,再过一个多月,我就可以变成大男人。” 涂思婷思忖片刻,不解道:“什么意思?” 元成辑问:“你真的想不明白?” 涂思婷想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惊呼道:“你说那句话是上个月的事情,而现在已经是一多月之后。也就是说,你快过生了?” 元成辑道:“是的。就在明天。” 涂思婷的脸忽然红透。她一只手捏着奶茶杯子,另一只手则有些局促地不断在桌上划动。 她压低声音说道:“明天我要上课,可以把时间换在下周周末吗?” 元成辑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盯着她,看了好久好久。 他越发感觉到,她就是她,不是其他任何人。 范云汐已经死了,她从高楼坠下的那一刻,就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他活在活人的世界,惦记的却是一个死人。 这好像是一个非常讽刺的活法。 元成辑安静向外走。 涂思婷则吸着奶茶大步跟上。 元成辑领着她去了首饰店,找店员包装好那一条金灿灿的项链,并把项链盒子稳稳地递到涂思婷面前。 涂思婷甜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条项链?” 元成辑道:“有的事情,用眼睛看就知道了。” 涂思婷道:“你今天的说话语气好奇怪。换在以往,你一定会说‘因为我们心意相通、心有灵犀啊’。” 元成辑问:“所以你在我身上看出了什么吗?” 涂思婷道:“你比以前更沉着、更迷人了。” 元成辑皱眉道:“就这些?” 涂思婷问:“莫非还有?” 元成辑道:“有,而且非常重要。” 涂思婷盯着元成辑看了好久,摇头道:“我眼睛笨,看不出来。” 元成辑道:“所以我打算亲自向你解释。” 涂思婷双手捧着项链盒子,递到元成辑面前,温婉道:“在这之前,你应该先帮我戴上项链。” 元成辑盯着她的笑脸,心中传来强烈的悸动。 她的的确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而且一定拥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前程。 任何男人俘获到这样一个美丽温柔,而且大方爱笑的女孩子,都是幸事。 元成辑觉得,纵然抛开范云汐的影子,涂思婷也是一个非常值得交往的好女孩。 他也的确该找个女孩好好谈一次恋爱了。 只可惜,这个人不能是涂思婷。 元成辑轻叹道:“对不起?” 涂思婷不解道:“为什么道歉?” 元成辑忍着心疼道:“这条项链,不是我向你求爱的礼物,而是我送你的分手礼物。从现在开始,我是我,你是你。项链的话,你留着自己戴也好,退掉换钱也好,抑或是直接丢垃圾桶里也好。总而言之,我们已经分手了。” 涂思婷的手一颤,精致的盒子掉到地上,盒盖开了,里面的项链滚了出来,沾了灰尘。 她没看地上的项链,而是怔怔地盯着元成辑。她咬牙切齿问道:“你说什么?” 元成辑重复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啊啊啊!!” 涂思婷忽然双手抱头,发了疯一般尖叫起来。 她用咆哮一般的语气问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从你出现在我的世界起,我甚至没和别的男生说过半句话!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啊!” 元成辑转过身,小声道:“就是因为你没做错任何事情,所以我才向你道歉。对不起,错的是我,不是你。” 涂思婷质问道:“就因为我没记住你的生日!?” 元成辑狠着心摇头道:“你记不记得住都没关系,我本身也不在意这个。舒博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是他不打算出院,提前祝我生日快乐。我去医院看过他,他的病早就好了。我过生,他不打算出院,原因是什么我也想清楚了。” 涂思婷问:“原因是什么?” 元成辑道:“我想,当你像无赖一样,死死拽着车后排的靠背垫不肯下车时,就已经深深地吸引了舒博。思婷,你很美丽,也很迷人。或许这就是你的缺点。我和舒博都喜欢你,但这并不是好事。当舒博把我从天台上拉下来,拯救我早已枯死的心时,我和他的友谊就不容任何外力破坏。” 涂思婷尖声大吼道:“我又没去勾引他!我甚至没和他说过几句愉快的话!我怎么就成了破坏你们的友谊的外力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吼着,眼泪便掉了出来。 她哭得很悲伤,和多年前无助落泪的范云汐一模一样。 元成辑再次道歉道:“思婷,对不起。你别哭,喜欢你的男生多不胜数,总会有人入你的眼。只不过那个人不可能是我或者舒博。” 涂思婷抽泣道:“可是没有任何一个男生会像你一样,尊敬我、疼惜我、相敬如宾。他们只会迫不及待脱掉我的衣服。” 元成辑道:“所以你需要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双足以看穿男人内心的眼睛。我不是好人,我在利用你、欺骗你,以后你也记得留一个心眼。看上去仿佛对你真心真意的人,未必没有暗藏祸心。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涂思婷伤心恸哭,嘴里大喊道:“你别走,无论舒博喜欢我什么,我都改掉。只要他不喜欢我,这个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女孩卑微之时,居然也是这般让人心碎。 元成辑轻叹道:“对不起。” 元成辑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瘫在地上无助嚎哭的女孩。这一刻的他,的确像极了人渣。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县人民医院。 舒博躺在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把玩着浑圆的苹果。 元成辑推开门,大步走到床边,张口便说:“兄弟,出院了。” 他说着,便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舒博疑惑道:“这是干什么?” 元成辑笑道:“你不是问我,当手和脚必须舍弃掉一个之时,该舍弃什么吗?” 舒博道:“你已经回答过了。” 元成辑道:“或许有一点,我们想的完全一样。一个正常人,手和脚都不可或缺。手就像爱情,它可以拥抱她、抚摸她,替她遮风挡雨;脚就像友情,它可以陪着他,同进同退,天南地北闯荡。我说了,我想走得更远,需要一双健康的脚。所以我保留了脚。” 第三十四章 伏笔 县人民医院,窗明几净的病房,寂寥无声的长廊,乃至是正推着推车,忙碌的护士,都在此刻变得氤氲扭曲。 元成辑的双瞳在收缩,因为他眼前的舒博也在扭曲崩坏。 仿佛一瞬间天崩地裂,世界末日到了,所有一切都将化作虚无。 元成辑怔怔地坐着,在此刻本该惊慌失措的他,却显得尤为平静。 他的大脑仿佛遭受一股强大洪流的冲击,许多陌生而熟悉的记忆,如潮水般冲进他的大脑。 他想起来了。他根本不是元成辑,而是沈星暮。 他现在是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而现在,眼前世界崩碎的画面,无疑是死亡游戏即将结束的征兆。 沈星暮盯着脸上仍映着会心笑容的舒博,一瞬间明白了好多事情。 眼前的画面完全崩塌,再次重组成型时,他回归了现实世界,就坐在自己租房的木床边。 *** 同一时间,俞县七中,初中部,初二十班,宽广却黑暗的教室里。 元成辑看不清范云汐的脸,甚至察觉不到范云汐的存在。可是隐隐的,他依旧感觉到了平稳的鼻息与温润的体温。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那么温暖。 ——可是,云汐是谁? 元成辑绞尽脑汁思考着,怀里的温暖却瞬间变得宛如黑铁般冰冷刺骨。 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紧接着,漆黑的教室在崩塌,眼前的一切,包括黑暗在内的所有东西,都以肉眼可见的形状,变成碎片。 元成辑的神色猛地僵住。因为在这连一秒钟也被无限细分的短促时间里,他完全想起来了。 大脑中,那一段段陌生又熟悉的记忆,时刻提醒着他。他不是元成辑,而是叶黎。 他正在进行一场死亡游戏,只不过这场游戏有些奇怪,他被抹除了所有记忆,以少年元成辑的身份,度过了这一场至今不知难点在哪里的死亡游戏。 崩碎的空间重组,叶黎回归现实世界,同样是在自己租房的茶几前。 叶黎看到了沈星暮,沈星暮也皱着眉向这边看来。 叶黎抬手按住额头,压住心中的万千思绪,沉声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死亡游戏开始之前,我应该在一号工作室里,游戏结束后,我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叶黎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连忙问道:“你也进入了死亡游戏?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发现了什么线索?” 沈星暮开始述说他查看元成辑电脑的事情。他的讲述虽然简洁,但其中的重要信息都有提到。元成辑的工作电脑里,保存的两篇文章,分别是他初二的时候,范云汐被校园暴力折磨到跳楼的故事,以及他高二时,和舒博一起找社会上的混混打架,最后被父母送进蓝天精英学校,舒博因此生理残废的故事。 叶黎听完沈星暮的讲述,沉思道:“死亡游戏里,我被恶念空间抹除了自身记忆,取而代之的是元成辑的记忆。我以元成辑的身份,就读俞县七中的初中部。而那时的时间线,恰好是2007年9月,元成辑刚上初二,认识范云汐的时候。只不过后面发生的事情和元成辑写的文章内容不一样,范云汐只是被米依依划破了脸,却没有被她逼死。” 沈星暮皱着眉沉声说道:“看来这两场死亡游戏本身存在很强的逻辑联系。游戏里,我也被抹除了记忆,同样以元成辑的身份就读俞县七中的高中部。那时的时间线是2010年10月。我和舒博的确和社会混混打过架,但没有被父母送进蓝天精英学校。舒博从始至终是一个健全的人,并没有受到蓝天精英学校的恶意伤害。” 叶黎立刻明白过来,这两场死亡游戏,关键点在于拯救范云汐与舒博。当然,游戏里,无论叶黎还是沈星暮,都忘了自身,误以为自己就是元成辑。事实上,从记忆层次上而言,他们的确成了真正的元成辑,只不过他们和原本的元成辑存在一些区别,性格上,思维上,为人处世上,都完全不同。 所以原本的元成辑,在经历那两件事情时,产生了最悲惨的结局。而换成叶黎与沈星暮去参与,结局就完全变了。 范云汐没有死,反而成了元成辑的女朋友;舒博也没有受到残害,而且他与元成辑的友谊也并未破碎。 可是既定事实已经发生,这两场死亡游戏本身又存在什么意义?范云汐总归是香消玉殒,而舒博也始终是个太监。 叶黎沉思着,忍不住拆开墙角的糖袋子,取出一粒糖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问道:“你对这两场死亡游戏有什么看法?我总觉得,游戏里那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还存在另一种层次的意义。” 沈星暮沉吟道:“这两场游戏存在很深的玄机。首先,死亡游戏本身就是善恶游戏的障碍,这两场死亡游戏都存在死亡陷阱。你回到了元成辑还在读初中二年级的时段。也就是说,那时候的你也只有十四五岁。你的心性同样尚未成熟,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容易怯弱。范云汐被米依依欺负,如果你选择袖手旁观,或许范云汐被逼跳楼的那一刻,也就是你被游戏规则宣判死亡的一刻。” 既然是死亡游戏,当然存在触发死局的陷阱。叶黎完全赞成沈星暮的说法,便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并没有袖手旁观,并且借舒博的力量完全遏制了米依依的暴力举动。按理说,从那时起,死亡游戏就该结束。可没有,这场游戏是在范云汐在我手上刺下她的名字时,方才结束。” 沈星暮道:“这就是死亡游戏的第二层陷阱。你只拯救范云汐,还不足以脱困。在元成辑的心灵深处,一定是深爱着范云汐的。所以你不仅要救范云汐,还要俘获她,得到她的爱情。” 叶黎回以起当时范云汐在自己手臂上刻字的表情,那是深深的眷恋,以及对未知与失去的恐惧。 毫无疑问,那时的范云汐,的确是深深地爱上了元成辑。 叶黎只好点头,沉声道:“手臂刻血,不是做作,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纯澈的爱。” 沈星暮道:“所以我的脱困条件,同样不仅仅是避免舒博受害,还必须留住元成辑与舒博的友谊。舒博提起钢棍,准备砸李小苏的脑袋时,我制止了他。或许正是我的无意识举动,避免了此后惨剧的发生。因为李小苏和蓝天精英学校有关,如果舒博把他得罪得太死,他便会想方设法把舒博骗进蓝天精英学校进行报复。然而那时死亡游戏并没有结束,游戏中有新的人物出现,那就是涂思婷,一个和范云汐非常像的女孩子。” 叶黎不解道:“涂思婷的出现,对元成辑与舒博的友谊存在什么影响吗?” 沈星暮道:“女孩子长得美丽迷人,原本是非常好的事情,可当她同时迷倒一对至交好友,那就是另外一个性质。元成辑和舒博都喜欢涂思婷,涂思婷的存在便成了这对好朋友的残酷考验。这就是死亡游戏的第二层陷阱,爱情与友情的剧烈冲突。死亡游戏里,舒博选择了安静退出。但在游戏的最后,我也选择了放弃。元成辑和舒博的友谊保存了下来,只可惜涂思婷成了游戏中的悲剧女孩。” 叶黎听着,脸色猛地僵住。他想起来了,游戏中,他第一次请舒博帮忙时,在初二十班的教室门口,舒博对范云汐的凝视。 游戏里,叶黎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还不能敏锐地捕捉人的眼神情感。但现在,他回想起来,那时的舒博,无疑是被范云汐的美丽迷住了。他的凝视,便是少年对心仪少女的失神眷念。 可是在游戏世界里,舒博从未说过这件事。毫无疑问,无论是范云汐还是涂思婷,也无论舒博是否喜欢,只要是元成辑喜欢的女孩子,他都选择了安静退出。 叶黎沉思之时,沈星暮再次说道:“另外,在游戏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就是辛弃疾的词句。” 叶黎当即点头道:“范云汐很喜欢辛弃疾的词。元成辑也因此背下了许多千古名句。” 沈星暮道:“在我进入死亡游戏之前,舒博刚好回到一号工作室。我和他聊过几句,问他能不能背辛弃疾的词。他随口就把辛弃疾较为生僻的一首《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忆少年时事,戏作》背了出来。而在死亡游戏中,舒博也在背辛弃疾的词。他说,只要是让他感觉惊艳的词句,他都会记下来。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他其实一直在背辛弃疾的词。” 叶黎轻叹道:“元成辑和舒博,果真是志趣相投。用辛弃疾的词句形容就是‘元龙臭味,孟公瓜葛’。他们在审视女孩的眼光上,总是出奇一致,所以他们总是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子。毫无疑问,元成辑和舒博都是因为范云汐,才不断背诵辛弃疾的词。唯一不同的是,元成辑可以光明正大地背,舒博却要小心翼翼、遮遮掩掩。” 沈星暮略微惊讶道:“你不是理科生吗,居然能随口背出《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里的词句?” 叶黎苦笑道:“游戏里,我就是元成辑,元成辑就是我。托他的福,我现在也能背不少辛弃疾的词句了。或者说,因为元成辑,我才知道辛弃疾竟是这么伟大的卫国战士与宋词高峰。不愧是与大文豪苏轼并称的大词人。” 沈星暮道:“辛弃疾的确是大词人,豪放派的泰斗。可是他与苏轼相比,文学地位总归稍逊一筹。毕竟苏轼是全才,各个领域都有他的影子。” 叶黎沉默。 沈星暮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神色忽然凝住。 叶黎问:“怎么了?” 沈星暮道:“今天是四月二十九日,这个月的倒数第二天。我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度过了一个多月时间,但现实世界中,只过去不到半个月。” 叶黎闻言,忍不住说道:“我在游戏世界里也度过了一个多月。” 沈星暮道:“看来死亡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并没有特定的规律。以前我们猜测的七倍差并不可靠。” 叶黎道:“我只好奇,这段时间,我们都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那现实世界中的我们,是否凭空消失了?” 沈星暮道:“说不定现实世界中,我们依旧存在,只不过是按照固定的公式,每天上班、下班的机器人。又或者说,我们的确消失了,但因为恶念空间的逻辑干扰,元成辑、舒博等人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协调。” 叶黎道:“但我很好奇,这段时间里,元成辑、舒博、苏小月等人都在干什么。还有,一直藏在暗处的仇世,是否有新的行动。” 沈星暮随口笑道:“不过是一段空白期而已。无论元成辑等人有什么举动,抑或是仇世有什么行动,都无关紧要。善恶游戏遵循公平性,在我们进行死亡游戏时,元成辑等人能做的无疑是准备五月初的《银河航线》全网竞赛,而仇世也未必相安无事,说不定他正在更残酷的死亡游戏世界里挣扎。” 叶黎看手机时间,现在是夜晚十一点过,但他没有丝毫困意,还在思考死亡游戏中经历过的事情。 沈星暮玩了一会手机,大概是给夏恬发信息,尔后翻身躺到床上,面对墙壁一动不动,显然是准备睡觉。 叶黎盯着他的背影,皱眉道:“你很想念你的母亲?” 沈星暮道:“想念与否都不重要。天黑睡觉,这是正常人的作息。” 叶黎问:“阿姨是个怎样的人?”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看杜贞是个怎样的人,我的母亲就是怎样的人。” ——可是我怎么知道杜贞是怎样的人? 叶黎苦笑,却不再多问。 夜越来越深,沈星暮已经睡熟,嘴里吐出绵长的吐息,睡得尤为安详。 叶黎把双肘抵在茶几上,双手托着下巴,静心思考。 他觉得,这场死亡游戏就像一场漫长的梦——一个真实到无法否认的梦。 在梦里,虽然他是元成辑,脑中只有属于元成辑的记忆,但本性依旧是属于他叶黎的。 他还记得,在自己第一次见到范云汐时,心里油然而生的一抹抹邪念。 那一抹邪念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顺理成章。 那时他居然只想着如何剥掉范云汐的衣服,甚至还为此付诸行动。 叶黎的后背生出冷汗,感受到强烈的不真实感。 在他自己的记忆中,自己不是自幼老实,做什么事情都中规中矩,从不想着伤害别人吗? 他想到余彤彤曾说过的话。她说他小时候很不老实,做了许多讨嫌的事情。 可是叶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究竟做过什么可恶的事情? ——莫非是我在自欺欺人?其实我真的是一个非常可恶的人,只不过我忘了自己做过的那些混账事?又或者,那只是恶念空间的影响下产生的邪念,我只是在胡思乱想而已。 叶黎使劲捏了捏脸,想遏止自己的思绪。可他越是如此,就越忍不住向下想。 他在想,十四五岁的自己,不就是刚认识何思语的年纪吗? 在游戏世界中,他看到范云汐会因爱产生邪念。 那么在现实世界中,他看到何思语,真的还能淡然若素?抑或是是像熊小熊一样,连对心爱的女孩说一句话都局促不安,羞涩脸红? 叶黎的额上生出冷汗。 他想到了最可怕的事情。 ——如果我的记忆,原本就被恶念空间干扰篡改过,那么会怎样? 叶黎不敢再想,便抬手使劲拍了一下脑袋,捏着手机大步跑出门外。 他站在空旷的平地上,看着影影绰绰的破烂工棚,以及更远处被化工厂污染得异味不断的长河。 他没有大吼大叫,这个时间弄出太大声响,只会惊扰到别人。 他觉得,现在能让自己心平气和的东西只有糖果。 于是他又跑回房间,抓出一大把糖,坐在空旷的平地上,安静吃糖。 吃糖的时候,嘴里是甜的,所以心里也是甜的。 叶黎又想到了徐小娟。她的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他们虽然没有国家认可的夫妻名分,但早已是实际上的夫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有了徐小娟的情况下,还在念想别的女人,便是精神上的背叛,是异常可耻的事情。 叶黎沉默着,忍不住拨通徐小娟的电话。 这场死亡游戏,造成了现实世界中近半个月的空白期。无论如何,他都该给徐小娟打个电话报平安。 这个电话在响铃数秒后接通了,只不过电话另一头的人并不是徐小娟,而是夏恬。 夏恬温婉说道:“叶黎,小娟睡着了,我帮你照看着她。” 叶黎的心里一阵空落,但仍勉强笑道:“是这样啊。夏恬,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小娟就麻烦你了。” 夏恬温柔道:“小娟不仅仅是你的妻子,还是我的朋友,你不用这么客气。” 叶黎道:“总之,谢谢你。” 叶黎准备挂电话,夏恬却急声道:“先别急。” 叶黎问:“还有事?” 夏恬认真道:“不久前,星暮给我发了短信,说了他在死亡游戏中的经历。我帮他想了一下,这场死亡游戏中的涂思婷,可能是一个暗示。游戏中的她,和现实中的苏小月有点像。怎么说呢,反正接下来,你们一定多注意苏小月。” 叶黎沉默片刻,小声问道:“这件事是你耳边那个未知的声音告诉你的?” 夏恬道:“是的。” 叶黎道:“好的,我会把你说的话转告给沈星暮。” 第三十五章 同行 次日清晨,叶黎被轻快的敲门声惊醒,苏小月居然又一大早来找他了。 叶黎揉着睡眼,随口应付了她几句,准备回房继续睡觉。但很快的,他回想起夏恬的叮嘱,便使劲咬了咬舌头,强行提起精神,微笑着说道:“你等我一会,我洗漱一下。” 夏恬说过,一定要多注意苏小月。虽然叶黎不知道苏小月身上能有什么重要线索,但夏恬说的话,总归存在不小的可信度。 叶黎看着仍在熟睡的沈星暮,心中微微叹息,但手上动作并不迟钝。他快速洗漱好,换好鞋便出了门。 和上次一样,苏小月总盯着他笑。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丽,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像挂在天上的小月牙。 她捏着拳头,信心满满地说道:“今天我们一定要再创新高,争取来一次日进三千。” 就仿佛,她仅仅是为了两人组队的工作,才每天都一大早来找叶黎。 然而叶黎心里清楚,苏小月憎恨着舒博。她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为了对舒博进行报复。 叶黎心知肚明,却不再把这个敏感的话题提出来。他思忖着,旁敲侧击问道:“对了,这段时间,起早贪黑地工作,我的脑子有点混乱。你还记得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苏小月歪着脑袋思考片刻,开眉笑道:“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啊。我们组队刷怪、刷副本,总能刷出高额的收益。而且我们工作室最近的生意也变得非常好了,成辑总能接到价格丰厚的好单子。然后,好像也没什么大事了。”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凝声问道:“你真的不要元成辑了吗?” 叶黎还记得,在死亡游戏开始之前,苏小月在发脾气,要和元成辑分手。那件事已经过去近半个月,却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分手。 苏小月露出如花笑靥,竟是非常大方地点头道:“对啊,我和成辑分手了。我叫他和舒博结婚去。反正在这个时代,两个大男人结婚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他们顶多受一些世俗的白眼和家庭的压力,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叶黎喝了一大口粥,沉着脸道:“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苏小月咬着亮晶晶的贝齿,脸上的笑容却是更加灿烂。她捏着小拳头保证道:“我可没开玩笑。莫非你不觉得他们很般配吗?” 叶黎看着她的精致笑脸,喉咙一哽,被嘴里的食物呛到,继而急促咳嗽起来。 叶黎的咳嗽非常剧烈,喷出不少米汤与米粒,其中有少许几滴米汤喷到了苏小月的脸上。 叶黎捂着嘴,正想道歉。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出来,神色便猛地僵住。因为苏小月居然伸出舌头,把叶黎喷到她脸上的米汤都舔进了嘴里,并且做出非常享受的表情。 叶黎只觉胃里翻滚,有了强烈的呕吐欲。好在他的手本就捂着嘴,不至于忽然就吐出来。 苏小月甜笑道:“叶黎,你看我怎样?头发好看,眼睛好看,笑起来也好看。最重要的是,我的身材非常好,又高又瘦,还懂得穿着搭配。你要是娶了我,一定不会后悔。” 叶黎神情麻木地说道:“你说的都对。你的确全身上下都漂亮。不过很抱歉,我有老婆,而且我也不想当杀人犯。” 苏小月掩嘴笑的同时,还很自然地伸手,用指尖戳叶黎的手背,反问道:“一个抬手一拳就能把人打死的大男人,怎么能把人命看得这么重?”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抬手一拳打死人了?不、不对。我曾经的确是差点一拳将左漫雪打死。可是苏小月怎么知道这件事? 叶黎沉下脸,冷声问道:“谁告诉你的?” 苏小月“咯咯”笑了两声,居然又改口道:“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的胳膊肘子这么细小,怎么可能一拳打死人啊?” 叶黎已然没有丝毫胃口。他把手中的餐盒放下,皱眉说道:“苏小月,我不管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苏小月伏下身子,很自然地把脑袋搭在叶黎的肩上,温声细语问道:“叶黎,你的底线是什么?” 叶黎豁然站起身,强大的“念”凝聚在手中,抬手一拳便打向苏小月的面门。 这一拳的出拳速度极快,宛如划过天宇的闪电。仅在一瞬之间,夹带“隆隆”拳风的拳头已经到了苏小月的鼻尖前。 苏小月的衣领和头发都不断向后飘飞,她的整张脸也已完全凝住,光洁的额上渗出大颗冷汗。 毫无疑问,这一拳的强大杀伤力,足可让一个普通人嗅到死亡的气息。 叶黎并没有真的打下这一拳。他知道,就算他真的想打死苏小月,在关键时刻,恶念空间也会进行干扰。而且他是一个大男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也绝对不会对女人动手。 叶黎的这一拳,仅仅是出于警告。 当叶黎把拳头收回,苏小月的脸颊依旧是宛如凝固的蜡油,没有半点神采。 叶黎冷声道:“苏小月,以后不要拿我开这种玩笑。你原本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好女孩,你爱元成辑,就应该能体会到,离开元成辑之后的痛苦。我也一样,我有我爱的人。就如同你不希望你和元成辑之间有任何第三者出现一样,我也讨厌强行夹在我和小娟中间的人。” 苏小月怔怔地坐着,安静的眼珠子好半晌之后才轻轻动了一下。她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面无表情问道:“如果有人强行把你和小娟分开,你会不会报复那个人?” 叶黎道:“会。” 苏小月咬牙切齿问道:“舒博拆散了我和成辑,那我应该报复他吗?” 叶黎摇头道:“害你们的人不是舒博,或者说,以我对舒博的了解,他疼爱你的程度,可能还在元成辑之上。他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苏小月冷笑。 叶黎道:“那一晚,侵犯你的人不是舒博。” 苏小月依旧冷笑。 叶黎继续道:“而且就算没有那一晚的事情,你和元成辑也迟早分手。你们对对方的爱,原本就不在同一个次元。你爱的是他,他爱的却是你身上的、像极了范云汐的影子。你甘愿做别人的替身吗?你甘愿像个玩偶一样,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托付给别人吗?” 苏小月的笑容越来越冷,连她的美丽面容也冷得扭曲,变成了狰狞的鬼脸。 叶黎轻叹道:“听我一句劝,你的未来还长着。元成辑不是唯一的爱,舒博也不是唯一的恨,这世上没有值得你恨的人,却一定还有更值得你爱的人。” 苏小月嘲笑道:“那你怎么不听我一句劝?小娟能为你做的事情,我都能做。而且我可以对天发誓,一生一世不背叛你。” 叶黎问:“起于仇恨的誓言,又有什么意义?” 苏小月没说话,只是神色越来越冷。 对前路与未来迷茫的女孩子,又有几个不偏激? 苏小月并不是特例。 因为人要活下去,总归需要一个方向。而她找到的方向,恰恰是仇恨。 这一整天,叶黎和苏小月组队工作,彼此之间却没有半句言语交流。 期间叶黎有几次察觉到旁边熊小熊投来的目光。他好像在仇视叶黎,又好像在偷看苏小月。 叶黎忽然觉得,其实熊小熊挺好的。 如果苏小月能放下元成辑,放下仇恨,正视熊小熊,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下午四点过,叶黎接到徐小娟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像甜腻的糖,说着暖人心脾的话语,而且听筒里还有小橘的叫声。 叶黎感觉心神祥和的同时,又有了强烈的离思。 他迫不及待想要完成善恶游戏,拿到善念之花,然后回到徐小娟身边。 夜晚十一点过,一整天的高强度工作终于宣告结束。 苏小月打着呵欠回了自己的房间,旁边的熊小熊以及另外两个成员也都已回房休息。 叶黎趁着没人,拉开苏小月的电脑桌抽屉,想检查里面的纸人与化妆品。 果不其然,抽屉里各种化妆品一应俱全,而且写满舒博生辰八字的纸人也多出了好几个。 这次的纸人和上次完全不一样。虽然都是白宣纸裁剪出来的纸人,但这次的纸人多出了新的颜色——妖艳的血的颜色。 叶黎敢肯定,纸人上的血色纹路绝对是鲜血刻画的。而且这符文显得非常深奥,和昔日李真洋的那个刻画“鬼化念灵”符文的铃铛极其相似。 叶黎一瞬间想到非常不好的可能。 他将抽屉里的纸人拿出来清点,一共五个纸人,每个纸人面上都画满血色符文,但只有其中一个纸人的右肩、右肘、右腕三个关节钉有钉子。 叶黎的脸色变得凝重。他不怀疑,这个血色纸人真的具备诅咒力量。而且他能想到,这种血色纹路的刻画手法,是仇世教给苏小月的。 早上的时候,苏小月的话里藏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一个普通人,想要一拳打死另一个人,可能性极低。叶黎懂得使用“念”,利用“念”的力量才能打出超乎常理的拳头。这件事对苏小月而言,本该非常不可思议,但她却一口说了出来。 叶黎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仇世见过苏小月,他能一拳打死人,也是仇世告诉她的。 既然仇世和苏小月见过面,那么这个血色符文,也只可能是仇世传授给她的。 叶黎沉思着,抬手便想拔掉纸人上的钉子。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叶黎用尽全力,竟无法把钉子从脆弱的纸人上拔出来。 而且这纸人也出奇坚韧,无论叶黎怎样用力,纸人不仅没有半点损坏,甚至连一点褶皱也没有。 叶黎明白过来。这也是恶念空间的干扰。作为游戏玩家的他,不能强行干预游戏中几个关键角色的行为。 叶黎想把这些纸人全都丢进厕所里。但他一想到曾经失而复得的铃铛,便知道这样做也是徒劳之举。 他沉吟片刻,顺手把纸人放回抽屉,快速回到自己的租房。 他要找沈星暮讨论这件事情。可是沈星暮好像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还不到凌晨,他便睡得宛如死猪一样。 叶黎心中苦笑,只好把这件事埋在心里,明天再找沈星暮商量。 次日清晨,叶黎又一次被苏小月的敲门声唤醒。 今天的苏小月格外美丽。五月初,气候已逐渐炎热,她穿上水蓝色的连衣褶裙,裙摆却不长,刚刚过膝,露出膝盖以下的细润肌肤。她的头上扎了发夹,额头上面还套了发箍,柔顺的发际线与整个细腻额头也都露了出来。两耳挂着浑圆却晶莹的大耳环,脖子上戴着一个类似项圈的黑色饰品,似乎是源于法国的choker,也就是贴颈项链。她的整张脸也经过精心打扮,变得白皙柔嫩,吹弹欲破。 房门外,她脚踏内增高运动鞋,背后则挂着一个陈旧却干净的女士旅行背包。 她笑着,春风过绿野,皓月映繁星。 亭亭玉立,口吐芬兰的她,宛如精心打扮过后,整装待发,即将去未知的远处寻觅梦中的那个“他”的痴情美少女。 叶黎完全怔住,好半晌之后才忍不住问道:“你的这身打扮是干什么?” 苏小月莞尔道:“《银河航线》全网联赛明天正式开展。我们全工作室成员今天都要去弭城蓝梦电竞馆抽签,因为抽签决定每轮竞争战队的流程,也是全网直播。似乎虎鹰集团的老总和沈氏集团的老总都会到场。” 叶黎惊愕道:“莫非这场庆祝赛,要在电竞馆里进行?” 苏小月开眉道:“这是《银河航线》发型以来的第一场官方隆重举办的大型比赛,当然足够正式,你以为就在我们工作室就可以打了啊?” 叶黎沉默。 苏小月道:“叶黎,你们不是有车吗?我准备坐你们的车子去弭城,你觉得怎样?” 叶黎问:“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们一起走?” 苏小月甜笑道:“因为你们能给我安全感啊。” 叶黎摇头道:“虽然车子上的座位够坐,但那辆车不是我的。你还是直接去问沈星暮吧。” 叶黎提到沈星暮,苏小月便不笑了。似乎沈星暮在她心中还残留着非常可恶的印象。 苏小月在门口站着,眉梢接连跳动几次,似乎在斟酌考虑。片刻过去,她转过身准备走。 却在这时,安静躺在屋里的沈星暮忽然说道:“多坐一个人而已,完全没问题。不过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们一起走?” 苏小月道:“我说了啊,你们能给我安全感。” 沈星暮冷声道:“你信吗?” 苏小月沉默。 沈星暮道:“你刻意避开元成辑和舒博一定有其他原因。” 苏小月道:“原因就是小车比大巴车坐着更舒服。我这样的女人,比较贪图享受,有小车坐,肯定不会挤大巴车。” 沈星暮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苏小月道:“其实什么时候都无所谓,毕竟去电竞馆抽签的人并不是我们,正式比赛也要明天才开始。我们只要今晚之前能抵达弭城蓝梦电竞馆就行了,到时候虎鹰集团会给我们安排住处。” 沈星暮翻过身,淡淡说道:“那你先回去睡一觉,等我睡醒了,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苏小月点头道:“好的,我等你睡醒。” 她说完,转过身便莲步款款走了。 叶黎关上门,走到茶几前,正对着沈星暮,皱眉问道:“你认为苏小月在打什么算盘?” 沈星暮打着呵欠坐起身,很平淡地摇头道:“不知道。” 叶黎道:“我有一个想法。” 沈星暮道:“你说说看。” 叶黎道:“在我看来,现在苏小月恨的人不仅仅是舒博,包括元成辑,包括我们工作室的所有成员,她都恨。虎鹰集团举办的这场庆祝赛,对整个‘成博’工作室具备莫大的意义。她现在最想做的,当然是破坏这场比赛。最理想的结局,便是天外妙音战队在比赛第一轮便败下阵来,宛如跳梁小丑一般,惹人笑话。” 沈星暮道:“你继续说。” 叶黎道:“如果我没猜错。苏小月故意避开元成辑与舒博,为的是独自去见某个人。她只需要把整个战队的信息卖给其他战队,便很容易使我们首战溃败。” 沈星暮点头道:“无论你的猜测是对是错,我们都必须盯紧她。这场比赛不仅对‘成博’工作室意义重大,同样影响整场善恶游戏的走向。” 叶黎见沈星暮真的闭上眼准备继续睡,便连忙说道:“你先别睡,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沈星暮道:“你说。” 叶黎把那些画满血色符文的纸人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并且着重提醒道:“仇世一直躲在暗处推波助澜,想引诱苏小月杀掉舒博。” 沈星暮皱眉道:“右肩、右肘、右腕三个大关节钉上钉子,足够废掉一个人的整条右臂。看来苏小月的心肠的确是狠毒无比。” 叶黎问:“我们怎么办?” 沈星暮翻身而起,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我们现在就出发,看看苏小月打的什么算盘。” 清晨不到七点,天光虽已明亮,晨雾却未完全消散。 苏小月坐上了沈星暮的车,像课堂上听课的小女孩,双腿并拢,双手搭着双膝,端端正正坐着。 三人同行。两个怀揣目的的男人,与一个心术不正的女人坐在同一辆车上,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车子隆隆启动的一刻,沈星暮和苏小月同时偏头看向右边,似乎那边有什么显眼的东西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叶黎也向右看过去,淡淡的晨雾里,他依稀看到一辆小车的轮廓。 原来破破烂烂的棚户区,除了沈星暮,还有其他人开车啊。 第三十六章 人命 从丁县到弭城,路途遥远,车程超过两个小时。 对叶黎和沈星暮这种早已习惯坐在车上的人而言,别说两个小时,就算是两天两夜,他们也能轮流开车坚持下来。 苏小月却显得相对焦躁许多。虽然她一直老老实实坐在车后排座玩手机,但依旧从言语中透露出些许急躁。 她很安静,一共只说过三句话。第一句话是“我们上高速路吗”,第二句话是“我们还有多久能到”,第三句话是“我真想看看弭城是一个怎样美丽的城市”。 仿佛她心里非常着急,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弭城。因为这三句话只有一个重点,就是快点到弭城。 然而沈星暮并没有满足她的微渺心愿。他没上高速路,反而走的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老路。而且他好像故意放慢了车速,无论是否是限速路段,车子的时速均没有超过四十。 路程被拉长了,两个小时变成了三个半小时。 三人出发的时候,晨雾氤氲,而他们快抵达弭城境内时,烈日已经高悬。 五月一日,全民放假的劳动节。本该是一个非常闲暇、惬意的好日子,但天公不作美,今天的气温高得离谱,还不到正午,大地变得金光闪闪,仿佛整个城市都已化作火炉。 沈星暮又偏偏不开空调。 车子里的三个人,不知不觉便已汗流浃背。 小车越过郊区,隆隆驶入城市。 而城市外环,依山傍水、鸟语花香的路段,周遭是广阔的工地。 虎鹰集团与沈氏集团合作开发楼盘,要在弭城境内创造一个游戏国度。这里正在修建开发的楼盘,便是两家大企业的合作项目之一。 苏小月流着汗,眼睛里却仿佛带着一丝雪亮,目不转睛盯着车窗外的浩瀚工程。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星暮也在此时说话了。他眼睛盯着前方,面无表情说道:“过了这片施工区,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能抵达蓝梦电竞馆。” 车内后视镜里,苏小月露出疑惑的神色,眨巴着眼睛问道:“你在和我说话?” 沈星暮道:“如果在场超过两个人,我和叶黎说话会加上称呼。” 苏小月似笑非笑道:“所以我还不配被你称呼?” 沈星暮道:“我没说这句话。不过你若要这么想,大概也就是这么回事。” 苏小月问:“为什么和我说话?” 沈星暮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现在的样子很不雅。待会下了车,说不定会被人围观。” 苏小月怔住。 叶黎也看向后视镜,只见镜子里的苏小月早已被汗水打湿,脸上有了厚厚的一层汗垢,妆容完全凌乱。而这还是其次。她的水蓝色连衣褶裙非常薄,像透光的蝉翼。而现在,她的上身完全汗湿,原本好看的连衣褶裙仿佛完全透明,她的肌肤乃至是文胸的颜色都清晰可见。 苏小月抬手拨了拨脑后早已腻成一团的头发,露出不以为意的甜笑,回答道:“这个不用你担心。被人围观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孩子穿的漂漂亮亮的,不就是给人看的吗?” 沈星暮嘲讽道:“如果你喜欢被人看,可以不穿衣服试试,我敢保证,那样的话,看你的的人会更多。” 苏小月笑而不语,只不过她笑的时候,眼中满是冷意。 蓝梦电竞馆离卡通广场不是特别远,两者只相距一条两千米的城市主干道。 电竞馆很大,呈城堡状,装修上呈现一种玄奇的二次元风格,宛如一个正在甜笑的二次元少女。 电竞馆外同样是一个广场,广场上多个角落都有摆放各种网游中的游戏角色。 沈星暮把车子驶进附近的地下停车场,找空位停了车,便默不作声向外走。 叶黎看了一眼苏小月,试探着问道:“你还和我们一起走吗?” 苏小月莞尔一笑,摇头道:“下次吧。弭城这么漂亮,我想好好玩玩。” 叶黎点头道:“祝你玩的开心。” 苏小月道:“谢谢。” 她说着,双手抓着背包吊带,大步跑进了电梯。 沈星暮没坐电梯,而是站在楼梯间一动不动。 叶黎走到沈星暮边上,小声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沈星暮淡淡说道:“等。” 叶黎问:“等什么?” 沈星暮道:“等舒博。” 叶黎不解道:“舒博?他和元成辑以及其他工作室成员一起过来,恐怕至少要等到下午才能到。” 沈星暮淡淡解释道:“我们离开棚户区时,路边有一辆宝马车,那辆车的主人是舒博。死亡游戏里,我坐过他的车,虽然没记车牌号,但能记住车的颜色与型号。我们出发的时候,我隐隐看到,有人上了那辆宝马车。若无意外,那个人就是舒博。我故意不上高速路,选择不太好走的老路,并且放慢车速,就是想知道,舒博会不会追上来。” 叶黎明白过来,老路和高速路不一样。高速路上车流量极大,车道多,同类型的车子也不少,不方便观察。老路就不一样,就一条车道,而且车子极少,如果有车在后面尾随,非常容易察觉。 叶黎当时并没有注意观察后视镜,便忍不住问道:“舒博追上来了吗?” 沈星暮点头道:“追上来了。而且他的尾随技术非常不错,总是借用地形的遮掩,避开我的视线。如果不是老路上也有不少较长的直行路段,兴许我都会被他骗过。” 叶黎正想惊叹时,忽然听到汽车的跑动的声音。 两人从楼梯间探出头,果真看到一辆宝马车驶进了地下停车场。车主人的技术非常好,倒库过程行云流水,只用了不到半分钟,便已停好车跑了出来。 那个人果真是舒博。 他下了车,便凝着目光左右扫视,像是在寻找什么。片刻过去,他把目光停在沈星暮的奔驰车上,尔后大步冲进电梯厢,离开了这里。 叶黎迟疑着,直到舒博离开,方才疑惑道:“我们不是在等他吗?既然他来了,怎么不和他打招呼?” 沈星暮道:“舒博明显是追着苏小月来的,说不定他们之间还有更深的秘密。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尾随他。” 沈星暮说话时,已抬腿向楼上跑。 叶黎只好大步跟上。 地面上,舒博抬眼张望,分明在寻找苏小月。 叶黎和沈星暮都没看到苏小月,舒博却好像心有灵犀一般,仅用了不到两秒钟,便确定了苏小月的方向,继而大步追上去。 叶黎和沈星暮便也小心翼翼尾随而上。 漫长的追踪过程中,沈星暮像是有了兴致,意味深长地笑道:“似乎苏小月也察觉到了什么。”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在来的路上,苏小月旁敲侧击地催促过我,希望我开快一点。大概在那时,她也看到了后面的宝马车,知道舒博追上来了。” 叶黎苦笑道:“你不去当侦探或者谍报员,的确是屈才了。” 沈星暮凝声道:“苏小月每走一段路就会回头看一眼,相当谨慎。我们接下来也小心一点,不然一旦被苏小月或舒博发觉,就基本上前功尽弃了。” *** 苏小月大口喘息着,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的感觉的确不太好受,她有些后悔没带一把遮阳伞出来。 苏小月忍着太阳,不时抬手扯一下上身衣服。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确是全身上下都汗湿了。她的形象非常邋遢不雅,妆容变得滑稽,原本好看的连衣裙也变成了透明物。 林荫道上,有不少行人向她投来古怪的目光。那些眼神就像几天没吃肉的狼忽然看到了一只小羔羊。 ——我的确像一只美味的小羔羊。只不过不是什么狼都能吃得下的。 苏小月这样想着,心情忽然又变得愉快了许多。 她在一个星期前就联系了于信。于信就是那个昔日和舒博谈过交易,之后又言而无信的大老板。 名字有个“信”字的人,反倒是一个出尔反尔、食言而肥的人,的确有些可笑。 或者说,名字和人本身没有任何关系。她苏小月的确也不像月亮那般皎洁纯澈。 苏小月和于信多次交流得知,他临期失误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瞧不上“成博”工作室,而是他察觉到了元成辑与舒博的主要目的,方才及时收手。 因为于信曾经也是蓝天精英学校的领导。如果元成辑和舒博借助工作室出名之后,再曝光蓝天精英学校以往的丑事,于信也得不到好处。 而今虎鹰集团举办的《银河航线》大型联赛,对于信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毕竟《银河航线》的受众非常广,玩家基数极大。元成辑和舒博又都是游戏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的天外妙音战队一旦拿到比赛的高名次,有了声誉,对于信本身也是非常大的威胁。 所以苏小月和于信做了交易。 她愿意把天外妙音所有成员的账号信息卖给于信。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于信有了天外妙音的全部账号信息,那么他旗下的战队,想不胜也难。 毕竟《银河航线》全服排名第一的玩家,逍遥游侠就在他的“笃志而体”战队里。 苏小月还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的。 当初于信食言,拒绝投资“成博”工作室后,选择了弭城的另一个工作室,也就是逍遥游侠创建的“逍遥”工作室。 逍遥游侠能排到全服第一,实力上绝对不弱于舒博。 毕竟拥有星空切割刀的舒博,总体实力也仅仅排全服第七。 只可惜逍遥游侠的战队并不算特别强,除了逍遥游侠本人,其余战队成员都相对较弱。 所以于信需要天外妙音战队的成员与账号信息。 除此之外,苏小月还把元成辑与舒博的账号密码记住了。 苏小月曾是元成辑的女朋友,想知道他的密码并不难。而元成辑和舒博是至交好友,彼此间也知道对方的账号密码。 苏小月很容易就拿到元成辑和舒博的账号密码。 虽然他们都有各自的账号防盗措施,苏小月和于信极难盗走他们的账号,但苏小月的目的也并不在盗号上。 如果是在比赛期间,元成辑和舒博的账号,忽然被顶了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苏小月感觉愉快极了。只要她能破坏元成辑和舒博视若希望的比赛,她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便仿佛得到了最温柔的治愈。 现在苏小月要去见于信。 她不是一个傻姑娘。无论是天外妙音的账号与成员信息,乃至是元成辑与舒博的账号密码,都是非常重要的交易工具。 她把这些信息卖给于信,从中报复元成辑与舒博的同时,还准备狠敲于信一笔。 于信是大老板,以前在蓝天精英学校捞钱,现在又从事游戏工作室投资,早已赚得盆满锅满。 苏小月早就想好了,至少要从于信手上诓出五十万。她只有拿到这笔钱,才能回家孝敬父母、供妹妹继续上学。 苏小月循着于信给的地址,很快找到于信所在的旅馆。 一条漆黑的巷子深处,垃圾堆和下水道的恶臭终年不散。 房门仿佛被涂上了一层黑漆,甚至比倒在地上的黑墨水还要黑。 苏小月推开门,便看到一个光着膀子,正坐在长椅上,一边喝酒一边吃花生米的男人。 这个男人的相貌不仅丑,而且畸形,左右脸不对称,左边脸满是麻子,右边脸又附着几大颗瘤子。 他张开嘴喝酒时,一口乌黑、宛如吸了十年香烟也未曾洗刷过的牙齿。 苏小月只觉胃里翻滚,但依旧勉强笑道:“你好,我来找于老板。” 男人仰头喝了一口酒,定睛打量苏小月,尔后露出古怪无比的笑容,抬手指向房间深处的楼道,打着酒嗝道:“于老板就在二楼。” 苏小月的背上生出鸡皮疙瘩,匆匆道了一声谢,便大步向楼上跑。 然而她还没上楼,便听到“砰”的一声,好像是关门的声音。 她回头看,只见男人已经把房门关上,并且上了锁,钥匙被他紧紧捏在手心里。 苏小月意识到不妙,但装作镇定,问:“你这是干什么?要囚禁我?” 男人嘿嘿笑道:“于老板说了,今天有贵客要来谈大事,不能让任何人打扰。” 他说话时,居然又猛地一抬手,把楼道外的门也猛地关上。 关门的“砰砰”声很响,苏小月的心跳声仿佛也骤然加大,“砰砰”直响。 此时苏小月后悔无比。她渐渐意识到,无论自己心里有什么底牌或筹码,自己总归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与于信公平谈判的资格。 此刻苏小月只希望,于信能讲一次信用,好好谈完这件事,就放她走。 可是连舒博都被于信当猴子玩,苏小月一个小姑娘,真的有那么走运? 苏小月暗自捏紧拳头,顺楼道上二楼,推开门便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屋子。 这个屋子没有窗户,也没开灯,完全没有照明光线。 苏小月只隐隐看到房间里影影绰绰站着好多身影,从身形轮廓上看,无疑都是男人。 苏小月忍着心悸,勉强问道:“于老板在吗?” 黑暗里没有回应,只有一连串猥琐的笑声。 苏小月转过身就想跑,可是黑暗里已经有人关了门。她被至少两个男人反扣住了双手,完全动弹不得。 苏小月惊叫道:“你们干什么!信不信我报警!” 连串的猥琐笑声中,墙壁某处传来“啪”的声响,灯忽然开了。 明亮的白炽灯下,苏小月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这是一个二十平米大小的房间,房间里没有过多的陈设,只有几张长椅,一个电视柜,以及一张床。 房间里一共六个男人,除了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相貌相对斯文,并且戴着眼镜,其余人均是人高马大,宛如地下拳场的拳击手。 苏小月看向眼镜男人,挣扎着问道:“你就是于信!?” 男人推了推眼镜,温和笑道:“小姑娘,你很漂亮,也很聪明,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说话时,其余男人又一次发出一连串“桀桀”邪恶笑声。 苏小月使劲挣扎,嘴里大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于信淡淡说道:“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群不听话的小孩子。他们总让父母操心、让老师生气,有时候还招惹社会上的混混,把家庭和学校都弄得一团糟。幸好这世上又有一群专门教育这群熊孩子的好人,他们总能把叛逆的少年与小姑娘教育得乖巧无比,绝对不会对家庭、学校、以及社会造成任何危害。” 苏小月立刻明白过来,于信说的就是蓝天精英学校那些被伤害得体无完肤的学生。数年前,元成辑和舒博也曾是那个学校的受害者。 苏小月忍着心头的恐惧,厉声吼道:“你想把我送进那所学校!?抱歉,我早已不是学生。你敢这么做,一定逃不了法律的制裁!” 于信笑道:“你好像会错意了。不听话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学生,都需要教育。” 苏小月问:“你到底想怎样?” 于信道:“你不是想要五十万吗?你到底知不知道天高地厚?五十万能做多少事情,你心里面有数吗?我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一个矿场里出了人命,矿老板按人头计算,五条命一共也才赔偿一百三十多万,不追究任何法律责任。” 苏小月彻底怕了。她完全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内心已被深层次的恐惧弥漫。 于信温和笑道:“小姑娘啊,你可真不懂事,一条人命才二十多万,你要的五十万,已经够杀你两次了。” 第三十七章 保护 苏小月的双瞳不停颤抖,整张脸变得苍白若纸。她从于信的话中听出了冰冷的杀机,就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只知道数钱的机器。它只遵照赚钱的程序办事,只要能赚钱,哪怕是触犯法律也在所不惜。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分明笑得温和如春风,给人的感觉却仿佛地狱死神的索命狞笑。 苏小月的思绪一团糟,早已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甚至忘了报复元成辑与舒博。她现在只想尽早离开这里,便毫不犹豫说道:“我不要你的一分钱!我甚至可以把我身上的所有钱都给你!请你们放开我!” 于信盯着苏小月看了好一会,温雅地摇头道:“你全身上下加起来,也值不了多少钱。所以我还是不要你的钱好,免得你以后起诉我抢劫。这样吧,你先把天外妙音战队的参赛成员的账号信息告诉我。他们的角色种族、等级、技能、全服排行名次,以及账号里的载具、道具、点券、能源储备、高等文明武器,这些全都要说。我们这里并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说。” 苏小月使劲动了一下,企图摆脱两侧男人的控制,但她的力气实在太小,挣脱不开,便咬着嘴说道:“他们这样抓着我,我会紧张,我一紧张就容易语无伦次。这个房子里全是你的人,反正我也跑不了,能不能先放开我?” 于信点头,很随意地抬了抬手,苏小月两侧的男人便松开她。于信拍了拍长椅上的空位,温和说道:“一直站着也挺累的,你可以坐着说。” 苏小月揉着酸痛的双肩,下意识摇头道:“不了,我站着也能说。” 于信笑道:“那你就说吧。” 苏小月问:“在这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 于信点头道:“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回答。” 苏小月问:“我把天外妙音战队的全部信息、以及元成辑和舒博的账号密码告诉你之后,你就放我走吗?” 于信问:“我说会放你走,你信吗?” 苏小月沉默。 于信笑着安抚道:“小姑娘,你大可放心。虽然我暂时不会放你走,但也不至于欺负你。你把该说的说完之后,就在这里好好住着。等虎鹰举办的这场庆祝赛结束,整个赛程也就半个月的样子,到时候如果没有其他意外发生,我会放你走的。” 苏小月咬着牙问道:“我能信你吗?” 于信随口道:“你可以选择不信。” 苏小月再一次沉默。她不相信于信的话,可是现在她除了随波逐流,却已没有任何选择。 于是她开始述说,从元成辑开始,战队里的每个成员的信息,她都详细说出来。其中也提到过沈星暮和叶黎,只不过这两个人加入工作室的时间不长,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用工作账号进行工作,她便不是很了解他们的具体底细。 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她提到沈星暮的名字时,于信以及周围五六个男人均变得面目凝重。 于信询问道:“你刚才说的沈星暮,长什么样子?” 苏小月压着心中的疑惑,努力回忆沈星暮的面容,描述道:“他的个子很高,体型中等,穿着比较富贵,偶尔还会穿西装。他的脸相当冷峻,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好像古井无波,但又好像藏了数之不尽的情绪。总而言之,他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男人。” 于信皱着眉沉思,片刻后又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加入你们工作室的?” 苏小月道:“四月中旬,到现在也就半个多月。” 于信问:“他是哪里人?” 苏小月道:“这个我不知道,但他的同伴,也就是叶黎,是蛰城的人。有一晚,叶黎的老婆怀孕闹脾气,他还专门回过蛰城一趟。” 于信看向苏小月身后的其中一个男人,两人似乎存在很强的默契,仅仅是一个随意的眼神,那个男人便已明白于信的用意。 男人转过身,正要打开门,似乎是要出去办事。 却在这时,惊变突起。 男人的手刚抓到门把手,却还没来得及扭开,门便自己开了。“砰”的沉闷响声绕开,好端端的一扇门,忽然就脱离门框,宛如坠落的风筝,豁然砸到大厅里面。 苏小月离房门很近,并且背对着门,门砸来的时候,她完全没机会反应。好在房门并没有砸到她的脑袋,而是贴着她的右臂,呼啸划了出去。 她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创伤,但她的手依旧是出了血,被门上的钉子划出了一条鲜艳的血痕。 苏小月蹙着眉小声呻吟,同时抬眼向门口看去。 她这一看才发现,刚才去开门的男人已经满脸是血倒在地上。这显然是被门砸的。 门外的长廊上没灯,黑漆漆的。大厅里的灯光顺着破开的门洞照出去,便照出一个细长而坚韧的人形剪影。 ——舒博!他果然开车跟着沈星暮来了这里吗?可是、可是……他来这里干什么?是单纯地为了对付于信,还是为了来救我? 苏小月盯着舒博,心里五味杂陈。一时的出神,竟忘了任在汨汨流血的右臂。 血落到地面的声音和屋檐上水滴话落的声音不太一样。水滴的声音很轻快,像一曲儿歌,而血滴的声音更为沉重,像庄重而古老的梵唱。 血液滴落的一瞬,苏小月的脑中仍是一片空白,渐渐传来冰凉之感的身体忽然又变暖和了。 一件显得非常老土的咖啡色外套就这样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 苏小月的睫毛一颤,猛地后退两步,失声惊呼道:“滚开!舒博!谁叫你来这里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舒博微笑道:“我原本就不太放心沈星暮和叶黎,你单独和他们一起走,我当然得跟上来看一下。只是我没想到,我跟上来没见到他们两个,反而见到了于大老板。” 他说话时,已偏头看向于信。 于信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他皱眉盯着舒博,平静道:“小伙子,我们以前好歹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纵然最后生意没谈成,你也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砸我的场子啊。” 舒博淡淡说道:“于老板,我觉得我们还是不绕弯子的好。我不知道小月为什么找你,我也不在乎你们之间到底有过什么过节。现在我来了,就必须带小月一起走。” 于信问:“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舒博道:“菜市场。” 于信问:“我这里是菜市场,那这位姓苏的小姑娘岂不成了菜市场里明码标价的蔬菜?” 舒博道:“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 于信悠悠说道:“买菜当然要付钱,这个道理在哪里都说得通。小伙子,看在我们相交一场的份上,给你打个八五折,就八十五万吧。” 舒博问:“你在抢钱?” 于信道:“我在和你谈价钱。” 舒博道:“幸好我不是生意人。” 于信问:“什么意思?” 舒博道:“意思是,我从不和人谈价钱。你想要钱,没问题,想办法把我留下,就可以找我爸要钱了。” 两人的一番对话均平静无比,似乎两人都已胸有成竹。 苏小月怔怔地盯着舒博。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向来阴险奸诈的舒博,怎么会心甘情愿冒这么大危险来救她。 她仔细盯着舒博,忽然发现他的面容与眼神均是那么的迷人。 或者说,无论是家境、相貌,还是智慧、气质,舒博都远远强于元成辑。 ——如果我先遇到了舒博,兴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滑稽可笑的事情了。 苏小月想着,心中忽然又升起憎恨与仇怨。 害了她的人终究是舒博。无论现在舒博做什么事情,都已然无法弥补她心里的创伤。 于是她冷着脸说道:“于老板,把这个人轰走吧。我们的事情还可以继续谈。” 于信的神色微微一滞,旋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淡淡说道:“我们不用再谈了。你也好,他也好,你们都走不了。” 他说话时,轻轻一抬手,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便已包围苏小月与舒博。 苏小月冷声问:“于老板,你确定?” 于信问:“确定什么?” 苏小月道:“我自愿和你谈,你还不至于犯法。如果你要强行动手,似乎触犯的法律远远不止一条。” 于信问:“法律是什么?” 苏小月道:“惩恶扬善的武器。” 于信摇头道:“小姑娘,你又说错了。法律只不过是有钱人的保护伞罢了。” 苏小月一句话也说不出。 与此同时,包围过来的五个男人都动手了。他们虽然身材高大,显得笨重,然而动起手来却相当矫健,显然是练过拳脚的。 舒博的反应非常快,一个侧身便避开迎面打来的两拳,同时抬腿一脚,把侧面正如狼似虎扑来的男人踢飞。 正当苏小月惊讶舒博的身手之时,只听见“咔”的一声,好像是某人的骨头错位了。 苏小月茫然回过神来,便看到舒博已经护到自己身前,他张开手,用后背挡住一个正持木凳敲打过来的男人。 木凳结结实实地打在舒博的后背。这一击的力量无疑可怕,连舒博这种铁骨铮铮的大男人也忍不住轻声呻吟。 苏小月的眉梢颤动着,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帮我挡?” 然而舒博并不回答,而是抬手将她一推,转过身便是一个飞腿,将持凳子的男人也踢翻在地。 苏小月被推到了墙边,舒博则站在她身前半米远的位子,宛如一尊顶天立地的巨人,将五个男人全都挡在外面。 五个人一起向前冲,每个人都拳脚如电光,但无论他们怎么进攻,舒博却不曾后退一步。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外乎如此。 五个人全都被舒博打了回去。似乎舒博本人也准备用这种束手束脚的方式,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苏小月盯着舒博的背影,再也压不住心中的万千思绪,忍不住再次问道:“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啊!” 舒博没回头,话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他回答道:“男人保护女人,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这真是一个简单到让人绝对无法反驳的回答。 苏小月心中有怒火,有仇恨,而再次吼道:“既然你这么勇敢,这么正直,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舒博一拳打翻一个人,淡淡说道:“我已经解释过了,那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小月嘲笑道:“你不知道?千杯不醉的你,几乎没人见过你醉酒的样子,偏偏在那一晚,你醉得不省人事?” 舒博俯身避开一拳,同时抬腿又踢翻一人,沉声说道:“既然我说了,你不信,那就随你怎么想吧。一个男人想要占有心爱的女人,好像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心爱的女人?什么意思? 苏小月的睫毛猛地一颤,凄然道:“所以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可以不顾你们所谓那‘季友伯兄’的友谊?” 舒博发出沉闷的呻吟,有人用钢棍狠敲了他的胸膛一下,但他依旧是一步不退,反而抬手以极其巧妙的手法,将钢棍夺了过来,进而一棍一个,将前边的五个男人全都敲趴在地上。 这场以一敌五的战斗,似乎已在这时画上句点。舒博和苏小月都能平安离开了。 可没有。倒下的五个男人,很快又站了起来。长椅上看戏一般坐着的于信也站了起来,他脱掉了衬衫,露出坚韧而强劲的上身肌肉,似乎他也是一个打架的高手。 舒博的对手从五个变成了六个,但他的背脊依旧撑得笔直,宛如巍然耸立的高峰。 他没再回答苏小月的问题。有的问题,问到了最尖锐的节点,许多人都会悬在回避。 所以舒博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无法回答某些问题时,便不作回答。 苏小月却已不管这些问题是否尖锐敏感,她只想求一个回复。所以她忘了自身此时的处境,发疯了一般吼道:“你回答我啊!” 舒博轻轻叹息,悠然说道:“等我们离开这里,我慢慢和你说,我和成辑一起经历过的事情。” 苏小月厉声道:“元成辑已经说过一次了,我不想再听!” 舒博道:“既然成辑已经说过一次,你就该知道,‘季友伯兄’并不是滑稽的笑话。这世上,我们都是彼此最信任的人,也都绝对不会背叛对方。” 他说话时,身子忽然一颤,竟颓然跌倒在地。 苏小月惊疑之时,只见舒博左手死死捂着右臂,就仿佛他的右臂受了很重的创伤。 可是苏小月记得,舒博打架这么久,似乎只有面部、胸膛、与后背受过重击,双臂几乎没受过伤。 他怎会突兀如此痛苦? 苏小月的表情一凝,忽然想起来了。画满血色符文的纸人上,右肩、右肘、右臂,都钉上了钉子! 第三十八章 寄托 苏小月冷冷地盯着舒博。她知道,纸人的诅咒力量生效了,舒博的整条右臂已经完全废掉。而舒博在少了一条右臂的情况下,绝对无法战胜眼前的六个男人。她和他都将变成于信的阶下囚,这其中必将伴随许多非人的折磨。 可是她心中没有丝毫畏惧,甚至于,她感觉到一丝欣慰。 能拉着自己的仇人一起去死,的确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苏小月闭上眼,静等那些男人再一次如狼似虎地扑过来。哪怕明知下场凄惨,她也不准备再做任何抵抗。 ——最多十秒钟,他们会抓住我,然后把我送进没人的黑屋子里。就像成辑曾说过的蓝天精英学校一样。 苏小月静等着,可是那些狰狞的手迟迟没有抓过来。她忍不住睁开眼,便看到刚才颓然倒下的舒博,居然又站了起来。 他的右手无力地垂下,而左手捏紧成拳,仿佛准备用一只手解决眼前的所有敌人。 苏小月能看见,此时的舒博甚至连站着都已痛苦不已,他时刻颤抖的背影便是最好的证据。他的身体分明已经到了极限,可他为什么还能站起来?人在极度疲惫与痛苦的时候,不应该瘫倒在地上,无助呻吟吗?就如同挨了打的小女孩,会哇哇大哭一样。这像公理一样的常识,怎么到了舒博这里就不适用了? 尔后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舒博每一次挥出的拳头,便宛如滚落的千钧巨石,力量无限。 每个被他打到的人,身体某处便传出尖锐的骨裂声。仿佛他一拳便能将一个人的骨架完全打散。 这种拳头苏小月见过。就在昨天,叶黎因愤怒而打出的拳头,便是如此强悍,足可让人嗅到死亡的气息。 或者说,此时的舒博,已经和叶黎一样强大了? 短短不过两分钟,舒博将扑过来的男人全都打飞出去。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站起来,而是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只有于信还站着。 他眼中的自信完全消失不见,变得凝重,甚至有些逡巡惶恐,宛如被冰封的人形雕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舒博喘息着,用沙哑而狂暴的语气问道:“于老板,你也要来试试吗?” 于信站着不动。 苏小月还没回过神,便感觉手心一湿,却是舒博已抓住她的手。他看着她,只轻声说了一句“我们走”,便牵着她向外走。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们又将去哪里? 苏小月不说话。此时此刻,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绝对问不出这两个问题。或许所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就是眼下的情景。 “我们走”,这是多么简单的三个字啊?可是这样仿佛随口的一句话,却又具备无与伦比的温暖力量。 在某人极度绝望、痛苦、悲伤,以致于潸然泪下之时,有人对他(她)伸出手,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走”。那他(她)应该破涕为笑吗? 苏小月笑不出,她的心里复杂无比。悲伤与仇恨与感动交织,使得她不停流泪。 坚强的人,往往习惯于忍受眼泪,不让它滑出眼眶,但苏小月并不坚强。从今年年初起,她便不只一次崩溃流泪。所以她现在也没必要压抑眼泪,她放声哭了出来,越哭越悲伤,越哭越绝望。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看不清眼前的画面,寻找不到方向。幸好舒博一直在前面领着她,她只需要跟着他走,就一定能走出这个乌烟瘴气的黑屋子。 正午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原本上午时分还灼热不堪、宛如烘炉的大地,此时竟变得有些暖和舒爽。 气象万变,没人能琢磨透,所以气象专家也频频出现失误。女人的心,有时候也和千变万化的天象一样,哪怕是全世界最着名的感情专家,也极难摸透女孩子的心思。 所以苏小月擦去眼泪,忽然又笑了。她的笑一如既往的美丽,眉毛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像天边悬挂的弯月。 皎洁,美丽,出尘,让人沉醉。 穿过绵长巷子,两人走到人流熙攘的大街。这不是城市主干道,而是一条喧闹的支路,街上车水马龙,士农工商叫卖,呈现一片繁荣与祥和。 阳光只会洒在这样美丽的地方,漆黑与罪恶的巷子,只适合于信那群人驻足。 舒博的后背浸出了血斑,原本隔着一层薄薄的白色衬衫,他的皮肤完全被遮掩,但苏小月依旧看到了衬衫的另一面,妖艳的血红。 不只是他的后背。他的脸、他的胸、他的腰、他的双腿与膝盖,均是伤痕累累。而最让人心疼的是,他那只无力垂下的右手,干瘦而苍白,仿佛早已残废,这辈子再难抬起来。 苏小月知道舒博全身都痛,但他没说一个痛字,或者说,他连一个字也没说。 苏小月不知道舒博要带自己去哪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便只能跟着他走。 她相信他,连于信那种凶神恶煞,宛如毒蛇的可怕男人,都被他完全震慑。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倒他,所以他一定能带她去非常安全、舒适的地方。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 两人穿过这条街道,转角向右,还没走出几步,舒博的身子忽然摇曳起来,原本强劲有力、宛如大山的男人,在此刻忽然就倒下了。 苏小月怔怔地盯着他。此时她才发现,他的嘴里有血痕,像是吐过血,只不过他又强行吞回去了。 舒博缓缓张开嘴,说的却是“小月,你走吧”。 苏小月的睫毛一颤,静站着不动。 舒博继续说道:“于信不一定会放过我们,你快走吧,去找成辑,他一定有办法保护你。” 苏小月冷着脸问:“那你呢?” 舒博咧嘴一笑,淡淡说道:“你本就希望我早点死,何必在乎我?” 苏小月点头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舒博道:“所以你快走吧。” 苏小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真的抬步就走,任他睡在大街上。 可是她每走几步,忽然又停下脚步。她回过头,看到他依旧在笑。他的笑是那么的温和、那么的让人心安。 苏小月捏紧拳,尖利的指甲盖戳得手心生疼。她在心里努力说服自己,舒博现在的下场本就是他的一厢情愿与罪有应得。 可是她无论怎么劝说自己,终究是狠不下心。 人心就是这么讽刺。一个发了疯、下定决心要报复某人的女人,却在即将达到目的时,忽然就心软了。 这种事情好像很是不可思议,但也并非不可理解。 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孩不温柔、不善良?她们曾受过的伤害,又有几次确切报复? 苏小月咬着牙,俯下身将舒博扶起来,冷冷说道:“你的状况非常严重,必须去医院。” 舒博沉默。 苏小月又道:“你不用谢我,就当是我还你的。今天以后,我们就两清了!” 苏小月扶着舒博大步向前走。 她焦急地想拦车,可是这里不是主干道,车流量非常少,一般没有出租车经过。 苏小月走着,渐渐也感觉到了疲惫。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右臂被门上的钉子划了一条血痕,之前还流了不少血。 她感觉自己的手臂越来越痛,似乎干涸的伤口,又一次流出血来。 她在想,如果自己某一刻走不动了,就真的丢下舒博不管了。 可是她每次感觉自己走不动时,使劲咬咬牙,便又有了一股子气力。 如此周而复始,她终于扶着舒博走到了城市主干道,打到了出租车。 原本苏小月想送舒博去大医院,但舒博强烈反对。他认为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进医院必然住院。而他一旦住院,便无法参加接下来的比赛。 苏小月便骂道:“你想死的话,就赶紧去死吧!” 舒博没有死,只不过身体多个部位遭受重击,形成了淤青与浮肿,严重的地方有些透血。这些创伤说严重也严重,但对一些意志坚定的人而言,其实除了疼痛,并不是特别影响整场活动,稍微忍一忍就可以了。 真正麻烦的是他的右臂。医生检查他的右臂,没有任何属于生物肌体的特征。若不是舒博和苏小月都一口咬定这是真的手臂,医生甚至会怀疑这是一条比较逼真的义肢。 小诊所的医生给舒博开了药,大多是消炎、消肿、止痛、活血化瘀的药物,外敷内服均有。至于舒博的右臂,医生没有丝毫办法。 舒博居然也不在意,只是随口说道:“可能是最近玩游戏右手用得多,短时间神经堵塞,脱力了,等明天睡醒就好了。” 苏小月除了冷笑,似乎什么也说不出。因为废掉舒博的右臂的人,正是她本人。 舒博来弭城之前和元成辑打过招呼,“成博”工作室的其他成员都要等到下午才会来。 这期间,苏小月和舒博都没去处。 苏小月反复思考,终于决定写两间房,好好休息一会。 她把舒博丢进一间单人间,便关上门不管了。她自己则独自带着小房间里发呆,今天的事情,让她感触太多。 她甚至有些相信,那一晚侵犯她的人真的不是舒博。 有的时候,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有可能是别人故意制造的假象。 可是不知为什么,苏小月已经意识到舒博不是这种人,却又有些愿意相信那人就是他。 或者说,这也是一种奇怪的爱? 下午三点,苏小月还在午睡,门外便有敲门声响起。 门外站的人不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推销员,正是之前还奄奄一息的舒博。 他睡了一会,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但身上各处的伤势还没有好转。 他的表情显得尤为滑稽,似乎稍微笑一下,便会引起肌肉疼痛,继而龇牙咧嘴。 舒博走进房间,很随意地坐在床铺边上,淡淡说道:“小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苏小月问:“什么问题?” 舒博道:“你为什么要去找于信?” 苏小月沉默片刻,冷笑着解释道:“我想把我们全工作室成员的账号信息卖给于信,好让我们战队第一轮就输掉。” 这既是实话,也是一句挑衅意味极重的话,毕竟元成辑和舒博都把这场全网联赛视作蓝天与希望。 可是舒博并没有发火,他很平淡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苏小月道:“除此之外,我还想把你和成辑的账号密码都透露给于信。让你们在比赛时,忽然被人顶号。” 舒博道:“你不该这样做。” 苏小月问:“为什么?” 舒博道:“如果你只是想报复我,可以直接来找我。你可以扇我两巴掌,甚至是把我踩在地上吐口水,我绝对不会还手。可是你的做法太过偏激,这场比赛对我来说其实并不是太大的事情,可对成辑而言,的确是意义重大。你忍心以伤害成辑的方式来报复我?” 苏小月淡淡问道:“我为什么不忍心?从一开始,元成辑就不是我的什么人。我和她交往好几年,没去过他家,没和他同房过,甚至连牵手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我一直以为他只是性格比较含蓄、思想比较保守,婚前并不做这些婚后才该做的事情。直到他和我说起范云汐,我才明白过来,他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他只不过是把我当成范云汐的影子、替身。他能这样对我,我还应该心疼他吗?” 舒博说不出话。 苏小月道:“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做了决定。我要退出你们的工作室,回老家找工作,留在父母身边,偶尔教妹妹写题,之后再找一个可靠的男人嫁了,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舒博点头道:“这样的确很好,至少可以远离纷争。可是在这之前,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苏小月问:“我们的关系有好到可以请对方帮忙的程度吗?” 舒博道:“就是因为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帮我,所以我才说‘请’。” 苏小月道:“那你说说看。如果不是特别难的事,而且我的心情比较好的话,说不定会答应帮你。” 舒博沉声道:“小月,你知道我的账号密码,也基本上知道我的所有账号信息,我想请你上我的号去比赛。” 苏小月不解道:“为什么?” 舒博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的抽屉里放了很多纸人。我的手为什么会这样,我心里有数。我知道的,我的手基本上是不可能再好起来了,而少了一只手的我,当然没办法比赛。” 苏小月沉默。 舒博继续道:“这场比赛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我都把我的账号送给你。无论你以后还玩不玩《银河航线》,我的账号总归还算值钱。你可以把它卖了,以后过更好的生活。” 苏小月深吸一口气,再次问道:“为什么?” 舒博失笑道:“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苏小月问:“我问你,既然你知道我恨你、我害了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来办?” 舒博道:“男人若不相信女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喜欢那个女人?” 苏小月的脸忽然就红了。他从未想过,一向不苟言笑的舒博,居然也会说这种令人神思遐想的情话。 或者说,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就如同他也未曾了解过她一样。 而现在,苏小月对舒博有了新的了解。她终于明白,舒博为什么总是对她冷漠。他不是讨厌她,而是喜欢她,因喜欢不得不对她冷漠。因为那时她还是元成辑的女朋友,而舒博和元成辑以“季友伯兄”相称。 原来啊,喜欢一个人也是这么折磨人的事情。 苏小月咬着嘴,忍不住问道:“那一晚,那个人真的不是你?” 她想好了,只要舒博摇头,从今以后,她便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牵扯。哪怕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确对他有些动心了。 可是这一次,舒博奇迹般地点了头。 他露出温暖如万里阳光的笑容,认真道:“是我。” 苏小月的心猛地一颤,眼泪忽然又流了出来。 以往舒博说真话的时候,她不相信,而今他说假话,她却选择相信。 所以女人就只能活在谎言的世界里? 苏小月红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是你,你就应该对我负责。” 舒博竟没做任何思考便摇了头。 苏小月问:“为什么摇头?” 舒博道:“你是成辑的女朋友。” 苏小月道:“早就不是了!” 舒博道:“就算不是,我们也不能。” 苏小月惨然一笑,讥诮道:“你果然该死。” 舒博忽然又道:“人活着,总归需要一个心灵上的寄托。如果你看得够远,如果你愿意等,我倒是耗得起。” 苏小月问:“等什么?” 舒博淡淡说道:“等成辑什么时候真的有女朋友了,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苏小月问:“为什么一定要等?我们交不交往,和元成辑有什么关系?” 舒博轻叹道:“有的事情,看上去没有任何联系,但实际上存在一条无形的线,它总能把毫不相干的事物串联起来。小月,如果你要回家,我送你。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那我们就一起等。” 第三十九章 泣血 元成辑以及工作室的其他成员,均在下午三点过后才抵达弭城的蓝梦电竞馆。 《银河航线》全网比赛采用两两敌对,分组淘汰制。一共三十二支参赛队伍,每支队伍只抽一次签,便完全决定往后半个月的赛程。 赛前抽签也是全网直播,只不过各个战队出席的成员并不多,大多都是队长前去。当然,其中也不缺乏一些满心好奇的青少年,想一睹虎鹰集团总裁的尊荣,便也跟了过来。 电竞管里,没有主持人,也没有闪亮的舞台,只有一口黑色的箱子。巷子里便是三十二张纸条。 似乎这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抽签活动,没有任何娱乐性,甚至没有搬上荧幕的必要。 光线幽暗的电竞馆里,《银河航线》中许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手玩家也都逐一出现了。 没人会想到,血夜琴声居然是一个女人。虽然她的相貌很普通,而且戴了眼镜,看上去非常文弱。但她的眼睛里好像藏着明亮的光,这种光只有接触过电竞的人,才看得到。 同样的,更没人会想到,黑色极光居然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个子不高,相貌不帅,穿着也相当不讲究,完全没有出众之处。然而他的笑非常自信,仿佛只要是与《银河航线》有关的事情,他都早已了然于心。 其他几个排名靠前的战队队长,均和游戏昵称有些相称。血蝴蝶战队的血色斑斓果真是一个穿着与相貌都尤为妖娆的女人;永动齿轮战队的安静死亡真的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人;冥王叹息战队的邪神佐克也的确是一个相貌看上去相当邪恶的男人。 另外,还有一个相貌非常俊朗阳光,穿着也十分时髦的二十岁青年。据他介绍,他是笃志而体战队的队长,游戏昵称是逍遥游侠。 而《银河航线》中,全服玩家排名中,第一名正是逍遥游侠。强如黑色极光与小河浅浅,均排在他的后面。 逍遥游侠的确是一个看上去非常潇洒的男人,他的一举一动,均尽显洒脱。 他的阳光与温和,很难令人联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也和于信同流合污,企图用歪门邪道打赢这场全网联赛。 濯天虎来了,连带他的美女助理也在一旁协助。 今天的濯天虎和往常一样,无论他怎样丑,他的那种不怒自威、仿佛高高在上睥睨尘世的气质,便绝对不可能使人轻视。 甚至于,不少花季少女还对他芳心暗许,浮想联翩。 除此之外,还有蓝梦电竞馆的老总,以及周边各个想借机蹭热度的集团高层也来了。 唯独沈氏集团没有人来。 或者说,沈氏集团的人已经来了,只不过大多数人都还不认识他。 叶黎站在台下,轻轻拍了一下沈星暮,皱着眉询问道:“这场庆祝赛,似乎对你们的沈氏集团也相当重要。你父亲没来的情况下,莫非你不上台说几句话?” 沈星暮淡淡说道:“早在去年九月,老爷子就把这个合作项目交给我全权处理了。我原本有必要以主办方的身份出席这场抽签活动,但我本身也是参赛玩家。这两个身份叠加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场比赛没有黑箱操作。所以我和濯天虎说清楚了,这场比赛就又他的虎鹰集团主办,我好好打比赛就行了。” 叶黎点点头,又问:“万一你打比赛的时候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沈星暮道:“所以我要买一个口罩。” 叶黎哑然失笑。 元成辑抽到了b组的第三位,明天的第一场比赛对阵血蝴蝶战队。另外,四维幻想战队与笃志而体战队也都在b组。换言之,天外妙音战队在b组要打的四场比赛,其中两场都是硬战。毕竟黑色极光和逍遥游侠,都是《银河航线》中的绝对强者。 抽泣结束之后,濯天虎给各个战队安排了住处,就在离蓝梦电竞馆不远的满江红酒店。 这家酒店的配置相当高档,和绪城的蓝百合三星酒店一个等级,除了基本的衣食住行,还提供不少娱乐活动,其中有台球馆、篮球馆、健身室等结构。 天外妙音战队,也就是“成博”工作室,一共十名成员,除了临时有事的颜景康,其余成员都到了。 濯天虎给他们准备了五个标间,但被舒博婉言退掉一个。 舒博的手受了伤,决定退出比赛,天外妙音的参赛者变成了八个。八个人当然只需要四个标间,舒博本人则要独自回丁县的棚户区。 有人帮忙省钱,濯天虎当然不会介意。 然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天外妙音战队虽然只有八个人参赛,但其中总归有一个女孩子。若在以前,苏小月和元成辑在交往,两人住一个标间,或许没什么。但现在,他们分手了,苏小月变成了单身女孩。这种情况下,似乎她和谁住都不太合适。 于是众人商量决定,让苏小月独自住一个标间,另外三个人挤一个标间就行了。 元成辑是队长,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当然要出面解决。于是他挤到了叶黎和沈星暮的房间。 房间里忽然多出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不受“念”影响的人,这无疑会极大程度影响到叶黎与沈星暮的交流。 沈星暮觉得这样不好,便打算自己掏钱,单独给苏小月写一个房间,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可惜苏小月拒绝了,工作室的其他成员也都不愿平白无故欠人钱,于是沈星暮有钱也用不出去。 对此,叶黎倒觉得无所谓。或者说,这样不但不会影响他们的善恶游戏,反而有助于寻找更多、更有利的线索。 毕竟元成辑才是这场善恶游戏的最关键人物,善念之花就藏在他的体内。 当天晚上,元成辑独自出了一趟门,似乎是去送舒博。这对好朋友,总归有说不完的话。元成辑一出去,便没了音讯,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少了元成辑,叶黎和沈星暮便可以放心聊天。 白天的时候,苏小月和舒博的全部遭遇,都被叶黎和沈星暮看在眼里。甚至其中有好几次,叶黎有些忍不住想出手,好好教训一下于信,但被沈星暮阻止了。 沈星暮的原话是:“舒博是一个很不幸的人。游戏里,他喜欢涂思婷却不敢说出来,而今他喜欢苏小月也一样。这对他而言,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毕竟苏小月已经和元成辑分手了。” 雪中送炭,患难与共,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似乎的确是非常美丽的表白方式。 叶黎听了沈星暮的话,安静充当旁观者。 舒博的确很厉害。寻常的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几乎不可能以一打五且全面压制无名人高马大的壮汉,舒博却能做到。 叶黎当时想到了徐旺。他觉得,如果有人伤害古姄,徐旺也一定能把五个人全部大趴下。 而他一想到徐旺,心中便又传来刀绞般的疼痛。 上一次,因为他取走了善念之花,所以徐旺消失了。 那这一次呢? 如果他再一次取走善念之花,元成辑是否也会消失无踪? 叶黎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可是世上有的事情就这这么的让人心碎。 当叶黎以为舒博已经赢了,变化就出现了。苏小月的纸人诅咒居然在那种时候起效了。舒博的整条右臂瘫痪了。 叶黎再一次忍不住想出手,但沈星暮抢先了。 沈星暮能很好地控制“念”。他利用“念”的力量,使得于信等人的动作变迟钝,身体变脆弱,连十来岁的毛头小子都能赤手空拳将他们放倒,他们却不自知。 这便是原本虚弱无比的舒博,能打赢于信等一干人的主要原因。 这件事从始至终,叶黎和沈星暮都未曾露头。他们都在想,发生这起事件之后,游戏走向又将变成什么。 夏恬很郑重地叮嘱叶黎,一定要盯好苏小月。 而叶黎也的确做到。而今苏小月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甚至知道,苏小月真的变了心,有些被舒博打动了。 苏小月和舒博分别是元成辑的前女友与好哥们,如果他们好上了,会产生怎样的连锁效果? 叶黎觉得,这是非常好的事情。毕竟元成辑喜欢的人一直是范云汐,那个宛如只存在梦里的女孩子。 苏小月不是范云汐,所以她想和谁好就和谁好,这件事本应该与元成辑无关。 可若换位思考,一个人的前女友,忽然和自己的好哥们好上了,这是不是带着一丝无形的讽刺? 沈星暮已经把目光完全放在元成辑身上,寻找新的突破口。叶黎则觉得,这场游戏最终的制胜关键很可能在苏小月身上。或者说,与她最后的选择有关。 这场长达半个月的漫长比赛结束之后,苏小月是选择回家,还是选择留下。这两个选择,一定会很大程度影响到善恶游戏的结局。 叶黎决定继续观察苏小月,至少在这场全网联赛结束之前。 而现在,叶黎和沈星暮讨论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游戏的重心到底在谁身上? 叶黎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便是他的预见能力。他和苏小月曾握过手,而且还有过其他身体接触,但他并没有预见到任何画面。这足可证明,纵然苏小月很重要,也绝对不是这场游戏中最重要的人物。就如同上一场游戏中的古姄一样。 除开苏小月,元成辑最亲近的人当属舒博。 叶黎有些懊悔,这么久以来,竟没想办法去触碰一下舒博。如果他能预见到未来或会发生的事情,一定能做出许多有效并正确的判断。 可是现在元成辑已经送舒博回丁县了。叶黎想见舒博已变成非常麻烦的事情。 然而麻烦的事情,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变得不那么麻烦了。 房间里的挂钟“咚咚咚”跳动着,像敲门声一样,于是门外真的就有了敲门声。 叶黎打开门,见苏小月亭亭玉立站在门外。 这种画面对叶黎而言再熟悉不过,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这一次又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以往的时候,叶黎总能在苏小月的眼中捕捉到仇怨与憎恨,而现在,她的眼睛像雨过天晴的皎洁天空,抑或是洁净无瑕的琉璃子。 她好像真的变成单纯可爱的小姑娘了。 叶黎迟疑着询问道:“苏小月,你找我们有事吗?” 苏小月开眉一笑,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竟是无端地要找叶黎握手。 叶黎问:“这是干什么?” 苏小月甜笑道:“我来向你道谢啊。” 叶黎问:“谢我什么?” 苏小月道:“谢谢你,以往对我说了那么多好话。也谢谢你,在我发疯的时候,没有趁虚而入。” 叶黎失笑道:“看来你现在已经想明白了。这是非常好的事情。” 苏小月道:“你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可惜就是老了点。虽然我们肯定没办法交往了,不过做个朋友似乎也非常不错。朋友的话,偶尔串个门,聊会天,握个手,好像是很正常的事情。” 叶黎深表赞同,便微笑着握住苏小月的手。 这一瞬,叶黎只觉视线恍惚,一个模糊的画面,渐渐浮现在他眼前。 他看到了苏小月。她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娇小的身子没受任何伤,但她的嘴角却在流血。 她的神色非常悲伤,两眼的泪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她张开嘴在嘶吼着什么,双手却已捏成小拳头,在捶打地面。 就仿佛,她正为某件事懊悔,懊悔到痛不欲生。 这个画面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叶黎的视线便恢复正常。苏小月依旧巧笑嫣然站在他面前,并且很调皮地开玩笑道:“朋友,普通的握手是友谊,但握太久,就好像在吃豆腐了。” 叶黎的眼皮一跳,猛地抽开手,尔后干笑道:“苏小月,你看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你还是先回房间休息吧。我们这里也准备洗漱睡觉了。” 苏小月点点头,转身便走。 叶黎关上门,整个人却已怔住。他想不明白,从善恶游戏开始到现在,他和苏小月不只一次发生肌体上的接触,但他从未预见到任何画面。可唯独这一次,他在惋惜舒博的离开时,却在苏小月身上遇见到了未来。 ——莫非随着善恶游戏进行,关键人物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叶黎思索着,将这件事详细地告知沈星暮。 沈星暮皱着眉点头道:“你的猜测应该是对的,最初之时,这场游戏的关键人物不是苏小月,但经过一系列变化之后,关键人物变成了她。” 叶黎道:“我有些不解,既然苏小月已经不打算找舒博报仇了,那么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悲伤至此?” 沈星暮道:“很可能就是因为舒博。”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沈星暮继续道:“总而言之,从今天开始,我们必须时刻盯着苏小月。另外还需要提防仇世的来袭。” 第四十章 荧幕 范云汐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梦里有个男孩,一遍又一遍地吟诵着辛弃疾的词。他的声音很沙哑、很粗糙,但原本的音色却非常清越,就仿佛,他是因不停地的吟诵,才使得喉咙干哑,变难听了。 她没见过梦里的那个男孩,不知道他的相貌、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男孩子。她看不到他、摸不到他,却能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节,均是那么的失落、悲伤,就如同离开水的鱼,即将干涸致死。 范云汐有种预感,如果某一天,那个男孩真的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一定能一眼认出他。 她也喜欢辛弃疾的词。南宋抗金英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辛幼安,他的一生都是那么的传奇悲壮。 范云汐还记得,小学六年级以前,她脑中甚至没有宋词的概念,她知道唐诗,并且很崇拜潇洒不羁的李白。直到她上六年级,语文课本上出现了一篇《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范云汐当时就被这首词惊艳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多么欢愉、多么美好的词句啊。 她以为,辛弃疾是一位闲云野鹤的山间词人,也只有醉卧山里的词人,才能写出这么幸福美丽的丰收词句。 然而她错了。当她买来《辛弃疾词集》,并且看完词集的前言,才恍然回过神来。原来啊,辛弃疾是一位爱国将领,史上着名的、文武双全的大词人。 范云汐对辛弃疾的生平越发好奇。她忍不住去认识他,于是她知道了辛弃疾带五十人于五万人中生擒敌军将领传奇故事,也知道了辛弃疾南归之后,满腔抱负难以施展的无奈,还知道了辛弃疾与范如玉美丽爱情故事。 范云汐最喜欢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里面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讲的故事好像是,元夕佳节,辛弃疾与范如玉游街赏灯,街上花灯千树,鼎沸非凡,他们便在赏灯之时走散了。尔后辛弃疾不断寻找范如玉,久寻而无果,蓦然回首之时,看到灯火阑珊的对面,范如玉就亭亭玉立站在哪里。 范云汐知道,自己的理解可能不对。毕竟书上对这段话的解析也非常模糊,辛弃疾善用比兴,许多看似欢跃的词句,兴许映射的是南宋朝廷的腐败、自己对主和派的痛恨、以及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 这之类的比兴词句在辛弃疾的词中比比皆是。比如“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辛弃疾把自己比作遭人忌妒的阿娇,映射朝中主和派对自己的打压,又比如“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一番风雨过后,花径里满目狼藉,落后都随流水流走,绿叶反而变多了,映射的却是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早已七零八落。 所以这句“蓦然回首”到底看到了什么,“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他”又是什么,范云汐也不知道。 不过范云汐愿意相信自己的理解。她甚至预见到自己和那个未知少年见面时的画面,他会像辛弃疾一样,蓦然回首,看到正含笑的她。 那时他肯定也会情不自禁诵出那首《青玉案·元夕》。 现在是五一假的第二天。范云汐在家里闲着。她大学毕业已有两年,期间只回过一次家,每当她看到仿佛对自己恨之入骨的母亲,便不敢再多逗留片刻。 她的父母在她初中时就离了婚。范云汐也不知道他们离婚的具体原因,可能是因为家庭条件太过糟糕,也可能是因为两人没熬过七年之痒。 范云汐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回想起遥远的中学时代,范云汐心里仍忍不住悸动。她至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满是暴力的少女时代的。 现在好了,范云汐熬出头了,学有所成,有了稳定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逢年过节还放假,既轻松,也舒适。 范云汐不用再回家了,只需要每过一段时间,给母亲打点钱,报答她的生育与养育之恩就够了。至于母爱,实在无从说起。 范云汐闲时喜欢玩游戏,只不过她并不玩近几年大火的《银河航线》。她喜欢玩一些简单的网页小游戏,比如推箱子、蜘蛛牌、找渣渣、敲地鼠之类的游戏。 今天也一样,她坐在电脑前,乐此不疲地推箱子。 忽然,电脑屏幕出现一个弹框,是一条咨询信息,似乎在宣传今天正隆重召开的《银河航线》全网联赛。 范云汐本想顺手“x”掉这条咨询,但她用鼠标的手法不是很准,没点到“x”,反而点到了咨询页面,然后屏幕上又弹出一个大弹框,将这个电脑屏幕都盖住了。 弹框里自然是《银河航线》全网直播的画面。 画面里是浩瀚的星河,以及各种外形炫酷的飞行载具。每一辆载具都装备有攻击力极强的武器。 现在正爆发大规模的星河战争,两个排名极靠前的战队,以及他们统治的附属文明,在星空中全面开战了。 屏幕的左右下角,有选手的视频,这个视频并非固定,而是间歇性地切换,似乎游戏的玩家第一视角,也随着战争局势的变幻,不断切换。 游戏解说讲解得非常激情,说什么“漂亮!天外妙音战队已经控制星空一半以上的能量,这场比赛的走向已经可以预见”、“啊!?什么?血色斑斓手中居然还有无限接近三级文明的高等文明武器,看来局势完全扭转了,以异乡梦声为首的天外妙音战队,如果没有更强的高等文明武器,可能就无力回天了”。 范云汐看了一会,也听了一会,看不懂也听不懂,便想顺手关掉这个直播界面。 忽然,玩家第一视角一转,右下角的玩家变成了一个相貌甜美的女孩子。 范云汐惊讶地盯着右下角的女孩,她的游戏昵称叫飞雪明灯,非常优雅美丽,而她的相貌,也的确甜美至极。 而让范云汐惊讶的是,这个女孩子的相貌,居然和她有几分相似。当然,脸型并不是很像,主要是天然卷的头发,几乎完全一样。 范云汐读书多年,又就业两年,实在没见过头发和自己一样漂亮的女孩子,便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她想着,如果自己和这个女孩子能见上一面,定然能成为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 解说依旧在继续:“天啊!三级文明武器,星空切割刀!看来天外妙音战队也不再做任何保留,这把刀一出,恐怕整个血蝴蝶战队没有任何人能抵抗。” 范云汐看到,屏幕里,一架头上顶着“飞雪明灯”的载具上空,忽然跳跃出一把发光的刀刃,刀光一划,整个星空都被切成两片。 画面的精细度非常高,看起来非常精彩炫酷。 范云汐渐渐明白过来,《银河航线》大火的确是有原因的。这等高质量的游戏画面,在其他游戏里的确是很难看到。 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的一个同事为了玩这个游戏,天天吃泡面度日,凄惨无比,便放弃了尝试玩这个游戏的念头。 范云汐再一次准备关掉游戏直播,继续玩自己的推箱子。 却在这时,玩家的第一视角又切换了。右下角的视屏里,出现了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 范云汐的脸色猛然凝住,脑海中不断回荡一个声音“是他!那个吟诵《辛弃疾词集》的少年就是他”。 这个少年的肤色略微泛黑,面容也显得非常平凡,一点也不帅。 但范云汐只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深深迷住了。 他的眼睛是那么的坚毅、明亮,宛如黑暗中的灯塔。 他的笑容是那么的温雅、随和,宛如偶然莅临世间的谪仙。 仅在这一瞬,范云汐便做了决定,一定要去找这个男子。纵然视频里的他,和她幻想中的他完全不一样,少年变成了成年男子,而且不高、不帅、似乎还不怎么有钱,这些都无关紧要。 范云汐只知道,就当是自己发疯也好,一定要走到他面前,问他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在哪”。 范云汐再也没有玩推箱子的闲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的男子,直到这正常比赛结束,虽然整个战争过程出现过几次悬念,但天外妙音战队依旧以压倒性的力量击败了血蝴蝶战队,进军十六强。 画面切换,接下来是解说们的相互闲聊、打发时间、等待下一场比赛的展开。 范云汐记住了天外妙音战队,也记住了那个男子的游戏昵称,异乡梦声。 她见赛程表里,今天已经没有天外妙音战队的比赛,便毫不犹豫关掉直播界面,进而上网查询这一场全网联赛的具体地点。 这一查,范云汐立刻激动起来。因为这场电竞比赛的赛场就在弭城的蓝梦电竞馆,而范云汐大学毕业之后,就直接留在弭城市区工作。换言之,范云汐现在的租房就在弭城,虽然弭城很大,她的住处离蓝梦电竞馆也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但她只需要打个车,最多两个小时,便能见到那个梦里的少年。 范云汐的呼吸变得急促,一向思路清晰的大脑,在此刻完全短路,变成了一锅浆糊。 她静坐了好久,终于回过神。 ——不对,就算我知道怎么去找他,也不能这么贸然前去,必须做好许多事前准备。而且我不能表现得太过焦躁,甚至不用今天就急着去,不然就太不像女孩子了。 范云汐凝着眉梢思索,决定先买一套档次稍高的化妆品,再买一身漂亮的衣服。 女孩去见梦中的男孩,当然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范云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认真打扮过自己。一半原因是她不愿把太多的钱花在化妆品与衣物这种好看却不实用的东西上,她经历过贫穷时代,知道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纵然她现在有能力过得更好了,也很少铺张浪费,花不必要的钱;另一半原因是,女孩子打扮自己,当然是为了给人看,尤其是给自己喜欢的男孩子看,而她活了二十多年,也的确没遇到能让自己满心欢喜的男孩子。 虽然范云汐的左脸上有一条淡淡的伤疤,但伤疤本身已经很难影响到她的美丽。纵然她经常素面朝天,便也美丽无比。而今天,一套两千多块的化妆品,完全掩盖了她的伤疤,把她的美丽点缀得淋漓尽致。 范云汐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十分满意,认为那个不知名的少年看了她也一定欣喜无比。 衣服的话,范云汐觉得裙子更好。五一过后,气候本就逐渐升温,穿裙子既舒服又好看,所以她又下血本,买了一条八百多块的雪白色吊带裙。 换上漂亮的裙子,范云汐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童话里,美丽又迷人的公主。 ——然后我就可以去找他了?总觉得哪里不对,是我忽略了什么吗? 范云汐蹙着眉思索,而时间便在她的反复斟酌中,渐渐走过了。 天已经黑透,范云汐今天不能去找那个少年,便按捺心绪,早早睡觉,想着明天再做打算。 而在她睡前,忽然想明白了自己忽略了什么。 无论谁,忽然被一个陌生人找到,然后又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会让人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吧。 范云汐敢肯定,自己绝对没有疯,但她又不想被别人视作疯子,所以必须想一个合理的、接近那个少年的办法。 范云汐想着,脑子里便有了主意。 既然那个少年是打《银河航线》全网联赛的选手,那么自己宣称是他的粉丝,不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上前献花与拥抱了吗? 范云汐感觉自己聪明极了,所以她的心情非常愉快,很快就睡着了。 *** 时间稍稍回退一点。 弭城,苦瓜县,某偏远小镇。 天外妙音战队和血蝴蝶战队的对抗赛正如火如荼进行。 一栋陈旧的老房子里,女孩把两只小凳子叠在一起,便成了高凳子,再抽一只小凳子坐在高凳子前,便可以写作业了。 女孩用红扑扑的手,捏着粗糙不已的铅笔,盯着数学练习册快速写题。 她已经小学六年级了,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普通的练习题已经难不倒她,因而她总是能在写作业时,还顺便做其他事情,比如看电视。 弭城地界有一个电竞频道,只要装上机顶盒的家庭,都能在电视机里收到这个频道。 女孩没玩过电竞游戏,但她却很喜欢看别人玩,尤其是游戏解说慷慨激昂地激情讲解、台下观众又热烈欢呼之时,她也无端感到高兴。 她觉得,坐在电脑前,仅凭双手便让无数观众欢呼雀跃的比赛选手们,都是来自遥远天际的神奇存在。 他们像云外云、天外天的战士。 今天女孩也一样,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写题,一边看电视。 隔房传来急促的切菜声,女孩的母亲正在忙着做饭。 女孩闻到了腊肉的香味,忍不住询问道:“母亲,今天是什么节日吗?为什么要煮腊肉?” 隔房里传来母亲温婉的声音,她含笑道:“小雪,你爸今天要回来。以后他就在家里,不出去了。” 小雪就是苏小月的妹妹苏小雪。 苏小雪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非常模糊,因为她每年只能见父亲一次,而且每次都是匆匆而别。 但她记得父亲的好,他每次回家都会带很多零食,并且把她捧得高高的,说很多有趣的故事。 他说:“帝都的雪非常美丽,就像我们家小雪一样。” 所以雪到底是什么样子?是像电视里一样,白白的、软软的、漫天飘飞,还是说,雪就是人,人就是雪? 自然书上,清清楚楚写着,雪就是雨的另一种形态,而雨又是水的形态之一。所以雪就是水变的。 这个道理很好理解,但苏小雪总归没见过真正的雪。 苏小雪听到父亲要回来了,便忍不住问道:“那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除了过年的时候,一家人的确很少吃团圆饭。而去年过年,父亲回来了,姐姐却没回来,听父亲说,她和她的一个同学走了。 所以姐姐以后还回来吗? 苏小雪不知道,所以要问。 母亲温和说道:“姐姐很快也回家了。所以你在家里要乖乖的,别等姐姐一回家,又指责你不听话。” 苏小雪开心笑道:“等姐姐回来,我给她讲题。” 她继续写作业,不经意间抬眼,看到了电视机。 “姐姐!母亲,你快看,姐姐在电视里!” 苏小雪的的确确看清楚了,电视屏幕的右下角,那个戴着耳机,正专心打比赛的女孩子,就是她的姐姐苏小月。 隔房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早已年老色衰的妇女急匆匆跑了出来。 苏小雪指着电视机,两眼满是星星,开心叫道:“母亲,姐姐在打电竞比赛,她成了最了不起的战士!” 妇女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盯着电视机。 苏小雪问:“母亲,你怎么了?” 妇女摇头道:“小雪,你姐姐不是战士,真正的战士是戍守边关,保卫国土的那群英勇的小伙子。” 苏小雪忍不住问道:“那姐姐是什么?” 妇女露出慈祥的笑容,抬手揉了揉苏小雪的脑袋,回答道:“姐姐和你一样,也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啊。” 第四十一章 蜂拥 五月四日,晴空万里,艳阳普照。 天外妙音战队的第一场比赛结束已有两天。这段时间里,叶黎的确想尽办法监视苏小月,试图从她的言行举止里找出新的线索。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容易,苏小月毕竟是个女孩子,而且不受“念”的影响,叶黎也就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她。 叶黎花了很多心思,平日里苏小月出门,他一定找借口与她同行,而她出门,无非就是上街随便走走,买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比如发夹、指甲油之类的物品。而她不出门的时间,也不在酒店的各个场所里活动,宛如守家的小女孩,闭门不出。因此叶黎只能借朋友的身份,去敲她的房门。 苏小月的确把叶黎当成很好的朋友,女孩子的房间一般不让男人进,但这里是酒店的包房,并不是她的闺房,所以她也很大方地请他进屋里坐。 房间里的陈设非常精致,窗明几净,灯光柔和,暗香流溢,像一处令人流连忘返的温柔乡。 世间不知多少好汉,醉倒在这样的温柔乡里。 叶黎没醉。他很仔细地打量房间,发现房间里的所有物品都是酒店的配置,除了苏小月自己携带的小背包。 背包的确很小,和小学生的书包一样大,里面的空间只够装下化妆品、卫生纸、各种证件、以及现金等物品。 叶黎在想,苏小月的纸人是否在那个小背包里。他预见到的画面,是否与那些纸人有关。 毕竟诅咒力量本身就带着一种不确定性。施加诅咒害人的人,也可能在无意识中,被诅咒侵蚀。这就像快意江湖的武侠小说中常出现的一个理论——当你挥起屠刀之时,你自己也必将死于刀下。 叶黎很想找机会检查苏小月的背包。可是一个大男人去翻找一个女孩子的随身背包,像极了变态。 叶黎不想当变态,所以他干脆直言问道:“苏小月,你这次来弭城参加比赛,有带那些纸人吗?” 苏小月点头道:“我带了,不过现在已经丢掉了。” ——丢掉了?这种与诅咒沾边的东西,真的丢得掉? 叶黎思索着,又问道:“你确定丢掉了?” 苏小月拍了拍自己的裙子,证明自己身上没藏任何东西,又主动打开背包,里面的确只有一些女性的随身物品,没有纸人,也没有血符。 叶黎不死心,继续追问道:“你把那些纸人丢哪里了?” 苏小月抬手指向窗外,凝着眉说道:“我把那些纸人丢到酒店外,路口处的垃圾桶里了。我在丢纸人之前,把纸人上扎的针都拔了出来,我想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叶黎,你忽然变得这么郑重,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针已经拔了出来,好像是没问题了。 叶黎思忖着,轻轻点头道:“没事,我就随口问问,你不要多想。” 苏小月问:“叶黎,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叶黎怔住。 苏小月轻叹道:“我也没见过鬼,但是我见过一个人,他全身都是黑色,连脸部也被一张黑色的面巾裹住,只露出一双奇怪的眼睛。那个人给我的感觉非常冰冷,不寒而栗,仿佛他本身就来自地狱。我想,如果世上有鬼的话,那他一定是鬼。” 叶黎之前就猜到,仇世找过苏小月。她说的那个像鬼的人,当然就是仇世。 苏小月埋下头,忧伤道:“最初我以为他只是一个邪教分子,也不是太相信他的话。只不过我那时的确恨透了舒博,也没管太多,就照着他的话做了。却没想到,我用他教我画的血符诅咒舒博,真的起效了。是我害了舒博,只希望他的手早点好起来。” 叶黎问:“那个人之后还找过你吗?” 苏小月摇头道:“他教会我画血符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了。” 叶黎好言安慰苏小月,并叮嘱她,以后不要再相信那个人说的任何话。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叶黎的心情也非常好,因为徐小娟发了一张图片给他,是她在家里,和小橘一起吃烛光晚餐的画面。 一个美女的女人和一只可爱的小橘猫,在烛光下吃东西,看上去的确赏心悦目。 同样的,沈星暮的心情似乎也相当不错。叶黎罕见的听见了他哼小曲,似乎哼唱的还是夏恬原创的《闹剧》。 “幻想尽头少年音容闹剧终点偏偏腾飞化龙雾锁荒原几经枯荣飞雪安抚城外温柔坟冢……” 叶黎觉得这首歌的意境非常深远,也非常悲哀。如果夏恬坚持唱下去,不断发行新专辑,一定能成为知名的歌手。 沈星暮却淡淡说道:“你不要信口开河。夏恬的确有点唱歌的天赋,但比起当红的那些天王巨星,还差得远。她不继续做歌手,是最明智的选择。” 叶黎干巴巴说道:“对的,她不唱歌,就有更多的时间陪你。” 沈星暮冷着脸不说话。 叶黎道:“你的心情好像很不错。” 沈星暮道:“你应该能猜到原因。” 叶黎思考片刻,能让沈星暮开心的人并不多,而夏恬却是一个。所以叶黎猜到了答案,笑着问道:“莫非夏恬要来陪你打比赛?” 沈星暮道:“夏秦和钱漫欣的事情基本上告一段落,因为无论夏恬怎么撮合他们,夏秦也不吃这一套。夏恬不打算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准备来弭城帮我们。她今早就已经出发,估计晚饭之前能到。” 叶黎点头道:“这是一个好消息。有夏恬帮忙的话,仇世便更不是我们的对手。” 沈星暮道:“另外,这段时间,你也不必把目光一直锁在苏小月身上,多注意周围。弭城要变天了,夏秦一直秣兵历马,想对巨鼎门动手。而唐静舒也在近期有了异动,她和肖寒承的往来更加频繁,他们也都盯着巨鼎门。钱风竹和万青虹,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等不了多久,弭城会爆发一场大战,其中或许存在会使用‘念’的强者。” 叶黎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变得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要掺和这场黑道之间的战争?” 沈星暮冷笑道:“你真以为我不打算替胡海冬报仇?” 叶黎沉默。 沈星暮道:“我们离开绪城的前一晚,赌王盟经营的地下赌场外,唐静舒差人送给我的名片,本就藏了莫大玄机。” 叶黎还记得,那张名片上有一个电话号码,还有一个红艳的唇印。 沈星暮继续道:“那不是名片,而是信纸。虽然隐晦,但我能察觉到,名片上几乎不可见的字体。唐静舒利用那张名片告诉我,游万金比我所想的更难对付,他手下的有两个强大无比的保镖,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分别叫莫哭与莫笑。我若想弄死游万金,就必须先把这对兄弟解决。而这对兄弟,也都掌握了‘念’,以我当时的力量,很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唐静舒找我合作,设计引蛇出洞,一举将游万金拿下。” 叶黎问:“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叶黎摇头道:“你当时并不打算让我掺和这件事,所以没说。而你现在说,是因为你也没想到,你和唐静舒的复仇计划会和善恶游戏发生时间上的冲突。现在善恶游戏还没结束,我们必须一起行动,你怕我事发前没有半点准备,着了别人的道。” 沈星暮道:“你越来越聪明了。” 叶黎笑道:“我很笨,不过和聪明的人在一起久了,好像又变得不那么笨了。比如——” 叶黎偏头看向窗外。 叶黎和沈星暮住在酒店七楼,这已经算是非常高的楼层,但在弭城这等大城市里,高楼林立,比七楼高的楼层,多不胜数。 就在满江红酒店的斜对面,便有一座三十多层楼高的写字楼。 叶黎看着写字楼的十楼,那里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两者距离相当远,叶黎凭肉眼已经无法判断那扇窗户里藏了什么,但他依旧知道,有人正用狙击枪瞄着沈星暮。 叶黎甚至猜测到,沈星暮忽然说这么多秘密,和那一支瞄准他的狙击枪有关。 沈星暮背对着窗户,皱着眉说道:“传闻中,曾经有百发百中的狙击手,在百米外的高楼狙击游万金。可是尖利的子弹在飞行的途中被哥哥莫哭两指夹住,而弟弟莫笑更是把子弹当做弹珠子,放在手心一弹,子弹便原路返回,击杀了狙击手。” 叶黎看着窗外,暗自估算道:“这个距离好像还不到一百米。” 沈星暮愉快地笑道:“所以我或许比那对兄弟强一点。” 他说话之时,忽然反手向后一抓,就仿佛背痒,正在抓背。这是一个很随意的动作,而他再次收回手时,手心已捏住一发子弹。 叶黎苦笑道:“我仿佛又看见了昔日的杜贞。普通的狙击枪,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好像玩具一样。” 沈星暮把子弹放在手心把玩一阵,把指尖放进嘴里,咬破指肚,血滴变成了细细的流束,有序地落在子弹上。 片刻过去,沈星暮随手将子弹一弹,子弹便打回了对面的写字楼里。 叶黎好奇道:“你在子弹上写了什么?” 沈星暮道:“我叫那个杀手转告钱风竹。我现在只想安静打比赛,叫他别再来打扰我。” 叶黎问:“你怎么知道那个杀手是钱风竹派来的?” 沈星暮道:“前几天,苏小月和于信对话时,提到了我的名字。于信的反应很奇怪,现在想来,他可能不仅仅是蓝天精英学校的领导,还有可能是巨鼎门的干部。现在知道我的行踪的人并不多,而知道的那些人也不会轻易透露。所以是于信把我的行踪告诉了钱风竹。而钱风竹也担心我在两个帮派大战在即的时候,帮元成辑揭发蓝天精英学校的黑幕,给巨鼎门制造新的麻烦。” 叶黎哑然道:“看来这些黑帮老大想的问题都挺深远的。” 沈星暮道:“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如果钱风竹连这丁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夏秦早就将巨鼎门一锅端了。”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苏小月在房间里呆久了之后便想出去散步。叶黎便只好跟着她同行。 阳光下,苏小月像金灿灿的转日莲,美丽、丰满,却又显得有些忧郁。 忧郁的少女,总有一种别致的美,让人忍不住伸手抚慰。 叶黎不会抚慰她,只是单纯地盯着她。 他们一起去了路口的垃圾桶,两个人居然也像拾荒者一样,翻找垃圾桶里的垃圾。 叶黎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所以也没感觉不适。 苏小月的举动倒是引来不少人的唏嘘。 路人感慨,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苏小月是鲜花,叶黎是牛粪。 叶黎在想,如果某一天,自己真的带着徐小娟上街拾荒,那自己就真的侮辱了“牛粪”这个词,应该是遗臭万年的狗屎。 两人把垃圾桶翻了个遍,没找到纸人。 苏小月道:“现在国家的城市环保做的非常好,几天前的垃圾,早就被垃圾车拉走了。” 叶黎笑道:“没关系的。反正你已经把针拔掉了。” 苏小月点头道:“我也这么想。” 两人一起逛街,苏小月罕见地聊起了元成辑。她觉得最近的元成辑有点奇怪。因为舒博受了那么重的伤,最后还退出比赛,他居然还不闻不问。 叶黎则不以为然。男人的友谊,岂是女人能看得懂的?说不定元成辑的不闻不问,其实是更深层次的关心,只不过外人难以察觉。 苏小月道:“我想元成辑应该在生舒博的气。” 叶黎惊讶道:“元成辑为什么生气?” 苏小月道:“舒博的家里很有钱。他来我们工作室,其实是瞒着家里一声不吭就走了的。换言之,他随时都可以回家过好日子。” 叶黎知道这件事,但他不觉得这里面存在什么玄机。 苏小月轻叹道:“莫非你没发现,我们来弭城之前,舒博忽然有车了,而且是一辆宝马车。” 叶黎道:“发现了,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苏小月道:“舒博忽然有车了,证明他回过家,那辆宝马车是他从家里开出来的。这个迹象是不是表明,舒博等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工作室,回家过好日子了?” 叶黎思索着点头道:“这么说来,元成辑或许真的在生气。毕竟舒博是最支持元成辑的人,如果他要走,元成辑不可能无动于衷。” *** 蛰城到弭城的高速路上。周泳航开车,夏恬抱着小橘,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脸嫌弃地盯着后视镜里的两个人。 夏秦和钱漫欣,像是忽然发神经了,忽然就挤上了夏恬的车,说是要顺路去弭城。 钱漫欣像书香门第的美丽小姐,坐车上也不忘翻看书本。只不过她看的书有些另类,名字叫《如何俘获你的男人》。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自在,看到书中的精辟段落时,还不忘抬眼问夏秦几句。 她问“夏秦,如果我在你面前被石头绊倒了,你会不会伸手扶我”,“我忽然感冒发烧了,你会不会顶着大雨来给我送药”,“如果我和夏恬都掉水里了,你救谁”之类的问题。 夏秦基本上无视她的所有问题,直到她提到夏恬时,他便毫不犹豫回答道:“这种问题还需要问,我当然救恬恬啊!” 换做其他女孩子,听到这样的回答不是伤心就是愤怒,钱漫欣却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她不仅不生气,反而开眉笑道:“这就对了,如果你说你救我,我反倒觉得你很虚伪,瞧不上你呢。” 一路上,夏恬听他们聊天,其实也挺有趣。 不过夏秦上车前就说明白了,他要去弭城解决掉钱风竹和万青虹,这件事还得沈星暮帮忙才行。 夏恬觉得心里不舒服。她好不容易能去找沈星暮了,偏偏夏秦也要跟过去。而且沈星暮和叶黎现在正在进行善恶游戏,再摊上这些乱七八糟的黑道纷争,哪里抽得开身。 最最最重要的是,夏恬真的想沈星暮了。她只想和沈星暮一起逛逛街、吃点零食,这么简单的心愿,也被夏秦完全搅乱了。 夏恬在想,如果夏秦以前对她坏一点就好了,她现在就可以毫不犹豫把他丢下车去。可惜夏秦的确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哥哥,夏恬实在没办法在夏秦身上挑刺,便只能委屈一点,由着他。 ——只希望,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影响到善恶游戏的走向。 夏恬想着,嘴里又忍不住呢喃着“星暮”之类的字眼。 *** 绪城,浩瀚的赌马场外,最高档的观马包厢里。 游万金又喝了一口红酒,抬手轻轻抚着他脸上的伤疤,翘起的二郎腿不时向前踢一下。 唐静舒就像一块白绒绒的垫脚凳。她伏在地上,作用是替游万金垫脚。 游万金喝着酒,满心愉快地问道:“静舒,钱霄汉死后,钱风竹终于沉不住气了。巨鼎门和枪神社的战争一触即发。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弭城凑个热闹?” 唐静舒柔声道:“万金,这种大事,你怎么能交给我做决定?” 游万金的神色一冷,猛地抬脚,像踢皮球一样,将唐静舒踢得滚出好几米远。 他站起身,冷冷说道:“我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这种事情还要我教?” 唐静舒立刻匍匐着再次伏到游万金身前,温柔说道:“弭城是一块大蛋糕,我们当然要去。” 游万金俯下身子,伸手拧住唐静舒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拽起来,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说的对,我们的确要去一趟。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想好好地蹂躏你一下。” 他说话时,便猛地一巴掌打在唐静舒脸上。 唐静舒非但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像羞涩的小女孩,红着脸,露出娇媚而享受的笑容。 游万金剥掉唐静舒的外套,用皮鞭一遍又一遍地抽打她的身子。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唐静舒的身上满是血痕,鲜血甚至浸透衣服,但她依旧没有痛哼一声,脸上只有疯狂的笑容。 游万金打够了,转过身对着包厢门淡淡说道:“莫哭,你出去备车。莫笑,大概还有五分钟时间,这个女人交给你,别做得太过就行了。” 他说着,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 唐静舒像肉市上一块新鲜的猪肉,血淋淋的,就趴在地上。 她在笑。因为她这次是真的预见到了游万金的凄惨下场。只要她能替郁子岩复仇,那么她所受的一切苦,都变得不值一提。 她听到了脚步声,有人正在向她靠近。 毫无疑问,来的人是莫笑。 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莫哭和莫笑都是好色之徒,这半年时间里,她被这对兄弟侵占过无数次。 可是她从不放在心上。 因为这对兄弟也是她的复仇工具。 工具是没有生命的。所以没人会介意在工具面前脱光衣服。 *** 霓城,古老的铁门外,肖寒承再一次像受罚的小学生一样,安静站着。 铁门里,肖元在收菜。 五月是一个忙碌的月份,尤其是对农夫而言。 肖元身着破旧的麻布衣服,迈着蹒跚的步伐,在菜园里劳作。 肖寒承等着,日光将他晒得汗流浃背,甚至有汗水顺额头留到了眼睛里,他依旧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宛如镇守边关的英勇战士。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某一刻,肖寒承感觉自己快虚脱了,急需喝水时,铁门里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身着古装汉服的可爱姑娘跑到铁门前,笑语盈盈说道:“大少爷,老爷说了,你想做什么,可以放手去做,杜四爷以前培养的杀手,你也可以调动一部分。前提是,只要他还活着,你就不能伤害二小姐和三小姐。” 肖寒承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连忙回答道:“我知道了,麻烦你替我向父亲问好。” 汉服姑娘嫣然一笑,转身便又向菜园里跑去。 肖寒承也笑了,这会他的笑容比汉服姑娘的笑容更加灿烂。 他的眼睛里满是光,仿佛看到了乾坤的流转与时代的更新。 无论是肖家还是赌王盟,他都要。 所以他现在要去弭城。 第四十二章 挑拨 仇世醒来的时候,周遭一片漆黑。他用了数秒钟时间适应眼前的昏暗光线,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是化工厂的一间隔房,化工厂早已废弃,房间里散落着各种化工药品,穿刺刺激性极强的气味。 他皱着眉,捡起地上的一个药瓶,凑近看,便发现这是罂粟的粉末。 ——我进入死亡游戏时,应该是在棚户区外的一间破房子里,而非在化工厂里。而且这个化工厂怎么这么奇怪?罂粟的确具备一定的医学作用,但化工厂里出现罂粟,无论如何都显得奇怪。莫非这家废弃的化工厂,原本是生产毒品的? 仇世思索着,顺手将药瓶捏成粉末。 他大步冲出房间,来到地面。此时星月当空,已是深夜时分,凉风习习,天地辽阔。 仇世意识到不到,立刻摸出手机查看时间。 手机显示时间五月四日。 仇世猜到时间已经大幅度流逝,却没想到,死亡游戏的时间与现实世界的时间区别有如此之大。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只度过了短短不到一天时间,而现实世界里,时间已流逝近半月之久。 ——莫非我想错了?我不是误打误撞地破了局,而是在游戏时间已经极限逼近临界之时,才被动离开游戏世界? 仇世回忆起死亡游戏的内容。 这一场死亡游戏和以往的任何一场都不一样。因为在游戏里,他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是在去年年底时,发生在丁县的一个小故事。 那时元成辑的“成博”工作室还没有完全组建成型。舒博与于信谈投资工作室的项目成功之后,元成辑、苏小月、熊小熊、颜景康、以及一名名叫张全的成员在丁县汽车站接舒博,并一同举办庆祝晚会。 那时元成辑还是物流公司的装卸工,只不过他并没有住员工宿舍,而是租了房单独居住。 庆祝会就在元成辑的租房里展开。 这个租房的位置很不错,虽然离闹市区远,但好在附近有街道,衣食住行等方面都十分方便。 那一晚,众人都喝得很开心。尤其是舒博,喝得醉眼惺忪时,还吟诗。 他没有自创诗的文采,所以他只能吟诵古人的佳作。 他会吟“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等等名句。 在他眼中,年华转瞬即逝,所以他做任何事情都十足认真,把整个人世当做浩瀚的战场。 但有时他又会吟唱一些比婉约的词句,其中有大文豪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有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的“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以及稼轩居士辛弃疾的“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 他吟诵得最多的诗词,似乎正是“词中之龙”辛弃疾的词。 元成辑很早就醉了,被苏小月扶回房睡下了。 颜景康和张全也不胜酒力,吃过、喝过、笑过之后,也打招呼离去了。 房间里只剩苏小月,舒博,熊小熊三个人。 死亡游戏中,仇世就是熊小熊,只不过他忘了属于自己的记忆。 原本的熊小熊一直暗恋着苏小月,所以仇世对苏小月也有一种异样的情愫。 仇世明显比原本的熊小熊要理智得多,无论喜不喜欢,他对不会对苏小月这种好女孩做过分的事情。 所以他一直中规中矩坐着,偶尔吃点菜,喝口酒,偷偷看苏小月一眼。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舒博吟诵的诗词句子越来越多,其中比较婉约含蓄的情诗更是层出不穷。 仇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以及“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仇世敏锐地察觉到,舒博其实也偷偷喜欢着苏小月。而且他喝过酒之后,压抑的情绪如即将破闸的洪水,随时都可能倾泻出来。 在这种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的夜晚,人往往容易变得不理智,然后做出一些夸张的事情。 苏小月好像也喝醉了,坐不稳更站不稳。 她红着脸,摇摇晃晃地对二人打招呼,说是困了,想睡觉,然后躺在沙发上就不懂了。 那时是冬天,这样躺着容易着凉。 仇世便思忖着说道:“舒博大哥,先送小月姐回家吧。” 然而舒博仍在吟诗,这次又变成了辛弃疾的《满江红》,随口便是“天与文章,看万斛,龙文笔力。闻道是、一时曾赐,千金颜色”。 看来他真的醉得不轻,已经听不清别人说话了。 仇世没办法,便去就近的宾馆开了两间房,分别把舒博和苏小月送过去。他自己则回了家。 死亡游戏到这里就结束了。 短短不到一天时间。 仇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正确的做法,当然不是如现实中的熊小熊一般,趁虚而入,侵犯苏小月。而是把舒博和苏小月脱光衣服丢进一个房间。 当然,无论对与错,仇世现在都不再在意。至少他知道了,那天晚上,侵犯苏小月的人是熊小熊。 这是一个很好的线索。如果他能利用好,便能把整个“成博”工作室搅一个天翻地覆。 最好的结局当然是舒博和苏小月自相残杀,最后知道真相的那个人再自杀。这样一来,藏在元成辑体内的恶念之花,不可能不绽放。 所以他现在要改变方向,从舒博身上下手。 仇世走到棚户区的外的旧房子前时,各个房间都熄了灯,唯独一号工作室还亮着灯。 坐在工作室里的人正是舒博。 这和仇世预想的完全一样。因为他教苏小月使用诅咒,而舒博就是被诅咒的对象。今天是五月四日,《银河航线》的全网联赛已经开始,工作室的其他成员都去了弭城,废了一条手的舒博却去不了。 仇世站在窗户看了一会,只见舒博用左手玩游戏,眼睛像电灯,明亮而安静。 仇世不惊动舒博,小心翼翼退到空旷的平地上,然后摸出手机,登录《银河航线》的账号。 他向飞雪明灯发送私信,内容是:飞雪,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仇世只等了一小会,飞雪明灯便回复:惊鸿游龙?你找我有什么事?莫非你现在也在打全网联赛? 仇世:我不打比赛。我也不说比赛的事情。我联系你,只是想告诉你。那一晚,你喜欢的女孩子,背叛了你。 飞雪明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仇世:那一晚,你们都喝醉了。那个女孩却没醉。他原本是想和你睡,但是被你推开了,她一气之下,就陪熊小熊睡了,然后再上你的床。 飞雪明灯: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小熊的名字? 仇世:你别管我是谁。我们虽然没见过面,但在游戏中,总归合作过不少次。我没必要骗你。 飞雪明灯: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仇世:那个女人本来是你的好朋友的女朋友。她不仅背叛了你的好朋友,也背叛你对她的爱慕,更可恶的是,她最后还嫁祸给你。莫非你不生气? 飞雪明灯:我的确很生气。 仇世:如果你想报复他,我可以教你。 飞雪明灯:抱歉。这种事情,我想还是我自己去处理的好。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我下了。 仇世刚看完这条信息,便看到好友列表里的“飞雪明灯”变成了灰色。他的确下线了。 仇世抬眼看向楼上,工作室的灯还亮着,笃定舒博此刻心乱如麻,正在沉思。 仇世感觉心情愉快极了。他在死亡游戏中,继承了熊小熊的记忆,便对舒博有了较深的了解。 舒博这样的人,最容不得别人背叛。 现在他知道苏小月不仅背叛了元成辑,而且还嫁祸他,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而苏小月至今认为舒博侵犯了她,同样不会轻易罢手。 这一男一女,必定斗个你死我活。而坐收渔利的人,当然是他仇世。 只不过仇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很可能被记忆中的熊小熊影响了。熊小熊是一个非常青涩的少年郎,想法常常单纯。所以仇世的想法也变得单纯了,他的计算里出现了不只一个大漏洞。 舒博并不是傻子,不可能只听别人一句话,就不分青红皂白,提刀杀人。 而且现在“飞雪明灯”的主人并不是舒博,而是苏小月。 仇世转过身,准备找个地方过夜,却在这时,身后有了光亮,一个房间的灯被打开了。 仇世皱着眉看过去,只见窗户里出现了一个尤为苍老的人形剪影。 毫无疑问,那个影子的主人正是这栋房的房东老婆婆。 她站在窗户前,一动不动。 ——这种奇怪的冷意是怎么回事?对了,在这样破旧的地方,这个老太婆怎会拥有这么大一座房子?她真的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吗?如果她不是,那她一直守在这里做什么?莫非和那个废弃的化工厂有关? 仇世思忖着,脚步却不顿留。 他不知道那个老太婆有没有看到他,他只是不习惯这种诡异的冰冷感,下意识想快点离开这里。 *** 弭城,满江红酒店,苏小月的房间里。 苏小月做躺在床铺上,对着手机屏幕发呆。 她还记得,很早以前,沈星暮问过她关于小河浅浅与惊鸿游龙的问题。 今天惊鸿游龙突兀找来,并且说了这么多奇怪的话,让苏小月有了不好的预感。她从字面上已经判断出,惊鸿游龙在诬陷自己,并且挑拨舒博憎恨自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苏小月很快想到了那个黑衣蒙面,宛如鬼魅的男人。那个人无条件教她画血符报复舒博,似乎也藏了什么玄机。 苏小月将黑衣人和惊鸿游龙联系起来,很容易便想到,这两个人可能是同一个人。 因为他们都在做损人不利己的混账事。虽然这世上喜欢焚琴煮鹤,专做损人不利己之事的混蛋,但很少有人把别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 苏小月想到叶黎似乎也非常忌惮那个黑衣人,便想向叶黎寻求帮助。 可是她还没起身,便又想到,惊鸿游龙在游戏中联系自己,那黑衣人会不会在现实中找到舒博? 苏小月冷静几天之后,心中已经做了决定,既然元成辑心中的女孩不是她,她也就没必要再死缠烂打,纠缠不休。 她觉得,舒博很好。她愿意听舒博的话,不再回家,而是留下来陪他一起等。 但在这之前,她不容许别人再来挑拨他们的关系。哪怕是那个像鬼一样恐怖的黑衣人也不行。 苏小月给舒博打了电话。 现在已经是凌晨过,她并没有对这个电话抱太大期望,电话另一头的人却快速地接听了。 苏小月压低声音问道:“舒博,你睡了吗?” 舒博道:“睡着的人,是接不到电话的。” 苏小月失笑道:“这么说好像是没错。既然你醒着,我就不怕打扰你了。我想问你一件事。” 舒博道:“你尽管问。” 苏小月问:“你回工作室的这几天,有没有奇怪的人找你?” 舒博否定道:“没有。我回来这几天,一直没出门。连吃饭都是在房东婆婆家里吃的。” 苏小月问:“就是说,除了房东婆婆,你没见到过任何人?” 舒博道:“是的。” 苏小月轻轻松出一口气,尔后认真说道:“舒博,你听我说,你的游戏好友惊鸿游龙联系过我。他不知道是我登的你的账号,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故意挑拨我们的关系。” 舒博冷冷说道:“我们的关系不需要挑拨。” 苏小月一惊,蹙眉问:“什么意思?” 舒博道:“意思是。打完比赛,你就回家吧。” 苏小月的心一沉,质问道:“你之前是这么说的吗?” 舒博斩钉截铁说道:“我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但我现在后悔了。我觉得,你这样的女人,的确不适合我,我实在没必要再你身上浪费时间。” 苏小月仿若遭受重击,脑袋里一阵嗡鸣。 舒博继续道:“就这样吧。好好打比赛,然后回家,做个好姑娘,会有人爱你的。” 苏小月张口还想说话,听筒里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舒博已经挂了电话。 苏小月心中一阵疼痛。她没想到男人变脸居然也和翻书一样快。 可是舒博为什么忽然就变了脸呢? ——对了,一定是因为那个黑衣人。虽然舒博没说,但只有这样才说得通。那个黑衣人找到了舒博,并且巧舌如簧,各种挑拨,才让舒博误认为我曾欺骗他、嫁祸他。 苏小月想明白了这一点,心里同样生气,她气舒博不相信自己。 不过这种气愤,总比被人抛弃的悲伤让人舒服一点。 苏小月想着,只要自己找机会和舒博解释清楚就没问题了。 她没急着发短信和舒博说,因为她猜测到,这条短信发过去,必然造成一个不眠的长夜。 天外妙音战队的第二次比赛就在明天,而且对手是笃志而体战队。 今晚她必须好好睡觉,养足精神。 于是苏小月真的就睡了,完全忘了舒博说的那些过分无比的话。 第四十三章 驱邪 初阳刚刚升起,叶黎便又听到了轻快而有节拍的敲门声。 毫无疑问,苏小月又找来了。因为也只有她,才能敲出这么清越的敲门声。 叶黎换好衣服,拧开房门,便见苏小月亭亭玉立站在门外。 苏小月显示含蓄一笑,尔后问道:“叶黎,我有事想和你聊,能让我进去吗?” 叶黎迟疑片刻,点头道:“朋友的话,当然可以进屋里坐。” 昨天下午,夏恬、夏秦、钱漫欣、周泳航四人抵达弭城之后,沈星暮便和夏恬一起去了别的酒店开房,剩下的三个人,也宛如高等特工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莫名其妙地消失无踪了。 现在房间里只有叶黎一个人住,他便没有太多讲究。 叶黎坐到床边,微笑着问道:“苏小月,你有什么事?” 苏小月咬着嘴,反手抓了抓小背包的侧包,抓出手机,顺手将手机递给叶黎。 叶黎看手机上的内容,却是《银河航线》账号的聊天记录。叶黎一边看,苏小月便一边解释,并把她自己的猜测也都说了出来。 在那一场宛如虚拟实境的死亡游戏中,沈星暮便已得知惊鸿游龙就是仇世。而今仇世联系飞雪明灯,分明没安好心。 叶黎看着手机思索片刻,凝声问道:“你确定惊鸿游龙不知道飞雪明灯账号的主人已经换人了?” 苏小月点头道:“他肯定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发送这么多暴露自身意图的信息。” ——怎么回事?那么精明的仇世,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莫非这本身并不是错误,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可若他是故意的,又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 叶黎久思无果,便只能暂且把这事放下,微笑着安慰苏小月:“你放心,那个黑衣人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可怕。他只能暗中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不敢明目张胆对你做什么。你放心打比赛,就算他真的想害你,我也会帮你。” 苏小月目露感激之色,重重点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不管我的。” 叶黎皱眉道:“别说这种满是歧义的话。” 苏小月开眉笑道:“这哪有什么歧义啊?我们是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啊。认识你之后,我的运气都变好了很多。” 叶黎问:“你以前很倒霉吗?” 苏小月道:“简直倒霉透顶。我读书的时候,总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老师骂,还经常差一两分及格。而我认识元成辑和舒博之后,更是霉运不断。无论我做什么事情,总会出现预期之外的干扰,导致我的所有计划全盘落空。” 叶黎问:“能举一个例子吗?” 苏小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思索道:“简单的例子就是,我在工作室工作的时间比其他所有成员都长,但不管我怎么努力,赚的钱也远远不如其他成员多。不过这种状况在你和我组队之后发生了变化,现在我们两个才是工作室的黄金搭档,每天都能赚取大量收益。” 叶黎失笑道:“这可能只是你的心理作用。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好运霉运,其实没人说得清楚。都只不过是一时的感觉而已。” 苏小月甜笑道:“无论怎么说,人总是趋吉避凶,希望自己好运。既然我这么倒霉,当然要找一个好运的男孩。” 叶黎道:“舒博就是一个非常好运的男孩。” 苏小月深表赞同道:“我也这么认为。” 叶黎和苏小月一起吃了早餐,又聊了一会下午两点就会展开的比赛。 上午十点过,沈星暮带着夏恬回来了。 狭小的酒店房间里,忽然从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显得有些挤。苏小月便含笑道:“你们聊,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夏恬盯着苏小月,温婉笑道:“小月,你身上好像有奇怪的东西。” 苏小月愣住,连叶黎和沈星暮也微微一惊。 夏恬保持温柔的笑容,继续道:“我能去你的房间坐坐吗?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苏小月迟疑片刻,点了头。 夏恬要去苏小月的房间,沈星暮便厚着脸皮跟了过去。 而叶黎目前算是苏小月的朋友,她也不好把叶黎晾在一边,便也把叶黎叫了过去。 于是四个人依旧挤在同一个酒店房间里,只不过换了一个房间而已。 叶黎认为夏恬不会无的放矢,她说的话,就一定存在道理。于是他把自己的“念”扩散开来,仔细搜索房间,可未果。 沈星暮也皱着眉头仔细看了好久,最后轻轻摇头。 夏恬则是拉着苏小月的手,嘴里说着很温柔的问候之语,但她的眼睛却似乎打量着四周。 两个女孩坐到床铺边上,夏恬仿佛察觉了什么,伸手一翻枕头,下面只有平整的床单,什么也没有。 夏恬却并没有收手,又翻开床单,床单下床垫,床垫上依旧是空无一物。 夏恬看向苏小月,温和道:“小月,你先起来,我好像发现了很吓人的东西。” 苏小月疑惑地站起身。叶黎和沈星暮野都满脸不解地盯着夏恬。 夏恬张开手伸了一个懒腰,尔后温和的“念”缓缓席卷开。她的双手忽然变得力量百倍,轻轻一抬床垫,便将整个床垫举了起来。 夏恬是个身子骨很瘦小的女孩子,而且还是病人。娇小的她,忽然举起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确是一件显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叶黎和沈星暮都了解夏恬的能力,便不觉得惊讶。 苏小月却好像变成了木头人,呆呆地盯着夏恬,好半晌说不出半句话。 夏恬举着床垫,浅笑着说道:“星暮,床架子上面有一叠纸人,你把它拿出来。” 沈星暮的动作很快,夏恬的话还没落音,他便抓起了床架子上的诅咒纸人。 夏恬的手缓缓放下,厚重的床垫子便也“砰”的一声回到床架子上。 夏恬拍了拍手,嫣然笑道:“我说吧,我不来的话,你们两个铁定还蒙在鼓里。” 沈星暮有没有被蒙在鼓里,叶黎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自己的确被蒙在鼓里。 之前苏小月说了,她把纸人上的钉子都拔了,纸人也都丢到酒店外,路口处的垃圾桶里了。 垃圾桶里的东西,当然不会无端出现在厚重的床垫子下面。而且被拔掉的钉子,现在也好端端地扎在纸人的右肩、右肘、右腕上。 叶黎看向苏小月。他不认为她在撒谎,毕竟他曾经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李真洋给他的铃铛,被他丢掉之后又莫名其妙回来了。 苏小月盯着沈星暮手中的纸人,也是一脸疑惑地说道:“我早把它们丢了啊。它们怎么会在这里?” 叶黎等三人都不说话。 夏恬抓过沈星暮手上的纸人,蹙着眉凝视许久,轻叹道:“这个纸人的血符诅咒非常强大。如果几个纸人的诅咒同时生效,可以直接致死。” 她说话时,咬紧亮晶晶的贝齿,伸手逐一把纸人上的钉子拔出来。 苏小月立刻说道:“夏恬姐姐,我之前把钉子拔出来过,但不知为什么,这些钉子又钉回去了。” 夏恬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微笑道:“你放心好了,这次我把钉子拔出来,它们就不会再扎回去了。” 苏小月目中有了忧色,几次欲言又止。 夏恬把钉子拔出来,随手丢进垃圾桶里,尔后盯着纸人不语。 叶黎问:“夏恬,莫非还有问题?” 夏恬点头道:“有问题的。这些纸人本身就具备非常强大的诅咒力量,纵然把钉子拔除了,只要纸人上的血符还在,被诅咒的舒博依旧难逃厄运。” 叶黎立刻从夏恬手中拿过一张纸人,将“念”汇聚在指尖,试图擦掉纸人上的血符。 然而叶黎的力量仿佛空气,竟无法破坏血符丝毫。 沈星暮也拿过纸人尝试了一下,结果依旧。 夏恬深吸一口气,蹙眉道:“这种诅咒,你们是除不掉的。叶黎,还记得左漫雪家里的衣柜吗?衣柜背面的血符,你擦不掉,小橘却擦掉了。” 叶黎当然记得。但那时的他,并不懂“念”的运用,小橘却懂。 现在叶黎的“念”已经非常强大,不应该擦不掉血符。 夏恬解释道:“这和‘念’没关系,纵然你再获取一朵善念之花,拥有更加强大的‘念’,也擦不掉血符。这种诅咒,只有我、或者小娟、或者小橘能擦掉。” 叶黎问:“为什么?” 夏恬道:“因为你和星暮的‘念’都不够纯粹。” 叶黎似懂非懂。 沈星暮则冷着脸摇头道:“夏恬,你有事情瞒着我?” 夏恬莞尔道:“我并没有瞒你任何事情。如果有,那也肯定是为你好。” 沈星暮面无表情盯着夏恬,却不说话。 夏恬继续道:“就算是我,要擦掉这些纸人上的血符,也需要下很大的功夫,而且需要不少时间。” 沈星暮问:“会影响你的身体吗?” 夏恬摇头道:“这倒不至于。只不过会很累,可能接下来你们再有麻烦,我也帮不了你们了。” 沈星暮问:“你现在开始擦血符,需要多少时间?” 夏恬道:“好几个小时吧。” 沈星暮道:“两个小时和九个小时,都叫几个小时。” 夏恬便估算道:“四五个小时。”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我在这里陪你。” 夏恬摇头道:“下午两点,有你的比赛。你不要忘了,这场比赛,你们的对手是笃志而体战队。如果你不参加比赛,你们战队几乎必败无疑。” 沈星暮沉默。 夏恬凝视手中的纸人,尔后伸出指尖,一点一点擦拭纸人上的血色符文。 符文的确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不过这个速度非常慢。如夏恬所说,这个过程的确要持续好几个小时。 沈星暮安静守在夏恬身边,一动不动。 叶黎迟疑着,安静退出房间。而他刚出门不久,苏小月也跟了出来。 苏小月叫住叶黎,满脸忧虑,却又吞吞吐吐,好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叶黎此刻也有些心浮气躁。他已经知道自己预见到的画面是怎么来的了。苏小月自以为纸人上的钉子已经拔出,并且纸人也已丢掉,诅咒不会再伤害舒博的身体,所以留在弭城安心打比赛。然而她并不知道,纸人的诅咒仍在持续。很可能就在苏小月打比赛的这半个月里,舒博便因无孔不入的诅咒力量死于非命。 叶黎预见中的,苏小月绝望到生无可恋的画面,便是因舒博的死。 *** 苏小月犹豫了许久,终于把几乎说出口的话再次咽回心里。 她明白了,昨晚舒博的态度之所以那么冰冷,不是因为黑衣人的巧言蛊惑,而是因为不曾消退的诅咒。 ——舒博一定以为我还想报复他,一直用钉子扎纸人,企图取走他的性命。他为此变得心如死灰,做好了安静赴死的准备。可是、可是……这种误会,不是随便提一句,就能解开的吗?他为什么不说?男人为什么都这么自以为是,这么主观,这么要强,这么不负责任! 苏小月想着,心中有了怒气与悲伤,但更多的是心疼。 她亲眼看过舒博被诅咒力量侵蚀的右手。他的右手几乎已经废掉,比断臂人的义肢还不如。 这么多天里,诅咒还在持续侵蚀舒博的身体。那么他除了右手,还有其他部位瘫痪吗? 苏小月越想心里越难受。 他安静站着,待叶黎回了房间,终于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舒博。 她很担心他,迫切地想知道他现在的状况。 可是她的指尖僵在拨号键上,久久按不下去。 她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可笑可悲、恬不知耻的女人。 曾经她以为她爱元成辑爱得无法自拔,这一生一世必须和他在一起才行。 直到她得知元成辑的过往,知道他心里早早装着另外一个女孩子。 她真的就放手了。 而今她又喜欢上了舒博。可是伤害舒博的人,偏偏又是她自己。 无论如何,纸人是她做的,钉子是她钉的。纵然她真的丢掉了纸人,可是造成舒博受苦受难的始作俑者,依旧是她。 她现在该用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问候他? 或者说,在这种难以启齿的时候,干脆就闭口不言? 那么她和他,一如她和元成辑一样,又一次相忘? 苏小月咬紧牙,终究还是拨通了舒博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 电话另一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沉重却平稳的鼻息。 苏小月犹豫许久,终于使劲一咬牙,认真说道:“舒博,我喜欢你!我不回家了!我要陪你一起等!一天也好!一年也好!哪怕是十年或者更久,我都陪你等!” 电话另一头依旧只有沉重的鼻息。 好久好久之后,舒博终于说话了。他用尤为沙哑的声线说道:“好。” 第四十四章 揭发 快到下午两点的时候,叶黎去苏小月的房间看了一眼,夏恬还在擦拭纸人上的血符。其中三张纸人已经擦干净,变成了普通的白宣纸,而剩下的最后一张纸人,还有近半血符需要擦掉。 夏恬满头大汗,原本红润的脸色也变得略微苍白,显然累得不轻。 沈星暮就守在她旁边,一动不动。 叶黎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叫了沈星暮一声。毕竟这场比赛也很重要,关乎善念之花。 沈星暮静站着,像是没听到。叶黎便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们,独自去了电竞馆。 元成辑,苏小月,熊小熊等人一早就到了。 大屏幕上是比赛开始倒计时,舞台上各种彩灯闪烁,舞台下,观众云集。 叶黎看到了挥舞的荧光棒,像黑暗中的一道道彩虹。不少观众窃窃私语,电竞馆里嘈杂一片。 叶黎忽然就想到了元成辑和范云汐最喜欢的那一首《青玉案·元夕》。虽然现在不是元宵佳节,没有灯笼与通宵闪烁的彩灯,但眼下的热闹,也的确称得上“东风夜放花千树”了。 密闭的电竞房里,叶黎向元成辑等人打了招呼,便坐到自己的电脑前。 《银河航线》比赛规定,一支战队的参赛成员在五到七个人。现在电竞房里已有六个人,沈星暮没来,其他人似乎也不太关心。 毕竟六个人也可以开赛,而且战队还有候补。 随着一阵激扬的音乐响起,主持人的致辞开始了。舞台上,他说了一大堆寒暄之余,尔后话锋一转,激动说道:“天外妙音与笃志而体究竟鹿死谁手,我们拭目以待!” 台下响起热烈的欢呼与掌声。 叶黎抬眼随便看了一眼大屏幕,只见屏幕镜头在观众台上不断切换。其中一个镜头,闪过一个卷发女孩子。 ——那个女孩是范云汐? 叶黎的心猛地一颤,旋即又释然一笑。 他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范云汐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纵然她没死,长成了大姑娘,相貌也一定发生了不少变化,肯定不会是那个坐在观众台上的女孩子。 双方选手上台亮相,打招呼的环节,沈星暮终于来了。 叶黎心中暗自松出一口气。虽然苏小月有舒博的账号,但这场比赛的对手是有着全服排名第一玩家的笃志而体战队。如果战队里少了沈星暮这么强的战力,的确堪忧。 比赛开始,以逍遥游侠为首的笃志而体战队率先发动攻击。在方圆十光年内的星河战场,三级文明武器,星轨运作仪启动。 这一瞬间,仿佛星空内的所有天体与尘埃都受逍遥游侠控制,无数大型天体化作流星,呼啸轰向天外妙音战队。 元成辑身为战队队长,第一时间下达指令,沉声说道:“我们暂时分散,各自想办法避开逍遥游侠的攻击,再汇合进行——”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沈星暮便打断他的话,淡淡说道:“方圆三光年外,一颗直径大约在太阳七倍的天体,是逍遥游侠的进攻核心。只要我们合力摧毁那一粒恒星,逍遥游侠的攻势不攻自破。现在我把那粒恒星的定位发给你们。” 收到恒星的动态定位,除了叶黎,其余战队成员均疑惑不解。 元成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星暮随口说道:“三级文明武器,因果计算器,可以轻而易举计算出当前战局的最优选项。” 元成辑没再多说什么,其余成员便也听从沈星暮的,集合起来,以二十万倍光速,飞速靠近那粒核心恒星。 这过程中,无数天体轰向整个战队。 沈星暮发动二级文明武器,幻想水晶,大幅度错开天体的冲击。 同一时间,其他战队成员也发动高等文明武器,将环绕在战队四周的天体都焚烧成灰烬。 数分钟后,天外妙音战队找到那粒燃烧着无穷烈焰的恒星。 沈星暮率先说道:“这粒恒星是笃志而体战队的进攻核心,逍遥游侠等人绝对在星域附近潜伏。苏小月,用你的星空切割刀,尽快毁掉这粒恒星。其他人注意四周,随时准备反击。” 这时候,沈星暮说话指挥,纵然他说的都是对的,也会引来不少人的不满。 熊小熊反驳道:“你又不是队长,不要随便发号施令。” 沈星暮笑而不语。 苏小月却已行动起来。 同一时间,一束高能量冲击从熊小熊的方向冲击而来。 熊小熊第一时间没做出反应,遭受重击,载具损坏百分之六十以上。而能量流束的还未消散,呼啸着轰向苏小月。 苏小月正准备用高能脉冲反击之时,星空中飞出一个卷轴,正是沈星暮的时间囚笼卷轴,使得星域周遭的时间暂时停顿。 沈星暮道:“量子探测仪显示,我们四周有超过一千个天体正包围冲击而来。苏小月,不要浪费时间,快用星空切割刀。” 苏小月明显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即不再迟疑,启动星空切割刀。 然而星空切割刀还在读条这会,四周又有高能量冲击呼啸而来。 这次沈星暮没再说话,元成辑便沉声说道:“大家保护小月,别让她的读条被人打断。” 除了遭受重创的熊小熊,其余成员均围绕苏小月做出防御阵型。 天外妙音战队成员合力保护苏小月,暗中的笃志而体战队显然也感到棘手。他们不再潜伏,而是驾驶载具出现在众人的视野范围内。 一场激烈的战斗就此展开。 元成辑是队长,当然要牵制对方的队长逍遥游侠。可是元成辑并不是逍遥游侠的对手,两人交手仅几分钟,元成辑便被一件无限接近三级的二级文明武器击败。 逍遥游侠乘胜追击之时,沈星暮也已击败与他对战的对手。他驾驶载具,飞速靠近元成辑,中子轮盘启动,强大的吸扯力暂时控制逍遥游侠,将元成辑救下。 沈星暮道:“元成辑,你去对付笃志而体的其他成员,我来对付逍遥游侠。” 元成辑凝重道:“你小心一点,逍遥游侠手中的高等文明武器非常多,可能还有其他三级文明武器。” 而元成辑说话这一会,众人的屏幕均完全凝滞。 元成辑果然说对了,逍遥游侠又发动了三级文明武器,空间绝对静止器。 这不是时间的静止,而是空间的绝对静止。 换言之,空间局部凝滞,时间却在流动。 所以苏小月的星空切割刀迟迟无法启动,星域外,无数大型天体依旧在靠近天外妙音战队。 遇到此等绝境,叶黎作为战队的吊车尾,当然没办法破局。 其余成员也都是一脸忧色。 沈星暮道:“叶黎,用你的逻辑球。逻辑球的文明等级绝对高于逍遥游侠的空间绝对静止器。” 叶黎立刻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启动逻辑球。 叶黎的角色等级不够高,载具的能量储备也不够支撑逻辑球的运转。不过他总归是将逻辑球的力量发挥出了一丝。 逻辑变换,空间的静止力量削弱了一分。 叶黎勉强可以行动了,但战队的其他成员依旧处于静止状态。 沈星暮道:“把你的逻辑球借给我用,目前只有我和苏小月的能量储备足够支撑逻辑球运转。苏小月必须驾驭星空切割刀,只有我能使用逻辑球。” 叶黎不迟疑,立刻将逻辑球交给沈星暮。 而当沈星暮拿到逻辑球,整个战局又一次改变走向。 逻辑球的诡异力量强行湮灭了空间绝对静止器的力量。战队所有成员都恢复了行动。 苏小月的星空切割刀读条完成。 星空中,刀光闪动,整个星域仿佛被无限切割。 高温高热的恒星,在冰冷的刀锐下,顷刻化作碎片。 而星域外,呼啸席卷而来的大量天体,也在此刻运动紊乱,相互撞击,发生大规模的天体湮灭。 逍遥游侠的战术再次宣告失败。 而剩下的,便是两个战队的最后厮杀。 沈星暮手中还有无线接近三级的二级文明武器粒子运作摇杆。 而逍遥游侠手中也有同等强大的绝对零度喷雾。 两名玩家的冲击越来越激烈,到后面,两人都陷入绝对的力量低估。 苏小月的星空切割刀冷却完毕,准备再一次启动。 同一时间,笃志而体的另一名成员居然也有三级文明武器,不朽之盾。 高等级文明的碰撞,总是这么惊心动魄。 这场比赛久久无法画上句点。 就在双方僵持着,难分上下,无法预判战局走向的时间节点,元成辑居然又有了新的行动。 在高度紧张的战场,他忽然启动了一件三级文明武器,唤龙笛。 《银河航线》的背景设计中,有远古时代,强大生物主宰的历史。 而元成辑的唤龙笛,便能唤醒沉睡的远古生物前来作战。 元成辑召唤了一只通体泛红的巨龙。 毫无疑问,这条举动的原型正是《游戏王5ds》中的红龙。 巨龙咆哮,笃志而体战队节节败退。 游戏的最后一刻,叶黎遭受强大的能量冲击,死亡。 连元成辑本身也因承受不了唤龙笛的可怕能量消耗,被卷进战斗的余波之后,死亡。 天外妙音战队最后只剩沈星暮和苏小月两个人,而他们的状态也糟糕到了极点,似乎随便一件一级文明武器就足以击败现在的他们。 然而他们不会再遭受任何攻击。因为包括逍遥游侠在内,笃志而体战队全灭。 与此同时,电竞房的门被打开了。 隔音效果消失,天外妙音全员都听到了场外的激烈高呼声。 主持人在舞台上惊呼着:“天啊!这绝对是我、以及台上所有观众所看过的最精彩的一场比赛。天外妙音与笃志而体,不愧为《银河航线》的王者战队!战斗的最后,天外妙音战队以微弱的优势战胜笃志而体战队,打架掌声恭喜天外妙音战队获胜!” 现在是双方战队上台握手与敬礼的环节。 叶黎跟着战队成员们走上台。 主持人还絮絮叨叨说着许多废话。 元成辑走在战队最前面,沈星暮则走在第二位。 正当元成辑与逍遥游侠握手这会。 沈星暮与主持人错身。 他没再向前走,而是面无表情地抓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 主持人完全愣住,台上的两个战队的成员也完全愣住。观众台上的观众们也在此刻完全安静下来。 主持人小声道:“星河永驻选手,现在还不是选手致辞时间,请你吧麦还——” 他的话没说完,沈星暮便已对着话筒淡淡说道:“现场以及电视机前的各位观众。我想大家一直都很好奇,这场由虎鹰集团与沈氏集团合作举办的庆祝赛,为什么没有沈氏集团的人到场。在此,我向大家致歉。” 沈星暮轻轻鞠躬,尔后摘下口罩,继续说道:“我是沈氏集团的集团总经理沈星暮。我作为比赛的主办方之一,又以参赛选手的身份参加比赛,实在有些不应该。或许不少观众会觉得这场比赛存在黑幕,是我们沈氏集团暗中做了手脚。这一点,我不做澄清,因为我要说的,也是和比赛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 观众台上短暂的安静之后,又一次爆发激烈的欢呼声。 沈星暮的确是个名人,至少在许多少女眼中是完美的成功人士。在蛰城附近的数个大城市里,知道他的女孩子的确不少。 当然,苏小月以及“成博”工作室的其他成员都是例外,他们只关注《银河航线》,并不观众其他娱乐八卦。 这也是沈星暮在“成博”工作室工作这么久,却没人发现他的身份的主要原因。 沈星暮捏着话筒,语气沉痛地说道:“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所认知的学校,应该是什么样子?” 观众台上不少观众回答,学校是教书育人、培养社会精英的地方,当然神圣、庄严、无垢。 沈星暮也尤为赞同地点头道:“我认为大家都说的对。学校不仅是培养、教育学生的地方,更是让人肃然起敬的机构。我们每个人都上过学,在不同的学校里,有哭有笑,跌跌撞撞地成长。每当我们回忆起学生时代的过往,无一不感怀。少年时代的我们,总是那么的美好。可是今天,我要说的学校,却不是有着大家幸福回忆的那种学校,而是另一种,让人不寒而栗,令人发指的另一种学校。 在场的众位,应该有不少是弭城本地的人。想必大家也都听说过,在弭城有一座盛名不断的好学校,蓝天精英学校。它的声誉一向很好。传闻中,无论怎样叛逆的少年,只要进过这所学校,再出来时,一定会变成乖巧的好孩子。 可是有谁知道,这所学校的收费标准甚至是其他学校的十倍以上?这种高额的学费,换来的又是什么?我请问,在场的众位,有人知道吗?” 观众台上没人说话,似乎所有人都被沈星暮的沉重话语引导了。 沈星暮冷着脸,沉声说道:“蓝天精英学校和其他学校不一样,这所学校里的老师,甚至算不上老师,因为他们本身也没有知识,只懂得折磨与鞭挞。进入蓝天精英学校的学生,学不到任何知识,只能体会到无尽的痛与绝望。 我们的队长,异乡梦声,以前便是这所学校的受害者之一。他的经历想必大家一定闻所未闻。一辆改装过的面包车,后排没有座位,只有一个宛如闹房的大铁笼。他被关在黑暗的铁笼里,磕磕碰碰数个小时,没有一口食物,也没有一口水,唯一一次看到阳光,就是从面包车换到禁闭室里。 什么是禁闭室?当然是关押受罚紧闭的人的地方。那时我的队长不到十八岁。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一关就是一个星期。屋子很湿,甚至长了青苔,满是腐臭。没有床,没有厕所,他困了只能睡潮湿的地面,想上厕所也只能自己在墙角解决。每天的食物是三个硬得发黑的馒头与一瓶水。 这样的生活只需要一天就可以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折磨得面目全非。队长却被关了一个星期,期间不能大叫。因为他只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就会有人手持棍子,进来不由分说一顿打。 被关在禁闭室里的人,常常被打得血肉模糊。 人在恶劣的环境中容易生病。所以队长病了,只能自己忍着,直到病情糟糕到无法行动时,才有人送他去医院,只做简单的治疗,便又送回学校继续受罚。 禁闭室只是蓝天精英学校的一部分,甚至这还不算最折磨人的。从禁闭室出来的学生,每天也面临无数的棍棒教育。而且学生被打的时候,还不能哭喊,这样只会换来更多的棍棒。其他的、更令人发指的事情,我不再多说。 我想说的是。这种人神共愤的学校,实在不该存在。可是一旦有人揭发这所学校,便一定伴随各种无形的威胁。就在三天前,甚至有人想取走我的性命。连我尚且如此,其他为此愤愤不平的人,也变得敢怒不敢言。 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有限。而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的力量就完全不一样。我今天说这件事,根本原因是我的队长,创建工作室与战队的初衷,便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知名度、更强的号召力,号召大家,一起对付这种不该存在世间的邪恶势力。” 第四十五章 回首 天外妙音战队与笃志而体战队的比赛结束已有半个小时,沈星暮的揭发演讲却还远远没有结束。他讲着,每一个字都平静到不起半点波澜,却又好像潜藏着无尽怒火,疾风骤雨将至。整个观众台,数千名观众早已被他的言语感染,变得义愤填膺、嫉恶如仇。不只他们,相比无数电视机或电脑前的观众,同样热血沸腾,恨不得生吞那群披着光鲜外表的狼。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沈星暮所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关于恶魔的故事。 此时此刻,偌大的电竞馆里,除了沈星暮的平静话音,便再无任何人出声。满堂的呼吸声、心跳声、脉搏声,宛如无数条银色的蛛丝,它们渐渐地靠拢了,结成了一张严密的蛛网,随时都会拨网而下,网住那群无声无息将一个个少年摧毁的恶魔。 长廊里有脚步声响起,濯天虎以及一众虎鹰高层来了。 他们站在舞台边上,一动不动。 濯天虎的脸色有些沉郁,但很快又变得平和。 沈星暮面无表情讲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只要有利益的存在,就一定会衍生出罪恶。我们谁也不是全能的神,肉体凡胎的我们,阻止不了罪恶的诞生。但我们总归还有一颗曾几何时,如烈火一般燃烧的心脏。少年的心,其实并没有世人所想的那么坚韧,所谓‘莫欺少年穷’,其实无数少年长大成人之后也依旧‘穷’,真正生而不凡的少年,少之又少。而那些属于大众的‘少年之心’,总是在不断向前折叠的岁月长河上冷却结冰。他们变得淡漠了、无情了,对眼前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毫不夸张的说,某一刻,我知道蓝天精英学校的真相的那一刻,第一反应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原来我也是这么无情的人。似乎无情本身,就好像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幸好这世上终究有着那么一群生而桀骜、生而为龙的超凡少年。我的队长,异乡梦声,他就是这样温暖的一个好男儿。他有一个梦,希望有朝一日,蓝天精英学校这等宛如人间炼狱的场所,可以彻彻底底从人间蒸发。他一直为此努力着,哪怕屡屡受到挫折,不断接到恐吓电话,乃至是遭受人身攻击,也从未放弃过。今天,我贸然说了这么多,大概也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人。人都会哭会笑,有感情,懂得感动,懂得珍惜与不舍,懂得残酷与悲伤,懂得贪恋与爱慕,懂得手足与友谊,也懂得英雄与幻想。如果,我说如果,你们都有这样一个成为少年英雄的机会,你们会怎么选?继续麻木不仁,视若无睹,无动于衷?抑或是,伸出曾属于热血少年的双手,紧握成拳,彻彻底底击垮蓝天精英学校,以及其他更多诸如此类的邪恶势力?” 观众台上越来越安静,仿佛每个人都在沉思,仿佛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了细微的变化。他们变得沉郁,变得愤怒,仿佛随时都会仰天长啸,高声附和。 沈星暮的讲话还在继续。可是早已有人听不下去。 黑暗的某个角落,终于有了异动。 尖锐的枪响声忽然绕开,一颗子弹精准无误地打向沈星暮的头颅。 沈星暮没有使用“念”的力量抵抗,而是侧身一跳,用肩膀硬生生挡下这一颗子弹。 绽放的殷红血花,一瞬间弥漫在场所有人的双眼。 黑暗的角落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分明是有人在跑动。 一直充当忠实听客的叶黎终于在此刻回过神来。他明白了沈星暮这一场演讲的用意,许多事情,无论嘴巴上说的怎样精彩,但终究是口说无凭,时间一久,曾被言语感动的人也会渐渐忘却。 所以沈星暮在引蛇出洞,他想将蓝天精英学校事件的风波最大化。 而现在,忽然出手枪击沈星暮的杀手,便是最好的证据。 叶黎不做迟疑,一个箭步便快速追了出去。 杀手的身手非常矫健,叶黎追到长廊上,只能见一个即将冲出电竞馆的黑色背影。 那个背影看着有点熟,但叶黎一时间想不起他是谁。毕竟只是一个背影,只要是身材与身高相似的人,背影便极其相似。 叶黎当即使用“念”,准备禁锢那个杀手,再把他抓回电竞馆,当着在场观众以及屏幕前的观众指证蓝天精英学校。 然而叶黎的“念”刚刚释放出去,便受到一股强大的阻力,是另一股“念”在阻碍他的行动。 叶黎当即惊住,因为他认得这股“念”,它是属于沈星暮的力量。 ——沈星暮怎会阻止我?莫非这个杀手是他有意安排的? 叶黎迟疑片刻,终于丢下杀手,大步跑回电竞馆。 沈星暮脸色苍白地站在舞台上,面无表情说道:“这就是蓝天精英学校的真面目。任何企图揭发他们的人,都将受到生命威胁,连我也不会例外。不过大家不用惊慌,我来之前就已经报警,现在警方已经介入,那群犯罪分子不敢再肆意妄为。” 叶黎的嘴角轻轻抽搐。这一刻,他已经想起那个背影的主人了,就是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周泳航。 这一场枪击案,居然完全是沈星暮自导自演做出来的。 叶黎暗自惊叹沈星暮的狠辣。他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毕竟无论子弹打在谁的身上,都不会好受。 观众台上的观众完全被带动了,声讨蓝天精英学校的呼声变得越来越高,这一场电竞比赛渐渐演变为一场讨伐会议。 而在沈星暮演完这场戏的同时,网络咨询也出现了大爆炸。蓝天精英学校上了头条,各种质疑、唾骂、声讨、以及威胁的声音不断,只不过蓝天精英学校官方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没多久,全副武装的刑警来了。他们包围了整个电竞馆,引导观众们有序离场。沈星暮则被濯天虎送去了医院。 元成辑等人也在观众们离去之后,相继离开电竞馆。 满江红酒店,叶黎刚回房,元成辑便紧随而至。 元成辑叫住叶黎,一针见血问道:“你们是不是一早就有这样的安排?” 叶黎能听懂元成辑的问话,便点头道:“没错,这一场《银河航线》全网联赛是沈星暮主动向濯天虎提议的。而沈星暮愿意花这么多心思举办这一场击败,就是为了找机会揭发蓝天精英学校。” 元成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黎微笑道:“沈星暮已经说了,他被你的执着感动了,所以想找机会帮你。” 元成辑摇头道:“你说的虽然是实话,但其中一定还有隐瞒。舒博一开始的猜测是对的,你们从一开始,申请加入我们的工作室,就一定有其他目的。” 叶黎点头道:“是的。” 元成辑道:“我现在已经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了。” 叶黎愣住。 元成辑抬手抚着胸口,小声说道:“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很温暖、很祥和,就像一朵美丽的花正在我心里绽放。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也在脑海里浮出。你们想要的是一朵花,一朵纯白的、充满善意的花朵。” 叶黎沉默。 元成辑会心一笑,点头道:“如果你们想要这朵花,我可以给你们,但不是现在。我还有必须做的事情。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向你致谢。另外,也请你替我向沈星暮致谢。” 叶黎惊愕道:“为什么说谢?” 元成辑笑道:“谢谢你们,救了云汐,也救了舒博。” 叶黎有些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元成辑却不解释,而是继续说道:“也替我谢谢那位素未蒙面的好人,他救了小月。” 叶黎的脑子里全是雾水,一时之间完全想不出头绪。 却在这时,一个清越而熟悉的女声响起,叶黎顿时恍然大悟。 她说:“元成辑,我一直在找你!” 半开的房门外,一头卷发、身着雪白色吊带裙的女孩正亭亭玉立嫣然而笑。 叶黎盯着她,立刻想起在电竞馆大屏幕上看到的那个卷发女孩。他万万没想到,那时的仓促一瞥,看到的竟正的是活生生的范云汐。 在遥远的中学时代,已经坠楼死亡的范云汐,居然活了过来,并且长得越发美丽了。 元成辑蓦然回首,温柔地盯着她,微笑道:“我也一直在找你。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我用尽全力寻找,做着永远没有终点的梦,像傻子一样。” 范云汐甜笑道:“或许你不是在找我,只是在等那一次充满无限希望的‘蓦然回首’。” 元成辑闭上眼,轻声吟诵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范云汐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青玉案·元夕》。” 元成辑笑道:“其实远远不止这一首,我还会背很多你喜欢词。” 范云汐道:“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少年,我看不到他、也摸不到他,却能听到他朗朗诵读辛弃疾的词的声音。我在想,如果某一天,我在某个地方看到了他,一定能一眼认出他。” 元成辑道:“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梦。虽然我很不忍心,但还是必须告诉你,你的确认出了我,但依旧认错了人。” 范云汐不解道:“什么意思?” 元成辑微笑道:“你很快就明白了。” 他们的对话很平和,也非常温馨,但隐隐的,又有了一丝悲凉。 叶黎明白过来,自己和沈星暮所经历过的那两场死亡游戏,其实是一个莫大的伏笔。他们在游戏世界经历过的事情,变换成了现实。 所以已经死去的范云汐,又以生命的形式回归了这个世界,而曾经被蓝天精英学校伤害得体无完肤的舒博,也免受了生不如死的灾难。 或者说,在那两场死亡游戏结束的瞬间,这场善恶游戏的结局便几乎固定。 元成辑最重视的两个人,都得到了最根本的救赎。藏在他心中的善念之花,便因此悄然绽放了。 可是,这其中还藏着新的问题。 叶黎又一次想到了徐旺的消失。古姄与左漫雪的无助泪光,至今还漂浮在他眼前,历历在目。 这一次呢?纵然范云汐活了过来,舒博也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若是,元成辑最后消失了呢? 善念的终点,真的是令人作呕的伪善? 叶黎心乱如麻,甚至有点不敢再往下想。 他识趣地退出房间,给元成辑和范云汐独处时间。因为他知道,这短暂的时间,对他们而言,弥足珍贵。 然而叶黎前脚退出房间,元成辑便拉着范云汐跟了出来。 叶黎不解道:“你们阔别重逢,不多聊一会?” 元成辑摇头道:“该和云汐聊天的人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我。” ——这是什么意思? 叶黎不懂,但元成辑没做半点解释。 元成辑拉着范云汐向苏小月的房间走。 房间里,夏恬累瘫了,正躺在苏小月的床上小睡。 床边散落着几个白生生的纸人,每个纸人上面都写满了舒博的生辰八字。 苏小月则坐在床边,安静地守护着夏恬。 元成辑看到夏恬,哑然失笑道:“我还真笨,居然忘了向这位美女道谢。” 他对着仍在熟睡的夏恬深深一拜,尔后看向苏小月,温和说道:“小月,我们走。” 苏小月看到范云汐,脸上全是疑惑。但她没多问,只是轻轻点头道:“好的。” 元成辑道:“有三个人在酒店外等你,你一定很乐意见到他们。” 苏小月脸上的疑惑越多,却依旧没有多问。 元成辑,范云汐,苏小月三人向外走。叶黎看着正在熟睡的夏恬,不放心她一个人,便暗自用“念”设置一层屏障,用以保护她,并用手机给她留言,叫她睡醒之后直接去医院找沈星暮。 满江红酒店的门口,安静站着三个人,分别是一个满目沧桑的男人,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以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他们三个正是苏小月的父母与妹妹。 苏小月看到他们,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她大步靠近他们,张开手将他们三个紧紧相拥。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 这个拥抱结束,苏小月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询问道:“爸妈,小雪,你们怎么找来了?” 苏小雪蹦跳着,笑嘻嘻地说道:“姐姐,我们都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今天原本是想去电竞馆看你打比赛的,可是门票实在太贵了,我们就只能在外面等你。后来听说来打比赛的选手都在这家酒店暂时居住,我们就找过来了。” 苏小月破涕为笑。 元成辑对着苏小月的父母打招呼,并且温和地邀请道:“叔叔,阿姨,还有这位小妹妹,小月现在要去找她的男朋友,你们也一起去吧。我敢保证,他绝对是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苏家卫一家均点头。 叶黎原本想把沈星暮的车借来,载他们一行人去丁县。但转念一想,一辆小车也坐不下这么多人,便不多说,跟着他们一起去坐汽车。 从弭城到丁县,两个多小时车程。 元成辑,范云汐,以及苏小月一家人均有说有笑。 棚户区,破破烂烂的大房子前,舒博就安静站在一马平川的空地上。 苏小月大步向前跑,一把就抱住了舒博,并拉着他向苏家卫等人介绍道:“爸,妈,小雪,这就是我的男朋友,舒博。” 苏家卫早前见过舒博一次,那次有些仓促,而今再见,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满。 简单的招呼过后,舒博看向了元成辑。 元成辑笑道:“兄弟,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舒博捏了捏胸前的玉佩,沉声道:“其实我的确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现在见到你之后,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元成辑道:“原本我有点生你的气,因为你瞒着我回过家。我以为你打算离开我们,回家过好日子了。但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回家只不过是为了替我们以后的计划做铺垫。毕竟要打倒蓝天精英学校,光有声誉还不够,还需要强大的财力支撑。你回家一定是找你父母谈这件事情的。” 舒博淡淡笑道:“用辛弃疾的词句说,应该是‘知我者,二三子’。” 元成辑道:“舒博,以后你别再背辛弃疾的词了,不然小月会吃醋,我也会吃醋。” 舒博忍俊不禁。 元成辑又道:“舒博,能认识你,绝对是我的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 舒博皱眉道:“你的语气好奇怪,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元成辑摇头道:“我这里能有什么事情?这次叔叔阿姨难得来一次,你应该带他们去吃一顿大餐,好好聊一下。你和小月,也算是老相识了,而且年龄也到了,要不选个日子把婚结了。” 舒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元成辑又道:“我知道,你喜欢坐公交车,无论心烦时还是开心时,都要去坐公交车,两块钱,坐很远很远,然后再花两块钱坐回来。这是很有趣的事情,不过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小月这么好的女孩子,你得开上你的宝马车载她兜风才行。” 舒博沉声道:“成辑,你到底怎么了?” 元成辑保持微笑,却不解释。 叶黎的双目猛地一收,这一刻,他看到元成辑的胸膛不断绽放纯白的光华,是善念之花绽放了。 一股温暖的力量流入叶黎的胸膛。叶黎能感觉到强大的生命力量,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祥和,他的“念”再一次得到巨幅提升。 这个过程并不长。 当叶黎再一次定睛看去,便看到元成辑依旧站在原地。只不过他的表情变得尤为呆滞,似乎脑子里全是浆糊。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 某一刻,他蓦然回首,便看到站在他身后的范云汐。 这一刻,他的眼角一湿,眼泪如雨落下。 “云汐!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四十六章 怨塔 夕阳下的旧房,红艳的影子越来越长,而夕阳下的人,似乎也变得越发鲜艳灼目。 最苦无过于生离死别,最悲无过于相顾无言。元成辑与范云汐,舒博与苏小月,普普通通的四个人,波澜壮阔的两段感情。 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在此刻画上句点? ——完美而温馨的句点? 叶黎只觉脑中嗡鸣,所有的谜团都在此刻完全解开。但他心中没有半点喜悦,只有挥之不去的忧伤。 他看得到,眼前的温馨,建立在无数的悲伤与泪水之上。因为,此刻的元成辑,已不再是之前的元成辑。 之前的元成辑,变成了善念之花,融入了叶黎的体内。 叶黎抚着胸口,他能触摸到自己的心跳,进而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仿佛也随着元成辑的加入而改变了节奏。 那是轻缓的、冗长的、充满悲伤与不舍、但又满是决然的心跳声。 ——原来这场善恶游戏比我所想的要简单的多啊。简单到让人懊恼! 叶黎懂了,这场善恶游戏大概可以分为两条主线。一条线索是元成辑和范云汐的懵懂情愫,另一条线索便是元成辑和舒博的纯粹友谊。至于苏小月,只不过是夹杂在这两条线索中的混淆因素。 元成辑心中一直藏着两个遗憾,分别是范云汐的死、以及舒博的致残。 而叶黎和沈星暮分别经历过的两场死亡游戏,便是他们弥补元成辑的遗憾的唯一途径。 死亡游戏中,叶黎没让范云汐死掉,沈星暮也没让舒博受害。 看似虚幻的游戏世界,其实也是另一种层次的真实世界。 叶黎不知道,科学界一直讨论不休的多元时空理论是否真的存在。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果是恶念空间的话,纵然多元理论并不存在,它也能强行将它构建出来。 所以原本平行的时空线发生了错乱,有了短暂的交错,甚至有了无迹可寻的断层。在原本的世界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经过不同时空线的干扰,变成了理所当然。 已经死去的范云汐,却还好端端地活着,甚至一直在寻找那个梦中的“他”,而曾经被蓝天精英学校致残的舒博,也变成了身心健康的大男人,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抓起苏小月的手。 可是—— 曾经死去的范云汐又到哪里去了?曾经被致残的舒博又到哪里去了? 叶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就像两条分别断掉一截的绳子,绳子本身是残缺的,但两条绳子重合在一起之后,各自残缺的部分被完美地嵌合上了。一如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相互扶持,相互依偎,也并非不如一个健康的人。 叶黎忍不住捏紧了拳。眼前的一切都美好到不容破坏,可是元成辑终究成了最初与最后的牺牲品。 在这一点上,他和徐旺一模一样。 或者说,牺牲本身就是善念之花绽放的必要条件。 叶黎的神色变得麻木,双目越来越冷。有那么一瞬,他想亲手扼杀眼前的美好。 在他体内,零星的、属于元成辑的意识,遏制了他的恶意。 而当他惊讶自己怎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之时,他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正是沈星暮。 电话里,沈星暮问了几个关键的问题,说了一声“等我和夏恬过来”,便挂了电话。 平地上,元成辑、范云汐、舒博、苏小月一家人,相互闲聊一阵,便要一起去县城吃饭,并且向叶黎提出了邀请。 叶黎随口拒绝了。 待所有人都走后,叶黎独自站在平地上,安静等候。 他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自己,若无意外,那个人应该是仇世。 就如同叶黎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赢了一般,仇世当然也不会想到他忽然就输了。 叶黎能猜到,接下来免不了一场战斗。不过他心里并不担心。至少就目前而言,他的“念”绝对不会比仇世弱。 然而叶黎猜错了,在暗处盯着他的人不是仇世,而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 黑漆漆的窗户里,房东老太婆的眼睛就像两颗黑溜溜的葡萄,不时转动一下,安静地盯着叶黎。 叶黎此时才意识到,这栋房的房东一点也不简单。因为他得到两朵善念之花之后,才察觉到她的“念”。 换言之,在这之前的叶黎,因为“念”的强度与房东相差太多,所以一点也没察觉到她的强大。 叶黎心中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暗自将自身的戒备提到最高,同时也在思考这个房东老太婆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 叶黎目前所知的,懂得“念”的势力,除了“天神”,就只有“大同”。 “天神”的人,叶黎见过杜贞与安梦初,而“大同”的人,似乎一个也没见过。 叶黎企图用自己的蓝瞳去观察房东,可是他的眼睛里只能看到如潮水般翻滚的强大的“念”,却完全看不到“念”的颜色。 此时此刻,叶黎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老太婆的“念”,至少达到了安梦初的层次。 以叶黎目前的力量,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叶黎持续释放“念”,身体逐渐虚弱下来,而窗户里的老太婆,泰然自若,就仿佛她可以保持如此高强度的“念”释放一直到月落日升。 某一刻,叶黎终于撑不住了,被迫收回自己的“念”,颓然半蹲在地,大口喘气。 与此同时,窗户里的房东终于说话了。 她淡淡说道:“我一直以为,善念之花真的强大到可以比肩怨塔,现在看来,好像是我多虑了。就是不知道,梦初那丫头,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功夫去抢夺善念之花的力量。” 叶黎的神色变得惊疑,忍不住抬眼看向房东。 她的外貌的确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老太婆,但她的声音却是中年男子的音色,声线略粗,却不刺耳,反而带着些许吸引人的磁性。 叶黎立刻想到当初安梦初也是变脸一般,先后以阮杏文、张美月的身份出现。 “念”强大到一定程度的人,哪怕是做一张覆盖全身的人皮套装,也不足为奇。 所以这个房东老太婆,原本并不老,甚至不是女人,而是一个正直巅峰壮年的男子。 叶黎不说话,仔细思考这个人话中的信息。 他提到了“怨塔”,还提到安梦初想尽办法抢夺善念之花的力量。这明显都是很有价值的信息。另外,他提到安梦初时说的是“梦初那丫头”,似乎他和安梦初有很深的渊源。 叶黎想着,双目陡然一收。因为夕阳下的斜影,忽然就盖到了他身上。 叶黎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如何到他身前的,只知道他突兀出现,挡住了天边的斜阳,留下了一地阴影。 叶黎捏紧拳,冷声问道:“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子淡淡说道:“我叫佟深眠,目前算是‘大同’的主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并不会对你做什么。虽然梦初喜欢违约,但我向来说话算话,绝对不对恶念空间选中的人出手。而且我一向很给梦初面子,只要是她点名不能动的人,我也绝对不会动。” 叶黎问:“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 佟深眠道:“这话原本是我要对你和沈星暮说的,现在沈星暮不在,你就记得转告他。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怨塔的凝聚速度越来越快,现在连我也无法计算它何时能成型。如果你们还记得自己最初的愿望,就一定要抢在怨塔成型之前,拿到三朵善念之花。” 叶黎扼住话中的重点,立刻问道:“怨塔是什么?” 佟深眠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却不解释。 而他笑出声时,叶黎看到地上飘落许多皮肤碎片。很显然,此刻佟深眠已经露出他本来的面貌。 叶黎撑着地面,用力抬头,想看清佟深眠的脸,可是强大的“念”压迫着他,使得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看到佟深眠。 佟深眠轻叹道:“恶念空间选中过不少人,其中不缺乏诸如杜昌翊一般惊艳的人,但最终没有一个逃出罪恶的魔爪。我和梦初也不例外。就是不知,你们最后又会做什么选择。” 叶黎忍着强大的压力,沉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佟深眠道:“最纯粹的善良,往往是最残忍的抉择。或者如杜昌翊所说,世上没有绝对的善良,许多善良的尽头,其实是不加掩饰的伪善。你已经拿到两朵善念之花,应该对这句话深有体会。但等你真的触碰到第三朵善念之花的时候,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世间极致的折磨。” 叶黎沉默。 佟深眠微笑道:“记得把我对你说过的话,也转告给沈星暮。” 他的这句话落下的一瞬间,叶黎只觉眼前光线变亮,背上宛如千钧重的压力也随之消失无终。 叶黎终于能动了。他猛地抬眼,能见的只有越来越暗的夕阳,以及夕阳下的一片苍凉。 佟深眠早已不见踪影。 叶黎已经疲惫到极致,站了一会,身子便猛地摇曳起来,尔后颓然瘫倒在地上。 佟深眠说的话,叶黎全都记下来,只不过他现在还不能理解。 傍晚八点过,元成辑等人还没回来,沈星暮和夏恬却已到了。 叶黎向沈星暮详细地讲述了自己遭遇佟深眠的经过。 沈星暮听完之后,也是眉头直皱。 叶黎问:“你能听懂他的话中的意思吗?” 沈星暮摇头道:“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抓起夏恬的手,淡淡说道:“我只想要三朵善念之花,治好夏恬的病,至于其他什么抉择,与我无关。哪怕把一万个人的性命和夏恬的姓名放在一个天平上,我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夏恬。” 叶黎只能沉默。 沈星暮和夏恬急着赶过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 据沈星暮推测,这个入口就在元成辑的工作电脑里,因为他曾在那台电脑上感知到了非常强大的“念”波动。 沈星暮对自己的推测尤为自信,可是事实却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恶念空间的入口不是元成辑的工作电脑。 叶黎、沈星暮、夏恬三个人把整个一号工作室里里外外找了不止一遍,却并未找到恶念空间的入口。 沈星暮皱眉道:“元成辑的工作电脑上的确有‘念’的波动,除此之外,再找不出其他端倪。莫非我一开始就陷入了思维误区?” 夏恬温婉笑道:“元成辑本身就对范云汐与舒博深怀愧疚,愧疚本身也是‘念’的一种,他把范云汐与舒博的故事都记录在工作电脑里,导致电脑产生‘念’的波动并不奇怪。”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点头。 叶黎思忖道:“或许我知道恶念空间的入口在哪里了。” 叶黎大步跑出一号工作室,尔后用“念”打开二号工作室的房门,径直走到苏小月的工作电脑前。 沈星暮和夏恬都跟了进来,但两人都轻轻摇头,不认为恶念空间的入口在这个房间里。 叶黎抽开苏小月的电脑桌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似乎苏小月之前去弭城时,就把抽屉里的化妆工具以及纸人等物品都收拾干净了。 叶黎至今没想明白,苏小月为什么要在电脑桌抽屉里放那么多化妆品,但现在却有了头绪。 如果这个抽屉就是恶念空间的入口,那么苏小月受恶念空间影响,做出了奇怪的举动也就可以理解了。 毕竟恶念空间有着腐蚀人心的力量。 叶黎的猜测是对的,这个抽屉就是恶念空间的入口。虽然叶黎和沈星暮都看不到,但夏恬能看到,并且先一步进去了。 叶黎再一次来到邪恶花海,再一次看到那一朵“嗤嗤嗤”邪笑的天仙子。 他的心中不再有任何恐惧。 他甚至能像最初的仇世一样,若无其事地俯下身,直接掐断天仙子的脖子。 他真的这样做了。当他把邪恶的花托托在手心,凝视天仙子的邪笑时,脑海里一阵恍惚,有了新的记忆片段涌出。 叶黎的双瞳在收缩,因为他在一瞬间,想起了好多分明印在脑海中,却又陌生到宛如前世的记忆碎片。 那些记忆非常零碎,完全无法连缀,但叶黎依旧想起了自己将何思语摁在地上的那一幕。 他还记得,那个暑气未消的下午,何思语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裙,提着精致的小提包,停在小区的垃圾桶前。 几只小橘猫饿坏了,不断把脑袋探进垃圾桶里寻找食物。 夕阳下,何思语就像圣洁的仙子,浅笑着解开提包,取出里面早就买好的猫粮,向小橘猫们投食。 就是那一刻,叶黎看到了她。然后记忆中断,跳动出另一个记忆碎片,便是叶黎一把将何思语摁倒在地上。 她没挣扎,睁着一双明亮如琉璃子的眸子盯着他。 而他却越发猖狂,仿佛恨不得直接掐断她的脖子。 只有这丁点的记忆碎片,陌生到近乎虚假,但又确实存在叶黎的脑海里。 叶黎捂住脑袋,脑中忽然传来一股剧烈的疼痛,阻止他继续回忆。 与此同时,纯白的光华封锁了恶念空间的入口。 叶黎,沈星暮,夏恬三人均回到了二号工作室。 第四十七章 师生 五月七日,劳动节长假的最后一天,弭城边郊,蓝天精英学校发生大规模围堵事件。因为沈星暮在蓝梦电竞馆揭发罪恶而遭受枪击的事件,在网络上掀起了滔天海浪,诸多热血青年同仇敌忾,其中甚至不缺乏一些生而胆大的美少女。 最初两天,他们只在网络上疯狂攻击蓝天精英学校。而蓝天精英学校的高层们都在装聋作哑,连续两天没做丝毫回复,仿佛是在等这一事件自然消停。 大多数人具备一个共性,便是随波逐流。当一个人在网络上声讨某人或某个势力,只要有理有据,条理清晰,便一定会引来一大堆人附和。而在现实中,同样存在这样一类现象。当一个人要自告奋勇,组建义士大军,便也少不了一大群跟风跟浪的热血少年跟随。 蓝天精英学校被围堵,而这一事件又立刻掀起大浪,记者们蜂拥而至,讨伐的义士大军也是越发壮大。 据悉,前后不过三个小时,蓝天精英学校数千名学生,几乎全数倒戈,变成义士。而其中一些惨绝人寰的景象,更是直接透过记者的镜头,传向全国。 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女生,一双娟秀可人的小手,居然生生断掉五个指节,却得不到任何医治; 一个年仅十岁的小男生,进学校之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小顽童,而现在竟只能靠木棍支撑着走路; 更可怕的是,十六岁、正值青春芳华的豆蔻少女,居然挺着大肚子,跪倒在地上恸哭。 还有更多的、无法描述的惨相,都能在这个学校里找到。 如沈星暮所说,这不是学校,而是人间炼狱。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而现在,便是正义审判恶魔的时刻。 蓝天精英学校的校长、副校长、各级主任,被超过千人的少年义士围追堵截。 而在这之前,有着独特鸣笛声的警车车队已经赶到。 场面实在太过混乱,记者们的报道越来越浮夸,而警察们的行动,却越来越迟缓。 混乱在持续,附近交通大规模瘫痪,高举的旗帜越来越多,场面已经酝酿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电视机前,作为造成这一事件的始作俑者的沈星暮,随手关掉电视,却又躺下继续睡觉。 这一次,他睡得非常安稳,因为他枕着夏恬的腿。 这世上绝对没有比这更舒适的枕头。 只可惜好梦常常不会持续太久。 沈星暮只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只能勉强算是一个午睡,便被夏秦打来的电话惊醒。 电话里,夏秦“叽叽喳喳”说了许多事情,其中一大半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他接到肖浅裳的电话,要找几个高手一起组队刷副本。 只要是夏秦提及的,与肖浅裳有关的事情,沈星暮直接选择性滤过。 而这些事情滤过之后,夏秦所说的便只有一件事——钱风竹已经对枪神社宣战了,时间定在五月八日,而地点定在弭城艾县,一个名叫栀子镇的偏远小镇。 这原本是巨鼎门和枪神社之间的战争,与沈星暮没有太大关系。 但这两大帮派的战争同时又引来了好几头饿狼,其中一头狼便是赌王盟的游万金。 沈星暮当然记得胡海冬的死。甚至于,他每次想起古姄怒气冲冲地指责自己、骂自己的画面时,便有种由衷的愧疚感。 胡海冬的仇,沈星暮必报。 而在这之前,他必须想办法联系到唐静舒。 现在是战争前夕,钱风竹和夏秦作为两方势力的头目,当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游万金作为隔岸观火的饿狼,当然也不会没有任何戒备。 沈星暮能猜到,现在唐静舒一定被游万金盯得死死的,只要她稍有异动,下场便是万劫不复。 但是沈星暮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唐静舒一定有办法联系到自己。 沈星暮在沈临渊身上学到的最有用的一个道理,便是绝对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女人。这也是沈家两父子为数不多的,有着高度共识的观点。 当然,沈星暮也并非只关心唐静舒的问题,夏秦即将面临一场硬战,钱风竹和万青虹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也是一件不可忽视的事情。 夏秦毕竟是夏恬的亲哥哥,如果他出了事,沈星暮心里也不会好受。 沈星暮在电话里回复道:“如果你没有十足的信心打败钱风竹和万青虹,我可以想办法帮你调一批人。” 夏秦不以为意道:“我打电话和你说这件事,不是想请你帮忙,而是叫你赶紧带恬恬回蛰城。至于那庆祝赛什么的,你也别再去打了。你们沈氏集团和虎鹰集团的合作,再过两天也就彻底崩坏了。”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夏秦道:“意思是,五月八日过后,虎鹰集团就不复存在了。” 沈星暮皱眉道:“你要对濯天虎动手?” 夏恬冷笑道:“虽然钱漫欣不是我的女人,但总归算我半个朋友。我这个人,本来就没什么朋友,难得有个看得顺眼的人,当然不能让她吃亏。无论是钱风竹、钱俊飞,还是濯天虎,凡是碰过她的人,都绝对活不过五月八日。” 沈星暮沉默。数月前,他在钱家府邸,钱漫欣的房间里闻到那股奇怪的气味时,便已知道,钱家有男人对钱漫欣做过不伦不类的事情。他当时没告诉夏秦,却没想到钱漫欣会主动告知夏秦。而且,听夏秦的语气,似乎连濯天虎也睡过钱漫欣。 沈星暮回想起那次夏秦和钱漫欣的单独谈话,自己和濯天虎在办公室外,那时濯天虎便一直心不在焉,显然很在意办公室里的两个人,而且后来他看钱漫欣的眼神也尤为奇怪。 ——濯天虎这种男人,居然也会跪倒在钱漫欣的石榴裙下? 沈星暮思忖着,淡淡说道:“那你加油,等你把这几个人都除掉之后,钱漫欣就是你一个人的女人了。” 听筒里传出愤怒的吼声,沈星暮却已挂了电话。 寂静的房间里,沈星暮就这样靠着夏恬,的确是非常幸运与幸福的事情。只不过这份温馨并不能长久保存。 沈星暮能看到夏恬的手臂已有病态的苍白,似乎还起了些许青色的斑纹。这无疑是病情恶化的征兆。 沈星暮坐起身,将夏恬环抱在怀里,小声问道:“还有多久?” 夏恬浅笑着并不回答。 沈星暮道:“还差一朵善念之花,你的病就能治好了。” 夏恬摇头道:“那三朵善念之花是叶黎的,而叶黎要许的愿望是救活何思语。” 沈星暮的眼睛一黯,埋下头不说话。 夏恬莞尔道:“星暮,你觉得哥哥和钱漫欣合适吗?” 沈星暮道:“很合适。” 夏恬问:“哪里合适?” 沈星暮道:“他们除了相貌上落差比较大之外,其他方面都非常合适。尤其是在‘狠’这方面。” 夏恬道:“我也这么想。但哥哥就是不喜欢钱漫欣。” 沈星暮问:“为什么忽然提这个话题?” 夏恬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有点期待哥哥结婚的那一天。” 沈星暮只能沉默。 不知从何时起,彼此交付真心的两个人,如此轻松随和的对话,却无端多出了一分悲伤。 *** 蛰城市区,叶黎拉着徐小娟,走在喧嚣的大街上,小橘就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 徐小娟已有接近三个月的身孕,肚子明显变大了一些。 叶黎喜欢摸她的肚皮。每当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肚皮,便好像触到了生命的鼓动。有一个顽皮的小家伙,正茁壮成长着。 叶黎回蛰城已有两天。 这期间,他一刻也不曾离开徐小娟。 这一次漫长的别离,使得他越发意识到徐小娟对自己而言的重要性。 两天里,他偶会想起恶念空间里突入浮出的记忆碎片。可是零碎的记忆宛如镜花水月,遥远到不可触及。 真正在他身边的、抬手便能碰到的人,至始至终只有徐小娟一个人。 他居然有些累了。 他开始犹豫还找不找第三朵善念之花。 可是他无论怎样犹豫,得出的结论也只有一个。无论他愿不愿意,何思语总归用生命救了他。 他欠她一条命,便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还给她。 叶黎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矛盾的旋涡,不知从何时起,忽然变得进退不得了。 某一刻,徐小娟指着路边的小摊子嚷嚷道:“老公!我要圈娃娃!” 所谓“圈娃娃”,就是用一个竹圈,站在两米外,投掷早就摆在地上的各种陶瓷小饰品,如果竹圈能圈中饰品,就能把饰品带走。 叶黎微笑着点头,便领着徐小娟一起去圈娃娃。 叶黎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玩过这个,只不过那时的他并不知道站位距离与竹圈大小组合起来,构成的命中概率何其之低。 正常情况下,一个眼力正常的人,投掷十个竹圈能圈中一个饰品就算非常幸运了。 然而徐小娟的运气似乎非常好。 她买了十个竹圈,每投都随意无比,但偏偏每投都中了。 叶黎看到摊子老板黑着脸,双目几乎喷出火的模样,忍俊不禁。 但很快的,叶黎察觉到了端倪。 徐小娟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吗? 她的眼里与投掷准度不应该和正常人一样吗? 那她命中饰品的概率不也该在十分之一以下? 她为什么能十投十中? 叶黎想到了答案,因为徐小娟也懂得“念”。也只有“念”这种超自然力量,才能使她如此幸运。 叶黎盯着徐小娟,徐小娟开眉一笑,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饰品,便蹦跳着向前跑了。 ——小娟,你是想向我传递什么信息吗? 叶黎沉思着,一瞬间想到许多关于徐小娟的古怪问题。她当初为什么要假装心智失常?尔后为什么又主动暴露出来?既然她懂得“念”,前段时间又为什么吵着肚子痛要他回来?她的“念”平静到连他也感觉不到,那她的“念”到底有多强? 一连串的疑问悬在叶黎的脑中,但他最后连一个问题也没问。 他相信她,就如同相信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一样。 *** 霓城,一座冲天大厦的天台上,仇世脱下了黑色行装,摘掉了黑色面巾,安静站在护栏前,临风而立,不动如山。 肖浅裳就站在他身后。他不动,她也一动不动。 楼越高,风越凉,人越冷。 肖浅裳的确感觉到了冷,不仅人冷,心也冷。 她早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她到底有多少次就这样站在他身后?她站在抬手就碰到他的距离,却又仿佛相隔千万重山,永远无法触及。 肖浅裳咬着牙,终于压抑不住心头的情绪,压低声音问道:“游龙,你在看她吗?” 仇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答道:“我很早以前就说了,我叫仇世,不叫游龙。” 肖浅裳捏紧拳,指甲盖使劲向掌心里陷,尖锐的疼痛感使她保持清醒。 她悲伤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叫宛游龙。你还告诉我,你有一个姐姐,叫宛惊鸿。” 仇世依旧没回头,但话音稍稍平和了一分。他问道:“浅裳,你哭了?” 肖浅裳道:“我早已不是随随便便就流泪的小女孩了。” 仇世道:“但我能听出来,你的确哭了。哭泣,有时候在心里,并不表现在眼泪上。” 肖浅裳问:“我哭,你会心疼吗?” 仇世问:“这一次我输给了叶黎和沈星暮,你心疼吗?” 肖浅裳沉默。 仇世道:“这一场游戏,从一开始,我就必输无疑。决定善恶游戏走向的关键,居然是一场死亡游戏。而死亡游戏中,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有着邪念的少年,却因我变得不那么邪恶了。” 肖浅裳埋头道:“你本来就不是坏人。” 仇世摇头道:“你错了。浅裳,我一直都是坏人,只不过在你面前不坏而已。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眺望的那个‘她’是谁吗?我现在告诉你,她是蛰城北科大的应用物理系讲师,叫童遥,童话的童,遥远的遥。她的确美得像一曲遥远的童谣。” 肖浅裳的睫毛一颤,欲言又止。 仇世继续道:“仇世和宛游龙,原本是同一个人,现在又好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真正我宛游龙,一直在蛰城北科大,做童遥的学生。他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被你的清丽外貌迷住了。而我,恰恰沉醉在童遥的抬眼一笑里。讽刺的是,宛游龙在童遥身边,而你却在我身边。好像从一开始,我们站的位置就完全错掉了。” 第四十八章 报复 绪城市区,蓝百合三星酒店,一间装修别致的包厢里。 郁小甜左手捏着崭新而精致的布娃娃,右手则放在茶几上,不断捏动紫色的橡皮泥。 小孩子往往很容易满足,他们只需要糖果和玩具。郁小甜就是这样容易满足的小女孩,布娃娃和橡皮泥,便成了她的世界里的全部。 她忘记了超过半年未曾见到的父亲,也忘记了一天前还微笑着抚自己的脑袋的母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家酒店,这间包厢。 滕志伟坐在沙发上喝闷酒,一杯接着一杯。如果有人在此,定能一眼看出他眼中的焦虑与忧心。 作为蓝百合三星酒店的老板,他已然是大部分平民眼中的成功人士。而成功人士,常常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气质,他们总是彬彬有礼,却又不苟言笑,偶有时候还喜欢做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们的心事,当然只放在心里,不会写在脸上。 然而作为成功人士的滕志伟,却已忘了属于他自己的气质,变得不那么沉着。 只不过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年仅五岁的郁小甜,不懂得察言观色,更不懂得揣摩人的心思。她只知道母亲叫她暂时在这里玩一会,她便老老实实留在这里玩,决不多问半句。 某一刻,晴空万里的窗外,忽然变得阴翳,似乎有一场夏雨将至。 滕志伟关上窗户,沉吟着走到郁小甜面前,小声问道:“小甜,你告诉滕叔叔,妈妈走之前,有说什么吗?” 郁小甜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摇头道:“妈妈只说,最多三天,她就回来接我。然后就没说其他的了。” 滕志伟追问道:“三天?” 郁小甜不耐烦地点头,尔后把目光移回到手心的橡皮泥上。她这一看,精致的小脸好像也跟着怔住了。 她随手揉捏的橡皮泥,居然隐隐揉出了一个人脸的轮廓,而且这个人似乎在哭。 *** 绪城边郊,杳无人烟的荒野边上,居然莫名立着一间木房。木房的搭建非常简陋,木料的切面尤为粗糙,没上漆,风一吹,切面上沾了灰,便好像垂垂老矣的老人皮肤。屋顶没密封好,房梁居中的位子有一个大窟窿。木料还很新,完全没有岁月风化的痕迹,似乎木房是近几天才搭建起来的。 木房里面,一个被脱光了衣服的男人正悬挂在房梁下面。他的双手被麻绳死死捆着,绳子已在他的手腕留下血色的勒痕。而他的身体其他部位,更是惨不忍睹,皮肤大部分都被鞭子一类的武器抽破了,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本就干瘦的身子,在此刻更显得瘦骨嶙峋,触目惊心。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甚至裂缝都已经结出血色的痂,似乎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吃食物,没喝水了。 他好像承受不了这种极致的折磨,人已经昏厥过去。只不过他昏迷之后,两唇还轻轻张合着,似乎在说“不是我”之类的字眼。 仅片刻,一盆冰镇过的凉水陡然泼到他的头上。 昏迷的男人,猛地一个哆嗦,醒了过来。而他醒来的第一时间,早已面目全非的脸上,再一次露出仿佛看到地狱恶鬼的恐怖神色。 他的喉咙完全干哑,但他依旧拼了命地大叫道:“静舒,你听我说,子岩的死真的和我无关!” 不错,站在男人面前的一众人里,其中一个便是唐静舒。 她盯着眼前的男人,目中只有冷意。 若在以往,她对他十足尊敬,纵然他本身是一个游手好闲、人见人恶的地痞混混。因为他是郁孟杰,郁子岩唯一的亲哥哥。 唐静舒还记得,郁子岩没出事之前,郁孟杰便屡屡惹事,然后又他们夫妇去帮忙解决。郁子岩曾为郁孟杰花过的冤枉钱,至少在百万以上。 这是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毕竟郁子岩本身也仅仅是一个三星酒店的经理,一百万足够他奋斗两年以上,而且期间还必须不吃不喝,不做任何消费。 郁子岩无疑对郁孟杰有大恩,恩情甚至超过手足亲情的极限。 可是郁孟杰非但不记恩,反而恩将仇报。 毫不夸张的说,郁子岩的死,与郁孟杰有着自己关系。因为郁子岩天生就是一个非常老实、而且非常知足的人,他从不冒任何险,做任何事情也一定把家庭放在第一位。 因为郁子岩把郁孟杰当成家人,所以才听信他的胡话,,被人算计,最后欠下巨额债务,走投无路选择自杀。 这件事当然是唐静舒亲力亲为查清楚的。甚至现在她手上还有郁孟杰算计郁子岩的证 仅仅五万块,就可以驱使郁孟杰去害郁子岩。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而这之类的事情,还不是绝无仅有。在这世上,不知多少手足兄弟,因为不起眼的一笔钱,反目成仇,甚至痛下杀心。 所以钱真的是万恶之根吗? 如果没有钱,这世上就不会再有此类的丑恶之事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可怕的从古至今都不是钱,而是人,人心! 唐静舒面无表情地盯着郁孟杰,待他嘶吼够了,这才对身边的男人招了招手,淡淡说道:“继续打,别弄死就行了。” 男人抓起小几上的荆棘鞭子,便毫不犹豫抽打在郁孟杰的身上。 木屋里的惨叫声、嚎哭声持续不断,而随着时间推移,郁孟杰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痛苦。 唐静舒不会心软,对待任何害过郁子岩的人,她都不会留有半点怜悯。 她现在还没杀郁孟杰,仅仅因为时间还没到。 就在今天上午,她已经遣人去抓裴方舟了。 从她成功便成游万金的情人起,她就不断经营自己的势力。现如今,她手下已有一批随时为她效命的人,而这群人的本事也非常大,轻而易举就摸清楚了裴方舟的生活习惯。 裴方舟喜欢喝酒,而且号称千杯不醉。 但实际上,世上没有不醉的人,哪怕他(她)真的酒量惊人,也不可能绝对不醉。 裴方舟不醉,只不过是喝了又吐,吐了又喝,给人一种他非常能喝的感觉。 唐静舒查到,裴方舟每次喝酒之后,至少要睡十个小时以上。而且这段时间,哪怕是天打雷劈,他也不会醒。 从昨晚十点到今天凌晨四点,裴方舟一直在陪市区的其他领导喝酒。 毫无疑问,他要睡一个白天。换言之,纵然裴方舟平日谨慎无比,但唐静舒选在今天下手,也必定成功。 果不其然,才过晌午,太阳稍稍向西倾斜一点,木屋外便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两个男人抬着一个黑漆漆的大袋子,袋子里的东西不停蠕动,像猪一样。他们把袋子向木屋中间一摔,再解开袋口,便露出裴方舟酒意惺忪的脸。 唐静舒冷冷地盯着裴方舟,打招呼道:“好久不见, 裴方舟左右扫视四周,尔后挣扎着想站起身,然而他的手脚都被绑死了,完全动弹不得。 他只能口头威胁道:“你是唐静舒!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想牢底坐穿!?” 裴方舟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静舒抬手指向悬在梁下的郁孟杰,温柔笑道:“我就是想好好伺候你一下——像伺候他那么伺候你。” 裴方舟转过头看到宛如挂在肉市贩卖的猪肉的郁孟杰,陡然色变。 他嘴里快速说着“还可以商量”之类的话,但唐静舒已经不打算听他的任何废话。她抬手示意,便有两个男人把裴方舟扶起来,尔后缓缓吊到房梁下面。 裴方舟厉声大吼道:“唐静舒!你这个臭婊子!你以为你巴结到游万金,就有好果子吃?哈哈哈……今天我落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可是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惨一百倍!” 唐静舒问:“怎么个惨法?” 裴方舟冷着脸道:“你想替郁子岩报仇,就必定要对付游万金。在绪城,游万金黑白通吃,除了我,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拿他没办法。你现在放我下来,再把绳子解开,我告诉你对付他的办法。” 唐静舒微微蹙眉,凝声问:“你真的知道办法?” 唐静舒犹豫着点头道:“如果你真的有办法,我可以考虑和你合作。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裴方舟问:“什么问题?” 唐静舒问:“子岩的尸体哪去了?” 裴方舟思忖道:“这个我也不是特别清楚。郁子岩的尸体的确是在警局的冰库里无端失踪的,具体是谁把它弄走的,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在绪城警局,除了我,只有游万金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冰库里的尸体。” 唐静舒问:“游万金偷子岩的尸体做什么?” 裴方舟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先放我下来,我们慢慢商量对付游万金的事情。” 唐静舒摇头道:“我还不能放你下来。” 裴方舟的脸一冷,厉声道:“你以为把人吊着很好玩?” 唐静舒经常被游万金吊着当沙包一样蹂躏,他折磨她的时候,的确开心得像个小男孩,所以吊人的确很好玩,只不过被人吊就不那么好玩了。 唐静舒道:“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裴方舟问:“什么问题?” 唐静舒似笑非笑问道:“你以为我是脑子里不想事情的蠢女人?” 裴方舟皱眉道:“什么意思?” 唐静舒嘲讽道:“意思是,我放你下来,和你商量完对付游万金的事情后,再放你走。然后你一方面可以动用警方的力量,发通缉令抓我,另一方面还可以把我做过的事情告诉游万金,让他来对付我。” 裴方舟的脸色越来越冷,冷哼一声,却不说话。 唐静舒道:“一个聪明的女人,绝对不会把自己要完成的事情托付给某个男人。除非那个男人和子岩一样可靠。我能骗游万金,还能抓到你,证明我纵然不聪明,也不会太蠢。而你显然也不是子岩那类人。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裴方舟冷冷说道:“除了我,没人知道对付游万金的办法。如果你想落得比我更惨百倍的下场,现在就可以一枪崩了我。” 唐静舒露出如花笑靥,小心翼翼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问话的时候,她身侧已有一个男人,很是默契地掏出手枪,枪口正对裴方舟的脑门。 裴方舟明显慌了,急声道:“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个名字,那个人就是对付游万金的关键。你放我下来,不要开这种玩笑!” 唐静舒笑道:“名字?你是说龙启阳?” 裴方舟的双目猛地一收,惊呼道:“你知道他?” 唐静舒忽然又不笑了。她目若冰霜盯着裴方舟,讥诮道:“我若连龙启阳都不知道,怎么敢去对付游万金?现在看来,你心中唯一的筹码,好像也不再有用。你说我该怎么对付你?是一枪崩了你?还是先把你打个皮开肉绽,再用滚水烫个五分熟丢到野外喂狗?” 裴方舟红了眼,满脸狰狞道:“你在耍我!?” 唐静舒摇头道:“也不全是耍你。其实你一开始聪明一点,拿子岩的尸体和我迂回,兴许还真有机会逃脱。可惜你太蠢了,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女人要对付一个男人,必须事先做多少次功课,多少次演练。同样的,你也永远不会知道,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她可以在意他到什么地步。哪怕他已经死了,变成尸体了,在她心中也无比重要。” “啊啊啊——” 裴方舟狰狞大吼,尔后发疯了一般恳求道:“一枪打死我!” 唐静舒冷冷说道:“没那么便宜。你身上也沾了子岩的血,居然想痛快的一死了之?放心,你肯定是死定了,不过不是现在。至少在今天凌晨以前,你和郁孟杰都绝对不会死。” 裴方舟目眦欲裂,张嘴还想说什么。但他还没说话,火辣辣的鞭子已经抽在他的身上,他的话语变成了惨嚎。 唐静舒在木屋里静站了一会,安静退了出去。 她看了手机时间,今天是五月七日,她已经在绪城逗留两天一夜,明天就是枪神社和巨鼎门的决战。 她不能再耽搁了,毕竟莫哭和莫笑都不是一般人,金蝉脱壳这种伎俩,时间久了必定被识破。 她必须尽快去弭城,把那个可怜的女孩换回来。 而在这之前,她必须联系沈星暮,共同制定接下来的刺杀计划。 第四十九章 青虹 五月七日下午,沈星暮接到濯天虎的电话。电话里,濯天虎说了很多关于两家合作,以及之后《银河航线》全网联赛的问题。 虽然濯天虎的说话语气显得非常客气,但沈星暮依旧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威胁意味。很显然,沈星暮在蓝梦电竞馆的所作所为,一定程度上触怒了他。 毕竟巨鼎门在弭城算是庞然大物。纵然虎鹰集团声望高,人脉广,经济实力强,可一旦和巨鼎门结怨,便难以讨到好。 蓝天精英学校是巨鼎门经营的一个分部,沈星暮在电竞馆的讲话早已散播到全国各地,蓝天精英学校的倒塌已是时间的问题,而蓝天精英学校一倒,便意味着巨鼎门又少了一个收入渠道——在枪神社全面停止对巨鼎门的枪支交易之后,巨鼎门的任何一个收入渠道都不可或缺。沈星暮的举动,无疑是直接将巨鼎门得罪透了。 现在沈氏集团和虎鹰集团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而沈星暮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整个沈氏集团,毫不夸张的说,现在巨鼎门也已将沈氏集团视作敌人。 濯天虎分明是不想蹚浑水,方才在犹豫好几天之后,才打电话过来试探虚实。 这会濯天虎完全没提及巨鼎门的问题,沈星暮却不想和他继续绕弯子,面无表情说道:“濯董,据我说知,你的虎鹰集团也算不上绝对干净。事实上,单从游戏行业而言,你们开发的《银河航线》便不知道祸害了多少未成年少年,不少家长早对你们恨得牙痒。这并不是说你们开发游戏有错,在这个时代,游戏行业的确具备莫大的优势。而未成年少年们沉迷游戏,归根结底还是家长们的问题。” 濯天虎问:“小沈总,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从事游戏行业,本身就有罪?莫非我们现在合作的项目不是游戏项目?”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们合作游戏项目的前提是,先把目前的游戏城建筑项目做好。弭城外环的游戏城,还需要至少半年以上的工期。在这之前,我们沈氏集团和贵集团并未合作过任何游戏开发项目。至于从事游戏行业是否有罪,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现在有不少人,巴不得虎鹰集团倒闭。” 濯天虎冷声道:“小沈总,你这是话里有话?” 沈星暮道:“在游戏城的建筑项目上,我们沈氏集团可下了不少功夫,而且我们集团给出的建筑预算也比贵集团高得多。沈董,如果你仅仅是担心巨鼎门的人找你麻烦,就想解除我们两家的合作关系,未免太过唐突?毕竟,纵然从事游戏行业不算罪行,你的虎鹰集团也沾染了不少其他罪行。” 濯天虎问:“你在威胁我?” 沈星暮淡淡说道:“濯董,我想以你的能力,应该早就知道枪神社和巨鼎门起了大冲突,巨鼎门已经向枪神社宣战,日期就在明天。现如今,仅仅是弭城,就有超过三十个中小型帮派注视着他们,而其他一些挂着正当职业招牌的企业或公司,大多也想从中获利。决定弭城未来地下秩序的战争已经开始了,想要在这场战争中获利的人可不少,而获利的前提,是站对位置。我想,贵集团应该也有不少打算。” 濯天虎冷哼一声,讽刺道:“小沈总,你说了老半天,就是想告诉我,现在我应该全力支持枪神社?” 沈星暮道:“你想支持谁,是你的问题。至少在游戏城建造完成之前,我不希望我们的合作终止。毕竟沈氏集团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好几个亿的预算,不能平白无故折掉。” 电话另一头没有声音,似乎濯天虎在沉思。 沈星暮道:“濯董,我就不等你的回复了。如果你那边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挂了。” 沈星暮真的挂了电话,尔后静坐着思考起来。 夏恬替她剥了一个橘子,递到他嘴里。 橘子很甜,像糖一样,沈星暮嘴里甜甜的,心里好像也甜甜的。 沈星暮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叶黎嘴里老嚼着糖了。 沈星暮思忖片刻,凝声问:“夏恬,你觉得夏秦能打赢这一场大战吗?” 夏恬莞尔道:“哥哥或许在其他方面显得呆滞,甚至于有些愚蠢,但若是和人单挑,抑或是带人打群架,我从未见他输过。” 沈星暮点头道:“夏秦给人的印象的确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但是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我们不去一个人盯着夏秦,他可能被钱风竹或万青虹算计,最后一败涂地。” 夏恬的眉梢轻轻颤了一下,小声道:“我最近也眼皮老跳,总是莫名不安。以往的时候,无论哥哥去对付谁,我都很安心,但这次好像真的不一样。” 沈星暮盯着夏恬,安静吃完手中的橘子,凝声道:“要不你先回蛰城,这边交给我处理。” 夏恬摇头道:“我不放心。” 沈星暮道:“你自己都是一个不让人放心的人,你还能不放心别人?” 夏恬开眉而笑,却不言语。 沈星暮道:“唐静舒已经联系过我。今晚我要去找一个叫龙启阳的男人。如果之后的事情顺利的话,游万金明天必死无疑。如若唐静舒的计划有漏洞,最后没能抓住游万金,我也会第一时间赶去艾县栀子镇,帮助夏秦。” 夏恬反驳道:“你又没有分身术,哪里能在短短一天内完成这么难的两件事啊?要不你专心对付游万金,我去帮哥哥。虽然我好像真的病得更厉害了,但我也比一百个男人还要有用。” 一个懂得“念”的女人,哪怕她早已病入膏肓,也绝对比一百个普通男人有用。 昔日的杜昌翊就是最好的例子。身患重疾的他,甚至逼得杜贞使用了“鬼化”的力量。 现在的夏恬,“念”的强度不弱于昔日的杜昌翊。 沈星暮沉吟片刻,果断反驳道:“不行!你现在的状态,随时都可能晕倒,不能去那种血腥的战场。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叶黎,请他过来帮忙。只要有他陪着夏秦,无论钱风竹或万青虹耍什么手段,都无异于哗众取宠,只增笑料。” 夏恬轻叹道:“小娟怀着孩子,叶黎才回蛰城两天,你又把他叫过来,实在不好。” 沈星暮再一次沉默。 夏恬问:“星暮,关于小娟,你是不是一直怀有很深的疑问?”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我怀疑她一开始就是仇世的人。” 夏恬摇头道:“你的怀疑不无道理,不过你错了。人总是按照自己的逻辑去思考问题,所以总是犯主观错误。小娟的确有问题,但绝对不是你所想的那种问题。她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从小受了很多苦,年纪轻轻就去城市里打工,受人欺负,最后还被人骗,莫名其妙欠下巨额债务。在她眼中,对她好的人只有叶黎,她做的一切,也仅仅是想留住叶黎的心。” 沈星暮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 夏恬道:“总而言之,现在叶黎必须陪在小娟身边。这边的事情,要由我们自己想办法处理。” 沈星暮盯着夏恬,她脸上只有恬静而美丽的笑。 沈星暮明白了,她已经做了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确保夏秦万无一失。 于是他点头道:“好的,我知道了。我现在就送你去找夏秦,明天你和他一起行动,如果夏秦真的被算计了,以你的能力,想保住他的命也不难。” 夏秦就在弭城,而且离沈星暮和夏恬的住所非常近。 沈星暮驾车不到半个小时,便找到夏秦暂时居住的地下台球馆。 虽然台球馆在地下一楼,但光线却比地面上更亮。每一张台球桌上都有明亮的白炽灯,而且楼道、四壁、以及天花板各处,也都装上了反光极强的瓷砖。 沈星暮清清楚楚看到,夏秦把钱漫欣摁在一张台球桌上,像是在做什么不可言的事情。 夏恬远远地捂着嘴,好半晌说不出话。 而两人走近之后,才发现这两人只是在单纯地切磋较量。 刚才那一幕,只不过是钱漫欣耍了小伎俩,夏秦一拳把她打退的同时,她死死拽着夏秦的领子,两人就一上一下坠到了球桌上。 沈星暮和夏恬来了之后,两人也不再切磋。 夏秦揉着嘴角的淤青,大大咧咧问道:“恬恬,还有我的好妹夫,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沈星暮简单地说了一下来由,便转过身向外走。 夏秦大骂道:“你脑子不好是不是!在这种关键时刻,你把你的女人交给老子保护?” 沈星暮不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不要本末倒置。我把夏恬送来,不是要你保护她,而是要她保护你。” 沈星暮送走了夏恬,自己的行动好像也变得灵活了许多。 他想单独见唐静舒一面,不过唐静舒在电话里告知,她本人还在绪城,现在在弭城的她,是一个替身。 沈星暮便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去唐静舒给的地址,找一个叫龙启阳的男人。 唐静舒并没有说具体的原因,她只告诉沈星暮,只要能把龙启阳活捉,就能逼游万金就范,甚至叫他脱掉衣服唱歌,他也不会反驳。 沈星暮很想知道,这个龙启阳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他又有什么东西,能把游万金这种巨擘牵制到那一步。 龙启阳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一栋冲天大厦的二十楼楼道里,沈星暮的视线穿过猫眼,清楚地看清了龙启阳的相貌。 他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相貌非常清秀,皮肤白皙细润,尤其是那双手,嫩得像初春的白葱花,若不是他的下巴和鼻子下都有明显的胡渣痕迹,他反而更像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 ——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男人,便是游万金心中的逆鳞? 沈星暮想着,但也没有过多犹豫。他拧开房门,尔后一个手刀,将龙启阳直接敲晕在地,尔后用麻袋将他整个人装上,悄无声息地将他绑走了。 *** 弭城市区,黄金乡。 黄金乡的原名叫柳河街,这条街的确临河,而且河边的柳树也的确窈窕曼妙,尤其是莺飞草长的三月,嫩绿的柳叶宛如少女的笑靥般动人。 然而这里的一河美景,却远远不及满地黄金迷人。 黄金乡是整个弭城最繁华、也最混乱的地方。在这里,看上去像农民一样,提着一个黑袋子走着的人,可能是一掷千金的大老板,袋子里装的是十几斤现金;而一些看上去像上流人士,西装革履,开豪车,抱美女的人,却可能早已一贫如洗,下一刻就可能走到万丈天台,一跃而下。 挂着发廊牌子的店子,长椅上坐满靓丽的美少女,她们不但会做头发,还会跳曼妙迷人的舞蹈——不穿衣服的舞蹈; 没有牌子的饭馆子,里面不仅贩卖各种豪华菜色,甚至一些被国家明文保护的动物,也被摆上了餐桌; 闪烁着彩色牌子的酒吧、迪吧、ktv,里面不仅有各种高档次的酒,还有让人欲仙欲死的药; 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最最华丽的当属那个挂着“天国大道”的茶楼。旋转的骰盘上,每一个数字,便意味着几百上千万的赌资流动。 所以这家茶楼里的确有一条大道,只不过那不是通往天国的瑰丽大道,而是通往地狱的火照之路。 钱风竹就在这座茶楼里,而且坐在最高档次的vip包厢里。和他同坐一个赌桌的人,却并非那些远近闻名的大老板,而且赌桌上也没有任何赌具,只有几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钱风竹喝着茶,眼睛却安静盯着桌对面的男人。 他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相貌非常爽朗阳光,而且嘴角总是扯动着温和的笑容。 没人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上去平易近人的小伙子,几年前便双亲因黑帮纷争离世,连他自己也是从血淋淋的尸山里勉强逃出来的。 他就是万青虹。意为划过长空,横穿苍穹的万千光虹。 万青虹只用了短短不到五年时间,就从一无所有、朝不虑夕的过街老鼠,变成了弭城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他现在有资格和巨鼎门门主钱风竹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便是最好、最有力的证据。 钱风竹盯着他,嘴巴没说话,但眼睛好像却已发问。 万青虹微笑道:“钱门主,我说过的话一向有效。只要你能把这场战争挑起来,我就有办法让你们巨鼎门赢得这场战争。” 钱风竹淡淡说道:“几年前的万骁也认为,只要枪神社敢动手,他就能直接灭掉枪神社。结果却是他的白虎帮一夕之间变成历史。虽然无论有没有你的存在,我们巨鼎门和枪神社的战争也在所难免,但我还是想提前知道,你的办法到底是什么。不然我不介意,在明天的大战开始之前,先把近两年声名鹊起的万帮主也变成历史。” 万青虹保持脸上的笑容,但眼睛好像冷了一分。 钱风竹盯着他,心中忽然一个寒颤,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惧之感无由来地滋生在心里。其恐惧感之强,甚至让钱风竹的双腿止不住颤抖,在空调调温16c的房间里流出汗水。 万青虹轻叹一声,目中的冷意渐渐淡去,略带遗憾地笑道:“钱门主,你没有惊恐地叫出声来,的确很令我惊讶。不过这并不代表你比其他人好多少。” 钱风竹重重地喘息两声,抬手擦掉额上的汗水,冷着眼问道:“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万青虹道:“我什么也没做。这仅仅是普通的注视而已。当然,如果你想知道我真正的实力,我也不介意向你透露一点。” 他说话时,单手猛地一拍赌桌。由纯玉带石打造的、重达半吨的赌桌,竟陡然变成石屑碎末——不是粉碎成数块,而是变成了比指甲盖还小的无数碎末。 钱风竹的神色猛然凝住。他以前只知道万青虹很不简单,却从未想过,这个曾经宛如丧家犬的小伙子,居然拥有这种非常人所能理解的诡异力量。 别说一张桌子,哪怕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无论一个人的击打力怎样强,最多让石头碎成几小块,绝不可能把石头打成灰。 钱风竹俯下身,捡起一块石屑检查,这的确是玉带石的质地,哪怕是非常细小的碎屑,也坚硬无比。 钱风竹心里发凉的同时,万青虹再一次悠悠笑道:“钱门主,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你不可能不懂。无论枪神社怎样强大,社内的主心骨终究只有刘俊和夏秦两个。而现在,刘俊已是残废,对我们真正有威胁的人,只有夏秦一个。你可以试想一下,五年前,夏秦赤手空拳打败了我的父亲,并将他抛尸河里。而现在,我以万骁的儿子的身份再一次向他提出单挑,他会拒绝吗?” 钱风竹沉声道:“关于夏秦,我的了解不是特别多。但如果他还是一个男人,就绝对不会拒绝这种决斗。” 万青虹露出如沐春风的温暖笑容,称赞道:“钱风竹,我们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认为夏秦不会拒绝和我单挑。现在你只需要客观判断,我和夏秦一对一单挑,最后赢的人会是谁就可以了。” 钱风竹不得不承认,万青虹随手就能把一张纯玉带石桌拍成碎片,在这个世界,只要还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就绝对不可能单挑打赢他。 钱风竹沉默片刻,点头道:“明天,艾县,栀子镇,照你的计划行事。” 第五十章 绝杀 肖寒承到弭城已有三天,这期间,他一直在黄金乡,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事情也没做。他玩得开心的时候,可以随手将一张存有好几十万的银行卡送给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陪酒姑娘,而他不开心的时候,也会凶相毕露,翻手覆手间剥夺一个人的下半生。就仿佛,他专程来弭城,真的只是为了玩。等他玩开心了,自然就会回霓城。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任谁都能想到,在弭城即将大乱,山雨欲来的时刻,肖寒承出现在这个城市,便一定有所企图。 肖寒承在黄金乡的这段时间,已经和巨鼎门一半以上的高层有过接触。霓城肖家是一个庞然大物,哪怕是在弭城称王称霸的巨鼎门,也绝对不愿招惹肖家的人。 所以肖寒承在弭城过得很好,至少巨鼎门的高层们不敢随便打他的主意。 而他和巨鼎门的高层多次接触之后,发现这个大势力,看似强大,不可撼动,实则外强中干,内部已发生很严重的腐化。 首先便是经济问题。现在巨鼎门的财务非常吃紧,毕竟钱风竹上任的第一时间,便已切断了所有与枪神社有关的枪支交易。虽然终止这些交易可以一定程度影响到枪神社在弭城的发展,但毫无疑问的是,巨鼎门本身也将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 其次还有巨鼎门内部争斗的问题。巨鼎门并不是钱霄汉一个人打下来的天下,其中还有不少元老。而这些元老的能力与资历,当然不比钱风竹弱。巨鼎门不是古时的王朝,“皇位”当然也不是世袭制,钱霄汉死后,最适合坐上巨鼎门门主宝座的人,不一定是钱风竹。钱风竹力排众议,强行坐上巨鼎门的龙头位子,短时间内当然很难坐稳。 眼下枪神社和巨鼎门的大战一触即发。如果巨鼎门的高层们在这时候做一点手脚,钱风竹便很容易自顾不暇,遑论打败枪神社和夏秦。 钱风竹心中已有结论,钱风竹很可能活不过明天,巨鼎门很快又会改朝换代。 他的眼光一向看得很远,既然现在巨鼎门存在如此多的矛盾与问题,他便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在巨鼎门内建立属于自己的威望。 或许假以时日,连巨鼎门也将落入他的囊中。 不过他并没有急功好进,他还记得自己来弭城的最初目的。早在半年前,肖寒承便和唐静舒取得了联系。他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关于绪城赌王盟的信息,尤其是击败游万金的办法。 赌王盟和周遭其他大势力有着本质区别。在赌王盟内,不谈义气,也不谈感情,第一宝座永远是能者居之。简而言之,只要有人能打败游万金,哪怕那个人是一个街头乞丐,也会被赌王盟的高层们拥为龙头老大。 从巨鼎门存在之初,好几十年里,一直如此。 肖寒承这次来弭城,就是为了配合唐静舒的计划,一举击溃游万金,进而将赌王盟收入囊中。 唐静舒的计算中,在枪神社和巨鼎门决战的当天,游万金会强制召集赌王盟内没参战的所有高层,用绝对强硬的手腕,拿下整个巨鼎门。而那个时候,游万金势必动用武力,他手下的最强武力,无疑是莫哭与莫笑。 除非遭遇特殊事件,这对双胞胎兄弟永远形影不离跟着游万金。游万金有他们保护,哪怕是世界最顶尖的杀手,也绝难动他一根毫毛。 然而事无绝对,这对兄弟早已被唐静舒离间。哥哥莫哭现在已经算是唐静舒的人,只有弟弟莫哭对游万金忠心耿耿。 游万金想要一举拿下巨鼎门这种大势力,莫哭和莫笑便至少要有一个人出手威慑。 换言之,那时候留在游万金身边是也只有一个人。 唐静舒说过,游万金更喜欢莫哭,因为莫哭比莫笑更会说话,懂得如何讨人欢心。 所以那时候,留在游万金身边的很可能是已被唐静舒收买的莫哭。 肖寒承思忖着。他认为唐静舒的计划的确很缜密,其中许多细节、乃至是人心都有计算到。但事无绝对,万一游万金不对巨鼎门的高层们示威呢?万一留在游万金身边的人是莫笑呢? 而且唐静舒把整个刺杀计划计算得这么好,甚至她独自一个人都能完成,为什么还要找肖寒承帮忙? 肖寒承自己也有点想不明白这一点。虽然唐静舒说清楚了,他去了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便是压制住跟随游万金的其他高手。 可是连莫哭都被唐静舒收买了,其他高手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这些天里,肖寒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而随着他深思,渐渐想出一个很可怕的可能。便是唐静舒找他合作,并不是为了合作,而是想利用他应付某些难局。 肖寒承暗自留了心眼,在确定唐静舒的计划万无一失之前,他不会贸然行动。 一夜过去,枪神社和巨鼎门的决战时间终于到了。 这一天的黄金乡依旧繁华喧闹,有人在赌坊里猖獗大笑,也有人蜷缩在墙角独自恸哭懊悔。 肖寒承收到唐静舒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寥寥一段话,“游万金已经动手了,就在黄金乡的天国大道茶楼”。 肖寒承看了短信,却没有急着行动,而是叫人先去天国大道茶楼查看虚实。 很快,肖寒承派出去的人回来了。他的口述和唐静舒所述一模一样,巨鼎门超过一半的高层,包括钱风竹的亲兄弟钱俊飞都在。 他们每个人都带着至少两个保镖,正在贵宾包厢里谈话,只不过包厢的隔音效果非常好,肖寒承派出去的人听不到他们的聊天内容。 肖寒承暗自估量,如果游万金要对巨鼎门的高层们施压,这个过程不会太久,可能就前后几分钟,便会闹出很大的动静。 肖寒承想确定游万金动手之后,才带人去包厢里。不过在这之前,他也没有太过顾虑,直接带了一批人,彼此假装不认识,先后走进天国大道茶楼,坐在大厅里安静等候。 果不其然,肖寒承进入天国大道茶楼还不超过五分钟,楼上便传出尖锐刺耳的响动,这是枪响声。 茶楼里顿时乱成一团,有一半以上的赌徒在此刻选择逃出茶楼,而另一小半赌徒居然没逃,反而兴奋地大笑着,蜂拥着向楼上跑,大概是为了看热闹。 似乎在这个茶楼,出现枪响声,甚至有人血溅一地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赌徒们不仅赌钱,有时候还赌命,而且赌命的那些人,在接触赌博之前,可能是百万、千万富翁。他们一旦赌输了,不仅家财散尽,连命也必须留下。 一夜暴富或一夜倾家荡产,前一刻生龙活虎,后一刻黯然离世。这就是赌博的规则。这就是赌徒的世界。 所以现在向楼上冲的赌徒们,大概是想看哪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老板又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了。 然而赌徒们的猜测错了。这次的枪响声和以往有些不一样。这些子弹并不是因赌博而射出的。 一声枪响之后,更多的枪响声随后荡开,宛如放鞭炮一样“噼噼啪啪”的,绵长不绝。 充在最前面的赌徒,明显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长廊某处打出的子弹射穿胸口,瞬间变成血淋淋的尸体。 其他赌徒们终于反应过来。没人愿意为了看热闹把自己的性命打进去,他们宛如受惊的鸭子,惊恐大叫着,又转身向楼下跑。 而在这个过程中,肖寒承以及他带来的一群好手,都已行动起来。 肖寒承拥有很强的身体能力。他并不跟着赌徒们挤楼梯,而是徒手攀墙,轻而易举就攀上二楼。 他带来的人,大部分是杜昌翊生前训练出来的杀手,实力并不比六鬼弱。 当肖寒承领着一群杀手冲进二楼长廊,便看到一个面容冷漠,宛如完全没有感情的男人正持枪站在长廊上。 肖寒承立刻明白过来,这个人不是莫哭就是莫笑。 而他的身前,已倒下十几具尸体。 其中有身体强韧的保镖,也有茶楼服务员,还有一些原本在二楼赌钱,但运气倒霉到极点的赌徒。 巨鼎门的高层们都还活着。 有人站在长廊边上,战战兢兢,冷汗直冒。 还有人干脆就趴在地上装死,只不过装得一点也不像。 ——这个人到底是莫哭还是莫笑?包厢里的情况怎么样?唐静舒是否已经得手。 肖寒承快速思索着,额上猛地渗出冷汗,因为那个面无表情的那人已经把枪口指向了他。 肖寒承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莫哭还是莫笑!” 男人不回答,但扣在扳机上的食指轻轻动了一下,明显是准备开枪。 同一时间,肖寒承身后,数名杀手一跃而起,宛如古代轻功高强的侠客,一瞬间靠近那个男人。 这些杀手都是杜昌翊亲手训练的,昔日的六鬼,被刘俊视作世间最顶级的杀手,而这群杀手,当然不会比六鬼弱。 他们同时出手,藏在衣服里的武器均在一瞬间泛出寒光,组成绝杀之势,似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诛杀那个男人。 可是他们快而凌厉的攻击,却仿佛小孩子在打架一般,凭空挥动武器,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的攻击却莫名全打空了。 正当肖寒承惊疑之时,男人很随意地抬手一挥。他的手根本就没打到任何人,包围他的杀手们却仿佛都已遭受重击,均喷血倒飞而出。 肖寒承的心里微微发凉,正想张口企图和那个男人交谈时,包厢里忽然有声音传出来。 那是游万金的声音,他说:“莫笑,够了,先回来。” ——这个男人是莫笑?那留在包厢里的无疑是莫哭。莫哭不是早就被唐静舒收买了吗?游万金怎么还活着? 肖寒承飞速思考之时,莫笑已经走进包厢。 肖寒承心中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正想转身离开之时,包厢里再次传出游万金的声音,他冷冷说道:“小兄弟,这里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肖寒承的心中忽然升起难以形容的惊恐感,这感觉甚至比直视莫笑时还要强烈得多。他忍着心悸,压着声音问道:“你想怎么样?” 游万金道:“既然来了,不妨进来坐一下?” 肖寒承只能硬着头皮跨过一地的尸体,走进包厢里。 这会包厢里有八个人,除了游万金、莫哭、莫笑、唐静舒,剩余的四人都是巨鼎门的高层。 包厢外,还有几名巨鼎门高层,只不过他们这会没敢再进来。 肖寒承的胃在收缩,眼前的画面几乎让他呕吐出来。 因为除了游万金、莫哭、莫笑,包括唐静舒在内,所有人都被扒光了衣服。 巨鼎门的高层们还好,他们虽然受惊不少,但本身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唐静舒就不一样,她此刻早已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很显然是才受过非常严酷的拷打。 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可她并没有死,因为她的眼睛还能动。她的眼睛里充斥的是无穷无尽的杀机。 她对游万金早已恨之入骨。 游万金坐着,安静地喝了一口茶,淡淡问道:“小伙子,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穿衣服?” 肖寒承摇头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游万金道:“他们都是巨鼎门的高层人物,在弭城权势之大,一呼百应,横行无忌,就像古时无法无天的地方官。他们站得太高,所以把自己的声望名誉看得反非常重。如果他们被某人抓住某个不得了的把柄,地方官很容易变成狗奴才。” 肖寒承懂了,现在游万金无疑已经拿到巨鼎门高层们的裸照。他有了这个,想控制、支配这些巨鼎门高层已是易如反掌。 无论钱风竹能否打赢今天这场战争,巨鼎门的最后主人也将变成游万金。 游万金似笑非笑说道:“我听说霓城有个肖家,肖家有个大少爷,名字叫肖寒承。” 肖寒承的脸色在下沉。 游万金继续道:“肖家可是庞然大物啊。如果我拿到肖寒承的某些把柄,似乎也能从肖家捞到不少好处。” 肖寒承冷声道:“你想叫我也脱光衣服?” 游万金道:“你可以不脱。但在这之前,你必须告诉我,你和唐静舒密谋的一切。” 他说话时,忽然一抬腿,就把倒地上的唐静舒踢出很远,一直滚到墙角边上才停下。 肖寒承看着满身是血的唐静舒,已然知道,她的计划全部落空了。 他不想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便沉声说道:“唐静舒第一次联系说时,说是知道你的弱点,如果能利用好这一点,便能直接将你击倒。” 游万金问:“我的弱点是什么?” 肖寒承道:“你的弱点是一个叫龙启阳的男人。” 游万金的眉头猛地一皱,冷声问:“然后呢?” 肖寒承道:“她告诉我,只要我能想办法把龙启阳抓到手,就能轻而易举控制你。” 游万金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抓龙启阳?” 肖寒承道:“因为龙启阳的行踪一向很隐秘,唐静舒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游万金问:“所以你们临时更改计划?在今天出手对付我?” 肖寒承道:“唐静舒说他已经买通了莫哭,今天你对巨鼎门的高层们动手,莫哭和莫笑必定会分开行动。而你只要把莫哭留在身边,就必死无疑。” 游万金似笑非笑道:“莫哭和莫笑的确分开了,留在我身边的人也的确是莫哭,但我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 肖寒承道:“所以我知道,唐静舒一开始就输了。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你看在眼里。莫哭一开始就没被唐静舒收买,他只是在演戏罢了。” 游万金道:“但是我还是有一点不能理解。唐静舒临时制定的这个计划,有没有你都无所谓,你为什么还要来。” 肖寒承心中一阵酸涩,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无缘无故受这么大的气,甚至于命悬一线,这的确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不过现在,肖寒承知道自己来这里的任务是什么了。他对唐静舒有了新的认识,越发意识到女人的可怕。 唐静舒一开始就知道,莫哭只是假装被她收买,但她依旧将计就计,佯装不知,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 直到现在,巨鼎门的高层们全数被控制,肖寒承被迫和游万金对话,这一切都在唐静舒的算计之中。 肖寒承看到了唐静舒递来的眼色。她虽然像死人一样蜷缩在墙角里,但她并没有死,而且还留有后手。 肖寒承现在的任务就是吸引游万金的注意力,为唐静舒制造绝杀的契机。 果不其然,当游万金问道这个问题时,唐静舒忽然动了。 她反手抓起头发里的一支尖锐簪子,猛地刺向游万金的后颈。 这一击,动如闪电,快如雷霆,连一秒钟都被无限细分的短促时间里,簪子豁然刺穿游万金的颈子。 同一时间,莫笑抬手一拳打向唐静舒,而莫哭闪身而前,竟帮唐静舒挡下了莫笑的攻击。 这一刻,肖寒承的心里不断升起凉意。 他发现自己又错了,莫哭居然真的被唐静舒收买了,不然他不会替她挡下致命的攻击。所以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掌握之中。 ——这到底是几重布局?唐静舒为了计算出这绝杀一击的时机,究竟做了多少次演算?女人狠辣起来,居然真的可以把自己当畜生一样任人蹂躏? 肖寒承心中忽然有些后悔了。他感觉,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唐静舒利用了。他们不是合作关系,更不可能共赢,哪怕现在莫笑一拳打死肖寒承,唐静舒也不会心痛半分,甚至有可能拍手叫好。 第五十一章 硬战 游万金的脖子在喷血,鲜血宛如泉涌一般,竟片刻便已将包厢染上一层殷红。然而他并没有死,甚至脸上没有半点绝望与死气,有的只有愤怒与冷漠。 人在行将就木之时,脑中想到的不应该是过往的点点滴滴吗?因为人死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一具必将腐化,回归大自然的骸骨。为什么游万金在此刻还能愤怒与憎恨,莫非他已经忘记了死亡本身? 肖寒承隐隐意识到了不妙,因为他又察觉到了新的问题。 既然莫哭真的被唐静舒收买了,那么之前莫笑不在包厢里时,唐静舒和莫哭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非要等到莫笑回来之后,再找机会偷袭?这不是画蛇添足,无端给自己的计划增加难度吗? 而且之前唐静舒的那一刺好快,不但肖寒承没有看清她的动作,兴许连一直站在游万金左右两侧的莫哭与莫笑也没察觉到。 既然唐静舒有这么凌厉的身手,那么她做游万金的情人那么久,必然有无数次机会发动这种神鬼难测的刺杀,为什么非要等到今天才动手? 这种种的疑问交织在肖寒承的脑中,他很快便想出新的可能。 唐静舒无疑对游万金恨之入骨,她若有机会,当然会毫不犹豫动手。她一直不动手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便是她没有信心能得手。 她的手法那么凌厉,甚至比杜昌翊训练出来的一流杀手还要迅猛得多,为什么会没有信心、没有把握?原因当然是游万金比她还要强大。 这么说也不对,正确的答案是,游万金比莫哭和唐静舒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强大。这便是当时莫笑离开包间,唐静舒和莫哭却没有急着动手的原因。 而现在,唐静舒动手了,但她和莫哭没有丝毫松懈,就仿佛,这对任何人都足以致命的一刺,却无法对游万金构成生命威胁。 其实稍微想想就能明白,莫哭和莫笑这种非常人所能理解的人类强者,本该目空一物,视人间万物如蝼蚁,却心甘情愿做游万金的保镖,像奴才一样受他使唤,这便足以说明问题。 游万金和莫哭、莫笑一样,具备常人无法理解的超自然力量,而且他比这对兄弟要强大得多,不然他们不可能如此卑躬屈膝为他效命。 肖寒承的额上泌出大片冷汗,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被卷入怪物之间的斗争了。 眼下无论是唐静舒与莫哭,还是游万金与莫笑,都可称之为怪物。 而作为人的肖寒承,当然无法在怪物的战斗中独善其身。 此刻肖寒承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快点离开这里。 他站起身正要转身时,便看到游万金被洞开的脖子,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眼睛越来越冷,明显是动了杀机。 游万金必定要杀掉唐静舒与莫哭,而包厢内,包括肖寒承在内的所有人,亲眼目睹了游万金的能力,当然也很难再活下来。 毕竟游万金一直隐藏实力,便一定是不愿让人看到。所以看到他的能力的人,必定得死。 肖寒承转身就跑,他身后的杀手们也是很默契地一跃而前,掩护他撤退。 包厢门是开着的,游万金大步流星向外跑,可是人刚冲到玄关处,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推了回来。 看似大开的房门,居然有着一道无形屏障,阻止任何人进出。 肖寒承忍着心中的凉意,转身看了一眼,便见唐静舒已经穿好衣服,手持发簪,目光幽冷地盯着游万金。 而游万金脖子上的血洞已经完全消失,他那张遍布伤疤的脸上只有冰冷的杀意。他捏着拳,静止的拳头好像具备无形的力量,拳头四周的空气居然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流束旋涡。 莫哭与莫笑对峙着,这对兄弟似乎也已反目成仇,随时都会大打出手。 血色的包厢尤为安静,安静到房间内所有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极致的安静便意味着极致的压抑。 肖寒承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甚至有些脑缺血,即将昏厥过去。 此刻的安静,无疑是暴风雨降临的前兆。这就像一口堆满火药的油桶,现在只需要一丁点火星,就会引发惊天的爆破。 然而这四个人都还没动手,房门外忽然传来冷漠的声音。有一个男人在说话,他的话音非常冷,甚至比游万金的冰冷表情还要冷。他冷冷说道:“游万金,游老板,对付一个丧偶的可怜女人,你有必要慎重到这一步吗?” 游万金、唐静舒、莫哭、莫笑四个人闻言,表情都有细微的变化。游万金和莫笑是惊疑,而唐静舒与莫哭便好像如释重负,尔后露出胜券在握的自信笑容。 肖寒承不解,忍不住转过头看向门外。 只见一个面容冷峻的男人,单手挟持一个相貌清秀、宛如洋娃娃的男人走了进来。 房门的无形屏障竟对他们没有丝毫阻碍。 肖寒承完全怔住,尝试着向外走,可惜又被无形的力量推了回来。 *** 沈星暮昨晚就收到了唐静舒短信,洞悉了她的全盘计划。在她的计算中,她、莫哭、再加上沈星暮,也不足以击败游万金与莫笑。 所以她设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局。在战斗开始之前,先对游万金发动偷袭,大幅度消耗他的“念”,尔后再用龙启阳威胁游万金,攻击他的心理防线。 在这种双管齐下的攻势下,强如游万金,也绝对无法从容应付,最后的结果也只可能是含恨死亡。 这时沈星暮像拧鸭子一样拧着龙启阳,冷冷说道:“游大老板,听说你一直有一个另类的癖好,就是比较喜欢男人,尤其是那种相貌稚嫩,像极了小姑娘的男人。这个龙启阳,做了你的爱人多年,想必你也不忍心他就这样‘香消玉殒’吧。” 龙启阳就是唐静舒所说的,游万金的弱点。因为唐静舒是游万金的情人,而她侍奉他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他除了用鞭子抽打她,竟没碰过她的身子哪怕一次。 后来,时间长了,唐静舒便发现游万金不近女色,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他找情人,无非就是为了麻痹外人的视听,掩盖他的另类癖好。 此刻沈星暮挟持着龙启阳,无疑已经抓住游万金的把柄。 然而事实和沈星暮想的完全不一样。 沈星暮的话音刚落,游万金便猛地抬手一拳打出,他的拳头打在空气上,却好像产生了强大的气流。 这股气流异常锋锐,宛如无数把无形的短刀。 这些短刀精准无误地打到了龙启阳的身上。 龙启阳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声,全身便被轰击得体无完肤,变得奄奄一息,随时都会死。 沈星暮的双目轻轻一收,偏头看向唐静舒,唐静舒却也满目疑惑,明显是未曾想到游万金会这么做。 沈星暮看了一眼龙启阳,他的眼神非常复杂,像是眷恋,又好像是释然。似乎他也很喜欢游万金,而且愿意为游万金而死。 他就这样闭上了双眼,尔后变成了再也不会动的尸体。 沈星暮顺手将龙启阳的尸体抛下,冷冷说道:“游万金,论狠辣,可能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比得上你。” 游万金淡淡说道:“无毒不丈夫。龙启阳的确很让我喜欢,不过当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忽然不喜欢他了。” 他说着,居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邪笑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沈氏集团的大少爷沈星暮。你果然和传闻中一样,丰神如玉,一表人才,而且眼中有傲气,桀骜不驯,是我最喜欢的那类男人。” 听到这种令人作呕的话,沈星暮忍不住皱紧眉头,冷着脸问道:“莫非你不知道,当我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一个死人了?” 游万金哈哈大笑,尔后双手猛地一张,强大的“念”便如潮水翻滚一般不断涌出。 尔后他的身体居然有了奇特的变化,本就狰狞的脸,逐渐扭曲,变得抽象,甚至不像存在人间的脸。 而且他的头部也出现了奇特的变异,居然长出了一对角。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凝重。他曾见过这样一双角,杜贞对付杜昌翊的时候,使用了“鬼化”的力量,而她的“鬼化”形态,便有这样一双角。 沈星暮将自身的力量提到最高,抵挡游万金的“念”的同时,身形猛地向前冲刺,一拳打向游万金的脑袋。 与此同时,唐静舒也没有丝毫停顿。她的发簪凝聚了异常强大的“念”,再一次刺向游万金的脖子。 两人前后夹击,游万金便将双手左右张开,竟轻而易举地挡下了二人的攻击。 沈星暮的身形一转,忽然一个跳跃,一脚横扫游万金的胸膛。 游万金不闪不避,胸前强大的“念”凝聚成无形屏障,强行挡下沈星暮的飞腿。 而唐静舒也抓住游万金露出破绽的短促时间间隙,左手化作尖锐的鹰爪,陡然抓向游万金的胸膛。 游万金的身形非常敏捷。他向后一跃,避开了唐静舒的爪击,但他胸口的衣物被唐静舒抓到了,胸口的皮肤露了出来。 沈星暮惊讶发现,游万金的胸膛上居然也有一个诡异的纹身。这是一张性别难辨的人脸,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它便有不一样的表情,而当人平视过去,便发现这张人脸好像是活的,它正邪魅大笑,宛如邪恶花海里的那一朵天仙子。 这种纹身,沈星暮曾见过,便是在沈星夜的胸膛上。 沈星暮当时问过沈星夜,他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纹身。 而现在看来,这个纹身果真存在莫大的玄机,很明显是某个势力特有的标志。 沈星暮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天神”,因为富国社和赌王盟有过合作,而富国社本身就是“天神”的一个分支,那么与富国社有联系的赌王盟,便很可能也是“天神”的分支。 沈星暮的神色一冷,厉声问道:“你是‘天神’的人!?” 游万金的神色微微一滞,似笑非笑道:“既然你知道‘天神’,就不要不知好歹与我作对。‘天神’的强大,远超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想象。沈星暮,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就离开这里,我既往不咎。” 沈星暮面无表情说道:“既然你是‘天神’的人,那我就更不能走了。你告诉我,杜贞的身上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她和杜茜是什么关系!” 游万金疑惑片刻,尔后释然道:“对了,杜祭司现在是沈临渊的情人,你认识她也不足为奇。不过你认识杜祭司,并不能成为我放你一马的理由。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你现在就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就走,另一个就是留下来陪唐静舒一起死!” 沈星暮叹道:“看来你依旧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啊。” 沈星暮再一次动手,这一次,他的“念”变得更强,已经足够以蛮力击破游万金的“念”屏障。 而沈星暮攻击时,唐静舒便在一旁协防,两人一攻一守,彼此配合,短短不到十个回合,便将游万金彻底压制住。 当叶黎拿到第二朵善念之花之时,沈星暮的“念”便有了质的飞跃。现在的沈星暮,甚至有自信和杜贞正面一战。 虽然游万金也掌握了“鬼化”,但他和杜贞相比,总归要弱上一分。毕竟按职位等级来看,杜贞明显是仅次于安梦初的“天神”干部。 沈星暮、唐静舒、游万金三人大打出手之时,莫哭与莫笑也没闲着。这对兄弟也在交手,而且他们下手极狠,每一拳落下,便隐隐伴随空间的爆破声。 这个包厢实在是太小,完全不够这群人施展拳脚。 他们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两分钟,整个包厢便已一片狼藉,桌椅等陈设不少被打成了粉末,墙壁也被轰碎不少。 巨鼎门的高层们早就被吓破了胆,他们见墙壁破了,可以找机会逃跑了,便毫不犹豫向墙体的破口鱼贯而入。 可是游万金并不给他们逃跑的机会。 他在对付沈星暮和唐静舒的同时,居然还分出心神关注巨鼎门的高层们。 毫无疑问,试图逃跑的那群巨鼎门高层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而游万金分心攻击巨鼎门的高层们的同时,便必不可免露出防守上的破绽。 沈星暮和唐静舒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两人联合进攻,攻击精准无误地打碎游万金的胸膛。 游万金明显感觉到吃力,不愿与这两人一直近身缠斗,便想拉开距离,打拉锯战。 于是他对着窗户一跃而出。 他并没有跳到大街上,而是直接一跃跳到了对面大楼的天台上。 沈星暮和唐静舒当然不会犹豫,均是一跃跟上。 这栋楼有十几层高,天台上一马平川,凉风习习,很适合战斗。 沈星暮不留任何余地,对游万金展开疯狂攻击,唐静在一旁舒协助进攻。 游万金则是流着血不断躲避。 这样的追逐战持续了大概五分钟,沈星暮敏锐地察觉到,游万金在暗中筹划什么。因为他的左手几乎一直贴着左腿,只有在极度危险、仅靠右手无法抵挡攻击的时候,才抬起左手稍作抵抗。 沈星暮抬手一拳,轰向游万金的左腿。 游万金抬手抵挡。 而唐静舒抓住一瞬间的时间间隙,一爪抓向游万金的左腿。 当她把他的裤子抓掉一块,露出大腿的皮肤时,沈星暮便清楚看到,他的大腿上刻画着血色的符文纹路,明显是一道强大的咒术。 游万金仰头大笑,扯动嘴角揶揄道:“沈星暮,唐静舒,你们的反应果真迟钝,现在才发现我的诅咒。”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现在发现好像也不算太晚。虽然我对咒术符文不是特别了解,但我能看出来,你的符文并不完全,还没有构成饱和的回路。” 游万金嘲笑道:“你说对了,这道符文的确没有完全画好,但是不完全的‘恶灵咒术’,也完全足够应付你们两个了。” 他说话时,他的体表流动出黑色的光华。黑光交织着,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居然化作了一个黑色的旋涡。 外界不断有黑色的流光涌入旋涡,使得它越发深邃、强大。 沈星暮的双瞳轻轻颤动,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那些黑色的流光,无疑是只有他的紫瞳才看得到的恶念。 游万金居然试图吸取恶念让自身变得更强。 唐静舒的脸色变得苍白,明显是被这股越来越强的“念”震慑到了。 她咬着牙,沉声道:“沈星暮,我们一起出手,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星暮当然知道先发制人的道理。唐静舒的话音还没落下,他便已箭步向前,一拳打向游万金的脑门。 唐静舒也动用了全身的“念”,将所有“念”汇聚在簪子上,对着游万金的心口猛地刺下。 游万金不躲避,两人的强烈攻势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游万金身上。 他的头骨碎了至少一半,心脏也已被簪子刺穿。 这种重创,哪怕是沈星暮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活下来。 可是游万金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之色,甚至还狂傲地大笑了起来。 一股无比强大的“念”席卷而开,沈星暮和唐静舒均被震飞好几米远,坠落在地上。 唐静舒全身颤抖,挣扎着想站起身。但她好像已经全身脱力,久久站不起来。 沈星暮却没有这么糟糕。他的“念”比唐静舒强,哪怕战斗到现在也还留有不弱的力量。 他站起身,目光凝重地盯着游万金。 他知道,唐静舒已经不具备任何战斗力,接下来的这场硬战,只能靠他自己打赢。 第五十二章 决斗 弭城边郊,一望无垠的草原上,一个曼妙身影,幽然独立。一袭白衫风中细细,乌黑发丝融入风声,变成飘逸的瀑布。这一瞬间的奇特风韵,将她渲染得尊高、圣洁、缥缈、梦幻,宛如翩然落凡间、挥洒无尽光辉、普度人间万苦的慈悲仙子。 她是安梦初,不是慈悲善良的仙子,而是“天神”的圣女,同时也是“天神”的最高主宰。 她安静站在绿草蓬松的草原上,埋头低眉,注视脚下的泥土以及从泥土里拔地而起的植被。 湛蓝的天,凝雪的云,不知哪家小孩牵引的风筝,不知哪户人家杳杳升起的炊烟。绿油油的草,白茫茫的人,以及不可触的风。 飞鸟栖息,虫蚁忙碌,以及入夏以来不曾止息的蝉鸣,这一切都好像梦里的画面,像一幅杰出画师无数次调色、无数次落笔,勾勒出的野外风景画。 于是真的有人蹲坐在远处,一架黄匡端端正正立着。他在临摹,每一笔都出奇认真,每一笔落下,都带着奇特的神韵。 于是画中人与现实中的人惊人的重合在一起。 人的世界和画的世界,仿佛交织,一如梦与现实,真假难辨。 某一刻,一滴眼泪悄然滑落。 安梦初忽然就哭了。她埋着头,用细长的发丝遮住面容,眼泪便随两颊融入发丝,从发丝的缝隙里轻轻滴落。 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脆弱?总是忍不住流泪? 强如安梦初,早已拥有睥睨世间一切的力量的她,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流下了泪水? 安梦初啜泣着,纤细的身子不断颤抖,仿佛瘦弱的她,此刻正背负千钧负荷,随时都会因体力不支而倒下。 她咬着牙,用吼一般的语气说道:“深眠,你终于来了?” 画框前的男人,正是将叶黎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佟深眠。 他的面容很是温润秀气,却又不缺乏属于男人的英气与魄力,尤其是那一双安静而沉寂的双眼,仿佛望穿世间炎凉。凡俗中的一切,都已被他淡漠,而独独眼前这个女人,使得他眼波荡漾,变得痴迷。 佟深眠盯着画纸上的画,又看向草原上的人,轻叹道:“梦初,你的执念实在太深。其实我们都明白,无论是你我,抑或是‘天神’与‘大同’,都绝对改变不了冰冷的现实与命运。只要这个世界还有生命,就一定无法抹去与生命共存的恶意。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人,方才有无止境的恶,方才有恶念空间。末日浩劫,三朵善念之花,古老的梵唱,最终的抉择,这一切都好像世上最滑稽的笑话。五十年的轮回,又一次来到终点。怨塔成型与否,沈星暮是否对叶黎下手,又或者,叶黎能否找到属于他的那一丝纯善,都不存在任何意义。其实啊,早在五十年前,我们都还懵懂稚嫩之时,这一场漫长到足可横跨整个人类漫长纪元的游戏就已经结束。最终的选择权,依旧在你手中。” 安梦初的嘴角轻轻扯动,浮出一丝讥诮,嘲笑道:“所以你来找我,仅仅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佟深眠道:“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 安梦初道:“五十年前,我们定下契约,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许干扰善恶游戏的进程。我们的结局,由游戏中的当事者决定。” 佟深眠道:“但是你还是出手了。你利用左漫雪和徐旺汲取了大量的‘念’,那股力量原本属于善念之花。” 安梦初道:“我破坏了契约,你现在应该对我出手,最好直接将我扼杀在此。” 佟深眠沉默。 安梦初道:“这片大地的深处,藏着浩瀚的大世界。一座高塔,即将成型。” 佟深眠道:“怨塔成型之后,便无关善恶游戏,这个世界必将迎来末日。” 安梦初抬起头,抬手拭去眼角泪水,厉声道:“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死掉,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佟深眠道:“以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 安梦初道:“可是命运偏偏让我遇到了你。对吧,五十年前的一朵善念之花,佟深眠。” 佟深眠再一次沉默。 安梦初道:“我能感觉到,善念之花的力量越来越弱了。沈星暮和叶黎先后拿到了两朵善念之花,可是他们的力量与你相比,宛如萤火比之皓月。” 佟深眠道:“我去丁县的棚户区住过一段时间,元成辑就是第二朵善念之花。” 安梦初道:“所以你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佟深眠摇头道:“我并不认为善念之花的力量变弱了。至少我能感觉到,叶黎的体内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只不过他自己还不知道怎么使用。在这一点上,沈星暮应该也一样。” 安梦初问:“他们的力量源泉是什么?” 佟深眠摇头道:“我不知道。” 安梦初问:“他们的力量足够拯救这个世界?” 佟深眠再一次摇头道:“我还是不知道。” 安梦初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阻止我?莫非在你眼中,我还不如那些早就该死的凡人?” 佟深眠沉默。 此时的沉默只能表达一个意思,那就是默认。 安梦初惨然一笑,尔后骄傲的抬起头,冷冰冰地盯着佟深眠,淡淡说道:“既然你铁了心要阻止我,现在就动手吧。不然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怨塔的修建就不会终止。” 佟深眠小心翼翼地收拾画框上嵌着的画纸,将它卷成画卷,收到衣袖里,尔后站起身,强大到宛如大海翻滚的“念”汹涌席卷开来。 他盯着她,小声道:“对不起,梦初。” *** 弭城,艾县,栀子镇。 栀子花是一种白色的、芳香迷人的花朵。而栀子镇,也的确是被栀子花树环绕的绿色小镇。 这个镇子的风景非常好,山无重数,花不知名,四处弥漫着属于大自然的气息。 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这里甚至没有多少文明造物,除了一条水泥砌筑的小路,剩下的只有原生态气息极浓的自然风景。 枪神社和巨鼎门的决战就在这个人烟稀少,宛如世外桃源的镇子里。 太阳当空的时间段,夏秦已经领着人到了。 他身边除了钱漫欣和夏恬,还有数十名好手。他带的人,无一不是枪法卓越,而且敢打敢杀的汉子。 夏秦对打架,尤其是打群架,信心十足。因为这二十八年来,他从未打输过任何一场架。他从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所以他现在相当闲适,很是惬意地倒在一片花丛中,嘴里叼着一支不知名的草,偶尔还尤为愉快地哼唱几句曲子。 此时的他,完全不像即将和人血拼的样子,反而像是来这个花香鸟语之地度假的旅人。 对此,夏恬和钱漫欣也都没说什么。 两个女孩均目光凝重地戒备着四周,防止钱风竹忽然带人冲杀过来。 然而钱风竹并没有躲在暗处伺机偷袭。 他带着一群人从夏秦等人的正面走了过来。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也都尤为随意,手上没拿任何武器,也像是前来漫步休憩的自由人。 夏秦看到了钱风竹,立刻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并且远远地招手,向钱风竹打招呼。 他的表现太过热情,就好像是在和阔别多年的好朋友问好,显得尤为古怪。 钱风竹走近之后,皱着眉淡淡说道:“夏秦,那些客套话就免了,我们今天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想,我也不必再重申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夏秦懒洋洋地伸了个腰,随口道:“我的确准备好了,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公子哥,我一个能打十个。我看你手无寸铁,实在太过弱小,要不你再准备准备,我今天闲得很,有的是时间等你。” 钱风竹面无表情道:“你好像弄错了什么。” 夏秦问:“我弄错了什么?” 钱风竹道:“我来这里,不是找你单挑的。” 夏秦道:“这个我知道。” 钱风竹道:“要和你单挑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说话时,人群里走出一个身材干瘦的男子。 夏秦的神色忽然一怔。他本身便是强者,强者往往能从其他强者身上嗅到异样的气息。而此刻,夏秦察觉到了这个人的强大,而且他一眼也认出了这个人,正是昔年从他手中逃过一劫的万青虹。 万青虹走到夏秦面前,微笑着说道:“夏秦,好久不见。” 夏秦想了一会,点头道:“我们的确很长时间没见过了。五年前那个抱头鼠窜的小家伙,现在居然长得一表人才。看来我当初放你走的确是对的,不然今天哪有机会再认真一次?” 万青虹保持温和的笑容,摇头道:“恕我直言,你放我走实在大错特错。” 夏秦问:“为什么?” 万青虹的笑容越来越温和。他含笑道:“你当初除掉我,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十年,最终寿终正寝。可是你放走了我,亲自给自己挖了坟墓。” 夏秦似笑非笑道:“你就这么自信能杀得死我?当初你老子好像也和你一样自信,只不过最终的死相着实难看得很。” 万青虹问:“所以你敢和我决斗吗?” 夏秦道:“这世上还真没有几件事情是我不敢做的。” 夏秦话落的同时,抬起双拳,已做出接招的架势。 万青虹向钱风竹招了招手,一群人便直觉地后退,给二人让出场地。 夏秦后面,数十名神枪手在迟疑。 夏恬便说:“你们都后退,别干扰哥哥。” 待所有人都退开之后,夏秦和万青虹也终于动手了。 夏秦虽然脸上漫不经心,但心中已将警惕提到最高。他能察觉到,万青虹很强,比万骁更强,甚至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敌人都要强得多。 若硬拼拳脚,他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赢万青虹。但这种生死决斗,谁会拘泥于拳脚? 夏秦是枪神社的人。虽然他平常打架杀人,几乎都只用双手,很少用枪,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用枪。 他的枪法,在枪神社内,除开刘俊,绝对没人比他更好。 而他身上带着两把手枪,正是刘俊曾送给他的“追魂”与“夺命”。 上一次,太阳组织的杀手来袭,夏秦九死一生,若不是有这两把手枪在手,他绝对无法坚持到沈星暮前来相救。 夏秦深知这两把手枪的力量,它们随便一枪便有着将一栋大楼轰成碎片的力量。 夏秦不信,万青虹能接下“追魂”和“夺命”打出来的子弹。 所以战斗一开始,夏秦便没有和万青虹缠斗,不断后退、跳跃、躲避。 夏秦的的身手敏捷至极,但万青虹的拳法似乎更加凌厉。 夏秦在先后避开近十次攻击之后,终于露出了细微破绽。而万青虹的眼睛狠辣无比,当即抓住这一瞬的破绽,对着夏秦的胸膛猛轰而下。 夏秦努力变换身形,在拳头抵达胸口之前,险险避开。 然而他只是避开了拳头,没避开拳风。 万青虹打出的拳头,仿佛带动了无数空气,使得空间呜咽,宛如化作无数把细小的刀刃。 夏秦胸口的衣物当即破碎,连胸膛也受了创伤,变得血肉模糊。 夏秦惊讶万青虹的拳劲之余,当然也没有闲着。 他抓住万青虹收拳的一瞬间隙,以身体半浮空的状态,反手抓住腰后的“追魂”,在一秒钟也被无限细分的时间间隙里,“追魂”枪口颤动,发出尖锐的枪响声,一颗夹带无穷力量的子弹猛然打向万青虹的脑门。 ——赢了!这个距离,就算是刘叔也不可能避开。“追魂”的力量,足可将万青虹打成肉泥。 夏秦刚刚放下心,整个人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听到“隆隆”响动的破风声。 这分明是万青虹的拳头又打来了,而且目标是夏秦的脑袋。 夏秦的双目在收缩,因为他看清了万青虹的手。万青虹的左手捏住了子弹,虽然子弹打破了他的手心,溅开了血花,但完全没有造成夏秦所想象的伤害。而更可怕的是,夏秦开了这一枪之后,身体处于一个极度不协调的状态,万青虹迎面打来的这一拳,已然避无可避。 这一瞬,夏秦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万青虹的拳头之强,仅仅是拳头带动的空气,便足以将夏秦的胸口打得血肉模糊。而这对着头部猛然打下来的一拳,显然足以将他的脑袋打碎。 这千钧一发之际,夏秦仿佛听到了两个女人的声音。 钱漫欣在唤他,叫他快点躲开。 夏恬这惊呼着“哥哥、哥哥”。 ——就这样结束了吗?老子刀山火海、枪林弹雨,叱咤蛰城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输了! 夏秦狠狠一咬牙,在这宛如电芒闪动的瞬间,竟又强行扭动身子,使得他的头部极大程度避开了万青虹的拳头。 可是这还不够,以万青虹的力量,哪怕只打到夏秦小半边脑袋,结局同样是将他打死。 夏秦咬着牙,怒吼着向上抬手,企图用手抵挡这致命一击。 当夏秦抬起手,古怪的事情却发生了。 万青虹的拳头居然莫名其妙就打空了。 对的,上一刻,夏秦已经看清了万青虹的拳头的轨迹,可是下一刻,拳头的轨迹发生了奇特的歪曲,诡异地错开了夏秦的脑袋。 这就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干扰万青虹,使得他无法对夏秦痛下杀手。 夏秦茫然回头,只见夏恬双手抱拳,放在胸前,闭上眼念念有词地吟诵或祈祷着什么。他本就显得病态的脸,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了,而且汗如雨下,仿佛跑了数公里路,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这一刻,夏秦终于明白了。是夏恬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 第五十三章 救援 万青虹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拳头。在他出拳以前,他有绝对的把握,一拳彻底击杀夏秦。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绝对能够命中的一拳,偏偏打到了空气上。 他怔在原地,并没有急于追击。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有一股非常奇特的“念”,就缠绕在夏秦的体表。刚才就是这股“念”阻止了他,让夏秦逃过一劫。他敢肯定,这股“念”绝对不是夏秦的,因为夏秦这种天生放浪、无拘无束、而且没有强烈愿望的人,几乎不可能掌握“念”。哪怕退一步,就算夏秦掌握了“念”,他的“念”也绝对不会这么温柔。因为“念”的性质与使用者的性格息息相关。 万青虹抬眼扫视,一眼便看到几十米外,一个女人正安静站着,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像是在祈祷。 万青虹的双目陡然一收。他察觉到了,那个女人的“念”极度纯粹,宛如一张纯白的宣纸,不受任何污秽玷染。也正是如此,她的“念”强大无比,至少比现在的万青虹强得多。 万青虹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恨意。他牢牢记得五年前的那一天,夏秦彻底粉碎白虎帮,并且亲手击杀了他的父亲万骁。从那一刻起,他与生俱来的优越便已完全崩溃。他宛如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孤儿,日复一日的风餐露宿,日复一日的挣扎折磨。 他心中只有无穷的恨意。他恨夏秦,恨的却不是夏秦杀了他的父亲,而是恨夏秦让他体会到了人间极致的痛苦。 他心中一直藏着这一股恨意。似乎憎恨本身便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这股恨意,一次又一次支撑他从垂死的边缘活过来。 直到某一天,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奇特的变化,仿佛忽然变强壮了,有了无穷的力量。 慢慢的,他认识了“念”,并且能熟练地使用“念”。 他越是了解到“念”的玄奥,便越是明白掌握“念”的困难。 甚至某些时候,他认为自己所掌握的“念”已经足够支撑他统治蛰、绪、霓、弭、赫五个大城市。 因为他掌握了玄奥的“念”,而其他人很难将之掌握。 但现在看来,万青虹发现自己错了。纵然“念”的掌握千难万难,也并不代表只有他一个人懂得“念”。 这场战斗,比他所想的要难得多。 万青虹暗自将自己的戒备提到最高,开始稳扎稳打,不再急于击杀夏秦。 他发现了一件事,虽然远处的那个女人拥有非常强大的“念”,但她本身的身体状况不是特别好。她若不是有伤在身,就是得了什么疾病。 若打僵持战,万青虹有信心慢慢将那个女人耗到油尽灯枯。而那个女人一旦倒下,夏秦便必死无疑! 万青虹试探性地打出几拳之后,决定再次下杀手。 他知道,自己打出的每一次致命攻击,都能大幅度消耗那个女人的“念”。 事情也果真向万青虹预想的方向发展。 那个女人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瘦小的身子不断摇曳,宛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万青虹逐渐放心下来,自以为胜券在握之时,一声枪响猛然绕开。 万青虹的双眼猛地一收。在“念”的作用下,他看清了子弹的轨迹,赫然射向他的脑袋。 万青虹想起自己被打伤的左手,立刻意识到,这一枪若打到自己的脑袋,纵然能用“念”进行快速治愈,但也未必不会威胁生命。 毕竟夏秦手上的两把枪,也藏着非常强的“念”。 万青虹下意识后仰,子弹贴着他的额头划过,虽然破了皮,流了血,却也只能算不起眼的小伤。 当万青虹站稳身子,准备再次出击,夏秦竟又连续开了两枪。 万青虹只能扭动身子,变换身形,躲避子弹。 两把手枪,一共十二发子弹,夏秦已经用了四发,而剩下的八发子弹,对万青虹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他的确没办法无伤接下夏秦打出的子弹,但他若想躲,便是轻而易举。 接下来的数分钟里,万青虹干脆与夏秦拉开距离,先把他的子弹骗光。 万青虹的意图很明显,但夏秦好像并没有这方面的思考。他的神色显得尤为焦急,八发子弹,一发也没留,全都打了出来,但都被万青虹避开了。 当夏秦的子弹用完,万青虹的嘴角扯动出一抹冷笑,整个人宛如化作光影,倏地一下便靠近夏秦,抬手一拳打向他的脑袋。 这一次的结果和之前一样,因为那个女人的“念”的干扰,打空了。 万青虹却不着急,从容冷静地继续挥动拳头。 他能感觉到,缠绕在夏秦体表,保护他的“念”越来越弱了。 他最多再出三拳,那个女人必定倒下,而夏秦也将插翅难逃。 *** 夏秦的额头不断滴出冷汗。战斗到现在,他已经意识到,这一场战斗和以往的任何一场战斗都不一样。 夏秦虽是打架的高手,连禹自强这种老一辈的高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是在没有“念”的前提之下。 眼前的万青虹明显掌握了“念”。 一个懂得使用“念”的人要对付一个不懂“念”的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事实上,若不是刘俊的“追魂”与“夺命”,以及远处夏恬的帮助,夏秦早已被打成肉泥。 夏秦终于慌了。当他注意到是夏恬在帮助自己时,就已发现她的身体状况十分糟糕。如果再这样拖下去,夏恬会因为保护他而先一步透支,继而威胁生命。 夏秦捏着拳,被汗水打湿的眼睛变得有些模糊。 他想起来了,那个血色的夜晚,父母躺在冰冷的地面,自己只能带着夏恬仓皇逃跑的绝望。 他从未想过,自己带着妹妹,熬过了宛如地狱般的十年之后,还能再一次体会这种极致的绝望。 人为什么活着?因为希望是属于活人的。 那么人为什么会绝望?因为希望是从绝望中诞生的? 夏秦想起沈星暮曾说过的话。每个人的体内都藏着一股无法用言语解释的“念”,这股“念”正常情况下处于潜伏状态,很少有人能唤醒它的力量。 “念”是一种执念,一种迫切的愿望。人的极致念头,便可能激发潜藏在体内的“念”。 而现在,夏秦心中便有了强烈的愿望,便是尽快打倒万青虹,不让夏恬再进一步消耗“念”与体力。 他不敢想象,与自己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妹妹,忽然倒下的画面。 这一刻,夏秦真的感觉到了不可言的力量。 他体内的血液在飞速流动,心跳与脉搏也随之加快频率。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感觉自己能一拳将整个大地打碎。 这当然是他的错觉,天之大,地之阔,以人类的双拳,不可能打碎整个大地。 但毫无疑问的是,夏秦真的摸索到了一丝使用“念”的门径。 他现在忽然有信心和万青虹正面战斗了。 他咬着牙,双拳紧握,在万青虹拳头即将打下来的一瞬,猛然一个侧身,一拳打向万青虹的右肋。 这一拳,夏秦用了全力。 若是一个普通人,上身骨头绝对破碎大半。哪怕是换成懂得“念”的万青虹,也一定很难吃得消。 然而结果和夏秦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的这一拳的确是结结实实打到了万青虹的右肋,但这一击的效果远远没有达到他的预计。 万青虹只皱了皱眉,就像是被某个虫子咬了一下,有点痛、有点痒,然后就没事了。 夏秦的双瞳不断颤动。他意识到自己才掌握的些许“念”,还无法对万青虹构成任何威胁。 他猛地收拳,极速后退,想要拉开距离,再找机会摸索“念”的使用。 可是万青虹完全不给机会。他乘胜追击,将夏秦逼得躲闪连连,甚至连身子都鲜少站稳。 两人的战斗逐渐呈现一面倒的局势。 夏秦带来的那群神枪手终于站不住了。 有人躲在数米高的大树上,用狙击枪狙击万青虹。 纵然夏秦和万青虹缠斗在一起,很容易造成误射,但枪神社的精英成员无一不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一颗子弹划过长空,“碰”的一声打到万青虹的右臂。 只不过这颗子弹就像小孩子用玩具枪打出来的,虽然命中,却没有任何伤害。 而这一枪,同时也宣布了另一个开战讯号。 钱风竹大手一挥,他带了的人便从袖口抑或是腰侧掏出武器,大吼着冲杀了过来。 夏秦带来的枪神社成员,以及钱漫欣也都正面迎战。 刀光不断闪烁,枪声此起彼伏。一时间,场面变得混乱不已。 夏秦和万青虹的战斗也受到了干扰。因为不少枪神社与巨鼎门的人也都冲杀了过来。 夏秦抓住这个机会,转身就跑,想尽快带夏恬离开这里。 万青虹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冲上来帮夏秦做后盾的枪神社成员,居然没对万青虹造成丝毫阻碍。他轻而易举就杀了好几名枪神社成员,继而快步追了上来。 夏秦刚抓住夏恬,拉着她还没跑出几步,便感觉脊背发凉。 万青虹那无坚不摧的拳头,居然又打了过来。 夏恬的脸色早已变得苍白若纸,但她还是用了最后一丝力量,错开了万青虹的攻击。 而夏恬这一次强行使用“念”之后,身体已经完全透支,再难帮助夏秦。 这一刻,兄妹两人对视,一句话也没说。但他们又都同时做出了相同的举动,便是回头,用自己的身体替对方抵挡接下来的那一拳。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拳无论打在谁身上,都是必死无疑。而他们都不愿对方死。 此刻两人的回头,便好像毅然决然赴死的一对战士。 不过他们并没有死。 万青虹那一对宛如象征死亡的拳头的确打了下来,可是被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 尔后,一声绵长的猫叫声响起,一只橘猫一跃而起,尖利的猫爪对着万青虹的手臂一抓,便抓出三条深可见骨的血痕。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间点,早已回蛰城的叶黎,居然带着小橘赶了过来。 不只是叶黎和小橘,连徐小娟也来了,她就在远处的一株栀子树下,挺着大肚子安静站着。 夏秦认得叶黎,知道他是沈星暮的朋友,便悄悄松出一口气来。 夏秦扶着夏恬,沉声道:“叶黎,接下来麻烦你了。恬恬的状况非常糟糕,我必须尽快送她去医院。” 叶黎背对着夏秦,只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去。 夏秦抱着夏恬快步跑,在混乱的战场中横冲直撞。 其中好几次有巨鼎门的人持刀砍过来,但都被突兀冲过来的钱漫欣拦截了。 夏秦急声道:“钱漫欣,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你。你拿下钱风竹之后,想怎么处置都行。我先送恬恬去医院,之后回来陪你对付濯天虎。” 钱漫欣没说话,只是安静站在夏秦身后,替他断后。 夏秦冲出战场,找到自己的车子,便将夏恬扶上去,尔后不作思考,驾车以最快的速度驶向艾县。 *** 叶黎皱着眉盯着万青虹,又低头看了看伏在自己脚下的小橘,疑惑道:“你是‘天神’的人还是‘大同’的人?” 万青虹面目狰狞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黎道:“既然你既不是‘天神’的人,也不是‘大同’的人,那我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万青虹冷哼一声,抬手便一拳打了过来。 小橘再一次跳起,猫爪一挥,万青虹的手臂上便又多出三条触目的血痕。 叶黎也顺势向前反手便锁住万青虹的右臂,皱眉道:“你的‘念’掺杂了很强的戾气,这种力量,完全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保护人的。” 万青虹原本笑口常开的脸早已变得阴翳无比。 他盯着叶黎,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谁!” 叶黎道:“我是夏恬的朋友,今天专门过来帮她的。” 万青虹沉着脸,冷冷说道:“你很强,我不是你的对手,甚至连你带的这只猫都打不过。” 叶黎点头道:“因为你的‘念’过于暴戾,难以控制,反而失去了它原本的力量。” 万青虹没说话,而是转过身就走。 叶黎盯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问:“你之后还会对付夏恬他们兄妹吗?” 万青虹冷声道:“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放过夏秦!” 叶黎轻叹道:“看来我果然是不能放你走。夏恬是我的朋友,夏秦是夏恬的哥哥,他们兄妹的感情很深。如果你执意要找夏秦的麻烦,我就只能把你五花大绑交给他处理了。” 叶黎说话时,整个人如光影一闪,眨眼便出现在万青虹的身侧。尔后抬手一个手刀,将他拍晕在地。 第五十四章 反噬 此刻的战场非常混乱,据叶黎目测,现在冲杀在一团的两派成员,已经超过两百人,而这些人倒下后,立马又有人前仆后继冲入战场。而战场更外围,还有不少人严阵以待,其中大部分是枪神社的神枪手。 叶黎有点担心徐小娟,怕她也被卷入这种混乱的战斗中,便不做迟疑,俯下身,准备将万青虹整个人背起来,之后交给夏秦处理。 不过他刚伸手,便有人持刀怒吼着箭步冲来。 叶黎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必然也是某个帮派的头目。虽然他对各个城市的黑道以及地下秩序没有明确的认知,但总归从电视上学到了一点,便是出来混的,必须讲义气。 或者说,如果某个黑道老大被外人挟持了,而他手下的小弟们没有丝毫反应,那就只能证明这个老大做得太失败了。 万青虹显然并不是特别失败,至少还有小弟讲义气,冒着枪林弹雨前来救他。而且来救他的还不只一个人,第一个冲上来之后,立刻又有一群人冲上来。 只不过这些人在叶黎眼中,弱小得和刚学会走路的小狗子没什么区别。 叶黎随手挥了挥,只动用了轻微的“念”,便将冲来的一群人全都逼退。他再次俯下身,准备抓起万青虹时,神色猛然滞住,因为分明被他打晕的万青虹,居然睁着眼,而且他的眼中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恨意,这种怨恨,比之古代冷宫嫔妃怨恨还要强烈得多。 叶黎嗅到了危机感,身子猛地向上仰起。与此同时,万青虹一拳向上打去,拳头几乎贴着叶黎的下巴划过。 小橘发出凶厉的猫叫声,瘦小的身子宛如橘色的闪电,忽地一闪而至,抬起猫爪便抓向万青虹的脖子。 万青虹冷哼一声,单手对地一拍,身子蓦然浮空而起,并且凌空做出一个巧妙的转身,避开小橘的爪击的同时,抬腿一脚将它踢飞数米远。 小橘受了伤,发出委屈又绵长的猫叫声,一时间猫眼瞪得像铜铃一般,盯着万青虹一动不动,似乎它也认真起来了。 叶黎亲眼目睹了万青虹和小橘交手的短促经过,便立马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比自己所想的要可怕得多。而且他也清晰地感知到了,万青虹的“念”比之前强出了至少一个量级。 就仿佛,万青虹的体内藏着一个容量极大的容器,当他濒临危险、抑或是遭遇某些突发事件时,这个容器便会打开,源源不绝地为他提供“念”。 叶黎的神色变得凝重,暗自捏紧双拳,把自己的“念”提升到最强,准备与万青虹来一场硬战。 然而万青虹并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他冷冷地盯着叶黎,沉声道:“我承认你很强,但我若倾尽全力,就算不能同时打败你和你的猫,也必然让你们讨不到好。” 叶黎感受着万青虹体内深邃得宛如无底深渊的“念”,便只能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现在叶黎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可以轻而易举击败万青虹。 万青虹又道:“今天的闹剧到此为止。你回去后记得转告夏秦,今天算他运气好。不过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绝对不会放弃对他的报复。哈哈哈……现在的他,兴许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就让他每天担惊受怕地活着吧。” 他说完这句话,转过身就走。 叶黎盯着他的背影,迟疑好片刻,紧捏的拳头终于轻轻松开。 叶黎知道,纵然自己比万青虹更强,但他若想走,自己也很难留得住。 叶黎转过身,抬眼看到战场外,徐小娟亭亭玉立,开眉而笑,小橘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的脚下,正用脸蹭她的脚踝。 叶黎从战场中心慢慢走过去。兴许是他的“念”本身就能给人一种畏惧之感,战场中喊杀的黑道成员们,居然很自觉地为他让出了路。 叶黎走到徐小娟面前,神色平和地盯着她,对着她笑。 就在昨天下午,叶黎和徐小娟逛完街回家后,他们原本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好好庆祝一下这来之不易的团聚。 但徐小娟心中好像有奇特的感应力,她居然知道夏恬遇到了麻烦,并且撒娇胡闹一般,要求叶黎星夜兼程赶到弭城艾县,来帮夏恬。 叶黎不知道徐小娟为什么能知道夏恬有危险。她不说,他便不问。 这一趟行程虽然有些枯燥,但好在叶黎最后赶上了,在夏秦和夏恬兄妹快撑不住的时候救下了的他们。 这会,叶黎站在战场外,他甚至不知道谁是枪神社的人,谁是巨鼎门的人。于是他不介入这场战斗,而是看向徐小娟,微笑着问道:“小娟,现在夏恬没事了,我们该做什么?” 徐小娟抿着嘴想了一会,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叶黎问:“夏秦送夏恬去医院了,要不我们也去医院看看?” 徐小娟摇头道:“我的确有点担心夏恬,想去看她。不过你不能去。现在沈星暮的情况应该也不是特别乐观,你还是去帮他吧。” 叶黎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沈星暮有麻烦?” 徐小娟道:“这个很简单啊。如果不是遇到特别棘手的事情,沈星暮怎么会把夏恬一个人丢在这种混乱的地方?如果夏恬这里的局势就已足够危险,那只能证明,沈星暮那边更危险。” 叶黎只好承认,以沈星暮的性格,哪怕他自己被人千刀万剐,也绝对不愿夏恬受到任何伤害。现在沈星暮和夏恬分开行动,的确足以证明沈星暮那边要危险得多。 叶黎并不知道沈星暮现在在哪里,便犹豫着掏出手机,拨通他的电话。 电话响铃好久之后,终于接通了。 不待电话另一头出声,叶黎便先一步说道:“沈星暮,我现在在弭城艾县的栀子镇,夏恬和夏秦现在都没事了。你那边有没有麻烦,需要我帮忙吗?” 听筒里响起沈星暮的凝重话音。他沉声道:“我这里的情况非常糟糕。游万金比我预想的还要难对付得多。现在唐静舒已经没有任何战斗能力了。而游万金似乎拥有吸收世间恶念的能力,他的‘念’越来越强,但好在现在还处于一个奇特的凝滞状态,并没有对我发动攻击。” 叶黎道:“既然游万金并没有攻击你,那你直接带着唐静舒走啊。” 沈星暮冷声道:“今天若不杀掉游万金,我绝对不会走。” 叶黎沉默片刻,沉声道:“你说你的位置。” 沈星暮道:“你直接来弭城市区的黄金乡。等你到了这里,就一定能感知到游万金的‘念’。” 叶黎认真道:“等我!” 这通电话结束,叶黎不再迟疑,拉住徐小娟便想找车子。 徐小娟扯了扯手腕,蹙着眉说道:“叶黎,你别管我,这里的人都伤不了我。你先去帮沈星暮吧,我自个儿去找夏恬就可以了。” 叶黎盯着她的脸,只见她脸上满是温柔,便点头道:“好的,小娟,我让小橘陪着你,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一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叶黎大步向镇子外跑。他获得第二朵善念之花之后,不仅“念”得到了深度的强化,连身体机能也发生了惊人的蜕变。他现在仅凭双脚跑动的速度,便可以达到时速一百,而且可以持续至少两个小时。 从艾县到市区,大概七十公里路,叶黎若跑过去,半个多小时就够了。 不过这样跑,明显过度耗费体力,于是他在路过一家摩托店时,几乎没有犹豫,便掏了四千多块,买了一辆性能还算不弱的越野摩托。他并不管牌照的问题,骑着摩托车便向弭城市区驶去。 *** 弭城市区,黄金乡,一座高楼的天台上。 沈星暮低估了唐静舒对游万金的恨。他以为她不再具备战斗力,思考独自对付游万金的方略时,她居然咬着牙站了起来。 唐静舒被游万金的“念”击飞之后,身体状态已经完全跌入低估。但她没有停手,勉强站起身后,又强行透支自身的“念”,对游万金发动攻击。 然而游万金启动“恶灵咒术”之后,全身笼罩的“念”宛如一口深邃的黑色旋涡。无论唐静舒发动什么攻击,都无法对游万金造成任何伤害。反倒是黑色旋涡里反弹出来的“念”,将她轰击得宛如坠落的风筝,掠起又坠下。 这一次,唐静舒真的受了重创,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原本丰满的身子,这会也宛如枯槁一般让人心疼。 她闭着眼,似乎已经昏厥过去,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醒来了。 有了唐静舒的前车之鉴,沈星暮便不会强行对游万金发动攻击,因为这无异于自讨苦吃。 沈星暮安静站着,静等游万金汲取藏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恶念,看着他逐渐变强。 沈星暮能感觉到,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很可能不是游万金的对手。但他并没有选择放弃,仓皇逃走。他至今犹记,对自己毕恭毕敬的胡海冬,以及指着自己鼻子大骂的古姄。 沈星暮早就下定决心,若不能替胡海冬复仇,那他真的不配做人。 所以他在等,等一个或许会发生的奇迹。 毕竟游万金现在所汲取的恶念,已经超过沈星暮所能想象的极限。如果说,沈星暮现在掌握的“念”像一口井,那游万金的“念”就宛如一口大湖。 在“恶灵咒术”发动之前,游万金的“念”不如沈星暮强。而在这之后,游万金的“念”却强得不可思议。 沈星暮不得不怀疑,游万金本身能否驾驭那么强大的“念”。 或者说,沈星暮现在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便是,游万金被自身的“念”反噬。 不然这场战斗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时间滴答滴答流逝,游万金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而环绕在他体表的黑色旋涡,变得越发浩瀚深邃。 沈星暮的额上渗出冷汗,心头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他想起来了,游万金刻画的咒术符文,本身并不完整。 如果一道不完整的符文,便能使他拥有这么强大的“念”,那么完整的符文又将强大到何种地步? 沈星暮沉吟着,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他盯着游万金,冷声说道:“这么强的‘念’,绝对不是你能驾驭的。如果你还不想死,最好现在就停下‘恶灵咒术’,兴许还可以捡回一条命。” 沈星暮说出这段话时,自己都感觉到好笑。因为游万金不是傻子,若现在解除‘恶灵咒术’,黑色旋涡溃散,他无疑会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任沈星暮宰割。 可是沈星暮除了说这类心理打击的话语,却也想不出能说的话了。 游万金站在原地,神色无比阴沉,嘴巴动了一下,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沈星暮盯着游万金,继续说道:“你身上的恶念越来越强,这种‘念’可不是任何人都承受得起的。当它强大到某一刻,一定会反噬你。” 游万金的嘴巴又动了一下,但依旧没说出半句话。 沈星暮皱紧眉头。他渐渐发现,游万金的状态好像不太对。他的神色与其说是阴沉,不如说是痛苦。 他似乎正承受着某种极致的痛楚,痛到全身麻木,面无表情,连张嘴说一句话都做不到。 沈星暮看着越发浩瀚的黑色旋涡,心中蓦然一寒。 一瞬间,他想到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可能——或许完整的‘恶灵咒术’并没有这么强大,游万金之所以能无休无止地汲取恶念,根本原因是‘恶灵咒术’的符文并不完整。 沈星暮的脸色变得凝重。他猜测,现在游万金也是身不由己,或许等不了多久,游万金的身体便会被那无数的恶念占据,变成某种未知而强大的存在。 沈星暮想到了这一点,原本坚定的决心出现了些许动摇。 如果游万金已经玩火自焚,沈星暮还有必要执意向他出手吗? 沈星暮安静思考片刻,终于做出决定,先带唐静舒离开这里,毕竟现在的游万金太过危险,随时有可能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 沈星暮单手拧起唐静舒,弯腿一跃,便要跳下天台。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天台上居然有了一道奇特的“念”屏障。天台四周都被无形的“念”封住了,沈星暮没跳出去,反而被强大的“念”反震得受了伤。 沈星暮刚站起身子,便听到游万金说话了。 游万金麻木的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嘴里说的却是“救我”。 这两个字轻微得像偶然飘起的风声,游万金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才把这两个字说出来。 他为什么呼救? 答案只有一个。 沈星暮之前想到的,游万金被无尽恶念反噬的情况,终于出现了。 第五十五章 生魂 黑色旋涡无限扩散,游万金体表溢出的“念”已攀升到一个远超沈星暮认知的高度。 此时此刻,沈星暮嗅到了强烈的危机感,一股死亡的气息弥漫他的身心。他甚至不怀疑,如果游万金忽然抬手对他打一拳,哪怕他们相距二十米以上,这一拳产生的高频率、高冲力气浪便足以将他打成碎片。 他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便想尽办法试图离开这里。可是天台上的“念”屏障极强,以他现在的力量绝对无法突破。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有效的办法,不然就算游万金不对他发动攻击,这不断积攒起来的恶念,也会在某个时间点达到爆破的临界。 由无数恶念交织起来的黑色旋涡,一旦爆破,必将产生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沈星暮没有信心抵挡旋涡的爆破,便只能争分夺秒,努力压榨自己的大脑,迫使自己去想办法。 而他现在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把唐静舒当做人肉盾牌,试着碰运气躲过这一劫。 这样做的确能一定程度提高他的存活率,但这对唐静舒似乎又显得太过残忍。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沈星暮不打算这么做。因为他至今犹记蓝百合三星酒店里,唐静舒牵着郁小甜远去的凄凉背影。 虽然唐静舒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女人,但毫无疑问的是,她也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人,可怜到让人心碎。 沈星暮拼命去想办法。说来讽刺,他最爱的人是夏恬,但在这极度危急的时间点,他想到的人却是童遥。 因为童遥有着让人琢磨不透的脑洞,她总能在看似死局的难题里,另辟蹊径,想出有趣的办法,轻而易举破局。 ——如果是童遥的话,她会怎么做? 沈星暮想到这句话时,忽然想起,自从他和夏恬结婚以后,童遥便好像从他的世界完全消失了。 这一年多时间里,他们一次也没见过,哪怕是逢年过节,也未曾有过半句短信问候。 他不联系她,她便绝对不会打扰他的生活。就仿佛,他们早已变成“叫得出名字的陌生人”。 沈星暮不得不承认,在干脆利落这方面,她的确比世上不少女人都要强出一大截。或者说,抛开她的美丽面容,她的这一性格,也足以吸引不少男性。 沈星暮发现自己越想越多,便猛地一咬牙,止住自己的思绪,继续思考眼下的破局之法。 他埋头看着地面,蓦然的,一个很好的办法浮出脑海。 纵然天台的四周被“念”屏障覆盖又能怎样?跳天台又不是唯一的、离开天台的办法。 天台上有门,他完全可以拧起唐静舒走楼梯下去啊。哪怕天台门是锁着的,而且门是向里开的,这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一拳将门打碎就行。或者说,再退一步,天台上的门也被强大的“念”封锁了,他也可以直接打碎天台的地面,跳到下一层楼,再走楼梯逃脱。 沈星暮一念及此,便毫不犹豫拧起唐静舒,快速向天台门跑去。 游万金的位子距天台门比较近,沈星暮越靠近,便越感觉到恐怖的压迫力。那无尽的恶念,仿佛随时都会侵蚀他的身心。 当沈星暮距离天台门还有三米距离时,他停下了脚步。 这个距离,已是他能靠近的极限,若再向前,黑色的恶念旋涡便足以对他构成伤害。 沈星暮沉吟片刻,放弃了走天台门的想法,而是后退数步,抬手一拳轰向地面。 地面破开一个锅底大的窟窿,碎落的墙壁砸到下一层房子的客厅里。沈星暮探过头看了一眼,确定碎墙没有砸到楼下的人之后,便毫不犹豫抓起唐静舒,蛮横地将她整个人丢下去。他知道,纵然唐静舒现在的状态很不好,这三米多的高度也不足以摔死她。 正当沈星暮准备一跃而下时,身后忽然响起了“簌簌”的摩挲声,仿佛一只风筝正迎风飞舞。 沈星暮猛地回头,便看到天台边上多出了一个人,正是叶黎。 沈星暮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之前他和叶黎通过电话,知道叶黎正向这边赶来。可是后来游万金的情况越来越不对,沈星暮已经放弃再对付他的念头,只打算尽早脱困,却忘了在这之前,打电话告诉叶黎。 而且天台四周分明笼罩着异常强大的“念”屏障,沈星暮无法突破的情况下,叶黎也应该无法突破。 此刻叶黎的出现,已然超出沈星暮的预计。 沈星暮能想到的可能只有一个,便是叶黎在打完电话之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向黄金乡这边赶来。而四周的“念”屏障,只禁止天台上的人出去,却不阻止天台外的人进来,这才导致叶黎可以从外面一跃而上。 这会沈星暮已来不及解释。他能感觉到,以游万金为中心的恶念旋涡已经狂暴到即将爆破的临界,当即大吼道:“叶黎!打碎地面,然后跳下去!” 叶黎才来这里,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手上虽然照着沈星暮的话做,但动作不是特别快,而且还满是疑惑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个满脸伤疤的男人就是游万金吗?” 沈星暮厉声道:“不要多问!先听我的就对了!” 他说完,便先一步跳到了楼下的房子客厅。这座房子虽然有人住,但现在主人不在,这算是免去了不少麻烦。 仅片刻,叶黎也从房顶的另一个窟窿跳了下来。 而他刚着地的那一刻,天台上似乎发生了很汹涌的能量爆破。 恶念的爆破和炸弹爆破不一样,这种爆破没有尖锐的声响,也并不会造成大规模的建筑破坏。但高浓度的恶念一瞬间炸开,所产生的灵魂等抽象层次的冲击,便宛如火山爆发抑或是海啸翻滚一般强大。 沈星暮将自身的“念”提升到极致,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拧起唐静舒冲出房门,顺楼梯连下六七层楼,这才勉强撑下来。 而他熬过这一劫的代价也不小。他的“念”几乎消耗殆尽,全身疲惫到了极点,连站着都有些吃不消,只能靠在楼道的墙角喘气。 沈星暮逃跑的时候,叶黎也快步跟上了。他的情况并不比沈星暮好太多,同样是脸色苍白,全身脱力。 两人都靠在墙边喘气,感受被强大恶念侵蚀过的余悸。反倒是仍处于昏厥状态的唐静舒,此刻还能安静睡着。 两人休息片刻,叶黎终于先一步开口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沈星暮把游万金启动“恶灵咒术”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并且补充道:“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赶过来,也没想到天台上的‘念’屏障不会拦截你,所以之前没打电话告诉你。” 叶黎苦笑道:“所以我不仅白来了一趟,而且还差点被卷入无妄之灾?” 沈星暮点头道:“你总结得非常透彻。” 两人闲聊这会,也慢慢恢复了些许体力,便都站起身,准备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至于天台上的游万金到底怎么样了,两人都不想再去探查。 然而世上的许多事情往往是身不由己。 他们想走,却已走不了了,一股强大到几乎令他们窒息的压迫感陡然席卷开来。 两人刚站稳身子,便又猛地一颤,瘫倒在墙角边。 一个若虚若幻的灵体,居然缓缓地飘到了他们这一层楼道。 灵体悬浮着,虽然是透明状,但面容与身形轮廓都清晰可见,正是之前的游万金。 只不过此刻的灵体面部是黑色的,宛如浓墨滴在白纸上那种深邃的黑色。这种黑到完全无法捕捉表情的脸,仿佛时刻强调着,它就是黑暗与邪恶的一部分。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凝重,双手撑地,试图站起身来。然而灵体的压迫力宛如大山一般,强大的精神负荷,几乎完全麻痹他的身体。 旁边叶黎的情况也几乎一样。 此时此刻,两人又一次变成俎上鱼肉,这种难以形容的无力感,和他们上次直面安梦初时一模一样。 灵体漂浮着,缓缓地、缓缓地靠近二人。 他的脚没有着地,却好像飘出了脚步声,那是地狱死神的脚步,正以极其缓慢、极其折磨人的速度,前来向二人索命。 沈星暮的额上渗出冷汗,绞尽脑汁去想办法。然而现在无论他想到什么办法都已无济于事,因为面对这种局面,哪怕是有着惊艳思考能力的童遥也绝对无法破局。 眼下的形式,如果没有外力出现,沈星暮和叶黎的下场只有一个,便是被游万金化身的灵体夺走性命。 然而外力偏偏就在这时出现了。 当灵体抬起手,缓缓抓向沈星暮的头颅,一声清亮的女声从楼道下面响起。她用清脆动听的声线说道:“我说游万金,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恶灵咒术’不要随便使用,因为使用者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万劫不复吗?” 灵体伸出的手忽然僵在空中,一动不动,仿佛移动的提线木偶忽然被人控制了线条。 沈星暮没偏头看向楼下,却已知道来人是谁。他能识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身为“天神”祭司的杜贞,能用这样欢快的语气说话。 杜贞身着蓝紫色连衣裙,衣裙接口处还捆了一条月白色腰带,走动中,乌黑长发与衣袂旖旎交织,宛如来自梦中的绝色仙子。 她莲步款款而来,甚至看都不看一眼早已化作灵体的游万金,而是嬉笑着看向沈星暮,调皮地问道:“儿子,别怕,妈妈来救你了。” 沈星暮冷冷地盯着她,心中却已翻滚起万千思绪。他能听出来,杜贞说这句话绝非出于调侃,因为在遥远的少年时代,他的母亲杜茜,的的确确对他说过这句话。而且那时她说这句话的神态与语气,和现在的杜贞一模一样。 ——杜贞,你到底想向我传递什么信息?你和母亲,到底有着什么关系? 这样的问题,沈星暮早已问过,但杜贞从未回答过,而且此时此刻,也明显不是再问这些问题的时候。 沈星暮盯着杜贞,一句话也不说,安静看她处理游万金的灵体。 从杜贞出现开始,灵体就一直处于静止状态。而当杜贞伸手向灵体抓过去,灵体那漆黑的脸上忽然浮出了强烈的惊恐之色。它睁大眼,发出尖锐的呼声,像是在诉说什么或祈求什么。 杜贞保持甜美的笑容,很温和地摇头道:“游万金啊,你怎么说也是当过不少年赌王盟龙头的人,怎么到了现在还这么天真啊?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你只需要听我们的,保你荣华富贵,作威作福一生。可是你偏偏不识好歹,偷偷组织自己的势力就算了,还私自招纳懂得‘念’的高手,企图与我们作对。这些也就算了,反正你和那对莫姓兄弟,在我们眼中也算不得什么,顶多视作跳梁小丑图一乐就算了。我们一直容忍你,只不过是看你经营的赌王盟的确能给我们带来不少收益。现在好了,你为了扩大势力,不仅对巨鼎门下手,还对我的儿子下手,最要命的是,你还用了一道不完整的血符把自己变成要死不活的生魂。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有什么理由救你?” 杜贞说的这一大段话,沈星暮都记下了。其中大部分信息,沈星暮都能理解,但“生魂”是什么,他目前还不懂。 杜贞的话刚说完,灵体立刻发出尖锐的咆哮声,抬手便抓向她的脑袋。 沈星暮心中一凛,因为这一抓蕴含的强大力量,足可将他瞬间抓成碎片。却不知,杜贞怎么应付。 在沈星暮的注视中,杜贞很随意地抬了抬手,宛如接东西一样,很自然地遏制了灵体的攻势,并且手腕一转,轻轻扭动,便将灵体的整条手臂扭了下来。 灵体发出凄厉的哀嚎声,却没有就此收手,再一次咆哮着攻击过来。 杜贞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抬手对着灵体的胸膛轻轻一拍,灵体便瞬间扭曲起来,变成不可名状的畸形物,滚落在地上。 尔后杜贞抬腿轻轻一踩,灵体便彻底消失无踪了。 沈星暮看完杜贞对付灵体的整个过程,便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强大,远在他的想象之上。 或者说,当初的杜昌翊其实也是非常强大的人,毕竟他能逼得杜贞使用“鬼化”的力量。只不过那时的沈星暮还不懂得“念”,对他们的力量没有明确的认知。 杜贞做完这一切,甜笑着蹲下身子,像是哄小孩子一样问道:“儿子,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杜贞抿嘴道:“那可不行。” 沈星暮问:“生魂是什么?” 杜贞莞尔道:“生魂就是活人的灵魂啊。活人的身体与灵魂原本高度契合,宛如早就被拧紧的螺钉与螺帽,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分开的。只有在人死之后,身体腐烂回归大地,灵魂则前往最终去处。但游万金不知天高地厚,强行使用‘恶灵咒术’,而且还是符文回路不完整的‘恶灵咒术’,直接导致弥漫在这附近的无形恶念不断汇聚,逐渐冲破了他的身体与灵魂的契合,使得他的灵魂被剖离出来,并且被恶念完全侵蚀,变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沈星暮又问:“灵魂的最终去处是哪里?” 杜贞嬉笑道:“我又没死过,当然不知道灵魂的最终去处在哪里。” 沈星暮沉默。 杜贞问:“你没有其他问题了?” 沈星暮道:“我的问题非常多,但我知道,就算我问出那些问题,你也不会回答。” 杜贞拍拍手,甜笑道:“既然你不问,那我就回去了。” 第五十六章 铁石 杜贞真的转身就走,没有丝毫逗留的意思。就仿佛,她出现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处理对“天神”存在潜在威胁的游万金。她救下沈星暮和叶黎也只是心情好顺手为之,现在游万金已不复存在,她便没有必要再顿留于此。 沈星暮安静盯着杜贞远去的背影。之前和游万金战斗之后,他的身体已经疲惫到极致,这会眼皮笨重,眼睛干涩,双瞳也变得尤为模糊。但他依旧从她的模糊背影里,捕捉到了熟悉的影子。 她做完事、扬长而去的随意动作,居然也和沈星暮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一刻,沈星暮再也压不住宛如火山喷涌的心绪。他睁大眼,张开嘴,即将大吼出声的话语,却在唇齿之间徘徊后,变成了一句轻微的、艰涩的“母亲”。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甚至于,他都有些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这两个字说出来。 轻微的话语像无声的风。而人们常常能记住席卷天地的****,却下意识忽略扑面舒爽的微风。 所以杜贞有听到沈星暮的呼唤吗? 沈星暮默然,目送杜贞走到楼道转角,消失在视野范围。 可下一刻,一抹蓝紫色衣角又从沈星暮的视野死角里跳跃出来。杜贞巧笑嫣然地扬眉看过来,会心道:“儿子,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不过我现在真的有急事,你们看不到的、惊天动地的大战已经开始了。我能来这边一趟,实在不容易,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她说话时,脚步轻快,倏地一下便来到沈星暮面前。她伸出手双,端起沈星暮的脑袋,俯下身,对着他的额头轻轻一吻。 这整个过程自然而流畅,仿佛她的举动本就理所当然。 下一刻,她松开沈星暮,单手按住他的肩头,温柔的“念”源源不断流入他的体内,替他驱除身体疲惫的同时,还让他的“念”有了些许变化。 杜贞做完这些,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变得严肃而凝重。 她抬手指了指沈星暮旁边的空位,认真道:“儿子,就在几分钟前,唐静舒从你的眼皮底下偷偷离去,你却一点都没察觉。这一点很不好,以后容易上当吃亏。你记住,不管是朋友还是亲人,只要彼此间牵扯到‘念’,关系就不再那么单纯。上一刻的朋友可能在下一刻置你于死地,反之,生死仇敌也可能在某一刻并肩作战。因为‘念’的存在已经超脱世俗的枷锁,它本身便代表着无数种可能性。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更强、哪怕你倾尽全力也无法战胜的敌人,抑或是更洒脱、更可靠、随时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朋友,到底该怎么去对待他们,这需要你自己去判断。但你必须时刻谨记,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最后的最后,你能依靠的人,至始至终都只有你自己。” 沈星暮怔怔地盯着她,喉结连续鼓动好几下,但干涩的喉咙里,一句话也没有。 杜贞温柔道:“儿子,我要走了。如果不出意外,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谁也见不到谁。你心里的那些疑问,等我们下次见面,我一定知无不言,和盘托出。” 这一次,杜贞真的走了,细长的背影缥缈远去,只留一袭若有若无的暗香。 沈星暮埋下头,阔别已久的泪水,似乎又一次变得顽皮,开始冲击他的眼眶。 沈星暮彻底明白了。杜贞并不是像他的母亲杜茜,而是她本就是他的母亲。也只有这个答案,才能解释杜贞的种种行为。 可是,既然杜贞就是杜茜,那她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要蒙上这样一层神秘的面纱?是因为“天神”吗?是因为安梦初吗?今天一别,她又将去何处?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说,她还能回来吗? 无数问题交织在沈星暮的脑海里,变成了无论怎么梳理也理不清的蛛网。 他已很久没有心乱至此。或者说,以往的时候,只有在夏恬遇到危险时,他才会如此慌乱局促。 而现在,杜贞无疑填补了沈星暮心中的一片空白,那是唯一的、只属于母亲的位置。 沈星暮静默片刻,直到眼睛不再发热,这才冷着脸站起身,看向旁边仍瘫坐着的叶黎,沉声道:“我们走。” 叶黎深吸一口气,勉强站起身,问:“去找唐静舒?” 沈星暮点头道:“游万金启动‘恶灵咒术’之后,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连你我都无法承受游万金的灵体施加的无形压力,唐静舒却能一直装晕,并且抓住我们的疏忽,偷偷离开,这足以证明她藏了心机,正在暗中筹划某事。我们现在必须找她对质,至少要确定她对我们是否存在威胁。” 叶黎点头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们并不知道唐静舒在哪里。” 沈星暮冷笑道:“唐静舒绝对在天台!” 天台上,冷风习习,唐静舒遍体鳞伤站在游万金的尸体面前,一动不动宛如木偶。 沈星暮和叶黎抵达天台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他们不知道唐静舒想干什么,但都意识到,这时绝对不能靠近她。因为她的样子显得非常诡异,像极了即将爆发莫大能量的怨女。 两人严阵以待,远远地盯着唐静舒,只要她表现出丝毫攻击性,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对她发动攻击。 然而唐静舒对二人没有丝毫敌意。她站了片刻,俯下身,单手按住游万金的尸体,她的手仿佛变成了奇特的吸尘器,一点一点的,居然将整个尸体完全吸收了。 她做完这件事,转过身看向沈星暮,非常认真地鞠躬一拜,致谢道:“沈星暮,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绝对斗不过游万金。” 沈星暮皱眉道:“你不用谢我。就算没有你,我也会想办法对付游万金。我们只不过是相互合作,达到共同的目的而已。” 唐静舒点头道:“现在我们的共同目的已经达成,合作也就到此为止了。” 沈星暮道:“所以我们现在不再是合作伙伴。” 唐静舒道:“是的,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这很好,我们就当彼此都不认识对方,最好以后再也不见。你这样的男人,若某天变成了我的敌人,的确会非常棘手。” 沈星暮道:“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想的完全一样。这世上,什么人都可以得罪,但绝对不能得罪你这样的女人。因为谁也不知道,你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 唐静舒凄然一笑,却不言语。 沈星暮问:“你把游万金体内残留的‘念’全都吸收了?” 唐静舒道:“是的。” 沈星暮问:“为什么这么做?莫非你不知道,不同的‘念’,或多或少存在冲突,你强行汲取他的‘念’,很难保证自身无恙。” 唐静舒道:“事到如今,我自身是否无恙早已无关紧要。虽然游万金已经死了,但对我而言,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莫哭和莫笑,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大麻烦。和游万金战斗过后,我的‘念’已如风中残烛,如果那对兄弟抓住这个时机对我动手,我的下场只可能是变成他们的奴隶,被他们当成玩偶肆意玩弄。” 沈星暮问:“所以你强行汲取游万金残留的‘念’,只是为了对付接下来的莫哭与莫笑?” 唐静舒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问:“莫哭不是早就被你收买了吗?” 唐静舒自嘲一笑,反问道:“你以为我是拿什么收买的他?” 沈星暮沉默。一个女人,尤其是长得美丽的女人,她的身体便是最诱人的武器。 唐静舒道:“从我计划对付游万金起,莫哭与莫笑也已被我列入必杀的名单。莫哭愿意帮我,仅仅是因为我答应做他的女人。而我之所以答应他,也只不过是为了对付游万金。现在游万金已死,我没必要再委曲求全。我和莫哭必然有一场战斗,而莫笑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他们都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沈星暮问:“莫非你没有别的选择?” 唐静舒问:“什么选择?” 沈星暮道:“滕志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 唐静舒蹙眉道:“为什么提他?” 沈星暮道:“你愿意不计一切代价为郁子岩报仇,证明你的确很爱他。但他终究是死了,而且是他主动抛弃你们母女,选择了自杀。人总归是为自己而活,你爱郁子岩的前提,便是爱你自己。现在郁子岩的大仇已经得报,你为什么不能放下郁子岩,看看身边的人?我和滕志伟打过交道,深知他的为人。曾在蓝百合三星酒店,我和他闲聊时,他说过,他愿意不求回报照顾你们母女。” 唐静舒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认为我现在应该去找滕志伟?” 沈星暮道:“至少他不会抛弃你们母女。” 唐静舒问:“然后呢?” 沈星暮道:“做个普通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平平安安,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 唐静舒嘲笑道:“你以为这种事情我自己做得了主?我现在去找滕志伟,不出两天,莫哭和莫笑绝对会找到我。到时候,不仅我自己危险,连小甜和滕志伟也难逃厄难。” 沈星暮沉声道:“我可以帮你解决莫哭和莫笑。” 唐静舒怔住。 沈星暮继续道:“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唐静舒道:“我并没有请你帮忙,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沈星暮不理会她,直接问:“游万金发动‘恶灵咒术’的时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任何攻击对他都无效,但依旧对他发动了攻击?” 唐静舒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你对游万金发动攻击,引起强大的‘念’震荡,以此制造你已受到重创,昏厥过去的假象。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唐静舒咬着嘴不说话。 沈星暮道:“你不说,我就只能靠猜。你假装昏厥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坐等和我游万金拼个你死我活,你只需要坐收渔利就够了。” 唐静舒问:“你现在说这件事,为的就是找我要个交待?” 沈星暮摇头道:“我没想找你要什么交待。毕竟我与游万金对峙时,曾想过直接用你的身体当做盾牌,抵挡恶念旋涡的爆破冲击。” 唐静舒道:“所以我们都是心狠手辣,满腹心计的人。” 沈星暮淡淡说道:“好了,现在你可以做选择了。是直接回绪城找滕志伟与郁小甜,还是留下来继续和莫哭、莫笑战斗。如你所说,你不愿与我敌对,我同样不愿树立你这么可怕的敌人。现在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们的交集也都到此为止。” 唐静舒沉默。 一直安静的叶黎却在这时插嘴道:“唐静舒,我能理解你心中的痛。可是人活着,谁又不曾体会过痛与绝望?我们能做的,不正是努力战胜这些消极而负面的东西,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吗?” 唐静舒厉声问道:“不曾体会挚爱离世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叶黎沉声道:“我体会过!” 唐静舒微微一怔,盯着叶黎看了一会,却不说话,只是不断冷笑。 叶黎又道:“谁都有穷途末路的时候,谁都期待着柳暗花明。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很多人做了无数次正确的选择,并且坚持了一辈子,也未曾等到苦尽甘来的那天。而你不一样,你比很多在命运中苦苦挣扎的人要幸运得多,光明就在你身后,你只需要回过头,便将拥有最珍贵的一切。” 沈星暮颇为诧异地看着叶黎。他忽然发现,叶黎的说话技巧似乎有了显着的提升。这种时候,叶黎说的这番话,无疑具备非常强的说服力。 哪个女人不期待一个温柔的男人、一个温暖的家? 无论唐静舒再怎么冷傲、再怎么倔强,她也终究是一个女人。别的女人想要的东西,她当然也想要。 沈星暮想好了,只要唐静舒愿意回归绪城,从此不问世事,他现在就动手,亲自处理掉莫哭与莫笑这对兄弟。 然而叶黎的话语并没有真正触动唐静舒。 每个人都有一颗独一无二的心,所以这个世上存在形形色色的人,五彩斑驳的心。 而唐静舒那颗纯真美好的心,早已被污秽的世俗玷染,变得不那么清澈,不那么美丽。她想要的东西,不再是爱自己的男人与温暖的家庭,不知从何时起,她有了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野心。 所以她要的是金钱、权力、地位、世间极致的荣华、无与伦比的尊高。 而她想要这些,就必须舍弃以往的牵念,乃至是以往的自己。 唐静舒冷冰冰说道:“沈星暮,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看不用了。我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她说话时,转身向天台边上走去,尔后纵身一跃,便跳向“天国大道”茶楼的楼顶。 毫无疑问,她现在要去找莫哭与莫笑,之后势必爆发一场激烈的大战。 沈星暮走到护栏前,俯瞰下去,恰好见唐静舒凌空回望。 两人在短促到转瞬即逝的时间间隙里对视。 沈星暮看到了唐静舒眼中的淡漠,那是无视世间一切人或物,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傲然姿态。 沈星暮终于明白了,从唐静舒变成游万金的情人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也变得宛如铁石一般,坚硬而冰冷。 第五十七章 天道 “天国大道”茶楼里爆发了强大的“念”风暴,数十米外的沈星暮和叶黎都有感知到。他们知道,唐静舒的另一场生死战斗已经展开,她正以一敌二对战莫哭与莫笑。这一次,不会有任何人帮她,结果无论是生是死,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沈星暮安静站在天台上,脑中不断回想昔日在蓝百合三星酒店第一次见到唐静舒和郁小甜的画面。那时的她,是一个丧偶的妻子,是一个坚强的母亲,同时还是一个让人看着心碎的可怜女人。 谁都不曾想到,这才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昔日那个可怜的女人完成了惊人的蜕变,变得傲然如霜、强势如雷,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沈星暮沉默片刻,终于转过身向楼道里走。他准备离开这里,尽快回到夏恬身边。唐静舒已经把话说明白,他便没有任何立场再去插手她的事情。 如果他们下一次以敌人的身份再次相遇,沈星暮也不会心慈手软。 叶黎跟在沈星暮身侧,几次欲言又止。 沈星暮便直接说道:“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就好。” 叶黎道:“杜贞说了,我们看不到的、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已经展开,你有想过这是指的什么吗?” 沈星暮思忖道:“杜贞是‘天神’的祭司,以她的能力,能让她重视的事情并不多。而这世上,除了‘天神’,还有另一个强大而神秘的势力,也就是‘大同’。如果我没猜错,她说的大战,应该是指‘天神’和‘大同’的战争。” 叶黎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上次我们在左漫雪家里时,安梦初说过,她单方面撕毁了‘天神’和‘大同’的契约。这应该是两大势力忽然开战的主要原因。” 沈星暮皱着眉不说话。 叶黎继续道:“之前我在丁县的棚户区里,见过‘大同’的主人,也就是佟深眠。虽然我没看到他的脸,但能从他的声色里听出,他的年纪并不大。而且他对安梦初的称呼非常亲昵,仿佛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深刻的故事。” 沈星暮道:“这件事你说过。当时佟深眠还提及过‘怨塔’,叫我们一定要在‘怨塔’成型之前集齐三朵善念之花。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叶黎叹道:“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安梦初是‘天神’的主人,佟深眠是‘大同’的主人,而他们之间又有很深的渊源,很可能曾是恋人。既如此,他们为什么要大动干戈,相互开战呢?” 沈星暮淡淡说道:“在这世上,因爱生恨的故事并不少。” 叶黎哑口无言。 沈星暮道:“比起那些遥远的事情,其实我更担心左漫雪和古姄。”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唐静舒之所以能掌握‘念’,原因无非是她对郁子岩强烈的爱,以及对害死郁子岩那群人的入骨之恨。而她掌握‘念’之后,便有的是办法查出郁子岩自杀的真相。虽然左漫雪当初也是被李真洋利用才会作恶,但无论怎么说,郁子岩的确是受她算计而死。唐静舒迟早会找到左漫雪,甚至有可能找到安梦初。” 叶黎的神色变得严肃,沉声道:“这不行!郁子岩以及富国社的一系列受害者的事件里,左漫雪本身也是受害者,而且她早已洗心革面,不再害人,只想和古姄相依为命度日。我绝对不允许唐静舒再去伤害她们!” 沈星暮道:“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说了那么多看似有理的原因,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真实想法罢了。你不愿左漫雪和古姄受到伤害的原因只有一个,便是徐旺。” 叶黎埋下头,抬手抚住自己的胸口,久久不语。 沈星暮淡笑道:“你放心好了。不但你不愿左漫雪和古姄再受伤害,我也一样。无论唐静舒怎样可怕,她也不能同时对付我们两个人。而且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死在莫哭和莫笑的手中了。” 叶黎跟着释然一笑。 两人顺着黄金乡的主街道走,这里依旧繁花似锦,各种能见光的、不能见光的行业,都在这里生根发芽,潜藏着无数的黄金。 “天国大道”茶楼里,尖锐的枪响,赌徒的亡命,以及倒在地上的冰冷尸体,似乎都无法对这里的秩序造成丝毫影响。 有光的地方就一定有阴影,而黄金乡,恰好处于光暗交错的位置。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都无法引导早已被世俗熏陶得发臭的人心。 沈星暮取了车,坐到副驾驶座上,让叶黎开车。 叶黎好像在思考什么,眉头一直紧皱着,开车显得心不在焉,好几次险些越出车道。 某一刻,叶黎忽然惊呼一声,大声道:“糟了!” 沈星暮问:“怎么了?” 叶黎急声道:“你记不记得,杜贞踩碎游万金的灵体时,发生了什么?” 沈星暮仔细回想杜贞和游万金的灵体战斗的过程,凝声道:“她先扭断了灵体的手臂,然后一掌将灵体拍成扭曲恶心的一团,最后一脚将它踩成了灰烬。” 叶黎摇头道:“不对。” 沈星暮问:“哪里不对?” 叶黎道:“我好像知道‘怨塔’是什么了。你还记得吗,左漫雪的家里,衣柜里的骨灰盒,里面装的其实不是骨灰,而是‘怨晶’。”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叶黎道:“左漫雪也曾说过,‘念’和怨念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概念。‘念’可以理解为人的身体的一部分,而怨念则是人的灵魂的一部分。换言之,‘怨晶’其实就是灵魂的怨念凝聚而成的。游万金的灵体虽然是生魂,但也是灵魂,所以他的怨念也会形成‘怨晶’。” 沈星暮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叶黎沉声道:“虽然当时杜贞的动作非常快,但我还是依稀看到了她的动作残影。她在踩碎游万金的灵体的那一瞬,似乎俯下身捡起了什么东西,并将它收进了衣袖里。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甚至以为那是我的错觉,现在想来,她捡起的东西,很可能是游万金的灵体溃散之后剩下的‘怨晶’。而她收集‘怨晶’的目的,兴许也只有一个,便是构建‘怨塔’。所以佟深眠所说的‘怨塔’,很可能是由无数‘怨晶’汇聚而成的奇特复合体!” *** 弭城市区,虎鹰集团大厦,董事长办公室。 濯天虎坐在转椅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办公桌上的文件。起初他的动作很随意,尔后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神色逐渐变得凝重,甚至连捏着文件夹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这是一叠由二十多张a4纸装订起来的纸质文件,文件上除了第一页的内容是集团各部门正常运营的总汇表,往后翻的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濯天虎曾犯下的罪行,其中甚至还有配图以及不少证人的证词。 濯天虎曾做过毒枭,而且诱骗未成年少年替他运毒。而他做过的最让人发指的罪行是,帮他运毒的少年懵懂无知地对外讲述这件事情,他怕引火烧身,便残忍地杀死了这个少年。更可怕的是,他为了毁尸灭迹,甚至将少年煮熟了,分食给贫民区的流浪汉。 而贩毒还仅仅是濯天虎曾犯过的其中一条罪行。 沈星暮说的是对的,从事游戏行业的确不犯罪,但濯天虎犯下的累累罪行,早已和游戏行业沾不上边。 毫无疑问,这个不起眼文件夹便是足可将濯天虎打入大牢,终生不见天日的铁证。 濯天虎再难宁静。他冷着脸将手中的文件全都是撕成碎片,尔后抬眼看向办公桌对面的男人。 这是一个脸上长满络腮胡的黑胖子。他很矮,很胖,而且头发极短。他双手趴在办公桌上,整个人向前伏着,便像极了肥硕的大冬瓜。 他就是被刘俊安插在巨鼎门,尔后又被派到虎鹰集团当间谍的严振峰。濯天虎手中的这份文件,便是他送来的。 濯天虎盯着他,压着心中的怒火质问道:“你送这些东西来,是想威胁我?” 严振峰微笑道:“濯董,你先别动怒。愤怒只会让你失去理智,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濯天虎冷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严振峰保持愉快的笑容,安抚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有人久仰你的大名,打心里尊敬,想请你喝一杯,希望你能赏脸。” 濯天虎问:“谁?” 严振峰似笑非笑道:“濯董,你在弭城打拼这么多年,从一无所有变成国内首屈一指的企业家,不可能想不到这个人吧?” 濯天虎问:“沈星暮?” 严振峰摇头。 濯天虎又问:“夏秦?” 严振峰依旧摇头。 濯天虎皱眉道:“不是沈星暮,也不是夏秦,那就只可能是钱风竹。今天是五月八日,钱风竹忙着对付夏秦,应该没时间找我喝酒。说吧,他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严振峰拍手笑道:“濯董果然是爽快人。既然你把话说的这么直接,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濯董也曾在弭城地下世界显赫一时,不但有强大的关系网,还掌握着一股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如你所知,钱门主和夏秦已是水火不容,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在这种关键时刻,钱门主自然希望濯董能给予援手。” 濯天虎问:“你知道我金盆洗手多少年了吗?” 严振峰道:“曾经的‘毒虎’,已消失二十年之久。” 濯天虎道:“我现在是正当的商人,不再是昔日的毒虎。钱风竹和夏秦的事情,就算我想管,也是力不从心。” 严振峰摇头道:“濯董何必自谦?如果你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商人,又何必花大心血培养‘夜鹰’呢?” 濯天虎的神色猛地凝住。“夜鹰”是濯天虎二十年来一直培养着的杀手组织,他培养这个组织的目的,仅仅是未雨绸缪,以防不备。二十年里,他从未动用过“夜鹰”的力量。而“夜鹰”的存在,也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他完全没想到,严振峰居然知道这么多。 严振峰微笑道:“濯董,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金盆洗手,重新做人,并且创业获得如此成就,本是非常不容易,非常励志的故事。你的经历足可编撰成一本激励无数少年积极向上的书籍。可若你的以往被公之于众,以现在的媒体,不知道会写出怎样有趣的新闻报道。到时候,无论是对钱门主,还是对你,都没有任何好处。我们钱门主的要求也非常简单,只希望你们从‘夜鹰’里分一支小队出来,埋伏在艾县栀子镇的几处出口,伏击夏秦。无论这件事成与不成,钱门主都将永远视你为朋友。” 濯天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在冷笑。他能有今天的地位,怎会不知,这世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但他现在好像别无选择,只能暂时答应钱风竹的要求。 不过濯天虎并不是任人揉捏的小猫咪,而是一头能吃人的猛虎。纵然他答应帮助钱风竹,也必须附带一个大前提。 濯天虎冷冰冰说道:“你说的这件事,的确可以商量。不过朋友就免了。严振峰,我且问你,你现在能替钱风竹拿主意吗?” 严振峰笑道:“这要看是什么主意。” 濯天虎淡淡说道:“我可以调一支十人小队去帮钱风竹。但条件是,我要钱漫欣。” 严振峰不笑了,肥硕的脸上满是迟疑。 濯天虎皱眉道:“我冒着与枪神社树敌的风险,却只要一个女人,莫非我的要求很过分?” 严振峰咬牙道:“钱门主说了,只要濯董能答应出手,无论您提什么要求都可以考虑。这件事我可以先替钱门主答应下来。不过钱漫欣现在是枪神社的人,您若想要她,就请您务必尽全力帮我们打赢这场战争!”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结束。 严振峰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匆匆离去。 濯天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他远离刀光剑影、朝生暮死的黑暗世界已有二十年之久。时至今日,他甚至忘记自己曾有过那样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一面。 然而天道轮回,冥冥中都有定数。 活在黑暗世界里的人,没那么容易涉足光明世界。手里曾沾染鲜血的人,同样不是金盆洗手就能洗得干净的。 所以从黑暗世界出来的人,无论怎样向往光明,也终将回归黑暗。 濯天虎的脸色变得沉郁。但很快的,沉郁又变成了兴奋。 黑暗世界也好,光明世界也罢,只要活得足够风光,又有什么所谓? 最重要的是,那个足以让他忘记时间与衰老的女人——钱漫欣,即将回到他的身边。 第五十八章 拦截 弭城,艾县,栀子镇外的老路上。 夏秦用手机导航查询了艾县周遭的各个医院,而目前离他最近的医院超过三十公里远。这是一个非常不理想的距离。 若在平时,夏秦不在乎这点距离。平日里,他偶尔飙车玩,二十分钟也不止跑三十公里路。今天却有些不一样,纵然他的车技没问题,乡村老路并不能大幅度影响他的行车速度,但老路总归颠簸,而以夏恬现在的糟糕状态,也显然承受不了这种高强度的劳顿。 夏秦很担心夏恬,他看着她苍白无色的脸,以及被细密睫毛覆盖的眼缝,心里便仿佛被万千刀锐搅动,痛而深沉。 他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夏恬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女孩子,而且她本身也有着无比坚强的心智,区区白血病,绝对不足以击败她。 夏秦如此深信着,在这世上,绝对没有任何力量能从他手中夺走夏恬的性命。 所以他的神色冷静而睿智,双手平静而有力。 他开着车,把车速控制在时速六十上下,不断观察前方路段地形的同时,也时刻注意着后视镜里的景象。 他心里很清楚,钱风竹和万青虹挑起的这一场两派大战,最根本、最直接的目的,便是杀掉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们只有杀掉他,才能真正意义上撼动枪神社在弭城的微妙统治,确定巨鼎门在弭城的地下霸主地位。 现在夏秦带着夏恬强行脱离战场,两派火拼的结局反而不再重要。无论是枪神社还是巨鼎门,都有大量的帮众,而这些帮众最大的作用,便是制造声势,而他们的死活,对帮派本身没有任何影响。 所以正面战场中,无论枪神社和巨鼎门谁输谁赢,都已无关紧要。钱风竹和万青虹显然能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在第一时间调遣追兵追杀夏秦。 夏秦不知道追兵什么时候能追上来,但毫无疑问的是,在他抵达医院之前,势必还有一场苦战。 他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便是叶黎和钱漫欣能最大限度拦住钱风竹和万青虹,只要追上来的追兵不是特别多、特别强,夏秦便有信心在短时间内将他们全数解决。 毕竟“追魂”和“夺命”不是普通的手枪,纵然它们的力量不足以打死万青虹,却也足够对付普通的杀手与帮众了。 夏秦的担忧一直没有发生。后视镜里,只有不断向后奔跑,尔后没入视野尽头的逶迤老路,没有车辆鸣笛追来,更没有身手了得的杀手徒步追赶。 手机导航里,还有不到十五公里路,车子便要驶入艾县县城。而车子一旦进入人流熙攘,车水马龙的城市,便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难寻找。 夏秦的神色变得振奋,再次发力踩踏油门踏板。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冲进城里。 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夏秦的视线也随着两侧自然山水风景的飞速倒退而显得略微模糊。他的眼角余光能看到各种不知名的行道树,以及路肩外,倾斜向下蔓延开来的田野,似乎还能看到田野外的潺潺流水以及杳杳炊烟。 夏秦感觉这些风景美丽极了。他甚至在想,这次事后,一定要找个安静的世外桃源,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那时候可不光有眼前美景,还必须带上一个相貌清甜的美人,美人最好懂画工与音律,能奏出动听的曲子,画出美妙的山水。 夏秦失神的片刻,车子便已驶过这一山水路段,前路变得阴翳,因为路两侧都变成高耸而平整的山壁。山壁很高,直入天际,壁上爬着各种顽强的灌木植被,不时飘落些许枯叶藤蔓,落到路面,也落到车窗上。 夏秦有种错觉,仿佛这条路原本是不存在。它像是被一个手持巨斧的巨人,对着巍峨连绵的大山,对半劈下,开辟出来的一线之天。 这种鬼斧神工的震撼之美,再次令夏秦心思飘飞。 仅片刻,夏秦猛地回过神来,因为他听到了绵长的曲子。他不懂音律,不知道这曲子是用什么乐器奏出来的。但曾在生死边缘徘徊过的他,对曲子中的某种东西尤为敏感——杀气! 这世上,有的东西的确存在无形的力量。原本没有生命的东西,却仿佛栩栩如生。那种不可言的既视感,也只有身经百战,浴血前行的强者才能嗅得到。 夏秦的双瞳在收缩,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已然弥漫他的身心。 他没做半点犹豫,闪电般转动方向盘,车子直接向右侧山壁斜斜撞过去。 下一刻,路中间,连串的枪响声宛如鞭炮响动一般不断绕开,将路边打出无数拇指大的眼。 夏秦使劲一咬牙,将夏恬背起来,一脚踢开车门,便沿着山壁大步向前跑。 在枪响的那一瞬,夏秦便已知道,自己计算错了。万青虹和钱风竹并没有派追兵追过来,因为他们早已在他逃亡的路上,设下了埋伏。 现在他只知道有杀手在这条路上埋伏自己,却不知道杀手有多少人、手上拿着什么武器、更不知道他们具体位置。 绵长的曲音仍在回荡,声源忽远忽近,调子忽起忽落,节拍忽急忽缓,感情忽喜忽悲,只有那滚滚杀气一层不变,刺骨冰凉。 夏秦不由得想到,如果这首曲子是一个女人奏出来的,那她一定是世上最复杂、最难被征服、比之钱漫欣更具野性的烈马。 *** 弭城,艾县,栀子镇。 两派的厮杀仍在继续,双方投入的人数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人**织在一起,刀光剑影,喊杀震天。 钱漫欣已经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但她敢肯定,今天绝对是自己杀人最多的一天。 殷红的血破体而出,宛如泉涌一般弥漫在空气里,最终安静下来,汇聚在地面,变成艰涩流动的血流。 ——大概古代打仗,流血漂橹的画面,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钱漫欣的身体宛如水蛇一般扭动,在刀枪嘶鸣的战场上不断收割人命,脑中想的却是古代打仗的画面。 她觉得,如果自己活在古代,一定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一代女将。只要是她请缨出战的战争,便一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要是她镇守的城市,一定太平万里,不见刀声。 所以只有与她同样惊艳的少年将军才配得上她。所以这世上最与她相配的人,只有夏秦。 她想着,早已染血的嘴唇,轻轻扯动出妖异的笑容。 仅片刻,她的思绪被明亮的刀光拉回现实。她蹙着眉一个闪身,避开迎面砍来的大刀,反手一刀收割掉眼前的男人,细长的眉梢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随着血拼长时间持续,倒在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而钱漫欣也从战场的一头慢慢杀到了另一头。 她看到了钱风竹,他就站在战场外面,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正满脸享受地吞云吐雾。 钱漫欣眼睛忽然一热,藏在心里的委屈与怨恨,在此时宛如潮水般倾斜而出。 她永远不会忘记,姓钱的一家人对她做过的事情。 她原本如出尘的雪莲,遗世独立,不可亵玩,至少曾经见过的她的男人都这样认为。甚至有些时候,她自己也这样认为。所以她拥有与生俱来的骄傲,而她的那一分骄傲,却被姓钱的一家人硬生生撕扯粉碎。 她的母亲曾是钱霄汉的女人。钱霄汉曾对她的母亲甜言蜜语,许诺不断。可是那些都是假话。钱霄汉拥有过的女人数之不清,钱漫欣的母亲,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被他当做玩偶的傻女人而已。 钱漫欣的母亲后来无法忍受钱霄汉的背叛,一气之下红杏出墙,怀上了她。 那时钱霄汉并不知道钱漫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对她百般疼爱。 然而后来,钱漫欣的母亲的酒后胡言,居然把这么重要的秘密说了出来。 结果是,钱漫欣的母亲被钱霄汉活活折磨致死,年仅十五岁的钱漫欣,也被钱霄汉、钱风竹、钱俊飞欺凌得体无完肤。 ——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十五年的父女之情,宛如粪土一般不值一提。既然你们这么喜欢我,那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钱漫欣十五岁的时候就已下了决心,无论花多少年、受多少屈辱,也一定不会让钱霄汉一家人付出代价。 她深信着,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能手刃钱家这三个衣冠禽兽! 当然,她能有这么强烈的反抗之心,很大程度是受了夏秦的影响。因为就在那一年,她听说蛰城有一个叫夏秦的少年,堪比越王卧薪尝胆,楚庄王一鸣惊人,在受尽宛如地狱般的十年折磨之后,浴火重生,一举粉碎不可一世的白虎帮,更手刃了杀父杀母的仇人,“百人敌”万骁。 毫不夸张的说,那时的夏秦,便已成为钱漫欣心中的英雄,宛如明亮的灯塔,为她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所以钱漫欣总是游走在钱家父子三人中间。她总是想尽办法离间他们、找机会对付他们。 所以钱霄汉的死,与癌症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另有原因。 此时此刻,刀枪无情的战场上,钱漫欣盯着钱风竹,藏在她心中的、无尽的仇恨,在此刻宛如潮水般宣泄而出。 钱霄汉已死,现在轮到钱风竹了! 钱漫欣手持短刀,灵巧的身子宛如斑斓起舞的舞蝶,以一个看似缓慢,却又流畅不已的速度,不断靠近钱风竹。而在这过程中,所有试图阻拦她的人,都变成了冰凉的尸体。 *** 钱风竹有注意到钱漫欣的动作。他知道她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以她的身手,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结束他的性命。 毕竟钱漫欣曾统领过太阳组织,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可以算是太阳组织的一员——比太阳组织首领“耀斑”还要强出半个等级的顶级杀手。 钱风竹有自知之明,深知钱漫欣一旦靠近自己,自己便必死无疑。但他并不惊慌,反而宛如看戏一般,很随意地抽出一只椅子,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地抽烟。 有的时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无论钱漫欣拥有怎样强大的身手,只要她攻击不到目标,那就毫无意义,宛如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 钱风竹接管巨鼎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控制帮派最顶级的战力,也就是太阳组织。 太阳组织是钱霄汉花费数十年时间辛苦创建起来的强大杀手组织。组织里一共六十三名成员,每一名成员都拥有翻手覆手取人首级的强大身手。 钱风竹现在有太阳组织作为最强后盾,哪怕是枪神社最顶级的神枪手,也无法对他造成任何生命威胁,区区一个钱漫欣当然不值一提。 不过钱风竹也并非不把钱漫欣放在眼里。或者说,钱漫欣离开巨鼎门的这段时间里,他非常想念她——想念她不穿衣服的样子。 事实上,如果不是今早严振峰和濯天虎交涉时,濯天虎明确提出的条件是要钱漫欣,钱风竹还有些舍不得她。因为她实在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女人,诱人到足可让无数男人分不清梦与现实。 钱漫欣不断靠近,拦在钱风竹面前的人越来越少。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七步,五步,三步。 当钱漫欣距离钱风竹只有不到三步,一直藏在暗处的太阳组织成员终于现身了。 三步距离,对顶级杀手而言,杀人只在眨眼之间。 钱漫欣无疑是顶级杀手,然而她又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杀手。她拥有顶级杀手具备的身手与杀人手段,却又无法像真正的杀手一样,杀人不带丝毫感情。 仇恨终究是影响了钱漫欣的出手速度。她刺出的短刀,看似凌厉,实则在出手之前,就已延缓了太多。 一道寒光闪过,“叮”的一声脆响绕开,却是一把匕首从侧面飞掠而来,精准无误地刺到钱漫欣的短刀的刀身。 匕首和短刀相撞又弹开,均在空中划出冷光闪闪的弧线。 与此同时,十数名黑衣蒙面的杀手宛如光影闪动般,瞬间便出现在钱风竹面前,并在眨眼之间,将钱漫欣包围。 钱风竹淡淡地看了钱漫欣一眼,随口道:“抓活的。” 他说完这句话,转过身便走。 夏秦在逃亡的路上,会被濯天虎的夜鹰组织拦截,而且以“耀斑”为首的一众太阳组织成员也去追击他了。夏秦插翅难逃。 现在钱风竹只需要再活捉钱漫欣,便可宣告这场战争的结束。是他大获全胜。至于之后怎么对付万青虹,以及枪神社的刘俊会做出什么事情,抑或是濯天虎会不会闹出什么变故,都是以后的事情。 钱风竹有着十足的野心与自信。他相信,从今天开始,没有任何事情再能难倒自己。而在不久的将来,他必将君临整个地下世界。 只是现在的他还不知道,他的想法是怎样的滑稽可笑。 黑暗中,至始至终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如果钱风竹是捕蝉的螳螂,那双眼睛的主人便是黄雀。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里,似乎除了蝉,螳螂,黄雀,还有第四者,便是那个手持弹弓瞄着黄雀的主人公。 第五十九章 夜莺 两侧山壁高耸入云,被风雨打磨得早已变了色的山岩,附着在岩石的缝隙里顽强生长的植被,以及惊起的飞鸟与不断鸣叫的蝉声,将这宛如一线之天的山间公路渲染。 这里像一个深邃的山谷,阴翳的日光,不断扬起的凉风,都宛如不似人间。 夏秦背着夏恬奔跑了上千米,期间不断躲避那群藏着暗处的未知杀手的子弹,并且冷静且快速地分析现在的局势。 这条路很长,而且很窄,没有可供夏秦遮挡自身的物体。杀手们像是有顾虑一般,除了躲在暗处开枪或投掷匕首等武器,居然没有一个人现身。 那奇特的曲子一直在持续,曲音中的杀气越来越强,宛如急促弹奏的《十面埋伏》。 夏秦渐渐意识到,这群杀手之所以不现身,是为了稳扎稳打,一步一步将他逼入绝境。他们提前在这条路段设伏拦截,必然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工作,目的是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让夏秦活着走出去。 夏秦敢肯定,自己一味地躲闪逃避,一定会在某一刻触发死亡陷阱。或许就在他脚下的某处,便埋有足可将一个人炸成肉泥的地雷,又或是,这持续不断的曲子本身就具备杀人的力量。 夏秦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冷汗打湿他的额头,甚至有些许汗水流入他的眼睛,不断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 夏秦抬手擦去额上的汗水,心中有了决定。 他靠着岩壁小心翼翼地将夏恬放下来,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尔后转过身,闭上眼一动不动站着,宛如入定冥想。 夏秦决定不躲了,因为他知道,一直向前跑,只可能掉入杀手们布置的陷阱里,反倒是站在原地,以静制动,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之前杀手们对他发动了数次扫射。其中有子弹结结实实打到他的手臂。若在以往,这样的一枪足够暂时废掉他的一条手。而现在,他初步窥测到了“念”,寻常的子弹已经很难对他造成伤害。 连子弹都无法伤害到他,其他冷兵器当然也不会有作用。 现在夏秦安静站着,之前还如鞭炮般不断响动的枪声居然停了下来。仿佛那些杀手也在迟疑,一时间忘了开枪。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这群有组织、有规划的杀手,并不具备特别强大的暗杀能力。他们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藏匿、偷袭,制造一种仿佛随时都可能从某个死角发动攻击的假象。这种不知何时、不知从何处发起的攻击,太容易麻痹人的神经,让人做出错误的判断,尔后一步一步自掘坟墓。 夏秦想明白了这一点,心绪便越加平静。 他闭上眼之后,黑暗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但正是如此,他的感官反而变得越加敏锐。之前他一直找不到杀手们的藏匿位置,现在却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这种奇特的感知力绝非源自敏锐的听力。 夏秦多年刀山火海闯荡,早已能察觉到不可见的杀气。很多时候,毫无前兆的情况下,他依旧能感觉到危机的逼近。甚至于,他可以利用这种仿佛刻入骨子里的危机预感,反推出危机的来源。 黑暗的视野就好像一张黑色的纸,纸上有数个细小的光点跳动,每一个光点便是一个杀手。 夏秦惊讶发现,自己在闭上眼的情况下,不仅找到了那些杀手,并且对他们之后的动向也了如指掌。 ——一共九个人,分布在两侧的岩壁里。左边五个,右边四个,吹曲子的人在左边。 夏秦窥探到这些信息之后,便毫不犹豫掏出“追魂”,枪口指向左边岩壁的某处,猛然开枪。 “追魂”本身就具备强大的“念”,它打出的子弹,破坏力极强,堪比数颗手雷叠加在一起的威力。 这一枪下去,左边岩壁陡然破开一个大窟窿,隆隆爆破声中,一个黑色的人影同一片碎石一起滚落。 与此同时,连串枪响声呼啸而起。 杀手们反击了。 夏秦张开手,手上动作不断变换,轻而易举接下密集的子弹。 正当夏秦准备抬手再行开枪时,神色猛然僵住。 因为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肩头而过,宛如一道深寒的洪流,豁然打向他身后的夏恬。 这一瞬,时间好像被无限放慢了,惊恐与茫然弥漫了夏秦的大脑。他拼了命一般向后扑,想用自己的身体拦下这颗子弹。 然而他的动作总归比子弹慢了一分。 子弹打向夏恬的胸口,便好像雨水滴入湖面,溅起一圈涟漪之后,消失不见。 夏秦完全怔住。他刚才的确看清楚了,那颗子弹在即将打到夏恬的时候,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对子弹进行了干扰。子弹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夏秦看到夏恬没事,提起的心脏终于放了下来。他想到了,之前自己和万青虹决斗时,万青虹的拳头不只一次莫名其妙打空,因为夏恬一直在使用“念”保护他。现在的子弹,和万青虹的拳头,应该是一个原理。 但有一点很让夏秦疑惑。现在夏恬仍处于昏迷状态,纵然她的“念”具备化解攻击的能力,但她本身无意识的情况下,应该无法使用这种能力。而且之前和万青虹战斗时,她的“念”早已透支,现在怎会有力量再对子弹进行干扰? 夏秦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不过眼下这种问题也已无关紧要。只要夏恬没事,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新的问题随之出现。暗中的杀手们明显也注意到,夏秦非常在乎夏恬的安危。他们在对夏秦连番攻击无果之后,便将枪口对向了夏恬。 夏秦不敢有丝毫怠慢,直接张开手,用自己的身体,将夏恬掩护得严严实实的,绝不让任何一颗子弹威胁到她。 夏秦不知道夏恬是怎么避开之前的危机的。也正是如此,他绝对不敢再冒险。一颗子弹伤不了夏恬,不代表所有子弹都伤不了她。 如果某一颗子弹直接打穿了夏恬的脑袋,夺走了她的性命,夏秦势必生不如死。 现在夏秦拼命去保护夏恬,密密麻麻的子弹不断打到他的身体上。起初子弹对他的伤害几乎为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夏秦感觉到了剧烈的痛楚,有的子弹已经能打穿他的皮肤。 夏秦明白过来,“念”并非绝对无敌。至少以他现在的“念”,还无非对子弹完全免疫。而且他自己也能感觉到,体内的“念”好像变得越来越弱了。 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信息。 人的身体都是血肉骨骼组成的。无论怎样坚硬的身体,也绝对经不起子弹的连番射击。 当夏秦的“念”完全消耗殆尽,迎接他的便只有死亡! 夏秦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不敢再这样强行消耗下去,想找机会带夏恬脱身。然而杀手们的子弹宛如狂风暴雨,夏秦完全不能动。 ——我该怎么办?一直站着等死?或者赌一把,直接用“追魂”与“夺命”与他们拼?赌我开枪的时候,那群杀手不会抓住短暂的破绽对恬恬开枪? 夏秦努力思考着,之前冷静无比的大脑,在此刻变得尤为混乱。 慢慢的,他惊讶发现,自己的脑中居然变成了一片空白,连对身体的控制意识都无端地薄弱了许多。 他的脑子里只有悠扬的、绵长的、忽快忽慢、忽近忽远、忽高忽低、忽喜忽悲的曲音。 那曲子细听起来,的确非常迷人。 夏秦的脑中甚至浮出了一副美妙的画卷:绿树如云,晨雾环绕,鸡鸣犬吠,山水人家,隔江渡船,摇桨姑娘。姑娘似乎哼唱着清甜的歌谣,歌唱环绕的青松,绵长的大河,河里的游鱼,对岸的少年。 夏秦甚至能看到姑娘眼里的甜笑。她蒙着薄薄的面纱,看不到面纱下的脸,能见的只有一双宛如秋水般的、会说话的眸子。 她的穿着那么朴素、那么干净,她的歌声是那么清越,那么迷人,宛如一只欢快的夜莺,让人忍不住想把她碰到手心里,当做掌上明珠,小心翼翼供奉着。 夏秦真的伸出了手,试图揭开姑娘的面纱。 与此同时,眼前的美好画面好像发生了奇特的变化,风声变冷了,冷得有些刺骨,两岸的草木变成了枯藤,欢跃河水变成了血,于是漂流的渡船变成了黑漆漆的棺材,可人的姑娘,也在此刻变成狰狞触怒的死神。 然而夏秦完全没有危机预警。他缓缓地、缓缓地,向她伸手,就宛如缓缓地抓起刀刃,割向自己的咽喉。 *** “夜鹰”组织是二十年前,濯天虎金盆洗手、宣布退出黑道之后,偷偷培养的一个杀手组织。 二十年前的弭城,比之现在要混乱得多。那时的巨鼎门还称不上弭城地下霸主,至少有三个大型帮派有实力与之一较高下。而濯天虎所在的火狼帮,便是其中一个大势力。 濯天虎是火狼帮的高层,因他负责帮派毒品交易板块,而且为人狠毒无比,被黑道人称之为“毒虎”。 然而濯天虎是人,不是老虎。虽然他和老虎一样凶猛,但也拥有老虎所不具备的智慧。他有自保意识。在火狼帮内部出现极端分化,一方主张掀起战争一统弭城黑帮,一方主张保守发展之时,濯天虎便知道弭城的地下世界要变天,即将有大战发生。 所以他在一次交易中,故意安排了一次枪击,制造自己中枪瘫痪的假象,尔后金盆洗手,退出这场纷争。 事实证明,他的决策是对的。他退出火狼帮不到半年,弭城黑帮之间发生了数次大规模的冲突,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数千人见了关公。 火狼帮被灭了,其他几个大帮派也被灭了,巨鼎门成了弭城最强的帮派。对此,濯天虎非但不感到悲伤难过,反而暗自庆幸。因为火狼帮不存在了,他不用再装瘫痪的废人了,可以换个身份,光明正大地活人了。 所以他有制造了一份假的治疗文件,文件上记录他被治好的整个过程。 假装自己瘫痪,又假装自己被治好了,这一切都好像显得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实际上却不是这个样子。 濯天虎利用这个办法,同时避开了火狼帮残余以及巨鼎门的追踪,并且能以创业家的身份光明正大赚钱。 不过仅仅是这样,还不能让濯天虎完全安心。毕竟他是人,不是除了吃肉,什么都不懂的老虎。只有活着的老虎,才能一直吃肉。他必须确保自己万无一失,所以“夜鹰”成了他的最强后盾。 九十年代的弭城,混乱只是其中一个特点,还有另一个更显着的特点,便是穷。 因为国家政策,在其他大城市,父母生了孩子但交不起高额的罚款,忍下心抛弃小孩的事情并非没有。但那至少是八十年代的事情。而九十年代的弭城,被抛弃初生婴儿数不胜数。因为这里太穷了,穷到连自己也吃饱的父母,养不起小孩。 被抛弃的婴儿,有的运气不好,饿死了、冻死了。有的运气好,被好心人捡回家养大了。还有一部分婴儿,运气不好不坏,他们在快死的时候被好心人捡回家了,但过了几年,好心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又把他们抛弃了。 所以弭城时常有年仅几岁的乞丐或流浪汉。 “夜鹰”组织的成员,便都是由这些小孩子组成的。 濯天虎收养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孤儿。他让他们吃好、穿好,过着比寻常小孩安逸数倍的好日子。只不过他们能过这样的好日子的大前提是,能在组织里活下来。 “夜鹰”组织并不是慈善机构,濯天虎也不是慈善的人。他收留这些孤儿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他们训练成强大的杀手,做自己的最强后盾。 所以总有几岁的小孩子死在组织里,然后被丢进垃圾车,或者早已发臭的河水里。 “夜莺”就是这样一个孤儿。 她是“夜鹰”组织里的最强杀手,也是“夜鹰”的首领。然而她的战斗能力,比之组织里最低级的杀手都犹有不足。 这一点并不奇怪。战斗能力不代表暗杀能力。战斗能力比她更强的杀手,此刻却拿夏秦没有丝毫办法。 她的战斗能力最弱,但暗杀能力最强。她的暗杀手法只有一个,就是那清越的、宛如恋人温柔抚摸的美妙笛声。 她的笛声,总能让人如痴如醉,忘记时间,乃至是忘记自己的存在本身。 她的笛声美,她的人也美。所以她像一只迷人的夜莺。 第六十章 名单 夜莺身着黑色劲装,全身上下,除了眼睛以外的全部皮肤都被紧凑且柔韧的衣物遮掩。在一线之天的深谷里,她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或者说,她本身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然而仿佛生于黑暗,终生也必将活在黑暗中的她,却有一双明亮无比,比肩皓月清辉的漂亮眸子。 任谁看到这样一双大大的、灵动的、而且充满温柔与阳光的秋水眼眸,都绝难将她和“杀手”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然而她的的确确是杀手,而且她现在就在进行刺杀工作。站在她眼前,宛如得了魔障,痴呆傻笑,无视外界一切的夏秦,就是她即将刺杀的目标。 夜莺盯着夏秦,原本明亮动人的眸子里,有着属于杀手的平静,古井无波,麻木生死,但隐隐的,又好像藏着些许只属于多情少女的忧伤与惆怅。仿佛作为杀手的她,却并未完全变成杀人工具。她还留有身为人的感情。 只不过这种感情仅仅表现在极其细微的眼神里,只有尤为细心的人才能发现。 夜莺的心里的确有一丝惆怅。在遥远到宛如前世的孩童时代,她曾有过一个哥哥,他们孤苦无依,相依为命,像被世界遗弃的过街老鼠,风餐露宿,食不果腹。 那段记忆留给她的本该只有寒冷与饥饿,但自从她加入“夜鹰”起,她便无数次怀念那一段痛苦往昔。 七岁大的小男孩,在饼子铺偷了一张葱油饼,被老板打得鼻青脸肿,连走路都困难,却依旧愿意笑容可掬地将艰苦得来的饼子分一半给她。原因是她的声音好听,他喜欢听她说话,所以他不让她饿肚子。 那是多么悲伤、多么温暖的故事? 夜莺对那个男孩的了解并不多,她只知道他和她一样,是被人抛弃的孤儿。命运让同样孤苦伶仃的他们相遇,然后她就理所当然地称呼他为哥哥。 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仿佛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都能想办法解决。而他们需要解决的、最根本的问题只有一个,便是温饱。 那时他总能想出办法,让她吃到香喷喷的饼子。 而今夜莺回想起来,仍感觉心里暖暖的。 只可惜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那时的夜莺脑中也没有特别明确的季节概念,她只知道,那一晚很冷很冷,她蜷缩在稻草堆里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了男人的声音,那人似乎只说了一句“跟我走”,之后就只剩脚步声了。 她醒来之后,男孩不见了。她以为他只是出去找吃的了,没上心。但一天、两天、三天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离开了他,就宛如鱼离开了水,死定了。 然而她并没有死。在她饿得几乎没办法再站起来时,一个男人出现了。他也对她说“跟我走”,他的声音和那天晚上她依稀听到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那时站在夜莺面前的男人当然是濯天虎。他也认为夜莺的声音很好听,很适合做杀手,所以他把她带了回去。 当然,当时夜莺也心甘情愿跟濯天虎走,她以为跟着他走,就能见到她那失踪的哥哥。 然而结果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她并没有见到那个男孩,只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走入了另一个地狱。 夜莺止住思绪,再次定睛看向夏秦。她觉得,之前的夏秦与夏恬,就仿佛以往的她和哥哥。 不过这些事情都已无关紧要。她接到的任务是拦截并杀掉夏秦,除此之外的事情,都不是她应该去想、去考虑的。 因为她是杀手。 或者说,纵然夏秦不是她的暗杀目标,她也必须杀掉他。因为她引以为傲,并且自信绝对不会失手的笛声,用来对付夏秦居然没有显着作用。 如若换个人,从笛声响起,到他完全沉睡,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而夏秦在不知道笛声具备催眠作用的情况下,背着夏恬不断奔跑、闪避、并且熬过了好几拨子弹扫射,历时超过半个小时,才被催眠。 夏秦的存在,就仿佛是夜莺的天敌。 作为“夜鹰”的首领,最顶级的杀手,她便不能让自己无法百分之百确保暗杀成功的人存在。 夜莺手心翻转,一直被她捏在手中的笛子忽然收入衣袖,同时一把匕首从袖口滑出。笛子换成匕首,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 下一刻,匕首划动空气,擦出尖锐的破空声,匕尖直指夏秦的咽喉。 杀人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无论被杀者生前怎样尊高、强大、不可一世,当匕首刺穿脖子的那一瞬,一切都将化作尘埃,只留彻骨的冰冷。 死人不存在任何区别,哪怕是天生的强者夏秦也一样。 然而夜莺意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在匕首尖口距离夏秦脖子不到一寸之时,“簌簌”破风声突兀响起,一把短刀从侧面飞掠而来,精准无误地打到夜莺的匕首上。 夜莺的手心遭受冲击,一时间竟失去知觉,整只手都剧烈地痉挛起来。而刺向夏秦的匕首,也自然脱手而出。 这必杀的一击,居然在最后的关头出了变数! 夜莺的眼中闪过一抹惊疑,几乎毫不犹豫滑出袖子里的笛子,并且第一时间向后飞掠。她的身手非常敏捷,看似光滑的岩壁,其实存在许多细微的着脚点。她便借助这些着脚点,仅用短短不到十秒钟,便已攀登十数米高。 她的行动便代表着整个“夜鹰”的行动,其余杀手也和她做出同样的行动,向着各个方向散开,并以最快的速度攀上岩壁,尽可能寻找遮掩物掩藏自己的身子。 夜鹰把身体掩藏在岩壁上一处草木略微浓密的地方,凝着眸子仔细观察刚才投掷短刀的人。 在三十多米远的公路上,一个消瘦的人影正缓缓向这边走来。他也身着黑色劲装,并且用面巾蒙住了脸。 在青天白日下,以如此行装出行的人,当然是杀手。而且他绝对不是普通的杀手,至少在夜莺看来,这个突兀出现的人,拥有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在场“夜鹰”成员全灭的实力。 夜鹰捏了捏发麻的手心,明亮的眸子变得凝重。她在犹豫,要不要再次吹响笛子,与这个未知杀手斗上一场。 而她反复犹豫之后,选择了放弃。因为她是杀手,不是死士,杀手的任务是杀人,而非送死。 夜莺轻轻挥手,比划出一个撤退的手势,便准备领着“夜鹰”的其余成员离去。至于任务失败的处罚,她完全不在意。因为她是“夜鹰”的最强杀手,濯天虎还需要她的力量,不会拿她怎么样。 却在这时,马路上的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很细、很嘶哑、甚至显得有些苍老,但不难听出,他是一个男人。 他淡淡说道:“夜鹰的人,你们不用再回去了。濯天虎死了,你们失去了效忠对象,可以考虑加入我们太阳组织。” *** 时间回退到上午,初阳蒸腾,轻飘飘洒在大地上,光线透过半掩的窗户,落到濯天虎的半张脸上。 他的脸变得有些诡异,一半阴翳,一半明亮。 他的脸便犹如他的人。曾经他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毒虎”,哪怕是黑道巨擘,也对他礼让三分,而现在他是虎鹰集团的老总,业界名流,是无数企业家推崇、尊敬的对象。 濯天虎自认,自己的这一生,无论是做好人还是做坏人,都已做到常人无法触及的高度。 所以他的人生总归算是成功的。 只不过这成功的背后,常常是风云变幻。无论他怎样谨慎行事,依旧拂不去仿佛早已刻进骨子里的恐慌。似随时都会祸从天降,祸起萧墙。 半个小时前,濯天虎已经给夜莺下达了暗杀指令,令她带一支十人小队去栀子镇外埋伏,务必击杀夏秦。 他非常相信夜莺的能力,深信只要由她出手,夏秦便插翅难逃。遑论除了她,还有另一个强大的杀手也将追踪夏秦。 钱霄汉培养出来的太阳组织里,有一名被冠以“耀斑”称号的无情杀手。耀斑是一种发生在太阳大气局部区域的、剧烈无比的爆发现象,仅在一瞬间,便能释放无与伦比的强大能量。 所以耀斑杀人,常常是眨眼之间,手起刀落,一击毙命,干净利落。 太阳组织存在的这些年里,只要是耀斑参与的刺杀任务,就绝对没有失败过哪怕一次。 夜莺加上耀斑,无论夏秦拥有怎样通天彻地的手段,也绝对不可能活下来。 然而濯天虎并不关心夏秦的死活。在他眼中,被黑道各界吹捧得神乎其神的夏秦,也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濯天虎真正担心的是以后的事情。这一次,他出手帮了钱风竹,便再无可能抽身而退。因为夏秦是枪神社的骨干,甚至可以说是枪神社的未来继承人。他一死,刘俊必定发狂,枪神社和巨鼎门之间势必爆发生死决战。 大帮派的战争,往往意味着伏尸百万。而混乱的战局里,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活下来,濯天虎也一样。 仿佛时间又回退到二十年前,濯天虎再一次为同一个问题懊恼。二十年前,他自导自演了一场枪击事件,使得他逃过一劫,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无法再用同样的手段了。 因为钱风竹是一头狂妄的狼。狼发起疯来,什么东西都会咬。 当濯天虎和钱风竹绑到一根绳上之时,钱风竹便绝对不会任由濯天虎使诈避战。 濯天虎很快想出了新的办法。 如果普通的枪击无法消除钱风竹的疑虑,那么他就炸死! 对的,没人会和一个死人过不去,哪怕是发了疯的狼也一样。 濯天虎想到这个办法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忽然又想到了新的东西。 今年年初,巨鼎门传出钱霄汉的死讯,说他死于癌症,好像没什么不妥。 但濯天虎觉得这里面有蹊跷。虽然癌症很可怕,但并非没有治疗的空间。如果钱霄汉患有癌症,怎会直接放弃治疗,留在家里等死? 像钱霄汉这种人,高居一大帮派的龙头宝座,有权有势,风光无限,无疑是越老越怕死。别说是癌症,哪怕是被人砍掉半边脑袋,只有还有一线生机,他就绝对不可能放弃。 濯天虎有些怀疑钱霄汉并没有死。 如若钱霄汉没死,那接下来又会发生怎样有趣的事情? 濯天虎想到答案了。 钱霄汉诈死,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蒙蔽钱风竹的双眼。而今钱风竹看似接管了巨鼎门,实则只是钱霄汉手中的一粒棋子。待他的利用价值完全消耗殆尽,钱霄汉便会毫不犹豫除掉他! 黑帮的内部斗争,有时就宛如古代宫廷的储位之争,骨肉亲情实在不值一提。 濯天虎做了决定,从现在开始,断绝和钱风竹的一切往来。哪怕钱风竹发了疯要咬他,他也不予丝毫回应。 他要赌一把,赌钱霄汉没有死,赌钱风竹终将死于钱霄汉的刀下。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取消这次伏击计划。 他看了手表上的时间,从他对夜莺下达指令到现在,也才过去不到一个小时。 “夜鹰”成员出行任务时,不会携带任何联络工具。濯天虎无法用手机联系夜莺,但他可以通过联系“夜鹰”总部,再用人力传递信息。这个过程或许比较费时,但最多两个小时也能完成。 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正当濯天虎掏出手机,准备联系夜莺总部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面前。 门没开,窗没开,甚至连天花板上的通风口都是紧闭的。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濯天虎的眼皮一跳,猛地抬眼,便看到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影,就安静站在办公桌对面。 濯天虎感觉到了入骨的冷意。他毫不怀疑,这个黑衣人是一个杀手,而且是刺杀能力出类拔萃的顶级杀手。 这样一个杀手,忽然出现在濯天虎的办公室里,并且没有惊动任何人,证明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便是刺杀濯天虎! 濯天虎的双瞳不断收缩,但依旧强压着心悸,试图与眼前的杀手交流。他询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杀手安静地盯着他,却不言语。 濯天虎冷静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大可直接说出来。” 杀手淡淡说道:“我要‘夜鹰’的成员名单。” 濯天虎皱紧眉头,一时间摸不清杀手的意图。不过这一点无关紧要,只要杀手没有第一时间动手,便是最好的消息。 濯天虎能活到今天,当然有着不弱的自保手段。哪怕是在虎鹰集团大楼,各个角落也藏匿了不少“夜鹰”成员,以防不时之需。 濯天虎思考着,正准备迂回敷衍几句,然后想办法唤“夜鹰”成员前来救场。 然而他的满腹心计居然没有丝毫的施展空间,便已全部烂在肚子里面。 濯天虎没看清杀手是怎么出手的,只见他的手好像向后轻轻拍了拍,便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凉。 连眨眼功夫都不容许的短促时间段里,杀手竟已割破濯天虎的脖子。 濯天虎木然倒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隐隐听到杀手在说“你回答得太慢了”。 第六十一章 诈死 耀斑潜入虎鹰集团大楼时,便已对整栋楼的布防了如指掌。杀手和普通人,存在及其本质的区别,便是前者活在黑暗里,后者活在阳光下。普通人难以伪装成杀手,因为他们模仿不了只属于杀手的淡漠与冰冷。杀手同样难以乔装成普通人,原因依旧是那宛如与死亡同行的彻骨冰冷。所以能成功融入普通人的世界、从容从事刺杀工作的杀手,必然是最顶级的杀手。 然而“夜鹰”组织里的杀手,显然并不具备这么高超的伪装能力。无论他们怎样入戏,演的怎样神似,耀斑依旧能一眼识出他们的身份。 所以耀斑不仅能轻易避开分布在大楼各处的“夜鹰”成员,探囊取物一般取走濯天虎的性命,如果他愿意的话,也能在十分钟之内,将隐藏在集团大楼里的杀手全部除掉。 他的确这么做了。 虎鹰集团大楼,无人问津的储物仓里,横七竖八倒着十数具尸体,他们全都是“夜鹰”的杀手。 杀手并不是以杀人为乐的职业。耀斑是太阳组织的首领,最顶级的杀手,更不会因一时兴起胡乱杀人。 耀斑想要“夜鹰”的名单。之前濯天虎没说出来,他就只能找“夜鹰”的其他成员询问。然而“夜鹰”里的成员无一不是杀手。杀手常常能做到守口如瓶。 所以藏在虎鹰集团内部的杀手全都被耀斑除掉了,而他想要的名单,没有丝毫头绪。 或者说,耀斑想要的并不是所谓的名单,而是名单里或会出现的某个人的名字。 但他仔细回想,遥远的少年时代,那个笑声如雪的女孩,似乎并没有名字。 他想尽办法去找一个名单,为的却是从名单上找一个根本就没有名字的小女孩。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荒诞滑稽,宛如愚昧的渔夫妄图从大海里捞起一把火,徒增笑料。 所以身为太阳组织首领的耀斑也并非时刻冷静。他也会犯错,做出毫无理智的事情。 或许从这个层面讲,耀斑并不适合做杀手。 耀斑从虎鹰集团大楼出来之后,马不停蹄赶往艾县栀子镇。 他知道,栀子镇正爆发大规模的帮派斗争,而且钱漫欣以枪神社高层的身份参与了这场战争。 他必须尽快赶过去保护她。 若在以往,耀斑并不关心钱漫欣的死活,而且钱漫欣这种女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与保护。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昔,钱漫欣亲口答应过耀斑,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帮他找到那个女孩。 杀手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人,而是工具。使用工具的人,往往不会在意工具损坏与否,遑论与工具提出许诺。而作为工具的耀斑,更不应该期待这种遥遥无期的许诺。 耀斑却依旧动了心,把自己心中有且仅有的一簇光亮,寄托给了钱漫欣。 在这一点上,他又落了下乘,甚至有些不配被称为杀手。 关于钱家,耀斑知道许多事情。 明面上,现在钱家乃至是整个巨鼎门,都落到了钱风竹的手中。而太阳组织作为巨鼎门最神秘、也最强大的秘密武器,同样被钱风竹接手。 而今太阳组织的所有杀手,都应当无条件听从钱风竹的命令,因为他们都不想全身腐烂致死。 但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耀斑不仅是太阳组织的首领,更是钱霄汉最信任的利剑。所以耀斑一直知道,钱霄汉并没有死,他只是诈死,以求更多的方便罢了。太阳组织的真正主人,至始至终只有钱霄汉一个人。 钱风竹在和夏秦开战之前,就给耀斑下达过指令,便是协助“夜鹰”的成员,拦截并击杀夏秦。 而在钱风竹之前,钱霄汉也给耀斑下达了一个指令,便是在巨鼎门和枪神社的战争结束之后,杀掉钱风竹。 耀斑先后接到两个任务,却都没有执行,反而偷偷潜入虎鹰集团,杀掉了濯天虎。 因为他现在只听钱漫欣的指令。 或者说,在耀斑看来,钱漫欣和他曾有过的其他主人都不一样。无论是钱霄汉还是钱风竹,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杀戮与黑暗,作为杀手的他,也只配以杀人为生。钱漫欣却能带给他光明与希望,她并未将他视作冰冷的利剑,而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耀斑知道,现在钱漫欣的处境非常危险。不仅钱风竹和万青虹要对付她,还有一直藏着暗处、宛如毒蛇的钱霄汉也不会放过她。 他绝对不能让她死。所以哪怕没有她的指令,他也做出决定,一定要赶回去保护她。 耀斑跑动如风,敏捷的身形在街角一闪而过,尔后冲进一辆黑色的大众车。 正当他准备启动车子,赶往栀子镇时,身后忽然有光影闪烁。 耀斑平静地看过去,便见车窗外,一个黑衣人正冷冰冰站着。 这个人也是太阳组织的杀手。他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有重要的信息要传递给耀斑。 耀斑没说话,只将车窗摇开一点,窗外的杀手便递来一张纸条,尔后转身奔跑,在漆黑的巷子里跳跃几下便没了踪影。 耀斑摊开纸条,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阻止夜鹰,保护夏秦。 耀斑并不懂书法,认不出钱漫欣的字,纸条后面没有落款,也没有任何文字密码,但他依旧能确定,这张纸条是钱漫欣写的。 杀手间传递信息,往往具备非常隐晦的暗号。而这张纸条上、能确定它是由钱漫欣书写的暗号便是浅淡的香水气味。 这是玫瑰味的香水,气味很淡很淡,寻常人将纸条凑到鼻子前也未必能闻出来。 耀斑安静思考片刻,终于决定照纸条上写的做。 他相信钱漫欣的判断。既然她在这种时候给他下达新的指令,就证明她自身没有丝毫生命隐患。 毕竟钱漫欣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女人。她不仅不弱,反而强的离奇。 如果只比暗杀手法,或许钱漫欣比之耀斑略有差距。但若比战斗技巧与战斗能力,耀斑也没有绝对的信心打败钱漫欣。 *** 钱漫欣反手向腰后一抓,便又抽出一把短刀。娇小的身子一跃而起,对空一个大范围横扫,便将四周的杀手都逼退一步。而她本人也抓住这个短暂的时间间隙,落地的一瞬,几乎没有片刻停顿,便又鹰击长空一般一跃而起,灵巧地跳出杀手们的包围圈。 这一系列动作看似很难,但对钱漫欣而言,宛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她突破包围之后,第一时间并未抽身而退,而是隔着近十米的距离,冷冰冰地盯着钱风竹的背影。 便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以日冕为首的一众太阳组织成员,在接收到钱风竹的指令之后,居然没有行动起来。 他们宛如木桩一般站在原地,有的盯着钱风竹,也有的盯着钱漫欣,手上却没有丝毫动作。 战场本就混乱无比,两派成员的厮杀还在持续,这一片区却显得诡异宁静。 原本转过身,似是准备扬长而去的钱风竹也明显有些疑惑。他弹掉手中的烟头,转过身,沉着脸扫视日冕等杀手,厉声道:“我叫你们抓活的,听不懂我的话吗?” 杀手们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钱风竹的话,只有日冕上前走了两步,平静说道:“抱歉,钱大公子,我们只负责救下你,并没有听从你的命令的义务。” 钱风竹的额头明显鼓动了一下,怒斥道:“莫非你们至今还不知道,谁才是你们的主人?莫非你们都想七窍流血、痛不欲生,直到全身变成腐肉为止?” 日冕道:“我们会怎样,并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恕我直言,你应该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处境。” 钱风竹的神色微微一怔,尔后冷声问道:“什么意思?” 日冕没说话,但更远处,却有个男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回答道:“意思是,你这个嗜父不仁、心狠手辣的不孝子也该尝一下‘梦幻’的滋味。” 这句话响起之时,钱风竹面色大变,似乎整个身子也好像瘫软了,变得颤颤巍巍的,却还在极力拔腿跑。 他没跑掉,日冕身形一闪,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而在他后面,之前说话的那个男人,正手持折扇,一边一扇风,一边缓缓走来。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的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却尤为凌厉,宛如电芒闪烁般,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他的身子显得尤为干瘦,但他走动起来,龙骧虎步,精神十足,带着一股无与伦比的霸道气质。 毫无疑问,此时出现的男人,正是钱霄汉! 钱霄汉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不但矮得宛如侏儒,还丑得不堪直视,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宛如被苍蝇蛆虫完全嚼烂的一滩腐泥。 钱风竹看到活生生的钱霄汉,嘴里叨念着“不可能”之类的话语,整个身子却已瘫倒在地上,宛如发酒疯的醉汉,居然咧嘴痴笑起来。 钱霄汉注视着钱风竹,讥诮道:“我的好儿子,你是不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你亲眼看到我断气,并且亲手将我埋掉之后,我还能活着出现在你面前?” 钱风竹像是完全疯了,一直笑,一直说“不可能”,仿佛没听到钱霄汉的话。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当钱霄汉出现的这一刻,他的所有计划、所有野心都在顷刻间变成可笑的闹剧。他的下场会很惨,惨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种强烈的精神打击,使得他精神失常,宛如疯子。 钱霄汉淡淡说道:“大概在前年,你便开始实行毒杀我的计划。我吃的饭菜里,总会被你加入少量的慢性毒药。我的身体慢慢的变差,最后被诊断患有癌症,死于病痛。这样一来,没人会怀疑到你。” 钱风竹痴痴的笑,却不回答。 钱漫欣冷眼盯着钱霄汉,嘲笑道:“只不过钱风竹万万没想到,他在对你设局的同时,你也在将计就计,利用他的愚昧,好将他以及巨鼎门内所有企图对付你的高层一举拔除。” 钱霄汉看了钱漫欣一眼,冷冷说道:“钱风竹素来野心大于实力,这是他最明显的弱点。他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隐忍了这么多年。而他隐忍期间,当然不会一无是处。他会暗中勾结巨鼎门内那群表面对我奉承、暗地里却巴不得我早点死的高层。这些年里,他的确经营出了不小的势力,几乎将整个巨鼎门对等分割成两半。不然就算我真的死了,他也没那么容易接手整个巨鼎门。” 钱漫欣失笑道:“只可惜姜还是老的辣,钱风竹想破脑袋计算出这么完美的计划,在你眼中却宛如跳梁小丑,可悲又可笑。” 钱霄汉伸手抓住钱风竹的头发,宛如踢皮球一般,一脚将他踢出很远,尔后转过身看向钱漫欣,略微疑惑地问道:“漫欣,你似乎很淡定?” 钱漫欣开眉一笑,宛如春风过绿野,千树花开一般美丽。 她开心地点头道:“我当然淡定。能看到你们钱家闹这么一出‘父慈子孝’的感人故事,好比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一样精彩刺激。” 钱霄汉皱眉道:“这的确是一出非常感人的故事。只不过这故事感人的地方还在后面。” 钱漫欣问:“是什么?” 钱霄汉道:“孝女为报答父亲的恩情,终生伺候在父亲身边,不管是青春还是爱情,也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全都无私奉献出来。你认为这样的故事感人吗?” 钱漫欣不笑了。她能听懂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钱霄汉果真不打算放过她,甚至打算将她当做玩偶奴隶一般,永远囚禁下去。 不过这对钱漫欣而言也没什么不好。就如同钱霄汉不会放过她一般,她也从未想过要饶他一命。 他们从始至终便不是父女,没有丝毫亲情可言,横在两者中间的天堑,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钱漫欣面无表情举起手中的短刀,已做出准备战斗的姿势。 钱霄汉却慈祥地笑道:“漫欣,我们好不容易再见,你实在不用如此着急。其实我们可以再聊一会,关于你,我还有不少疑问。” 钱漫欣蹙眉道:“你想问什么?” 钱霄汉道:“我承认,你的确是一个很让人着迷的女人,有色迷心窍的男人愿意为你发疯,这很好理解。但夏秦可不是一般的男人,我不认为你只凭这张脸就能迷倒他。我很想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的。” 第六十二章 背叛 钱漫欣闻言,心里传来强烈的刺痛,原本冷如冰霜的脸也随之变得飘忽迷茫。 她自己也无比清楚,夏秦从未贪恋过她的美色。她那一张美艳如芙蓉,柔情似秋水的脸,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他们本无任何交集,活在彼此的世界里,互不侵犯。直到她安排了一场针对他的暗杀计划,他们的命运便诡异地交缠在了一起。 钱漫欣曾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自己愿意对夏秦投怀送抱,他就一定愿意倾尽全力替她复仇。 她所预期的事情的确发生了,夏秦愿意帮助她。然而事情的根由,又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并不贪图她的任何东西,哪怕她主动凑到他面前,他也不屑一顾。 所以他们为什么能走到一起?他为什么愿意帮助她? 钱漫欣起初并不知道答案。但随着两人的接触次数变得频繁,她渐渐发现了他眼中的异样,那不是爱慕,更不是垂涎,而是微不可察的怜悯。 他仅仅是因为可怜她,才不计较她曾安排太阳组织的杀手去暗杀他,甚至大方到愿意称她为朋友,同她一起行动。 钱漫欣觉得可笑。在外人眼中,无法无天,宛如杀神的夏秦,居然是一个温柔到不可理喻的男人。 谁的恻隐心能泛滥到如此荒唐的地步? 然而夏秦的的确确是这样的人。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那从不表达在言语里的温柔,使得她真的爱上了他。 钱漫欣无比肯定。她爱他,绝非出于最初的敬仰情怀。她爱的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卧薪尝胆、一鸣惊人的黑道少年夏秦,而是她眼前的,言出必行、杀伐果断,骨子里却又藏着不可言的温柔的男人夏秦。 可是爱与被爱,又是这世上最折磨人的东西。 当钱漫欣发现自己彻底因夏秦而沦陷之后,内心深处便不免涌出无限的悲伤。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已遍体鳞伤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期待他的回顾? 她懂这个道理。虽然夏秦嘴上从未说过,但她知道,纵然这个世上没有肖浅裳,他也不会把目光放到她身上。 因为夏秦追求的是纯粹又干净的爱情,而她早已不那么干净了。 可是懂这些道理又能如何? 她的心还是会痛,还是会无声地祈祷,希望他能看到她。 钱漫欣使劲咬了咬舌头,用疼痛止住自己的思绪,尔后捏紧短刀,冷眼盯着钱霄汉,漠然嘲讽道:“夏秦没有被我迷倒,他那种男人,也不可能被任何人迷惑。他愿意接纳我、帮助我,甚至没有特别的原因,或许仅仅是因为他开心,心情好。这种事情,就算我告诉你,你也绝对不会理解。因为你天生就是一个无心的人。而你这种人,无论背叛谁或者被谁背叛都不足为奇。同样的,身陷囹圄之时,谁也不会指望你,你也指望不了谁。” 钱霄汉的额头轻轻挤紧,宛如电芒一般威严的目光锁在钱漫欣身上不断扫动,仿佛要洞穿她的全部心思。 钱漫欣手持短刀,安静站着,漫天的喊杀声与不断扬起的风声,将她的长发与衣角扯动得猎猎作响。 此时此刻,她仿佛战无不胜的巾帼将军,气势凛然,杀气重重。 钱霄汉却忽然笑出声来,饶有兴致地问道:“莫非你是在和我说爱?” 钱漫欣不说话。 钱霄汉淡淡说道:“漫欣啊,你在我们家活了这么多年,莫非还不懂,‘爱’这个字,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如果我相信爱的话,早在二十年前,就去见了阎王。人的本质就是自私,没有人不是为自己而活。而人一旦自私起来,身边的一切人或物,都将变成可利用的工具。或者说,人要活得久、活得漂亮,就必须把自私的本性展露到极致。” 钱漫欣道:“所以我才说,我和夏秦的事情,你永远不会理解。另外,我再补充一句,虽然你二十年前靠自私活了下来,但不代表自私可以让你活得长久。拖了二十年,时间的确是晚了一点,好在你今天终于可以去见阎罗王了。” 钱霄汉失笑道:“漫欣,我能问你,说这些话的自信在哪里吗?” 钱漫欣捏紧短刀,冷冷说道:“自信就在我的刀上。” 钱霄汉挑逗道:“我必须承认,你的学习能力非常强,比太阳组织里的许多成员都要强得多。哪怕把你放到太阳组织里,你的实力也是数一数二。但你还是太狂妄了。且不说你能否战胜耀斑,只说站在我身边的日冕,你有信心打败他并杀死我吗?” 钱漫欣蹙眉道:“所以你认为日冕就是你的最强盾牌?” 钱霄汉笑而不语。 钱漫欣问:“你活了半辈子,莫非到现在还这么天真?” 钱霄汉皱眉道:“什么意思?” 钱漫欣道:“看得见的刀,无论再怎么锋利,也无法绝对保证一刀锁喉。真正可怕的是看不见的刀,哪怕它已经钝了,锈迹斑斑,却依旧是最强的刀。因为它总能在目标毫无察觉之时,直指要害,瞬间索命。” 钱霄汉明显怔住,像是在思考钱漫欣的这段话的含义。而钱漫欣话落的瞬间,手臂微不可察地向上抬了一下。 这是一个非常隐晦的信号。 钱霄汉四周,接收到这个信号的杀手们,动如雷霆,飞掠着眨眼间便靠近钱霄汉。他们均使用自己最强的杀人手段,各种兵器划动寒光,向着钱霄汉的几处身体要害切割而过。 这个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一共五名杀手,每名杀手都是熬过了地狱般的折磨之后,浴火重生的顶级高手。 他们同时出手,且攻其不备,组成了绝杀之势。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名武术高手,也绝难脱险。遑论钱霄汉这种年过半百,且手无寸铁的枯槁老人。 然而事实是,钱霄汉的反应极其迅速。在五名杀手组成天罗地网的一瞬间,他一跃而起,同时在浮空状态下连续避开数次攻击,并徒手将其中两名杀手打得喷血倒飞。 剩下三名杀手见突袭失败,第一时间便飞速后退,来到钱漫欣身边。 钱漫欣的目中浮出一抹惊讶。她事先有料到,这一次突袭未必能够成功,因为一直站在钱霄汉身边那个又矮又丑的男人明显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钱漫欣远远地看着他,便有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可是那个男人并没有出手救钱霄汉,反倒是钱霄汉以自己的身手,化解了这一次绝杀突袭。 这一点便让钱漫欣很难理解。 但很快的,钱漫欣反应过来。既然钱霄汉能培养出太阳组织这么强大的杀手集团,那么他本身肯定不会是没有丝毫战斗力的普通人。 只不过钱霄汉隐藏得太深,迄今为止,还没人见过他出手,当然也就没人知道他的身手竟有如此强大。 钱漫欣的目光变得凝重。她意识到,这次绝杀失败,接下来便免不了一场生死未知的决战。 钱霄汉击退杀手们之后,第一时间并未发动反击,苍老的脸上同样满是惊讶。 他盯着钱漫欣,尤为不解地问道:“太阳组织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虽然我曾授予你一定的控制权,但毫无疑问,这个组织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说服这些杀手来帮你的?” 钱漫欣淡淡说道:“你自己培养出来的杀手,最后却要出手杀你,这只能证明你的控制手腕还不够强硬。” 钱霄汉皱眉道:“我不认为‘梦幻’剧毒的控制力不够强大。如果你能说服他们,就证明你已经找到破解‘梦幻’剧毒的办法。” 弭城,丁县,边郊。那里曾有一个大型的化工厂,厂内主要经营炼油、冶金等项目。当然,那只是对外宣称而已。化工厂本身就是巨鼎门的产业,而厂内主要研究化学毒品。 钱霄汉曾对化工厂投入大量财富与精力,费时五年之久,总共研制出三种以苯基为基础的化学毒品。 其中两种化学毒品具备强烈的致幻作用,效果类似于海洛因。 钱霄汉也曾打算利用这种化学毒品丰富自己的市场经营模式。然而苯物质本就对人体具备强烈危害,而多重苯基构成的化学毒品,危害性更强,很容易导致吸食者死亡。 人死得太快,当然无法为苯基毒品制造可观的收益。 钱霄汉最终想尽办法,也无法克服化学毒品致死率高的难题,这个项目也最终宣告失败。 但还有一种化学毒品并不算完全失败,它就类似于电视里常出现的“蛊”。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人痛不欲生,最终七窍流血,全身腐烂而死,不具备商业价值。 钱霄汉却找到了这种化学毒品的价值,便是利用它来控制整个太阳组织。 这类化学毒品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名字——梦幻。 被“梦幻”控制的杀手,的的确确时刻畏惧着那宛如梦幻的折磨。 钱霄汉的控制手腕的确不可谓弱。只有他有办法帮杀手们压制“梦幻”剧毒,杀手们便绝对无法生出谋反的念头。 所以他的猜测不无道理,钱漫欣只有在得到破解“梦幻”的办法,才有可能说服杀手们倒戈。 然而他的猜测是错的,钱漫欣并不知道破解“梦幻”的办法,她也没对杀手们做任何隐瞒,但杀手们依旧选择了跟随她。 钱漫欣只向他们保证,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会提他们想办法。 这原本是轻飘飘的、不存在任何信服力的许诺,却依旧说服了好几名杀手。 杀手果真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思想,想要为自己而活,而非受人掣肘,身不由己,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地活着。 这一次,钱漫欣没做回复,她也不需要对钱霄汉做任何回复。因为钱霄汉这种自私自利、无情无义、而且心狠手辣到极致的男人,永远不会懂,身为人的感情。 钱漫欣凝视钱霄汉,手中短刀不断移动,刀口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便代表着她构想的每一招。 钱霄汉却依旧神色如常,似乎他依旧胜券在握,胸有成竹。 事实的确也是如此。纵然有几名杀手倒戈,但对钱霄汉而言,算不得什么损失。 双方的战斗能力依旧存在很大的差距。 毕竟钱霄汉本身已是身手卓越的高手,而他身边还有个深藏不露的矮子,以及实力并不比耀斑弱太多的日冕。 钱漫欣的大脑飞速运转,不断构想足以击败钱霄汉的招式。然而她见过钱霄汉的身手之后,无论怎么想,也再难想出万无一失的办法。 ——无论是身手怎样了得的高手,脖子也是肉长的。只要刀口划过脖子,任他手段通天,同样是必死无疑。我打不过他们三个,但不代表我输了。在他下一次眨眼的时候,用刺击突袭,无论成与不成,都只有这一次机会! 钱漫欣思索着,手中的刀已不在变化角度。 她注视着钱霄汉,安静等待最好的时机。 然而这种安静对峙,看似平静,实则极度消耗心力。 钱漫欣的专注力渐渐出现松动,是精力即将消耗殆尽的征兆。 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信息。 强者相对,率先出现精力不继的一方,便已意味着接踵而至的失败与死亡。 钱漫欣终于承认,自己终究是低估了钱霄汉。她在等那个完美时机之时,一连好几分钟,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仿佛钱霄汉早已洞穿她的意图,就等她露出破绽的那一瞬间。 随着精力的渐渐涣散,钱漫欣心中泛起强烈的苦涩。她已知道这一战的结局,自己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便已彻底输了。 正当钱漫欣目中泛起颓然之色时,钱霄汉笑了。他手持折扇,跑动如风,分明是要抓住这一瞬的绝好时机,对钱漫欣出手。 钱漫欣咬紧牙,努力提起精神,准备做最后的奋力一搏。 却在这时,异变突起。 日冕忽然出现在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位子,正是钱霄汉进攻时的死角,抬手一刀,从侧面剜进钱霄汉的心口,刀进刀出,干净利索。 这个变化,不仅钱霄汉想不到,连钱漫欣也完全没有想到。 此时画面仿佛凝滞,所有人都安静不动。 直到钱霄汉的心口发出艰涩的声响,殷红的血宛如搅成一股洪流,滔滔喷涌。静默的时间终于动了。 钱霄汉不可思议地盯着日冕,张口道:“你、你——” 他只说出一个“你”字,嘴里便已涌出鲜血,再难说出其他字眼。 日冕淡淡说道:“钱四小姐没说错,有的事情,你永远不会懂。无论你背叛谁或者谁背叛你,也都不是奇怪的事情。我是经过严酷训练,拥有绝对素质的杀手。这么多年以来,莫非你一直没发现,我从未听从过耀斑以外的任何人的指令。” 钱霄汉瞪大了眼,喷着血,却说不出话。 日冕道:“太阳组织的首领是耀斑,而不是你。” 第六十三章 野心 心脏无疑是人类最重要、也最脆弱的器官之一,只要是一个人体构造正常的人,哪怕他的身体机能比常人高出两倍、三倍,在心脏被洞穿的情况下,也绝对无法存活。 钱霄汉的确很强,强到钱漫欣也自愧不如。但他的强总归属于人类范畴,他也总归是一个普通人。 在日冕刺穿他的心脏的那一刻,钱霄汉便已必死无疑。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却没有完全放弃挣扎。他用左手捂着被洞穿的心口,右手则不断向前抓。他的嘴里不断吐出鲜血,几乎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但他依旧努力说着什么。 他伸手抓去的方向,正是之前和他同行的那个矮丑男人所在的方向。他像是拼了命在求那个男人救他。 莫非钱霄汉在生命弥留时刻,还怀揣着美丽的幻想,认为这个矮丑男人能在最后时刻救他一命? 钱漫欣感觉奇怪,哪怕明知钱霄汉必死,她也不敢放松警惕。因为那个矮丑男人给她一种非常危险的感觉,他的存在很可能是一个变数。 男人看着钱霄汉拼命求救的模样,露出丑陋不堪的笑容,摇头道:“钱门主,你是不是把我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仙了?你可是被人刺穿了心脏啊。哪怕我真有妙手回春的手段,也救不了你。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趁这最后的时间,找个干净一点的地方,好好躺下,认真体会一下死亡的感觉。毕竟无论是谁,死亡都只有一次,这是非常难得的体验。” 钱霄汉的双眼越发收缩,已经翻出了鱼白,整张脸变得惨无人色。而矮丑男人话音落下之时,钱霄汉便已站不住了。宛如枯槁般的身子猛地抽搐两下,豁然倒在地上,再无任何动静。 生前老谋深算,唯利是图,不顾任何人死活的钱霄汉,作威作福风光了大半辈子,最后的死相却凄凉惨淡。 仿佛冥冥之中真的存在一双审判罪恶的巨手,手中沾了血、犯了罪的人,无论拥有怎样通天的本事,也逃不过恢恢五指大山。 钱漫欣盯着钱霄汉的尸体看了好久,直到确定他真的已经死亡,并且是翻着白眼而死,这才轻轻松出一口气。 仅片刻,钱漫欣又感觉到浓浓的空虚与悲伤。 钱霄汉死了,钱风竹也疯了。最后剩下一个钱俊飞,也只不过是个游手好闲,没有任何本事的公子哥,这场战争结束后,钱漫欣随时都可以找他复仇。 这长达五年之久的复仇计划,在今天已基本画上句点。 可是,大仇得报又能如何? 钱漫欣曾受过的伤害,就真的消失不见了吗?身与心都已脏乱不堪的她,就不那么脏了吗?曾被人殴打得遍体鳞伤的人,看到打自己的人被更狠的人打得更惨,自己就不疼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有的伤害,一旦出现,便永远不可能消失。 所以懂得爱与珍惜的人,从不主动伤害任何人。 夏秦就是一个懂得爱与珍惜的人,只可惜钱漫欣没能早一点遇到他。 钱漫欣冷眼扫过钱霄汉的尸体,便抬眼看向更远处,仍在痴呆傻笑的钱风竹。 ——欠了债,就该还债,无论还不还得起,都得还。这一点,疯子也不例外! 钱漫欣手持短刀,一脚踏过钱霄汉的尸体,面无表情靠近钱风竹。毫无疑问,她准备杀掉他。 日冕和太阳组织的其他杀手已经明确立场,而巨鼎门的其他喽啰,也都是些乌合之众。现在唯一能阻止钱漫欣的,只有那个不知名的矮丑男人。 钱漫欣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和钱霄汉在一起,更不知道他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不过之前钱霄汉濒死之时,他的脸上明显带着一分戏谑之色,证明他并不关心钱霄汉的死活。 既然他连钱霄汉都不顾,当然也不会多管闲事去救钱风竹。 钱漫欣如此深信着,现在没有任何人会阻止她找钱风竹索命。 可是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 她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在钱漫欣瞄准钱风竹的脖子,准备一刀割下之时,那个笑容可掬的男人忽然动了。 他的身子很是矮小,甚至有些畸形另类。但他行动起来,动作却快如雷霆。 钱漫欣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便感觉手腕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一时脱力,短刀“叮当”滚落在地。 钱漫欣低头看自己的手腕,便发现手腕处有一个细小的血痕,分明是被小石子击打的痕迹。 她的神色变得凝重,因为她已知道,男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投掷了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打断她的动作。而最可怕的是,她没看到他的动作,甚至在检查自己手腕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换句话说,如果这个男人有心杀她,刚才那一瞬,便足以夺走她的性命。 钱漫欣努力压抑满心的情绪,抬眼看向男人,蹙眉道:“这位前辈,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微笑道:“小丫头,你的本事很不小。我在钱霄汉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为的就是弄一个方便控制的傀儡出来。却没想到,他这样的老狐狸,居然这么容易栽倒在你的手里。” 钱漫欣问:“所以你是为了控制巨鼎门,才和钱霄汉走到一起?” 男人道:“不然我为什么花这么大功夫帮他对付钱风竹?” 钱漫欣沉默。 男人道:“钱风竹的下毒手段非常高明。他用了类似食物中毒的手法,将两种分开食用非但无毒,反而有利舒筋活血的药物混合起来,组成一种逐步吞噬人体机能的慢性毒药。起初钱霄汉根本没有发现钱风竹的意图,若不是我将之点破,钱霄汉早就被钱风竹毒死了。” 钱漫欣道:“你帮钱霄汉的目的,是为了获取他的信任?” 男人不屑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信任。我帮钱霄汉,仅仅是因为他在巨鼎门拥有绝对的声望,不少高层的心还是向着他的。钱风竹苦心经营多年,也未能将钱霄汉完全孤立起来,便是最好的证据。” 钱漫欣问:“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控制巨鼎门?” 男人微笑着点头,片刻又摇头,却不解释。 钱漫欣问:“什么意思。” 男人皱眉道:“小丫头,你现在还活着,就已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了。你要明确一点,如果我想的话,现在就可以杀掉你。我心情好,随便回答你两个问题,你就应该知足,实在不该刨根问底。” 钱漫欣微微一怔。他在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了诡异的压迫感,这种无形的压抑,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但很快的,钱漫欣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抿嘴一笑,嘲讽道:“我还活着,不是因为你心情好不想杀我,而是你心中有顾虑,不敢随便动手。” 男人问:“你真这么想?” 钱漫欣自信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我敢肯定,你绝对有顾虑,而且是非常深的顾虑。” 男人饶有兴致道:“你说说看。” 钱漫欣道:“你帮助钱霄汉,为的是利用他在巨鼎门的地位与声望,制造一个听话的傀儡。现在钱霄汉死了,你的计划却并不算完全落空,因为钱风竹还活着。虽然钱风竹在巨鼎门的影响力远远不如钱霄汉,但无可否认的是,他现在的的确确是巨鼎门的门主,而且他姓钱。失去钱霄汉之后,你只能退而求次,将钱风竹塑造成你想要的傀儡。这就是你阻止我杀钱风竹的原因。” 男人点头道:“你说对了。还有呢?” 钱漫欣道:“现在战场一片混乱,枪神社和巨鼎门的厮杀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刀剑无情,任何人不小心陷入这种战场,都有可能被砍成碎片。钱风竹现在的精神状态明显很不对,无论他是真疯还是装疯,无可否认的是,他在这里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生命危险。你现在无疑是非常需要他,正常情况下,你不该与我闲聊这么久,而是用最快的办法,将他带离这里。但你没这么做,反而故作高深,云淡风轻说了许多闲话。这只能证明,你不是不想带钱风竹走,而是因为你心中有很深的顾虑,暂时没办法行动,方才佯作和我交谈。” 男人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之色,点头道:“小丫头,你果然很聪明。居然只靠这么点信息,就几乎洞察了我的意图。或许在这一点上,连钱家这对父子也比不上你。” 钱漫欣问:“看在我这么聪明的份上,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男人略微惊讶,但依旧回答道:“我叫向腾,一个无名之辈罢了。” ——向腾? 钱漫欣快速翻阅自己的记忆,把她所知道的各个大势力里的高层名字都想了一遍。结果是,如向腾所说,他好像真的是无名之辈,钱漫欣所知道的黑道高层里,没有这个名字。 向腾像是来了兴致,颇为愉快地问道:“你最想问的,不应该是我顾虑的东西吗?为什么只问我的名字?” 钱漫欣莞尔道:“这种问题我还是不问的好。既然是你顾虑的东西,你肯定不会主动说出来。不然你一个不开心,又要说狠话吓唬我。” 兴许是两人都感觉对方比较投缘。他们的立场分明不同,但闲聊中,气氛却越发轻松愉悦。 向腾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姑且告诉你吧。我顾虑着一只猫。我和你聊天的时候,有几次很不错的机会。我完全可以打晕你,然后将钱风竹抢过来。只不过那只猫一直盯着我,就像瞪着大眼的老虎,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猫? 钱漫欣猛地回头,只见混乱的人群中,两派成员拼杀着乱成一团,完全没有猫的影子。 向腾微笑道:“以你现在的本事,看不到它也很正常。” 钱漫欣想起来了。在夏秦和万青虹决斗的时候,的确有人带着一只猫前来救场。若无意外,向腾所说的猫,就是那人带来的那只小橘猫。 钱漫欣想着,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夏秦和万青虹的战斗分明远超常人的认知,甚至摆脱了物理规则的束缚,进入了玄之又玄的超自然层次。 这明显是非常重要、而且非常具备冲击性的事情,她居然一直觉得理所当然。 她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不仅是她,之前目睹夏秦和万青虹战斗的两派成员,均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就仿佛,这场远超常理的战斗,在他们的意识里却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就像原本的逻辑常理完全扭曲了一样,所有人都把不正常的事情看得正常,甚至于下意识将之忽略并遗忘。 钱漫欣的眉目变得凝重。她渐渐发现,自己好像触摸到了不得了的东西,看到了一部分仿佛不曾存在的真实。 向腾保持温和的笑容,继续道:“小丫头,要不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让我带钱风竹走,我就不对你们出手。” 钱漫欣蹙眉道:“这个交易并不公平。你害怕那只猫,本就不愿对我们动手。” 向腾大幅度张手,体内传出一连串骨头声,尔后又挺直身子,沉声说道:“我不愿动手,仅仅是因为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种高强度的折腾。如果你实在不肯让步,我就只能豁出这把老骨头,再拼一次命了。” 钱漫欣的脸颊凝紧,她发现向腾说这话并非威胁恐吓。他是真的准备动手了。 钱漫欣看着他毅然决然的神色,心中已明白,他一旦动手,她和日冕,以及太阳组织的其他成员加起来,也无异于螳臂当车。 她现在还能和他闲聊,也仅仅是因为那只猫的存在。 钱漫欣低头看了一眼仍在傻笑的钱风竹,几经迟疑,抬眼看向向腾,凝声道:“你想带钱风竹走,没问题,不过在这之前,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向腾眼中的严肃淡去,再次变得温煦和蔼。他点头道:“你问吧。” 钱漫欣问:“你为什么对巨鼎门这么执着?” 向腾保持微笑,轻叹道:“在这世上,事与愿违、身不由己的事情实在太多。就如同你必须手刃钱家父子一般,我也有必须诛杀的仇敌。” 钱漫欣疑惑道:“所以控制巨鼎门,也仅仅是你复仇的第一步?” 向腾道:“这也不全对。其实我活到现在,许多事情也早已看淡,仇恨之事,如果能随风飘散或许更好。青虹那孩子有志气、有野心,他要做的,早已不是找夏秦复仇这么简单。他要控制巨鼎门,然后横扫枪神社在内的所有强大势力,君临整个地下世界。而我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去帮他。” 钱漫欣的神色猛地滞住。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向腾是万青虹的人。换言之,他也是夏秦的强敌。 向腾慈祥道:“小丫头,我能说的,差不多就这些。把钱风竹交给我吧。” 钱漫欣几乎没做任何思考,俯下身捡起之前脱手的短刀,抿嘴一笑,狡黠道:“向叔叔,和你聊天的确是非常愉快的事情。只可惜愉快的时间总是短暂不已。既然你是万青虹的人,那就是夏秦大哥的敌人。抱歉,如果你只是让我放过钱风竹,我可以考虑。但你想利用钱风竹去对付夏秦大哥,那我可不同意!” 第六十四章 种子 钱漫欣的话音落下之时,手中短刀已呼啸刺出,直指钱风竹的咽喉。 她出手不但快,而且狠辣精准。这一击,从蓄势到刺出,整个过程不超过一秒钟,其凌厉程度,丝毫不亚于耀斑的杀人手法。 只可惜她依旧慢了一步。 在短刀尖口即将刺破钱风竹的咽喉之时,向腾却已鬼魅般地出现在钱漫欣身侧。他漠然抬手,扼住钱漫欣的手腕,便轻而易举化解她的攻势。 钱漫欣手中发力,试图挣脱向腾的束缚。但向腾的手好像具备奇特的魔力,分明干枯且粗糙的手心,传递过来的触感却异常温润柔软,宛如恋人的抚摸。 钱漫欣的俏脸猛地一滞,眸子里泛起一抹不可思议的神色。因为她发现向腾的手并没有触碰到她的手腕,但她却有了触感,这种触感从手腕开始蔓延,逐步覆盖她的全身。 她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之感,就像躺在一张无比柔软的床上,全身心的疲惫都在此刻得以缓和。 她忽然有些困了,眼皮变得极其沉重,视野也随之变得模糊。 正当她的意识处于混沌状态,随时都会沉睡之时,一声低沉却绵长的猫叫声忽然响起。原本不那么难听的猫叫声,此时却像金属摩擦的尖锐噪音,刺耳到令人无法安睡。 钱漫欣猛地惊醒过来,映入眼帘的第一幕便是一只橘色的小猫咪,正挥舞着细小的猫爪,不断抓向向腾。 而向腾的神色也显得尤为凝重,似不敢让猫爪碰到,竭尽全力躲避小橘猫的每一击。 ——刚才发生了什么? 钱漫欣努力思考着,蓦然扫视四周,惊讶发现包括日冕在内的所有杀手也都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静止的稻草人。 钱漫欣明白过来,这是向腾的力量。他具备某种超自然的能力,能让人的意识陷入沉睡,醉倒在温柔乡里。 她刚才着了道,但被眼前的橘猫唤醒了。而日冕等人还处于沉睡状态,一时半会很难醒来。 钱漫欣看了一眼缠斗成一团的向腾与橘猫,预计他们一时半会很难分出胜负,便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手持短刀向钱风竹飞扑而去。 她恨钱风竹,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然而真当她要杀他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对他的恨,并没有原先那么强烈了。但她要杀他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因为向腾和万青虹想利用钱风竹控制整个巨鼎门,进而对付夏秦。 所以她不是不恨钱风竹,而是她对夏秦的关心超过了对钱风竹的憎恨。 此时此刻,无论爱与恨都已无所谓。 钱风竹必须死! 钱漫欣咬着牙,手中短刀宛如划过天宇的一点寒芒,陡然刺向钱风竹的眉心。 下一刻,伴随着男人的痛哼声以及凶厉的猫叫声,殷红血光飞溅而起。 钱漫欣的这一刺,的的确确刺到了人。只不过她刺到的不是钱风竹的眉心,而是向腾的后背。 在这绝杀时刻,向腾居然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当做盾牌,为钱风竹挡下致命一击。 钱漫欣完全怔住。她并不是没见过这种不言生死,义无反顾的傻子。之前夏秦与万青虹决斗时,夏秦和夏恬便做出过相同的举动,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对方。 甚至于,钱漫欣也对自己无比自信。她相信,如果夏秦面对避无可避的必杀攻击,她也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替他抵挡。 可是这种事情的发生,必然存在一个大前提,那便是深沉的爱。 向腾与钱风竹非亲非故,当然不可能存在任何交情或感情。他仅仅是为了利用钱风竹,便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替钱风竹挡刀,这是何等滑稽之事? 谁会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利用工具牺牲? 如果有,就证明那个利用工具的价值及其之高,抑或是,那个义无反顾之人,本身就是为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狠人。 ——向腾对帮助万青虹的执念到底有多深啊? 钱漫欣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仅片刻,她眼中的动容便又化作冰冷。 向腾越是拼命去保护钱风竹,就证明他对夏秦的威胁越大。 钱漫欣绝对不允许钱风竹这个危险因素继续存活下去! 她心念一动,便猛地收手,将刺入向腾后背的短刀抽出来,尔后毫不犹豫绕过他,再次将带血的短刀划向钱风竹的脖子。 钱漫欣的动作非常快,比之许多顶级杀手也不遑多让。但她的速度,在向腾面前,却显得尤为笨重。 钱漫欣的这一击又没成功。向腾居然顶着橘猫的爪子,抢在钱漫欣面前,一把拧起钱风竹,快速后退了十数米远。 这整个过程,甚至短促到不到一秒钟。 钱漫欣远远看着向腾,目光凝重地问道:“你真的有必要为钱风竹做到这一步吗?” 向腾的衣服被橘猫抓破了不少,而猫爪抓到他的皮肤,便宛如无坚不摧的刀刃切割肉身,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此时此刻,向腾宛如变成了血人,但他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之色,反而非常得意地笑道:“那是自然。如果我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以后也只会给青虹添乱。” 钱漫欣沉默。 橘猫站在原地,张牙舞爪,嘴里不断吐出“喵喵喵”的叫声。 向腾笑道:“小橘猫,你忽然不攻击我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橘猫:“喵,喵——喵喵!!” 向腾目中浮出一抹惊讶之色,片刻后叹道:“看来这个世界也并非完全绝望。在我和昌翊失败之后,居然还能出现这么优秀的挑战者。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对他们而言,真正痛苦的事情,还远在后面。” 橘猫:“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向腾摇头道:“还是不了,我有我应该做的事情。你今天愿意放过我,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你替我转告你的主人,善也好,恶也好,其实都只不过是当局者的臆想。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因为善恶本就没有明确的界限。” 橘猫:“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向腾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恶念种子的力量的确不是我或者青虹可以驾驭的。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不让恶念种子开花。或者说,就算恶念种子真的萌芽了,我也一定不会把它的力量用在歪门邪道上面。” 橘猫:“喵喵!” 向腾道:“一言为定。如果某天你发现我撒谎了,随时可以来杀我。” 向腾说完这句话,拧起钱风竹便向战场外跑。他的速度非常快,短短不到十秒钟,便已完全脱离战场范围,不见踪影了。 钱漫欣则一直怔在原地。她觉得,如果某只猫可以和强大的人类战斗,那么有人能和这只猫正常交流,也不算特别奇怪的事情。 道理的确是这个样子。但任谁看到一个人和一只猫均面色严肃,相对而立,并且相互对话,便不可能不惊讶。 钱漫欣听不懂橘猫说的话,但能听懂向腾的话。只不过向腾说的话里,全是些比较晦涩的概念,她并不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钱漫欣记下了向腾说的话,准备之后告诉夏秦。 至于钱风竹,钱漫欣不打算再行追杀。因为向腾明显和橘猫达成了某种协议,橘猫不再是向腾的顾虑,钱漫欣便没有任何办法在他的眼皮底下杀掉钱风竹。 虽然她心里仍十分担忧向腾和万青虹,怕他们以后对夏秦构成威胁,但那总归是以后的事情。而且橘猫的主人是夏秦的朋友,既然它愿意放向腾走,就证明它一定也有自己的考量。 钱漫欣思考着,决定索性直接询问橘猫。 虽然人找猫聊天,显得有些愚蠢,但这只橘猫明显不是普通的猫。说不定它真的有办法和她正常交流。 钱漫欣思忖着,抬眼却发现,之前还在前面不远处站着的小橘猫,莫名其妙消失了。 *** 叶黎走后,徐小娟打算找辆车去追夏恬。但后来她发现两派战争一开,镇上居民全都躲进家里,街上连一辆车也找不到。 于是她去“借”了一辆主人暂时不在的车。然后她发现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便是她不会开车。虽然她利用“念”的力量,可以把车子开走,但“念”的消耗远远不是她能承受的。 她犹豫许久,决定用双脚奔跑着去追夏恬。 不过在这之前,她把小橘留在了战场,并叮嘱它,保护好钱漫欣。 徐小娟的跑动速度不如叶黎快,但以时速五十前进,并坚持两三个小时还是没问题的。 她一直向前跑,直到快接近这个“一线天”时,肚子忽然疼了起来。 孕育在她肚子里的小家伙有点调皮,偏偏选在今天找她麻烦。 徐小娟怕太过剧烈的运动影响到孩子的正常孕育,便停止奔跑,选择步行。 当然,她愿意放慢脚步,也不全是因为肚子里的“小叶黎”。她在靠近“一线天”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她知道,前面的路上,一定有危险。如果不出意外,是有人提前埋伏在这一天堑路段,为的就是伏杀夏秦。 徐小娟向前走了一段,便听到了调子清澈的笛曲。她只听了一小会,就已察觉这曲子有玄机,应该具备非常强大的催眠能力。 这种笛曲对拥有“念”的徐小娟不具备任何威胁,她便继续向前走。 很快的,她的视野尽头出现了一辆小车。 徐小娟记得,那辆车就是夏秦带夏恬走的时候开的车。 毫无疑问,他们兄妹就在前面! 徐小娟想加快脚步,尽快赶到夏秦和夏恬身边。但她刚一抬步,心中便一个激灵。她察觉到了,夏恬的状态危险不已,而以夏秦现在的能力,绝对没办法护她周全。 徐小娟不辞千里赶来弭城,为的就是帮助夏恬脱险。 她绝对不能让夏恬出事! 徐小娟几乎没做丝毫犹豫,便将自己的“念”释放出来。虽然距离还很远,但她的“念”能够得到夏恬,能提供一定程度的远程保护。 而徐小娟的这一举动意义不可谓不大。因为她的“念”释放出来不超过半分钟,她便察觉到,有子弹打到了她的“念”屏障上。 换言之,如果没有她的“念”屏障,那颗子弹便一定会打到夏恬的身上。 以夏恬现在的状态,别说一颗子弹,哪怕是普通人的一拳,就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幸好我聪明,不然真的会出大事的。 徐小娟如此想着,步子不由得加快,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夏恬的身边,确保她的安全。 猛然的,一股强大到令徐小娟喘不过气的“念”席卷开来,甚至将她的“念”完全淹没。 徐小娟豁然色变,原本飞快奔跑的脚步,也随之停顿下来。 她能认出来,这股“念”的主人就是之前和叶黎战斗过的那个男人。 徐小娟记得,之前在战场,那个男人的“念”并不强,完全不是叶黎的对手。但现在,时间过去不到一个小时,他的“念”却发生了惊人的蜕变,至少远远凌驾在徐小娟之上。 ——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强?他追来这里,是为了杀掉夏秦吗? 徐小娟的神色变得凝重,暗自将自己的“念”放大到极致,做好殊死一战的准备。 一分钟后,万青虹果真出现在马路后面。 他看到徐小娟,本就阴沉的脸似乎变得更沉。而最奇怪的是,他能用这种极其阴沉的表情微笑。这种笑分明安静平和,却又仿佛狰狞无比。 他保持如此邪异的笑容,嘶哑道:“女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徐小娟道:“原本我什么也不做,但现在你来了,我就有事要做了。” 万青虹问:“你想做什么?” 徐小娟道:“阻止你去伤害夏秦兄妹!” 万青虹邪魅一笑,嘲讽道:“就凭你?” 徐小娟认真点头道:“就凭我。” 两人说话之时,各自的“念”都已释放出来,并在虚空之中相互碰撞。 徐小娟的确不是万青虹的对手。她只坚持了不到十秒钟,便有了强烈的疲惫感。 正当她咬紧牙,准备解放自己的“念”禁制进行最后的殊死一斗时,万青虹却忽地一笑,宛如海潮翻滚的“念”忽然褪去。 他邪异笑道:“算了,和你这样的女人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夏秦这种丧家犬,让他多活一段时间也无所谓,反正我随时都能杀他。” 他说完,转身就走,并且速度极快。 徐小娟盯着他的背影,目中的凝重渐渐淡去,嘴里吐出长长的喘息。 她面对万青虹时,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恶意,压得她喘不过气。仿佛他的身体里埋着一颗无比邪恶的种子。正是那颗种子,为他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念”。 徐小娟站在原地休息了好一会,终于恢复了些许行动力。 正当她准备去找夏恬汇合,肚子里却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 徐小娟捂住肚子,等待这股疼痛消散,然而这股痛一直持续着,没有丝毫消退的征兆,反而越发强烈。 徐小娟脸部痉挛,眼里满是泪水,额上汗如雨下,整个人蜷缩在路边不断抽搐。 某一刻,她终于受不了这种极致的疼痛,昏厥了过去。 第六十五章 禁制 耀斑看到夜莺的那一刻,便已知道,她就是当年那个可怜的小女孩。 他永远记得她的眼睛。那一双只属于的她的、同时融合了悲伤与憧憬的秋水眼眸,他只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所以他不用再查“夜鹰”的名单了,没有名字的人,本就不可能出现在纸质的名单上。或者说,他要找的名单,只不过是他心中的一抹执念。 人活着,总是免不了做几件傻事,哪怕当事人知道自己是错的,也依旧无怨无悔继续错下去。因为人心需要寄托与归宿,犯傻与犯错,有时也是寄托的一种形式。 现在耀斑已经找到新的寄托。 他只想带着她,天涯海角闯荡,从此不受任何束缚,当然也不再因食物而困扰。 然而他看着她,心中千千万万言语,却已不知如何开口。 他认出了她,她却没认出他。 二十年的确是一段非常长的时间,长到足以消磨许多人或事。 耀斑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她非但没有认出他,甚至很可能早已忘记二十年前,曾有一个男孩陪伴着她。 她要走,他打心里不愿她走,却又不知该如何挽留。 于是作为杀手,本该沉默寡言的他,在慌乱之下把最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他告诉她,濯天虎已经死了,邀请她加入太阳组织。 这句话本身好像并没有问题。耀斑是杀手,同时也是太阳组织的首领,他的确有权力为组织招纳新的成员。 然而他忽略了濯天虎对她的意义。 夜莺附在山壁上,晶莹的眸子变得冷漠。她的手心一翻,藏在袖子里的笛子便滑了出来。她紧紧捏着笛子,冷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她的声线虽冷,但音色依旧如孩童时代一般清越动听。 耀斑有些痴迷,甚至没听出她的话中的杀机。他温和说道:“濯天虎已经死了,你们不用再为任何人效命。如果你不知道以后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不妨来我这边。” 夜莺没有回答。或者说,突兀响起的悠扬笛声,便是一种回答。 当笛声响起,山壁上的数名杀手立刻动手。他们在山壁上不断奔跑,用各自的手段飞檐走壁,并掏出属于自己的武器,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对耀斑发动攻势。 耀斑失神片刻,立刻侧身躲避飞掠而来的子弹与各种短小兵器。 他离夏秦兄妹非常近,他们都处于沉睡状态。 这密密麻麻的攻击,纵然无法伤到耀斑,也足以将夏秦兄妹打成马蜂窝。 耀斑还记得钱漫欣的指令。她要他阻止“夜鹰”,保护夏秦。 他愿意替钱漫欣办事,原因只有一个,便是她许诺帮他寻找昔日那个小女孩。而他现在已经找到了那个女孩,便没必要再替钱漫欣效命。 耀斑的思绪飞速转动。 在无数攻击呼啸而至之时,他终于做了决定,手中两柄精钢打磨的匕首旋转而出,匕首挥动,铺天盖地袭来的攻势,竟全部被他打落下来。 耀斑的身手,无疑达到人类的极限。无论的身体的敏捷度,还是近乎入微的洞察力,均非常人能及。 或者说,在这种情况下,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保证自身无忧的情况下,再保护两个昏睡的人。 耀斑做得到这一点,但也只是短时的。因为他不愿伤害她,便只能被动抵挡攻击,而无法进行反击。 无论怎样强大的人,在无法攻击,只能挨打的情况下,也迟早会溃败下来。 绵长的笛声越发迷人,宛如心爱的姑娘,亭亭玉立,启唇清唱。 于是耀斑有些醉了,视线变得有些迷离,连意识也逐渐消退下去。 “嗤嗤——” 两把短刀尖锐划过他的胸膛,鲜血陡然飞溅而出,弥散他的视野。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使得他稍稍清醒一分。 但紧接着,他忘了疼痛,满眼只有宛如天外飞仙正翩然飞来的她。 他看不到她的脸,因为她蒙着黑色的面巾。但他依旧从她多情的双眸里,渐渐构想出她的迷人脸颊。 她的脸很细润、很精致,呈圆润的鹅卵石状,五官均中规中矩,只有鼻子显得稍稍挺拔,像晶莹的冰川。 这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而且这张脸上总是映着清甜的笑,总让人流连忘返,忘乎所以。 所谓醉生梦死,不外乎如此。 所以耀斑真的醉在了自己的幻想中。 *** 夏秦苏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狼藉。地上除了数之不尽的子弹,还有不少结构另类的短兵器,以及地上早已干涸成土色的痂的血迹。 ——我怎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夏秦看着眼前的画面,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涣散的意识终于聚成焦点,他全都回想起来了。 “恬恬!” 夏秦惊叫出声,尔后猛地回头,瞧见夏恬靠着岩壁安静躺着,身上并无任何创伤,像是安稳地睡着了。 确定夏恬没事之后,夏秦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紧接着,脑中浮出新的疑问。 ——我没猜错的话,我应该是被那个奇特的曲子催眠了。那时候我无疑已经陷入绝对被动、只能任人宰割的危局。为什么我和恬恬都相安无事?那些杀手又去哪里了?是有人来救了我们吗? 夏秦思考着,俯下身准备扶起夏恬,却惊愕发现她的眼角噙着泪水。 人睡着了,意识处于“忘我”的混沌状态,本该无喜无悲,古井无波。夏恬的眼中怎会有泪水?莫非她做了噩梦,在梦中发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情,梦中的悲伤延伸到了现实里,方才潸然泪下? 夏秦发现,夏恬不仅眼中有泪水,脸上也尽是痛苦与神伤。 她的嘴轻轻嗫嚅着,好像在说什么,但又完全没声。 夏秦沉默片刻,抬手抚她的头,轻唤道:“恬恬,你怎么了?” 夏恬没听到,继续悲伤,继续流泪。 夏秦连续轻唤几声,并且轻轻推她,但她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夏秦知道,要唤醒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堵住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呼吸,不出十秒钟,她便会醒过来。抑或是直接蛮横地一巴掌打下去,无论这人是装睡还是真睡,也一定会醒来。 那是夏秦对付别人的办法,他可舍不得打夏恬。 他把手探到她的鼻子下,能感觉到她的鼻息,只不过这气息异常微弱,宛如命悬一线的重症患者。 这种情况下,夏秦也不敢去捏她的鼻子,阻止她呼吸。 夏秦心中有些迟疑。他认为夏恬现在的状态非常糟糕,必须尽快去医院,交给治疗经验丰富医生处理。但转念间,他想到夏恬之所以这样,不仅仅是因为她所患的白血病,还因为她的“念”过度使用。 夏秦在想,如果自己能给夏恬些许“念”的补充,或许能缓解她的症状。 夏秦才初步掌握“念”的使用,本身的“念”储备非常薄弱,而之前战斗又消耗了大量的“念”,现在并没有足够的“念”用来帮助夏恬。 夏秦能意识到,“念”的过度透支会对自身造成严重的负荷,甚至有可能导致他和夏恬一样,陷入深度的沉睡状态。 但他管不了这么多。在他心中,哪怕他自己的重量,也远远不如眼前这个可爱的、可怜的、让人心碎的妹妹。 夏秦按住夏恬的肩膀,使劲一咬牙,将自己所剩不多的“念”释放出来,试图帮助夏恬。 但很快的,夏秦发现自己的“念”很难注入夏恬的体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念”,而不同的“念”又宛如颜色不同的染料,要么无法融合,要么强行融合,也会改变原本的颜色。 夏秦很快发现了这个事实,但他依旧没有放弃,反而将自己的“念”释放到极致,试图强行将自己的“念”注入夏恬体内。 结果很遗憾,夏秦的“念”实在太弱了,与夏恬本身的“念”相比,云泥之别。 只不过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夏秦的“念”虽然无法直接帮助夏恬,但阴差阳错地充当了点燃火炬的火苗。 是的,沈星暮一直怀疑夏恬对自己有隐瞒,他的怀疑是对的。如果说万青虹的体内埋藏着一颗黑色的、充满邪恶力量的恶念种子,那么夏恬的体内便孕育着温暖的、充满无限希望的善念种子。只不过这颗种子被牢固的禁制封锁着,正常情况下不会释放力量。 在夏恬的力量耗尽之时,那颗孕育无限力量的温暖种子便不再沉寂。它像一团干柴,只需要一点火苗,就可跳跃出熊熊大火。 而现在,夏秦提供的微弱的“念”,便将这颗充满无限力量的种子唤醒。 夏秦感觉到磅礴无限,宛如星空、宛如大海、浩瀚如宇宙苍茫的“念”,这股“念”就源自夏恬。 夏秦看到夏恬苍白若纸的脸以极快的速度恢复血润,而她宛如飘零落红的身体,也在此刻恢复活力,有了勃勃生机。 覆盖在细密睫毛下的双眸缓缓睁开,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晶莹泪光仍在,仿佛流光溢彩的宝石,明亮夺目。 夏秦有种错觉,眼前这个女孩,的的确确是他的妹妹,但又好像有了奇特的变化,不再是他的妹妹。 夏秦怔怔地盯着她,试探着唤道:“恬恬?” 夏恬抬手擦拭眼角的泪水,咬着嘴小声道:“哥哥,是你帮我解开了禁制。” 夏秦盯着她满目悲伤的表情,也仿佛心碎一般难受。他迟疑道:“恬恬,你是怎么了?刚才你还昏睡着,怎么忽然就醒了,而且好像病也好了。你说的禁制是什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夏恬埋下头,刚擦去的眼泪再一次流出。她捂住脸,尤为无助地说道:“哥哥,你等我一会,我要去找小娟。” 夏秦不解道:“恬恬,你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你忽然找徐小娟干什么?” 夏恬悲伤道:“是小娟保护了我们。现在她的状况非常危险,而且她肚子里还怀着小孩,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夏秦知道,徐小娟是叶黎的老婆,怀了孕,而且她本身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之前他和夏恬的情况危险不已,被杀手集团包围了,仅凭徐小娟一个人,怎么救得了他们?如果真的是她出手相救,那她为什么不在这里? 夏秦越发疑惑,张嘴正想问,却惊讶发现上一刻还在眼前的夏恬,仿佛瞬移一般,已经消失无踪了。 夏秦的心微微一沉。他能感觉到,现在的夏恬无比强大,因为她的“念”宛如汪洋大海,浩瀚无穷。 以她的力量,想要闪身瞬移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夏秦心里依旧担心夏恬。他总觉得,夏恬身上藏着很深的秘密。毕竟她之前还命悬一线,现在却生龙活虎,完全不像病人。 夏秦没走,照夏恬说的,留在原地等待。 他只等了不到两分钟,夏恬便扶着徐小娟走来了。 如夏恬所说,徐小娟的状况糟糕不已,原本水润可人的脸,现在已是惨白一片。而且她现在还处于昏厥状态,眉宇中满是痛苦之色,仿佛做梦也在承受莫大的痛楚。 夏秦连忙问道:“她怎么了?” 夏恬忧伤道:“小娟的身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细微却邪恶的‘念’侵蚀了。她自己可以抵抗这股‘念’,但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行。” 夏秦问:“那怎么办?要我送她去医院吗?” 夏恬摇头道:“不用了。我已经帮她把那股‘念’清除了,等不了多久,她就会醒来。只希望她的孩子不要因此出事,不然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夏秦沉默。 夏恬把徐小娟扶到边上,靠岩壁放下,转过身说道:“哥哥,虽然我之前一直昏睡着,但并没有失去对外界的感知。我知道你遇到了杀手集团伏击,甚至知道你没挡住的那颗子弹,其实是小娟用‘念’抵挡掉的。” 夏秦一惊。他之前的确没弄懂,为什么夏恬昏睡着还能让子弹消失,现在才明白,竟是徐小娟帮了忙。紧接着,夏秦又有了疑问,顺着问道:“既然徐小娟会使用‘念’,那她怎么会打不过那群杀手,反而被暗算?” 夏恬轻叹道:“小娟没有和杀手集团战斗,暗算她的人是追杀过来的万青虹。如果不是小娟拦住了万青虹,我们现在已经死了。” 夏秦哑口无言。 夏恬道:“你被催眠之后,有另外一个杀手来救我们。我若没猜错,那个杀手应该是钱漫欣的人。那个杀手好像有什么顾虑,只尽力保护我们,却不反击。后来那个杀手以及围困我们的杀手集团都走了,至于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第六十六章 格局 叶黎抵达艾县人民医院的时候,已是午后。 五月的阳光尤为耀眼,而阳光下的徐小娟,同样是璀璨夺目。 她坐在病房的阳台上,身着宽松病服,双手托着腮,脑袋微仰,盯着远方的天空一动不动。 阳光映在她的脸上,仿佛泛起了涟漪,那是病态的、宛如暮色的圈圈光斑。 叶黎的心忽然就被撕裂了。 他在抵达医院时,就从夏恬口中得知,徐小娟被万青虹暗算了,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因此流产。 这对叶黎来说,无疑是极具讽刺的打击。因为他和万青虹交过手,那时的他比万青虹要强得多,纵然万青虹的体内藏着秘密,短时间内也极难打赢他。 换句话说,如果那时候叶黎不放万青虹走,用最强的力量与他进行殊死一战。无论战斗的结果是什么都无所谓,因为只要叶黎拖住了万青虹,万青虹就绝对没办法伤害徐小娟。 所以叶黎间接地害了徐小娟。 叶黎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非常不称职的男人。他的思绪被懊悔与自责填满,除了怔怔地盯着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然而徐小娟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她不哭不闹,反而开眉一笑,远远地向叶黎伸出手,撒娇一般说道:“老公,我要吃糖,你的兜里有糖吗?” 叶黎的衣服口袋里的确装了很多糖。自从他给徐小娟买了几大袋子糖果之后,他也变得尤为喜欢吃糖。 香甜腻人的糖果入口那一瞬,嘴巴是甜的,心里也是甜的。 所以吃糖并不是小孩子的特权,大人吃糖也不丢人。 叶黎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粒果糖,拆开包装袋子,轻轻送到徐小娟嘴里。 她抿着糖,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 徐小娟把头靠在叶黎肩上,哽咽道:“老公,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明明、明明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如果是男孩子的话,就叫云帆,‘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叶云帆,是女孩的话,就叫凝雪,‘皓腕凝霜雪’的叶凝雪。可是、可是……” 叶黎抚着她的头,忍着悲伤强笑道:“小娟,你没做错任何事情,该自责、该道歉的人是我。” 徐小娟道:“万青虹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男人。幸好那时候你没有和他一直缠斗,不然你和小橘都很危险。” 叶黎涩声道:“我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有和万青虹决一死战。” 徐小娟小声道:“会有机会的。” ——是的,会有机会的。下次再见万青虹时,无论他变得怎样强大,我也决不放过他! 叶黎捏紧拳,微笑着安抚道:“小娟不哭,孩子没了,我们以后还会有的。” 徐小娟轻轻点头道:“是的,还会有的。” 人总归要有希望才活得漂亮。无论怎样残酷的遭遇,都只能停留在过往。因为绵长的时间长河不会倒流。 当天下午,叶黎,沈星暮,夏恬,徐小娟,同行回蛰城。 夏秦和钱漫欣没走。枪神社和巨鼎门的战争暂时告一段落,而战后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们处理。 傍晚八点过,四人抵达蛰城。 徐小娟累了,要回家休息,叶黎想陪她,但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和夏恬说,便婉言将他支开。 夜市街上,一向滴酒不沾的叶黎,也喝了小半瓶烧喉的歪嘴酒。反倒是早已习惯酒水应酬的沈星暮,连啤酒都没喝一口。 酒入愁肠,如火灼烫,却又如霜透凉。 叶黎好像有点醉了,迷迷糊糊说了很多话。叶黎敢肯定,自己还留有意识,说出来的许多话也都并非胡言乱语。 所以他说他不想再去找善念之花了,只想陪在徐小娟身边,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安静过完一生。这是真话。 叶黎依稀记得,沈星暮什么也没说,只不过他的神色好像变得尤为冰冷。一如两人初见之时,彼此都还陌生不已。 三天后,叶黎搬家了。他带着徐小娟,搬出了沈星暮暂借给他们的房子,又一次住进了桐花小区。 往后的一个月里。 时间仿佛跳转到了一年半以前。叶黎又一次变成为人所知的好心人。他总是用最纯粹的善意对待小区里的居民。无论谁遇到麻烦,他都愿意挺身而出,而且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问题。 他总是身着白色行装,阳光下的他,便好像闪闪发光的天使。 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所以小区居民们也愿意回以同等的善意。 让叶黎不寒而栗的事情发生了。 某一天,一个居民拉住叶黎,悄悄对他说“你老婆在外面乱搞,和别的男人风花雪月”。 这位居民甚至把徐小娟搞外遇的男方姓名、住址、以及所在的公司全都说了出来。 他说那个男人叫曾强,家住蛰城市区,是一家大型企业的高管,有钱有势,而且是已婚男人。 叶黎的神经一瞬间崩溃了。 因为这熟悉的言语,仿佛一个轮回,一个渗进血脉与骨髓的诅咒。 一年半以前,叶黎和何思语在桐花小区居住时,便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情。 还是那个曾强,还是那个刑警。 所以曾强又一次在家中离奇死亡,所以有线索指向徐小娟,警察怀疑她是杀人凶手。 徐小娟去警局配合调查,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回来了。警察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证明她不是杀人凶手。 叶黎的心中蒙上了恐惧的阴霾。 他渐渐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还是住的以前的房子。 他有一个姓王的邻居,是一位大爷。这位大爷的面容和一年半以前一模一样,似乎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不只是王大爷,仿佛桐花小区的所有人都停留在了一年半以前。 怀孕的妇人,一年半以前挺着大肚子,而现在肚子依旧大着,仿佛孩子永远不会出生。 小区院子里骑车嬉戏的小孩,自行车不变,小孩也不变。他依旧调皮,总是捡些小石头,“啪啪啪”扔进别人家的阳台。 叶黎终于怕了。 他察觉到桐花小区是一个时间不断重置,乃至于时间完全静止的可怕地方。 或许诅咒的源头就在这里。 叶黎不敢再逗留于此,带着徐小娟和小橘再一次搬了出去。 *** 五月过后,各个大城市的地下势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隐隐中有种形成新生格局的迹象。 绪城赌王盟的龙头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天姿冷淡,目空一物,宛如无视世间一切的冷傲女人。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就是唐静舒。 弭城一战,她先后击杀了游万金与莫家兄弟,成为赌王盟的绝对霸主。 她的手段非常强硬,任何不服她的人,绝对活不过三天。 短短一个月里,她便已成为让绪城地下世界闻风丧胆的女皇。 然而女皇也是人,并且是女人。女人心中,总归有难以割舍的东西。 唐静舒心中的牵念,无疑是她的女儿郁小甜。 所以唐静舒的一些异常举动被有心人发现了。她总是出入绪城市区的蓝百合三星酒店。她和酒店老板滕志伟的私交非常好。 他们经常带着一个小女孩游走在街头巷尾,宛如亲密的一家人。 黑暗中,一股暗流悄悄涌动。 终于有人盯上了滕志伟与郁小甜。因为他们是唐静舒的软肋,只要有人能控制他们,就有希望击败唐静舒,成为新的霸主。 只不过连游万金都死在唐静舒手下,藏在暗处那些有心人,又怎可能是唐静舒的对手? 所有试图控制滕志伟与郁小甜的人,都被唐静舒以雷霆手段除掉。 她将这些人视作跳梁小丑,完全不屑一顾。 而她真正关心的是霓城肖家的动向。 因为肖寒承死了,死在弭城黄金乡的“天国大道”茶楼里。 那一天,茶楼里发生的事情不胫而走。虽然普通人记不住与“念”有关的任何事情,却能记住肖寒承带着一众杀手去了“天国大道”,并且死在了茶楼里面。 以肖元的本事,当然不会查不到唐静舒。 赌王盟和肖家之间,必将爆发一场大战。 因为肖家在霓城代表着绝对权威,而作为肖家继承人之一的肖寒承的死与唐静舒脱不了干系。 唐静舒在备战之时,肖家的二小姐肖梦兮,已然送出战帖。 似乎接下来,会有一场属于女人的战争。只不过唐静舒和肖梦兮,到底谁强谁弱,鹿死谁手,谁能笑到最后,便只有等这场较量结束才见分晓。 *** 巨鼎门和枪神社一战之后,可谓元气大伤。 钱风竹带去战场的好手,几乎十不存一,全都葬在了栀子花飘香的栀子镇。而钱风竹本人也受了非常严重的创伤,双腿被截肢了,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 当然,坐轮椅的男人,未必就是弱者。枪神社的刘俊就是最好的例子。哪怕是世间最顶级的杀手,强如耀斑、夜莺,也未必能避开刘俊的子弹。 钱风竹或许不如刘俊,但他无疑是天生的野心家,仅仅废去一双腿,还阻拦不了他的步伐。 只可惜,现在的钱风竹早已不是昔日的钱风竹。有人捏着一把刀,时刻抵着他的脖子。无论他肚子里藏了多少阴谋算计,也抵不住划过脖子的一抹寒光。 现在的巨鼎门龙头宝座依旧是钱风竹的,只不过他已经彻底沦为万青虹利用的傀儡。 或者说,现在的巨鼎门,已是万青虹的囊中之物。 而万青虹彻底控制巨鼎门之后,便以极快的速度将整个帮派壮大起来。 他的腹中有韬略,懂得如何管理一个大帮派。 而他打理巨鼎门的手法非常简单,便是以绝对的手腕,强行垄断整个弭城地下市场的各种交易。 海量的经济营收,使得巨鼎门在战后损失的金钱与人手以极快的速度回复起来。 当巨鼎门壮大到一定程度,万青虹会做什么? 答案当然是向外伸手,将势力一直向外蔓延,直到完全击败赌王盟,枪神社,肖家等庞然大物,成为横跨蛰、绪、霓、赫、弭等五个大城市的绝对霸主为止。 所以他的野心能得到实现吗? 又或是,他会重蹈覆辙,走他父亲的老路,在未来某一天,被某个崛起的少年,一刀锁喉吗? 这一切都还未可知。 *** 濯天虎的死在弭城掀起轩然大波。因为虎鹰集团是闻名遐迩的大企业,而濯天虎也是远近闻名的优秀企业家。 他的死,不仅代表着虎鹰集团的一大损失,也意味着国内知名手游《银河航线》遭遇莫大难关。 只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濯天虎并不是世上唯一,虎鹰集团里并非没有有能力取代他的位置的人。 乾坤流转,万象更新。 虎鹰集团很快迎来了新的总裁,便是曾在虎鹰集团任劳任怨十数年之久的第二大股东,田子富。 而田子富接手虎鹰集团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中止虎鹰集团与沈氏集团的合作项目,将更多的资金用在游戏设计与开发上。 他这么做,无疑同时折损自身与沈氏集团的财力。毕竟双方合作开发的游戏城,投资十数亿,而今还未有半分回馈。 而他的决定看似愚蠢,实则精明无比。因为双方合作中,大部分预算由沈氏集团承担。而虎鹰集团只需要赔偿并不算特别高额的违约费而已。 细数得失,亏损最严重的其实是沈氏集团。 而沈氏集团一旦出现资金流动问题,便会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有可能导致整个集团瘫痪。 真到那时候,田子富便有机会将手伸入沈氏集团内部。 或者说,田子富做这种决策,其实有更深层次的算计? 那么他的算计到底是什么? 或者说,如夏秦曾说过的,五月八日过后,虎鹰集团将变成枪神社的产业。这是真的? *** “成博”工作室解散了。 从蓝天精英学校的事件被曝光,于信以及其他学校高层遭受法律制裁之后,元成辑和舒博便做出一致决定,解散整个工作室,连战队也一并解散。 他们都已找到未来的路,不再沉浸虚妄的游戏世界。至于游戏账号中,代表着超过百万的虚拟财富,也都被他们换成了实质的财富。 元成辑决定带上范云汐去旅游,环游世界,登最高的山,看最辽阔的大海。 舒博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于是元成辑,舒博,范云汐,苏小月四个人踏上了漫长的旅途。 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列车徐徐驶过。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元成辑盯着窗外发呆。 舒博好像也有些失神。 范云汐莞尔道:“你们两个可真够奇怪的。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盯着窗外发呆。” 舒博道:“我没发呆,只是在欣赏风景而已。” 苏小月问:“莫非在你们眼中,我和云汐还没有窗外的风景好看?” 元成辑道:“正因为窗外的风景好看,我们才知道你们最好看。” 范云汐掩嘴笑道:“其实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四个一起旅行,仿佛你和舒博才像一对人。” 元成辑和舒博均怔住。 苏小月甜笑道:“深交季作友,义重伯为兄。一生的友谊,的确惹人羡慕。” 范云汐眉梢一横,纠正道:“其实他们最让人羡慕的是,找到了一生都不会背叛他们的好女孩。” 第一章 逃避 六月中旬,夏至前后,长江以南,梅子遍野,于是长达一月之久的梅雨季节开始了。 这个时节的辞县,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风声中夹杂浓郁的湿气。大街小巷,熙攘人流中,撑起一顶又一顶雨伞,从高空俯瞰,便好像无数张色彩斑驳的莲叶,抑或是一张张写满人间喜怒、世态炎凉的面具。 人岂非时时刻刻都戴着一张张不为人知的面具?在不同的场合,遇到不同的人,便戴上不同的面具。 所以每个人都复杂无比。他们总能在顷刻间变脸,上一刻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下一刻便横眉冷目,凶神恶煞。 所以世人都虚伪吗?都不愿意用自己本来的面目见人吗? 或者说,他们只不过是在污浊的世俗中,寻求自保而已? 雨中的云鱼镇,便真的好像变成了一条鱼,只不过不是在水里欢快游动的鱼,而是不小心跃到岸上,全身干涸,翻出鱼白,死气沉沉的鱼。 有人的地方才有生气,而云鱼镇偏远人稀,缺少生气。漫长的雨季,更是湮没了镇子里本就稀少的人迹。 在烟雨绵绵之时,叶黎便习惯性地抽出小凳子,坐在檐下发呆。他在数无边的丝雨,无边的愁。 雨水击打在屋顶瓦缝,成股滑落,汇聚在街角,顺排水沟流进下水道,最终汇入昼夜不息的长河。 叶黎逐渐理解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含义了。 人的愁苦,的确像滔滔不绝的江流,永无止境。 然而写下那句愁苦名句的李后主,有愁苦的理由。因为国破家亡,朱颜变换,他成了亡国之君,不可不愁。 叶黎又为什么愁?他的愁又怎能与李后主相提并论? 偶有时候,夜雨连绵,却在黎明前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清晨的天空分外明亮,天朗气清,空气中透着琉璃子的清爽。 只有在这个时候,叶黎才会换好运动装,出门晨跑。 不知从何时起,叶黎开始喜欢不停跑动的感觉。他只要跑动起来,压在他心头的无形大山,便好像不那么沉重了。 只可惜现在是雨季,雨水总是毫无征兆落下,天气预报里,一连三五天的降雨预警也是常态。 叶黎能晨跑的机会非常少,所以他很珍惜没有雨的清晨。他经常一跑就是好几个小时,甚至有时候忘了时间,直到手机铃声响起,徐小娟催他回家吃午饭,他才停下脚步。 叶黎渐渐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猪栏里的肥猪,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做过哪怕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人累了,便想休息,最好能蒙头大睡三五天。而人闲下来,又感觉自己百无一用,独自苦闷。所以人总是奇怪无比。 半个月前,叶黎察觉到桐花小区的诡异,便不敢再逗留。他没有找新的租房,而是带着徐小娟和小橘一起回了云鱼镇。 他走之前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沈星暮和夏恬。因为他已经做了决定,恶念空间也好,善念之花也好,这些事情与他再无任何关系。 人的耐心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许多看似执着不已的人,其实并没有外人所想的那么坚定,偶然飘落的一根稻草,便有可能压倒他的最后一口气。 徐小娟被万青虹暗算,就是压倒叶黎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叶黎可以为救何思语不顾生死,但这仅仅是他个人的觉悟,与徐小娟没有任何关系。 恶念空间关系到“念”,而叶黎现在所知道的,懂得“念”的人越来越多。 一个无形的旋涡,仿佛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叶黎深信着,只要自己不再染指与恶念空间有关的任何事情,便不会再牵扯到“念”的战斗,徐小娟也就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作为一个男人,最该做的,无疑是保护好自己的老婆。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包括何思语的死活,都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叶黎带着徐小娟回家的当天,叶正凯和余彤彤的反应都非常平淡。仿佛对他们而言,叶黎和徐小娟是否回家,都无关紧要。 叶黎认为这是富国社对他们的荼毒所致。为此叶黎下定决心,一定要说服叶正凯和余彤彤退出富国社。 然而叶黎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正凯便先一步说话了。 他红着脸,支支吾吾老半天才试探着询问道:“儿子,你手中有没有余钱,能不能先借一点给我们应急?” 叶正凯果然是天生的老实人,老实到找自己的亲儿子借钱都脸红的地步。 叶黎的手中的确有不少闲钱,毕竟他替沈星暮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司机。而沈星暮给他的待遇一向很好,薪资高,而且月月到账,从不拖欠。 现如今,叶黎的卡里有三十多万。只不过他并没有一口答应借钱的事情,在这之前,他必须问清楚叶正凯和余彤彤要钱做什么。 他有种预感,二老很可能是被富国社害了。 果不其然。据叶正凯解释,他和余彤彤听信了余建良的话,把全部积蓄都拿去投资“财美融资理财”,企图放长线钓大鱼。 他们不仅把自己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还四处游说街坊邻居们也去做投资,把“财美融资理财”说的天花乱坠。 起初几个月,他们的确能看到账号上的数字增长,而且是利滚利,越滚越多,需要用钱的时候,也的确能从软件上把钱提出来。 但后来,“财美融资理财”忽然就登不上去了。 起初聊天群里的客服还说是系统正常维护,群里众成员也都没放心上。但一连好几天过去,系统维护也没有结束。 终于有人忍不住质疑客服,客服却一直不予回应。 聊天群里上千名成员越闹越厉害,有人说要报案,还有人说要直接抄刀砍人。 群里闹了两天之后,群主忽然就把聊天群解散了。 那时候,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财美融资理财”是骗人的。他们都被骗了,自己的血汗钱全都被一群贪得无厌的饿狼骗走了。 叶正凯和余彤彤自己亏了十几万不说,还欠附近街坊邻居一个交待。 他们商量过后,决定想办法把邻居们被骗的钱还上,不然一辈子良心不安。而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找余建良帮忙。 余建良是叶黎的舅舅,余彤彤的亲弟弟,“财美融资理财”也是他推荐给余彤彤的。 按理说,余建良不应该置之不顾。 事实却是,余彤彤想尽办法也联系不到余建良。 到了现在,二老也都被逼的走投无路,只能找叶黎借钱了。 叶黎大概了解到,他们游说了十六七个街坊邻居投资“财美融资理财”,这些人里,有的人只投了一两千,有的人却投资了四五万。所有人加起来,被骗的钱超过二十万,俨然不是小数目。 叶黎把自己的银行卡给了叶正凯,一分钱也没留给自己。他希望叶正凯和余彤彤把欠邻居们的钱还上后,再用剩下的钱把荒废的店子再开起来。 这次的事情,就当他们花钱买了一个教训。“财美融资理财”无疑是富国社的衍生物,他们认识到“财美融资理财”的骗局,便知道远离富国社的好处了。 人活着总归要劳动。只有靠自己劳动挣来的钱,用着才踏实。 叶黎的举动让二老感动不已。尤其是叶正凯,红着眼几乎流出眼泪。他很激动地感慨道:“儿子,爸真的没想到,以往那么纨绔、那么不听话的你,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帮助我们。” 这原本是一句不存在任何歧义的感慨之语,叶黎却听出了入骨的寒意。 他实在想不起,自己小时候哪里不听话、哪里纨绔了。 仿佛他记忆中的自己,和别人记忆中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叶黎又想到上一次在恶念空间里,自己脑中无端涌现的记忆碎片。那些残碎的记忆中,还是中学生的自己,竟宛如发了疯的狼,将何思语死死摁在地上。 那些记忆碎片,和他原本的记忆格格不入。 混乱的记忆里,叶黎甚至分不清,哪一片记忆,才是自己真正的记忆。 叶黎没有深度思考。 有的问题,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出答案,因为已知条件不足。 叶黎觉得,既然自己已经决定不再管何思语的死活,那就没必要纠结那些记忆的虚实真假。 叶黎不断告诉自己,守护好徐小娟,就是自己最初与最终的使命。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事实好像真的是这个样子。 自从徐小娟来到云鱼镇之后,她脸上的笑容便不曾消退。似乎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两个人在一起,长长久久,无忧无虑,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叶黎百分之百肯定,自己是爱着徐小娟的。因为他看到她笑,心里便像是塞进了一块糖果,甜美而腻人。 毫无疑问,能和自己心爱的女孩相守在一起,对任何男人而言,都是无比幸福的事情。 叶黎也应该感觉到幸福。 可是他偏偏不幸福,反而无限忧愁。 叶黎还记得,那天晚上,沈星暮冷冰冰地注视着自己的感觉。 守护爱情的同时,便必须舍弃来之不易的友谊,这好像并不是愉快的事情。 叶黎敢肯定,沈星暮已经知道自己的选择。这么久以来,一直沉寂的手机,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一晚,又是一个雨夜。无边的丝雨,无边的愁。 徐小娟却好像没有任何忧愁。 她不仅不讨厌绵延不绝的细雨,反而甜笑着,硬拉着叶黎出门散步。 叶黎从不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哪怕他不喜欢雨天,也依旧点头答应了。 于是叶黎撑起雨伞,浑圆的伞叶,一半遮住自己,另一半遮住徐小娟。 他们并肩走在漆黑的雨幕里,小橘则摇动着猫尾,不疾不徐跟在后面。 徐小娟的脚步非常轻快,总是抢先叶黎一步。叶黎便好像是被她牵着走,每一步都勉强不已。 某一刻,徐小娟忽然止步,叶黎便跟着停下。 徐小娟问:“老公,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叶黎的神色猛地一滞,久久说不出话。 徐小娟问:“你怎么了?” 叶黎犹豫片刻,小声问道:“小娟,你是不是在这里过得不开心,想回蛰城?” 徐小娟摇头道:“我在这里过得非常开心,哪怕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只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叶黎问:“什么事情?” 徐小娟道:“夏恬的病情非常糟糕,需要人照顾。除了海鸥,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很担心她。” 叶黎道:“夏恬的身边有沈星暮和夏秦。那两个男人,可以把她照顾得比世上任何一个病人都舒服。” 徐小娟蹙眉道:“你说错了。” 叶黎问:“哪里错了?” 徐小娟解释道:“诚然,这世上最关心夏恬的人,肯定是沈星暮和夏秦。但你忽略了一点,不管是沈星暮还是夏秦,他们都是男人。是男人就有必须做的事情。沈氏集团,沈星夜和赵慧妤像两条毒蛇,随时都会咬上沈星暮一口。而枪神社里,内忧外患也是不少,许多事情都需要夏秦亲手打理。他们总会有抽不开身的时候。所以要照顾夏恬,还是我最合适。” 叶黎问:“你知道夏恬得了什么病吗?” 徐小娟点头道:“一种变异的白血病啊。” 叶黎问:“那你知道怎么做才能治好她的病吗?” 徐小娟道:“夏恬拥有非常强大的‘念’,只可惜‘念’本身并不能治好这种必死的绝症。” 叶黎点头道:“是的。不仅‘念’治不好她的病,哪怕是现代最优秀的医学专家也同样束手无策。” 徐小娟道:“所以沈星暮只能寻找三朵善念之花许愿治好她。” 叶黎道:“所以你去不去照顾她,没有任何区别。” 徐小娟沉默。 叶黎把雨伞稍稍向徐小娟那边移了一点,温和道:“小娟,外面天凉,你身体弱,先回家吧。” 徐小娟站着不动,像是没听到叶黎的话。 叶黎沉吟着,缓缓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徐小娟的肩上。 徐小娟明显在抗拒。她的身子一抖,外套便滑落到地上。 叶黎安抚道:“小娟,听话。” 徐小娟仰头凝视叶黎,面无表情问道:“你在逃避?” 叶黎微笑道:“小娟,你在说什么呢?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徐小娟道:“到底好不好,只有你自己清楚。” 第二章 冰封 沈星暮在蛰城边郊的别墅里居住已有一月之久。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和夏恬在一起,未曾打理过集团内部的任何事情。 随着虎鹰集团董事长濯天虎去世,田子富接手整个虎鹰集团。虎鹰集团与沈氏集团合作开发游戏城的项目也随之宣告终止。 这一事件给了沈氏集团尤为沉重的打击,直接导致集团内部资金链出现断层,影响到集团各个分部的正常运营。 而且田子富的举动好像传递了一个尤为隐晦的信号。从虎鹰集团强行终止与沈氏集团的合作起,另外又有数十个中小型企业宣告与沈氏集团划清界限,甚至不少企业情愿支付高额的违约金,也不愿与沈氏集团合作。 仿佛濯天虎一死,沈氏集团也被完全孤立起来。昔日在商业街宛如顶天立地,不可撼动的巨人的沈氏集团,一夜之间变成了外强中干,不堪一击的小矮子。 这段时间里,沈氏集团的高层们忙里忙外,均为资金问题发愁。同时也有不少人瞄准了沈临渊的董事长位置。 亘古以来,上位者无一不是能者居之。如果沈临渊不能解决集团内部正面临的严峻问题,集团内部的其他大股东,诸如赵天相、沈星夜之辈,未必不会召开董事长弹劾会。 然而沈临渊没有表现出丝毫慌张的迹象,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他每天除了正常出入集团大楼,整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文件,剩余时间便是喝茶、打高尔夫球、抑或是找几个老朋友聊聊天。 仿佛沈临渊没有意识到逐渐逼近的危机。他过得比集团内的任何人都要闲适得多。 沈星暮知道集团内部已是山雨欲来,即将出现大的变故。而关于沈临渊目前的种种行为,沈星暮也从高哲羽发来的短信里了解到了。 沈星暮并不敢说百分之百了解沈临渊,但他可以肯定,沈氏集团眼下的困难,对沈临渊而言,并不算太棘手的事情。 因为沈临渊表现得太过平静。而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越是平静,便越能证明他胸有成竹。 沈星暮至今还记得,去年四月,沈临渊说过的话。他说不用去管赵慧妤或赵天相,不出一年,他们一定会闹出非常有趣的事情。 乃至于今年年初,沈临渊忽然把董皓的股份收购到手,并且转让给了高哲羽。那时他也郑重叮嘱过,叫沈星暮和高哲羽捏紧手中的股份。 沈星暮能猜到,等不了多久,沈氏集团的大股东们,便会各自站队。一场不见刀刃的厮杀即将展开,而等到那时候,每个股东手中的股份,便是最强、最有力的武器。 沈星暮并不在沈氏集团的问题上花心思,毕竟他现在也算是半革职的状态。五月初的时候,他在弭城的蓝梦电竞馆里发布的演讲,本就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沈氏集团与虎鹰集团的合作。 或者退一步说,就算濯天虎不死,沈氏集团与虎鹰集团的合作也是摇摇欲坠。 所以沈氏集团现在面临的困难,也和沈星暮有一定关系。 或许这也是这段时间里,沈临渊对沈星暮不闻不问的原因之一。 这对沈星暮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现在的他,也的确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沈氏集团的事情。他只想陪在夏恬身边,好好照顾她,不让她的病情继续恶化下去。 从弭城回来之后,夏恬的病情便急转直下。才短短一个星期,她便从活泼好动的少女,变成了只能躺在床上、连下地走一步都吃力无比的病人。 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沈星暮检查过夏恬的身体。她的皮肤变得像白宣纸一样苍白,而且大范围脱皮,出现局部浮肿、透血。她经常咳嗽,牙缝里总是夹着血丝。偶有时候,她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期间无论怎么叫也叫不醒。 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夏恬的病情已经恶化到难以控制的地步。这是白血病患者晚期才有的症状。 沈星暮不只一次询问夏恬,她的病怎会突兀恶化到这个地步。 夏恬却总是微笑着摇头,只说“这种事情,我也不能控制”,并不做过多的解释。 沈星暮并不相信夏恬说的话。他知道,以她现在掌握的“念”,可以极大程度延缓白血病病毒的侵蚀。 如果不出意外,她至少可以正常生活五年以上,才会出现这种白血病晚期症状。 而现在,造成病情提前恶化的原因只可能是,在夏秦和万青虹决斗时,夏恬大幅度消耗自身的“念”,同时也将身体机能与活力透支到极致,方才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 发生这种事情,沈星暮怨不得夏秦。他一直知道,夏秦和夏恬兄妹的感情非常深。夏恬愿意透支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夏秦,夏秦也同样愿意在任何时候为夏恬豁出性命。 他们的手足情,总是让人羡慕不已。 现在的沈星暮,除了陪在夏恬身边,每天释放些许“念”,努力延缓她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便无法再为她做任何事情。 夏恬却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足。她总是在笑,她的笑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苍白,那么的让人心疼。她会用这种温柔无限的笑容,向沈星暮提出许多小要求。 她想吃糖画,沈星暮便用了两天时间,学习熬煮混合糖,以及用勺子作画的手艺。 沈星暮做出来的糖画,金黄浓醇,晶莹透亮。 夏恬每次吃到他做的糖画,便会露出像小女孩一样满意的笑容。 沈星暮不仅为她做糖画。从她卧病在床起,她的所有衣食起居,都被他一手承包。他为她做饭,倒水,帮她洗澡,换衣服,乃至是上厕所,他都扶着她。 他对她的照顾,总是无微不至。 或许也正是如此,她总是在笑,她的笑也总是那么幸福。 而她笑得越是温柔、越是满足,沈星暮的心便越是疼痛。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将持续到什么时候。他甚至不敢想,如果某一天,她忽然撑不住了,自己该怎么办? 沈星暮感觉自己的心快麻木了。那种揪心的、辛酸的痛楚,一如十年前,杜茜躺在病床上,捏着他的手,对他说沈临渊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丈夫与最称职的父亲。 横跨十年的岁月长河,曾经那悲伤的一幕,仿佛将再一次出现在沈星暮面前。 沈星暮甚至会无端遐想,夏恬临终前会对自己说什么。她会说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吗? 沈星暮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愤怒,而愤怒之后,剩下的便是浓浓的空虚感与无力感。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不可救治的绝症?人的生命为什么总是那么脆弱?这世上数之不尽的生离死别,为什么总是那么让人心碎? 沈星暮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尽快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到时候,无论叶黎是否答应把许愿的机会让给他,他都要许愿。 他要治好她,要她永远陪着他。长长久久,直到这个世界完全终结。 所以他想好了,他不仅要治好夏恬的病,还要让她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活着。 他要许的愿望是,自己和夏恬,都要得到长生而不老的生命。 如果只靠三朵善念之花还不能许这么过分的愿望,沈星暮就再找三朵善念之花,直到他的愿望彻底达成为止。 而在这之前,沈星暮还需要叶黎的力量。上次徐小娟为救夏恬出事,孩子没了,沈星暮心中也有愧疚,认为自己或多或少对不起叶黎。只不过这并不能成为叶黎放弃寻找善念之花的理由。 从叶黎搬到桐花小区起,沈星暮便派米禾骏去监视他。哪怕叶黎现在已经搬回辞县云鱼镇的老家,米禾骏也都日日向沈星暮汇报叶黎的情况。 沈星暮能猜到,以米禾骏的监视本事,很难不被叶黎察觉,毕竟叶黎也掌握了非常强大的“念”。 而现在,米禾骏每天还能汇报叶黎的情况,就证明叶黎并非完全放弃了。至少他的心里还在犹豫彷徨。 沈星暮深信着,叶黎反复犹豫、反复斟酌之后,一定会再次回到自己身边。 因为叶黎也有必须寻找三朵善念之花的理由。如若他彻底放弃拯救何思语,便证明他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甚至是该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的负心汉。 关于何思语的事情,无论是沈星暮、夏恬,还是徐小娟,都比叶黎知道的更多。而这件事,也是唯一一件,叶黎还被蒙在鼓里的事情。 沈星暮、夏恬、徐小娟都知道,何思语不是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只是从叶黎的世界里消失了。 所以沈星暮知道,一些关于叶黎和何思语的往事,甚至知道何思语为什么会死在恶念空间里。 小暑过后,蛰城的气氛逐渐升高,一些不常见的气候灾害也随之出现。 蛰城市区发生了雷暴,下了一整天的冰雹,黄豆大小的冰屑,铺天盖地席卷整个城市。 这一天,天阴沉得宛如一张深邃的被盖,似随时都会卷动着将整个世界包裹。 夏恬的病情再一次恶化。 在这糟糕的气候里,她咳出大口的血,将衣服和床单都染得鲜艳触目。 她捂着鲜红的嘴,好几次张口,却只能说出短促而轻微的字节。 沈星暮听不清她说的话,便死死捏着她的手,不断安慰道:“夏恬,别怕,我在这里。” 沈星暮的话就像一粒定心丸,上一刻还显得激动不已的夏恬,这会却已安静下来。 她不再咳嗽,也不再努力说话。她捏着沈星暮的手,将她的手心张开,用指尖慢慢书写文字。 她写的很慢,每个字都要写很长时间。 沈星暮安静等待着,一等就是十分钟。直到夏恬把最后一个“你”字写完,沈星暮的神色猛然僵住。 夏恬书写的内容是:星暮,我不会死,只不过要沉睡很长一段时间。你不要伤心,更不要颓废。真正的末日灾难要出现了,只有你和叶黎能阻止怨塔的成型。你们必须抓紧时间,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如果你们实在找不到,那就在怨塔成型前,回来找我。到那时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一如既往相信着你,是你的话,任何事情都会迎刃而解。星暮,我等你。 沈星暮在心中将这一段话慢慢读完,再抬眼时,惊讶发现夏恬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白了,是冰雪一样的白。 夏恬的体表忽然附着一层异常强大的“念”。这股“念”流动着,仿佛变成了一个冰雪旋涡,将她的身体逐渐冻结。 短短不过两分钟,夏恬的身体被一层拇指宽的冰层覆盖。 沈星暮明白过来。夏恬在自己的病情再也无法控制的情况下,选择了将自己冰封。 人的身体在完全冰封的情况下,会极大程度减缓细胞分裂与分化,从而大幅度提升人的寿命。 在许多影视作品或科幻小说中,有冰封胶囊的设定。大概是主角在原来的时代将自己冰封,过了数百年之后再破冰而出。而苏醒过来的主角,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 沈星暮盯着冰层里的夏恬,心中宛如被无数刀绞一般疼痛。 他不关心什么末日灾难,也不关心什么怨塔。哪怕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死在了夏恬所说的灾难里,他也无动于衷。 他只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沉睡在了厚实的冰块里。他没办法再牵起她的手,拥抱她,抚慰她,保护她。 他要救她,就必须打破这一层厚厚的冰块。 所以他必须尽快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然后许愿治好夏恬。 可是要在短时间内找到善念之花谈何容易? 沈星暮抬手抚住夏恬面部的冰层,细心感知冰层上附着的“念”。 这股“念”是流状的,以一个非常缓慢的速度流动着,将入骨的冷气均匀地分散在夏恬的体表,保证冰层不至于融化。 沈星暮估算这股“念”的强度,大概可以维持冰层十年不化。 换言之,沈星暮至少有十年时间去想办法救夏恬。 沈星暮有十足的信心,在未来十年里,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 或者退一步,纵然他没有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十年过后的医学手段,也未必不能治好夏恬的病。 所以沈星暮还有很大的希望见到夏恬苏醒的那一天。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沈星暮心中无端升起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便是自己再和夏恬见面之时,便是两人的最终诀别。 第三章 父亲 狭小的卧房里,沈星暮盘膝端坐在地上。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同样不哭不笑,不说不动。他像一尊腐朽的雕像,就这样静静坐在夏恬的面前。 他在看她,要将她的脸,她的笑,她的泪,她的温柔,她的顽皮,全都印刻在脑海里。 他一坐就是两天两夜。 第一天,没有任何人打扰他和她。 第二天清晨,夏秦来了,钱漫欣也来了。或许是钱漫欣不能适应这种无声的压抑气氛,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就走了。 夏秦则是和沈星暮一样,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神色飘忽,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夏恬曾经的佣人朱雨来了。她看到夏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得多的模样,潸然落泪。 夏恬曾经的司机余陵来了。他站在门口,同样是喉咙滚动,久久不语。 夏恬现在的保镖周泳航也来了。他的双拳捏得像石头一样硬。他本身也是像石头一样顽强的男人,但他依旧红了眼眶。 似乎任何和夏恬有过交集的人,都记住了她的温柔、善良、活泼、恬静。 她果然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孩子。 该来的人,并非全都来了。叶黎和徐小娟都没来,因为沈星暮没联系他们,他们便不知道夏恬现在的状况。 而不该来的人,却又来了。 依旧是那一袭由紫色和粉色混合而成的绀桔梗色连衣长裙,童遥衣袂飘飘出现,宛如绝代幽人,安静站在门外。 沈星暮不记得自己对童遥说过夏恬的事情。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童遥也没做任何解释。她在门外看了一会,便一声不吭,安静离去。 到第三天清晨,卧房里只剩夏恬,沈星暮,夏秦三个人。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均在第一缕阳光穿破窗户的那一刻起身,尔后关好门窗,沉默离去。 两人顺二楼回廊走动,在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夏秦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原本显得狰狞的刀疤脸,略微扭曲之后,变成了难以形容的悲恸。 他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则捏紧拳,一拳便将楼梯护栏打碎一角。 他低吼,尔后像是质问自己一般颤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看向沈星暮,红着眼,状若癫狂,歇斯底里地问道:“沈星暮!你到底干了什么混账事!为什么你连你的女人都照顾不好!?” 沈星暮安静看着夏秦发狂,待到他的神色稍稍冷静一点,才淡淡说道:“我也想问你,五月八日,你和夏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前,夏恬的病症的确有恶化的迹象,但绝对没有这么严重。她为什么忽然就一病不起了?” 夏秦沉默。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冷着脸说道:“你该庆幸你是夏恬的哥哥。如果夏恬是因其他人变成这样,无论她是否心甘情愿,我都不会让那个人好过。” 夏秦咬着牙,双拳紧捏,却不说话。 沈星暮顺楼梯向下走,途中将食指伸进嘴里,咬破指肚,任由鲜血滴落。 他走到别墅外,用自己的血慢慢刻画的符文。 随着对“念”的理解加深,沈星暮也逐渐懂得使用符文回路的方式,构建一些简易的咒术或阵法。 他要利用“念”的力量将这栋别墅完全封锁起来。在他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以前,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别想去打扰夏恬。 而他在墙壁上刻画符文时,夏秦正好从别墅里出来。 他看到血色的纹路,便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抓住沈星暮的手,语无伦次问道:“沈星暮,你在画什么?你是不是有办法救恬恬?” 沈星暮看着他,轻轻点头,片刻后又轻轻摇头。 沈星暮把善恶游戏与善念之花的事情都告诉了夏秦。现在唯一能救夏恬的办法,便是三朵善念之花。 夏秦激动道:“既然你知道办法,怎么还不去找那什么善念之花啊?” 沈星暮涩声道:“我也想去找,只不过我也不知道下一场善恶游戏什么时候开始。” 夏秦渐渐冷静下来。他安静点上香烟,狠狠吸上一口,尔后沉声道:“恬恬一直不放心我,想看着我成家。这一次,浅裳真的答应嫁给我了,可惜恬恬却没机会看到。总之,无论如何,在寻找善念之花的事情上,你若需要我的帮助,可以随时联系我。” 沈星暮皱眉道:“肖浅裳要嫁给你了?” 夏秦道:“就在一个星期前,浅裳答应嫁给我了。虽然视频和本人存在不小区别,但透过手机屏幕,我依旧能看出来,这一次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那个‘他’了。” 沈星暮问:“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夏秦道:“现在是七月中旬,我们下个月月初订婚,八月底的样子成婚。可能具体时间还得翻一下黄历。” 沈星暮一边刻画符文,一边思忖。片刻后,他沉着脸问道:“你知不知道肖浅裳为什么忽然就答应嫁给你了?” 夏秦冷笑道:“你当我是什么都想不明白的蠢猪?两个月前,肖寒承因与唐静舒合作对付游万金,结果惨死在弭城的黄金乡。虽然没人知道谁才是杀死肖寒承的真正凶手,但毫无疑问的是,唐静舒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因此肖梦兮向唐静舒下了战帖。一个月前,肖梦兮带了几千万现金去绪城的地下赌场赌钱。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把赌场的作弊手法全都翻了出来。什么灌铅骰子,透视扑克,电子监视等等。而她这么做,无疑是砸唐静舒的场子。虽然我对唐静舒的了解不多,但她作为一个女人,能取代游万金的位置,足可证明她的不凡之处。所以后来肖梦兮无故病倒,瘫痪在床,变成了废人,这件事也一定与唐静舒有关。肖元的大儿子因唐静舒而死,二女儿因唐静舒而残废,而现在唐静舒还能在绪城只手遮天,作威作福,就证明肖元也拿她没什么办法。所以浅裳忽然答应嫁给我,和这件事有不小的关系。肖家想借用我们枪神社的力量,去对付唐静舒以及赌王盟。” 沈星暮淡淡说道:“既然你知道肖元的意图,为什么还决定娶肖浅裳?” 夏秦道:“原因我之前已经说过了。肖家那一摊子事情,只不过是促成这场婚礼的客观原因。我真正在乎的只有一点,就是浅裳的眼中有没有我。” 沈星暮问:“所以你认为她的眼中有你?” 夏秦抬手抚了抚脸上的伤疤,自信道:“是的。” 沈星暮没再说话,而是专心刻画符文咒术。这是一道相当晦涩复杂的符文,纹路与回路都是沈星暮自己摸索出来的,在符文中注入足够的“念”之后,便能起到很强的屏蔽效果与阻隔作用。 当沈星暮将符文完成,原本高大且清晰可见的别墅,像是无故消失了一样,牛奶白的栅栏里,只剩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 沈星暮做完这件事,随口说道:“以后你想见夏恬的话,可以和我说。至于你和肖浅裳的婚礼,记得给我一张请帖,到时候我会到场。” 沈星暮说完这句话,便径直向车库里走。 夏秦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沉声喊道:“沈星暮!” 沈星暮止步,却不回头。 夏秦道:“我经常听见恬恬说你,她说是你的话,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所以在救恬恬这件事上,你也一定做得到?” 沈星暮郑重道:“我做得到!” 夏秦没再说话。男人之间的对话,有的时候只需要简单的一问一答,不需要过多的追问,过多的刨根问底。 因为这世上有一种男人,他总能把自己说过的话变成现实,无论这个过程怎样坎坷曲折。 而在这一点上,夏秦和沈星暮无比相似。 沈星暮在驾车前往蛰城市区的路上,接到了高哲羽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高哲羽直接扼住重点,一针见血说道:“沈星夜和赵慧妤有行动了。他们在暗中收购沈氏集团的股份。许多小股东的股份都转移到了他们手上,现在连沈董的股份也转让了一部分出去。这样长此以往下去,沈氏集团的控制权会逐渐落到沈星夜和赵慧妤手中。” 沈星暮问:“老爷子有什么反应吗?” 高哲羽道:“沈董还是老样子,对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甚至一连好多天也不来公司。不过最近沈董好像和王氏路桥的董事长王睿走得比较近,两人经常单独见面。” 沈星暮皱眉道:“王睿?他不是赵天相的同学吗?” 高哲羽道:“王睿和赵天相的确曾是大学同学,只不过他们并没有交情。” 沈星暮道:“他们有没有交情,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段时间,你不用再忙里忙外操心集团内部的事情,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一下。既然老爷子都不着急,我们也没什么好着急的。” 高哲羽忧心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近期集团内部实在太过混乱,几乎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只是在你看来不可控制,说不定所有事情都在老爷子的意料之中。” 沈星暮回了家,家里的陈设一如往昔,温馨而熟悉,只不过夏恬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在房子里走动,夏恬的许多物品都还好好地陈放在家里。 他沉默片刻,尔后倒在床上,头靠夏恬的枕头,安静睡了过去。 沈星暮这一睡就是一整天。 他醒来的时候,一个苍老的身影就安静坐在床铺边上。 沈星暮蓦然惊住,因为坐在他身边、守着他睡觉的人正是沈临渊。 他不知道沈临渊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 沈星暮坐起身子,轻唤道:“父亲?” 沈临渊的背影轻轻动了一下,尔后缓缓转过身来。 沈星暮能看到,沈临渊脸上的皱纹似乎比以前更多了,宛如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而且他的眼中藏着深深的疲惫,仿佛早已厌倦尘世的纷扰。 沈临渊看到沈星暮,脸上的皱纹稍稍松开一些,露出慈祥的笑容,温和道:“星暮,你醒了?” 沈星暮问:“父亲,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沈临渊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沈星暮点头。 沈临渊问:“如果我把沈氏集团交给星夜,你心中会不会不服?” 沈星暮皱眉道:“你明知道我对沈氏集团的继承权没有任何兴趣,为什么还问我这个问题?” 沈临渊道:“无论怎么说,你的能力在星夜之上,而且你是哥哥。如果我要退隐,卸下肩上的担子,那最该接手沈氏集团的人是你。”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可是你却不知道,我情愿沈氏集团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我真希望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没有金钱,没有权力,没有纷争,也没有仇杀,一家四口,平平淡淡,长长久久。我至今犹记,那熊熊燃烧的大火,母亲毅然决然的身影,以及她最后病倒在床上,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牵挂着你。” 沈临渊的神色变得飘忽而痛苦。他没有做任何解释或反驳,而是再次问道:“所以你不介意我把沈氏集团交给星夜?” 沈星暮道:“这是你们父子的事情,和我没关系。” 沈临渊道:“夏恬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沈星暮的眼睛一黯,沉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沈临渊道:“你上次问我知不知道恶念空间,我没回答你。” 沈星暮猛地一惊,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临渊道:“孩子,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所看到的那么简单。就如同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沈家大势已去,沈氏集团将落入赵天相手中。却没人知道,赵天相也好,柯爱明也好,抑或是赵慧妤,董皓等等觊觎沈氏集团的人,在我眼中都只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所以你看到的、茜茜在火焰中挣扎、乃至最后郁郁而终的画面,也未必是真的。” 沈星暮立刻想到了杜贞,毫不犹豫询问道:“父亲,你告诉我,杜贞是不是我的母亲?” 沈临渊慈祥地笑道:“孩子,你心中已经答案了,何必再问我?” ——是的,我心中的确有答案了。可是世上的许多答案,却不如过程来的重要。 沈星暮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因为沈临渊张手抚住了他的头。宛如时光倒退二十年,沈星暮还是半大不小的娃娃,沈临渊也正当壮年。父亲的手,儿子的头,两者接触,便是言语无法表达的、爱的传递。 沈临渊温和说道:“孩子,等沈氏集团这场风波结束,星夜坐稳集团董事长的位置之后,我就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能回来。” 第四章 赵家 沈星暮的背脊忽然一凉,一股源自内心最深处的寒意,宛如滔滔翻滚的海浪,瞬间弥漫他的全身。他坐直身子,急声问道:“父亲,你要去哪里?是不是、是不是——” 他的话哽咽在喉结,久久说不出来。他想问沈临渊是不是要去找杜贞,参加那一场没人知道的、却又惊天动地的大战。 沈临渊含笑摇头,安抚道:“孩子,有的事情,现在的你很难理解。你只需记住,茜茜是这世上最温柔的母亲,她从未抛下你们一走了之。” 沈临渊站起身,拖着伶仃而消瘦的背影,却又宛如远赴血海战场的将士,毅然决然走了。 沈星暮的喉结滚动,嘴里不断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可是直到沈临渊完全走出房门,消失在他的惶惑视野里,他也未能说出哪怕一句话。 静谧的卧房里,似曾还残留些许夏恬的气息,而这隐隐的飘香,与沈临渊带来的一抔腐气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变成了沈星暮心中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情绪。 宛如一个人置身空旷、辽阔、深远、以及黑暗的深谷里,迎着不断扬起的阴风,当漫天花枝柳叶飘零时,孤零零仰望冷傲寂静的圆月。 卷地秋风,一地凄凉。 人的生命为什么总是这么迷惘?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那些不可忘怀的人,为什么总是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为什么不能多一刻温情、多一刻陪伴? 至爱之人如此,至亲之人也是如此。 沈星暮心中已经明白,沈临渊的确如杜茜所说,他是世上最温柔的丈夫,最负责任的父亲。杜茜去世这么多年,他从未找过任何女人,也从未让他的两个儿子有任何不测。 他总是默不作声,总是佯作漠不关心。或者说,这世上的父亲大多都和他一样,在子女面前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总是让子女猜不透,从而怀着一颗敬畏而不敢轻易靠近的心。 所以子女与父亲之间总是容易出现无形的隔阂。这就像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堑大河,涯高而河深,水浑而浪急,连生来便拥有美丽双翼的白鸟也难以逾越。 沈星暮静坐着、冥想着,好多想不明白的问题,现在却已有了眉目。他渐渐察觉到,恶念空间会选择他,并不是万万人中的偶然,而是一条无形的线连缀起来的必然。 虽然沈星暮也不知道他的母亲杜茜,是用了什么办法才得以以杜贞的身份再次活过来,但在杜贞就是杜茜这件事上,已经毫无悬念。 杜贞是“天神”的祭司,地位仅次于圣女安梦初。她的“念”之强,在不使用“鬼化”之力的情况下,可以随手抹杀因“恶灵咒术”而变得无比强大的游万金。 而杜茜作为杜贞的前世,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荏弱女人。 她们分明是同一个人,在力量上却存在如此惊人的落差,不可能没有原因。而沈星暮能想到的可能只有一个,便是杜茜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装作寻常的弱女子,甚至到最后,不得不舍弃原本的身体,以另类的方式重生,方才得以恢复原本的力量。 所以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沈星暮能想到,这与恶念空间有关。他的紫色眼瞳能看到杜贞体内充斥的“念”,是深邃的黑色,而这种“念”给人的压迫感,和昔日恶念之花绽放之时一模一样。 所以杜贞的力量也是来自于恶念空间。或许是“天神”用了某种办法,将恶念空间里潜藏的无尽的“念”据为己用,所以杜贞能使用这股“念”;又或者,杜贞原本也是善恶游戏的玩家,就如同现在的仇世一样。 沈星暮隐隐意识到,杜贞所说的惊天动地的大战,并不一定指“天神”与“大同”的战争,也可能是一场关于恶念空间的战争。 而沈临渊能说出“恶念空间”这个词,便证明他也与恶念空间有关。 他说他要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能回来。无疑证明他要去帮杜贞,因为杜贞就是杜茜,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除此之外,沈星暮还知道沈星夜也很可能是“天神”的人。因为沈星夜的胸口有一个奇特而诡异的纹身,像一张人脸,从不同的角度看,便有不同的表情。 那样的纹身,沈星暮也在游万金的身上看到过。虽然游万金暗中组织自己的势力,企图抗衡“天神”,但是不可否认,他原本是“天神”的人。或者说,他能坐到赌王盟龙头宝座的位置,一开始就是依赖的“天神”的力量。 沈星暮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沈星夜和游万金一样,都是“天神”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个标志性的纹身。 沈临渊,杜贞,沈星夜三人分别是沈星暮的父母与弟弟,他的一家人都和恶念空间扯上了关系。那么恶念空间会选中他,的确不像是巧合。 沈星暮想到夏恬在冰封自身前,在他的手心书写的那段文字。她提到了末日灾难,也提到了“怨塔”,似乎她本身也藏着很多秘密,只不过碍于某种原因,一直没能说出口。 ——所以夏恬出现在我面前,也不是偶然或巧合?也是冥冥中某一双大手的安排?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冷酷。 他明白自己不能再这样颓然虚度下去。还有太多的谜题需要他去解开。而现在,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观察沈氏集团的这场内斗。 他很想知道沈临渊准备用什么办法去粉碎赵天相与赵慧妤的野心。同样的,他也期待着沈临渊在对付赵家的同时,能翻出一些不为人知的底牌,解开他的些许疑惑。 沈星暮给高哲羽打了电话。电话里,他叫高哲羽帮忙监视赵慧妤近期的动向。 当然,他只叫高哲羽监视赵慧妤,无论赵慧妤在暗中谋划什么事情,都不让高哲羽插手。 至于赵天相和柯爱明,这两个人明显不是高哲羽能轻易监视的。沈星暮便不劳烦高哲羽,他准备亲自出手。 而在这之前,他还需要确定一件事,便是童遥怎么知道夏恬出事了。 当时童遥去郊外的别墅探看,沈星暮的情绪正处于最低谷,并不在意她的出现。 而现在想来,童遥的出现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端倪。 时隔一年,沈星暮再次拨打童遥的电话。 电话响铃不到一秒钟便接通了,仿佛这一年里,她时时刻刻都在等待他的电话。 电话里,童遥只说出一个“喂”,沈星暮便一针见血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夏恬的事情的?” 童遥问:“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沈星暮道:“是的。” 电话另一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绵长而沉重的鼻息,似乎此刻童遥的心情尤为沉重。 沈星暮平静道:“你不说也没关系。虽然我不如你聪明,但不会被这么简单的逻辑问题难倒。是宛游龙把夏恬的事情告诉你的?” 童遥问:“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 沈星暮淡淡说道:“宛游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而且算算时间,他已经毕业了。用古代的话说,他出师了。你们不再是师生,也就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 童遥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她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星暮道:“童遥,嫁人吧。过了今年,你就三十岁了。” 童遥冷声道:“我的事情,好像并不需要你管。” 沈星暮道:“替我转告宛游龙,不管他在打什么算盘都无所谓,但他若敢对夏恬动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童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游龙怎么会——” 沈星暮没听童遥的辩解,直接挂了电话。因为他知道,宛游龙和仇世很可能是同一个人,而以仇世的能力,的确有办法监视他和夏恬。 就好比一年前,仇世利用肖家的力量,悄无声息地买通了夏恬的佣人皱小梅一般。 所以仇世有办法监视沈星暮和夏恬,至于他为什么要把夏恬冰封自身的事情告诉童遥,便不得而知了。 *** 在蛰城,赵家的确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 据说在遥远的民国时代,赵天相的爷爷赵德是蛰城首屈一指的富商。当时赵德经营布匹、绸缎生意,开了规模非常大的厂,而且专门为贫困平民提供工作岗位。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养活了数千人。 赵德的确如他之名,是一名德高望重的商人。他在经商一道上,有着非常独特的见地。他知道,群商角逐就如同古时群雄割据,无论是一统天下还是独霸一方,都需要民心的支持才能活得长久。经商也是一样,无论商人的商品怎样精致、怎样物美价廉,在没有口口相传的美誉与口碑的情况下,也很难将生意做大。 所以赵德一向大方,经常慷慨解囊,大量挥洒金钱,专做利民的事情。现如今这城内还留有不少赵德曾兴修的学堂以及道路与桥梁。 而寻常平民百姓,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时,只要请他帮忙,他也鲜少推辞。而今不少年过花甲的老人,偶然谈及自己少年时的事情,便时不时提到蛰城曾有一个高山仰止的大好人,便是赵德。 赵德一直恪守一条铁则,便是商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从不吝啬拨款,所以他拨出去的钱,回来的更快也更多。 他的经商之旅一帆风顺,哪怕偶有麻烦,也是人群簇拥着争相帮助。 然而赵德的高尚情操并没有遗传到子辈身上。 赵德死后,他的四个儿子为争遗产斗得头破血流,最后偌大的布厂一分为四。 赵天相的父亲赵宇靖是四兄弟中最有出息的。他将继承下来的家业继续发展,虽然不如赵德的时代辉煌,但也算差强人意。 而赵宇靖的三个兄弟有的因吸食海洛因,将家财败尽,有的则因为一掷千金的豪赌,输得家破人亡。 到最后,赵德之后,只剩赵宇靖这一脉。 赵宇靖一生中规中矩,没能将祖上经商的本领发扬光大,却也勉强将家底保留了下来。 再到赵天相这一代,赵家便又登上另一个高峰。 时代在进步,人的思想也在进步,曾经看似无瑕而高尚的思想,在现代便存在很大的漏洞。赵德的经营手法早已不适用于当代,因为贪婪的现代人,永远看不到别人的付出。 而赵天相却从复杂的人心中找到了崭新的商机。 人心不可安抚时,便只能转为利用。 简单的对比是,赵德的时代,人人都知投桃报李,所以赵德可以无私付出。而现在的时代,人人贪婪,赵天相便利用人的贪婪,将他们手中的钱一点一点收入囊中。 赵天相将继承的家产全部出售,换成了数额惊人的巨款。他利用这笔巨款做过许多非法勾当,其中包括地下赌场、拳场、以及妓馆。 因此他和不少黑道的人打过交道,有属于自己的黑色关系网,甚至于,他本身也算黑道的人。 尔后沈氏集团逐渐起步。 赵天相有一双慧眼,当时便察觉沈临渊的不凡之处。他能预见到,沈临渊的沈氏集团,必将成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企业。 他抓住机会,在沈临渊最缺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以区区几百万的代价,购买了沈氏集团的百分之二十股份,一跃成为沈氏集团的大股东之一。 现今沈氏集团在企业界如日中天,市值数百亿。而赵天相手中的百分之二十股份,便有着接近百亿的价值。 赵天相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所以现在的赵家,比之赵德时代还要辉煌得多。 而赵德曾经为赵家积的德,也延续到了赵天相这一代。 昔日受过赵德帮助的人的后代,稍有成就之后,便愿意挺身而出,为赵天相效力。 经年累积的底蕴,使得赵天相逐渐成为蛰城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也正是沈氏集团遭遇危机,变得摇摇欲坠之时,赵天相的名声便越是高涨。 甚至于不少人谈及沈氏集团,第一个想到的是赵天相,而不是沈临渊。 仿佛赵天相如昔日的赵德一般,以另类的形式获得了民心的支持。 得民心者的天下的道理,也似乎至今未曾改变过。 只不过鲜少有人发现,赵德和赵天相的确代表着赵家的两个辉煌顶峰,然而这两种辉煌有着本质不同。赵德的辉煌,可以随他一同埋进棺木。而赵天相的辉煌,或许会变成埋葬他的棺木。 第五章 迷惑 蛰城市区,赵家大院,装修华丽的大厅里。高朋宾客满座,山珍佳肴毕陈,酒杯轻灵叮咚,菜肴珍奇五色,一片鼎沸与祥和。 酒过三巡,宾客们各自尽兴,酒酣耳热之时,均放开心高谈阔论。一时之间,各类真知灼见较相呼出。 有人称赞赵天相虚怀如谷,坦诚真实,而且凡事做到尽善尽美,厚德载物,是天选之人,未来必将大放异彩,指点江山; 有人喝着赵天相的酒,却又故作刻板,硬要挑赵天相的缺点。于是他们说赵天相工作实在太过勤奋刻苦,老是熬夜,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对集团来说是非常大的损失,必须提出来好好批评; 有人忧心沈氏集团目前的状况,指出了不少集团目前正面临的、不容易克服的难题,并且提出了一些不错的、解决目前困境的方案,只不过这些发自肺腑的语言好像没人认真听; 还有人像是真的喝多了,特地挑刺,专门选在众人吹捧赵天相的时候,冷不丁地说一句泼冷水的话,让众人都下不了台阶。比如所有人都说赵天相奉公无私,他便偏偏把赵天相以前偷偷吃公司回扣的事情抬出来。 今天聚集在赵家府邸的宾客,无一不是沈氏集团的高层干部,其中职位最低的人,也是一个分部的经理。这些人里包括沈星夜,也包括高哲羽,却独独没有沈临渊与沈星暮。 赵天相当然不是这么明目张胆发展自身势力的蠢货。或者退一步说,纵然他真的头脑简单,并不考虑一味拉拢各阶层干部关系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他的老婆柯爱明也会点醒他。 越是成功的男人,背后便越少不了强大的女人支持。 赵天相无疑是非常有能力、有魄力、有胆识的男人。而他看上的女人,当然不会是除却一身美丽皮囊便百无一用的饰品。 柯爱明背后也站着一个庞大的家族。而她作为女人,各方各面的能力却是出类拔萃,哪怕是在人才辈出的家族里也是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的杰出之辈。 赵天相经营各行各业生意的这些年,名声大噪,早已成为让人膜拜的大人物。他这样的男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找得到。而无论赵天相的实力变得怎样强大,柯爱明也依旧四平八稳坐在赵家夫人的位置上,至始至终不曾动摇半分,她的能力与手腕便已可见一斑。 赵天相与柯爱明在一起,便如同虎踞龙盘,固若金汤的雄关。若有人想击败他们,很难很难,难于过蜀道。至少今天在场的宾客里,没人相信他们会输,哪怕是那些心向着沈临渊的干部,也只能借着酒劲发几句牢骚。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赵天相如今的势头已慢慢盖过沈临渊。 只不过这里面也有人是例外,高哲羽就是其中一个特例。 高哲羽和沈星暮的关系非常奇特,两人似同事、似上下级、有的时候也像朋友。正是这种若即若离,忽近忽远的关系,使得高哲羽有机会较为深度地接触沈星暮。 然后高哲羽发现了一个事实,便是在这世上,如果有某件事情是沈星暮办不到的,那么这世上就没有几个人能把那件事办到。 在高哲羽心中,沈星暮就是这么神秘而强大的存在。以赵天相和柯爱明的本事,对付一些寻常的凡夫俗子绰绰有余,但若与沈星暮相提并论,就显得太过稚嫩。 沈星暮尚且如此强大,而连沈星暮也看不透的沈临渊,更不是赵天相和柯爱明能够扳倒的。 高哲羽一如既往深信着,沈临渊和沈星暮父子的强大的举世无匹的。他们就像他心中的一把火炬,将他的一切迷茫与困惑都燃烧殆尽。 所以高哲羽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沈星暮的绝对忠臣。 所以很多时候,很多与高哲羽的工作本身无关的事情,只要是沈星暮拜托他去办,他就一定竭尽全力办好。 就如同今天,他为了帮沈星暮监视赵慧妤,便应了赵天相的邀请,来赴这场订婚宴。 高哲羽的手下有属于他自己的一群人,而那群人均有各自拿手的本领。以往的时候,高哲羽经常驱使那群人去帮忙收集情报或查询信息。他们总能把他需要的、最详细的信息查出来,从未让他失望过哪怕一次。 这次监视赵慧妤的任务,他没有交给手下的人去办。这并非他不相信那群人的能力,而是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非常重要,重要到必须由他亲自出手。 现在沈氏集团内部已是风云翻滚,随时都会酝酿出让人猝不及防的惊变。而在这个尤为敏感的时段,集团内部的高层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具备某种不可言的意义。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赵天相意图击败沈临渊,吞下整个沈氏集团。而且现在赵天相的实力也的确足够雄厚。 集团内部的高层们便需要站队,或支持赵天相,或支持沈临渊,或保持中立。 高哲羽现在的行动,已然向沈星暮传递了一个无声讯号,便是他永远站在他们沈家父子那边。 这场订婚宴,明面上是赵天相为庆祝沈星夜与赵慧妤订婚而举办,但稍微有一点头脑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场宴会本身就是一口权力与势力交织的黑色旋涡。 因为赵天相也想借这个订婚宴会,判断集团内部的高层们的态度。 那些不断吹捧赵天相的人、以及那些佯作不满,专挑赵天相“缺点”的人,便已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们都支持赵天相吞并整个沈氏集团。 而那些刻意指出现在集团正面临的难题,并且提出处理方案的高层,也只不过是想表达一个“我保持中立,无论沈氏集团最终归谁,我依旧愿意为集团出谋划策”的态度。 保持中立的人,常常是最容易被选择性无视的人。所以整场宴会里,几乎没人理会这类人的声音。 剩下那寥寥几个专门挑刺,让赵天相和其他宾客都有些下不了台的高层,便毫无疑问是支持沈临渊的人。 似乎从沈氏集团创建之初,沈临渊的簇拥者便一直不多。除了他的助手周玉强,以及其他几个元老级别的高层,后辈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名高层干部愿意支持他。 仿佛沈临渊从未收拢规划过自己的势力,他也从未对任何愿意追随他的人做过任何许诺,但又偏偏有那么一群人,愿意与他同甘共苦,同进同退。 这或许就是人格魅力所致。 优秀的人总能被人慧眼察觉,并且心甘情愿追随。 此时宴会已经到了尾声,赵天相和柯爱明正逐一送客。宾客们酒足饭饱之后,也都三三两两离去。 高哲羽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 待宾客离去大半,大厅里只剩不到二十人时,忽然有人走到高哲羽边上坐下,似笑非笑问道:“高总,你是不是还没喝尽兴,还想再喝一轮?” 这原本是一句很平淡的话,但从这个人口中说出,不但有醉意,还有浓浓的讥诮意味。 虽然高哲羽手中只有沈氏集团的百分之二股份,但也算沈氏集团的股东之一。集团内的高层干部,几乎没人会刻意找他麻烦。 然而眼前这个人是例外,因为他是沈星夜。 高哲羽看着沈星夜酒意惺忪、意乱情迷的嘴脸,心里便一阵反感,干脆直接无视他。 沈星夜却仿佛没看出高哲羽的不满,打着酒嗝大声说道:“慧妤!高总没尽兴,快过来倒酒!” 赵慧妤原本在不远处招呼宾客,这会听到沈星夜的喊话,轻快地应了一声“来了”,便莲步款款,婀娜而至。 赵慧妤是一个富贵而美丽的女人,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含情脉脉,秋波荡漾,宛如古时深宫里的惊艳妃子。 她真的替高哲羽倒酒,而且动作轻盈,举止优雅,不疾不徐,尽显端庄。 高哲羽看了她一眼,安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待他放下酒杯,赵慧妤却又端起酒瓶,准备继续倒酒。 高哲羽皱眉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沈星夜没说话。赵慧妤却嫣然一笑,口吐芬兰,开口道:“高总,我看你闷闷不乐,像是有心事,想必是今天没能尽兴,我和星夜便来陪你,直到你喝痛快为止。” 高哲羽道:“我的确有心事,只不过这和喝酒没什么关系。今天你们订婚,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不用花时间来招待我。” 沈星夜忽地起身,大手向着圆桌猛地一拍,义正辞严道:“高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事情能比陪你喝酒更重要!” 高哲羽忍不住纠正道:“沈总,我只是一个部门经理,还称不上‘总’。” 沈星夜神色激动道:“沈总何必谦虚,集团上下谁人不知,你早就是集团股东了。” 他说话时开始毛手毛脚,居然直接伸手去抓高哲羽的手,还想拍他的肩,只不过被避开了。 高哲羽站起身,皱着眉说道:“如果你喝多了,就该早点回去休息。” 沈星夜打了一个酒嗝,却又立刻反驳道:“谁说我喝多了!?” 他看向赵慧妤,大声问道:“慧妤,你看我喝多了吗?” 赵慧妤甜笑道:“你当然没喝多,哪怕再喝两壶也完全不在话下。” 沈星夜醉醺醺地看着高哲羽,神色真诚道:“高总,你放心,我真的没醉。你有什么心事,可以直接说出来,我帮你解决。” 高哲羽问:“真要我说出来?” 沈星夜大手一挥,沉声道:“你随便说!” 高哲羽问:“在这之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沈星夜道:“你问。” 高哲羽问:“今天是你和赵经理订婚的日子?这场宴会也是你们的订婚宴?” 沈星夜点头道:“是的。” 高哲羽问:“你订婚这么重要的事情,沈董却没到场?” 沈星夜的脸色忽然僵住。 赵慧妤则是含笑道:“高总,你不要误会。沈董是星夜的父亲,我们订婚,怎么可能不请他来主持?只不过沈董最近的确太忙,一时间抽不开身。” 高哲羽定睛看向赵慧妤,脸色也不由得一怔。她的笑容实在美丽,容易使人遐想。 赵慧妤继续道:“而且今天只是订婚宴,等到正婚宴当天,沈董一定会出席的。” 高哲羽暗自定了定神,面无表情道:“就是今天的订婚宴有点特别。以赵总的手笔,随随便便包下蛰城最好的酒店也不在话下,却是不知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宴会,偏偏在赵家大院里。这完全是赵总的家庭聚会,哪里是什么宴请八方的订婚宴?” 赵慧妤保持甜美的笑容,解释道:“无论怎样豪华的酒店,气氛也总归不如自家和谐喜庆。” 高哲羽冷笑,却不说话。 赵慧妤再次替高哲羽倒酒,依旧是举止优雅,端庄贤淑。 高哲羽盯着她的美丽笑脸,心中有了强烈的不安。 他曾经对沈星夜抱有细微的侥幸心理,认为沈星夜虽然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但不至于明目张胆地联合外人来对付自己的家人。 而现在看来,高哲羽这些许的侥幸心已完全崩碎。 他从赵慧妤的脸上看到了无尽的迷惑与妩媚,而沈星夜恰好又是一个好色之徒。 毫无疑问,沈星夜早已被赵慧妤迷得晕头转向。甚至现在的沈星夜和赵家都称不上合作关系,他只不过是赵慧妤的玩偶,整个赵家的利用工具。 高哲羽沉思着,端起赵慧妤刚倒满的酒,仰头一饮而尽,尔后看向早已醉得神志不清的沈星夜,冷冷说道:“沈总,我没资格对你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但请你记住,你姓沈,不姓赵。” 高哲羽心知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便不做停留,抬步就走。 而高哲羽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沈星夜的声音。 他打着酒嗝,发出粗糙而刺耳的笑声,尤为开心地说道:“慧妤,你说高总是不是喝多了,他居然说我姓沈,不姓赵?” 高哲羽的心一沉,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然后转到暗处继续监视赵慧妤,只不过他依旧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沈星夜像熟睡的小娃娃,扑倒在赵慧妤的怀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赵慧妤依旧在笑,她的笑依旧是那么妖娆迷人,只是这让人沉醉的笑容里,似乎藏着一抹深深的冷意。 第六章 窥视 凌晨前后,灯火通明的赵家大院终于稍稍宁静一分。受邀前来赴宴的宾客都已离去,大厅里只剩一众仆人还在忙碌。 活在社会的底层的平民永远无法理解上流社会的生活,而最简单的例子就是现在身着仆人服装,小心翼翼打扫大厅的仆人们。他们尽心尽力工作一辈子,也未必买得起大殿里的一只吊灯。 他们当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价值连城的饰品,富人们说送就送,想摔就摔;为什么醇厚芬芳的佳酿,富人们说喝就喝,想倒就倒;为什么珍奇美味的食物,富人们说吃就吃,想丢就丢;为什么绫罗绸缎的华服,富人们说买就买,想换就换。 人们佩戴饰品不是为了装饰自己吗?人们喝酒不是为了图一痛快吗?人们吃饭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吗?人们穿衣服不是为了遮羞与御寒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身外之物变成了富人们相互攀比、炫耀的资本了? 偌大的赵家大院,宛如大诗人、大文豪杜牧之笔下描绘的阿房宫,极世间之奢华。 这里的任何一个物品,都不是仆人们能负担得起的。所以他们打扫起来,谨慎至极,不敢损坏哪怕一只酒杯。 也正是因为仆人们打扫得尤为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视野死角,所以有人发现了尤为奇特的事情。 在窗户前的垂帘后面,墙壁上不知何时破开了拇指大的洞。这个洞并没有完全贯穿墙壁,但奇怪的是,仆人把眼睛凑到洞口,看到的却不是一片黑暗,而是一个人影,漆黑的人影。 因为视线范围有限,仆人们都看不清那个人影的全貌,只能隐约看到人影的上半身。只不过光线实在太暗,没人能看清那个人的脸,只能看到他那一双平静至极,仿佛看穿世间一切的冷漠眼眸。 除此之外,仆人们还能从人影的轮廓判断出,他是一个男人。 那个人影藏在拇指大的墙眼里,一动不动。 仆人们面面相觑,都感觉这个人影不但安静至极,而且诡异至极。 毕竟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把自己整个人塞进拇指大的墙眼里。 所以墙眼里的人是怎么做到的? 或者说,那个墙眼里的人影,真的是一个人吗? 稍微懂得一点光学常识的仆人便想到了投影,认为这个看似只有拇指大的墙眼,内部其实还有向外其他方向蔓延的支路,有支路蔓延到墙外,能透光,而墙眼里的人影就是墙外某个人的投影。 这个解释已经牵强到完全没有可信度而言。但以仆人们的智慧,也着实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于是想象力较为丰富的仆人忽然想到了最恐怖的事情。他们脸色苍白,全无血色,失神惊呼道:“鬼啊!墙壁里藏了一个鬼!” *** 赵家大院坐落在蛰城市中心,最繁华的路段。而这一片区的住户,无一不是这城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而大人物之间的交流,常常是暗流汹涌。总有人巴不得看别人的笑话,而这个笑话越是滑稽,就越是持久。 而赵家大院闹鬼的事情一旦传开,无疑会引来无数双幸灾乐祸的目光。 幸好赵天相并没有睡,而是在卧房里与柯爱明商量下一步行动。在第一个仆人大呼有鬼的时候,他就换好衣服来了大厅。 赵天相冷着脸听仆人讲述完墙眼里的诡异人影后,便亲自把眼睛凑到墙眼里看了一下。 这一看,赵天相的神经立刻绷紧,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在仆人们看来,那墙眼里的人影很陌生,而且光线很暗,除了一双勉强能折射光线的眸子,根本看不清面部轮廓。 但赵天相一眼就认出了墙眼里的人影。那一双冷漠的、自信的、尊高的眼睛,哪怕赵天相只看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 因为那是沈临渊的眼睛! 赵天相的心里升起一股入骨的凉意,那是他几乎已经忘记的、被沈临渊蔑视乃至是无视的屈辱与恐惧。 赵天相慢慢回忆起来了。 他和沈临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有了这种仿佛无论自己做什么、无论怎样努力,也入不了沈临渊的眼的自卑感。 那时候他体内还流淌着只属于少年的热血,而少年常常是不服输、不言败的。 从那时起,赵天相就已把沈临渊视作自己这一生必须克服并且超越的魔障。 赵天相和沈临渊的初见,便是两人商量沈氏集团股份转让的问题。 赵天相原本只想购买少许沈氏集团的股份,花时间慢慢观察沈氏集团未来的发展迹象再进一步做决定。 但他看到沈临渊的那双眼睛之后,便知道沈氏集团必将成为企业界的擎天大柱。 所以他在那时候就已动了心思,想要一步到位,直接控制整个沈氏集团。 那时沈氏集团的市值不超过两千万,赵天相却愿意用一千五百万购买百分十六十的股份。 这种做法看上去很愚蠢,但他知道,这是正面击败沈临渊,并且克服自身魔障的绝佳妙招。 毕竟那时沈氏集团的资金流动完全滞塞,需要强大的资金来疏通。 他不认为沈临渊会拒绝这么诱人的条件。 然而沈临渊像是早就洞察了他的心思,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便脱口拒绝了。 沈临渊将话说得非常死。他只转让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哪怕赵天相出的价格低一点也无所谓,若想要更多的股份,除非等沈氏集团倒塌,再将它收购过去。 赵天相当时就知道,沈氏集团绝对不会倒塌,因为沈临渊不是一般的企业家,哪怕是破败不堪的烂摊子,到了他的手上也一定会化腐朽为神奇。 赵天相最终妥协了。用区区几百万的代价,买到了沈氏集团的百分之二十股份。而这百分之二十股份在今天,却已价值百亿。 赵天相从出生到现在,横跨半个世纪的岁月,他所做过的、最成功的一单生意,便是和沈临渊合作,购买了沈氏集团的百分之二十股份。 如果他是一个知足的人,不仅这一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哪怕是他的后十代子孙,也一定衣食无忧。 然而赵天相并不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沈氏集团的百分之二十股份,便足以将他的福泽蔓延到十代以后,那整个沈氏集团又将是怎样肥美的一块蛋糕? 赵天相不仅要满足自己的贪婪,还要扫除自己心中的阴霾与魔障。 纵然沈临渊从未主动与他敌对过,他也必须击败沈临渊,让自己的物质与灵魂都得到最极致的升华。 所以这些年里,他为了对付沈临渊,暗中做的小动作是一点也不少。 现如今,那些宁愿支付高额违约金,也要强行中断与沈氏集团的合作的企业,其中大部分都是赵天相暗中操控所致。 赵天相用了近二十年时间,才将沈氏集团与外界其他企业的关系网完全控制住。 他等的就是沈氏集团遭遇变故的那一天,然后陡然切断这些关系网,将整个沈氏集团孤立起来。 他相信,等到那时候,哪怕是战无不胜的沈临渊,也必将品尝到败北的滋味。 而他所等的变故,很快就出现了。 在企业界几乎与沈氏集团站在同一高度的虎鹰集团,因前董事长意外身亡,新任董事长强行终止与沈氏集团的合作项目,导致沈氏集团面临高额损失。 这一事件的发生,完全在赵天相的意料之外。 因为在他的计划中,至少还要筹备五年以上,才能保证完全击败沈临渊。 而这个变数对赵天相而言是绝佳的机会,使得他的计划提前了足足五年。 毫无疑问,他现在已经胜券在握。沈临渊变成了光杆司令,得不到任何的援助。 任何人遇到他这种情况,唯一能想到的、解决难题的办法,便是转让股份,换取资金,勉强维持集团正常运转。 而当他手中持有的股份低于百分之五十时,沈氏集团就不再是他的天下。而晋升为集团最大股东的赵天相,便有无数种办法将他彻底击垮。 在赵天相的计划中,一切程序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他也的确离最终的胜利越来越近了。 只不过这其中也有些许事情出乎赵天相的预料。 沈临渊表现得实在是太过平静,平静到仿佛沈氏集团从未遭遇任何危机。 沈临渊的平静让赵天相有些不安,但胜利的天平却并未因他平静而改变倾斜方向。 赵天相知道,沈临渊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比如蛰城市长胡耀,警局局长张弥。 赵天相不得不承认,有市长和警局局长这样的朋友,是非常愉快的事情,毕竟办许多事情都能走不少捷径。 然而无论是市长还是警局局长,也都是有权而无钱。 现在沈临渊最需要的是钱,而不是权。在这个问题上,纵然胡耀与张弥有心帮助沈临渊,也完全是力不从心。 沈临渊剩下的求助对象只有一个,便是王氏路桥有限公司的董事长王睿。 王氏路桥虽比不得沈氏集团,但也是实力相当强大的企业。如果王睿愿意帮助沈临渊,短时间内筹资几个亿也并非不可能。 沈临渊平日里和王睿的私交很不错,尤其是近期,这两个人走得非常近。 赵天相甚至不用想,便知道沈临渊和王睿在聊些什么。 诚然,以沈临渊与王睿的关系,彼此间相互帮助增进友谊,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可是沈氏集团这次面临的危机实在太过严重,以王睿的实力,万万不可能帮沈临渊完全突破难题。 况且王睿是企业家,而非慈善家,纵然他要帮沈临渊,也不可能是无条件帮助。 沈临渊或多或少,也需要转让一定股份给王睿。 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期,沈临渊手中持有的股份,几乎等同于他的命脉。他每转让一点股份,自身的命脉便薄弱一分。 而且赵天相早已意料到沈临渊会找王睿帮忙。在沈临渊找到王睿之前,赵天相就已找过他一次。 赵天相早就与王睿达成共识,合作击败沈临渊。 虽然赵天相也不确定王睿是否真心与自己合作,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只需要确定一件事就够了,便是无论王睿在打什么算盘,也都改变不了沈临渊的败局。 赵天相深信着,自己赢定了,哪怕沈临渊是尊高的神只,这一次却必败无疑。 可是现在,赵天相的信心出现了动摇。 因为墙眼里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凝着一双冷漠的眼睛,窥视着赵家大院里的一切。 赵天相不知道那个人影是怎么进入墙眼里的,也不知道那个人影到底在看什么。正是这种种未知,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因为那个人影,那双眼睛,是沈临渊无疑! 就仿佛沈临渊至始至终冷眼看着赵天相的一切计划与行动,宛如高坐看台的看客,正目不转睛看一场滑稽的闹剧。 近二十年的秘密筹划,绝对没有丝毫破绽的必胜计划,居然一直被沈临渊注视着? 赵天相感觉自己的内心快崩溃了。 好在他毕竟是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人物,至少现在还能喜怒无色,无论心中藏着怎样激烈的情绪,也绝对不会表现在脸上。 他扫视大厅里的仆人,冷冷说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如果说赵家大院是皇宫,赵天相就是皇帝,而大厅里这些低贱的下人们,当然不能忤逆圣上的旨意。 他们均是神色凝重,重重点头,连那些怀疑闹鬼的仆人,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赵天相驱散仆人们之后,脸上终于有了凝重与慌张。 他立刻回房找柯爱明,与她说墙眼里的事情。 柯爱明原本不信,待她看了墙眼里的人影之后,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赵天相惊慌失措,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便要依赖柯爱明。 柯爱明冷冷说道:“不管墙眼里的人是怎么来的,也不管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沈临渊。既然他躲在墙壁里面,那我们就直接把墙壁拆了!” 赵天相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不管墙眼里的东西是人是鬼,把墙拆了,他就必定原形毕露。 当天深夜,赵家大院里不断传出“咚咚咚”的敲打钝响声,是赵天相用铁锤一锤一锤地敲打墙壁所致。 其声音绕开,荡出很远很远,惊醒了不少人。 而当赵天相将墙壁完全敲碎,墙眼不复存在之后,却发现墙壁里除了残碎的砖块与水泥混凝土,竟什么也没有。 第七章 利用 沈星暮安静站在赵家大院的大厅里。从这场订婚宴开始,再到仆人发现墙眼里的人影,最后到赵天相一锤一锤将墙壁彻底敲碎,这整个过程中,沈星暮一直都在。 沈星暮的“念”的非常强,强大到足以屏蔽所有人对他的感官认知。因为他的“念”足够强,所以他可以让自己变成透明人,哪怕他站在婚宴的主舞台上,捏着话筒高唱一曲《闹剧》,也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这场订婚宴里,沈星暮一直观察着赵天相和柯爱明。他们交谈过的每一句话,乃至是他们的每一个细微举动,都被沈星暮看在眼里。 在宾客们都走后,赵天相和柯爱明回卧房交谈了不少私密内容,这其中便大致提及他们的算计。 沈星暮从他们的对话中基本上摸清楚他们的计划。无非就是切断沈氏集团与其他企业的联系,将沈临渊完全孤立起来,迫使他不断转让股份,最终失去对沈氏集团的控制权。 沈星暮不得不承认,赵天相和柯爱明的计划算不得高明,但又着实完美。说这个计划不高明,因为稍微有一点头脑的人便能想清楚整盘计划的来龙去脉,然而这个计划偏偏又完美无比,纵然沈临渊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也已然找不到突破口。 或许从这一层意义上讲,赵天相和柯爱明用的不是阴谋,而是阳谋。阳谋的精髓就在于,哪怕对方知道自己挖了陷阱,也只能无奈地向陷阱里钻。 沈星暮思考着,渐渐意识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如果沈临渊把沈氏集团现在面对的困难交给他来处理,他除了找夏秦帮忙,竟想不出有效的办法解决这件事。 沈星暮只好承认,自己的确没能力掌握沈氏集团这等庞然大物。或者说,这世上除了沈临渊,没人能将沈氏集团经营至最好。 沈星暮对沈临渊的好奇之心越发强烈。既然他能察觉赵天相和柯爱明的计划,那沈临渊当然也能洞悉。 沈星暮想不出破解这一阳谋的办法,沈临渊却一定有办法。因为就在两天前,他们父子在床边的单独对话里,沈临渊亲口说过,赵天相也好,柯爱明也好,抑或是赵慧妤,董皓等等觊觎沈氏集团的人,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 沈星暮对沈临渊了解的确不够深,这世上不了解父亲的儿子比比皆是,沈星暮也并非特例。但沈星暮知道,沈临渊向来不把话说到十分满,哪怕他有十足的把握也常常是闭口不言。如若他将话说满了,就只能证明一件事,便是他所说的,便是一定会应验的真实。 沈星暮很想知道沈临渊到底隐藏了多少实力,到底准备用什么办法去对付赵天相与柯爱明。 这种事情,在沈临渊没有行动之前,沈星暮便想不出半点头绪。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沈星暮现在非常有耐心。 从夏恬将自身冰封的那一刻起,原本早已成熟的沈星暮,好像变得更加成熟了。 有的时候,成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而且“成熟”这个词本身,也并不指代人的某个特定状态。 成熟的人,可以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成熟。 人不是水果,不会熟烂,所以人的成熟也是没有极限的。 沈星暮在得知赵天相和柯爱明的计划之后,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留在赵家大院继续观察。 他的耐心果然得到了对等的回报。 赵天相、柯爱明、以及赵家大院的仆人都弄不明白墙眼里的人影是怎么回事,沈星暮却一眼就看出了玄机。 他发现那个墙眼里面流动着微弱的“念”,而从“念”的运转速率可以判断出,那个墙眼在赵家大院存在了十年以上。 因为“念”本身存在很强大的屏蔽作用,导致这十年里,赵天相与柯爱明都未曾发现它的存在。 而赵天相敲碎墙壁之后,他和柯爱明都没发现任何端倪,沈星暮却能察觉混凝土里夹杂的少许血渍。 那些血渍早已干涸风化,褪了色,变成了难以辨别的痂。 沈星暮能推测出,那个墙眼里藏着一道用血刻画的咒术,而那道咒术的作用很可能是充当监视器,监视赵家大院的一切风吹草动。 而且赵天相在和柯爱明的对话里有提及,墙眼里的人影是沈临渊。 沈星暮便能想到,墙眼里的符文咒术,是沈临渊刻画的,而且是十年前就已刻画好的。 沈星暮不由得感叹,沈临渊果真深谋远虑,早在十年前就对赵天相与柯爱明有了防备。 而更让沈星暮在意的是,沈临渊能刻画符文咒术,证明他懂得“念”的使用。沈星暮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从未感觉到哪怕一丝“念”的波动。 在许多存在力量体系的影视作品和文字作品中,力量的强弱,往往存在一个明确的等级规划。如果一个人感觉不到另一个人的力量波动,便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是后者太过弱小,弱小到力量波动几乎可以被忽略,其二则是后者太过强大,强大到弱者根本无法窥探他的深浅。 沈星暮不认为沈临渊很弱,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声称要去参加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所以沈临渊很强,他的强大甚至超过沈星暮的认知。 沈星暮想到了刘俊,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同样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曾有一瞬,沈星暮在刘俊身上察觉到了类似安梦初一般恐怖的压迫感。 沈星暮发现这个世上隐藏的强者实在太多,哪怕是已经得到两朵善念之花的力量的他,与那些站在人类顶点的强者相比,依旧是太弱了。 除此之外,沈星暮还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便是沈星夜的体内也有微弱的“念”的波动。 当然,沈星夜无法与沈临渊相提并论,他的弱是真的弱。 关于沈星夜的“念”是怎么来的,沈星暮稍一思考,便能想出些许眉目。 因为杜贞就是杜茜,她不仅是沈星暮的母亲,同样是沈星夜的母亲。 无论沈星暮怎样优秀,沈星夜怎样混账,在母亲的眼中,却没有丝毫区别。 杜贞是“天神”的祭司,沈星夜也是“天神”的成员。他们母女私下接触的时间当然不会少。 杜贞想办法开发出沈星夜体内的“念”,让他有不弱的自保能力,这显然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这会赵天相和柯爱明均是面色沉重,似乎还在思考墙眼的问题。 沈星暮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心知他们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出答案。 正当沈星夜准备退出赵家大院时,二楼忽然传来剧烈的震荡,同时还有女人的惊叫声。 赵天相和柯爱明同时怔住,旋即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沈星暮心中觉得好笑,因为二楼传来的动静,无疑是沈星夜和赵慧妤“办事”弄出来的。 只不过听赵慧妤撕心裂肺的叫声,似乎她心里非常不情愿。 沈星暮看赵天相和柯爱明的反应,大概也猜到,他们也瞧不上沈星夜这种宛如社会败类的女婿。 他们之所以把赵慧妤许配给沈星夜,图的只是他手中的股份而已。 *** 天蒙蒙亮,赵慧妤便已醒了过来,盯着窗外的天光发呆。 她昨晚哭了很久很久,哭得喉咙沙哑,眼睛臃肿,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时,才压着心中无尽委屈与仇恨,睡着了。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她陪沈星夜睡的第几晚了。她只知道次数很多,多到让她绝望。 赵慧妤是天生的公主,世间所有的富贵与宠爱,都该集中在她身上。因为她的父母有能力,是蛰城的大人物,她想要的任何东西,他们都能想办法帮她弄来。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她也曾像单纯的少女,幻想过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 她认为他一定很高,很俊,眸子里满是尊高与冷漠,但又藏着无与伦比的温柔。 以赵慧妤的条件,要求这样的男人,的确算不得过分。 只不过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她在数之不尽的优秀男人中,偏偏找到沈星暮。 沈星暮的确又高又俊,而且总是冷着脸,眼睛里也全是冷傲与尊高,而极致的冷漠里似乎又藏着某种温柔。 赵慧妤的少女梦里,渴望着那一分独一无二的温柔。她好不容易在万万人中找到他,讽刺的是,她恰恰被他的那一抹温柔摧毁得心若死灰。 无论那一份温柔怎样让人心驰神往,只要那一份不是属于她的,那温柔本身也将变成蚀骨的诅咒。 赵慧妤总以为沈星暮只是在她面前故作冷漠,其实心里一直很在意她。 所以他对她越是冷漠,她便越是爱他。 直到那一天,噩梦忽然降临。 因为沈星暮要结婚了,与他结婚的对象不是她,而是一个叫夏恬的女人。 这对赵慧妤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女人的感情总是细腻,细腻的感情便容易被无限放大。所以得不到爱,很容易变成恨。 因爱生恨,总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赵慧妤不仅恨沈星暮,还恨夏恬。 昔日在蛰城北康路宝蓝大酒店里的那一场枪击案,就是赵慧妤安排的。只可惜她找的那群人,并没有杀死沈星暮与夏恬,反倒险些留下证据。 赵慧妤意识到,想用暗杀这种手段去对付沈星暮和夏恬,难度实在太大。毕竟沈星暮本身有很不错的身手,而且他随时也能召集一大群愿意为他拼命的狠人。 赵慧妤无奈放弃了暗杀沈星暮与夏恬的想法,转而把目光放到了沈星夜身上。 她记得,很早以前就有过传闻,沈家的二少爷沈星夜曾暗中算计沈星暮,几乎置沈星暮于死地。 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但一定可以合作。 赵慧妤开始想办法接近沈星夜。而一个女人要接近一个男人,常常是容易得很。 赵慧妤很容易就成功了。 最初她接近沈星夜时,只将他视作头脑简单的白痴,认为稍微给他一点甜头,他就会像听话的哈巴狗,叫他向东,他便决不向西。 沈星夜平日里给人的印象也的确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好色成性。他在沈氏集团当了多年的高层干部,却从未给集团带来任何收益,反而屡屡闹出幺蛾子,让集团亏损。 无论换谁去评价沈星夜,都会一口咬定道:“他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赵慧妤认为自己很聪明,想要利用沈星夜这种蠢货,并不是难事。 所以在她的计划中,她只需要对沈星夜稍微温柔一点,让两人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微妙距离,他便会产生一种只要努力一点就能追到她的错觉,然后心甘情愿受她驱使。 赵慧妤的想法的确很好,头脑简单的男人,的确很容易被女人当成玩偶一般随便揉捏。 只可惜她忽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沈星夜的确是头脑简单的蠢货,但他和其他蠢货又有本质区别,因为他是沈临渊的儿子,天生便飞扬跋扈惯了的公子哥。 赵慧妤用这种“钓鱼”一般的办法去吊着沈星夜,一次两次或许他还有耐心耗着,但次数一多,他的耐心便全被耗光了。 沈星夜有一个不得了的父亲,所以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 赵慧妤自以为已经慢慢控制住沈星夜时,却不知他已经胆大妄为地向她的酒杯里下了药。 企图利用别人的人,便要做好被利用的心理准备。 赵慧妤显然没有这种心理准备,稀里糊涂地被沈星夜夺走了初夜。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她恨透了沈星夜,向赵天相和柯爱明诉苦,请他们去除掉沈星夜,结果却是,一向对百般疼爱的父母,这一次在她吃了天大的亏之后,居然没有帮她报仇的打算,反而想顺水推舟劝她嫁给沈星夜。 赵天相和柯爱明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想找机会夺走沈星夜手中的股份,至于赵慧妤心中是否难受与委屈,在这种大事上,便不值得考虑。 赵慧妤感觉自己坠入了地狱,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但她一想到沈星暮,夏恬,沈星夜都还好好活着,心中便有不甘。 不甘的情绪,有时候也是驱使人顽强活下去的力量源泉。 赵慧妤忍着心中的痛,不哭不闹,更不轻生。 哪怕后来沈星夜又偷偷给她下过几次药,她也隐忍着,等待着报仇雪恨、扬眉吐气的那一天的到来。 再后来,沈星夜已经不需要对她下药了。 只要他想要了,便理所当然地伸手脱她的衣服。 她从不抗拒,也很少哭闹。 类似昨晚那种痛苦的叫声,好几个月才会有一次。那时她心中的情绪压抑到极致时,有且仅有的释放途径。 第八章 饥饿 沈星夜确切地感觉到了那种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恍惚感。这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描述的感觉,硬要解释的话,就只能用较为深奥的比喻。就比如,一个常年饥寒交迫、食不果腹的贫民,忽然得到了一张永久的饭票,每天都有数之不尽的山珍海味享用,每天都能大快朵颐。然而不管肚子里装了多少美味佳酿,却依旧拂不去早已入骨的饥饿感。 沈星夜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常年饥饿的贫民,赵慧妤则是从天而降的饭票。对于一个较为挑食的人而言,无论放在餐桌上的食物怎样奢华美丽,只要它不合自己的胃口,那就与一碗黑乎乎的糟糠没什么区别。 沈星夜对女人的确非常挑剔,一般的莺莺燕燕庸脂俗粉,他顶多就招来图一放纵与消遣。如若他要找一个女人成家,那个女人就一定不能太拙劣、太庸俗。 如果把赵慧妤和童遥、肖浅裳、夏恬等女人放在天平上作比较,沈星夜不认为天平会向童遥等女人那边倾斜。 赵慧妤的确是一个美丽而端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性格与品位的上乘女人。 沈星夜认为赵慧妤非常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如果两人就这样结婚生子,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现在喜事临门,婚礼在即,沈星夜却感觉不到丝毫欣喜,反而沉闷压抑。 因为他还饿着肚子,早已刻入他的骨子里的饥饿感,并不因赵慧妤真的要变成他的老婆而消退。 沈星夜第一次察觉到这种饥饿感是在去年夏天,那时他和赵慧妤在一起已有三个多月。他们最初的好奇与激情好像都已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心照不宣的平淡。 或者换一个比较通俗的说法,就是沈星夜玩腻了,在赵慧妤身上找不到任何新鲜感了,便觉得索然无味,再无兴致。 若在以往,沈星夜肯定会换一个女人,再去寻找新鲜感与刺激感。 但他没有这么做。而他不这么做的原因与赵慧妤的家世没有任何关系,他敢向她的酒杯里下药,就已然证明他不怕赵天相与柯爱明。 在今年开春以前,沈星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每天和赵慧妤腻在一起,过这种平淡到不起任何波澜的生活。 现在他却渐渐明白了。无论他怎样好色成性,怎样喜欢玩女人,也改变不了他本身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的事实。 人都有感情,哪怕是丧尽天良、罄竹难书的罪犯,心里面也未必没有牵挂。 沈星夜终于发现了自己总是饥饿的原因。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他爱上了赵慧妤。 沈星夜自己也觉得这个答案非常滑稽可笑。他可是沈氏集团的二公子啊。身份、地位、财富、名誉应有尽有,遑论女人? 他甚至敢肯定,自己睡过的女人从自家门口一直排队,能穿过几条长街排到沈氏集团大楼的门前。 他这么纨绔,这么花心,这么喜欢玩弄女人的人,居然也会在不知不觉间爱上某个女人? 赵慧妤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去爱? 美貌?身材?气质?抑或是那一颗早已黑透了的蛇蝎之心? 这些全都是错的。 赵慧妤的确美丽,却不代表世上没有其他美女。诱人的皮囊,普天之下比比皆是。在这一点上,赵慧妤并不是唯一。 虽然沈星夜自己也是心狠手辣的人,但他并不喜欢与自己同样狠毒的女人。所以他也并非因她的怨毒而爱她。 或者说,若沈星夜真的爱赵慧妤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性格,那他们的结合,也必将黑暗与扭曲。 沈星夜脑中总会闪过赵慧妤安静躺在床上,一张无垢的脸,不带任何表情、任何情绪,平静到古井无波的画面。 有的时候,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平静本身也是一种不平静。 沈星夜能看到赵慧妤平静的面容里隐藏的浩瀚波澜,干净的眼角好似藏着倾盆泪雨、倾盆悲伤。 她的平静,总是那么的让人心碎。 沈星夜不只一次想要抬手抚她的脸,拭去她眼角的泪,可是他每次无意识抬起的手,最终都僵在了半空中。因为她的眼角并没有泪水,她的泪在心里,他的手伸不进她的心里。 沈星夜能做的,便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保持风流成性好色之徒的形象。 他只有这样,才能理所当然地亲吻她、拥抱她、乃至是宛如饿狼一般啃食她。 他知道她心中的悲伤与痛苦,她却不知道他心中的万千爱慕。 所以他总是那么的饥饿,饿的不是肚子,而是心,空虚的心。 偶有夜晚,赵慧妤会压不住心中的情绪,哭出声来。 只有在这种时候,沈星夜那颗空虚的心才能得到些许填补,因为他终于可以抬手擦拭她眼角的泪水了。 沈星夜知道的,赵慧妤爱的人是他的大哥沈星暮。 这件事本就不是秘密。 在沈星暮和夏恬结婚之前,赵慧妤像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每天假装若无其事,却总是在沈星暮的眼前晃。 她甚至可以演出许多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剧情。 她总是在沈星暮面前头晕、扭脚、抑或是感冒打喷嚏。她总能找出无数个接近他的理由。只不过最后的最后,她也仅仅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而这个故事里并没有沈星暮。 沈星夜知道赵天相和柯爱明在打什么算盘,他也知道赵慧妤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这些事情对沈星也而言,并没有什么所谓。 况且在十年之前,杜茜病死在病床上起,他对沈临渊与沈星暮的恨就未曾消泯过。 如果赵天相真的有本事弄死沈临渊和沈星暮,他的确是不介意当一回棋子。 然而沈星夜不认为赵天相有这个本事。 所以这些事情还是需要他自己来办。 沈星夜从集团大楼出来时,赵慧妤就在门外侯着。 她站在熙攘的人流中,鹤立鸡群,亭亭玉立。 这样的画面,对沈星夜而言再熟悉不过。赵慧妤每天都会等他,哪怕烈日灼灼抑或是风雨交加,只要他没离开集团大楼,她就一定不会走。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沈星夜的一天,有二十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均是和赵慧妤一起度过的。 沈星夜会心一笑,大步走近,自然而然地抓起她的手。 赵慧妤嫣然道:“星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沈星夜问:“什么好消息?” 赵慧妤道:“童遥好像耐不住寂寞,准备找个男人了。” 沈星夜皱眉道:“你说的好消息就是这件事?” 赵慧妤保持甜美的笑容,点头道:“是啊。莫非你不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 沈星夜的心像被一把钳子揪住,又酸又痛,但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淡淡说道:“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童遥的事情的?” 赵慧妤抱住沈星夜的手,巧笑嫣然道:“你在意的女人,我当然要帮你盯着啊。” 沈星夜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你应该盯好你自己。” *** 时令推移到大暑,气候越发灼热。 烁玉流金的季节里,赵天相的心仿佛也被放在灼灼烈日下曝晒烘烤,燥热难宁。 赵天相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沈氏集团财务早已亏空,资金链完全处于滞塞状态的情况下,集团旗下的各项企业为什么还能正常运行。 就在一个多月前,数十个企业中断了与沈氏集团的合作,纵然沈氏集团能收到多笔数额不菲的违约金,但搁置的项目的损失,绝非这些违约赔偿能补填上来的。 然而事实是,在没有外来企业帮助的情况下,沈氏集团旗下的大部分重要项目依旧正常运行了起来。 为此赵天相找机会查过集团财务。 财务上各个数据均显示一个结果,便是集团内部已经没钱了。 可是没钱的情况下,那些重要项目又是怎么运转起来的?而且这些项目里,还包括伴随惊人预算的弭城边境游戏城开发项目。 沈氏集团遭遇的危机仿佛忽然有了转折,出现了明显的缓和迹象。 而沈氏集团一旦度过这场危机,沈临渊的地位再无任何人可以撼动,哪怕赵天相和柯爱明倾尽手段也无异于蜉蝣撼大树。 赵天相的背脊有了寒意。他已然意识到,沈临渊一直淡然若素,并非强作镇定,而是真的有办法解决集团现如今面临的难题。 赵天相每每回想起一星期前在自家大厅的墙眼里看到的人影,心中的便弥散开恐惧的雾霾。 无论他心里怎样不甘,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不是沈临渊的对手。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旧如此。 沈临渊就像一尊顶天立地的巨人,哪怕天塌地陷,他也能凭双手双脚,将整个天地撑起来。 他就是这么强大的男人,强大到让人绝望。 赵天相的心理防线逐步崩溃,迷茫得再也找不到方向时,他的妻子柯爱明又一次站了起来,替他指明了前路。 在赵天相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柯爱明却能一眼看出玄机。 柯爱明冷笑道:“沈临渊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可怕。沈氏集团早已是外强中干的躯壳,被抽干的柴薪的火炉,就算还能燃起来,也不过是些没烧尽的余火。沈临渊是在虚张声势。他故意绕开集团财务,直接向正在进行的那些项目注入少许预算,使得那些项目还能短时间正常运行。而这些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就仿佛沈氏集团还和往昔一样,拥有无与伦比的财力,哪怕离开了那些合作企业,也能正常运营。” 赵天相被柯爱明一语点醒,但新的问题又随之出现。 赵天相一脸不解地问道:“爱明,你说的没错,沈临渊一定是在虚张声势。可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能独裁沈氏集团这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道理。” 柯爱明淡淡说道:“走在沙漠里的人,哪怕心知一口水救不了自己的命,他也依旧会把最后一口水活下去。你说这是为什么?” 赵天相道:“多坚持一天,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柯爱明点头道:“沈临渊明显是被逼到了绝境,黔驴技穷,只能暂时拖延时间,等待或许会出现的转机。” 赵天相问:“沈氏集团现在的局面,还能出现什么转机?” 柯爱明道:“如果有大企业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投资沈氏集团旗下的项目,沈氏集团面临的危机也将不攻自破。” 赵天相皱眉道:“我不认为现在还有大企业愿意与投资沈氏集团旗下的项目。” 柯爱明道:“所以沈临渊的最终结局依旧是一败涂地。但在这之前,有个问题我们还需要弄清楚。沈氏集团旗下的项目无一不是预算惊人,纵然是短时间维持项目正常运转,也需要一笔庞大的资金支撑。我们必须弄清楚,沈临渊是怎么拿到这笔资金的。” 赵天相思索片刻,迟疑道:“是王睿?” 柯爱明点头道:“现如今还愿意帮助沈临渊的,也只有王睿。但是这里面也有问题。王睿的实力并不足以帮沈临渊渡过难关,因为现在的沈氏集团像一个吸钱的无底洞,纵然整个王氏路桥搭进去也是杯水车薪。王睿并不是念及友谊就不管自身的蠢货,他这么做一定存在原因。” 赵天相道:“在这之前,我也找王睿谈过。他愿意和我们合作,一起对付沈临渊。” 柯爱明道:“但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的。说不定他和你谈话本身就是逢场作戏。” 赵天相道:“他和我们合作,在沈临渊倒下之后,能分一杯羹,但他若坚持站在沈临渊那边,结果只可能是一起灭亡。他本身也是非常有头脑的企业家,不可能看不透这一层道理。” 柯爱明道:“你是想说,暗中帮助沈临渊的人未必是王睿?” 赵天相点头道:“是王睿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不是绝对,毕竟沈临渊的人脉并不弱,说不定他还有某些我们不知道的、而又非常有实力的朋友。” 柯爱明冷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查出暗中帮助沈临渊的人,最好能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黔驴技穷的强撑。如果实在找不到突破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暗中帮助沈临渊的人除掉。” 第九章 人和 赵天相早年做非法经营的时候,接触过蛰城的地下世界,认识不少有头有脸的黑帮大哥。甚至他本身也算黑帮的人,虽然他本身没有创建帮派,也没有加入某个帮派,但他的许多作为,与黑帮的人相比,残忍程度还有过之无不及。 而柯爱明能嫁给赵天相,无疑证明她本身也在这一摊污浊的浑水之中。 或者说,在繁华美丽的大城市里,越是光鲜尊贵的人,越是少不了足可令人瞠目结舌的黑历史。 所以柯爱明说除掉暗中帮助沈临渊的人,便是她动了杀心,真的要杀人。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什么东西都可以明码标价,爱情如此,友谊如此,哪怕是人命,也依旧如此。 而赵天相和柯爱明,恰好有买命的本钱与门路。所以他们想让某个人从世上消失,并不是特别难的事情。 当然,这只是指那些没有背景与靠山的人。像沈临渊这种人,就算赵天相开出天价买他的命,也几乎不可能买得到。 因为他们站在他们这个高度的人,不仅懂得如何杀人,同样懂得如何自保。如若不然,沈临渊也活不到现在。 正常人也好,黑帮的人也好,哪怕是以杀人为乐的电锯狂,也鲜少有无差别杀人的现象出现。要杀人的人,当然要提前找到自己要杀的目标。 赵天相和柯爱明发动了至少五十个本领高强的细作去查沈临渊的身边的人。从五月中旬到现在的七月下旬,两个多月时间里,沈临渊接触过的人,全都被他们一五一十查了出来。 然后两人得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便是沈临渊近两个月,除了出入集团大楼,唯一单独见过面的人,的的确确只有王睿。 甚至于,近几年,一直和沈临渊同居的杜贞也已消失不见。 这一点显得太过反常。 赵天相坐在大厅里,正对着那面被他敲碎,然后又重新补上的墙壁,一连串的疑问,让他越发感到压抑。 墙壁莫名出现了一个墙眼,墙眼里有个人影,酷似沈临渊。 原本应该穷途末路的沈临渊,却仿佛北窗高卧的闲客,每天除了进出集团大楼,整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文件,便闲在家里喝茶。 原本因资金链断裂,应该被迫停止运行的各个项目,却又莫名有了流动资金,正常运行了起来。 这种种现象,种种谜团,都显得太过离奇。仿佛沈临渊本身也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穿、猜不透的迷雾,变得比以往更为深不可测了。 赵天相沉思了许久,终于沉声问道:“莫非真的是王睿在帮助沈临渊?” 柯爱明冷冷说道:“沈临渊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同样是凡夫俗子血肉之躯。无论事情怎样离奇,也一定有合理的解释。是不是王睿在帮他,我们查一下就知道了。” 赵天相只好承认,现在要解开沈临渊身上的谜团,只能从王睿身上下手,慢慢抽丝剥茧,查出真相。 赵天相也很好奇,当他拨开沈临渊身前这层迷雾时,沈临渊还有没有闲情雅致午睡品茶。 赵天相联系了王睿,一方面邀他出来吃饭叙旧,另一方面则派两名本事不弱的细作去查他的账户资金流动。 赵天相用了一天时间去应付王睿。而细作查出来的结果是,王睿的账户上资金非但没有半点流出,反而多出了好几百万。但王氏路桥的财务有大笔支出,数额过亿,财务明细上标注了每一笔资金的流向。 赵天相最终得出结论,暗中帮助沈临渊的人并不是王睿。 虽然不排除王氏路桥那过亿的资金流动做了假账,资金并非用于王氏路桥的建筑项目,而是暗中援助了沈临渊的可能性,但区区一两亿的资金,远远不足以支撑起沈氏集团旗下多个高预算项目的同时运行。 王睿这条线索到这里也算是彻底断了。 赵天相已然想不出新的突破口。 柯爱明却很精明,很快又想到了新的办法,直接说道:“既然不是王睿,就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在暗中帮助沈临渊。我们从沈临渊身边的人入手,几乎不可能再查出头绪。但如果换个方向,就很容易找到切入点。” 赵天相顺着问:“什么切入点?” 柯爱明道:“无论是谁在帮助沈临渊,也无论那些流动资金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现在至少知道,那些资金都在哪里。” 赵天相道:“那些资金都在沈氏集团旗下的各个项目的基地里。” 柯爱明冷声道:“既然资金在项目基地,那基地里就一定有人知道钱是怎么来的。我们现在就将所有项目基地逐个查一遍,一定能查到资金的来源,如此就能锁定暗中帮助沈临渊的人。” 赵天相认为这个办法非常好,虽然过程相对繁琐耗时,但这样耐心查下去,一定能查出有效的线索。 果不其然,赵天相在家里等了三天,他派去各个项目基地的细作们便将他要的信息查了出来。 暗中帮助沈临渊的人竟不只一个,而是一群人。这群人全都是沈氏集团的高层,其中有前董事会成员,也有已经退休多年的高层干部。 赵天相感觉不可思议。因为这些人大部分都和沈临渊没有过深的交情,甚至有些人曾经还和沈临渊有过过节。 他们怎么会在这个风声鹤唳,山雨欲来的敏感时期,不向沈临渊落井下石就已不错,怎会不约而同,慷慨解囊,鼎力帮助他? 赵天相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有的问题,对天生的资本家而言,永远无解。 柯爱明冷着脸,咬牙切齿道:“是人心。沈临渊管理沈氏集团这些年,向来奉行‘无为而治’的治理理念。这种理念的特点就是集团里的一切事宜,都以集团的规章制度为准,他本身并不做任何干预。简单的例子是,一个员工或领导阶层,只要在正常的工作中没有违背集团的规章制度,哪怕他在私人生活中得罪了沈临渊,沈临渊也一定不会在工作中为难他,抑或是直接将他革职。这种治理理念在短时间内看不出任何优越之处,但时间一长,所有人都会发现,沈临渊管理的沈氏集团,非常的自由,也非常的无忧。” 柯爱明说着,本就长出皱纹的脸,在此刻变得越发褶皱紧凑。 赵天相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柯爱明道:“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沈临渊已经得到了不少人心的支持。因为沈氏集团在他手上,没人会感觉到压抑或不适。那些暗中帮助他的高层,大概也有着更深层次的算计。他们不希望沈氏集团易主,同时在沈临渊遭遇困境之时,雪中送炭,只待他熬过这场危机,他们必将得到丰厚百倍的回报。” 赵天相问:“莫非他们现在还认为沈临渊能熬过这场危机?” 柯爱明道:“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 赵天相道:“就算有人暗中支持沈临渊,但支持我们的人却是更多。” 柯爱明摇头道:“虽然同样是支持,但支持与支持之间,也存在非常显着的区别。那些支持我们的人,只是嘴巴上表个态,并不会付诸行动。而支持沈临渊的人就不同,他们真的愿意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交托给沈临渊。” 赵天相沉默。 柯爱明沉声道:“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承认,沈临渊的确比我们高明得多。或许不少人也已经察觉到,如果我们控制了沈氏集团,集团内的利益分布又将重新洗牌,最大份额的利益将落到我们手中,而他们的利益便将受到威胁。” 赵天相冷笑道:“利益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能者多得。” 柯爱明道:“然而沈临渊管理沈氏集团的这些年,并没有大肆压榨集团基层的利益。” 赵天相沉默。 柯爱明道:“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着了一道。或许沈临渊至今表现得如此平静的原因就在这里,因为他相信,有人愿意在这时候站出来帮他分担压力。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赵天相皱眉道:“在弭城游戏城开发项目上,虎鹰集团的忽然撤资,对我们而言的确是天赐良机。而我们赵家在民国时代便已在蛰城扎下深根,蛰城上到资产数十亿的大企业,下到数十万投资才起步的小公司,我都了如指掌。我们的确占尽了天时与地利,具备绝对我优势。至于你说的人和,我不认为那些可以帮沈临渊攻克眼下难题。” 柯爱明道:“那些小股东以及退休的高层干部,短时间内能筹备数个亿帮助沈临渊几乎已是极限。而沈氏集团现在面临的难题不是区区几个亿可以解决的,那群人的确不可能帮沈临渊熬过难关。但我们不能草率地盖棺定论,毕竟我们的对手是沈临渊,在胜利到来的前一刻,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赵天相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柯爱明的眼中闪过冷漠的杀机,淡淡说道:“有第一批人出现,并且悄悄出手帮助沈临渊,就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批人、第三批人。如此循环往复,大量的资金流入各个高预算项目之中,说不定真的有可能让各个大项目顺利熬过投资期。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这个可能性彻底扼杀掉。” 赵天相问:“该怎么扼杀?” 柯爱明道:“人都是惜命的。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暗中帮助沈临渊会死于非命,那还有人帮他妈?” 赵天相懂了,柯爱明是动了杀心,想用雷霆手段先将这第一批人暗杀掉,以此杀鸡儆猴,震慑其他或许有心帮助沈临渊的人。 若要杀人,赵天相当然知道该怎么办。他在初出茅庐,崭露锋芒的少年时代,便已品尝过血的滋味,甚至知道杀过人的罪恶感并不能压过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的快感。 赵天相真的着手部署杀人计划。然而他手下的人还没开始行动,一个惊人的好消息便传到他的耳朵里——沈临渊在闲适近两月之后,终于坐不住,开始转让自己手中的股份了。 赵天相和柯爱明等的无疑是这一天的到来。 股份终究是决定集团控制权的最终与最强武器。 赵天相和柯爱明迟迟不敢跳出来向沈临渊正面宣战,问题就在于他们手中的股份加起来不超过百分之五十。 现在沈临渊开始转让自己手中的股份,便意味着沈临渊对集团的控制权正逐渐削弱。 任何企业家都知道,要把一个企业牢牢握在手中,便一定要捏紧企业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 沈临渊一直是沈氏集团的最大股东,手中一直捏着集团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而他的大儿子沈星暮手上还有百分之八的股份。 沈星暮无疑是无条件支持沈临渊的。 除此之外,集团内还有一个小股东高哲羽,手中也有百分之二的股份。 换言之,现在沈临渊一方还握有集团百分之七十的股份。 而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几乎都在赵天相、柯爱明、赵慧妤、沈星夜手中。 前段时间,沈临渊转让了百分之五股份出去,而那百分之五,也早已被赵天相暗中收购到自己的手中。 此消彼长,双方的实力正逐渐接近。 而这一次,赵天相得到的消息是,沈临渊准备转让百分之十的股份给王睿,换取二十七亿的流动资金继续支撑集团旗下各个大项目的运转。 沈氏集团市值一直在五百亿以上,百分之十的股份,意味着惊人的五十亿数额。然而现在沈氏集团面对重重危机,沈临渊用百分之十股份仅换取二十七亿数额,显然是慌不择路,开始自掘坟墓了。 赵天相和王睿早有往来。 沈临渊将这百分之十的股份转让给王睿,便无异于转让给了赵天相。 双方的实力俨然是进一步靠近,逐渐到了势均力敌、分庭抗礼的境地。 赵天相欣喜之余,却并未忘记杀人计划。 他要把暗中帮助沈临渊的人全都除掉,以防逐渐稳定的局面再出新的变数。 而在他安排好杀手,回房休息时,眼睛好像有过一瞬的恍惚。 他看到纹路错乱的天花板上,好像映出了一条蛇和一头大象的图案,蛇正张着血盆大口,似乎要将整头大象吞下去。 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赵天相闭上眼定神片刻,再次睁开眼时,天花板上的蛇与大象都消失不见了。 之前的画面,似乎只是他一时的错觉。 第十章 次元 赵天相和柯爱明均不知道,他们在商讨如何对付沈临渊,乃至是准备对暗中帮助沈临渊那群人痛下杀手的事情,全都被一双耳朵听到了。 沈星暮每天都会出入赵家大院一次,每次都会在大院里停留很久,有时候甚至一整天也不离开。 他长时间驻留在大院里,目的不仅仅是监视赵天相和柯爱明。他在大院里的时间长了,渐渐察觉到了细微的端倪,便是大院的多个角落都流淌着极其晦涩的“念”波动。 那些“念”给沈星暮的感觉非常奇怪,它们分明微弱,但又充斥着某种很难形容的压迫感。 形象的例子就是,一张普通的白纸,正常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对人构成威胁,但若将白纸浸透水之后,就有了奇妙的变化。用湿透的白纸捂住人的口鼻,可以使人窒息而死。 沈星暮发现的这些“念”,就有这种奇特的性质。 沈星暮不怀疑,这些“念”的主人就是沈临渊,也只有沈临渊才能给人这种仿佛包罗万象、深不可测的压迫感。 沈星暮用了大量的时间来摸索这些“念”。他渐渐领悟到,“念”的强弱和“念”的攻击性不一定呈现线性增长的关系。因为“念”的性质不同,极其强大的“念”,或许很难对人造成伤害,而极其微弱的“念”,却有可能对人造成致命打击。 沈星暮想到左漫雪曾对“念”的定义,她说“念”是人的一种强烈的执念,衍生出的超自然力量。 这个定义的确很客观、很全面。 “念”因人的执念而产生,那“念”的性质便因人的性格与执着之事而有所不同。或者说,“念”本身也有情绪。 沈星暮做过一个实验,便是在释放“念”之前,尝试对自身的“念”施加情绪。然后他发现,如果自己的心绪平静,释放出来的“念”也相对平和许多,而自己的心绪较为低沉,释放出来的“念”也相对沉重许多。 所以想要灵活使用“念”的力量,还需要非常不弱的自制能力,至少要懂得如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毕竟人的七情六欲与生俱来,不是谁都可以轻易驾驭的。 沈星暮将“念”的这一层玄机摸索出来之后,便再次将目光放在赵天相和柯爱明身上。 他们的确都是狠人,动辄要人性命,并且第一时间付诸行动。 沈星暮看到了赵天相部署杀手去刺杀沈氏集团前董事会成员以及退休高层的全过程。 赵天相手下的那些杀手并不出众,至少比之太阳组织的杀手,还存在很大的差距。但这些杀手要去杀一些毫无戒备的普通人,却也是轻而易举。 沈星暮却知道,那些杀手的刺杀计划并不能成功。因为这间大院里,各个角落都分布着沈临渊的“念”,赵天相和柯爱明的一举一动都在沈临渊的眼皮底下。沈临渊当然不会任由他们杀掉帮助自己的人。 沈星暮很想看沈临渊出手的样子,便毫不迟疑选择跟踪那群杀手。 而在沈星暮离开赵家大院之前,也看到了天花板上的图案,那是一条蛇与一头大象的图案。 那图案都是由细微的“念”幻化出来的。 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无疑是沈临渊给赵天相的警告。 然而赵天相并不能意识到这是警告。 所以他一直在自掘坟墓。 赵天相要杀的名单里,有一个前董事会成员,名字叫顾信义。他曾是股市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也曾在沈氏集团呼风唤雨,而今退居二线,整日插花种柳,闲暇无限,却依旧是无数人敬佩的前辈高人。 顾信义曾和沈临渊起过冲突,两人在治理沈氏集团的理念上存在很大的意见分歧。在顾信义看来,无论怎样完善的规章制度,也无法保证集团内部不出乱子,所以他想设置多个集团总监,分别管理集团的各个部门。 沈临渊却认为管理层的员工,在精而不在多,集团总监只需要一个就够了,多了反而容易产生权力与利益的冲突,让集团内部乱成一片。 沈临渊没有采纳顾信义的建议,甚至还说了不少过分的话。 顾信义也是很爱面子的人,当时沈临渊不给他面子,他当然也不给沈临渊面子,两人在董事会疾声厉色争论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其他董事会成员实在坐不住了,这才消停下来。 如果顾信义是记仇的人,那次事后,他显然不会再给沈临渊任何好脸色。事实也的确如此,直到顾信义退休,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几乎没人见顾信义和沈临渊心平气和的说话。 谁也不会想到,现如今沈临渊面对莫大难题,绝大部分集团高层选择作壁上观。顾信义却愿意站出来,甚至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拿出来,竭尽全力帮助沈临渊破局。 这一点,连沈星夜也感到匪夷所思。 虽然顾信义已是花甲老人,而且时常生病,身体非常弱,似已活不了几年,但那些奋不顾身帮助沈临渊的人里面,顾信义却是能量最大的一个。毕竟他活得久,人脉广,他一个人便能掏出七千万帮助沈临渊,而他的那群朋友再站出来,又将出现一笔非常庞大的金额。 所以赵天相的部署中,要杀的第一个人就是顾信义。 沈星暮跟着杀手集团一路至蛰城外环。 蛰城是一个非常大的城市,管辖十二个市辖区,八个县级市,以及五个县。 蛰城市区自然繁华鼎沸,哪怕是蛰城外环,大街小巷里也依旧是人流熙攘,摩肩接踵。 唯一的例外便是外环其中一条较为宽敞的林荫街。 这条街花圃遍布,路两侧密密麻麻排满不知名的行道树,树荫下是闲散的行人,没有鸣笛,没有喧嚣,宛如城市里的乡村,呈现一副宁静与祥和的闲适画面。 顾信义是一个非常喜欢安静的人,所以他的别墅就在这条林荫街的尽头。 沈星暮跟随杀手们来到此地,一时间也被这里的安宁稍稍触动。 他在想,如果夏恬醒过来,他就带她来这样一个宛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安度余生。 但很快的,沈星暮察觉到了端倪。 这条街上的慵懒行人里,居然还藏着不少高手。 沈星暮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里至少有十个人以上,都是体魄强健、并且练过拳脚的武斗高手。 这些人明显不是这里的居民,他们融入普通人的人群里,显然也是有目的的。 果不其然,杀手们的行动虽然隐秘,但还是被那群人察觉到了。 那群人心照不宣,均向街道尽头的别墅里跑。 杀手们身形极快,宛如一阵风卷过,便已抵达红墙绿瓦装点的高大别墅前。 杀手们一拥而入,明显是冲着顾信义去的。 而他们破门的那一刻,别墅里的警报声便已响起。 一群身强体壮的男人从好几条回廊里冲出来,每个人手上都持有武器。 与此同时,之前在林荫街上的那群男人也赶了回来,堵在别墅外面。 一众杀手竟被包围了。 沈星暮明白过来。顾信义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老人,他意料到赵天相有可能会对他出手,所以提前布置了防范措施。 别墅里的这群男人,每个都不弱。他们一拥而上,未必不能拿下这群杀手。 然而杀手和武斗高手总归是有很大区别。 杀手们并不和这群保镖战斗,而是快速分开,用各自的手段,一时间飞檐走壁,居然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一楼客厅里的保镖,来到了二楼回廊。 沈星暮的眉头渐渐皱紧。他跟着这群杀手过来,目的是为了看沈临渊出手的样子,然而顾信义早有准备,这群杀手显然再难得手。 沈星暮几乎可以笃定,顾信义不在这栋别墅里,哪怕这群杀手把别墅里的保镖全都杀了,也问不出顾信义的下落。 沈星暮准备离开这里时,事情又有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沈星暮的推测居然是错的。顾信义在猜到赵天相会对他出手的情况下,居然没有离开这栋别墅,反而像没事的人一样,现在还在二楼的卧房里午睡。 杀手们很快就锁定了顾信义,而顾信义的卧房里,没有哪怕一个保镖。 沈星暮毫不迟疑冲上二楼,来到顾信义的卧房里。 顾信义已经醒来,苍老的脸上闪过浓浓的惊讶之色,却没有丝毫惊慌与恐惧。 他坐起身,对着眼前的一众杀手微笑,竟是一脸从容赴死的模样。 顾信义这样人,怎会这么容易让人得手? 沈星暮快速思考之时,耳边忽然响起平静的话音。那是沈临渊的声音,他淡淡说道:“孩子,人的眼睛,有时候也会骗人。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沈星暮猛然回头,能见的只有客厅里正惊慌失措的一群保镖,却不见沈临渊。 沈星暮立刻问道:“父亲,你在哪里?” 虚空的某处再次传来沈临渊的声音。他笑呵呵地说道:“就如同你一直在赵家大院观察赵天相和柯爱明一般,我也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 沈星暮的神色一僵,再次扫视四周,依旧寻找不到沈临渊。他迟疑着,将自己的“念”全部释放出来,试图以此捕捉沈临渊的位子。然而无论他怎么搜寻,也依旧找不到沈临渊。 沈星暮的耳边再次响起沈临渊的话音,他提醒道:“孩子,以你现在的力量是找不到我的。你先认真看,说不定能看出一些玄机。” 沈星暮安静看向顾信义。 顾信义很是从容地坐在床上,杀手们的枪口已经对准他的脑袋,他却很随意地问道:“你们能等我喝杯茶吗?” 没有回答。或者说,突兀响起的枪声,已算是一种回答。 顾信义的脑袋被子弹打穿,一时血花脑浆飞溅,而他脸上的笑容,竟依旧从容随和。 顾信义就这样死了? 沈星暮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顾信义的的确确死了,任何人被子弹打穿脑袋,也不可能不死。 顾信义躺在殷红的床铺上,变成了血淋淋的尸体,而杀手们得手之后,便不做任何停留,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沈星暮的心在下沉。他实在想不明白,沈临渊怎会对顾信义见死不救。无论怎么说,顾信义也在沈临渊遭遇困境的时候,舍身相助过。 沈星暮看了一眼顾信义的死相,安静往回走。 却在这时,沈临渊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他问:“孩子,你看懂了吗?” 沈星暮道:“父亲,我也想问你,你想让我看的是什么?让我看顾信义是怎样死的?让我明白人必须心狠手辣才能存活?” 沈临渊问:“你真这么想?” 沈星暮道:“眼前的事实让我不得不这样想。” 沈临渊道:“孩子,你在好好想一下,顾信义临死之前,有没有反常的地方?” 沈星暮皱着眉回想,顾信义临死之前的反应的确非常反常。毕竟他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或多或少都怕死,枪口指在他的脑袋前,他却没有丝毫慌乱,仿佛他并不怕死,抑或是他深信自己一定不会死。 沈星暮立刻想到沈临渊之前说过的话,脑中灵光一闪,急声问道:“父亲,你是不是想说,顾信义并没有死,我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沈临渊笑道:“这个世上存在数之不尽的假象,你所看到的每一个画面,都有可能是某人刻意安排的、让你误认为是真相的假象。顾信义并没有死,你说看到的顾信义,只不过是幻象而已。真正的顾信义,现在和我在一起。” 沈星暮忍不住再次看向顾信义,他的尸体依旧是触目惊心,完全不像假的。 沈星暮迟疑着释放自己的“念”,用“念”去感知顾信义的存在,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眼前的顾信义,竟无法用“念”探索到。 仿佛眼前这具尸体本就是不存在的。 沈临渊道:“孩子,你现在懂了吗?” 沈星暮道:“似懂非懂。” 沈临渊问:“哪里不懂?” 沈星暮问:“父亲,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你是怎么做到的?” 沈临渊道:“这只是普通的次元错乱而已。” 沈星暮疑惑道:“次元错乱?什么意思?” 沈临渊道:“意思是,我们现在处于同一时间的不同次元。或者用形象一点的说法就是,我们处于不同的维度。所以我们看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沈星暮忍不住问道:“需要怎样强大的‘念’,才能做到这种事情?” 沈临渊淡淡说道:“这和‘念’的强弱没有太大关系。当你对‘念’有了足够深刻的理解,就不难做到这种事情。” 第十一章 阴影 当一个人对“念”的理解深刻到某种程度,居然可以做到创造次元与维度这种宛如天方夜谭之事? 沈星暮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心中燃起强烈的希望,急切问道:“父亲,既然‘念’连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做到,那么我是不是也能够使用‘念’去救夏恬?” 沈临渊遗憾道:“孩子,你说的这种可能性或许存在,但以你我现在的力量,绝对救不了夏恬。或许你从未察觉到,夏恬的‘念’非常强大,强大到甚至需要使用极其复杂的禁制来进行压制才行,而她对‘念’的理解,也远远超过我。连她自己都没办法拯救自己,我们当然也是无能为力。” 沈星暮的神色一沉,涩声问道:“父亲,关于夏恬,你知道多少?” 沈临渊道:“我知道的并不多。只不过——” 沈星暮急切问道:“只不过什么?” 沈临渊道:“我第一次见夏恬的时候,就隐隐感觉到,她和你的母亲一样,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以往的时候,沈星暮对这个世界的真实了解不多,所以他一直认为夏恬是一个非常简单、单纯的女孩子。而今他逐渐意识到,她比世上的任何女人都要复杂,复杂到他们共枕一年有余,他对这个枕边人却一直是一知半解。 她的确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她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站得远远的,缥缈、依稀、可远观却不可触及。 她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画地为牢,封锁身心。她的痛、她的笑、她的温柔、她的悲伤,全部都只属于她一个人,他永远无法确切体会到她的感受。 所以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哪怕是彼此心意相通的一对璧人,也只不过是一时偶然的默契。 自己的痛,果然是只有自己才能领悟。 沈星暮感到浓浓的失落。他发现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他竟和叶黎一样呆板愚昧。 如同叶黎至今看不透何思语、看不透徐小娟一般,沈星暮也从未将他最爱的夏恬看清楚过。 沈临渊道:“孩子,回去吧。沈氏集团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这场闹剧也已经到了尾声,赵天相和柯爱明从一开始便不可能赢,他们的余生会在大牢里度过。” 沈星暮问:“那赵慧妤呢?” 沈临渊道:“我不知道。” 沈星暮惊讶道:“你不知道?” 沈临渊道:“赵慧妤的结局是什么,只有星夜知道。” 沈星暮沉默。 沈临渊道:“星夜的性格,其实和你相差无几。只是茜茜的离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使得他的心智发生了扭曲,变得残忍与狠辣,做出了许多荒唐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人的本性与生俱来,星夜总归是我的和茜茜的儿子,他也总归姓沈。” 沈星暮冷冷说道:“荒唐到无时无刻想置我们与死地。” 沈临渊不说话。 沈星暮问:“父亲,关于‘念’的理解,我想向你请教。既然你也说了,使用‘念’拯救夏恬的可能性或许是存在的,那么我至少要先达到你的高度,再去进一步摸索拯救夏恬的办法。” 沈临渊轻叹道:“这种问题,仅凭言语根本没办法解释,我想教你,却不知道该如何教。” 沈星暮皱眉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沈临渊道:“是这个意思。” 沈星暮在顾信义的别墅里静站了一会,耳边再无任何声音响起,沈临渊似已离去。 沈星暮思考着,决定先回郊外的别墅,回到夏恬身边。 他感觉夏恬冰封自身的“念”,本身便藏着莫大的玄机。至少以他对“念”的理解与掌握,还不能轻而易举冰封一个人。 *** 中伏过后,时间到了七月底。 金光灿灿,烁玉流金的城市里,无论是为生活而奔波的底层工人,还是事业有成坐办公室里忙碌的高层领导,均在这个季节心浮气躁,挥汗如雨。 沈星夜也一样,高强度的运动使得他全身疲惫而燥热,漆黑的头发仿佛变成了黑色的水藻,汗水浸透他的每一寸皮肤。 只不过他的疲惫和其他为生活而顶着烈日忙碌的人有所不同。别人是因灼热的气温与接踵不断的工作而汗流浃背,他却是躺在空调屋里,宛如嗜血虎狼,发了疯一般掠夺赵慧妤的身体,方才如此疲累。 赵慧妤的确是一个非常妖娆迷人的女人。她总能让他精神百倍,忘却生活中的一切烦恼与苦闷,甚至忘记时间与空间,安静沉醉在香艳迷乱的温柔乡里。 只可惜“忘我”的美好时间总是那么短暂。沈星夜每次激情享受够了,心中油然而生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尤其是他看着赵慧妤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模样,心中便宛如万千针扎一般难受。 有的时候,得到比失去更让人害怕。 因为取舍得失,往往是并驾齐驱,有得到就有失去,有获取就有遗失,这仿佛是亘古不变的至理。 正因为得到了,方才知道有的东西是永远得不到的。 赵慧妤那毫无生机的眉眼,便好像一张充满讥诮与嘲笑的脸,嘲笑沈星夜纵然得到她的人,也永远得不到她的心。 沈星夜抓起被子,小心翼翼地将赵慧妤盖好,尔后安静穿衣,准备出门。 赵慧妤的睫毛轻轻一颤,空洞的眼睛动了一下,宛如石刻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 她露出甜美的笑容,温柔问道:“星夜,这么热的天,你要去哪里?” 沈星夜看着她的美丽笑颜,不觉舒心,反而像是被钳子揪住了心脏,又酸又痛。 沈星夜道:“我要出去找一个人。” 赵慧妤问:“你去找谁?” 沈星夜道:“周玉强。” 赵慧妤惊讶道:“周玉强不是沈临渊的秘书吗?你找他干什么?” 沈星夜道:“无论怎么说,沈临渊是我的父亲,也是你的公公,你不该直呼他的名字。” 赵慧妤开眉一笑,扬眉问道:“那我该唤他什么?公公吗?沈董吗?抑或是父亲?” 沈星夜沉默。 赵慧妤问:“你去找周秘书,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沈星夜直言道:“赵天相和柯爱明加起来也绝不是沈临渊的对手,如果我一直坐视不管,他们迟早一败涂地。我去找周玉强,是因为我知道,现在唯一能出其不意打败沈临渊的办法,就是利用他最信任的人。” 赵慧妤的眉梢微微上挑,抿嘴道:“你不让我直呼公公的名字,你却张口就是唤沈临渊,莫非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妥?” 沈星夜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可以唤沈临渊的名字,你却不可以。” 赵慧妤问:“为什么?” 沈星夜淡淡说道:“无论我和我的亲人关系如何,也仅仅是我们家的事情。你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受过良好教育,懂得礼仪与涵养的好女人。你该对你的男人的亲人,保留最基本的尊重。” 赵慧妤道:“所以你也不该直呼我的父母的名字。” 沈星夜摇头道:“我的确很想称他们为岳父岳母,然而他们好像从未视我为女婿。人的关系常常是对等的,就如同我视你为老婆,你就该视我为老公,只有这样,我们才走得远。” 赵慧妤掀开被子,光着脚丫踩到地上,莲步款款而来,张手便抱住沈星夜,亲吻他的侧脸,咬着他的耳朵说道:“老公,我爱你。” 沈星夜的背脊一凉,猛地一个哆嗦。 赵慧妤笑语嫣然道:“星夜,是这个样子吗?” ——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啊!! 沈星夜埋下头,负在身后的双手已捏紧成拳。 他有一股冲动,便是直接刨出自己的心,给赵慧妤看个清楚。让她知道,他真的深爱着她,将她视作世间唯一。 然而人无心不可活。 无论爱与不爱,都和死人再无关系。 沈星夜还不想割舍自己对赵慧妤的爱,所以他要好好的活着。 沈星夜抬手抚住赵慧妤的脸,用指尖擦拭她的眼角,温柔说道:“慧妤,如果你想哭的话,大声哭出来就好了。” 赵慧妤把头靠在沈星夜的怀里,甜笑道:“世上可不是每个女人都如一般幸运,能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在一起,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哭?” 沈星夜轻抚她的头,手心来回摩挲她的发丝,眼里却不觉间浮出悲伤。他苦笑道:“在别人眼中,沈家的沈星夜,像是一个多余的人。因为沈临渊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企业家,他能从两手空空开始,仅用了不到十年时间,便一步一步创建起几乎统治整个蛰城经济的沈氏集团。他在企业界宛如神话传说一般让人景仰。 沈临渊有个儿子,名字叫沈星暮。他继承了沈临渊的优良传统,各方各面都优异无比,甚至隐隐有种青出于蓝、即将超越沈临渊的趋势。 沈临渊还有一个小儿子,名字叫沈星夜。他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坐拥与生俱来的家境背景优势,却不思进取,除了风花雪月,此外百无一用。 所以别人都认为沈星夜是多余的,像沈家的一颗毒瘤,社会里的一大败类。 可是有谁知道,沈星夜还是学生的时候,也曾悬梁刺股,刻苦奋进,也曾拿到名次,享受全校师生的掌声。他也曾脱离沈家这颗大树,独自创业,并且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创建了一家有模有样的营销公司。 没人知道这些。就算有,别人也会认为沈星夜靠的是沈家这颗大树,走了很多后门,方才小有成就。 因为沈临渊和沈星暮的光辉实在太过耀眼,所以无论沈星夜怎样努力,也得不到认可。 所以他变得颓废,甚至逐渐憎恨沈临渊和沈星暮,恨他们为什么这么优秀,恨他们掩盖了属于他的全部光辉。 他变成了残忍而狠毒的公子哥,整日醉吟风月之余,还屡屡算计沈临渊与沈星暮,其中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便是制造的一起车祸,差点夺走沈星暮的性命。只恨月老为沈星暮拉了一条非常美丽的红线,让一个叫童遥的女人做了他的女友,并且在他最危险的时候救了他。 沈星夜恨沈星暮。沈星夜拥有的东西,沈星夜都想抢过来。所以沈星夜也盯上了童遥,只可惜童遥并不是势利而拜金的女人,沈星夜拿她束手无策。而且童遥是沈星暮的女友,沈星夜害怕舆论,也不太敢明目张胆地与沈星暮争抢。 后来沈星暮又认识了一个叫夏恬的女人。那个女人也很奇特,不但长得美丽,性格温和,而且还有非常不错的音乐天赋,原创了不少好听的歌曲。 沈星夜见不得沈星暮的任何好,所以他想把夏恬也抢过来,并且悄悄付诸行动。他派人去拦截夏恬,最后弄出了一起撞车事件,好几辆车被撞成了废铁,却没能将她成功截下来。 然而他不知道,夏恬是夏秦的妹妹,夏秦是枪神社的第二头目,枪神社则是蛰城最可怕的黑帮。他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一位手段通天的黑道大哥。为此他心惊胆战很长一段时间,连寻常出门都要乔装打扮,并且不时安排替身吸引夏秦的视线。 再后来,有一个非常妩媚迷人的女人来到了沈星夜面前。那一晚沈星夜因心绪苦闷,在酒吧里喝闷酒,喝得醉眼迷离,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美丽的女人。 那个女人叫赵慧妤。 沈星夜起初对赵慧妤非常感兴趣,也想过通过正常交往的方式追求她。可是她总是对他保持一个不近不远、若即若离的奇特距离,似抬手就能抓到,但偏偏每次抬手又抓了个空。 沈星夜可不是什么善茬。若要强行得到一个女人,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的耐心被耗尽之后,也就不再保留顾虑,直接用一包迷药把她迷晕在床。 诸如此类下作的事情,对沈星夜而言早已是轻车熟路。他并不担心事后会酿成什么可怕的后果,因为他靠着沈家这棵大树,哪怕是引来天大的祸事,也有沈临渊在前面顶着。 可是最讽刺的事情,偏偏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沈星夜说着,神色变得越发低郁,而靠在他怀里的赵慧妤,似乎也不觉间紧蹙眉头。 赵慧妤问:“最讽刺的事情是什么?” 沈星夜的嘴角扯动,露出悲愤的笑容,沉声道:“最讽刺的是,原本只想玩玩的沈星夜,竟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赵慧妤。而赵慧妤的心中,念念不忘的一直是沈星夜的大哥沈星暮。仿佛沈星夜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一定笼罩在沈星暮的阴影里。他所爱的女人,偏偏爱着沈星暮,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第十二章 呼唤 沈星夜讲完这些,原本沉重的神情变得略微飘忽。他感觉自己在赵慧妤面前变得越来越不理智,行事说话都好像疯子一样。 世上有谁会把自己的心事毫无顾忌地讲给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听?谁会不分对象一味诉苦?谁会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情绪?谁不知道这么做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麻痹自己? 沈星夜讲的这番话,换来的不是同情与安慰,而是冷漠与嘲笑。 赵慧妤没有笑。她扬起头,抬手轻抚沈星夜的脸,深情安慰道:“星夜,没关系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都会变好的。” 沈星夜只觉胃里一阵收缩。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有了强烈的呕吐欲。 因为她的一切温柔,都虚假到已不加掩饰。 莫非爱与恨真的是困扰世人的千古谜题? 爱一个人,为什么不愿大胆地说出来? 恨一个人,为什么还要佯作关怀,驱寒温暖? 为什么每个人都习惯性地戴上面具?为什么人们总是不愿别人看到真实的自己?当面具融化,浸入人的面容皮肤,人还能找回自己原来那张脸吗?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这么简单的道理,就真的那么难以理解? 沈星夜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赵慧妤,冷冷说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现在我要出去办事,你在家好好待着。” 赵慧妤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去找周玉强做什么?” 沈星夜冷笑道:“我之前已经说过,就凭你们赵家,绝对斗不过沈临渊。我去找周玉强,因为他是深得沈临渊信任的人。无论怎样强大的人,也难以招架自己最信任的人的背叛。因为这种背叛,常常是突兀到让人猝不及防,却又宛如疾风骤雨一般凶厉,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人最致命的一击。” 赵慧妤蹙眉道:“既然你知道周玉强是公公最信任的人,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心甘情愿帮你对付公公?” 沈星夜的眼皮猛地一跳,询问道:“公公?” 赵慧妤开眉笑道:“对啊。无论你和你的家人关系怎样僵硬,我是你的女人,就必须对你的家人保持尊敬。” 沈星夜道:“你还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人。” 赵慧妤温婉道:“你也是非常有魅力的好男人。” 沈星夜很不喜欢这种充满反讽意味的对话,但很多时候,那些讥诮之语又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女人果然是最能迷惑男人的生物。她们总能让男人神志不清,甚至变得不像自己。 沈星夜沉吟片刻,随口道:“你知道周玉强为什么数十年如一日,鞍前马后,甘为牛羊,任劳任怨,为沈临渊效力吗?” 赵慧妤摇头道:“我不知道。” 沈星夜冷声道:“因为我的母亲救过周玉强一家三口的命。与其说周玉强是在为沈临渊效力,不如说他是在用余生报答我母亲的恩情。我母亲的死,和沈临渊脱不了关系。如果我告诉周玉强,我要为我母亲报仇,利用沈氏集团这场风波,一举除掉沈临渊,你认为他会拒绝吗?” 赵慧妤蹙着眉思索,却不说话。 沈星夜道:“周玉强不会拒绝的。这世上有种男人,天生就欠不得别人人情,哪怕是一滴水的微渺人情,他也会想方设法将人情还上。周玉强恰好就是这种男人。而他欠我母亲的人情,一辈子也还不清。如果能为我母亲报仇,他必定第一个站出来。” 赵慧妤道:“就算周玉强愿意帮你,可是以他的能力,又能拿什么出来帮你?” 沈星夜淡淡说道:“男人做事,女人不该多问。” 赵慧妤嫣然一笑,点头道:“好的,星夜,你去忙正事吧。我什么也不问了。” 沈星夜从赵家大院出来时,沿途遇到好几个仆人,他们的神色都显得尤为凝重,像是受了惊,变得疑神疑鬼的。 沈星夜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似乎在说赵家大院最近闹鬼里,总会发生一些离奇的事情。 最诡异的事件便是,两个住在大院西边偏房的仆人彼此心生爱慕,互诉衷肠,有时还会私下约会,一夜贪欢。然后某一晚,两人偷偷缠绵,一夜安睡之后,男仆人发现自己抱着一条黑狗在睡觉,而女仆人不知所踪。 如果女仆人真的人间蒸发了,这一事件或许还算不上诡异,毕竟能用合理的逻辑去猜想与解释。比如男仆人做了对不起女仆人的事情,女仆人便趁他睡着了,偷偷抓了一只黑狗塞到他的床上,自己则躲了起来。 只不过男女仆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就等赚够了钱,衣锦还乡,盖房成婚。女仆人并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而且女仆人也并没有消失。她只是莫名其妙出现在隔壁一家富豪家的狗窝里。而男仆人抱着睡的那只黑狗,正是隔壁富豪家养的看门狗。 一夜之间,熟睡的人和狗莫名其妙换了位子。 这种事情的确足够离奇。 而今赵家大院里人心惶惶,不少仆人有了辞职的念头,只不过目前还没人第一个提出辞职。 沈星夜并不觉得这种奇闻异事很吓人。 他是“天神”的成员,见识过“天神”里诸位高层的大神通。别说人和狗换位子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就算某一座大山一夜之间变成平地,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在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上,人类所能探索到的真相实在是太少太少。 沈星夜一想到“天神”,便不由得想到上次他违背“天神”的规矩,让外人看到了自己胸口的纹身。 那一次,“天神”的杜祭司对他实施惩戒,将一些黑色粉末洒在他的头上。 沈星夜并不知道那些黑色粉末是什么物质,自己接触那些粉末之后,又会承受怎样的后果。 当时他只觉得全身都很痛苦,仿佛体内的血管完全堵塞,肌肉与骨骼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既痛苦无比,但隐隐的,体内又有强大的力量不断涌出。 那之后,沈星夜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强健。常年疏于锻炼的他,居然可以轻轻松松用单手做五十次以上的标准俯卧撑。 仿佛“天神”的杜祭司明面上是对他实施惩戒,其实暗中给予了他某种帮助,让他变得日益强大了。 沈星夜一直知道,杜祭司就是杜贞。甚至他会加入“天神”,也是杜贞为他做的引荐。 他一直以为杜贞这么年轻貌美,却甘愿做沈临渊的情人,一定是图谋沈氏集团这块肥美的蛋糕。 沈星夜深信着,以杜贞的能力,想击败沈临渊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沈星夜意料的方向发展。杜贞做了沈临渊的情人多年,却从未做出任何图谋沈氏集团的举动,反而像刘伶家中的贤妻,将家中的一切事宜打理得妥妥当当,从不让沈临渊操心。 仿佛杜贞真的是因为爱慕沈临渊,才无视年龄的差距与世俗的舆论,甘愿做他的小情人。 这一点是沈星夜万万没有想到的。 沈星夜想到杜贞,心中便有一种非常奇怪的疼痛感。他和杜贞的接触次数非常少,但的确有一次,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非常熟悉的影子。 她的一些行为,和昔日的杜茜,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杜贞真的很像年轻时候的杜茜。 然而像不等于是。 沈星夜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杜茜。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愿意无私将一切的爱与温柔奉献给他,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杜茜。 所以沈星夜对赵慧妤说的那一番话里,下意识忽略一件他最不愿意提及的事情。便是杜茜疼爱他、呵护他的同时,也把她的爱与温柔分出了很大一部分给沈临渊与沈星暮。 沈星夜的思绪变得沉重。他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个非常阴狠的人。母亲爱丈夫与孩子,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却忌妒沈临渊与沈星暮分走了母亲的爱。 沈星夜抵达周玉强的住所时,天还没黑。 夕阳斜斜地洒在两层楼高的平房上,瓦缝里溢出条状的光纹,斑驳相间,层层铺洒在沈星夜的身上。 沈星夜站在光暗交织的位子,变得混沌不清。 近日里沈临渊很闲,周玉强作为他的秘书助手,当然也变成了北窗高卧的大闲客。 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里,客厅占了一大半的空间。 客厅非常空旷,似乎除了茶几,长椅,冰箱,电视,便再无其他陈设。 外人很难想象,作为沈氏集团最高董事的助手的周玉强,竟住在这么简陋的房子里。 这会周玉强坐在客厅的长椅上看报纸,他老婆则在厨房里煲汤。 沈星夜来之前就想好了对付沈临渊的全套方案。 近期沈临渊面对严重的资金周转问题,已开始转让股份。 周玉强作为沈临渊的助手,几十年来尽心辅佐沈临渊,从未犯过任何错误。 所以沈临渊需要准备什么文件,从来都是交给周玉强去办,这其中也包括股份转让的合同文件。 周玉强行事严谨,严谨到许多时候做出文件,沈临渊甚至不曾过目便已选择信任。 现在沈星夜要做的事情便是说服周玉强,让他拟一份大额股份转让的合同文件。只要这一合同能生效,沈临渊便会瞬间身败名裂,变成一无所有的丧家之犬。 而沈临渊一旦倒下,沈星夜再要对付沈星暮也不算什么难事。 这个办法是沈星夜目前能想到的、成功的可能性最大的办法。 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说服周玉强。 周玉强很重视人情。因为他欠杜茜一个一辈子也还不起的大人情,所以他对沈星夜异常客气。 沈星夜刚进门,周玉强便含笑相迎,并吩咐厨房里的妻子赶紧泡茶。 周玉强年过五十,相貌温和,生平老实,为人端正,从不得罪人,但也从不让人欺负。 他有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哪怕岁月不饶人,她的容貌已经褪色,但她的脸型轮廓里,依旧留着一分迷人风韵。 他还有一个非常成器的儿子,今年二十二,在霓城财经大学读大三。他儿子非常有志气,成年以后就没找家里要过一分钱,无论是学费还是生活费,都是靠自己努力学习、做兼职,挣来的奖学金与工资支撑。 周玉强的确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妻子温婉贤淑,不离不弃;儿子自立自强,孝思不匮。任何男人拥有这样的妻儿,便已夫复何求,大可安享晚年。 沈星夜看着他们夫妻相敬如宾的温馨画面,心中竟有了一分躁动,像是不忍心去破坏他们的平静生活。 这一丝情绪很快被沈星夜压下去。 他坐到长椅上,开门见山说道:“周叔,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周玉强微笑道:“星夜,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就好。只要我有能力帮你,一定不遗余力。” 沈星夜问:“周叔,你答应了?” 周玉强皱眉道:“莫非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沈星夜沉声道:“周叔,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请你帮忙拟一份高额股份转让合同。近期沈氏集团内外风雨飘摇,父亲明显独木难支,已经很难再保留对沈氏集团的控制权。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亲短时间内还不会被打倒。我想你没忘记,在你们一家三口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我的母亲救了你们。母亲的死,和我的父亲脱不了关系。或者说,他本就是害死我母亲的真凶。” 沈星夜站起身,对着周玉强深深一拜,认真道:“周叔,现在是打败沈临渊,替我母亲报仇的绝佳机会。我希望你能祝我一臂之力。” 周玉强的神色变得凝重,一时之间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星夜保持鞠躬的姿势,安静等待周玉强的回复。 好久好久之后,沈星夜听到细微的摩挲声,像是周玉强在反复捏动拳头。 尔后,周玉强沉声道:“好!” 沈星夜从周玉强家里出来时,心情仍有一丝复杂。因为他从周玉强的语气中听出了浓浓的痛苦。 事实上,当沈星夜提出对付沈临渊,替杜茜报仇时,就已将周玉强推入绝境。 如果他拒绝,便是对杜茜忘恩负义;如果他答应,便是对沈临渊背信弃义。 这世上,两难的选择,往往是最折磨人的。 沈星夜上了车,正要驾车回赵家大院。 蓦然的,他的耳边好像有声音响起。 这是一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沈星夜不知道这声音是怎么来的,一时之间也想不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在呼唤他,一直轻唤着“星夜、星夜”。 她的声音既轻微又急切,仿佛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沈星夜说。 第十三章 糖画 七月底,沈星夜和赵慧妤的婚礼在即。 这期间,赵天相和柯爱明广发请帖。沈氏集团里,除了沈临渊以及支持沈临渊的那群高层,几乎每个人都有收到请帖。除此之外,赵天相和柯爱明还请了蛰城不少其他大公司、大企业的高层领导,以及一些明面上做着正当生意,暗地里却从事非法勾当的黑帮巨擘。 赵家和柯家在蛰城都是大家族,庞然大物,根深蒂固。自从赵天相和柯爱明结合,两家的关系也越发亲密,隐隐中变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 就在三天前,沈临渊顶不住各个大项目的资金压力,又一次转让股份。他手中的股份,已经不足百分之五十。 现如今,沈氏集团风云变幻,控制权已逐渐向赵天相倾斜。曾经光华远远盖过赵家与柯家的沈家,已然出现颓态。 稍有头脑的人,便能一眼看出,不可一世的沈临渊早已黔驴技穷,再无翻身的机会。而逐渐强大起来的赵天相,将接手整个沈氏集团,并直接或间接地控制蛰城百分之二十以上的经济流动。 赵天相与柯爱明成为无数业内人士巴结与谄媚的对象。 也正是如此,沈氏集团内外,支持赵天相的呼声越来越高。仿佛短短几天内,赵天相便拥有了一支规模浩瀚的军队,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必将粉身碎骨,变成他脚下的灰尘。 然而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却能一眼看出,沈临渊定然还有后手。因为沈临渊是主宰了沈氏集团二十余年的传奇人物,毫不夸张的说,如果这世上没有沈临渊,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将沈氏集团发展到如今的规模。 一个本身就是传奇的人物,怎可能败给区区一场资金风波? 或者说,沈临渊一直偃旗息鼓,本就藏着更深层次的算计?赵天相和柯爱明的一切举动,都被他视作儿戏? 蛰城边郊,红墙绿瓦铺筑的别墅里,沈星暮盘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沉睡在冰层里的夏恬。 严冰的寒气让她的皮肤变了色,苍白中隐隐泛着一丝幽蓝。 她就这样安静地睡着,宛如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等待着那位唤醒她的王子。 沈星暮在这间卧房里盘坐了三天有余。 他渐渐发现,哪怕她沉睡了,再也不会睁开眼对他笑、向他撒娇。她也依旧是她。他和她在一间房间里,他的心便是安宁的。 甚至在某一刻,沈星暮想保持如今的坐姿,安静看着她,直到自己的身体也完全僵硬,变成再也不会动的雕像。 等到那时候,他和她就再也不会分离了。 梦境虚妄,死者的世界同样是缥缈虚幻。 所以还是活人的世界更好。 沈星暮还想抓起夏恬的手,牵着她一直向前走,走过车水马龙的大街、走过花香鸟语的林荫道、走过一望无际的田野、走过烈日灼灼的荒漠,走到时间的尽头,走到世界的终点。 所以沈星暮站了起来。 他的悟性很强。仅用了三天时间,他便把夏恬体表附着的“念”摸索明白。 那坚实的严冰,并不是由符文回路组成的咒术形成。而是另一种更为抽象的东西,使得冰层凝固,经久不化。 沈星暮感觉那些“念”是活的,有属于人的感情,它们缓缓流动着,充斥着浓浓的忧伤。 所以“念”本身也是有情绪的。 就像夏恬在冰封自身前,对自己的“念”下达了某个指令,那些“念”便遵守她的意愿,将她的身体妥善地冰封起来。 沈星暮做过实验。她对自己的“念”下达燃烧的指令,虚空中便真的跳跃出了一簇火光。 当然,他对这种使用“念”的方法的掌握还不够纯熟,只能算是略窥门径,还做不到一念之间将自身完全冰封的地步。 不过这样也完全足够了。至少沈星暮对“念”的理解的确有了进一步的加深。 他深信着,以自己的悟性,慢慢花时间摸索,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能超越沈临渊、超越夏恬、甚至于超越安梦初。 等到那时候,他一定有办法治好夏恬的病! 沈星暮站在夏恬面前,俯下身,隔着冰层抚摸她的脸,轻声细语说了许多他平日里绝对说不出的情话,尔后转身离去。 他刚走出别墅,便看到了夏秦和钱漫欣。 钱漫欣挽着夏秦的手,夏秦的手中则捏着一支金灿灿的巨龙糖画。 糖画的纹路非常精致,巨龙的眼中有神,显得栩栩如生,甚至巨龙的每一片鳞片都循着某种美感十足的线路勾勒而成。 这种手工精湛的糖画,显然不是寻常街边小贩能做出来的。却是不知夏秦在哪里找了一个糖画大师。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牛奶白的栅栏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沈星暮看到他们的亲昵举动,皱眉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夏秦淡淡说道:“我昨天来过一次,察觉到你在别墅里面,就没去打扰你们。却没想到,我今天再过来,你还在别墅里。这次我既不想打扰你们,又不想急着走。恬恬是你的女人没错,但她也是我的妹妹,我想来看看她,好像也不过分。” 沈星暮道:“我记得我说过,你想来看夏恬,随时都可以来。我并不认为你来看望她是很过分的事情。但是我很好奇,你不是要和肖浅裳结婚了吗?现在怎么又和钱漫欣这么亲热?” 夏秦的手抽动两下,但钱漫欣使劲挽着他,他抽不开,便随口说道:“我们很亲热吗?无非就是挽挽手,又没上床。”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个时代,男人女人,见面就上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挽挽手的确算不得什么。” 夏秦冷声道:“老子牵恬恬、抱恬恬的次数可能比你还多,你好意思嘲讽我?” 沈星暮的脸颊猛地绷紧。夏秦说这种话,他的确无言以对。 夏秦再次抽手,但依旧没抽开钱漫欣的手,便干脆把空出来那只手一弯,将她整个人抱怀里,尔后漫不经心说道:“忘了向你介绍一下。我怀里这位叫钱漫欣,以前是弭城巨鼎门的四小姐,现在是我们枪神社的枪支管理分部的部长,同时也是枪手训练的主教官。” 沈星暮皱眉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夏秦道:“我还没介绍完。除了上述那些,钱漫欣还是我新拜把子的妹妹。妹妹粘着哥哥,好像并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恬恬以前也这样粘着我。” ——夏恬粘着你的时候,只不过是几岁的小女娃。钱漫欣可不是什么小姑娘,而是可以生娃娃的女人。这两件事情可以相提并论吗? 沈星暮没把这段话说出来,只是冷着脸讥诮道:“既然你不缺妹妹,还来探望夏恬干什么?” 夏秦道:“妹妹嘛,当然是越多越好。如果你找不到事情做,也可以给我介绍几个妹妹。我的要求也不算高,每个妹妹都和恬恬一样漂亮就可以了。” 沈星暮问:“莫非你还想开个后宫?” 夏秦思忖道:“这好像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建议。恬恬一直想让我给他找个嫂子,这段时间我正好闲了,不妨给她多找几个嫂子,等她醒来就不怕没人和她说话了。” 沈星暮从夏秦的话中听出了异样的意味,似乎他并非出于纨绔才说这些话,而且他的话中还藏着某种忧伤。 沈星暮看着夏秦和钱漫欣旖旎成一团的画面,皱眉道:“你要看望夏恬,现在就去吧。我还有事,不和你聊了。” 沈星暮准备走,夏秦却忽然推开钱漫欣,一把抓住他手,沉声说道:“先别急着走。玩笑话说够了,现在该说正事了。” 沈星暮问:“什么正事?” 夏秦道:“你们家的沈氏集团,近期是风雨飘摇,你家老爷子那最大股东与董事长的宝座好像有些坐不稳了。” 沈星暮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秦道:“你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五月八日过后,虎鹰集团就是我们枪神社的产业了?” 在枪神社和巨鼎门决战之前,夏秦的确说过这类似的话,沈星夜也的确还记得。 现在夏秦忽然提起这件事,莫非有深层次的玄机? 沈星暮的大脑飞速转动,很快想明白其中玄妙,惊讶问道:“莫非你想告诉我,田子富是你们枪神社的人?” 夏秦冷笑道:“刘叔可不是省油的灯。严振峰只是他放出去的、最小的一粒棋子,严振峰的背叛,对我们枪神社并没有任何损失。田子富才是刘叔安插在虎鹰集团的最大棋子。早在濯天虎独揽虎鹰集团之时,田子富便是集团的第二股东。刘叔知道濯天虎以前的不少劣迹,也猜到他并不能真正改邪归正,迟早死于刀下。所以虎鹰集团这块大蛋糕,必定变成我们枪神社的菜。” 沈星暮问:“所以田子富强行终止虎鹰集团与沈氏集团的合作,也是刘俊的授意?” 夏秦道:“是的。” 沈星暮问:“刘俊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秦道:“不是刘叔要这么做,而是你家老爷子请刘叔这么做的。” 沈星暮疑惑道:“老爷子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引蛇出洞,然后一举消灭以赵天相为首的、暗中图谋沈氏集团的那群人?” 夏秦道:“这些老家伙在谋划些什么,我从来不去多想。反正我不认为赵天相有本事扳倒你家老爷子。只不过我还是有必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家老爷子自己把这件事搞砸了,以我们枪神社现在的力量,也很难帮你们抢回沈氏集团的控制权。” 沈星暮问:“所以你说的正事,就是提醒我,你们枪神社并不插手沈氏集团这场内斗?” 夏秦摇头道:“不对。不是我们不想帮助你们,而是我们现在的实力有限,毕竟和巨鼎门一战损失不少,而且弭城的市场也完全阻塞了,近期经营渐渐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短时间内很难恢复元气。而且你家老爷子的举动属实让人费解。他前几天签的股份转让合同,居然在合同被人动了手脚的情况下还不自知,莫名其妙转让了百分之三十股份。现在你们手中的股份加起来,早已不足百分之五十,别说我想不明白你家老爷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刘叔都感觉费解无比。” 沈星暮皱着眉不说话。 这时被夏秦推开的钱漫欣,又撒娇一般,张开手便向他抱过去。 夏秦也没表现出不耐烦。他很自然地将她抱在怀里,并且把手中的糖画向她嘴里送。 钱漫欣吃着糖画,两唇与牙缝里均像是涂了蜜一般妖异诱人。她的脸也变得红扑扑的,像幸福的小女孩,不时抿嘴一笑。 沈星暮问:“莫非你这糖画,不是送给夏恬的?” 夏秦冷着脸道:“你脑子有问题?恬恬只是睡着了,又不是过世了!你以为老子拿一支糖画是来祭奠恬恬的!?” 沈星暮发现和夏秦聊天的确不是愉快的事情。 沈星暮还记得夏恬曾讲过的、她和夏秦一起流浪的艰苦日子。那个小故事里,便提到了糖画。夏恬喜欢吃糖画,因为糖画对她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现在夏秦捏着一支糖画过来,沈星暮当然认为这支糖画是送给夏恬的。 然而夏秦的确是一个古怪无比的男人,谁能想到这支糖画是他买给钱漫欣吃的? 钱漫欣咬过的糖画,夏秦也向嘴里塞。 两人一人一口,吃得满嘴油亮,笑逐颜开,好不甜蜜。 若是不知情的人在此,定然将他们误认为一对正处于热恋中的情侣。 沈星暮实在看不下去这种宛如温馨无限的画面,便转过身,径直向护栏外走。 他还没取车,便听到了钱漫欣的声音。 一直乖巧得宛如小猫咪的钱漫欣,尤为幸福地说道:“夏秦大哥,你亲手做的糖画,果然是这世上最好吃的食物。” ——那支糖画居然是夏秦亲手做的?他那么粗犷的人,居然能做出这么精致的糖画? 沈星暮回想起自己为了夏恬学习做糖画的经历,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他不得不承认夏秦的确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好哥哥。 夏恬喜欢吃糖画,所以有两个男人愿意去学习做糖画。而这两个男人,一个是照顾了她二十年的好哥哥,一个是陪伴她余生的好丈夫。 从这个层次讲,夏恬的确算是非常幸运的女人。 然而幸运的她,却总是遇到不幸。她幼年时便遭遇大难,父母双亡,咬着牙度过了宛如地狱折磨的十年流浪生活,好不容易熬到苦尽甘来的一天,却又被诊出患有极其罕见的白血病。爱唱歌的她,因为病痛,无法再放声高歌。直到现在,病痛完全夺走她的自理能力,只得无奈选择冰封自身。 所以喜欢吃糖的人,往往是心中藏着数之不尽的苦痛? 第十四章 挥刀 自从顾信义离奇死在家中,又有一批人接连死亡。他们的死法非常相似,均是被人一枪爆头,死在家里。 这些人大部分是沈氏集团的前董事会成员,抑或是退休的高层,只有小部分在职高层。 这分明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连环杀人案。 警方很快介入案件,并且尽可能寻找破案线索。却不知是不是警方的办案效率太低,自从顾信义死亡以来,已经过去好些时日,警方却没找到任何突破口,甚至连一个可疑之人都没找到。 对此,许多人暗中偷笑。因为稍有脑子的人便能想到,这些死者都或多或少帮过沈临渊,而赵天相意图吞并沈氏集团的事情,早已不加掩饰。 所以最有动机杀害这群人的人,无疑是赵天相。 然而在市警局局长张弥亲自出手侦查案件的情况下,居然没查过赵天相哪怕一次。 这一迹象似乎表明,昔日与沈临渊交好的张弥,其实也是一株墙头草。现在赵天相可谓如日中天,张弥明显是在巴结他。又或者,张弥和赵天相本就是一丘之貉,在很早以前就有了预谋。 所以这起连环杀人案,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况下,一定会变成无解的悬案——当警察不想破案时,哪怕罪犯的犯罪证据就在眼前,也破不了案。 沈氏集团旗下的各个大项目虽然得到了一定的资金补充,但正常运行起来依旧是困难重重。毕竟集团内部风起云涌,集团各分部的高层,当然也是人人自危,一时举棋不定。 如果这些项目不能平安度过投资期,那么沈临渊必将血本无归,最终被赵天相赶出沈氏集团。 大部分隔岸观火的集团高层都在暗中计算时间。在他们的预计中,沈临渊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月。等到那时候,各个大项目的资金链完全断裂,又没有新的资金流入补充,沈临渊便只能黯然退场。 不仅集团里的其他高层这么想,连沈星暮也这么想。 他实在不知道沈临渊到底在干什么。 这种数以亿计的高强度耗资,别说沈氏集团,就算再加上虎鹰集团与枪神社,也未必能支撑下来。 为此沈星暮专门联系过沈临渊一次。 电话里,沈临渊只微笑道:“孩子,你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沈星暮想不明白沈临渊说的好戏到底是什么? 莫非沈临渊已经决定摊牌了?大象与蚂蚁,实在没必要比拼智慧,绝对的力量差距,便足以决定整个事件的结局。 所以沈临渊是打算在赵天相即将夺走沈氏集团之时,利用“念”的力量,将他暗杀掉吗?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省事的办法。 懂得“念”的人和普通人,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可比性。 谁会把萤火之光与皓月之辉相提并论? 可是如果沈临渊想杀赵天相,完全不用等到现在。在赵天相发难之前,他就该动手,如此还可免去这样一场宛如龙争虎斗的大风波。 沈星暮想到沈临渊说过,赵天相和柯爱明的余生会在大牢里度过。 他们为什么会坐牢?坐牢的人,当然是罪人。所以赵天相犯的罪就是派遣杀手去杀了顾信义等前董事会成员与退休高层? 但是别人不知道真相,沈星暮却知道,那群人并没有死,都被沈临渊救了下来。 赵天相暗杀失败,最多判蓄意杀人未遂,不至于监禁终身。 所以沈临渊到底在筹划什么?他心中的底气到底是什么? 七月的最后一天,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赵天相终于按捺不住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再等一个月,等到沈临渊彻底走投无路时才雷霆出手。毕竟他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他在沈氏集团隐忍了二十年,每天磨刀的同时,也在磨炼心性。他应该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去等待最好的时机才对。 看来人果然是生而骄躁。 一个人越接近胜利时,便越容易急功好进。 现在的赵天相就是如此。 这一天,烈日如火,仿佛蛰城的每个人都变得金光闪闪,烨然若神人。 而赵天相就是众神之神。 他磨了二十年的刀,今天终于挥下了第一刀,也是最后一刀。 沈氏集团股东大会在集团大楼的顶楼会议室召开,这次出席会议的成员包括沈临渊、沈星暮、高哲羽、赵天相、柯爱明、沈星夜、赵慧妤。 沈氏集团的股东只有他们七个人。 昔日赵天相在沈临渊手中购买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其中百分之九给了柯爱明,百分之二给了赵慧妤。 而沈星夜的手中一直捏着沈氏集团百分之八的股份,这是很早以前,沈临渊分给他的。 按理说,他们四个人的股份加起来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八,还不足以与沈临渊正面抗衡。 然而事实是,沈临渊多次转让股份,其中一次股份转让合同还被周玉强动了手脚,而今他手中所剩的股份只有百分之二十。 而他转让出去的那些股份,其中一部分到了王氏路桥的王睿手中,另一部分则到了蛰城另一个大企业的董事长仇远阳手中。 正常来讲,今天的股东大会,王睿与仇远阳也该出席。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王睿手中的百分之十股份已经到了赵天相手中,而仇远阳手中的股份,也到了沈星夜的手中。 现如今,沈临渊、沈星暮、高哲羽三人手中的股份加起来也才百分之三十,远远不是赵天相的对手。 虽然沈临渊依旧坐在会议室的主席位上,但他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甚至显得有点阴沉与颓然。 反倒是坐在侧位的赵天相,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西装,显得文质彬彬的同时,还有一股霸气。他的头发涂了高质量的发胶,中分倒立发型,连发际的轮廓线都显得棱角分明。而那双尖头皮鞋油光闪闪,仿佛比会议室的吊灯还要明亮许多。 今天的赵天相,的确是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不只赵天相显得精神十足,柯爱明好像也变得更加年轻美丽了,甚至一颦一笑间有了只属于年轻女人的风韵。 赵慧妤更不用说,她本来就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无论怎样打扮,均是美不胜收。而她今天还没穿正式装,而是一声略带古风气息的装束。头发盘成高高的发髻,缝隙里插满各种流光溢彩的饰品,最后用一支翡翠色的步摇固定。她的衣服是汉服的薄纱子,绛紫色,很轻、很长,一小部分旖旎在地。 她就这样坐在会议室里,完全不像是参加股东大会的股东,而是琼碧台上端坐的小仙子。 沈星夜却和往常没多大区别,虽然穿着还算正式,但神色却轻佻随意,像玩世不恭的风流公子哥。 沈临渊、沈星暮、高哲羽三人均是面色严肃,端庄坐着,一言不发。 赵天相便不客气,从会议桌上抓起一叠文件,站起身,淡淡说道:“沈董,还有其他几位股东,我今天召开这个股东大会,主要是把大家集合起来,集思广益,探讨如何应对沈氏集团目前面临的难题。” 沈星暮和高哲羽都不说话,沈临渊却皱着眉头说道:“莫非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赵天相抬手顺了顺脖子下的领带,微笑道:“沈董,就我们目前遇到的难题,我的确想不出好的办法进行处理。” 沈临渊淡淡说道:“既然你没有办法,就不要一脸从容地侃侃而谈。” 赵天相微笑着问道:“莫非你有好的办法?” 沈临渊道:“我的确想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办法。只不过在这之前,还请你先坐下,不要挡着其他股东的视线。” 赵天相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尔后又很自然地点头道:“好的,既然沈董有好的策略,我们就洗耳恭听。” 沈星暮心中略微惊讶,因为今天的赵天相明显底气十足,毕竟股东大会上,谁的股份多,就是谁说了算。现在赵天相无疑是沈氏集团的最大股东,但沈临渊淡定说话的模样,似乎有着某种很难用言语表达的压迫力,这种气场竟使得赵天相一时退缩。 沈星暮敢肯定,这种压迫力绝对与“念”无关,而是沈临渊与生俱来的强者气质产生的无形压抑。 赵天相坐好之后,沈临渊并不起身,而是背靠靠椅微眯双眼,平静说道:“想必大家都知道沈氏集团目前所面临的难题是什么。从今年五月中旬起,虎鹰集团的田子富宣布终止与我们的合作。这像是传递了一个无声的讯号,几十个与我们集团亲密合作的企业,接二连三终止与我们的合作项目,导致我们集团内部的资金周转出现严重的滞塞,各个大项目也无法正常运行,漫长的投资期,久久熬不过去。” 柯爱明问道:“沈董,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这和我们解决目前的难题有什么关系吗?” 沈临渊道:“我不是医生,但我知道一个很通俗的道理,人病了,就得吃药,集团病了,也得吃药,而且必须是对症下药。在我们下药之前,有必要摸清我们集团的病症。” 柯爱明问:“沈董,你认为我们集团的病症是什么?” 沈临渊忽然坐直身子,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扫视赵天相与柯爱明,尔后似笑非笑说道:“一个人被孤立太久,容易自闭,患上心病。集团也一样,无论实力怎样强大的集团,忽然与其他大企业切断了联系,就必定孤掌难鸣,冲天而起的摩天大厦,若没有牢固的地基也将瞬间崩塌。所以我们集团现在患上了孤独症、自闭症,如果再得不到外界的援助,必定毁于一旦。” 柯爱明蹙着眉不说话,赵天相则是微笑道:“那么沈董,你认为我们应该怎样对症下药呢?” 沈临渊平静道道:“这个很简单。我们集团与其他大企业的合作,向来是互赢互利,从不得罪谁。数十个企业忽然终止与我们的合作,不可能没有原因。在附近几个大城市里,除了虎鹰集团,几乎不存在有实力与我们抗衡的大企业。但虎鹰集团近期也是内乱不断,毕竟濯天虎才过世,新上任的田子富也需要时间处理虎鹰集团的诸多事宜,应该没闲心与我们作对。” 赵天相皱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他的语气变得稍微冷厉了一分,而且言语中直接省略了“沈董”这个称呼。 沈临渊道:“不是虎鹰集团,就一定有其他人暗中算计我们。只可惜我近日里身体越来越弱,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查这件事。” 赵天相道:“既然你不知道是谁在算计我们,为什么还说这么多废话?” 似乎赵天相越发按捺不住心绪,言行中已有明显失态。 沈临渊神秘一笑,平静说道:“赵总,我可没说废话。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在暗中算计我们,但我知道赵总你和不少大企业的高层的关系都还不错。” 沈临渊说话时,从身后掏出一个文件夹,夹子打开,里面却不是文件,而是一叠照片。 他解开文件夹,照片便散落出来。 沈星暮定睛看去,惊讶发现这些照片上几乎都有赵天相或者柯爱明,其中几张照片上甚至还有沈星夜与赵慧妤。 与他们同在一张照片上的人,无一不是某个大企业的高层领导。而这些大企业在两个月以前,和沈氏集团还保持着合作关系。 照片里,赵天相与那些大企业的高层或握手、或碰杯、或笑谈,显得极其融洽,宛如多年不见的老友。 赵天相与柯爱明的神色都变得略微阴沉,却不说话。 沈临渊笑道:“赵总、柯总,既然你们与那些企业的高层有私交,何不利用你们这层私人关系,找他们重新谈一下我们集团与他们企业的合作。如果你们能把这件事谈好,我们集团患的病,自然就好了。” 赵天相沉默。 柯爱明则冷声道:“沈董,既然你偷偷监视我们,我们也就没必要再和你绕弯子了。不错,那些企业之所以终止与我们集团的合作,是因为我和天相的授意。沈氏集团现在遇到的难题,也是我们一手造成的。” 柯爱明现在说这些,明显是不打算再遮掩意图,准备挥刀抹杀沈临渊。 沈临渊笑而不语,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高哲羽捏紧拳头,猛地一拳打在会议桌上,激愤大骂道:“赵天相,柯爱明,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生平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肮脏下作、背信弃义的蛆虫!” 第十五章 不爱 高哲羽的唾骂声并没有得到回应,赵天相与柯爱明均是一脸不屑地冷笑。似乎在他们眼中,高哲羽还不配与他们说话。 沈临渊再次后仰,背靠靠椅松散随意地坐着,微眯着眼淡淡说道:“哲羽,冷静一点,大吼大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高哲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对着沈临渊很是恭敬地弯弯腰,尔后端正坐下。 柯爱明讥诮道:“沈临渊,你好像还没看清自己的处境,居然还敢做出一脸悠闲的模样。莫非你不知道,现在的沈氏集团,已经不是你说了算了。” 沈临渊问:“不是我说了算,那是谁说了算?” 柯爱明从座位上掏出一叠文件,文件上的内容俨然是各种股份转让的合同。沈临渊转让出去的那些股份,现在全都到了赵天相和柯爱明的手中。 现如今,他们两个人的股份加起来已有百分之三十。 沈临渊只斜斜地瞥了一眼文件上的内容,便不以为意道:“你们手上的股份加起来,还不足以控制整个沈氏集团。” 这会,一直沉默的赵慧妤终于说话了。她站起身,目光冰冷地剜了沈星暮一眼,尔后甜笑道:“沈董,你说的没错,我的父母手上的股份,还不足以控制整个沈氏集团。但你可别忘了,我和星夜也都是赵家的人。” 沈临渊道:“你的确是赵家的人,但星夜好像姓沈。” 赵慧妤的眉梢微微一僵,接着露出更为灿烂迷人的笑颜,摇头道:“沈董,莫非到了现在,你还认为星夜是站在你那边的?” 沈临渊笑而不语。 沈星暮则皱眉看向沈星夜。在沈星暮的记忆中,沈星夜一直是离经叛道、倒行逆施的不孝子,骨肉亲情在他眼中一文不值。他巴不得沈临渊和沈星暮早点死,而眼下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当然不可能站出来支持沈临渊。 这会赵天相、柯爱明、赵慧妤三人也都齐齐看向沈星夜。 从这场股东大会开始到现在,沈星夜一直静坐不语,仿佛眼前的事情与他无关。哪怕到了现在,他依旧没有张口说句话的打算。 他不是恨透了沈临渊与沈星暮吗?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一举击败这两个人了,为什么还不行动? 他此时的沉默,到底意味着什么? 静默中,会议室里最先按捺不住的人恰好是年纪最小的赵慧妤。 她起身,莲步款款走到沈星夜身后,张开手从他身后抱住她,温柔说道:“星夜,我们今天要把沈临渊和沈星暮都赶出沈氏集团。” 沈星夜的嘴唇终于动了一下,却只尤为轻声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赵慧妤莞尔道:“那我们现在就把他们赶走吧。” 沈星夜偏头看向赵慧妤,原本宁静的眼睛,忽然泛出些许涟漪,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轻轻点头,张口说的却是和这场权力之争毫无关系的话语。他说:“慧妤,你笑起来真迷人。” 赵慧妤愣了一下,旋即开眉笑道:“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们一起打败沈临渊,你来做沈氏集团的董事长,我当你的助手。等到那时候,我们形影不离。你喜欢看我笑,我每天都笑给你看。” 沈星夜摇头道:“但有的时候,我更希望你能放声哭出来。” 赵慧妤问:“我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幸福无比,为什么要哭?” 沈星夜闭上眼不说话。 赵慧妤便抱着他撒娇,宛如樱桃一般红润的小嘴,缓缓凑到他的侧脸,轻吻他,并咬着他的耳垂小声说道:“星夜,你一直不说话,莫非希望我们一家人流落街头?你还不知道吧,就在五天前,我发现自己总是厌食,还无故干呕,为此我特地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和我想的一样,我们要当父母了。我本想等你当上沈氏集团董事长之后再把这件事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难不成你现在也要给我们母子一个‘惊喜’?” 沈星夜的身子明显一僵。他看向赵慧妤,吃惊道:“慧妤,你说的是真的?” 赵慧妤甜笑道:“我说的当然是真的啊。不信你摸我的肚子,是你的话,一定你感觉到他的存在,因为你是他的父亲。” 她真的抓起沈星夜的手按向她的小腹。 如此静默半晌,赵慧妤红着脸问道:“星夜,你摸到他了吗?” 沈星夜摇头道:“我并没有摸到他。” 赵慧妤问:“你以为我在骗你?” 沈星夜道:“我没摸到他,但确实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我甚至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健康的男孩。” 赵慧妤吃惊道:“才一个月,我都不知道孩子的性别,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星夜认真道:“因为我有一个非常伟大的母亲,她给了我一双洞察秋毫真相的眼睛。” 这个回答明显有些牵强,甚至是答非所问。 赵慧妤展颜笑道:“我们先不说这个。星夜,你是孩子的父亲,你不能让孩子受苦,所以你今天必须和我们一起,赶走沈临渊和沈星暮。” 沈星夜抬手抚赵慧妤的脸,温柔说道:“慧妤,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但又没找到好的开口机会。” 赵慧妤问:“什么事?” 沈星夜道:“成年人改姓原本是非常麻烦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却不算特别难,只是过程比较繁琐而已。我用了十天,改掉了自己的姓氏。我现在的名字不是沈星夜,而是赵星夜。” 他说话时,把手探进衣服口袋,摸出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的照片的确是沈星夜本人,但姓名却是赵星夜。 赵慧妤明显惊住,连一旁的赵天相与柯爱明也眉头皱紧。 沈星夜看向高哲羽,淡淡说道:“高总,我和慧妤订婚的那天,我的确喝了不少酒,但远远不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你叫我记住,我姓沈,不姓赵,我当时在笑。我笑的是,你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却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高哲羽冷着脸不说话。 沈星夜再次看向赵慧妤,伸手捏住她的手,神色复杂道:“慧妤,你现在知道我有多爱你了吗?” 赵慧妤露出如花笑靥,重重点头。 沈星夜和赵慧妤的对话到此结束。似乎从沈星夜掏出他早已改姓的身份证起,他支持赵家的态度便已成为板上钉钉之事。 所以现在这唯一的变数也不复存在。 赵天相和柯爱明,苦心积虑筹备近二十年的计划,在今天终于得以实现。 赵天相站起身,神色庄重,目光如电,不怒自威,气势凛凛说道:“好了,沈临渊,你现在可以滚出去了!” 沈星暮和高哲羽都变得凝重不已,沈临渊却丝毫不慌乱,只淡淡问道:“赵总、柯总,你们认为我没看清眼下的局势,似乎也不无道理。不过在你们赶我走之前,我想问你们一个有趣的问题。” 赵天相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临渊问:“你们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吗?” 赵天相厉声问道:“什么意思!” 沈临渊神秘一笑,随口说道:“近日我深居简出,几乎不关心外界的事情,但也隐隐听到不少流言。赵总,似乎你的赵家大院最近发生了很多离奇的事情,你们那一片区的居民,都说你们家在闹鬼。比如夜深时有女人的凄厉哭声;原本干净不已的墙壁,莫名其妙多出了许多图像狰狞的血符;在房间里睡得好好的仆人,也无缘无故被换成了黑狗。这么多诡异的事情接踵发生,莫非你们真认为这仅仅是有人在恶作剧?” 赵天相沉着脸思考,柯爱明却大声呵斥道:“沈临渊,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果然是你搞的鬼!” 沈临渊笑道:“我近期的行踪有目共睹,除了偶尔来一趟集团大楼,几乎足不出户。” 柯爱明道:“以你的本事,想弄些吓人的恶作剧,并不需要亲自动手,愿意为你效力的人多的是。” 沈临渊道:“没见过鬼的人,往往不认为这世上有鬼,你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如果我告诉你,你们早些年做的那些龌龊事,早已沾染了数之不尽的冤魂,你们相信吗?” 柯爱明厉声道:“沈临渊!你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危言耸听!” 沈临渊微笑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善恶终有报,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赵天相大手一张,沉声道:“沈临渊,你是疯了吗?走投无路就开始相信迷信了?张口就是神鬼善恶,你以为我们会吃你这一套?” 沈临渊保持温和的笑容,却不说话。 柯爱明疾声厉色道:“沈临渊,带着你的儿子和狗腿,现在就滚出去,现在的沈氏集团,已经不需要你们了!” 沈临渊淡淡说道:“在这之前,我想我有必要确定一件事。” 柯爱明尖声吼道:“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好确定的?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一条无家可归的丧家犬。莫非你想向我们摇尾乞怜,求我们让你留下来?好啊,没问题,我们集团大门刚好缺一条看门狗,你就去楼下看门吧!” 沈临渊轻叹道:“到底谁才是丧家犬,可不要急着下结论。如果我没听错,星夜只说过他改了姓,现在叫赵星夜,却没说过要联合你们来驱逐我。” 赵天相和柯爱明同时愣住,因为沈临渊说的是对的,沈星夜至今还没做明确的表态。 赵家的三个人,再次不约而同看向沈星夜。 沈星夜依旧捏着赵慧妤的手,目中满是温柔与溺爱。 赵慧妤踮起脚亲吻他的唇,清甜笑道:“星夜,该你说话了。” 沈星夜点头道:“我知道。” 赵慧妤道:“那你叫沈临渊和沈星暮都滚出去吧。” 沈星夜道:“慧妤,我能先问你一件事吗?” 赵慧妤迟疑着点头道:“你问吧。” 沈星夜问:“慧妤,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哪怕是一秒钟也好。” 赵慧妤不假思索道:“星夜,你怎么能问这么笨的问题?我当然爱你啊,在我眼中,你就是全世界最俊俏的美男子,是只属于我的白马王子!” 她为了证明自己真的爱他,说话时便张开手将他仅仅抱住,一刻也不愿松开。 沈星夜却轻叹着抬手推开她,正色道:“慧妤,在我来这里之前,我的心里就有了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的决定也不会发生改变。所以我想在宣布我的态度之前,听你说一句实话。哪怕是一秒钟也好,你有为我心疼过吗?” 或许是沈星夜说了两次“哪怕是一秒钟也好”,使得赵慧妤再难若无其事地撒谎。 她咬着嘴,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嘴里不断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沈星夜抬手擦拭她眼角的泪水,微笑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想哭的话,大声哭出来也没关系。无论是哭还是笑,你都是我眼中最美丽的女孩。” 赵慧妤埋下头,高高的发髻稍稍松动些许,乌黑头发垂下,遮掩她的面容。她哽咽道:“对不起,星夜,我曾经的的确确恨着你,恨你阴狠下作,恨你对我做了那么那么过分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们对付沈临渊还需要你的力量,或许我会趁你睡着时,一刀将你捅死。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了,天生风流成性的你,自从和我在一起之后,却再没找过任何女人。甚至我故意提及曾让你垂涎不已的童遥,你也罔若未闻。其实一直我知道,你是真的疼我、爱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可是我并不爱你,我只是委曲求全和你在一起。每次和你睡到一张床上,我便忍不住想哭。星夜……我对你说这些,你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一气之下将我们一家人都赶出去?” 赵慧妤哽咽得越来越厉害,话音变得颤抖,甚至有些哽气,一时间泣不成声。 沈星夜的手附在她的眼角,不断擦拭她的眼泪,并且微笑着安慰道:“慧妤,你不用向我道歉。爱也好、恨也好,都需要大声说出来才行。我能听到你说实话,已是荣幸至极,怎会生你的气?” 赵慧妤深吸一口气,努力止住喉咙的哽咽,继续道:“但是,那一天,你忽然对我说,你活在沈临渊和沈星暮洒下的阴影里,无论你怎么努力、怎么去争取别人的认可,也只不过是哗众取宠,徒增笑料。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怀了你的孩子,也确实因你的那番话而心疼。所以我想好了,为了你我,也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我一定有办法让自己爱你——比以前爱沈星暮还要强出十倍百倍那种爱!” 第十六章 反击 沈星暮作为旁观者,安静看着沈星夜和赵慧妤。在赵慧妤含泪说出这番话之前,连沈星暮也没察觉,沈星夜的确有着只属于他的过人之处。 赵慧妤明显不是谁都能驾驭或征服的女人,而沈星夜这种成天无所事事、饱食终日的败家子,理应让她更加唾弃、瞧不起才对。 她说她会努力让自己爱上他,这无疑是一句让人沉醉的情话。 ——不仅仅是董皓,连赵慧妤也不知不觉间向你靠拢了。我的弟弟啊,你究竟具备怎样吸引人的魅力? 沈星暮思索着,心绪却变得越发沉重。他发现自己作为哥哥,对沈星夜的的确确是太过于疏忽,以致于这么多年来,他竟不知道沈星夜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他从不理解沈星夜心中的悲愤与苦楚,他也从未真正的关心过沈星夜。 或许沈星暮在其他方面光芒万丈,但在对待手足亲情这件事上,却不如世间千千万万的哥哥。 到了现在,沈星暮对沈星夜有了一分了解。他从沈星夜的眼中看出了浓浓的悲伤,那份悲伤的根由不是赵慧妤不爱他,而是他接下来要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这会赵慧妤仍在哭。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虚弱,整个人颓然瘫坐在地上,美丽妆容早已凌乱,脸颊变得红扑扑的,像刚打过架的小猫咪。 沈星夜温柔地看着她,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赵慧妤抽泣了很久很久,终于咬着牙问道:“星夜,你想听的实话,我全都说出来了,你是不是也该对我说一句实话了?” 沈星夜点头道:“是的。” 赵慧妤红着眼指向沈临渊,厉声道:“我和沈临渊,你到底帮谁!?” 沈星夜轻叹道:“这种问题本就不用回答。从我出生以来,沈临渊从未给过我一次正眼。我对他只有恨,对你却只有爱。你和他,本就不该放在同一个天平上做比较。” 赵慧妤红着眼问道:“所以你现在是支持我们赵家的?你要联合我们,把沈临渊赶出沈氏集团?” 沈星夜抚住她的脸,轻声道:“是的。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如果我有机会打倒沈临渊,必定毫不犹豫对他出手。在我心中,他也早已不是我的父亲。可是——” 沈星夜的话没说话,侧面忽然传出猖獗的笑声。 赵天相正放肆大笑。他抬手指着沈临渊,大声嘲笑道:“沈临渊啊,你的确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男人。我承认,我这一辈子处处不如你,但有一点,我却比你强了远远不止一倍。” 沈临渊似笑非笑道:“你能承认自己不如我,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很好奇,既然你知道你不如我,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自信比我强?” 赵天相大笑道:“你睁大眼看看你养的好儿子,再看看我家慧妤!我的女儿,生而为凤,而且永远向着我和爱明,你的儿子今天却要帮我们对付你。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讽刺、很好笑吗?沈临渊,我真没想到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枉我将你视作此生最强的劲敌,看来是我老糊涂了。” 沈临渊摇头道:“如若你将我视作最难对付的劲敌,证明你并没有老糊涂。” 赵天相讥诮道:“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做我的敌人的资格?” 沈临渊平静道:“你太自以为是了。你说的话中,至少有两点是天大的笑话。” 赵天相问:“哪两点?” 沈临渊露出随意的笑容,抬手比划道:“第一点,在教育后辈这件事上,你非但不比我强,简直连我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虽然星夜一直恨我、不理解我,但我从未让他受过任何伤害。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未来,只要我还活着,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他一根毫毛。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我不会逼着星夜娶她不喜欢的女人,你却逼着赵慧妤嫁给她不爱的星夜。” 赵天相冷笑道:“沈临渊,事到如今你还强词夺理?喜欢又如何?爱又如何?人和人的关系,永远建立在牢固的利益基础上。慧妤只有和沈星夜在一起,我们才能打败你。而且慧妤现在不爱沈星夜,不代表以后不爱。爱本身也可以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还要我讲给你听,看来你真的天真到让人想笑。” 沈临渊微笑道:“你想笑就笑吧,趁你现在还笑得出来。” 赵天相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一脸自信,莫非你以为你还是沈氏集团的主人?” 沈临渊摇头道:“现在星夜才是沈氏集团的最大股东。” 赵天相道:“既然你知道沈星夜才是沈氏集团的主人,那你怎么还不滚出去?” 沈临渊道:“我的第二点还没说。” 赵天相冷笑道:“你还想胡说八道些什么?” 沈临渊淡淡说道:“我要说的第二点就是,从始至终,你就没有当我的对手的资格,你却认为不配做你的敌人。可笑的井底之蛙,滑稽的跳梁小丑。” 赵天相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沈临渊!你现在就给老子滚出去!这里已经没有你说话的份了!” 赵天相失态大吼,沈临渊和沈星暮都罔若未闻,高哲羽却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赵天相!你算个什么狗东西!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现在该滚的人到底是谁,莫非你还不知道!?” 赵天相怔住。 连一直静坐在一旁的柯爱明似乎也变得神情凝重。 沈临渊微笑道:“赵总,星夜的话还没说完,你就已经笑出声来,是不是太着急了一点?” 沈星夜刚才的话的确没说完。 这会所有人又都把目光移到沈星夜身上。 只见沈星夜神色悲伤,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慧妤,喉结不断抖动,像是有话语哽在喉咙里,久久说不出来。 赵慧妤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本就哭得褪了色的两颊,这会变得铁青。 她咬着牙,悲伤问道:“星夜,是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所以你不要我们母子了?” 沈星夜摇头道:“慧妤,你怎么还说这种傻话?我怎么会不要你们母子?” 赵慧妤问:“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叫沈临渊滚出去啊!你说啊!” 沈星夜涩声道:“慧妤,对不起,我不能叫沈临渊出去。” 赵慧妤问:“为什么?” 沈星夜道:“我恨沈临渊,他身为我的父亲,却从未给过我哪怕一丝父爱。因为他是一个很成功的企业家,光芒万丈,掩盖了他身边的所有人。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我拿到怎样的成就,在别人看来,我也只不过是利用沈临渊力量,走了后门,完全是沽名钓誉、浪得虚名之辈。” 赵慧妤尖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叫他滚啊!” 沈星夜道:“沈临渊的运气很好,不懂感情的他,偏偏找了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杜茜是他的妻子,也是我的母亲。我的童年里,唯一的一丝光亮,就来自于我的母亲。母亲不希望他输,所以我不能让他输。” 赵慧妤的脸色变得惨白,整个人颓然瘫坐在地上,面无血色,生无可恋。 沈星夜抬眼看向早已色变的赵天相与柯爱明,冷漠道:“你们出去吧,沈氏集团没有你们的位置。” 赵天相怒骂道:“沈星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星夜道:“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沈临渊有句话没说错,从一开始,你们就不配做他的对手。他至始至终都没把你们放在眼里。或许早在慧妤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起,他就已经预见到了今天。” 赵天相震怒,红着眼大吼道:“不可能!这世上怎会有这么滑稽的事情!沈星夜,你好好想一下啊!莫非你现在还惦记着父子情谊?沈临渊才是你的敌人啊!” 柯爱明也在这时指责道:“慧妤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你不是爱她吗?你忍心看着他们母子流落街头,风餐露宿?” 沈星夜冷漠道:“慧妤会怎样,与你们无关。” 赵天相问:“什么意思!” 沈星夜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慧妤不再是你们赵家的人,而是我的女人。我会让她比世上的任何女人都过得更好,决不让她受半点痛苦或委屈。至于你们,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柯爱明嘲笑道:“所以你不让慧妤痛苦或委屈的方式,就是让她的父母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余地?” 沈星夜冷冷说道:“沈临渊本已是这世上非常不合格父亲,但你们与他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你们根本就没把慧妤当成女儿疼爱,而是把她视作利用工具,从不在意她的感受。或许在你们眼中,慧妤还远远不如一个能在事业上帮到你们的朋友。这样的你们,也配当慧妤父母?” 赵天相与柯爱明的神色都变得难看无比,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反驳。 到了此刻,沈氏集团的这场内斗终于画上句点,赵天相和柯爱明筹备了二十年的计划,也在此刻宣告失败。 沈星暮看着赵天相与柯爱明面如土色的滑稽模样,终于明白沈临渊一年前说的那句“不出一年,赵家必定会闹出非常有趣的事情”是什么意思了。 早在那时,沈临渊就已预见到了今天的事情。他知道赵天相和柯爱明会想方设法利用沈星夜,他也知道在最后的最后,沈星夜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因为沈星夜和沈星暮一样,都是杜茜身上掉下的肉。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母亲,这个母亲给了他们无可替代的爱与温暖。 只要杜茜的心还在沈临渊身上,无论是沈星暮,还是沈星夜,都绝对不会对沈临渊发难。 所以从赵天相和柯爱明在沈星夜身上花心思时,他们就已经输了。 这会赵天相和柯爱明都还没走,他们目眦欲裂狞视沈临渊,仿佛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然而目光并不能杀人,无论他们的目光中充斥怎样强烈的恨意,也无法对沈临渊造成任何伤害。 赵天相一拳打在会议桌上,冷冷说道:“沈临渊,这一次算你好运!但我们还没输,纵然这次计划失败,我们的赵家和柯家依然屹立不倒。我们一定还会卷土重来!等到那时候,看谁还能帮你!” 赵天相拂袖而去,柯爱明则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 似乎这次计划失败的打击对他们非常大,大到足够让他们忘记,他们的女儿还瘫坐在地上无人问候。 两人刚打开会议室的门,前脚还没走出会议室,便有急促的碰撞声响起,门外竟有一干全副武装的刑警。 刑警们利用非常矫健的手法,轻而易举将赵天相与柯爱明控制住,接着手持枪械,步伐整齐地走进会议室。 看到眼前的一幕,沈星暮略微惊讶,但很快又想明白了其中原委。 沈星暮还记得,沈临渊说过,赵天相和柯爱明的余生都将在大牢里度过。就目前看来,他果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真的替赵天相和柯爱明做了罪行宣判。 刑警们呈两列,站在会议室的两侧,一字排开。 片刻过去,赵天相和柯爱明也被铐上手铐,押了进来。 赵天相嘴里大骂道:“你们这些混账警察,是吃饱了撑着吗?把张弥给老子叫过来!” 门外忽然又有了脚步声,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进来。 他与赵天相错身时停下脚步,微笑着问道:“赵总,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个面容慈善,言行中透着一丝随和的老人,正是蛰城警局的局长张弥。 赵天相厉声道:“张弥,你疯了吗?快叫这些警察放开我!” 张弥保持温和的笑容,把手探进衣服口袋,尔后摸出一个小单子,这张单子就是盖了章的逮捕令,逮捕令上的逮捕对象正是赵天相、柯爱明、赵慧妤。 张弥笑道:“赵总、柯总,近期我在查一宗连环杀人案,怀疑你们与这起案件有关,请你们配合一下我的工作。” 柯爱明冷声道:“张弥,别人不知道我们是谁,你也不知道?” 张弥淡淡说道:“抱歉二位,我是警察,只照程序办事。” 他说话时,轻轻抬了一下手,便有两名刑警向赵慧妤走近,准备铐住她。 而赵慧妤呆若木鸡一般瘫坐着,没有丝毫挣扎反抗的迹象。 却在这时,沈星夜忽然出手,雷霆般的两拳一脚,将两名刑警直接打得倒飞数米,坠倒地上。 沈星夜冷着脸大吼道:“老子不管你们这些狗屁警察照什么程序办事,只要你们敢碰慧妤一下,老子就让你们从这世上蒸发!” 第十七章 诛心 沈星夜的情绪非常激动,原本还算英俊的脸,此刻呈现一种尤为抽象的扭曲状。他双目猩红,额上青筋跳动,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他红着眼怒视沈临渊,失声大吼道:“沈临渊,因为母亲不愿你输,所以我最后选择了帮你。你不要把我对你的一丝姑息,当做你可以肆意妄为的资本!” 他说话时,反手抓向腰后,一把黑漆漆的手枪旋转而出,枪口已然对准沈临渊。 突兀出现如此变故,除了沈临渊,在场的所有人均神色凝重。因为他们不怀疑沈星夜真的会开枪,当一个男人的最低底线被人触碰时,那么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 张弥已经不笑了。他看着沈星夜,沉声警告道:“沈先生,请你冷静一点,手枪可不是玩具,你现在的举动,已经触犯了法律。” 沈星夜将手向上一抬,枪口对着天花板,子弹呼啸而出,“啪”的一声打出无数飘飞墙屑。 他看向张弥,冷冷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和沈临渊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张弥的神色变得阴沉,却不说话。 沈星夜再次将枪口指向沈临渊,冷冷问道:“你真的要对赵家赶尽杀绝?” 沈临渊靠着靠椅,很随意地点头道:“是的。” 沈星夜猖獗一笑,尔后嘲讽道:“所以你和赵天相一样,也是肮脏又下作的蛇鼠之辈!” 沈临渊纠正道:“我和赵天相不一样。” 沈星夜冷声道:“在别人看来,我们是父子,但在我眼中,你不配!我这一辈子从未主动向你索要过任何东西,也从未求过你任何事情,因为没人会在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沈临渊问:“所以在你眼中,我们只是陌生人?” 沈星夜道:“如果你不对慧妤出手,我们还只是陌生人。但今天以后,我们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沈临渊闭上眼,满是褶皱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似在思考或冥想某事,这个过程并不长,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这短短不到十秒钟,却仿佛被拉长到了数个小时。 终于,沈临渊睁开眼,面无表情道:“张局长,让沈星夜和赵慧妤走吧。” 张弥皱眉道:“你提供给我的证据里,赵慧妤虽不是主谋,但她的确参与过那起连环杀人案。” 沈临渊道:“人活在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如果一个人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去杀人,他也有罪吗?” 张弥道:“你举的这个例子非常有意思。从道德上讲,他的确是无辜的,但从法律上讲,就存在许多说法。” 沈临渊问:“所以你不打算放赵慧妤走?” 张弥微笑道:“我只是和你讨论道德与法律的问题。我本人也不是特别喜欢没有丝毫人情味的法律,而且从个人感情上讲,你的面子我不可能不给。” 沈临渊再次闭上眼,一动不动,宛如沉默的古老雕像。 张弥看向沈星夜,皱眉道:“年轻人总归容易意气用事。沈先生,就算我今天带赵慧妤走,最多二十四小时就会放她出来,你实在没必要做这么偏激的事情。好了,你现在可以带赵慧妤走了。” 沈星夜收回手枪,俯下身搀扶赵慧妤。 然而赵慧妤像扎根地面的木桩,无论沈星夜怎样扶她,她也不愿站起身来。 沈星夜温柔说道:“慧妤,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赵慧妤木讷地看了他一眼,尔后别过头去,明显不领他的情。 沈星夜含笑道:“慧妤,你不能过度气愤或悲伤,这样会影响到你肚子里的孩子。” 赵慧妤依旧不说话。 沈星夜沉默片刻,忽然俯下身,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便大步向外走。 赵慧妤惊叫一声,抬手一巴掌打向沈星夜,并且大喊道:“去死!你去死啊!是你不要我们母子的,现在还管我干什么!” 沈星夜摇头道:“我从来没有不要你们。” 赵慧妤厉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这么可恶!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和你好好过日子,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 沈星夜道:“慧妤,我知道这么说对你很残忍,但事实的确是这样,只要赵天相和柯爱明还活在这世上,我们就不可能好好过日子。就算我今天不帮沈临渊,在未来的某天,赵天相和柯爱明也一定会想办法除掉我。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莫非你一直没想过?” 赵慧妤猛地怔住。 沈星夜继续道:“我也无心为我做任何澄清,但你应该能察觉到,今天无论我做什么选择,赵天相和柯爱明都已在劫难逃。沈临渊早就掌握了他们的犯罪证据,纵然他们控制了沈氏集团,也只能在大牢里当老板。” 赵慧妤红着眼道:“可是、可是——” 沈星夜黯然道:“可是他们终究是你的父母。” 赵慧妤“哇呜”一声哭出声来,而沈星夜像是害怕赵慧妤做出疯狂的举动,并不在会议室里停留,他们说话这会,他已经抱着她走了出去。 随着沈星夜和赵慧妤的离去,这场动荡到此也完全画上句点。 整件事的发展与走向都和沈临渊意料的一模一样——赵天相和柯爱明都将在大牢里度过余生,赵慧妤能否安然无恙,取决于沈星夜的态度。而沈星夜本人,也将继承整个沈氏集团。 沈星暮心中越发惊叹沈临渊的可怕。他宛如料事如神的神算子,任何试图对付他的人,都将被他轻描淡写地祛除掉。 这会沈临渊像是有些累了,他颇为疲惫地站起身,对张弥打了一个招呼,便准备离开这里。 被两名刑警控制住的赵天相忽然发了疯一般大吼道:“我不服!沈临渊,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沈临渊淡淡地看了赵天相一眼,却不予理会,托着略显佝偻的背影,安静离去。 赵天相大骂道:“你已经赢了,却不愿告诉我你是怎么赢的!?” 沈临渊停了一下,轻声应了一句“你有什么疑问,直接问张局长”,尔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星暮能察觉到,沈临渊此刻的低郁与颓态,是因沈星夜说的那番大逆不道的话。 这会沈临渊急着离去,大概也是去追沈星夜吧。 父子关系,本就是生命与血脉的传承,这是牢不可破的亲情。 今天以后,沈临渊和沈星夜真的形如陌路了吗? 赵天相看向张弥,状若癫狂地问道:“张弥,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香烟,安静点上一支,尔后解释道:“这些年里,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沈临渊的注视中。你的那些小手段,在他眼中宛如笑话。” 赵天相大吼道:“说清楚一点!” 张弥道:“你暗中勾结与沈氏集团合作的其他大企业的高层,并试图在关键的时刻,切断其他企业与沈氏集团的合作,将沈氏集团完全孤立起来。这一招的确很妙,但瑕疵也很明显。在这个利益至上的时代,你能收买其他企业的高层,沈临渊当然也能。从一开始,你自认为已经万无一失的计划,本就是天大的笑话。那些企业的高层,只不过是顺从沈临渊的意愿,暂时中断与沈氏集团的合作,让你误认为即将大功告成,迫不及待地自掘坟墓。” 赵天相神色狰狞地问道:“所以那些企业并没有真正终止与沈氏集团的合作,只不过是故意演戏给我看的?今天以后,他们又将恢复与沈氏集团的合作,沈氏集团本身也不会收到任何损失?” 张弥点头道:“的确是这样的。” 赵天相惨然一笑,喃喃道:“沈临渊啊沈临渊,你的城府到底深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悄无声息地设下这么大的局?” 张弥道:“你把沈临渊想的太简单了,那些与沈氏集团合作的企业,也仅仅是他的布局中的一环。真正的重点其实是虎鹰集团。” 赵天相问:“你是说,虎鹰集团终止与沈氏集团的弭城游戏城开发项目,也是沈临渊的意思?” 张弥道:“濯天虎死后,虎鹰集团落到了田子富手中。田子富是枪神社的人,而枪神社的刘俊与沈临渊交好。沈临渊想要制造虎鹰集团主动终止与沈氏集团的合作的假象,本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赵天相问:“所以从田子富接手虎鹰集团起,我就已经陷入了沈临渊布置好的陷阱里?” 张弥道:“如果仅仅是打败你,对沈临渊来说简直是翻手覆手之事。他故意把这个局设置得这么复杂,根本目的只是想为沈星夜上一课而已。因为他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做了决定,要把沈氏集团交给沈星夜打理。” 赵天相沉默。 张弥轻叹道:“顾信义等人主动站出来帮助沈临渊,这件事也在沈临渊的意料之中。他知道你会对顾信义等人动手,并且在你安排杀手之时,就把你的犯罪证据录了下来。” 赵天相问:“既然他已经拿到了我的犯罪证据,为什么不直接叫你来抓我,反而要等我发起这场股东大会?” 张弥道:“因为沈临渊要让你知道,你的一切算计,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禽兽之变诈,徒增笑料罢了。莫非你在蛰城翻云覆雨这么多年,却不知道杀人不如诛心的道理?” 赵天相露出惨然的笑容,久久不语。 这时,一直面无表情充当忠实听客的柯爱明终于说话了。 她冷笑道:“沈临渊费尽心思,设下这么大的局,无非就是想让我们在牢里度过下半生。可是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 张弥皱眉道:“沈临渊算漏了什么?” 柯爱明自信道:“他高估了人命的价值,纵然有铁证证明刺杀顾信义等人的凶手是我和天相又能怎样?在这个社会,人命可不值钱。哪怕法庭宣判我们无期徒刑,但我们背后还有两个庞大的家族,我们有的是办法提前出狱。” 张弥露出怜悯之色,摇头道:“这就是你们和沈临渊的区别。你们认为人命不值钱,他却认为人命关天。” 柯爱明嘲笑道:“张局长,你现在说这话莫非不可笑。沈临渊在知道我们要对顾信义出手的情况下,依旧选择袖手旁观,为的就是用顾信义等人的命,换我和天相的罪证。他这种冷血无情的人,你居然认为他会在乎别人的性命?” 张弥叹道:“我很喜欢沈临渊说的一句话。” 柯爱明问:“什么话?” 张弥道:“人的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沈临渊并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冷血动物,顾信义等人都没有死,只不过是你们以为他们死了罢了。” 柯爱明吃惊道:“他们怎么可能没死?” 张弥道:“简单的例子是,人睡着了和人死了,有时候看上去非常相似。但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还得探过鼻息,听过心跳之后才知道。” 柯爱明大笑道:“既然顾信义等人没死,那我们顶多算蓄意杀人未遂。” 张弥道:“他们到底死没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死了,并且有证据证明你们是杀人凶手。” 柯爱明的神色变得狰狞,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也这么认为?” 张弥安静吸上一口烟,语气幽幽说道:“是的。” 柯爱明厉声道:“就算如此,顶多十年,我们依旧能出来。到时候,不仅是沈临渊,连你也不会好过!” 张弥道:“你们出不来的。” 柯爱明问:“为什么?” 张弥道:“因为今天以后,蛰城不再有柯家与赵家。” 柯爱明的双眼一收,厉声问道:“什么意思?” 张弥淡淡说道:“意思是,你们的家族成员,几乎没有人是干净的,而他们的罪证,也都到了我的手上。” 柯爱明忽地激动起来,宛如发狂的母老虎,挣扎着尖声大吼道:“张弥!你不得好死!” 张弥道:“我能不能好死,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柯爱明咆哮道:“我要请我的律师!” 张弥摇头道:“实在抱歉,虽然蛰城有本事的律师不少,但那些律师都已收了沈临渊的红包,没人会不识好歹地站出来替你们辩护。” 第十八章 吃人 张弥说的全都是对的。赵天相和柯爱明被刑事拘留之后,仅过去一个星期,法院便对他们做出最终判决。 两人均被判处无期徒刑,并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而赵天相在入狱前,发了疯一般吵着要见沈临渊一次。 沈临渊没见他,沈星暮却特意去了一趟警局。 拘留室里的赵天相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变成了垂垂老矣、半步坟土的将死老人。他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像是经历过惨无人道的折磨。 他看到沈星暮,便哭一般地问道:“沈星暮,你告诉我,沈临渊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个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 沈星暮能猜到,赵天相被拘留的这段时间,定然遭遇了某些不可解释的超自然现象。一向心高气傲、目空一物的他,在和沈临渊较量时一败涂地之后,心理防线完全崩溃,而他曾经犯下的罪孽,也变成了跗骨的魔障,时刻侵蚀他的精神与意志。 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 赵天相会有这般凄惨的结局,也都是他自食其果而已。 沈星暮并不怜悯他,只淡淡说道:“这个世界有没有鬼,你自己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赵天相发出绝望的嘶吼声。而他嘶吼过后,剩下的便只有满目悲凉。 曾在蛰城如日中天的赵家与柯家,在短短几天里,变成了让人笑话的丑陋历史。 而亲手毁掉赵家与柯家的沈临渊,却像是“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将军,在替沈星夜扫清一切障碍之后,功成身退。 那天的股东大会结束之后,沈星暮再没见过沈临渊。 他知道,赵天相和柯爱明的算计,对沈临渊而言只不过是真正的大战前的开胃菜。沈临渊并非飘然远去,退隐江湖,而是去某个未知的地方,帮助杜贞打那一场没人看得到的、惊天动地的大战。 沈星暮心中有异样的情绪。他不知道沈临渊和杜贞什么时候能回来。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来。 一抹浓重的无力感在沈星暮心头滋生。 夏恬冰封自身,杜贞与沈临渊相继离去。沈星暮的至亲至爱之人,现在连一个也不剩了。 或许人活着,就是一个不断品尝孤独与克服孤独的过程。 因为没有人能真正意义上形影不离陪伴某个人一生,哪怕是知心的妻子,抑或是温柔慈爱的父母。 沈星暮回了夏恬的别墅,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八月中旬,他接到高哲羽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高哲羽大概讲述了沈氏集团近期的变化。 沈星夜控制沈氏集团之后,便雷霆出手,将曾经支持赵天相与柯爱明的高层,全都扫地出门。而作为集团股东的高哲羽与沈星暮,也完全被沈星夜架空。 如果沈氏集团是一个盛大的皇朝,那么现在的沈星夜就是独裁的帝王。 只不过这位帝王一方面握着绝对的权力,另一方面又沉溺在酒香色糜的温柔乡中。 沈氏集团的一切重要决策,他都交给董皓处理。他本人很少干预集团内部的事情。 他宛如开元盛世的唐玄宗,赵慧妤便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 却是不知,在未来的某天,沈氏集团会否出现一个马嵬。 沈星暮听到这些信息,心中却没有任何情绪变化。从一开始,他就没考虑过沈氏集团的继承问题,甚至某些时候,他认为沈氏集团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现在沈星夜完全接过了这个担子,对沈星暮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八月二十五日,大暑节气的前两天,沈星暮接到夏秦的电话。 夏秦和肖浅裳的婚事已经完全定下,就在三天后举行婚礼。 夏秦邀请沈星暮去参加他的婚礼。 沈星暮爽快地答应了。 *** 蛰城,辞县,云鱼镇。 叶黎回到故乡已有两月之久。最初的梅雨季节持续了近一个月,缠绵雨花总是毫无征兆落下,将宁静的小镇清洗得干干净净。 而雨季过后,接踵而至的是长达两月之久的酷夏时光。 这期间,叶正凯与余彤彤也都回归正道,把荒废的门面再次打扫干净,重新开起了面馆。 徐小娟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她知道叶正凯和余彤彤都不再年轻,每天起早贪黑经营面馆是非常辛苦的事情,所以她总是抢在他们前面,把最累、最脏的活先做了。 叶正凯与余彤彤也都很喜欢徐小娟。毕竟相貌清甜,而且吃苦耐劳,从不抱怨的姑娘,在任何男方的父母眼中,都是不二的儿媳人选。 于是他们开始催婚,旁敲侧击地劝叶黎和徐小娟早点成婚,把自个儿的小家庭建立起来。 对此,徐小娟只回以甜美一笑,却不做过多的回应。 叶黎也认为自己的确该结婚了。 徐小娟从2015年年初一直跟着叶黎。那时她只有十八岁,正值青春芳华,却心甘情愿跟着他这个长得又老又丑的大叔,一如既往地爱着他,从不埋怨他的任何不好。 现在是2016年的八月,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已有一年半。 昔日十八岁的小姑娘,现在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叶黎还记得一年前,他和徐小娟在云鱼镇的街上,各自咬破指肚,换血为誓的画面。 他这一生,的确是不能辜负她。 所以在八月底,叶黎郑重地向徐小娟提出了结婚,并且当天就想带她去拍婚纱照。 徐小娟拒绝了,理由是结婚要花很多钱,而叶黎把积蓄全都给了叶正凯和余彤彤之后,没有过多的钱用来操办婚礼。 她果然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子,她总能看到叶黎的难处,并且从不刁难他。 在叶黎看来,结婚本是七块钱就能完成的事情,并不需要过多的金钱支撑。 然而男人和女人终究不一样。 男人哪怕到了四十岁,只要做好保养,也同样丰神俊朗。女人最美的年华,却只有那么短短的十几年。而女人穿上婚纱,走进喜庆的礼堂的那一天,无疑是她最美丽、最难忘的一天。 叶黎的确有必要把这场婚礼办好,无论花再多的钱,他也要让她穿上最美的婚纱,得到最多的祝福。 叶黎现在是无业游民,手中的积蓄也全都一扫而空。 他曾答应县二中的那位老伯,把曾虔残害学生的故事以小说的形式写出来。 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断断续续地写作,又不断修改润色,勉强将那个故事写了出来。 只可惜他的文字功底的确不够,而且写作手法明显单调,完全采用单线叙事,不设置任何悬念,也没有足够漂亮的文字支撑。 他写出来的故事反响平平,虽然也有少许读者评论,但几乎没有一分钱收入。 叶黎在想,如果他对文字有充分的驾驭能力,未来就不再考虑重拾本业的问题,留在家里构思写作,说不定也能赚到一份非常不错的收入。 只可惜这种事情他只能想一想。在这世上,任何职业都需要丰富的经验作为基础,而这些经验需要漫长的时间积累。 以叶黎现在的文笔,短时间内绝对不可能靠写作挣钱。 所以叶黎唯一能想到的、来钱快的途经只有一个,便是把自己的《银河航线》账号上的逻辑球卖出去。 叶黎去元成辑的工作室工作过,心中对逻辑球的价值有一个大概了解。他不能保证逻辑球能卖出最理想的价钱,但买个两三百万肯定是没问题的。 叶黎对这种虚拟财物交易并没有经验。他在工作室工作时,交易这一块一直是苏小月在负责。 叶黎再三犹豫之后,拨通了苏小月的电话,想向她请教出售逻辑球的问题。 这个电话通了,然而接电话的人并不是苏小月,而是舒博。 叶黎知道苏小月和舒博在谈恋爱,所以并不在意谁接电话的问题。毕竟舒博也曾是工作室的成员,有很丰富的游戏交易经验。 叶黎直接说明自己打这个电话的意图。 他以为舒博会给他非常好的建议。 可没有。 舒博尤为沉重地说道:“叶黎,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请你不要为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打电话来打扰我。” 叶黎意识到舒博那边一定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连忙问道:“发生了什么?” 舒博道:“女人既是迷人的生物,也是吃人的生物。叶黎,我听章娴说,她和你曾是大学生同学,并且还有过一段朦胧的感情。” 叶黎皱眉道:“我和章娴的确曾是同学,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 舒博道:“我奉劝你好好提防她。这一次是小月,下一次说不定就是你。” 叶黎急声问:“什么意思?” 舒博冷声道:“意思是,章娴是一个会吃人的女人,你最好小心一点。” 叶黎还想问,听筒里却传出“嘟嘟嘟”的忙音。 叶黎皱着眉思考。他能从舒博的话中判断出,苏小月肯定出事了,而且害她的人是章娴。 舒博现在的心情明显非常沉重,他愿意好心奉劝叶黎,已算是仁至义尽。 叶黎再想向他请教出售逻辑球的问题,明显不合适。 在叶黎的记忆中,章娴是一个非常娴静、温柔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舒博提到她,他完全不相信她会主动去害人。 可是章娴为什么要害苏小月?她们本是互无交集的陌生人,无冤无仇,怎忍心下手? 叶黎很快想到一个可能。 元成辑和舒博是至交好友,而元成辑曾和章娴有过一段奇特的风月故事。 章娴或许对元成辑有了异样的心思,但元成辑爱的人却是范云汐。 在这世上,因爱生恨的故事比比皆是。 或者说,因爱生恨本身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所以章娴想害范云汐,但在她出手的时候,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化,舒博的女朋友苏小月代替了范云汐受害。 叶黎目前能想到,便只有这个可能。 晚上睡觉时,叶黎和徐小娟闲聊,无意识地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徐小娟听完之后,甜笑着说道:“上次章娴也来找过你,还问你爱不爱她、要不要她。” 叶黎道:“我爱的人是你。” 徐小娟莞尔道:“其实章娴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叶黎重申道:“小娟,你别胡思乱想,我爱的人只有你。” 徐小娟保持甜美的笑容,却不说话。 叶黎把她抱在怀里,小声道:“忙了一天了,早点睡觉吧。” 徐小娟忽然问:“为什么?” 叶黎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徐小娟道:“我没记错的话,沈星暮本就是玩《银河航线》的高手。或许关于《银河航线》的问题,他懂的比舒博或苏小月都多。我不认为你和沈星暮的友谊,还不如舒博或苏小月。在沈星暮能帮助你解决问题的情况下,你为什么不打他的电话,反而要打苏小月的电话?” 叶黎的喉咙一阵干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徐小娟道:“莫非沈星暮不配做你的朋友?” 叶黎继续沉默。 徐小娟道:“如果你不好意思打沈星暮的电话,也可以打夏恬的电话。夏恬也是玩《银河航线》的高手。” 叶黎小声道:“小娟,我们可以不说沈星暮和夏恬吗?” 徐小娟问:“为什么不说?” 叶黎道:“因为我只想和你好好的过日子。” 徐小娟问:“因为你爱我,所以你要舍弃与沈星暮和夏恬的友谊?” 叶黎说不出话。 徐小娟摇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真的于心有愧。我不希望你为我放弃任何人、任何事情。” 叶黎问:“为什么你可以为我离开家乡,远赴这种满目陌生的地方,我却不能为你放弃一些东西?” 徐小娟认真道:“因为你是男人。” 叶黎皱眉道:“喜欢或爱都是相互的,我不认为这和性别有什么关系。” 徐小娟道:“自古以来,男尊女卑。女人嫁给男人,就必须无条件支持男人做任何事情,绝不能要求男人为自己放弃任何东西。” 叶黎道:“那是封建思想。我们的社会已经改革开放大半个世纪了。” 徐小娟道:“什么思想、什么社会,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的家在偏远的溪隐村,那里很穷,家家户户靠务农为生,有体力的男人,就是整个村子的支柱。所以那里的女人唯一遵从的铁则就是,服从并照顾好自己的男人。” 第十九章 归尘 这一晚过后,徐小娟好像变得更加活泼、开朗、爱笑。她总是精神饱满、活力无穷,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充满干劲。 有经营经验的老板都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店子,都需要一个像样的招牌。这个招牌可以是店面上高高挂起的牌子,也可以是人人称赞的口碑,有时候还可以是清甜姣好的美少女。 有徐小娟帮忙打理的面馆,生意变得越来越好,从早上六点半开始,便已门庭若市,往来熙攘。 似乎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这家小面馆最吸引客人的招牌。 来店里的客人,大多都会找徐小娟闲聊几句。 年近半百的老人会询问她的家庭与感情状况,大概是想给自己的儿子无色媳妇;而年轻的小伙子,也偶会开玩笑一般说一句“美女,你这么漂亮,我这么帅,要不我们凑一对”。 听闻顾客们的话语,徐小娟回以甜美一笑,却以店里忙为由,并不过多攀谈。 当然,偶有时候,徐小娟看到比较顺眼的客人,也会敞开心聊几句。她很善谈,而且说话技巧非常不错,想打听她的事情的小伙子,大多没问出她的任何事情,反倒被她问了个遍。 每天晚上,面馆打烊之后,叶正凯和余彤彤早早上楼休息,徐小娟便坐在柜台前数钱。 她把个个面额的纸币都抚得平平的,整整齐齐叠起来,然后一张一张地数。 她数钱的时候,眼睛里泛着明亮的星星,像是看到了她和叶黎的美好未来。 似乎徐小娟本身便有着一种令人欢愉、振奋的魔力,而她也的确是一个非常快乐、爱笑的女孩子。 叶黎却能从她的笑容里看出异样的情绪。 他知道,她只不过是强颜欢笑,掩盖自己心中的悲伤而已。 徐小娟再没有主动提起沈星暮或夏恬的任何事情,仿佛她和叶黎一样,已经将那两个人完全抛弃、遗忘。 晚上睡觉时,她会拉着他的手,细数白天时的营收,做详细的理财规划。 在她的计算中。他们一家人,只需要努力经营面馆三年,就能凑够两人结婚所需的钱。 三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的确不短。 人有旦夕福。有的时候,一天之间便足够发生许多事情。而这幻想中的三年时光,又足够潜藏多少变数? 叶黎反复思考、反复斟酌之后,决定自己上网查询出售虚拟财产的流程,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逻辑球卖出去。 他不愿让她再等三年。 她每天的劳累,他也都看在眼里。 他想过,等逻辑球一出手,他就娶她,然后买一个不大不小的房子,不好不坏的车子,替她找一份闲差,平平稳稳地过日子。 叶黎很快查到了专门提供虚拟财产交易的网站。他把自己的身份信息、银行账号信息都输入网站,然后将逻辑球以两百万的售价挂在网站上,静等客人找来。 叶黎对《银河航线》这款游戏有一定的了解,心知两百万虽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但逻辑球的确值这个价,而且只底不高。 《银河航线》的世界里,家境优越,出手阔绰的玩家一点也不少。诸如沈星暮之类的上流社会玩家,多如牛毛。 他深信着,最多两天,便有人出钱将逻辑球买走。 他想法是对的。 逻辑球在网站上挂了一天多一点,便有一名匿名用户出手,干脆利落地买走了逻辑球。 叶黎拿到了钱,心中非常感激这名用户,便发了一条私信感谢他。 那名用户没有回信,大概是不屑与叶黎这种底层社会的人交流。 当天下午,叶黎便带着徐小娟一起去拍婚纱照。 在较为偏僻的云鱼镇,虽然也有西式婚礼公司,但人们一般崇尚中式婚礼。 叶黎还记得,当初在蛰城外环的小镇里,夏恬身着火红嫁衣,宛如惊世仙子的美丽面容。 他认为徐小娟换上礼服之后,也一定和夏恬一样好看。 结果也的确如此。 这世上,任何女人穿上婚礼礼服之时,便都是最美丽的仙子。徐小娟也不例外。 他们拍了好几张照片,换了许多背景图,其中大部分照片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却有一张照片是例外。 小橘的的确确是叶黎的猫,但不知从何时起,它好像完全易主,变成了徐小娟的猫。 徐小娟走到哪里小橘就跟到哪里。 而且小橘是世上最神奇的猫咪。 叶黎将它带回家时,它已有两个月大,而今已经过去一年,它依旧是两个月大小。 似乎它是一只永远不会衰老的猫。 在这一点上,或许不少女人都羡慕它。毕竟没有女人不想拥有永远年轻美貌的身体。 这张照片里,叶黎和徐小娟均身着礼服,含笑而立。 而他们隔着一个拳头宽的臂缝里,却有一只橘色的猫咪忽然蹦起来。 徐小娟甜笑道:“如果小橘是个娃娃,那我们就是一家三口。” 叶黎道:“小橘的确像一个可爱的娃娃。” 他们选了这张“一家三口”合影的照片,嘱咐照相馆老板尽快把相片洗出来。 次日,叶黎找叶正凯与余彤彤商量,想尽快把婚事办下来。 二老听到这件事,都非常开心,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开始准备婚前的各种事宜,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广发请帖,请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来参加婚礼。 叶黎还记得徐寄明。 当初叶黎带徐小娟离开溪隐村时。徐寄明便说过,他把徐小娟交给叶黎,希望叶黎能善待她。 这近两年时间里,叶黎自认自己没有对徐小娟任何不好,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对不起她——他想方设法去救何思语这件事,对徐小娟而言本就是莫大的伤害。 现在好了,叶黎的心中再没有任何障碍。 他已经跨过了人性最终的考验。 冷血也好,无情也好,这些都已无所谓。 他只想陪着徐小娟,一生爱于她、忠于她,尘世的一切纷扰,与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他和她要结婚了,他认为有必要请她的父亲前来见证。 叶黎和徐小娟提起了这件事,并且态度非常坚决,无论徐寄明是否前来证婚,他们都有必要回一趟溪隐村,把这件事告诉他。 徐小娟起初显得很犹豫,但经过几番言语反抗之后,选择了妥协。 徐小娟给林海鸥打了电话,说了她和叶黎要回溪隐村的事情,并且请林海鸥把这件事告诉徐寄明。 两人从云鱼镇出发,一路换乘汽车,用时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的上午抵达溪隐村。 林海鸥和陶鸿守在溪隐村的村口,林海鸥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奶娃娃。 他们分明是在等待叶黎和徐小娟。 因为徐小娟和林海鸥是很好的朋友。朋友出迎阔别已久的老友,无疑是非常舒心爽快之事。 然而林海鸥和陶鸿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徐小娟远远地向他们招手,林海鸥便抱着娃娃跑出来相迎。 时间匆匆,两个女孩一别两年,一人已成人母,另一人正谈婚论嫁。然而无情的韶光并没有在两个女孩身上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记,她们眉眼依旧,美丽如初。 她们手拉手笑谈了好一阵,这才转过身向村里走。 叶黎和陶鸿相互瞪眼,一时无话,难免尴尬。 兴许陶鸿是为了缓解眼下的尴尬气氛,他终于尝试着开口说道:“叶黎,好久不见。” 叶黎干巴巴地点头道:“是挺久的。” 陶鸿问:“这两年里,你和小娟怎样?” 叶黎道:“我们过得很好。” 陶鸿沉默片刻,小声说了一句“那就好”,便再不说话。 叶黎迟疑片刻,皱眉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我看你们的脸色好像不是特别好。” 陶鸿摇头道:“我和海鸥也过得非常好,没有任何难处。” 徐小娟和林海鸥一路走、一路聊,进了村,快到林绍河的木屋时,陶鸿和林海鸥终于挥手道别。他们叫徐小娟多陪一会林绍河,晚一点再一起吃个饭。 林绍河就静坐在昏惑的木屋里,幽暗的光线里,他像一尊腐朽的雕像,直到叶黎和徐小娟走进屋子,他才轻轻动了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近两年过去,徐寄明的身体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原本轮廓还算清晰的脸颊,早已被层层皱纹料理得五官全非。 而他原本还算健硕的身体,现在也形如枯槁,干瘦得让人心疼。 叶黎看着他的垂老模样,心中略微触动。 人果然都会老。 未来的叶黎,也必将和现在的徐寄明一样苍老。 叶黎对徐寄明说了自己和徐小娟的婚事,并且请他出席婚礼。 徐寄明拒绝了,甚至连一个拒绝的原因都没说。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徐寄明并不是无情的人。他活到现在这个岁数,心中唯一的牵挂无疑是徐小娟。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情,比他见证女儿的婚礼更加重要吗? 徐寄明道:“一个月前,林绍河过世了。他被埋在村后的山脚下,是陶鸿替他立的碑。” 叶黎不知道徐寄明为什么会在今天提这种不吉利的事情,正要说话,徐小娟却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哇呜”一声哭了起来。 徐寄明抬手抚摸徐小娟的脑袋,慈祥道:“小娟,我这辈子没给你任何东西,甚至没能让你吃上一顿丰盛的饭,让你十几岁就外出打工,受人嘲笑,被人欺负,这都是我的错,希望你不要怨我。” 徐小娟抽泣道:“父亲,是你给了我生命。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最伟大的人,我怎么会怨你?” 徐寄明道:“我想,我就这样终老在溪隐村,不再给你添任何麻烦,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结局了。却没想到,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给你添了莫大的麻烦。” 徐小娟咬着嘴,使劲摇头道:“父亲,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把我拉扯长大,我却没能报答你,没能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这都是我的不孝。” 徐寄明露出平和的笑容,用浑浊而悠远的双眼,安静看着徐小娟,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现在才明白过来,之前林海鸥和陶鸿几次欲言又止,却都没说出来的话,便是徐寄明已经油尽灯枯,走到生死大门的玄关前。 徐寄明不是不想参加叶黎和徐小娟的婚礼,而是他已经没办法参加了。 他要死了。 死人是出席不了活人的婚礼的。 叶黎感觉鼻子一酸,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这是人类对死亡的惶惑与悲伤。 徐小娟已经泣不成声,嘴巴张合着,哽咽好久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徐寄明安静地看了徐小娟很久,缓缓别过头去,小声说道:“小娟,你不要道歉,更不要难过。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海鸥和陶鸿两个孩子也经常来探望我,他们一直对我很好,专门替我砍柴、割麦,有时候还请我去他们家吃饭。其实我一直过得很好,并没有受任何苦。只不过人总归是要死的,这是亘古不变的定数,只是我死后又要让你操劳许久了。” 徐小娟抽泣道:“可是我没替你捶过背,没替你洗过脚,甚至都没好好地叫你一声父亲。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你说,我——” 徐寄明慈祥道:“但是你最后依旧回来了,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比这更欣慰的事情了。” 徐小娟埋着头继续哭。 徐寄明道:“小娟,我的卧房里的柜子里有一个盒子,盒子里还有八千多块,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你以后有了小孩,就用这些钱给他买新衣服、新玩具、和好吃的。” 徐小娟重重点头。 徐寄明又道:“我的后事从简,不用特意操办丧事,你们把我埋在村后的山脚就可以了。林绍河以前读过书,他能出口成章。近来他总说‘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我觉得这句话很好。我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最后也埋在这个村子里,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安稳的事情。” 当天傍晚,徐寄明在熟睡中过世了。 这种没有丝毫病痛的安静死亡,对他而言或许真的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徐小娟红着眼守在他的床铺前,一动不动,宛如失了魂。 叶黎则是怔怔地看着林绍河的尸体。 他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不仅仅会老,而且会死。 所有的生命,最终都将归于尘土。 因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与亘古冷漠的时间抗衡。 ——在这短暂而有限的生命里,我又该做什么? 叶黎思考着这个问题,便忍不住看向徐小娟。 他自然垂下的双手,不觉间捏紧成拳。 第二十章 男人 徐小娟依照徐寄明的遗愿,没有大张旗鼓操办他的丧事,只从县城请了一支白事队伍,按照村里的习俗,敲锣打鼓一天,便让他入土为安了。 这期间,徐小娟没说一句话,虽然眼睛一直红红的,却也没再掉一滴眼泪。 有的时候,悲伤不一定用眼泪表达,无声与寂静,或许是更深一层的凄凉。 徐寄明是徐小娟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随着他的离去,除了叶黎,她再无任何人可以依靠。 叶黎摸着自己的良心起誓,只要他还活着,便决不让她受丝毫委屈。 徐寄明下葬的第二天,陶鸿和林海鸥邀请叶黎和徐小娟一起吃饭。 本该处于悲伤低谷的徐小娟,却扬眉一笑,应了下来。 而今陶鸿和林海鸥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他们的生活离不开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所以他们请吃饭,也只不过是把他们亲手种出来的粮食都端上餐桌,请叶黎和徐小娟敞开怀吃。 叶黎的心绪略微沉重,没有胃口,随便吃了几口窝头,便不再动筷子。反倒是徐小娟一口接一口地咬着麦饼,转眼间就把三张餐盘大小的饼子吃了下去。 她一直是非常能吃的女孩。 或许是她吃的太香,近日一直安静不已的小橘也一直“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大概是想索要更多的食物。 叶黎便把餐桌上的一条鱼递到小橘嘴里。 小橘是一只很奇特的猫,它的嘴里大口咬着鱼肉,却还能不断叫出声。 小橘:“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叶黎的神色猛地怔住,因为他能听懂小橘说的话。它说“徐小娟有事情瞒着你”。 待徐小娟吃饱喝足,满桌食物已所剩无几。 她靠着凉椅,尤为惬意地抚着肚皮,甜笑着致谢道:“海鸥,陶鸿,谢谢你们的饭菜,我吃得非常满意。” 陶鸿和林海鸥均会心而笑。 徐小娟站起身,抓起林海鸥的手,辞别道:“海鸥,我和叶黎今天要回蛰城,就不打扰你们了。” 林海鸥问:“以后还回来吗?” 徐小娟重重点头道:“当然要回来。说不定等我回来时,怀里也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林海鸥会心笑道:“等你回来。” 叶黎和徐小娟再回云鱼镇时,叶正凯和余彤彤已经把两人的婚前事宜准备妥当,就等他们择日拜堂。 叶黎道:“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明天吧。” 叶正凯与余彤彤均拍手赞成。 徐小娟却摇头道:“伯父,伯母,你们看这件事能不能稍微向后推几天?” 二老都不说话,叶黎便问道:“小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徐小娟道:“我的父亲才过世,连头七都还没过,我便急着结婚,这好像不太好。” 叶黎不知道丧事和喜事之间存在什么冲突或忌讳,但徐小娟这么说了,他便不再强求她。 两人的婚礼定在八月中旬,也就是半个月以后。 天公就是一个怪脾气的老头子,总是莫名其妙打喷嚏。 雨季已经过去很长时间,连天艳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一晚却又下起了暴雨。 徐小娟已经睡熟,叶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每当下雨时,他便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却不自知。 他对着窗户,细数雨花,然而雨水铺天盖地,没人能数的清楚。 次日清晨,大雨还在继续。 新闻里有播报,近日雨云在蛰城西侧大量汇聚,大雨会持续四到五天,部分地势较低的城镇,有可能被淹没。 连天大雨,叶正凯和余彤彤的面馆便没办法经营,徐小娟也随之闲了下来。 她待在家里,每天除了和叶黎闲聊几句,剩下的唯一乐趣便是逗小橘玩。 她总是把小橘举得高高的,嘴里也学着它猫叫。 而这种时候,叶黎便发现,小橘总是等着一双铜铃大眼,定定地看着他。 叶黎明白小橘的意思。它想叫他询问徐小娟到底隐瞒了什么。 叶黎反复斟酌、反复犹豫之后,终于决定问一下。 他把徐小娟拉到床铺边坐下,皱着眉问道:“小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徐小娟含笑点头。 叶黎问:“前几天,我提议回溪隐村向你父亲报喜时,你为什么连番拒绝?莫非你并不想见你父亲。” 徐小娟蹙眉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叶黎沉默。 徐小娟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 叶黎摇头道:“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再问。” 徐小娟忽然把小橘抓起来,使劲捏它的耳朵,生气地指责道:“小橘,我不信叶黎这个笨蛋能察觉这个问题,一定是你向他打了小报告。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我的猫还是他的猫!” 小橘委屈地叫了两声,便挣扎地跳出徐小娟的手心,倏地一下躲到墙角边去。 徐小娟看向叶黎,淡淡地解释道:“我拒绝回溪隐村见父亲,原因只有一个,便是我怕他识破我的身份。” 叶黎不解道:“你的身份?什么意思?” 徐小娟道:“我的语言能力不是特别强,仅靠三言两语,并不能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 叶黎道:“如果你解释不清楚,可以选择不解释。” 徐小娟道:“其实你对我应该怀有许多疑问才对。杜贞和杜昌翊的战斗,并没有对我造成严重的脑部伤害,我也并没有变成弱智,却为什么要装作智商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在相隔数百米公里远的距离的情况下,我为什么能知道夏恬出事了?原本深居简出的我,为什么忽然懂得了‘念’的使用?我在懂得‘念’的情况下,很容易照顾好肚子里的胎儿,为什么还要逼着你从弭城连夜赶回来?” 叶黎有发现这些问题,但以前徐小娟从不解释,叶黎便从不问她。他完全没想到,他仅仅问她为什么不想回溪隐村,便能把这些问题全都牵引出来。 徐小娟问:“关于这些问题,你一点也不好奇吗?” 叶黎沉声道:“若说不好奇,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我一如既往地相信着你,我知道,你不说,一定有你的原因。我没必要为了满足自己那些许的好奇心,便不依不饶询问那些你不想解释的问题。” 徐小娟道:“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叶黎道:“一年前,我和沈星暮出发去绪城时,他问过我一个问题。” 徐小娟微微一怔,明显是没想到叶黎会主动提到沈星暮。毕竟在这段时间里,沈星暮和夏恬的存在,仿佛成了他心中的禁忌。两人对话时,鲜少提到他们。 叶黎皱眉道:“沈星暮问我,你的身上有没有明显的记号,比如大痣或者胎记。” 徐小娟问:“你怎么回答的?” 叶黎道:“那时我也不知道你身上有没有大痣或胎记,所以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徐小娟道:“你现在知道了。” 叶黎道:“你身上不仅没有大痣或胎记,连以前那些伤疤也都消失不见了。” 徐小娟问:“你不想知道原因?” 叶黎伸出手指头,递到徐小娟嘴里,微笑道:“咬破我的手指。” 徐小娟并不客气,亮晶晶的牙齿猛地一咬,叶黎的指肚便被咬破。 叶黎看着不断冒血的指肚,苦笑道:“你咬得太重,这种伤口,就算好了也难免留疤。” 徐小娟道:“你叫我咬的。如果你生气,我也让你咬一下。” 叶黎并不咬徐小娟,而是举起手指,安静驱动自己的“念”,指肚上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仅过去短短几秒钟,便已恢复如初。 徐小娟问:“你在向我展示你的‘念’,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好让我以后乖乖听你的话?” 叶黎摇头道:“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利用‘念’的力量,很容易使伤口愈合。所以你身上那些伤疤消失不见,并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徐小娟问:“你身上有痣吗?” 叶黎道:“虽然少,但的确有。” 徐小娟问:“你能用‘念’使身上的痣消失吗?” 叶黎摇头道:“好像不行。这得做手术取痣才行。” 徐小娟问:“那你看我身上有大痣吗?” 叶黎道:“没有。” 徐小娟问:“那你不觉得奇怪吗?” 叶黎皱眉道:“哪里奇怪?” 徐小娟道:“既然沈星暮向你提出这个问题,足以证明他知道我身上肯定有大痣与胎记。我甚至能猜到,他是从我父亲口中得知这件事的。但你没在我身上看到大痣与胎记,便证明我有问题。” 叶黎沉默。 徐小娟横着眉问道:“为什么你对我就这么放心?为什么从不多问我一句?你真的不怕在未来某一天,我忽然就变成了你的敌人?” 叶黎摇头道:“不怕。” 徐小娟问:“为什么不怕?” 叶黎道:“如你所说,我是一个男人。” 徐小娟问:“什么意思?” 叶黎道:“如果一个男人能和自己的女人反目成仇,那只能证明这个男人没本事。” 徐小娟问:“那你有本事吗?” 叶黎道:“我不知道。” 徐小娟问:“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从不对我设防?” 叶黎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办法求证。求证这件事的最好办法,不是对你设防,而是安静等待。时间会给我想要的答案。我相信你,就如同相信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一般。” 徐小娟埋下头,久久不语。 叶黎抚住她的脑袋,微笑道:“你还是什么都不要说的好。有的谜题,并不需要确切的答案。只要我们在一起,很多事情都无所谓的。” 徐小娟咬着嘴犹豫许久,轻轻点头。 大雨持续了五天,云鱼镇的地势不高,却也不算太低。高涨的雨水并没有完全淹没整个镇子,只是大街小巷都好像变成了河流,水深超过半米,人群与车辆都难以出行。 又过去一天,镇子里的积水逐渐褪去,被大雨清洗过的小镇,变得越发清洗明朗。 镇上居民逐渐恢复正常的工作与生活,街道上有了人声,有了生气,一切都在回归正轨。 叶黎带着徐小娟去了辞县县城的民政局。 一张薄薄的结婚证,便将他们往后的生命紧紧结合在一起。 一个星期后,就在叶黎家门外的平地上,喜庆的爆竹声与锣鼓声响起。 叶黎和徐小娟成婚了。 参加婚礼的宾客非常多,其中有叶黎熟悉的面孔,比如左右邻舍,以及他的少许高中同学,比如徐武真。 一年半以前,叶黎在医院照顾徐小娟,没去参加沈星暮和夏恬的婚礼。所以一年半以后,沈星暮与夏恬也没参加他和徐小娟的婚礼。 所以人和人的关系,果真是对等的。哪怕叶黎和沈星暮曾是无比亲近的朋友,现如今也好像变成了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就这样断了关系也好,彼此都不再因对方的任何事情而困扰。友情的好聚好散,也并不是坏事。 叶黎心里这样想,却在密集的人群中看到一个仿佛熟悉的人影。 那是一个很高、很瘦、脸型宛如刀刻一般冷峻的男人。 他的形象与气质都与沈星暮略微相似,但他并不是沈星暮,而是叶黎曾有过数面之缘的米禾骏。 米禾骏将一个厚厚的红包放到收礼的柜台之后,转身就走了。 叶黎大步跑过去,从余彤彤手上抢过红包,翻看着检查。 红包里装了厚厚的一叠钱,好几千块,但红包封面上连一个字也没写。 叶黎看向余彤彤,连忙问道:“刚才那个人说什么了吗?” 余彤彤摇头道:“他放下红包就走了,连烟和喜糖都没拿。儿子,他是你的朋友吗?” 叶黎看着红包发呆。他知道,这个红包是米禾骏替沈星暮送来的,或许他近期的行踪,全都被沈星暮看在眼里。 不然沈星暮不会知道他和徐小娟结婚的事情。 叶黎心念一动,释放自己的“念”,便发现红包有了奇特的变化。 红包的封面上,隐藏着两个字,是用细致的“念”书写的,寻常人不可能看到。 叶黎的心里传来一阵刺痛,因为沈星暮写的两个字是:等你。 沈星暮这么聪明,莫非他不知道,叶黎已经不打算再回去了? 是执念吗? 叶黎能放弃何思语,沈星暮却不能放弃夏恬。 所以叶黎有退路,沈星暮却早已无路可退。 第二十一章 坏人 叶黎和徐小娟婚后的一个星期里,新婚燕尔,甜蜜缠绵。 他们总是在笑,笑容里满是温柔。 叶黎在辞县市区买了新房,一百二十平米,一个客厅,两间卧室,一间客房,一个厨房,一个厕所,一个阳台。 因为他们结婚太过仓促,新房的装修还没完成,他们还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搬过去。 叶黎并不着急,只是先把生活所需的家具全都买好,其中还包括许多婴儿用具。 如果徐小娟没去弭城,没有遇到万青虹,再过两个月,他们的孩子的确该出生了。但那只是如果。事实是,徐小娟并没有怀孕,他们的孩子还在遥远的未来。 尔后叶黎发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徐小娟的身体好像有了奇怪的变化,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极其虚弱,有时连上几级台阶,也额上生汗,喘息连连。 叶黎送徐小娟去医院做全身检查,检查结果却是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怎可能虚弱到连上楼也吃力? 叶黎意识到徐小娟的身体变化可能与万青虹有关。他还记得,当初在弭城艾县的栀子镇,他从万青虹身上感觉到的、漆黑的、宛如无底深渊的恶意。 徐小娟曾和万青虹战斗过,肯定是在那时,她被他做了非常隐晦的暗算。 叶黎用“念”检查徐小娟的身体,却依旧没有检查出丝毫异常。 徐小娟提起精神,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捏了捏小拳头,甜笑道:“老公,你不用担心我,我可能只是最近有点累,稍微休息几天就好了。” 叶黎不信,皱着眉追问道:“你和万青虹战斗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小娟闭口不言。 叶黎沉声道:“如果你不愿说,那我就只能亲自去问万青虹。” 徐小娟急声道:“不行!” 叶黎问:“为什么不行?” 徐小娟道:“万青虹很可怕,现在的你不是他的对手。除非——” 叶黎问:“除非什么?” 徐小娟咬着嘴道:“除非有沈星暮帮你。” 叶黎沉默。 徐小娟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万青虹对我做了什么,但我和他战斗的时候,感觉到他体内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恶意。那是非常强大的力量,至少以你的力量绝对斗不过他。” 叶黎点头道:“我知道了。” 徐小娟问:“你打算怎么办?去找沈星暮帮忙吗?” 叶黎露出羞愧之色,涩声道:“我的确是一个非常不合格的男人。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人伤害了,换作任何男人,都不会姑息容忍,我却只想与世无争,陪你安静过日子。这种想法实在可笑,可笑到我恨不得两巴掌打死自己。” 徐小娟抓住他的手,含笑摇头。 叶黎问:“小娟,你知道夏恬现在的状况吗?她的病有好转吗?” 徐小娟道:“夏恬的病恶化得特别厉害,就在一个月前,她用强大的‘念’把自己冰封了,以此勉强保住自己的性命。” 叶黎问:“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小娟道:“你说过,你不想再回到沈星暮身边,不想参与那一场场随时都可能死亡的危险游戏。所以我不想给你增加心理负担。” 叶黎再一次沉默。 徐小娟温柔道:“老公,如你所说,我们现在这样也很好。你不用羞愧或自责,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的生活的权力,纵然你的选择违背了初衷,却也没人可以指责你,沈星暮和夏恬也不能。” 叶黎道:“大道理谁都会讲,事实却是,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选择。” 徐小娟问:“什么意思?” 叶黎道:“我要找到万青虹,让他治好你。我有自知之明,如你所说,现在的我并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必须借用沈星暮的力量。” 徐小娟道:“在沈星暮心中,夏恬的存在高于一切。若在平时,他或许愿意无条件帮你。但现在不一样,夏恬的状况糟糕透顶,只有用三朵善念之花许愿才能救她。你去请沈星暮帮忙,就必不可免答应帮他救夏恬,也就是陪他继续寻找第三朵善念之花。” 叶黎道:“所以你还要等我一段时间。待我完成这件事情,一定回你身边,再也不离开你。” 徐小娟含笑点头。 叶黎没想过自己会因这种原因再回蛰城,与沈星暮共同行动。 或者说,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事情上天注定,无论凡人怎样躲避,最终也无法逃出佛祖的五指山。 次日清晨,叶黎向叶正凯和余彤彤打了招呼,叫他们照顾好徐小娟,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做了决定,这一次一定把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他一定要打败万青虹,也一定要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因为徐小娟是他的爱人,而夏恬也是他很好的朋友,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确保她们安然无恙。 *** 童遥真的在谈恋爱。 从七月初,这个暑假开始,她便谈了一个在物理界颇有见地与成就的年轻教授,名叫周锦云。 当然,说是年轻,只是相对其他教授而言,毕竟周锦云比童遥大了足足八岁,已有三十七岁了。 他的相貌非常平庸,而且戴了一副高度数黑框眼镜,给人一种虽有学识,却也难成大器的感觉。 事实却不是这个样子,或许他比不得那些青史留名的伟大物理学家,但至少在北科大,他可以算是物理方面的权威。 他在生活与工作上都是非常细心严谨的人,总能在言谈举止中,给人一种温文尔雅、如沐春风的舒适感。 这样一个性格好,事业有成,而且待人处世面面俱到的男人,对不少女人而言,的确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对象。 而童遥本身也是一个美丽端庄、知书达理、并且冰雪聪明的好女人。 他们在一起,仿佛天造地设,令人羡慕。 所以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也无论是在校老师或大学生,都由衷地祝福与支持他们在一起。 童遥觉得,自己就这样嫁一个与自己同专业的教授,平平淡淡教书,平平淡淡生活,似乎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她在努力适应他的性格与生活。 在旁人看来,性情温和的人,往往是最容易相处的。然而童遥却不这么认为。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感到莫名拘束,因为他说话做事实在太过严谨,滴水不漏,使得她不能太过随意。 每当童遥感到拘谨的时候,便会想到宛游龙。 沈星暮曾说过,宛游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因为别的男人都对她尤为尊敬,他却敢明目张胆地吃她豆腐。 在这一点上,周锦云与宛游龙相比,的确是天差地别。 周锦云太过腼腆。童遥和他交往了一个多月,一起吃过饭,逛过街,看过电影,玩过游戏。 可是他们一起做了这么多事情,他却连她的手都不敢碰一下。 正直的男人,能给女人一种安全感。 童遥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周锦云很照顾刚上大一的学生。这些学生对学校环境不熟悉,很容易吃亏、受人欺负。一旦有学生遇到麻烦,受了委屈,找他帮忙,哪怕他当时工作缠身,也一定会抽出时间来处理这些事情。 他闲了的时候,会和一些在校学生打篮球或踢足球。他在赛场上的身姿尤为矫健耀眼,宛如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有着无穷精力,令无数情窦初开的少女惊呼。 周锦云这种全身上下都是优点的男人,的确让人很难挑刺。 可是有的时候,优点太多本身就是一种缺点。 至少在童遥看来,周锦云是一个非常无趣的男人。因为他正直过头,思想像是还停留在封建时代,在和女性的正常交往中,表现得太过严谨认真,少了风趣,也少了谈恋爱的感觉。 童遥不怀疑,哪怕自己再和他交往半年,他也不会主动牵她的手。 所以童遥很难接受他的性格。 他这样的男人,也只适合做朋友,而非恋人。 时间久了,童遥便感觉乏味,想找机会和周锦云说一下,两人还是保持正常的朋友关系更好。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八月中旬的一晚,周锦云邀请童遥共进晚餐,地点就在蛰城相当有名的酒芙蓉餐厅。 这家餐厅非常上档次,主打西餐,却也能做出不少色香味俱全的中餐,当然,这其中甜点也不少。 童遥进餐厅,往往只点一份草莓蛋糕与一杯摩卡咖啡。 熟知童遥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件事。 当然,上次童遥对沈星暮说,她已经不吃甜腻的草莓蛋糕了,是骗人的。 甜食当然要在心情好的时候才吃。那时她心里满是苦水,吃不下甜美的草莓蛋糕。 周锦云一早就到了酒芙蓉餐厅,并把童遥爱吃的草莓蛋糕与摩卡咖啡都点好了,童遥入座就可以享用。 以往的时候,酒芙蓉餐厅的生意非常好,别说包厢被人占满,连大厅里也鲜少空位。 今天却有些奇怪,餐厅里只有寥寥几桌客人,而且都是穿着尤为简朴,完全不像经常出入这种高档餐厅的顾客。 童遥察觉到了古怪,却没说出来。 周锦云微笑着抬了抬手,文质彬彬地说道:“童遥,肚子饿了就先吃吧。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童遥摇头道:“我不饿。” 周锦云微笑道:“那我们聊会天再吃?” 童遥问:“莫非你对应用物理又有了新的理解,特意找我分享?” 周锦云道:“不是的。我和你交往时间长了,逐渐发现我的物理学识远远不如你。我实在没必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童遥问:“那你想聊什么?” 周锦云认真道:“我认为我们的年龄都已经不小了,应该好好商量一下婚姻与未来。” 童遥道:“其实我今天也有事想和你好好聊一下。” 周锦云含笑点头。 童遥道:“我认为我们并不合适。你对工作与生活都太过严谨与严苛,做事总是滴水不漏,这样很累,而我恰好是一个比较懒的女人。” 周锦云沉默。 童遥继续道:“你是一个非常可靠的好人,只是我们的性格实在不合。我想以你的气度,应该不会因我说这些话而不快。” 周锦云笑问:“这就是好人卡?” 童遥点头道:“你若这么想,也的确没什么问题。” 周锦云问:“那我们还能好好地吃完这顿饭吗?” 童遥再次拒绝道:“抱歉,我不饿。” 周锦云保持微笑,只不过他的笑容好像变得有些阴翳古怪。他问:“因为我是一个好人,所以你拒绝我。如果我不是好人呢?” 童遥蹙眉道:“什么意思?” 周锦云的嘴角轻轻一扯,露出冷酷的笑容,厉声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不喜欢好人,那我就只能当一个坏人。” 他话落的同时,旁边几桌的客人都站了起来,并向童遥包围过来。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周锦云的同伙。 童遥冷着脸道:“从我走进餐厅时,就感觉这里的气氛冷清得有些过头。现在看来,这一切果然都是你安排好的。” 周锦云冷声道:“如果你愿意好好吃完这顿饭,我也不必大动干戈至此。” 童遥道:“就是不知道,这蛋糕和咖啡里,到底被你加了什么。” 周锦云道:“你吃下去就知道了。” 童遥站起身,转身就向外走,但被他身后的几个男人拦住。 周锦云道:“童老师,你还是不要急着走的好。虽然你出奇聪明,但你毕竟是个女人。若要打斗,一个女人可是打不过这么多男人的。” 童遥淡淡道:“这种事情,总得试过之后才知道。” 她说话时,抬手一拳,便把其中一个男人打飞,尔后侧身一闪,便快步向大门外跑。 周锦云怒斥道:“把门关好!抓住她!” 童遥眼看着就要冲出大门,却有一个服务生冲出来挡住她,其后立刻有服务生冲上去关门。 童遥的逃跑路线被堵死,身后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男人扑了过来。 她没办法,只能回过身继续战斗。 童遥曾和沈星暮交往过。沈星暮的身手一向不弱,而她也受了他的一些影响,虽然没有学习专门的格斗技巧,却也从未疏于锻炼。 在打架这方面,童遥比一般的女人厉害得多。 只可惜双拳总归不敌四手,童遥只坚持了短短两分钟,便被一个男人锁住了右手。尔后一群人扑上来,她整个人被完全制住。 第二十二章 游龙 童遥挣扎数次,未果,便不再反抗,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锦云。她很想知道,这个在校内校外均受到大力推崇与敬佩的物理教授,怎会是这样一个包藏祸心的恶人。 周锦云见童遥不再挣扎,脸上的冷意淡去,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调笑道:“童老师,在我从帝都调来蛰城之前,便听说北科大有一位惊为天人的女讲师。近几年我一直关注着你。果然如传闻所说,你不但美丽聪慧,而且做任何事情都有属于自己的见解。最重要的是,你有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迷人气质,连我也不得不向你臣服。” 童遥讽刺道:“所以你臣服我的方式,就是对我用强?” 周锦云轻叹道:“你就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幽兰,美丽而圣洁,迷人的同时却又让人不忍轻易触碰。仿佛世间一切的美丽都集中在你身上,任何触碰你的人,便宛如亲手扼杀了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 童遥问:“这就是我们交往近两个月,你却始终对我保持尊敬、从不越线的原因?” 周锦云道:“人本身就是非常复杂的生物,尤其是懂得欣赏世间美丽的人,他们更是古怪莫测。童老师,你太美丽,美丽到足以迷惑一个正常男人的心智。你让我变得如此复杂,一方面不愿轻易触伤你的同时,另一方面又无时无刻渴望着将你据为己有。” 童遥道:“如果你仅仅是想得到我,其实你最初是有机会的。” 周锦云摇头道:“没机会的。” 童遥问:“为什么?” 周锦云沉声道:“我见过的女人多不胜数,其中包括刚上大学、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思想成熟、自立自强的中年未婚女性,以及风姿卓越、容韵不减的已婚少妇。这些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狂乱、任性、自我。而这种女人看似无孔不入,其实单纯到让人想笑。我只需投其所好,就能轻而易举将她们捏到手中。你却和她们不一样,哪怕是世上最优秀的男人站在你面前,给你金钱、地位、名誉、温柔、爱情、以及一个正常女性想要的任何东西,你也不会动心。” 童遥蹙眉道:“你不是我,凭什么这么定义我?” 周锦云道:“虽然你藏得很深,但只要细心观察,还是能够发现,你的心中早就有了人,而且我能猜到那个人极可能是曾经和你交往过的沈星暮。他在你心中种下了思念的根,纵然你们已经分手数年,而且他已经结婚,娶了别的女人,你也不曾敞开心怀接受其他男人。或者说,只要沈星暮还活在这个世上,你就不可能心甘情愿嫁给任何一个男人。” 童遥抿嘴,低眉敛目,久久不语。 她默认了周锦云的说法。这些年里,虽然她嘴上不说,但她的的确确惦记着沈星暮。 周锦云道:“你答应和我交往,也只不过是为了暂时忘记沈星暮,玩一场过家家的游戏。我一开始就知道,无论我怎样努力去追求你,也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童遥道:“那你一开始就不该靠近我。” 周锦云问:“你听过一句话吗?” 童遥蹙眉道:“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周锦云大笑道:“没错!就如同你至今惦记着沈星暮一般,我也时时刻刻惦记着你啊!如果我不能用正当的方式追求你,那就只能剑走偏锋,用另类的办法,强行得到你!” 他露出贪婪而猖獗的笑容,端起餐桌上的摩卡咖啡,缓缓向童遥靠近。 童遥的双手都被反扣住,还有一个男人用力按着她的肩,她被强迫坐在餐椅上,难以动弹分毫。 周锦云走到她面前,伸手捏住她的鼻子,明显是想迫使她张嘴,然后将咖啡灌进她的胃里。 童遥努力闭气,试图以此做最后的顽抗,然而没有活人能长久屏息。她只坚持了一小会,便被迫张嘴换气。 周锦云抓住这个机会,猛地将咖啡倒进她的嘴里。 童遥被呛得咳嗽连连,不少咖啡溅到了周锦云的脸上。 周锦云便宛如饥饿的虎狼,伸出舌头将脸上的咖啡舔到嘴里。 童遥只觉胃里翻滚,想吐了到了极点。 只可惜她吐不出来。 不少咖啡已经进了她的胃里,而这咖啡明显被周锦云添加了某些下流的药物。 童遥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热,意识也逐渐变得恍惚,这是非常不好的征兆。 她努力思考,试图在自己意识完全褪去之前,想出脱困的办法。 她很聪明,在这种近乎死局的情况下,还想到了一个勉强可行的办法,便是装晕。 她凭借自己对身体的感知力,能大概估算出自己完全昏睡的时间。 ——还有两分钟左右! 童遥想着,佯装困倦,脑袋摇曳着,缓缓闭上眼睛。 她听到了周锦云的猖獗笑声。 他对周围的那些男人说道:“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你们先退下吧,之后我会把钱打到你们的账户上。” 童遥身后,束缚住她的那群男人全都松手了。 童遥的身体少了支撑,便向边上倒下。 一只手忽地接住她,接着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 童遥仔细听四周的脚步声,从声音的强弱上判断,那些男人的确退走了,现在只有周锦云一个人。 童遥感觉意识越发昏沉,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便猛地睁开眼,抬手一拳打向周锦云的下巴,挣脱开他的双手,尔后大步向餐厅外跑。 童遥的视线非常模糊,只隐隐看到大门的方向,却已看不清周围的环境。 她听到周锦云在厉声大吼着什么,四周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毫无疑问,周锦云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如果她这次不能逃出去,就绝对没机会再逃了。 童遥咬紧牙,努力提起精神,将全身的力量都压榨出来。 在男人们抓住她之前,她跑到了大门前。 这是一扇电子门,需要按一下门边的开门按钮,而电子门外还有一扇卷门,也需要她凭自身的力量将门拉起来。 若在平时,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开门流程。但在这火烧眉毛、争分夺秒的紧张时刻,这两扇门成了童遥逃跑的最大障碍。 电子门缓缓打开了,后面的男人还没追上来。 ——只需要一道缝隙就好!只要到了外面的世界,周锦云就不敢再对我动手! 童遥的思绪转动着,用尽全力拉动卷门。 卷门缓缓开出一道缝隙。 童遥已没有多余的力量继续拉门,便直接躺下,准备横着滚出去。 她的半身已经触碰到了外界的空气,然而剩下的半身却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 因为那群如狼似虎的男人已经抓住了她,并大力将她向餐厅里拽。 ——毕竟还是没逃出去吗? 童遥的心里升起一抹酸涩。一向聪慧的她,在这一刻,脑中却有了一个想不通的谜题。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守身如玉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便宜周锦云这种人面兽心的混蛋吗? 在四年前,沈星暮不只一次想脱掉她的衣服,但她都拒绝了。原因是她没弄清楚沈星暮喜欢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脑袋。 ——那时候,我为什么那么倔强?他不喜欢我又能怎样?以他的性格,只要我是他的女人,他就绝对不会抛弃我。能确保这一点的情况下,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所以今天的结局,都是我咎由自取吗? 童遥的意识已经模糊到了极致。 在她意识清明的最后一刻,隐隐看到开出一条缝隙的卷门外,似乎有一双脚。 那是一双很娟秀的、宛如女孩子一般精致的小脚。脚上穿的一双白色的网眼运动鞋,脚踝处还套着白棉的袜子。 这双脚、这双鞋,童遥感觉熟悉至极,但意识太过涣散,已经无法回忆。她想不起这双脚的主人到底是谁。 下一刻,童遥听到男人的惨嚎声,似乎还有粘稠的液体掉落到她的脸上。 若无意外,那些星星点点的液体,都是血。 一股温暖而祥和的力量莫名出现在她的体内,宛如一泓清澈的泉流,将她体内的一切致幻药物都一扫干净。 童遥忽然清醒了过来! 她睁大眼扫视眼前的画面,只见一个相貌俊朗、神情阳光的小伙子正半蹲在她面前。他用一只手按住她的肩头,便有温暖的力量不断涌入她的体内。 童遥认识这个小伙子。 他是她的学生,也是今年才从北科大毕业的应用物理系优生——宛游龙。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宛游龙! 宛游龙脸上映着爽朗的笑容,尤为温和地说道:“童老师,实在没想到,我都毕业了,还能有机会占你的便宜。” 他说话时,空出的一只手向下一挽,便揽住童遥的腰,将她整个人扶起来。 童遥盯着他那英俊而潇洒的面容,竟不由自主地脸红了。 宛游龙如上次一样,定睛看着童遥,含笑道:“童老师,你身上好多灰,我帮你拍一下。” 他真的用那一双很不老实的手在童遥身上不断轻拍。 童遥身上的灰的确被拍掉不少,但便宜也被宛游龙占了不少。 童遥忽然有些生气了,瞪着指责道:“够了!游龙,你怎么说也是我的学生,老是对我毛手毛脚的,不怕人笑话吗?” 宛游龙立刻举起双手,讪讪说道:“童老师,你可别生气,我只是关心你而已。” 童遥横着眉不说话。 这时,一直在餐厅里站着的周锦云怒斥道:“你这家伙想死吗!连我的事情也敢插手!?” 宛游龙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不见。他冷冷地看着周锦云,厉声道:“你才是真的想死!居然敢打我的童老师的主意!” 他说话时,身形如鬼魅般闪动。在他和周锦云相隔近十米,且有不少餐桌、餐椅充当障碍的情况下,他只用了不到一秒钟,便出现在周锦云的面前,一个飞身横扫宛如疾风骤雨般打在周锦云的脸上。 仅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周锦云便已痛哼倒飞,嘴里吐血的同时,还吐出了两颗牙齿。而他倒在地上之后,整个人也完全没了动静,像是昏厥了过去。 童遥看完宛游龙出手的整个过程,神色完全凝住。 她是北科大应用物理科目的讲师,深知宇宙中的各种物理规则,尤其对力学这方面有很深的理解。她知道,因为地心引力、大地摩擦力、空气摩擦力等等因素限制,正常人类的运动能力非常有限,哪怕是体能优越的运动员,也很难在充满障碍物的场地,以秒速十米前进。 而这其中最为匪夷所思的还不是宛游龙的移动速度,而是他的那一记飞身横扫。 普通人大概能跳半米左右的高度,而经过专业训练的运动员,跳高能力也最多一米多一点。 宛游龙刚才那个飞身横扫,脚底离地高度甚至超过了周锦云的头顶,已然接近两米。 这种事情俨然违背了物理规则,远远超出了童遥了理解范畴。 宛游龙解决掉周锦云之后,冷着眼扫视四周那群逡巡不前的男人,呵斥道:“你们要么现在就滚,要么就和周锦云一样,在这餐厅昏睡两天。” 那群男人见过宛游龙出手之后,已然没有勇气再行挑衅。 他们全都灰溜溜地逃跑了。 周锦云设计的这场风波到此结束。 宛游龙拍拍手,又伸了一个大幅度的懒腰,便微笑着向童谣这边走。 他路过一张餐桌时,顺手从餐桌上抽了两张纸巾。 童遥以为宛游龙抽纸巾是擦手用的,却未曾想到,他刚凑近她,便将对折好的纸巾附在她的脸上,温柔地替她擦拭两颊沾染的灰尘与血渍。 童遥明显惊了一下,然后后退两步,蹙着眉苛责道:“宛游龙!你到底有完没完!” 宛游龙将手中的纸巾捏成一团,随手丢地上,尔后埋下头,咧嘴轻笑。 童遥怔住,因为宛游龙的笑容显得尤为酸涩,像是心中藏了莫大的苦楚。 童遥小声道:“游龙,你不要这个样子。你还年轻,这世上美丽又懂事的小姑娘很多,总会有适合你的女孩。我们不行。我是你的老师,而且我的年龄也比你大很多,我们在一起会让人笑话的。” 宛游龙涩声道:“童老师,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想占你便宜的人又不是我,而是——” 童遥不解问:“而是什么?” 宛游龙颇为懊恼地抓了抓脑袋,沉声道:“这个问题我解释不了!童老师,总之你别误会我就好。我心中早就有喜欢的姑娘了,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孩子。虽然你也很漂亮,但我一点也不喜欢年纪比我大的阿姨!” 第二十三章 复杂 女性对年龄与称呼总是敏感不已,哪怕是天生修养极好的女性,在自己的“年龄自尊”受损时,也难免横眉立目,甚至于“出口成脏”。 童遥是非常有修养的女性,在她几乎脱口说出“我只比大六七岁”时,到口的话又全都哽在喉咙里。 他想起了沈星暮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再过了今年,她就真的变成三十岁的大龄剩女了。而年近三十的女性,的确该被人称作阿姨了。 ——我已经到了当阿姨的年龄,却连男朋友都没有。莫非我真有这么不堪? 童遥心中苦笑,却不说话。 宛游龙想走,童遥便拦住他,邀请他一起吃晚饭。她对他还怀有许多疑问,无论是他的夸张身手,还是他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她都十分好奇,想趁这个机会问清楚。 宛游龙明显猜到了童遥了意图,便微笑道:“童老师,我现在很闲,如果你只是单纯地想请我吃个饭,我当然乐意至极。只不过你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我,而那些问题我又不太想回答,所以晚饭还是免了。” 童遥蹙眉道:“你救了我,我感激你,想请你吃个饭,好像并不是无法理解的事情。莫非我教了你好几年,你却连这么一件小事都不愿答应?” 宛游龙再次挠头,明显是在犹豫。 童遥思忖道:“其实你对周锦云动手时,我就想到了好多似曾遗忘的事情。在去年的年初,夏恬找过我一次,想请我帮忙解开一道推导题。我帮她解开了题目,之后好像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只是我有点想不起来了。去年四月,沈星暮和夏恬结婚时,在蛰城外环的小镇里,也发生了大规模的枪斗事件,但我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想不起整件事的经过。” 宛游龙皱眉道:“你说的那些事情,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既然想不起来,为什么还要去想?” 童遥道:“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推开了一扇不可思议的大门。那扇门的后面,存在一些很奇特的现象,超脱了物理规则的束缚,变得光怪陆离,趣味无穷。” 宛游龙摇头道:“你说的那扇门的确存在,但门后面的东西,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有趣,反而危险不已,甚至有可能葬送你的性命。” 童遥扬眉一笑,跃跃欲试道:“如果能在平淡无味的生活里,添加一些惊险的元素,本身就是非常有趣的事情。游龙,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宛游龙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童遥自信道:“我记得很清楚,你毕业之前就和我说过,你毕业后要去霓城,若无意外不会再回蛰城。我们上一次联系是在七月中旬,你打电话告诉我,夏恬出事了,叫我去探望她。之后你再没有联系过我。现在是八月中旬,原本应该在霓城的你,却忽然回了蛰城,又恰好在周锦云准备对我动手时出现,救了我。莫非你不觉得这件事里面藏了许多玄机?” 宛游龙饶有兴致地问道:“藏了什么玄机?” 童遥道:“去年四月,我在人民医院住院时,沈星暮找过我。有趣的是,他去医院找我,并不是探望我,而是想检查我的包包,仿佛我的包包里有他想要的东西。沈星暮和夏恬结婚原本是非常隐秘的事情,知道婚礼举办地点的人少之又少,但在婚礼当天,却有人持枪闯入。所以我很容易得出结论,是有人对外传递信息,将沈星暮和夏恬的结婚地点暴露出去。沈星暮检查我的包包,当然不是想看我的私人物品,而是想查看包包里有没有电子追踪器之类的东西。沈星暮和你并没有过多的接触,但他在我面前,却对你表现出了强烈的戒备。我不得不怀疑,是你把追踪器放进我的包包的,因为在北科大,只有你敢对我毛手毛脚的。” 宛游龙点头道:“童老师,你真的很聪明。在沈星暮和夏恬结婚之前,我接近过你,并且找机会把追踪器放进了你的包包里。” 童遥道:“既然你想害沈星暮和夏恬,就应该希望他们早点死。可是一个月前,夏恬出事之后,你却特意打电话给我,叫我去探望她,这一点也显得有点奇怪。” 宛游龙问:“所以你想到了什么?” 童遥道:“原本从不主动联系沈星暮的我,本不该知道夏恬出事的事情。而夏恬出事之后,我却前去探望,这一点足以引起沈星暮的注意。我的出现本身,就对沈星暮传递了一个隐晦信号,便是你时刻监视着沈星暮和夏恬的一举一动。因为沈星暮能想到,夏恬出事的事情,只可能是你告诉我的。或者说,我去探望夏恬,本身就是你对他的一种挑衅。” 宛游龙皱眉道:“童老师,如果你不是我的老师,或许我会忍不住敲开你的脑袋看一下。” 童遥问:“为什么?” 宛游龙笑道:“我很想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构造,为什么能聪明到如此程度?” 童遥抿嘴笑道:“幸好我是你的老师,不然我还真有可能死于非命。” 宛游龙道:“可是你推导出的这些事情,并不能证明我遇到了麻烦。” 童遥道:“能证明的。” 宛游龙问:“莫非你的推导还没结束?” 童遥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害沈星暮和夏恬,但可以肯定,你一定有势在必行的原因。之前你对周锦云动手时的身手,已经远超常人的极限。而这么强大的你,却不愿站出来,光明正大地向沈星暮提出挑战。我能想到的原因便是,你在忌惮夏恬。毕竟我遭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与夏恬有关。如果我没猜错,夏恬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无数变数的女人,你不愿轻易去触碰这个变数。” 宛游龙皱眉道:“你的这个说法有些牵强。” 童遥继续道:“现在夏恬因病痛沉睡,沈星暮变成了一个人。所以你来蛰城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打败沈星暮。” 宛游龙的眉头皱得更紧。 童遥莞尔道:“在我的印象中,沈星暮也并不是好对付的人。所以你现在面对的麻烦,就是不知该如何对付沈星暮。” 宛游龙笑着拍手,很是佩服地说道:“童老师,你不该屈身在小小的北科大教书,应该去当侦探。以你的头脑,在侦探界举世闻名也并非不可能。” 童遥问:“现在可以陪我吃个饭了吗?” 宛游龙点头道:“当然可以。” 童遥直接把宛游龙领回了鱼米之乡小区的家里,并在路过生鲜店时,买了不少鲜肉与蔬菜。 童遥亲自下厨,做了炝炒生菜,蒜薹肉丝,土豆回锅,以及番茄肉丸汤。 这期间,宛游龙一直老老实实坐在客厅里。 童遥把全部菜都端上餐桌,并且帮宛游龙盛好饭,微笑道:“吃饭吧。” 宛游龙并不客气,端起饭碗便大夹夹菜、大口扒饭。 短短不到五分钟时间,他便吃了三碗白米饭,餐桌上的菜也被吃掉大半。 宛游龙吃饱了,便很随意地靠在沙发上抚肚皮。 童遥含笑道:“游龙,现在你吃饱了,能说说你来蛰城的目的吗?” 宛游龙皱眉道:“在你的推导中,我来蛰城的目的是为了对付沈星暮。” 童遥道:“我的推导并不代表事实。” 宛游龙问:“莫非你也认为自己的推导是错的?” 童遥道:“虽然有一定的可能性,但那种推导实在牵强。” 宛游龙点头道:“你的推导在一定意义上是对的。的确有人要对付沈星暮,但那个人并不是我。或者说,那个人是异次元的另一个我。” 童遥惊讶道:“异次元?莫非多元宇宙是真实存在的?” 宛游龙摇头道:“我们还是不说这个问题的好,毕竟我也解释不清楚。你大概可以理解为,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我,其中一个我只想平平淡淡地生活,另一个我则想方设法去对付沈星暮。” 童遥眉头紧蹙。 宛游龙笑道:“童老师,如果我告诉你,我来蛰城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救你,你信吗?” 童遥摇头道:“我不信。” 宛游龙问:“为什么?” 童遥道:“在周锦云露出獠牙之前,连我也不知道他是那么可恶的人。远在霓城的你,又怎可能提前预见到他会对我动手,并且及时赶来相救?” 宛游龙道:“童老师,你的生活圈子太过狭小。其实在北科大,许多人都知道周锦云的真面目。他明面上是德高望重的物理教授,实则是一个低劣下作的好色之徒。他在北科大任教的这些年,祸害过的女大学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家酒芙蓉餐厅,本就是他的产业。他经常带女学生去酒芙蓉餐厅吃饭,他只需向饭菜里加入微量的催情药,女学生便会主动对他投怀送抱。而事后的女学生们,往往还不自知。” 童遥一脸吃惊,久久说不出话。 宛游龙道:“当我知道你在和周锦云交往时,便知道他迟早会对你动手。虽然我远在霓城,但我有办法时刻注视你。所以在周锦云筹划向你下药时,我就在向蛰城赶来了。” 童遥若有所思地点头,尔后眉梢一挑,戒备道:“莫非你在我家里放了监视器之类的东西?不然你怎会知道我的事情?” 宛游龙苦笑道:“童老师,你可不要胡思乱想。现在的我,如果要监视一个人,根本用不着监视器这类物品。而且就算我在你家里藏了监视器,也不会把监视器安装在淋浴室或厕所。” 童遥横着眉不说话。 宛游龙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索性转过身、闭上眼,随口说道:“童老师,你向窗户外看,楼下是不是停着五辆车,三辆白色,两辆黑色。” 童遥跑到窗户前,向下俯瞰。果如宛游龙所说,路边停着五辆车,连颜色也和他说的完全一致。 童遥还记得,两人上楼之前,路边似乎并没有停车,所以这些车是之后停在这里的。 童遥回到客厅,迟疑道:“这件事看上去有些古怪,但并非没有作弊的可能。比如我在厨房做饭时,你去窗户前看过外面的景象,所以知道楼下停着五辆车。” 宛游龙挠头,颇为懊恼地说道:“那我换个说法,证明我有远程监视的能力。” 童遥点头。 宛游龙忽地邪魅一笑,调戏道:“童老师,你今天穿的白色文胸与黑色内裤。” 童遥的脸忽地一红,连忙双手抱胸,凶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宛游龙道:“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应该很清楚。” 童遥沉默。 宛游龙道:“童老师,恕我直言,如果我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把你全身上下看个干净。” 童遥横着眉道:“我忽然有点后悔请你来我家吃饭了。” 宛游龙笑道:“那我现在就走。” 童遥摇头道:“先别急。你刚才的说法只能证明你有透视能力,却不能证明你能远程监视某人。” 宛游龙闭上眼冥想片刻,忽然沉声道:“现在沈星暮在郊外的别墅里亲手做糖画,你可以打电话问——” 他的话没说完,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无色,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上渗出,整个人摇曳着似要坠倒。 童遥上前扶住他,关切道:“游龙,你怎么了?” 宛游龙苦笑道:“我被沈星暮反击了。” 童遥一脸疑惑。 宛游龙重重喘息几声,虚弱道:“童老师,你现在给沈星暮打电话,问他是不是在做糖画。” 童遥道:“不用了。” 宛游龙问:“你不想求证我的监视能力了?” 童遥道:“我已经相信你了。” 童遥把宛游龙的身子扶正,又特意打了一盆水,用毛巾替他擦汗。 宛游龙休息好一阵后,终于舒缓过来。他一扫先前的虚弱之态,尤为感慨地说道:“童老师,你有没有觉得,人其实是世上最复杂的生物。” 童遥问:“为什么说这个?” 宛游龙道:“周锦云无疑是卑劣下作之徒。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有属于他的正直一面。他经常无条件帮助一些生活上有困难、抑或是在校受人欺负的大学生。他总能把学生遇到的麻烦处理妥善。甚至有一次,他为了帮助一个大一男生,险些被一群地痞混混乱刀砍死。而劫后余生的他,依旧愿意帮助别的学生。你说他这样一个既下作、又正直的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第二十四章 共谋 宛游龙这么一说,童遥也深深感受到人性的复杂,因为她本身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人。 她分明拼了命去忘掉沈星暮,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拂不去他早已埋进她心中的思念种子。 在外人看来,她是美丽、高傲、冷漠、淡薄、宛如亭亭玉立的雪莲、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罕见女人。但她自己清楚,她和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区别,她同样渴望着那份遥远而神秘的温暖。 只不过当所有人都误认为她高冷傲娇,不可俘获之时,她也的确向着众人期待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她总是装作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尤其是有关沈星暮的事情,她一向不闻不问。 而她越是如此,心中就越是煎熬。 人就是这样,总喜欢戴上千奇百怪的面具,让人看不清真实的自己。或许在某一刻,连自己也忘了自己原本的面貌。 所以人总是这么复杂,复杂到同时兼具诸多相互冲突的性格,随时都可能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古怪之事。 童遥挽了挽额前头发,用手指按着眉心,安静整理思路,尔后认真问道:“游龙,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宛游龙惊讶道:“你现在应该问的,不是我为什么来蛰城吗?” 童遥道:“你刚才已经说了,你来蛰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救我。” 宛游龙苦笑道:“童老师,那是我随口胡诌的话,你也信?” 童遥道:“事实是,你的确来蛰城救了我。” 宛游龙挠头好一会,轻叹道:“我来蛰城,除了救你,还有另外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童遥问:“什么事情?” 宛游龙沉声道:“我最爱的女孩要嫁人了。” 童遥怔住。 宛游龙道:“她叫肖浅裳,是霓城一个大家族的小公主。她要嫁给蛰城一个叫夏秦的人。你知道枪神社吗?在蛰城的黑帮组织里,枪神社是绝对的霸主。夏秦是枪神社的二号头目,而且迟早会接手整个枪神社。对了,夏秦是夏恬的哥哥,你可能认识他。” 童遥的确见过夏秦,就在一个月前,她去郊外的别墅探望夏恬时,便看到了夏秦。 她回忆起他额上的三道狰狞刀疤,蹙眉道:“夏秦给我的印象非常凶厉瘆人,不是好对付的人。你来蛰城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和他作对,阻止肖浅裳嫁给他?” 宛游龙捏紧拳,尤为凝重地道:“我不仅要阻止浅裳嫁给他,还要把夏秦布置好的婚礼现场,变成我和浅裳的宣誓礼堂。” 童遥问:“你做得到吗?” 宛游龙道:“我有基本的自知之明。夏秦本身已是极难对付的男人,他身边还有一个棘手的钱漫欣,最重要的是,沈星暮也会出席他的婚礼。以我现在的能力,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纵然我做不到,我也必须努力尝试一次。我不想把我对浅裳的万千情思永远埋在心里,所以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童遥问:“你心里连一分把握也没有吗?” 宛游龙涩声道:“连半分把握也没有。我甚至不怀疑,我去搅乱他们的婚礼,有可能被瞬间杀掉。” 童遥咬咬嘴,认真道:“你说一下他们结婚的时间、地点、以及会到场的重要宾客。我帮你想一下,有没有可行的办法。” 宛游龙皱眉道:“童老师,我知道你很聪明,总能想出让人惊愕不已的好办法。但有的事情,仅靠智慧是没办法解决的。夏秦和钱漫欣都还好,我有办法应付,真正难对付的是沈星暮。他实在太强,我和他的力量差距已经大到无法用任何技巧或策略弥补。” 童遥正色道:“你确定你说的是沈星暮?” 宛游龙道:“我感觉我的吐词很清晰。” 童遥抿嘴一笑,问:“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人能牵制住沈星暮,你就能把肖浅裳从夏秦手中抢走?” 宛游龙点头道:“是的。” 童遥道:“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任何计谋都不起作用。那你就该考虑另辟蹊径,用另类的办法迫使沈星暮不出手。” 宛游龙皱眉道:“我想不出这种办法。夏秦和夏恬是亲兄妹,沈星暮是夏恬的丈夫,换言之,夏秦就是沈星暮的大舅子。他怎可能坐视别的男人闹他的大舅子的婚礼却无动于衷?” 童遥露出迷人的笑容,自信道:“我有办法让沈星暮不出手。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认为你有必要向我解释一下,你那夸张的跑动与跳跃能力,以及你的透视与远程监视能力。” 宛游龙迟疑道:“你真想知道?” 童遥重重点头。 宛游龙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得上,我就向你解释我的那些仿佛超自然的能力。” 童遥再次点头。 宛游龙问:“童老师,你知道恶念空间吗?” 童遥蹙眉道:“恶念空间是什么?我没听说过。” 宛游龙的神色微微一怔,嘴里轻声叨念着“莫非”、“可能”、“果然”之类的字眼,却久久不回答童遥的问题。 好半晌之后,宛游龙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地说道:“童老师,既然你能听到‘恶念空间’这个词,就证明你本身也拥有非常强大的‘念’,只不过你还不懂得如何使用它的力量。” 童遥惊讶道:“莫非你问我‘恶念空间’,是想知道我能不能听到这个词?这个词有什么玄机吗?” 宛游龙道:“这个词当然有玄机,因为正常人的意识中,根本不会有这个词的概念,哪怕旁人提及这个词,他们也会眨眼忘记。你能听到并记住‘恶念空间’,就足以证明你拥有极其强大的潜力。说不定你也有可能变得比我、乃至是沈星暮更加强大。” 童遥的脸上有了惊奇之色,安静等待宛游龙的讲解。 宛游龙把“念”的概念,以及“念”有可能衍生出的各种能力都详细地讲述了出来。 童遥听完之后,原本清醒不已的大脑,却仿佛遭受了某种抽象力量的冲击。她的记忆发生了变化,宛如冻结的冰块忽然融化,一些原本就属于她的模糊记忆,渐渐变得清晰。 童遥想起来了。 在一年半以前,也就是去年年初,她和夏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这栋房子里,她帮夏恬解开了山上女尸的谜题。那时候,房子忽然变了色,每一面墙壁都对应三阶魔方的颜色,门窗均大开,通向其他色彩鲜明的房间。 那是一个奇特的魔方世界。而她和夏恬离开那个魔方世界的办法,就是把错乱的魔方的每一面都转动至同色。 那一次,是她背着夏恬,跌跌碰碰,不断摔倒、不断爬起,历时三个多小时,才勉强逃出生天。 去年四月,沈星暮和夏恬在蛰城外环的小镇举行婚礼时,也发生过“念”的战斗。 杜昌翊和杜贞,一男一女,宛如地狱中走出来的凄厉鬼神。 两人的战斗之惨烈,童遥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 一个月前,童遥去探望夏恬的时候,只看到夏恬在床上沉睡,却没看到她体表的冰层。 而现在,她全都想起来了。一切与“念”有关的记忆,都如潮水般涌入她的大脑。 童遥的脸色变得凝重。她按着沙发扶手,缓缓坐下,安静思考好一会,这才说道:“游龙,我已经知道你的力量是怎么回事了。你能告诉我,恶念空间又是什么吗?” 宛游龙摇头道:“恶念空间是什么,我也解释不清楚。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世人的无形恶念汇聚成的异度空间。这个空间有意识,会自主选择一些‘念’潜能强大的人,迫使他们为了自身的执念,不断进行善恶游戏。” 童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宛游龙又道:“我顺便提一下。恶念空间这一次选中的游戏玩家中,其中一人就是沈星暮。因为他想救活并治好夏恬的执念无比强大,这股执念使得他无法抽身而退,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经历千奇百怪的死亡游戏,为的就是拿到三朵善念之花许愿救活夏恬。” 童遥静坐着不说话。 宛游龙站起身,大幅度舒展四肢,运动片刻便微笑道:“童老师,我该说的都说了,如果你还有疑问,只能靠你自己去摸索。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了。” 童遥忽然问:“为什么?” 宛游龙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童遥道:“我并不蠢。你的眼中藏了什么,我是一目了然。” 宛游龙皱眉道:“童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 童遥一针见血道:“你喜欢我!” 宛游龙当即摇头否认道:“你可别胡说。我至始至终只喜欢浅裳一个人。” 童遥道:“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很温柔。可是为什么,你无数次靠近我,又无数次躲避我?” 宛游龙沉默。 童遥道:“你对我讲解过‘念’之后,我大概能想到。你喜欢的人的确是肖浅裳,但你所说的另一个你,却喜欢我。这就是你总是忍不住想占我便宜,却又不敢对我做太过分的事情的原因。” 宛游龙补充道:“这也是我一直暗中保护你的原因。” 童遥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宛游龙仰头,目光飘忽地盯着天花板,沉吟许久之后才悲愤道:“他是一个心狠手辣、茹毛饮血、罄竹难书的大恶人。” 童遥问:“他有多坏?” 宛游龙道:“他的心是黑色的,黑得无边无际,连恶念空间都隐隐惧怕着他。他可以一时无聊把活生生的人当成玩具戏弄,也可以一时兴起随手杀掉一个无辜的人。在他的眼中,生命不存在任何价值。他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在下一刻全数死亡,他甚至为此付诸行动,想方设法杀死全世界的人。” 童遥问:“所以真正要对付沈星暮的人是他,而不是你?” 宛游龙酸涩一笑,摇头道:“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是我或者是他,有什么分别吗?” 童遥问:“我见过他吗?他为什么喜欢我?” 宛游龙道:“大学一年级的我,就是他。或许你自己也没察觉到,你的一些细微举动,总能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温暖。” ——大学一年级? 童遥的记忆中,大一时期的宛游龙,似乎很内向、很沉默、上课时总是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和任何人说话。 那时的宛游龙,和现在的宛游龙的确不像一个人。 宛游龙感慨道:“他在北科大的上学那段时间,你是唯一一个和他说过话的人。因为他太安静,安静得仿佛在思考宇宙的起始、外星文明的存灭、宏观世界的构造、微观世界的规则、人从何处来、将去往何处等等深奥莫测的问题。他的安静引起了你的注意,你主动与他说话,聊了许多物理知识,比如牛顿引力、麦克斯韦电磁、范围场论、凝聚态物理等等。” 童遥点头道:“你说的这件事的确发生过。但我是北科大的应用物理讲师,和学生聊天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仅凭这一点,他就喜欢我?” 宛游龙道:“你主动抓过他的手,并且细心劝导他,叫他开朗一点,活泼一点。” 童遥道:“这事我就不记得了。” 宛游龙笑道:“所以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的一些随意举动,能给一个人带来仿佛融入血液骨髓的温暖。” 童遥问:“那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方才这么憎恨这个世界,甚至想让全人类灭亡?” 宛游龙抬手按住自己的头盖,嘴角扯动着,面部稍稍扭曲,尤为吃力地说道:“童老师,你还是不要一直追问的好。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再这样下去,我怕我真会忍不住。” 童遥疑惑道:“忍不住对我动手?” 宛游龙大步向门外走,嘴里快速说道:“我和他的感情在一定程度上是互通的。他喜欢你,会影响到我。我们一直同处一室,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狼性大发了!” 他说话时已经走出房门。 童遥快速追出去,站在玄关前大声说道:“游龙,你记住,等到夏秦和肖浅裳结婚的那天,一定叫上我!” 宛游龙站在电梯门前,不回头,也不回话。 童遥甜笑着补充道:“我认为抢人家新娘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如果你不想错失你最爱的肖浅裳,就务必叫上我同行。因为只有我有办法让沈星暮不阻拦你!” 第二十五章 人贩 叶黎从云鱼镇出发,到辞县客运站之后再转乘前往蛰城的汽车。 辞县在蛰城的边境,距蛰城市区近百公里。汽车从辞县上高速路,算上堵车时间,一般需要近三个小时才能抵达蛰城。 或许是叶黎的心境比较沉重,少了往日的耐心,感觉这个并不算特别漫长的乘车过程,尤为枯燥磨人。 他有些后悔没有直接跑步赶往蛰城。毕竟以他现在的奔跑速度与强劲耐力,哪怕是跑老路,也用不了两个小时。 叶黎看着窗外发呆,安静消磨时间。 他的手机响了,是徐小娟发来的短信,内容是:老公,你见到沈星暮之后,尽量不要询问夏恬的事情。我怕你说话太过随意,而他的情绪又不够稳定。你们一旦打起来,就不得了了。 叶黎认为徐小娟的这条短信完全是多余的,但他依旧回了一句“好的”。 汽车行驶到后半段高速路时,叶黎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来电铃声,余彤彤打电话过来了。 电话里,余彤彤急声说道:“儿子,你今天走的匆忙,我忘了告诉你,近期蛰城很不安定,就在前段时间那一场大雨之后,蛰城发生了数量惊人的人口失踪事件。其中有幼童,也有成年人。” 叶黎疑惑道:“妈,你说这件事干什么?” 余彤彤道:“新闻里播报过,蛰城警方正在全力侦查这起人口失踪案件。据警局局长张弥推测,这是一场有组织、有规划的人口拐卖案件,这背后藏着一个庞大的人口拐卖组织。你今天连原因都没说清楚,就一个人出了远门,你让我怎么不担心你?” ——人口拐卖组织?对哦,在这个世界的阴暗面里,最邪恶、最残忍的并不是那些横行霸道的黑帮组织,而是那群以拐卖人口换取高额利益的人贩子。 叶黎的神色稍稍一沉,但言语中依旧非常随意。他淡淡说道:“妈,你放心好了,人贩子只会拐卖小孩子,再过几年,我就三十岁了,早已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孩子。” 余彤彤道:“你这混小子,你以为你三十岁就长大了吗?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屁孩。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出远门干什么,也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冒险去做什么见义勇为的事情,也不要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就奋不顾身向前冲。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叶黎道:“我知道了。” 余彤彤道:“还有,小娟的身体不是特别好,你和她才结婚,应该多抽时间陪她。如果你没有特别重要的大事,还是尽早回来的好。” 叶黎沉声道:“我把这件事做好之后,一定第一时间回来。在这之前,妈,请你一定照顾好小娟。” 叶黎挂了电话之后,思绪再一次飘飞起来。他也不知道,这次去蛰城之后,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或者说,还有没有机会回家。 毕竟击败万青虹和寻找第三朵善念之花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叶黎想到徐小娟那张苍白的脸,心中阵阵绞痛。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奔跑,远处的山脉、田野、以及悠远的人家,也都变得越来越遥远。高速路分隔线的另一侧,无数小车化作流光一般,闪烁着呼啸而过。 叶黎才离开家不到半天,便有了强烈的乡愁。因为在家里等着他的不仅仅是生育他、养育他的父母,还有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将一生温柔都全数奉献给他的姑娘。 叶黎轻叹,眼睛渐渐合上,准备闭目冥想,等待汽车到站。 却在这时,他的心中闪过一阵悸动,察觉到了一股隐晦的邪恶力量。 叶黎猛地睁大眼,定睛向窗外看去。 他看到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利用“念”的渗透力量,他可以看到面包车里的画面。 在汽车与面包车交错而过的短促时间间隙里,他便已看清楚那股邪恶的源头。 那辆面包车是经过非法改装的,车子里只有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位子还在,后排座都被取了下来,留出了很大的空间。 而那片空间里,有三个年龄在四到五岁的小孩,两男一女,都被麻绳捆住了手脚,而且嘴巴也被黄色的强力胶带封住了。 毫无疑问,那三个小孩都被拐卖了。 面包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络腮胡男人,他的身体非常壮,相貌也显得尤为凶厉。 在这个不以貌取人的时代,却无可否认的是,有的人的确是长得就像坏人。而这个络腮胡男人就是典型的例子。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凶恶的男人,身边却有一个容韵相当姣好的美女。 女人坐在副驾驶座上。她五官精致,皮肤白嫩,穿着清新而时髦。而她最美丽的还是头发。她的发质很不错,发丝里泛着莹莹光泽,乌黑的长发被烫成了波浪状,宛如镜湖里层层推进的细小波纹。 叶黎心中有些吃惊。他想不明白,这种非法改装的车辆,而且车内还绑着三个小孩,是怎么上的高速路。 莫非现在的高速路检查站,都是摆设? 叶黎认为蛰城的治安一向不错,毕竟黑道的刘俊与白道的张弥,做事都讲究一个规章程序,一般不会闹出太过腐败的事情。 如果这辆面包车能避开检查,只能证明车上的两个人有着疏通上层的强大关系。 叶黎没做任何思考,便决定出手救下那三个小孩。 叶黎释放自身的“念”,屏蔽四周所有人对他的感官,然后跳窗而出,身形在高速路上飞速闪烁两下,便到了高速路的另一侧,并且跳上了面包车的车顶。 “念”的释放还在持续,面包车里开车的络腮胡男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面包车没有天窗,前排的车窗也只开出了一条狭小的缝隙,叶黎进不去,便准备用蛮力直接推开车窗。 奇怪的是,叶黎的手指刚探进车窗缝隙,车窗竟自己开了。 窗户是死的,当然不会自己开,是副驾驶座上的波浪发美女顺手摇开了车窗。 叶黎疑惑地看向车内,只见波浪发美女正冷冷地盯着他。 叶黎皱眉问道:“你能看到我?” 美女冷漠道:“这位帅哥,我能感觉到,你很强。以你的能力,想救车上的三个小孩轻而易举。但我还是劝你不要这么做。” 叶黎将自己的“念”提升一个强度,仔细感知眼前的女人,发现她体内也有一股还算不弱的“念”。只不过她的“念”远远不如他强。 叶黎暗自估算,认为自己动手的话,可以在十秒钟之内把这个女人制住。 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在这个女人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恶意,似乎她之所以坐在这辆车上,是有更深层次的思量。 叶黎问:“你懂得‘念’,想赚钱并不难,为什么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美女冷声道:“你认为身在恶人窝里的人,就一定是恶人吗?” 叶黎问:“那你为什么和人贩子在一起?” 美女摇头道:“抱歉,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叶黎道:“你的事情的确与我无关,但现在车子里绑了三个小孩,我就不能不管。你必须把这件事说清楚,不然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美女蹙眉道:“莫非你没察觉到,我对你并无恶意。” 叶黎厉声道:“就是因为我察觉到了这一点,你才能好端端地坐着和我说话。” 美女沉默。 叶黎道:“你有一次机会。只要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可以考虑不管这件事。如果你对我撒谎,抑或是巧言诡辩,那我就只能用我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 美女咬着嘴,小声问道:“在这之前,我能询问你的名字吗?” 叶黎道:“我叫叶黎。” 美女道:“我叫易冰雨,家住蛰城市区,今年二十三岁。” 叶黎皱眉道:“我对你的信息不感兴趣。” 易冰雨道:“我有一个小我五岁的弟弟,他的名字非常狂妄,叫易轻狂。‘少年能狂,故易轻狂’的易轻狂。他的确是一个生而狂妄的少年,他在五岁的时候,便有着寻常小孩不具备的狂气。你能想象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指着天大骂‘我出生以前,你是天;我出生以后,我才是天’的桀骜画面吗?” 叶黎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不知道易冰雨为什么说这些。 易冰雨继续道:“那一年,我十岁,轻狂五岁。我在蛰城云舒公园迷了路,被人贩子盯上,险些被拐走。是轻狂救了我,他用砖块砸人贩子的头,并且大声呼救。当时人贩子只有一个人,想要同时抓住我们两个并不容易。我被吓瘫了,连一句话也不敢说。轻狂却一直大喊救命。人贩子害怕轻狂把人引来,便直接不管我,强行捂住他的嘴,将他绑走了。” 易冰雨说这段话的时候,原本明亮好看的眸子,变得红扑扑的,分明是情绪激动所致。 她尤为悲伤懊悔地说道:“你知道吗?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人贩子绑走了我的弟弟!” 叶黎安静地盯着她,直到确定她没有撒谎之后,才松口道:“如果你加入人贩子团伙,是为了顺藤摸瓜查出你弟弟的下落,我可以不管这件事。” 易冰雨抬手擦了擦眼角,尔后冷着脸道:“叶黎,既然你决定不再管这件事,就离开这里吧。” 叶黎道:“你和你弟弟的故事,的确让我感动。但你有必要向我做个保证。” 易冰雨问:“什么保证?” 叶黎道:“既然你知道世上的人贩子无一不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那你就不能任由这些人贩子作恶。我要你保证这三个小孩的安全,并且寻找合适的机会,把他们送回家。” 易冰雨道:“从我加入他们的团伙起,我就一直在暗中救人。” 叶黎点头,忽然想到余彤彤之前在电话里说的人口拐卖团伙,顺口问道:“前段时间,蛰城西部连天大雨,闹了洪灾,之后又出现了数量惊人的人口失踪事件,是这群人贩子干的吗?” 叶黎原以为易冰雨会点头。可没有。她蹙着眉摇头道:“我对蛰城的人贩子集团有较深的了解。蛰城洪灾期间,大部分家长都有好好看管自家小孩,人贩子们并没有好的下手机会。在这段时间里,人贩子们并没有组织行动,反而大大收敛,几乎没出过手。” 叶黎不解道:“那就奇怪了。政府救灾的统计中,洪灾只冲走了个位数的人口,其中大半还是救灾的武警战士。洪水没有冲走人,人贩子集团也没动手,那蛰城失踪的那些人口哪去了?” 易冰雨道:“抱歉,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过据我所知,会制造人口失踪事件的,除了人贩子,还有不少人体器官交易组织。或许近期的人口失踪事件就是那群人造成的。”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尔后不再说话,只将自己的一抹“念”附着在易冰雨身上,以此监视她的行动。 如果她并没有按照约定救这群小孩,反而推波助澜,帮助人贩子拐卖人口,叶黎便不会放过她。 叶黎跳下面包车时,之前的汽车已经跑出很远。 叶黎犹豫片刻,决定跑步去蛰城。 他用手机查了地图,锁定蛰城市区的方向之后,便直接越过高速路的护栏,向田野里跑。 两点之间,当然是直线最短。 只不过叶黎选择的这条直线,路途坎坷,基本上算是翻山越岭而去。 叶黎风尘仆仆抵达蛰城边郊,夏恬的别墅时,已是正午时分。 八月的阳光如火,而他经过高强度的奔跑之后,也已变得汗流浃背,有了些许疲惫。 叶黎重重喘息几声,抬手擦去额上的汗水,尔后跨过牛奶白的别墅栅栏,大步向别墅里走。 他进门之前,察觉到了非常不弱的“念”波动,明显是有强大的血咒禁制将整个别墅封锁了。 叶黎没有破坏禁制,而是摸出手机,准备拨打沈星暮的电话。 一阵急促的破风声突兀响起。 叶黎的手刚探进衣服口袋,便有一个漆黑的身影宛如鬼魅般瞬间靠近。 强大的拳劲夹带隆隆作响的空气摩擦声,呼啸轰向叶黎的面门。 叶黎的双瞳收缩,在千钧一发之际,极速后仰。 拳头擦着他的下巴划过。 拳劲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但拳头带起的风束,却仿佛无数细小的刀刃。 叶黎的的脸被细密的风刀切割,瞬间血肉模糊。 第二十六章 布局 叶黎在黑影出手的一瞬间,就已识出来人正是沈星暮。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念”,而沈星暮的“念”有种挥之不去的尊高与冷傲之感,叶黎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短,早已将他的“念”熟记于心。 人和人在很多时候都是相互的。叶黎熟知沈星暮,沈星暮同样熟知叶黎;叶黎能识出沈星暮,沈星暮当然也能识出叶黎。 叶黎不知道沈星暮为什么要对自己动手,但他深知沈星暮的强大,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都必须认真对待这场战斗。 正当叶黎将自身的“念”提到最强状态,严阵以待,准备应付接下来的攻势时,沈星暮却如同鬼魅般忽地一闪,已退出近十米距离。 他冷着脸注视叶黎,好半晌之后才问:“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叶黎见沈星暮虽然没有继续动手,但他体表涌动的“念”并没有消退迹象。 仿佛叶黎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沈星暮便会再次出手。 叶黎意识到沈星暮这么问可能有深意,便皱着眉回答道:“我们是在2015年的一月认识的。那时候我在桐花小区的租房里吃方便面,你突兀闯进了我家里。” 沈星暮又问:“我们从蛰城出发,到赫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叶黎回忆道:“我们到赫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你替我写了酒店房间,我在房间里休息,你独自出去玩了。” 沈星暮冷声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第二天清晨,我们干了什么?” 叶黎道:“我们去了赫城的港口,看日出。你在和夏恬视频通话,我在熙攘的人群里看到了跌倒的林海鸥。如果有人在人群里忽然摔倒,有可能发生踩踏事件,甚至闹出人命。我怕林海鸥出事,就去扶了她一下,然后触发了我的预见能力。” 沈星暮脸上的冷意渐渐淡去,他的“念”也随之收敛。他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浅淡的笑,向叶黎走近,并且伸出手说道:“叶黎,欢迎回来。” 叶黎迟疑着伸出手,握了握沈星暮的手,不解道:“为什么对我出手?为什么问我那么多奇怪的问题?” 沈星暮抽开手,淡淡说道:“一个懂得‘念’的人,突兀来到这栋别墅,并且对我设置的血咒禁制造成了一定干扰,我不得不认真对待。” 叶黎道:“但是你出来的一瞬间,就已经认出了我。” 沈星暮道:“我并不能确定我眼前的叶黎,就是真正的叶黎。” 叶黎惊讶道:“莫非还有人冒充我?” 沈星暮道:“就在昨天,有人用‘念’远程监视我。虽然我将他的‘念’逼退,并且利用血咒进行了反击,但那个人的‘念’并不弱。一个能熟练掌握‘念’的人,想要伪装成另一个人并不困难。” 叶黎不满道:“就算你说的那个人能伪装成我相貌,也无法完美模仿我的‘念’。你对我出手,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沈星暮淡淡说道:“可以的。” 叶黎问:“什么可以的?” 沈星暮道:“如果对‘念’的理解足够深刻,想要模仿另一个人的‘念’也并非难事。” 他说话时,叶黎明显察觉到,他的“念”的确有了微妙的变化。上一刻还尊高、冷傲的“念”,这会却变得温暖、柔和。 若非沈星暮就站在叶黎面前,叶黎甚至会怀疑夏恬还如以往一样生龙活虎。因为沈星暮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完美复制了夏恬的“念”。 叶黎忍不住惊叹道:“你是怎么做的到的?” 沈星暮道:“‘念’和人也一样,也有情绪与性格。想要模仿一个人的‘念’,只需要模仿出那个人的平日的性格与心性就可以了。” 叶黎道:“模仿别人的性格,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沈星暮道:“所以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先认清自己的情绪、性格、心性。只有在完全认清自身的情况下,才能更进一步,模仿别人。”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快的,他又察觉到端倪,板着脸说道:“你在撒谎。你对我出手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沈星暮神色略微吃惊,问:“为什么这么说?” 叶黎道:“你也说了,想要模仿一个人的‘念’,就必须模仿出这个人的性格与脾性。这句话好像没问题。但是,模仿一个人的前提便是熟知一个人。你能模仿出夏恬的‘念’,因为她是你的老婆,你对她早已熟悉无比。但你不能模仿出万青虹、仇世、左漫雪、安梦初等人的‘念’,因为你对他们的了解并不深。换言之,如果有人模仿我的‘念’,就证明那个人一定对我知根知底。然而在我看来,了解我的人,除了思语、小娟,就只有你和夏恬。而你所说的那个暗中监视你的人,纵然他的‘念’不弱,但他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也极难模仿出我的‘念’。” 沈星暮忍不住笑道:“你好像越来越聪明了。” 叶黎一脸不快地说道:“就算你夸奖我,我也不想笑。你若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就不会释怀。” 沈星暮目光幽深地盯着叶黎,平静道:“我们已有两个月不见,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有没有过于松懈,以致于对‘念’的掌握变得生疏。我对你出手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想知道你现在的实力。” 叶黎皱眉道:“所以你在试探我?” 沈星暮道:“我们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无论是对付仇世、万青虹,还是寻找第三朵善念之花,乃至是以后或许会与我们敌对的安梦初与佟深眠,都需要熟练而强大的‘念’作为力量基础。” 叶黎心中很是不快,但不得不承认,沈星暮的话有一定道理,而且他最近两个月的确很少专研摸索“念”的使用。 叶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既然你已经试探过了,那你说说你的感受。” 沈星暮道:“你比我意料的要强很多,毕竟我刚才那一拳有偷袭的成分,而且用了六层以上的力量,你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已属不易。只不过你的反应速度明显还有欠缺,如果你在第一时间用‘念’护住自身,我打出的风刃便伤不到你。” ——仅仅是六层力量,就已经强到如此程度了吗? 叶黎抬手抚住脸,自身的“念”缓缓释放出来,面部的割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沈星暮转过身向别墅里走,叶黎不疾不徐跟上。 别墅二楼,夏恬的卧房里,夏恬安静躺在床上,体表附着一道晶莹剔透的冰层。 因为长时间的低温冰封,她的肤色已有明显的变化,原本白皙细润的肌肤,好像泛出了些许幽蓝之色。 叶黎安静看着看着夏恬,哪怕她已经陷入深度沉睡,她那细密的睫毛下,似乎仍覆盖着浓浓的忧伤。 叶黎的心中再一次传来那种不可言的触动之感。 他无法否认,夏恬的确是一个迷人不已的好女孩。他甚至不怀疑,如果夏恬不是沈星暮的妻子,如果他没有遇到何思语与徐小娟,他或许会爱上她。 叶黎捏紧拳,轻声问道:“夏恬冰封自身之前,有对你说什么吗?” 沈星暮沉默片刻,淡淡说道:“她在我的手心写了一段话,其中提到了末日灾难,还提到了怨塔。她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她叫我尽快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如果在怨塔成型之时,我依旧没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就回来找她。” 叶黎道:“按照夏恬的说法,或许怨塔的成型就是导致末日灾难发生的必要条件。” 沈星暮冷声道:“我至今不知道怨塔是什么,末日灾难是什么,我也从不关心这些。” 叶黎苦笑道:“你只想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许愿救活夏恬。”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叶黎问:“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沈星暮道:“这个月月底,夏秦和肖浅裳结婚。我收到了夏秦的请帖,并且答应到时候参加他的婚礼。” 叶黎皱眉道:“肖浅裳和仇世的关系非常亲近,她忽然答应嫁给夏秦,可能存在阴谋。” 沈星暮道:“我也是怎么想的。” 叶黎问:“你打算怎么做?” 沈星暮道:“昨天那一股监视我的‘念’很温和、没有丝毫恶意,但我依旧从那股‘念’中察觉到一抹熟悉的气息。那股‘念’和仇世的‘念’截然相反,我却隐隐感觉,那股‘念’与仇世有关。” 叶黎道:“如果那股‘念’和仇世有关,或许接下来夏秦和肖浅裳的婚礼也很难平静。毕竟仇世和肖浅裳的关系很不一般,说不定婚礼当天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变数。” 沈星暮问:“你认为婚礼礼堂里最容易发生的变数是什么?” 叶黎不假思索道:“有人抢婚!” 沈星暮点头道:“夏秦说过,夏恬一直希望他替她找个嫂子。夏秦追求肖浅裳也算是艰难重重。他们好不容易走进婚姻殿堂,我不希望这场婚礼发生意外。” 叶黎道:“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必须提前布局。” 沈星暮道:“夏秦说过,他安排的婚礼现场就在这栋别墅附近。因为这里离夏恬最近,他希望夏恬也能看到他结婚的那天。” 叶黎皱眉道:“这不好。” 沈星暮问:“哪里不好。” 叶黎道:“夏恬在这里沉睡着。如果仇世真的前来抢婚,由此引发激烈的‘念’的战斗,可能因此波及到夏恬。” 沈星暮道:“在你回来之前,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十足的信心完全限制住仇世。但现在你来了。哪怕仇世有三头六臂,我也不信他能挡住我们的联手攻击。” 叶黎涩笑一声,却不说话。 沈星暮又道:“我想提前在这片草原上布置好血咒,断了仇世的退路。如果事情发展的顺利,或许我们有机会一举除掉他。” 叶黎摇头道:“莫非你忘了恶念空间的干扰?同为游戏玩家的我们,可以相互算计,却无法杀掉对方。” 沈星暮淡淡说道:“即使我们没办法杀掉仇世,也可以将他囚禁,防止他在下一场善恶游戏中再次与我们敌对。” 沈星暮的考虑很周全,叶黎只好点头。 沈星暮道:“想要切断仇世的退路,需要足够复杂、深奥、强力的血咒。刻画这种血咒,对我的负担不小,而且需要不少时间。” 叶黎笑道:“这个没关系。有我在,你可以放心去刻画血咒。无论你陷入怎样虚弱的状态,我也有绝对的信心保证没人能趁势偷袭你。而且我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向你好好学习一下血咒。” 沈星暮安静点头。 叶黎又在夏恬的房间里待了一会。直到沈星暮隔着冰层亲吻她的额头,转身向门外走,叶黎才跟出去。 沈星暮走到一楼客厅,忽然转过头,神色复杂地说道:“叶黎,祝贺你。” 叶黎问:“祝贺我什么?” 沈星暮道:“祝贺你和徐小娟结婚。” 叶黎沉默。 沈星暮沉声道:“我知道我叫米禾骏去监视你们是很过分的事情,但无论如何,请你谅解我。就如同你不愿徐小娟再受到任何伤害一样,我也有必须用尽全力去保护的人。为了救活夏恬,我需要你的力量。” 叶黎摇头道:“你实在不用说这样的话。夏恬本就是我的朋友,如果我有能力帮到她,我很乐意出手。” 沈星暮道:“你在桐花小区经历的事情,我也知道。” 叶黎的双瞳蓦然一收,头皮泛起麻意。 在桐花小区的经历,对叶黎的确存在不小的冲击。 沈星暮道:“那个小区很奇怪,仿佛时间是环状的,每个人都周而复始做同一件事,小孩子永远不会长大,老人也永远不会寿终过世。” 叶黎涩声道:“或许从我和思语住进桐花小区时,便已经无法摆脱恶念空间的侵蚀。” 沈星暮郑重道:“无论如何,你能在这时候回来,我很感激你。” 沈星暮愿意放低姿态,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叶黎沉默许久,终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道:“沈星暮,对不起。” 沈星暮像是没听到叶黎的话,快步向外走了。 叶黎在原地静站一会,默不作声跟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变数 沈星暮刻画的血咒符文的确是玄奥莫测。 在叶黎的观察中,沈星暮刻画的每一笔都显得尤为随意,“念”的注入也尤为极为不均。但奇怪的是,这种看上去一拳就能打碎的血咒,在沈星暮刻下最后一笔,将整个血咒回路闭合起来时,血咒符文又有了惊人的蜕变。 叶黎亲身尝试这道血咒的力量。他惊讶发现,之前看似脆弱的血咒纹路,变得宛如天罗地网一般缠人。 叶黎将自身的“念”释放到极致,也只能暂时阻绝血咒力量的侵蚀,而他的“念”一旦出现松懈,血咒术法里便会滋长出万千条状的“念”丝再次将他缠住。 这一道血咒,用来封锁仇世的退路,的确是再合适不过。因为仇世并不比叶黎强太多,如果叶黎短时间内无法摆脱血咒的纠缠,换了仇世结局也不会好太多。 沈星暮主动将血咒力量抑制住之后,叶黎才得以脱身。 他抬手擦去额上的汗水,走到沈星暮跟前,直接询问道:“这道血咒是怎么回事?我看了你刻画血咒的整个过程,符文显得散乱不堪,而且你在血液里倾注的‘念’也不算特别强。按理说,这种程度的血咒无法对我造成半点伤害或阻拦,结果怎会有这么折磨人的纠缠能力?” 沈星暮淡淡说道:“符文是否散乱,与血咒的力量强弱并没有直接关系。血咒符文有点类似电路回路,只要符文是闭合的,就能产生相应的作用。而我把符文画那么散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进一步增强血咒的稳定性以及扩大血咒覆盖的范围。只要血咒符文的主线路足够牢固,多出的支线非但不会影响咒术的效力,反而有助于提高它的稳定性与韧性。至于你说的‘念’的问题,明显存在很严重的理解误区。虽然血咒的强弱与维持血咒运转的‘念’的强弱有一定关系,但更关键的因素是血咒本身的组建,以及刻画血咒的人赋予血咒本身的情绪。” 这是沈星暮第二次提到情绪,叶黎不得不认真对待。他虚心请教道:“莫非血咒本身也是活的,具备生物特有的情绪?” 沈星暮摇头道:“血咒本身是死的,但是刻画血咒的人可以赋予它生命。就如同普通的画师只能画出物体的形,而登峰造极的画师能画出物体的神。看似画工精湛、条纹清晰的画,与栩栩如生、仿佛具备生命的画,本就不是一个等级。所谓‘画龙点睛’,其实就是某种抽象层次的‘神’的赋予。” 叶黎勉强听懂了,便询问道:“所以血咒的强弱,真正的关键在于刻画血咒的人能否赋予它情绪与生命?” 沈星暮颇为疲惫地点点头。 叶黎道:“这好像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沈星暮不以为意地说道:“佝偻承蜩,熟能生巧。困难的事情,经过反复摸索与练习之后,就不那么困难了。” 他说完,打着呵欠向别墅里走,似乎是准备休息。 叶黎回想起来,沈星暮刻画这一道血咒耗费的精力的确不少,毕竟耗时足足三天之久。想来他现在已经十分疲惫,需要休整一段时间。 叶黎并没闲着。他留在草原上,慢慢摸索这道血咒,同时也不断琢磨沈星暮说的话。 叶黎用了一天时间,反复实验,经历数十次失败之后,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的情绪融入了自己的“念”。 虽然他还做不到模仿别人的“念”,也无法自创血咒,并且赋予血咒情绪,但眼下的一大步,对他而言也算尤为可贵。 他发现自己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这是一个好消息。 毕竟他要对付的人是万青虹。如果他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只会抱憾而归。 往后的三天里,叶黎一直在琢磨“念”的使用。 第四天,夏秦和钱漫欣来了,他们身后跟着一支施工队。 夏秦和肖浅裳结婚的日子已经很近了。夏秦这一次过来,就是准备提前布置婚礼现场。这广袤的草原上,并没有新郎、新娘宣誓的舞台,也没有供宾客们吃饭、聊天的场所,这些东西都需要他临时建造。 夏秦进了别墅一趟,大概是探望夏恬,没多久便出来指导施工队施工。 他的性子一如既往的乖张,原本工人跟着图纸施工,并没有犯错,他却总喜欢找茬,指着工人的鼻子骂骂咧咧地数落。 莫非骂人本身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钱漫欣看到叶黎,主动走过来打招呼,问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的猫呢”,似乎她对小橘十分好奇。 叶黎能察觉到,夏秦的体内充斥着一股不弱的“念”,而钱漫欣的身体里似乎也有了细微的“念”的波动。 明显是弭城艾县的栀子镇的那一战,使得他们都有了力量上的蜕变。 叶黎并不忽视钱漫欣,微笑着回答道:“小橘在家里陪小娟,并没有跟我一起过来。” 钱漫欣先是一脸失望,尔后又满是殷切地询问道:“你能告诉我,你的猫是在哪里买的吗?” 叶黎皱眉道:“小橘原本是一只流浪猫,并不是买来的。” 钱漫欣问:“那你是在哪里捡到它的?” 叶黎道:“小橘也不是我捡回来的,而是沈星暮捡的。我只知道他在绪城的滨江路的一个小区里捡到的小橘,却不知道具体的位子。你问这个干什么?莫非你也想养一只橘猫?” 钱漫欣咬着嘴道:“普通的橘猫养着有什么意思?我也想养一只会说话的猫,这样才好玩!” 叶黎皱眉道:“你怎么知道小橘会说话?” 钱漫欣道:“我有听到向腾和你的猫说话。虽然我听不懂你的猫说了什么,但无可否认的是,它的确能和人说话。”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关于小橘和向腾的对话,事后小橘有告诉叶黎。它说向腾和沈星暮一样,也有一双紫色的眼睛。还说向腾在试图唤醒一股非常邪恶的力量。 叶黎问小橘当时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向腾,以免后患。小橘却一口咬定,向腾并不是坏人。因为它是一只善良的好猫,决不杀好人,所以它放过了向腾。 小橘说向腾有一双紫瞳,叶黎便想到昔日的杜昌翊。 杜昌翊在临死之前对叶黎说过不少话,其中一句话便是“少年啊,你那一双深蓝的眼瞳,宛如多年前的我”。 杜昌翊的话中无疑证明他也曾是善恶游戏的玩家,拥有一双蓝色的、充满希望的眼瞳。 蓝色是希望,紫色是高贵。杜昌翊和向腾,就像是现在的叶黎与沈星暮。 叶黎压下心头的思绪,认真说道:“钱小姐,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小橘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猫,你是没办法再找到第二只的。” 钱漫欣鼓了鼓腮帮子,脑后长发一甩,便向别墅里走去。 叶黎猜到她定是去询问沈星暮,在哪里捡到的小橘。 夏秦带来的这支施工队,在他亲自督促下,施工效率极高。 这才短短一天时间,他们便搭建了一个略带古典风格的舞台,以及上百张石砌茶几,每张茶几四面也都砌有石凳。 舞台上拉了一张珍珠帘幕,并且挂满各种精致的饰品。 茶几和石凳都打磨得尤为平整,再嵌上板砖,竟显得古香古色般典雅。 叶黎猜到夏秦是想举办一场露天婚礼,心中也略微期待。毕竟他从未以宾客的身份参加过这么浪漫而有诗意婚礼。 很快的,叶黎察觉到端倪。 如果婚礼当天风和日丽,这场婚礼当然能热闹喜庆地举办起来。 可万一当天下雨了怎么办? 让所有宾客淋着雨看他们来一场浪漫的雨中宣誓? 叶黎摸出手机查看蛰城近期的气象,天气预报现实,这个月月底的三天,有连续的降雨预警,而且降雨量并不低。 叶黎有些疑惑,为此专门找夏秦攀谈,询问他是怎么打算的。 夕阳斜斜洒在草原上,红艳的光将夏秦脸上的三道疤映得熠熠闪闪。 他一只手捏着啤酒瓶,另一只手则夹着香烟,嘴里满是不屑地说道:“天气预报算个什么东西?现在老子才是真正的天气预报。老子想三更下雨,老天就不敢拖到五更,老子想晴空万里,老天就不敢落一滴雨!” 叶黎疑惑道:“莫非你能控制气象?” 夏秦抬手,对着空气很随意地划动几下,上一刻还平静不已的草原忽然起了风,而且风势不小,风声中夹着浓郁的湿气,竟有了一分下雨的迹象。 叶黎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盯着夏秦的手,因为他看到夏秦指尖流淌着强大的“念”,而这些“念”在虚空中勾勒出闭合回路之后,便起到了咒术的效力。 叶黎忍不住问道:“莫非你掌握了控制气象的咒术?” 夏秦一脸得意地笑道:“原本我只是无聊的时候画着玩,没想到画着画着,就画出了这么个咒术回路。看来老子真的是天才,最多再等半年,老子非得把万青虹剁碎了喂狗!” 叶黎只能苦笑。 夏秦忽然变得郑重,尤为真诚地致谢道:“叶黎,谢谢你。” 叶黎惊讶道:“为什么谢我?” 夏秦道:“在弭城的时候,我和万青虹战斗,几乎被逼入了绝境。如果不是你及时赶来,我和恬恬都活不了。” 叶黎摇头道:“沈星暮和夏恬都是我的朋友,你也是夏恬的亲哥哥,你们遇到麻烦,我出手帮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不用将这点小事记在心上。” 夏秦沉声道:“总之,你的恩情,我记住了。” 叶黎脸上在笑,心中却尤为惭愧。事实上,那天他能早一点赶到栀子镇的话,夏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四天过去,夏秦精心打造的婚礼场地出炉了。 草原上多出了一片平整的水泥地,面积在十亩上下,地面贴上了崭新的板砖。平地上,舞台,桌椅,碎花,盆栽,红绸,纱幕,乃至是喜庆的对联,新人结婚的布置,应有尽有。 叶黎从夏秦和钱漫欣的随意谈话里得知,这些布置花了一千多万,而之后联系结婚公司,安排车队,音乐,牧师,主持人等费用,还要另外计算。 叶黎发现虽然自己和沈星暮的关系一直不错,但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上流社会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又过去四天,夏秦和肖浅裳的婚礼如期而至。而这一天的气象也果如夏秦所说,连一滴雨也没有。 参加这场婚礼的宾客超过千人,其中大部分是枪神社和肖家的成员,而剩余的小部分,便是两家各自的朋友。 刘俊推着轮椅来了。他今天穿着非常正式,西装革履,并且系了领带。他显得很精神,双目炯炯有神,脸上也时常映着温和的笑,像极了即将抱孙子的爷爷。 肖元也身着古朴的汉服来到了这里。他身后,禹自强,杨浩展,以及肖梦兮都在。 肖梦兮的容貌无疑是美丽出尘,并不比她肖浅裳逊色多少,只不过她的美显得十分病态,脸色苍白得宛如轻飘飘的白宣纸,走路动作也显得尤为僵硬迟缓,像极了病人。 叶黎坐在礼堂最边上的一张茶几前。 这个位子可以看到到场的每一个宾客。他坐在这里,便相当于把手关隘,因为他要时刻注意仇世是否混入宾客里面。 日中时分,上千名宾客都已就坐,还有少许宾客正从外面赶来。 叶黎暗中检查过每一个走进礼堂的宾客,没发现仇世,反倒在结婚典礼快要开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仿佛熟悉的倩影。 那是一个身着绀桔梗色连衣长裙的女人。她很美,走动间带着一抹独特的优雅气质。 她旁边还有一个相貌俊俏,气质爽朗的小伙子与她同行。 因为蓦然惊住。因为毫不夸张地说,在他见过的女人里,除了安梦初和钱漫欣,绝对没人比这个女人更美。 按理说,美丽的女人很容易让人记住,尤其是这个身着绀桔梗色连衣裙的女人。 然而叶黎只觉得她很熟悉,一时半会想不起她到底是谁。 直到这个女人走进礼堂,与叶黎错身而过时,她身边的小伙子小声唤了一句“童老师”。 叶黎猛地回过神来。就在去年的四月,沈星暮和夏恬在蛰城外环的小镇举办婚礼的时候,这个女人也出席过。 她无疑是沈星暮常提及的童遥! 叶黎不只一次听到沈星暮夸赞童遥。在沈星暮的认知中,她是世上最聪明人。她有着天马行空般的奇特思维,总能随意解开许多看似无解的谜题。 昔日叶黎和沈星暮在溪隐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山上的女尸的身份,但夏恬把那一场善恶游戏改成推导题交给童遥之后,她很轻易便推导出,山上的女尸就是林海鸥。 夏秦结婚,原本与童遥没有任何关系。她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叶黎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感觉童遥就是这场婚礼中,最大的变数。 第二十八章 感情 草原外,逶迤绵长的马路边,钱漫欣身着绛紫色长衫,侧身靠在朱红、并且饰有扎上同心结的红绸子的宝马车旁。 她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则抓住绕过脑后,轻轻搭在胸前的黑发。 她将发丝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直到发丝不够长,绕到发端时,便将头发松开,再重新绕到指尖。 她周而复始、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同一个动作。而她的眼睛,不时仰头看向明朗万里的天空,不时又看向车子后视镜里的自己。 她一直是美丽无比的女人,镜里镜外的她,都一样美丽。 只不过她的美丽变得有些苍白、有些凄凉,原本水润含情的眉眼,逐渐变得空洞无神,一张总是映着甜美笑颜的俏脸,逐渐凝紧,变得僵硬飘忽。 夏秦今天要结婚了。她最爱的男人,终于如愿以偿,要娶到他最爱的女人了。虽然他要娶的人并不是她,而是肖浅裳,她也应该替他高兴。 爱不是索取,而是无怨无悔的奉献。 亘古以来,所有文人墨客,以及为爱痴狂的至情至性之人,对爱的定义都是如此。 所以钱漫欣不应该为彻底失去夏秦而悲伤、苦恼,反而应该笑逐颜开,对夏秦和肖浅裳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这个世上存在许多道理,也不缺乏懂道理的人。然而道理每个人都会讲,真正能把道理本身贯彻起来的人,并不多。 就如同钱漫欣在心里举出无数个凭据劝说自己,让自己开心、释然、畅快地笑。 她却笑不出来。 钱漫欣不怀疑,如果她此刻走进草原,走到郎才女貌,宾客满堂的婚礼现场,她一定会压抑不住心中的万千委屈,像迷路的小女孩,哇哇嚎哭起来。 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那么脆弱、那么丢人的一面。 所以她决定不去参加夏秦和肖浅裳的婚礼,而是带着早已归顺枪神社的太阳组织,在草原外层层布防。 枪神社和肖家都是各自的城市里只手遮天的大势力,而夏秦与肖浅裳的结合,意味着两大势力从此结为唇齿之交,变得愈发强盛而不可染指。 所以其他势力有可能坐不住,选择在这两人结婚当天,突起发难,破坏两大势力的联合。 钱漫欣要做的,就是守好这片草原的每一寸土地,不让任何可疑的人进去破坏婚礼。 这便是她能为夏秦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她深信着,自己一定能把这件事做好。 而这场婚礼圆满结束之后,钱漫欣便不再打扰夏秦,不为他做任何事情,也不让他为她费任何心思。 始于心动,终于心静。 这之类的爱情故事,世间比比皆是,钱漫欣并不是其中个例。 别人能承受的事情,她当然也能承受。 所以她至今还没掉下哪怕一滴眼泪。 钱漫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在想,镜里那个与她相对而视的美丽女人,未来何去何从。会不会便宜某个憨厚老实的家伙,抑或是至始至终孑然一身,直到镜里的朱颜,寸寸崩裂。 某一刻,钱漫欣的眼角有了阴影,有人走到了她的身侧。 钱漫欣抬眼看了一下,来人是太阳组织的新任首领日冕,便蹙眉道:“日冕,不是吩咐你好好看守这片草原吗。你不守好自己的位子,来找我干什么?” 日冕平静道:“四小姐,你今天的样子很奇怪。奇怪到让我不得不找你好好聊一下。” 钱漫欣问:“我哪里奇怪了?” 日冕道:“以往的你是令人敬畏的强大杀手,今天的你却像普通的小女人。” 钱漫欣冷着脸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日冕沉声道:“四小姐,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夏秦,就该不顾一切冲进礼堂,好好大闹一场。” 钱漫欣冷笑道:“日冕,在太阳组织里,你原本是除耀斑外,最让人放心的杀手。而今耀斑脱离组织,你便成了我的最强利剑。若说奇怪,作为杀手的你,可比我奇怪得多。” 日冕道:“耀斑在保护夏秦和夏恬兄妹的时候,一个人面对十名顶级杀手,仅凭手中两把短刀,挡下了铺天盖地的攻势。” 钱漫欣问:“为什么说这件事?” 日冕道:“我一直不知道我和耀斑的差距在哪里,同样的年龄、同样的训练、同样的天赋,为什么他总能比我强出一截?直到那件事后,我渐渐察觉到,我和他根本区别在于对感情的理解。耀斑杀人,看似不带任何感情,总是雷霆出手,干净利落,一刀结束目标的性命。而我杀人,却习惯于潜伏,利用环境因素,以及各种暗杀技巧,让目标在临死前品尝无尽的恐惧,方才夺走他的性命。” 钱漫欣淡淡说道:“杀手的任务是杀人,不同的杀手有不同的杀人手法,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日冕道:“因为耀斑还有属于人的感情,有恻隐心,不会让目标承受过多生理或心理上的痛苦。而我不懂感情,才会淡漠目标的痛苦,用最慢、也最残忍的方式,杀死目标。” 钱漫欣似笑非笑道:“所以杀人干净利索,反而证明杀手心里有感情?” 日冕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个因果关系成不成立。但不可否认的是,日冕能在十名顶级杀手的围攻下,确保夏秦和夏恬兄妹性命无虞,已是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两个月前。我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这种事情的。他的解释是,他心中有必须寻找与保护的人,就是这份信念,让他在遭遇绝境之时,能够爆发远超平日极限的力量。” 耀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这件事钱漫欣知道。在很早以前,钱漫欣第一次和耀斑交涉时,他提出的条件便是,希望她能帮他找一个人。 钱漫欣答应了耀斑。却不曾想,她还未曾着手帮他找人,他自己便找到了。 因为他要找的人,是夜鹰组织的首领,以音律为杀人武器、并且在刺杀夏秦前,从未失败过的夜莺。 钱漫欣捏紧胸前的头发,正色道:“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表达什么?” 日冕道:“四小姐,你不是杀手,而是一个强大的女人。因为你一直拥有丰富的感情,所以你比太阳组织的任何成员都强。女人的话,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并不奇怪。” 钱漫欣问:“所以你劝我去大闹夏秦大哥的婚礼,把他抢过来?” 日冕沉声道:“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钱漫欣埋下头,纤细的手指头绕着发丝,不觉间捏紧,指节略微发白。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为什么?” 日冕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钱漫欣问:“为什么要刻意来劝我?” 日冕道:“我想变得更强。” 钱漫欣道:“我不认为你劝不劝我,与你是否变得更强存在什么关联。” 日冕直言道:“在我答应帮你对付钱风竹时,我自己也没注意到,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我仅仅是为了摆脱梦幻剧毒的侵蚀与折磨,所以答应帮你。但如今,你已经研制出梦幻剧毒的解药,我再也不用承受剧毒的摧残。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解脱或畅快之感,反而有了另一种莫名的情绪。我认为,我当初答应帮你,主要原因并不是为了化解体内的梦幻剧毒。” 钱漫欣已从他的话中听出异样的思绪,却依旧追问道:“不是为了解毒,又是为了什么?” 日冕道:“或许仅仅是因为,向我提出请求的人是你。” 钱漫欣问:“所以你喜欢我?” 日冕皱眉道:“我不知道。” 这时候的“不知道”,代表的无疑是肯定回答。 钱漫欣问:“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还来劝我?等夏秦大哥和肖浅裳完婚,我没了念想,或许有可能变成你的女人。” 日冕淡淡说道:“我追求的是更强的力量,而不是喜欢的女人。我来劝你,大概是为了寻找属于我的感情。如果我不能认清自己的感情,这一生也不可能超越耀斑。” 钱漫欣看向日冕,日冕便安静与她对视。 钱漫欣发现,日冕的眼睛漆黑而深邃,略微浑浊,完全没有属于杀手的锋锐之感,反而满是男人的多情。 钱漫欣忽然有些好奇那一张黑色的面巾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张脸。 多情的男人,总归少不了迷人的面容。 钱漫欣问:“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日冕道:“我的脸并不好看。” 钱漫欣忽地开眉笑道:“没关系的。难得有一个喜欢我的男人,不管他长得怎样难看,我也有必要好好看一下。” 日冕静站着不动。 钱漫欣问:“你不是要寻找自己的感情吗?或许你的感情就藏在那一张面巾下。” 日冕抬手,安静解下附在脸上的面巾,他的整张脸都裸露在了空气里。 钱漫欣的眉梢完全凝住,神色变得有些生硬,一时间竟说不出半个字。 日冕果然没有撒谎。他的脸岂止是不好看,简直丑到了某一个极其抽象的境界。 他的左脸好像天生就是畸形的,显得很小,且有明显幅度的扭曲,肤质粗糙,肤色呈土痂色,极其触目。而他还算正常的右脸,也是遍布黑漆漆的斑点,像极了面饼上密集洒满的芝麻粒。 这样一张脸,已和任何美好的形容词都搭不上关系。 钱漫欣吃惊这会,日冕再一次戴上面巾,将那一张丑得抽象的脸完全遮掩,只露出那一双多情的眼眸。 钱漫欣轻轻吐出一口气,嫣然道:“你的确不好看。” 日冕淡淡说道:“这世上不好看的人千千万万,我只是其中一个,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我并不在乎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我要的仅仅是力量。” 钱漫欣道:“如果你真能这么想,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 日冕转过身向边侧走。他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似乎没必要再逗留于此。 钱漫欣忽然道:“等等!” 日冕止住脚步。 钱漫欣问:“你解下面巾的那一刻,心里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吗?” 日冕摇头道:“没有。” 钱漫欣轻叹道:“如果你连这样也没有丝毫感觉,那么你寻找感情的道路,当真是艰难重重。” 日冕道:“追求强大的力量,本身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钱漫欣抿嘴,尔后捏紧拳头,认真说道:“日冕,谢谢你对我说这么多。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如果我能成功的话,你就离开太阳组织,去寻找你遗失的感情。如果我没能成功,那你就留下来,做我的男人。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到你想要的感情。” 日冕转过身,漆黑的眼睛里泛出一丝惊愕。他询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钱漫欣道:“我知道啊。” 日冕道:“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夏秦的心里只有肖浅裳。你现在去大闹他的婚礼,成功把他抢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钱漫欣莞尔道:“没试过,怎知道结果?” 日冕问:“如果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你怎么办?” 钱漫欣嬉笑道:“我就做你的女人啊。你叫我向东,我决不向西。你叫我脱衣服,我绝对脱得连袜子也不剩。” 日冕摇头道:“这种玩笑并不好笑。” 钱漫欣蹙眉道:“我没开玩笑。” 日冕问:“为什么做这种决定?纵然你失败了,世上也还有数之不尽的男人。其中比我好看的人多不胜数,而且也并不缺乏比我强的人。” 钱漫欣道:“因为我看过你的眼睛和你的脸。” 日冕问:“什么意思?” 钱漫欣道:“你的确长得不好看,甚至长得吓人。但这对我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在你身上至少确定了一件事情——” 日冕顺着问道:“什么事情?” 钱漫欣甜笑道:“女人长得太漂亮也并不一定是好事。越是漂亮的女人,越难判断男人喜欢自己的什么。我随便去街上走走,见过我的男人,十个有九个会说喜欢我。因为我长得好看。而真正的喜欢,绝不是靠一张脸决定的。我至少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这张脸,而是我这个人。” 日冕皱眉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喜欢你。你却想到了更深远的层次?” 钱漫欣拍手道:“在喜欢和爱的问题上,女人想的问题当然深远无比。日冕,你好好守在这里,等我回来当你老婆。反正我去抢婚,也不可能成功,反而有可能挨上两巴掌。” 第二十九章 凝望 规模浩瀚的婚礼已经过半,洒满碎花的红毯上,夏秦和肖浅裳均面色恬淡,并肩而立。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誓词牧师,他是一个相貌和蔼中年男人,此刻正手持一个小本子,神色端庄地询问道:“夏秦先生,你是否愿意娶肖浅裳小姐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她同住,在神的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爱你自己一样。无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是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夏秦的神色明显有些飘忽,他偏头像边上的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又看向安静站立的肖浅裳,轻轻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我愿意。” 牧师开始询问新娘,是同样的一番话,只是交换两个人的位置。 肖浅裳手捧鲜花,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没听到牧师的话,久久不作回应。 刘俊一直坐在台下离这对新人最近的位子。 在这种比较严肃、凝重的场合,宾客们明显不能出声,当然也不适合吸烟。 刘俊却一如既往地喜欢抽雪茄烟,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什么场合,只要他没睡着,他的嘴里便叼着雪茄烟。 现在也一样。 他的嘴里吐着浓浓的烟雾,依稀迷蒙的视野里,他的脸变得有些朦胧。 从肖浅裳答应和夏秦结婚起,刘俊就已敏锐地察觉到,肖元有着很深的谋划。这场婚礼不会平静,中途会起很多波澜,而最后的结果,也是两家不欢而散。 刘俊何其机敏,很快便想到,肖元是在打夏秦的主意。他并非诚心想把肖浅裳嫁给夏秦,而是想趁机把夏秦抓走,以夏秦为人质,试图控制整个枪神社。 刘俊知道夏秦对肖浅裳动了心,在婚礼的殿堂,两人相互宣誓时,便是夏秦的防备最薄弱的时候。 无论哪个男人,在即将娶到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时,便难免丢掉戒备。 而在这时候,离夏秦最近的肖浅裳突起发难,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把夏秦打晕,然后将他掳走。 刘俊猜到了肖元的诡计,在没有做任何防备措施的情况下,却依旧同意夏秦取肖浅裳。 刘俊这么做有三个原因—— 其一:他知道夏秦深深地爱上了肖浅裳,而肖浅裳好不容易答应嫁给夏秦,如果他在这时候横加阻拦,势必点燃夏秦心中的魔障。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其二:真正的大战已经开始,夏秦这种拥有极强资质的人,正是构建怨塔必不可少的根基。现在夏秦留在枪神社非常危险,连刘俊本人也不能确保他平安无事。相反,他去了肖家,反而能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 其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刘俊知道肖元只是想利用夏秦在枪神社的地位,将他视作最有力的人质,以此威胁枪神社。人质只有活着才有价值。刘俊断定肖元不敢对夏秦下杀手,便已足够。 结合这三个原因,刘俊心中非但不怨恨肖元,反而略微感激他。因为肖元打出的这张牌,阴差阳错地替刘俊解决了一大难题。 刘俊和夏秦相遇到现在,只有七年时间。人的一生有很多个七年,一个七年并不能代表太多东西,但恰恰是这不短不长的七年,使得刘俊和夏秦有了一份比亲生父子还要浓醇的亲情。 刘俊是叱咤黑道的枭雄。他这种人,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数十年来一直如此。 但现在却不一样。在他心中,夏秦的平安,比他自身的利益乃至人身安全,都要重要得多。 所以刘俊有句话没说谎,便是他早就把夏秦视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此刻刘俊安静盯着台上的夏秦。他的推测中,局势即将急转直下的时间点已经到了。 然而在这静谧的礼堂中,肖浅裳仿佛失了魂一般。她并不回答牧师的问题,也没有忽然对夏秦出手,而是红着眼看向人群中的某个方向。 这一幕是刘俊未曾想到的。 他皱紧眉头,大吼吸烟,一时间心中满是疑问。 他偏头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肖元。 肖元的神色异常凝重,原本褶皱不已的脸,在此刻变得像是被小孩子揉烂了的橡皮泥。 刘俊立刻意识到,肖元明显也没想到,肖浅裳会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一直沉默。 刘俊的大脑飞速运转,很快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抬眼看了一下肖浅裳,再循着她凝视的方向,偏头看过去。 只见人群里有一个相貌俊朗的小伙子,背脊像旗杆一样,撑得笔直。他也在凝望她。 刘俊明白过来。肖浅裳迟迟不肯动手的原因是,她真正爱的人是人群里的这个小伙子。 *** 夏秦站在台上,很是耐心地等待着。 他知道,肖浅裳还在犹豫。毕竟这是决定她的未来的关键时刻,她没有任何反悔的机会,所以需要慎重思考。 夏秦很有耐心。他保持温和的笑容,不出声,不催促,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 她无疑是极美的女人。那一张圆润得宛如小苹果的脸,不知迷倒过多少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而夏秦看着她,却再无昔日的痴迷之感。毕竟以前的她,在他面前好像蒙着一张神秘的面纱,那种缥缈的、遥不可及的美丽,才真正令人流连忘返,不饮自醉。现如今,蒙在她脸上的面纱完全褪去,他发现她和其他女人相比,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她也是芸芸众生之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也和其他女人一样,不曾止息地追逐着遥远的少女时代的美梦。 而她所寻的梦,果然不是他。 夏秦渐渐发现,就如同肖浅裳并不爱他一般,他也不那么爱她了。 她对他,兴许只有细微的感激与朦胧的好感。 而他对她,好像也完全一样。 夏秦的心中升起一抹绞痛。此时此刻,他真的想扇自己两巴掌,恨自己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在对待男女感情的问题上,依旧稚嫩得像个小孩子。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一见钟情? 他只不过是被初见她时的那一分美丽短暂吸引住了而已。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或许不会再为她废寝忘食,更不会走进这个礼堂。 夏秦想到夏恬曾无数次在他面前说钱漫欣的好话,试图撮合他们在一起。当时夏秦满脑子都是肖浅裳,并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到现在,他仔细思量,忽然感觉夏恬说的一点也没错。 若论美貌,钱漫欣不输肖浅裳。而最重要的是,钱漫欣并不是空明单纯的女人,她的手中也沾满鲜血。 在这一点上,钱漫欣绝对比肖浅裳更适合夏秦。 而且钱漫欣疯狂地爱着夏秦,她可以为了他的一句话,真的求死。这种觉悟,的确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的。 夏秦觉得,如果自己还有一次机会,定然会选钱漫欣。 然而现在已是箭在弦上,纵然他想反悔,也完全说不过去了。 ——就这样取肖浅裳回家也好。恬恬一直希望我成家,替她找个嫂子。我从未让她失望过,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夏秦思考这会,牧师连续轻唤几次肖浅裳的名字。 肖浅裳终于回过神来。她的两唇轻轻嗡动,张嘴说的却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 她使劲闭上眼,把眼睛里涌动的泪水全都挤出来,抬手擦去,尔后睁开眼,斩钉截铁说道:“我不愿意!” 牧师完全惊住,一时间愣在原地。 夏秦则是咧嘴一笑,淡淡问道:“为什么不愿意?” 肖浅裳直视夏秦,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因为我不喜欢你!” 夏秦问:“你喜欢的人是谁?” “是他!” 肖浅裳抬手像人群的某处指过去。 夏秦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到一个俊朗阳光的男人。 至此,夏秦心中最后的疑问也完全解开。以往的时候,他一直不知道肖浅裳那遥远的目光凝望的到底是谁,这会终于拨云见日。 夏秦远远地看着那个男人,忍不住点头道:“的确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 肖浅裳沉声道:“夏秦,我知道你喜欢我,也知道你一定不会亏待我。但是对不起,婚姻这种事情,果然是不能勉强。我认为我不能一时赌气,就不顾后果嫁给你!” 夏秦失笑道:“所以你一个月前答应嫁给我,仅仅是因为赌气?” 肖浅裳恨恨地说道:“他就是个白痴,我在霓城一直等了他那么那么多年,他却一直躲在蛰城读书。今年好不容易毕业回霓城了,却胆小到连看都不敢看我。最最最可恶的是!这个混蛋居然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夏秦问:“什么问题?” 肖浅裳道:“我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他居然转过身就跑。你告诉我,这世上有这么腼腆胆小的男人吗?” 夏秦越笑越开心,顺着她的话回答道:“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好歹比他强一点。” 肖浅裳嫌弃道:“你也只比他强这么一丁点。换了其他方面,他简直可以站在百米高塔上藐视你。” 夏秦忍不住再次看向那个男人,只见他两颊红到了耳根子,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似乎肖浅裳一点也没说错,那个男人的确腼腆到了让人懊恼的地步。 夏秦越笑越开心,到后面忍不住捂住肚皮继续笑。 满座宾客早已被两人的对话逗得哗然一片。 而一直站在两人中间的牧师,却好像没听懂他们的对话。他依旧一脸庄重,稍稍俯下身,很是认真地问道:“肖浅裳小姐,你愿不愿意嫁——” 肖浅裳双手合成喇叭状,对着牧师大吼道:“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我要说多少遍你才听得懂!” 牧师眉头紧皱,嘴巴轻轻张了一下,似乎还有话要说。 然而牧师的话还没说出口,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清甜的女声。 她大吼道:“你不愿意我愿意!” 夏秦循声看去,只见人群里有一个绛紫色倩影,正飞速向这边跑来。 她是钱漫欣! 夏秦心中越发高兴。他从未想过今天的婚礼会演变成如今的样子。正当他后悔不该草草决定娶肖浅裳时,肖浅裳便说出了那句“我不愿意”。而当他回想起钱漫欣的好时,钱漫欣便奔跑着出现在他眼前。 他认为自己幸运极了。以他现在的运气,如果坐到牌桌上,铁定赢得盆满锅满。 钱漫欣跑动着,旖旎修长的裙摆太碍事,她便用两手抓住裙子,宛如欢快奔跑的超级马里奥,在短短十秒钟内,她便越过所有宾客,气喘吁吁地站到夏秦的面前。 钱漫欣的出现,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震撼力,并不亚于肖浅裳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不愿意”。 满座惊疑的时刻,钱漫欣喘息着,抬手便抓住夏秦的手,疾声厉色道:“我说我愿意,你听不到吗!” 夏秦道:“我并不是聋子。” 钱漫欣凶道:“既然你没聋也没哑,那你怎么不回答我啊!” 夏秦失笑道:“我只是有点没想到,一直乖巧得像小猫咪的你,居然也有宛如母老虎的一面。你忽然变得这么凶,我有点不敢和你说话。” 钱漫欣忽然就不凶了。她扭动腰肢,贝齿轻咬红唇,用软绵绵的声线说道:“夏秦公子,妾身愿以身相许,从此琴瑟在御,共挽鹿车,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如胶似漆,鸾凤和鸣,比翼连枝,同床共枕,大被同眠!” 夏秦完全怔住。他被钱漫欣的这一通成语说愣了。 钱漫欣眨眨眼,秋波荡漾,甜声问道:“你愿意吗?” 夏秦问:“在这之前,你能告诉我,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么多成语吗?” 钱漫欣抿嘴道:“我在来这里之前,一边跑,一边用手机查询。我发现形容夫妻恩爱的成语好多好多,只可惜我一时间记不住那么多,勉强记住几个,就已经跑到这里了。” 夏秦问:“你穿的裙子,没有衣服口袋,你又没带包包,手机放哪去了?” 钱漫欣道:“我嫌它碍事,顺手丢掉了啊。” 夏秦哈哈大笑。 钱漫欣扭动夏秦的手臂,娇声道:“你到底愿不愿意啊?” 夏秦的手一挽,便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尔后凑近她的耳朵,邪魅一笑,挑逗道:“你下次要多做点功课再说成语。我这种没读过书的人,也大概知道,大被同眠指的是兄弟情深。” 第三十章 坚守 正当婚礼现场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时,草原外也有了不小的的动静。 日冕带领太阳组织的二十余名顶尖杀手镇守整片草原,以防有外力介入,干扰这场婚礼。 平心而论,包括日冕在内的太阳组织成员,都不适合接手这个任务。因为他们是杀手,杀手只适合藏身暗处,以出其不意且绝对凌厉的手法杀人。而这种站在阳光下,宛如戍边战士一般的镇守工作,已然不是他们的拿手领域。 他们出现在明处,本身实力无疑大打折扣。毫不夸张的说,太阳组织的成员的镇守能力,并不比枪神社那群神枪手强。如果真的有大量敌人出现,以他们二十余人的力量,很难轻易守下来。 但是作为太阳组织首领的日冕依旧毫不犹豫接下了这个任务。因为在他心中,钱漫欣不仅仅是他的上级,还是某种抽象层次的缥缈存在。 仿佛这个女人有着让人信服乃至是膜拜的魔力,日冕本人也被她的这种不可言的魅力深深吸引着。 或许在某些时候,钱漫欣在日冕心中已经是宛如神只一般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以只要是她下达的命令,他就一定竭尽全力完成。 今天的这次任务也不例外,无论他的面前出现怎样强大的敌人,他也决不后退半步。 在日冕的认知中,这个世界上,几乎没人能凭一己之力突破太阳组织的层层布防,哪怕是站在杀手顶端的耀斑也不行。 如果有人能突破他们的布防,那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对方人多势众,凭他们二十余人,完全顾及不暇,才会出现漏网之鱼。 然而日冕的认知是错的。太阳组织里的每个人都是人类之中出类拔萃的强者,但这仅仅局限在普通人的范畴内。 而当某个人接触到“念”的领域时,太阳组织便没有日冕所想的那么强大。 灼灼日光下出现了一个黑影。他身着黑色的劲装,并且面带黑色面巾,仿佛他也是一名深藏不露的顶尖杀手。 日冕却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他和普通杀手的不同。 因为日冕本身就是一个强者,强者往往能察觉到和自己同等级、乃至是更高等级的强者的气势与压迫。 而这个黑衣人出现的一瞬,日冕心中便产生了强烈的无力感。他的本能直觉时刻提醒着他,这个黑衣人不可战胜,哪怕是倾尽太阳组织的所有力量也不行。 于是日冕明白过来,这个黑衣人并不是杀手,至少他的实力远远超过世上最顶级的杀手。无论是日冕还是耀斑,在这个黑衣人面前都不值一提。 日冕看不到他的面貌,却能从他的一头短发以及平坦的胸部上判断出,这是一个男人。 在夏秦和钱漫欣的婚礼场地,忽然出现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意味着什么? 日冕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牵涉,毕竟他是活在黑暗世界里的杀手,对外界的事情了解极少。 他无法推测这个男人是否是肖家的人,更无法揣测他出现在这里的意图是什么。 黑衣人迎面走来,原本艳阳万里的大地,一瞬间变得仿佛积雪封霜一般冷冽刺骨。 日冕强忍着心中的悸动,袖口一滑,便有一把灵巧的匕首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用匕首的尖口指着黑衣人,冷冰冰说道:“出示你的请帖。” 日冕并不认为这个黑衣人是枪神社或肖家请来的宾客,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依旧询问了一句。 黑衣人仿佛没听到日冕的话,一言不发,安静地向前走。 日冕的目中泛起杀机,厉声呵斥道:“再向前一步。死!” 黑衣人依旧仿若未闻,向前的脚步不曾出现半点停顿迹象。 日冕不再说话,而是袖口再次滑动,一把黑漆漆的手枪落入他的手心。 他没有丝毫迟疑,在连一秒钟也被多次细分的短促时间里,他的枪口已经对准黑衣人的眉心,并且扣动了扳机。 太阳组织还隶属巨鼎门的时候,组织里就有专业而冷酷的枪法训练。日冕在那时便有极其强大的枪斗技巧。而在太阳组织随钱漫欣归附枪神社之后,在这个以枪法为主力的大势力里,他的枪法也得到了进一步的精进。 现如今,日冕的枪法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除了被誉为“枪神”的刘俊,以及同样枪法惊人的夏秦,他甚至不相信世上还有人的枪法比他更好。 所以他打出的这一枪,不仅出手快如闪电,而且准度极高。 子弹在空中一闪即过,直指黑衣人的眉心。 不到十米的距离,哪怕是拥有宛如水蛇一般灵巧身法的钱漫欣,也极难躲过这种猝不及防的枪击。 日冕同样不认为这个黑衣人能躲过。 而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日冕百分之百肯定,他的出手绝对没有半点多余动作,在准度上也不可能出现任何差池。但黑衣人只是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并没有做出任何躲避动作,这颗子弹却没有打入黑衣人的眉心,而是无端消失了一般,再也寻找不到半点踪迹。 日冕的额上渗出冷汗,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惧之感席卷他的全身。 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哪怕是面对比他强出一大截的耀斑,他也不会恐惧,反而体内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或者说,从他加入太阳组织起,他便不再体会过恐惧的滋味。 连自身生死都已淡漠的杀手,怎会恐惧? 事实却是,这入骨的恐惧感,宛如一把冰冷的钳子,将日冕整个人死死夹住。他竟失去了对自身的控制能力,只能像木偶一般,呆滞地站着。 直到黑衣人与他错身,再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后,这整个过程中,他连抬一下手指、动一下嘴唇都做不到。 日冕的额上渗出大片冷汗。 他用尽全力驱使自己的身体,强迫自己动起来。 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早已因恐惧而彻底麻痹的身体始终是一动不动。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那个黑衣人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日冕飞速思考,却完全想不出头绪。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个黑衣人很强,强大到可以翻手覆手间灭掉整个太阳组织,甚至于,黑衣人从始至终便将日冕在内的所有杀手都视作空气。 日冕心中的无力感越加强烈。 他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耀斑。他在想,耀斑当初是如何在十名顶尖杀手的围攻下,将夏秦和夏恬保护下来,并且全身而退的?如果现在是耀斑在镇守这片草原,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打败? 耀斑不在这里,而是带着夜莺浪迹天涯去了。 所以日冕猜不出答案。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耀斑一定不会像自己一样不堪。 日冕心中有了浓浓的屈辱感。 转念间,他又想到了钱漫欣。 就在半个小时前,钱漫欣告诉他,她要去大闹夏秦的婚礼,将夏秦抢走,如果她失败了,就回来做他的老婆。 那时候,他的心里的确有过一抹浅浅的触动。 身为杀手的他,从未体会过异性带来的美好,甚至对异性的身体构造都怀有不小的疑惑。 他没有父母,不懂得亲情;没有朋友,不懂友情;没有恋人,当然也不懂得爱情。 他认为耀斑比他强,是因为耀斑懂得感情。而人的感情,无非就是亲情、友情、爱情。 所以在钱漫欣许诺要回来当他的老婆起,他心中那股难以平复的触动,便证明他已经懂得了爱情吗? 日冕自己也说不清爱是什么。他只知道钱漫欣很美丽,也很有魅力。如果他能和她在一起,至少不是糟糕的事情。 他不知道黑衣人闯入夏秦和肖浅裳的婚礼现场会产生怎样的连锁反应。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个黑衣人足以威胁到婚礼现场的所有人的性命,而这些人里面便有钱漫欣。 ——不能让他过去!一定不能!谁都可以死,但钱四小姐一定不能死! 日冕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大吼。或许是他的强烈意志渐渐压制了弥漫全身心的恐惧。他的身体恢复了些许行动力,虽然依旧是连抬手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但他的嘴巴可以动了。 他没有大喊,而是张开嘴,用尽全身力量,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头。 他企图用疼痛刺激自己,让麻痹的身体恢复过来。 这个做法并不算明智,至少对他不算。 因为杀手不仅对目标人物狠毒,对自己也狠毒。 他这一咬,用力实在太大太大,竟在短短两秒钟内,将舌头直接咬断了。 人的舌头里本身藏有数量极多的血管,而舌头断裂的那一瞬间,必将伴随大量的血液流出,人有可能失血而亡。而更可怕的是,舌头断裂后剩下的舌根,还存在堵塞喉咙,让人窒息而亡的可能性。 这就是古时常出现的咬舌自尽的两个原理。 日冕没有因失血或窒息而死。 在他咬断舌头的那一瞬,他的意志与执念已是空前的强烈。而这一股抽象的意志能量,使得他的身体有了奇妙的蜕变。 日冕完全恢复了行动能力,并且体内还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出。 这就是一直沉睡在他体内的“念”,没有视死如归的决心,绝对无法唤醒的“念”。 日冕猛然回过身,看向已经走出数十米远的黑衣人,毫不犹豫举起手枪,对着黑衣人的后脑连续打出数枪。 这一次,黑衣人不再无动于衷,而是快速变换身形,以尤为灵活的身法避开子弹。 他转过身,原本冷漠而平淡的双目里,明显有了一抹惊讶之色。 他并未向日冕出手,而是淡淡问道:“你只不过是以杀人为工作的杀手,心里到底藏了多少执念,才会在这种时候做到这一步?” 日冕没说话,没了舌头的他,也已说不出话。 他冷冷地盯着黑衣人,袖口轻轻抖动,又是一把匕首滑出。 他手持双匕,做出战斗的姿势。 黑衣人皱眉道:“既然你初步窥探到了‘念’的领域,就应该更为深刻地觉察到,你和我的差距早已大到无法用任何技巧弥补的地步。我本不想杀你,但你若执意寻死,我会成全你。” 日冕的确是切实地感觉到了黑衣人的强大。当他触碰到“念”的领域时,便能清晰地感觉到,黑衣人的体内有一股极其强大的邪恶力量,那股力量仿佛来自于邪恶的深渊,无穷无尽,令人绝望。 但就算如此,日冕也决不让黑衣人轻易通过这里。 因为日冕能感觉到,这个黑衣人明显不怀好意。如果让他闯入婚礼的现场,便极有可能发生大规模的屠杀事件,钱漫欣也有可能成为他的屠杀对象。 他是一个不懂得爱与感情的杀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深爱着钱漫欣。但无可否认的是,当钱漫欣和他说话时,他的心里很安宁、很祥和。 他很愿意和钱漫欣一起生活。 为了这一份不知源自何处的温暖,他便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护钱漫欣的安全。 因为杀手的世界没有温暖。钱漫欣给他的这一抹温暖,便可以代表他的生命中的一切。 日冕动了。 他的双手挥动匕首,身形像黑色的流光一闪而过,在即将接近黑衣人时,又连续变换数个攻击角度,最终找到黑衣人的防守破绽,两把匕首同时刺向黑衣人的右肋与右腿。 他笃定,黑衣人以这种稍显不平衡的身形,极难同时防住这两个部位。 他只要有一击能成功,后续的战斗就会轻松许多。 然而他又错了。 黑衣人并没有躲避他的攻击,而是任由两把匕首刺入自己的右肋与右腿。 黑衣人不动,日冕却忽然遭受一股无形的冲击。这股力量直接将他弹飞十数米远,两把匕首也都脱手而出。 当日冕再度站起身时,黑衣人已经逼近他的跟前,并且伸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 日冕奋力挣扎,但黑衣人的手不动如山,任由他如何反抗,也都无济于事。 日冕的眼角余光看到黑衣人的右肋与右腿,之前他分明刺中了黑衣人,黑衣人的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 日冕终于明白过来,从一开始,这场战斗就不存在任何悬念。然而他心中并不后悔,至少他的抵死战斗,稍微拖延了黑衣人的时间。 只要黑衣人晚一刻抵达婚礼现场,钱漫欣活下来的机会就多一分。 强烈的窒息感使得日冕的意识逐渐恍惚。 他已无力挣扎,便闭上眼安静等死。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认为自己的实力已经超过了耀斑,所以心中非常骄傲。而他骄傲之余,又有些许伤感,因为他再也见不到钱漫欣了。 第三十一章 丝带 毫无疑问,在最后的最后,日冕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感情。他无疑是爱着钱漫欣的。只不过以前的他并不懂什么是爱,就如同一直生活在地底的人不知道什么是阳光一样。直到他用尽全部的生命力量去守护她时,他终于找到了生命中的阳光,这一份再无需任何证据去肯定的感情,便是爱。 因为耀斑一如既往追寻着幼年时的梦,铭记着那位头发凌乱、满脸脏污的小姑娘。他的心里一直藏着那份懵懂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奇妙感情,所以他无比强大,比包括日冕在内的太阳组织的所有成员都要强大得多。 冷血的杀手只懂得杀人,而懂得感情的杀手却会保护人。亘古以来,守护的力量必然强于毁灭的力量,这一点无需证明,因为人类文明延续数千年依旧没有半点衰败的迹象,反而展现越发蓬勃的生机,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直以来,天赋向来不弱于任何人的日冕,却一直不如耀斑的原因就在这里。 至始至终追求力量的日冕,终于冲破了限制自身的瓶颈,进入了更为强大的领域。 纵然这仅仅是他生命的最后余温,他也死而无怨。 所以他至死,那一张满含鲜血的嘴里,也噙着温暖的笑。 *** 叶黎的警惕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因为这场明显遍布凶机的婚宴上,出现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章娴。 在叶黎的记忆中,章娴虽是蛰城的人,但并不住蛰城市区。而且她的家境很普通,属于只够保证温饱的那种家庭。 这场婚礼原本的主角是夏秦与肖浅裳。而无论是霓城肖家还是蛰城枪神社,都绝不是章娴这种家庭能搭上关系的存在。 叶黎还记得,数月前,苏小月讲述元成辑的过往时,其中提到过他的一段感情经历。便是元成辑也曾和章娴有过短暂的交集,而那时的他们,都在弭城的一家销售公司工作。 弭城距离蛰城可不近,哪怕是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赶路,也需要六个小时以上。 如果章娴是从弭城赶来的,那应该在早上六点前就已经出发,现在到这里应该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然而她的眉眼里没有丝毫疲惫之色,反而富含只属于少女的清纯活力。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连衣裙,腰间系着一条细长柳黄丝带,裙摆上绣着淡雅的墙角梅花,裙角还挂着几簇白绒绒的小流苏。一件薄薄的翡翠色纱衣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月白与翡翠的交织中,再融合丝丝缕缕垂下的乌黑秀发,既绚丽又优雅,仿佛将她衬托成“凌寒独自开”的似雪腊梅。 叶黎不得不承认,章娴的确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纵然她早已过了女孩的年纪,变成了风韵卓越的好女人,但她的一颦一笑中,依旧充满少女的纯真与靓丽。 昔日的她非常娴静,总是惜字如金,不苟言笑。而今的她,变开朗了,红唇白齿总是蠕动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叶黎和章娴在同一张石桌前相对而坐。沈星暮则在五米开外的另一张石桌前坐着,而他面前的人是童遥。 叶黎敏锐地意识到,童遥和章娴的先后出现,或许并不是巧合,这其中极可能藏了莫大的玄机,能直接或间接导致一系列的严重后果。 因为在叶黎和沈星暮的推断中,仇世会来婚礼现场闹事,他们也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仇世自个儿钻进来。 在他们以二敌一的情况下,便有十足的信心直接将仇世拿下。 可是童遥和章娴的出现,似乎又带来了新的变化。 叶黎感觉她们很可能直接干扰到他们捕捉仇世的计划。 这会章娴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则捏着橘子汁的吸管反复把玩。她的眼睛分明在笑,嘴里却又不断吐出悠长的叹息。 从她出现在叶黎面前起,张口便说“叶黎,好久不见”,“我们什么时候和好”,“要不我们也办一场这么豪华的婚礼”之类的话。 叶黎便坦言道:“我和小娟已经结婚了。” 这句话已足以表明叶黎的态度,但章娴脸上没有丝毫气馁,反而甜笑着说道:“没关系啊。结了婚又不是不能离婚,反正我只要你的人,不在意你有没有结过婚。” 叶黎选择沉默。 章娴便一脸欣喜地展望两人的未来,仿佛她已经笃定叶黎会和徐小娟离婚,然后再娶她。 她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直到后面说累了,才稍稍消停下来,静坐着喝橘子汁。 叶黎安静地看着她,感觉她短时间内不会再说话,便再度重申道:“章娴,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你长得好、性格也好,总会找到优秀的男人,没必要在我身上花费心思。” 章娴蹙眉道:“所以你还是决定不要我了?” 叶黎沉声道:“我不记得我们有交往过,我们顶多算是老同学的关系,谈不上谁要不要谁的问题。” 章娴不笑了。她的目光变得冷冰冰的,捏着吸管的手明显加大了力度,吸管被捏变形了,很难再吸到橘子汁,但她偏偏又用这几乎完全堵塞的吸管使劲吸。 迎着她的冰冷眼神,叶黎感觉如芒在背,立刻回想起上次和舒博通话时,他说过的话。 舒博在电话里提醒叶黎,注意提防章娴,因为她是一个会吃人的女人。 叶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章娴,我有问题想问你。” 章娴反问道:“你想问我的三围?还是问我谈过几个男朋友?” 她忽然抿嘴一笑,很是温柔地说道:“你放心好了,这些年我既没长胖,也没变瘦,我的三围还和以前一样,你是知道的。至于男朋友,除了你,我连一个也没谈过。”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的三围?而且我什么时候做过你的男朋友? 叶黎的神色变得严厉,略带苛责语气说道:“你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我们曾是同学,我是什么性格,你应该有所了解。既然当初我们没有走到一起,现在就不会再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章娴变脸像翻书一样快。她忽然又变得尤为冷漠,用怨毒的目光直视叶黎,淡淡说道:“我就是知道你是一个人面兽心的混蛋,才一次又一次厚着脸皮出现在你面前。” 叶黎道:“我不认为不和你交往就是混蛋。” 章娴只是冷笑,却连一个字也不说。 叶黎直接切入正题,沉声问道:“你对苏小月做了什么?” 章娴保持冷笑,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原本只想让范云汐发一场高烧,变成再也不能生育的女人。我好不容易画好血符,并塞进范云汐的水杯里,却不曾想,苏小月自己找死,说是要和范云汐‘间接接吻’,忌妒死元成辑和舒博,抢走了她的水杯。” ——血符?莫非她也懂得“念”的使用? 叶黎的神色变得郑重,悄然释放自己的“念”,试图以此试探章娴。 果不其然,叶黎的“念”靠近章娴时,便受到一股异常强大的反抗力量,那无疑是章娴的“念”。 叶黎的神色变得冷漠,质问道:“你懂得‘念’,为什么不把这股力量用到正道上,反而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坏事?” 章娴面无表情道:“谁规定了,懂得‘念’的人就一定要用‘念’去做好事吗?” 叶黎沉默。 章娴嘲笑道:“叶黎,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你真以为这世上的所有女人都很随便?对你而言,那只是一夜偷欢,对我而言,却是我的一生!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我承认,我的确伤害了无辜的人,可是那又怎样?哪怕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有资格指责我,也轮不到你在我面前指手画脚,谈论道德!” ——一夜偷欢? 叶黎的双瞳猛地一收,当即询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章娴却一个劲冷笑,却不做任何解释。 叶黎沉默半晌,点头道:“好的,我不再问苏小月的事情。我记得你应该是在弭城做销售工作,为什么忽然来蛰城参加夏秦和肖浅裳的婚礼?我不认为你认识肖家或者枪神社的人。” 章娴道:“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来了。” 叶黎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章娴道:“因为我时刻盯着你。哪怕是到了晚上,你和徐小娟关上灯亲热的时候,我也不曾移开目光。” 叶黎的胃里一阵酸痛,强烈的恶心感几乎使他呕吐出来。 章娴讥诮道:“我说这种话你也相信?莫非我在你心中真的是这么不知廉耻的女人?” 叶黎反应过来。虽然他在云鱼镇的那两个月,几乎没有动用“念”的力量,但徐小娟和小橘却不会松懈至此。如果章娴一直用“念”窥视他,徐小娟和小橘肯定能发现。 叶黎心中轻轻松出一口气,皱眉道:“所以你为什么会来参加这场婚礼?” 章娴冷冰冰说道:“我父亲曾为肖家效力,这次肖家的三小姐结婚,肖元邀请了肖家的大部分成员,除开禹自强等高层,也还有不少底层成员,我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叶黎问:“所以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只是巧合?” 章娴似笑非笑道:“说不定这本就是命运的安排,是老天要让我看清你这混蛋的真面目!” 叶黎再次听到这样的话,忍不住头疼。 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而她又不愿一五一十的解释清楚。 叶黎为了避免进一步尴尬,便避开这个话题,随口说道:“你今天的穿着搭配非常好看,像一树傲雪独立的梅花。” 章娴问:“你在夸赞我?” 叶黎忍着尴尬,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是的。” 章娴问:“既然我这么好看,你为什么不要我?” 叶黎发现和章娴聊天,无论他说什么,她便会在两三句话内,绕回那个敏感的话题。 他识趣地不再说话,免得之后越来越头疼。 章娴把饮料杯里的习惯抽出来,端起杯子,仰头便将一杯橘子汁全都喝下去。兴许是她喝的饮料太多,肚子有点胀,系在腰间的丝带挤得她不舒服,她便随手将丝带解了下来。 没了丝带的束缚,她的连衣裙变得尤为宽松,行动间,衣裙猎猎,偶尔低头,还会把颈子下潜藏的怡人风光暴露在叶黎的眼前。 章娴把细长的柳黄丝带一圈一圈地绕在皓腕上,最后绕成了很大一捆,就这样将它捧在手心,递到叶黎的面前。 叶黎问:“你这是干什么?” 章娴咬了咬贝齿,露出美丽的笑颜,柔声道:“其实我并不蠢,我能想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会那么狠心。归根结底,还是怨我。那时候的我,的确没有做好和你长长久久走下去的心理觉悟,导致我最后做出了最错误的选择。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那件事,但后来我察觉你越发冷漠,便意识到你全都知道了。所以你会不要我,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我没想到一向好色的你,居然在向我提分手时,是那么的果决,仿佛早就忘了我本来也是一个很美的女孩。” 叶黎脑中满是雾水。他渐渐意识到,他和她,一定是有人脑子出了问题,毕竟两个脑子正常的人,不会出现这种思维相差一个次元的奇特对话。 叶黎问:“你能说清楚一点吗?” 章娴保持甜美的笑容,摇头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没有时刻监视你,但我依旧知道徐小娟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在这种时候,我的确不该再强行干涉你们的感情。我把这条丝带送给你,既是我对你的致歉,也是我对你的许诺。” 叶黎迟疑,静坐着不动。 章娴再度把两手向前凑,指尖几乎触到叶黎的下巴。 叶黎苦笑一声,伸手接过她手心的丝带,询问道:“为什么向我道歉?你又向我许诺了什么?” 章娴使劲捏紧小拳头,笑语嫣然道:“我道歉,当然是为我当初那一时的不智举动。至于我说的许诺,便是我向你保证,无论徐小娟能否熬过这次难关,只要你还活在这世上,我都会等你。” 叶黎皱紧眉头,凝声说道:“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聊一下,至少让我听懂你说的话。” 章娴越笑越美丽。她温柔道:“人总是在失去后才后知后觉的懊悔。如果那时的我,知道自己爱你爱得有这么深,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分手。所以你也加油,早点记起我的温柔、我的好,然后回到我身边。” 第三十二章 惊变 直到章娴离去,叶黎还静坐在原位发呆。他听不懂她的话,但他能看出来,她并没有疯,她所说的话也并非空穴来风,信口胡诌。 如果章娴没有胡言乱语,意味着什么? 叶黎低头看了一眼手心的柳黄丝带,它似乎是质量极好的绸缎加工出来的,触感非常光滑,而且具备非常不弱的韧性,像极了少女的肌肤。 叶黎甚至能闻到丝带上溢出的、淡淡的暗香。 他不知道章娴送他这条丝带有什么寓意,便只能苦笑。而他苦笑过后,忽然想到自己忽略了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 叶黎之前认为,章娴喜欢元成辑,而元成辑和范云汐两情相悦。她忌妒范云汐,一时不理智才狠下心下手。 然而章娴刚才说的清清楚楚,她深爱着叶黎。换言之,她并不喜欢元成辑,那她还有什么动机对范云汐下手? 叶黎认为自己有必要把这个问题问清楚,毕竟苏小月曾是他的工作室搭档,而章娴阴差阳错地害了她。他不能因为章娴爱他,就对她的恶行视若无睹。 叶黎站起身,极目环顾,试图在密集的人群里找到章娴。只可惜这时因为钱漫欣的出现,整个婚礼现场的气氛变得尤为热烈,几乎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而章娴的个子不高,在人群里并不好找。 叶黎迟疑着再次释放自己的“念”,这次他把“念”的覆盖范围扩大了许多,笼罩了整个礼堂。 他的“念”没有搜索到章娴,反而触碰到了好几股强大的“念”。除了沈星暮,其他“念”的主人,叶黎连一个也不认识。 叶黎此刻才意识到,这场婚宴藏龙卧虎,有不少高手隐匿其中。 正当叶黎想收回自己的“念”时,他的双目陡然一收,神色变得无比凝重,因为在他的“念”的覆盖范围内,出现了一股非常邪恶的“念”。 这种宛如深邃黑洞,充满无穷恶意的“念”,叶黎只在万青虹身上感觉到过。但他能从“念”的细微波动里分辨出,这股“念”的主人不是万青虹。 叶黎没和仇世正面对峙过,但此刻他毫不怀疑这股“念”的主人是仇世。 仇世来了,便意味着战斗即将开始! 叶黎将手中的丝带收进裤子口袋,豁然起身,循着那股“念”的方向极目看去。在他的视野尽头,的确有一个黑衣人正缓缓走来。 叶黎捏紧拳,转过身看向沈星暮,只见他神色随和,不时微笑,似乎和童遥聊的非常开心。 叶黎不迟疑,径直走近沈星暮那一桌,却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沈星暮便先一步说道:“叶黎,我和童遥聊一会,你找个地方先坐。” 叶黎和沈星暮一起行动了一年有余,彼此间也有一分默契。 虽然沈星暮没说,但叶黎已经明白,今天他是很难再抽开身了。 叶黎偏头看向童遥,见她身着绀桔梗色连衣长裙,裙子颜色本就梦幻,而她的肤色也同样白皙若凝脂,一袭乌黑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略显凌乱,却又不失大体,反而将她衬托得更为曼妙迷人。 她的确是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沈星暮会被她拖住,似乎也并非不可理解。 叶黎随口应了一句,便准备独自去找仇世。 却在这时,台上惊变忽起。 之前婚礼牧师誓词时,先后出现两个风波,一个是肖浅裳拒绝嫁给夏秦,另一个则是钱漫欣地突兀闯入。 现在夏秦和钱漫欣腻在台上,两人几乎咬着对方的耳朵在说悄悄话,反倒是肖浅裳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装饰品。 肖元站起身,厉声苛责肖浅裳,明显是对她的举动很不满意。 肖浅裳却丝毫不在意肖元的怒斥,只是一脸痴迷地盯着台下的那个爽朗小伙子。 这场婚礼本就变得诡异无比,而台上三个人却在这诡异的环境中站在台上,一动不动,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惊变就发生在这时。 肖元的位子离婚礼舞台非常近,而肖梦兮就在肖元的身侧。她离夏秦同样不超过三米。 这样的距离,对一些身手了得的高手而言,根本就不算距离。 夏秦搂着肖梦兮,脸上映着温暖的笑,分明沉浸在两人世界的温柔乡里,对外界毫无戒备。 肖浅裳便宛如一道优雅的闪电,在连眨眼都不容许的短促时间间隙里,忽地一跃而起,突进至夏秦身后,反手一个手刀,便将他直接打晕了。 这整个过程,在电光火石间便已完成。 钱漫欣反应过来时,夏秦的身子正要坠倒。她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则紧捏成拳,猛然打向肖梦兮的胸口。 肖梦兮的脸色苍白若纸,像极了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绝症患者,然而她的身手极其了得。 钱漫欣的一拳甚至打出了澎湃的拳风,威力不可小觑。肖梦兮却只是抬手向前一推,像是使用了类似太极拳的借力打力的巧妙手法,手掌微微一转,便轻而易举化解钱漫欣的拳劲,并且反手扼住了她的手腕。 钱漫欣冷着脸抽手,却没能抽开。 肖梦兮的另一只手再次缓缓推来。 钱漫欣一只手被肖梦兮扼住,另一只手则抱着夏秦。她没办法抵抗这一掌,便硬着头皮用身体硬接。 肖梦兮打在钱漫欣的胸口,看似轻飘飘的一掌,却仿佛具备莫大的冲击力,钱漫欣整个人向后倒飞。 只不过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松开夏秦。 最后两个人都摔在四米多外的地上。 钱漫欣的脸变得一阵红、一阵紫,嘴角也有了血痕,显然是体内气血肆虐翻滚所致。她受了不轻的创伤,一时虚弱,却并未昏厥过去。 大概是她猜到肖梦兮的目标是夏秦,她便用双手死死抱住他,宛如小女孩捏着自己的糖果,怕有人抢。 只可惜无论钱漫欣怎样努力,也无法保住夏秦。 因为肖梦兮的手仿佛具备奇特的魔力,无论怎样强大的力量,她都能轻而易举化解。 钱漫欣死死抱着夏秦的双手,被肖梦兮轻轻一抬,便好像冰块上滑行的雪橇,自然而然就滑开了。 尔后,肖梦兮单手抓起夏秦,身形若风,倏地一下便掠出了礼堂。 从肖梦兮出手,到她掳走夏秦,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 当在场宾客都反应过来时,肖元和刘俊也彻底撕翻了脸。 肖元大手一挥,在场宾客便有近半的人一拥而至,站在他的身后。他们个个面色冷漠,摩拳擦掌,另外还有少部分人身上藏了武器,此刻正挥动着手中的短刀或小斧,寒光闪闪。 刘俊则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他不动声色地吸着雪茄烟,而他身后已有上百名枪手持枪而立。 这一瞬间,枪神社和肖家两大势力的龙头老大,已是剑拔弩张,随时都可能爆发惊天大战。 然而这场战斗并没有爆发。 刘俊轻轻抬了抬手,他身后便有一名枪手大步跑上台去,将神志已经混乱不堪的钱漫欣扶起来。 待枪手把钱漫欣扶到刘俊面前,刘俊才露出慈祥的笑容,小声问道:“漫欣,你之前说你愿意嫁给小夏,是认真的?” 因为夏秦出事,钱漫欣早已乱了方寸。她张开手向前抓,连续抓了好几次才抓到刘俊的袖子。她绝望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对着刘俊急声恳求道:“刘叔,求你救救夏秦大哥!” 刘俊保持温和的笑容,再次询问道:“你真的愿意嫁给小夏?” 钱漫欣重重点头,眼泪却已不争气地流下。她哽咽道:“我当然愿意!” 刘俊问:“如果我叫你去肖家当人质,你还愿意吗?” 钱漫欣毫不犹豫点头道:“只要能救夏秦大哥,就算要我死,我也愿意!” 刘俊微笑着安慰道:“你放心,你不会死,小夏也不会死,而且你们很快就会团聚。” 他偏头看向肖元,淡淡说道:“肖家主,无论怎么说,你也是一方霸主,今天做这种事情,恐怕是有点说不过去。” 肖元冷笑道:“刘社长,夏秦现在已经落到我的手中,你却和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莫非你不觉得好笑?” 刘俊道:“如果你觉得好笑,也尽量忍一下,因为真正好笑的事情还在后面。” 肖元问:“还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刘俊道:“既然你们这么慷慨,愿意请小夏请去你们肖家做客,不妨再慷慨一点,再多请一个人?” 肖元冷声道:“什么意思?” 刘俊道:“小夏现在是有家室的男人,你把他请走了,却把他老婆留在这里,无论怎么也说不过去。” 肖元似笑非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钱漫欣也请过去?” 刘俊点头道:“当然。” 肖元皱眉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不知道钱四小姐愿不愿意。” 刘俊没说话,钱漫欣便已抢着说道:“我愿意!只要让我和夏秦大哥在一起,不管是在枪神社还是在肖家,我都愿意!” 肖元沉吟片刻,平静问道:“你说的更好笑的事情就是这件事?” 刘俊道:“是的。” 肖元道:“这事听起来的确有些好笑,但不知为什么,我不太想笑。” 刘俊问:“你怀疑我有阴谋?” 肖元道:“刘社长,恕我直言,无论是你还是钱四小姐,好像都不是简单的人物,我不得不好好思量一下。” 刘俊道:“你不用思量了。你抓走夏秦,无非就是想借我的力量去对付赌王盟的唐静舒,好替你的长子肖寒承报仇。原本你们肖家和赌王盟的恩怨,与我无关。现在我可以答应帮你,最大的前提是,你必须把漫欣也带走,让她和小夏团聚。” 肖元的神色微微一怔,沉声问道:“当真?” 刘俊微笑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莫非我还能出尔反尔?而且小夏在你们手上,我也不得不考虑他的处境。” 肖元盯着刘俊看了好久,明显是在仔细思考这其中是否存在阴谋算计。他几经斟酌之后,点头道:“刘社长,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照你的话做。你尽管放心,只要你愿意尽力帮我对付唐静舒,我就一定把夏秦和钱漫欣视作最尊贵的客人招待。” 刘俊再次看向钱漫欣,微笑道:“漫欣,你跟着肖家主去吧。你太瘦了,为了你和小夏以后的小孩,你到肖家主那边记得每天多吃一点,好好补补身子。” 钱漫欣擦拭眼角的泪水,使劲点头道:“刘叔,谢谢你。” 刘俊很随意地挥了挥手,便别过头去,不再看任何人,似乎他的心里也并不平静。 叶黎在人群里,看完肖梦兮出手的整个过程,也听完了肖元和刘俊的对话。 他对两大黑帮的较量并不感兴趣,真正让他吃惊的是,刘俊的体内好像藏着非常强大的“念”。他之前用“念”覆盖整个礼堂时,便已察觉到不少高手的存在。 毫无疑问的是,之前雷霆出手的肖梦兮便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而刘俊给叶黎的感觉更为强大,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强大,至少远远超过了他与沈星暮。这种强大甚至让他有种昔日面对安梦初或佟深眠之时的无力之感。 叶黎有些不能理解,既然刘俊如此强大,为什么还放任肖元胡来?以他的力量,不是能轻易解决肖家吗?莫非他是故意让肖元抓走夏秦的? 刘俊和肖元的交涉已经结束,剑拔弩张的两拨人也都平息下来。 钱漫欣真的走到了肖元身侧,准备与他一同前往肖家。 而此时肖浅裳依旧呆呆地站在婚礼舞台上。手捧明艳鲜花、身着纯白婚纱的她,此刻竟显得滑稽无比。 肖元并没有丢下她不管。他走了两步,便转过身对肖浅裳说道:“浅裳,回家了。” 肖浅裳的眼睛里忽然跳跃出怒火。她对着肖元大吼道:“我不回去!” 肖元并不说话,只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便有两个男人上台。他们均向肖浅裳伸手,明显是准备强行将她抓回去。 肖浅裳毕竟是肖元的女儿,上台的两个男人的动作不敢太过粗鲁,她又竭力挣扎着。 一时间,三个人在台上缠斗成一团。 某一刻,肖浅裳尖声大吼道:“宛游龙!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你喜欢的女人要被人抓走了,你还要站在一旁看戏吗!” 第三十三章 镜子 肖浅裳大喊的宛游龙,自然就是一直在台下呆呆站着的爽朗小伙子。 这会他听到她的呼喊,脸上的痴迷之色淡去,转而有些凝重,似乎他还在迟疑。 直到某一刻,肖浅裳被一个男人反手扣住手臂,她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并且嘴里还一直大骂着宛游龙。 宛游龙终于狠狠一咬牙,细长的身影忽地一闪,便已出现在肖浅裳身侧,而试图用蛮力制住肖浅裳的两个男人,也在顷刻间被一拳一脚打飞在地。 叶黎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回想起昔日沈星暮一直在查一个叫宛游龙的大学生,因为他认为宛游龙就是仇世。 叶黎在宛游龙出手的那一瞬,就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念”,那是一种很温暖的、充满善意的“念”,绝对不是仇世的“念”。 可是既然宛游龙不是仇世,那他是怎么认识肖浅裳的?他的“念”又是怎么来的? 叶黎安静思考这会,肖浅裳已经和肖元吵了起来。她决定和宛游龙远走高飞,并且扬言这一辈子就算饿死在外面,也决不回肖家。 肖元则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那你就死在外面吧”,便真的领着钱漫欣准备走。 叶黎总觉得这对父女还会闹出戏剧性的变化,而他也的确很想再留在这里多看一会,然而在他的感知中,仇世已经离礼堂非常近了。 叶黎深吸一口气,循着“念”所捕捉的到的仇世的位子,飞速奔跑过去。 离礼堂数十米远的草地上,一个黑衣人正不疾不徐地向礼堂的方向走。 叶黎看到了他,并且第一时间就已确定,这个人的确是仇世,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和昔日在溪隐村那个黑衣人一模一样。 那种深邃而邪恶的“念”,也只有仇世才有。 叶黎一个箭步冲到黑衣人面前,拦住他的路,冷声问道:“仇世?” 黑衣人止住脚步,淡淡说道:“叶黎,我们早已不是第一次见面,还需要多此一问?” 叶黎定睛打量仇世,只见他的衣服和裤子都有些许破损,他身上也有淡淡的血腥气息,似乎就在不久前,他和人战斗过,并且见了血。 叶黎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仇世道:“我来接浅裳回家。” 叶黎冷笑道:“肖浅裳是你的什么人吗?你们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她需要你去接吗?” 仇世平静道:“无论我和浅裳是什么关系,好像都与你无关。” 叶黎道:“你们的事情,的确和我没关系。只不过你和我却有不小的关系,若不是你的横加阻拦,我们早已拿到三朵善念之花。现在你只身一人来到我面前,你以为我会轻易放你走?” 仇世不说话,只是裸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双宛如璀璨星河的眸子,仿佛结了冰,变得透骨的冷。 他的“念”以极高的浓度席卷开来,将叶黎整个人笼罩其中,分明是准备动手。 毕竟两虎相争,常常是先出手的一方占据优势。 叶黎不敢怠慢,当即把自身的“念”提到最高,准备硬接仇世随时都可能发起的攻势。 叶黎严阵以待静候了数秒,仇世却依旧是一动不动站在,甚至连手指头都不曾动一下,相继了生硬的雕像。 雕像当然是不会主动攻击的。 叶黎的神色变得沉重,厉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仇世道:“既然你说了不打算放我走,我便等你动手。” ——他一直不动,竟是在等我先动手? 叶黎的心绪微微下沉,有了一股油然而生的凝重之感。因为他此时才察觉到,仇世释放出来的“念”并没有戾气,证明仇世的确是不打算主动进攻。 但饶是如此,叶黎依旧有种泰山压顶的可怕负重感。 仿佛仇世的力量远在叶黎之上,他不出手,仅仅是因为恶念空间对善恶游戏玩家的保护。 叶黎使劲吸了一口气,努力定神,将精神完全集中起来。 他用自己的“念”抵抗仇世的“念”的同时,也时刻观察着仇世,企图从他的身上找到破绽。 然然仇世像雕像一样,似乎连身体正常运作的脉搏起伏都已完全消失。 这样的他,仿佛全身都是破绽,但隐隐的,又像是铜墙铁壁般坚不可破。 叶黎忽然回想起自己在丁县的棚户区,与佟深眠的那一场对峙。 那时的感觉也是这样,就算他用尽全身的“念”去抵抗,最终也仿佛是蜉蝣撼大树一般可笑。 莫非仇世的强大,已经足可与佟深眠分庭抗礼了? ——不可能!纵然“念”的强弱与人的执念、意志、精神等各方面抽象特质有关。但仇世的的确确只拿到一朵恶念之花,无论他怎样强大,也绝对不可能强到令我只能仰望的地步! 叶黎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终于不再迟疑,自然垂下的双手紧捏成拳,毫不犹豫打向仇世的胸膛。 无论仇世是真的强大,还是故作高深,只要出手试一下就知道了。 叶黎的这一拳用了他九层以上的力量,强大的拳劲足可将一堵城墙轰成碎石。 他不信仇世真的敢用胸膛来挡这一拳。 但事实却是,仇世真的站着不动,硬生生地吃下了这无比强劲的一拳。 叶黎的手背传来强烈的麻木感,这分明是拳劲反弹所致,毕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哪怕是牵扯到“念”的层次的战斗,也很难改变这种既定的物理规则。 叶黎的手尚且如此,那比拳头更为脆弱的胸膛,理当受创更重。 叶黎抽回手,向后一跃,便与仇世拉开十数米距离。 他远远地看着仇世,仇世却依旧如雕像一般静站着。 仿佛叶黎几乎用尽全力的一拳,并未对仇世造成任何伤害。 叶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好几个指节已经透血,指骨也有轻微的错位。 他释放“念”,安静治愈自己的手,却不忘时刻提防仇世。 这个过程又是平静无比,仇世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突袭。 ——不对。他的胸膛给我感觉宛如超合金一般坚硬,他哪怕是用极强的“念”保护胸膛,也不该坚硬至此。而且他刚才明显有机会对我出手,却一直像稻草人一样一动不动,宛如死物。这太不合理了。莫非我在不知不觉中着了他的道?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仇世本人,而是他制造的幻象?抑或是,我现在正处于类似梦境的幻觉之中? 叶黎沉思着,蓦然抬眼,冷冰冰问道:“为什么不动手?” 仇世道:“既然你说了不打算放我走,我便等你动手。” 叶黎的双目陡然一收,因为仇世的这句话,和他之前说的一模一样,不仅每个字都一样,连语气、语速、停顿也都如出一辙。 他仿佛是依照固定程序工作的机器人。 叶黎再次问道:“你不是仇世?” 仇世道:“既然你说了不打算放我走,我便等你动手。” 叶黎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恼怒之感。他终于明白过来,仇世一开始就设了局,为的就是避免和他战斗。 叶黎猛然回过头,只见草原上的露天礼堂早已消失不见,而他的视野尽头,能见的不是远山、田野、与公路,而是一堵若虚若幻,色彩显得尤为混沌迷蒙的墙。 叶黎心知自己被困在一个奇特的异度空间里,便毫不迟疑,向这个空间的边界冲去。 这堵混沌墙上充斥着极其强大的“念”,叶黎本没有信心将之打碎,但怀揣侥幸心理,抬手一拳打去,却又轻而易举将墙壁打碎了。 墙壁破碎的一瞬间,叶黎眼前的世界也随之扭曲崩坏,变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当碎片再次重组,叶黎回到了草原上。 正当叶黎想赶去礼堂阻拦仇世时,一股邪恶而强大的“念”镇压而来,他不得不释放自己的“念”强行抵抗这股邪恶的“念”。 然后他惊讶发现,有一个黑衣人安静站在草原上,一动不动,宛如雕像,而整片草原除了这个黑衣人,便空旷至极,没有任何建筑物,草原的尽头处是一道若虚若幻的混沌墙。 ——我已经打碎了空间的边界,却还被困在这个异度空间里? 叶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神色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打碎空间边界并不能离开这个异度空间,叶黎短时间内便想不出有效的脱困办法。而这个空间内,时刻充斥着强大的“念”,他必须用自己的“念”与之抵抗。 如此长时间僵持下去,叶黎的“念”迟早被耗光,最后被困死在这个空间里。 叶黎不再击打空间的边界,而是走近黑衣人,仔细打量他,试图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 叶黎又询问了黑衣人几句。但无论他问什么,黑衣人便像游戏里的npc一样,只会说那句“既然你说了不打算放我走,我便等着你动手”。 玩过游戏的人都知道,人和npc是没办法正常交流的。叶黎便不再询问黑衣人,而是仔细检查他的那身黑色劲装与黑色面巾。 在善恶游戏中,他和仇世也有过两次交手,但至今不知道仇世的样貌。 他认为如果这个异度空间里的黑衣人就是复制的仇世本人,那他只需要解下黑衣人的面巾,便能看到仇世的面容。 叶黎眼下想不出破局的办法,索性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抬手便解下黑衣人的面巾。 这是一张非常清秀的少年脸颊,五官标致,眉目俊朗,给人一种既英俊又阳光的舒畅感。只可惜这张原本非常帅气的脸,配上那一双宛如星河般明亮璀璨的眸子后,非但没有锦上添花的美感,反而画蛇添足,使得整张俊逸的脸,有了另一种奇特的气质,便是阴翳、邪恶、瘆人。 好看的脸和好看的眼睛结合在一起,居然还会产生这么奇怪的视觉反应? 叶黎定睛看了仇世好久,心中暗自叹气之余,忽然灵光一闪,好像想到了突破这个异度空间的办法。 好看的脸配上好看的眼睛,反而变得阴沉邪恶,不那么好看了。 这岂不是像极了《吕氏春秋·博志》里的“全则必缺,极则必反”吗? 在这个异度空间里,每一处都流淌着极其强大而邪恶的“念”,叶黎有理由怀疑,这个空间本就是由这些“念”组成的。因为这些“念”浩瀚强大,所以异度空间牢不可破。 但是无论怎样强大的“念”,都必定存在一个来源。 叶黎不认为仇世具备这么强的“念”,因为若仇世真有这么强,大可直接正面击败他,不用大费周章设置这样一个奇特的异度空间。 如果这股“念”的来源不是仇世,那又能是谁? “念”来自于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而这个异度空间里,除了叶黎,便不再有任何人。 叶黎的神色陡然一滞,露出自嘲的苦笑声。因为照这个逻辑推导下去,导致这个异度空间牢固而强大的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 叶黎为了验证自己的推论,暗自将自己的“念”削弱一分。 随着他的“念”消退,那一股邪恶的“念”便宛如潮水一般疯狂侵蚀他的身体。 这种抽象的精神层次的冲击,对叶黎的伤害不可谓不低。 但叶黎并没有加强自己的“念”,而是逐步削减自己的“念”,直到将自身的“念”完全压制在体内。 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叶黎必须时刻承受空间里的“念”的侵蚀,身与心都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摧残。 但相对的,这个异度空间里的“念”也的确在逐步削减。直到最后,叶黎不再释放“念”,异度空间里的最后一丝“念”也消散殆尽。 紧接着,整个空间宛如镜子破碎一般,顷刻间变成无数碎片。 当叶黎的视线再度变得清晰时,他的确回到了现实世界。他能看到远山与白云,礼堂与人群,这些东西都是现实世界才有的。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那个异度空间就像一面镜子。所谓“物极必反”,便是镜子外的我越强,镜子里的我也会随之变强,对等的力量不断抵消中和之后,我反而变得更弱了。所以我最初释放自己的“念”时,就已经掉入了仇世的陷阱。 因为精神层次的持续侵蚀,叶黎已经十分虚弱。他现在还能勉强站着,自身的“念”也还保留不少,但他的战斗能力已锐减一倍不止。 第三十四章 激战 时间稍稍回退一点。 万里晴空忽然变得阴沉,黑压压的乌云汇聚起来,风声中已有湿润的水汽,明显是一场大雨将至。 沈星暮静坐在石砌茶几前,眼睛虽盯着童遥,注意力却在一旁的肖浅裳与宛游龙身上。 他意料到夏秦的这场婚礼一定会出现变故,甚至笃定仇世会来现场大闹一场,却未曾想到,仇世还没来,现场却已发生接二连三的惊变。 其中肖浅裳拒绝嫁给夏秦,以及钱漫欣和宛游龙的出现,都非常好理解。毕竟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心灵归属,而夏秦和肖浅裳明显都不是彼此的归属,因为几人的感情穿插,导致一系列的变故,并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沈星暮却没想到肖元敢对夏秦动手。最不可思议的是,肖梦兮真的在刘俊的眼皮底下,将夏秦掳走了。 沈星暮曾在刘俊身上察觉到不弱于安梦初的强大力量。以他的强大,肖元的这些小伎俩,本该徒劳无功,却不知为何,这种下作而拙劣的计划,反而成功了。 沈星暮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便是刘俊故意让肖梦兮抓走夏秦,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便没人知道。 沈星暮早在草原上布置了强大的血咒,如果他愿意的话,能在肖梦兮带着夏秦逃离的时候启动血咒,将她拦截下来。 而他转念一想,刘俊放任肖梦兮抓人,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他不相信刘俊会不顾夏秦的死活,便没必要再横加阻拦。而且他刻画的血咒本意是为了对付仇世,并非用来拦截肖梦兮。 这会宛游龙牵着肖浅裳,似打算离开这里。肖元对他们视若无睹,反倒是禹自强一直苦口婆心地劝说肖浅裳,叫她有什么事,可以先回家再说。 肖浅裳红着眼咬牙道:“禹叔,你不用再劝我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苦等了这么久才等到游龙,不能再让他跑掉。禹叔,这些年里,你一直对我照顾有加,甚至有时候,我认为你才是我的父亲。你对我的恩情,我一定铭记于心,如果未来有机会,哪怕是赴汤蹈火,我也一定报答你。所以请你再容我任性一次,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肖浅裳明显是心意已决,现在没有任何人能说服她。 寻梦的少女,好不容易抓住心中的梦,的确是不可能放手。 禹自强连番叹息之后,又说了很多关心的话,叫肖浅裳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如果她想家了,也随时可以回去。 最后禹自强也跟着肖元的大部人马离去,之前还熙攘喧闹的礼堂,现在少去了一半以上的人,变得有些冷寂萧瑟。 恰在此时,一声惊雷响起,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落下。 仅片刻,露天礼堂里的所有人,都蒙上一层厚重的湿气,其中一些穿着比较单薄的少女,甚至隐隐露出衣物内的细腻肌肤。 在蛰城的天气预报中,近几天本就有惊人的降雨量,只不过夏秦研究出了一道能短时间内控制天象的血咒,方才使得婚礼当天天朗气清。 夏秦被肖梦兮打晕之后,血咒虽能继续运转,却已失去最重要的力量来源,时间一久,血咒便随之失效。 所以该来的大雨,总归还是来了。 冰凉的雨幕中,沈星暮看到童遥的全身已经湿透。乌黑的长发凝成尤为粗硕的长束,散乱地披下,搭在早已湿透的绀桔梗色衣裙上,竟别有一番缥缈韵味。 沈星暮皱眉盯着她,她似乎也察觉自己的形象略显凌乱,俏脸微红,横着眉问道:“你在看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真的很美丽。” 童遥的两颊变得更红。她尤为恼羞地抱怨道:“我也现在才发现,你也有油嘴滑舌的时候。” 沈星暮道:“我不认为说实话也算油腔滑调。” 童遥抬手拍了拍被雨水凝聚在一起的发丝,抿嘴一笑,问:“既然你说的是实话,那我且问你,我和夏恬谁更好看?” 沈星暮道:“你更好看。” 童遥问:“既然我更好看,那为什么你和她在一起?” 沈星暮道:“因为你向我提的分手。” 童遥问:“莫非你连一次也没想过,或许我对你提分手,仅仅是出于赌气或埋怨等无关紧要的理由。当时你只需说几句话好话,我就不会再闹了。” 沈星暮淡淡说道:“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你提分手都是既定事实。有的事情,有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而这种事情,我常常将它视为禁忌。当初我很喜欢头脑聪慧的你,因为你总能替我想出很多匪夷所思的好办法。可是聪慧的你在面对男女感情的时候,却和平常的女人没有太大区别。寻常的女人,总是为了证明自己在男人心里的重要性,稍有怨怼便把分手挂在嘴边,以此威胁男人。她们害怕失去,却不曾想,正是因为她们太过敏感,反而导致终将失去自己心爱的男人。聪明的女人,不会向自己心爱的男人提分手,因为她们能想到,或许这句话一出口,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她们只有真的不爱的时候,才会狠下心说分手。” 童遥用细长的指尖反复捏动湿漉漉的长发,似乎她心里也在不断斟酌这段话的含义。半晌过去,她失笑问道:“那你认为我到底是聪明的女人,还是愚蠢的女人?” 沈星暮道:“真是因为你太过聪明,所以我习惯性的认真对待你说的每句话。当你说分手的时候,我便认为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童遥问:“所以我只是一个看似聪明的蠢货?” 沈星暮不语。这时候的沉默,可能是无声的反驳,也可能是默认。 童遥站起身,伸手拍打头上和衣裙上的雨水,但雨实在太大,无论她怎么拍,全身也是湿漉漉的。 沈星暮沉吟片刻,体内的“念”稍稍释放些许,便将倾盆而下的雨水全数阻隔,使得漫天雨花,却无一滴落在他和她的头上。 童遥惊奇道:“看来游龙并没有撒谎。他说你很强,强大到连他也不是你的对手。” 沈星暮偏头看向台上的宛游龙与肖浅裳,他们仍站在台上,相互依偎在雨幕里,俊男靓女,心投意合,两情相悦,显得尤为缤纷浪漫。 沈星暮问:“为什么要帮他?” 童遥来到婚礼现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沈星暮,并且一针见血说明来意。她要求他在这场婚宴里陪她吃饭,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能走开。 这原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而且换了任何男人也很乐意陪童遥这样的女人一起吃饭。 沈星暮却知道,童遥提出这个要求,目的是为了帮助宛游龙。她害怕宛游龙大闹婚礼的时候,会被他强力阻止,方才不让他走开。 而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童遥也没想到这场婚礼会暗藏如此风波,宛游龙甚至不需要大闹,便已抢回了肖浅裳。 童遥含笑道:“因为游龙是我的学生啊。他喜欢的女孩要结婚了,而他要抢回她的最大障碍就是你,我又恰好认识你。” 沈星暮问:“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童遥摇头道:“你还不能走。” 沈星暮问:“为什么?” 童遥道:“在我吃饱肚子之前,这顿饭都不算结束。” 沈星暮皱眉道:“但至今为止,你还什么也没吃。” 童遥莞尔道:“所以你还要陪我很久。” 沈星暮沉默。 童遥问:“莫非你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 沈星暮摇头道:“我认为我现在应该完成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欠你的人情全都还清。” 童遥问:“所以你愿意坐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偿还我?” 沈星暮道:“是的。” 童遥的眸子微微一黯,小声问:“你欠我什么?” 沈星暮道:“欠你好几年的青春。” 童遥扬眉笑道:“那你就好好还吧。”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告一段落。 沈星暮静坐着不动,童遥似乎心绪万千,同样不动声色。 肖家的人已陆续离去,刘俊还还坐在婚礼舞台下,一个枪手已为他撑起雨伞。 瓢泼的雨幕里,宛游龙的肖浅裳的拥抱也已结束,他们手拉手,准备离开这里。 却在这时,一个漆黑的人影缓缓走进礼堂,站在宛游龙和肖浅裳的面前。 沈星暮之前还算平静的脸,这会已变得凝重无比。因为他只看一眼就已知道,突兀出现在礼堂的黑衣人就是仇世。 之前仇世还在草原外围的时候,沈星暮的“念”便已捕捉到他的存在。 沈星暮知道叶黎却对付仇世了,在他的设想中,纵然叶黎打不过仇世,也能拖延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拖到他把童遥应付过去,他就能第一时间赶去战场支援叶黎。 然而现在仇世出现在这里,叶黎却不见踪影。 沈星暮立刻想到最糟糕的情况,便是仇世的力量远在叶黎之上,现在的叶黎已经被仇世打成重创。 沈星暮飞速思考的同时,已将自己的“念”大范围释放出来。他的“念”覆盖了整片草原,竟无法找到叶黎的踪迹。 能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是叶黎早已不再这片草原上,其二则是叶黎的“念”消耗殆尽,已经无法用“念”感知他的存在。 沈星暮暗自捏了捏拳,神色变得越发沉重。这两种可能,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好消息。 唯一让沈星暮稍微宽慰的便是恶念空间的干扰。 因为恶念空间的存在,善恶游戏的玩家彼此间无法对彼此造成致命的伤害。有这个规则的限制,至少能确保叶黎的生命安全。 而与沈星暮相比,宛游龙和肖浅裳的神色显得更为凝重。 仇世走到肖浅裳面前,缓缓伸出手,平静说道:“浅裳,我来接你回家了。” 这原本是一句非常温和的话,却不知为什么,话从仇世的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有种不容忤逆的诡异压迫感。 肖浅裳的额上渗出汗珠,大口喘息好一会才咬着牙说道:“我不会回去!” 仇世道:“你可以不回去,但你不能和宛游龙在一起。” 肖浅裳的脸上冒出更多汗水,喘息也变得越发沉重。她抬手抚住胸口,厉声大吼道:“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情!当初在紫虹镇的旅馆里,在霓城的天台上,是谁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不可以’!你不喜欢我,所以不可以。但我和游龙相互喜欢,凭什么还不可以!我的人生,可以和不可以,都不是你说了算的!” 仇世用那一双宛如星河一般明亮璀璨的眸子盯着肖浅裳,淡淡说道:“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但唯独不可以喜欢宛游龙。” 肖浅裳冷笑道:“为什么!?” 仇世道:“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肖浅裳的脸色已变得苍白无色,显然是仇世的“念”压制所致。她忍着身与心的强烈痛楚,再次质问道:“既然没有为什么,那你告诉我凭什么!” 仇世道:“‘为什么’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凭什么’这个问题却很简单。就凭我比你、比宛游龙都强,所以你们必须听我的。” 肖浅裳大骂道:“强盗逻辑!狗屁不通!” 仇世不再说话,而是伸手向肖浅裳抓去。而性子一向倔强的肖浅裳,面对他的大手,一时间呆若木鸡,仿佛忘了抵抗。 正当仇世的手即将碰到肖浅裳时,“碰”的一声钝响回旋而开,竟是宛游龙在这时一拳打出,稳稳地打到了仇世的胸膛上。 仇世被这一拳打退数步,黑色的面巾上有了一丝血色。 宛游龙的一拳竟足以让仇世吐血? 此刻宛游龙的神色也难看无比。 他张开手,将肖浅裳整个人护在身后,厉声威胁道:“仇世,我不管你在筹划什么,也不管你要害多少人、杀多少人,这些事情全都与我无关!但你若要对浅裳下手,哪怕我今天死在这里,也一定不会让你得逞!” 他说话时,双拳平举,已做好战斗的准备。 仇世问:“你想好了?” 宛游龙冷声道:“这种问题还需要想吗?你有本事动我的浅裳试一下!” 仇世点头道:“既如此,我只能在这里将你彻底打败。” 仇世同样举起双拳,隔着五步距离与宛游龙对峙。 沈星暮在一旁看着,一时间想到了很多,以前他的一些猜测,似乎也在这两人对峙时得到了证实。 他知道,这两人接下来必有异常激烈的大战,而战斗的结果只可能是两败俱伤。 沈星暮思考时,无意中发现,童遥的目光也投向舞台上,但她的视线焦点不在宛游龙或肖浅裳身上,反而在仇世身上。 第三十五章 世界 沈星暮没有放过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直接问道:“童遥,你认识仇世?” 童遥回过头,微笑着摇头道:“我并不认识他。” 沈星暮问:“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 童遥道:“因为他的眼睛很漂亮。” 童遥撒谎的技巧非常好,无论语气还是神态都自然随和,若沈星暮没有掌握“念”的力量,极有可能被她骗过去。 而今沈星暮能使用“念”轻易捕捉到童遥的呼吸速率与心跳频率。 一个人撒谎的时候,总归心虚,心跳与呼吸都难免发生细微的变化,而这种情况,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最为显着。 沈星暮已经从童遥的心跳声中判断出她在撒谎,但他没有再行追问。 有的人生来便具备极强的自律性,他们常常能对不该说或不想说的话做到守口如瓶,旁人哪怕询问一万次,也不可能问出实话。 沈星暮再次将目光转向台上。 仇世的“念”满是邪恶与绝望,宛游龙的“念”则是温暖与舒爽。这两股“念”宛如亘古相对的正与邪、善与恶、光明与黑暗。 似乎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 迷蒙的雨幕中,他们沉默对峙数秒,像是彼此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某一刻,宛游龙终于在深度压抑的气氛中呼啸出拳。 两人的激战就此展开。 宛游龙很强,每一拳都能打出隆隆破风声,而且他的身法极其敏捷,宛如奔跑的猎豹,闪电一般忽隐忽现,神出鬼没。 他的拳劲配合他的诡异步伐,在短短四秒钟内,便已先后打出七拳。他每一次出拳选择的角度都尤为刁钻,前六拳都以一种略微向下倾斜的角度攻击仇世,尤其是最后一拳,似以极近的距离瞄准仇世的膝盖出的拳。 仇世连番后退闪躲,直到宛游龙打出第六拳时,他已来不及退避,便只能一跃而起,凌空躲避。 而宛游龙在仇世起跳之前,竟已闪电般收拳,并且先一步跳跃起来,做出对空蓄力出拳的姿势。 毫无疑问,宛游龙的前六拳都是虚招,这些虚招的目的就是逼着仇世纵身起跳。他真正的攻击,是在仇世起跳之后,身体的平衡被极大程度干扰之时,运足全力的第七拳。 沈星暮隔着近十米远,便已明显感觉到,宛游龙这一拳蕴含的“念”之强,足可将一个人瞬间打成骨肉碎屑。 宛游龙显然是动了杀心,才会打出这样杀机毕露的一拳。 然而他凭借敏捷的身法与强大的战斗意识,制造出的绝杀机会,却并没有起到实质的作用。 仇世仿佛早就看穿宛游龙的意图,他起跳之时,也已先一步举起双臂,并将强大的“念”汇聚在双臂上,以此精准无误地防下了宛游龙精心设计的杀局。 两人在虚空中碰撞,强大的反推力两他们弹开数米距离。 宛游龙出拳的右手变得血肉模糊,似乎指骨与腕骨都出现了程度不低的碎裂。 仇世则是双臂均有血痕,尤其是受力最多的右肘,不仅透红,而且肿胀了一大圈。 两人的第一次交锋仅在短短几秒钟内完成,彼此势均力敌,都没占到丝毫便宜。但其攻防之激烈,已堪比一场巅峰强者的对决。 沈星暮却在此时皱紧眉头。他发现自己的高估了宛游龙的实力,却低估了仇世的实力。 就目前宛游龙展现出来的力量,虽然凌厉而强劲,但在真正的高手眼中,已有数个破绽。而且他的“念”算不上强大,比之才学会“念”几个月的夏秦也强不了多少。 毫不夸张的说,若宛游龙和沈星暮交手,沈星暮有绝对的信心在十秒钟之内将他彻底击败。 沈星暮尚且强出宛游龙一个量级,而体内封存着两朵善念之花的叶黎当然也比他强。 仇世能在短时间内击败叶黎,便已证明他的力量远在宛游龙之上。 现在宛游龙还能站着,根本原因在于仇世手下留情。 沈星暮已经预见到这一战的结局,正暗自准备启动草原上的血咒,试图在关键时刻给以仇世最致命的打击。 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 宛游龙第一次设计失败之后,立刻调整状态,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他俯下身,一拳轰向地面,强大的拳劲将舞台轰成无数块碎石,向着四面八方激散。铺天盖地的雨幕里,竟有一瞬烟尘弥漫。 烟尘与雨幕交织,仿佛变成了深邃的混沌,以寻常人的视力已不可能看清台上的画面。 而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沈星暮敏锐地察觉到,宛游龙的“念”有过短暂的消逝。 当他的“念”再度出现时,瓢泼雨水已将漫天烟尘清洗干净。 沈星暮看清了台上的画面,竟是宛游龙正一拳打向仇世的胸膛,而仇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这一拳打飞数米远。 他在倒飞的途中,嘴里吐出的鲜血已经浸透黑色面巾,他的胸膛处也传出连串的骨裂声。 毫无疑问,宛游龙这一拳打碎了仇世的胸骨,使他遭受了重创。 沈星暮稍一细想,便想明白宛游龙打出这一拳的整个过程。 他先是打碎舞台,利用短暂扬起的碎石与烟尘,遮蔽仇世的视线,再在同一时间完全屏蔽自己的“念”,让仇世找不到他具体位子。 在那极其短促的时间间隙里,仇世便宛如战场上的瞎子。 宛游龙抓住的就是这个时机,雷霆出拳,并且稳稳命中仇世的胸膛。 ——怎么回事?仇世怎么可能打不过宛游龙?莫非是我忽略了最重要的前提,便是仇世和叶黎战斗时,本就受了不轻的创伤,而且自身的“念”有了严重的损耗? 沈星暮目前能想到的可能只有这一个,毕竟叶黎也不是任谁都可以揉捏的软柿子,纵然仇世比他更强,也不太可能毫发无损地击败他。 然而就算如此,沈星暮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因为宛游龙给他的感觉着实不强,而仇世却是他的劲敌。纵然宛游龙的战斗意识惊人,也极难弥补他和仇世之间力量差距。 莫非仇世出于某种原因,一直没能施展自己的实力? 此时宛游龙大口喘息着,额上满是水珠,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若纸,分明壮硕的身体,此时也变得颤巍摇曳,仿佛风中的一张白纸。 虽然他打赢了这场战斗,但也明显赢得不轻松,自身的消耗极其严重。 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仇世,没再乘胜追击,而是冷冰冰地说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再敢打浅裳的主意,我一定会杀了你。” 仇世倒在地上不动,若漫天星河一般璀璨的眸子就这般安静地盯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宛游龙转过身,尤为吃力地走近肖浅裳,一把抓住她的手,温柔笑道:“浅裳,我们走。” 随着仇世倒下,肖浅裳也渐渐缓了过来,不再承受那股邪恶的“念”的压制。她抬手擦了擦宛游龙的额角,重重点头道:“好。” 她嘴上答应了,但并未急着走。宛游龙连续拉了她好几次,她均站在原地不动,远远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仇世。 宛游龙疑惑道:“浅裳,你怎么了?” 肖浅裳轻叹道:“无论如何,这些年里,仇世帮了我们家很多忙。我临行之前,有必要向他好好道个谢,也道个别。” 宛游龙迟疑着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近仇世,仇世则依旧躺在地上,用那一双璀璨而平静的眸子,望着阴沉的天,似要望穿天宇,望向宇宙的深处。 肖浅裳咬着嘴,小声说道:“仇世,这些年里,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在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就是游龙,只是不愿摘下那一张黑色的面巾,所以我对你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还在你面前撒娇、哭闹,这都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我。今天以后,我们很可能不会再见面了。我知道你憎恨这个世界,憎恨世上的每一个人,甚至恨不得让人绝望的世界末日立刻降临。你至始至终都在为这件事努力,我也曾为你提供过些许绵薄帮助,这既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我没办法祝你成功,只愿你能早点醒悟过来。” 仇世的睫毛轻轻颤动,眸中泛起冷意,嘲笑道:“你误认为我就是宛游龙时,哪怕知道我要毁灭这个世界,也愿意倾尽全力帮我。而今你知道我不是宛游龙,就抽身而退,和我说这些大道理,莫非你不觉得可笑?” 肖浅裳摇头道:“这一点也不可笑。” 仇世问:“因为宛游龙就是你的世界?” 肖浅裳道:“你说的没错,在我眼里,游龙就代表着全世界。他是好人,我就跟着他行善;他是坏人,我就跟着他作恶。自古以来,夫唱妇随,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 仇世问:“所以如果我杀了宛游龙,你的世界也将不复存在?” 肖浅裳的神色为之一怔,明显是没想到仇世现在虚弱至此,还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么狂妄的话。 她思忖片刻,劝说道:“仇世,你不该再想这些荒诞的事情。你应该时刻想着,你一直以来,远远遥望着的那个女孩,也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你应该为她、也为自己,好好地爱自己,爱这个世界。只有这个世界好好地运转,你和她才能长长久久地相守。” 仇世像是没听到肖浅裳说的话,厉声道:“回答我的问题!” 肖浅裳的神色也随之变得冷漠。她反问道:“如果有谁杀了那个女孩,你的世界还在吗?” 仇世道:“不在。” 肖浅裳问:“既然你知道答案,为什么要多此一问?” 仇世冷声道:“因为人和人不同。你不是我,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我有必要确认一下宛游龙在你心中的重要性。” 肖浅裳不解道:“什么意思?” 仇世发出猖獗的笑声。而他大笑时,牵动了胸口的伤势,嘴里再次吐出鲜血,将黑色的面巾染得更红。 他笑过之后,尤为狂妄地说道:“既然宛游龙在你心中足够重要,我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只要我将宛游龙抓起来,用他的性命威胁你,你就什么都愿意做了。” 肖浅裳的目中明显跳跃出怒火,正当她张口欲呵斥之时,宛游龙忽然一把将她拉开,嘴里大吼道:“浅裳,快逃!” 宛游龙向前一冲,双手平举,紧捏成拳,将肖浅裳死死护在身后。他眼中满是决意,仿佛即将有莫大的灾难发生,而他也做好了抵死战斗的准备。 仇世的力量的确远在宛游龙之上,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高度。 此时仇世的体内荡开磅礴而深邃的“念”,宛如一口漆黑的旋涡,释放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沈星暮在第一时间便已认出这股力量——恶念之花! 这种邪恶到让人绝望的力量,只有恶念之花才有! 沈星暮捏紧拳,最大限度释放自身的“念”,准备在这一瞬发动早已埋伏在草原上的血咒,强行制止仇世的下一步动作。 然而在仇世和沈星暮各自动手之前,一个清亮的女声忽然响起。 她大喊道:“住手!游龙!” 这简单的四个字,在这惊变不断的时间点上,宛如一扇厚实的大门,将所有即将发生的变故都死死锁在门的另一侧。 仇世体内的“念”竟飞速消退,眨眼间便已恢复平静。 沈星暮也随之压住心绪,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念”。 与此同时,沈星暮和仇世都看向同一个方向,便是童遥所在的方向。 刚才那简短的一句话,正是童遥喊出来的。 此时童遥表情激动,衣裙和发丝均凌乱不堪,胸膛也不断起伏。 她抬手指向宛游龙,大声指责道:“游龙,不管你现在有多强,也不管你和别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都不能痛下杀手!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在北科大教书也有好几年了,教过不少学生,其中品质拙劣的学生不在少数,但他们无论在校内校外,从不做违反法律的事情。我也从未教过他们要怎样去做坏事。你今天真的要当着我这个老师的面犯罪吗?” 宛游龙明显呆住,连沈星暮也一时感到好笑。 莫非在刚才那一瞬,童遥见宛游龙捏紧拳头向前冲,便误认为他要对仇世下狠手,方才大喊阻止他? 仅片刻,沈星暮又不想笑了。因为他知道,童遥并非迟钝呆板的女人,反而聪明出奇,别人想得到的问题,她一般都能想到;而别人想不到的问题,她很多时候也能想到。 第三十六章 不欠 宛游龙站在雨幕里,他的表情原本大幅度扭曲着,狰狞至极也难看至极,这会却显得尤为迷茫。 片刻过去,他放下双拳,远远地对着童遥弯腰一拜,沉声道:“童老师,谢谢你。” 他说完这句话,不再有丝毫迟疑,反身将肖浅裳整个人抱起来,身形如不断折射的光线,在迷蒙的草原上闪烁几下,便已不见踪影。 随着宛游龙与肖浅裳的离去,这场风波似乎在此画上句点。 仇世依旧躺在地上,那双璀璨的眸子却不再看天,而是偏头看向了童遥。 他平静地看着她,一看就是好长时间,却不动声色,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刘俊就在不远处静坐着,他的嘴里依旧叼着粗硕的雪茄烟,烟雾在雨幕里散不开,他的脸还算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张老人的脸,平静、慈祥、温和,但隐隐的,又好像藏着某种不可言的东西。 这场婚礼一波三折,其中最惊人的变故,无疑是肖梦兮突兀对夏秦出手,肖家与枪神社彻底撕破脸。 饶是如此,他也坐在那个位子一动不动。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一位不动如山的巨人。 沈星暮站起身,缓步走向仇世。 由这场婚礼衍生出的一切变故的确在此结束,但沈星暮和仇世的私人恩怨还远远没有结束。 沈星暮的“念”再次大范围释放,做好了全力一战的准备。 仇世也已站起身来,他的动作极为自然随意,漆黑而邪恶的“念”无休无止席卷,仿佛宛游龙对他造成的伤害早已消失不见,他已恢复全盛状态。 沈星暮走着,隐藏在草原上的血咒已经启动,无数血色符文变成条状的流束,层层叠叠卷向仇世,企图将他完全束缚。 仇世的脚步稍稍滞塞,尔后行走变得艰涩,明显是受了血咒的干扰。只不过血咒的力量对他的作用并不是特别明显,他的“念”呼啸一卷,铺天盖地的血色流束便已消散大半。 沈星暮的眉头稍稍凝紧,虽然他也知道仅凭血咒的力量很难完全制住仇世,但不曾想到这道血咒对仇世的束缚如此微弱。 不过这对沈星暮而言也并非不可接受的事情,毕竟血咒的主要作用是一定程度限制仇世。只要他还在这片草原上,血咒的力量就不会消失。 现在沈星暮要做的便是用纯粹的力量,正面击败仇世。 沈星暮捏紧拳,原本缓慢的脚步,在与童遥错身之后,忽然变得如鬼魅一般迅捷而诡谲。 仅在眨眼的瞬间,沈星暮便已闪现到仇世身侧,拳上汇聚极高浓度的“念”,陡然轰向他的侧脸。 仇世的眼中泛起寒光。他在不断抵抗血咒缠绕的同时,同样是抬手一拳轰出。 拳拳相碰,沉闷的钝响声绕开,紧接着,两人中间的空间似有轻微的扭曲,变得氤氲迷蒙,隐隐传出宛如婴儿啼哭的呜咽声。 强大的反弹力将两人弹开。 沈星暮连续后退数步,每一步落下,都在坚实的青石地面映出极深的脚印。他止住身形时,体内气血剧烈翻滚,一股强烈的麻木之感从拳头上蔓延至全身。 沈星暮的“念”迅速疏通体内略微狂暴的气血,使得麻木的身体顷刻恢复过来。 而他在调整自身状态之时,视线不曾离开仇世。他发现仇世的“念”有了些许颓态,连站立走动的身子也变得略微颤巍。 毫无疑问,这一次碰拳,对仇世也造成了不小冲击。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再次将自身的“念”提升到最强状态,准备继续进攻。 仇世却好像知道他的意图。在他的拳头再次呼啸打过去之前,便有一股漆黑的“念”翻涌着镇压而来。 沈星暮的神色微微一怔,目中泛起一抹凝重,因为这股“念”极强,强大到他不得不用自身的“念”去抵抗。如若不然,这种邪恶无比的“念”一旦侵蚀他的身体,他的身与心都将受到极其严酷的摧残。 ——他是打算和我硬拼“念”的强度? 沈星暮收回拳头,不再主动进攻,而是大量释放自己的“念”。 朦胧雨幕中,两股“念”宛如相互撕咬的两头猛虎,在虚空中不断缠斗,相互吞噬,相互抵消。 这是一场极其漫长的僵持战。 沈星暮和仇世都必须将自身的“念”保持在最强状态,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维持此时的力量均衡。 这种消耗,起初是拼“念”,尔后是拼精神力与意志力,最后甚至会拼上肉体的各个机能。 无论哪一方稍有不慎,便会顷刻败北。 滔滔雨花声中,沈星暮和仇世都出奇安静,而这份诡异的宁静中,孕育着随时都会炸响的惊涛骇浪。 沈星暮的身体渐渐颤抖,脸上的血色也逐步褪去。 仇世的状态也相差无几,黑色的面巾上,那一双漂亮璀璨的眸子,变得略微飘忽,坚定的眸光也早已不复存在。 正是在这种随时都会决出胜负的关键时刻,仇世居然分心了。 他的目光从沈星暮身上移开,偏头看向了不远处的童遥。 尔后,他抵抗血咒以及沈星暮的“念”的同时,缓缓抬步,向童遥走近。 沈星暮的目中闪过一抹冷意,抓住这个时机,毫不犹豫使出自己最后的力量,将自身的“念”与精神力提升到极限,试图一鼓作气将仇世直接击败。 仇世的“念”不断消退,到最后,沈星暮的“念”已完全笼罩他的全身,下一刻便会侵蚀他的身体。 却在这时,沈星暮好像出现了幻觉。 他看到仇世的胸口处有一朵花,黑色的花。那朵花的花芯好像一张人脸,这张人脸正发出“嗤嗤嗤”的邪笑声。 沈星暮的双目陡然一收,一股抽象层次的精神打击忽然弥漫他的全身。 那是入骨的恐惧,来自恶念空间,来自恶念之花。 沈星暮的心中升起强烈的不甘。他知道,自己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也未能打败仇世,原因是仇世体内孕育着恶念之花。 这朵代表着邪恶、黑暗、恐惧、挣扎、折磨的花,在仇世即将败北的时候,释放了无与伦比的邪恶力量。 所以沈星暮不是输给了仇世,而是输给了恶念之花。 此时此刻,沈星暮无比想念叶黎。他实在想不明白,拥有两朵善念之花的叶黎,怎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输给仇世。 如果叶黎还在这里的话,沈星暮和他联手,绝对不可能斗不过仇世。 沈星暮的视线变得飘摇,神志几近溃散。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了他的肩,有无比温暖的“念”涌入他的体内,迅速驱散几乎渗入他骨子里的恶意。 他那趋于涣散的意志,忽地清醒过来。 沈星暮猛然回头,只见叶黎正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叶黎终于回来了! 两人相对而视,长久的默契使得他们心照不宣,此时只需轻轻点头,便都已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 沈星暮冷着脸,一个箭步便已冲向仇世。 现在叶黎来了,叶黎的“念”可以抵抗仇世体内那无穷无尽的恶意,沈星暮要做的便是抓住两人僵持的时机,对仇世发动致命一击。 沈星暮的状态已经虚弱到极致,但他相信,仇世的状态并不比他好。 所以只要他这一拳能稳稳打中仇世,这场战斗便再无任何悬念。 沈星暮飞速靠近仇世的同时,仇世也已走到童遥面前。 黑色面巾上,那一双宛如星辰般耀眼的眸子里,竟有了一丝温柔、一丝柔弱。 仇世向童遥伸出手,缓缓地、缓缓地抚向她的脸。 她没躲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沈星暮的拳头夹杂隆隆破风声,陡然打向仇世的后脊。 当他的拳几乎触碰到仇世的后背衣物时,他忽然又止住了拳劲,就这样保持出拳的动作,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仇世的手终于抚到了童遥的脸。 短暂到不超过一秒钟的肌体接触,他的手便宛如触电一般,陡然收回。 雨,依旧在下。 沈星暮与仇世战斗时,便已无人为童遥遮雨。她沾染了满身雨水,从头顶的发丝湿到了娟秀的脚底。 她全身都是湿的,乱了妆容了脸也不例外。只不过此刻的她,眼睛红红的,鼻息里裹着轻微的呜咽,酥胸以极其不协调的频率起伏。 她像是哭了。 被雨水打湿的脸,裹上泪水之后,没人知道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或者说,天之所以会下雨,便是九天之上的某个仙女正为心仪的男子潸然落泪。 所以雨水其实也是泪水? 童遥满脸都是泪水? 可是她为什么哭泣? 她的神色是那么的悲伤,像怜悯、像痛心、而更多的却是羞愧与自责。 这份自责,是因为身为老师的她,却没有教好自己的学生吗? 沈星暮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收手,便是因为他看到了她的悲伤,她正为仇世而悲伤。 仇世与童遥短暂对视,他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坠落,颓然跌倒在泥泞的地面。 他显然是“念”与身体的消耗到了极限,已经没办法站稳了。 童遥花容失色,当即俯下身去扶他,然而他却冷漠地偏过头,不看她,也不让她扶。 沈星暮看着眼前的画面,默不作声。 叶黎大步跑了过来,也怔怔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好半晌过去,童遥终于小声问道:“为什么?” 仇世冷冰冰说道:“没有为什么。” 童遥道:“如果你想走,一开始就有机会离开这里。” 仇世道:“我走不走,好像与你无关。” 童遥沉默,只是脸上的泪水变得更多。 两人安静这会,叶黎已经行动起来。他咬破自己的指肚,俯下身用带血的指尖抵着仇世的胸口,准备刻画血咒。 沈星暮犹豫片刻,蓦然抬手,一把抓住叶黎的手臂,制止他的举动。 叶黎吃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放他走。” 叶黎的表情变得越发惊讶,甚至有些恼怒。他指责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好不容易将他打败,你居然想放他走?” 沈星暮偏头看了童遥一眼,再次看向叶黎,认真道:“这次你听我的。” 叶黎问:“你忘了夏恬?” 沈星暮道:“我没忘,也忘不掉。” 叶黎嘲讽道:“既然你还记得夏恬,就不会忘记,一直是仇世在阻止你救她。你现在放他走,好让他在下一场游戏中再行干扰我们吗?” 沈星暮平静道:“事实证明,他不是我们的对手,就算我们放他走,他也无法再对我们造成任何干扰。” 叶黎的脸上终于有了怒色。他用吼一般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小娟现在是什么状态吗!我回来找你,只不过是想请你帮我打败万青虹,治好小娟。我知道,如果我不帮你寻找善念之花,你就一定不会帮我!所以你设局对付仇世,我选择全力相助。现在你却对我说这样的话。莫非你真的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现在夏恬出事了,你就回想起你曾经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你是不是觉得夏恬怎样都无所谓?反正你还有美丽迷人的童老师!?” 沈星暮还记得,叶黎上次对自己怒吼,甚至大打出手,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那次是因桃桃的意外死亡,他受不了满心的负罪感,方才暴怒。 那时的叶黎,的确温和善良,将人命看得极重,反倒是沈星暮铁石心肠,淡漠生命。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思想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 现在行事果断的人是叶黎,心慈手软、妇人之仁的人反而变成了沈星暮? 沈星暮盯着叶黎,冷冷说道:“你可以讽刺我、骂我,但请你不要变相地侮辱童遥。今天这场战斗,你应该很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叶黎冷笑,却不说话。 沈星暮看向童遥,面无表情道:“童遥,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童遥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轻轻张嘴,欲言又止。 沈星暮又道:“不欠并不代表从此形同陌路,还有一些事情,我想亲自问你。这次是你请我陪你吃饭,改天我也想请你吃个饭,只希望你到时候能赏脸。” 童遥忽地抬眼,红着眼圈问道:“不欠了?” 沈星暮点头道:“不欠了。” 童遥问:“所以你认为,我的一生,这么容易就还清了?” 沈星暮道:“我不认为我夺走了你的一生,毕竟我们只交往了短短几年。” 童遥嘲笑道:“是啊,只有短短几年,所以我们不欠了。只不过有的人的一生,可能也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年。” 第三十七章 掣肘 在沈星暮的记忆中,童遥的目光总是望着遥远的未来,从不拘泥于过去,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而且她的性格一向果断大方,哪怕她心中真的对某人或某事怀有牵念,也一定不会挂在嘴边。 今天的童遥,和沈星暮记忆中那个女人完全不一样。他从未想过这种怀揣侥幸与怨怼的话,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他渐渐发现,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生来便高傲无比,少女时代更是白璧无瑕,出尘高洁,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宛如不慎坠落凡尘的天仙的她,竟也和普通的女人没有区别? 她也会做梦,梦里有疼她、爱她、珍惜她的白马王子。 她也和其他大部分女人一样,为了追寻那个梦里的王子,画地为囚,封锁心门,苦等着一个又一个春回雁走,等到过尽千帆,等到韶华渐逝。 所以他真的欠了她的一生吗? 欠与不欠的问题,其实并不在沈星暮身上,而在童遥身上。因为她深信着,哪怕他的心早已不在她身上,甚至有了妻室,她也会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等着他。 仿佛他的一切快乐,都建立在她的痛苦的基础上。 可是又有谁能拍胸脯保证,自己能一如既往地深爱一个人,坚韧如丛生的蒲苇,直到生命的终结呢? 人都是复杂的、善变的,这一点已无需任何证据证明。 少年芳华的男女,曾有多少人捂着自己的心,一遍又一遍地发誓,自己会爱对方一生一世。他们做出种种掷地有声的坚贞许诺,海誓山盟,深信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迫使他们分开。可是最后的最后,又有几对少年男女成功走到一起,白首偕老? 只要人还活着,哪怕自身有着坚不可摧的信念,也没有任何资格保证未来的事情——尤其是关乎感情的事情。 上一刻炽热无限的心,完全有可能在下一刻彻底冷却。 或许也正是人心多变,这个世界才变得滑稽而精彩,总有数之不尽的奇特故事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相继上演。 真正能证明自己一生只爱一个人的人,只有沉睡在厚重尘土里的枯骨。 因为出生是生命的起点,而死亡是生命的终点。当人的生命画上最后的句点时,才能回首细数自己爱过几个人的既定事实。 所以无论现在的童遥是否还爱着沈星暮,也无论她爱他有多深,也绝不能将她的一生直接计算进去。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忽然不爱他、不念他了,他们也就彻彻底底的两不相欠了。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冷漠说道:“你的一生是几年也好,几十年也好,都已与我无关。” 童遥埋下头,湿漉漉的头发完全遮掩她的面容,自然垂下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捏成拳,露在空气里的指节已泛出玉石一般的皎白。 沈星暮不忍心看她悲伤的样子,便默不作声转过身去。 童遥忽然道:“我今天好像有些失态。” 沈星暮淡淡道:“至少我从未见过你更失态的时候。” 童遥问:“想知道为什么吗?” 沈星暮反问:“我可以说‘不想知道’吗?” 童遥道:“你若不想知道,现在可以走。” 沈星暮站在原地不动,童遥便咬着嘴说道:“就在半个月前,北科大的物理教授周锦云在酒芙蓉餐厅里安排了陷阱,约我去吃饭。酒芙蓉餐厅本就是他的产业,那天他谢绝了所有顾客,只安排了几名假装在餐厅里用餐的同伙。我去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但我走不了。你知道吗,他叫一群同伙强行制住我,还把下了迷药的咖啡灌进我的嘴里。我绞尽脑汁去想,却也想不出有效的逃脱办法。虽然我在意识完全涣散之前,试图逃跑过,但最终依旧没能逃走。” 沈星暮的神色逐渐变得阴沉,有了情绪波动。他记下了周锦云的名字,并且决定找时间把这个人处理掉,替童遥报仇,但他的声线依旧冷漠如初,不带丝毫关怀。他冷冷问道:“所以你被强暴了?” 童遥道:“我原本只想随便找个人谈谈恋爱,就当玩过家家的游戏,打发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枯燥时间。只是我的运气实在不好,偏偏找到了早已对我包藏祸心的周锦云。但好在我也不算特别倒霉的女人,在我几乎落入周锦云的魔爪之时,游龙出现了。是他帮我驱散了迷药的效力,并且痛打了周锦云等人一顿。” 沈星暮讥诮道:“最后你并没有出事,却还刻意说出来,你以为我会安慰你?” 童遥摇头道:“我想说的是,在周锦云对我动手时,我后悔了。” 沈星暮问:“后悔什么?” 童遥道:“后悔当初你想占有我的时候,没有顺从你。” 沈星暮冷笑,却不说话。 童遥道:“我想不明白我这么多年干干净净守着自己的身子是为什么,就为了便宜周锦云那种混蛋吗?但后来我全都想清楚了,好像除了你,没有人能碰我。”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不会轻易便宜任何男人,安心当一辈子老处女,让无数男人嘴馋心痒也是很不错的事情。” 童遥斩钉截铁道:“我等你!” 沈星暮讪笑道:“那你就慢慢等吧。” 他不再停留,抬步便向刘俊走近,关于夏秦被抓的事情,他有必要向刘俊请教一下。 毕竟夏恬是夏秦的亲妹妹,在她没有遇到沈星暮之前,一直是夏秦在好好照顾她。 沈星暮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担心夏秦的安危。 当然,他找刘俊之前,并没有忘记一直对仇世虎视眈眈的叶黎。 沈星暮知道,童遥很关心仇世。他不想当着她的面对仇世动手,便已许诺放仇世走。 他不希望这件事再因叶黎的怨气而节外生枝,于是他与叶黎错身之时,便一把抓住叶黎的手肘,也将叶黎拽向刘俊那边。 冰凉的雨幕中,刘俊就安静坐在雨伞下吸雪茄烟。 他的神色至始至终平静,仿佛今天发生的无数波折,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而且他也有了相应的应对措施。 沈星暮走到刘俊面前,很是尊敬地唤了一声“刘叔”。 刘俊慈祥道:“星暮,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沈星暮点点头,直接问道:“刘叔,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任由肖梦兮抓走夏秦?以你的枪法,无论肖梦兮的身法怎样了得,也绝对避不开你的子弹。” 刘俊含笑问道:“你知道塞翁失马的故事吗?” 沈星暮问:“你想说的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刘俊安静吸了一口气雪茄烟,嘴里吐着薄薄烟雾,神色却忽然变得略微凝重。他轻叹道:“这个世界要变天了。小夏这孩子骨子里满是倔强,真要出了什么大事,他肯定是第一个冲在前面。现在有人盯上了他,以他的脾性也不太可能逃走。他留在枪神社,危机重重,去肖家做客反而要安全许多。” 沈星暮的神色一沉,他从刘俊的话中捕捉到极为关键的两条信息,当即询问道:“变天是什么意思?” 刘俊安静吸烟,却不解释。 沈星暮已将‘变天’二字和杜茜提及过的大战结合到一起,便改变询问方式,凝声问道:“刘叔,你知道什么是看不见的、惊天动地的大战吗?” 刘俊的手轻轻垂下,安静地抚了抚早已瘫痪的双腿,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星暮,这个问题,等你实力足够之后,自然就知道了。” 沈星暮的心微微一沉,不再追问这个问题,而是询问另一个重点问题。他凝重问道:“刘叔,你说夏秦在肖家比在枪神社更安全,莫非盯上他的那群人,连你也斗不过吗?” 刘俊道:“有的时候,力量并不能代表一切。就如同拥有绝对力量的父亲,也很难对离经叛道的儿子痛下杀手一般。强者也有受人掣肘,难以出手,甚至于任人宰割的时候。” 刘俊说完这句话,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枪手便调转轮椅方向,将他向草原外推走。 沈星暮对着刘俊的背影微微鞠躬,沉声道:“刘叔,谢谢你的指导。” 待刘俊以及一众枪神社的枪手相继离去,这个露天礼堂完全失去生机,只有凄凉的雨和满堂狼藉。 沈星暮回过头,见童遥正向草原外走,而仇世早已不见踪影。 这场婚礼衍生的一系列风波,终于完全结束了。 沈星暮感觉到疲惫,身体与心理都疲惫不已。 而越是这种时候,他的思维反而越发活跃。 他已从刘俊的话中推断出许多重要的线索。他几乎可以笃定,刘俊知道杜贞所说的“看不见的、惊天动地的大战”。 那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战争的双方又是谁?“天神”与“大同”吗? 沈星暮还得知强如刘俊也有受人掣肘乃至是支配的时候。 数十年出生入死、刀山火海闯荡的刘俊,到底在顾虑什么? 沈星暮思考之时,已慢慢走近别墅。 而当他靠近别墅时,神色忽然发生极大幅度的扭曲,变得愤怒且狰狞。 他察觉到有人无声无息改变了将别墅与外界隔绝的血咒,他甚至能看到别墅的檐下有潮湿鲜明的脚印,分明是某人趁他在外时,悄悄潜入别墅。 别墅里只有一个人,便是处于冰封状态的夏恬。 这个费劲心思潜入别墅的人的目的已不言而喻。 沈星暮压抑着心中的无穷怒火,一个闪身便已冲进别墅,并且用最快的速度直奔夏恬的房间。 而他刚上二楼回廊,便听到急促而沉闷的打斗声。 这声音就从夏恬的房间里传出。 沈星暮豁然推开大门,便看到一个身着月白色连衣长裙的女人以及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 这两人都懂“念”,且“念”的强度不弱。他们的战斗非常激烈,每一击都伴随空间的呜咽。 而他们彼此间似乎也有默契,无论战局怎样变化,他们都下意识避开安静躺在床上的夏恬。 似乎夏恬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他们连续战斗了十数个回合,身形不断变换中,两人都向沈星暮露过正脸。 沈星暮认出了西装革履的男人,正是夏恬多年前从垃圾桶里救出来的小男孩周泳航。只不过昔日的小男孩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不再畏惧世俗的一切力量。 沈星暮不怀疑,此刻周泳航奋力战斗的原因,在于保护夏恬。 而那个女人沈星暮也认识,就在之前的婚宴上,他见过她,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若在平时,沈星暮能在三秒钟内将那个身着月白色连衣长裙的女人制住,但他经过与仇世一战之后,自身状态已跌入低谷,一时间竟有些无力干预这场战斗。 沈星暮站在门外,将体内残留的“念”挤压出来,试图找机会先将夏恬救出来。 却在这时,长廊上传来叶黎的声音。他尤为疑惑地问道:“沈星暮,这里发生了什么?” 沈星暮的注意力在夏恬身上,并不回答叶黎。 而那个长裙女人却好像忽然有了顾虑。她的脸上泛起凝重之色,看了一眼静躺不动的夏恬,又看向房门外,忽地抬手一掌,将周泳航击退数步,而她本人则飞身一跃,直接撞破窗户玻璃,跳了出去。 沈星暮快速跑到窗户前,俯身一看,便见女人以极快的速度冲出草原,很快便消失了身影。 这场战斗的结果还是未知数,她为什么急于逃跑? 沈星暮皱眉思索时,门外有了脚步声,是叶黎赶了过来。 他皱着眉打量整个房间,尔后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 沈星暮冷着脸走到叶黎面前,抬手扼住他的领子,厉声道:“这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叶黎怔住,好半晌之后才回答道:“她叫章娴,是我的大学同学。” 沈星暮冷声道:“她想对夏恬出手。” 叶黎呆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这时周泳航满目凝重地走了过来。他很客气地对沈星暮行李,并且尤为愧疚地说道:“沈总,对不起,我没能留下那个女人。” 沈星暮直视周泳航,好半晌之后才小声道:“周泳航,谢谢你。” 周泳航的表情变得越发羞愧。他摇头道:“沈总,你别忘了,我本就是夏恬小姐的保镖,保护她是我的工作,你实在没必要向我道谢。” 第三十八章 头发 沈星暮疲惫地坐到床沿上,抬手抵住眉心,又轻轻揉动太阳穴,以此略微化解疲劳。他看着安静沉睡的夏恬,又向周泳航道了一次谢,并且连续问了好几个关键问题。 他想知道周泳航是什么时候学会使用“念”的,更想知道章娴为什么要对夏恬出手。 据周泳航口述,他的“念”是夏恬教的。他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略窥皮毛。他在婚宴上无意中看到有个女人鬼鬼祟祟地靠近别墅,心有疑虑,便暗中跟了过去。不曾想,那个女人很有本事,能用非常巧妙的手法将别墅四周的血咒破开一道裂隙,却不影响血咒的正常运转。这便是有人潜入别墅,沈星暮却不曾察觉的主要原因。 周泳航冲进别墅并且来到夏恬的房间时,那个女人正伸出双手,似准备将夏恬整个人直接抱走。只不过夏恬的体表流淌着非常强大的“念”,那股“念”不仅具备持续的冰封效力,同时能有效甄别外界的善意与恶意。 那个女人明显对夏恬怀揣恶意,所以夏恬体表的“念”将她弹开,并且使她受了不轻的创伤。不然以周泳航的实力,极有可能在几回合内败北。 周泳航不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更不知道她对夏恬出手的目的。他能做的便是尽全力将她留住,只可惜他没能做到。 沈星暮听完周泳航的叙述,又皱着眉打量他片刻,发现他的气息相当紊乱,而且体内有好几处暗疮,显然全都是章娴造成的。 沈星暮点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这一次你做的非常好,如果不是你,夏恬可能会被她抓走。你不用向我道歉,反而是我应该向你道谢。” 这已经是沈星暮第三次说谢了。 周泳航苦笑道:“沈总,我只是做我分内的事情,而且还没做好,你越是这样说,我便越愧疚。现在这间别墅明显不再安全,你是否考虑把夏恬小姐移到别的地方去?” 沈星暮道:“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和章娴战斗并不轻松,先回去休息吧。” 周泳航迟疑片刻,点了头。 待周泳航走出别墅,房间里只剩沈星暮、叶黎、夏恬三个人。 夏恬安睡着不说话,沈星暮和叶黎也都不说话,气氛一时静谧。而这份静谧里,藏着些许压抑。 沈星暮俯下身,隔着冰层亲吻夏恬的额头,仔细感受她体表的“念”。片刻过去,他终于抬眼看向叶黎。 叶黎认真道:“关于章娴的事情,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 沈星暮问:“解释什么?” 叶黎道:“你可以不相信别人,但你不能不信我。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和章娴并不是一伙人。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夏恬出手。” 沈星暮嘲笑道:“你以为我不相信你?” 叶黎沉默。 沈星暮道:“我若不相信你,你便不可能站在这个房间里。” 这的确是实话,因为夏恬是沈星暮的挚爱之人,他绝对不会让自己不信任的人走进这间房间。 叶黎问:“关于章娴,你想知道什么?” 沈星暮道:“把你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我。” 叶黎开始述说章娴的事情,他把他们的每一次见面,以及他听到的关于她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或许是出于某种未知的愧疚,他甚至把章娴去云鱼镇找他多次表白,以及不久前她送他丝带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沈星暮从叶黎的叙述中捕捉到两个重点:其一是叶黎好像对章娴做过非常过分的事情,证据便是何思语的先例,世上许多事情都是有一便有二,最后变得无休无止;其二是章娴至今还深爱着叶黎,证据是章娴听到叶黎的声音之后,毫不犹豫跳窗而逃,因为她不愿在这种情况下与自己深爱的男人对峙。 沈星暮思索片刻,冷着脸道:“你好好想一下,你以前有没有做过对不起章娴的事情。” 叶黎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神色坚决地否认道:“没有!” 沈星暮问:“能把章娴送给你的丝带给我看看吗?” 叶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条鹅黄色的丝带,丝带被绕成了一团,像一个光滑的皮球。 沈星暮接过丝带,将它拉直,再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丝带的一端,慢慢滑向另一端。当他滑到丝带的中段时,忽然停住。 他发现丝带的夹层里藏了东西,因为指肚上传来的触感有了细微的差异。 沈星暮翻动丝带,寻找可能存在的夹层口子,却只找到丝带边上较为细密的缝合痕迹。 很显然,章娴是用小刀一类的物品,先将丝带切出一个缺口,把想放的东西放进去之后,再用针线把缺口缝合上了。 沈星暮沉吟片刻,询问道:“我可以拆掉这条丝带吗?” 叶黎很随意地说道:“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你想拆就拆吧。” 沈星暮问:“你确定?” 叶黎疑惑道:“莫非这种事情还需要你特意追问一次?” 沈星暮冷笑道:“我想还是算了。你只是现在觉得这条丝带不重要,但谁又知道未来的事情会是怎样?说不定你会为了这条丝带和我大打出手。” 叶黎皱眉道:“之前在婚宴上,章娴对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莫非你从这条丝带上察觉到了什么线索?” 沈星暮道:“人总是习惯性地遗忘自己曾犯下的罪孽。我曾听闻过的最有趣的例子便是,一个罄竹难书的罪人,在改邪归正数年后,竟完全忘记了自己曾是一个令人发指的强盗。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直到他被法庭宣判服刑的那一刻,他还在叫冤。” 叶黎问:“所以你认为我做过对不起章娴的事情,只不过我自己忘记了?” 沈星暮随口道:“在你身上,发生这种事情也不足为奇。” 沈星暮没有用蛮力拆掉丝带,而是从床头柜里找出夏恬常用的女红针线,顺着丝带上的针线纹路,将线条缓缓拆出来。 沈星暮拆完线,便轻易地取出了丝带夹层里的东西,竟是一缕缕的乌黑头发。 这些头发都很长,拉直了便有丝带的一半长,而且发质柔顺、光泽十足。 这显然是只有年轻女性才有的头发。 若无意外,这些头发的主人正是章娴。 至于章娴为什么要把头发藏在丝带里再送给叶黎,答案其实很简单。古时有结发礼,结婚的双方各取一束头发,绕成一结,便是所谓的“结发之好”。 似乎章娴还痴等着和叶黎结发为婚的那一天。 沈星暮将不多的头发全都束好,顺手递给叶黎,面无表情说道:“章娴要送你的不是丝带,而是头发。你把它们好好收着,或许未来还用得到。” 叶黎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沉着脸说道:“我有自己的妻子。” 沈星暮淡淡道:“是的,你有妻子,而且不只一个。” 叶黎问:“你在嘲笑我?” 沈星暮道:“总之,你听我的,把丝带和头发都收好,最好时刻带在身上,未来一定用得到。” 沈星暮看到丝带里的头发时,便已基本笃定。章娴的情况应该和何思语差不多,她们都曾被叶黎伤得满心疮痍,只不过叶黎本人并不知道。 叶黎犹豫片刻,接过头发,又抓起床沿边上的丝带,将头发一根一根收进丝带里。 沈星暮见他准备用“念”强行缝合丝带上的缺口,便劝道:“别用‘念’强行缝合,这样会造成许多瑕疵。你不会女红的话,可以请会的人按原来的针孔缝合。” 叶黎犹豫片刻,点头道:“这件事我可以听你的。不过章娴的话题可以告一段落了。如果她以后还敢打夏恬的主意,我会亲手将她击败。现在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欠了童遥什么,为什么要放仇世走?” ——我欠她什么?这种问题,我怎能回答的上? 沈星暮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欠她什么。我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她悲伤的模样而已。” 叶黎道:“或许你对她余情未了。” 沈星暮毫不迟疑否定道:“不可能。我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情。” 叶黎道:“有没有情,嘴巴上说了不算。因为人的嘴巴最喜欢做的两件事就是吃饭和撒谎。人撒谎的时候,不仅骗别人,有时连自己也骗。所以你有可能是在骗自己。如若不然,怎么解释你的反常举动?” 沈星暮在这时候选择沉默。关于童遥的问题,他一般是尽量不去想、不去说,因为那个女人的确很奇特,不仅美丽夺目、聪慧过人,而且她本身还有一种令人流连忘返的魔力。 见过她的男人,若说不喜欢她,有九层九是在撒谎,而剩下的零点一层,一定是心有所属,并且坚贞不移地爱着心里的那个她。 沈星暮一直认为自己是后者,因为他爱夏恬甚至超过爱他自己。可是今天他又有了些许动摇。 他看到童遥悲伤落泪的模样,心里便宛如针扎般难受。 男人心疼美丽的女人,好像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这种现象在沈星暮看来,非但不正常,甚至算得上非常不好的征兆。 他认为自己有了背叛夏恬的趋势,似乎在无形之中印证了叶黎说的那段赌气讥诮之语,便是现在夏恬沉睡了,他便想起自己曾经还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朋友,不再像以往一般在意夏恬了。 叶黎继续道:“不知从何时起,我的预感变得尤为敏锐。常发生在女人身上的第六感,莫名光顾到了我的身上。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有必要把这件事说一下。在婚宴开始前,我看到童遥出现时,便隐隐意识到,她很可能是干扰我们的最大变数。最后的结果也的确和我预感的一模一样,你因她放过了仇世。” 沈星暮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女人制造变数的能力的确强于一切,因为她们的存在本身,便是莫大的变数。 叶黎轻叹一声,苦笑道:“好像我们都因女人而辗转奔波,连稍作松弛的机会都没有。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确算得上是同病相怜。只不过我们都不能忘了初心。女人的话,一个就够了,再多只会模糊我们的双眼,迷乱我们的心智。” 沈星暮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叶黎道:“你最该做的事情是尽快找到三朵善念之花,许愿让夏恬好起来。而我最该做的事情是打败万青虹,强迫他治好小娟。这是我们各自肩负的使命——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不懈努力,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使命。至于在我们完成使命的过程中出现的童遥或章娴,就当她们是无关紧要的人生过客吧。” 叶黎说的这段话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沈星暮心中依旧升起了一抹怒气。他冷冷地盯着叶黎,质问道:“那何思语呢?” 叶黎怔住。 沈星暮问:“你不打算救她了?” 叶黎道:“如果只是举手之劳,我很乐意救她。” 沈星暮点头道:“我知道了。现在你心里只有徐小娟,昔日让你魂牵梦萦的何思语,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叶黎道:“人都是会变的。” 沈星暮讽刺道:“只希望不要在几年之后,你身边又出现某个女人强行取代徐小娟的位置。” 叶黎沉着脸不说话,似乎何思语的存在,对他而言是无比沉重的话题。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便心照不宣避开女人的话题。 沈星暮非常好奇叶黎和仇世战斗时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消失那么长时间,之后又是怎么回来的。 叶黎便把自己被困在异度空间里的整个过程都说了一遍,其中着重强调仇世的面容。 沈星暮惊讶道:“好看的脸和好看的眼睛结合在一起,反而变得邪异而瘆人?” 叶黎道:“是的,仇世那张脸的确给了我这种很难形容的诡异视觉。” 沈星暮问:“仇世和宛游龙长得像吗?” 叶黎摇头道:“他们的面容不仅在脸型上存在极大差异,眉目中的气质更是天冠地履,完全无法联想在一起。” 沈星暮皱眉道:“那就有些奇怪了。” 叶黎问:“哪里奇怪?” 沈星暮沉思道:“我怀疑仇世和宛游龙是同一个人,之前若不是童遥在,我会忍不住揭开仇世的面巾。但现在据你所说,仇世和宛游龙却长得完全不一样,这就有些说不通。” 叶黎失笑道:“我认为你把两个不同人的人当成同一个人,才是最说不通的事情。” 沈星暮不想再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毕竟他只需要找童遥好好聊一次,便能完全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三十九章 分裂 大雨一直持续着,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所以人的心口也容易蒙上一层薄薄的阴霾。 两天后,云销雨霁,第一抹阳光洒在大地。 新的开学季到了,叶黎在蛰城市区走动,随处可见背着厚重行囊的少年、少女。他们大多是从全国各地来蛰城各个大学报到的新生,每个人脸上都映着欢快而憧憬的笑。 大部分中学老师都会对学生说上一句宛如镇痛剂的至理名言,便是“你们现在抓紧努力,哪怕熬出大病也不要在意,只要考上大学,四年时间为所欲为,再无任何顾虑,无论什么病都能养好”。 这句话稍微缩写一下便是“高中在拼命,大学在养病”。所以高中生要为了考上大学而生病,上了大学之后就能安安心心养病。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至少对先后经历过高中时代与大学时代的叶黎而言不是。 高中生有高中生的辛苦,大学生同样有大学生的难处。 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少不了远虑近忧。 这是亘古不变的至理。 叶黎在两天前接到徐小娟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笑语嫣然地说道:“老公,我的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现在我还能帮爸妈一起打理店子,每天都精神十足。你在没有准备充分之前,不用急着去找万青虹,我至少还可以等你十年。所以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整天愁眉不展,困了就好好睡觉,累了就去城里走走,散散心,买些好吃的。反正你不要让自己太累、太焦虑,不然我会心疼的。” 叶黎认为徐小娟说的非常有道理。毕竟沈星暮已经答应帮他,以他们两人的力量,绝不可能斗不过万青虹。 他现在只需要等,等高哲羽查出万青虹的具体行踪,他便可以和沈星暮一起出击。 以往的时候,高哲羽的查人、查事能力非常强,因为他手下有一群本领不弱的高手。 现在却有些不一样。自从沈星夜接手整个沈氏集团,高哲羽受到了多方面的打压,甚至他精心培养的一些手下也变成了墙头草,靠向了沈星夜那边。 这种种客观原因导致高哲羽的查人能力大幅度降低,而万青虹的行踪也完全无迹可寻。 叶黎知道,高哲羽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才能查出万青虹的行踪。所以在这期间,他听了徐小娟的话,让自己好好放松一下,来市区里散心。 叶黎现在的心情非常不错,毕竟市区繁华,人声鼎沸,而且满街俊男靓女。 叶黎看到那些神色激动,满目期待的少年、少女,便好像看到多年前即将踏入大学校园的自己。 人总是能在比自己小的人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进而加以缅怀。 在蛰城,大大小小的大学总计超过二十所。 其中最出名的自然是北科大。 叶黎曾是蛰城管理学院的财经系学生。他略微怀念自己的大学生活,便想回母校看一下。然而他一想到蛰城管理学院并不在市区,而在较为偏远的梨县,便又放弃了。 他决定去较近的北科大走走看看,怀念自己的学生时代。 而他还没踏进北科大的校门,便听到不少学生议论关于校内的一起离奇命案。 据一名在北科大稍有资历的大二学生口述,昨天是报名的第一天,阴雨绵绵的鬼天气里,北科大却热闹非凡。大一新生们争先恐后踏进校门,并且宛如观光一般游览校园风景。在教学楼一栋,北科大最具权威的物理教授周锦云开设了一堂新生讲座,意在通过这场讲座鼓励新生们勤之勉之。 去听讲座的学生很多,据说有学生被挤到了长廊上甚至雨幕里。 然后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周锦云在无数学生的注视下,抓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之后便像发羊癫疯一般,不断抬手扇自己巴掌,骂自己人模狗样,枉为人师,应该下十八层地狱,钩舌头,挖眼睛,入油锅。 周锦云真的把自己的眼珠挖了出来,随手丢在地上,又自己咬断舌头,将舌肉吐进水杯里。最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不断冒烟,像是发生了奇特的化学反应,最后整个人变成了炸熟了的焦尸。 周锦云不仅在北科大具备不弱的权威,在社会上也是非常有地位的人,他的离奇死亡引来社会的关注,同时也迫使警方深入探查。 毕竟就算有人想自杀,也不会选择对自己如此残忍的方式。 警方怀疑这是一场有规划、有预谋的谋杀案。为此警察查了周锦云的水杯以及近两天他的所有行踪与他接触过的人。 水杯里的水经过化验,成功证明它的的确确是普通的饮用水,不含任何精神层次的毒素。而小区监控显示,周锦云近两天一直待在家里,未曾出过一次门,也无人去拜访他。 仿佛周锦云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精神病,才会对自己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然而据在校众多熟知他的师生所述,他一直身心健康,至少在旁人面前,从未表现出精神失常的一面。 于是周锦云的自杀案件变成了无人能解的谜题。 叶黎听完学生的讲述,胃里一阵一阵的翻滚,险些把今天的好心情以及好不容易大快朵颐的食物全都吐出来。 叶黎还记得周锦云这个名字。童遥说过,这个人想设计强暴她,还差点成功,但最后被突兀闯入的宛游龙阻止了。 那个人就是周锦云。 叶黎立刻想到,有动机并且有能力让周锦云如此离奇死亡的人只有两个,便是沈星暮与仇世。 正当叶黎摸出手机准备联系沈星暮时,又无意中听到一个大三女生的唾骂声。 她骂周锦云是披着人皮的畜生,并声称他的死只不过是朗朗乾坤下的报应。 叶黎上前询问这个女生,女生露出讥诮而厌恶的表情,却不做任何解释。 叶黎感觉女生并非无的放矢,像是知道许多关于周锦云的不为人知的罪行。他犹豫片刻之后,安静释放自己的“念”,暂时扰乱她的神志,使她主动说出实情。 据女生所述,周锦云虽然在校里校外口碑极好,受许多学生的拥护,但暗地里却是一个好色成性的魔鬼。他经常设局诱骗相貌姣好的女生,让她们稀里糊涂地失身于他,却又无处申诉。 如果只是如此,或许周锦云还罪不至死,毕竟他只贪色。在这个思想越发开放的时代,女生们也并不像古时女性那般,视自身贞洁如性命。一夜的狂乱,还不足以完全断绝她们的未来。 然而周锦云除了祸害懵懂女生,竟还有更加令人发指的罪行,便是贩卖学生。 在叶黎的“念”的干扰下,女生所说的每句话都绝对属实,至少在她的认知中,一定不是谎话。 所以她认为,从2015年春季起,到现在足足两年半时间里,北科大先后失踪的八名女生都与周锦云有关。 那八个女生存在至少三个共同点:其一是她们均长得清丽出尘,像一朵朵高洁不染尘埃的腊梅花;其二是她们均来自较为偏远贫苦的农村,没有任何背景或靠山;其三是她们虽在学习上超出其他同龄人一截,但在思想上却相当朴实单纯,属于初涉世俗,不谙世事的小牛犊。 这种长得漂亮,头脑比较单一,对外人不设防,而且本身家境不存在任何优势的女生,不正是某些封豕长蛇的算计对象吗? 女生无比肯定,周锦云既贪色也贪财,贫苦的女生身上当然没有足够的钱财供他贪,但美丽的女生本身就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定是周锦云设计将那八名女生贩卖到其他地方,强迫她们做智障儿、残疾人、老年人的老婆,从中谋取惊人暴利。 如此细数下来,周锦云的确是罪不可赦,早该千刀万剐、天打雷劈至死。 叶黎离开北科大时,便在回想余彤彤曾在电话里提及过的蛰城人口失踪事件。八月中旬,蛰城无端失踪了一批人,也正是那时候,叶黎在辞县通往蛰城的高速路上,发现了人贩子,并且认识了易冰雨。 似乎人口贩卖的问题,从古至今均未得到妥善的处理。这种问题也没人能处理得了,因为人性贪婪,并非每个人的理性都能战胜与生俱来的贪婪,一切的罪恶与伤害,也因这挥之不去的贪婪而起。 *** 鱼米之乡小区外的一家咖啡厅里,沈星暮与童遥相对而坐。沈星暮什么都不喝,童遥却点了她最喜欢的摩卡咖啡和草莓蛋糕。 童遥举止优雅地享受餐点之时,沈星暮便耐心地坐着,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待童遥吃完蛋糕,抽出纸巾擦拭嘴角的油渍时,沈星暮才淡淡说道:“吃太多蛋糕,会长胖。” 童遥抿嘴笑道:“但是太瘦了也不好,身子骨太弱,容易生病。” 她顿了顿,补充道:“像夏恬一样。” 沈星暮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她笑靥如花,自然而随和。 安静半晌之后,童遥问:“你生气了?” 沈星暮摇头道:“不生气。你没说错,我也认为夏恬太瘦,应该多吃甜食补充营养。” 童遥的眉梢轻轻一横,板着脸道:“算了,不说夏恬,每次一提到她,我就莫名火大。” 沈星暮问:“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出来吗?” 童遥点头道:“知道。你想问游龙和仇世的事情。” 沈星暮问:“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童遥道:“其实你早已猜到答案,为什么还要特意问我?” 沈星暮道:“仇世即将对宛游龙动手的时候,你大喊‘游龙,住手’,这句话其实不是对宛游龙说的,而是对仇世说的。你唤仇世‘游龙’,那么真正的宛游龙又是谁?或者说,他们都是宛游龙?” 童遥问:“你怎么知道我的那句话是对仇世说的?” 沈星暮道:“从仇世出现起,你就一直盯着他。” 童遥问:“就因为这个牵强的原因,你就笃定我在对仇世说话?” 沈星暮道:“一年半以前,莫名出现在你的提包里的追踪器;半个月前,试图监视我的那一股‘念’;宛游龙和仇世战斗时,分明遭受重击的人是仇世,但宛游龙也受了伤;肖浅裳曾误认为仇世就是宛游龙;以及仇世与宛游龙那一番较为含糊的对话。这种种迹象让我不得不怀疑,仇世和宛游龙本就是一个人。” 童遥道:“但你并不能证明我叫的‘游龙’就是仇世。” 沈星暮道:“仇世喜欢你,这一点无可否认。” 沈星暮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与仇世战斗时,在那不容丝毫大意的时间点,他却分心看向了童遥,并且像是情不自禁一般向她靠近,抬手抚她的脸。 仇世行事一向谨慎,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无异于找死的举动。 所以造成他如此失常的原因只可能是他喜欢她。 强大的男人常常因某个看似不起眼的女人而一败涂地,这种事例在现实中比比皆是,仇世也并非个例。 或许正是如此,反倒证明仇世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而已。 童遥沉默片刻,询问道:“你的意思是,因为他喜欢我,所以是我阻止了他对宛游龙出手?” 沈星暮沉声道:“那时候,只有你能阻止他。你的那句‘住手’,本就是对他说的。” 童遥偏过头,对着旁边的服务员招手,又叫了一份草莓蛋糕。 服务员将蛋糕端上餐桌,童遥便埋下头自顾自吃起来,期间连一句话也不说。 沈星暮非常耐心地等待着,待童遥再次吃完餐盘里的蛋糕,他便很贴心地抽出纸巾,递到她手里。 童遥一边擦拭嘴角的油渍,一边说道:“你的猜测是对的,仇世和宛游龙的确是同一个人。这就像细胞分裂。一个活细胞,在模板、能量、蛋白质等条件具备的情况下,便会分裂成两个细胞。人也一样,在达成某些必要条件的情况下,有可能分裂成两个人。” 沈星暮皱眉道:“身为物理讲师的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违背物理常识的话?” 童遥道:“在我认识你之后,许多物理常识都已变得不那么可靠了。”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童遥道:“简单的例子就是,原本太阳光照到人脸上,并不会折射出彩虹,但我看你的时候,经常能在你的脸上看到五彩缤纷的光。” 第四十章 兄弟 沈星暮安静地盯着童遥,只见她一身松散,眼里惺忪,不时捂住嘴打呵欠。似乎她又变回了以往的慵懒模样,对眼前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 沈星暮问:“还吃蛋糕吗?” 童遥摇头道:“蛋糕吃太多会闹肚子。” 沈星暮站起身招手唤服务员,准备买单。 童遥蹙眉道:“你急着走?” 沈星暮道:“我看你困了,不方便再打扰你。” 童遥莞尔道:“我的确有点困了,想回家午睡,只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我有必要问问你。” 沈星暮坐回原位,安静等童遥提问。 童遥道:“周锦云死了,死得非常离奇,也非常血腥。你知道这件事吗?” 沈星暮淡淡道:“周锦云在蛰城也算小有名气的人物,他的死在城内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这种几乎满城尽知的事情,我怎会不知道?” 童遥道:“能让周锦云死得那么诡异的人可不多,恰好你是其中一个。我想问,是你杀了他吗?” 沈星暮反问道:“我有杀他的动机吗?” 童遥张开嘴又要打呵欠,便抬手捂住脸,只露出那双懒洋洋的眸子。她就这样看了他好一会,忽地笑道:“幸好不是你。”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童遥道:“喜欢一个生性残忍的人,并不是愉快的事情。虽然我也不太相信是你下的手,但真的从你口中得到确认时,依旧不免庆幸。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方面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却又有些不快。毕竟我也曾怀揣侥幸心理,认为你有可能出手对付试图伤害我的人。现在看来,人的侥幸心果然是不可靠的。”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我好像又让你失望了。” 童遥站起身,招手唤来服务员,很自然地掏出钱买了单,便径直向外走。 她似乎准备回家午睡了。 沈星暮静坐片刻,在童遥即将走出店门时,忽然想到一个非常不好的可能,便快步跟出去,与她并肩而行。 童遥诧异道:“你担心我的一个人不安全,想送我回家?” 沈星暮道:“你替我买了单,我送你一程,好像并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童遥抿嘴笑道:“你找借口的本事一点也不强。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我是一个有能力自力更生的女人。你在店里什么东西也没吃,我只是替我自己的消费买单,你没必要特意送我。” 沈星暮沉着脸不说话。 童遥问:“你还想问我什么?” 沈星暮一针见血道:“我想知道你现在和仇世是什么关系。” 这的确是沈星暮最在意的问题,毕竟仇世已是极难对付的存在,如果童遥再和他联合起来,必将变得更加棘手。 童遥问:“你以为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沈星暮道:“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 童遥随口道:“我和他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而已。那天以后,我再没见过他,而且游龙好像也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没了消息。” 沈星暮问:“所以你并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也不关心他的事情?” 童遥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问:“关于周锦云的死,你怎么看?” 童遥道:“周锦云既然不是你杀的,那就肯定是他动的手。我并不为这种事情感激他,反而感到痛心。我教过的学生,无一不是安居乐业,遵纪守法。他却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杀了周锦云。” 沈星暮问:“莫非你认为周锦云不该死?” 童遥道:“我们国家有自己的法律,一个公民该不该死,不是我们说了算,而是国家法律说了算。哪怕周锦云真的该死,向他宣布死刑的也应该是法律,而非仇世。” 沈星暮问:“如果是我杀了周锦云,你还这么想吗?” 童遥怔住,好半晌说不出话。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童老师,无论你怎么看待这件事,都改变不了仇世是因你才杀掉周锦云的事实。我想说的是,仇世的可怕远超过你的想象,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尽量不要和他有所牵系。我和他是水火不容的仇敌,上一次我愿意放过他,原因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等到下一次,我不希望你再出现。” 两人说话这会,已经走到鱼米之乡小区的大门前。 沈星暮站在原地不动,童遥则埋着头向小区里走。 她刚进门,忽然又转过身,扬眉一笑,无比自信地说道:“星暮,你放心好了,除非你主动联系我,不然我绝对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沈星暮送走童遥,并没有急着回边郊的别墅,而是去了一趟沈氏集团。 自从沈星夜接管沈氏集团,集团内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许多功勋卓着、德高望重的元老高层都被他强制辞退,整个高层体系全部由他的心腹组成,而其中最为春风得意的自然是董皓。 董皓的眼光的确很好,兴许他很早就预见到沈星夜会在集团权柄的争夺中胜出,所以早在两年前便已铁了心替沈星夜效力。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为沈星暮鞍前马后奔波效力的高哲羽在集团里变得举步维艰,迟早会被排挤出去,而董皓还有数之不尽的锦绣前程,未来成为沈氏集团的股东,剑指檐牙,富甲一方也未必不可能。 沈星暮出现在集团大楼,便像极了人见人避的瘟神,除了高哲羽手下的少许干部会小声说一句“沈总好”,其余人均对他视而不见。 沈星暮直接去了董事长办公室。 现在董皓是副董,宽敞的办公室里也有他的一席之地。因沈星夜长期甩手集团内部的决策与事宜,董皓几乎成了整个集团的顶梁骨干。 隔着办公桌,沈星暮和董皓相对而坐。 兴许是董皓对沈星暮还怀有些许愧疚,所以他的态度很好,愿意亲自为沈星暮泡茶,并且还主动递烟过来。 沈星暮抿了一口茶,便直接问道:“沈星夜在哪里?” 董皓轻叹道:“沈董近期在忙碌集团改名的事情,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集团大楼了。” 沈星暮皱眉道:“集团改名?他准备把沈氏集团改成什么?” 董皓道:“赵氏集团。” 沈星暮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董皓道:“就在一月前,沈董便已拟定集团改名文件,股东大会上一致通过,现在只待国家工商行政那边的章印下来,沈氏集团便正式更名赵氏集团。”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又问道:“能给沈星夜打个电话吗?” 董皓做出为难之色。 沈星暮道:“你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亲自打给他。” 董皓照做。 沈星暮按照董皓说的电话打过去,响铃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电话终于接通。然而电话另一头的人并不是沈星夜,而是赵慧妤。 她在电话里甜声说道:“沈总,星夜现在正忙着呢,你有什么事情,直接和我说吧。” 沈星暮问:“沈星夜就在你旁边?” 赵慧妤甜笑道:“星夜并不在这里。” ——沈星夜的手机在你手上,他的人却不在? 沈星暮沉声道:“既然沈星夜就在你旁边,那我就直接说了。沈星夜,我从今天起正式退出沈氏集团,我的股份会通过转让书全部移交给你,但相对的,希望你能善待——” 沈星暮的话没说完,听筒里便传出“噗噗”的摩挲声响,尔后传出沈星夜的声音。他冷声道:“你说什么?你要把你的股份全都给我?哈哈哈……我的哥哥,你可别和我开这种玩笑,虽然我巴不得你早点滚去大街上当乞丐,但我只是想想,并没有付诸行动。” 沈星暮的神色稍稍一黯,小声道:“星夜,对不起。” 沈星夜惊声道:“啊!你刚才说什么?我的耳朵出问题了?” 沈星暮道:“作为哥哥,这么多年里,我竟从未设身处地想过你的感受,以致于你受了不少委屈、不少苦。在这一点上,我的确算不上合格的哥哥,你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听筒里传出沈星夜的大吼声,他拉着嗓子嚷嚷道:“慧妤,我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老是出现奇怪的幻听。要不我们放个半年假,去巴登巴登好好泡下温泉,或者买一艘游轮去特罗姆瑟看看极光?” 沈星暮知道沈星夜是故意的,大概就是想逼他赶紧挂掉电话。 沈星暮没挂电话,而是看向董皓,认真道:“董副,我和星夜有些私事要说,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在沈氏集团,董皓的地位早已不比沈星暮低,他完全可以不给沈星暮面子。但他迟疑片刻,依旧点了头,并且在出门时顺手将门带上。 沈星暮轻轻吸了一口气,耐心道:“星夜,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一下。” 沈星夜道:“慧妤,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出门好?要不要等宝宝生下来?” 沈星暮道:“我们的母亲并没有死。” 沈星夜和赵慧妤对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听筒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粗重的鼻息声。 沈星暮继续道:“‘天神’的祭司杜贞,就是我们的母亲杜茜。多年前的那一场火灾并没有夺走母亲的性命,她只是碍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迫不得已制造出自己已死的假象。” 沈星夜立刻大吼道:“你说什么!杜祭司就是我的母亲!?你少在老子面前信口胡诌,人死怎么可能复生!我知道了,你这王八蛋又在耍什么狗屁伎俩,想把老子才弄到手的沈氏集团又骗过去!” 沈星暮轻叹道:“杜贞在我们家的这些年,你应该早已发现,她的种种行为举止,都和我们的母亲一模一样。她们唯一不像的只有面容。你本是‘天神’的成员,不会不知道这世上还藏着许多令人敬畏的超自然力量。对神通广大的‘天神’而言,让一个人假死,再以另一张脸活过来,并不是特别苦难的事情。” 听筒里传出沈星夜沉重鼻息。他质问道:“你说杜贞就是我的母亲。那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我要当面询问她!” 沈星暮道:“我上次和她见面,在弭城的黄金乡,已是四个月前的事情。那时她说她要去参加一场大战,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沈星夜冷笑道:“杜贞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就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她还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 沈星暮涩声道:“我也是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 沈星夜大骂道:“胡说八道!” 沈星暮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老爷子很早以前就有意将沈氏集团交给你,哪怕是你和赵天相、柯爱明相互勾结的时候,他也深信着,最后你一定会站在他那边。因为你姓沈,不姓赵。” 沈星夜厉声道:“老子早就改姓了!现在老子就叫赵星夜!等不了几天,沈氏集团也会改成赵氏集团!” 沈星暮道:“姓氏可以改,但你和老爷子是父子,和我是手足兄弟的事实却改不了。无论你叫沈星夜还是叫赵星夜,你的骨子里也只有沈家的血。” 沈星夜沉默。 沈星暮咧嘴一笑,认真说道:“你知道你对我、对老爷子心怀怨怼,不愿见我。这没关系,无论见与不见,我们都是同母所生的同胞兄弟。母亲去参战之后,老爷子也随她而去,现在沈家只剩我们两个人。老爷子愿意把沈氏集团交给你,我便相信他的判断,相信你一定能将沈氏集团继续壮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沈氏集团的股份对我而言并无太大作用。我要把我的股份全都无条件转让给你,进一步巩固你在集团内的地位。我对沈氏集团别无牵挂,只希望你能善待高哲羽,他的能力很强,而且为人忠诚,如果你能和他推心置腹地聊一下,他也一定愿意尽全力辅佐你。” 沈星夜依旧沉默。 沈星暮道:“我找你要说的就这两件事,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我就挂了。” 沈星夜忽然道:“等等!” 沈星暮问:“你有疑问?” 沈星夜厉声道:“我没有任何疑问。但我还是必须告诉你,就算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也不会承认!” 沈星暮问:“承认什么?” 沈星夜猖獗大笑道:“你不是我哥哥,我也不是你弟弟。我决不承认我们是兄弟!” 第四十一章 勉励 两天后,沈星暮将自己的股份全部转让给了沈星夜,而讽刺的是,来签股份转让合同的人不是沈星夜,而是赵慧妤。 沈星夜果真不愿看到沈星暮。哪怕沈星暮放低姿态,并把自己最后的资产拱手相送于他,他也不屑一顾。 沈星暮并未表现出丝毫失望。 他知道,一块天然的玉石,如若出现裂缝,哪怕是倾尽世间所有能工巧匠,也不可能再将它恢复原状。人的感情也是这样,一旦出现无形的隔阂,便极难弥补。 沈星暮不期望沈星夜能心平气和地叫自己一声哥哥。两人明争暗斗多年,早已分不清谁对谁错,而今争斗休止,两人能成为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已属极为可贵之事。 沈星暮看到赵慧妤已经掩藏不住的大肚子,也看到她眼中的温柔与贤惠,便大致猜到,她已经走出父母被捕的阴影。 赵天相和柯爱明会有终身牢狱的结局,归根结底,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这件事与沈星夜并无太大关系。 而且沈星夜的的确确是深爱着赵慧妤。 人的真心往往是藏不住的。 纵然赵慧妤曾经也是心狠手辣的人,但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女人追求的,不应该是爱自己、疼自己的好男人吗? 所以赵慧妤变成了贤惠的妻子,不久后还会变成慈祥的母亲。 沈星暮意识到,无论沈星夜怎样看待他们的手足之情,他将成为孩子的大伯也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沈星暮有些失态地问出了与股份转让丝毫无关的事情。 他很是自然地问道:“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赵慧妤目中闪过诧异,片刻后轻轻抚着肚皮道:“还没想好,如果你心中有好的名字,可以和我说一下,我会和星夜好好商量的。” 沈星暮沉吟片刻,试探着询问道:“星夜说过,他知道是个男孩,你看沈励这个名字怎么样?” 他说这句话时,好像完全忘记了,沈星夜现在叫赵星夜。 赵慧妤问:“厉害的厉?” 沈星暮道:“是勉励的励。星夜从小便好像被孤立了一般,无论他做出怎样的成绩,都得不到丝毫夸赞,反而被人腹诽,戳脊梁骨。这是他的不幸,我不希望这种不幸再延续到孩子身上。所以无论以后孩子怎样调皮、怎样不听话,你们也别向他泼冷水,更别冷落他、孤立他,应该多向他讲励志的故事,多鼓励他。” 赵慧妤含笑道:“我会好好考虑这个名字的。” 赵慧妤要走,沈星暮便亲自送她,并且在她上车前,郑重叮嘱司机,好好开车,别摇摇晃晃地动了胎气。 这原本是很正常的关心之语,只不过在赵慧妤还是水灵灵的大姑娘时,他从未对她如此上心。 而今她已为妻为母。 送走赵慧妤之后,沈星暮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他现在要做的,便是不断摸索专研自己的“念”,一方面从“念”的超自然能力上寻找突破口,试图治好夏恬,另一方面则静候第四场善恶游戏的到来。 沈星暮在别墅里一等就是一个月,这期间,他的“念”变得越发纯熟,已经能靠自己的意念制造出短暂且较为稳固的空间次元,但他和沈临渊相比依旧是云泥之差。这种程度的“念”,当然不可能唤醒并治好夏恬。 自从章娴对夏恬出手失败之后,再没有出现任何企图抓走夏恬的人。 兴许是这栋别墅有沈星暮亲自镇守,使得那些怀揣未知目的的觊觎者无从下手。 叶黎回过辞县一趟,历时半个月,便又回来了,并且带来了一只猫,正是小橘。 据叶黎所述,徐小娟撒了谎,她并不能坚持十年。她的身体状况日渐虚弱,每况愈下,已经到了无法下床活动的糟糕境地。他急需找到万青虹,让万青虹治好徐小娟。 然而万青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高哲羽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将弭城巨鼎门内部的大多数信息都查了出来,却迟迟查不到万青虹的行踪。 对此,高哲羽感慨道:“一个有本事、又一心想藏匿自身的人,纵然旁人费尽心机也极难找到。” 高哲羽说的的确是对的,只不过事情和他想的又有所不同。 事实上,以高哲羽的本事,想要凭借极少的线索寻找一个人,也算不上困难之事。只不过万青虹懂得“念”,而且“念”的强度与造诣极高,高哲羽却是一个普通人。 他找不到万青虹,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沈星暮几番犹豫之后,决定亲自陪叶黎去一趟弭城。毕竟他们都拥有不弱的“念”,高哲羽做不到的事情,他们未必做不到。 当然,沈星暮不可能就这样丢下夏恬不管。他临行之前,对周泳航万千叮嘱,要求他一定看好夏恬,不能让任何人抢走她。 周泳航拍胸脯保证道:“沈总放心,哪怕我粉身碎骨,也绝对不让夏恬小姐受到丝毫威胁。” 沈星暮放心陪叶黎一同前往弭城,尝试找出万青虹的行迹。最后的结果却是,他们在巨鼎门闹了个天翻地覆,甚至用武力蛮横地绑走了双腿瘫痪的钱风竹,万青虹也未曾出现。 向腾曾说过,万青虹想利用钱风竹在巨鼎门的统治力,暗中控制整个巨鼎门。所以钱风竹是万青虹手中必不可少的傀儡。 沈星暮提议直接杀掉钱风竹,以此激怒万青虹,逼他出来一战。 叶黎原本是很善良的人,手上从未沾染过人命的罪孽,但这件事关系到徐小娟的性命,他似乎也变得铁石心肠,准备亲手杀掉钱风竹。 只可惜叶黎没能成功,在他对钱风竹打出致命一击之时,一个老人出现,抬手一拳便将他的攻势完全化解。 来人是向腾。 他笑眯眯地盯着叶黎,把手探进怀里,便掏出一只精致的药瓶,淡淡说道:“青虹没功夫和你们玩决斗游戏。你若担心那个小姑娘的死活,就把钱风竹放了,我手中的这瓶药,能确保她半年无恙。” 这时小橘忽地跳起来,“喵喵”直叫。 沈星暮没听懂小橘的话,叶黎却好像听懂了。 他顺手将钱风竹推给向腾,换来了一瓶药丸。 沈星暮对此怀有质疑,便提醒道:“向腾说的未必是真的。他有可能只是为了救下钱风竹而使出的权宜之计。他给你的药,未必能缓解徐小娟的症状。” 叶黎道:“你说的我也知道。向腾或许会对我说谎,但小橘一定不会。它告诉我,这瓶药的确能帮到小娟,暂时缓解燃眉之急。”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看向小橘,小橘却有些害怕他,“喵喵喵”地叫了急声,便躲到叶黎身后去。 药瓶里一共只有三粒黑乎乎的药丸。 沈星暮仔细检查过药丸,发现这药丸不是现实中的任何药物研制而成,而是用纯粹的“念”凝结成的晶体。 将抽象的“念”物质化,这无疑是极其高超的技巧,至少以沈星暮或叶黎现在的能力,绝对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叶黎要回辞县,把这三粒药丸交给徐小娟。沈星暮为防万一,便也跟了过去。 向腾果然没有撒谎。徐小娟吃下一粒药丸之后,上一刻还尽显苍白病态的脸,便肉眼可见地恢复血润之色,而且颓然无力的身体,也渐渐有了活力。 三粒药丸能确保徐小娟半年无恙,的确是暂时解决了一大麻烦。 沈星暮准备回蛰城边郊的别墅,他一刻不在夏恬身边,便一刻难得安宁。 叶黎打算留在云鱼镇多陪陪徐小娟,等到善恶游戏开始时再去蛰城找他。 沈星暮没有丝毫意见。但在他准备离开时,叶黎又忧心忡忡地说出了另一件事。 叶黎皱眉道:“近期蛰城发生了不少人口失踪案件。其中有大人,也有小孩。北科大的一个女生说周锦云曾是人模狗样的人贩子,偷偷拐卖了八名女生。” 沈星暮不解道:“你说这件事干什么?” 叶黎道:“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总感觉这一起起人口失踪案件,牵扯到一件弥天阴谋。” 沈星暮问:“有根由吗?” 叶黎把他上次去蛰城时,途中遇到易冰雨的事情说了一遍,并且说出自己的猜测。他认为蛰城的人口失踪案件,并不全是那群丧尽天良的人贩子所为,还有另外一股未知的势力,在暗中剥夺这个世界的生气与人力。 沈星暮思忖道:“就因为易冰雨告诉你,蛰城发洪水的那段时间,人贩子集团并没有行动,但蛰城依旧有不少人口失踪,所以你认为这起事件藏着大阴谋?” 叶黎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不以为意地笑道:“诚然,我也憎恨那些拆散无数个家庭的人贩子,但就目前而言,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问题。至于你所说的阴谋,完全是杯弓蛇影,子虚乌有。” 叶黎没再说话,只皱着眉不断沉思。 沈星暮回到蛰城,依旧是如以往一般,盘坐在夏恬的房间里,日复一日专研自己的“念”。 时令很快推移到了霜降。 这是深秋的最后一个节气,萧瑟的秋风逐渐夹带寒意,昼夜时长逐渐颠倒,温差越发显着。 一碧万顷的草原上,寒风萧萧,似乎结上了一层皎洁的霜。 在这个风声清寒的节气里,沈星暮接到了一个温暖的电话。 沈星暮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竟是夏秦,而且电话另一头的也人的的确确是夏秦。 这无疑证明夏秦在肖家还是非常自由的,至少还有手机,能够主动联系外界。 夏秦在电话里骂骂咧咧说道:“好妹夫,把电话凑到恬恬耳边,我今天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她。” 夏秦叫沈星暮“好妹夫”,这是很难得的事情,证明他的心情很好,的确有好事。 沈星暮没多问,只照着夏秦的话做,把手机放到夏恬耳边,却不忘点一下免提键。 夏秦哈哈大笑道:“恬恬,你要当姑姑了,开心吗?开心的话,你就要快点醒过来,好给你的侄子起名字!” ——夏恬要当姑姑了?什么意思? 沈星暮立刻询问道:“莫非钱漫欣有喜了?” 夏秦得意道:“不然呢?” 沈星暮问:“你去肖家的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肖元有对你做什么吗?” 夏秦道:“肖元也没对我们做什么,除了不让我和漫欣出门,其他什么都好。每天大鱼大肉伺候,偶尔还找几个能歌善舞的汉服姑娘来表演一段,倒是爽得很。只是我们老夫老妻每天闲在家里,能做的、最有趣的事情,当然是造人。” 沈星暮哑然失笑。 夏秦又道:“好妹夫,你之前和刘叔通过电话,他愿意全力协助你寻找第三朵善念之花。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恬恬,尽快让她好起来,千万别让她出什么闪失,不然老子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劈成肉酱然后丢去喂狗!” 沈星暮皱眉道:“刘叔愿意帮我?他现在忙着帮肖家对付唐静舒,能分出多少精力帮我?” 夏秦道:“这个你放心,枪神社最不缺的就是人手。区区一个唐静舒还难不倒刘叔。你若需要人,直接打电话和刘叔说就行了。”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又和夏秦闲谈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在寻找善念之花的事情上,刘俊愿意帮忙,算是一个好消息。只不过善恶游戏并非人多就有利,夏秦的好意似乎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 但沈星暮的心中依旧很开心。毕竟夏秦是夏恬的亲哥哥,他现在在肖家没有任何危险,反而过得很好,而且连孩子都有了,这无疑是件喜事。 沈星暮心感欣慰之时,另一个好消息又接踵而至。 沈星暮居然接到了沈星夜打来的电话。 沈星夜在电话里大骂道:“沈星暮,你是不是有病,忘了吃药!老子的儿子想起什么名字,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沈星暮安静听着,却不说话。 沈星夜语势汹汹吼道:“老子本来就准备给儿子起名赵励,你来多说一句,便好像我儿子的名字变成你起的了!你是不是想滚去大街当乞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成全你!” 沈星暮依旧不说话。 听筒里忽然传出赵慧妤的声音,她甜笑道:“星夜,你不要装了,想道谢就道谢吧,他是你哥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沈星夜忽然又大吼道:“老子道什么谢!沈星暮,你听好,老子打电话给你,就是想骂你,绝对不可能向你道谢!” 沈星暮微笑道:“孩子满月酒的时候记得叫我。” 沈星夜忽然又不骂了。 听筒里一阵安静,沈星暮只能听到他的平静鼻息。半晌过去,听筒里终于传出“嘟嘟嘟”的忙音。 第四十二章 锁链 11月下旬,小雪节气过后,北风卷起满地残花,带着刺骨的冷意,呼啸掠向未知的远处。 时间的车轮周而复始滚动,日历一页页翻转,这一年又到了尾声。 沈星暮依旧住在冷清的别墅里,与夏恬安静生活,相看不厌。 他二十出头时,年少轻狂,锋芒毕露,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望着最完美的高处,有着无穷的冲劲,不停步,不认输,也不知满足。 而今才过去不到十年,他的一切峥嵘与棱角都已消磨殆尽,学会了原地踱步,甚至回头看向身后,变得安静、知足。 他认为能在这样一间安静的房间里,与夏恬平静度日,已是无比满足的事情。 然而这种看似微渺的满足,却不能长久持续下去。 第四场死亡游戏开始了。沉寂在他体内的感知能力忽然变得活跃起来,他察觉到了第四个心灵纯白之人的存在。 那个人就在蛰城的北方边境,距离霓城边界只有一座大山。 沈星暮打电话联系了叶黎,并约定当天下午一起行动,在天黑以前抵达目的地。 叶黎在辞县,来蛰城与沈星暮汇合还需不短的一段时间。 而在这期间,沈星暮必须把夏恬安置好。 从章娴对夏恬出手起,便证明这栋别墅不再安全。虽然近两个月里没再出现觊觎夏恬的人,但沈星暮依旧不能放心地离去。 毕竟这段时间有他亲自守护夏恬,藏在暗处的心怀叵测者很可能是无从下手才不得已选择长久潜伏。 沈星暮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便是刘俊的渔场。 刘俊是一个强者,在沈星暮见过的人里面,他的强大至少能排进前三。 刘俊一直将夏秦视如己出,而夏恬是夏秦的亲妹妹,他应该不会拒绝帮忙。 如果刘俊答应保护夏恬,以他的强大,哪怕是安梦初或佟深眠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对夏恬构成威胁。 沈星暮为表达自己对刘俊的尊敬,没有打电话向他说这件事情,而是亲自去渔场找他。 浩瀚的渔场被分割成无数个清澈的鱼池,肥硕的大鱼在池子里不断翻动,溅起大片水花。 沈星暮穿过一个个鱼池,走到刘俊的住处,轻轻敲门,安静等待。 门里传出刘俊的声音。他淡淡说道:“星暮,进来坐吧。” 沈星暮来之前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刘俊却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 沈星暮推门而进,便看到装修豪华的客厅里,刘俊坐在轮椅上,正安静吸着雪茄烟。 沈星暮还记得,上次见刘俊时,他的精神状况还非常好,显得非常有活力,老当益壮。这才过去两个月,他便衰老了很多,脸上的褶皱越来越明显,干枯的发丝里夹杂不少银白,老态龙钟,令人心疼。 沈星暮走近,对着刘俊弯腰一拜,关怀道:“刘叔,现在夏秦不在,没人照顾你,你应该多休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刘俊吐出大口烟雾,慈祥地摇头道:“无论怎样强大的人,也抵抗不了岁月的侵蚀,这是亘古以来的常理。我能感觉到,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希望在我油尽灯枯之前,能把最后一件事情做好。” 沈星暮问:“刘叔,你说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指什么?” 刘俊露出温和的笑,安静吸烟,却不回复。 沈星暮静等片刻,不再多问,而是说明自己的来意,希望刘俊能保护夏恬一段时间。 刘俊却非常遗憾地摇头道:“星暮,若在以往,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帮忙看好夏恬那丫头,只可惜现在不行,我帮不了你,你只能另想办法。” 沈星暮问:“为什么?” 刘俊轻叹道:“我上次和你说过,力量并不能代表一切,强大的人也有受人掣肘的时候。现在的我,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想方设法把小夏送去肖家。我已经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帮你这个忙了,或者说,夏恬在我这里,反而比留在她的别墅里还要危险得多。” 沈星暮心头一沉,如果没办法妥善安置夏恬,他便无法安心攻克善恶游戏。 刘俊继续道:“我知道你迟早会为这件事来找我,夏恬是小夏的妹妹,我也不忍置她不顾。” 他说话时,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宣纸,纸上画有繁复错杂的血色符文。 沈星暮能感觉到,这张宣纸上的符文具备极其强大的力量,是一道高深莫测的血咒。 沈星暮立刻询问道:“刘叔,你这是干什么?” 刘俊道:“我把这道血咒送给你,你把它藏在小夏的枕头下,它可以保护她一段时间。” 沈星暮接过宣纸,便立刻遭受莫大冲击,受了伤,吐了血。 刘俊伸手扼住沈星暮的手腕,血咒的力量便如潮水般消退。 刘俊道:“这张血符会无差别攻击夏恬以外的任何人,如果以你的能力也承受不住它的攻击,那么只有比你更强的人才可能对夏恬构成威胁。” 沈星暮问:“这道血咒能持续多长时间?” 刘俊道:“持续到它的‘念’消耗殆尽为止。” 沈星暮对着刘俊再次弯腰一拜,郑重道谢。 沈星暮回到别墅时,已是正午时分。 叶黎还没到,他便请周泳航来测试刘俊的血咒的力量。 他照刘俊说的,将宣纸藏在夏恬的枕头下面,然后叫周泳航去接近夏恬。 周泳航在即将触碰到夏恬之时,忽地喷血倒飞,整张脸变得苍白无色,已然受到重创。 刘俊说的是真的,连沈星暮也无法抵抗血咒的力量,比他更弱的周泳航只会伤得更重。 沈星暮叫周泳航出去休息,自己则守在房间里安静凝视夏恬。 下午两点,叶黎只身一人来了,没带小橘。 两人心照不宣,只相对点头,便一起行动起来。 沈星暮在临走之前叮嘱周泳航。他叫周泳航每天都打个电话报平安,如果有突发事件,必须第一时间联系他。 周泳航拍胸脯点头。 沈星暮不再是沈氏集团的总经理,除了以前购买的房屋等不动产,几乎没有多余的财产用以奢华消费。 他不再请叶黎当自己的司机,怕给不出高价的工资。 于是沈星暮开车,叶黎坐副驾驶座。 陆县坐落在蛰城北方边境,是一个人力、物力、与经济都尤为落后的县。近几年的蛰城gdp统计中,陆县一直是整个蛰城垫底的存在。 这里很穷,穷到连住在县城最繁华的路段的人,也鲜少有人家买的上私家小车。 而陆县再向北,便是更为偏远、贫穷的卢华镇。 全镇总人口在一万上下,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而剩下的另一半,是青涩稚嫩的少年与为生活整日奔波的中年男女。 在卢华镇有一个不可逆的现象,便是少年学有所成,弱冠之年,正值芳华,决不留在这样贫困的镇子,而是背上厚重行囊,远赴他乡,为辉煌的未来不懈奋斗。 曾经的少年或许在外地有了成就,便在外安家立命,有孝心的少年会把曾经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父母接去大城市里过好日子,而某些不孝子则是仿佛忘了自己还有父母,自己在外一掷千金,家乡父母却捉襟见肘,清贫度日。 至于外出打拼,最终一事无成的少年,在年龄逐渐上涨,各种压力接踵而至的现实下妥协,失去了昔日的锋芒,最终回到了卢华镇,从事各种底层行业,不好不坏地消磨时间。 这个世界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贫穷的地方总是留不住人。 所以在卢华镇,几乎没有二十岁到三十岁这个年龄段的人。 沈星暮和叶黎这种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男人,在大城市里蚁聚蜂屯,在卢华镇却罕见至极。 而卢华镇还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地。 卢华镇再向北,还有一个更为贫穷的村庄,名叫北风村。 在古代汉语中,北风常常是指冬风。冬天的风,冷冽刺骨,给人的印象只有冰冷。 北风村的居民只有不到二十户,每一户都住着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靠务农为生,每年的温饱,都得依靠天公作美。 在这一点上,北风村和徐小娟的故乡溪隐村相差不多。 它们同样穷,同样都是以务农为生的老人组成,但又存在最本质的区别。溪隐村的穷能被人记住,外出打拼的年轻人,无论是否堆金积玉,最终都会回到村庄,回报父母的恩情;而北风村的穷,却早已被人遗忘,从这里走出去的年轻人,常年杳无音信,不知富贵还是贫穷,甚至不知是死是活。 或者说,不同的不是村庄,而是人。 在北风村,如果某一年闹了旱灾或洪灾,庄家全被恶劣的自然环境摧毁,他们便只能在北风村里喝北风。 所以北风村里时常有老人饿死的传闻。 从卢华镇到北风村只有狭小的山路,车辆无法通行,他们便把车子停在镇上,选择跑步前往北风村。 在这个繁华南北,佳期西东,整个世界宛如地上天宫的美好时代,北风村的穷苦却尤为真切地映入两人的眼帘。 这个被遗忘的村子透着无穷无尽的死气,似乎现在还在村里的老人,便是这个村子最后的生气。等到他们全都魂归尘土的那一刻,这个存在便将永远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沈星暮和叶黎要找的心灵纯白之人并不在这个穷到无法入眼的村子里。 叶黎指向村后的大山,尤为凝重地说道:“那个人在山上。” 村后的山上居然还有人住? 北风村已贫困至此,那么村后的大山上,又将贫困到何种程度? 叶黎急着上山,想尽快找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 沈星暮在思忖之后,伸手将他制止。 沈星暮道:“如果那个人住在山上,我们有必要在提前查一下这座山的信息,还必须买好足够的食物与淡水。” 叶黎表示赞成。 北风村里没有商铺或便利店,他们要买东西得走十几里山路到镇子里。 两人分头行动,叶黎留在北风村打探消息,沈星暮则去镇上买东西。 卢华镇也很贫穷,破破烂烂的街道上,罕见装修整洁的民房,唯一的一家小卖部,也只贩卖烟酒以及小零食,没有可供长期储备的罐头食物。 奇怪的是,在这不见朝气的卢华镇,门可罗雀的小卖部里,竟有一个目测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坐在柜台前翘首看天。 她的眼睛很漂亮,目光显得尤为窅远,像是望着山那畔的某个人。 她看到沈星暮,眸子忽然一亮,旋即甜笑道:“帅哥,需要买什么?” 沈星暮在店里走动一圈,实在没找到有用的东西,便摇头道:“我就随便看看。” 女孩道:“帅哥,你是从外地来的吗?” 沈星暮道:“是的。” 女孩道:“在我们镇上,各种商品都稀缺不已,如果你要买贵重的东西,还得去县城里。” 沈星暮点头道:“我知道了。” 沈星暮要走,女孩忽然问道:“帅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沈星暮皱眉道:“你想问什么?” 女孩甜笑道:“你来我们镇上,是为了处理那个东西吗?” 沈星暮不解道:“那个东西是指什么?” 女孩盯着沈星暮看了片刻,漂亮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抹失望之色,摇头道:“没什么,是我想多了。” 她说话时,柜台下面有“叮叮咚咚”的金属撞击声。 沈星暮感到惊讶,便又走到柜台前,踮起脚向下看了一眼,只见女孩的脚腕上套着一只铮亮的铁环,铁环缀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连在墙角的另一个铁环上,铁环死死嵌进地面。 相貌如此可人的女孩子,居然被人这样锁着? 沈星暮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孩故意找他搭话,不是因为他年轻英俊,而是从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微渺的希望。 沈星暮正要询问她脚下的锁链是怎么回事,她却猛地把手探进衣袖里,抓出某个东西,不由分说地向沈星暮的手里塞。 沈星暮看到她的眼中满是祈求之色,便默不作声捏住她给的东西。 与此同时,店子最里面的门里传出男人的声音,他非常凶厉地大吼道:“琦琦,你在和谁说话!” 女生的神色立刻变得惊慌,她伸出手,使劲把沈星暮向外推,同时笑着应道:“有顾客进店,我们这里没有他要的东西,我就和他聊了几句。” 第四十三章 大山 沈星暮走出便利店,摊开手心细看,便看到一张粗糙的小纸条。纸条上有土色的字,字体歪歪斜斜的,有的笔画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很是难看。纸条上的内容是:我叫温馨,是蛰城市区的人,在十年前被人贩子拐卖到这个镇子。外来的好心人,请你发发善心,去蛰城市区的黑岩小区,找一个名叫温强的人,他是我的父亲,一定会想办法救我的。 沈星暮能闻到纸条上的异味,像是久置沾染上的灰尘气味,其中还夹杂非常明显的汗水味道。 沈星暮看到纸条上的土色字迹,便很快联想到了血,这字迹的颜色,的确像是干涸褪色后的血。 很显然,温馨被店老板监视得很严,不仅被锁链锁住了脚,平日里也接触不到能传递文字信息的笔墨,甚至都不太敢和来店里买东西的顾客交谈。 所以这张纸条是温馨用自己的血写的,而且求救纸条已经写好很长一段时间,不然纸条不会如此褶皱粗糙,也不会有灰尘与汗水的味道。 沈星暮想到这张纸条是温馨从衣袖里使劲掏出来的,便立刻明白过来,这张纸条对她意义非凡,在寻找到可以托付命运的人之前,她不能让店老板发现这张纸条。所以她把这张纸条藏在最隐蔽的位子,也就是她的腋下。 沈星暮盯着纸条沉思片刻,把手探进衣服口袋,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烟的同时,也将纸条烧掉。 沈星暮和夏恬结婚之后,抽烟的量明显减少了很多,尤其是在夏恬面前,他甚至不太敢吸烟。 时间久了,他便渐渐遗忘了香烟的味道。 而今他偶尔吸一支烟,便感觉喉咙干涩、刺痛,肺里更是一阵阵的抵触。 沈星暮一边吸烟一边思考是否拯救温馨的问题。 他在犹豫再三之后,决定暂时放下这件事。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温馨的第一个求助对象,在这之前,她一定还向其他人求助过。 然而她被拐卖到这里十年之久,她的父亲却一直没来救她,这一点便显得尤为奇怪。 兴许温馨的幻想就如同蜷缩在墙角做梦的少年凡卡,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希望。 沈星暮回想起前段时间叶黎忧心忡忡提及起的关于蛰城人口拐卖的案件,那时他不以为意,并不上心,而现在第四场善恶游戏才开始,他便接触到了人口拐卖案件。 似乎叶黎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这其中有可能藏着莫大的阴谋。 沈星暮记下了黑岩小区与温强的名字,决定在善恶游戏结束之后,直接使用武力,强行解救温馨,再把她送回她父亲身边——如果她的父亲还住在黑岩小区的话。 只不过在这之前,善恶游戏仍在进行,他便没必要节外生枝,徒增麻烦。 毕竟温馨在卢华镇好端端地生活了十年,应该是不在乎再多委屈一两个月。 沈星暮驾车去了陆县,找到较大的超市,购买了一个旅行包,再把买好的罐头、香烟、矿泉水全都装进包里。 沈星暮在驾车前往北风村前,忽然觉得车子在偏远的山区的作用并不大,很多时候不如双腿有用,索性找了一个地下停车场,直接把车子停了进去。 沈星暮选择跑步前往北风村。 事实证明,现在的他的确不需要小车之类的代步工具。 他从陆县一路奔跑至北风村,路程超过四十里,用时却不到半个小时,而且他本人也不觉得太过疲惫,只是额上出了些许汗水而已。 沈星暮找到叶黎时,红艳的阳光斜斜照在山头,已是夕阳时分。 沈星暮没对叶黎说温馨的事情,只问他消息打探得怎样。 叶黎抬手指向村后的大山,皱眉道:“我一连问过七个北风村的居民,问到了关于这座山的较为详细的信息。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村里还有精壮的年轻人。他们经常上山伐木、采药、打猎,给村里带了不少物资与财富,使得村民们丰衣足食,所以村民很感激它,给它起名为有福山。后来国家变强大了,年轻人们有了更多的选择,也都一一离开村子。因数十年无人打猎,有福山上的狼群逐渐繁衍起来,几乎霸占了整座大山。偶有时候,狼群还会成群结队冲进村子,弄得个天翻地覆,鸡飞狗跳。所以老人们现在都叫它多狼山。” 沈星暮抬起手,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指责道:“我们一起经历了三场善恶游戏,其中还包括好几场凶险的死亡游戏,你的办事效率还如此低下吗?我们现在应该查询的不是这座山的历史,而是这座山上的人。” 叶黎微笑道:“信息总得一条一条地说,你先听我说完。” 沈星暮板着脸点头。 叶黎道:“村里的老人都很害怕这座山,因为满山都是狼。他们很钦佩一个绰号叫斧子的中年人,因为这个人胆子很大,敢在山上伐木、盖房子、安家。斧子的确像一把锋利的斧子,非但不把漫山遍野的狼放在眼里,甚至把狼当做食物,他总能随手一个手刀便将凶神恶煞的狼拍死在地上。偶有时候,斧子还会送些猎物给村里的老人。老人们拿了斧子的猎物,就必须答应帮他盯着他儿子,也就是小斧子。如果小斧子下山来了北风村,老人们必须联合起来制服他。据说小斧子是一个非常调皮的小孩,经常不知天高地厚地满山跑,甚至多次试图离开北风村,但都没能成功。” 沈星暮听到斧子这个绰号,脑中闪过一抹熟悉之感。他隐隐记得,自己曾经似乎听到过这个绰号。 转念间,他又想到在黑道里行走的那群人,大多都有一个凶厉的绰号,刀子、斧子、老虎、狮子等等等等绰号,本就是非常常见的。 他并未将斧子这个绰号放心上,而是问:“所以现在山上只住着斧子和小斧子两个人?” 叶黎道:“据村民们所述,的确是这个样子。” 沈星暮问:“斧子和小斧子在山上住了多久了?” 叶黎道:“几个村民的说法不一,有人说二十年,有人说十五年,也有人说十年。我觉得他们都老了,记忆变得模糊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们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一件事,便是斧子父子二人在这座山上至少住了十年。”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有问斧子和小斧子的真名吗?” 叶黎摇头道:“我问过,但村民们都不知道。” 沈星暮问:“斧子多久下山一次?” 叶黎道:“我没问。” 沈星暮又问:“斧子为什么不让让小斧子下山?” 叶黎苦笑道:“我也没问。” 沈星暮问:“那你还问过什么?” 叶黎道:“我还问过他们,有没有人贩子来过村子或上过山。” 沈星暮的双目微微一收,沉声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叶黎道:“我比较相信我的直觉,从我遇到易冰雨起,就总觉得蛰城的人口失踪事件里藏着什么阴谋。我问这个问题,就是想尝试把善恶游戏和人口拐卖案件联系起来。” 沈星暮问:“村民们怎么回答的?” 叶黎的神色变得凝重,冷声道:“村民们都说,村里没有人贩子,但距村子不算太远的卢华镇上,却藏着一窝人贩子。” 沈星暮立刻意识到,温馨尤为含糊地提及的的“那个东西”,指的很可能是卢华镇的人贩子窝点。 沈星暮沉吟片刻,皱眉看向叶黎,问:“饿了吗?” 叶黎不解道:“忽然问这个问题干什么?你饿了?” 沈星暮道:“你饿了的话,可以先拆两个罐头吃,吃饱了我们就上山。” 叶黎笑道:“我现在还不饿,也不太想吃罐头。既然斧子可以在山上捕狼,我们当然也可以。其实我很少吃野味,这次善恶游戏的地点在深山里,正好可以好好尝尝野味。” 沈星暮点头道:“那我们走吧。” 多狼山无疑是一座大山,只不过这座大山并没有连接其他山脉,山势也并不陡峭。 它立在这样偏远的地域,到了傍晚时分,若有人在远处观望,或会感觉它并不像山,而像一个高高堆起的坟包。 多狼山本无路,好在斧子父子居住在山上,偶会上下山,踩出了一条勉强可见的小路。 若非如此,两人用一整晚时间也未必能找到斧子父子的住处。 时令已推移到冬季的第二个节气,哪怕是在南方城市,夜晚的气温也变得极低,而海拔较高的山上,气温已低至冰点。 大山上的大部分植被已经凋零,许多乔木都只剩干枯的树枝,但除了松柏,仍有不少不知名的树木四季常青。 大山上仍有一分绿油油的生机。 一轮幽冷的上弦月皎皎升起,四周群星萦绕。于是起雾了,星月之光映着薄雾,变成了皎白的光色。 月光,雾色,像蒙着面纱都妙龄舞女,婀娜多姿,迷人美丽。 低温环境中,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大部分动物与虫类都已冬眠,深山里还在活动的生物并不多。 夜晚的狼嚎尤为绵长凄厉,而沈星暮和叶黎的跑动中,不时惊奇大树上栖息的斑鸠与喜鹊。 人声,鸟鸣,狼嚎,简易的声谱,在幽深的大山里,却好像格外清明动听,仿佛山的另一头有姑娘亭亭玉立,正起弦轻奏。 正是在这奇异的交响乐中,沈星暮和叶黎同时止步。 他们并不是因大自然的奇妙音律而陶醉。 在越发昏暗的视线中,两人都看清了眼前的血腥画面。 一只白绒绒的野兔在地面蹦跳着,飞速逃窜,而它身后的饿狼奔跑得更快。 短短不到三秒钟,饿狼咬住了兔子,霎时血光弥漫。 不喜叫的野兔在临近死亡之时,也会发出“咕咕咕”的叫声。 那轻微的叫声,像极了沙漠中绝望旅人的呼救声。 凄厉,悲伤,哀婉。 原来动物的叫声也是有感情的啊? 在沈星暮和叶黎的注视中,兔子的叫声越发绵长,越来越有力,直到声线强到某个峰值,终于渐渐减弱,最后溃散在一片血光之中。 沈星暮安静看着狼嘴里鲜血淋漓的兔子,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还没来得及感慨,叶黎便先一步笑道:“原本还想着到哪里去弄只狼来吃,却没想到它自己送上门来了。” 叶黎准备动手,沈星暮却手臂一横,将他拦住。 叶黎问:“怎么了?” 沈星暮道:“有大家伙要来了,我们好好看一会。” 叶黎闭眼片刻,惊呼道:“老虎!” 沈星暮道:“兔子吃草,狼吃兔子,老虎吃狼,这就是食物链。” 沈星暮话落的同时,旁边的林子里忽然冲出一只庞然大物。 全身布满花纹的猛虎嘶吼着一跃而起,巨大的爪子对着狼脖子一按,上一刻还茹毛饮血的饿狼,这一刻却变成了老虎的盘中餐。 狼的嘴里发出“呜嗷”的叫声,声音绵长而凄厉,宛如巫峡里的袁鸣。 仿佛这个世界的规则一直是有迹可循,捕猎弱小动物的狼,也是更为强大的动物的捕猎对象。 或许当狼对兔子张开血盆大口之时,老虎的巨爪也已触到它的脖子。 这个牵强的规则,在人类的社会是否适用?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凶相毕露、无情剥夺之时,会否意味着前者也终将被更为凶狠的人制裁? 北风村的居民都说多狼山已经被狼群主宰,因为狼的繁衍数量最多,哪怕是老虎、狮子也无法与数量惊人的狼群作对。 然而落单的狼,依旧是老虎的狩猎对象。 沈星暮看完了老虎啃食狼的整个过程。 兴许是这只狼比较肥,老虎已经吃饱了,居然对活生生的两个人视而不见。 它张开血盆大口咆哮一声,便侧过身,尾巴一甩,冲进林子里不见踪影。 叶黎沉默片刻,感慨道:“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这个规则果然只在大山里展现得最为显着。只可惜我瞧上的狼变成了老虎的腹中物。” 沈星暮道:“狼比兔子强,老虎比狼强,而你比老虎更强。狼吃兔子,老虎吃狼,你为什么不能吃老虎?” 叶黎笑着摇头,却不说话。 沈星暮看着满地的血迹以及兔子和狼狈啃食后留下的肉渣与碎骨,皱眉道:“叶黎,你认为人类在大山的食物链中,处于什么位置?” 叶黎思忖片刻,回答道:“若论蛮力,人类肯定比不上老虎、狮子、大熊。但人类毕竟是高等智慧生物,懂得制造陷阱、使用工具。我认为纵然是在大山里,人类也是食物链最顶端的存在。” 第四十四章 磨刀 叶黎的回答相当严谨,几乎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但沈星暮并不赞同他的观点。 在沈星暮看来,如果把现代的人类置于冰冷的丛林中,哪怕人类的智慧凌驾在其他所有生物之上,也极难登上食物链的顶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与思考方式,而几乎所有人都存在一个共同点,便是以自己为绝对的中心看待身边的人或事。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人类的智慧更可能将与生俱来的自私发挥到极致。换句话说,在冰冷的森林里,人类并不能快速地团结起来,反而会为了自身的安全与利益,不断将同类推向火坑。 个体的力量总归不如团体的力量,而分散的人类,便极可能成为猛兽的盘中餐。 沈星暮认为,现在他和叶黎还能压制仇世的主要原因,便是他们以二敌一。 当某一天,他们各自的信念发生冲突,最终不欢而散,甚至于反目成仇时,他们便不再是仇世的对手。 ——那一天会来吗?那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沈星暮安静盯着眼前的血泊,便在心中不断质问自己。 两人在原地静默片刻,再一次心照不宣,同时向前奔跑飞掠。 多狼山虽不陡,却很高。 两人的奔跑速度已经不亚于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的汽车,却依旧用了近一个小时时间,才越过半山腰。 随着两人深入大山,四周的灌乔木逐渐变得葱郁,雾气越来越浓,星月之光也越发晦暗。 他们的视线变得模糊,只能在漆黑的光线里看到影影绰绰的树影。 周遭不断响起绵长的狼嚎声,它们的声音忽近忽远,似乎这整片区域都是狼群的领地。 沈星暮释放自己的“念”,利用“念”捕捉周围狼群的位子与数量。 他惊讶发现,在以他们为中心,方圆两百米的范围内,居然有三支狼群队伍。其中最少的狼群也有七只狼,而多的狼群则有十五只。 看来北风村里的老人们都没撒谎,多狼山的确有很多狼,这整座山都变成了狼群的天下。 毕竟狼有着很强的领地概念,一支狼群队伍便会占据很大一片区域,几乎没有多支狼群队伍共享一片区域的可能。 而这种情况能够出现,便证明这座山已不够容纳数量惊人的狼。 沈星暮和叶黎都不是普通人,哪怕是一百只、一千只狼同时铺向他们,他们也能从容应付并且全身而退。 然而居住在这座山上的斧子和小斧子都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他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这浩瀚的狼窝里生存十年以上的时间? 沈星暮对山上的这对父子越发好奇,脚下速度随之加快。 他向前奔跑了数分钟,模糊的小路变得越发宽敞清晰,小路右侧有轻快的泉流声响,小路的正前方则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 动物当然不懂得生火,所以这团篝火是人为点燃的。 隔着上百米远,繁复交错的树枝藤蔓与浓重的雾气已足以隔断正常人的视线,沈星暮却依旧能看清,篝火前映出了一个漆黑的人形剪影。 毫无疑问,那个人不是斧子就是小斧子。 沈星暮忽然停下脚步,远远地盯着那个人影,叶黎却还在向前奔跑。 他刚和沈星暮错身,脚下便猛地踩空,身体斜斜下坠。 他的身手很不错,凭借身体的强劲韧性以及“念”的辅助,整个人完全坠入深坑之前抬腿对着坑壁发力一蹬,便翻身弹回地面。 沈星暮向前走两步,俯身看,便瞧见这是一个直径两米、深三米的陷阱。 陷阱底部布满倒立的尖木,猎物一旦坠入陷阱,极可能在短时间内丧命。 这个陷阱显然是斧子父子为了抓捕狼或者其他猛兽特意挖出来的。 叶黎抬手擦了擦刚惊出的冷汗,皱眉道:“还好我的反应够快,不然还真有可能被扎成马蜂窝。” 沈星暮淡淡说道:“只要这些尖木没有直接扎死你,你就死不了。” 叶黎问:“你是不是提前察觉到这里有陷阱,才忽然停下脚步?” 沈星暮摇头道:“如果我有察觉到陷阱的存在,会提前制止你。” 叶黎疑惑道:“那你为什么停下来?” 沈星暮抬手指向前方的篝火,沉声道:“我感觉到了杀气。” 叶黎定睛看向前方,好半晌之后才询问道:“你的意思是,火堆前的那个人有杀气?”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叶黎问:“我怎么感知不到?” 沈星暮道:“‘念’并不是万能的。有的东西,‘念’感知不到,但眼睛能看到。” 叶黎又盯着前方的篝火看了一会,不解道:“你看出了什么?” 沈星暮道:“我看到火堆前的人影在打磨短刀之类的利器。” 叶黎问:“就因为那个人在磨刀,你就认为他身上有杀气?” 沈星暮道:“是的。” 叶黎哑然道:“斧子父子住在这狼群弥补的深山里,当然有必要磨好自己的刀。毕竟狼群袭击时,可不会给他们准备武器的时间。我不认为那人磨刀有什么问题。” 沈星暮淡淡说道:“如果只是普通的磨刀,磨刀人的动作应该很快、很利索,最多一两分钟,就能把刀口的锈迹与杂质磨干净。火堆前的那人,磨刀速度太慢,动作显得尤为艰涩,明显是每一下都磨得十分认真且用力。” 叶黎道:“或许他只是做事比较认真而已。” 沈星暮道:“但他磨刀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让我不得不怀疑,他磨刀不是为了对付深山里的凶兽,而是为了杀人。” 叶黎沉默。 沈星暮道:“无论那个人是斧子还是小斧子,他们都是善恶游戏的重要角色,我们的‘念’对他起不到任何作用。” 叶黎问:“为什么特意说这件事?” 沈星暮道:“我们从现在开始,小心行动,不要让那人察觉到我们的存在。” 叶黎像是懂了,皱着眉轻轻点头。 两人再次前进,只不过这次变成了步行,每一步着地都不带出声响。、 他们这么走的好处很快便体现出来了,在这附近的陷阱远远不止一个。他们前进了不过十数米,便已先后踩到三个陷阱,只不过他们的脚步非常轻,在察觉到地面出现松动时,便立刻收脚,避开陷阱的同时也不破坏陷阱。 一百米的距离,两人用了接近五分钟时间,才拉近八十米。 二十米,在夜晚的深山里,已是一道天然的视觉屏障。 篝火前的人绝对无法用肉眼察觉到沈星暮和叶黎的存在,但他们却能利用“念”的辅助,看清篝火前的人。 红艳的火堆前蹲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的面容尤为平庸,但眼睛尤为冷毅,早已褪去这个年龄段的天真与稚嫩。 这个少年无疑是小斧子。 他身着打了补丁的兽皮衫子,衫角挂着一个奇怪的小坠子,不像动物的獠牙或骨头,反倒像一只袖珍的风铃。 深山里当然不会有风铃,所以这个风铃状的饰品,一定是小斧子从外面的世界带进来的。 他蹲坐在地上,一手捏着弯弯的小镰刀,另一手则抓着一块硬度较高的石头。 刀刃在石头上缓缓磨动,断断续续地发出“吱吱吱”的摩挲声,低沉而悠远。 而小斧子的脸也变得越发沉凝、幽深,宛如一张带着戾气、逐渐扭曲的人皮面具。 到此时,沈星暮终于完全肯定,小斧子磨刀的确是准备杀人,因为只有要杀人的人,才会有这么深沉的磨刀动作。 北风村里的老人都说山上只有斧子父子两个人,现在小斧子杀机毕露,那么他要杀的对象,只可能是斧子。 可是斧子和小斧子不是父子吗? 父子亲情,无疑是世上最难割舍的感情之一。这对父子之间,到底存在怎样尖锐的矛盾,才能致使小斧子对斧子生出杀心? 沈星暮思考这会,叶黎忽然压低声线说道:“就是他。” 沈星暮询问道:“什么是他?” 叶黎道:“小斧子就是我们要找的心灵纯白之人。”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这种事情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因为我不相信我们要找的心灵纯白之人,会是一个被世俗冲刷四十年之久还能出淤泥而不染的中年人。” 叶黎则是满目凝重地说道:“小斧子和我们之前遇到的陶鸿、徐旺、元成辑都不一样。” 沈星暮淡淡说道:“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当然不会一样。” 叶黎急声解释道:“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以前我面对陶鸿、徐旺、元成辑时,感觉不到丝毫恶意。因为他们的心灵本就是纯白无垢的。但小斧子给我的感觉非常阴翳,我甚至不怀疑,如果我走到他面前,他便会毫不犹豫提起镰刀割我的脖子。” 沈星暮闻言变得郑重,当即闭上眼,在睁开眼时便已开启那双洞察邪恶的紫瞳。 他的紫色眼瞳里,的确映出了丝丝缕缕的氤氲黑雾,那是类似恶念之花的邪恶气息。 ——怎么会这样?如果游戏还没开始,小斧子心里便已埋下罪恶的种子,那这场善恶游戏对我们就太不公平了。 沈星暮沉思这会,却发现小斧子体表流淌的邪恶气息无端溃散。 沈星暮定睛看去,只见小斧子已经磨完镰刀,正对着熊熊跳跃的篝火,咧嘴而笑。 他的笑容非常温和,带有些许美好的憧憬,宛如念想心爱女孩的痴情小男孩。 也在这时,叶黎惊讶道:“小斧子的体表冒着氤氲白光,是善念之花的光华。” 沈星暮看向叶黎,便见他已张开一双深蓝的眼瞳。 叶黎的话音刚落,又尤为不解地嘀咕道:“白光怎么忽然又消退了?” 这时小斧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他抬起手,用指尖轻触镰刀的刀口,似在试探镰刀的锋利程度。 他抚过刀口,便蓦然起身,偏过头看向身后的某处。 沈星暮看清小斧子的全貌,发现虽然他的面容稍显平庸,但他的身子很高,超过了一米八,身材匀称,没有赘肉,而且裸露在空气里的手肘与小腿肌肉都显得尤为强韧,明显富有弹性并充满力量。 就如同男性欣赏女性的美丽,并不只看面貌,还要同时考察气质与身材一样,男性的英气同样不只表现在俊逸的脸上。男性的身高、体质、气魄、尤其是目光里的精气神,都是组成男性俊逸气韵的重要部分。 所以小斧子持刀而起的那一刻,原本显得平凡不已的小伙子,忽然有了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俊美之感。 小斧子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小帅哥。 小斧子像是有些疲惫,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脊,在走动几步之后,稍稍弯下来一分。 于是才展露出的英气,便又削去一分。 他埋着头,拖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黑暗的深处走去。 沈星暮和叶黎均不迟疑,与小斧子保持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不疾不徐跟上。 小斧子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浓雾已经完全隔绝身后的篝火,四下变得昏暗阴翳,能见的只有横穿竖过的树影。 某一刻,小斧子忽然停下脚步,站在某个漆黑而庞大的黑影前,一时逡巡,徘徊不前。 沈星暮凭肉眼已无法看清那个黑影,便只能使用“念”去探索。 在他的感知中,小斧子面前的黑影是一栋木房,木房的搭建相对粗糙,但基本的承力梁柱却都非常牢固。 木房里有人的气息,若无意外,那个人定是斧子。 所以现在小斧子迟疑不前的原因,便是在斟酌考虑要不要杀掉斧子? 小斧子在木房外安静伫立数分钟,手中镰刀几次松开又几次捏紧,到最后,他终于举起镰刀,大步向木房里走去。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他不确定此时该不该阻止小斧子。毕竟这场善恶游戏才刚刚开始,他手中没有任何可以帮助攻略这场游戏的线索。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确不该轻举妄动。 然而小斧子是心灵纯白之人,也就是这场善恶游戏中最为关键的角色。 他杀死斧子的那一刻,必然也是恶念之花绽放的时刻。 这场善恶游戏对沈星暮太过关键,因为只有拿到这朵善念之花才能许愿治好夏恬。 事关夏恬,他变得不如平日冷静。 正当他默不作声快步向前跑时,叶黎忽然抬手扼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的下一步举动。 沈星暮回过神,面无表情平视叶黎。 叶黎苛责道:“我知道你心急,但你现在还是冷静一点的好。善恶游戏一直遵循最基本的平衡性,现在游戏才刚刚开始,我们不可能直接被判输。你这样贸然冲过去,反而有可能直接导致我们错失重要的制胜线索。” 第四十五章 柴房 沈星暮完全冷静下来,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便再一次释放自己的“念”,试图窥视木房内的景象。 虽然有恶念空间的干扰,沈星暮的“念”无法捕捉到斧子与小斧子,但却可以通过观察木房内部陈设的变化,以及他们打斗时产生的各种声响,间接判断出小斧子这次偷袭的结果。 沈星暮的感知能力非常精细,轻而易举洞悉木房内的全部物品:木房很简陋,二十平米大小,放有木柜、木桌、木椅、木床、木几等各类木质物品。 这些物品的做工都相当粗糙,但在结构上和木屋的构建差不多,虽然难看,却在力学稳固这方面做得很好。 唯一的例外是靠边的木床。木床靠墙的一只床腿稍稍偏短,使得整张床并不平稳,稍有触碰,便会倾斜。 这一点显得有点古怪,毕竟木床算是相当重要的家具,因为人每天都要睡觉,睡觉便需要床。木椅、木桌等家具都极具稳固性,更为重要的木床怎会出现如此明显的瑕疵? 木床一端放着木几,算是床头柜。木几上放有小刀、打火机、以及简朴的衣物。 某一刻,木房内传出低沉的碰响声。 沈星暮察觉到木床轻微倾斜,尔后有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明显是小斧子的镰刀劈到了某个金属物上。 紧接着,木床剧烈颤动,床头的木几陡然翻倒,木房内传出“簌簌”的摩擦声,不时还有低沉的敲打声与轻微的骨头声。 又过去片刻,木屋里变得无比平静,除了人的浓重喘息声,便再无任何声响。 沈星暮有些疑虑。他从木房里的家具变化以及小斧子和斧子战斗的声音可以判断出,小斧子很可能暗杀失败了。 斧子忽然被小斧子袭击,这分明是非常不可理解的事情,他在制服小斧子之后,怎会显得如此平静? 莫非小斧子试图杀掉斧子,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斧子对此习以为常,平淡对待? 沈星暮想到了床腿存在明显瑕疵的木床。 很显然,斧子是故意将床腿削去了一小截,使它不稳。这样一来,在他睡觉的时候,若有人碰到木床,便会使它发生轻微的颤动,进而将他惊醒。 他的做法看似有些愚昧,毕竟有人想偷袭一个熟睡的人,完全可以不碰到床。实际上,在天黑以后,伸手不见五指的木房里,哪怕这人完全熟悉木屋的陈设摆放,也很难不磕碰到什么。 斧子这么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防备小斧子。因为在这深山老林里,除了他们父子,便再无其他人。 沈星暮暗叹斧子精明这会,安静的木房里传出脆响声,是手指按动打火机的声音。 火光跳动着点燃了蜡烛。 幽冷的烛光穿过木床,使得沈星暮和叶黎都能看到窗内的两道黑色人影。 沈星暮很容易便从人影的高低轮廓里判断出,较高、较瘦的人影正是小斧子,而另一道较矮、较圆的人影自然就是斧子。 木屋里传出冷厉的话音,是斧子在呵斥小斧子。他凶巴巴指责道:“小兔崽子!你就这么希望老子死吗!” 斧子的喉咙像是受过伤,声音显得尤为低沉嘶哑。 小斧子冷冷说道:“你不让我走,我就只能杀了你!” 斧子讥诮道:“你想走?没问题,你现在就走,我绝对不拦你。” 木房里一阵沉默。 斧子继续道:“没有我,你非但下不了山,连在这深山里活下去都是问题。” 小斧子狂傲道:“是你把我囚禁在这里,终年不见天日。纵然我走不出这座大山,也一定不会让你好过!你能防备我十次、百次,却防备不了一辈子!只要你不弄死我,我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杀掉你!” 斧子问:“傻儿子,你就这么想下山吗?” 小斧子道:“我是人,不是野兽!我本来就应该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而不是这整日担惊受怕的深山里!还有,我不是你儿子!你也不配当我的父亲!” 斧子小声道:“你完全不懂,人类的世界比动物的世界还要凶残得多。就算我送你下山,你不是饿死就是被人骗去割肾、挖眼。” 斧子的声线中明显有了一丝宠溺。 小斧子骂道:“少在这里放狗屁!你自己在外得罪了不得了的仇家,不敢下山就算了,还要给我讲这些大道理,让我跟着你一起受罪!” 斧子道:“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你的父亲,你必须我和在一起。” 小斧子冷笑道:“神经病!” 斧子道:“你再不听话,我又要把你关进柴房。” 小斧子不屑道:“你以为我怕你关我?只要你不弄死我,我出来之后,还是会想办法弄死你!” 这对父子的对话在这里告一段落。急促的摩挲声响起,片刻过去,木门被人一脚踢开,斧子将小斧子五花大绑,宛如拧小鸡仔一般,将他整个人拧起来,向边上的另一间木房走。 烛光从木屋里照出来,只能照到斧子的背影。 在眼睛和“念”都不管用的情况下,沈星暮也没办法看清斧子的面貌,但从烛光照出的背影轮廓上看,依旧能看出斧子是一个个子较矮、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 斧子怒气冲冲地拧着小斧子走到旁边的木房前,这间木房明显就是他所说的柴房。他一只手拧着小斧子,另一只手抽出门闩,便将小斧子一脚踢进去,尔后两扇门一合,门闩再次嵌进门锁。 斧子做完这些,抬手捂住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似乎是困了。但他并没有急着回房睡觉,而是安静站在柴房外,大概是在等小斧子服软。 然而小斧子并没有认输,他在柴房里气势汹汹地大骂道:“陈大力,你以为这样我就怕了吗!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畜生!终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砍成肉块丢出去喂狼!” ——斧子的真名叫陈大力? 沈星暮在不远处偷听着,眉头忽然皱紧。无论是斧子这个绰号,还是陈大力这个名字,他听上去都感觉有些熟悉。可是不管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任何印象。 陈大力冷声道:“离经叛道的逆子。” 小斧子反驳道:“我是不是逆子,还轮不到你这个畜生在这里指手画脚!” 陈大力和小斧子在“逆子”这个话题上争吵了起来,一吵就是好几分钟。小斧子的语气越来越凶,仿佛恨不得一刀劈了陈大力,陈大力却好像越来越冷静,话音逐渐变得舒缓,非但不显凶厉,反而满是慈祥。 两人吵到最后,陈大力忽然笑呵呵地说道:“儿子,早点睡觉,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明天就放你出来。” 陈大力的这句话明显把小斧子说蒙了,柴房里久久没有话音传出。 陈大力又道:“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想办法抓只熊,做一件好衣服给你穿。” 小斧子讥诮道:“你以为我会感谢你?” 陈大力道:“我把你关进柴房就是个错,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认识琦琦。” 小斧子道:“你想说什么?” 陈大力又道:“如果你是为了见琦琦那丫头才一直想着要下山的话,我找时间下山一趟,把她带回来陪你。” 这句话一出,情绪刚刚才消停下来的小斧子再一次脱口大骂道:“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杀了你!一定杀了你!” 陈大力却像是没听到小斧子的威胁之语,只随口抛下一句“你好好想一下吧”,便打着呵欠向旁边的木房里走。 待陈大力关好门,吹灭蜡烛,旁边柴房里的小斧子还在失声大骂。 这对父子的这次交锋终于以小斧子的溃败而告终。 沈星暮坐在不远处的一株杨树上,安静沉思。 斧子这个绰号以及陈大力这个名字,都算是尤为大众的称呼,沈星暮认为自己觉得熟悉很有可能只是错觉,但他没有忽略之前陈大力说的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陈大力说小斧子是为了一个名叫琦琦的女孩子,才迫不及待想下山。 虽然沈星暮没有着急去救温馨,却还记得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同样记得卢华镇小卖部老板唤温馨时,的确叫的琦琦。 沈星暮有理由怀疑,陈大力所说的琦琦,就是被人拐卖到卢华镇十年之久的温馨。 沈星暮渐渐意识到,叶黎的直觉有可能是对的,这场善恶游戏和蛰城近期发生的人口失踪事件有关。 沈星暮俯下头,正想与叶黎讨论,叶黎却先一步捂着肚子说道:“陈大力睡了,小斧子似乎也骂累了。现在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再守在这里也很难挖掘出新的线索,要不先去弄点野味吃,你看怎么样?” 沈星暮的眉头微微一皱,因为叶黎一说吃东西,他便感觉到了细微的饥饿感。 虽然他们都懂“念”,力量强大,远超普通人的认知,但“念”并不能当饭吃,无法驱散饥饿。相反,“念”的来源依靠身体,他们若没有足够的食物补充,反而会使“念”逐渐变弱。 他们没吃晚饭,并且奔跑了数十里崎岖山路,现在的确该好好吃点东西了。 沈星暮抬手指向靠在树边的旅行包,淡淡说道:“包里有很多罐头食物。” 叶黎态度坚决地摇头道:“我要吃野味,不吃罐头!” 沈星暮看向静谧的柴房,迟疑道:“你去打猎,我在这里等你?” 叶黎问:“你不放心离开?” 沈星暮道:“我怕贸然离开会错过重要的线索。” 叶黎失笑道:“你多虑了。现在是晚上,这对父子现在都睡了,还能有什么线索?依我看,你现在应该好好吃顿饭,然后找个舒服的地方,安心睡一觉,保证明天精力充沛才对。” 沈星暮犹豫片刻,点头道:“我和你一起去抓狼。” 多狼山上有的是狼,就在陈大力父子住处的五百米外,便有一窝狼。 叶黎出手,一拳就把一只还算壮硕的狼打翻在地,并且拧起它的脖子,从狼群里从容退走。 似乎动物拥有很强的危机本能,大概是它们意识到就算倾巢而动,也完全打不过这个看上去还略显消瘦的男人,便一直龇牙咧嘴,低吼连连,却不敢扑上来。 有山就有水,这是常识。科学依据是:湿热空气上升到一定高度,便会受冷凝结成水珠,慢慢汇聚起来,形成溪流或者泉水。 就在陈大力父子住处的附近,便有一条从山脉更高处流下来的溪。 溪流不宽,两步左右,溪水极浅,还不过脚踝骨,看上去有点稀少可怜。好在溪水十分清澈,而且没有任何异味,似乎可以直接饮用。 叶黎快速剥掉狼皮并且去掉多余的内脏,再用溪水清洗狼肉、狼血,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待叶黎用削好的木棍将狼肉串起来,并且架到火堆上烘烤之后,沈星暮才皱着眉问道:“关于陈大力父子的对话,你有什么看法?” 叶黎一边翻动着狼肉,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小斧子并不想杀陈大力。” 沈星暮问:“为什么?” 叶黎道:“我对你所说的磨刀的看法有点异议。如果小斧子真的恨陈大力入骨,那么他磨刀的时候应该更快、更狠,而不是那么低沉缓慢。我认为他磨刀的时候便在犹豫,而且他持刀进入木房之前,也有过一番徘徊。所以我推测,小斧子只是想逼陈大力待他下山,才会出此下策,兵行险着。” 沈星暮问:“还有呢?” 叶黎道:“虽然陈大力嘴硬,而且行事风格极其鲁莽,但掩不住他疼爱小斧子的事实。他说话时,有好几次真情流露。” 沈星暮皱眉道:“就这些?” 叶黎道:“除了这些,就只有他们的对话信息。小斧子想下山,因为他惦记着一个名叫琦琦的小姑娘。而陈大力不让小斧子下山,因为他认为外面的世界比这深山老林还要可怕得多。” 沈星暮摇头道:“我的看法和你的完全不一样。” 叶黎问:“哪一点不一样?” 沈星暮道:“我认为小斧子真的想杀掉陈大力。”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小斧子不只一次怒吼着要杀掉陈大力。” 叶黎道:“他或许只是嘴硬。” 沈星暮冷笑道:“嘴硬的人,只是语气凶,不会包藏杀心;而真的想杀人的人,言语中便带着挥之不去的杀气。” 叶黎皱眉道:“但是无论怎么说,陈大力也是小斧子的父亲,父子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沈星暮淡淡说道:“现实中父子反目,自相残杀的故事并非没有。而且小斧子多次否认他和陈大力的父子关系。” 第四十六章 冷战 小斧子的确没承认陈大力是他的父亲,而且他的言行中,似早已将陈大力视作生死仇敌。 这一点是显然而易见的,叶黎却不以为意地说道:“那只不过是小斧子说的气话而已。小孩子闹情绪,说一些过激的话,本就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况且小斧子常年生活在这不见人迹的深山里,难免孤僻,孤僻的人,往往能做出在常人看来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叶黎说话时,又把棍子上的狼肉转了一圈。原本鲜嫩油亮的狼肉,被他翻转着烘烤之后,已有浓郁的肉香与淡淡的焦味。 沈星暮把手探到火堆上,伸手撕下一小片狼肉,翻看一眼,见内部狼肉还有较为鲜艳的血腥色,明显还没熟,便打开旅行包,取出一只牛肉罐头,安静吃了好一会,这才冷冷说道:“你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但我并不认同。” 叶黎道:“所以我们接下来要探索的主要问题便是陈大力和小斧子的真实关系。” 沈星暮道:“我们要探索的问题远远不止这一个。” 叶黎问:“还有什么?” 沈星暮反问道:“你对陈大力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叶黎盯着火堆思考片刻,皱眉道:“粗犷,强壮,蛮不讲理,甚至还有点心理变态。” 沈星暮点头道:“陈大力在熟睡的情况下遭遇危险,却能凭借木床的细微颤动立刻醒来并且做出有效的自保与反击,这一点足以证明他拥有极其敏锐的危机预警与应变能力。” 叶黎道:“这种人虽然不多,但也算不上罕见。至少我见过的人里面,昔日还不懂得‘念’的夏秦就是一个。” 沈星暮道:“这种宛如身体感官的危机嗅觉,并非与生俱来,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只有类似夏秦那种、常年在刀山火海里生死打拼的人,才会拥有。” 叶黎惊讶道:“你的意思是,陈大力在上山之前,有可能是黑帮的人?” 他说话时又把狼肉翻了个面,狼肉表面已经有了一层黑漆漆的焦壳,溢出更加浓郁的肉香。 沈星暮往嘴里塞了一块牛肉,淡淡说道:“小斧子的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虽不胖,但四肢肌肉都显得尤为壮实、强劲。这样一个人,体重应该在七十公斤上下。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要背起一个七十公斤的人,并不算难事,但要仅凭单手将这样一个人提起来,便显得有些不可思议。陈大力能单手提起小斧子,并且脸不红、气不喘地走上一段距离,证明他的体力与耐力远超常人。” 叶黎把狼肉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又撕下一块黑漆漆的狼肉尝了一口,脸上露出些许恶心之色,“呸呸”两声吐掉嘴里的肉,沉声道:“陈大力在深山里生活了十年以上,他的住处四周并没有耕地,说明他主要是以打猎为生。一个猎人,哪怕经验丰富,也难免遇到不得不与猛兽肉搏的险境。一个能与狼搏斗的人,身体力量当然不会太弱。” 沈星暮道:“但他的力量比寻常的猎人强出太多太多。” 叶黎问:“你怎么看?” 沈星暮道:“我认为他在上山以前便做过专业的体能与搏斗训练。” 叶黎继续烤狼肉,却不说话。 沈星暮继续道:“小斧子说过,陈大力是因为得罪了不得了的仇家,害怕仇家报复,才不得不逃到杳无人烟的山上避难。他本身拥有强大的体魄与不弱的身手,寻常仇家根本不可能把他逼到这一步。由此反推,他得罪的仇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很强的势力。” 叶黎道:“所以你推测陈大力原本就是黑道的人,尔后因为得罪了另一个不得了的黑道大哥,为了保命,方才带着小斧子逃到了这里。”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叶黎道:“在蛰城,最大的黑帮无疑是刘俊的枪神社,说不定陈大力得罪的人正是刘俊。” 沈星暮摇头道:“北风村在蛰城的边境,翻过这座大山,便到了霓城的迪县。陈大力不一定是蛰城的人,他得罪的人也不一定是刘叔。” 叶黎问:“这件事有必要细查吗?” 沈星暮道:“善恶游戏里的每一条线索都有必要寻根究底。” 叶黎问:“该怎么查?” 沈星暮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在这深山里,手机信号完全阻断,他联系不到外界,便思忖着说道:“我明天会下山一趟,给周泳航打电话询问夏恬的情况之后,也给高哲羽打个电话,叫他查一下蛰城和霓城的各个黑帮里,以前有没有一个名叫陈大力的人。” 叶黎点头道:“只能先这样了,希望高哲羽能查出结果。” 沈星暮吃完罐头,又忍不住伸手撕出一条狼肉,尝了一口,皱着眉吐掉,旋即说道:“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让我很在意。” 叶黎问:“什么问题?” 沈星暮道:“你提及过的,关于蛰城人口拐卖的问题。” 叶黎皱眉道:“你认为这件事和善恶游戏有关?” 沈星暮把白天时遇到温馨的经过说了一遍。 叶黎忽地站起身,尤为严肃地指责道:“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向你求助,你居然无动于衷?” 沈星暮淡淡说道:“温馨的遭遇很让我同情,但我不是行侠仗义的侠客,更不是助人为乐的慈善家。对我来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完成善恶游戏,拿到第三朵善念之花。” 叶黎冷笑。 沈星暮继续道:“北风村里的老人说过,卢华镇里有一个人贩子窝点。而我遇到的温馨,恰好是被人贩子拐卖的受害者。既然温馨可以被拐卖,小斧子当然也可以。我怀疑小斧子可能是被人贩子卖给陈大力的。如果这个猜测能成立,那么小斧子想杀陈大力就说得过去了。” 叶黎似笑非笑道:“说不定温馨也是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角色,因为陈大力说小斧子是想见琦琦才想方设法下山。而琦琦就是温馨。” 沈星暮道:“陈大力说过,因为他把小斧子关进柴房,阴差阳错地导致小斧子认识了温馨,这一点显得尤为奇怪。” 叶黎偏头看向陈大力父子的住处方向,点头道:“这座柴房在深山里,以我们的能力,从山脚开始奔跑,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这里。换了寻常人,若没有上山经验,用一整天时间也未必能到这里。温馨只是一个小姑娘,绝对不可能凭自己的能力找到这里来。” 沈星暮道:“这里便有两个可能:其一是陈大力父子以前的住处并不在这么高远的深山里,而在离山脚较近的地方,温馨能够找到;其二是陈大力为了完成某种阴谋,故意将温馨抓来这里,让她和小斧子见了面,又把她送回去了。” 叶黎道:“第一个可能完全说得过去,第二个可能太过牵强,完全没有逻辑性可言。” 沈星暮又拆了一个罐头,安静吃东西,却不说话。 叶黎道:“我们现在要探索的问题就是这四个:陈大力和小斧子是否是父子;陈大力以往是否是黑道的人;小斧子是否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的;小斧子和温馨是怎么认识的。” 沈星暮只用了不到半分钟,便把一只牛肉罐头吃完。他吃饱了便有了困意,身子一倒便平躺在地上,闭上眼准备睡觉。 叶黎问:“你不吃点狼肉吗?” 沈星暮道:“你的烤肉技术不敢恭维,而且没加调味料的烤肉,根本就没办法下咽。” 虽然“念”无法抑制饥饿,却能有效抵御寒冷。 在这气温低至冰点的深山里,沈星暮却感觉不到寒冷,这一觉睡得尤为安稳。 当他养精蓄锐,再次睁开眼时,明亮的日光已经射穿山雾,四周变得开阔明朗。 沈星暮偏头便看到一只被烤得里里外外都焦透了的狼,狼的身体还算完好,只少了一条腿,而那条腿被人咬去一口之后,也安静躺在地上。 似乎叶黎花了大功夫弄来的一头狼,最后也没能换来半点口腹享受。 沈星暮站起身,抬眼一看,便见叶黎躺在一株大树的树梢上,此刻仍在酣睡。 沈星暮在树下踢了几脚,将叶黎晃醒。 他还没开口说话,便听到远处有较为轻快的哼唱声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沈星暮立刻明白过来,是陈大力哼着小曲儿来溪边打水了。 沈星暮与叶黎对视,两人心照不宣,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现在还不能让陈大力父子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所以这里的生火后留下的黑炭以及其他垃圾都必须尽快收拾干净。 两人的行动速度很快,不到一分钟便把一地狼藉收拾干净,并且藏身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后面。 待陈大力打好一盆水,哼着小曲儿走远,沈星暮才淡淡说道:“我现在要下山,你留在山上观察这对父子,尽量从他们的对话中确定他们的真实关系。” 叶黎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星暮道:“我到山下有信号的地方打两个电话,来回一趟也就两个多小时。” 叶黎问:“你不去找温馨?” 沈星暮皱眉道:“我去找她干什么?” 叶黎道:“询问她和小斧子的事情啊。” 沈星暮摇头道:“温馨被小卖部的老板看的非常紧,就算我去找她,她也很难回答。” 叶黎道:“你可以直接用‘念’屏蔽老板的感官啊。” 沈星暮道:“这是一个好办法。但我去找温馨,她一定会哭着求我带她回家,不然就什么也不说。我不想节外生枝,暂时不打算去找她。” 叶黎似笑非笑道:“以你的本事,还需要向她妥协才能问出我们想要的信息?” 沈星暮板着脸不说话。 叶黎道:“算了,事情总得一件一件的来,你下山吧,我会盯好陈大力和小斧子。” 沈星暮道:“如果我三个小时内没回来,就证明夏恬那边出了事,你下不下山由你自己决定。” *** 沈星暮走后,叶黎拆了一只黑米粥罐头,仰头便“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尔后又到溪边好好洗了一把脸,略显松散的精神终于完全活跃起来。 他回到陈大力的住处,躲在十数米外偷偷观看。 便见陈大力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食物,打开柴房门,把被绑得宛如粽子的小斧子放了出来。 多狼山并非浓雾经年不散的陡峭高峰,现在是白天,阳光消融雾气,视野变得尤为清晰。 叶黎看清了陈大力的面貌。 他的脸型还算不错,五官也都正常,只是他的整张脸以一个非常细微的角度呈环状扭曲,显得丑陋乃至是畸形。 似乎他的面部曾受过非常强烈的打击,导致容貌尽毁。 他笑起来的时候,便像来自阴间的死神,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惊悚感。 陈大力如此丑陋,小斧子却异常英俊。 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确不像父子。 陈大力替小斧子松了绑,小斧子只是满目仇怨盯着他,却没再试图发难。 似乎小斧子有自知之明,知道明着出手,绝对不可能成功,便没必要浪费力气。 小斧子被绑了一整晚,脸上却没有丝毫颓然或疲惫之态。他接过陈大力手中的木碗,仅用了不到一分钟,便把碗里的食物全都吃干净。 而这整个过程中,他们竟连一句话也没说。 不知是不是两人常年生活在这不见人迹的深山里,彼此间已有很深的默契,许多信息交流早已不需要言语传递。 尔后陈大力从柴房里取出锄头、铲子等工具,顺小道走出很长一段距离,接着开挖陷阱。 小斧子便冷冰冰地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满目敌意。 似乎木屋四周的陷阱,都是陈大力独自一人挖出来的,小斧子并不提供任何帮助。 陈大力的体力非常好,开挖陷阱的速度非常快,短短半个小时,便已将直径两米的陷阱开挖出过膝的高度。 这个过程中,两人依旧是没有半点言语交流。 叶黎的神色变得凝重。他潜伏在此的主要目的,便是偷听这对父子的对话,试图获取更多有效信息。然而他们什么都不说,他便难有收获。 叶黎曾体会过长久不说话的深沉孤郁之感。他知道,人只要不是哑巴,就一定会说话,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人生而抵触的孤寂。 他耐心观察着,不信这对父子能一直不说话。 叶黎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直到陈大力连续挖好两个陷阱,他们依旧缄默不语。 叶黎渐渐意识到,这对父子已经陷入冷战期。纵然他等到天黑,他们也未必会说一句话。 第四十七章 偏差 沈星暮快到山脚时,手机便已恢复信号。他给周泳航打了电话,确定夏恬平安无事之后,又给高哲羽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高哲羽尤为为难地说道:“为了查万青虹的行踪,我能调动的人手基本上都出动了,现在我也分不出多余的人手去查陈大力。” 沈星暮这才回想起来,这几个月里,高哲羽一直在想办法查万青虹的行踪。自从一月前他和叶黎去蛰城找过巨鼎门的麻烦之后,向腾送出了能缓解徐小娟的现状的药丸,查询万青虹这件事也算是告一段落。 时间过了这么久,他竟一直没想起将这件事告诉高哲羽。 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处事方式也变得尤为不严谨,出现了如此不应该的失误。 沈星暮皱眉道:“万青虹的事情可以先放一下,短时间内不用再去查找。这段时间,你尽快查询蛰城和霓城的各个黑帮的高层分布,务必查到陈大力。” 高哲羽道:“我会尽力去查。只不过我听你的语气,你也并非完全肯定这个叫陈大力的人是黑帮分子。如果出现我实在查不到的情况,是否可以放弃继续查找?” 沈星暮从高哲羽的话音中听出了些许凝重,便迟疑着问道:“你那边是不是也有什么难处?是不是沈星夜和董皓开始对你使绊子了?” 高哲羽道:“沈星夜和董皓对我都还算尊重,并没有找我麻烦。而且就算他们强行将我逐出沈氏集团,我也并非没有去处。” 沈星暮颇为赞同地说道:“有能力的人,无论有没有后台,都能翻云覆雨。” 高哲羽的确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如果他要脱离沈氏集团,自立门户,也定然能在短短几年内创建一个不弱的势力。 高哲羽沉声道:“我最近遇到了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需要不少精力去处理。不过沈总你放心,你交待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力办好。” 沈星暮沉默片刻,小声询问道:“我能问你现在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高哲羽笑道:“一些儿女情长的私事而已,你不用在意。” 沈星暮认真道:“如果你遇到了实在棘手、无法处理的事情,可以和我说。等我回蛰城,一定帮你处理好。” 高哲羽道:“我记下了。” 沈星暮挂了电话,在山脚静站片刻,犹豫要不要再去北风村或卢华镇打听消息。 毫无疑问,在北风村和卢华镇一定藏着重要的游戏线索,如若不然,这场发生在深山里的善恶游戏便显得太过单调乏味,难度也随之降低许多。 沈星暮在斟酌之后,暂时放下了这个念头,毕竟他和叶黎还有一个强大的对手,便是仇世。 仇世最愿意看到的情况,当然是沈星暮和叶黎长时间分开,这样才能给他逐一击破的机会。 沈星暮并不后悔上次放走了仇世,因为这是他欠童遥的,而且事实也证明,仇世敌不过他和叶黎的联手。 沈星暮应该确保自己和叶黎形影不离,这样才能有效防备仇世的突袭。 沈星暮飞速向山上奔跑,并且暗自决定,从明天开始,两人必须一同上下山查找线索,不给仇世任何机会。 而让沈星暮没想到的是,他和叶黎分开的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内,仇世对叶黎出手了。 沈星暮相隔战场上千米远,却已感知到只属于仇世的邪恶无比的“念”。 在一片较为葱郁的山林里,叶黎和仇世爆发了强度极高的战斗。大片林木被摧毁殆尽,一面突起的峭壁被强大的拳劲打去了半面。 叶黎瘫坐在地上喘气,他的衣物破碎大片,变得褴褛不堪,而裸露在空气里的侧脸、肩头、手臂、乃至是大腿,均有鲜艳触目的血痕。 沈星暮快速靠近叶黎,仔细检查他身上的伤势,皱着眉询问道:“仇世呢?” 叶黎喘息道:“或许是他察觉到你快赶回来了,便在两分钟前走了。” 沈星暮问:“你们的战斗结果是什么?你受了伤,那他呢?” 叶黎道:“虽然我被他压制得很惨,但并非全无还手余地。我打了他的胸膛一拳,纵然不能使他重创,也足以让他难受一段时间。”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头,便抬手按住叶黎的肩,用舒缓、温和的“念”替他治疗伤势。 沈星暮能察觉到,叶黎的伤虽然严重,但远远不到完全瘫痪、失去行动能力的地步。他只是“念”的消耗太过剧烈,短时间内缓不过来,才致使满身伤痕久久无法愈合。 待叶黎体表大片血痕褪去,沈星暮询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陈大力和小斧子有说什么吗?” 叶黎摇头道:“他们好像在冷战。你走不久,陈大力就把小斧子放了出来,但两人在一起两个多小时,连一句话都没说。” 沈星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你暗中观察了陈大力和小斧子两个多小时,仇世才对你出手?” 叶黎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道:“有点奇怪。如果仇世一直在暗处盯着我们,定会在我离开不久之后便向你出手,完全没必要等两个小时之久。” 叶黎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问题,但稍一细想,便又觉得并非不可理解。” 沈星暮问:“你的理解是什么?” 叶黎站起身大幅度扩胸、伸腰,活络刚恢复过来的身体,接着沉声道:“造成仇世选择最不当的时间攻击我的原因,是他并非一直在暗处盯着我们。他很可能晚我们一步抵达这里。而他来到这里时,你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便选择试探性地对我出手。” 沈星暮皱眉道:“仇世慢我们一步?” 叶黎猜测道:“我还记得我们在绪城完成的那场善恶游戏,仇世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或许他参加善恶游戏存在一个前提条件,而在这个条件无法满足时,他便找不到善恶游戏的地点与人物,又或是这个条件达成较晚,导致他比我们晚到一步。” 沈星暮觉得这个说法很严谨,具备较为缜密的逻辑性,便点头道:“你说的很对。从第一场善恶游戏开始起,仇世一直是独来独往,我们则是两个人。我们一度认为他的搭档是肖浅裳,这个猜测却被推翻了。或许仇世缺少的前提条件,就是同他参与善恶游戏的搭档。” 叶黎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星暮看了手机时间,现在已接近正午,便淡淡说道:“先吃饭,然后继续监视陈大力和小斧子。从现在开始,我们保证时刻在一起,不给仇世可乘之机。” 叶黎害怕自己和仇世的战斗惊动陈大力和小斧子,便故意把战场拉到了据他们的住处较远的林子里,装有食物与淡水的旅行包就挂在小溪旁边的大杨树上。 两人回到溪边,叶黎标记的大杨树上不见旅行包。两人又在周遭寻找好片刻,依旧没能找到。 叶黎苦笑道:“看来仇世也知道食物的重要性,他定是和我战斗之后,退走时顺便偷走了我们的食物。” 沈星暮道:“我们失去食物,便不能长久逗留在大山上,必须分一个人下山再行购买,而等到那时候,仇世又能趁机对我们其中一人出手。” 叶黎涩声道:“的确是这样。” 沈星暮道:“但仇世忽略了一件事。” 叶黎问:“忽略了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在这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食物,纵然他偷走了我们的旅行包,也无法断绝我们的食物来源。” 多狼山不仅有狼,而且有不少野兔、野鸡、野猪等在冬天也大肆活动的动物。 以沈星暮和叶黎的本事,的确不可能在这样一座山上为食物发愁。 叶黎尴尬地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尝过我烤的肉,连我自己都没办法吃下去。” 沈星暮道:“明火烤肉,本就非常考验技巧,我们都不是厨师,想用明火把肉烤好,几乎不太可能。但食物的料理方式,除了烘烤,还有其他。” 叶黎问:“我们没有锅子,除了烤,莫非还能清蒸油炸?” 沈星暮笑道:“我们可以焖肉。” 叶黎问:“怎么做?” 沈星暮道:“你等我。” 沈星暮用了五分钟时间,抓回两只野鸡。他用较为娴熟的手法将野鸡放干血、扒光毛、清除内脏,又叫叶黎去采摘两片足够鲜嫩的芭蕉叶。 沈星暮叫叶黎看好野鸡,自己则再次四下寻找可以使用的调料与配菜。 他找到了岩盐,利用“念”轻而易举分理出颗粒状的天然盐,又在较为潮湿的林子里找到了竹笋、冬菇、与野葱。 沈星暮知道,山上还有许多可以用以调味的野菜或药物,但他本身并不精通这一领域,便不再费心寻找调料。 他将竹笋、冬菇、野葱清洗干净,稍加整理,便塞进野鸡的肚子里,均匀地撒上盐,再从叶黎本就破烂不堪的衣物里拆出线,用线缝好野鸡的肚子。 沈星暮做这些时,叶黎好像已经明白他的意图。他没提醒,叶黎便找来足够量的黄泥。 沈星暮用芭蕉叶包好野鸡,再将粘稠状的黄泥均匀地敷到叶子表面。 两只野鸡变成了两个圆润的泥球。 沈星暮挖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将泥球埋进去,再捡来打量干菜,在泥球上生火,慢慢焖叫花鸡。 这是一个较长的过程,一般需要费时两个小时以上才能把泥球里的肌肉焖熟。 这期间,沈星暮守在火堆前,叶黎则去陈大力的木屋附近监视。 两人的距离在三百米内,这个距离对他们而言几乎算不上距离,无论仇世对谁发难,另一人都能在半分钟内赶来支援。 待太阳稍稍向西偏移,被焖成干硬泥球的叫花鸡也差不多熟了。 沈星暮的焖鸡技术还算不错,敲碎泥球,拆开芭蕉叶,露出里面的肌肉鲜嫩油亮,肉香诱人。 这显然是熟透了的鸡肉。 叶黎抓起一只鸡便狼吞虎咽,嘴里赞叹连连。 沈星暮则是一边吃,一边问道:“陈大力那边怎么样?” 叶黎道:“两个人在午饭后就各自回房睡午觉了,期间没出现任何变故。”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叶黎快速地将鸡肉吃完,甚至将许多鸡骨头都吞进了肚子里。待他满意地舔手指时,忽然满眼惊讶地问道:“沈星暮,你可是沈氏集团的总经理啊,怎么会做这种食物?” 沈星暮道:“我已经脱离沈氏集团了。” 叶黎干笑两声,却不说话。 沈星暮问:“这种食物很低下吗?” 叶黎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奇怪,以我对上流社会的公子哥的理解,他们别说做叫花鸡,能把一锅饭煮熟就已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沈星暮淡淡说道:“叫花鸡的做法是夏恬教我的。她曾和夏秦流浪了十年之久,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学会了在恶劣环境中生存的各种技能。” 提到夏恬,叶黎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非常识趣地不再多问。 沈星暮尤为懊恼地说道:“虽然夏恬对我说过叫花鸡的做法,但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做叫花鸡。以往的时候,我总觉得时间还长,她想吃的东西,我都能慢慢学会,然后亲手做给她吃。却不曾想,等我学会的时候,她却不能张开嘴吃东西了。” 叶黎保持沉默。 沈星暮轻叹道:“有的时候,我认为我不如夏秦。夏秦是一个黑道头目,早已习惯了打打杀杀,却又有一双巧手,能做出夏恬喜欢吃的所有食物。” 叶黎依旧沉默。 沈星暮忽然问:“你有做过什么东西给徐小娟吃吗?” 叶黎道:“小娟头部受伤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做东西给她吃。” 沈星暮问:“之后呢?” 叶黎道:“之后我就几乎不做饭了。” 沈星暮笑道:“你这次回去之后,问问徐小娟喜欢吃什么,再亲手做给她吃,认真观察她满足的表情,或许你就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了。” 叶黎问:“你能用言语表达你现在的心情吗?” 沈星暮摇头道:“不能。” 叶黎问:“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厨艺,同样的食材,由不同的人做出来,味道会不一样吗?真的只有自己喜欢的人做出来的食物才是最好吃的吗?如果真是这样,厨师这个职业的存在意义又是什么?这世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顶级厨师?” 沈星暮淡淡说道:“如果是万青虹是一个顶级厨师,他做的食物,哪怕食物的烹饪手法非常高明,哪怕食物本身美味无比,你吃下去会有味道吗?” 叶黎道:“味同嚼蜡,不可下咽。” 沈星暮道:“但若徐小娟做一桌菜,无论怎样难吃,你都能吃下去,说不定还能赞不绝口。” 叶黎苦笑道:“你说的好像很对。” 沈星暮道:“厨师能带给人美味,的确是非常值得尊敬的职业,但人的心理总归存在或细微或明显的偏差。不同的人在同一个人面前做同一件事,对这个人产生的心理效应是完全不一样的。” 第四十八章 错乱 往后的三天时间里,沈星暮和叶黎一直驻留在深山里观察陈大力和小斧子父子。 同时,沈星暮为防止仇世抢先他们攻克这场善恶游戏,做出了相应对对策,便是在陈大力的住处附近刻画血咒,阻止仇世接近一陈大力与小斧子。 当然,他并非随意刻画血咒,毕竟血咒本身具备一抹不稳定行。虽然“念”本身对陈大力与小斧子无效,但完全有可能破坏四周的林木与房屋,打草惊蛇,导致接下来的游戏变得举步维艰。 沈星暮在反复摸索过夏恬体表的冰层之后,也渐渐掌握“念”的针对性。如同夏恬的“念”只攻击对她怀有恶意的人一般,沈星暮也能刻画出只针对仇世的血咒。 刻画这种血咒非常费时,其中符文纹路相当绵长复杂,需要一气呵成,血咒纹路也不能出现半点差错。除此之外,还有一大难点,便是赋予血咒类似生物的辨别能力。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消耗大量的“念”与精力。 沈星暮用了半天时间,以极高的效率刻画血咒,在将自己的“念”几乎耗尽的情况下,才勉强将这道血咒刻画出来。 在沈星暮的意料中,仇世有可能会抓住他的虚弱期,进而发动突袭。未雨绸缪,以防不测,为此他和叶黎均驻足在血咒笼罩的范围内,方便应对仇世随时都可能发起的攻击。 然而事实并没有向沈星暮意料的方向发展。 自从仇世对叶黎发动第一次进攻之后,接下来的数日里,他便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不见踪影。直到沈星暮消耗的“念”完全恢复过来,他也不曾出现。 这一点显得尤为奇怪。 莫非仇世忽然变成了光明磊落的君子,准备与他们两人来一场公平的游戏? 这种事情连叶黎都不会相信,沈星暮当然更不会。 他们都认为,仇世极可能是下山寻找其他线索了,不然他绝不会错过这么好的偷袭机会。 仇世不在山里,对两人而言或许并不算好消息。 毕竟游戏开始已有数天,两人时刻监视陈大力与小斧子,也并未挖掘出任何有用线索。这对父子像是哑巴一般,一连数天一句话也不说,完全没有突破口可言。说不定攻克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线索并不在这对父子身上,而在北风村或卢华镇的某人身上,而仇世下山,便占了先机,有可能抢先他们完成游戏。 叶黎表现得尤为耐心,他深信着,既然小斧子是体内孕育着善念之花的心灵纯白之人,那么他身上一定藏着最主要的线索。所以他明确表示,要在山上多观察一段时间。 沈星暮并不否认叶黎的观点,但他心里始终不安,感觉一直在山上耗下去,极有可能错过最关键的线索。 因为有仇世偷袭叶黎的前车之鉴,两人也不敢再贸然分开行动。 在是否下山的问题上,两人各持己见,产生了较为激烈的争执,一时谁也不肯退步。 两人争论到最后,终于达成共识:留在山上观察两天,如果再找不到有用的线索,便一同下山,去卢华镇找温馨。 两天时间,说长不长,很快就过去了。 这期间,陈大力和小斧子依旧是一句话不说。沈星暮和叶黎完全没办法从他们的对话中寻找线索,但好在他们多等的这两天也并非全无收获。 他们发现小斧子又在偷偷实施新一轮的暗杀计划。 小斧子每天都会到附近的枯木林里走一趟,砍伐一些质地较好的木料,比如樟木。 他用这些木料制作大弓与箭,明显是准备用箭矢射杀陈大力。 小斧子为了锻炼自己的射箭技术,在一株大树上刻了一个靶子,自己则站在五十步外练习射击。 日落西山,雾气弥漫的时刻,小斧子会在陈大力起居的木屋外静站许久,他分明是想透过木窗计算箭矢的轨迹与出箭的力度。 据沈星暮观察,小斧子的刀工很不错,能把大弓和箭矢制作得尤为精良,明显是一个使刀的行家,但他的射箭技术非常糟糕,超过三十步的距离,他便难以射中靶子。 沈星暮估计,小斧子的下一次暗杀计划大概在半个月以后——至少在他的射箭准度不够之前,他不会贸然行动。 除开这一条线索,沈星暮还发现一件相当诡异的事情。 陈大力平日里好像很正常,打猎,做饭,吃饭,洗衣服,睡觉,和正常的山野猎人没有太大区别。却在昨天,他好像失去了神志,一个人在木屋里手舞足蹈,嘴里不时哼唱奇怪的歌谣。 他的声音非常细微,沈星暮在将自己的“念”释放到极致的情况下,也只勉强捕捉到“落日英豪,举世无公市井嘲”两句话。 沈星暮想多听几次,尽量听清楚陈大力的唱的全部内容。 陈大力却在发完疯之后,忽然又变正常了,不再跳舞,也不再唱歌。 沈星暮只能暂时几下这两句话,嘴里反复诵读。凭借较为敏感的语感,他发现这两句话存在较为明显的平仄与韵脚,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出自某一首宋词。 沈星暮曾是文科生,对唐诗宋词有一定了解,知道宋词不仅要求句式严谨与押韵,更将填词规则落实到了每一个字。 简单来说,无论是什么词牌的宋词,词中的每一个字都有明确的平仄要求。 一想到宋词,沈星暮便想到曾经发奋背诵辛词的元成辑与舒博。 托元成辑的福,沈星暮也无端记下了大量的辛词,算是一定程度地丰富了自己的学识。 沈星暮搜索自己的记忆,很快想到辛弃疾曾写过一首《丑奴儿》,其中两句便是“落日晴天,堂上风斜画烛烟”。 沈星暮暗自对比陈大力唱的词和《丑奴儿》的原文,发现两者的平仄极为相近,除了对应的“举”和“堂”、“井”和“烛”两组字的平仄存在出入,其他字的平仄完全一致。 沈星暮便几乎确定,陈大力唱的那两句词,是出自某位词人的《丑奴儿》。 因为宋词的词谱中,除了“平”、“仄”,还有“中”。在古韵中,古人发音分为平声、上声、入声、去声,其中的平声是平调字,上声、入声、去声都是仄调字。所以平仄就是在词谱对应的位子,填入规定的平调字或仄调字。而词谱中的“中”,指的是既可填入平声字,也可填入仄声字。换言之,陈大力唱的词和辛弃疾的《丑奴儿》出现些许平仄上的差异,并不奇怪。 山上没有信号,沈星暮没办法查询《丑奴儿》的词谱,只能暂时把这条线索放下。 沈星暮和叶黎约定的下山时间到了。两天前还犹有耐心,打算一直在山上待下去的叶黎却忽然没了耐心,他催促沈星暮赶紧一起下山。 这回却换沈星暮有些不情愿。 他在反复迟疑之后,决定干脆和小斧子见一面,好好聊一下,说不定能得到非常有用的线索。 沈星暮行动起来,直接光明正大地走到小斧子身后,并且较为大声地向他打招呼。 小斧子却仿佛没听到沈星暮的话,自顾自练习射箭。 沈星暮皱紧眉头,又唤了小斧子几声,但他依旧罔若未闻。 沈星暮沉吟着,干脆直接走近,抬手去拍小斧子的肩头。 沈星暮的手轻轻按下,不可思议的事情随之发生。 沈星暮的手竟直接穿过了小斧子的身体,手心中没有任何触感,仿佛眼前的小斧子只是一团空气。 沈星暮的双目猛然一收,一瞬间联想到许多问题。 他忍不住再次抬手去抓小斧子,然而依旧只能抓到空气。小斧子当然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依旧自顾自练习射箭。 沈星暮忽然明白过来,这场善恶游戏的难度和以往相比,已有了飞跃性的提升。 因为他们以往还能主动接触游戏指定的心灵纯白之人,通过各种手段限制或引导他们的行为,以达到获取善念之花的目的。 这次却不同,他和小斧子宛如相隔一个奇异的次元,两者都是真实存在的,却又不可发生任何交集。 换言之,小斧子接下来会做什么,全凭他自己的意志,无论是沈星暮还是叶黎,都无法加以干扰。 沈星暮想到了数月前,被赵天相暗杀的顾信义。 那时沈星暮的确看到顾信义死在了自己的卧房里,但事实却是,顾信义被沈临渊救了,至今还好端端地活着。 沈临渊当时的解释便是次元。 沈星暮大致能理解次元的含义,大概便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重叠空间。看似死去的顾信义,其实是在另一个同步空间中,只是常人无法察觉。 现在沈星暮遇到的情况,就和当时顾信义的情况差不多,像是空间完全错乱了。 沈星暮不由得细想,如果他的“念”的造诣能达到沈临渊那个高度,自由创造并穿梭次元,能不能在此打破善恶游戏的规则,强行接触小斧子? 沈星暮怀揣些许侥幸心理,又去找了陈大力。 结果和之前完全一样,沈星暮触碰不到陈大力,陈大力也完全察觉不到沈星暮的存在。 沈星暮忽然感到好笑,这近一个星期时间里,他和叶黎小心谨慎避开陈大力和小斧子的视线,怕的就是稍有不慎,导致善恶游戏的走向变得不可控。 事实却是,陈大力和小斧子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这些天的行动,竟全是徒劳之举。 事已至此,沈星暮和叶黎都没必要再逗留于此。毕竟他们接触不到这对父子,而这对父子也时常闭口不言,不透露任何有用信息。 他们只能下山,另寻突破口。 叶黎感叹道:“或许仇世早就察觉到了这场游戏的规则,所以先我们一步下了山,抢占了绝对的先机。” 沈星暮冷冰冰说道:“仇世也是人,不是神。我们迟迟没能察觉到的问题,他凭什么能抢先我们一步?这些天我们一直盯着这对父子,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们,又如何能从他们身上发现空间完全错乱的问题?他只不过是自知不敌我们,选择暂时避开我们,去山下寻找别的线索罢了。” 叶黎苦笑连连,却不说话。 沈星暮沉声道:“我们去找温馨。那个女孩定是这场游戏的突破口。只希望仇世还不知道她的存在,不然我们就真的落了下风。” 事不宜迟,两人当即飞奔下山。 在两人快抵达北风村时,沈星暮的手机信号便已恢复。 他保持飞奔的速度,双手却没闲着,而是不假思索拨通周泳航的电话。他一连好几天没下山,无法与周泳航取得联系,便无法确定夏恬的安危,这一点让他非常在意。 电话里,周泳航汇报道:“沈总放心,这边并未出现任何危险,夏恬小姐非常安全。” 确定夏恬的安全之后,沈星暮挂了电话,当即上网搜索宋词中的《丑奴儿》词牌。 《丑奴儿》又名《丑奴儿令》《采桑子》《罗敷媚》《罗敷艳歌》。 词谱上显示,《丑奴儿》只有一个正体格律,并无任何变体,而这个格律中,第四句的第一个字与第六个字正好对应“中”。 由此可以反推,陈大力唱的那两句词,的确是某首《丑奴儿》。 沈星暮上了诗词网,查古词中现存的《丑奴儿》,一共查出九十八首。 沈星暮一目十行扫视,用了十数分钟时间,将这些《丑奴儿》全部看完,却没找到陈大力唱的那首词。 ——莫非我的推测是错的,陈大力唱的词并不是《丑奴儿》? 沈星暮的心中略有不甘,毕竟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条仿佛可以顺藤摸瓜向下推导的线索,却不曾想,这条线索这么容易就断掉了。 沈星暮和叶黎冲出北风村,直奔卢华镇。 待他们来到卢华镇的小卖部门前时,天还没黑,街上大部分店面都还开着门,却独独这家小卖部卷门紧合。 沈星暮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当即冲进小卖部旁边的面馆,对着柜台前的老板娘急声问道:“请问你知道隔壁小卖部的收银姑娘哪去了吗?” 老板娘捂住鼻子,一脸嫌弃地说道:“哪里来的流浪汉,去去去,别来影响我的生意。” 沈星暮把手探进衣服口袋,正准备掏钱购买信息,却在这时,叶黎拖着一身褴褛衣物走了进来。 老板娘的目中立刻跳跃出怒火,反手抓起柜台边上的扫帚,对着叶黎尖声大吼道:“臭要饭的!给老娘滚出去!” 第四十九章 咬腕 沈星暮回头看向叶黎,只见他满身破烂,蓬头垢面,而且身上散发着一股较为刺鼻的异味。 沈星暮忽然回想起来,叶黎和仇世战斗之后,便一直是这副衣衫褴褛的邋遢模样。之后他又在深山里驻留了近一个星期,身上难免沉积油渍、沾染污垢,而山里的溪水很浅,只够他洗脸,不够他洗澡,久而久之,他的确变成了活脱脱的叫花子。 沈星暮想到叶黎以叫花子的模样吃叫花鸡的画面,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心中那一分焦虑与不安也随之消散许多。 沈星暮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皮夹子,快速地抽出三张百元纸币,将钱较为温和地按在柜台上,平静说道:“老板娘,我们不是流浪汉和叫花子。我们来店里只想打听一下旁边小卖部的收银小姑娘的消息,如果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这钱就是你的。” 老板娘是一个年龄在四十岁上下,早已过了少女花季的半老徐娘。她的脸有些消瘦,显得尖嘴猴腮,皮肤也尤为粗糙干燥,哪怕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依旧掩不住风霜老态。 她看到柜台上的钱,眼中明显闪过光亮。但她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睁大眼左顾右盼,似怕某个多事的人抢了她这到手的好处。 她张望片刻,见没人看向这边,便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们随我进屋里说话。” ——老板娘为什么这么谨慎,莫非温馨身上藏着不得了的秘密? 沈星暮略微吃惊地看了老板娘一眼,却没多问,只轻轻点头。 老板娘领着沈星暮和叶黎穿过面馆大厅,顺折转阶梯上到二楼。 这是一间较为潮湿、阴暗的房间,墙角已经长出些许青苔,并且散发着较为细微的腐朽气味。 虽然房间有床,以及其他较为零落的家具,但这里完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阴暗的光线里,老板娘忽然转过身,上一刻还显得尤为势利、贪财的双目,这会却变得尤为沉凝。 她安静地打量沈星暮和叶黎,一时间竟一言不发。 沈星暮皱眉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隔壁的小姑娘在哪里?” 老板娘冷笑道:“人不可貌相,你们的形象虽然邋遢,但掩藏不住自身的富贵气质。说吧,你们为什么要乔装成这副模样,是为了调查瘸子那群人吗?” 沈星暮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老板娘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能看出来,你们八层是上头派来调查瘸子那群人的警员。我实话告诉你,虽然我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我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和你们一样,痛恨瘸子那群丧尽天良的人皮狼。当然,恨归恨,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能保证自己的家人无虞,便已幸运无比。我完全没必要冒险与他们为敌。” 老板娘的话中已透露出足够多的信息。 沈星暮偏头看向叶黎,便见叶黎的眼中闪过一抹果决之色。 他知道叶黎打算用“念”暂时控制老板娘的感官与神经,强迫她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沈星暮抬手制止叶黎,再次看向老板娘,淡淡问道:“既然你不想和瘸子为敌,为什么还带我们进来,说这么多无用的废话?” 老板娘冷冷说道:“因为我是一个穷人,而你拿出了足够让我心动的金钱。我特意说这些,便是想告诉你们,我不仅知道吕琦琦现在在哪里,还知道瘸子的窝点以及他们近些年的恶行。如果你能给出更多的报酬,或许我愿意冒险一次,配合你们抓捕瘸子以及他的同伙。” 沈星暮问:“你想要多少钱?” 老板娘比划出一根手指头。 沈星暮随口问道:“十万块?” 老板娘略微吃惊地问道:“莫非在你看来,十万块只是一个数字,你随时都能拿出来?” 沈星暮问:“不是十万,又是多少?” 老板娘道:“以我们卢华镇的消费水平,十万块够一个家庭正常生活五年以上。我没有那么贪心,因为我知道越是贪心的人,往往死得越惨。依照等价交换原则,我只要一万块就够了。” 沈星暮爽快地点头道:“没问题,我就给你一万块,无论转账还是付现都行。” 老板娘沉声道:“我只要现金。” 沈星暮将皮夹子里的钱全都抽出来,里面总计四千多一点。 他把钱全都递给老板娘,平静说道:“这些钱算押金,等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我会找就近的银行取钱,将剩下的那部分都给你补上。” 老板娘拿了钱,便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吕琦琦在昨晚咬腕自杀,但没成功,现在被吕老头送去镇上的小诊所治疗了。” 沈星暮的神色微微一沉,急声问道:“吕琦琦为什么要咬腕自杀?” 老板娘悲愤道:“据我所知道的,算上这一次,吕琦琦已经尝试自杀三次了。第一次是跳楼,只可惜吕老头的楼层太低,她跳下去只摔断了腿,人没事;第二次是纵火,想把自己烧死,但被吕老头提前发现便制止了。吕琦琦本不是吕老头的女儿,而是十年前,人贩子从大城市里拐到我们卢华镇,再卖给吕老头的苦命姑娘。早几年,吕琦琦还很倔强,时刻想着逃跑。她很聪明,总能抓到机会逃跑,只可惜她不识路,手头也没钱,只能靠双脚胡乱跑。听说她曾跑了几十里路,跑到了北风村里。只不过最后还是被吕老头抓了回来。过了几年,吕琦琦慢慢长大了。她本就生得水灵,身子一长开,就变成了娇俏的美人儿。吕老头年轻的时候没本事,娶不到老婆,等到他好不容易存够了娶老婆的钱,自己却已年近五十,没有姑娘愿意嫁给她。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碰女人的他,忽然发现吕琦琦是个大美人,难免做出有违道德伦理的荒唐事。吕琦琦前两次自杀,就是因为吕老头为老不公。” 沈星暮问:“她这次咬腕自杀不是因为吕老头?” 老板娘道:“陆县虽然算不上富裕的城市,但相对我们卢华镇而言,已算是非常繁华的地方。无论怎样贫穷的城市,都少不了一部分富贵人家。陆县有一户姓李的富人,男的就叫李富贵,是做煤矿生意的。他日进千金不说,本身还有很强的关系网,听说陆县的县高官都得敬他三分。他有本事赚钱,而且其中少不了黑心钱,所以报应到了他的儿子身上。他的儿子天生侏儒,奇丑无比,现在已经二十岁了,却还和寻常的小学生一样高,而且全身都是赘肉,肥得像个皮球。吕琦琦这次自杀就是因为吕老头收了李富贵的好处,要把她嫁给那个又肥又丑的侏儒。” 沈星暮沉默,自然垂下的双臂蓦然捏紧成拳,指节发白,阵阵作响。此时此刻,他尤为懊悔当初没有强行救下温馨。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整日承受这种非人的身体与精神折磨,是何等的绝望啊? 叶黎在这时怒斥道:“吕老头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做这种丧心病狂的混账事,你为什么能无动于衷?就因为吕琦琦不是你的女儿,所以与你无关?你这种冷血的旁观者,和吕老头又有多大区别!?” 老板娘嘲笑道:“就因为我不愿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女孩去送死,所以我也变成了令人作呕的罪犯?” 叶黎厉声道:“什么送死?你们一条街,少说能找出十个身强体壮的男人。莫非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一个老头子,救不了一个小姑娘?” 老板娘冷声说道:“请你不要站这么近和我说话,你身上的味道很难闻,我也不屑和你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说话。” 叶黎明显有些冒火,张开嘴似要大吼什么,沈星暮当即阻止道:“冷静一点,别为这种既定的事情发火。” 叶黎冷笑一声,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沈星暮看向老板娘,沉声问道:“吕老头有什么不得了的后台吗?” 老板娘揶揄道:“这世上很少有完全独立的行业,任何一个行业都有可能衍生出一条环环相扣的行业链。人贩子敢在城里绑架幼童,并且明目张胆地卖到我们镇上来,这其中便隐藏着另一个底下行业。” 沈星暮问:“什么行业?” 老板娘道:“这个行业兴许可以称之为保险行业,他们由我们镇的一些地痞混混和外来的人贩子组成,其中的头目便是瘸子。他们驻留在这个镇上,主要就是替那些购买拐卖儿童的而上一个保险。以吕老头购买的吕琦琦为例,因为吕老头向瘸子上缴了足够的保险费用,瘸子便确保吕琦琦在吕老头手上不会出现任何意外,这些意外包括吕琦琦逃跑,他们会帮忙把她抓回来,当然也包括帮忙解决我们镇上居民聚众声讨吕老头的问题。” 沈星暮问:“所以只要瘸子那一伙人还在卢华镇,就没人敢对吕老头动手?” 老板娘点头,却不说话。 沈星暮皱眉道:“瘸子那伙人真的强大到足以震慑你们整个镇子的人口吗?镇上的派出所,县城的警局,都不管这件事吗?” 老板娘涩声道:“就是因为那群警察收了钱,对我们镇上经常发生的、宛如吃人的现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导致人贩子集团敢把我们镇作为窝点。而且我们镇的居民也并不团结,毕竟除了吕老头,还有不少人也买过拐卖儿童。面对这种棘手的问题,哪怕是一些心中还留有良知的人,也不敢贸然站出来当出头鸟。” 叶黎嘲讽道:“你就在这些人之列。” 老板娘凶巴巴地剜了叶黎一眼,却不说话。 沈星暮沉思片刻,切换话题,问:“吕琦琦这次自杀伤得严重吗?” 老板娘道:“听说她只是失血较多,昏迷过去,但并没有生命危险。” 沈星暮问:“吕琦琦和陆县的那股侏儒的婚期在什么时候?” 老板娘道:“他们定在明年的元旦,现在是十二月初,还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沈星暮皱眉道:“这可不好。” 老板娘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淡淡说道:“一个一心想死的人,别说一个月,哪怕是一天时间,她也能想出至少三个办法自杀。她这次是咬手腕,下一次便有可能是咬舌头,撞墙,抑或是上吊。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有很多次机会,总会有一次成功。” 老板娘沉下脸,本就消瘦的脸忽地向内抽搐起来,变得更瘦,仿佛露骨。似乎她的心里也很不好受,正在羞愧与自责。 沈星暮安静整理思路,半晌后询问道:“没人尝试联系蛰城警局吗?” 老板娘轻叹道:“我们这里的人都很穷,而蛰城市区离我们太远,没人愿意花这个车费。而且我们都已猜到,在这个上行下效的官阶体制里,若蛰城警局没有授意,陆县警局也不敢这么胡来。换句话说,这些警察都是一丘之貉,甚至比瘸子那群人还要可恶得多!” 沈星暮问:“卢华镇的这种现状持续多久了?” 老板娘道:“在我的记忆里,至少有十五年了。” 沈星暮问:“人贩子的窝点在哪里?” 老板娘压低声线,凝重说道:“他们大多时候在我们镇子外,沿河的一座废弃大楼里。” 沈星暮点头,尔后转过身向外走。 老板娘急声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沈星暮淡淡问道:“你以为我们会怎么办?” 老板娘沉声道:“将那群丧心病狂的人贩子一网打尽,解救这群被拐卖的可怜孩子。” 沈星暮冷冰冰说道:“我们是人,你也是人。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们凭什么愿意做?我现在只不过是去取钱而已。你放心,我许诺的一万块,一分钱也不会少。” 老板娘站在原地,两颊抽搐着久久不语。 沈星暮快下楼时,她忽然大声问道:“你们不是来调查这个案子的警察吗!” 沈星暮揶揄道:“我们一直没说自己是警察,这只不过是你先入为主的猜测而已。而且你也说了,无论是蛰城警局的警察还是陆县警局的警察,都是一丘之貉。既然你这么不相信警察,凭什么指望我们会扫除那群社会败类?你只不过是为了钱才和我们说这么多,何必装出一副好人的模样?” 第五十章 童真 沈星暮刚走出面馆,叶黎便一脸不快地问道:“为什么对老板娘那么客气?” 沈星暮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以他们的能力,能轻而易举控制老板娘的感官与神经,命令她如实回答出他们的所有提问,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以交易的形式换取信息。 这样做既费钱,也费时,而且还弄得两人一阵揪心。 沈星暮沉吟道:“‘念’可以帮助我们解决许多麻烦,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任何使用这股力量。至少在我看来,我们不能把‘念’用在老板娘这种本分的平民身上。如若不然,我们和仇世又有什么区别?” 叶黎皱眉道:“你也有如此优柔寡断的时候?” 沈星暮道:“纵然我们对‘念’已有不弱的控制力,却也无法百分之百肯定,‘念’的强行入侵不会对人造成精神层次的伤害。你也亲身体会过仇世的‘念’对你的精神伤害,应该知道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这种伤害的。老板娘只是一个本分守己的普通平民,我们无权让她承担这种风险。” 叶黎忽地怔住,好半晌说不出话,似陷入了深度沉思。 卢华镇没有银行,只有一家破破烂烂的邮局。在这个互联网飞速发展的时代,各个银行、邮政等国家金融机构存在互通关系,各个银行注册的银行卡,也可以在邮局取钱。 沈星暮真的取了六千块现金,并且回面馆把许诺老板娘的尾款都全数补上。 在他把钱递给老板娘时,老板娘的手仿佛抽筋了一般,不断颤抖哆嗦,呈现出扭曲的痉挛状。 仿佛这叠钱奇重无比,重到足以压坏她的神经,致使她的手完全脱离大脑的控制。 沈星暮却知道,重的不是钱,而是她心中的愧疚感与罪恶感。 见义不为,仅仅是无勇,而非有罪。但源自内心的道德批判,依旧让她仓皇失措,坐卧不安。 沈星暮临行前问了一下镇上诊所的大概位置,老板娘便颤抖着指向街道的右边,两唇剧烈碰撞着,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星暮和叶黎循着老板娘指的方向快速找过去,果真在街尾找到一家陈旧且狭小的诊所。 诊所里就只有一个药柜,一架长椅。医生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她身着白褂子,面部戴有白色口罩,只露出一双凹陷且浑浊不堪的眼睛。 长椅上还坐着两个人,分别是目测年龄超过五十的老头子,以及一名面容姣好,体态纤长的年轻小姑娘。 沈星暮一眼便已认出,这个小姑娘就是吕琦琦,或者说是温馨。 她的右手手腕被包上了厚厚的白纱布,纱布的最外层隐隐透着血色,她的左手手背则打着点滴。 很显然,她手腕的伤,便是她咬腕所致。 这会她脸上苍白,嘴唇泛紫,双目黯淡,面无生气,就这般颓然靠在长椅靠背上,一动不动。 坐在她旁边的老头子无疑是吕老头。 他和寻常的老人不同,没有老人的慈祥,反而全身上下透着浓浓的尖刻气息。 他轻言细语安慰温馨,说“只要你听话,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之类的字眼。 诊所的老医生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分明藏着无穷的怒火,似乎她也见不得吕老头这种社会败类。 只可惜她虽是身着白褂子的医生,但在这诊所里,她苍老得更像气息奄奄的病人。 纵然她心中万般不忍,有着万千冲动,也早已无能为力。 吕老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只表达一个“你看开一点”的意思。 温馨没理会他,只是嘴角不时嗡动,说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细微话语。 沈星暮从她的嘴唇动作几乎可以判断出,她说的是“回家”。 她想回的当然不是吕老头的小卖部,而是远在蛰城黑岩小区的家。 沈星暮还记得,上次在小卖部,温馨使劲向他手里塞纸条,并且抬手推过他。他们在那时有过身体接触,证明她和陈大力、小斧子不一样,他们身处的时空并未发生任何错乱。 所以沈星暮能触碰到温馨,他便可以使用绝对的力量强行将她从吕老头手中救出来。 沈星暮压着心头的怒火,缓缓走进诊所,走到温馨面前,安静地盯着她。 老医生问道:“小伙子,你要看病吗?” 沈星暮不回答。 吕老头似察觉到了不可言的压抑,猛地抬头,疾声厉色大骂道:“滚远一点!别站在这里!” 这时温馨也察觉到了沈星暮的存在。她抬眼,细长的睫毛猛地一颤,眼泪浸透两只大眼。 她认出了沈星暮,哽咽着说道:“你来了?” 沈星暮点头道:“我来了。” 温馨忽地嚎哭出声,把脑袋埋进沈星暮的手心里,悲伤地倾诉道:“我以为你不会来救我了。就和以前那些人一样,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无动于衷。” 沈星暮俯身按住她的右手手腕,温和的“念”流出,快速治愈她的伤口。 温馨的神色明显惊住,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星暮。 不待她开口询问,沈星暮便先一步说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温馨努力止住眼泪,重重点头。 却在这时,吕老头忽地站起身,抬手一巴掌便打向沈星暮的脸。只不过他的巴掌还没拍下来,便有人先一步出手,一脚将他踢飞出诊所。 叶黎皱眉道:“沈星暮,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 沈星暮点头,俯下身小心翼翼拆掉温馨左手手背的纱布与针头,将她整个人背起来。 吕老头在诊所外失声大吼道:“来人啊!有人抢人了!” 随着他大吼,诊所外很快聚集了人,其中大多是年龄在五十上下的老年人。 他们均义愤填膺地盯着诊所里的沈星暮与叶黎。 沈星暮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已肯定,这些人也和吕老头一样,不然他们不会在这时候站出来帮他。 沈星暮努力忍着怒火,叶黎却早已按捺不住。 他出手,身形若流光般飞速闪动,仅用了不到十秒钟,便将堵在诊所外的人全都打翻在地。 他下手很狠,其中大部分老人被打晕,还有少部分身体较差的被打得嘴里喷血。 叶黎在前面开路,沈星暮便背着温馨跟在后面。 途中还有不少人目露凶光盯着他们,似还想试图阻拦,但他们看到诊所外的惨烈画面后,便没人再敢上来送死。但依旧有人硬着头皮大喊道:“你们跑不掉的!” 沈星暮渐渐明白过来,老板娘以及诊所的老医生不敢...... 叶黎和沈星暮一前一后行走,穿过人流较为密集的路段,便飞速奔跑起来。 太阳逐渐西沉,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完全淡去,四野变得昏暗无光。 两人在漆黑的小道上飞速奔跑,历时二十分钟,从卢华镇直接跑到陆县县城。 而在这过程中,温馨已经趴在沈星暮的背上睡着了。兴许是她心中长久积累的悲伤与痛苦得以释放,她睡得很安稳,甚至嘴角扯动出了久违的笑容。 陆县虽然落后,但比卢华镇繁华很多,至少县城里有还算像样的宾馆。 沈星暮背着温馨走进一家还算干净的宾馆,在柜台收银员的诧异目光中,递出身份证,冷冰冰说道:“两间单人间。” 收银员摇头道:“抱歉帅哥,两间房至少需要两张身份证。” 沈星暮看向叶黎,并不开口,叶黎便把身份证递了过来。 收银员盯着两张身份证看了好久,又定睛看向沈星暮身后的温馨,终于递出两张房卡,小声说道:“小店的环境不是很好,新买的设备都已损坏不少,警局离我们这里很近,查房经常不向我们打招呼。” 沈星暮颇为诧异地打量了收银员一眼。 她是一名年龄在三十岁上下,风姿还算不错的中年女性。 这个年龄段的女性,早已拥有成熟的思想,懂得明辨是非善恶。 这位风韵迷人的收银员,便明显充满善意。 沈星暮微笑道:“谢谢。” 叶黎的衣服实在太过破烂,现在好不容易来一趟县城,他便要去买衣服。 沈星暮随口道:“你买衣服的时候,顺便买一套好看一点的女装,回来的时候记得带一点吃的。” 收银员为沈星暮开的两间房在二楼长廊的尽头,两间房相连,内部环境也还算不错,床单与被盖都很干净,房间内还配有洗手间。 沈星暮把温馨放到床铺上,轻唤她的名字,好半晌之后才将她唤醒。 温馨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问道:“大哥哥,我现在在哪里?” 沈星暮淡淡说道:“别叫我大哥哥,我的年龄已经可以当你的叔叔了。” 温馨便坐直身子问道:“叔叔,我现在在哪里?” 沈星暮眉头稍稍一紧,沉声道:“我们非亲非故,你还是别叫我这么亲切。我叫沈星暮,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温馨便问:“沈大哥,我现在在哪里?” 沈星暮道:“你现在在陆县的宾馆里。” 温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沈星暮问:“你想回家了?” 温馨道:“想回家。” 沈星暮道:“我可以送你回家,只不过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沈星暮原以为温馨会点头,可没有,她蹙着眉,尤为为难地说道:“沈大哥,你把我救了出来,已是仁至义尽,我不求你能送我回家,但求你一定帮我一个忙。” 沈星暮略微诧异地道:“什么忙?” 温馨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满怀希冀地询问道:“沈大哥,你之前抚住我的手,我的手忽然就不痛了,伤口也全都消失不见了。你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吗?” 沈星暮摇头道:“我是人,不是神仙。” 温馨咬着嘴道:“不管你是不是神仙,总之你是非常厉害的人。我想,是你的话,一定能救出小山。” 沈星暮问:“小山是谁?” 温馨解释道:“小山就是陈山。他和我一样,也是被人从城里拐到这边来的。他被卖给了一个叫陈大力的老头子。陈大力非常厉害,能徒手打死狼,寻常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把陈山抓进了北风村的大山里,时刻看守着,不让陈山逃跑。” 沈星暮立刻明白过来,温馨所说的陈山就是小斧子。当然,就如同温馨被吕老头起名吕琦琦一般,陈山肯定不是他的真名,而是陈大力替他起的名字。 沈星暮问:“你住在卢华镇,陈山住在北风村的大山里,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温馨道:“我在十岁的时候,趁吕老头不注意,逃了出去。那时候我完全不认识路,手上没钱,也不敢随便向卢华镇的人求助,便只能抱着侥幸心随便找一条路逃跑,希望能逃到人多的城里,再向人求助。我跑了很远,发现路越来越窄,而且逐渐变成了山路,我便知道我选错路了。但我不敢再回去,就只能一直向前跑。我跑了很久,最后跑进了北风村。村子里全是老人,他们也很穷,帮不了我,而且还劝我赶紧回去。我宁死也不愿回去,又看到有老头子在山脚附近采野果子,我饿极了,也学着他们上山找吃的。结果我没找到野果子,反而找到了好几间木屋。” 沈星暮大概猜到了后续故事,便问道:“是不是木屋里一直传出‘砰砰’的声响,你打开门才知道,是陈山被关在了柴房里。” 温馨惊讶道:“沈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之前想问你的问题,就是你和陈山的问题。” 温馨问:“你认识陈山?” 沈星暮道:“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 温馨问:“那你愿意救他吗?” 沈星暮道:“我很愿意救他,但出于某些奇特的原因,我不能直接动手。在这之前,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宁愿不回家,也要救出陈山吗?” 温馨重重点头道:“当然!” 沈星暮问:“陈山对你而言,真有这么重要吗?” 温馨莞尔道:“我们很早以前就说好了,要一起逃离这里。” 沈星暮安静地看着温馨,才脱离虎口的她,便已满目幸福与憧憬,仿佛忘了昔日的一切疼痛。 这就是少女的童真吗? 美好的童真,宛如一剂良药,它总能在悄无声息间,治愈人的心灵的一切创伤。 第五十一章 警察 温馨笑过之后,捂着嘴一直打呵欠,两眼变得迷蒙惺忪,明显是困倦了,想睡觉。 关于陈山,沈星暮还有问题想问,但他现在不忍心再打扰温馨,便淡淡说道:“既然你不急着回家,想和陈山一起走,我便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只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费时间不说,你跟着我们还会吃不少苦。即使是这样,你也愿意?” 沈星暮说话时,俯下身从床头柜下取出一次性棉拖鞋,拆开包装,放到温馨的双脚下面。 温馨斩钉截铁道:“沈大哥,只要你愿意救陈山,无论要我吃多少苦,我也愿意。” 沈星暮点头道:“我出去了,你别着急睡,先好好洗个澡,待会我朋友会送新衣服和晚饭过来,你吃完东西再睡。” 温馨甜笑着应了一声,便俯下身挽起两只裤脚,脱掉鞋袜,露出白皙细嫩的脚,以及遍布勒痕、显得粗糙不已的脚踝。 沈星暮立刻回想起,他和温馨第一次见面时,她的脚上便套着铁环。她的脚踝上,深浅不一的勒痕,无疑是沉重的铁环反复摩擦挤压勒出来的。 沈星暮盯着她的脚,小声问:“疼吗?” 温馨摇头道:“我的脚早就不知道疼了。” 人体的某个部位在反复遭受伤害之后,皮肤会褶皱老化,对应的神经也会麻木,不再有任何知觉。 沈星暮俯下身,张手抚住她的脚踝,利用“念”治好她的脚伤,这才出去,并且顺手将门带上。 沈星暮走到宾馆长廊,便立刻拨通蛰城警局局长张弥的电话。 沈星暮与张弥并无过多交集,属于很普通的点头之交。一般情况下,无论是沈星暮还是张弥,在遇到麻烦时都不会请对方帮忙,但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 沈星暮在楼下开房时,收银员已经给出非常明显的暗示。 她的原话是“小店的环境不是很好,新买的设备都已损坏不少,警局离我们这里很近,查房经常不向我们打招呼”,这句话虽然存在一定的逻辑性,但显得尤为牵强,毕竟没有收银员会对客人说自家的店不好。 沈星暮当时便已明白收银员特意说这句话的意思。他只需将收银员每次断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便重新组合成“小新警查”四个字,谐音则是小心警察。 收银员当然不是提醒沈星暮要小心警察查房,而是告诉他,警察盯上了温馨。 沈星暮背着温馨进宾馆时,收银员看到温馨,眼中便有明显的惊讶之色。 再结合收银员的隐晦提醒,沈星暮便已猜到,陆县的警局很可能早已和人贩子集团同流合污。警察也害怕卢华镇的人口拐卖事件登上报刊或荧幕,一旦引起上级的关注与彻查,他们没人逃得掉,必将锒铛入狱。 所以就在今晚,得到消息的陆县警局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定会加派人手,包围整个宾馆,巧抢豪夺一般,强行将温馨带走。 沈星暮不怕陆县的警察,但他依旧选择请张弥帮忙。因为温馨的憔悴模样让他心碎,他想让她好好睡个觉,至少在今晚,不让陆县的警察前来捣乱。 张弥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总能趋吉避凶,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所以在沈氏集团出现内斗时,他第一时间就看穿了内斗的结局,选择坚定地站在沈临渊这边。 早些年,张弥与沈临渊便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而经过沈氏集团这场内斗风波之后,他们的关系明显更为亲近。 张弥或许不愿插手沈星暮的事情,但看在沈临渊的面子上,他总归会给几分薄面。 事情和沈星暮想的完全一样,电话里,张弥对他非常客气。 沈星暮将蛰城陆县发生的、宛如吃人一般的幼童拐卖惨状告知张弥,并且着重强调,陆县的警局也参与了人口拐卖的分赃,希望他能给陆县警局施压。 张弥听完沈星暮的叙说,忽然变得尤为激动,急声追问道:“星暮,你的意思是,蛰城发生的多起人口拐卖案件,受害人都被贩卖到了陆县?” 沈星暮道:“我只能说,陆县的卢华镇有很多拐卖儿童,至于是不是所有拐卖儿童都在这里,我也不能确定。” 张弥问:“你说的信息可靠吗?” 沈星暮淡淡说道:“有一部分是我亲眼所见,剩下的大部分是我的推测。” 电话另一头久久无声。 沈星暮问:“张局长,你打算怎么办?” 张弥沉声道:“我现在就拟写对陆县警局全部职员的彻查令。从明天开始,陆县的警局工作,全部由我局接手,在查出他们的罪证,抑或是证明他的清白之前,我将时刻监视他们。” 沈星暮道:“张局长,我更希望你今晚就能完全限制陆县警局的一切行动。现在有一个被拐卖的小姑娘在我这里,消息已经走漏,陆县的警察会来抓她。如果你的动作慢了,小姑娘再次被抓走,便很难查出多年来在蛰城作威作福的那群人贩子。” 张弥吃惊道:“现在你身边就有一个受害人?” 沈星暮道:“是的。” 张弥沉声道:“我立刻出警,在我抵达陆县之前,请你务必确保那个小姑娘的安全。” 沈星暮挂了电话,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他从张弥的话中可以推断出,蛰城警局对近期发生的人口失踪案件非常重视,不然张弥也不会做出这么多临时决断。 他的本意只是希望张弥能震慑住陆县警局的人,让他们今晚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曾想,因为这个电话,他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蛰城警局破案的线人。 沈星暮沉思这会,叶黎换上漆黑的风衣,一手提服装袋子,另一手则提着好几个饭盒,正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 叶黎走近,凝声说道:“有点奇怪。现在还不到九点,宾馆就已经锁门了,我还是翻墙进来的。” 沈星暮冷声道:“卢华镇,乃至是整个陆县,都比我们所想的要复杂得多。警匪合污,底层平民敢怒不敢言,长久混乱,这个县已变成法外之地。”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意思是,我们救走了温馨,等不了多久,陆县的警察就会来抓我们。” 叶黎愣住。 沈星暮道:“我有点累,想睡一会。温馨现在在洗澡,你可以用这段时间在外面画一个血咒,阻止任何人接近她。等她洗好之后,你把衣服和晚饭都送给她,记得和她握一个手,或许能预见到有用的信息画面。” 沈星暮刷开房门,快速洗完澡,便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星暮迷迷糊糊听到警车特有的警报声,似乎有人捏着喇叭在楼外大吼,说的是“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点放下人质出来自首”之类的话语。 ——怎么陆县的警察也电视里的警察一样蠢?哪有开着警报大摇大摆来抓人的警察?现在的情况,是我和叶黎成了人贩子,温馨成了人质吗? 沈星暮睁开眼,便看到叶黎正坐在床边发呆。 沈星暮问:“有预见到什么画面吗?” 叶黎道:“我看到温馨蹲在树林里哭,哭得非常伤心,悲痛欲绝,泪如雨下。” 沈星暮问:“就只有这一个画面?除了温馨,还有其他背景画面吗?” 叶黎道:“背景画面只有茂密的林木,一株干枯的杨树下被挖出了一个较深的坑,但坑里面什么也没有。” 沈星暮皱着眉沉思。 叶黎问:“你呢?” 沈星暮不解道:“我怎么了?” 叶黎问:“你的测谎能力,有检测到温馨的谎话吗?” 沈星暮摇头道:“我和温馨聊了很多,她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叶黎皱眉道:“莫非是我多虑了?” 沈星暮问:“你想到了什么?” 叶黎道:“我预见到的画面太过奇怪,树林明显是多狼山上的林子,杨树下的深坑里什么也没有。温馨对着深坑哭泣,仿佛那个深坑里应该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不知为什么,东西不见了,所以她泪流不止。我给温馨送饭时和她聊过几句,她对我说,要等我们救出陈山之后再一起回家。我问过她两次,除了陈山,是不是还有别的重要的事情,她均摇头。” 沈星暮仔细回想,他和温馨的聊天中,的确没有过度的刨根问底。她愿意留下来,等陈山获救之后再走,这些都是真的,但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他没问。 沈星暮相信叶黎预见的画面,便决定等温馨睡醒之后好好问一次。 但在这之前,他得想办法应付楼下的警察。 沈星暮穿好衣服,推开窗,便看见楼下被围得水泄不通,目测至少有两百名警察,他们的确已将宾馆团团围住。 领头的警察捏着喇叭一直嚷嚷,他身后还有不少警察手持枪械对准了窗户。 沈星暮关上窗,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现在已是凌晨时分。 张弥从蛰城出警,带着大队人马,长途跋涉至陆县,耗时应该在三个小时上下。 沈星暮估计张弥快到了,便打着呵欠又向床上一倒,准备继续睡觉。 叶黎皱眉道:“我们莫名其妙成了人贩子,你还睡得着?” 沈星暮随口道:“网上常说,没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句话很有道理,但稍稍反推一下,也能很容易得出‘没人能阻止一个渴睡的人睡觉’的结论。” 沈星暮真的睡了,而且睡得非常安稳。他再次被叫醒时,已是凌晨两点过,从陆县包围过来的那群警察全都被抓回了警局,只不过不再是以警察的身份进警局,而是嫌犯的身份。 张弥身着警服,端端正正站在沈星暮的床铺边,叶黎则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打呵欠。 沈星暮还没说话,张弥便先一步询问道:“星暮,你说的小姑娘在哪里?” 沈星暮道:“小姑娘安全得很,暂时不劳你费心。” 张弥的脸微微一沉,但语气依旧平和,很是耐心地说道:“星暮,蛰城接连发生的人口失踪案,多年堆积,已变成重中之重的大案子。你这次见义勇为,并且及时报案,最大限度帮助我们警方破案,已经立了大功,政府方面一定少不了你的奖励。你救下来的小姑娘是侦破这多起案件的重要证人,所以还请你放心地把她交给我。” 沈星暮坐起身,微笑道:“张局长,如果你想尽快破了这多起人口失踪案,便没必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只需换上便装,去卢华镇走一趟,便能轻易查出人贩子窝点的具体位子。” 张弥问:“星暮,你怀疑我也参与了这多起人口拐卖案,不相信我、不肯把小姑娘交给我?” 沈星暮道:“张局长,你和家父是至交,若论辈分,我应该称你一声张叔。纵然我对你的了解并不多,但我也不会不相信你,因为我一向相信家父的眼光。我特意打电话向你陈述卢华镇的现状,也是出于对你的信任。” 张弥问:“既然相信我,为什么还要把小姑娘藏起来?” 沈星暮沉声道:“张叔,我也有难处。请你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姑且相信我一次。那个小姑娘对你而言,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你要破案,终究得亲自去一趟卢华镇。” 张弥沉默。 沈星暮皱眉道:“莫非你也有难处?” 张弥道:“星暮,你真的在为难我。是你报案,让我连夜出警赶来陆县,结果却要我空手而归,我实在不好对同事们交待。” 沈星暮道:“只要能侦破这多起案子,你便不需要对警员们做任何交待。” 张弥问:“你提供的信息真的可靠?” 沈星暮沉声道:“绝对可靠。” 张弥颇为疲惫地点了点头,像是自嘲一般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相信你。只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上头给了我很大的压力,既然你不肯把小姑娘交给我,就请你务必确保她的安全,不要再出新的乱子。” 沈星暮微笑道:“没问题。” 张弥转过身说了一声“收队”,门外便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分明是警员们正有序离开。 张弥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便也转身离去。 包间再度安静下来。 沈星暮卷好被子准备继续睡觉,叶黎却忽然问道:“为什么把这件并不难的事情弄得这么麻烦?”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叶黎道:“纵然陆县的警察要来找我们麻烦,以我们的力量,也完全无惧。你实在没必要把蛰城警局的局长都叫来这里。” 第五十二章 斧子 沈星暮抬手抵住眉心,淡淡问道:“莫非你不希望有人来处理卢华镇的被拐卖幼童以及在镇上扎根的人贩子?” 叶黎道:“你的是意思是,你相信张弥能把这多起案子处理好?” 沈星暮闭上眼不说话。 叶黎冷笑道:“张弥并不是无能的人,若没有他的默许,这些人贩子能在蛰城猖狂这么多年?我认为你把张弥叫来这里,非但不能解决被拐卖幼童以及人贩子的问题,反倒会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 沈星暮依旧不说话。 叶黎问:“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总是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和以往的你完全不一样。若非我认识你的‘念’,甚至有可能怀疑你是仇世假扮的。” 沈星暮不睁眼,随口回答道:“没有人永远一成不变,你认为我变了,是因为我想问题比以前更加深远,而你还停留在原地。你很了解张弥吗?你凭什么笃定他也参与了人口拐卖案件?你没说错,张弥的确不是无能的人,他这么多年没能侦破这多起案子,根本原因不是他不愿破案,而是他根本就无从下手。”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意思是,陆县警局也好,蛰城警局也好,都早已由内而外腐败了、发臭了。纵然张弥有心调查这些案子,在腐败不堪的环境中,他仅凭一人之力,仍是无力回天。” 叶黎问:“举世混浊我独清?” 沈星暮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把张弥叫来,并且提供给他足够的线索,应该能很大程度帮到他。在这个法治社会,警察才是驱恶扬善的中坚力量。卢华镇的案子,交给张弥去办,绝对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你我都不是警察,而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叶黎道:“你这么说,我大概都懂了,但我还是不理解,你是如何确定张弥和这些案子无关的?” 沈星暮道:“老爷子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却从不和满身罪恶的人打交道。张弥能成为老爷子的朋友,便证明他本身是一个正直的人。” 叶黎沉默片刻,忽然又问道:“还有呢?” 沈星暮反问道:“还有什么?” 叶黎道:“你请张弥来,绝对不止这一个原因。如果只是为了处理卢华镇的案子,你便不用如此着急,张弥也不用连夜赶来。” 沈星暮道:“陆县来的警察超过两百人,若我们强行战斗,必然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你可以试想一下枪声在宾馆里响彻的画面。” 叶黎道:“常人的大脑里并没有‘念’的概念,纵然我们与警察战斗了,等不了多久,他们也会忘记我们的存在。我不认为这会引起什么麻烦。” 沈星暮道:“枪响声会吵醒正在睡觉的人,我想让温馨睡一个好觉。” 叶黎没再说话,沈星暮便翻过身,安静睡觉。 次日清晨,沈星暮很早就已睡醒,叶黎还在睡,隔壁的温馨似乎也没醒。 沈星暮出门买早餐,路过大厅时,又看到了那名女收银员。 她尤为吃惊地看着沈星暮,好半晌之后才甜笑着打招呼道:“帅哥,早上好。” 沈星暮微笑道:“你好。” 收银员小声询道:“帅哥,你是上头派来查案的警察吗?” 沈星暮摇头道:“我不是警察。” 收银员疑惑道:“那为什么昨晚会有蛰城的警察来这里?” 沈星暮淡淡道:“美女,你还是好好工作的好。有的事情,实在不该多问,哪怕是出于善意,也应该适可而止。” 收银员失笑道:“我的确有点多嘴,以后不问了。” 沈星暮在街上吃了早餐,又替叶黎和温馨买好早餐,再回宾馆时,便看到一众警察围在门外,张弥就坐在柜台前,而他身前则是一名双手戴着手铐的中年男人。 沈星暮过路时向张弥打了一声招呼,又问他大清早来宾馆做什么。 张弥笑道:“陆县到卢华镇的路并不好走,不仅蜿蜒坎坷,而且狭窄不已,只够通一辆车。到了晚上,哪怕是人贩子,也不太可能连夜赶去镇上,得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这家宾馆恰好在陆县到卢华镇的必经路段上,我有必要好好查一下。” 沈星暮明白过来,这家宾馆很可能也和人贩子集团有些勾结,如若不然,昨晚他和叶黎才到这家宾馆,不会那么容易走漏消息。 沈星暮提着早餐上楼,分别敲开叶黎和温馨的房门,把早餐递给他们。 待温馨洗漱好,又吃过早餐,沈星暮才一针见血问道:“温馨,你不着急回家,除了想救陈山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温馨浅笑着摇头道:“没有其他原因啊。” 沈星暮的神色猛地一沉,因为在这一刻,他的测谎能力真的启动了。他的大脑中有个声音不断提醒他,温馨在撒谎。 ——温馨被拐卖到这里十年之久,受够了绝望与折磨,除了陈山,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留念? 沈星暮知道,温馨隐瞒的信息,多半是突破这场游戏的关键。可是温馨不愿说,他便没办法强迫她开口,因为“念”对她无效。 沈星暮和温馨随便闲聊了几句,便托故有事,来到叶黎的房间。 沈星暮把温馨撒谎的事情告知叶黎,两人对坐着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叶黎认为温馨和陈山有必要见上一面,到时候定然透露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所以他们接下来应该把温馨带去多狼山。 沈星暮则想多等一等,至少等到高哲羽的回复,确定陈大力的身份。 两人商量之时,沈星暮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正好是高哲羽。 沈星暮毫不犹豫接听电话。 电话里,高哲羽尤为沉重地说道:“沈总,我用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时间,把蛰城和霓城的大型帮派、中型帮派、以及较有发展势头的中小型帮派都逐一查了一遍。一共近四十个帮派,其中的高层人数加起来超过三百人,却没有一个名叫陈大力的。” 沈星暮没想到等了这么多天,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无用的消息。他的心中略微不甘,但言语中却尤为温和,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好的”,便准备挂掉电话。 他知道,高哲羽现在也有难处,便不打算再刁难高哲羽。 电话听筒里忽然传出急促的叫断声,高哲羽急声道:“等等!” 沈星暮皱眉道:“哲羽,还有什么事吗?” 高哲羽道:“蛰、霓两城现存的帮派里,的确没有名叫陈大力的人,但我的一个得力下属留了一个心眼,顺便查询了近些年覆灭的帮派。十数年前,蛰城的地下世界还是枪神社与白虎帮各占半壁江山,那时的白虎帮除了‘百人敌’万骁这个帮主之外,还有三十多名高层干部,其中较为出名的十八名干部便是‘十八武艺’。他们分别以古时的十八种兵器作为绰号,各自精通对应的刀、枪、剑、戟……等武器。陈大力就是‘十八武艺’中的前成员,精通斧,所以他的绰号叫斧子。” ——陈大力居然是早已覆灭的白虎帮的高层干部? 沈星暮的脑中仿佛闪过灵光,许多早已模糊的记忆,在此时变得尤为清晰。 他终于明白过来,斧子这个绰号为什么能给他一种仿佛熟悉的感觉,因为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蛰城便有传闻,白虎帮的斧子,以一己之力,砍掉了一个大帮派的三名干部以及四十多名普通成员。 也就是那一场血战,让斧子一鸣惊人,成为蛰城黑道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或许他的战斗能力不及万骁,但他的狠辣与残忍,却远在万骁之上。 沈星暮努力回忆着,但记忆止步于此,毕竟他当时年纪还小,这些事情也仅仅是从传闻中捕风捉影听到一些,并未深入了解与记忆。 沈星暮追问道:“除了这些,还有其他信息吗?” 高哲羽道:“斧子,也就是陈大力。大概在二十年前,便已是白虎帮威名最盛的干部。毫不夸张的说,除了万骁的极少数得力助手,陈大力已是白虎帮内最有声望的人。他在帮内的权限非常大,享受其他同等干部只能仰望的待遇,比如他可以带武器面见万骁,又比如他可以不向万骁汇报,随时从帮内抽走数千万现金。如果他一直在白虎帮待下去,极有可能成为一代枭雄。却不知为什么,大概在十三年前,在白虎帮如日中天的陈大力忽然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有任何消息,甚至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与他同一时间消失的,还有万骁的二儿子,年仅九岁的万长空。” ——十三年前,陈大力和万长空一同消失。这么说来,现在和陈大力在一起的陈山,便极有可能是万骁的二儿子、万青虹的二哥,万长空? 沈星暮皱着眉思考,起初对这个猜测相当肯定,但很快又动摇了。如果万长空就是陈山,按照年龄来计算,现在的万长空应该有二十二岁,而沈星暮看到的陈山,给他的感觉只有十七八岁。而且据温馨所述,陈山是被人贩子卖给陈大力的。那时的白虎帮可谓不可一世,并不比枪神社弱,一般的人贩子,敢打万骁的儿子的主意?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否定陈山就是万长空的可能。毕竟没人能用肉眼确定一个人的真实年龄;人贩子本就是丧心病狂的社会毒瘤,也并非做不出这种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所以沈星暮无法确定陈山的真实身份,便只能继续问道:“还有其他信息吗?” 高哲羽沉声道:“关于陈大力的信息,基本上就这些。另外我还查了他的老婆吴彩菊以及他的儿子陈山的信息。” ——陈大力的儿子名字叫陈山?这么说来,多狼山上的小斧子,便有可能是陈大力的亲生儿子。 沈星暮追问道:“查到了什么?” 高哲羽道:“时间太过久远,我查到的这些信息也并不完全可靠,我只能说据悉,吴彩菊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经常背着陈大力偷男人,陈大力却对此一无所知。这件事还是万骁无意中发现的。他觉得这种女人该杀,便在不通知陈大力的情况下,直接杀了她。至于陈山,那时她只有四五岁,还是个小屁孩,不知天高地厚,哭喊着要杀掉万骁。万骁做事向来狠辣,斩草除根是他的强项,所以他以‘这小王八还不知道是谁的孽种’为理由,把陈山也除掉了。” 沈星暮皱眉,既然陈山已经死了,那么山上的小斧子就不可能是陈大力的亲生儿子陈山。他继续问道:“陈大力至始至终不知道这件事?” 高哲羽道:“这些信息我也不能完全确定真实性,但巨鼎门的一个小弟的确是这样说的。他说陈大力在外办事回来后,发现妻儿都不见了,却也没多问。过了很久之后,万骁才把这件事告诉他,并且另外给他找了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他欣然接受,这件事便结束了。” 沈星暮问:“陈大力和万长空失踪,是在那件事的多久以后?” 高哲羽道:“五个月。” 沈星暮问:“你认为陈大力的失踪和他的妻儿被万骁杀掉这件事有关吗?” 高哲羽沉声道:“要我来猜,事情很可能是陈大力对万骁的举动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所以在那五个月里,他一直在潜伏,寻找好的下手机会。直到五个月后的某天,陈大力趁万骁不注意,抓走了万长空,用万骁的儿子的血,来祭奠他死去的妻儿。” 沈星暮道:“你猜测在逻辑上说得通,但万骁并不是蠢货,无论吴彩菊有没有偷男人,这都是陈大力的家事,他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杀掉吴彩菊,并且连四五岁的小孩子也不放过?他这么做只会招来陈大力的仇恨,弄得白虎帮鸡犬不宁。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高哲羽轻叹道:“万骁在五年前被夏秦杀了,陈大力也在十三年前不知所踪。这种问题,早已没人能回答上来。” 沈星暮沉默。 高哲羽问:“沈总,还需要我查其他信息吗?” 沈星暮道:“哲羽,这次你辛苦了。我这边暂时不用你费心,你专心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沈星暮挂了电话,抬眼看向叶黎。 他和高哲羽通话时,开了扩音,叶黎也能听到高哲羽说的话。 这会两人对视,均眉目紧皱,努力消化与推导高哲羽提供的信息。 第五十三章 长廊 关于陈大力和白虎帮的问题,沈星暮和叶黎探讨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一次,两人的观点大致相同,便是陈大力在白虎帮的声望日益高涨,逐渐有了凌驾万骁的趋势。万骁害怕长此以往,陈大力会微笑到他的地位,便故意刁难吴彩菊,目的是为了给陈大力一个警告,打压他的气焰。只不过万骁的做法太过残忍,非但没有压制住陈大力,反而让他升起了反骨。 陈大力变成了一条蛇——躲在丛林中,睁着冰冷蛇瞳时刻注视着万骁的毒蛇。当然,一条毒蛇还不足以威胁到身经百战的猛虎。陈大力自知没有足够的实力击败万骁,所以他把目光放在了万骁的二儿子万长空身上。万骁让他品尝到痛失妻儿的滋味,他便要以牙还牙,也让万骁尝尝壮年丧子的悲恸。 陈大力偃旗息鼓,逆来顺受,潜伏数月之后,终于找到机会掳走了万长空,并且敏锐地逃过了白虎帮的搜捕。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陈大力残忍地杀掉了年仅九岁的万长空,报了大仇,从此退隐山林,不问世事。 至于小斧子,便如温馨所说,是他思念的儿子过度,又看到人贩子带来北风村的幼童和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便将他买了下来,起名为陈山。 这是两人的全部推测,整个故事脉络从逻辑上完全说得通,但其中也存在不少较为牵强的成分。其中最为勉强的部分就是万骁是因忌惮陈大力,才对他的妻儿下手。 据沈星暮了解,在白虎帮没被夏秦覆灭之前,万骁可谓一代枭雄,是足以与刘俊一字平肩、分庭抗礼的黑道巨擘。而陈大力只是一个勇夫,无论他在帮内的声望怎样高,也很难超越万骁。或者退一步思考,纵然万骁真的担心陈大力未来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以他的铁血手腕,完全可以编造一个借口,直接将陈大力一家三口全部除掉。 沈星暮隐隐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如果他和叶黎能将这个难题解开,便能快速攻克整场善恶游戏。 可惜这个问题只有万骁本人才回答得上,而他早在五年前就已被夏秦双拳打死,飘尸护城河。 死人不会说话,沈星暮和叶黎便没办法解开这个谜题。 现在陈大力的身份已经得到确认,两人再逗留卢华镇便无任何意义。沈星暮决定即刻带领温馨一同上山,期待温馨和陈山的重逢,能引导出更多、更有用的线索。 沈星暮站起身淡淡说道:“童遥曾对我说过,无论怎样复杂的推导游戏,都必须具备完整的推导条件才能导出唯一的、却绝对正确的答案。而在推导条件不足的情况下,纵然解题者聪慧过人,强行导出了答案,也无法确保答案的正确性。我们没必要再花时间思考陈大力和万骁的问题,当务之急是寻找更多的线索。” 叶黎点头表示赞成,并且快速起身,抢在沈星暮前面向门外走。似乎他也迫不及待想要带温馨去见陈山。 当叶黎的手触碰到门把手时,他的神色陡然一变,当即惊呼道:“沈星暮!快靠过来!” 沈星暮立刻会意,一个箭步便靠近叶黎。 两人以极近的距离挨着,而拦在他们前面的精木门仿佛变成了硬度与刚度极低的塑限物,软绵绵的,挤压着,扭曲着,似随时都会崩坏。 沈星暮又一次看到眼前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不只是门,整个房间内的所有物品,包括墙壁、天花板,包括肉眼不可见的空气,均以剧烈的速率起伏扭动,霎时又变得氤氲模糊,尔后破碎成无数碎片,只剩无比深邃的黑色。 毫无疑问,这是死亡游戏即将开启的征兆。 沈星暮提前做好了意识错乱心理准备,但头部与胸前内传来的强烈不适感依旧使他眉头紧皱。 当无数碎片重组,沈星暮的意识与视野再度恢复正常,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竟是古老而厚重的城墙。 平整的砖块用石灰砂浆粘上,层层叠叠向上铺筑,竟有十米之高。 砖块呈昏黄色,显得浩瀚、庄严、古朴,隐隐透着煌煌天威。 沈星暮的第一感觉便仿佛看到了巍峨绵长的万里长城,然而他的视线一转,便发现这并不是长城,而是一条狭长的巷子——由两堵十米高的城墙,相隔三米远,平行相对,构建出的一条深巷。 这条巷子很奇怪,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沈星暮的视线却只能看出十数米距离,再远就变成了漆黑的墨色。 沈星暮抬头,便看到了万里无云的青天,只不过他的视线被城墙阻隔,浩瀚的天穹变成了狭小的一线之天。 沈星暮心中有种难以形容浩瀚感,而这浩瀚之中又有一种奇妙的微渺。 古老的城墙下,有人由衷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是尤为正常的事情,因为人总能在古老而浩瀚的事物下察觉到自身的渺小。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平复好自己的心绪,正要皱着眉打量四周,叶黎的话音便先一步响起。他凝声说道:“看来这两块像石头的东西,就是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 沈星暮蓦然低头,便看到青石地面上,有两块方形的物体。 物体呈乌黑色,泛着油亮的光泽,像污泥里的石头,抑或是某种金属。 物体的上表面有提手,侧面则刻着50kg的标记。 似乎这两个物体都有一百斤重。 沈星暮皱着眉打量这两个方形物品许久,看不出端倪,便用手敲击。 这物体给他的触感像金属,而且硬度极高,只需轻轻敲打便会激起短促而响亮的敲击声。 姑且称它为黑铁。 沈星暮抓住其中一块黑铁的提手,奋力向上提。他用了极大的力量,才勉强将它提起来一点。 他暗自估量,基本确定这一块黑铁的确有一百斤重。 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沈星暮和叶黎的“念”都被抑制。现在的他们和普通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一百斤的重物,对他们而言,算是不小的负担。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不想和这两块黑铁打交道。然而游戏世界里,除了这条视线难以展开的长廊,就只剩这两块黑铁。 如叶黎所说,这两块黑铁必定攻克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只不过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 无可否认的是,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们极有可能迫不得已提起这两块黑铁。 两人盯着黑铁沉思许久,均想不出头绪。 叶黎检查地面的青石与两侧的城墙,反复敲打多块砖头,并未发现机关。 沈星暮则是盯着天空看了许久,试图从光学原理上寻找这条长廊干扰视线的原因,结果当然也是一无所获。 叶黎一屁股坐在其中一块黑铁上,皱着眉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提着这两块黑铁走一段试试?” 沈星暮沉吟片刻,点头道:“只能先这样试试了。” 两人各自提起一块黑铁,在视野受阻,无法辨别方向的情况下,他们便随便选择一个方向,行走了一段。 对普通人而言,提一百斤的重物无疑是吃力无比,甚至许多正值壮年的男人还无法将它提起来。 好在沈星暮和叶黎在学会“念”的使用后,身体素质也有了飞跃性的提升,纵然他们现在没了“念”的辅助,却也能提起一百斤的重物,并且徒步走上很长一段距离,只是这个过程相当吃力艰涩。 两人走了大概三十米,额上均生出汗水,嘴里也发出较为浓重的喘息。 现在是冬季,他们都还身着冬装,厚重的衣物现在也变成了碍事的存在。 两人均脱掉外套和里衣,只留一件薄薄的衬衫。 沈星暮抬手擦去额上的汗水,皱着眉看了看前后方,视线依旧只能看到十米远的位置,更远处只有昏惑的墨色。 周围的环境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们走了三十米,和在原地踏步没有丝毫区别。 沈星暮稍作休整,沉声问道:“我们再走一段?” 叶黎坐在黑铁上,大幅度扩胸,像是铆足干劲准备大干一场,但他张嘴却笑道:“还是算了,提着这么重的东西,哪怕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折腾。” 沈星暮问:“你有什么看法?” 叶黎摇头道:“我什么看法也没有。我只知道,提着这样的重物一直走,我们迟早会累趴下。在我们还没弄清楚这场死亡游戏的规则前,还是多坐一会,保存体力的好。” 沈星暮问:“我们一直坐在这里,就能弄清楚这场死亡游戏的规则?” 叶黎道:“是的。” 沈星暮不解道:“为什么?” 叶黎自信道:“还是那句话,既然是游戏,就一定遵循公平性、平衡性、逻辑性。我们现在是在死亡游戏的空间里,死亡威胁迟早会到来。既然我们不知道游戏规则是什么,就干脆耐心等待死亡威胁的到来。说不定等到那时候,我们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叶黎的说法存在一定的道理,沈星暮一时间不好否认。 叶黎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继续道:“说不定这两块黑铁并不是重要的道具,反而是恶念空间故意设置的游戏障碍,让我们在不知情的时候,大量消耗体力。等到真正的危机出现时,我们没有足够的体力应付,那就欲哭无泪了。” 沈星暮问:“所以你认为,我们现在只需静等?” 叶黎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冷声道:“你太想当然了。” 叶黎问:“莫非你觉得我说错了?” 沈星暮道:“现在我们被困在这条长廊里,就是最大的死亡威胁。我们现在没有食物与淡水的补给,如果什么都不做,随着时间流逝,迟早会耗干身体的储能,饿死或渴死在这里。你还记得吗,昔日我们在溪隐村经历的那场死亡游戏,最主要的死亡威胁就是食物的缺失。” 叶黎的神色忽然僵住,似乎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他迟疑着问道:“那你有什么看法?” 沈星暮抓起地上的外套,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香烟,安静点上一支,面无表情地吸了好一阵,这才说道:“先照你说的做,我们就坐在这里等上一阵。” 叶黎苦笑道:“说来说去,原来你也没有头绪啊?” 沈星暮道:“我只是觉得你的说法并非没有可能,我们先等等看也没有任何损失。” 叶黎一手捂住鼻子,另一手则抓起手机。 沈星暮惊讶道:“莫非你还怀揣侥幸,想试图用手机联系外界?” 叶黎微笑道:“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用手机联系外界又不是没有先例。我们在县二中的教室里受困,就是夏恬想出的破局之法,并且通过手机告诉我们的。还有在绪城沽县的那次,夏恬被困在长街里,也是你通过手机告诉她的破局之法。” 沈星暮偏过头看了叶黎一眼,随口问道:“那你现在能联系到外界吗?” 叶黎摇头道:“手机信号被屏蔽了。” 沈星暮问:“那你一直盯着手机看什么?” 叶黎道:“我在看时间。” 沈星暮沉默。 叶黎又道:“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个小时,如果到时候这条长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我们就继续向前走。” 沈星暮吸了一口烟,点头道:“好的。” 两人静坐着,许久无话。 某一刻,轻快的音乐忽然响起,竟是叶黎的手机铃声。 两人同时惊住。 叶黎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变得尤为狐疑,但依旧点下免提键,并且接听电话。 手机听筒里传出徐小娟的声音,她嬉笑道:“老公,你现在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叶黎左右张望,尔后勉强笑道:“我现在在蛰城的陆县,你有什么事?” 徐小娟道:“你之前走得匆忙,把小橘落在家里了。前些天我还给你打过好多电话,可是你一直不在服务区。” 叶黎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带小橘来啊。让它留在家里陪你不好吗?” 徐小娟指责道:“你怎么这么笨啊?你和沈星暮都找不到恶念空间的入口,不带上小橘怎么行?你快说你的具体地址,我让小橘去找你。” 叶黎沉吟片刻,小声道:“小娟,我和沈星暮现在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因为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不一定同步,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攻克这场游戏。” 第五十四章 眼睛 叶黎的话音刚落下,听筒里便传出徐小娟的惊呼声。她大叫道:“老公,你们现在是不是很危险?我能帮到你们吗?” 叶黎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忽然偏头看向沈星暮。 沈星暮的心中一阵不适,冷冰冰说道:“你和你的女人说话,还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叶黎点头,对着手机说道:“小娟,我这里的情况只用语言不容易表达清楚,我们先挂电话,然后接语音视频。” 叶黎伸手按向挂断键。 与此同时,沈星暮的脑中闪过灵光,忽然想到一个非常不好的可能。死亡游戏的世界和现实世界理应不存在任何联系,而叶黎举出的两个反例,都与夏恬有关。夏恬本就藏着许多秘密,据沈临渊所述,她的“念”甚至远远凌驾在他之上。沈临渊已是高深莫测之人,而比他更强的夏恬,有办法打破两个世界的界限便不足为奇。徐小娟却不一样,虽然她也有神秘的一面,但毫无疑问的是,她在力量上远远不及夏恬。所以夏恬能打破两个世界的界限,只能算是特例,徐小娟则没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换句话说,现在徐小娟能打电话给叶黎,很可能与恶念空间有关。 她的出现,有可能是恶念空间设置的陷阱。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先例,昔日沈星暮、叶黎、徐小娟三人在溪隐村经历的那场死亡游戏,就出现过假冒的夏恬。所以此时和叶黎通话的徐小娟,未必是真的。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可能。眼下的游戏世界里只有两块黑铁以及一条长廊,完全不存在任何可供探索的游戏线索。徐小娟的出现,有可能是恶念空间为了保证游戏的公平性,设置的破局线索。 叶黎此时挂掉这个电话,能保证下个视频顺利接通吗?他们失去了与徐小娟的联系,无疑会直接导致这有且仅有一条的游戏线索中断,甚至产生最严重的连锁反应,致使他们再无任何办法离开这个游戏世界。 这个想法或许显得有点虚浮,但这毕竟是第四场善恶游戏中产生的死亡游戏,关系到第三朵善念之花,难度必定远高于以往。 沈星暮和叶黎的任何一个疏忽,都有可能触发绝对的死局。 这一点不得不防! 沈星暮的神色一沉,猛地抬手,想制止叶黎的举动。可惜他的动作慢了一步,当他想明白挂电话的风险时,叶黎的手已经按下了挂断键,手机里正传出“嘟嘟嘟”的忙音。 叶黎诧异地看着沈星暮悬在空中的手,不解道:“你这是干什么?” 沈星暮冷着脸道:“和你通话的徐小娟不一定是真正的徐小娟;你们能通话一次,并不代表可以通话两次。你挂电话实在是太过仓促。” 叶黎皱眉道:“那你应该早一点阻止我。” 沈星暮道:“这和我是否阻止你无关。如果你在做事前多想想,就不会这样了。” 叶黎不说话,而是快速地划动手机,向徐小娟发送语音视频邀请。似乎他想用事实证明,沈星暮多虑了。 这个邀请顺利地发了出去,但徐小娟那头迟迟没有接受。 一分多钟过去,语音视频邀请因呼叫时间太长,自动挂断了。 沈星暮和叶黎对视,神色均变得凝重。 叶黎满脸不甘,再次向徐小娟发送视频邀请,嘴里则是涩声说道:“看来你说对了,刚才我不该挂电话。” 沈星暮摇头道:“不对。如果恶念空间阻断了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联系,你的视频邀请便无法发送出去。事实却是,视频邀请发出去了,只不过徐小娟没有接受。” 沈星暮摸出自己的手机,点开通讯录,连续拨打了数个联系人的电话,均无法拨通。 这种情况无疑证明两个世界的确是完全隔绝的,徐小娟是一个奇怪的意外。 叶黎连续发送三个视频邀请,另一头的徐小娟终于接受了。 手机屏幕里映出徐小娟的上半身,她梳了一个较为简洁的散发,身着蓝紫色的小棉袄,正凝着愁眉坐在床铺上。 叶黎立刻问道:“小娟,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接视频?” 徐小娟翻转手机,叶黎的手机屏幕里便映出墙角的小橘,它整个身子都钻进了猫粮袋子里,正不断进食。 徐小娟道:“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我和你通话时,小橘像是病了一般,忽然就瘫倒了。我怕它出事,就去看它,结果它只说了一声‘食物’,便晕了过去。我去取猫粮,又喂它吃了几勺,耽搁了一点时间。它吃了几口,忽然又醒了过来。以往的时候,它一次只吃很少的一点,今天却很能吃。这才短短几分钟,袋子里接近十斤的猫粮,已被它吃掉大半。” 小橘一直是两三个月大小的模样,它的正常体重才三斤多一点,现在却吃掉了比它本身还重的食物,这一点的确奇怪无比。 叶黎一脸惊愕,沈星暮便直接问道:“它忽然变得这么反常,你有问它原因吗?” 徐小娟先点头,然后又摇头,咬着嘴道:“它平时很喜欢和我聊天,今天却一反常态。我问了它好几遍,它只叫了两声,却不回答我,又咬着我的袖子向床铺的方向扯动,好像是叫我快接视频。” 沈星暮思忖道:“小橘本就是一只很奇特的猫,昔日在《银河航线》的死亡游戏中,它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这次你能顺利打通叶黎的电话,小橘又忽然变得特别贪吃,便有可能是它帮助你联系叶黎,因而消耗了太多力量,方才虚脱瘫倒,不断进食。” 沈星暮想明白了电话和视频的问题,紧绷的神经便稍稍松开一点。 徐小娟问:“老公,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给我看一下游戏世界的环境,我帮你们想办法。” 叶黎转动手机,分别照了两侧的高墙,前后的漆黑长廊,以及上空的青天。 叶黎道:“从我们进入游戏世界起,就一直在这条黑漆漆的长廊上。除了我们现在坐着的这两块黑铁,再无任何物品。我们检查了地面与墙壁,还提起黑铁走了好一段距离,却没找到任何线索。” 徐小娟蹙着眉思索。半晌过去,她的睫毛忽地一颤,询问道:“你刚才说这条长廊怎么了?” 叶黎道:“我说这条长廊黑漆漆的。” 徐小娟道:“不对啊,我看到长廊里的光线特别好。我甚至能看到长廊的两端尽头。” 叶黎惊讶道:“你确定能看到?” 徐小娟重重点头。 叶黎偏头看向沈星暮。 沈星暮思忖道:“或许徐小娟打电话来,只是一个看似偶然的必然。我们在游戏世界里,视线大幅度受阻,无法确定长廊两端的情况,而徐小娟通过手机视频,却能看清楚。看来这场死亡游戏,从一开始就是三个人的难度,仅凭我们两个人本就无法通过。因为游戏的公平性限制,不可能设置必死的困局,所以恶念空间安排了徐小娟来帮我们。” 徐小娟连忙补充道:“这个可能性很大。我前几天一直打不通老公的电话,昨天就没打电话了。却不知为什么,今天一大早就特别想念他,隐隐的还有些担心。我都没帮爸妈打理店子,匆匆忙忙拨打老公的电话,然后就打通了。现在看来,我的作用就是当你们的眼睛。” 叶黎道:“你们的猜测都很有道理,但眼下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 沈星暮不假思索道:“你再用手机照一下长廊的两端,让徐小娟看清楚一点。” 叶黎照做。 徐小娟看完后,蹙着眉道:“我用眼睛观察,长廊两端尽头的距离差不多,你们应该是在长廊的中段位子。两端都比较远,我截图放大了看,也只能看到较为模糊的门和墙。” 叶黎问:“哪边是门,哪边是墙?” 徐小娟道:“你再照一下两端,我好好确认一下。” 叶黎再次用手机照长廊两端,等待徐小娟的答复。 这种可以用肉眼观察的东西,往往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却不知为什么,徐小娟久久不做答复,双眼睁得老大,细长的睫毛也不时颤抖,好像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叶黎问:“小娟,你看清楚了没有?” 徐小娟的额上忽然冒出汗珠。她急声道:“老公,你快跑!你们对面有一面布满钢刀的墙,那面墙像长了脚一样,正再向你们靠近!” 叶黎闻言,立刻起身,准备逃跑。 沈星暮一把抓住叶黎,沉声道:“先别着急。” 手机里传出徐小娟的急切声线。她惊呼道:“你们快跑啊!我现在完全看清楚了,那面墙上的钢刀以极快的速度横竖切割着,你们一旦被那扇墙追到,会在顷刻间变成碎片!” 沈星暮沉声道:“就算如此,你也必须看清楚长廊另一端的情况。万一另一端是更凶险的东西,我们岂不是自寻死路?” 徐小娟道:“另一边的门又不会动,一直是那么远的距离,我看不清啊!” 沈星暮沉默。 徐小娟再次惊呼道:“越来越近了!你们快跑啊!不然来不及了!” 沈星暮站起身,一把抓住脚下的黑铁,冷静道:“我们先走一段距离,让徐小娟看清楚另一端的情况,再做打算。” 叶黎问:“提着黑铁走?” 沈星暮点头道:“这两块黑铁一定是非常重要的道具,有可能在起到关键的作用,我们不能丢下它们。” 沈星暮说话时,手臂力量猛地加大,将一百斤的黑铁提起,接着大步跑动起来。 叶黎也照做。 一百斤的重物极大程度地影响了两人的跑动速度。在平时,哪怕没有“念”的辅助,他们也能轻松快跑三千米以上的距离。而现在,他们只前进了不到两百米,便已是满头大汗,重喘不断,脚步也随之放慢了许多。 沈星暮喘息道:“徐小娟,你现在能看清这一端的尽头是什么了吗?” 徐小娟道:“是一扇两面开的门,门右侧还有按钮,像极了电梯门。” 沈星暮道:“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后面那扇刀墙追上来之前,进入电梯。” 叶黎赞同道:“应该是这样。” 沈星暮问:“徐小娟,后面那扇墙离我们有多远?” 徐小娟惊疑道:“有点奇怪。那扇墙之前的移动速度还很快,不知为什么,现在忽然变慢了,比你们的跑动速度还要慢得多。” 沈星暮问:“所以只要我们保持现在的速度,就不可能被追上?” 徐小娟道:“是的。” 沈星暮提起一口气,却没再保持现在的速度,反而将脚步稍稍放慢了一些。他原本跑在叶黎前面一点,短短几秒钟,又落后叶黎数米。 前面的叶黎似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减慢脚步,喘息着问道:“你想试验刀墙移动速度的规律?” 沈星暮道:“是的。” 两人心照不宣,均以一个不明显的速率降低跑动速度。 叶黎的手机一直对着后方,方便徐小娟观察刀墙的速度。 片刻过去,徐小娟惊疑道:“那扇墙的速度好像变快了一点。” 沈星暮忽然不跑了,提着黑铁缓慢走动起来。 叶黎也照做。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错了,运动是相互的。” 徐小娟不解道:“什么意思?” 叶黎反应过来,当即解释道:“这个很简单。其实这场死亡游戏的规则就是‘敌动我不动’。我和沈星暮停留在原地时,刀墙便飞速靠近我们,所以你看到它离我们越来越近;而我和沈星暮开始奔跑时,它就停了下来,你看到我们和它的距离慢慢拉开了,便觉得它的速度没我们快;我们再放慢速度,与它拉开距离的速度也随之变慢,所以你又觉得它变快了一点。” 徐小娟满眼惊讶,好半晌说不出话。 叶黎咧嘴笑道:“所以这场游戏的难度并不高,只要我和沈星暮一直在动,那扇刀墙就不会追上来。” 沈星暮则是皱着眉摇头道:“没这么简单,这毕竟是第四场善恶游戏中的死亡游戏,这条长廊兴许只是整场游戏的第一个环节,等我们进入前面的电梯,必然还会发生不可意料的变化,不然这两块黑铁就不存在任何意义。” 第五十五章 电梯 为防万一,沈星暮和叶黎故意停了一下,而他们一停下,徐小娟便急声道:“那面墙开始追赶你们了,速度很快!” 至此,三人的猜测得到确认。沈星暮和叶黎只要不停,就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然而这种安全并不是绝对的,毕竟黑铁重达一百斤,两人提着它们,很难保证一鼓作气走到长廊尽头的电梯里。换句话说,他们必须合理分配体力,在保证停顿的时间与次数最少的情况下,抵达电梯门前。 两人经过一番琢磨,估算出以小跑的速度前进最为合理。因为黑铁太重,他们若长时间快跑会飞速消耗体力,导致在抵达电梯前便已脱力;而他们慢走,便会致使他们负重前进的时间大大拉长,负重本身就是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负重时间一长,他们便有可能提前不支。 两人小跑,每次向前跑两百米左右,停下来休息十秒钟,换一只手提黑铁,再次向前跑。 他们这么做非常有效,虽然他们每次停下,后面的刀墙便会追上他们一段距离,但据徐小娟目测,他们至少要停下十次,刀墙才可能追上他们。而他们于电梯的距离并不是特别远,只需要停下换手四次便已足够。 沈星暮一声不吭地向前跑,体能的剧烈消耗致使他口鼻喘息,额上渗出大量汗水,浸湿了头发,甚至模糊了双眼。 在他第四场休息并换手后,便一鼓作气跑向长廊的尽头。 随着他和电梯的距离拉近,长廊上的阴霾渐渐散去,他看到了银色的电梯门。 因为疲惫,他的视线有些恍惚,焦点非常涣散。虽然他注意到了电梯旁边的某个标记,却久久没能看清标记上的内容。 直到他跑近电梯,在门前停下脚步喘息,准备抬手按下电梯的开关按钮时,忽然看到按钮的上方写着红色的“100kg”图标。 沈星暮蓦然抽手,抬手擦去额上的汗珠,皱眉思考起来。 这时叶黎也抵达电梯门前,迟疑地盯着按钮上的标记。 因为叶黎的手机一直对着后方的刀墙,徐小娟看不到门边的标记,便惊呼道:“老公,你们停下来干什么?快点进电梯啊。后面的刀墙不到一分钟就能追上你们!” 叶黎把手机对向门边的标记,沉声说道:“小娟,你帮我们想一下,这个标记的含义。” 徐小娟一时沉默。 沈星暮长喘一声,沉声道:“若无意外,这个标记应该是指电梯厢的承重上限两百斤。我们两个的体重加起来便已超过两百斤,再加上两块黑铁,达到了四百斤以上的重量。我们现在贸然进入电梯,只会导致两种情况。” 叶黎苦涩地补充道:“一种情况是因电梯负载超过承重上限,一直不动,直到那面刀墙将之完全切碎;另一种情况是电梯直接崩塌。” 徐小娟忽然花容失色,绝望道:“老公,我知道了,这场死亡游戏的真正难点是你和沈星暮只能活下一个人,因为这个电梯只能容下你们其中一个,若两个人都进去,便一个都活不了。” 沈星暮皱眉道:“这种事情,我和叶黎都能想到,却都没说,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徐小娟咬着嘴道:“因为这是一道非常难的选择题。虽然我很希望老公活下来,但你若因他而死,我也会难受内疚很长时间。” 叶黎温和地笑道:“小娟,这件事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糟糕,我们还有办法。” 他抬手,准备按下电梯开关按钮。 沈星暮的手一横,制止叶黎的举动,接着冷冰冰问道:“若我和叶黎只能活下一个,决定权在你手中,你会不知所措?” 徐小娟尖声道:“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 沈星暮淡淡说道:“但你最后依旧会让叶黎活下来。” 徐小娟冷声问道:“谁说的?” 沈星暮惊讶道:“莫非不是?” 徐小娟道:“我会让你活着,因为夏恬还在等你。” 沈星暮问:“那叶黎呢?” 徐小娟坚定道:“老公死了,我也陪他!” 这时长廊的另一头已传来轻微的摩擦声,那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是刀墙摩擦着两侧墙壁,正飞速靠近他们。 沈星暮点点头,不再说话,抬手按下电梯的开关按钮。 电梯门缓缓张开,露出内部只够站下四五个人的狭小电梯厢。 沈星暮猛地提起脚下的黑铁,将它放进电梯厢,而他本人则站在外面。 他无比肯定,既然死亡游戏中安排了这两块黑铁,它们在关键时刻就一定能派上用场。之前叶黎准备打开电梯门,明显也是准备把黑铁放进去看看情况。 在沈星暮的意料中,这块黑铁多半可以改变电梯的承重上限。或者说,黑铁上表的50kg标记,便是它能提高电梯承重的数字。 事实是,黑铁的确改变了电梯的上限,只不过具体情况和沈星暮想的有些不同。 当黑铁进入电梯那一刻,便好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刃,瞬间将黑铁切去近半。 黑铁被切掉的那一半,落地便消失无踪,而剩下的一半,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黑铁仿佛忽然变成了软绵绵的泡木,折叠着,扭曲着,仅片刻又变回原来的形状,只不过体积比之前小了许多,上表的50kg标记也变成了26kg。 与此同时,电梯门旁边,100kg的标记,变成了124kg。 毫无疑问,黑铁被削掉的重量,加到了电梯的承重上限上。 近两年,沈星暮和叶黎都有加强锻炼,他们的体重也有较为明显的变化。沈星暮高一点,便重一点,体重接近一百三十斤,而叶黎的体重保持在一百二十斤左右。 电梯旁边的124kg标记,换算成重量,便是二百四十八斤,和两人的体重相加几乎完全对等。 沈星暮立刻明白过来,这两块黑铁的主要的作用就是削减本身的重量,将电梯承重上限提升到两人的体重总和。 所以他们费力将黑铁提到电梯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后面的刀墙已经很近了,沈星暮能听到墙体之间的尖锐摩擦声,以及刀锐不断切割的“簌簌”声。 此刻已经不能再拖了。 沈星暮毫不犹豫,一脚踏进电梯厢,并把手按在厢内的关门键上,待叶黎一进来,他便关门。 然而叶黎安静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肯挪步。 沈星暮皱眉道:“你在干什么?” 叶黎思忖道:“虽然电梯的承重有上升,但我们的体重再加上两块黑铁,依旧远远超过承重上限。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黑铁丢掉。” 沈星暮低头看向脚下的黑铁,静心思考起来。他在想,如果黑铁的作用仅仅是在这时稍稍增加电梯的承重,那么它们现在的确没用了,可以丢掉。可若真是如此,死亡游戏里为什么会有两块重达一百斤的黑铁?这是不是太过多余了? 沈星暮几乎可以笃定,这条长廊只是死亡游戏的第一环节,还远远不到整场游戏结束的时刻,不然第四场善恶游戏中的死亡游戏就太简单了。他意料到,就算两人都平安走进电梯,也必将面对接下来的、未知的难题,很可能到了那时候,剩余的黑铁还有作用。 沈星暮忽然想到之前大块的黑铁进入电梯厢时,被削掉了近半,而它被削掉的部分仿佛变成了空气。 空气虽有重量,但并不影响电梯的负重。 既然被削掉的黑铁不会增加电梯的负荷,那么剩下来的黑铁呢? 沈星暮听到隆隆的破风声,声源就在长廊上,而且越来越近。 那扇遍布刀刃的墙已经追上来了! 沈星暮不再犹豫,猛地冲出电梯,一把抓住叶黎,将他整个人抛进电梯厢,尔后提起地面的另一块黑铁,快速回到电梯箱里。 他的速度非常快,这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三秒钟。而这短短三秒钟内,那扇刀墙已冲出迷雾,呼啸推向电梯。 十米距离,在这种时候却仿佛不算距离。 沈星暮刚抬手按下电梯的关门键,刀墙便已“咔咔咔”压了过来。 墙上的一把刀几乎贴着沈星暮的额头划过,好在他的反应够快,及时后仰,只破了皮,并未受创。 刀墙停在电梯前,超过五十把白亮的钢刀有序且快速地横穿竖过,宛如一面剁肉的砧板。 沈星暮不怀疑,任何东西被这扇墙压住,都将顷刻变成碎屑。 幸好刀墙在碰到电梯门之后,便不再向前推进,墙上的刀刃也完全静止,不再切动。 电梯门缓缓合上,一部分突入电梯内部的刀刃,在电梯门的收合下,竟都碎裂,变成残渣落在地上,尔后又化作虚无。 似乎电梯本身就是一个禁忌,只有符合某种规则的人或物品才能进入,其他东西一旦进入,便会粉碎。 沈星暮抬手擦额头,额上的伤口很浅,只有些许血渍。 叶黎靠在电梯墙上,尤为吃惊地说道:“你怎么知道黑铁不受电梯的承重限制?” 沈星暮低头看了一眼,两块黑铁都还好端端的,并未被削去重量,抬眼道:“之前时间太过仓促,我也没把这个问题思考透彻,算是抱着赌博的心态,将你和黑铁都抛了进来。但现在想来,无论我们加上黑铁的重量是否超过电梯的承重,我们都不会有任何危险。”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微笑道:“这个很简单。如果黑铁的重量也算在电梯承重范围内,顶多让黑铁再被削掉超重的一半的重量,那部分重量再加在电梯的承重上限上,就可以确保我们的安全。” 叶黎愣了一下,旋即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发现我的确有点蠢,居然为不存在的危险犹豫这么久。” 叶黎的手机里传出徐小娟的声音。她反驳道:“老公,你不能这么说自己!” 叶黎回以温和的笑容,尔后他忽然迟疑起来,看向沈星暮询问道:“既然你当时也没想到这一层,为什么敢冒险?” 沈星暮道:“在那种危险的时刻,越是优柔寡断,反而越是危险。我比较相信自己的推测,我认为留着这两块黑铁一定还有其他作用,甚至有可能在关键的时刻确保我们无虞,所以不能丢下它们。” 叶黎道:“事实证明,黑铁本身的重量并不计算在电梯的承重里,所以你赌对了,也猜对了。” 沈星暮不再说话,而是皱着眉打量电梯的内部。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因为从两人进入电梯起,电梯便处于静止状态,不上升也不下降,而电梯内部也只有一个关门按钮,并没有楼层按钮。 ——莫非这个电梯本身就是死亡游戏的第二环节? 沈星暮抬眼看了一下,电梯的上壁有内嵌的白炽灯,灯光还算明亮。厢内除了电梯门的那一面,其余三面墙都刻有诡异的图案。 左侧的墙面刻着一面满是刀锐的墙壁;右侧的墙面刻着一匹马,这匹马非常有趣,居然会笑,而且是那种劫后余生的笑;后侧墙壁的图案相对血腥,是一只会哭的兔子,兔子的身体并不完整,四肢全都消失不见,连臀部也被刀锐削去一大部分。这对脆弱的兔子而言,已是致命的创伤,但她还活着,两眼泪汪汪的,嘴巴张得老大,仿佛在悲鸣。 沈星暮沉声道:“似乎这场死亡游戏对应三个环节。左侧墙壁刻着刀墙图案,对应我们刚才经历过的第一环节。剩下的马和兔子,应该对应我们接下来要经历的第二、第三环节。” 叶黎深表赞同地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现在电梯一直静止,应该是给我们时间看图与休息。” 沈星暮摆了摆早已疲惫的双臂,俯身提起那块大的黑铁,垫在身下,然后惬意地坐下,摸出烟盒,淡定地吸起烟来。 他也认为这时是看图与休息的时间,便惬意地休息起来。 叶黎捂住鼻子,指责道:“不要在电梯内吸烟,不但呛人,还影响我看图。”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已经把图记下了,你不用再看。如果你感觉很呛,稍微忍一下就好了。” 叶黎不回答,而是捂着鼻子安静看图。片刻过去,他忽然指着右边墙壁惊呼道:“这匹马好像是活的!” 第五十六章 天马 沈星暮闻言偏头看去,只见电梯右侧的墙上画的那匹马真的动了。它的嘴巴不断张合,眼睛也不断眨动,像是被烟呛到了,露出了尤为生动的人性化表情。 沈星暮立刻看向电梯后侧的墙壁,墙上画的兔子虽然鲜活,却终究是死物,不动分毫,和右侧的马完全不一样。 ——怎么回事?莫非因为我吸烟,触发了某种条件,导致死亡游戏的走向发生了未知变化? 沈星暮皱着眉思考时,叶黎再一次惊呼道:“这匹马好像要跳了!” 沈星暮看过去,只见墙壁里的马,后脚不断向后蹬,而且做出了起越的姿势,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墙壁,来到电梯里面。 事实也的确和沈星暮想的一样,马腿猛地向后一蹬,整匹马一跃而起,伴随着空间的呜咽与扭曲,一片氤氲光雾中,这匹马竟打破壁画与现实的界限,来到了电梯里。 这匹马被刻在墙壁里时,只有粗糙的线条,没有任何颜色。现在它跳出墙壁,来到电梯里,竟变成了一批尤为高大健硕的白马。 电梯厢的空间非常狭小,沈星暮和叶黎两个人站在里面便尤为拥挤,这会突兀多出一批马,厢内空间完全不够,两人一马被挤成了紧密的一团。 沈星暮的胸口被马身挤压,有了强烈的窒息感。 他不怀疑,这种情况再持续几分钟,他和叶黎都将被这匹马活活挤死。 叶黎的手机里传出徐小娟的急切呼唤声。她慌张道:“老公,发什么了什么?屏幕怎么完全黑了?” 此时叶黎也明显被挤压得太狠,已经提不起气说话。 徐小娟继续道:“老公!你回答我啊!” 叶黎咬紧牙,好半晌之后才勉强说出“没事”两个字。 徐小娟道:“怎么可能没事?我好像听到马叫声了,到底发……”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手机里传出“嘟嘟嘟”的忙音。叶黎和徐小娟的视频通话,竟在这时候莫名断掉了。 ——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如果是童遥的话,她会怎么做? 沈星暮飞速思考,试图寻找破局的办法。然而他现在被挤压得连手指都极难动弹,在这种情况下,纵然他想到办法,也已失去执行能力。 换言之,哪怕是童遥,在遭遇此种绝境,也同样无计可施。 沈星暮心中轻叹,闭上眼不再挣扎与思考。他现在唯一能依托的希望便是电梯快点动起来,到达上层或下层之后,便自动打开电梯门。 沈星暮努力坚持了数分钟,胸口的窒息感已令他脑袋发晕、发胀,连意识也出现了恍惚涣散的迹象,电梯却依旧禁止不动。 ——莫非这场死亡游戏的第二环节,就是这场电梯危机?如果真是如此,岂不是从我点燃香烟的那一刻,我和叶黎便已步入绝对的死局? 沈星暮心中苦涩,嘴角慢慢扯动出无奈的笑。 当沈星暮的意识几近溃散之时,他背靠的墙壁忽然消失了一般,身体因惯性后退好几不,尔后因身体失衡倒在地上。 胸口的挤压力忽然消失无终,沈星暮感到强烈的余痛,以及一抹劫后余生的舒畅。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定睛看向前方,只见电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宛如天鹅一般雪白的骏马,就站在他面前,它后面则是摇摇晃晃、几乎昏厥的叶黎。 沈星暮当即起身,大步跑近叶黎,一把将他扶住,凝声问道:“你怎么样?严重吗?” 叶黎皱着眉摇头道:“我没受伤,只是憋气太久,大脑有点缺氧,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沈星暮道:“那你坐一会,我查看一下四周情况。” 沈星暮环顾四周,便看到了那两面熟悉的城墙,它们依旧相隔三米远,平行排向未知的远处,构成一条绵长的长廊。 似乎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的长廊上。 沈星暮抬头便看到了狭长的一线之天,和之前的画面一模一样。他再定睛看向长廊的两头,惊讶发现之前阻碍视野的黑雾已经消失不见,他能看出很远的距离,只不过这条长廊好像比之前更长,他的视野尽头处依旧是长廊,看不到长廊的两端尽头。 沈星暮皱眉思考时,眼角余光看到了锋锐的尖刺。 他低头,便看到漆黑的地表下面好像有东西。他俯下身擦了擦地面,便发现地面附着了一层非常牢固的尘土,而他擦掉尘土,便看到地面下竖起无数尖锐钢针。 每一根钢针的端部都有拳头一般粗大,尖头却和寻常的绣花针一样细,向上突起一米之高。 沈星暮意识到,自己现在很可能站在类似玻璃桥的建筑上面。在国内,有的旅游景区的确设有玻璃桥,这种桥常常用于连接海拔较高、相距较远的两座山。游客徒步过桥,便可以看到脚下数千米深的下方,极具惊悚与瑰丽之感,是一种尤为刺激的体验。 沈星暮和叶黎都不是观光的旅人,而是顶着生命危险参与死亡游戏的玩家,所以他们现在的情况绝非像走玻璃桥一样惊悚却安全——死亡游戏中只有惊悚,没有安全。 沈星暮皱着眉思考这会,叶黎已经缓过气来。他刚走两步,地面便传出轻微的“咔咔”声,好像什么东西正逐渐开裂。 沈星暮再次低头,便看到叶黎脚下的地面,已有较为明显的裂痕。 毫无疑问,地面并不坚固,随时都会崩坏。而地面一破碎,两人坠入下方,结局只可能是被无数钢针扎死。 沈星暮不再迟疑,沉声说道:“叶黎,你和徐小娟的视频之前断掉了。你现在再联系她试试。” 叶黎明显也察觉到失态的严重性,当即摸出手机呼叫徐小娟。片刻过去,他苦笑着把手机对屏幕对向沈星暮,屏幕上只有一个“当前无信号”的弹框。 出现这种情况,显然是恶念空间再一次将游戏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切断了。只不过这不一定是坏事,毕竟死亡游戏遵循平衡性,若恶念空间强行阻断叶黎和徐小娟的联系,便证明这一游戏环节只是两个人的难度。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把目光转向不远处的白马。 这匹马不但英俊,而且长得漂亮,毛发浓密且色泽明亮。它和普通的马不一样,脸上偶会露出极具人性的表情。 沈星暮回想起电梯里的三幅画,以及马从画中越出的场景,几乎可以肯定,这匹马就是通过死亡游戏第二环节的关键。 地面的碎裂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密集,之前还显得漆黑牢固的地面,这会已布满宛如蛛网的裂痕。似乎随着两人一马出现在长廊上,地面玻璃的硬度便以一个不明显的速度降低,等不了多久,它便会自然崩坏。 沈星暮皱眉道:“我们先平躺下,这样可以大幅度降低身体对地面的压强,延缓地面崩碎的速度。” 他的话落下,叶黎自然是照做,而奇怪的是,白马好像也能听懂他的话,也侧身躺下,嘴里还不断发出“嘶嘶”声。 似乎这匹马通人性,能听懂人话,而且有很强的求生欲。 沈星暮平躺着,眼睛正对着上空的一线之天。 无云的时候,天很蓝、很壮阔,这会天空却有了些许云丝,它们排布着,仿佛变成了层层叠叠推进的云浪。 沈星暮盯着那些云丝,脑中闪过灵光,抓住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他偏头看向叶黎,正要说出自己察觉的线索,叶黎却先一步说道:“这匹马好像很在意这两块黑铁。” 沈星暮立刻看向白马,只见它侧躺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两块黑铁,嘴巴不断张合,舌头不时向外吐,像是嘴馋得厉害。 正常的马当然不会吃铁,或者说,只要是正常的动物,都不会对金属内的物质产生食欲,且不说许多金属粒子带有毒性,动物吃任何东西,都需要消化系统支撑,促进体内代谢,然而动物的消化能力并没有强大到足可融化并分解金属。 这匹马是死亡游戏的世界里,从画中跳出来的马,显然和别的马不一样。 或许它想吃又黑又硬的铁,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沈星暮直接问道:“你想吃这两块黑铁?” 白马吐着舌头,快速点头,马脸上已有欣喜的笑容。 沈星暮问:“你想吃的话,完全可以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吃掉,为什么不这么做?” 白马不会说话,只一个劲吐舌头。 叶黎在这时解释道:“这匹马应该也受某些规则束缚,必须按照我们的意愿做事,在没有得到我们的允许的情况下,它不能擅自行动。” 叶黎刚说完,白马便快速点头。 沈星暮问:“要把这些黑铁给它吃吗?” 这些黑铁可以提高电梯的承重上限,能在关键的时刻救命。他们并不确定游戏的第二、第三环节还有没有电梯,便不能贸然让白马吃掉黑铁。 叶黎不说话,拿不定主意,沈星暮也在思索。 片刻过去,地面的裂痕变得更深、更密集,有的地方已经出现崩塌。 时间已不允许两人继续犹豫。 沈星暮看向白马,沉声说道:“你先把这块小的黑铁吃掉。” 在没抵达电梯之前,黑铁没有任何作用。现在情况危急,沈星暮和叶黎都已寸步难行,遑论将黑铁带到电梯前。换句话说,黑铁对现在的他们没有任何使用价值。 既然白马想吃,就让它吃,说不定它吃了黑铁能产生新的契机。 白马倒下前便选在离黑铁最近的位子,这会它闻言,张大嘴欣喜一笑,便伸直脖子向黑铁咬去。 坚不可摧的黑铁,在白马的咬动下,竟宛如香脆的排骨,在它嘴里不断传出“咔咔咔”声音。 短短不到五秒钟,白马便将小块的黑铁吃了下去,脸上露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与此同时,它的身体发生了异变,平整的后背长出了两只白绒绒的小翅膀。 在这个世界上,翅膀和飞翔几乎可以画上等号,因为有翅膀的动物都会飞。现在白马长出了翅膀,岂不是证明它可以如电视中的天马一样,展翅飞翔?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沈星暮已完全找到通过游戏第二环节的办法。 他毫不犹豫说道:“把剩下的那块黑铁也吃掉!要快!” 他现在有了办法,但时间很紧。 白马的翅膀还太小,纵然足够让它飞起来,也很难再承载两个成人的重量。 沈星暮让白马继续吃,便是期待它再长出更大、更长的羽翼。 事情向沈星暮意料的方向发展,白马继续吃黑铁,背上的小翅膀便慢慢长大、长长。 地面已开始大范围以崩塌,长廊两侧不断传出“叮叮咚咚”的碎裂声。 很快的,叶黎脚下的玻璃已经碎裂,他的双脚都悬在空中,上半身以缓慢的速度向下滑。 沈星暮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随时都可能坠入下方,被万千钢针扎成筛子。 间不容发的惊险时刻,白马吃完了黑铁,背后的翅膀已完全成型。 它张嘴嘶鸣,鼻孔里流出一股强大的鼻息,仿佛此时的它有着无穷的力量。 沈星暮急声道:“快飞起来,然后托住我们!” 白马咧嘴一笑,当即照沈星暮的吩咐行动。它的翅膀一拍,便腾空而起,来到沈星暮旁边。 沈星暮一翻身,便到了马背上。 与此同时,叶黎的身体已完全失衡,“哗啦”一声下坠。 玻璃面离下方地面很近,只有三米左右的距离。 这个距离,人从下坠到完全落地,也只需要短短一秒钟。 白色天马有些追不上他。 叶黎在眨眼间,身体便几乎触到下面的钢针,后背有了划伤,衣服破了,染满鲜血。 但他没有死。 白马虽然无法飞到叶黎身下将他拖起来,但可以飞到他的上空,将他拉住。 叶黎便是在最危险的关头一把抓住了马蹄,止住了下坠的身形。 白马拉着叶黎稍稍飞高一点后,沈星暮便毫不犹豫伸手,将他拉到马背上。 至此,两人脱险。 然而危机还没有结束,两人处于长廊的中段位子,长廊两边均绵长不已,凭肉眼无法看清两端的尽头。而白马在先后背起沈星暮和叶黎之后,也有了些许颓态。 它的体力明显不足以支撑两人来回穿梭整条长廊一次。 换句话说,现在两人必须一次性选对方向,一鼓作气通过死亡游戏第二环节。 如果他们选错了,再折返回来时,白马极可能提前力竭,导致他们双双坠落,殒命于此。 第五十七章 奔跑 沈星暮检查了叶黎背上的伤,那是一条长二十公分左右的伤口,虽然破了表皮,大量流血,但不算太深,并未伤到骨头。这只能算是较为严重的皮外伤,稍微止一下血,包扎一下,等伤口自然愈合就好了。 沈星暮将叶黎后背染血的衣物全都撕掉,又把自己的衣袖撕下来,做成长条状,包好他的伤口,淡淡说道:“伤得不严重,只是接下来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不然伤口会持续开裂,不但痛,而且很难止住血。” 叶黎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皱眉道:“只要我们能通过这场死亡游戏,这种伤本就不算什么。” 他极目眺望长廊的两端,尔后又抬眼看天,眼中闪过光亮,抬手指着天空道:“马,飞高一点,试试能不能飞过城墙。” 白马照叶黎的话做,双翼猛地拍动,便一飞而起,试图飞出这条古老而深邃的长廊。然而在它快要飞过城墙时,好像撞到了某个无形的屏障,身子陡然一颤,空中失衡,接着极速下坠。 很显然,这看似开放的天空,也存在游戏规则的限制,白马无法飞上去。 这会白马发出惊恐的嘶叫,双翼不断拍动,努力调整身体的平衡,终于在快要坠入密集的钢针丛时,稳住了身形,又慢慢地飞了起来。 沈星暮的神色一冷,指责道:“这样太危险了,不要随便下达指令。” 叶黎道:“我们现在在长廊的中段,无法判断正确的方向。我只想试着飞高一点,让视野更开阔一些,说不定能看到长廊两端的尽头。” 沈星暮抬手向长廊的一端指了一下,淡淡说道:“我们向这边前进。” 叶黎制止道:“你先别着急啊,我们的马明显有点累了,万一这边是错的,它可没有力气再托着我们飞回来。” 沈星暮道:“错不了。”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之前平躺着看天时,便发现天空看似松散的云丝,实则存在奇特的规律。它们像是一幅铅笔画,只不过许多线条被橡皮擦擦掉了,导致形状极其不规则。 沈星暮经常刻画血咒,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用局部线条构想全图的能力,他看着天空杂乱无章的云丝,便能很轻易联想出它们组成的图案。 云丝的线条连起来是一个工整的箭头图案,这个箭头正好指向沈星暮指的方向,所以他笃定,这个方向是正确的。 沈星暮不急着解释,而是先对白马下达指令,让它飞起来。毕竟它一直载着两个人,无时无刻都在消耗体力,它飞行的时间越长,便对两人越不利。 白马向沈星暮指的方向极速飞行,沈星暮便在这时详细解释。 叶黎听完之后,抬头看了天空好半晌,苦笑着摇头道:“我无论怎么看,也无法把天空的云丝联想成箭头图案。” 沈星暮淡淡说道:“所以你应该买一本几何书,详细了解一下几何构造,这样有助于提升你的立体想象力。” 叶黎苦笑不语, 似乎对白马而言,飞行比奔跑更加费力。它原本是一匹非常强健的马,纵然比不得古时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却也能随便跑个几百里。然而它飞行不到十分钟,马头与马背上已有大量汗水,嘴里也不断发出浓重的喘息。 它明显无法飞行太久。 好在它的飞行速度非常快,比高速公路上疾驰的小车还要快得多。这极速飞翔的十分钟时间里,它已载着二人飞出很长一段距离。 沈星暮极目看去,隐隐看到了长廊的尽头,从模糊的轮廓上看,似乎又是一个电梯。 能看到电梯,便基本上证明沈星暮的判断是对的。他们只需要再次进入电梯,便能通过死亡游戏的第二环节。只不过这看似已经不远的电梯,也并非他们能够轻易抵达。 白马喘息着,飞行速度越来越慢,身子也渐渐下坠,明显是快到极限了。 沈星暮的眉头猛地一皱。他能估算出,以白马现在的体能,很难飞到电梯前。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因为他们现在除了依赖这匹马,没有任何办法靠近电梯。 白马越飞越慢,越飞越低,在距离电梯还有不到一百米的时候,它的脚离下面的钢针已不到两米,而且还在缓慢下坠。 它的嘴里吐出绵长的嘶鸣,声音中甚至夹带极具人性的绝望情绪。似乎它也意识到,自己已经飞不过去了。 却在这时,叶黎忽地伸手,轻轻抚住它的脑袋,轻言细语安慰道:“马,加油,我知道你很累,但我们也没有办法。你咬牙坚持一下,等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我一定给你吃最好的草。” 白马的脑袋抬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 叶黎又捏紧拳头鼓励道:“马,我们的性命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只要你能载我们飞过去,我一定送你去一个美丽的大草原,每天都有好吃的,还不用给任何人骑。” 白马又抬了一下脑袋,但飞行速度依旧没有任何提升。 叶黎使劲一咬牙,沉声说道:“马,只要你让我们熬过这一关,我一定帮你物色一匹比你还白的母马,让你们回归山林,儿孙满堂,共享天伦之乐!” 这话一出,白马的后背明显僵了一下,尔后发出欣喜的笑声,颓然无力的翅膀忽然有了力量,快速拍动着,仅片刻,便与地面的钢针拉开四五米距离。 白马长鸣,仿佛将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压榨干净,在距离电梯还有八十米时,猛地一冲,便在短短两秒钟内抵达。 沈星暮惊讶之余,不忘仔细观察一下电梯。 这个电梯和之前的电梯差不多,门外有一个开门按钮,按钮上有一个数字,恰好是124kg,等于两人的体重总和。 换言之,他们这次不再需要黑铁提升电梯的承重上限,可以直接进入电梯。 唯一遗憾的是,电梯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却容不下那匹白马。叶黎对它的那些许诺,终将成为空口白话。 沈星暮按下开关按钮,电梯门刚打开,他便一跃而进。 马背上少了沈星暮,它轻松了许多,双翼变得不像之前那么沉重。 叶黎坐在马背上,轻抚它的脑袋,满脸遗憾地道歉道:“马,对不起,这个电梯只能容下我们两个人。” 白马:“嘶,嘶,嘶嘶嘶——” 沈星暮听不懂白马在说什么,叶黎也明显没听懂。 叶黎便再次道:“对不起,我好像骗了你。” 白马:“嘶,嘶嘶。” 它叫完便露出欣喜的笑容,身子向前飞了一点,直接把叶黎送到电梯门口。 叶黎走出电梯,不再对白马道歉,而是道谢。 白马咧嘴直笑,脑袋不时点一下,尔后转身,缓缓地飞了起来。少了沈星暮和叶黎的负荷,它飞起来非常轻松,竟扶摇直上,直接越过了城墙,去到了未知的世界。 沈星暮这次并不急着关电梯门,盯着满地的钢针,再次掏出香烟,安静地吸了起来。 叶黎坐在电梯厢的墙角,轻叹道:“看来我们的马并不是飞不出去,而是因为载着我们,也受了游戏规则限制,才会被天空的无形屏障撞下来。”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们才是参加死亡游戏的玩家,白马不受限制也算理所当然。” 叶黎道:“我刚才看到它的笑,和之前壁画上的笑容一模一样。它载着我们通过死亡游戏第二环节的同时,它也逃过一劫,离开了这个危险的地方。”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询问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让白马在最后关头提起力气飞过来的。就因为你说的那些话?” 叶黎笑道:“我也只是碰运气而已。因为我们的马非常奇特,像小橘一样,非常通人性,能听懂我们说的话,还能做出各种有趣的表情。我觉得,既然它和我们有着共通之处,说不定也具备我们人类特有的情感。在这世上,最能给予男人力量的生物,当然是女人。所以顺推过来,能让公马在关键时刻爆发力量的生物,自然是母马。我说那些话,原本是怀揣死马当成活马医的侥幸心,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沈星暮不得不承认,叶黎的做法很有道理——只要最后成功了,不管说什么都有道理。但是他心中又有了新的疑问,直接问道:“你以前骑过马?刚才是怎么确定那匹白马是公马的?” 叶黎惊讶道:“莫非它是母马?” 沈星暮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叶黎轻叹道:“那看来我们的运气还挺好的。我也不知道那匹马是公马还是母马,只是看它很强壮,下意识把它当做公马了。” 沈星暮的烟吸完了,顺手将烟头丢出去,接着关上电梯门。 这个电梯和之前的电梯一模一样,电梯厢里的左侧、右侧、后侧三面墙分别刻着刀墙、骏马、兔子的图案。现在两人通过了前两个环节,剩下的最后的一个环节自然与兔子有关。 后侧墙壁上的兔子,身体残缺不全,眼里满是眼泪,看上去着实有点可怜。只不过在游戏开始之前,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兔子图案具备什么含义,只能暂时将它记下。 这次沈星暮没再吸烟,墙里的兔子也没有也直接跳出来。 两人在电梯里休息一阵,电梯忽然变得氤氲扭曲,是死亡游戏第三环节即将开启的征兆。 当电梯崩溃成无数碎片,两人再一次来到熟悉的长廊上。 还是望不到尽头的深巷,还是那两面古老的城墙,但这次的长廊和前两次都存在非常显着的区别。他们不在长廊的中段,而是其中的一端,背后是一堵墙,没有路,这里便算是起始点。 这有一个好处,便是他们不需要判断方向,直接顺长廊,从起点向终点前进就好。 他们没有急着行动,而是仔细观察四周,尝试提前摸清楚游戏规则。 沈星暮俯身擦拭地面,这次的地面是结实的青石地,不容易粉碎,证明地下不再有丛生的钢针,而两侧城墙也依旧是由普通的砖块堆砌,不存在任何机关或陷阱。 沈星暮沉吟着抬头看天,一眼便看到天上有一个若虚若幻的挂钟。这个挂钟没有指针,只有数字,像是一个计时的电子钟。 挂钟上现在的数字是:59:23:17。 这分明是指五十九分二十三秒十七毫秒。 这个时间正不断缩减,仿佛是一个死亡倒计时。 ——莫非死亡游戏第三环节的规则就是在一小时内通过这条长度未知的长廊? 沈星暮思忖着,偏头看向叶黎。 叶黎皱眉道:“有点奇怪,电梯的墙壁里有兔子,证明这一环节与兔子有关,但这里只有一个若虚若幻的挂钟。” 沈星暮沉吟道:“说不定兔子在终点,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跑完这条长廊。” 叶黎重重点头。 两人并肩奔跑起来,而他们一动,悬在天上的挂钟也跟着移动,保证他们随时抬眼都能看到剩余时间。 这一点算是死亡游戏中罕见的善意。 当然,两人并非只注意天上的时间,沿途也时刻观察着两边城墙以及地面。毕竟这是死亡游戏,难免出现意料之外的陷阱。 两人以大概六米每秒的速度前进,这种不算疾驰,也不算慢跑的中跑速度,最适合考验耐力的长跑。 他们沿途的风景没有丝毫变化,长久奔跑使得他们的视线开始涣散,很难在不断向后奔跑的城墙和地面找到视线焦点。 这是一件比较糟糕的事情,毕竟视线不清,便难以看清楚前方是否存在危险。因为悬在天上的倒计时挂钟,他们也不敢随便降低速度维持清晰的视线。 某一刻,空中的倒计时跳到50:00:00,也就是五十分整时,两人均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这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两人同时回头,便看到长廊里卷起滔天火浪,呼啸席卷过来。 两人当即将自己的奔跑速度提升到极限,尽量摆脱宛如火蛇一般吞噬而来的火焰。 正当两人快被火焰淹没时,肆虐的火光却忽然停了下来,像是撞到了一面透明的玻璃,变成了平整而瑰丽的火墙。 沈星暮回头看,跳跃的火墙距离他们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而后墙后面的长廊,全都被烧成了灰烬,变成了不可言状的混沌之态。 沈星暮立刻明白过来,这条长廊上并没有陷阱,它只是被分成了六段,从起始点向外推,每过十分钟,便湮灭一段。 所以他们要做的就是奔跑——不停地奔跑,在每一段长廊被抹去之前,进入下一段长廊。否则他们也会像身后那段长廊一样,变成绝对的虚无。 第五十八章 死局 能在死亡游戏中弄清楚游戏规则,无疑是一件好事,因为知道规则就不容易犯错。 然而沈星暮的脸上没有丝毫轻松之色,反而变得凝重无比。 从第一段长廊湮灭起,他便意识到这场死亡游戏的最后环节难度奇高,高到他们两人极难一同活下去。 沈星暮用简单的运动公式便已计算出整条长廊的大致长度。他们之前的跑动速度大约在六米每秒,悬空的挂钟在倒计时的同时,也替他们计算了奔跑时间,也就是十分钟。 两人在离开电梯,来到长廊起点之时,挂钟便已开始计时。那时他们还在摸索规则,没有第一时间奔跑,耽搁了一分多钟。所以他们的奔跑时长在八分半钟左右。 八分半钟约等于五百秒,再乘以他们六米每秒的速度,便得出第一段长廊的长度,大约有三千米。 整条长廊被均分成这样的六段,其总和便是一万八千米左右。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距离,毕竟这不是普通的跑步,而是必须把速度控制在六米每秒以上的中跑或疾跑。世界性的长跑比赛中,设置的最长赛道也不过一万米,其中大部分经过专业训练的长跑运动员,也很难保持六米每秒以上的速度将全程跑完。 沈星暮和叶黎都不是专业的长跑运动员,虽然他们在学会“念”的使用后,体质有了大幅度提升,而且本身也有加强训练,但他们和专业的长跑运动员相比,仍有一定差距。 沈星暮敢肯定,世界范围内,能在一小时内跑完一万八千米的运动员也是屈指可数。连运动员都极难完成的事情,沈星暮和叶黎完成起来更是困难重重。 而除了这场长跑本身的超高难度以外,两人还面临着两个不利因素:其一是长跑开始前,他们并非体能最充盈的状态;其二是叶黎的背上有伤,虽然伤势不重,但在这种时候,已足以对他构成严重负担。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没有其他游戏规则参入,这条长廊便已成为绝对的死局,他们两人极可能死在这场游戏里! 沈星暮思考着,忍不住偏头看向叶黎。他看到叶黎眉头紧皱,两颊潮红,嘴唇发白,满头大汗,口中吐出的喘息更是急促而沉重。 很显然,叶黎的身体已经开始吃不消,坚持不了太多时间了。 沈星暮放慢脚步,让叶黎跑前面。 沈星暮抬眼便看到叶黎的后背已是鲜红一片。他替叶黎包好的伤口,早已开裂,鲜血不断流出,浸透了后背的衣物。 沈星暮的心在下沉,一时间竟有背着叶黎跑完全程的念头。 只不过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他狠狠碾碎。现在他也是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多余的力量去帮助叶黎? 沈星暮暗自咬牙,默不作声继续跑。 很快的,沈星暮发现了奇怪的事情。叶黎的喘息越来越沉重,步子也逐渐凌乱,甚至偶尔还会踉跄几下。他以这种极其不平衡的动作向前跑,速度却一直没有降低。 他就像蜡已经燃到尽头的烛火,虽然蜡已经没了,但燃烧过后的蜡油,却依旧汇聚在油灯的灯盘里,供它继续燃烧。 叶黎不是蜡烛,所以供他继续奔跑的也不是蜡油,而是他的强大意志。 人是需要精神与意志的,有的人断食两三天便已饿死,有的人却能顽强地坚持十天甚至半个月。同样是人,同样的情况下,结果却能出现如此巨大落差的根本原因便是人的意志存在差异。 毫无疑问,叶黎是一个意志非常顽强的人。这份意志由两半组成,一半源自他与生俱来的倔强,另一半则源自一直等着他回家的徐小娟以及父母。 所以人不到绝境,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拥有多强的能量。 现在的叶黎,便仿佛拥有无穷的力量。 沈星暮忽然感觉这场游戏还有希望,只要叶黎能坚持下来,他们就有可能一起离开这条让人绝望的长廊。 沈星暮一念及此,猛地加快速度,跑到叶黎前面,沉声说道:“叶黎,跟着我跑。我跑多快,你就跑多快,我们坚持住就赢了。” 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一个目标,或者一个路标,因为人只有看清方向,才能毫无顾忌地向前冲。 跑步也不例外,独自跑步的人,总是无法坚持到最极限,无法跑更快、跑更远,但若有个人在前面领跑,结果就不一样。他会跟着前面的人一起跑,仿佛较劲一般,只要前面的人不停下,他也不会停下。 所以现在沈星暮能帮到叶黎的,便是为他领跑。 叶黎发出重重地喘息,回答道:“好!” 两人保持两到三米的距离,这样一前一后奔跑。 沈星暮一次也没回头看,因为他能听到叶黎的脚步声,知道叶黎就紧紧跟在后面,这就足够了。 这时候他们都需要心无旁骛。叶黎在拼命跑,沈星暮便专心为他领跑。 他们就这样一直跑了数分钟。 某一刻,叶黎的话音打破宁静。他喘息道:“沈星暮,你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 沈星暮不回头,只淡淡回答道:“不要说话,我们现在的每一个多余动作,都会消耗体力。前面的路还很长,把你的力气节省下来。” 叶黎却没住口,而是继续说道:“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计算出整条长廊的总长了。我回云鱼镇的那几个月,虽然也有锻炼,但比以往放纵了许多,身体好像不如以前那么好了。我——” 他连续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喘息越来越重,到后面终于哽气了。 沈星暮下意识想回头,但听到叶黎的脚步声还紧跟在后,便忍着不回头,淡漠依旧地说道:“我叫你别说话,好好跑步。” 叶黎却仿佛没听到沈星暮的话,缓过气便又继续说道:“我能感觉到,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某一刻,你忽然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就像现在一样,继续向前跑,千万别回头。” 沈星暮冷声问道:“我为什么要回头?你以为我会不要命去救你?” 叶黎道:“我知道你不会,因为夏恬还在等你。你若死了,就没人能救她了。但我怕你看到我之后,会难受,久久不能释怀。毕竟人死前的最后一幕,总是意味深长,让目睹者难以忘怀。” 沈星暮沉默。 叶黎忽然笑了。沈星暮不回头,只能听到浓重的、断断续续的笑声,他看不到叶黎此刻的笑容,但他肯定,叶黎此刻的笑,一定是触目的凄凉。 叶黎道:“沈星暮,你还记得吗,我们曾在溪隐村起过口角之争,原因是你和林绍河谈话时发掘了自己的测谎能力。那时候你给我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我怀疑你还对我隐瞒了其他能力,为此质问过你。” 沈星暮的心猛地一颤,这一瞬,他有了强烈的、回头的冲动,但他狠狠一咬牙,依旧忍了下来。 他们的那次对话,原本稀疏平常。因为那时他们才认识,彼此对对方的了解都不深,叶黎怀疑他,他便解释,这像是无比正常的事情。然而沈星暮自己知道,那次对话还藏着更深层次的玄机。 ——你刻意选在这种时候提及那件不起眼的小事,莫非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沈星暮没把这句话问出来,只淡淡说道:“我当时向你解释过,紫虹镇的大婶的撒谎本事不厉害,所以我的测谎能力没有触发。林绍河不一样,他本就是那一场善恶游戏的重要角色之一,而且的他的撒谎水平很高,如果没有测谎能力,我也无法察觉他在撒谎。所以我的测谎能力因他而触发,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叶黎又笑了,依旧是那种沉重的、断断续续、甚至有点哽气的笑声。 沈星暮冷声道:“你笑什么?” 叶黎道:“我笑,我只随便提了一下,你不用这么着急地再做解释。” 沈星暮沉默。 叶黎道:“从我们认识起,我质疑过你好几次。林绍河撒谎算一次,桃桃的死算一次,还有就是前不久你选择放走仇世算一次。” 沈星暮问:“为什么说这个?” 叶黎问:“我想知道,我当初一声不吭地回了云鱼镇,你有没有怀疑过我?” 沈星暮问:“怀疑你什么?” 叶黎道:“怀疑我再回蛰城找你,怀疑我打算独占善念之花。” 沈星暮犹豫片刻,如实道:“我的确怀疑过你,不然也不会叫米禾骏去盯着你。但如果我说,其实我怀疑你的同时,也相信着你。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因为你绝不能抛下何思语不顾,你信吗?” 叶黎问:“既相信,又怀疑,这岂不是很复杂?” 沈星暮道:“人本来就是复杂不已的生物。” 叶黎没再说话,沈星暮也没回头,两人再次沉默奔跑。 沈星暮抬眼看上空的挂钟,现在的倒计时是41:23:18,这个数字意味着,再有一分多钟,他们脚下的这条长廊又将被肆虐的火光焚烧成虚无。 沈星暮暗自计算两人跑出的距离,似乎已经接近第二个三千米,便稍稍放下心来。 但很快的,他意识到自己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变慢了许多。 最初他们的确是以六米每秒的速度向前奔跑,而且跑了较长的时间,但之后叶黎开始说话,沈星暮的注意力随之分散,竟忘了控制自己的速度,反而跟上了叶黎的速度节奏。 他们对话时间持续了三四分钟,这期间,他们的速度似乎低于最安全的六米每秒。 沈星暮的心中一阵悚然,急声说道:“叶黎,跑快一点!还剩最后一分钟时间,我们有可能还没跑出第二段长廊!” 沈星暮话落的同时,已开始提速。 他的体力保存得很好,有把握在最后的一分钟时间里冲刺五百米距离,绝对能摆脱火焰的焚烧。 *** 叶黎的视线变得昏惑,已看不清两侧的墙壁与头顶的青天;脑袋发胀到了极致,仿佛随时都会爆炸;喉咙、胸腔均是干燥不已,且火辣辣的刺痛;腹部好像燃着一团火,灼烫无比,似五脏六腑都已融化;被钢针划伤的后背好像已经没了知觉,完全不痛,只是冰凉入骨;四肢全部脱力,肿胀且酸痛,连骨头也随之软化。 此时的叶黎,甚至无法站稳,遑论发起最后的冲刺? 沈星暮话落加速奔跑时,叶黎努力提速,却已无济于事。他的身体疲惫到了极致,四肢不受控制地放松下来,整个身子随惯性向前踉跄数步,便扑倒在地。 叶黎感觉不到摔倒时的疼痛,反而全身轻松,身与心都在他倒地时得到解脱。 ——结束了,这一场又一场折磨人的善恶游戏,终于在今天画上句点了。 叶黎没再尝试起身,现在的他,哪怕抬一下手指头,也痛苦不已。就这样一动不动扑在地上,对他而言便已是最轻松、幸福的事情。 他已经做好坦然赴死的准备,唯一悲哀的是,家中的父母与妻子。他不知道他们没了儿子与丈夫,往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想到徐小娟之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心中刺痛不断。 她说:“如果老公死了,我也陪他。” 叶黎丝毫不怀疑,徐小娟真的敢与他黄泉相会。他不希望她这么做,可是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选择的他,已无力阻止她的任何选择与决定。 ——小娟,请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这是叶黎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闭上眼,一动不动,静等死亡的到来。 却在这时,那奇特的幻听再一次出现。叶黎听到了何思语的声音,她如前几次一样,急切地呼唤道:“黎,活下去!” 叶黎的身子猛地一僵,紧合的双眼随之睁开。 他张手,努力将自己撑起来,抬头环顾,飘忽的视线里却只有冰冷而古老的城墙,以及可望不可即的青天。 和往常一样,他只能听到何思语的声音,却看不到她的人。 叶黎捏紧拳,放声大喊道:“思语!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温柔!为什么每次都在最危急的关头对我说这句话!你知道吗,我早已另寻新欢,不要你了啊!?” 叶黎吼完这句话,神色忽然怔住。因为他刚才连张一下嘴都无比吃力,根本不可能吼出这么响、这么重、这么长的一段话。 他茫然抬手,反复捏动拳头,每一下都自然而有力。 他发现自己的体力,竟在一瞬间,无端恢复了许多。 第五十九章 劈门 叶黎全身上下再无任何不适感,因剧烈运动而导致体内大量堆积的乳酸都无端消失了,变得一身轻松舒畅。而他之前被钢针划伤的后背,也无端愈合,甚至附着在破碎衣物上的血渍都已消失。 这一次,叶黎彻底相信何思语还活着。因为人的体力不会无端恢复,受过的伤也不会无端愈合,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便是她在悄悄帮助他。所以他以往每一次听到她的那句“黎,活下去”,都不是幻听。 她宛如不可见、不可触的圣洁神只,总是在他在绝望的时候出现,给予他温柔与希望。 叶黎的心中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刺痛感。他至今犹记,在那一块突起的石柱上,迎着滚烫熔岩,沉默下坠,展颜微笑的她。 她的笑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让人心碎。 他曾下定决心救她,而男人的决心,有时苍白无力,可笑至极。 时至今日,他早已放下她,和徐小娟结婚了啊。 叶黎和何思语早就没有关系了,她为什么还要帮她?莫非她真的温柔无私到,可以一次又一次无条件帮助一个不相干的男人? 叶黎沉思这会,时间仍在倒数,此时距离长廊爆破的时间,还剩不到十秒钟。 叶黎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猛地抬眼,便看到早已跑远的沈星暮,又冷着脸跑了回来。 ——我不是告诉过你,一直向前跑就好,千万不要回头吗?在这么危急的关头,已经跑掉的你,为什么还要回来?莫非你忘了夏恬还等着你吗? 时间紧迫,叶黎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在两人相距大约二十米的距离时,他轻轻抬手,做出“快跑”的手势,尔后大步向前冲刺。 这时沈星暮也反应了过来,当即转过身,继续向前跑。 十秒钟很短,两人只跑出了不到一百米,身后便传来惊天爆破。 第二段长廊随之陷入火海,在短短几秒钟内变成什么也没有的虚无。 而沈星暮和叶黎都在最后关头冲进了第三条长廊的范围,躲开了蔓延的火光。 这会叶黎和沈星暮的情况完全颠倒过来。叶黎全身精力充沛,还能奔跑很长一段时间,沈星暮却已汗流浃背,重喘连连。 沈星暮跑在前面,身子忽然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忽然退了回来。 叶黎迎上前,扶稳沈星暮的身子,询问道:“怎么了?” 沈星暮皱眉道:“前面有一面无形的墙,就像我们身后那一面挡住火焰的墙一样,这面墙也挡住我们,不让前进。” 叶黎向前走,走到沈星暮被反弹回来的位子,抬手前推,果真推到一面富有弹性与韧性,且完全不可见的墙。 ——这场游戏的规则不是一直跑就可以了吗?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面墙? 正当叶黎疑惑之时,沈星暮指着天空道:“倒计时停止了。” 叶黎抬头看去,便看到悬空的挂钟的倒计时停留在40:00:00。他立刻明白过来,这面墙之所以挡着两人不让前进,是因为现在是他们的休息时间。 长达一万八千米的长廊,纵然他们一开始处于精神与体力最饱满的状态,也极难在一个小时内跑完。 就这一点而言,对他们实在太不公平。 毕竟游戏本身讲究平衡性、公平****难度可以大幅度提升,但绝对不会出现玩家不可能通过的死局。 所以他们跑完两条长廊,也就是六千米左右的距离,便得到了短暂的休息时间。 这么一来,这场游戏虽然难,却也没有难到无法通过的地步。 沈星暮背靠墙壁,冷冰冰地盯着叶黎,却不说话。 叶黎问:“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沈星暮冷声道:“你像是刚睡过觉、洗过澡一样,身上的汗渍与血渍都消失了,而且眼睛里没有丝毫疲惫之感。我不认为你能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使用‘念’,所以你忽然恢复过来,一定存在什么原因。” 叶黎沉默片刻,将自己再次听到何思语的呼唤,以及自己的身体莫名恢复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 叶黎提到何思语,沈星暮的神色变得深邃。他掏出香烟,安静吸烟,却久久不语。 叶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而是摸出手机,打开计时功能,计算休息时长。 沈星暮将嘴里的香烟吸到尽头,随手丢掉烟头,接着用无比冷冽的语气问道:“你之前叫我不要回头,也是因为何思语?” 叶黎点头道:“是的。我无法忘记她下坠前的笑容,这就像一抹无形的魔咒,至始至终纠缠着我。所以我不希望我的死,也让你和我一样,久久不能释怀。” 沈星暮嘲笑道:“你有了徐小娟,不是早就忘了何思语吗?现在却说你中了她的魔咒,你不觉得可笑?” 叶黎只能沉默,这种问题,他解释不清楚。因为纵然他巧舌如簧,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他口是心非,见异思迁的事实。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许多事情和世人想的完全不一样,可是无论当事者如何解释,也只不过是滑稽的诡辩。 两人都没再说话,时间便在他们的沉默中走过。 叶黎的手机计时到十九分钟时,悬在空中的挂钟便再次开始倒计时。算上叶黎计时前的时间,他们的休息时间大概有二十分钟。 随着挂钟继续倒计时,长廊上的无形屏障消失无踪。 两人继续向前奔跑。 这一次,他们都轻松了许多。叶黎的体力完全恢复过来,沈星暮经过一番休息,体力也回复了不少。 两人并肩跑着,速度极快,甚至超过了六米每秒。 他们彼此缄默,却又保持一致的步伐,一直奔跑了二十分钟。 又一个六千米下来,叶黎已有疲态,喘息变得略微沉重。而沈星暮更累,他坐在墙角,大口喘息,闭目休息。 这次休息,他们依旧无话。 在叶黎的记忆中,沈星暮一直是冷冰冰的、不苟言笑的人。他喜欢沉默,所以不说话,好像没什么好奇怪的。叶黎却隐隐察觉到,自从自己提及何思语之后,他的神态变得极其不自然,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于是两人之间好像无端多出了一道无形屏障,使得他们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推心置腹地交流。 叶黎忍着心中的诡异芥蒂,同样保持沉默。 二十分钟过后,挂钟再次倒计时。 两人保持以往的默契,以几乎完全同步的步子,并肩向前冲。 他们都知道这是死亡游戏第三环节的最后一个阶段,只要跑完这条长廊,这场游戏也将宣告结束。 他们不再保留,在合理控制体力的基础上,将速度提到最高。 因此他们在倒计时还有四分钟时,便已跑到长廊的尽头。 果不其然,这条长廊的尽头依旧是一个电梯,只不过这个电梯又和前两个有所不同。 电梯门前有一只白绒绒的兔子,这只兔子非常可怜,四肢和臀部都被利器削去,整个身体只剩一半,正眼泪汪汪地趴在地上。 这只兔子和之前电梯里的壁画上的兔子一模一样。 长廊两侧均有槽子,槽子里架着刀、剑、枪、斧、钺等等冷兵器。 叶黎只看到残缺不全的兔子以及陈列在两侧的兵器,心中便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叶黎没说话,抬眼看向电梯旁的开门按钮以及按钮上的标记。 这一看,他瞬间头皮发麻,心中升起无穷无尽的怒意,因为按钮上的标记是鲜红的“40kg”。 通过死亡游戏的前两个环节,两人都已知道,电梯按钮上的数字代表着电梯厢的承重上限。 游戏第一环节的电梯承重上限便低于两个人的体重总和,那时他们还可以用黑铁提升电梯的承重上限,所以平安通过了;游戏第二环节的电梯承重上限恰好是两人的体重总和,他们便无需任何外力相助,直接进入电梯便好。 可是现在,游戏第三环节的电梯承重上限低至40kg。这个重量,甚至无法让他们其中一人完整地通过。而且在游戏第二环节中,白马吃掉了他们剩余的黑铁,现在已没有任何道具可提升电梯的承重上限。 叶黎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已明白这场游戏的凶险。虽然两人的体重都大于40kg,但他们依旧可以让其中一个人通过游戏,只不过这个通过之法非常血腥。 一个体重在60kg的人想在短时间内变成40kg并非不可能,而且办法简单至极。他只需要抬起刀,将自己最重的双腿砍掉,成为半身人,体重便会瞬间锐减。 可饶是如此,这个电梯也容不下两个半身人。 所以—— 叶黎的眼角看到了森森寒芒,分明是锋锐兵器在天光下折射出了刺眼的光。 他的毛孔陡然炸裂,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弥漫全身。 他几乎没有丝毫迟疑,便猛地向后一跃,与旁边的沈星暮拉开距离。 这时沈星暮的手上的确捏着一柄剑,并且对空挥舞着,好像在试探这把剑是否趁手。 叶黎满目凝重地盯着他,下意识伸手向墙边的兵器槽抓去,抓出一把长刀,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 他知道,因为游戏规则限制,他们只能有一个人平安通过这里。这里的各种冷兵器,仿佛是死亡游戏为他们自相残杀而准备的。现在沈星暮舞剑,便好像是准备找机会杀掉他。 叶黎打心底相信沈星暮的为人,在正常情况下,他绝对不会主动伤害叶黎。 然而现在的情况并不正常,而沈星暮会在这种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情,叶黎也不确定。 沈星暮舞剑片刻,又伸手抚了一下剑刃,皱眉道:“这把剑很锋利,虽然算不上削铁如泥,但要劈开电梯门,应该不在话下。” ——原来你一直舞剑,是想尝试劈开电梯门啊? 叶黎闻言,提起的心脏稍稍放下来一点,询问道:“为什么要劈开电梯门,这和按开关按钮不一样吗?” 沈星暮没说话。他嘴里喘息着,安静走到电梯门前,尔后举起长剑,宛如劈柴一般,陡然砍下。 他砍门时,后背完全暴露在叶黎眼底。如果叶黎此刻有歹心,可以轻而易举杀掉他。 叶黎没这么做。如果沈星暮先出手要杀他,他定会不顾一切反击,到时候无论谁生谁死,都怨不得谁。但现在沈星暮并没有动手,他便保留人性的底线,决不出手。 剑尖划动着电梯门,摩擦出一串火星。 长剑没有丝毫损坏,但电梯门上只有一道较深的划痕。 沈星暮没说错,这把剑的确有可能劈开电梯门,只不过并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 叶黎皱眉道:“我对古代的冷兵器并不了解,却也知道古代的剑并不适合劈砍,而是刺击。你若要劈门,应该选择斧钺这类兵器。”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们之前跑太久,我的四肢都很乏力,用不了那么笨重的兵器。我用剑劈门,仅仅是因为这些兵器里,剑是最轻的。你现在还有力气吗?有的话就取一把大斧来砍门。” 因为何思语的帮助,叶黎跑完整条长廊,依旧留有余力,目前能够使用较为沉重的兵器。 叶黎扫视兵器槽,取出一柄质地、硬度、锋利度都尤为不错的开山斧。 这把斧子很重,叶黎不愿浪费体力,便将开山斧拖着走。斧刃在地面擦动,传出略微沉闷的钝响,而它所过的青石地面,浮出一条很深的划痕。 这柄开山斧的杀伤力无疑是强大至极。 叶黎将开山斧拖到电梯门前,回头对沈星暮说道:“你站远一点,这个东西不小心打到人可不得了。” 沈星暮后退数步。 之前沈星暮敢毫无顾忌地将后背暴露给叶黎,这会叶黎也不担心沈星暮偷袭。他捏了捏双拳,双臂运足力量,低吼一声,便猛地举起开山斧,对着电梯门的右侧猛地砍下。 这一砍的威力十足,电梯直接被砍穿了,开出一条一米长的狰狞裂缝,而开山斧也直接陷入了电梯门的缝隙里,任叶黎如何发力,也无法将它取出来。 叶黎轻喘两声,抬手擦掉额上的冷汗,回头道:“沈星暮,过来帮忙,我一个人取不出开山斧。” 沈星暮站在原地不动。 叶黎皱眉道:“你怎么了?”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指了一下悬在天上的挂钟,平静道:“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叶黎抬头看去,只见挂钟上的计时已倒数到02:13:16。 第六十章 兔子 时间还剩两分钟多一点,如果两人不能在这期间想出办法进入电梯,必将被蔓延的火光烧成灰烬。 或许是形势危急,叶黎的大脑变得比平时更加活跃,他看了一眼电梯开门按钮上的“40kg”标记,便已猜到沈星暮试图劈门的原因——这个标记是红色的,就在开门按钮上面一点的位子,像极了某些电子设备通电后闪烁红灯的颜色。所以这个标记,表达的意思有可能是,如果通过按按钮的方式打开电梯门,电梯厢的承重上限便是40kg。反之,用非常规的方式打开电梯门,或许就没有承重40kg的限制。 叶黎想明白了这一点,当即说道:“既然时间紧迫,你就别在原地愣着,快来帮忙拔斧子!” 沈星暮像是没听到叶黎的话,并没有上前帮忙取出开山斧,而是又从兵器槽里取出一个杀伤力较强的流星锤。他抓住流星锤的锁链,将它拖到电梯门前,冷冰冰说道:“开山斧已经陷进电梯门的裂缝里,陷得很死,很难用蛮力取出来。你别再管它。我帮你取武器,不管你拿到什么,对着门砸就对了。” 叶黎接过流星锤,重重点头的同时,便已抡动锁链,将布满尖刺的铁球挥动起来,在空中向着水平方向极速旋转两圈,继而猛地砸向铁门。 流星锤本身的杀伤力便已足够强大,再有了惯性的加持,这一锤的效果非常明显。看似牢固的电梯门,直接被砸出一个脸盆大小的窟窿,而叶黎的握力不够,锁链随之脱手,流星铁球直接窜进了电梯厢里。 叶黎的手心传来剧烈的疼痛感,仅仅这样挥动一次流星锤,便已将他的手心磨破很厚一成皮,结了茧,出了血。 叶黎的身体素质在现代人中已算相当优秀,而以他的体质,使用古代重型兵器却是如此困难。他不由得联想到,古代那些使锤、使斧、使镗等重型兵器的着名武将,在战斗时,是否真能得心应手。 叶黎来不及观察手心的伤势,便看到沈星暮又递来一对金灿灿的铁锤。他抬眼看了一下挂钟上的倒计时,还剩一分多钟,便毫不犹豫举起铁锤,陡然砸向电梯门。 这一砸的效果不算特别好,杀伤力不如流星锤,但也将流星锤砸出的窟窿扩大了一点。 沈星暮继续送兵器,叶黎便忍着双臂的疲累以及手心的剧痛,接连不断地砸向电梯门。 兵器槽里的重型兵器逐渐被他用完,电梯门也的确被砸开了一个勉强可通一人的大小窟窿。 两人站在外面,视线便可以透过门上的窟窿,看到电梯厢里画面。 游戏第三阶段的电梯和之前电梯并没有太大区别,同样只有狭小的空间,电梯厢的左右后三壁也刻画着刀墙、骏马、兔子的图案。 只不过这个电梯给二人的感觉非常诡异,因为电梯厢里实在太过干净,干净到一尘不染,仿佛被称职的保洁员耐心打扫过三次以上。 叶黎之前砸门,除开不少因惯性砸进电梯厢的重型兵器,还有不少电梯门的残屑,这些东西混在一起,足可勾勒出一幅冰冷而凌乱的画。 可没有。电梯箱里什么也没有,仿佛叶黎之前砸进去的东西,全都消失无踪了。 叶黎的头皮泛起一阵麻意,已想明白其中缘由。 毫无疑问,那些兵器是拥有质量且真实存在的物品,在正常情况下,它们绝不可能无端消失。现在兵器槽里还安静立着刀、枪、剑、鞭、刺等较轻的兵器就是最好的证据。 为什么外面的兵器都还好端端的,砸进电梯厢里的兵器却都无端消失了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是一目了然。 因为电梯厢的承重上限是40kg,而那些兵器的重量加起来明显超过了40kg。它们违背电梯的承重规则的同时,也违背了死亡游戏的规则,所以被直接抹去了。 这一现象已直接证明,沈星暮的猜测是错的,就算不按电梯按钮,用蛮力的方式打开电梯门,也无法改变那个鲜红且冰冷的“40kg”规则。 换言之,质量超过40kg的兵器进入电梯厢会被直接抹掉,体重同样超过40kg的以叶黎与沈星暮一旦进入,同样会在瞬间变成虚无。 挂钟上的倒计时已不足半分钟,两人最后的希望也在此完全破碎。 叶黎无力地瘫坐在墙角上,嘴里苦笑着,心中却忽然有些念想何思语。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从他下定决心和徐小娟相守一生起,便很少再回想起何思语的音容。 今天有些不一样,兴许是何思语之前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救过他一次,他却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因此于心有愧,认为自己辜负了她的好意。 叶黎不想死,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很愿意坚强勇敢地活下去。 眼下的确还有一个机会,便是抓起兵器槽里的刀或剑,直接劈掉自己的双腿,让自己的体重低于40kg,然后忍着痛爬进电梯箱里。 只待死亡游戏结束,他在游戏中受到的创伤便会自行恢复,断掉的双腿也会再长出来。 所以自断双腿,这对他而言并不是特别困难、特别不可承受的事情。这也是他能活下去的、唯一的办法。 可是他们现在有两个人,这个办法却只能救一个人。 叶黎知道,沈星暮很聪明,他肯定早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可是他至始至终没有为了生存而对叶黎拔剑相向。 在这一点上,沈星暮的确可以称为非常可靠的好朋友。 叶黎想到面色苍白的夏恬,想到她依偎在沈星暮的怀里时的幸福笑容。紧接着,他又回想起自己面对夏恬时,心中那一抹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温暖之感。 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死,沈星暮却一定不能死! 因为夏恬还需要沈星暮去救! 在叶黎的思忆中,时间已悄悄流逝。 最后的死亡倒计时,还剩不到十秒。 这一刻,叶黎闭上双眼,张嘴便准备说“你走吧,不用管我”,可是他只说出一个“你”字,后面的话全都消散在了冰凉的刀芒以及飞溅的鲜血里。 叶黎的双眼剧烈抽动,左边脖子到右胳肢窝仿佛连成了一条灼痛的线,疯狂压制他的神经,剥夺他的神志。 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然后飞了起来,再落下时,已不知身在何方。 他只知道,自己除了脑袋与右臂,身体其他部位全都不见了。 他忽然明白过来,沈星暮在他闭眼的那一刻,便向他出手了。 ——沈星暮啊,我已做出决定坦然面对死亡,让你平安离去。你为什么可以这么狠心,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品尝这一抹首身分离的痛苦,以及被最信赖的朋友背叛的悲伤?莫非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朋友,而是相互利用的蛇与鼠? 叶黎如此想着,双眼再次闭上,忍着疼痛与心痛,等待死亡的到来。 已经失去心脏的人,却能感到心痛,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 时间稍稍回退一点。 当叶黎将兵器槽里的重型兵器用完,电梯门破开一个勉强可通一人的窟窿,沈星暮便已察觉,砸门并不能通过这场死亡游戏。 挂钟上的时间还剩半分钟,只待倒计时结束,蔓延的火光,宛如焚烧一切污浊与罪恶的野火,必将烧光长廊的每一个角落。 到那时,他和叶黎必死无疑! ——我到底忽略了什么,这场游戏的关键点到底是什么?如果是童遥的话,她会怎么思考、怎么做? 沈星暮的目光穿过电梯门的窟窿,恰好看到电梯厢后墙上的兔子图案。 他的双目猛地一收,立刻回想起来,电梯厢里的三幅图,分别代表死亡游戏三个环节的重要的线索。 游戏第一环节的刀墙,第二环节的骏马,均具备游戏的推动作用。 因为刀墙的出现与推进,沈星暮和叶黎不得不提起重达50kg的黑铁向前走,进而抵达长廊尽头的电梯,通过游戏第一环节;因为白马吃了黑铁,长出了翅膀,载着沈星暮和叶黎飞过了万仞钢针,然后通过游戏第二环节。 所以电梯的三幅画里,对应游戏第三环节的白兔,也一定具备推动整场游戏的重要作用。 他们进入游戏第三阶段时,便一直和自己的耐力较量,下意识认为第三环节的规则便是一直向前跑,在挂钟的计时归零前,跑完这条长廊就可以了。 事实却是,他们在时限内跑完了这条长达一万八千米的长廊,却并没有通过这场游戏,反而看到了电梯按钮上的“40kg”以及电梯门前,蜷缩在墙角里的兔子。 这只兔子残缺不全,不仅四肢被无情削去,连臀部也被斩掉很大一半。 它蜷缩在墙角里,眼泪汪汪,不断哭泣。 ——游戏第二阶段,那匹白马会笑;游戏第三阶段,眼前的兔子会哭。它们的哭与笑之中,是否藏着奇妙的玄机? 沈星暮向这个方向思考,仅过去一秒钟,便选择放弃,另外寻找思路。 白马会笑,因为它吃到了足够量的美味,而且最后关头活了下来,同时得到了美味享受与劫后余生的喜庆;兔子会哭,当然是因为它的四肢和臀部都不见了,变成了一只“残疾兔”。 沈星暮的目光扫过两侧墙壁的兵器槽,这里的兵器包含里古代的“十八般武艺”,而且还有其他不常见的冷门兵器,超过三十个种类。 如果死亡游戏设置两个兵器槽,并且放置兵器的目的是为了逼迫两人自相残杀,兵器的种类会不会太多了? 要抵死搏命的两个人,只需要两把灵巧的短刀或匕首,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决出胜负。 兵器槽里的兵器,大多是刀、枪、剑、戟等古代兵器。身为现代人的叶黎和沈星暮都不懂这些兵器的使用技巧,只会用蛮力驾驭,使用效果或许还不如双拳,遑论除开较为灵巧的刀剑,还有不少重量超过十斤甚至二十斤的古代兵器。 他们根本就用不到、也用不了这些兵器。 所以这些兵器的存在价值到底是什么? 沈星暮误认为用它们砸开电梯门就可以巧妙地通过这场游戏,事实却证明,这个思路是错的。 如果长廊上只有这两个兵器槽,沈星暮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些兵器暗藏的玄机,巧合的是,电梯门前有一只身体残缺不全的兔子。这两个看似完全不相干的因素叠加起来,似乎产生了较为奇妙的反应。 沈星暮的思路停顿在这里,这场死亡游戏的谜题似乎已经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但他始终无法想出兔子和兵器两个因素的连接点。 他又一次想到了童遥。他认为只要是童遥,便一定能轻易解开这道谜题。 ——童遥,童老师,你到底会怎么做?莫非我只能用最差劲、最耻辱的办法,抓起沉重的兵器,将可靠的同伴一刀两断,寻求自己的生机? 挂钟上的时间还剩十秒,叶黎已经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不对,我刚才想到了什么?一刀两断? 在这火烧眉毛的存亡时刻,沈星暮的脑中闪过灵光,忽然想明白了兔子和兵器两个因素的微妙关系。 他低头看向兔子。它分明受到了致命的重创,但一直没死,反而还有力气哭。 这一点足以说明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沈星暮想到了让两人都顺利通过这场死亡游戏的办法。 时间紧迫,他已来不及求证自己的猜测。 死亡倒计时还剩七秒! 沈星暮猛然扫视,看到左边兵器槽里的一把大刀。 古代兵器,较为灵巧的刀、枪、剑、戟四类中,最适合劈砍的兵器无疑是刀,其他兵器更适合刺击。 现在沈星暮要的就是一把适合斩击的兵器。 他毫不犹豫取出大刀,没和叶黎做任何招呼,举起大刀便砍了过去。 他在砍之前已做了较为简略的计算。他要把叶黎左臂以下的身体全部砍掉,只留脑袋、脖子、右肩、和右臂。 只有这样做,才能将叶黎的重量降到最低,并且留下他的一条手臂,方便接下来帮他脱险。 当然,沈星暮在砍叶黎时,也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便是他的推论存在失误,叶黎有可能被他一刀直接砍死。 若非时间紧迫,他会做充足的实验才下刀,只可惜没时间了,他只能赌。 这把大刀非常锋利,沈星暮砍下的这一刀也还算精准,叶黎的脖子粘着右肩,顺身体的斜切面滑落。 沈星暮毫不犹豫抬腿,对着他的脑袋猛地一踢,顺利将他踢进了电梯厢。 第六十一章 芥蒂 叶黎闭着眼,一秒,两秒,三秒。他在等死,但奇怪的是,只剩脑袋和右臂的他,居然一直留有意识。 ——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为什么我的大脑还如此清醒?对了,人死了灵魂会脱离身体,去往最终归处,也就是死者世界。昔日的徐成俊,就是游荡在活人世界的孤魂。莫非我现在也变成了漫无目飘荡的魂体? 叶黎这样想着,便试图睁开眼,看一下这个活人不可见的新世界。 却在这时,他的身体斜切面传来剧烈的疼痛。这是无比真实的肉体痛觉,仿佛他还活着。 叶黎猛地睁开眼,便看到沈星暮的身子穿过一个大窟窿,把脑袋凑了进来。 他们现在身处电梯厢里,两个脑袋靠得极近。 叶黎来不及反应,便听到沈星暮急声说道:“还剩三秒钟,砍下我的头!” 叶黎的手心传来结实的触感,分明是刀柄。 沈星暮竟将刀柄递到了他仅剩的右手手心里。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场死亡游戏还没有结束,他和沈星暮都还活着。 最后三秒,叶黎已没有时间思考,当即照沈星暮说的做,抬起仅有的右臂,刀刃对准沈星暮的脖子,豁然劈下。 与此同时,蔓延的火光从长廊的尽头处呼啸席卷而来。 毫无疑问,死亡倒计时结束了。 这条古老的长廊在凄艳的火光中融化溃散,变成绝对的虚无。而火焰蔓延到破碎的电梯门前,焚烧了两侧的兵器槽,蜷缩在墙角的兔子,以及叶黎和沈星暮被斩掉的身体。 火焰跳跃着,却无法逼近电梯内部。 于是电梯门好像变成了一面平整的火墙,妖异触目。 下一刻,电梯开始崩溃,呼啸的火浪也逐渐瓦解,变成无数碎片。 这场惊心动魄的死亡游戏结束了。当细密的空间碎片再次重组成型,两人终于回归现实世界。 他们依旧在陆县的宾馆的客房里。 叶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在游戏里被砍掉的身体都还完好无损地连接在脖子下,只不过从左边脖子到右边胳肢窝这条连线,仿佛仍透着入骨的凉意与钻心的疼痛。 叶黎捏了捏双拳,又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反复深呼吸好几次,这才偏头看向沈星暮,不解道:“我们是怎么通过这场死亡游戏的?倒计时的最后三十秒,你做了什么?” 沈星暮的脸色也微微发白,毕竟被砍了一次头,这种感觉不会好受。 他掏出裤子口袋里的香烟,点上一支,狠狠吸上好几口,嘴里不断吐出大口的烟雾。不消片刻,房间里烟雾弥漫,而他的心绪似乎也已平复下来。 沈星暮冷着脸道:“最后那三十秒,我在想童遥会怎么做。” 叶黎问:“那你想到了吗?” 沈星暮摇头道:“我模仿不了童遥的思维,而且当时时间紧迫,若我一味地去想童遥,我们就真的死了。” 叶黎哑然道:“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想到破局的办法的?” 沈星暮吸着烟,皱眉道:“电梯门被你砸开之后,我看到了电梯厢里,后侧墙壁上的兔子图案。那时我才回想起来,死亡游戏的最后环节,与那只身体残缺的兔子有关。” 叶黎回想起来,在电梯门外的墙角边,除了兵器槽,的确还有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那时他有注意到它,也想到过电梯里的兔子图案,却没有深入思考兔子存在的意义。 叶黎顺着询问道:“那只兔子存在什么玄机?” 沈星暮道:“那只兔子原本没有任何玄机,既不是辅助我们通过死亡游戏的道具,也不是诱导我们触发死局的陷阱。它的存在,是为了向我们传递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叶黎问:“什么信息?” 沈星暮反问道:“你见过被削去四肢与臀部,还能趴在地上哭泣的兔子吗?” 叶黎不解道:“你的意思是,兔子会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沈星暮摇头道:“不是。会哭的兔子的确很稀奇,但它传递给我们的重要信息并不是它会哭,而是它还活着。无论是哭笑,还是其他表情,都只可能表现在活生生的动物的脸上。兔子会哭,所以它还活着,然而寻常的兔子,身体被削成那副模样之后,早已死掉。” 叶黎终于明白过来,忍不住惊叹道:“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在死亡游戏中,该死的兔子没死,那么该死的人或许也不会死。或者换句话说,游戏世界里的兔子变成了不寻常的兔子,游戏世界里的我们,也有可能变成了不寻常的人。” 沈星暮道:“我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长廊上陈列的兵器仿佛是供我们自相残杀用的,但仔细想来,我们都是现代人,纵然迫不得已近身搏斗,也不会选择那些需要不弱的使用技巧才能驾驭的古代冷兵器。我笃定,那些兵器除了诱导我们同室操戈,一定还存在其他意义。我看到身体残缺不堪的兔子,很快将它们两者联系了起来。” 叶黎笑着推论道:“你猜测,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我们可以像兔子一样,哪怕被削去大部分身体,依旧不会死。所以那些古代冷兵器的另一个作用,就是方便我们斩掉身体多余的部分,将我们的重量总和削减到40kg以下,进而通过这场惊险的死亡游戏。” 沈星暮点头道:“我想到这一点时,挂钟上的倒计时已不足十秒。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做实验,只能按照自己的猜测行事。所以趁曾你不注意,将你砍成了两半。” 叶黎问:“你的猜测是什么?如果还有时间,你会做什么实验?” 沈星暮道:“我猜测只要我们的头部还在,就不会死。如果时间充足,我会拿兔子做实验,将它的身体逐步切开,直到确定它被削去身体的多少部分才会死为止。” 叶黎苦笑,不再询问死亡游戏的事情。 沈星暮却皱着眉问道:“我记得我在挥刀砍你之前,你好像张嘴唤过我。你只说了一个‘你’字,后面的话都被我打断了。你那时想说的是什么?” 叶黎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沈星暮安静地盯着叶黎,仿佛叶黎不如实说出来,他就不会放弃追问。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沈星暮站起身,转过身去冷冷说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叶黎摸出手机查看时间。 现在是上午九点过,从他们进入游戏世界,再回归现实世界,整个过程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叶黎沉声道:“我们去找温馨,现在就带她上多狼山。” 沈星暮却摇头。 叶黎问:“还有事?” 沈星暮道:“在这之前,我想向你确定一件事。” 叶黎问:“什么事?” 沈星暮问:“你恨我吗?” 叶黎惊住。他全然没想过,沈星暮会问出这种问题。他为什么要恨沈星暮?他有恨沈星暮的理由吗? 叶黎摇头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沈星暮冷笑道:“虽然你不说,但我能猜到。游戏倒计时的最后十秒,你想叫我走。只不过你的话还没说出来,我却已经拔刀砍向你。我敢肯定,那时的你恨透了我。你恨我歹毒、残忍、冷漠、不讲情面。因为你认为我已经向恶念空间妥协,在我们必须牺牲一人的情况下,我选择杀掉你。” 叶黎再次沉默。 沈星暮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像是呢喃自语一般小声说道:“我也没想到,在危急关头,我会那么狠辣果决,毫不犹豫拔刀砍向你。” 叶黎道:“我不怪你,毕竟你的猜测是对的。若不是你的雷厉风行,或许我们现在都已经死了。况且你砍了我一刀之后,我很快就砍了回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思考,我都没有恨你的理由。” 沈星暮用深邃的目光盯着叶黎,片刻后又掏出香烟,使劲吸上好几口。 他认真问道:“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事情当然不是这个样子。或许叶黎的思考推断能力不如沈星暮,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头脑简单的蠢货。他只是不愿说破最直击人性的那一道玄机,所以装傻罢了。 叶黎知道,沈星暮之所以敢毫不犹豫砍向他,是因为无论这一击的结果是什么,他都必定可以通过死亡游戏。 如果沈星暮的猜测是对的,叶黎没被砍死,那么他便可以顺水推舟,让叶黎斩掉他的脑袋,让两人都活下来; 但如果他的猜测是错的,他的那一斩击直接将叶黎砍死了,他也可以向恶念空间妥协,直接砍掉自己的双腿,将体重降低到40kg以下,用最绝情的办法通过死亡游戏。 所以从沈星暮挥刀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他不会死。而叶黎能不能活下来,却只能仅凭天意。 叶黎没有把这一点说出来,因为无论沈星暮的猜测是否正确,他都只有冷漠挥刀,才能寻到一丝保全两人性命的可能。 而且最后的事实证明,沈星暮的猜测与行动都是对的。叶黎托他的福,方才通过死亡游戏,惊险地活了下来。 所以纵然叶黎的心中有疙瘩,有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芥蒂,他的那句“无论从哪个方面思考,我都没有恨你的理由”是由衷的。 可是那冰凉划过身体的刀锐,已让叶黎的心里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通过这件事情,叶黎已然明白,在迫不得已的时刻,沈星暮真的会杀掉他。 叶黎感觉到了疲惫,想躺下再睡一觉,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再度提起精神,微笑道:“这场死亡游戏的难度如此之高,足以侧面证明这第四场善恶游戏同样是冰解冻释一般困难。现在温馨是唯一的突破口,我们必须时刻盯着她。” 沈星暮赞同道:“你说的没错,温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我们不能放松警惕,以免疏漏掉关键的线索。所以我们在找她之前,有必要好好想一下,该问她什么。” 叶黎道:“问她和陈山的相遇与分离,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寻找更多有用的线索。” 沈星暮摇头道:“触发死亡游戏的必要条件是我们得到了关键的游戏线索。因为死亡游戏本身就是善恶游戏为我们获取善念之花设置的障碍。可是我们手上的线索不少,但每一条线索都松散无比,无法将它们连成一条线。所以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得到的关键线索到底是什么。” 叶黎皱眉道:“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沈星暮问:“你有什么看法吗?” 叶黎道:“温馨对你撒谎,这条线索应该很重要。我们也是在你确定温馨撒谎之后,才被卷入死亡游戏的。” 沈星暮皱眉道:“你说的或许没错,但我更加在意另一条线索。” 叶黎问:“什么线索?” 沈星暮道:“陈大力吟诵的那两句‘落日英豪,举世无公市井嘲’。我从两句词的格式与平仄大概判断出,它们出自某一首《丑奴儿》,但是我查询了现存古词中的所有《丑奴儿》,也没找到这两句词。” 叶黎皱眉道:“唐诗宋词元曲,古代文学的三大高峰,是我国的文化瑰宝。现代人中,不缺乏古文学的爱好者,有人依照古词的格律,填写一些带有古典意味的现代词,也并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如果你在现存古词中没搜到这两句词,证明它们有可能出自现代的某位古文学爱好者。” 沈星暮点头道:“我也这么想。” 叶黎道:“还有另一个可能,古代的词牌名超过一千个,其中出现两个词牌名的部分句式、平仄相近的情况也不足为奇。或许这两句词并非出自《丑奴儿》,而是其他词牌名。你要查这两句词,实在不该按照古板的逻辑去逐一寻找,而是直接在网页上输入这两句词,顺着查询它们的出处。” 沈星暮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他现在才想到这个查询办法。 叶黎摸出手机,打开浏览器,输入“落日英豪,举世无公市井嘲”,结果搜出了许多古代文人的诗句、词句,却没搜到它们的出处。 由此证明,陈大力吟诵的这两句词,的确不是古代文人的词,而是出自某位古文学爱好者。 第六十二章 情妇 沈星暮的两颊猛地绷紧,心中有了一分古怪的恍惚感。他不认为自己是蠢货,因为在面对许多困难的谜题时,他能理性分析与推理,抽丝剥茧,层层推进,最终解除答案。然而头脑一向敏锐的他,在这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居然犯了两次低级到近乎无法释怀的错误。 他的第一个错误是在徐小娟拿到缓解病症的药丸之后,没有向高哲羽说明情况,叫他终止对万青虹的查探,害他忙活了一个多月,而且最终没有任何收获; 而他的第二个错误便是刚才叶黎说的,在这个互联网时代,要查两句词的出处,分明只需要在浏览器里输入这两句词,便能得到结果。他却忘了这么简单的办法,甚至花时间翻看了现存词中的九十多首《丑奴儿》。若非叶黎一语点破,他至今仍未想到这个办法。 沈星暮的心中有了不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疏忽大意。如果只是平日里的琐事,他稍稍大意一点,并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但在善恶游戏中,他的失误便极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是因为我太想念夏恬了吗?所以我总是思考更长远、更复杂的问题,却忽略了最为简单、也最不应该出错的小问题? 沈星暮抬手按了按眉心,冷声道:“既然这两句词不是出自古人,那么就只剩两个可能。要么它们的作者本就是陈大力,要么就是出自和陈大力关系非常亲近的人。” 叶黎推测道:“陈大力以前是白虎帮成员,成天打打杀杀,现在是退隐山林的猎人,与猛兽为伴。我不认为这类人会对古诗词有感,并且有笔力亲手填出古词。所以这两句词更可能出自陈大力昔日的熟人,而且他和那个人的关系尤为亲近,不然他不会在归隐山林十数年后,还能记住那两句词,并且偶尔吟诵出来。” 沈星暮点头道:“我也这样认为。” 沈星暮摸出手机,下意识点开高哲羽的电话,只不过他的指尖在快要按下拨号键时又僵住了。他忽然回想起,高哲羽最近也遇到了较为棘手的麻烦事,虽然高哲羽没说是什么事情,但能让高哲羽郑重对待的事情,必定麻烦不已。 沈星暮现在已不是沈氏集团的总经理,与高哲羽不再有上下级关系。以往他能使唤高哲羽,是因为他有能力做出相应的回报,而今他实在没有理由再接二连三去劳烦高哲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别人帮无条件帮自己一次,可能是因为朋友交情犹在,愿意倾力帮助。但若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就算别人嘴上答应帮忙,心里却未必舒畅,办事也极可能随意应付,敷衍了事。 沈星暮放弃找高哲羽帮忙之后,一时之间,竟想不出第二个可以托付这件事的人。 沈临渊离开蛰城,远赴未知的战场之后,沈氏集团变成了沈星夜的天下。以沈星夜现在所掌握的资源与人脉,的确有可能查出陈大力昔日的人际网。 随着沈氏集团权力之争结束,他们两兄弟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至少不再是针锋相对的仇敌。 沈星暮和沈星夜的关系处于一个极其微妙的状态,不像陌生人,不像朋友,更不像兄弟。 虽然沈星夜嘴上强硬,像是恨不得沈星暮早点滚大街上去讨饭,但沈星暮知道,若他诚心请沈星夜帮忙,沈星夜或许不会拒绝。 可是沈星暮昔日的确对沈星夜太过冷漠,无形中对他造成了太多伤害。时至今日,沈星暮已无脸面再去找他的麻烦。 除开沈临渊、沈星夜、高哲羽,沈星暮还能找谁? 沈星暮想到了夏秦,他们不仅是大舅子与妹夫的关系,彼此间本身也有一份不错的交情。一般情况下,夏秦肯定愿意帮助沈星暮,只可惜现在他还在霓城肖家“做客”,抽不开身,显然也是无能为力。 于是沈星暮想到了刘俊。 刘俊的能力毋庸置疑,在蛰城,他已是绝对的地下皇帝。他若想查一个人,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而且枪神社和白虎帮曾有过漫长岁月的明争暗斗,关于白虎帮的事情,刘俊必定了解不少。 然而沈星暮并不确定刘俊是否愿意相助,毕竟他上次见刘俊时,刘俊亲口说过,再强的人也有受人掣肘、不敢轻举妄动的时候。 现在的刘俊便好像被某人或某个势力牵制着,不敢随意出手。 沈星暮犹豫过后,怀揣侥幸心理,拨通了刘俊的电话。 电话里,刘俊慈祥地问道:“星暮,你忽然打电话给我,是担心夏恬的安危吗?” 沈星暮道:“夏恬的事情,多谢刘叔费心。她现在有你的血咒保护,我也留了人时刻留意别墅周围的风吹草动,没人能威胁到她。刘叔,我打电话找你,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刘俊略微吃惊地问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沈星暮把陈大力的事情说了出来。 刘俊听完之后,忽然笑道:“你是说,你想请我帮的忙,就是查白虎帮昔日的高层斧子陈大力?” 沈星暮认真道:“是的。” 刘俊道:“若是其他事情,或许我帮不了你,但这件事很简单。关于陈大力的事情,我几乎都知道,不需要再去查。” 沈星暮惊讶道:“刘叔,你都知道?” 刘俊淡淡说道:“白虎帮大部分高层的信息我都知道,毕竟两派相争,宛如古时的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才能做到百战不殆。陈大力是白虎帮里非常特殊的一个人物,他在帮内的职务不算特别高,只是一个分部的部长,但他的地位相当微妙。别的部长绝对不敢顶撞万晓,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指着万骁的鼻子骂。而且白虎帮的财务,一大部分都归他管,他甚至在万晓的眼皮底下吃回扣还能相安无事,全身而退。” 沈星暮皱眉道:“无论什么帮派,都一定有严格的等级制度。陈大力只是一个部长,却敢在身为白虎帮帮主的万骁面前指手画脚,莫非他捏住了万骁的什么把柄?” 刘俊笑道:“这并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在我的枪神社,小夏也经常顶撞我。” 沈星暮思忖道:“夏秦敢顶撞你,因为你们虽然不是父子,却已有胜似父子的感情。你把陈大力和夏秦相提并论,是想说陈大力和万骁有很深的私交?” 刘俊道:“是的。陈大力和万骁的交情非常深,私下都是以兄弟相称。我和万骁交手过很多次,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大概在十四年前。那时候,我和万骁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他在我的背上留下了两道伤疤,而他的右腿也中了‘追魂’的子弹。我以微弱的优势战胜了他,在我准备给他致命一击的时候,是陈大力不顾性命冲上去救了他。就是在那之后,陈大力在白虎帮的声望高涨,簇拥者多不胜数,而万骁也非常给他面子,对他的许多小动作都视而不见。” ——陈大力救过万骁的命,两人私下以兄弟相称,万骁却私自将陈大力的妻儿处死了?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凝重,他大概猜到了两人关系的转折点是什么。 刘俊继续道:“只不过陈大力的风光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他太过猖獗,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万骁的底线。陈大力最过分的一次,便是私自从帮内抽走了接近二十亿的现金。那个时候的二十亿,足够买下沈氏集团百分之十以上的股份,是一笔非常夸张的数额。最终万骁不再姑息他,趁他不在的时候,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将他妻儿处死了。之后万骁又在白虎帮待了几个月,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刘俊所说的信息和高哲羽讲述的差不多,但其中也藏着较为重要的信息,便是陈大力触怒万骁的根源不是他在帮内的声望高涨,而是他私自抽走了帮内二十亿现金。 所以万骁只杀陈大力的妻儿却不杀他本人的原因也变简单了,因为万骁还想从陈大力手中要回那二十亿。 沈星暮思忖着,询问道:“刘叔,除此之外,你还知道陈大力的其他信息吗?” 刘俊问:“你还想知道他的什么信息?” 沈星暮道:“和陈大力关系比较亲近的人,除了他的妻儿,还有其他人吗?” 刘俊道:“在白虎帮内,‘十八武艺’的其他成员都与他不合,除了他带的那群小弟,几乎没有和他亲近的人。但是在白虎帮外,还有一个女人和他非常亲近。” 沈星暮问:“那个女人是谁?和他是什么关系?” 刘俊道:“那个女人叫戴淑蕊,蛰城人,毕业于霓城大学,学古典文学的,文采很不错,听说能指物作诗。她毕业后在蛰城报社工作,没几年就嫁给了报社的一个姓易的小编辑。后来她婚后出轨,成了陈大力的情妇。” ——古典文学?指物作诗? 沈星暮从刘俊的话中捕捉到重要信息,连忙问道:“刘叔,你知道‘落日英豪,举世无公市井嘲’这两句词吗?它们是她写的吗?” 刘俊随口道:“我并不研究文学,从不关注这些事情。当年若不是想从陈大力入手,慢慢瓦解白虎帮,我也不会下功夫去查他的私人事情,更不会知道戴淑蕊这个人。只可惜后来我还没来得及行动,陈大力却先一步失踪了。” 沈星暮发现自己的问题有点唐突,便改口问道:“戴淑蕊现在在哪里?” 刘俊道:“死了很多年了。” 沈星暮沉默。 刘俊问:“你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沈星暮思考片刻,询问道:“陈大力和戴淑蕊有小孩吗?” 刘俊道:“这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 沈星暮已想不出其他问题,便道谢道:“刘叔,谢谢你。” 刘俊道:“小事而已,不用在意。” 沈星暮又道了一次谢,便挂了点头,抬眼看向叶黎。 他和刘俊通话时,点了免提键,叶黎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叶黎此刻的神色无比凝重,像是想到了很重要的事情。 沈星暮问:“你怎么了?” 叶黎道:“刚才刘俊说,戴淑蕊嫁给了蛰城报社里一个姓易的小编辑,我不由得联想到易冰雨。” 沈星暮惊讶道:“你怀疑戴淑蕊就是易冰雨的父亲?” 叶黎点头道:“有这个可能性。据易冰雨所述,她的弟弟易轻狂在十三年前被人拐走了,而陈大力也是在十三年前失踪的。如果这两件事有关系的话,你会想到什么?” 沈星暮皱眉道:“陈大力和戴淑蕊双双出轨,有了孩子。陈大力的身份特殊,随时都可能引来仇杀,他为了保护他和戴淑蕊的私生子,并没有把孩子接回家,而是让戴淑蕊抚养孩子,跟了她丈夫的姓,起名易轻狂。当然,这之中的大前提是姓易的小编辑并不知道易轻狂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之后陈大力和万骁闹翻,万骁杀掉了陈大力的妻儿,陈大力则伺机杀掉了万骁的二儿子万长空,逃往北风村的多狼山。也在那时候,他放不下自己的亲生儿子易轻狂,便设计将易轻狂拐了过去。” 叶黎点头道:“先抛开一些较为牵强的成分,假设这个推论成立,陈山就是易轻狂,并且是陈大力的亲生儿子,只不过他本人并不知情。” 沈星暮道:“这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 叶黎道:“所以我们必须找易冰雨求证。” 沈星暮道:“就算你找到易冰雨,她也未必知道易轻狂是不是她的亲弟弟。” 叶黎道:“这的确是一件麻烦事,但以现在的科学技术,只需做一个鉴定就行。另外,我们找易冰雨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方便进一步确定那两句词是否出自戴淑蕊。” 沈星暮安静思索片刻,认为叶黎说的有道理,他们的确有必要见一次易冰雨,便点头了。 叶黎释放自己的“念”,片刻后沉声道:“易冰雨现在在蛰城的南部,距离我们很远,需要横穿一个蛰城。” 沈星暮还记得,叶黎在易冰雨身上留下了“念”的记号,无论两者相距多远,他都能找到她。 蛰城很大,其中包括三十多个县,占地面积十几万平方公里,以他们现在的能力,横穿一个蛰城,也需要五个小时以上。 第六十三章 志向 叶黎给徐小娟打了电话报平安,并且传话小橘,让它去蛰城南部的荷县汇合。 沈星暮与温馨说明情况,他们要先去蛰城南部找一个人,回来之后才能去找陈山。 温馨点头,没多问,但她的眉宇中分明藏着些许担忧与不安。似乎她很不愿意离开这里,迫不及待地想见陈山。只不过她只是一个小姑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找陈山,便只能对沈星暮、叶黎二人言听计从。 温馨换上叶黎新买的衣服,是银灰色的羽绒外套,漆黑的休闲裤,以及一双白净的运动鞋。原本就出落得水灵的她,变得更加清秀可人。 沈星暮和叶黎的奔跑速度远比驾车快,而且可以选择最近的路线。但温馨已经十八岁了,早过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年纪,他们两个大男人,无论谁背着她横穿一个蛰城,都有违道德。 事实上,上次若不是情况紧急,沈星暮也不会背上温馨。 沈星暮和叶黎商量,两人都不愿背她,于是只能选择开车去找易冰雨。 叶黎早已不是沈星暮的司机,但他好像有了工作惯性。他们在停车场取车时,沈星暮刚打开车门,叶黎便习惯性地抓过他手中的钥匙,坐到了驾驶座上。 沈星暮微微惊讶,却不多语,而是转过身问温馨想做副驾驶座还是后排座。 温馨坐后排座,沈星暮也跟着坐后排座。 关于温馨和陈山,沈星暮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这趟车程不短,他正好利用这些时间和她好好聊聊。 温馨没化妆,也没扎头发,因常年受苦、受委屈,她的两颊缺少血色,略显苍白,而她漆黑的长发就这样随意地披散下来,搭在前胸后背。 她完全是一副农村小姑娘的形象,干净、朴实、无邪。 这会她埋着头,两只手交错在一起,反复摩挲捏动,以此消磨时间的同时,也掩饰心中的忧虑。 沈星暮直接问道:“温馨,能说说你第一次见陈山时发生的事情吗?” 温馨不抬头,小声应道:“陈山被关在柴房里,而我误打误撞地上了山,替他开了门,这就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沈星暮道:“我想知道你替他开门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又是被谁抓回卢华镇的。” 温馨咬了咬嘴,凝着眉梢回以片刻,轻声述说道:“我开了门,第一眼看到陈山的时候,便被他脸上的奇怪表情惊到了。少年时的他已是非常英俊的小男孩,他的脸非常好看,只不过他的表情非常扭曲,且不时抽动着,手上还捏着一根很粗的木棍,像是要打人。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躲闪,但他看到我之后,那一脸的仇视又全都消散了。他追上我,丢掉手中的木棍,反复向我保证,不会伤害我,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沈星暮认为她说的都是没用的废话,没一句重要的,但他不打断她,让她继续说。 温馨道:“我和他聊天,介绍了彼此的名字,又粗略讲述了彼此的遭遇。因为我们的命运相似,同病相怜,很快就打心底接纳了对方。我从他的嘴里得知,他被人拐到北风村,然后又被陈大力买去当儿子。他多次找机会逃跑,但没有一次成功,还经常被关进柴房里。那次我帮他开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因为陈大力上山打猎去了,要很久才回来。他准备带我一起逃,我答应了。” 沈星暮道:“陈大力不在,对你们来说,的确是一个机会。但是你们没有钱,也不识路,准备怎么逃?” 温馨道:“陈山有钱的,漆黑的裤子口袋里藏了好几百块,他说是趁陈大力不注意偷的。他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我却记得自己的家在蛰城市区的黑岩小区。我们商量好,先乘客车去蛰城,我带他回我家,然后再请我爸想办法送他回家。那次我们还拉钩了,约定一定要一起回去。” 沈星暮问:“之后呢?” 温馨思忆道:“我从卢华镇跑出来,因不识路,胡乱逃跑,逃到了北风村。这整个过程中,我连一口饭也没吃过。那时我早就饿坏了,没力气逃跑。虽然陈大力的房子修在山脚,我们下山用不了太多时间,但是山下的北风村只有穷苦的老人,没有饭馆。陈山没办法,只能先替我找吃的,他回木屋里取出一块肉,又摘了好多野果,叫我边吃边走。因为找食物浪费了不少时间,我当时体弱,走不快,还不时停下休息,又浪费了不少时间。我们下山到北风村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因为北风村的老人都听陈大力的,只要陈山被他们看到,就会被抓住。我们不能在村里留宿,只能连夜向村外逃。北风村和卢华镇中间,只有一条很难走的山路,好像有二十多里。陈山经常在山里活动,体力很好,但我缺乏运动,身体不好,走到一半就实在走不动了。他背着我走,又走了很久,最后也累得走不动了。 那一晚的星星和月亮都特别好看,闪闪发亮。我们爬上路边的小山坡,在层层沟壑中找了一条较为隐蔽的深沟,躲在里面休息。我们一起看月亮,数星星。我听陈山说,其实我们看到的星星,是很多年前的星星。他说宇宙浩瀚无穷,每一颗星星,都有可能演变成一个地球。他还说,他长大以后要当宇航员,乘上最先进的飞船,征服整片星空。他的话中除了憧憬,更多的是狂傲与自信。他狂妄地以为,自己可以凌驾在整片星空之上。只可惜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他说的那些话,只觉得他很不一般,比我厉害多了。我只上过两年小学,懂的只有一些简单的汉字和数学的加减乘除,我并不能体会到他的远大志气,不然我肯定会忍不住吻他。” 温馨说着,忽然红着脸笑了,有些羞涩、有些难为情。似乎陈山在那时就悄悄点燃了她那一颗纯真懵懂的心。 沈星暮不出声,耐心等待着。温馨抬手拍了拍两颊,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继续道:“那一晚,陈山说了很多话。他的话中总有一种奇特的自信,满是志向,仿佛整个世界都围绕他运转,这是一种常人很难理解的狂放,如果当时还有其他人在,一定会把他当成神经病。我不认为他有病,而且觉得他很伟大,仿佛全身都在发光。他问我有什么志向,想当什么样的人。我从未想过这么深远的问题,只记得自己每次逃跑,都是因为没有钱,坐不了车,回不了家。于是我告诉他,我没有志向,但我想当一个非常有钱的人。只要我有钱了,就不怕坐不了车了。陈山就告诉我,以后他买一个车,我想坐车的时候,他就来接我。 我们聊了很久,越聊越快心,甚至忘了时间,忘了还要赶路。后来我感觉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陈山还在睡。我就靠在陈山的肩头,我们依偎在一起。虽然那时是夏季,但夜晚依旧很凉。他怕我着凉,就把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盖在我身上,他自己则光着膀子睡觉。他肯定很冷,因为嘴唇变了色,而且睡着了还不时打哆嗦。 我看着心疼,便推醒他,叫他穿上衣服,休息一会就继续逃。可是我们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陈大力居然找到这里来了。他看到陈山,不由分说便要将陈山带走。陈山竭力反抗,捡起石头砸陈大力的头,而且一连砸了好几下,砸得他脑袋满是鲜血。陈大力却好像不知道疼,不管陈山怎么砸他,他都无动于衷,就这般冷漠地将陈山扛了起来,然后反手拍了陈山一下,陈山就昏了过去。” 沈星暮皱眉道:“你们躲在路边小山坡上的一条沟壑里,藏匿得相当隐蔽,陈大力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温馨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那个小山坡的土质比较软,我们爬上去时留了脚印,被陈大力看到了;也可能是陈山身上的气味传开了,被陈大力闻到了。” 沈星暮问:“陈山身上有什么气味?” 温馨道:“一种很难形容的湿臭味道,应该在被关在柴房太久染上的。”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问:“陈大力抓走了陈山,那你呢?你是怎么被吕老头抓回去的?” 温馨道:“陈山被抓之前,悄悄把钱塞到我手里,并且大叫着让我赶紧跑。我当时吓坏了,呆在原地不敢动。陈大力扛起陈山,却没急着走,而是伸手问我要钱。我出于恐惧,把钱都给了他。他问我,是不是喜欢陈山。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就告诉我,想再见陈山的话,就老老实实回去,他以后会让我们见面的。陈山被抓走了,我又没钱,最后走投无路,又回了卢华镇。那之后,吕老头找来一条锁链,将我的脚锁住,不让我逃跑。” 沈星暮问:“那你和陈山还见过面吗?” 温馨点头道:“见过面。我们每过一两年,会见一次。我每次见他,他都长高了,而且变得更加英俊了。只不过每次都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沈星暮皱眉道:“是陈大力带陈山去卢华镇见的你吗?” 温馨涩声道:“不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吕老头非常怕陈大力。陈大力来过吕老头的店子一次,两人聊了一会,无论陈大力说什么,吕老头都唯唯诺诺地点头。也就是那之后,每过一两年,吕老头都会弄一件好看的衣服给我穿,并且叫我梳好头发,再带我去一趟北风村,在山脚下等陈大力。陈大力会带陈山一同下山,我们相隔二十米,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陈大力便拉着陈山转身走,我也被吕老头带回卢华镇。” 沈星暮问:“你们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温馨道:“三年前。” 沈星暮皱眉道:“你们不是一两年就见一次面吗?为什么这三年没见?” 温馨轻叹道:“我也问过吕老头,为什么不带我去见陈山。吕老头却一脸得意地说,陈大力疯了,变得神志不清,不能自理,他没必要再听一个疯子的话。” 她已把她遇到陈山到被迫奋力的整个过程说完。她像是有些累了,身子向后躺,靠着靠背垫子闭目休息。 沈星暮问:“你现在有志向了吗?” 温馨不睁眼,轻声应道:“没有。” 沈星暮又问:“你现在还想当一个有钱的人吗?” 温馨道:“想。因为我发现钱除了能乘车,还能做其他许多事情,比如买好吃的食物,买好看的衣服。” 沈星暮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你现在还喜欢陈山吗?” 温馨的脸再次泛红,小声应了一句“喜欢”,便抬手掩面,别过头去。 沈星暮皱眉道:“你能看着我说话吗?” 温馨转过头来,咬着嘴轻轻点头。 沈星暮再次询问道:“你不着急回家,除了想救陈山,真的没有其他原因了吗?” 温馨的眉梢轻轻一颤,尔后重重点头道:“没有!” 沈星暮沉声道:“说实话。” 温馨怔了一下,接着略微气愤地说道:“我说的就是实话!” ——为什么愿意说那么多事情,却唯独在这件事上撒谎? 沈星暮不再说话,静心思考起来。 从温馨的叙述中,他很容易便能推测出,陈大力极有可能和卢华镇的瘸子一伙有关系,不然有瘸子撑腰的吕老头,不会那么怕他。 瘸子一伙人本就是丧心病狂的人贩子,而陈山又是陈大力从人贩子手中得来的。 这两条线索联系起来,沈星暮立刻想到,或许瘸子这一伙人,很早以前便是陈大力的下属。毕竟陈大力曾是白虎帮的高层,敢打敢杀,威名赫赫,手下自有一帮忠心的小弟。 除此之外,温馨说的另一件事情也很让沈星暮在意。她说吕老头说陈大力疯了,沈星暮回想起前几天在多狼山观察陈大力父子的经过,陈大力的确有精神失常的症状。 一个敢和万骁叫板的人,究竟受了什么打击,才会忽然疯掉? 正当沈星暮深思之时,叶黎猛地回过头,沉声说道:“易冰雨好像出事了。” 第六十四章 底线 蛰城南部,荷县,一个偏远萧索的山村,两山之间的山坳上。茅草屋里有炊烟徐徐升起,易冰雨正在烧饭。她身后,一群面目或多或少带有凶狠与狰狞之色的男人正吆五喝六地打牌。 这群男人全都是人贩子。他们现在情绪高涨,眼里满是激动,连摸牌、出牌的动作都变得亢奋不已。因为他们今天接到了一单大生意,有人匿名向他们的老大转了一笔巨款,足有一百五十万 天上掉下这么大一块馅饼,他们当然高兴,所以有人欣喜过头,竟直接拿易冰雨开玩笑。一个络腮胡嘴里叼着香烟,手中搓着纸牌,用粗犷又邪异的声音吼道:“冰雨,现在我有钱了,你看什么时候做我老婆啊?” 易冰雨的眉梢轻轻颤了一下,却不说话,继续做饭。 络腮胡的话音刚落,其余几个人也跟着附和。他们的话越说越过分,甚至叫易冰雨跳一个脱衣舞,只要她跳得够好,他们愿意把到手的钱再分一半给她。 易冰雨回头,冷冰冰地瞟了他们一眼,先前还情绪热烈的人贩子们忽然都闭嘴了。 易冰雨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是让人惊艳的大美女,尤其是她那一头乌黑莹亮、卷成波浪状、宛如起伏海子的漂亮头发,总能夺走正常男性的目光。 这样的美女,无论在谁眼中,都是柔弱的、需要人呵护的。然而这群男人和她共事数月,心知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毕竟她曾徒手将十几个手持管制刀具的黑帮成员打得不省人事。 这群人贩子只不过是自以为与易冰雨很熟,嘴巴上说些玩笑话,占占便宜,却不敢真惹怒她。毕竟他们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他们一拥而上,也不是她的对手。如若不然,她在这个团伙待了这么久,早失身无数次了。 易冰雨继续做饭,思绪却飞到了遥远的天际。 这已经是她跟踪调查的第六个人贩子团伙,历时八个月之久,好不容易见到这个团伙的大哥,但她用“念”强行查看大哥的记忆,依旧没能查询到她弟弟易轻狂的下落。 每一次的结果都是这样,她心中的希望与侥幸,总是在她仿佛接近成功的最后一刻陡然粉碎。 她寻找易轻狂已有五年之久,为此她甚至放弃了学业,甩掉了她深爱的男生。 她永远记得,年仅五岁的易轻狂,在最需要被保护的年纪,却宛如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保护了身为姐姐的她。 在危险的时候,姐姐不应该保护弟弟吗?这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为什么这种事情,在他们姐弟身上却发生了奇妙的换位?为什么身为姐姐的她平安无事,反而是弟弟被抓走了? 这件事成为易冰雨心中不可消泯的伤痛。 这种痛入骨髓,却又无法倾诉、无法治愈的痛,时刻折磨着她,无药可医,无药可救。 她曾发誓,只要有人能帮她找回弟弟,无论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她也决不拒绝。 这种强烈的、希望找回弟弟的愿望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渐渐的,她发现自己仿佛拥有了超能力,居然可以用意念移动物体。 她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血肉之躯,没有任何能耐。但这种突兀出现的诡异能力,让她看到了新的希望。 她坚信,这种超能力是上天赐予她的,为的就是让她找回弟弟。 于是她开始琢磨这股力量的使用方式。她发现这种力量不仅可以凭空移动物体,还能做到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十八岁的那一年,自身已足够强大。她没再等待,而是态度坚决地放弃念大学,并且甩掉了费尽千辛万苦和她考进同一所大学的男友。 这五年中,时间好像一个周而复始转动的车轮,同样的事情,总是在经历一段时间后再次重现。 她总是满怀希望,尔后失望而归。 这次也一样,她完全确定这个人贩子团伙也不知道易轻狂的下落之后,努力压住心中的悲伤,决定在今天将他们一网打尽,救出那群被拐来这里的小孩子。 她不急着动手,仅仅是因为有人匿名向这个团伙下了一个大单子。她无需思考,便已知道,那个买家也不是善茬。他愿意花这么大价钱,一次性买走这么多小孩子,必定做不出什么好事。 买家和这个团伙的老大时刻保持着联系,易冰雨还不会用“念”模仿别人的声音,便不能提前对这伙人动手,以免打草惊蛇,让买家跑了。 易冰雨做好饭,给自己盛了一碗,就站在灶台边,安静吃。 人贩子们继续打牌,却不忘继续占一点口头便宜,满嘴油腻地说道:“冰雨,你看我们这么忙,要不做点好事,喂我们吃几口吧?” 易冰雨的眉梢微微一凝,尔后甜笑道:“好啊。” 人贩子说话的时候,易冰雨已经察觉到,有人在靠近茅草屋。这个山坳是这伙人的窝点,极其隐蔽,寻常人不会找到这里来,所以来人绝对是买家。 易冰雨不再等,微笑着向人贩子们走进,做出夹饭的动作,人贩子们也张大嘴争先恐后向她这边凑。 便在这时,易冰雨雷霆出手,数个手刀接连拍下,之前还满目贪婪的人贩子们,顷刻间全数晕倒在木桌周围。 茅屋里的动静惊到了地窖里的老大,他急匆匆跑出来,看到屋里的凌乱画面,当即向易冰雨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易冰雨满脸寒霜,一个箭步靠近老大,抬手便是一个手刀,准备用同样的手法,将他也打晕在地。 怎知这个团伙的老大竟有几分本事,她的出手快如疾风,他竟反应了过来,在险之又险的瞬间,侧身避开了手段,并且反手抓向后腰,明显是准备掏枪。 易冰雨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毕竟她的这一记手刀从未失误过,就如同篮球场上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弹无虚发。却不曾想,这个人贩子老大还是一个身手高超的高手,能避开她的手刀。 在老大掏枪的一瞬,易冰雨的手忽然改变劈砍轨迹,原本竖砍的手刀,忽然变成横砍。她的这个招式变化,明显出乎老大的意料。这一次任他身手怎样敏捷,也都躲闪不及。 易冰雨将老大打晕在地,捏了捏手,便转身看向茅屋外。 相当于三个足球场大的平地上,一个西装革履,面戴墨镜,手持密码箱的短发男人正不疾不徐向这边走来。 他们现在相距只有不到三十米。 易冰雨忍不住蹙眉,因为她现在站的位子,恰好对着门,墨镜男人迎面走来,绝对可以看到她和老大交手的过程。 在这种情况下,墨镜男人居然还能如此泰然从容地向这边走? 而且他的脸好冷,冷到仿佛淡漠世间的一切,包括贫富贵贱,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冷漠的人?莫非他是不问世事的高手,抑或是弹指间取人性命的杀手? 易冰雨如此想着,暗自将自己的警惕提到最高,同时释放自己的“念”,以此判断墨镜男人是否真有本事。 易冰雨的“念”扫过墨镜男人,却仿佛扫到一株木桩,感觉不到丝毫阻碍力,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易冰雨变得越发狐疑。如果这个男人真有本事,她反而能放心一点,大不了和他好好打上一架,鹿死谁手由拳头说了算。可是现在,在她的试探中,他和普通人无异,却又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淡定从容得多。 他戴了墨镜,易冰雨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她依旧敢肯定,那一张宛如冰霜冻结数十年的脸上,只会长一双更冷的眼睛。 易冰雨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抹寒意,下意识将自己的“念”提升到最强状态,严阵以待,做好心理准备应付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任何突变。 墨镜男人就这样平静地走进茅屋,然后与易冰雨擦肩而过。 这整个过程中,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存在,径直走向地窖入口。 易冰雨的两唇泛出病态的紫色,光洁的额上也已遍布冷汗。 在墨镜男人走过她身边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自身仿佛坠入绝对零度的冰河里,全身的血液与骨骼都已被冻结。 仅片刻,她的身体又恢复了直接。她喘息着,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脉搏,证明刚才那一刻的冰冷,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易冰雨猛地捏紧双拳,转过身,冷冰冰问道:“你是来买小孩的?” 墨镜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淡淡说道:“不想死,现在就走。” 易冰雨抬手擦去额上冷汗,咬着牙厉声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在虚张声势,只要你敢动那些孩子一下,哪怕拼个玉石俱焚,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墨镜男人平静道:“你还没有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他说完,俯下身便要爬楼梯进地窖。 易冰雨深吸一口气,一个闪身便冲到墨镜男人身前,双手合十,运足自己的全部力量,对准男人的后颈,打出一个双手组合的手刀,试图将他直接打晕。 易冰雨在出手前,意想过这一击失手的各种可能,甚至她本人也没对这一击抱太大希望,因为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非常可怖,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巨湖,顷刻间便可将她淹没。 但她依旧选择了动手,因为这个男人已经触到了她心中的绝对底线。十三年前,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被抓走,那时她可以归咎于自己是一个弱小的女孩子,没有能力去救弟弟。而十三年后的今天,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女孩,已拥有足够的、对抗邪恶的力量,她还有理由躲避吗? 在易冰雨眼中,人贩子是这世上最该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毒瘤,而那些看似无辜的、从人贩子手中购买小孩的人,也应该同罪! 是他们拆散了无数个家庭,让无数幼童厄运常伴,无数父母兄弟以泪洗面。 易冰雨抱着无穷决意的这一击并没有向她意料的方向发展,她的手刀稳稳地击中墨镜男人的后颈。 易冰雨对自己的力量有一定认知。她知道,自己随意打出的手刀,足以将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打晕,而她双手合十、且用全力打出的手刀,其强大力量早已不弱于古代刀客手持名刀砍出的致命一击。 任何人的脖子被大刀精准砍下,都逃不过首身分离的下场。 然而易冰雨的这一记手刀并没有劈下墨镜男人的脖子。相反,她像是劈到了一块无比坚硬的钢铁,双手传来钻心的疼痛,而她双手的小指骨,似乎也都断裂错位了。 易冰雨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她联想过男人忽然闪身躲避,抑或是释放强大的“念”抵挡,却从未想过,自己的这一记手刀打到他的脖子上,受伤的却变成了她自己。 易冰雨忍着强烈的剧痛,猛地抬腿,想先将男人踢出地窖的入口再做打算。 然而男人依旧不闪不避,她一脚踢到他的腹部,又像是踢到坚硬稳固的钢铁一般,男人不动分毫,她却被强大的反推力震得倒飞出去,途中撞坏一根柱子,半面木墙,摔出了茅屋。 易冰雨感觉到脚骨与椎骨都有错位的迹象,还有身体其他部位的擦伤与摔伤,仿佛全身都被铁棍敲打了一遍,痛入骨髓,几乎使她昏厥过去。 但她没有昏睡,而是忍着剧烈的痛楚,再一次咬牙站了起来。 第六十五章 大同 木墙破碎半面后,整间茅草屋向外倾斜,变得摇摇欲坠。 易冰雨喘息着,目光穿过破碎的木墙,看到冷得宛如冰块的墨镜男人。他的脸原本没有任何表情,这会却有了些许变化,额头稍稍挤紧,有了沟壑,嘴角和两腮也都扯动出细微的弧度。 他盯着她,淡淡问道:“一直躺着就好,为什么还要站起来?莫非你真的想死?” 易冰雨咬着牙,冷声说道:“不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鹿死谁手,不是嘴巴说了算!” 她说话时,原本溃散不少的“念”再次变得浓郁强劲。仅在片刻间,她受到的伤便已愈合不少,并且再次冲向墨镜男人。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攻击他,而是连续对空打出数个虚招,多个招式不断变化,双手在拳、掌、爪之间变换,最后陡然抓向他的两鬓,瞬间摘下他的墨镜。 易冰雨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墨镜男人身上没有强大的“念”流动,自身却强悍无比。她短暂思索过后,认为这副墨镜存在玄机,有可能是他的力量源泉,所以她连续变换招式,最终的目的是抢走他的墨镜。 易冰雨得手,来不及观察墨镜本身以及男人的面容,耳边便已传来隆隆破风之音。 她茫然抬眼,便看到男人的拳头迎面打来,直指她的鼻子。 易冰雨的双目收缩,仓促之间,她已没办法再闪身躲避,只能用蛮力强行抵挡。然而她能确切的感觉到,男人的这一拳之强,仿佛拥有开天辟地的伟力,她在他面前,弱小得宛如蝼蚁。 所以他的强大,与是否戴墨镜没有任何关系。 ——会死! 易冰雨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当这种冰冷而绝望的死亡气息弥漫她的身与心,她的思绪变成空白,连身体也失去求生本能,不再进行任何抵抗。 男人的拳头带着万钧之力,呼啸打来,却又在几乎碰到她的鼻子的一瞬间,猛地停住。 强大的拳风宛如无数细密刀刃,不断搅动易冰雨的衣襟与发丝。 易冰雨只觉脸部不断传来刀割般的痛楚,而她上身的衣物与发丝,也都在顷刻间被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易冰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双眼变得无比飘忽,意识也随之出现涣散的迹象。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不知道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过。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拳啊? 当男人缓缓收回拳头,并随意地拿走她手中的墨镜,易冰雨的大脑中宛如一滩烂泥的意识终于稍稍清醒一点。 她的双目抖动,血色的视线直直地盯着墨镜男人,小声道:“为什么?” 男人淡淡说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一头长发,却被我弄得这么凌乱邋遢,实在可惜。” 莫非这样一个冷得宛如终年不化的严冰的男人,居然也懂得怜香惜玉? 莫非他是不忍心扼杀易冰雨这么漂亮的女人,才在最关键的时刻停手? 易冰雨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全是殷红的血,又向后抓自己的头发,却只抓到身后已破碎不少的衣物。她终于反应过来,男人之前那一拳,打伤了她的脸,也折断了她的长发。 易冰雨沉默片刻,再次问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男人反问道:“我不是以杀人为乐的变态杀手。我们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你?” 易冰雨斩钉截铁道:“因为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不会让你碰地窖里的那群孩子!” 男人沉默。 易冰雨再次捏紧双拳,做出战斗的姿势,冷冰冰地盯着他。 男人仿佛自语一般说道:“这世上的女人,都是这么烦人吗?” 易冰雨不语,但如同疾风迅雷一般打出的拳头,已给了回应。 她还记得,这个男人的身体宛如坚不可摧的钢铁,无论她攻击他的哪个部位,受伤的都将是她自己。但是她依旧选择了进攻,对着男人的胸膛与头部猛攻。 她不是头脑简单的蠢女人,经过这两次交手,她已完全明白,自己绝对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她现在还能好端端地活着,根本原因是这个男人手下留情。 若非必然,她不会主动与这样强大的男人敌对。然而事关地窖里的十几个孩子的未来命运,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拼。 纵然她无法阻止这个男人,也必须拼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乃至是搭进性命。 她求的无非就是一个问心无愧! 所以易冰雨对男人发动进攻时,已经做好被强大的力量反震受创,甚至是昏厥或死亡的心理觉悟。 然而她的双拳都打空了。 男人之前完全无视她的攻击,现在却选择了主动躲避,而且身法极其巧妙,仅用灵巧而细微的步伐,便轻而易举避开了她的双拳。 易冰雨的眉梢猛地一跳,心中升起一抹强烈的屈辱感。因为她已察觉,男人避开她的攻击,是不想让她再受创伤。 ——我的决心,就这么滑稽可笑吗! 易冰雨狠狠一咬牙,双拳如骤雨一般不断挥出,短短五秒钟内,便已打出数十拳。她的每一拳都有极其精准的计算,不断破坏男人的身体平衡,当她打出最后一拳时,男人的身体以一个极其不平衡的姿势倒仰着,并且还向侧面倾斜了极大角度。 他这样的姿势,显然无法再行躲避。 易冰雨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男人的腹部。然而她意料中的、自己被强大反震力震飞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她的拳头好像打在了一块海绵上,柔软且富有弹性。 她的拳头被温和地弹了回去,她本人则未受到任何创伤。 易冰雨终于忍不住厉声骂道:“混蛋!你在戏弄我吗!?我不需要你放水忍让!你还手啊!” 男人站直身子,面无表情地顺了顺上衣的褶皱,转过身便向地窖的入口走去。 入口是方形的,很小,只通一人,类似一块板砖翻开来的暗道。 易冰雨心中来了狠劲,不再攻击男人,而是抢先他一步,一个飞身扑向入口,用身体将整个入口堵得严严实实的。 男人止步,冷冷说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易冰雨用同样冰冷的语气回答道:“那你动手啊!” 男人举起手,反复捏拳数次,最后又松开来。他轻叹一声,抬手摘下墨镜,温言细语问道:“下面的那群小孩里,有你的亲人?” 易冰雨道:“没有。” 男人问:“既然都是和你无关的小孩子,你为什么要为他们拼命到这种地步?” 易冰雨别过头去,不屑与他说话。 男人沉吟片刻,终于张开手,缓缓抓向易冰雨。 易冰雨闭上眼,静等死亡的到来。 却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女声从茅屋外传来。她在笑,笑声如荒漠里的一泓清泉,异常清凉动听。她用略带顽皮的声线说道:“柯右护法,你好歹也是几十岁的大男人了,就这么不讲信用吗?” 易冰雨忽地睁开眼,便看到破碎的木墙外,一个女人正款款走来。 这个女人五官精致,头发端庄,还算清秀,只不过她个子非常矮小,像稚嫩的初中生,却穿了一件尤为宽大的米褐色棉绒大衣,衣角几乎贴到鞋面,显得非常违和。 易冰雨立刻意识到,这个女人很强,而且极可能是男人的同伙。 女人走来,伸出袖子里的小手,指着男人的鼻子数落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打女人了吗?” 男人盯着她,随口应道:“我并没有打她。” 女人道:“你刚才想杀了她。” 男人摇头道:“她挡了我的路,我只想把她移开。” 女人明显不信,眼中满是鄙夷,嘴里小声嘀咕了一会,忽地凶道:“好你个柯峥!佟老大为了阻止安梦初那个疯婆娘,被一群高手围困得脱不了身,说不定等不了多久就一命呜呼了。你倒好,叫你找几个心灵空明的小娃娃,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却用了足足一个月,最最最可恶的是,你现在居然还有闲心和这个女人玩!” 易冰雨守着地窖入口,女人说的话她几乎没听进去,只大概听到男人的名字叫柯峥。 柯峥反驳道:“我没有和她玩。” 女人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柯峥道:“我在找小孩啊。” 女人问:“小孩在哪里?” 柯峥道:“在地窖里。” 女人问:“那你为什么不在地窖你?” 柯峥道:“因为这个女人挡住了地窖的入口。” 女人蹙眉道:“你不知道把她移开吗?” 柯峥道:“我正准备这么做的时候,你来了。” 女人低下头打量易冰雨,细长的眉梢忽地一挑,指责道:“你打过她!” 柯峥摇头道:“我没打她。” 女人问:“那她的脸上怎么会有血迹?” 柯峥皱眉道:“我只对空打了一拳,并没有打到她。”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拍手道:“好吧,看在你是为佟老大办事的份上,我原谅你了。但你最好记住,如果你再敢对女人出手,我一定一定一定甩掉你!” 易冰雨怔住。她现在才听明白,这个女人好像是柯峥的女朋友,然后柯峥答应这个女人不打女人,所以她现在才能好端端地活着。 这会柯峥一脸郁闷地站在原地,女人则是向前走,不时抬腿把横七竖八躺在她前面的人贩子踢开。 她走到易冰雨面前,蹲下身子,居然很温柔地擦拭易冰雨的脸。 易冰雨想躲,但她的手好像具备某种无法抗拒的魔力,使得易冰雨不由自主将脸凑过去。 半晌过去,女人收回手,仔细打量易冰雨片刻,开眉笑道:“好漂亮的小妹妹。” ——像小妹妹的人不应该是你吗? 易冰雨这样想,却不说出来。 女人问:“你为什么要阻拦柯峥?” 易冰雨冷声道:“换了任何人都不会让这么多小孩子落入危险的人手中。” 女人满脸惊讶,回头看了柯峥一眼,又转过头看向易冰雨,询问道:“柯峥是很危险的人吗?” 易冰雨偏过头不说话。 这时候不说话就是默认。 女人抓住易冰雨的手,将她整个人扶起来,甜笑着保证道:“小妹妹,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伤害那些小孩子,只是想借他们的力量用一下。不然怨塔一旦成型,佟老大就危险了。” 这个女人说话仿佛具备一种让人信服的温柔力量,易冰雨几乎没有思考,便下意识想点头。但很快的,她从女人的话中捕捉到重要信息。女人说要借这些小孩子的力量用一下,小孩子能有什么力量?他们被她用过之后,还能平安地回家吗? 易冰雨猛地张手,将两人都拦在地窖入口外,神色坚决地摇头道:“我必须送他们回家!” 女人鼓了鼓腮帮子,似乎有些生气了。但她没有直接动怒,而是温和地劝说道:“小妹妹,这件事干系重大,我们不能让着你。要不这样,如果你担心这些孩子的安全,你可以加入我们‘大同’啊,我让你时刻看着他们,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吧?” 易冰雨疑惑道:“‘大同’是什么?” 女人甜笑道:“‘大同’是一个造福世界的大势力,佟老大是我们‘大同’的教主,我和柯峥则是佟老大的左右护法。” 易冰雨不假思索地摇头道:“不管‘大同’是好是坏,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想送这些孩子回家,然后继续寻找我的弟弟。” 女人的两颊慢慢凝紧,眉眼里的怒气已不再掩饰,她厉声道:“你知道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让我耐着性子说好话?” 易冰雨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们想带走地窖里的孩子,直接杀了我就可以了,何必说这么多废话?” 女人安静地看着易冰雨,好半晌之后才点头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为了那些不相干的小孩子,你真的可以奋不顾身,哪怕丢掉性命。” 她说着,忽然很礼貌地弯腰,认真道:“我叫罗芸,不是云朵的云,而是芸芸众生的芸。我为我之前的无礼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轻视你的决心,希望你能原谅我。” 易冰雨似笑非笑地问道:“像你这样强大的人,还需要弱小者的原谅?” 罗芸含笑道:“做错事的人,总希望得到别人的宽容与谅解,这是人之常情。” 易冰雨不说话。 罗芸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易冰雨问:“一个将死之人的名字,很重要吗?” 罗芸点头道:“我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无论和谁为友、和谁为敌,都一定会记住对方的名字。” 易冰雨沉吟片刻,平静道:“我叫易冰雨。” 第六十六章 解围 易冰雨的话音刚落,便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仿佛有千钧巨石压在她的肩上,使得她全身僵硬、沉重,难以挪动分毫。 易冰雨努力抬眼,看到罗芸正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宽松长袖,而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如蜜汁一般清甜。 易冰雨的脸上渗出冷汗,双腿开始颤抖,无形而强大的负荷逐渐将她压垮。 她咬着牙,忍着这种不可寻的负荷,嘴里发出低沉的喘息,双手猛地捏紧成拳,陡然打向罗芸的脑袋。 罗芸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娇小的身子微微一侧,便轻松避开易冰雨的拳头。 易冰雨因出拳仓促且勉强,一拳落空,身体重心倾斜不稳,整个人扑倒在地,一直被她坚守的地窖入口随之让了出来。 罗芸赞叹道:“冰雨妹妹,你真的好厉害,如果换个人,早已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你非但没有失去意识,居然还有力气攻击我。你的意志到底有多强啊?” 易冰雨说不出话,因为强大的压迫几乎禁锢她的全身,使得她连翕动一下两唇都已困难无比。 罗芸拍了拍手,偏过头看向柯峥,掰着手指头数落道:“你看,这么简单的问题,我一来就解决了,你却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你说你笨不笨、蠢不蠢!” 柯峥道:“你可以这么做,我却不能。” 罗芸问:“为什么?” 柯峥道:“我的‘念’很狂暴,而且我出手也经常不知轻重。你可以束缚她,我却很可能直接弄死她。” 罗芸问:“那你不知道打晕她啊?” 柯峥道:“你不让我打女人,我不敢随便出手。之前我本来打了一拳,只是想吓吓她,让她知难而退,结果却起了反作用。” 罗芸捏了捏两只小手,大概是想不出继续挑刺的话语,便鄙夷道:“你们这些男人就是麻烦!” 柯峥失笑,却不反驳。 罗芸道:“冰雨妹妹堵了地窖入口,其实你可以自己再弄一个入口出来。” 柯峥摇头道:“我打碎地面,难保下面的小孩子不受伤。” 罗芸点头道:“所以我原谅你了。” 这两个人简单的对话结束,便向地窖的入口走去,完全无视易冰雨的存在。 易冰雨没有昏厥过去,只是全身太过沉重,沉重到宛如被冰冷的铁链五花大绑,难以行动。她听到了罗芸与柯峥的对话,知道他们现在要去抓地窖里的小孩子了。 她的心中再一次升起强烈的怒气,在罗芸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发了疯一般低吼,强迫自己行动起来。于是她的手真的动了,宛如一只牢固的锁环,忽地环住罗芸的脚踝,强行制止罗芸的脚步。 罗芸抬了抬脚,没抬动,便低下头惊讶道:“冰雨妹妹,你还醒着?” 易冰雨咬着牙,缓慢张口,艰涩却坚定不已地说道:“想动下面的小孩子,就杀了我。” 罗芸抿嘴,非常不开心地指责道:“冰雨妹妹,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而且还学会了‘念’的使用,如果你的运气足够好,只待我们阻止怨塔成型,避免大灾难的发生,你未来的几十年一定璀璨幸福。你怎么这么不珍惜自己啊?” 易冰雨听不懂罗芸的话,也没认真听,她咬着牙,再次开口道:“杀了我!” 罗芸又抬了抬脚,还是没抬动,便转身对柯峥说道:“你下去把孩子们都带上来,记得温柔一点,别吓到他们,更别伤到他们。” 易冰雨努力抬手,想制止柯峥。然而柯峥比罗芸聪明,他并不从易冰雨身边走过,而是绕了一圈,走到地窖入口前。 易冰雨心中轻叹,心知自己已再无任何办法阻止这两个人。 ——我是不是太蠢了?这两个人看上去并不像坏人,或许他们并不会对那群孩子造成伤害,我为什么还要不顾性命去阻拦他们? 易冰雨思绪飘飞,想到这个问题,她便觉得自己真的蠢得无可救药。但很快的,她想到一个非常合理的答案。 ——莫非我把那群孩子当成了我的弟弟轻狂?十三年前,我弄丢了轻狂,所以我再也不愿看到任何一个小孩被陌生人抓走。 易冰雨的眼中跳动出熊熊怒火,而她的“念”也在这份怒火中节节高涨。 压在她身上的那座无形大山好像变轻了,她恢复了行动力。 易冰雨猛地一拍地面,整个身子一跃而起,宛如脱弦的长箭,倏地一下临近柯峥,进而抬腿横扫,踢向他的脖子。 柯峥俯身躲避,接着后退数步,眼中浮出惊疑,询问道:“你挣脱了罗芸的束缚?” 易冰雨冷着脸不说话。 柯峥摇头道:“你实在太不懂事了。我们只是不愿滥杀无辜,才一直忍让你,莫非你以为我们真的不懂杀人?” 罗芸款款走来,横着眉说道:“冰雨妹妹,看来我对你的确是太客气了。” 易冰雨冷冷说道:“那你们动手啊,最好能直接杀掉我。” 罗芸摇头道:“我不会杀你,只会让你好好地睡上一觉,至于你醒来之后,还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就看你的造化了。” 易冰雨的两颊忽地僵住,因为罗芸说话时她便感觉到一股极其抽象的力量,宛如一江大河,滔滔不绝,席卷她的意识与感官。 易冰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这种痛并非来自身体,而是体内某个极其抽象的存在。若要给它命名,那就是精神或灵魂。 罗芸淡淡说道:“好好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易冰雨忍着无孔不入的精神折磨,原本应该十足清醒,奇怪的是,她真的很想睡觉,双眼变得尤为沉重,仿佛某一次眨眼,便会直接熟睡过去。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意志、决心、精神等等等等抽象力量同样显得苍白无力。 易冰雨的身子左右摇曳着,双眼反复开阖,速度越来越慢,闭眼的时间越来越长。 当她的意识几乎涣散,即将进入未知的梦乡时,她还隐隐听到罗芸和柯峥在小声交谈着什么。她听不清他们的全部对话,却隐隐听到,罗芸好像在说,她是一个非常有潜力的人,如果能邀请她加入“大同”,或许可以牵制住“天神”的一名高手。 ——他们都在说什么啊?“天神”“大同”,全都是我不懂的东西,我只想送那些小孩子回家,又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阻拦我啊? 易冰雨想着,意识终于溃散。 一个很温柔的声音无端传进她的耳里,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熟悉,但她想不起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非常认真地说道:“易冰雨,好好坐着,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处理。” 他的话音非常温和,像是具备奇特的安抚力量,涣散而飘忽的意识逐渐凝聚,易冰雨入睡不到五秒钟,便又清醒了过来。 精神与灵魂层次的压制感消失了,她只觉一身轻松。 她抬眼环顾,便看到茅屋的门口,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相貌平庸,但眉眼温和,另一个相当英俊,但整张脸冷得像一块冰,和之前的柯峥差不多。 神色冷漠的男人身后藏着一个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长得清丽可爱,穿着端庄、干净。 相貌温和的男人的脚下趴着一只小橘猫,那只橘猫仿佛很通人性,不断用脸去蹭他的脚,显得尤为亲昵。 易冰雨不怀疑,自己能够醒过来,并且不再承受精神折磨,是因为那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男人出手相助。 她盯着他,脑中闪过一片灵光,忽地回想起来了。上次在蛰城到辞县的高速路上,这个男人出现过,并且准备出手救下面包车里的三个小孩。 他叫叶黎! 易冰雨想起了叶黎的名字,便立刻惊呼道:“叶黎,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叶黎微笑道:“我在你身上留了印记,想找你的时候,自然能找到。” 易冰雨问:“你找我干什么?” 叶黎道:“这原本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只是没想到,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还要我们帮忙解围。” 易冰雨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叶黎所说的麻烦,无疑是罗芸与柯峥。 易冰雨坐起身子,偏过头便看到罗芸与柯峥并肩站着,脸上已有凝重之色。 似乎叶黎和那个陌生男人,对罗芸与柯峥而言,也是相当难处理的存在。 ——莫非我一直是坐井观天,自以为自己很强? 易冰雨心中浮出这个念头,因为无论是罗芸还是柯峥,都能给她一种绝对无法战胜的压迫感。而除了他们两个,这新来的两个人,同样是强大无比,比她强得多。 这会四个人两两对峙,均不动声色,易冰雨无法判断接下来的事情走向,便老老实实听叶黎的话,坐在地上不动。 *** 叶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的凝重稍稍消退一分。 从他和沈星暮抵达这里起,眼前的一对陌生男女便释放出强大的“念”,试图以此压制他们的行动。他们不得不释放同等强大的“念”与之抗衡。 这种无声无息的交锋持续了数分钟,叶黎发现这对陌生男女的“念”出现了衰退迹象,便暗自松出一口气。 毕竟这种高强度的消耗,就算是他也无法坚持太久。 正当他略有松懈时,个子矮小的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她捏动细润的手指头,甜笑着问道:“两位帅哥,你们来这里,莫非也是为了地窖下的那群小孩子?” 叶黎知道,易冰雨这些年一直在跟踪调查各个人贩子团伙,这个茅草屋里,横七竖八倒着七八个男人,每一个都面目丑陋凶狠,完全不像好人。 于是叶黎能猜到,这个茅屋便是人贩子团伙的窝点,而倒在底下的这群男人,全都是人贩子。至于陌生女人说的地窖的小孩子,这也很好理解,这里既然有人贩子,当然也有被他们拐来的小孩子。 叶黎明白过来,易冰雨之所以和这两个高手战斗,多半是为了保护地窖里的小孩。 可是这一对陌生男女分明是极其罕见的高手。他们这种人,无论想要什么东西,都不会太困难,又有什么必要与人贩子为伍,对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下手? 叶黎认为这其中可能有误会,便沉吟着询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陌生男女各自自我介绍之后,又说了这整件事的经过。他们寻找心灵空明的小孩子,是为了帮助佟深眠应付即将成型的怨塔,并没有伤害那群小孩子的打算。 提到怨塔,叶黎的神色再次变得凝重,因为佟深眠也提及过这个东西,并且很郑重地告诉他,必须在怨塔成型之前拿到三朵善念之花。 除了佟深眠,夏恬冰封自身前,也在沈星暮的手心里书写过一段与怨塔有关的文字信息。 似乎他们都尤为忌惮这个怨塔,仿佛它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无穷的浩劫。 可是连佟深眠都无法阻止怨塔的成型,区区几个小孩子又能有什么作用? 叶黎思忖片刻,皱眉道:“所以你们都没有伤害小孩子的打算,却又因那群小孩子打了起来?” 罗芸莞尔道:“帅哥,你真聪明,一点就通。” 两人对话这会,各自的“念”都已收回,不再相互对抗。 叶黎看向沈星暮,小声询问他的看法。 沈星暮随口说道:“让他们把小孩子带走。” 叶黎吃惊道:“你可真够随意。”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相信夏恬。她告诉我,怨塔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既然现在有人愿意去阻止怨塔成型,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送一个人情?” 柯峥冷着脸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听着很不舒服。” 沈星暮道:“如果我们不由分说阻止你们,你会更加不舒服。” 柯峥不说话,罗芸则甜笑着说道:“帅哥,既然你愿意送我们这个人情,我们也就却之不恭了。” 她说着便转身向地窖的入口走去。 却在这时,一直静坐在地上的易冰雨猛地跳起来。她红着眼,再一次奋不顾身冲向罗芸,嘴里大喊道:“我不准你们碰那群小孩子!” 她的动作很快,但沈星暮的动作更快。 在她靠近罗芸之前,沈星暮便先一步扼住她的手腕,制止她接下来的所有举动。 第六十七章 许诺 地窖不深,一道铮亮森寒的挂梯向下延伸四米左右,便到了地窖的地面。地窖内部的空间很狭窄,像一条宽三米、长五米、高两米的封闭廊子,很空旷,除了右壁的一只油灯,没有任何陈设。 罗芸顺梯而下时,叶黎心中有些不放心,也跟了下去。 叶黎的心慢慢纠紧。 罗芸睁着亮晶晶的眸子,仔细打量这些孩子,半晌过去,开眉笑道:“好孩子,不要怕,姐姐来救你们了。” 她俯下身替小孩子们逐一松绑,并且小心翼翼地撕掉他们面部的胶带。 待所有小孩子都恢复自由,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 叶黎惊讶发现,这些孩子除了少许几个止不住啜泣,眼里满是泪水,剩下的大部分孩子都表现得尤为镇定。 他们像是忘了被囚禁在此的所有疼痛,睁着清澈干净的双眼,脸上浮出青涩而可爱的笑容,向罗芸道谢,并且伸出手,像是想和她握手。 叶黎忽然回想起,罗芸说他们需要心灵空明的小孩子,去帮佟深眠阻止怨塔的成型。 叶黎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群平静到宛如不知凶险与疼痛的小孩,便是她所说的心灵空明的小孩。 可是这世上有几个小孩子不怕痛、不怕黑、不怕陌生人、不怕离开家和父母?他们为什么可以如此无畏? 叶黎思忖着,便见一个小孩子怯生生地盯着罗芸,十分小心地询问道:“姐姐,你要送我回家吗?” 罗芸甜笑道:“姐姐很忙,不能送你,不过另有人愿意送你回家。” 她指向挂梯的高处,询问道:“你们现在自由了,能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吗?” 其中一部分小孩自信满满地点头,并且真的说到做到,用细小无力且略微颤抖的小手抓住挂梯,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剩下几个胆子小的小女孩,站在原地小声啜泣,可能是怕高,不敢轻易尝试。 罗芸便背上一个小女孩,一边安慰她,一边向上爬。 叶黎迟疑片刻,也背上一个小女孩,准备跟着罗芸爬上去。 他还没走到挂梯前,便看到罗芸冷冰冰地看过来,用威胁恐吓一般的语气说道:“你若敢过来,我就敢杀了你!” 叶黎迎着她的锋锐眼神,一时怔忡,又有些许疑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凶厉。转念间,他又想明白了其中玄机。 罗芸的个子非常小,却穿了一件非常宽松的大衣,衣角几乎抵到她的鞋面,将她全身完全包裹,宛如一条窄裙。 叶黎不怀疑她的大衣里面,衣物极少,所以他若跟着上梯,只需一抬眼,便能看到无限风光。 叶黎对罗芸的态度略微吃惊,毕竟她的相貌像极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初中小女生,虽然可爱,却不具备太强的吸引力,实在没必要如此疑神疑鬼并且胡乱发怒。 ——算了,小姑娘尚且矜持,她只是看上去长不大的大姑娘,还是不招惹她的好。 叶黎在地窖里静等片刻,直到罗芸完全爬出地窖,这才背上一个小女孩向上爬。 两人下梯上梯数次,终于把地窖里的小孩却都带了出来。 一共十五个小孩,八个男孩,七个女孩。 他们在茅草屋里面面相觑,一时局促不安,不知所措。 沈星暮依旧束缚着易冰雨,温馨和小橘站在门口,人脸上和猫脸上都是惊疑。 柯峥放下手中的密码箱,在箱锁按键处快速输入密码,只听“咔”的一声,箱子开了。 令人惊愕的是,这一口看上去非常昂贵高档的箱子里,装的不是钱或其他贵重物品,竟是一些做工非常精致的小点心与色泽清淡的饮品。 似乎柯峥一开始就考虑到孩子们都饿着的问题,专门带了这么多食物来。 小孩子们开始吃东西,或许是这些点心太过美味,他们均一扫紧张的疲态,变得轻松愉快,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他们明显已很久没吃到像样的食物了。 或许是他们吃得太过惬意,一直在门口的呆站着的温馨也有些嘴馋心动。她走进茅屋,却并未抢小孩子们的点心,而是径直走向灶台。 灶台下的火已经熄灭,锅子里的白米饭还有些温热,泛着氤氲白雾。 她抓起灶台边上的一只空碗,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又从另一个锅子里铲了回锅肉,自顾自吃起来。 美味的食物果然是这世上最让人安心的东西之一。 茅屋里一片和谐融洽。 叶黎很享受这种恬静美好,一时不忍心出声破坏它。 只可惜易冰雨仍未妥协,她之前被沈星暮束缚着,堵了嘴,这会她挣脱束缚,厉声说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她的这句话当然是问罗芸与柯峥。 两人都不予回复,她的神色随之变得愈发冷漠,大有再次发狂的迹象。 好在沈星暮依旧扼着她的手,使得她无法肆意发疯。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一直放不下这些小孩子,担心他们上当受骗,甚至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似乎你很善良、很伟大,实际上欺己、欺人、而且虚伪至极。” 易冰雨咬着牙,冷声道:“你说什么!” 沈星暮道:“我听叶黎说过,你这些年一直潜伏跟踪调查多个人贩子团伙,为的无非就是寻找你的弟弟。如果你的弟弟没有失踪,你会管这些被拐卖的孩子的死活?你一次又一次发疯,无非是在无数次失望之后,疲惫了,完全绝望了,认为自己不可能再找到弟弟了。所以你假装坚守自己的底线,不断对罗芸和柯峥动手,求的无非一个心安理得。你认为他们只要杀了你,你就不用再这么累、这么悲伤了。” 易冰雨怔住,连带罗芸与柯峥也都露出惊疑之色。 叶黎走过去,小声劝道:“你别这样说,太伤人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 沈星暮冷笑道:“女人又怎样?女人天生就该软弱、天生就该受人迁就吗?女人稍有一点受挫,就应该寻死觅活吗?如果真是这样,夏恬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叶黎只能苦笑,因为沈星暮没说错,女人也是人,也应当自立自强,顽抗任何艰难与挫折,不然这一生就太无价值了。 易冰雨的脸色不断变换,好久之后,终于尖声反驳道:“你又不是我,凭什么擅自揣度我的心思!你以为你会读心术吗!如果你真的这么厉害,那你说,我现在在想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现在在想,‘这个男人既然知道我想死,为什么不成全我?’” 易冰雨再次怔住,表情完全凝滞,最终变成凄然的笑。 她的一系列表情已反证沈星暮说对了。 沈星暮继续抨击道:“我们来这里,不是帮你对付罗芸和柯峥的,他们不是人贩子,不是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罪犯。相反,他们现在义无反顾地做着于己无利,而且危险无比的事情。你不愿帮助他们也就罢了,还千方百计阻拦,莫非你以为你失去了弟弟,全世界的人都应该让着你?你是何其的荒谬滑稽。” 易冰雨埋下头,凌乱不齐的发丝遮掩了她的脸。她没出声,唯有眼泪滴答落下。 毫无疑问,沈星暮的话不仅撕开了她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甚至在血淋淋的伤口上洒满了盐。 叶黎皱眉道:“沈星暮,够了,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沈星暮道:“她现在不冷静下来,我们就没办法和她正常交流。你不要忘了,我们为什么来找她。” 叶黎沉默。 这时周围的小孩子都已吃完点心,喝了饮品,满脸幸福与满足。 罗芸蹙着眉点数,将其中九个小孩子点了出来,并询问他们,愿不愿意跟她走。 她的话音很温柔,分明长得像青涩稚嫩的小孩子,笑起来却像慈祥无私的母亲。于是她有了奇特的信服力,被点到的九个小孩竟忘了仍在苦苦寻觅他们的父母,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罗芸牵起其中一个小男孩的手,对其他小孩子说道:“你们可要跟紧姐姐哦,外面是荒山野岭,万一走丢了,会被狼叼走的。” 她甜笑着向外走,明显不打算再和叶黎、沈星暮打招呼。 柯峥再次戴上墨镜,变成冷漠的冰块,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 叶黎皱着眉叫住他们,询问道:“剩下这几个小孩子,你们不带走?” 罗芸摇头道:“他们受了苦、受了委屈,应该早点回家。” 叶黎问:“因为他们的心灵不够湛然清澈,对你们无用,所以你们不带走他们?” 罗芸道:“你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 叶黎道:“我认为我有必要向你们要一个许诺。” 罗芸问:“什么许诺?” 叶黎沉声道:“无论你们是否能够阻止怨塔的成型,都务必护送这些孩子平安回家。” 罗芸莞尔道:“这是自然。” 叶黎神色变得严肃,甚至有些凶悍,鹰瞵鹗视地看着罗芸,摇头道:“虽然你不像在说谎,但我依旧不能这么轻易地让你们走。” 他将食指伸进嘴里,咬破指肚,一个箭步靠近罗芸,用带血的指尖抵住她的后背,在宽松的大衣上快速刻画血咒。 他的速度极快,宛如闪烁的电芒。 然而柯峥与罗芸的速度同样不慢。在叶黎的手触到罗芸的后背大衣时,柯峥的右拳已夹带凄厉风声陡然打向叶黎的侧脸,而罗芸反手一抓,竟又稳稳地接下了柯峥的拳头。 这一惊变在电光火石的瞬间结束。三人以极其诡异的姿态,僵持着,一时静若木偶。 叶黎冷着脸,无视身侧的柯峥,继续刻画血咒。 柯峥则是厉声道:“小芸,你知道他要对你做什么吗?快放开我!” 罗芸轻叹着摇头道:“柯峥,你退下。他并不会伤害我,只不过是想利用血咒限制我,怕我以后出尔反尔,害了这些小孩子。” 柯峥的两颊肌肉不断抽动,分明是在犹豫,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对叶黎出手。好在他最后忍住了,不然叶黎也没信心避开他的强劲拳头。 叶黎用了十秒钟,将血咒刻画完成,认真说道:“你向我许诺,无论你们是否成功,都必须确保这些小孩子的平安。” 罗芸回过头,莞尔一笑,重重点头道:“我向你许诺,无论发生了什么,哪怕我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也决不让这些小孩子受到丝毫伤害。” 叶黎道:“记住你说的话。你若违背这个许诺,血咒便会自行启动,它的力量或许不足以对你构成致命伤害,但也足够让你痛苦很长一段时间。” 罗芸保持甜美的笑容,不再说话,俯身抓住身边小男孩的手,温柔说道:“走吧,姐姐带你们去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 叶黎不再阻止她,转过身看向剩下的留个小孩子发愁。她在想,是自己亲自送他们回家,还是把他们交给当地警察。 沈星暮却忽然叫住罗芸与柯峥,皱着眉问道:“你们临走之前,可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柯峥不耐地斥道:“你们到底有完没完?莫非你们真以为我们怕你们?” 罗芸却温和地点头道:“你问吧,如果我能回答得上,应该会回答。” 沈星暮问:“怨塔是什么?” ——对啊,怨塔到底是什么?我竟然忘了询问这么重要的问题? 叶黎的神色僵了一下,旋即看向罗芸,静等她的回复。 罗芸捏动细润的手指头,犹豫好半晌才轻叹道:“你问的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我们想知道的问题。佟老大从不向我们透露过多的信息,他只告诉我们,怨塔是足以匹敌恶念空间的恐怖存在。安梦初那个疯婆娘,为了打破恶念空间的诅咒,不惜滥杀无辜,也要铸造怨塔。至于它究竟长什么样子,拥有什么力量,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就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天神’和‘大同’的交锋已经全面展开。目前佟老大还能勉强牵制安梦初,但进入战场的‘天神’的高手越来越多,佟老大逐渐力不从心,出现溃败迹象,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急切地寻找心灵空明的小孩子。” 第六十八章 家暴 罗芸和柯峥领着九个小孩子离开后,叶黎几经犹豫,摸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联系当地警方,请他们前来抓捕这一伙人贩子、安顿剩下的六个小孩子。 小橘在门口“喵喵”直叫,好像是肚子饿了,要吃东西。 叶黎回想到,小橘从云鱼镇一路赶到荷县与他们汇合,连续奔跑了好几个小时,的确应该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了。 叶黎皱着眉看向灶台,温馨居然还守在灶台前吃饭。似乎她已经吃了两碗米饭,脸上依旧是意犹未尽的幸福表情,不断向嘴里塞饭,仿佛她那扁扁的肚子,能将这一整锅米饭都装进去。 叶黎从灶台下取出碗,替小橘盛了白米饭与回锅肉,放到它身前让它慢慢吃。 小橘并不是挑食的猫,它用脸蹭了一下叶黎的脚,便埋下头大口吃了起来。 叶黎轻轻吐出一口气,扫视一地的狼藉以及茅屋里一脸茫然的六个小孩子。 他想尽快赶回陆县,但在警察赶来这里之前,他又实在放不下这些小孩子。毕竟地上躺的都是人贩子,如果警察还没到,人贩子却已醒来,这几个小孩子会再次坠入黑暗深渊。 叶黎站在原地犹豫一会,干脆也给自己盛一碗饭,坐在灶台上吃了起来。 这锅饭很不错,每一粒米都被蒸得干硬,却又带有些许韧性,富有嚼劲,比一般的木甄子饭还要好吃。 另一锅回锅肉也很不错,肉质鲜艳,肥瘦分明,而且各种调料也恰到好处。 叶黎吃了两碗饭,又给小橘添了一碗饭,这时温馨也吃饱了,两人一猫坐在门外的檐下静候警察。 没多久,叶黎的手机响了,是警察找不到这个山坳,打电话来询问具体位置。 叶黎用彩信将这个山坳的地理位置发给警察,接着将警察的电话拉入黑名单。 又过去十数分钟,叶黎听到空旷的平地外,有汽车行驶的声音。 ——莫非这群警察把警车开进了山坳? 叶黎想到山下的崎岖山路,忍不住腹诽,这群警察真是连一步路也不愿走。 叶黎回茅屋里,向六个小孩子说明情况,叫他们在这里等一会,警察会来接他们。沈星暮,易冰雨,温馨相继出去,叶黎则是犹豫片刻,抬手给昏迷的人贩子们又补了一个手刀,这才放心地离去。 人贩子团伙被捕,这无疑是一件大案子,叶黎等人也算当事人,如果和警察碰面,难免被叫去警察做笔录,会耽误不少时间。 一行人绕开警察,快速下山。 沈星暮的车子就在山脚下,这次叶黎没再去抢驾驶座,因为他觉得自己和易冰雨稍微熟一点,方便接下来的交谈。 易冰雨站在车门外,眉眼紧凝,似不愿上车。 沈星暮打开车窗,对着她说道:“如果你不想找你弟弟,可以不上车。” 易冰雨之前还是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关心,这会却忽然有了精神,眼中闪过一抹希冀,急声问道:“你知道我弟弟在哪里?” 沈星暮冷冷说道:“你先上车。” 易冰雨不再犹豫,拉开车门便坐了上来。 这次温馨坐了副驾驶座,叶黎抱着小橘和易冰雨坐后排座。 车子隆隆启动,折转驶向陆县。 叶黎打量易冰雨,却还没开口问话,易冰雨已急不可耐地询问道:“我弟弟在哪里!” 叶黎暗忖片刻,认真道:“易冰雨,既然你还没有放弃寻找你的弟弟,就不要妄自轻生。” 易冰雨咬着嘴埋下头,久久不语。 叶黎看着她那一头凌乱不堪、参差不齐的卷发,轻叹道:“我记得你的头发非常好看,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了,实在可惜。” 易冰雨道:“头发断了,可以再长出来。” 叶黎点头道:“所以希望就像头发一样,无论经历多少次失望,总会有新的希望出现。” 易冰雨蹙眉道:“我没有闲情雅致与你谈人生,你也不是我的任何人,没资格指责我、数落我、开导我。你直接告诉我,我弟弟在哪里。” 叶黎暗自整理思路,沉声道:“我们的确见到一个很可能是你弟弟的男孩,只不过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进一步确定他的身份。” 易冰雨道:“你问。” 叶黎问:“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易冰雨疑惑道:“这个问题和我弟弟有关系?” 叶黎点头道:“有关系。” 易冰雨沉吟片刻,小声道:“我的母亲叫戴淑蕊。” ——果然没错! 叶黎神色一振,虽然出现同名不同人的可能性极低,但他依旧进一步确认道:“你的母亲是蛰城人,曾在霓城大学就读,学古典文学,文采很好,甚至能指物作诗。她毕业之后,回了蛰城,在蛰城报社工作,没多久就嫁给了报社里的一名编辑,也就是你的父亲。” 易冰雨满脸惊愕,半晌过去,忽然又变得凶厉。她质问道:“你查过我的母亲?” 她刚说完,又忽然摇头,蹙眉道:“不对!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三个月前,那时只知道彼此的名字,还算不上认识。而我的母亲在多年前就已过世,就算你想查她,也早已无迹可寻。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母亲生前的事情的?” 叶黎道:“这个问题不好解释,总之我并没有刻意查你的亲人与家事,只是阴差阳错得知戴淑蕊的这些事情的。” 易冰雨明显不信,脸上满是质疑。 叶黎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询问道:“你知道‘落日英豪,举世无公市井嘲’这两句词吗?” 易冰雨睁大了眼,目光如炬,盯着叶黎看了好久,这才反问道:“这两句词是我母亲曾一时兴起写下的《采桑子》,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看来沈星暮的判断的确是对的,那两句词的确出自一首《丑奴儿》,因为《采桑子》就是《丑奴儿》的别名。只不过这并非古代词人的词,而是现代人按照词牌格律填词来的现代词。 叶黎思忖着,追问道:“这首词的全词是什么?” 这两句词的作者是戴淑蕊,但它们却从陈大力的嘴里吟诵出来。叶黎不怀疑,这首词极可能描述了两人之间的一段故事。 易冰雨沉着脸道:“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两句词的!” 叶黎苦笑着摇头道:“我真的说不清楚。” 易冰雨横着眉不说话,显然是不问清楚缘由,她便不打算再开口。毕竟她和叶黎并不熟悉,叶黎却忽然说出这么多关于她母亲的事情,换了任何人都会谨慎对待。 这时沈星暮回过头,冷冰冰说道:“如果你还想见到你的弟弟,就不要问这么多无关紧要的问题,如实回答叶黎的问题就好。” 易冰雨的眼中跳跃出怒火,凶道:“你们的意思是,只要我不回答你们的问题,你们就不会告诉我,弟弟在哪里?” 沈星暮已转过头平视前方,冷冰冰说道:“是的。” 易冰雨眼中的怒火更加旺盛,似乎又要发狂了。 叶黎只得好言相劝道:“易冰雨,请你相信我们,我们对你、对你的母亲、以及你的弟弟,都没有任何恶意。” 或许是叶黎的态度还算温和,也或许是比起已经过世的母亲,易冰雨更担心自己的弟弟,于是她咬着牙,一脸不快地说道:“这首《采桑子》的全词是:深秋桂子飘零雨,落日英豪。落日英豪,举世无公市井嘲。红颜素粉遥相对,独木横桥。独木横桥,斜索叮当画地牢。” 叶黎问:“什么意思?” 易冰雨讥诮道:“这首词是我母亲写的,你想知道什么意思,就去问她啊!” ——如果我会左漫雪的那一道招魂血咒,真会把你母亲魂魄招出来好好问一下。 叶黎心中忽然升起这个念头,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因为他感觉这种话只有沈星暮才说得出来。于是他赔笑道:“那你能好好确认一下,你刚才背诵的《采桑子》里,有没有记错或者背错的地方。” 易冰雨道:“我不可能背错的。这首词是我五岁的时候,母亲怀上轻狂已有七八个月时才写的。那时我能背的诗词就两首,其中一首是李白的《静夜思》,另一首就是母亲的《采桑子》。你觉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把《静夜思》背错?” 叶黎只好点头,暂时不去思考这首《采桑子》的意思,摸出手机将整首词存进备忘录,这才满脸真诚地说道:“我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让你有点无法接受,但我必须问,请你理解,也务必配合,因为我们和你一样,都想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易轻狂。” 或许是叶黎的表情过于真挚,易冰雨眼中的怒火与冷芒都消退了许多。她小声道:“如果你们能帮我找到弟弟,我会好好回答你的问题。” 叶黎问:“你知道陈大力吗?” 易冰雨不假思索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叶黎换了一个方式,继续问:“你知道你的母亲生前有出轨吗?” 叶黎问这个问题之前就已做好被易冰雨劈头盖脸苛责乃至怒骂的心理准备,然而她并没有骂他,只是一脸忧伤地静坐着,久久不语。 叶黎等了片刻,试探着轻唤易冰雨的名字。 易冰雨扬起眉,定定地看着叶黎,点头道:“我知道。我记事比一般小孩早一点,能记住一些三岁以前的事情。我两岁多一点的时候,就看到母亲带过男人来家里。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后来长大了,隐隐回想起那天的事情,才知道母亲出轨了。” 叶黎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歉道:“抱歉,我无心揭你的伤疤。” 一个小女孩,很小的时候就目睹母亲和父亲以外的男人缠绵旖旎,这无疑是非常沉重的事情。 易冰雨却冷笑道:“其实这也算不上我的伤疤,毕竟我母亲死的早。人死了,生前的对错便已无关紧要。而且我觉得,母亲会出轨,和父亲有很大的关系。父亲从不关心我们母子,每天都在工作、应酬、写稿、审稿,一年有三百天不回家。而他一回家就是各种牢骚,把工作的情绪带到家里,自己的职场失意反而归咎到母亲身上。他有时候还发酒疯,骂母亲、打母亲。我记得母亲向父亲提过很多次离婚,父亲非但不同意,还对母亲拳打脚踢。” ——这不是赤裸裸的家暴吗? 叶黎惊讶道:“既然你父亲是那么可恶的人,你母亲为什么还嫁给他?” 易冰雨反问道:“你在追求女人的时候,会把自己最坏、最不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吗?” 叶黎道:“我不知道。” 易冰雨蹙眉道:“不知道?” 叶黎点头道:“是的,不知道。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最坏、最不好的一面是什么,毕竟我不打女人,也不太会伪装。只不过你的意思我完全懂了,你父亲在娶你母亲之前,一直伪装的很好,直到你母亲嫁给他,他才原形毕露。” 易冰雨道:“我母亲原本是非常有才华的人,纵然她赚不了什么大钱,但自力更生绰绰有余。如果她能找到一个和她志趣相投,并且爱她、疼她的好男人,他们一起插花栽柳,曲水流觞,烹茶煮酒,写诗填词,相互唱和,坐看四季转轮,花开叶落,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只可惜有才华并不等于有头脑、有慧眼,她被我父亲骗了,美好的一生就这样完全葬送了。” 叶黎说不出话。 易冰雨又道:“所以我不恨母亲出轨。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暗自立誓,长大了一定好好照顾母亲,不让她再受任何委屈。可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十一岁那一年,也就是轻狂被人拐走的第二年,母亲本就忧思成疾,还遭受父亲的各种家暴,最后终于含恨病逝。” 叶黎见易冰雨的神色越发悲伤低郁,便试探着开口,想安慰她,却只说了一个“你”字,便被沈星暮的冷漠声线打断。 沈星暮淡淡说道:“你说的这些事情,并不在我们询问的问题的范围内,纯属无关紧要的废话。” 叶黎的眼皮一跳,一时没忍住,脱口指责道:“沈星暮,你好好开车,没事不要插话!” 第六十九章 姐弟 叶黎刚说出这句话,心里便有些后悔了。他不认为自己出言指责沈星暮有错,毕竟任谁听到易冰雨低郁述说,都不该冷言嘲讽,沈星暮说话实在是太过尖刻、不通人情。 叶黎只是不想和沈星暮起争执,才稍稍后悔。 现在也的确不适合两人争吵。 他看向沈星暮,沈星暮背对他,看着前方,安静开车,似乎并未生气。 叶黎心中轻轻送出一口气,再次看向易冰雨,微笑着致歉道:“我朋友只是性格比较直,他的那些话并无恶意,请你不要在意。” 易冰雨摇头,淡淡说道:“他说的没错,我的确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还想问什么,尽快问吧。” 叶黎尴尬地笑了笑,思忖片刻,询问道:“你母亲写的诗词,除了刚才那首《采桑子》,还有其他的吗?” 易冰雨道:“母亲写的诗很少,而且她对自己的写诗水平很不满意,经常写完就把手稿直接撕掉丢垃圾桶里,我没读过哪怕一首母亲的诗。但母亲填了很多词,也愿意给我看,当时我也背下了挺多,可惜时隔太久,我能记住的已经不多了。现在让我印象深刻的,除了之前的《采桑子》,还剩一首《行香子》,一首《永遇乐》。” 叶黎问:“能背诵出来吗?” 易冰雨脑袋微仰,嘴角不时蠕动轻喃,似在回忆。片刻过去,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背诵道:“少日风发,晚岁归林。跳珠溅、婉转清粼。暗香不语,素手推门。叹云收雨,风卷叶,月留人。 对杯浊酒,青丝骚首,泪光盈、苦觅红尘。肌容似雪,颦笑成文。抚腰间剑,眉边鬓,袖中魂。” 虽然易冰雨背诵前没说这首词的词牌,但叶黎托元成辑的福,也记下了不少词牌句式,知道这首词的词牌是《行香子》——毕竟辛弃疾是两宋时期现存词作最多大词人,他用过的词牌着实不少。 这首词中没有任何生僻字词,而且不含典故,完全平铺直叙,非常好理解。 叶黎摸出手机,再次将这首词输入备忘录,微笑着赞叹道:“你母亲的文采真的很好,至少我是没见过能填出这么优美的词句的人。” 易冰雨蹙着眉不说话。 沈星暮忽然说道:“这首《行香子》用的是今韵的十八韵,韵脚平仄均没有任何问题,但填词难度并不高,稍有文字功底的人,花点时间就能填出来。如果你母亲是对景生情,即兴所作,那她的确很厉害。” 易冰雨问:“莫非你们对宋词很感兴趣?” 叶黎和沈星暮都不说话。 易冰雨道:“既然你们不喜欢听我说没用的废话,那你们也别打断我啊。” 叶黎干笑道:“你再背诵一下那首《永遇乐》吧。” 易冰雨安静回想片刻,再次背诵道:“晨雾熹微,娇花映露,春光犹在。白鸟低回,绿蒿翘首,消瘦寒江寨。竹轩冷户,及笄候盼,起看花开雪败。韶华过、还知俗理,甘香总易积坏。 霎时榴月,粉蝶盈舞,缘自无悲无爱。辗转凄凉,心劳体悴,却怪相思害。雄深雅步,道貌磊落,未抵黄瓜白菜。余生长、何须君伴,佳肴下筷。” 叶黎听完,心中再次赞叹戴淑蕊的才华。这首词依旧没使用任何填词手法,简简单单的平铺直叙,却把她内心的压抑、苦闷、以及最后的豁达、释怀均展现得淋漓尽致。 韶华过、还知俗理,甘香总易积坏。意思是:人老了,才明白简单通俗的道理,越是感甜美味的东西,越容易腐败。 这里比喻的无疑是甜美的爱情,两人相遇、相知,越是和谐美好,便越容易凄入肝脾。 霎时榴月,粉蝶盈舞,缘自无悲无爱。榴月便是五月,蝴蝶翩然的时节。三句词的意思是:蝴蝶只有短暂的一月寿命,却能欢快地起舞,原因是它们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爱。 这里无疑表达作者心中的无限凄凉与失望,以及再也不相信爱情的心态。 至于后面的“雄深雅步,道貌磊落,未抵黄瓜白菜。余生长、何须君伴,佳肴下筷”,倒是相当接地气。 无论男人女人,都离不开人间烟火。词中的“黄瓜白菜”“佳肴下筷”,虽显庸俗,却又暗藏决心。 风度翩翩,龙骧虎步的美男子,却还不如锅子里的蔬菜! 叶黎快速记忆全词,并将它输入备忘录,这才抬眼问道:“你还记得你母亲的其他词作吗?” 易冰雨摇头道:“我能记住的就这么多,如果你们还想知道更多,就只能去我家看她留下的手稿。” 叶黎问:“你家在哪里?” 易冰雨蹙眉道:“蛰城市区啊。” 叶黎开始斟酌、思考,从荷县到陆县,横穿蛰城南北,本就要路过蛰城市区。似乎顺路去易冰雨家里拿戴淑蕊的词作手稿,并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叶黎很想知道这位女才子还填了多少精美的词作,写了多少意境深远的诗,便微笑道:“好的,我们先去你家一趟。” 易冰雨的眼睛明显颤了一下,似乎她刚才说的只不过是客气话,并没有带他们去她家的打算。毕竟她是一个女人,而且那些手稿也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当然不能随随便便拿给两个还相当陌生的男人看。 叶黎看出了易冰雨眼中的迟疑,心中也是一阵尴尬,老脸微微发红,不知该说什么。 沈星暮转过头冷冷说道:“有这三首词已经够了,不用再去蛰城市区,这样只会浪费时间。” ——沈星暮居然学会给人台阶下了? 叶黎微微惊讶,旋即又明白过来。沈星暮不是想给他台阶下,而是这三首词给出的信息已经足够,再去易冰雨家里,的确是浪费时间。 叶黎抬手按了按两侧太阳穴,安静思考这三首词分别透露的信息,半晌过去,神色幽凝地看着易冰雨,认真道:“我还要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比之前的所有问题都要沉重得多,如果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易冰雨微微惊了一下,尔后点头道:“你问吧。” 叶黎沉声道:“易轻狂是你的亲生弟弟吗?” 易冰雨的脸上有了怒色,冷着眉反问道:“你问这个问题,是怀疑轻狂不是我的亲生弟弟吗?” 叶黎皱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易冰雨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叶黎轻叹一声,苦笑道:“我知道,你和易轻狂一定是同胞姐弟,因为你们的母亲只可能是戴淑蕊。可是你们的父亲却不一定是同一个人。” 叶黎抬手使劲捏自己的脸,再次道歉道:“抱歉,我刚才的问法有问题。你们肯定是亲生姐弟,这一点毋庸置疑,我想问的是,你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弟吗?” 易冰雨一脸惊愕地看着叶黎,好久之后才小声问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吗?” 叶黎点头道:“是的。” 易冰雨问:“只要我如实回答这个问题,你们就会带我去找轻狂吗?” 叶黎道:“是的。” 易冰雨涩声道:“你说对了,我和轻狂是同母异父的姐弟,这件事是母亲临终前告诉我的。她用最后的力气抓住我,求我一定要找到轻狂,把他从那个魔鬼手中救出来。” 叶黎问:“你是因为母亲的临终遗言,才经年累月、不知疲惫地寻找易轻狂吗?” 易冰雨摇头道:“不是的。纵然没有母亲的临终遗言,我也会不计任何代价去寻找轻狂。因为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如果不是轻狂冲出来保护我,被抓走的人应该是我。”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要问的问题已经问完,之前他和沈星暮的许多猜测都已得到确认。 易轻狂和易冰雨并不同父,那么易轻狂的父亲只可能是陈大力。因为戴淑蕊有过的男人除了丈夫易编辑,就只剩她的出轨对象陈大力。 陈大力在十三年前失踪,而易轻狂也在十三年前被人拐走,两个时间完全对应,由此可以判断出,易轻狂的确是被陈大力拐走的。 因为陈大力也不愿独自一人寂寞终老,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为自己养老送终。 易冰雨要找的弟弟易轻狂,果然是多狼山上的陈山。 叶黎回想起前段时间在多狼山上,陈山不只一次表现出的狂傲与桀骜不驯,以及易冰雨曾讲述过的,易轻狂在五岁时便狂放无边,指天大骂如出一辙。 似乎易轻狂不仅年幼无知时狂傲,长大后,懂事了,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得更狂。 易轻狂这个名字和他本人的确是无比契合。 少年能狂,故易轻狂! 至于戴淑蕊填写的《永遇乐》《采桑子》《行香子》,分别讲述了三个悲伤的故事。 《永遇乐》中每句词,几乎都只表达一个意思,便是戴淑蕊被人辜负,心灰意冷,只想三餐自给,安宁度日。词中写道“及笄侯盼”,意思是十五岁的少女等候期盼。当时的戴淑蕊早已大学毕业,年龄远不止十五岁,词中的“及笄”只是一个代词,代指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等候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不在家的易编辑。后来她又遭受家暴,逐渐心灰意冷,才会有那么多的埋怨牢骚之语,并且下定决心不再相信男人。然而女人的决心有时候并不坚定,当她遇到某一个让她怦然心动的男人时,往日的决心与纲领不攻自破。 戴淑蕊在被易编辑伤得体无完肤之后,遇到了陈大力,所以有了后面的《采桑子》《行香子》。 《采桑子》中的“落日英豪,举世无公市井嘲”指的是陈大力的贪婪与野心被万骁识破,变成了末路英雄。至少在那个时候,陈大力在戴淑蕊心中还是英武伟岸的英雄。他给了她无限的希望,只可惜这希望的尽头,是无穷无尽的绝望。所以词的最后两句是“独木横桥,斜索叮当画地牢”,他们隔桥相望,斜挂木桥的锁链,却仿佛环成了封锁她的心的牢狱。 《行香子》中的“少日风发,晚岁归林”,指的也是陈大力。他年轻的时候在蛰城叱咤风云,但临老却被迫归隐山林。那时戴淑蕊还对陈大力怀有虚渺的幻想,认为两人还有可能一起走下去,不然不会用“风发”这样振奋的词汇。词的下片写道“对杯浊酒,青丝骚首,泪光盈、苦觅红尘”,指的是戴淑蕊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他,却只剩盈盈泪光。她不再是那个颦笑可人的迷人少女,而他也不再是剑指苍穹的热血少年。 最后的最后,无论是易编辑还是陈大力,都辜负了戴淑蕊。她的心已经死透。 一个女人的心已死,那么她的人还能活多久? 戴淑蕊最终病倒,郁郁而终。而她临终前对易冰雨说的是“把易轻狂从那个魔鬼手中救出来”,她说的是“魔鬼”,而非“人贩子”,这条线索再一次证明,抓走易轻狂的人是陈大力。 叶黎的思绪在这里止住,他已大概推测出这场善恶游戏的制胜条件。 因为陈山,也就是易轻狂,无时无刻想着杀掉陈大力,然后离开那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回归人类的世界。 在他的意识中,他是被陈大力从人贩子手中买到的儿子,两人无亲无故,谁杀了谁都不足为奇。 他并不知道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叶黎想到自己下山前,易轻狂还在疯狂练习射箭技术,明显是铁了心要射杀陈大力。 一个嗜父的少年,心中怎可能绽放善念之花? 所以叶黎和沈星暮必须阻止易轻狂对陈大力动手。 然而这场善恶游戏的难度奇高,纵然叶黎推测出制胜条件,也极难阻止易轻狂。因为在恶念空间的干扰下,叶黎和沈星暮在易轻狂和陈大力面前,都宛如空气一般的透明人,谁也看不到谁,谁也碰不到谁。 空气当然无法阻止一个人去杀另一个人,除非空气是流动的,变成了风,在必要的时间吹动了某个关键的东西,巧妙地阻止易轻狂的杀人举动。 现在叶黎和沈星暮就是那一道风,而他们能吹动的人便有两个,一个是易冰雨,一个是温馨。 她们一个是易轻狂的姐姐,一个是易轻狂心爱的女孩。 只要这两个人当面阻止易轻狂,他必然能放下仇恨,善念之花也将随之绽放。 第七十章 脆弱 叶黎沉默这会,易冰雨一直目光如炬盯着他。某一刻,她终于失去耐心,横着眉说道:“你问的问题,我全都回答了。现在请你告诉我,轻狂到底在哪里。” 叶黎微笑着安抚道:“易小姐,你不用着急,我们现在就在前往易轻狂所在处的路上,今天凌晨之前,绝对能抵达。” 易冰雨的眉梢微微颤动,追问道:“你没骗我?” 叶黎道:“我没有任何理由骗你。” 易冰雨轻轻点头,静坐着不再说话。 静默中,车子向前疾驰,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奔跑。 气氛忽然变得压抑,坐在副驾驶座的温馨好像不喜欢这种寂静,忽然转过头,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直视易冰雨,莞尔道:“冰雨姐姐,之前那茅草屋里的饭菜,是你做的吗?” 易冰雨蹙眉道:“是我做的,有什么问题吗?” 温馨开心地笑道:“冰雨姐姐,我起初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感觉非常亲切。之后我饿了,吃了你做的饭,感觉很幸福。虽然只有简单的白米饭和回锅肉,但我吃到嘴里,却像是吃到了世间难得的美味。” 易冰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馨道:“冰雨姐姐,我叫温馨,今年十八岁,和你弟弟易轻狂同岁。很久以前,我和他……” 温馨居然开始述说她和易轻狂曾共同经历过的事情。她说的很认真,眼睛里全是熠熠闪闪的星星,像是完全忘了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和痛。 这些事情叶黎和沈星暮之前已经听过,便不上心。 易冰雨脸上浮出惊讶,尔后又有了一丝欣慰,温和地笑道:“温馨,你真是一个好女孩。” 温馨红着脸道:“轻狂也是一个非常好的男孩子。” 易冰雨笑过之后,试探着询问道:“温馨,你是喜欢轻狂吗?” 温馨的脸变得更红,埋下头捏动手指头,如此扭捏好一会,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道:“冰雨姐姐,我只是觉得你和轻狂都是很好的人,让人感到亲切。我才没有喜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都后面低若蚊鸣,说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话。 叶黎看着温馨红透了的侧脸,忍俊不禁。他回想起来,温馨的确有些害羞,说到陈山或易轻狂的时候会脸红。但她在他和沈星暮面前,虽然脸红,神色局促,却也敢大大方方地承认喜欢易轻狂。 现在她当着易冰雨的面,却没有了之前的大方,变得腼腆羞涩,不敢承认。 ——易冰雨毕竟是易轻狂的姐姐。温馨在她面前,大概有种“见家长”的感觉,方才如此慌乱失措。 叶黎如此想着,又忍不住多看了温馨和易冰雨几眼。小姑娘红着脸不说话,大姑娘脸上全是温和而善解人意的笑,她们的确像极了弟媳与嫂子。 两个姑娘断断续续地聊了一阵,温馨可能是之前吃得太饱,现在说话说累了,便靠着靠背垫睡着了。 车子里再次变得安静。 前方是笔直绵长的高速路,沈星暮双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随口问道:“易冰雨,你的母亲是辛弃疾的崇拜者?” 易冰雨不解道:“为什么这么问?” 沈星暮道:“既然你母亲喜欢填词,应该或多或少读过辛弃疾的词作。” 易冰雨道:“辛弃疾是大词人,我母亲读过他的词,并且特别喜欢他的那三句‘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但也仅仅是喜欢,谈不上崇拜者。毕竟母亲博览群书,古今中外的名着,她几乎都有涉猎。在宋词这一块,辛弃疾也并非独占鳌头。苏东坡、柳三变、以及李易安,在填词的成就上,并不比辛弃疾低。母亲喜欢辛稼轩的词,也喜欢苏东坡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柳三变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四山晴翠’,李易安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而母亲最喜欢的词,并非出自这些名家大腕,而是南宋刘过的‘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沈星暮淡淡道:“纵然你母亲也喜欢其他大词人的词作,但辛弃疾对他的影响最大,因为她的词作里,处处都有辛弃疾的影子。” 易冰雨摇头道:“我看不出来。” 沈星暮道:“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你母亲的《永遇乐》里,‘韶华过,还知俗理,甘香总意积坏’,出自辛弃疾的《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原句是‘味甘终易坏,岁晚还知,君子之交淡如水’。” 易冰雨不解道:“你特意说这件事,是有什么深意吗?” 沈星暮道:“我只是觉得,一个深受辛弃疾影响的人,不应该这么脆弱。” 易冰雨问:“那你觉得什么才叫不脆弱,什么才叫坚强?” 沈星暮淡淡道:“活着就叫坚强,死亡就叫脆弱。” 易冰雨问:“因为我母亲死了,所以她很脆弱?” 沈星暮道:“是的。” 易冰雨冷冷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便别过头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叶黎忍不住苦笑,他知道沈星暮刻意提及辛弃疾,根本原因是想起了元成辑和范云汐。毕竟在上一场善恶游戏中,他们都变成了少年时代的元成辑,品尝过青涩的爱情,也深刻认识到了辛弃疾这位文武双全的大词人。 但他话中的含义,有些耐人寻味。 ——活着就是坚强,死亡就是脆弱。莫非普天之下,任何一个活人都坚强无比?莫非绵长时间长河上游,那沉积的累累白骨,全都镌刻着脆弱? 叶黎摇头,他知道沈星暮并不是这个意思。沈星暮想表达的是,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如果戴淑蕊真的足够坚强,便不会那么容易死。 当然,他说这话也是告诉易冰雨,不要随随便便轻生。 之前易冰雨在罗芸和柯峥面前,的确表现出了一心求死的脆弱一面。 三人再次无话。沈星暮认真开车,叶黎安静思考,易冰雨则是一言不发地梳理自己的头发,用手机屏幕当镜子整理面容。 至于小橘,从上车开始就一直趴在叶黎的腿上,老老实实睡觉,不弄出半点声响。 两个小时后,高速公路右边的道路指示牌上标着“前方5km,陆县”。 车子向前疾驰一段,顺匝道下高速路。 易冰雨的神色一振,急声问道:“轻狂在陆县吗?还有多久能到?” 叶黎点头道:“是的,他在陆县卢华镇北风村的多狼山上,以我们的速度,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 他看着她的殷切神色,便没说上山还需要两个小时。 这次和上次一样,沈星暮把车子停在陆县的卢华镇,选择跑步前往北风村。 温馨是白璧无瑕,亭亭玉立的姑娘,之前叶黎和沈星暮都不方便去背她。现在好了,有易冰雨在,她是女性,而且懂得“念”,背着温馨奔跑起来也不算太慢。 当然,如果小橘是一只和驼子一样大的猫,由它背温馨,速度会更快。 他们路过卢华镇的时候,整个镇子萧瑟一片,破破烂烂的店面都关了门,各条街巷上竟没有一个人影。 叶黎猜测,张弥肯定在这非常时期用了非常的手段,方才导致卢华镇的居民个个闭门不出。 太阳逐渐西沉,火红的夕阳挂在山头,将一望无际的荒凉山野映得闪闪发光。 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沈星暮跑前面领路,易冰雨背着温馨紧跟其后,叶黎和小橘则跑在最后面。 这两个女人对这场善恶游戏太过关键,几乎可以直接决定叶黎和沈星暮的成败。现在距离多狼山已经很近了,他们不敢懈怠丝毫,务必确保她们顺利见到易轻狂。 残阳褪去,光线越来越暗,山路很不平整,坑坑洼洼的,叶黎不想突兀踩个凹坑或者踢到一块石头踉跄跌倒,便把注意力放在路上。 小橘忽然“喵喵喵”地叫了起来,声音显得有些凝重——只有小橘这只奇特的猫的叫声里,才会有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叶黎听懂了小橘的意思,它好像察觉到了不好的线索,突兀叫他好好盯着易冰雨和温馨。 叶黎认为小橘是一只非常聪明的猫,所以听它的话,将视线焦点移到温馨的背上。 当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暗去,绵长山路变得漆黑深邃,叶黎的视线也随之受到影响。 叶黎和易冰雨相距不到五米,虽然天已黑,且没有星光,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到。 叶黎能看到易冰雨快速奔跑的双腿,以及伏她背上的温馨的背影轮廓。但偶有时候,他又感觉前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她们就像间歇性地消失又出现一样,这是我的错觉吗?不对,现在的我怎可能出现错觉,而且小橘之前也提醒过我,易冰雨和温馨极有可能真的消失过。 叶黎想着,加快脚步,追上易冰雨,与她并肩奔跑。 他用眼角的余光时刻盯着她们,一连数分钟,不眨一次眼。 某一刻,叶黎的双目陡然收缩,他看到易冰雨和温馨的身体真的无端消失了一秒钟,然后又突兀出现,继续向前跑。 叶黎观察她们的神色,惊讶发现她们完全不自知。 ——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仇世又躲在暗处捣鬼? 叶黎将自己的“念”大范围释放,仔细搜查周围数百米范围的风吹草动,却只能探索到毫无生机的荒野,没有丝毫人迹。 叶黎逐渐不安,害怕某一刻,这两个姑娘忽然就真的消失无终了。 小橘再次叫起来,尤为急促地叫道:“喵喵!喵!喵喵喵——” 它的意思是,易冰雨快消失了,她背着温馨,可能导致温馨也一同消失。它叫叶黎赶紧把温馨要过来。 ——易冰雨快消失了?温馨也有可能跟着消失?这是什么意思? 叶黎低头看了小橘一眼,只见它那双宛如铜铃的眼睛里满是凝重,便不敢再迟疑,当即叫停。 沈星暮和易冰雨随之停下脚步。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叶黎看了看易冰雨,又看一眼她背上的温馨,沉声说道:“温馨,前面的路还很远,换我背你,别让易冰雨太累。” 温馨眼中满身惊讶,片刻过去,很果断地摇头道:“我才不要你这么难看的大叔背。” “大叔”这个称呼何其熟悉,昔日林海鸥就是这么称呼叶黎的,以致于他现在的妻子徐小娟也曾唤他大叔。 叶黎的眼皮猛地抽动两下,沉声道:“你不让我背,那就让沈星暮背你吧。他长得帅,也不老。” 温馨怔住。 易冰雨蹙眉道:“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我可以背着温馨疾跑两个小时以上,现在完全不累,不劳你费心。” 温馨也在这时候附和道:“就是就是,冰雨姐姐是女人,不会吃我豆腐。我才不要你们背呢!” 叶黎见温馨的双手死死环在着易冰雨胸前,心知再难用言语说服她们,便暗自打算使用蛮力。 叶黎给沈星暮递了一个眼色,这个眼色两人都熟悉无比,就如同他们以前合作制住古姄与张美月一样,完全不需要言语传递,两人便都已心领神会。 叶黎见沈星暮的眼中有些讶色,似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没再用眼神追问,毕竟眼神的表达能力非常有限,两人也还没到完全心灵相通的地步,一直眼神交流反倒容易露出破绽,让易冰雨提前有所警觉。 两人目光交错,便心照不宣,同时向易冰雨靠近,呈合抱之势,一瞬间使得她避无可避。 易冰雨的眉梢抖动,惊呼道:“你们想干什么!” 叶黎和沈星暮均不废话,两人分工相当明确,一人扣住易冰雨的双手,另一人抱走温馨。 这个过程很快,易冰雨根本没来得及反抗,温馨便已落到沈星暮的手中。 与此同时,易冰雨的身体忽然变得若虚若幻,宛如飘荡的魂体。 易冰雨自身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还在愤怒地追问“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之类的话语。 叶黎盯着易冰雨,满脸愧色,小声道:“易小姐,很抱歉,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们没办法再带你去见易轻狂了。” “你说什么!” 易冰雨的双手捏紧成拳,怒斥之时,已一拳轰出。 然而她的拳头宛如空气一般,直接穿过了叶黎的身体。 直到此时,易冰雨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化。 这一刻,她忽然就哭了,泪水如泉涌一般不断流出。她悲伤地抽泣道:“你们怎么可以这个样子?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找轻狂的吗?为什么出尔反尔?为什么要算计我?” 此时的她,和之前一心求死的她,一模一样的脆弱,一模一样的让人心疼。 第七十一章 失散 易冰雨的身体扭曲得越发厉害,仿佛随时都会烟消云散。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绝望,两眼红透,泪如雨下,悲伤欲绝。 她咬着牙,用猛兽发狂一般的狰狞神色怒吼着,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哪里有什么为什么啊? 叶黎忍着心疼与愧疚勉强笑道:“易小姐,实在对不起,我们也没想到,在临近多狼山时会发生这种变故。但请你相信,我们绝对没有算计你,你的身体会发生这种奇特的变化,是恶念空间的干扰所致。你会被暂时困住一段时间,又或是被送到某个未知的地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绝对没有生命危险。待这场游戏结束,恶念空间的干扰力量会随之消退,到时候你们姐弟一定能重逢。” 叶黎在发现易冰雨的身体变得虚幻扭曲时,便已猜到原因。这场善恶游戏,关键的角色只有三个,便是易轻狂、陈大力、温馨,易冰雨只不过是提供游戏线索,推动游戏进程的线索角色。现在整场游戏已经接近尾声,最终的结局只可能在易轻狂等三人各自的行动的产生。 所以现在易冰雨成了多余的角色,恶念空间要将她隔离。 或者说,如果这场游戏有易冰雨的介入,游戏难度将极大程度降低。毕竟易冰雨懂得“念”,又是易轻狂的姐姐,她若要阻止他杀人,并将他带走,简直轻而易举。恶念空间绝对不容许善恶游戏出现这种漏洞。 此时易冰雨的身体已经虚幻至极,漆黑的夜幕下,几乎难以凭肉眼看清。 她依旧在哭,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她像是没听懂叶黎的话,两唇哆嗦着,不断询问“为什么”,只不过她先前的怒气已经消失无踪,变成了凄入肝脾的悲伤。 叶黎咬紧牙,再次保证道:“易小姐,请你耐心等一等,我一定亲手将易轻狂送到你身边!” 易冰雨的睫毛一颤,抬眸间,眼眶里涌出更多泪水。她看着叶黎,宛如小女孩撒娇一般询问道:“叶黎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叫我“叶黎大哥”? 叶黎的神色变得更加坚定,重重点头道:“绝无半句虚言!” 易冰雨没有破涕为笑,而是埋下头继续抽泣。现在的她,脆弱得宛如风一吹就倒的白纸,能做的事情只有悲伤哭泣。 数秒过去,易冰雨的身体完全消散。 叶黎闭上眼,凭借他几月前在易冰雨身上留下的“念”印记,能确切地感知到,她还活着。只不过“念”印记的定位功能好像受到了干扰,叶黎无法确定她的具体位置。 ——只要易冰雨还活着就好。 叶黎如此想着,偏头看向沈星暮和温馨,认真道:“我们上山吧。” *** 易冰雨消失之前,沈星暮一直捏着温馨的胳膊,不让她乱动。 这期间,沈星暮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今早他对她说,要先去一趟蛰城南部,找一个人,那时她的脸上满是低郁忧伤,分明是非常不情愿,只是没说出来;现在他带她去找易轻狂,她的眼里便满是欣喜,欣喜到完全忘了这个季节的寒冷。 这一点或许很好理解,毕竟温馨喜欢易轻狂,她远离他便会忧伤,靠近他便会欣喜。可是无论她怎样欣喜,也不该在易冰雨快消失的时候,没有半点悲伤,反而隐隐流露出一丝失望。 易冰雨的消失,是很值得失望的事情吗?莫非她在易冰雨身上,寄予了什么希望? 这次换沈星暮背温馨,三人一猫再次疾驰起来。 现在是十二月初,时令在小雪后,大雪前。在这个时节,寒潮来临,北方大部分城市偶会飘起纯白的雪。蛰城是南方城市,相比北方暖和许多,白天的气温不到冰点,不会下雪,但到了夜晚,依旧是冷风刺骨,仿佛滴水成冰。 地面的晚上尚且冷入骨髓,多狼山的海拔更高,气温更低,满山不知名的花草灌乔木早已结上一层亮晶晶的白霜。 三人一猫奔跑着,所过之处,冰霜“叮叮当当”破碎,有的白霜从干枯的树梢上抖落,落到叶黎和沈星暮的脸上,很快又像是遇到初阳,蒸融成水与空气。 这种看似恶劣的环境,对沈星暮、叶黎、小橘均无任何影响,但温馨不行。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身子骨本就弱,穿着还相对单薄,完全承受不了多狼山上的极寒气候。 更要命的是,沈星暮的奔跑速度和在高速路上疾驰的小车并无太大区别。在车上,挡风玻璃尚可挡住急促的风声,而她现在在沈星暮的背上,纵然她把整张脸都掩在沈星暮背后,依然无法抵御几乎冻结体内血液的寒风。 若温馨不是善恶游戏的关键角色,沈星暮可以用“念”帮她抵御寒冷。只可惜善恶游戏的关键角色都不受“念”的影响,无论是善意的“念”还是恶意的“念”,对她都不起作用。 温馨的呼吸声越发急促,却又显得艰涩痛苦,身体也变得极其僵硬,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沈星暮疾驰了不到五分钟,便停了下来,转过身对叶黎说道:“你去抓几只野鸡,尽量找到岩盐,多采一些能吃的野菜配料。我在这里找一块空地生火,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叶黎的眼中闪过迟疑,片刻后点头道:“好的,我们等白天再上山。” 叶黎带着小橘继续向山上奔跑,一人一猫身形若流光,不到十秒钟便完全消失在一株干枯的大杨树后面。 沈星暮放下温馨,捏了捏她早已被冻得失去知觉的小手,又抬眼看向她似已结出些许白霜的发丝与眉睫,皱着眉问道:“被冻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出声?” 温馨的脸动了一下,侧脸的皮肤便开裂处一条细微的缝隙,明显有了冻伤。她忍着痛,尤为勉强地笑道:“我一想到等不了多久便能见到易轻狂,心里暖暖的,感觉不那么冷了。” 沈星暮沉着脸摇头道:“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易轻狂和陈大力住在大山的深处,我们还需要跑两个小时才能抵达。现在天太冷,你坚持不了那么久,今晚我们就在这里生火取暖,好好休息一下,等明天中午,气候稍微暖和一点了,我再带你去见她。” 温馨乖巧地点头道:“好的。” 沈星暮四下环看,见右边的松子树林里有一片较为空旷的平地,便脱下外套,搭在温馨的肩上,领着她走过去,温和说道:“你在这里等一会,我捡一点柴火,生火帮你驱寒。” 温馨再次点头。 在山上,木柴随处可见。沈星暮在周围随便走动一会,便捡了很大一捆柴。 这些柴也结了霜,不容易点燃,但对沈星暮而言,不算难事。他用“念”轻易将木柴烘干,接着升起篝火。 火焰带来温暖,也带来光亮。 温馨靠近火堆,伸出双手烤火,不时捂着双手呵一口气,原本僵硬不已的身子,似乎慢慢恢复了活性。 火光映照下,她原本苍白无色的脸,变得昏黄妖异。 有那么一刻,沈星暮感觉她很像闪光灯弥漫的大厅里的舞女。 这当然是他的一时遐想,温馨不是舞女,而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两人在火堆前静坐片刻,叶黎和小橘带来了三只野鸡,一把盐,以及一些竹笋、冬菇、野葱、芭蕉叶。 沈星暮行动起来,提着野鸡找到附近的溪流,拔掉鸡毛,放干鸡血,剖开鸡肚,洗干净内脏,往鸡肚里塞满盐、葱、以及配菜,一时找不到能用的线条,便又从叶黎的衣服上抽了几条线出来,缝好鸡肚子,再用芭蕉叶严严实实地包好野鸡,敷上黄泥,埋进火堆里焖烤。 叫花鸡需要焖两个小时左右,这期间三人围在火堆前聊天,小橘则趴在叶黎的怀里睡觉。 叶黎问温馨忽然来到这么危险的大山里,怕不怕。温馨便微笑着摇头,说有两个厉害的大哥哥在,她不怕。于是叶黎又问,如果叫她一个人来,怕不怕。她却依旧很自信地摇头,声称易轻狂也在这座山上,如果她有危险,他一定会赶来救她。 女孩子总是对自己心爱的男孩子怀有谜一样的自信。她们认为自己心爱的人是无所不能英雄,他们一定能将她们好好地护在手心里。 然而事实却是,男孩子也是骨肉凡胎的人,并没有通天彻地的大本事。 叶黎和温馨聊了很久,但大多都是很随意的闲聊之语。 沈星暮在一旁听着,不时添柴。直到这两人把能聊的话题聊完,沈星暮才皱着眉头问道:“温馨,你好像很高兴?” 温馨一时惊疑,尔后点头道:“是的,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能见到易轻狂了。” 沈星暮问:“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温馨莞尔道:“当然不会再有其他原因了啊。” 这已经是沈星暮第三次问这个问题,温馨依旧选择了撒谎。 沈星暮安静盯着火堆,片刻又看向温馨被火光映得昏黄耀眼的脸,随口问道:“你见到易轻狂之后,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温馨捏着小拳头,一脸憧憬地说道:“我要和他一起回家,然后和城市里的其他恋人一样交往,等到我们都觉得感情成熟之后,就水到渠成地结婚。” ——等感情成熟?水到渠成?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居然能想到这么深远的事情? 沈星暮忍不住多看了温馨一会,她却好像有点害羞,红着脸别过头去。 沈星暮的心中有了疑虑,还想多问几句,却在这时,叶黎看着手机时间,舔着嘴,急不可耐地说道:“叫花鸡差不多熟了,我们开动吧!” 他说话时,用一根较粗的木柴翻开火堆,取出火堆里的三个泥球,随手敲碎一个,取出芭蕉叶里的鸡肉,一脸温和地递给温馨。 鸡肉的确熟透了,表面油亮光滑,溢出诱人的肉香味。 温馨接过鸡肉,怕烫地换了好几次手,又吹了几口气,终于扯下鸡腿开心地吃了起来。 沈星暮看着她一脸童真与幸福的模样,便压下心中的疑虑,不再多问,安静吃自己的鸡肉。 或许是今晚特别冷,冷到多狼山上的狼群也变得老实。三人上山已有好几个小时,却没有听到哪怕一声狼嚎。 温馨吃饱之后便蹲坐在火堆前,背靠一株干枯的大树,恬静地睡了过去。 沈星暮和叶黎商量,提议轮番守夜,确保温馨的安全。 叶黎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们还不算深入大山,这区域的野兽并不多,我们实在没必要浪费精力守夜,毕竟明天就是决定游戏成败的关键日子,仇世肯定会出现,到时候免不了一场恶战。”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责问道:“如果我们都睡着了,有野兽无声无息地叼走了温馨,那该怎么办?又或者,仇世趁我们不备,抢走了温馨,又该怎么办?” 第三朵善念之花事关重要,直接决定夏恬能否苏醒过来。在这件事上,沈星暮不能有丝毫大意。 叶黎干笑着挠了挠后颈,提议道:“要不这样,你安心睡觉,我在我们四周画一道血咒,如果有野兽来袭,抑或是仇世偷袭,都会触碰血咒,将我惊醒。只要我们和小橘是醒着的,无论是野兽还是仇世,都绝对无法威胁到温馨。” 沈星暮思忖片刻,感觉叶黎说的不无道理,毕竟明天温馨和易轻狂的见面,能直接决定这场善恶游戏的最终结果,他必须在这之前保证自己精力充沛。 沈星暮采纳了叶黎的建议,侧身躺在冰冷的地面,安静睡了过去。 当太阳再次升起,新的一天来临,沈星暮和叶黎养精蓄锐准备一鼓作气拿下第三朵善念之花时,新的变故出现了。 就在两人身边,一直靠着松子树树干睡觉的温馨居然不见了! 叶黎和小橘还在睡,沈星暮先醒来,率先发现温馨失踪,便仔细搜查了四周,却未能找到丝毫蛛丝马迹。 山上的土石地很坚硬,在没下雨的情况下,路过的人不会留下脚印。山里的水汽较重,夜晚的气温很低,纵然有人踩落了草木上结的霜露,等不了多久又会凝结出新的霜露。 叶黎在四周刻画了血咒,野兽不可能无声无息叼走温馨,于是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便是仇世趁他们熟睡时悄无声息地抢走了温馨。 沈星暮想到章娴曾用巧妙的手法将他的血咒破开一角而不惊动他,便立刻想到,仇世可能用了类似的手法。 他立刻检查叶黎刻画的血咒,却惊讶发现,血咒没有丝毫损坏。 第七十二章 金钱 叶黎将整片松子树林详细地找了一遍,没有找到温馨留下的丝毫踪迹。他不甘心,又向林外继续搜索,一脸不找到温馨就誓不罢休的表情。 小橘则是伏着身子,在松子林周围摇着尾巴走走嗅嗅,不时爬上一株较高的松树,站在树杪上瞪着铜铃大的猫眼四下张望。 沈星暮坐在早已燃成灰烬的木柴堆前,不去理会这一人一猫的愚蠢举动。他把温馨失踪的所有可能都想了一遍,又逐一排除那些可能性,最后得到一个令他惊讶的结论——温馨不是被山林野兽或仇世掳走的,而是她自己走掉的! 沈星暮想着,脸色变得越来越沉。 有叶黎的血咒在,野兽不可能接近温馨;而血咒完好无损,证明仇世并未来过这里;至于恶念空间移除温馨这个角色,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温馨本身就是这场善恶游戏中最关键的角色之一,沈星暮和叶黎都无法触碰到易轻狂与陈大力,若恶念空间将温馨隔离出去,沈星暮和叶黎便无法正常进行游戏,这有违善恶游戏本身的逻辑性。 其他可能性都排除了,沈星暮便只能相信这个看似匪夷所思的结论,因为只有温馨不受“念”的影响,可以直接无视叶黎的血咒。 于是新的问题出现了,在这猛兽横行的荒山野岭,而且是气温极低的黑夜,哪怕是有一定野外生存经验的强壮男人都很难确保自身安全,温馨这样一个连自保都做不到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擅自离开沈星暮和叶黎? 沈星暮想到温馨对他撒的谎。从她的那个谎言可以反推出,她来多狼山,除了想见易轻狂,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沈星暮不知道那个原因是什么,但可以肯定,温馨一定是为了那个不为人知的原因,方才铤而走险,做这种不要命的事情。 沈星暮闭上眼努力思考,将自己与温馨相遇起,她的每一个举动都仔细回想了一遍。他想出了许多较为不合理的地方,但一时间无法将这些不合理连缀成合理的一条线。 没多久,叶黎回来了,他尤为焦急地说道:“沈星暮,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还坐得住啊?” 沈星暮张开眼冷冷地剜了叶黎一眼,揶揄道:“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才需要动脑子,而不是干着急。” 叶黎的嘴角抽动了好几下,接着讪讪地询问道:“那你想出了什么吗?” 这时小橘从树梢上蹦下来,落在叶黎的肩上,对着沈星暮“喵喵”直叫,似乎它也想听听他的高论。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诉说自己的推论,却并不责备叶黎。 叶黎听完之后,一脸尴尬地埋下头,毕竟提议两人好好睡觉的人是他。如果他们轮流守夜,温馨不可能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走掉。 叶黎思考了片刻,皱眉道:“既然温馨是自己离开我们的,那她肯定走不远。我们现在分头找,你上山,我下山,一定能找到她。” 沈星暮摇头道:“在我们寻找她之前,有必要弄清楚她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不然就算我们找到了她,她也未必愿意和我们一起去见易轻狂。” 叶黎道:“可是我们若不尽快找到她,她独自一人遇到狼或其他野兽,很可能性命不保。” 沈星暮冷笑道:“若她这么容易死,这场善恶游戏就太不公平了。” 叶黎苦笑,小橘则是用急促的叫声凶了沈星暮一下,似乎它很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 沈星暮道:“我们现在开始重头思考,从我们见到温馨起,她都有过哪些反常举动。” 叶黎脱口道:“柔煦!”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叶黎道:“温馨和我们在一起时,表现得太过柔煦,宛如完全被驯服的小猫咪,决不忤逆我们做的任何决定。这一点有些奇怪,毕竟她曾被人贩子拐卖过,又好不容易从吕老头手中逃脱。这样一个历经风霜,看遍世俗险恶人情冷暖的小姑娘,应该有很强的自卫本能,全身带刺,对任何人都怀揣一分质疑,可是她却对我们千依百顺,仿佛完全信任我们。” 沈星暮问:“还有呢?” 叶黎想了一会,皱着眉头继续说道:“我们从荷县回来时,温馨主动找易冰雨搭过话。” 沈星暮不解道:“这一点很反常吗?” 叶黎道:“那之前,我们问了易冰雨很多关于易轻狂和戴淑蕊的事情。虽然我们的言语中已经透露出,陈山就是易轻狂的意思,但我们总归没有直接说出来。温馨找易冰雨搭话时,却没有先询问我们,而是直接诉说她和陈山以前的共同经历,仿佛她一早就知道陈山就是易轻狂。” 沈星暮问:“你的意思是,温馨和易轻狂第一次见面时,便已知道易轻狂的真名,却一直没有主动告诉我们,反而用陈山这个名字搪塞?” 叶黎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摇头道:“我和温馨在陆县的宾馆里聊过天,那时她说小斧子的名字叫陈山,我的测谎能力并没有启动。” 叶黎冷笑道:“名字并不是身份证,一个人有多个名字,并不奇怪。陈山的确是小斧子的一个名字,温馨只是隐瞒了易轻狂这个名字,却并未对你说谎。”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安静思考起来。 叶黎道:“从一开始,温馨就戒备着我们,只不过她心知不是我们的对手,方才将自己的戒备藏起来,装成人畜无害,全无心机的天真小姑娘,以此达到自保的目的。毕竟如若我们真有歹心,她一旦表现出警惕与戒备,我们便会原形毕露,不给她任何挣扎机会。” 沈星暮不得不承认,叶黎说的这段话很有道理。他们对温馨太好,不但救了她,还给她买衣服,买餐点,答应帮她救易轻狂,送她回家。他们为她做这么多事情,却没有提出任何实质性的条件,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种非亲非故却又无条件的付出,的确很容易让人心存质疑。 沈星暮沉思着,掏出香烟,安静地吸了起来。 叶黎捏着鼻子道:“我能想出来的端倪目前就这些,你有想到什么吗?” 沈星暮吐着烟雾,冷冰冰说道:“我大概猜到温馨为什么对我撒谎了。”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站起身,把烟头送到嘴里,狠狠吸上一口,尔后冷声道:“为了钱。” 叶黎完全没听懂,露出疑惑,连小橘的猫眼里也满是茫然。他们显然都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沈星暮将还剩大半截的香烟弹掉,淡淡问道:“你还记得温馨说过的、她的志向吗?” 叶黎道:“那时候我在开车,大部分注意力在前方的路上,你和温馨的对话,我听得不是很仔细。温馨说了很多关于她和易轻狂的往事,我记住了大概,但许多细节却不是特别清楚。我隐隐记得你问过她的志向,她说没有。” 沈星暮点头道:“我问她志向,她的确说没有。但在我问她之前,她讲述过她和易轻狂多年前的对话。易轻狂也问过她的志向,她说她不知道自己的志向是什么,但她长大了想做一个有钱的人,因为坐车要买车票,要花钱,她只要有钱了,就不怕坐不到车了。” 叶黎不解道:“这世上爱钱的人并不少,温馨曾经从吕老头手中逃走多次,最终都是因为没钱才被迫回到狼窝。她对金钱有一定执念,并不是特别不可理解的事情。我实在没办法把她对你撒谎、以及她这次擅自离开与沉甸甸的金钱联系起来。” 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因爱财而变得不那么清澈湛然,这种例子自古以来比比皆是,到了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现代,这种事情更是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只不过相对某些相信真爱的少年郎而言,这种现象好似沉甸甸的。 所以温馨真的是因为金钱才选择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决然离开叶黎和沈星暮吗? 沈星暮沉声道:“或许你觉得我的说法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绝对是这个样子。你还记得吗,我和刘叔的通话中,他亲口说过,陈大力曾在白虎帮私自抽走了二十亿现金。在十三年前,二十亿足够买下沈氏集团百分之十以上的股份,是一笔不可想象的巨款。而陈大力和万骁明争暗斗,最后彻底翻脸,也未曾将这笔钱归还。你认为这笔钱会在哪里?” 叶黎的双眼猛地一收,惊呼道:“你的意思是,陈大力很早以前就把这笔巨款藏在多狼山里,所以他杀掉万长空之后,逃来了多狼山?” 沈星暮点头道:“陈大力曾在白虎帮暗中做那么多手脚,甚至不惜触怒万骁,无非就是为了钱。为此他失去了妻儿,连自己最爱的情人也保护不了。他牺牲了这么多,怎可能不要那笔钱?” 叶黎苦笑道:“我现在完全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温馨十岁的时候,从吕老头家里逃出来,因不识路,误打误撞地跑到了北风村。她饿极了,又看到有老人从多狼山上采回果子,便想上山采摘果子果腹。就在那时候,她无意中靠近了陈大力的住处,并且发现什么端倪,确定这座山上藏了很多钱,方才起了贪念。”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除了这个可能,我已想不出其他答案。” 两人对视,一时无话。小橘却在这时“喵喵喵”地叫了起来,两只猫爪在空中不断挥动,似乎很着急。 沈星暮皱眉道:“你的猫在说什么?” 叶黎道:“小橘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温馨为什么要偷偷离开我们了,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必须尽快找到她才行。” 沈星暮问:“找到她又能怎样?” 叶黎道:“带她去见易轻狂啊。陈大力是易轻狂的亲生父亲,如果易轻狂真的杀了他,我们就输了。我都能想到这件事,莫非你想不到?现在只有温馨能阻止易轻狂,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沈星暮嘲笑道:“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这座山危险不已。温馨宁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找钱,还不足以证明她对金钱的执念?就算我们找到她,她也不会照我们说的去做,反而会怀疑我们是想霸占她觊觎已久的那笔钱,和我们反目。” 叶黎沉着脸不说话。 小橘再一次“喵喵喵”地叫起来。 这次不需要叶黎翻译,沈星暮便听懂了它说的话。它说“不管怎么样,先找到温馨再说,不然就输定了”。 沈星暮沉思片刻,冷声道:“我们下山,找到她之后,先不出面,暗中盯着她就好。” 叶黎问:“为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人只有真的快死的时候,才知道生命的可贵。简单的例子是,没患肺癌的人,心知吸烟有害自身健康,也会抱着‘某某大爷吸了一辈子烟还活了一百岁’的心理,心安理得地抽下去,并声称‘这辈子也戒不掉香烟’。直到他被诊出肺癌,知道自己再吸下去,离死不远,忽然就把烟戒了。” 叶黎赞同道:“温馨现在也是这类似的心理,她认为金钱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奋不顾身,孤注一掷。等她在山里多待一段时间,冷了、饿了、或者遭遇山林野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会顿悟,明白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在那个时候出手救下她,她便会老实很多,至少懂得惜命。” 沈星暮道:“只希望她对金钱的执念还没渗透骨髓,如果她真的‘病入膏肓’,疯狂到爱钱不爱命的地步,我们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两人说话时,已快步向山下跑。 但他们没跑多远,叶黎便又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温馨在山下?”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个很简单。陈大力以前的木屋修在山脚,离北风村很近。温馨十岁时上山,只到过陈大力的住处,所以她潜意识里认为,陈大力的钱就藏在那里。” 叶黎哑然道:“陈大力以前住在山脚,钱便藏在山脚的某处,但他现在搬到了深山里,钱怎么可能还藏在山脚?温馨这丫头有这么蠢?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到?” 沈星暮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嘲讽的笑容,淡淡说道:“或许温馨的确很蠢,但你并不比她好太多。” 第七十三章 决心 时间回退到凌晨前后。 温馨靠着松子树佯作休憩,两眼不时嘘成一条线,悄悄打量火堆前的沈星暮与叶黎,时刻戒备着他们。 纵然他们一直对她很好,并且愿意无条件帮助她,她也不曾放下对他们的防备。 因为她知道,沈星暮和叶黎并不欠她任何东西,没有义务帮她。这世上不会有“天上掉馅饼”这么好的事情,这两个本领高强的男人,一定是出于什么重要的原因,才愿意留在这座远离城市、杳无人烟的大山里。 温馨和他们相处的两天时间里,他们一直很好,对她从无恶意,仿佛不图她的任何东西。可是他们若不图她,又能图什么? 温馨很容易联想到,这两个男人也是为了陈大力的钱才来这里的。因为沈星暮问过她好几次,“你留下来,除了救易轻狂,还有其他原因吗”。 他所说的“其他原因”,无疑是指陈大力藏在这座山上的钱。 ——他们也是为了钱来的,我该怎么办? 温馨这两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想过,直接向沈星暮和叶黎和盘托出,她提供线索,他们则负责行动,三人一起把陈大力的那笔巨款挖出来,然后坐地分赃。 她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既能免去她的劳顿,又能得到一笔丰厚的财富。她不需要太多钱,只要分到的钱足够她和易轻狂的未来生活开支,她便已知足。 虽然这十年里,她从未回过家,不知道家里的具体情况,但她可以猜到,她在蛰城市区黑岩小区的家早已人去楼空。因为她在卢华镇的这些年里,暗中找过好多看上去还算可信的人,拜托他们替她向她父亲温强带信,然而她从未收到过父亲的回信。她隐隐意识到,父亲可能早已不在黑岩小区,抑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已经不在人世了。 温馨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势力、贪财的人,她父亲没本事,赚不到大钱,所以她母亲隔三差五闹离婚,最后就真的离了婚。 温强是温馨的唯一依靠,而今十年过去,这个依靠很可能已经不复存在。她离开了吕老头,就只能靠自己活下去,所以她需要一笔钱——一笔够她和易轻狂长久生存的钱。 温馨并没有继承她母亲的贪婪,她并非贪得无厌,如果陈大力的钱能一分为三,她得其中一份,也能欣然接受。 可是最后她依旧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和沈星暮、叶黎对等谈判的资格。 如果她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全都说出来,有可能失去利用价值,直接被那两个男人一脚踢开。 温馨思来想去,决定不说钱的事情,暂时跟着沈星暮与叶黎,慢慢寻找机会,将那笔钱收入囊中。 所以沈星暮昨早说要先去蛰城南部的荷县一趟,她心里很不安,害怕沈星暮和叶黎把她带去未知的某处丢掉不管。她的不安写在脸上,却并未用言语说出来。她并不能做到喜怒无色,但她知道,有的话,一旦说出来,就如同脱弦的箭,再没有回头可言。 她忍着心中的不安与惶惑去了荷县,最糟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没有被丢下不管,反而认识了易轻狂的姐姐易冰雨。 温馨第一次和易轻狂见面时,就知道了他的真名。她刻意向沈星暮和叶黎隐瞒这件事,根本原因还是出于对他们的不信任。她隐瞒易轻狂的真名,便是对他一定程度的保护。 当温馨确定易冰雨是易轻狂的姐姐之后,心中便有了新的计划。她想联合易冰雨,一起将陈大力的那笔钱吞掉。 所以她主动找易冰雨搭话,并且说了很多她和易轻狂的往事,还尤为含蓄地表达出她对他的喜欢与爱慕。 她要得到易冰雨的好感,方便接下来的行动。 她很成功,易冰雨看她的眼神,的确是温柔而亲切,仿佛将她视作未来的弟媳妇。 随着小车飞速驶回陆县,温馨的心情越来越好。她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欣喜,让沈星暮和叶黎察觉端倪,干脆先睡上一觉,养足精神。 然后她预期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易冰雨像是遭到了某种超自然的诅咒,无端消失了。 温馨为此感到失望与沮丧,没有易冰雨的帮助,她接下来的行动将变得举步维艰。而叶黎提及过的“恶念空间”“善恶游戏”等生涩词汇,她虽然听到了,却连一句也没听懂,并不上心。 到了现在,温馨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 夜很深,霜露遍地,冷风刺骨。 摇曳的篝火前,沈星暮与叶黎已经熟睡过去。 温馨反复斟酌、反复犹豫之后,决定选在今晚行动,因为她不知道今晚以后,还有没有脱身的机会。 她还记得陈大力埋钱的大概位置。那次她误打误撞上了多狼山,没找到树果子,却看到一栋木屋的后面的一个较陡的斜坡下面,有个男人在那里挖坑埋钱——他有很多很多的钱,大箩筐都装满了好几筐。 那时候她就做了决定,一定要找机会把那些钱弄到手,以后就不怕没钱买票,坐不了车了。 她原本想躲在暗处,等陈大力埋完钱离开后,再去将钱挖出来。 但转念间,她想到那么几大箩筐的钱,凭她一个人绝对拿不走。 她还需要帮手,可是在这陌生的地方,她连一个人也不认识,找不到值得信任的人。 就在那时候,他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声音从她身后不远处的木屋里传出来。她出于好奇,也带着些许侥幸,去木屋前看了一眼。 她听到有男孩在大叫着“放我出去”。 温馨把眼睛凑到破烂的柴房的门缝前,看到屋里的人,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少年。 她当时想的是,如果这个少年愿意帮她,她就能带走更多钱,便鬼使神差地开了门。 当她看到少年因愤怒而抽搐,几乎扭曲变形的脸,便后悔了。 她把钱的事情压在心里,勉强和少年聊了几句,得知他有两个名字。他被拐卖来之前,叫易轻狂,被拐卖来之后,叫陈山。 这个少年和她同病相怜,都是幼时被歹人抓走、背井离乡的苦命小孩。 她对他有了好感,犹豫着准备把钱的事情告诉他。 易轻狂却先一步急声说道:“我们现在就逃,陈大力今天不知是去打猎还是干什么去了,总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他很厉害,我们一旦被他发现,就逃不了了。” 温馨看着他的急切神色,心知他绝对不会答应再回去挖钱。 因为陈大力不是去打猎了,而是去埋钱了,他一埋好钱,就会回木屋里。当他发现易轻狂不见了,肯定会四下寻找。如果他们那时候在离木屋很近的陡坡下挖钱,绝对会被发现。 温馨被易轻狂拉着逃跑,但她心里惦记着那几大箩筐的钱,便声称饿了、累了,努力拖延时间。 易轻狂帮她找吃的,甚至背着她跑了很长一截路,她实在找不出好的借口继续拖延,便沿途悄悄留下记号,让陈大力找来。 她想回家,但更想要钱,所以她拿自己的人身未来做了一个大赌注,便是引陈大力来抓易轻狂。 而她没想到的是,她会在那一条漫长的逃亡路上,悄悄然地喜欢上易轻狂。 一个狂傲不逊,满腔壮志,扬言要征服星空的少年郎,的确很很迷人。 当她为他着迷,恬静睡去后,陈大力却循着她留下的记号找了过来。 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不会留下记号,只可惜时间不会倒流,她没机会再做选择了。 温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在吕老头那里多受了八年的苦痛与折磨,这些牺牲必须用那几大箩筐的钱来换。 她下了决心,哪怕自己横尸在这座荒山,也一定要将陈大力的钱据为己有。 所以她趁沈星暮和叶黎睡觉时偷偷走了。 离开了火堆,便等于离开了这无尽夜色里的最后一抹温暖。 寒风刮动她的两颊,仿佛细密刀刃切割一般疼痛,在火堆前慢慢恢复活力的四肢很快再次变得僵硬,每走一步都艰涩痛苦不已。 她怀揣对金钱的强大执念,将这一切钻心的痛楚都忍了下来。 然而她很快意识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便是沈星暮背着她跑了太远,离陈大力昔日的住处少说有六七公里。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她很难辨别方向,无法精确地找回陈大力以前的木屋。 温馨只知道向山下走,但山上并没有明显的路,于是她很快迷了路。 无论她走到哪里,能见的都只有漆黑的树影。她变成了有眼睛的瞎子,寸步难行。 温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僵硬,越来越疲惫。 某一刻,她终于无法承受,暂时停下脚步,靠着一株遍布霜露的大树休息。 她这一停下,全身的疲惫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她知道自己全身都已脱力,很难再站起来,索性靠着大树睡觉。 她相信自己不会被冻死,在吕老头家的十年,她所受的苦,远非大自然的寒冷所能企及。 虽然她并不识路,但能分辨高低,她想等天亮了,视野变开阔了,再慢慢下山。只要她下了山,就能凭自己的记忆,再次找到陈大力以前的住处,将钱挖出来。 但很快的,她又想到了新的问题。 纵然她找到了陈大力的钱,情况岂不是和上次一模一样?凭她一个人,两只手,又能带走多少钱? 既然她早在八年前就有机会凭这双手尽量拿走一部分钱,为什么还要拖到八年后的今天,白白地吞下了这么多的苦水,才去拿那些钱? 温馨心中泛起苦涩,但很快的,她又有了强大的自信。 八年前的她,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八年后的她,已然拥有不弱的思考与处事能力。 她想好了,没必要一次性将全部钱拿走。她只需先拿到一部分钱,去陆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之后再回来拿钱就好了。 ——轻狂,等我把那些钱拿到,一定回来救你! 温馨如此想着,安然地睡了过去,并且在这样的寒夜里做了一个美梦。 她的想象非常美好,现实却相对残酷许多。 她低估了大自然的力量。 她这一觉并没有睡太久便被冻醒了。 她醒来时,四下虽有天光,却非常黯淡,显然是清晨时分。 温馨的全身已僵透,脸部传来非常难受的肿胀感,尤其是鼻子,每一次吸气,都好像吸进了万千刀锐。 这种遍布全身的痛苦几乎使得昏厥过去。 她努力站起身子,却发现双脚早已不听使唤,刚站起来便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 ——痛!好痛! 温馨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摔到哪里,只知道全身都痛,痛入骨髓。 她哭了,滚烫的眼泪落下,却使得她的脸更痛。 她咬紧牙,躺在地上控制四肢做小幅度的运动,慢慢活络身体的气血。 她还没有放弃! 她想着,等自己的身体恢复行动力之后,就下山拿钱,然后去陆县找个大馆子,好好地吃上一顿。 她越是这样想,身体却越不听使唤,久久无法恢复过来。 渐渐的,她意识到了尤为可怕的事情,便是她有可能被活生生冻死在这座大山里。 天亮了,气温却并没有回升太多。 温馨的身体像是被冻成了冰棍,久久无法恢复。 却在这时,更要命的事情发生了。 温馨听到了狼嚎声,而且很近。 她的心中有了强烈的恐惧,知道自己一旦被附近的狼发现,必死无疑。 她不敢再出声,屏住呼吸,宛如木头一般,安静躺在地上。 可饶是如此,狼依旧找了过来,并且不是一只狼,而是一群狼。 每一只狼都盯着她,张开狰狞的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温馨泪如雨下,脸上却在笑。她笑自己这一生惨淡的遭遇,笑天道的不公,也笑自己的愚蠢。 ——纵然沈星暮和叶黎不会给我钱,却也不会害我性命。我为了钱,却丢了命,滑稽吗?可笑吗?愚蠢吗? 温馨的思绪飞速跳转,却一瞬间坚定自己的决心。 ——如果拿不到那笔钱,没有一技之长的我,活下来又能如何?做流浪街头的乞丐?抑或是任人蹂躏的婊子?哈哈哈……那岂不是比死更痛苦?既然我没有拿到那笔钱的命,就这样葬身狼群,了结这荒唐又可悲的一生,也算是上天对我的慈悲了吧。 她不再流泪,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贪婪嗜血的狼,静等死亡的到来。 第七十四章 报恩 温馨没有死。 四面八方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狼群嘶吼着呼啸扑来,尖利的爪牙即将触碰到温馨时,却仿佛撞到了一道无形屏障,全数吃痛惨嚎,被反弹开数米远。 紧接着,血光宛如滴入水面的红墨水,忽然弥散开来。 温馨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之前还矫健入飞的狼群,像是被人持刀一一收割一般,全身透血,嘴里发出低沉而绝望的呜咽,尔后尽数变作尸体。 ——是沈星暮和叶黎找来了吗? 温馨自从遇到沈星暮和叶黎后,便目睹过不少匪夷所思的事情,眼下狼群的诡异覆灭,使她联想到了那两个男人。在她的认知中,也只有他们才能做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出手全歼狼群的人不是沈星暮或叶黎,而是一个身着黑色斗笠、黑色面巾、黑色长衫、黑色披风的,仿佛全身上下都笼罩在一层黑色帷幔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眸子的黑衣人。 温馨的双目抖动,心中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反而流露出更深层次的恐惧——这个黑衣人给她的感觉,宛如不见光明的永夜,只有入骨的黑暗与恐惧。 黑衣人从纵横交错的枯枝藤蔓外迎面走来,踏过血淋淋的狼群尸体,走到她的面前,用那一双包罗万象的眼睛安静注视她,却久久不语。 温馨忍着心中的悸动,缓缓吞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还远远没有脱离危险,因为眼前的这个黑衣人,比那群暴戾恣睢的狼还要可怕得多。 黑衣人不说话,缓缓抬手,用左手抽出右手戴的黑色手套,露出纤细、水润、白皙的手掌。 ——好漂亮的一只手,莫非他是一个女人? 温馨想着,便看到这只手缓缓地按了下来。 她的心里不安到了极点,下意识闭上眼,竟忘了躲避。 她预感到下一刻便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而她因寒冷与恐惧而麻痹的身体,早已动弹不得,只能静候命运的审判。 好在女人的预感并不一定准确。温馨预感到的恐怖事情并没有发生,黑衣人用那只漂亮的手按住她的头,很是轻柔地替她梳理凌乱不堪的头发,并且擦去她额上与两颊沾染的污垢。 温馨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的眸子里满是温柔。 ——莫非他对我并无恶意? 温馨使劲抿了一下嘴,鼓起勇气,再次询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对我这么温柔?” 黑衣人收回手,再次戴上手套,温和说道:“你是一个非常美丽、大方、勇敢的好姑娘,任谁看了都会心疼。” 他的声音虽然很细、很低缓、还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非常好听,但那声音的的确确出自男性的声带。 ——他拥有这么明亮的眼睛、这么漂亮的手,却不是女人? 温馨埋下头,暗自揣度这个男人的意图。 黑衣人把身子俯得更低,很自然地抓住温馨的手,既指责又心疼地说道:“这么冷的天,你这样的小姑娘,实在不该独自乱走,就算不遇到狼群,也会被冻坏。” 温馨深吸一口气,安静地看着黑衣人,试图从他的眸子里找出一些不自然的东西,然而他的双眼平静如初,宛如熠熠闪烁的星星,不带任何恶意。 黑衣人拉着温馨向上提,温馨原本僵硬的身体却好像得到了他的手心里传来的温度,恢复了些许活性,勉强站了起来。 黑衣人道:“这里血腥气味太重,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生火。” 温馨迟疑着点了点头,默不作声跟着黑衣人走。 两人走出数十米距离,已闻不到狼尸传出的血腥味,便就地坐下。 黑衣人捡了一大堆干柴,升起篝火为温馨取暖。 温馨坐在火堆前烤了一会,虽然身体不那么冷了,但之前身体多处都有冻伤,这会仍是钻心的疼。 温馨能忍住这种疼痛,甚至脸上没有明显的痛苦表情。她站起身,舒展四肢,片刻过去,对着黑衣人道谢道:“这位大哥,谢谢你救了我。现在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温馨知道自己没这么容易脱身,但依旧抱着侥幸心理尝试了一下。结果如她所想,她没走出几步,便被黑衣人拦住。 温馨佯作懵懂,甜笑着问道:“大哥,你还有事吗?” 黑衣人道:“我叫仇世,你可以称呼我的名字。” 温馨惊讶道:“仇世?仇恨的仇,世界的世?” 黑衣人点头道:“是的。” 温馨的眼睛猛地一跳,但很快平静下来,保持甜美的笑容,询问道:“仇世大哥,你拦下我,是还有其他事情吗?” 仇世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这样一个翻手覆手便能消灭一大群狼的男人,会需要我帮忙? 温馨直视仇世,忽然发现他的眸子里似乎有一分奇特的火热。她忽然明白过来,凄然一笑,轻轻点头道:“我知道了。” 仇世略微惊愕地问道:“你知——” 他的话没说完,却已被温馨的行动打断。 温馨从他眼睛里读出了一分贪婪。她并不会读心术,不能洞悉仇世的心中所想,但她能猜测,在这不见人迹的深山老林里,孤男寡女,围火相对,男的忽然露出这种眼神,表达的含义是什么。 她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想要活下去,并且拿到陈大力的那笔钱,现在只能顺从他。 于是她伸手拉动外套的拉链,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可以帮你这个忙,满足你,但请你事后一定放我走。” 仇世忽地抬手,扼住温馨的手腕,制止她的举动。 温馨蹙眉道:“为什么阻止我?” 仇世冷冰冰说道:“你本是洁身自好的好姑娘,不该妄自轻薄自身。” 温馨怔住,试探着询问道:“莫非我误会你了?” 仇世淡淡说道:“我请你帮忙,不是指这件事。我对你这样的小姑娘不感兴趣。” 温馨似笑非笑道:“除了这件事,我还能帮你其他事?” 仇世认真道:“你太低估自己了。你能帮我,并且只有你能帮我。” 温馨问:“什么事?” 仇世道:“我想请你回到那两个男人身边,陪他们一起行动,必要的时候救下陈大力。” 温馨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脸上满是疑惑。 仇世解释道:“或许你对那两个男人并不了解,我现在告诉你,他们一个叫沈星暮,一个叫叶黎,都是本领高强的盗贼,爱财如命。他们救你,并且帮助你,不是出于善良,而是想利用你获得陈大力的那笔钱。” 温馨睁大眼,急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她问的当然是仇世怎么知道陈大力有钱。 仇世道:“这个问题我之后再解释。我先把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说清楚。沈星暮和叶黎都不是良善之辈,现在他们不和你撕破脸,原因是你还有利用价值。想必你现在也已知道,陈大力和易轻狂是亲生父子。陈大力的钱,本就会被易轻狂继承,而你和易轻狂早有感情,那笔钱必然也有你的一份。现在沈星暮和叶黎嘴上说帮你救易轻狂出来,带你上山找他,实际上是想用你做人质,逼陈大力和易轻狂父子交出那笔钱。”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叶黎和冰雨姐姐的对话中,已经侧面证明,陈大力是轻狂的亲生父亲。父亲的财产最后肯定会留给儿子。我爱轻狂,轻狂也爱我,那笔钱最后肯定是我们两个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打自己的钱的主意? 温馨被仇世完全点醒,忍不住追问道:“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仇世的眼中闪过一抹凉意,冷声说道:“易轻狂不明就里,不知道自己和陈大力是骨肉相连的父子,反倒将陈大力视作生死仇敌,一直想杀掉陈大力。近期他在练习射箭,进步很快,假以时日,百步穿杨不在话下。而陈大力只有搏斗技巧,对暗箭毫无防备。如果易轻狂趁陈大力不备,一箭射出,极可能一击得手。而陈大力一死,你和易轻狂都还年幼,绝对不是沈星暮和叶黎的对手,你们会被他们逼迫,将所有钱都拱手相送。所以你要做的事情,便是假装不知道沈星暮和叶黎的企图,跟随他们一起上山找易轻狂,寻找合适的机会,将陈大力是他的亲生父亲的事实告诉他,阻止他暗杀陈大力。” 温馨凝着眉梢努力消化仇世所说的话。她觉得他说的话大部分都有道理,但其中也有许多牵强的部分。 温馨捏着手指头说道:“沈星暮和叶黎都很强,他们若想要陈大力的钱,完全可以直接杀掉他,不用假借易轻狂的手。” 仇世重重叹息一声,涩声道:“这就是我必须请你帮忙的原因。” 温馨问:“什么意思?” 仇世道:“你见识过的、我和他们使用过的奇特力量,被称之为‘念’。这种力量非常强大,但也有很大的局限性,便是不能用它杀人。任何利用‘念’杀人的人,都会被‘念’反噬致死。陈大力很强,沈星暮和叶黎在不使用‘念’的情况下,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所以真正能杀掉陈大力的人只有一个,便是易轻狂。只要你能阻止易轻狂,就没有任何人能对陈大力造成威胁,哪怕是沈星暮和叶黎也不行。而他活着,他的钱最后都将变成你和易轻狂的。” 温馨这次完全听懂仇世的意思了,但她心中还有一个更深的疑问。她盯着他,好一会后才咬着嘴问道:“你刚才说,你要请我帮的忙,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救下陈大力。可是你为什么要请我这样做?你和陈大力认识吗?” 仇世点头道:“不仅认识,而且有很深的交情。或许你不知道,早些年,陈大力是蛰城黑道中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哪怕在是城里呼风唤雨市长、抑或是掌管警署的局长,看到他都得忌惮三分。那时候他威风凛凛,风光无限,而且为人慷慨、豪迈、讲义气、讲仁德,帮过许多贫困的人,甚至有一部分人是他从濒死边缘救回来的。而我就是他救的人中的其中一个。我很感激他,愿意为他奔波效力。可惜好景不长,陈大力在黑道里的声望日益高涨,最终引来了龙头老大的猜忌,差点被暗杀掉。后来他就带着钱逃来了多狼山,远离纷争,不问世事,只想安静地过完这一生。” 温馨思忖着点了点头。 仇世却好像不想给她过多的思考时间,接着说道:“哎,这个冰冷的世道啊,越是想远离纷争的人,却越是被纷争困扰。陈大力退居山林已有十三年之久,却还有人打他的主意,试图害他性命,抢夺他的钱财。我作为他的追从者,受过他的恩惠,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遭人陷害。所以,温馨,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就当是回报我从狼群里救了你。” 温馨问:“所以你救下我,并且对我说这么多,是为了报恩?” 仇世点头道:“是的。” 温馨道:“可是我并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你和沈星暮、叶黎一样,也是打陈大力的钱的主意呢?” 仇世道:“我若想要钱,早就把陈大力的钱拿走了。” 温馨一怔,顺着问道:“你知道他的钱在哪里?” 仇世道:“我当然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陈大力和外界几乎完全隔断联系,却唯独和我保持联系。别说他的钱,他每天做什么、吃什么、喝什么,我都了如指掌。” 温馨的嘴角扯动出一抹狡黠的笑,大着胆子说道:“既然你知道陈大力的钱在哪里,现在就带我去看一下,不然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无论他说得怎样好听,逻辑怎样完美,却始终是一个连面巾都不愿摘下的陌生人。这样一个随时都可能变卦的人,当然没有金钱可靠。 温馨这样想着,目中露出强大的自信,认为自己已经抓住了仇世的把柄。 仇世的眼中闪过惊讶,询问道:“我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明白,你关注的却只有钱。莫非在你眼里,你未来公公的性命,还不如金钱重要?” 第七十五章 纰漏 温馨抿嘴一笑,平静说道:“是的。” 仇世盯着她,明亮的眼睛里不起丝毫涟漪。半晌过去,他抬眼看了一下天,再看向她,点头道:“既然你这么喜欢钱,我就带你去拿钱。只不过现在天亮了,想必沈星暮和叶黎已经发现你的失踪,很快就会找来。我和他们是敌对立场,不能轻易和他们碰面,毕竟我不能以一敌二。如果你不怕他们忽然找来,又看你和我在一起而迁怒你,就跟我来吧。” 他转过身,长袖一拂,便将燃烧的篝火熄灭,尔后径直向山下走。 温馨咬咬牙,紧跟上去。 仇世的步子很慢、很稳,似乎循着某种奇特的节奏,看上去很缓,移动速度却出乎意料的快,并且还在递增。 温馨起初只需走快一点便能跟上,到后面需要小跑,再后面则是奋力疾跑才能跟上。 她跟了他一阵,体力逐渐不支,只得停下脚步喘气。 仇世回过头,冷冰冰问道:“你不是喜欢钱吗?钱就在前面,为什么要停下来?” 温馨喘息道:“累了,跑不动了,所以停下来。” 仇世道:“看来钱也不是万能的,至少不能补充体力。” 温馨道:“但是有钱可以买到很多补充体力的食物。” 仇世道:“钱真的有那么重——” 他的话没说完,双眼忽然凝住,改口道:“沈星暮和叶黎开始寻找你了。” 温馨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仇世不说话,快步走到温馨面前,一把抓起她的胳膊,便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尔后跑动如风,速度极快,甚至比昨晚沈星暮背她时还要快。 急促的风声迎面刮来,温馨几乎无法睁开双眼。奇怪的是,虽然现在是白天,气温回升了一些,但终究是冷风刺骨严冬季节,温馨却感觉不到寒冷,反而全身上下都温暖无比。 温馨忍不住询问道:“是我的身体完全被冻坏了吗?为什么我不觉得冷?” 仇世淡淡说道:“你的身体没问题,不过是我用‘念’将周围的气温提高了而已。” 温馨惊讶道:“‘念’还能改变自然环境?” 仇世道:“可以的,但是消耗很大。就算是我,也无法保持这种状态奔跑太久。” ——这个叫仇世的人可以提高附近的气温,沈星暮当然也可以,但他却没这么做。 温馨想着,忽然感觉仇世比沈星暮可靠得多,至少他不会让她冻着。 仇世奔跑了不到五分钟,便已到了山脚处。 温馨对这一带地形有较为深刻的记忆,因为陈大力的钱就埋在这附近。 她故意不说话,想看看仇世到底知不知道钱在哪里。 结果仇世真的把她带到了一个熟悉的小陡坡前。 这个陡坡的后面正是陈大力以前的住处。昔日的木屋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些许早已褪了色的碎木头。 仇世放下温馨,指着陡坡与地面的交汇处,平静说道:“陈大力的钱有一部分就在这里,你不信可以挖出来看看。” ——有一部分在这里?意思是陈大力的钱还不止这里的这些? 温馨想到陈大力曾在这里埋下了几大箩筐的钱,心中一阵火热,不顾身为女性的形象,蹲下身子便用双手不断刨挖。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的确有道理。温馨在金钱的诱惑下,拥有寻常小姑娘所不具备的耐力与毅力,她的双手被土石磨破,变成血肉模糊一片,但她却浑然不觉,硬生生将地面挖出一个接近半米深的坑。 然后她挖到了一个被装得鼓鼓的蛇皮袋子。袋子横放,袋口不在她挖的坑里。 她的手隔着一层袋子,依旧能从手心触感上判断出,袋子里装的是钱,很多很多的钱。 袋子的质量非常好,硬度高,而且韧性十足。她便用指甲盖不断划动袋子,想将袋子划出一个口子,检查里面的钱。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指甲盖反复划动摩擦,给她一种仿佛指甲快脱离手指皮肉的错觉,然而袋子没有丝毫破损迹象。 仇世俯身扼住她的手,沉声说道:“你已经找到钱了,没必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温馨抬眼问道:“什么意思?” 仇世道:“意思是,你该回沈星暮和叶黎身边了。” 温馨不假思索道:“我要把这些钱带走。” 仇世问:“你提着这袋钱去见沈星暮和叶黎,怎么和他们解释?莫非你要对他们说,你失踪一整晚,是去挖钱了?” 温馨怔住。 ——对哦,沈星暮和叶黎也是为了钱来的,我忽然带着这么多钱去见他们,岂不是羊入虎口? 她想着,忽然发现自己被金钱冲昏了头。纵然她现在找到了钱,却绝对不能贸然把钱带走。 仇世道:“先把这些钱藏在这里,无疑是最安全的。你要知道,陈大力的钱可远不止这些。如果你想要更多的钱,就先照我说的话做,确保陈大力不出事。” 温馨犹豫片刻,颇为不甘地收回手,又将挖出来的土石全都埋回去,点头道:“好吧,仇世大哥,我相信你说的话了。” 她说完,转过身便向山上走。 仇世道:“我送你一程。” 温馨摇头道:“不用了。” 仇世道:“沈星暮和叶黎快找来了,他们不蠢,知道凭你一个人,绝对不可能从深山里走到山脚来。你若在这附近被他们找到,他们问你怎么来的,你不好回答。我往回送你一段距离,方便迷惑他们。” 温馨点头,旋即又询问道:“对了,我忽然离开了一整晚,该怎么向他们解释?” 仇世道:“就说晚上上厕所,迷了路。” 温馨问:“这种谎话能骗谁?” 仇世淡淡说道:“他们信不信,是他们的事情,反正你手上没钱,他们也不会怀疑你什么。” 温馨觉得这话有道理,便又点了一下头。 温馨被仇世带着向山上跑了数分钟,之后仇世走了,她一个人在原地静候。 仇世说的那些话,她并不全信,因为她从他的话中找到了一个较为明显的漏洞。 仇世说,沈星暮和叶黎最怕的就是陈大力,所以才要借易轻狂的手除掉他,而能阻止易轻狂的人,只有温馨。 这个逻辑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温馨稍一细想,便察觉其中存在很大的纰漏。 如果沈星暮和叶黎害怕陈大力,那为什么还要在卢华镇救下温馨? 既然易轻狂可以杀掉陈大力,沈星暮和叶黎完全可以以逸待劳,坐收渔利,没必要救下并带上温馨这样一个变数。 如果说温馨有利用价值,那个价值会什么什么?就因为她知道陈大力埋钱的地点吗? 那可是八年前的埋钱地点啊。陈大力早已搬到了深山里,难保埋在山脚的钱不会随之转移。 所以现在山脚处还埋着钱,本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或许是山脚离外面的世界更近,陈大力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直接去取,比提着蛇皮袋子上山下山轻松许多,所以他没有将那些钱移走。 温馨思来想去,始终想不明白沈星暮和叶黎为什么要带上她,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对他们有何价值,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便是仇世对她撒了谎。 她知道,仇世很可能并不是为了报恩才请她阻止易轻狂杀陈大力,或者说,陈大力与仇世本没有任何关系。 温馨坐在一块较为光滑的石头上安静思考,最终依旧决定照仇世的话去做。 虽然他不知道仇世目的到底是什么,但至少知道他并不贪钱。 如果仇世贪钱的话,早已把埋在山脚的钱拿走,根本不会带她去找钱。 温馨受了数之不尽的苦痛与委屈,又做了这么多艰难的事情,为的是钱,而仇世是为的其他目的。只要他们的目的不冲突,纵然他对她存在一些隐瞒,似乎也已不再重要。 *** 深山的松子树林里,早已被烧成黑炭的木柴堆前,叶黎一脸不满地指责道:“我承认,你比我聪明,但我不认为自己是蠢货。你硬要说我蠢,那就请你给我一个比较合理的说法。” 小橘趴在他的头上,也瞪着硕大的猫眼“喵喵”直叫,分明是与他的主人同仇敌忾。 沈星暮皱眉道:“现在是我们争论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叶黎道:“之前我说我们分头找温馨,是情急之下说出的胡话。仇世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我们一旦分开,便有可能再次遭到他的袭击。现在我们要一起行动,下山去找温馨,这个问题正好在路上慢慢争讨。” 沈星暮尤为诧异地看了叶黎一眼,有些忍俊不禁。他没想过叶黎会对这件事如此上心,毕竟他以前不只一次说叶黎蠢,叶黎从不反驳,但现在看来,无论怎样温和的人,都不愿被人唤作蠢货。 沈星暮应了一声“我们先下山”,便一个箭步跑出很长一段距离。 片刻过去,叶黎追了上来,不依不饶地说道:“你说啊。” 沈星暮问:“你知道二十亿纸币有多重吗?” 叶黎不解道:“有多重?” 沈星暮道:“一亿纸币重达一顿多,二十亿纸币大概有二十三吨重。陈大力以前住在山脚,现在却住在连我们都需要奔跑两小时才能抵达的深山里,这是超过一百公里的距离,而且路途蜿蜒崎岖。寻常人往返一趟,至少需要一个星期。纵然陈大力的体力比寻常人好,一次也最多带一百斤的重物上山,而且速度不会太快,兴许来回一趟需要十天以上。搬运二十三吨纸币,需要他往返四百六十趟,期间不眠不休,夜以继日的情况下,需要十二年半的时间。换句话说,他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把重达二十三吨的纸币全部搬到深山里。” 叶黎的脸完全僵住,连他头上的小橘也忽然安静下来。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之前说话,的确有些过分,但我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叶黎苦笑道:“你说的一点也没错,那么多的钱,陈大力不可能全都搬去了深山里。也就是说,温馨现在回陈大力以前的住处,的确能找到钱。” 沈星暮不以为意地笑道:“但她终究是一个体弱的小姑娘,很难走回山脚,现在多半已经迷路。” 叶黎道:“总之,我们原路下山,很快就会找到她。” 沈星暮点头。 两人疾驰数分钟后,果然找到了温馨。她瑟缩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头上,整个人已经睡了过去,显然是累得不轻。 沈星暮走近,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确定她没有感冒发烧,这才轻唤她的名字。 待温馨醒来,沈星暮一针见血说道:“温馨,如果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这座大山里,野兽横行,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在这座山里生存下来。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温馨揉了揉眼睛,一脸疑惑地问道:“沈大哥,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 沈星暮皱着眉问道:“听不懂?” 温馨点头。 沈星暮问:“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温馨道:“我昨晚睡着了,之后起来小便,不小心迷路了。” 沈星暮问:“迷路之后就走到这里来了?” 温馨道:“天黑之后,我失去了方向感,找不到回去的路,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来了。” 沈星暮冷笑,却不说话。 叶黎在这时和事道:“沈星暮,算了,既然温馨没事,我们一起上山就好。” 沈星暮听到了叶黎的话,却不理他,双目幽邃地盯着温馨。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冷,温馨忽然打了一个哆嗦,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委屈道:“沈大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沈星暮道:“我不讨厌你。” 温馨问:“那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沈星暮冷冷说道:“你在撒谎。” 温馨问:“我撒什么谎了?” 沈星暮道:“你自己知道。” 温馨咬着嘴,两眼泛出水汽,泪光盈盈,满是委屈。 沈星暮皱眉道:“你就这么不愿意说实话吗?” 温馨小声抽泣道:“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啊。” 沈星暮道:“你不想说实话也行。你要钱也好,不要钱也好,这些事我都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你独自一人下山时,有没有遇到一个全身黑色行装的男人。” 温馨很干脆地摇头道:“没有。” 沈星暮问:“你确定?” 温馨重重点头道:“我确定!” 第七十六章 重诺 沈星暮又盯着温馨看了好久,她的眼里仍是水光盈盈,精致的两颊不时轻微抽搐,可怜楚楚,似委屈到了极点。 女人擅长用眼泪掩饰自己的心虚与错误,她们能巧妙地颠倒是非,乃至是委罪于人,这一点沈星暮早已知晓,毕竟他的妻子夏恬曾用这个办法敷衍蒙混过夏秦。他没想到的是,看上去仿佛心灵皎洁、童真无垢的温馨,也会使用这种伎俩。 沈星暮沉默片刻,点头道:“既然你没见到他,也没想过要钱,那我们继续赶路吧,争取今天以内把剩下的事情全部处理好。” 他有注意到她身上沾染的泥土,尤其是两只手,脏兮兮的,连指甲缝里都塞满了脏污。他稍一思考,便知道这些泥土是她用手刨挖地面沾上的。至于她为什么要刨挖地面,当然是为了挖掘陈大力藏的钱。 沈星暮若揪着这个线索追问,极有可能问得她哑口无言。但他没有刨根问底,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再问什么,她也不会说实话,只会哭个梨花带雨,企图混淆是非。 与其这样相互鹰瞵鹗视地僵持着,白白浪费时间,不如尽快结束这场善恶游戏。 温馨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抿着嘴轻轻点头。 沈星暮俯下身,打算背她,她却仿佛遭受电击,条件反射般向后瑟缩。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你怕我?” 温馨小声抽泣两下,却不说话。 这时叶黎打着哈哈解围道:“温馨,我背你去找易轻狂。现在是白天,不像晚上那么冷,你稍微忍耐一下,我们一鼓作气冲过去。” 温馨埋下头,用细长的头发遮住脸,反复捏动手指头,小声道:“现在的确是白天,气温回升了不少,但我依旧感觉冷。如果再跑起来,只会更冷。叶黎大哥,你这么厉害,有没有能让我不冷的办法?” 沈星暮看到叶黎投来的询问目光,迟疑片刻,点头道:“我跑前面,你背着她跟在我后面。我来控制气温,避免她再次被冻着。” 叶黎皱眉道:“我们早前应该问一下夏秦那一道控制天象的血咒回路是怎么刻画的,他的‘念’明显比我们弱,却能长时间控制气候而不显疲惫。我们接下来还有两个小时的行程,这段时间你一直释放‘念’控制周遭气温,消耗实在太大。” 沈星暮知道叶黎的顾虑,他是怕仇世再次趁虚而入。 他们要完成这场善恶游戏,必须将温馨平安送到易轻狂面前。平心而论,在这个严冬季节,多狼山上的寒冷气候,的确不是温馨这样的小姑娘能承受的。 沈星暮又看了温馨一眼,淡淡说道:“夏秦的血咒只能改变局部气候,就算我们学会了,在这大山里也起不到太大作用。至于你说的消耗,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只要我们能将她带到易轻狂面前,这一切都结束了。” 叶黎道忧虑道:“如果事情真有这么顺利,那再好不过。但我总觉得这场游戏没这么简单,我们有可能忽略了重要的线索。” 沈星暮道:“无论我们有没有忽略其他线索,都有必要将温馨送到易轻狂面前。如果到时候真的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我们就再想办法。” 叶黎点了头。 三人一猫再次前行。沈星暮在前面领路,因为“念”的大量释放,导致他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不少。原本只需要两个小时的行程,现在可能需要三个小时。 路上,沈星暮一句话也没说,由叶黎向温馨讲述见到易轻狂之后该做的事情。 叶黎道:“温馨,你昨天有听到我和易冰雨的对话,应该已经猜到,陈大力是易轻狂的生父。所以十三年前,他不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而是被他父亲带走了。父亲想念儿子,想和儿子一起生活,这是人之常情,绝非不可饶恕的罪状。可是易轻狂并不知道陈大力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人贩子卖给陈大力的养子。他恨陈大力,将他带到这座杳无人烟的大山,过野人一般的生活。所以他一直想杀掉陈大力,并且有付诸行动。上次我们看到易轻狂时,他在练习射箭,进步神速,假以时日,真有可能射杀陈大力。儿子杀害父亲,这无疑是离经叛道、天理不容的事情。若易轻狂杀掉了陈大力,又知道了两人的骨肉关系,一定会疯掉。你一直喜欢易轻狂,肯定不愿看到他痛苦懊悔的样子,所以请你务必在他对陈大力动手前,阻止他。” 叶黎的这段话把整件事的因果讲述得比较清楚,只要温馨有认真听,并且脑子没有问题,就一定能听懂。 温馨却好像忽然被人拍了一巴掌,“啊”的一声惊呼起来。 沈星暮忍不住回头看,便看到她的脸上满是费解,光滑的两颊与细长的眉睫完全僵住,仿佛听到了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叶黎问:“我刚才没说清楚吗?” 兴许是温馨察觉到了沈星暮的目光,僵硬的脸轻轻动了一下,慢慢变得自然。她的眼睛一弯,清甜笑道:“叶黎大哥,你有说清楚,但可能是风声太大,影响了我的听力,导致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你刚才说,我见到易轻狂之后,要阻止他做什么来着?” 叶黎重复道:“陈大力是易轻狂的亲生父亲,我们希望你能阻止易轻狂去杀害陈大力。” 沈星暮依旧看着温馨,这次她的脸上再无惊疑之色,很温和地笑道:“好的。” 这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叶黎专心赶路,温馨趴在他背上,闭目小憩。 沈星暮回过头看前面,面无表情说道:“温馨,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温馨道:“刚才叶黎大哥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好像没有问题了。” 沈星暮冷笑道:“你不问,为什么我们不去阻止易轻狂,却叫你去?” 身后没有回应,似乎温馨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沈星暮又道:“你不问,你该怎么阻止易轻狂?” 身后依旧没有回应。 沈星暮再次回头看,便看到温馨将头搭在叶黎的肩上,两眼轻合,似已恬静睡去。 ——一问到比较尖锐的问题,不是流泪就是装睡,倒真是聪明得很。 沈星暮的眼中泛起冷意,却没再追问,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他昨晚背着温馨上山时,跑了十数分钟,是十公里以上的路程。温馨半夜离开,早上在离松子树林四五公里远的位子被他找到。她的手上有泥土,是刨挖过地面的证据,而她刨挖地面,只可能是在回到陈大力以前的住处,找到准确的埋钱位子,才会有的举动。所以她应该是先到了山脚,挖了钱,又上山走了数公里路。 这样计算起来,她走的路程在十五公里左右。从她半夜离开到早上八点左右被找到的整个过程,不超过八个小时。若换一个体格较好的人,且自然环境不恶劣,要在八小时内走完十五公里并不难。但温馨是一个体弱的小姑娘,多狼山上的地形环境与气候环境糟糕透顶,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绝对不可能走完这么长的路程。 沈星暮能想到,如果温馨真的到了山脚,并且挖过钱,那么一定是有人帮了她,并且那个人只可能是仇世。 仇世找到温馨之后,对她说了什么,这是沈星暮尤为在意的问题。 可是现在温馨不愿开口,他便只能将这个问题暂时埋在心里,不去追究,毕竟如果他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无论仇世对温馨说了什么,都无法阻碍他获取第三朵善念之花。 除非—— 沈星暮想到了最糟糕的可能,便是仇世诱导温馨去怂恿易轻狂杀掉陈大力。可是无论陈大力怎样可恶,却终究是易轻狂的亲生父亲。温馨知道这件事,而她爱易轻狂也是不争的事实。无论从何种立场思考,她都不可能让易轻狂变成一个嗜父的逆子。 ——不对,还是有可能的! 在这个时代,爱情和金钱经常被人置放在同一只天平的两端。没人能保证天平会向爱情一边倾斜,毕竟这世上因金钱而反目成仇,甚至痛下杀手的伉俪也并非没有。 如果仇世许以温馨重金,以她对金钱的执念,并非不可能伤害易轻狂。 很快的,沈星暮想到另一个问题。温馨可不是头脑简单、思想单纯的小姑娘,就算仇世向她许诺重酬,在没有某种规则束缚的情况下,也只不过是空口白话。她可不会因为一句口头许诺就替人办事。 若在以往,仇世的确能向温馨开出天价的报酬。那时候他和肖浅裳的关系暧昧不清,而且他本身也算肖家的幕僚。他想借助肖家的财力,直接将数千万现金送到她指定的地方也并非难事。 然而现在的仇世已和肖浅裳完全划清关系,肖家不会再帮他。纵然他的“念”强大无比,要在短时间内凑够温馨想要的钱,并不容易。 ——既然仇世没有足够的钱,那他能用什么办法说服温馨? 沈星暮想着,思绪绕了很大一圈,又绕回到陈大力身上。沈星暮回想起,自从这场善恶游戏开始,仇世只出现过一次,便是对叶黎发动偷袭那次。再之后,他没出现过。而他隐藏自身的那段时间,可以做不少事情,比如弄清楚陈大力的那笔巨款藏在何处。 沈星暮想到这里,脑中灵光一闪,将之前想到的各条线索全部连缀起来,得到一个逻辑合理的小故事—— 温馨昨晚偷偷离开,在路上遇到了仇世,抑或是,仇世本就在暗中等待一个和她单独相见的机会。总之,他们见了面,在一番对话中达成共识,便是温馨添油加醋支持易轻狂去杀陈大力,仇世则帮她获得陈大力的那笔巨款。因为温馨并不是好骗的小姑娘,仇世迫不得已,便先带她去了一趟山脚。陈大力不可能将二十亿纸币全部带到深山里,山脚的某处定然还埋着他以前藏的钱。仇世让温馨看了山脚处埋藏的钱,并承诺完事后再告诉她其他的埋钱地点,这就很容易得到她的信任。当然,山脚处的钱是温馨自己的挖出来看的,不然她的指甲缝里不会有那么多泥土。 后来仇世怕温馨离松子树林太远,引起沈星暮和叶黎的怀疑,便又将她往回送了一段。这才造成一种温馨一夜之间走了十五公里的假象。 沈星暮将这整个过程梳理清楚之后,猛地停下脚步,并抬手示意叶黎也停下。 这时温馨还趴在叶黎的背上睡觉,只不过他停下时,她的眉睫分明颤了一下。 这一细节,有被沈星暮洞悉,进一步证明她的确在装睡。 叶黎疑惑地问道:“沈星暮,怎么了?” 小橘也发出绵长的叫声,似乎对沈星暮不断找事非常不满。 沈星暮不理会这一人一猫,目光淡漠地盯着温馨,冷冷说道:“不用装睡,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温馨依旧闭着眼不动,呼吸平稳而绵长,像是真的熟睡了过去。 沈星暮问:“如果我给你足够多的钱,保证你和易轻狂的未来绝对不会为钱困扰,你愿意帮我完成接下来的事情吗?” 温馨还是一动不动。 沈星暮淡淡说道:“那些钱或许不比陈大力藏的钱多,但来得光明磊落,绝对可以放心大胆使用,而非这种靠偷窃得来的钱,稍有风吹草动便让你心惊胆战。” 这次温馨终于“醒了”。她缓缓地睁开眼,抬手捂着嘴打一个呵欠,然后一脸惺忪迷蒙地看着沈星暮,疑惑道:“沈大哥,你刚才在说什么?” 沈星暮道:“既然听到了,何必再问?” 温馨一脸无辜地摇头道:“我只隐约听到你在说话,却没听清楚你在说什么。” 沈星暮讥讽道:“如果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醒来问的第一句应该是‘我们到了吗’,而不是问我说了什么。” 温馨的眼皮跳了一下,变得有些不自然,但很快有冷静下来,微笑着说道:“沈大哥,莫非你是心理学家,完全洞悉我的心理,连我睡醒之后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都已被你计算出来?” 沈星暮安静地盯着这个装傻的小姑娘,心中止不住难受。他还记得自己第一眼看到她时,那一只被铁环锁住的脚,伤痕累累,让人心疼。之后虎口脱险的她又满是童真地表示,要救出易轻狂再一起回家,同样是让人佩服。 却不曾想,这样一个我见犹怜的好姑娘,却也被世俗的铜臭玷污,变得满腹心计,不可琢磨。 沈星暮没想到,自己曾义愤填膺地救了她,却无法得到她的丝毫信任,反而需要许以重诺,才能请她做一件本就对她有利的事情。 第七十七章 牢房 没人能叫醒装睡的人,同样也没人能点醒装傻的人。沈星暮不再和温馨据理力争,冷着脸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并且坦言道:“我并不逼迫你,你可以拒绝。” 温馨的两眼冒出明亮的星星,甜笑道:“沈大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能阻止轻狂去杀害陈大力,你就愿意给我钱?”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温馨重重点头道:“好!” 沈星暮皱眉道:“你这次依旧不打算多问几句?” 温馨问:“我该问什么?” 沈星暮道:“你该问我打算给你多少钱,什么时候给。” 温馨问:“那你怎么打算的?” 沈星暮道:“具体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但至少保证你以后不会为钱困扰。当然,如果你能说一个确切的数字,我也可以直接给你。” 温馨保持甜美的笑容,摇头道:“我还是不说多少钱的好。” 沈星暮皱眉道:“为什么?” 温馨直言道:“因为在钱没到手之前,无论嘴巴上怎么说,都是空口白话。” 沈星暮深表赞同地点头道:“你说的很对。” 温馨问:“我们可以继续前进了吗?” 沈星暮道:“当然可以。” 这件事说定,三人一猫再次前行。依旧是沈星暮在前面领路,并且持续释放“念”调节周围的气温。 或许是“念”的快速消耗使他逐渐疲惫,连思考能力也出现了退化的迹象。他发现自己对温馨的处理存在很大问题。连温馨这样的小姑娘都知道空口无凭,他又凭什么相信她会照两人说好的去做呢? 这场善恶游戏的难度太高,最根本的难点在于沈星暮和叶黎都无法接触到易轻狂,他们的任何行动都必须依赖温馨。而温馨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姑娘,连沈星暮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如果在最关键的时候,她忽然改变主意,那时连沈星暮也完全无计可施。 ——看来我行事还是太过唐突,应该多做一些铺垫,至少确保得到温馨的信任再做行动。 沈星暮想着,心绪变得忐忑,隐隐中还有些不安。无论换了任何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完全不可琢磨的人身上,都只可能是如芒在背的冰凉。 ——希望温馨能照我说的去做。 沈星暮暗自捏紧拳,神色变得越发冰冷。 *** 叶黎背着温馨跑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跑到多狼山深处,抵达陈大力和易轻狂现今的住处。 几间木屋外,布满密密麻麻的陷阱,有的陷阱被狼或者袍子等动物踩了,坠落深坑,被木刺扎得血肉模糊,无助哀鸣,还有的陷阱完好无损,甚至用肉眼无法察觉它的存在。 三人一猫在一百米外的一株大树上观望着,只见陈大力背挎竹篓,手持镰刀在各个陷阱之间走动,伸手麻利地处理掉入陷阱的动物,并很快将破开的陷阱再次修复。 易轻狂不在,木屋周遭只有陈大力一个人。 这会他还和上次一样,看上去有点疯疯癫癫的,虽然手上做事并不含糊,但嘴里总会叨念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他会背诵戴淑蕊的《采桑子》,而且普通话相当标准,能背出铿然有力的抑扬顿挫的文字美感。尤其是他背到最后那句“斜索叮当画地牢”的时候,声音好像突兀提升了一个数量级,连远在百米外的叶黎听上去都有些刺耳。 陈大力将陷阱里的狼尸抓起来,神色好像变得有些飘忽,在原地怔了好久,忽然又发疯一般地哭诉道:“淑蕊、淑蕊——血、好多好多的血——” 叶黎皱紧眉头,仔细观察了陈大力好一阵,发现他神志不清的时候,除了背诵戴淑蕊以前留下的那些词,以及哭着唤戴淑蕊的名字,便不再吐露任何言语。 似乎他真的很爱戴淑蕊,爱到她已经过世十余年,还能念念不忘。 ——“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初相识,儿女古今情”,虽然稼轩化用了香草美人屈原的诗句,但不得不承认,这三句非常有道理。 叶黎在心中为陈大力默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迫于现实归隐山林,失去最爱的女人,连亲生儿子也恨他入骨,这是多么悲伤的事情啊? 但很快的,叶黎冷清下来。陈大力会有今天的结局,追本溯源,其实也是他咎由自取。自古以来,任何人都必须承担自己的种种行径带来的后果,哪怕他能逃过旁人的眼睛与法律的制裁,也绝对逃不过内心的谴责。 陈大力不过是在品尝自己种下的恶果,这似乎并不是值得别人心疼或怜悯的事情。 陈大力疯癫过后,嘴里不再叨念,收拾好猎物,修补好陷阱,便安静回了木屋里。 现在是正午,估计他要吃点东西然后午睡。 叶黎不再看陈大力,而是偏头看向坐在树梢上不断踢腿的温馨。 她的神色非常冰冷,分明是不喜欢陈大力到了极点。 至于沈星暮,一直冷着一张脸,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橘爬到树杪,踮起脚四下张望片刻,“喵喵喵”地叫了起来。 叶黎能听懂它说的话,它是说,他们现在该去找易轻狂了。 距离木屋数百米远的林子里,断断续续响起急促的破风声,以及较为低沉的碰撞声。 易轻狂还在练习射箭。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射箭天才,这才短短几天,他的射箭技术便有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进步。 稍微有一点射击常识的人,都知道射箭讲究三点一线。或者说,这个技巧的掌握,直接关系到射击的准度。 易轻狂能很好地掌握这个技巧,并且上箭、扣弦、张弓、出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稳健不已。 他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刻上较为标准的靶子,自己则站在百步之外,每一箭射出,基本上都能射到靶子上,虽然无法保证箭箭命中靶心,但人体目标可比靶子大得多。以他现在的射箭技术,若想在一个较为安全的距离射中陈大力已不是难事。 当然,他并不能保证一箭命中陈大力的要害。可是只要一箭得手,陈大力必然受伤,影响行动,易轻狂只需乘胜追击,一样可以夺走陈大力的性命。 所以只要易轻狂对陈大力的杀心不减,他的成功便已是时间的问题。 叶黎俯下身,轻轻拍了拍温馨的肩头,微笑道:“温馨,你现在也看到了,易轻狂的射箭技术越来越好,一旦他选准时机对陈大力动手,陈大力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所以现在该你出场了,我想你们阔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和沈星暮不打扰你们,但请你务必把陈大力的真实身份告诉易轻狂。” 温馨站在一株大树后面,探出半边脑袋痴痴地盯着易轻狂,似乎并没有听到叶黎的话。 叶黎只好再次唤她的名字。 温馨“呀”的一声反应过来,偏头看向叶黎,咬着嘴说道:“叶黎大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说话时,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叶黎一阵惊愕,尔后抬手擦拭她眼角的泪水,一脸温和地说道:“你能再见易轻狂,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该流泪。” 温馨哽咽着使劲摇头,似乎藏在她心中的无限情思即将如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 好在她忍住了,并没有失声大喊。 她反复深呼吸,努力平复心绪,抿着嘴倾诉道:“叶黎大哥,你知道吗。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为此我做了很多自以为是的事情,还深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但当我看到轻狂那孤零零的消瘦背影时,幡然醒悟,以前的我竟是那么的愚蠢。如果、如果——” 她再次急促抽泣起来,因呼吸太过混乱,暂时哽气,说不出话。 叶黎微笑着安慰道:“没关系的。你现在还年轻,正值芳华无限的美好年纪。每个人都会犯错,尤其是在年少的时候,但这并不是不可原谅的事情,连圣人孔丘也说‘过也,人皆有之;更也,人皆仰之’,真正可贵的是知错能改。你现在的眼泪与懊悔,已证明你认识错误并改正错误的决心,所以不要犹豫了,去见易轻狂吧。” 温馨抬手努力擦拭眼泪,可是泪水越擦越多,她的眼睛也越来越红、越来越肿。她抽泣好一会,终于缓过力气,咬着牙说道:“可是我——” 叶黎一脸坚定地说道:“去吧,易轻狂就在你眼前,已经没什么好可是的了。” 温馨看了一眼叶黎,又偏头看了一眼沈星暮,欲言又止。 沈星暮走过来,冷冰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馨问:“你们确定,只要我阻止易轻狂就可以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叶黎皱着眉思索,似乎温馨的话里还有玄机。 沈星暮却已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的。” 温馨深吸一口气,慢慢止住眼泪,又抬手拍了拍红肿的眼睛与两颊,小声说了一句“那我真的去了”,便向易轻狂走去。 叶黎盯着她的背影,一时之间,心中涌起一抹难寻根由的不安。 他伸手,想叫住温馨,但温馨走了几步,却已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 她跑得很快,忘了满身的脏污与创伤,也忘了这个季节的寒冷,宛如敏捷的小豹子,眨眼之间便已扑到易轻狂身后,张开双手环住他整个身子。 易轻狂本能地挣扎,甚至抬手准备攻击身后的人。但当他听到那一声清甜的“轻狂”之后,整个完全僵住,连那一身强劲壮实的肌肉,似也在此时完全软化下来。 悠悠蓝天下,满地枯叶上,静谧的林子里,少年、少女相视凝捏,仿佛有千言万语,最后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变成了激动而欢快的眼泪。 ——眼前的画面,好生美好。青涩的爱情,总是美得迷人,让人神往。这大概是无数少年、少女在不该谈恋爱的年纪,义无反顾踏入家长、老师心中的禁区的根本原因吧。 叶黎想着,却还来不及品味这幅美好的画卷,惊变忽起。 大树林立的林子忽然有些扭曲,尔后四面八方响起密集的破裂声,宛如镜子破碎、冰晶碰撞。 于是整个树林真的崩塌了,变成无数碎片,陈积在黑暗而深邃的无限空间里。 叶黎心中的泛起一阵苦涩。他没想到在这场善恶游戏的最后关头,他和沈星暮已经无限接近胜利时,死亡游戏会再次开启。 第四场善恶游戏的总体难度,果真比以往的每一场游戏都要高得多。 叶黎轻叹,静等破碎的空间再次重组。 太阳很大,光线过于明亮,导致叶黎一时之间看不清眼前的画面,只能将眼睛嘘成一条线,慢慢适应游戏世界的光线。 现实世界中分明是冷风呼啸的寒冬季节,游戏世界里却好像是炎炎永昼的夏日。 叶黎静站一会,眼睛的不适感消退,开始打量四周。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间铁牢。牢房的空间非常狭小,高两米多,长宽均不超过一米,像极了现代牢房的“小号”。 叶黎一个人被关在这里,沈星暮和小橘均不知所踪。 叶黎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又是一场密室逃脱游戏。 牢房向外的一面被有序排列的黑色的铁棍死死嵌住,不动分毫。 这当然是牢门。 毒辣的阳光斜斜穿过牢门的大片缝隙,呈方块状光斑照到叶黎身上,像火烤一般灼烫难受。 叶黎捏住牢门的铁棍,试图将它打开,但没成功。 若能这么轻易脱困,这个牢房便不存在任何意义。 叶黎开始观察牢房的其余三面墙壁,发现它们都是浇筑非常粗糙的砂石墙,没有板砖也没有粉刷,后侧的墙壁破碎不少,还开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裂缝,看上去狰狞无比。 这种墙的强度不高,或许可以用蛮力打碎。 叶黎运足力量,对着本就有裂缝的后墙打了一拳,结果打得他的手背鲜血淋淋,墙壁却只掉落些许砂石,并无破碎迹象。 他得出结论,在没有“念”的情况下,蛮力不可能打碎墙壁或牢门逃脱出去。 叶黎忍着右手传来的疼痛,静下心开始思索。 不待他想出头绪,便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像是附近有狮子或老虎之类的猛兽。 他来不及细想,便又听到一阵嘈杂的欢呼。 声音从上空的各个方向传来,多种声音交织着,导致叶黎听不清他们在欢呼什么,但可以肯定,那嘈杂的声音的主人不是狮子、老虎等动物,而是人。 第七十八章 困兽 正当叶黎惊疑,转过身看向铁门外时,外面的刺眼光线忽然暗了很多,像是太阳被一片偶然飘过的云挡住了,于是气温也随之降低不少。 之前光线太强,铁门又斜斜对着太阳的方向,虽然叶黎的眼睛勉强能适应这个光线,却很难看清门外二十米外的景象。 现在光线一暗,叶黎的视野立刻变得宽阔。他看到大概在一百米外,有一面呈圆弧形状的墙。 距离太远,叶黎无法判断这面墙的具体质地,但能从略显晦涩的颜色中判断出,这也是一面浇筑相当粗糙的砂石墙。 墙面每隔十米左右,便有一扇冰凉的铁门。铁门里当然也是牢房,那些牢房的内部空间和叶黎的“小号”差不多,只不过那些牢房里关的不是人,而是狰狞的猛兽。 之前叶黎听到的,不知是老虎还是狮子的怒吼声,便是从对面的某一间牢房里传出的。 叶黎微眯双眼,努力集中视线焦点,暂时提升视力。 这一看,他便看到圆弧形装的高墙下大概有二十间牢房,而与他的牢房正对的牢房,里面站着一个人。 叶黎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容,但依旧凭借他的身形轮廓判断出他就是沈星暮。 叶黎和沈星暮同为善恶游戏玩家,这时在死亡游戏中出现的另一个人,也只可能是他。 叶黎使劲吸一口气,大声呼喊道:“沈星暮,能听见吗!” 叶黎的声音已经非常大了,然而外面的嘈杂欢呼声更大,他的声音直接湮灭在滚滚浪花一般的声潮里。 叶黎微微抬头,便能看到高墙的最上面,并不是扎满碎玻璃或钢针的墙沿,而是一个呈阶梯状不断向上排开的观众台。 观众台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人,那些人非常激动,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仿佛正在看一场十足精彩的电影。 毫无疑问,那几乎将整个圆弧形场地淹没的声潮,便是从那些观众嘴里传出来的。 ——如果那些观众在看电影,那么这个场地就是一个电影院的观影室,而观众台下的这一片圆弧形平地,就是电影荧幕,至于我和沈星暮,大概就是这场电影的主演。 叶黎脑中浮出这个念头,立刻感到好笑,并且真的苦笑出声。 他现在当然不是在演电影,而是在对抗死亡游戏。 在往昔的每一场死亡游戏中,几乎都只有叶黎、沈星暮两个玩家。虽然其中偶会出现变化,增添徐小娟或夏恬作为第三位玩家,但毫无疑问的是,死亡游戏中除了游戏玩家,鲜少出现其他人。唯一的意外便是他们在绪城攻克的那场以《银河航线》为游戏世界的死亡游戏。那场死亡游戏的人物众多,但也都是《银河航线》的游戏角色,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这场死亡游戏明显和以往的每一场死亡游戏都有所不同,因为这场死亡游戏中出现了叶黎、沈星暮以外的人——活生生的、群蚁排衙、万人空巷一般的人群。 叶黎皱着眉头思考这场死亡游戏的规则,以及攻克游戏的办法,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小橘。 昔日在《银河航线》的死亡游戏中,小橘这只猫是唯一不受游戏规则限制的生物。它可以在游戏世界使用“念”,而且“念”的强度惊人,不仅能进行数以光年计的空间跳转,还能强制传送游戏中的其他角色。 ——如果小橘也进入了死亡游戏,那么这场游戏的难度将极大程度降低! 叶黎一念及此,再次极目向前望去。他仔细观看目之所及的每一间牢房,试图在这些牢房里找到小橘的身影。 叶黎的幻想很快破灭。他从自己的牢房看出去,除去墙角和铁门遮住的视角,能看到圆弧的三分之二,一共二十二间牢房,除了他正对面的牢房关的沈星暮,其余牢房无一不是关的凶恶猛兽。 这些猛兽包括老虎、狮子、大熊、大象、豹子、黑牛、鳄鱼、巨鹰、以及一些叶黎暂时无法认出来的猛兽。 其中一些猛兽的体型较大,比如大象、大熊,“小号”的牢房关不住它们,因而它们的牢房要相对大一些。 叶黎没看到小橘的身影,便放声大喊它的名字,希望它在自己的视野死角的某个牢房里。 他连续大喊了三声,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很显然,小橘并没有进入死亡游戏的世界。 叶黎忍不住苦笑,但很快又释然过来。如果小橘在这个游戏世界,以它的本事和忠诚,早已打碎牢门亲自找来。 到目前为止,叶黎依旧不知道这场游戏的规则是什么。各个牢房里关押的猛兽,以及观众台上声嘶力竭激动呐喊的观众,似乎隐隐指向昔日古罗马的某一项活动。 正当叶黎沉思之时,又一声凶恶的兽吼响彻。 这个声音离叶黎非常近,几乎震碎他的耳膜。他不怀疑,这声兽吼是自己旁边的牢房里的猛兽发出来的。 紧接着,他听到“吱呀”一声钝响,分明是牢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庞然大物奔跑如风,从他的视野死角跑到弧形平地的中央,进入他的视野范围。 这是一只满身布满花纹的猛虎,此刻正张着血盆大口,仰头对着观众台上的观众们怒吼。 ——看来不管是人还是畜生,都绝对不愿被关押在这种不见天日、甚至连一点活动范围都没有的牢房里。 叶黎想着,观众台上的观众们非但没有被老虎的嘶吼吓到,反而越发激动,甚至有人笑到几乎哽气。 圆弧形状的砂石墙至少有十米高,老虎可没有攀岩技能,无论它怎样怒吼,也无法伤到台上的任何一个观众。 ——老虎也就罢了,可是这里关押的猛兽,除了不会攀岩的走兽,还有会飞的猛禽。 叶黎看向斜对面的那只巨鹰,心里嘀咕着,如果巨鹰的牢门也被打开,台上的观众们还笑得出来吗? 高大的老虎在平台中心嘶吼了一阵,愤怒却没得到丝毫发泄,反而越发高涨。它的眼睛变得猩红,宛如血淋淋的肉球,粗壮而强劲的爪子,不断拍打地面,甚至将地面抓出了数条较为明显的裂缝。 叶黎不怀疑,这会的老虎,只要看到会动的东西,便会不顾一切扑上去。 他的心中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认为自己有可能变成老虎的猎物。毕竟这是死亡游戏,他和沈星暮都被关在各自的牢房里,与其他狰狞猛兽相伴,意味着他们很可能要和这些猛兽逐一展开生死搏杀。 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叶黎的“念”早已被封印,与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 这世上或许有能徒手打死老虎的强者,比如某位喝上十八大碗烈酒还能豪气冲天的绿林豪杰。 然而叶黎并没有那个本事。 如若现在牢门开了,老虎绝对会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而他的性命也绝对难保。 好在叶黎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的牢门至始至终不动如山。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坏消息也紧随而至。 叶黎的牢门没有开,他对面的沈星暮的牢门却开了。 叶黎的双目收缩,心脏几乎提到嗓子。他知道,在游戏世界里,沈星暮和他并无太大区别,都是血肉之躯,无法与老虎这种生物搏斗。 如果沈星暮被老虎生撕然后吃掉,下一个自然轮到叶黎。 观众台上的呼声越来越火热,仿佛他们对鲜血有着无与伦比的热诚。 叶黎忽然觉得,观众台上的观众不是人,而是比牢房里的猛兽还要狰狞的嗜血牲口。 这世上,本就有着那么一群,比之虎狼还要凶恶可憎的人。 或者说,人本身就是这世上最为凶恶的生物。 叶黎脑中思绪飘飞之时,沈星暮和老虎的战斗却已展开。 老虎到底有多强? 叶黎心中没有明确的认知。但他知道,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老虎都远远凌驾在人类之上。 听闻老虎的一爪之力高达恐怖的一百六十公斤,而它的咬合力更是惊人的四百公斤。除此之外,它的速度同样非人力所能及,高达每小时五十公里以上。 这世上有人能在身体的各项能力上超过老虎吗?或许有,但那个人绝对不是沈星暮。 此时老虎奔跑如风,眨眼之间,便已扑向沈星暮。 沈星暮的身法非常灵活,在险之又险的一瞬间,侧身避开了老虎的爪击,并且趁老虎腾空的间隙,欺身向前打了老虎的腹部一拳。 人类的拳头当然无法对老虎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沈星暮的攻击不仅无法伤到老虎分毫,反而彻底激起了老虎的怒火与食欲。 老虎怒吼着不断逼近沈星暮,而沈星暮的身形像水蛇一般不断变换,老虎的每次攻击,都被他巧妙地避开。 叶黎在牢房里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他能看出来,沈星暮现在还能和老虎纠缠,原因在于他的体型比老虎更小,更灵活,毕竟他在未学会“念”的使用前,便已是普通人中的高手。但是这种缠斗不会持续太久,人的体力与耐力终究不敌老虎。随着老虎的步步紧逼,沈星暮的体力逐渐消耗,他的某一次判断失误,便可能直接葬送性命。 叶黎的心忽然像是被钳子揪住了,涌起不可言的酸涩与疼痛。 他想起了大概在十天前,他和沈星暮的对话。 那时候他们刚到多狼山,在上山的途中看到了动物世界的血腥一幕。 狼吃兔子,老虎吃狼。 沈星暮问叶黎,如果把人类放在冰冷的森林里,绵长的食物链中,人类应该在什么位置。 叶黎不假思索便说出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就算是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里,人类也应该是食物链最顶端的存在,因为人类有智慧,懂得制造陷阱,懂得使用工具。 当时沈星暮并没有反驳,但叶黎已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他并不这样认为。 越是混乱黑暗的世界,智慧越难发挥作用。就如同满腹经纶的秀才,遇到徇庇蠹役,哪怕秀才将最漂亮的大道理说出来,也改变不了贪官污吏那一颗害人的心。 现在的情况便是如此。 沈星暮智慧显然在老虎之上,但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他依旧会被逼到绝路。 叶黎逐渐明白这场死亡游戏的规则,无非就是如同古罗马的角斗场一样,无论是奴隶还是猛兽,都成了囚笼里的困兽。 困兽犹斗。 所以人和猛兽会战斗,供贵族们消遣娱乐。 无论是沈星暮还是叶黎,都不可能凭一双肉拳打赢老虎,而在这个角斗场,老虎还不算最凶猛强大的动物。 这样冰冷的游戏规则下,二人仿佛被逼到了绝境,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可是死亡游戏和善恶游戏一样,遵循游戏的逻辑性、平衡性、公平性,怎会出现无解的死局? 叶黎绝对不愿看到沈星暮死在这里,于是拼了命去思考,努力寻找这场看似无解的死亡游戏的破局之法。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去思考,因为沈星暮宛如行走在死亡的边沿线上,老虎的每一击,都极为接近命中。 叶黎的心脏早已因沈星暮而绷紧,无法思考。 某一刻,沈星暮的闪身终于出现失误,老虎的利爪顺着他的胸膛划过,鲜血霎时飞溅而起,而他整个人也倒飞出很远,重重地摔到地上。 距离太远,叶黎不知道沈星暮的伤口有多深,但他已从沈星暮胸口的流血量判断出,沈星暮已受到重创,无力再与老虎缠斗。 观众台上,欢呼声铺天盖地,似乎所有观众都期待着沈星暮被老虎生撕然后吃掉的画面。 老虎张着狰狞大嘴,舔了舔爪子上沾染的血迹,原本猩红的双目,在此刻竟多出一分诡异的睿智感。 沈星暮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口流出的鲜血已将衣服浸透。 他变成了触目的血人。 似乎这场人兽战斗在此终于画上句点。 沈星暮输了,将变成老虎的食粮。 叶黎看得目眦欲裂,双拳紧握,全身多处鼓起青筋,已愤怒到极致。 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沈星暮的名字。但台上的观众实在太过喧哗,他的声音一发出便如同石沉大海,没了声响。 老虎大口喘息着,发出贪婪的低吼声,一步一步靠近沈星暮。 叶黎已不敢再看,双拳狠狠打在坚硬的牢门上,又收手一拳捶向自己的胸口。 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挚友即将变成老虎的盘中餐,都不可能平静。 此时此刻,叶黎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与无力。 他在想,如果自己的力量稍微强一点,能打破牢门的禁锢,和沈星暮并肩作战,这场人兽之战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第七十九章 嗜血 叶黎捶胸顿足,闭目悲叹之时,角斗场上好像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来自观众台,滂湃起伏的声潮居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而且不仅观众不再出声,连一直低吼连连的老虎也在这时安静了下来。 叶黎立刻睁眼向外看去,只见沈星暮不知何时又站了起来,而且他的手上多出了一个白森森的东西,光线照射到那个东西,再折射出晶莹铮亮的光,竟透着一种仿佛冻结一切的诡异冷意。 毫无疑问,那是一柄短小精致的利器,或许是短刀,也或许是匕首。 沈星暮手持利器,面无表情地站着,而他胸口破开的爪痕,似乎莫名愈合了不少,不再流血。 ——沈星暮的利器是从哪里来的?老虎为什么忽然逡巡不前了?莫非这柄利器足以对老虎构成致命威胁? 叶黎快速思考,又忍不住多看了那柄短刃几眼,便看到短刃除了折射莹白的光线,似乎还泛着些许血红之色。 沈星暮当然不会手持利器削砍自己的身子,所以短刃上的血迹,一定是老虎的。 叶黎的目光一转,看向老虎,果真看到它的右前爪上有触目的血迹。之前它攻击沈星暮用的并不是右前爪,所以爪子上的血迹极有可能是它自己的。 莫非沈星暮的袖子里一直藏着一柄短刃,在他被老虎逼得避无可避之时,选择了兵行险着,不再奋力躲闪,而是用极快的刀法,将老虎的右前爪划破。 可是这区区短刃怎可能威胁到亘古以来的森林之王?之前还凶神恶煞、暴戾恣睢的老虎,怎会突兀变得如此安静? 叶黎皱着眉继续观看,只见沈星暮举起短刃,伸出舌头轻舔刃上的血迹。似乎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个动作了,因为他每舔一下,便把短刃收回,片刻之后又举起短刃轻舔。 沈星暮是人,不是嗜血的猛兽。在这生死一线的恐怖角斗场上,他不应该极力躲避老虎吗?怎会变得茹毛饮血,仿佛准备与老虎殊死一斗? 叶黎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便只能安静看下去。 兴许是沈星暮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这场人兽决斗的气氛忽然变得诡异微妙,仿佛沈星暮已有正面击败老虎的策略,叶黎高高提起的心脏终于放了回去,能专心观摩这场战斗了。 于是他看到沈星暮像是有意看向他这边,并且不时抬起短刃轻轻舔一下。 ——莫非他是在向我传递某种信息? 叶黎快速思考,立刻想到角斗场之所以发生这种变化,原因在于血。 他想到老虎舔过爪子上的血之后,凶厉的虎眼有过一闪即逝的睿智,而沈星暮舔过短刃上的血之后,处于绝对劣势的他,却变得有恃无恐。 老虎添的血是沈星暮的,而沈星暮添的血是老虎的。 鲜血无疑是这场惨烈战斗的关键! 叶黎只思考了片刻,便已想明白其中玄机——老虎的睿智源自沈星暮,而沈星暮的底气源自老虎,因为他们都舔过对方的血。 所以这场死亡游戏的设定是:在生死决斗之时,舔食对方的鲜血,可以得到对方的优势能力。 老虎的优势能力当然是它那强悍无匹的速度与力量,沈星暮的优势能力却是他脑中的智慧。 双方都舔食了对方的鲜血的情况下,胜负明朗的战局,又将重新洗牌,因为双方的力量与智慧,已经持平到同一高度。 当战斗双方的各方面能力不相伯仲,分庭抗礼之时,不管是老虎还是人,在战斗结束之前,谁也无法断言最后的胜者是谁。 观众台只安静了短短的十数秒,热烈而激情的欢呼声再一次响彻。似乎那群比之老虎还残忍的观众,也更希望看到双方最为血腥的战斗。 似乎老虎受了台上观众的情绪影响,上一刻还在冷静观察对手的它,这会再次变得狂怒。 它张牙舞爪,跑动如风,呼啸扑向沈星暮。 或许是身为森林王者的它,无法忍受区区人类也能与它相提并论的结局,所以它乱了神志,试图用雷霆突袭,直接将沈星暮拿下。 沈星暮不闪不避,在老虎飞扑近身的那一刻,他左手向上高举,稳稳捏住老虎的爪子,右手挥动短刃,豁然割向老虎的脖子。 沈星暮已拥有老虎的力量,并且占据身体灵巧的优势。老虎看似势不可挡的一记飞爪,却无法对他构成实质上的威胁。 毕竟在生死决斗中,体型庞大不一定是优势,反而有可能变成致命的短板。 老虎的体重在两百公斤以上,它飞扑,因惯性产生强大的冲力,沈星暮被它推得不断后退。然而它并不能压倒他,反倒让他借了巧力。 鲜血再一次飞溅,不是沈星暮的血,而是老虎的血。 沈星暮在后退之时,短刃斜斜上划,直指老虎的脖子。而老虎似乎也有不弱的危机嗅觉,在浮空状态下,竟将身体向前挪了一分,短刃没能划破它的脖子动脉,只划伤了它的胸部。 沈星暮一刀偏离,却不再穷追猛打,而是巧妙地一个侧身,错开老虎的身子,任它扑向后面,尔后重重摔倒在地。 此刻观众台上又是一阵寂静,似乎绝大部分观众都不肯接受老虎斗不过人的结局。 叶黎却在这时忍不住拍手叫好,并且大笑出声。少了台上观众的嘈杂呼声,他的笑声在整个角斗场绕开。 叶黎俨然成为沈星暮的唯一支持者。 沈星暮和老虎的战斗还在继续。虽然从理论上讲,他们现在拥有同等的智慧与力量,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但事实是,沈星暮不是畜生,能时刻保持冷静,而老虎却不能有效控制自己的情绪。 老虎被沈星暮划伤胸口之后,非但没有汲取教训,反而怒吼着再次扑向沈星暮。 它被愤怒冲昏了头,只知道一味地攻击,却也正中下怀,给了沈星暮更多的制胜机会。 一人一虎在角斗场上激烈交手数分钟,每次都是老虎红着眼冲刺,沈星暮则“后发制虎”,总能巧妙地错开老虎的利爪,并且反手一刀在老虎身上新添一道伤。 叶黎看着,心中忍不住感慨人和动物的区别。当两者的力量与智慧在同一高度,结果却不是惨烈不已的肉搏战,而是更能控制自身情绪、更能冷静思考的人占据绝对优势。 这场战斗的结局已没有悬念,老虎输定了,很快就会变成一具鲜血淋漓的虎尸。只不过叶黎也相当感慨老虎的反应力,毕竟沈星暮每次借力反攻,短刃均指向老虎的心脏或脖子等要害处,但它总能在关键时刻挪动身体,避开要害。如若不然,这场人兽战斗早已落幕。 战斗又持续了数分钟,老虎全身遍布鲜血,之前的狂暴气焰已消失无踪,变得气息奄奄,随时都可能咽气。或许是它生来就有森林王者的气概,哪怕明知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依旧颤抖着站稳身子,并且低吼着发出最后的绝命一击。 这一击依旧没有任何悬念,被沈星暮轻而易举避开。 沈星暮的短刃在虎背上“唰唰”划过,又是一串鲜血飞溅。 观众台变得越来越安静,不少人已不愿再看,一脸沮丧地别过头去,或者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仿佛他们在老虎身上下了很大赌注,老虎一旦被沈星暮击杀,他们便将输得倾家荡产。 老虎无力地坠倒在地,半张着虎眼,嘴巴里已有鲜血流出,变得气若游丝,似已经活不久了。 沈星暮手持短刃,缓缓走近老虎,准备给它最后一击。 当他俯下身,举起短刃对准老虎的头颅,即将刺下之时,惊变忽起。 原本气息奄奄的老虎,居然有了神采,半眯的虎眼陡然睁开,目光如炬。硕大的虎身拔地而起,在沈星暮高举短刃,还来不及出手或收手的情况下,它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咬向他的头部。 突兀出现如此惊变,叶黎的大脑变成一片空白,连眼前的画面也变得模糊不堪。老虎还没咬下,他便恍惚看到了沈星暮变成无头人的凄厉画面。 观众台上再次爆发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似乎他们早已看惯了这种惊人的逆转画面,不觉奇怪,只觉惊喜无限。 然而最后的结果是,台上的观众与场内的老虎都只是空欢喜一场罢了。 “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这句话果然没错。老虎像发了疯一般不断向沈星暮发动攻击,但又在沈星暮反击之时,多次避开要害。仔细想来,老虎本就得到了沈星暮的智慧,它的这一系列举动,完全有可能是故意的。它故作愤怒,然后不断进攻,不断受伤,为的就是制造一种它已被打败的假象。它一开始就打算在沈星暮自以为胜券在握,完全放下防备时发动致命突袭。 叶黎不得不惊叹这只老虎的演技。它演自己不敌对手,最终败北的场景,的确是逼真到完全不能再真,以致于到最后,它已无法全盘否认这个演出来的结局。 老虎的最后一击迅猛无匹,势如破竹,任何人被他咬到都必将顷刻殒命,可惜它低估了沈星暮。它的一切算计,全都被他洞悉,所以它看似必胜的一击,却被沈星暮一个轻描淡写地侧身躲过。 老虎的绝杀一击扑空,完全慌了神,沈星暮便在这时一刀刺出,鲜血如喷泉一般不断涌出,而它的生命力也随血液完全流尽。 这最后的惊变,在短短两秒钟内结束。 老虎含恨殒命,沈星暮也被老虎的血染成了血人。 喧闹的观众台再一次变得安静,所有人都一脸愠色,怒视沈星暮。 叶黎也在这时轻轻松出一口气,远远地对沈星暮举了一下拳头,算是庆祝他打赢了这场惊险的战斗。 沈星暮再次看向叶黎这边,忽地抬手,竖直指向上空。他现在大概站在角斗场的中心位子,证明角斗场中心的正上方,有某样东西让他很在意。 叶黎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但视线被牢房上头墙壁遮住,只能看到角斗场的弧形高墙以及高墙上的观众台,看不到沈星暮所指的东西。 片刻过去,老虎已经死透,角斗场外有数个光着膀子的大汉走进来,他们快速处理老虎的尸体,并且将地上的血迹打扫干净。而沈星暮被其中一个大汉领着向他之前的牢房里走。 叶黎有看到,沈星暮两唇翕动,分明是在试图和大汉交流,不过大汉至始至终没张过嘴。 ——沈星暮为什么这么老实地跟着大汉回牢房?他现在已经有老虎的力量,为什么不直接反抗,将大汉们都打趴下,再找机会冲出角斗场。如果这样做,或许能直接攻克死亡游戏。 叶黎思忖着,忽然听到一声绵长的狼嚎,紧接着又有钢铁牢门被打开的声音。 毫无疑问,某扇牢门被打开了,而牢房里关着一匹狼。 随后观众台上又一次传来嘈杂而热烈的欢呼声。 叶黎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到“吱呀”声响,却是他眼前的牢门,没有丝毫征兆便莫名打开了。 与此同时,叶黎旁边的墙壁向内凹陷,留出足够的空间,紧接着,墙面像门一样,缓缓打开,露出内部的景象。 这竟是一个机关暗格,暗格里盛放刀、枪、剑、戟等多种兵器。 叶黎立刻想起上一场死亡游戏中,长廊尽头、电梯门前的画面。那时长廊两侧的兵器槽放置的也是这些兵器。 他现在总算知道沈星暮的短刃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暗格里的兵器,直接滤过流星锤、开山斧等重型兵器,又在短小灵活的兵器里扫视一番,却并未选沈星暮用过的、比较容易隐藏的短刃,反而选了一把他并不会使用的长剑。 一匹通体漆黑的狼已站在角斗场上,它的体型比多狼山的狼要大一些,而且爪牙显得尤为锋锐,战斗力明显远超普通的狼。 叶黎和沈星暮不一样。他在失去“念”的情况下,身手并不好,无法凭借灵巧的身法与猛兽打持久战,因而他无法像沈星暮一样藏匿武器伺机偷袭。 他的对手是一匹狼。他还记得,自己曾在溪隐村的后山上,亲手杀死过一匹狼。 毕竟狼不比老虎,单对单肉搏的情况下,成年男人便有可能徒手打死狼。 狼在叶黎的印象中,算不得特别强大的动物,所以他决定与这匹狼正面搏斗。 第八十章 吊灯 叶黎手持长剑走出牢房。之前他的视线受阻,只能看到圆弧形的角斗场,其实角斗场是圆形的,直径百米左右。观众台也呈环状,向外延伸数十层阶梯,每一层环状阶梯都坐满观众,保守估计在场观众超过二十万人。 这是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毕竟现代的大型演唱会的现场,观众人数也鲜少超过十万。 叶黎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呼与喝彩,心中感觉尤为怪异。这个角斗场太大,哪怕是坐在最前排的观众,想必也很难看清场内的战斗,却不知这些观众为何这么兴奋。 叶黎向角斗场中心位子走,而离他数十米的黑狼早已按捺不住,张着狰狞巨口,宛如奔跑的闪电,倏地一下冲了过来。 ——好快! 叶黎心里一阵怔忡,但很快回过神来,捏紧长剑,以剑尖指向黑狼,严阵以待。 现在可不是害怕的时候,若他稍有怯弱,便极可能露出破绽,顷刻变成黑狼的食粮。 黑狼飞扑过来,在空中张开双爪,向前按下,大概是想直接将叶黎扑倒,然后慢慢享用。只不过它看清他手中的锋锐长剑之后,狰狞的双爪又猛地收回,身子向侧边偏移,似想在躲避剑芒的同时,从侧面对他发动攻击。 叶黎在黑狼奔跑飞扑之前便在想,如果它直接扑到剑尖上,然后因惯性直接贯穿身体,一命呜呼,这场战斗就太简单了。 他看到它凌空转变身形,便已知道这匹狼极难处理。他不是古代剑术高超的风霜剑客,并不懂剑的使用技巧。在这仓促而危急的时刻,他双手握剑,向狼侧身的方向砍去,希望这一击能侥幸命中。 他的反应和判断都没错,错就错在他并不会用剑,挥剑动作太过僵硬,速度太慢,黑狼与他错身而过,并在他的左肋留下三道血红的爪痕,他的剑却迟迟没有砍下。 叶黎吃痛,额上渗出冷汗,咬着牙转身,看向数米外正凄厉嚎叫的黑狼。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伤不是很深,对接下来的战斗不会有太大影响,因为衣服起到了不错的保护作用,但饶是如此,他依旧感觉背脊发凉。 经过这一次短促的交锋,他逐渐意识到,这匹狼和他在溪隐村后山遇到的狼完全不是一个等级。那时他只用了一柄短刀,便将一匹狼活生生杀死,而现在这匹狼,绝对不是他能轻易杀死的。 叶黎用剑尖指着黑狼,缓缓后退,而黑狼似乎也有些忌惮这柄银光闪闪的长剑,一时间逡巡不前。 叶黎从走进角斗场时便已发现,之前那照射得他全身火辣的光不是源自太阳,而是一只吊灯。 那只吊灯就悬在角斗场中心正上空十米高的位子,像是无根而系。因为角斗场的天花板离地三十米以上,而吊灯上端并没有系绳连缀天花板。 灯身呈球形,十分硕大,像被上升气流撑起来的热气球。灯面泛着莹白的光,像白炽灯一样,光线不强,却很稳定,并不因传播距离长而减弱亮度,整个角斗场的光亮均由它供给。 叶黎还记得沈星暮在和老虎战斗结束之后,站在角斗场中心向上指了一下。若无意外,他指的东西正是这一只吊灯。 ——莫非这只吊灯藏了什么玄机? 叶黎时刻警惕着身前的黑狼,缓缓后退,想退到角斗场中心,找机会观察一下这只吊灯,说不定能找到打败这只黑狼,甚至突破这场死亡游戏的办法。 黑狼睁着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叶黎。他退一步,它便跟一步。 某一刻,它忽然站在原地不动,抬起爪子,伸出舌头轻舔起来。 叶黎的双目忽地一收,想到角斗场上的嗜血规则。刚才黑狼有伤到他,并且见了血。所以它现在舔的不是爪子,而是他的血。 叶黎本就不是黑狼的对手,在它舔过他的血之后,它又将拥有他的思考能力,那他岂不是更无胜算? ——没事的,我不是沈星暮,脑子并不好用,说不定黑狼添了我的血,反而变得更加愚蠢了。 叶黎用这种滑稽的话语安慰自己,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却全然没想过,他的这个念头,好像在说自己的脑子还不如一个畜生的脑子。 黑狼舔了叶黎的血,狰狞浑圆的两只眼睛变得尤为沉寂,似乎它完全冷静下来了,正在思考如何对付他的问题。 一人一狼,面对面僵持,久久没有动静。 观众台上的欢呼声逐渐变少,似乎不少观众都在质疑这只狼,认为它很蠢,分明胜券在握还不敢攻击。 随着呼声的减少,叶黎发现一件尤为奇怪的事情。之前还显得精气神十足的狼,却出现了些许萎靡无力之态。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台上的欢呼声会影响这只黑狼的精神状态? 叶黎想着,很快否决这个猜测。因为狼是非常狡猾的动物,说不定它此刻的萎靡虚弱全是装出来的,目的在于骗他进攻。 叶黎并不轻举妄动,而是保持之前的速度,继续后退。 某一刻,台上的欢呼声完全褪去,变得骂声一片。 黑狼的精神越发萎靡,仿佛已无法站起身子,全身瘫倒在地,颤颤巍巍宛如筛糠。 叶黎惊了一下,想尝试攻击一次,但忽然看到黑狼的眼中泛起了哀求之色。 ——它在哀求我? 叶黎不懂黑狼的意思,便试探着询问道:“你是想请我帮你办什么事情吗?” 黑狼发出低沉的叫声,轻轻点头。 叶黎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黑狼缓缓抬起爪子,指了一下悬在角斗场中心的吊灯,又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由灯光映出来的一个光斑。 叶黎看向地上的光斑,发现吊灯散发的光线并不是绝对均匀平稳的,因为均匀的光线在没有遮挡物的情况下,不会形成光斑。由此可以反推出,这个光斑是因为照射地面的那束光的亮度高于周围的光线亮度方才产生的。 叶黎偏头仔细地看了光斑一会,但他并没有放下对黑狼的戒备,眼角余光一直盯着它。它若有任何行动,他便毫不犹豫举剑与它搏斗。 叶黎没看出光斑的玄机,但发现角斗场中心向外的十数米范围内,分布着不少光斑。 这些光斑看上去并无任何排布规律,显得非常散乱。 叶黎观察光斑一阵,再次转头看向黑狼,询问道:“你是说这些光斑有问题?” 黑狼点头。 叶黎皱眉道:“这些光斑的排布非常混乱,我看不出任何玄机。” 黑狼“呜呜”长嚎起来,眼睛里竟有了泪水,仿佛很悲伤,很无助。 叶黎盯着黑狼看了半晌,它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便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无论黑狼想传递什么信息,都改变不了他们现在身处同一个角斗场的事实。他和它只能活下一个。他当然不会因为一个畜生的悲伤情绪而心慈手软。 叶黎手持长剑,目光渐渐变得冷漠。 某一刻,黑狼忽然埋下头,“嗷嗷”抽泣,视线完全脱离叶黎。 叶黎的心一横,一个箭步冲近黑狼,剑尖对准它的脑袋,猛地刺下。 他不确定狼是不是在演戏,更不确定这一刺能不能精准命中。他在刺出这一剑时,脑中便闪过数个思绪,将如何应付黑狼的反击的策略都一一想了一遍。 然而他准备的策略并没有派上用场,因为这一剑稳稳地刺进了黑狼的脑袋。 狼血不断涌出,不少血滴飞溅到叶黎身上,使他神情恍惚。 他看得很清楚,在他将剑刺下的那一瞬间,黑狼的确抬头了。他使捡很笨拙僵硬,如果黑狼想躲,并不难。可是黑狼在看清他的意图的情况下,却没有躲避,反而露出了极具人性的释然表情。 叶黎呆呆地站着,整个角斗场变得鸦雀无声。 似乎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只黑狼会如此坦然地赴死。 叶黎看着溅到自己手背的血,犹豫片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他静等片刻,感觉自身没有任何变化,并没有像沈星暮得到老虎的力量一般得到黑狼的力量。 ——莫非决斗结束之后,嗜血得来的力量也将清零? 叶黎看着黑狼的尸体,暂时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很快的,角斗场内出现数个大汉。毫无疑问,他们是来清理战场,并且押送叶黎回牢房的。 叶黎趁大汉们还没靠近,大步向角斗场中心跑。 他站在角斗场中心位子,仰头观看头顶的无根而系的吊灯,惊讶发现吊灯的横切面有较为隐晦的镶嵌痕迹。 ——难怪吊灯可以无端悬空,原来是一面透明到几乎不可见的玻璃将它嵌住了啊。 叶黎仔细看了好一会,终于知道台上的观众为什么不担心牢房里的猛禽暴走了。因为这面玻璃将下方的角斗场完全盖住了。 高墙的外的观众台,完全隔绝在玻璃之外。 如果这面玻璃拥有政府机关的防弹玻璃的硬度,的确不用担心巨鹰等飞禽暴走。 叶黎见大汉们还有一点距离,便抓紧时间查看地上的光斑。 这些光斑的排布杂乱无章,无论叶黎怎样尝试将它们连线组合,也无法构成规则的图形。 “那不是一个图形,而是多个图形!” 正当叶黎一筹莫展之时,远处忽然传来沈星暮的声音。 叶黎偏头看向沈星暮的牢房,却没来得及询问,便被一个大汉扼住手臂。 那个大汉的手仿佛具备奇特的魔力,能剥夺叶黎的力量。 叶黎只觉全身乏力,无法做出有效的反抗。 大汉面无表情地指了一下叶黎的牢房,便领着叶黎向牢房里走。 叶黎试图与大喊交流,问了他许多问题,比如“我们打赢多少场战斗才可以离开这里”“我们打完一场战斗之后有多少休息时间”之类。 大汉仿佛没听到叶黎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说,不知道他是不是哑巴。 叶黎手中的长剑被缴,牢房里的暗格也再次封闭。 牢门紧锁,他只能继续待在这个连下蹲都极其困难的“小号”里。 没多久,场外又一次传来热烈的欢呼声,观众台上的观众们吃了“当头两棒”之后,激情仍未消退。 角斗场上多出了一只目测五米长的巨鳄,而沈星暮的牢门再次被打开。 似乎这场死亡游戏的规则便是两人轮流战斗,直到他们死亡,或者将这些牢房里的猛兽全数击杀才会结束。 叶黎有粗略估算过,这个圆形角斗场里大概有三十二间牢房,除了他和沈星暮的牢房,其余牢房里关的全是凶猛的飞禽走兽。 换言之,他们每人需要打败十五只猛兽,才能活着离开这里。 如果游戏难度呈现递增现象,那么两人的每次战斗只会越来越困难。 叶黎几乎可以肯定,哪怕战斗本身存在对他们非常有利的嗜血规则,他们也不可能打败全部猛兽。因为这些猛兽里,除了比较常见森林猛兽,还有许多叶黎从未见过的凶猛动物——或可称之为怪兽。 这可不是《奥特曼》电影,人怎么可能打败怪兽? 叶黎的情绪变得悲观,但很快调整心态,认真观看沈星暮与巨鳄的战斗。 这次沈星暮没再选择灵巧趁手的短刃,反而选了一柄极重的开山斧。似乎他在确定这场战斗的对手是鳄鱼之后,便想到短小的武器很难刺破鳄鱼的皮,不容易取到血,方才选择较难使用的开山斧。 这只鳄鱼长五米左右,看上去很庞大、很笨重,但它的跑动速度并不算太慢,大概能有五六米每秒。 如果在平时,以鳄鱼的跑动速度,在短时间内无法对沈星暮构成任何威胁,但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沈星暮的手上捏着一柄至少二十斤的开山斧,这个重量足以大幅度减缓他的奔跑速度。 所以他准备怎么办?直接持开山斧与鳄鱼战斗吗? 叶黎双目凝紧,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沈星暮。然后他看到沈星暮直接将手中的开山斧抛向鳄鱼,一击不中便转身逃跑。 ——沈星暮为什么丢掉武器?莫非他想徒手和鳄鱼战斗? 叶黎的心再次悬起,忍不住为沈星暮担忧。但没过多久,他发现沈星暮并非盲目逃跑,而是围绕着角斗场中心周围的那些光斑奔跑。 叶黎立刻明白过来,沈星暮是想借这场战斗,仔细观察那些光斑的排布规则。 第八十一章 图形 沈星暮和鳄鱼的战斗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这整个过程中,他一直保持不快不慢的奔跑的速度,与鳄鱼拉开五米左右的距离,不停观察地面的光斑。 到后面,鳄鱼好像跑累了,忽然伏在地上不动了。 台上的观众也不再喝彩,而是不断唾骂。 某一刻,角斗场内忽然多出好几个大汉,他们没带任何武器,赤手走近鳄鱼,并且合力将它抬起来,慢慢运出场外。 鳄鱼仿佛睡着了,面对诸多大汉的粗鲁举动,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怎么回事?沈星暮并未攻击过鳄鱼,它怎么不动了? 隔着牢门,叶黎微眯双眼,飞速思考起来。他回忆自己与黑狼战斗时有过的猜想,便是这些猛兽的战斗力受观众台上的观众的情绪影响。当观众热烈欢呼不断拍手叫好时,角斗场上的猛兽便凶厉无比,但当观众们情绪冷却,不再欢呼,甚至破口大骂时,角斗场上的猛兽便会虚弱无力。 莫非这只鳄鱼是因为观众们对它失望透顶,所以它逐渐虚弱到极致,甚至连睁一下眼,或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叶黎想着,远远看着大汉们扛起的五米长、体重起码一吨的大鳄鱼,神色忽然凝住。 他发现鳄鱼的嘴里有了血沫子溢出,好像是体内受了非常严重创伤,导致昏厥乃至死亡。 叶黎的双目微微一收,想到一个可能——观众们的呼声会给场上的猛兽提供无形的动力,骂声则会对它们造成伤害。 叶黎并未急着肯定这个猜测,准备在接下来这场战斗里进一步确认。 或许是鳄鱼太重,大汉们全都去抬鳄鱼,竟没人管场上的沈星暮。 之前沈星暮和鳄鱼决斗时选了一柄重量级的开山斧,只不过他在战斗开始时将斧头抛出,便再未使用过。这会他捡起地上的斧子,围绕角斗场中心附近的光斑走动,不时用锋锐的斧子划一下地面。 待鳄鱼被大汉们抬走,终于有人来找沈星暮了,和上次一样,来人一言不发,领着他回牢房。 观众台上的静谧气氛再次变得活跃,又有新的猛兽进入角斗场。似乎每次有猛兽进入角斗场,观众们都会声嘶力竭地欢呼。 角斗场上多出了一只绒毛蓬松,全身金黄的狮子。 这只狮子的体型和沈星暮对决的那只老虎差不多,站起来比叶黎还高一点。 叶黎在决斗之前还怀揣侥幸,希望上场的是一只较弱的、好对付的野兽。这会他的心脏完全绷紧,意识到接下来的这场战斗又将艰难无比。毕竟狮子的战斗力在某些时候不比老虎弱,或者说,在森林里,大多时候,老虎遇到狮子,还需暂避锋芒,退避三舍。因为狮子往往是成群活动,而老虎是单独活动,一只老虎不会是一群狮子的对手。若单对单决斗,老虎也并不比狮子强多少。 叶黎想到沈星暮和那只老虎战斗的整个经过,其中的惊险还历历在目。 叶黎不是沈星暮,没有他那么好的身手,若与狮子战斗,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努力平复心绪,在暗格里选了一柄短刃,便是沈星暮之前使用过的那类短刃。他知道,狮子看似笨重,实则很敏捷,至少比他灵活得多。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能选取有使用难度、并且会影响他的行动的武器,不然一个不慎,便会直接成为狮子的盘中餐。 叶黎走进角斗场,学沈星暮,将短刀藏进袖子,准备找机会获取狮子的血——他知道自己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但除了这个办法,他已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应对之策。 狮子的跑动速度极快,一个飞身便扑向叶黎。 叶黎的眼皮猛地一跳,在险之又险的一瞬,勉强侧身,躲过了致命一击,但他的右臂被抓出了一条不深不浅的伤痕。 鲜血缓缓流出,妖艳触目,看得叶黎有些目眩。 正当他定神,再看到狮子时,它又一次扑了过来。 ——这头狮子拿到了我的血,就不舔一下,让我缓一缓吗? 叶黎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再一次侧身躲避,腿上再添一道浅浅的伤疤。 叶黎全然无法应付这头狮子的猛攻,正当他感觉全身发凉,头晕体乏之时,狮子却又停了下来,像小猫咪一样缩成一团,卧在地上。 叶黎总算得到片刻喘息机会,重重吐出一口气,定住心神,连忙掏出袖子里的短刃,用尖利的刃口指着狮子,提防它再次发难。 他发现自己的确有点蠢。沈星暮把短刃藏在袖子里,是因为人家有足够灵活的身手,能瞬间取出短刃进行偷袭,而他分明没有这等手法,躲避狮子的攻击便已够呛,哪里还有机会掏出短刃反击啊? 叶黎心中苦笑,面对狮子,小心翼翼后退。他不知道狮子为什么忽然停下来,只希望这场战斗能像之前沈星暮对战的鳄鱼一样,随着观众的呼声减少,这头狮子也莫名其妙死掉。 叶黎的运气没有这么好,台上的观众情绪非常亢奋,呼声热烈,绵长不断,而盘在地上的狮子,双目炯炯,没有丝毫萎靡之态。 叶黎后退了好一段距离,忽然看到地上有利刃画出来的线条,惊讶看去,便看到一个酷似六芒星的图案。 叶黎连忙定睛观察,很快确定这个六芒星图案是沈星暮之前用斧刃画出来的。六芒星的每一个节点,都对应地上的一个光斑,然而六芒星占据的光斑,仅仅是全部光斑的一小部分,证明剩下的光斑还能组成多个图形。 ——这些光斑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么复杂的图形,怎么可能用目测的方式观察出来? 叶黎思考之时,狮子忽然动了一下,他额上立刻渗出冷汗,噤若寒蝉。 好在狮子只是挪动了一下脑袋,并没有站起身来。 叶黎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念着如果能这样一直僵持下去,也是非常好的,至少给了他足够的休息与思考的时间。 他用眼角余光提防着狮子,慢慢观察地上的光斑,希望可以找出更多线索。 没多久,他发现除去多余的光斑,地上的光斑还能组成一个较为简单的椭圆形图案。 这个椭圆和六芒星的一角相切,蔓延像六芒星的另一侧。 ——莫非这两个图案的切点藏着什么玄机? 叶黎缓缓后退,尽量不弄出声响,退到两个图案的交点处,仔细观察,却只能看到冰冷的地面,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这时狮子忽然张大嘴,打了一个重重的呵欠。 叶黎的全身立刻绷紧,捏紧短刃准备迎战。 然而狮子依旧没有发动攻击,而是懒洋洋地看了一眼爪子上的血,迟疑着准备伸舌头去舔。 ——怎么回事,这只狮子和之前的黑狼一样,分明只需连续进攻,就能轻而易举杀死我,它们为什么不这么做?莫非这也是死亡游戏的规则所致,这些猛兽并不能对身为玩家的我们构成死亡威胁? 叶黎想着,越发觉得这个可能性极高。毕竟死亡游戏绝对遵循公平性,不可能为玩家设置无解的死局。 对叶黎而言,在角斗场与各种森林猛兽战斗,本就是宛如天方夜谭一般不可思议的事情。哪怕决斗设置了对玩家有利的嗜血规则,叶黎也绝不可能在一场场生死战斗中活下来。 叶黎想到这里,心跳速度陡然加快,全身颤抖,轻微痉挛。 他准备用自己的性命赌一次,赌狮子不会再对他发动攻击。 事实证明,他的确赌对了。他手持短刃,颤颤巍巍靠近狮子,并且鼓起勇气摸了一下它的头,却并未当场死亡。虽然狮子怒吼着一巴掌将它拍飞,但明显有控制力道,他只受了轻微的创伤,并不威胁性命。 叶黎站起身,伸手按了按被狮子拍到的腹部,嘴角扯动出绝处逢生的庆幸笑容。 确定狮子不会对自己构成性命威胁之后,叶黎放心下来,仔细观察地面的光斑。 沈星暮之前一边躲避鳄鱼,一边观察光斑,观察效率大大降低,所以只瞧出了一个六芒星的图案。叶黎现在没有那么多顾虑,可以放心大胆观察光斑,效率自然高出不少。 很快的,他发现光斑的连线组合,除了六芒星与椭圆,还有一个非常规整的正六边形。 这个正六边形又和椭圆相切,三个图形的中心连线,似乎连成了一条折线。 叶黎看向更远处的其他光斑,心中几乎笃定,那些光斑还能组成新的图形,再与正六边形相切,以此类推,所有图形的中心会连成一条非常别致的折线。 叶黎静下心继续观察,却发现观众台上的呼声越来越小,到后面完全安静下来。 他再看向狮子,狮子的眼中果然出现了萎靡之态,想必等不了多久,它便会一命呜呼,被数个光膀子大汉抬走。 叶黎不再迟疑,快速跑向沈星暮的牢房,隔着牢门对他讲述自己的发现。 沈星暮听完之后,眼中闪过一抹讶色,旋即皱眉道:“不对。如果这些猛兽不会对我们构成生命威胁,那么这场死亡游戏的难点在哪里,就为了吓唬我们?” 沈星暮的这个问题提的非常好,指出了最关键的疑问——没有生命威胁的死亡游戏,还能算死亡游戏吗? 叶黎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只能含糊道:“这个说不清楚。既然是死亡游戏,我们就一定有死亡威胁,只不过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威胁是什么。”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片刻又皱着眉否决道:“你说的依旧不对。之前我和老虎战斗的时候,它无疑是想杀掉我。” 叶黎回想起那一头遗憾没领到奥斯卡小金人的老虎,也跟着皱紧眉头。 沈星暮只安静了片刻,便抬眼一笑,淡淡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叶黎连忙问:“怎么回事?” 沈星暮自信道:“嗜血规则的存在,对我们未必有利,反而是一个很深的陷阱。这些猛兽应该就是受了这个规则的限制,如果我们不吃它们的血,它们便无法对我们发动致命攻击,只能试探着擦边攻击,决不伤到我们的要害,但如果我们吃了它们的血,游戏规则就改变了,原本可以轻易避免的战斗,却会演变成一场生死搏杀。” 叶黎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和沈星暮的战斗,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他吃过老虎的血,自己则没有。 仔细想来,老虎对沈星暮发动的第一次攻击,看似凶猛,实则在最后关头避开了要害。直到后面,沈星暮用短刃割破了老虎的爪子,舔了它的血,它才变得彻底狂暴,仿佛恨不得一口吞掉沈星暮,甚至不惜多次受伤,处心积虑设置最后的绝杀一击。 沈星暮冷笑道:“角斗场上的吊灯,以及映在地面的光斑,必定是我们攻克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线索。可是我们只有在和猛兽战斗的时候,才能进入角斗场,找机会观察光斑。如果我们吃了猛兽的血,就必须和猛兽抵死战斗,这个过程中,绝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观察光斑。所以从一开始,嗜血规则就是死亡游戏的一个误导,让我们无暇寻找破局之法。” 这个说法有理有据,叶黎只好承认,他一直没想到这一层。 这时观众台上骂声一片,盘在地上的狮子似乎也没了动静,那一群光膀子大汉再一次走进角斗场。 叶黎的时间不多了,便立刻说道:“沈星暮,如果我没猜错,我们迟迟找不出地面那些光斑的玄机,一定会遭受灭顶之灾。你的下一场战斗,无论对手是什么动物,都不要在它身上浪费时间,尽快找出那些光斑的排布规则。” 沈星暮冷冷道:“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提醒。” 叶黎哑然失笑,隔着牢门对他挥了挥手,便被从他身后走来的光膀子大汉扼住手腕,一下变得困乏不已。 叶黎走过角斗场中心时,看到地面的六芒星图案,忽然发现自己又疏忽了一件事。 他之前只顾着观察地面的光斑,瞧出椭圆图形与正六边形图形之后,却没有用短刃将它们画出来。 很快的,叶黎释然过来,既然他对沈星暮说了地面的椭圆与正六边形,以沈星暮的智慧,很快就能把它们识出来,并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第八十二章 观众 事情并没有向叶黎想的方向发展。沈星暮的第三场决斗的对手是一头蛮牛,这头牛和之前的黑狼、狮子一样,只象征性地对他发动了一次攻击,见了血,便红着眼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这一点符合叶黎的猜测,牢房里的猛兽不会对玩家造成致命伤害。但新的问题随之出现,沈星暮站在六芒星图形的边上,皱着眉观察了许久,却迟迟没有刻画新的图形。 这一点让叶黎非常不解,毕竟沈星暮的观察与思考能力远在叶黎之上,连叶黎都能从散乱的光斑中观察出椭圆图形与正六边形图形,沈星暮怎么可能观察不出来? 叶黎非常疑惑,忍不住向沈星暮招手,并且大喊他的名字。沈星暮却没有走过来,而是宛如雕像一般静静看着地上的光斑。 ——莫非我的观察是错的,沈星暮从那些光斑里看出了新的图形?可是我怎么会出错?椭圆与正六边形又不是特别复杂的图形。 叶黎如此想着,便不再出声打扰沈星暮,毕竟观众台上一直嚷嚷不停的观众已经足够烦人。 沈星暮静站了近十分钟,终于俯下身,用短刃的尖口在地上刻画图形。隔着四五十米距离,叶黎看不到沈星暮画的图形,却能从他的手上动作判断出,他画的并不是椭圆或正六边形。 叶黎努力回忆自己上一场决斗时看出的图形,那些光斑对应的点,连起来的确是非常规整的椭圆与正六边形。他不认为自己的观察是错的,因为这两个图形都比六芒星图形简单的多,稍有观察能力的人都能看出来,而且很难出错。他想不明白,既然他没错,沈星暮为什么会画出新的图形。 这场决斗持续近二十分钟之后,沈星暮不再观察地上的光斑,快步跑到叶黎的牢房前,皱着眉说道:“我没看出你说的椭圆与正六边形,你应该提前把它们画出来。” 叶黎吃惊道:“怎么会这样?我的确看出了那两个图形,只要地面的光斑没出现新的变化,你不可能看不出啊。” 沈星暮冷笑道:“是啊,我也在想。你都能看出的图形,我为什么看不出?造成这种情况的可能只有两个:其一是我的观察能力不如你,看不出你观察到的图形;其二是我们看到的光斑排布本就不一样,所以我们看出的图形也不一样。” 叶黎当然不会自大地以为自己比沈星暮更厉害,两人相识快两年了,一起直面过不少难题,但在解题这一块,沈星暮总是领先叶黎一步。所以沈星暮所说的第一个可能可以直接排除,那么剩下的第二个可能呢? 叶黎思忖道:“我比较相信你说的第二个可能,便是我们看到的光斑排布不一样。但是这也有新的问题,你看出了六芒星图形,并且将各个光斑的连线画了出来,我再上场时,看到你画的六芒星图形,也能从散乱的光斑中将六芒星图形观察出来。这样一反推,又有了新的矛盾。如果我们看到的光斑排布不一样,那为什么我们都能观察出六芒星图形?” 沈星暮淡淡说道:“所以我之前说,你应该提前把你观察出的椭圆与正六边形都画出来。” 叶黎不解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如果我没猜错,无论是我还是你,观察出规则的图形之后,必须将它画出来,才能固定光斑的排布。换句话说,地面的光斑一直保持某种规律,呈动态变化。我看出了六芒星图形,并将它画出来,便固定了那一片区的光斑排布,但剩下的光斑,依旧在不断变化。所以我们都能看出六芒星图形,但我却看不出椭圆图形与正六边形图形。” 这个说法非常有道理,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但目前的确只有这个逻辑才说得通。 叶黎忽然回想起以前经历过的多场死亡游戏,其中不少结论都没有切实的证据,全凭两人猜测得来。 或许死亡游戏本身便需要玩家不断猜测,并且勇于相信自己的猜测,才有可能平安通过。 叶黎点头,正想劝沈星暮回去继续观察光斑,尽量在这场决斗结束前,再看出一个新的图形。 这时台上观众的呼声已变得寥寥无几,渐渐被骂声替代。 场上的蛮牛越来越虚弱,显然是离死不远。 却不知为什么,原本没受重伤的沈星暮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全身颤抖着,缓缓瘫倒在地。 叶黎被他吓到了,连忙蹲下身,想伸手去扶他,然而这个牢门的门栏非常密,缝隙狭窄不足以穿过一只手。 看着沈星暮痛苦的样子,叶黎心中一阵难受,关切道:“沈星暮,你怎么了?” 沈星暮埋着头重重喘息,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上滑落,将砂石铺筑的粗糙地面浸湿好大一片。 良久过去,沈星暮抬起头,脸上满是苍白,但痛苦之色已经褪去,显然是逐渐缓了过来。 叶黎连忙问道:“还要紧吗?我刚才看你的样子痛苦极了。” 沈星暮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冷冷说道:“现在我知道这场死亡游戏的死亡威胁是什么了。” 叶黎一惊,顺着问道:“是什么?” 沈星暮道:“观众台上的观众,就是我们最大的威胁。” 叶黎没听懂,继续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就如同观众的骂声可以骂死角斗场上的猛兽一般,同样可以骂死我们。刚才大部分观众都在唾骂那头牛,但我也隐隐听到,有人在骂我,叫我快去死。就在那时候,我感觉全身疼痛且无力,仿佛有一群人在不断殴打我。直到那些骂声停下,我受到的痛苦才随之消退。” ——所以在这场死亡游戏中,决定我们生死的关键,是观众台上那群比畜生还不如的观众? 叶黎怔住,久久说不出话。 沈星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我们得抓紧时间。我看了光斑的整体分布,大概有七个图形。我们必须在观众的耐心消失之前,将那个七个图形找出来,不然我们也会像那些莫名死掉的猛兽一般,稀里糊涂地死在角斗场上。” 叶黎问:“除了六芒星图形,你还画出了什么图形?” 沈星暮道:“那些光斑的排布太过混乱,其中干扰视线的光斑多不胜数,我看了很久,只看出了一个月牙状的图形。月牙的一端与六芒星的一角相连,若无意外,我们找出的七个图形的中心或重心的连线,是攻克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线索。” 叶黎重重点头。 这时角斗场上的蛮牛已经死亡,光膀子大汉们动作麻利地抬走蛮牛,并且押着沈星暮回牢房。 叶黎的决斗再次展开。 游戏进行到现在,这所谓的人兽决斗与嗜血规则已变成误导人的幌子,真正的攻略点始终的地面的光斑。 叶黎直接无视飞扑过来的豹子,向角斗场中心的光斑区域走,虽然脸上被抓了一下,但只痛不伤,也不用担心破相的问题,反正死亡游戏结束之后,玩家受到的创伤会全数恢复。 叶黎埋头观察地面的光斑,发现情况和沈星暮说的完全一样。地面的六芒星图形与月牙图形,他都能通过沈星暮刻画的线条以及地上的光斑节点观察出来。月牙图形取代了椭圆图形的位子,而上一场决斗中,他观察出来的正六边形图形已不见踪影,变成了一片散乱的光斑。 叶黎抓紧时间观察,努力将自己的精神力集中,不去管旁边豹子的嘶吼以及台上观众的呼声。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叶黎的观察能力显然不如沈星暮。沈星暮用了接近一整场决斗的时间去观察光斑,也只看出了一个月牙状的图形,现在换他,当然没有更多的时间用来挥霍。如果等这场决斗结束,他没能观察出新的图形,等他下次上场,光斑的排布又完全变了。 叶黎聚精会神,仔细观察,目光在一个个光斑中慢慢走动。历时近半个小时,他终于看出了一个太阳花图形。 ——星星、月亮、太阳,莫非这些图形里还包括银河与宇宙? 叶黎想着,忽然感觉这个想法比较可笑,他本就不知道银河和宇宙到底是什么形状,又怎可能在地面散乱的光斑里将它们识别出来。 毫无疑问,相继出现的星星月亮太阳,只不过是巧合。因为如果他在上一场决斗中将椭圆与正六边形画出来,就没有月亮与太阳了。 叶黎听到场外的呼声已经变小,知道时间不多了,便毫不犹豫动刀,准备将这个太阳花图形画出来。 他画得很用心,尽量将每一条线条画好。太阳花只画了一半,他忽然感觉胸口一阵难受,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他还没回过神,全身上下忽然传来仿佛渗透骨髓的刺痛。这种痛宛如全身皮肤已经消失,无数蚂蚁之类的虫子在血肉里攀爬。 叶黎瘫倒在地,起初还能条件反射般地抽搐几下,到了后面,神经完全麻木,身体像是被沉重的枷锁扣住,动弹不得。 ——这就是沈星暮说过的痛楚吗?这哪里是被一群人围着殴打啊,简直是掉入老虎的血盆大口,全身上下都被尖利的虎牙仔仔细细咀嚼了一遍。 叶黎听到观众台上传来的骂声,便知道这宛如潮水在体内泛滥的痛楚,源自那群观众。 他的身体因疼痛而颓然无力,几乎失去行动力。而他凭意志勉强动一下,便感觉满身的痛苦呈几何倍数增长,几乎令他昏厥过去。 ——不行,无论怎样疼痛,我都必须坚持住。如果在这场决斗结束之前,我没把太阳花画出来,剩下的光斑必将变换位子,我画出来的这一半太阳花,反而有可能变成干扰沈星暮的因素。 叶黎咬紧牙,颤颤巍巍站起来,汗水早已渗透他的全身,衣物湿漉漉的,宛如不慎落水过一般。 他捏着短刃,紧紧盯着地面的光斑,颤抖着慢慢刻画。 这原本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过程,现在却因入骨的疼痛变得艰涩漫长。 叶黎感觉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而这漫长的时间中,他无时无刻承受着这种凌迟一般的痛楚。 好在他最后终于把太阳花画出来了。 也在这时,满身痛楚如退潮一般快速消退。他的身体已经不痛了,但他的身体却已记住那种疼痛,偶尔习惯性地回忆一下,令他不断抽搐痉挛。 当光膀子大汉再次领着他回到牢房,他全身已无任何知觉,仿佛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叶黎重重喘气,不断深呼吸,想在下一场决斗开始前,调整好身体状态。 沈星暮的第四场决斗开始。 他只走到光斑区域看了一眼,便不再争分夺秒抓紧观察,而是飞速跑到叶黎的牢房前,温和宽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忍着那股痛将蹩脚的太阳花画出来的,但我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已经无法承受下一次痛苦。你放心,我会在这场决斗中,将全部图形找出来。” 叶黎颤抖着问道:“你确定?” 沈星暮咧嘴一笑,淡淡说道:“我看了你的太阳花图形,对剩下的四个图形,已有了较为直观的猜测。现在只需要找出第四个图形,就能进一步佐证我的猜测。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剩下的三个图形就不用再去观察了。” 叶黎问:“你的猜测是什么?” 沈星暮问:“你读小学的时候,上过自然课吗?” 叶黎感觉说话很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便轻轻点了点头。 沈星暮笑道:“既然你学过自然课,倒是能省去我不少解释时间。现在多说无益,因为我也不确定我的猜测对不对,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等你下一场决斗开始,你到光斑区域看一眼,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叶黎的眼中闪过疑惑,却没来得及问,沈星暮便又快步跑回角斗场中心,弯下头仔细观察起来。 叶黎不知道沈星暮在想什么,但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既然他有把握,叶黎便相信他。 叶黎回想起之前那一抹仿佛削肉削骨的可怕痛楚,满身激灵,由衷希望沈星暮能尽快洞悉光斑的玄机,结束这场死亡游戏。 毕竟那比死还难受的痛楚,他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第八十三章 七星 叶黎忍着全身隐隐传来的余痛,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星暮。 沈星暮全神贯注地观察地面的光斑,整个人宛如一动不动的雕像,而他身后,一直看上去尤为凶猛的灰色大象,也十分安静地等待着,并且不时抬起鼻子,来回摆动,像是替他扇风消暑。 似乎大象也觉得沈星暮看出了地面这些光斑的玄机,有了求生的机会,不敢打扰他。 然而大象屡屡献殷情,依旧没有逃脱惨死角斗场的下场。 叶黎看到,沈星暮观察了十数分钟,手持短刃快速刻画图形。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沈星暮在画什么,但他看到沈星暮画完图形之后,似乎又用短刃多画了几笔。 远远地,叶黎看到沈星暮嘴角扯动出自信的笑容,似找到攻克这场死亡游戏的关键线索了。 却在这时,他整个人忽然颤抖瑟缩,全身痉挛,瘫倒在地。 叶黎的双目陡然一收,因为他听到观众台上传来铺天盖地的骂声。毫无疑问,这场决斗的时长缩短了不少,沈星暮只看出了这场死亡游戏的玄机,却因时限过了,来不及进一步处理,便因观众的骂声颓然瘫倒。 “轰隆”一声巨响绕开,却是沈星暮倒地时,大象也随之吃痛坠倒。 成年大象的体重最少也有三顿,而这头大象的体重目测超过五吨。这等可怕的重量忽然砸到地上,直接将地面砸出一个半米深的坑,并且扬起大量烟尘。 叶黎的心忽然绷紧,因为他看到大象跌倒的位子,恰好在光斑区域内。以它的重量与体型,就这样砸下去,必然摧毁沈星暮画出来的图形。 现在沈星暮明显动弹不得,待大象一死,这场决斗结束,他便会被带回牢房,他发现的关键线索,又只能等他的下一场决斗才能揭晓。 叶黎忽然感觉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一次撑过那宛如挫骨扬灰的可怕痛楚。于是他由衷希望沈星暮能挺过来,最好能把之前画出的图形再重新画一遍。 虽然他也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连他自己都不能忍受那种痛苦,又怎能勉强沈星暮忍下来,但在他心中,沈星暮一直是比他强大得多的人,无论力量、智慧、意志均是如此,他做不到的事情,沈星暮或许能做到。 然而他的幻想很快落空。沈星暮非但没有再站起来重画图形,甚至直接昏厥了过去。 ——沈星暮一直是那么强大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痛楚,才能将他的意志彻底摧毁啊? 叶黎的眼皮不断跳动,双手紧握牢门的门栏,大喊沈星暮的名字。可惜无论他怎么喊,沈星暮都已听不到了。 观众台上,观众的唾骂声越来越凶厉,宛如翻滚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将整个角斗场淹没。 数分钟后,观众们都安静下来,大象已死,这场决斗画上句点。 那群光膀子大汉再次进入角斗场,动作麻利地处理大象的尸体,以及被大象砸出来的大坑。 叶黎心中仅存的侥幸为之粉碎。如果只是大象砸到光斑区域,沈星暮画的图形必定还有残留的线条,他或许可以重新补全图形,找出关键线索,但现在被砸出坑的光斑区域又被大汉们重新埋上,并且抚得极平。 叶黎得出结论,沈星暮画出的图形,不会再有任何残留。 大汉们处理好大象的尸体,又把昏厥的沈星暮抬回牢房,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叶黎便又一次被送进角斗场。 叶黎这次的对手是一只长相非常奇怪的大鸟。说它奇怪,因为它身上没有哪怕一根羽毛,而且体型巨大,宛如《山海经》里的大鹏。 叶黎目带怜悯地看了这只大鸟一眼,象征性地与它交一次手,便抬头看向十米高处的观众台,目光冰冷,鹰瞵鹗视。 那些草菅人命的观众,的确比各个牢房里关押的畜生还不如。 叶黎走近光斑区域看了一眼,的确只有散乱无比的光斑,而沈星暮画的图形全都不见了。 他沉吟片刻,飞速跑向沈星暮的牢房,希望他现在已经醒来,可以问出有效的信息。 结果很遗憾,沈星暮受到的痛苦太过剧烈,现在还处于昏迷状态,在“小号”的牢房里,背靠墙,半蹲身子,歪着脑袋睡着。 叶黎唤了几声他的名字,没有丝毫回应,便只能再回角斗场中心,尽量找出光斑的分布规律。 光斑太过杂乱无章,并且存在不少干扰光斑,叶黎暗自估量,认为自己就算找出光斑的规律,最多也只能看出一个图形,剩下的三个图形依旧需要沈星暮来完成。 现在沈星暮仍昏迷着,说不定等到下一场决斗开始也未必能醒来。 攻克这场死亡游戏的重担完全落在了叶黎的肩上。 他皱着眉,仔细观察地面,凝视好久,除了之前的六芒星、月牙、太阳花图形,沈星暮还画了一个类似四叶草的图形。 这个四叶草只有两片叶子,剩下一半都被大象砸没了。叶黎能凭这一半图形将另外一半补全,毕竟这些图形都有对称性质,补全起来并不难。 可是就算将这个四叶草图形补全,地面也只有四个图形,剩下的三个图形绝不是一时半会能观察出来的。 叶黎思忖片刻,决定暂时不去观察光斑寻找剩余的图形,而是仔细观察地面的四个图形,希望能找出合理的规律,推算出其余三个图形。 叶黎还记得沈星暮说过的话,只要他的猜测是对的,便不需要再行寻找剩余的三个图形。之前沈星暮在角斗场上的确露出过自信的笑容,证明他画出四叶草图形之后,便已知道剩余的图形是什么了。 这么说也不太对,光斑呈动态变化,没有确切的图形,他们只不过是先画出图形,然后寻找图形的中心与重心。 所谓七个图形,其实是七个点。 七个点能代表什么?这可不是童话故事,当然不会是七个小矮人。 叶黎盯着地上的四个图形,将它们的中心或重心连起来,便得到一段较为平缓的折线。 叶黎从小便对几何不感兴趣,看到数学练习册上的几何证明题便头疼。 他不知道这条折线是否是数学上比较经典的线型,也不向这个方向思考。 他想到了天象,因为四个图形中有三个图形都是天体模型,或许这条折线与某种天体现象有关。 但他也只能想到这一层,再向深处,便想不出所以然。 正当叶黎百思不解,焦头烂额之时,身后的巨鸟忽然鸣叫起来。它用尖利的鸟嘴指了一下地面,然后看着叶黎“呱呱呱”直叫。 叶黎不解,但依旧循着它的鸟嘴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他便看到地上写着一个歪歪曲曲的“北”字。 叶黎立刻明白过来,这个“北”字是沈星暮写的。他之前瘫倒的位子,便在这个“北”字附近。很显然,他是在承受极致的痛苦的情况下,凭借顽强的意志,提起体内的最后一股力量,将这个“北”字写了出来。 叶黎敢肯定,沈星暮用尽最后一口气写出这个字,不会没有道理,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这个“北”字的含义。 “北”是方位词,所以沈星暮要说的是北方吗? 叶黎在这圆形的角斗场内,没有太阳,没有指南针,早已迷失方向。纵然北方藏着什么玄机,他也不知道北方是哪个方向。 叶黎下意识摸出手机,结果手机处于黑屏状态,无论怎么操作都开不了机,根本无法使用手机指南针。 叶黎心中轻叹,想不出这些零碎的线索潜藏的玄机,便努力回忆沈星暮之前说过的话,企图从他的话中寻找有用线索。 叶黎想到,沈星暮问他小学学过自然课吗。那时候沈星暮问得并不随意,反而有些郑重,间接证明地面这个“北”字以及这条折线,都与小学的自然课有关。 叶黎努力回想小学自然课上学的东西,时隔太久,他早已回想不起课本上的具体内容,只知道自然课是一门相当混杂的科学课,同时囊括了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地理等多门学科的一些简单知识。 ——对哦,自然课上有天文知识! 叶黎的眼睛一亮,立刻细想起来,想到自然课上讲过地球的自转与公转,也讲过月球的潮汐引力,还讲过一些比较容易识别的星座。 四个节点组成的折线、节点一共有七个、“北”字,这三条信息加起来,莫非是—— 叶黎想到了大熊座与北斗七星。 在自然课上,老师的确讲过“勺子状”的北斗七星,它是大熊座的尾巴。 所以地面上这条折线的四个节点分别指代北斗七星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也就是“勺柄”,剩下的三个节点则是玉衡、开阳、摇光三星,构成勺子的凹端。 ——果然是北斗七星!也只有北斗七星才能把这些散乱的线索结合起来! 叶黎还很小的时候,便在夏日的夜空,趴在窗户前观望过北斗七星。他对北斗七星的形状有较为深刻的记忆,知道是七个节点六条线段,从勺根数的第三条线段稍长,其余线段几乎等长。而现在地面的三条折线里,已包括第三条最长的折线,剩余的三条折线都与一二条几乎等长。至于每条折线偏移的方向与角度,他也能凭借记忆判断出一个大概。 叶黎想明白这其中玄机,毫不犹豫行动起来。 短刃在地面划动,很快画出勺子状的北斗七星。 画完北斗七星,却还没结束。叶黎记得清清楚楚,北斗七星的凹陷一端的最后一条线段,向外延长五倍,便能找到北极星所在的位子。 北极星有着无数美好的象征意义,而在这场死亡游戏中,它象征的当然是两人平安回归现实世界! 叶黎利用地面的北斗七星图形,很快找到北极星的大概位子。因为北斗七星是他凭记忆补全的,其中存在一定的误差,他将找到的位子扩大成方圆一米的圆,确保北极星就在这圆形区域内。 确定北极星所在的区域后,叶黎的呼吸的变得急促,笃定这片区域的地下便是最终的希望! 他行动起来,用短刃划动地面,快速开挖。 却在这时,一直静默在一旁的大鸟也变得激动,它凑过来帮忙,用尖利而坚硬的鸟嘴快速挖掘。 很快的,他们将区域挖出二十公分左右深的坑,坑里面露出一个红色的按钮。 巨鸟变得无比激动,“呱呱呱”地尖叫个不停,并且眼里流出了欣喜的泪水。 叶黎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毫不犹豫按向这个按钮。 当他的指尖与按钮接触,喧嚣鼎沸的观众台忽然变得无比宁静,没有呼声,没有骂声,只有比哭还难听的喘息声。 下一刻,角斗场内发出连串的破碎声,却是笼罩角斗场的透明玻璃破碎了,玻璃嵌着的球状吊灯也轰然坠落。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叶黎看不清眼前的画面,只能尽力躲避冲天而降的无数碎玻璃。 他身旁的巨鸟张开肉翅,宛如雨伞一般,将叶黎护在下面。 片刻过去,吊灯和碎玻璃都已着地,角斗场内又发生了新的变化。那些紧闭的牢门,不知为何忽然就开了,二十多头凶猛的飞禽走兽一涌而出。 它们张牙舞爪,怒视观众台上的观众。 其中一些强大的飞禽已一飞而起,冲进观众台,张开尖利的爪牙,将那些观众无情屠杀。 凄惨的嚎叫声从观众台传来,此起彼伏,绵长不绝。 叶黎不是嗜杀的人,但他看到那群披着人皮的牲口一个个死于非命,却感觉大快人心。 他身边的巨鸟也行动起来,伏下身子将一些不会飞的猛兽驮起来,带进观众台进行屠杀。 这个角斗场内观众很多,至少有二十万,叶黎不知道这场屠杀将进行到什么时候,看久了血肉横飞的画面,便不忍再看下去。 当他转过身,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却和身后的某人撞了一个满怀。 叶黎捂住被撞痛的肩头,定睛一看,便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沈星暮。 沈星暮微仰头颅,冷冰冰地看着观众台上的惨烈画面,淡淡说道:“这只翼龙还挺厉害的,短短半分钟内就杀了好几百人。” 第八十四章 伙伴 叶黎看着沈星暮的苍白脸色,又抬头看了一下观众台上宛如脱弦长矢正肆意屠杀的巨鸟,惊愕道:“你说那只没羽毛的鸟是翼龙?” 沈星暮指着观众台淡淡说道:“不只是翼龙,还有盾甲龙,剑龙,独角龙,霸王龙。” 叶黎惊住,忍不住仔细看了一下台上的各类猛兽,惊讶发现沈星暮说的都是对的,那些猛兽的特征的确和一些科普书上的恐龙配图很相似,只不过体型没有书中描写的那么庞大。或许是恶念空间有意控制它们的体型,不然角斗场边上的牢房还真关不住它们。 叶黎惊疑过后,忍不住叹道:“之前它们在牢房里,光线很暗,只能看到模糊的体型轮廓,我那时认不出它们是什么动物,还误以为它们是某种未知的怪物。现在看来,它们都是遥远的侏罗纪时代的恐龙。” 他感叹之后,又皱紧眉头,小声嘀咕道:“恶念空间的力量太过不可思议,居然能将近两亿年前的恐龙重现。” 沈星暮道:“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恐龙非但不是我们的敌人,反而是我们的朋友。” 叶黎看出了沈星暮眼中的讥诮之色,随之深思起来,半晌过去,涩声说道:“是啊。游戏之初,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那些与我们站在同一个角斗场,进行生死搏斗的森林猛兽,其实是我们的伙伴。我们真正的敌人却是那群隔岸观火,作壁上观的人。” 两人聊天这会,观众台上已是断肢横飞,鲜血四溅,杀伐弥漫。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又有殷红的鲜血爬过观众台上的护栏,汨汨流淌到角斗场内。 这还只是杀伐的开端,若恐龙们将台上的观众全部杀完,不知鲜血会否填满这个直径一百米的圆形角斗场。 沈星暮冷冰冰地看了一眼观众台,无视那些观众的鲜血与哀嚎,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你有问题想问我,但这个地方不适合聊天,我们先找一个干净的地方。” 关于这场死亡游戏,叶黎的确有问题想问,但上空传来的恐慌而凄惨的叫声,以及不时飞下来的断肢与血液,均让人不舒服到了极点。 他们该换个地方聊天,可是在这角斗场内,还有什么地方算得上干净清静? 沈星暮抬手指向他之前的牢房,随口道:“地方有些小,挤着也不舒服,但总归比这里好一点。” 于是两人挤进“小号”,因为牢门开了,他们可以把腿伸出牢房,算是某种意义上开阔了牢房空间。 两人并排坐躺在牢房里,背靠牢房的后墙,双腿则伸展开,放到牢房外的平地上。 他们这样肩并肩近距离坐着,显得十分亲昵,像如胶似漆,相濡以沫的一对恩爱伉俪。 叶黎忍着这种别扭感,询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角斗场里的嗜血规则的?” 沈星暮淡淡说道:“起初我并不知道,那只老虎连续攻击我,都被我躲开了,直到最后一次,我避无可避,只好以攻为守,滑出袖子里的短刃,一刀刺向老虎。我以为老虎是忌惮我手中的短刃,所以身体向边侧躲避,只用爪子轻轻抓了一下我的胸口,见了血,伤口却不深,我也在那时候反击,将它的右爪刺伤,同样见了血。现在想来,当时老虎并不是忌惮我手中的短刃,而是根本就不想伤我,只不过碍于死亡游戏的角斗场搏杀规则,迫不得已连番向我出手。它拿到我的血,随后又舔了我的血。我看到它眼中的凶光消退了许多,反而变得非常沉静、安详,像是有了智慧。我有了猜想,或许它是吃了我的血才会有这种变化,所以我也尝试着舔了它的血。然后我果然有了老虎的力量,哪怕与它正面搏斗也不落下风。” 叶黎哑然道:“你的观察能力果然细致。如果换了我,当时肯定想不到这一层。所以你那时候面向我的牢房,每隔几秒钟,就舔一下短刃,是想告诉我,吃了猛兽的血,可以得到猛兽的力量。” 沈星暮道:“但我没想到,我那看似已找到突破口的判断却变相地增加了死亡游戏的难度。原本老虎攻击过我,见过血之后,便不会再对我发动攻击。但我偏偏在那个时候将老虎的血吞下,直接导致游戏规则再次改变,原本可以相安无事的一场战斗,却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搏杀。也因此,我浪费了不少时间。如果我能早一点洞悉这一点,应该能提前一到两场决斗识破这场死亡游戏的谜底。” 叶黎苦笑道:“恐怕恶念空间对我们早已有了较为深刻的印象。它熟知你的性格与能力,所以故意让你出战第一场,让你发现嗜血规则。这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等着我们跳进去。若非我的搏斗能力太弱,无法拿到猛兽的血,或许我们会一直与牢房里的各种猛兽激战到底,直到我们死亡或者猛兽全部死完。纵然我们侥幸打败了全部猛兽,也同样再无翻身的可能,因为猛兽一死光,就没谁能对付台上的观众了。” 沈星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片刻后问道:“你是怎么察觉到猛兽不会主动攻击我们的?” 叶黎道:“我是猜的。那头黑狼拿到我的血之后,便不再进行攻击,并且一脸祈求地看着我,像是想求我办什么事。我当时并不知道地面的光斑的玄机,也不确定黑狼是不是故意做出祈求的表情,骗我露出破绽。所以我最后杀了那头黑狼。到我的第二场决斗,狮子攻击我一次之后,也不再攻击,和第一场的黑狼如出一辙。所以我有了那个大胆的猜测,犹豫很久之后,才决定冒险试一次。结果我抬手去摸那只狮子,它只是用小力将我拍开,并不发动致命攻击。于是我的猜测得到确认,角斗场各个牢房里关押的猛兽,的确不会对我们发动致命攻击。我们想要攻克这场死亡游戏,关键还是地面的光斑。” 沈星暮皱眉道:“你的胆子真不小。换了我,绝对不会做这么冒险的尝试。” 叶黎摇头,尔后认真道:“我智慧不如你,力量也不如你,如果我连这点勇气也没有,那就真的不配和你一起行动了。” 叶黎的这句话是由衷的肺腑之语,他真的认为自己处处不如沈星暮,经常无法为他提供有效的帮助,反而帮倒忙,频频添乱。 怎知沈星暮听完这句话,神色变得凝重,摇头否认道:“你不该这样轻薄自己。或许你自己都没发现,你身上藏着一股怎样强大的力量。” 叶黎只当沈星暮在安慰自己,并不多想,接着询问道:“沈星暮,你这么强大的人,意志、智慧、力量,均是我所见过的最强。到底是怎样的痛楚,才能将你逼得昏厥过去。若非意志涣散,人是不会昏厥的,因为昏厥本身就是人的自我保护本能之一。” 沈星暮举起三根手指头,再次摇头道:“你说的这三点都是错的。你见过的人里面,论意志,最强的人不是我,而是夏恬;论智慧,最强的人依旧不是我,而是童遥;论力量,最强的人当然也不可能是我,而是你见过的安梦初、佟深眠、杜贞。所以我也是普通人,普通人的意志总归存在上限。那种宛如将我全身皮肉一寸一寸切碎,再在伤口里洒满盐和酒的可怕痛楚,的确可以麻痹我的神经,击溃我的意志。” 叶黎皱眉道:“我也承受过那种痛楚,但我忍下来了,你却没忍下来,这一点不应该啊。” 沈星暮淡淡说道:“没什么不应该的。所谓痛苦,用嘴巴说出来,并不能形象表达出痛苦的程度。很痛苦到底是多痛苦,这个谁又说得清?不可否认的是,每一场决斗结束之后,我们承受的痛楚呈现递增现象。我第一次承受那种无形痛苦的时候,像是被一群人高马大的大汉围攻,避无可避,虽然苦不堪言,却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我第二次承受那种痛苦的时候,却仿佛全身血肉都已变成肉末,痛入骨髓,甚至痛入抽象的灵魂层次。” 叶黎终于明白过来,那时候他承受宛如千刀万剐的可怕痛苦,都能勉强保持意识清明。沈星暮的意志何其坚韧,却没能忍下那种痛苦,唯一的解释便是沈星暮承受的痛苦,远在叶黎之上。 叶黎回想自己承受的那一抹痛楚,仍旧心有余悸,仿佛全身仍被细密刀刃层层切割。沈星暮却忍着比那更加可怕的痛苦,写出了一个“北”字才昏厥过去,已属坚韧不拔,百折不挠。 若换位思考,叶黎决不相信自己能在那种不可想象的痛苦下,将那个“北”字写出来,很可能是直接昏厥过去。 两人静默一会,沈星暮忽然问道:“你是怎么解开地面光斑的谜题的?我隐隐记得,我瘫倒在地时,身后的大象也轰然坠倒。它倒下的位子,恰好是我画北斗七星勺状图后面三条线段的位子。以它的体重,必定将我画出的线条全数毁掉。” 叶黎如实道:“若仅凭我的思考能力,不可能解开这个谜题。好在你给了我最关键的信息提示,便是小学的自然课。” 沈星暮点头道:“我的确问过你,上小学时有没有学过自然课。” 叶黎道:“正是因为你问了,我才能笃定,小学的自然课,一定与这场死亡游戏有关。你和大象的那场决斗中,你观察地面的光斑时,脸上露出过自信的笑容。因此我可以推断出,你的猜测是对的。既然你是对的,那么小学的自然课本上的某一个知识,必定是解开谜题的钥匙。我看到你画的第四个图形,是一朵四叶草,虽然图形被毁掉了近半,但我能凭借图形的对称性将四叶草图形补全,进而寻找到它的图形中心。 四个图形,四个中心或重心,便是四个点。我将这四个点连起来,得到一条折线。我看不出折线本身的玄机,结合你写在地上的‘北’字,以及你提及过的小学自然课,我快速回忆小学自然课本上的知识,有七个点,而且与‘北’有关,我很快联想到了北斗七星。 我凭借记忆,将勺子形状的北斗七星图补全,再以北斗七星寻找北极星的固定公式,确定北极星所在的位子。我将那个位子方圆一米范围的地面全部挖开,挖出一个二十公分左右的深度,便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按钮。 那个按钮就是这场死亡游戏的全部谜底,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我按下那个按钮,像是启动了某种奇特的规则,角斗场上空的透明玻璃无端粉碎,散落下来,被玻璃嵌住的球形吊灯同样坠了下来,但吊灯没有损坏,依旧亮着,为整个角斗场提供白炽灯一般的白光。关押各类猛兽的牢房的牢门莫名打开了,所有猛兽都冲了出来,会飞的猛兽第一时间便飞掠观众台,弑杀台上的观众,不会飞的猛兽,便乘着飞禽们的身体,也掠向观众台,放肆屠杀。” 沈星暮听完之后,赞叹道:“你能用我留下的线索,将这场死亡游戏攻克,便足以证明你的能力。你不必妄自菲薄,在这世上,最有资格与我组成搭档的人,只可能是你。” 叶黎问:“夏恬不行吗?” 沈星暮淡淡说道:“夏恬不弱,也有一些小聪明,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帮手。但女人终究是女人,思维容易受限,遇到突发情况,很难当机立断做出应对决策。” 叶黎听了沈星暮的答案,心知再问童遥,沈星暮会说她太弱,容易添麻烦,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毕竟童遥是沈星暮亲口承认的、他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沈星暮皱紧眉头,好久之后之后才沉声说道:“童遥和夏恬一样,是女人。无论她怎样聪明,也克服不了大多女人天生的多疑与寡断。而且她很弱,需要人保护,我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保护她。” 叶黎失笑道:“看来我的确比她们稍微有用一点。” 沈星暮道:“你是我认可的伙伴,当然不会比那些鼠目寸光的女人弱。如若不然,我也不会主动找你。” 叶黎问:“为了摘取善念之花许愿治好夏恬,你除了找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沈星暮扬眉笑道:“好像没有。” 第八十五章 相认 恐龙们的屠杀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浩瀚的观众台上尸体堆积成山,流淌的鲜血宛如无数条河流,漫过观众台的护栏,从四面八方流进角斗场。 叶黎和沈星暮躲进牢房里,却依旧避不开蔓延过来的鲜血。鲜血浸没他们的双脚,因液体固有的毛细现象,向衣物的上方蔓延。于是他们也变成了血人,宛如浴血屠杀的修罗。 当观众台上的最后一个观众也被愤怒的恐龙撕成碎片,整个角斗场终于安静下来,再无欢呼,也无悲鸣。 十数头恐龙以及几只森林猛兽都跳进角斗场,走到叶黎和沈星暮面前,并排站着。它们原本染血,凄厉无比的面容,却变得尤为柔煦温驯,各个埋头张嘴摇尾巴,像极了向主人示好的宠物狗。 叶黎忍着浓郁的血腥味,走出牢房,微笑着向它们道谢。 之前那只和叶黎决斗过的翼龙,忽然张开嘴,露出极具人性的笑容。它笑得很开心,很庆幸,分明是为险象环生感到欣喜。 叶黎忽然怔住,因为这只翼龙的笑容,居然和上一场死亡游戏中,那一匹白色骏马的笑容一模一样。显得那么干净、纯真,宛如拿到甜美糖果的小朋友。 叶黎发呆这片刻,整个角斗场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不知是不是有大事即将发生。 沈星暮忽然急声说道:“叶黎,小心一点!” ——为什么叫我小心一点?我该小心什么? 叶黎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整张脸忽然凝住。他想起来了,这是第四场善恶游戏衍生出的死亡游戏,难度今非昔比。既然上一场死亡游戏分为三个阶段,将整体难度提升极大幅度,这场死亡游戏与上一场死亡游戏同等级,会不会也被分成了三个或多个阶段,角斗场里的这场凶险游戏,会不会仅仅是死亡游戏的第一阶段? 如果事情真是这个样子,这场死亡游戏的难度恐怕比上一场更高,叶黎现在也的确应该小心。 恐龙与其他森林猛兽向二人示好之后,均迈着飞快的步伐,踏着浓稠的血水,呼啸撞向角斗场的围墙。 地震还在持续,但角斗场的建筑结构好像很牢固,抗震等级很好,并无崩塌迹象。 恐龙们争先恐后,前仆后继,用野蛮的身体不断撞击围墙,明显是准备在角斗场完全崩塌之前,用蛮力闯出一条生路。 叶黎心中立刻有了疑惑。莫非这个角斗场没有出入的门?走大门出去不行吗?非得用蛮力硬闯? 为此叶黎专门跑到围墙边,向翼龙询问。 翼龙很通人性,能听懂叶黎的话。它使劲摇头,不时用翅膀指一下角斗场的上空,比划出难懂的“翅语”,嘴里也“呱呱”叫个不停,像青蛙一样。 叶黎当然听不懂翼龙的语言,但能从它那极其抽象的“翅语”中判断出,它要表达的意思是,这个角斗场的确没有进出大门,只能用蛮力强闯。 二十多头猛兽将力量集中在围墙的一点反复撞击。 围墙本是砂石铺筑的,理应非常脆弱。这些猛兽无一不是力大无穷,却久久无法撞开围墙。 叶黎心有疑惑,定睛看向围墙,只见围墙面上的砂石大部分粉碎掉落,更里层却露出黑色的未知物质。 那物质的强度很高,并且有刚度,有韧性,像是一类金属。猛兽们多次撞击,只将它撞出一个凹坑,却难以撞破。 一时间,撞击声此起彼伏,绵长不绝。 叶黎甚至不知道这地震是天然引发的,还是这些猛兽撞击围墙撞出来的震动。 半晌过去数十米高的天花板因地震而崩溃,大量石块飞速下坠,其中一块大石头竖直砸向叶黎和沈星暮的头顶。 沈星暮的反应快,侧身躲避的同时,一掌将叶黎推开。 两人都险险避开致命的大石头。 然而这只是暂时躲过一劫,天花板完全破碎,露出了皎洁的星空,一轮浅浅的上弦月正缓缓升起,宛如一个小丑的笑嘴。 叶黎没想到游戏世界居然设置在黑夜时段,这原本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信息,却依旧让他稍微呆滞了一瞬。 也正是这一瞬,又一块巨石迎面砸下。 叶黎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躲避,而沈星暮与他相隔数米远,不可能赶过来相救。 叶黎的睁大双眼,视野里的黑暗面越来越大,随时都会变成全黑。 正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一声清脆的鸟鸣陡然绕开,却是那只翼龙展翅腾空,用强劲的双翼,硬生生挡住了极速下坠的巨石。 那块巨石比一般的衣柜还大一点,重量超过一吨,又从数十米高的空中自由落体而下,产生的冲击力无疑是毁灭性的。 哪怕是生来拥有强劲体魄的翼龙,也极难承受这种可怕的力量。 它的嘴里吐出大口鲜血,右翼和后背均发出连串的骨头声,明显是大量骨骼已经破碎。 它“呱呱”长鸣,忽地一振残破的双翼,竟硬生生将巨石顶了起来。 叶黎看到这一幕,不敢再有丝毫迟疑,当即躲开巨石覆盖的阴影。 叶黎平安逃脱,翼龙却受了难以想象的重创。 它抛下石头,庞大的身子颓然倒地,嘴里却发出相当威严的叫声。 那些撞击围墙的猛兽听到翼龙的叫声,当即红了眼,不要命一般奋力撞击围墙。 似乎翼龙在猛兽群里有一定的威信,它向其余猛兽下达了某种指令,它们方才如此拼命。 密密麻麻的石块宛如骤雨一般不断坠下,其中不少大小不等的石头砸向翼龙,它却不躲避,任由石块砸下,再挥动双翼将石头拍开。 叶黎和沈星暮躲进了其中一间牢房,暂时不敢出去。 叶黎很担心翼龙的情况,却也没办法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它,希望它能挺过来。 半晌过去,天花板终于完全掉落,被巨石砸得千疮百孔的角斗场内部终于安全了。 叶黎还未走出牢房,便又听到“咔咔”碎裂声,是角斗场上空的四壁即将粉碎倒塌。 毫无疑问,这又将是一场灾难。 正当叶黎心急如焚,不知所措时,沈星暮对着翼龙喊道:“你能载我们飞出去吗?” 现在天花板完全破碎,某种意义上算是有了出口,只不过叶黎和沈星暮都不会飞,还需要借助翼龙的力量。 可惜翼龙只无奈地叫了一声,表示它已经没有力气再飞了。 翼龙不能再飞,却还有其余强壮的飞禽。 沈星暮不依不饶追问,有谁能载他们飞出去。 然而其余飞禽因为连番撞击围墙,也已脱力,短时间内无法奋飞。 到了现在,他们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强悍的猛兽,只要它们能撞破围墙,他们就能逃出去。 围墙的内部是未知的金属物质,强度极高,非人力能攻破。 好在猛兽们锲而不舍,奋不顾身,在先后撞击数百次之后,终于撞了个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围墙被撞开了一个可通两人大小的大窟窿。 “隆隆”地震声中,四壁即将倒塌,不超过十秒钟,角斗场绝对会被混乱密集的巨石淹没,变成废墟。 因为天花板的坠落,已让地形发生剧烈的变化,两人的牢房到围墙的大窟窿,相距至少四十米,而这途中,又横亘着不少巨石,形成障碍。 两人均竭力奔跑,却绝对无法在十秒钟内冲出围墙。 在高大的墙壁崩塌砸下的之时,早已气若游丝的翼龙却回光返照一般,有了强大的力量。它展翅一飞,便来到叶黎和沈星暮面前,尔后双翼一合,将两人护在身下。 巨石“噼里啪啦”不断砸到翼龙身上,叶黎和沈星暮却丝毫无碍。 叶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急声道:“这样是不行的,我们都会死。你载我们飞过去!” 翼龙“呱呱呱”地叫了好几声,忽地提起全身力量,将压在它身上的巨石都拍开,接着俯下身子,让叶黎和沈星暮乘上去。 当叶黎和沈星暮来到围墙的窟窿前,二十多头猛兽居然都还在角斗场里。 它们没有逃出去,反而在等他们。 翼龙放下他们,并发出虚弱的叫声,分明是叫他们赶紧走。 沈星暮头也不回地向窟窿外走,叶黎却迟疑着询问道:“你们不走吗?” 翼龙咧嘴,再次露出开心的笑容。 叶黎有些不明白它的意思,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行询问。 他咬咬牙,对翼龙说道:“我走了,你们保重!” 叶黎转过身冲出围墙,便看到围墙外是一片漆黑的混沌,宛如深邃的苍茫宇宙,仿佛那个角斗场是茫茫星河中一粒孤零零的陨石。 他再回头,却发现围墙和那些猛兽都已消失不见。 叶黎对眼前的画面很熟悉,每次进入或离开死亡游戏的世界,便会出现这种混沌。 他知道,这场死亡游戏终于结束了,只待片刻,他便能回归现实世界。 结果和他想的完全一样,混沌世界里出现无数细小的碎片,飞速汇聚重组。 当叶黎再回过神,便已回到那片结了霜的林子。 叶黎四下打量,见沈星暮和小橘都在身边,而之前在这里练习射箭的易轻狂以及前来找他的温馨都已消失不见。 叶黎偏头看向沈星暮,皱眉问道:“发什么了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和你一样,才从死亡游戏回归,什么都不知道。你该问你的猫,它或许知道。” 叶黎低头看向小橘,小橘便一跃跳到他的肩头,用猫爪指着竹林外的某个方向,“喵喵喵”直叫。 叶黎能听懂小橘说的话。它说易轻狂和温馨都走了,它现在指的是他们离去的方向。 叶黎便问:“他们离开之前说了什么?” 小橘:“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叶黎的脸上浮出喜色,追问道:“你确定没听错?” 小橘点头:“喵喵!” 叶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向沈星暮微笑道:“我们赢了。” 沈星暮皱眉道:“什么意思?” 叶黎道:“小橘说,温馨有遵守我们的约定,认真劝说易轻狂,告诉他陈大力是他的亲生父亲,劝他别去杀陈大力。” 沈星暮问:“易轻狂忽然听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什么反应?” 叶黎道:“易轻狂起初不太相信,温馨连番解释,又亲吻他的额头和嘴唇,他便渐渐相信了。” 沈星暮道:“就算他相信陈大力是他的亲生父亲,也未必会放下仇恨。这些年里,易轻狂跟着陈大力可吃了不少苦,几乎变成了与世无争的野人,这对一个生来便有大志向、大抱负的少年而言,无疑是不可承受的折磨。” 叶黎微笑道:“易轻狂已经向温馨保证不会再去杀陈大力了,不信你看——” 叶黎抬手指向前面十数米远的一株大树下,树身上还刻画着较为标准的靶子,而树根处安静躺着长弓和箭筒。之前易轻狂在这里练习射箭,准备射杀陈大力。现在弓箭都在这里,他却走了,足以证明他已放下对陈大力的杀心。 沈星暮看了地上的弓箭,紧凝的两颊渐渐松缓开来,轻轻点头道:“看来我们的确是赢了。” 叶黎能看出沈星暮眼中潜藏的惊涛骇浪与殷切火热,因为这场善恶游戏的胜利意味着第三朵善念之花的绽放,他可以用这三朵善念之花许愿唤醒他最爱的夏恬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叶黎还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奇特的冰冷之感。 ——他本就是一个冷冰冰的人,有这种奇怪眼神也不奇怪。 叶黎这样想,便温和地笑了笑,低头看向小橘,询问道:“小橘,你指的方向,并不是陈大力的住处的方向。你知道易轻狂和温馨现在干什么去了吗?” 小橘:“喵喵,喵!喵喵喵……” 叶黎惊愕道:“你说易轻狂要先带温馨去看一个好东西,再去找陈大力相认?” 小橘重重点头:“喵!” 叶黎的神色变得疑惑,因为他不认为易轻狂会主动去找陈大力相认。 有的时候,血脉亲情还不如两个浅交的朋友,而易轻狂和陈大力的父子亲情就是这样。 沈星暮在这时淡淡解释道:“易轻狂很聪明。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便是带着温馨离开这里,回到城市,回到属于人类生活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不是陈大力的对手,陈大力也不会轻易放他们走。所以他想主动找陈大力相认,打一张感情牌,试图说服陈大力放手。” 第八十六章 抢夺 霜花遍地的冰冷季节,却依旧掩不去大山的旺盛生机。竹林外,向右一千米,草木繁盛,葱蔚洇润,花鸟盈舞,却是一片纯白的梅花林。 “宝剑锋之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所以这里的梅花粒粒白艳,分外芬芳,宛如无数蒙着面纱,口吐芬兰的芊芊美少女。 似乎易轻狂对温馨说的好东西,就是一这片梅花林。 凝着点点冰霜的梅花树下,少年、少女含笑而坐,娓娓轻语,讲述这些年的黯然相思,悲欢离合。 这是多么美好的画卷啊! 梅花林外,叶黎安静地看着他们,心神荡漾,想到了学生时代的自己与何思语。那时的他们,也和眼前这对金童玉女一样,纯真无瑕,天真浪漫。 于是他的心口又是一阵绞痛。曾经的他,无比坚信着,自己的心永远属于她。哪怕彗星陨罗,末日降临,他也一定将她护在怀里,决不让她受到丝毫伤害;哪怕众艳挑逗,百花调笑,他也一定心志如初,不为所动,付她满心温柔。 然而男人的决心,有时比戏台上的小丑更为滑稽可笑。因为徐小娟的出现,因为她的脉脉深情、无限温柔,他终究是放下了何思语。 所以他真的是一个狼心狗肺、见异思迁的王八蛋。 今天的他,离她是那么那么的近,只待第三朵善念之花绽放,他便能许愿救回她。 可是他没这么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对夏恬怀着怎样奇特又畸形的情感。在两个女人只能救其一的情况下,他早早做出了选择,放弃自己曾经的结发妻子,救朋友的老婆。 到底是怎样无心的人,才能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决定啊? 莫非在叶黎心中,曾经爱他得死去活来,甚至在最后的最后,义无反顾用自己的性命换他的无限未来的温柔妻子,还不及一个女性朋友? ——是的,只要把这个愿望送给沈星暮,我未来的生活便将回归正轨。最重要的两个朋友得以相守,我和小娟也能长长久久,再不分离。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所以,思语,对不起。 叶黎埋下头,自然垂下的双手已捏紧成拳,不长的指甲盖似陷进了手心血肉,于是手心的痛好像寸寸逼近心口,痛彻心扉。 没人知道他现在的感受,当然也没人愿意去在意一个负心汉的纠结与惶惑。包括他自以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沈星暮。 一股源自外界的透骨冰冷突如其来,叶黎只觉如芒在背,仿佛有一柄森寒的刀锐,蓦然抵住他的脖子。 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穷途末路,幕燕鼎鱼,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只能安静死亡。 这不是错觉,而是发自他的血液骨髓乃至是灵魂深处的最直接感受。 拥有两朵善念之花,并且熟练掌握“念”的他,早已成为人上人。普天之下,袂云汗雨,众生芸芸,能让他如此惊惶的人早已不多。 在这不见人迹的多狼山上,在这温柔的梅花林前,有谁能对他构成如此威胁? 叶黎茫然抬头,一瞬间宛如置身茫茫冰河,入骨的冰凉浸透他的血肉身躯,全身都已冻结成冰,再难动弹分毫。 因为这一抹宛如万千刀锐的冰冷目光的主人,正是沈星暮。 *** 时间稍稍回退一点。 沈星暮刚到梅花林外,眼角余光便多出一抹月白色倩影。 时隔数月,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终于又出现了。 她是何思语。 沈星暮和夏恬结婚之后,便惊讶发现,叶黎身后时常出现一个女人。她像幽灵一样,如影随形跟着叶黎,却从不多说一句话。 沈星暮结合叶黎给他看过的何思语的照片,一眼便认出,这个女人就是何思语。 他明白过来,杜昌翊临死前,对叶黎说的那句“你真的看不到吗?一直如影随形陪伴你的温柔女孩”。 杜昌翊说的那个女孩,不是徐小娟,而是何思语! 沈星暮记得清清楚楚,他曾亲眼目睹何思语被叶黎一脚踢入无尽熔岩,灰飞烟灭。 那时他是倒悬在上空的一朵花。 在恶念空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朵花。只不过叶黎和何思语比较特殊,他们能以人的形态行走在邪恶的花海里。 沈星暮笃定,何思语已经死了,就葬身在深邃邪异的恶念空间里。 一个已死的女人,怎可能再出现在人世间? 这原本是沈星暮的疑问,但那时的他,已见识过杜贞与杜昌翊的惨烈战斗,知道这个世界存在一抹普通人类难以理解的超自然力量。 所以已死的何思语,再次出现在叶黎身侧,似乎并不是特别难以理解的事情。 沈星暮尝试与何思语交流,问她到底是人是鬼,问她为什么能回到人世。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对他温柔地笑。 没多久,沈星暮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便是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何思语。无论是叶黎还是徐小娟,都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 其中最为诡异的是叶黎。 沈星暮曾无数次尝试把何思语就在叶黎身边的信息传递给叶黎,先后使用过语言、文字、暗示、诱导等办法,甚至在他学会“念”之后,试图用“念”强行将这条信息灌入叶黎的大脑,然而他使用的任何一个办法,都无法将这条信息顺利传达。 沈星暮有一段时间怀疑何思语是来找叶黎索命的,毕竟当初是叶黎一脚将她踢进滚烫熔岩的。但后来,他发现她眼中并没有半分仇怨与憎恨,只有挥之不去的眷念。 她果然深爱着叶黎,不惜在生死存亡的时刻,用自己的性命去爱他。哪怕在她死后,也以奇特的方式回到他身边,长久陪伴着他。 沈星暮发自内心尊重与欣赏她的忠贞。他不否认,她对叶黎的爱,的确无私伟大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高深境界。 只可惜叶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当他将她踢入熔岩的那一瞬,便好像亲手剪断了她和他的相思红线。 他们成了横隔阴阳,分处两个世界的人。纵然他们面对面,彼此也都走不进对方的世界,成了永远触碰不到的人。 因为何思语的出现,沈星暮内心出现动摇,很早以前制定的计划随之出现变故。他变成了举棋不定、优柔寡断的男人,在对叶黎出手和不出手两个选择之间徘徊,久久无法下定决心。 他认为,自己爱夏恬,就如同何思语爱叶黎一般,这种爱是不容任何欺骗或诡计玷污的。 可悲的是,夏恬和何思语只可能活下一个人。 沈星暮和叶黎第一次见面时,便询问过他的愿望。那时他言之凿凿表达决心,不要金钱,不要女人,只要何思语回到他身边。 沈星暮看出了叶黎的坚韧,心知无法用任何办法动摇这个男人的决心,便退而求次,对他说道:“我帮你找三朵善念之花,让你许愿救活何思语,但作为交换,你必须再帮我找三朵善念之花,实现我的愿望。” 那时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这么想。他知道,寻找三朵善念之花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其中伴随无数艰难险阻,甚至不免遭遇生命危险,而整个过程的耗时也不会太少。 身患绝症的夏恬,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等待第六躲善念之花绽放。 在沈星暮眼中,这世上除了他已故的母亲,没有任何人比夏恬更重要。为了夏恬,他可以做一个卑劣的小人,先利用叶黎的深蓝双瞳,寻找三朵善念之花,然后将之抢夺过来,许愿治好夏恬。 叶黎曾问沈星暮,他的紫色双瞳除了寻找心灵纯白之人的大体方位以及测谎之外,还有其他能力吗。 沈星暮当时撒了谎,选择矢口否认。 事实上,恶念空间还赋予了他第三个能力,便是抢夺善念之花的能力! 或许恶念空间真的能洞穿人心,一早就将沈星暮和叶黎两个男人算计在内。一方面给予叶黎收集善念之花的能力,另一方面又给予沈星暮抢夺善念之花的能力。 两个心志坚定的男人,必将因各自必须守护的女人,走向对立面。 然而何思语的出现悄悄然地改变了这一切。因为她太温柔、太圣洁、太无私、太让人心疼,连沈星暮这种冷傲的那人,也被她折服。 于是他变得犹豫,迟疑,踌躇,无所适从。 在绪城的那场密室游戏中,沈星暮又看到了何思语。她对着他温柔地笑,只不过她的笑容里夹杂着一抹淡淡的无奈与悲伤。 那时沈星暮便已知道,她看透了他的计划。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只对着他笑。 沈星暮被深深的罪恶感击败,选择放弃自己的邪恶计划,另想办法拯救夏恬。 他认为“念”本身便潜藏着无尽的可能性,只要他的“念”足够强大,便一定能治好夏恬。 他向着这个方向努力,可是他越是努力,便越加清楚地意识到,仅凭“念”的力量,是不可能治好夏恬的。 如杜昌翊所说,“念”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却救不了一个必死之人——患有绝症的夏恬,便是那样一个必死之人。 弭城的那场善恶游戏结束,枪神社与巨鼎门全面开战,双方势力犬牙交错,而整场战争更是波诡云谲,同时潜藏刘俊、夏秦、钱霄汉、钱风竹、钱漫欣、濯天虎、万青虹等黑道巨擘的阴谋。 在那场战争中,夏恬为保护夏秦,透支自身的“念”,让自身虚弱到极致,尔后又因某种原因解开了体内的禁制,再无多余的力量控制病情,只能选择长久冰封自身,以活死人的状态勉强存活。 没多久,叶黎居住的桐花小区又发生诡异时间循环事件,叶黎带着徐小娟,一声不吭地回了辞县的云鱼镇。 后来他们结了婚,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也在之后,沈星暮再也没有见过何思语。 沈星暮心中的猜测是:叶黎昔日的决心动摇了,不再追求虚无缥缈的何思语,将注意力放在了现实中的徐小娟身上,所以何思语心灰意冷,凄入肝脾,决定安静离开,不再打扰他们。 这对沈星暮而言,算一个另类层次的好消息,因为他终于不用再面对何思语的温柔笑脸了。 他看不到她,便不会有那种无颜见人的负罪感。 夏恬性命垂危,需要善念之花的力量,而叶黎已经选择了徐小娟,不再需要善念之花去救何思语。 在沈星暮的认知中,这三朵善念之花本就是属于他的。 因徐小娟遭万青虹算计,身染诅咒,决定枕山栖谷,不问世事的叶黎被迫再次回到沈星暮身边。 两人的态度非常简洁直白,叶黎帮沈星暮寻找第三朵善念之花,沈星暮便帮叶黎对付万青虹,逼他化解徐小娟体内的诅咒。 所以于情于理,这三朵善念之花都应该是沈星暮的。 可是沈星暮依旧选择了对叶黎出手,就如同上上场死亡游戏中,他毫不犹豫拔刀砍下叶黎的头颅一般,绝无手软。 沈星暮的手心映出玄奥晦涩的血咒纹路,是他从死亡游戏世界回归现实世界后暗自滴血刻画的。 他用这道血咒对叶黎发动偷袭,出手果决,冷酷,快如雷霆。 叶黎的“念”并不比沈星暮弱,如果两人正面战斗,沈星暮虽有不弱的信心打败叶黎,但自身的损耗不会少。 他计算到对付完叶黎之后,很有可能还会与仇世打上一场,在这之前,他绝对不能消耗过多的力量。 所以他选择了偷袭。任何人被自己所信任的人偷袭,都必然猝不及防,根本没有抵挡或躲避的可能性,如果有,那只能证明前者并不信任后者。 叶黎显然无比相信沈星暮,因而沈星暮画满血咒的手心,很轻易便触碰到叶黎的额头。 沈星暮偏过头不去看叶黎震惊而惶恐的脸,蓦然启动血咒力量。 他只想拿到善念之花,从未想过要伤害叶黎。 这道血咒力量强大,却只有束缚力,并无攻击性。 他将叶黎完全束缚的同时,恶念空间赋予他的抢夺能力也已启动。 叶黎的胸膛是安置善念之花的人体容器,化身善念之花的徐旺和元成辑也都藏在他的体内。 此时叶黎的胸口流动出纯白的流束,宛如涓涓淌动的溪流,缓缓流入沈星暮手心,而纯白流束的流动中,似乎隐隐传出轻微的叹息声。 从声色上判断,这叹息声的主人有两个,分别是徐旺与元成辑。 第八十七章 自欺 抢夺善念之花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沈星暮必须保持精神的高度集中,尽量避免外界的干扰。如若他受了外界影响,精神出现涣散现象,便极可能直接导致善念之花溃散,变成游离态的抽象能量,弥散在天地间。 所以沈星暮在对叶黎出手前,做了三重考虑,最大限度避免外界力量闯入—— 其一:他必须避免温馨忽然找回来,与他搭话,分散他的精神; 其二:他必须暂时压制住小橘,以免这只猫救主心切,直接对他发动攻击; 最重要也最难避免的其三:他不能去看叶黎,更不能与叶黎说哪怕一句话。因为叶黎是他最重要的朋友,现在他却对叶黎做了这种不可原谅的事情,叶黎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动摇他的心神。 前面两件事,沈星都做得很好。 他和叶黎来找温馨和易轻狂时,便有意把观察地选在梅花林外一个隐蔽性极高的天然陡坡后面。只要他们不出声,以温馨的观察力,绝对无法发现他,遑论找他对话? 至于小橘,沈星暮在对叶黎出手时,便将自己的“念”提升到最强状态。他的“念”远远凌驾在小橘之上,所以他只需持续释放高强度的“念”波动,强行将小橘压制住就行了。 沈星暮的计划非常顺利,顺利到连他自己也怀疑眼前这一幕不是真的。 叶黎和小橘都已被他完全控制,再无任何人能阻止他抢夺善念之花。可是他脑中依旧有一种奇特的恍惚感,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惶惶困惑的感觉?莫非我漏算了什么?莫非是何思语?莫非叶黎早就察觉到了我的计划,并且制定了相应的反击计划? 沈星暮的脑中闪过数个思绪,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去。他看到了何思语,她像亭亭玉立的姣好静女,保持恬静迷人的浅笑,安静地看着他。 沈星暮咬紧牙,沉声问道:“何思语!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若非叶黎的存在,我们本不会有任何交集,更不该存在难以启齿的情感!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的话音越来越重,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喊出了几乎喊破喉咙的吼声。他不害怕叶黎看到自己不堪的模样,因为他每次和何思语说话,叶黎都察觉不到。 这次也一样。 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她大吼,恨不得将自己承受的一切迷茫、挣扎、痛苦、悲伤全都吼出来,全都倾诉给这个该死的女人听。 他的心里真的很痛苦。任何人狠下心对自己的至交好友下手,都不可能不痛苦。他痛苦到前一刻才下手,后一刻便仓皇寻找可能存在的救赎。 所以这个像幽灵一样的女人,会给他相应的救赎吗? 沈星暮的眼睛忽然就红了,泪腺变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活跃。他不怀疑,只要自己不加以遏制,眼泪会立刻流出来。 男人怎可轻易流泪?尤其是沈星暮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面前流泪。 沈星暮忍住了眼泪,但内心的情绪已如蓄势即发的火山。 他的心神乱了,对善念之花的抢夺,出现了变化,原本稳定的纯白流束,变得摇曳不稳,其中一部分化作氤氲流光溃散了。 也在这时,一直静默不语的何思语终于说话了。 她那始终恬静美好的面容有了新的表情。 她很慌张,额头几乎皱成车辆碾过的折痕,急声提醒道:“沈星暮,你先冷静!” 沈星暮茫然回过神,连忙压住心绪,集中精神夺取善念之花。 何思语轻轻吐出一口气,庆幸道:“还好,不然这两朵善念之花一经溃散,夏恬就真的没救了。” 沈星暮冷着脸不语,尤为耐心地夺取善念之花。 这个过程持续了半个小时。 直到叶黎体内的善念之花完全融入他的手心,他才转过脸看向何思语。 他还没说话,何思语便先一步笑道:“沈星暮,现在你已经拿到了善念之花,别再为难叶黎了。” 沈星暮冷声问道:“为什么!” 何思语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沈星暮道:“很多为什么。既然你能说话,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不肯与我说一句话?既然你知道我要抢夺叶黎的善念之花,为什么不想办法阻止我?莫非你不想复活?为什么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劝我冷静?莫非你希望我夺走善念之花?” 何思语的眉梢轻轻颤了一下,摇头道:“你问的这些问题,没一个是我想回答的。” 沈星暮冷笑道:“那你想回答什么问题?” 何思语道:“你认真看着我。” 沈星暮皱着眉看着她。 何思语问:“在你眼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沈星暮冷哼一声,却不回答。 何思语浅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把这件事说出来,就如同叶黎从不把他对夏恬的奇特感情说出来一样。” 叶黎看夏恬的眼神,藏着一种异样的情绪,这件事沈星暮一直都知道,却不知道具体原因。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叶黎并不喜欢夏恬,所以他从未想过要找叶黎兴师问罪,甚至只和夏恬提过一次这事后,再也没有提及过。 何思语一直像幽灵一样跟在叶黎身边,她能知道这件事,并不奇怪,但沈星暮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何思语笑容依旧,温柔问道:“能说实话吗?在你眼中,我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沈星暮思忖片刻,沉声说道:“是的你一个很端庄、很美丽、也很温柔的好女人,只不过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何思语问:“所以只要我还活着,你或许会喜欢我?” 沈星暮怔住。 何思语甜笑道:“我想告诉你,叶黎对夏恬的那种情感,就如同你对我一样。” 沈星暮冷声道:“莫名其妙!” 何思语偏头看向叶黎,蹙眉道:“叶黎现在很难受,你能先放开他吗?” 沈星暮果断摇头道:“不能。” 何思语问:“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有必要继续折磨叶黎吗?” 沈星暮道:“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不可以被原谅,也不配被原谅。我不愿直面叶黎,所以我现在不能放开他。” 何思语收敛笑容,轻叹道:“其实最受折磨的人,是你。” 沈星暮不语。 何思语平静说道:“我以前不与你说话,只是不想影响你和夏恬的正常生活。我知道你要抢夺善念之花,但我从未想过要阻止你,因为善念之花无论是在你手中,还是在叶黎手中,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在你心神不宁的时候劝你,是因为我害怕你的分神会导致善念之花溃散。” 沈星暮点头。 何思语道:“你问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沈星暮皱眉道:“我记得我问过你,你不想复活吗?既然你打算回答我的全部问题,就先把这个问题回答了。” 何思语莞尔道:“对我而言,复活与死亡都没有任何区别。”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何思语忽然笑得像个小女孩,一脸幸福地说道:“无论我是生是死,我都永远陪在叶黎身边。” 沈星暮问:“你不觉得你的回答破绽百出吗?” 何思语摇头道:“不觉得。如果你找到了什么破绽,可以直接说出来。” 沈星暮张口欲说话,可是话到了口中,又全都咽了回去。他实在不愿对她说“死人没有资格去爱某人、陪伴某人”。 何思语的说法的确有破绽,但沈星暮细想过后,发现她的回答又是那么的完美。 是哦。她一直在叶黎身边,无论是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亡以后,一直如此。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你现在是类似徐成俊那样的游魂野鬼吗?” 何思语浅笑着摇头道:“不是哦。” 沈星暮问:“那你是什么?” 何思语道:“这个问题我解释不清楚。大概可以解释为,我属于一种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生物。既不是活人,也不是鬼魂,挣脱了现实世界的物理框架,甚至超脱了‘念’的领域。若真要问我是什么,我的确答不上来。” 沈星暮思索片刻,追问道:“在什么情况下,你才存在?又在什么情况下,你不存在?” 何思语比划出两根手指头,甜笑道:“你这么问的话,那就好回答很多了。当叶黎想念我的时候,我就存在;当叶黎不再想念我,我就不存在了。” 沈星暮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在叶黎和徐小娟结婚之前,何思语如影随形跟着叶黎,但在叶黎结婚之后,何思语忽然就消失了。 答案竟然是:叶黎在决定娶徐小娟之前,无时无刻想念着何思语,而他决定敞开心接纳徐小娟之后,便不再想念她了。 何思语因叶黎的思念而存在,那她是他无意识时创造的“念灵”吗? 沈星暮思考片刻,否定了这个猜测。他见过徐旺的“念灵”古姄,知道“念灵”一旦形成,就不会轻易溃散,除非创造“念灵”的主人死亡。何思语却有时存在,有时不存在,这一点不符合“念灵”的特征。 可是何思语不是“念灵”又能是什么? 沈星暮盯着她,冷声问道:“你今天忽然出现,是叶黎又想你了?” 何思语点头道:“是的。” 沈星暮问:“你知道他为什么想你吗?” 何思语道:“因为他一直深爱着我。” 沈星暮嘲笑道:“愚蠢!叶黎娶了徐小娟,早已将救你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你何必这样自欺欺人?” 何思语的脸上浮出怜悯之色,小声道:“星暮,自欺欺人的人其实是你。” 沈星暮的神色一僵,接着厉声说道:“不要在我面前信口雌黄!” 何思语问:“既然你笃定叶黎不打算救我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对他出手,强行抢走这两朵善念之花?” 沈星暮义正辞严道:“因为我必须救夏恬!” 何思语道:“你和叶黎有约在先,他帮你找善念之花,你帮他对付万青虹。按照约定,这两朵善念之花,以及接下来的第三朵善念之花,都是属于你的,你为什么要抢?莫非你眼中的叶黎,是一个言而无信、临期失误的小人?你怕他贪图三朵善念之花的愿望,背信弃义,欺骗你?” 沈星暮冷冷说道:“我当然相信叶黎。可是这世上有的事情就是不容许出半点差错,我在救夏恬这件事上,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个愿望只有捏在我的手中,我才能完全放心。” 何思语叹道:“这就是你自欺欺人的地方。”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何思语道:“你知道叶黎并没有忘记我。当第三朵善念之花绽放,他获得许愿的机会,并不一定遵照约定替你许愿救活夏恬,反而有可能违信弃约,直接许愿复活我。” 沈星暮冷声道:“这世上并不缺乏比你好看的女人,至少在我看来,徐小娟就没有不如你的地方。相反,她相比你具备非常不错的优势,便是比你年轻。越年轻的女人,越容易得到男人的青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叶黎现在是徐小娟的丈夫,还有必要为了你和我翻脸吗?而且就算再过二十年,徐小娟年老色衰,不再讨他喜爱,以他的能力,也能再找年轻貌美的女人。在他那里,无论轮到谁,也轮不到你!” 何思语笑道:“是啊,这世上不缺乏比我好看的女人,当然也不缺乏比夏恬好看的女人。以你的能力,想找比夏恬更年轻、更貌美的女人,也不是难事。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沈星暮语塞。 何思语道:“你是怀着什么心情对叶黎出手的,这本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你一方面相信自己与叶黎的友谊,另一方面又害怕他最终背叛你、欺骗你。你想要自己最爱的女人,也想要自己最珍视的朋友,当爱情与友情发生剧烈冲突时,你选择了爱情。这本是没有答案的选择题,无论你选择哪一个,都无可厚非。只不过你还在自欺,你明明选择了爱情,却还怀揣侥幸心理,以为自己还有可能守住这一份必将丢失的友谊。” 第八十八章 决裂 沈星暮不置可否。 这时候的沉默,代表的不是无声的反抗,而是默认。 何思语说的都是对的,沈星暮无论怎么寻找借口,也绝对否认不掉这一点。他背叛了叶黎,却还幻想着叶黎能不计前嫌,这份摇摇欲坠的友谊还能如以往一般平稳维系。 可是这世上怎可能有这么好的事情? 纵然叶黎真的能理解他,不计较他的一切行为,又能如何?从他对叶黎动手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他们必将形如陌路,绝对不可能再如手足兄弟一般,共患难,共进退。 何思语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她很伤心,泪如雨下,精致的两颊写满惆怅与悲伤。 她为何惆怅?为何悲伤?为何哭泣? 沈星暮定睛看着她,忽然发现她是一个美丽得宛如梦幻的奇特的女人。 乌黑如墨的秀发,光洁无染的面容,五官精致到无可挑剔,肤色细腻水润如春雨里滋长的白葱,身姿修长曼妙,一袭月白长裙,飘摇垂落,气质飘忽,超然物外,虽无金银宝石装饰,却也霞明玉映般耀眼夺目。 而她此刻的眼泪,宛如对月鲛人流下的串串珍珠,将小家碧玉的她装点成白璧无瑕的大家闺秀。 她是那么的仙气惑人,那么的明艳迷人。 沈星暮的目光软化,褪去那层冰寒,变得温和细润。 他终于明白过来,叶黎为什么爱何思语,这样一个颦笑如仙子的女人,的确很难让人不爱。可是叶黎那么的爱何思语,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娶徐小娟? ——对哦,无论一个人对别人的爱怎样伟大,都建立在爱自己的基础上。叶黎爱何思语,何尝不是爱自己?当他爱的人不见踪影,他的爱却不会溃散。因为每个人都爱自己,叶黎只不过是为自己找了一条明确的退路而已。 沈星暮沉思着,再次抬眼看向何思语,她已拭去眼角泪水,端庄站着,恬静自若,宛如在水一方的那位伊人。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小声问道:“为什么哭泣?” 何思语微笑道:“因为我感觉到了你和叶黎的悲伤,我为你们哭泣。” 沈星暮问:“你爱的人不是叶黎吗?为什么为我哭泣?” 何思语道:“因为你是叶黎最重要的朋友啊。你可以理解为爱屋及乌。” 沈星暮点头,再次问道:“如果有一天,我和叶黎变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你还会为我哭泣吗?” 何思语不假思索地点头道:“会的。” 沈星暮问:“这种情况下,你和叶黎对我不应该是同仇敌忾吗?” 何思语浅笑道:“你,我,叶黎,夏恬,以及小娟,我们五个人的命运早就牢牢地纠缠在了一起。无论今后你和叶黎是敌是友,我都为你心疼。在这一点上,我想夏恬和我是一样的。” 沈星暮皱眉道:“为什么是我们五个人?” 何思语解释道:“因为我们都逃不过来自恶念空间的冰冷诅咒。” 沈星暮道:“被恶念空间束缚的人,并不是我们五个人,而是仇世。” 何思语摇头道:“我们和仇世不一样。在不久的将来,他或许会变成恶念空间的主人,而我们五个人,永远无法逃脱恶念空间的诅咒。当然,如果某一天,你和杜昌翊、向腾等人一样,心灰意冷,决定做一个无心的人,安静死亡,恶念空间的诅咒也就不复存在了。” 沈星暮追问道:“恶念空间的诅咒到底是什么?” 何思语保持甜美的笑容,只是她的笑容变得无比凄凉。她咬着嘴,小声说道:“等你拿到三朵善念之花之后,关于夏恬告诉你的怨塔、末日灾难等信息的答案,你都能找到。到那时,你自然会知道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诅咒。昔日的杜昌翊和向腾的能力和心志,或许还在你们之上,但他们依旧输给了恶念空间,输给了那一抹逃不过的诅咒。杜昌翊选择了安静死亡,向腾还在做最后的尝试,或许他有可能成功。可是无论向腾最后能否成功,都已不关我们的事。” 沈星暮认真听着,忽然发现何思语的身体慢慢变得虚幻,似乎即将消失。他急声问道:“你怎么了?” 何思语偏头深深地看了叶黎一眼,低郁道:“叶黎不想我了,所以我快消失了。” 沈星暮轻轻点头,思忖着还想抓紧时间询问“天神”“大同”以及安梦初和佟深眠的问题。 何思语却抢先说道:“星暮,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从你对叶黎出手,再到现在,已经过去至少一个小时,这期间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沈星暮的双目猛地一收,心中升起非常不好的预感,正想询问,可还没开口,何思语含笑做出禁声的手势。 她温柔说道:“其实我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从读书时代就是如此。恶念空间灌输给叶黎的、关于我的信息全都是错的。因为恶念空间的干扰,没人能把我还存在的信息传递给叶黎,但你可以这样告诉他,就说我没有他想的那么坏,我读高中时从未谈过男朋友,更没有怀小孩做流产。我和曾强没有任何关系,更没有杀过他。我从始至终,都是他最忠贞的好妻子。” 沈星暮不解道:“对他说这些信息,他就能察觉到你的存在吗?” 何思语笑道:“叶黎被恶念空间缠上的那段时间,我给他泡过咖啡,咖啡里有我的‘念’,如果你向他为我正名,或许能唤醒沉睡在他体内,属于我的‘念’。” 沈星暮问:“到那时他就能看到你了?” 何思语摇头道:“只要恶念空间还存在,他就看不到我。我叫你这么做,只是想稍微纠正一下我在他心中的形象。而且我的‘念’对他有很大帮助,说不定他能利用那股力量打败万青虹,根治小娟体内的诅咒。” 沈星暮点头道:“我答应你。” 何思语的身体越来越虚幻,下半身已经消失不见,上身也只剩淡淡的虚影。 沈星暮沉声道:“何思语,我对你说一句实话。如果我在遇到夏恬之前就遇到了你,或许也会如叶黎一般爱你。” 何思语甜笑道:“能得你的青睐,是我的荣幸。” 沈星暮继续道:“还有,请你叫我的时候,不要直接省姓叫名,我听上去很古怪。” 何思语道:“好的。” 沈星暮道:“原本我还有不少问题想问你,但看来这次没机会了。” 何思语叹道:“是的,这次没机会了。你接下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只希望你能处理好叶黎的事情,并且顺利拿到第三朵善念之花。” 她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已消失无踪。 沈星暮盯着眼前的虚无,沉默好久,正欲转头时,右手手心传来一股强烈的肿胀感。 他立刻低头查看自己的手,便发现右手已完全失去知觉,手心浮出了两朵花的图案,似还残留着叶黎的“念”。 沈星暮的神色猛地怔住,后知后觉明白何思语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她说“从你对叶黎出手,再到现在,已经过去至少一个小时,这期间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这期间为什么这么平静?就因为沈星暮用强大的“念”控制了叶黎与小橘? 事情当然不是这个样子。 沈星暮或许比叶黎更强,但绝对做不到轻而易举将叶黎完全控制的地步。他在手心刻画的血咒,顶多束缚叶黎一个小时,而他夺取善念之花,又与何思语对话,历时远超一个小时。 换句话说,沈星暮施加给叶黎的血咒,早已解除。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叶黎连一句话都没说?为什么他的“念”会流入沈星暮的手心? 答案呼之欲出。 沈星暮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悲哀,偏头看向叶黎。从他对叶黎出手起,他便没看过叶黎哪怕一眼,因为他不忍看也不敢看。 现在他看到了叶黎,叶黎就在他身侧安静站着。 血咒的力量早已褪去,或者说,血咒一开始就未能完全束缚住叶黎。 但沈星暮依旧成功地夺走了善念之花,期间唯一的变故,却是因何思语的出现。 叶黎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他的嘴里没有半点语言,脸上只有宛如冰霜的沉寂。 沈星暮埋下头,小声问道:“既然你早就破解了我的血咒,为什么不趁机攻击我?” 叶黎轻轻摇头,却不说话。 沈星暮的心里传来强烈的刺痛,咬牙问道:“为什么!” 叶黎平静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对你怀有极强的戒备。因为我们都需要善念之花,无论我们的友谊怎样牢固,在最根本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友谊本身便不堪一击。但是后来我不这么想了,因为随着我们的相处时间拉长,我已将你视作最重要的朋友。相互帮助的两个人才叫朋友,而非相互戒备、相互算计。” 沈星暮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红了,发热、发痛,痛到心里。 叶黎继续说道:“我现在发现我太天真了。其实我们两个的矛盾一直存在着,这个矛盾宛如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一条天堑大河,无法逾越。你知道吗,当我看到易轻狂和温馨在梅花树下笑谈时,想到了思语。” 沈星暮当然知道,不然何思语不会出现。 叶黎的眼中浮出一抹凄怆,涩声道:“那时候我在想,我已经有老婆、有家庭,不该再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思语救了我的命,我应该想办法偿还她的恩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相对的,她也欺骗了我不少。她曾和数之不尽的男人发生关系,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便做过多次流产,并且在和我结婚后,还和别的男人暧昧旖旎。无论怎么想,都是她对不起我在先。所以就算我不打算许愿救她,也怪不得我。” 沈星暮的脸色一沉,厉声大吼道:“不是这样的!”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使劲呼吸两次,放缓语气说道:“叶黎,你听我说,何思语和你想的不一样,她——” 他的话没说完,叶黎便已打断道:“无论何思语怎样都无所谓。事实是,我是小娟的丈夫,我要对她负责。我许愿救活了何思语,会发生怎样不伦不类的事情?所以无论对我、对小娟,还是对你、对夏恬而言,何思语好好地做一个死人,便是最好的结局。” 沈星暮的心中压抑着万千情绪,可是面对此时的叶黎,纵然他有无数种办法反击叶黎的言论,却也无从开口。 因为做错事的人是他,理亏的人是他,不值得被原谅的人是他。 他已没资格对叶黎做任何评论。 叶黎的眼睛微微闪烁起来,分明是有泪水即将涌出,但他没哭,非常顽强地忍住了眼泪,沉声说道:“我知道的,为了我们四个人各自安好,无论如何,何思语都不能复活!可是我的心依旧会痛,我会犹豫、会彷徨、会忍不住去想念她的音容,我曾经是那么那么的爱她,爱到仿佛可以为她上天入地、摘星揽月。所以我连自己也不知道,真让我拿到三朵善念之花,会许下怎样的愿望。” 沈星暮的脸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悲伤。 他的心中压着千言万语,好像一块千钧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叶黎讥诮道:“沈星暮,我不怪你,既然我们有约在先,这两朵善念之花本就是你的东西,你只是拿走了属于你的东西,没人可以责备你。相反,若继续让我执掌善念之花,我很可能会失约,许愿复活何思语,而不是夏恬。” 沈星暮身子颤了一下,小声道:“别说了……” 叶黎道:“你现在已经有了两朵善念之花,再拿到第三朵,夏恬就可以活过来了。你应该高兴,终于不用再隔着冰层看她了。你可以抓住她的手,紧紧不放,带她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未知的天涯海角,从此逍遥快活,再不因任何事情悲伤懊恼。” 沈星暮红着眼道:“别说了啊!” 叶黎像是没听到沈星暮的话,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我不再指望你帮我对付万青虹,因为我害怕在我身边随时都会要我命的人。 沈星暮,这两年来,感谢你的照顾,以后我不会再给你添乱。 然后——再见——” 叶黎说完这段话,俯下身抱起小橘,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了。 第八十九章 错误 “咯咯咯”的惊叫声从远处传来,是叶黎越走越快,最终改为疾跑,带起宛如狂风过境的动静,惊起了林中的大片寒鸦。 沈星暮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融入细密的枯木林,也未曾回过一次头。 沈星暮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头了。他的那句“然后,再见”,意思是再也不见。 爱情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友情当然也可以在一瞬间滋生。沈星暮和叶黎相处了足足两年之久,两年可以被细分成无数个一瞬间,而在这些瞬间里,不断酝酿发酵的友谊,早该浓醇如深埋地底多年的陈酒佳酿。 可是他们的友谊终究是普通人的友谊,无论这份友谊怎样弥足珍贵,也无法让因友谊而维系的朋友关系变成家人关系。 夏恬是沈星暮的妻子,是家人,叶黎却只是朋友。 朋友当然没有家人重要。 ——我没错!连叶黎也这么说,我没错!可是我为什么悲哀,为什么痛心?莫非这世上的所有悲伤痛苦,都与对错毫无关系? 沈星暮抬手抚住自己的胸口,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完全失去知觉,而残留在手心里的、属于叶黎的“念”,也已完全溃散。 他看到自己的右手无端痉挛抽搐,分明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却似乎传来某种沉重的压迫,像是一股强大的反噬力量,正逐步蚕食他的身体。 沈星暮的神色变得复杂,再次看向叶黎离开的方向,怔怔出神。 他完全反应过来,之前附在自己手中的“念”,不是叶黎为了抵抗他抢夺善念之花而残留下的,而是叶黎用“念”包裹了善念之花,压住了它的沉重力量,保护他不被它瞬间吞噬。 既然叶黎在被血咒束缚的情况下还能使用“念”包裹住善念之花,那么他显然也可以强行抵抗血咒,甚至有可能奋力挣脱出来。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任由沈星暮取走了善念之花,甚至还暗中相助。 沈星暮不得不沉思,而他越加深入思考,便越加痛苦。他在算计叶黎,叶黎却在包容他、保护他。 这等滑稽的事情,能侧面证明他们的伟大友谊吗? 当然不能。 这只不过是一个阴谋家和一个予取予求的“尼采”的故事。 沈星暮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岂止是不可原谅,简直混账到宛如畜生。 可是这又能怎样? 如果时间回退,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他可以失去叶黎这个朋友,却绝对不能失去夏恬这个妻子。 他右手的麻痹感渐渐退去,应该是叶黎的“念”有效地压制了善念之花的狂暴,使它温和下来。 紧接着,沈星暮感觉全身上下温暖无比也沉重无比。善念之花给予他无穷无尽的温柔,这一抹温暖宛如永恒燃烧的火炬,源源不绝提供光和热,于是他的“念”有了进一步蜕变,他变得更强了。然而变强本身是有代价的,善念之花给他力量的同时,也向他施加了一种不可言的压力。他感觉很沉重,却不是背负重物、难以撑直背脊的沉重,而是源自灵魂的最深处,无法用言语形容、却又确切存在的沉重。 ——原来啊,身负善念之花是这么沉重的一种感觉。 沈星暮恍惚听到了徐旺与元成辑的沉重呼吸,他们都在竭力抵抗他,似并不认同他这个新主人。 任何人的身体里多出另外两个似有似无的意志,都难免感到迷惘、阴翳、沉重。 沈星暮相信,假以时日,徐旺与元成辑便会承认他,不再对他施压。因为他各方各面的能力都在叶黎之上,自信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能比叶黎做得更好。 沈星暮闭上眼,慢慢适应这种来自灵魂的沉重感,也趁此努力平复心绪。毕竟他还是小娃娃的时候,沈临渊便教导过他,男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保持冷静——这或许是沈临渊作为父亲给他最好的教导。所以他一直很冷静,二十八年的漫长岁月里,他心乱如麻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今天便算一次。 沈星暮静立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听到梅花林里传出女孩的惊呼。他蓦然睁眼,循声看去,便看到二十多米外,温馨站在一株梅花树下,双手捂着脸,嘴里不断发出哽咽,仿佛正因某事而伤心。 今天是温馨和易轻狂阔别重逢的日子,纵然她想哭,流下的也应该是激动、欣喜的泪水,而非这种艰涩、难过的呜咽。 这一点很奇怪。 沈星暮快速收拾好情绪,轻步走近温馨。 因为这场善恶游戏的规则限制,易轻狂看不到沈星暮,而温馨闭着眼,努力遏止眼泪。只要沈星暮不弄出声响,就不会惊到她。 他走近,便看到地面有一个大概半米深的坑,坑里面什么也没有,温馨则是对着这个坑哭泣。 易轻狂在一旁站着,双手沾满泥土,手背处还有多处刮伤。很显然,这个坑是他用双手挖出来的。 他为什么要挖这样一个坑?温馨又为什么对着这个坑哭泣? 沈星暮的双目忽地一收,想到了两天前叶黎在温馨身上预见到的画面。据叶黎当时的口述,他看到温馨在树林里哭,哭得伤心欲绝,泪如雨下。沈星暮便问他还看到什么背景画面,他说背景画面是一片茂密的林木,一株干枯的杨树下挖出了一个较深的坑,但坑里面什么也没有。 眼前的画面与叶黎预见到的画面明显有出入,这个坑不在杨树下,而在梅花树下。 这两个画面的差异,是否预示着什么? 沈星暮皱着眉思忖片刻,便听到易轻狂温柔说道:“温馨,对不起,我一直记得,陈大力在这里埋了很多钱,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钱不见了。” 沈星暮终于明白过来,易轻狂说要带温馨看的好东西不是指这片纯白迷人的梅花林,而是梅花树下埋的钱。温馨是因钱不见了而哭泣。可是之前她说过,她只是以前觉得钱比什么都重要,但在她即将见到易轻狂之时,才幡然醒悟过来,这世上比钱重要的东西多了去了。 温馨回到了易轻狂身边,岂不是已经得到了比钱珍贵无数倍的人,为什么还会为消失的钱哭泣? 这时温馨伤心地抽泣道:“不是!我不是为钱的事情伤心,而是为我以前的所作所为悔恨。轻狂,你知道吗——我、我曾经——” 她忽然哽气,久久说不出话。 沈星暮见温馨的睫毛不断颤动,随时都可能睁开眼,便控制脚步,无声无息退到梅花林外。 站远了,他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却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易轻狂问:“你曾经怎么了?” 温馨嚎哭道:“轻狂,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这么多年的苦。” 易轻狂不解道:“你在说什么啊?” 温馨忽然又“哇哇”大哭起来,哭得哀声弥长,余音不散,似早已提不起气说话。 易轻狂便在这时张手抱住温馨,温柔地安慰道:“温馨不哭,不管你曾经做了什么,都已经没关系了。现在我们在一起,这就足够了。虽然这里的钱不见了,但我这些年也悄悄藏了一些钱,够我们用很长一段时间。等我和陈大力说清楚,我们就一起下山回家。” 温馨哭着,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易轻狂便继续轻言细语说安慰她。 温馨哭了半晌,抽泣声减弱,不再哽气。她带着希冀询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易轻狂保证道:“当然是真的。” 温馨问:“无论我以前做了什么,都不重要吗?” 易轻狂再次保证道:“是的。” 温馨问:“万一陈大力不放我们走呢?” 易轻狂冷冷说道:“那我就杀了他!” 温馨急声道:“不行!他是你的父亲!” 易轻狂道:“就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才愿意和他好好说话。” 温馨沉默片刻,终于小声说了一句“好的”。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结束,相互对视片刻,便心照不宣,向陈大力的木屋走去。 沈星暮的呼吸变得略微急促,因为他知道易轻狂准备去找陈大力谈判了。如果陈大力能放他们走,第三朵善念之花便将随之绽放。 沈星暮的神色略微飘忽,仿佛看到了夏恬的温柔笑脸,他那颗绞痛不已的心,似乎缓了过来,变得温暖舒适。 易轻狂和温馨绕过陷阱,径直走进陈大力的木屋。 沈星暮担心自己的出现会增加变数,便能跟进去,而是站在木屋外安静等着。 他现在很有耐心,无论易轻狂和陈大力谈判多久,他都能不动声色地等下来。 因为他最初与最终的愿望,已近在咫尺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接近成功,他便越要沉得住气,不能犯丝毫错误。 然而沈星暮依旧犯了错,这个错误在很早以前就已犯下。 他在木屋外只静等了不到十分钟,这期间易轻狂和陈大力的谈判非常和谐融洽。令他没想到的是,陈大力一口就答应放易轻狂和温馨下山,并且愿意亲自护送他们。 原因是易轻狂叫了他一声父亲。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具备无穷无尽的魔力,饶是陈大力这种心狠手辣、心如铁石的狠人,也因这一声父亲而妥协。 易轻狂还问了钱的问题。 他毕竟是陈大力的亲生儿子,陈大力现在隐居在这深山老林里,金钱已无实质性的作用,与其让这么多钱全部变成废纸,不如交给他。 陈大力却很遗憾地告诉易轻狂,他没有钱了。 没人能想到,陈大力狼狈逃到多狼山后,还在用那二十亿巨款组织新的力量。他不是一个服输的人,他还想与万骁决一死战。 二十亿现金被他分成五十份,分次交给他信任的心腹“招兵买马”用掉了。 前些年他一直在做决战准备,戏剧的是,五年前,被他视作庞然大物的白虎帮,居然在一夜之间被枪神社平掉,而且被誉为“百人敌”的万骁也被一个后起之秀亲手击杀。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准备,却好像跳梁小丑一般,自导自演,全无用武之地。 所谓人死债消,万骁已经死了,他心中的仇恨随之消散。他组织起来的新势力再无任何意义,便直接宣布组织遣散。 所以现在陈大力没有一分钱,唯一拥有的也只有曾经与他出生入死的那帮心腹。 对此易轻狂完全相信,并且不觉可惜,温馨却非常怀疑,问了好几次“真的吗”。 易轻狂和陈大力的多年纠葛到此结束。 这个长达十三年之久的漫长故事,终于在今天画上句点。 这场善恶游戏也随之到了尾声——只不过这个尾声和沈星暮想的完全不一样。 沈星暮的神色猛地僵住,一股无形的力量强他全身束缚,而他的紫色双瞳里,看到了木屋里的浓郁黑光。 那是深邃的、邪恶的、宛如来自地狱的黑暗流光。 沈星暮曾见过一次这样的黑光,便是曾在溪隐村那次。 这居然是恶念之花即将绽放的征兆! ——怎么回事?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不是阻止易轻狂杀害陈大力吗?这对父子现在已经谈和,恶念之花为什么会绽放?我为什么会输!? 沈星暮的眼中闪过惊恐,惊的是这个不可思议的结局,恐的是无法拿到第三朵善念之花许愿救回夏恬。 与此同时,沈星暮的身后传来轻蔑的笑声。 那声线对沈星暮而言再熟悉不过。 是仇世! 在这场善恶游戏中,仇世除了对叶黎动过一次手,便再也没出现过。他到底做了什么,才如此诡异地赢下了这场善恶游戏? 仇世的笑声越来越近。当他走到沈星暮身侧,顿足脚步,若星河一般皎洁的双目里闪过揶揄戏谑之色,悠悠说道:“沈星暮,亏我一直将你视作最强劲敌,现在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因游戏规则限制,沈星暮全身动弹不得,无法阻止仇世摘取恶念之花,只能怒斥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仇世抬起手,比划出三根手指头,淡淡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做太多事情,只是你犯了三个非常严重错误:第一个错误是在肖浅裳的婚礼现场放走了我;第二个错误是我袭击叶黎之后,没有好好检查他的身体;第三个错误是没有查清楚陈大力和戴淑蕊的全部往事,便妄下结论,认为阻止易轻狂击杀陈大力,就能赢得这场游戏。” 第九十章 大义 沈星暮努力让自己冷静,努力消化理解仇世的话里的意思。仇世说的三个错误,他只能理解第一个错误,第二、第三的含义似乎并不隐晦,但他的思绪太乱,久久想不出来。 仇世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施施然走进木屋。 片刻过去,木屋里流窜的浓郁黑光完全消失。沈星暮知道,仇世已摘取恶念之花,在这一场游戏中,他的败北已成板上钉钉之事。 可是他不明白,他到底忽略了什么。这场善恶游戏,他不是胜券在握吗?为什么忽然就输了? 他想到易冰雨曾说过的话。她说她十岁的时候,在人民公园差点被人贩子绑走,如果不是弟弟易轻狂冒死相救,被拐走的人应该是她。 这句话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简单的理解就是弟弟舍身救了姐姐,姐姐才不知疲惫地寻找弟弟。 可是以她的说法,人贩子最初的拐卖目标人物不应该是她吗? 这一点岂不是非常矛盾? 易轻狂是陈大力的亲生儿子,易冰雨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想念儿子,直接遣人去抓易轻狂就好,为什么会去抓易冰雨? 沈星暮的能想到的可能只有一个,便是易冰雨才是陈大力的亲生女儿,易轻狂与他毫无关系。毕竟没人知道戴淑蕊什么时候成了陈大力的姘头。她完全有可能在怀上易冰雨之前,就已和陈大力纠缠不清了。 所以易轻狂的父亲是易编辑,而非陈大力。他这些年因陈大力受了数之不尽的苦,陈大力本身也是罄竹难书的恶徒。 所以这场善恶游戏的正解是,易轻狂张弓射杀陈大力? 沈星暮心乱如麻,满心悔恨。当时易冰雨亲口说过那件事,他却完全没上心,最终铸成如今的大错。 这场善恶游戏开始以来,他便接连犯错,而且其中还有低级不已的错误。比如查找陈大力念的那两句“落日英豪,举世无公市井嘲”,他却忘了直接在网上输入这两句词,反而去查现存词作中的全部《丑奴儿》,浪费了不少时间精力。 沈星暮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并不聪明,反而是大愚若智。因为他一直念想着别墅里,全身覆盖严冰的夏恬,一心一意只想救她,担忧与急躁蒙蔽了他的大脑,使他不如平日冷静与谨慎,终于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仇世再从木屋里走出来时,整个人变得更加深邃黑暗,宛如从地狱深渊走出来的夺命使者,全身上下都透着无与伦比的慑人压迫。 沈星暮咬紧牙,沉声问道:“为什么!” 仇世嘲讽道:“可笑,我之前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你却没听懂。” 沈星暮沉默。 仇世看了沈星暮片刻,询问道:“你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输的?” 沈星暮依旧沉默。 仇世道:“其实我从头到尾只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攻击叶黎,悄悄在他身上留下‘念’印记,就如同他能够时刻洞悉易冰雨的大致位置一般,我也能时刻知晓他的位置。当然,我的印记比他的印记高明得多,我不仅知道他的位置,还能看到他看到的东西,听到他听到的声音。换句话说,从我在叶黎身上种下印记的那一刻起,你们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掌握之中。当然,我这么做也有隐忧。虽然我自信我的印记隐晦而高明,但如果是你的话,只要自信查看,应该也能将它找出来,只可惜你并没有这么做。” 沈星暮冷声道:“这就是你说的,我的第二个错误?” 仇世淡淡说道:“你们下山去找温馨,我便留在山上观察陈大力与易轻狂。这样一来,我得到的游戏线索就远比你们多。其实这场善恶游戏看似困难,实则有一点对我们双方都非常有利,便是陈大力和易轻狂都看不到我们。利用这一规则,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进出陈大力和易轻狂的木屋。我在陈大力的木屋里发现了一个陈旧的日记本。日记本里记录的是陈大力年轻时的许多故事。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便是他和戴淑蕊的相遇相知。 他为了戴淑蕊,曾想过退出白虎帮,甚至抛妻弃子,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其他都无所谓。但现实很残酷,白虎帮这种大帮派可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那时期,白虎帮与枪神社明争暗斗,相互胶着。白虎帮的大部分高层都有被刘俊盯上,陈大力是“十八武艺”中最出名的狠人斧子,刘俊当然也想在他身上找突破口。于是陈大力受到来自枪神社的各种威逼利诱,他的老婆吴彩菊在那个时期义无反顾地为他挡了一刀。他并不是无心的人,无论他怎样喜欢戴淑蕊,都很难舍弃对他忠贞不渝的妻儿。 后来陈大力想到一个克服眼前一切难题的绝好办法,便是发展自己的势力,等待时机,一举击溃万骁,坐上白虎帮帮主的宝座。等到那时,无论是去是留,无论要几个女人,都由他自己说了算。可惜他低估了万骁,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万骁的眼皮底下。万骁惜才,一直容忍他,毕竟他能给白虎帮带来日益高涨的名誉与金钱。直到某一天,陈大力丧心病狂地从帮内抽走了二十亿现金巨额,也正是他的这一举动,彻底触怒了万骁。万骁随便找了一个借口,便将他的老婆吴彩菊与儿子陈山弄死,并且用言语恐吓他,时刻监视他,想法设法劝说他把从帮内抽走的钱交出来,他不愿意,万骁便慢慢陪他耗,但只要他再有任何异动,万骁便会毫不犹豫将他处死。 陈大力先后失去妻子和儿子,而他在外面的情人戴淑蕊似乎也有和他划清界限的打算。陈大力反复思考、反复犹豫之后,选择先找万骁报杀妻杀子之仇,然后找人把他的另一个儿子易轻狂带回身边,报复戴淑蕊的背叛。 他很有本事,在万骁的监视下,成功掳走了万骁的二儿子万长空,并且剁成肉块喂狼了。他在仓皇逃走之时,隔着铁索冰冷的斜索桥,见到了戴淑蕊。那一首《丑奴儿》,就是戴淑蕊在那时作的。 陈大力见了戴淑蕊,心中升起了不甘与贪婪。他想带戴淑蕊一起走,但被拒绝了。于是他起了歹心,想用他们的儿子易轻狂逼迫戴淑蕊就范。他在逃往多狼山后,便令自己的心腹去抓易轻狂。 那时候的陈大力已经有较为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状。他精神正常的时候,和常人无异,但他精神不正常的时候,便会做出许多令人费解的事情。 易轻狂被拐走后一个月,戴淑蕊收到一条匿名短信,内容是‘你想见你的儿子,就来陆县卢华镇北风村后的多狼山’。戴淑蕊爱子心切,毫不犹豫前往。她的那首《行香子》就是她和陈大力再见时作的。那首词字面上的意思大概是表达一个岁月流逝、青春不再的感叹。但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便是暗讽人心易变。那时的陈大力,早已不是少年时代意气风发的那个男人,反而变成了奸诈、邪恶的无耻之辈。 戴淑蕊收到的匿名短信,当然是陈大力发的。他叫她来多狼山,当然不会是单纯地为了见她一面,而是试图用易轻狂威胁她,强迫她留在多狼山陪他。 他的计划看似可行,但只要稍微细想一下,便能得出这件事不可能实现的结论。陈大力是为了躲避万骁的追杀,迫不得已逃来多狼山。戴淑蕊在外面没和任何人结仇,怎可能心甘情愿留在这荒凉的大山上度过下半生? 所以陈大力和戴淑蕊在那一晚发生了剧烈冲突,两个人扭打了起来。戴淑蕊是一个娇弱的女人,陈大力却是白虎帮里声名显赫的斧子。她当然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他制住,并且被绑住了双手双脚。 戴淑蕊挣扎不开,便有了求死的心。她用头撞墙壁,一下比一下重,是真的想死。陈大力没办法,只能放开她,好言相劝。 戴淑蕊当然听不进陈大力的话,只想带着易轻狂离开这里。陈大力试了各种办法,最终都无法说动她。他一怒之下,打了她,打得很重很重。打完之后又放了她,任她离去。只不过他放她走时威胁过‘只要有人找来我这里要人,我就杀了他’,那个‘他’当然是指易轻狂。 陈大力对戴淑蕊的那一番毒打,致使她的身体有了多处暗创。她又因想念儿子,忧思成疾,在一年后因伤势恶化,不肯就医,郁郁而终。 所以戴淑蕊的真正死因不是因为郁郁成疾,而是陈大力对她的那一番毒打。 陈大力杀了易轻狂的亲生母亲,又把他强行囚禁在这种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里,甚至还拿温馨的生命来威胁他。 这种种新仇旧恨加起来,两人早已仇深似海。 在这场善恶游戏中,陈大力无疑是最关键的角色之一。论公,他曾在蛰城为所欲为,谋财害命的事情从未少做,可称大恶;论私,他杀害易轻狂的母亲,还将易轻狂囚禁了十三年之久,可谓大恨。所以无论于公于私,易轻狂都必须杀掉陈大力。这可不能因为陈大力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就心慈手软。古有石碏大义灭亲,可称大仁、大忠、大善,这场游戏的深层次含义就在这里。易轻狂心中孕育的善念之花,只有在他完成这种大义之举之后,才可能绽放。 只可惜你们至始至终没有窥破这一点,反而误认为阻止易轻狂就能促使善念之花绽放。于是你们变相地帮了我,让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轻而易举拿到了这朵恶念之花。” 沈星暮听完仇世的长篇大论,心中升起了浓浓的悔恨之感。仇世说的这些事情,沈星暮大部分都知道,只不过他是从高哲羽、刘俊、易冰雨三人口中得知的,却不曾想,比这些信息更详细的信息,就藏在陈大力的日记本里。 他曾经多次走到木屋外,却从未想过要进去看看,哪怕他得知易轻狂和陈大力都看不到自己之后,依旧没向这个方向想。 毫无疑问,这又是他的一个疏忽。 所以他的失败没有偶然性,只有必然性。 这场游戏之初,沈星暮和叶黎便占据天然的大优势,便是比仇世更早来到这里,比仇世更有机会洞悉这场游戏的关键。 可是他们都错过了,让仇世捡了这个大便宜。 到了现在,沈星暮心中的大部分疑问都已解开,但他还有一个比较想不通的疑问,便是易冰雨和易轻狂,到底谁才是陈大力的亲生孩子。 依照仇世的说法,易轻狂是陈大力的亲生儿子,所以沈星暮在这场游戏中的制胜条件便是想办法促使易轻狂大义灭亲。 沈星暮沉着脸,冷冰冰问道:“既然你在叶黎身上留了印记,就应该还有疑问没解开。” 仇世道:“你说的疑问,是人贩子为什么先去抓的易冰雨,而非直接去抓易轻狂?” 沈星暮道:“是的。” 仇世嘲笑道:“这种问题的答案本就简单不已。因为陈大力遣去抓易轻狂的人,和拐卖易冰雨的人,根本就不是同一批人。易轻狂为救易冰雨,被人贩子带走,陈大力的心腹便跟踪人贩子,最终查到陆县盘踞着规模庞大的人贩子团伙。 这对陈大力而言,是一个非常意外的收获。人贩子可都是为钱疯狂、不折手段的狠人。他派人从人贩子手中带走了易轻狂,并且对人贩子团伙软硬皆施,慢慢控制了这个庞大的捞钱团伙。所以你们查到了瘸子等人,其实都是陈大力的下属。至于吕老头为什么怕陈大力,原因就在这里。可是近几年,陈大力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稳定,变成了疯子,长时间不在卢华镇出没,人贩子团伙自然推举了新的龙头老大,而陈大力本人也渐渐被他们遗忘。这也是吕老头为什么不再带温馨去见易轻狂的原因。” 沈星暮听完他的叙述,虽然心里万千不甘,但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个结局。 他冷声道:“这次算你运气好,下次你不会再这么好运。” 仇世反问道:“你不想问我做的第二件事情?” 沈星暮冷声道:“你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怎么可能猜不到你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九十一章 运气 仇世饶有兴致地说道:“看样子你好像不是特别蠢,不过我还是想进一步确认一下。既然你说你知道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 沈星暮冷冰冰说道:“在这场善恶游戏中,你得到的游戏线索远比我们多,早已洞悉各自的制胜条件,我和叶黎却对此一无所知。表面上看,你什么都不用做,便已胜券在握,实际却不是这样。因为我们身边还有温馨这个变数。 温馨坦言过,她不知道自己的志向是什么,但她长大后想当一个有钱的人,只要有钱了,就不用害怕上不了车,回不了家。她对金钱有很深的执念。 那时的她,心中时刻戒备着我和叶黎。她认为我们没有理由无端帮助她,所以猜测我们也是为了金钱才和她走到一起,表面是朋友,实则是敌人。 虽然我们也在想办法阻止易轻狂杀害陈大力,变相地帮助你,但温馨不一定会照我们说的话去做。 女人有时鼠目寸光,有时却高瞻远瞩,没人知道她在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情。你也害怕温馨在最后时刻变卦,支持易轻狂杀掉陈大力,继而直接导致你输掉这场游戏。 所以你做的第二件事情,是暗中与温馨见面,利用各种花言巧语,唆使她去阻止易轻狂杀陈大力。 当然,温馨并不是容易受骗的小姑娘。你想要说服她,就必须想出一个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的说辞。 我甚至能猜到,你是利用金钱说服她的。因为那时的她只想要钱,甚至认为金钱比易轻狂还要重要。 只是我有点想不通,你用来迷惑她的金钱是从哪里来的?自从你和肖浅裳划清关系,便已失去肖家这个财大气粗的同盟。我不信你会在游戏之初便预见到自己需要钱,提前想办法准备了一大笔钱,所以你的钱一定是临时弄到的。 我很想知道,在这短短几天里,你是怎么弄到足够说服温馨的钱的。” 仇世抬手,轻轻鼓掌,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说对了,我做的第二件事的确是暗中与温馨见面。就在昨晚,温馨趁你们睡着了,偷偷离开,我便抓住机会主动去找她。我对她说,你们也是为了陈大力的钱,才带她一起上山的。我还说陈大力对我有恩,我想报答他的恩情,才来到多狼山,而你们都是无恶不作的大盗,因忌惮陈大力,方才想要利用易轻狂去杀陈大力。 我自认我的撒谎本事不比任何人弱,想要欺骗一个满脑子都是钱的小姑娘,简直轻而易举。我用完美的逻辑将我们四人的敌友关系说清楚,试图误导她,让她认为我才是她的朋友,而你们是她的敌人。结果我失败了,她只随口说了一句‘口说无凭’,便将我说的话全盘否认。 因为我和她谈话时,亲口说过我知道陈大力的钱在哪里。我为了让她相信我,便带她去看钱。陈大力之前说的都是实话,他的钱早就用完了,就算还有剩,也只是少许没处理干净的碎钱。我没钱,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弄到钱,所以我很早以前就想到一个非常可行的办法,便是鱼目混珠,以假乱真。 我曾窃听叶黎和温馨的对话,推断出她对金钱有执念,并且猜到她觊觎陈大力的钱。所以我找到陈大力以前的住处,凭借‘念’很快找到有大量挖掘痕迹的地带,确定那里就是陈大力曾经藏钱的地方,只可惜钱都不在了。我用密封好的蛇皮袋子装了满满一袋子白纸。这些白纸像钱一样,被叠成一百张一沓的好几百沓,隔着蛇铺袋子,不知情的人无论用手摸还是用眼睛看,都会将它看成满满一袋子的钱。 我把蛇皮袋子埋在陈大力以前埋钱的地方,就好像那个地方真的埋了一袋子钱。 所以我带温馨去看‘钱’的时候,只帮她找到地方,却不帮她挖。她用双手刨挖,将蛇皮袋子挖出一小半,隔着袋子摩挲很久,试图进一步确定里面是不是钱,并且想把袋子带走。我便在一旁好言劝说,告诉她只要找到埋钱的位子就够了,等对付完你们,所有钱都是她的。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相信了我说的话。 我用这个办法骗了温馨,让她误认为我真的知道钱在哪里,只要听我的,就能得到一座金山。 而我将她完全说服的那一刻起,这场游戏的唯一变数也已抹除。我的胜利已经注定,没人能改变这个结果。” 沈星暮冷声嘲讽道:“只有你这种天性狡诈之辈,才做得出这种下作之事。” 仇世淡淡说道:“不是我狡诈,而是你们太蠢。” 沈星暮道:“你没资格在我面前说这个‘蠢’字,一个凭运气赢得这场游戏的人,又何来的底气自称高明与聪明?在我看来,你才是掩耳盗铃、自以为是的蠢货。” 仇世的眸子泛起些许涟漪,询问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揶揄道:“你以为你的计划天衣无缝,其中却屡屡画蛇添足,徒增破绽。我且问你,你带温馨去看‘钱’,如果她铁了心要解开蛇皮袋子看一眼,你能怎么办?” 仇世道:“在我的计算中,温馨不会打开蛇皮袋子。因为她也知道时间紧迫,你们一旦找到她,她的‘钱’就没了。” 沈星暮道:“所以你只是运气好。一个蛇皮袋子而已,真有那么强的迷惑力量?温馨只不过是一时大意,上了你的当而已。以她对金钱的执着,怎可能不亲眼看到钱就相信你?她那时极可能是太冷、太饿、太累、又太过欣喜,方才中计。” 仇世不以为意道:“无论怎么说,温馨没打开蛇皮袋子,就证明我的计算没有任何问题。” 沈星暮讽刺道:“从你对温馨说我和叶黎都忌惮陈大力起,你的说辞便已破绽百出,再难自圆。” 仇世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既然你对温馨说,我们都害怕陈大力,想借易轻狂的手杀掉陈大力,能阻止易轻狂的又只有温馨,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劲把温馨这个变数带来多狼山?莫非你要告诉温馨,我和叶黎都是脑子不正常的蠢货,专门带一个人来破坏自己的计划?” 仇世的眼睛一凝,明显怔住。 沈星暮淡淡说道:“易轻狂本来就准备射杀陈大力,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和叶黎完全可以以逸待劳,坐享其成,而温馨本身就成了多余的存在。可笑的是,你居然认为你这破绽明显的逻辑天衣无缝。” 仇世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的确犯了错。可是无论怎么说,温馨还是按照我的意愿,阻止了易轻狂。” 沈星暮讥笑道:“所以你只是运气好罢了。” 仇世反问道:“运气?纵然我的说辞里存在漏洞,但温馨不是你,你能发现这个漏洞,她未必能发现。我的计划或许存在瑕疵,但只要瑕疵本身没被当事人发现,那它就是完美无瑕,无可挑剔!” 沈星暮道:“你以为温馨很蠢?又或者,你以为你的破绽不够明显?我和叶黎带温馨上了山,她和易轻狂见面之前,转身问过我们一句‘你们确定,只要我阻止易轻狂就可以了’。为了救夏恬,我急需三朵善念之花,导致心绪焦躁,没多想便做了肯定回复,但叶黎当时已察觉到隐晦的端倪。 现在想来,温馨之所以会回头追问这一句,是因为你和我们的目的一模一样。她察觉了你的话里的漏洞,知道你在撒谎,笃定你一定有很深的算计,方才向我们确认。 只可惜温馨和易轻狂见面之后,我和叶黎被迫进入了死亡游戏的世界,忙于应付死亡游戏,没时间细想温馨那一奇怪举动。 而我们从死亡游戏的世界回归现实世界后,我——” 沈星暮忽然不想再说下去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对叶黎出手的那一幕,想起了自己与何思语的对话,也想起了叶黎沉默远去的背影。 他的心里传来强烈的绞痛,这次不仅心痛,还有懊悔。 他对叶黎出手,是害怕叶黎摘取三朵善念之花后,再无抢夺的机会。如果叶黎许下救夏恬以外的愿望,那就没人能救她了。 可是沈星暮做这一切的大前提,便是确定这场善恶游戏胜券在握。事实证明,他错了,这场善恶游戏的走向可谓急转直下,无比接近胜利的他,忽然坠入失败的低谷,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变得滑稽可笑。 如果他知道这场善恶游戏还有这种变化,绝对不会对叶黎出手。 然而这个世上没有如果,更没有早知道。 平心而论,仇世凭运气赢下了这场善恶游戏,沈星暮又何尝不是为他提供运气的人? 沈星暮若有以往的谨慎与冷静,又怎可能让仇世钻这么大的空子? 所以失败没有偶然性,只有必然性。 沈星暮不怀疑,如果等到下一场善恶游戏,他若还是如今的状态,就一定还会输。 仇世在这时平淡地接下沈星暮没说完的话,带着戏谑的笑腔说道:“你们回归现实世界之后,你急不可耐地对叶黎动了手,抢夺了他体内的两朵善念之花,你们的关系彻底决裂。叶黎选择离去,而心乱不已的你,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这场游戏是否还存在新的变化。 你在温馨明显有问题的情况下,错过了最后的机会,让易轻狂和温馨去找了陈大力,并且静等他们谈和。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也算我的运气。可是谁又能否认这世上千奇百怪的偶然因素?万里高空坠机的一名乘客,偶然掉入大海,并且被海浪冲到有人生活的小岛屿,被好心人救了下来,其他乘客则是掉入深海区被淹死,抑或是被凶猛鱼类吃掉。你能说这名乘客相比于其他乘客,是凭自己的能力活下来的吗? 这当然和能力无关,仅仅是纯粹的运气差别,乘客与乘客之间的命运便天差地别,一者生,一者死。 或许我赢得侥幸,你心里不服,但谁叫你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呢? 或者说,我本身就是上天眷顾的人。我们屡屡较量之后,胜负的流向已显而易见。沈星暮,你是不可能再赢我了!” 沈星暮沉默,这时的沉默是无声的反抗。因为他这次输了,下次就绝对输不起了。无论仇世怎么说,他都必须赢下下一场善恶游戏,哪怕叶黎已不在他的身边。 仇世抬步向外走,与沈星暮错身而过时,忽然提醒道:“对了,沈星暮,我想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绝对想不到,这场善恶游戏里,我还有一个强大的帮手。如果不是她告诉我,简陋的木屋里很可能藏着重要的线索,或许我也不会进屋查看。虽然她只给我提了这一个建议,却也的确给我建立了莫大的优势。” 沈星暮听着仇世的语气,心中忽然有了极其强烈的不安,脱口道:“童遥!?” 仇世惊讶道:“看来这次是换我没想到了。我只说了我有帮手,并未透露她的任何信息,你居然能猜到在背后帮助我的人是童遥,这一点着实让我诧异。” 童遥是一个很美丽、很聪明、也很适合结婚的好女人,沈星暮曾努力过,想方设法让自己去爱她,但他最后失败了。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曾经那么爱他的童遥,居然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就因为他们最后没在一起,所以以前的一切感情,都化作不可磨灭的仇恨? 沈星暮咬牙道:“为什么?” 仇世淡淡说道:“你很想知道童遥为什么会帮我?” 沈星暮再次问道:“为什么!” 仇世问:“你以为童遥因爱生恨,所以想要报复你,让你恨她,永远记得她?” 沈星暮问:“莫非不是?” 仇世摇头道:“当然不是。童遥可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好女人,她绝不会因为得不到你而报复你。” 沈星暮问:“那她为什么帮你?” 仇世道:“因为童遥相信你。” 沈星暮不解道:“什么意思?” 仇世道:“童遥告诉我,凭我绝对斗不过你。或者说,这世上没人斗得过一心想救夏恬的你。她为了向我证明这一点,选择站在我这一边,以此反证你的能力。可惜她高估了你,夏恬出事非但没有为你提供力量与智慧,反而让你变得蠢钝如猪。这样的你,不仅这次会输,下次也一定会输。至少我不信,你能同时在智慧上超过童遥,在力量上超过我。” 第九十一章 地狱 沈星暮没再说话,因为仇世说对了,如果有童遥在暗中帮助他,沈星暮几乎没有再次战胜他的可能性。 可是在这世上,尝试挑战不可能的男人从不在少数。 有的事情,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沈星暮可不是轻易退缩的男人。为了夏恬,哪怕他心知前路黯淡无光,也必将咬紧牙关,披荆斩棘,义无反顾,无所畏惧向前冲。 只要他还没认输,就一定还有机会,纵然那个机会渺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下一场善恶游戏的结局会是什么,在事情尘埃落定以前,没人能够妄下结论。 这场善恶游戏已经结束,仇世拿到了恶念之花,扬长而去。 沈星暮在木屋外静站片刻,无形的束缚力慢慢消退,他恢复了行动力。 他的心中还残留着很深的遗憾与懊悔,但这些情绪已无法影响他的判断。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必须做两件事情:其一是用最快的速度下山,到有信号的地方给周泳航打电话,确定夏恬是否安全;其二是打电话询问高哲羽最近遇到的麻烦,如果力所能及,就帮他解决麻烦。 夏恬的安危,一向是沈星暮心中最在意的问题,而高哲羽前几天在电话里透露出的低郁惆怅,也让他尤为上心。 这些年里,高哲羽无怨无悔为他做了许多事情,在他脱离沈氏集团之后,高哲羽也依旧视他为上级领导,马首是瞻。 于情于理,沈星暮都有必要偿还高哲羽的人情。 至于易轻狂、陈大力、温馨三人之后会怎样,已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叶黎和童遥这两个问题,他也打算暂时放在一边。他们一个是他昔日的至交好友,一个是他曾交往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的前女友。 这种忽然断裂的感情线,总会产生让人一种微妙的疼痛感。沈星暮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他们,兴许他们也不愿见到他。 总之,现在多狼山上的任何事情都已与他无关,包括恶念空间的入口。他只想尽快回到蛰城市区,帮高哲羽解决麻烦,然后陪在夏恬身边,静等下一场善恶游戏的展开。 *** 时间稍稍回退一点,叶黎狠心抛下沈星暮一走了之,却还没走出多狼山,便感觉到背后传来强大的恶意。 那恶意的源头离他很远,而且他的蓝瞳也看不到恶念之花的黑光,但他依旧能确定,这一股无孔不入的恶意来自恶念之花——见识过邪恶花海的他,对深层次的恶意早已具备强大的免疫力,只有宛如来自地狱的恶念之花,才能给他这种冰冷入骨的惊惧感。 恶念之花绽放,便意味着沈星暮输了。这个结果虽然有些出奇,叶黎却不觉惊讶,因为在第二次死亡游戏开始前,他就嗅到了一抹诡异的不协调感,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现在看来,无论是他还是沈星暮,都未能真正洞悉这场善恶游戏的制胜条件。 叶黎沉默片刻,决定返回深山。 他理解沈星暮,但绝对不会原谅沈星暮。所以他不是回去安慰沈星暮,甚至打心里抵触再见到这个人。 叶黎知道,输了游戏的沈星暮,不会再管易轻狂和温馨。他答应过易冰雨,一定把易轻狂平安送回她身边。 这件事必须由叶黎亲自去完成。 叶黎只往回走了几步,小橘便趴在他头上“喵喵喵”地叫了起来。 它说恶念空间的入口在山下。 叶黎犹豫片刻,询问道:“如果我们不去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会发生什么事情?” 小橘:“喵喵!喵——” 叶黎惊讶道:“你确定?” 小橘:“喵!” 叶黎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热流,宛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将他全身血液点燃。他很激动,呼吸急促,大脑仿佛缺氧一般,一时空白。因为小橘告诉他,只要他能再回恶念空间,便一定能见到何思语。 一想到何思语,叶黎心中便传来不可言的酸涩。 他口口声声说她是一个水性杨花、内心歹毒的蛇蝎女人,但他心里无比期望再见她一次。 他想问她,为什么在二者只存其一之时,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性命交换他的存活。 这个问题不得到解答,叶黎的便不能释怀。 循着小橘的指示,叶黎向山下飞掠。 一个小时后,他到了山脚。 在一片草木稀疏的平地上,散落着早已腐朽的木板、木梁。 毫无疑问,这里是陈大力以前的住处。 小橘变得激动起来,用猫爪指着其中一个方向,“喵喵”直叫。 叶黎走近小橘指的位子,便看到身前不远处的地面好像有早已干涸褪色的血。 小橘说这里曾是易轻狂被关押的柴房,是他和温馨初见的地方,也是恶念空间的入口所在。 叶黎便问:“这些血是怎么来的?” 小橘“喵喵”几声,解释说这是易轻狂曾经尝试割腕自杀,失败后留下的血迹。 叶黎惊讶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橘别过头,不作解释。 叶黎沉默片刻,向前走两步,便看到眼前的画面极速扭曲崩坏,当他的视野恢复过来,整个人已来到那一片邪恶花海。 和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这里是铺天盖地的邪恶花海,每朵花都充满邪恶的气息,每朵花都面向他,“嗤嗤嗤”邪笑。 那朵天仙子就在他身前不远处,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它没有笑,显得尤为安静。 小橘指着那朵天仙子“喵”了一声,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叶黎连忙跟上,只见小橘对着天仙子急声叫着,像是在与它对话。 片刻过去,小橘看向叶黎,“喵喵喵”地解释,说这朵天仙子其实是何思语的一缕魂。 叶黎惊住,再定睛看向天仙子,惊愕发现花托上的花芯与花瓣,艰涩扭曲着,最终变成了何思语的脸。 叶黎俯下身,怔怔地与她对视,她便回以温柔无限的笑容,温和道:“黎,我们终于见面了。” 叶黎心中涌出万千情绪,脑中交织着千言万语,但现在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顺着她回答道:“思语,我们又见面了。” 何思语道:“我一直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看着你。” 叶黎想到自己曾经宛如幻听一般一次次听到的那句“黎,活下去”,便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并非相恋男女,临别时信誓旦旦地说“我一直看着你”那种精神上的陪伴,而是她真的看着他。 叶黎咬牙问道:“思语,为什么?在那个熔岩世界,你为什么要救我?” 何思语莞尔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吗?我当然知道啊……除了爱,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女人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一个男人的性命?可是、可是…… 叶黎眼睛一酸,阔别已久的泪水疯狂冲击眼眶。他红着眼,沙哑说道:“既然爱我,为什么还要做那么多让我无法理解的事情?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你在中学时代便做过流产,当我知道你在和我结婚前便怀了别人的孩子,当我知道你和我结婚后还和曾强暧昧不清,甚至因感情纠葛杀了他,我的心有多痛。你爱我的方式,就是让我迷惑、彷徨、痛苦吗?” 何思语道:“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来自恶念空间的诅咒,十数年来一直干预、阻拦着我们。你好好想想,一定能想出记忆中不一样的我。” 叶黎咬牙道:“为什么要我自己去想?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只要是你说的,无论是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我都选择相信。” 何思语保持微笑,却不说话。 叶黎红着眼,用吼一般的语气说道:“你说啊!” 何思语小声道:“黎,对不起,我说不出来……” 叶黎捏紧拳,万千情绪如潮水般翻涌,久久说不出话。 何思语道:“黎,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你和沈星暮有了隔阂,你不会原谅他。可是你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你们只有形影不离,同进同退,才能百折不挠,战无不胜。怨塔的成型已迫在眉睫,恶念空间也已蠢蠢欲动,无论沈星暮能否拿到第三朵善念之花,他都有可能变成第二个仇世。到时候能阻止他、帮助他的人,只有你。” 叶黎道:“可是我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不去管什么怨塔、恶念空间、末日灾难。我历经千般磨难寻找你,只不过是想从你口中求一个心安理得罢了啊。” 何思语问:“那你心安吗?” 叶黎沉默。 何思语温柔笑道:“黎,你不平凡,甚至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独特得多,因为你是我选中的男人。就如同夏恬选中的沈星暮一般。你们两个,和上一代杜昌翊、向腾不一样,你们都没有退路可言。你的蓝瞳与沈星暮的紫瞳叠加起来,是这个人世最高贵的希望。” 叶黎道:“我不想听这些。” 何思语问:“那你想听什么?” 叶黎道:“这次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何思语道:“如果是你的话,我们一定还能再见。” 叶黎问:“什么时候?” 何思语轻叹道:“这个得问你。” 叶黎问:“我该怎么做?” 何思语道:“我也不知道。” 叶黎沉默片刻,询问道:“如果我拿到三朵善念之花,可以见到你吗?” 何思语的眼中闪过惊讶,旋即否认道:“你可以用它们许其他愿望,却不能许愿救我。” 叶黎问:“为什么?” 何思语道:“没有为什么。” 叶黎问:“我们下次见面时,就什么都可以说了吗?” 何思语道:“是的。但我相信,到了那时候,我们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叶黎点头道:“我知道了。” 何思语的眼角泌出泪痕,却不再说话。 叶黎看着她的脸,最后变成花托上的花芯与花瓣,久久沉默。 恶念空间的裂隙被纯白的光束填充,最终消失不见。 强大的排斥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叶黎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驱逐出恶念空间。 *** 深山里,易轻狂抓着温馨的手,步子轻快地向山下走。 陈大力有履行之前的承诺,带他们两个下山。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至少需要三天时间才能走出这座大山。 天边映着红艳的夕阳,夜晚将至。 易轻狂和温馨靠在一株干枯的大树前,他絮絮低语,有说不完的话。 但温馨好像不是很上心,只偶尔点点头,“嗯”一声。 陈大力捡好干柴,一边生火,一边温和说道:“轻狂,琦琦,你们在这里坐一会,我去抓猎物,做一顿大餐给你们吃。” 易轻狂道:“不用了,我的包里有食物。” 陈大力道:“我们得走好几天才能走出去,能找食物就尽量找食物,时刻保证食物充足,不然容易被困死在大山里。” 他说完就抓起镰刀,凭直觉向右边走去,寻找今天的晚餐。 陈大力没走多久,易轻狂便感觉眼前一黑,是一个人影站在他身前挡住了光线。 易轻狂惊愕抬头,发现眼前是一个陌生大叔,便皱眉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座大山里?” 大叔道:“我叫叶黎,是来找你的。” 易轻狂不解道:“找我?我们认识吗?” 叶黎道:“我认识你姐姐易冰雨,并且答应她,将你平安送到她身边。” 易轻狂半信半疑。 温馨却在这时候站起身说道:“叶黎大哥,你来了。” 易轻狂问:“你们认识?” 温馨大致解释了几句,便提议丢下陈大力不管,让叶黎带他们下山。 易轻狂听说叶黎能在两个小时内下山,也动了心,又想到陈大力本就是恶徒,便想丢下陈大力不管。 但他犹豫片刻,又觉得陈大力毕竟是他的父亲,陈大力可以不仁,但他不可以不义。 于是他想等陈大力回来,好好道个别再走。 温馨没有这个耐心,直接抓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出“我们走了”四个字,便拉着易轻狂向山下走。 易轻狂有些诧异温馨的举动,却没多问。 叶黎的确很厉害,他用两只手,分别托起易轻狂和温馨,便向风一般向山下冲。 不到两个小时,他们的确到了山脚下。 这一晚,月亮很圆、很亮。 易轻狂看着山下熟悉的村落轮廓,心中百感交集。 却在这时,温馨忽然叫停。 叶黎将她放下来,她便走到一个小陡坡前,蹲下身快速刨挖泥土,并且催促易轻狂帮忙。 数分钟过去,他们挖出一个蛇皮袋子。 温馨开心地说道:“轻狂,陈大力对你撒了谎,这是他以前埋在这里的钱。” 易轻狂皱眉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钱的?” 温馨咬着嘴不说话。 她用尖利的指甲盖不断划动蛇皮袋的封口,很快便拆开袋子。 皎洁月光映着袋子里的“钱”,除了触目的苍白,再无任何颜色——白纸当然没有白色以外的颜色。 温馨看着袋子里的白纸,双目颤动,忽然尖声大哭起来,自语一般不断询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啊!!” 易轻狂看着她近乎狰狞的脸,只觉怔忡。 片刻过去,温馨忽然用双手按住易轻狂的肩头,厉声大吼道:“钱呢!钱在哪里!” 易轻狂安慰道:“温馨,你冷静一点,这里没钱,我们自己想办法挣钱就好。” 温馨道:“哈哈哈……自己挣钱?你说得容易,我为了这里的钱,耗费了足足八年啊!你知道这些年里,我到底受了多少苦吗!” 易轻狂听不懂,追问道:“什么意思?” 温馨狰狞道:“意思是,若不是这里有钱,早在八年前,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啊!我曾经……” 她好像失去了理智,居然把她曾经沿途给陈大力留记号,最后将易轻狂抓回深山的事情说了出来。 易轻狂怔怔地盯着她,那一张姣好迷人的脸,此刻歪曲而陌生。 他想到了遥远的少年时代,年仅十岁的他们,在皎洁星月下,互诉各自的志向。 他想当宇航员,想征服星空,做一个伟大的航空英雄; 她则微笑说着,她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只想当一个有钱的人。只要有钱了,她就不会上不了车,回不了家。 原来啊,在那童真无垢的时代,她便对金钱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执着。 所以他们都多受了八年的苦。 曾经的她是那么温柔,那么迷人。 他一如既往地深信着,他能紧紧抓住她,无论需要多久,他都一定能够做到。 直到今天,他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当一个重要决定从一开始就出了错,那么未来的每一个决定,无论怎样正确,也只会越错越远。 她带给他温柔与憧憬,同时也将他拉入地狱。 所以温柔的另一面,是地狱? 易轻狂没再说话,转身就向山下走。 温馨还在哭,为那不见踪影的钱哭泣。 叶黎至始至终充当一个忠实看客,不说一句话。 第一章 梦幻 叶黎亲眼目睹了相互守望八年之久的少年、少女最终走向陌路,也看到了为守护手足亲情苦苦寻觅十三年之久的姐姐的欢欣泪水,心中唏嘘感慨,叹这乌飞兔走,一去不返的跳丸日月,也叹沧海桑田的变幻中,人心的坚守与动摇。 人生有多少个八年?多少个十三年?多少人在漫长的时光河流中顽强地守住了自己的初心?又有多少人在不知不觉中,忘了最初的梦? 叶黎捂住胸口,扪心自问,还记得自己的梦吗? 12月7日,叶黎去了一趟陆县卢华镇,张弥等高级警员已经退走,但镇子里也发生了较为微妙的变化,本就冷清的镇子,变得更加萧条寂寥,老态龙钟、齿落舌钝的老人一直是镇子的主要人口,以前还零星可见的少许青少年,现在也极难见到了。 叶黎找了面馆的老板娘,询问得知,蛰城警局的张弥用了两天时间调查镇里的情况,确定卢华镇的大部分小孩都是拐卖孩童,便雷霆出手,用强制手段,将被拐卖的孩子们带走,并且逐一送回家里。至于宛如饿虎一般盘踞在镇子里的瘸子一伙人,也被警方一网打尽,全都进了警局,说是等不了多久便会开庭,这些人要不被判枪毙,要不被判无期徒刑。 叶黎惊讶张弥的手腕,又询问了陆县当地警局的处理。 她说完,匆匆上楼,取出一个粗糙的信封,小心翼翼地递到叶黎面前,红着脸小声道:“这是你们给我的钱,我把它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叶黎摇头道:“这钱不是我给你的。” 老板娘道:“我知道钱不是你的,但你可以替我代转给你朋友。” 叶黎转过身,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不是我的朋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12月9日,叶黎去了一趟蛰城,在边郊的别墅里,用“念”反复搜索沈星暮的身影,直到完全确定他不在别墅里,方才耐心地解开他刻画的血咒禁制,走进别墅,探望夏恬。 周泳航和朱雨都在别墅里,朱雨负责打扫别墅的卫生,周泳航则时刻守护夏恬的安全。 朱雨是普通人,不懂“念”,而周泳航的“念”也远不及叶黎。 叶黎用“念”屏蔽他们的感官,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走进夏恬沉睡的房间。 隔着冰层,夏恬的脸变得有些憔悴,泛出淡淡的幽蓝色,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 叶黎蹲坐在窗前的地上,微笑道:“夏恬,我来看你了。” 他知道夏恬听不到自己说的话,却依旧说了很多话。 他对她说,他看着她,心中便有一种难以压抑的脉动,心跳与脉搏也随之紊乱火热,仿佛看到了梦中的女孩。 他赞美她,说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孩子,白璧无瑕、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并且顽强不屈、勇于面对人世的一切疾苦与挫折,只有沈星暮这种重情重义,百折不挠的男人,才配得上她。 沈星暮真的重情重义吗?若他重视感情,又怎会狠下心对叶黎动手?莫非友情不属于感情? 世上许多事情荒唐无比,古代冲锋陷阵的大将,总是横刀立马,舍生忘死,战伤累累,于国于民,他无可挑剔,可是于家于亲,他便满心羞愧,这就是所谓的忠孝两全。谁能说这位将军不重情义呢? 皎月冉冉的夜里,蛙声与蝉鸣交织的禅房,蒲团上一粒粒拨动念珠,吟诵晦涩深奥的经文的老僧,或在某一刻,悄然落泪,忘了经文,忘了信仰,吟诵那句“安能不负如来不负卿”。 沈星暮只不过是对夏恬的情义在叶黎之上,叶黎不否认他是重情重义好男儿。 叶黎对夏恬说了很多很多话,一些无意义的话,连他自己说出后也忘了个干净。 最后他告诉她,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沈星暮能带着她来找他,他必定准备上好酒肉招待他们,如同古代把酒言欢的范巨卿与张元伯一般。 他退出房间的时候,忘了除了自己在屋里留下的脚印,也未曾注意,他转身的那一刻,夏恬的眼角,好像有一缕晶莹的泪痕。 12月11日,叶黎在弭城市区多方面查询,对万青虹的行踪有了些许眉目,却依旧找不到他的确切位置。 叶黎没再去巨鼎门大闹,向腾却主动找了过来。 向腾看着叶黎,目光复杂地说道:“我可以再给你一瓶药丸,作为交换,请你在未来一年内,别再来弭城找青虹了。” 叶黎盯着向腾,沉默好久,询问道:“你和万青虹到底是什么关系?” 向腾道:“叔侄关系。” 叶黎摇头道:“你在撒谎。” 向腾沉默。 叶黎道:“上次你给我药丸的时候,我就有想过,那药丸很可能并不是万青虹制作的。虽然药丸透着和万青虹的气息极其相近的‘念’,但却掩不去那股‘念’本身的善意。万青虹绝对没有这么温和的‘念’,所以药丸的制作者只可能是你。” 向腾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再来找青虹麻烦,才制作药丸为你的女人压制诅咒。” 叶黎冷声道:“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你敢弄死万青虹,我一定会不计代价找你拼命。” 向腾苦笑道:“我怎么可能弄死青虹?” 叶黎道:“你和小橘的对话,我都知道。以你的能力,想对付小橘本就轻而易举,却故意对它说了那么多话,透露出不少重要信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信息便是,你想利用万青虹体内的恶念种子做一件大事。” 向腾苦笑,久久不语。 叶黎点头道:“我答应你,短时间内不再来找万青虹。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不伤及万青虹的性命,因为只有他能彻底清除小娟体内的诅咒。当然,如果你有本事清除小娟遭受的诅咒,你想拿万青虹怎样都行。” 12月15日,叶黎的高中同学龚辕过生辰,邀请叶黎和徐小娟一起去参加聚会。 叶黎本想拒绝,但徐小娟抢过手机一口答应了下来。 聚会在一家非常普通的小酒店里,一共八个人,除了徐小娟,全都是叶黎的高中同学,其中包括他以前的班长徐武真。 老同学相聚,聊的无非都是曾在学校里的那些趣事。其中有几个小男生合伙干的坏事,也有临近期末,几哥们相互鼓励,积极备考的事情。 他们说的大多数事情叶黎都不记得,但他们提到一件让他印象较为深刻的事情,便是他高中时便喜欢何思语。 何思语可是当时十五中出名的美少女,说是校花也不为过。喜欢他的男生数都数不过来,不少男生为了找她照个面,搭句话,混个脸熟,都需绞尽脑汁去想办法。 在龚辕的描述中,叶黎宛如战无不胜的情场大神,别的男生在追求何思语这件事上寸步难行,只有他能一蹴而就,直接将这位笑声如雪的迷人美少女搂入怀中。 叶黎完全怔住,因为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件事情。 他以为龚辕喝多了,便轻轻推他,叫他不要胡说。 怎知龚辕为了证明自己没喝多,当即俯下身子,双手按地,气势汹汹地做了四十组俯卧撑,而且还有余力。 一般来说,酒喝多了的人,会感到乏力,哪怕是体质非常好的人,也很难一口气昨晚四十组俯卧撑。 龚辕能做到这件事,证明他的精力还很充沛,绝对没被酒精麻痹,应该还是一个清醒人。 只不过有谁会为了证明自己没醉,二话不说就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呢? 能做出这种奇怪举动的人,真的没醉吗? 叶黎不确定龚辕到底醉没醉,便偏头看向一向老实的老班长徐武真。 徐武真点头道:“叶黎,虽然我们这十多年来联系不多,但总归是有过交情的老同学。你不必为这种事情害羞,我们并不嘲笑你,反而十分佩服你。” 徐武真的话无疑进一步肯定了龚辕之前说过的话。 ——我在高中时代,便把思语搂到怀里?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我只和她面对面见过一次,而且连完整的对话都没有? 叶黎的双眼忽地一收,想起何思语在恶念空间里说过的话。她叫他好好回想,一定能想起记忆中不一样的她。 叶黎渐渐相信了龚辕和徐武真说的话,追问道:“后来呢?” 整个包厢忽然变得死一般沉寂,连各自的呼吸声都已消失不见。 叶黎什么也听不到,只觉脑中恍惚,宛如被铁锤狠狠敲了一下,晕头转向,一片空白。 片刻过去,龚辕忽然打着酒嗝笑道:“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好说的,咱继续喝酒。” 叶黎还记得这种诡异的安静,似乎他上次和老同学们一起去雪林山玩,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就仿佛有同学对他讲起以前的事情,但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他什么也听不到,方才产生如此不可思议的无声沉寂。 几个老同学推杯换盏,大口吃肉,很快便酒酣耳热,话题越聊越多,聊到这些年各自的际遇。 所有人都羡慕叶黎,认为他在学生时代能谈到何思语那么美丽的女朋友已属天赐之福,却不曾想,他还能娶到徐小娟这么年轻美丽的贤惠妻子,着实让人眼酸。 聊天到这里,叶黎才后知后觉发现,在场的同学中,除了他带了配偶,其余人都是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时光荏苒,昔日的少年,现在已临近而立之年,不再年少、狂妄,多了沉稳、慎重,学会了深思熟虑,也学会了眺望未来。 龚辕认为自己长得丑,毕业奋斗多年,却一事无成,非常沮丧,絮絮叨叨诉苦,悲叹自己是无伴终生的命。 除了徐武真,其余几个同学也有类似的感慨。 叶黎忽然意识到,在这越发开放,提倡男女平等,自由恋爱的时代,男女并不平等,恋爱也并不自由。 横亘在婚姻面前的车房两座大山,便足以压垮众多平庸男性。 这世上绝大多数男性都属于平凡人,平凡人为这两座大山艰辛奋斗一辈子,却也未必能买上一套像样的房子,一辆光鲜的车子。 叶黎口头安慰龚辕等众位同学,却也无法为他们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时代在前进,所以总有跟不上时代脚步的人被淘汰。而在这个时代,一个男性能顺利地娶妻成家,便已属非常幸运之事。 叶黎感觉自己很幸运,毕竟先后拥有过何思语和徐小娟两个妻子。 当晚几个同学聊了很多,饭局过后龚辕还提议去ktv唱歌,说是点几个陪唱姑娘,好好放松一下。 叶黎没去,带着徐小娟回了家。 凌晨左右,叶黎迷迷糊糊听到短信提示音,有人在大半夜给他发短信。 他抓起枕边的手机看了一眼,惺忪的双眼忽然变得凝重。 短信是沈星暮发来的,因为手机短信有字数限制,他一共收到近十条短信。 短信里,沈星暮明确告知,他知道叶黎去别墅里看过夏恬,因为房间里还有叶黎留下的脚印。他告诉叶黎,如果想看望夏恬,随时都可以去,不用特意挑他不在的时间。 其次,沈星暮发了很多关于何思语的信息。短信里提到,何思语在高中时代没有谈过男朋友,更没有做过流产,她一直是品学兼优,守身如玉的好女生;她在和叶黎结婚时,并没有怀别人的孩子;她在和叶黎结婚后,也并没有红杏出墙和曾强暧昧旖旎,更没有动手伤害曾强的性命。 这些信息,沈星暮用了超过两千字的短信叙述,最终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便是何思语从始至终,一直是叶黎的好妻子,从未做过任对不起他的事情。 叶黎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一条条短信发呆,脑中好像闪过无数记忆画面,可是那些画面都很陌生,也很模糊,根本记不住。 最后他的脑中映出何思语的笑脸。 那是一个暑气未消的下午,她蹲在小区的垃圾桶前,抓出提包里早就准备好的猫粮,微笑着向饿坏了的流浪橘猫们喂食。 她笑得那么会心无垢,宛如偶然飘入凡间的白衣仙子。 叶黎怔住,忽然感觉何思语的存在,缥缈迷蒙,美妙得宛如梦幻。 第二章 回忆 叶黎睡着了,在玄奇的梦境里,又看到了何思语。 她梳了一头古时妃子常顶着的流云髻,乌黑发丝被绕成一圈圈的波浪旋涡,高高盘起,旋涡两侧别满各种金银饰品,还有不知名的花蕾。她化了浓妆,原本习惯素颜淡抹的她,两颊蒙上一层厚厚的脂粉,却越加惊艳,两眉弯弯似新月,双目明亮似珍珠,琼鼻微挺似河川,两耳静谧如星牖月窗,两唇含情如红润樱桃,五官精致,白皙若雪,灵气氤氲,不似人间。一袭月白长裙旖旎垂落,纤尘不染,皎如星河,似羽化天仙,踏月逐风,垂悯苍生而来,普渡俗世而去。 她站得远远地,亭亭玉立,袅袅婷婷,分明含笑不动,却又仿佛在对他招手。 于是他竭尽全力向她跑去。 他靠近她,她却宛如腾云一般,双脚不动,倏地后退。他便只能再次向前跑,努力抓住她。 每当他抓住她时,便好像抓住了一抔水,分明切实触到了,又从狭隘的指缝里流逝了。 忽近忽远,忽得忽失,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某一刻,叶黎忽然累了,坐卧在一碧万顷的草原上,重重喘息。 天很蓝,云很白,风声温润,草原辽阔。 碧与蓝的交织中,叶黎感觉自己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何思语却仿佛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盘古。 他又看到了她的笑。 她的笑是那么的温柔迷人,仿佛在鼓励他,快点站起来。 叶黎咬牙,再次站起来,用尽全身力量,向她奔跑而去。 这一次,他终于抓到了她。 他把她抱在怀里,贪婪地呼吸她身上的浅淡香气,张大嘴努力想说话。他想对她说,再也不会放开她。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张口,也说不出一个音节。 他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她,害怕她在下一刻又如流水一般流逝在他怀里。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无比幸福,至少终于再见了如梦如幻的她。 然而“梦里不知身是客”,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梦里,所以脑中的幻想无限放大,仿佛看到了两人的未来十年、二十年、乃至全部余生。 如果他真能伴着她这样安静地走完一生,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可惜这只是梦。 梦里的她,终究只是触不到的泡影。 叶黎被沉重的呼唤声唤醒。 梦里的她顿时烟消云散,变成了空白与混沌。 他睁开眼,看到了怀里的女人。 徐小娟横着眉,正絮絮叨叨地抱怨,说他发了羊癫疯,一整晚不好好睡觉,把她死死抱着,让她喘不过气。 叶黎怔怔地盯着她,喉结滚动,却又久久不语。 天光穿过窗户,在房间里映出数条斑驳的晨昏线。徐小娟的脸变得光暗相间,难辨颜容。正是这看不清的依稀感,给了他一瞬间的错觉,她的脸好像和何思语的脸重合在了一起,让他分不清她们到底谁是谁。 徐小娟不再抱怨,坐起身子,粗略地顺了顺粘在两颊和额上的头发,转过身换衣服。 叶黎躺着不动,安静看着上空纹路错乱的天花板。 衣服穿了一半,徐小娟忽然问:“做噩梦了?” 叶黎道:“现在连恶念空间都无法让我感到恐惧,还有什么梦能称得上噩梦?” 徐小娟的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接着快速穿好衣服,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含笑道:“是的,别人会做噩梦,但你不会。所以你肯定梦到何思语了,不然你不会这么仓皇惊恐。” 叶黎的心里忽然传来一阵绞痛。他感觉自己很对不起徐小娟,纵然他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但他的的确确着了魔,因她以外的另一个女人——何思语着魔。 徐小娟道:“在我面前,你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叶黎坐起身,小声道:“小娟,对不起。” 徐小娟问:“为什么道歉?” 叶黎道:“因为你说对了。” 徐小娟道:“人都会做梦,而且梦境不可控,你没必要为这种事情向我道歉。而且——” 她忽然顿住,眼中有了淡淡的忧伤,抿着嘴不再说话。 叶黎追问道:“而且什么?” 徐小娟道:“你吃过我的血,对我发过誓。反正不管何思语是死是活,你都是我的。我为什么要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叶黎看着她,她却别开头躲避他的目光。 叶黎笃定,她刚才想说的不是这句话,只是临时改口,说了一段仿佛说得通的话。 徐小娟道:“我要下楼去店里帮忙了,你再睡会吧,我待会给你端早餐上来。” 叶黎点点头,小声道:“小娟,谢谢你。” 徐小娟走后,叶黎抓起枕边的手机,再次翻看沈星暮发来的短信。 沈星暮的文字功底很不好,几句话便能说清楚的事情,他却用了大量笔墨描述。一共九条短信,其中八条短信都是没用的废话。 叶黎逐一看完短信,再次回想何思语的音容,便惊讶发现,回忆中的她,好像变得更美了。 男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时,他只觉得她还不错,挺好看,当他长时间看不到她,偶一回想,便感觉她是惊为天人的美。 叶黎忽然想到,如果某一天,他再也看不到徐小娟了,回忆中的她,会不会更加惊艳迷人? 他坐在床上沉思片刻,犹豫着打开手机信箱,想编辑短信,询问沈星暮是怎么知道何思语的事情的。 他的指尖触到手机屏幕,却又莫名僵住。 沈星暮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又有什么关系? 叶黎可以肯定,沈星暮或许会在夏恬的事情上欺骗他,但绝不会在何思语的事情上撒谎。 既然知道这些短信信息都是真的,他和沈星暮又不再是昔日针芥之投的朋友、同伴,他何必再联系沈星暮,让彼此都尴尬不快。 叶黎收好手机,闭上眼慢慢回想中学时代的何思语。 他相信她说的话,她说只要他认真回想,一定能想起一个不一样的她。 他照着她的话做,将自己还能记得的、整个高中时代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他想不起何思语的更多信息,只记得他和她有过一次短促的见面,双方连一番正常的谈话都没有。后来校内又疯传许多关于她的流言,原本在众人眼中冰清玉洁的她,忽然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婊子。因为她从不拒绝男生的好,任何人对她好,她都照单全收,却又从不给予对等的回应。而直接导致她身败名裂、臭名远扬的事件是有人亲眼目睹她去妇科医院做流产,目击者大肆宣扬这件事,致使她在高二以后便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几乎没有人正眼看她。 一个人人称赞,人人爱慕的美少女,忽然变成所有人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婊子,原因仅仅是空穴来风的流言。 这件事似乎有点奇怪。 叶黎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在这个时代,私人生活不检点的高中生并不罕见,而在大学生群体中,这种现象更是屡见不鲜。 女生一时冲动,怀了小孩,又被人得知,的确会在校内校外掀起一番不小的风浪。 可是哪有这种风波一直持续一两年之久的?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在十五中,除了他本人,几乎身边的每个人,无论男生女生,都对何思语口诛笔伐,声讨浪潮日益高涨,从未有过消退迹象。 直到高考结束,同级学生高考或成功、或失败,除了少部分留下复读的学生,其余学生要么步入社会,要么走进大学。 叶黎的高考成绩不好不坏,去了蛰城管理学院,何思语则去了蛰城内比肩北科大的蛰城财大。 关于何思语的不堪言论,也随着她的离去终于搁浅消退。 ——太奇怪了。思语又不是全校学生的公敌,为什么会遭受长达近两年之久的言论暴力?莫非仅仅是因为她最初在学生们心中的形象太完美,当这个形象完全崩塌,出现了高落差效应,所有喜欢她的人都变成了她的仇敌? 叶黎觉得这个可能不切实际。就如同现在某个口碑远扬的大明星,忽然被查出吸毒或其他违法犯罪行为,大明星的追捧者最多在当时生气唾骂几句抑或是难受一段时间,没多久便会找到新的追捧对象,而之前的大明星也将被抛到九霄云外,追捧者们除了偶尔在茶余饭后提及几句,谁还会刻意提他骂他? 何思语只是一个相貌清甜的美少女,可不是风靡全国的大明星,两者的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十五中的学生们凭什么对她如此“念念不忘”? 叶黎的思绪飘飞,一边思考这个奇怪的问题,一边又想到了漫长的大学时光。 他的大学时代波澜不惊,没有特别深刻的事情,没有特别深交的朋友。 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只有一个东西、一个人,分别是轮滑和章娴。 那时他可是校内玩轮滑的高手。学校宿舍区和教学楼的中间,有一个学生们日日都会路过的公共广场。 那个广场既是供师生们活动的场所,也是学校轮滑社的根据地。 每晚都会有轮滑社的社员在广场上表演轮滑技术,有些爱看轮滑表演的男女生会在广场外看一会,如果看到精彩的动作,还会拍手叫好。 叶黎还记得,轮滑社的社长每次表演高难度的动作,都会引来大片女生的惊呼。 公共广场的焦点一直是轮滑社社长。 叶黎的轮滑技术也很好,能做出许多高难度的动作,但愿意看他表演轮滑的人并不多,因为他不但长得不如社长帅,穿着也不时尚,嘴巴也不甜,不讨人喜欢。 所以那时看他玩轮滑的人不多,这不多的人里面,大多是男生。因为大多数男生也不愿去看一个被女生们簇拥的轮滑高手,那样会看得眼睛里全是酸味。 看叶黎的女生少之又少,章娴却是其中一个常客。 她很特别,如她的名字,长得娴静,言行举止中也满是娴静。 时间久了,叶黎和章娴便越来越熟,后来经常一起上下课,还一起吃饭。 叶黎比章娴高一级,是学长,所以他经常让着她,愿意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两人以朋友关系相处了好几个月。 叶黎认为,他们会保持这样的关系,一直到毕业。 可是他没想过,异性朋友的关系,如果只是平平淡淡,那的确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但这种朋友关系日积月累,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朋友关系本身便会遭受莫大冲击。 叶黎察觉到自己和章娴越来越近时,便好好考虑过与她交往的问题。 只不过他心中的交往和她认为的交往完全不一样。 那一晚她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 他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把她背去了宾馆,写好房间,独自离去了。 那之后,他们不再是朋友,甚至连陌生人都算不上,只能算仇人。 叶黎回想起肖浅裳的婚礼上,章娴那满腹抱怨,以及言语中无时无刻透露出的温柔,背脊一寒,满身激灵。 章娴说他欺负了她,还不想负责任。 叶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欺负过她。 他发现自己想不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比如徐小娟第一次来他家时,看了他的大学毕业照,非要指着照片上的一个空白位置,询问那个人是谁。 空白的位置,当然不会有人,于是叶黎说没有人。 叶黎还记得徐小娟当时满眼悲伤,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悄悄哭泣。 她到底看到了谁? 为什么会那么悲伤? 叶黎的双目陡然一收,想到一个可能。 时至今日,他已不想再找沈星暮帮忙,可是这件事,除了找沈星暮,他已想不出还能找谁。 叶黎犹豫片刻,咬牙拨通了沈星暮的电话。 “嘟嘟嘟”的响铃声持续了很久,似乎电话另一头的人也为这个突兀的来电惊讶,有些无所适从。 片刻过去,电话终于接通。 叶黎把手机附在耳边,心中满是复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星暮冷冰冰说道:“叶黎,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叶黎屏息,不说话。 沈星暮又道:“如果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何思语的事情的,抱歉,我解释不了。” 叶黎咬着牙,依旧不说话。 沈星暮道:“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叶黎捏紧拳,沉声道:“帮我一个忙!” 第三章 突破 叶黎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最好、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查询何思语是不是蛰城财大财经系2009级的学生。 他对蛰城财大不了解,不认识校内的任何一个学生或领导,要查多年前的一个学生,非常麻烦。而这种事情,对于关系网遍布整个蛰城的沈星暮而言,并不是难事。 两人上次在多狼山上不欢而散,叶黎亲口说过“沈星暮,这两年来,感谢你的照顾,以后我不会再给你添乱”,却不曾想,这才过去不到半个月,他便再次请沈星暮帮忙。 听筒里很安静,只有平缓到近乎冷漠的鼻息声。 叶黎以为沈星暮会拒绝,已做好亲自去查询的准备。然而沈星暮在沉默过后,很平淡地回答了一个“好”字。 叶黎心中松出一口气,沉声道:“麻烦你了。” 沈星暮道:“最多半天时间,我会给你准确答复。但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叶黎问:“什么问题?” 沈星暮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你”字,拖得很长很长,后面的内容却戛然而止。 叶黎等待片刻,皱眉道:“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就好。” 沈星暮问:“你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叶黎的心一沉,小声说道:“因为你比较擅长处理这种事情。” 沈星暮道:“好的,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你等我的电话。” 挂了电话,叶黎心潮翻涌,思绪绵绵,恨不得两巴掌打晕自己。 ——我为什么要找沈星暮帮忙?就因为他在蛰城有着强大的关系网?就因为请他帮忙能节省很多时间?以我的能力,在知道具体时间地点的情况下,要查一个人真的很难吗?莫非我从内心深处依赖着他?或者说,这是我无意识中想出的、勉强维系我和他的友谊的愚蠢办法?所以我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故意找他帮忙?叶黎!你醒醒啊!沈星暮能对你出手第一次,就绝对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谁能忍受自己身边存在这样一个如狼似虎、笑里藏刀的朋友? 叶黎思绪翻转,不断埋怨自己的愚昧软弱。可是他抱怨之时,心中又有隐隐的欣慰。纵然他和沈星暮之间发生了那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依旧欣慰沈星暮愿意帮助他。 所以他找沈星暮帮忙,本质是为了试探? 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徐小娟用托盘端着一碗肉香扑鼻的面条走了进来。 她含笑道:“我替你煮了一碗面牛肉,你趁热吃。” 叶黎皱眉道:“面牛肉?” 徐小娟得意道:“楼下给钱吃饭的客人只能吃牛肉面,但你能吃面牛肉。” 叶黎看着她的笑,也跟着笑出声来。 面牛肉的确是牛肉比面更多,叶黎三下五除二将碗里的牛肉和面都吃干净,翻身起床,一把搂住徐小娟,认真道:“小娟,相信我。” 徐小娟莞尔道:“你是我的老公,我当然相信你啊。” 叶黎问:“楼下客人多吗?” 徐小娟扁扁嘴,撒娇道:“多得很呢。好多客人都是来看我的。你要不怕我被人抢走,就继续睡大觉吧!” 叶黎道:“我也下去帮忙。” 面馆的生意的确很好,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店内的固定式餐桌已不够用,店门外还摆了好几张临时用的收缩式餐桌。 叶正凯和余彤彤都忙得不可开交,徐小娟也在店里店外不断跑动,没一刻能闲下来。 叶黎在想,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了,就好好跟余彤彤学一下煮米粉、面条、抄手、饺子的技术,以后开一家更大的面馆,和徐小娟一起经营。 店里有了叶黎帮忙,叶正凯等三人也稍稍松缓一点,但依旧很忙。 叶黎向余彤彤提议,招两个店员来帮忙。毕竟他早就把新房子买好,他和徐小娟迟早要搬走,二老不请店员帮忙,肯定会累死。 余彤彤点头答应了,说今天就去打印一张招聘单子,贴在店门外招人。 没多久,叶黎看到一个熟人,是一个年龄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大帅哥,西装革履,英气逼人。 他走到店里,找了一个空位,非常随意地坐下,叫了一碗牛肉面,便定睛把玩筷子筒里的筷子。 叶黎走到这人面前坐下,皱眉道:“筷子是吃饭用的,不能随便把玩,弄脏了怎么办?” 男人抬头,微笑道:“叶黎,我刚才听你说,你家店里要招聘店员,你看我怎么样?” 叶黎安静打量他片刻,摇头道:“米禾骏,你在沈星暮手下做得好好的,没必要来我们这里当服务员。” 这个男人正是米禾骏,上次叶黎结婚时,也是他来这里替沈星暮送的份子钱。 米禾骏道:“同样一个工作,做久了总会腻。我想,就在这个小镇子里,做一个服务员,平平淡淡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叶黎直视他,冷冰冰问道:“是沈星暮叫你来监视我的?” 米禾骏摇头道:“你放心好了,我现在和沈总已无任何瓜葛。夏恬小姐没出事之前,我还能守一下别墅,但在她出事之后,我就变成了无业游民。虽然沈总前段时间每月都会给我固定工资,但自从他宣布退出沈氏集团之后,我就再没有拿过工资了。” 叶黎摇头道:“这种话你信吗?以我对沈星暮的了解,只要他没主动辞退你,就一定会给你工资。” 这时徐小娟端着一碗牛肉面过来。 她看到米禾骏之后,脸色变得凝重,放下面碗便快步走开。 米禾骏对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声“谢谢”,便埋头大吃起来。 叶黎坐在饭桌前看他吃,待他吃完,还递纸给他擦嘴巴。 米禾骏打了一个饱嗝,温和笑道:“这里的牛肉面比蛰城那些大店面的面好吃得多。” 叶黎道:“吃完了就走吧,这碗面算我请你的。” 米禾骏问:“你确定不招我入店?” 叶黎沉思片刻,询问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出来。” 米禾骏道:“关于我的存在,你一点都没怀疑过?” 叶黎摇头道:“我怀疑你干什么?当初小娟脑袋受伤,沈星暮叫你去监视她,也没见她有什么不测。而且在那之前,你还当过夏恬的别墅的守卫,你若有歹心,夏恬早出事了。” 米禾骏道:“我对你们的确没有任何恶意,但现在情况危急,为了佟老大,我不得不找点事情做。” ——佟老大?前段时间在荷县的山坳里,罗芸也说过这三个字! 叶黎的双目猛地一收,厉声道:“你说的佟老大,是佟深眠?” 米禾骏点头道:“我是‘大同’的人,一直替佟老大办事。” 叶黎问:“那你找我干什么?” 米禾骏道:“现在的情况是,怨塔即将成型,安梦初盯上了夏恬小姐和徐小娟小姐。她想利用她们,进一步巩固怨塔的根基。现在夏恬小姐有刘俊的血咒保护,除非安梦初或杜贞出手,否则短时间内绝对没人能抓走她。‘大同’与‘天神’的战争早已爆发,安梦初和杜贞都抽不开身,所以夏恬小姐绝对安全。真正的问题在徐小娟小姐这边,恕我直言,若‘天神’有强者来犯,仅凭你的力量,绝对无法保护好她。” 叶黎似笑非笑道:“所以你来我家店里应聘店员,为的是保护我老婆?” 米禾骏点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叶黎嘲笑道:“抱歉,如果你是为这件事来的,那么你可以走了。我自己的老婆,我知道该怎么保护。” 米禾骏轻叹道:“你保护不了她的。‘天神’里面,除了安梦初与杜贞,比你强的人至少还有一掌之数。” 叶黎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比我更强,所以更适合留在这里保护我老婆?” 米禾骏道:“是的。” 叶黎站起身,直视米禾骏,冷漠嘲讽道:“对我而言,店里忽然多出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才是对我父母老婆最大的威胁。” 米禾骏无奈道:“我知道这么说让你难以置信,而且你心里也肯定不舒服,但事实就是事实。或许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一直是我守在这附近,不然徐小娟小姐早被人抓走了。” 叶黎怔了一下,看米禾骏的表情不像在撒谎,便半信半疑道:“既然你这么有本事,可以暗中保护我老婆,那你为什么还要出来?” 米禾骏道:“因为前段时间只有一个人过来,我能应付,但之后就指不定几个人来了。我只有时刻保持与徐小娟小姐最近的距离,才能确保她的安全。” 叶黎问:“如果你老婆需要人保护,你会请我去保护她吗?” 米禾骏认真道:“我并没有老婆,而且我对徐小娟小姐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叶黎沉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你来我们店里当店员。” 米禾骏涩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叶黎问:“所以你还做了第二手准备?” 米禾骏道:“我原本不想这么做的。既然你冥顽不灵,执迷不悟,我就只能用武力寻求你的认可。” 他站起身,潜藏在他体内的“念”如疾风骤雨一般疯狂席卷。 似乎他对“念”的控制已经到了入微的境界,至少在他释放自己的“念”之前,叶黎未发现他体内有半点“念”的波动。 这股“念”宛如一道无形的大山,陡然压住叶黎的双肩。 叶黎重重喘息两声,连忙将自己的“念”释放出来,抵抗米禾骏的“念”。 然而无论叶黎怎样抵抗,在“念”的强度上,始终不如米禾骏,被死死压制住了。 米禾骏淡淡说道:“叶黎先生,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差距了吧。如果我心怀不轨,可以直接用武力对你和徐小娟小姐出手,没必要与你聊这么多。” 叶黎不得不承认,米禾骏的确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强者。或者说,在他离开多狼山之前,极有可能不是米禾骏的对手。 但现在,叶黎的力量有了进一步提升,因为沈星暮对他出手,让他对这个人世与“念”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一朝顿悟,胜过十年苦修。 叶黎现在甚至有信心正面击败沈星暮,怎可能不敌米禾骏?纵然米禾骏的“念”比他更强又能如何?同样的东西,换成不同的使用者,便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 叶黎咬紧牙,慢慢收缩“念”的释放范围,将它收缩成细长的锥状,以此迎击米禾骏的“念”。 他这么做的效果非常明显,锥子总能刺穿同等材质的物品,因为锥尖的压强高得离谱。 米禾骏的“念”被叶黎一冲即散,而他本人的脸色也变得苍白难看,受了不轻的创伤。 叶黎收回自己的“念”,厉声说道:“你走吧。如果你只有这种程度,就别在我面前夸夸其谈!” 米禾骏吃惊地看着叶黎,半晌过去,温和笑道:“我没想到你对‘念’的理解已经到了可以随意改变‘念’的形状的地步,这一场较量是我的输了。只不过你还是太低估我了,你能做到的事情,我当然也能做到。” 他说话时,又一股“念”如潮水一般向叶黎呼啸扑来。 叶黎故技重施,试图再次击溃米禾骏。 可惜他这次没有成功,因为米禾骏的“念”不断变换形状,有效避开了他的“念”冲击,并且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将他全身压制。 面对这一突变,叶黎霎时束手无策,纵然绞尽脑汁去思考,也想不出扭转眼下局面的办法。 米禾骏道:“叶黎先生,到这里就够了吧。” 叶黎咬牙道:“一时的优势劣势,可不能直接决定整场战斗的胜负。” 米禾骏轻叹道:“胜负已经显而易见,你是赢不了我的。我已明确表示,我没有任何恶意,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抵触我?” 叶黎大口喘息,冷声说道:“你善意也好,恶意也好,这些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我的老婆,还轮不到别人来保护!” 米禾骏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倔强有可能变成徐小娟小姐的灾难?” 叶黎道:“我只知道,我这时的退缩,才会变成我老婆的灾难!” “念”的高强度压迫下,不少“念”已经渗入叶黎的体内,给他造成钻心刺骨般的痛楚。他的面部大幅度扭曲,体表各处跳出青筋,四肢抽搐痉挛,已经到了极限。 却在这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叶黎的心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感觉自己体内的某处,好像藏着某个东西,这个东西给了他新的力量,并且让他的“念”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了飞跃性的突破。 第四章 孽障 叶黎的脑中闪过短促的记忆画面,那些画面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好似真的存在过,但又无比陌生。 他的思绪飞速跳转之时,全身充满奇特而温和的力量。这种力量非常熟悉,他曾持有善念之花之时,体内便无时无刻涌动着这类力量。可是他早已失去善念之花,这股力量的来源随之变得无从追溯。 他捏紧拳,低吼一声,磅礴若拔山填海的伟力呼啸席卷。 米禾骏那强大到宛如不可匹敌的“念”在一瞬间崩溃,而他本人倒飞十数米,撞到街道对面的民房,才止住倒退身形,颓然瘫倒在地。 叶黎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回自己的力量,抬手抚住胸口,努力寻找那股新生力量的源头。 可是这像是泉眼一般不断涌出力量的源头完全无迹可寻,宛如一个假定空间上的一个点,数学模型的中,点的定义是确乎存在,却又没有体积。所以这个源头也好像一个点,虽然存在,却无法捕捉。 这场战斗在波诡云谲的变幻中,以叶黎的压倒性胜利结束。 米禾骏在地上躺了很久,再站起身时已满目苍白,嘴角溢血。但他眼中没有丝毫颓然沮丧抑或是悲愤仇视,反而满是庆幸与欣慰。 他站得远远的,对着叶黎郑重鞠躬,由衷致歉道:“叶黎先生,我为我之前说过的话向你道歉。如果是你的话,除了安梦初或杜贞亲自出手,绝对没人能伤害到徐小娟小姐。” 叶黎皱眉道:“我打伤了你,你不生气、不愤怒,反而向我道歉?” 米禾骏微笑道:“这场战斗本就是我挑起的,你能在最后关头对我手下留情,已是仁至义尽,我没资格也没实力对你发怒。” 叶黎沉吟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当然,如果某一天,所有事情都结束了,你还想来这里当店员的话,我会欣然接纳你。至于今天的面钱,算我请你的。” 米禾骏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一个闪烁,整个人便已消失无踪。 叶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眼看向不远处正怔怔出神的徐小娟,会心微笑。 牵扯到“念”的战斗,寻常人无法察觉,但徐小娟能看到整个战斗过程。 她明显是对叶黎的力量感到惊讶,但没多问,只抿嘴笑了笑,便再次埋头工作起来。 等到正午前后,店子打烊,一家人围在饭桌前等待开饭。 徐小娟像是脑子抽筋了一般,莫名其妙地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在叶黎面前。 咖啡的确是流行于世界的重要饮品,在所有饮品中的地位,或许可以和茶相提并论。因为它不但味道香醇,甘苦并至,而且具备提神醒脑的效用。 但是谁会在饭前喝咖啡啊?这样不仅会降低人的食欲,还会对胃部造成一定刺激,引发一些胃疾。 况且叶黎不喝咖啡,这一点徐小娟是知道的。 叶黎盯着身前正泛着腾腾热气的咖啡,不解道:“小娟,你这是干什么?” 徐小娟含笑道:“我看你最近有些心神不宁,特地为你泡一杯咖啡。你放心,我用了上好的咖啡豆,并且之前尝过味道,加了适量的白糖,只香不苦,很好喝的。” 叶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盯着咖啡发呆。 徐小娟笑着催促道:“喝吧,不然冷了就不好喝了。” 叶黎端起咖啡,将杯子凑到嘴边,咖啡的浓郁醇香扑鼻而来,宛如一树白润的栀子花,每一粒花蕾都舒展着不断释放花香味。 蓦然地,叶黎的脑中再次闪过依稀的记忆片段,那些记忆都是与咖啡有关的。 叶黎想起来了。在两年前,他被夜夜入梦的恶念空间不断折磨,日渐消瘦,何思语为他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便是每天替他泡好几杯咖啡,助他抗衡睡眠。 诅咒只在梦里,人只要不睡觉就不会做梦,所以何思语的办法好像行得通。 可是这世上哪有不睡觉的人啊? 叶黎喝过她的咖啡,睡眠时长与质量都缩短了不少,但咖啡的效力也明显凸显出来了。 从他开始喝她的咖啡起,便没再梦到那一片邪恶花海。 叶黎现在回想起来,几乎完全笃定,当时何思语泡的咖啡具备非常奇特的魔力。 所以咖啡在他脑中刻下了较为深刻的记忆。 他还记得,一年半以前,他和沈星暮一起去绪城查郁子岩的案子时,在蓝百合三星酒店,沈星暮也替他叫过一杯咖啡。 那杯咖啡也很好喝,但他喝咖啡时有一种奇妙的恍惚感,仿佛那杯咖啡也是出自何思语之手,陌生又熟悉,完全不可琢磨。 现在也是这样,眼前的这杯咖啡分明是徐小娟泡的,叶黎却感觉无论是被磨成粉末的咖啡豆,还是光滑白亮的杯具上,都隐隐残留着何思语的气息。 叶黎端着杯子发呆这一会,徐小娟再次催促道:“老公,你快喝啊!莫非你在嫌弃我?还是说,你害怕我下毒害你!?” 叶黎并不嫌弃徐小娟,当然也不相信她会害他。 可是今天这杯来得突兀的咖啡,的确激起了他的万千思绪。 他偏头看向徐小娟的俏脸,微笑道:“小娟,如果我喝了咖啡,闹肚子,你可得好好伺候我。” 徐小娟扁着嘴道:“我不是每天都在伺候你吗?” 叶黎哑然失笑,然后张大嘴毫不犹豫将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咖啡的温度非常适中,不烫也不凉,温热浓润,宛如一道暖流,抑或是一条汨汨淌动的欢快河流,顺他的咽喉食道流进胃里,暖洋洋的,最后又好像遭受某种奇特的反推力量,咖啡在他的胃里逆流,像是流进了他的心里。 叶黎的整个身子忽然僵住,手中的杯子随之“叮”的一声滑落在地,变成碎片。 余彤彤生气地指责他,说他这么大一个人,连个杯子也端不稳,万一这碎杯子扎到脚怎么办。 她好像很久没对叶黎发牢骚了,今天专门挑了一个机会,想好好教育一下这个长不大的儿子。 当然,叶黎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她是在借题发挥,毕竟他和徐小娟结婚也有好一段时间了,但徐小娟的肚子没有半点动静。 叶正凯在一旁打圆场,笑呵呵地说道:“一个杯子而已,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 他说话时便已到厨房门的玄关前,拿出卫生工具准备清理地上的碎杯子。 二老莫名唱和了起来,一个白脸一个黑脸,一唱一和,大概只想表达一个意思——你已经是成家的大男人了,这么毛毛躁躁的怎么行,快点给我们生个大胖小子。 他们唱戏,不时还看向徐小娟,佯装气势汹汹地询问道:“你说是吧,小娟。” 徐小娟没搭理他们,只出于基本的礼貌,偶尔微笑着点点头。 叶黎则没心思去听二老的戏,因为当他喝下那杯咖啡,脑中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连贯。 好多早已被他丢在遗忘的角落里的事情,如挤在一扇大门前的人群,争先恐后,鱼贯涌出。 关于何思语,叶黎心中的万千疑惑,在此刻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果然啊,沈星暮发来的九条短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何思语不是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女人,相反,她比这世上的任何女人都要高洁得多、自持得多。 她在高中时代从未与任何男生发生过关系,甚至连能聊得上话的异性朋友都没有;她从未收过男生的礼物,任何追求她的男生都被她严词拒绝;她没有怀过小孩,当然也不可能去做流产…… 叶黎感觉脑袋发胀,宛如被人大力吹了一口气的气球,即将爆炸,疼痛难忍。 他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回应一唱一和的二老,抬手按住头盖,起身抓住徐小娟便向卧室里走。 叶正凯和余彤彤明显被他的举动惊到,才演一半的戏强制终止,均关切地问道:“儿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叶黎勉强应了一句“我没事”,便“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而后拉着徐小娟走到衣柜前,准备打开衣柜下的抽屉,取出他的大学毕业照,再次询问照片上那个空白位置上的人。 然而他的脑袋实在疼得厉害,这强烈的疼痛感从大脑蔓延到全身,已完全剥夺他的行动能力。 他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整个人僵硬地倒在床上。 他在意识完全消退前,还能感觉到胸前传来的柔软触感,是徐小娟把脸贴到了他的胸口,仿佛正用尽全力聆听他的心跳。 叶黎的脑中闪过数个思绪,有好多问题想问。 时至今日,他不再相信徐小娟和何思语没有关系。他很想知道,徐小娟到底是谁。她是不是以奇特生命形式,出现在他面前,无条件地爱于他,忠于他,伴于他,守于他的另一个何思语? ——可是小娟是思语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亲手铸就的孽障啊。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爱一个人,又有什么资格先后被两个女人如此死心塌地地爱着? 这是叶黎失去意识前,脑中浮出的最后的念头,也是他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忏悔。 *** 2008年4月,草长莺飞、绿树成荫的仲春季节。 “小叶,我听说你们十五中有一个姿色相当不错的美女,不但长得好、学习好,而且气质高贵、飘忽若神,被不少人称为不慎坠落凡间的仙子。要不你帮我把她约出来,我也想尝尝仙子是什么味道。” 蛰城,辞县,红云大道三段,靠近城郊的一片荒凉沙丘地上,丁伟的肉脸上抖动着贪婪与邪异,就这般直勾勾地盯着叶黎。 叶黎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狠狠扔向不远处的烂房子,好像砸到了谁家的玻璃窗,然后惊起一片凶厉的咒骂声。 辞县虽是小县城,但人口向来排进蛰城诸多县的前三甲。 这个县很混乱,因为学校多,其中还有好几所贵族中学,直接导致各种周边资本产业增多,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这个县扎根,使得整个县袂云汗雨,挨山塞海。 近至县城闹市,远至县城边缘,均有大量人口居住,只不过这些人有较为明显的贫富差距。 沙丘地这一带的居民的半年消费,可能抵不上闹市区某些人一顿饭的费用。 所以这里的人很穷,比叶黎家还穷得多,叶黎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们。 烂房子里的居民大骂之时,叶黎反而更凶、更冷厉地反骂回去,说他们是让人作呕的蛆虫,穷得响叮当,还厚着脸皮活在这世上,丢人现眼。 叶黎骂,丁伟也跟着骂。待居民们怒不可遏,纷纷操起劳作工具准备冲出来教育他们时,他们便已一溜烟逃走了。 对叶黎而言,百无聊赖的时候,来找这里的穷人的麻烦,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所以他经常逃课去沙丘地那边,没事扔几块石头,砸碎了门窗就跑,又或者心情大好,扔一串鞭炮过去,“噼里啪啦”地庆祝一下。 红云大道主干道中段的一条胡同里,叶黎和丁伟均坐在游戏厅的游戏机前,一边大骂沙丘地的居民,一边玩游戏。 叶黎还记得丁伟之前说过,想把十五中那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生约出来尝尝味道。 这是一件大事,叶黎不可能不上心,因为他觊觎那个女生已有一学期之久。 丁伟吸着烟,嘴里吞云吐雾,骂骂咧咧地说着难听的话,说是今天不过瘾,只扔了一块石头,完全不吓人,下次应该向烂房子里扔一颗鱼雷,给那些该死的穷人来一个惊天动地的震撼。 叶黎觉得这个提议非常好,嘴上附和着,心思却跑到了别处。 他虽然纨绔叛逆,却从未学过吸烟,很讨厌香烟的气味,便捏着鼻子,旁敲侧击地询问道:“伟哥,你之前说要把我们十五中的哪个女生约出来玩来着?” 一提到十五中的女生,丁伟的眼中立刻有了贪婪的光,嘴里吐着烟雾,邪恶笑道:“就是你们学校最漂亮的那个女生。” 叶黎知道他说的女生是谁,故意装作不知道,皱眉说道:“十五中一共五十多个班级,每个班级都有三十来个女生,大多都还姿色不错,说是校内美女如云也不为过。你只说最漂亮的女生,我也不知道谁最漂亮啊。” 第五章 毒蛇 丁伟是辞县红云大道三段这一带非常有名的地痞混混,比叶黎大两岁多,年近二十,长得魁梧挺拔,相貌相当清秀敦厚,而且追赶时尚,染了黄发,刘海飘逸,穿着上更是簪星曳月,光鲜明亮。 叶黎是男生,对同性的审美没有太过明确的认知,只将它大概分为两类:丑和不丑。 他认为自己是不丑的那一类,而相貌上比他难看的,都属于丑的那一类。他一向不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帅气,所以他总觉得别的男生大多都奇丑无比。 然而丁伟是一个例外。 叶黎也曾暗自定睛打量丁伟,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许瑕疵,些许不协调,以证明他也不如自己帅气。 最后叶黎无奈承认一个事实——丁伟非但属于不丑那一类,而且还是那一类中的佼佼者,可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只可惜这样一个高高帅帅的年轻小伙子,早早辍学,还满心叛逆,拒绝找工作,拒绝相亲成家,像寄生的水蛭,无休无止汲取他父母的血液。 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只能算一个不成器的人,还称不上社会败类。 然而他除了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还喜欢拉帮结派,成天呼朋引伴,招摇过市。拿着他父母的血汗钱肆意挥霍,隔三差五打架斗殴,不是被人打伤进医院,就是打伤别人赔钱。久而久之,派出所好像成了他的“第二个家”,所里的民警多次口头教育他,甚至将“以德服人”视为处世准则的所长都亲自出动,耐心地与他讲道理,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劝他早早悬崖勒马,可惜没用。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丁伟的本性大概就是好逸恶劳,好吃懒做,而且喜欢惹是生非。这是他脑中根深蒂固的劣性,如果他自己不醒悟,没人能说服他。 于是丁伟的父母日夜忧叹,时常以泪洗面,逐渐憔悴苍老。原本二老都不到五十,却都满头花白,步履蹒跚,像极了年近花甲的老人。 叶黎认为,如果丁伟稍微踏实一点,听他父母的话,找一个工作,再凭他的相貌去相一个媳妇,平平静静过日子,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事实是,丁伟成了这一带小有名气的流氓,手下有一大堆称他为大哥,对他唯命是从的小屁孩——叶黎就是其中一个。只不过叶黎脑子比较机灵,很懂拍马屁,舌灿莲花,经常把丁伟吹上天去,所以他深得丁伟的喜爱,做什么事情都叫上他,两人几乎近亲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 叶黎知道,丁伟早已无药可救,因为他曾花言巧语诓骗过一个高二的女生,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非但不想办法解决问题,反而对女生破口大骂,说她是不知廉耻的骚货,是她勾引他上床的。 莫非他不知道,他已经成年,而那个女生还未成年。如果女生狠一点,把他送进黑压压的牢房也是有可能的。 叶黎猜测,丁伟是笃定那个女生不会告他。因为她喜欢他,不忍心对他这么绝情。所以他可以免费挥霍她对他的感情,玩够了就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从容抽身而退。 叶黎觉得,自己虽然也是一个混蛋,但绝对没有混蛋到对与自己曾同床共枕的女生如此不负责任、如此恶语相向。 况且那个女生还那么喜欢他。 虽然叶黎未曾碰过任何女生,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但他依旧如此深信着。 今天丁伟提及十五中那个仙气氤氲的美少女,叶黎动了心思。 叶黎用脚指头想便已知道,丁伟嘴上说把那个女生约出来尝尝味道,其实并没有用强的打算。这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他的色心还没有强大到足以驱使他强奸在校女生;其二是他对自己的相貌很自信,他只需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稍微展示一下自己的飘逸风度,俘获女生的芳心,后面的事情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重要的是事后还不用负任何责任。 叶黎注意那个被人唤作仙女的女生很长时间了,她美丽、端庄、大气,而且有思想、有智慧、有主见,行不苟合,决不被俊逸的皮囊蒙蔽双眼。 毕竟十五中除了盛产美女,其中帅哥的数量也相当可观。这些帅哥里面,试图追求她的人可不少,但却没有一个男生成功。 叶黎不认为丁伟这张脸能“艳压群芳”,夺走那位仙女的芳心。 所以丁伟的算盘最终必将落空。 这时丁伟收回双手,把手肘抵在游戏机的操作台上,托着下巴思考。好半晌过去,他迟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那个美女的名字,只听人说她留了长发又不扎辫子,经常穿白色的裙子,皮肤和裙子一样白,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很爱笑,牙齿整齐白净,还有——好像、好像——” 他皱紧眉头,片刻后摇头道:“差不多就这些特征吧,再多我就想不起来了。” 叶黎摊手道:“在十五中,同时符合这些体貌特征的女生很多,我也不知道你说的谁啊。你当时该问清楚她的名字。” 丁伟的眼睛忽然一亮,拍手道:“我想起来了,她姓何!当时我那小弟的确说了一声‘何仙女’。” ——何仙女?我还何仙姑呢! 叶黎心里暗骂,脸上却温吞地笑着,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惊呼道:“伟哥,你说的是我们高一十四班的何思语吧!” 丁伟问:“你认识她?” 叶黎笑道:“她啊,我当然认识。在我们高一年级,出名的美女很多,比如吕小郁,禹佳佳,柯丹琦,刘雨……等等,我能叫出名字的便有四五十个。何思语就是这里面其中一个,你之前说她很有仙气,被很多男生私下唤作仙女,这个我不知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再一想,的确觉得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缥缈的韵味。” 丁伟道:“既然你认识她,这就好说了。你想办法把她约出来,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叶黎立刻垮下整张脸,为难道:“伟哥,我认识她不代表她认识我。我也没办法随随便便就把她约出来啊。” 丁伟皱眉道:“这倒是个难题。我的兄弟里,就你一个十五中的,这件事只能由你去办。你一时半会想不出办法,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特别急。这样,你先找个机会,偷拍几张她的照片,要有正脸的、侧脸的、背影的,最好还能调整一下上下斜角,总之把她的各种姿态都拍出来,让我先考察一下再制定下一步计划。” 叶黎心中冷笑,丁伟想要的照片,他现在就有。 上高中快一年了,叶黎没学到多少书本上的知识,倒是把偷拍各方各面的技巧基本上摸透。 这一个多学期以来,他前前后后偷拍的女生照片,早已超过一千张,还专门分门别类,一共一百四十多位美女,高一、高二、高三都有,但若数照片最多的美女,何思语“当之无愧拔得头筹”,毕竟三百多张啊。 叶黎目前没打算把手机里的照片拿给丁伟看,因为他要给丁伟一种错觉,让丁伟误认为,在这之前,他并没有重点关注过何思语。 丁伟见叶黎脸上的苦涩不退,又一直不说话,便目露不快,呵斥道:“小叶,你这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叫你做的事情很难吗?” 叶黎回过神来,连忙应道:“伟哥,你别胡思乱想,我没有不情愿,只是在想该怎么偷拍何思语。” 丁伟问:“那你想好了吗?” 叶黎点头道:“我想好了。我就读的理科五班教室和她就读的文科十四班教室,虽然看着数字相差很远,但其实都在教学楼四楼,只不过不在一条长廊上。两条长廊相隔二十米左右,挺远的,不过也方便我偷拍。只要她从教室里出来,我就能远远地拍到她。” 丁伟不满道:“亏你还是高中生,居然想隔着二十米拍照?你是在拍教学楼,还是在拍何思语啊?” 叶黎心中又是一冷,丁伟说的话让他很不舒服。 诚然,隔着二十米拍一个人,铁定拍不出她应有的相貌姿色,一般人也不会为了偷拍美女,就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情。 可是叶黎的的确确做过这种事情。 他的手机相册里,有好几十张照片,都是他隔着二十米的长廊间距拍何思语来的。 那些照片的质量非常低,因为距离远,手机像素低,长廊上还远不只何思语一个人。学生往来熙攘,密密麻麻的,形成视线障碍,她在照片上只有一个很小的轮廓,看不清头发、看不清脸、连衣服颜色都不是特别清楚。 可是叶黎最初仅仅偷拍到这么些低劣的照片,便已欣喜不已。 照片里的她,仙气十足,迷人无限。 至于她的精品照片,叶黎也有,全是他冒险靠近她,然后以极快的手速仓促拍下来的。那些照片的美感自然不用说,几乎将她的全部美丽都妥善地保存了下来,他有时看着照片,会下意识吞口水。除此之外还有一小部分照片因他手抖,摄像头快速移动,导致拍摄画面极其模糊,变成了糟粕作品,却也被他好好地收藏着。 叶黎不愿把何思语的精品照片拿给丁伟看。虽然照片本身不具备太大的意义,纵然给丁伟看了,他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但在他心中,她是他的美味猎物,绝对不能和任何人分享。 人都是自私的,拥有与生俱来的占有欲、独吞欲。 简单的例子便是,一个人淘到一首歌,那首歌在班上除了他一个人,再没有任何人听。他便觉得自己非常独特,非常有品位,只有自己才会听这么有深度的歌,决不把这首歌分享给其他人听。但某一天,他忽然发现那首歌在班上还有其他人听,并且早被人听厌了。于是他会遭受无形的打击,那首被他视若珍宝的歌,也变成了无意义的劣作。 叶黎忍着心中的怒气,连连致歉道:“对不起,伟哥,我有点笨,没想到这个问题。” 丁伟冷声道:“你和她在一个学校,教学楼还在同一层楼,你大不了假装从她身边路过,偷偷把照片拍下就好了。” 叶黎赔笑道:“对对对,还是伟哥想的周到。” 丁伟张开手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淡淡说道:“好了,你回学校上课吧,尽早把照片拍给我。” 叶黎顺口询问道:“我回学校,那你呢?” 丁伟凶道:“我做什么事情,还要向你汇报?” 叶黎的脸完全僵住,却不顶嘴。直到丁伟走出游戏厅,他才露出恶心又愤怒的神色。 ——如果不是为了何思语,老子才不屑和你这种恶心的败类为伍! 叶黎心里这样想,脑中便又浮出何思语的迷人音容,怒气也随之消散了很多。 叶黎一向不是循规守矩的好学生,从他上初中起,在学校惹的祸事便没停息过。而他做过最混蛋的事情,便是抓了一只臭虫,趁前排女生不备,拉开她的后颈衣物,将臭虫直接塞进去。 因为这件事,他被请了家长,后来还被记了处分。因为那个女生很会信口胡诌,臭虫事件本是他理亏,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惊叫连连,她又凭空捏造了不少对他不利的事件,比如他经常对她毛手毛脚,比如他偷窥女澡堂之类。 这些事情本是空穴来风,奈何叶黎在校太不老实,三天两天弄出乱子,女生诬陷他,他便百口莫辩,只能被动承受。 所以他挨了当头重击,被全校通告批评,记了处分,余彤彤还忍痛为他交了五百块教育保证金,这件事才慢慢平息下来。 叶黎绝对不会告诉那个女生,他是对她有亲切的好感,才故意对她使坏,试图用这种办法吸引她的注意。 就如同没人会相信他一样,他也绝对不会相信那个女生。 从女生血口喷人那一刻起,叶黎心中便立下宏愿,以后喜欢上某个女生,决不再做这种宛如自寻死路的傻事。 他要慢慢地、慢慢地,把那个女生完全捏在手里,让她没有丝毫挣扎与反抗的机会。就如同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无声无息地瞄着肥美的猎物,一旦它看准时机呼啸出击,猎物便再没有逃脱的可能。 现在叶黎就是那条毒蛇,何思语是他的猎物,而丁伟,从始至终都是他的利用工具。 第六章 信纸 叶黎回了十五中,高一五班正在上数学课,他从后门径直走向靠窗的最后排位子,不去看讲台上捏着粉笔讲课的老师,也不看教室各个方向投来的厌弃目光,旁若无人地坐下,随后趴课桌上就睡。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了,老师抱着教材走了,叶黎也醒了,但依旧趴着不动。教室里嘈杂一片,不少人满嘴闲言碎语,都在抨击他。 叶黎能听到那些人的鄙夷谩骂,却充耳不闻,心中在想,该把手机里的哪一张照片发送给丁伟看。 “叶黎,你终于回来了。” 叶黎听到一个很近的男声,是有人在对他说话。 他抬起头,看到自家的帅气班长徐武真正对着他和煦地笑。 叶黎揉了揉眼睛,漫不经心地询问道:“班长,有什么事吗?” 徐武真道:“今天柯丹琦找过你。” 叶黎皱眉道:“柯丹琦不是十七班德智体美样样优秀的美女吗?她找我干什么?” 徐武真摇头道:“她原本是来传信给你的,可惜你不在,她就把信给了我,叫我转交给你。信纸被信封完全密封了,我并没有动过,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叶黎看到徐武真从屁股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黄色信封,当下惊疑起来。 ——我是认识柯丹琦,可是她怎么认识我的啊? 虽然在十五中,情意相投的男女学生会偷传尺素,写上一些软绵绵的肉麻情话,也就是俗称的情书,但叶黎不认为柯丹琦送来的这封信会是情书。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这张脸、这身德性,绝对不可能吸引大美女的关注。况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这种男生,也只有品质德行和他同等低劣的女生才瞧得上。 徐武真放下信封,温和地劝说道:“叶黎,你回来了,就不要再逃课了。虽然吴老师以及教导主任都说放弃你了,随你怎么折腾,但你是学生,在学校多学一点东西,总归是好的。” 叶黎对徐武真有好感,因为这位班长真的做到了对同班同学一视同仁,从不亲近谁,也从不针对谁。 整个班级,包括老师在内,除了龚攀等和叶黎半斤八两的差生,其余人均瞧不起他,认为他是班级里的一粒耗子屎,迟早会搅坏一锅汤,徐武真却愿意心平气和、推心置腹地与他平等对话。 叶黎没被说动,但依旧点头应付,算是勉强回应了徐武真的一番善意。 没多久,上课铃声响了。 叶黎不听课,而是拆开信封,仔细看信纸上的内容。 叶黎想到了,柯丹琦送来的信,很可能不是她本人写的,她只是替某人送信而已,却不曾想,写这封信的人是何思语! 叶黎看到巴掌大的信纸的右下角,用天蓝色墨水落款的“何思语”三个字,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懊悔之感。 这封信的内容很长,小纸条上排满密密麻麻的娟秀字体,每个字都小得像蚂蚁一样:你好叶黎!冒昧写信给你,如果给你造成困扰,请你原谅。我注意你很久了,从上学期开始,我就经常看到你。你阳光,帅气,而且非常有个性,和其他男生完全不一样。我想,我们经常偶然碰面,应该是缘分。我想交你这个朋友,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你说。这学期你经常不在学校,我见不到你,没机会也不好意思唐突地叫住你和你说话。我听很多人说,你是坏学生,隔三差五逃课,和社会上的人走在一起,吸烟喝酒,打架斗殴,还欺负沙丘地那边的居民。这样不好,因为我们都还是学生,还没到吸烟喝酒、和人打架的年龄。我们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争取高考考出一个好成绩。我很担心你,又没有正当立场劝说你,所以抱着侥幸心理,写了这封信,托人送给你。这些话都是我想对你说的,如果你看了信不开心,我再次向你道歉,希望你别讨厌我。 信纸上的墨水香气里似乎还夹杂着独属于何思语的浅淡体香,叶黎心里暖暖的,只觉心旷神怡,仿佛看到她正对自己温婉而会心地笑。 叶黎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收回信封,再把信封夹在几乎没翻过的语文课本里。 随后他陷入了苦恼。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何思语会注意到他,所以他为了抓住她,暗中做了很多事情,其中最难否定的也最难处理的一件事,便是和丁伟勾肩搭背,互称兄弟。 在这封信到来之前,叶黎心中制定的计划是:先厌学,再逃课,每天在红云大道三段的各条街巷的网吧、游戏厅出没,尽量让丁伟注意到自己。然后他用了接近半年的时间,成功变成了丁伟最看重的“好兄弟”。再之后,他就可以利用丁伟的色心去搞定何思语。 事实上,纵然丁伟今天不主动提及何思语,叶黎也会在不久之后找机会把她的存在告诉他。叶黎知道丁伟好色得很,一旦发现十五中存在这样一个出尘不染的美少女,定然色欲熏心,千方百计把她骗出来。 然而丁伟虽好色,却没有不计后果的色胆。他只是想用自己的色相骗何思语上床而已。 何思语这种女生当然不是丁伟那张俊逸脸皮能征服的。 所以丁伟会失败。 他失败之后就只能含恨放弃。 叶黎出场的机会就到了。 叶黎自认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丁伟,但有一点,他比丁伟强出一万倍。便是丁伟不敢对何思语用强,他却敢。 到时候丁伟一走,叶黎便凶相毕露,直接把何思语摁倒在地,占完便宜之后,再用手机拍下一些把柄,就可以在未来不断逼迫她就范了。 这是叶黎的全盘计划,而且这个计划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中间从未出现任何差池。 就在今天,丁伟知道了十五中还有一个叫何思语的美少女,标志着叶黎的计划又向前跨进了一大步。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何思语居然早就注意到了他,并且愿意为他亲手写这样一封满是温柔的信。 这件事足以证明,他从一开始便能光明正大地追求她,而且成功的几率不低。毕竟何思语的笔下,处处透露着温柔与关怀。 可是他错过了这个正当的机会,反而选择了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所以他心中懊悔。 好在他的整盘计划只做足了准备工作,还没有正式进行,他还有悬崖勒马,做回乖乖学生,然后去追逐她的机会。 叶黎在心中做了决定,从现在开始,和丁伟划清关系,做一个像模像样的学生。 于是他给何思语写了一封回信,内容是:何思语大美女,能收到你的信,我倍感荣幸,怎会生气?但有件事我必须纠正一下,我不吸烟也不喝酒。你的心意,我全都收到了。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学习,慢慢向你看齐,争取和你考同一所大学。 叶黎的文字功底非常差劲,这短短四句话,便是他绞尽脑汁,反复修改之后,写出的、勉强还算通畅的信。 他把信纸折好,思索着自己是亲自去送信,还是托人送信。 他想到何思语的信便是托柯丹琦送来的,证明她心中也有些羞涩,害怕别人知道她给他写信的事情。 叶黎觉得,自己应该考虑她的感受,尽量避免别人知道两人有书信往来。毕竟她是在校万众瞩目的美少女,书信的事情一旦被好事的人的看到,不出一天,他们的事情一定会被弄得人尽皆知,甚至有可能演变出多个宛如天方夜谭的奇特版本。 如果发生这种事情,无论是叶黎还是何思语,都会面临不少麻烦。 叶黎倒是无所谓,但何思语肯定不愿意见到这种事情,说不定会为了堵住好事者的嘴,再也不给他写信。 叶黎正决定托人送信给何思语时,心中却再次生出邪恶的种子。 他仔细想了一下,发现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反而对他越有利。 在这个流言有时比真相还要诱人的时代,所谓众口铄金,只要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两个存在不可道人的秘密,并且以讹传讹,不断夸大,他们就有可能因舆论真正走到一起。 毕竟人言可畏,事情的真相并不可靠,假的可以被无数嘴巴说成真的。 叶黎心头一热,当下决定亲自去送信。 下课后,叶黎捏紧拳使劲拍了一下课桌,又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试图引来班上同学的注意,接着一脸骄傲,鼻孔朝天地向外走去。 他出了教室门,发现并没有同学因好奇而跟出来,心中便有些不忿,只好另想办法。 他的脑子不灵光,想不出巧妙的好办法,干脆发了狠,直接把双手合成喇叭张,对着相隔二十米远的十四班教室大吼道:“思语,我喜欢你!” 不得不说,越没脑子的人,做事越具备冲击性。 他这一吼,把教学楼四楼学生惊出好大一片,不少人循声张望,寻找那个夸张的声源。 叶黎不觉羞怯,更不觉丢人,见好事的人变多,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速跑向对面长廊,气喘吁吁地来到十四班教室门前。 他身后跟了一大群爱看热闹的人。这些人无疑是认为叶黎心中没个数,是那种大张旗鼓跑来找何思语表白,然后等着被拒绝的蠢货。 叶黎不去听身后的窃窃私语,站在教室门前清了清嗓子,对着教室里再次喊道:“思语,我来回信了。” 何思语坐教室的中间第三排,这会正聚精会神地写练习题。 她听到叶黎的声音,惊讶地抬眼,尔后整张脸直接红透。 十四班的教室也乱了,何思语成了焦点,男女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时交头接耳说一些唏嘘感慨之语。 当然,这些人并不认为何思语会回应叶黎,只不过是在感叹何思语长得太漂亮,太有仙气,方才是非多。 但何思语的下一步举动直接把这些人的感叹声以及对叶黎的鄙视声都压了下去。 她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理了理袖子上的褶皱,开眉一笑,重重地“嗯”了一声,随后步子轻盈地走到门前,伸出双手接过叶黎的信。 叶黎惊了一下,全然没想到何思语居然如此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并且毫无顾忌地收下了信。 ——不对,这件事怎么这么顺利?是我忽略了什么吗? 叶黎的大脑飞速转动,努力寻找这一神奇画面中潜藏的那一抹不协调。 直到何思语转身回到座位,只留一袭淡淡地清香,他还没能回过神来。 上课铃声再次响起,凑热闹的学生们个个瞠目结舌,随后又像是看到了电视剧里的精彩画面,热火朝天地议论着,纷纷退回各自的教室。 叶黎很想再多看何思语几眼,只可惜上课铃声一响,整个学校立刻变得冷清无声。 这样的氛围,的确不适合站在别人的班级门前伸头张望。 他回了教室,努力回想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思考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故意大喊何思语的名字,并且张狂地表白,吸引其他学生的注意,然后在十四班的教室门前,故意省掉何思语的姓氏,唤她“思语”,让人误认为他们的关系本就很亲密,并且后文说的是“我来回信了”。 “回信”二字当然藏了玄机,只有先收到信的人,才会说回信。 他是想告诉其他学生,何思语已经给他写过信了。 他的目的显然达到了,现在他和何思语都成了学生们的议论焦点。想必下节课一下课,关于两人的各种流言便会如江河决堤一般疯传起来。 可是他想不明白,何思语为什么会在那种情况下,淡定地接过他写的信。 莫非她不该羞怯,不该难为情? 叶黎回忆起来,何思语的脸的确红了,但那不是羞涩的红,而是另一种情绪难明的脸红。不然她也不会那么自然随和地收信。 ——莫非、莫非…… 叶黎的眼皮猛地一跳,想到一个非常匪夷所思的可能性,便是何思语不仅仅是注意到了他,更是早就对他芳心暗许了。 ——一定是这样。这些生来就害羞的女生,只有在自己喜欢的男生面前,才敢这么大胆。 叶黎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天才,连这么深奥的问题都能想明白,还有什么理由学不懂课本上的知识?考不上理想的大学? 叶黎读的是理科班,但高一下期依旧有文科课程。 这堂课是政治课,因为这门课不是理科生的高考科目,任课老师也经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随随便便应付。 这不,政治老师又临时有事,这堂课随之变成了自习课。 自习课当然由班长监督管理纪律。 一般来说,自习课上,学生们应该自主学习,尽量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或者预习新课,温习旧课,不能交头接耳影响其他同学学习。 理科五班的班长徐武真却非常开明。在自习课上,他不会去管小声说话的同学,因为他认为学习本身就是同学间相互讨论、共同进步的一个过程。 同学们在自习课上讨论作业题,或者向成绩好的同学请教自己在课堂上没学懂的知识,偶尔走动一下,都是可以理解的。 教室里有细微且嘈杂的交谈声,却不知这些同学是在讨论作业题,还是在聊天打发时间。 叶黎也决定看看课本,毕竟高一下期开学都一个多月了,他还不知道各科书本上讲的基本内容。 他才刚翻开数学书,课桌上便映出一个人影,挡了他的光。 “叶黎,你在看书?” 叶黎抬眼,便瞧见自家的好班长徐武真又凑了过来。 叶黎微笑道:“班长,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我是学生,应该有学生的样子,现在该好好补一下这一个多月落下的知识内容了。” 徐武真道:“这很好,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我会给你讲解。” 叶黎道:“好的。” 徐武真沉吟片刻,小声说道:“叶黎,你和何思语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叶黎之前弄那么大动静出来,无论谁知道了他和何思语的事情都不奇怪。 叶黎笑了笑,询问道:“班长,你是不是又想劝说我了?” 学校是供学生学习成长的地方,不是提供学生谈恋爱的场所。一向尽职的徐班长特意为这件事来劝说叶黎,似乎也不奇怪。 然而这并不是徐武真的来意。 他的脸稍稍红了一点,小声说道:“我不是来劝你的,这种事情本来也没人劝得了。” 叶黎不解道:“那你找我干什么?” 徐武真的脸变得更红,两只手合成一团不断捏动,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想请你帮个忙——” 叶黎哑然道:“徐班长,我们班就数你家境好,学习好,还长得帅。有什么事情,能让你来找我帮忙?” 徐武真咬着牙说道:“何思语和柯丹琦一直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她在柯丹琦面前说得上话。你现在和何思语的关系好像很不一般,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在她面前说一下,我想和柯丹琦一起吃个饭,好好聊一下。” 叶黎怔住。 徐武真埋下头,略微尴尬地说道:“我不是不知道,学生不能谈恋爱,况且我是理科五班的班长,是班级的标杆、圭臬,不应该违纪。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每天都在想她,连吃饭睡觉都不香了。所以我有必要找她好好聊聊。” 叶黎明白过来,自家品学兼优的好班长也动了春心,喜欢上了文科班的柯丹琦。 这件事对叶黎而言,好像不是很难,反正他只需要对何思语说一下,成不成都不干他的事。但是叶黎现在也不确定自己和何思语是什么关系,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处理好,又哪来的心思帮别人? 徐武真沉声道:“叶黎,拜托你了。” 叶黎想到徐武真对自己一向很好,至少从未瞧不起自己。 他有些为难,便思索着询问道:“你想和柯丹琦聊什么?” 徐武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叶黎道:“你连这个都没想好,那就别急着约她了,不然到时候尴尬得很。” 徐武真道:“要不你帮我想一下,我该找她聊什么。” 学习一向名列前茅,八百字作文经常被班主任吴老师当做范文展示给同学们看的徐武真,居然会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黎有些哭笑不得,但依旧悉心分析道:“你是因为她才茶饭不思,问题的根本就在这里。你喜欢她,但不知道她怎么想,心里很忐忑,变得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我觉得,你应该对症下药,直接对她表白,反正不管她答不答应,你都能得到解脱。” 徐武真道:“可是——” 叶黎问:“可是什么?” 徐武真咬牙道:“我有些开不了口。” 喜欢就说出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高中生毕竟涉世未深,把这种异性感情看得尤为深奥,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害怕自己一个不慎便错失了心爱的女孩,所以胆怯,进退难舍。 叶黎比较能够理解徐武真,因为他自己也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用了好几个月时间去积蓄勇气,今天才敢这么张狂地叫出那句“思语,我喜欢你”。 叶黎提议道:“那你先给自己打打气,等什么时候觉得勇气足够了,我就去和思语说这件事。” 徐武真苦笑着点头道:“只能先这样了。” 放学后,班上同学三三两两离去,很快只剩几个爱学习的同学还留在教室里写作业。 叶黎不饿,不着急回家吃饭,想再写一封信,找时间送给何思语。 他在构思,想写一封感情丰富,具备一定深度的信,但是他的文笔实在糟糕,想不出漂亮的句子。 却在这时,教室门口忽然多出一个靓丽的长发女生。 她把脑袋探进教室,四下张望,而后试探性地唤道:“叶黎在吗?” 叶黎立刻站起身应道:“我在!” 他的心脏再次“砰砰”乱颤起来,因为站在门口的女生是柯丹琦。徐武真说过,何思语的上一封信就是柯丹琦送来的。 现在柯丹琦再次出现,并且是为了找叶黎而来,叶黎便基本笃定,何思语又给他写信了。 可惜叶黎的一腔期盼登时被冷水浇灭。 柯丹琦不是来替何思语送信的,甚至她的来意与何思语完全无关,她是为自己的私事来的。 柯丹琦找叶黎能有什么私事? 两个人在今天以前,还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叶黎没收到何思语的信,心中没了盼头,便不想搭理柯丹琦,但看在她的确是一个大美女的份上,耐着性子等她把话说完。 柯丹琦抿着嘴,两颊红扑扑的,两手反复抓动衣角,小声说道:“叶黎,我听说你和徐武真是好朋友。我想拜托你替我向他带句话,就说我很仰慕他,他作为一个理科生,作文却写得非常好,尤其是那一篇《看山不是山》里骈句‘树荫戏水,骤起波纹;煌煌青天,恰似高山。不见春光,因何葱蔚;不曾受伤,何须治愈’,树影不是波纹,青天也不是大山,春天离去,万物并非死亡,没有受过伤的人,不需要治疗。这些四字短句,像诗一样,实在太美了!” 叶黎安静地盯着她,待她脸上的笑容与红晕都消退下去,这才皱眉问道:“你仰慕他,为什么不自己和他说?我记得,思语的信是你交给徐武真再转交给我的,你把信给他的时候,完全有机会和他说话。” 柯丹琦埋下头,小声嘟囔道:“我是女生,怎么好意思对他说这种话啊?” 叶黎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吧,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不过你说的那段话太长,太深奥,我记不住,你找张纸写下来吧。” 柯丹琦立刻应道:“我已经写好了!” 她的确写好了,手探进衣服口袋里一掏,便把事先写好的纸条掏了出来。 叶黎哑然道:“既然写好了,直接叫我把纸条给他就行了,非得要我口头转告?” 柯丹琦道:“有些话,要用嘴巴说出来才行。虽然是借你的嘴巴说出来,却也比生硬的文字好得多。” 叶黎点头道:“我会和他说的。” 柯丹琦走后,叶黎的神色变得不快起来。 不可否认,徐武真和柯丹琦很般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难得的是以两人还都对对方满心爱慕。 叶黎现在成了他们中间牵线搭桥的月老,只要他如实代传两人的心意,他们绝对会走到一起,变成一对让人眼酸的甜蜜情侣。 但叶黎不打算这么做。 他觉得,如果他已经搞定何思语,帮帮徐武真和柯丹琦倒也没什么,但现在他自己都还没幸福,干吗要去撮合他们? 他决定从中作梗,暂时不把柯丹琦写的话转告给徐武真,让他们两个慢慢尝一下相思的苦。 要知道,这一个多学期里,叶黎对何思语的相思,可是苦得很的。 这天下午,叶黎没回家吃饭,反正那租房里就他一个人,回不回去都无所谓。 晚自习时,叶黎收到丁伟发来的短信,询问照片的事情。 叶黎立刻意识到,丁伟这败类还是一个大麻烦。 他打算改邪归正,做个好学生,但丁伟那边的事情不好处理。 他必须想一个好办法,在保住何思语的照片的情况下,巧妙地与丁伟划清关系。 这很难,叶黎暂时想不出办法,便只能先含糊其辞,拖延时间。 晚自习下课后,叶黎还没走出教室,便看到何思语亭亭玉立站在教室门外。 ——从十四班教室到五班教室,怎么说也得走个一两分钟,下课铃才响,她就出现了,莫非是跑过来的? 叶黎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何思语的出现不是好事,她可能会说一些让他无法接受的话。 待班上同学差不多都走了,他才走到她面前,厚着脸皮对她笑。 何思语的眉毛一弯,也露出甜美的笑容,打招呼道:“叶黎,送回我家。” 叶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连忙追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何思语便把陈述句改为疑问句,询问道:“你愿意送我回家吗?” 叶黎毫不犹豫便点头道:“当然愿意!” 何思语和叶黎一样,是走读生。不一样的是,叶黎在辞县的住房是余彤彤花大价钱租的,何思语则是本来就住辞县。 他们两个的住处并不同向,而且相隔很远。叶黎出校门要向左走,步行十数分钟,穿过两个十字路口,最后左转就到了,何思语却要坐公交车。 高一只有两节晚自习,下课的时候还不是很晚,才八点半,虽然天已黑透,但路灯明亮,而且路上行人很多。 公交车还没停班,何思语可以坐公交车回家,她路过站台却没等车,而是步行向家里走。 这对叶黎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没跟踪过何思语,不知道她家有多远,但可以肯定,既然平时需要乘坐公交车,便证明步行需要很不短的一段时间。 而这段时间里,叶黎有的是机会占她便宜。 于是叶黎步行中,总是下意识向她靠近,并且不时尝试去抓她的手。 可惜她很谨慎,总是与他保持两个拳头的距离,让他很难下手。 叶黎想,如果不是路上行人太多,他都忍不住想先抱住她亲上两下再说。 路上,何思语一直保持恬淡的笑容,却不说话,仿佛是在享受这平淡的步行运动。 叶黎便一直忍着心里的痒,不断观察前方,希望某一个转角后,两人便走到无人的路段。 叶黎的算盘完全落空。 何思语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直走人多的街道路段,为此还绕了很远的一截路。 叶黎走了一节课的时间,终于走到何思语居住的小区大门前。 她站在门前不再前进,而是偏过头含笑看着他。 叶黎的心跳立刻加速,但脸上保持平静,厚着脸皮问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莫非你喜欢我?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不会拒绝你的。” 何思语却笑着摇头。 叶黎皱眉道:“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写那么长的信给我?为什么要收我的回信?为什么要让我送你回家?” 何思语浅笑道:“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喜欢。” 叶黎问:“那你什么时候能喜欢我?” 何思语道:“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没有那一天。” 叶黎道:“我不喜欢听这么深奥的话。” 何思语抬手挽了一下脑后的头发,温婉笑道:“这句话并不深奥,我只是借用了沈从文先生的句子而已。” 叶黎问:“那我可以理解成,你明天就会喜欢我吗?” 何思语道:“不能这么理解。” 叶黎道:“明天不行的话,我也可以等后天。” 何思语的眉梢轻轻挑起,指责道:“你把喜欢和不喜欢想的太简单了,这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她连指责人的时候,脸上都映着浅淡的笑容,让人无法生气。 叶黎道:“我换个问题。你要我怎么做,才肯喜欢我?” 何思语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叶黎问:“只要等就可以了?” 何思语点头道:“可以这么理解。” 叶黎问:“万一我没那么好的耐心呢?” 何思语温柔笑道:“没有耐心的话,和其他女生交往也是很好的。” 叶黎沉默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 何思语问:“那你等吗?” 叶黎道:“不知道。” 何思语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叶黎道:“意思是,我可能只等到明天,也可能等到永远。” 何思语掩嘴笑道:“我才说过的话,你就能反过来使用,以后你一定非常厉害。” 叶黎道:“希望如此吧。” 何思语进了小区,叶黎想跟进去,确定她具体的住址。 她回过身对他摇了摇头,他便只能停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这一天过后,叶黎的确变了很多,虽然学习没见太大的进步,但不再逃课,也不再惹是生非,有了学生的模样。 何思语再没有给他写信,校内疯传的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也逐渐冷却下来。 柯丹琦找过叶黎一次,询问徐武真的事情。叶黎对她撒谎,说她说的话都转告给徐武真了,但徐武真什么也没说。 柯丹琦为此非常伤心,但好像也解开了心结,没再来找过叶黎。 徐武真整天魂牵梦萦,食之无味,寐之不安,却久久提不起表白的勇气。 至于丁伟那边,叶黎为了安抚他,把相册里的一张何思语较为模糊的正面照给了他。 照片很模糊,只能勉强看清脸型轮廓,以及一身严实保守的休闲装。 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身材,丁伟对此大为失望,却也没有直接放弃,而是叫叶黎再去拍一些高质量的照片。 叶黎可不会把自己的精品照片给丁伟这个败类看,万一他看了照片,彻底色欲熏心,叶黎反倒不好处理。 叶黎便面无表情地撒谎道:“伟哥,是这样的,从今天开始,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玩了。我在学校犯了很多事,我爸为此大发雷霆,今天就要来学校,没收我的手机,还打算留在辞县陪读。” 丁伟明显没听出这是谎话,只淡淡地应道:“那你好好读书,以后有机会再一起玩。至于何思语的问题,我另外想办法。” 叶黎不认为丁伟还能想出祸害何思语的办法,因为他的那群小弟里,除了叶黎本人,没有一个是十五中的。 叶黎发现撒谎就是好,总能轻而易举解决原本很棘手的麻烦。 他决定,以后只要是能用撒谎解决的问题,绝对不说实话。 时间如水,很快到了六月,也就是高一下期的最后一月。 这期间,叶黎的学习有了还算可观的进步,虽然仍是倒数,但不再是垫底的那一位。 为此班主任吴老师还对他刮目相看,说了不少鼓励他的话。 叶黎当然不在乎老师是否关注、鼓励自己。他知道,自己能有转变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何思语。 那一晚以后,他们再没有任何交流。 他有些后悔,当初没问她的电话。 如果有她的电话号码,偶尔与她聊几条短信,也是足以令他心花怒放的事情。 他有时候会感到空虚孤独,近在咫尺的心仪女孩,却始终不可触及,这是非常折磨人的事情。 但他听进了何思语的话,耐心等待着,等她愿意对他奉献满心温柔的那一天。 这个等待过程并不是特别枯燥,因为他每天都能看到她。 他们像是有了无声的默契,每天上午的第二节课下课,课间操时间,他和她都会站在长廊上停顿一小会,远远地看一下对方,再去操场集合做操。 六月底,期末考试快到了。 叶黎一想到期末考试结束,便将迎来长达两月之久的漫长暑假。 而放假期间他是看不到她的。 于是他为了多看她几眼,在一个没有晚自习的周六,悄悄尾随她,悄悄欣赏她的背影身姿。 她的背影很美,尤其是在这个暑气渐重的六月。 十五中对学生的着装管理不是特别严,女生不穿太暴露的衣物,一般不会受批评。所以她穿了一条和她的皮肤一样明媚的月白色长裙子,走动间,聘聘袅袅,步步生莲花,像一朵飘飞的栀子花,赏心悦目。 叶黎一直尾随她到小区门口。 小区里的垃圾桶前,几只可怜巴巴的小橘猫正上蹿下跳地翻垃圾桶,寻找能吃的食物。 何思语温柔笑着,掏出提包里早就买好的猫粮,蹲下身子耐心地给橘猫们喂食。 叶黎看到她的笑容,温婉出尘,宛如仙子。 她被迷住了,沉醉在幻想的温柔乡中。 但很快的,一股强大的外力毫无征兆闯入,将他幻想中的温柔全数搅碎。 他看到了一个男人,长得很高,面容很俊,西装革履,气质斐然。 这个男人向何思语打招呼,很亲切地询问道:“思语,你又在喂这些小猫咪了?” 何思语保持甜美的笑容,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点头道:“是的。” 男人道:“既然你这么喜欢猫,怎么不把它们领回家养着?” 何思语摇头道:“如果只有一只橘猫还好,这么多猫咪,我养不了。” 男人道:“养一只也是好的啊。” 何思语道:“不行的。如果我只带走一只橘猫,对剩下的猫咪太过冷漠残忍,而我带走的那只猫咪,失去了同伴,也会很伤心。” 男人笑道:“你还会为橘猫考虑,真是难得的善良。如果你是一只猫的话,我一定把你带回家好好供养着。” 何思语含笑道:“那我可得怪自己不是一只猫了。”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结束,彼此笑了一会,何思语继续喂猫,男人则径直走出小区。 他们显然都没发现,小区门外站着一个高中生,正冷漠地盯着他们。 叶黎感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因为他发现何思语的温柔,并不属于他一个人。 那个男人是谁?她为什么可以对着他那么温柔地笑?他们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她想当一只猫?他想养着她? ——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 叶黎的心中升起无穷怒火,鹰瞵鹗视地盯着何思语,双拳多次捏紧又多次松开,随后面无表情地走进小区。 小区的建设还相对落后,虽然有门卫,却没有门禁。 叶黎很容易便穿过大门,走到了何思语的身后。 她还在喂猫,对身后突兀出现的人毫无察觉。 某一刻,一只猫忽然跳起来,仰头盯着叶黎“喵喵”直叫,并且跳起来向他怀里扑。 流浪猫能这么亲近人类,大概是何思语经常喂食它们,给了它们一种人类很可靠的错觉吧。 叶黎不是何思语。 他不喜欢猫,尤其是在何思语与那个男人的对话结束后,对猫已厌恶到了极点。 这只瘦小的橘猫扑了过来,叶黎抬腿就是一脚,将它踢出很远,倒在地上发出委屈又绵长的叫声。 这一变故直接惊到了还在给橘猫们喂食的何思语。 她转过身,看到叶黎,眼中有了怒色,常挂嘴角的浅笑消失无踪,但仍保持冷静的声色,询问道:“叶黎,你为什么要踢它?” 叶黎冷声道:“因为我讨厌猫,它又自己扑了过来。” 何思语蹙眉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脚有可能踢死它?” 叶黎道:“它死了总归比活在这世上让你日复一日地摧残折磨更幸福。” 何思语问:“什么意思?” 叶黎厉声道:“这些流浪猫,如果没人给食物,它们照样能四处奔走,顽强活下去。但你给了他们食物,又不愿领回家养着,不正是给了它们希望,又让它们坠入更深的绝望吗!” 何思语生气了,横眉立目,据理力争道:“你真是满嘴胡言!如果你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人,在食不果腹的时候,不希望有个人能给你一口暖和的食物吗!” 叶黎冷冰冰说道:“可惜我并没有流落街头。” 何思语的两眼忽然一黯,低语道:“你真的——让我很伤心!” 她向前走,想查看那只被叶黎踢伤的橘猫,可是橘猫受伤后,变得有些怕人,向后瑟缩,躲避她伸出的手。 她的神色变得悲伤,眼里好像有了泪光。 叶黎怒不可遏,早已不去管她悲伤与否。 他在她身侧,抬手便拧住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使劲向小区里面拽。 猫粮撒了一地,但饥饿的橘猫们没有抢食,反而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睁着铜铃大的眼睛盯着何思语。 这个季节暑气已经很重,下午五点过,进出小区的人并不多,现在除了门卫室里还在打盹的门卫,四周没有其他人。 叶黎怕何思语大声呼救,引来其他居民捣乱,便将她的嘴也捂住,一直将她拖拽到小区深处,一个还算隐蔽的凉亭子里。 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花圃里除了绿色美观的灌木,也有枝叶茂盛的高大乔木。 这些乔木起了很好的遮挡作用,现在没人看得到他和何思语在花圃中心的凉亭子里。 叶黎拽着何思语的头发,低吼道:“为什么!” 何思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因为他堵着她的嘴,她说不清话。 叶黎厉声道:“我现在可以放开手,但你不能大吼大叫,听懂了就点头。” 何思语点了一下头。 叶黎把捂住她的嘴的手松开,但另一只手仍拽着她的头发。 何思语急促地呼吸急声,悲伤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叶黎使劲一扯她的头发,便将她的脸转过来,凶厉质问道:“为什么要叫我等你!” 何思语挣扎两下,没挣开,便反驳道:“我说了,你可以不等,和其他女生谈恋爱也是非常好的。” 叶黎抬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怒骂道:“贱人!” 何思语吃痛却不呻吟,双眼含泪,用一个极其悲伤,却又极其怜悯的表情看着他。 叶黎冷笑道:“你不是想当一只猫吗?我现在非常憎恨猫,你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吗?” 何思语流着泪,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道:“我一脚可能踢死一只猫,却不太可能踢死一个人。你觉得我要踢你多少脚才能消除心中的愤恨?” 何思语道:“如果你想打我,就打吧,我会原谅你的。” 叶黎听到这样的话,心中更加愤怒,一把将她推到在地,用手摁住她的脖子,大骂道:“老子需要你的原谅吗!” 他就这样掐着她,手上力量越来越大,她因窒息,整张脸已变了色,原本光洁美丽的脸,在皱额挤眉之时,也变得褶皱难看。 叶黎红着眼质问道:“为什么要骗我!” 何思语紧闭双眼,眼泪便从眼缝里不断流出。 在这种几乎威胁到她的性命的情况下,她依旧不松口,不承认,反驳道:“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叶黎冷笑道:“那你告诉我,说要养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何思语道:“普通邻居而已。” 叶黎注意到她的呼吸越来越艰涩,整张脸几乎皱成了一团,便将手臂力量稍稍收回一点,让她喘口气,讥诮道:“所以你就是一个贱人!一个普通的邻居就能包养你!” 何思语反驳道:“人家比我大十多岁,早就结婚了。那只是她说的玩笑话啊!” 叶黎道:“所以你非但是贱人,还是贱人中的佼佼者!别人对你说一句玩笑话,你就顺着他的玩笑话接下去。归根结底,你还不是一副姘头相!真他妈晦气,老子怎么会看上你这么恶心的女人!” 何思语别过头,安静流泪,却不做任何解释。 叶黎抬手,准备再打她两个巴掌,逼她求饶认错。 却在这时,花圃外传来男人的声音,正急切地呼唤何思语的名字。 叶黎抬眼环顾,目光穿过树影,看到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男人,正焦急地寻找何思语。 这个男人多半是何思语的父亲,看到垃圾桶旁散落的猫粮,开始担心何思语,方才在小区里找她。 就是不知,他为什么不直接打她的电话。 他离凉亭子很近,随时都可能找过来。 叶黎怕何思语发出声,毫不犹豫加大手臂力量,让她再一次感受窒息的痛苦。 ——怎么办?这种情况下被抓到,绝对会进派出所,甚至有可能被拘留。 叶黎飞速思考办法,眼角余光却看到一个鹅黄色的东西。 他连忙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何思语的提包,他拽着她走来时,掉在了凉亭子外的石径上。 石径虽不宽,却没有树木遮挡,提包掉在那个位置,人站在花圃外也很容易看到。 叶黎怕那个中年男人看到提包,进而找进凉亭子,便想先把提包捡过来。 可是他又不敢松开何思语,怕她出声。 他犹豫片刻,眼见着中年男人快走到石径外了,便对何思语小声威胁道:“你听好,老子现在放了你,你若敢出半点声音,老子一定想办法弄死你。” 时间紧迫,他不等何思语点头,便已松了手,在不出声的情况下,用最快的脚步走到石径上,捡起提包便回到亭子里,蹲下身子躲避。 何思语真的没出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眼泪一直无声地流,脸上满是怜悯与悲伤。 男人进了花圃,唤了几声何思语的名字,没听到回应,便又退了出去。 叶黎听到男人的呼唤声越来越远,心中松出一口气,再次冷漠看向何思语,厉声问道:“为什么不呼救?” 何思语虚弱道:“我说了,我会原谅你。” 叶黎的眼角飞速抽动,再次扼住她的脖子,凶狠骂道:“别他妈摆出这样这一副无辜又慈悲的表情。你就是个贱人!还在老子面前装什么!” 何思语再次别过头,不做任何反驳。 叶黎冷笑道:“不说话是吧。老子就看看你到底有多纯洁,想必这提包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他准备打开她的提包检查。 何思语忽然慌张起来,急声说道:“别这样!” 她越着急,他便越肯定,提包里装着某些恶心的东西。 他一只手扼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拉动提包的拉链。 因为一只手不是很方便,他只拉开了一半拉链,便受了阻力,无法拉开全部拉链,再强行拉,只会把整个提包拉走。 叶黎在犹豫要不要再松开何思语。 何思语却在这时哭得更伤心,眼里满是悲伤与痛心,自语一般说道:“根深蒂固的恶念啊——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抹除这种黑暗无边的东西啊——” 叶黎听不懂她说的话,也没心思去听这些宛如宗教语言的叹语。 他现在只想知道提包里到底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见何思语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应该不会大声呼救,叶黎抽回手,快速拉开提包,看到提包里只有手机、钥匙、卫生纸、现金、银行卡、以及一张被折叠三次的作业纸。 这些都是正常的随身物品,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既然这些东西没什么问题,她为什么会那么慌乱? 叶黎仔细翻找,最后确定只有那张作业纸看上去有些奇怪。 他毫不犹豫抓出作业纸,快速将作业纸摊开,整张脸也在这时完全僵住。 作业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每个字都像蚂蚁一样细小,却又笔画清晰,构字漂亮。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张信纸。 而信纸的第一排,清清楚楚写着:致炎炎暑假里的叶黎。 所以何思语是害怕叶黎看到这张信纸,方才表现得那么着急,那么惊慌吗? 叶黎感觉自己的脑中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破,一切思绪都被强大的火浪卷成虚无,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他做了绝对不可饶恕的事情。 第七章 原谅 叶黎不敢去看信纸上的内容,因为他感觉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锋利的尖刀,将他的心搅得鲜血淋漓。 他低头看向仍倒在地上,安静流泪的何思语。 她原本是那么美丽、聪慧、灵动,而现在哭肿了眼,泪水凌乱颜容,一袭月白长裙沾满脏污,宛如璀璨明珠的她,蒙了尘,变得不堪与丑陋。 叶黎对着信纸的折痕,将它折叠回去,再小心翼翼地收回提包里,俯下身,试图将她扶起来,但她不想动,无论他怎么扶,她也不起来。 叶黎把提包放到凉亭子的石凳上,准备用双手强行将她撑起来。 可是他才张手,她便猛地一个哆嗦,眼里流出更多泪水,向边上躲避。 叶黎犹豫片刻,不顾她的悲伤与抵触,抓住她的两臂,用力将她拉起来,扶到石凳前坐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便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转过身准备走。 ——我为什么会做这种不可理喻、不可以被原谅的事情?对哦,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配做学生,当然也不配去喜欢别人。 他这样想,心中的愤怒早已烟消云散,被浓浓的悲伤取代。 他想起她的沉默,她的眼泪,以及她那怜悯而悲哀的眼神。 原来啊,她不是因自己受了委屈而流泪,而是因冥顽不灵、无可救药的他而痛心。 ——她要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或者报警把我抓去派出所也好。总之,这件事彻底结束了。 他在心里默念着“结束了”,可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局,所以他的心如万千钢针呼啸刺穿一般疼痛。 他走在石径上,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家捂着被子好好哭一场。 伤害别人的人,反而觉得自己受了伤,忍不住想哭。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而更讽刺的是,何思语忽然叫住他,叫他带她一起走。 莫非她忘了,刚才他是怎么唾骂她、抽打她的? 她为什么还要跟着他? 莫非她这么快就忘了委屈、忘了疼? 叶黎不敢看何思语,假装没听到她的话,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何思语便抽泣道:“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就想丢下我不管了吗?我的眼睛肿了,脸肿了,手臂和膝盖都被刮伤了,裙子和头发也全都弄脏了。我去上学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回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要我怎么和爸妈说?” 叶黎顿住脚步,小声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何思语道:“我这个样子不敢回家,今天你要帮我找地方住。” 叶黎问:“为什么不敢回家?你直接如实告诉你的父母,就说有个叫叶黎的人欺负你就行了。” 何思语红着眼道:“我那样说,你会被警察抓,被学校开除,还会赔钱,肯定还会挨你爸妈的打。” 叶黎道:“这是我该还你的。” 何思语道:“我说了,我会原谅你,你不需要还我什么。” 叶黎转过身,看到她一半红肿、一半苍白的脸。 这张脸早已失去平日的明媚光彩,一点也不美丽。 可是她已经止住眼泪,肿得宛如乒乓球的眼睛,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尤为滑稽的笑容。 她的笑还是那么可爱动人。 叶黎捏紧拳,咬牙道:“为什么!” 何思语问:“什么为什么?” 叶黎沉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温柔?这么不记仇?” 何思语安静地盯着叶黎,却不做回复。 叶黎看不懂她此时的眼神,那是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无悲无喜,但又隐隐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情绪。 这大概是深深的怜悯吧。 叶黎沉默片刻,小声说道:“我这个月的生活费所剩不多,没钱买裙子赔给你,也没钱替你找住处。你想好了,真的要跟我走?” 何思语道:“裙子只是脏了,又没坏,洗干净就好了,不用你赔。我也不想住宾馆或旅馆,那些房间的卫生普遍不好,所以住你家就好了。如果你心里不舒服,过意不去,就给我买一瓶消肿化瘀的膏药,那种药很容易买到,而且不贵。” 叶黎再次询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何思语轻轻点头。 叶黎没说他的租房只有不到二十平米,也没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他在想,如果她真要去,大不了把租房让给她,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晚就可以了。 何思语坐在石凳上休息了好一会,但依旧缓不过来,毕竟叶黎刚才差点把她的脖子掐断。 太阳挂在山头,映出红艳的夕阳,暮色即将降临。 这时暑气已经消退不少,各个方向都有不时刮起的凉风。 小区院子里渐渐有居民出没。 何思语站起身走了两步,显得很艰涩吃力,便抓起提包对叶黎说道:“太阳一落,小区的居民们便会出来乘凉,他们很多人认识我,一旦问起来就麻烦了。现在出来的人不多,你扶我出去吧。” 她对他伸出手,并且温柔地笑。 叶黎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牵她的手,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的手心很细润,光滑,可惜他感觉不到那份暖软,因为手心的汗水太多。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汗水是他们谁的。 两人走过小区门内的垃圾桶,散落地面的猫粮还有很多,橘猫们都不吃,围着一只侧躺在地上的小橘猫,不时“喵喵”叫上几声。 倒地的橘猫无疑是叶黎之前一脚踢伤那只。 何思语道:“那它带回家吧。” 叶黎没有拒绝,很小心地将受伤的小橘猫抱起来,带它一起走。 小橘猫很害怕,体内发出奇怪的“吱吱”声。 叶黎见它嘴巴没动,想不明白这声音是怎么来的。 何思语便解释道:“这是猫类生物特有的咕噜声,它们很小的时候就能用这个声音向猫妈妈传递信息,表示自己很健康。” 叶黎道:“可是它现在并不健康。” 何思语道:“它可能是想告诉你,它已经原谅你了。” 叶黎沉默。 两人走出小区,又沿着街巷走了很长一段,在路边一家药店买了买盒消肿止痛膏,途经丁字路口,终于打到了的士车。 叶黎带着何思语到租房时,已是下午七点过。 租房里除了一张床,一个小衣柜,什么也没有。 何思语看了一眼床铺,什么也没说,只安静坐在床边。 叶黎道:“家里没吃的,我出去帮你买饭。” 何思语摇头道:“我现在还不想吃东西,而且饭馆里的食物并不卫生。我过来的时候看到走廊连接楼道的那一端,有厨房,我们待会自己去买菜吧。” 叶黎的确会做饭,便没多问,只点了点头。 何思语道:“我要先洗澡,然后把裙子洗干净,你有多的衣服吗?” 叶黎当然有衣服,衣柜里陈放着好几套夏装,但那都是男生的衣服,而且他比她高小半个头,衣服尺寸更大,她穿上肯定另类而且不合身。 何思语莞尔道:“人穿衣服的最根本目的,是遮羞与御寒,并非美观。在没有合乎性别的漂亮衣服的时候,依旧得穿衣服。” 厕所和淋浴室是一个房间,只有四五平米空间,门锁是坏的,门关不上。 叶黎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夏装,见何思语在努力尝试关门,便说道:“我把衣服放下就出去,不会偷看你。” 何思语道:“这和你偷不偷看没关系,这世上没人愿意在自己洗澡的时候,房门大开。” 叶黎很想说“我每次洗澡房门都是开着的”,但他一想到何思语是一个女孩子,和他不一样,便很老实地闭上嘴。 因为淋浴室的空间很小,门的设计只能是向外开,何思语没办法从里面抵住门,便对叶黎说道:“你在外面找个东西,把门抵住,它就不会开了。” 叶黎四下扫视,租房里除了床就是衣柜,床太重,他一个人搬不动,衣柜又是固定式的铁衣柜,同样无法移动。 于是他思来想去,这个房间里唯一能抵住门的东西,就只有他了——他的确像个东西,不像人。 可是由他去抵住门,隔着门脱光衣服洗澡的何思语能放心吗? 叶黎不说话,何思语便好像洞悉了他的心思,很放心地说道:“租房里好像也没什么东西能抵门,要不你在外面把门抵住吧。” 叶黎问:“你不怕我?” 何思语道:“我知道你不会轻薄我。那时候你那么生气,还把我完全制住了,也没想过要占我便宜。” ——我那时候就是因为太愤怒了,才忘了吃你豆腐啊。 叶黎心中苦笑,嘴里应道:“好的,我会把门抵住,你在里面最好随时做好关灯穿衣的准备。” 叶黎听到门内传出“簌簌”的摩挲声,显然是何思语在脱衣裙。片刻过去,水花声响起,她似乎很放心地开始洗澡了。 叶黎敢肯定,如果今天没有发生那件事情,他绝对会毫不犹豫拉开门就冲进去。 现在他在好好反省。 何思语这样的女孩子,真的应该受人伤害吗? 有过前车之鉴,品尝过那宛如万箭穿心的疼痛,纵然现在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不想再看到她悲伤流泪的样子。 叶黎在门外等了不到十分钟,何思语便换上他的衣服走了出来。 这是一件黑白相间的横格子短袖子,以及一条黑色的七分休闲裤。 叶黎的衣服尺码比何思语大,所以她穿着他的衣服,显得很宽松。尤其是领口,很大、很圆,她站着便把脖子下的锁子骨露了出来,而稍一弯腰,便会露出衣服里面的迷人春光。 兴许何思语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面向叶黎的时候,背脊撑得笔直,决不弯腰。 叶黎很想问,她有没有把文胸给摘下来,如果有的话,他也很想找机会偷偷瞅一下领口里面的风景。 他当然没问这么无耻的问题。 无耻的人品尝过无耻带来的痛苦之后,便不敢再那么无耻了。这个现象很普遍,就如同爱吃樱桃的人,某一天吃太多,导致牙软欲掉,随便动一下牙齿便酸痛难忍,口中直渗清口水,便不敢再吃那么多樱桃了。 何思语用淋浴室的洗手池,三下五除二洗干净裙子,便坐在床铺前,用手机屏幕当镜子,检查身上的多处擦伤。 叶黎看了一眼阳台外挂着的月白裙子,没看到文胸,心中便略微失望。 何思语动作笨拙地擦了一会药,蹙眉道:“叶黎,你帮我擦药。” 叶黎问:“你确定?” 她除了被他打伤的脸,掐伤的脖子,还有多处擦伤。她叫他帮忙擦药,天知道他要占多少便宜。 何思语道:“我手笨,而且头发湿了,很碍事。” 叶黎犹豫片刻,这次却摇头拒绝道:“还是不了,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人。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出去买菜。” 何思语略微惊讶地盯着叶黎,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某种奇特的东西,片刻过去,微笑着说道:“那你等我一会,我和你一起出去。” 叶黎耐心等待,何思语擦完药之后,两人一起出门。 外面天已经黑透,菜市场的贩子早就收了摊子,两人便到附近的生鲜超市购买蔬菜和肉类。 叶黎不知道何思语想吃什么,便叫她自己去挑菜,他等着付钱就好。 结果何思语买了一袋二十斤的大米,以及四个非常难看的土豆。 叶黎不解道:“买这么多大米干什么?” 何思语道:“吃啊。” 叶黎道:“我几乎不在租房里煮饭,吃不了这么多米。” 何思语莞尔道:“以后你会在家里煮饭的。” 叶黎皱眉道:“好吧,大米只要储存得好,也不容易长虫发霉,慢慢吃就行了。但是你确定只买这四个土豆?” 何思语道:“人吃饭的主要目的是抵御饥饿,补充身体正常活动所需的能量,不一定要大鱼大肉,四个土豆已经很够了。” 叶黎想到她之前说过穿衣的目的是御寒与遮羞,现在又说吃饭的目的是抵御饥饿和补充能量。似乎她对衣食住行都有非常独特的见解,而且非常节俭。 叶黎思索这会,何思语已经从提包里掏出钱结了账。 叶黎忍不住偏头偷觑她几眼,越发觉得她的眼睛里有智慧,闪闪发亮,让人琢磨不透。 厨房是房东免费提供给住户们做饭用的,锅碗瓢盆与五味调料都很齐全。 叶黎刚拆开米,不待着手,何思语便说道:“你帮忙剥一下大蒜,剩下的交给我。” 叶黎见她双手捏动,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便知道她想做饭。 可是连一个擦药都笨手笨脚的女孩,能把需要掌握火候与调料配比的菜做好吗? 叶黎不在乎这四个土豆最后好不好吃,倒是很尝一下她做的东西,便点头道:“好的。” 两人在厨房里忙活了十数分钟。 期间何思语的手机响过一次,是他父亲终于想起这个时代还有手机这么方便的联络工具,打电话来寻她了。 何思语在电话里撒谎,说在柯丹琦家里,今晚不回家。 她和任何人说话都带着浅淡的笑意,声音清越如银铃,戛玉敲冰,便很难让人怀疑她在说谎。 她父亲问了小区里的散落的猫粮,她忽然惊叫一声,连忙找借口将她父亲糊弄过去,挂了电话便对叶黎匆匆说道:“你等我一会,我要去买点肉。” 叶黎不解道:“为什么忽然又要买肉了?” 何思语道:“我买给小橘吃啊。” 叶黎问:“小橘?” 何思语解释道:“就是你抱回来那只小橘猫。” 叶黎哑然道:“原来你已经把它的名字起好了啊。可是我们自己都吃米饭和土豆,为什么特意给它买肉?” 何思语道:“猫是肉食动物,虽然也可以吃米饭和土豆,但这些食物的淀粉含量太高,它还小,消化不了。” 叶黎明白过来,她之前惊叫,不是担心自己在电话里露馅了,而是她父亲提到猫粮,便想起了还饿着肚子的那只小橘猫。 叶黎不放心她一个人,便陪她又去了一趟生鲜超市,买了一块生牛肉。 这次叶黎动作快,抢着把钱付了。 租房里没有饭桌和凳子,何思语便把地面打扫干净,两人席地坐下,吃简简单单的米饭和土豆。 何思语的手艺很不错,普通的土豆到了她的手里,也能变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叶黎吃得很满意,也很幸福。就是不知这些土豆本来就美味,还是因为何思语在这里才变得美味。 小橘猫在一旁贪婪地咬着牛肉。 牛肉的肥肉与肉筋都被何思语剃掉,肉也煮了四五分熟,小橘猫吃得尤为幸福。 两个人一只猫,像家一样。 晚饭过后,两人不得不面对最根本的麻烦,便是晚上怎么睡。 叶黎让她睡床上,他自己则打地铺。 说是地铺,其实就是他的那些衣服往地上一铺,勉强隔开冰冷的地面。 何思语对他说,其实他可以睡床上,她愿意对他放心。 叶黎对自己不放心,所以还是在地上冷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何思语早早起床洗漱,煮了牛肉粥,盛出小半碗喂橘猫,剩下的两人吃。 她把叶黎赶出房间,换上已经晾干的裙子,提着提包,抱着小橘,开开心心去上学。 叶黎见她的脸和眼睛都已经消肿,身上的擦伤也都消失不见了,变回了平日那位美丽、聪慧、活泼、灵动的美少女,由衷高兴。 他问她,今天过后,还会去他家玩吗。 她神秘地笑了笑,不回答。 他又问她,那张信纸上到底写的什么。 她依旧摇头,说当时他自己不看,现在没机会知道了。 两人到了学校,回了各自的班级,昨天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似乎在他们的记忆中淡去了。 他们还和以往一样,在学校从不碰面,只在上午第二节课下课后,站在相隔二十米远的长廊上,安静对视一小会,随后着手做自己的事情。 好像所有事情都已回归正轨。 叶黎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要做一个好学生,先努力学知识、学本事,高考考出理想的成绩,和她进同一所大学,以后还要挣到用不完的钱,这样才配得上她。 只不过他心中还是有点怪怪的,不知道遗忘了什么。但没多久就想起来了,他居然又忘了问何思语的电话。 七月上旬,期末考试结束。 考试成绩在学生们离校当天就出来了。 叶黎的总成绩排全班倒数第七,年级倒数第六十八。 这是一个差劲得无法说出口的成绩,但叶黎却捏着成绩单高兴了许久,恨不得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何思语。 毕竟一个常年年级倒数前三的人,忽然前进了倒数六十多名,的确是一个非常可观的进步。 当天下午,十五中高一、高二的学生几乎走光,只剩少许打算明天再回家的住校生。 何思语不是住校生,却一直留在教室不走,和同班同学聊天,讨论期末的试题难度。 叶黎在门外听到,何思语居然考了年级第九名。当然,高一下期已经分科,她的第九名是指文科第九名。 叶黎心中欣喜荡然无存——虽然文理科存在很大区别,但在学习难度上差不多,他一个理科倒数六十几名的男生,无论怎么想,也配不上人家文科年级第九的女生。 叶黎想走,但又有些不甘心,因为这一走,意味着未来两个月再也看不到何思语了。 他还想多看她一会。 正是他犹豫这一小会,何思语忽然看向教室门这边,含笑道:“叶黎,进教室来坐吧。” 叶黎这才意识到,何思语早就发现他在门外了。 他见十四班教室里只有六个学生,两男四女,其中一个他还认识,是十七班的柯丹琦。 十七班的学生能进十四班的教室,他当然也能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但他被何思语唤了一声之后,依旧脸红,干笑好一会,才悻悻地走进去。 何思语对着叶黎开眉一笑,浑然不在乎旁边几个同学的目光,落落大方地说道:“我们班的期末班会早就结束,但我没走,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一直在教室等你。” 叶黎挠头,不知该说什么。 何思语道:“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叶黎点头道:“你说。” 何思语道:“我姑姑在蛰城一个教育机构工作,专门给学生做语文和英语补习。这个暑假,她要回辞县帮我补习功课,我想,教一个人是教,教两个人也是教,所以我问姑姑,能顺带教教我的几个朋友吗,她答应了。” 第八章 黑暗 叶黎有些没听懂何思语的意思,她便进一步解释,现在在教室里的这几个同学,都是她善意邀请的、暑假去她姑姑那里补课的同学。 当然,她也邀请叶黎一起去。 叶黎看着她的温婉笑容,仿佛看到了东风送暖的春天,满眼都是姹紫嫣红的花蕾。 叶黎几乎没有思考便点头应了下来。 暑假补课,在他读书以来的九年里,从未想过,甚至大脑里都未曾有过这个概念。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暑假能借一份写好的作业,抽一点时间把作业抄完,便是对自己最极致的负责。 这一次却不一样。去何思语的姑姑那里补课,意味着哪怕是在炎炎永昼的暑期,他也能每天都见到她,而且是近距离相见。 还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情吗? 叶黎询问了补课费,何思语摇头,说不收补课费,因为她姑姑这次回来主要是帮她补习,本就没想开小班赚钱。 叶黎又问了补课地点,她说姑姑家有点远,在和辞县相邻的兀县,每天坐车往返非常麻烦,所以干脆就在她家里补课。 补课时间比学校行课时的上课时间少很多,一天六个小时,分成两个时段,分别是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以及下午三点到六点,晚上不补课。 至于补习资料,除了原本的高一课本,剩下的辅助资料与练习册,她姑姑会去书店帮他们挑选,挑好后当然得他们自己花钱买。 叶黎听完何思语的叙述,当即眉开眼笑,由衷赞美她姑姑和她一样,不仅有智慧,还非常的温柔善良。 两人又聊了一会,叶黎从她的口中得知,教室里几个同学的名字,除了他,其余人都是文科生,柯丹琦这几位女生不用说,无一不是长得好、学习好、性格好,不然也不会成为何思语的朋友。而那两个男生,虽然长得很平庸,却也是整个文科班能排进前五十名的好学生。 叶黎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和这些好学生一起补课,有点格格不入。 何思语莞尔道:“其实我也想请你们班的班长徐武真来补课,但是他的语文比我们所有人都好,不需要补,又另外报了英语补习班,所以不来我们这里。不然有他在的话,肯定能给你更多帮助。” 叶黎看了一眼很大方地坐在课桌上,不断踢着双腿的柯丹琦,又想到自家的好班长徐武真,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他发现自己真的不把别人的事情当事情,四月份的时候,柯丹琦找过他,请他向徐武真带话,传递她的爱慕。 之后他对她撒谎,说话已经带到了,但是徐武真很平淡地应了一句,没放心上。 所以他亲手破坏了这对才子佳人的姻缘。 以前他觉得不关自己的事,但现在想起来又有点后悔了。 他想向柯丹琦道歉,却又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把这件事当成秘密继续瞒着,希望以后不要被揭穿。 两人聊了很久,何思语拉开提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用作业纸糊的信封,递给叶黎,含笑道:“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写好的信,想在暑假给你。现在已经放暑假了,你拿去吧。” 叶黎当然记得这封信。 如果不是这封信,他和她现在可不能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聊天。 叶黎接过信,两颊微微一红,小声道:“思语,谢谢你。” 何思语抿嘴一笑,又叫叶黎拿出手机,仔细地记下彼此的电话号码,笑语盈盈地挥手道:“好了,我明天打电话给你,你回家记得好好洗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我姑姑很不喜欢不爱干净的人。” ——莫非我现在很不干净? 叶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又使劲闻了一下,汗水味道很重,的确不干净。 何思语挽着柯丹琦有说有笑地走了,其余几个同学似乎也没有继续逗留的意思,叶黎便干笑着打了一声招呼,按捺着心头的激动,飞速跑了出去。 何思语和柯丹琦比他先走,他跑出校门时,又碰到了她们。 何思语微笑着提醒道:“叶黎,不要这样横冲直撞的,撞到人怎么办?” 叶黎尴尬地笑了笑,便放慢脚步,回答道:“我今天太高兴了,忍不住就跑了起来。” 何思语掩嘴笑,而后拉着柯丹琦向左边走了。 叶黎想再次跑起来,眼角余光却不经意扫到一张相当俊逸的脸。 他的心“咯噔”一跳,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就在四条车道的马路对面,丁伟正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叶黎想假装没看到,先回去再说。可是他不问清丁伟来十五中校门前的目的,又不太放心,便硬着头皮穿过马路,笑容可掬地向丁伟打招呼。 丁伟掏出一支烟,点上便大口吸起来,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叶黎安静等他吸完这支烟才笑着问道:“伟哥,你怎么来十五中了?” 丁伟淡淡说道:“我来十五中见一个朋友。” 叶黎惊讶道:“你在十五中也有朋友吗?” 丁伟失笑道:“你不就是我的朋友吗?” 叶黎怔住。 丁伟问:“小叶,刚才在校门口和你打招呼的女生是谁?” ——他终于注意到思语了吗? 叶黎心中大叫不好,但脸上很自然地笑着,回答道:“我的一个同学而已。” 丁伟道:“那个女生长得挺漂亮的。” 叶黎笑道:“是挺漂亮的,可惜已是名花有主,不然我还想追一追。” 丁伟道:“她有男朋友又怎样?只要你想追她,有的是办法去追。” 叶黎的笑容慢慢僵住,因为他发现丁伟的神色逐渐冷了下来。 丁伟又掏出一支烟,点上后慢吞吞说道:“我看那个女生对你挺不错,还会关心你,叫你别跑太快。” 叶黎道:“高中女生嘛,大多都比较温柔。” 丁伟问:“你们的关系很好?” 叶黎摇头道:“普通朋友而已。” 丁伟询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叶黎几乎想都没想,便撒谎道:“她啊,叫柯丹琦,高一十七班的才女。” 丁伟再次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很随和地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说完这句话,夹着香烟转身走了。 叶黎愣在原地,心中好像卷起了一股浪潮,意识到事情即将向非常不好的方向发展。 ——“那我就放心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黎不怀疑,丁伟那败类绝对对何思语起了歹心,而且是非常慎重的那种类型。 所谓慎重,是一个相对概念。 他们一起鬼混的大半年里,他对丁伟有较为深刻的了解,尤其是在祸害女生这一块。他知道,丁伟想玩玩某个女生,一定会非常轻佻随意地说“那个女生好像还不错,可以约出来尝尝鲜”,这种女生往往是被他玩过一次之后就一脚踢开;而他想要玩一个女生较长时间的时候,神色依旧轻佻,但说话的语气相对郑重许多,“那个女生有些味道,能约出来吃个饭,好好聊一下”,这种女生一般会成为他的女朋友,但持续时间也就两三个月,他玩腻了,同样是踢皮球一般一脚就踢飞,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个怀了他的孩子,又被他翻脸撇清关系的可怜女生。 而现在,何思语和柯丹琦走在一起。仅说柯丹琦,便比丁伟以前玩过的任何一个女生都要美丽惊艳得多。他却没有注意到柯丹琦,只看到了何思语,这足以证明,他对何思语很上心。 而且他说话时非但语气郑重,脸上也没有丝毫轻佻随意之态。 他用这种态度问起一个相貌美丽的女生,可不是想随便玩玩或者随便交往一段时间,而是想玩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绝对不能让他骚扰思语! 叶黎笃定,无论丁伟用什么办法,都绝对骗不走何思语。但这是指正当的办法,丁伟这种败类,在使用正当办法无法达到目的的时候,天知道他会用什么歪门邪道的伎俩。 叶黎原本早就把丁伟的事情放一边了,现在却不得不再次认真对待。因为他绝对不愿看到丁伟这种败类在何思语面前毛手毛脚,说一些恶心到令人呕吐的话。 叶黎回了租房,暂时放下丁伟的事情,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 他分明打的叶正凯的电话,接电话的人却是余彤彤。 叶黎在家,最怕的就是他的母亲余彤彤。这个女人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但一旦发起火来,可以把一只鸡活生生掐死。 叶黎记事以来,最庆幸的便是自己不是一只鸡。 与余彤彤通话,叶黎心中忐忑,但依旧硬着头皮说自己的暑假打算。 他本已做好被余彤彤劈头盖脸大骂一顿的心理准备。怎知听筒里传出温柔的笑声,余彤彤非常欣慰地说道:“儿子,你真的想好了?暑假要留在辞县补课?” 叶黎道:“我当然想好了。” 余彤彤道:“你要补课,老妈一百个支持。但你以前可没少干坏事,也经常在我面前撒谎。这样吧,你叫你的补课老师给我打个电话,我必须确定你是不是在撒谎,也顺便问一下补课和购买资料所需的费用。” 叶黎早就想到余彤彤没这么容易相信自己,却没想到她想直接和补课老师通话。 叶黎的补课老师是何思语的姑姑,现在连他都没能和她姑姑见面,余彤彤又怎么说得上话? 叶黎思来想去,决定给何思语打电话,让她去和余彤彤说。 结果这件事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他只在租房里静等了不到两分钟,余彤彤便打来电话,很是开心地说道:“儿子,你的女同学和我说了,她姑姑帮你补课,不收补课费,但补习资料得自己买。这个没问题,我先给你打一千五百块,房租可以再续一下,学习资料你也放心买,剩下的钱你当生活费。你可以大方一点,多请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吃饭,想吃什么就放心吃,不用担心钱不够,如果钱用完了就给老妈打电话。” 叶黎只觉脑袋一阵恍惚,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欣喜道:“谢谢你,老妈,我一定会认真学习的。” 余彤彤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能不能好好学,莫非我还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那个姓何的女生很有礼貌,声音也好听,而且一起补课的还有几个女生,你要是想谢我,就想办法谈个女娃吧。不然以你这副德性,我真怕你离开了学校,就没机会再找女朋友了。” ——原来是这么个原因,才同意我去补课啊? 叶黎苦笑,随便应付了余彤彤几句,便挂了电话,躺在床上发呆。 他想起何思语给自己的信纸,直到现在还没拆开看,心中不免一阵火热激动,期待信纸上会有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拆开信封,摊平信纸,认真阅读起来。 这封信的内容很长,至少有一千五百字,每个字都像蚂蚁一样,细小却整齐好看。 叶黎一口气把信上的内容看完,却还有些不明就里,因为信纸上写的基本上都是鼓励他的文字,其中也提到暑假补课的大体安排,还期待两人可以共勉。 这些内容稀松平常,而且下午的时候她已对他说过暑假补课的事情,还有必要特地写这么长一封信给他吗? 叶黎得出结论,信纸上六成内容都是所谓的“流水账”,可有可无,后面那一小半看似不重要的内容,才是真正的重点。 信纸后面写道,她深信这个世上的每个人都是善良的,无论怎样邪恶的人,内心深处也一定潜藏着暖软的良知。 所以她想写一个不长不短的小故事。故事里讲一个被邪恶力量诅咒的少年,总是不由自主作恶,去伤害别人,后来他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为此不断克制自己,与那邪恶的诅咒抗衡,历经千般磨难,最终战胜了邪恶力量。 叶黎觉得何思语的想法非常好。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电子小说逐渐兴盛起来。她若写一本文笔飞扬的精彩小说,说不定能赚到钱。 但他心里又觉得有些奇怪,语文可不是何思语的强项,不然她也不会在这么炎热的夏季辛苦补习。 语文不强的她,却想写一个魔幻故事,是否有些异想天开? 当然,所谓语文不强,只是相对概念。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数学一百分,语文九十五分,就说那人的语文很差劲。 何思语的语文只是相对她的其他科目差一些,虽算没有龙文笔力,却也叙事流畅,善用典故,和叶黎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或许她想写这样一个故事,就是想进一步锻炼自己的文笔。当然,也不排除她还有更深层次的用意,不然也不会特地把这件事写在信上,交给叶黎。 当天晚上,叶黎照何思语说的话做,好好洗了一个澡,还把自己觉得最漂亮的纯棉短袖子拿出来穿,那是一件牌子货,白底黑纹,胸前刻着行云流水的“love”的艺术字体。 次日清晨,叶黎接到何思语的电话,连早饭也顾不得吃,急匆匆去对面街道的农行取款机前查询银行卡余额。 余彤彤的办事效率的确很高,银行卡里的钱已经到账。 有钱就有底气,他直接打了的士车,像风一样飞到何思语住的小区门前。 门里的垃圾桶旁依旧活跃着好几只小橘猫,它们像是永远都长不大一般,还是那小小的个子,惹人怜爱的小脸。 正当叶黎后悔没买一袋猫粮过来时,便看到何思语身着月白色长裙子走到垃圾桶前,取出提包里的猫粮给它们喂食。 似乎她只要有时间,便会来这里喂猫。 叶黎挥手,对她打招呼。 她偏头看过来,非常惊讶地询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不是和你说了,上午九点钟之前过来就行了吗?” 叶黎看手机时间,现在才过七点,便笑道:“现在也是九点以前啊。” 何思语开眉一笑,抓出一大把猫粮放地上,小声对猫咪们说了几句话,便抬眼看向叶黎,点头道:“对哦,现在也是九点以前,那我们先吃饭吧,等姑姑来了再补课。” 何思语领着叶黎上楼。 她家在小区三栋的六楼。 家里没有大人,房间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粒灰尘也找不到,原本很普通的家具似乎也闪闪发光,像一个琳琅满目的宝库。 何思语煮了两碗面条和两个水煮鸡蛋,请叶黎吃。 叶黎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不动筷子,她也不吃,就在茶几前托着香腮盯着他。 他越发害羞,埋头大吃起来,惹得何思语一阵笑。 饭后叶黎和何思语聊了一会。 上次她父亲还在小区的院子里找她,现在却不在家了,他有些疑惑,直接问了出来。 何思语道:“我爸妈都是大人啊,每天都要挣钱,可没有暑假休息。这段时间他们都去外地打工挣钱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叶黎便顺着问道:“那你姑姑会住你家吗?” 何思语抿嘴道:“我也希望姑姑住我家,我有不懂的问题随时都可以问她。可惜姑姑这次回辞县,主要还是想多陪陪姑父。他们结婚都好多年了,总是聚少离多,好不容易有个孩子,最后还在七岁时偷偷下河洗澡被淹死了。若不是姑姑把我看成女儿,又热爱教育,才不会特意来帮我们补课呢。所以她每天来帮我们补课之后,都会回兀县陪姑父。” 八点过,柯丹琦等其他几位同学也都来了。 几个人一起聊天看电视,等到九点前后,何思语的姑姑终于来了。 她看上去快四十岁了,是一个相貌非常温婉,却又剪了一头短发,看上去英姿飒爽的美丽女人。 似乎她也很喜欢学生,尤其是懂礼貌、爱干净的学生。 她自我介绍道:“我叫何晴,是思语的姑姑,也是你们这两个月的补习老师,往后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简单的介绍过后,何晴便掏出好几本学习资料,全是高一、高二的语文、英语重点难点讲解。 今天同学们都没学习资料,所以何晴只简单地讲了这个暑假补习的大概规划,又逐一讲了他们期末考试语文和英语的难题,便宣布下课,说今天下午不上课,同学们去书店把她选好的那几本补习资料买来就行了。 何晴走之前还问了有没有和她顺路的同学,她可以开车送他们回家。 结果何晴带走了三个同学,房子里只剩叶黎、何思语、柯丹琦、以及一个名叫李贞的女生。 何思语和柯丹琦对视片刻,柯丹琦便好像想起了什么,起身拉住李贞的手,含笑道:“贞贞,我要去买衣服,你陪我一起去吧。” 她说着便将李贞拉走了。 房子里人少了,房间也好像变大了不少。 之前何晴讲题,叶黎基本上是一道题也没听懂。英语还好,他本来就不认识几个单词,听不懂是理所当然的,但他每个字都认识的语文阅读理解,却依旧没听懂。 他现在在努力回想何晴讲题时说过的话。 何思语微笑道:“叶黎,你还有不懂的吗?” 叶黎点头。 何思语道:“我教你。” 叶黎再次点头。 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除了午饭时间,其余时间叶黎都在听何思语讲题。 他觉得何思语很有当老师的天赋,因为别的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教不会他,换成何思语便一教就会。 叶黎喜欢听何思语讲题,也能把她讲的每道题都记住。 他暗自给自己打气,相信自己的学习一定会越来越好,未来追上何思语也并非不可能。 当然,学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 叶黎没听累,何思语却讲累了,打着呵欠说道:“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现在去买补习资料,然后去你家吃饭。” 叶黎惊疑道:“去我家?” 何思语莞尔道:“对啊,去你家,不然那么大一袋米怎么吃的完。” 叶黎变得激动起来,急声问道:“所以你当时买那么大一袋米,是早就想到暑假要去我的租房吗?” 面对这个略显奇怪,又有些赤裸的问题,何思语并不搪塞或躲避,很坦然地点头道:“是的。” 叶黎欣喜若狂,险些忍不住张手去抱她。 两人从小区出来,穿过两条街,找到规模较大的书店,买到何晴之前挑好的补习资料,便步行前往叶黎的租房。 这一次,何思语没刻意走人流熙攘的大道,秉着就近原则,选了最近的路线。 这个路线的中间段并不缺乏难见人迹的小胡同。 她的这一举动,似乎也足以证明她对叶黎彻底放心了。 叶黎也的确没让她后悔,无论路上有没有人,他都老老实实走着,并不伸手伸脚,找机会吃她豆腐。 事实上,之前她给他讲题的时候,他有的是机会占她便宜,但他一直很自律。 叶黎询问了那只不久前被他踢伤的小橘猫。 何思语道:“我把小橘放回去了。” 叶黎皱眉道:“可是我进小区的时候,没看到那只小橘猫啊。” 何思语问:“每只橘猫都长一个样,你能认出它们谁是谁?” 每只橘猫的确都长得差不多,但叶黎记得那只橘猫的眼睛,水汪汪的很讨人喜欢,而小区里的小橘猫的眼睛和之前那只橘猫不一样。 他感觉何思语可能在撒谎,却把这个疑问放在心里,没有追问。 当晚何思语又买了几个土豆,去租房的公用厨房开开心心做饭。 叶黎很想问她,为什么总是买土豆。但他看她吃土豆时的恬静与悠扬,便知道她肯定特别喜欢吃土豆。 晚上还是照常,何思语睡床上,叶黎打地铺。 好在七月份的辞县已经很热,哪怕是晚上的气温也较高,叶黎打地铺睡觉不至于着凉。 往后的一个月里,叶黎和何思语形影不离,在小区和租房间两点一线活动。 何晴给学生补课非常用心,并不因为学生没给钱就不讲,反而把每一个知识都讲得尤为详细。 叶黎混在优等生中间,没几天便原形毕露。但无论是许晴还是一起补习的其他同学,都没有露出半点嫌弃之色,反而给他更多照顾。 一个人认真看一天书,可能没有明显的进步,但认真看一个月的书,必定发生较为明显的蜕变。 看书和学习是一个道理,所以叶黎的变化很大,从最初简单的主谓宾都分不清,到后面能熟练使用各种句式与标点符号,甚至背下了较为丰富的成语。 在何晴安排的小测试里,他的作文有了极其显着的提升,在七人中间,竟不是垫底的。 当然,他的进步也仅表现在语文上。 到了英语这里,无论他怎样发奋,也如同乌龟赛跑一般,久久不见成效。 叶黎对此并不灰心。 因为他确是在认真补习,认真背单词,假以时日,总归会有收获。 而且在何思语家里补习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愿意在这里补习到高考来临。 这当然是他一时的遐想,不可能实现。 因为何晴不是他的义务教师,何思语家也不是他家,而且高考不是古代考科举,只是语文好文章好,并不能金榜题名。 叶黎想到余彤彤的话。 她叫他大方一点,请补习老师和一起补课的同学吃饭也没关系,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这一个月的补习,使得叶黎对何晴以及其他同学有了亲切的好感,愿意奢侈一回,请他们吃一顿火锅。 几个同学都答应了,但何晴认为学生请老师吃饭不合适,而且她丈夫还在兀县等她,便婉言拒绝了。 当晚,七个半大不小的学生在辞县闹市区一家较为出名的老火锅店饱饱地吃了一顿,消费三百六,叶黎丝毫不觉肉痛,连讲价的过程都免了,很爽快地结了账。 柯丹琦觉得叶黎人还不错,好心告诉他,一定要牢牢地抓住何思语。 她觉得何思语是金丝雀,而且不是笼中的金丝雀,她若要振翼高飞,他只有飞得更高才抓得到她。 叶黎错愕,好半晌说不出话。 柯丹琦的言外之意非常很明显,她早就知道叶黎和何思语的关系很不一般,所以衷心鼓励他,一定要加倍努力,好好抓住何思语。 叶黎一直以为没人知道自己和何思语的事情,却不曾想,他们偶然间的眉来眼去,早就被柯丹琦在内的其他同学发现了。 就是不知道何晴有没有发现。 如果她也发现了两人的异常,应该会竭力阻拦他们。毕竟何思语可是她的可爱侄女,不能随随便便和男生谈恋爱。 饭后柯丹琦的父亲开车来接她,她很友好地请其余同学也上车,说她爸免费送他们回家。 一辆小车除驾驶人外,只能坐下四个人,不然是违法超载。 两个男生和两个女生上了车,还剩叶黎、何思语、以及另一名女生逗留在火锅店门外。 女生挥挥手,嫣然道:“我家就在这条街,很近,走回去就行了。” 叶黎和何思语都向她挥手道别。 现在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这对叶黎而言,是最幸福的时刻。 天已经很黑了,县城主干道以及一些热闹的街道还亮着路灯与霓虹,但许多小胡同已经融入黑夜,没了光亮。 叶黎想直接打车回去,何思语却莞尔道:“现在还不是很晚,我们走回去就好。” 叶黎感觉何思语很喜欢走路,便询问道:“你除了坐公交车,还坐过其他车吗?” 何思语道:“为什么问这个啊?人本来就有双脚啊,而车子只是代步工具。如果出行一定要坐车,还要这么漂亮的一双脚干什么?” 叶黎又想到何思语对食物与穿着的认知,便再次惊叹,这个女孩果真有独特的智慧,和其他爱美食、爱华服、爱豪车的女生完全不一样。 两人步行回家,因为何思语对叶黎很放心,便没刻意走明亮人多的路段,依旧秉着就近原则,并不管路线中间有没有漆黑无人的路段。 以往的每一次,他们都是这么走回去的。 似乎这次也没什么不妥。 然而他们都忽略了今天和以往的最大区别:以往是白天,今天却是黑夜。 坏人不都是在夜里活动吗? 所以两人在经过一条漆黑的小胡同时,遇到了坏人。 叶黎被人偷袭,脑袋和胸部都挨了重击,一时晕头转向,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何思语在惊叫。 他使劲咬舌头,努力保持神志清晰,视野刚一恢复,便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影轮廓。 这个人已扣住何思语的双手,将她完全制住。 ——丁伟! 叶黎的双眼瞬间浮出血丝,整张脸狰狞得宛如来自地狱。 他歇斯底里地怒吼道:“丁伟!你干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身边某处便冲出一个人影,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并且凶厉地大骂道:“伟哥的名字是你叫的吗?” 叶黎这才看清局势,眼前一共四个人,除了丁伟,另外三个都很陌生,也不像高中生,却不知是丁伟这人间败类从哪里找来的帮手。 丁伟扣着何思语,冷冰冰说道:“小叶,亏我一直把你当做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却敢欺骗我?” 叶黎捂着肚子,咬牙道:“你要对付我,随你怎么处置!她是无辜的,你放开她!” 丁伟嘲笑道:“无辜的?放开她?你知道老子为了这妹子,做了多少事情吗?现在你说放就放?凭什么?” 叶黎想到非常可怕的事情,颤声道:“你、你想对她做什么?” 丁伟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叶黎立刻跳起来,失声大吼道:“你是疯子吗!你这么做,会坐牢的!” 丁伟抬手抚了抚何思语的脸,邪笑道:“这么好的小姑娘,肯定不愿别人知道自己有多不堪。我想,她应该也不太希望警察出来多事。” 叶黎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何思语却好像懂了,很平静地说道:“你会后悔的。” 丁伟问:“我为什么后悔?” 何思语轻叹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因为那个代价没人承受得起。你听我的,现在放我们走,不然你真的会后悔的。” 丁伟大笑道:“你这小姑娘好像还没看清局势啊。你说我现在剥光你的衣服,再拍几张有趣的照片,你还能让我后悔吗?你是不是想着警察叔叔会来救你?哈哈哈……你要真这么想,就慢慢等吧,只要你不怕某些对你不太友好的照片或视频会在网上疯传。” 何思语发出更加无奈与忧伤的叹息,小声道:“没看清局势的人是你啊。算我求你,你现在放开我,不然后果真的很严重。” 丁伟大笑,周围几个男人也跟着大笑。 他把何思语反扣着向前押走,漆黑的胡同前段停着一辆面包,显然是他们事先就准备好的。 何思语被塞进车子,叶黎大吼着,想要阻止,却也被三个男人一番毒打之后,强行塞进了车子。 车厢内,何思语被人盯着,一句话也不说,只用一双满是悲伤的眼睛盯着叶黎。 叶黎全身上下多处淤青浮肿,全是那三个男人打的。但他早就忘了痛,不断挣扎,想要靠近何思语。 可是他一站起身,便有人一拳打向他的大腿,迫使他蹲下。 如此反复数次,叶黎感觉自己的双腿已完全脱力,不受控制,再也站不起来了。 叶黎的心中升起无穷的苦涩,从未想过丁伟这个败类能色胆包天到如此程度。 现在他在干什么?非法殴打学生?绑架女学生试图猥亵?还用女学生的照片与视频威胁? 最可怕的是,这个女学生还未成年。 丁伟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这么做真不怕牢底坐穿吗? 又或者,他真的对自己的帅气面容自信到可以逾越法律的程度?自信何思语不会报警? 叶黎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努力思考脱困的办法。 可是他没开口,何思语便先一步说道:“你们这么做,就算没有那个存在,保住性命也一定会坐牢。所以请你们好好权衡一下,最好现在就放我们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包括丁伟在内的四个男人,都对何思语的话当做失身前的最后侥幸,完全不放心上,反而邪笑着追问,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何思语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恐,只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她不断叹气,好像并不担心自己,反而在担心其他事情。 叶黎觉得何思语的淡定不像是装出来的,便涩声说道:“思语,你有办法离开的话,就快点离开吧,不用管我。” 何思语凄然一笑,摇头道:“我怎么可能不管你?我本就是为你而生的啊。” 这是多么美丽的情话啊。 如果在平时,叶黎必定欣喜若狂,全身骨头都会因这句话酥软下来。 可是现在的情况,他又如何高兴得起来? 车子行驶了半个小时,中途全是漆黑的路段,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叶黎怀揣向路人呼救的幻想也彻底破灭。 车子停在辞县边缘。 这里是沙丘地,住着很多家徒四壁的贫民。 昔日叶黎和丁伟经常来这一带捣乱,把贫民们气得目眦欲裂。 沙丘地除了居民带,还有一片非常广袤的无人带。 那一带临河,有昔日居民留下的空房子,以及早已荒芜的土地。 叶黎和何思语都被带进了一栋破破烂烂的空房子。 房子里的大部分家具都不见了,唯独留着一个床架。 床架早已腐朽,像是随时都会垮下来,床架上却搭着一张还算新的床板,床板上则铺了毛毯。 叶黎明白过来,丁伟这败类早就把作案计划拟定好,这张床就是他安排的最佳作案地点。 烂房子里早就断了电,没有灯光照明,丁伟便取出好几支蜡烛,将蜡烛斜插在墙壁的一些小窟窿上,用烛光照明。 烛光下,每个人的脸都泛着一种狰狞的黄色,像是一个个地狱幽灵。 一个人制住叶黎,一个人制住何思语,一个人用手机摄像头对着她,丁伟则猖狂大笑着,伸手去解她的衣服。 这是叶黎最不愿、也最不敢看的画面。 可是不知为什么,本该怒不可遏的他,看到这惊恐的一幕,却出奇平静。 烂房子里有烛光,他的视线却越来越飘忽,到后面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在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于是很快想到答案。 他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和丁伟这种败类扯上关系。 可是就算他不认识丁伟,以丁伟的好色之心,就找不到何思语吗? 叶黎总觉得自己对丁伟很了解,认为他只能凭那张帅气的脸祸害在校女生,认为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对女生用强。 现在他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败类就是败类。 一个被色欲迷昏了理智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丁伟以前不用强,原因是他不需要用强就能把女生骗到床上。 就像一直不咬人的狗,原因是没人侵入主人的家里。 这世上没有不害人的败类,就如同没有不咬人的狗一样。 所以丁伟终于色迷心窍,用出了最极端的手段。 没人说得清狗为什么咬人,却有人知道人为什么害人。 人啊,总是那么贪婪。 有的人能克制自己的贪欲,理智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所以他变成了好人;有的人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贪欲,总是为自己想要的人或东西不折手段,所以他变成了败类。 丁伟就是后一类。 ——那么我属于哪一类呢? 叶黎在问自己,却问不出答案。 他不否认,最初他也想过用这种办法逼迫何思语就范,所以那时候他也是败类。 到了现在,他依旧想要俘获她,可是他再没有想过要用那么可怕的手段去占有她、威胁她。 所以他到底是败类还是好人? 叶黎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败类也好,好人也罢,这些都已无所谓了。 他很喜欢她,喜欢她的声色,喜欢她的聪慧,喜欢她的美丽,喜欢她的温柔。 只要他能和她在一起,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无关紧要。 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把这四个天理不容的混蛋全部杀掉! 任何企图伤害他的思语的男人,都必须死! 他有了杀心,不是心中说狠话那种杀心,而是真正的想将这些人全部杀掉。 于是他的眼睛里有了光,那是一抹纯白的、暖软的光华,像是何思语身上无时无刻绽放的光亮。 可是这一抹光好像被某种奇特的黑暗力量蚕食了,正逐渐暗淡泯灭。 当最后一丝光明即将消失时,他好像看到了何思语的温柔笑脸。 眼前的所有东西都消失殆尽。 他看到了无穷无尽的黑暗,这种黑暗宛如昼夜不舍翻滚的海潮,一波又一波呼啸而来,他仅存的微弱意识,终于消散在深邃的黑暗里。 黑暗中好像有声音,那是一个男人惨嚎。 不对。 不是一个男人,好像还有更多男人的惨嚎。 他们在叫什么? 好像是在说“不要”。 这些笨蛋,到底在说不要什么啊? 叶黎迷迷糊糊感觉到脸上传来星星点点的温热之感,有东西附在他的脸上,像泪水,也像鲜血。 这不知名的液体弄得他痒痒的,想伸手去挠,但双手又偏偏不听使唤。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做梦吗?对哦,这就是清醒梦。做梦的人知道自己在做梦,这的确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叶黎这样想,便放下心来,任由自己的不受控制的身体随意活动。 反正在梦里,发生怎样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不足为奇,只要醒来了,一切都好了。 某一刻,叶黎感觉自己的胸前传来无与伦比的温暖,好像还有女孩的轻微抽泣声。 这个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的感觉,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于是游离的意识慢慢汇聚起来,有了焦点。 下一刻,他猛地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惨烈画面。 还是那一间破破烂烂的房子里,何思语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正靠在他的怀里哭泣。 之前企图强暴她的丁伟不见了,其余三个男人也不见了。 这么说也不对。 他们都还在,只不过变成了不像人的东西。 四滩粘稠模糊的肉酱,没人会觉得他们是人,或许是某个绞肉机绞出来包饺子用的猪肉馅。 叶黎的双目陡然一收,一股强大的冷意从他的脚板心蔓延到头顶。 他想起来了,那个漆黑的梦,并不是梦! 那些惨叫着,大喊着“不要”的男人,正是丁伟他们四人。 所以是他杀了他们,而且手法极其残忍。 可是叶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只知道自己满身鲜血,成了罪大恶极的杀人犯。 何思语还在哭,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悲哀。 叶黎便轻轻抚她的脑袋,忍着心中的恐惧,强笑着安慰道:“思语不哭,现在已经没事了。” 可是他话落的一瞬,便看到昏黄烛光下,自己手心的鲜血按在了何思语的头上。 一瞬间的触目惊心让他仓皇大吼起来。 ——我杀人了!我变成杀人犯了!怎么可能没事! 他嘴里大吼,心里也大吼,宛如发疯的野牛,推开何思语便横冲直撞,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这里。 何思语再次从身后抱住他,悲伤道:“黎,没事的。我说了,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情,我都原谅你。你不是喜欢我吗?只要我能原谅你,其他什么事情都没关系了。” 叶黎的情绪稍稍平复一点,再次转过身看向何思语。 她还在哭,泪流不止,两眼已经肿得不像样子。 可是分明在哭的她,却努力露出笑容。 她的笑还是那么美丽。 叶黎下意识抬手摸她的脸,将满手血腥擦在她的脸上。 她保持这种奇怪的笑容,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躲避,反而踮起脚吻他。 这一瞬间,叶黎看到了她脸上的怜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显得多的怜悯,明显到已不加掩饰。 叶黎的身子一颤,猛地推开她,厉声质问道:“为什么要露出这副表情!” 何思语咬着嘴道:“你不喜欢我的这副表情,我可以换个表情。” 于是她不笑了,露出平静的、激动的、悲伤的、开心的各种表情。 可是无论她露出怎样的表情,都掩不去她眼里的深深怜悯。 叶黎又疯了一次。 他死死按住她的双肩,强大的力量几乎将她按趴下。 他问她,为什么怜悯他?他就这么值得她怜悯吗? 她不说话,努力掩饰眼里的怜悯,可是这怜悯仿佛印在了她的血液骨髓里,掩饰不了啊。 第九章 前世 叶黎问她,既然她亲口说为他而生,既然她这么可怜他,那就做他的女朋友啊。 他张开血淋淋的双臂去抱她。 她没有躲避,用一种极其悲伤,又极其艰涩的口吻说道:“好。” 叶黎冷笑道:“你对我说好有什么用?你回去对你姑姑说,对你父母说,开学后对老师说,对同学说,甚至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说。你告诉他们,你为我而生,是我的女朋友——不对!是我的女人,一个杀人犯的女人,一辈子都是!哈哈哈……你敢吗?你当然不——”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面已不知是在猖獗地狂笑,还是在悲愤地哭泣。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来自地狱的小丑的讥诮,讥讽她那虚假的温柔与可憎的伪善。 可是他的话没说完,最后一个“敢”字还没出口,何思语却已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敢。” 叶黎趋于癫狂的理智似乎被这简短的两个字回复惊醒。 他盯着她,用满是鲜血的手抚她的脸,企图将她也变成浴血的修罗。 可是无论他怎么擦拭血迹,无论让她变得怎样狰狞,她依旧是那么安静、那么悲伤地看着他,眼中的怜悯像一柄又一柄钢刀,将他本就空虚的心进一步搅碎。 于是他发疯了一般大笑起来,用深恶痛绝的嘴脸揶揄道:“你走吧,在我后悔之前。你去找附近居民呼救也好,还是报警叫警察来抓我也好,总之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会吃了你!” 何思语摇头道:“我不走。” 叶黎厉声道:“你要虚情假意伪装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是要对我说,我欺负你也好,杀了人也好,你都会原谅我?哈哈哈……扪心自问,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吗?快滚吧!你这么好看的女生,我高攀不起!” 何思语不说话。 叶黎抬手一推,便将她推出很远,踉跄地摔倒在血腥弥漫的地上。 可是下一刻,她咬牙站起来,再次走到他面前。 叶黎狰狞道:“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对哦,现在的我也不像人,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也是应该的。你告诉我,我要怎么说,你才肯滚?” 何思语踮起脚,亲吻他的侧脸,几乎咬着他的耳朵说道:“我相信。” 叶黎如遭重击,步伐虚浮地向后躲避。 他退一步,她便追一步,仿佛他们彼此都已成为对方身体的一部分,时刻零距离贴在一起,真正意义上的如影随形。 何思语张手紧紧抱着叶黎,温柔说道:“黎,没事了,我们现在回家吧。” ——回家?我能回哪里?租房吗?云鱼镇吗? 叶黎酸涩一笑,冷冰冰说道:“我没有家!” 何思语开眉道:“你不想回家也没关系。可以去我家,反正我爸妈也不在。不对,他们在也没关系,我对他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我要嫁给你,他们就不会说什么了。如果你不想去我家,那我们去开房,总之先离开这里。” 叶黎摇头道:“你不用说了。我杀了人,现在无论去哪里,都逃不过警察的追捕。” 何思语认真道:“警察不会找你的。” 叶黎嘲笑道:“这是四条人命,你说警察不会找我,你信吗?” 何思语重重点头道:“我信。” 叶黎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过去,再次摇头道:“你信又能如何?莫非你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它就会从西边升起吗?” 何思语道:“它会的。” 叶黎怀疑她疯了,连撒谎都不加思考了。可是他看着她,却看到了她脸上的坚定与自信,仿佛她真的可以让太阳从西边升起。 ——我和她,一定有一个人疯了。 叶黎这样想,不知是何思语说的话让他安心,还是他真的累了,眼皮忽地一合便睡了过去。 叶黎再次醒来时,天光并没有穿过窗户照进来,但他的目光穿过窗户,看到外面已经天亮了。 他定睛打量,这个房间的确是自己的租房。 他记得,这个租房的窗户是朝着东方的,所以太阳升起来时,光线一定会穿过窗户照进来。 他的大脑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昨晚那惨烈血腥的一幕,在记忆里变得鲜活无比,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他想起来了,昨晚他杀了包括丁伟在内的四个人。何思语告诉他,警察不会找他,而且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 叶黎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都还极其疲软,处于脱力状态,随便动一下便酸痛难忍。 他闻到了浅淡的香气,那香气很熟悉,是何思语身上的独特气味。 她不在他身侧,但香气的确是从他身边的床铺空处传来的,而且枕头上还掉落着几缕乌黑的发丝。 似乎就在不久前,何思语还在他身旁睡着,现在却不知道哪去了。 叶黎的大脑再一次传来剧痛,数之不尽的疑问接连浮出。 他还记得昨晚自己莫名睡着了,却不知道何思语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这安然沉睡的一晚,他和她有发生什么吗?现在是下午吗,不然窗户怎会背光?沙丘地那一带的烂房子里死了四个人,是一起重大命案,警察现在介入了吗? 叶黎艰难地动了一下,将被子撑起来一点,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身上的血迹全都消失不见,连一点血腥味也没有。 他不记得自己洗过澡,所以是何思语慢慢帮他洗干净的吗? 胸前仿佛还残留着微弱的暖软触感,就像她的头还贴在他的胸口。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黎想不起来,下意识寻找自己的手机,点开手机看时间。 现在的时间居然是上午八点过! 既然是上午,向阳的窗户怎会背光? ——莫非、莫非…… 叶黎的心中升起一抹难以言表的激动,忍着全身的酸痛,艰难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窗户前,探出头极目远望。 东方的山头没有太阳,阳光是从背后的西面照过来的! ——她做到了!她真的让太阳从西边升起了! 叶黎感觉不可思议,但很快又莫名觉得理所当然。似乎只要是那个名叫何思语的女生说出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变成现实。 她说会原谅他,所以无论他怎样犯错,她也不曾追究半句; 她说丁伟一意孤行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丁伟以及他的三个同伴都变成了惨不忍睹的肉酱; 她说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所以今早的地球违背了自转规律,逆向旋转; 那么她说警察不会找到他,她是为他而生,要做他的女朋友,以后还要嫁给他,这些都一定是真的? 叶黎脑中的思绪宛如不断翻滚的浪潮,绵长不绝。 杀人后的惊惧与后怕都已消失无终,似乎他的生活又将回归正轨,而且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舒畅、幸福得多。 然而他越是放松,心中便越是诡异压抑,像是有一根刺插在心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拔除。 这根刺到底是什么? 叶黎蓦然想到何思语眼中那深深的怜悯,好不容易走出阴霾的他,好像又坠入了更深的冰窖。 ——她是在可怜我啊!如同凌驾万物的女神,对无知蝼蚁的垂怜!这不是温柔,也不是喜欢与爱,只是看似温暖的虚伪包装罢了…… 叶黎的心中有了强烈的恨意,可是这种恨无从发泄。 现在的他,已经没办法再如昨晚一般,狠心叫她滚。 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离不开她了,如同鱼离不开水,鸟离不开天空。 所以他能做什么? 忍受这根插在心口的尖刺,若无其事地与她交往,像狼一样将她扑倒在床,肆意掠夺与蹂躏,这就能消除心头的大恨了吗? 叶黎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深邃而邪恶的笑意。 他想到了最好的、报复她的办法。 她不是像温柔女神一样尊高圣洁吗? 他要藐视她,把她当成宠物猫狗一样圈养践踏,彻底毁掉她的一切高贵,直到她眼中的怜悯完全消失为止! 叶黎满脸狰狞,已然忘记自己最初的梦,只想通过对她的无限报复,填补自己那一颗空虚又脆弱的心。 房门忽然被推开,何思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走了进来。 她的额上满是香汗,脸色也不是特别好,似乎昨晚没睡好,今天又一大早守在火灶前熬粥,已经很累了。 她温婉笑道:“叶黎,吃点东西吧。” 叶黎淡淡说道:“我的手有些脱力,你喂我。” 何思语点头,把粥碗放在床边,捏着筷子跑出去,半晌便拿回一个勺子,端起碗舀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吹几口气,再送到叶黎嘴前。 叶黎张嘴吃了一口,然后做出难受的的表情,“呸呸”两声把嘴里的粥都喷出来,凶神恶煞地大骂道:“你是猪吗!这么烫给谁吃啊!” 粥不烫,烫的是他那颗早已变了质的心。 她的脸上被喷了粥和唾沫,却没有丝毫委屈,反而道歉道:“黎,对不起,是我太笨了。” 叶黎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直接省掉他的姓,唤他“黎”了。 这个女人是蠢货吗? 多字名的人可以被人省去姓直接唤名字,那样很亲切,可是有谁会把单字名的人的姓省去,直接唤那个单字? 叶黎冷冷地盯着她,片刻又一脸嫌弃地说道:“不吃了!我现在看到你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就想吐!” 何思语道:“不吃饭不行的。你看着我恶心的话,我就别过头去,不让你看到。” 叶黎这次真的感觉胃里翻滚了。 何思语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说出如此自贱的话? 眼前的这个女生,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仙气氤氲的何思语吗? 她完全不抵抗,任由叶黎作践,反而让他演不下去了。 叶黎捏紧拳,抬手一拍便把她手上的碗拍落在地,厉声大骂道:“你真的是个贱人!” 何思语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粥,莞尔道:“你怎么骂我都可以,我一定会原谅你。” ——又是这一副怜悯的表情! 叶黎怒不可遏,伸手一推便把她按在床上,厉声大骂道:“贱人!我现在想要了,你是不是也要满足我!” 何思语点头道:“我会原谅你的。” 叶黎感觉自己又要疯了。 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又一次抬手,重重的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她在笑,笑得是那么的美丽与讽刺。 叶黎骂道:“你真该去做鸡!不知多少男的想骑在你身上肆意抽打发泄。” 何思语摇头道:“你说我是鸡也没关系,但我不会和你以外的任何男性发生关系。” 叶黎冷声道:“你走吧。” 何思语问:“去哪里?” 叶黎道:“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今天不想看到你。” 何思语问:“今天不想看到我,那明天呢?” 叶黎道:“明天的事情,只有等到明天才知道。” 何思语坐起身,开眉笑道:“我们去补课吧。” 叶黎冷声道:“我不想补课。” 何思语道:“我们的补习老师是我的姑姑啊。你不是叫我对姑姑说,我是你的女朋友吗?你不去补课,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对姑姑说啊?” 叶黎冷冷地盯着她,她便笑得越发恬淡自然。 上午九点过。 何晴到何思语家里,还没来得及开口,何思语便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叶黎,微笑道:“姑姑,我向你介绍一下,他是叶黎,我的男朋友,以后我要嫁给他。” 何晴明显怔住,好半晌过去才横着眉说道:“思语,你这丫头是不是病了?怎么忽然说这种胡话?” 何思语露出天真又美丽的笑容,很郑重地说道:“姑姑,我没说胡话哦。我现在是叶黎的人了,他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包括叫我打你一耳光。” 何晴本是很温和的人,这会却被气得不轻,冷着脸苛责何思语,并且严肃告诉叶黎,她不同意他们交往,以后也不给他补课,叫他赶紧走。 叶黎冷眼看着这对姑侄,淡淡说道:“贱人,打她两巴掌。” 然后何思语真的没有半点犹豫,便“唰唰”两巴掌打在何晴脸上。 何晴完全蒙了,怔怔地站在原地,像个木偶一样, 柯丹琦等同学均是满脸震惊,都怀疑何思语疯了,试探着好言劝她。 叶黎冷声道:“何思语现在是我的婊子,不关你们的事情。如果你们再多说一句,我就叫她连你们一起打。” 柯丹琦怒道:“你就是一个十足的混蛋!” 她不再劝何思语,直接将矛头指向叶黎,并且捏紧拳头准备动手。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动手,何思语便抬手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冷冰冰说道:“柯丹琦,谁叫你骂叶黎的?” 柯丹琦的眼睛立刻红了,眼泪像泉涌一般不断流出,颤声道:“思语,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何思语道:“你才疯了,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处理好,还来管我们的事情。你不是想等徐武真吗?我教你怎么做,就在我们县的夜市街对面,那里有一条窑子街。你去那里接客,徐武真肯定会阻止你。” 柯丹琦“嗷呜”大哭起来,嘴里重复说着“我要和你绝交,再也不理你了”之类的话。 何晴和柯丹琦先后挨了巴掌,剩余几名同学也都瞠目结舌,一时间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叶黎直接把何思语揽到身边,淡淡说道:“好了,这件事处理完了,我们该回去了。” 何晴立刻叫道:“思语,这里才是你的家,你要去哪里!” 何思语甜笑道:“叶黎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当天晚上,何思语的父母从外地赶回来,直奔叶黎的租房,向他索要女儿。 然后何思语扇了他们一人一巴掌,并且威胁道:“你们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把我抓回去,我都死给你们看!” 她并非虚张声势,真的当着他们的面直接割破手腕,把他们吓得面无血色。 就在这短短一天里,何思语从人人仰慕的单纯美少女,变成了倒行逆施、离经叛道的逆女。 对此她好像全然不在意,晚上靠在叶黎的怀里,很是温柔地说道:“黎,我没有骗你,我是为你而生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哪怕叫我去杀人也可以。” 叶黎冷声问道:“所以我把你当成陀螺,每天用鞭子抽着玩也可以?” 何思语道:“当然可以啊。” 第二天,叶黎买回了一条鞭子,闲来无事就抽何思语几下。 她真的像陀螺,每抽一下就原地转动好几圈,并且嘴里模仿陀螺转动的声音,“突突突”直叫,似乎欢快极了。 到了第五天,叶黎完全确定警察不会找到自己,于是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甚至叫何思语脱光衣服像狗一样舔他的鞋子。 她没有丝毫犹豫,把他的鞋子舔得干干净净的。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如果说它是干净的,为什么总会发生惨烈的命案?如果说它不干净,又为什么会孕育出何思语这种温柔无垢的女人? 叶黎至始至终没有与她发生关系,并非他没有色欲,而是他心中的罪恶感与呕吐感完完全全压下了那色心。 新学期开学,某一天的课间操时间,广播里却没有播放体操音乐,反而传出一个女生的声音。 她用非常骄傲的声线说道:“十五中的老师们、同学们好,我是高二十四班的学生何思语,今天利用课间操时间,和大家说一件事情。我是高二五班的叶黎的女朋友,我爱她,像沙漠里的旅人热爱绿洲,像飞翔的风筝热爱风。所以请男生们不要再来追我了,我会拒绝你们,叶黎也会生气,这对我们谁都不好。” 叶黎当时也不明白何思语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校园广播里,后来才知道,她强行闯进广播室,并且用某种巧妙的办法把播音员控制住,占领了整套播音设备。 为此何思语被学校记了大过,还被不少在校学生骂成婊子,她却全然不在意。 到高三的时候,何思语的成绩已经下滑到年级倒数的程度。 她也不在意,反而非常开心地说道:“叶黎,我快追上你了,这样我们就可以考同一所大学了。” 叶黎的高中三年时光因何思语而变得妙趣横生。 从高三开始,叶黎再没有打过何思语,甚至都不曾抬手碰她一下。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为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罪人。 任何一个亲手毁掉这样一朵美丽花蕾的人,都绝对不可原谅。 可是世上的所有人都不原谅叶黎,何思语却无条件原谅他。 叶黎时常会想,身边有这样一个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女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染指了别的男生想也不敢想的、宛如惊世仙子的奇特女生。 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因为何思语眼中那份深深的怜悯,时刻刺痛着他,宛如洞穿心口的利剑,鲜血淋漓。 可是幸运又如何?不幸又如何? 这漫长的三年时光,终于在两人的诡异交错中走到了终点。 一段历程的终点,便是另一段历程的起点。 叶黎也不知道,在新的起点里,他和她还会发生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总之,他已经不恨她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资格很她。 他想抛去以往的一切,好好地对待她,像真正的男朋友一样,呵护她,疼爱她。 然而他始终无法直面她那一双璀璨若宝珠的美丽眸子,因为她的眼睛里满是怜悯。 所以在漫长暑假的某一天,何思语找到云鱼镇,找到叶黎的家时。 叶黎非但没有半点欣喜,反而条件反射般,一巴掌扇了过去。 原来啊,扎根在他心中的恶,从未消泯过。何思语用了三年时间,也未曾改变他分毫。 所以她当初想写的那个小故事,结局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个被邪恶诅咒缠身的少年,哪怕有自己最心爱的女孩相守相伴,也终究没能摆脱邪恶的束缚。 *** 叶黎猛地睁开眼,脑袋的肿胀感与疼痛感已经消退了大半,却依旧让他有些恍惚,神志不清。 徐小娟和小橘一左一右靠在他的肩上,把自己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早已冷若寒冰的身体。 叶黎全都想起来了。 从遥远的中学时代开始,他便一次又一次伤害何思语,可是她从未有过丝毫怨怼,反而一直陪着他,对他循循善诱,试图摒除他的恶根。 所以他以前的记忆都是假的,何思语的一生里,只有过他一个男人,而他的一生里,却有过好多女人。 一直做错的事的人是他,可是他却以为她对不起他。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叶黎坐起身子,浅睡的徐小娟和小橘立刻惊醒,定睛看了过来。 叶黎看向小橘,直言问道:“你是我当初踢伤的那只小橘猫吗?” 小橘“喵”了一声,便又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身体里发出“吱吱吱”的颤音。 何思语说,这是猫咪特有的咕噜声,它一般是在非常安心的时候才发出这种声音,比如告诉猫妈妈,自己很健康。 而此时,小橘发出这种声音,无疑是做了肯定回复,并且表示愿意原谅他。 叶黎抬手轻抚小橘的脑袋,微笑道:“我现在都想起来了。是不是当初我那一脚已经把你踢死了?是思语想办法让你以‘念灵’的形式活了过来?” 小橘点了点头,却不出声。 叶黎又道:“一年半以前,沈星暮在沽县滨江路的各个小区里找猫狗取血,其实不是他找到了你,而是你主动找到了他?” 小橘再次做出肯定回复。 叶黎问:“是思语叫你来我身边的吗?” 小橘的眼睛忽然就湿了,非常委屈地叫了起来。 叶黎微笑着安慰道:“小橘,你放心,我不会丢下思语不管的。” 他偏头看向徐小娟,神色复杂地说道:“小娟,我好像要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徐小娟抿嘴道:“反正这都是我的咎由自取,怨不得你。” 叶黎问:“你是怎么知道咖啡可以唤起我的记忆的?” 徐小娟道:“我不能告诉你。” 叶黎问:“你和思语是什么关系?” 徐小娟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情敌关系。” 叶黎沉默片刻,询问道:“你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救回思语吗?” 徐小娟道:“你当我是傻子吗?你现在是我的老公呢!莫非你要我教你去救何思语,然后让她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吗?” 叶黎道:“如果你不是傻子,就不会故意唤醒我的记忆。” 徐小娟鼓了鼓腮帮子,小声问道:“老公,如果何思语回来了,你还要我吗?” 叶黎摇头道:“这不是我要不要你的问题,而是你要不要我。” 徐小娟问:“如果我要你,何思语也要你,那该怎么办?” 叶黎道:“那你们把我劈成两半就可以了。” 徐小娟不满道:“那我宁愿把你劈成无数块丢去喂狗!” 叶黎忍俊不禁。 徐小娟道:“要救何思语的办法只有一个,摧毁恶念空间!” 叶黎问:“不能用三朵善念之花许愿吗?” 徐小娟摇头道:“只要恶念空间还存在,就算用三朵善念之花救了她,她也依旧逃不掉被抹除的命运。” 叶黎问:“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毁灭恶念空间?想办法封堵恶念空间的全部入口行吗?” 徐小娟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得由你和沈星暮去探索。” 叶黎沉默。 徐小娟道:“就在两个小时前,沈星暮给你打过电话,你当时睡着,我没叫你,帮你听了电话。” 叶黎问:“沈星暮说什么?” 徐小娟露出忧伤的神色,小声道:“他发现是我听的电话,便什么也不想说。我对他说,我现在是叶黎的妻子,如果是关于何思语的事情,我有权知道。于是他犹豫过后告诉我,他亲自去查了蛰城财大财经系2009级的所有学生名册,何思语不是蛰城财大的学生。” 叶黎努力回想,大脑中新生的记忆里,基本上都是他和何思语高中时期发生的事情。至于高中毕业后,又发生了什么,他只有较为模糊的一些印象。不过这些模糊印象里,有一件事确实存在,便是他在大二时欺负过章娴,之后又很不负责任地将她抛弃了。 徐小娟继续道:“沈星暮对你的事情很上心。他查蛰城财大没查到何思语,便又查了你曾就读的蛰城管理学院,2009级的学生中,的确有一个名字叫何思语的财经系女生,曾就读销售管理专业的三班。只可惜那个女生的行踪连沈星暮也查不到,所以不能确定她和何思语是不是重名。” 叶黎涩声道:“那不是重名,她就是思语。” 徐小娟问:“你是怎么确定的?” 叶黎应了一声“我以前就是蛰城管理学院销售管理专业三班的学生”,随后起身,打开衣柜下的抽屉,取出里面的大学毕业照,指着照片上的空白位置问道:“你以前是不是说过,这个位置站着一个女生?” 徐小娟点头道:“是的,她就是何思语。我两年前就已经告诉你了,可惜你好像听不到。” 叶黎直到现在才明白,徐小娟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悲伤。因为她看到了他的大学毕业照里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女生,询问他那个是谁,他却说那个位置没有人,她便叫他拿出手机相册,对比何思语的照片,发现毕业照上的女生就是何思语。 而在她确定何思语和叶黎是大学同班同学之前,还从龚攀嘴里听到许多关于他们以前的事情。 那时她便知道,叶黎和何思语之间缠绵着一份解不开的缘,所以她会悲伤,会咬破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逼迫他以血立誓。 因为她早就猜到,他迟早会因何思语离开她。 叶黎抬手轻抚徐小娟的头发,安慰道:“小娟,你不要多想,无论思语能不能回来,我都不会丢下你。” 徐小娟咬着嘴道:“我和何思语之间存在着非常微妙的关系,或许在某些时候,我本就是她。” 叶黎微笑道:“笨蛋。你是你,她是她,不要轻易把自己拿来代替别人。在我眼中,你一直是独一无二的。” 小橘在这时候“喵喵喵”叫了起来。 叶黎听懂了它的话,它是在骂他口是心非。 徐小娟的神色变得越发低郁,埋着头小声问道:“老公,如果有一天,你有一个选择,可以用我去交换何思语,你会怎么做?” 叶黎怔了一下,而后久久沉默。 徐小娟扬眉笑道:“我开玩笑的,你不用放心上。” ——你如此悒悒地问出这句话,真的会是玩笑话吗? 叶黎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因为无论她问的是不是玩笑话,他都回答不了。 徐小娟道:“老公,你的脸色很不好,需要好好休息。现在已经快四点了,等不了多久又得做晚饭,我现在出去买菜,晚上给你炖排骨,让你好好补一下。” 叶黎小声道:“谢谢你,小娟。” 徐小娟出门前,一把抓过趴在枕头上的小橘,嘴里凶巴巴指责道:“就你这笨猫最幸福,每天吃饱睡,睡饱吃,连老鼠都不用抓,走,现在陪我买菜去!” 徐小娟带走了小橘,而叶正凯和余彤彤似乎也出去玩了,安静的卧房里,只剩叶黎一个人。 到了此刻,叶黎心中的万千情绪终于如火山迸发一般喷涌而出。 他抬手扇自己耳光,红着眼大骂自己混蛋。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少年时代的自己,竟是那么的顽劣不化、不可理喻。 他曾不只一次伤害何思语,不断逼迫她做昧心的事情,几乎将她逼到悬崖边上。 原因仅仅是她看他时,眼里荡漾着挥之不去的怜悯。 因为她怜悯他,所以他要报复她。 他当时到底是有怎样愚蠢,才会将这个根本无法连贯的逻辑视作理所当然啊? 他想到自己曾暗中筹备强暴何思语的计划,虽然那个计划后来终止了,但毫无疑问,他的心里的确满是邪恶。 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高一学生,怎会有如此可怕的贪欲? 他想到曾在弭城经历过的那一场死亡游戏。 游戏世界里,他变成了初中时代的元成辑。或者说,那时候的他是一个复合体,同时融合了他的思想性格与元成辑的记忆。 所以他察觉范云汐很美丽的时候,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未来如何与范云汐好好相处,而是怎样把她骗到床上。 后来又因忌妒珠联璧合的徐武真与柯丹琦,至始至终没有把柯丹琦的爱慕如实传递给徐武真。 再然后,他杀了人,背负了四条人命。因为丁伟等四人想对何思语用强,他在极致的愤怒下,莫名杀死了他们。 在这件事上,叶黎有些不解。如果他的苏醒的记忆没有问题,那么高中时代的何思语应该已经懂得“念”的使用,因为她的确在他面前制造出了太阳从西边升起的假象——她的“念”绝对没有强大到足以改变地球的自转方向,所以当时叶黎看到的初阳从西边照过来,只是视线被“念”干扰后形成的假象。 能掌握“念”的她,怎会被丁伟等四个男人轻易制住? 这是叶黎想不明白的地方,但他敢肯定,何思语绝对不是故意让丁伟等人抓住的。 因那四条人命,又因何思语眼底的怜悯。 他终于着了魔,对她进行了长达两年之久的疯狂璀璨与折磨。 叶黎能切实感觉到,那些记忆都是真的,反而他以前的记忆,才是某种力量恶意篡改的。 那些虚假的记忆让他感到心安,反而是那些真实的记忆让他无限惊恐。 少年时代的他,真的好生遥远,虽然真实经历过,却又陌生到宛如前世。 叶黎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前世今生的话。那么他和何思语在岁月河流上游的前世,一定结下了不解之缘。不然他们今生的纠缠不会如此丝来线去,藕断犹连。 所以他现在该干什么? 好好地睡一觉,好好回想大学时代的何思语是什么样子? 叶黎想到之前在恶念空间里,宛如附着在邪恶天仙子花芯上的何思语说过的话。 她说只要他仔细回想,一定能想起记忆中不一样的她。 现在他想到的她,果真与他的认知大相庭径。 ——大学时代的我,又对思语做了多少可恶的事情呢?毕业之后,我们又是如何走到一起,顺利结婚的呢?除了章娴,我又伤害过多少女生呢? 叶黎的身体依旧冰冷,那是源自灵魂的冷意,几乎冻结他的全身。 他感觉自己的心里寄宿着一条毒蛇,这条蛇吐着猩红的蛇信,无时无刻想要给出现在他身边的任何人致命一击。 这不是恍惚的遐想,他切实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宛如一个强行入侵他的身体的另一个邪恶意识,无休止地试图压制他原本的意识,彻底控制他的身体。 是何思语一直守在他身边,用最温柔的善意,将这条毒蛇死死压制。 叶黎忽然想到,何思语在面对丁伟时,毫无反抗之力的主要原因,极可能是因为藏在他体内某处的这条毒蛇在作祟。 叶黎闭上眼,脑袋传来的肿胀感与疼痛感还未退去。 似乎他的大脑现在尤为活跃,只要他能忍住痛一直想,便能想出很多早已以往干净的事情。 *** 2009年9月,蛰城外环西侧,蛰城管理学院。 叶黎拉着沉重的行李箱,面无表情地站在校门外,无视那群笑脸相迎的学长、学姐,盯着门外的石狮子静等。 9月是开学季,而蛰城西外环是一座大学城,总计伫立六所高校,其中包括两所大专学校,一所三本大学,两所一二本大学。到了这个时间,大学城内各条街巷车水马龙,士农工商活跃,新老大学生摩肩接踵,喧嚣鼎沸非凡。 叶黎的眼角余光看到了至少十个姿色卓越的美女。但他没抬眼,像眼前的石狮子一样安静、沉默。 他从上午十一点一直站到下午三点,足足四个小时,除了偶尔身体僵硬了,原地走动几步,便又回到石狮子前,尤为耐心地等待着。 “黎,我和你说了,要下午三点左右才到学校,你一直在等我吗?” 某一刻,一个清越如雪的声线从他背后响起。 叶黎回过头,看到笑靥如花的何思语。 他不说话,微微弯腰,拉着行李箱便向学校里走。 何思语快步追上来,掏出纸巾擦他的额头,莞尔道:“你的额上全是汗水。” 叶黎依旧不说话。 何思语问:“你等了我很久吗?” 叶黎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冰冰说道:“你是我的什么人吗?我应该等你吗?” 何思语甜笑道:“我是你的女朋友啊。当然,你不该等我,应该我等你。” 叶黎道:“不要自作多情。我站在校门口不是等你,只是想知道你这烦人的女人到底还来不来报名。” 何思语问:“你希望我早点来报名?” 叶黎冷声道:“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来。” 何思语嫣然道:“那可不行。如果我不来,你被别的女生抢走了怎么办?” 叶黎道:“我记得你很早以前对我说过。我可以不等你,和其他女生交往也是很好的。” 何思语点头道:“我是说过这句话。” 叶黎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准备在这个学校多谈几个女朋友。待会我报了名就去附近的街道看房,以后能省去不少开房的钱。” 何思语欣然道:“这很好啊。但是——” 叶黎问:“但是什么?” 何思语道:“但是我要和你住一起?” 叶黎冷声问道:“凭什么?” 何思语道:“我可以做饭给你吃啊。” 叶黎问:“是不是我带女朋友回去睡觉,你还可以给我们添被子?” 何思语重重点头道:“是的,万一你们着凉了可不好。” 叶黎冷冷地盯着她,片刻过去,讥诮道:“你真的贱到骨头里去了。” 何思语掩嘴笑。 叶黎问:“我说了很好笑的话?” 何思语会心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你的人啊。你说我是好女人也行,贱女人也行,我听了都开心。” 叶黎不说话,循着学校里各个新生报名指示牌,很快找到报名地点。 排队交钱报名后,他收到发票单子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小单子,其中一个小单子上清楚写着,他被分到了销售管理专业的三班。 何思语在排在他后面。 他在楼外等了一会,直到何思语出来,才拉着行李箱向外走。 “黎,我们的宿舍楼在那边!” 何思语叫住叶黎,伸手指着大楼左边的一条林荫道。 叶黎道:“我又不住校。” 何思语问:“那你现在去哪里?不找辅导员报到吗?” 叶黎道:“我现在要去找房子,然后吃饭睡觉,准备应付明天的开学典礼与军训。” 何思语问:“你被分到几班了?” 叶黎道:“三班。” 何思语开心地拍手道:“我也是三班。” 叶黎冷声道:“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何思语道:“你去找房子吧,我去找辅导员报到,问问晚上有没有什么小班会之类的安排,之后去找你。” 叶黎问:“你找我干什么?” 何思语道:“和你住啊。” 叶黎盯着她身下的行李箱,淡淡说道:“既然你要找我,先把行李箱给我,别拉着它浪费力气。” 何思语惊喜道:“你在担心我?害怕我累着?” 叶黎冷声道:“我担心的是,你的箱子里藏了刀,趁我不注意捅死我。” 何思语掩嘴笑道:“黎,你连撒谎都不会了。” 叶黎厉声道:“那你给不给我?” 何思语道:“作为一个合格的女朋友,肯定不能给你增加负担,让你累着,但同时也不能让你生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黎皱眉道:“你在讲笑话?我会为你生气?” 何思语双手向前一推,便把行李箱推到叶黎面前,很是开心地说道:“你一点也‘不生气’,我现在就把箱子给你,里面全是我要换穿的衣服,文胸和内裤都有,你要检查就检查吧。” 叶黎拉住她的行李箱,转过身就走。 蛰城是大城市,哪怕外环地带也尤为繁华,而大学城这边,虽然人流量比不得市中心,但繁华程度也远超许多经济繁荣的县城。 叶黎走着,穿过人流密集的主干道,转入蛰城管理学院的后街,便好像走入了一片新天地。 这是一条目测超过一千米长的长街,街道两旁陈列形形色色的商铺,各种餐馆、服装店、书店、水吧、网吧、娱乐室等等等店子应有尽有,而街道上的人流极其夸张,挨山塞海,张袂成阴。 叶黎随人流涌动着,逐一看过街道两旁的店铺,最终看到一栋四层楼高的平房,一楼的门梁上挂着“开心厨房出租房”的彩色牌子。 叶黎毫不犹豫走进平房,找到房东询问租房事宜。 六百块一月,一室一侧,家具较为齐全,有空调,客厅与厨房公用,水电气费自付。 叶黎大致看了房子,空间比高中时期的租房还要小一点,可能在十五平米左右,但内部陈设很齐全,有床铺,床头柜,衣柜,小茶几,小凳子,电脑桌,而且靠窗的帘外还连了一个小阳台。 叶黎认为这个租房很不错,暂时找不到太明显的瑕疵,足够他和何思语居住与活动,便直接签了三个月合同。 待房东离去,叶黎打开两个行李箱,将箱子里的衣物分门别类,单薄的衣物都叠好,整整齐齐地放进衣柜,厚实的外套便用衣挂挂在衣柜内部的横杠上。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有仔细查看何思语带来的衣物,似乎她很喜欢白色,大部分都是月白色或葱白色的,连文胸与内裤也都是白色的。 没多久,何思语的电话打来了。 她说辅导员今晚没有安排,只不过我们不住校的学生要去她那里做一个登记。 叶黎便不满道:“这辅导员有病?住校学生做登记还差不多!” 何思语莞尔道:“我已经帮你登记过了,所以你不用再来学校。” 叶黎道:“我在学校后街的开心厨房出租房,你来找我吧。” 何思语来了租房,然后时间好像倒退回了高中时代,他们入往常一样,吃饭、洗澡、聊天、睡觉,只不过现在叶黎已经不打地铺了。 次日开学典礼,两人都有出席,下午便是军训总教官的军训演讲,之后分了方阵。 男女生的方阵会分开,叶黎看不到何思语,便没心思军训,早早地回了租房。 再往后是长达半个月的军训,叶黎隔三差五闹中暑,屡屡被教官说教,最后却也成功通过了军训。 而何思语才来学校报到半个月,便已吸引大部分男生注意,有了追求者。 对此叶黎完全不放在心上。 大学的正常行课快开始了,何思语问叶黎想加什么社团。 叶黎原本不想加社团,但何思语告诉他,加入社团有好处,不但加分,而且有机会认识更多美女,可以打发不少无聊时间。 叶黎冷冷说道:“时间不是用来打发的。” 他说完这句话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何思语则是“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时间不是用来打发的,又是用来干什么的?争分夺秒学习,不断完善升华自己? 叶黎不觉得自己有这样强大的觉悟,所以时间还是用来打发的好。 何思语介绍了很多社团,比如民族服装社,民谣社,绘画社,古筝社,全都是与古典文化有关的社团。 叶黎对这些源远流长的古文化不感兴趣,但又不知道还有哪些社团,一时说不上话。 但没多久,他想起军训时在离大操场不远的小广场上,有一群非常活泼的学长时常蹦跳着玩轮滑,便随口说道:“加个轮滑社来玩玩。” 何思语拍手道:“好的,我也加入轮滑社。” 至此两人都成了轮滑社的社员,为此还买了两双质量上佳的轮滑鞋。 叶黎在轮滑这一块很有天赋,居然只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便在技术上超过了许多老社员。 何思语便有些笨,经常摔倒,之后摔怕了就不玩轮滑了,而是站在广场边缘看叶黎玩轮滑,不时开心地鼓掌。 第十章 深刻 蛰城管理学院是大专学校,三年制。而叶黎入校的第一年,便在轮滑的陪伴下轻然走过。 他起初只是觉得玩轮滑很酷,何思语会为他鼓掌,这让他很安心。 飞速滑动的轮滑,“突突突”转动的轮子,像是带起了呼啸飓风,眼前的画面变得摇曳、迷蒙,连她的脸也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面纱,美得更为缥缈、窅远。 他在玩轮滑的时候看到她,便好像又回到了初见她第一眼时的画面,是那么的惊艳迷人。 后来他却真的喜欢上了轮滑。因为穿着轮滑鞋飞掠的时候,好像在极速奔跑一样,全身心都得到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放纵,所有的忧伤与烦恼也随之消散。 所以有时候何思语临时有事,不能陪他,他也会独自玩轮滑。 他渐渐发现,能有一个喜欢的东西,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可是物品和人不一样,喜欢一个东西便能体会到这个东西回馈的欢乐,喜欢一个人却未必能得到这个人的深情回应。 叶黎从不喝酒,似乎他的身体天生便对酒精怀有深层次的抵触。所以无论是和同学聚餐,还是在租房吃普通的便饭,他都不喝酒。 这很好,不喝酒的人,能时刻保持大脑的清醒,不容易做出冲动而荒唐的事情。 叶黎喜欢上了可乐。 冰镇的可乐,拆开瓶盖仰头而饮的第一口,碳酸泡子疯狂刺激口舌与咽喉,那细微的刺痛与冰凉的甜味,均具备奇特的魔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叶黎几乎每天都会喝上一罐冰镇的可乐,为此何思语还专门替他买了好几箱可乐,每天都按时检查冰箱,担心冰镇可乐喝完了没及时添进去,也防备其他住户贪小便宜偷偷把可乐拿去喝了。 叶黎上网查过可乐的生产原料,无非就是咖啡因,香草,柠檬等成分,不含酒精,所以它不会醉人。 却不知为什么,叶黎每次喝过可乐之后,均会有一种轻微的恍惚感,有时还会目眩神迷,像极了别人口中所说的轻微醉酒的描述。 可乐不会醉人,所以最好的解释是,人自己会醉。 他为什么会醉? 当然是因为她。 有的女人,总是能让男性不饮自醉。 日历悄悄然翻到了2010年,处暑过后,大二学年即将正式开学。 那惨烈而血腥的一晚已经过去三年,叶黎心中的阴翳好像淡去了很多。 他时常会想,丁伟那群混蛋是死有余辜,如果不是他们要动他的何思语,他也不会弄死他们。 背负人命的沉重感越来越轻了,叶黎能够更认真、更细致地思考与关注何思语了。 他至今想不明白,何思语当时为什么会说为他而生,并且全心全意付诸行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不是丁伟那一晚对她动手,他们的关系不会亲近到如胶似漆不分彼此。 叶黎觉得自己应该感谢丁伟他们,每年清明都该去给他们上柱香,感谢他们用命去撮合他和何思语。 只可惜他们变成了一滩血肉,可能早就干涸腐烂,变成了灰尘和泥巴,连个葬身地都没有。 叶黎有些懊悔,那次事后没去沙丘地的烂房子里看一看,给他们堆四个像样的坟包。 大二入学的第一天,叶黎和何思语不约而同回到开心厨房出租房。 漫长暑假里,他没主动联系她一次,反倒是她频频打电话给他,还主动去云鱼镇找他。 虽然他每次都面无表情,像吃了辣椒一下,张口就对她说出许多极具伤害的话,但毫无疑问的是,他那颗仿佛深沟高垒、布满防线的心,已不如以前那般敌意满满了。 何思语会主动挽他的手,两眼弯得像小月牙一样,开心地讲述一些书本上学到的知识。 叶黎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却也不打断,安静听她讲。 何思语对他说,现在他们都不小了,可以自己去做兼职挣钱,自食其力,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搬出去住一起了。 叶黎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反正余彤彤和叶正凯因他考上大专学校便已昏了头,把他宠上了天,只要他开口要钱,他们就一定会给。 安安心心做一个吸血鬼,像昔日的丁伟一样,潇洒自在,这不也是非常舒服的事情吗? 开学的第一天,何思语真的去应聘了兼职,在离租房不到三百米的一家火锅店里当服务员,虽然工资很低,但好在自由,没课就去,有课就不去。 她为此非常开心,说是存够了钱,要给叶黎买一个漂亮的礼物。 叶黎冷冰冰说道:“我不要什么贵重的礼物,你去买一盒避孕套送给我就行了。” 何思语以为叶黎谈了其他女朋友,笑语盈盈地点头道:“好的,如果一盒不够用的话,我还可以多买几盒。” 叶黎盯着她,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觉得够用吗?” 何思语不解道:“为什么问我?” 叶黎道:“要用在你身上的东西,当然要问你。” 她何思语的脸忽然就红了,小心翼翼说道:“够——不、不对——我的话,其实不用那个东西也是可以的。” 就在那一晚,叶黎再一次没忍住打了她两巴掌,因为她光秃秃地躺在床上,脸上映着恬淡的笑,没有激动,没有欣喜,只有平静而深邃的怜悯。 三年过去了,她依旧在可怜他,这一点让他无法接受。 所以他把她赶了出去,叫她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回来。 小雪节气前后,叶黎身着单薄的上衣,脚踏轮滑,在广场上肆意驰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广场外经常会出现一个相貌娴静的女生,安静看他冲刺表演。 叶黎觉得那个女生很不错,长得好看,而且眼睛里有光,虽然没有何思语那种独特的智慧,却有一种让人心平气和的宁静。 叶黎主动向那个女生打招呼,聊天得知,她叫章娴,是今年才入校的大一学生,也就是他的学妹。 她总是娴静不语,惜字如金,所有要说的话都藏在那一双多情的眼睛里。 叶黎很喜欢和她走在一起的感觉,也很想知道她脱光衣服之后还能不能这么安静。 他教她玩轮滑,手经常不老实,吃她豆腐,她却很少躲避或抵抗。 这是一个好消息,虽然不能直接证明她对他有意思,至少能证明她对他不抵触。 叶黎趁热打铁,开始上网做功课,学习谈恋爱的各种技巧,主动请她吃饭,送她回宿舍,还经常绅士风度尽显,无论何时都保持冷静。 于是章娴对他的评价是:虽然长得不帅,但很阳光,活跃,而且大方,会说话,讨人喜欢。 叶黎为此非常兴奋,因为章娴评价他的时候,眉眼里藏着温柔。 于是他更为频繁地请她吃饭,有时候还请她一起去蛰城市区玩,挑选好看的衣服或裙子买来送给她。 她好像也越来越依赖他,为了和他约会,一向是乖乖学生的她,却三番两次旷课。 叶黎觉得谈恋爱就像电脑上攻城略地的游戏,只要保证每一步策略都不出错,不管怎样矜持守旧的女生,都能翻手覆手间玩弄指掌。 叶黎的策略从未出错,顺利地获取了章娴的信任。 他不怀疑,只要他稍微向她透露一下自己的意图,她便会红着脸点头,心甘情愿陪他开房。 然而他的计划还是出了错——他故意出的错。 就在那一晚,他准备她灌一点酒,然后抱回租房好好享用。 他和她一起吃饭的火锅店,恰好是何思语做兼职服务员的火锅店。 上大学以来,叶黎和何思语同居了超过一年时间,他当然知道她做兼职的火锅店在哪里。 他故意带章娴来这家火锅店,一方面想借此告诉何思语,他能找到其他女朋友,另一方面又希望她能为此发怒,最好能扇他两巴掌。 何思语抱着厚厚的菜单招待叶黎的时候,眉开眼笑,仿佛嘴里塞了比甘蔗还甜的糖果,言语间满是温柔。 章娴不开心了,询问叶黎和那个服务员是什么关系。 叶黎并不在乎章娴的感受,漫不经心地说一些搪塞之语,再直接把在网上学到的那套“以攻为守”的理论搬出来,皱着眉说道“我们连这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可惜章娴并不吃这一套,坚持刨根问底,因为那个服务员对他温柔无比,还很亲切地唤他“黎”,这个称呼可是连她都没有唤过。 或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章娴在何思语面前有些自惭形秽,认为自己各方各面都不如那个服务员,方才借题发挥,在叶黎身上找茬。 叶黎沉下脸不解释,暗自想好了,随便章娴怎么想,她不愿意的话,放她走就是,他大不了强行把何思语拽回租房狠狠发泄一番。 反正他也习惯了拿何思语当出气筒。 然而何思语来上菜的时候,很从容地对章娴解释道:“这位美女,你是叶黎的女朋友吗?对不起,我是刚才去端菜的时候才想到这件事。我不该对他说那么多满是歧义的话,影响你们的感情。其实我和他只是同乡,以前也是同校同学,所以关系还算不错,但只是普通朋友。我说话不经思考,让你们产生误会,我向你们道歉。” 她把菜盘都整整齐齐地放在菜架子上,又把该下的菜都下了,这才弯腰鞠躬,表达自己的歉意。 何思语主动说这番话,显然消除了章娴心中的疑虑。毕竟如果叶黎和何思语真有什么暧昧关系,她也不会主动澄清。 章娴没有得理不饶人,恬淡一笑,也道歉道:“原来你是叶黎的同乡啊,我刚才还有点生气,应该我向你道歉。” 两个女人相互客气,叶黎却一言不发。 他冷冷地看着何思语,见她好半晌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厉声说道:“你不用招待其他客人吗?” 何思语立刻向外走。 章娴不满道:“你怎么对人家说话的?” 叶黎看着她的背影,随口道:“那就是个贱人,你和她有什么好说的啊。” 他看到何思语的背影在包厢门口顿了一下,便在想:只要你现在回头,我立刻把章娴踢掉。 可惜何思语停顿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章娴越发不满,大概是觉得叶黎说话太不知轻重,很伤人。但没多久她又笑出声来,因为叶黎对何思语越不客气,便越能证明这两个人之间没什么缱绻暧昧。 叶黎叫了歪嘴酒,听说这种酒很辣,度数高,也就是所谓的烈酒,不会喝酒的人来两口就会醉,哪怕酒量不错的人也喝不了几瓶。 叶黎的目的是把章娴灌个半醉,方便晚上“吃肉”,而不是灌醉自己,所以他必须想个好办法。 他把其中一瓶歪嘴酒藏在衣服口袋里,声称要去上个厕所,随后把歪嘴酒打开,将酒水都倒进洗手池里,清洗干净酒瓶,准备重新倒矿泉水进去。 他左右扫视,发现章娴在包厢里坐的位子正好对着外面的收银台,矿泉水和酒水等饮品又都在收银台后的货架上。 他现在拿个空酒瓶去买矿泉水,很容易被章娴看到,进而引起怀疑。 他犹豫片刻,干脆直接拧开水龙头,将自来水灌进酒瓶——喝生水闹肚子却不影响睡女人,总比喝了酒上吐下泻还没力气睡女人来的强。 矿泉水和酒水都是透明液体,隔着酒瓶看上去差不多,但仔细看的话,酒水更清澈一些,自来水则稍微浑浊一点,而且能看到些许细小的杂质。 如果章娴发现他的酒瓶里是自来水,肯定会心生戒心。而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喝酒,男人却偷偷喝水,本身也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 叶黎为防止章娴发现异常,每次和她碰酒瓶,都用手掌将酒瓶捏住一大半,只露出一小点,碰一下便仰头就喝,并且每次都喝很多,三两次碰酒瓶便已把酒瓶里的自来水喝完。 章娴心中有一个平等思想,她觉得无论是和朋友交往,还是和男朋友谈恋爱,都该做到将心比心,彼此平等对待。 叶黎对她尊重,她就尊重叶黎。 叶黎一口喝很多酒,她也喝很多酒。 所以叶黎喝完了自来水,章娴也喝完了歪嘴酒。 叶黎没醉,她醉了。 叶黎在包间里吃她豆腐,她嘴里说着“你好烦”之类的话,脸上却在笑。 叶黎猜测,她心里多半是愿意的,事后不会报警叫警察抓他,便一把将她扶起来,走到收银台前结账。 这时何思语在后面的货柜前搬酒水,看到他们就主动凑了过来。 叶黎冷着脸说道:“你干什么?” 何思语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悄悄递给叶黎。 叶黎低头看了一眼,竟是该死的避孕套! 她可真关心他啊,连避孕套都帮他准备好了! 叶黎心中升起难以遏制的怒火,脸上却温和笑道:“我带章娴回租房,如果你想替我们添被子的话,也早点来。” 他想好了,先把章娴带回去,如果何思语来了租房,就放过章娴。 然而他把章娴带回租房,一等就是三个多小时,直到月亮高悬的深夜,也不见何思语来。 她可真贴心,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打扰他,所以就不来。 叶黎看到床上已经恬静睡去的章娴,心中的怒火如熊熊燃烧的燎原大火,一发不可收拾。 他扒光章娴的衣服,因动作太过粗鲁,把她弄醒了。 她有反抗,先是好言好语地说“今晚不行,我没做好准备,给我一点时间”,叶黎不理会,她便尖声大喊救命。 叶黎堵住她的嘴,用最蛮横的方式将她侵略与掠夺。 次日清晨,章娴蜷缩在墙角哭泣,一脸委屈地询问叶黎会不会对她负责。 叶黎当时感觉肚子痛,回忆起昨晚喝了自来水,心中有些生气——如果不是为了灌醉章娴,他也不会喝自来水。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的感觉很微妙,有种不可言的刺激,但又有些懊悔,实在没闲心去搭理她,便冷冰冰应道:“你先回去,我看到你就肚子痛。” 或许是被叶黎的冷漠吓到了,章娴小声抽泣一会,没再说话,安静离去。 第二天,章娴找到租房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叶黎便已关门谢客。 章娴很伤心,对叶黎发了很多短信,说怎样怎样爱他,他再不理她就要报警告他强奸。 叶黎无动于衷。 这件事慢慢不了了之。 章娴不再出现在广场边看男生们玩轮滑,叶黎也没再去轮滑社报到。 人果然比轮滑鞋好玩。 玩过人之后,他就不喜欢玩轮滑了。可笑的是,他昔日坚信着轮滑会陪他走完整个大学时光。 而章娴出现与离去,好像打开了叶黎心中的一个潘多拉魔盒。 异性带了的极致刺激似乎很容易便压下了他心中的懊悔。 他变得越发放纵,看到还算清澈的女生,便想方设法骗到床上。 这过程中,他花了很多钱——和多个女人来往,本来就是非常花钱的事情。 这些钱很大一部分是余彤彤和叶正凯给的,因为叶黎说自己在谈朋友,二老都很高兴,多少钱都愿意给。但后来,他们发现叶黎换女朋友非常频繁,心知他只是想玩,而不是以结婚为目的找媳妇,便不怎么给他钱了。 不过因为这件事,余彤彤很是感慨。因为她曾认为自家儿子在校不抓紧努力,一离开学校就没机会找姑娘谈恋爱了。 她发现自己错了,养了一个不得了的禽兽出来,于是她把叶正凯狠狠教训了一顿,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因为这件事,叶黎和叶正凯的父子亲情倒是越发浓稠了。 余彤彤给的钱少了,叶正凯无权染指财政,也没办法支持叶黎,于是叶黎只能寻找新的经济来源。 何思语在好好打工挣钱,因为她貌美如花,而且言谈举止迷人不已,逐渐变成了火锅店的大招牌。 有她在店里工作,每天的客人要多出好几桌,并且不少年轻气盛的客人点名要求何思语端菜上酒,有时候还会请她喝一杯,只不过她一向是婉言拒绝。 何思语能为火锅店制造更多的营收,老板当然也不吝啬,经常给她加提成,所以她的工资有时比一些任劳任怨的正式员工还高。 所以人年轻就是好,尤其是水灵灵的大姑娘,挣的钱总是比认真工作的半老徐娘们多。 何思语挣的钱全都变成了叶黎去祸害其他女生的资本。 这又是一件相当讽刺的事情。 无论在何时,何思语都自称叶黎的女朋友,有时候还会很粘人地抱住他的手臂,亲吻他的侧脸。 销售管理专业三班的同学大多知道这件事情。 同班同学都认为他们是很恩爱的一对伉俪,相当惹人羡慕,但美中不足的是,男的长得太平庸,和冰肌玉骨、花容月貌的美女一点也不般配。 后来有些同学得知叶黎经常拿何思语的钱用,便对他更加鄙夷。 而当他们知道叶黎拿着何思语的钱去找其他女生谈恋爱时,更是悲从中来。 不少人劝何思语,叶黎这种感情不专的男生配不上她,她应该找更优秀的男生。 何思语便嫣然一笑,回答道:“你们都说错了,是我配不上他,所以我在努力向配得上他的方向努力。” 叶黎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当时真的很想再扇她两巴掌,好在忍住了。 大二学年结束,两人也都读到了大三。 大三的主要功课是毕业论文与毕业实习。 学校安排了学生们实习,叶黎不想去,便声称自己去找实习地,回来上交实习证明换取学分。 何思语劝他,说是学校安排的实习有老师带,更容易通过。 叶黎坚持不去,何思语便也拒绝了学校安排的实习课,陪他留在学校挥霍时间。 叶黎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四处寻花问柳,祸害大一二的女生。 何思语便打工挣钱给他用。 这种现状持续了一整个学期,直到2012年的元旦,一件让两人都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 元旦并非中国的传统佳节,但始终是辞旧迎新的大节日。 元旦回家过节的学生不多,毕竟只有短短三天假期,时间上还不够许多学生往返家里一趟,因而大学城这边热闹非凡。 学生们三五成群聚会,庆祝新的一年到来。 不少事业有成的中年人也到大学城这边来放松,小车上放一个瓶子,便自然会有打扮妖娆的女生上车。 除此之外,许多店子做双旦促销活动,吸引了海量顾客。所谓双旦就是时间上很接近的圣诞节与元旦节。 大学城内外,人头攒动,袂云汗雨,各式各样的车辆同样是往来不绝。 何思语今天很高兴,因为到了2012年,她二十一岁,叶黎二十二岁,都过了法定结婚的年龄,可以顺理成章地谈婚论嫁了。 她要去银行取钱,并且罕见地在叶黎面前撒娇,要他一起去。 说是去取五千块,两人好好玩两天,再慢慢商量毕业结婚的事情。 叶黎没把她的话放心上。 他知道自己离不开她,她也从未想要离开他。 但是他们之间依旧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大河,这是心的距离,无论身体离得怎样近,也无法消减那个无形的距离。 结婚? 那是多么异想天开,又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啊? 叶黎在想,某一天何思语不再用那一双怜悯的眼睛看他了,或许他也会变成乖巧的小猫咪,想尽一切办法去讨她的欢欣。 他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甚至不知道那一天有没有可能到来。 他有时觉得,如果何思语能狠下心离开他,或许对他们两个都好。 这无形与有形的折磨相互交织,使得他们彼此都无时无刻承受着生理与心理的痛苦,只要有一方能咬牙退出,这种痛苦不就不复存在了吗? 何思语甜笑着,拉起叶黎的手,蹦跳着欢快向前走,宛如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她嘴里好像小声问了一句什么,叶黎有点没听清,只零星捕捉到三个音节,分别是“黎”“爱”“吗”。 这三个音节很容易组成一句话,便是“黎,你爱我吗”。 叶黎觉得自己很聪明,连这种补全残缺句子的题也能随手填出来。但转念间,他又察觉到不对。 如果何思语说的仅仅是这么一个短句,嘴巴翕动的时间似乎太长了。 叶黎怀疑自己的推测是错的,便板着脸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何思语莞尔道:“我在小声自语,你听到了?” 叶黎道:“听到了一点。” 何思语道:“我在说,我们好像都不懂爱。” 既然知道自己不懂爱,为什么还能一脸憧憬地说出“结婚”两个字? 叶黎沉默。 何思语忽然问:“如果我有危险,你会奋不顾身救我吗?” 叶黎冷声道:“我为什么要不顾性命去救你?你以为我找不到其他女人啊?” 何思语保持美丽的笑容,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 虽然是元旦日,银行却照常上班。今天银行相当热闹,客户拥堵,男男女女,门庭若市,似乎不少学生都想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好日子取点钱做点什么。 何思语嫣然道:“我们去取钱,不用去业务窗口排队,直接用取款机取钱就可以了。” 银行的小隔间里,一共五个取款机,每个取款机前都排着很长一排人。 看来今天忙着取钱的人是真的多。 两人没办法,挑了一个人少的取款机,安静排队。 何思语规划道:“我们取了钱就去蛰城最繁华的市区好好玩一下。我们一起唱歌,喝酒,找姑娘,晚上吃大餐,睡上档次的情侣酒店!” 叶黎皱眉道:“你说的我都懂,但一起找姑娘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也想找个姑娘玩玩?” 何思语点头道:“对啊。我很好奇,你们男生为什么喜欢找姑娘,找姑娘又是什么感觉。这种事情,我不试一下,完全没办法体会。” 叶黎想到何思语和另一个女人手挽手,举着酒杯,笑盈盈地聊天喝酒,胃里忽然一阵翻滚。 何思语继续道:“如果你不想找姑娘,我们也可以不去。” 叶黎面无表情道:“我为什么要去找姑娘?你不就是姑娘?” 何思语睁大眼问道:“你要找我?” 叶黎道:“我一直在想,你的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 何思语不假思索道:“脑子里当然装的脑浆。” 叶黎冷声道:“我怕你的脑子里全是豆腐渣。” 何思语甜笑道:“豆腐渣也好啊,敲碎脑袋还能烧一盘菜。” 叶黎的脸越来越沉,心中最柔软的地带再次传来强烈的刺痛。 她永远顺着他,无论他怎样欺负她,她都笑脸相迎。 叶黎不喜欢这种顺从,可是他尝试过无数种办法,故意去伤害她,唾骂她,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情,希望她能反抗,哪怕她能动怒一次都好。 可没有。 好像真如她所说,她是为他而生,宛如他手中的玩具,随他怎么处置,她都不会有半点怨言。 莫非她前世真的欠了他足以使她甘愿一生为奴的大恩情? 可是前世的说法好生缥缈,谁又相信那种东西的存在? 叶黎狠狠一咬牙,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俯下头便亲吻她的唇。 她不动,甚至不闭眼,就这般平静地盯着他。 叶黎受不了这种平静,松开她,冷冰冰问道:“你说我们都不懂爱,那到底什么才是爱?” 何思语摇头道:“就是因为我不懂,所以才没办法回答啊。” 叶黎厉声道:“我来回答你。” 何思语的眼睛里闪闪发亮,满是期待。 叶黎道:“爱就是有任何人伤害了你,我都会不计一切代价杀掉他!” 何思语的脸上有了失望之色,这显然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但她没有反驳,很乖巧地点了头。 叶黎继续道:“这的确是爱,但却是肤浅的爱。我在想,当初丁伟他们四个的事情,就是我对你表达的最肤浅的爱。” 何思语问:“深刻的爱是什么?” 叶黎道:“深刻的爱就是,除了我,这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何思语问:“万一有呢?” 叶黎道:“那就证明我不够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不配爱你。” 何思语迟疑片刻,小声问道:“这两种爱有什么区别吗?” 叶黎淡淡说道:“前者是无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化身疯狗去撕咬伤害了自己的女人的人,也就是无能的报复;后者是强韧的参天大树,遮挡一切风雨,杜绝外界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是绝对妥善的保护。” 何思语问:“所以肤浅的爱是报复,深刻的爱是保护?” 叶黎点头道:“我是这么认为的。” 何思语问:“那你会保护我吗?” 叶黎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女人。” 何思语道:“可是你刚才说了,丁伟他们四个人的事情,就是你对我的肤浅的爱,又说了除了你,没人能伤害我,这就是对我的深刻的爱。” 叶黎道:“那只是我为了方便解释做的假设而已。” 何思语咬咬嘴,小声道:“我对爱的理解和你不一样。” 叶黎似笑非笑道:“你居然懂得和我讨论问题了?哈……还真是难得。你说说看,你觉得爱是什么。” 何思语道:“明知道自己会受伤,得不到任何回报,却依旧义无反顾忍痛向前。我打个比方,差不多就是落叶和风吧,落叶有风时迎风飞舞,没风时安静沉睡。” 叶黎道:“听不懂。” 何思语道:“你在我身边,我陪你,你不在我身边,我不抱怨。所以你是来去无影的风,我是等待你的落叶。” 叶黎嘲笑道:“到底谁是风,谁是落叶,可不是你说了算。” 这时两人已经排队到了取款机前。 何思语掏出提包里的银行卡,上前准备取钱。 叶黎抓住她,一把抢过银行卡,冷冰冰说道:“不取钱了。” 何思语问:“为什么?” 叶黎道:“没心思玩,你的钱自己留着买化妆品和新衣服。” 何思语道:“我不化妆、不穿新衣服也很好看。” 叶黎压低声音应道:“不想用你的钱了,等我有钱了再带你去玩。” 何思语的眼中分明有一闪即逝的激动,似乎她为叶黎的突兀转变尤为高兴。 她向前一靠,便把脑袋靠在叶黎怀里,张嘴正要说话。 “砰!” 一声尖锐的枪响毫无征兆响彻。 叶黎猛地回头,见银行里忽然多出好几个手持枪械,脑袋蒙着黑色套子,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男人。 ——莫非这些人是来抢银行的? 面对这突发事件,叶黎的脑中一阵嗡鸣,心知大事不妙,可能会出人命,却依旧下意识向前站了一点,把何思语挡在身后。 他觉得这些抢劫犯脑子有问题,纵然不怕死,蓄谋抢银行,也应该选一个相对平常的日子,而不是元旦日。 毕竟元旦的人流大,管治安的民警会加大治理力度,防止犯罪。 说不定现在这银行里便藏着一位身手高超的便衣警察。 一个抢劫犯举着枪凶神恶煞地大喊道:“全部给老子双手抱头,老实蹲下!” 所有人都照做,叶黎和何思语也不例外,因为没人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银行经理被枪口指着,老老实实吩咐工作人员取钱。 抢劫犯们大多守在窗口等着装钱,只有两个抢劫犯在银行里走动,用枪威胁控制倒霉的客户们。 一个抢劫犯走到叶黎跟前,大骂道:“蹲边上去!” 叶黎照做。 然而他刚挪脚,眼角余光便看到何思语被抢劫犯拽着站了起来。 ——混蛋!莫非这群亡命徒除了抢钱,还要劫色? 叶黎真的想把这些抢劫犯的祖宗十八代都抬出来狠狠骂上一遍。 高中时代才经历了丁伟那几个混蛋不要命的犯罪,现在又有抢劫犯盯上何思语。 叶黎心中的怒火无限高涨,怒气燃烧了勇气,勇气筑成了杀心,于是他忘了枪支的威胁,站起身便大吼道:“王八蛋!放开老子的女人!” 何思语和抢劫犯还在扭打,却因叶黎这一吼,两人都停了下来。 抢劫犯冷着眼骂道:“你他妈不要命了!?” 说话时枪口已经指向叶黎。 叶黎却没看到枪口,只看到何思语被抢劫犯弄得面容惨白,满脸冷汗,而且被吓得不轻。 她嘴里一直重复说着“不要”。 叶黎感觉她不是在对抢劫犯说不要,而是在对他自己说。 ——不要什么? 叶黎想起丁伟事件,自己被熊熊怒火湮没了理智,有了杀人的欲望,以致于后来是怎么弄死那四个人的都忘了。 叶黎明白过来,何思语是怕自己再度失去理智,又把这群抢劫犯全杀了。 ——可是我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叶黎想着,心中的怒气缓缓消退了许多,也不再想杀人了,只冷冰冰地盯着抢劫犯,重复道:“放开她。” 似乎抢劫犯也不想闹出人命,虽然枪口指着叶黎,却迟迟没有开枪。 与此同时,窗口前的一个抢劫犯冷冷说道:“虎子,够了,我们是来抢钱的。” 被唤作虎子的抢劫犯冷哼一声,一把将何思语推到叶黎面前,厉声道:“他妈的,算你小崽子运气好,给老子蹲下!” 叶黎见何思语没事,放下心来,便再次照抢劫犯的话做,抱头蹲地下,但眼角余光一直盯着何思语,害怕她再次被盯上。 现在叶黎只希望这群抢劫犯抢完钱赶紧滚,别留在这里吓人,反正他们的结局早已注定,最后一定会被蛰城那位不得了的警局局长抓去坐牢。 正当叶黎这样期待时,耳边忽然传来何思语的温柔话语,她巧笑嫣然地说道:“黎,你果然是爱我的。” 叶黎猛地回头,发现自己正站在取款机前,银行的工作人员与客户都还一脸闲适,而那群抢劫犯早已不见踪影。 ——刚才那是错觉吗? 叶黎这样想,再次定睛看向何思语,摇头道:“不对,刚才那不是错觉,不然你不会对我说这句话。” 何思语抱住叶黎的手臂,一脸幸福地说道:“是不是错觉都已无关紧要,至少我知道了,你的确是爱我的。你能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站出来,还能在愤怒到极致时保持理智,是我的大英雄呢!” 叶黎皱着眉不说话。 何思语问:“我要嫁给你,你娶我吗?” 叶黎感觉脸有些发烫,别过头嘴硬道:“我为什么要娶你?万一我遇到了比你更好的女人呢?而且——” 何思语问:“而且什么?” 叶黎小声道:“而且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还没好好交往就结婚的。” 何思语道:“这种人很多的。” 叶黎问:“我怎么不知道?” 何思语道:“那些急着结婚的人,不都是一相亲就谈婚论嫁远眺未来吗?” 叶黎道:“我们又不是相亲认识的。” 何思语点头道:“所以我们要好好交往一下。” 叶黎曾想过自己在何思语面前会松口,却没想到真到这一刻时,能轻松到宛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直到前一刻,他的心还被囚禁在自己创造的牢房里。 他一直以为何思语在怜悯自己,所以不能接受,像没了理智的虎狼,疯狂撕咬她,伤害她,以此填补内心的空虚。 可是人的眼神千变万化,每一种眼神又代表着一种情绪,谁也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读懂对方的眼神呢? 她那水汪汪的、姌弱的、于心不忍的眼神,真的是怜悯吗? 叶黎在面对抢劫犯时,慢慢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发现何思语嘴里一直叨念着“不要”,而她那时看他的眼神,除了惊恐,还有一种深远而不可言传的东西——那种一直被叶黎视作怜悯的东西。 人在恐惧之时,怎会有心思去怜悯别人? 所以叶黎得出结论,她的眼睛里藏的不是怜悯,而是深刻的爱。 一个女人会因为怜悯一个男人而甘心低贱自己吗? 当然不会。 一个女人会因为怜悯一个男人而甘心堕落吗? 当然不会。 一个女人会因为怜悯一个男人而甘心受伤吗? 当然不会。 一个女人会因为怜悯一个男人而伤害自己的亲人朋友吗? 当然不会。 一个女人只有在深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才会像垃圾桶前可怜楚楚的小猫咪,等待那个男人投来的美味猫粮。 叶黎发现自己很蠢,蠢到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想不明白,蠢到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知道亲口询问她一次。 而她呢?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痛苦,从不抱怨,从不离去,一直安静等着他。 所以他们在沉默中相互爱着对方,又相互折磨着对方。 一朝顿悟,叶黎走出了迷雾重重的黑暗森林,抓到了一直以来照亮他的光。 当天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 叶黎不再找其他女生,何思语也不再做兼职。 两人一起攻克毕业实习与毕业论文,在通过毕业答辩的半年后,回蛰城管理学院照了毕业照,而后留在蛰城打拼。 他们在蛰城市区的桐花小区租了房子,最初在同一家销售公司做产品销售,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玩耍、睡觉。 何思语的工作能力比叶黎更强,总能完成更多的业绩,而这些业绩又被她大方地送给叶黎。 于是叶黎得到了升职的机会。 可惜好景不长,他升了职,在工作上和何思语的交集变少,没了这位贤内的帮助,经常犯错,可谓原形毕露,最后又被老总踢回了基层。 三年后,何思语终于怀了孩子,而且在快三个月时才把这件事告诉叶黎。 到了这个地步,两人的甜蜜恋爱终于画上句点,走进了婚姻殿堂。 而那一场婚宴,又成了另一个故事的起点。 一向抗拒酒精的叶黎,在新婚当日,面对各位亲朋好友的衷心祝福,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举起酒杯。 于是他醉得不省人事,在梦中看到了那一粒黑色的种子。 种子落在地上,长成层层叠叠、一望无垠的邪恶花海。 每一朵花都面向他,对他发出“嗤嗤嗤”的邪笑声;每一朵花都让他感到入骨的恐惧…… 第十一章 决战 冬至过后,日历翻到2017年。 叶黎洞悉何思语的过往后,日复一日摸索沉睡在自己体内的“念”,试图寻找进一步突破。 时至今日,他已明白过来,自己和仇世、万青虹是一类人,身体里藏着一粒恶念种子,若那粒种子生根发芽,必将长成瑰丽而邪恶的花海。 是何思语一直陪在他身边,把那粒种子、那条毒蛇死死压制。 而她这么做的最终结果,便是被恶念空间强行抹除。 叶黎知道,何思语的那句“我本就是为你而生”,指的是她是为遏制他体内的恶念种子开花结果而生的。 所以她拥有无与伦比的温暖力量。 叶黎无数次情绪失控,无数次恶意蔓延,均是在她的无声微笑下归于平静。 她对他,最初的确有怜悯,心疼这个少年,被无孔不入的恶意吞噬、同化。 但后来,那水润姌弱的眼睛里,不再是怜悯,而是无穷的爱。 这世上没有比爱更伟大的力量。 叶黎在何思语的无限温柔里得到救赎,得到新生,代价则是她自身的香消玉殒。 所以这次应该换叶黎去拯救何思语了。 他要救回她,就必须不断突破、不断变强,直到自身力量完全凌驾恶念空间为止。而何思语替她泡的咖啡,隐藏着温柔而伟大的力量,因徐小娟的一杯咖啡作为引子,将这股力量完全唤醒了。 他要变强的第一步,就是完全掌握这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需要他不断适应、思考、摸索、实验。 惊蛰过后,绵延的春雨与暖软的风声将万物唤醒,远山与白云,青空与长河,均是生机勃勃,姿态盎然。 然而云鱼镇好像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叶黎发现镇上的人好像变少了,虽然每年开春,都会有大批年轻人远赴他乡,为来年的回归而砥砺拼搏,但今年的云鱼镇,人的确是太少太少了。 仿佛整个镇子的年轻小伙子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老弱病残与妇女儿童。 叶黎觉得奇怪,但也没细想,依旧专注提升自身。 他很快遇到了瓶颈,像是直线上升的氢气球忽然撞到一层富有弹性的无形屏障,那道屏障阻止氢气球上升,阻止他继续变强。 为此叶黎丢下徐小娟和小橘,独自回了新房,将自己关在无声的静室里。 正当他宛如闭关一般深居简出,苦思冥想,寻找新的突破时,另一场决定人间未来的大战悄然揭开序幕。 *** 蛰城边郊,富丽堂皇别墅里,沈星暮又做了一支金光闪闪的巨龙状糖画,坐在床铺边,目光幽深地盯着夏恬。 冰层下的她,恬静、美丽、出尘不染、扣人心魄。 他很喜欢这种安静陪伴她的感觉。每当他看着她,便好像全身心都已走进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日暮下的波浪状山峦,山下飘飞的桃花雨,溪边光着脚丫奔跑打闹的稚子,以及村落里次第点燃的一盏盏明灯。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然祥和。 沈星暮发誓,无论前路怎样坎坷曲折,哪怕粉骨碎身,他也要用残破的躯体唤醒她,带她一起去寻那个远离纷争的世外桃源。 他回别墅已经四个多月了,期间只出过两次门,一次是去找童遥,但隔着防盗门的小窗,没来得及说话,她已湛然一笑,将他谢绝在外,另一次则是去找沈星夜,在奢华的豪宅里,兄弟两人都不说话,喝了一顿无比沉闷冗长的酒。 赵慧妤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变得行动不便,偶尔还会捂着肚子喊疼,说沈励是一个很调皮的小家伙,经常在她的肚子里折腾,弄得她苦不堪言。 因此她专门写了一张小纸条,用画正字的计数法记录沈励把她弄疼的次数,说是等他出生,就数正字打屁股。 沈星暮道:“孩子出生那天记得叫我,我想抱抱他。” 赵慧妤答应了,沈星夜却冷着脸逐客,说这里不欢迎他,叫他赶紧滚。 沈星暮随口应了一句“你不欢迎人的方式很特别,非得等我喝完酒才赶我走”,便起身向外走。 他快出门时,沈星夜用骂人的口吻说了一句“想抱老子的儿子,拿你的儿子来换”。 沈星暮捏紧拳,用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应道:“会有那一天的。” 那一天到底什么时候到来,沈星暮也不知道。 他在别墅里居住的四个月里,打发周泳航和朱雨去其他地方找事做,自己留下来安静陪伴夏恬。 他每天都会做一支糖画,坐在夏恬身边把玩一会,然后吃掉。 他记得叶黎和徐小娟吃糖的样子,脸上尽是满足与幸福。 糖是甜的,吃到嘴里,好像能甜到心里。 沈星暮回想起自己从未陪夏恬吃过一次糖画,心里略微惆怅。 他回别墅的当天,便给高哲羽打过电话,询问他那里到底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高哲羽含混地解释,说是谈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姑娘在霓城医科大学习人体解剖,时常会与尸体打交道。 小姑娘敢报这个专业,当然有些胆量,并不是特别害怕尸体,毕竟学校也没有那么多尸体供每个学生单独解剖,所以每次解剖都是好几个同学一具尸体,人多自然能打气壮胆。 可是她某一次解剖尸体时,好像听到尸体在说话。 那是一具女尸,生前很漂亮,才二十来岁,是个大学生,染了蜜桃金色的长发,而且发端还烫成卷发,像微微倒卷的小波浪,五官非常精致,脸型也很可爱,身材更是曼妙若柳,线条有致。 按理说,这种女生在校应该深得男生喜爱,在家也应该非常受宠,属于那种闭门不出也有强大交际圈的类型。 不承想,这样一个靓丽女生,因意外事故死亡,却一直没有家属认领,甚至同校的老师领导都说对她没什么印象,若不是学生名册上有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她是在校学生。仿佛她生前没有任何亲人,也因性格内向没有任何朋友,于是她变成了医科大的解剖实验对象。 小姑娘解剖这具女尸时,听到她在喊冤,说自己是被人害死的,请小姑娘帮她查出凶手,还她公道。 小姑娘是学人体解剖的,又不是学刑侦的,怎么可能替女尸追查凶手? 就算她去报案,警察会相信尸体对她说话了? 起初小姑娘也觉得自己是出了幻听,可是她记得当时自己的意识很清醒,听觉正常,连衣服轻微摩挲的声音都能听到,怎可能听错? 后来她又听到几次女尸的声音,而她本人并不在那具女尸面前。那声音像是在她耳边突兀响起的,因为她记得女尸的音色,所以知道对她说话的人是那具女尸。 就因为这件事,她的精神出了些许问题,原本胆量过人的她,变得疑神疑鬼,甚至连大白天出门也带上电筒。 高哲羽正是为这件事情发愁。 他也不知道小姑娘到底是不是出了幻听,如果是幻听还好,但如果不是,那这件事就有点麻烦了。 为此高哲羽专门去查了那具女尸生前的交际圈,以及她遇害前的行迹。 而他经过反复查询,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便是女尸真的是因意外死亡的。 小姑娘一直精神不振,案子又查不出所以然,所以高哲羽非常心烦,不然上次也不会在电话里对沈星暮表露出细微情绪。 高哲羽这种人,早已做到心事内敛,不露于表。 那个小姑娘能让他表现出情绪波动,倒是足以证明他很喜欢她。 这件事是高哲羽在电话里对沈星暮讲述的,他特意隐瞒了小姑娘与女尸的名字,意图很明显,便是不希望沈星暮插手这件事。 沈星暮也的确没把这件事放心上,毕竟一个小姑娘说的话,又有多少可信度? 他可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心思绝对单纯的姑娘,连温馨那种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女孩,也是满嘴谎话。高哲羽瞧上的那个小姑娘,说不定是在信口胡说,然后装疯卖傻,目的是为了进一步获取高哲羽的关心与疼爱。 而沈星暮没想到的是,高哲羽瞧上的小姑娘以及那具会说话的女尸,竟是他和仇世最终较量的关键线索。 四月下旬,谷雨过后,沉寂在沈星暮体内的感知力量再一次活跃起来。 他开启紫瞳,立刻得知第五场善恶游戏已经开始。他要找的心灵纯白之人,在霓城方向。 没有叶黎,他只能确定那人的大致方位,却无法确定具体的位置与具体的人。 这一点对他来说是一个大麻烦。 他想联系叶黎,请叶黎帮他这最后一个忙。 他不要叶黎再去参加百死一生的善恶游戏,只求叶黎能帮他找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剩下的善恶游戏,他独自去应付。 当他狠下心对叶黎动手之时,已没资格再对叶黎提任何请求。 可是为了夏恬,他只能厚着脸皮,请求叶黎的帮助。 然而他还没拨打叶黎的电话,手机却先一步响起了。 来电的人不是叶黎,而是徐小娟。 沈星暮认识徐小娟已有两年之久,他从未主动打过她的电话,她也同样从未主动联系过他。 两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谁也不打扰谁。 而此刻,在善恶游戏刚刚展开的时间点,徐小娟突兀打来这个电话,是否藏着某种深层次的玄机? 沈星暮迟疑着点下接听键。 电话里,徐小娟一针见血地说道:“沈星暮,善恶游戏开始了,老公帮不了你,我帮你。” 沈星暮皱眉道:“叶黎帮不了我,你帮我,是什么意思?” 徐小娟道:“我的意思是,并非老公不愿帮你,他也不是那么记仇的人,但是何思语的力量太过纯粹强大,他需要大量时间去理解与掌握,抽不出身来帮你。所以现在能帮你的人只有我。你在夏恬的别墅里等我,我去找你,最多两个小时。” 沈星暮迟疑道:“他帮不了我,你就帮得了我吗?” 徐小娟道:“至少我能帮你找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 沈星暮沉声道:“我等你!” 挂了电话,沈星暮再次看向夏恬,眉眼里闪过温柔与决绝,沉声说道:“夏恬,在家好好等我,这一次我一定能拿到第三朵善念之花,许愿唤醒你!” 刘俊赠送的血符还压在夏恬的枕头下面。大半年过去了,它的力量没有丝毫削减,时刻保护着她。 仅凭这一张血符,还不足以令沈星暮完全安心。 和上次一样,他把周泳航叫来保护夏恬,至于朱雨,也被叫来打扫卫生,协助周泳航。 沈星暮在别墅大门前等了不到两个小时,徐小娟便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看来她的“念”不弱,连续奔跑近百公里距离,却没有明显的疲惫之态。 沈星暮取车,唤徐小娟上车。 徐小娟站在车门前,横着眉说道:“沈星暮,在出发之前,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清楚。” 沈星暮点头道:“你说。” 徐小娟的脸上浮出怒色,冷声说道:“老公重视友谊,不和你斤斤计较,是他的事情。他可以原谅你,但我作为他的妻子,你伤害了他,我就永远不会原谅你!” 沈星暮很想说“既然你不原谅我,就不该来这里”。但为了夏恬,他现在不敢随便激怒徐小娟,便点头道:“我知道了。” 徐小娟嘲讽道:“你放心,我不会一生气就绝裾而去。我来帮你,实际上是为了帮助何思语与夏恬。” 沈星暮道:“那你上车吧。” 沈星暮只想快点找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然后把徐小娟打发走,全力应付这第五场善恶游戏。 对于叶黎,他的确于心有愧。也正是如此,他不会让徐小娟涉险,毕竟她是叶黎的老婆。 小车隆隆启动,从蛰城市区赶往霓城,路程在四百公里上下。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距离,但沈星暮全程超速行驶,平均时速超过一百五,只用了两个多小时便进入霓城市区。 当然,在高速路上超速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沈星暮为了杜绝这些麻烦,全程释放自己的“念”,屏蔽这辆小车的存在,以致于他上下高速路均没有任何人发现。 霓城是周遭五个大城市里最为繁华的大城市,在商业方面虽然没有沈氏集团或虎鹰集团这种庞然大物驻足,但在教育方面,可谓遥遥领先。 教育业本身具备长盛不衰的活力,因为人类文明要发展,就必须源源不断培育优秀人才,而培育人才的场所便是学校。 霓城的高校数量是蛰城是三倍,其中实力比肩北科大乃至是超越北科大的高校,便有一掌之数。 所以蛰城北科大的学生,一向只在蛰城境内趾高气扬,目空一物,一旦到了霓城,却无一不沉默低调,因为霓城某一班公交车上的小伙子,便有可能是霓城大学、霓城航空大学、霓城理工大学、霓城医科大学等闻名遐迩的在校学生。 教育业的兴盛,势必带动其他多个行业的飞速发展。 毫不夸张的说,霓城的繁华,直接来自市区以及周边数十个县的近百多所高校。 沈星暮对霓城的了解不少,其中最醒目的庞然大物自然是肖家。肖家的各项产业遍布霓城各个角落,每年创造的财富可占霓城总产值的百分之二十以上。 除了肖家,当然也少不了其他商业巨擘。 如同蛰城除了沈氏集团这个超级企业之外,依旧少不了王氏路桥等多个大型企业一般,霓城除了商业霸主肖家,还有杨氏珠宝、陆氏陶瓷等综合实力极强的企业。 车子穿过城郊,径直驶入霓城市区。 沈星暮循着徐小娟的指示,驾车一路飞驰,从城北穿到城南,在霓城南外环的一座大学城停下。 这座大学城一共伫立七所大学,其中两所大专学校,四所二本大学,以及一所在全国享有绝对盛名的医科大。 徐小娟道:“那个人就在前面,应该是那所大学里的学生。” 沈星暮把小车驶到徐小娟指的的位置,靠边停车,抬眼看去,便看到八个浑圆石墩装饰的校门上,清清楚楚挂着“霓城医科大学”的牌子。 他立刻想到,高哲羽在电话里讲的那个听上去非常诡异的故事。 高哲羽喜欢的十八岁小姑娘,正是霓城医科大的学生。 ——莫非这两件事有直接关系? 叶黎仔细回想,以前经历的好几场善恶游戏,其实在善恶游戏开始之前,他和叶黎均会无意中察觉到一些苗头。 比如上一场善恶游戏,在他们前往蛰城北部的陆县之前,叶黎便提前好几个月遇到了与善恶游戏有关的易冰雨。 又比如弭城的那场善恶游戏,其实在善恶游戏开始之前,沈星暮便已在《银河航线》的游戏世界里知晓了“异乡梦声”“飞雪明灯”两位玩家,他们恰好对应善恶游戏的关键人物元成辑与舒博。 所以高哲羽对沈星暮讲述的那个故事,其实是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线索? 沈星暮忽然有些懊悔,当时没把高哲羽讲的话放在心里。现在再回想,他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记得高哲羽瞧上的小姑娘听到了女尸说话,女尸要小姑娘去追查凶手等鸡零狗碎。 徐小娟蹙眉道:“我只能确定他在这所学校,具体是谁,还得等一等才知道。” 沈星暮疑惑道:“你并不能具体感知到那个心灵纯白之人的存在?” 徐小娟道:“我又没有老公的蓝色眼睛,怎么可能感知得到啊?” 沈星暮问:“那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在这所学校里?” 徐小娟别过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沈星暮问:“不能说?” 徐小娟冷冰冰应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是我的什么人吗?” 沈星暮沉下脸不说话。 徐小娟张手伸了一个懒腰,又捂住嘴打了一个呵欠,忽然抬眼看到前面一百多米的转角处有个骑着三轮车卖葱油饼的贩子,眼睛一亮,笑嘻嘻说道:“我肚子饿了,要去买葱油饼吃。” 沈星暮盯着她,她便很自然地与他对视。 两人这般沉默好片刻,沈星暮沉声道:“我陪你去买葱油饼。” 徐小娟摇头道:“虽然你长得还不错,但不知为什么,我看到你就没什么胃口了。要不你还是别跟我去了,不然我一不小心就吐你一身。” 沈星暮皱紧眉头,徐小娟却已拧开车门,欢忻鼓舞地向前边的三轮车跑去。 沈星暮想追,徐小娟便大声喊道:“救命啊!后面有个流氓在追我!” 在大学城,见义勇为的少年郎可不少,毕竟他们都接受过高等教育,而教育本身也有分类,其中很重要的一大类就是教做人。 学生们不仅在老师身上学知识,同样学品德、学为人。 这会在大路上穿梭走动的大学生很多,徐小娟一喊,便有好几个一身正气的男生围了过来。 沈星暮很想大喊“小娟,你别生气了”,就如同上次在绪城沽县,他追古姄一般,让人误认为他们是闹别扭的小情侣就好了。 不过话到了口中,他又忍了下来。 徐小娟和古姄不一样,后者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的人,两人间有无谣言舆论都无所谓,前者却是他的朋友的老婆,让人误会了可不好。 沈星暮面对大学生们的怒视,耐心解释道:“那是我朋友,她开玩笑的,不信你们看。” 他指向徐小娟,几个男生便看过去,只见徐小娟在三轮车前搓着手,眉开眼笑地等待葱油饼出锅。 一个被流氓追的女生,当然没有闲心停下来悠哉地买葱油饼。 几个男生笑笑就走了。 沈星暮远远地看着徐小娟。她搓完手,便掏出衣服口袋里的手机,笑语嫣然地和某人通话。 沈星暮想用“念”捕捉她的通话内容,但她很谨慎,在通话时释放了“念”屏障,将他的“念”完全阻隔了。 沈星暮笃定,徐小娟不是想吃葱油饼,而是想从他身边走开,单独和某人通话。 徐小娟回来时,手上捧着四张用纸袋子包好的葱油饼,这会还热腾腾的,直冒白烟。 她一边喊烫,一边大口吃着,吃得满嘴油亮,却又有一分别致的可爱感。 待徐小娟走进,沈星暮面无表情道:“我不吃葱油饼。” 徐小娟立刻把手中的葱油饼藏到身后,一脸戒备地说道:“谁告诉你,我要把这些饼子给你的吃的?” 沈星暮惊愕道:“你一个人能吃四张饼?” 这葱油饼可不小,沈星暮用自己的食量作为标准,一餐饭大概一张半饼子就够了。 徐小娟是女人,食量应该比他小,怎可能吃得下这么大的四张饼? 虽然“念”可以促进体内代谢,加速食物消化获取能量,但一次性吃四张大饼,纵然有“念”辅助消化,食量普通的人也很难吃得消。 徐小娟见沈星暮没有抢饼子的迹象,便又把饼子凑到嘴前大口咬了一下,哽声哽气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我愿意跟叶黎的走的条件是什么。” 沈星暮还记得,徐小娟在两年多以前,的确对叶黎说过,只要他能让她吃饱饭,她就愿意跟他走。 现在看来,她的确是非常能吃,不然也不会提这样一个滑稽有趣的条件。 就是不知她每天吃这么多东西,最后都去了哪里。 沈星暮看着徐小娟吃东西时的满足模样,心中的怀疑忽然淡了许多,有些忍俊不禁。 徐小娟再次戒备起来,急声问道:“你笑什么?” 沈星暮道:“你慢慢吃,如果吃了不够,我能再请你吃几张。” 徐小娟不满道:“你当我是猪啊?这四张饼怎么也够我饱几个小时了。” 沈星暮想说“你不是猪,只不过这四张饼够寻常人饱一天了”,但忍着没去打趣她。 徐小娟吃完葱油饼,很有教养地把纸袋子放进路边的垃圾桶,这才舔着鲜艳油亮的嘴唇和手指头,走到沈星暮面前,小声说道:“我们要找的人是一个大二的女生,学人体解剖的,名字叫吴慧,口天吴,秀外慧中的慧。” 沈星暮惊讶道:“你去打了一个电……不对,你去买了四张葱油饼,回来就知道她的名字了?” 徐小娟嬉笑道:“对啊,因为比你更有本事。” 沈星暮道:“就算是叶黎,也只能锁定心灵纯白之人的具体位置,无法知道她的更多信息,你是怎么做到的?” 徐小娟道:“秘密。” 沈星暮皱眉道:“我不问你的秘密。我只想知道,你说的这条信息是不是绝对可靠。” 徐小娟胸有成竹道:“绝对可靠。” 沈星暮点头,上车取下钥匙,关好车门便向校门里走,并且头也不回地说道:“好的,我相信你,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身后立刻传来徐小娟愤怒的吼声,她对着他尖声指责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啊!需要我的时候就带上我,不需要我的时候就赶我走!?” 沈星暮察觉四周投来古怪的目光,心知这些大学生又误会了,便转过身,走到徐小娟跟前,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为我的行事态度向你道歉,对不起,也请你代我向叶黎说声道歉。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非常危险,叶黎是我不可替代的朋友,你是他的妻子,我不能让你随我一起去冒险。所以请你不要胡闹,回去陪叶黎吧。” 沈星暮说完这段话,连他自己也感到别扭,因为这的确不像他会说的话。毕竟他自己也不记得多少年没有如此纡尊降贵、低声下气向人道歉了。 徐小娟的眼中也闪过惊讶,不再大吼大叫,蹙着眉摇头道:“抱歉,这场善恶游戏我必须参加,因为这不仅是你的事情,也是夏恬和何思语的事情。而且你既然说了相信我,那除了相信我说的话,还应该相信我的实力。你大可放心,我绝对不会托你的后腿,说不定还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帮助。” 沈星暮安静地盯着她,她的神色坚决如铁,似乎纵然他不让她跟来,她也会独自掺和这场善恶游戏。 沈星暮沉默片刻,小声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徐小娟点头道:“你可以问,但我未必会回答。” 沈星暮认真问道:“我能像相信叶黎一样相信你吗?” 徐小娟的眉宇中闪过疑惑与犹豫,半晌过去,咬着牙点头道:“可以。” 沈星暮小声说了一句“跟我来吧”,便大步走进医科大的校门,徐小娟则快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医科大很大,在沈星暮见过的大学里,可以排进前三甲,毕竟占地近五千亩,在校学生近三万。 这样一所大学,宛如一个缩小的县城,想要通过向人打听的方式寻找一个人,除非那个人在学校里本就小有名气,不然极难将她找到。 而沈星暮先后询问了超过二十名大学生,得到的回复千篇一律,均是“吴慧?没听说过。”“我不知道啊。”“她是谁啊?美女吗?”等完全无意义的话。 于是沈星暮得出结论,想要在这样一所大学里找到一个不出名的学生,只能用一些特殊手段。 他先询问徐小娟,能不能感知到吴慧的具体位置,得到否定回复之后,便不假思索拨通了高哲羽的电话。 他找高哲羽,有两个目的:其一是他目前得知的零星线索里,隐隐指向这场善恶游戏的心灵纯白之人正是高哲羽喜欢的那个小姑娘,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他便可以从高哲羽口中打探吴慧的行踪,以及其他更多信息;其二是如果吴慧并不是高哲羽喜欢的小姑娘,他也可以请高哲羽帮忙查一下这个人,毕竟高哲羽查人的本事与效率一向出类拔萃,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查出众多有效信息。 这通电话接通,沈星暮还没来得及说话,高哲羽便先一步说道:“沈总,我这边实在很麻烦,短时间内没办法帮你做事了。” 能让高哲羽亲口说麻烦的事情,显然是麻烦透顶的事情。 沈星暮什么都没问,便从容说道:“或许我可以帮你解决麻烦。” 听筒里传出略带酸涩的笑声。 高哲羽叹道:“沈总,不瞒你说,我这辈子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事情,以前无论遭遇怎样的大风大浪,我都无所畏惧,可是现在,我偏偏被一个小姑娘难倒了,整天焦头烂额,无所适从。” 沈星暮问:“你说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吴慧?” 听筒里传出高哲羽的短促惊呼,但他很快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平静道:“沈总,我不记得我对你说过她的名字。” 沈星暮微笑道:“哲羽,你放心,我并没有调查你的事情。现在事出突然,我也不好解释。总而言之,既然和你谈恋爱的那个小姑娘是吴慧,那我就有办法帮到你。” 高哲羽小声道:“沈总,我一向相信你的实力,如果你说能帮到我,就一定能做到。可是这次的事情有些不一样,恐怕就算是你,也没办法解决这件事情。” 沈星暮道:“你大致说一下。” 高哲羽沉默了好一会,并不直接说吴慧的事情,而是旁敲侧击地问道:“沈总,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果然,吴慧听到的女尸的声音,并不是幻听。高哲羽定然是在吴慧身上发现了什么超自然现象,才会变得如此焦躁。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世上有没有鬼我不知道,但我笃定这世上有常人看不到的灵魂,偶有时候,我也会和那些灵魂打交道。” 高哲羽像是忽然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脱口道:“你确定?” 他很快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又改口说道:“沈总,你说的是真的?” 沈星暮道:“哲羽,我们相识已经好些年了,我何时骗过你?只不过你会这样慌张失措,语无伦次,的确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很想知道,吴慧是个怎样不得了的女性,能让你紧张至此。” 高哲羽道:“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小丫头片子而已。” 沈星暮问:“你现在在哪里,和吴慧在一起吗?我们先见个面吧。” 高哲羽的确和吴慧在一起,就住在距离医科大五公里远的郊外风景房里。 这一答案让沈星暮很是吃惊,忍不住多看了徐小娟几眼,徐小娟则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徐小娟之前说吴慧就在学校里,现在高哲羽却说吴慧在校外五公里处的风景房里。 这足以证明徐小娟的确没有感知心灵纯白之人的位置的能力,但她又有些门道,能知道吴慧这个名字,并且说出她就读的学校与年纪。 沈星暮认为是有人告诉她这些信息。 那个人会是叶黎吗? 叶黎得到何思语的力量后,实力必定突飞猛进,能在千里之外凭借蓝色双瞳初步洞悉心灵纯白之人的一些信息,似乎也不奇怪。 ——或许是叶黎为了避免和我再见时的尴尬,才叫徐小娟来帮我的吧。 沈星暮这样想,便觉得徐小娟一切怪异举动都说得通了。 霓城郊外有一片人工草原,草原上有层层叠得的翠竹,竹林间还开掘了一口口径超过两公里的人工湖。 这一带的绿化做得非常好,举目望去,天朗气清,一碧万顷,仿佛满眼鲜活生机。 这里的房子虽比不得天然美丽的临海风景房,但这纯人工打造的绿色环境,也着实称得上美不胜收。 高哲羽购买的房子就在人工湖畔,小桥流水,竹轩木梁,篱笆高墙,檐下还盘着一个燕子窝,优雅而不显寒酸,洁净而不显单调,俨然是古香色十足的雅轩。 沈星暮走过小桥,便见高哲羽倚门伫望,神色殷切,望眼欲穿。 沈星暮大步走近,不说废话,沉声道:“先带我去看吴慧。” 吴慧坐在竹香浅淡的摇椅上,脑袋微仰,双目空洞地盯着窗外,安静得像一个粉妆玉琢的瓷娃娃。 沈星暮打量她,发现她虽然长得干净清秀,眼睛大大的,眉睫细长而浓密,肤色也白皙像春葱,但无论怎么看,她也只能算是非常大众平庸的年轻女性,并没有让人见之忘俗的惊艳美貌。 把高哲羽这种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竟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生? 沈星暮小声唤吴慧的名字,她目光空洞地看过来,而后像是什么也没看到,缓缓放平脑袋,看向窗外。 沈星暮又唤了她几声,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沈星暮不知道她是没听到,还是根本不想回答,便另寻线索,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能看到湛蓝的天空以及一簇拔地而起的翠竹。 沈星暮感觉不对,又蹲下身,从吴慧的角度看向窗外,依旧只能看到青天和竹子,只不过竹子更矮了,再算上远山背景的话,吴慧这个位置能看到的东西就这么多。 沈星暮没有半点发现,便偏头看向徐小娟,询问道:“你有发现什么吗?” 徐小娟道:“吴慧看的不是窗外,而是窗柩外雕刻的纹路。” 她抬手指向竹窗边上,沈星暮便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徐小娟道:“你仔细看。” 沈星暮集中精神又看了一会,惊讶发现那看似繁花的纹路,线条其实和窗外的竹子诡异连缀,于是组成了一个脸盆大小的人影轮廓。 那个人影显得非常虚弱,弯着腰,抚着胸,好像正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所以吴慧不是在看窗外的风景,而是在看那个人影。 沈星暮一拳打向窗柩,将那些纹路全都碾碎。 与此同时,吴慧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声,仓皇哭喊道:“羽哥救我——啊啊,不是我!我没杀你!求、求你放过我——” 她叫了这么几声,身子一松,脑袋一歪,便睡了过去。 高哲羽明显被吓到了,连忙凑过去唤吴慧的名字,又是摸脸摸额头探鼻息,又是抓脉搏听心跳。 直到确定吴慧还活着,他才重重地松出一口气,将她抱起来,放到隔间卧房的床上,盖好被子苦笑连连。 沈星暮见吴慧睡得很沉,暂时也不忍心打扰,便对高哲羽说道:“我们出去聊。” 两人走到客厅,隔着茶几对坐,徐小娟则非常懂事地站在一旁烹茶。 沈星暮见她烹茶的手法相当熟练,便询问道:“你还会烹茶?” 徐小娟道:“电视上学的。” 沈星暮问:“烹给叶黎喝?” 徐小娟摇头道:“我在想,等哪天你和叶黎尽释前嫌了,我就坐一旁烹茶给你们喝。但是我现在感觉烹茶没意思,还是烹酒好玩一点。因为茶香味很淡,酒香味更浓稠。” 沈星暮微笑道:“会有那一天的。” 徐小娟道:“在这之前,你必须准备一坛好酒,我们出人力,你总不能白吃白喝,得出点财力。” 沈星暮爽快地点头道:“没问题。” 待徐小娟把沈星暮和高哲羽的茶都倒上,两人还没开口,她先笑着说道:“高先生,你说一下吴慧近段时间的遭遇吧,最好说详细一点,我们会尽力帮你的。” 高哲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口轻叹一声,苦笑着述说起来。 吴慧那天解剖的女尸的名字叫喻香香,是霓城理工大学的大三学生,长得漂亮,学习优异,但却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在福利院长大,性格比较内向,几乎不和人沟通交流。 她在大三时,已能凭学校的助学金和奖学金支撑生活上的全部开支,而且她本身也很上进,知道打工赚钱,为以后工作或创业做基础。 所以她凭自己的能力租了房子,每天正常上课学习,打工挣钱,从不得罪任何人,不谈恋爱,更不凭借自己的美貌去勾搭条件好的男生。 就是这样一个好姑娘,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租房里,死因是心脏骤停,猝死。 警方曾介入调查,反复查看租房,没有查出任何可疑线索,很快便结了案,说是过度劳累意外猝死。 因她的尸体无人认领,便被霓城医科大领去充当人体解剖实验的对象。 之后吴慧解剖到了喻香香的尸体,也就在那时候,她听到喻香香在对她说话。喻香香说自己是被人害死的,希望吴慧能还她公道。 吴慧被吓得不轻,经常出现精神恍惚的症状,无论请多好的心理医生开导都没用。 高哲羽没办法,只能抽大量的时间去陪吴慧,希望她能走出阴影。 结果是非但吴慧没有走出阴影,高哲羽还险些陷进去。 某一晚,吴慧不敢一个人去厕所大解,便拉着高哲羽一起去。 就在那时,高哲羽的确看到了一只苍白的手,从天而降按住了吴慧的头,并且他也听到有个女人在喊冤,说自己是被害死的。 那之后,高哲羽彻底相信吴慧不是幻听,而是真的撞鬼了。 所以喻香香真的是被人害死的,而非意外死亡。 高哲羽认为,只要能够查清楚这起谋杀案,还喻香香一个公道,吴慧就能摆脱她的纠缠。 因为警方那边已经结案,又没有足够强大的证据支撑翻案,高哲羽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查这个案子。 结果是无论高哲羽怎么查,也查不出凶手,甚至查不出足以证明这是凶杀案的证据。 喻香香无休无止地折磨着吴慧,到了现在,她终于因精神压力太大,崩溃了。 高哲羽现在只想大骂喻香香是猪头蠢货,生前稀里糊涂地被人害死就算了,死后托人讨回公道,居然不知道把害她的人的名字说出来。 沈星暮听完高哲羽叙述,皱着眉问道:“你是怎么查的?” 高哲羽道:“因为喻香香死了太久,死亡现场已经查不出任何线索,我只能另辟蹊径,从喻香香的交际圈入手。我发动自家的兄弟,逐一排查喻香香生前接触过的每一个人,结果是所有人都被排除了。” 沈星暮问:“连一个可疑的人都没有?” 高哲羽涩声道:“没有。” 沈星暮道:“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你应该早已点告诉我。” 高哲羽埋头苦笑。 这时,徐小娟慢悠悠说道:“其实这起案子并不难查。我们不应该从喻香香入手,应该从喻香香的同班同学入手。既然她是一个自立自强的美女,自然少不了追求者,而被她拒绝的追求者里,难免有些人因爱生恨,最终做出极端的事情。霓城理工大学也是一所很大的大学,喻香香性格内向,不主动与人接触,那么同校其他班级的学生纵然见过她,也很难正式认识她。所以最有可能对她下手的,只可能是她的同班同学。” 沈星暮点头道:“你的这个说法我非常赞成。同样的,除了喻香香的同班同学,她以前生活过的福利院,打过工的地方,以及租房的邻居,都有必要排查一遍。因为这些人都有机会认识喻香香并且喜欢上她。” 高哲羽道:“你们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喻香香以前住校时的同寝室友也有必要查一下。” 徐小娟问:“你怀疑喻香香之所以不谈男朋友,是因为她是同性恋?” 高哲羽摇头道:“如果她是同性恋就不会特意在校外租房,毕竟她的寝室里便有天然的女性资源。” 徐小娟不解道:“你说她的同寝室友有嫌疑,既然她又不是同性恋,她的那些室友还能有什么嫌疑?” 高哲羽淡淡说道:“女人的忌妒心是很可怕的。” 徐小娟怔住。 沈星暮道:“无论如何,以前与喻香香接触最多的人,肯定是她的室友。我们得找她的室友好好聊一下,说不定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徐小娟道:“你们说女人的忌妒心很可怕,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沈星暮问:“什么事情?” 徐小娟自信满满地说道:“我作为女性——不、不对,我作为才貌双全的美少女,对同类的理解是,绝对没有能完全遏制春心的女人。如果有,只能证明她不是女人。所以我想说的是,女人的春心可是比忌妒心强大得多的。想当初,我还是十三岁小姑娘的时候,看到海鸥和陶鸿卿卿我我,我当时心里痒得啊,好像无数只蚂——” 沈星暮叫断道:“你别说了。” 徐小娟不忿道:“我都快说到我是如何遇到郑直那混蛋,又如何遇到叶黎老公的了,你居然敢打断我!” 沈星暮皱眉道:“你的那些故事,以后和你的小孩说。” 徐小娟气鼓鼓地闭上嘴,安静喝茶。 高哲羽道:“我懂了。徐小姐的意思是,虽然调查显示喻香香不谈恋爱,并不等于她真的没谈恋爱。” 沈星暮赞成道:“如果她是一个丑女,不谈恋爱也就罢了,因为非特殊原因,没有男人会喜欢丑女。但她是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若说她读到大三还没谈恋爱,我也不太相信。连夏恬那么自持的女人,看到我时也会——” 徐小娟忽然尖声大吼道:“你不要说话!” 沈星暮立刻闭上嘴,因为他发现自己也和徐小娟一样,情不自禁就说多了。 高哲羽沉声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定喻香香是否谈过恋爱。如果她谈过恋爱,那么和她谈恋爱的男生就有极大嫌疑。” 沈星暮纠正道:“不是我们,而是我和徐小娟。” 高哲羽不解道:“不算上我?” 沈星暮道:“哲羽,这件事非常危险,你还是尽量不要参加进来,交给我处理就好。而且现在吴慧的状况很糟糕,需要你陪。” 高哲羽有些不甘地垂下头。 沈星暮也在这时捏紧双拳。到了现在,他已经洞悉第五场善恶游戏的规则。他和徐小娟的制胜条件,显然是查出这起离奇命案的真相,还喻香香一个公道。而仇世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制造障碍,阻止他们查出真相。 这一场侦查与反侦查的较量,便是他和仇世交手两年多后,最后的决战! 第十二章 花海 这件事说定,三人不再喝茶。 高哲羽站起身,对着沈星暮恭敬地鞠了一躬,真诚道:“沈总,谢谢你。” 沈星暮皱眉道:“我们的关系还没有生疏到需要如此郑重道谢的地步,而且就算你要道谢,也应该等吴慧的喻香香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说。” 高哲羽捏紧拳,沉声说道:“其他什么事情,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唯独慧慧这件事不行。她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闪失,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沈星暮安静地看着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高哲羽继续道:“沈总,我对你说一句真心话。在我遇到慧慧之前,我对你一直怀有一种隐晦的轻蔑,我不否认你的能力,也不否认你的智慧,可是古来成大事者,从不拘泥儿女私情,你却把夏恬小姐看得比什么都重,甚至甘愿为她亲身赴险,置自身于不顾。所以我曾暗自定论,纵然你惊才绝艳,胸怀雄心抱负,最终也会因夏恬小姐而一败涂地。直到我遇到了慧慧,才知道肤浅的人是我。男人啊,生命中总会出现那么一个不可替代的女人,也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他才能战无不胜,所向无敌。” 沈星暮摇头道:“你说错了。” 高哲羽问:“错在哪里?” 沈星暮淡淡说道:“这只不过是个人的选择而已。你以前的定论是对的,我的确因夏恬一败涂地,以往在沈氏集团几乎一手遮天的我,最终被沈星夜驱逐了出来,这就是失败。只不过一种意义的失败,有可能是另一种意义的成功。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沈星夜能同时得到赵慧妤和沈氏集团,是运气的极致,除了他以外的更多人,时常面对着苦涩的抉择。因为事业和家庭,每个男人都必须有,但两者孰轻孰重,只有当事的男人自行取舍抉择。” 徐小娟站起来笑嘻嘻地附和道:“就是就是,这话说得太对了。我真没想到,沈星暮这块烂木头也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高哲羽道:“所以我以前追求的是事业,现在追求的是爱人。” 沈星暮微笑道:“其实我很好奇,你和吴慧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扎根在蛰城的你,怎会认识这样一个霓城医科大的小姑娘。” 高哲羽道:“扎根蛰城,并不代表我永远在蛰城。这些年里,我走过的大城市可不少,别说蛰城周遭的绪城、弭城、赫城、霓城四大城市,连相距千山万水的遥远帝都,我也经常出没。我和慧慧的初见,是在两年前,那时候她才十六岁。沈总,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两年多以前,沈董制定了拓展商业版图的珠宝计划,其大体规划是主动向霓城的杨氏珠宝递出橄榄枝,一方面投资一定预算帮助杨氏珠宝巩固杨江雪在霓城的商业地位,另一方面则是共享杨氏珠宝提供的珠宝资源与人才资源,达到共赢的目的。” 两年前,善恶游戏已经开始,沈星暮几乎没关注过集团内部的事情,做过的唯一一个项目便是和弭城虎鹰集团合作开发游戏城的项目。 至于沈氏集团与杨氏珠宝的合作项目,若非这会高哲羽提起,他压根不知道有这件事情。 毕竟沈氏集团是一株参天大树,其中涵盖的商业领域极多,忽然多出或少出一个产业项目,不足以引起沈星暮的注意。 高哲羽继续道:“那时候集团内部已有些许暗流,不少高层暗暗自危。沈董知道我是你的助手,不愿看我遭受集团内部的打压,所以给了我一个建功的机会,便是来霓城与杨氏珠宝的最大董事杨江雪谈这个合作项目。在周遭五个大城市里,除了虎鹰集团,几乎没有任何企业可以与我们集团抗衡,不少大企业前仆后继巴结我们集团,试图借我们集团的力量站稳自己的脚跟。纵然一些大企业实力足够,却也绝对不愿与我们为敌。在我们主动抛出橄榄枝的情况下,哪怕杨氏珠宝实力雄厚,也不会轻易拒绝这个合作项目,况且我们给出的投资预算着实不低。所以这个项目,我很容易便谈成了,而且谈得很成功,最大程度降低了我们集团的投资预算,也得到了杨氏珠宝的积极支持。” 沈星暮点头道:“老爷子的确给了你一个好机会,毕竟我们是真心找杨氏珠宝合作,这种项目随便换谁去谈,都不可能失败。” 高哲羽的脸上露出柔和的追忆之色,很自然地笑道:“我和慧慧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沈星暮惊讶道:“吴慧的父母是杨氏珠宝的高层?” 高哲羽摇头道:“慧慧没有父亲,只有一个残疾的母亲,家庭条件非常艰苦,十六岁的她,脸皱得像干巴巴的树皮,而且麻屣鹑衣,瘦骨嶙峋,很是惹人怜爱。她那时候读高三,正在做高考最后一年的冲刺,走在马路边也是念念有词地背诵动能定律,三垂涎定律,《滕王阁序》等高考常考或必考的重点,打了补丁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一个写满笔记的小本子,每当记不住的时候就翻出来看一眼。她学习太刻苦,结果没好好看路,我当时谈完项目,急着回沈氏集团做项目报道,也有些心急。最终的结果是我们都没有看路,我的车撞到了她的右肋,整个人向后转了好几圈,才‘噗’的一声倒在地上。” 沈星暮忍不住笑道:“你和她的初见,竟是因为这样一场车祸?” 高哲羽道:“我从来没见过心思如此单纯的小姑娘。谁都不会想到,一个被车撞了的女孩,倒在地上不哭不闹也不喊疼,嘴里还断断续续地背诵着课文。我记得她当时背的是苏东坡的《赤壁赋》,背到‘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然后忘了后面一句。我撞了她,心情也有点沉,匆匆下车查看她的情况,却见她半张着眼,虚弱地问我后面一句是什么。我哭笑不得,但还是告诉她,后一句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然后她就舒展眉梢笑了起来。我想,幸亏我读书的时候也曾努力过,许多必备的古诗古词古文,都还有些许记忆,其中许多名句也能随口背诵出来。如果我当时没接下她的后一句,可能我和她也不会走到一起。” 沈星暮觉得,也只有心灵皎洁纯白的人,才能做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昔日的陶鸿、徐旺、元成辑、易轻狂,少年时代大概都是如此。 很快的,沈星暮意识到吴慧是他参加善恶游戏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女性心灵纯白之人,在此之前的四个人都是男性,因为他有种“心灵纯白之人一定是男性”的错觉。 现在看来,心灵是否皎洁透彻,与性别没有丝毫关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山上斜挂红艳艳的夕阳,余晖下几只不知名的飞鸟惊掠而起,映着近处的绿叶、竹林、湖泊、以及雅轩,勾勒成一幅鲜活生动的落日图,倒也令人息心。 高哲羽还在讲述他和吴慧的过往。 那次车祸过后,他急匆匆将她抱去医院,照片子做检查,结果她只是右肋有较为沉重的撞伤,没伤到骨头,摔倒时也没磕到脑袋,全都是皮外伤,吃点活血化瘀的药,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高哲羽在医院伴守吴慧一天一夜,连回沈氏集团做项目报道的事情都已抛之脑后。 吴慧躺在病床上看笔记,一直背诵各科的知识,有时候背不出还问高哲羽知不知道。 高哲羽当时脑子非常活跃,被他搁下十数年的课本知识,全都在大脑里活跃涌动,竟将吴慧提出的大部分问题都回答上了。 因此他们聊的很融洽,完全没有肇事者与受害者的纠纷。 高哲羽觉得,若不是吴慧有着与其他小姑娘不一样的单纯,他早就丢下医药费走了。 第二天,吴慧坚持要回学校上课,说是高考已经迫在眉睫,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还对高哲羽道谢,感谢他耐心地陪了她一天。 高哲羽想留一个吴慧的电话,结果却得知她没有手机。 高中生没有手机是非常罕见的事情,除了那些穷得家徒四壁的家庭的孩子,几乎人手一个手机。 高哲羽见吴慧穿着寒酸,皮肤发黄,便知道这是常年吃不好、穿不暖所致,心里一阵疼痛,便拉着她去买手机和新衣服。 吴慧严词拒绝。 高哲羽便告诉她,不想要新衣服可以不买,但手机必须要有一个。不然他以后找她讨论学习上的问题,又联系不到她,该怎么办。 吴慧听闻高哲羽以后还愿意听她背古诗词与其他科目的公式、概念,心动了。 她向高哲羽道谢,又捏着小拳头保证,以后挣了钱一定还他一个更好的手机,这才小心翼翼地收下这辈子的第一部手机。 后来高哲羽和吴慧一直保持联系,他一有闲暇便会来霓城,带她出来玩,吃好吃的东西。 她起初很抵触,觉得拿人手短,但又觉得他很温柔,很让人安心,慢慢接受了他给的一切。 若非吴慧这次遇到这么诡异的女尸事件,高哲羽还会继续与她保持如此似兄妹又似恋人的奇特关系,直到最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结婚成家。 高哲羽把这个还算漫长的故事讲完,天已经黑透,吴慧躺在卧房里,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沈星暮和徐小娟准备先离开,去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天便着手查喻香香的命案。 高哲羽询问道:“沈总,你明天还来吗?” 沈星暮点头道:“会来的。如果吴慧醒了,你联系我,我想和她当面聊聊。” 高哲羽不解道:“聊什么?” 沈星暮道:“从她解剖喻香香的尸体起,经历过的一切事情。” 高哲羽道:“我已经说过一遍了。” 沈星暮笑道:“人的耳目并不完美,总会漏看或漏听某些信息,你只能说你看到、听到的,却不能保证吴慧看到、听到的和你完全一样。” 高哲羽点头道:“好的,慧慧一醒,我就打电话联系你。” 其实高哲羽的风景房不算特别小,毕竟两层楼,除了正厅还有好几间偏房。 如果沈星暮和徐小娟要留下也是可以的,只不过这里面又多有不便。 毕竟这座风景房是高哲羽专门买来和吴慧一起住的,忽然多出两个人容易出不必要的乱子,而且沈星暮和徐小娟的关系也很微妙,两人绝对不能太亲近。 这一晚,沈星暮开车在霓城外环的一家宾馆写了两间房,两人都好好休息。 次日拂晓,天蒙蒙亮,大部分人还在甜美的梦想里,沈星暮便被徐小娟敲开了门。 隔着半开的门,徐小娟眉梢上扬,理直气壮地骂道:“沈星暮,你是猪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呼呼大睡!” 沈星暮没看手机时间,只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晨昏交织,混沌迷蒙,距离天完全亮透还有一段时间,现在应该不到七点,随口应道:“天没亮,起床也无济于事。而且——” 徐小娟凶巴巴地打断道:“无济于事?这个时间,不少早餐店都已经开门了,我们白天有的是事情忙,不趁现在抓紧时间吃饭,等到要忙事情了才慢悠悠地吃饭?” 沈星暮惊讶道:“你比我还着急?” 徐小娟横着眉道:“我怎么可能不着急!你以为夏恬是你一个人的啊!” 沈星暮回想起夏恬和徐小娟的关系非常不错,经常促膝长谈,聊天时也以姐妹相称。似乎她现在因担心夏恬而心急如焚,也说得过去。 沈星暮张手活络筋骨,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淡淡说道:“我洗漱,你等一会。” 宾馆下面的早餐店里,徐小娟叫了大碗牛肉面,两笼酱肉包子,以及一个煎鸡蛋,一碗豆浆。 沈星暮没胃口,叫了一碗粥,三两下就吞进肚子里,安静等徐小娟吃饭。 待徐小娟把餐桌上的食物全部吃进肚子里,满意地抚肚皮时,已经是上午七点半,天的确亮透了,学生以及普通的工薪阶级都已起床忙碌。 似乎徐小娟真的心细如发,把吃饭时间和干活时间安排得很清楚,只不过沈星暮现在有点怀疑她大清早敲门,做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目的是为了让他请她吃早饭。 徐小娟站起身,神采飞扬,跃跃欲试地说道:“走吧,我们去查喻香香的案子。” 沈星暮摇头道:“之前我在宾馆里没说完的话是‘而且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该从何查起’。” 徐小娟蹙眉道:“我们昨天不是制定了查案方略吗?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当然是查清楚喻香香生前有没有谈恋爱,如果有,就把她的男朋友揪出来彻查!” 沈星暮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喻香香死了至少有半年了,现在多半连尸体也已经火化后埋进了陵园。我们能怎么查?找她以前的室友,逐一询问她生前是否谈过恋爱?” 徐小娟不解道:“你怎么知道喻香香已经死了半年了?高哲羽好像没说吴慧解剖她的尸体的具体时间啊。” 沈星暮道:“去年十一月底,我和高哲羽通过话,他在电话里表露出了焦虑与烦躁,证明当时吴慧已经出现些许精神问题了。以此反推,吴慧只可能是在去年十一月之前解剖的喻香香的尸体,而喻香香从死亡再到霓城医科大,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喻香香的死应该在去年十月。现在是四月中旬,算算时间,半年左右了。” 人已经死了半年之久,再想查她生前的事情并不容易。而且她偏偏是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性格内向,没有朋友,熟知她的人少之又少,就算他们想到了查案的大体方向,也没有有效的查案条件。 徐小娟埋下头把玩鬓边的头发,好半晌之后才低郁道:“这么说来,我们现在岂不是寸步难行?”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徐小娟咬牙道:“那我们就从喻香香的室友开始查,问不出有用的线索就去福利院查,再不行就去她打过工的地方查,我不信这个案子连一个突破口也没有!” 沈星暮道:“没用的。” 徐小娟问:“查都没查过,你怎么知道没用?” 沈星暮道:“沈星暮查人、查事的本事比起我们只强不弱,而且他手下有一群本事高强的行家,连他都没有查出丝毫头绪,我们再查也是浪费时间。” 徐小娟不满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拖到现在才说啊!昨天高哲羽明明想和我们一起行动的,你却不让他来。现在好了吧,我们两个连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坐在这里干瞪眼,什么也做不了!” 沈星暮道:“高哲羽来了也没用。” 徐小娟冷笑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但是我很想知道,既然我们做什么都没用,还来这个城市做什么!干脆直接把恶念之花送给仇世得了!” 沈星暮道:“善恶游戏遵循逻辑性、平衡性、公平性。” 徐小娟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我们现在没有头绪,那就耐心等待,如果这真是一场查案子的推导游戏,恶念空间不可能不给我们任何线索。” 徐小娟问:“万一我们一直等,最后却稀里糊涂地输掉了呢?” 沈星暮道:“那就只能证明我们忽略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徐小娟道:“我仔细想过从我们抵达霓城到现在的全部经过,所有该想的东西,我们都已经想过了,还能忽略掉什么?” 沈星暮道:“说不定我们什么都没忽略,只需耐心等待就好了。” 徐小娟的眼珠子一鼓,凶巴巴骂道:“连我都为夏恬焦头烂额,你倒好,作为她的老公,居然还有闲心这样悠哉地坐着等!夏恬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沈星暮不回答,反而又叫了一碗粥喝了起来。 徐小娟明显生气了,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刚才正吃饭的时候你不吃!现在我吃完了你又吃!你的脑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沈星暮道:“原本我不想吃的,但是和你说话太费力,又感觉口渴了,所以喝完粥解渴。” 徐小娟一脸怒容,接连说了好几个“你”字,最后好像是气得懒得说话了,直接别过头去,掏出手机玩小游戏。 沈星暮喝完粥,叫老板结了账,径直向外走。 徐小娟问:“你去哪里?” 沈星暮道:“回宾馆睡觉。” 身后立刻没声了。 沈星暮不回头便能想象出徐小娟横眉立目的怒容,便有些忍俊不禁。 他发现徐小娟虽然有些小聪明,观察力也不错,能发现窗柩和竹子组成的人影轮廓,但依旧帮不到他什么忙。 如果是叶黎在这里的话,两人一定不会为案子没有进展而争吵,因为他们都能想到,这场善恶游戏的关键始终是在吴慧身上。 他现在只能先等吴慧醒来再做打算,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沈星暮回了宾馆房间,还没来得及关门,徐小娟便冲上来一掌抵住门,凶巴巴问道:“你真打算睡觉?” 沈星暮微笑道:“你也睡一会,养足精神,善恶游戏中,何时出现变故与危险都不足为奇。如果你对我足够放心的话,可以在我的房间休息,我睡地上就可以了。” 徐小娟定定地盯着沈星暮,好像看到了一朵美丽的花,忽然失神了。 沈星暮问:“你怎么了?” 徐小娟开眉道:“我现在才发现,你这张木头脸笑起来还挺好看的,难怪夏恬会瞧上你。” 沈星暮道:“你笑起来也很好看。” 徐小娟问:“我们为什么要住一个房间?防止突如其来的死亡游戏强行将我们拆开吗?” 沈星暮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徐小娟顺着问道:“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沈星暮道:“既然你和我一起行动,我就必须保证你的安全。你长时间离开我的视野,我也会不安。” 徐小娟问:“担心我出了事,你没办法向老公交差?” 沈星暮道:“其实我们本来也是朋友,谁也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出事。” 徐小娟歪着脑袋,眼里的惊奇之色越来越浓,片刻过去掩嘴笑道:“原来你也可以好好说话啊?我来找你之前,还担心和你沟通不了,不小心闹出大乱子呢。” 沈星暮道:“你把我担心的事情说了。” 徐小娟眉开眼笑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还是不了,毕竟男女有别,住一个房间很多不方便。而且我不弱,就算让我一个人去应付死亡游戏,我也不怕。” 沈星暮点头道:“好的,我睡觉了,等吴慧醒来后,高哲羽会打电话给我,到时候我会叫你。” 徐小娟笑了一声,推出门外,顺手将门带上。 沈星暮闭上眼,颇为凝重地揉了揉眉心与太阳穴。 上一场善恶游戏里,他频频失误,导致在即将失败的最后一刻,还自以为是,胸有成竹,认为胜券在握。 这是决定夏恬能飞平安苏醒过来的最后一场善恶游戏,他输不起,不能再犯任何错误,因而善恶游戏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必须想到,并且冷静地分析与权衡。 沈星暮几乎可以肯定,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仇世一个人,还有拥有天马星空一般的思维的童遥。因为他上次去找童遥时,看到了她眼中的陌生与信赖——很奇怪,陌生之中又有一分信赖,这种眼神时刻提醒他,她已经对他死心了,但她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认为就算她帮仇世,他也能赢。 所以童遥会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而站在仇世那一边。 一想到仇世和童遥联手,沈星暮的心便如坠冰窖一般清寒沉重。 而突兀闯入这场善恶游戏的徐小娟也是一个变数。 从徐小娟和叶黎交往开始,沈星暮对她的怀疑持续了一年之久。直到夏恬对他连番保证,说徐小娟没有任何阴谋与恶意,他才渐渐放下戒心。 可是夏恬的判断一定是正确的吗? 沈星暮细想两年半以前,徐小娟的突兀出现,而且像是吃定了叶黎一般,缠着他不放。那时候便显得好生奇怪,徐小娟的容貌与身材都不错,想要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做靠山并不难,没有任何理由看上叶黎这样一个平庸而落魄的“大叔”。 在恶念空间里,沈星暮质问过徐小娟,两人有了一番针锋相对、言辞激烈的对话,也正是那时,她露出了一个细微破绽。 在那之前,沈星暮和叶黎从未在她面前说过“恶念之花”这个词,她却随口说了出来。 之后徐小娟头部受伤,假装成心智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甚至骗过了沈星暮。 再后来,在弭城展开的那场善恶游戏里,徐小娟吵闹着肚子痛,硬要逼叶黎回蛰城,也恰恰是在那一晚,沈星暮遭受了仇世的袭击。 这两年来,她做了许多奇怪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足以引起沈星暮的怀疑。 可是如果她真的有恶意,为什么会不顾自身安危去救夏恬,和万青虹正面对峙,因此丢了孩子,还受了诅咒。 而且何思语也说了,她、沈星暮、夏恬、叶黎、徐小娟五个人,都承受着恶念空间的诅咒。 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怎会自相残杀? 她就像一个蒙着面纱的神秘女人,没人看得穿她的真实面貌,更没人能读懂她的心思。 沈星暮想起两人在霓城北科大校门前的对话——“我能像相信叶黎一样相信你吗?”“可以。” 他做了决定,只要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便用真诚与善意去对待徐小娟。 但如果有了变故,那就另当别论了。 沈星暮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在快到正午时,来电铃声终于响了—— 青娥画眉何曾不同 秋水柔情恰恰羽化长虹 火映白衫似血似红 铁骑嘶鸣四海万千兵戎 幻想尽头少年音容 闹剧终点偏偏腾飞化龙 雾锁荒原几经枯荣 飞雪安抚城外温柔坟冢 沈星暮很早就看到来电显示是高哲羽,但依旧等铃声放完一遍才接听电话。 他忽然想起,自己和夏恬结婚以来,再也没有听她唱过歌了。 ——还有好多事情都没来得及陪她做啊。 沈星暮心里略微苦涩,听筒里已响起高哲羽的声音。 吴慧已经醒了,但精神状态不是特别好,时而清醒,时而疯癫,高哲羽问沈星暮要不要过去看一下。 沈星暮当然要去。 他挂了电话,简单地洗了一把冷水脸,便敲开徐小娟的房门,领着她一起去高哲羽的风景房。 吴慧的确醒了,只不过还是昨天那副空洞无神的模样,坐在床铺边,像一个没有表情的瓷娃娃,唯独会动的便是悬在空中的两只脚,偶会轻轻踢一下。 高哲羽在旁边看着,沈星暮不好大声说话刺激她,便用较为温和的声线询问道:“吴慧,能听见我说话吗?” 吴慧目不斜视,一动不动。 沈星暮又道:“我是来帮你的。” 吴慧的脑袋终于动了一下,和昨天一样,偏头看了沈星暮一眼,便又放平脑袋看向前方。 沈星暮问徐小娟,有没有在房间里的各种花纹纹路里观察出人影轮廓。 徐小娟摇了头。 既然房间里没有晦涩的人影轮廓,算是证明喻香香暂时没再叨扰吴慧,她怎么还和昨天一样,莫非是患了心理上的疾病? 沈星暮尝试释放“念”包裹吴慧,可惜“念”对善恶游戏中的关键角色不起作用。 他一时束手无策,只能耐心地说安慰她的话,希望她能有所反应。 沈星暮很有耐心,目前除了吴慧,再没有任何线索,无论过程怎样枯燥无果,他都必须想办法让她开口。 或许是沈星暮的锲而不舍渐渐打动了吴慧,她的视线好像有了焦点,不再如之前那么涣散。 沈星暮见说话有效,便继续说道:“吴慧,你放心好了,喻香香不是你害死的,她不会伤害你,只是想请你帮忙而已。我知道你也没办法帮她,又害怕她一直缠着你,才会这样惊恐。现在没事了,我和我的朋友会帮你超度喻香香的亡魂,你尽量告诉我,你还记得的、关于喻香香的一切事情。” 吴慧张了张嘴,却还没说出半句话,便已哽咽着哭出声来。 她哭得很厉害,抽泣不止,泪如雨下。 沈星暮有些惊讶,因为她现在的哭泣非常伤心,流的并不是惊惶恐惧的泪水。 吴慧哭了好一会,直到高哲羽走到她身侧,用手纸擦拭她的眼泪,并且摸她的脑袋,她才稍稍平复一点。 沈星暮见她不抽泣了,便抓紧时间询问道:“你还记得多少关于喻香香的事情?” 吴慧咬着嘴,尤为悲伤地说道:“香香姐姐好可怜,小时候被母亲当成畜生虐待,好不容易进了福利院,又被福利院院长区别对待,经常不给吃的,只有一个小女孩对她好。她那么努力、那么刻苦,好不容易熬到大学,却被人用小女孩的性命做威胁,忍着眼泪陪人睡觉。好不容易走出这件事的阴影,又被心怀鬼胎的人害死了。” 沈星暮在吴慧说话之前便已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并且自己也有努力记忆。待她说完,他立刻询问道:“能说详细一点吗?她有母亲,为什么会进福利院?对她好的小女孩是谁?是谁威胁逼迫她?又是谁心怀鬼——” 沈星暮忽然止声,因为徐小娟已经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而他自己也意识到,这样连番发问,以吴慧目前的精神状态,很难回答得上。 于是他放缓语气,露出一个还算平和的微笑,安慰道:“你慢慢说就好,我听着。” 吴慧擦着眼泪摇头道:“我只知道香香姐姐经历过那些事情,至于她为什么进福利院,那小女孩是谁,谁威胁她,谁害死她,这些我都不知道。” 沈星暮惊讶道:“这些事情都是喻香香告诉你的?” 吴慧红着眼道:“香香姐姐一直在我耳边说一句话,叫我替她讨回公道,其他什么也不说。最初我很害怕,以为她像电视里的冤魂一样,会拉我下地狱垫背,所以我一直哭喊,希望她能离开我。直到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好像变成了旁观者,目睹了香香姐姐那么倔强、那么努力,却有那么悲惨的一生。我终于知道了,她只是想请我想办法替她找出害她的凶手,并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 沈星暮思忖着点头,心中忽然有了猜测,继续问道:“那你想替喻香香讨回公道吗?” 吴慧埋下头,捏紧小拳头,悲伤道:“我不行的。我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生,若非运气好遇到羽哥,可能也会和香香姐姐一样悲惨。前段时间羽哥去查过香香姐姐的案子,连他那么有本事的人都查不出头绪,我还能怎么帮她啊?” 沈星暮道:“现在我和我朋友也会帮你。” 吴慧的睫毛颤了一下,急声问道:“你们能查出凶手吗?” 沈星暮道:“只要你点头,我和我朋友都会竭尽全力去查,不管凶手怎样神通广大,我们也会把他抓出来交给法院审判。” 吴慧重重点头道:“我当然希望凶手伏法,还香香姐姐一个公道。” 她的话音刚落,沈星暮便察觉四面八方均袭来强大的恶意。 那种深邃而漆黑的恶意,沈星暮记忆犹新。 除了邪恶花海和恶念之花,世上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感到如此不安。 徐小娟也在这时蹙着眉呢喃道:“我怎么有种如芒在背的惊恐感?” 两人短促对视,房间外忽然传来“嗤嗤嗤”的笑声,干净而典雅竹轩内,忽然盛开层层叠叠的花蕾。 彼岸花、曼陀罗、黑玫瑰、罂粟…… 每朵花都有着让人绝望的花语。 这些花蕾宛如漫天飘飞的雨花,疯狂生长,疯狂繁殖,短短几秒钟内,便覆盖整套风景房,变成黑暗而邪恶的花海。 沈星暮看到了那一朵天仙子,它就伫立在花海的最中心,花芯宛如一张不可名状的人脸,正放肆而猖獗地大笑着。 沈星暮忍住体内疯狂翻涌的惊惧,猛地偏头,却发现床铺上坐着的吴慧与高哲羽都已消失无踪。 ——怎么回事?这是现实世界还是恶念空间?抑或是死亡游戏的世界? 以往的大多数死亡游戏都会有空间疯狂破碎再重组的惊悚画面,这一次却没有出现空间破碎的现象,不太像开启了死亡游戏。 可如果不是死亡游戏,又能是什么? 恶念空间已经侵蚀现实世界了? 沈星暮飞速思考,却久久想不出头绪。 却在这时,那朵不断邪笑的天仙子居然像人一样开口说话了。 它用极其邪恶,又极其冰冷的声色说道:“沈星暮,你能走到这一步,的确很值得表扬。只可惜你也到此为止了,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 徐小娟立刻尖声大吼道:“今天是你的死期还差不多!” 沈星暮面无表情地走到天仙子面前,俯身便掐断它的脖子,将花托放在手心,冷冰冰回复道:“就凭你?恶念空间?” 天仙子离开了花柄却依旧笑得肆无忌惮,志得意满地嘲讽道:“以前因为何思语作祟,我拿你们没什么办法,只能用愚蠢的游戏规则试图扼杀你们。哈哈哈……这次和以往可不一样,何思语的力量已经趋于枯竭,对我的阻碍大大降低,在完全不对等的死亡游戏规则下,你同时面对两个强敌,还有可能活下去吗!” 沈星暮想到叶黎曾不只一次亲口述说,在恶念空间听到了何思语的声音,现在看来,那不是幻听,何思语的本尊的确在恶念空间里,并且时刻与这一望无垠的邪恶花海战斗。 沈星暮想到每次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的白光,冷声问道:“是何思语在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 天仙子讥诮道:“你都自身不保了,还有心思去管何思语的事情?” 沈星暮淡淡说道:“如果你能杀我,早就动手了,现在还装作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与我说话,无非就是想借此轰击我的自信。可惜你选错对手了,恶念空间也好,仇世与童遥也好,只要你们敢来,我就势必将你们逐一击溃。” 天仙子怨毒地笑着,抨击道:“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在虚张声势?哈哈哈……沈星暮,你能活下来的话,就活下来给我看吧。” 天仙子说完这句话,忽然化作浓郁的黑雾飘散,而四周的花海也如退潮一般顷刻消退。 花海完全褪去后,沈星暮却不在高哲羽的风景房里,而在一间一览无余的大房子里。 沈星暮连忙环视,确定徐小娟在房子里站着,心中暗自松出一口气。 房子六面嵌合,是完全封闭的状态,没有光源,房子内部却像露天的操场一样明亮。 房子里唯一的陈设是一张过腰的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物品,这会徐小娟正把那个东西捏在手上很随意地把玩,像是一个遥控器。 茶几后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屏幕,屏幕现在是全黑的。 沈星暮立刻意识到,徐小娟现在把玩的遥控器,就是打开屏幕用的。 他正想叫她别玩了,屏幕却忽然打开了。 屏幕的画面依旧是那一朵天仙子,它那恶心的“嗤嗤嗤”笑声从未停息过,哪怕隔着屏幕也让人恨不得掐断它。 屏幕你的天仙子邪笑道:“沈星暮,你该感谢何思语,若不是她,你早已死了,不过你现在的情况也已经离死不远了。” 沈星暮冷声道:“你直接说游戏规则,说完就可以滚了。” 天仙子道:“你可以把这个房间当做放映厅,屏幕上会以电影的形式播放喻香香记事到死亡十九年里经过。当然,屏幕里的画面,都是以喻香香的视角展示的,不会播放她看不到的画面以及她听不到的声音。你们只有通过这场电影推测出杀死喻香香的真凶,并且把真凶的名字写在茶几上的空白处,才能活下去。电影可以重播一次,遥控器可以暂停以及缩放电影画面,时限六个小时。若你们超过时限不给答案,或者推测出的答案是错的,都将直接判定死亡。” 沈星暮淡淡问道:“就这些?” 天仙子邪笑道:“给你们一个提示,电影里播放的画面没有半点虚假,绝对是喻香香生前的行迹与见闻。” 沈星暮冷冰冰说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个。” 天仙子问:“你关心什么?” 沈星暮道:“是不是只要我和徐小娟推测出了杀死喻香香的凶手,第三朵善念之花就是我的了。” 天仙子嘲笑道:“你居然还惦记着善念之花?哈哈哈……看你可怜的份上,再给你一个提示,最好抓紧时间,不然不需要六个小时,你就已经死在放映室里了。哈哈哈……你就慢慢想办法活下来吧!” 天仙子说完这句话,屏幕忽然变成一片雪花,再没有任何画面。 到了此刻,沈星暮肯定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从一开始,这场善恶游戏的主要场所并不在现实世界,毕竟喻香香过世已久,在现实中完全没办法查询。他和徐小娟只有触发开启这场死亡游戏的条件,才能进入这个放映厅,通过看电影的方式寻找杀死喻香香的凶手。而这个条件便是让吴慧亲口说出想要帮喻香香讨回公道。因为只有身为心灵纯白之人的她有这份善念,才可能绽放善念之花。 天仙子一走,沈星暮终于耳根清净了,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到徐小娟面前,认真说道:“给我看一下遥控器。” 徐小娟把遥控器递过来,他便看到上面只有五个按键,分别是播放、重播、暂停、缩小、放大。 沈星暮迟疑片刻,抬眼看向徐小娟,询问道:“准备好了吗?” 徐小娟点头道:“我准备好了,这一定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认真的电影。” 沈星暮抬手按了按眉心,而后盘膝坐在地上,定睛看着屏幕,按下了播放键。 第十三章 电影 来红袖添香写的第一本书,也就是前作《写心流年》,从2019年8月7日开始连载,至2020年10月30日完结,历时14个月,全程一直是自己写,自己看,几乎没和任何一个读者互动过,或者说压根就没有读者。 那期间我迷茫过,一直思考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写这一本书的时间,可以用来做好多好多事情。 或许是那每月都会按时打入我卡中的六百块一直推动着我,鼓励着我。在这个金钱似乎大于一切的时代,写书能收到钱,我还有什么理由轻言放弃呢? 所以我一直坚持着,不知不觉中,有了惯性。 惯性就是当一个人习惯了某一件事,在没有其他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就一定会将那件事进行下去。 所以写《恶念空间》时,连续四个月上不了架,一分钱也拿不到,我依旧保持更新,坚持了下来。 这就是惯性的力量。 我深信着,只要能一直写下去,有朝一日终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如果这本书不行,没关系,将词汇与经验积累起来,再征战下本书就行了。 周而复始地尝试,一如檐前一滴又一滴坠落的水珠,终会将地面击出豌豆大的水窝。 所谓滴水穿石,无非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我写书一直是不紧不慢,徐徐推进,安静等待某一个读者注意到我的那一刻。 然而我这么做,宛如傻乎乎地守在没有“她”的城市里等待“她”的出现,全是虚妄罢了。 我就这样一直迷茫着,试图从自己亲手打出来的一个个文字里,找出一张可爱的脸,结果却找出了一个用染料鬼画桃符的小丑。 原来啊,我连最基本的“主谓宾,定状补”都没弄清楚,随便找一句话出来,别字别词连篇,列风淫雨(幸好电脑打不出错字,不然我可能也是错字连篇)。 还在山脚的我,居然幻想着山顶的无限风光,怎么可能不迷茫? 我慢慢意识到,学习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写作无法一蹴而就,但也绝对不能慢条斯理慢慢摸索。 其实很多问题是稍一思考便能有效避免的。 我在年初看了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这是一本较出名的小说,语文课本上有节选的《爸爸的花儿落了》,我记不得是几年级的课文了。 我忽然想起林海音在文中写道“我还小,分不清天和海,也分不清好人和坏人,等我长大了要写一本书,把天和海、好人和坏人分清楚”,这不是原文,但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总觉得这句似乎带着浓重稚气的话,有着某种无法表达出来的感动。 七岁的小姑娘,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思考天与海,好人与坏人的区别,竟是那么的可爱。 所以文字里藏着感动,那些文学大家总能用言简意赅的文字,引导出如洪水决堤一般的滔天风浪。 于是我明白了,想要写好一本好书,少不了感动,而要感动读者,先要感动自己。 感动是什么? 数年前坐在电脑前,打开《爱奇艺》看《火影忍者》,十年火影迷终于等到迈特凯开八门了,那一瞬间的欢忻鼓舞,热血澎湃; 抑或是童年时代,在电车上抛下一句“全国大赛见”就是一整个青春的《灌篮高手》,终于要出剧场版,播放迟来的全国大赛了。 感动是一种漫长的等待,宛如积蓄在地幔的熔岩,在某个时刻,某一瞬的呼啸喷涌。 在这个生活节奏快到男女生可以在一天内谈恋爱,牵手,看电影,吃零食,玩游戏,然后分手的时代,小说也变成了快餐式消费,只要能博人一乐,似乎无论怎么写都无关紧要。 浮躁的心等不到漫长感动的到来,我也没有本事用数年时间去写一本书,铺垫几百万字,然后用一万字来写最后的感动——估计那种小说别说读者,连作者自己也看不下去。 所以到底要怎样才能用简短的文字将那宛如火山喷发的感动写出来,对目前的我而言,是一大难题。 几天前接到一个老同学的电话。 她长得不好,性格也不好,但对我好像怀着异样的情感。 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如果你实在找不到女朋友,那就找我吧,我随时可以离婚”。 我敢肯定那是玩笑话,但我依旧很感动,导致晚上胃口大开,吃了三大碗干饭。 总而言之,我好像摸索到了一点什么,一时间表达不清楚。 《恶念空间》以现在的更新速度,月底前能完本,之后应该会停笔一段时间,慢慢琢磨那让人情不自禁红了眼圈的感动。 人总是会进步的,我的下本书应该会更好,虽然那很可能是我在红袖写的最后一本书了——因为我发现我来红袖添香写书,本就犯了最低级、也最难弥补的错误,而且是十来万字的短篇,但我依旧信心满满。 第十四章 惊吓 大屏幕上的第一个镜头是一个女人的特写。她不是喻香香,因为虽然她打扮靓丽,却藏不住眼角的鱼尾纹。目测她的年龄在三十左右,而喻香香二十来岁就已经死了。 屏幕左上角浮出时间标注,是2000年5月。 沈星暮皱着眉回推时间,立刻得知当时的喻香香只有四五岁。 女人梳了一头很奇怪的发型,脑后吊着无数条细小的发辫子,像极了古装剧里那些塞外民族的打扮,她的身后是一个用粗糙线条吊住的白炽灯,灯下是一张麻将桌,桌子的三面都坐着打扮同样古怪的女人。 她一脸厌恶地看着身下的某人或某物,嘴里骂着脏话,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下去。 清脆的拍打声“啪”的一下荡开。 于是有小女孩无辜又委屈的哭泣声响起。 女人大骂道:“你就是一个贱种,我现在看到你就想吐。快点滚出去,不然我现在就弄死你!” 小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凄厉响亮,屏幕上的画面也越来越模糊,到后面完全变成了黑色,什么也看不见了。 至此沈星暮完全明白过来,天仙子所说的,电影以喻香香的视角展示她生前的经历,并不是指用摄像头拍下她某个时间在某个地点发生的事情,而是更为准确地、用她的眼睛当电影的摄像头,她能看到什么,大屏幕里就播放什么。 所以女人打的小女孩就是喻香香本人。 她哭了,眼泪模糊了视线,屏幕也会变得模糊,而当她完全闭上眼睛时,屏幕也就全黑了。 沈星暮盯着漆黑的屏幕,还能听到情绪激动的怒骂声与喻香香的哭声。 没多久,一个女人劝道:“李红,算了,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女儿。” 果不其然,打喻香香的女人,正是她的母亲,名字叫李红。 这一点和之前吴慧说的一样,喻香香小时候很可怜,被她母亲当成畜生对待。 屏幕依旧是黑的,喻香香没睁眼。 李红大骂道:“她就是个贱种!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她生了下来,还像个傻子一样等喻想那个老流氓回来!” 又一个女人劝道:“孩子是无辜的。既然你恨她,不愿看到她,就把她送走吧。” 李红冷笑道:“送走?这小贱种害得我这么惨,就这么便宜她,将她送给别人!” 第三个女人道:“你既不送走她,又不愿好好养着她,对你对她都是折磨。” 李红道:“人又不是你们的,你们当然说得轻巧,反正你们照常接客,吃药,打麻将。” 最初的女人说道:“算了算了,我们也不说什么,你只要记住,她是一条人命,别真的弄死她就行了。不然我们以后还不好凑一桌人。” 另一个女人说道:“打牌打牌,当你女儿不存在就行了。” 麻将在桌子里“哗啦啦”碰撞的声音响起,李红等四个女人明显坐回麻将桌开始打牌了。 漆黑的屏幕终于亮了一点,是一条缝隙,而且很模糊。 喻香香还在抽泣,却没哭出声了,这会正嘘着眼,悄悄看着李红的背影。 牌桌左边的女人说道:“对了,今天许志强联系我了,叫我去工棚那边找他,有大单子。我寻思,工棚里人多,个个壮得像牛一样,我一个人也应付不了几个,要不我们四姐妹一起去?” 李红立刻惊呼道:“你说什么!许志强就是以前和喻想那老流氓经常走在一起的男的?” 女人道:“是的。” 李红猛地一拍麻将桌,寒声道:“好啊!我也陪你去工棚看看!如果能问出喻想的行踪,老娘非得提把菜刀找过去把他砍了!” 女人悻悻地说道:“我们是去接单子的,不是去砍人的。你这个样子,我可不敢带你去。” 李红道:“只要找到喻想,我把我的钱都给你!” 女人道:“我们几个,还不知道谁是什么情况?你那包里,也没几个钱啊。” 李红道:“我不管,你必须带我去见许志强!不然我回去就把那小贱种砍了,然后报案诬告你逼我杀人!” 女人干笑了几声,没再说话。 这时喻香香的眼睛睁开了,屏幕里的画面很广,但焦点集中在李红的背影上,四周的画面都相对模糊。 喻香香小声道:“妈妈,我错了。” 电影的第一个场景到此结束,屏幕完全静止不动。 沈星暮和徐小娟都没说话,安静看,安静思考,并不缩放画面或暂停画面。 数秒过去,屏幕跳转到第二个场景,左上方的时间一久是2000年5月。 这是一个空间非常狭小,目测不超过十平米的小房间,一张小木床就占了一半的空间。木床上散乱地掉落着烟头、零食袋子、卫生纸、饮料瓶等乱七八糟的垃圾。 而床边的地面更是狼藉不堪,除了各种垃圾,甚至还有脏兮兮的内裤和文胸。 沈星暮在想,幸好喻香香嗅觉没办法从电影里展示出来,不然这屋子里的腐臭与恶臭估计也没几个人能承受得了。 这时房间里没有人,一只小手不断伸进屏幕抓起垃圾又收回去。 喻香香明显在收拾房间。 沈星暮一想到喻香香当时才四五岁,心里就一阵低沉。 这个房间太过脏乱,甚至连一个落脚的位置都没有,喻香香一时半会收拾不干净。但她依旧很耐心,嘴里细细地念着“妈妈,香香很听话,不惹你生气”之类的话语,有条不紊地将房间里的垃圾装进透明袋子放到门外。 没多久,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 屏幕里出现一男一女,女的正是李红,男的不知道是谁。 两个人抱在一起,做着各种不雅的动作,以极其不协调的步伐走进房间。 李红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景象,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喻香香脸上,屏幕顿时剧烈晃动。 李红怒骂道:“贱种!叫你收拾房间,你收拾成什么样子了!” 这次喻香香没有哭,而是用非常小的声音道歉道:“妈妈,对不起。” 李红抬手还要打,男人却在这时候阻止道:“别打她。” 李红问:“你知道她是谁?” 男人道:“不知道。” 李红吐出一口气,看向喻香香,冷冷说道:“好了,你可以滚出去了!” 屏幕画面向外房间外推进,门一开,便露出一条漆黑的长廊。 喻香香靠在廊上的地面,抬头看着天空。 现在是夜晚,天上星星很多,于是她小声地数星星。 可是数着数着,屏幕又移到了她的肚子上。 她用小手摸肚子,非常小声地说道:“妈妈,香香饿了。” 房间里没有回应, 屏幕定格在早已腐朽褪色的木门上,久久不动。 似乎喻香香在等李红出来,然后给她东西吃。 屏幕到此静止,这个场景结束,即将跳转下一个场景。 屏幕左上角浮出“两小时后”的标注,场景的第一幕依旧是陈旧而破烂的木门,似乎喻香香一直盯着木门等了两个小时。 这时房间里不再传出摩挲声与喘息声,李红和那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某一刻,李红冷冷说道:“喻想,你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吗?” 这个男人果然是喻想,也就是喻香香的亲生父亲。 喻想道:“你捡回来的女儿?” 李红道:“我是女人,想要孩子不用去捡,可以自己生。” 喻想道:“她是你的亲生女儿?” 李红冷声说道:“也是你的亲生女儿。” 这句话一出,木门忽然变得模糊,喻香香又哭了,眼泪干扰了视线。 她小声自语道:“原来香香有爸爸啊。” 李红和喻想的对话还在继续。 喻想道:“少开这种玩笑。” 李红道:“不信你可以带她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喻想问:“什么时候生的?” 李红道:“五年前。” 喻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红道:“我当时对你说了,你没信,然后我又联系不到你了。” 喻想问:“那你为什么还把她生下来?” 李红道:“我不把她生下来,怎么留得住你?” 喻想冷声道:“老子早知道就不回来了。” 李红问:“这次我们连女儿都有了,你还会一走了之吗?” 喻想道:“会。” 李红道:“你想好再说话。” 喻想嘲笑道:“这种事情还需要想?你要老子陪你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小贱种过一辈子?你稍微动脑子想一下吧,哪个男人会和你过?” 一阵沉默。 房间里忽然传出细微的碰撞声,以及较为顺畅的滑动声,像是某种尖锐物品划了什么东西一下。 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荡开,却不知是谁打了谁一巴掌。 喻想厉声大骂道:“你他妈就是个疯婆娘!” 他的声音很痛苦,像是受了伤。 李红猖獗而疯狂地大笑起来,大骂道:“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你就是一个贱人!老娘今天要杀了你!” 房间里传出连串的脚步声以及各种东西坠落的声音,一时混乱。 喻想咆哮道:“你再来一次试试!” 李红狂笑道:“好啊!” 紧接着,喻想发出痛苦的惨叫声,房门也在这时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拉开。 喻想的腹部满是鲜血,分明被利器割了一下,此时正跌跌撞撞地向外跑。 李红立刻追了出来。 她手持菜刀,一脸怨毒之色,分明是真的想杀掉喻想。 这时屏幕忽然变得模糊,喻香香看到这么惨烈的画面,被吓到了,有些眩晕。 喻想跑了几步就被李红追上,而后两人缠斗起来。 喻想总归是男人,虽然赤手空拳,而且没有防备,被李红得手一着,但两人真拼死打起来,依旧是他更占优势。 李红一刀劈向喻想的脖子,喻想双手向前抓,扼住她的手腕,阻止菜刀劈下,而后猛一发力,李红手中的菜刀便掉落在地。 喻想抓住这个机会,抢先一步捡起菜刀,指着李红骂道:“你再来,老子先杀了你!” 李红却好像没听到喻想的威胁,刀没了就用手。 她掐住他的脖子,似乎是想直接掐死他。 喻想大吼着,一刀砍向李红的胳膊,李红却不躲不避。 李红似乎到此刻才意识到疼,捂着切口惨嚎起来。 喻想明显也被这一凄厉的画面吓到了,连忙丢掉手中的菜刀,倒在地上怔了好一会,才站起身连滚带爬地向长廊另一端逃跑。 然而李红像是嗜血的疯狗,断臂的痛苦进一步刺激了她心中的恨。 一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她用仅有的左臂,抓起菜刀便向喻想的后脑砍了过去。 喻想应声倒地,在地上抽搐两下,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李红却还没有就此停手,捏着菜刀不断劈砍喻想的尸体。 很快的,她变成了浴血修罗,在长廊上一会狂笑一会恸哭。 沈星暮的眉头皱紧,到了此刻,他不得不佩服喻香香的心理承受能力,因为安静看完了李红杀死喻想的整个过程,中间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李红笑够了也哭够了,忽然转身向喻香香走近。 面目狰狞,手持菜刀,全身浴血的独臂女人在喻香香的视野里无限放大。 喻香香终于在此刻小声说道:“妈妈,香香才有了爸爸,现在又没有爸爸了。” 或许正是这句话触到了李红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她手中半举的菜刀“叮”的一声落在地上,而她本人也因失血过多倒地不动。 喻香香用非常荏弱、非常惊惧的声音说道:“香香现在也没有妈妈了。” 屏幕画面静止,第三个场景结束。 沈星暮敢肯定,李红在意识清明的最后一刻,还想着将喻香香一起杀掉,这样他们一家三口就能在地狱相会了。 但是喻香香那句悲伤而怯弱的话打动了她,让她最后也没能下得了手。 画面再次跳转,来到第四个场景,屏幕左上角标注的时间是2004年9月,喻香香的父母过世已有四年。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里整齐地摆满床铺与各种床上用品。 毫无疑问,这里是一个多人居住的宿舍。 一个身着格子衬衫的中年女人在屏幕里听着电话,左右踱步,晃来晃去。 她脸上分明有不耐的表情,咬牙切齿的,却又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道:“鲁总您大可放心,我们福利院一向对每个孩子一视同仁,决不偏袒或虐待任何一个孩子。您说的这个喻香香,她在我们院里可讨人喜欢了,小朋友们都和她玩得来,她自己也努力,都读到三年级了,还从来没调皮过,每次考试都拿一百分…… 啊?您说您要再给我们福利院申请一笔款项?这么多年里,您可是我们院的大恩人啊,不知多少可怜孩子都是受了您的恩惠才健康长大,我们都感激您,希望您的事业能越做越大,以后帮助更多孩子…… 又是喻香香?鲁总,我实话和您说吧,这孩子命苦,父母都不是好人,五岁时那场祸事,让她有了心理阴影。她虽然乖巧听话,学习认真,但很少主动说话,有时候还蜷缩在被窝里一整天,一动不动,谁劝她都不起来。这应该是心理上的自闭症状,寻常医生根本就医不了,只能请有经验的心理医生来疏导。但是您也知道,我们福利院并不富裕,请心理医生需要高额的费用…… 啊?您来承受这笔费用?那怎么好…… 好的好的,我以院长的名义向你保证,一定治好喻香香的病,让她健健康康长大。” 她打完电话,径直走到喻香香面前,冷着脸说道:“刚才鲁总打电话询问你的情况。” 喻香香道:“我知道,程院长。” 程院长问:“那你知道下次鲁总找你的时候该怎么说了吗?” 喻香香道:“鲁叔叔问起来,我就说一切都好。” 程院长道:“你知道就好。” 喻香香问:“那我有新衣服吗?” 程院长道:“没有。” 喻香香又问:“我不想吃馒头了,晚上可以和大家一起吃饭吗?” 程院长道:“你有馒头吃就不错了。” 喻香香小声问道:“为什么其他人都有新衣服,还能吃牛肉,我就不可以?” 程院长的脸部微微歪曲,变得尤为狰狞,痛心疾首道:“因为你的父母都不是好东西,你以后也和他们一样。” 喻香香道:“可是我一直很听话。” 程院长猛地抬手一推,将喻香香推到在地,屏幕画面变成森白的天花板。 她骂道:“你只需要记住,你就是个孽种,不该活在这世上!我让你活了下来,你就只能听我的!” 屏幕上定格着程院长的狰狞嘴脸,即将跳转到第五个场景。 而第五个场景的画面和第四个场景的地点不同,但内容如出一辙,依旧是程院长对喻香香的各种怒骂刁难。 似乎这两个连续的重复场景,是为了强调喻香香很不讨程院长喜欢。 沈星暮大概明白过来,这两个场景讲述喻香香父母离世后,她在福利院遭受暴力对待的经过。 福利院宿舍的装修与配置都相当不错,证明程院长并不是擅挪公款,中饱私囊的人。 与她通话的鲁总很在乎喻香香,大概是一个无意中知道她的悲惨童年的好心人,方才如此上心。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程院长并没有把鲁总拨来的善款贪掉,便不用害怕喻香香告发她,为什么还要这样针对喻香香? 第六个场景,时间是2004年10月。 一群年龄大小不等的小孩在草原上尖叫奔跑,远处的太阳才爬上山头不高,还是上午时分。 上午,小孩子却没在学校,证明电影里的时间是国庆黄金周。 那群小孩在镜头的很远处,证明喻香香离他们很远,很可能是故意远离他们的。 她一直不说话,镜头不动便代表她也一动不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某一刻,一个远处奔跑的小男孩飞快跑过来,俯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头,砸向喻香香。 屏幕猛地一颤,甚至冒出了一闪即过的金星。 很显然,喻香香被石头砸到了,这会正晕头转向,目眩神迷。 小男孩很得意地大笑道:“你们看!我砸到这瘟神了!” 其他小孩子听到他的笑声飞快汇聚过来,也都指着喻香香哈哈大笑,有的甚至太激动,身体拳曲,前仰后合。 屏幕变得有些模糊,喻香香又哭了。 她小声抽泣着,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忽然,一个扎着双马尾辫子的小女孩冲入镜头,从远处飞快跑来,凶巴巴地叫道:“你们这些家伙又在欺负香香姐姐!” 小孩们撒腿就跑,好像很怕这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长得粉嫩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走近,抬手抚喻香香的额头,把整个镜头都遮住,小声安慰道:“香香姐姐,你别哭了,刚才侯小玉拉着我说给我糖吃,还挡着我不让我看你这边,我就知道他们又在打伙欺负你。以后我不和他们玩了,他们再来找你,我就保护你。”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信誓旦旦地说出“保护”这个词汇,可爱到无以加复。 沈星暮此刻已经笃定,吴慧说的唯一对喻香香好的小女孩,就是这个双马尾女孩。 喻香香小声说道:“栀画,谢谢你。可是你对我好,他们也会欺负你。” 栀画眼睛一弯,开心笑道:“他们不敢欺负我,不然警察叔叔会抓他们。” 喻香香问:“为什么?” 栀画道:“因为我认识一个警察叔叔啊。” 喻香香破涕为笑。 到这里,六个场景完全结束。 第七个场景开始时,时间已经跳转到9年后的2013年4月。 场景的第一幕是一只白皙细嫩的手,捏着一只小镜子,镜子里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美少女。 毫无疑问,照镜子的人正是喻香香。 这是电影进行近二十分钟后,沈星暮第一次看到喻香香的容貌。 和高哲羽在电话中叙述的一样,她长得很漂亮,脸型精美,五官标致,皮肤白嫩,而且头发也非常柔顺好看,只不过这时候的她,头发还是乌黑的,并没有染成蜜桃金色,也没有烫卷。 沈星暮看着她的面貌,心中再一次肯定,她谈过恋爱,如若不然,她的青春就太可惜了。 镜子里忽然出现一个相貌还算端庄的女生,忽然从她身后将她抱住。 喻香香咬着嘴道:“素琴别闹,我在好好照镜子呢。” 素琴掩嘴笑道:“待会要去约会吗?” 镜子里的喻香香脸红了,却不说话。 素琴叹道:“也对,你抓紧时间吧,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简付生那个书呆子,年年年级第一,绝对能考上霓城理工大学,至于你,估计也只能上一个好一点的一本大学,不可能考进霓城理工大学。所以你珍惜现在的时间吧,等高考结束,你们不在一个大学,再想约会就难了。” 喻香香捏着小拳头打气道:“谁说我考不上的?万一我运气好呢?而且付生胆子小,到了正规严肃的场合就紧张,上次全校演讲就是,你看他平日里朗读多厉害,结果一到讲台上,声音就变得结结巴巴的,最后还成了我们班的笑话。所以啊,我猜他高考肯定也紧张,导致发挥失常,比平时少三十分,然后我再努点力,多考三十分,就和他一个分数了。” 素琴笑道:“那你就握粟出卜,求神拜佛,祈求他高考失误吧。” 第十五章 剪辑 第八个场景,时间是2013年6月,高考前夕。 屏幕的第一幕是漫天璀璨繁星以及次第升起的许愿灯。有的许愿灯离喻香香很近,屏幕上能较为清晰地看到许愿灯上写的愿望。 这些愿望大多是自我鼓励的话语,其中多数写到高考,似乎这会是一群高三学生在某个空旷的平地上点灯放飞愿望。 四周很喧闹,大多是欢声笑语与放纵的呐喊, 镜头一转,画面停在一双干巴巴的手上,这双手捧着一个许愿灯,灯身上用黑色的水性笔写着“永远陪在香香身边”。 镜头再转,焦点定格在被红艳灯光映照得尤为深邃的男生的脸上。 这是一张相貌相当大众平庸的脸,一点也不帅气,但看上去很温和,尤其是戴着黑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谦逊有礼。 男生的性格似乎很腼腆,两颊都泛着红晕,时不时向边上偏头,躲避喻香香的目光。 许愿灯冉冉升起,男生也慢慢仰头,便在这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蓦然抚住他的脸。 从这只手闯入镜头的角度可以判断出,是喻香香伸手抚住了男生的脸。 喻香香也有些羞涩,期期艾艾地说道:“付、付生,你许的这个愿望是真的吗?” 这个男生果然是上一个场景里,素琴提到的简付生。很显然,他是喻香香的男朋友。 简付生的脸已经红透,呆呆地向前凝望好久,才使劲吞下一口唾沫,重重点头。 喻香香道:“万一我没考好,只能去最差的大学读书,你还陪我吗?” 简付生斩钉截铁道:“你考到哪所大学,我就跟去哪所大学。” 喻香香道:“可是——” 简付生道:“没什么好可是的,我以前不骗你,现在也不骗你。等我们上了大学,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恋爱,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找工作。以前我觉得那一天遥遥无期,但现在它离我们已是近在咫尺,只待高考结束,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喻香香小声道:“付生,我知道你的家庭很不好,你的父母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供你读书,对你给予了厚望。拿到理想的高考成绩单与名校的录取通知书,才是你对他们最好的回报。如果你为了我,放弃霓城理工大学、霓城航空大学等名校,我会感觉对不起你,过意不去,羞愧一辈子。” 简付生温和笑道:“香香,你在说什么呢?你又不笨,就算考不上霓城理工大学这些名校,进普通的一本大学也很好啊。” 喻香香抚着他的脸,捏着小拳头认真说道:“付生,我会努力的,争取比你考更好,这样就不会让你难做了。” 简付生点头道:“好的。” 第八个场景到此结束。 沈星暮看到这里,已经能猜出后续的大部分剧情了。 喻香香和简付生的恋爱,应该在高考结束后就宣告分手了。因为喻香香一语成谶,真的考进了霓城理工大学,而简付生没考上。不然在喻香香死后,高哲羽不会查不出她曾有一个名叫简付生的男朋友。 第九个场景,时间是2013年7月,这时高考已经结束一月之久。 烈日的烘烤下,蝉鸣异常响亮的马路上。 镜头停在一辆装满桶装饮用水的载货三轮车上。 喻香香似乎已经开始打工了,而她的工作正是替人送水。 这会镜头一动不动,她明显在发呆。 没多久,她的手机忽然响了。镜头下移,停在手机屏幕上,而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正是简付生。 喻香香忽然“哇呜”一声哭了起来,眼泪落到手机屏幕上,于是简付生的名字变得模糊不清。 她不断说着“付生,对不起”之类的话,狠下心按下挂断键,拒接这个电话。 片刻过去,喻香香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不再是来电铃声,而是短信提示。 镜头再一次停在手机上,手机信箱里有一条未读短信。 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断颤抖,最后终于点开信箱,短信内容也随之映在大屏幕上:香香,你的事情,钟素琴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的第一志愿填的霓城理工大学,而且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恭喜你,终于走进广阔的新天地了。我这次没考好,还差十几分才到霓城理工大学的分数线,志愿只能填其他大学。我查过霓城的大学分布,霓城交通大学离霓城理工大学很近,所以我填的交通大学,这样一来,我们以后也能经常见面。 喻香香又哭了,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哆嗦着打出“对不起”三个字。 简付生再次发来短信:香香,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能考上霓城理工大学,我由衷替你高兴。我知道霓城交通大学只是普通的一本大学,比不得理工大学,现在我可能配不上你了。但是我会努力的,无论在什么时候,我的努力都不曾停止过,这一点你应该是知道的。香香,要不这样,我们约个时间见一面,我想和你好好聊一下。 喻香香:聊什么? 简付生:虽然交通大学距离理工大学只有不到两公里距离,我们上大学后想见面也不难,但我还是想和你读同一所大学。我想问你,愿意等我吗?我可以放弃交通大学的入学资格,再复读一年。这一次我一定能考更好,一定能陪在你身边。 喻香香:不能。 简付生:你不愿等也没关系,那我就去交通大学上学,反正我爸妈供我读书也已经很辛苦了,再复读只会给他们增加负担。香香,等开学那一天,我能见到你吗? 喻香香的手指僵在手机屏幕上,眼泪越流越多,导致镜头画面极其模糊。 这次她没再回短信,而是直接拨通了简付生的电话,对着手机颤声说道:“付生,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简付生急声道:“香香,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能做更好。求你不要——” 喻香香狠心打断道:“你怎么这么笨啊!我是一个骗子啊!我说努力比你考更好,就可以选你填的大学了!结果我没有这么做!我骗了你啊!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 简付生没回复,但听筒里有了低沉的喘息声,似乎他也忍不住哽咽落泪了。 喻香香继续道:“付生,我配不上你!我知道的,你是想和我读一所大学,高考时故意失误,少考了好几十分,不然你不可能考不过我。可是、可是……” 简付生小声道:“对不起,香香。” 喻香香嚎哭道:“为什么对我道歉!该道歉的人不是我吗!” 简付生道:“我应该相信你,用自己的全力去应付高考,不然我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喻香香道:“付生,你很好,阳光,正直,温文尔雅,而且比任何人都努力。你一定会遇到比我好一百倍的女生,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简付生道:“香香,我等你。” 第八个场景到此结束。 这个场景似乎有些奇怪,简付生明显很喜欢喻香香,不曾三心二意,口是心非,愿意为她努力。 一般来说,女生遇到这样温柔而坚强的男生,不会轻易说分手,况且喻香香在提分手时哭得那么厉害,证明她也喜欢简付生。 既然喜欢,为什么要分手?仅仅是因为两人不在同一所大学? 沈星暮能理解喻香香当时的心情,在高考分数超过霓城理工大学的分数线后,她不得不在简付生和大学之间做出选择。 她选择就读霓城理工大学的那一刻,便已欺骗并抛弃了简付生,纵然简付生原谅她、理解她,甚至愿意为她再复读一年,她也没办法再和他像以前一样交往了。 因为她心里对简付生有了愧疚,有了疙瘩,也有了距离,已经不敢再和他在一起了。 第十个场景,时间是2013年9月,喻香香到霓城理工大学入学的月份。 镜头停在一扇米色防盗门前,房门是虚掩的,并不隔声,有声音从里面传出。 一个女生道:“萱萱,你听说了吗。昨天下午,应用化学专业的大帅哥杨佑文找我们寝室的喻香香表白,捧了九十九朵玫瑰,还单膝跪下了,结果喻香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目不斜视地走了。” 被唤作萱萱的女生“噗嗤”一笑,回答道:“杨佑文啊,不就是大二那个长得风流倜傥,在情场也总能大胜凯旋的富庶公子哥吗?喻香香还挺聪明的,知道那种公子哥不是我们这些平民女生能招惹的。” 女生道:“你懂什么啊?虽然我入学还不到一个月,但关于杨佑文的传闻可听过不少。他可不是寻常的富庶公子哥,他的富庶远超我们的想象。虽然他用情不专,隔三差五换女朋友,但是每个和他交往过的女生,最后都拿到了超高额的分手费。” 萱萱问道:“能有多高额?” 女生道:“听说杨佑文的上一个女朋友,分手时拿到一张存款三十万的银行卡,而且交往期间各种名牌衣服,首饰,包包,化妆品,用都用不完。以我对当代消费的认知进行换算,杨佑文每谈一个女朋友,大概会在那个女生身上花五十万上下。” 萱萱惊讶道:“这个杨佑文是疯子吧?五十万给我的话,我们一家人花二十年也未必花的完呢。” 女生道:“所以啊。喻香香不是不想接受杨佑文,而是故意玩了一手若即若离,欲擒故纵。你想啊,她只要表现得越高冷,越难被追到,杨佑文追到她之后就有更加强烈的快感,等到那时候,她从杨佑文身上卷走一两百万也是有可能的。” 萱萱道:“秋燕,你这样说喻香香就不太好了,她好歹是我们的同寝室室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被她听到了多不好。” 秋燕道:“这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女生生来就有资本,只要男生瞧得上,我们就值钱。这是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我实话告诉你,如果杨佑文找到我,直接叫我陪他睡觉我都不会拒绝。五十万啊,我们毕业后得拼搏多少年才能赚到这么多钱啊?” 萱萱道:“那是你,不要以为人家和你一样。” 秋燕冷笑道:“呵呵……不一样?我们走着瞧吧,我敢打赌,不出两个月,喻香香绝对会变成杨佑文的女朋友,说不定某天忽然就大了肚子。” 这时寝室门被一只手拉开,喻香香径直走到靠窗的下铺,小声问道:“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呢?” 萱萱道:“没什么。” 秋燕却毫不客气地嘲笑道:“我们在说你,这次赚大了,从杨佑文身上拿走一两百万都有可能。” 喻香香寒声道:“贺秋燕,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和杨佑文没关系!” 贺秋燕淡淡说道:“现在没关系,等不了几天就有关系了。欲擒故纵而已,这一招谁还不会啊?” 萱萱在这时赔笑着打圆场,劝说道:“你们两个都别说了,好好的一个寝室,就因为一个杨佑文,莫名其妙变得乌烟瘴气。” 贺秋燕讽刺道:“石萱,你还不是嫉妒喻香香。如果杨佑文找到你,你早就扑到他怀里去了,还在这里故作清高,我看着都恶心。” 石萱冷声说道:“我有男朋友,叫楼腾,现在在离我们不远的交通大学读土木工程。我和他从高一谈到现在,会一直谈下去,直到结婚。” 镜头在这时变得模糊,有了氤氲水汽,喻香香居然又在偷偷流泪了。 沈星暮立刻明白过来,石萱的话让她想起了简付生。她和简付生也是从高中时开始谈恋爱,现在简付生也在交通大学读书。只不过他们已经分手了,和石萱的情况完全不同。 贺秋燕冷哼道:“有男朋友就了不起吗?那些一穷二白,成天嚷嚷着要加倍努力奋斗的男生,我还瞧不上呢。” 石萱道:“先有人瞧得上你,你再说话吧!” 贺秋燕冷笑着不说话。 喻香香在这时站起身问道:“秋燕,你觉得杨佑文是一个怎样的人?” 贺秋燕道:“有钱的人。” 喻香香问:“除了有钱,他还有什么?” 贺秋燕道:“他唯一的优点就是有钱,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喻香香问:“他多有钱?” 贺秋燕问:“你听说过杨氏珠宝吗?” 喻香香道:“没听说过。” 贺秋燕道:“你真是个土包子,连霓城的杨氏珠宝都不知道。” 喻香香问:“他们家卖珠宝的吗?” 贺秋燕的眼中闪过一抹羡慕之色,旋即冷着脸说道:“杨氏珠宝是霓城数一数二的大企业,霓城市区以及周遭数十个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珠宝店都是他们家的产业,珠宝价格几乎由杨氏珠宝一家制定。杨佑文是杨氏珠宝最大董事杨江雪的独生子,你说他多有钱?我们霓城理工大学是不讲关系的名校,他却能拿着三百多分的高考成绩单进我们学校读书,这得花多少钱疏通关系?他身上随便一件衣服都是数以万计,每天换一辆车,都能换一两个星期才能换完。” 喻香香问:“那么二十万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小数目?” 贺秋燕道:“如果你只要二十万的话,他找你表白,你直接点个头就有了。” 喻香香小声道:“我知道了。” 第十个场景在三个女生的对话里结束。 沈星暮看完这个场景,心中有了一个较为可靠的推测。喻香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生,哪怕在美女如云的霓城理工大学也能脱颖而出,杨佑文这种仗着家业的纨绔公子哥被她迷住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喻香香有可能是被杨佑文杀掉的。毕竟杨佑文家大业大,杀一个人,再想办法疏通警方、检察院、法院三方关系并不难。 不然喻香香的离奇死亡也不会以意外死亡结案。 第十一个场景,时间是2014年5月,这时喻香香的大一学年即将结束。 场景在人流熙攘的教学楼长廊上,无数大学生摩肩接踵,拥堵着走出教学楼。 然后场景结束。 沈星暮立刻意识到,那一张张从镜头里走过的脸,一定藏着极为重要的线索,不然电影不会特意给出这样一个场景。 第十二个场景,时间依旧是2014年5月,只不过场景切换到了露天篮球场。 镜头一直向前推进,喻香香明显是从篮球场路过,然后场景又结束了。 第十三个场景,时间向后推移了一个月,到了2014年6月。 场景在袂云汗雨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叫卖婉转,又不少人从喻香香身边走过,场景随之结束。 这三个场景的时长均不到五秒钟,连一句对白也没有,沈星暮一时间也琢磨不透这三个场景意味着什么。 第十四个场景,时间来到了2014年8月,暑假时段。 喻香香居然成了网管,坐在吧台的主机前,给进进出出的顾客们刷卡上机或结账。 很显然,她现在是在打工,只不过这份工作非常无聊,导致镜头略微模糊,是她视线涣散没有焦点所致。 忽然,模糊的镜头变得清晰,定格在吧台前一个穿着朴实,相貌平庸,但神色非常温雅的男生身上。 这个男生居然是长大了不少的简付生。 简付生递出身份证,微笑道:“香香,帮我刷一下。” 喻香香小声道:“你不能去其他网吧上网吗?” 简付生和煦道:“我为了找到你打工的位置,不知对钟素琴说了多少好话才问出来,现在你却叫我去其他网吧,对我好不公平。” 喻香香道:“付生,你不要这个样子。” 简付生道:“香香,我现在非常努力,期末考了机械工程与自动化专业的年级第三,有奖学金的。” 喻香香道:“我不想听这个。” 简付生改口道:“我依旧喜欢你。” 镜头下移,移到喻香香的双腿上,她的双手搭在双腿上,合在一起反复捏动,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简付生继续道:“香香,我在向配得上你的方向努力。” 喻香香道:“可是我配不上你。” 简付生道:“香香,我以前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狠心,但我现在想明白了。你是过不去心里的那个坎,觉得对不起我。没关系的,我可以等,只要你还没找男朋友——不对,只要你还没结婚,我就一直等你。” 镜头变得模糊,喻香香明显又哭了。 简付生继续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喻香香哽咽道:“我不想听故事。” 简付生道:“我们交通大学曾经发生了一件非常惊悚的命案。一个男生深爱一个女生,但那个女生一直觉得自己不如男生优秀,配不上他,所以无论男生怎么对她示好,她都视而不见,或者冷言拒绝。直到某一天,男生再也不会向她示好了,她在天台上哭得撕心裂肺,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最后甚至准备直接跳楼,但被好心的学长拦下来了。” 喻香香的手一颤,保持低头的动作,小声说道:“男生为什么不找女生示好了?因为他找到更好的女生了吗?这很好啊,我也祝你尽早找到命中注定的人。” 简付生道:“不是的。男生不再向女生示好,是因为死人已经不会说话了。女生连番拒绝男生,最后为了剪断两人的所有联系,狠心对男生说,既然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那你就为我去死吧,结果男生真的吃安眠药死了。” 喻香香道:“这是你编的故事。” 简付生道:“这是多年前发生在我们交通大学的故事,我一向不骗你。” 喻香香猛地抬眼,定定地看着简付生,哽咽道:“你和那个男生一样吗?” 简付生保持温和的笑容,摇头道:“不一样的,至少我一直觉得活着更好,因为我还要等你啊。” 喻香香道:“你等不到的。” 简付生含笑道:“反正我们的时间还长,未来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说不定今天你一下班就回心转意了呢?” 喻香香道:“我是个骗子。” 简付生道:“我原谅你。” 喻香香道:“我准备和别的男生交往了。” 简付生道:“我可以等你分手啊。” 喻香香道:“我再分手时就不干净了。” 简付生微笑着摇头道:“这世上哪里有绝对干净的人啊?” 这时有人走到吧台前刷卡,简付生没再说话,拿着身份证找了一台离吧台最近的机子坐下。 这个场景到此结束。 第十五个场景,时间来到2014年11月。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理工大学内外,爱美的女生们也都穿上了厚重的夹袄,除了脸和手,全身都包裹在暖和的衣服里。 一间装修华丽的房间里,一个男生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做俯卧撑,每撑一下,便数一下,已经数到六十九了。 直到男生做完八十个俯卧撑,这才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站起身,用湿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他穿上衣服,从冰箱里取出两瓶饮料,放在茶几上,自己也坐下,非常随意地说道:“不用拘谨,随便坐。” 镜头画面慢慢向前推进,喻香香照男生的话做,走到茶几前坐下了。 男生微笑道:“喻美女,你能来找我,我可是受宠若惊啊。” 喻香香道:“杨佑文,我听我的一个室友说,你的每个女朋友,都至少花了你五十万?” 这个男生果然是贺秋燕提及过的杨佑文。 他拧开饮料瓶,仰头“咕噜咕噜”畅饮一口,这才错愕道:“你忽然问这件事干什么?” 喻香香问:“只要我做你的女朋友,就能拿到五十万吗?” 杨佑文摇头道:“你好像对我有所误解。” 喻香香问:“什么意思?” 杨佑文道:“不是谁做我的女朋友,我就给谁多少钱,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明码标价?我要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热恋,又不是做买卖买女朋友,至于恋爱时花的那些钱,本就没有明确的数字。” 喻香香问:“什么才是轰轰烈烈的恋爱?” 杨佑文道:“我在找一个能让我废寝忘食,甚至舍生忘死的好女人,但好像这种女人并不好找。每一个我看上去非常高冷、有智慧、有主见的女人,结果都被金钱打败了。她们知道我有钱,会无休无止向我提要求,不然就撒娇,哭喊,却又不找我分手。我都不记得自己换了多少个女朋友了,没一个能让我心动的。” 喻香香问:“那我呢?” 杨佑文道:“我原本对你很上心,因为我对你表白那么多次,你却一直无动于衷。我以为我找到美丽的白雪公主了,但现在才知道,童话最初的白雪公主,其实也非常黑暗。” 喻香香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杨佑文淡淡说道:“当你询问我,和我交往能不能拿到五十万时,你在我心中已经和以前那群全女友没什么区别了。” 喻香香道:“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杨佑文问:“什么区别?” 喻香香道:“我这里可以明码标价,当然也可以讲价钱啊。你觉得五十万太贵了,没关系,其实我的要求也不高,你稍微还个价,十万块就可以了。” 杨佑文皱眉道:“你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 喻香香道:“我有听懂。你是想找女朋友,而不是买女朋友,所以不管多低的价钱,你都不会答应。但是你不觉得,我能直接找你谈价钱,就已经和你的前女友们完全不一样了吗?” 杨佑文点头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她们啊,一个个吊着我,变着法子诓我的钱,无休无止的,还不如直接说个价来得实在。” 喻香香问:“那你怎么看?觉得我值十万块吗?” 杨佑文道:“以你的相貌、气质,十万块太少了,而且以我对各种女性的接触经验可以判断出,你还是个处女。我不怀疑,如果你真想十万块出售自己,直接去我们学校后街的‘盛世阳光’,不出半天就可以把自己卖掉。” 喻香香惊讶道:“你说真的?” 镜头忽然转向房门,并且不断靠近,喻香香明显准备走了。 杨佑文大步追到喻香香面前,急声问道:“你疯了!” 喻香香摇头道:“我没疯。” 杨佑文问:“你遇到麻烦了?现在很需要钱?” 喻香香道:“这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杨佑文道:“你去‘盛世阳光’那种地方,这一辈子基本上就毁了。” 喻香香道:“但是如果筹不到钱,我也不想活了。” 杨佑文问:“你拿钱做什么?” 喻香香道:“栀画妹妹病了,需要一笔钱做手术。鲁叔叔的企业前年已经破产,帮不了她,现在只有我能想办法救她。” 杨佑文轻轻吐出一口气,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喻香香问:“你笑什么?” 杨佑文道:“我还以为我的眼光一直是那么差劲呢,想不到我也有看准人的时候。喻香香,喻美女,这样,我先帮你把做手术的钱垫着,你什么时候赚到钱了,还给我就可以了。” 喻香香摇头道:“我不能随便拿你的钱。” 杨佑文道:“我也不是白给你钱,你要还的。” 喻香香问:“可是谁会无缘无故借我十万块?我现在连两千块都拿不出,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还的上这么多钱。” 杨佑文问:“那你要怎样才肯收钱?” 喻香香道:“你说你要找女朋友,我做你的女朋友的话,是不是就不用担心还不上钱了?” 杨佑文道:“我们说了这么久,绕来绕去,好像又绕回原点了。” 喻香香道:“我除了自己,已经想不出拿什么来抵押欠款了。” 杨佑文问:“你害怕欠别人钱?” 喻香香道:“不只是钱,任何东西我都不想欠别人的。如果你不能接受这个交易,我就另外想办法。” 杨佑文苦笑道:“你还能想什么办法?如果我不答应,你转头就去‘盛世阳光’,一辈子就这样搭进去了。” 喻香香问:“你答应了?” 杨佑文道:“好的,喻美女,你现在就是我大概三十任女朋友吧,以后请多指教。” 喻香香点头道:“好的,从现在开始,你可以牵我,亲我,也可以叫我陪你那个……等你什么不想要我了,和我说分手就可以了。” 杨佑文挠了挠头,皱眉道:“你绝对是我谈过的、最奇怪的女朋友。好吧,你把卡号给我,我直接把钱汇给你。” 喻香香掏出提包里的银行卡,小声道:“卡号。” 杨佑文把卡号输入手机记下,淡淡说道:“你回去吧。” 喻香香惊讶道:“我可以走了?” 杨佑文道:“如果你想留下来吃饭,我很乐意招待你。” 喻香香问:“你不对我那个……” 杨佑文别过头去,随口道:“那种事情再说吧,反正我是没什么心理准备,而且我也不想逼你做什么。” 喻香香问:“你不是谈了几十个女朋友吗,怎么还没心理准备啊?” 杨佑文红着脸道:“你是不是没见过谈了几十个女朋友还是处男的男人?” 喻香香道:“不知道。” 杨佑文的眼皮猛地一跳,激动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吗!我怎么说也是堂堂杨氏珠宝的大公子,现在都二十岁了啊,居然连裸体的女人都还没看过!” 喻香香道:“你想看的话,我可以给你看。” 杨佑文猛地一拍面门,凶巴巴说道:“我们的聊天不在一个次元!你走吧!等我什么时候想起你了!会叫你一起吃饭,看电影什么的,总之你到时候别拒绝就行了。” 这个场景很长,全是喻香香和杨佑文的对话。 沈星暮看完这一场景,心中略微不是滋味。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杨佑文对喻香香说的话全都是真的,那杨佑文的确是富庶公子哥里的的清流。 毕竟沈星暮自认不贪色,却也在二十岁时碰过好几个女人。 然后新的问题来了,吴慧说喻香香曾受人威胁,逼迫,以电影目前的剧情来看,除了杨佑文,应该没人能逼迫她。 杨佑文给沈星暮的直观感觉是色厉内荏,虽然他整天嚷嚷着找女朋友,动辄一掷千金,却连女人都没碰过。这样的他,真的会去逼迫喻香香吗? 第十六个场景,时间是2014年12月。 镜头是狭小的厕所,喻香香明显在大便或者小便,也亏得她没向下看,不然她死后也将名节不保。 似乎喻香香的心情非常好,连排泄之时也不忘哼唱几句。 而令沈星暮惊愕的是,她哼唱的歌曲竟是夏恬亲自作词、作曲、和声、演唱的《闹剧》。 莫非喻香香生前还是夏恬的歌迷? 沈星暮转念间又想到喻香香和简付生的青涩爱情,的确像一出让人心绪沉重的闹剧,便不再多想。 原本厕所里只有喻香香的清甜歌声,却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歌声里又夹杂着一种非常阴暗瘆人的声线。 喻香香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忽然闭嘴,不再唱歌,那阴森的声音也随之消退。 “是栀画妹妹得救了,我太高兴,出了幻听吗?” 喻香香自语着,片刻又小声哼唱起来。 然后她的歌声里又有了诡异而阴森的和声。 喻香香这次被吓到了,大声问道:“是谁!” 厕所里安静如初,没有任何回应。 喻香香大口喘气,快速排泄,擦干净便提裤子起身,匆匆推门。 却不知为何,好端端地厕所门,像是被什么东西抵住了,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喻香香急了,带着焦急的哭腔大喊道:“救命啊!” 她连续呼救,却没有半点回应。于是镜头变得飘忽摇曳,分明是她极致目眩,即将被吓晕了。 却在这时,门忽然就开了。 门外的贺秋燕正捧腹大笑。 这一起吓人的闹鬼事件,竟是贺秋燕的恶作剧。她在外面默不作声抵住门很好理解,就是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弄出那阴森的声音的。 喻香香瘫在地上急促喘气好久,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盯着贺秋燕抱怨道:“秋燕,你是想吓死我吗?” 贺秋燕道:“我只不过是在门外播放世界禁曲《忏魂曲》,你唱歌,我就播放,你停唱,我也按暂停播放。其实也不是特别吓人,你仔细听的话,肯定能听出是有人在门外播放吓人的曲子。” 喻香香道:“可是我还是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贺秋燕伸手去扶喻香香,并且很认真地道歉道:“香香,对不起,我不该吓你。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开口,才用这个笨办法接近你。我们才入学那会,因为杨佑文找你表白,我说了很多尖刻的话,伤了你。现在看来,我真的错了,这都过去一年多了,你也没有和杨佑文谈恋爱,证明你真的和我不一样,至少不会被金钱迷惑。” 喻香香问:“和杨佑文谈恋爱,是让人很不齿的事情吗?” 贺秋燕道:“杨佑文太有钱了,任何和他交往的女生,都会被人贴上拜金女的标签。” 喻香香问:“如果我和他交往,也会被人看不起吧。” 贺秋燕笑道:“你不一样。如果你和他交往,我肯定会由衷祝福你们的。其实他也不错,长得帅,有钱,而且大方,肯为女朋友花钱,要不你好好考虑一下,说不定我也可以跟着你沾光,三天两天吃大餐。” 喻香香道:“我也想好好考虑一下杨佑文,但我好像喜欢不了任何男生,除了……” 贺秋燕连忙追问道:“除了谁?” 喻香香小声道:“除了付生。” 贺秋燕问:“付生是谁啊?他很优秀吗?居然能得到你的芳心。” 喻香香摇头道:“我和付生不可能的,如果你想吃大餐的话,我和杨佑文说一下,他应该不介意请你吃一次。但是我不能经常这样做,毕竟他的钱不是我的钱。” 贺秋燕睁大眼询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在和杨佑文交往了?” 喻香香道:“好像是的。虽然没牵手,没接吻,更没有做那个,连一起吃饭都很少很少,但我的确是他的女朋友。” 贺秋燕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喻香香道:“上个月。” 贺秋燕问:“他给了你多少钱?” 喻香香摇头道:“他没给我钱,但是借了我十万块,等我以后有钱了就还给他。” 贺秋燕一脸激动,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怎么这么笨啊!既然做了他的女朋友,还和他说什么借!换成我,早把叫他帮我把名贵的衣服包包化妆品买完一轮了,那些东西都不止十万块。” 喻香香道:“可是我又不是为了他给我买东西才和他交往的,而且我们迟早会分手的。” 贺秋燕重重叹气道:“我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我长得还不错,偏偏找不到男朋友,是我眼光高吗?石萱那么丑,偏偏有个爱她的男朋友。你呢,抓到了杨佑文这么大一头肥羊,却不知道挥刀宰。这个世界对我太不公平了!” 喻香香笑道:“我反而觉得,我们三个里面,最幸福的人是你。” 第十七个场景,时间到了2015年3月,也就是喻香香遇害这一年的3月。 镜头画面是霓城理工大学校园内的一处幽静林荫道上,路两旁的杏花树不断抖落白嫩与粉嫩的杏花瓣。 镜头在向前推进,镜头左下角一只手来来回回摆动,分明是有人与喻香香并肩而行。 两个人都没说话,安静享受三月的杏花雨。 当镜头推到林荫道的尽头,忽然有一个文质彬彬的男生闯入。 毫无疑问,简付生在非常不合适的时间出现了。 简付生微笑着招手,对喻香香打招呼,温和地询问道:“喻香香,你在散步吗?” 镜头猛地一颤,显然是喻香香打了一个寒颤,却没回复。 喻香香旁边的男生询问道:“同学你好,请问你是谁?” 这是杨佑文的声音,所以简付生是看到喻香香和杨佑文在并肩漫步,才在唤她的时候加上了姓,以往他一直唤她“香香”。 简付生推了推眼镜,微笑道:“我叫简付生,是交通大学的学生,也是喻香香以前的同学,今天来理工大学见一个朋友。” 杨佑文伸出手与他握手,带着善意自我介绍道:“我叫杨佑文,现在是喻美女的男朋友,既然你是他的老同学,要不待会一起吃个饭,你们也叙叙旧?” 镜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到后面变成了一片漆黑,而简付生和杨佑文的对话还在继续,似都没发现喻香香已经悲伤得睁不开眼。 简付生道:“谢谢你的好意,但还是不了,我今天约了朋友,也抽不出时间。” 杨佑文笑道:“这可不行。我和喻美女交往这么久,除了她的两个室友,还没见过她的其他朋友。今天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也想正式认识一下你,如果你约了朋友,可以叫你朋友一起来吃饭,我这里是没问题的,不管多少人都可以敞开吃敞开喝。” 简付生道:“这样不好吧。” 杨佑文道:“没什么不好的,一顿饭钱而已,谁也不用记在心上。况且这世上很多东西是用钱买不到了,如果你不愿来,纵然我有金山银山也交不到你这朋友啊。” 简付生温和地回答道:“但是这世上可没多少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的朋友。我这里还是不太方便,而且这么冒昧地让你破费,也不合适。” 两人分明心中都隐隐藏着敌意,虽然彼此说的话明面上都很客气,实则剑拔弩张。 杨佑文道:“要不这样,我——” 喻香香忽然睁开眼,小声说道:“简付生,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似乎喻香香极少大声说话,哪怕在情绪尤为激动时,也把声音压得很低。 可是这低若蚊鸣的声音,恰恰让两个男生同时闭嘴,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镜头带着雾气,定格在简付生的脸上。 喻香香继续道:“我决定去染个头发,染成你最讨厌的金色,对了,还要烫成卷发,你说过,那些头发看上去乱七八糟的女生,非常讨人厌。我决定变成你讨厌的女生,这样你就不会再来了。” 简付生平静地站着,隔着镜片的双眼,似乎红了,有了些许晶莹水汽。 喻香香道:“你要坚持等我,那是你的事情,如果我说服不了你,就请你安静地等,至少别给我的学习生活造成困扰。” 这个场景到此为止,在场景的最后一幕,简付生露出了异常痛苦、异常悲愤、甚至有些狰狞的表情。 第十八个场景,时间来到了2015年5月,距离喻香香的死亡日期只有不到半年了。 同样是静谧的林荫道上,只不过不再有飘飞的杏花雨,路两旁开满层层叠叠的栀子花。 这次喻香香和杨佑文没再漫步,而是相互对望,久久沉默。 某一刻,杨佑文忽地释然一笑,淡淡说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想不到大词人柳三变描写的场景,会发生在你我身上。” 喻香香道:“但是我们都没有哭。” 杨佑文道:“有的时候,哭没哭只有自己知道。” 喻香香问:“你哭了?” 杨佑文道:“或许吧。你总是让我那么的不放心,那么的担惊受怕。” 喻香香问:“你怕什么?” 杨佑文道:“怕你和我提分手。” 喻香香道:“这个你不用怕,除非你不要我了,不然我们不会分手。” 杨佑文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好像我们本就没牵手,分不分手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喻香香伸出手,平静说道:“我的手就在这里啊,你想牵就牵。” 杨佑文懊恼道:“我们的对话永远相隔一个次元。” 喻香香道:“如果我们身处不同的次元,也很好啊,这样一来我们都有两个次元了。” 杨佑文问:“你真当这是‘你有一种思想,我有一种思想,彼此交换,我们每个人就有两种思想’?” 喻香香小声道:“如果不是的话,那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杨佑文道:“我抓不住你。” 喻香香道:“我就在这里啊,你想抓就抓。” 杨佑文问:“是因为简付生吗?” 喻香香小声道:“你不要怀疑我,我是你的女朋友,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上次事情过后,我和他已经彻底划清关系了。” 杨佑文道:“我不怀疑这件事,但我依旧能笃定,你喜欢的人是他。” 喻香香道:“你不是我,不能乱说。” 杨佑文道:“上次你们见面时,你和他的各种表情,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喻香香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不能牵我的手,不能亲吻我,更不能让我替他生孩子。” 杨佑文轻叹道:“我们想的果然不一样。” 喻香香问:“你要甩掉我了吗?” 杨佑文摇头道:“不会的。” 喻香香道:“那你不该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杨佑文道:“不说出来,就一直如鲠在喉一般难受,现在好了,我至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喻香香问:“你想怎么做?” 杨佑文道:“我等你。” 喻香香道:“好的。” 第十九个场景,时间来到2015年7月,又是暑假,喻香香即将升大三了。 炎炎夏日里,喻香香接到杨佑文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杨佑文询问道:“喻美女,这周上映的《恶鬼岛》,你看了吗?” 喻香香问:“恐怖片?” 杨佑文道:“是的,听说挺惊悚的,值得一看。” 喻香香道:“我胆子小,怕鬼。” 杨佑文吃惊道:“我家一向淡然若素,处变不惊的喻美女居然也有害怕的东西?” 喻香香道:“我是人,当然有害怕的东西。” 杨佑文道:“那你就更要来看一下了。” 喻香香问:“为什么?” 杨佑文道:“人总要学会克服困难才行。你越怕鬼,就越要看恐怖片,看惯了那些吓人的画面,就不觉得吓人了。” 喻香香道:“但我还是很害怕。” 杨佑文道:“你放心好了,我怎么说也是你名义上的男朋友,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如果你在观影室被吓到了,就向我怀里扑,哈哈哈……” 喻香香道:“对哦,好像我从来没陪你看过电影。” 杨佑文道:“所以喻美女你今天赏脸吗?” 喻香香道:“这不是我赏不赏脸的问题,我本来就应该陪你看电影。” 第二十个场景,时间直接推移到了2015年10月。 这个时间和沈星暮推测的喻香香死亡的时间很接近,这一个场景很可能是整场电影的最后一个场景。 这个场景画面是一个影中影。 沈星暮在恶念空间安排的放映厅里看喻香香生前的故事,喻香香则在屏幕里看一部名字叫《断臂冤魂》的恐怖电影。 观影室里的光线非常暗,观众们的观影素质也相当高,几乎没人说话,除了吃爆米花和喝可乐的声音,就只剩恐怖电影播放出的声音。 喻香香明显害怕极了,几乎不敢睁开眼,所以沈星暮看到的画面也经常是漆黑一片。 至于喻香香看的电影内容是什么,他也没办法从电影里的声音判断。毕竟这是一部外国电影,演员们说的也不是英语,他看不到字幕,又听不懂演员说的话,便不知道电影在演什么。 大屏幕漆黑,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细微的声音忽然响起,是杨佑文在说话。 沈星暮没听清杨佑文的话,便证明喻香香当时也没听清楚,不然电影会清晰播放出她听到的话。 喻香香听到声音睁了一下眼,却没看电影屏幕,而是看着杨佑文的侧脸。 杨佑文小声道:“喻美女,我们分手吧。” 喻香香点头道:“好的。” 杨佑文问:“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喻香香道:“其实我最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从不碰我。” 杨佑文道:“你说错了。” 喻香香问:“哪里错了?” 杨佑文道:“你今晚和我睡。” 喻香香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杨佑文道:“我说分手,却还没说前提,你就直接答应了。” 喻香香问:“前提是什么?” 杨佑文道:“前提就是你今晚服侍我。” 喻香香点头道:“好的。” 杨佑文问:“不害怕?” 喻香香摇头道:“我不怕,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杨佑文道:“也对,你害不害怕都没用,因为这是你欠我的。我真想不明白,比你漂亮的女人多了去了,我为什么要在你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 喻香香道:“可能是你觉得好玩吧。” 杨佑文道:“我有时候会想直接掐死你。” 喻香香道:“这不行,我是你的女朋友,女朋友不是鸡鸭鱼鹅这些食物,不能掐死。” 杨佑文道:“我在想,如果我杀了你,心里是不是就不难受了。” 喻香香道:“难受的话,我可以说好听的话哄你开心。” 杨佑文摇头道:“你还是今晚哄我开心吧,我现在只想知道把你压在身下到底是什么感觉,有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舒服。” 喻香香道:“听说很痛。” 杨佑文道:“痛的是你,又不是我,管我什么事。” 喻香香道:“万一我受不了了,你记得停一下,让我缓缓气。” 杨佑文道:“你真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女人。” 喻香香道:“我若脑子不正常,也考不进霓城理工大学。” 杨佑文道:“好了,看电影吧。” 喻香香应了一声,视线转向电影屏幕,而屏幕里的画面,正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独臂女人,狰狞大笑着,手持菜刀在疯狂劈砍某个东西。 “啊啊啊啊!” 喻香香的惊叫声立刻响彻观影室。 这一场景到此结束,喻香香会惨叫,原因当然是电影里的画面,和她母亲李红临死前的画面惊人相似,勾起了她童年的阴影。 第二十一个场景,时间依旧是2015年10月,地点不在观影室,而是在一间陈设简陋的出租房里。 镜头里的画面是纹路错乱的天花板,喻香香此刻惊恐至极,不断大吼大叫,所以她的视线也很飘忽迷蒙,导致沈星暮看不清周围的景象。 片刻过去,杨佑文声音响起。 他冷冰冰地说道:“原来你这么怕鬼啊,看到鬼就向我投怀送抱,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花那么大心思去追你了。” 喻香香仍在惊叫。 杨佑文道:“脱。” 喻香香哭了,眼泪如雨,视野完全模糊。 杨佑文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异常模糊的镜头里,沈星暮确确实实看到,杨佑文宛如狰狞的虎狼,将喻香香扑倒在身下,不断撕扯她的衣服。 喻香香起初还在惊叫抵抗,但杨佑文说了一句“这是你欠我的”,便不抵抗了。 这个场景到此结束。 正当沈星暮以为全片结束时,大屏幕又亮了,竟还有第二十二个场景,时间依旧是2015年10月。 镜头里是一张木桌,桌子就抵在窗户前,一双手放在木桌上,手上捧着手机,手指正快速按动手机屏幕上的按键,编辑短信。 短信内容是:付生,我后悔了,如果我当初和你一样,填写霓城交通大学的志愿,我们的今天肯定不一样吧。但如果那样,栀画依旧会生病,依旧需要钱做手术,我还是会去想办法去筹钱,说不定我会找到“盛世阳光”,变成不知廉耻的妓女。但饶是如此,我依旧后悔了,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光真的好幸福。可惜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现在我变成了不干不净的女人,你还愿意要我吗?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你只当是我的玩笑话吧。总之,祝你未来一帆风顺,就如同你真的不再来打扰我一般,我也不会去打扰你。 喻香香写好这一条短信,手指僵在发送键上,久久无法按下。 好几秒过去,她手指一转按向删除键,将这条信息完全清除,收好手机低声抽泣起来。 镜头越来越模糊,某一刻,镜头从木桌移到窗户,照出了对面的大楼。 至此,全影结束。 沈星暮看着漆黑的屏幕,思忖片刻,偏头看向徐小娟,皱着眉头问道:“你能判断出是谁杀了喻香香吗?” 徐小娟苦着脸摇头道:“这绝对是我这辈子看得最认真的一场电影,以前我和老公一起去看电影都没这么认真过,但是我实在看不出杀死喻香香的凶手,甚至连她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星暮道:“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徐小娟问:“怎么死的?因为最后杨佑文凶相毕露,对她实施强暴,她觉得自己不干净了,伤心欲绝,最后猝死的?” 沈星暮摇头道:“如果真是那样,这就不算谋杀案。” 徐小娟据理力争道:“怎么不算?你想啊,杨佑文强暴她,不就是导致她死亡的间接原因吗?所以杨佑文是凶手,他害死了喻香香!” 沈星暮道:“你这个强暴的说法不是很准确。杨佑文本就是喻香香的男朋友,他如果想要占有她,随时都可以动手,而且并不触犯法律或道德。虽然他最后选择动手的时间并不好,而且说了一些极其偏激的话,但不能武断地判定是他杀了她。” 徐小娟问:“那你说,喻香香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她。” 沈星暮淡淡说道:“喻香香是被吓死的。” 徐小娟惊讶道:“吓死的?” 沈星暮道:“这个案子看上去很离奇,毕竟喻香香死在出租房里,而她死亡前后,并没有人出入她的房子,所以警方最终结案她是因某些原因意外猝死的。实际上,喻香香的死并不算绝对的密室杀人案,因为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 徐小娟道:“就算窗户开着的,难不成凶手翻窗子进入房间就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了?而且电影的最后一幕显示,喻香香的出租房楼层并不低,谁能翻得进去?” 沈星暮道:“我没说有人翻窗入室杀她。” 徐小娟问:“既然没人进入她的房间,又怎么杀得死她?” 沈星暮道:“这个看上去很玄奇,其实稍一细想,原理非常简单。电影的最后一幕,喻香香删掉短信,抬眼看向窗外,那应该是她死前几分钟看到的画面。她从小目睹了父母相互厮杀,最终双双死亡的凄惨画面,心中早已留下阴影。所以她的胆子很小,经不起惊吓。 电影第十六个场景里,贺秋燕用一戳即破的小伎俩去吓唬她,依旧将她吓得魂飞魄散,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电影第二十个场景,喻香香在观影室里看到的电影画面,和她母亲临死前的画面如出一辙,将她吓得寒毛卓立,几乎昏厥过去。 电影第二十一个场景,在喻香香极度恐怖的情况下,又被杨佑文强行夺走了初夜。她心中的恐惧与不安之感无疑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电影的最后一个场景,喻香香抬眼看向窗外,虽然她的眼睛很模糊,导致镜头里的画面也相当凌乱,但我依旧看到了,模糊的画面里,有一个断臂的血人,在她对面的高一层的一个窗户里晃动。 所以再也经不起任何惊吓的她,在看到对面楼层的那个断臂血人之后,终于不省人事了。” 徐小娟似乎听懂了,当即询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知道她受不起惊吓,故意在她对面的楼层安放一个狰狞假人,目的就是吓死她?” 沈星暮点头道:“是的。” 徐小娟皱眉道:“你的这个推测好像没问题,可是谁能肯定,这样做就一定能吓死一个人啊?毕竟我是从来没见过被活生生吓死的人。” 沈星暮道:“说不定那个安放断臂血人的人,只是想吓吓她,却没想到直接把她吓死了。” 徐小娟道:“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被吓死,有什么科学依据吗?” 沈星暮淡淡说道:“虽然我是文科生,但也知道一些生理知识。人在受到极致的惊吓后,机体会分泌大量肾上腺素,导致血压骤升,超过血管与心脏等重要脏器的承受上限,便会导致大量出血,乃至是心脏骤停。” 徐小娟咬着嘴道:“可恨我连初中都没毕业,不然我懂的肯定比你多。” 沈星暮微笑道:“喻香香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后面就容易很多了。整场电影里,和她有过接触的人不多,我们只需要逐一排除,就能推测出杀死她的凶手。” 徐小娟道:“有杀她的动机的人只有三个。” 沈星暮问:“哪三个?” 徐小娟道:“当然是简付生,杨佑文,贺秋燕三个啊。” 沈星暮道:“你说简付生和杨佑文,我都可以理解,为什么要加上贺秋燕?” 徐小娟道:“高哲羽不是说了吗,女人的嫉妒是很可怕的。喻香香和她一个寝室,比她长得好看,又有杨佑文这样的富公子瞧上,她心里当然不舒服。” 沈星暮道:“贺秋燕最初的确对喻香香诸多不满,但在电影第十六个场景里,他们已经冰释前嫌了。” 徐小娟轻蔑一笑,淡淡说道:“你以为女人之间真这么容易冰释前嫌啊?而且你不觉得贺秋燕找喻香香和好的方式很奇怪吗?有谁会先去吓唬别人,再找别人和好啊?” 第十六章 间谍 沈星暮承认徐小娟的说法有一定道理,因为他和沈临渊一直以来从不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起分歧,他们都认为,不能小看任何一个女人,世上许多听上去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只有女人才做得出来。 可饶是如此,贺秋燕杀死喻香香的动机也太过牵强。 在这个法治社会,有多少人会出于嫉妒去杀害别人?故意杀人最少也得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严重者甚至可以判处死刑,莫非贺秋燕的自由欲与求生欲,还不如那所谓的嫉妒欲强大? 或者退一步说,贺秋燕知道喻香香胆子小,只想吓吓她,求得些许短暂的报复快感,但她必须提前蹲点,乃至是跟踪,确定喻香香的住处以及活动规律,还要查看楼层,制作血人,这一系列繁琐流程,想想都麻烦,足可耗空一个人的耐心。 贺秋燕真的会为了吓唬喻香香,无声无息做完这么多事情吗? 沈星暮觉得这么做得不偿失,却不知道当时的贺秋燕是不是也这么想。 徐小娟用手指抵住额头,思索道:“除了贺秋燕,简付生和杨佑文的嫌疑也很大。” 沈星暮点头道:“就目前看来,我更怀疑简付生。” 徐小娟问:“为什么?” 沈星暮道:“电影第十七个场景,简付生再次遭受喻香香的无情拒绝,听到了不少寒心的话。而场景的最后一幕,简付生的确对喻香香露出了非常扭曲、痛苦、狰狞的表情。那时是2015年3月,直到10月喻香香遇害,简付生也未曾出现过。我在想,如果简付生因爱生恨,想要杀掉喻香香,的确有足够的时间去筹备这个计划。” 徐小娟摇头道:“不对。” 沈星暮问:“哪里不对?” 徐小娟道:“如果这是有预谋的谋杀,简付生肯定不会用这么不切实际的办法去试图杀掉喻香香,毕竟在她被吓死之前,没人能想到一个人真的能被活生生吓死。” 沈星暮点头道:“这也是我们应该侧重考虑的问题,喻香香的死,到底是筹备已久的谋杀,还是因恐吓而造成的误杀。” 徐小娟道:“这肯定是误杀啊。” 沈星暮冷笑,却不说话。 徐小娟道:“如果哪天老公对不起我了,我才懒得用这些稀奇古怪的办法去杀他,直接一刀就捅死就完事了。” 沈星暮道:“那是你,不是简付生。而且你现在只是说气话,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也舍不得杀叶黎。” 徐小娟道:“既然你觉得这是谋杀,那你分析给我听听。” 沈星暮道:“如果有人知道喻香香幼年时的事情,笃定她胆子小,便完全有可能设计出这样一场完美犯罪。” 徐小娟问:“你的意思是,简付生知道她小时候的事情,所以在两人分手后,他产生了偏激的想法,决定抓住她胆小的性格特点,制造恐怖画面,直接将她吓死?” 沈星暮点头道:“电影第八个场景,高三学生们放许愿灯的平地上,喻香香亲口说出了许多简付生家里的事情。由此可以反推出,两人的交往非常亲密,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喻香香能知道简付生的事情,简付生当然也可能知道喻香香的悲惨童年。而且他们交往的时间不短,简付生又不是蠢货,兴许很早就发现喻香香的胆子特别小了。” 徐小娟抓着鬓边的头发沉吟片刻,点头道:“这么说来,如果这是一起谋杀案,凶手肯定知道喻香香胆子小到极可能被吓死的地步,不然制定不出这样的计划。” 沈星暮道:“通过电影描述,我们现在能确定的,知道喻香香胆小的人,的确只有贺秋燕,杨佑文,简付生三个人,而这三个人都有杀她的动机,所以凶手肯定在他们三个中间。” 徐小娟道:“这起案子还有可能是两个人以上的合伙谋杀。” 沈星暮摇头道:“他们三人里出现两人合伙的可能性为零。” 徐小娟问:“为什么?” 沈星暮冷笑道:“凶手能制定出这么周密的杀人计划,还会专门找人合谋,增添作案的破绽吗?” 徐小娟思忖片刻,点头道:“你说的对,杀人可是重案,他们三个也都还是学生,未来还长着,如果被警察查出来这辈子也就完了。所以无论是谁作的案,为了最大程度降低被查出来的风险,都不可能找人合谋。” 沈星暮道:“我们暂时把凶手锁定在这三个人身上,现在再看一次电影,重点观察那三个时长不超过五秒的场景,如果还有新的发现,就暂停讨论。” 徐小娟的睫毛一颤,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不对!” 沈星暮看着她激动的样子,以为她想到了重要的线索,便顺着问道:“哪里不对?” 徐小娟指着沈星暮手中的遥控器,激动说道:“遥控器上不是有五个按键吗?除了‘播放’‘重播’‘暂停’三个键,还有‘缩小’和‘放大’两个键。” 沈星暮心中略微失望,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想说什么”。 徐小娟道:“我想明白了,‘缩小’和‘放大’两个键,重点不在放大键上。你之前是不是以为,这个键的主要作用是放大屏幕画面,让我们看得更清楚?” 沈星暮道:“我现在也这么以为。” 徐小娟眼睛一亮,嘻嘻笑道:“看来我还是比你聪明一点。你想啊,这个电影是以喻香香的视角展示的,她看不清的东西,我们肯定也看不清,所以就算一些模糊的画面,放大之后也只会更模糊,不可能看清楚的。” 沈星暮立刻反应过来,徐小娟说的是对的。这场死亡游戏中,喻香香的眼睛便是拍摄电影的摄像头,摄像头没拍摄清楚的画面,投影到屏幕上,无论怎么放大也不可能变清楚。 所以这个放大键的确是一个误导。 徐小娟继续道:“放大键没有任何作用,相反,重要的是看上去可有可无的缩小键。因为人的惯性思维里,看电影的缩放功能一般只使用放大功能,然而缩小功能并非没有作用,它能把规格有限的屏幕的视距放得更大。简单来说,屏幕的大小限制了喻香香的视野,所以许多喻香香看到的东西,并没有完整投影在屏幕里,需要使用缩小功能,才能把屏幕外的画面播放出来。” 徐小娟能发现这一点,饶是沈星暮也忍不住赞叹,毕竟他至始至终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估计换成叶黎来也很难想得到。 ——或许女人那些小聪明,在关键的时刻的确派的上用场。 沈星暮如此想着,对徐小娟说了一句“你很聪明”,便按下遥控器上的重播键,准备更详细地看一遍电影。 不知道为什么,沈星暮的胸口忽然有了若有若无的沉闷感。他微微皱眉,并不把这细微的感觉放在心上。 人的机体在正常工作的情况下,偶尔也会产生些许不适感,属于正常现象。 这次沈星暮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电影的前三个场景,中间一次暂停也没按。 因为前三个场景的主要作用是为喻香香的最后被吓死做铺垫,没有重要的信息可挖掘。 直到第四个场景,程院长在喻香香面前来回踱步,与鲁总通话时,沈星暮猛地按下暂停键。 徐小娟不解道:“你这是干什么?莫非这个场景里藏着重要的线索?” 沈星暮面无表情连按缩小键,屏幕里的画面随之缩小,但相对的,视距变大,画面内容变得更加丰富。 画面缩小的极限就是喻香香的视野极限。 这时沈星暮已经能看到已福利院小孩宿舍的多张床位,每一张床都干净如初,而且无论床架、床板、棕垫,还是毛毯、棉被、枕头,质地上佳,均是合格产品。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程院长的确没有私吞外界投资捐献的慈善款,毕竟福利院是造福社会的机构,可贪的途经不多,蚂蟥见血的人,只能从小孩子们的日常生活里做文章。 沈星暮看着程院长凶神恶煞地骂喻香香,并且蛮横地将她推倒,心中有了很深的疑惑。 一个廉洁的好院长,真的有必要针对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吗? 沈星暮暂时搁下这个疑惑,再次按下暂停键,暂停便取消了,电影继续播放。 电影的第五个场景和第四个场景没什么区别,直接跳过。 第六个场景大概描述喻香香在福利院被其他小孩子视作瘟神,经常受欺负,只有那个名叫栀画的小女孩愿意亲近她,对她好。 所以这个场景的作用是为后续喻香香为栀画筹手术费,而被迫成为杨佑文的女朋友做铺垫。 第七个场景是长大了的喻香香照镜子时和钟素琴对话,作用是为了引出后续剧情里的简付生。 这几个场景,沈星暮都安静看过,到第八个场景,喻香香和简付生在平地上放许愿灯时,他蓦然按下暂停键。 徐小娟甜笑道:“我正想叫你按暂停呢,你就按下了。” 沈星暮惊讶道:“你和我想的一样,想在这个场景认真看一下简付生的表情?” 徐小娟道:“因为人的眼睛会说话啊,我想看看简付生的眼睛里是不是真的只有喻香香一个人。” 两人盯着大屏幕看了好一会,均不说话。 沈星暮看到简付生那隔着眼镜镜片的眼睛里,满是幸福、憧憬、以及些许呆笨,便进一步肯定,这时的喻香香与简付生正在热恋中,喜欢彼此到了不可割舍的地步。 然而这个场景的存在不仅描绘这对少年少女的童真爱情,也是为他们后面的分手做铺垫。 青涩的初恋总是那么让人着迷,又那么让人心碎。 所以它是一个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沈星暮早已想不起自己的初恋是谁,只记得她是一个很喜欢吃芒果的大一女生,心中微微一沉。 电影继续播放。 第九个场景,喻香香在电话里与简付生分手,没什么重要线索。 第十个场景,喻香香到霓城理工大学报到,从两个室友的口中听到了杨佑文的一些信息,也是为后续她与杨佑文交往做铺垫。 当然,沈星暮并没有放过这个场景,在镜头转到贺秋燕的那一刻,猛地按下暂停键。 毕竟贺秋燕也是他的怀疑对象,虽然她是凶手的可能性极低,但这场游戏关乎第三朵善念之花,不得不得郑重对待。 贺秋燕长得挺清秀,虽然脸型不太好,有点像又肥又圆的西瓜,但她的五官与皮肤都很不错,算是一个小美女。 只不过这个小美女不懂得人情世故,说话没个度,才入学不到一个月就把喻香香得罪了。 沈星暮仔细看了贺秋燕一会,认为她是大学校园里,那种很普遍的、自视甚高,唯我独尊,瞧不上大多数同学的女生。 这类女生或许会因嫉妒而欺负人,却不太可能杀人。 沈星暮再次按动遥控器,电影继续播放。 重点的第十一、十二、十三个场景到了。 沈星暮知道这三个场景的时长都不超过五秒钟,便在场景开始之时,快速按下暂停键。 第十一个场景是喻香香走在人流熙攘的教学楼长廊上,学生们摩肩接踵,推搡拥堵,不少人脸从镜头走过。 这些人脸都极其陌生,没一张脸是前面的场景里出现过的。 沈星暮笃定,恶念空间专门设置这样三个短促的场景,必定有很深的用意。 所以这个场景里一定藏了线索! 沈星暮按缩小键,将屏幕里的视距最大限度放大。 于是沈星暮看到长廊的尽头处,站着一个非常模糊、又隐隐有些熟悉的人影。 ——简付生!这个身形轮廓,以及装束打扮,绝对是简付生! 沈星暮明白过来,简付生出现在这个场景里,很可能只是为了远远地看一眼喻香香。 因为喻香香的注意力并不在他那里,所以纵然她的眼睛里有他的模糊身影,她也不曾察觉。 沈星暮偏头看向徐小娟,沉声说道:“看来简付生作案的嫌疑更大了。” 徐小娟道:“如果简付生经常偷偷观望喻香香的话,那么他作案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真的是简付生杀了喻香香吗?这场死亡游戏真有这么简单吗? 沈星暮压住心绪,再次播放电影。 第十二个场景,喻香香从露天篮球场走过,球场里有好几个篮球少年正在奔跑打球。 沈星暮放大喻香香的视距,看到篮球场上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正是简付生。 第十三个场景,喻香香走在袂云汗雨,挨山塞海的大街上,四周行人络绎不绝,其中全是陌生的人脸,但简付生的身影的确藏在人流里。 除了简付生,沈星暮还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 那个背影很胖,穿了一身时髦的薄衫子,露出的手肘与脚肚都像极了猪蹄子。 沈星暮想不起这个女生的背影是谁,正想继续播放时,徐小娟忽然道:“那个人好奇怪!” 沈星暮看到徐小娟指的位置,正是那个胖女生,询问道:“她哪里奇怪了?” 徐小娟咬着嘴道:“如果我有这么胖的话,绝对不会穿这么‘凉快’的衫子。而且她的皮肤好难看,又黑又粗糙,如果不是走在大学城的某个街道上,我绝对不相信她是一个大学女生。” 沈星暮哑然失笑,随口说道:“这世上有漂亮的女人就有丑陋的女人,有精瘦的女人就有肥胖的女人,不是每个女人都和你一样曼妙美貌,但你不能剥夺别人穿好看的衣服的权利。” 徐小娟怔了一下,旋即眉开眼笑,载歌载舞,非常激动地说道:“我居然能从你的嘴巴里听到这么好听的话,早知道当初在溪隐村时就该缠着你不放!” 沈星暮皱眉道:“玩笑开过头了。” 徐小娟吐吐舌头,窃笑道:“其实我跟你,夏恬跟老公,好像也不错。” 沈星暮冷下脸不再说话,安静观看后续电影。 第十四个场景,喻香香在网吧做网管,简付生以网吧顾客的身份和她聊天。 这个场景里,简付生说了一个奇怪的故事,说是交通大学昔日有个男生一直得不到女生的回眸,最后自杀了,而女生伤心欲绝,也差点跳楼。 这个故事好像是简付生在暗示喻香香,有了前车之鉴,他们应该汲取那对学长学姐的教训,不要明明相爱,却狠心推开对方。 喻香香明显也听懂了简付生的意思,但还是泼了冷水,并且声称准备找人谈恋爱了。 沈星暮回想起来,喻香香刚上大一的时候,和贺秋燕聊过杨佑文。那时她就问贺秋燕,和杨佑文谈恋爱能不能拿到二十万。 沈星暮明白过来,恐怕栀画在喻香香上大学时就已经被查出有病了,从那时起,喻香香便在筹钱,也在思考犹豫,要不要做杨佑文的女朋友。 所以第十五个场景里,喻香香终于迈出了那最不想迈出的一步,主动找到杨佑文家里,明码标价地出售自己。 想必那时候栀画的病情已经非常糟糕,喻香香着实束手无策,才无奈做出这个选择。 这个场景全是喻香香和杨佑文的对话。 最初喻香香询问贺秋燕,说的是二十万,但她找到杨佑文的时候,却只要十万块。证明这一年时间里,她除了努力学习,拿了不少助学金和奖学金之外,还自己打工挣了不少钱。 沈星暮暂停画面,仔细观察杨佑文的神情,当他知道喻香香是为了救栀画才谈钱的时候,眼睛里的确有惊喜与温柔闪过。 毫无疑问,杨佑文最初不断找喻香香表白,可能只是看中她的美貌与冷傲,直到这一刻才完完全全爱上她。 所以杨佑文并没有急着碰喻香香。他不愿轰轰烈烈的恋爱里,夹杂了交易与威胁的成分,而且他自己也从未碰过女人,需要时间准备。 第十六个场景是喻香香在上厕所,贺秋燕在厕所门外放《忏悔曲》,并且抵住门,通过这种方式恶作剧,把喻香香吓得哭喊连连。 这个场景着重描述喻香香胆小,便是为后续她被吓死做铺垫。 喻香香的眼睛看不到自己,所以沈星暮也不知道她当时到底被吓得有多惨。只不过作为当事人的贺秋燕,肯定尽收眼底。 而喻香香和贺秋燕对话时,又透露了她已经在和杨佑文交往的事情。 贺秋燕喋喋不休地抱怨,石萱长得丑能找到爱自己的男朋友,喻香香长得漂亮却不知道利用自己的有钱男朋友。 她觉得这个世界有问题,对她很不公平,既没有爱她的男朋友,又没有供他挥霍钱财的男朋友。 所以她嫉妒喻香香的同时,又知道喻香香胆子小得可怜,便具备了作案的可能。 第十七个场景,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剧情,毕竟是电影里简付生和杨佑文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碰面。 两个男生在言语中相互试探,相互针对,最终引发了喻香香压在心底宛如洪水一般的激烈情绪。 喻香香对简付生说了很多绝情的话,叫他不要再来打扰她的生活,并且和杨佑文一起走了。 在场景的最后一幕,简付生露出极其狰狞凶狠的表情。 为此沈星暮特意在最后一幕按下暂停,安静观察简付生的表情。 人的每一个表情都藏着一种情绪,沈星暮不是读心师,读不出简付生真实的内心世界,却能肯定,那时的他,满心阴翳。 如果那因极致情绪而扭曲的表情代表的不仅仅是悲伤与痛苦,还有更深的仇恨的话,简付生便有了十足的杀人动机。 因爱生恨可不是女人的专属,男人也会。 第十八场景是喻香香和杨佑文在栀子花盛开的林荫道上面对面聊天。 杨佑文的话中透露出浓浓的失望,因为他已经从喻香香对待简付生的态度里觉察到,喻香香真正喜欢的人是简付生。 所以他在她身上,找不到他一直追求的、轰轰烈烈的恋爱。 沈星暮仔细看了杨佑文的每一个表情与举动,无一不透露无声的悲哀。 兴许在那时,一直被杨佑文关在心中的猛兽已然冲破心牢,开始肆无忌惮地咆哮。 第十九个场景是喻香香和杨佑文的一通电话。 电话里,杨佑文邀请喻香香一起去看电影,言语中带着温和的笑腔。 他明显还怀揣微弱的侥幸,希望自己和喻香香,能像其他小情侣一起看电影一样,不知不觉就有了深厚的感情。 只不过他选的电影是《恶鬼岛》。 这是一部只看名字就知道是恐怖片的电影。 大屏幕里没播放喻香香和杨佑文一起去看《恶鬼岛》的场景,但沈星暮可以肯定,杨佑文就是在看那场电影时,得知了喻香香胆子很小,受不得惊吓的信息。 而他在知道喻香香胆子小的情况下,还带她看了不少恐怖电影。 第二十个场景,终于出现两人一起看电影的场景,只不过他们看的不是《恶鬼岛》,而是《断臂冤魂》,时间已经从2015年的7月推进到了2015年的10月。 三个月说长不长,却足够一个人看很多部电影。 沈星暮不知道这部《断臂冤魂》是这两人一起看的第几部恐怖电影,但可以肯定,喻香香的精神已经在一部部恐怖电影的刺激下慢慢崩溃了。 杨佑文在这一晚说出了分手,前提是喻香香陪他一晚。或许可以换一个说法,便是他用十万块买她的一晚。 因为杨佑文至始至终得不到喻香香的心,爱而不得的痛苦逐渐让他疯狂起来,不再温文尔雅地追逐她,准备用最强硬的手段逼迫她就范。 沈星暮快速思考着,徐小娟却在这时急声说道:“暂停一下!” 沈星暮回过神来,蓦然看下暂停,偏头看向徐小娟,皱眉询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徐小娟摇头道:“我什么也没发现。” 沈星暮问:“那你为什么叫我暂停?” 徐小娟鼓了鼓腮帮子,理直气壮地说道:“你怎么这么笨啊!这已经是整场电影的最后几个场景了,而这个观影室的场景,无疑是重中之重,几乎可以说成喻香香死亡的间接原因。这么重要的一个场景,我们不应该好好观察一下吗?” 喻香香怕鬼,不敢看恐怖片,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睛的,导致沈星暮只能看到漆黑的画面。 沈星暮不否认徐小娟的说法,但是只观察这漆黑的屏幕,能得出有用的线索? 徐小娟进一步解释道:“虽然时间短暂,但喻香香睁过眼,从现在开始,我们时刻盯着屏幕,在喻香香睁眼的一瞬,你按下暂停键。” 沈星暮点头,照徐小娟说的话做。 在杨佑文和喻香香对话时,她的确睁眼了,只不过并未看电影屏幕,而是偏头看着杨佑文。 观影室的光线很暗,除了距离喻香香最近的杨佑文,沈星暮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头,却连一张脸也看不清楚。 沈星暮便每隔一秒按一次暂停键,慢慢观察这个极其重要的场景。 某一刻,杨佑文的后两排最里侧的座位,有一个脑袋向前探了一下,并且向喻香香这边伸头,像是想偷听他们的对话。 沈星暮当即按下暂停,目光炯炯地看向后排那个人头。 喻香香的视线焦点在杨佑文身上,并不注意他身后的背景,导致她的视野里,除了杨佑文,其他画面都尤为模糊,再加上观影室几乎没有灯光,导致沈星暮只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人头剪影,完全看不清那个人头的主人是谁。 但这丝毫不影响沈星暮的判断,因为他看到那个脑袋轮廓戴了眼镜,而且头型和简付生如出一辙,便直接笃定,那个观众是简付生本人。 沈星暮冷冰冰说道:“似乎杀死喻香香的人真的是简付生。” 徐小娟显然也察觉到那个脑袋很像简付生,直接点头道:“简付生在承受了喻香香的狠心与冷漠之后,还悄悄跟踪她,证明他不是对她念念不忘,就是在伺机杀她。” 沈星暮道:“所以失去挚爱的男人也是非常可怕的。” 徐小娟的身子向后缩了一下,蹙眉道:“你这么一说,我反倒不敢想象你失去夏恬后会做出什么事情。” 沈星暮沉声道:“只要我还活着,夏恬就不会出事。” 徐小娟小声道:“希望如此吧。” 第二十一个场景,杨佑文不顾喻香香内心的极度惊恐,宛如发了疯的虎狼,撕扯她的衣服,将她强行占有。 这个场景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杨佑文的狰狞表情。 他强迫喻香香时的表情,和第十七个场景的最后一幕,简付生露出的表情如出一辙。 那是爱而不得,痛彻心扉,凄入肝脾的悲伤。 第二十二个场景,也就是全影的最后一个场景。 喻香香编辑好短信,想要发给已简付生。整条短信的字里行间透露着脆弱,懊悔,以及微弱的希冀。 作为当事人的她,肯定不会想到,那条短信发出去便会收到绝对肯定的回复。 因为简付生爱她入骨,一直等着她,从未放弃过。 可是她看不到他的真诚与忠厚,在最后的最后,也未能将这条短信发出去。 全影的最后一幕,喻香香删掉短信,茫然抬眼时,沈星暮按下暂停键,仔细观看对面楼层的窗户。 喻香香的眼睛非常迷蒙,看什么都不清楚,但在那模糊的视野里,的确有一个红色的东西。 沈星暮安静看了片刻,从那鲜红而模糊的轮廓里,的确想象出了断臂血人的画面。 想来当时喻香香已经害怕、不安、无助到了极致,在看到那个模糊的血人的一瞬,便以为是李红找她索命来了。 在无尽的恐惧中,她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也随之淡去,如花似玉的好姑娘,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沈星暮再次按下播放键,全影结束,大屏幕黑了一会,便再次亮起,一朵让人不寒而栗的天仙子邪笑着出现在屏幕里。 沈星暮如果知道电影看完后,天仙子会再次出现,绝对不会按下播放键。 好在这朵天仙子只是露出邪恶的笑容,并没有笑出声,也没有说话,沈星暮只要不去看他,便不会受影响。 徐小娟在这时红着眼道:“喻香香和简付生都好可怜。” 沈星暮冷笑道:“你有时间去怜悯他们,不如好好思考一下到底是谁杀了喻香香。” 徐小娟尖声指责道:“你到底有没有看懂这部电影啊!” 沈星暮道:“你看懂了,那你告诉我,谁是凶手。” 徐小娟小声抽泣道:“这根本就不是悬疑片,而是爱情片!” 沈星暮忽然感觉现在的徐小娟比一直邪笑个不停的天仙子还要烦人。 徐小娟嚷嚷道:“喻香香没做错任何事情,最后却死于非命,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沈星暮道:“这世上死于非命的人多了去了,我没那么多恻隐心去怜悯他们,而且怜悯本身不具备任何意义。跪在路边,缺手缺脚的小孩子,苦苦哀求路人施舍的时候,有几个人会给钱?他们会说,这些小孩子真可怜,那些采生折割,赚黑心钱的人都该死。可是没几个人会施舍小孩子,因为他们一边怜悯小孩子的时候,另一边又为自己找了冠冕堂皇的借口,说把钱给这小孩,也只不过是便宜了那些摧残小孩子的人间恶魔。” 徐小娟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想说的是,嘴巴上说着别人可怜,却不给予半点帮助的人,和那些穷凶极恶的施害者一样可恶。如果你怜悯喻香香,就绞尽脑汁去想,到底是谁杀了她,还她一个公道。” 徐小娟咬着嘴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凶手是简付生,如果喻香香把那条短信发出去,就不会死,反而可以回到简付生身边,做一个有人疼有人爱的幸福女人。可是她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僵硬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终究没有按下发送键,因为她不敢再去打扰简付生了。你不觉得这个结局很让人伤感吗?” 沈星暮冷着脸道:“你想看电影的话,等这场游戏结束,回去叫叶黎慢慢陪你看。” 徐小娟道:“这场游戏本来就结束了啊。” 沈星暮问:“结束了?” 徐小娟道:“我们已经找出凶手了啊。” 沈星暮问:“谁?” 徐小娟道:“简付生。” 沈星暮摇头道:“虽然多条线索都指向简付生,但并不能直接证明他是凶手。贺秋燕与杨佑文同样有作案动机与作案条件。” 徐小娟道:“简付生经常悄悄跟踪喻香香,能找到她的住处,并且摸清楚她的活动规律。” 沈星暮问:“你以为杨佑文不知道她的住处,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活动?” 徐小娟道:“反正简付生作案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他喜欢喻香香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也只有这极致的喜欢,才会衍生出与之相对的恨。” 沈星暮问:“你以为杨佑文不喜欢喻香香?” 徐小娟凶巴巴说道:“我说什么你都否认,那你慢慢去想吧!” 就目前的线索来看,沈星暮也认为最可能作案的人是简付生,但另外两个小细节让他很在意。 一个细节是程院长在福利院处处针对喻香香,另一个细节是第十三个场景里出现过的那个穿着时髦的胖女生。 沈星暮想不出这两个细节里藏的玄机,便决定用反推的方式去寻找凶手。 ——如果凶手不是简付生的话,最可能是谁? 沈星暮想着,脑中忽然闪过灵光,想到自己一直忽略的问题。 关于喻香香的命案的线索,可不仅仅是电影里播放的这些。 在现实世界中,高哲羽也查过这起命案。 喻香香性格内向,几乎没什么朋友,也很少与陌生人接触,所以高哲羽查不到她曾在高中谈过男朋友,这一点很好理解,但他为什么查不出她曾和杨佑文交往过? 这一点太不应该了。 杨佑文亲口说过,喻香香的朋友里,他只认识她的两个室友。 由此可以反证,石萱和贺秋燕也认识杨佑文。 既然有她们知道杨佑文和喻香香的交往关系,而高哲羽肯定查过她们,为什么没从她们口中问出这一层关系? 答案只有一个,便是她们撒谎了。 虽然高哲羽有的是办法让人说实话,但石萱和贺秋燕毕竟是学生,而且与他无冤无仇,他没动用那些极端手段,以致于他被这两个小姑娘骗了。 沈星暮一想到高哲羽这么有能力的人,也会被小姑娘欺骗,心中升起一阵寒意。 他渐渐想明白了,作案的人不是简付生,而是杨佑文。 因为石萱和贺秋燕对高哲羽撒谎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隐瞒杨佑文的存在。 而杨佑文家大业大,随便掏出两张银行卡,便能轻易堵住她们的嘴。 沈星暮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心情豁然开朗,嘴角扯动出冷酷的笑,叫了徐小娟一声,不疾不徐地诉说自己的推测。 徐小娟听完之后,眼睛也是一亮,欣喜道:“还好不是简付生杀了喻香香,不然我不知道自己要伤心多久。” 沈星暮道:“你再想一下,我的这个推测有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如果没有的话,我就——” 沈星暮声音戛然而止,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闷感从未知的地方袭向他的胸口。 这种感觉非常痛苦,不仅让他说不出话,甚至连呼吸也困难无比。 他回想起来了,之前看电影时,他也有过这种沉闷感,只不过那时的感觉很轻微,他并没放在心上。 不承想,那时的沉闷感,已是恶念空间对他的提醒。 原来啊,天仙子给的提示并非出于嘲笑。 它说,沈星暮如果不抓紧时间,在游戏时间进行到六个小时以前,就已经死在放映厅里了。 *** “童老师,看来你真的要失望了。沈星暮从未想过,他在看电影时,我们也在看电影。只不过他看的喻香香,我们看的他。” 另一间陈设更为齐全的放映厅里,仇世坐在玻璃圆桌前,把玩着手中的咖啡杯,眼睛则安静锁在大屏幕上。 童遥坐在他对面,正安静喝咖啡,并不理会他的调侃之语。 仇世看了一会倒在地上全身痉挛,青筋爆鼓的沈星暮,转过头看向童遥,淡淡问道:“童老师,你真的连一句话也不愿说吗?” 童遥捧着咖啡杯子,温和笑道:“你还没赢。” 仇世道:“如果是我和沈星暮单独对抗,胜负的确不好说。但现在是你在对付他,莫非你还认为他能赢?” 童遥保持笑容,轻轻点头,和煦道:“是的。” 仇世问:“你没听到沈星暮的推论?” 童遥道:“听到了。” 仇世道:“那他怎么赢?” 童遥道:“他只是现在推测凶手是杨佑文,却还没有将这个答案写下。说不定他在最后时刻,想明白了这其中玄机,更改了答案呢?” 仇世叹道:“童老师,虽然我一向自信乃至是自负,但在你面前,我却连一点胜算也没有。我反复思考了好几遍,如果我是沈星暮的话,同样能识破简付生的误导,但也只能推测出杨佑文是凶手的答案。沈星暮能想到这一层,已经超出我的意料,但再想更深一层,简直是痴人说梦。” 童遥问:“你不愿承认自己不如沈星暮吗?” 仇世道:“上一场善恶游戏,他输得一败涂地。” 童遥浅笑道:“人都会成长,现在的沈星暮,和上次可不一样。” 仇世沉默。 童遥道:“这场游戏结束后,我会回北科大。” 仇世道:“你本来就是北科大讲师,应该回去上课。” 童遥道:“再也不会见你了。” 仇世的心一颤,怔怔地盯着她的笑脸,半晌之后才小声道:“不见也好。” 童遥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剪掉简付生和杨佑文打架的五秒画面吗?” 仇世道:“这的确是我想不明白的问题。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直接删掉第十三个场景,彻底排除程院长的嫌疑。” 童遥摇头道:“如果你那么做,导致的结果是所有人都没有嫌疑。” 仇世皱紧眉头,有点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童遥道:“所有人都没有嫌疑,但其中又有一个人是凶手,便又等于所有人都有嫌疑了。或者说,正是因为所有人都没有嫌疑,沈星暮才会怀疑到程院长身上。因为程院长对喻香香的针对太过不合理,不合理本身就是一个突破口。沈星暮会想到,程院长可能与喻香香的父母有仇,而且是深仇大恨,方才报复到喻香香身上。如果这个案子从情杀变成了仇杀,那就太简单了。” 仇世听完童遥的叙述,手心渗出汗水,心中再一次肯定,论智慧,世上没人能超过眼前的这个女人。 只不过他仍不知道为什么删掉第十三个场景,所有人就都没有嫌疑了。 童遥继续道:“我把简付生和杨佑文打架的画面删掉,便等于删掉了他们不是凶手的证据。我曾经也是单纯浪漫的小姑娘,知道两个男生为一个女生打得死去活来意味着什么。” 仇世问:“意味着什么?” 童遥道:“对男生而言,为女生打架本就是非常丢人现眼的事情,而且有失风度,降低自己在女生心中的评价,还惹来其他爱看热闹的学生围观。当他们能抛下这种种问题,不顾一切冲向对方,像小孩子一样扭打在一起,便意味着那个女生在他们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他们必须不顾一切,扫除挡在自己和女生面前的一切障碍,哪怕使用蛮横的武力。” 仇世恍然大悟,当即点头道:“我懂了。如果沈星暮看到他们打架的镜头,便会知道他们都深爱着喻香香,而他们唯一的情敌就是对方。” 童遥道:“从他们大打出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完全排除他们是凶手的可能性。他们都是重感情的热血少年,而命运捉弄的是,他们一个得到了喻香香的人,一个得到了喻香香的心,两个人在拼出最终结果前,可不会因爱生恨,把仇恨的矛头指向喻香香。” 仇世道:“在你说出这个问题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童遥道:“游戏规则中,我们有剪辑五秒视频的权限,刚好可以把他们打架的那一幕剪掉,这就像恶念空间特地为我们量身打造的制胜条件。我剪掉那一幕,等于清除了两个男生间的矛盾,使得他们都有了重大嫌疑。纵然沈星暮能看出第十三个场景里的肥胖背影就是程院长,也不会怀疑她是凶手。因为无论怎么看,凶手只可能在简付生和杨佑文之间。” 童遥说着,忽然抬手挽一下肩上头发,抿嘴笑道:“不过我没想到的是,沈星暮和徐小娟会把贺秋燕列入怀疑范围内。看来他的确是从不小看任何一个女人,哪怕那个女人只是一个里里外外都普通不已的女大学生。” 第十七章 无悔 徐小娟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沈星暮,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从死亡游戏宣布开始的那一刻,她便已打开手机计时功能,现在手机屏幕上的计时器显示,游戏进行时间是五个小时多一点。 徐小娟放下手机,冷冰冰地看着沈星暮,询问道:“你是不是要死了?” 沈星暮面容苍白无色,额上不断渗出大滴汗水,原本冷峻迷人的脸,现在因扭曲变得极其丑陋。 他咬着牙,不断张嘴,用微弱而艰涩的声音说道:“凶手是杨佑文。” 徐小娟嘲笑道:“你是想叫我在茶几上写下杨佑文的名字?” 沈星暮嘴里不断发出痛苦的声音,艰涩问道:“你不愿?” 徐小娟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冷冰冰说道:“沈星暮,看来你真的很蠢,蠢到连我这样的女人也敢信。你以前那么怀疑我,对我处处提防,现在却把活命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你不觉得可笑?” 沈星暮的脸色变得越加难看,嘴巴张大好几次,最后都痛苦地合上,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徐小娟淡淡说道:“2014年年初,我回到溪隐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观察你和叶黎,试图找机会接近你们。在那之前,我也不知道陶鸿和海鸥是那一场善恶游戏的关键角色。你们要查海鸥的吊坠,而我和她又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仿佛天赐良机一般,我轻而易举出现在你们面前,并且骗取了叶黎的信任。 在溪隐村的村口,陶鸿用弓箭指着林绍河,你和叶黎都有机会阻止他放箭,可是从远处先后投掷过来的短刀、手机、石头,将你们的全部计划打断。 你有没有想过,那时天色那么暗,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寻常人的视野都被限制在三米范围以内,距离你们至少有十米远的仇世为什么能精准地投掷那么多东西? 呵呵……你当然没想到,是我把手机屏幕点亮,负在身后,让仇世利用微弱的光源捕捉到你们的大体位置。” 沈星暮的身体已经蜷缩成一团,剧烈抽搐痉挛,久久说不出半个字。 徐小娟继续道:“我回到蛰城,不计代价骗取叶黎的进一步信任,哪怕做他的女人,每晚都陪他那样邋遢的大叔睡觉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只要叶黎成了我的老公,我就有的是办法挑拨离间你们,再在最关键的时刻倒戈一击,将你们的一切希望全数剿灭,让你们也好好体会一下,什么才是绝望。 结果我成功了。你和夏恬结婚时,杜昌翊带着肖家的人冲进礼堂大杀四方,杜贞随后出现,两个懂得‘念’的强者爆发了激烈战斗。在那房倒屋塌的时刻,我嘴里说着要和叶黎一起走,实际上一直仔细观察着四周可能会砸到叶黎的柱子或房梁。 我看到一根柱子即将砸到他的后背,毫不犹豫将他推开,再故意用脑袋去承受柱子的冲击。于是我被砸破了脑袋,昏迷了过去。 从那以后,我装成大脑出了问题,心智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每天缠着叶黎,要他喂我吃饭,陪我看动画片,还帮我洗澡。 你知道我这么做最后达到了什么效果吗?哈哈……你当然不会想到,我只是随便演了一场戏,叶黎就被我完全征服了,甚至内心有了些许动摇,在还救不救何思语的问题上徘徊犹豫。” 沈星暮在这时终于勉强吐出一个“不”字,却又因极致的痛苦再难说出后文。 徐小娟继续道:“你们在弭城进行第三场死亡游戏之时,我假装碰了肚子,动了胎气,打电话对叶黎哭喊,逼着他回蛰城。这样一来,你和叶黎分开,仇世就有了偷袭你的机会。只是我没想到,你的意志力这么强大,居然没有沦陷在母子重逢的温柔梦境里。 之后万青虹追击夏秦和夏恬兄妹,我假装去帮夏恬,其实是为了和万青虹正面交战。因为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如果十月后没生出孩子,叶黎一定会怀疑我。我找万青虹战斗,目的就是做出孩子被他打掉的假象。 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从未怀过孩子,我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只不过是我用简单的血咒制造出来的假象。我知道叶黎不会起疑,但我对你很不放心,怕你用‘念’检查我,发现我假怀孕的事情,所以我在‘怀孕’期间,一直刻意避开你,几乎没和你见过面。 你们在蛰城北部进行第四场死亡游戏,我故意把小橘送走,原因是害怕它发现我和仇世有联系,导致全盘皆输。结果我说送小橘过去帮你们寻找恶念空间的入口,你们居然连一点怀疑也没有。 现在是第五场善恶游戏,叶黎去摸索何思语留给他的‘念’,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 沈星暮,你是不是现在还对我说的话难以置信?因为我说这些,意味着从一开始,我就是你的敌人。在这场决定夏恬能否平安苏醒过来的善恶游戏里,你一开始就踏进了必败的陷阱! 哈……你现在很不甘、很悲愤吗?没关系,我会帮你解脱的。游戏开始之前,你不是问我,能不能像相信叶黎一样相信我吗?我现在的回答和当时一样,可以的。我一定会给你一个非常痛快的死法,让你早点和夏恬泉下相聚。 你看我多温柔,在这种时刻还关心你,设身处地考虑你的心理感受。” 徐小娟说着,笑声越来越大,笑容也越来越狰狞、越来越猖獗。 沈星暮小声道:“不、不是——我不——” 徐小娟厉声道:“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吗?在这最后时刻,你连吼我骂我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吗?我还真没想到,一向倨傲的你,会变成这副宛如丧家犬的模样。 我说了这么多,你也应该知道了,仇世的搭档并不是肖浅裳,而是我。所以仇世拿到恶念之花之后,我也能获取‘念’。这也是我为什么忽然懂得‘念’的使用的原因。 呃……我好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你现在应该没有任何疑问了。 现在游戏才进行五个小时多一点,距离游戏结束还有接近一个小时。这期间你是很难熬的,可以说是生不如死。甚至我都不确定,你现在还能不能听清我说的话。不过你放心,我会减少你的痛苦,提前结束游戏。 你的推论中,杨佑文是杀死喻香香的凶手,如果我写下他的名字,你就活过来了。可是我不能这么做呢,如果你活过来,我就死定了。因为我无比相信,你现在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挫骨扬灰。所以你帮我选一个答案吧,是填简付生还是填贺秋燕?” 沈星暮的双眼已遍布血丝,变得殷红触目。 他努力张开嘴,断断续续地问出“为什么”三个字。 徐小娟脸色闪过惊讶,旋即掩嘴嘲笑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仇世组成搭档吗?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还要我亲口解答?” 沈星暮艰涩道:“告、告诉我。” 徐小娟的脸上泛起冷漠,用宛如积雪一般冷冰的声线说道:“你查过我的过往,知道我曾是蛰城岳县的梦幻酒吧里的陪酒姑娘。 我对你们说的话大多数都是真的。我十三岁离开村子,前往充满未知与恐怖的陌生城市打工赚钱。可是我在外地没有亲人朋友,没人会帮我,而且我年纪小,也没地方会收我这样的女童工。所以我变成了城市里的拾荒者,和一个同样可怜的老头子一起捡破烂。 遇到那个老头子,可能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幸运也最幸福的事情。可惜三年后,那个老头子的女儿找来了,要接他走。他把这些年拾荒攒下来的钱都给了我,还求他女儿替我办个身份证,找个正当的工作,让我可以活下去。 他女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他也不会在城市里拾荒那么多年。我能猜到,他女儿会去接他,一方面是受不了舆论,另一方面则是老头子本就活不久了,不会给她造成太大负担。 所以虽然她答应了老头子的请求,替我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却没给我找正当的工作,反而把我介绍到梦幻酒吧去做陪酒姑娘,收走了一笔丰厚的介绍费。 你永远无法想象,我在梦幻酒吧的那两年是怎么过的。 每天我都穿得光鲜漂亮,打扮得花枝招展,明明只有十六岁,却好像二十岁的成熟姑娘一样。 酒吧的客人对我毛手毛脚,逼我喝酒,我不听话就扇我耳光。我惹得客人不高兴,酒吧老板和经理也会对我拳打脚踢。 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两年挨了多少打,反正痛得睡不着、悄悄流眼泪的夜晚多不胜数。 幸好我长得还不错,脸打坏了就没办法接客了,所以后来虽然我也经常挨打,但很少被扇耳光。 那些客人对我来说就像恶魔,每个人都长着一张像老虎一样狰狞的脸。而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个名字叫唐冠的死胖子。 你知道他多可恶吗?居然用带刺的鞭子抽我,像抽陀螺一样,抽得我全身上下都是血痕,三五天下不了床都是家常便饭。 我无数次想逃离那里,可是酒吧老板不让我走,我一说就打我,我偷偷跑也会被抓回去,然后又挨一顿毒打。老板说,老头子的女儿收了高额的介绍费,我必须帮他把钱赚回来,不然不会放我走。 我曾想过自杀,原以为早已不怕疼的我,直接找把小刀子划破喉咙就轻轻松松解脱了。可真当我用刀抵着脖子时,却害怕了。 我怕活下去,也怕死。到最后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求死的心,我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饱受无尽的鞭打与欺辱活了下来。 我遇到了一个叫郑直的男人,他穿着端庄,举止优雅,经常点我陪酒,却从不打我,也不碰我,反而温言细语地与我聊天。 他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客人,我以为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正直。 所以他成了我生命中的光。我紧紧地抓住他,希望他能带我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他说他做投资,最近资金周转出了问题,拿不出足够的钱找酒吧老板谈这件事。 我听不懂投资的问题,只知道他也缺钱,只要拿到了足够周转的钱,很快便能拿回更多钱。 所以我听了他的话,去当地一个高利贷公司,以两张裸照为抵押条件,贷了十万块给他做投资。 结果我再也联系不到他了。 那时候我就发誓,如果有一天,我有本事了,一定要把这些可恶的男人一个个杀干净。 然后我就梦到了那一片旺盛的花海。 天仙子,罂粟,黑玫瑰,曼陀罗,彼岸花,每朵花都带着无穷无尽的恶意,而这种恶意反而让我感到舒爽与心安。 也在那不久后,仇世找到了我,说我们都是恶念空间选中的人,为毁灭这个世界而生。 仇世把我带出了酒吧,恰好善恶游戏在那时开启,游戏地点是我的故乡溪隐村。 于是仇世在那时就制定了这样一个间谍计划,叫我独自回溪隐村,找机会接近你和叶黎,骗取你们的信任。 我不得不承认,仇世真的太聪明了,仿佛早就预见到我会成为击垮你们的最后底牌。 所以这一天到来了,你的生命被我捏在手中,而最后一朵恶念之花也是触手可及。 我曾发下的重誓,终于要实现了。以前欺负我、欺骗我的那些男人,一个也跑不掉!我会把他们吊起来,用牙签翻开他们的指甲盖,用手术刀切开他们的皮肉,洒满撒完盐又撒糖,最后削成人棍丢坛子里面,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说完这个故事,徐小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狰狞的脸上有了泪水。 她回忆起往昔那些痛苦的经历,一切都还历历在目。那些狞笑着将魔爪伸向她的男人,像一个个恶魔,让她恐惧而痛恨。 *** 另一间放映厅里,仇世看着屏幕里的徐小娟,小声叹道:“小娟的确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如果当时我不带她走,她的痛苦不会终结,或许会一直延续到今天。那个梦幻酒吧是怎样黑暗邪恶,我曾亲眼目睹,被卖进去的小姑娘,不是疯了,就是自杀了。” 童遥的眸子荡出一抹淡淡的涟漪,莞尔道:“正是这个世上存在太多阴暗的角落,所以才需要沈星暮和叶黎这样的人。” 仇世摇头道:“童老师,你说错了。沈星暮想救夏恬,叶黎想救何思语,别的事情他们都不会管。或者说,他们和酒吧里的那群恶魔一样自私,只不过他们的自私并没有建立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上。能改变这个世界的现状的人只有我和小娟。” 童遥问:“你打算怎么做?拿到三朵恶念之花后,控制那一片邪恶花海,成为恶念空间的主人,然后发起足可毁灭这个世界的浩劫?” 仇世道:“是的。” 童遥问:“好人坏人一起杀?” 仇世冷冷说道:“这世上没有好人。” 童遥双手向后抓,大幅度挽动脑后头发,含笑问道:“那我呢?” 仇世盯着她的美丽笑颜,小声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好人,那一定是你。” 童遥道:“可是你打算连我一起杀掉。” 仇世摇头道:“你不会死。” 童遥问:“不杀我?” 仇世道:“是的。” 童遥道:“所以你输了。” 仇世皱眉道:“什么意思?” 童遥浅笑道:“让我卖个关子,这场游戏结束后,我再告诉你答案。” 仇世不解道:“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沈星暮还能赢我?” 童遥道:“是的。” 仇世问:“他的推论本就是错的,杨佑文并不是杀害喻香香的凶手。就算没有恶念空间的干扰,他现在能自由行动,也只会填下错误的答案,然后被恶念空间吞噬。或者退一步说,哪怕他推断出了真正的凶手,小娟也会抢在他之前填下错误的答案。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不公平,沈星暮没有丝毫赢的可能。” 童遥蹙眉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纵然我不帮你,沈星暮也赢不了?” 仇世道:“不是的。如果不是你剪切掉简付生和杨佑文打架的那段剧情,沈星暮或许会在恶念空间的干扰力量出现之前,推断出正确答案。” 童遥道:“可是你说了,纵然沈星暮推断出正确答案,徐小娟也会抢在他前面填下错误答案。” 仇世摇头道:“不一样的。在没有恶念空间干扰的情况下,小娟很难在沈星暮的眼皮底下恣意行动。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游戏世界,小娟都不是沈星暮的对手。如果她贸然行动,反而会打草惊蛇,导致一败涂地。” 童遥笑道:“所以我对你还是有帮助的。” 仇世由衷道:“或许这世上真正能帮到我的人,也只有你。” 童遥道:“可是你忽略了一件事。” 仇世问:“什么事?” 童遥道:“我愿意帮你,是因为我笃定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沈星暮的对手。行百里者半九十,人在越接近成功的时候,越要谨慎行事。上一场死亡游戏中,沈星暮自信自己已经胜券在握,可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想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仇世询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我,和当时的沈星暮一样?” 童遥露出美丽而神秘的笑容,挽着头发轻轻摇头,却不做解释。 ——为什么露出这么自信的笑容?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不相信我能战胜沈星暮?在你眼中,我就真的不如他吗? 仇世盯着她,罕见地有了情绪波动,自然垂下的双手悄然抓紧衣角,沉声说道:“童老师,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 ——我刚才是不是说得太过了?沈星暮能接受这个事实吗?如果他被气死了,老公肯定不会原谅我吧。 徐小娟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冷冰冰地盯着沈星暮,再次询问道:“你心中还有其他疑问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填写答案,给你一个痛快。” 沈星暮瘫在地上,面容急剧扭曲着,遍布血丝的眼睛里有了颓然与黯淡之色,似乎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与死亡,艰涩地点了点头。 徐小娟的心中轻轻松出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赌对了。 沈星暮还活着,没被活生生气死,并且好像已经听懂了她的话中暗藏的信号,做出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点了头。 如果两人再这样对话浪费时间,说不定不待徐小娟填下正确答案,沈星暮便先一步被恶念空间的干扰力量折磨至死。 徐小娟缓缓走到大屏幕前的茶几前,眼中泛起些许氤氲,才干涸的泪水,再一次冲击眼眶。 她记得自己在梦幻酒吧里遭受的非人折磨,那群男人打她,骂她,侮辱她,甚至逼她脱掉衣服取悦他们。 徐小娟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活了过来。而且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胸前有一颗大痣,大腿内侧也有一块胎记,这些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徐小娟早已不记得自己被多少个男人碰过,那些狞笑着扑到她身上的男人,每一个都让她感到入骨的无助与恐惧。 她在见到叶黎之前,便已不是单纯干净的小姑娘了。可她还是对他说,自己虽然在酒吧工作过,但从未失身。 她还记得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寒夜里,自己发了高烧,命悬一线,气若游丝,蜷缩在沈星暮的小车里,对叶黎说道:“我想在临死前变成真正的女人。” 她当时说那句话,只不过是想在临死前再次证明男人都是禽兽、恶魔,全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可是叶黎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说了好多个“一定”——“小娟,你别再睡了。我出去找沈星暮,和他一起想办法,一定能想出破局之法。你一定要等我!千万不要再睡了!”“小娟,你等我一会就好,我一定能找到吃的。”“小娟,沈星暮已经答应帮你还债了。等我们你还这里,你一定能找到很好的男孩子,谈一场甜蜜的恋爱,组成一个温暖的家。”“可是我们现在都还好端端地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还有希望!”“小娟,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们三个一定能一起活下去!” 那一个个“一定”,好像一抹又一抹温暖的阳光,将她心中的阴翳全数照亮。 于是她真的爱上了他。 这个世上如果还有什么力量比恨更强,那一定是爱。 徐小娟曾以为,自己能毫不犹豫对任何男人出手,割断他们的脖子,喝光他们的血,而叶黎也是男人,也不例外。 可是她错了。在那一个漫长到宛如太阳永远不会升起的寒夜里,她心中的恨与决心全数崩溃,变成了小女孩的爱与柔情。 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和叶黎站在了同一阵营。 所谓夫唱妇随,对女人而言,竟是这么简单又安心的事情。她什么都不用想,安静站在他身后,他做什么,她就力所能及帮助他,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至于她原本的决心与意志,在她向他倾心时,便已不再重要。 所以当仇世以为自己成功将徐小娟安插在叶黎身边时,徐小娟却已成为对仇世最不利的变数。 那个寒夜过后,徐小娟莫名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知那个声音从何来,只知道那个声音很温柔,像一个宽容又大方的姐姐说出的话。 她温柔说道:“小娟,照顾好黎。” 徐小娟以为那是错觉,可是没多久进入恶念空间之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她每一次听到那个声音,便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多出了一抹力量,致使她能看到叶黎和沈星暮都看不到的、恶念空间的入口。 后来徐小娟听到了龚攀对叶黎的过往的讲述,又看到了叶黎的大学毕业照,逐渐肯定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何思语。 再后来,徐小娟终于得偿所愿和叶黎圆房了,她昔日撒的谎也浮出水面,难以自圆其说。 可是叶黎没问她,为什么不是处女,好像他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 徐小娟为此懊恼过,但没多久又明白了,叶黎不是不在意她才没问,而是太顾及她的感受,才不忍心问。 所以徐小娟更爱叶黎了,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叶黎和沈星暮在绪城展开的那场死亡游戏里,仇世至始至终没有出现,无端将善念之花拱手相让。原因不是肖家和枪神社正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他为了肖浅裳留下帮助肖家抽不开身,而是徐小娟当时装成心智不正常的小姑娘,没有将善恶游戏的大概位置告诉他。 徐小娟、仇世的组合,和叶黎、沈星暮的组合很类似,徐小娟能感知到心灵纯白之人的大概方位,仇世则能感知到具体的人。 这个世界很大,当仇世无法确定心灵纯白之人的大概位置,便无法锁定具体的人,导致无法参加善恶游戏。 所以第二场善恶游戏,叶黎和沈星暮能顺利拿到第一朵善念之花,徐小娟要占最大的功劳。 她一直装成四五岁的小姑娘,迟早会露馅,所以后续没再使用这个计策,以防仇世起疑。 第三场死亡游戏里,仇世联系徐小娟,叫她以动了胎气,肚子痛为理由,把叶黎强行唤回蛰城,为他制造偷袭沈星暮的机会。 徐小娟只能照仇世说的做,但叶黎回到蛰城后,她并没有胡搅蛮缠,想方设法留住他拖延时间,反而立刻又把他赶了回去。 最后叶黎及时赶回弭城丁县,将沦陷在深度梦境的沈星暮唤醒了,宣告仇世的偷袭计划失败。不然以沈星暮对母亲的执着与依赖,陷入梦境的时间一久,便有可能再也唤不醒了。 徐小娟怀孕是真的,被万青虹暗算丢掉孩子也是真的。 因为何思语时常与她说话,让她知道了更多、也更可怕的事情。 夏恬绝对不能出事,不然这个世界就完了,所以徐小娟冒死阻拦万青虹,甚至准备解开自己体内的禁制——何思语每次与她说话,她的力量便强大一分。何思语告诉她,这股力量在未来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教她用血咒禁制封印这股力量,在必要的时候将它释放。 好在当时万青虹并没有选择久战,在她体内种下诅咒之后就走了,虽然夺走了她的孩子,却保住了她封印在体内的强大力量。 没了孩子,她很心痛,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她当时对叶黎说的话也是真的。她早就替孩子想好了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云帆,“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叶云帆,如果是女孩就叫凝雪,“皓腕凝霜雪”的叶凝雪。 她喜欢和叶黎一起吃糖时的感觉,嘴里甜甜的,心里也甜甜的,未来的一切也都是甜甜的。 所以她走出了情绪的低估,如叶黎所说,只要他们还活着,孩子总会有的。 徐小娟也如此深信着,他们未来一定还会有孩子。她会给他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可是—— 她的心还是太软了,不够自私。如果她不给叶黎那杯咖啡,他便想不起自己和何思语的往事吧。 如果没有何思语,她和他肯定能平静而幸福地长久生活下去,每天都能吃掉一袋子糖果。 现在叶黎想起了真实的何思语,这一切好像又不一样了。 徐小娟站在茶几前,脑中的记忆宛如一个个悬浮的气泡,每一个气泡里都封存着甜美的画面。 她逐一想过这两年半以来的全部经历,一切都像梦一样。 到今天,善恶游戏的较量终于临近尾声,徐小娟成了决定双方胜负的最终枢纽。 茶几上没有笔,她便咬破手指头,刻血书写,歪歪曲曲的“程院长”三个字,赫然出现在茶几上的空白处。 *** 另一间放映厅里,仇世的双眼剧烈抽动,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席卷他的大脑,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怎么可能!徐小娟为什么会在最后时刻写下“程院长”三个字!他不是我的搭档,我的同伴吗!为什么会背叛我! 仇世在心中怒吼,恨不得一拳直接将屏幕打碎。 童遥站起身,很平静地笑道:“仇世,你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仇世看着她,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咬牙问道:“为什么?” 童遥道:“答案很简单啊,就在我们之前的对话里,莫非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卖了个关子?” 仇世问:“我们说什么?你卖了什么关子?” 童遥挽住头发,浅笑道:“我问你是不是拿到三朵恶念之花后,就要发起末日浩劫,毁掉这个世界,不分好人坏人,将所有人都杀掉。你给了肯定回复。我又问你,会不会连我一起杀掉。你说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好人,那个人一定是我。于是我告诉你,你输了。” 仇世的大脑渐渐清醒过来,回想起了两人的这段对话,点头道:“我当时的确是这么说的。我的话里有什么问题吗?” 童遥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仇世怔住。 童遥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按住他的肩,温婉笑道:“因为你爱着我啊。” 仇世沉声道:“是的!我爱你!你是我在这世上,除了姐姐以外,唯一让我感觉到温暖的人。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输了?这种逻辑说得通!?” 童遥道:“连恨透了这个世界的你,也会有心爱的人,徐小娟为什么不能有?莫非你不知道徐小娟很爱叶黎?你爱我,不忍心杀我,那徐小娟就能忍心害死叶黎?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你赢了这场游戏,杀掉沈星暮之后,第二个要杀的就是叶黎。” 仇世再一次怔住。 童遥轻叹道:“从徐小娟在沈星暮面前长篇大论叙述往事时,我就隐隐感觉到了什么。直到某一刻,她情绪激动地说,沈星暮可以像相信叶黎一样相信她,她愿意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我听出了她的话中的暗号。她是告诉沈星暮,只要相信她就可以了,同时也在蒙蔽你,给你一种她会填写一个错误答案的错误判断,任由她走到茶几前填下答案。若她真的憎恨这世上的所有男人,恨不得杀光所有人,可不会好心到给沈星暮一个痛快的死法,相反,她会很兴奋地看他经受折磨,痛苦死去的整个经过。” 仇世问道:“所以她故意对沈星暮说那么多话,真实的目的是蒙蔽我?” 童遥点头道:“是的。按照你的逻辑,她不用填写任何答案,可是她说了那么多话之后,填写答案又好像变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其实在她填下最终答案之前,你心中还志得意满,有种摧毁了沈星暮的全数自信的快感。因为徐小娟从一开始就是你安排在他们身边的间谍。你喜欢看沈星暮悔恨不甘,颓然沮丧的样子。我想主要原因是我爱他,你爱我,我们三个就类似电影里的简付生,喻香香,杨佑文。你看到沈星暮即将功败垂成,大喜过望,却没注意到真正的危机已经临近。” 仇世懊悔道:“我该认真听你的话。” 童遥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有办法在最后关头阻止徐小娟填写答案,不然徐小娟也不会说那么多话,直接填写答案就可以了。可惜自负过头的你,最后也输给了你自己。” 仇世不甘道:“可是就算徐小娟站在沈星暮那边,她又是如何推测出正确答案的?我不认为她比沈星暮更聪明。” 童遥叹道:“这也是你不如沈星暮的地方。你有没有发现,沈星暮从不小看任何一个女人?” 仇世惊讶道:“你的意思是,徐小娟有着连我都没能察觉的大智慧?” 童遥道:“徐小娟有没有大智慧,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她不笨,不然你也不会和她组成搭档。这场推导游戏里,徐小娟知道的信息可比沈星暮多得多。因为你是她的搭档,她知道你在某处看着他们,便能侧面证明这并不是一场玩家对抗系统的游戏,而是玩家对抗玩家的游戏。而游戏本身遵循逻辑性、公平性,她能想到,既然是你和沈星暮的对抗,你一定能对电影做一些手脚。天仙子对沈星暮的第一个提示,便暗示了她,虽然电影的每一个场景都是真实的,却不代表每一个场景都是完整的。” 仇世的双目猛地一收,询问道:“所以你认为徐小娟猜到了简付生和杨佑文打过架?” 童遥微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总之徐小娟能猜到,沈星暮推测出的答案极可能是被你诱导出来的。所以简付生和杨佑文都可以排除,至于她是怎么排除贺秋燕的,这个更简单。贺秋燕原本的嫌疑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又是徐小娟主动提出她的嫌疑的。我敢肯定,徐小娟早早提出贺秋燕,目的也是蒙蔽你。其实她并没有怀疑贺秋燕,相反,早就把嫌疑人锁定在程院长身上了,因为程院长在福利院对喻香香的针对太不合理。我记得他们重播电影第十三个场景时,徐小娟主动提出那个肥胖的背影,说了很多看似不相干的话,想必她在那时就已经察觉到那个背影的主人就是程院长,她故意说那么多话,目的是想引起沈星暮的注意。只可惜沈星暮知道的信息不如她多,没把她的话放心上,着重观察简付生去了。” 仇世闭上眼,安静思考童遥说的每一句话,而后他惊讶发现,她说的话竟全都是对的。 ——这个女人的大脑里到底藏着怎样伟大的智慧,才能将这一条条隐晦的线索连缀起来,得出我一定会输的结论啊? 仇世心中已经认输,但仍是不甘心地问道:“童老师,按照你的说法,你是听出了徐小娟的话中的暗号,才完全确定我会输的。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沈星暮已经陷入绝境,你也不知道徐小娟会帮他,为什么还多次断言我会输?” 童遥抿嘴一笑,淡淡说道:“因为沈星暮是我爱的人,我至始至终相信他,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击败。” 仇世捏紧拳,沉声问道:“就因为这种毫无根据的原因,你就相信他能赢?” 童遥道:“人总得有个执念。如果沈星暮输了,我就陪他一起死,算我偿还他的,但如果他赢了,至少能证明我爱他是对的。” 仇世冷声道:“只可惜你不是夏恬。” 童遥埋下头,小声道:“是啊,我不是夏恬,所以从我愚蠢地用‘分手’这样的字眼去试探他时,我就已经输了。” 仇世问:“后悔吗?” 童遥摇头道:“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更多的是释怀,他和夏恬在一起,肯定很幸福。毕竟他爱的人是夏恬,不是我。” 仇世问:“那你呢?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童遥不假思索道:“回北科大好好上课啊。” 仇世道:“我是说,你不打算找个男人好好成个家吗?” 童遥道:“沈星暮曾对我说,如果他是我的话,不会随便便宜任何男人,当一辈子处女也很好。我仔细想了,好像这样也不错,至少能尝一下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孤独终老的滋味。” 仇世皱眉道:“我不认为那种滋味会好受。” 童遥笑道:“我也觉得那样不好受,但好像,除了沈星暮,我也瞧不上别人了。” 仇世问:“我呢?” 童遥认真道:“你很不错,聪明,强大,有胆识,但还是算了,你是我的学生,我不喜欢这种不伦不类的爱情。而且你想毁灭这个世界,虽然你这次失败了,但我不认为你会就此放弃。这个世界很好,有我喜欢的摩卡咖啡和草莓蛋糕,还有不少我看着很可爱的学生,所以我不仅不会和你在一起,甚至不会再为你提供任何帮助。” 仇世的心缓缓下坠,但面巾上的璀璨眸子也不起涟漪,淡淡说道:“童老师,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猜到了你的回答,但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问出了这个问题。我在想,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能改变我。可惜现在已经没机会了。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许多看上去毫无关联的零碎线索,你都能轻而易举将它们组合起来,构成完整的推理链,然而不管你怎样聪明,也终究漏算了一点。” 童遥蹙眉道:“我漏算了什么?” 仇世沉声道:“我或许会输,但沈星暮一定不会赢。” 童遥问:“什么意思?” 仇世蓦然抬手,抓向童遥的脸。 她向后躲避,仇世便释放“念”,将她整个人束缚。 童遥僵在原地,凝着眉梢说道:“游龙,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的老师。” 仇世抚住她的脸,那温暖又细腻的触感成了他心中的最后一缕光。 他只觉全身轻松,无与伦比的幸福。 他记住了这短暂而极致的温暖,收回手,缓缓摘下面巾,微笑道:“童老师,请你记住我的脸,我不是宛游龙,而是仇世。宛游龙爱的人是肖浅裳,而我爱的人是你。” 童遥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两眉忽地一跳,急声说道:“仇世也好,游龙也好,我只想知道,你要干什——” 她的话没说完,仇世便已戴上面巾,平静打断道:“童老师,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仇世,而是恶念空间。这个世界的末日即将降临,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杀光所有人,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人,我都不会动,包括你的父母、亲戚、同事、学生、朋友、乃至是你深爱着的沈星暮。因为他们死了,你会伤心,我不喜欢看你伤心落泪的样子。” 童遥睁大眼睛,张嘴还想说话,仇世便轻声说道:“童老师,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没关系,反正我的目的总归是达到了。” 他说话时,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童遥的额头,温和的“念”流转开来,她便恬静地睡了过去。 仇世将她抱到咖啡桌前的转椅上放好,转身看向大屏幕,厉声喊道:“恶念空间!” 原本播放沈星暮和徐小娟的现状的大屏幕,忽然扭曲变换,最终变成一朵邪恶天仙子。 天仙子“嗤嗤嗤”地邪笑着,却又很恭敬地询问道:“仇世大人,请问你有什么吩咐?” 仇世冷冰冰说道:“我们同化吧,不然再拖一段时间,怨塔完全成型,连我们也未必敌得过它。” 天仙子立刻猖獗大笑起来,它的笑声宛如下水沟里老鼠爬动时带起的“嗤嗤”声,阴沉到让人作呕。 而它的笑声蔓延开来之时,放映室内,四壁以及地面天花板均不断长出鲜艳欲滴的花朵,每一朵花都释放出肉眼可见的漆黑流束,无数流束交织着,缓缓涌入仇世的心口。 第十八章 高塔 宛如千钧巨石镇压的沉重感如潮水般退去,沈星暮慢慢恢复过来,一跃而起,来到茶几前,看到徐小娟填写的答案后,陷入短暂沉思。 他想到了,程院长在福利院针对喻香香是有原因的,而那个原因极可能是喻香香的父母与程院长有着深仇大恨,这仇恨在喻香香的父母死后,延续到了喻香香身上,不然没人能忍心处处针对一个丧父丧母的可怜小姑娘。 所以电影第十三个场景里出现过的肥胖背影,并不是附近大学里的学生,而是程院长。喻香香在福利院时,程院长没办法动手,因为警察很快就会查到她。直到喻香香长大了,脱离了福利院,程院长才开始蹲点观察她,构思作案计划。 喻香香的死,不是两个男生的情杀,而是程院长的仇杀。 只不过沈星暮想不明白,程院长和喻香香的父母到底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才能狠下心对无辜的喻香香下手。 他当然也想不出,徐小娟是如何推测出程院长是凶手的结论的。 徐小娟揉了揉仍有些红肿的眼睛,开眉笑道:“沈星暮,我们赢了。” 沈星暮盯着她的笑脸,喉咙一阵干涩刺痛,微微低头,认真说道:“小娟,谢谢你。” 徐小娟的笑容逐渐敛去,似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凝重说道:“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沈星暮,你听我说,仇世在我身上留下了非常玄妙的血咒,因而我和他有着较为隐晦的联系,能无声进行少许信息交流。我看电影第四、第五个场景时,就察觉到程院长有问题,而看到电影第十三个场景时,几乎笃定她就是凶手。之前我不敢对你说实话,害怕仇世在我填写答案之前阻止我。 现在我们虽然赢了这场游戏,但真正的战斗还远没有结束。我能感知到,仇世那边传来非常强大的恶意,那种无孔不入的邪恶气息,让我毛骨悚然。如果我没猜错,仇世正与恶念空间同化,等不了多久,便会成为恶念空间的主人,发起末日浩劫。 而另一边,安梦初筹备多年的怨塔也即将成型。那是一座由无数怨晶构建起来的高塔,或者说是一个空前绝后的生魂集合体,同样具备毁天灭地的力量。 当恶念空间与怨塔相继出世,这个世界将沉陷在绝对的永夜里。 何思语曾多次限制恶念空间,自身已经虚弱到极致,宛如即将燃尽的油灯,随时都会熄灭,已经帮不到我们什么忙了。 现在夏恬是我们仅剩的希望。 你必须尽快许愿唤醒她,再结合我们四个人的力量,或许还能力挽狂澜,熬过这场天塌地陷的灾难。” 沈星暮能听懂徐小娟的话,却不关心恶念空间与怨塔的问题。 现在他只想做一件事,便是摘取第三朵善念之花,许愿唤醒夏恬。至于什么震天动地的末日灾难,与他无关。 眼前的放映厅逐渐扭曲,似乎即将崩塌。 沈星暮捏紧拳,按捺心中的激动情绪,等待回归现实世界。 然而空间不断扭曲,却久久没有破碎重组。 扭曲的画面中,一朵邪恶的天仙子跃然而出,对着沈星暮放肆大笑。 沈星暮的心脏一紧,厉声说道:“游戏已经结束了,放我们离开这里!” 天仙子邪笑道:“这个空间本就即将崩溃,我想留也留不住你们。” 沈星暮冷声道:“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滚!” 天仙子用同样冷厉的声线说道:“我当然要滚,只不过在我滚之前,还想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沈星暮道:“我不想听。” 天仙子大笑道:“哈哈哈……你不想听我也得说,好让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你以为赢了这场游戏就能拿到第三朵善念之花吗?别做梦了!所有的善恶游戏已经全数结束,你再也没机会许愿救活夏恬了!” 沈星暮的身子猛地一僵,旋即怒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现在就给老子滚!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天仙子越发猖獗地笑着,揶揄道:“动怒了吗?没关系,我就在这里,要不你再掐断我几次,出出气?” 沈星暮神色如冰,努力压下内心的磅礴的思绪,闭上眼不去看那朵令他作呕的天仙子。 当沈星暮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放映厅已经消失不见,回到了高哲羽的雅轩。 徐小娟安静站在他身边,而雅轩的卧房里,高哲羽和吴慧手牵手并肩坐着,眉眼含笑,相互述说甜腻的悄悄话。 沈星暮大步走进卧房,急声说道:“吴慧,我现在已经知道是谁杀了喻香香了。” 吴慧惊了一下,抬眼看到沈星暮,便一脸慌张地向高哲羽身后躲。 高哲羽站起身,将吴慧护在身后,脸上闪过惊讶,但还是很冷静地问道:“沈总,还有徐小娟小姐,你们怎么来了?” 眼前的一幕尤为奇怪,仿佛吴慧和高哲羽都不知道沈星暮为什么会来这里。 沈星暮结合天仙子说过的话,心中不安到极点,咬着牙沉声说道:“我来找你们聊喻香香的案子啊。” 高哲羽询问道:“喻香香是谁?” 这一问,宛如晴天霹雳,沈星暮顿时感觉天旋地转,目眩神迷。 徐小娟在这时焦急地说道:“你们快想起来啊!喻香香就是霓城理工大学那个意外猝死的大三女生啊!吴慧之前不是解剖过她的尸体,还听到尸体在说话吗?这种重要的事情,你们怎么能忘记啊!” 高哲羽和吴慧相互对视,片刻后,均轻轻摇头。 吴慧走上前,怯生生地说道:“沈先生,徐小姐,既然羽哥能叫出你们的名字,证明你们是他的朋友。我们这里虽然简陋,但天然的美食不少。你们肯定饿了吧,我给你们做吃的,你们吃完好好休息一下,就应该没事了。” 徐小娟颓然道:“你以为我们两个都犯了病,在这里说胡话吗?” 吴慧埋下头,有些不敢说话。 徐小娟道:“吴慧,你就好好想想吧。你是医科大的人体解剖专业的学生,经常解剖尸体,其中一具尸体的名字就叫喻香香。” 吴慧苦笑道:“徐小姐,我的确是霓城医科大的学生,但我不是学人体解剖学的啊。我是中医学专业的大二学生,根本就不接触尸体。就算我好好想,也不可能想出什么尸体。” 徐小娟忽然急了,一把抓住吴慧的手,不断说“你认真想一下”,她自己却急得快流眼泪了。 沈星暮漠然地看着眼前的画面,吴慧那一张天真又无辜的脸,仿佛一柄冰寒锋利的钢刀,将他的心硬生生搅碎撕裂。 天仙子说的话居然是真的,善恶游戏已经结束了,仇世没拿到恶念之花,沈星暮也同样拿不到善念之花。 如同第一场善恶游戏结束时,陶鸿忘了自己曾流过的眼泪一般,吴慧的记忆也在恶念空间的干扰下发生了扭曲,忘记了那一具会说话的尸体,甚至忘了她原本是人体解剖学专业的学生。 沈星暮怀着满心不甘,释放自己的“念”强行侵蚀吴慧的身体。 在以往的时候,只要游戏还在进行,他的“念”就对游戏中的关键角色无效。而现在,他的“念”畅通无阻地渗入吴慧的身体,可以轻而易举夺走她的性命。 这一点又进一步证明,善恶游戏的确结束了。 沈星暮怀着难以倾诉的悲愤,颓然走出雅轩,来到门外的小桥前。 蓝的天,白的云,暖软的风,清澈的水,以及那绿意盎然的草原,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湛然美丽。 可是他的心坠入了无底深渊,一切的美丽都已变作邪恶小丑的讥笑。 他木然地瘫坐在地上,不由自主呢喃夏恬的名字。 于是他发现眼前的每一个景象都像夏恬的温柔笑脸。 可是她的笑又是那么的缥缈遥远,无论他怎样伸手去抓,也是可望不可即,永远触不到。 “沈星暮!你想放弃吗!” 身后传来徐小娟的声音,他不回头,也不回答,安静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安心做一个麻木的木偶。 徐小娟走到沈星暮身侧,神色坚定,铿然说道:“无论如何,夏恬现在总归是活着的。老公经常对我说,只要人活着,就一定还有希望。我一如既往地深信着,老公或许经常口是心非,但这句话肯定是对的。所以如果你拿不到三朵善念之花,就想其他办法去救夏恬。你活着,她也活着,你有什么理由瘫坐在这里唉声叹气?莫非你对夏恬的执念与爱,就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吗?” 沈星暮神色一颤,盘旋在他心头,宛如层层迷雾的绝望与迷茫,蓦然淡去许多。 徐小娟继续道:“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回家陪老公,幸福的时光,能多一秒都是好的。至于你,想死的话,自己找把刀抹脖子去,如果还不想死,就赶紧回夏恬身边。” 徐小娟说完这段话,大步跨过小桥,蹲下身做出预备起跑的姿势,似准备一鼓作气跑回辞县见叶黎。 沈星暮张手一拍地面,整个人便站起来,盯着徐小娟沉声说道:“你先不要急着走。” 徐小娟回归头,惊讶道:“原来你还活着啊。” 沈星暮道:“回去告诉叶黎,何思语一直在他身边。” 徐小娟不解道:“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你把这句话如实转告他就可以了,至于能不能听到这句话,是他自己的事情。” 徐小娟蹙着眉点头,正当她再次做出起跑姿势,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 她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神色变换几次,接听了电话。 片刻过去,她忽地跨过小桥跑到沈星暮面前,急声说道:“老公的电话,夏恬那边好像出事了,你最好接一下。” 听到夏恬出事,沈星暮立刻接过电话,急声问道:“叶黎,夏恬那边出了什么事?” 电话里,叶黎用极其悲伤的语气说道:“这边的情况很复杂。周泳航和朱雨都已经死了,安梦初进了别墅,想抓走夏恬,好在刘俊的血符起到了不弱的保护作用。不过这也是暂时的,等不了多久,安梦初一定能化解血符的力量,到那时夏恬就危险了。” ——安梦初怎会出现在夏恬的别墅里?她统领的“天神”组织不是正和佟深眠的“大同”展开战争吗?莫非两大的势力的战争已经结束,安梦初击败了佟深眠? 沈星暮的思绪飞速运转着,当即说道:“安梦初很强,哪怕你得到了何思语留下的‘念’,也不是她的对手。你不要与她硬战,不然会死,尽量想办法拖延时间,最多两个小时,我能赶到!” 叶黎苦笑道:“事情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安梦初好像并不是本尊,而是一个用‘念’凝聚出来的分身,我有信心击溃她。只不过——” 叶黎此刻语焉不详,又久久不说后文,沈星暮便急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他听到急促的碰撞声,似叶黎的手机被人抢了。 仅片刻,听筒里传出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她冷冰冰说道:“有我在,叶黎一步也不能上前。” ——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抢走叶黎的手机?莫非“天神”里除了安梦初和我的母亲,还有其他能对叶黎构成致命威胁的强者? 沈星暮想不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也已没心思再行追问,现在最紧迫的是时间。 他挂了电话,将手机抛给徐小娟,便一刻不停地向蛰城飞奔而去。 *** 时间稍稍回退一点,两个小时前,沈星暮和徐小娟还在放映厅里看电影时,叶黎在辞县的家里苦思冥想,寻找进一步突破的契机。 随着他不断专研,不断思索,越发意识到“念”的玄奥,宛如包罗万象的星辰宇宙,存在无穷变化与无数可能。 最后叶黎无奈承认,以自己的理解能力,短时间内再难有所突破。 于是他决定短暂休憩,放松两天再寻突破,毕竟不断强迫自己并非良策,有时一张一弛反而能更好地解决问题。 叶黎想回云鱼镇陪陪徐小娟和小橘,便给她打了电话,结果听筒里传来语音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云鱼镇虽然较为偏僻,但信号一向没问题,徐小娟的电话怎会不在服务区? 叶黎的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拨打余彤彤的电话。 电话里,余彤彤告诉他,徐小娟在三天前说要来辞县陪他,然后就走了。 叶黎这段时间一直深居简出,几乎将自己完全锁在房子里,如果徐小娟有来找他,他怎可能不知道? 叶黎的心开始下沉,想到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他询问小橘还在不在家。 余彤彤便说这只猫每天趴在沙发上睡觉,经常不吃饭,像病了,但带它去看兽医,兽医又说它的身体没问题,只是没吃饭,精神有些萎靡不振。 叶黎意识到小橘的状况不对,毕竟它通人性,而且懂“念”,不会无缘无故绝食。 他叫余彤彤接视频电话,想通过视频查看小橘的状况,顺便询问徐小娟到底去哪里了。 余彤彤答应了,但没一会又惊叫起来,说早上还看到小橘在沙发上睡着,现在却不见踪影了。 这次叶黎真的急了,何思语的事情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头,让他喘不过气,现在徐小娟和小橘又接连出问题,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如果只是较为繁琐的零碎琐事,他稍微耐心一点还能处理过来,而今徐小娟和小橘都不知所踪,他迷茫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能干着急。 好在事情并没有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叶黎原地踱步叹气一会,门外忽然传来“突突突”的敲门声。 他连忙开门,便看到小橘正虚弱地趴在门外。 叶黎连忙抱起小橘,查看它的身体状况,发现它体内的“念”非常虚弱,宛如洒在地上即将干涸的一滩水。 叶黎急声问道:“小橘,你怎么了?小娟又到哪里去了?” 小橘低声叫着,慢慢讲述现在的情况。 它说徐小娟瞒着他去帮沈星暮了,现在可能在死亡游戏的世界里,没人能联系到她。而它的身体之所以这么虚弱,是因为何思语的状况已经糟糕透顶。 纵然它曾得到了左漫雪收集多年的“念”,变得无比强大,但它毕竟是何思语的“念灵”,存在本身与何思语密切相关。 在非特殊情况下,如果何思语死了,它也会消散。 小橘的话中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便是何思语还活着,只不过被困在恶念空间。 叶黎整理思绪,确定自己现在应该担心的事情只有两件,其一是何思语能否熬过恶念空间的侵蚀,其二是徐小娟能否攻克善恶游戏平安归来。 他发现自己作为她们的男人,现在竟束手无策,无法对她们任何一人提供任何帮助,只能待在家里焦虑等候。 而小橘一张口,又说出了第三件让他担心不已的事情。 小橘告诉他,夏恬那边出事了,是何思语告诉它的,叫他赶紧去别墅那边帮忙。 ——我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了,却要去管沈星暮的女人,就是不知,我和沈星暮上辈子是不是也结下了纠缠不清的渊源。 叶黎心中苦涩,但还是第一时间行动起来。毕竟无论是沈星暮还是夏恬,都是他无比重视的朋友。 现如今,他只能力所能及地做好眼下这件事,便是保护好夏恬。 他把小橘安置在床铺上,用棉被盖好,便马不停蹄奔向蛰城。 在这期间,他不断拨打徐小娟的电话,只希望某一个电话忽然就接通了。 待叶黎赶到蛰城东郊,夏恬的别墅时,看到的第一幕便是倒在牛奶白的护栏前的殷红尸体。 周泳航死了,而且死得非常凄惨,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创伤超过一百道,每一道伤痕都汨汨淌动鲜血,鲜艳而触目。 而最为不可思议的是,周泳航分明已经死了,半张着不肯瞑目的双眼依旧炯炯有神,嘴角也还凝着温和的笑。 似乎对他而言,能为夏恬战死,已是无比满足与幸福的事情。 叶黎俯下身,伸手抚他的脸,合上他的双眼,让他安息,而后一个箭步掠过小石径,一跃而起,跳向夏恬的房间的窗户,准备破窗而入。 当他的身体与窗户齐平时,看到房间里有一具尸体和两个女人。 那具尸体是朱雨,就倒在门边,死相并不是特别凄厉,反而相当安详,只有脖子上的一条血痕,若用围脖将血痕遮住,便像是恬静地睡着了,而非死掉了。 至于剩下的两个女人,她们每一个都让叶黎胆战心惊,忧从中来。 因为身着红玫瑰色连衣裙,美丽得不似人间的女人,正是“天神”的圣女安梦初。 这个女人何其恐怖,叶黎至今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毕竟当初结合他,沈星暮,夏恬,小橘,左漫雪四人一猫的力量,也无法对她构成丝毫威胁。 安梦初正向夏恬伸手,似乎准备将覆盖在冰层下的她直接抓走。 好在夏恬的枕头底下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涌出,无疑是刘俊的血符起了作用,使得安梦初一时半会碰不到她。 叶黎立刻意识到,这个女人并不是安梦初本人,不然以她那绝对强大的力量,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去破解刘俊的血符。 而另一个女人,身着月白色长裙,腰间系着一条柳黄色丝带,发丝与裙摆无风自动,飘飘似流云,娴静若幽兰,就这般平静地看着叶黎启唇微笑。 她是章娴! 叶黎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昔日种下的恶种,会在数年后的今天,以这种方式生根发芽。 ——章娴为什么会在这里?对哦,上次夏秦和肖浅裳在这里举行婚礼时,她来过,并且试图对夏恬动手。她是“天神”的人,这次和安梦初一起来抢夺夏恬,所以她是我的敌人…… 叶黎的思绪不断跳转,眼前随之一阵恍惚。 当视野再度清晰之时,章娴已经飞掠而至,娇小的拳头仿佛蕴含无穷的力量,带着排山倒海之势,陡然打向他的胸口。 叶黎仓促抵抗,但依旧防御不及,被章娴一拳打出数十米,倒在别墅的护栏外,好半晌才缓缓站起身来。 章娴的拳头虽强,但对现在的叶黎而言,已不具备太大的威胁。 他只受了轻微的创伤,稍稍休整,便已恢复过来。 这时章娴已走到叶黎面前,凝着细长的眉梢,冷冰冰问道:“为什么不躲!” 叶黎不太敢直面她的怒容,别过头去,小声说道:“因为是你。” 章娴嘲笑道:“莫非你看到我,肚子又痛了,所以躲闪不及?” 叶黎的确亏欠了章娴,于心有愧,无论她说怎样的讽刺的话,他都只能安静听着,默默接受。 章娴问:“为什么不说话?” 叶黎小声道:“因为看到你,我无地自容。” 章娴厉声道:“既然无地自容,那就赶紧离开这里,不要再来捣乱。” 叶黎咬牙道:“不行。” 章娴问:“为什么不行?夏恬是你的什么人吗?” 叶黎道:“夏恬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另一个朋友的妻子,我不能让你们带走她。” 章娴捏了捏裙子前的柳黄丝带,嫣然笑道:“好啊,你要救夏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就可以了。” 叶黎摇头道:“做不到的。” 章娴讥诮道:“既要救夏恬,又不愿杀我,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叶黎深吸一口气,小声说道:“我想我们有必要好好聊一下。在这之前,请容我打个电话。” 章娴问:“打给谁,你的老婆吗?” 叶黎道:“是的。” 章娴点头道:“虽然事到如今,我不认为我们还有什么好聊的,但我好像也没本事阻止你打电话。你要打就打吧,反正之后我也不打算和你聊什么。” 叶黎再次摸出手机,拨打徐小娟的电话,期待这个电话能顺利打通。 于是这个电话真的通了,电话另一头,徐小娟还没说话,叶黎便急声说道:“小娟,你和沈星暮在一起吗?你告诉他,夏恬这边出事了,叫他快点回来。” 听筒里没有回应,片刻变成了沈星暮的声音。 叶黎简单地说了一下别墅这边的情况,却还没说清楚,章娴却好像没耐心了,倩影一掠便到了他的身侧,“噗”的一声抓走他的手机,和沈星暮聊了起来。 又过去片刻,章娴一脸无趣地把玩手机,顺手一抛将它还给叶黎,巧笑道:“所以你的办法是留在这里陪我聊天,让沈星暮回来救夏恬。” 叶黎涩声道:“除了这个办法,我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章娴揶揄道:“你这么强,直接一巴掌把我打晕,不就没人能阻止你去救夏恬了?” 叶黎摇头道:“我不能对你出手,哪怕仅仅是将你打晕也不行。我觉得,我有必要向你道个歉,征求你的原谅。” 章娴问:“所以你的道歉方式是什么?” 叶黎微笑道:“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慢慢聊?” 章娴的眉头微微一锁,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窗户,又平视看向叶黎,询问道:“莫非你还想把我灌醉,然后欺负我?” 叶黎道:“我已经不是以往那个可恶的家伙了。” 章娴问:“那你准备拿什么向我道歉?” 叶黎温和地笑着,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任何阴谋,缓缓走近章娴。 当他距离她不到两米时,她忽然叫停,厉声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黎道:“我只想站近一点看看你。” 章娴问:“这个距离还不够近?” 叶黎道:“这个距离很近了,能看清,只可惜我的手不够长,触不到。” 章娴冷声道:“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叶黎不回答,安静地看着章娴。 娴静的她,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幽兰,清新,淡雅,明媚,一颦一笑,一肌一容,自带簪星曳月的璀璨美丽。 叶黎在想,当年的自己到底怎样可恶,才会将她这么好的女孩子伤得肝肠寸断,苦泪成灰。 或许是被叶黎看得有些不自在,章娴再次尖声说道:“你在看什么!” 叶黎再次向前,章娴便快速后退。 叶黎猛地加快脚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和煦说道:“走吧,喝一杯。” 章娴怔了一下,原本冷冰冰的两颊忽然泛出红晕,变得娇柔迷离。 叶黎抬眼扫视,这里是郊外,并没有像样的餐厅或酒店,想喝酒还得进城,便询问道:“我可以背你吗?” 章娴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敢对我耍什么花招,我一定会杀了你!” 叶黎笑笑,蹲下身子,做出准备背人的姿势。 片刻过去,章娴像娇羞的小猫咪,老老实实伏到他的背上。 叶黎道:“我们进城。” 章娴小声道:“好的。” 蛰城东外环,一家装修还算不错,但生意极其萧条,门可罗雀的小酒店的包厢里,叶黎和章娴相对而坐。 叶黎又点了灼烫烧喉的歪嘴酒,将酒瓶子捏在手心,仔仔细细翻看。 章娴端端正正地坐着,两颊红透,却做出怒容,凶巴巴说道:“你要说什么,现在就说,不然我可没时间陪你耗。” 叶黎道:“我在想,如果我当时稍微负责一点,我们的孩子现在都该上幼儿园了。” 章娴冷声道:“你在挖苦我?” 叶黎皱眉道:“我为什么要挖苦你?做错事情的人是我,该承担责任的人当然也是我。” 章娴思忆道:“我和你交往的时候,一直没有安全感,认为你迟早会抛弃我,所以我给自己留了退路,并没有明确拒绝一些对我好的男生。这样一来,就算你不要我了,也会有其他人要。” 叶黎惊讶道:“还有这种事?” 章娴道:“那一晚过后,你不要我了,我便试图在其他男生身上寻找慰藉,然后我发现你就是你,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我喜欢看你玩轮滑的样子,也喜欢看你假正经的样子。你的身上几乎没有优点,但我却觉得你全身都闪闪发亮。所以我又找过你,给你发短信,打电话,可惜没有回应。我以为你知道了我暗中做的那些事情,也就不敢厚着脸皮再找你了,毕竟撕破脸谁也不好看。” 叶黎失笑道:“你这么一说,我终于知道上次在夏秦和肖浅裳的婚宴上,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章娴扁着嘴道:“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当时的做法有些不道德,但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们都没有做好托付一生的准备,真正不可原谅的人一直是你。” 叶黎点头道:“是的,你没做错任何事情,我才是罪大恶极的负心汉。” 章娴深吸一口气,红着眼小声道:“我是真没想到,我们现在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聊天,曾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做梦都想杀掉你。” 叶黎道:“但是你每次见到我,又都心软了。” 章娴凶巴巴地纠正道:“我才不会心软!只不过——” 叶黎笑着问道:“只不过什么?” 章娴怄气道:“只不过你太强了,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才没敢动手。” 叶黎拧开酒瓶盖,仰头“咕噜咕噜”喝上一大口,打着酒嗝笑道:“我把我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章娴这时也不顾形象仰头牛饮,半瓶酒进肚,两颊变得更红,红到了耳根与脖子。 叶黎道:“我当时安心和你在一起的话,我们应该早已结婚,并且连孩子都有了。因为你是看上一个人,便不会轻易放手的那种女孩。” 章娴打断道:“谁说的!我还找过元成辑!” 叶黎笑道:“你找元成辑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而且他当时有苏小月,之后又有范云汐。虽然你长得不错,但好像人家苏小月和范云汐也不比你差,你是没机会的。” 叶黎提到这件事,章娴忽地站起身解释道:“我必须把这事说一下。那时我的确有些冲动,暗中对范云汐下了诅咒,又阴差阳错地害了苏小月。不过在半年前,我已经主动解除了苏小月的诅咒。” 叶黎愉快地点头,忍不住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欣慰道:“能听到这件事,我实在高兴。一方面你知错能改,这是好事,另一方面,苏小月曾是我的工作室搭档,我也希望她好。” 章娴的习惯还和以往一样,做任何事情都讲究对等,叶黎喝酒,她就跟着喝酒。 一瓶歪嘴酒她两口就喝完了,这会眼睛迷离,痴痴地看着叶黎,询问道:“我漂亮吗?” 叶黎道:“你当然漂亮,不然我当时也瞧不上你。呃——我的话还没说完。当时我和你在一起,肯定是幸福的,但因为其他一些原因,我们又不太可能在一起。你还记得吗,那一晚我们一起吃饭时,那个端菜上酒的服务员向我打过招呼。” 章娴凶道:“我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人是何思语!之后你还和她结婚了!” 叶黎举起手指头对空挥动,借着酒劲说道:“对的,她是何思语。你知道吗,从高中时期,我和她就已经纠缠不清了,当时我会找你,和你谈恋爱,其实主要是想气她。结果她没生气,我们反倒变得不伦不类。你说她可恶不可恶?” 章娴道:“当然可恶!” 叶黎埋下头,沮丧道:“可是无论她怎样可恶,我也丢不下她啊。她为我做了太多太多事情,多到我几辈子也还不清。” 章娴鄙夷道:“你还不清的东西多了去了!” 叶黎点头道:“对啊。除了思语,还有小娟,她们都是我的老婆,以前不认识还好,当成不相干的人就完事了,可是现在却已是火炊饭熟,这些关系怎么也理不清了。” 章娴问:“你有两个老婆,以后准备怎么办啊?” 叶黎道:“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叫小娟直接把我劈成两半分了算了。” 章娴抿嘴笑道:“两半怎么够?这不多砍几刀,丢池子里喂鱼,人家鱼还嫌咬不动。” 叶黎激动道:“对对对!当时小娟也这么说,把我砍成肉末喂狗算了。” 章娴又拆了一瓶酒,喝下一大口,指责道:“所以你给我道歉的方式,就是在我面前炫耀你有两个长得好看的老婆吗?” 叶黎一惊,被酒精迷糊的大脑稍稍清醒一点。 他不会喝酒,一直以来均是如此,今天这一瓶歪嘴酒,差点让他完全醉过去,忘了正事。 他不迟疑,慢慢控制体内的“念”,将酒精的醉意压制下去,神色清明地站起身,将手探进衣服口袋,掏出一条柳黄色的丝带,缓步走近章娴。 章娴的眸子一颤,惊讶道:“你还带着这条丝带?” 叶黎微笑道:“它可是你送给我的东西,我自然带在身上。” 叶黎看着这条柔顺的丝带,不由得感激沈星暮。当时若不是沈星暮告诉他,这条丝带在未来或许会有大用,他早就把它搁一边忘记了。 叶黎小心翼翼地将丝带拉直,俯下身,缓缓围到章娴的腰上,打上漂亮的蝴蝶结,温柔说道:“这条带子还是系在你的身上才好看。” 章娴鼓着腮帮子苛责道:“你是猪吗!哪有把人家送出去的东西又还回来的!” 叶黎微笑道:“我拆开丝带的封口看过,里面有夹层,夹层里有你的头发。其实你不是送我丝带,而是送我头发。” 章娴别过头,小声说道:“那你知道我送你头发是什么意思吗?” 叶黎道:“古时寒窗苦读的秀才远赴京城赶考时,与他许诺终身的姑娘便会剪一缕头发送给他,一来是有个东西当做念想,二来也是表示愿意等他回来的忠贞。所以古人结婚都说结发之好,男人说自己的内子,也时常称结发妻子。” 章娴失落道:“所以你现在把头发还给我了。” 叶黎抬手抚她的脑袋,温柔道:“傻丫头,我只是觉得,头发还是长在你的头上才好看,别再傻乎乎地剪头发了。” 章娴转过头,眼睛已然湿透。 叶黎道:“我欠了你,应该还,这一点毋庸置疑。只不过我现在已经是两个女人的丈夫,这理不清的关系除了让人心痛,还让人头痛。于是我有了大胆的想法,当人的头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可能就不痛了。所谓穷则思变,物极必反,或许是有道理的。” 章娴问:“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叶黎俯身向下一抓一抬,便将章娴整个人抱起来,义正辞严道:“既然我都已经有两个老婆,也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不用再去瞻前顾后,在意别人的说法。” 章娴立刻挣扎起来,用手捶打叶黎,大声嚷嚷道:“你这禽兽,快点放开我!你不要脸,我就不要脸吗!” 叶黎淡淡说道:“你若要脸,就不会送我丝带,还笑盈盈地说要等我回到你身边。” 章娴恼怒地叫了一声,却又不挣扎了。 叶黎认真道:“你就当我是无耻下流的衣冠禽兽好了,总之我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这一个。我知道的,事到如今,对你说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便好像杀了人又跪在地上认错一样,无济于事,让人作呕。所以我决定对你负责任。 现在你有三个选择:其一是杀了我泄恨,我绝对不还手,但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太可能下得去手;其二是一走了之,两不相欠,可是这样对你来说又太亏了;其三就是做我的第三个老婆,这样最好,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章娴凶道:“你不要自以为是!” 叶黎认真道:“我没有自以为是,这番话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来的。你不用不好意思,就当现在是古代好了,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至于思语和小娟那边,你放心好了,就算她们不同意,最多也不过两刀劈了我,这样也很好,你们三个都解脱了。” 章娴闭上眼,轻叹道:“每次和你喝酒,我都会遇到非常倒霉的事情。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叶黎啊,你这混蛋,果真让我看到了人无耻的下限。” 叶黎不说话,弯下腰亲吻她的额头,她不躲避,便笑道:“你一边说我无耻,另一边又对我苟同,这岂不是很不合理?” 章娴问:“谁说我要和你苟同的?” 叶黎皱眉道:“莫非你想的和我想的不一样?” 章娴捏紧拳,猛地将叶黎打退,落地站稳身子后,淡淡说道:“你说这些话也太小看我了。” 叶黎问:“什么意思?” 章娴冷冰冰说道:“就算这是选择题,也该由你做选择。” 叶黎惊讶道:“我有什么选择?” 章娴比划出两根手指头,厉声道:“你要么现在跟我走,永远留在我身边,别再去想何思语和徐小娟,要么就死在这里。” 叶黎不假思索道:“我选第二个。” 章娴气急,狠狠一跺脚,怒骂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叶黎道:“无论你敢不敢,都我都不算坏事。” 章娴问:“你死了,何思语怎么办?” 叶黎道:“今天我愿意去救夏恬,未来某一天沈星暮也会义无反顾去救何思语。” 章娴道:“你果然是个混蛋。” 叶黎道:“所以现在又变成你的选择题了。一二三,随便选哪个,由你说了算。” 章娴勃然大怒,指着叶黎连续说了好几个“你”字,最后愤恨道:“爱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叶黎问:“所以你选第三个?” 章娴凶道:“这次就算我宽宏大量,让那两个狐狸精慢慢折腾,但有一点我必须说明,从今天开始,她们都必须叫我大姐!” 叶黎道:“论年龄的话,思语最大,你最多只能算二姐。” 章娴盯着叶黎,直直地看了好久,吐着酒气问道:“没商量?” 叶黎道:“论资历,论年龄,思语都超过你,所以商量不了。” 章娴问:“连这么小的要求你都不答应,我跟着你能幸福吗?” 叶黎笑道:“这个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章娴埋下头,伸手触摸叶黎在她腰后打好的蝴蝶结,呢喃道:“对哦,幸不幸福,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叶黎忽然感到莫名的悲伤,心脏随之加速跳动起来。 不待他反应,章娴扬眉一笑,温柔说道:“叶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愿意要我,至少证明我当初喜欢你是对的吧。虽然我当不了大姐,但总归是你亲口承认的老婆。”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叶黎预感到不妙,立即问道:“章娴,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章娴努力擦拭眼泪,可是眼泪越擦越多,于是她就不擦了,睁着亮晶晶的泪眼抽泣道:“老公,你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能说一次。怨塔要出世了,那个东西很危险,真的有可能毁灭这个世界。安梦初试图用它对抗恶念空间,可是它的力量太强,安梦初也未必控制得了。如果怨塔失控,不只安梦初会死,这个世界也将面临空前的浩劫。 所以如果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你必须知道对付怨塔的办法。 怨塔的弱点在塔基的正中心,那里有安梦初亲手刻画的恶灵咒术,只要摧毁了血咒,怨塔必将崩溃。生魂集合体的弱点在魂体右肩,那是怨塔和魂体的连接枢纽,如果生魂集合体出世,就尽全力攻击它的右肩,或许能将它击—— 喂!老公,这些信息都非常非常重要!你有认真听我说话吗!” 叶黎当然能听到章娴说的话,可是他现在已无半点心力去记忆思考那些信息。 因为章娴的身体在腐烂,白皙的皮肉宛如遇到了硫酸,不断发出“吱吱吱”的灼烧声,变成血肉烂泥流在地上。 叶黎大步向前,想抱住她,可是她神色决绝地释放“念”屏障,强行将他隔开。 叶黎大吼道:“章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章娴哭着说道:“我背叛了安梦初,所以要死了。你别看我,我现在很难看。” 她现在的确很难看,半张脸已经腐烂得宛如尸体的脸。 叶黎激动道:“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章娴哭诉道:“是啊,到底是哪里错了?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你有那么多老婆,还不让我做大姐,真的好过分,好混蛋。我明知道不能背叛安梦初,不然会启动体内的诅咒,变成一滩血水,连骨头都不剩,可是我还是这样无怨无悔地靠向了你。 老公,我爱你,还是大一学生的时候,就深深地爱上了你。有你在,我就是幸福的。而离开了你,我就像行尸走肉一般,麻木终日。 终于在今天,我活了过来,不再是机械麻木的人偶,而是活生生的人——那个一如既往深爱着你的人。 老公,我要死了,你最后能叫我一声老婆吗?” 第十九章 冒险 肖家,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大院里。 夏秦端起小木桌上的铁观音,轻抿一口,慢慢体会茶叶里的香醇。 据禹自强所述,铁观音是乌龙茶中的极品,在全国乃至是全世界都是有价无市的顶级茶。而他现在喝得这杯铁观音,还是肖元数年前在帝都一次盛大的茶展上,花了极大功夫才买回来的。 夏秦喜欢喝啤酒,尤其是在夏日的夜晚,对着几个小菜,便能随随便便吞下三五瓶。 他觉得啤酒是最解渴也最爽口的饮料。 至于茶,无论怎样名贵,他也喝不出那舒爽与畅快的感觉。 若非钱漫欣的肚子越来越大,对衣食乃至是周围的环境都尤为挑剔,很抵触酒气,夏秦也不会将啤酒换成茶。 夏秦喝不出茶的醇香回味,却不否认这的确是好茶,毕竟喝起来比凉水要爽口得多。 夏秦和钱漫欣来肖家已经大半年了,这期间肖元对他们很客气,每天都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伺候,穿的衣服同样是和璧隋珠,连随随便便一张丝巾手帕都是鲁缟齐纨。 这里除了不让他们走,其他什么都好。 夏秦时常会想,如果能在这里当一辈子祖宗,让肖家的人日日伺候着,也是非常享受的事情。 然而这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安逸享受的背后,往往伴随着诸多无法预测的凶险。 两个月前,肖梦兮亲自来夏秦居住的跨院,用狐媚妖娆的姿态试图迷惑他,而后又借口近期肖家与赌王盟的战争逐渐白热化,任何人都有可能是赌王盟的间谍,继而收走了他和钱漫欣的手机,阻断了他们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夏秦敏锐地察觉到,外界可能变天了,即将有大事发生。 夏秦想带钱漫欣走,先回枪神社再说,可惜肖梦兮在跨院里设置了强大的血咒结界,纵然夏秦对“念”的使用天赋很强,却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攻破结界。 而他一旦尝试破开结界,又无法快速离开,必将打草惊蛇,将肖梦兮引来,设置更加麻烦的血咒结界。 于是夏秦想不出好的办法,只好若无其事地继续享乐。 直到这一天,夏秦喝茶时,隐隐察觉到外面有细微的动静,进而毫不犹豫冲出去查看。 他这一看,便看到极其滑稽的一幕。 院子里的水井井口,一个身着劲装,却又满身脏污的老人,上半身撑在井口上,正奋力像井外攀爬。 夏秦见他面红耳赤,仿佛全身脱力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远远地调侃道:“我说禹老头,你是遭到什么心理打击,想不通要跳井自杀了吗?” 在井口咬牙挣扎的人正是禹自强。 他微微转头,露出凝重地神色,小声道:“别说话。” 夏秦意识到问题不对,连忙冲上前,一把将禹自强抓出来,待他蹲在地上喘气许久,这才皱眉问道:“你不是不小心掉进水井了,而是从水井下的暗道爬出来的?” 禹自强抓住夏秦,压低声音说道:“夏秦,抓紧时间带钱漫欣走。” 夏秦的确想走,但禹自强如此慎重的模样让他尤为不安,便询问道:“我为什么要走?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禹自强左右扫视,见跨院里没人,却又依旧不放心,拉着夏秦回了屋子,将门窗关好,这才沉着脸娓娓道来。 原来肖梦兮才是真正的毒蛇啊。 一年前她以为大哥肖寒承报仇为借口,大张旗鼓前往绪城,将赌王盟的各个地下赌场弄得天翻地覆。 之后赌王盟新任龙头唐静舒终于坐不住了,亲自会见了她。 两个女人的谈话非常隐秘,没有第三个知道。只不过所有人都按常理推测,认为肖梦兮是想找唐静舒要个说法,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没斗过唐静舒,自己还变成了瘫子。 至此所有人都认为赌王盟和肖家结了大仇,即将开战。 但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两个女人的秘密谈话并非针锋相对,反而沆瀣一气,暗中合作,制定了鲸吞枪神社的计划。 肖梦兮对外宣称找到一个神医,治好了她的身体。实际上哪有什么神医,她从未瘫痪过。 之后肖梦兮说服肖元,在夏秦和肖浅裳的婚礼上大闹,伺机掳走夏秦,借此逼迫刘俊与肖家合作,共同对付赌王盟。 这半年里,肖家和枪神社一共组织了三次大规模的进攻,将绪城几个边缘县城弄得天昏地暗,怨声载道。 结果唐静舒总能洞悉枪神社各个小队行迹,并且多次埋伏成功,导致枪神社损失了大量人手,其中不缺乏刘俊精心培养出来的神枪手,以及太阳组织的杀手。 刘俊也像昏了头,两家多次合作制定进攻计划,结果每次都是枪神社伤亡惨重,肖家相安无事,他却没有半点怀疑。 就在昨天,肖梦兮终于露出了獠牙,当着肖家众高层的面杀掉了肖元。 谁也不会想到,当初叱咤风云,纵横霓城,可称绝对地下霸主的肖元会死在自己的女儿手上。 据说肖元临死之前,抓下了墙上的壁画,也就是他亲自提笔的那一幅竹石画,鲜血就滴在那句“立根原在破岩中”上。 除了肖元,肖家四兄弟中的杨浩展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禹自强昨天没参会,逃过一劫。今早有亲信向他通风报信,他震惊之余,却没乱方寸,当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这个跨院找夏秦。 夏秦听完禹自强的叙述,总结出两件事情:其一是肖梦兮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与枪神社结盟对付赌王盟,反倒想司机吞并枪神社;其二是他和钱漫欣已然变成肖梦兮手中的人质,会对刘俊构成莫大威胁。 禹自强沉声道:“夏秦,你带着钱漫欣走吧,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夏秦点头道:“我当然要走,但在我走之前,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要冒死回来救我?我可不认为我们的关系亲近到了可以为对方奋不顾身的地步。” 禹自强一脸决绝地说道:“你可以不救我,但我不能不救你。” 夏秦问:“为什么?” 禹自强道:“讲义气的时代早已过去,这个时代讲的是心机与阴谋诡计,但我偏偏是旧时代残存下来的老顽固。若我们四兄弟不懂义气,肖家也绝对不会有如此辉煌的今天。或许你觉得不可思议,但我至今记得你对我的恩惠。两年前,就在霓城市区,你有机会抓走我和浅裳,但你没有这么做。我想过,如果有机会,一定将这个恩情还给你,却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我会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你。” 夏秦深深地看了禹自强一眼,只见他的鬓角满是斑纹,浑浊的眼珠子里死气沉沉。 时代的确变了,一个因义气而走到今天的老人,终于走到尽头了。 夏秦道:“其实你感激的不是我当初放了你,而是放了肖浅裳。所以你冒死来救我,除了贯彻心中的义气,更多的是尽父亲的责任。如果我的眼睛没问题,你早就把肖浅裳视作亲女儿了吧。” 禹自强黯然道:“是啊,我一直将浅裳视作女儿,只可惜她永远不会叫我父亲。当初她没有跟我一起回肖家,真是太好了。如果她现在还在家里,也必将死于肖梦兮的手下。” 夏秦点点头,转身便向屏风里的隔间走去。 钱漫欣安详地睡着,精致的小脸上没有半点烦恼与忧虑,那一头似曾将她点缀成奔腾烈马的火红长发,现在也安静得宛如潋滟在镜湖上的夕阳。 夏秦俯下身,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尽量控制力道,不惊醒她。 ——如果她一觉醒来,发现已经回家了,肯定很高兴吧。 夏秦这样想着,暗自咬牙,发誓保护好眼前的这个女人,一如在那宛如地狱的十年里,保护他的妹妹夏恬一般。 跨院四周都有肖梦兮设置的血咒结界,夏秦无法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便只能用禹自强来这里的办法,顺井下的暗道悄悄离开。 据禹自强所述,几乎肖家的每个院子都有这样一条极难察觉的暗道,这些暗道的设计图还是肖元亲自画的。 肖元是枭雄,无论怎样风光无限,不可一世,也不会被眼前的辉煌冲昏头脑,时刻给自己留着后路。 而他设计的这些地下暗道,除了他最信任的禹自强,杨浩展,杜昌翊,再没有第五个人知道。 夏秦在想,如果肖元泉下有知,他千方百计开掘出来的暗道,结果便宜了他们夫妇,会是什么表情。 井口很大,口径在一米上下,以夏秦的身法,能在脚不着井水的情况下,轻易走进井壁的暗道。 而暗道内部空间极其狭小,只够通两人,且无光,极其深邃潮湿。 暗道长达四公里,从跨院一直延伸到一条小巷的一户平民的另一口井。 禹自强将夏秦带出井外,转过身,淡淡说道:“你走吧,如果我肖梦兮追到这里来,我可以帮你阻拦一会。” 夏秦皱眉道:“你不走?” 禹自强惨笑道:“昔日我们四兄弟立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而今我的三个兄弟全都死了,我又有何脸面再苟活下去?” 夏秦问:“你不想再见肖浅裳了?” 禹自强摇头道:“不见有时比再见亲切得多,如今我和她再见也只会徒增悲凉。你以后见到浅裳,就告诉她,我病死了,和她二姐无关。” 夏秦沉下脸,冷冰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禹自强摆了摆手,不再说话。 夏秦沉默片刻,点头道:“你想死,那就去死吧,我会帮你报仇的。” 夏秦遥望蛰城,念想着刘俊与夏恬,终是抱着钱漫欣头也不回地走了。 *** 沈星暮赶到蛰城东郊时,看到非常不可思议的一幕。 夏恬跪倒在别墅的护栏里,掩面哭泣,泪如雨下。而她头顶,安梦初像一个幽灵一般,诡异地漂浮着,绝美的面容上满是狰狞,仿佛随时都与向她发动致命一击。 ——夏恬怎么醒了?莫非她的病已经好了?不、不对,她的脸还是那么苍白,分明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而且她现在哭得那么伤心,身体还能承受得了吗?还有,悬在她头顶的安梦初又是什么情况? 沈星暮的思绪飞速跳转,却不影响他的行动,一瞬间将速度提升到极致,一个飞身横扫,试图将安梦初踢飞。 无论这个安梦初是本尊还是分身,她的存在都太过危险,沈星暮必须第一时间将她除掉。 然而他的脚像是扫到了空气,什么也没踢到,安梦初却依旧毫发无损地飘在夏恬身后。 沈星暮的出现惊动了夏恬。 她站起身,转头看向沈星暮,咬着牙地抽泣道:“星暮,你终于回来了。” 沈星暮看了一眼夏恬头上的虚影,见她似乎没有攻击性,便不管她,看向夏恬,忍着内心的万千情绪,点头道:“我回来了。” 夏恬扑到沈星暮的怀里,放声哭泣,语无伦次地说道:“泳航死了。他为了保护我,被安梦初的分身杀死了!不只是泳航,她连朱雨也没逃过!” 沈星暮看向护栏下,周泳航那死相惨然的尸体,抬手抚夏恬的脑袋,小声安慰道:“没事的,我会找安梦初算账,‘天神’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或许是夏恬的哭泣深深地触痛了他的心,他说这句话时甚至忘记了他的母亲杜贞也是“天神”的人。 夏恬悲伤道:“我第一次见泳航的时候,他好小好小,全身脏兮兮地倒在垃圾桶里,像被人丢掉的垃圾。我心痛,觉得他太可怜了,不顾哥哥的反对,硬要带他一起走,给他吃的。最后他活了下来,我为此高兴,因为我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条人命。 可是我真的没想到,我救了他,他最后却因我而死。我亲手种下的善因,最终结出了恶果。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莫非我一开始就不该救泳航,他说不定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不欠我任何东西,最后就不会因我而死了? 还有朱雨,她明明是那么体贴,那么温柔的好姑娘,照顾了我那么多年,却还没来得及找到人家结婚生子,就因我稀里糊涂地死掉了。 星暮,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不该活在这世上?我们结婚那天,好多人死于非命,连曾经帮过我和哥哥的吴爷爷也无端受害。我是不是——是不是——” 沈星暮一把将她抱起来,亲吻她的唇,打断她没说完的话,一字一顿,铿然有力地说道:“如果连你也不该活在这世上,那么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该死!” 夏恬怔了一下,随后埋下头抽泣道:“星暮,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我?” 沈星暮的确有很多疑问,一直处于冰封状态的夏恬怎么忽然就醒了?她头上漂浮着的安梦初的幻影又是什么?还有之前在这里的叶黎又到哪去了? 夏恬推了沈星暮一下,立在原地擦拭眼泪,似在组织语言。 这时徐小娟也赶来了,看到眼前的奇怪画面,屏住呼吸,一个字也不说。 夏恬道:“星暮,安梦初曾经也是善恶游戏的玩家,只不过她没能战胜恶念空间,无法和佟深眠在一起,最终选择了最极端的办法,试图用同样邪恶的怨塔去挑战恶念空间。可是她不知道,怨塔的恐怖丝毫不亚于恶念空间,以她的力量,绝对无法驾驭怨塔。 所以她一定会失败,而她失败的代价不仅仅是葬送她的全部希望,这个世界也难逃大劫。 她来抓我,是想用我的身体作为怨塔的根基,进一步巩固怨塔,使它不容易崩溃。因为我和小娟都是非常特殊的存在,除了我们,再没有任何人能稳固怨塔。 我们的母亲,也就是杜贞,是‘天神’的祭司,和安梦初非常亲近。母亲愿意帮助她的最大前提条件,就是不能对我动手。可是安梦初违背了这一点,因为在她眼中,怨塔是她的全部希望。 幸好安梦初现在被佟深眠牵制着,抽不出身,不然我已经被她抓走了。” 沈星暮认真听着,徐小娟却在这时补充道:“怨塔的成型原理非常简单,就是依靠安梦初自创的‘恶灵咒术’为根基,不断汇聚怨晶,最终以无穷怨念凝聚成绝对邪恶的生魂集合体。至于生魂,这个概念不算特别复——” 沈星暮沉声道:“这个你不用解释,我亲眼见过生魂!” 沈星暮曾和唐静舒联手对付游万金,游万金在心知不敌的情况下,偷偷刻画的恶灵咒术,结果因为战斗太过激烈,致使他狗急跳墙,饮鸩止渴,启动了不完全恶灵咒术,变成了无比强大的生魂。 那次若非杜贞及时出现救场,沈星暮和叶黎都必死无疑。 仅仅是游万金一个人产生的生魂,便如此恐怖,安梦初以怨塔为根基,创造出的生魂集合体,又将恐怖到何种程度? 弄清楚怨塔的概念后,沈星暮也开始怀疑,或许怨塔真的可以抗衡恶念空间。 夏恬继续道:“星暮,这一年里,虽然我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但对外界并非没有感知。我知道很多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城市,人口越来越少了。” 沈星暮的双目猛地一收,立刻想到第四场善恶游戏里涉及的人口拐卖事件。诚然,在蛰城北部,偏远的陆县,有着大量被拐卖的儿童,但那几百几千的数量,而且都是小孩子,似乎并不影响蛰城的人力运转。 沈星暮还记得,那次在新闻播报里,失踪的成年人可不少,而人贩子拐卖的对象大多是小孩子,抑或是年轻貌美的姑娘,谁会把目光放在成年男人的身上? 当时叶黎也非常在意这个问题,并且郑重提及过。 只不过这个问题始终与善恶游戏无关,沈星暮便没有上心。 夏恬轻叹道:“怨塔的建造除了需要怨晶,还需要成吨的土石材料。或者说,怨塔本身是一个介于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奇特产物。它的结构由现实中的各种建筑材料堆砌而成,而它的核心则是数之不尽的怨晶。一座高塔的建造,需要大量的财力与人力,以及建筑技术的支撑。‘天神’这些年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其中你接触过的富国社,只不过是‘天神’的一个小分支,主要作用是骗钱。而在全世界范围内,类似富国社的组织多不胜数,它们全都服务于‘天神’。除此之外,‘天神’也暗中控制了很多黑道大势力,昔日游万金能顺利成为赌王盟的龙头,背后也有‘天神’的影子。 ‘天神’能解决金钱的问题,却不容易解决人力的问题。怨塔这种建筑,不可能像正常的房屋建筑一样招标,寻找合格建筑队,按部就班施工,那样会造成许多麻烦。所以在网络还不发达的时候,安梦初只能以口口相传的办法,以高价回报蛊惑年轻力壮的男子前去施工。那个时期,怨塔的构建进度极其缓慢。 而今到了互联网时代,任何信息都可以通过网络传播。安梦初便创建了就业网站,同样是许以高额报酬,引诱大批年轻人前去为她卖力。当然,她许诺的报酬都给了,只不过去做建筑施工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他们会在地底劳动至死,又结成新的怨晶,融入怨塔内部。 所以不只是蛰城的人越来越少了,其他的大城市也一样。正常来讲,这等数以万计的人口失踪,早该引起国家重视,但这些人又牵扯到了‘念’,正常人接触不到与‘念’有关的信息,所以纵然人越来越少了,也很少有人意识到,自己身边的许多人不见了。” 沈星暮沉默片刻,询问道:“既然安梦初花费数十年时间,动用海量人力物力构建这个怨塔,那么怨塔的规模必定极其浩瀚庞大。可是为什么连我也察觉不到这种庞然大物的存在?” 夏恬抿嘴道:“怨塔的一大部分结构都在地底,无论是懂得‘念’的强者,还是寻常人,都很难察觉到。” 沈星暮问:“在哪里?” 夏恬道:“在弭城的边郊,昔日你去弭城做过游戏城开发项目,如果那时你细心一点,或许能够察觉。” 沈星暮点点头,不再说话。 徐小娟在这时补充道:“可是怨塔汇聚的强大怨念,仅凭怨塔结构以及安梦初的力量,不足以完全控制。所以她需要一股干净而强大的力量,用来镇压怨塔,防止怨塔崩溃。在这个世上,目前拥有这种力量的人只有三个,一个是佟深眠,一个是夏恬,最后一个是何思语。何思语在和恶念空间抗衡时,已经丢失大部分力量,而她剩余的力量,也都移交给了我。这就是‘天神’的人多次试图抓走我和夏恬的原因。 我曾遇到过‘天神’的好几批人,他们都想抓走我。但好在那时有米禾骏帮忙,致使那群人无功而返。再后来,沉睡在老公体内、何思语以前留下的力量慢慢苏醒,连米禾骏也不是老公的对手了,所以‘天神’不再把目标锁定在我身上,反而瞄准了夏恬。这就是你才走两天,夏恬就出事的主要原因。” 沈星暮皱眉道:“米禾骏帮过你?” 徐小娟点头道:“米禾骏一直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他昔日守在夏恬的别墅,就是为了防止‘天神’的人来袭。只不过那时的夏恬,记忆还没——” 徐小娟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忽然捂住嘴,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沈星暮盯着夏恬,直言道:“夏恬,我一直知道,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事到如今,还不愿说吗?” 夏恬的眼泪已经干涸,这时正盯着周泳航的尸体发呆,像是故意回避沈星暮的问题。 沈星暮追问道:“徐小娟说你的记忆还没什么?” 夏恬咬了咬嘴,小声道:“安梦初违背亲口向我们的母亲许诺的事情,一意孤行,向我出手。然而‘天神’和‘大同’的战争已经白热化,哪怕是安梦初那个等级的强者,也已无暇抽身,只能勉强凝聚一道‘念’分身,再带上章娴,试图将我抓走。” 沈星暮听到章娴的名字,立刻明白过来,之前抢走叶黎的手机的人,只可能是她。如果是其他女人,兴许早就被叶黎一巴掌拍晕了。 可是现在他只看到了悬在夏恬头上的安梦初残影,却没见叶黎和章娴。 他们能到哪里去? 沈星暮没有深思这个问题,而是不依不饶说道:“你不要试图转移话题。比起叶黎,我更在意你的问题。刚才徐小娟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夏恬咬了咬嘴,小声说道:“你先听我说完,那个问题的答案,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沈星暮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夏恬道:“安梦初强闯进来,泳航奋力阻止,却完全不是对手,被她残忍地杀死了。朱雨见状,想给你打电话,却也没能赶上,被安梦初划破了脖子。 安梦初准备抓走我,但刘叔的血符起到了保护作用。刘叔很强,虽然比不上安梦初本尊,他的血符却足以应付安梦初的分身很长一段时间。 这期间,叶黎赶来了,但又被章娴阻拦了。 叶黎和章娴有很深的感情纠葛,致使叶黎根本没办法动手。 后来他和章娴一起走了,说是要好好聊一下,至今没有回来。 安梦初用了很长时间攻破刘叔的血符,而那时我也已经解开覆盖在体表的‘念’,醒了过来。 我早已解开禁制,虽然只是第一层禁制,却也足够对付安梦初的分身。所以我将她击溃了,而现在悬在我头顶的安梦初,是她溃散后残留的‘念’,等不了多久就会消散。” 沈星暮又抬头看了一眼安梦初,见她的确虚幻至极,估计最多几分钟就散去了,便不多想,再次询问道:“所以你虽然冰封了自己,但意识一直是清醒的?” 夏恬抿嘴道:“我当然是清醒的。我甚至知道在去年年底来过一次,对我说了很多话。说是很期待你唤醒我之后,一起去见他,到时候他会准备好酒好肉招待我们,像古代的范式和张勋一样,把酒言欢,成莫逆之交。” 沈星暮的心微沉,因为去年年底,正是他偷袭叶黎,抢夺善念之花的时间。 他那时看到房间里的脚印,便知道叶黎来过,却没想到叶黎在夏恬面前没有丝毫抱怨,反而说了这么多温暖的话。 徐小娟忽然惊叫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夏恬焦急询问道:“老公向哪个方向走的!?” 夏恬指了指进城的方向,蹙眉道:“叶黎和章娴好像去蛰城了。小娟,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徐小娟咬牙切齿道:“当然有急事!我老公跟别的女人走了,我能不着急吗!” 夏恬的睫毛一颤,忽而忍俊不禁,掩嘴轻笑。 徐小娟能在这种情况下把夏恬逗笑,倒是本事不小。 徐小娟忙不迭地说了一声“我去找老公了”,便拔腿向蛰城跑去。 到现在,偌大的院子里,只剩沈星暮和夏恬两个人。 夏恬的笑容渐渐敛去,眼泪再次如雨滑落。 沈星暮抚她的脸,小声安慰道:“夏恬,没事的。周泳航和朱雨死了,我会想办法帮他们报仇。怨塔成型的话,我就摧毁怨塔。只要你在我身边,无论怎样困难的事情,我都能做到。” 夏恬用双手捂住脸,呜咽道:“星暮,我很早以前就预见到了这一天,只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怕了。我真的不敢想象,当初何思语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义无反顾投身恶念空间。 我知道的。上次是何思语,这次便轮到我了。 星暮,我知道你没拿到第三朵善念之花。原本我设想好了,只要拿到三朵善念之花,你就可以许愿封锁恶念空间的所有入口,这样一来我们所有人都可以逃过诅咒,我也可以再陪你几年时间。可是命运总是这般戏弄我,我早已祈求天长地久,只求能多陪你一点时间,可是我这渺小的心愿,现在也已不复存在。 星暮,怨塔要成型了,恶念空间也即将爆发,这个世界的末日到了,而唯一有可能力挽狂澜的人,只有你。” 沈星暮看着夏恬的泪眼,心脏好像被某种不可言的力量陡然撕碎。这一瞬间,他想到了最糟糕、也最不可承受的事情。 *** 徐小娟看到夏恬苏醒过来,便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无论是怨塔还是恶念空间,都足以对这个世界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她之前假装发怒,只是寻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好理所当然地抽身去找叶黎罢了。 她必须抓紧时间,在末日降临之前,将自己心里最重要的秘密告诉叶黎,进而唤回何思语。 一想到何思语,她心里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无比清楚,何思语对叶黎的付出之伟大,甚至超过了爱情的极限。 所以何思语才是最有资格得到叶黎的人。 徐小娟愿意成全他们,哪怕这个成全的代价是她的生命。 徐小娟冲进城市,沿路看过城市的繁荣与祥和,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活着,做着养家糊口的工作,吃着靠劳动换来的食物。 男人会为工作上的不顺抱怨,女人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老人杵着拐杖,盯着悠远的天空回忆少年时的自己,小孩子抓着圆珠笔认认真真写作业。 徐小娟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哪怕她只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表面,忽视了另一面的阴暗,依旧觉得这个世界回味无穷——一个有叶黎的世界,哪怕举世昏暗,也是美好的晴天。 徐小娟大范围释放自己的“念”,尽最大努力寻找叶黎的位置,可是蛰城太大太大,大到哪怕耗空她的“念”,也未必找得到叶黎。 然后她停下来,抬起纤细的手,死死掐了一下脸,暗骂自己蠢蛋。 在这个时代,谁会为了找一个人满城市乱跑啊? 徐小娟摸出手机拨打叶黎的电话。 结果这个电话久久无人接听。 徐小娟怀疑叶黎真的陪章娴去做某些风月之事了,不过现在时间紧迫,她也没心思去赌气,骂这个心猿意马的混蛋老公。 她必须尽快找到他,便耐着性子再次拨打电话。 而这个电话打过去,直接让徐小娟火冒三丈,七窍生烟。 因为听筒里传来的提示音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叶黎在这个时间关机,已然说明许多事情。 在这火烧眉毛的危急时刻,叶黎居然还有闲情雅致与那个名叫章娴的前女友你侬我侬? 徐小娟现在很想知道章娴到底是一个怎样不得了的女人,居然能把叶黎迷住。当然,她也很想把叶黎抓出来扇两巴掌。 现在电话打不通,她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继续奔跑,用“念”慢慢寻找。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直到暮色降临,她才锁定他的位置,居然在蛰城外环的一家酒店里。 徐小娟觉得自己肯定是第一次在外环找的时候不仔细,不然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 好在终于找到了,这一切辛苦也就有了回报。 徐小娟冲进酒店,推开包厢门,便看到非常奇怪的一幕——叶黎一个人蹲坐在地上,目光无神地看着地面,嘴里还不停叨念着章娴的名字。 徐小娟大步走到叶黎身后,仔细观察四周,除了叶黎,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便俯下身抓他,想将他扶起来,嘴里说道:“老公,你不要发神经了,我有大事要和你说!” 叶黎抬头看过来,而后又神色木然地看着地面,喃喃着章娴的名字。 徐小娟来了怒气,大声骂道:“这里哪里有什么章娴!而且你在我面前念别的女人的名字,不觉得很不合适吗!虽然我很大方,也不追究你那些花花肠子,可是你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啊!” 叶黎抬手指着地面的一小滩红色的液体,疯疯癫癫地笑道:“章娴不是就在那里吗?” 徐小娟定睛看去,一瞬间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地面那一滩液体是血,而且浓稠的血水中夹杂着非常可怕的诅咒力量。 她明白过来,叶黎和章娴单独幽会的这段时间,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不然以叶黎的意志,不会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邋遢模样。 徐小娟小心翼翼问道:“老公,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黎偏头看过来,忽地抬手推徐小娟,张开嘴癫狂大笑道:“小娟,你快走,不要再来见我,离我越远越好!” 徐小娟急声道:“你到底怎么了啊!” 叶黎大笑道:“就是因为我,思语被恶念空间困住了,章娴也死了。所有和沾上关系的女人,结果都落了这么个凄惨的下场。小娟,你别再管我了,不然你也会死的。” 徐小娟沉下脸,厉声说道:“我不管你和章娴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你现在在发什么疯。你现在给我听好了,这段话我只说一次。” 叶黎的身体忽然一颤,仓促地站起身,慌慌张张问道:“小娟,你刚才说什么!” 徐小娟皱眉道:“我叫你听好了!” 叶黎摇头道:“不对,不是这句,下一句是什么?” 徐小娟蹙眉道:“我只说一次。” 叶黎立刻捂住耳朵,像小孩子一样哭喊道:“你别说!什么也别说!我不想听!章娴就是这么说的。她只说一次,然后说完就变成血水了!” 徐小娟悲伤地盯着叶黎,小声道:“对啊,我说完之后,也差不多该死了。” 叶黎的身子一僵,整个人再次颓然倒地,像一滩烂泥,久久不见动静。 *** 弭城边郊,一座漆黑高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塔形和寻常的高塔极其相似,呈四面形,虽然塔中没有阁楼,却依旧每上一层,便有四面窗户,而每一扇窗户里,似乎都有漆黑的鬼影穿梭移动。 塔越高,塔身便越小,这一点和金字塔一样。 而塔的根部在地底数十米处,饶是如此,高塔冲出地面后,依旧占地数以公顷计。 塔身光滑铮亮,刻有繁复而诡异的多种纹路,每一条纹路均蕴含深邃而邪恶的强大力量。 高塔的塔尖好像一个大型的喇叭,不断传出凄厉的哀嚎。 这就是怨塔! 安梦初花费数十年时间,耗费巨资与万千人力构建出的、在力量上甚至比肩恶念空间的怨塔! 而此刻正在异次元与安梦初战斗佟深眠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眼中已有视死如归的决意。 第二十章 末日 空旷的虚空中有尖锐而绵长的雷鸣声,仿佛窥探人世的天神因震怒而伸出伟大的双手,将虚空一片片撕碎,化作无数条蓝色电芒,呼啸肆虐,即将焚毁一切。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吗?梦初…… 佟深眠看着漫天呼啸的雷光,每一条闪电都孕育无可匹敌的毁灭力量,雷光交织融合,变成一条磅礴伟岸的雷龙,嘶吼着冲击而来。 佟深眠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呢喃道:“梦初啊,如果你毁灭恶念空间的执念已经远超过对我的眷念,又何必再对我念念不忘。” 他摊开双手,手心游走着晦涩而玄奥的血咒纹路。细小的纹路仿佛是活的,艰涩流动着,隐隐传出童真小孩的欢笑与哭泣。 这两道血咒已是佟深眠最后的力量。它们是靠罗芸与柯峥寻来的心思空明的孩子,绝对纯真的呐喊,汇聚成的纯澈伟力。 这股力量足可撕碎凡人的贪婪与邪恶,任何心怀鬼胎,包藏祸心的人,都将在它的轻抚下一朝顿悟,忘怀得失,哪怕是罄竹难书,穷凶极恶之徒,也将在这股力量的安抚下安然息心。 可是这股温柔的力量依旧不足以击溃安梦初的执念。 五十年啊! 哪怕是世间最杰出的数学家,也绝对计算不出一个女人内心深处沉积五十年之久的执念,究竟膨胀发酵到何种境地。 佟深眠怎可能不知,这五十年里,安梦初无时无刻憎恨着恶念空间,因为它像一道邪恶的深渊,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大河,将他们生生阻隔。 她变成了“芊芊擢素手”的河汉女,在一次又一次眺望远在天穹彼端的牵牛星之后,终于爆发出了谁也无法抵挡的怨。 佟深眠已无法阻止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安静死在她的手下。 因为爱一个人爱到疯狂,最后却不得不亲手杀了这个人,似乎这种事情也只可能发生在无法用智慧揣度的人类世界。 雷光中闪烁出三个人影,分别是安梦初,杜贞,沈临渊。 这三个人的任何一个都有与佟深眠正面一战的力量,而今他们三个联手,他却顽强地支撑了一年时间,这已是他对她的最后挽留。 “梦初,我真的尽力了。我阻止不了你,也爱不了你,我们那横跨半个世纪的缠绵纠葛,就在今天画上最后的句点吧。” 佟深眠释放了手心的血咒,闭上眼安静等死。 当呼啸雷光飞掠而来,恐怖的嘶鸣以及宛如火山喷发的高温,即将将这个异次元空间彻底焚毁时,两道身影一闪而至,硬生生挡在佟深眠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承受这足可将一切物质轰成齑粉的雷霆之力。 “佟老大,怨塔真的成型了,你不能在这时候放弃啊!” 佟深眠蓦然睁眼,便看到一个身着米褐色衣裙的小姑娘。她张开姌弱的双臂,用双手强行抵抗安梦初,杜贞,沈临渊三人的合击。 这个小姑娘自然是罗芸。 而在罗芸身侧,宛如巨人一般承受雷霆却巍然不动的黑色身影,无疑是柯峥。 今天可真热闹啊。 “天神”的圣女与祭司,“大同”的主人与左右护法,齐聚在这摇摇欲坠的异次元空间里,为彼此的信念殊死搏斗。 佟深眠猛地一咬牙,将体内所剩不多的“念”陡然释放,结合他们三人的力量,顽强抗衡数分钟,终于挡下了安梦初等三人的合击。 可饶是如此,佟深眠,罗芸,柯峥三人已坠入绝对的力量低谷,且满身伤痕,再无多余的力量与安梦初抗衡。 而安梦初衣袂飘飘,凌空而立,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奇仙子,就这般远远地注视着佟深眠。 佟深眠的脸上露出无力而释然的笑容,小声道:“梦初,你赢了,我已经无力再战。” 安梦初冷冰冰说道:“但是你也赢了,因为你的阻拦,我到最后一刻也没能抓到徐小娟或夏恬。” 佟深眠黯然道:“所以我的存在,总归是有价值的,至少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安梦初质问道:“为什么至死也不信我?恶念空间真的有你所想的那么可怕吗?你为什么不愿与我联手,共同对付恶念空间?” 佟深眠叹道:“是你不知道恶念空间的可怕之处。我曾是一朵花,被恶念空间诅咒的善念之花,我的一切挣扎在恶念空间面前都宛如蜉蝣撼大树,任我用尽一切办法,也无法对它造成分毫影响。梦初,你知道吗?当你放弃许愿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就已经注定我们今天的结局。” 安梦初寒声道:“不要在我面前信口开河!你要我用你的生命去许那个与我无关的愿望,岂不可笑至极?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永远属于我,无论任何人或力量试图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我都必将不计代价将他粉碎,哪怕阻拦我们的力量来自恶念空间!” 佟深眠道:“可是当你放弃许愿的那一刻,这世上就再无任何力量能够毁灭恶念空间。” 安梦初厉声道:“我有怨塔!” 佟深眠摇头道:“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凭你的力量,绝对无法驾驭怨塔。你这么做,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葬送自身的同时,又创造出一个堪比恶念空间一样可怕的东西。” 安梦初道:“这种事情,不亲身尝试,谁又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关于这一代的善恶游戏,你应该有所了解。善念之花的力量已经非常弱了,纵然那两个小家伙能拿到三朵善念之花,也无法对恶念空间造成太大威胁。况且他们根本就没有拿到三朵善念之花,连与恶念空间抗衡的资本都没有。现在除了怨塔,已无任何力量可与恶念空间抗衡。哪怕我强行操控怨塔的下场是灰飞烟灭,但只要能毁灭恶念空间,便能证明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佟深眠苦笑道:“你为了我,决意要毁灭恶念空间,又为了毁灭恶念空间而杀我。莫非你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情?” 安梦初道:“杜茜也曾受恶念空间诅咒,而我替她想的办法就是借尸还魂。用足够强大的‘念’保住她的灵魂不散,再用新的身体作为容器,让她重生过来。虽然实验的结果和我想的不一样,纵然杜茜舍弃原本的身体,再以杜贞的模样活了过来,依旧无法摆脱恶念空间的诅咒,但是我实验失败的同时,也证明了人的灵魂是可以转移肉体的。 深眠,你实在顽固,顽固到我不得不用这么危险的办法来限制你。你放心,虽然你现在会死,但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会救活你。到那时,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 佟深眠露出凄惨的笑容,摇头道:“你所统治的‘天神’,最原始的力量本就来自恶念空间。你一方面寻找恶念空间的入口,窃取恶念空间的力量,另一方面又构建怨塔,试图击溃恶念空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成功? 梦初,你相信我,现在的你已经受到恶念空间侵蚀。我能想到,当你被怨塔再次侵蚀时,你会变成它们的傀儡,甚至怨塔也将变成恶念空间的养料,使它变得更强。” 安梦初的脸越来越冷,长袖轻拂间,无穷无尽的威压如翻滚的潮水,浩瀚奔涌,源源不绝。 似乎两人对话到现在,都已明白对方的态度,不可能再妄想凭借言语沟通说服对方。 罗芸和柯峥均已遍体鳞伤,气息奄奄,却将身子站得笔直,做出抵死一斗的决然姿态。 佟深眠伸出双手,分别按住他们的脑袋,温和说道:“罗芸,柯峥,你们走吧。梦初要对付的人是我,与你们无关。” 罗芸咬牙道:“佟老大,你是不是被打得神志不清了?我们的命都是你给的,怎么可能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丢下你不管?” 柯峥则是字字铿然地说道:“作为一个男人,原则上是不能打女人的,尤其是对面那两个长得那么漂亮的女人。可是她们要对付佟老大您,我就只能再次破例,将她们全都打趴下!” 罗芸立刻尖声骂道:“你这个不知怜香惜玉,出手不知轻重的混蛋,上一次打女人就是打的我!” 柯峥鄙夷道:“你不硬拉着我过招,我能打着你?” 罗芸吐舌头,做鬼脸,还抬手捏柯峥的脸,表达心中的愤恨与不满。 柯峥则是像木头一样任她捏。 佟深眠看着这俩人,心中悲哀的同时,又有一些欣慰。 他还记得,罗芸和柯峥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人唾弃乃至殴打。他们经常为了吃上一口饭,明目张胆拿人家摊子上贩卖的水果或面包,然后抱头鼠窜,被人打得哭喊连连。 佟深眠曾问他们,明知道直接拿别人的东西,会挨打,为什么不偷?说不定运气好,没被老板发现,当天就可以舒舒服服地饱餐一顿了。 柯峥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能去偷!我就要光明正大地拿,如果老板心情好,不和我计较,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吃了。如果老板是个吝啬鬼,那就随便打吧,反正他又不敢打死我。” 罗芸则是一脸委屈地说道:“我也想偷,可是我每次偷东西,这个笨蛋就会大喊大叫地唤老板来抓我。” 那一年,柯峥八岁,罗芸六岁。 佟深眠问他们,如果给他们吃的,以后可以不拿别人的东西了吗。 罗芸几乎没想就点了头。 柯峥则义正辞严地说道:“如果有吃的,谁愿意去拿别人的东西?不过若是佟老大你的话,只要你让我吃饱,哪怕叫我违背男人的原则,去偷别人的东西,我也是愿意的。” 佟深眠当时便惊住了,但很快又明白过来,柯峥是感激他,在他们走投无路,快要被饿死的时候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柯峥愿意放下自己引以为傲的“男人原则”,扬言愿意为他偷东西。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的佟深眠也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最后会变成他的左膀右臂,甚至到了九死一生的时刻,还对他不离不弃。 佟深眠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痛,因为他想到安梦初驭下的手段是用诅咒。 “天神”的大多数人都被她种下了诅咒,他们胸口那个诡异无比,从不同的角度看,便有不同的表情的纹身,便是她种下的诅咒。 任何背叛安梦初的人,都将尸骨无存,甚至魂飞魄散。 ——这么过年过去了,她早已不是那个单纯可人,敢爱敢恨的小姑娘,而是让人敬畏的“天神”圣女。 佟深眠的思绪飞速翻转时,安梦初再一次动手了。 这次杜贞和沈临渊都不动,她一个向前飞掠而来,罗芸和柯峥则迎上去拼死战斗。 佟深眠想到安梦初主动破坏“天神”和“大同”的协议,擅自干扰善恶游戏,甚至试图将善恶游戏中的主要角色据为己有,期间更是扼杀了一个有着强大潜质的灵魂,心中忽然像是滴血了一般疼痛。 如果徐成俊还活着就好了,一个纯粹的善灵手持善念之花,或许有可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可惜徐成俊的死早已是既定的事实,任谁也无法更改。 罗芸与柯峥双双痛哼倒飞,宛如折线的风筝,无限下坠。 佟深眠看到了他们临死前的安详笑脸,再抬眼看向安梦初时,她已飞身临近。 两人相隔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安静对视。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似水柔情。 仿佛时至今日,她依旧深爱着他,愿意为他放弃整个世界。 在短促到宛如剑芒闪过的短促时间间隙里,佟深眠的的确确听到了安梦初的声音。 她好像说了一句“等我”。 佟深眠一时只觉凄神寒骨,悲怆欲绝。 因为他听懂了,安梦初的那句“等我”,不是说等她再唤醒他,而是等她泉下相聚。 佟深眠张嘴,却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心口一寒,全身再无半点余力,说不出半个字。 他茫然低头,便看到她的芊芊细指,已然刺入他的心脏。 *** 弭城市区,巨鼎门总部的地底,一个装潢复杂的地宫里。 地宫通道四通八达,宛如一道蛛网,复杂多变,任谁走入都会顷刻迷路。 所有通道的终点连向一个宛如祭坛的平地。 平地由青石铺筑,呈圆形,口径百米,分成三个台阶。 第一个台阶连缀各个通道,第二个台阶上有序架满灯柱与灯盘。 柱子尤为古老,像古代皇陵里的各种梁柱,柱身刻满玄奥复杂的血色纹路,隐隐流动着深邃而强大的力量。 此时每个灯台上的灯芯都燃着,原本灯台里的油并不多,但灯芯的燃烧仿佛不需要灯油的支撑,一直熊熊跳跃着幽蓝的火光,宛如来自地狱的鬼火。 火光的照耀下,整个祭坛仿佛变得更加阴暗,而幽蓝光线照到第三层台阶时,又变成了血色,像天边的残阳,也像某人不断滴溅的血。 于是盘坐在圆形台阶中心的人,仿佛变成了凄厉的血人。 而这人正是昔日力挫夏秦,硬战叶黎,诅咒徐小娟的万青虹。 没人能想到,潜伏多年,精心布局,一举抢夺巨鼎门控制权的万青虹,会以这种不人不鬼的形态,坐在这座祭坛的中心。 祭坛无疑是祭神的场所,而祭坛内的东西,被称之为祭品。 所以现在的万青虹也变成了被牺牲的祭品? 事实并非如此。 万青虹现在还活着,只不过体内的恶念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强大的邪恶力量逐渐占据了他的心智。 他已经没有自主思考、行动的能力,若非这个祭坛将他困住,他早已冲出地面大杀四方。 而将万青虹放进这个祭坛的人正是向腾。 向腾也在做危险的尝试,一如安梦初丧心病狂地构建怨塔一般,他也在做一件非常疯狂的事情。 自恶念空间存在起,每一代玩家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心中藏着一个无可替代的人。 安梦初惦记着佟深眠,沈星暮惦记着夏恬,叶黎惦记着何思语。而同为善恶游戏玩家的向腾与杜昌翊的心中,同样有着那样一个无可替代的女孩子。 杜昌翊输了,在临死时刻询问叶黎,能看到那个如影随形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吗? 叶黎看不到,因为恶念空间的干扰,他永远不会知道,何思语一直陪在他身边。 而同样的,当年的杜昌翊与向腾也是如此。 杜昌翊输了,选择了安静死亡,去九泉之下寻找那个无可替代的女孩。 向腾却不肯认输,纵然他现在已经很老了,老得已经记不清她的名字与颜容,但藏在他心中,唤回她的执念却从未消泯。 向腾在上一代善恶游戏彻底结束之时,总结出了自己会输的根本原因,而这个原因也是出乎意料的简单。 除了他自己太弱了,斗不过恶念空间,救不了自己心爱的女孩,还能有什么原因? 向腾体会过那源自恶念空间、邪恶花海的黑暗力量。 那种力量宛如来自宇宙深处的黑洞,足可吞噬一切、毁灭一切。 他渐渐意识到,无论自己怎样努力,也绝对无法战胜恶念空间。因为这个世界的善意实在是太少了,少到不慎跌倒在地的老人,也无人愿意伸手扶一把。 所以凭这世界微乎其微,宛如风中残烛的善意去抗衡容纳时间一切邪恶的恶念空间,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向腾决定另辟蹊径,以恶制恶。 在这一点上,他和安梦初的想法非常接近。只不过他没有安梦初那么大的本事,造不出怨塔这等可怕的东西,只能从更细微的地方的入手,寻找摧毁恶念空间的办法。 对向腾来说,万青虹体内孕育的恶念种子,便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 一如他对小橘说的,无论怎样邪恶的力量,只要用在正道上,那它就不是邪恶。 向腾要抢夺万青虹的恶念种子,认真去摸索、体会这股力量,寻找最极致的突破,继而一鼓作气粉碎恶念空间。 而今时机已经成熟,万青虹体内的恶念种子在他的祭坛里逐渐被压制,变得缓和可控。 也正是这时,他一跃而起,来到祭坛中心,一把按住万青虹的心口,准备用血咒取出恶念种子。 这个过程很顺利,毕竟他在行动之前做了十足准备,这个祭坛是他花费大量精力构建出来的,只要这个祭坛还在,恶念种子就不会突然暴走。 黑色的种子从万青虹的心口逐渐浮出,向腾的手也随之触碰到了这一粒种子。 这一刻,他的心中宛如卷起滔天海浪,一瞬间彻底失神。 恶念种子的力量好生可怕,哪怕它正处于沉睡状态,却也仿佛一只挣扎着即将冲出牢笼毁灭一切的猛兽。 向腾狠狠一咬舌头,压下心中的悸动,继续汲取恶念种子。 ——还差一点就能成功了,只要我能拿到这颗恶念种子,就能与恶念空间抗衡了! 向腾在心里低吼着,眼见着恶念种子即将到手,时间却仿佛忽然放慢了,每一秒都像一个春秋,漫长到足以耗光他的全部精力。 忽然,“簌簌”的风声从四面八方各个通道里吹来,祭坛第二台阶上的灯光剧烈摇曳起来,其中一些油灯更是直接熄灭。 向腾的双眼陡然一收,一股强大的力量席卷他的全身,宛如一条狰狞凶厉的毒蛇在他的体内游走,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血肉模糊。 向腾的脸一僵,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瞬间遭受重创。 ——不可能,这里是地宫,怎么会起风?况且寻常的风根本就不可能吹灭我用“念”点燃的油灯! 向腾神色凄然,努力站直身子,定睛观察祭坛四周还燃着的油灯。 这些油灯便是他压制恶念种子的最强手段,而今油灯熄灭大半,恶念种子即将苏醒活跃。 向腾不敢再拖,努力集中精神,准备强行拿走恶念种子。 却在这时,一直安静若雕像的万青虹忽然睁开双眼,冷冰冰地看了过来。 向腾的神色再变,急声说道:“青虹,你怎么会醒过来?” 万青虹的嘴角一抽,狰狞说道:“向腾,亏我将你视作叔叔长辈,你居然想害我!” 向腾忍着体内的重创,急声解释道:“青虹,你听我说,我没有害你的意思。你体内的恶念种子太过危险,我必须将他取出来,不然你会——” 万青虹忽地站起身,一掌拍向向腾的胸口,将他击飞数十米,厉声说道:“我会怎么?变成恶念种子的奴隶吗?哈哈哈……你以为我是谁?就凭这颗种子也想控制我?” 向腾倒在地上,惨然一笑,涩声道:“我终究是输了吗?这漆黑而深邃的恶念啊,毕竟不是我能染指的。” 这时祭坛上的油灯已经熄灭大半,只剩寥寥几盏灯还摇曳着微弱的烛火。 它们就像向腾的的生命之火,随着火光不断削弱,直到最后一盏油灯也彻底熄灭,向腾终于不甘地闭上了眼。 第二十一章 火并 夏秦抱着钱漫欣一路狂奔,庆幸他担心的肖梦兮冰没有追上来,而他抵达蛰城的时候,天已黑透。 他没有急着回边郊的渔场见刘俊,而是直奔东郊,想见夏恬。 钱漫欣醒了,靠在他怀里,痴痴地盯着他。任他披星戴月,行色匆匆奔跑,她也不问半个字,像乖巧的小猫咪。 这一晚,月光隐逸,星辉黯淡,寂寥如水,仿佛世间万物都沉睡在黑色的夜里。 东郊大道上,车辆往来稀疏,零星的探照灯偶然照进牛奶白的护栏里,隐隐照出一个漆黑的人形剪影,以及两个圆圆矮矮的泥土包。 夏秦看到那个人影,心中忽然升起尤为不好的预感。 他下意识放慢脚步,由疾驰改为步行,缓缓走过护栏,来到别墅外的院子里。 沈星暮像一座雕像,在漆黑的夜里一动不动,而他身前堆着两个泥土包,土还很新,似乎是不久前才埋了什么进去。 ——恬恬!? 夏秦一瞬间想到极其可怕的事情。 沈星暮为什么会安静站在这里?他身前那两个泥土包,无论怎么看都像才堆起来的坟包。 夏恬哪去了?被埋在其中一个坟包下吗? 夏秦忍着心中的不安与悸动,缓缓放下钱漫欣,径直走到沈星暮面前,冷冰冰问道:“我妹妹呢?” 沈星暮动了一下,黑暗里的空洞双眼,宛如极冰世界里的两口雪洞,无时无刻倾吐着彻骨风雪。 夏秦立刻怒了,伸手扼住沈星暮衣领,咆哮道:“我的恬恬呢!” 沈星暮抬手,轻轻推开夏秦的手,又抚住自己的胸膛,沙哑道:“夏恬在我的心里。” ——这算个什么回答!? 夏秦怒吼,一拳打向沈星暮的面门。 这一拳包含了他的无穷愤怒与全部力量,哪怕是以一扇纯钢的大门,也将被他直接打穿。 夏秦至今犹记,当初自己将夏恬交给沈星暮的画面。 沈星暮说,这世上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人比夏秦更适合保护夏恬。 所以他是怎么保护夏恬的? 将她放进他的心里,妥善地保存着,让她变成永恒? 夏秦不听那些虚渺的诡辩。 他只知道,沈星暮把他的妹妹弄丢了,他必须打死沈星暮。 就如同当初他开玩笑一般说过的话,如果夏恬在沈星暮身边出了事,便将沈星暮剁成肉酱丢出去喂狗! 然而夏秦充斥无穷愤怒的拳头,在打到沈星暮的面门之后,沈星暮巍然不动,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反倒是夏秦的手传出“咔咔咔”的骨碎声。 夏秦的双目猛地一收,因为他能切实地感觉到,刚才沈星暮没做任何防备,甚至有可能没注意到他因震怒而挥出的拳劲。 在这种情况下,沈星暮毫发无伤,夏秦却因反震力量断了多处指骨。 如今的沈星暮到底强大到何种程度,才能做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夏秦的思绪飞速翻转之时,身后传来钱漫欣的惊呼。 夏秦回头,见钱漫欣正盯着草原的某处,捂着嘴唤日冕的名字。 夏秦见她的状态有些不对,便努力压下心中的悲伤与愤怒,询问道:“漫欣,你怎么了?” 钱漫欣流着泪,悲伤道:“日冕死了,在你和肖浅裳的婚礼上,为保护婚礼现场被人杀了。” 夏秦记得日冕。 在钱漫欣加入枪神社之后,曾隶属巨鼎门的太阳组织变成了枪神社的杀手组织,而日冕是太阳组织的第二任首领。 可是钱漫欣忽然如此悲伤地念及日冕,又是为什么? 夏秦现在不想知道这个原因,只希望钱漫欣快点安静下来,因为他必须找沈星暮要个说法,已无多余精力再去管她。 钱漫欣忽然对着空气悲伤道:“原来是这样啊。我们是朋友,不是主仆,你死了之后,应该好好安息,不该留在这里。” 夏秦拉住钱漫欣的手,皱眉道:“你在对谁说话?” 钱漫欣道:“我在和日冕说话。你看不到他吧,因为他是想再见我一面,才变成飘荡的游魂,都留在这片草原上。” 夏秦沉默。 钱漫欣又道:“日冕告诉我,他有看到沈星暮和夏恬之前发生的事情,这件事并不怪沈星暮,你不要再生气了。” 夏秦冷笑道:“他把我妹妹弄不见了,这事不怪他?” 钱漫欣小声道:“现在最难过的人是沈星暮,你不要再找他麻烦了。” 夏秦松开钱漫欣,定睛看向沈星暮,冷冰冰说道:“给我一个解释。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放过你。” 沈星暮依旧立在原地,宛如早已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夏秦大骂,双拳紧握,再次呼啸打向沈星暮的面门。 他不信,自己的拳头还不如沈星暮的脸硬。 然而熟悉而诡异的事情随之发生。 夏秦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拳头没有打歪,沈星暮也没有躲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的拳头即将打到沈星暮的脸时,仿佛时空发生了细微的错位,他的拳头莫名打在了空气上。 这种情况看似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但夏秦曾经的的确确见识过这种玄之又玄的力量。 曾在弭城艾县的栀子镇,夏秦与万青虹生死决斗之时,这种力量多次出现,在危急关头救下他的性命。 因为这股力量的主人是夏恬。 当初夏恬就是因为多次使用这股力量,最终陷入深度沉睡,才会被夜鹰组织包围,陷入九死一生的危局。 现在这股力量再次出现,岂不证明夏恬还活着? 夏秦定睛看向沈星暮,厉声问道:“恬恬在哪里!” 沈星暮依旧不说话。 夏秦环顾四周,大声呼喊夏恬的名字。 草原上传来绵长的回音,却久久没有夏恬的回应。 正当夏秦准备再次攻击沈星暮时,他的耳边又确乎响起了夏恬的声音。 她对他说“哥哥,不要再胡闹了”。 夏秦满怀希冀立刻问道:“恬恬,你到底在哪里?” 然而他问出去话石沉大海,再没有丝毫回应。 夏秦红着眼看向沈星暮,再次质问道:“我的恬恬呢!你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 沈星暮的眼睛终于动了一下,冷漠地看过来,沙哑说道:“夏秦,如果你不想死的话,现在就滚。” 夏秦勃然大怒,夹带无穷威压的拳劲再次呼啸打向沈星暮。 结果却和之前一样,他的拳头和沈星暮的身体莫名错开,打到了空气。 夏秦咬牙切齿,飞速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然后他很快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是,他拿沈星暮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沈星暮比他强出不止一个量级。 钱漫欣忽然上前抱住夏秦的胳膊,急声劝道:“夏大哥,不能再胡闹了,沈星暮真的会杀人的!” 夏秦怔了一下,再次看向沈星暮,这才发现他的眼中已是杀机弥漫,全身上下都蔓延着哪怕寻常人也能察觉到的强烈杀气。 夏秦狠狠一咬牙,沉着脸问道:“你想杀我?” 沈星暮沙哑道:“我不会杀你,因为夏恬会保护你。” 夏秦问:“那你想杀谁?” 沈星暮道:“所有人。” 他的话语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夏秦却感觉毛骨悚然。因为他真切感受到了,沈星暮这淡漠的话音中,藏着无穷无尽的杀机。 他不怀疑,沈星暮是真的想杀光世界上所有的人! 不待夏秦反应,草原外忽然传来异常阴翳的嘲笑声。 有男人放肆地讥诮道:“好大的口气,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本事。” 夏秦循声看去,便看到黑暗中有一个漆黑的人影正缓步走来,而奇怪的是,分明没有光线,他却仿佛看到了来人身上附着的鲜红血色。 待这人走近,夏秦立刻认出他,正是万青虹! 万青虹身上同样充斥着冷肃的杀伐气息,而且全身浴血,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屠杀,沾满了无数无辜者的鲜血。 夏秦当即明白过来,万青虹找来这里,是为了杀死自己。 夏秦想到多年前自己手刃万骁的场景,那时的万青虹宛如提心吊胆的小老鼠,小心翼翼地逃跑,连出气都不敢弄出半点声音。 若非夏秦心存些许仁德,万青虹当时便已成为冰冷的尸体。 所以刘俊说的是对的,他不该妇人之仁,留下万青虹这个祸害。 而今的万青虹已经成长到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乃至不敢直视的地步。 夏秦早已不是万青虹的对手,不可能击败他,甚至极难从他的手上活下来。 万青虹走着,每一步都带着诡异的沉重感,仿佛巨人莅临,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压,以及屠戮万千生灵的凶机。 当他距离夏秦不到五米时,夏秦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常年在黑道中厮杀的夏秦,早已闻惯了这种气味。 但他可以发誓,这一次的血腥味,绝对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闻到的都要浓稠得多。 万青虹来之前到底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啊? 夏秦有种错觉,便是站在自己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尸山,一条血河。 这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血色压迫几乎夺走夏秦的神志,一时呆呆失神,仿佛已经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命运。 可下一刻,一只温暖的手抚住他的脸,那源自血液与灵魂的鼓动,将他的思绪猛地拉回来。 钱漫欣的手就这般安静地抚着夏秦的脸。 夏秦感觉到了,她的手心传来的温暖以及细微的脉搏。 那是生命的力量,源自他的妻子,也源自他未出生的孩子。 夏秦的神色一冷,淡淡说道:“漫欣,站远一点,这里的事情交给我。” 钱漫欣乖巧地点了点头,抚着大肚子缓缓向边上走去。 ——我已经没了恬恬,不能再让漫欣母子受到任何伤害!万青虹是凡人也好,杀神也好,他敢来,我就敢杀! 夏秦的心中涌出强大的信念,在钱漫欣前脚刚踏出的一刻,他便雷霆出手,汹涌的拳脚夹带仿佛撕裂虚空的伟力,陡然攻向万青虹。 万青虹的眼中泛起冷意,双手若闪动的电芒,不断变换动作与姿势,轻而易举挡下了夏秦的全部攻势。 夏秦一个飞身横扫,而后借力后退,飞速思考对比双方的实力差距。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确不是万青虹的对手,毕竟第一轮交手中,万青虹一次也没进攻,他却无法突破万青虹的防御,甚至被万青虹防守时产生的反震力量伤到了不少。 这是一场硬战,绝对不能后退半步的硬战。 夏秦已经输过一次,那次差点害死夏恬。 而这一次,他已然拥有绝对不能输的理由! 如果拳脚无法对万青虹造成伤害,那就拼“念”,拼血咒吧! 夏秦猛地咬破手指,对空滴血刻画血咒。 他是一个天才,在领悟“念”不久时,便已自创出控制天象的血咒。 时至今日,他的“念”已经有了飞速提升,对天象的控制更是炉火纯青。 流动的血色符文在虚空中飞速放大,于是黑云几乎压到地面的天空陡然照亮。 一道又一道闪电呼啸隐现,化成了瑰丽而震撼的雷海。 夏秦不信,这滔天的雷霆力量还不足以对万青虹构成威胁! 可是当他驾驭无穷雷霆力量,准备对万青虹发动绝杀一击时,心中猛然升起无穷无尽的惊惧与惶恐。 因为万青虹体表的鲜血仿佛是活的,艰涩附着在他身体上的每一滴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释放出无与伦比的邪恶力量。 夏秦仿佛听到了无数人的惨嚎,而那惨嚎声便来自万青虹的满身鲜血。 ——我到底在和一个什么东西战斗?现在的万青虹真的是人吗? 夏秦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再定睛看向万青虹时,蓦然发现他的身体好像有了诡异的变化。 他像一个漆黑的旋涡,抑或是一个足可吞噬世间一切的黑洞,无休无止释放着令人惊心悼胆,毛骨悚然的恶意。 于是夏秦还没动手,便已预见到自己失败的结局。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可言,夏秦能做的只有背城借一,决一死战! 却在这时,两人的战场又有了新的变化。 如果说万青虹给夏秦的感觉是一个黑洞,那么此时突兀闯入的力量便是漆黑而无穷的苍茫宇宙。 夏秦忍着心中的悸动,咬牙回头,便看到沈星暮正缓步走近,面无表情地看着万青虹,沙哑说道:“这里是夏恬的家,如果你想破坏这里,我就杀了你。” 平淡的话语,却有着堪比天塌地陷的恐怖压迫力。 万青虹眼中的杀机与血色在这时急速消退,漆黑的瞳仁里有了一丝属于人性的清明。 他震惊地盯着沈星暮,好半晌之后才厉声问道:“怎么可能!我的恶念种子为什么会怕你!你到底是谁,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情!” 沈星暮漠然道:“要么滚,要么死。” 之前还宛如杀神,携带不可一世之姿的万青虹,这会发了疯一般咆哮起来,宛如古时独孤求败的天才剑客,忽然发现自己的剑术在另一个高手面前,竟像小孩子把玩竹竿一样幼稚。 于是不可言的心理打击让他崩溃,状若癫狂,凄厉怒吼。 夏秦吃惊这会,便见万青虹身若流光,一个闪烁便已退出数百米。 夏秦收回血咒,漫天闪烁的雷海随之沉寂下来。 沈星暮偏头看向夏秦,用同样漠然的语气说道:“你也走,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 夏秦埋下头,咬牙问道:“恬恬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星暮沙哑道:“她主动选择死亡,我就只能用这个世界来为她陪葬。” ——恬恬主动选择死亡? 夏秦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还想问,沈星暮却一挥手,卷起强劲的风浪,直接将他推开数十米,远离了夏恬的别墅。 同样的,钱漫欣也被劲风吹了出来,但沈星暮好像还残留着些许人性,只将她赶走,却没伤到她。 夏秦接住钱漫欣,再次看向沈星暮,便见他安静地蹲坐在别墅的大门前,一动不动,宛如木雕。 与此同时,夏秦的身后再次传来浓郁的血腥味。 万青虹并没有走远,只不过害怕沈星暮动手,方才退出别墅。 可是他的目的依旧没变,便是要杀夏秦泄恨。 夏秦冷眼看向万青虹,安静捏紧双拳,已然做好破釜沉舟,抵死一战的准备。 这一晚,蛰城东郊电闪雷鸣,火光四溅,爆破不断。 以夏秦和万青虹为中心,方圆数公里范围变成寸草不生的原始地带,只剩碎石与尘沙,不见任何属于人类文明的东西。 唯独幸免于难的只有东郊草原上的别墅。 *** 弭城郊外,冲天而起的怨塔不断释放邪恶哀嚎,于是整个城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秩序井然的城市里一夜之间发生无数起暴动事件。 平日里温文尔雅,雍容和煦的在职员工,忽然兽性发达,强奸在职女员工,并将其残忍地分尸;三口家庭里,任劳任怨的妻子忽然手持菜刀,将正在吃饭的丈夫和儿子砍成碎片;习惯垂钓的老人,忽然像鱼塘里抛下雷管,霎时飞鱼满天;课堂上宽以待人的老师,忽然将学生打得体无完肤,并逼迫他们脱掉衣服;银行在职员工堂而皇之卷走公款;踏实工作的工地爆破员,忽然引爆了员工宿舍;十几岁的小男生,杀了母亲拿走了家里全部的钱;原本维持治安的警察变成了穷凶极恶的暴徒,将报案者一枪崩头…… 一起又一起匪夷所思的犯罪事件在弭城境内接踵发生,一夜之间,美丽的大城市变成了暴动者的天堂。 施暴者猖獗大笑,受害者无助哭泣。 于是受害者也逐渐变成施暴者,弭城出现了全民无目的暴动的惨相。 盘踞在弭城的巨鼎门上万帮众同样行动起来,他们手持各种武器,在大街上无差别屠杀,街上没人之后就挨家挨户破门而入,杀人越货。 所有人都变成了魔鬼,而容纳这群魔鬼的弭城,随之变成地狱。 安梦初站在怨塔顶端,冷漠注视着弭城内发生的一切。 她知道,这些人忽然性情大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怨塔。 怨塔容纳了无数人的怨念,而怨念本身是会传染、放大的。 每个人都会抱怨,而抱怨本身就是怨念的一种形式。 员工抱怨领导尖刻,一毛不拔;学生抱怨老师不通人情,布置的作业太多;妻子抱怨丈夫拈花惹草,不顾家;孩子抱怨父母不愿给零花钱,吃不到零食;穷人抱怨自己的工作不好;富人抱怨自己的钱来得还是太慢;少女抱怨少年用情不专;少年抱怨少女拜金,唯利是图…… 这种种抱怨追本溯源,依旧是源自贪欲。怨塔无限放大了人们心中的怨念,便同时放大了他们的贪欲。 当贪欲占据人的理智,便将发生不可预测的灾难。 现在的弭城,已经变成怨塔干扰下的第一个牺牲品,然而怨塔的影响还在扩大,很快便会覆盖弭城周遭数十个县,蔓延到相邻的蛰城、霓城、绪城、赫城等大城市,再然后是全国、全世界。 所以夏恬,徐小娟,章娴等人,不只一次说过,怨塔非常可怕,足可毁灭这个世界。 当所有人的理智都被怨塔干扰控制,人类当然会自相残杀,直至最后灭亡。 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便是安梦初。 她立在怨塔塔尖,安静感受着怨塔内部不断涌出来的强大力量,而这仿佛无限的力量,还在不断增长。 当全世界都被入骨的怨念侵蚀,怨塔便将强大到任何力量都绝对无法匹敌的高度。 安梦初要用这股力量去对付恶念空间。 她深信着,自己大费周章准备五十年之久的怨塔,必定可以摧毁恶念空间。 只要能毁灭恶念空间,哪怕最终的代价是全人类死亡,对她而言也是值得的。 她会复活佟深眠,让浩瀚的世界变成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于是他们可以像西方神话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重新创造一个没有恶念空间的世界。 所以弭城的牺牲是值得的。 这么说不对,应该说全世界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安梦初埋下头,细长发丝垂下,使得她的视线变得斑驳绣错。 她看到了自己手心里的花。 那是一朵由佟深眠幻化的、纯白的、氤氲而圣洁污染的花。 ——哪怕全世界都坠入永夜,只要这一朵象征着无穷善念的花朵还存在,任何毁灭都将换来更美丽的新生吧。所以,深眠,请你原谅我所做的一切。 安梦初心里呢喃着,再次抬眼,漠然地看向霓城方向。 她能感觉到,就在霓城,一个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强大劲敌即将出世。 那是恶念空间的承载者,也是恶念空间的主人。 怨塔和恶念空间最初与最终较量即将展开。 这场战斗将决定这个世界的最终走向。 安梦初不怕输,因为纵然她输了,也能拥着佟深眠永远沉睡。 无论是输是赢,是生是死,对安梦初而言,都是最好的解脱。 一个淡漠自身生死,并且掌握着怨塔的女人,究竟有多可怕。 这种事情恐怕只有之后必将出现的仇世才能有幸体会。 *** 恶念空间,层层叠叠的邪恶花海上空,仇世凌空而立,双目紧闭,四肢松散,而他脚下的每朵花都释放出肉眼可见的黑色流束,连缀着他的心口,源源不断注入人类的恶意。 他做了一个非常漫长的梦,梦里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活跃在山林里的顽皮小孩。 父亲每天劳作,母亲每天采菜打米煮饭,姐姐则会从遥远的山下带回一个个精彩而让人神往的城市故事。 父亲和母亲都含笑告诉他,他们会守护他一辈子。 姐姐也对他说,每天都给他讲有趣的故事。 他在无忧无虑而幸福无比的环境中长大,后来考上了北科大,认识了应用物理系的讲师童遥。 他们一见钟情,互诉衷肠,最终喜结连理,走进婚礼殿堂。 这个漫长到宛如半生的梦,却在眨眼间结束。 于是噩梦开始。 仇世看到父亲和母亲都倒在触目的血光下,姐姐则用尽全力堵住家里的地道入口,不让歹人发现。 隔着地道入口没嵌合好的缝隙,他看到姐姐眼中的希冀,仿佛是叫他把她的那一份也活出来。 之后他认识了童遥,那个女人聪明而高冷,无论他怎样爱她,她也无动于衷,回以水火不侵的冷漠。 她问他,拿到第三朵恶念之花,控制恶念空间之后,是不是会发起末日浩劫,不分好人坏人,将他们全部杀掉。 她还问他,会不会连她一起杀掉。 ——这个女人不是聪明绝顶吗?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愚蠢了?我若不杀掉所有人,那还要恶念空间干什么?问我杀不杀她,真是蒙昧无知,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不如…… 仇世猛地睁开双眼,看到恶念空间里不断枯萎又不断滋生的花海,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与恶念空间正在同化,等不了多久,自己便会以神灵的姿态降临人世,给予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致命一击。 可是他回想起那个梦,心里空落落的。 ——如果爸妈和姐姐都还活着,如果童老师愿意接受我,那该多好啊。 仇世想着,蓦然捏紧拳头,对着虚空大喊道:“恶念空间!” 虚空的某处扭曲着,一朵天仙子凭空长成,对着他恭敬问道:“主人,有何吩咐?” 仇世冷冰冰问道:“同化还需要多久才能完成?” 天仙子道:“大概半天吧。” 仇世点头道:“我知道了。” 天仙子道:“安梦初构建的怨塔已经成型了。” 仇世问:“怨塔很强吗?” 天仙子道:“怨塔很棘手,但好在安梦初没有抓到夏恬或徐小娟,导致怨塔的根基并不稳固。” 仇世淡淡说道:“所以怨塔不足为惧,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天仙子道:“但是我很担心沈星暮和叶黎,这两个人男人是历届游戏玩家里最奇怪的两个。一个可以为了自己爱的人去热爱这个世界,另一个则可以为了自己爱的人去毁灭这个世界。在这热爱与毁灭之间,似乎潜藏着某一缕不可控的变数。” 仇世摇头道:“他们两个丧家之犬,有什么好顾虑的?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待同化结束,我第一时间杀掉他们。” 天仙子道:“你向童遥许诺过,不杀沈星暮。” 仇世冷笑道:“我说的话可信吗?” 天仙子“嗤嗤嗤”邪笑起来,尤为恭敬地说道:“主人英明!” 半天过去,现实世界里再次到了黎明时分。 弭城周遭,不断暴动的人们早已忘记这个世界还有黎明。 而远离弭城的其他大城市的人们,却没能等来新一天的黎明。 这一天,月亮落下后,太阳再没有升起,世界仿佛陷入了永夜。 全世界的人民出现恐慌现象,接连造成多起暴动,许多大城市里已出现交通完全瘫痪的混乱景象。 犯罪分子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四处烧杀抢虐,残害平民。 黑道分子也在这个时段变得异常活跃,大批手持砍刀或匕首的帮众光着膀子,袒胸露乳,成群结队,招摇过市 邪教教徒们开始踊跃活动,网上造谣,称这是上帝的惩罚,世界末日即将降临,想要得到上帝的庇护,乘上诺亚方舟的人们,就快点入教吧。 不明就里的人第一时间入教,散尽家财,对着伟大的教主雕像顶礼膜拜。而更多心宽的人,倒在自家的床上呼呼大睡,享受这个意外而难得的假期。 各个国家高层第一时间做出相应政策,势必查清楚长夜不明,黎明不出的原因。 于是全国很快播报一条新闻,声称长夜只是暂时的,有大片星际尘埃从太阳表面划过,遮挡了阳光。 恐慌得到一定的缓解。 可惜这只是暂时的,半天过去了,天空没有丝毫明朗的迹象。 相反,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随后发生。 终年沉默的火山,突然喷射滚烫熔岩,下起铺天盖地的火雨,将周遭村落燃成废墟; 常年无地震的城市,毫无征兆爆发超过八点零级的大地震,数分钟内,繁荣美丽的大城市毁于一旦; 大海气旋改变运作规律,沿海城市接连出现高等级台风、龙卷风等灾害,几乎将整个地面都卷起来全数搅碎; 台风过境,汹涌的海啸紧随而至,滔滔海浪带起无数凶猛海底生物,瞬间淹没沿海城市; 只在教科书或电影里出现过的酸雨瓢泼落下,将浩瀚大地轰击得满目疮痍,而没多久,酸雨又凝聚成了高浓度的酸雪,腐蚀性与破坏力再次攀升; 天外有了明亮的流星雨,在近地高空不断释放火星与热量,最终变成漆黑的陨石,一颗接一颗砸在被酸雪腐蚀的大地上; 江河倒卷,大山崩塌,一切肉眼可见的东西,仿佛都循着一个奇特的规则,缓缓变成齑粉,化作虚无的空气; 世界多处出现漆黑的巨坑,有的巨坑开裂在地面,不知其深度,投石久久不闻回响,人一旦掉下去,便将永远失踪,而更古怪的是,有的巨坑居然就浮在空中,将石头投进去却不从巨坑的另一面飞出,反而消失无踪; 未知而遥远的地方,仿佛有低沉而肃穆的歌声,歌词里唱诵人类的罪恶与愚昧,神只的震怒与末日的灾难。 所有不可思议的灾难集中在这个永夜里连续爆发。 这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一个事实,便是世界末日到了,所有人都将沉睡在这个长夜里。 然而在这人人惶恐,人人自危的时候,有三个地方平静如初。 蛰城北科大仿佛被上天眷顾的学校,没有地震,没有酸雪,更没有漆黑而深邃的巨坑。 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操场,运动场一切都完好无损,包括在校的数万师生,均没有受到半点伤害。 没有人察觉到,人流拥堵的大操场上,一个身着绀桔梗色连衣裙的女老师,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捧着厚厚的物理教材,恬静自若地站着,双手合十,闭眼祈祷着什么。 蛰城东郊的别墅,仿佛一片世外净土,四周的一切都已残破不堪,比之原始的荒野还要荒凉,唯独草原上的别墅玩好无损。 一个面容冷峻的男人蹲坐在别墅的大门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眼中的凶光越来越强烈,似乎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向着未知的地方冲杀而去。 蛰城东外环的一家小酒店的一个包厢里。 男人宛如木偶一般,怔怔地看着地面的浓稠血水,空洞的双目里不时闪过悲哀与悸动。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抱着他,神情凄然,流着泪述说道:“老公,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我就白死了。” 第二十二章 激战 唐静舒将滕志伟和郁小甜安置在事先画好守护血咒的地下赌场里,而她本人一步千里,飘然莅临沽县的滨江路。 郁子岩跳楼自杀已有两年之久,而这不长不短的两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女人的心。 懦弱的亡魂,承受不起贞女的忠诚,郁子岩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又如何承受得起唐静舒的爱? 唐静舒为了替郁子岩报仇,先后杀死了郁孟杰、裴方舟、以及游万金。而这过程中,她所承受的凌辱与痛苦,没人可以体会。 作为女人,作为妻子,唐静舒为郁子岩做的事情已经足够多。 或者换句话说,她已用尽全力去守护自己与郁子岩的感情,他们昔日的红尘相遇,携手相持,砥砺前行,到后面的红绸喜烛,新婚燕尔,鱼水之欢,再到最后的喜得爱女,平步青云,和气致祥。 那美好而残破的记忆,全都如飘零的枯叶,腐烂了,融入树根了,变成了没人能记起的过往。 所以唐静舒心安理得地爱上了滕志伟,决定与他组成新的三口之家,以倨傲女王的姿态,引领他君临天下。 哪怕是在封建思想严酷的古代,也没人能指责唐静舒的选择,遑论现在这个同天结婚离婚都已屡见不鲜的自由时代。 唐静舒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没错。我是女人,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一个女人去追求她的幸福”。 她的确没错,可是纵然她说服了世上的所有人,也说服不了自己。 她用尽全力去爱滕志伟,可两人之间依旧少了什么东西,那是心的距离,无论身体离得怎样近,也无法真切地触碰到对方。 她明白过来,自己还没有完全放下郁子岩,至少在杀光害死他的所有凶手之前,她都无法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地接受滕志伟。 她掌握绪城赌王盟的这一年多时间里,通过各个信息渠道,得知富国社的存在,并且顺藤摸瓜,查出了李真洋和安梦初。 他们也都是害死郁子岩的间接凶手。 李真洋早已被左漫雪折磨至死,而安梦初贵为“天神”圣女,以唐静舒的力量绝对无法与之抗衡,遑论找她报仇。 好在唐静舒不笨,知道安梦初这个等级的强者,不会刻意针对郁子岩这种凡夫俗子。她细致调查后,查出直接害死郁子岩的人其实是左漫雪。 当初正是因为左漫雪构建聚灵血咒,试图招魂,复活徐成俊,方才使用鬼魅的蛊惑之术,害死诸多无辜的男人。 郁子岩只是无数受害者中的一个。 所以左漫雪是凶手,唐静舒必须手刃她。 唐静舒来到绪城沽县,为的也是这件事。只不过她并没有查出,当初的张美月与阮杏文都是安梦初易容幻化的,其实安梦初也是害死郁子岩的直接凶手。 如果唐静舒知道这件事,或许会冒死找安梦初决一死战。 而今天地变色,末日灾难降临,沽县飘着酸雪,不时爆发大规模的地震,甚至时常有近地陨石划过,瑰丽而浩瀚。 以往祥和而宁静的小城,早已面目全非,变成了不堪入目的废墟,而城市里的人,也已十去七八,变得死气沉沉,再无任何生机。 滨江路上,左漫雪的家却相对完好很多,因为平房四周都有强大的血咒保护,阻隔了酸雪的腐蚀。 但饶是如此,房子也已变得古老残破,多处墙壁破碎掉落,只有房子的整体轮廓还算清晰。 房子里住着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头发雪白,老态龙钟的老女人,便是左漫雪。 唐静舒只看一眼便感知到她体内平静如巨湖的“念”,一瞬间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至于那个长相甜美却穿着朴实的小姑娘,实际上是一个“念灵”,而且是一个“念”强度极高,却又极其温和平稳的“念灵”。若无意外,她是由左漫雪创造出来的,而左漫雪创造她的目的并非用以战斗,而是伴自己养老。 唐静舒第一时间得出结论,虽然那个小姑娘体内的“念”极其强大,却不足为虑,她只需击杀左漫雪,作为“念灵”的小姑娘也会因失去主人而烟消云散。 唐静舒抬起双手,体内的“念”陡然倾泻,如潮水般呼啸肆虐。 本就摇摇欲坠的房子收到这样一股强大力量的侵袭,变得越发不稳,随时都会轰然倒塌。 左漫雪没说话,只是尤为安详地看着唐静舒,甚至没有释放体内的“念”作为抵抗。 唐静舒冷冰冰地盯着她,质问道:“为什么要害死子岩!” 左漫雪平静道:“事到如今,无论我说什么都是滑稽可笑的诡辩。如果你要杀我,尽管动手,就如同当初我毫不犹豫折磨死李真洋一般。女人为自己深爱的男人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这负罪的身体,早该接受善恶轮回的报应。只不过姄姄是无辜的,只希望你杀了我之后,放她一条生路。” 左漫雪说话时,颤颤巍巍地坐到沙发上,伸手抚摸小姑娘的脑袋,眼中满是温柔与慈爱,而小姑娘早已泣不成声,只一个劲摇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唐静舒嘲笑道:“左漫雪,你是老糊涂了吗?那个小姑娘只不过是你的‘念灵’,我杀了你之后,纵然不杀她,她也会自然溃散泯灭。” 左漫雪摇头道:“姄姄不是我的‘念灵’,而是活生生的人。现在的她,早已不需要任何人的‘念’维持自身的生命形态。” 唐静舒眉头紧蹙,忍不住又看了小姑娘几眼,却没看出半点玄机,便思索着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害死子岩的人是你,不是那个小姑娘。我只要你的性命,不会伤害她,如果她能凭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也算她的造化。” 唐静舒的“念”幻化成肉眼可见的无数柄短刀,密密麻麻悬在空中,每一把短刀的刀口都指向左漫雪。 一直哽咽哭泣的小姑娘忽然站起身,张开双手拦在左漫雪面前,悲伤哭喊道:“这位阿姨,我知道母亲曾做了很多坏事,害了很多无辜的人,可是这两年里,她早已洗心革面,不再伤害任何人,甚至做了许多善事,经常资助无家可归的小孩。我求您,看在她诚心悔改的份上,放过她吧。” 唐静舒冷冰冰说道:“做错事的人,只要诚心悔过就可以被原谅吗?这世上最大的笑话就是圣人所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子岩没做错任何事情,你们怎么不原谅他?非要将他逼到不得不跳楼自杀的绝境!而今做错事的人因为改正了错误,却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值得被原谅。这是怎样可笑的事情?” 小姑娘嚎啕大哭,嘴里断断续续地说道:“不是——不是的——母亲也是受害者——真正、真正的凶手是安梦初——” 唐静舒漠然地看着小姑娘,心中打定主意,再等十秒钟,如果她不让开,就连她一起杀掉。 兴许是左漫雪看出了唐静舒的意图,猛地起身将小姑娘拉到身后,温柔地说道:“姄姄,我做的孽,应该由我偿还。因为人类无休无止的罪恶,经年沉积下引发了世界末日。在这个空前的大灾难里,好人尚且难保其身,我这种罄竹难书的恶人,更应该受到天罚惩戒,又何必再托着罪孽之身,度日如年一般苟延残喘呢? 姄姄,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你在北科大交了一个男朋友,又害怕我不开心,心怀芥蒂,一直没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徐望,不是旺盛的旺,而是希望的望。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充满朝气与希望,让人感到温暖与可靠。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最初将小旺的名字起成希望的望,我们一家人的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只可惜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成俊死了,小旺没了,但你还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小姑娘哇哇大哭,使劲摇头,奋力向前跑,想拦在左漫雪前面。 唐静舒不受这种让人作呕的感情戏影响,心念一动,便要催动无数短刀刺穿左漫雪的身体。 却在这时,她的手机好巧不巧地响了。 唐静舒耐着性子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肖梦兮打电话来了。 自从唐静舒与肖梦兮暗中合作之后,两人的联系便从未断过。而两人的每次通话,都伴随着非常重要的信息交流。 肖梦兮这时候打电话来,无疑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唐静舒犹豫片刻,心想左漫雪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便接听了电话。 电话里,肖梦兮语气激动地说道:“静舒,你听我说,就在前天,我已经拿到整个肖家的控制权,这两天里我一直在处理死忠肖元的那群老顽固。直到今天,空前的浩劫降临,老顽固们心知再和我较量下去,也不过自寻死路,所以主动投靠我,寻求我的庇护。” 唐静舒蹙眉道:“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不过大劫当前,你说这件事,是有什么打算吗?” 肖梦兮语气火热地说道:“现在我是肖家的主人,肖家的所有人力物力都归我所有。我们不是合谋一起鲸吞蚕食枪神社吗?现在人人自顾不暇,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好消息,只要我们亲自带人前往蛰城进攻枪神社,凭刘俊那一把老骨头,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 ——肖梦兮绝对是一个疯子。而今整个世界陷入漆黑的永夜,各种灾难相继爆发,所有人都想方设法躲避灾难,她却想冒死进攻枪神社? 唐静舒想着,试探着问道:“你已经有应付这场天劫的对策了吗?如果我们无法逃过这场浩劫,哪怕吞下了枪神社,也迟早死于非命。” 肖梦兮桀骜地大笑道:“面对这种毁天灭地的灾难,我能想出什么对策?既然横竖都是死,我们为什么不在最后关头再疯狂一把?如果有人终结了这场灾难呢?到时候我们势必平分天下,成为蛰、绪、弭、霓、赫五大城市的绝对霸主,创造一段永垂不朽的传说。” 唐静舒听完肖梦兮的陈述,心中不得不承认,疯子自有疯子的优势之处,便是无论面对怎样糟糕的局面,都敢孤注一掷,放手一搏,去拼最肥美的那块大蛋糕。 肖梦兮继续道:“我现在在集结人手,大概五个小时后,能到蛰城边郊,枪神社的渔场根据地。我们就在郊外汇合,一同进攻渔场,最好能活捉刘俊。” 唐静舒问:“你确定从霓城到蛰城,只需要五个小时?” 肖梦兮道:“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最多两个小时就能到,但现在霓城内外交通瘫痪,车辆很难通行,我只能用‘念’送一批人过去,这样消耗很大,也很耗费时间,不过五个小时是足够的。” 唐静舒道:“那好,我们五个小时后,在蛰城边郊汇合。” 唐静舒挂了电话,再次看向左漫雪时,惊讶发现她已经死了,心口处正汨汨流淌鲜血。 此刻小姑娘正抱着她的尸体放声嚎哭。 唐静舒收回自己的“念”,缓步走近,想进一步确定左漫雪是不是在装死。 小姑娘尖声大叫道:“母亲怕我帮她挡刀,自己戳破了心脏,现在已经死了!” 唐静舒近距离看了左漫雪一会,只见她安详地睡着,苍白的脸上已无任何生机,并且体内的“念”也已完全沉寂下来。 ——我现在逼死了左漫雪,是否如同当初富国社逼死子岩?呵……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说不定等不了多久,我也会被某人逼死吧。 唐静舒没再管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姑娘,转身便向外走。 她要回绪城,召集赌王盟的有力人手,然后去蛰城边郊与肖梦兮汇合。 而让唐静舒没想到的是,她只离开绪城不到两个小时,城内早已大乱,一起又一起暴动事件在城内各个角落相继发生。 现在除了恶念空间制造的天灾,还有怨塔衍生出的人祸。 赌王盟旗下的多个地下赌场出现枪击案,而负责发牌分配筹码的荷官更是无一不变成贪婪者的泄欲工具。 唐静舒回到其中一家赌场时,一名在赌王盟有着极高声望的高层居色欲熏心向她伸出魔爪。 唐静舒面无表情地杀了他,毫不犹豫找滕志伟和郁小甜汇合。 很幸运,虽然赌场里发生了大规模的暴动,滕志伟和郁小甜在血咒的保护下,并未受伤。 滕志伟苦口婆心地劝唐静舒不要再走了,就留下来,安静等待命运的最终审判。或许他们最终难逃一死,但至少是死在一起的。 郁小甜也伸出小手,抓着唐静舒的裙摆,哭喊着“妈妈,不要走”。 唐静舒在血咒屏障外,又加了两道血咒,随后狠心离去。 赌王盟里没有好人,当怨塔的侵蚀蔓延到绪城,赌王盟的帮众全都红了眼,心中的恶念无限膨胀,以前克制着,不敢做的事情,现在却已没有任何顾虑。 也是到了这时候,唐静舒才知道赌王盟内部不少人馋她的身子,还有不少人骂她是婊子,早已被游万金玩烂。 唐静舒并不解释,在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所有飞扑着冲向她的男人,均被她一拳一掌打死。然而男人的色心无穷无尽,哪怕所有人都心知会死,依旧前仆后继扑向唐静舒。 短短不到半个小时,唐静舒杀的人便已超过四位数。 ——莫非我真这么有魅力?这些男人想我都想得不要命了? 当唐静舒屠杀掉最后一个扑向她的人,赌场已堆积起高高的尸山。 剩下的帮众却并非因眼前的惨相恢复理智,只不过他们心里面最强烈的欲望不是色欲,而是其他。 有人贪财,有人贪权,有人嗜杀。 剩下的帮众里,大致分为这三类,至于贪色的,早已被唐静舒杀光。 唐静舒逐一挑选,最终选出近五百个嗜杀的帮众,浩浩汤汤赶往蛰城。 五个小时后,唐静舒与肖梦兮在蛰城外汇合。 而她看到的最匪夷所思的一幕,便是肖梦兮正在车里和一个长得奇丑的男人做爱,嘴里还发出异常迷人的娇喘。 ——肖梦兮真的疯了?疯到连男人都不会挑了? 唐静舒避开他们,站在大路边上,冷漠扫视漆黑的四野。 待肖梦兮和那个丑男完事,唐静舒听到肖梦兮用异常娇柔的声线说道:“大家加油哦,只要杀光枪神社的所有人,我就是你们的了。” 而她的话刚落,肖家的大众人马均激动咆哮起来,宛如已经睡到了世上最美的仙子。 唐静舒彻底明白过来,肖家所在的霓城也受了怨塔的干扰,肖家的家众也都失去理智。只不过唐静舒没选嗜杀的人,反而选了一群好色之徒,并且扬言愿意侍奉他们,以此激发他们的力量。 好色的男人,在即将吃到肥美羔羊的时候,的确会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唐静舒洞悉了肖梦兮打的算盘,知道她并不会真的侍奉这群男人,只是将他们视作杀戮的工具而已。 但唐静舒一想到肖梦兮刚才和那个丑男在车里翻江倒海,胃里也随之翻江倒海,有了强烈的呕吐感。 蛰城边郊,临河的渔场,便是枪神社的根据地。 枪神社不但产鱼,还产枪支。 所以渔场表层是养鱼场,而地下却是一个大型的兵工厂。 唐静舒带人冲入渔场,却发现渔场里除了鱼,连一个人也没有。 她又去了地底,结果依旧,除了一些成品和未成品枪支,兵工厂里连一个人也没有。 莫非刘俊早已算到赌王盟和肖家会在今天来袭,方才提前逃走了? 唐静舒不信刘俊能计算到这一步,毕竟她也是五个小时前才决定进攻枪神社的。 那么刘俊和枪神社的人到底去哪里了? 肖梦兮的脸上泛起寒霜,冷冰冰说道:“我们进城看看。” 唐静舒答应了。 于是两个小时后,肖家,赌王盟,巨鼎门,枪神社四大黑帮在蛰城市区相会。 唐静舒万万没想到,在她和肖梦兮抵达蛰城之前,巨鼎门和枪神社已经全面开战,而且战场就在蛰城市区。 上万黑帮成员密密麻麻堆满大街小巷,各自喊杀着,疯狂冲杀,挥舞着铮亮的钢刀,在鲜血流干之前,决不停手。 肖梦兮冷冰冰说道:“巨鼎门的人是万青虹带来的。那个混蛋和我们想的一样,决定在这场盛大的末日浩劫里大闹一场。” 唐静舒知道巨鼎门明面上的掌权人是钱风竹,但真正的主人是万青虹。早在枪神社和巨鼎门的上一场战争后,巨鼎门内部便已改朝换代,成了万青虹的天下。 万青虹和夏秦有杀父之仇,而两天前夏秦从肖家的控制下逃脱,必定回了蛰城。 唐静舒顺着一推,便能猜到巨鼎门的人手全都是万青虹带来复仇的。 只不过怨塔的怨力传播太快,不仅干扰了绪城与霓城,同时也干扰了蛰城。 所以现在才会有两派人手在市区猖狂屠杀的惨烈景象。 ——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大闹一场吧!只要击败了枪神社和巨鼎门,再找机会除掉肖梦兮,我就是这个地下世界的女王! 唐静舒的思绪一转,不再犹豫,对着战场中心一挥,巨鼎门的帮众便手持砍刀冲杀过去。 而肖梦兮也不甘示弱,领着一群好色之徒横冲直撞,嘴里一直说着诱人的话,激励那群男人浴血厮杀。 于是四大帮派在明里暗里争斗多年之后,终于将战争抬到了明面上。 他们只需要杀,杀到最后谁活下来了,谁就是地下霸主。 完全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计谋,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角逐规则。 飘飘飞雪下,蛰城变成了一座血城。 大片尸体堆积在街道上,变成尸山,汇成血河。 唐静舒全身浴血,早已变成凄厉的血美人。 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眼前的人影仿佛一望无际,永远也杀不完。 似乎这个战场,除了四个帮派的成员,还有不少寻常人也主动掺和进来,抡起拳头乱打一通,而且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杀到后面,唐静舒已经分不清敌友,只要是从她面前掠过的人,她便毫不犹豫挥刀砍死。 而肖梦兮的情况也差不多。 或者说,这个战场的所有人都一样,分不清谁是谁,只管杀,杀死别人或被别人杀死。 血腥味弥漫的战场中心,人好像慢慢变少了,因为尸山越堆越高,会动的人明显不多了。 可是战场外围,又有更多人不断涌入,四派纷争变成了一场再没有任何立场的战争。 任何一个人都代表着一个立场,而身边的任何人都已变成敌人。 这等惨烈的厮杀火并到底会持续到几时? 唐静舒想不出答案。 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完全不需要再思考。 她只想杀光所有人,站在尸山的最顶端,君临天下,成为世间唯一的女王。 却在某一刻,一曲悠扬的旋律响起。 曲子声音很小,像是从遥远的山村人家里杳杳飘来,融入凄厉的喊杀声中,变得微不可闻。 却不知为什么,唐静舒感觉这个曲子比耳边的任何声音都要清晰得多、悦耳得多,宛如爱人的欢笑与抚摸,竟渐渐将她早已迷乱的心智唤了回来。 唐静舒蓦然惊醒,抬眼扫视,在浩瀚尸山里寻找那首曲子的声源。 于是她看到了,一座高楼的天台上,有两个仿佛比黑夜还要黑的身影,若非她对“念”的掌握已经炉火纯青,甚至无法察觉到那俩人的存在。 他们并肩站着,一个长发,一个短发,一个胸部凸起,一个身形平坦,分明是一男一女。 只不过他们都身着黑色劲装,并且用面巾蒙住了面容,导致唐静舒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容,只能确定他们是两个杀手。 女杀手捏着一支笛子,正附在嘴前吹动。 毫无疑问,唐静舒听到的曲子,就是这个女杀手吹出来的。 作为一个杀手,竟能吹出这么清越美好,平复人心的曲子,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唐静舒想着,忽然意识到这场战争毫无意义,毕竟所有人都死了,纵然她当上了女王,又有谁知道? 而且至今不见刘俊、夏秦、万青虹,纵然将枪神社和巨鼎门的帮众都杀完又能怎样?只要那三个人还活着,她的战争就不会结束。 所以这场火并的意义在哪里,她完全想不出。 她看到肖梦兮依旧在人群里放肆厮杀,甚至为了吸引更多人,主动脱了衣服,把人引过来再杀。 杀戮的欲望早已凌驾这场战争的价值,所有人都只剩惨烈死亡的结局。 这是多么可怕的世界,多么可怕的浩劫啊? 唐静舒忽然想回绪城,回到滕志伟和郁小甜面前,静等天劫的最终审判。无论是生是死,她总归和自己心爱的男人与女儿在一起,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幸福得多,这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唐静舒安静向战场外走,却在这时清楚地听到天台上的两个杀手说话了。 男杀手道:“夜莺,我们走吧,你的笛声救不了这群人。” 被唤作夜莺的女杀手带着温柔的笑腔应道:“耀斑哥哥,莫非你没发现,音乐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在我的笛声下,一些意志相对坚定的人已经清醒了过来。” 耀斑道:“可是这对我们还是太危险了。” 夜莺甜笑道:“我们可是这个世上最传奇的杀手情侣组合,若不留下一些万世流芳的故事,谁能记住我们?” 唐静舒立刻明白过来,天台上的两个杀手是昔日太阳组织与夜鹰组织的首领,分别是耀斑与夜莺。 这两个顶级杀手在一年前,枪神社和巨鼎门的战争结束后,也随之销声匿迹,却不承想,他们会在末日降临的时刻,再次回到蛰城,试图奏响这个人间的最后挽歌。 ——万世流芳?这是何等美丽的志向?我若想加冕地下女王,是否也应该在这残破的人世间,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 唐静舒想到了安梦初与怨塔,于是抬眼看向的弭城的方向。 第二十三章 裂天 蛰城东郊,万里崩坏的废墟上,钱漫欣抱着气若游丝,生命弥留的夏秦,无助呼唤,泪如雨下。 她看得清清楚楚,夏秦与万青虹战斗时,宛如坚韧不拔,越战越勇的战神,每当万青虹释放更为浓烈的恶意与杀机,夏秦的战意便随之节节高涨。两人的战斗持续了一整晚,期间夏秦多次处于下方,但每当万青虹以为胜券在握,发起绝杀一击时,夏秦的力量便猛地攀升一大截,硬生生接下万青虹的攻势。 战斗越演越烈,万青虹从最初的游刃有余,慢慢变得凝重,最后甚至像失去理智的疯狗,红着眼不断嘶吼咆哮,像是在怒斥夏秦为什么能在疾风骤雨一般的强烈攻势下,像蟑螂一样顽强地活下来。 战斗持续到尾声时,夏秦已变成面目全非的血人,却又像顶天立地的巨人一般,屹立不倒,给予万青虹无穷无尽的压迫。 而万青虹的满身冤孽与杀气,均被夏秦一拳一拳打碎,他自恃的最强底牌,也就是他心口的那一粒黑色的种子,也被夏秦咆哮着打成齑粉。 于是战局逐渐明朗,夏秦凭借不可撼动的意志,以弱胜强,完成了不可思议的逆转。 然而万青虹并不认输,反而狗急跳墙,发了狠要与夏秦同归于尽。 滔天的“念”如汪洋大海,不断翻滚呼啸,即将发生惊天爆破。 人的身体本身就是“念”的一种具现化形态,当万青虹引爆自身,便如同能量守恒公式中的质能转化,哪怕是一粒渺小的沙尘,完成质能转化之后,也将释放出惊天动地的能量。 万青虹的自爆,足可将整个蛰城夷为平地,而身处蛰城的万千生民也将成为池鱼堂燕,遭受无妄之灾。 所以夏秦在最后时刻阻止了万青虹,用强大的“念”屏障将他全身笼罩,阻止爆破蔓延。而夏秦这么做的代价便是变成现在这副命悬一线的凄惨模样。 钱漫欣知道,夏秦在万青虹自爆前,完全有机会全身而退。他没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拯救蛰城的万千生民,而是为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人力有穷时,夏秦能凭借自己的坚定信念逆转战局,击败万青虹,已是他的极限。 战斗到最后一刻,他的力量也已接近枯竭,没有足够的信心带钱漫欣一起逃走,所以选择了最安全也最危险的办法,强行制止爆破的蔓延。 安全的是钱漫欣,危险的却是夏秦。 钱漫欣抱着夏秦放声嚎哭,不断摇晃他的身子,唤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听到呼唤苏醒过来。 可是无论她怎么唤他,他也听不到了。 钱漫欣甚至不知道夏秦现在是生是死,万念俱灰的她只剩一个信念,便是守着他,无论他能不能醒来,都陪他到最后。 于是浩瀚天劫降临,地震与酸雪不断轰击早已残破不堪的东郊,将它变得更为狰狞触目。 钱漫欣用自己的身体掩着夏秦,防止腐蚀性极强的酸雪进一步伤害他的身体。 两人就这样拥在一起,随后珠流璧转,时间渐渐流逝。 *** 弭城边郊,安梦初站在万丈高塔的顶端,目光凛冽的地盯着眼前的虚空。 从弭城第一次出现天塌地陷一般的地震起,她便感觉到了,恶念空间的新一任主人即将莅临人世。 怨塔和恶念空间的较量,即将展开。 漫天飞雪下,安梦初衣袂飘飘,宛如遗世独立的仙子,美得如梦如幻。然而她的美丽之中又潜藏着无尽肃杀,使得之前还和她并肩作战的杜贞与沈临渊都不敢轻易靠近。 弭城出现多处巨坑,那些坑就像吞噬一切的无底洞,无休无止释放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安梦初认识那些巨坑,它们全都是恶念空间的入口。 早在五十年前,她便在寻找恶念空间的入口,试图窃取恶念空间的力量。 结果她成功了,在全世界范围内找到多处入口,而且顺利偷走了部分恶念空间的邪恶力量。 这也是身为善念之花的佟深眠,结合“大同”左右护法罗芸与柯峥的力量,也无法与安梦初正面抗衡的主要原因。 而今恶念空间的入口已然变成出口。漫长岁月里,恶念空间吞噬的人类恶念,即将全数返还人世。 所以世界大乱,各种天灾层出不穷,所有人都将埋葬在无穷无尽的恶念坟墓里。 某一刻,万丈高空,与怨塔塔尖齐高的某一处,虚空忽然扭曲开裂,宛如一只虚空猛兽忽然张开深邃而黑暗的巨口,一个巨坑赫然成型。 这个巨坑和其他巨坑完全不同,其他巨坑里除了无穷的黑暗,什么也没有。而这个巨坑的内部绽放着姹紫嫣红的花海,每一朵花都朝向安梦初,发出“嗤嗤嗤”的笑声,释放冰冷的恶意。 花海向外滋长,层层叠叠涌入现实世界,倒悬在虚空中,猖獗而狂妄地大笑着。 短短数十秒内,弭城的上空变成了一望无垠的花海。 而在花海中央,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手持一朵白瓣黑芯的天仙子,凌空而立,缓步走来。 安梦初的眉梢微微一颤,一瞬间便感知到无与伦比的压迫力量。 她意识到,恶念空间的力量的确在她想象之上,这个黑衣男人仅仅是随意走动一步,便给她一种绝对无法战胜的悸动感。 ——哈……就是这样,如果恶念空间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就没必要大费周章构建怨塔了。 安梦初狠狠一咬牙,纤细双手向下一挥,漆黑的怨塔便轻微颤动,塔身上的每一扇窗户里都传出森寒而凄厉的哀嚎声。 无数条黑色流光从窗户里涌出,在虚空中飞速汇合凝聚,仅片刻便变成一个漆黑的巨人。 巨人高数百米,几乎与怨塔其高,周身覆盖漆黑的盔甲,手持一柄宛如混沌一般不可言的巨斧,而头盔裸露在空气里的部分,却没有巨人的面容。 它是一个无头巨人,像是以乳为眼,以肚脐为嘴的战神刑天。 这便是夏恬,徐小娟,章娴等人都畏惧不已的生魂集合体。 黑衣男人缓缓走近,宛如星河一般璀璨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色,片刻又变成不加掩饰的讥诮。 他把玩着手中的天仙子,淡淡说道:“安梦初圣女,你好。虽然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但这的确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有必要好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仇世,仇恨的仇,世界的世,一如既往仇恨着这个世界。我来找你,不过是觉得怨塔是个非常有趣的东西,要不我们合作,直接杀光这世上的所有人?” 安梦初长袖一拂,冷声说道:“既然你认识我,就该知道我为什么构建怨塔。” 仇世道:“为了毁灭恶念空间。” 安梦初道:“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动手吧,我也想知道恶念空间到底有没有深眠所描述的那么可怕。” 仇世轻蔑地笑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执意求死,我也不必再多费唇舌。看你也是一个可怜女人的份上,我让你一招,你出手吧。” 安梦初大笑,笑得同样倨傲冷厉。 她活了半个世纪,可从未有谁敢这么与她说话。连恶念空间的力量她都敢觊觎窃取,又怎会被仇世的邪恶气势压倒? 安梦初大手一挥,黑色巨人高举巨斧,伴随着无数亡魂的凄怆哭嚎,携带开天辟地的伟力,陡然劈向仇世。 仇世轻轻抬手,手中的天仙子“嗤嗤嗤”邪笑,随后虚空中绽放无数朵色彩斑斓的花朵,而这些花朵同样像人脸一样,不断狂笑。 花朵交织着变成厚厚的盾牌,宛如一座春风里生机盎然的大山,就这般巍然不动地立在仇世面前。 当巨斧触碰到花盾,亡魂的哭喊与恶念之花的狂笑交织,奏成一曲凄神寒骨的交响乐。 虚空中炸开毁天灭地的爆破,无数花朵零落成灰,而生魂集合体的巨斧也随之溃散大半。 安梦初的这一击,在即将劈碎花盾之时,余力不继,再难前进半分,未曾伤到仇世。 这个结果在安梦初的意料之中,毕竟恶念空间非同小可,如果这么轻易就能将它击溃,那她耗费半个世纪之久的布局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而经过这一次对碰,安梦初确定了一个事实,便是仇世眼中平静,其实内心对怨塔极其忌惮。因为在生魂集合体劈向花盾之时,她清楚地看到,虚空中滋长出了更多的花朵,加强了花盾的防御。 安梦初飞速思考之时,生魂集合体破碎的巨斧在怨塔内无数亡魂的哀嚎下,再一次恢复如初。 而仇世接下安梦初的第一击之后,不再被动防守。虚空中不断长出花朵,无数斑驳花枝交织着,眨眼间便汇聚成一个与生魂集合体同样高大的花巨人。 仇世站在花巨人的肩上,把玩着手中的天仙子,漫不经心地问道:“恶念空间,我们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击溃这个庞大生魂以及它背后的怨塔?” 天仙子邪笑道:“最多半天。” 仇世的眉头微微凝了一下,呢喃道:“半天吗?好像不是特别久,但又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天仙子道:“你原本打算先杀了叶黎和沈星暮再对付怨塔,现在好像顺序全乱了。” 仇世张开手,伸了一个大幅度的懒腰,淡淡说道:“叶黎和沈星暮的确让我在意,不过我们目前的劲敌依旧是怨塔。谁也不知道,再拖上一段时间,怨塔又将汲取多少怨念。” 天仙子道:“但是无论怨塔汲取多少怨念,也抵不过亘古以来,人类那无止境的恶念。” 安梦初听到了仇世与天仙子的对话,却完全不放在心上。她不认为仇世真的能在半天内击溃怨塔,或者说,这场战斗鹿死谁手,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能盖棺定论。 安梦初的双手对空一抓,生魂集合体便和她做出同样的动作,大手抓向虚空,于是九天之外,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涌入生魂集合体的体内,使它变得越发邪恶强大。 因为怨塔的无休止哭嚎,弥散在这天地间的全部怨念都将为安梦初所用。 眼下生魂集合体进一步汲取怨念,准备对仇世发动更为强大的一击。 仇世却没有坐等下去,花巨人身前的虚空中绽放大片花蕾,快速交织着,变成一把长戟。 花巨人手持长戟,蓦然向前冲刺,直刺生魂集合体的胸口。 安梦初冷笑一声,却不理会仇世的攻击,任由花巨人的长戟刺穿生魂集合体的胸口。 与此同时,生魂集合体汇聚的怨念已经足够强大,巨斧再一次携带无数亡灵的哭喊,陡然劈向仇世。 仇世的眼中再一次闪过讶色,分明是不理解为什么生魂集合体遭受恶念之花的攻击,居然没有丝毫消退迹象,反而劈出了比之前强出至少一倍的斩击。 仇世不再硬接安梦初这足可撕裂天地的可怕一击,消瘦的身子灵巧地一跃而起,在斧刃即将劈到他的脑门之时,以巧妙的身法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仇世脚下的花巨人,在巨斧的劈砍下,摧枯拉朽,瞬间溃散,化作漫天飘零的花雨。 而仇世本人虽然避开了致命斧芒,巨斧劈砍出的凌厉风浪同样强劲,宛如无数柄无形的刀锐,撕碎了他的面巾,露出那一张五官每个部位都俊逸漂亮无比,但五官组合起来又显得尤为怪异的脸。 他的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咧嘴一笑,赞扬道:“不愧为怨塔,居然能在我身上占到便宜,倒是不可小觑。” 安梦初冷冰冰说道:“只希望战斗到最后,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笑。” 仇世手中的天仙子凝重说道:“主人。怨塔的力量似乎比我预计的更强,安梦初这个疯婆娘,一定还做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仇世抬手擦拭嘴角的血迹,嘴角扯动出妖异的笑容,点头道:“我想也是,如若不然,仅凭这个巨型生魂,不可能伤到我。” 安梦初嘲笑道:“我还没有愚蠢到让你们知道我的全部布局的地步。你们只知道我在构建怨塔,却不知道我还暗中将无数‘念’潜质极高的人丢进怨塔,化作它的养料。这五十年来,先后被我丢进怨塔的天才,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唯一可惜的是,刘俊的警惕心极强,一方面向我妥协,另一方面又将夏秦藏了起来。这半个世纪里,像夏秦这种人罕见至极,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的资质最强的天才。如果他有人指导,不出十年,绝对能达到我的高度。最难得的是,他的心智极强,不受外力干扰。如果我能将他投入怨塔,他一个人的能量堪比三百个人,之前那一击便足够要了你的命。” 第二十四章 暮色 安梦初没有撒谎,夏秦是她构建怨塔时最想得到的人之一,毕竟每个时代都有一群非比寻常的峥嵘之辈,而夏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只可惜晚生了十年。 毫不夸张的说,在构建怨塔的问题上,夏秦的重要程度仅次于夏恬与徐小娟。 可惜安梦初遇到了刘俊这条老狐狸。 “人越老越怕死”,这句话用在刘俊身上再合适不过。 安梦初对刘俊的了解不算特别多,却知道这个老家话是在十多年前,和万骁这个宿敌进行一场生死决斗之后,深切体会到了九死一生、命悬一线的绝望,进而领悟了凡人极难触及的“念”。 虽然那一战让他失去了双腿,但同时也让他变成了举世罕见敌手的强者,连他执掌的“追魂”“夺命”两把手枪也随之变成枪火界的神话与权威。 毫不夸张的说,那时的刘俊想要一统蛰城以及周遭数个大城市的黑道世界已是易如反掌,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像一个缩头乌龟,在偏远的渔场里深居简出,甚至有意避开万骁与白虎帮。 安梦初起初不知道他这种野心勃勃的人,在掌握“念”之后,为什么反而变得优柔寡断,畏手畏脚。 后来她明白了,他正是因为掌握了“念”,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未知之处,方才害怕更恐怖的存在藏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他偃旗息鼓,不再主动挑起任何纷争。 然而这样一条害怕未知、害怕死亡的老狐狸,居然敢和她耍心机。 安梦初在一年前私下会见过刘俊一次,大概意思便是想带走刘俊。当然,她并没有说怨塔的事情,而是很自然地撒谎道:“夏秦的潜质非常强,我想亲手教导他。” 刘俊嘴巴上答应了,说是自己将夏秦视作亲生儿子,想先将自己领悟一生,早已达到神鬼莫测之境的枪法交给他,再把他交由安梦初教导。 安梦初当时并没有瞧出刘俊的权宜之计,心想着刘俊这种人物,知道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不至于在她面前撒谎,夏秦迟早会落入她的手中,于是点头应了下来。 结果是刘俊在夏秦身上施加了极其隐晦的血咒,屏蔽他的存在,然后让肖梦兮将他抓走,导致正在和佟深眠战斗的安梦初根本锁定不了夏秦的具体位置。 而更可恶的是,刘俊还送了沈星暮一张“念”强度极高的血符,用以保护夏恬。 如若不然,安梦初的分身也能在夏恬解开禁制之前,将她抓走,利用她的纯善力量稳固怨塔的根基。 而今安梦初回想起来,仿佛这个世界一直有意无意地针对着她,各种偶然因素相继出现,使得她总是在最关键时刻棋差一着,无法构建出最强、最完整的怨塔。 如果夏恬不是沈星暮的女人,杜贞不是沈星暮的母亲,安梦初很早以前便可以对夏恬动手; 如果徐小娟体内的纯善力量早点泄漏,安梦初能尽早察觉到她的重要性,也不会拖到叶黎获得何思语的力量,导致无从下手。 这林林总总的偶然,使得安梦初只能用眼下这并不完整的怨塔与仇世进行最终的博弈。 好在纵然怨塔的根基不够牢固,在与恶念空间的正面对抗上也并未落入下风。 至少安梦初可以接受眼下的局面,毕竟她现在占据着力量上的优势,如果能抓住仇世的防守空隙,一鼓作气将他直接击杀,恶念空间也将随之崩坏。 安梦初的思绪飘飞之时,生魂集合体再次举起巨斧,一个纵身飞跃,呼啸冲向仇世。 仇世的眼中闪过一抹凝重,仅过去片刻,又露出讥诮的笑容,手持天仙子一边躲避生魂集合体的攻击,一边从容地询问道:“安梦初圣女,你是不想给我喘气的机会,打算穷追猛打,乘胜追击,直接将我扼杀吗?” 安梦初从仇世的笑容中瞧出了一抹阴谋的味道,却依旧面不改色,冷冰冰说道:“你也只有现在还能装腔作势,故作随意与我说话,真不知道当你被生魂集合体劈成两段之时,还笑不笑得出来。” 仇世一个侧身避开生魂集合体的追击,大手一挥,无数花朵邪笑着飘落到生魂集合体的体表,变成呼啸蔓延的花海,强大的恶念将之暂时禁锢,而后懒洋洋问道:“你真以为你能赢?” 安梦初的眉梢一挑,纤细双手对空一抓,怨塔内便涌出更为强大的怨念流束,融入生魂集合体的体内,使它强行震碎花海的禁锢,再次向仇世追击而去。 仇世继续躲闪,脸上的淡然与从容没有消退半分。 安梦初的心中有了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生魂集合体的一击便足以夺走他的性命,他为什么能如此随意自然?莫非他自信我一定击不中他?又或者,他想拖延时间,拖到怨塔的根基出现动摇,再抓住机会进行绝杀反击? 安梦初思索着,很快摇头否定这个猜测。 怨塔的根基不稳的确是事实,毕竟它融合了数以万计的生民怨念,而且这些怨念在漆黑的怨塔内沉积了五十年之久,早已浓烈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于是整个怨塔仿佛变成了一个气体容积已经达到上限的气球,稍有外力冲击,便会崩溃爆破。 现在怨塔还处于稳定状态,靠的是安梦初刻画在塔身上的血咒压制。 换句话说,只要塔身上的血咒还在,怨塔就不容易崩溃。 而仇世一味躲避,不主动进攻,便无法对安梦初造成伤害。只要安梦初还完好无损地立于塔尖,怨塔塔身的血咒符文便不会消退。 换句话说,仇世如此躲避下去,只可能逐渐将自己逼到绝路,拖不到怨塔根基动摇的那一刻。 莫非仇世真有这么蠢,在这么重要的一场战斗中自掘坟墓? 安梦初看着仇世脸上越发自信的笑意,如芒在背,心中连续数个激灵,却迟迟想不出自己忽略了什么,仇世的自信又来自哪里。 某一刻,仇世大手一张,倒悬在天空中的花海再度飘落无数落英,而虚空中也有无数花朵滋生蔓延,又一个更庞大的花巨人汇聚成型。 ——终于察觉到一味躲避只会走向败亡,决定奋力反击了吗? 安梦初见仇世有了反击的迹象,心中忽然松出一口气。 因为未知本身便潜藏着无尽恐怖,哪怕是安梦初这个等级的强者,也很难无视那种随时都可能导致战局急转直下的不安。 如果仇世一直游刃有余地躲避生魂集合体的攻击,安梦初反而有所顾虑,不太敢全力以赴,因为那样会导致自己后路全无。 而今仇世再度召唤花巨人,做出战斗的姿态,安梦初便扫除了心中的顾虑,可以放手与仇世正面一战了。 然而事情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仇世召唤花巨人居然不是为了进攻,反而在花巨人的肩头随意地坐下,让花巨人带他逐一躲避生魂集合体的攻击。 而他躲避生魂集合体的巨斧时,脸上的从容与自信反而越发不加掩饰。 ——他是在羞辱我!? 安梦初的眼中冒出怒火,一时间像小女孩一样咬牙切齿,怒火攻心,张口便要尖声骂出脏话。 好在她忍住了。虽然仇世此时的姿态挑衅与蔑视意味十足,但安梦初可不是年仅双十年华的小姑娘,没那么容易情绪失控,喜形于色。 她今年七十八岁,若论辈分,已算仇世的奶奶辈,岂会不知在这生死战场,愤怒只会蒙蔽自己的双眼,加速败亡的道理? 她为了这场战斗筹备了五十年之久,绝对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出现低级的失误,尤其不能被愤怒迷失理智。 她不动声色,暗自调整情绪,快速冷静下来,而后仔细思考判断眼下的局势。 两人战斗到现在,时间过去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了,这期间仇世只攻击过一次,便是用花巨人的百花长戟刺穿了生魂集合体的胸口。 从他的攻击方式上可以判断出,他并不知道生魂集合体的弱点在哪里,否则他会第一时间攻击它的弱点,将它暂时击溃后,迅速破坏怨塔。 安梦初想起仇世与天仙子的对话。仇世问它,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击溃怨塔,而它很自信的回答大概需要半天。 仇世和天仙子都没说击溃怨塔的办法,但他们好像都对“半天”这个判断非常自信。 他们为什么觉得只需要半天时间就能击溃怨塔? 莫非他们真的以为,只需一味地躲避,就能击溃怨塔? 安梦初决不相信这世间存在这种宛如天方夜谭的笑话。而今怨塔的力量已经强大到足以在一星期内灭绝全人类,连恶念空间都未必能做到这种事情。或者说,现在连创造怨塔的安梦初都已想不出摧毁怨塔的办法,仇世和天仙子又凭什么盖棺定论,只需半天就能击溃怨塔? ——我心中的这种不安不会骗我,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忽略了什么。 安梦初驾驭怨塔不断向仇世发动攻击的同时,仔细观察四周的一切景象。 现在她身处高空,视野非常广阔,可惜恶念空间降临人世,使得永夜降临,举世无光,她的视线随之受到极大程度的干扰。 不过她这个等级的强者观物并不全靠眼睛,“念”本身可以算作她的第二双眼睛,甚至能比肉眼更形象直观地洞悉四周的任何风吹草动。 安梦初感知到四周的大致景象是:花枝丛生的深邃巨坑,倒悬在天空的邪恶花海,更高空的乌云,铺天盖地飘飞的酸雪,不时从天而降的电芒,以及偶尔划破天宇落到世界某个角落的闪耀陨石,更远处还有灯火稀疏的城市。 她仔细思考,这些景象是否潜藏凶机。 随着她将这些景象逐一排除,便惊讶地发现,四周的任何存在,都不可能对她构成任何威胁。 于是她得出结论,她的不安并非来自四周可以用眼睛或“念”察觉到的景物,而是另一种更为抽象的存在。 安梦初长袖一拂,生魂集合体再次跃上虚空,快若雷霆地对着花巨人连续砍出三斧。 前两斧都是虚招,限制花巨人的身形与躲避空间,第三斧才是致命的实招。 因为花巨人的体型极大,致使安梦初的攻击目标变大。此时花巨人以一个侧身倒仰的姿势勉强站着,已然被逼到避无可避的境地。 生魂集合体的第三斧劈下,精准命中花巨人的胸口,随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在安梦初竭尽全力进攻的情况下,生魂集合体的巨斧居然没劈碎仇世脚下的花巨人,斧子陷进去,只带出了些许残碎花叶,花巨人几乎无损,巨斧却寸寸崩溃。 ——怎么回事?怨塔的力量分明凌驾在恶念空间之上,同样的花巨人,生魂集合体上一次能将它击溃,这一次却几乎未能对它造成伤害? 安梦初思考着,双手一收,生魂集合体便翻身倒退,与花巨人拉开距离,快速重塑破碎的混沌巨斧。 安梦初对这一击的结果有了较为可靠的猜测,便是仇世之所以狂妄自信,原因在于他一直没有全力出手,否则上一次脆弱不堪的花巨人,不会在这一次轻而易举挡下生魂集合体的全力攻击。 她认为这个解释非常合理,正是因为恶念空间的力量无穷无尽,她才构建怨塔这种足可毁灭世界的杀器,与之一较高低,殊死一斗。 但很快的,她又意识到不对。 花巨人在硬接生魂集合体的攻击之时,那层层叠叠的邪恶花海并没有明显变化,无论是给人的邪恶压迫感,还是那宛如来自地狱黑暗力量,均是平静如水。 如果仇世一直有所保留,在接下刚才那一击时,无论是花巨人还是倒悬在高空中的邪恶花海,都应该有显着的力量提升才对。 ——不对!不是恶念空间的力量变强了,而是怨塔与生魂集合体的力量变弱了! 安梦初的双瞳微微一收,立刻释放温和的“念”,覆盖自己全身,用入微到极致的感知力,检查自己的身体变化。 怨塔的稳定性源自安梦初刻画在塔身上的血咒,维持血咒正常运转的力量便来自她本人。 而今怨塔的力量同样趋于无穷,生魂集合体只会越来越强,不可能出现无端变弱的情况。 所以安梦初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她的身体在无知觉的情况下,出现了衰退迹象,也只有如此,才会影响到怨塔的根基,进而导致生魂集合体变弱。 安梦初这一检查,便发现自己对塔身血咒的“念”供给出现了非常细微的削弱。 一道强大的血咒,固然需要稳定的“念”维持运转,而让这道血咒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的大前提,便是对“念”供给细致到入微层次的控制。 “念”太强或太弱,都会影响血咒的力量。 而今塔身的血咒运转显然出现了不易察觉的滞塞,方才导致怨塔的力量不稳。 造成这个结果的主要原因,却是安梦初本人。 ——不可能!我对“念”的掌握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无论怎样细致的“念”供给,在我这里都不可能出现半点差池,所以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着了仇世的道! 安梦初漠然抬眼,看向高空一望无垠的花海,听着它们不断发出的邪恶笑声,再一次猜测,或许是这些花的笑声具备干扰人心的力量,她在不知不觉中被它们干扰了。 漫天飞雪呼啸席卷,扬起安梦初的发丝与长裙,她立刻有了非比寻常的不适应感。 安梦初的脸色蓦然一沉,之前一直没解开的谜题,在这一阵风雪的吹拂下,瞬间变得豁然开朗。 她抬手指向仇世,厉声说道:“不是笑声,而是香气!这香气对我的身体造成了细微的干扰,方才使得怨塔的力量出现紊乱!” 花巨人肩上,一脸从容的仇世露出惊讶之色,旋即傲慢轻佻地笑道:“安梦初圣女,我以为你到死都不会发现这个问题,却没想到,这才短短不到两个小时,你就完全洞悉了我的作战计划。” ——果然是这该死的花香气! 安梦初回想起来了,从仇世出现在这片广袤虚空起,铺天盖地的花海里便无时无刻释放浓烈的香气,可谓“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一般来说,任何人忽然闻到这么浓烈的花香气,都不会轻易将它忽视。然而这片邪恶花海的笑声比之香气更为诡异,仿佛地狱死神的狞笑,使人下意识忽视花香气的存在,将注意力集中在它们的邪恶笑声上。 安梦初在和仇世战斗之初,忽视了这股香气,再随着战斗持续,嗅觉已完全适应这种浓醇香气,便更难注意到它的存在。 若非之前突入扬起的风雪,将花香气卷得更为浓烈,安梦初还未必能反应过来。 安梦初现在已经洞悉仇世的计划,接下来的战斗便简单许多了。虽然她依旧是凡人之躯,需要通过正常的呼吸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工作,但是对她而言,刻画一道血咒,将无形无色的花香气完全阻隔,并不是难事。 仇世却仿佛洞悉了安梦初的心思,淡淡笑道:“如果你打算一边阻隔花香气,一边和我战斗,那恐怕要失望了。” 安梦初冷声道:“什么意思?” 仇世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安梦初当然不会被仇世的言语打乱阵脚,用尖利的指甲盖划破指肚,在虚空中滴血刻画血咒,不到三秒钟便将血咒画好,进而将四周的香气彻底阻隔。 然而她没来得及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虚空中的血咒便陡然崩溃,浓烈的花香气再次扑鼻而来。 ——莫非这花香气本身便拥有破坏血咒的力量?不、不对,如果这花香能破坏血咒,那么我刻画在怨塔塔身的血咒早已尽数崩坏。 安梦初蹙着眉再次刻画血咒,但结果依旧,血咒成型不过短短几秒钟,便又自动崩溃。 仇世嘲笑道:“安梦初圣女,你好像很疑惑?” 安梦初质问道:“居然能无声无息破坏掉我刻画的血咒,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仇世淡淡说道:“你太高估我了。我什么都没做,当然不能破坏你的血咒。” 安梦初问:“什么意思?” 仇世道:“想要破坏一道血咒,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刻画血咒的人自己动手。” 安梦初的眉梢一凝,冷笑道:“你是说,我自己将血咒破坏掉了?” 仇世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恶念空间的侵蚀力量可不是闹着玩的,像你这种在邪恶程度上丝毫不亚于恶念空间的女人,一旦接触到恶念空间的力量,便如同那些无知的凡夫俗子吸食了海洛因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我这么说,你应该能听懂。” 安梦初的确听懂了。 她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对邪恶花海的香气产生了无法割舍的依赖,宛如吸毒成瘾的瘾君子,根本无法凭自身意志抵制毒品的诱惑。 ——他们之前说半天内便能击败怨塔,自信的根本来自邪恶花海的香气。现在的我无法抵制那无孔不入的花香气,便如同坠入了他们的阳谋,哪怕我知道他们的计划,也束手无策,宛如慢性中毒一般,只能逐步走向败亡。不过他们也太小看我了,战斗进行了快两个小时了,由此反推,我的时间还有十个小时左右。在一场大战里,十个小时已足够发生许多事情,哪怕在这期间,我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弱,却也并非全无战胜可能。 安梦初抿嘴一笑,定睛看向仇世。 仇世微微一怔,失笑道:“安梦初圣女,到了现在你还笑得出来?这个巨型生魂现在连我随意揉捏出的人偶都无法击溃,莫非你还认为自己能赢?” 安梦初问:“你叫仇世?” 仇世点头道:“是的。” 安梦初问:“今年多大了?” 仇世笑得灿烂,尤为和煦地回答道:“我还年轻,今年才二十四岁。” 安梦初问:“有妻儿吗?” 仇世道:“缘悭分浅,尚虚中馈。” 安梦初掩嘴笑道:“原来是一个连女人是什么滋味都没品尝过的小犊子啊。” 仇世似笑非笑道:“安梦初阿姨,莫非你临时改变计划,准备动用美人计了?我可得事先声明,虽然你长得漂亮,看上去也年轻,很是迷人,但是你还是太老了,我消受不起。” 安梦初莞尔道:“我纠正一下,你不该叫我安阿姨,应该叫我安奶奶。二十来岁的小家伙,今天奶奶就教教你,年纪相差半个世纪的两个人,到底存在怎样不可弥补的差距。” 安梦初话落的同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变得冷傲如霜,宛如一枝傲然立于冰天雪地之中的腊梅。 她转过身,张手对着漆黑怨塔轻轻一抓,塔身上稳定运转的血咒回路忽然逆转方向,竟变成了另一道更为玄奇的血咒。 随着血咒纹路飞速流动,怨塔的每一扇窗户里均传出更为凄厉、激烈的嚎哭声。 这些亡灵的哭声,化作绵延无穷的声浪,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扩散。紧接着,远离塔尖的地面,各个方向均有悲恸的哭声响起,无数亡灵化作黑色流光,源源不绝涌入怨塔。 战斗到了现在,安梦初已不打算再留任何退路。毕竟仇世的计划已经浮出水面,她没有多余的时间用以挥霍,只能速战速决,在邪恶花海的香气完全侵蚀自己的身体之前,将仇世与整个恶念空间全数摧毁。 此时塔身上运转的血咒名叫“割魂血咒”,利用怨塔内浩瀚无尽的怨念,覆盖整个人世间,汲取所有生民与亡灵的怨念,汇聚成足可撕裂这片天地的伟力。 换句话说,仇世现在的敌人不只是安梦初与怨塔,还有大地上所有活人与怨念未消的亡灵。 当然,割魂血咒如其名讳,汲取怨念的同时,也将割掉生者的性命,亡者的灵魂。 如果安梦初这最后一招能顺利施展出来,纵然击败了仇世与恶念空间,这个世界上也剩不了多少人了。 仇世明显也意识到事态不对,脸上的从容尽数褪去,倒悬在高空的花海开始沸腾,释放出无与伦比的邪恶力量,汇聚成更为庞大的花巨人,向安梦初发起凌厉攻势,试图强行打断她的下一步行动。 然而晚了,现在的生魂集合体还具备异常强大的力量,完全足够应付仇世的花巨人。 而且随着怨塔不断汇聚怨念,生魂集合体也几乎达到不灭之境,无论花巨人发动怎样强劲的攻势,也无法将生魂集合体击溃。 仇世不击溃生魂集合体,便无法对安梦初造成任何干扰。 安梦初站在塔尖,冷冰冰地看着仇世大惊失色的样子,嘲笑道:“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足可将我们划分为两个时代的人,我品尝过的怨,早已超过你心里的恶。无知的小犊子啊,安奶奶可不是你能随便戏谑讥笑的人。” 仇世寒声道:“你在找死。” 安梦初淡淡说道:“到底谁在找死,看这最后的结——” 她的话没说完,神色忽然僵住,因为在这绝对关键的时刻,一股令她猝不及防的外力突兀闯入。 艰涩的虚空不断扭曲,两个人影踏碎虚空裂隙,一左一右,呈合抱之势,向安梦初突袭而来。 安梦初的双目不断抖动,从最初的怒不可遏,变成了无声的凄凉与悲哀。 因为出现在她眼前的两人分别是沈临渊与杜贞。 安梦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对自己无限忠诚的“天神”祭司杜贞,会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带着她的男人一同前来搅局。 就在一年前,他们不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吗? 安梦初不认为自己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如果有,也只可能是她暗自偷袭夏恬那件事。 可是她的偷袭计划并没有成功,不然也不会在这场战斗里数次陷入被动局面,而且沈临渊与杜贞,也不应该知道她偷袭过夏恬的事情。 所以这两个人为什么忽然将矛头指向她? 这是安梦初想不明白的问题,而在这受不得任何外力干扰的局面下,沈临渊与杜贞的出现已然打断她的全盘计划。 两人一左一右,若鬼魅般飞身靠近,瞬间反锁住安梦初的双臂,并且释放浩瀚如潮水的“念”,强行压制她体内的“念”。 割魂血咒中断,原本汇聚无穷怨念的怨塔此刻出现溃散迹象,本就不稳固的塔基也变得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坍塌。 安梦初的嘴里吐出鲜血,偏头看着杜贞,悲伤道:“为什么?” 杜贞咬牙道:“圣女大人,如果你只是想利用怨塔对付恶念空间,我们绝对鼎力支持。哪怕其中伴随一些不可避免的牺牲,我们也可以视而不见。但是你催动割魂血咒,足可夺取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命,这种结局不是我想看到的。” 安梦初凄然道:“所以你们认为,现在阻止我,就可以拯救那些人的性命吗?” 沈临渊漠然道:“可以的。” 安梦初道:“只要恶念空间还存在,这场末日灾难便不会结束。我输了,便意味着全人类输了,他们也活不了了啊。” 深临渊自信道:“他们能不能活,不是你说了算。你只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你心心念念的佟深眠,将他人的性命完全践踏在脚底。所以无论是你的怨塔,还是仇世的恶念空间,都是我们必须击败的邪恶存在。” 安梦初轻叹道:“你们真蠢啊。我要的是深眠,仇世要的却是这个世界灭亡。如果我赢了,这个世界还有一线希望,而今却连最后的希望也不复存在了。” 她说话时,两眼一湿,潸然泪下。 杜贞道:“你并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希望。” 安梦初小声抽泣道:“除了我,还有人能击败仇世,毁灭恶念空间?” 杜贞重重点头道:“有的。” 安梦初问:“谁?” 沈临渊和杜贞异口同声道:“我们的儿子,沈星暮,以及他的至交叶黎。” 安梦初不知道这两人何来的自信说如此不负责任的话。关于叶黎与沈星暮,她早有了解。诚然,每一代的善恶游戏玩家,都有着非比常人的出众之处,然而这一代的两名玩家却比之以往的任何一代玩家都要弱小得多。连安梦初本人这么强大的玩家,都无法保证一定能毁灭恶念空间,何况是那两个连摘取三朵善念之花许愿的资格都没有的弱小玩家? 随着割魂血咒终止运转,怨塔塔身的血咒完全失效,怨塔本身的根基逐渐崩溃,塔内潜藏的无尽怨念即将全数流逝。 安梦初流着泪,双臂猛地一震,将沈临渊与杜贞震退,而后蹲在塔尖上,像无助的小女孩,悲伤啜泣。 沈临渊和杜贞凌空而立,对视片刻,心照不宣撕裂空间,再次藏身异度空间,避开恶念空间与邪恶花海。 生魂集合体嘶吼着,手中混沌巨斧化作流光消散,随后庞大的身躯也快速湮灭,化作虚无。 仇世驾驭的花巨人再无任何干扰,手持一柄由无数邪恶花朵汇聚成的长枪,呼啸刺向塔尖上的安梦初。 似乎他也意识到,这个女人实在危险,无论她还有没有怨塔作为力量支撑,都必须尽早将她除掉。 安梦初依旧在哭,不躲不避,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 却在这时,她的怀里传出男人的叹息,并且泛出氤氲夺目的光雾,将这不见天光的永夜照亮一分。 安梦初感受着怀里的温暖,脸色蓦然怔住,仅片刻又悲恸大哭起来。 温暖的光雾宛如化雪的初阳,仇世的花巨人在白光的照耀下,邪恶的长枪在突刺到安梦初之前便已土崩瓦解,化作零落的枯枝残花,而他本人也非常忌惮这纯白的力量,手持天仙子抵抗白光的同时,虚空踱步,飞身后侧。 安梦初双手捂着胸口,抽泣道:“深眠,你还留有意识?” 她胸口绽放的纯白光华便来自佟深眠幻化的善念之花,只不过安梦初亲手杀死佟深眠之时,这朵纯白之花并没有意识,却不知为何,现在又变得活跃起来。 善念之花从安梦初胸前的衣物里漂浮出来,发出忧伤的叹息,感慨道:“梦初,你和仇世的战斗,我有看到。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应该相信你,把所有赌注压在怨塔上面,孤注一掷,与恶念空间决一死战。” 安梦初努力擦拭脸上的泪水,不断向前伸手,想把善念之花抓回手心,可是这朵花离她越来越远,她无论如何都抓不到,于是她哭喊道:“深眠,你想干什么!” 善念之花泛出温暖的白光,安梦初便好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身体的疲惫感完全消失,连之前耗费的“念”在此刻也变得无比充盈。 善念之花泛着光,再次传出佟深眠的声音。他温柔说道:“稳固怨塔的根基,并不一定要夏恬或徐小娟的力量,你不要忘了,我本身也是一朵善念之花。既然怨塔能与恶念空间正面一战,那我就化作怨塔的一部分,横跨半个世纪,再次与你并肩作战,直到这个世界走向灭亡或重获新生为止。” 安梦初大惊失色,慌慌张张纵身一跃,嘴里不断大喊着佟深眠的名字,试图在最后关头阻止他。因为他知道,佟深眠融入怨塔,最后的结局只可能是灰飞烟灭。 她苦等了五十年,半个世纪,为的就是粉碎恶念空间的诅咒,与佟深眠共度一生。 这是她心中不灭的执念,同时也是绝对无法摧毁的怨念。 如果佟深眠死了,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安梦初哭着,追着,一路追到地面,再向地底深追,直至怨塔的根基。 可惜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追上他。 佟深眠融入怨塔根基,以绝对温暖的力量,镇住了怨塔内的无穷怨念,使得原本摇摇欲坠的怨塔,再次屹立不倒。 现如今,安梦初再次恢复全盛状态,并且执掌最完整、最稳固的怨塔。 她已然拥有与仇世正面战斗的力量,可是她的心空落落的,失了神,失了魂,早已没有之前那必胜的决心,只想与仇世拼个最后的鱼死网破。 是的,她想死,可是现在她已强大到连自己也杀不了自己,所以她要借仇世的手自杀。 当安梦初再次回到怨塔塔尖,飘然若仙子的气质早已消失无踪,她变成了恨不得一口吞下整个世界的怨妇。 于是溃散的生魂集合体再次凭空凝聚,并且变得更为强大可怖。 生魂集合体手持混沌巨斧,携带开天辟地一般的伟力,陡然劈向仇世。 而仇世的眼中泛出凝重之余,身后好像出现了奇妙的变化。 斑驳绣错的花巨人手中的长枪快速变换形态,最终变成了一柄大刀。 在仇世冷厉喝声中,花巨人同样手持大刀,带着几乎劈碎天宇的力量正面劈砍,硬接混沌巨斧的力量。 当巨斧与大刀相碰,没有尖锐的碰响声,只有凄冷如艰涩严冰的平静。 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已陷入绝对的静止。 生魂集合体与花巨人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溃散,化作虚无,弥散在天地间。 安梦初衣袂飘飘,立在塔尖。 仇世凌空静止,与她对视。 而两人的中间,永夜的黑暗里,有了一线之光。 巨斧与大刀劈砍的轨迹,仿佛切断了天宇,此刻的天空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安梦初与仇世各占一半天地。 第二十五章 混战 时间稍稍回退一点,末日来临的前一天,蛰城东郊的别墅院子里。 沈星暮安静盯着夏恬,等待她回答自己心中的全部疑惑,以及确定接下来该干什么。 夏恬没说话,只是看着周泳航的尸体无声流泪,没多久便回到别墅里,将朱雨的尸体背出来,双手合十对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认真一拜,而后徒手开挖地面的泥土,似准备将他们都埋进去。 沈星暮扼住她的手腕,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小声说了一句“交给我吧”,便接连两拳打向地面,强大的拳劲直接打出两个坟坑。 沈星暮埋好他们,对着高高堆起的坟包认真致谢,感谢他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恪尽职守,义无反顾地保护夏恬,并且指天起誓,无论如何也要手刃安梦初替他们报仇。 两人在坟包前站了一会,夏恬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两眼肿肿的,映着两条泪痕,脸色苍白虚弱,好像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沈星暮扶住她,压住心中的强烈不安,询问道:“夏恬,你刚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徐小娟之前提到你的记忆,又是什么意思?” 夏秦的眼睛忽然又湿了,苍白的脸上满是悲伤与绝望。她伸手抚沈星暮的脸,颤抖着说道:“星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和叶黎在进行死亡游戏之时,我能打通你的视频电话?左漫雪的家里,无数冤魂肆虐之时,为什么我、徐旺、小橘都不受影响?” 沈星暮摇头道:“我想过你说的这些问题,但想不出答案。” 夏恬悲伤道:“因为我本身就是一朵善念之花啊。” 沈星暮的身体猛地一震,万千思绪如潮水般冲击大脑,使得他一时间忘了思考。 夏恬继续道:“最初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直到你们通过第一场善恶游戏,拿到第一朵善念之花,沉睡在我大脑中的记忆逐渐苏醒过来。所以那时候徐旺看我的眼神非常奇怪,原因是他察觉到我和他是同类。 在我出生以前,便有清晰而深刻的记忆。我是一朵花,生长在无尽恶念蔓延的一小片净土里。我的身边还有许多同类,何思语就是其中一个。而那狭小的净土之外,生长着数之不尽的恶念之花,它们不断繁殖,长成无边无际的花海,于是变成了恶念空间。 恶念空间的邪恶种子不断向现实世界倾泻,所以这个世上有很多不可理喻的坏人,而其中一些恶念种子,孕育了无穷无尽的恶念,融入一些新生婴孩的体内,试图在现实世界里生根发芽,引导末日的降临。 我和何思语先后来到这个世界,背负着共同的使命,便是摧毁恶念空间,阻止世界末日的降临。 叶黎和万青虹、仇世一样,体内藏着恶念种子。何思语用尽全部生命力量,遏止了叶黎体内的恶念种子生根发芽,而她本人被永远地困在了恶念空间,苦苦支撑,等待奇迹的出现。” 沈星暮只觉喉咙干涩,久久说不出话。 夏恬道:“以前叶黎看我的目光非常奇怪,而你第一次见到何思语时,心中也有异样的情绪。那并非你们感情不忠,根本原因在于我和她都是善念之花,有着相同的气息,让你们感到亲切。 何思语在和恶念空间较量的同时,也在我们的世界洒下了希望的种子。她的‘念灵’,也就是小橘,以及她托付全部力量的徐小娟,都将成为辅助叶黎的最强后盾。 所以在绪城那场善恶游戏结束后,我对徐小娟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不再怀疑她的任何举动。因为我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徐小娟就是何思语,是一朵善念之花,是我的同类。 这也是安梦初试图抓走我们的主要原因。” 沈星暮的额上渗出冷汗,急声询问道:“所以你在进行死亡游戏的时候,我能打通你的视频通话,原因在于你?还有徐小娟也曾在我们进行死亡游戏之后打通了叶黎的电话,原因则在于何思语?叶黎在那条死亡长廊上完全脱力时,则是何思语给了他力量?” 夏恬流着泪点头道:“是的,因为我们都是善念之花,可以一定程度干扰恶念空间。” 沈星暮只觉心乱如麻,颤声问道:“夏恬,你直到今天才对我说这些,是想——”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夏恬忽然抱住他,踮起脚,吻住他的唇,不让他继续说话。 待夏恬再松开他,便又继续说道:“我们以前讨论过善念空间是否存在的问题,而且那个假想还是我提出来的。我们都认为,这世上既然存在恶念空间,就应该存在与之相对的善念空间。你们每次通过死亡游戏,受到的创伤都会恢复过来,是善念空间在帮助你们。 这个猜测是错的,这个世上没有善念空间,只有零星稀疏的善念之花。你们受到的创伤,最后都恢复了,原因在于何思语奋力干扰恶念空间,争取到了对你们有利的规则。 可是无论何思语怎样努力,也终究敌不过恶念空间。所以你们需要三朵善念之花,许愿封锁恶念空间的全部入口,只有这样,才能长时间遏制末日灾难的爆发。 但在这个问题上,何思语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认为结合你,叶黎,我,以及徐小娟四人的力量,可以与恶念空间正面一战。只要毁灭了恶念空间,就能永除后患。 我也想战斗,可是早就身患绝症的我,根本就不可能与你们并肩作战,强行上战场也只会成为你的累赘。所以何思语的办法是行不通的。我只希望你能在别处寻找到三朵善念之花,许愿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这样一来,我还能用残破的身体与你相守几年,直到病痛夺走我的生命。 所以我在冰封自身之前,对你说,一定要在怨塔成型之前拿到第三朵善念之花,如果实在拿不到就回我身边。 现在你真的没拿到第三朵善念之花,而且也回到了我的身边。那么你没拿到的第三朵善念之花,就由我来填补。 星暮,我爱你!比世上的任何人都爱你!包括你的父母!遗憾的是,我已没办法再陪你继续走下去了。请你用我这仅剩的生命烛火许愿,封锁掉恶念空间的全部入口吧。” 夏恬说完这段话,体表泛出氤氲光雾,光华里的人形剪影逐渐幻化,变成了一朵花的轮廓。 沈星暮的脸庞剧烈抖动,用尽全身力量大喊着“不要”,可是无论他怎样嘶吼,也无法阻止一个化身战士,慷慨赴死的女人的决意。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变成一朵纯白氤氲的花朵,就这样悬浮着流入他的心口。 夏恬消失了,变成了沈星暮念念不忘的第三朵善念之花。 可是他一路披荆斩棘,用尽全力寻找三朵善念之花的最终愿望,是治好夏恬。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沈星暮癫狂大吼,呼唤夏恬的名字,可是前一刻还离他那么近的女孩,再也不会回复他了。 而沈星暮狂乱过后,渐渐冷静下来。 他现在已经拥有三朵善念之花,只要再许愿换回夏恬就可以了。 于是他抱着侥幸,用体内的三朵善念之花许愿,希望夏恬能健康地回到他身边。至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与他何干? 只要夏恬还活着,哪怕全人类彻底灭绝,他也毫不在意。 然而他许下的愿望并没有实现,身为善念之花的夏恬,不能用善念之花许愿复活。 沈星暮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心中涌出无尽的恨意,一个黑暗的念头在他心中无限滋生。 ——该死的仇世!该死的安梦初!该死的人类!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该死!如果没有他们,夏恬就不会死了! 沈星暮红着眼,咧嘴冷笑起来。 ——用我的夏恬的性命来换取这个世界的和平?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这个世界算什么!凭什么与夏恬相提并论!这个世界抢走我了的夏恬,我就毁掉这个世界!哪怕夏恬的心愿是救下他们也不行! 沈星暮按住胸口,一字一顿,铿然有力地说道:“我要得到足可毁灭这个世界的力量,亲手杀掉世上的每一个人!让全世界都永远埋葬在永恒的暮色里!” 这个愿望一经许下,沈星暮体内便涌动出浩瀚宛如苍穹宇宙一般深邃而黑暗的力量。 沈星暮安静体会体内躁动的力量,在心中对夏恬道歉,但毁灭所有人的决意却没有丝毫动摇。 没多久,夏秦抱着钱漫欣找来了,像疯狗一般找他要回妹妹。 沈星暮冷眼看过,不屑与之说话。 又过了一阵,万青虹找来了,似要杀死夏秦复仇。 若在以往,无论谁当着沈星暮的面对夏秦动手,他都不会袖手旁观,因为夏秦是夏恬的亲哥哥。 这一次却不一样,如果夏秦不是夏恬的哥哥,沈星暮早已杀掉他,怎可能在他有危难时出手相助? 夏秦和万青虹的战斗打得天昏地暗,沈星暮守在别墅的院子里,一动不动,安静回忆自己和夏恬共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这是一个只有短短四五年的故事,却仿佛囊括了他的漫长一生。 夏恬活着,他的心就是活的。 而今夏恬死了,他便也活不久了。 他回忆起他们的初见,她像与世无争的小姑娘,从他身边擦过,分明芳心暗动,却又不动声色。 尔后他开始试图接近她,将整个心都交给她,却被她无情拒绝。 因为她患了绝症,活不久了。 于是他开始放纵,开始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甚至将自己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经历录下来给她看。 她总是恬静地笑着,无论心里怎样不开心,怎样思绪潮涌,也都装作若无其事。 直到沈星暮接触到恶念空间,她那颗仿佛水火不侵的心终于有了波动。 原来她是爱着他的啊。 当她隔着屏幕看到赫城的海上日出时,会一脸憧憬地说“如果我们能一起看日出就好了”。 当她看到他身陷绝境,即将被无数黑暗物质吞噬时,也会惊慌哭泣,还能为他急中生智想出办法。 当她头戴凤冠,盖着红喜帕,身着礼服走进红毯铺地的礼堂时,也会羞怯得像个小女孩。 她那么美丽,那么善良,却总是命途多舛,病魔缠身。 她喜欢玩《银河航线》,他便陪她组队在茫茫星河里“烧杀抢虐”。 她喜欢吃糖画,他便为她学糖画手艺。 她还会调皮,在他千叮咛万嘱咐的情况下,偷偷掺和善恶游戏,险些死在那条漆黑的长街里。 她看重亲情,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去保护自己的亲哥哥。 这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女人? 为什么连一点瑕疵也挑不出来? 她爱他的同时,又心系苍生,在冰封自身前,便已想好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这个世界的安宁。 莫非她不知道,他失去她之后,会怎样悲伤? 沈星暮想起徐小娟说过的话,她说她不敢想象他失去夏恬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 那时徐小娟的话中已有所指,连她都能想到最糟糕的情况,莫非夏恬想不到? 所以夏恬样样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笨了。她自以为是地替沈星暮做好决定,却不知道沈星暮会因她憎恨整个世界。 夏秦和万青虹的战斗持续了一整晚,强大的战斗余波将整个东郊弄得天翻地覆,早已变成废墟,唯独夏恬的别墅完好无损。 拂晓的时刻到了,天却没亮。 沈星暮知道,自己的愿望实现了,这一个永夜,与恶念空间无关,而是他一手造成的。 末日灾难在这时降临,天灾伴随人祸,所有人都面临绝对的危境。 沈星暮已强大到仅用“念”的感知,便能洞悉蛰城境内的一切风吹草动。 他察觉到所有人都处于极度恐慌的状态,各种不可思议的罪案均在城内各处上演,而多个黑道帮派的火并,也在蛰城市区展开。 哭喊震天,鲜血横流,尸体更是堆积如山。 这很好,正是沈星暮最希望看到的画面。 这些凡夫俗子越是绝望,做越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那压抑的仇恨,便能得到越多的释放。 而在这个混乱而罪恶的城市里,唯一的例外是叶黎和徐小娟。 沈星暮察觉他们就在蛰城外环的一家酒店里,两人都久久不语,而那深度的沉默之中,好像藏着某种不可预测的变化。 彗星陨落,划过蛰城,砸向未知的远方,漫天酸雪飘下,仿佛无数高浓度硫酸,正逐步腐蚀这个世界。 沈星暮感知到弭城方向传来强大的“念”波动,那些“念”很奇怪,无一不是夹带着浓郁不化的怨与恶。 他明白过来,怨塔成型了,恶念空间也已侵蚀人世,真正的末日灾难降临了。 而现在,怨塔与恶念空间的较量已经正式展开,并且战局逐渐白热化。 ——哈……怨塔?恶念空间?这些区区蝼蚁也敢抢在我前面杀人?这些人全都是我的!全部要由我亲手杀死! 飘飞酸雪下,沈星暮豁然起身,缓步走出别墅。 就在距离别墅数百米的废墟上,钱漫欣正抱着夏秦无助哭泣。 她看到沈星暮,连忙恳求道:“沈星暮,夏大哥快不行了,求你救救他!” 沈星暮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下倒在地上体无完肤的夏秦,沙哑说道:“跪在地上,好好感谢夏恬,若不是她,你已经变成我手下的第一个祭品。” 钱漫欣明显怔住,沈星暮却已不管她的反应,脚下流转出强大的“念”,一步千里,快速向弭城赶去。 压抑着无穷仇恨的他,没有杀掉钱漫欣与夏秦已是最大限度的仁至义尽,怎可能再出手相救? 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弭城,亲手杀掉仇世这个罪魁祸首,接下来是安梦初,最后就是这个世界的所有人! 而他还在路上,天空中便发生惊人异象,仿佛盘古开天一般,整个天空被强大的利刃切成了两半。 *** 之前仇世的身后只有一个花海丛生的巨坑,但在生魂集合体砍下那愤怒一击时,他身后的巨坑变成了两个。 正是因为恶念空间的入口数量增加,使得仇世的力量有了成倍的增长。在安梦初发动绝杀一击时,他也爆发出与之对等的力量,方才正面接下这几乎撕裂天宇的一斧。 安梦初冷笑,催动着怨塔,进一步释放亡魂的怨念,使得生魂集合体变得越发强大瘆人,随后第二斧陡然劈下。 仇世的眼中再无任何轻佻,只有拂不去的凝重。 当化身善念之花的佟深眠融入怨塔,仇世所面对的便不再是随时都可能倾塌的不稳定怨塔,而是最完整、最强大、也最不可撼动的怨塔。 数之不尽的亡灵在怨塔内部徘徊,沉积五十年之久的怨念究竟有多可怕? 一个失去所爱的女人,不再留任何退路的女人,又有多可怕? 这些事情,只有仇世能切实体会到。 他的身后,接连出现五个恶念空间的入口,每一个入口都开满层层叠叠的邪恶花朵,释放无穷无尽的恶念,进一步强化花巨人的力量。 饶是如此,结合五个恶念空间的入口的力量,也只能勉强挡下安梦初的第二击,庞大的花巨人被砍碎大半,连仇世也受了波及,右臂衣物全碎,露出的手臂变得鲜血淋漓。 安梦初放肆地咆哮着,讥诮地嘲讽道:“孙子,你到底怎么了?之前的从容与自信都到哪里去了?你的底牌就是这成千上万的恶念空间入口吗?那你尽管将它们都召唤过来,我正好犁庭扫穴,省时省力。” 仇世冷声应道:“像疯狗一样的老女人,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而今仇世不得不不断召唤恶念空间的入口,尽可能将恶念空间的力量以最大速率释放出来,因为怨塔的力量正以一个极其可怕的速度攀升,如果他不能及时掌握与之对等的力量,便真的会被生魂集合体的混沌巨斧劈成碎片。 安梦初连续攻击,一斧比一斧强,短短一分钟内,便已砍出十斧,完全不给仇世喘气的机会。 仇世身后的入口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五十个,密密麻麻浮在虚空中,每一个入口均无休无止释放邪恶力量,但饶是如此,依旧有些不敌安梦初。 仇世脚下的花巨人被生魂集合体砍成碎片,不待重组成型,安梦初的下一斧再次呼啸劈来。 虚空被混沌巨斧多次切割之后,仿佛空间也像豆腐一般被切碎,有了肉眼可见的切口,并且久久无法愈合。 而空间的破裂一定程度影响了仇世的行动,因为空间断层本身是很难跨越的,而今他的四面八方都是混沌巨斧劈出来的空间裂隙,致使他没办法快速移动躲避安梦初的攻击。 而且生魂集合体的劈砍速度极快,每一斧都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完成,根本不给仇世思考对策的时间。 巨斧夹带无数怨念,宛如地狱死神的号召,陡然劈向仇世的面门。 仇世避无可避,只能举起手中的天仙子,咬牙硬接这一斧。 天仙子本身便是恶念空间的一种意识形态,它的力量虽不及完整的恶念空间,却也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极致的伟力。 现在的仇世只能赌,赌天仙子的力量能够接下安梦初的斩击,如若不然,他便只能葬身此地。 好在仇世赌对了,天仙子“嗤嗤嗤”地邪笑着,释放无与伦比的邪恶力量,正面硬接生魂集合体的巨斧,两相僵持片刻,一时间势均力敌,而后又因各自余力消退,相互弹开。 仇世心中轻轻松出一口气,安梦初的嘲笑声却在这时响起。 她一脸狰狞,姿态猖獗地讽刺道:“仇孙子,这就是你的全部力量吗?如果真是如此,安奶奶就只能不客气地杀死你了。” ——怨塔的力量居然还在增长! 仇世的双目猛地一收,已没心思在与安梦初唇枪舌战,她爱占口头便宜就让她随便占,他现在只想尽快以召唤更多的恶念空间入口,不然等到生魂集合体再砍出下一击,他便必死无疑。 他身后的巨坑越来越多,五十个,一百个,两百个…… 无数恶念空间的入口,宛如虚空巨兽的血盆大口,不断从虚空中开裂成型。 可是他的召唤速度还是太慢了,比不上怨塔释放怨念的速度。 仇世心中估算,安梦初的下一击至少需要八百个恶念空间的入口同时释放恶念之力,才有可能挡下来。 可是他来的时候太过自负,虽然知道怨塔有着比肩恶念空间的力量,但笃定怨塔的根基不稳,无法爆发出全部力量,方才托大,没有做出积极的备战。 现如今,他已然没时间召唤八百个恶念空间的入口,而生魂集合体的巨斧蓄势已成,即将劈砍而下。 ——身为恶念空间的主人的我,居然会输? 仇世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一瞬间不甘到极点。 恶念空间的力量何其强大,在正面对抗上,绝对不弱于完整的怨塔。可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召唤恶念空间的全部入口,释放恶念空间的全部力量,便要殒命在生魂集合体的巨斧之下了。 这就如同掌握千军万马的少年将军,在最关键的战役中判断失误,亲率小队偷袭敌营,却被敌方主力包围。纵然自家军队的主力不弱于敌方,却已来不及指挥主力前来作战了。 ——看来童老师说的都是对的,行百里者半九十,当我自认胜券在握时,说不定已经掉入自己挖掘的、名为自负的坟墓。 仇世埋下头,狠狠咬牙,等待死亡的降临。 在安梦初那尖锐而刺耳的狂笑声中,混沌巨斧带着浓郁的死亡气息,猛地劈砍而下。 仇世听到了隆隆的破风声,像地狱死神的狞笑,然而一直等到破风声缓缓消退过去,他却未曾感到半点痛觉。 似乎混沌巨斧并没有砍到他的身上。 他的身子一颤,猛地抬眼,便看到一个漆黑的人影,凌空而立,徒手抓住生魂集合体的混沌巨斧,使之僵在空中,难动分毫。 ——这个漆黑的人影是谁?他到底强大到何种程度,才能徒手接下安梦初的绝杀攻势?他的背影看上去好熟悉,像是我认识的人。 仇世失神片刻,整张脸忽然凝住,因为他认出了那个背影的主人。 沈星暮! 在仇世即将万劫不复的时刻,前来救他的人居然是沈星暮!? 仇世只觉不可思议,脑中接连浮出好多疑问。 他和沈星暮一直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沈星暮怎会救他? 原本弱得可怜的沈星暮,为什么忽然得到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仇世飞速思考之时,安梦初的笑声已经褪去,变成了尖锐的怒吼。 她怒骂道:“沈星暮,你也想死!?” 沈星暮冷冰冰地应道:“仇世是我的,除了我,谁也别想杀他。当然,你也是我的,我杀掉他之后,下一个就是你。” 安梦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么个原因,才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出手相救啊? 仇世也觉得沈星暮的话非常可笑,并且咧嘴冷笑起来。 在他看来,无论是恶念空间还是怨塔,都有着毁天灭地的伟力。却不知,沈星暮到底狂妄到何种程度,才敢说这种不知死活的话? 第二十六章 爱你 沈星暮在踏入战场的第一时间,便已清晰感知到怨塔与恶念空间的强大。这两个存在,恐怖如远古魔神,绝非常人之力可与战斗。 但他依旧做出了最不智的举动,便是在仇世岌岌可危的瞬间出手挡下生魂集合体的致命一击,并且同时向安梦初与仇世宣战。 现在的他,不仅拥有无与伦比的毁灭力量,更兼具势必抹杀一切生灵的杀伐之心。 一个男人,若因一个女人剑走偏锋,一意孤行,立誓毁灭所有人,那么他定会无所不尽其极,无论是在力量上,还是在投机取巧上,均极致偏激。 然而沈星暮不是别的男人,哪怕他知道最明智、最有利于自己的做法,是潜伏在战场外,坐等安梦初和仇世拼个鱼死网破。之后再趁虚而入,将活下来那个人无情抹杀,方才稳操胜券,立于不败之地。 只不过他不屑那么做。 他只有用绝对的力量击溃怨塔与恶念空间,杀死安梦初与仇世,再杀光全世界的所有人,才能消除心中那无情无尽的恨意。 怨塔又如何?恶念空间又如何? 现在的沈星暮无所不能,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能以双肩之力将之顶起来。 所以他是执掌生灵存灭的司命,这世间的任何力量在他面前都宛若蝼蚁。 安梦初与仇世的战斗因沈星暮地突兀闯入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两人不再相互针锋相对,反而达成了无声的共识,便是将矛头指向沈星暮,先合力将他抹除,再行决斗。 于是生魂集合体的混沌巨斧,以及仇世手中的天仙子,均是释放出浩瀚无穷的毁灭力量,化作锋锐的斧芒与邪恶的流束,快若雷霆般轰向沈星暮。 沈星暮冷哼,张开双手,硬接混沌巨斧与天仙子的攻击,以血肉之躯将足可将空间撕裂成无数碎片的恐怖力量完全化解,并且同一时间进行反击。 他身若流光,在虚空中极闪一下,便来到仇世面前,夹带毁灭力量的拳劲,陡然打向仇世的胸膛。 仇世虽及时抬手抵挡,却依旧被打飞,坠入其中一个恶念空间的入口,久久没有动静。 沈星暮没有追击,因为恶念空间内部是仇世的主场,伴随着太多不可预测的变化,而且安梦初还在一旁鹰瞵鹗视,鹯视狼顾。 他转身,正准备将怒火转向安梦初时,神色蓦然一怔,因为一直立于怨塔塔尖的安梦初,这时竟一跃而起,强势冲进恶念空间的另一个入口。 ——这个女人疯了吗?连我都不愿轻易涉足恶念空间,她居然敢脱离怨塔进入恶念空间追击仇世?莫非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赢,只想痛痛快快地死? 沈星暮的心念转动,随后露出冰冷的笑意。连安梦初都敢踏进恶念空间,他又有什么不敢的? 此刻浩瀚虚空中悬浮着数百个巨坑,每一个巨坑都开满层层叠的邪恶花蕾,都是恶念空间的入口。 沈星暮冲进就近的入口,在宛如星牖月窗的花海通道里极速闪烁,想冲进恶念空间,在仇世的主场上将他击败。 而这一刻,他想到的正是托元成辑的福,背下的辛词中的《一枝花·醉中戏作》——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黄金腰下印,大如斗。更千骑弓刀,挥霍遮前后。百计千方久。似斗草儿童,赢个他家偏有! 既然要赢,就要在对对方最强势、最有利的环境中将对方击败,这才是豪气万丈的少年的胜利! 然而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 以沈星暮现在的能力,在进入入口的情况下,最多不超过十秒钟,必定能莅临恶念空间。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他在深邃的花海通道中极速穿行了五分钟,却迟迟看不到出口。 沈星暮迟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便是连缀现实世界的恶念空间入口。 ——是什么力量在干扰我? 沈星暮皱紧眉头,大范围释放自己的“念”,果真在身前不远处捕捉到一个极其抽象隐晦的形体。 “滚开!” 沈星暮冷喝,一拳向前打去。随后诡异的时空错乱力量再次出现,沈星暮分明已经锁定那个形体的位置,而且出手快若雷霆,根本不可能打空,结果却是,他在即将打到那个形体之时,莫名与之错开了。 这是夏恬的能力!普天之下只有她能做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沈星暮捂着心口,小声呢喃道:“夏恬,事到如今,你还要阻止我吗?” 深邃的花海通道里久久没有回复。 沈星暮的神色逐渐变得黯然。他知道的,当夏恬下定决心,要化身为第三朵善念之花之时,就已经和徐旺、元成辑一样,抛弃了自己的生命与意识,安静死亡了,只剩零星的残念,宛如风中烛火,随时都会溃散。 所以现在阻止沈星暮攻击那个形体的力量,以及之前阻止夏秦攻击沈星暮的力量,都来自夏恬的残念。 沈星暮沉默片刻,再次看向前方,冷冰冰问道:“你是谁!夏恬为什么要帮你!” 那个形体异常虚弱,已经无法用言语信息回复这个问题,只传递出微弱的“念”信号,告诉沈星暮,她是何思语,不能让他进入恶念空间,不然他会一败涂地。 何思语一直被困在恶念空间,这些年来从未停止与恶念空间的战斗,只不过时至今日,她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不然仇世和恶念空间的同化不会这么顺利。 沈星暮冷声说道:“看在你是叶黎的女人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一败涂地的人到底是谁,不是你说了算,现在就滚开,不然就打得你魂飞魄散!” 又一股微弱的“念”信号传来,何思语在悲伤叹息,苦口婆心劝沈星暮不要执迷不悟。遏制恶念空间,阻止世界末日的降临,本就是她和夏恬的伟大使命。他不能因为夏恬死亡便剑走偏锋,变成第二个仇世,反而更应该坚守夏恬的决心,将她未完成的事情贯彻到底。 沈星暮早已听不进何思语的话,耐心耗尽的一刻,便毫不犹豫向前飞掠,锁定何思语的抽象形体发动强势进攻。 然而何思语本就虚弱至极,这两条信息传递出来之后,已不需要沈星暮动手,自身便烟消云散了。 沈星暮冷笑一声,飞身向前,五秒钟后便冲出花海通道,来到一望无垠的邪恶花海,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恶念空间。 花海上空,安梦初正与仇世急促交手,似乎怨塔的无尽怨念也被她带进了恶念空间,使得她不受无数邪恶花朵的压制,纤细双手中打出的每一击,均带着澎湃的毁灭之力。 而仇世因为沈星暮的重击,至今重创,缓不过来,面对安梦初的连续攻击,一时间毫无招架之力。 沈星暮踩在花海上,所过之处,无数邪恶花朵抵挡不住他体表流溢出的强大压迫,逐一枯萎,而当他靠近安梦初与仇世的战场中心时,沉寂的邪恶花海居然又“嗤嗤嗤”地笑了起来。 恶念空间的每一朵花都是一抹恶念,一个人。 人类的恶念永无止境,恶念空间因此永世长存,并不因安梦初与沈星暮的出现而衰颓。 当铺天盖地的邪恶花朵都狞笑起来,恶念空间的力量在此刻全面爆发。 一直处于劣势的仇世忽然一拳打出,竟直接将势不可挡的安梦初打得喷血倒飞。 仇世没有追击,而是冷冰冰地说道:“你真是个疯婆娘,这里可是恶念空间啊,你也敢追进来?” 安梦初站起身,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癫狂笑道:“恶念空间又怎么了?你以为现在的我还惧怕这一堆看着就让人作呕的花?” 仇世嘲笑道:“不知天高地厚。” 安梦初抬手指向虚空的某处,用同样轻蔑的语气说道:“你以为恶念空间可以侵蚀现实世界,怨塔就不能侵蚀恶念空间了吗?” 沈星暮抬眼看向安梦初指的位置,那是一个恶念空间连缀现实世界的通道,而通道的另一侧,浓郁到近乎化作实质的恶念正疯狂向恶念空间内部蔓延。 沈星暮忽然明白过来,猛地环视四周,发现恶念空间内,数百个通道里,均有浓郁的怨念涌动,为安梦初提供源源不绝的力量。 仇世的脸色变得阴翳,沙哑说道:“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沈星暮。” 安梦初仰头大笑,甩动着一头凌乱的长发,讽刺道:“什么共同的敌人?仇孙子,你可真够天真,莫非到了现在,你还妄想着我会与你联手对付沈星暮?” 仇世冷声道:“所以你要和他联手对付我?” 安梦初看向沈星暮,轻蔑道:“你配和我联手吗?” 沈星暮脚步一踏,脚底强大的“念”回路流转,宛如缩地成寸一般,瞬间出现在安梦初身前,呼啸拳劲打向她之时,冷冰冰应道:“你这老处女,居然敢抢我的话?” 沈星暮的拳头与安梦初的手心相撞,霎时虚空破裂,强大的撕扯力不断回旋,将整个恶念空间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击对碰的结果居然是势均力敌。 两人眼中均闪过一丝讶色,而后不约而同向后一跃,拉开距离保持警惕,毕竟仇世还在一旁虎视眈眈,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现在的情况是,三个人都有着毁灭世界的强大力量,而三人又都各自为敌,将其他两人视作劲敌,导致一时间三人都不能轻举妄动。 沈星暮刚才并未用尽全力,但是在他的预计中,纵然安梦初挡下这一拳,也必将受创,却未曾想到,她毫发无伤地接下了这一击。 怨塔的力量果真不可小觑,甚至不弱于恶念空间,毕竟人的恶念与怨念,孰强孰弱,没人分得清。 沈星暮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许下的愿望有问题。他许愿获得毁灭世界的力量,却不代表凌驾一切的力量,在安梦初和仇世都有能力毁灭世界的情况下,他并不占优势。 他在想,如果自己当时许愿获取绝对无可匹敌的力量,现在是否能信手力压安梦初与仇世? 他想到这一点,很快便一阵释然。 如果三朵善念之花的许愿力量足可毁灭恶念空间,那么恶念空间就太不值一提了,而何思语,夏恬,叶黎,以及他本人,都不会被恶念空间的诅咒害得如此悲怆欲绝。 时至今日,沈星暮已彻底明了恶念空间的诅咒到底是什么。 所有参加善恶游戏的玩家,都不得不面对一个苦涩的选择,自己心爱的人与整个世界,到底孰轻孰重?应该如何取舍?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选择题,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所以现在的沈星暮才会如此凄入肝脾。 当初杜昌翊在临死前说“世上没有纯粹的善良,所有善良的终点,都是无法掩饰的伪善”。 ——对哦。无论是谁,都为一己私利活着,只要自己过得好,谁会在意别人的死活?在这一点上,我和世间的万千凡夫俗子一样。我宁愿背负大奸大恶的罪名,也绝对不愿夏恬死亡。可是……善良又如何?罪恶又如何?我只要我的夏恬!我有错吗! 沈星暮的思绪飞速跳转,眼里逐渐浮出血色,满身杀气开始无限蔓延。 他不喜欢眼下的平静,更喜欢鲜血飞溅的杀戮。 是全世界的人害死了夏恬,那么沈星暮就杀光他们,放干他们的血,以此祭奠夏恬。 而现在在他眼前的仇世与安梦初的头颅,就是立在夏恬墓碑前的两个祭品! 沈星暮一跃而起,用指甲盖划破指肚,滴血刻画血咒。 他意识到,自己来的时候过于自负,怨塔和恶念空间的力量一直在增长,同时对付仇世与安梦初,几乎不可能取得胜利。 于是他决定逐一击破,趁现在自己的力量还在他们之上,至少解决掉其中一个人。 沈星暮向着仇世飞掠靠近,对空刻画的血咒也是瞬间成型,然而他的血咒并非对付仇世用的,而是用来束缚安梦初的行动。 沈星暮知道,这一道血咒只能束缚安梦初极短的时间,他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一瞬,用力量上的绝对压制,先将仇世击败。 沈星暮的计算没有出错,安梦初的确被束缚了,虽然只有一瞬,但他抓准了这个时机,用尽全力,宛如神只震怒的一拳已然打向仇世的胸膛。 第二十七章 女王 姹紫嫣红的花海上响起震天的爆破,沈星暮的一拳不仅打碎了空间,甚至连玄之又玄的时间也发生了细微扭曲。仇世遭受重创,身体各处不断传出铿然的骨碎声,嘴里更是吐出大口鲜血,倒飞出数百米才勉强止住身形。 他的脸扭曲着,口中一边吐血一边低沉呻吟,分明痛苦到极致。而他那消瘦的身影,剧烈颤抖着,宛如风中飘絮,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地。 而奇怪的是,仇世早已与恶念空间同化,他身受重创的同时,恶念空间也应该出现衰颓迹象,然而层层叠叠的花海依旧生机盎然,不断发出“嗤嗤嗤”的邪恶笑声。 沈星暮笃定,不超过十秒钟,仇世便会借助恶念空间的力量再次恢复过来,他必须抓紧时间乘胜追击,先将仇世彻底扼杀,才能专心对付安梦初。 可惜他的血咒束缚对安梦初起不了明显的作用,在他第一击得手,并且飞速追击之时,安梦初已经挣脱束缚,尖声怒吼着也向仇世飞掠而去。 沈星暮的第二拳即将打到仇世之时,安梦初已出现在他身侧,包含无尽怨念的一掌猛地拍到他的手腕,强行改变他的出拳轨迹。 恶念空间内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无数邪恶花朵随之凋零粉碎,而仇世因安梦初的介入,险险逃过一劫,毫不犹豫抽身而退。 沈星暮与安梦初激烈交手,两人的一拳一掌均蕴含无与伦比的毁灭力量,拳掌的交错间,一时势均力敌,分庭抗礼,只不过作为主战场的恶念空间却遭受池鱼之殃,被破坏得满目疮痍。 沈星暮连出三拳,一拳比一拳快,前两拳都被安梦初挡下,而第三拳快到连时间也随之静止,力量浩瀚如远古洪流,呼啸打向安梦初的胸膛。 安梦初已来不及躲避或抬手格挡,但她居然没有丝毫慌乱,嘴角扯动出一抹讥诮的笑,随后身前忽然凭空凝聚一道色彩宛如混沌的奇特壁垒。 这是怨塔的力量,在无数亡灵的哭喊声中,竟强行挡下了沈星暮的致命一拳。 两人均被强大的反冲力弹开,一时沉默下来,不再随意动手。 三个人的战斗果真比两个人的决战要复杂得多,沈星暮好不容易得手,即将扼杀仇世之时,偏偏有安梦初横加阻拦。 眼下仇世受到的创伤再度恢复过来,而且分明被破坏得不堪入目的恶念空间,又长出了更多邪恶花朵,力量不见衰减,反而越发强盛。 三人又回到之前的对峙状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毁天灭地的力量碰撞随之变成了更为抽象的精神层次的战斗。 现在他们拼的是“念”与精神力,在无形的世界中以意识交手,任何一方的“念”或精神力出现丝毫动摇,便会在顷刻间变成其他两人的手下亡魂。 艰涩的对峙中,邪恶花海的笑声越来越猖獗、狂妄,而仇世的力量节节攀升,渐渐凌驾在沈星暮与安梦初之上。 仇世终于动了,拖着平静却又沉重无比的步伐,缓缓向前走动,面无表情地说道:“沈星暮,安梦初,战斗到此结束,拖到现在,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战胜我了。” 沈星暮冷笑一声,却不说话。 安梦初嘲笑道:“仇孙子,莫非直到现在,你还没看出,我们都没把你的恶念空间放在眼里。” 仇世淡淡说道:“就是因为你们低估了恶念空间,所以你们死定了。” 他话落的同时,身形凭空消失,眨眼便出现在安梦初面前,却不出手,只冷笑一声,便仿佛掀起一股无形且强如咆哮的风浪,直接将她卷飞。 安梦初的眼中闪过一抹讶色,而后讥诮道:“就凭这轻飘飘的恶念之力,也妄图打败——”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强劲的风浪仿佛化作无数凌厉刀锐,霎时切碎她的衣裙,将衣衫褴褛的她伤得鲜血淋淋。 仇世冷声道:“怨塔的力量的确强大,但这里是恶念空间,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大放厥词。” 安梦初尖声大吼,强大的怨念化作混沌状的铠甲,竭力抵抗恶念风暴的席卷,但饶是如此,也久久无法压制那无孔不入的恶念风暴。 仇世轻蔑道:“安梦初,你不用再挣扎了。在恶念空间里,我的力量是无穷的,你就这样飘着等死就可以了。” 他说完,不屑再多看安梦初一眼,转头向沈星暮看来,随后身形凭空消失,似打算故技重施,将沈星暮也卷进无穷的恶念风暴里。 沈星暮的嘴角轻轻扯动,露出揶揄的笑容。在仇世看过来的那一瞬,他便已预判到仇世的出招。 他看过仇世对付安梦初的招式,便绝对不可能中同一招。 结果和他想的一样,仇世出现在他身前的那一刻,他便已雷霆出拳,直击仇世的胸膛。 仇世惊讶,却并不躲避,任由沈星暮的拳头击中胸膛,而后轻轻抬手,无形而强大的恶念风暴呼啸席卷,瞬间淹没沈星暮。 沈星暮没想到仇世居然在用身体硬接自己一拳的情况下发动攻击,一时受困,却也不慌乱,这区区恶念风暴还不足以困死他。 他现在只想知道,仇世接自己一拳,到底是在硬撑,还是真的无关紧要。 仇世抬手拍了拍胸前的衣物,转过身淡淡说道:“结束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了。” 沈星暮抵抗恶念风暴的侵蚀,冷冰冰地注视仇世的背影。 片刻过去,他发现仇世的身体明显向侧面倾斜了一下,像极了体内气血不稳造成的轻微抽搐。 ——他的力量的确变强了,只不过远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我的攻击的地步。所以他在硬撑,试图用这种淡然若素的姿态击溃我的自信。 沈星暮心中冷笑,体内的“念”成倍攀升,如洪水倾泻一般轰然爆发,准备用蛮力压下恶念风暴的席卷。 而沈星暮还未完全恢复行动,安梦初却已先一步压下恶念风暴。她着地的一瞬间,并未偷袭仇世,反而释放滂湃的怨念,疯狂摧毁这一望无垠的邪恶花海。 仇世的背影猛地一僵,再转过身来时,眼中布满血丝,嘴角也已溢出鲜血,分明受了极其严重的创伤。 他红着眼厉声骂道:“安梦初!你真的想死!?” 安梦初体表的无数条血痕以肉眼可见速度愈合,美得如梦如幻的脸上浮出不加掩饰的嘲讽之色,冷声应道:“如果你能杀我,在恶念风暴束缚我之时,早已动手。你没这么做,只不过是害怕沈星暮在你背后偷袭。现在的你根本就没有以一敌二的能力,你故意做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恶心嘴脸,无非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慌。” 仇世骂道:“疯婆娘!你在说什么鬼话!现在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感到恐慌!?” 安梦初轻蔑道:“恶念空间的确是你的主场,在这个场地,你的力量只会不断攀升,最后超过我和沈星暮。只不过你的主场也是你的要害,已经和恶念空间同化的你,恶念空间内的每一朵花都可以算作你的身体的一部分。我们的战斗不断破坏恶念空间,便会对你造成持续的伤害,最终一定会杀死你。你害怕我和沈星暮一直留在恶念空间不走,方才故意给我们一种在恶念空间内,你是无敌的的错觉。你现在还耐着性子和我说话,就是最好的证据。若你真的无敌,早已动手,何必再说这么多没用的废话?” 仇世沉默。 安梦初继续道:“仇孙子,你安奶奶比你多活半个世纪,你的这些心机,吓唬一下沈星暮还行,想迷惑我,还早得很啊。” 这时沈星暮也已挣脱恶念风暴的束缚,一拳轰向地面,强大的拳劲将方圆数百米的邪恶花朵全数摧毁,随后冷笑道:“仇世,看来恶念空间并不是你的主场,而是你的坟场。” 仇世的嘴角流出更多鲜血,目中的冷意却越来越浓,似已做出某个决定,并且即将付诸行动。 而他的心理活动,早已不在沈星暮与安梦初的关注范围。 既然恶念空间能让仇世无止境变强,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无休无止地破坏恶念空间。 *** 蛰城外环,破碎的小酒店里。 末日降临,店员与老板均已逃难远去,酸雪腐蚀了电线,切断了酒店内的电力供给,漆黑而冷清的包间内只剩叶黎、徐小娟、以及一滩早已干涸成痂的鲜血。 叶黎从无尽的悲伤与失落中清醒过来。 他想起了章娴临死前说的话,怨塔的弱点在塔基的正中心,那里有安梦初刻画的聚魂血咒,只要摧毁那道血咒,怨塔便会随之崩溃。生魂集合体的弱点在右肩,那里是连接怨塔的枢纽,只要尽全力攻击那里,生魂集合体也会粉碎。 章娴是“天神”的成员,甚至深得安梦初的信任,不然安梦初的分身不会带着她一起去偷袭夏恬。 然而章娴依旧背叛了安梦初,把怨塔和生魂集合体的弱点都说了出来,因此启动了体内的诅咒,变成了一摊血水。 叶黎慢慢意识到,绝对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如果不毁掉怨塔,章娴就真的白死了。 徐小娟依旧抱着叶黎,眼里的泪水早已哭干,但娇小的身子仍在抽泣。 叶黎站起身,在黑暗中抚摸她的侧脸,温柔说道:“小娟,跟我走。” 徐小娟抽泣道:“去哪里?” 叶黎沉声道:“章娴临死前把怨塔和生魂集合体的弱点都告诉我了,我们现在去摧毁怨塔。” 徐小娟悲伤地摇头道:“老公,我去不了了。我对你说了好多好多话,可是你一直不认真听。你知道吗,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在梦幻酒吧,那些男人像魔鬼一样,每天都打我,骂我,折磨我。我终于撑不下去了,在一天晚上悄悄用刀片割破了手腕,想一死了之。 可是那次我没死掉,并且醒来时全身的伤都好了,连我的大痣和胎记也随之消失不见。 我想当然地以为那只是一个梦,我并没有自杀。 直到我遇到你之后,耳边总会响起一个姐姐的声音,她叫我好好照顾你。后来我看了你的大学毕业照,渐渐笃定一直在我耳边说话的那个姐姐就是何思语。 再然后,我逐渐得到了她的力量,知道她原本就是一朵善念之花。她拥有温柔而伟大的力量,让才死不久的人起死回生也并非不可能。 所以我知道,那次我真的死了,是思语姐姐救了我。而她救我,叫我照顾你,并且不断给我力量,并非出自怜悯,而是准备在末日降临的时刻,借助我的身体再活过来。 老公,在思语姐姐回来之前,我一直将你照顾得很好很好,还差点给你生个宝宝。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办法再陪你做任何事情了。 我本就死了,因思语姐姐多活了四年,是我的幸运。我已没资格再奢求其他任何东西。 老公,早点忘记我吧,在这世上,最有资格与你在一起的人,一直以来只有思语姐姐一个人。她为你的付出,甚至超越爱情的极限,跨越时空的禁锢。 你和她在一起,一定能战胜怨塔,战争恶念空间,救下这个世界。” 叶黎的眼睛猛地一颤,终于回想起徐小娟不久前说过的话。 她问他,如果有一天,他有一个选择,可以用她去交换何思语,他会怎么做。 叶黎当时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而今他终于明白了,无论他当时怎样回复,她都已为他做出选择。 徐小娟道:“我来找你之前,沈星暮要我转告你,思语姐姐一直在你身边。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这句话,但我还是如实转告给你。” 叶黎怔住,颤声说道:“我能听到,而且好像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想到了无数次在自己耳边响起的那一句“黎,活下去”。 如果何思语不是一直在他身边,又怎会总是在他最危险的时候,出言鼓励他,帮助他,给他力量? 徐小娟急促抽泣起来,哭诉道:“老公,我身体里有禁制,封存着思语姐姐多年来传递给我的力量。这股力量非常强大,足够让思语姐姐借我的身体活过来,并且与你并肩作战。我相信,只要你们在一起,哪怕是这个足以摧毁一切的世界末日,也绝对难不倒你们。 我在九泉之下祝福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以后还要生两个宝宝,男孩叫叶云帆,女孩叫叶凝雪…… 不对,宝宝不能起这两个名字,不然你会记起我,会难受,还是换其他名字吧,让思语姐姐来起名。” 徐小娟哭着,说着,体内忽然涌动出宛如太阳一般灼热而强大的力量。 毫无疑问,她解开了体内的禁制,正静等何思语占据她的身体。 叶黎抱着她,悲恸呼喊着“不要”,可是她早已下定决心,他阻止不了她。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徐小娟预计的方向发展,她的力量越来越强,最终汇聚成肉眼可见的莹白流束,源源不断涌入叶黎体内,使得叶黎的力量以几何倍数暴涨。 叶黎无法理解,这股力量不是供何思语复活的吗?怎么会无端涌入他的体内。 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测在他脑中无限放大。 他想到了,何思语积累的这些力量,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复活自身的,而是为他准备的。 所以何思语不会活过来,而徐小娟也会因为失去何思语的力量供给而死亡。 叶黎感觉自己快疯了,先是何思语,再是章娴,最后是徐小娟,所有深爱他,唤他“老公”的女人,全部都因他死于非命。 这是多么可怕,多么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啊! “不要啊啊啊啊啊!——” 叶黎抱着徐小娟,癫狂大吼起来。 他吼着吼着,眼睛忽然就湿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连沈星暮那么冷酷的人也会在某些时候潸然泪下,经历如此残酷打击的叶黎怎可能不哭?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黑暗的包间里,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某一刻,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抚住他的脸,温柔地替他擦拭眼角的泪水。 ——小娟还活着!? 叶黎蓦然睁眼,只见徐小娟安静躺在他的怀里,两只手都自然垂下,而替他擦眼泪的手的主人,居然是何思语! 光线很暗很暗,叶黎依旧看清了她的迷人脸颊。 还是那一袭月白色的长裙,亭亭玉立,宛如出尘仙子。 她就站在他的身侧,甜笑着替他擦拭眼泪,嘴里温柔说道:“黎,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沈星暮,安梦初,仇世三人的灭世大战已经展开,他们每个人都强大无比,而且都想毁灭整个世界,现在只有你能阻止他们。” 叶黎蓦然抓住何思语的手,急声问道:“思语,真的是你吗!小娟说你要借用她的身体复活,可是小娟还在这里,你是怎么复活的?” 何思语摇头,温婉说道:“我本就没死,何来复活的说法?黎,其实我一直在你身边,只不过你察觉不到我的存在。以前只有夏恬能看到我,之后沈星暮逐渐得到了夏恬的力量,便也能看到我了。唯独你,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我,因为恶念空间已经将我从你的世界里抹除。” 叶黎想拥抱她,可是徐小娟还在他怀里,于是他张手将两个女人都抱在怀里,激动道:“思语,你还活着——太好、太好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何思语轻叹一声,忧伤道:“黎,你听我说完。” 叶黎重重点头。 何思语叹息道:“站在你面前的我,只是一个‘念’分身。我是一朵花,一朵为你而生的善念之花,本体被困在恶念空间,现在已经虚弱到极致,活不久了。现在沈星暮和安梦初都在恶念空间里大闹,极大程度削弱了恶念空间对你我的干扰,因此你能看到我。 小娟的猜测是错的。她当时并没有死,我在她生命弥留之时救下了她。只不过我在帮她治愈满身伤痕之时,不小心将她的胎记和痣也当成了伤疤,一起清除了,方才显得她像是死而复生一样。其实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需要任何力量维持自身存在。 所以你不用担心小娟,她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身体承受不住这么强大的力量流动,暂时昏厥过去了。 被困在恶念空间的不只是我,还有昔日不少试图破坏恶念空间的善念之花,它们都是我的同类,愿意用仅剩的力量帮助我。我集合了所有同类的力量,以小娟的身体为载体,将它封存起来,为的就是在末日大战到来之时,将这股力量妥善地交给你。 黎,你现在拥有上百朵善念之花的力量,其中也包括我的力量。虽然每一朵善念之花都已虚弱至极,但结合我们的所有力量,足够支撑你暂时与沈星暮他们三人正面战斗。 我知道你对‘念’的理解有了瓶颈,一直难以突破,不过在你亲眼目睹了章娴和小娟的奋不顾身,义无反顾之后,应该有了新的理解。 ‘念’有两个极端,一个是爱,一个是恨。沈星暮因失去夏恬,有了极端的恨,但他却不知道,夏恬的牺牲,却是出自对他的爱。我希望你不要和他一样,无论是章娴还是小娟,都是因为爱你,才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只要你心中有着与她们对等的爱,一定能将我和我的同类们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彻底毁灭怨塔与恶念空间。 至于沈星暮,他只是一时冲动,做出了偏激的选择。你要体谅他,千万不要和他为敌,尽量与他并肩作战。 蓝色是希望,紫色是高贵,生命本身就是高贵的,充满希望的,而你们两个在一起,才是这个世界最后、最高贵的希望。” 叶黎听懂了何思语的话,总结出来就三点:其一是他现在已经有能力参加末日大战了;其二是徐小娟不会死;其三则是才回到他身边的何思语,已经活不久了。 叶黎回想起自己在少年时代对何思语做过的种种恶行,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何思语果然是为他而生。 如果没有她,他早已变成仇世、万青虹那一类人。 所以时隔两年半,他好不容易见到她,很快又要分离了吗? 叶黎忍着悲伤,撒娇一般问道:“思语,可不可以不离开我?” 何思语莞尔道:“黎,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懂吗?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是不能强求的。爱情不能强求,生命同样不能强求。我能坚持到今天,并且因沈星暮和安梦初的大闹,侥幸再见到你,已是上天对我的最大仁慈。这样已经足够了,我们都不该再怀揣任何奢望。况且我若不死,小娟怎么办?” 叶黎咬牙道:“可是小娟告诉我,只要我能摧毁恶念空间,就能救回你。” 何思语摇头道:“我也说了,小娟的猜测是错的。如果你能早一年成长起来,或许我还有机会活下去,拖到现在,恶念空间已经侵蚀我的全身,没人能救我了。不过你别难过,当我第一次抓起你的手,我就已经住进了你的心里,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活着。所以你要加油,打败仇世和安梦初,好好地活下去。” 叶黎失落道:“但是我还是不懂。恶念空间的力量来自于人类的恶念,可是人又何尝没有善念?如果说人的恶念强于善念,为什么人类世界一直好端端地延续了数千年而不乱套?这足以证明世上的好人比坏人多,善念比恶念强,为什么独独恶念空间可以那么强大?为什么连那么善良的你也战胜不了恶念空间?” 何思语挽住叶黎的手,含笑解释道:“你说的是对的,在这世上,好人肯定比坏人多,不然不会建立起稳定的人类秩序。只不过好与坏,善与恶本身并没有明确的概念。人们普遍都认为,不做坏事的人就是好人,却没人认为不做好事的人就是坏人。所谓‘好人多,坏人少’的结论,就是这么得出来的。可是恶念空间的力量,并非完全来自那些穷凶极恶的坏人,不做坏事的好人,却并非没有恶念。 打一个简单的比方,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无数人将网络世界视作法外世界,可以肆无忌惮、理直气壮地骂人、造假、造谣、诽谤、诈骗,反正只需使用匿名用户,随便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不会有人真的找到现实中的他。这些人本身并没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但毫无疑问,他们发表的那些污言秽语中,藏着恶念。 或者再说简单一点,拿我自己举例子。我在十五中读书的时候,你猜有多少男生在我身上产生过污秽的幻想?有多少男生想脱光我的衣服?丁伟只是其中最胆大包天的一个,而其他男生也有那个念头,只不过害怕法律制裁,不敢那么做。所以他们依旧是不做坏事的好人,却又必不可免地为恶念空间提供了力量。 人的恶念总是强于善念,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思维都以自我为中心,率先考虑自己的事情,鲜少顾及别人的感受。 这就是自私。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自私不是恶念,但人极其容易因自私而产生恶念。 所以恶念空间强大与否与这世上的好人坏人的多少没有太大关系,根本原因还是每个人心中那难以摒弃的恶念,毕竟任何细微的恶念都会变成恶念空间的力量。” 叶黎完全听懂了,木然地点头。 何思语继续道:“只要世上还有人,就一定有恶,这是不变的定理。只不过无论一个人心中有怎样强大的恶念,只要他没有将那份恶念变成现实,就不算真正的恶。所以人类世界中总归是好人多于坏人,不该毁于末日。 我相信,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一定是爱!只有永恒的爱才能战胜恶念空间里沉积的无尽的恶。 黎,我一如既往地深爱着你!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拼命爱你! 请你也用同等的爱去爱我,爱小娟,爱章娴。 是你的话,一定一定不会输!” 何思语说着说着就哭了,身体逐渐变得虚幻起来,她的时间明显不多了。 她踮起脚,亲吻叶黎的侧脸,温柔说道:“黎,我爱你,所以相信你。” 叶黎的侧脸还残留着仅属于她的温润触觉,但她已经消失无踪。 ——思语,我也爱你,所以我一定不会辜负你最后的期望! 叶黎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句话,随后将徐小娟扶到饭桌前的靠椅上,小心翼翼放好。 他咬破指肚,在饭桌上写下“小娟,等我回来”,而后滴血刻画血咒,保护这个包间不被末日的毁灭力量侵蚀。 他退出包间时,对着化成血水的章娴认真说道:“老婆,你和思语在下面好好相处。” 当他关上包间门,大范围释放“念”,寻找仇世和安梦初的踪迹时,一声绵长的猫叫声响起。 叶黎的神色一怔,旋即看到一只小橘猫从黑暗里蹦出来,忽地扑进他的怀里。 叶黎抚摸小橘猫的脑袋,微笑道:“小橘,我就知道你不会在关键时刻缺席。” 小橘扬起猫头:“喵、喵喵喵——喵喵!” 叶黎能听懂小橘说的话。它说何思语主动切断了与它的联系,并且为它提供了最后一股力量,让它过来帮忙。 只不过小橘作为“念灵”,失去提供“念”的主人之后,还能活多久? 叶黎想着,忽地释然一笑,抚着小橘的脑袋,温和说道:“小橘,从今天开始,你就真的变成我的猫了,我来提供维持你的生命形态的‘念’。” 小橘点了点头:“喵!” *** 安梦初真的想死,可是怨塔的力量太强,眼下仇世根本不具备杀死她的力量。于是她决定大范围破坏恶念空间,花海上不断长出邪恶花朵,她就不断扼杀它们,直到彻底杀死仇世为止。 既然想死难,那么就先将仇世这个罪魁祸首除掉,为佟深眠报仇,之后再想办法自杀,去九泉下与佟深眠相会。 顺花海通道流入恶念空间的怨念越来越多,安梦初对仇世的最后一抹忌惮也随之烟消云散,只管大肆破坏,将恶念空间里的每一朵花都彻底掐断。 而沈星暮也没闲着,在安梦初一语道破仇世现在最害怕的事情后,他也不断拳击地面。他的每一拳均伴随着雷鸣巨响,瞬间毁掉数万朵花。 两人如此默契联手,仇世的神色变得越发阴沉。 某一刻,他仰天长啸,地面枯萎的邪恶花朵如枯木逢春一般再次生长起来。 每一朵花都“嗤嗤嗤”邪笑着,并且释放出更为强大的恶念之力。 仇世全身笼罩漆黑的流光,只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而他力量也已攀升到不可想象的高度。 他怒骂着,对空打出一拳,强大的能量流束像一道肉眼可见的长虹,陡然轰向沈星暮。 沈星暮第一次出现力量不继的颓态,直接被仇世隔空一拳打飞上千米,并且嘴里不断倾吐鲜血。 安梦初心中冷笑,有过前车之鉴,几乎笃定仇世现在是狗急跳墙,暂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而已。 她并不理会仇世的狂怒,依旧大范围释放恶念,飞速破坏脚下的邪恶花海。 仇世怒吼着,并不追击沈星暮,而是转身隔空一拳向安梦初打来。 安梦初侧身一跃,轻而易举避开仇世的攻击,且并不停止对邪恶花海的破坏。 仇世大骂道:“安梦初,你这疯婆娘!老处女!给老子去死!” 安梦初嘲笑道:“仇孙子,我就在这里,你杀得了我的话,尽管来试试。” 仇世化身黑色光虹,眨眼便来到安梦初面前,夹带无穷恶念的一拳,陡然打向她的头颅。 安梦初以掌抵抗,却在拳掌相碰之时,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对。 ——他现在的力量至少是我的两倍,也难怪可以一拳直接将沈星暮打成重创。 安梦初快速计算出这个结论,毫不犹豫收掌后仰,以此缓冲仇世的拳劲。 险险避开这一击之后,她毫不犹豫抽身后退,并且在后退途中又扼杀了一大片邪恶花朵。 仇世冷厉追击,一拳比一拳强,到后面直接卷起恶念风暴,试图将安梦初完全禁锢。 安梦初意识到战局逐渐偏向仇世,不敢再有丝毫怠慢,集中精力躲避攻击的同时,想尽办法破坏脚下的花海。 仇世忍无可忍,厉声怒骂道:“疯婆娘!你不是要和我决一死战吗!你来啊!” 安梦初躲过一拳,淡淡反驳道:“仇孙子,如果你一开始就有这么强的力量,我倒巴不得你打死我。现在的话,我更想打死你。” 仇世发了疯一般追击,震怒道:“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安梦初嘲讽道:“你有办法的话,就用出来啊。” 仇世忽然停手,不再向前追。 他的这一举动反而让安梦初有些迟疑不解。 仇世怒吼一声,张开双手,缓缓向上抬,无数邪恶花朵“嗤嗤嗤”地大笑起来,浓郁不化的恶念再一次呼啸席卷。 安梦初欲躲,却发现恶念空间内,竟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她被彻底禁锢了。 仇世宛如漆黑的杀神,步步靠近安梦初,嘴里不忘讽刺道:“你以为半个世纪,五十年就很漫长吗?怨塔内沉积的怨念顶多不过两代人而已。恶念空间和人类历史一样漫长,无穷的恶念沉淀在恶念空间内,远非怨塔可以比拟。我只不过是才和恶念空间同化不久,还未完全掌握它的力量而已。愚昧的疯婆娘,无知的跳梁小丑。你敢破坏恶念空间,我今天非杀你不可!” 安梦初的眉眼飞速颤动,努力汇聚怨念,试图挣开束缚。 然而恶念空间内沉积的恶念的确远超怨塔传递过来的怨念,安梦初一时半会挣脱不开。 仇世走近,嘴里不屑地说了一句“居然敢来恶念空间和我战斗”,便抬手一拳打向安梦初的头颅。 安梦初扬眉一笑,淡淡说道:“看来在恶念空间内,的确无法战胜你,所以我们还是去现实世界打吧。” 仇世当然不会放安梦初回现实世界,战斗到现在,谁都知道这个女人疯起来无人管得住,现在若不除掉她,无疑是养虎为患。 安梦初看着仇世的拳头离自己越来越近,蓦然启动自己早就刻画好的空间血咒。 她在追进恶念空间之前,便在怨塔的塔尖上留下了血咒印记,在情况危急时可以随时传送回怨塔塔尖,不然不会如此冒死追击。 血咒一经启动,安梦初回到了现实世界,立在酸雪飘飞的夜幕之中。 她的眼前依旧悬浮着数百个恶念空间的入口,只可惜她的“念”无法穿过花海通道,窥探恶念空间里的战况,不然她也很想知道沈星暮是不是已经被仇世杀掉了。 不过短短一分钟,她的好奇心便得到了满足。 沈星暮没死,反而被强大的排斥力赶出了恶念空间,现在就凌空站在离安梦初不远的空中。 数百个入口里均有炽盛的火光跳跃倾吐。安梦初一眼便能看出,那火焰很不一般,能引起灵魂的颤抖,无疑是玄之又玄的业火。 安梦初看着沈星暮的冷峻脸庞,立刻明白过来,沈星暮掌握了这种火焰,并且在恶念空间内大肆放火,对恶念空间造成了难以估量的伤害,不然拥有力量优势的仇世不会强行将他赶出来。 没多久,各个入口处燃烧的火光淡去,仇世也手持天仙子再度出现在现实世界。 他的脸很奇怪。虽然他原本的五官组合起来非常古怪,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都非常漂亮,现在却以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扭曲着,并且整张脸像着了磨一般,有漆黑的条状划痕。 他冷冰冰地看着沈星暮,怒骂道:“你也想死!” 沈星暮用同样冷漠的声音回答道:“我是想死,只不过在杀掉这世上的所有人之前,我不会死。” 仇世狂笑道:“就凭你!?” 第二十八章 融合 沈星暮与仇世在短暂的对话后,再次展开激烈的战斗。这一次两人都不再保存实力,每一次碰撞均伴随着可怕的异象。 浩瀚天穹好像变成了一口火炉,火光无休无止蔓延,似乎即将焚烧整个世界,而无穷的火焰之中,又生长着无数邪恶花朵,每朵花都像一个人脸,每朵花都猖獗而邪异地大笑着。 安梦初一时间变成了旁观者,立于怨塔顶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男人的生死搏杀。 没多久,她发现沈星暮执掌的业火虽然强大,却无法对仇世造成致命伤害。因为战场从恶念空间转移到了现实世界,倒悬在天空中的花海,只不过是恶念空间的冰山一角,无论业火怎样焚烧,也烧不尽源自恶念空间的无尽恶念。 于是安梦初很快得出结论,如果沈星暮没有其他手段的话,一定会输。 战局向安梦初预计的方向发展,仇世召唤了色彩斑斓的花巨人,而沈星暮全身沐浴业火,火光蔓延间,似乎也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巨人。花与火在天空中相互缠斗吞噬,如此僵持许久,沈星暮释放的业火逐渐出现颓态,有了熄灭的迹象。 仇世的笑声变得越发狂傲猖獗,仿佛胜券在握,不知何时已经遍布漆黑纹路的双手对着沈星暮远远一抓,花巨人便陡然扑向火巨人,居然用满身恶念强行将炽盛的业火扑灭了。 身处火焰中心的沈星暮当即遭受重创,口鼻均流出大量鲜血,然而他的眼中没有丝毫退怯,反而露出了讥诮的神色。 仿佛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当滔天业火熄灭,一道血色的符文回路从沈星暮的手心跳跃而出,缓缓升腾起来,于是宛如绝对零度的可怕冷意铺天盖地席卷开来。 仅仅是一瞬间,包括仇世的花巨人以及安梦初脚下的怨塔,均凝结出一层厚重冰冷的白霜。 沈星暮居然在掌控业火与仇世战斗的同时,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刻画了这样一道极冰血咒。 温度的骤降不仅彻底冻结了花巨人,还让仇世的行动变得迟缓僵硬。 沈星暮抓住这个时机凌空而起,一拳轰向仇世的面门。 ——是沈星暮赢了? 安梦初蹙眉思索之时,怨塔的无数扇窗户里传出亡灵的哭喊与浓郁不化的怨念,将通体冰晶全数消融,并且再次凝聚出庞大的生魂集合体。 安梦初有种预感,虽然沈星暮设计的这一击非常漂亮,但是远远不足以抹杀仇世。 之前在恶念空间里,她便察觉到仇世的身体发生了较为奇妙的变化,方才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足可力压二人的强大力量。 仇世从恶念空间回到现实世界后,脸上有了漆黑的条状纹路,和沈星暮战斗时,双手也有了这种纹路。 仿佛他的力量本身便来自这不断蔓延的黑色纹路。 安梦初很快想明白这其中玄机。仇世之所以变得这么强大,是因为他已经向恶念空间妥协了。 仇世与恶念空间同化之后,一直是他本人占据意识主导,掌控恶念空间的力量,然而这并不代表恶念空间本身没有意识。 所以现在的仇世,渐渐被恶念空间的意识侵蚀,变成了恶念空间的意识载体,而他本人的意识很可能已经消泯大半。 ——现在和沈星暮战斗的不是仇世本人,而是恶念空间! 安梦初想明白了这一点,便不敢大意,决定在沈星暮的这一击得手之时,催动生魂集合体再补上一击,以此确保完全毁灭恶念空间。 结果沈星暮的这一击并没有得手,在他的拳头即将打到仇世之时,仇世的脸上忽然游走出更多漆黑符文,倒悬在天空中的花海“嗤嗤嗤”地邪笑着,强大的恶念之力化作坚实的屏障,完美地挡下了他的攻击。 随后邪恶花海的笑声越发尖锐刺耳,无形的恶念风暴直接将沈星暮卷飞,连安梦初的生魂集合体也遭受波及,破碎了半边身体。 安梦初的脸颊一紧,慢慢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如仇世所说,恶念空间汲取了人类历史以来的全部恶念,其强大根本无法想象。 怨塔虽强,却只是暂时的,并不能像恶念空间那样无限提升力量。 沈星暮的身体倒飞之时,他身后的空间忽然扭曲撕裂,出现两个人影,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战斗持续到现在,连我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两个人居然还敢闯入战场? 安梦初蹙眉盯着那一男一女,他们分别是沈临渊与杜贞,也就是沈星暮的父母。 沈临渊的脸色相对平静,扶稳沈星暮之后便释放全身的“念”,努力帮他扫除恶念风暴,治愈他受到的创伤。 杜贞却已掩面哭泣起来,抱着沈星暮的胳膊,絮絮低语,好像在说某些煽情的话。 沈星暮却仿佛没察觉身侧两人的存在,目不转睛盯着居高临下的仇世,脸色越来越冷,杀气越来越强。 某一刻,沈星暮猛地扯动双臂,强大的“念”将沈临渊和杜贞都弹开,怒骂道:“你们凭什么与我说话!就因为你们是我的父母!哈……你们若真是我的父母,就应该竭尽全力帮我治好夏恬!高高在上沈董,还有‘天神’的祭司大人,这些年里,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沈临渊轻声叹息,脸色变得无比疲惫,却连一个字也不解释。 杜贞则是掩面抽泣道:“儿子,是妈妈对不起你。如果我早知道你是善念之花选中的人,在我还是杜茜的时候,就应该把恶念空间的诅咒告诉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以为你接收不到那些信息,所以什么也没说,害你一直以为我已经死了。我——” 沈星暮吼道:“什么都别说了!” 杜贞悲伤哭泣,不再说话。 沈星暮伸手向虚空抓去,强大的“念”撕裂空间,制造出稳定的空间断层,随后双手向前一推,便将沈临渊和杜贞都推了进去。 安梦初看完这一家三口的短暂离合,由衷赞叹沈星暮。 她能看出来,沈星暮并非真的生气,只是害怕仇世抓住沈临渊与杜贞逼他就范,才佯作发怒,并且巧妙地将他们送到空间断层里,确保他们的安全。 在如此激烈的生死大战里,沈星暮能考虑到这一点,算是难能可贵。只不过沈临渊和杜贞向来不蠢,却不知他们怎会在这么危险的时刻出现,险些拖沈星暮的后退。 安梦初在想,如果自己也有一个儿子的话,可能也会和他们一样愚蠢。 仇世体表的符文越来越多,无休止蔓延的恶念之力已经强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安梦初不确定沈星暮还能抵抗多久,暗自打定主意,再次使用割魂血咒,收割这个世界的所有怨念,与恶念空间拼最后的胜负。 她闭上眼,蓦然启动割魂血咒,怨塔塔身不断释放怨念,将弥散在天地间的怨念全都吞噬,试图制造最后与最强的一击。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中途出不得任何差池,不然还会像上次一样,前功尽弃,付之东流。 所以他在启动割魂血咒之时,不忘在周身设置多重血咒,防止沈临渊和杜贞再一次冲出来捣乱。 也在这时,她发现怨塔的力量变强了,比之前强出了至少一个量级,而且还在持续变强,但具体原因连身为怨塔的主人的她也不清楚。 她将“念”覆盖在塔身上,仔细观察怨塔的变化,很快发现怨塔变强的原因在塔基上。 她立刻察觉到,有大批早已掌握“念”的强者,前赴后继跳进怨塔,心甘情愿化作怨塔的养料。 这些人的“念”让安梦初感到熟悉,像是以前有过交手的对手。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些人全都是“大同”的成员。 佟深眠创建“大同”以来,向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广施恩德,不索回报,深得下属的尊重与信赖,均亲切地唤他为“佟老大”。之前在异度空间里,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罗芸与柯峥只是其中的一份子,剩余的其他成员,也同样愿意为他献出自己的性命。 现在佟深眠已死,化作了怨塔的根基,“大同”也随之宣告解散。只不过这些成员并没有就此一哄而散,远离战场,明哲保身,反而来到弭城边郊,义无反顾地随佟深眠而去。 安梦初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第一次见到佟深眠时,也的确被他的温柔与和煦征服,有过与他同生共死的决意。 可是她是因为深爱他,才甘愿为他去死。 他到底拥有多么伟大的力量,才能让“大同”的全体成员为他慷慨赴死啊? 安梦初默默流泪,暗自捏紧拳,在心里对佟深眠说“深眠,无论如何,我也一定了却你的心愿,彻底摧毁恶念空间”。 “大同”成员的毅然牺牲,以及割魂血咒的有序运转,使得怨塔的力量不断攀升,渐渐到了足可威胁恶念空间的高度。 仍在与沈星暮战斗的仇世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手一挥,漫天花雨便飘向怨塔,试图强行打断安梦初的割魂血咒。 然而生魂集合体并非装饰,混沌巨斧对空一劈,飘飞的花雨便瞬间沉淀下来,无法对安梦初造成丝毫干扰。 反倒是沈星暮抓住仇世分心的片刻,雷霆出击,一道带着无穷冰河之力的血咒,霎时冻结他的两只手臂。 安梦初在心中冷笑,这场战斗从沈星暮出现起,便连续发生戏剧性的事情。 那时他们三人都以为自己是最强者,可以将另外两人完全抹杀,于是各自为敌,混战成一团。 尤其讽刺的是,安梦初和沈星暮都从对方手中救过仇世一次,却未曾想到,正是因为他们的相互牵制,反而给了仇世足够的喘息时间,让他逐渐掌握恶念空间的全部力量,变成三人中的最强者。 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到现在的默契合作,安梦初忽然觉得这个人类世界非常好玩,随时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的内心有了些许动摇。如果的可以的话,她也不愿这么随意地夺走别人的性命,毕竟每个人的未来都藏着无数种可能,如同在末日灾难爆发之前,她将沈星暮视作历届善恶游戏玩家中的最弱者,而今这个最弱者却以绝世强者的姿态出现在了战场。 可惜战局发展到如今的地步,除了使用割魂血咒,安梦初已想不出其他能打败仇世与恶念空间的办法。 所以无辜的世人,终将献上珍贵的生命,化作怨塔的最后力量。 安梦初仿佛听到了无数无辜者的无助呼救,而她却是铸成这一灾祸的罪魁祸首。 她在心里叹息,默默哀悼,心念着只待摧毁恶念空间,就用自己的性命向无数冤魂谢罪,去九泉下寻觅她深爱的佟深眠。 怨塔的力量越来越强,连安梦初也逐渐控制不住它的力量,即将承受怨念的反噬之时,她身前的虚空再一次扭曲起来。 ——是沈临渊与杜贞吗?他们到了现在还想阻止我? 安梦初想着,不去管不断扭曲的虚空。因为她在周身留下了强大的血咒,以沈临渊和杜贞目前的力量,绝对无法靠近她。而且沈星暮开辟的空间断层也尤为牢固,他们短时间内很难撕碎虚空。 正当安梦初专心应付怨塔的反噬之时,一股外力突兀出现,不断扬起的风雪宛如无数柄锋锐短刀,呼啸切割她的身体。 安梦初神色一怔,定睛看去,只见漆黑的夜幕里,有一道绛紫色身影正飞掠而来。 那是一个发丝与裙摆都飘摇着茉莉花香的美丽女人,此刻正冷若冰霜地攻杀过来。 ——唐静舒! 安梦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个常人绝对无法活过三秒钟的浩瀚战场上,唐静舒这等自私而霸道的女人也敢亲赴前线。 她失神片刻,怨塔的反噬力量立刻侵蚀她的全身,使得她一时痛苦抽搐,无暇应付眼前的唐静舒。 她立刻定神,竭尽全力压制无穷怨念的反噬,冷眼看着唐静舒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因为她的四周都有强大的血咒守护,在她的印象中,唐静舒很弱,根本承受不了这些血咒的反震之力。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想起唐静舒卷起的漫天风雪,穿过了血咒的守护壁垒,伤到了她。 ——不对,两年过去,这个女人已经变强了,我的血咒未必能阻拦她! 安梦初想到这一点,立刻侧身躲避。 下一刻,唐静舒宛如夜幕里的天外飞仙,穿过层层符文流转的血色阵图,一爪抓向安梦初的脖子,嘴里厉声吼道:“安梦初,还我子岩!” 安梦初提前意料到这一幕,险险避开了唐静舒的爪击。两人错身之时,她毫不犹豫再次滴血刻画血咒,防止唐静舒再一次突袭。 唐静舒凌空站稳身形,冷漠看过来,质问道:“为什么要害子岩!” 安梦初不屑与唐静舒说话,若非她现在竭力抵抗怨塔的反噬,唐静舒也没资格与她面对面说话。 唐静舒厉声道:“为什么!” 安梦初蹙眉道:“郁子岩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但那是左漫雪犯下的罪孽,与我无关。你若有恨,应该去找她。” 唐静舒咬牙切齿道:“左漫雪只是一个棋子,你才是幕后黑手!” 安梦初耐心道:“你要这么认为,我也认了。如果你想要我的命,可以拿去,但不是现在。这里很危险,你的出现已经极大程度干扰我的计划,你再这样闹下去,这个世界只会毁于一旦!所以你听我的,先离开这里,我自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唐静舒仰头大笑起来,横着眉揶揄道:“一个丧心病狂毁灭世界的人,居然担心这个世界毁于一旦!沈星暮和那个男人的战斗到底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毁灭这个世界,我管不了。但我知道,如果现在不阻止你,所有人都会死,滕志伟与我的小甜也难逃大劫!” 安梦初道:“割魂血咒的确会杀死许多人,却总归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丝希望。” 唐静舒狂笑道:“你说希望?我不就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吗!你要杀死所有人,我便阻止你,因为我是绪城赌王盟的龙头老大,集名誉、财富、权力、地位于一身,必将名震四海的——女王啊!” 第二十九章 错误 安梦初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仍在激烈战斗的仇世与沈星暮,双方暂时有来有回,势均力敌,但沈星暮已经露出尤为明显的疲态,明显坚持不了多久了。 而且仇世在战斗的同时,还能分心对付生魂集合体,不断释放恶念之力极强的花雨,试图攻破生魂集合体的防御,进而打断安梦初的割魂血咒。 ——时间不多了,再让唐静舒这个疯子闹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安梦初的眼中闪过冷意,不再顾忌怨塔的反噬,纤细的身子一跃而起,化作绚丽长虹掠向唐静舒,打算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解决,然后全力压制反噬,催动割魂血咒。 现在的安梦初,早已强大到翻手覆手间决定一个人生死的境地,纵然唐静舒不弱,但在她眼里依旧渺小如蝼蚁。 她的这一击根本没用全力,甚至可以说是全部力量的九牛一毛。 饶是如此,她也有绝对的信心在顷刻间除掉唐静舒,只不过代价是怨塔的反噬加强,以及割魂血咒的暂时滞塞。 然而安梦初与唐静舒极速错身之时,虚空剧烈扭曲,化作一口晦涩的旋涡,牵扯出强大的空间风暴,干扰了安梦初的出掌轨迹,无法命中唐静舒,并且空间旋涡的吸扯力正强行将她拉入空间裂隙。 安梦初的眼中闪过讶色,第一反应是沈临渊和杜贞打破空间屏障,又来捣乱了。 这是非常糟糕的事情,毕竟沈临渊和杜贞都不是弱者,若这两人再来搅局,强如安梦初也只觉棘手。 好在安梦初的猜测是错的,沈临渊和杜贞并未打破空间屏障,眼下的空间风暴是唐静舒的血咒释放出来的。 安梦初暗自松出一口气的同时,也略感惊讶。 掌握空间之力并不容易,安梦初所认识的强者中,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并不多,除了昔日“天神”“大同”的高层,以及历代善恶游戏的玩家,几乎没人能随手撕裂虚空。 唐静舒能做到这件事,足以证明她现在的实力比之杜贞这个等级的强者也不遑多让。 安梦初的目中泛起凝重,脚下汇聚怨念,凌空踱步,轻而易举摆脱空间旋涡的束缚。 正当她快速搜索唐静舒的位置时,她身后的虚空忽然破开一道裂隙,唐静舒宛如鬼魅般飞掠而出,一爪抓向她的后颈。 安梦初的眉毛一挑,侧身避开这一爪,却不待出手反击,唐静舒再一次躲进空间断层,完全不给她机会。 安梦初的心中升起怒意。若在平时,唐静舒这等三脚猫的手段,她随手便能化解,可惜现在怨塔的反噬极大程度干扰了她的力量,致使唐静舒这样的疯子也能在她面前活蹦乱跳。 安梦初快速平复心绪,以她现在的状态,绝对不能久拖下去,不然怨塔的反噬随时可能夺走她的心智。 她沉吟着,凌空一跃,再次回到怨塔塔尖,若无其事地催动割魂血咒,收割弥散在天地间的全部怨念。 她想好了,无论唐静舒打的什么算盘,只要她不受影响,同样可以完成割魂血咒。 如果唐静舒要在这时候偷袭她,那么她就用身体强行承受唐静舒的攻击,再趁机击杀唐静舒就可以了。 以她现在的力量,只需随手一击便能杀死唐静舒。 事情果然向安梦初预计的方向发展,当她不再主动进攻,唐静舒便着急了,在空间断层中不断穿梭,最后抓住机会从她身后发动偷袭。 安梦初心中冷笑,不闪不避,任由唐静舒的手抓破她的后背,直剜她的心脏。 鲜血飞溅之时,唐静舒冷冰冰说道:“安梦初,替我的子岩偿命吧!” 安梦初嘲笑道:“所以你来找我,到底是想为郁子岩报仇,还是想以女王的姿态拯救万民呢?” 唐静舒道:“我既是郁子岩的妻子,也是凌驾万千生民的女王。所以我既替子岩报仇,也阻止你残害无辜人。” 安梦初轻叹道:“早已杀人无数的你,居然会念及无辜者的性命,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唐静舒淡淡说道:“那我换个说法。因为我是女王,必须有万民臣服,那才算真正的女王。如果你把所有人都杀了,谁来臣服我?” 安梦初摇头道:“你不是女王,也当不了女王的。” 唐静舒冷笑道:“我是不是女王,不是你说了算,毕竟我也不需要你这么危险的臣子,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去死吧!” 唐静舒的手已经抓到安梦初的心脏,下一刻便会将之捏成肉泥。 安梦初却在这时突兀反击,右手以一个极其夸张的动作,反手扼住唐静舒的手腕,“咔咔”骨碎声霎时绕开。 她直接捏碎了唐静舒的腕骨,使得唐静舒无法再对她造成丝毫威胁。 安梦初缓缓转身,盯着唐静舒因吃痛而苍白流汗的脸,叹息道:“如果你躲的远远的,说不定真有机会成为统治世界的女王,毕竟这一战结束后,世上很难找出比你更强的人。可惜你是个疯子,根本想不到这么深远的事情。这里不是你能来的,无论是我还是正在战斗的仇世与沈星暮,都将你视作沐猴而冠,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 安梦初捏住唐静舒的手腕,已经限制她的全部动作,现在只需要抬手一掌,便能彻底将她抹杀。 唐静舒咬着牙,厉声吼道:“我是跳梁小丑又能如何?至少在人类即将灭绝的时刻,我敢站出来与你一战!如果这个世界最后能侥幸逃过这一劫,后世的人依旧会赞扬我,称赞我为救世的女王!” 她吼着,笑着,居然闭上眼安静等死。 安梦初小声道:“你说的没错,你在我手上争取了至少三分钟时间,让世人又多活了一会。只不过他们熬不过这一劫,纵然你阻止了我,也还有仇世与沈星暮。” 唐静舒冷漠道:“多说无益,我该做的都做完了,你要动手就动手吧。反正这些年我也受够了,该去见子岩了。” 安梦初抬手,蕴含无穷怨念的手心,缓缓压向唐静舒的脑门。 “唐静舒!我承认你是救世的女王!”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随后一道纯白流束宛如电芒一般呼啸划过,直击安梦初的手腕。 安梦初的双瞳一颤,一股极其温暖,又极其可怕的力量在她体内疯狂流窜,一时间比怨塔的反噬力量还要强大得多。 她蓦然看向声源方向,一个面容憔悴,头发凌乱,衣着邋遢,头上还盘着一只小橘猫的男人正飞速掠来。 ——居然是叶黎! 安梦初的心神颤动,一瞬间想到沈临渊和杜贞不久前说过的话。他们说她不是救世主,真正能拯救这个世界的人是他们儿子沈星暮,以及他的挚友叶黎。 沈星暮的出现已是这场末日战斗中最大的变数,而在战斗即将接近尾声之时,叶黎又突兀闯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安梦初的思绪翻转之时,一道橘光闪过,小橘猫的爪子忽地抓破她的脸,而叶黎也在这时反扣她的右臂,使得她手臂脱力,不得不松开唐静舒。 当安梦初再次回过神,便见叶黎扶着唐静舒退出了上百米,立在鹅毛飞雪的夜幕里,而她面前一只小橘猫正张牙舞爪,“喵喵喵”叫个不停。 安梦初狠狠一咬牙,厉声道:“叶黎,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叶黎一边帮唐静舒治疗伤势,一边冷漠回答道:“你杀了我的章娴。” 安梦初道:“如果章娴不背叛我,绝对不会死。” 叶黎道:“章娴在临死前将怨塔和生魂集合体的弱点都告诉我了。” 安梦初咬牙道:“所以她该死!” 叶黎道:“安梦初,你已经输了。” 安梦初压抑着心中的无穷怒火,嘲笑道:“就凭你,也配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大放厥词?” 叶黎道:“唐静舒打乱了你的计划,为我争取了时间。现在我来了,你的怨塔已经没用了。” 安梦初大笑道:“你知道怨塔的弱点又能如何?你以为凭你的力量能破坏怨塔?哈哈哈……你和唐静舒一样,目中无人,不识好歹,也都该死!” 叶黎没再说话,而是一掌将唐静舒拍飞,远远地离开了这个战场,而他本人一个俯冲,直接掠向地面,并且不断用双拳轰击地面,似要前往地底。 安梦初立刻知道叶黎想干什么,毫不犹豫催动生魂集合体对他发动攻击。 混沌巨斧裹带无穷无尽的怨念,猛地劈向叶黎。 然而叶黎一跃而起,泛着氤氲白光的右拳,陡然轰向生魂集合体的右肩。 安梦初的神色僵住,因为生魂集合体的弱点就在右肩,无论对手攻击它的其他哪个部位,它都能用怨念再生,但若攻击右肩,便会直接打断它与怨塔的联系,导致它通体崩溃。 事实的确如此,叶黎的一拳直接将数百米高大的生魂集合体打成碎片,化作无数亡魂的嘶吼,弥散在天地间。 时间紧迫,安梦初已没有更多时间再次召唤生魂集合体,而且就算召唤出来,也一定会被叶黎一拳打碎。 她只能暂时放下割魂血咒,一边压制怨塔的反噬,一边追击叶黎。 因为怨塔的弱点就在深埋地底的塔基中心,那里有安梦初亲手刻画的聚魂血咒,是整个怨塔的根基所在。 如果叶黎深入地底,找到聚魂血咒,并将之破坏,怨塔势必在顷刻间崩塌,而安梦初也再无手段与仇世、沈星暮这个等级的强者战斗。 怨塔是安梦初筹备五十年之久的心血,里面更融入了佟深眠的性命,是她的全部倚仗,绝不能让叶黎得手。 安梦初快速追击,决心阻止叶黎,然而虚空中一道橘光闪耀,那只小橘猫凭空一闪,便挡在她的身前,不让她前进半分。 “滚开!” 安梦初厉声大吼,一掌拍向小橘猫。 小橘猫竟不闪不避,用细小的猫爪子与她的手心对碰。 肉眼可见的漆黑怨念与小橘猫爪子上泛出的氤氲白光交织成一团,变成了难辨其色的混沌。 下一刻,安梦初的怨念竟被白光全数吞噬,温柔而强大的力量化作长虹直冲天际。 安梦初躲闪不及,右臂全数骨头龟裂,整只手臂无力地垂下,暂时失去活动能力。 小橘猫打完这一爪,却没再继续攻击,而是踩在虚空中,“喵喵喵”直叫。 安梦初听懂了它的话。 它是说,怨塔这种东西不该存在世间,叫她放弃,不然就揍她。 安梦初觉得好笑,之前唐静舒在她面前出言不逊也就算了,毕竟唐静舒不仅是人类,而且是人类中的强者,眼下区区一只猫,一个畜生也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安梦初曾见过这只猫,当初在左漫雪的家里,就是这只猫夺走了左漫雪多年来收集的“念”,变成了无主的“念灵”,比当时的叶黎还强大得多。 只是无论它得到怎样强大的“念”,身为“念灵”的它,在没有主人供给“念”的情况下,不可能活到现在。 安梦初不认为当时的叶黎有能力为这只猫提供足以维持生命形态的“念”,所以它以前的主人到底是谁,现在为什么又变成了叶黎的“念灵”? 安梦初回想起这只猫刚才的一爪之力,意识到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拿它没什么办法。 于是她心里有了大胆的想法,便是将怨念与恶念融合起来,完美中和怨念反噬的同时,让她的力量再一次成倍暴涨。 她曾入侵过恶念空间,并且成功窃取了恶念空间的力量,有了“鬼化”的能力。 昔日杜贞击败杜昌翊的力量,便是“鬼化”。 “鬼化”之力其实是恶念之力的另一种形态。 在安梦初掌握怨塔之后,担心怨念与恶念存在冲突,便不打算在驾驭怨塔的同时使用“鬼化”之力。 然而战局多次出现变故,安梦初逐渐被逼到绝境,眼下除了使用“鬼化”之力,再也想不出有效的破局之法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小橘猫说道:“如果你死了,你的主人也会受到不可估量的伤害。如果你不想连累你的主人,现在最好让开。” 小橘猫:“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安梦初的神色变得越发阴冷,因为这只猫居然对她说,现在的她什么也不是,不好好逃命也就算了,还妄图虚张声势吓唬它。 安梦初敢笃定,如果这只猫是一个人,早就因它那张说话欠揍的嘴被人打死无数次了。 安梦初冷笑着,一直潜藏在体内的恶念之力开始活跃流动起来。 事情没有向糟糕的方向发展,恶念与怨念交融,并未发生不可控的暴走反噬,两股力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变成更为强大的邪恶力量。 安梦初的身体逐渐发生变化,背上有了漆黑的肉翅,头上还长出一对角,白润若雪的两颊变得粗糙晦涩,并且长满层层叠叠的狰狞沟壑,包括她的四肢以及体表其他部位的皮肤,也都变得宛如老树皮一般难看。 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美得如梦的翩然仙子,而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女魔王。 第三十章 安眠 安梦初与小橘猫激战起来,完成“鬼化”的她,再不受怨塔的反噬影响,实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呈现几何倍数的增长。之前小橘猫的爪子还让她忌惮三分,而今它再也无法对她构成半点威胁。 安梦初着急追击叶黎,只与小橘猫急促碰撞数次,便隔空一张将它拍飞,继而飞速下坠,直追叶黎。 与塔身嵌合的地面上,叶黎一拳又一拳向下击打,这才短短不到一分钟,他便将地面轰击出数十米深的巨坑。 而巨坑下面是一个浩瀚的地宫。 安梦初最初构建怨塔时,担心遭受佟深眠或其他未知强敌干扰,便将它设计成地底高塔,防止被人发现,所以这个地宫本身便是容纳怨塔的空间。然而地底数百米的深度并不足以容纳塔身的高度,怨塔最终冲出地面,直抵云霄。 安梦初追到地宫时,叶黎已在塔基前疯狂轰击塔身。 虽然怨塔的构建材料也是普通的钢筋与水泥混凝土,经不住高强度的攻击,但它除了原本的砌筑材料,还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怨念。 以叶黎现在的力量,短时间内绝对无法轰碎塔身,进入怨塔内部。 安梦初见怨塔塔基依旧完好,心中轻轻松出一口气,却也不敢怠慢,当即凌空闪烁两下,来到叶黎身后,一掌拍向他的后背。 在她的计算中,现在的叶黎的确很强,却没有强到足以用肉体承受她的掌击的程度。 只要这一掌精准命中,纵然叶黎不死,也定然遭受重创。 然而事情并不是这个样子。 安梦初携带无穷怨念与恶念的掌心的确拍到了叶黎的后背,可是叶黎非但没有受伤,反而像是压根没察觉到她的存在一样,依旧自顾自攻击塔身。 安梦初的手心传来一阵酥麻,片刻又如烈火灼烫一般疼痛,纯白氤氲的光雾从她手心泛起,竟在逐步蚕食她体内的怨念与恶念。 ——这是深眠的力量!只要身为善念之花的深眠,才能对我造成如此伤害! 安梦初的眼中泛起凝重,定睛看向叶黎的后背,却隐隐看到无数朵残碎的花。 它们和恶念空间里的邪恶花海不一样,这些花不会“嗤嗤嗤”邪笑,也不会释放入骨的恶念,反而给人一种温暖与心安的感觉。 这些花无疑是佟深眠的同类,也都是善念之花! 安梦初登时明白过来,叶黎之所以突兀变得如此强大,原因是他体内融入了至少一百多善念之花,拥有无穷的善念之力。 可是他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得到如此之多的善念之花的?这些善念之花为什么都残缺不堪? 安梦初飞速思考之时,一个温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已经融入怨塔的佟深眠居然在此刻说话了。 他带着温柔与眷念说道:“梦初,不要再胡闹了。我们要做的是毁灭恶念空间,而非残害万物生灵,你不能再试图启动割魂血咒。” 安梦初定睛看向塔身,咬着牙悲伤道:“深眠,你知道吗,恶念空间的力量已经凌驾在怨塔之上,割魂血咒是我毁灭恶念空间的唯一办法。我的双手早已沾满血腥,如果有的选,我也不愿启动割魂血咒。” 佟深眠道:“梦初,你不是一个人,我一直在你身后。无论恶念空间怎样强大,只要我们心中还珍藏着最初的美好与善意,它就不是无敌的。” 安梦初埋下头,忍着眼泪,小声问道:“我该怎么做?” 佟深眠微笑道:“我们就用怨塔内沉积五十年的怨念与他一决胜负吧。无论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我们都将永生永世陪伴对方,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安梦初的睫毛一颤,眼泪终于如雨滑落,而她头上的角,背后的肉翅,以及满身的褶皱,也都如潮水般褪去。 她解除了“鬼化”状态,恢复了原本的美貌,就这般怔怔地盯着漆黑的塔身。 佟深眠道:“如果我们输了,就把剩下的事情交给叶黎和沈星暮吧。在历届玩家中,他们并不出众,在两朵善念之花的守护之下,也未能在善恶游戏中胜出,显得很差劲。但是他们也有非凡峥嵘的一面,如若不然,我的同类,何思语与夏恬,不会抵死守护他们。” 安梦初拭去眼角泪水,扬起眉,重重点头道:“深眠,等我。” 安梦初看了一眼呆站在怨塔前的叶黎,转身一跃而起,直冲怨塔顶端。 她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毁灭恶念空间是佟深眠终生的夙愿,而今她要做的,便是陪他用尽生命中的全部能量,与恶念空间殊死一斗。 至于结果如何,那都已不再重要。 *** 叶黎的体内有上百朵残缺的善念之花,而佟深眠是一朵完整的善念之花,两者间存在强烈的共鸣。 佟深眠与安梦初的对话,他都听到了,并且在佟深眠说话之时,他已停止攻击怨塔。 安梦初走了,叶黎仍立在漆黑而浩瀚的地宫里,因为他体内的善念之花不断提醒他,佟深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叶黎耐心等着,直到宛如山岳的怨塔出现剧烈的震荡,整个地宫也“隆隆”响动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崩塌,佟深眠的话音才缓缓响起。 他感叹道:“叶黎,我们上次见面是一年前的事情,在弭城丁县,你连和我对峙的实力都没有,不承想,这才短短一年,你已经拥有与恶念空间正面战斗的力量了。” 叶黎道:“我本身没有任何变化,如果没有思语与其他上百朵善念之花的力量,我依旧无法与你对峙。” 佟深眠道:“寻常人是发挥不出善念之花的力量的。你能将上百朵善念之花的力量据为己有,足以证明你比其他玩家更强。因为你本身也和善念之花一样,对这个世界怀着无私而伟大的善意。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能完全驾驭善念之花。” 叶黎道:“我原本是一个可恶得不可教化的人,如果没有思语,我早已变成仇世、万青虹那一类人。是她教会了我,让我明白了爱与真善。我为她的离去而悲伤,却绝不会憎恨这个她深爱的世界。我必将继承她的遗志,完成她未完成的事情,摧毁恶念空间,取回属于人间的朗朗乾坤。” 佟深眠轻叹道:“如果我当初能和何思语一样,对梦初循循善诱,或许能感化她。可惜我错了,妄图利用她对我的爱,逼迫她许愿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 叶黎摇头道:“你的初衷没错,只是忽略了安梦初的感受,方才造成这五十年的别离苦思,也变相地造成了怨塔的出世。不过没关系,无论怨塔是怎样邪恶的东西,只要到了你的手里,也一定能化作拯救世界的伟大力量。” 佟深眠感慨道:“你能体谅我,我感到欣慰,不过恶念空间集合了人类有史以来的全部恶意,只靠我和梦初是赢不了的。当梦初放弃许愿的那一刻,我们的时代便已过去,救世的接力棒向后传递了,传到了杜昌翊和向腾手中,又传到你和沈星暮手中。” 叶黎挺直胸膛,握拳道:“我向你保证,我手中的接力棒,将是这善与恶的漫长战斗中的最后一棒。” 佟深眠道:“恶念空间的入口很多,但主要的入口只有七个,其余成千上万的入口都是衍生物,你和沈星暮已经封锁了其中四个入口,能否封锁剩余三个入口,是这场战斗的关键。” 叶黎皱眉道:“你留下我,主要是为了说这件事?” 佟深眠叹息道:“人类的恶念永无止境,纵然你们这次击溃了恶念空间,以后还会出现新的恶念空间。真正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彻底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让人类的恶念弥散在天地间,自行溃散,才能永远避免下一场世界末日的到来。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之前是四个入口都是何思语拼尽全力才勉强封锁的,而剩下的三个入口,以我的力量绝对无法将之封锁,现在只有得到上百朵善念之花,并且心思一尘不染的你才能做到。” 叶黎皱眉道:“你说的我都能懂,可是我来这里的时候,清楚看到天空中倒悬着邪恶花海,虚空中密集排布的恶念空间入口成百上千,我并不能找到那三个最主要的入口。而且小娟和沈星暮一起参加过第五场善恶游戏,按理说游戏场地中有第五个恶念空间的入口,为什么没有将它封锁,是思语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封锁第五个入口了吗?” 佟深眠道:“何思语和其他同类苦苦支撑到那个时候,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对恶念空间再行干扰。当恶念空间的力量压过零星碎落在邪恶花海里的善念之花,善恶游戏本身不再具备意义。所以游戏结束了,而恶念空间的入口在游戏结束的一瞬间,也随之转移了位置。所以无论何思语还有没有力量,都无法封锁第五个入口。” 叶黎神色微沉,小声问道:“思语现在还活着吗?” 佟深眠笑道:“何思语不是一直在你心里吗?” 叶黎抬手捂住胸口,“砰砰”心跳中,流溢着温暖而无私的力量,它来自他体内的上百朵善念之花,其中包括何思语。 佟深眠轻叹道:“何思语比我,比夏恬都要聪明得多。她知道,在善与恶的战斗中,绝不能把最后希望寄托在善恶游戏上面,因为善与恶的平和一旦被打破,善恶游戏便毫无意义。所以她另辟蹊径,用尽全力守护你,压制你体内的恶念种子,让你成为善的化身。或许她很早以前就预见到了,你才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 而我和夏恬都妄想着利用游戏规则中,三朵善念之花的许愿能力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阻止浩劫的发生。我们都忽略了挚爱的感受,导致五十年前的梦初着手构建怨塔,而五十年后的沈星暮恨透全世界。” 叶黎道:“你们都不笨,而且你们的做法也都没错。” 佟深眠问:“是我和夏恬亲手铸就了梦初和沈星暮这两个灭世者,你居然认为我们没错?” 叶黎道:“无论是安梦初还是沈星暮,心中都藏着比日月星辰更为炽盛的爱。我相信思语的话,她爱我,我爱她,爱才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力量。或许安梦初和沈星暮都步入了歧途,但他们一定能凭着心中那无尽的爱,扫除眼前的一切迷雾,成为万人景仰的救世主。因为沈星暮深爱着夏恬,安梦初也深爱着你,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们完成你们的遗愿。或者换句话说,你们给了他们不可割舍的爱,便已为这个世界留下希望的种子。” 佟深眠悲伤道:“可惜我终究伤害了梦初。” 两人对话时,怨塔再一次剧烈震荡起来,有丛生的邪恶花朵穿过地面的深坑,蔓延到地宫里。 黑暗中,每朵花都“嗤嗤嗤”地笑着,释放浓郁不化的恶念。 叶黎抬头看了一眼,大概猜到地面上的战斗已经白热化,便不再顿留,沉声说道:“我得走了。你放心,我会尽力找出剩余的三个入口,哪怕粉身碎骨,也一定将它封锁。” 佟深眠急声道:“等等!” 叶黎问:“还有事?” 佟深眠道:“你出去之后,不要急着动手。我和梦初会激发怨塔的全部力量与恶念空间一战,等我们的战斗结束之后,你再进场,到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叶黎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后一跃而起,直冲地面。 而他刚到地面,便看到小娟趴在巨坑外面,“喵喵喵”叫个不停。 它说沈星暮快撑不住了,安梦初则在凝聚力量,似乎准备发起最后一击。 叶黎抬眼看去,只见沈星暮全身僵在茫茫雪幕之中,体表已经长出无数邪恶花朵,而他体表不断释放的业火与冰霜,都无法将那些花朵扫除。 叶黎不迟疑,一把抓起小橘,凌空踱步,飞速靠近沈星暮,大手向他胳膊一抓,善念之花的力量流转,霎时清除他体表的全部花朵。 仇世立在虚空,猖獗而狂妄地大笑着,单手随意一抓,便又有无数邪恶花朵狞笑着飘飞而来。 叶黎抓住沈星暮,在虚空中急促闪烁数下,避开邪恶花朵的追击。 不待他喘气,沈星暮便已冷声说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第三十一章 侵占 叶黎的背脊微微一寒,定睛看向沈星暮,便发现他现在的神色阴沉得宛如刚吞下了一袋火药,当即好言规劝道:“沈星暮,你听我说,夏恬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这不能成为你哭天抢地,憎恨世界的理由。你知道吗,夏恬爱你,比世上的任何人都爱你,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不能只图一时之快,就违背夏恬的意愿,妄图杀掉所有人。” 沈星暮的手臂一震,挣开叶黎的手,冷冰冰说道:“叶黎,看在我们曾经朋友一场的份上,我可以不杀你。你口口声声说夏恬的意愿,可是你想过我的意愿吗!没有人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你若是我,也会与我做出同样的选择。没有夏恬,这个世界便没有存在的必要。这场战斗,无论我和仇世谁最终胜出,世界都将毁灭,这是绝对不容更改的事实。” 叶黎轻叹道:“你不愿杀我,就如同夏恬不愿杀害世人一样,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沈星暮转过身,立于漆黑的夜幕中,沙哑说道:“以你现在的能力,想在这场浩劫下活下来并非难事。你走吧,回徐小娟身边,别让她受伤害。如果你们能开枝散叶,本支百世,或许能重新创造一个世界。” 叶黎沉默。 沈星暮面无表情道:“夏恬死亡的那一刻,我也已经死了。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把那群害死夏恬的罪魁祸首都拉进地狱。现在已经没人能阻止我了,哪怕是母亲也不行。” 叶黎咬牙道:“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就只能竭尽全力阻止你了。” 沈星暮的嘴角扯动出一个轻蔑的笑,冷声问道:“你也想和我战斗?” 叶黎看了一眼天空中冰冷对峙的安梦初与仇世,摇头道:“你现在还没动手杀人,我便没必要和你战斗。你的复仇计划中,必杀的第一个人是仇世,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目标完全一致。或许我们可以暂时合作,先击败仇世,之后的事情再说吧。” 沈星暮道:“所以我的下一个对手是你?” 叶黎点头道:“是的。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让你恣意妄为。” 沈星暮邪魅一笑,淡淡说道:“那我们就等等看吧。” *** 安梦初再次“鬼化”,怨念与恶念的完美融合,使她的力量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鬼化”之后,仿佛得到了些许操控恶念空间的权限,倒悬在天空的邪恶花海,居然有极小的一部分由她执掌。 仇世脸上的黑色符文越来越多,几乎将他的整张脸完全盖住。他的身体也发生了些许变化,圆润结实的手臂变成了薄薄的片状,而且很宽,像极了两叶花瓣。 没了手,他之前捏在手中的天仙子便附在他的头上,仿佛他的脑袋变成了花盆,为天仙子提供生存条件。 这会仇世桀骜地大笑着,满目讥诮说道:“安梦初,你能凭借区区怨塔一直拖到现在,实在值得表扬。如果你能完成割魂血咒,将弥散在世间的怨念全都收集起来,或许还有与我一战的可能。不过现在,你还是老老实实去死吧。” 安梦初淡淡说道:“想杀我,只用嘴巴可不行。” 仇世大笑,漫天花雨飘飞,变得比铺天盖地的雪花还要密集,化作一股花海风暴,陡然卷向安梦初。 安梦初闭上眼,安静回忆自己跌跌撞撞走过的七十八年时光。漫长的人生里,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思念、痛苦、与仇恨之中。 ——如果时光能倒退半个世纪,我一定不顾一切带深眠走。地球容不下我们,我们就去浩瀚的宇宙深处。我不信,亿亿兆兆的行星系里,没有只属于我们的乐园。 安梦初回忆起自己的二十三岁,那一年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年,因为她还怀着少女的懵懂与纯真,在粲然的芳华年岁,遇到了自己穷极一生也将舍命追随的佟深眠。 她一如既往地深信着,只要他们情比金坚,这世上便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他们分离。 然而少女的幻想与憧憬,在现实面前总是不堪一击。 他们终是在最苦涩的抉择面前,走向了别离,甚至一度成为必须攻克的敌手。 如果他不是善念之花,如果她不是游戏玩家,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哪怕真的让她再选一次,她也必定毫不犹豫放弃许愿。 没有佟深眠的世界,又能有什么意义? 所以恶念空间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元凶。 安梦初现在要做的,便是将全身的每一分力量均压榨干净,与恶念空间进行最后的博弈。 安梦初蓦然睁眼,全身的怨念与恶念疯狂席卷,被叶黎击溃的生魂集合体再次凭空凝聚,挥动着仿佛开天辟地的混沌巨斧,毅然迎向仇世卷起的花海风暴。 一片花雨中,邪恶花朵的狰狞笑声与怨塔内亡灵的哭喊声交织成一团,同等邪恶的力量达到一个危险的平衡,似乎随时都会发生惊天爆破。 安梦初脚下的怨塔开始崩溃,在怨念几乎被抽尽的情况下,怨塔便成了普通的高塔,抵挡不住飘飞的酸雪以及滔天的风浪。 安梦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筹备五十年之久的怨塔,心中默然祷告,希望那些被她害死的亡灵可以早升极乐。 怨塔逐步粉碎,安梦初失去了落脚点,便拍动背后的肉翅,在虚空划过一道漆黑的流光,蓦然站在生魂集合体的肩上。 而今的生魂集合体前所未有的强大,安梦初与怨塔的全部力量都已汇集在它体内,本就晦涩难辨的混沌巨斧,变得更加深邃,宛如星空,包罗万象。 巨斧一挥,环绕在生魂集合体周身的花雨立刻凋零溃散。 似在这一瞬,生魂集合体的力量已经凌驾恶念空间。 仇世的脸色变得狰狞,厉声吼道:“不可能!区区生魂,居然可以粉碎我的花海,简直荒谬!” 安梦初冷漠道:“是否荒谬,等你接下这一斧再说吧。” 生魂集合体高举混沌巨斧,倒悬在天空中的花海顿时被无形的斧芒劈成两半,而花海更上空的天宇,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宛如垂怜苍生的神只,也将在此刻降下天罚,对罪恶的恶念空间施以最严酷的惩戒。 混沌巨斧带着劈天之力,呼啸劈向仇世。 这一瞬,时间好像被无限放慢了。 安梦初的全身力量都已倾注在这最后一击之上,现在很疲惫,连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了。 她用模糊的双眼盯着仇世,然而眼前的画面却逐渐扭曲,幻化,变成了另一幅场景。 那是一个日光灼烫的下午,路两旁的白杨树好像都睡着了,树干下端涂的白石灰,映在火辣辣阳光下,变得氤氲梦幻。 佟深眠骑着自行车,飞速穿过大路,于是路两旁的白杨树也飞速地向后奔跑起来。 安梦初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两唇翕动着细数路旁的行道树,或许是迎面的风声太过温热,让人沉沉欲睡,她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佟深眠说“梦初,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名字很奇怪,组合起来有安眠的意思”。 安梦初便梦呓一般回答道:“这很好啊,安眠的意思是,生当同榻,死当同穴,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 佟深眠却轻叹道:“但是安眠还有另一个意思。” 安梦初问:“什么意思?” 佟深眠道:“死亡。” 安梦初的目光忽地一凝,模糊的视野有了焦点,将她从漫长的思忆中强行拉回来。 她看到混沌巨斧划过的轨迹,带动着无穷气浪,就这般铿然劈砍到仇世的头上。 然而仇世头上的天仙子“嗤嗤嗤”邪笑着,无穷无尽的恶念疯狂席卷,强行挡下了生魂集合体的斩击。 安梦初只觉胸口一沉,好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全身气血翻涌,大口鲜血便从她嘴里喷了出来。 她咬紧牙,再次定睛看去,便看到天仙子虽然挡下了她的最后一击,但是它也未能在锋锐的斩击下存活下来。 天仙子被劈成了两半,漆黑的怨念已经侵蚀它的全身,强行将它抹除。 ——我和怨塔的全力一击,只有这种程度吗?呵……看来恶念空间的确不可战胜。不过天仙子本身就是恶念空间的一种存在形态,天仙子被斩掉了,恶念空间也会受损吧。 安梦初想着,旋即释然一笑,偏头看向怨塔的塔基,那里便是她和佟深眠的坟墓。 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便是在死亡来临之前,回到自己的墓穴里。 ——深眠,从今往后,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了。我构建怨塔时开挖的地宫,就是我们永恒安眠的墓穴。 安梦初脚下的生魂集合体飞速崩塌,她失去全部力量,同样飞速下坠。 她在意识即将消散的一瞬,努力调整自己的位置,随后如断了线的风筝,飘然坠入地宫。 *** “这看着就让人作呕的怨塔终于倒塌了,现在该轮到我们了。” 沈星暮冷笑着,左手跳跃出熊熊业火,右手则凝聚着无数细小的冰晶。 叶黎看着不断崩塌的怨塔,心中感慨万千,面向地宫的方向,神色复杂道:“安梦初,你杀了章娴,而今又以死相偿,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恨你了。” 沈星暮嘲笑道:“安梦初输了,我们又少了一个对手,这不是好事吗?” 叶黎叹息道:“安梦初的确输了,但她不是输给了恶念空间,而是输给了佟深眠。” 沈星暮道:“输了就是输了,无论说什么都是诡辩。” 叶黎道:“如果安梦初顺利完成割魂血咒,将全世界的生民与亡灵的怨念都收集起来,未必会输给恶念空间。只不过她那么做的代价是,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死。她在最后一刻尊重了佟深眠的意志,也对曾被她害死的亡灵有了忏悔,选择舍弃生命,为这个世界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沈星暮大笑道:“这很好啊。她把那些该死的凡夫俗子都留给我慢慢杀,正好消除我心头的恨。” 叶黎道:“连安梦初这么执拗的人,也能在最后一刻幡然醒悟,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呢?” 沈星暮冷声道:“你在规劝我之前,先好好看一下仇世吧。” 叶黎微微皱眉,抬眼看向天空,只见仇世的身体又一次发生剧变,脑袋以下的身体居然全都不见了,只剩一个脑袋,而脑袋四周长满了漆黑的花瓣,每一片花瓣都有寻常民房大小,并且仍在不断长大。 沈星暮道:“仇世和恶念空间同化的时间不长,并不能完美驾驭恶念空间的力量,在面对我和安梦初时,一直处于被动局面,多次陷入绝境。所以他在忍无可忍之时,选择了向恶念空间妥协,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恶念空间,不然他的实力不会在短时间内暴涨这么多。至于他现在的身体变化,我只能理解为,仇世本身变成恶念空间的载体之后,他原本的形态已被恶念空间舍弃,现在这朵花,就是恶念空间原本的形态。” 叶黎道:“所以我们现在只需毁灭这朵花,就等于毁灭了恶念空间。” 沈星暮轻蔑道:“照顾好你自己,不要妄想着在关键时刻我会救你。” 叶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沈星暮,无论如何,能再次与你并肩作战,我由衷高兴。只希望这一战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战。” 沈星暮冷笑一声,漆黑的身影在虚空中闪烁几下,便携带滚滚业火与滔天冰河向仇世冲杀而去。 叶黎立在空中,安静注视虚空各处密密麻麻排列的恶念空间入口。 到了现在,他已完全明白佟深眠的用意。 安梦初倾尽全力攻击仇世之时,身为善念之花的佟深眠也已行动起来。 虚空中成千上万的入口,几乎每个入口都融入了些许氤氲白光,只有其中三个入口毫无光华。 叶黎明白过来,那些氤氲白光都是佟深眠的力量。有白光的入口,都是原本入口衍生出来的入口,而没有光华的三个入口便是恶念空间真正的入口。 因为恶念空间的关键入口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怨念,佟深眠的力量无法融入那些入口。 叶黎现在要做的,便是想方设法将那三个入口彻底封锁。 第三十二章 永夜 沈星暮携带业火与极冰的力量,宛如一粒划破天穹的彗星,呼啸掠向仇世。 在漫天花海的邪笑声中,天空好像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燃烧着熊熊业火,另一半则凝结着幽蓝霜雪。 然而冰与火的力量已然无法对现在的仇世构成任何威胁,只见漫天邪恶花朵狞笑着,飘飞着,无穷的恶念化作无数股肉眼可见的条状流束。流束交织成方形的笼子,霎时将沈星暮彻底囚禁,连带疯狂蔓延的业火与极冰也瞬间受限,逐步湮灭。 ——好强! 叶黎的背脊闪过一抹冷意,因为沈星暮刚才的攻击足可将一个城市毁灭成灰,而这样的力量在仇世面前居然如此苍白无力。 叶黎越发笃定,仅凭他和沈星暮两个人,绝对不可能正面击败仇世,毁灭恶念空间,只能想办法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抓了抓头上的小橘,沉声道:“小橘,能帮我争取一分钟时间吗?” “喵、喵喵——” 小橘发出委屈的叫声,表示现在的它,连仇世的一击都挡不住,不可能争取到一分钟时间。 叶黎的心微微下沉,却也不再迟疑,体内上百朵善念之花的力量开始流溢,于是他的后背长出纯白圣洁的羽翼,宛如世人臆想的天使。 叶黎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形态应该叫什么,但记得曾经杜昌翊也变换过这种形态,与“鬼化”状态的杜贞正面战斗。 叶黎想,既然杜贞那满带恶意的形态,被称为“鬼化”,那么自己现在的状态姑且可称之为“神化”。 不过“鬼化”也好,“神化”也好,这些力量在恶念空间面前均不够看。 叶黎奋力一振双翼,便如流星一般冲入战场,一拳打向封锁沈星暮的牢笼,试图将他释放出来。 他的攻击有效,一瞬间将牢笼打出一个大窟窿,只不过破碎的牢笼立刻流入新的恶念之力,将之修补好。 早已化身恶念空间的仇世猖獗地大笑着,讥诮说道:“叶黎,夏恬死了,沈星暮不想活了,才来我这里送死。你呢?有父母有老婆,不找个地方像老鼠一样藏着,非得跟过来送死?” 叶黎皱紧眉头,不予回复,小橘却“喵喵喵”直叫,用它独有的“猫语”反驳仇世。 仇世周围的花瓣轻轻一颤,便又有铺天盖地的邪恶花朵在虚空中生根发芽,层层叠叠淹没而来。 叶黎拍动双翼,带起凛冽狂风,将蔓延而来的花海均扇回去,冷冰冰应道:“你实在不该说话。” 仇世狂笑道:“我说话又怎么了?莫非你现在还幻想着可以打败我?” 他说话时,滔天花海宛如雪崩一般,再次从四面八方扑来。 叶黎将自己的力量提升到最强,不断释放善念之花的温柔力量,抵挡邪恶花海的侵蚀。 事实如何思语所说,人都是自私的,自私不是恶念,但自私本身极容易衍生出恶念,所以这个世界的恶念总是强于善念。 叶黎依靠善念之花的力量,只能勉强抵抗眼前数之不尽的邪恶花朵,被这无穷恶念吞噬只是时间的问题。 仇世周身的花瓣还在疯狂生长,数分钟前只有普通民房大小,而现在每一叶花瓣均有篮球上大小,并且生长速度急剧攀升,等不了多久,便会覆盖整个弭城,乃至覆盖整个国家。 而且随着花瓣的生长,叶黎能清楚感知到,仇世的力量越来越强,宛如无限膨胀的宇宙,趋于无穷,没有极限。 叶黎轻轻吸了一口气,心想着再这样拖下去,恐怕自己和沈星暮都将变成仇世眼中的蝼蚁,不再具备与他一战的力量。 他思忖着,低头看了一眼牢笼里的沈星暮,询问道:“需要多久?” 沈星暮的嘴角扯动出一个邪魅的笑容,淡淡说道:“这个牢笼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则,你破坏多少,它便会瞬间恢复多少,在它将我完全吞噬之前,不会消失。所以你现在省点力气,别再攻击牢笼,专心应付这些让人作呕的花,两分钟后听我指示。” 叶黎凝重地点了点头,小声道:“如果只是两分钟的话,我应该能行。” 仇世已有通天彻地之能,两人的对话当然被他一字不漏听完了。他笑得越发肆无忌惮,张口便轻蔑嘲笑道:“两分钟?哈哈哈……你能坚持住两分钟又能如何?莫非两分钟之后你们就能绝地反击,将我击溃了?” ——谁说两分钟?如果小橘能帮我争取一分钟时间的话,我只要那一分钟就可以封锁掉剩余的三个入口,让你慢慢后悔去! 叶黎这样想,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很随意地回答道:“如果你能在两分钟内杀死我,那你就赢了。” 仇世问:“反之我就输了?” 叶黎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似乎是叶黎的话让仇世有了不安,他的攻击越发猛烈,将叶黎逼得节节败退。不过也仅仅是逼退而已,并不能直接杀死叶黎。 叶黎压着心中的疑虑,神色复杂地看向沈星暮。 两人曾一起刀山火海闯荡,共同经历了太多危险,多次绝处逢生的体验让彼此都对对方有了极其深入的了解。 现在的他们,早已不需要过多的语言交流,便已知道对方所想。 沈星暮说的是对的。这个黑色的牢笼仿佛具备规则力量,无论叶黎怎样攻击它,它也会瞬间恢复原貌,一味地攻击根本无法救出沈星暮。 所以两人必须达成高度默契,在叶黎出拳攻击牢笼那一瞬间,沈星暮便必须迎向叶黎的拳头,在牢笼恢复之前闯出来。 这是让沈星暮脱困的唯一办法。而这个办法又极其考验叶黎的力量控制,必须在拳头碰到牢笼的同时收去拳劲,不然沈星暮会被余力再次打回囚笼里面。 这种事情换成其他两个人铁定无法做到,但叶黎和沈星暮可以,因为在这个决定世界未来的战场上,他们的默契已然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可是就算沈星暮脱困,以两人现在的力量,依旧无法对仇世构成威胁。 叶黎看过沈星暮和仇世的短促交手,知道沈星暮也拖不了一分钟,给不了他封锁恶念空间入口的时间。 所以他们必须另辟蹊径,找到以弱胜强,反败为胜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来得非常巧。 当沈星暮和叶黎都以为仇世已被恶念空间完全控制,变成恶念空间的载体时,仇世却说话了。 仇世所说的话并没有深层次的含义,但他说话本身却传递出另一个极其隐晦的信息,便是他现在还留有意识,并未彻底沦为恶念空间的傀儡。 换句话说,完成同化的仇世,依旧是恶念空间的主人。 这是一个非常隐晦的好消息,因为仇世无论怎样强大,归根结底仍是人类,对恶念空间的力量掌握存在很大局限性。 或者说,现在的他依旧无法发挥出恶念空间的全部力量,这就给了沈星暮侵占、抢夺的契机。 叶黎在靠近牢笼的那一瞬间,便察觉牢笼里浓郁不化的恶念并非在吞噬沈星暮,反而被沈星暮汲取,化为己用。 就如同安梦初“鬼化”时夺走了恶念空间的部分力量一般,沈星暮也在尝试抢夺恶念空间的力量。 毕竟若论内心的邪恶,现在的沈星暮可不比仇世弱。 ——以恶制恶,这或许是我们打败仇世的唯一办法。可是就算我们打赢了这场战斗,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汲取了恶念之力的沈星暮肯定会更强,而他一心想着毁灭世界。我现在的做法会不会是割肉医疮,饮鸩止渴,在毁灭一个恶魔的同时,又创造出了另一个恶魔? 叶黎看着沈星暮越发阴翳的脸,想到昔日那么温柔可人的夏恬,心中乱成一团,已无法再行思考之后的事情,只想尽快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将仇世击败。至于沈星暮会变成什么样子,便只有等到那时候才知道了。 两分钟何其短暂,某人刷一次牙,洗一次碗,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过去了。可是眼下这两分钟漫长无比,仿佛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变成了遥遥无期的一个世纪。 丛生的花海几乎占据了整个虚空,叶黎被重重包围,强大的恶念之力压得他连喘气都困难。 他的四肢逐渐痉挛,剧烈抽搐起来,代表着无穷善念的双翼,也在无数邪恶花朵的狞笑下逐渐零落,溃散成光雾。 他不断后退,直到后背撞到恶念囚笼,退无可退。 也在这时,笼子里的沈星暮冷冰冰说道:“可以了。” 叶黎使劲一咬牙,抓起头上的小橘,向前一推,急声说道:“小橘,坚持半秒钟就好!” 话落的同时,叶黎蓦然转身,将善念之花的力量提升到极致,夹带无穷伟力的拳头,陡然轰向漆黑的囚笼。 在他的拳头碰到的囚笼的一瞬,囚笼破开一个可通一人的窟窿,而沈星暮也在这时飞身而起,快速向窟窿外飞掠。 叶黎猛地收拳,拳头几乎贴着沈星暮的脸,瞬间收到腰后。 至此,沈星暮所说的“两分钟计划”宣告成功,他脱困了。然而黑色囚笼外是比之飘飞雪花还要密集的邪恶花朵。 这蔓延的花海仿佛变成了第二个囚笼,叶黎和沈星暮便被困在其中。 远处传来仇世的讪笑。他放肆地讥讽道:“原来你们所说的两分钟是这个意思啊?可是沈星暮脱困了又能如何?莫非你们还能破开我的花海屏——” 最后一个“障”字还没说出来,仇世声音戛然而止。他现在不仅说不出话,甚至笑声也随之消退。 因为沈星暮脱困的第一时间便双手大张,敞开怀抱,迎接这弥散在天地间,无穷无尽的恶念。 这些恶念源源不绝融入他的体内,变成他的力量,于是他的背后居然长出了漆黑的肉翅,头上长出了一对角,连皮肤也变得干涩粗糙如老树皮。 这无疑是“鬼化”的力量。 沈星暮在汲取恶念之力之后,掌握了“鬼化”形态。 漫天花海枯萎,夜幕再次被飘飞的酸雪覆盖。 沈星暮负手立于虚空,冷冰冰地看着仇世,讽刺道:“你不是很会笑吗?现在怎么不笑了?” 仇世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声,质问道:“凭什么!这些花全部来自恶念空间,你凭什么能将它们的力量据为己用!” 沈星暮冷笑道:“因为你不是恶念空间,根本无法完美掌握恶念空间的力量。如果我没猜错,你最初已经将自己的身体乃至精神意志都贡献给了恶念空间,方才在短时间内实力激增,连安梦初将怨塔和‘鬼化’之力释放到极致,也不是你的对手。可惜恶念空间还是低估了安梦初,它没想到那个老处女的舍命一击,居然能彻底斩碎那朵天仙子。 其实那朵天仙子才是恶念空间的意识形态。当天仙子粉碎,恶念空间的意识也出现了涣散,迫不得已才再次将主意识交还给你。而你——哈……你只不过是恶念空间的临时傀儡,根本不堪大用。 从你才与恶念空间同化,便急不可耐找安梦初决斗便可见一斑。 现在恶念空间的意识处于‘空’的状态,会自主选择‘恶’的宿主。你只不过是凭借与恶念空间的同化,掌握了它的部分力量。而它剩余的大部分力量却属于游离态,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它们。 仇世,若论邪恶,你真的以为你能和我相提并论?” 叶黎听完沈星暮的叙述,这才反应过来,仇世能恢复意识,继续以恶念空间的主人的姿态猖獗大笑,根本原因竟是安梦初斩碎了那朵天仙子。 叶黎心中不由得庆幸,如果不是佟深眠和安梦初的拼死一击,恐怕再无人能对恶念空间造成威胁。 他的确不恨安梦初了,但若要他原谅她,终究是不可能。因为无论她做了怎样伟大的事情,也更改不了她杀死了章娴的事实。 这世上,有的人是不可以被原谅的。 永远!永远! 叶黎脑中思绪飘飞之时,仇世再一次怒吼起来。他破口大骂道:“沈星暮!我今天若不杀你,誓不为人!” 沈星暮淡淡说道:“别说得那么好听,你本来就不是人。” 仇世道:“我必定要你生不如死!” 沈星暮嘲笑道:“以你现在的身体,我想不打到你都难。我们就看看,到底是谁生不如死。” 第三十三章 黎明 沈星暮话落的同时,身若光影极速闪掠,带起无穷业火,陡然轰向仇世周身遮天蔽日的硕大花瓣。 虚空中无数邪恶花朵滋生,试图保护那片花瓣,然而来自恶念空间的邪恶花朵并不完全受仇世掌握,其中很大一部分均化作黑色流光涌入沈星暮体内,为他所用。 宛如遮天帘幕的花瓣燃烧起熊熊业火,不断发出“吱吱吱”灼烧声,仇世随之惨嚎,本就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脸,这会变得更加狰狞,宛如哈哈镜里大幅度拉伸的丑脸。 沈星暮冷笑道:“看来和我想的一样,这些花瓣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我将这些花瓣焚烧殆尽,不知道会是怎样有趣的事情。” 仇世双眼猩红,声嘶力竭地咆哮道:“沈星暮!啊啊啊——你居然敢让我承受这种痛楚,我要杀了你!啊啊啊!杀了你!” 沈星暮却仿佛没听到仇世的震怒之语,滔天业火无休无止蔓延,似要将整个天穹彻底焚烧。 成千上万的恶念空间入口里不断倾吐出姹紫嫣红的邪恶花朵,这些花为仇世提供力量的同时,也被沈星暮汲取大半。 整个空间好像被花海填满,叶黎一时间竟有些动弹不得。 沈星暮双手一张,无数花朵化成流光,被他全数吸入体内。 叶黎四周变得空旷,当即抓住这个机会,向着佟深眠舍命标记好的入口飞掠而去。 花海通道宛如星牖月窗,深邃而邪恶。 叶黎立于通道入口处,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心口,沉声道:“思语,还有各位怀揣希望的善念之花,请用你们的力量,将这个入口彻底封锁。” 叶黎的体内顿时传来一阵欢跃的鼓动,仿佛他体内的上百朵善念之花均在此时开怀大笑。 他的体表流溢出纯白氤氲的光雾,宛如“临行密密缝”的母亲的手,光雾化作丝丝缕缕的线条,一针一线地将入口缝补起来。 这整个过程还不到十秒钟,恶念空间的入口彻底溃散,连带着虚空中成千上万的入口也霎时消退了三分之一。 ——还剩两个入口。只要将它们也彻底封锁,这场末日战斗就结束了! 叶黎心中振奋,再次向另一个入口飞掠而去。 仇世和沈星暮都发现了叶黎的举动。 仇世怒吼着,释放无穷无尽的恶念,试图阻止叶黎。 沈星暮则携带滔天业火,将仇世死死缠住。 叶黎回头看了一眼,见沈星暮虽然能限制仇世,却没有特别明显的优势,毕竟仇世代表着恶念空间的意志,不会轻易被打败。 叶黎心知时间紧迫,抵达第二个入口便毫不犹豫释放善念之花的力量。 纯白氤氲的光雾弥散蔓延,化作柔和的线条,细细缝补入口。 叶黎的神色忽地僵住,因为他发现善念之花封锁恶念空间入口的速度变慢了,似乎缝补入口本身对它们而言便是莫大的消耗。 叶黎再次回头看,只见遮天蔽日的花瓣渐渐收拢,再一次将沈星暮困住了。 花瓣的缝隙中燃烧着炽盛火光,分明是沈星暮在全力抵抗,却依旧无法冲出花瓣的重围。 叶黎捏紧拳,急声说道:“时间不多了,大家加把劲,只要将这三个入口完全封锁,我们就赢了。” 花海通道里传出女人的悠长叹息。 叶黎蓦然一惊,旋即喜上眉梢,因为他识出了通道内的声音的主人——这个音色,哪怕再过一千年,他也绝对认得。 她是何思语! 一个无怨无悔将全身心的温柔与希望、乃至是性命都无私奉献给叶黎的女人,他怎可能不认得? 叶黎看着逐渐缝合好的入口,忍不住向通道内伸手,轻唤何思语的名字。 通道内传出何思语的声音,她虚弱至极,却又含情脉脉,温柔说道:“黎,将这个入口封锁之后,就去帮沈星暮吧,最后一个入口交给我。” 叶黎回想起来,何思语的本体还在恶念空间里,连忙说道:“思语,沈星暮正和仇世战斗,恶念空间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力量来限制你,你先出来,后面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何思语忧伤道:“不可以的。” 叶黎急声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何思语道:“恶念空间的力量早已侵蚀我的全身,我现在还能保持清醒,已是不可思议的奇迹。我一旦离开恶念空间,沉睡在我体内的恶念便会如海啸一般蔓延,让我变成和仇世一样的恶魔。” 叶黎咬牙道:“思语,你不要这样。你不是对我说过吗,爱才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我爱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深爱你!我相信,只要我们不放弃,便可克服横亘在我们面前的一切磨难!” 何思语温婉道:“黎,你真的长大了,变温柔了,也学会爱了。” 叶黎涩声道:“因为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何思语再次叹息,轻声说道:“黎,我也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想回到你身边。可是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我是一朵花,一朵拥有生命形态的善念之花。我的同类们为击败恶念空间,前仆后继赴死,包括夏恬,包括佟深眠,也包括零落在恶念空间内的上百朵善念之花。到了现在,我是这世上仅存的、还留有自身意识的善念之花。除了我,已经没人能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了。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夙愿,黎,你能理解吗?” 恶念空间的入口有序缝合,只剩最后一线裂缝。似乎叶黎体内的善念之花也被他们的对话感动,想多给他们一点时间,留下最后一道缝隙,让他们多说几句话。 叶黎红了眼,忍着眼泪说道:“我体内有你和你的同类们的力量,我可以封锁恶念空间的最后一个入口。思语,你听我的,先出来再说。” 何思语道:“黎,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的力量是我给的,我怎会不知,你的力量不足以封锁全部入口?恶念空间里的善念之花均已残碎不堪,所剩的力量只够封锁两个入口。最后一个入口只能由我封锁。 你应该能感觉到,随着恶念空间的封锁,你的力量正极速消退。不过没关系,爱本身就是‘念’的最高境界,你已经领悟了这一点,现在的你,依旧拥有与仇世正面一战的实力。 黎,请你务必帮我争取最后的时间,快去帮沈星暮吧,只要半分钟就好。” 叶黎终于流下悲伤与不甘的泪水。 与此同时,恶念空间的最后一线裂隙也被温暖的白光彻底封锁,叶黎与何思语彻底失去联系。 虽然在不久前,何思语的分身便说过,她已经活不了了,但他依旧怀揣微渺的侥幸,期待着她再回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 到了现在,他心中的侥幸完全崩塌,变成了疼痛与绝望。 感受着深入骨髓的悲恸,他忽然有一点理解沈星暮了。 他失去何思语,和沈星暮失去夏恬,其实是一样的。 叶黎捏紧拳,对着虚空大吼,随后不死心地向恶念空间的最后一个入口飞掠而去。 何思语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明白,他却不愿接受这个结果,还想在无尽黑暗中寻找那一抹不存在的光。 斑驳绣错的花海通道前,叶黎不断唤何思语的名字。 通道里没有回复,只有无数邪恶花朵的狰狞笑声。 叶黎咬紧牙,大喊道:“思语!你愿意接受这个结局吗!你真的忍心抛下我吗!” 他的吼声融入花海的邪笑声中,再无丝毫动静。 叶黎明白过来,何思语不会再回复他了,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听她的话,去帮沈星暮,为她封锁恶念空间入口争取时间。 这是他唯一能对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叶黎内心悲愤,冲击眼眶的泪水终于滑落。 ——我不能变成第二个沈星暮,所以战斗吧,用尽全力为思语争取最后的时间吧! 叶黎捏紧双拳,在内心中低吼,蓦然转身,便见化身浩瀚花朵的仇世已经向最后一个入口飞掠而来。 沈星暮被困在花瓣里,已无法限制仇世的任何举动。 叶黎狠狠一咬牙,再次大吼道:“思语!我爱你!我会用尽全力,完成你托付给我的最后一件事情!” 仇世猖獗地大笑着,漫天邪恶花朵呼啸,铺天盖地向叶黎淹没而来。 叶黎对空出拳,强大的拳劲将层层叠叠的花海击碎,随后凌空飞掠,一拳轰向仇世的面门。 仇世狂笑着,越来越多的邪恶花朵凭空滋生,每朵花都面向叶黎,每朵花都“嗤嗤嗤”狞笑着,释放无穷的恶念之力,一瞬间将叶黎完全禁锢。 ——爱是永恒!只有爱的力量才能击溃恶念空间! 叶黎秉着这个信念,再次将体内的“念”提升到新的高峰,身体一颤,强行挣脱恶念之力的束缚,冷冽拳劲陡然砸到仇世的面门。 这一刻,时间好像被无限放慢了。 叶黎又看到了那一粒黑色的种子,就悬浮在自己的拳头前面。 这粒种子有着无与伦比的邪恶力量,轻而易举挡下了叶黎的拳劲,保护了仇世。 叶黎想起来了,自己第一次进入恶念空间时,便看到了那一粒黑色的种子。种子落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上,而后自主生根,长成一朵天仙子,之后又不断繁衍,长出更多有着邪恶花语的花朵。 那是无数个梦境里连贯起来的画面,梦境的尽头是无边的花海,是容纳世间一切恶念的恶念空间。 叶黎记得那一粒黑色种子变成无边无际的邪恶花海的整个过程。 所以现在悬浮在他面前的黑色种子,就是恶念空间的最原始形态! ——如果我一拳将这粒种子打碎,恶念空间是否会直接崩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思语就不用牺牲自己去封锁恶念空间的入口了。 在时间仿佛凝滞的短促时段里,叶黎猛地想到这一点,心中一阵振奋,毫不犹豫运足全力,准备再次出拳。 然而仅仅是这连一秒钟也被无限细分的一刹那,叶黎眼前的黑色种子有了变化,瞬间生根发芽,长成一朵天仙子。 眼前的画面,居然和叶黎在梦里见过的画面一模一样。 只要这朵天仙子还活着,恶念空间就不会泯灭。 叶黎咬紧牙,轰然出拳,试图拼尽全力,将它彻底打碎。 天仙子却宛如人脸一样,“嗤嗤嗤”地笑了起来,冷漠讽刺道:“你们错过了安梦初用命换来的机会,已经不可能再打败我了。” 天仙子的话语淡漠到宛如积雪封霜的严冰,叶黎只觉全身僵硬,悬在空中的拳头再难前进一分。 ——怎么会这样?我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什么也不懂的男人,早已无惧恶念空间的侵蚀,不再害怕世上的任何东西。可是为什么,我面对这朵天仙子时,还会有这种油然而生的恐惧? 叶黎的双目不断收缩,无孔不入的恐惧再一次侵蚀他的全身。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第一次进入恶念空间时,那几乎让他失去理智的恐惧感,依旧如跗骨之蛆折磨着他。 天仙子轻蔑地笑着,缓缓悬起来,落到仇世的头上,随后仇世化身的浩瀚花朵飞掠至恶念空间的最后一个入口,用庞大的身躯将它守住,不给何思语任何机会。 叶黎使劲咬牙,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试图让自己的身体动起来。 可是他的身体好像不属于他,任他使尽浑身解数,却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仇世周身收拢的花瓣缓缓舒展开来,再次变成遮蔽天穹的浩瀚帘幕,将整个弭城覆盖。 花瓣还在不断生长,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会覆盖整个国家,乃至整个地球。 而到了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将笼罩在不见阳光的永夜里。 被花瓣围困的沈星暮脱困了,然而他和叶黎一样,僵在空中一动不动,显然也在承受那源自恶念空间的深度恐惧。 天仙子邪笑一声,冷冷说道:“叶黎,沈星暮,还有该死的何思语,你们三个能把我逼到这一步,倒是值得表扬。看在你们这么努力的份上,我不得不好好奖励一下你们。我会让真正的永夜埋葬这个世界,让所有人都真切体会一下什么叫绝望,而你们三个——哈哈哈哈……我会把你们留到最后,让你们慢慢享受这份绝望,直到所有人都死光为止。” 叶黎用尽全力,狠狠咬住舌头,嘴里立刻流出大量鲜血。 在剧烈疼痛的刺激下,他恢复了些许行动力,厉声回复道:“如果你以为你的对手只有我们三个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第三十四章 鸡黍 阳光照在满目疮痍大地,永夜褪去,末日的最后一丝残喘也随之呜咽溃散,留下满地凄凉与无限希望。 一切都结束了。 宛游龙带着肖浅裳继续浪迹天涯,临走时潇洒地对仇世挥着手,预祝他早日抓到童遥; 夏秦从断壁残垣的废墟里站起身来,手持“追魂”,远远地指了沈星暮一下,随后又指了叶黎一下,却都没能开枪,带着枪神社残存的精英部队离去了; 童遥要回北科大,仇世便亲自为她保驾护航,两人一前一后奔跑,玩起了追逐游戏。 沈临渊和杜贞均安静地盯着沈星暮,好久之后才异口同声说道:“儿子,我们回家吧。” 沈星暮看着眼前的父母,又看了一眼叶黎,轻轻点头,便随他们而去。 叶黎赶回蛰城东外环,早已被末日灾难摧毁得面目全非的小酒店。 漆黑的包厢里,墙角的血迹不知何时已完全干涸,蒸融成虚无,只剩些许几乎不可见的小血渍。 叶黎盯着墙角发呆,默念章娴的名字,正要移开目光时,盘在他头上的小橘“喵喵喵”叫起来。 叶黎听懂了小橘的话,脸色僵住,当即走近墙角,蹲下身,将板砖上沾染的灰尘全部拭去,看到地面的血色字迹:老公,我祝福你。 血迹早已变成土色的痂,不知是章娴临死前刻下的,还是在死后用残存的“念”刻画的。 叶黎忍着心中的悲恸,小声道:“章娴,我爱你。” 他盯着灼眼的字迹沉默许久,终于站起身,看向仍趴在饭桌前熟睡的徐小娟。 她睡得很安详,嘴角还扯动出呆呆的笑,说着语速极快,没人能听懂的梦话。 叶黎走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过程中碰到了她的肚皮,于是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徐小娟一向能吃,但从不长肚子,肚子一直是平平的。 却不知为什么,她的肚子隆起好高,而且传来活跃的生命鼓动。 毫无疑问,她的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即将出世的宝宝。 叶黎记得清清楚楚,自从万青虹暗算徐小娟,害她流掉孩子之后,她便像受了诅咒一般,再未怀过小孩。 这个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而且看她的肚子,少说得有五六个月了。 叶黎脑中闪过何思语说过的话,立刻明白过来,她说的惊喜,是指这个孩子。 何思语坠入翻滚熔岩之前,的确大着肚子。 那是叶黎和她的孩子,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出生,便已身坠恶念空间。 叶黎不知道何思语是用什么办法将这个孩子保下来,并且托付给徐小娟的。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必定承受了数之不尽的痛苦。或许她最后也没能逃过恶念空间的诅咒,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这个孩子。所以他必须照顾好这个孩子,让他(她)健健康康长大。 叶黎带着徐小娟回了辞县,期间她一直没醒。 末日灾难的冲击下,辞县也变得残破萧索,好在叶黎的房子并未受到太严重的损坏。 当天晚上,徐小娟醒了,原本惺忪的双眼,在看到叶黎之后,泪如雨下,肿得不像样子。 她靠在他怀里,哽咽道:“老公,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看到了思语姐姐,她一直对我笑,却一句话也不说。我和她对视了好久好久好久,后来她转过身,叫我好好活下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公,你告诉我,思语姐姐是不是把活下来的机会让给我了?” 叶黎擦拭她的眼睛,微笑道:“傻丫头,不要胡思乱想,你本就活的好好的,不用任何人让你活下去。” 徐小娟默然,只是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是辞县还是世界的其他地方,都在各国政府的组织下启动重建工作。 只不过末日灾难以及那些冤死的亡灵,未曾在世人的脑中留下任何印象。 有人忙着处理城市里成山堆积的尸体,却没人问这些尸体是怎么来的;有人夜以继日修补破碎的城市道路与建筑,同样没人问这些东西是怎么坏掉的。 所有不合理的事情,又都以牵强的逻辑变得合理了。 叶正凯和余彤彤的面馆照常营业,叶黎和徐小娟也学会了余彤彤的手艺,另开了一家面馆。 余建良回过辞县一次,跪在余彤彤面前痛哭流涕,悔恨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祈求得到原谅。 余彤彤没有过多追究,还给了他一笔钱,叫他以后好好做人。 五个月后,中秋前后的一个雨夜里,徐小娟生下了孩子。 她是个女孩,白白嫩嫩的,在叶黎怀里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叶黎打算将她起名“皓腕凝霜雪”的叶凝雪,这是徐小娟很早以前说过的。 可是真要起这个名字时,徐小娟反而不愿意了。 她说蛰城没有雪,姑娘是在雨夜里出生的,应该叫叶雨。 叶黎不争论,全都依她。 徐小娟又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嘀咕道:“还是叫叶思吧。” 叶黎安静地看了她好久,神色复杂地点了头。 又过去一个月,叶黎接到徐武真的电话。 徐武真要结婚了,给叶黎发了请帖。 新娘子来自遥远的帝都,叫张琪,听说她和徐武真熬了六年,一直磨合不了,最后又都因父母的施压,被迫应下了这桩婚事。 叶黎在电话里沉声问道:“老班长,你喜欢她吗?” 徐武真道:“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我。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其实喜欢和不喜欢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叶黎敢肯定,徐武真一定还念想着柯丹琦。 他回想起自己在中学时代犯下的罪孽,咬牙道:“那你喜欢柯丹琦吗?” 徐武真久久不语。 叶黎深吸一口气,在电话里将柯丹琦曾找自己向徐武真传信的事情说了出来,并且如实讲述了柯丹琦当时的羞怯。 徐武真轻叹道:“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你不该再说出来了。” 叶黎道:“是啊,过去好久了。可是纵然过去这么久,你也忘不了她。虽然你们最终走向末路,有我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你当初没有勇气说出来。我不知道柯丹琦现在在哪里,是否已经有了配偶,但是是你的话,应该有办法找到她。老班长,我不信你现在还和当初一样胆小,喜欢她的话,就找到她,把曾经没说出的话,全都说给她听吧。” 徐武真再次陷入沉默,不久后挂了电话。 半个月后,徐武真的婚礼如期举行。 叶黎还在懊悔当初不该从中作梗,害徐武真和柯丹琦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对方的心意。然而新郎新娘上台时,叶黎看到身着白婚纱的新娘子正是柯丹琦时,心中有了说不定道不明的感动。 他解开了自己的一个心结,对这对新人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2018年初春,叶黎收到一封邮件,是沈星暮发来的,他想请叶黎和徐小娟一起去环游世界。 时隔大半年,能收到沈星暮的消息,叶黎很是欣慰。原本他也想出去好好玩玩,但徐小娟拒绝了,原话是:“人家谈恋爱,我们去瞎掺和什么?” 叶黎狐疑,和沈星暮多聊了几句,才知道童遥已经辞去北科大的讲师工作,要和沈星暮一起去旅游。只不过他们的旅游有些奇怪,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个仇世。 叶黎想到童遥对仇世说过的话,又想到夏恬魂归之前对沈星暮说的话,脑中很快浮出两个男人争抢一个女人的画面,忍俊不禁。 昔日的生死仇敌,现在变成了情敌,倒真是有趣得很。 *** 夏秦坐上枪神社社长的宝座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进攻肖家。 四大帮派经过惨烈火并,肖家早已人才枯竭,变得外强中干,由肖梦兮一人勉强支撑。 夏秦和肖梦兮展开了生死决斗。 结果毫无悬念,被冠以“惊世天才”的名号的夏秦,只开了两枪便将肖梦兮击杀,并且拿她的人头祭拜了刘俊。 他像是不知道刘俊的真正死因。 又或是早已知道了,只是一直没说出来。 没多久,绪城赌王盟的唐静舒主动退位,与滕志伟、郁小甜一同销声匿迹。 赌王盟新上任的龙头是一个懦夫,被夏秦随便恐吓几句,便彻底服软,赌王盟的无数产业也随之变成夏秦的囊中之物。 至于弭城的巨鼎门,在向腾和万青虹相继死亡之后,作为傀儡的钱风竹扬眉吐气,再次成为真正的黑道巨擘。 只不过他终究是个残废,无论他有多少韬略城府,却也挡不住来自身边的明枪暗箭。 钱俊飞杀了钱风竹,坐上龙头宝座。 然而钱俊飞也没能威风几天,便被夏秦一竿子打死,成了屈辱的亡魂。 至此,夏秦一统蛰、霓、绪、弭四大城市的黑道,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地下皇帝。 但这仅仅是开端,夏秦的势力还在向外扩展,迟早统治全国的黑道。 对现在的夏秦而言,凡夫俗子的利益,宛如粪土,却不知他为何执着与此事。 钱漫欣问过他,这么做有意义吗? 夏秦则是微微一笑,淡淡说道:“刘叔没完成的事情,我有义务替他完成。” 钱漫欣温柔地看着他,不再多说一个字。 此后夏秦有了儿子,名字叫夏俊。 *** 时间匆匆,珠流璧转,春去秋来,一年时光轻飘飘走过。 末日对世界造成的伤害逐渐被抹平。 城市里再次耸起鳞次栉比,波诡云谲的高楼大厦。道路绿化带两侧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上行人络绎不绝。 一度奄奄一息的世界,再次迸发蓬勃的生命力量。 这一次,再无任何灾难可以毁灭这份繁荣,它将经久不衰,永远传承下去,变得越来越好。 沈星暮再次回到蛰城时,沈励已经一岁多,会走路了。 赵慧妤抓着沈励的手,指着沈星暮,温婉说道:“儿子,这是大伯,叫大伯。” 沈励还不会说话,便睁着无辜的眼睛望着沈星暮。 沈星暮将他抱起来,用手指点他的鼻子,温和地笑道:“小励,你父亲呢?” 沈励“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沈星暮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无所适从,便向赵慧妤投去求助的目光。 赵慧妤笑道:“沈励不是婴儿了,你抱他的动作不对,弄疼他了。” 沈星暮哑然失笑。 赵慧妤接过沈励,抚他的脑袋,温柔说道:“儿子不哭,妈妈陪你玩。” 于是沈励就不哭了。 这大概就是母亲的力量吧。 沈星暮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沈星夜提着一个黑皮提包回来了。 他看到沈星暮,冷冰冰说道:“你来干什么?你以为我还会请你喝酒?” 沈星暮道:“我来看看小励。” 沈星夜问:“空手就来了?红包呢?大伯是你这么当的吗?” 沈星暮语塞。他没当过长辈,便不知道怎么当大伯。 沈星夜放下皮包,在沈星暮对面的沙发前坐下,淡淡说道:“这次就算了,下次记得买点好东西来,不然老子把你赶出去。” 沈星暮问:“什么东西才算好东西?” 沈星夜道:“侄子是个好东西,不过依我看,再过十年你也带不回来。” 沈星暮皱着眉思考怎么回答,手机却在这时响了。 他看了来电显示,是童遥,迟疑着接了电话。 童遥在电话里温柔说道:“旅行结束了,我也三十岁了。我觉得,我老了,齿落舌钝的,仇世太嫩了,我咬不动,所以还是咬你吧。” 沈星暮很想问“嫩的咬不动,莫非老的就咬得动了?”,却没问出来。他知道,童遥也迷茫过,只是后来还是选了他,不过她好像真的变蠢了,不然不会说出这种自相矛盾的比喻。 沈星暮道:“来星夜家吃饭吧。” 当晚,童遥来了,沈临渊和杜贞也来了。 三世同堂,一家人吃了一顿温馨的晚饭。 也在这一晚,沈星暮和童遥确定了关系,她拉着他跳舞,还一字不错地唱完了夏恬的《莺啼序》。 *** “小娟,你搭个炉子,再去爸妈那边取点碳,把火升起来。我出去买点菜,晚上吃大餐。” 叶黎换好鞋,站在门口简单说了两句,便准备出门。 徐小娟不解道:“吃大餐是没问题,可是为什么要搭炉子啊?你以为我没事做吗?每天照料叶思都快忙不过来了。” 叶黎道:“叶思今天交给爸妈照看,你搭个炉子准备煮酒。” 徐小娟先是错愕,片刻后开眉笑道:“沈星暮要来吗?” 叶黎点头道:“是的。” 徐小娟问:“他联系过你?” 叶黎道:“没有。” 徐小娟问:“那你怎么知道他要来?” 叶黎微笑道:“我若说‘心有灵犀’,你肯定觉得我心理变态。不过事情的确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征兆,但我心中有预感,他今天一定会来。” 徐小娟鼓着腮帮子道:“他不来怎么说?” 叶黎道:“还能怎么说?又把炉子拆了呗。” 徐小娟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大概是觉得叶黎发神经了。 叶黎买了鸡肉,鸭肉,牛肉,猪蹄子,还买了不少虾类海鲜,要做一顿丰盛的晚宴。不过晚宴还没开始,牛肉便被小橘咬掉了大半。 徐小娟嘴里说着抱怨的话,但还是吧炉子搭了起来,并且准备了充足的碳。 夕阳在山的时分,沈星暮果然提着一瓶酒唐突来访,并且带着童遥。 他进门,看到客厅里燃着火的炉子,以及茶几上的丰盛佳肴,面向叶黎会心笑道:“你果然知道我会来。” 叶黎微笑道:“换成我去找你,你也会提前知道。” 徐小娟不解道:“你们是一个娘胎里的兄弟吗?为什么能未卜先知?” 叶黎和沈星暮均笑而不语。 徐小娟看向童遥,蹙眉道:“童老师,他们都说你冰雪聪明,你肯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童遥含笑道:“你仔细想一下的话,也能想明白。” 徐小娟抓起小橘,坐到沙发上苦思冥想去了,没多久眼睛一亮,似想到了什么,张嘴只说出一个“我”字,却又忽然止声。 叶黎和沈星暮能做到心意相通,原因是同为善念之花的何思语与夏恬。 在时间的沉积下,叶黎身上有了何思语的气息,沈星暮的身上也有夏恬的气息。这种不可见的气息宛如鬼魅的电子纠缠,相互影响。 沈星暮放下酒瓶,和煦说道:“这是我找老爷子要的一瓶陈酒,听说有三十年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徐小娟拍手道:“我来煮酒!待会闻闻香气就知道了。” 童遥道:“我也来帮忙。” 两个女人都忙碌去了,小橘在沙发上趴了一会,或许是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也识趣地出去了。 叶黎和沈星暮对视,好久之后才感慨道:“这一天,真好。” 沈星暮点头道:“是啊,真好。” 他们嘴里都说好,但到底好不好,却只有他们心里才知道。 这个世界,终究不再有何思语,也不再有夏恬。 徐小娟把酒倒进锅子,加入枸杞,大枣,冰糖,耐心地烹煮起来,酒香很快溢满房间。 童遥盛了两杯酒,让他们尝尝。 叶黎看着酒杯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久久不语。 沈星暮也一样。 片刻过去,两人又不约而同吟诵出夏恬的词句“绛紫深蓝,暮黎鸡黍”。 蓝色是希望,紫色是高贵,叶黎和沈星暮在一起,便是这世上最高贵的希望。 然而真正的希望并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两个女孩。 两人诵完词句,便又同时大笑起来,两个透明的酒杯,在空中“叮”的一声碰在一起。 完本感言 《恶念空间》从构思到完结,一共九个月时间,全文一百四十万字,不长不短。本作和《写心流年》一样,全程无断更(断更也是因为被屏蔽),而且在最后一卷多次单章万字,算是小爆发。 怎么说呢,心里很酸涩——为自己的游移不定而心酸。 最初的大纲有六卷内容,之后因为迟迟上不了架,导致我心浮气躁,将大纲中的很多内容都删减了,预计只写四卷就草草完结。在我大幅度加快节奏,直奔完结而去时,站短又告诉我可以上架了,于是我那浮躁的心不得不再次冷静下来。之后我反复琢磨,将全文篇幅缩短到五卷(其实也就少了二十万字左右)。 文中有些铺垫许久的东西,后来并没有写完整,比如安梦初和佟深眠的故事,“天神”与“大同”的由来,以及双方战争的经过。 我并不觉得可惜或遗憾,毕竟那些都不是主线,大笔墨描写反而有可能导致脱离主题。 我写这本书之前,脑中想象到的画面是在无底深渊中无限下坠的温柔少女,她那么善良、那么深情、那么让人心碎。 我想将她写出来,于是有了文中的何思语。 我最初想到的男女主只有叶黎和何思语,但后来感觉单一主线太枯燥乏味,而且如果叶黎代表黎明,就应该有一个与他相对的黑夜。 而后我构建出了第二对男女主,也就是沈星暮与夏恬。 双男主、双主线的写法,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考验。我没信心把它写好,毕竟贴上“双男主”标签,就不能用光环偏袒他们其中一个,不然容易导致另一个主角变成摆设。 这需要一个微妙的平衡,而这个平衡似乎并不是特别好掌握。 纵观全文,大部分内容都是以叶黎或沈星暮的视角描写的,两位男主所占的篇幅相当,勉强算是没有主次之分。 我为了做到这一点,下了不少功夫,好在结果差强人意。 双男主的写法给我一种很不错的体验,因为叶黎和沈星暮时常在一起,许多游戏推理、心理活动都可以用对话的形式写出来,避免了大量旁白,不容易卡文。 这算是写双男主的一个好处。 不过相对的,要将两个男主塑造得性格鲜明,又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最初的叶黎有点懦弱,有点善良,经常迷茫,却从不主动伤害别人,这些性格特点在书中多处可见。 沈星暮则是外冷内热,有时候也冷酷无情,将别人的性命视如草芥,桃桃的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最后他们都变了,都不再迷茫,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其中又必不可免写到人性的自私。 沈星暮只要夏恬,甚至愿意为已死的夏恬报复全世界,这当然是爱,然而这种爱太偏激,导致他走向了恶的极端。 叶黎却用尽全力尊重何思语的选择,愿意用真诚的心去爱这个世界,爱身边的每一个人,这份爱让走向了善的极端。 这种高落差的描述,有时候对我而言也是莫大的煎熬与折磨,好在我仍是坚持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又写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内容,好像有点说废话了。 总而言之,能顺利写完这本书,我心中还是很满足的。虽然本作并未创造出我一如既往期待的收入,但是善始善终,总归是好的。 只要我能保证每本书都坚持写完,总会有一本书成功。 我期待着扬眉吐气,可以从容面对任何人,不再为每月的水电气费与衣食费用愁眉苦脸的那一天。 我深信着,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加倍努力,记成语,记诗词,看历史,看典故,也看各位文学大家的作品,充实自己的大脑,让自己一切的期待都能得到回应! 另外再补充几句,《恶念空间》第二卷第7章,第三卷第23章、第30章,第四卷第49章,第五卷第9章,一共五个章节,全都被屏蔽了,字数加起来能有三万多吧,尤其是第五卷第9章,一万二千字。每章我都修改过很多次,但实在无法通过,甚至不知道违规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完全无从下手。这些章节的缺失毫无疑问会导致全文不连贯,影响阅读体验。 这一点我也想不出妥善的解决办法,如果有朋友愿意支持本作,就请大度体谅。 好了,祝每一位读者都身心健康,家庭美满,事业大成,每天都是上天眷顾的幸运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