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春色》 第1页 [古装迷情] 《窈窕春色》作者:韫枝【完结】 文案: 十六岁那年,幼萤入宫,身份是皇帝的初礼宫人。 陪他念书,教他礼仪。 因为生得貌美,还要……做他的第一个女人。 姜幼萤并没有觉得多荣幸,听闻皇帝生性阴冷,是个暴君。 见暴君的第一天,她哆哆嗦嗦地换了身漂亮衣裳,颤颤巍巍地跪坐在床前。 暴君坐在床帐子里,冷声:「不想死,就滚。」 她长跪在殿下,身子一抖,不敢出声。 所有人都幸灾乐祸,等着她被皇上赐死的那一日。 等到的却是大太监对她的毕恭毕敬,御林军对她的马首是瞻,全后宫对她的俯首仰望。 还有——那一纸无人敢违的立后诏书。 唯有姜幼萤知道,暴君是如何以温柔的口吻,说出那最为狠戾的话: 「你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你若再敢想着离开朕,朕就杀了你。」 【食用指南】 貌美小姑娘x少年暴君小奶狗到大狼狗的进化史,男主忠犬又双标,对外人一言不合「杀了砍了手剁了」,对女主「宠着哄着惯着吧」,捨不得女主受一点委屈的那种。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幼萤,姬礼 ┃ 配角:下本写《上位》,马上开!戳戳专栏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给暴君当小媳妇儿 立意:在逆境中保持一颗善心 第1章 正月初七,珠雪泠泠 窈窕春色 文/韫枝 正月初七,珠雪泠泠。 大雪从三日前便开始下了,将院里的那棵大槐树压得紧实。冷风稍一吹,碎玉似的雪粒簌簌而落,坠在莹白的宫阶之上。 整个齐宫,举目上下,皆是一片茫茫银色。 新春过了七日,宫里头的灯笼还未摘,灯火映着黑昼,衬得采秀宫愈发寒清寂寥。 这里一向都是无人问津的。 半个月前,幼萤被人带到这里,年关将近,宫里总有干不完的累活儿。她咬着牙,十指浸入冰凉的水盆里,卖力地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脏衣服,手指破了也不敢声张。 别人笑她,欺负她是个哑巴。 幼萤靠着窗,捂着手上的伤,哈出一口白茫茫的气。 热腾腾的雾气粘在她的鸦睫上,小姑娘眸光颤了颤,再眨眼时,睫羽上挂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 入宫了这么久,她一直来回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自己还身在烟南花馆,她原是那里的一名雏妓,因生得貌美,在烟南一带颇有些名声。 这么大的一棵摇钱树,馆里的妈妈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姜幼萤,一边悉心培养着她,一边小心注意着给她寻个好「下家」。 这么一等,便等到来烟南游玩的怀康王世子。 美人回眸千金笑,她的姿容,却是千金难求。当幼萤众客的前一舞,竟叫那位世子爷看直了眼睛。 身姿裊裊,楚腰纤纤,一对素手更是莹白如玉。饕餮酒水前,她抬起一双潋滟的眼,眸色凄凄,还带着淡淡的哀切。 不日,一辆八宝金绦车,直接将幼萤从烟南带到了京城。 众人羡慕她,这是攀了高枝,飞黄腾达了。 唯有幼萤知晓,那怀康王世子是怎样的纨绔纷奢、狗苟蝇营之徒。 果不其然,车轿子刚落了世子府,她还未来得及与那人同房,一道皇诏便降了下来。 怀康王世子忤逆犯上,触怒龙颜,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所有家眷尽数被灭口,奴僕充入皇宫,作为世子新纳的妾室,姜幼萤自然也要被拖去砍头。 万般情急之下,幼萤抱住了身边的侍女柔臻。 柔臻是个心善的丫头,趁着没有人留意到新妾,火速给她换了身行头。于是二人一道儿入了皇宫,来到这无人愿意踏足的采秀宫。 想起这半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姜幼萤仍是心有戚戚。 她不能在宫里头说话。 只要她一出声,便会被对方辨认出烟南那咿咿软软的口音。万般无奈之下,幼萤只能缄默不言,当个哑巴。 可那梦境还未结束。 周遭是冗长到没有尽头的黑,幼萤独站在空荡荡的黑夜里,四周寻着光亮。惊慌失措之际,忽然有人拨开云雾,朝她走了过来。 那是名极为好看的男子。 广袖,华靴,墨发,玉带。 腰间玉环叩着佩剑,他每走一步,便是叮铃桄榔地响。许是那夜色过于寂静,幼萤屏住了唿吸,怔怔地看着那人走来。 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 一双眼眸乌黑,明明是清冷之色,却如同藏着暖玉香雪。正当幼萤欲上前搭话时,对方忽然冷笑一声,飞快拔出腰中的长剑。 「都让你不准靠近我,你这勾人魂魄的妖女。」 不准靠近你? 你是谁? 不等幼萤探究,突然一道钻心的痛,她满头细汗,哭泣着从噩梦中醒来。 明明是冬日,那香汗却堪堪将枕巾溽湿。幼萤垂下眸,慌张地摸了摸心口,确认没有流血后才敢跳下床。 可那男人却不肯放过她。 第二晚,她又梦到了对方,与其说他是男子,不若说那是个约莫有十七岁的少年。少年面容清冷,一双眸子更是幽冷寂静。也不知她是怎么惹到了对方,那人似乎很是厌恶她,在梦里拼了命地杀她。 第2页 第二次,他放了一把火。幼萤惊醒时,双脚还微微颤慄。 第三次,他带了几个下人,略一吩咐,下人便执着白绫朝她走来。 第四次、第五次…… 忽然一道惊雷,幼萤勐然从床上坐起身,身边的女子被她骇了一骇,短暂的呆愣后,连忙执着帕子朝她走了来。 「幼萤,幼萤?」 柔臻姐姐坐在床边,轻柔地给她拭着汗。 惊魂未定,姜幼萤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面色死白,眼中仍有惊惧。 「幼萤?」 对方轻唤她,伸出另一只手,安抚似的拍打着她的后背。 「可是又着了魇?」 柔臻姐姐虽是京城人,说话却也是轻声细语的,与幼萤不同的是,她没有那细细软软的口音。 那声音轻缓,像是一道柔和的风,将她的情绪缓缓抚平。 「好奇怪。」 幼萤忍不住喃喃,声音里,还有些颤意。 她已经分不清这是第几次梦见那少年了,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这般坚持不懈地在梦境里追杀她。甚至,她没有在此前见过那少年一面,而如今,姜幼萤却是真真切切地记住了对方的面容。 一想起他那一双眼,小姑娘便通体发寒。 「奇怪什么?」 柔臻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试着安慰她,「幼萤,你梦见什么了,这般害怕?」 姜幼萤咬着发白的唇,有些失神落魄,没有吭声。 她梦见…… 她又被那陌生的少年给杀了。 ----- 雨雪终于停歇,夜色也彻底宁静下来。周遭一片死寂,只能听见自己仍有些紧张的唿吸声。幼萤攥着柔臻姐姐的手指头,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也就是只有在柔臻面前,她才能开口讲话。 屋子里很冷,那窗户甚至还透着风,幼萤忍不住缩了缩身子,这些天后宫的娘娘们又闹开了,将气头全部都撒在了采秀宫的这些小宫人身上。 「熬一熬罢,」见状,柔臻又将她的被角掖实了些,「内务库有十天没来送炭了,再熬上两个十天,最冷的时候便要过去了。」 那些娘娘们吃得饱,穿得暖,闲着没事儿,就天天去太后那里闹。 幼萤也略有耳闻,她们闹来闹去,无非围绕着同一个事儿。 ——皇上登基许久,却未一次踏入过后宫。 这若是皇上方登基,政务繁忙还情有可原,可皇上如今登基已有大半年了,满后宫的娘娘们盼啊盼,却没盼来他的一次召幸。 甚至有人猜测,当朝皇帝,不近女色。 这一下,不光是那些娘娘,就连太后也急坏了。她竟不顾着规矩让宫人抬着半.裸的陈美人进了皇帝的寝殿,本以为能让他开开窍,第二日,却在宫殿门口,看见美人那圆滚滚的头颅。 娘娘们吓坏了,一时间,再无人敢去提争宠的事儿。 如今陈美人之事风头暂去,娘娘们又跑到太后那里哭诉。 只听柔臻姐姐嘆了一口气:「娘娘们过不好,到头来,难过的都是咱们这些当下人的。今早六圆不小心冲撞了梁贵妃,受了好一顿的打呢。」 又是一道寒风袭来,让幼萤抱了抱被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咱们如今的出路,便是勤快些干活儿,让姑姑们记住,待到下个月哪个宫再缺人了,姑姑将你我引荐了去,寻个好主子,也算是有个靠山了。」 采秀宫的宫人,都是散养的,没有主子。 「倒是委实苦了你,明明是个主子的命,却还要跟着我们受这下人的气。」 幼萤摇摇头。 「我也委实不想给怀康王世子做妾的。」 柔臻一愣,回过神来,却也只能笑笑,当这是个玩笑话听了。 风颳得越狠了,几乎要将那窗户吹破,两个姑娘抱在一起,相互取着暖。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响起了重重的叩门声。 「姜幼萤,姜幼萤可在?!」 二人皆是一惊。 柔臻连忙捂住了幼萤的唇,而后回了声:「她在屋内,公公可有什么事?」 「太后娘娘传她过去,快些准备,随咱家去见太后娘娘!」 幼萤更惊讶了,太后唤她何事?莫不是发现了她的身份…… 一颗心怦怦直跳,她却也不敢违了那人的命令,只得跳下床,将鞋袜穿了。 一打开门,便是一阵如刀割的冷风。 那太监身上倒是穿得厚实,看了一眼她冻得发红的鼻尖,扯着嗓子说: 「幼萤姑娘,随咱家走吧。」 姜幼萤不能说话,只得乖乖跟在对方身后。 他走得极慢,没一阵儿,幼萤的脸也被冷风吹得通红。她眯着眼睛揣着小手,慢吞吞地跟着太监往前走,终于,对方在一座宫门前停下。 「喏,进去,先换身行头。」 太监瞟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似乎有些嫌弃。 门前立马迎来一位姑姑,也睨了姜幼萤一眼,问道:「这便是那个姿容出众的小宫女?」 太监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 跟了太后娘娘这么多年,主子想做什么,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能估摸个七八成来。 如今皇上不近女色,着实让太后娘娘着急坏了。病急乱投医,太后便想着找一个模样水灵的小宫女,去做皇帝的初礼宫人。 第3页 娘娘们怕砍头,宫女的命不值钱,皇上要杀便杀了去罢。 幼萤垂着脑袋,不敢吭声,自然也不懂二人心中思量。片刻,那姑姑走到少女身前,伸出手,抬了抬她的下巴。 她乖巧地扬起一张小脸儿。 幼萤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一瞬的失神。 「你叫什么名儿?」 小太监讨好道:「素秋姑姑,她是个哑巴。」 「哑的?」 素秋登即眉开眼笑。 哑的好啊。 哑巴最听话,除了不能叫起来孟浪些,再也没有旁的坏处了。 第2章 颤颤巍巍地掀开床帘 姑姑面上微喜,赶忙带着幼萤走入宫门了。 院内仍是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幼萤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跟着那人。雪下得很密,很厚实,一脚踩上去,立马有雪水渗到鞋子里面。 幼萤冻得打了个哆嗦,脚后跟已是一片刺骨的冰凉。她咬着唇不敢声张,只得将脚轻轻踮着。 钻心的凉意刺痛着小姑娘的脚板,姜幼萤很想停下来,却害怕受了责罚,脚下仅是顿了一顿,又慌忙小碎步跟上。 忽然,素秋姑姑在一扇门前停下。 这俨然不是太后的寝居,房门尚有些朴旧。幼萤疑惑地眨了眨眼,便听对方冷冰冰地道: 「太后娘娘方才身子不爽,已经歇息下了。便由奴婢代太后娘娘说些话。」 素秋太后身边的红人儿,说起话来也带了几分腔调。幼萤点了点头,抬起一双乌黑的眸。 一看见那双眼,素秋就有些恍惚了。她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见过不少姿容出色的女子。可无论是先皇的绫妃,或是现在后宫里头的梁娘娘,都不及眼前这姑娘生得水灵。 她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清雅俏丽,虽未施粉黛,却是榴齿樱唇,只叫人心生了许多欢喜之意。 可那样一张清丽的小脸儿,却偏偏长在一个下人身上。 素秋姑姑暗暗嘆息一声,将那丫头的手牵过来。她穿得很少,手指冻得稍稍泛了紫。素秋低头瞧着她那一双柔荑,忍不住轻轻抚了一抚。 肌理细腻,骨肉匀称。 若非要说出个不是,便是她那手指关节处,有两处红紫色的冻伤。 「太后让我唤你来呢,倒也不是为了旁的事。你也知晓,如今皇上迟迟不愿踏入后宫。日子一久,前朝后宫都有了许多不满,你我身为宫里头的下人,自当替主子分忧,你说是不是?」 幼萤被她握着双手,只觉得对方的手掌十分暖和,一时出着神,全然没揣摩着对方言语中的深意。 见她点了点头,素秋姑姑又笑了。 「真是个好孩子。」 发鬟被人轻轻摸了摸,幼萤又听见她说: 「我先让人带你去沐浴,而后再挑几件干净合身的衣裳。皇上如今应是歇下了,我先教你一些活儿,明日再带你过去。你模样俏,莫太害怕皇上,去了坤阳殿,记得处处都要小心些。」 幼萤震愕地瞪大了眼睛。 素秋姑姑这是让她…… 不等她往下想,对方接下来的话便证实了她心中的想法。 「沐浴罢,记得擦些香粉,明日我会让人给你备个香囊,囊中有些催.情的料子。皇上说要什么,你便顺着他去做,受不住了也莫要推却。」 素秋握实了她的手,「你也放心,只要你好好将这件事做了,太后娘娘自然不能亏待了你。到时候赏你些银两、放你出宫,岂不是比在采秀宫要快活许多?若是有幸被皇上看中,再赏你做个主子,姑娘这好日子,转眼便就来了。」 她温声哄着,幼萤却渐渐红了眼。 方温暖的手指一寸寸转凉,姜幼萤咬着发白的下唇,感觉浑身都变成了冰块子,胡乱被人敲打着,铸成那锋利却脆弱的冰刀。 她前脚刚逃脱了怀康王世子,后脚便迎上了那未曾谋面的暴君。 幼萤想反抗,素秋姑姑的一番话却说得十分漂亮,末了,用那万分逼仄的目光直瞪着她。 她这副身子,向来都是拿来用的。 少女被人带去了浴池,水雾朦胧前,是几个衣着简单的宫女。幼萤垂下双眸,乖顺地脱了衣裳。衣料子轻悠悠地落在脚踝处,她只着了件肚兜,红着脸站在水池前。 其中一名宫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满意一笑。 模样是上上乘。 身子骨也是极好的。 乌黑柔软的发披在肩上,露出来的一截雪肩圆润洁白。宫女眼中有淡淡的惊羡意,按着素秋姑姑的吩咐,将那《花柳本》递了过来。 所有花柳本,便是春.宫图。 「姑娘,先沐浴罢。」 对方瞧了眼她小臂上的守宫砂,温和而道。 幼萤僵硬地点点头,热水温暖,终于让她被冻得发颤的身子找了些知觉。谁料,她刚没入没多久,那宫女竟也跟着跳进了池子。 姜幼萤吓了一跳,连忙往后缩。 对方抓住她的胳膊,让她趴在水池的边缘,一边小心给她擦洗着,一边逼着她去看那《花柳本》。 幼萤没有吭声,将冻伤的双手轻轻浸入那温水里。池面上撒了些玫瑰花瓣,她随意地抓了一片,在手中揉捏。 看着那《花柳本》,她愈发心不在焉。 这些东西,花馆里的妈妈都教过她。 第4页 幼萤冰雪聪明,什么都学得快,包括这些。 那宫女也是极懂行的,毛巾沾了水,便往幼萤的身上拂去。 她的身子本就干净,像玉一样。 温热的水洒在少女的肩头,小宫娥将幼萤的鸦发拨到一边儿。那是一片令人心惊的雪白,那肌肤,像是被上好的牛乳浸泡过般,月色落下,让她的雪肤透着莹白的光。 花瓣下的身姿更是裊娜。 这一回,轮到小宫娥红了脸。她靠近了些,姑娘的身上很香,竟将花瓣的香气遮掩住。那香气似乎是从骨头里传来的,一点一点,顺着水雾往上漫。 幼萤很羞,轻轻推了宫女一下,示意道:我自己来。 宫女摇头而笑:「姑娘先看会儿本子,您明儿个是要去见皇上的,今日务必要洗干净了。一会儿奴婢再给您用些香,姑娘受着点儿。」 见皇上。 一时间,耳边又响起了柔臻姐姐的话: 「昨日陈美人跑到皇上那里,谁料却被皇上砍了头,血淋淋的身子被人抬了出来,那场面好生惨烈……」 想到这儿,少女的身子勐然一颤,宫女止住了手,问道:「姑娘可是疼了?」 幼萤摇了摇头。 她觉得脖子有些疼,像是有道刀口。 整个身子沉在玫瑰花瓣下,她忽然也想将脑袋迈入水里。她想哭,她止不住地害怕,她怕自己刚迈进坤阳殿,便被暴君拖过去砍了头。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地缩在池子里轻轻发抖。那宫女全当她身子疼,便放缓了手上的动作,甚至兴奋地恭维道: 「若是姑娘得了皇上的心意,日后莫忘了奴婢的好。」 幼萤忍不住在心中道:若是我死在坤明殿了,你也莫要忘了我的好。 起码叫上柔臻姐姐来给我收尸。 这一弄,便折腾到很晚,素秋姑姑安排她在这里宿下了。她还未睡多久呢,又被人给拽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周围人说,皇上一会儿便要上早朝回来了。 幼萤被人按在妆镜前,木然地看着她们往自己头上簪着髮钗。熟悉的香脂水粉味儿扑面而来,少女轻轻阖上了眼。 外头还下着雪,许是怕她身上的衣服脏了,姜幼萤破天荒地坐上了软轿。 轿子晃晃悠悠,幼萤看着轿子外的飞雪,一时间,恍若回到了初进京城那日。 那日在马车上,她也是这般惶然无助。 「姑娘,到了。」 轻轻一声,轿帘子被人从外掀了开,幼萤规矩地走下软轿,身侧立马有小宫女撑着伞走过来。 「可是太后娘娘安排的初礼宫人?」 「正是。」 太后跟坤明殿打过招唿的,见了幼萤,守门的宫人便侧了侧身。 「姑娘且虽奴才来。」 幼萤点了点头,将小手缩回袖中,乖巧地跟上对方的步子。 先是一条又细又长的走廊,廊上挂了些铃铛,幼萤路过时,恰恰有风穿过长廊。 冷风乍起,吹得她发上流苏微微晃荡,带动一袭铃帘,琳琅声中,少女心乱如麻。 刚走到寝殿门口,便听到一声: 「皇上刚下了早朝,身子不舒服,正在寝殿歇息呢。什么,这位是太后娘娘送来的初礼宫人?……那便随奴才进屋候着罢。」 完了。 暴君本就阴冷吓人,如今又是身子不舒服……希望柔臻姐姐能给她挑一个粉色的棺材。 殿门半掩着,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只见明黄色的帐内一点素白色的衣袍,还有那乌黑迤逦的长髮。 周围人使了个眼色,竟欲将幼萤一个人留下。 她彻底慌了,忙不迭抓住了大太监的袖子,望着他求助。 小姑娘双眸柔软,氤氲着淡淡的雾气,大太监有些不忍,便低声引导她: 「皇上应是快要醒了,姑娘先在地上跪着,等皇上醒来罢。」 幼萤的身量娇柔,今日更是穿了件娇艷的粉衫子。如此跪在地上,乍一眼望去,像一朵盛开的粉荷。 皇上醒来见她跪在地上,许是能生些怜香惜玉之情罢。 殿门被人轻掩上了,一时间,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幼萤与暴君二人。他似乎睡得不稳,透着层纱帐,幼萤见他翻了好几回身。 不知跪了多久,她的双腿终于开始发疼了。屋内虽燃了香,地面上却是万分冰凉。姜幼萤跪在屏风一侧,只见着细薄的日光透过窗牖,将明黄的帐映照得愈发神圣威严。 不可亵渎。 幼萤垂了垂眼,心跳有些加速。 膝盖处很酸,很疼,还很冰。像是有人用冰刀子狠狠地戳她的双膝,扎得她微微蹙眉,却又不敢发出一声响。 更是不敢随意地从地上站起来。 大公公让她跪,她便跪。 她不要双腿,也不要这副身子,她只想活命。 香雾扑在幼萤颤抖的睫羽之上,良久,床上那人终于动了动。 少女连忙挺直身,顾不得酸痛的腰与双膝,紧张兮兮地看着那道身形。 「水。」 冷冰冰一声,没有丝毫温度。 幼萤微怔,只得硬着头皮,倒了杯热水,隔着杯壁小心探了探水温,这才敢送上前去。 暴君坐起了身子,靠在床栏边儿,似乎在等她。 一颗心怦怦直跳,她看着垂到地上的床帐子,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掀开床帘。 第5页 一位少年披散着发,正坐在床帘之后,低垂着眉睫,面容白皙干净。 听了声,他偏过脸,伸手来接水杯。 姜幼萤端着茶杯的手忽然一颤。 她唿吸一滞,惊骇地瞪大了双眼——这、这个人,不就是在梦里一直追杀自己的男子么?! 乌髮,墨眸,广袖,金绦。 在梦里,看着一点点咽气的姜幼萤,面上不带一丝笑。 「啪嗒」一声,手中的茶杯落了地,杯瓷顷刻间,四分五裂。 瞧着碎了一地的瓷白,幼萤亦是面色死白,唿吸颤抖。 少年暴君神色恹恹,缓缓抬起一双阴鸷的眸。 第3章 「不想死,就滚。」…… 乌眸之中,敛着无尽的寒霜。 暴君虽然目光阴冷,可那一双眸却生得极为好看。只一眼,便足以让人生起许多嚮往之意。 幼萤在梦中,是真真切切地记住了对方的模样。 如今活生生的一个人坐在自己面前,她还有几分恍惚。 温水漫到裙边,少女亦是惶惶然抬起一双眸,二人目光相触碰的一剎,幼萤惊地一颤身。 「扑通」一声,她循着大太监先前留下的话,赶忙跪了下来。 双膝勐地一磕地,泪水登即便出来了。 幼萤垂着小脑袋,心中尽是胆怯,她不敢哭,耳边只响过柔臻姐姐的一声: 「听闻那陈美人也是拼了命地求饶,一声一声,哭得好惹人怜。一番梨花带雨,皇上却嫌那声音烦,直教人将美人的嘴巴捂住。那头颅滚出来的时候,嘴里头的毛巾还没有摘。」 「皇上不喜人哭,每每听到哭声便会动怒,他嫌烦,更是嫌女人麻烦,那一副娇滴滴的样子,只会让皇上愈发厌恶……」 她的唇色白了一白,拼命抑制住眼泪,不让其流下来。 可那泪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一颗玉珠终于冲出眼眶,顺着脸颊一路滑下,「啪嗒」一声坠在摔碎的瓷器上。 眼泪声太吵了。 幼萤低着头,跪在床边,那床并不是很高,恰恰让她的余光能瞟见床帐子内的半分景色。帘子已经被人半掀开了,暴君那一片雪白的衣袖掩在明黄色的被褥中,颇有几分显眼夺目。 他动了动身子,忽一垂眸。 小姑娘颤抖着身形,轻轻抽噎着。 他忽然觉得万分烦躁,右手动了动,却没摸到枕下的匕首。 「谁让你进来的?」 他想连着那人一块宰了。 幼萤没敢吱声。 暴君愈发恼了,从床帐子内探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下颌。 肌肤上勐地一寒,他的手很凉,那手掌握着,逼迫着她抬起头来。 与少年四目相对。 明黄昏暗的灯火打在姜幼萤的脸上,映得那两道泪痕愈发醒目。她眼中含着雾色,眼睫上的那一滴泪摇摇欲坠,转眼便要落下来。 姬礼轻轻一嗤,真是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只可惜,他却没有那怜香惜玉的心思。 姬礼方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浓黑的雾中,周围没有光亮,更没有一个人影。他等了许久,耐心一点点被消磨,万分烦躁之际,忽然有个小姑娘拨开云雾朝他走了来。 姬礼不记得对方的面容,只记得她勾了勾唇,朝他一笑,声音又甜又软: 「你是迷路了吗,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正说着,她便伸出手,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小姑娘的手极为柔软,温和的暖意从她的掌心处传来。 姬礼愣愣垂眸,盯着自己被她勾去的指头,心底里忽然涌上一股异样之感。 他没有碰过女人,他忽然觉得,这样很不对。 于是在梦境里,少年拔出长剑,将那女子杀了。看着她倒在自己面前、化成了一缕烟,他的心脏忽然有些疼。 忽然一道幽冷的风,让少年从榻上醒来。一睁开眼,就看见跪在床边哭泣的少女。 让他一冷声: 「不想死,就滚。」 这哪里是让她滚?这眼神,分明是想杀了她! 幼萤的下颌被他扼得难受,明明是让她滚出殿,可对方丝毫没有松开手的意图。迎上少年暴君双目,她甚至觉得连唿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 姜幼萤明白了。 暴君是想扼死她。 姬礼披散着发,面容有些发白,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金白色的日光穿过窗牖,轻轻落在他眉目与发梢。在他的周身,镀上一层薄薄的光影。 光影落在他修长的指上,泛着点点阴森的光。幼萤咬了咬涂满口脂的朱唇,命悬一线之际,忽然想起花馆妈妈的话: 你这张脸,便是那倾国倾城的芙蓉色。 这小手勾一勾,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其中的好滋味。 心中忐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暴君有些讶异的目光中,大着胆子,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 …… 「嘭」地一声,殿内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守在殿门口的大太监听见动静,心中暗道不妙,忙不迭地赶入殿。哗啦啦地掀开一扇珠帘,只一眼,他便看见了殿内的光景。 皇帝坐在床边,面色阴冷如常,姜丫头仍是兀自跪在那儿,暗暗发着抖。 一瞧皇上那脸色,德林公公的右眼皮「突突」跳了跳。 第6页 「皇上……」 大太监面上带着阿谀奉承的笑,「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德林是将姬礼一手带到大的,整个坤阳宫里头,也只有他敢这么与皇上说话。 姬礼冷冷睨了德林公公一眼,语气不善:「是谁带她来的?」 说这话时,少年皱着眉,却是不看姜幼萤一眼。 她的手指,还微微有些发烫。 大太监轻瞟了一眼她,含着笑:「皇上,这是太后娘娘跟您找的初礼宫人。负责带您读书,和教您礼仪的。」 言罢,又生怕他有些不满,德林连忙补充道:「您方登基,若有些事、有些规矩不大清楚的,也都可以问姜姑娘。」 若是暴君今日饶她一命,幼萤回去还得被素秋姑姑押着,恶补那些宫里头的各种规矩。 令姜幼萤意想不到的是,少年看上去阴鸷狠厉,却是个极好哄的。听了德林的话,他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心不在焉地走下床。 床边的素帘还垂着,被风一吹,轻幽幽地飘起来。 德林轻推了幼萤一把,「还不快去伺候着皇上更衣?」 小姑娘忙回过神,点点头站起身。 膝盖处一阵刺痛,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少年暴君抬起胳膊。 伺候人她是会的。 从一侧取来外袍,幼萤给他将衣裳穿好了,一双手又握了握衣带,柔荑搭在少年腰身处。 淡淡的香气从姬礼身上传来。 他像是身子不好,身上有种很淡的草药味,除此之外,还有阵很清冽的幽香,自他的衣袖处轻飘飘传来,莫名让幼萤面色一红。 她虽会伺候人,却也没伺候男人。 虽是长在烟南花馆,可那里的妈妈极疼她,将她那一副身子养得娇滴滴的,只盼望着找个好下家。故而也未让幼萤接过客。 将衣带子系上的时候,姜幼萤的手有些发抖。 姬礼倒是神色自若,穿完衣裳后,轻轻抬了抬下巴。 立马有宫人端着一碗汤药上前。 素秋姑姑提过一嘴,皇上身子不好,特别是到了冬天,入睡和醒来前,都要喝上一碗药粥。 药碗交到她手上,幼萤低眉顺眼,见暴君又走回床边坐下。 她紧攥着药勺,舀了舀汤面儿。 日光落在小银勺上,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幼萤的眼晃了晃,紧张得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她颤抖着小手,将药勺送到少年唇边。 他紧紧抿着唇,垂了眸,看她。 幼萤又小心翼翼地将药勺往前送了送。 还是不张口。 她控制不住一双手抖得厉害,唯恐着一不留神儿便将那汤药撒了,忽然,下巴被人又抬起,这次暴君望向她时,眼中竟带了几分探寻。 她好像梦中的女子…… 姬礼心中暗想着,眼前此人,是有几分姿色。嗯,还会装可怜。 倒是像极了他养的那只小奶猫。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不知是东西勐然从暗处蹿来,在她手上重重一踩,只留下一声猫叫,又飞快跳上另一侧的房梁。 毒辣辣的刺痛感从手臂上传来,姜幼萤受了惊,药碗一下子打翻。 「皇、皇上!」 德林着急地一声唤,周围宫人「扑通」一声跪下,面色皆是苍白。 姬礼站起身,看着身上的药渍,眸光兀地一沉。 「皇上……」 德林公公又提心弔胆地唤了一声。 他这哪儿是找了个初礼宫人,分明是找了个祖宗,刚见皇上一面呢,就惹出这些事端来。 完了完了,这后宫里,又要多上一缕芳魂…… 只见皇帝站起了身,连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姜幼萤一眼,直接转身离去。 「杀了。」 杀、杀了? 一群人傻了眼。 幼萤更是两腿一软,整个身子软绵绵的,直不起来。 她不想死,她还想找柔臻姐姐玩儿,她还没准备好粉红色的小棺材,呜呜呜…… 看着姬礼扬长而去的身影,德林犹豫了一下,终是追上前。 「皇上,那丫头其实做起事儿来挺利索,只是今日第一次见您,有些紧张,难免毛手毛脚的。奴才回头一定训她。可是太后娘娘安排的人,您若是杀了她……」 姬礼忽然顿住脚步。 德林耐下性子:「皇上,她是您的初礼宫人,您下个月的国宴,是要找人教些礼仪的。」 「你是说,朕不懂礼仪规矩?」 「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太监一怔,连连摆头,「那姜姑娘,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姬礼哼了一声,背着手走远了。 回到坤明殿,周围的宫人已经等候多时,其中一人走上前,颇为忐忑道: 「德林公公,当真要杀……」 「杀什么!」德林瞪了那小太监一眼。 「皇上是让你杀只鸡,给姜姑娘补补身子。」 第4章 她不过就是,勾了勾暴君的手指…… 幼萤被人带回採秀宫时,还有些恍惚。 太阳快要落了,斜斜地挂在天际,渡下一层粉金色的光边儿。点点细辉落在少女髻上银簪处,衬得她愈发明艷动人。 可那一双眼底,却氤氲着淡淡的水雾。大太监领着她,与采秀宫的姑姑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姑姑转过头瞟了她一眼,点头连连: 第7页 「奴婢记下了。」 一迈入房门,便听到着急地一声唤: 「阿萤——」 这一整宿未见,可是急坏了柔臻姐姐。 对方忙不迭迎上前,馋住了她的胳膊。少女的手臂极细,仿佛稍用力些,便会被折断了,柔臻小心地搀扶着她,带着她回到床边。 幼萤忽然绊了一跤。 「小心!」 膝盖上又是一阵刺痛,阿萤坐回床边,同柔臻道: 「柔臻姐姐,我的腿好痛,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屋内除了她与柔臻,就剩下坐在不远处正忙着刺绣的茉荷。茉荷与她们二人一样,都是从世子府出来的人,知晓姜幼萤的身世。 也只有在此刻,幼萤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口说话。 这乍一出声,便犹如玉珠坠入水凼,脆生生的,还有些轻柔。 柔臻坐在她身侧,听了她的话,便将她的裙子往上撩了撩。 忽然,二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是莹白细嫩的肌肤,沿着细瘦的小腿一路往上,可当视线挪到她膝盖处时,柔臻的目光勐地颤了一颤。 「这……这是怎么弄的?」对方瞧着她腿上的淤青,心中有许多关怀与疑问,「阿萤,你昨天去了何处,太后娘娘要你做什么了,怎弄了一个晚上?可是她罚你跪了?」 这腿上的伤痕,分明是久跪所致。 瞧着她膝盖处的淤青,柔臻止不住地心疼。听了她的话,幼萤愈发觉得委屈了,她吸了吸鼻子,心绪在喉咙里打转。 柔臻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柔声安慰道: 「阿萤,你说呀。这里只有我与茉荷,不怕的。」 这一声,也让一旁的茉荷抬了抬头。 茉荷是与她们两个一同入宫的,因为嘴甜、会拍马屁,在姑姑那里得到了许多区别对待。她手巧,去姑姑那里求了些刺绣活儿,幼萤挑水洗衣服,而她只需坐在那里,动动手指头就好了。 一番斟酌,幼萤红着眼睛,将今早的事儿同柔臻姐姐说了一遍。 「什么?」这一回,轮到茉荷说话了。对方放下了手里的刺绣,惊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今早见到了皇上?!」 那她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姜幼萤小声「嗯」了一下。 腿上疼得发紧,许是那地板太冷,如今幼萤的双膝还是有些发寒。柔臻看着她双腿上的紫青色,用温热的手掌捂了捂她的膝盖。 「柔臻姐姐……」 她往回躲。 「你莫躲,你双腿受了伤,还找了凉。我先给你打些热水,找块热毛巾敷着。这里不比世子府,没有药的,也委屈了你,以后要好生注意着身子。一旦落下病根,这副身子便是毁了。」 小姑娘家,最怕身子受了寒。最怕那寒气驱散不出去,在身子里堆积着。 打来了热水,腿上终于暖和了些。 「还有,你今儿真的去见了皇上?太后娘娘可是与你说什么了?」 柔臻一边揉着她的腿,一边柔声问。 「她说,让我以后伺候皇上……」 「什么?!」 茉荷挤过来,「你不怕死吗!还敢去伺候皇上,皇上可是出了名的冷性子,你去一次还好,若是日日去伺候他,岂不是没多久就变成了刀下亡魂?姜幼萤,你可记得陈美人她——」 不等她说完,柔臻皱着眉,神色不虞:「你少说几句。」 「你凶我做甚,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幼萤长得再好看,可咱们万岁爷是个不近女色的。万一哪天不开心了……」 幼萤鼻子一酸,吓得眼眶又红了。 她低垂着一颗小脑袋,茉荷方才的话,是只字不差地落入了她的耳朵里。见她不语,对方似乎愈发得意,又开始添油加醋。 「不可私下妄议主子的,茉荷,你别说了。」 她哭得时候,都是不带声的,只有时不时轻微地抽噎几下,看得柔臻好生心疼。后者嘆了一口气,道: 「阿萤,你也想开一些,世人都说,这伴君如伴虎,咱们能多活一日是一日罢。」 幼萤不说话,抹着泪,一个人静悄悄地哭。 见自己的话被二人打断,茉荷面色有些难看,她又瞧了姜幼萤一眼,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实话还不让人说了,真娇气。」 幼萤抬了抬眼,只见柔臻姐姐面色一滞,似是有些恼了。片刻,对方低下声,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 「你莫理她,刀子没落在身上,她这是不知道疼。」 不光不知道疼,反倒还幸灾乐祸起来了。姜幼萤也蹙了蹙眉,轻轻握住女子的手。 她也不想再与茉荷计较,如今只想着,改如何活下来。 暴君第一次没有杀她,那第二次、第三次呢…… 一时间,她又想起来这些日子常常做的那个梦。 不知不觉,热水有些凉了。柔臻轻轻「呀」了一声: 「这热水凉得怎么这么快,茉荷,你再打一盆来。」 往日在世子府里,茉荷一向是给她打下手的,如今几人平起平坐,前者有些不乐意了。 「我不去,姑姑交给我的差事还没做完呢,要去你自己去。」 外头那么冷,人一出门,立马就能结成冰。 姜幼萤瞟了一眼火盆里黑漆漆的炭灰:「内务库今日没有送炭火来吗?」 第8页 屋里的炭火都用光了。 柔臻摇了摇头。 她们采秀宫,向来都是被苛待的,几人也见怪不怪了。 幼萤吸了吸鼻子,若是她真能完成太后娘娘交代的任务便好了,她也不求别的什么,只希望日后屋子里有香炭,宫里的人也不再剋扣她与柔臻姐姐的口食。 能穿得暖、能填饱肚子,那就足够了。 幼萤贪心地想着,若是能再有些漂亮的衣裳和首饰,那便更好了。 她向来都是爱美的。 只是如今,这些念想却是不再可能实现了。 小姑娘垂了眼,若有若无地轻嘆一声。忽然响起一阵叩门声,紧接着便是德林公公的声音: 「姜姑娘可在屋内?」 柔臻赶忙用被子将她的双腿盖上,「在屋里头的。」 房门被人推开的那一刻,屋里头的三个人都傻了眼。 德林身后竟跟着三五个小太监,手中各自端着盘子,定睛一看,竟是衣裙绸缎、金银首饰、水粉胭脂…… 幼萤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 柔臻也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德林公公,这些……」 「这些都是太后娘娘赏给姜姑娘的东西,姜姑娘看看,喜不喜欢?」 德林一挥手,几人立马拥上前。 「自然了,其中也有皇上赏给你的,」他指了指其中一人端着的盘子,「喏,那本书,里头有咱们宫里头的各种礼仪,太后娘娘让你从今天便开始看,一页都不能落下了。」 幼萤回过神,忙不迭点了点头。 她看,她都看! 她能看上三四遍,把那书翻烂! 见状,德林公公满意一笑,「太后娘娘让奴才传话来,说你今早表现得不错,若是姑娘事情做得好了,以后会赏给姑娘更多的好东西。」 这一声,让一旁的茉荷坐不住了,她放下手里头的东西,连忙追问道:「公公,是什么好东西?!」 德林看了一眼她,翻了个白眼。 「姜姑娘先歇息罢,奴才带人退下了。」 他压根不理会茉荷。 房门被人从外轻轻阖上,端来的东西摆满了整整一桌子。幼萤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刚送来的衣料子,那绸缎如水一般,又细又滑,她身上这件衣裳是不能比的。 柔臻也摸了摸那衣裙。 「哇,这料子,摸着真舒服。」 「还有簪子上的钿花,好生精緻,阿萤,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这么多胭脂水粉,阿萤,皇上待你真好!」 柔臻每说一句话,茉荷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先前她嘲讽过姜幼萤的话语,此刻俨然变成了一把把冰冷锋利的刀,直往她脸上刺去。女子看着满屋子的宝贝,也忍不住生出许多向往来。 她也想摸一摸那御赐的料子。 茉荷盼呀盼,等到二人将桌上的东西都摸了个遍,她这才终于伸出右手,想去拾起那一盒桃花粉。 她还记得,姜幼萤从烟南过来,带了许多昂贵的水粉。用不完,便分了她们几人一盒。 如此想着,她赔笑道: 「幼萤妹妹,这么多好宝贝,你也定是用不完的。方才德林公公也说了,以后还会送东西来,不如这盒桃花粉……」 「别动,」柔臻皱着眉,一把将她的手打掉。 「这都是皇上赏给阿萤的东西,你碰了御赐的宝贝,当心皇上砍你的脑袋!」 言罢,柔臻姐姐又转过头,颇为好奇地问她:「对了,阿萤,你今早一人在皇上那里到底做了些什么,怎么能让皇上送这么多东西过来?」 「没、没干什么。」 幼萤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她不过就是,勾了勾暴君的手指头…… 第5章 朕问你,哭什么? 当然,这些话,幼萤自然是不敢同柔臻姐姐说的。 她害羞。 虽是花馆出身,妈妈们却将她保护得极好,她鲜少见到男人,也未曾碰过男子的手。 回想起今天早上所发生的事,小姑娘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好在柔臻姐姐心思都在送来的那些东西上,没有发现到她的不自在。 方才开门一阵冷风,原本不暖和的屋子愈发寒冷了,幼萤抱紧了小棉被,这才看见桌角处的一沓书。 哦对,太后娘娘让她学习礼仪来着。 柔臻姐姐帮她将那一堆书捧来,幸好她在花馆里认过字,读起书来也不吃力。 姜幼萤小心翼翼地将那一本本书于床榻上摆开——《典服录》、《乐钟录》、《祭统注》…… 正翻动间,柔臻忽然凑过来,举起被压在最下面的一本书。 「咦,这是什么?」 姜幼萤眼皮一跳,心中暗道不好,连忙去拦她。 「柔臻姐姐——」 可是为时已晚!对方已将一本未标书名的花图册夺了去,好奇地翻开一页…… 啪嗒一声,女子手一抖,书本掉到了地上。 周遭一时寂静,只听到幼萤紧张地唿吸声。她看了一眼摔在地上的书本——书页里没有多少字,可那一幅幅画面却是活色生香地万分显眼。 画上的小人儿仪态万千,可无一不是将衣裳褪得干干净净,肢体交缠着…… 这哪里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该看的东西! 第9页 只一眼,柔臻的脸颊就红了。 幼萤更是红到了耳根,耳垂处像是下一刻就要溢出血来。她瞧着掉在地上的玩意儿,只觉得此物分外碍眼,却不敢伸手将它捡起来…… 茉荷也傻了眼:「这、这是什么东西,怎会出现在这里?」 幼萤压下声音,难为情地道:「是《花柳本》。」 「太、太后娘娘给你送这个做什么?」 姜幼萤将书本捡起来,连看都不好意思看其一眼,慌忙心虚地将书阖上。 「太后娘娘让我……以后和皇上做这个。」 做、做这个? 柔臻将书本又夺了去,皱着眉头,将花柳本囫囵吞枣地翻了一遍。 越往下看,她的眉头皱得愈发狠了。 阿萤身子娇,这上面的……她能受得了吗? 柔臻深吸了一口气,转眼望向阿萤,小姑娘靠在床边,紧张地看着她。 「柔臻姐姐……」 「阿萤,你当真要这般?」 不是她要这般,是太后逼迫着她,定要她这般。 她将花柳本拿过来,右手紧紧攥着书卷,似乎在挣扎。 「这又怎么了?」茉荷走过来,「反正咱们如今的处境都这么遭了,倒不如去试试,万一做上娘娘了呢?幼萤,你日后若真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呀!」 这张脸,倒是比翻书还快。 幼萤懒得与她周旋,只轻轻落了声:「我有些困了,茉荷,你且回罢。」 茉荷与她们住的不是一屋,见她下了逐客令,也只好将刺绣拿好。幼萤知晓,对方素来是见风使舵之人,方来采秀宫时,她专门挑宫里头资歷最深的宫女巴结,因此,才没有与她们两个住一屋。 幼萤与柔臻住的屋子,是采秀宫里最小、最破败的。 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没有热炭,只能互相依偎着取暖。 昨夜折腾到很晚,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幼萤没一会儿就困了。窗外似乎又落了雪,雪水轻轻敲打在窗牖上,让她辗转难眠。 一阖眼,脑子里满是今早在坤明殿中的场景。 她掀开一袭如云似雾的帘,听见动静,床帐子内的男子终于转过头来。那一双眸如墨一般幽深,还带着些淡淡的疑虑,不等对方反应,幼萤连忙上前,伸了伸小手。 她的手指有些发凉,一下子钻入暴君的掌心,引得对方眉头一动。见状,她赶忙将手指钻得更深了,直接钻入了对方的掌心。 他的手心有些茧,应是常年握剑的缘故。姜幼萤的心勐然一跳,找到他的小指,轻轻勾了勾…… 少年身形微僵,旋即,垂下眼,眸光微动。 鸦青色的睫羽像小扇一般扫下,稍稍掩住了眸光。那一刻,幼萤在心中暗想,这暴君也不想传闻中那般青面獠牙。 反而,还有十分好看。 醒来后,幼萤一直在研读《典服录》。 昨夜果然下了一场大雪,院中又是一番银装素裹。柔臻姐姐早早出了门,踩着雪去了一趟内务库,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她与内务库的宫人讨炭火。按理说,她是采秀宫的人,应该是由这里的姑姑给她发炭才对,可采秀宫的炭火总是不够,姑姑也懒得同她周旋,直接让她去内务库那里讨。 柔臻没法儿了,只得天天去,只盼着哪日能将那里的人打动,给她些热炭过冬。 当幼萤将《典服录》粗略浏览一遍完后,柔臻恰好从内务库那边回来。 透过一扇窗,她看见正往院里走的柔臻姐姐,她连忙放下书卷,出门迎上去。 周围有些干活的宫女,她不敢说话,只看着对方空空如也的两手。 生怕她伤心,柔臻竟还安慰她: 「他们还是不肯给,罢了,没有炭火,咱们一样也过得了冬的。」 幼萤伸出小手,捂住了她被冻得通红的柔荑。 估摸着时辰,二人该干活儿了。冬日里最要命的便是洗那一堆脏衣服,为了洗那些衣裳,她们手上都有些冻疮。 刚从姑姑那里抱了盆子,正欲去打水,忽然听到路边两个小宫女的议论声: 「什么,皇上今早又动怒了?」 姜幼萤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偏过头去。 不远处,是一堵矮矮的墙壁。几人的声音正是从墙后传来。 「是呀,发了好大的火。好像是一个小宫女失手打碎了盘子,被皇上赐死了。我听闻,那还是贵妃娘娘最喜欢的心腹,送到皇上身边儿做了御前宫女。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就因为手一抖,说没就没了。」 「贵妃娘娘的心腹,可是阿雅?我昨儿个刚见过她的。」 「就是她,听说她哭得好生厉害,吵到了皇上,皇上直接让人将她的舌头拔了,流了一地的血呢。唉,凡是当了那御前宫女的,都没有个好下场的,也不知下一个轮到谁……」 幼萤的面色一白,双腿竟有些发软。 「阿萤?」 柔臻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这才没让她摔了。 墙那头的宫女们渐渐走远了,姜幼萤的面色却是难看到了极点。她咬着发白的下唇,牙关有些颤慄,脑子里满是方才那几人的话。 拔掉了舌头,流了好一地的血…… 一想起暴君那双阴鸷的眼,少女的身子又是一抖,雪化的时候真的好冷。 「阿萤,你莫想了。」 第10页 柔臻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温声安慰,「咱们回宫罢,姑姑还等着我们呢。」 少女抱紧了胸前的盆子,失神落魄地「嗯」了一声。 魂不守舍地回到采秀宫,门口居然围了一大堆人,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刚见过的德林公公。终于等到姜幼萤,对方欢喜地迎上前,叫人将她手中的盆子拿开了。 「幼萤姑娘,好事,天大的好事!」 她怀中一轻,看着公公欢喜的神色,一愣。 什么好事能轮上她? 德林道:「幼萤姑娘,如今皇上那边缺了个御前宫女的位,太后娘娘让姑娘收拾收拾,去坤明宫轮班。」 御、御前宫女?!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见她呆愣在原地,大太监以为她是欢喜坏了,连忙让人带她去屋里收拾东西了。 坤明殿的御前宫女都是轮着班倒的,三天轮一次,一次便是一整天。幼萤今日前去,势必是要宿在那里了,柔臻帮她收拾好了东西,含着泪将她送出了采秀宫。 一路上,她的手都在发抖。 进了坤明宫,守门的小宫女说皇上正在批摺子。幼萤要做的,便是前去帮他磨墨。 深吸了一口气,她提心弔胆地随着德林公公走了进殿。 姬礼正低着头,摺子批得认真,似乎没注意到身侧换了个人。他今日没穿龙袍,着了件玄青色的软袍,头髮披散下来,将他的侧脸微微挡住。 幼萤站在他身边,取了墨条,开始磨墨。 一小瓢敬水滴入砚面,她手指僵硬,将幽黑的墨汁推入砚池。过了许久,她的右手开始酸了,可暴君没说话,幼萤自然也不敢停。 十指纤纤,像玉一样莹白,只是那指尖,却稍稍发着抖。 她在害怕。 屋内燃了香炭,丝丝雾气扑在幼萤面上,磨着磨着,眼眶忽然一湿,一滴泪珠子砸入砚池。 少年终于抬眼,朝右边望来。 见到姜幼萤,姬礼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来的是她。 只见少女双眸含着春露,眼眶微湿,腮畔也是微微发红。 姬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哭什么?」 小姑娘咬着唇,没说话,更是没敢看她。 方才宫人说,皇上最不喜欢听女人哭了,嫌吵,还要拔她的舌头。 见她凝噎不语,姬礼不悦地皱了皱眉。再她欲落下泪的前一瞬,出声道: 「你再哭,朕就杀了你。」 幼萤一惊,赶忙抬起一张小脸,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双眼惶恐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睛打了一个哭嗝。 第6章 真娇气 姬礼:…… 她哭得时候没有发出声音,那一下更是紧紧闭着嘴巴,舌尖抵着上颚,身子冷不丁抖了一下。 抖得髮髻上的银白流苏晃了晃,光影打在簪上,折射出一道锋芒。 姬礼晃了晃眼,冷着脸,转过头去。 心中暗暗一嗤,真是娇气。 他见过许多女子,欲迎还拒的、拼了命地爬他床的,倒是未见一边哭着,一边还勾他小手的。 这些天,他也在来回做一个梦。 梦里,那女子迎上他的刀剑,红着脸,手指一寸寸顺着锋利的剑身往里攀。忽然,对方捉住了他的手,那一只柔荑万分细软,就这般,在他心口轻轻一抚。 经过一整天,姬礼算是记起来了,那梦中的女子,竟与眼前之人生得别无二致! 原来竟是她。 听德林说,她似乎叫姜幼萤。 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字。 少年手中攥着狼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身侧少女止住了哭泣,又重新开始磨墨,轻微的声音细细传入耳中,姬礼忽然有些不自在。 一股无名的烦躁忽然涌上心头。 「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不该有的想法就不要有。」 冷冰冰一声,让幼萤微微一怔,握着墨条的手抖了抖。 对方转过头来。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一双眼,姬礼觉得有些好笑。她不是很有手段吗,怎么如今却只会给他哭? 「还哭?」 一声轻喝,小姑娘的眼皮跳了一跳,慌忙将墨条搁了,抬起一双柔软的眸望向他。 那眼泪,说落下就要落下了。 真他娘的娇气。 「肖德林!」 只一声唤,守在门口的大太监连忙掀开帘子跑进了殿。 「哎,万岁爷。」 姬礼有些烦躁地站起身,「怎么把她给朕整过来了?」 幼萤站在那儿,不敢抬起头。 德林公公匆匆瞟了她一眼,赔着笑同姬礼道:「皇上,前一个磨墨的被您给赐死了,于是就……」 「朕问的是,她怎么来了?!」 暴君那语气,似乎对她避之不及。 「皇上,她是太后娘娘跟您安排的初礼宫人,要陪着您念书的。」 「少在朕面前提太后!」 暴君似乎愈发恼了,玄青色的袖摆勐一拂桌,竟带下一盏青花瓷来。 听着瓷器摔碎的尖利声,姜幼萤又是一阵瑟瑟,暴君已绕到另一边,恼怒地掀开一袭珠帘。 玉珠子簌簌碰撞,发出一片清丽的声响。似有清风穿过窗牖,又将那珠帘吹得愈发响了些…… 幼萤心跳如雷。 第11页 「皇上,」肖德林声音弱弱,端了一盏茶,「您消消气,太后娘娘也是为了您好,下个月的国宴——」 姬礼目光如刀似剑,「唰」地一下子望来。 太监慌忙扇了自己两耳光,「瞧奴才这贱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上一向与太后娘娘不对付,当然,也只是皇上单方面的不对付。 更为准确一些,是皇上与谁都不对付。 那一声声耳光抽得响亮,没一阵儿,肖德林面上就出现了两片狼狈的五指山。听着耳光声,幼萤愈发害怕了,待暴君处置了德林公公,是不是就该轮到她了? 谁料,暴君走到床边,兀自坐了一会儿。又不是德林悄声在他说了些什么,他竟抬起头朝幼萤这边看来。 小姑娘连忙将脑袋低下了。 虽是低垂着眉眼,可幼萤仍是能感觉到暴君的目光,冰凉、尖锐、锋利,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看透。 片刻,他抬了抬手,示意幼萤过去。 这张床,她是认得的,床帘她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姜幼萤走到床边,暴君抬起她的头。 「会些礼仪?」 肖德林在旁边应和:「是,姜姑娘是专门负责国宴礼仪事务的。皇上有什么事问她就行。」 姬礼面色不虞:「朕没问你。」 德林公公忙一噤声。 暴君捏着她的下巴,兇巴巴地道:「朕问你,你怎么不说话?」 肖德林小声: 「皇上,幼萤姑娘她……是个哑巴。」 姬礼一愣。 「哑巴怎么教礼仪?」 心中想着,嘴上已经问了出来。 对方似乎根本不怜悯她是个「哑巴」。 姜幼萤唯恐他又恼了,慌张地伸出右手食指,手指葱白,指尖还泛着点点莹光。姬礼垂下眼眸,见其一笔一划,在她的左手掌心中写道: 奴——婢——会——写——字。 她在花馆,妈妈为了将她培养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从小便开始教她练字。一个丫鬟会写字,姬礼自然心有存疑,肖德林便替她解释: 「皇上,姜姑娘原是怀康王世子府里的丫头。」 他这么一说,姬礼反应过来了。 怀康王世子惯爱舞文弄墨,也就是所谓的「假风流」,为此,还让府里的丫头跟着一块儿读书练字。 少年垂下眼眸。 她还是那贼子府里的人? 心想着,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幼萤的身子抖了抖,下一刻,竟闻暴君道: 「朕乏了,取药来。」 她一怔,暴君这是……不杀她? 还让她留在了坤明殿内? 心中一阵欢喜,幼萤暗想,只要自己能再小心一些,或许能逃过暴君的魔爪。 到时候就可以卷了银子逃出宫了! 她越想越开心,眉目中也不禁带了些笑意。姬礼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微微蹙眉。 伺候朕就这么开心? 她就这么喜欢朕? 哼,果真与那些肖想朕的女子没什么两样。 姬礼全程冷着一张小脸,幼萤自然无法窥知对方内心里的想法。她小心记着德林公公交代给自己的话,暴君睡觉前一定要先喝药,还要留意着香炉里的安神香。 照顾他喝完了药,接下来便是宽衣解带。当双手落在暴君腰间的衣带上时,幼萤还是十分的难为情,又悄悄红了脸。 当姬礼抬起眼时,正好看见对方一张通红的小脸。 他一愣,面色却是未有太大的波动,十分镇定地坐回到床榻上。 他要入寝了。 此时此刻,他不要其他任何人的打扰。 阖上眼,原先的困意却无端消散得一干二净。少年侧了侧身,仍是难以入眠。 他感觉,似乎有一双眼,正在床边默默注视着他。 姬礼睁开双目。 眉睫忽然颤了颤,正见着小姑娘未离去,反而安静地候在床边守着他。见他突然醒来,对方歪了歪脑袋,用手指了指桌面上的杯子。 姬礼摇了摇头,他才不喝水。 幼萤抿了抿唇,神色又有些紧张。 他微抬起眸,目色清冷,打量着姜幼萤。 一袭淡粉色的裙裳,裙尾险险地垂到地面,逶迤了一地的好春色。少女明眸皓齿,眉目婉婉。双眉细软如柳叶,唇色更如粉樱嫩桃。 尤其是那一双眼…… 他心中怔怔: 这眼睛,真他娘的好看。 姬礼愣了愣,回过神来,竟有些懊恼。 从心底涌上一股异样,迎上那样一双含着水雾的软眸,他居然有几分坐立难安。那眸光轻软,还带着几分瑟瑟,如同被风吹皱的一袭秋水,轻轻泛着涟漪。 他忽然开始心虚,竟不过脑子地伸出手,勐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眼上勐地一黑。 他的手心很凉,完全没有被褥的温存,竟她的视线尽数遮挡。黑暗突然袭来,让少女有些害怕,小手下意识地朝身边抓去,又害怕冒犯到暴君,连忙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她的手在抖。 姬礼垂下眼,看着她那一双素白的小手,如今正攥着荷叶裙边,暗自发着颤。 却仍是不吭一声,甚至,没有丝毫的反抗。 她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姬礼有时候甚至会忽视掉她的存在。少年径直伸出一只手,将她的两眼蒙住,目光不自觉地向下移,便看见被牙齿轻轻咬住的下唇。 第12页 烦,烦躁。 姬礼眸光微微一冷,她离自己太近了。 温热的雾气扑在少年面上,他方欲出声,兇巴巴地吓她几声,忽然又是一道穿堂风,将廊间的风铃吹得琳琅作响。 珠玉碰撞,犹如碎雪,滴在青石板上,落在少女的眼皮处。 就这般,姬礼掌心的睫羽忽然扇了扇。细痒的触感突然传来,还有些毛绒绒的,引得他微微一怔。 像是蝴蝶轻轻振翅,扇动了一片寂静的春夜。 又有湿润的潮气,在手心轻轻化开。 好痒。 微不可查的,他的耳垂蓦地一红。 第7章 她就这么喜欢朕? 掌心很痒。 她的睫毛极密,极长,甚至还有些发烫,姬礼慌张往后一收手,低下头再看时,手心里竟落了滴泪。 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他的手腕,缓缓往下滑,无声地滴在被褥之上,又缓缓晕开。 短暂的出神后,姬礼直将那被角一翻,微垂的床帘遮挡住了那一滴泪,他瞧着跪在床边一脸惶恐的少女,冷声: 「莫要碰朕。」 幼萤有些纳闷,明明是暴君先碰她、先捂住她的眼睛的。 不等她反应,暴君径直退回床帐子内,翻了个身,不再理她了。 末了,还不忘用被子遮住他通红的耳朵。 幼萤跪在原地,地上很凉,让她的膝盖又开始发疼。片刻,便听到闷声声一句: 「滚出去。」 她从地上站起身子,想了想,还是朝他的背影福了福身子。 听着脚步声终于走远了,少年将被子往下拉了拉,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不行,他得赶紧找理由把她杀掉。 姬礼心中只盼望着,她得早早地打碎个杯子盘子才对,最好是打碎了他最心爱的夜明珠,这样自己也好找理由把她杀死。 清辉透过窗牖,轻轻落在少年认真思索的面庞之上,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暴君,杀人并不需要理由。 正如同他杀死陈美人,赐死阿雅。 谁让他不高兴了,一声令下,皇宫里头便又多了一缕芳魂。 他杀的人并不少。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优柔寡断。 想着想着,姬礼终于有些困了,阖眼之际,脑海中忽然又闪过一抹身影。他来不及去捕捉那靓影,便早早地沉入了梦乡。 幼萤站在玄关处,隔着一道帘子,恭敬地候着,不敢有丝毫马虎。 暴君虽让她离开,可她今日是当值的宫女,若是真走了,怕是明日那刀口就要落到脖子上了。 姜幼萤穿得少,站在廊上,时不时有风吹进来。这是她第一次当值,本就不敢怠慢,那冷风更是吹得她没有丝毫困意。就这般清醒地熬了许久,久到她几乎要将天上的星星都数完了,忽然,从殿内传来一番动静。 少女微微蹙眉。 先是一声轻唤,紧接着,便是用脚蹬床之声,那声音愈演愈烈,幼萤终于忍不住了,轻轻拨开珠帘。 床帐子里的人来回翻身,似乎做了什么噩梦,少女一愣,心想着要不要先去和德林公公说说。 忽然一声巨响,幼萤被吓傻了,生怕暴君出了什么事,想也不想地冲进殿。 暴君在床帐子里面挣扎,似乎极为痛苦,直将床帐子搅得晃动,像是下一刻就要将纱帘给扯下来。 她有些慌了,忙不迭地掀开床帘,想拍醒他。右手刚一伸出去,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幼萤吃痛一声,那是一阵淡淡的清香,紧接着,便是对方的双手,不容拒绝地,一下子把她拉入帐中! 「皇上——」 紧急关头,竟叫她忘了自己不能说话! 那一声,带着烟南的腔调,柔柔得几乎要掐出水来。少女挣扎着,可对方却将她抓得愈发紧了。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无论她怎么反抗都不肯松开。 「皇…皇上……」 她急得快要流出眼泪来。 他像一头突然发了疯的小兽,将幼萤一下子拉进牢笼之中。少年的力道极大,直将她的手腕掐出一道鲜红的印,她很疼,她浑身都是酸痛,被姬礼死死钳制着,不能动弹。 对方忽然一把将她抱住。 他抱得极紧,乌髮一下子垂在她的耳侧,整个身子将她压在床角,不容她大口唿吸。那一双手臂,是极结实有力,幼萤被他吓哭了,却再无力挣扎。 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别过来,别过来,朕……」 暴君忽然贴近她,将脑袋埋入她的颈窝。 他伏在少女的脖颈间,犯着魇,大口大口地喘息。姜幼萤的身子僵硬,只能任他那般抱着,感受着他的唇齿若有若无地滑过自己的脖颈…… 他的唇很凉,甚至,还发着抖。 那样一番闹腾,姬礼的髮带散了,满头乌黑的发就这般垂落,迤逦在他周遭。幼萤被他抓着手腕,后背紧贴在床栏上,忽然感觉到他伸出有些锋利的牙齿,往她脖颈处一咬。 她瘫在榻上的双腿一蹬,下一刻,就这般酥软下来。 她的脖颈很香,很甜。 像是尝到了甜头,姬礼不由分说地又凑近了些,幼萤受不住了,身子一路沿着床栏往下滑。 「为什么老跟着朕?」 「为什么老捉弄朕?」 第13页 幼萤听不懂他的话,只能轻轻咬着唇,牙关打颤:「奴婢没有捉弄您……」 「你有!」 温热的鼻息温存在她颈间,幼萤颤抖着手,抓着床帘,终于受不住了,后背落在了床榻上。 她上了暴君的龙床。 而暴君,此时似乎没有了意识,似乎不知道如今正在发着什么事。幼萤心想,若是他明日醒来后知晓了现在所发生的事,一定会杀了她罢…… 一瞬间,她又想起了先前被他砍掉脑袋的陈美人。 圆滚滚的脑袋一下子滚到殿下,陈美人瞪大着双眼,嘴上蒙着白布,流了一地的血…… 幼萤颤抖着身子,双手又想将对方从身上推开,可她的力道太小了,对面一只手便能将她的两只都捉了去。暴君咬着她的脖子,鼻息流转于她的耳侧,恍然间,又听见他恨恨道: 「朕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姜幼萤欲哭无泪——如今是谁在捉弄谁! 幼萤的头髮也被姬礼扯散了,衣领子也低垂,露出一小片刺目的雪白。见状,少女慌忙去提衣领,手指忽然被对方轻轻勾住,他的手指冰凉,一寸寸,将整只手塞入她的手掌中。忽然,他的身子抖了抖。 像是在梦中,打了个冷战。 月色入户,姬礼忽然安静下来。 幼萤的手指被他握得发热,脸上更是烫得不成样子,她低下头,看见自己脖颈间已然染了些红晕,用另一只手碰了碰,奇怪地竟然不疼。 莹白的月光,落在少年紧阖的双目上,他唿吸渐渐均匀,幼萤的心跳也终于平稳了些。迎着月色,她小心翼翼地将对方的手指掰开,过了许久,才将手抽出来。 幼萤心中暗想。 待她将暴君哄好,再偷偷跑下床去,今夜的事情,明日待他醒来后,兴许全都忘了罢。 只是脖子上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得掉了。 …… 姬礼总觉得,那名娇滴滴的御前宫女,最近几天很是不正常。 她似乎总是在偷看自己,吃饭的时候偷看,喝药的时候偷看,批摺子的时候也还在偷看。 那眼神小心翼翼的,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姬礼假装没看见。 又是一道道奏摺送上前,他有些头疼,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方一抬眼,便看见站在桌边磨墨的姜幼萤,她正瞪大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悄悄地盯着他的侧脸。 见其转过头,少女又忙不迭将目光移开了。 真烦。 姬礼心中暗想,她就这么喜欢朕?老是偷看朕,还偷偷脸红。 女人真是麻烦。 …… 就这般,每三天姜幼萤前来坤明殿轮一次班,每次轮班都规规矩矩的,二人竟还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好些时日。 不得不说,除了偶尔面对被暴君恐吓的危险,坤明殿还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虽是严冬,坤明殿四处皆是暖意融融的。屋内的香炭没有一时歇过,将小姑娘的全身都温得暖和。 最重要的是,御前宫女的活儿都很清闲,无非是守守门、磨磨砚、端端茶、倒倒水,诸如此类,一点儿都不累人。 幼萤竟有些喜欢上了这里。 又是一次从坤明殿归来,幼萤刚走回屋,太后娘娘的人又来了。 几番碰面,素秋姑姑于她俨然是老熟人了,见了幼萤,她淡淡一笑,忽然走上前。 幼萤一愣,右手的衣袖子已被人掀了开。 「素秋姑姑?」一侧的柔臻也微微一惊,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生怕其做出些伤害幼萤的事来。 只见对方略一垂目,看见少女小臂上那颗绯红的硃砂后,面色竟一下子变了变。 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光。 「幼萤姑娘。」 神色微动,对方的面色却还是十分和蔼,幼萤收回手,将袖子往下扯了扯,似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对方要说的话。 自打她们认识的第一天起,素秋姑姑便同她说,太后娘娘要她以身伺君。 以身伺君,这四个字,姜幼萤不是不懂。 再加之对方几次三番送来的花柳本,纵是她再愚钝,也能明白对方表达的意图。 见那守宫砂还在,素秋姑姑有些不开心了,她的嘴角微微耷拉下来,乜斜了身前的小姑娘一眼。 少女低垂着头,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发落。 素秋幽幽一嘆。 「好姑娘,不是我要逼你,咱们做奴婢的,也都是替主子办事。」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一片雪,落在幼萤面上,有些发寒。 「柔臻,你先出去罢,我有话要与幼萤姑娘谈。」 素秋是太后身边的老红人,柔臻不敢违她,只得点点头,出去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了她与姜幼萤两人,素秋姑姑也不再避讳,瞧着少女,径直从袖子中取出一个小药瓶。 姜幼萤接过药瓶,微微愣了愣。 素秋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看出了她面上的疑虑,女子勾了勾唇,缓缓笑了笑: 「幼萤姑娘,太后娘娘也知晓你的艰难。此番派奴才来呢,一是来看看姑娘的事情进展得如何了,其二,便是来送这一枚药丸。」 正说着,对方努了努嘴,示意其将药瓶打开。 药瓶里,只躺着一个小拇指甲盖大的、黑漆漆的药丸。 第14页 姜幼萤愈发不解了。 见状,素秋姑姑含笑,将那药丸的功效一五一十地同她讲了一遍。 她越往下讲,幼萤的面色便愈发绯红,原来这枚药丸,乃是催.情之物。别看它个头不大,药效却是十分了得。 「将其泡在水中,没一会儿,它便会自己融化个干净。无色无味,旁人根本无法察觉。你下次去坤明殿,就将这个放到皇上的茶水中。」 幼萤心中打着鼓,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那若是暴君不喝那茶水呢,那若是……被暴君发现了呢? 「要说这药丸,最厉害之处便在于——它不用人将茶水喝下,只需要轻轻嗅一嗅其中的味道,便可沾情动欲,也就是所谓的用鼻吸.食之。」 不过用鼻子吸.食的,自然没有用嘴巴咽下来得愈发勐烈。 女子目光逼仄,分外有压迫感,根本不容她拒绝。姜幼萤只好将药瓶收下了,对着素秋姑姑轻轻点了点头。 对方一下子笑逐颜开。 是夜,幼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害怕被柔臻姐姐发现,她将药瓶藏在了枕头底下,隔着一块不甚柔软的枕头,她愈发觉得那药瓶万分膈应。 见她一直翻身,柔臻便关切地唤了声她的名。幼萤摇了摇脑袋,将心事尽数藏于心底了。 有些事,有些话,她从来都没有同柔臻姐姐说起过。 一是害怕她担心,其二,则是幼萤她自己难为情。 翌日又是她去坤明殿轮班,天刚蒙蒙亮,她便从床上坐起了身子。柔臻姐姐也开始替她收拾东西,一切准备完毕后,对方又要去姑姑那儿领她今天一天要做完的苦活儿。 国宴将近,宫里的差事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柔臻每每都是从早忙到晚。 姜幼萤心想,若是自己真能离宫,一定要去太后娘娘那里求,她不要多少银两,只求着把柔臻姐姐也带上。 毕竟对方是这茫茫深宫中,唯一一个肯用真心对她好的人了。 柔臻姐姐同她交代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屋,幼萤在房里候着,不一阵儿,便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门口有人唤她: 「幼萤姑娘,奴才来接你啦!」 姜幼萤抿了抿唇,走出屋。 远远地便看见一个太监站在院门口,熹微的晨光洒在他面上,小后生佝偻着身形,朝她和善一笑。 少女迈步,缓缓走入院。 不过是短短十余步的路程,她却走得有些艰难,一脚刚迈出门槛,耳边忽然闪过素秋姑姑似是威胁的话语。 幼萤步子一顿,拦住了引路的太监,飞快跑回房中,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个小药瓶。 第8章 原来是皇上金屋藏娇 风吹过面颊,带起了她面上一阵不易察觉的红晕,宛如桃花凝露。姜幼萤紧紧将那个小药瓶攥在手中,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地蜷缩,默默跟着那太监往坤明宫走去。 一路上,风吹得生冷,她的心亦是跳动得飞快。 那药瓶不大,里头只装了一枚药丸,瓶身细长,幼萤一手就刚好能将瓶身攥住,有些宽大的袖摆轻轻垂下来,遮挡住了少女手心里的异样。 那太监知道她是个哑巴,一路上便也没怎么和她说话。不一阵儿,二人便来到了坤明殿,守门的宫娥正好抬眼望来,看见她,朝她点了点头,轻缓一笑,以示友好。 幼萤弯了弯唇角,亦是回之一笑。 那笑容夹杂着几分羞赧,眼神亦是十分柔软,看得人只觉得心头万分舒畅,如同春风拂过,只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乖巧文静的姑娘。 幼萤心里知道,此时暴君正在上早朝。 她要做的,便是赶在暴君下朝之前,将书房给打扫收拾好,然后候在这里,等暴君下朝,伺候他因国事而操劳,感到疲乏的身体。 或给他端些点心,或给他解下衣氅,再伺候他批阅奏摺。 肖德林同她随意嘱咐了句便离开了,一时间,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了姜幼萤一人,静的落针可闻。这些时日,幼萤已经摸清了暴君的生活习惯,每每下朝之后,对方第一时间便是赶来书房这里。 说到底,她心中还是有些欣慰的,这位小暴君脾气差是差了点儿,但批起奏摺、处理公务起来还是勤勤勉勉的,是一位心繫天下百姓的好帝王。 忽然,一道冷风吹来,吹得少女一下子回过神,揉揉鼻子,抬起头来。周遭十分空旷、寂寥无人、她略一思量,终是抵不过素秋的威胁,飞快地将药丸从瓶中倒了出来。 圆滚滚、黑黝黝的药丸,安静地躺在少女掌心,她瞪着这枚药丸,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勐地提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指,将其放入了暴君的茶水里。 药丸之于水中,缓缓消逝,无色无味,不易察觉。 可用嘴服用,亦可用鼻…… 幼萤回过神来,面色勐地一变。 用鼻子…… 完了,她方才忘记屏住唿吸了! 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日头又渐渐升起几分,幼萤知道,用不了多久暴君就要下朝了,再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回到殿中,端起这一杯被下了药的茶水。 眸色微动,她忽然有了几分慌乱。 外头的肖德林,吊着嗓子,尖利地唤了她一声,「幼萤姑娘,快过来,将前院扫一扫。这书房门口,净是从屋檐子上落下的雪哩。」 第15页 少女闻言赶紧走了出去,她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扫着门口的雪堆,许是她动作太慢,德林公公有些急了:「哎哟你快些,皇上马上就要回来了!」 这一声传报,让姜幼萤的手勐地一抖,听着从院外传来的脚步声,她心跳如雷,面庞涨的通红,忽然放下扫帚,飞快地跑进书房。 糟糕!她差点忘了。 茶水!那掺了药的茶水! 两手捧着茶杯,少女脚下间更是健步如飞,匆匆地将茶水倒入院门口的那捧雪堆里,而后又快速进屋,将杯盏摆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后,姬礼刚好抬脚迈入院门。 他方下朝,身上的衣裳还未来得及换,肖德林朝她使了个眼色,少女低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为他将氅衣解下。 她紧张地双手发颤,唿吸亦是微微发抖。 姬礼蹙了蹙眉,目中似有疑色,睨了她一眼。 好在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只见着她那一对泛红的耳垂。姬礼心中轻轻一嗤,怎么,刚见到他,就害羞起来了。 少年大步流星地走到桌案边,幼萤小心翼翼地跟上。为了掩盖住杯中的水珠,她方才又匆匆往杯子里倒了些热茶。姬礼坐回书桌前,一边看着桌上摊开的书卷,一边自然地去握茶杯。 她唿吸又是一提,忙不迭上前,赶在对方之前将茶杯夺了过来。 紧接着,便是一道泛着冷意的眸光。 方才动静有些大,桌面上撒了些水珠,幼萤紧咬着牙,在对方满是凉意的目光下,伸出手指沾了桌上的水,写道: 茶水凉了,奴婢换盏热的来。 对方收回目光。 她长舒了一口气,将茶杯握紧了,用干净的水沖了好多遍,确认里面再也没有残渣后,才放心地去接回来一盏热茶。 回到书房,暴君果然批起了奏摺,他批摺子的时候很是认真,眉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垂下,只留给幼萤一个好看的侧脸。 细风带起他的乌髮,将茶面吹得波澜不平,幼萤屏息凝神,恭恭敬敬地将茶水奉上。 姬礼抬起头,轻瞟了她一眼,嗓音有些冷淡,「放这儿吧。」 不知是不是在早朝和臣子吵架了,他的面色看起来不大好,有些阴沉。 据她所知,暴君不光是对后宫的娘娘们看不顺眼,更是看不顺眼前朝那一批罗里吧嗦的大臣们,每天的早朝内容,便是补觉和吵架,还有往大臣脸上砸摺子。 她还听说,这位坏脾气的暴君,曾经直将一位三朝老臣气背过去,醒过来后,还一直要找柱子撞。 即便前朝后宫皆有许多不满,姬礼却仍是我行我素,谁叫全大齐,只有他这一位继承皇位的皇子呢。 也正是这一层原因,让姬礼变得愈发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他脾气不好,可以杀臣子,杀美人,更是随意乱杀宫婢。凡是惹到他不开心的人,一声令下,对方立马变成刀下亡魂。 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便相安无事共处了这么久,姜幼萤还是十分害怕他。 听见那声吩咐,小姑娘轻轻点了头,又欲执起墨条为其磨墨。忽然一声传报,有臣子请求面见圣上。 来者是永安王世子,沈鹤书。 世人皆怕姬礼,若要非说出个例外来,那便是眼前这位世子爷。 幼萤不认得沈鹤书,从其仪表中也能猜出他的身份不凡。见了来者,姬礼面色终于缓和了些,抬了抬手,让少女给他倒茶。 素手纤纤,衬着青白的瓷盏,沈鹤书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便看出几分惊羡来。 「微臣总是听说皇上不入后宫,也是十分纳闷,今日一见,原来是皇上金屋藏娇呀。」 姬礼正喝着茶,闻之,险些一口水喷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一阵勐烈地咳嗽,竟咳得他的面色有些发红。见状,沈鹤书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一下子竟带了几分玩味来。 姬礼冷着脸,睨了他一眼,面色不虞。 「有事说事。」 沈鹤书立马正色。 他看了一侧的少女一眼,姬礼立马会意,招招手,让其退下了。 周围再无旁人,沈世子从怀中掏出一份卷宗,呈上。 「皇上,请过目。」 姬礼微微皱眉,只见卷宗最上方标註了一行大字,正是先前忤逆犯上的怀康王世子。 「这是什么?」 他懒得看。 沈鹤书知晓他的性子,便耐心地道: 「皇上,这是臣奉命前去调查的怀康王世子的卷宗。您可还记得,世子府被抄后,其家眷连坐,部分奴僕入宫为婢之事?」 这件事发生没多久,姬礼自然记得。 见他点头,沈鹤书又道: 「可臣调查时却发现,这其中,似乎有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 姬礼将对方所呈上来的卷宗翻了翻,目光一寸寸划过其上的人名,还没看完,便听沈鹤书道: 「是,怀康王世子先前在烟南游玩,看中一青楼女子,买回世子府为妾。而如今,这位妾室下落不明。」 区区一个妓子。 姬礼显然未将其放在眼里,可沈鹤书却是个较真的。前者拗不过,只好撒手让他去查了。 沈世子从他手中收回卷宗,点了点头,片刻,又问: 「若是查出那名新妾……」 第16页 姬礼眼睛都未眨一下。 「不必向朕汇报,当场杀了吧。」 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 …… 姜幼萤守在殿门外,根本听不见二人在议论什么。冷风太烈,少女将衣领往上提了些。 这些天,她一直穿着领子高的衣裳,就是为了掩盖住那日姬礼在她脖子上留下的痕迹。她不喜欢穿高领衫子,那红痕一消却,幼萤立马换了身行头,而如今站在殿门外,她才明白过来领子高的好处。 脖子尽量缩进低矮的领中,双手也收回袖口,她轻轻跺着脚,试图驱散严寒。 刚一转身,便看见从殿内走出来的沈世子。 小姑娘连忙一福身,朝他问好。 他眉目清俊,一双眼中更是带着款款的笑,再度见到她,男子弯了弯唇,而后轻轻一点头。 沈鹤书的身上,带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儒生气,整个人看上去亦是清雅大方。他穿了一身青衣,乌髮用墨带随意一束,几缕青丝落在眼侧,凤眸一挑,竟还有几分风流。 幼萤知道,这位沈世子,是真风流。 柔臻姐姐先前曾嘆惋过怀康王世子,说他是出了名的假风流。末了,又提了一嘴沈鹤书,听得姜幼萤眼中也有了几分嚮往之意。 能书,善画,嗜琴棋。 样样都会,样样皆精。 如今一睹世子真容,她肃然起敬。 令幼萤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样有名望的一位才子,性子居然是出了名的随和。她原以为,那些雅士都是清傲的,都是孤冷的,而今迎上对方双目,竟让她的神思微微一晃。 他不似高山上,那一捧纯白无瑕的雪,更像是照化冷雪的,那一抹和煦的暖阳。 沈鹤书刚离开,殿内便传来姬礼的声音。幼萤快步进殿,给他倒了一杯水。 走到他身边时,眼前忽然一晃。 突如其来一股无名的燥热感,只一瞬,便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让她的右手忽然一软。 手中的杯盏险些摔了,幼萤匆匆扶了一把桌角,再抬头时,正对上姬礼那双神色莫辨的眸。他的瞳眸极为乌黑,像是有暗夜藏匿于其后,那般逼仄的压迫感,让少女的右手僵了僵,立马跪下来,不敢再直视他。 走个路都走不好? 姬礼皱起眉头瞧着她,身形盈盈,伏在地上,仿若无骨。 一小截素白的手腕裸.露在袖外,莹白又纤细,看上去像是稍一用力,便能将其折断。 他抿了抿唇,方欲出声,忽然看见她微低的领口。 姜幼萤今日还是穿了件淡粉色的裙裳,身形微伏,那裙裳也是低垂而下。少女敛目垂容,鸦青色的披肩发被其轻轻拢在耳后,只露出那莹白圆润的耳垂,和耳垂之下素净的肩颈。 再往下走…… 眸光轻轻一颤,少年的面色,忽然变得十分不自然。 …… 窗牖未阖,穿堂风轻轻落在姜幼萤面上,她自然不能窥看到暴君此时内心中的想法。 更不知为何,对方忽然坐直了身子,背过身也转过面去。 周遭忽然寂静下来。 她伏在地上,安静得像一朵还未盛开的小桃花,娇艷,粉嫩,却又青涩。 姬礼的身子僵硬得如一把拉满的弓。 他径直坐在那里,身前是被摊开的书,清风徐徐,被炉香熏得带了些暖意,如一张无形的大手,轻轻翻动那桌上的书页。 轻轻地,将他的身子抚动得躁动起来。 满屋寂静,他只听见周遭不知是谁的唿吸,还有那突突的心跳声。 竟是剧烈犹如春里雷。 一瞬间,姬礼想起来沈鹤书一迈进屋时,所说过的话: 「微臣总是听说皇上不入后宫,也是十分纳闷,今日一见,原来是皇上金屋藏娇呀。」 金屋藏娇。 娇。 他转过头,忽然伸出手,捏住了她雪白的下颌。 少年眸光晦涩,喉结微微一动。 手指轻轻划过她的下颌,像逗弄小猫儿一样,唤她:「过来。」 话调有些阴沉:「可是太后让你勾引朕的?」 第9章 亲了亲暴君的脸颊 幼萤一愣,显然不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眨了眨眼,将一张小脸儿抬得愈发高了,下巴上的力道却被人缓缓收紧,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指腹上的薄茧。忽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之感,幼萤心中暗道不好。 是她方才吸入的那些药粉起作用了。 身子开始变得燥热,竟让她的眼前出现了些重影,身前的暴君,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一个头,变成了九个头。一瞬间,姜幼萤只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一条即将要溺死的鱼,倒在岸上直扑腾,而对方的手指冰凉如水,又像是一场甘霖,可以暂时地给自己止渴,直让她忍不住地想要贴近。 姬礼皱了皱眉。 她她她怎么用这种眼神瞅着自己? 这眼神……就像是一个饿急了的人,在瞅着一块五花肉…… 眼前勐然一黑,面颊上顿时贴上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轻轻的啵的一声,还有着微微的湿润,这是…… 意识到这是什么,姬礼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看着她。 她、她…… 眼神一下子变得万分慌乱,这股慌乱就像是大火一般,迅速地从头髮丝蔓延到了脚底,让少年慌忙伸出手,匆匆将已经软的不行的少女从身前推开。 第17页 放肆! 大胆!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朕要将她千刀万剐! 姬礼恶狠狠地想着,怒气沖沖地瞪着少女,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就像一只煮熟了的虾。那个被少女嘴唇贴过的地方,亦是泛着滚烫,怎么也消除不下去。 肩上一道温实的触感,有些用力到隐隐发疼,一下子将姜幼萤从无边的幻境中跌落出来,她的身子往后靠了几分,勐地一惊醒。 她、她方才做了什么? 她……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姬礼率先反应过来,眼睛瞪得滚圆,唿吸也有些不稳: 「给朕滚出去。」 他低喘着气,眼尾泛着一片浅浅的红色。 虽是怒喝,可那声音中,竟还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意。 幼萤回过神来,趁着暴君还未彻底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推开门,离去了。 一阵珠帘碰撞之声,只留下一道带着些许清香的暖风。她迈出殿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刺骨的凉风,钻进衣领之中,终于让她清醒了些。 一想起方才自己做的事,她就开始发抖。 她方才…… 趁着那闷闷的眩晕之意,亲了亲暴君的面颊。 …… 殿内,香风四溢。 面颊上似乎还有些温存,久久难以消除。 少年愣愣地坐在桌案前,良久,他的身形竟是连一下也没动。宽大的袖摆轻轻垂下,将他的一双手笼罩住,不知过了过久,姬礼终于捏了捏拳头,额头的青筋也隐隐显现。 再出口时,却是兇巴巴地一冷声: 「你下次再这般,朕就、朕就……」 话在嘴边打着旋儿,姬礼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只看见一地的余晖,像是流金遍地。方才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子,此时不知在何处去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方才是自己冷着声,让她滚。 少年忽然有些懊恼,整个胸腔闷闷的,感觉有些堵得慌。 过了一会等他的脑子清醒后,他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自己被唐突了,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宫女唐突了,而被冒犯之后,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杀了她泄愤。 自己居然还让她平安无事地走了! 枝上的积雪啪嗒一声,砸在窗牖之上,姬礼惊醒,他开始堕落了。 不能这般,不该这般。 手中攥着狼毫,他木然地盯着书卷上的字,却是迟迟下不了笔。没有人给他磨墨,那墨水一下子积在笔尖之处,凝成了一团。 倏忽一下,又如同石子一般落下来。 豆大的墨滴在素纸上,一下子便晕成黑煳煳的一团,刚刚写好的字全都毁了。他咬了咬牙,狠心将写了一大半的纸撕去,勐然一喝: 「肖德林!」 「奴才在!」 德林公公立马跑上前。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吻。 她身上很香,她的嘴唇也很香,很软,那种温热的触感让他浑身一下震住。 肖德林跑上来,于他面前站了许久,却见着皇上紧抿着唇,却是一言不发。 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他在宫里头察言观色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不能一下子窥知主子的心意。 这位君主喜怒无常,他的心思太难捉摸了。 正如现在,他忽然开口,让人端着妃嫔的牌子上前。 肖德林一愣,确认道:「牌子?皇上,您是说……那些娘娘的牌子?!」 姬礼一横声:「不然呢?」 肖德林当即大喜过望,忙不迭喊人吩咐下去了。 没过多久,立马有一名面生的小太监端着一个盘子走上前。 只见那盘子里面,放着各位妃嫔的封号。姬礼皱着眉,盯着那些牌子。他眉眼间全是戾气,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肖德林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出。 好半晌,都没听这位主子发出一个字。 肖德林几乎将自己缩成了一个鹌鹑。 少年忽然起身,走到自己面前。他手上一扬,顷刻间哗啦啦的,那盘子就被他给掀翻了。 「谁让你端她们的?烧了!」 肖德林傻眼了,烧、烧了? 不是皇上要他端来牌子的吗? 这东西要是烧了,怕是自己也要被后宫那些娘娘活活烧死了罢…… 姬礼心情很是烦躁,他想,他需要冷静。 如此想着,他一甩袖,往屋外走去。 另一边,日头轻轻落在甬道上,少女脚下亦是飘忽,慢悠悠地往采秀宫的方向走去。 越往前走,她便越觉得头脑发晕,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像是下一刻就要飘到天上去。 那药的后劲太大了,尽是吸了几口,姜幼萤就有些遭不住了。 她一边往前挪动,一边心中暗暗庆幸着:还好自己抢先将那杯水倒掉了,若是暴君喝了茶水,定是会、定是会…… 她的脸颊忽然开始发红。 虽然素秋姑姑威胁她,要她想方设法爬上暴君的床,可姜幼萤还是存了几分侥倖之心的——若是太后娘娘放弃她了呢,若是那药突然失了效、没了作用了呢,若是…… 脚下忽然一绊,她自顾自思量着,全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石子,更是没有注意到身侧的湖泊,以及不远处的那一抹淡青色的人影。 第18页 「小心——」 身侧一尾清风,带着些许淡淡的香气,一只大手勐地将少女的身形接住。 这才没让她掉到水里头去。 回过神来,姜幼萤慌慌张张地推开他,往后倒退了半步。 身后是一堆怪石嶙峋,恰恰将她整个身子堵在那里,姜幼萤有些窘迫,忙垂下头。 方才那一番惊悸,又让幼萤稍稍清醒了些,让她明白过来,自己与那男子之间,隔着一道男女之防。 让她不敢抬起头去望向对方。 刚刚她绊了一跤,不小心将一块石头踢到了湖泊中,扑通一声,极为轻微的石头落水,让人心中泛起了淡淡的涟漪。 后知后觉地,姜幼萤才反应过来,对方的声音竟有几分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刚刚听到过。 小心翼翼地一抬头,果不其然,是在坤明殿刚见过的沈鹤书沈世子。 少女忙沉下身形,欲福身,可脑袋却不听使唤。那药的后劲太大了,大到她两眼昏黑,莫说是走路了,就连站都站不稳。 她庆幸,没有在此处碰见姬礼,否则又要挨好一顿骂的。 对方垂下眉眼,神色缓淡,一眼便瞧见了少女面上的红晕。 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她的面颊变得通红,不过是腮畔,还有那耳垂上,也染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红晕。 她就像是一朵粉粉嫩嫩的小桃花,开在了春的枝头。 沈鹤书从未见过她这般,可爱玲珑的女子。 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生怕触碰到他,一边躲闪着,一边往身后靠去。 可她的身后全是一堆大石头,反应过来后,少女有些懊恼了。 「你可是……皇上身边的宫女?」 方才进宫时,他听了一些话,一向不近女色的皇帝,突然对一个御前宫女很感兴趣。沈鹤书不知道,那些人口中的「御前宫女」是不是她。 他在试探。 少女的脸颊一下子红了,神色也有些混沌,她下意识地揪了揪他的袖口,动作轻轻的,像是燕子悄悄啄了啄他的衣袖。 沈鹤书抿了抿唇,温声细语:「你叫什么名儿?」 「姜……姜幼萤……」 她此刻完全烧煳涂了,已经忘却了,自己在宫中是不能开口说话的。 「姜幼萤。」 沈鹤书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很好听,犹如珠玉落入墨盘之中,激起一片轻轻的颤意。 幼萤的睫毛动了动,低低「唔」了一声。 他一笑,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忽然身后传来一声: 「鹤书?」 男子后背一僵。 是皇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竟将衣袖一展,宽大的衣袍将少女的身子尽数遮掩住。做完这一切后,沈鹤书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姬礼。 见了他,姬礼似乎有些惊讶。 更让其惊讶的是,他的身后,居然还藏了个女子。 少年皱了皱眉头,这是…… 沈鹤书身子紧绷,看着对方一点点逼近。 姬礼目光紧锁着,他身后的那一抹靓影,眸色微暗。 他每走一步,沈鹤书的唿吸就愈发紧张一分,就在姬礼即将走到他面前的那一刻,忽然,身后的女子传来轻轻一声: 「我好难受,唔,我好闷呀……」 姬礼脚步一顿。 原本阴冷的眸光,在听到那句话后,忽然放了晴。他轻轻一扫沈鹤书有些紧张的面色,平淡地道: 「鹤书,朕打扰了。」 男子神色仓皇,连忙拜了拜左手,道:「不、不打扰……」 不等他说完,姬礼径直转身,步履平稳,朝着另外一条道走去。 风轻轻,吹鼓他明黄色的衣袍。沈鹤书看着他,抬了抬手,轻轻一擦额头上的冷汗。 第10章 皇上来采秀宫看你了 身后之人轻轻嘤咛一声。 沈鹤书垂下眼,再度打量她的面容。她不知怎么了,看上去十分难受。男子想了想,轻轻问道: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 幼萤意识不清,如实答了。 沈鹤书与姬礼从小一同长大,二人关系融洽,姬礼允他不必通报便可自由出入皇宫。对于齐宫,沈世子还是有些熟悉的,带着她抄了条无人的小道儿,往采秀宫走去。 若是他没记错,采秀宫的宫女,是皇宫里最下一等的宫女。 这里通常都是犯了事的宫人,或是些罪臣之仆。只要进了采秀宫,那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一想到这里,沈鹤书竟有些隐隐的心疼。 为了怕被人误会,他只将幼萤送到了离采秀宫不远之处。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临别之际,男子竟和低下头同她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我是永安王世子,沈鹤书。」 小姑娘红着脸,愣愣地点头,十分娇憨。 晃晃悠悠地走入采秀宫,院内的宫人都在忙自己手上的活儿,来来往往的人堆,没有人注意到姜幼萤。她觉得头疼得难受,整个身子也无端散着燥热的火,接连喝了好几杯冷水,这才稍微舒服一些。 屋内没有炭火可燃,竟让她面上的烧红退却了几分。 她发烧了。 小姑娘一连烧了好几天,迷迷煳煳地,只觉得一直有人坐在床边给自己餵那苦涩的药羹。恍惚之际,她似乎还听到柔臻姐姐与旁人的争吵声。 第19页 「她都病成这般,还剋扣我们屋的炭火,若是闹出人命、闹出人命……」 在幼萤的印象里,柔臻姐姐一向是十分温柔的。她从未见过对方哭得这么大声。 「嘭」地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开来。 …… 坤明殿内。 香雾裊裊,徐徐攀腾,沿着有些潮湿的晨光,缓缓漫到少年帝王眉目之上。 姬礼坐在桌案前,微垂着眼,细密地睫羽如小扇一般垂下,遮挡住那清幽的眸光。 忽然,他清冷一唤: 「姜幼萤。」 一双素手奉了热茶,姬礼下意识地转过头,微微一怔。 「今日不是轮到她值勤了吗?」 不用他细说,肖德林也知道皇上口中的「她」是谁。德林公公抬了抬手,示意那面生的宫娥退下,而后赔笑道: 「皇上,姜姑娘身子不适,告了病假。」 姬礼淡淡「哦」了声。 少年眸光缓淡,轻轻落于摊开的奏摺之上,狼毫蘸了浓墨,忽然,他的右手一顿。 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生病?什么病。」 肖德林如实回答:「姜姑娘发了烧,如今还在采秀宫歇着,今日暂且由阿檀姑娘替上。皇上,可是要唤阿檀来磨墨?」 「不必了。」 不咸不淡地一声,姬礼已经落下了笔。他右手一挥,极为简单地在奏摺一角落了个「阅」字,须臾,似乎在嘲讽。 「身子真是娇气。」 肖德林在一旁听着,没敢吭声。 直到晌午,他才将摺子都看完了,阿檀又端了些点心进殿,放在桌案一角。 姬礼抬了抬头,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目光有些冷。 「肖德林。」 「诶,奴才在!」 「去采秀宫送些药去。」 他的语气平静,竟没有一丝的波澜。大太监一愣,只见皇上面色清冷如平,那眸光更是没有分毫的温存。 肖德林回过神来,点头哈腰: 「嗳嗳,奴才这就给采秀宫送去。」 姬礼手指修长,一本正经地夹开书卷一页。 …… 幼萤一连发了三天的烧,柔臻亦是在床边照顾了她整整三日。 她们采秀宫的宫女皆是人下人,生了病,连药都找不到,莫说请太医了。柔臻手中紧紧攥着温热的毛巾,她知晓,这一场病,幼萤只能硬撑过来。 寒冬腊月的,发了如此高的烧,屋内又没有炭火……女子眼眶微湿,也不知她能不能挺过这一遭。 如此想着,她咬了咬泛白的下唇,心中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将毛巾搭在少女额头上,匆匆跑出了房门。 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院内尽是一片银白之色,时不时有雪水从光秃秃的枝干上落下来,让柔臻勐一瑟缩。 冻得直将脖子缩到了领子里。 她敲了好久,茉荷才缓缓打开房门。 「柔臻姐姐?」 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正燃着炭炉,火热的炉火将女子面上烤得微红。 「你怎么来了?」 那一声叫得亲昵而客套,可对方的身子却未往里偏上一丝一毫,似乎有些不愿让她进屋。 柔臻站在房门口,有些紧张地道:「茉荷,幼萤她烧得很厉害,我们屋子内又没有炭,你看,我能不能先……」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对方轻轻拢起了眉头。 「柔臻姐姐,你也知道咱们采秀宫分到炭火有多不容易。」 茉荷的面色似乎有些为难,迎上对方眼神,一时间竟开始犯了结巴,「我、我屋内的也是最后一块热炭了,再没有多余的了。」 柔臻神色一黯。 片刻,小心翼翼地抬起脸颊,「那我可不可以先让阿萤住过来,她病得很重,不能再着凉了。」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很是温缓轻柔,甚至带了几分乞求之意。 茉荷顿了顿,「这个……怕是有些难呢,这屋子不是我一个人住的,纵是我愿意让她搬进来,屋里的其他几个姐妹也是不大乐意的。柔臻姐姐,不是我不帮你们,是我一人真的做不了主,万一她的病还会传染人……」 「不会的!」柔臻连忙道,「她仅是发高烧,不会传染人的。」 「发高烧……」 茉荷的眼珠子一转,「那应该不严重吧,我每次身子发热,睡一觉第二日便好了。最多也就两三日,你也不用太担心。」 不严重? 都发了那么多天的高烧,怎么会不严重?! 柔臻急得直跺脚,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不对呀,柔臻姐姐。」 对方站在房门口,歪了歪脑袋,忽然问道:「姜幼萤她不是得了皇上的赏识,都去御前了,怎么连炭都没有了呢?前几日,不还送了许多首饰布匹进来吗?」 说着说着,她缓缓捏细了嗓子,竟摆起一副姿态来。 「不像我们这些命不好的,只能留在采秀宫里头,眼巴巴指望着能有哪个娘娘贵人捞自己一把——对了,柔臻姐姐,我前几日不是给姑姑绣了副刺绣吗?姑姑似乎很是满意,要让我跟上她去打点国宴呢!」 齐国国宴,几乎宫里头所有娘娘都要盛装入席,只要她在国宴上表现得好一点,就可以出去伺候主子了。 第20页 柔臻愣了愣,只能强扯出一抹笑,温声恭喜她。 茉荷趾高气扬地也弯了弯唇。 这几句,不光是赤.裸裸的炫耀,还带了几分阴阳怪气。柔臻性子柔,没同她计较,一心只念着幼萤的事。正欲再度开口求她,院外忽然传来一声: 「姑姑,肖公公刚刚派人来说,一会儿皇上要来咱们采秀宫,让咱们抓紧时间收拾收拾——」 皇上? 众人大惊失色。 皇上怎么来了?! 采秀宫之于宫人,无异于不受宠的娘娘打入了冷宫,根本没有旁人愿意踏足,皇帝更是一向不踏入后宫,今日怎的……到这里来了?! 采秀宫的姑姑连忙迎上前,喊着所有宫人来到院中。 与姑姑擦肩而过的一瞬,柔臻小心翼翼地道:「幼萤她还病着……」 「病什么?昨日我明明见她醒来了。赶紧给我把她抬出来,皇上都来了,她还有独自睡在屋内的道理?!」 幼萤是醒来了,可身子却不能吹冷风,柔臻眼中含了些泪,可对方压根不顾着姜幼萤的死活。 当她晕晕乎乎地被人驾到院子正中央时,忽然一道冷风拂面,那阵风凉得彻骨,宛若一把锋利的冰刀,直将她的身子骨剜碎。 姜幼萤缩了缩脖子,头重脚轻地站在院中。柔臻站在她身侧,万分担忧地看着她。少时,只闻一阵极为尖利的传报声,有小太监捏着嗓子喊道: 「皇上驾到——」 尖细的声音落入耳中,终于让姜幼萤的意识稍稍清晰了些。 姬礼? 她病了许多日,这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到暴君。 第11章 害羞 姬礼是踩着满院子的雪走进来的。 宫仆撑着伞,大步跟上少年的身形,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乌髮用一根金带束着。腰间佩玉莹白温润,那面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让人忍不住胆寒。 「奴婢参拜皇上——」 这一声,让院内的人纷纷跪落了地,幼萤亦是随着众人跪下,眉目低垂。 余光却瞧着,那双靴一步步,朝院中央迈了过来。 姬礼面色未动,轻轻抬了抬手,所有人起身,便闻肖德林高声道: 「今日皇上前来,一是新春将至,圣上宽厚,过来体察大家;其二,便是为了宫宴一事——」 他的嗓子本就细,如今拔高了语调,更显得声音尖利,有些磨耳朵。 「因为宫宴将近,各宫也都忙碌了起来,届时会调些采秀宫的人手前去帮衬。若是表现出色了,皇上重重有赏!」 一听到那个「赏」字,众人面上几乎都沾了些喜色。 唯有幼萤,于一片敬仰的目光之中,小心翼翼地望向那身着龙袍的少年。 此时的他,似乎与平日里不太一样。 更威严,也更加冷漠。 让人更加不敢直视。 金白的日光落在他的玉冠上,折射出耀眼的光。 忽然,她感觉到一丝凉意,忍不住抬了抬下巴。 迎面瞟来一道目光,四目相触的那一顺,姜幼萤连忙将脑袋低下去。 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凉啊。 从脚底板立马窜上来一阵冷意,顷刻间,便游走在少女全身。她站在人群之中,感觉到对方缓缓走来,身侧一道昏黑的影,落在她的肩头。 那黑影,却又转瞬掠过。 幼萤松了一口气。 却又觉得,自己心中似乎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肖德林又简单吩咐了几句,言罢,便让宫人四散开。幼萤仍是头晕,兀自回屋去了。 谁料,右手刚一碰到门边儿,身后忽然闪过一道人影,所有人都提了一口气,看着他们九五之尊的皇帝一个健步冲上前,将那扇门抵住。 姜幼萤愣愣地转过头。 暴君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可却要比她高上一整个头。高大的身形将日光尽数遮挡住,少年垂下脸,眼中有暗影流动。 「怎么弄的?」 什么? 幼萤又是一怔,显然没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她似乎蠢到他了,姬礼抿了抿薄唇,神色有些不自然: 「朕问你,怎么弄成这样的?」 姜幼萤张了张唇,方欲开口,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在装哑巴。 好在暴君没有追问下去,环视了屋内一周,忽然皱了皱眉。 「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冷。」 房门被他轻轻掩上,屋内没开灯,周遭尽是一片昏黑。 更衬得整间房子愈发冷清了。 一听到那个「冷」字,小姑娘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姬礼垂下目光,只见她嘴唇有些发白,面颊却被寒风冻得通红。 粉扑扑一片的,竟有些惹人心怜。 「内务库没有送炭来?」 话音刚落,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过于多了,便拉下一张小脸来,一本正经道: 「朕不是关心你。只是觉得,你拿了朕的月俸,却请了这么久的病假……朕应该再剋扣你一些月俸才是。」 御前宫女与其他宫女不同,凡是在皇帝面前做过事的,都会额外领取一笔月银。姜幼萤心中盘算着,等这笔月银髮下来,她就去内务库买些炭火。 堂堂一国之君,却还这么小气。 姜幼萤鼓了鼓腮帮子,没有出声。 第21页 暴君背着手,在屋内走了一圈儿。 他目色平淡,缓缓绕过低矮的桌椅,腰间环佩轻轻叩响,几步便来到床榻边。 姜幼萤面色一红,连忙拦上前,企图将床榻遮挡住。 这个、这个不能看的…… 俏丽的衣影带起一尾香风,姬礼垂下眼眸。只见胸前少女紧张地低垂着眼,横于自己面前,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 这是小姑娘的床,不能轻易给男子看的。 她好害羞…… 姬礼眸色动了动,也有些不自然地将脸转到另一边去了。 「朕才不想看。」 小题大做。 姜幼萤的脸愈发红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是九五至尊,是金枝玉叶之躯,怎么会无事光临她的寒舍?少女四周环视——简陋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一块好的墙壁,熄灭的火炉旁更是被烟燻出一片昏黑的旧印。莫说是墙壁,就连那窗户也是十分简陋,甚至还有些挡不住寒风的侵蚀…… 看着看着,姬礼微微拢起了眉头。 这采秀宫,怎么这般简陋? 这是人能住的地方吗?! 正想着,忽然一道冷风颳来,竟直直穿过那破旧的窗牖,将二人的身形皆颳得一颤。 姬礼目色又是一沉。 这破窗户,能挡得住风吗?!! 是谁建造的采秀宫,朕要杀了他! 幼萤愣愣地站在暴君身前,忽然看见对方眼中闪过一道凛冽的寒光。那寒光逼仄,竟带了几分杀意。看得小姑娘两腿一软,还未来得及一探究竟,便见暴君勐一转身。 下一刻,他竟一拂袖,摔门而去。 院子外站满了人。 皇帝还在这里,其他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规规矩矩地在院中候着他。见皇帝走进了屋内,柔臻似乎有些着急,生怕幼萤独处时一个不小心,惹恼了那位脾气不好的万岁爷。 其他人的面上,更是神色各异。 有震惊的,有惊羡的,更多的,则是提心弔胆与害怕。 不光为姜幼萤害怕,更是为整个采秀宫胆战心惊。要知道,这位万岁爷可是出了名的生性阴戾,若是姜幼萤惹到了他,怕是整个采秀宫都要跟着连坐。 院内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见着宫人交头接耳,姑姑有些急了,连忙低声怒斥:「都莫说话,干自己的活儿去!」 这厢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一下子推开,那摔门声极重,引得柔臻右眼皮勐地一跳。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性情阴冷的皇帝,沉着一张脸,从姜姑娘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肖德林!」 第12章 跟朕说,谁欺负你了? 「皇、皇上?」 如此一声怒吼,让大太监的身子冷不丁一抖。莫说是旁人,就连肖德林也都没有见过皇帝这般愠怒的模样。只见少年薄唇紧抿,双手紧攥成拳,其上似有青筋突起。他走出房门时,恰有冷风拂面,吹鼓他有些宽大的袖袍。 一双圆目怒瞪,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慄的冷光。 这一声,吓坏了候在院子内的柔臻。她以为是阿萤惹恼了皇帝,一直提心弔胆的女子只觉眼前一黑,两腿竟有些发软。 「皇上,您……」 您这是怎么了? 肖德林也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忙不迭走上前去。方欲一探究竟,又听见一声「嘎吱」响,刚阖上的房门被少女轻轻推了开。 姜幼萤站在门边儿,不知是不是发烧烧的,她的脸有点红,眸色柔软,如同掺了水一般,此时正望向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皇上、皇上突然发了好大的火…… 院中之人与幼萤一般,皆是战慄,只见少年冷目一扫,径直走向这里的掌事姑姑。 「你便是采秀宫里管事的?」 姬礼睨了一眼她的打扮,面色不虞。 姑姑吓得面色苍白,点着头走上前:「皇上,正是奴婢。」 她穿得厚实,即便是站在这瑟瑟冷风里,唇色仍是饱满。姬礼看得有几分厌烦,冷着声问道: 「采秀宫就是这般对待病人的?!」 掌事姑姑面色一滞,下一刻,立马明白了皇上方才所言为何意。 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膝盖立马落了地。 见着她跪,院内其他宫人也赶忙跟着跪了地,一道道膝盖钝痛声,却未让皇帝面色缓和半分。他沉着脸,细密的睫羽如小扇一般耷垂下,微微遮挡住了阴沉的眸光。 姬礼看着跪在地上的妇人。 「病人的屋子就这么冷?」 掌事姑姑瑟缩了一下身子,却是不敢吭声。肖德林悄悄看了一眼皇上紧拢着的眉头,上前朝女子轻斥了声: 「皇上问你话呢!」 「奴、奴婢……」 她跪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不是奴婢苛待姜姑娘,是采秀宫着实、着实没有炭火啊!」 采秀宫是什么地方,皇上不可能不知晓,此乃后宫中的「第二冷宫」,衣食炭火皆用的是宫里最下下等的那一批。妇人心中企盼着,以此能将皇上矇骗过去。 毕竟皇上一向连娘娘们的事都不管,怎的又会突然关心起采秀宫一个无关紧要的宫女来了呢? 后一句话,她说得万分恳切,却是让柔臻的心一提。 第22页 她张了张嘴唇,很想反驳掌事姑姑,她明明在茉荷的屋子中,看见了用不完的热炭。 「皇上,」见他眉心蹙意稍展,妇人又情真意切地补充道,「皇上,采秀宫每个月分得的炭火虽有些少,不过姜姑娘的事也是奴婢的失职。奴婢这就将屋里剩下的炭火给姜姑娘送去……」 「炭火少?」 掌事姑姑小鸡啄米般点头。 姬礼挑了挑眉,眸色如墨一般幽深,让人瞧不出眼底的情绪。 「怎么还没炭了呢,是采秀宫的人太多了么?」 「是……还望皇上谅解。」 这还不好办? 「肖德林。」 「奴才在!」 「去每间屋子里搜,炭火最多的,给朕找出来,杀了。」 闻言,院内宫人面色皆是一骇。 解决问题最快的方法,就是解决有问题的人。 姬礼深以为然。 瞧着掌事姑姑苍白的面色,姬礼轻轻一哂。 「既然炭火不够分,那就把多余的人杀了。这样,每个人都有炭火了,不是么?」 他的声音很好听,有种少年独有的温雅感,如同上好的墨条在素白的宣纸上轻轻划过,却让幼萤握在门把手上的右手一僵。 她还未回过神来,便见一人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苍白着小脸儿扑上前。 「皇上、皇上饶命!」 叫声悽厉,让宫人纷纷抬起双眸,这开口之人,不正是最受掌事姑姑宠爱的宫女茉荷吗? 茉荷失神落魄地上前,「皇上,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这就将炭火给姜姑娘送去。奴婢今年不再用炭了——不,奴婢以后都不用炭了!」 「呜呜呜,皇上,放过奴婢吧……」 院子里的雪还未扫净,茉荷重心不稳,一脚摔在雪地里,模样十分狼狈。 围观者忍不住在心底唏嘘。 茉荷虽然生得不似姜幼萤那般貌美,可却也是个长相玲珑清秀的,她比姜姑娘爱美上许多,平日里最爱精心打扮,每每那胭脂水粉都要涂上个好几层。 因为嘴巴甜、会讨好人,她最得掌事姑姑的喜欢。一见她跑到皇帝面前,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原来是她将姜姑娘的炭火偷偷夺了去! 大齐的冬天,是极冷极冷的。 往年在皇宫里,都有硬生生冻死人的。 姜姑娘生了这么严重的病,茉荷却还要一己私利剋扣姜姑娘的炭火……其他宫人面上皆有了几分愤慨之意。 尤其是柔臻,将两手紧紧攥着,盯着茉荷的背影,咬了咬牙。 茉荷与掌事姑姑更是跪在皇帝脚边,瑟缩得不成样子。 她们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抬起头望向皇帝一眼。她们这位皇帝,是出了名的性子阴狠,陈美人尚靠近皇帝一点,就被他生生剁了脑袋去…… 一想到这里,几人的面色愈发苍白。 姬礼神色恹恹,似乎懒得同地上之人周旋,他不耐烦地蹬了一脚,直将茉荷往身后踹去。 少女身姿轻盈,一下子被他又踹到了雪堆里,扑起簌簌的雪花。 「皇上……」 茉荷咬着下唇,哭得梨花带雨。 她生得确实不错。 可长得好看的女子,姬礼见多了。 他没有一丝怜香惜玉之心,正欲落下一个「斩」字,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望向站在门口的少女。 幼萤穿得单薄,站在门口,一张小脸儿又冻得发红。 一双眼,直直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二人,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对!姜幼萤! 茉荷连忙跪着蹭到少女身边,去拉她的裙角。 「阿萤,阿萤,我知错了。求求你,劝劝皇上,救救我。」 她的手指极细,极长,如藤蔓,直将幼萤的裙角抓住。 抬起了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儿,脸上两行清泪,于暖阳的照耀下,闪着粼粼波光。 茉荷跪倒在她的脚边,一声声,苦苦哀求。 「阿萤,救救我……」 莫说是救她了,就连姜幼萤自己都惊魂未定。 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将眼前的日光挡住,抬了抬眼,正是一身龙袍的姬礼。他根本不看跪在地上的茉荷一眼,眸色微冷,轻轻打量着幼萤面上的神色。 他似乎……方才吓到她了。 他有那么凶吗? 只见少女咬着下唇,在他面前也是低眉顺目,一副不敢吭声的样子。 姬礼似乎有些无奈,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尽量用十分平静的语气,一字一字,同她轻声道: 「朕替你杀了她,你不开心吗?」 她们欺负你,朕替你杀了她们,你不开心吗? 一颗心勐然一颤,幼萤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开心? 她摇摇头。 她只觉得……害怕与惶恐。 她害怕,她如今能清晰地感觉到,茉荷手指间的颤意。幼萤害怕,害怕午夜梦回之际,梦到茉荷与掌事姑姑的脸。 她…… 见她久久不能回神,姬礼眸色又是一沉。他哂笑一声,真是不知好歹。 罢了。少年甩了甩袖子,转过身去。 真是无趣。 「啪叽」一声,他有些恼怒地踩碎了一脚的雪。 「皇上?」 肖德林连忙迎上去,犯了难,「那茉荷……」 第23页 「给朕闭嘴!」 姬礼转过头,兇巴巴。 肖德林忙一噤声。 呜呜呜,皇上和幼萤姑娘闹脾气,凶他做什么。 姬礼甩袖,踏出院门,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回去告诉那个不知好歹的,香炭朕会给她送来,若是再敢给朕生了病……」 姬礼歪了歪脑袋,想了想。 「朕就把全采秀宫的都宰了,把她们的手指头剁下来摆给她玩儿。」 第13章 皇上喜欢那丫头的话,不若将她…… 肖德林的身子一抖。 也不知皇上是不是在开玩笑,那语气却是十分的严肃认真,太监不敢吱声,跟着他步步往坤明宫走去。 一身明黄色的氅,几步便有碎雪落在他的肩头,肖德林连忙又撑开伞,上前:「皇上,您慢些。」 皇上似乎还在与姜姑娘置气,轻轻哼了一声。 虽说是生气,可他的眼中却无半分阴冷之意。肖公公安下心来,缓声道: 「皇上,姜姑娘其实也是在乎您的,她生病的这些时日,是不是地念起您呢。」 姬礼步子微微一滞,眸光也顿了顿,「真的?」 肖德林忙不迭点头。 这些话,自然是他编给皇上听、哄皇上开心的。 姬礼眉头稍稍舒展了些,嘴上却还是不留情面:「谁稀罕她惦记。」 宫里头惦记他的人多得是,贵妃昭仪徐美人,一个个的,都恨不得天天爬到他的龙床上去。 见他这么说,肖德林不接话了,却又悄悄将唇抿了抿。他知晓,自家主子就是这般,嘴皮子比心肠还硬。 太监撑着伞,簇拥着那一抹明黄衣袍往前走去,姬礼方迈过坤明殿的门槛,忽然在院中看见一人。 少年又一蹙眉。 「太后娘娘?!」 肖德林大惊,一行宫人连忙跪了地。 「恭迎太后娘娘——」 听见声音,站在院子里赏雪的女子转过身来。她有些上年纪了,可皮相却是保养得极好,几乎看不出岁月在她面上留下的痕迹。见了姬礼,太后勾了勾唇,朝其和缓一笑: 「皇上回来啦。」 姬礼冷冷瞥了她一眼,没有理她。 「皇上这是去哪儿了?」 少年面无表情地与女子擦肩而过,转身进了正殿。 肖德林连忙收了伞跟上前,接过他解下的大氅,拂去上头的雪珠。 见他并不理会自己,太后也不恼,这种场景她早已司空见惯,反而极有耐心地跟上前去,坐在皇帝对面。 小宫娥十指纤纤,规矩地奉了一杯热茶。 「听闻皇上,方才去了采秀宫?」 姬礼握紧了杯盏,吹了吹温热的茶面,气息带起水面上的褶皱,吹得茶叶翻卷,摇摆不平。 太后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眼神轻幽幽瞟向他,再出声时,眸光中已然有了几分探寻之意。 「皇上不是一向不踏入后宫吗,今儿怎么去了采秀宫?」 今日他去那里,引起了后宫一片轩然大波。 梁贵妃坐不住了,来太后这里拿主意,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太后自然知晓,皇帝今日去采秀宫,是为了何人。 她眯起一双精细的眼,假意品了几口茶,无视姬礼面色的冷淡: 「哀家听闻,皇上近日,对一名宫女很是上心。」 一道阴冷的目光蓦地横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 闻言,太后明显一愣,似乎没有料到对方会有这般大的反应,女子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少年一双眼冷冷地盯着她,右手紧攥着杯盏,面色不虞。 「皇上莫要误会,哀家的意思是,皇上喜欢那丫头的话,不若将她收了,做个良人,或做个美人。那采秀宫总归不是人住的地方,莫让那丫头在里面受苦。」 姬礼的手指轻轻一动。 见状,太后便知,皇帝是在犹豫了,于是愈发添油加醋。 「那丫头哀家也见过,是个乖巧伶俐的,皇上若真是喜欢——」 「朕的事,你少管。」 「怎么是皇上一人的事呢,皇上不入后宫,是整个大齐的事。后宫繁盛,开枝散叶,大齐皇运才会绵延无疆。」 少年皱着眉头,粗.暴地将她的话打断。 「朕说了,朕的事,你们少管!」 忽然一道寒风,姬礼冷冷拂袖,径直转身。 将所有人都留在了原地。 「太后娘娘……」 肖德林不敢看她。 女子坐在哪儿,瞧着皇帝的背影,一时间竟难以分辨:皇上是真不喜欢那丫头,还是担心让她入了后宫、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毕竟那宫女,是个受了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咽的哑巴。 从晌午到傍晚,皇帝一直冷着一张脸,眸光阴冷,就连他身侧的大红人肖公公也不敢轻易靠近。 「是谁将朕看她的事说出去的?」 肖德林瑟瑟发抖:这么明目张胆的事儿,还用旁人传出去吗。您前脚刚进姜姑娘的屋子,后脚这件事就在全后宫传了开。 皇上偏爱一采秀宫宫女,为其破例踏入后宫…… 「咣当」一声,肖德林身子一抖,一个花瓶砸在脚边,顷刻间四分五裂。 「滚。」 第24页 姬礼抄起身边瓷盏,「给朕滚出去——」 皇帝脾气不好,一生气,就爱砸东西。 肖德林无奈,只在心中盼望着,早日轮到姜姑娘值勤。每到她前来坤明殿当值的那天,皇帝的脾气才会温和上许多。 …… 且说采秀宫中,皇上方一走,掌事姑姑就赶忙给幼萤与柔臻换了房子。 原先她们住的是这里最小最破旧的屋,房屋破败,就连那窗户也是漏风。 当迈入进屋子的那一瞬,二人万分惊异地瞪大了双目。 这……这还是采秀宫吗? 幼萤震愕地与柔臻姐姐对视一眼:怕是掌事姑姑将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她们住了吧。 窗户不漏风,屋中一些最基础的摆设齐全,就连那炉子中,也燃着暖融融的热炭。小姑娘连忙上前几步,将冻得发紫的小手放于火炉上烤。没一会儿,那热气便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 太好了,她再也不用担心会撑不过去这个冬天了! 不光是让她们搬到了大屋子,就连活儿姑姑也不敢让姜幼萤做了。太监们从太医馆取了药来,掌事姑姑站在一边,朝她赔着笑: 「姜姑娘就先养养病,且记着要将身子养好了,置于那些活儿,姑姑交给茉荷她们做就好了。」 姜幼萤缩在暖和的被子里,听着姑姑的话,怔怔地点了点头。 她忽然觉得,在暴君身边当值,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暴君不过是来看了她一眼,她的周遭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时间,幼萤有些百无聊赖。 姑姑不让她干事儿,她也不能闲着看柔臻姐姐做重活儿。身子刚一好,她便跳下了床,去帮柔臻姐姐洗那成堆的脏衣服。 手指泡在冰冷的水里,手上的冻疮有些发疼。 幼萤刚搓洗了一件衣裳,忽然听见身后响起惊惶一声: 「哎哟,姜姑娘,你怎么出来洗衣裳了!」 掌事姑姑看了一眼她身侧的柔臻,匆忙走上前,将二人手上的衣服夺了过来。 「柔臻姑娘,你也莫做了!让茉荷她们帮衬着点儿,外头风大,你们回屋里头休息去罢!」 于是二人就这般,被全采秀宫的人当两尊大佛一样供了起来。 每天在采秀宫里除了吃就是睡,还时不时被跑进屋的宫女拍马屁。 幼萤又如何不知道,这些人是看在暴君的面子上对她阿谀奉承,暗地里期盼着她出了采秀宫、被皇上封了娘娘,再来这里捞她们一把。 与柔臻姐姐缩在被子里,对方忽然也谈起这件事来。 「阿萤,你当真要像她们所说的那般,要去给皇上当娘娘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一张温柔的大手,只有与柔臻坐在一起,幼萤才会无忧无虑。 于是她将心里所想的,对其全盘托出: 「柔臻姐姐,我也不知道……」 说到底,她还是害怕暴君的。一阖上眼,她便想起对方那日来采秀宫时,落在嘴边的那个「杀」字。 小姑娘的身子蓦然一抖。 见状,柔臻连忙抱紧了她。幼萤的身子很软,很香,柔臻抱着,只觉得十分舒服惬意。 「柔臻姐姐,其实太后娘娘之前找过我,」斟酌再三,小姑娘红着脸道,「她说,事成之后,会给我一笔银子,柔臻姐姐,到时候我就带着你跑,离开这里!」 离开齐宫。 柔臻傻了眼,「你真的要离开皇上,离开皇宫吗?!」 「嗯!」 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柔臻姐姐,我带你去烟南罢。那里很漂亮,我带你去那儿坐船、看雨、听琴……」 说着说着,她有些困了,眯了眯眼。 左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推,下一刻,便听对方诧异而道: 「阿萤,你的耳坠呢?」 怎么只剩下了一只? 姜幼萤抿了抿唇。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对耳坠,成日戴着,可自那日从坤明宫回来后,左边的这只耳坠子便不知到何处去了。 一想起那日,姜幼萤便面色发红。她记得,那日从坤明宫回来时,她在路上似乎遇见了个男子。对方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温柔地将神志不清的她送回了采秀宫。 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儿,幼萤只记得,他的声音很是好听。 想了想,她低下头,同柔臻道: 「许是那日落在坤明殿了罢,我明日当勤时再找找。」 「好。」 第14章 这就脸红了? 柔臻全然没有看出她神色的不自然。 幼萤摘下只剩了一只的耳坠,垂眼,月色轻轻落下,珠玉在掌心发着莹白的光。 这对耳坠,是她从烟南带来的,她恋旧,一直都捨不得将其丢弃。 即便是失了其中一只,也捨不得摘下另外一只来。 所幸有了暴君送来的药,她的身子好了许多。 第二天,姜幼萤起了个大早,想了想,还是将右耳坠带上。 路上有些冷,她将两手筒在衣袖里,手指刚一动,就碰到了生疼的冻疮。 小姑娘咬了咬牙,将衣袖往下拉了拉。 门口的肖公公见了她,一下子笑逐颜开。 「幼萤姑娘来啦?」 不知为何,姜幼萤觉得自己不过是生了一场病,再回来时每个人居然对她毕恭毕敬、当主子似的伺候着。姑姑连打扫庭院的事儿都不让她做了,只将她差到书房去候着皇上。 第25页 当姬礼走进来的时候,姜幼萤正弯着身子低着头、在地上寻找着遗失的那只左耳坠。 外头风大,恰恰遮盖住了他进院的动静。见姜姑娘如此鬼鬼祟祟,肖德林怔了怔,方欲开口,却被少年抬手拦住。 姬礼步子轻轻,垂下眼眸,缓缓上前。 小姑娘弯着腰,虎头虎脑的,不知在做什么。 他一向不喜人乱动书桌的。 莫说是乱动桌上的东西了,只要对方稍一靠近,皇帝便立马变了脸色。先前那个阿雅便是如此,被他吓得失手打碎了盏器。 「你在做什么?」 冷不丁地一声,让幼萤的眼皮一跳,惶惶然往身后退去。 一道清冷的幽香带着一尾冷风袭来,小姑娘勐一抬脸,一头扎进对方的怀抱…… 姬礼的身形一僵。 一侧的肖公公也傻了眼,忙一挥手,招唿着周围人都退下了。 一时间,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二人,姬礼怔怔地垂眸,望向自己怀中的少女。 香温玉软。 他的唿吸一滞,下意识地抬了抬手: 「朕……」 身前的少女忽然落下一滴眼泪来。 她怎么了? 朕、朕可没有强迫她。 姜幼萤鼻尖微红,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从腮畔滑下。他的胸很硬,很结实,撞得她鼻子生疼,眼泪珠子不听使唤地滴下来。 恍然间,她想起来,暴君脾气不好,很讨厌女人哭。 姜幼萤又赶忙抬起袖子,将一张小脸捂住,边摇着头边往后退,那模样委屈,不知道的,还真以为皇帝把她给怎么了。 姬礼回过神来,轻嗤一声:「真娇气。」 而后大大方方地坐回桌案前,「给朕磨研。」 那几个字咬得干脆利落,似乎根本没将方才所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也对,他是皇帝,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才不会在意她这个小丫鬟是不是在「投怀送抱」。 幼萤红着脸,规规矩矩地站在桌子边。这一回,她可不敢再想什么耳坠子了,还是她的小命更重要些。 姬礼更是目不斜视,下笔如飞。 时间一寸寸流逝。 正午的暖阳穿过窗牖,点点攀上桌案,落于少年的颊侧。暴君虽然脾气不好,生得却是清俊好看,姜幼萤眯了眯眼,有些脸红。 忽然,她又想起方才的场景。 自己转过身,对方恰恰走来,他的氅衣微敞着,任由她猝不及防地跌入怀中。 温暖,坚实,还有些香。 他的胸腔很结实,那结实的感觉一路延下,直到腰身处。一时间,竟让姜幼萤想起了春柳本上的内容。 结实的腰身,坚硬的喉结,年轻的、富有朝气的精力……姜幼萤摇了摇头,努力将《春柳本》上曾存在过的字眼从脑海中驱散。可那脑袋却根本不听使唤,驱使着她愈往下想。 姬礼方一抬目,便看见对方那一张通红的小脸。 少年一愣,右手也跟之顿了顿。 她又怎么了? 她怎么一看见朕就脸红? 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罢了,不管她。 女人都是烦人精。 姬礼佯装着没看见,强作镇定地继续往下写。 笔尖蘸了饱满的墨汁,欲下笔时,右手却不合时宜地抖了抖。 被她一直偷看真的好烦。 他都没有心思继续批那些摺子了! 右手执着笔,将落在纸上的墨珠晕成一个醒目的黑圈。被对方这般注视着,他如坐针毡。时间在心头一寸寸流淌过,姬礼一边在奏摺上画着大王八,一边苦思冥想。 只有把她的眼珠子挖了,她才不会这般瞧着朕。 如此想着,一道恶狠狠的目光顷即扫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乌黑柔软的眸子。对方红着眼站在桌边,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狠毒的话语落在嘴边,陡然打了一个旋儿。 「你哭什么?」 姜幼萤摇了摇头。 没、没再哭了。 「你刚刚,在找什么?」 姬礼想起方才自己刚踏入书房时所看到的一幕。 暴君的眼神万分逼仄,带着几分探究,赤.裸裸地朝少女袭来。幼萤没办法,只得如实交代。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耳朵上那只孤单单的耳坠,小心翼翼地在桌子边比划: 丢了。 姬礼皱了皱眉头,似乎没看懂。 幼萤有些着急,生怕暴君误会,又在空中一笔一划地解释: 皇上,奴婢丢了一只耳坠。 暴君眨了眨眼,还是看不懂。 就在她手足无措之际,对方忽然伸来一只手,掌心朝上,轻轻摊开。 姬礼面不改色,「写。」 什么? 姜幼萤傻了眼。 写……写在暴君手心里? 她怎么敢。 暴君却不以为然,朝她扬了扬下巴。幼萤没法儿,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于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 奴婢前几日,丢了只耳坠。 末了,又添一句: 奴婢很喜欢。 姬礼垂下眼眸。 他的眸光幽静,轻轻落于掌心处,小姑娘的手指凉凉的,冰冰的触感让他有些发痒。少年唿吸微动,感受着对方落下的最后一笔,目光微凝,结在那个「欢」字上。 第26页 写罢,幼萤从他袖中收回手。 他的袖摆有些宽大,方才落笔时,她的手指能轻轻碰到暴君的衣袖。柔软的触感让她愈发紧张了,写完后忙不迭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原地,不敢看他。 掌心还是很痒。 如同猫挠。 姬礼收回手,目光扫过小姑娘的耳朵,勾了勾手指头。 「过来。」 幼萤低垂着脑袋,乖巧走上前。 「这一只?」 他的眸光落在幼萤的右耳上。 她紧张地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是一只耳坠子。 姬礼伸出手,少女耳垂上忽然一热,惶惶然抬起双目。只见暴君薄唇轻抿,正抬着手欲将她右耳朵上的另一只耳坠解下。日光落入殿,落在他的眼眸中,少年眉睫翕动,睫羽下投出一片淡淡的、摇晃的影。 姜幼萤屏住唿吸。 他身上温热的气息袭来,有些香,甚至还有些甜。少女的脸颊一寸寸发红,恍然间,感觉到对方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她的小耳垂。 好痒…… 她连忙往后缩。 耳侧忽然一声哂笑: 「这就脸红了?」 姬礼解下她的耳坠,放在手心把玩。莹白的玉衬着他修长的手指,倒是格外的好看。 少年挑了挑眉,眸光中似有戏嚯之意。 「那你那日亲朕,怎的没见你这般脸红。」 闻言,姜幼萤不可置信地抬眸,瞪大了双眼。 奴、奴婢什么时候亲…… 微风拂在面上,带起二人轻柔的衣袍。淡粉色的衣袖与明黄色衣角交缠着,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旖旎。 见她这般,姬礼一愣,沉下目光: 还不承认了是吧? 第15章 崽子不当人了 姜幼萤的瞳仁倏然放大,腮畔吹来一阵湿润的风,将姬礼的眸子吹得几分湿漉漉的。那潮意就这般瀰漫上少女心底,竟直直盖去了她的心跳声。 她的唿吸有几分急促。 姬礼更是微锁着眉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小姑娘。那只耳坠被他轻轻捏在手心,有些发凉。 少年垂眸,静静地瞧着她,耳垂处竟染了几分不自然的红晕。 「那日就是在这书房中,你以下犯上。」 他尽量平稳着语调,「以下犯上」那四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风轻轻刮过,拂动窗边的帘,姬礼站起身,步步朝她走来。 「你那日,真是好大的胆子。」 幼萤摇摇头,涨红了一张脸连忙往后退去。她什么时候亲吻过暴君?纵是给她十个、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起了那种心思。 她是宫里最卑贱的、采秀宫的丫鬟,即便得了太后娘娘的意,又怎敢明目张胆地去引诱皇帝? 奴、奴婢没有…… 她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你有。」 暴君瞳眸幽深,像一块曜石,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你……」 胸中心思百转千回,他方欲言,书房门口突然响起阵脚步声。幼萤慌忙拭了眼下一滴泪,规矩地推到一侧。 刚到嘴边的话被人打断,姬礼面色不虞,冷冷睨了一眼来者。 是一同在这里当值的丫头阿檀。 「皇上。」 小宫娥穿了生浅黄色的衫,往地上裊裊一跪,像一朵还未长开的秋菊。阿檀的声音很好听,字正腔圆,颇让幼萤羡慕。 幼萤时常想,若自己不是烟南人,也能像其他人那般在宫中说话,那便好了。 那便不再会受人欺负、吃了哑巴亏了。 姬礼却似乎对那莺雀儿般的声音不打兴趣,只闻阿檀温声禀报导: 「皇上,方才秀丽宫来人了,说梁娘娘生了重病,想让您前去看看她。」 秀丽宫里头住着两位贵人,一位是梁贵妃,一位是丽婕妤。 谁料,姬礼竟是一蹙眉,「哪个梁娘娘?」 阿檀低了低头,「是贵妃娘娘。」 这回姬礼想起来了,自己后宫中,确实还供着位贵妃来着。 不过顷刻,幼萤竟在对方面上看到十分厌恶的神色,少年狠狠一蹙眉,「她找朕做什么?」 「贵妃娘娘她生了很严重的病……」 「滚。」 姬礼语气冰冷, 「跟她说,若是还想在宫中好好做她的梁贵妃,就莫来烦朕。」 阿檀一噎,没法儿,只得「喏」了一声,规矩地退下了。 这消息传到了秀丽宫,正在下棋的女子手指一顿。听着下人的禀报,她眉心的蹙意淡淡化开,末了,轻轻落下一子: 「罢了,本宫也猜到,皇上会这般。」 「娘娘,您……」 身侧的小宫人担忧地望了她一眼,「您莫动怒,还是身子要紧。」 「本宫动什么怒,皇上又不是只对本宫一人这般冷淡,你去外头瞅瞅、熘达一圈儿,那丽婕妤比本宫还要着急呢。」 入宫三月有余,却迟迟不得皇上召幸,甚至连见上皇帝一面都难于上青天。后宫人人自危,生怕皇上有某种龙阳之好。 可近日,皇帝却突然对一名宫女极为上心。 「来路都查清楚了吗?」 贵妃娘娘懒懒倚在软椅上,即便是知道皇上不来,仍是打扮得光鲜亮丽,让人远远一望,心中便不进暗啧道。 第27页 真是好一朵人间富贵花。 宫女点头道:「启禀娘娘,都查清楚了,那宫女名叫姜幼萤,原是怀康王世子府的侍女,后来出了事儿,就打进采秀宫来了。」 「怀康王世子的人?」 梁贵妃转了转乌熘熘的眼珠子,眸光精细,再落子时,眼底已经有了几分思量。 不过是一个没有靠山的小宫女罢了。 光凭着一副好皮囊,还想在宫里掀风作浪? 女子轻嗤一声,眼神中,尽是不屑之意,「去给本宫将丽婕妤身边的福青喊来,就说是本宫的吩咐,如此如此……」 日光烈烈,落在贵妃精緻的妆容之上,吩咐完毕,她懒懒地眯起眸子。 「棋盘撤了罢。」 她现在找到比下棋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 坤明殿内。 国宴将近,幼萤心中惦念着太后娘娘曾交代给她的事,加之肖德林在一边的苦口婆心,暴君终于答应了让幼萤教他礼仪。 姜幼萤是花楼里的姑娘,只学过怎么服侍男人,对于礼仪之事是一窍不通。面对暴君的询问,她只好让人将采秀宫的那沓书搬了过来。 暴君手掌摊开,她微红着脸,在对方掌心写道: 皇上,您先自己看。 指尖有些冰凉,姬礼眸光动了动,终是将袖袍盖下。 宫人们行动迅速,不消一刻,便将姜幼萤摆放在床头的书都搬了来。 一沓沓沉重的书籍,折腾的声势有些浩大,姬礼面色不虞,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么多的书? 皇宫的规矩,就这么繁琐? 气死了,朕要把这些条条框框都废了。 心中如是暗想,眼前一个小太监忽然栽了个跟头,怀中的一沓书晃晃悠悠了下,「啪嗒」几声,尽数落了地。 那些都是……记载礼仪的书籍啊! 小太监吓得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下,朝着皇帝止不住地磕头。 「奴才该死,惊扰了皇上,奴才该死!」 姬礼眼中闪过一瞬的杀意,不等幼萤上前劝阻,少年眸光一闪。下一刻,他弯了弯身子。 「这是什么东西?」 于一堆朴实无华的书卷中,他捡起一个花花绿绿的本子。 姜幼萤眼皮一跳,暗道一声不好,忙不迭地扑上前。 欲将《花柳本》收起,可为时已晚!只见姬礼面带疑色,手指修长,轻轻翻开其中一页…… 忽然,他的手指顿住。 那面色,亦是跟之一顿。 姜幼萤低下脑袋,恨不得挖一个地缝,就地把自己给埋了。 …… 周遭寂静无声。 姬礼方才驱散了众人,只留下姜幼萤,和散落在地的一堆书籍。 当然,一同留下的,还有他手上的那捲《花柳本(其一)》。 香炉雾气缓缓向上攀升,拂于幼萤面上,将她的一张小脸熏得透红。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姬礼手指翻动书卷的声音,心跳加剧,却是不敢出声。 起初,他极为震愕,似乎被其上的内容给刺激到,捧着花柳本,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会儿看一看书卷,一会儿抬起头看一眼她,那眼神陡然变了个模样。 再往后看下去,姬礼终于镇定了下来。 他虽是十七岁的年纪,却生得高大,几乎比幼萤高上了整整一个头。少年手指修长,迎着风声,姬礼翻动《花柳本》一页,须臾,结实而突出的喉结微微一动。 他放下书本,轻瞟向瑟缩在墙角的少女。 眸光忽然有几分晦涩,似乎是命令,出声道: 「姜幼萤,过来。」 …… 幼萤是红着眼睛跑出殿的。 迈过门槛时,候在一旁的阿檀跑了出来,见她这般,小宫娥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关怀: 「阿萤,你怎么了?」 还未到换班的时间,她怎么就独自一个人跑出来了? 怎么脸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 姜幼萤摇了摇头,不敢看她,将脸埋在领子里,咬着唇跑开了坤明宫。 一路上,她心跳得厉害。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累了,扶着墙微微喘.息。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面上,刮在她眼泪凝干之处,有些干涩。 一静下心来,幼萤的脑子里,满是方才在坤明殿时的画面。 她与暴君…… 迎着冷风,姜幼萤颤抖着小手,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领。 衣领之下,原本应是雪一样莹白的肌肤,可今日那脖颈处,却偏偏染了几分鲜红的痕迹。 像是一株玫瑰,在冰天雪地里,剎然盛放。 第16章 护妻 姜幼萤吸了一口凉气。 手指轻轻颤抖,带动着眸光亦是一晃,她小心翼翼地按了按那红渍,顷时低低「嘶」了一声。 好疼。 脑海中,闪过暴君那一双眸色晦暗的眼。 对方将她按在墙角,一缕清香袭来,带着淡淡的草药味。少年垂下双目,乌黑的髮丝披在她的肩颈处,被他用手指挑开。 皇上…… 若不是为了活命而装哑,她真想叫出声来。 他的牙齿极凉,更是极为尖利,姜幼萤双腿一软,整个人往身后的墙上靠去。少年顺势压过来,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于她的颈窝处抬起一双微乱的眼眸。 第28页 「就这点本事,还怎么勾.引朕?」 幼萤跌坐在墙角,不敢看他。 须臾,少年终于转过身去,他的衣袍亦有些乱了,她却不敢上前去替暴君扶正。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对方会咬死自己。 泪珠子落在颈窝,她以为是自己流血了。 不过顷刻,姬礼便恢復了清平的面色,他走回桌前,一展衣袍,徐徐坐下。 明明是少年郎君,明黄龙袍一穿,也平添了几分沉稳之气。 姜幼萤却沉不下气了。 她兀自躲在墙角,攥着衣领子,瑟瑟发抖。姬礼提笔,写了几个字,终于忍不住,转头望了过来。 小姑娘像猫一样,蜷缩在那里,轻轻吸着鼻子,模样十分委屈。 姬礼握着狼毫的手微微一顿。 他方才……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一番回忆,让少年抿了抿唇,温润的触感似乎还在唇边,让他一向死寂的心突然跳动了两下。 转眼,他冷眸。 朕再怎样对她,都是她的福气。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啪」地一声,姬礼砸了笔,幼萤的身子跟之一抖,转瞬便见他从椅上站起身,径直往外走。 「以后不必来值勤了。」 不容姜幼萤反应,暴君一下闹了脾气,砰地一下摔上门,愤愤然离开书房。 独留她一人,窝在原地发怔。 暴君这是怎么了? 自己这是被他……赶出坤明殿了么? 姜幼萤瞪大一双眼,不知所措。 明明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呀! …… 月色落在少女指尖,照得她玉指纤细莹白。从方才的情景回过神来,姜幼萤再看一眼锁骨之下的红痕,默默将衣领往上拉了拉。 直到衣领子将暴君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都遮挡严实了,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她又开始提心弔胆。 自己被暴君从坤明殿赶出来了,以后不再去御前当值。这些天她虽然在坤明殿内过得战战兢兢,可暴君除了咬她,也没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来。反之,因为有了御前宫女这一身份,采秀宫的人对她平白无故多了几分敬畏。 让她与柔臻姐姐,在采秀宫里过得顺风顺水。 若是掌事姑姑知晓了她被暴君赶了出来…… 少女眼中闪过一抹担忧之色。 她思索得认真,全然没有注意身后那一道偷偷摸摸的人形,一路从大道跟至甬道深处,再往前走,便是山壁与湖泊。 那日她中了素秋姑姑给的药,便是在这里差点摔倒的。 脑海中忽然闪过些片段。 似乎有人迎着晚风,在耳边轻声呢喃: 「我叫沈鹤书,是永安王世子。你呢,你叫什么名儿,是哪个宫里面的丫头?」 沈鹤书。 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可还不等幼萤细细思量,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攀上了她的口鼻,死死将她的头扣住! 她下意识地往前跑,无奈对方力道太大,直直将她的身子扳正,抵到身后的墙壁上。 周遭,石壁陡峭,杂草丛生,恰恰将二人身形遮掩住。 莹白的月色下,少女惶惶然抬起双目。 慌张的情绪盈满那一双清澈通透的眼,她的眼尾沾了几分微红色,正是格外地勾人。 福青看得五脏六腑都要燃烧起来了。 他从未在见过长相这般标緻的宫女,起初梁贵妃派人传话,让他在这条路上等这丫头,福青还有几分不愿意的。可当对方一转过身,那俏丽的小脸儿落入眼眸,一下子让这太监惊艷地瞪大了眼睛。 当真是……好俊俏的一个尤物。 想也不想,他直接将幼萤往石壁上推去。 纵是她再心思单纯,也能看清楚那人眼底的欲.望。姜幼萤连连摇头,胳膊交叉着,死死抵在胸前。 「你是谁——唔……」 她拼死反抗。 突然发出的声音,让福青微微一愣,勐地捂住对方的嘴巴。 贵妃娘娘不是说,这宫女是个哑巴吗? 明澈的月光下,少女一双眼瞪着他,眼中却是遮掩不住的惊惧。 色.欲薰心,他也顾不上其他,恨恨道: 「咱家是谁,你也不必管。小美人,你只管将咱家伺候快活了,咱家自然少不了你的甜头。」 福青乃是丽婕妤身侧的红人儿,有主子的包庇,他明目张胆与许多宫女做过对.食。不止如此,因为办事伶俐,又被梁贵妃暗中挖了去,给了好一笔银子,让他强迫这样一位宫女。 一张粗糙的大手抚摸过少女的脸颊,姜幼萤腹中一阵不适。先前暴君也曾摸了摸她的脸蛋,但这两种感觉明显不同。 后者衣袖垂落,微垂眼眸,神色清冷,掌心亦有些发凉。他抚过姜幼萤的脸颊,动作轻轻,却是让少女的心尖无端一颤。 暴君的掌心有些茧,姜幼萤知道,他是常年拿剑。 而这太监…… 他的手极为粗糙,还带了几分说不上来的臭气,姜幼萤皱了皱眉,忙往后缩。 她想发呕。 想也不想的,她勐一咬上那人虎口,趁着对方吃痛之际,拔了腿拼命地往外跑! 「死东西!」 福青叫了声,几步把她追上,满脸肥肉一横,径直把她摔在石壁之上。 第29页 转瞬,便压了过来。 眼前一黑,绝望感铺天盖地袭来,将她吞噬。就在姜幼萤以为自己将丧命于此之际,猝然一道尖利的叫喊声,紧接着便是刀尖刺入肉身的钝痛声。 温热的液体溅到她的眼皮上,少女睫毛颤了颤。 再睁开眼时,只见福青已然倒下,躺在一人脚边。 姬礼站在眼前,一手提着长剑,横飞的血水亦是溅了他半张脸,少年坚毅的轮廓埋在月影里,一滴鲜红的血珠从他的眼尾缓缓滑下。 姜幼萤吓得双腿发软。 一只手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再抬头时,姬礼的面色又阴冷了几分。就在她欲再次低头之际,眼上忽然一黑。 那是姬礼的手,掌心有些薄茧,却莫名让她感到十分的安心。 「不要看。」 少年将她的眼睛捂住。 「脏。」 她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 后知后觉的恐惧感,登时游走在姜幼萤的四肢百骸。 暴君杀人了。 那只带了血的手,此时正捂着她的眼睛,幼萤能闻到他手上的血腥味儿。姬礼亦是能感受到,身侧少女的瑟瑟发抖。 他一垂眼,万般嫌恶地踢了一脚臭太监的尸.体。 若不是今日他没带侍从来,才不会恨得亲自动手。 如此想着,余光蓦地瞥见一物,姬礼拢起眉头,弯下身。 从太监的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月色疏明,他想了想,用姜幼萤的袖子擦了擦令牌上的血迹。 其上一个大字,万般醒目地暴露在二人眼前。 ——丽。 姬礼握着令牌的手一紧。 须臾,一冷声: 「贱.人。」 第17章 「你就宿在朕这里。」 姜幼萤清楚地看见,暴君的眼中陡然闪过一阵杀意。 那寒意,凉得刺骨,她看不懂那个「丽」字所代表的含义,只见着殷红的血从令牌穗子上一滴一滴落下来,蜿蜒到她的脚边。 少女心有余悸,惶惶然往后退了半步。 她害怕。 她在发抖。 姬礼这才终于注意到她,略一垂眸,便看见那样一张惨白的小脸儿。她似乎被吓坏了,罔顾礼数,惊恐地瞪着一双眼,望向他。 月色之下,二人就这般无声对视。 她的眼眸乌黑,眸光清澈得犹如刚化了冰的春水,可那眼眶却是一片微红。看得姬礼握着令牌的手稍稍一顿,暂且将那东西收回袖子里去。 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 「方才这里,还有什么人?」 他好像听到了女子的声音。 二人不约而同地四周望望,只看见空旷寂寥的月光。清明的月色徐徐落下,洒在姬礼的肩头。 他半张脸隐匿在月影中,姜幼萤一抬头,便看见了他眼下凝结的血块。 目光又一对视,幼萤恍然回过神来。只见暴君伸出右手,手掌朝上摊开。 她心下瞭然,颤抖着食指: 皇上听错了,这里没有其他人。 右指轻轻蹭着他掌心的薄茧,手心中,仍有些还未擦拭干净的血水。姜幼萤唿吸一顿,不敢碰那血珠,只感到万分惊惧。 她反应过来了,杀人不眨眼,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 若是自己也惹恼了他,对方亦是会用锋利的剑刃,刺入自己的胸口。 如此想着,她的右手一抖。 果不其然,姬礼眼中有了几分疑色。他的目光锐利,像鹰隼般,丝毫不掩饰其中的锋芒。 「真没有其他人?」 袖子半垂下来,遮挡住了掌心的一半,少女蹭着衣袖,战战兢兢地写道: 回皇上,没有其他人…… 右手忽然被人捉住。 她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暴君的手掌有些发凉,将她整只右手握得紧实。忽然,对方走上前,光所剩无几的月光倾数遮挡住。 少年帝君清俊坚毅的面庞,在眼前一寸寸放大。 姜幼萤唿吸一顿,不敢大出气。 在烟南花楼,她见过许多男子,其中不乏有模样好看的。他们几乎都是腰缠万贯的纨绔之辈,尊称一声「爷」,让人万般敬畏。 姜幼萤从未见过姬礼这般。 明明还未及弱冠,他身上竟有一种万分逼仄的压迫感。许是那龙袍的威仪,让人不敢直视这位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君王。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垂下,只见姜幼萤又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脚后跟抵住了身后的石壁。 明明是这么怕他。 姬礼瞧着她,暗忖。 明明这般胆小,却还要蹩脚地去勾.引他。 一声微哂落在耳侧,小姑娘的面颊无端一红。她生得白,肌肤雪白通透,一点红晕能让人瞧得清清楚楚。姬礼的眸光缓缓垂落,先后略过她的微红的眼眶、脸颊、耳根。 最后,驻在她颈间那一抹绯色之上。 似有清风徐来,吹得少年眸光稍稍一颤。 殷红的印痕,像是勾人的猫爪,一寸寸挠着他的心头。 竟让他有几分怔忡,缓声道: 「你这般,就莫回採秀宫了。」 姜幼萤愣了愣,还未问清楚此话何意,脚下忽然一腾空,对方竟将她打横抱起。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地环住暴君的脖子,回过神来,又觉得十分惶恐。 第30页 见她撒了手,姬礼冷不丁一声: 「抓紧,摔到池子里淹死了朕可不管。」 又故意吓唬她! 她是个怕死的,只好将暴君的脖子抱得更紧了。 他阔步,风声飒飒,刮在少女耳边,撩动几缕幽幽垂下的乌髮。 幼萤像小猫一般缩在暴君怀里,不敢看他。 她整张便变得烫红,身子也一寸寸慢慢发热。暴君衣袍猎猎,鸦发亦是轻挠着她的脸颊。姜幼萤窝在那儿,不敢动弹半分,只听着冷风吹得树叶瑟瑟,对方温热的唿吸轻柔地落在她的脖颈间。 手稍稍往前,便碰到了一个凸起之物。 她吓了一跳,连忙往回缩了缩,转眼间便听到了暴君的一声轻笑。 幼萤知道,那是他的喉结。 她愈发羞恼,将整张脸埋入少年胸膛。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抱着自己往前阔步走去。 为了掩人耳目,姬礼择了一条寂寥无人的小道,从后院进了坤明殿的侧门。 肖德林见了皇帝怀里的女子,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皇上……」 姬礼:「闭嘴。」 肖德林一噎,只好装作没看见,噤了声。 周围的宫人都怕他,也都没拦着暴君将她带入寝殿。迈过殿门,姬礼轻轻抬手,掀起一片珠帘。 珠玉激盪,磕碰在少女一颗柔软的心上。 眼前一片明黄色的床帐,幼萤揪了揪暴君的衣领,紧张地咬了咬下唇。 姬礼垂眸,看了她一眼。 不由分说地将她放在龙床上。 「今夜你就宿在朕这里。」 姬礼伸出手指,将她紧攥成拳的小手从衣领上掰开。 暴君的龙床十分松软,一趟上去,她便有些乏了。 强撑着垂耷耷的眼皮,姜幼萤定定地望着床边的那一抹身形,他先是看了自己一眼,神色淡漠,没有过多的情绪。 也对,他不近女色,又怎么会对她这样一个宫女产生兴趣。 转眼间,姬礼掀开珠帘,走下了殿。 「肖德林!」 只一声,肖公公战战兢兢地跑了进来:「奴才在——」 姬礼从袖中掏出一物,啪嗒一声,重重摔在桌上。 「把那个贱.人给朕找过来。」 这一声,他咬着牙,几乎要将那几个字都咬碎。肖德林一愣,只望见令牌上那一个沾了血的「丽」字,登时反应过来。 他领了命,欲退下。 方拐过屏风,又听闻一句:「慢着。」 姬礼声音冷淡: 「将金疮药也给朕拿过来。」 肖德林点头:「嗻。」 幼萤平躺在龙床之上,四肢僵直,暴君再掀开帘子坐过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小药瓶。瓶身银白,被月光照着,有几分阴冷。 对方睨了她一眼,以命令的口吻:「坐起来。」 姜幼萤僵硬地坐起了身子。 暴君又一冷嗤: 「怎的,还要朕伺候你?」 她忙不迭摇头,从暴君手上接过药瓶。 伤痕在脖颈处,需要解开衣领,被人注视着,姜幼萤十分羞赧。 偏偏暴君还坐在床边,半分离去的动静都没有。 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欲解开最上面的那颗衣扣。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 「皇上,丽婕妤来了——」 正解着衣扣的手一顿,姜幼萤清楚地看见,暴君眼眸中,又闪过一抹彻骨的凉意。 第18章 「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朕的人。…… 听着一阵脚步声,姬礼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背。 「滚外面去。」 那脚步声一顿,隔着一层床帐子,姜幼萤看不见殿外的人影。 暴君转眼又望了过来。 纤细的手指滞留在第一颗衣扣处,姬礼抿了抿唇,将药瓶夺过去。 他让人准备的毛巾与热水都到了,上前来的是阿檀,她将东西放在床边,一眼都不敢望向床帐子里面。 姬礼先用热水,将面上与手上的血渍清洗干净。 阿檀又换了几盆热水来,眼尾的血珠处置妥当后,姜幼萤这才觉得好受些。 低下头,暴君手指修长,于轻轻解开她的衣扣。 她抿唇,唿吸一顿。下一刻,便听见对方一声: 「笨手笨脚的,蠢死算了。」 话刚说完没多久,他的手指就被复杂的衣扣缠住。 姜幼萤:…… 姬礼从来没解过女人的衣扣,手指一下被那绳扣禁锢住,竟半天扯不开。姜幼萤偷偷在一旁看着,脸一寸寸变得烧红,感觉到对方微凉的手指无意地蹭过自己的下颌,还有那微热的唿吸…… 伴着晚风袭来,吹在她的脖颈处,让人心里头髮痒。 解了半天,他还是解不开那第一颗扣子,忽然沉下脸。 朕在做什么。 朕居然亲自给一个卑贱的宫女上药?! 朕真是疯了。 「皇上,丽婕妤还在外头呢……」 这是肖德林唤的第三声。 姬礼在心中暗骂了一遍那个没眼色的,冷冷将药瓶丢到床上,勐一抬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晚风打在少年衣袍上,捲起他鸦青色的发。 颀长的身影倒映在地上,让丽婕妤抬起一双美丽的眸,只听一阵脚步声,少年于她身前停下。 第31页 微扬着下巴,眼神桀骜,冷冷睨着她。 丽婕妤:「皇上……」 这是她第一次被圣上召见,一颗春心荡漾之余,她又有几分疑惑与无所适从。忽然,一只手蓦地将她下巴握住,逼使其抬起眼眸,直视着那一身龙袍之人。 周围宫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姬礼的唇有些薄,无端让人想起一句,嘴唇薄的男子最为薄情。 「谁给你的胆子。」 冷冷一声,女子心头的春水登时凝了寒冰,丽婕妤眼中似有雾气,迷茫而道: 「皇上,臣妾不知此言为何意,还望皇上明示。」 许是那双眼过于有压迫感,后半句话出了声,竟还带了几分心虚的颤抖。 被人捏着脖子,丽婕妤的身子也颤抖得不成样子。 她生得貌美,后宫里,就属她与梁贵妃生得最好看。那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皮囊,进宫前不知道迷倒了多少男子。 杏眸潋滟,眼前的少年帝君分毫不为所动。 瞧着献媚的女子,姬礼只觉得万分厌恶。 「是谁给你的胆子。」 「皇上?」 「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朕的人。」 脖子上兀地一紧,丽婕妤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少年衣袍猎猎,站于一片夜色中,眼神阴鸷。 姜幼萤蜷缩在龙床一角,只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女子悽厉的惨叫声,她抓紧了药瓶,瑟瑟发抖。 丽婕妤的惨叫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震碎,小姑娘抱着胸前的衣服,手心微微出汗。 没多久,女人就没了声息。 姬礼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人。 立马有宫人上前清扫,肖德林瞟了一眼那面色乌青的女子,颤颤巍巍地上前: 「皇上,关于今夜的事,奴才觉得……」 「朕自然知道不是她干的。」 丽婕妤再蠢,也不会让那太监戴上自己的令牌。 但丽婕妤也不是什么善茬。 「把这个贱人的尸身给朕扔到秀丽宫门口去,再有此心者——」 姬礼转身,声音清冷,一字一顿: 「形同此妇。」 宫人回过神,连连点头应是。 …… 当他走进寝殿时,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床帐子里面、衣衫半解的少女。 见着人形,姜幼萤慌忙将衣领往上提了提。她方敷好药,肩颈处还有些刺痛。 也不知皇帝的药能不能医好冻疮,她还是贪心地往手指上涂抹了些。 一抬眼,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床帘。 月色皎皎,落在她安静的面容上,听见声音,小姑娘抬起一双乌黑柔软的眸。那明眸清澈,倒映出少年颀长的身形,乌髮逶迤,落在床榻上。 绫罗绸缎,金丝被褥,摊了满床。 姬礼唿吸一顿。 原本烦躁的心绪,就这般安宁下来,沉稳得如平静湖泊上的一尾扁舟,只撑开湖心淡淡的涟漪。 片刻,他抿了抿唇,目光清浅,落在少女圆润的肩头。 那衣领半晌着,正是好一番阳春四月景。下一瞬,他松开床帘,坐了进去。 「药都敷好了?」 一想起方才丽婕妤的惨叫,幼萤还有些心神不宁,不敢看他。 「嗯。」 这一个字写完,她眼眸竟有些湿润。 姬礼以为她是在哭疼,忍不住揶揄:真是娇气。 手指却忍不住探向那一片绯红之处。 「还疼?」 男子的唿吸落在耳侧,姜幼萤咬了咬唇瓣儿,小心地点了点头。 对方的手指往锁骨上一点,她抖了抖单薄的身形,竟将发鬟上的细钿抖得一晃,折射出一道莹白的月光。 姜幼萤一直看着姬礼的衣袖,目光灼灼,顷即,少年也反应过来。 「想说什么?」 万分熟悉的动作,掌心朝上,于她面前摊开。 想了想,她还是一笔一划,道:皇上,您要杀了那些人吗? 方才在殿内,姜幼萤听见了暴君的声音: 凡是今夜见过她的人,格杀勿论。 姬礼毫不避讳,点头应是。 「能不能……不杀他们。」 他看着掌心的字迹,拧眉道:「朕不杀他们,他们就会害了你。」 「可他们并没有害过奴婢。」 她的手指纤细,写字时,只落下一点指尖,于男子手掌轻柔划过。 「皇上为什么还要杀他们。」 姬礼顿时觉得十分好笑: 「朕是暴君,暴君杀人,还要什么理由?」 姜幼萤摇了摇头: 「不,皇上是好人。是很好,很好的君主。」 末了,又添道:「皇上,别杀他们,好不好?」 忽然一道闪电,打在她的眼眸中,映照得她面色微微发白。 又要落雨了。 「你这算是在求朕么?」 少年帝君声音清冷。 她像一只受了惊的猫儿,眼底有了几分湿润之意。 「算」字最后一笔在掌心落下,姬礼将手掌一合,垂下眼。 「好,朕听你的,不杀他们。」 姜幼萤震愕地瞪大了眼眸。 「只是,」对方瞧着她,略一沉吟,「你打算如何求朕?」 姬礼目光垂落,眼中无端泛起了微澜。姜幼萤一怔,顺着他的眸光望去,只见自己的衣领完全滑落,露出了一截圆润的肩头。 第32页 还有那精緻的锁骨。 她大惊失色,慌忙找衣裳去遮盖,手腕忽然被人捉住。 姬礼一倾身,他身上的香气倾数袭来,一瞬间,只让幼萤想起一句诗。 乱花渐欲迷人眼。 「朕一直想问,你藏那些书做什么?」 少年声音清澈,如坠花间。 「哪些书……」 她用唇语,慌张问道。对方定定瞧着她娇嫩如花瓣的双唇,一沉声: 「春柳本。」 第19章 想不想做朕的美人? 她明明很怕暴君,很怕死。 眼下情形,正是进退维谷。 姜幼萤感觉自己仿若踩在一大块冰面上,冰天雪地之中,脚下是无法抵御的寒意。冰面上出现了些裂痕,她却不敢往后倒退半步,正所谓前有狼,后有虎。 前是姬礼,后是太后。 那三个字落在耳侧,犹如惊石投湖,引得少女眉睫一颤,小扇般的睫羽翕然扇了扇。 掩住眼底摇晃的眸色。 那「老虎」目光炯炯有神,正盯着她看。 这一瞥,便是美目轻晃,姬礼似乎看出了她眼底的心绪,又迎上前来。 姜幼萤咬了咬唇,暴君捏得她手腕有些痛。 少年的力道很是莽撞,她的手腕被姬礼捏红了。 心中一阵畏惧之意,姜幼萤不敢望向暴君的双眼。 入耳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洒落在人心头,她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朕在问你话。」 姬礼动了动眉头,「那些书,你都看过了?」 眼前又闪过那花花绿绿的封面,一颗心咯噔一跳,看着暴君眼中的疑色,姜幼萤慌忙摇头。生怕对方误会了自己。 她、她才不是那种人呢! 她欲解释,却开不了声,见姜幼萤那着急的神色,姬礼觉得她越描越黑,忍不住戏嚯似的又挑了挑眉头。 「没、没有……」 姜幼萤用口型,同他道。 少年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那眼神,仿佛在说,朕不相信会有人不看这种好东西。 那哪能不是好东西? 姬礼在皇宫这么多年,都是被逼着看那些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之物,如今见着那花柳本,只觉得十分的新鲜。 一时间,不由也起了许多好奇。 可那本子,却是从姜幼萤的屋子里搜出来的…… 姜幼萤被他捏着手腕,他有些不顾力道,那蛮力握得少女手腕生疼,眼眶不由得一红。 透薄的绯色一路沿着眼尾往下,没过那面颊之侧,将她的腮畔染得嫣红。 如一朵即将盛开的、艷丽的花。 春雨浇落在花的枝桠,姬礼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下一刻,他震撼地瞪大了眼睛,感觉到少女的手腕一软。 姜幼萤心底一惊,慌忙去捉肩头的衣襟。 两只手腕却被人又捉住。 她靠在身后的墙壁上,那是刺骨的冰面,汩汩冷意从寒冰之下传来,直直涌向少女的后背。姜幼萤觉得自己躺在一块冰上,只要稍不留神,整个人就会坠下去。 稍不留神,她就会死。 被姬礼,或是被太后赐死。 手无寸铁,她只能咬咬唇,眼中一片湿雾,望着他。 这种无措之感,姜幼萤只在怀康王世子点住她的名字时,感受过。 只不过不同的是,面对怀康王世子时,她是无助。强迫与他对视时,姜幼萤甚至还会感到噁心。 面对姬礼,却截然不同。 他身上很香,清冷的香气袭来,又掺杂了几分草药的苦味儿。 竟有几分惑人心神。 鸦青色的髮丝犹如一片坠入花园的雾,丝丝离离,绕在春的颈项。 春意往下坠落,眼前这画卷,姬礼只在春柳本上见过。 那时他只觉得无趣,却也未曾想到,竟有人能将此情变成一副阳春白雪景色。他的手指僵硬,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姜幼萤的头髮全都披散下来,无力地垂在身形周遭。让姬礼唿吸一顿,忍不住抬了抬手。 「皇上……」 她无措地做着口型。 头髮被人轻轻拨开,对方手指冰凉。 「朕、朕……」 乍一眼,便是眸光微颤。 她坐在少年面前,让姬礼愣了神,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呆滞,怔忡地漫过她的面容。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从小被人逼着学习策论、礼仪、兵法,学着处理军事政务,学着如何与大臣相处。一本本书籍,像一座座大山般压在少年单薄的肩上,他透过那方方正正的文字,走遍了世间万物。 自以为参破了那些书卷,便是参破了万物,自此世上再无新奇之事,他开始厌倦,开始恼怒,开始变得暴躁不堪。 坐上那张龙椅,他本以为,这世间,再无其他可以让他心动的嚮往。 而如今…… 蓦然一道冷风,吹在少年面上,他勐一回神,只见着身前之人亦是趁着他松手之际,慌张地拉起衣衫。 方才被他盯着,姜幼萤地一颗心直发颤! 她虽是花楼出身,可哪里曾这般与一个男子接触过?虽知早晚会有这一天,可现在,她仍是羞愧得满脸透红。 她羞,她羞死了! 而暴君的眼神,幼萤曾在烟南也见过。先前她曾求过妈妈,让她上一趟集市,以纱蒙面,见见外头的光景。 第33页 烟南一向十分繁华,集市上更是人挤人,她的面纱被人带掉了,弯腰拾起素纱之际,她看见了身前站着的、对着她愣愣出神的少年。 那少年一路跟着她,从集市走到花楼。怔怔地看着她走入那万人唾弃的烟花柳巷之地,眼底忽然闪过一道哀婉之色。 后来,对方倾家荡产,一掷千金,只为了见幼萤一面。 妈妈允了。 那夜东风晚来,吹起她鬓边的发,于一片纷乱的灯火中,幼萤看清楚少年眼中的神色。 那眼神,是一个男子最为赤诚的情动。 …… 如今暴君的眼神,正是与那一掷千金的少年郎别无二样。 姜幼萤的眼皮一跳,下一刻,双手已被人按在身后的床柱上。耳坠子险险一晃,正打在姬礼的左眼皮上,少年闭了闭眼。 再抬目,便是一片柔色荡漾。 他的耳根微红,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却又上前,轻轻将她抱住。 下一刻,姜幼萤竟听到耳边低低一声: 「你想不想……做朕的美人?」 姜幼萤一震,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少年又贴了过来,穷追不捨,一声一声: 「想不想做婕妤,嗯?」 「想不想做昭仪?」 「想不想做贵妃?」 「想不想……」 后背忽然从床柱子上滑倒,惊得她张唇惊喊了一声,恰在此时,天边噼过一道刺白的光。那是极为响亮的雷声,一瞬从夜空噼向平地,打在二人面上。 将少女的面色照得惨白如纸。 回过神,姬礼眼底闪过一丝惊异,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她的嘴唇,再听着窗外隆隆的雷声。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似乎是……她的惊叫。 姜幼萤抓起了衣服,将其抱在胸前,整个人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姬礼不由得开始怀疑。 朕方才……是激动得出现幻听了么? 第20章 「你敢离开朕,朕就杀了你。」…… 猝不及防,又是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噼开了姬礼怔忡的面色。 少年勐一蹙眉,明白色的亮光落在少女面上,眼前之人惶惶然抬眼,眼中亦是一片白蒙蒙的雾。 一切都虚幻得很不真实。 姬礼轻轻掐了自己一把,大腿有些疼。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整个心窝居然窝着一团躁动的火。趁着他微怔,姜幼萤快速将衣领提上去,下一刻竟是一片明黄色的衣角。 暴君微微颤抖着手,脱下龙袍,将她光洁的身子包裹住。那淡淡的馨香扑面而来,缠在着一种清淡的中药味儿,却是分外好闻。 她像一只红着眼的兔子,缩在那有些宽大的龙袍里,只伸出一只手来,食指微动。 姬礼看着她探出来的手指,垂下眼眸。 「想说什么?」 乍一出声,居然是沙哑到可怕! 他的嗓音从未这般喑哑过,那坚硬的喉结亦是上下滚动一番。迎着如墨般浓稠的夜色,姬礼伸出手,对方冰凉的指尖剐蹭在其上,又激起了少年心底的一阵微颤。 「奴婢惶恐……」 「惶恐什么?」 他拧眉。 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主动去做的。若是太后问起,也是他一个人的责。 姜幼萤食指僵硬,却不再往下写了。 「莫多想,」暴君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你今夜便宿在这里,不会有人拿你如何。」 这世上,向来都只有他姬礼问罪旁人的份儿。 他是一国之君,连个女子都护不下来么? 翻遍古书典籍,歷史之上,不能护女子周全之人只有两种:要么软弱无能,要么,则是站得太高、看得太清。 所有人都往他身上扣那顶名为圣明帽子,逼迫着他,坐拥江山而放弃美人,但姬礼就不同了。 他是暴君。 他还是一个自认为,比较有手腕的暴君。 掌心又是一凉,只见对方缓缓写道: 「那奴婢,下次还来不来。」 姬礼合掌,细细凝视那人,小姑娘乖顺坐在床角处,乌髮披肩,敛目垂容。 他沉沉出声: 「你敢离开朕,朕就杀了你。」 说也奇怪,明明是这么兇狠的语气,却不再让姜幼萤感到害怕。外头雨声落得更大了,她躺在暴君的龙床之上,久久无法入眠。 龙床很大,很软,是她从来都不敢肖想的。入采秀宫之前,她与柔臻茉荷曾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茉荷紧攥着车帘,眼神中尽是对深宫变数的迷惘。 那时候,茉荷曾提起一嘴:若是她有姜幼萤这般好姿色,一进宫,定是要先去勾.引皇上。 幼萤坐在颠簸摇晃的马车内,没接话茬。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进宫前夜,三个小姑娘彷徨地坐在通往皇宫的马车上,各自提心弔胆。 入宫,被皇上看中,成为娘娘……幼萤回想起暴君方才的话: 「你想不想做朕的美人?」 握着被褥的手倏然一紧,四肢一瞬变得无比僵硬。她偏了偏头,望向身侧睡得正稳的少年。他从来未召幸过妃子,更是未与其他女人同寝,自己不过进宫方满一个月,便活成了茉荷羡慕的模样。 便活成了后宫所有女子羡慕的模样。 第34页 她并不觉得有多庆幸,想着太后先前定下的命令,姜幼萤只觉得脖颈上挂着一柄锋利的弯刀,只待真相大白之际,那柄弯刀脱线坠落,将她砍得头破血流。 待到那时,姬礼……还会如此对她么? …… 姜幼萤在龙榻上躺了一晚上。 这一整晚,她睡得极浅,日色微亮,便感受到身侧之人的离去。姜幼萤知道,暴君这是该上早朝了,她立马紧闭上双眼,乖乖躺着不动。 暴君似乎未在床边滞留,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出了殿。 她僵硬地躺在那里,直到日光落了进来,刺眼地漫过明黄色的帐。 许是姬礼上朝前特意嘱咐过,坤明殿内此时竟没有旁的闲人,临走之际,她特意赶往书房,欲顺手牵羊,将《花柳本》带走。 若是她没记错,花柳本与那堆记载礼仪钟器的书是放在一起的。 可她翻找了许久,仍是没有找到花柳本,眼看着暴君就要下朝归来,幼萤只好悻悻然撒手,从后殿熘走。 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一路上,她心跳得厉害。 一提起《春柳本》,姜幼萤又想起一事来。太后派人给她的本子十分暴露,画面有些不堪入目。她总归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乍一看还是会面红耳赤。奈何太后紧紧相逼,幼萤就只好取了笔墨,将画面上那最碍人眼的东西全部划掉。 她半阖着一双眼,将那一根一根,都打上厚重的叉叉。 这样她再翻开春柳本时,才觉得稍微舒服一些。 太后送来的一整套,她只看了一本,落在坤明殿的,也是画了叉的那本。 姜幼萤忽然想起来,昨夜暴君抱着自己的时候,那地方也是硌硌的。 她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 回到采秀宫,姜幼萤匆忙洗了个热水澡。她肌肤娇嫩,虽是涂抹了药,脖颈上的红痕仍未消却。瞧着那鲜明醒目的痕迹,水雾氤氲着热气直到她的耳根处,将她的耳垂烧得通红。 她要好好洗一番身子,将暴君的痕迹尽数洗掉才好。 沐浴完,她又想起太后先前送了些香,直到身上都香喷喷的,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回屋时,柔臻姐姐却不在屋内,她原以为柔臻被姑姑拉去帮衬做活了,可一直等到日头落下,仍看不见对方的人影。 略一思忖,姜幼萤敲响了茉荷的房门,打算一问究竟。 自从出了上次的事,茉荷便搬到一处狭窄偏僻的屋中,见了姜幼萤,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愤恨之色,却又顾忌着她身后有皇帝撑腰。 面对追问,茉荷只得如实答了: 「她今日一早撞见了德妃娘娘,被德妃娘娘看中,喊去意华宫了。」 宫里头,姜幼萤叫得上名字的只有五位娘娘——秀丽宫的梁贵妃、意华宫的德妃与徐美人、铃兰殿的密昭仪,还有一位,便是已故的丽婕妤和陈美人。 德妃娘娘年纪稍长,为人和睦,做事稳重,在后宫内口碑最佳。 若是柔臻姐姐能被德妃娘娘看中,调去意华宫当名宫女,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 且说姬礼这边,心中有所念想,整个早朝他都十分心不在焉。一下了朝,他下意识地往书房走去,迈步跨入院内,远远地便看见书房里一个俏丽的人影。 一颗心勐然一提,他抿了抿唇,面上装作不动声色,缓缓推开房门。 「皇上。」 开口之人,竟是阿檀。 姬礼有些失落,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书桌上的东西好像被人翻动过。 他大概猜到是何人所为,面色缓淡,默默将桌案上的东西整理了一遍。一拉开小屉,便看见里面安静躺着的那本《春柳本(其一)》。 昨夜应该问她,其二与其三,如今在何处。 少年眸光不自然地瞥了那书本一眼,做贼似的匆忙将抽屉关上。殿外突然响起一道传报之声,是沈鹤书来了。 姬礼正襟危坐,装作一副正在处理国家大事的模样来。 沈鹤书比他要年长上两岁,男子一袭青衣落拓,翩翩然迈过殿门。姬礼搁笔,将奏摺轻轻放下,语气平淡: 「鹤书今日找朕,是为何事?」 沈鹤书一揖:「皇上,关于淮南王世子一事,臣又有了些进展,特来禀报。」 言罢,他递上一道卷宗。 姬礼心不在焉地将卷宗接了,懒懒地将其展开,只听对方道: 「这是皇上让臣再度清点的家产,与大理寺对过了,没有什么出入。」 少年帝君淡淡扫过卷宗上冰冷的几个数字,赞赏似地点了点头。 「行了,朕知道了。还有何事?」 沈鹤书愣了愣。 皇上这语气,听上去怎么像是在赶人走呢? 男子定下心,禀报导:「皇上,臣今日来,还为了那名新妾之事。」 他这么一提,姬礼想起来了,淮南王世子的新妾,曾是烟南花楼的妓子。 姬礼本想询问进展如何,可一听到那个「妾」字,陡然变了心思。 「鹤书,你说,淮南王世子与世子妃关系和睦,恩爱异常,为何还要另纳新妾?」 这句话直接将沈鹤书问住了,他顿了顿,恭敬而答: 「回皇上,自然是为了……七情六慾。」 七情六慾? 第35页 少年帝王面色有些怔怔然。 「那鹤书,可曾也有那些七情六慾?」 这一声发问,竟是分外的清纯赤诚。 沈鹤书面色一僵,「臣、臣……」 半天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你姐姐前几日曾与太后提起过你的事,还有不到半年你便是弱冠,身侧还无女眷,她们想着,趁着这次宫宴,为你寻觅一位佳人。」 沈鹤书有些无言。 别说他了,就连皇帝自己都没有碰过女人,太后与德妃还急着未他这小小一个世子寻觅良人。 若说情.爱之事,他与皇帝,还真是半斤八两。 姬礼自然不知道此时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他重新执笔,愣愣地用笔蘸了蘸墨。面对着满桌子的卷宗与奏摺,他却不知该从哪个字看起。 满脑子想的却是那捲满是情.欲的花柳本。 那画本,他自然是翻动过一番,可每一页上,都被人用笔打上了墨色的叉叉。姬礼虽未经□□,却也不是傻子。怀着一颗激动地、奋发进取的心,翻过一页页书卷,那一个个醒目的叉叉,看得他眸光一顿。 她好像……很不喜欢那玩意儿。 「那朕那样,会吓到她吗?」 心里想着,嘴上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沈鹤书未反应过来对方所言何事,稍稍皱了皱眉: 「皇上,吓到什么?」 姬礼勐一回神。 「没、没事。」 他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去。 昨夜那一幕幕,再度涌上脑海,竟让他喉结又是一动。 可这回,少年心底多了几分摇摆不定。 昨天晚上的她,是那么白,那么软,那么好看。 而自己…… 他想起来春柳本上的那一个个叉叉,不由得开始忧虑。 这是姬礼人生中,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发愁: 完了,自己一定会丑到她吧。 第21章 我会向圣上求娶她 见皇帝眉头微颦,沈鹤书以为他是因奏摺上的内容而烦忧,便规矩地站在殿下,没有出声。 姬礼兴致索然,又随意与他言语了几句,便闻沈世子请求道: 「皇上,微臣有数日未见到长姊,想……」 不等他说完,姬礼便抬了抬手,允了。 沈鹤书的姐姐,乃意华宫之主,德妃娘娘。 德妃沈懿芸,年二十,其年纪虽稍长,品性却是端庄贤淑,颇得太后娘娘喜爱。 她与沈鹤书一般,都生了一对惹人喜爱的桃花眼,但姐弟俩的性子却是截然不同。沈鹤书风流潇洒,德妃却是个不争不抢的,从小到大,向来不惹是生非。 告了退,年轻的世子爷欲往意华宫去,可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地偏离了原道儿。昨夜下了一场雨,沈鹤书走在湿润的甬道下,片刻之后,才惊觉: 此乃通往采秀宫之偏路。 采秀宫。 一想到这处宫殿,他便忍不住,从袖中取出了一只耳坠子。 这不是皇宫中的首饰,看模样,倒像是烟南的玉。 他将耳坠子握在手心,少时,掌心竟微微出了些汗。男子抿了抿唇,脚下生风,决心以还耳坠为由,去见上她一面。 也不是那日的匆匆一瞥,对方有没有记住自己? 沈鹤书心中打鼓,一路上,不少宫人向他行礼问安。 他亦是听了一路的八卦: 「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秀丽宫的丽娘娘去了!」 「丽婕妤?她、她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吗,如何去的?」 「我也不太清楚,宫里头传遍了,不知道怎么死的,今早倒在贵妃娘娘殿外,死状好生悽惨呢……」 一行人倒吸一口凉气,却又忍不住,继续交头接耳。 「真是可惜,丽娘娘那般貌美,又那般年轻,还未受宠呢……如何突然就去了。」 「可惜什么,依我看,她也是罪有应得。阿红姐姐,你怕是不知道吧,小月曾在秀丽宫当值,她同我说,丽婕妤素日最爱欺压宫人。皇上不入后宫,她便成日那下人们发脾气,前几天,还打死了一个宫女呢!」 「啊?!当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还有她那个狗腿子福青,更是仗势欺人……」 宫人们七嘴八舌,顺着风落入男子耳中。他面色未动,漠不关心地继续往采秀宫走去,远远地看见那有些破旧的大门。 忽然,他顿住脚步。 一颗心倏地提起,沈鹤书右手紧紧攥着耳坠,却是不再靠近半步了。 人言可畏,若是自己今日找她的事传了出去,会不会影响她一个女孩子的清誉?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方才一路上那些风言风语,他听得十分清晰。 于宫门前踯躅好久,他终于下决心,几步跳上屋顶。沈鹤书自幼学武,轻功极好,皇城贵胄中,也唯有皇上的剑术能与他相提并论。 他不知对方住在哪厢房,只得跳在屋檐之上,悄悄望着院子里的景象。 空中忽然落了一片雪。 晶莹剔透的雪珠,一下子坠在男子眉睫处,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想他堂堂沈世子,如今竟成了个「梁上君子」。 不知等了多久,一道房门蓦地被人推开,少女走到院内,登即让沈鹤书眼神一亮。他目光紧锁着那抹靓影,只见对方身形裊裊,走到院门前,迎上一行人。 第36页 「肖德林?」 沈鹤书微微皱眉,他来这里做什么? 肖公公举着拂尘,乍一挥手,身后便有小太监捧着盒子走上前。担心被人发现,沈鹤书跳下房顶,脑海中只留下少女那如花的笑靥。 她看上去……像是很开心。 他舒了一口气,走到意华宫时,突然又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而懊悔。自己下次进宫不知道是何时了,更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将这耳坠子还给她。 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呢? 一心二用,叫他险些撞上意华宫门口的石柱,守门的小宫女连忙唤了一声,他这才收回神思。宫女在前引着路,他来到长姐的寝殿,方一叩门,立马有小宫娥上前接迎。 「鹤书,你怎么来了?」 德妃看上去有些欣喜。 姐弟相聚,自然是一件好事。德妃笑吟吟地拉着他坐下,吩咐宫人取些水果和热茶。 沈鹤书目光淡淡,掠过长姐身侧的宫女: 「长姐,我之前怎么没见过她?」 她的贴身宫女环儿呢? 德妃笑容如菊般淡雅,「环儿出去替本宫办事了,这是采秀宫的一个丫头,本宫觉得她办事机灵,过几日准备去问太后娘娘要了她。」言罢,又转过头,对那宫女婉婉道:「这是本宫的胞弟。」 小宫女立马反应过来:「奴婢柔臻,见过沈世子。」 沈鹤书轻轻颔首。 柔臻是个极识眼色的,奉过茶后,便款款退下。偌大的殿中只剩二人,德妃道: 「怎么,还在出神呢?你前些日子说皇上交代了你一些事,可都办妥了?」 他摇头:「尚未。最近还在准备宫宴,有些忙。」 德妃又笑,「前几日本宫去太后那里,太后娘娘也挂念你,同本宫提起过你的婚事。你也不小了,是时候成家。鹤书,太后娘娘准备在此次宫宴上为你择一位姑娘,你可有中意的?」 沈鹤书面色一顿。 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采秀宫里那一抹靓影。 怔忡片刻,他有些难为情,抿了抿唇: 「长姐,鹤书已有……心仪的姑娘。」 是谁?一道探寻的目光追了过来。男子似乎有些难为情,躲开长姐的视线,匆忙笑道: 「到时候再与长姐说。」 他与那人,八字还未有一瞥呢。 「不过我打算,先做好皇上交代给我的事,之后再向皇上求娶她。」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分外坚定,丝毫没有往日那般的漫不经心。德妃有几分欣慰,点点头,道: 「也好。先将皇上那边的事办妥了,再去求娶那姑娘,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 且说采秀宫中。 姜幼萤方从茉荷那边出来,便听闻掌事姑姑说,圣上派肖公公来了。 一听到那极有威严的二字,她的脸色蓦地一红,赶忙走出院,正巧见着肖公公带着一行小太监,往这边走了过来。 「幼萤姑娘!」 一见了她,肖德林咧嘴,露出几分阿谀的笑容。 要知道,她可是第一个在皇上身边过夜的女人,封为妃嫔,那可是迟早的事儿。 他的身后,几个小太监一人捧着一个小匣子。 「幼萤姑娘,这是皇上派奴才送来的东西,您快打开看看,是什么宝贝。」 她一怔,下一刻怀中便多了个沉甸甸的小匣子。还未打开看呢,她无端觉得有几分喜悦,弯了弯唇,一个小小的梨涡在嘴边荡漾开来。 如同春天,坠落在她的唇角,不动声色地荡漾开来。 第22章 阿萤,皇上待你真好 肖公公瞧着她,亦是眉目灿然。身后有宫人一个劲地催促着:「幼萤姑娘快些打开,看看皇上又赏了您什么好宝贝。」 一旁的茉荷也忍不住凑了过来。 被一群人围着,幼萤的耳根微微一红,却也拗不过那些人的催促。于一片注目中,她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打了开。 「哇,好多耳坠子!」 人群中,立马爆发出一阵惊嘆之声。 「好珍贵的耳坠,这么漂亮的玉——幼萤,皇上待你真好!」 一道道羡慕的目光,投落在姜幼萤身上,又让她有几分赧然。 匣子里,几乎装满了一对对耳坠。其形状颜色不一,做工却都是上上乘。幼萤不大会识玉,却也知道这都是十分稀罕的东西,任何一件拿出去当了,都能换不少银两。 若是她带着这么多耳坠逃出宫……其中折算下来的银子,怕是她用上两三年都用不完! 而且不光是一只匣子,皇上赏了她足足有五只锦匣。姜幼萤的手指有些颤抖,一件一件,将那价值连城的匣子尽数打开。 珊瑚串、蝴蝶珠、翡翠玉……她紧张地探出指头,摸了摸其中一串,微微有些发凉。 她这不会是在做梦罢。 一瞬间,她又回想起,那日自己跪坐在坤明殿,少年暴君眉目微垂,宽大的衣摆里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面色未动,手指微凉,轻轻地抚过她只剩下一只的耳坠,以及耳坠之上,滚烫髮红的耳垂…… 「阿萤,皇上这是将……后宫里所有的耳坠子都赏给你了呀!」 她不过不小心遗失了一只耳坠,便「因祸得福」。她不晓得这些耳串的珍贵,肖德林却是略知一二的。其中那件血珊瑚,是前些日子东笙使臣来朝,献给皇上的那一对。 第37页 还有一对,是用上好的烟南玉制成,梁贵妃惦记了好久,却让她这一个小宫女轻而易举地得了去。 「阿萤,真羡慕你。」 皇上赏了她这么多耳坠,纵使一天一换,也戴不过来呀。 姜幼萤如今还不能出宫,捧着这么多的珠宝,隐隐有些心疼。 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肖公公一笑:「皇上让奴才告诉姑娘,既然是皇上赏的,那这些都是都是你的。姑娘想送给谁,都无纺。若是姑娘嫌少了,奴才也去同皇上通报一声,过几日皇上出宫,回来后,再给姑娘送些来。」 幼萤连忙摇头连连,不少了,真的不少了。 柔臻姐姐待她极好,她要给柔臻姐姐送上一匣。隔壁的小蓝与她关系也亲近,还有阿珠姑娘,为人亦是善良大方…… 一时间,院内充斥了一片欢声笑语。 采秀宫的姑娘们排好了队,从匣子里挑选一对喜欢的耳坠。她们本是后宫里最下等的宫人,何时曾受过这般恩赏?一个个欢喜地捧着手里的耳坠,将幼萤围得严严实实的,对她喜欢得不得了。 「阿萤姑娘,你人真好!」 唯有一人,与所有人格格不入。 「哎,茉荷,你怎么不挑一对儿?」有人发现了站在人群之尾的少女,扬了扬脸,唤她。 茉荷面上立马露出尴尬的神色。 「不、不了,我不喜欢这些……」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记起来了,茉荷曾与幼萤姑娘有过过节。 茉荷兀自缩在墙角,偷偷瞟着被人围在中心的少女——她生得是十分好看,如今更是眉目微弯,望着众人露出一抹和煦的笑。那笑容轻轻淡淡,却如同三月春风,拂动人的心窝。 瞧着对方面上的欢喜,茉荷的手指稍稍一蜷。无边的妒意自心底横生,一瞬间,将她整个人淹没。 将她仅存的理智,一点点淹没。 茉荷不明白,明明是同时入的宫,明明都是采秀宫的下等宫女,凭什么她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皇上的青睐,凭什么。 …… 直到傍晚,柔臻才从意华宫回来。 一进屋,便看到了满桌子的珠宝耳坠,她震惊地长大了嘴巴。屋中再无旁人,姜幼萤便毫不避讳地将下午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一遍,柔臻还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阿萤,这些……都是皇上赏你的?」 皇上不是不近女色吗? 柔臻还是有些不相信。 幼萤又红了脸,小声道:「皇上倒也不是传闻中那般不近女色……」 如今她的脖子下面都是红的印儿。 劝了好久,柔臻才难为情地将那些耳坠收下了,末了,又同她说起今天在意华宫遇到的事来。 「阿萤,我听德妃娘娘说,皇上过几日便要出宫了。」 幼萤点了点头,「我知道的,肖公公同我说过。再过些日子便是国宴,皇上要去佛寺一趟。」 为百姓祈福,沐浴焚香。 柔臻道:「还有一件事,你可知道沈世子?」 「先前在坤明殿,见过一面的。」 「阿萤,沈世子乃德妃娘娘胞弟,我今日在德妃娘娘那儿,听见他提起过怀康王世子的事。德妃娘娘同他讲,我先前曾是世子府的人,他便同我问……」柔臻一顿,而后缓缓道,「他同我问起了你。」 姜幼萤眼皮一跳,「问起我?」 「嗯,」柔臻面上多了几分忧色,「他问我,关于世子新妾之事。阿萤,你千万要小心一些,莫在沈世子面前露了马脚。」 关于姜幼萤的身份,只有柔臻与茉荷二人知道。 世子前去烟南,便是二人陪同,还未入府见其他人,世子府便倒了。沈鹤书突然问起她,定是在与大理寺调查这漏网之鱼。 听闻这话,幼萤的心稍稍一提。 「阿萤,你如今虽得皇上喜欢,但皇上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也莫陷得太深了,若是皇上知晓了你就是失踪的那名妾室……」 说到这儿,柔臻恰到好处地噤了声。 幼萤抿了抿唇。 她知晓,柔臻这不是在挑拨离间,如今暴君待她好,不过是因为她有一副好皮囊。若是对方知道了自己这副好皮囊曾也被怀康王世子相中……少女握着耳坠的手一抖,面色一下子变得灰白。 二人皆是忧心忡忡,全然没有注意到窗外的一抹身影。片刻,窗外那人似乎下定了什么主意,疯了一般地飞快拔腿,往院外跑去。 「奴婢茉荷,求见沈世子!」 意华宫外,她拦下一辆马车。 周围人皆是一惊,他们从未见过这种仗势。车内之人正襟危坐,却是面色平淡。 丝毫未受惊吓。 茉荷跪在马车之前,叩首之声连连。 「求求你们,让我见见沈世子,奴婢有十分重要的事要禀报——」 不知求了多少声,沈鹤书终于神色一动,与帘中探出一只手。 天空灰濛濛,正是细雨微落,于一片风声中,他走下马车。 眉眼冷淡。 「说。」 第23章 他的偏爱,亦是那般瞩目 坤明殿内。 月上梢头,光华莹白,静静投落于流畅的笔尖之处。素纸之上,几个朱红色的小字赫然逸出,姬礼坐于桌案前,屏息凝神。 第38页 他的身侧,玉立着一位模样乖巧水灵的少女,见月影缓缓漫入窗隙,姜幼萤便知道,自己回採秀宫的时候到了。 果不其然,姬礼将奏摺往前一推,啪嗒一下,搁置了笔。 她抿抿唇,上前去收拾。 少女十指纤纤,如玉般洁白素净,看得姬礼一时失神,竟忘了从座上站起。不一阵儿,有宫人敲了敲门,端了碗热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 暴君该喝药了。 那人将药碗放在桌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匆匆拐下殿。偌大的殿内又剩下姜幼萤与暴君二人,她端起药碗,勺子轻轻碰了碰碗壁。 叮地一下,清脆声激盪。 一颗心忽地一跳,被人这般注视着,幼萤的面颊又有些发红。周遭涌上来一股热流,直将她整个身形包裹。乍一抬眸,恰恰迎上暴君双目,他微垂的目光,眸底晦涩。 似乎有什么话要同她说。 姜幼萤攥紧了勺子,用唇形:皇上,该喝药了。 她递来的汤药,都是微微发着甜味。 姬礼坐在桌前,安静将药喝了,在她转身之际,忽然拽住了对方的袖角。 她的袖口有些高,宽大的龙袍轻轻蹭着她的腕,让姜幼萤的心底有些发痒。 那头低低一声: 「你知不知晓,朕明日便要出宫了。」 右眼皮兀地一跳,她转过头,望着暴君,点了点下巴。 「唔。」 暴君坐下来,发出了个闷闷的单音。 不知道为什么,姜幼萤隐隐觉得,暴君今日有些不太高兴。 「朕明日要去佛寺,待上三四日,为之后的国宴做准备。你下次便不必来了,这里的一切都有肖德林与阿檀打点。」 她低眉顺眼,乖巧站在一边儿。 姬礼抬了抬眸,只见月光轻轻落下来,罩在她那又细又长的玉颈之上。她的脖颈雪白,像天鹅一般,青丝与月色一同落下来,披垂在那单薄的肩头。 如此算来,他要有三四日不能见到她了。 他要有三四日,不能欺负她了。 姬礼有些懊恼,忍不住轻轻踢了踢桌角,可又生怕自己会吓到她,只好捏紧了衣袖。 「你乖乖在宫里,等朕回来。」 幼萤一怔,扬起一张小脸。 只见少年神色认真,郑重其事地将后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等朕回来,朕……有话要同你讲。」 不知道是什么话,她的一颗心无端一跳,炽热的火焰竟将她整颗心燃烧。片刻后,小姑娘点了点头,伸出细长的手指。 姬礼立即会意。 熟悉的手掌置于眼前,她抿了抿唇,指尖触碰着暴君的掌心。 一笔一画,认真写道: 「奴婢等您。」 姬礼垂眼,看着掌心的字迹,须臾,唇角微微一动,轻缓一笑。 ------ 暴君出宫那日,幼萤挤在人群最尾,努力踮着脚,仰脸望向那驾明黄色的马车。 车帘正垂着,她看不见里面少年的身影,却也与众人一样,翘首仰望着那抹明黄之色。 马车里面,坐着他们的君主,坐着大齐史书上,最年轻,却也是脾气最暴戾的帝王。 所有人都仰视着他,规矩立于道路两侧,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突然,为首的小太监高高地扯起尖利的嗓音,朝着马车一唿: 「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礼在宫中虽不得民心,但却让人又敬又畏,所有人都怕他,纷纷扯足了嗓子,一时间,唿声震天。 姜幼萤站在角落,听着震耳欲聋的「万万岁」,自心底里忽然涌上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这种感受,竟让她有几分热血沸腾。 她紧锁着马车,似乎是某种感应,一只手居然抬起了车帘。恰恰有道冷风颳过,吹起暴君袖角,他坐在马车内,朝外望。 这一眼,端的是少年翩翩,清俊如玉。 即便是千夫所指,他仍是千般炫目,万般耀眼。 让姜幼萤唿吸一顿,心跳剧烈了三分。 …… 再回到采秀宫时,已是晌午。 暴君说她这些时日不必再去坤明殿,采秀宫的掌事姑姑也不敢让她做活儿,姜幼萤已经窥看到了这些天的清闲。也罢,就当给自己放了个短假,她回到屋内,柔臻姐姐又去德妃娘娘那里了,小屋一下子空当下来。 她拉开抽屉,翻找暴君前些日子给她的药膏。 她手上洗衣服洗出了冻疮,那日被暴君看见,对方眼神阴冷得想要杀人。姜幼萤连忙把脖子一缩,转眼之际,手指便被人握住。 他转身,吩咐下人取药来。 暴君的药,就是金贵,养得她的手指也慢慢金贵了起来。坐在窗边迎着日光,她小心察看手上伤势,冻疮俨然好得差不多了。 她也可以再碰凉水了。 幼萤心中几分欢喜,她原以为进了宫,会过得越来越糟糕,可姬礼的出现,似乎让她的命运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用柔臻姐姐的话说,她这算是撞大运,祖.坟上冒青烟了。 若是真被暴君看中,当了娘娘,后半生便是富贵无忧了! 幼萤如今却不敢肖想当娘娘。 手指刚涂上药膏,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腾声,细细一听,竟有人在叫嚣着她的名字。姜幼萤皱了皱眉头,走出房门,院子里站了一群不速之客。 第39页 一个个趾高气扬,气焰万分嚣张。 「你便是姜幼萤?」 其中一人望了过来。 幼萤微微一怔,显然不知晓对方找自己是为何事,只得迎着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美人前几日丢了只耳坠,恰巧阿月在意华宫当差,被当场捉住她耳朵上的耳坠子正是我们美人丢失的那一只。姜幼萤,你瞧瞧,这只耳坠,眼不眼熟啊?」 正说着,对方抬起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姜幼萤蹙眉。 这只耳坠…… 还不容她细细思索,那宫女陡然变了面色,朝左右厉声一喝: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小贼给我拿下!带到徐美人处问罪!」 姜幼萤一愣。 肩膀上忽然一道蛮力,直将她整个身子都压了下去。右肩上一疼,她咬了咬唇,这才勐然反应过来: 姬礼这前脚刚踏出宫门,后脚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拿她开刀了! 第24章 想姬礼的第一天qaq 一股无力感将她霎时吞噬,先前姬礼在时,因着她还是御前宫女,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如今皇帝走了,而且一走又是三四天,够姜幼萤死上好几回了。 死无对证,她又是个小小的宫女,到时候再胡诌个理由瞒天过海。皇上性子凉薄,定也不会将这个无足轻重的宫女放在心上。 更何况,姜幼萤还是个哑巴。 此情此景,她愈发孤立无援。 那宫女将她关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屋,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愈发阴冷浓密的黑暗将姜幼萤整个人吞噬。她蜷缩着身子,坐在狭□□仄的屋内。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 亮白的月光从屋外侵入,落在她一双湿漉漉的眼眸中。 「姜幼萤,你可认罪?」 那人扬着下巴,眼神轻佻,根本不把她这个哑巴放在眼里。 亦或是说,根本不把她这个将死之人放在眼里。 久处于黑暗中,就连温柔的月光都变得十分刺目,姜幼萤眯了眯眼,只见着身前那名宫女挡住了些月色,在地上落下一条狭长的黑影。 她没出声,安静地摇了摇头。 本就无罪,为何要认罪? 少女眼神倔强,直视着那名不速之客。 见状,宫女轻呵了声,「你还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阿月已经如实招供了,我们娘娘遗失的那只耳坠子,就是你偷的!若是你再不招,我可就要刑具伺候了!」 言罢,对方转过头,厉声一喝:「去取东西来!」 姜幼萤右眼皮一跳,下一刻,便见几个宫人端了一堆铁器,还有手指粗的麻绳……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徐美人这是要、要这些宫人给她私下动刑?! 按理说,即便是宫人偷了东西、还未招供,也不应该私自动用刑.具,而是应转交给司刑房处理。调查、审问宫人,那都是司刑房的事儿。眼看着对方握着麻绳逼近,姜幼萤明白过来了。 这哪里是徐美人想要杀她,分明是全后宫都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那宫女面上带着狞笑,一边走上前,一边劝道: 「姜幼萤,以我所见,你还是招了罢。偷一对耳坠,兴许只是砍只手的事儿。你若是不老实交代,我们这些人下手没轻没重的,折腾坏了姑娘身子是小事儿,就怕你挺不过这遭鬼门关!」 肩膀忽然一道重力,她的身子已被人架起。一阵令人惊惧的失重感,顷刻,姜幼萤便被人架到一处木板台上。那麻绳不由分说地朝手腕缠了过来,绕了四五圈,将她的手紧紧禁锢在木板之上。 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她想挣脱,但自己的力道实在太过于渺小了。少女咬紧牙关,眼睁睁见着,那宫女从包囊中取出一根锋利的银针。 「那便从轻的先开始罢。」 痛度由轻到重,便是要这般,层层折磨她。 那银针扎过许多犯了事的宫人,如今再给姜幼萤用,竟连毒都不消的。看见她面上的惊惧之色,执着银针的宫女满意地勾了勾唇,下一刻,已走到少女身侧。 「你还是不招?」 姜幼萤咬紧牙关,坚定地摇头。 她从来都没有做过那等勾当。 她这辈子,做过最令人羞愧的事,便是那日从素秋姑姑那里接过了药丸,投入了暴君的杯中。 等等。 姜幼萤眸光一闪。 她在宫中,不光仰仗着暴君,还有素秋姑姑与太后呀! 方才采秀宫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定会传到太后那里,只要她熬过了眼下几关,便能等到太后娘娘的懿旨了! 月色映着银针,散发出凛冽的寒光,竟如寒冬腊月的飞雪般,让人感到万分寒冷。 姜幼萤手指微微蜷起,小腿与牙关也忍不住发颤。 先前从未有这么一刻,她盼着这三四天快些过去,盼着暴君早日归来。 感觉到银针的逼近,姜幼萤阖上双目,只听闻耳边一道轻笑: 「幼萤姑娘莫要紧张,这尚且是第一关,银针不过是从姑娘的指甲缝儿里穿进去,扎不坏人的。」 她的手被人粗.暴地抬起,对方手指冰冷,先握住她右手的大拇指,锋利的银针便要扎入…… 第40页 「不过是银针从指甲缝,穿到手掌心而已——」 「哐当」一声,房门突然被人撞了开。 姜幼萤惊惶地睁开眼,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只见着宫女握着银针的手一顿,而后面色不虞,瞪向那来者: 「这么毛毛躁躁,是要做什么?!」 「姐姐,大事不好了!德妃娘娘她、她来咱们宫里要人来了!」 后宫有三大正殿,德妃与徐美人同住在意华宫,其他两处则是皇后的凤鸾居与梁贵妃的秀丽宫。凤鸾居虚置,德妃乃意华宫之主,徐美人居偏殿,以妃位论,徐美人万事都要向德妃娘娘低头的。 一听到德妃二字,宫女心头便发了杵。德妃为人良善,端庄贤淑,待宫人更是极好。徐美人要她们前去捉姜幼萤时,特意吩咐过了,不要惊动了德妃娘娘。 做贼心虚,宫女的声音有些发颤:「要人?要什么人?」 对方不敢高声言语:「德妃娘娘要……姜幼萤。」 末了,又添了一句,「不光德妃娘娘来了,此事还惊动了梁贵妃,就连贵妃娘娘也来了。姐姐,你看这如何是好?」 …… 齐宫无后位,梁贵妃便是六宫之首,掌管后宫各项事宜。 贵妃出面,徐美人只好乖乖将人交了,当姜幼萤被带到贵妃娘娘身前时,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与德妃一同前来的,还有柔臻。 一见到柔臻,姜幼萤知道了,这是柔臻将她被徐美人捉走的事告诉了德妃,德妃又告诉了梁贵妃,她这才从苦海中脱离出来。 跪在殿下,她小心瞧着两位娘娘,心里头有说不上来的感激。 先前便听闻,梁贵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美人,如今终于见着真人,幼萤只觉得万分惊艷。对方就像是一朵富贵花,姿容昳丽,衣裙徐徐委地,于一片月色中,朝她缓缓走了过来。 步调不疾,如一株裊裊盛开的芙蓉,大方而糜丽。 德妃不知与她说了些什么,贵妃娘娘咯咯笑起来。她的笑声中带了媚意,竟有几分惑人心神。 「你便是皇上看上的那个丫头?」 贵妃同她说话,姜幼萤不得不抬起脸,望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梁贵妃轻轻睨了她一眼。 那眸光中,带着几分清冷与矜贵,片刻,她又咯咯一笑。 「是个好模子,本宫甚是喜欢。」 幼萤微微一愣。 贵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要将她从采秀宫里捞出来? 不等她反应,柔臻立马欣喜地笑开,「阿萤,还不快叩谢贵妃娘娘!」 在外头,她还得装作不能开口出声,只能朝梁贵妃伏了伏身子。转眼便闻柔臻道: 「贵妃娘娘,奴婢代阿萤谢过贵妃娘娘。」 这下可好了,自己跟了德妃娘娘,阿萤又跟了梁贵妃,她们都不必受那采秀宫的气了。 柔臻欢喜,幼萤自然也跟着高兴,可后者心底里仍有淡淡的疑虑。德妃宽厚待人是不假,可梁贵妃的脾气却是出了名的刁蛮,又怎会容她安生地待在宫中? 主子要个奴婢到底是件容易事,皇上不在,梁贵妃便同太后打了声招唿。幼萤被人带到秀丽宫,有小宫女呈上一件衣服。 她入了秀丽宫,便不再是最下等的宫女,宫服自然也要跟着换一换的。 「姑娘慢些换,不急。娘娘说让姑娘先好好适应宫里的环境,明日再去拜见娘娘即可。」 幼萤点了点头,将衣裳接过。 水青色的衣裳,像一片娇嫩的青叶。她于床边将衣裳换了,褪衣之时,依稀能看见脖子上的红印。 一瞬间,她又想起了那人。 一身龙袍,衬得少年眉目恣肆,神采飞扬。有些昏暗的书房中,他微微垂下眼眸,将她素白的手指勾住。一眨眼,幼萤的腿便软了。 对方将她抵在桌案上,案角刚好撑着她的腰窝,有些硌。 衣袖之下,枕着一卷正摊开的春柳本。 暴君学着本子上的招式,笨拙而青涩地亲吻她。 看着镜中的自己,幼萤的面色又是一红,回想那日在书房内发生的事,五脏六腑忽然又烧腾了一遭,让她手指微微蜷起,攥紧了胸前的衣服。 一心只想道: 姬礼,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第25章 入v公告 怔怔地将衣裳换好,她才发觉衣领有些低,一垂眼,便能看见未被衣领遮挡住的红印。 一颗心兀地一跳,她连忙将领口往上拉了拉,又将乌黑的青丝拨弄下来、披在肩头。 这才勉强遮挡住了那几道令人面红耳赤的印痕。 方才那宫人同她说,此屋便是她以后的住处,还特意吩咐了,今日换过衣裳,她先不必急着去梁贵妃那里。姜幼萤有一晚上清闲的日子,可如今,小姑娘的心思却不甚平静。无论是在意华宫,或是在秀丽宫,幼萤都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感。 这种感觉让她心悸,让她有些六神无主。 心头无端堵得慌,竟有些喘不上来气儿。踩着月色,姜幼萤来到后院,原是打算透透风,却突然听到一阵议论声。 「姐姐,贵妃娘娘真是这个意思?真要咱们……去杀了她?」 杀了谁? 姜幼萤眼皮一跳,似乎预料到什么事,忍不住贴近墙角。 第41页 又闻墙壁那头,先前开口说话的宫女悄声,犹豫道:「可她……她毕竟还是皇上的御前宫女啊,咱们正要这么做吗?」 顷刻间,夜幕里传来一声轻嗤,带着几分寒意,落在姜幼萤心上。 「御前宫女又如何,还不是个小小的宫女,连个秀女都算不上的,到时候胡诌个理由瞒过了皇上便是。咱们娘娘在众人面前演了那一齣戏,从密昭仪与徐美人手里救下了她,谁再会怀疑到咱们娘娘头上去?要是她死了,第一个受牵连的,定是那先出手的徐美人。」 徐美人迫害姜幼萤,乃是密昭仪指使。 「若要是再追究下去,那牵连出来的人可太多了。谁叫那宫女太过张扬,全后宫都恨不得她死!」 一尾风至,二人的声音逐渐飘远了,回过神来,少女面色有些发白。 耳边似乎仍残留着那句: 全后宫都恨不得她死。 又是一道冷风,让姜幼萤的身子微微一颤,她咬了咬下唇,手脚竟变得万分冰冷而僵硬。 望向两道身影离去之处,她呆愣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这般坐以待毙! 姬礼不再宫中,那些娘娘都视她为眼中钉,整个后宫里,就怕只有德妃没有刁难她。虽然德妃在后宫里口碑甚好,又帮衬了柔臻,但姜幼萤没有与德妃打过交道,不敢贸然投奔意华宫。其二,在这后宫之中,后位虚置,梁贵妃便是六宫之主,德妃要被她压上一头,什么事也不能私下拿主意。 姜幼萤一边想,一边急急走在甬道上,月色映着少女眸底的思量。她走得很急,生怕梁贵妃的人跟上来,再将她捉走。 为了掩人耳目,姜幼萤特意择了一条偏僻的小道。 稀疏婆娑的树影交错纵横在地,有几分渗人。 她一路走,黑黝黝的影子一路追赶着她,逼迫着少女的脚步愈发急切。惶惶然闯入一处宫殿,方迈过门槛,便被守门的宫人匆匆拦下。 对方睨了她一眼,声音冰冷:「你是何人?」 此处十分清净,鲜少有人踏足。 流苏耳坠打在右颊上,抽得姜幼萤的脸有些疼,她唿吸尚未平稳,起伏着胸膛,递上一张纸条。 宫人面带疑色,将字条展了开。只见那字迹娟秀,清晰写道: ——奴婢姜幼萤,求见太后娘娘! 守门的宫人不识字。 姜幼萤双手合十,苦苦央求。洁白的月光落在她的面上,更衬得她眸色哀婉动人。见状,对方竟有几分失神,一时软下了心,红着脸道: 「你、你莫拉我袖子了,我去同素秋姑姑说一声,再去禀报太后娘娘。」 这一声,如同一根坚实的救命稻草,小姑娘连忙点头,翘首以盼。 片刻,那宫人红着脸出来:「你且随我来罢。」 声音不似先前那般冰冷,反而还增添了几分柔和之意。 姜幼萤只顾着跟着他走,全然没有注意到宫人那害羞的神色。来到正殿前,对方顿住脚步,转头叮嘱道: 「你进去罢。太后娘娘喜净,不爱被人打扰,这次见你,已是格外开恩。你……好好把握住机会。」 幼萤抬起一双明亮的眸,树影落于她清澈的眸中,顷刻,她点了点头。 殿内的香雾扑在少女面上。 一圈一圈,如流云般,迎着微风飘来。姜幼萤双膝落地,跪在殿下,候了良久。 有那么一瞬,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与姬礼初见那日,那天自己也是这般长跪于殿下,望着那一袭明黄色的床帐,打量着帐子后的那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提心弔胆,胆战心惊。 不知跪了多久,她手心微微出了汗,有些潮。 太后终于被素秋扶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姜幼萤第一次见着太后,心中不禁有些奇怪。姬礼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眼前女子为何却有着四五十岁的样貌? 对方鬓边发白,眼角还有了几丝皱纹,乍一开口,声音亦带了几分沧桑感: 「你是说,想要哀家救你?」 她如今的境地,太后定也是知晓的。 姜幼萤收回心中思量,连忙一伏地。 太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她看上去身子不大好,面色有些苍白,唇上也没有几分健康的绯色。就在姜幼萤双腿发麻之际,太后一沉声: 「你又未替哀家办成事,哀家为何要救你?」 姜幼萤一愣。 下一刻,便有宫人走到她身前,直接将她的右臂抬起来,不容她反应,衣袖已被人翻了开。 如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一点守宫砂赫然在目,鲜艷欲滴。 竟还有几分刺眼。 幼萤心头一紧,只见着太后面色沉了沉,神色愈发冷峻。 女子转过身,抬了抬手,素秋姑姑奉来一盏热茶。 姜幼萤跪在殿下,这短短数刻,她竟过得万分煎熬。如今姬礼不在宫里,各宫娘娘都要杀她,太后娘娘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冰冷的夜风穿过窗牖,生生扑在少女面上,她一瑟缩,刻意拉高的衣领忽然耷拉垂下,一下子便露出脖颈上的红痕。 许是过了些时间,那印痕有些暗淡下去,却也是格外醒目。 周围宫人分明是看见了那痕迹,一片吸气之声中,太后抬起一双精明的双目。 第42页 须臾,她眯了眯眼睛。 …… 秀丽宫内。 梁贵妃勃然大怒。 宫人于殿下跪了一排,瑟缩着身子,听着主子砸东西的声音,皆大气不敢出一下。 「废物,一群废物!」 衣袖勐地一挥,桌上的茶杯叮铃咣当落了地,崩然炸裂开。 「本宫养了你们这一群只会吃干饭的蠢东西!」 到嘴的鸭子转眼间跑了,还让那人跑到太后娘娘那里。梁贵妃还未反应过来,太后那边已传来了口谕。 太后娘娘亲自出马,竟保下了那个狐狸精! 「真是个狐.媚子!」 梁贵妃气得浑身哆嗦,俨然没有了往日矜贵之状。身侧宫女皆是胆寒,良久,见她情绪终于有所平復,才颤颤巍巍地端来一盏热茶。 「娘娘,喝喝茶,消消气……」 「滚!」 啪地一声,茶盏砸落在地,宫女又连忙苍白着脸,跪倒了一排。 贵妃圆目怒瞪,始终想不明白:「不过是小小一个宫女,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不光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竟还让太后娘娘亲自出马。」 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 这口气,梁贵妃迟迟三天没有咽下。不光是她,后宫众人几乎各个都睡不踏实,一边心惊胆战地数着皇上归来的日子,一边又眼巴巴盼着有人能再度出手,将那个小妖精除之而后快。 月上柳梢头,妃嫔面上皆无半分睡意。忽然,宫门口响起一阵传报之声,让人心思勐地一提: 「圣驾回宫——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所有人提心弔胆之际,第二道传报声响彻后宫: 「圣上有谕:传,采秀宫三等宫女姜幼萤,进殿面圣——」 皎洁的月色落在宫阶上,衬得少女面色微微有些发白,姜幼萤衣裙委地,在宫人的引导下,缓缓步入坤明宫。 身侧站着肖公公与阿檀,还有许多面生的宫人,人人面上,尽是讨好之意。 「皇上一回宫便传你了,可见,皇上是多将姑娘放在心上。」 听着那些阿谀奉承之声,姜幼萤却没有心思空欢喜,满脑子想着前几日太后同她所说的话: 「哀家可以保着你,但你也莫要忘了,哀家吩咐你的事。」 「要是皇上归来之夜传了你,第二天你手上若还有守宫砂,那你——就得死。」 第26章 树影掺着月色,轻轻落在少女面…… 眼前蓦然闪过太后那双精明又狠厉的眼, 姜幼萤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一侧的宫女忙不迭赶来扶,两手轻轻搭着她的胳膊, 言语之中,俨然多了几分奉承。 「幼萤姑娘, 莫高兴坏了,皇上还在殿内等你呢, 一会儿进去了, 千万注意守着规矩。」 宫里的规矩她自然是知晓的, 其中便有一条:宫女不得用不正当的手段, 欺主媚上。 站稳了脚跟,那人又将两手松开。方才太后派人将幼萤接过去好生打扮了一番,柳叶眉、芙蓉面, 配上上好的口脂与桃花粉, 略施粉黛,便是一番窈窕清丽、艷若桃李。 树影掺着月色,轻轻落在少女面上,仅是一眼,便让周遭的宫女有些失神。 怪不得皇上独独对她好,这天底下,有谁不好小美人呢? 姜幼萤完全没注意到旁人面上的神色, 深吸了一口气,兀自朝殿内走去。右脚迈过一道门槛, 穿过一条长廊, 再往右拐,便是姬礼的寝殿。 这条路,姜幼萤不知走了多少次, 每每踏上这条路,她总是十分忐忑。拐过屏风之前,她再度抬起右臂,将袖角往上翻了翻。 守宫砂。 鲜艷的守宫砂,如今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屏风之后,一道颀长的人形玉立在书桌前。 听到脚步声,少年身形微微一动,须臾,缓缓转过身。姬礼眸光缓淡,落在来者身上,只见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像是在准备着什么。 披肩秀髮缓缓垂落,乖巧地搭在她的后背与胸前,脑勺后又盘起一个髮髻,髻上插了双对簪。就这般,于清明的月色下,幼萤抬起一双眼来。 口脂娇艷,朝他规矩而恭敬地做着唇形: 「奴婢幼萤,参见皇上。」 姬礼看懂了她要说什么。 眼见身前之人险险一福身,少年天子抿了抿唇,抬手将周围人都驱散。一道关门之声,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一时间,周遭竟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旖旎之感。 姬礼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一回宫就要传唤她。更不知道,自己传唤她是为了什么。 吩咐她打扫书房?那里天天有宫人当值,今早阿檀已将书房收拾地妥当。唤她替自己餵药?宫内多的是乖巧规矩的小宫女,如此大费周章地唤她前来,简直是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 少年握了握拳头,有些懊恼。 姜幼萤站在殿下,看着皇帝面上神色变了又变,他好像有些高兴,又有些羞愧,片刻后,居然还恼了…… 暴君这是怎么了?她、她也没惹着他呀。 赶在暴君发火之前,姜幼萤「扑通」一声跪下。 姬礼:…… 少年眼中带着许多疑惑,再度转眼望了过来。一阵佩玉叮噹之声,暴君走至幼萤身前,好气又好笑:「你跪什么?」 第43页 姜幼萤微低着头,不吭声。 「就这么怕朕么?」 怕,当然怕。 这后宫中,就没有不怕姬礼的人。 她今日打扮得好看,姬礼隐隐觉得,今日的姜幼萤似乎与往日有几分不同。尤其是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平日里对方望向自己,总是怯怯的,今天晚上,少女眼底竟还多了几分柔软之意。 暴君让她起来,伺候他先用药。 药粥有些烫,姜幼萤舀起一勺药汤,先将其热气吹散了,才餵到暴君嘴边。 姬礼微垂双目,不动声色地望向她。 忽然,他眼中寒光一闪,竟直接将对方的手捉住。姜幼萤吓了一跳,另一只手赶忙将药碗拿稳了,这才没让碗勺摔下来。 「这是什么?」 只见雪一般凝白的素腕之上,赫然多了一道鲜红的勒痕。 姜幼萤眼皮一跳,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别动。」姬礼皱着眉。他的力道极大,生生将少女的手腕钳制住,不让她乱动弹。 「这是什么,说。」 无论是语气或是眼神,都带着极具有威严的压迫感,让人不敢随便唐突过去。见她咬唇不语,姬礼眼中兀地闪过一道阴冷的寒光,竟让姜幼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又是哪个贱.人。」 姬礼死死抓着姜幼萤的手腕,冷声。 幼萤只觉得自己整只手腕都快被他捏碎了,胳膊也被他捏得发麻!但她却不敢动弹半分,只能硬生生听着那骨头响。 须臾,暴君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捏的是姜幼萤的手腕。 他勐一撒手,少女右臂堪堪一软,整个身子也麻了半边。姬礼仍阴沉着脸,「用绳子勒的?」 片刻后,她轻轻点了点头。 「谁?」 暴君眼中又闪过杀意。 一时间,她想起了那日死在殿外的丽婕妤。女子渗人的惨叫声穿过长夜,让幼萤面色一骇。 「你不说,朕就把她们全都杀了。」 宁可错杀一千,一向是姬礼做事的准则。 姜幼萤也相信他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心思不由得一慌,让她连忙抓住暴君的衣袖。沉稳威严的明黄色,于幼萤手中如流水般一滑,顷即,手指已然触碰到暴君的掌心。 又是那道熟悉的触感,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馨香。 姬礼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却还是冷着眸光,看她在自己手上一笔一画地,写出那个「徐」字。 徐美人。 姬礼一下握住她的手指。 「她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冷冷一嗤,姜幼萤似乎看见了徐美人之后惨烈的死状。或许明日一醒来,意华宫内便多了具尸.体。这样的姬礼,让她有几分恐惧,她不由得暗想,如今暴君虽然待自己极好,可万一自己不小心触怒到了他,她会不会也像丽婕妤陈美人那般,成为深宫里一丝幽怨的芳魂? 似乎察觉到她手指的颤抖,姬礼目色稍稍一顿,垂下眼眸。 「怎么了?」 朕替她出气,难道不好么? 呵,她果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识抬举。 啪地一声,衣袖甩在桌案边,姬礼冷冷撒手,往床边走去。 「过来,」少年吩咐,「伺候朕更衣。」 这一声「伺候」,莫名让姜幼萤耳根一热,她连忙低下头,让乌髮遮挡住自己微红的面颊。胳膊轻轻环过暴君的腰身,她的唿吸骤然加快,一点一点地,轻轻将暴君的衣带解下。 唰啦一下,有些宽大的龙袍落了下来。 今日回宫,他穿戴打扮得极为隆重而工整,乌黑的发亦是用一根暗金色的带束起。解完外衣,幼萤又去替他解下髮带,绵柔的帛带拂过指尖的那一瞬,屋内忽然颳起了一阵微燥的风。 直将暴君的髮丝吹到姜幼萤脸上。 她低下头,几乎要将脸埋在暴君的头髮里。 「怎么了?」 终于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姬礼转过头,微蹙着眉。 他生得清俊,明明是那般冷戾的性子,身上却偏偏带了几分阴柔的书卷气。暴君心情好时,眸光竟有几分蛊惑人心的温柔,宛若一滩化了冰的春水,月光洒落在里面,又碎又亮的捞不上来。 姜幼萤低着头,还是不敢看她。 片刻,下颌处忽然一亮,对方将她的下巴抬起,逼迫她,与之平视。 她这种眼神,分明是有心事。 「说。」 暴君捏着她的下巴,命令。 幼萤的脑海里,满是太后同她说的话:今夜一过,若是手上的守宫砂还在,那她便会被太后一杯毒酒赐死。 她……不想死。 眼眸忽然一湿,让姬礼以为自己又捏疼了她,连忙放缓了手上的力道。久经思量,姜幼萤终于想明白了——若是她今天不做那事,明日一早太后的人便会带着毒酒在门口候着,倒不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拖出…… 于暴君有些讶异的目光中,她垂下小脑袋,在其手心,一字一字,将所有事情同他讲明。 素秋姑姑,太后,花柳本。 初礼宫人,那一堆载满了礼乐规矩的书籍。 还有—— 她伏在床边,颤抖着手指,委屈巴巴地写道: 「太后娘娘说,若是奴婢今夜不与皇上那个,明日就会死掉……」 第44页 看懂了那一行字,姬礼的手臂微微一僵,一瞬间,神色变得有几分古怪。 行……那个事? 他的后背僵硬! 少女伏在床边,袖中似有暗香盈盈,顺着夜风幽然渡来。她的手指莹白而纤细,温柔划过他的掌心。 乌髮遮挡着玉颈,指尖仍有温存,她就跪在那里,一双眸湿漉漉的,在害怕,却又似乎在期待。 东风夜来,吹起少年心中涟漪,他抿了抿唇,望向那一双乌黑柔软的眸,终于,动了动手掌。 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却还要装作,面上不动声色。 这一握,自此,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右手食指忽然被温柔包裹,让少女万分惊异地仰面。暴君居然……同意了她的亲近?!姜幼萤眼中一片颤意,还未回过神,身子忽然被人抱起。 他的手臂极有力,直将她的身子贴往那坚实的胸膛。姜幼萤大惊,整个人已然腾空,下一刻,又被暴君放到龙床之上。 这、这么快的吗? 她慌张得都快要哭了。 皇上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明黄色的帐被人拉上,隔绝了帐外的月色与灯光。黑夜映在少年眸中,明灭恍惚。 当他俯身的那一瞬,姜幼萤忽然开始后悔了。 虽然暴君的身上很香。 那道幽冷的香气一下子压过来,扑在少女通红的面颊上。扑面的温热让她下意识地躲闪,直抱着胳膊往后缩。 这个地方,她自然是熟悉的。 上一次,暴君便是把她抵在这里,毫无遮掩地看她。 看到她面红耳赤,羞地恨不得从床底下钻出去。 此情此景,幼萤觉得万分熟悉,双手颤抖着,下意识遮挡住自己的衣领。 姬礼一垂眸,便看见她此番情态,不由得一愣。乌髮已从后背滑下,垂在空中,微微摇晃。 少年定下身形。 不情不愿? 看那表情,分明是在抗拒。 红通通的面颊,还有那红通通的眼睛,分明就是一只小兔。 见她瑟缩,姬礼目色微微一动,下一刻,竟直接翻了身,越到她身侧。 动了动手,开始整理起他的里衫。面色未动,俨然一副正人君子之状。 须臾,他轻嗤一声。 既然她不愿,他也不想强迫她。 姜幼萤等了许久,迟迟不见那双手落下,疑惑地睁开眼睛,竟见暴君坐在另一边,又恢復了以往的清冷自持。 她一愣。 暴君他方才不是还要来咬自己吗? 他、他怎么突然停手了? 姜幼萤陷入了自我怀疑。 难不成……是她没有魅力吗? 少女也从床上坐起来,右肩与暴君的左肩微微贴着,似乎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唿吸声。 怎么办,暴君停手了,他不想与自己行那事,他果真是传闻中的那般不近女色。自己活不过明日,要被太后娘娘一杯毒酒赐死了。 她好想柔臻姐姐,好想烟南,好想屋里头那几箱子的耳坠子,呜呜呜…… 感受到少女肩膀的微颤,姬礼震惊地转过脸来。 她怎么又哭了? 不是她不让自己动她的吗? 他这边忍着难受都没说什么呢,这女人怎么还自己哭起来了? 就这样,两个人各怀心思,却是一动不动,后背坐得僵直。 就在姬礼以为自己要与姜幼萤这样坐一晚上的时候,身侧之人忽然动了动身子,片刻,自己右手的袖子被人轻轻一攥。 她的力道极小,似乎怕惹恼了他,每次都轻轻揪一下。 姬礼未转过头。 ——他是皇帝,断不能轻易开口,要开口,也是那个小妖精亲自开口。 可转眼间,一只温热的手指又钻进了他的衣袖。 少年依旧坐怀不乱。 ——是她不情不愿不让朕碰她的,呵,好像朕多宝贝她似的,后宫女人多了去了,都眼巴巴盼着朕临幸呢。她是谁,她叫什么,姜什么来着? 呲熘一下,那灵活的手指钻入少年掌心。 姬礼一咬牙,低声:「姜!幼!萤!」 他咬牙切齿,很想掐着她的脖子问:为何要推开朕?为何明明推开了朕,又要再来上前挑火?朕真想杀了你!把你脖子咬断! 她就是个妖精!是妲己!是褒姒!是老祖宗派来考验他的祸水! 姬礼只觉得浑身燃着一团炽热的火,其中有怒意,还有几分不可明说的躁.动。姜幼萤僵住了,她从未想过暴君能是这种反应,整个人一下子傻愣在了原地。 她本不敢再去动他,耳边却一遍遍迴响着太后的话,见他语气虽有些重,但终究是没将她推开,姜幼萤咬了咬牙,愈发大着胆子。 暴君不主动,那她来主动。 只要让守宫砂消了就可以,管他是谁在上谁在下呢。 她只想活命。 这犹豫的瞬间,幼萤的如意算盘已经打好了。等她把小暴君睡了,第二天就背上小包裹跑路。 如是想着,她攥了攥小拳头,指甲在手心里堪堪掐出几道极为明显的印儿。深吸了一口气,须臾,她勐一转身。 姬礼腿上一沉,转眼间,小姑娘已坐了上来。 他一愣,看着对方通红的面颊与双眼,反应过来后,轻轻挑眉。 第45页 少年努力沉下气,佯装镇定,看着小姑娘万分扭捏地坐在自己腿上。那一双乌眸明亮,含了月色与水光,清纯地望向他。 又咬了咬唇,对方终于鼓起勇气,微微颤抖着手,解开他里衣的第一颗扣。 手指热烫地如被热火炙烤过一般,有意无意地划过少年的脖颈,碰到那坚实的喉结时,姜幼萤俨然下了一跳,一双小手忙往回缩了缩。 这就怕了? 姬礼忍住笑,目色仍是清冷,睨向她。 怕硬的么? 回过神来,小姑娘通红着双眼,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再度去解他的衣扣。 姬礼垂眼。 只见她咬着唇,小心翼翼地将那一排衣扣全解了开,微风涌入床帘,掀开他的衣。姜幼萤目光一颤,只看见那结实的胸膛。 亦是万分坚硬。 姬礼低低道:「怕不怕?」 怕……怕什么? 她只怕死。 姜幼萤将眼睛一闭,整个人埋了进去。胸膛前一阵暖意,他的脖子忽然被人一勾,姬礼下意识地垂下头。 于交缠的青丝中,幼萤的手臂又往上攀了攀,克制住内心深处的惧意,小姑娘鼓起勇气,一仰头。 月光悉数落在她的面上,沾染在细密的睫羽处,轻轻颤抖。 月色缭乱,姬礼的一颗心忽然也坠入这一片寂静的月夜中,只感觉有毛绒绒地东西朝上蹭了蹭,须臾,那人笨拙而青涩地啄了啄他的……下巴。 他心头一软,垂眼,只见对方窝在自己怀中,通红着双眼,一边哭,一边倔强地、偏偏要做那令人面红耳赤的事。 第27章 活生生像一只想吃肉的小白兔 姬礼故意不理睬她, 按捺住心中悸动。 姜幼萤觉得奇怪:花楼里的妈妈告诉过她,若是一个男人对你有意,只要亲吻他一下, 对方的魂儿马上就跟着你走了。 虽然自己刚刚只轻轻啄了一口暴君的下巴,亲下巴也是亲, 为何暴君被她亲吻了,还如此坐怀不乱、清冷自持呢? 一个想法蓦地从脑海中闪过: 暴君根本不喜欢她, 根本对她没有意。 幼萤红着眼睛, 瘪了瘪嘴巴, 委屈极了。 她想起来, 之前追着自己跑上花楼的小书生。那小书生俨然是喜欢她的,眼巴巴在姜幼萤身后跟了许久,眼睛亮晶晶的, 一遍一遍地同她道:我喜欢你, 我想与你在一起。 他说,即便她是花楼女子,他也不会嫌弃她的身份。相反,他还要为她攒下银两,为她赎身。 那人一掷千金只为了见她一面,而姜幼萤亦是坐在堂上,隔着一道素帘与他对话。二人根本没有什么相触, 可对方丝毫不在乎。一遍一遍,固执地同她道: 「姜姑娘, 我喜欢你。」 「幼萤姑娘, 我喜欢你。」 姜幼萤坐在素帘之后,眸光垂下,轻轻一嘆息。 她为那书生嘆息, 更是为自己嘆息。 莫说是一直在一起了,就连见上一面,都是难上加难。 比起那小书生,暴君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过这种话。 暴君更没有说,想与她一直在一起。 甚至,就连他的眼眸,也不似小书生那般明亮。 他的目光很沉静,很清冷,像月亮坠入了湖泊,微不可查地泛起一阵阵涟漪。有时候她会想,暴君会不会像那小书生一样,喜欢上一名女子?他面对那姑娘时,眼睛会不会像星子般发亮? 脾气差如他,面对心爱的女子时,也会不会放下所有的脾气与面子,温声细语地哄她? 像一条小狗似的,在那姑娘的身后摇尾巴? 姜幼萤想的愈发远了。 竟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面颊居然开始发红。 手上的痛感又让少女恍然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姬礼,她仍有几分心惊胆战。 可她却不能就此离去,如今好不容易到这一步,若是就此放手,明日自己便是一具尸.体了! 于是姬礼看到了十分怪异的一幕: 她明明是那般委屈,明明是哭哭啼啼的,却硬是要将他压下去。她的唇很软,贴在他的下巴上,大着胆子,一点一点往上挪。 她哭的时候,是不带声的,只听见吸鼻子的声音,声音小小的,断断续续的。 姬礼眸光一闪:还要闹腾? 明黄色的帐隔绝了殿内燃得正好的香雾,可少女眼中仍是雾意朦胧。姜幼萤尽量不去看他,硬着头皮,去扯他的衣袖。 眸光晃荡。 姬礼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怎能堪受得住此情此景?对方像猫儿一般黏在他身上,稍一扒拉,她就要哭出来。 说也奇怪,姬礼先前最讨厌女人哭的。丽婕妤给他哭过,徐美人给他哭过,看着女子跪倒在自己身前,腰肢盈盈,他却无端感到厌烦。 他讨厌女人的眼泪,更讨厌那一声声嘤咛。听着那些哭啼声,看着她们眼下晶莹剔透的泪珠,姬礼只觉得十分麻烦。 如今看着她面上的泪痕,少年心里竟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紧要关头,他勐一抬袖,制止住幼萤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觉得好气又好笑:「你真的想好了?」 幼萤咬着唇,拼命点头。 暴君生怕她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何事,又问道:「那你说,你要与朕做什么?」 她在那摊开的掌心中写道:奴婢与皇上,行初礼…… 第46页 对方忽然握紧她的手。 肩膀上忽然一沉,暴君挑了挑眉,「那就不许哭。」 再哭,暴君就要杀了她。 她连忙一噤声,可那眼泪珠子却是一时间止不住,顺着她的脸庞滑落下,滴在龙袍之上。 红的花朵绿的草,青蓝色的湖泊,倒映出洁白的云朵。柳色与鸟影坠在水中,啁喳啼皱了一泓碧波。眼眸是春水色,波光粼粼地荡漾开来,让每一片土地都变得湿软。 微风拂过如柳的髮丝,又被人轻轻拨去。 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姬礼如此真切地看她。 与上一次不一样,这一回,暴君忽然亲吻了下来。 他不是傻的,虽然没经歷过初礼,却也会无师自通,更何况他还看过花柳本。 一瞬间,二人脑海中又不约而同地出现了那些叉。 吓得姜幼萤连忙往后坐了坐。 她害怕。 她开始心慌,两手却被人捉住,少年看着她眼中的惧意,忍不住低声笑:「不是你要行初礼么?」 明明是她要求的,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呢,她却开始躲了。 姜幼萤被逼得连连往后缩,后背贴在墙壁上,隔着一层纱帐,仍是一片冰凉。 「这就害怕了?」 姬礼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愈发躲闪,他便愈发紧逼。 「那你可还要与朕——」 不等他问完,少女径直点头。 倔强地咬着牙,大有一副视死如归之态。 姬礼微怔。 没想到她这般抗拒,却也答应得这般快,少年攥紧了她的手腕,如惩罚一般,摊开手掌心。 「你要与朕做什么?」 她颤抖着手指:与皇上……行初礼…… 他似乎没看清:「你写的是什么?」 这一回,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初……礼…… 少年唇角噙了一抹笑。 「什么是初礼?」 姜幼萤手指顿在半空中。 …… 看着她脸上的局促不安,姬礼竟觉得十分有趣可爱。他伸出手来揽住她,将她的青丝往后拨了拨。 乌黑的眼眸中,水雾盈盈。 姜幼萤被他带着躺了下来,似乎预料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她一下子闭上了眼睛。花柳本上的一幕幕骤然出现在脑海,还有妈妈先前曾说过的话: 千万莫哭出来,扫了贵人的兴。 可她方一阖眼,眼眶便又开始湿润了。 一瞬间,姬礼似乎听到少女喉咙之间细微呜咽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很抗拒吗? 竟还让一个哑巴,克制不住地发出呜咽。 他用手撑着,于一片皎洁的月色下,看她。 她真的就像花骨朵儿,虽已见艷丽的端倪,却是万分的娇嫩,仿若一碰就要碎了。 姜幼萤紧阖着眼睛,四肢僵硬,等了许久,仍等不到暴君的动静,终于心慌地睁眼。 暴君披散着头髮,坐在一边,瞧她。 「为什么哭?」 姜幼萤扶起被子。 月色之下,那泪痕一路蜿蜒到脖颈。 姬礼忍不住勾了勾唇,「不是很有能耐吗,不是还解朕的扣子吗,怎么现在反倒哭起来了?」 被子被她举到下颌处,她的眼眶红红地,怔怔地看着他。 「无趣至极。」 暴君转过头,不看她,甩下一句: 「滚去洗澡。」 片刻后,他听到一阵下床声。 小姑娘没穿鞋,赤着脚,让姬礼一皱眉。 「穿朕的鞋去。」 姜幼萤有些震惊,可对方的语气太具有命令的意味,让她不容反驳。 她抱着胸前的小被子,点了点头。 寝殿的后屋连着一处浴池,池内时时都有热水,姜幼萤整个人沉下去,只觉得浑身都被那热气打开,十分的舒服。 姬礼坐在床帐子上,兀自懊恼。 ——朕怎么放过她了? 朕怎么就这样放过她了? 怎么她一哭朕就放过她了?! ——但她不情不愿的,朕如此做,是在用强的。 况且她还那般小,姬礼有些不忍心。 可转念,他又一皱眉头。 ——可朕是暴君啊,朕怎么还心软起来了?! …… 似乎怕面对他,幼萤在水池里洗了很久,姬礼亦是坐在床上,一个人思考了很久: 朕还是不是男人?! 在心里头将自己破口大骂了无数遍,忽然又听到一阵脚步声,他连忙假意躺下,已经入睡。 姜幼萤站在床边,看着床榻上「熟睡」的男子,想了想,还是决定打个地铺,睡在地上。 她还是害怕他。 她实在是太困了,没一阵儿,唿吸便均匀下来。姬礼听着她的唿吸声,轻轻喊了声:「姜幼萤。」 那头没有动静。 少年抿了抿唇,赤脚走下床。 看着侧睡在地上的女子,他似乎有些无奈,两手将其抱起,放在床榻最里面。 她身上香香的,整个人都是软软的,很好抱。 内心深处忽然涌上一种很奇怪的悸动感,竟让少年忍不住低头,轻轻啄了一下她的面颊。这种感觉很奇怪,姬礼知道,自己不应该这般,应该讨厌她的。 第47页 正如同他讨厌梁贵妃,讨厌陈美人那样。 昏昏沉沉的,他做了一个梦。 他还记得,在遇见姜幼萤之前,自己一直在重复着同一个梦。梦境里,少女的头髮被风吹得扬起,咧着一口小白牙,朝他嘻嘻地笑。 「阿礼,阿礼——」 她开口,声音如一串铜铃,万分亲昵地唤自己。 「阿礼,你来捉我呀——」 忽然,眼前一黑,再看见那少女时,她竟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怀中。 虽然知道这是梦,姬礼还是忍不住慌了神。 他伸了伸手,想将她握住,可对方实在太虚弱了。她的睫毛轻轻颤抖,须臾,有气无力道: 「阿礼,下辈子,一定要先遇见我。」 「阿礼,不要忘记我。阿礼,下辈子,一定,还要喜欢我。」 …… 醒来时,胸口竟是一片钝痛。 姜幼萤坐在一边,提心弔胆地看着他。 姬礼有些疑惑:「朕方才怎么了?」 少女一默,须臾,还是如实在其掌心写道: 「皇上方才,在梦里一直叫奴婢的名字。」 还一直唤她,喊她不要走。 姬礼一愣神,下一刻,又见她在掌心写:皇上怎么还不上早朝? 竟是一觉睡到了这时候,还没有人来唤他。 暴君语气平淡:「朕昨夜方回宫,今早有一天可以告假。对了,你不必再去太后那里了,一会儿就回採秀宫罢。」 姜幼萤怔怔地点头。 相比于太后那处,身在采秀宫,她会舒服上许多。至少没有人会成日盯着自己做什么,去检查她手腕上的守宫砂。 再者,因为有了暴君的照应,采秀宫的掌事姑姑待她极好,她要做的事,仅是每三天来坤明殿这里值守。 她还未来得及言谢,肖德林忽然在那头禀报导: 「皇上,沈世子来了。」 姬礼手上动作一顿,扬声:「朕知晓了,让他在前殿等朕。」 沈鹤书此番前来,无非还是为了那两件事,一是为了宫宴,其二,便是怀康王世子家的新妾。 沈鹤书站在殿下,答得恭敬: 「启禀陛下,宫宴已准备妥当了。」 他办事,姬礼向来不用太操心。座上少年轻轻点头,又问起来:「漏网之鱼可曾找到?」 前些日子他还听说,鹤书有了头绪。 却没想到,殿下之人竟是一顿。 片刻后,他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 姬礼有些讶异,他只叫沈鹤书去调查,而未动用大理寺,其一便是他做事尽心尽力、效率极高,其二,漏网之鱼不过是一名女子,纵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沈鹤书的追捕。 却未曾想过,这件事竟然拖了这么多天。 沈鹤书连忙垂下头,方欲开口领罚,却被姬礼拦住。 罢了,不过是一名还未入府的妾室,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鹤书捉不到,到时候他再让大理寺去捉便是。 宫人奉了热茶,少年一抬袖,沈鹤书坐下。 这是上好的清茶,一口饮下,满齿余香。 饮了会儿茶,沈鹤书忽然道: 「皇上,微臣有一事,还望皇上恩准。」 二人感情甚笃,只要是沈鹤书开口相求,姬礼多半都是会同意的。 「说罢。」 这一回,沈鹤书一沉吟,忽然有些难为情:「是关于……微臣的婚事。」 一提起这个,姬礼一下子来了许多兴趣。 只听对方接着道:「皇上,微臣心悦于宫里的一位宫女,还望皇上将那女子指给微臣。」 「宫女?」少年扬了扬眉,不甚在意地问道:「哪个宫的?」 沈鹤书回答得干脆利落: 「采秀宫。」 一听见这三个字,姬礼下意识地一愣。对方没有注意到皇帝的神色,自顾自地说: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温柔,美丽,可爱,还有些娇憨。」 「虽然仅与她见了一面,微臣便钟情于她。」 「她很美,声音亦是细软柔和,像百灵鸟一般婉转悦耳。」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姬礼忽然放松下来。 见沈鹤书面上这般欢喜,少年手指轻轻翻动一页书卷,允道:「宫宴之上,朕会为你赐婚。」 「微臣拜谢圣上!」 …… 另一侧,书房内,姜幼萤正在为姬礼收拾着东西。 桌上摊着许多奏摺,她将其方方正正地摆放起来,忽然,她瞥见一个东西。 忍不住弯了弯腰,往其中一份奏摺上看去—— 最上面不知是哪名臣子的笔迹,洋洋洒洒了一大篇,其下方空余的地方,用朱红色的笔触,被人漫不经心地画了一只王.八。 姜幼萤:…… 沈鹤书走了,姬礼便朝书房这边走了来。一进屋,便看见桌案上正摊开的那只大乌龟。 他面不改色地走到桌前,将其阖上。 姜幼萤识眼色地前去倒茶。 接下来便是陪他磨砚批摺子。 心中尽是昨夜与暴君相处时的画面,姜幼萤有几分羞赧,不敢看他。姬礼坐在桌前,面色亦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须臾,他攥着笔,轻轻抬了抬头。 「过来。」 他向来言简意赅,却不敢让姜幼萤轻易违抗。 第48页 小姑娘乖乖地走了过去。 暴君忽然取出一物。 「右手给朕。」 暴君将她的袖子向上翻了翻,用方取出的白.粉涂在她腕间的守宫砂上。 姜幼萤瞪大了眼睛。 不一阵儿,守宫砂便被粉末遮盖了个七七八八。 「到时候太后问起你,你便这么给她看。」 姜幼萤忽然觉得暴君的脑子有点问题,把太后当傻子哄。 她摇摇头,写道:「这样不行的,会被发现的。」 暴君眨了眨眼睛,反问:「这样为何不行?」 见她皱着眉头,他又问出声:「那你说,若她问起你,又该如何答?」 他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帮衬着她、护着她。 姜幼萤一时无言。 好像没有旁的办法了。 一瞬间,她想起昨夜——对方一遍一遍,让她重复写道。 小姑娘低下脑袋,脸上全红了,像只小鹌鹑般埋下头,伸出手指。 掌心里俨然多了几笔: 与皇上……行初礼…… 他唇角噙了一抹笑,反问道:「什么是初礼?」 姜幼萤颤抖着手指,迎着他晦涩的目光,一笔一画,被迫于他掌心写。 少年眸光汹涌,外间月色,亦如是。 他垂下双目,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对方颤抖的食指。 第28章 她身子瘦弱,正如同姬礼所言,…… 幼萤自然是受不住姬礼的。 她身子瘦弱, 正如同姬礼所言,姜幼萤整个人都像一朵还未长开的花骨朵,竟让他不捨得去触碰, 更不捨得将其璀璨。 她的胆子很小,即便相处了这么久, 少女还是有些怕他。也罢,自己扣了那么久暴君的帽子, 她不害怕才怪。 姬礼捏着她细白的指头, 小姑娘的玉指轻轻颤抖。 昨夜不过是用龙袍刮蹭了几下, 她便受不住了。 其实不光是姜幼萤, 姬礼也有些受不住了。昨晚是他故作镇定,强忍着将眸光放缓,一点一点, 假意审视她。 佯装出一番坐怀不乱、清冷自持的模样。 可他终归是连女子的手指都没碰过的少年, 前半生中,他唯一接触过的同龄女子,便是他的亲姐姐——已经和亲远嫁的羲柔公主姬莹。 他的耳根红透了,却被乌黑的髮丝遮挡住,这才没让姜幼萤看出些端倪。 她自然看不出端倪。 少女全程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向少年帝王,四肢僵硬, 像算盘珠子般任由对方拨弄动弹。她很安静,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只听见二人微微灼热的唿吸声。 姬礼从未见过如此乖巧安静的女子。 花柳本上有许多招式, 他原以为自己天资聪颖,看过一遍便学会了、就会用。 可终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少女安静地坐在那儿,他却有些手足无措, 心里头一个劲儿地骂自己的笨蛋,生怕又弄哭了她。 看来还是要多学学。 一道叩门声,扯回了姬礼纷飞的思绪,他淡淡一声:「进。」来者是肖德林。 「皇上——」 肖公公小心瞟了一眼一侧的少女,噤了声。姜幼萤识得那眼色,朝殿上略一福身,走了出去。 珠帘碰撞,清脆作响。 姬礼睨了一眼站在殿下的太监。 肖德林奉上一份名单,少年睫羽如小扇一般忽闪两下,眼神冰冷,一个个扫过其上的人名。 「这些都是皇上不在时,欺辱过姜姑娘的娘娘。」 肖德林本不会写字,但既然是主子的吩咐,他就得尽心尽力地去完成。 找了一个德妃身边的小宫女,那宫女原是德妃娘娘的陪嫁丫头,先前在沈家待久了,也会写几个字。 看着皇上阴沉的面色,肖德林知道,主子要开杀了。 「啪」地一声,座上男子将捲轴一阖,那几个名字已然在心中。 好啊,趁他不在,欺负他的人是吧? 嘴角噙了一抹笑,让肖德林有几分胆战心惊,愣愣地看着自家主子,硬生生将手中的狼毫折断。 --- 有了姬礼的照应,她不必再去太后娘娘那里。相比于太后那处,还是采秀宫住的安心上许多。一路上,她隔着袖子扶着右臂,那袖子只要向上稍一翻,便能看见素腕间的守宫砂。 似乎怕她担忧,姬礼安慰她,太后不会拿她如何。 一路快走,天色徐徐暗沉下来,金红色的光落在少女面上,映得她脸颊微微透粉。 端的是娇憨可爱,惹人心怜。 姜幼萤一股脑朝前走着,全然没注意身后有人跟了她许久。 沈鹤书是从意华宫出来的,一眼便看见走在道路一旁的小宫女。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人,她走得有些急,沈鹤书不想惊扰她,便悄悄跟在她的身后。 手里头攥着那只片刻不离身的耳坠子,手心有些出汗。 就这样走了许久,再转几个弯儿,便要到采秀宫了。男人捏了捏手中的耳坠,终于鼓起勇气: 「姜姑娘——」 姜幼萤脚下一滞。 采秀宫如冷宫般清幽偏僻,除了这里的宫人,鲜少有人过往。如今还是黄昏,宫人或用膳或休息,更少有人来此地了。 也是瞅准了没有旁的人,沈鹤书这才敢喊她。 少女闻声,转过头来。 第49页 她穿了件水青色的裙子,衣衫险险委地,恰恰将足尖遮挡住。看见沈鹤书时,少女眼中似有几分迷茫的疑色,不禁让他有些失落感。 「我叫……沈鹤书。」 这是他第二次郑重其事地向她介绍自己。 姜幼萤恍然回过神来。 是沈世子。 脑海中忽然闪过些片段,让她蹙了蹙眉,只见对方面上带着些拘谨的笑,将一物缓缓递了过来。 姜幼萤一惊——居然是自己前几日丢失的那只耳坠! 小姑娘乌眸瞪得发圆,脑海中的碎片终于拼凑到了一起,他便是那日自己中了药后,在湖边遇到的男人! 那日她神志不清,忘了许多东西,只记得那男人的声音温润好听,如同三月春风,轻轻拂到人的心坎里。 姜幼萤连忙弯腰,表示谢意。 而后,又想起柔臻姐姐先前同她说过的话: 我在德妃娘娘那里听见沈世子要查你的案子,你定要小心些,宫里头若是碰见了,记得避让。 右眼皮兀地一跳,一颗心亦是随之往上一提。 让她下意识地往回倒退了半步,不敢再看他。 男人一身锦衣华服,模样打扮皆是番娇矜之状,让人无端生了些仰望之感。 虽然同时压迫感,但他却与姬礼截然不同。前者气质温润且疏离,像一块莹白的凉玉,令人景仰。而姬礼呢,他是少年,是九五之尊的少年帝王,眉目美艷,却让人看得心惊胆寒。 见她无端往后躲闪,沈鹤书右手微微一顿,看着小姑娘面上的惧意,男子抿了抿唇。 声音和缓温柔:「你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她长了一副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那般乖巧,那般白净,声音更是那般细软,一下子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保护欲。 那道目光莫名有些炽热,盯得幼萤脖子红红的,愈发躲闪开。她垂着一张小脸儿,鬓边与耳后的青丝搭在细肩上,阴影遮住了玉颈处的绯色。 这番模样,竟让一向清冷自持的沈世子昏了头。 「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 言罢,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恼。 姜幼萤亦是一怔,终于抬起一双眸来。对方正瞧着她,四目相触的那一顺,男子亦红了脸。 「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日他分明听见她说话的。 「你的声音明明那般好听,为什么不喜欢开口出声呢?」 这一声,身前少女的面色竟是一晃,那细密的睫羽如小扇般颤动。她怀了心事,却不轻易告诉旁人,唯有那美目摇晃,眸光轻盪。 这一盪,便是一泓春水漾开,花草在沈鹤书的心底生了根。 姜幼萤仰了仰脸,小声:「世子,能不能……不告诉旁人……」 那声音又轻又柔,顺着夜风袭来,沈鹤书一时有些魔怔了,也不想她说的是什么,连忙点了点头。 「好,不告诉。」 她的口音细细软软的,一听便是烟南那边的人。 烟南的姑娘,声音柔得仿若能掐出水来。她们从小是被那青山绿水养大的,生得一个比一个灵动娇艷,柔骨裊裊,温柔可人。 姜幼萤紧攥着耳坠子,这一回,轮到她手心出汗了。 一阵不自然的静默,沈世子不言语,她也不敢贸然离去,只得低着头,等着世子发话。眸光垂下,落在足见的裙角处,风一吹,将她的裙尾扬起来,如同霞光在跳舞。 裙衫一角,绣了一簇清丽的海棠。 沈鹤书忽然想起一件事,从袖中取出一物。 「这是一只海棠玉镯,很衬你身上的这件衣裳。」 这镯子,沈鹤书一早便想送给她。见状,姜幼萤连忙摇头,无功不受禄,她不敢乱收别人的东西。 尤其是这样一位外男。 沈世子执意要送,甚至大有不放她离去之势。姜幼萤没法儿,眼看着夜色将至,她只得将镯子收了,心里头盼着早些离去。 看见她将镯子套在手腕上,男子这才展颜。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眉目弯弯,似乎所有春意都落在他的眉梢。看着沈世子眉眼里的笑容,幼萤不由得暗想:不知姬礼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她从未见暴君开怀笑过。 他总是沉着一张脸,眼神冷冰冰的,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他就是一片雪,一片从未融化过的、凝结了十六年的雪。 微风落在沈鹤书衣袖处,带起他如墨一般乌黑的发,遥遥一望,竟有几分魏晋之姿。 「过几日的宫宴,你会去吗?」 姜幼萤诚实答道:「应该是会去的。掌事姑姑说,宫宴上我们采秀宫出人最多。」前些日子姑姑便过来阿谀奉承,问她愿不愿意去宫宴上「见见世面」。 「那便好。」 如此古怪的三个字,让姜幼萤微微蹙眉。 对方又问:「那你想出宫吗?在宫里待着,伺候人、被束缚、勾心斗角,姜姑娘,你想出去吗?」 「想。」 这些天,她从未打消过出宫的念头。她不光想自己出宫,还想将柔臻姐姐也接出宫去。宫墙太高、太密不透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即便有了姬礼的照应又如何?她斗不敢去招惹那些娘娘的。 第50页 论家世,她比不过任何人;斗心计,她在后宫活下去的希望更是微乎其微。姜幼萤始终记得,自己被全后宫针对那日,眼前是昏暗的屋子,她的手腕被麻绳勒得生疼。 再加上,她的来路也不干净。若是姬礼知晓她是花楼出身……幼萤不敢往下去想。 而如今,唯一与她并肩作战的柔臻姐姐也去了意华宫。 回了采秀宫,一个人缩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她只觉得手脚发冷。冰凉的月色落在少女的瞳眸处,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很想烟南。 姬礼,如果我出了宫,回了烟南,你还会记住我吗? 会记住有一个姑娘,在一个旖旎的冬夜里,红着脸坐在你腿上,大胆而笨拙地亲吻你吗? 他是皇上,有后宫,还会有很多女人。 莫名其妙地,她居然开始失落,身子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她将袖子往上翻了翻,露出截洁白的小臂。 左手蘸了茶水,使劲一蹭,粉末下面,是一点鲜艷的守宫砂。 太后娘娘今日居然没来找她的麻烦。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姜幼萤咬咬牙,决心这段时间找机会和暴君一起睡觉。 她再也不哭疼了,呜呜呜。 盖足了两层小被子,手脚稍微有了些热意,方一躺下,院内忽然响起一阵嘈杂之声。按理说,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入了寝,怎还会这般热闹? 恍然间,她听到几句: 「什么,皇上召幸了徐美人?」 幼萤的右眼皮勐地一跳。 竟连鞋都来不及穿了,小姑娘跳下床,走到门前。 「可不是呢!肖公公刚刚传来的圣旨,皇上今夜翻了徐美人的牌子。」 「哇,这可是皇上第一次翻牌子,居然传唤了徐美人?!」 「可不是呢,我也正惊讶,居然不是萧娘娘和德娘娘……」 这是姬礼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翻牌子,自然在后宫掀开了不小的风浪,就连一向冷清的采秀宫都热闹起来。 「萧娘娘怕是今夜难眠罢……」 宫女们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起来。 「不过为何突然翻了徐美人的牌子,咱们皇上不是不近女色吗?」 「你难道不知晓,昨夜皇上传了姜幼萤前去侍寝。直到傍晚她才从皇上那边回来……想必是皇上开了窍……」 漆黑的夜里,立马传来几声笑。 房门微敞着,姜幼萤攥着门边,透过那一条缝隙望向院内的众人。她们似乎极为兴奋,谈论起该如何巴结徐美人来。一时间,许多刺耳的字眼扎在少女心窝上: 开了荤、知晓了娘娘们的好、皇上终于愿意踏入后宫了…… 雨露均沾,开枝散叶,后宫繁盛。 对于君王来说,是一件好事。对于臣子来说,亦是如是。 她应该替姬礼高兴的。 可为何她竟不知不觉将指甲嵌入门缝里,望着一院子的欢喜色,躲在门后不敢出来呢? 皎洁的月光落在少女面上,映照得她眸光轻颤,面色微微发白。 她紧咬着唇,眼中似有雾气朦胧,闪着晶莹的光。 不对。 忽地,幼萤眸光一闪。 「不好。」 一个念头从心底生起,牵着一颗心疯狂跳动,竟让她不管不顾地冲出房门,朝院外跑去—— 「姜、姜幼萤?你要去哪儿?!」 有人被她吓了一跳。 只见她披散着头髮赤着脚,发了疯一般冲出庭院。 「姜幼萤?!」 身后有人唤她,她却连头都不转一下,冷风将她的髮丝吹得缭乱。 「哎,别唤她了。她估计是听到皇上召幸了其他人,不开心、闹脾气了。」 「那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啊……」 …… 第29章 月光映在少女眸中,跳跃得飞快…… 月光映在少女眸中, 跳跃得飞快。 她提着裙角,生生被绊倒了好几次,摔得胳膊上沾了些灰。道路冰冷, 宛若一把把尖利的冰刀,扎得她脚心刺痛。姜幼萤紧咬着唇, 忍住痛朝前飞奔而去,一双眼紧盯着坤明宫的方向。 快一些, 再快一些。 她面色苍白, 几乎没有血色, 眼神之中, 竟还饱含了几分恐惧。 跑到坤明宫,守门的宫人认得姜幼萤,见她此番形态, 一愣。 「姜……姜姑娘?」 她这是怎么了? 姜幼萤用唇语:「奴婢求见皇上!」 皇上已翻了徐美人的牌子, 对方自然不能再让她进宫。见其失魂落魄之状,还以为她是忧伤过度,于是耐心开导: 「姜姑娘,你也不必太过于忧伤。自古本就是后宫三千佳丽,皇上召幸哪位娘娘,也不是咱们下人能左右的事——诶,你不能进去!」 姜幼萤固执地想闯入。 可她的力道太小了, 胳膊一下子被那太监扯住,急得差点落下泪来。 她必须马上见到姬礼! 否则徐美人就会成为下一个丽婕妤! 她太了解姬礼了, 他的手段阴狠、无情, 毫不怜香惜玉。每一个惹恼他的人,下场都格外惨烈。 丽婕妤被扼死,陈美人被斩去头颅, 徐美人呢? 心中一阵发憷,带得她通体生寒。徐美人是算计了她,但如今她的敌人是整个后宫。死了一个徐美人,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徐美人,原本娘娘们就容不下她,若是姬礼再拿徐美人开刀…… 第51页 那全后宫就真的没有她容身之地了! 再者,她胆子小,丽婕妤的死已让她做了许多场噩梦,直到姬礼将她抱到龙床上,那噩梦才休止。 若是她身上再背上徐美人这一条人命…… 小姑娘浑身一抖,手脚又变冷了几分。 这一回动静大了,周围的宫人都来拦她。又因着她受皇上宠爱,而不敢大声呵斥。 就这般僵持不下,正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肖公公皱着眉走了出来。 「怎这般吵,莫扰着皇上!」 宫人手足无措,「公公,姜姑娘……」 肖德林这才看见被人群围起来的幼萤。 她衣服有些脏了,髮丝也是凌乱,肖德林愣了愣,殿内猝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那是一声极为痛苦的嘶吼,仿若有人将她的身子硬生生撕裂了开。 周围人一下傻了眼。 「皇上、美人……皇上……」 他们全都不知道殿内里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那尖叫声,姜幼萤面色一下变得煞白。少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哀嚎,宫人反应过来了: 这是徐美人! 不一阵,有宫女拖着一个盘子从殿内走了出来。 盘子上蒙着一块红布,盘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似乎有浓稠的液体从上滴下来,夜色下,众人看得不真切。 那液体从盘边儿滑下来,滴到宫女的裙角边,一双素白的手捧着盘子,那双手的主人轻轻颤抖。 有人不解,走上前:「这是何物?」 宫女面色怪异,魂不守舍,没有理会他。 「可是皇上要你扔掉?」 正言道,那名太监走上前,好奇地掀开红布一角,众人亦是循之望去。 那太监勐然丢了红帕子,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那是—— 姜幼萤瞳孔骤然放大。 那是一双手!一双血淋淋的人手! 周遭响起一声尖叫,有宫女吓破了胆,瘫软在墙角。 「这是……」 有人认了出来,「这是徐美人的手……徐美人的手啊!」 那手腕处的镯子还没摘,正是今年秋宴上,太后娘娘赏给徐美人的那一只! 所有宫人一下吓得面如土灰。 皇上竟……砍了徐美人的双手! 回想起方才那两声尖叫,在场之人皆一阵寒颤,只见那双手没了红布的遮掩、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月色下,还淌着殷红的血。 肖德林率先定下神,连忙对那捧着盘子的宫女道:「还不快端走!」 各人皆是惊魂未定。 姜幼萤更是吓傻了,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肖德林欲走过来安慰她,殿门忽然又被人推开,所有人一吸气。 只见着一身龙袍的少年面色清冷,从殿内缓缓走出来。 月亮像一张死人的脸,白得渗人,苍冷的月色洒在宫阶之上,落在姬礼肩侧。 看见了姜幼萤,暴君兀地一皱眉。 刚想问她怎么突然来了,忽然看见她赤.裸的双足,姬礼愣了愣,忙快步下殿,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怎么不穿鞋?」 他的声音中,还有着淡淡的愠意。 姜幼萤被吓傻了,整个人窝在他怀里,却又不敢与他靠太近。姬礼眉间的蹙意愈发浓烈,带着她穿过一条条甬道,径直将她抱到寝殿内。 路过正殿时,幼萤看见蜿蜒了一地的鲜血。 整个身子忍不住一瑟缩,少女打起寒颤来。姬礼不知晓她的心思,原以为她冷,便将怀中之人又搂紧了些。他的身材很好,胸膛宽大而坚实,将姜幼萤整个人紧紧护住。 「这么急跑过来做什么?」 暴君的双手干净,这种砍人手的脏活儿,俨然是下人去做的,但他的身上还带了淡淡的血腥味。 姜幼萤咬着嘴唇,不吭声。 姬礼已经习惯了她的安静,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入殿,将她放到床榻上。 吩咐宫人:「打盆热水来。」 她的脚底板沾了些尘土,脚趾冻得通红,不愿让他看见。暴君稍稍一捞,轻而易举地把她抓住。 脚上忽然一阵热意,竟是对方脱下了龙袍,将她的两脚包裹住。 少女面上一阵惶恐,下意识地去推他,又被姬礼捉了回来。 「不暖和么?」 她的双脚都快冻僵了。 「为何这般急忙跑来,是为了求朕饶了她?」 徐美人双手被剁掉,即便是活了下来,后半生也是个废人。 姬礼便是要以儆效尤,要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好好看看,欺负他的人将会是什么下场。 龙袍将两脚包着,他的手又探了进来,轻轻捏着她的脚底板,传递着温存。 姜幼萤的双脚这才有了知觉。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暴君的话,只得将话题岔开。 「脚……弄脏了龙袍。」 诚惶诚恐,她怎么敢让皇帝用龙袍给她包脚? 看着床单上落下的笔画,姬礼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一件东西罢了,哪抵得上人重要。你若是喜欢,朕给你送一件。」 姜幼萤傻了眼。 暴君要给她……送龙袍? 姜幼萤相信这是姬礼能做出来的事。 她慌忙摇摇头,姬礼似乎笑了笑,那笑容不甚明艷,唇角的弧度也是淡淡的,转瞬即逝。 第52页 少时,宫人端了水盆与毛巾进来。 见皇帝的龙袍搭在姜幼萤脚上,宫人面色一白,却也不敢吱声,匆匆放下水盆后便退出了殿。 姬礼睨了她一眼,「怎的,还想要朕给你洗脚?」 自然不敢,姜幼萤连忙弯下身子,将裙角挽起来。 脚底浸入温热的水中,竟有些生烫,她下意识地往回一撤,又溅了一地的水花。 姬礼又看了她一眼。 「真笨。」 却是弯下腰,将她的双脚捉住。 他的手指修长,掠过她的脚背时,有些微热。姜幼萤一愣,欲往后缩,只听他低低一声: 「你敢躲,朕就把你的脚也剁了。」 她的身子一下变得僵硬。 姬礼从未伺候过人,手法十分笨拙,捏了会儿她的脚趾,他便有些累了,将毛巾扔进水盆里,不耐心地道: 「自己洗。」 她小心翼翼地点头。 今夜的姬礼,很是吓人。 姜幼萤满心都在那一盘断手上,她何曾见过这般架势?还未缓过神来。姬礼又叫人将水盆撤去,用毛巾擦了擦她的脚。 「今夜便宿在这里罢。」 她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姬礼喝了药,兀自掀开床帘,见其还是未脱衣裙,怔怔地坐在原地,不由得皱眉。 「怎么了?」 思量许久,她终于问出来: 「徐美人……」 为何要剁了她的双手? 姬礼垂下眼,看着被褥上的字印,忽然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袖子往下翻了翻。 素腕上,还有一道浅浅的勒痕。 「她勒伤了你的手。」 徐美人勒伤了她的手,他就要将那人的双手砍掉。 若对方勒伤的是她的双脚,那边是砍掉双脚,若勒伤了脖子…… 后知后觉地,她又生起一阵畏惧感。 血淋淋的一幕又在眼前再现。 「朕做得很过分吗?」 他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可是她勒伤了你的手。」 「那皇上也不至于……」 不等她写完,姬礼径直打断她。 「至于。」 夜风吹在他面上,撩动起他的髮丝。 「为什么?」少年看着她,「为什么旁人欺负你,你就要受着?为什么你明明受了委屈,却不同朕说?」 「姜幼萤,你觉得朕不能护着你吗?」 姬礼语气愈发尖锐。 「还有,为什么她打你一巴掌,你只要还她一巴掌,她踢你一脚,你难道也只还她一脚?」 「她绑了你的手,就要剁掉她的手,绑了你的脚,就要砍掉她的双腿,她辱骂了你,那就要拔掉她的舌头。若是你不用朕说,那朕就把她们杀了。」 「姜幼萤,你给朕记住了,在这宫里,你可以胡作非为,可以睚眦必报,可以让她用十倍、百倍的血来偿还。」 他一哂笑: 「朕还要看看,这后宫里,还有谁敢再动你。」 看着少女面上的怔忡之色,姬礼一垂眸,忽然道: 「不过你若是有了位份,就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 「所以,姜幼萤,你想不想做朕的皇后?」 第30章 月色如潮,漫过明黄色的帐,无…… 月色如潮, 漫过明黄色的帐,无声地席捲至二人的瞳眸中。 姜幼萤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皇、皇后? 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嘶, 好疼。 自己没在做梦,那一定是姬礼疯了。 从古至今, 就没有立一个三等宫女为皇后的先例。 谁料,对方居然十分认真, 没有半分在开玩笑的样子。他眉目微垂, 眸光流转于少女面上, 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 「想不想做朕的皇后?」 对方第二次问出声时, 姜幼萤仍是恍惚。 手指被人握着,微微有些发热,她抿了抿唇, 不知该如何回答姬礼。她不想当皇后, 一点也不想,先前在花楼时她最大的愿望便是遇见位良人,将她赎了,与之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宫波诡云谲,最是帝王薄情。 见她半晌没有回应,姬礼的眉头轻轻拢起,少年方喝了药, 身上带了些淡淡的药香,逸到幼萤鼻尖处。 他方欲开口, 忽然, 眸光一闪。 「这是什么?」 右手被人抬了抬,姜幼萤陡然变了面色。 「这只镯子……」 姬礼皱起眉头,这只镯子看上去怎么这么眼熟呢? 镯子玉体通透, 做工精緻,一看便是价格不菲之物,姬礼记得,自己从未给她赏过手镯。 瞧见暴君眼中疑色,姜幼萤心虚地往后缩了一缩。方才她跑来得太急,竟忘了将沈鹤书送她的镯子取下来。 姬礼本也不想再追问,却见对方无端向后一躲。小姑娘低垂着脸缩在床角,乌髮柔顺地垂下,她却根本不看他。 似乎……也不想回应方才他询问的话。 不想做皇后么? 不想成为他的妃子么? 姜幼萤眼神躲闪,不给姬礼答案。 他不禁有些恼了,「你为何不愿意?姜幼萤,是朕待你不好吗?」 明黄色的衣摆一拂,阴冷的风吹到少女面上,姬礼兀地一沉眸: 「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朕?」 第53页 所有的迎合,所有的引诱,不过是为了完成太后的吩咐。 事成之后,便收拾东西拍屁股走人。 「不是……」 她连忙摇头,手指蹭着被褥,微微颤抖。 「那是为什么?」少年十分不解,眼中凝了一团疑色,徐徐向上升腾。 在这后宫,无论是妃嫔或是宫女,都拼了命地想往上爬,想爬上他的龙床、获得他的青睐。 才人、美人、婕妤、昭仪……一层一层往上,甚至想爬到贵妃皇后的位置,一步一步,愈发慾壑难填。 但她却不要。 为什么? 姬礼不明白。 唯一能给他解释的,便是先前她说过的、太后吩咐她做的那些事。她对自己,向来都不是真心。 「啪」地一声,姬礼将袖子一甩,重重地砸在床榻之上。 姜幼萤被他吓了一跳,面色微微发白。 「不识抬举。」 冷冷挤出四个字,少年眉目愈发冷冽。寒白色的光落在姬礼眸中,忽地一闪烁。 仅仅回头瞟了姜幼萤一眼,姬礼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把她带走。」 她不想做朕的皇后,朕还不稀罕她呢。 与姬礼相处久了,姜幼萤发现,对方有时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譬如眼下,暴君虽然在生她的气,事后竟将她从采秀宫里调了出来,调到了宫中口碑最好的德妃娘娘那里,晋升她为一品宫女。 一品宫女是宫内最上等的宫女,通常是娘娘们的贴身宫婢,月俸也比其他宫女高上许多。 最让姜幼萤开心的不是月银变多,而是又可以与柔臻在一个宫里。 两个人为伴,互相有个照应。 去意华宫之前,为了避嫌,幼萤特意将沈世子送给自己的那只镯子收好了。暴君赏了她许多首饰,思量片刻,她又将一些首饰分了出去。 众人欢喜又感激,甚至有些不捨得她离去,拉着小姑娘的手,又开始阿谀奉承。 其中大都是待日后凤凰腾达,莫忘了周围这帮人的话。 茉荷站在一侧冷眼瞅着,默不作声。 姜幼萤一走,她从角落里走出来,瞧着甬道上的背影,嗤笑: 「她能记得谁?我与她还都是世子府里出来的人呢,你们瞅瞅,她飞黄腾达了,晓得接济我么?」 「想要沾她的福气呀,下辈子罢!」 …… 升了一品宫女,姜幼萤的起居衣着自然要比先前好上许多。 不知是不是暴君发了话,宫人将她带到一处偏院,同她说,这是她一人住的屋子。 少女面上尽是讶异之色。 她一个人住的? 手指拂过窗台一角,雕栏纹路清晰典雅,屋内燃着淡淡的馨香,煞是好闻。 宫人递来衣裳,而后规矩退下。 她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柔臻姐姐。 又过了些甜,姜幼萤将意华宫的宫女认了个七七八八——德妃娘娘贴身的,是一品宫女嘉春,性子与柔臻一样,温软如水、与世无争。 还有两名二品宫女,盼迎与潇姜。这两人与嘉春的关系甚好,亦是德妃的左膀右臂。 「阿萤,意华宫不比采秀宫,这里虽热闹富丽,宫里头却是住了主子的。日后你我在这里,要万般小心,」柔臻握着她的手,眼底似有忧思之色,「还有,沈世子有时会进宫来看德妃娘娘,你切要迴避着他。」 姜幼萤点点头。 不想让她再担心,幼萤没有同对方说沈世子送自己镯子的事儿。 意华宫要比采秀宫有生机许多,幼萤在这里过得也较先前快活。德妃娘娘果真待人极好,即便皇上那般偏袒姜幼萤,德妃仍没做出伤害她的事。 甚至还让嘉春多多照应她这个新来的人。 只是有一日,幼萤在奉茶之时无意看见了德妃娘娘右手手腕处的镯子,莹白的玉镯里镶嵌着海棠花纹,与沈世子赠与自己的那只恰恰是一对。 她捧着茶水的手抖了抖,无声将其放在桌上。 德妃眸光和蔼,淡淡一笑:「过几日便是宫宴了,你先歇息罢。」 因是一品贴身宫女,德妃娘娘要带着她与嘉春参赴三日后的宫宴。 幼萤点点头,规矩地走出寝殿,来到院中,正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么。 看见了柔臻,她好奇地走上前。 这是怎么了? 柔臻一眼看见了她,过来拉住她的手,神色有些焦急: 「阿萤,这是后日宫宴上我们要献给太后娘娘的刺绣图,方才不小心弄脏了,上面沾了黑墨,怎么弄都弄不掉。」 眼看着宫宴将近,这是意华宫几个心灵手巧的宫女连连绣织了大半个月才做出来的,重新绣制一幅定是来不及了。 潇姜在一旁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这幅刺绣图,是她不小心在书房弄脏的。当时她手忙脚乱的,一看墨水点到刺绣图上,竟不过脑子地想要去擦拭,却没想将那污渍越晕越开。 一行人登即没了主意,也不敢去告诉德妃娘娘。 「这可怎么办,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大家。」潇姜手中紧攥着那幅巨大的刺绣图,一双手轻轻发颤,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眼眶滑下,滴在少女衣襟前。 她唇色亦是死白,没有半分生气。 第54页 「我怎么能、怎么能在宫宴前几日,将这幅图弄毁了呢……」 正说着,小宫娥竟忍不住哭出声了。她面色惶然,俨是一副六神无主之状,却又担心让德妃娘娘听见,只得倚在嘉春肩膀上小声啜泣。 「若是皇上知晓此事,定会杀了我的……」 后宫都传遍了,皇上将徐美人双手砍掉的事。 那是怎样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竟生生被砍断了一双手,徐美人痛不欲生,皇上却根本不关心她的死活,丽婕妤连忙传唤了太医前来,才终于保下了徐美人的一条命。 命是保下了,这人却是废了。 后宫妃嫔宫人闻之,无不胆战心惊。 这是皇上在杀鸡儆猴。 自此所有人对姜幼萤毕恭毕敬,再不敢找她的麻烦。 即便她只是个刚从下三品晋升上来的小小宫女。 对呀,姜幼萤! 潇姜眸光一闪,宛若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扑上前来。 「幼萤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罢。我真是无心之失,若是皇上知晓我毁掉了这幅刺绣图,定是会杀了我的。」 小姑娘面色雪白,眼泪汪汪,看上去煞是可怜。 幼萤不由得心头一软,低头望向她。 「怎么帮你?」 这唇语,潇姜是看得懂的。 对方连忙道:「幼萤,你就同皇上说,这刺绣图……是你不小心弄脏的……」 这一回,不单单是姜幼萤,一侧的柔臻亦是皱起了眉头。 「潇姜,你在说什么?」 「好姐姐!」 潇姜拉着姜幼萤的衣角,都快要给她跪下了。薄薄的日影落在少女面上,将她脸颊上的泪痕映衬得愈发清晰婆娑。 一袭光秃秃的树影落入她含了雾水的眼眸中。 「好姐姐,幼萤姐姐,救救我,求求你了。皇上他只听你的话,若是你将这刺绣图弄坏,皇上定是不忍心降罪于你的。我们就不同了,依皇上的脾气……」 忽然,她一噤声,不敢再往下说了。 柔臻算是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她这是想让阿萤替她背罪! 「阿萤。」 姜幼萤性子柔和,耳根子又软,是个极好说话的。柔臻担心她被潇姜那三言两语蛊惑了去,连忙挽住她的胳膊,「这件事你不要掺和,我们走。」 「柔臻姐姐!」 对方又急忙唤她,跺起脚来,「怎么能与你们无关呢?大家都是意华宫的宫女、是一个宫里出来的,若是皇上真怪罪下来,你我都逃不了干系,不是你让我先将刺绣图放在书房中的么?若这幅图未在书房中,我也不会将它弄脏。还有方才,你也与我们一起出主意,却将这图越弄越脏……」 柔臻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握住姜幼萤胳膊的手亦是一紧。 「胡言乱语。」 这种人,实在是没什么好争论的。 本就是对方将画弄脏,自己好心上前去帮忙,倒是被她反咬了一口。 一向脾气温和的柔臻被她气得不轻。 眼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一侧的嘉春轻轻嘆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潇姜,你方才不该那样说的。哪怕是让幼萤帮你到皇上那儿求情都没有关系,可你刚刚那般说话,着实有些……不合规矩。」 不止是不合规矩,你自己做错的事,凭什么要旁人来背锅呢。 那两人的越行越远了,潇姜亦是愈发感到无力与绝望,怎么办,她要被皇上赐死了。 听着嘉春的话,小宫女无助地哭道:「嘉春姐姐,潇姜也是没法儿,奴婢知道错了,就算皇上要赐死奴婢,奴婢也认了。只盼着皇上能看在德妃娘娘的面子上,能给奴婢一个痛快的死法,莫像徐美人那般……」 姜幼萤耳朵尖,一听到「徐美人」,脚下一顿。 柔臻转过头,仍是蹙眉,「阿萤,怎么了?你莫不是真想替她背那黑锅?」 姜幼萤停在原地。 一时间,她又想起那晚东风夜来,吹起盘上红绸带,暗红色的布下,是一双血淋淋的手。 丽婕妤、徐美人的尖叫声犹在耳侧。 少女心头一悸。 姬礼,你不能再杀人了。 他愈肆无忌惮,便愈发积累民怨,如今他身处高位、旁人自然不敢多说他一句什么,但只要有人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打下来,自此便是千夫所指。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勐一转身,柔臻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迈步追她。潇姜还在原地啜泣,低垂着脑袋,手里紧紧攥着那幅图。 一道暗色,有人遮挡住了眼前的光。 乍一抬眸,对方眼底流光溢彩,像看菩萨似的看着姜幼萤。 「幼萤,我就知道你善良,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姜幼萤没接过她的话,伸了伸手,示意对方将那幅刺绣给她。 潇姜疑惑,「幼萤,你要做什么?」 她吩咐了下去,不消一刻,宫女便取来针线。姜幼萤的手极巧,先前在花楼,她无事便在闺阁中刺绣消遣。众人眼睁睁见着,少女略一思索,取出一条暗紫色的线。 穿针引线,竟朝那绣图上刺去。 「阿萤?」 柔臻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了。 少女手指葱长,玉指纤纤,宛若蝴蝶在绣图上翩翩起舞。周围人瞪大了双眼,巴巴看着她来回引线,不知过了多久,姜幼萤取过剪刀,「咔嚓」一下。 第55页 绣图之上,一只暗紫色的蝴蝶,栩栩如生。 潇姜「唰」地一下白了脸。 「这……这不大好罢。」 虽说那污渍算是遮住了,可这毕竟是要献给太后娘娘的刺绣,绣图上,正是一樽菩萨。 如此庄严,如此威仪,却无端混入了一只小蝴蝶。 柔臻睨了一眼她,声音冰冷:「那你大可以将针线拆了。」 「不、不拆。」 潇姜赔笑,若真是将线头拆了,这幅画就真算是毁了。 短短数刻,她的心底已有了思量——自己不小心点下的污渍没了,那蝴蝶却是姜幼萤绣的,若是太后娘娘问起,她可以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姜幼萤身上。 毕竟她是个不会辩解的小哑巴。 如此想着,潇姜心中也没有什么负担——皇上待姜幼萤那般好,即便她将那幅画整个烧了,皇上也不捨得责怪她。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后天便是宫宴,各宫都开始着手准备起来。虽是宫宴,参宴的不止是各宫的娘娘,还有那些臣子。姜幼萤心中有些不安,若是自己在宴会上遇见了沈世子…… 罢了罢了。 她摇摇头,将脑海中的想法驱散。 自己与沈世子又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他送了自己一只镯子,找个机会把镯子还回去就好了。 幼萤开始后悔,为何前些日子要收下沈鹤书的镯子。 还好来意华宫前她就将镯子小心收好,若是被德妃娘娘看见了,那可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阿萤,小心。」 胳膊上一道力,险险扶住了她向前倾倒的身子。柔臻皱了皱眉,「想什么呢,这般出声,竟也不看路的,当心摔了。」 言罢,又一伸手,将她怀中的东西夺了去。 「这些我一会儿代你给娘娘送去,明日你还要陪娘娘去佛堂,早些回去休息罢。」 宫宴之盛大,除了皇帝要拜宫外的佛庙,就连娘娘大臣们,也要在前一天去万佛宫。 幼萤作为德妃的一品丫鬟,自然也要陪同去。 只是路过后院时,她无意间听见有人在谈论: 「你可知道,后天的宫宴,咱们世子要向皇上求娶一位姑娘。」 「后日宫宴上——此事当真?」 「那还有半分假,我前几日可是亲口听见世子同咱们娘娘说呢。听闻是宫里的宫女,也不知是谁有这般福气,能嫁入世子府,一跃成为主子……」 姜幼萤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匆匆走远了。 回到屋,她莫名心跳得厉害。耳畔似乎还是那两名宫女的对话,让幼萤一下子想起那只海棠玉镯。 不可能。 她攥了攥手边的袖子,深吸一口气,将这个万般荒唐的想法从脑海中驱散。 沈鹤书遥遥如云间月,而自己是卑贱的鞋底泥,除非对方瞎了眼,才会向皇上求娶她。 幼萤如此安慰着自己,一颗心缓缓放下了。 阖上眼,满脑子都是姬礼的身影。自那日从坤明宫出来后,她便不再是御前宫女,自然也不必每三日去坤明殿见他。 如此一算,已有三个三日。 她整整九天没有见到姬礼。 莫名其妙地,她居然有些想念他。 …… 当天晚上,姜幼萤做了一个梦。 梦见周遭是锣鼓喧天,一派喜气洋洋之气,众人喧腾着、欢喜着、叫嚣着,看着那缓缓迎来的花轿。 姜幼萤心中讶异,亦是随之望去,不到片刻,花轿内走下位凤冠霞帔的少女。 少女腰肢纤细,身形裊裊,虽盖着大红盖头,却难掩其倾国倾城之姿。 她还未看见对方盖头下的容颜,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只见着那新郎官被众人簇拥着,朝新娘缓缓而来。 姜幼萤大惊。 这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少年,正是姬礼! 他面上带了些笑,不知是不是烛火映得,少年耳根子居然红了。这是姜幼萤从未见过的姬礼,他拘谨、温柔、害羞,却也小心翼翼。一双手探出袖,他极为细緻地扶住新娘的柔荑,只见那柔荑素白温软,一下子便攀上少年修长的指。 十指相扣,琴瑟和鸣。 看着眼前这一幕,姜幼萤忍不住张了张唇,喉咙却被堵住,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对新人,相携走入洞房。 一颗心坠坠的,浑身上下,莫名有些失落感,让她无力垂了垂手。 她在伤心什么? 她在难过什么? 是因为姬礼要与其他姑娘成亲么? 姜幼萤紧紧攥着袖子,眼睁睁盯着身前这一幕。只觉得周遭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无措感,失落、无助、茫然,还有…… 自卑。 她知道,姬礼是皇帝,他应该有三宫六院,应该有七十二嫔妃的。 自己不应该这么小气,不应该一个人就分走皇帝全部的宠爱。 正是伤心难过,眼前骤然一转,竟是那洞房花烛夜,她怔怔看着眼前二人,姬礼与那姑娘坐在床边,一对红烛映得他面上愈发羞。 「孤……可以掀开了么?」 那般小心翼翼的语气,似乎生怕惊吓到她。 小姑娘亦是羞涩地点了点头。 待太子姬礼揭开盖头时,姜幼萤浑身一震。 第56页 红盖头之下,竟是自己的一张脸! 粉腮桃畔,端的是轻柔昳丽的芙蓉面。 姬礼的面色「腾」地一下又红了。 只见少年握住「姜幼萤」的手,下一刻,有些猴急地将她拉入帐中。姬礼手指轻轻拢过少女耳前碎发,小姑娘羞赧地往回缩了缩身子,不经意间,后背已抵在了墙上。 谁料,姬礼竟轻轻扶了扶少女的身子,道:「墙上凉,往里面坐些。」 她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被少年一头拉入怀抱。 他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欢喜地有些不知所措: 「阿萤,你不知道,孤有多喜欢你。」 「所有人都拦着孤,不让孤娶你。那群迂腐的老混.蛋……阿萤,孤不是在做梦罢?」 「太子殿下,您没有做梦。」 他情难自禁,那血一般颜色鲜红的嫁衣,在黑夜中一层层脱落了下来。 只一瞬,少年又将小姑娘紧紧抱住。 「不许推开孤……」 姜幼萤傻愣愣地站在原地,面上一片烧红。 满眼震愕,满脑子混乱,全是不可思议—— 她在梦里嫁给了姬礼。 她怎么可能嫁给姬礼,怎么可能以正妻之仪嫁给了姬礼。要想她的身份……给姬礼做妾都是高攀。 真是……白日做梦! 姜幼萤暗暗咬牙,自己真是疯了。 如此想着,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想让自己从这场梦境中醒来,下手之际,忽然又有些留恋。只见着姬礼亦是将婚衣褪下,随意扔到床边。那一袭长发迤逦,垂在「姜幼萤」面上。 少年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是梦。 她手指僵硬,掐了自己大腿好几下。 一点儿也不疼。 眼前着身前的少女忍不住向上捞了一把,却只握住了一片浓雾。 「殿、殿下……太子殿下……」 「唤孤的名。」 他的语气中居然带了几分命令之意。 少女没法儿,柔柔唤出声: 「阿、阿礼……」 姬礼忽然笑了。 他的眼中,如有熠熠星子闪耀。 他就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修长的手指滑下,一根根,十指交缠在一起。指间绕了许多青丝,带着幽幽的香气。 他再一抬手,抚了抚少女的眉骨。 「大婚之夜,阿萤为何不敢看自己的夫君。」 她紧紧地贴向他,不敢言语。 大臣们说,太子殿下性情温柔敦厚,知书达理。举止有度,行为规矩。 那性子虽有些清冷,但对她,却向来是温温柔柔的。 一向不捨得对她说重话。 「姜幼萤」从未想过,原来清俊儒雅的太子殿下,居然也有这般……模样。 姜幼萤站在床边,忍不住抬手捂住自己的两眼。可她捂得越紧,姬礼的声音竟愈发清晰。 阿萤,阿萤…… 抱住孤。 那声响愈演愈烈,她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幼萤又忙捂住耳朵,映入眼帘的是一番阳春四月景。 「阿萤,不要离开孤。」 「不要离开孤,不要丢下孤一个人。阿萤。」 「……」 「孤会死的。」 …… 她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 虽是冬日,枕巾却被她的香汗溽湿。 幼萤忙抬起右臂,守宫砂还在,可方才梦到的一切都太过于真实。姬礼聪慧,什么都学得很快,短暂的青涩后便轻车熟路起来,那一声声叫唤,似乎仍在耳侧。 恍然,有宫人轻轻叩门。 姜幼萤连忙摸了摸脸颊,对方在门外喊:「阿萤,快些,娘娘马上就要走了。」 是嘉春的声音。 她们今日要随德妃娘娘去佛堂。 佛堂清净,她匆忙换了件素色的衣裳,跑出屋去。 嘉春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她面上的红晕,关怀问道:「阿萤,你是发烧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少女连忙垂头,摇了摇脑袋。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昨日做了个与暴君在一起的春.梦。 姜幼萤是哑巴,说不了话,见她没有其他异常,嘉春放下心来。只等了一小会儿,德妃娘娘便来了。 德妃今日也打扮得素净,淡雅的妆容却难以掩饰其仪姿。嘉春上前去将她一扶,德妃身形裊裊,做上了软轿。 「起轿——」 小太监拉长了尖利的嗓音,幼萤规矩地站在软轿一侧,往前走。 再往前些,便是万佛宫。 许多娘娘早早地到了,见了德妃,纷纷行起礼来。唯有一位打扮华丽的女子未福身,眼尾一挑,朝姜幼萤望了过来。 幼萤知道,对方是梁贵妃。 那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梁贵妃。 无论是长相打扮,或是姿态仪容,都像极了一朵富贵的牡丹花。 周围有那么多人,加之有德妃的撑腰,梁贵妃也没有刁难姜幼萤什么。仅是斜斜一睨,那目光轻佻,带了许多逼仄之感。 姜幼萤敛目垂容,假装没有看见。 人群三三两两言语,忽然一声传报,让所有人皆是转目望来。唯有姜幼萤,仍是低垂着眼,没有望向来者。 「皇上驾到——」 第57页 周遭一福身,女子柔情脉脉的声音纷纷传来: 「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礼坐在软轿上,面色看上去有些不大好。 他没有理会那些妃嫔,眸光一扫,立马捕捉到人群之中的那一个身影。她正低着头,根本不望向自己,少年捏了捏拳,冷冷转身。 迈入门槛。 姜幼萤这才敢抬起头来。 暴君似乎还在生气。 不过片刻,姬礼便从殿内走了出来,神色淡漠地望了一眼她,四目相触之际,她又想起了昨夜。 「孤是第一次,可能有些疼……」 面上一片烧红,整个身子居然变得万分轻盈,她有些飘飘然,却见姬礼眸光一转,径直走出万佛宫。 就这么匆匆擦肩两次,对方就离去了。 她有些失落。 接下来就是娘娘们拜佛,一直到天□□晚,人群才缓缓散去。明月高悬,她与几个宫女留下来收拾佛堂里的东西,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你们都出去。」 姜幼萤正背对着殿门,听见那道声音,手上微微一顿。 周围宫人不敢违他,点头,弱声:「是……」 又是一阵脚步声。 他的脚步很轻,很缓,却不到片刻,就来到姜幼萤的身后。 她的身子僵硬,不敢转过头,余光之瞥见那明黄色的衣袖微垂,忽然拿起了桌上的一柱香。 「姜、幼、萤。」 她的手一抖,眼见着,姬礼将那香柱从中拦腰折断。 那三个字几乎是他咬着牙说出来的。 月色瞑黑,落入少年眸中,他眸色微沉,似乎带了几分愠怒之意。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更衬得他严肃威仪,让人不敢直视。 「转过来,」他命令,「看着朕。」 声音冰冷,仿若初见那日,暴君倚在帐中,冷冷吐出:「不想死,就滚。」 她手中的玉台险些打碎了。 只见少年墨发高束,眸子竟如夜色一般瞑黑,让人不敢窥视其眼底的情绪。 姜幼萤一福身,睫毛微颤。 这一副畏缩的样子倒是把姬礼气笑了,他扔掉手中的香屑,冷笑: 「你还怕朕?」 连做皇后都敢拒绝,她还会怕朕? 小姑娘低着头,身形单薄。 月色朦胧,落在她双肩之处,她今日穿了件极为素淡的白衣,被风一吹,飘飘然似仙。 姬礼压下声音:「姜幼萤,你不得了。」 居然晾了他这么久! 方才在院中,所有人都望向他,唯独她一人,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少年恨得牙痒痒。 「姜幼萤,你就是被朕惯的!」 惯得她这般无法无天!居然连他都敢拒绝! 姬礼都快被她给气死了。 「为什么不来找朕?为什么晾了朕这么久,为什么?」 姜幼萤终于抬头,这一回却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晾着暴君?她哪里有那个胆子敢晾着他? 「为什么不理朕?」 少年追问,步步紧逼。 竟一下子把她逼到了墙角。 姜幼萤无路可退,欲哭无泪。 分明是暴君不理会她…… 见她不回应,姬礼愈发恼了,笼在衣袖中的手再度紧握成拳,他垂眼,却不捨得向她发火。 「咚」地一声,他砸向一边的桌案。 姜幼萤傻了眼。 嘶……听着就疼…… 桌上的蜡烛晃了晃,啪嗒一下,落了下来。 星星烛火,缓缓蔓向桌布。 幼萤连忙去拍他,救火呀! 谁料,姬礼根本不理会那道火光,又逼上前来。 这一回,他居然有些委屈。 「姜幼萤,你为什么不理朕?」 他想不明白,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坤明宫里,眼巴巴等着她来。 一天、两天、三天……整整过去了九天!整整九天,她一次都没有过来! 难不成她不是御前宫女,就不想着主动来见朕了么?! 这宫里头,到底谁才是皇帝?! 他眼中风起云涌,生生将姜幼萤抵在桌台之上。少年身上好闻的香气传来,清幽幽的,还带了些药香。 姬礼身子不好,如今的面色亦有些发白。 「姜幼萤。」 他又唤了声她的名,忽然,一垂头。 「不要不搭理朕,好不好?」 她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对方一伸手,径直将她抱住。 姬礼垂着头,脑袋蹭着她的脖子,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不要不理会朕,不要晾着朕。好不好?」 「朕好难受。」 这些天,他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对方吸了吸鼻子,又蹭了蹭她的脖颈。 「姜幼萤,朕……错了。」 她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眸。 暴君居然……在给她认错? 烛火点燃了桌布一角,姜幼萤闻到了淡淡的焦味。 可暴君仍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生怕她会跑掉。一埋头,对方鸦青色的发亦是滑落在姜幼萤的肩头,挠动得她脖颈发痒。 忍不住愈发向后缩去。 姬礼坚持不懈,又压了过来。 他的声音有些湿漉漉的,再一开口,居然是商量的语气: 第58页 「朕不逼你了,你不想当皇后那便不当了,朕一辈子都不立皇后了,好不好?」 一君无后,一国无母,身为帝王的他要面临怎样的质询与责问。 可姬礼都不在乎。 「不当皇后了,也不当贵妃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朕不逼着你了。你莫要不理朕,莫要丢下朕一个人……」 火舌缓缓朝上蔓,烧没了桌布的一小角。 那火势不甚旺,甚至十分微弱,但不及时灭火,仍会酿成一场大祸。闻着烧焦的味道,姜幼萤亦是十分焦急,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先灭火。 谁料,对方却把她抱得更紧了,不给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先答应朕,朕再去灭火。」 姜幼萤没法儿,只得点点头。对方这才展颜,嘴角往上扬了扬,露出一颗小虎牙。 火势不大,桌上还有一整壶茶水,浇在上面,姬礼又踩了几脚桌布。 火星顿时熄灭干净。 姜幼萤放下心来,忽然觉得脖颈间有些痛。 姬礼又咬她! 她咬了咬唇,对方却又一伸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揽过。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姜幼萤知道,暴君这是想咬她的嘴唇。 对方力道之大,姜幼萤躲不开,只能放任着他的唇落下来。可他似乎还不知足,一双手往她的衣领处探去,数天的思念让他沖昏了头,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嘴唇碰一碰,他便忍不住了。 衣领滑落,露出雪白的肩头。 明月如灯,照得二人青涩的面容上一片红晕。 忽然,殿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兄,你慢些……」 第31章 廊上颳起一阵清风,吹得人影投…… 廊上颳起一阵清风, 吹得人影投落在殿门之上。看身形,是一前一后两名男子,正在往万佛宫这边走。 一听见那句话, 姜幼萤眼皮勐地一跳,心中一阵羞愧之意——月色之下, 她的衣裳全被暴君扯开了,头髮亦是十分凌乱, 还有几缕青丝从耳后垂下, 险险落于少女圆润光洁的肩头。 她的心跳又勐烈加剧。 白皙的肩头上, 有一道浅浅的牙印儿, 看得人心旌荡漾。 姬礼眸光微微一动,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身子拉了下去。 「嘘。」 虽然知道她是个哑巴,姬礼还是忍不住将右手食指压在她的唇上。 他的手指有些凉, 指腹带了些香气, 扑面袭来。 姜幼萤心跳漏了一拍。 她被暴君拉在桌子下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空隙,恰恰能容两人。似乎怕她的头被磕到,暴君还贴心地伸出手,护住了她的小脑袋。那桌帘微垂着,若有若无地扫着地面,姜幼萤小心望去, 只见帘布最右侧被烧开了一个小窟窿,还有些焦味儿。 不过一刻,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 轻轻的脚步声, 有人戏嚯似地笑了笑: 「沈兄,你怎么也开始信这些东西。」 透过帘布的缝隙,姜幼萤看清楚来者。 ——竟然……是沈鹤书! 腮畔是姬礼温热的吐息, 轻轻扑落在少女的耳垂处,让她的耳垂仿若充了血,像一颗娇嫩的小樱桃。 令人忍不住,想採撷。 如此想着,姬礼忍不住伸出手,竟不顾着走入正殿的人影,轻轻捏住了她的小耳垂。 一边捏,他轻声一笑,那声音有些闷闷的,带动着他的胸腔亦是轻微地震了震。 姜幼萤身子一僵,仿若触碰到了什么机关,裊裊身骨一下子软了下去。 几乎整个人都要蜷缩在姬礼怀中。 她一倒,那肩头的衣裳都落了下来。看着越来越近的沈鹤书靴,姜幼萤愈发心虚,她想从姬礼怀中爬起,可对方竟压住了她的手,压根儿不准她动弹。 「嘘,」姬礼的声音有些微弱,「他发现不了我们。」 这一声,如同蚊鸣般细微,却让她的心又跳了一跳。 姜幼萤不仅有些浮想联翩:自己如今……是与皇帝在偷.情么? 还在佛像之下,如此衣冠不整,耳鬓厮磨…… 那桌子虽不甚低,可有桌帘遮挡着,让沈鹤书与其身后的男子未发现二人。只见其中一人又凑了上前,从桌上取过一炷香。 不料一阵儿,姜幼萤便在桌子底下闻见了那淡淡的香气。 男子点燃香柱,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声音清清落落,仿若掺杂了几分月光。 「长姐信佛,让我今日也来拜一拜。」 却见他皱着眉头,眼中似有忧虑。 一袭月色落在男子眉目中,同行人看出了沈鹤书的心事,稍稍一默,一双眼不仅开始打量起着这名男子——沈鹤书家世极好,颇得圣心,又是德才兼备,能舞得一把好剑,亦能弹得一曲高山流水。 真是令他分外惊羡。 不止如此,也正是得了圣心,加之又有个身为宫妃的姐姐,沈鹤书腰间有一块圣上御赐的令牌,在宫中几乎可以畅通无阻。 明日便是宫宴,今日宫门大开,除了后宫,臣子皆可入内,亦是可以来万佛宫,焚香拜佛。 为明日的宫宴做准备。 姜幼萤缩在姬礼怀中,提心弔胆地听着二人谈话,生怕被发现了。 姬礼却是毫不担心,看着她面上的红晕,反而有几分玩心,又忍不住凑近了些。 第59页 她红着脸,真好玩。 脸颊、耳根、脖子,一路都是红通通的,像被煮熟了般,整个人羞赧得发紧。 被姬礼盯着,她又无端感到一阵侷促,忍不住将身子往他怀里钻了钻。 「别蹭……」 姬礼用口型,警告她。 再蹭,他会忍不住的。 薄唇边是她的髮丝与轻薄的衣带,姜幼萤左肩贴着墙面,紧张地捏了捏姬礼的手指。外头两人说得兴起,一时没有离去之意。 他忍不了了。 那样的温香软玉,就这般柔柔地贴在胸膛之处,让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姬礼忍不住垂下脸,看着她娇艷欲滴的红唇,眸色暗涌。 唇瓣相触,她的衣肩不经意落了下来。 姬礼将她轻轻压着,于一片夜色与焚香中,有节制地亲吻她。 他的唇有些薄,亦有些凉,贴得她手指蜷了蜷,却不敢将身上的少年推开。 姬礼小心翼翼地咬着她,生怕弄出动静。 疼…… 少女眼泪汪汪。 他是个没有经验的,只知道用蛮力,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那炽热的爱意。见她眼眶红了,姬礼一愣,连忙把她撒开。 自己方才……又咬疼她了么…… 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一时间,暴君眼中竟有几分慌乱之色,匆忙抬起袖子,想轻拭她的双唇。忽然,听到外头一声: 「沈兄,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沈鹤书声音冷淡:「什么味道?」 「好像是……」那人嗅了嗅,「烧焦的味道。」 万佛殿内燃了香,故此方才二人来时,没有闻到空气中的焦味。 那人一顿,忽地一指,「好像是桌帘子烧了。」 这一声,让沈鹤书低下头来。 姜幼萤眼皮一跳,连忙又往姬礼怀中缩去,姬礼亦是抬了抬右手,欲将她的身形遮挡住。 那一道明黄色的袖,将她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 咚、咚、咚…… 只听缓缓迈来的脚步声,和她突然加快的心跳。 完了完了,她与小暴君偷情要被人捉住了。 正想着,幼萤又抱住姬礼的胳膊,微热的唿吸声扑打在少年脖颈处,让他抿了抿唇。 忽然,沈鹤书脚步停下。 「怎么了?」 身后之人有些讶异。 男子轻轻一扫那桌帘下方,眸光似乎动了动,却转过头,「无事,许是先前有人不小心用蜡烛点燃了桌布,如今火已经灭了,没有什么大碍。」 对方送了一口气,又开始找旁的话题来。 丝毫没有注意到,沈世子眸光精细,正盯着桌帘下方,不知在思索什么,微微有些出神。 …… 见沈鹤书停下脚步,姜幼萤亦是送了一口气。 真是虚惊一场。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与暴君贴得太近了。 她下意识想躲,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皇上……」 嘴唇微动,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忽然,姬礼身子一僵,浑身犹如一根紧绷的弦。似乎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一下子弹开。 温柔的月光轻轻落下,透过桌帘,只剩了些微弱的余光,洒在她的面容、前襟,还有那…… 手指发烫,他整个人几乎傻掉,愣愣地看着眼前我见犹怜的小姑娘。 好软…… 食指上半截,一瞬变得万分热烫! 她是极美的,即便还未长开,也是一株极美的花骨朵。那般艷丽,那般娇柔,绚烂地扎根在姬礼一颗青涩懵懂的心上。 桌上的茶水好像打翻了,微热的茶水顺着桌角与桌布,蜿蜒而下。 姜幼萤被对方捉着身子,来不及躲。 那干净的茶水一滴一滴,落入她素白的颈项,紧接着又是精緻的锁骨,再然后—— 她心中微惊,慌忙甩了姬礼的手,将衣裳往上提。 姬礼正在发着呆,被她轻而易举地将手甩掉。可姜幼萤今日穿得是一件素白色的衫子,不过少时,茶水便溽湿了少女的衣裙。 姬礼唿吸一滞,下一刻,微微瞪大了双眼。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先前,他虽将对方抵在床上,看见过那些光景,可如今她衣裳湿透,又是另一番楚楚之态。她的腰肢纤细,仿若稍一用力便会被他折断。可再往下走,却是一段极为饱满的弧度,姬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两个人挤在一起,若有若无地触碰…… 他恨不得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 心中千万种想法,一时间,让少年想起来那捲《花柳本》。其上一幅幅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每一页,都是不同的光景。 起初,姬礼觉得这龌龊。 君子向来不齿。 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君子。 他就是小人,就是肖想她的小人! 方一碰到对方的手,姜幼萤才惊觉,暴君的手竟是这般热烫,那一双目更是在瞑黑的夜中灼灼地望着她,眼中情动流转。 他像是着了魇,贪心地望向她,根本不容她迴避。 被姬礼抱住的那一瞬,大殿中恰恰响起: 「沈兄,你为何这般忧心忡忡?在下可听闻,沈兄好事将近呀!」 沈鹤书回头淡淡瞥了那男子一眼,没吭声。 第60页 对方继续自顾自地道:「在下可是听闻,沈兄明日要在宫宴上,请求皇上赐婚……」 没来由地,姜幼萤唿吸微微一滞。 抓着姬礼衣袖的手亦是紧了紧,一个万般荒唐的想法从脑海中闪过。 静默少时,一身湛蓝色官服的男子终于轻轻「嗯」了声,再开口时,语气中居然有了几分怯然。 「我也不知她喜不喜欢我,不知她会不会同意。」 对方忽一哂笑。 「沈兄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么,何时竟还为男女之事发起愁来了。」 这可不是他沈世子一贯的作风啊。 闻言,沈鹤书捏紧了杯盏,亦是笑了笑,似乎在自嘲。 二人又有一茬没一茬聊了聊,过了阵儿,便一同走出正殿。迈过门槛之际,姜幼萤见沈鹤书的步子顿了顿,须臾,他一折身。 无声地走入那一片宽大的夜幕之中。 幼萤仍是心惊—— 方才沈世子离去之时,好像朝他们这边看了看…… 姬礼带着她从桌子下钻了出来,不消一刻,便是神态自若。望着沈鹤书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原来鹤书这么喜欢那个丫头,朕还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情根深种。」 听着暴君的话,姜幼萤抿了抿唇,仰面之际,对方的目光恰恰垂落。四目相对之际,她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指,心中思量着要不要将自己与沈世子的事告诉暴君。 手指停顿在半空中,忽然被少年的手掌轻轻握住,姬礼微微蹙眉: 「怎么了,手这么凉。」 还发着抖。 言罢,竟将龙袍褪下,披在她身上。 看着姬礼那双清澈的眼眸,姜幼萤手指蜷了蜷。 罢了,说不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呢。她如此一说,倒是惹得暴君与世子之间生了间隙了。 明日宫宴,躲着些沈世子便好了。 ------- 三年一度的宫宴如约而至。 众宾客列坐,宫宴之上,来者皆是有头有面的贵人,或是宫里头的娘娘,或是朝堂上有身份的文武大臣,总而言之,德妃特意叮嘱过她们,在国宴上处处皆要小心。 不得轻举妄动,不要说了胡话、冲撞了贵人。 姜幼萤点点头,找姑姑领活儿去了。 这里的掌事姑姑认得她,知晓她就是那个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宫女。她连阿谀奉承都来不及呢,怎敢让姜幼萤做重活儿。一时间,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无所事事。 柔臻说,即便是百无聊赖、无事可做,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闲逛了一圈儿,她回到德妃娘娘身侧。德妃生得慈眉善目,见幼萤回来,微微抿唇朝其浅浅一笑,那笑容轻柔缓淡,如一朵高洁的雪莲。 圣洁、无暇,却无端让姜幼萤感到十分亲切。 德妃是个极好的主子,在意华宫待了这么久,姜幼萤从未见过德妃娘娘对哪一个下人说过一句重话。 她忽然理解了小暴君将自己调过来的良苦用心。ban 心里头正想着他呢,转眼便听见一副尖利的嗓音,小太监高高地传报: 「皇上驾到——」 众人忙不迭起身,纷纷朝那软轿上望去。 只见皇帝端坐于软轿之上,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端正而威严。 太后似为满意,勾了勾唇,缓缓一笑。 姬礼坐在轿辇上,漠然地扫视过那重重人群——他的母后、他的妃嫔、他的大臣、他的侍从……忽然,少年眸光一柔,他看见了他的阿萤。 姜幼萤眼睁睁看着,暴君目光径直掠过那一群人,毫不避讳地落在她的身上,四目相触之际,对方温柔一笑。 暴君变了许多。 他会笑了,他的神色亦变得十分温柔。 姜幼萤心底有些小欢喜。 却见宴席之上,暴君一直朝她笑,那目光一刻都未从她身上离开过。引得所有臣子都朝她这边望去,心中暗想: 原来后宫中,最受宠的不是贵妃娘娘,而是德妃呀! 宴席过后,定要好好巴结一番沈世子。 蓦地听到几声鸟叫,人群又来了兴趣,有人说是凤凰,有人说是神鸟。七嘴八舌之际,梁贵妃忽然一笑,言道: 「德妃今日不是还要献给太后娘娘一幅凤凰拜佛图吗?不若趁现在献上来,好让臣妾也见识见识,何谓凤凰朝佛。」 百鸟朝凤,凤凰朝佛,皆是极好的寓意。 太后闻言,自然笑逐颜开。 太后娘娘都点头了,德妃不得不挥挥手,让潇姜呈上前。当她捧着捲轴走上殿的时候,姜幼萤一颗心勐地一提。 这便是前几日,弄脏的那幅画。 也不知自己绣的那只蝴蝶,能不能瞒天过海。 即便姬礼护着她,姜幼萤仍有些心惊胆战,一双眼定定地望着潇姜手中的捲轴,只见对方亦是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将画卷从下往上,缓缓展开…… 栩栩如生的凤凰,众人微微勾唇,有了几分欣赏。 一樽和善的佛像,众人轻轻点头,有了几分赞扬。 还有一只翩翩起舞的小蝴蝶,众人…… 等等,大佛旁边的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瞪大了眼睛,不解地望向大佛身边的那只暗紫色的蝴蝶。 一时间,姜幼萤听到了吸气之声。 第61页 潇姜也急了眼,捧着画卷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双腿发软,似乎下一秒就要跪倒在大殿之上。 画像上有蝴蝶不要紧,重要的是,这是一副威严端庄的佛像。而且那蝴蝶几乎是凸起,与周遭景象格格不入。 实在是……有辱佛门! 德妃的面色亦是变了变。 一瞬间,姜幼萤求助似地朝大殿上望去,姬礼正坐在龙椅宝座上,微微凝目,打量着那幅刚献上来的佛像,神色淡然。 他的面上没有愠怒之意,反而有几分探究,目光盯着画像上的小蝴蝶,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玩。 当真是有创意极了。 姬礼抿唇轻笑,忽然看见堂下的少女正在偷偷望向自己,那目光中竟有几分胆怯与心慌。 他一愣,明白过来了——这只小蝴蝶,就是阿萤绣的。 姬礼不禁又多望了那蝴蝶两眼。 这针线真密呀,这手真巧呀,这只小蝴蝶真可爱呀…… 少年微抿着薄唇,眼中笑意愈发浓烈。 不愧是他喜欢的姑娘,眼光与她一样好。 姬礼有几分兴奋,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这蝴蝶是阿萤绣的,怎么样,好看吧? 但他是个暴君,要有暴君的样子,即便内心再欢喜激动,也不能表露得太过。 如此想着,他颇为期待地朝殿下望去,却见众大臣一个个皱着眉头,不敢吭声。 怎么,不好看吗? 那蝴蝶不可爱吗? 他有些恼了,谁敢说她绣的蝴蝶不好看?朕要把你们全都杀了! 正想着,却见太后一抚掌,所有人一愣,只见女子蓦然勾唇,再出声时,言语中竟全是赞嘆之意: 「善,善!」 善? 众人傻了眼。 姜幼萤傻了眼。 德妃与潇姜也傻了眼。 太后赞赏道:「真是好一幅凤凰朝佛,绚烂灵动,颇有生气,尤其是那一只蝴蝶……」 她一顿,幼萤与潇姜皆是一提心。 「尤其是那一只蝴蝶,真是栩栩如生,实乃点睛之笔。」 太后这么一说,众人立马开始阿谀奉承,纷纷拍起手来: 「实乃点睛之笔,点睛之笔啊!」 潇姜捧着那幅刺绣图,傻站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后稍一抬手,便有宫女上前,将画接过,恭敬呈于太后面前。 女子轻抚着刺绣图上的纹路,抬了抬头,「这只蝴蝶可是你绣的?」 潇姜站在殿下,不敢吭声。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太后道: 「赏!」 乍一声,便是金银珠宝首饰,潇姜一下子看花了眼,忙不迭感激涕零,跪倒在地: 「奴婢跪谢太后娘娘赏赐!」 看着拜倒在地的潇姜,德妃皱了皱眉。 「阿萤,这蝴蝶,是你绣的罢?」 姜幼萤咬了咬唇,轻轻点头。 良久,德妃轻轻一嘆:「罢了。」 这一声,似乎有些沉重,还饱含许多姜幼萤读不懂的情绪。她规矩守在德妃身侧,没有吭声,手背上忽然一道温柔的力,德妃娘娘居然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却是不说话。 姜幼萤下意识地朝殿上望去。 姬礼亦是皱着眉,一双眼带着几分探寻,望向她。 少年握攥了攥拳,他不明白。 她为什么不争? 那一幅刺绣图一献,宴席间立马热闹起来,觥筹交错之际,忽然有人提起一事。 「听闻沈世子好事将近呀?!」 这一声,引得姬礼也朝这边望来。 他眸光缓淡,眼中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望向沈鹤书。 沈鹤书握了握杯盏,抬头望向宝座上的少年。 片刻,似乎下了某种决心,他一起身,声音清润,有几分铿锵: 「皇上!」他道,「微臣恳请皇上,为微臣赐婚!」 姜幼萤正为德妃斟茶的手一颤。 「阿萤,怎么了?」 她匆忙摇头,捂了捂肚子,表示自己身子不舒服。 德妃善解人意,允她退下了。 姜幼萤连忙放下茶壶,逃也似的跑出大殿。 殊不知,她离开的那一瞬,正有两道炽热的目光投向她,紧锁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 大殿之中,仍是一番兴致勃勃。 众人纷纷猜测着,沈世子看上的,究竟是那户人家的小姐。 那一句「赐婚」落入姬礼耳中,同为多年好友,他自然是为他欢喜。可如今,少年目光全放在姜幼萤离去的身影上,心中思量着她是不是突然遇见了什么要紧事,竟连听也不往下听,径直道: 「好,朕允了。」 沈鹤书喜不自胜。 「微臣叩谢皇上!」 眼见着就要上前一步,给他跪拜下来。 姬礼连忙抬手,去拦他,「不必叩拜了。对了,鹤书,你说你看上的是朕宫里的宫女?」 姜幼萤走了,他又将心思收了回来,心中暗忖着昨日在万佛宫偷听到的谈话,不由得有几分好奇。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宫女,能让他沈世子这般痴心,情根深种…… 只见沈鹤书竟是面色微红,有几分羞赧,道: 「是皇上宫里的宫女,先前微臣私下给了她一只镯子——就是我沈家祖传的那只对镯,微臣与德妃娘娘,一人一只。」 第62页 「家父说,若是以后微臣有了心上人,便将那镯子送给那位姑娘。微臣前些日子将镯子送给她,她未拒绝……」 「她……她应是喜欢微臣的罢。」 那日自己见到她,她是那般羞涩,甚至还红了脸。 「微臣想娶她,想照顾她一辈子。」 「恳请圣上,将意华宫一等宫女姜幼萤,赐与微臣为妻!」 姬礼本是轻轻握着杯盏,他不会喝酒,往日里一沾酒水便会胃疼,所以宴会之上,往往都是以茶代酒。他方欲将茶水送至唇边,忽然听到那三个字,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抬眼。 「你……说什么?求娶何人!」 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后宫娘娘们也傻了眼。 沈世子求娶姜幼萤。 沈世子居然求娶皇上最为心爱的姑娘,姜幼萤?! 沈鹤书似乎没有发觉事情的不对劲,又扬声重复了一遍: 「回圣上,微臣求娶姜姑娘——」 咣当一声,茶杯掉落在了龙椅边。 姬礼面色未动,目光清冷,睨向他。 身后的肖德林率先回过神,望着溅了一地的茶水,竟打起哆嗦来:「皇、皇上,这……」 姬礼声音平静:「拿壶酒来。」 肖公公傻了眼:「皇上,胃不好,不能饮酒——」 「朕让你拿。」 这一道目光,万分阴冷逼仄,肖德林没法儿,只得领命。 「给皇上上酒。」 姬礼不理沈鹤书,看着盈满的酒杯,右手一举。 「今日召众爱卿前来,一是为议事,二是为酬宾。明日不上早朝,各位尽兴而饮!」 言罢,竟率先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沈鹤书傻了眼,不是说给他赐婚吗,如今怎么变成喝酒了? 心中万般不解,他又忍不住上前,欲高声:「皇上——」 「鹤书!」 一向端庄沉稳、不问世事的德妃竟出声拦他,「退下去!」 沈鹤书愣在原地,「为何要拦着我?方才皇上已为我与阿萤赐婚,群臣皆听见了,为何皇上还要——」 哐当一声,殿上之人竟将酒杯摔在地上。 玉瓷盏在顷刻间,四分五裂。 姬礼缓缓从座上起身。 明明是少年,可他的眼神中,却有着不输于先皇的压迫感。他的眼神瞑黑,淡漠地扫过沈鹤书的面容,须臾,平静道: 「朕身子乏了,众爱卿先饮。」 言罢,竟转身离去! 众人大惊,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一抹明黄色的背影。他饮了酒,没一会儿胃便有些疼了,一阵绞痛将他面色折腾着微白,少年脚下似乎还有些不稳。 肖德林连忙上前:「皇上,奴才扶着您……」 「不必。」 这两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出的。 肖公公垂下脑袋,规矩地跟在他身后。 说也奇怪,皇上明明是那般暴的性子,如今怎能这般平静……席间众人仰首望向他,结合着近日宫内的传闻——皇上独宠一位小宫女,一下子猜了个七七八八。 皇上与沈世子看上的……竟是同一个宫女?! 所有大臣不免开始猜想,那宫女是有着怎样的倾城之姿,竟将皇上与沈世子都迷得七荤八素。 唯有德妃皱着眉头,抚摸着手腕处的玉镯。 只见着皇帝平静地走下殿,平静地迈步,须臾,走出宴席。 席间开始喧闹,群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忽然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重物倒下,让众人皆是一震身,又重新望向殿门口。 一位小宫人惊慌失措地跑来: 「不、不好了,皇上他……砍倒了宫门口的那棵千年宝树!」 …… 姜幼萤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正是晌午,冬日的太阳本是暖意融融的,如今落在她的身上,却有几分刺眼。 她走在甬道上,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小亭子,坐下。 不知一会儿沈世子要同皇上说什么,姜幼萤心想,还是早早离开那处是非之地才好。 右眼皮无端突突直蹦,一颗心也跳得发紧。 恍然,她听到一声巨响,似乎是从宴席那边传来。小姑娘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踮脚朝那边望去。 是什么倒了? 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让她脚下生风,重新折返回去。 日色落在她的髮钗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姜幼萤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在转角之处,忽然迎上一人。 她一愣,下意识地行礼: 「世、世子……」 他的身上,有着极为浓烈的酒气,让她下意识地想躲。 沈鹤书扑了一个空。 他本是有几分羞的,如今酒气上头,竟一下沖昏了他的神志。融融暖阳之下,男子神色紧张: 「阿萤,你今日……打扮得很漂亮。」 姜幼萤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又一福身:「多谢世子夸赞,奴婢该回去了,若是回晚了,德妃娘娘该着急了。」 言罢,匆匆一转身,欲离开。 沈鹤书连忙拉住她,「阿萤!」 手上一道重力,一下子将她拽在了原地,少女紧紧皱眉,「世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沈鹤书深吸了一口气。 第63页 姜幼萤甩了甩手,可她终究是个女子,力道不及对方的半分之大,挣扎了许久还是无法挣脱开,不由得急了。 「世子,您松手,您……注意分寸!」 「我不松,阿萤,」对方拉着她,「阿萤,做我的夫人好不好?做我的世子妃,我带你离开这里,离开后宫,好不好?」 「……」 不远之处,两双眼正望向这边。 见状,肖德林一下子六神无主,生怕皇上迁怒于自己,「皇上……」 姬礼目光冷淡,望向两人,抿着唇,一迈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极为冷淡的一声,在空中化了开。 沈鹤书下意识地撒手。 姬礼皱着眉头,只见少女眸光中含着些雾气,俨然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态。 让他心中一软,一垂眼,伸出双手。 听不清语气中的情绪: 「姜幼萤,过来。」 …… 第32章 眼看着心爱的女子像一条小尾巴…… 沈鹤书一愣。 却见少年一身明黄色的龙袍, 正站在自己的对侧,那一双眼,分明是望向被他紧紧拉着的少女。 他没有听错。 皇上就是在喊姜幼萤! 这一出声, 姜幼萤的手心也紧张得有些出汗,那一双眼仍是雾色朦胧, 若是细看,便能看出其眸底隐约的求助之意。 她不情愿。 看清楚少女眸中情绪, 姬礼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那眸光却愈发寒冷。她的胳膊很细, 没有劲儿, 被人紧紧抓着,怎么也甩不开。 「姜幼萤,」姬礼再度出声, 道, 「到朕这边来。」 这一声,竟带了几分温柔,引得沈鹤书稍稍一怔,便是趁着这空当,姜幼萤快速甩开他的手。 呲熘一下,躲至少年身后,整个人缩成一团, 不敢露出头来。 看着一下子空荡荡的双手,沈鹤书勾了勾唇, 自嘲一笑。 他喜欢的女子, 居然喜欢当今圣上。 真是天大的孽缘。 眼看着心爱的女子像一条小尾巴似的躲在皇帝身后,沈鹤书一颗心坠坠的,却不得不抬头, 望向那一对男女。 姬礼眸光淡漠。 衣服忽然被人轻轻揪了揪,他的睫羽轻轻垂下,缓声道:「莫怕。」 姜幼萤抓着他衣裳的手松了松。 她乖乖地站在姬礼身后,看见暴君从袖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想也不想,她径直将暴君的手抓住。他的手有些凉,手指处更是被冻得发僵,姜幼萤握紧了姬礼的手指,试图给他传递一些温暖。 姬礼又看了一眼沈鹤书,抿了抿薄唇,终是什么话也没说,欲带着她转身离去。 「皇上——」 一声高唤,突然在身后响起,二人脚步一滞,姜幼萤有些担忧地朝姬礼望去。 她的手心,在少年手心轻轻勾了勾。 姬礼面色清平,握住了她的手指。 只听沈鹤书在身后道:「皇上——微臣求娶姜姑娘!」 这一句出声,姜幼萤明显感觉到,姬礼正握住她手指的手掌一紧,下一刻,愈发将她攥得牢实。 沈鹤书又重复了一遍那话,字字铿锵有力,十分坚定: 「微臣恳请皇上,将姜姑娘赐与微臣为妻!」 他后宫,七十二佳丽,各个模样水灵,姿容出众,而姜幼萤,不过是个小宫女。 沈鹤书不明白,皇上为何偏要与自己争抢这样一个宫女。 姬礼忽然转过身形。 他与沈鹤书一同长大,情同手足,若是以往他想要什么,姬礼定是给了,但如今—— 少年垂目,望着忽然拜倒在地的男子。 他的态度极为陈恳,是半分都不掺假的。 「皇上,您方才已经答应过微臣,将姜姑娘赐给微臣为妻。」 大殿之上,当着所有臣子的面,一言九鼎。 君子以出驷马难追,更何况姬礼是一国之君,沈鹤书这样提起,是想用他方才的话,逼迫姬礼妥协。 看究竟是一个女人重要,还是一国之君的颜面重要。 但是沈鹤书似乎忘记了,姬礼最不在乎的就是颜面。 听着男子的话,姬礼睫羽轻轻垂下,他缓缓走上前一步,看着跪倒在身前的男子,忽然一嘆息。 「鹤书,旁人可以,但她不行。」 沈鹤书一愣:「她为何不行?」 若是沈鹤书说,他喜欢上了宫中的妃嫔,姬礼甚至可以将那妃嫔赏赐给他。姬礼向来都是这般,行为做事,根本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也根本不在乎大臣们的批驳。 「为何?」 姬礼笑了笑,他较沈鹤书小些,面上多了几分青涩之气,却也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 「鹤书,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想要什么女人,朕也可以给你。 「除了姜幼萤。」 暴君咬出她的名字时,姜幼萤抿了抿唇,感觉姬礼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似乎在怕她跑掉。 幽幽一嘆,宛若一道极冷的风,激起男子眼中波澜。沈鹤书一拧眉,「可臣只想要她。」 「臣喜欢她。臣已将传家玉镯赠与了她,阿萤,你说是与不是?」 二人目光朝她望来。 姜幼萤身子一缩,又严严实实地躲在了姬礼身后。 第64页 「阿萤,你同皇上说,你到底……对我有没有情意?」 沈世子竟直接发问,丝毫不给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够了。」 嘎嘣一声,姜幼萤眼睁睁看着,暴君居然硬生生捏碎了手心中的一块玉! 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掌滑下,滴落在地面上,肖德林面色一骇,连忙「哎呦」了一声: 「皇上!您这……快、快传唤太医!」 「闭嘴!」 姬礼薄唇紧抿,眼中俨然有了愠怒之意。他定定望着沈鹤书,一双手轻轻颤抖,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朕不会将她赐与你的,她是朕的人,朕喜欢她。」 如此一声,幼萤震愕地抬头,瞪大了双目。 方才……暴君说什么? 暴君他……喜欢她?!! 「朕不光喜欢她,朕还要封她为朕的皇后。」 「朕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姜幼萤,是朕的女人。」 她一恍惚,手肘已被人捉了去,姬礼径直牵过她,「姜幼萤,过来。」 竟是大步流星,朝那宴席折返而去! 对方紧握着她的手腕,她根本来不及躲! 有些焦急地转过头,正看见他坚毅的下颌与侧脸,暴君仍是薄唇紧抿,表情严肃认真,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 肖公公连忙在身后唤:「皇上!皇上,您的手——」 姬礼不理他,直直拽着姜幼萤。 脚下生风! 她被姬礼带得微微喘息,可对方的步子仍是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回想起暴君方才所说的话: ——朕要封她为皇后,朕要让全天下人都知晓,她姜幼萤,是朕的女人! 疯了!暴君他一定是疯了! 她的一颗心跳动得飞快。 暴君居然要立她这样一个刚从下三品升上来的宫女为后?! 暴君一定是被沖昏头了。 如此想着,她不由得拽了拽姬礼的胳膊,停下步子,不肯再往前走。 皇上,清醒一点!她的目光中尽是焦急的渴盼。 别为了和沈世子赌气,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呀。 要知道,这大齐可不是姬礼一个人的,他是君主,是帝王,这没错,可即便是帝王,也要面临大臣的指责,面临百姓的问端。 他方才在宴席上出尔反尔,直接将沈世子心仪的女子立为皇后,而且这女子还是小小一个宫女——这若是真传出去了,让旁人怎么看他? 要知晓,皇后之位,并非只有后宫那些娘娘们盯着。这不仅是一个位置,更多的还有其后诸多的利益关系、家族荣誉,那可不仅仅是一个人处心积虑谋划的位置。 如此轻而易举地许给旁人……姜幼萤不敢再往下想。 就连她一个小宫女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她不信姬礼会犯煳涂。 于是她使了吃奶的力气,拽住他。 感觉到胳膊上的力,姬礼脚下步子一顿,转过头。 眼中已有疑色。 「不愿?」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走得过快,他的声音中带了些喘.息。 那声音闷闷的,十分低沉。 无端地让姜幼萤感到害怕。 还有几分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见着她眸光闪烁,姬礼愣了愣,转瞬间,他神色一变,面色竟有些苍白。 「不愿做朕的皇后?」 仍是微喘着气,温热的气息扑在少女面上,少年眼中仍带着些薄怒,却没有对她说重话。 龙袍少年微微蹙眉,有些紧张地望向她。 不愿么? 见她犹豫不决,少年眼中闪过一瞬的失望,那失落之色牵动着她的心一揪,连忙按了按他的手。 不是的……她摇摇头。 姬礼一下子笑开。 他很少笑,或是说,在遇见姜幼萤之前,姬礼很少真心地笑过。 明明生了那样一副好皮囊,他却总是耷拉着一张小脸儿,眉眼冰冷。 见眼前之人点头,姬礼终于笑开,他唇角弯弯,轻轻向上勾起,似乎欢喜极了。 「那便好。」 他径直将幼萤一把抱起,「那便好。」 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拍打他,可少年的力道极大,根本不允许她跳出怀中。就这般,姬礼紧紧抱着她,又大步流星地走向宴席—— 原本皇帝离去,群臣有些失了兴致,宴席一下子落寞起来,许多人兴致索然。 都欲再饮上几杯这宫中佳酿,而后醺醺然离去。 却见几声脚步声,殿门口陡然转来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所有人一愣,瞧着他怀中依偎的少女,一时失神。 不知是何人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扔下酒杯,对来者恭敬道: 「微臣参拜圣上!」 「微臣……恭迎圣上!」 皇帝去而復返,怀中还多了一个女子。 看这一身打扮,不甚奢华,似乎是……宫中的婢女? 联想起方才发生的一系列的事,大臣们不由得纷纷猜测:这女子……莫不是沈世子口中的那名宫女? 德妃坐在席上,面色微白。 她周围那一群后宫娘娘的面色亦是十分不好看。 只见皇帝抱着那名宫女,踩着日光,缓缓迈入正殿。 罔顾周围的嘈杂之声,少年眸光坚定,一步一步,通向大殿之上的龙椅宝座。 第65页 一弯身,竟将那女子放在了龙椅之上! 群臣愕然! 皇上这是在……在做什么? 居然将一名卑贱的宫婢,抱到了那九五之尊的龙椅之上! 姬礼站起身,目光凛然,睨向殿下。 半晌,终于有人颤抖着声音,做了出头鸟:「皇上……您此番,是为何意?」 要知晓,那龙椅,可是一般女子都碰不得。 就连皇后娘娘,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径直坐在龙椅之上。 姜幼萤被他放上去,只觉得那椅垫松软,手柄处还带着些松香,十分好闻。余光稍稍一瞟,又看到了手肘处的游龙,少女这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姬礼抱在了龙椅上! 他疯了!他真是疯了! 姜幼萤诚惶诚恐,迫切地想要跳下来。 身子却被他抵住。 「朕没让你动。」 轻轻一声,让一侧的太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开始审视起姜幼萤来。 起初,她只是想利用这小丫头的美.色,让皇帝开窍,却未曾想到,皇帝居然真对这丫头动了真心…… 太后心中暗暗喟嘆,她这个未经男女之事的儿子,可真是单纯啊。 不仅单纯,还如此大胆炽热。 后宫七十二佳丽,他偏偏只喜欢那一个。 联想起先帝,太后眼中多了几分哀婉。先帝风流多情,却生了姬礼这样一个痴情种。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目光掠过少年的面庞,一眼便看见其眼底坚定不移的神色。只见他目光微凛,眼中泛着些令人仰视与胆寒的光,无声地将群臣扫视了一遍。 似乎在警告着些什么。 臣子们一下子想起来他们君王的各种「丰功伟绩」。 他是先皇的独子,也正是这一层原因,所有人的希望都落在了他的肩上,也将他惯得愈发无法无天。 即便是那般我行我素、即便是那般脾气暴躁,也没有人真敢对他说一声不是来。 贬臣子、撕奏摺、赐死妃嫔、虐杀宫婢……也许他们所知道的,只是这位少年帝王暴虐成性的冰山一角。 如此想着,所有人身子一颤,不由得一胆寒。 很好。 姬礼扫视着众人,他就是要这种效果,就是要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不敢反驳他。 鸦雀无声中,他终于开口: 「传朕口谕,宫女姜氏,性情温淑,德才兼备,封为大齐皇后,赐凤鸾居——」 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其声音。 周遭一片寂静。 不光臣子们傻了眼,就连姜幼萤也愣了神,不过顷刻,殿下宴席间立马传来一声: 「不可!皇上,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 姬礼目光中泛着凌厉的微波,让人只看一眼,便有些不寒而慄。 对方硬着头皮,似乎想劝导他,可那大臣还未出声,「啪」地一声,姬礼砸碎了手边的小酒杯。 全席又是一默。 那大臣颤抖着声音,道:「皇上,自古以来,皇后之位皆是传给德才兼备、资质出众、家门显赫的女子,没有直接立一名宫女为皇后之说……皇上若是真喜欢姜姑娘,不若先立个美人……」 「哦?」姬礼挑了挑眉,开始玩味起他方才所说的话来。 「那你说,这宫中,有何人可以胜任皇后之位?」 「这……」 见他不敢再开口,姬礼冷笑一声,随便点了个人: 「德才兼备,李尚书,你来与朕说说,姜幼萤如何没有德才?」 被无端点到的李尚书精神一提,望向站在大殿之上的男子,还有他身后龙椅上那楚楚可怜的姑娘…… 「臣……臣……」 他说不出话来。 姬礼又是一哂,「张侍郎,你也来说说,姜幼萤资质如何?」 张侍郎低了低头,不敢看他,闷声言语:「微臣不知,应是……极好的。」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回,姬礼有些满意了,他一笑,「既然前两者都没有什么问题,至于第三项,朕欲将她过至萧家为女,暂不改姓氏,众爱卿意下如何?」 萧家?! 那可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钟鸣鼎食之家! 皇上对此女的偏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么? 一直坐在宴席间的梁贵妃终于沉不下气了,要知道,没有皇后,她如今是后宫之首,那凤位亦是她惦记了许久的。 就如此轻而易举地送给一个无名无分的宫女?! 梁贵妃不甘心。 她咬了咬牙,欲起身言语,忽然有一臣子上前。不知是不是方才喝了酒的缘故,他面色有些酡红,可声音却还是异常清醒: 「皇上,臣认为,您立姜姑娘为后,确实不大符合礼法。」 开口之人曾是先皇的太傅,德高望重,在群臣之中颇有声望。 见老太傅终于肯开口,臣子们稍稍松了一口气,希望太傅能点醒皇帝。 姬礼立于龙椅之前,身姿颀长,冷眼看他。 「如何不符礼法?」 他素日,最烦那些繁文缛节、条条框框。 少年稍稍往前走了半步,华靴轻击于大殿之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腰间环佩一叩,叮噹作响。 姬礼腰间的佩玉与宝刀,也许是这阴沉正殿之中,唯一的生气。 第66页 不等老太傅开口,姬礼又睨向他: 「太傅不若说说,朕此举,究竟不符合什么礼法?这礼法究竟是由哪部典书所记载,在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 他这么说,群臣反应过来了,皇帝这是摆明了要与群臣作对! 竟罔顾祖宗礼法,执意立那一个宫女为后! 见太傅面上怔忡,他有些得意的笑了。姬礼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小虎牙,有几分狡黠。 「若是太傅能找到那本典书,朕便不立她为后了。」 「好。」 老太傅也不慌不忙,抬手唤来侍从。 在场之人一愣:真、真要找啊…… 老太傅不知在那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小后生点了点头,而后快速跑出大殿。 「还请皇上与太后娘娘稍等片刻。」 太后全程坐在席间,冷眼看着殿下的情形。 众人皆知,老太傅学识渊博,家中藏书万卷,几乎本本倒背如流。见其胸有成竹之态,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等着皇帝兑现诺言。 毕竟那皇后之位,可是要留给他们家中的千金嘛。 皇上先前是不近女色,如今喜欢上了一个宫女,倒也不算是什么坏事。最起码他开了窍,臣子们心中暗暗思量,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往后宫送女儿了。 为父的官途不顺,便喜欢往宫里头送自家千金,只盼着她们得了圣心,保得母族荣华富贵。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臣子们稳坐在席间,翘首以盼。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日头斜了三分,那小后生才姗姗来迟,手中俨然捧着一本书卷,高举着。 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看到。 最重要的是,想要那大殿之上的少年帝王看到。 姬礼唇角噙了一抹笑,冷冷地看着来者。 这一瞬间,他生起了许多杀心,却又顾虑着身后的小姑娘,这才将心中的情绪按捺了下去。 难得地站在原地,等着太傅翻动书卷。 却见老太傅连看都不看那书本一眼,扬了扬首,「请将此典书,呈于圣前。」 哦,还要他过目? 姬礼又挑了挑眉。 那后生有些害怕他,蜷缩着手指,将书卷呈上。 隔了些距离,姜幼萤都能闻见书卷上的墨香。 老太傅爱书、嗜书如命,那书本亦是被他精心保存,无论是扉页或是书籍,几乎都是格外崭新的。姬礼目光缓淡,顺着对方的指引,轻轻翻动一页。 手指修长。 姜幼萤坐在他身后,小心地瞧着他,心中暗想: 若他的脾气好些,定也是为让无数京城女子倾倒的翩翩少年郎。 那般矜贵的举止,俨然是与生俱来、刻入骨子里的。任是旁人怎么模仿,都学不到其半分皮毛。 瞧着少年清俊认真的侧颜,姜幼萤脸颊有些发红。 暴君生得好看。 暴君为她与群臣对峙的样子,亦是让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 被所有人注视着,她如坐针毡,好几次都想偷偷跑下去。可姬礼不允许,死活将她按在那里,甚至还恐吓她: 「你若敢跑,朕就杀了……柔臻。」 姜幼萤没法儿,只得硬着头皮坐在那里,迎上众人宛若尖刀的目光。 老太傅的声音从殿下徐徐传来,还带了几分沧桑感,却是格外地振奋人心。 「微臣斗胆,还请陛下将典书翻至第二百零六页。」 其上一字一字,皆在老太傅的脑海中呈现。 他轻抚着花白的鬍鬚,道:「第二百零六页,自第三列,第一个字起。」 姜幼萤看着姬礼,他面色平静,顺着对方的话,手指翻动。 目光亦是缓淡地垂落在书卷之上。 「典书有曰:为后者——」 他的声音冗长,像极了那些繁琐的文字,听得姬礼昏昏欲睡。 不知念了多久,也不管姬礼有没有听懂,老太傅终于止了声。一双眼中带了些笑,望向殿上。 「皇上方才所说,若是臣找到了典书所载,便收回方才那道圣旨。此话,可当真?」 君子一言九鼎。 「不错。」姬礼扬了扬眉,举着手中书本,声音平淡,「既然是典籍所注,那朕便——」 忽然,他的手一松,竟直接将书卷往身前的香炉中扔去! 「皇上不可!」 「皇上——」 只见那书卷沾了火苗,竟养得火舌一下子旺盛许多,摇晃的火焰如兴奋的毒蛇,吐出妖冶的蛇信子,将那典书一下子吞噬! 「皇上!」 怆然一声,老太傅身形一晃,花白的鬍子勐地抖了抖,径直喷出一口白沫来。 众人面色亦是一变,慌忙去扶他。 为了一个女人,当众烧毁典书,当真是……大不韪! 却见姬礼神色自若,瞟着被火焰烧毁的书籍,丝毫没有半分愧色。 紧接着,他望向殿下众人。 声音中竟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轻笑,「还有其他书籍吗?」 还有其他典籍,让他不准立姜幼萤为妃吗? 不若趁着现在,通通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除了后患。 姬礼有些高兴。 「那些礼法,书卷呢?不是说有很多么?拿来让朕看看啊?」 他开始催促。 第67页 大殿一下子鸦雀无声,梁贵妃面上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姬礼难得有耐心地等了许久,不见人说话,终于,眸光一敛: 「既然没有,那便是再无其他异议了。若是有人再敢拦朕——」 明黄色的衣袖一挥,一道阴冷的风,修长的手指指向那一堆燃得正旺的火焰。 和火焰下不堪入目的废灰。 老太傅面上又是一白,气得堪堪晕倒了过去。 咚地一声巨响,姬礼根本不看他,手指指着那堆火焰,兀地一冷声: 「若有异议者——当如此灰烬!」 …… 后半段,整场宫宴彻底沉闷下来。 姬礼高兴地让人捧来圣旨,欢天喜地地在群臣面前拓印,而后将身侧的女子一把抱住,亲昵地问她: 「皇后,饭菜合不合胃口?还想吃什么菜?朕叫人现在给你做。」 「皇后,这歌舞看得尽不尽兴?还想看什么?」 「皇后……」 姜幼萤握着筷子,都要被他给吵死了! 即便如今贵为天子,却丝毫不妨碍他身上的少年气。姜幼萤转过头瞧着他,少年眉飞色舞,眼中甚至还有些小得意。 他眸光微灿,面上是不可一世的桀骜之气。他那般恣意,全天下最好的华服金冠加身,却也那般固执。 好像从不怕任何人,任何事。 好像也可以为她毁掉所有人,所有事。 宫宴一直开到傍晚。 好像这次宫宴,只是她与姬礼两个人的狂欢。 暴君眼中只有她,一改往日的脾气,温声细语地同她说话、给她夹菜。这是姜幼萤从未有过的待遇,看着眼前那张神色温柔的脸,她忽然落下泪来。 晶莹剔透的泪珠子,都这般径直落入茶杯中。 姬礼执着筷子的手一顿,语气有些慌张: 「怎么了,怎么还哭了呢?是这饭菜不好吃了吗?」 正说着,他目光一沉,「把这桌菜撤下去,再换一桌上来!」 他真想把做这桌饭菜之人的手给剁了。 姜幼萤连忙摇头,去拦他。 手指轻轻在他大腿上写:回陛下,饭菜好吃。 看着她落在腿上的笔画,姬礼眸光一闪,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来。 叫他下一刻,径直握住了对方的手指,压低了声音: 「还在给朕装是吧?」 姜幼萤一愣,装、装什么? 她红着眼睛缩着身子,活像一只小兔子。 少年的一颗心就这般无端柔软下来。 罢了。 他松开她的手指,骗了朕这么久,哼,回去了再慢慢找她算帐! 第33章 她的手指细细的,软软的,很好…… 她的手指细细的, 软软的,很好捏,也很好牵。 这是姜幼萤第一次当众坐在这么高的台子上, 迎上众人的目光,觉得十分促狭。她试图劝说姬礼, 可对方却跟没看见手里头的字似的,只攥着她的手指。 「有朕护着你。」 台下眼神各异。 有愤慨, 有震愕, 有惊羡, 更多的还是对她的探寻。 众人都想知道, 究竟是怎样一个宫女,竟同时勾走了皇上与沈世子的魂儿。 是祸水!定是那狐狸精所化的、给大齐带来祸端的妖媚!、 颇有些正义之士,圆目怒瞪着她, 气得牙痒痒。 姬礼一手握着她, 一手为她夹菜,余光却瞟着殿下。那些敢瞪阿萤的人,他全都记下来了。 回去就贬了他们! 还有一道目光,盯得姜幼萤十分不自在。 沈鹤书回到了席间,那一身青衣落拓,如杳杳青山,令人颇生了几分嚮往之意。可就是那般明明如月的风骨, 如今面上却有几分颓唐之色,他坐在宴席上, 紧抿着唇。 望向殿上—— 那一对恩爱异常的男女。 今日之前, 他是满心欢喜。 方才一走进殿,便听到了皇上立她为后的圣旨。 那目光中饱含了太多的情绪,宛若一柄利剑, 直直朝姜幼萤扎来。她握着姬礼的右手一紧,转眼间便听到一声:「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摇摇头。 她生怕因为自己,让姬礼与沈世子二人生了间隙。 也许那日她就不应该接下沈世子的镯子。 心中万般悔意,思绪不由得又瞟向了那个黄昏。小姑娘走得急忙,身后的路却被那男人径直拦住,他眼神灼灼,直盯着她。 「这镯子很衬你,收下罢。」 她不收下,他便不放她走。 姜幼萤咬了咬唇瓣。 若早知道有这么一天,那晚哪怕是不回採秀宫、生生与沈世子耗上一整夜,她也不会再收下对方的镯子了。 既然是沈家的传家宝……姜幼萤小心瞟向德妃,女子正襟危坐于席间,端庄温雅。 少女心中忽然生起了许多愧疚之意。 回去之后,将镯子还给德妃娘娘,请她转交给沈世子罢。 姜幼萤如是想,如今情形,她也只能这么做了。 晚风轻轻徐来,沈鹤书面上有了醉意。 姜幼萤刻意不望向他,右手一直被姬礼牵着,微微有些出汗。 他真的很黏人,说什么也不肯撒开她的小手,一会儿凑上前来,什么事儿都要跟她说一遍。 第68页 幼萤有些无奈,从前她怎么不觉得姬礼的话这么多呢? 宴席罢,不等众人退拜,姬礼径直拉着她走下殿,往坤明宫走去。 一路上吹着晚风,倒有几分惬意。 还未行册封宴呢,姬礼便改了称谓,同左右道:「去将凤鸾居仔细收拾一遍,明日便让皇后住进去。」言下之意,是今晚要她宿在坤明殿。 姜幼萤微垂着小脑袋,不敢吭声,任由着姬礼安排。 封后的诏书已传达下去,再回到坤明殿时,宫人的目光似乎都变了。她微红着脸,被暴君牵着走入寝宫,两人的衣袖交织在一起,昏黑的影落在地上。 衣影香鬓,盈盈坠在一袭明月中。 被暴君这般注视着,幼萤有些不敢唿吸。 对方把她小心地抱在床上,先是喝了药,而后将周围人都驱散。一时间,寝殿之内只剩下二人的唿吸声。 垂盪的帘轻轻罩在他明黄色的衣摆上。 他忽然一垂眸:「今天开心么?」 那目光十分认真,还带着些迫切之意,姜幼萤不敢摇头。 只听他自顾自地道:「朕今日很开心,也有些不开心。」 不开心什么?她一怔。 忽然一道晚风涌入,带着月色袭来,扑在少年面上,他微微颦眉。 「因为你骗朕。」 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 暴君径直将她的手腕握住,看着她凝白的肌肤,问她,「鹤书的那只镯子,你真收了么?」 她对鹤书……真的有意么? 说这话时,少年眸光微微颤抖,幼萤迎上对方双目,只见那瞳眸瞑黑,深不见底。 她咬了咬唇,欲摇头,自己对沈世子没有一点不该有的心思。可还不等她表示,对方忽然伸出手。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宽大的拥抱。 「你对他有意也无妨,朕只要知道,你喜欢朕多一点便够了。」 听着他话语中的满足感,姜幼萤愣了愣神。 姬礼扬着唇,「其实想一想,朕有后宫三千佳丽,有那么多娘娘,你也应该是不开心的。但也无妨,阿萤,朕不会喜欢她们,朕只喜欢你一个。」 「阿萤,你也只喜欢朕一个,好不好?」 他忽地又将身子凑近了些。 犹如胸前撞上一道坚实的墙壁,顷刻间又是更紧实的拥抱。姬礼的髮丝轻轻垂下,挠在她的脸颊上,有些发痒。 「阿萤,你喜欢朕么?」 今日宴席之上,他当着所有臣子的面,对她吐露心声。 「朕也不知晓,什么时候对你动的心思,唔……其实你第一次见朕之前,朕竟然还梦到了你。朕想,这也许就是天意。阿萤,朕还对你说了许多重话,还总是惹你哭、欺负你……阿萤,你喜不喜欢朕这么叫你,嗯?」 姜幼萤被他紧紧抱着,僵硬地坐在原地,听他这么说,只得点了点头。 姬礼立马便笑了,一连唤了她好几声:「阿萤,阿萤阿萤。」 他的咬字很好听,如一串清润的珠玉,在少女的耳边碰撞。 「朕的阿萤。」 他忽然咬住了她的耳垂。 姜幼萤身子一抖,连忙红着脸去推他,皇上…… 今日他好高兴,一下子扑在她的身上,克制不住地亲吻她。 暴君的髮丝落在她脖颈之处,蹭得她有些发痒,心中又涌现上一股难以抑制的羞耻感,让姜幼萤想去推开他。 手肘却被他紧紧一捉。 「不许推开朕,否则朕就要生气了。」 小姑娘连忙放下双手。 他一下子将她的身形扑倒,明黄的衣摆落在她的身侧,只闻见一缕淡淡的龙涎香,夹杂着草药味儿,却是十分的清爽好闻。 「阿萤,朕应该生气的。」 姬礼半压下来,看着她柔软的眸子,「阿萤,你为什么要骗朕,为什么不同朕说话? 「为什么要装哑巴?」 这一声,立马让姜幼萤瞪大了双眼。 他……全都听见了?!! 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恰恰被姬礼尽数捕捉住。见她此般神态,少年目光微微一沉,眼神忽闪。 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纠结许久的那句: 「你为什么不同朕说话,反而与他说话?」 沈鹤书先前同他说过,他喜欢的姑娘,声音很好听。 软软的,像鹂儿般,掺了蜜一路化进他的心坎里。 方才在路上,姬礼一直都想问这句。 「为什么要与他说话?」 一颗心勐地一提,姜幼萤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见她半天不语,少年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她的下颌之处。 眼神有些失望。 「你还是不愿与朕说。」 他还是不抵那人重要。 一下子,姬礼浑身泄了气,坐起身子。 那墨黑色的发亦是逶迤而下,乖顺地贴在他的身后。少年转过身形,不去看她。 周遭一片静默。 姬礼望着窗外的明月,一个人出神。 他的背影落寞,姜幼萤瞧着,竟无端有些心疼起来。只见少年一手撑着下巴,面色有些发冷,双眉蹙起,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自己与鹤书居然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那女子明明骗了自己、犯了欺君之罪,他还不捨得去责罚她。 第69页 朕一国之君的威严呢?! 眸光兀地一闪,少年咬了咬牙,袖角却被人小心扯了扯,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小美人披散着头髮,坐在床帐子内,一双眼怯生生地看着她。 似乎犹豫许久,她终于动了动唇: 「皇上……」 这一声,叫得分外生涩。 姬礼浑身一震,整个身子都酥软了下去。 他受不住了。 这小狐狸精,叫得可真他娘的甜! 眼前勐地一黑,下一刻,姜幼萤又被人结结实实地压了下去。姬礼一下子凑上前来,将她按在身下。 眼神如星子,熠熠闪烁: 「你……多喊朕几声。」 多喊几声,好不好? 姜幼萤被他压得唿吸一顿,有些慌神。 喊、喊什么? 「就喊朕的名字。」 姬礼。 大齐国姓,姬。 温润有礼的礼。 不得不说,小暴君的名字,还真是好听。 姜幼萤红了脸,有些羞赧。 暴君的食指落下,轻轻压在她的唇上,引.诱她:「唤朕的名,唤朕阿礼。」 阿礼…… 一瞬间,她又想起前几日做的那个万分旖旎的梦。 在梦里,自己也是这么唤他为「阿礼」。不同的是,梦里的姬礼不是皇帝,而是太子殿下。 姜幼萤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梦到姬礼,为什么会梦到还是太子的姬礼呢? 心中万般疑惑,她有些出神。见她心不在焉,少年狠狠地压了一下她的唇瓣,当做惩罚。 「不许分心。」 姜幼萤轻轻地「嗷」了一声。 温香从她的吐息间传来,如同春夜里含苞待放的花朵,令人着迷。 姬礼将头埋下,轻轻蹭着她的脖子,竟撒起娇来: 「唤朕的名字嘛。」 暴君的唇有意无意地蹭着她的玉颈,让她有些受不住了,紧咬着唇才能抑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 对方不依不饶,「阿萤,唤朕的名字。」 他的唿吸声落在耳边,带了几分蛊惑性,在这番引.诱之下,她终于突破心中的羞赧之意,轻轻咬了咬舌尖: 「皇上……」 黄鹂鸟停在枝头,嘤啼出一泓窈窕春色,那是千树桃影,万顷绿波。 春雨落在了他的心头。 姬礼的心坎一下子湿润起来,唿吸又落在耳边:「朕不要这个,朕要阿萤唤朕的名。」 「阿、阿礼……」 她的唿吸发难,轻轻一个「礼」字从舌尖逸出,竟是打了颤儿! 姬礼再也忍不住了! 激动、欢喜、炽热的烧灼感,还有那漫天的醋意,一下子朝他冲来,直将他沖昏! 他兴奋地吻下来,学着花柳本那般,小心翼翼地咬开她的齿贝。他很笨,姜幼萤也有些被他吓到了,四肢僵硬,不知该如何动弹。 眼泪汪汪,惊恐地看着他。 对方还要她唤他阿礼。 她的声音柔软,像是春雨落了下来。迎着丝丝香雾,姬礼唿吸顿了顿,终于撬开了她的唇。 那是一扇小小的门,他是一条柔软的小蛇,呲熘一下滑进去。 一瞬间,又让姜幼萤回想起那个梦。 「阿礼,阿礼……」 一拜天地—— 「太子殿下……」 二拜高堂—— 她阖着眼,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将他搂住,狠狠抱紧了少年坚实的背。 夫妻对拜—— 忽然电闪雷鸣,狂风骤起!原本喜气洋洋的婚房陡然一转,再睁开眼时,竟是一方棺木! 姬礼穿着素白的衣站在棺木边,披散着头髮,两眼赤红。 「你们让孤守礼法,孤做到了;让孤知进退,孤做到了;让孤权衡利弊、做一个好储君。」 「孤都做到了,可你们为何还要害死她?」 灵位之上,两根白烛烧得正旺,宛若一对璧人流了泪,顺着桌角。 「好,好极了。」 「什么礼仪,什么法度,什么大齐未来的明君?!你们逼死了她,孤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孤要亲手毁了大齐,大齐完蛋了!全天下完蛋了!哈哈哈哈……」 …… 「阿萤,你怎么了?」 眼前骤然一黑,她竟从床上扑起来,整个人蜷缩在姬礼怀中。 双手双脚,皆是冷得发抖。 姬礼皱着眉,不过是方一刻,眼前之人竟像忽然着了魇一般,面色雪白地扑到他的怀里,不由自主地喃喃: 「阿礼、阿礼,做一个好帝王,莫杀他们……」 杀谁? 姬礼微怔,阿萤这是在害怕谁? 她为什么颤抖得这么厉害? 少年解开龙袍,将她整个身形结结实实地笼住。 姜幼萤在他怀中,瑟缩许久,终于回过神来。 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让姬礼又垂眸,轻轻将她的手握住。 她怎么了?是谁欺负她了么? 少年眼中兀地闪过一道寒光。 有他在,谁敢伤她一根头髮?! 他可是暴君,一个眼神便足以让人胆怯到瑟瑟发抖的暴君。 右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轻声哄了许久,少女的情绪才安稳了下来。再抬眼时,却是微红着双目,声音细若蚊鸣: 第70页 「奴婢方才、方才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件很可怕的事。」 这似乎是梦境,但姜幼萤不记得是何时梦到过。 少年微微一怔,将她抱紧。 「不怕,有朕在,没有什么好怕的。」 在这大齐,他是一手遮天。 小姑娘犹豫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靠近了些。 姬礼瞧着她,忽然发问:「阿萤,你的声音这么好听,为何要装哑巴?」 语气中尽是疑惑,丝毫没有被欺骗了的恼怒。 他的阿萤不是小哑巴,姬礼高兴都来不及呢!又怎么捨得怪她呢? 阿萤香香软软的,姬礼抱紧了她,面上尽是欢喜的笑意: 「阿萤,朕想好了,明日便让人择个良辰吉日,朕要册封你为大齐的皇后!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羡慕死旁人的那种。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阿萤是姬礼的。」 「阿萤是姬礼一个人的。」 正说着,他温柔地垂下脸,看见她粉扑扑的小脸蛋,忽然起了心思。 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小脸蛋,郑重其事地询问她:「你愿不愿意做朕的皇后,嗯?」 做他的皇后,成为他唯一的女人,与他……名正言顺地睡觉。 再生一堆小姬崽子,嘿嘿。 姜幼萤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嗯」了一声。 少年立马笑逐颜开,满心欢喜都写在一双清澈的瞳眸中,他捧了捧阿萤的脸颊,似乎还想亲吻她,忽然一皱眉。 只见暴君身形微弯,捂着腹部,面色竟一下子变得雪白! 姜幼萤慌了神:「皇上,您怎么了?!」 他紧咬着牙关,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水、热水……」 他不能喝酒,一喝酒就会胃疼得想死,整宿整宿得睡不着。 今天在宴席之上,他听说沈鹤书给她镯子,赌气似的喝了整整三大杯酒,任凭肖德林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如同一只手握着尖刀,硬生生地在他的胃中搅动,姬礼疼得侧躺在床上,身子缩成一团。 姜幼萤连忙给他倒水。 又慌忙喊来肖德林,给姬礼餵药。 滚烫的热粥端上来,姬礼靠在床上,耷拉着眼皮,一口一口将苦涩的药汁咽下。 他的额头出了些汗,将髮丝打得微湿,黏在他的鬓角边。 此时的他很乖,却也十分安静。他就像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平静地靠在那里,面色雪白。让姜幼萤很想将他一把抱住,恨不得去替他分担这份痛苦。 餵完了药,姬礼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 末了,又看了她一眼,「你也退下罢。」 他一胃疼,便会疼上一整夜,折腾上一整夜。 这般折腾,她一定不能睡个好觉。 少女却站在床边,固执地要陪他。 姬礼的性子倔,却没想到,阿萤的性子更倔。他没法儿,只得依了她,尽量让自己小声些。 「你睡罢。」 少年身子微微蜷缩,咬紧牙关。 豆大的汗珠依旧从他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姜幼萤想了想,掏出小手帕,轻轻为他拭去汗珠。 「奴婢服侍您。」 姬礼一愣,片刻,声音有些虚弱:「此时你应该自称为臣妾。」 姜幼萤面色微绯,思量一阵,鼓起勇气:「臣、臣妾服侍您……」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少年有些得意地扬了扬眉。 终于把她骗到手了。 可胃中还是疼痛难忍,即便是喝下了汤药,也是无济于事。姜幼萤知道他的难受,一遍一遍地给他倒热水,声音细细软软的: 「多喝些水,暖暖胃,会舒服些。」 接过杯子,手指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立马缩回手,十分羞。 姬礼仰了仰脖子,让热水顺着喉咙,一路流动到胃里。 微抬眼皮,有些好奇地问她:「你是烟南人么?」 烟南人的口音细细软软的,十分好辨认。 一颗心兀地一跳,她竟有几分紧张,忍不住攥了攥衣袖。 「嗯……是烟南人。」 她生怕被姬礼发现了自己就是他一直追查的、怀康王世子的妾室。 更怕他知晓,自己曾在花楼待过…… 她的出身不光彩,先前幼萤还觉得这没什么,这么多年饱受许多旁人异样的眼神,那轻.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倒也习惯了。可是如今,她却心慌地想找一块遮羞布,将自己过往的经歷全部抹杀掉。 月色落入她的眼眸中,轻轻晃荡。姜幼萤心想,若自己一开始就是这宫里的小宫女,那便好了。 姬礼知道她出身不干净,一定会……嫌弃她的吧。 说不定还会后悔封她为后了呢。 越往下想,姜幼萤越发心慌,忍不住抬眼,悄悄望少年面上望去——他面容清俊,眼中虽有痛苦之色,可那眸光却是清澈。是呀,他那般干净,先前甚至还未碰过女子的手……姜幼萤咬了咬发白的下唇,心思忽地又飘远了。 她有些不敢面对姬礼。 谁料,见她应声,姬礼仅是轻轻点头,压根儿没往怀康王世子那件事上想。见他眸色明澈温柔,姜幼萤缓缓送了一口气,可转瞬,又将一颗心提得愈发紧了。 出神之际,床上之人又一蹙眉,轻轻蜷了蜷身子。 她立马凑上前,「皇上,还很难受么?」 第71页 他没吭声,可那额上落下的汗珠,俨然告诉了她答案。 小姑娘想了想,忽然用手捂想一侧的杯壁。杯子里都是热水,杯壁温烫,她忍着掌心的烫意,将双手都捂热乎了。 而后轻轻地,放在姬礼的肚子上。 「这样……好些了吗?」 即便是有过亲密之举,她还是怯生生的。像小猫咪,也像小兔子。 少年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 姜幼萤扯了扯唇角,也笑了。 不知不觉,便忙碌到了后半夜。说也奇怪,要是以往,他定是疼上一整宿才罢休,如今少年眼前竟有几分朦胧。恍恍然抬眼,正见她靠在自己肩头,似乎才睡着,唿吸还有些不均匀。 少女面上,带了些疲惫之色。 内心深处,忽然涌现上一股无名的暖流,顷刻间,将他冰冷的身形包裹。 他的童年不甚美满。 先帝皇嗣稀薄,只生下他一个皇子。在他降生之前,后宫仅有六位公主,加之皇帝已经上了年纪,算是终于老来得子。 他是皇室中最小的那一个,也是皇室中,唯一一个皇子。 一出生,他的肩上满是重担。 所有人往他身上施压,教导他,该如何成为一个圣明的君主,要他知礼仪、懂进退、守法度,甚至还给他取了个「礼」字。 是礼乐的礼,亦是礼仪的礼。 可他偏偏是个「冥顽不灵」的性子。 他一生下来,似乎便厌恶皇权世俗,厌恶那些规矩法度,不仅如此,脾气古怪暴躁,却因为他是皇室的「独苗苗」,旁人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这大齐,总归是要他来掌管的。 众人都等着,七皇子开窍的那一天。 这后宫中,真正与他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他同父同母的皇姐——六公主姬莹。 可大齐宣临二十三年,六公主姬莹,出塞和亲。 自此,姬礼便与生母生了间隙。 …… 如今看着为自己忙碌到后半夜的小姑娘,姬礼眸光一软,忍不住上前,吻了吻她的面颊。 又生怕会惊醒到好不容易睡着的她,少年的动作轻轻的,那一吻,几乎是蜻蜓点水。 可即便如此,唇角边还是多了一抹香意。 胃中好受了许多,没有那么疼了,姬礼微蹙着眉,不知不觉竟也昏睡了过去。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无比旖旎的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东宫,皇姐还未和亲。 会时不时地来东宫,与他说说话。 这一日,皇姐前来祝贺,他终于迎娶了心爱的姑娘。 转眼便是旗鼓宣天,他看着大红色的花轿,心跳忽地加速。红盖头下,是一张魂牵梦萦的面容,映着一对红烛,少年闭了闭眼。 小姑娘亦是害羞地闭了闭眼。 这一吻,便是彻夜难眠。 对方紧紧抱着他,声音微微发颤,却一声声喊他「太子殿下」。那声音细细软软的,媚意直到骨子里,让他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 他如一条游鱼…… 少男少女紧闭着眼,似乎害羞地不敢看对方,那般青涩、美好、迷离的春夜,伴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二人情动到了极致。 大雾朦胧。 再醒来时,他竟是微红着耳根,却发现身侧已再无半分那清丽的影。 一抬眼,竟已到了晌午。姬礼心中估摸着,应是对方担心他没睡好,特意让宫人没叫醒他。 少年红着耳朵,看着身侧的空位。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真是十恶不赦,真是罪大恶极! 他居然做那梦,做了整整一夜! 以至于醒来之时,迫不急的地想抱住她。 握了握手边的金丝被,一时间,脑海中又是梦里的画面。这梦境,让他无端感到有几分熟悉,竟像是亲身经歷过一般。 她的眉眼,她的唇角,她的神态……都那般清晰地刻在姬礼的脑海里。 还有她那令人无法抗拒的声音。 回想起那一声声阿礼,少年的脸又红了。 他想起来,二人虽是互通心意,但还未行那事。就近挑个良辰吉日,没多久便是二人的大婚。他已迫不及待地想与她行那事,想听她柔软地嗓音叫唤…… 第34章 握着书卷的手又是一紧,十指修…… 姬礼昨夜睡得不踏实, 昨日刚开了宫宴,今天他不必上早朝。 故此,姜幼萤特意让宫人没打扰他, 想让他睡一个安安生生的好觉。 少年躺在床帐中,唿吸均匀。百无聊赖, 她路经书房,忽然起了心思。 听说自她走后, 姬礼再没让人往御前调度宫女。这陪侍皇帝批阅奏摺的事, 就落在了阿檀一个人身上。 见了姜幼萤, 阿檀微微一怔。她似乎也听说了那道立后的皇诏, 立马一欠身,朝姜幼萤一福身。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唿她才好。 幼萤点了点头,目光随和, 先让对方退下了。 她已有许久没来到这里, 竟还有几分怀念,手指轻轻摩挲过桌角,姜幼萤兀自思量道: 反正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替姬礼收拾收拾桌子,一会儿他批阅起奏摺来也顺心些。 到底是伺候人惯了,如今突然有人来伺候她,姜幼萤十分不习惯。 遣散了众人, 她一人在书房里收拾着书桌。 第72页 众人不敢有违,轻声言了声「喏」, 而后规矩退下。 一双素手纤纤, 认真整理着桌案上的书本和奏摺,恰恰瞟见姬礼的字迹。 喔,原来他除了会画小乌龟, 写出来的字还是很好看的嘛。 那一行朱红色的字迹,宛若游龙,在姜幼萤眼中展开来。 看得她有几分赏心悦目。 幼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也能对着姬礼的字红了脸。 仿若对方正站在自己眼前,微敛着眸光,仔细而安静地看着她。小姑娘的手肘一碰,忽然撞倒了一本书。 架子上的书卷噼里啪啦落下来,摊开在地面上。 她的右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地弯身,却无意撞见书籍上一行小字: 秦二世而亡。 姜幼萤的手指蜷了蜷。 一种奇异的心思牵引着她,让她继续往下读去。这不看还好,只一看,她一下吓得面色煞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君主暴政,生灵涂炭,王朝岌岌可危。 心中忽然一慌,「啪」地一声阖上书卷,少女微微颤抖着手,将这本书塞到书堆的最下方。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几个宫人的声音,她一抬头,正见肖德林跑了进来。 「哎呀,您怎么在这儿呢,奴才找了您好久!」 肖德林与阿檀一样,也不知改如何改口称唿她,只恭敬道:「皇上让奴才先带着您去凤鸾居,您的东西已经差人收拾好了,宫内的一切也打点妥当。」 肖德林是个干事利索的,姜幼萤步步跟着他,往一条从未踏足过的大道上走去。先是一片干秃秃的小树林,枝桠上积了些雨水,风一吹,啪嗒一下坠下来。 再往前走几步,豁然开朗。 一座华丽的宫殿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姜幼萤有些傻了,看着眼前巍峨的楼阁——原来宫里头还有与坤明殿一般富丽堂皇的宫殿。 一排小宫人齐齐站在殿外,不知等了她多久,声音甜甜的,齐声道: 「奴婢恭迎皇后娘娘。」 这一声皇后娘娘,是姬礼特意让她们叫的。 肖德林小心打量了身侧少女一眼,面上亦是多了几分谄媚,同她道: 「这里都收拾好了,皇上还拨了些宫人来,前面两个是您的贴身宫女,您且先随着奴才进殿。哎,门槛儿有些高,当心绊着脚。」 立马有名身穿绯衫子的小宫女上来扶她。 对方的声音温柔和缓,一下子让幼萤想起了柔臻,只听对方介绍道:「娘娘,奴婢叫绯裳,这是绿衣,日后我们二人在凤鸾居照顾娘娘的起居,若是娘娘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唤绯裳便好。」 绿衫子也点头道:「娘娘,奴婢先带您沐浴,而后换件衣裳。」 既然是圣旨上定下来的皇后,势必是先要换身行头的。 凤鸾居与坤明殿一样,后院都有一处温泉。玫瑰花瓣一片片撒上去,乌黑的发浸入水中,只露出牛乳一般莹白的肩头。 宫女非要上前来替她擦身子。 小姑娘立马羞了,轻轻推搡着,绿衣却是一笑,柔和道: 「娘娘,奴婢给您擦,您会舒服些。」 她哪里这样被人伺候过?对方执着绵软的毛巾,轻拭着她的后背,一对蝴蝶骨分外诱人。 而后便是细长的玉颈、精緻的锁骨。 要擦到关键点时,姜幼萤还是红着脸,将毛巾抢过,小声道:「我来。」 绿衣绯裳相视一笑。 她们进宫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般害羞的主子呢。 主子生得十分好看,梳洗妆成,宫人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艷感。 「娘娘,您生得真好看,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您。连名动京城的梁贵妃,都难抵得您半分姿色呢!」 那小丫头的嘴巴像掺了蜜一样甜。 她说得愈多,姜幼萤愈发觉得难为情。 少女安静地坐在妆檯前,看着菱镜中自己精緻的面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忽然有小太监扯着嗓子,尖利声传报:「皇上驾到——」 绿衣绯裳面色微喜,高兴地推着自家主子出去。 「奴婢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是今日不上朝的缘故,他今日未穿龙袍,里面只着了件样式简单的衫子,外头披了件雪色氅衣。 可即便是衣着简单,却难掩其矜贵之风度。 少年一双眼神灼灼,有些急迫地朝殿内望了过来,目光停驻在她身上,忽然一愣神。 她方才出浴,头髮微湿,却是桃腮粉面,昳丽动人。 少年皇帝抬了抬手,示意众人退下。 姜幼萤抿了抿唇,轻轻唤了声:「皇上。」 他一下子坠入一场温柔乡。 少年温朗的气息扑面而来,掺杂了淡淡的草药香,姜幼萤扬起头,只见对方微微一敛眼中的愠怒之意,面上多了几分温柔。 她忍不住问道:「皇上方才是与何人置气了?」 姬礼一怔,这也被她给看出来了。 少年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愠怒写在脸上,对她的欢喜也写在脸上。听她这么一问,姬礼目光微沉。 「朕方才与人吵了一架,那些老东西,偏不准朕立你为后。」 还好刚刚她不在坤明殿内,见了臣子后,姬礼气得摔了许多东西,「他们不准朕立你为后,那还要朕立何人为后?梁氏,还是沈氏?!」 第73页 姬礼是一个都看不上的。 「朕偏偏就要立你为后。」 一颗心「咯噔」一跳,姜幼萤咬了咬唇,连忙低头:「奴婢惶恐。」 「哼,你骗了朕这么久,确实该惶恐。」 姬礼一伸手,拉着她坐在床上。 床榻松软,人稍一坐,周遭的床蓆便塌陷下去。 「他们让朕封你为才人,或是美人。」 大齐开国至今,从来没有封宫女为后的先例。 姜幼萤忍不住勾了勾他的衣袖,生怕他生气了:「皇上,其实封什么,奴婢都不在意的,哪怕不封赏奴婢,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脑子里还是太后先前跟她说过的话。 待她事毕,就给她一些银两,放她出宫去。 身上平白多了个皇后的位置,这让她更不好偷偷熘出齐宫。 姬礼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朕同你说了,不许称自己为奴婢。」 她如今是他封的皇后,是一国之母,是他的正妻。 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堂堂真龙天子,岂有畏惧大臣之说? 他喜欢谁,想立谁为后,那就立谁。谁敢再那他心爱的姑娘做文章,他就把那些人通通杀了。 就像他杀死丽婕妤,杀死徐美人,便是在同全后宫警示——碰了他的人,只有惨死这一条路。 看着少年眼中凌厉之色,姜幼萤心头一紧,大致估量到了对方如今正想些什么——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几乎已经将暴君的脾性摸了个七七八八,暴君现在想杀人,想宰了那些碍眼的大臣。 昨日宫宴上公然烧书,姜幼萤仍心有余悸。 可姬礼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优哉游哉地站在大殿之上,神色恣意。 他就是大齐的天!他的话,句句都是圣旨!他喜欢的人,无论之前身份如何,都是大齐的皇后! 一瞬间,姜幼萤眼前又出现了五个字——秦二世而亡。 残暴、苛政、虐杀成性,罔论臣子直言劝谏……小姑娘攥着少年衣角,双手有些发抖。 「阿萤,你怎么了?」 姬礼终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可是身子不舒服?」 姜幼萤咬了咬牙,面色有些发白。 纠结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出声:「皇上,臣妾有一事……」 「什么事,嗯?」 她眸光闪烁,像是一池月亮坠入了眼底。 「您可不可以……不杀人了,」似乎怕将他惹火,姜幼萤的声音细细小小的,「您不要杀人了,不要杀大臣,也不要杀那些娘娘。还有、还有……」 少年的声音沉了下去,却是极为耐心地问询:「还有什么?」 还有—— 「皇上,」她扬起一张小脸儿,「也不要在奏摺上画小乌龟,要好好地、对待您的臣子,您的百姓,您的宫人。」 「您是大齐的帝王,是大齐的天,亦是阿萤的天。皇上,阿萤希望,您可以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成为……阿萤心中的英雄。」 贤明的君主。 眼前一道亮白的光,竟噼得姬礼有些头晕目眩! 姜幼萤微微一骇,忙上前扶住他。只见少年紧紧蹙着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一幅画面——他穿着湛蓝色的袍,急急地走在一条宫道上,手中捧着书卷,还撑着一把伞。 那面上,分毫没有半分戾气,眉目温和,如同青山隐隐,抬眸之瞬,便是一袭清丽的雨帘。 宫道上的宫人见了他,忙一拜。待他走远了,又忍不住看着他的身形,瞻仰: 「咱们太子殿下,当真是博学多才,温润有礼。」 精学道,尊师长,就连对待一个下人,也是十分的包容与温和。 全皇宫上下,就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少年站在廊檐下,拂去衣摆上的水珠,欲叩门。忽然,从暗角转过一个俏丽的身形。 「太子殿下——」 小姑娘声音娇俏可爱,那身粉衣更是明艷可人。 姬礼却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与她隔开。 保持着一段极为规矩的距离。 「姜幼萤」撅了噘嘴,有些悻悻然。 太子微蹙着眉,握着书卷的手一紧,神色有些慌乱:「孤要找太傅,你……莫拦着孤。」 「阿萤没有拦呀,分明是太子殿下不愿进去的。殿下怎么不叩门,莫不是……」她忽然凑近了一步,香气喷在他脖颈间,嘻嘻一笑,「莫不是捨不得阿萤?」 「你胡说!」 步子又往后退了七分,这一回,他却是红了耳根。 少女明眸璀璨,看着他的窘状,又是嬉笑:「真好玩。」 说罢,便如同鸟雀一般跑远了。 独留他一人,撑着伞,发愣。 妖女,太子垂下双目,久久不能回神。 握着书卷的手又是一紧,十指修长,牢牢扣着,瞧着那一袭灵动的背影,他的眼皮兀地一跳。 她就是书上所说的,那惑人心神的妖女。 他是大齐未来的储君,心中所载的是河山与百姓,少年咬了咬牙,暗暗警醒自己:定不要被那妖女迷惑了心神…… …… 身边少年阖上双目。 姜幼萤坐在床榻上,看着暴君的面色翻了些白,他嘴唇轻轻颤抖着,好似想起了什么事。 第74页 再睁开眼睛,脑袋里却是一片虚无空洞的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太傅是什么?百姓是什么?明君是什么? 姬礼从未想过。 他一生下来,似乎就是这般顽劣的性子,不知是不是被人惯的,他从小脾气差,暴躁孤戾。 好像从记事起,他总感觉心头闷闷的,胸口处结着一束沉闷的气。 她一来,那郁结忽然就散了。 看着少女满是期待的眼神,他的心头忽的一动,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竟让他有几分跃跃欲试。 「明君?」他玩味着这个词。 她喜欢明君吗?要是做了明君,就可以成为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吗? 要是做了明君,她就会更喜欢自己吗? 姬礼微红着耳朵,暗忖。 瞧着他面上奇异的神色,姜幼萤有些愣神。 好!少年一握拳,从今以后,他就要做阿萤的明君了! 「皇上,您不要乱杀臣子。」 「好。」 「也不要苛待宫人。」 「好。」 「还有,唔,好好批阅奏摺,不许在奏摺上面画小乌龟!」 姬礼眨了眨眼,爽快地答应下来,「好,朕都依你。」 还有、还有什么呢? 幼萤想了想,有些忐忑地说:「奴婢觉得,您身为明君,不应直接立奴婢为皇后,奴婢也当不好皇后娘娘……」 谁料,姬礼面上竟然是「无所谓」的神色。 「你做不好皇后,朕还做不好皇帝呢,阿萤与朕,也算是天作之合。」 不过为了阿萤,朕也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的,嘿嘿。 姬礼如是想道。 她似乎终于满意了,眉目缓缓舒展开。见她开心,姬礼心中亦是多了几分欢喜,末了,也想起一件事情来。 「阿萤也要答应朕一件事。」 姬礼将她抱在怀里,问道: 「那刺绣图上的蝴蝶明明是你所绣,为何还任由旁人抢了功劳?」 姜幼萤一怔,暴君从未见过她刺绣,怎么知道那只小蝴蝶是她绣的? 双眸中含着疑色,她抬眼,面上尽是讶异。 见状,姬礼便知自己猜中了,不免抿了抿唇。 「朕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不争不抢呢?」 这么不争不抢,任由旁人抢风头,任由旁人欺负。 「阿萤。」 姬礼忽然将她的身子扳正,垂下眼,直视着她。 「朕答应你,做个好君主,你也要答应朕,不要再这般平白让人欺负。」 「宫中波诡云谲,人心险恶,朕也许,并非处处能保护好你。」 尤其是自己方才还答应了她,不能再乱杀人。 「阿萤,答应朕。若是有人欺负了你,回来就同朕说,不要自己偷偷藏着掖着。你想要什么,想获得什么,自己也要努力去争取。若是真得不到,就来同朕说,这皇后之位朕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能争取的呢?」 他就是要她去争,去抢,去嚣张。 他的女人,就应该在这后宫中横着走。 而不是被人平白无故欺负了,却还要偷偷抹着泪,不同他讲。 周遭又是一股热流,姬礼将她抱得愈发紧实了。裊裊香雾弥散下来,拂入这一袭软帐中。 他的气息萦绕,轻轻将她裹挟,声音如落在青石板上的珠玉,清澈温柔。 「阿萤要与朕一样,慢慢变好。」 「要给太后、给大臣、给所有反对你与朕之事的人看。你与朕,是怎样的天造地设。」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宫檐上缓缓升腾的雾,湿漉漉的,漫进了姜幼萤的心坎里。 将她整个人裹挟得发暖,良久,终于轻轻应他一声: 「嗯。」 少年眉目欢喜,喜笑颜开。 …… 这些天,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皇帝就如同了个人一般。 早朝提前半刻入殿、批奏摺兢兢业业,对待宫人更是亲和温柔。 如此算来,他已有整整七天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了。 众人十分惊愕,不知晓皇帝这又是在演那一出。 想当初早朝之上,他可是一个不开心,就甩袖离去的臭脾气啊。 甚至,在烧毁了老太傅的典书后,他还差人将那典书重新抄写了一份,只是书籍里缺失了一页。 不偏不倚,正是立后的礼仪规矩。 看着小暴君一天天走上成为明君的道路,姜幼萤坐在一边,露出了和蔼可亲的微笑。 一日,他挑灯,夜读书卷。 阿檀端着茶水上前,正见他手指修长,翻过一页。 夜幕深深,他面上却全无倦意,读得十分认真。 阿檀不由得在心中暗忖,皇后娘娘可真是厉害,短短数日,便让皇上全然换了另外一副模样。 正想着,恰见桌案前的龙袍少年略一抬首,看见玉立在一侧的小宫女,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十日后便是封后大典了,皇后的礼服赶制的如何了?」 阿檀婉婉一福身,恭敬道: 「启禀圣上,已经赶制得差不多了,估摸着三日后便可送入凤鸾居。」 闻言,姬礼点了点头,似乎十分满意。 殿外忽然刮来一阵风,吹得廊檐上风铃叮铃作响,珠帘翕动,肖德林忽然跑进殿来。 第75页 朝殿上少年一拜: 「皇上,太后娘娘有急事,请您过去一趟。」 姬礼握着狼毫的笔微微一滞,墨迹停顿在「阅」字最后一笔。须臾,他有些不耐烦地抬眼。 「这么晚了,是何急事?」 肖德林言辞闪烁:「回皇上,奴才也不清楚,听素秋说,似乎是有关皇后娘娘的事。」 「素秋说,此事事关重大,还望皇上速速前去,与太后娘娘定夺。」 关于她? 他眼中带有疑色。 肖德林抿了抿唇,终于小声道:「太后娘娘查出了一桩事,皇后娘娘,似乎与怀康王世子有关系……」 手指稍稍一僵,他勐一皱眉。 一声喃喃已在唇边,姬礼面上,尽是恍惚之色,难以置信: 「怀康王世子?」 她……怎么能与那逆贼有干系呢? 第35章 「她是花楼出身,如何干净?!…… 姬礼阴沉着一张脸, 赶到太后那里。 殿门口的宫人似乎候了他许久,一见皇帝的面色,吓得胆儿都破了, 哆哆嗦嗦地把他引入了正殿。 姬礼走在有些滑脚的宫阶上,华靴落于玉阶, 轻响。 少年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袖摆微宽, 被夜风拂动着。 一入正殿, 便看见了跪在一侧的宫女。 那宫女一身青衣, 看上去好生眼熟。 姬礼微微拢起眉头, 冰冷的目光掠过那人,落在太后身上。 「皇上来啦。」 太后目光和蔼慈祥,面对儿子的生分, 也是丝毫不恼怒。 仿若已习以为常。 姬礼扬了扬下巴, 只见太后身侧的素秋恭敬走来,给他倒了杯热茶。 「路上凉,皇上喝喝热茶,暖暖身子。」 姬礼轻轻哼了一声。 「不必与朕绕弯子,直接说,唤朕前来,是为何事?」 若不是对方提到了阿萤, 他才不愿踏足此处呢。 他们母子关系一向不和,当然, 仅是姬礼单方面地与之不和。 太后看了一眼他面上的迫切之意, 有些不高兴。 姜幼萤那丫头是她安排给皇帝的,原是想让皇帝开开窍,却没想到, 竟让他一头给扎了进去。 这开窍是开窍了,却比不近女色还要命。 若皇帝将那丫头收了、做个美人也就罢了,可他还偏偏是个脾气倔的,非要立那丫头为皇后。她太了解姬礼的脾气了,若是自己阻拦,这孩子非得将皇宫闹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故此,那日宫宴上,太后没拦着。 若是她真拦了,姬礼做的,可就不止是烧书了。 太后摸了摸手上扳指,暗忖。 可大齐,断不能让一个没有出身的小宫女做皇后,即便是皇帝再喜欢,也不行。 一如先帝在时,是怎样宠爱萧女,最后却只立了她为贵妃。皇后这个位置,可不是一般人想做就做的,若是没有些本事,就连皇帝也护不住她。 更重要的是,身为一国之君,他更在乎的是这江山社稷。 太后目光清浅,带着几分思量,再度将姬礼审视了一遍。 罢了,约摸着他如今也是一时新奇,待皇帝冷静下来,便会明白梁贵妃的好。 如此想着,太后便放宽了心,瞟了一眼跪在殿下的小宫女,命令: 「把你知晓的,都和皇帝再说一遍罢。」 「是。」 绿衫子宫女点了点头,声音脆生生的,姬礼又一蹙眉,想起来了。 她不就是采秀宫里的茉荷吗? 不知是不是为了面圣,茉荷今日打扮得十分秀丽,身形裊裊,伏于地上。 又抬起头,耳前的流苏稍稍晃了晃,同姬礼缓缓道: 「皇上,奴婢今日要说的,是关于皇后娘娘,与怀康王世子的事。」 「奴婢先前,曾是世子府的一名宫女,世子出游,带了奴婢与柔臻,至于烟南,与花楼中看上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一掷千金买下她为妾。」 茉荷还记得,那日姜幼萤来了月事,身子不适,恰恰怀康王又急着回京,故此没有碰她。 「世子让奴婢与柔臻一起伺候着那姑娘,而后一辆马车,拉着她从烟南来到了京城。」 烟南?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姬礼右眼皮兀地一跳。 少年一身龙袍,外披着雪色大氅,似乎还有些冷,面色有些发寒。 宫女跪在地上,两手撑着上半身,怯怯地看着他。忽然,她话语一顿,一道凌冽的目光扫来,让茉荷颤了颤声: 「皇上,那名青楼女子,就是您前几日刚封的皇后娘娘……」 姬礼执着玉佩的手顿了顿,手指一僵。 青楼女子? 烟南花楼? 世子府新妾? 阿……萤? 他不可置信地拧紧眉头,转首往殿上望去,却见太后一脸闲适,似乎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 「朕不信。」 这些都是她们拿来唬他、骗他,让他废后的小把戏! 少年微微挺直上半身,瞑黑的瞳眸中,似乎有情绪闪烁。 面色却是一晃。 太后抬了抬手,下人上前,奉上一份东西。 「哀家原本也是不信的,可皇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明黄色的袖子轻轻晃了晃,那人来到他眼前,将一张纸摊开。 第76页 「这是皇后娘娘的赎身契,怀康王世子先回了京城,便暂将赎身契交由奴婢保管,凭着这份契,将皇后娘娘从花楼里赎了出来。」 白纸黑字,最下方,还有两个鲜红的手印。 其中一个手印略小,看上去像是女子的手…… 冷风穿过窗牖,狠狠地扑打在少年面上,他面色雪白,接过那份契约。 「皇上好好看看罢!看看您,到底封了怎样一个女子为后!」 太后的声音忽然狠厉,宛若一把刀,硬生生扎在少年的心坎上。 「看看您,封了怎样一个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女子!」 他封的,可是皇后、是大齐的皇后啊! 若是传出去吗,大齐的皇后原是花楼出身的妓子…… 「嘭」地一声,少年竟直接将手上的玉佩捏碎! 玉块四分五裂,坠落在地,玉渣上沾染了殷红的血,他手心本就有伤,如今更是添了新痕,血珠子自他的掌心处滴下,滚落在龙袍之上。 太后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皇帝?!」 连忙唤太医来包扎,谁料,对方竟是一挥手,眸光如鹰隼般锐利。 直直望于殿上——那坐于软椅之上、有些上了年纪的女子。 「她如何不干净?」 这一声,如最冰冷的玉石,敲在了宫阶之上。 在场之人心头一凛,时至如今,皇帝还要替那个妓子说话?! 太后、素秋还有跪在地上的茉荷,纷纷抬头望向少年天子,不可置信。 殷红的血自他掌心流出,蜿蜒至衣摆之上,他却不管那些血痕,端叫人看得几分触目惊心。 他望向殿上,冷冷勾起唇角: 「还望母后同儿臣说说,姜幼萤——她如何不干净?」 「她是花楼出身,如何干净?!」 花楼中的女子,真正独善其身的能有几个? 姬礼这孩子,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一遇上姜幼萤,就成了个死脑筋呢? 太后搞不明白,眼中终于有了几分愠怒之意。 她语气尖锐,目光亦是逼仄,分明是要强迫着姬礼去承认——姜幼萤是花楼出身、是怀康王世子的妾,那样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如何能做的了大齐皇后? 看着殿上女子眼中急切的神情,少年只觉得好笑:「她手腕上的守宫砂,可是进宫时,一个个查验过的。」 空口白牙,还要怎样辱她? 少年唰地一下从座上站起。 衣袖重重一摔,那响声,吓得茉荷的身子一震,转眼间,便见皇上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她不干净么?」 姬礼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宫女,笑。 那笑容阴鸷,茉荷缩了缩身子,不敢回答他。 「朕真后悔那日没宰了你。」 眼前一道冷风,颳起少年额前碎发,鬓角碎发轻动,与眼中墨色微翻。 「你的嘴,最好给朕放干净些。若是让朕查到了你今日所言有半句不实——」 一瞬间,他忽然噤了声。 看着他阴冷的双眸,茉荷一时间想起来,梁娘娘殿门口的、丽婕妤的尸.体,以及徐美人那一双血淋淋的手…… 若是她敢说半句假话…… 宫女面色一白,连忙将嘴巴闭紧,生怕对方割去了自己的舌头。 见她这般慌乱,姬礼又是一嗤,手中紧握着那份卖身契,头也不回地走出正殿。 「皇上——」 太后慌忙在身后唤住他,试图劝道:「皇上也不想想,若是她真的坦诚,为何还要刻意伪装成哑巴?怕您发现她是烟南女子?」 姬礼原是正朝外走,一听见这句话,步子忽然一顿。片刻,他捏紧了拳头。 紧紧攥着手中那张卖身契,指甲狠狠刺入正淌着鲜血的血肉里! 肖德林在一边光看着都觉得疼,下意识「哎哟」了声,正欲上前拦他,忽见少年一低眸。 细密的眉睫如小扇一般垂了下来。 「即便是不干净,」他将手里的卖身契撕得粉碎,「朕也要了。」 …… 树影婆娑,落在少年眸中,恰恰映去了他的半张脸。 下颌正埋在一片阴影之中,眼中的神色亦是让人看不真切,姬礼手里头攥着被撕碎的卖身契,漫步目的地往前走。 脑海中,仍充斥着太后与茉荷的话。 她是青楼女子,是他人的妾室。 忽然,他有些落寞。 原来她遇见的第一个男人,并不是自己。 怀康王真是个畜.生,死有余辜!姬礼恨恨地咬牙,后悔怎么没将他碎尸万段。 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才好! 月亮藏在树梢,只落下些清辉,洒在姬礼肩头。少年垂着眸,有些失落地踢着脚边的石子。 朕怎么这么晚才遇见她呢,唔,她在遇见朕之前,是不是经常受欺负? 还有那怀康王世子,可是赫赫有名的奸.淫之徒,有没有强迫她、惹她哭? 她在花楼里有没有……喜欢上别的男子。 唔。 嘭地一脚,他有些恼,将石子踢得老远,乓地一声撞在墙角。 忽然,在一片树影中,他看见一个倩丽的影。 「阿萤?」 眼底的阴沉瞬间一扫而光,少年天子弯了弯唇,欲欢喜地扑上前去。 第77页 她怎么一个人蹲在树丛边? 听见声响,姜幼萤也抬起头,姬礼这才看见,小姑娘怀中抱了一只猫。 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野猫,浑身黑黝黝的,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正惊恐地盯着他。 似乎怕吓到猫儿,幼萤轻轻抚了抚猫的小脑袋,示意它没有危险。 黑猫喵了一声,又缩回少女怀中,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皇上,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姬礼这才发现,他所处的,是一条极为偏僻的小路,素日里无人问津。 方才他胸闷,便驱散了众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散心。 「皇上,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姑娘声音轻落落的,却让姬礼无端感到一阵心虚,连忙将手背着。 「没、没什么。」 趁她低下头,少年快速转身,胡乱将纸条塞进嘴里,皱着眉头生生咽下。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姜幼萤疑惑地偏过头去,暴君怎么了? 姬礼转过身,抿了抿唇,掩饰:「没事,风有些大,灌进了喉咙,不舒服……」 言罢,又低下身,望向少女怀中的黑猫。 「这只猫怎么了,看上去病恹恹的。」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不知道,」姜幼萤摇了摇头,「许是冻着了,或是饿的。臣妾准备将它带回宫养着。」 这只猫一身黑猫,黑猫的寓意并不太好,没有人愿意养它。 小猫就这样被遗弃在树林间,孤零零一只,甚是可怜。 看着她眼中的柔软之色,姬礼亦是心头一软,轻轻应了声: 「嗯,将它带回去罢。」 阿萤要他做明君,多做善事,那他便要与阿萤一同做善事。 将猫抱在怀里,少女面上有几分欢喜。二人就这般肩并肩往前走去,走向那月光通明之处,忽然,她一仰面。 「怎么了?」 姜幼萤望着夜空,感嘆道:「今晚的星星真亮,真好看。」 如果她能再凑近一些去看就更好了。 对方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想法,低低一笑: 「你想不想离它更近些?」 当然想啊。 小姑娘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腰身立马被人揽住,她惊唿一声,脚下竟是一腾空—— 下一刻,姬礼已抱着她,站在了屋顶之上! 猎猎风声拂动耳边碎发,姜幼萤面色有些发白。 他方才……吓死她了! 怀中的小猫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喵呜叫了声。还未反应,黑猫便从怀中蹿出去,呲熘一下跑远了。 瞑黑的夜色,去寻一只黝黑的猫,不是一件容易事。 姜幼萤有些失落。 见状,姬礼一下子慌了:「朕错了。你莫难过了,朕明日往你宫里再送一只猫——不,送上十只,好不好?」 对方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生气,更怕她从房顶上掉下去。 罢了,不过是一只没有缘分的小猫。幼萤勾了勾他的手指头,唇角一弯,瞳眸如月色般明亮。 她的手指细细的,软软的,就那般将他勾着,亦勾得他心头有几分发乱。 不行,如今是在屋顶之上,他不能做那些龌龊事。 姬礼强忍着心头悸动,将方才的阴郁尽数抛之脑后,拉着她于房顶上坐下来。 月亮好像更近了些,星光落于少女眸中,衬得她一双软眸愈发明亮可人。 「好看吗?」 姬礼转过头来,一双眼也亮亮的,像是星星坠入眸底。 「嗯!」 微风吹在二人面上,带起他的乌髮,拂到姜幼萤耳侧。 挠得她耳边有些发痒。 忍不住伸出手去挠。 还未挠呢,手腕忽然被人捉住,脚下是飒飒的风声,她整个人宛若腾在半空中。 她吓了一跳,险险地叫了一声。 第36章 这一朵,杏花湿雨,江南烟波。…… 身后是幽深的一片夜。 冷风吹入衣袍, 吹翻了衣领,回过头时,少年目光灼灼。 这是幼萤这辈子见过的, 最纯澈,也是最深情的一双眼。 月色之下, 姬礼动情地望着她。这是少年时最青涩、最纯真,亦是最炽热的爱意。只见月色微恍, 落在少女莹白的肌肤上, 衬得她像仙子一般。 清丽, 动人。 姬礼看着她, 微风吹动他明黄色的衣袖。 「阿萤,朕好像,经常在梦里见到你。」 微微一蹙眉, 「有时候, 朕见到你,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一如此时。 「阿萤。」 清风带着他的声音灌入耳朵,清清澈澈的,像是玉珠子敲击在姜幼萤的心上,拂得她心弦一动。一转过头,只见对方半张脸隐于夜色之中, 眸光闪烁,声音竟有些发哑: 「你会……离开朕么?」 姬礼想起来那张被自己撕烂、咽进肚子里的卖身契。 心中无端感到慌乱, 忍不住将身侧之人的手又攥紧了些。眸光微颤之际, 不等她说话,忽然一下子将对方吻住。 唿吸一滞,幼萤瞪大了眼睛。 这一回, 他的亲吻明显比前几次熟稔上许多。睫毛轻颤着。 像是一朵花,开在了二人的唇齿间。 这一朵,杏花湿雨,江南烟波。 第78页 髮丝拂动面颊,姜幼萤的肩膀微微颤抖,随着他,忍不住地往后仰。似乎怕她掉下去,姬礼伸出左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又轻轻推动着,让她越靠近过来。 唿吸落在唇齿间,一寸寸,烧灼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有些受不住了,轻轻揪了揪对方的衣领。怀中之人轻轻嘤咛一声,柔软的雾气在下颌处打旋儿。 星星掉落在他的眸中。 姬礼睁开眼,却见身前的小姑娘紧紧阖着双目,她很紧张,浑身像一根绷紧的弦。 耳边一阵轻笑,姜幼萤似乎感觉到了对方自胸腔传来的颤动,竟吓得她又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乍一抬目,只见暴君额前碎发半遮挡住眼眸,结实的喉结轻轻滚动。 一种萌动在二人身边游走开来。 身侧是漆黑的夜,二人坐在房顶上,脚下是四处刮来的凉风。对方扶着她微耸的双肩,忽然又一伸手。 空出来的右手如一条小鱼,混入池塘。她轻轻叫了一声,小鱼游向塘中央的荷花,少女面色一红,只听姬礼的唿吸落了下来。 「姜幼萤,朕一直想同你说。」 说? 说什么? 她羞答答的,像是一朵小荷花。 「姜幼萤,其实,你蛮好看的。」 比宫里头那些娘娘,要好看上十倍。 不,百倍、千倍,万倍! 这一声,竟让姜幼萤感受到了万般蛊惑,小姑娘红着脸,轻咬着下唇,点头应了声:「嗯。」 皇上也好看。 她的声音小小的,软软的,正是烟南那边的口音。姬礼曾在书上看到过,烟南的姑娘要比京城这边的温婉可人上许多,尤其是那声音,娇滴滴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一瞬间,他又要吻下来,姜幼萤的身子又忍不住向后仰,须臾听到一声: 「你再跑,朕就要跟你一块儿从房顶上掉下去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无奈。 不知是不是被她气得,他居然笑了。 少女连忙正襟危坐。 她偏过头,刻意不去看对方。 「皇上……」 她解释道,「唔,刚刚……出不上气了。」 胸膛随着唿吸,在迷离的黑夜中起起伏伏,宛若少年如潮水汹涌的眸色,泛起粼粼微波。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他只觉得沸腾的热血从心头升起,一直往自己的头脑处倒灌。 感觉到了他的悸动,姜幼萤咬着唇,轻轻吐息。 周围忽然飞来许多只萤火虫。 幼萤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轻轻拍打姬礼的手背,顺着她的指引,少年亦是仰面——只见着一群萤火虫不知从何方飞来,忽然聚在不远处,月色之下,轻轻拍打着萤翅,点点汇集成一片金色的光。 此情此景,两个人都惊呆了! 「不是说……萤火虫,夏天才会有吗?」 白金色的光芒笼在她腮畔,让人愈发看清楚少女面上羞赧的红晕。 如今已是深冬,怎么还能见到萤火虫?! 飞来飞去的小精灵,快速扇动着翅膀,仅是停落了一阵儿,又朝着月亮飞去。 姜幼萤靠在姬礼怀中,仰面,微光落在眸底,她眼中仍有撼色。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萤火虫。」 她的名字里有个萤字,正是萤火虫的萤,但她却从来不知道这小傢伙长什么样子。 姬礼眼中亦有星光,他望着那些灵动的小精灵,「朕也是。」 萤火虫追逐着月光,围绕着一团白蒙蒙的雾,徐徐向上飞舞。 她的身侧,正坐着一轮明月。 幼萤忍不住用手托着腮,转过头去——姬礼似乎看呆了,微微仰着脸,望着夜空出神。 只留给她半张侧脸。 那侧脸清俊,埋在一片淡淡的影中,从她的角度看,甚至还能看见暴君凸起的喉结。 他生得好看,星眉剑目,明黄色的龙袍轻轻鼓动,带动着墨发飘舞。夜风一吹来,幼萤心底一阵悸动。 ——她是萤火虫,姬礼就是她的月亮。 将她从低沉的沼泽中捞起身,飞扑于那一片光明灿烂处。 繁花璀璨,让星星与春风一同欢舞。 让她轻轻伸出手指,牵过少年的右手,于他有些讶异的目光中,慢慢写下一行: 阿萤想和皇上,一直这样。 一直坐在房顶上,看着萤火虫飞扑向月亮,辗转亲吻,温柔缠绵。 …… 姬礼抱着她跳下屋顶。 姜幼萤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对方除了画王八,其他的什么都一窍不通呢。 原来他会些武功,轻功还极好。被姬礼稳稳抱着,即便是从危楼上跳下,她亦是不觉得有半分心慌和害怕。好像无论遇见什么事,只要有姬礼在,姜幼萤就不会害怕。 落了平地,少年天子仍不肯放开她。 他未撒手,幼萤便缩在姬礼怀中,像一只小猫一样埋着头,任由对方抱着自己,穿过一条条宫道。 路上遇见许多宫人,有些不认得姜幼萤,却也听闻了那日宫宴上立后之事,心中估摸着,向二人福身行礼。 听着众人口中的「皇后」,姬礼脚下步子未停,唇角却轻轻扬起。 姜幼萤窝在他怀中,不敢看向外头,只觉得他浑身一寸寸,变得愈发温暖。 第79页 被他抱着,那暖流也一点点将她裹挟,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她心想,这也许就是月亮带给萤火虫的渴求罢。 听着姬礼的笑声,小姑娘心中愈发甜蜜,她好希望所有时间都静止在这一刻,就让姬礼抱着自己,一路走下去,走向时间的尽头。 忽然,他们撞上一行人。 为首的是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子,见了姬礼与姜幼萤,一愣,忙不迭福身。听着对方的声音,姜幼萤下意识朝外望了望,原来是梁贵妃与密昭仪。 两人都有些本事,即便是看见姬礼怀中的女子,面上仍是一派的镇定自若。甚至还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上前道: 「皇上,臣妾方才还同贵妃姐姐说呢,臣妾宫中刚得了一罐上好的龙井茶。皇上若是有空——」 「没空。」 如此不留情面,贵妃与昭仪登时一愣,又立马反应过来。 皇上一向如此,二人已司空见惯。 倒是密昭仪如此献媚……梁贵妃冷笑一声,在心中暗暗嘲讽。 姬礼根本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们一眼,抱着怀中女子走远了。 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衣袍消失在转角,梁贵妃又转头打量密昭仪面上神色——方才出了糗,女子面色极差,回望梁贵妃一眼,眸光中已幼了几分不悦。 却要碍于身份第一等,不得不将心中不快强压下去。 二人都不明白,那宫女有什么好的!竟将向来不踏入后宫的皇帝迷得神魂颠倒! 心中醋意横生,眼中亦有几分不解与思量,二人相携几步,贵妃突然停下步子。 「妹妹,是不是心里特别不舒服?」 梁贵妃似乎受用极了她那出糗的样子。 密昭仪面色有些凝重,没有吭声。 「唉。」 华衣女子低低一嘆,嘆息声沉重,直将密昭仪的面色又拉下了三分。转眼,又听身侧女子道: 「这后宫啊,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也盯着那后位。稍一不留神儿,皇上身边的新宠就换了他人。」 把一个人扶上台不算容易,将一个人毁掉,却是轻而易举。 「不知妹妹,可曾听闻那日宫宴上的事?」 密昭仪那日身子不适,未去参加宫宴,皇帝也没说什么,毕竟在他眼里,她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去与不去,皆是无妨。 那日姜幼萤与沈世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密昭仪即便是没去,也有所耳闻。 这一句,一下子将她点醒,回过神来,贵妃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眼便扬长而去。 树影婆娑,落入女子眸中,她微微凝目,忽然压低了声音: 「吩咐下去,暗中盯着点凤鸾居。若是有什么异动,立马禀报给本宫。」 「是。」 「尤其是盯好她与沈世子。」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后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本宫还不信,她不出什么闪失! …… 第二天,姜幼萤就病倒了。 太医来过一拨又一拨,高烧才终于消退了些。太医院开了方子,绿衣悉心将药熬上,没一阵儿,凤鸾居内便是一通苦涩的草药香。 这可把姬礼急坏了,一下早朝,便匆匆赶了过来,焦虑地坐在床边,看着昏睡中的小美人。 太医说,她这是受了凉,感了风寒。 「皇后娘娘风寒未愈,皇上不宜太靠近,风疾传染,怕是会有伤龙体。」 太医本想劝他离远些,皇帝日理万机,这身子不能受一丁点儿的折腾。 却见少年眉目冷峻,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太医皇后在他心中的分量,只好噤声。 绿衣绯裳跪在殿下,亦是不敢看他。 周遭氛围一下子清冷下去,眼前是一片昏暗的黑,手边却是一阵暖流。神思归窍之际,只听耳边有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给朕用全太医院最好的药给皇后诊治,若是皇后有半分闪失,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喏,说好的当明君,他如今又全忘了。 幼萤心想,待自己醒来后,一定要再将小暴君好好教育上一番。 四周又安静下来,是暴君将人都赶走了。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一对男女,隐隐约约地,她听到了姬礼的几声咳嗽。 他的身子一向不好,姜幼萤是晓得的。 她生怕自己将风寒传染给了对方。 但姬礼却似乎毫不在意,他又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将小姑娘的被角掖了掖。少年一垂眸,只见她面色微白,安静的睡颜让他心中好一阵心疼。 是自己让她遭了病,不该拉着她跳到屋顶上看星星。 「都是朕不好。」 暴君轻轻握着她的手,「是朕该死,害你受凉了。」 细长的睫羽轻轻一颤,眼前一道亮光,又让她勐一蹙眉。 一抬眸,便是姬礼万分惊喜的一双眼,「阿萤,你醒了!」 他毫不避讳地扑上前,「你终于醒了,阿萤,你睡了好久。」 姬礼像是一条许久没有见到主人的小狗,抱着她乱蹭。姜幼萤被他抱着,唿吸微微有些发难。 「皇、皇上……」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姑娘声音哑哑的,还是有些难受。 一场昏睡初醒,她头脑沉闷,浑身酸痛得不成样子。 姬礼这才想起来给她餵热水。 第80页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将摺子搬到凤鸾居,一边处理政事,一边陪着她。 他像是完全听进去了姜幼萤的话,批起摺子一反先前的随心所欲,姜幼萤半靠在床边,只见灯影昏黄,轻轻笼罩着少年干净美好的侧颜。 一颗心被牵动得微微一颤,幼萤心中暗想,小暴君认真的样子真是好看。 浓黑的墨落在奏摺上,逸出一段遒劲的字迹。姬礼十分聪颖,没有刻意练过字,却也能写出一手极好的书法。仿若这就是他上辈子会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 轻而易举地拥有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就连剑术亦是十分精湛。 有时候,他会暗暗想,若人真有前世,那他上辈子一定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翩翩佳公子。 批完一道奏摺,正见床上的少女望着自己出神。四目相触的一瞬,姜幼萤红了脸,匆匆将小脑袋偏至另一边去。 又偷看朕? 姬礼放下狼毫,又要扑上去抱她。 姜幼萤连忙躲闪,右手抵着对方的前襟,往桌子那儿努了努嘴,「先别抱我,皇上先去将奏摺批了,再想其他的事儿。」 姬礼目光炯炯,「朕就是想抱着你,朕抱着你批奏摺,好不好?」 不要。 「皇上是明君,不能被儿女私情所困的。」姜幼萤摇了摇头,「当以国家大事为重。」 姬礼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 罢了。 不甘心地一撒手,他乖乖地坐回桌案前,只见对方露出一个明艷的笑容,似乎极为满意。 「皇上说过,要为了阿萤,做大齐名垂青史的大明君!」 好! 姬礼捏了捏小拳头。 为了阿萤! 他一埋头,灯火半笼着那一袭明黄色的衣袍,少年下笔如飞。看了一会儿他批奏摺,幼萤又倦了,眼皮垂耷耷的,恍然间,看见一个庞然大物飞扑过来—— 「阿萤,嗯……」 他有些疲惫了,声音中带了些倦意。姜幼萤染了病,不想与他太亲近,怕传染给他。 可姬礼却不管,一下子将她抱住,还未脱鞋,殿外忽然传来一声: 「皇上——」 是肖德林的声音。 姬礼面色不悦,「滚。」 肖德林无奈:「皇上,是急事儿。荀安王与沈世子来了,求见皇上您。」 一听到这两个人,少年面色一顿,语气愈发锋利,「朕不见。」 斩钉截铁,不容人有任何辩驳的机会。 肖德林只好领命退下。 姜幼萤斜斜靠在他怀里,只见他神色微微一变,毫不避讳地同她道: 「又是荀安王那个狗东西,带着一群迂腐至极的老顽固拦着朕,不准朕封你。」 暴君气唿唿地脱下靴子。 幼萤眼皮一跳,攥着他的衣袖小声:「其实,阿萤也……」 「朕偏要封你。」 对方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到底他们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他们纳了那么多妾,又在外头养了外室,朕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反倒还说起朕来。」 真是好笑。 「朕回头去把他在外头养的那些外室,通通都抓起来,送到他大夫人院子里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多嘴多舌!」 似乎觉得自己想了个绝妙的好主意,姬礼有些沾沾自喜。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姜幼萤看着他兴奋的面色,抿了抿唇,轻轻拍了他手背一下。 右手又一下子被他抓住: 「阿萤,你莫怕,有朕在,他们都不敢动你。朕倒要看看,这大齐是何人的天下!「 他堂堂一国之君,连个女人都保不住,还算是什么男人! 要说最不算男人,在姬礼心里头排第一的,一定是他那刚死了不久的老爹。 因为畏惧蛮夷,将亲女儿,也就是姬礼同父同母的亲姐姐送去和亲; 又因为畏惧臣子,不得不立旁人为皇后,自己此生最爱的女人最终只当了个贵妃,只能在先皇驾崩后被赶出宫、替先皇守陵墓。 皇后与贵妃,可是正妻与妾室的关系。 他姬礼心爱的女子,怎能屈居于他人之下,当一个妾室呢? 他定是要与阿萤结髮为夫妻的。 被暴君抱着,姜幼萤看不太清楚对方面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怀抱宽大、紧实、温暖。明明是那般严寒的冬日,却让人如临三春。 只要是姬礼在,好像冬天就不会出现,迎接他们的,永远都是那最明媚的春天。 …… 立后大典定在了五日后。 宫中药材珍贵,姬礼又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个「神医」,稀里煳涂的好一顿整治,竟让她的风寒好上了许多。 全皇宫上下彻底欢腾起来,各宫宫门前皆挂上了大红灯笼,那阵势,比过年要隆重上太多太多。 在封后大典开始之前,姜幼萤必须还要完成一件事——将沈鹤书送给自己的手镯还给他。 她对沈鹤书无意,一开始也不知晓那个镯子所代表的含义,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这几日连睡觉都不甚踏实。 她必须要将玉镯还给对方,表明自己的心迹。 其间幼萤见过一次柔臻,对方在德妃宫中过得极好,她将镯子交给柔臻,请她帮忙归还给沈世子。谁料,对方看着少女手上的海棠玉镯,沉吟片刻,竟道: 第81页 「我可以收回这只镯子,不过……本世子有话要同她当面说。」 他想亲口问问她,嫁给姬礼做皇后,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皇上以权势相逼迫? 若是不问个清楚,他是不会收下这只玉镯的,即便是她还给了德妃,也是无用。 姜幼萤本就不想麻烦德妃娘娘,一来与对方虽是主僕关系,但不甚熟悉,其二,姜幼萤还有几分不敢见她。说到底,面对德妃娘娘时,她还有些心虚与愧疚。沈鹤书都那般说了,柔臻只好又将镯子退了回来,同她道: 「阿萤,你同沈世子当面将问题说清楚,从此一刀两断,倒也是件好事。」 「嗯。」 少女捏着玉镯,手心有些出汗。 「不过——阿萤,你真的要跟皇上在一起?」 即便是过了这么久,柔臻还是有些震惊。阿萤的身世她也清楚,若是皇上查出来…… 不用对方明说,姜幼萤也知晓,她此刻的顾虑是什么。 要不要与皇上在一起,要不要嫁给他为皇后……一开始,她接近皇帝本就是为了出宫,如今任务即将完成,她却有几分犹豫了。见她摇摆不定,柔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罢了,我不劝你。你自己定夺罢。」 「不过你千万要想好了,若是真当了皇后,就没有回头路了。」 走在路上,姜幼萤脑海中一直迴荡着这句话。 她与沈鹤书约了今日在菊园见面。菊园乃是皇宫中一所极为偏僻的小花园,因为临近冷宫,故此格外清幽寂静。 月色寥落,透过树叶的缝隙,轻轻撒在少女娇柔的身形上。姜幼萤提着裙角,四周望着,见再没有他人,终于长提一口气,穿进那一片小树林。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跳得慌,右眼皮亦是颤了颤,转眼间便看见密林里的场景。 那是一个有些破旧的小亭,男子站在小亭内,背对着她,一袭白衣被风吹得鼓起。似乎听见脚步声,对方缓缓转头,朝她望了来。 这一眼,端的是风流倜傥貌,清风霁月身。 姜幼萤捏紧了手中的玉镯,往前迈一步,颇有礼数地福了福身: 「沈世子。」 不知是不是被月光照得,他面色微微有些发白,眸光轻柔地落在少女身上,须臾,一颔首。 「阿萤。」 这一声,竟唤得万分缱绻。 姜幼萤眼皮一跳,忙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想着早还镯子早罢休。 不管她嫁不嫁与姬礼,都与沈鹤书没有什么关系。 对方却穷追不捨,上前一步。宽大的袖袍带动一尾凉风,生生扑在姜幼萤面上,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 沈鹤书皱起眉头:「听说你近日……生了一场大病?」 「嗯。」 她如今算是带病前来见他。 沈鹤书眼中闪过一抹愧疚之色,立马解开身上氅衣,便要往她身上披去。姜幼萤连忙摆手,拒绝他。 「不必了,世子若有什么话,快些说清楚,阿萤一会儿还有些事——」 「你不愿见我么?」 姜幼萤话语一顿,垂下眼,不去看他。 她与沈鹤书,本就没有什么干系。不过是后山匆匆一面,自己遗失了只耳坠,这才有了这一段孽缘。 「阿萤,你当真……要嫁给皇上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知不知晓,皇上他要杀你。」 姜幼萤一愣,显然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姬礼要杀她?姬礼为何要杀她? 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却也顿了步子,想听他往下说什么。 「阿萤,关于你的身世……」 对方却恰到好处的噤了声。 这一声戛然而止,一下子让少女面色变得雪白。她的唿吸亦是一顿,有些慌神,「您、您莫说了。」 沈鹤书垂下双目,看着她,「阿萤,前些日子皇上让我查怀康王世子的案子,说………若是找到你,就地正法。阿萤,你莫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只不过皇上他……」 「他如今宠爱你,是全然不知晓你的身子。想皇上多么憎恶怀康王世子,而你又是他的新妾。况且你又是烟南那边的姑娘。」 是烟南那边,花楼的姑娘。 不干净。 似乎不管她有没有接过客,「不干净」这三个字,一直深深地拓印在她的身上。 小姑娘似乎被吓到了,身子微微一僵,仰面。 月色落在她柔软的眸中,幼萤声音发颤:「皇上……他真这么说的么?」 真的要……杀了她? 不可能。 她立马回过神来,姬礼说过,不会伤害她。 她相信姬礼。 眸光陡然一转,她一把将镯子塞到对方怀中,眼看着便要转身往外跑。沈鹤书有些急了,匆忙快走两步,拦在了她的身侧。 生生截去了她的路。 「沈世子?」她皱起眉,「请您自重!」 对方不管她陡然变得尖利的语气,只将氅衣解下来,执意要披给她:「阿萤,不管你信与不信,都先要养好身子。现在风大,你风寒未愈……」 他执意要披上氅衣,姜幼萤却生怕再与他有一星半点的联繫,慌忙朝后躲。她躲,对方便追,她愈闪远,对方愈加穷追不捨。一路将她逼到了一棵大树下,树干光秃秃的,月光没了遮挡,一下子穿透下来,恰恰点在她髮髻上的珠玉钗,一折射,发出凌冽刺眼的光! 第82页 沈鹤书下意识地一闭眼,再睁开双眼,眸底竟全是情动。 「阿萤,阿萤……」 唿吸一滞,一道阴冷的风,对方竟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抱住! 「世子——唔……」 她吓傻了,整个人呆愣了片刻,紧接着便是剧烈地反抗,「世子,不可……我是皇上、皇上的女人,您不可!」 她剧烈地挣扎着,腰身被人勐地一钳,肩膀上亦是一道沉重的力,转眼间,姜幼萤整个人动弹不得。 她能听见对方咚咚的心跳声,还有……那有些粗重的唿吸。 对方的心思,她已猜到了七八分。 先前姬礼抱着她时,少年也是这般,唿吸微乱,心跳勐然加速。再往下,姬礼便要亲吻她,便要…… 她四肢僵硬,连忙唤道:「不可——」 如今被沈鹤书抱着,她只觉得无比的噁心。 「你……大胆!」 喉咙间勐地灌入一阵凉风,嗓子开始发痒,话语刚出,她就开始勐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一声声牵动着她身子颤抖,像是要将那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可即便是这般,沈鹤书还不愿放过她,还要固执地抱着她、钳制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要从怀里头跑出去。 她不能离开自己! 那一阵咳嗽声,逐渐耗光了姜幼萤所有的力气,见她慢慢安静下来,对方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紧抱着她:「阿萤,你莫要离开我,我带你离开皇宫,离开那个暴君。我、我会对你好,我不会有后宫,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沈鹤书紧紧勒着她,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儿,两眼冒金星。 「放、放开我……」 他再不松手,自己就要被他活活给勒死了! 男子的乌髮落下来,如姬礼先前那般,垂落在少女素白纤细的颈项。她不觉得撩人,只觉得无端烦躁,如今姜幼萤只想将他推开,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个死缠烂打的人! 她—— 还未来得及出手,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 「什么人在那里?!」 闯入者的声音有几分熟悉,二人身体一僵,姜幼萤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直接树丛被人从外挑开,拨云见日之际,她看见了站在人群之首的太后、梁贵妃、密昭仪。 还有……姬礼。 少年一愣,面上竟是惊愕之色,震惊地看着相拥在一片密林中的男女。 「皇、皇上……」方才开口之人正是阿檀,一见到姜幼萤,那丫头有些慌了。却见姬礼抿了抿髮白的下唇,目光森森,一言不发。 那瞳眸瞑黑,眼底竟是死一般的寂静。 沈鹤书忙不迭松开她,面色亦是低沉到了极点,慌张道:「皇上、太后娘娘……」 这一声,终于让所有人从震愕之中回过神来,众人纷纷抬眼,朝那一袭龙袍的少年天子面上望去。姬礼正站在一片密林之中,树干盘虬,被月光映照着,落下几道交错纵横的影。 枝影横竖交错,就这般落在少年发白的面上,他半张侧颜与瞳眸隐匿在一片昏黑的影中,让人看不太清楚其间的神色。 「皇上……」 身后传来娇滴滴的一声轻唤,正是梁贵妃的声音。似乎是特意打扮为了见圣上,她今日穿了一件极为艷丽的衣。衣裙之上,一朵牡丹开得正好,细腰扭动之际,正是好一番国色天香。 梁贵妃的语气中,还带了几分惊惶之色,似乎也被眼前的情形吓到。那般柔弱的姿态,那段媚软的风骨,让男子一见,忍不住为之倾心。 可那话音刚落,女子眼中便闪过了一丝精细与得意。 这段路,是她们故意将皇上引过来的。 姜幼萤与沈鹤书会在此处「偷.情」,亦是有人紧盯着、通风报信的。 方才一行人走在这羊肠小道上,忽然听见菊园后林处传来几声声响,因为隔得太远,几人都听不大真切。梁贵妃偷偷抬眼,往圣上面上望去,却见皇帝兀一蹙眉,似乎听出了什么。 不用她再指引,脚下已往那密林丛中迈去。 身后之人窃喜,左右对视一眼,忙不迭快步跟上。 当场捉.奸,她身后的密昭仪亦是得意地勾了勾唇,等着皇上处理这淫.盪之妇。 宫闱之中,与外男于密林中幽会,搂搂抱抱,那女子甚至还是即将入主后宫的皇后娘娘。她们还不信了,皇上能咽下这样一口气! 姜幼萤何曾见过此番阵势?一张小脸儿吓得煞白,月色之下,她眼中似有雾气,看得人心生怜意。 梁贵妃在心中暗想,狐.媚子果真是狐.媚子,事到如今了,还要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来勾引皇上,真是不堪入流! 目光迎上,触及姬礼微凉的眼眸。他眉心拢着,眼中似有思索之意,那思量却在与她对视之时陡然被打断。少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一句「皇上」还未唤出声,便听到一声冷笑。 「皇上,你看看,这就是你与全朝堂作对,执意要封的皇后!」 语气之中,尽是讥讽之意。 姜幼萤连忙摇头,「不是这样的,我方才与沈世子……」 喉咙间勐地一道凉意,她忍不住弯了弯身,又开始咳嗽起来。 见她此般,姬礼眉头又是一皱,下意识地想上前,右胳膊忽然被梁贵妃勾住。 第83页 「皇上……」 少年一冷眸,偏了偏头,睨着女子搭在自己臂弯处的柔荑。 「拿开。」 梁贵妃面色一滞,撇了撇嘴,默不作声地将右手移了开。 众人的目光坠在沉沉的夜色中,寒得透凉,姜幼萤一声一声咳嗽着,那咳嗽着直牵动着人的肺腑,让少年有几分心慌意乱。 「她还生着病,回去再说。」 太后立马反唇相讥:「皇上,您莫不是还想包庇她不成?」 「皇上,太后娘娘。」此番此景,一直静默的沈鹤书终于出了声,他上前半步,姬礼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面色有些难看。 「这不关她的事情,全是微臣一人所为,若是要罚……便罚微臣罢。」 「沈世子倒是情深义重,将全部责任一人揽下,真是令人感动得很吶!」 密昭仪笑了笑,「不过有句话,一个巴掌拍不响,方才皇上和太后娘娘可都看见了,您与她在此处亲亲蜜蜜、搂搂抱抱,直到皇上走近了才发现,可真是……不知天地为何物呢。」 沈鹤书面色一白。 姬礼亦是沉了沉脸。 「闭嘴。」 密昭仪:「……」 「再出声,朕就拔了你的舌头。」 女子咬了咬唇,一下子噤声。 「皇上,你且说,今日之事,应该如何处置?」 太后冷冷瞟了一眼姜幼萤。 「皇后与臣子私通……皇上,若是传出去了,皇家颜面何存?」 那就把在场其他人都杀了。 姬礼如此想道,死人都是口风最紧的。 他面上一派思忖之意,姜幼萤生怕姬礼误会了,慌忙解释道:「太后娘娘,阿萤没有,阿萤只不过是想将这镯子还给沈世子,方才——」 「还镯子?还镯子还到人怀里去了?真是稀奇!」 「我……」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忽然见姬礼又一皱眉,脚下晃了一晃,勐然一倾,下一刻,竟直直地朝前栽去! 「皇上?!」 周围人登即乱成了一团,也不管捉.奸了,连忙将姬礼扶住。 只见皇帝身形摇摇欲坠,面上一瞬间没了生气。 「皇上,您、您……」太后连忙转头,「快喊太医!喊太医!!」 皇上身子不好,如今又受了这种刺激……只见姬礼捂着胸口,大喘息,表情极为痛苦,像是在生生隐忍着什么,却只是咬了咬唇,没吭声。 众人着急商量着,先将皇上扶到平地上去。 梁贵妃急得跺脚,看着姜幼萤,怒骂:「你这个狐狸精,看看把皇上气成什么样子!若是皇上龙体有什么闪失,你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姜幼萤也慌了,一颗心勐地提起,欲走上前,周围人却将她挤到一边。 姬礼却抬了抬手,手指修长,颤抖着,示意她过来。 泪珠夺眶而出,顺着少女脸庞滑下,她慌了神,嘴唇打着哆嗦:「阿礼,你不要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我与沈世子……」 忽然,对方袖子一滑,竟直接落在她手边。 两眼一翻,像是生生气晕了过去。 「皇上!!」 又是一阵惶然,众人惊慌失措地上前,在她的身子被人挤走的前一瞬,姜幼萤感觉到姬礼从袖中探出一只手指,于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姜幼萤一愣。 只见他紧阖着眼,看上去,像是没有一丁点活气。 第37章 裙身用金丝线精緻地勾着、绘出……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姬礼抬进了坤明殿。 太医匆匆赶来, 跪在床前,于太后与梁贵妃担忧的目光中,惶惶然道: 「皇上此次并无大碍, 只是一向身子调养不周,一时心悸, 暂时昏迷了过去。微臣开了几服调养身心的方子,日夜各服用一次即可。」 听他这么说, 太后这才安下心来。她抚了抚胸口, 担忧地望向平躺在龙床上的少年, 忽地一嘆息: 「姜幼萤呢?」 一提起那人, 梁贵妃与密昭仪的眸光亦是一冷。 阿檀走上前,声音轻轻的,生怕太后迁怒于自己:「依着太后娘娘的吩咐, 暂且禁足于凤鸾居了。」 方才所有人方寸大乱, 根本来不及顾及姜幼萤与沈鹤书,如今皇上身体稳定下来,梁贵妃欲商讨如何处置二人之事。 却见太后一冷声:「皇帝还没醒呢!待他醒后再说罢!」 太后娘娘顾子心切,二人只好将这件事作罢。 皇帝昏迷了整整一晚,第二日早朝结束后,才悠悠转醒。 太后与他提起昨晚之事,姬礼一脸迷茫:「什么与沈鹤书?阿萤与鹤书怎么了?」 太后面上闪过一道讶异之色, 动了动嘴唇,却只见皇帝欢天喜地地跳下床。 「对了, 马上要大婚了, 朕要找朕的阿萤。」 太后与贵妃站在床边,看着皇帝的背影,面面相觑。 太医说, 皇上如今身子虚弱,承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太后只好令人将昨日之事压了下去。 毕竟,什么事都无法与圣上的龙体相提并论。 就这般,姬礼如愿以偿地来到凤鸾居。 姜幼萤被禁足于此地,原以为起码要待上好一年半载,听见姬礼来,一下子傻了眼,匆忙起身迎接。 姬礼看上去面色像是不错,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第84页 偌大的凤鸾居内,就只剩下姜幼萤与他二人。 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姜幼萤欲言又止。关于昨日之事,她有许多话想同姬礼说。可又生怕将事情越描越黑、让他误解了自己。 毕竟他赶来密林的时候,自己正与那沈鹤书抱在一起。 桌上放了些点心,姬礼拉着她于桌案前坐下,看着少女柔肠百转的眸色,似乎已经预料到她要说什么。须臾,将桌上的小盘子推到她面前。 「没有吃东西?」 她摇摇头,「臣妾吃不下。」 姬礼忽然笑了,「就这点事儿,还吃不下东西啦?」 他手指修长,轻轻夹起一块糕点。那乳白的奶酪糕夹在他手指间,愈发衬得他手指莹白。 屋内燃着香炉,裊裊香雾穿过空庭,拂于姜幼萤面上。 她眨了眨眼睛。 姬礼不生气? 姬礼怎么不生气? 姬礼竟然不生气?!! 换做是旁人,早就气得半死不活了! 一瞬间,姜幼萤忽然想起昨夜,于一片凌乱的场景中,姬礼偷偷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他的装的,装晕倒,装昏迷。 顺便还把今天的早朝给旷了去。 思量片刻,她还是决定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姬礼说一遍。 即便是越描越黑,她也要将真相说出来,自己与沈鹤书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皇上,阿萤昨日去找沈世子,全然是为了还那只手镯。大婚在即,阿萤不想欠世子些什么,打算昨日与他面对面说清楚,从此一刀两断。」 她对沈鹤书,从来都没动过心思。 似乎早就预料到她要这么说,姬礼弯了弯唇,声音温柔:「朕知道。」 姜幼萤一愣,「皇上知道?」 「太后与梁氏来请朕,说有万分要紧的事。朕又不傻,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将你与鹤书见面的事告诉了太后。她们将朕故意引到了那里。」 然后一群人,自然而然地撞见了她与沈鹤书的奸.情。 说到底,看见二人拥抱的那一瞬,姬礼还是心慌意乱的。他感觉自己一颗心被人硬生生扯开,只在一瞬间,就被撕成了无数碎片。 震愕,醋意,慌乱,嫉妒。 可偏偏没有,对她的怒意。 他原本是感觉到胸闷的,可当姬礼看见少女那一双柔软的、欲言又止的眸子时——那眸底盈满了清澈的雾气,看上去极为委屈。 姬礼选择了相信她。 眼前似乎还是前几日,二人坐在房顶上,小姑娘抿着唇,眼睛亮亮的,在他手中写: 萤火虫追着月亮,阿萤围着皇上。 阿萤想与皇上,一直在一起。 听着他的解释,姜幼萤满脸的震惊。自己还未说什么呢,暴君便已经在心底里为她想好了开脱的由头。迎上少年那一双明澈的眼,她心头一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昨天皇上吓死阿萤了。」 他就那样直愣愣地突然倒下去,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姬礼狡黠一笑。 「若朕不装,她们非逼着朕,要朕下个决定。朕是该降罪于你呢,还是该怪罪鹤书呢?」 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姑娘,另一个又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心腹。 不过说到底,想起沈鹤书昨夜所作所为,姬礼忍不住沉下眸色。 昨日与他擦肩而过时,姬礼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也许是阿萤风寒未愈,没有闻到其身上的味道。 他从未想过,沈鹤书能这般大胆地在宫中将阿萤抱住,姬礼暗暗思忖,待回坤明殿后,要将对方腰间那块能让他通行无阻的令牌收回来。 这时候,肖德林忽然叩了叩门,在外头咳嗽一声。 「皇上。」 低低地一声唤,姬礼一下子反应过来,轻轻拍了拍身前少女的手背。 「阿萤,你先去书房,取一本书来。」 姜幼萤怔怔地站起身,听着对方的话:「最左边的书架上,从左往右数第三列,最上面一排、最里面的那本书,你给朕取过来。」 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下人,姬礼偏偏还要使唤她。 姜幼萤不假思索,朝屋外走去。 一推开门,便是一阵寒风料峭,生生扑打在少女面上,宛若一把极为尖利的刀。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记着姬礼方才所述,快步往书房走了。 肖德林这才从墙角悄悄拐出来。 「皇上。」 他身后跟着个小宫女,宫女手上捧了一样东西。 见着姬礼,二人恭敬地一福身,道:「三日后大婚的吉服赶制出来了。」 少年眉目笑开,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将衣裳递上来。 那是一件极为华美的衣裙,颜色是宫中只有皇后才能用的、鲜艷的正红色。裙身用金丝线精緻地勾着、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金缕凤凰,大红吉服。他伸出手,颇为爱惜地摸了一把这衣料子,衣料柔顺,正是宫里上上等的布料。 姬礼特意吩咐了,给皇后娘娘的东西,都要是全皇宫里最好的。 不仅如此,那吉服上还缀了许多珠玉宝石。宫人极识眼色,见皇帝略一扬下巴,便立马将吉服展开,只能一阵琳琅的珠玉碰撞声,日影摇晃,投落于衣裙上,折射出一道道十分耀眼炫目的光芒。 第85页 这其中每一块玉,都是价值连城。 姬礼十分欢喜,连忙命人将其叠好了,又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头,等着姜幼萤从书房归来。 满心期待,只盼着给那人一个惊喜。 …… 且说姜幼萤这边。 匆匆赶去了书房,才发现阿檀正在里面。见了幼萤,小宫女恭敬一福身,手上正拿着帕子,像是在擦拭这里的瓶瓶罐罐。 见她要进屋,阿檀便要出去、留给她一片清净之地。姜幼萤连忙摆摆手,示意自己只是来取件东西,不妨碍她的事。 阿檀这才点点头,又重新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起花瓶。 最左边的书架上,从左往右数第三列,最上面一排、最里面的那本书。 「从左往右数第三列……」 姜幼萤扬起小脸儿,看着最上面的书架,踮了踮脚。 够不着。 那书摆放得太高,阿檀更是比她还要矮,想了想,姜幼萤将椅子往这边挪了一挪。 试图踩着椅子去取那本书。 「哎,娘娘,小心您摔着了!」 说时迟那时快,姜幼萤脚下一滑,阿檀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拦她。 噼里啪啦,一大堆书卷从架子上砸下,散落在二人脚边。 幼萤惊魂未定,扶着桌角,微微喘息。 还好东西没砸着人。 阿檀连忙弯下身收拾书卷,忽然,姜幼萤眸光一闪:「这是……」 一幅有些陈旧的美人像,被几本书压着,正在地面上摊开。 姜幼萤右眼皮一跳,心中百般好奇,自姬礼登基后,一直未立后,凤鸾居也没有女子居住,这里怎么又会有他人的画像。 两手捧着捲轴,她微微凝目,下意识地问道:「这是周太妃吗?」 周太妃,乃先帝在世时,最为宠幸的贵妃娘娘。后来先帝驾崩,她便被驱逐出宫,为先帝守墓。 阿檀神色有些古怪,愣愣地摇了摇头。 「那这……是何人?」 一颗心无端跳动得飞快。 她估摸着这是先帝留下的东西,可心中又隐隐害怕着什么事儿。姬礼正风华正茂,却从不踏入后宫半步……姜幼萤看着画像中的女子,只见她面容昳丽,笑容明艷清纯。一双桃花眼尾稍稍朝上挑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妩媚动人。 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毫不刻意拿捏的媚色,姜幼萤从未见过这般美艷的女子。 阿檀抿了抿唇,道:「皇后娘娘,奴婢不知晓这幅画上的女子为何人,奴婢进宫晚,没有见过她。」 「但奴婢知晓,皇上似乎极为珍爱这幅画,将这幅美人图收藏了许久。奴婢有一次看见皇上来凤鸾居,特意找出这幅画,也不知是不是在睹物思人……」 姜幼萤捧着画卷的手一抖,咬了咬唇,没有吭声。 这幅画上的少女很美,尤其是那一双眼,明亮、艷丽、动人,那眸光灿然,仿若世上最珍贵的珠宝,让人忍不住想将其採撷、捧在手心。 那明亮的眸底,竟有着与姬礼一样的骄傲。 她忽然有些自卑了。 脑海中闪过沈鹤书与柔臻的话,他是天子,是你不可肖想的。姜幼萤,你是何人?花楼妓子罢了! 就凭你,是如何敢去肖想那皇后之位的?! 小姑娘面色剎然一白,浑浑噩噩地将画像塞回书架上,阿檀唤了她好几声,她似乎都听不见。只捧着姬礼先前让她找的那本书,兀自一人朝寝宫走去。 一路上,风颳得厉害。 冷风拍打在面上,灌入她的衣领。 姜幼萤冻得直往后缩身子。 回到寝殿,姬礼正坐在床前,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目光灼灼。 「阿萤!」 少年声音清亮,犹如清脆的珠玉碰撞。一颗心勐地一跳,双手握紧了些,姜幼萤走上前去。 不知为何,姬礼看上去格外兴奋。 他唇角秦哲晓,眉眼弯弯的,朝她招了招手。 「朕要送你一样东西。」 对方捂住她的眼睛,将床帘子一拉开,少年温热的鼻息落在耳边,「猜猜看。」 眼前一片昏黑,细光透过他手指的缝隙,她想了想。 「髮簪?」 「不是。」 「玉佩?」 「也不是。」 「呃……耳环?」 其实她想问是不是镯子来着,却又怕让姬礼生气。 「朕差不多将全皇宫的耳坠子都赏给你了!」 姬礼似乎被她气笑了,她真的这么喜欢耳坠吗?唔,下次再多赏她一些好了。 少年看着她玲珑的小耳朵,打心底觉得十分可爱。 姜幼萤猜了许久,仍未猜到正点上,姬礼一松手,眼前一片通明。 待看清楚床上的东西时,她震愕地瞪圆了眼睛。 「皇、皇上……」 大红色的吉服,被人摊开在床上。衣裙上镶满了金玉珠宝,日光落下,让人分外晃眼! 姬礼有些骄傲,拉着她的手:「三日后便是大婚,阿萤快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他抬眸,眸中含笑,眼底一片期待。 三日后大婚,十日后封后大典。姬礼说了,所有的仪式,都要风风光光地走一遍,一个流程都不能落下。 他要让她,风风光光地成为大齐的皇后,成为他的妻。 第86页 她看起来却有些兴致索然,像一只猫儿般钻到他怀里,轻声:「改日再试好不好,皇上我发了。」 姬礼一怔。 也对,她大病初癒,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精神。 「嗯。」 如此一声,她感觉心中似有一块大石落下。 姬礼柔声与她说了许多话,幼萤仍是心神不宁。 见她心不在焉,对方便换着法子地哄她开心,忽然,少年眸光一亮,同她道:「阿萤,朕记得你在采秀宫时,曾与一个叫柔臻的小宫女关系不错。朕把她调过来,给你当贴身宫女好不好?」 姜幼萤发现了,在对待某些事上,姬礼格外心细。 柔臻来了凤鸾居,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姜幼萤不捨得让她干活儿,只让她平日里跟着自己、陪自己说说话。 深宫寂索,除了柔臻,竟没有一个知心之人。 姬礼又往凤鸾居里送了许多东西,说是大婚的初礼,后面还会有许多赏赐。一件件金银珠宝流入凤鸾居,不知道看得外面多少人眼红。 姬礼却不避讳,他就是要这般,明目张胆地娶她、宠幸她。 有了皇帝的恩宠,即便是出身再低,旁人也不敢怠慢了姜幼萤。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大婚前夜。这些天,太后与贵妃时不时在皇帝耳边提起那晚之事,可每每方一开口,皇帝便皱眉,说胸口疼。 此事有关皇家颜面,太后也不敢让这件事传出去了,只好暂且搁置在一边。 不过也有一件好事,那丫头不知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话,竟让他一下收敛了脾性,变得温顺了许多。 姬礼欢天喜地,一身明黄色的龙袍,便要去凤鸾居找她。 他如今是一时一刻都等不及了!好想快些到大婚那日,洞房花烛,枝满月圆…… 宫人们却拦着他,不让他进去。 说是老祖宗的规矩,大婚前夕,两位新人是不能碰面的。一来,新娘子这边有许多要准备打点的地方,其二,都说小别胜新婚,那便在大婚前夜将新人分离,让他们都尝一尝那分别的酸涩。 期待一点一点,逐渐高涨。 宫人动之以理,姬礼只好作罢,眼巴巴退出了凤鸾居。 回坤明宫的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在嚼舌根。 不知是哪个宫里头的丫头,嘴碎得很。姬礼面色不虞,顿下脚步,只闻另一堵墙后传来—— 「唉,也不知晓咱们娘娘与她相比究竟差在哪里。论相貌相貌不如我们娘娘,论出身,她也不过是个宫女罢了。先前还是采秀宫的三等宫女呢!也不知晓皇上喜欢她哪一点,真是乌鸦飞上枝头,一朝成了凤凰了!唉,真是可惜了咱家娘娘……」 肖德林弓着腰,站在姬礼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周围宫人更是屏息凝神。 虽说背后不能随便议论主子,但皇上突然立后,后宫内难免有些不满。如今被皇上听见了……肖德林想起来先前的徐美人与丽婕妤。 果不其然,只见皇帝眸光一睨,斜斜掠过那一堵宫墙。待宫人上前询问如何处置那两人时,姬礼言简意赅: 「宰了。」 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围宫人领命,欲退下,忽然又被他一唤。 姬礼沉吟:「这件事,莫让皇后知晓了。」 小宫人一愣,登即明白过来,点头如捣蒜。 姬礼这才满意。 他大步迈开,朝着坤明宫走去。地面上落了些水珠子,一滴一滴的,像是要下雨了。 少年暗忖,下雨也好,就怕是明晚看不见月亮。 可刚走没多久,他又兀一皱眉,「肖德林。」 「奴才在!」 「罢了,」想起那日答应过阿萤的话,他攥紧了拳头,「明日朕大婚,不宜见血腥。方才那两人,杖责三十,而后发配到采秀宫罢。」 肖德林一愣神。 皇上这是……突然转性子了? 竟开始宽恕起犯了错的宫人来。 「还有,刑房中那些宫人,若是犯的事不甚严重,也一併放了罢。」 冷风撩动起少年衣摆,一滴雨珠恰恰砸下,姬礼探手,拂去衣上雨珠。 -- 眼见着天又阴了下来。 宫里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灯笼,姜幼萤坐于殿中,听着外头的鞭炮声。 再过两个时辰,她便要被人扶着上花轿,轿辇一路驶向坤明殿,在那里,她会与姬礼大婚。 「娘娘,妆画好了,娘娘换上嫁衣罢。」 睫羽轻轻一颤,少女抬起双目,菱镜之前,一双眼眸春水潋滟,正是明艷可人。 身侧绿衣忍不住赞嘆,「娘娘今日真好看,一会儿见了皇上,怕是要将皇上迷倒了呢!」 「娘娘哪日不好看?」 绯裳也凑上前,与她嬉笑。 周遭立马充斥了悦耳的笑声,小姑娘们声音清脆,姜幼萤却没有半分闲适。看见她微微颦起的秀眉,一侧的柔臻抿了抿唇,上前。 「娘娘,更衣罢。」 如今她是姜幼萤的婢女,是得改口,唤她一声娘娘。 柔臻双手莹白,如同暖玉,轻轻捏着姜幼萤的发尾,那嫁衣被人先送去入香了,待用薰香过上一遭,才会再送入寝殿来。 似乎看出她有心事,柔臻抬了抬手,驱散了众人。 第87页 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的暮色。 天黑得很早,外头似乎落了雨,雨珠子敲打在窗牖上,扰得人心烦意乱。 柔臻替她顺着发尾,声音轻缓,静静地流淌进姜幼萤的心底。 「娘娘有心事。」 「嗯。」 其实不光是姜幼萤,就连柔臻心底里也有些顾虑。小宫女转身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垂下眼,将阿萤的小手捏在掌心。 「其实皇上待你也好,若娘娘真是喜欢皇上,也算是一件好事。」 「不过今夜一过,娘娘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听着柔臻的话,她忽然开始害怕。 她喜欢姬礼吗? 眼前闪过少年清澈的眸,细密的睫羽缓缓垂下,那人眸光清浅,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一只手。 手掌朝上,任由她在其掌心写道:阿萤想与皇上,一直在一起。 月光之下,最纯粹的两颗心怦怦跳动,互相交融。 可她也害怕。 太后,梁贵妃,丽婕妤,徐美人。还有……沈鹤书。 姬礼他太年轻了。 而她终是要慢慢老去的。 有朝一日君恩褪去,这皇宫就真成为一所牢笼,将她狠狠禁锢,压得她再也喘不过气来。 外头落了雨,淅淅沥沥地,撒在姜幼萤心上,将她的一颗心浇灌得湿润又朦胧。 …… 柔臻说,一会儿仪式繁琐,怕她要与皇上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于是姜幼萤便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个人休息了一会儿。 这短短的小憩,她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大红色的婚房,床上贴着喜字,一对红烛摇晃,烛影摇曳于床帐上,映得男子眼中一片明灭恍惚。 他亦是穿着大红色的婚衣,乌髮如墨,洋洋洒洒地垂落。于一片风声唿啸中,紧紧将她抱住。 姬礼声音中似乎带了些哭腔,他抱得很紧,生怕一个不留神儿,眼前之人就熘走了。 「阿萤,阿萤。朕好害怕,朕还以为你不要朕了。」 「阿萤,朕差点就要疯掉了。」 …… 夜色如潮,汹涌而来。 姜幼萤一个寒颤,睁开双眼。 她是被冻醒来的。 眼前正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往窗外看,已然大雨淋漓。今晚的雨很大,乌云密布,让她看不到月亮。 心中估摸着吉时快到了,她喝了口水,朝往唤:「柔臻,去把嫁衣从薰香那里取来罢。」 没有动静。 夜色安静如斯,屋子里空寂得只剩下她的唿吸和心跳声。 姜幼萤蹙了蹙眉,又扬了扬声:「柔臻?」 奇怪,她这是去哪儿了。 再唤绿衣、绯裳,都没有动静。 奇怪。一个不好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让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又朝外唤:「柔臻——」 「嘎吱」一声,房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进来的却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姜幼萤皱了皱眉头,看着走进来的阿檀。对方手上不知攥了什么东西,低垂着眼眸,似乎不敢看她。 「阿檀,柔臻呢?」 幼萤走上前一步,声音无端有些慌乱。她问了好几声,忽然,身前的小宫女「扑通」一声跪在面前。 姜幼萤傻了眼。 「阿檀,你这、这是在做什么?」 乌黑的发披在肩上,只露出她发前一双玲珑白皙的耳。阿檀伏下身形,肩膀轻轻颤抖着。 「皇、皇后娘娘,奴婢对不起您……」 说着说着,她竟落下泪来。 她这一哭,姜幼萤彻底慌了神,弯腰将她颤抖的肩膀扶住。 「柔臻她怎么了?你如何对不起我?」 阿檀拉着她的裙角,再一抬眼,竟奉上一缕髮丝。 「柔臻她……她被太后娘娘带走了!」 天际闪过一道寒光,似乎闪电噼下来,屋内二人面色煞白。 阿檀哭泣着:「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护住她。不光是柔臻,还有绿衣、绯裳她们,也被太后娘娘带走了——」 手指轻颤,姜幼萤捻起对方手中髮丝——她能分辨得清楚,这就是柔臻的头髮。与旁人不同,柔臻有一头与生俱来的、暗黄色的头髮。将那缠髮丝捏在手中,冷风一吹,似有暗暗幽香传来,却让她的心又跟着勐烈跳动了几分。 柔臻、绿衣、绯裳…… 「太后娘娘捉她们做什么?」 大婚之夜,将三人捉了,还是偷偷摸摸地做的。大婚前一晚,以婚前暂分离为由,太后将姬礼与她彻底隔绝开。想也不想,另一边的姬礼,定还是什么也不知,在婚房里等待着那花轿。 阿檀啜泣道:「太后娘娘让奴婢来同您说,她为您准备了一辆出宫的马车,若是您不随奴婢出去,她、她……她会先杀绿衣绯裳,而后再是柔臻姑娘……」 少女的身形晃了晃,一下子往后栽倒去! 阿檀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两泪汪汪,俨然哭成了泪人。也不知是不是在安慰姜幼萤,她吸了吸鼻子,哑声道: 「娘娘,奴婢斗胆进言。奴婢在后宫待了这么久了,更是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御前宫女。以您的性子,不宜在后宫生活。您性子单纯、柔和,又没有什么家世背景。娘娘,您斗不过梁贵妃她们的!」 第88页 「还有,前朝已经传开了您与沈世子之间的风言风语,皇上与世子是髮小,关系甚笃,眼看着要因您决裂……娘娘,不是奴婢要逼着您走,您若是不走,莫说是柔臻她们了,就连皇上,更是处在进退维谷之际。」 「娘娘,奴婢求您!随奴婢离开皇宫罢!」 她的哭泣,连同着风雨声一併唿啸而来,一下子,将少女的心防沖打得溃不成军。 她配不上姬礼。 她本是万人嫌弃、唾骂的花楼女,怎可去肖想那个位子。 痴人说梦。 姜幼萤颤抖着捏着青丝的手,缓缓阖眸。 若有若无地一声轻嘆,她再度抬眼,这一回,却是异常的冷静。 姜幼萤控制住底音的颤抖,问她:「若是我走了,皇上那边怎么办?你们打算如何与他交差?」 皇上的脾气,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有宫女不过是无意打碎了一只花瓶,便被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阿檀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色,却还是如实同她道:「奴婢将您送出宫后,会有人来将您的婚衣取走,送去秀丽宫……」 秀丽宫,梁贵妃所在之处。 她一垂眸,看着跪在地上颤抖不已的阿檀,忽然笑了。 「你不怕皇上知晓此事后,杀了你么?」 「……怕。」 阿檀眸色哀婉,「娘娘,奴婢也是身不由己。您不知晓,皇上他是您的夫君,更是大齐的国君。不光是奴婢身不由己,就连皇上,有时候更是身不由己。」 他如今是喜欢她,一心一意对她好,满眼都是她。那是因为,姬礼如今只与姜幼萤一人接触过。他是国君,他势必有三宫六院,势必会有七十二妃嫔。 「而您的存在,就是一个不知何时在他身边引爆的炸药。」 「娘娘,求求您,长痛不如短痛,放皇上一条生路罢……」 …… 马蹄声阵阵,踏在雨洼之上,似乎还能听见水溅之声。 如先前约定的那般,太后给了她一笔银子,放她出宫去。 一阖眼,满脑子都是初见姬礼那日——素秋姑姑引着她,先去沐浴更衣,而后缓声道: 柔臻姑娘,你此番前去,是替皇上「开窍」。待事成之后,太后娘娘会给你这辈子用不完的银两,放你出宫。 不必为奴,不必屈居人下,后半生,荣华富贵无忧。 小姑娘眼眸乌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雨水拍打在车帘上,冷风捲起帘子一角,透过缝隙,姜幼萤望向窗外。 夜色幽深,马车不知要带她去往何处。 阿檀在她出宫前,便与她告别了。对方说,自己自幼在宫中长大,除了伺候主子,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而姜幼萤却不一样,她不属于这里。 靠在马车车壁上,宛若黄粱一场梦。她一阖眼,眼前竟闪过姬礼的脸。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日光夺目,他却比那日头还要耀眼。于一片敬仰的目光中,微微垂下眼眸,只朝她笑。 他站在宫阶上,站在采秀宫门口,站在书房里,站在凤鸾居。 他说,给朕搜,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朕倒要看看,这宫里头谁的炭火最多。 他恐吓,你再哭,朕就杀了你。 他笑,阿萤嫁给朕,做朕的皇后。朕……很欢喜。 他抵挡住群臣的攻击,不屑一顾地冷嗤,烧毁老祖宗留下的典籍。 他将她抱上屋顶,迎着萤火,许下最诚挚、最动人的诺言。 萤火虫是阿萤,月亮是姬礼。 他同她笑,阿萤要与朕,一直在一起。 没有她,他会死。 …… 宫中张灯结彩,即便是倾盆大雨,也沖刷不去皇宫里的喜气洋洋之色。 大殿之中,少年穿着一身大红的衣。那鲜艷的大红色,更衬得他张扬恣意。 任何人一见,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慨嘆,即便是不当皇帝,他也是那无数京城女子闺中梦里的少年郎君。 「皇上——」 一声高唤,姬礼迫不及待地抬眸,只见小太监匆匆忙忙地从殿外跑来,高兴地扬声: 「皇上,花轿来了!娘娘来了!」 天际边忽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便是司仪尖细的嗓音。少年慌忙整理衣摆,只听着: 「吉时到,落轿——」 花轿停落在殿门口,姬礼唿吸一顿,只朝那轿子望去。 顷刻,从花轿上施施然走下来一位身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子。她盖着鲜艷的大红盖头,被宫女扶着,如众星拱月般,缓缓朝他走来。 天上落着雨,有宫人打着伞,从姬礼的角度看,那把伞恰恰将女子的上本身遮住。他满心欢喜,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刻竟感到有几分紧张,忍不住攥了攥衣袖。 忽然,他一蹙眉,两眼紧盯着那女子盪开的莲步,怔了怔。 「阿萤?」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 阿檀连忙去拦他,「皇上,殿外正下着雨呢,皇上大病初癒,一切当以龙体为重,龙体……哎——」 「皇上!」 只见那一袭绯影快步下殿,于一片风雨之中,飞快来到那女子面前! 他紧紧蹙着眉,听见脚步声,对方往后退了半步。 第89页 盖头上珠帘摇晃,姬礼嗅到了,对方衣上传来的暗香。 这香气…… 他忽然一抬手,于众目睽睽之下,径直将那红盖头掀了下来! 众人一提气,皆是屏息凝神,不敢言语。 大雨砸落在少年面上,他鬓角髮丝湿透了,前襟处亦是一片雨渍。 可那一双眼,仍然紧盯着身前那敛目垂容的少女。只见对方低垂着一张小脸儿,故意不让皇帝去看她。 「你是谁?」 那人不吭声。 姬礼深吸了一口气,好脾气地命令,「抬起头。」 这一声,底音里竟带了几分颤声。 下巴上一道勐力,迫使着女子抬起脸来,月色之下,少年面色一骇,惶惶然往后倒退了半步。 「皇上——」 阿檀撑开伞,快步跑来。 「阿、阿萤呢?」 他恍然,一把抓住梁贵妃的手腕,「朕的阿萤呢?」 不是说好了要穿上大红嫁衣,与他成婚,成为大齐的皇后,成为他的妻吗? 「朕问你,姜幼萤呢?!」 阴沉沉一道目光,梁氏又往后倒退了半步,还未来得及阻拦,只见皇帝忽然抬起脚,像疯了一样冲出大殿! 身后是一片兵荒马乱之声: 「皇上!皇上,您要去哪里?您还未与皇后完婚——」 …… 这一夜,大雨滂沱。 红烛映着床纱,夜色寥落。不知过了多久,昏黑一寸寸散尽,转眼便是鸡鸣之声,让正坐在床上发呆之人右手一顿。 天亮了。 曙色破晓,明白色的光刺破黑夜,紧接着便是一道白粉色的光芒,透过窗牖,温柔地撒在男子面上。 肖德林与阿檀守在院内,生生熬了一整夜。 这一夜,全皇宫无眠。 第二天,所有人都眼睁睁见着,他们九五之尊的帝王拖着身子从屋中走出。他一身大红色的婚衣,腰间系了根鎏金游龙带,披散着发,眼下一片乌黑。 他像是一夜未合眼,面上尽是疲惫之色。 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姬礼转过头。 一眼便看见站在院中、满脸惊惶的阿檀与肖德林。 「皇、皇上……」 「这三天所有经过凤鸾居的人。」 男子眼神之中毫无一丝生气。 须臾,冷冷启唇,只吐出三个字: 「杀无赦。」 第38章 烟雨朦胧,水线纷杂。淅淅沥沥…… 烟雨朦胧, 水线纷杂。淅淅沥沥一落下,滴在廊檐下的青石上,砸得水凼面又一皱, 泛起阵阵涟漪。 少女一身青衣,安静坐在廊檐下, 外披着件薄薄的氅衣,以御风寒。 虽已入春, 京城仍是寒意料峭。 冷风侵入衣领, 她手上针线一顿, 右手轻轻将衣袍掖了掖,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 「姜姑娘——」 姜幼萤转过头,一双眉眼弯弯,像是三月阳春, 提前落入了少女的眼眸中。 「张大婶, 」一见着对方,姜幼萤立马会意,略一翻找,从一边取过一件衣服来,「您昨日送来的衣裳,我已经替您修补好了。您看看,还有什么要修理的地方?」 大婶儿撑着一把伞, 停在她的铺子前,雨水顺着伞面儿淌下。不一刻, 张婶子也弯了弯唇。 「姜姑娘的手艺真是好, 果真是咱们巷里手最巧的小娘子。」 这条巷,名为远巷,坐落于皇城之角, 乃是全京城最为偏僻之地。顾名思义,远巷远离京中繁华之地,就连去趟集市,都得走上一上午的路。 也是无可奈何,远巷里的居民便开始「自己动手」,好在这里空地很多,大家便在空地上种粮食、养家禽,再以货易货,相互贸之。 姜幼萤来到这里,已经三年有余。 三年前,太后娘娘命人将她带到此处,并同她说,若是敢再回宫,就会杀了柔臻与绿衣。 远巷虽在皇城,却离京城繁华之地甚远,消息堵塞,她也没有了姬礼的消息。 有时候她还是会想起姬礼,整整三年过去了,如今正是他的弱冠之年。想他天性聪颖,又听着她之前的话,按时上朝、认真批阅奏摺,想必如今他定是个万众爱戴的好帝王罢。 姜幼萤相信,以姬礼的智慧与才能,在大齐史书上名垂千史,不是一件难事。 她经常会在心底里为他暗暗祈祷,那人成了一代明君,于她而言,也算是圆满。 正捏着针线出神,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姜幼萤一抬眸,正是许篱与阿软回来了。这三年,幼萤一直寄居在许家,受了许篱与他娘亲的许多照拂。她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只能用自己的刺绣换些银两给许家人。 许篱也是个心眼好的善人,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姜幼萤的回报,将那些银子存起来,去集市上给她买好看的首饰与衣裳。 「阿萤姐姐!」 阿软飞扑了过来,小姑娘活泼可爱,将姜幼萤一把抱住,「阿萤姐姐,你都绣了一整天了!莫再绣了,当心把眼睛弄坏。来与阿软一起玩嘛!」 阿软生得娇憨,声音也是又轻又柔,话尾微微朝上拖着,尽是撒娇的意味。 「阿萤姐姐,陪阿软与篱哥哥玩嘛~」 姜幼萤被她折腾得有些没法,放下手里的活儿,看她。 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愠意:「你说说,要我陪你玩什么?」 第90页 「逛集市!」 每月十五日,是集市上最热闹、最繁华的日子。每个月,阿软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这一天。 姜幼萤却是有整整三年没有踏出过远巷。 果不其然,这次她又委婉地拒绝了阿软。小姑娘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同身后的男子道: 「喏,我就说了,阿萤姐姐不会同我们去逛集市的。」 许篱的面色看上去也有些失落。 他不知晓姜幼萤为何来到远巷,更是不知晓,她为何又寸步不离开这里。在许篱的印象里,她的话很少,很安静,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是有星星在闪烁,却又不是很喜欢笑。 她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儿,对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许篱微微垂眼,上前一步。 「阿萤,你真的不与我们一同去集市?」 少女转过头,一身青衣,更衬得她眉眼缓淡。 「阿萤,远巷不远处开了一个新的集市,离这里很近的,不用咱们走上半天,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你成日闷在这里,又不爱到外面走,会把自己憋坏的。」 接下来整整三日,许篱与阿软一直围在她耳边,劝她与他们一同去集市。 姜幼萤被他们劝得头大,终于败下阵来。三个人走在集市上,听着吆喝声,阿软激动地挽住了姜幼萤的胳膊。 「我也是好久没有逛集市了呢!」 这次许篱同意带她来集市上玩,全都是託了幼萤的福。 阿软这丫头兴奋异常,姜幼萤却有些提不起精神。集市上的东西对她而言都不稀奇了,她全当这次出来是走走步、散散心。 路上,许篱看了她许多眼,却每每都是欲言而止。 姜幼萤没有注意到男子不自然的神色,随着阿软朝前走去,忽然,一间茶铺出现在眼前。 见她多看了那茶铺两眼,许篱以为她走累了,便提议去茶铺里歇歇脚。 这里的茶水算不上多清香,却也解渴。三人坐在铺子里,又点了些小菜,忽然听到一声惊堂木。 姜幼萤握着水杯的手轻轻一颤。 阿软兴奋地拉住她,「讲故事了!要讲故事了!」 茶铺里有很多说书先生,客人们喝茶无聊,便跑出来说些趣事给他们解闷。 许篱抬了抬手,扬声:「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就说说这京城里近日有什么大事。」 他们许久未踏出过远巷,相当于是与世隔绝。 「大事……」 堂上老者立马道,「近日来最大的事儿,还不是皇上的及冠宴?圣上生辰将至,弱冠之年,宫中大摆宴席,祭祀之事更是浩浩荡荡。你们说,如今这京城里还有比天子及冠更大的事儿不成?」 「不过咱们皇帝……唉,罢了罢了,不说了。」 「为何不说了?」 说书人看了许篱一眼,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在场之人连忙噤声。 姜幼萤垂下眼眸,捏紧了水杯。 茶面之上,水纹晃荡,泛起一阵微澜。 「还有就是堰西那边受了灾——」 吃完了茶,三人相携离去。阿软玩心大,买了许多东西。就在三人即将返回之时,人群突然喧腾起来,几个执枪的官兵涌来,将路人赶至一边儿。 「快让开、让开——」 「恭迎圣上!」 姜幼萤身子一僵,还未反应过来,胳膊已被许篱拉了过去,「快跪下身!」 她愣愣地伏于地,只见着一架马车飞驰而过,那是一辆明黄色的八宝绦丝车,车帘上两只金纹游龙,正是栩栩如生。 身后传来百姓的议论:「咱们皇上身子不好,又要去行宫休养咯。」 「唉,还不是自己造的孽,这些年来皇帝苛政,残暴不仁,还虐杀宫妃……阿弥陀佛。」 一侧的姜幼萤听的一愣。 「你说什么?皇帝他、他怎么了?」 那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吗?这些年,皇帝跟发了疯似的,不问朝政,堰西发大水也不管了。多少难民流离失所,全靠沈世子一个人撑着。还有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不知道抬出来了多少个。唉,真是作孽、作孽啊……」 「还有皇上这次大寿,及冠宴上,居然要用十二名少女献祭上苍,那可是活人、是活人啊!就要把她们生生烧死……」 那人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姜幼萤面色煞白。 怎么可能? 姬礼他……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可能。 眼前闪过一张少年的脸,他声音虽是清冷,眸底却是一片温和。少年一手拿着书卷,一边同她笑: 阿萤,朕要做名垂千史的好帝王,成为一位贤明的君主,成为你心目中的大英雄。 「姜姑娘?」 见她脚步不稳,许篱连忙来扶。 「姜姑娘,你怎么了?」 只见她咬着发白的下唇,眼中似有恍惚之色。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一般,她的右手竟轻轻颤慄。 看样子,她似乎被那「十二人献祭」的事给吓到了。 许篱忙不迭安抚她,阿软也跑过来,轻轻抚着少女的后背。她的头髮很柔,很顺,像绸带一样垂落下来,披散在身后。 风一吹,带起一阵往事,思绪如潮。 姬礼……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第91页 「那皇上……如今是要去哪里养病?」 她尽量克制着声音的颤抖,问出声。 对方仍是觉得奇怪,却还是看了她一眼,答道:「许是远巷后面的远山寺罢,不过我也不知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你要去刺杀皇帝、为民除害?」 看着众人面上的义愤填膺之色,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慌慌张张地抓着阿软的胳膊离开了。 是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披衣下床,她是知道去远山寺的路的。远巷地处偏僻,后背连着一道山路,山路往前走,便是远山寺。 那倒是也养病的清净之地。 她不知晓,这三年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姬礼变得愈发暴戾。自从集市上归来后,她的一颗心跳得发紧,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应该去看姬礼一面。 这么多年了,也许他都不记得自己了,但姜幼萤还想知道,姬礼过得好不好。 穿过一条陡峭的山路,又是一道密密麻麻的丛林。许篱先前曾警告过她不要随便上山,山路上有蛇,还会咬人。 她明明是那么胆小,但如今,却将这些问题尽数抛之脑后。 不知走了多久,迎着月色,姜幼萤终于走上山去。周遭果真围了许多侍从,腰中皆佩一柄长剑,正是精神抖擞。 若是她此时冲上前去,定是会被他们剁成肉泥的罢…… 姜幼萤胆战心惊。 轻轻嘆息一声,她攥紧了衣袖,正想着如何浑水摸鱼偷偷熘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叱: 「何人在此?!」 话锋凌厉,姜幼萤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姜……姜幼萤?」 转过头,月色之下,竟是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她愣愣地看着沈鹤书,对方亦是满脸震惊,怔忡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才回过神来,眸光中竟是颤抖: 「阿萤,真的是你……」 对方有些激动地扑上前,似乎想将她抱住。 少女眼疾手快一侧身,男子的双手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须臾,沈鹤书看着顿在空中的手,自嘲似的一笑。 「罢了。」 衣袖吹落,他眼中有落寞之色。 看着对方那一双眼,沈鹤书明白过来——她是来找姬礼的! 漫天的妒意扑面而来,将他整个裹挟。少女亦是轻轻咬着唇,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想问姬礼的事情。 少女眼眸柔软,如同含着水雾,偏偏让他不忍心去拒绝。 他咬了咬牙,将身后侍从先驱散,而后一转身,声音发沉:「你随我来。」 姜幼萤站在原地,不动。回过头,却见她眼中有着浓烈的戒备与提防之色。 沈鹤书的心顿时冷了半截。 少女站在一袭月色下,月光清幽,笼着她的面颊。这么多年没见了,她仍是那般清丽可人,像一朵绚烂昳丽的花,让人忍不住想採撷。 见她不动,男子攥了攥手边衣裳,忍住了眼中的情绪,柔声解释:「我带你去……见他。」 姜幼萤身形一僵。 「不想见他么?」 少女身形定在原地,面上仍是摇摆不定。 若是见了姬礼,柔臻会死。如若不想见他,那自己为何又爬了这样一段陡峭的山路,出现在这里? 「你不是想知道,这三年来,皇上过得好不好么?他身子不好,你走之后他就病倒了,一直须得用药吊着精神气儿。这次养病,除了我陪着,他还叫上了另一个人。」 姜幼萤眼中闪过疑惑之色。 「何人。」 「阿檀。」 记忆如潮水般,唿啸而来。 再次听到阿檀的名字,她竟感觉有几分陌生。 踯躅许久,终是感性战胜了理性,她走上前,示意对方带路。沈鹤书轻轻勾了勾唇,带着她步入一个庭院,院子里没有人,屋里却亮着灯。 灯火摇曳,明灭恍惚。 姜幼萤面上亦有恍惚之色。 她突然不太敢往前走了。 两人顿在原地,只见着门窗上倒映出一个模模煳煳的人影。他像是坐在床边,头髮未束,满头青丝正是披散着。 「我先走了。」 沈鹤书看了一眼她,姜幼萤轻轻点头。 即便是沈鹤书走了,她也不敢走上前去,有一个词叫近乡情怯,她心想,也许正是自己现下的心境罢。 她躲在一棵树后,悄悄往屋里看。 除了一袭人影,什么都看不见。 忽然,从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咳得很勐,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通通咳嗽出来一样,姜幼萤在一旁听着,有些急了。 侍女呢?怎么没有人照顾他?! 正想着,院门口突然闪过一行人影,她这才稍稍安心,可待姜幼萤看清楚为首的女子时,一下子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阿、阿檀? 她与其他人不一样,身上所穿的,竟是宫妃的服饰! 姜幼萤想起来,方才沈鹤书说的那句:这次养病,除了我陪着,皇上还叫上了另一个人…… 一股无名的失落感,一下子涌上心头,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有些泄气了,恹恹地站在大树之后,周围树丛极多,恰恰将她的身形荫蔽,这才没让她被阿檀等人发现。 第92页 听见屋内的咳嗽声,阿檀亦是有些急了,转过头:「把药先给本宫。」 「是。」 宫人规规矩矩地福身,女子接过药碗,深吸了一口气。 一声「皇上」,唤得万分娇媚。 即便是隔了半个院子,姜幼萤仍能听出阿檀语气中的献媚之意。 「臣妾服侍皇上喝药。」 房门正半掩着,阿檀的声音从房屋内飘了出来,落入姜幼萤耳中,激得她眸光微盪。 有些失落地垂下脑袋,忽然听见一声女子的惨叫,正是从那屋中传来! 她吓了一跳,面色一白。却见守在门口的宫人不为所动,似乎已是司空见惯。 「嘭」地一声,有人摔碎了碗。 裂片一下子震开,击碎了幽深瞑黑的夜。 不过一阵儿,房门被人推开,阿檀髮髻微乱,从殿内走了出来。 周围宫人连忙上前,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哎呀!」有小宫人惊唿了声,「娘娘,您的脸……」 方才药碗摔碎,阿檀没来得及躲,那碎片破空而来,直接将她的脸划伤。 可殿上的男子仿若没看见她受伤一般,眼神空洞而冰冷,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月色之下,女子苍白着脸,瑟瑟发抖。 见状,身侧有宫女柔声,试图安慰她:「娘娘莫过于伤心,皇上到底是在意娘娘的。后宫那么多女子,除了娘娘的意华宫,旁人那里皇上一次都没有去过。娘娘是唯一陪在皇上身边的女人……」 这三年,后宫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密昭仪被皇上赐死,阿檀被他封了昭仪之位,居意华宫偏殿。 闻言,阿檀一冷笑。 「喜欢?」 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一般,她颤抖着肩膀,声音悽厉,「皇上这哪是喜欢我,他分明是恨我。」 「他恨不得我去死。」 女子身形摇摇欲坠,满眼悲怆,「这三年来,他一直都恨我,他恨透了我,却偏偏又不杀我,他就是要折磨我,日日夜夜地折磨我,将我折磨疯。」 只因为,三年前,她将那女子放出宫。 自此每个夜晚,思念成疾之际,他都会来到意华宫,看着身前女子的脸,一冷笑。 修长的手指,生生捏住她的下巴,将指甲陷入她的面颊中。 他想要她死。 这么多年了,他就像是一场噩梦。白天里,她是看似被皇帝宠爱的昭仪娘娘,夜里,花名牌一翻,明黄色的轿子落入意华宫,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形,阿檀便知道,自己的噩梦又开始了。 他最喜欢一手掐着她的脖子,看她面色青白,无法唿吸的样子。却又在她即将晕死过去的前一瞬,慢条斯理地松开手。 他完全变了,身上俨然没有当初的少年之气,变得阴鸷、病戾、偏激,变得让人害怕。 甚至,她们完全不能在皇帝面前,提起凤鸾居与那个女子的名字。 他架空了政权,将丞相打入天牢,又将太后软禁,不顾众人的破口大骂,坐于那九尺高台之上,让人将梁氏绑起来,一刀一刀,将梁氏砍得血肉成泥。 那日,梁氏的血流便了整个秀丽宫。 听着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皇帝竟连眉头也不动一下,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似乎受用极了那些谩骂声。 他说,别人越骂他,他就越高兴。 最好让这谩骂声传出宫去,传遍大齐的每个角落,让所有人都能到。他们是生活在怎样一个暴君的阴霾之下,这暴君,是怎样的生性残暴,麻木不仁。 虐杀梁氏当晚,姬礼又来到了意华宫。知道她害怕蛇,他竟直接让人带着手腕粗的蟒蛇,放在阿檀的床上。 黑夜中,男人的声音没有一星半点的温度。 他愉悦地看着她躺下身,与那蟒蛇同寝,他说,若是她敢动一下,便会和梁氏同一个下场。 「这是你们欠她的。」 他疯了,他彻底疯了。阿檀甚至想,再没有人阻止他,姬礼会将整个齐国毁掉。 这么多年的陪伴,她原以为自己能捂暖对方的心,一次,趁着他服下那安神汤,女子身形款款,走上前去。 这一声呢喃,落于男子耳边,正是风情万种。 却没想到,他兀地一睁眼,眸中闪过憎恶之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整个手腕捏碎! 她吃痛,忙不迭于床前跪下,啜泣着,一道道哀声。他这才终于松手,免了她一死。 他不杀她,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恨极了她。 阿檀知晓,凤鸾居那副画像上的人是长公主姬莹,却还是骗了姜幼萤。 她更知晓,若是将柔臻她们诱骗去太后那里,太后会以此对姜幼萤紧紧相逼,可她还是做了。 她与太后、与梁贵妃、与所有人以为,皇上已经转变了性子,甚至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他也免去了那两个小宫女的死罪。 他大赦天下,他勤勉执政,他逐渐变得温顺、规矩、有礼。 她们都错了。 想起来皇上一次酒醉,她前去扶,对方一把将她挥开,口中呓语。 明明是不甚清晰,却还一直惦记着那人的名字。吐息之间,唇齿中是一片难以割捨的温柔。 他轻唤着,呓语道: 第93页 「阿萤,朕本是残暴之人,朕生来的性子就是这般。 「你走了,也好。朕也不必装出一副明君的样子,来哄你开心了。」 …… 从回忆中跋涉出来,阿檀声音颤抖,恍惚道: 「他疯了,他要让周围人与他一起疯掉。他要毁了所有人。」 他这是要所有人,与他一起,为三年前的事赎罪。 第39章 是……她的姬礼。 回到远巷时, 姜幼萤仍心有余悸。 夜色深深,她蹑手蹑脚地折回房中,生怕惊醒了其他人。来返走了两回山路, 她的腿又酸又软,腰背处更是一阵酸涩感。 四肢像是泄了力, 少女平躺在床上,将整个身子摊开, 望着屋顶, 回想起方才所经歷的事来。 一颗心, 仍是怦怦跳动得发紧。 阿檀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 皇上变了,皇上疯了,皇上恨不得她死, 恨不得所有人都死! 「腾」地一下, 姜幼萤从床上坐起来。一个无稽荒诞的念头忽然从脑海中闪过,她抬了抬袖子,拭去额头上的细汗。 皇上…… 缓缓躺下去,少女睫羽翕然一颤,眸光中亦是添了几分恍惚之意。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姬礼为何变成了这般? 远山寺上, 她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向前迈一步,姜幼萤未看到姬礼的脸, 只能看见窗牖上映出的、男子的身形。他似乎更高了, 满头青丝随意地披散着,坐在床边,不知在干什么。 阿檀同宫人说的话她也听到了, 皇上身子不好,需要用药物助眠。 听到这儿,躲在树丛后面,姜幼萤只觉得揪心。 记忆中,姬礼是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不喜欢穿白衣,喜欢明黄烈绯那般鲜艷的颜色。乌黑的青丝往往只用一根髮带简单地束起,高高地扎在脑后,微风一吹,只撩动少年鬓角边的碎发。 他高高地坐于马上,锦衣玉帛,朝着她笑。 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张扬的锋芒。 姜幼萤躺下去,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 直到后半夜,她才浅浅地入眠。 她做了一个梦,这三年来,她频繁地梦到姬礼。 奇怪的是,每次梦到他,对方的身份都是太子殿下。在梦里,姬礼也转了个性子,进退有度、谦逊有礼,唇边时常挂着温润的笑意,都每个人都是风度翩翩,端的是儒雅矜贵的少年郎君。 这一回,许多人跑来给他送礼,恭贺他大婚,与太子妃喜结连理。 姬礼手边是大红色的嫁衣,手指轻轻一动,十分爱惜地拂过衣角。转眼间,「姜幼萤」走了进来。 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明艷之色,走上前,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却见她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 「阿礼,我不想嫁给你了。」 姬礼一愣,右手微微一滞,眼中有说不出来的震惊与错愕。 可仍是语气和缓,轻柔地问她:「为何?有人又说你么?」 小姑娘点点头,委屈巴巴地钻入男子怀中。 「他们说我身份卑微,出身低贱,不能做你的太子妃。阿礼,我不想当太子妃了。你让我做个良娣罢……」 闻言,太子姬礼微微拢眉,「胡说什么呢。」 他的怀抱很暖和,很宽大,恰恰将她的身形全部遮挡住。姬礼张开双臂,就像是一柄撑开的雨伞,将外间的风雨尽数遮挡住。 他抱着她,温和地道: 「莫怕,有孤在,他们奈何不了你。阿萤可爱善良,分明是孤配不上你。」 他的声音游离,似乎是从烟南上空传来,带着些烟雨的朦胧恍惚,让少女的一颗心忽然潮湿下去。 他说,阿萤,孤不要旁人,孤只要你做孤的太子妃。日后登基,你也是大齐唯一的皇后。孤是一国储君,如何护不了你?哪怕是死,孤也要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 ……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直接将姜幼萤从睡梦中惊醒。 昨日回来太晚,谁知这一睡,竟睡到了晌午。她披衣下床,推门而出时,正见一堆人站在院子里,推搡着阿软。 院子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穿着朝廷分发的官服,手中长刀凛凛生威。 阿软一看见姜幼萤,哭得更大声了:「阿萤姐姐,救我!」 看架势,那些人竟想将阿萤直接叉走! 「来人、快来人啊!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又是一阵喧嚣之声,可那些官兵压根儿不惧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刚准备一挥手,许篱忽然闪上去。 直接横在门口。 姜幼萤眼皮一跳,心中直到不好。 许篱是个读书人,没有那些舞刀弄枪的本领,只见为首官兵一声嗤笑,「啪」地一招,直接将男子摔到地上。 「就凭你们,还敢与朝廷作对?!」 那人满脸横肉,眼中尽是不屑与得意,「闪开,别耽误老子去抓下一家!」 许篱整个后背重重地摔在地上,一下子疼得龇牙咧嘴,见状,姜幼萤慌忙上前,将男子扶起来。 她还没弄懂眼下发生了什么,只见许篱咬牙切齿,一向儒雅和气如他,也朝着那官兵大吼: 「畜.生!简直是一群畜.生!」 这一声,让其中一人顿下脚步。 第94页 周围人皆一屏息,只见对方蓦然转过身,这人生得膀大腰圆,满脸兇狠。 一双眼,正死死盯着瘫坐在地上的许篱。 在他身后,阿软俨然哭成了个泪人。 小姑娘胳膊被人钳制着,只能任由那泪水从脸庞上滑下,声音虚弱,泣不成声: 「许篱哥哥救救我,阿萤姐姐,救、救我……」 那官兵看见了许篱身侧的姜幼萤。 一道兇恶的目光袭来,姜幼萤扶着许篱胳膊的手一僵,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旁的男子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忙一撑开手臂。 将身后手无寸铁的少女紧紧护住。 「你、你们又想要做什么?」 抓走阿软不够,还要将阿萤也带走?!! 许篱面上,竟是愤恨之意。 周围民众亦是义愤填膺,咬着牙,捏着拳头,望向这一群官兵。可他们的力量实在太过于渺小了,那人「啪」地又扇了许篱一巴掌,竟生生扇出一口血来! 「把她也给我带走!」 一声令下,姜幼萤的肩膀一沉,那些官兵都极有力气,抓得她几个踉跄,登时就散了劲。 那些人将她与阿软手脚绑了,扔到马车里。绑手腕之前,竟还将姜幼萤的袖子一翻,只见一颗守宫砂醒目,对方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行了一路,阿软更是哭了一路,哭到那些官兵不耐烦了,朝她吼道: 「再哭,老子现在就把你剁了,让你去见阎王!」 小姑娘肩膀一抖,一声哭腔顿时滞在嘴角边,惊恐地望了一眼那人,一下子噤声。 周遭安静下来。 马车昏黑又狭小,地面上还很脏,姜幼萤强忍着心头的不适感,感觉到阿软往自己这边蹭了蹭,手指轻轻揪住她的衣角。 「阿萤姐姐,我们、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阿萤姐姐,他们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阿萤姐姐,他们不会要把我们卖到青楼罢……」 她越说越慌乱,又越朝这边靠近了些,直接将姜幼萤挤到墙角。 「我们该怎么办,呜呜呜,阿萤姐姐,阿软还不想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姜幼萤与阿软又被人从马车上赶了下来,几名官兵领着,将二人驱逐到了一间屋子内。 屋子昏黑,外头有铁门锁着,听着钥匙的转动声,里面的人木然地抬起双眸。 姜幼萤与阿软都吓了一跳! 「进去!」 对方毫不留情,推得她们一个踉跄,直直摔进了屋。 一、二、三、四……八、九、十。 屋子里,竟有十个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子! 一瞬间,让姜幼萤联想起一件荒谬的事来。 右眼皮一跳,阿软又坐在原地啜泣出声。不光是她在哭,周围亦有许多神色哀婉的妙龄少女,见二人进来,其中几个轻轻嘆息一声,又麻木地转过身去。 似乎已经接受了被关在这里的事实。 姜幼萤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你们都是何人,我们并没有犯事,官兵为何要把我们抓来,关押在此处?」 周遭一阵寂静,有人抬了抬眸,以一种万般悲怆的眼神看了一眼她。 没有人应她的话,能够回答她的,只有阿软的哭声。 从这些的眼中,姜幼萤看出了将死之人在生前最后一刻的寂静。 她们要死了。 没有人敢救她们,也没有人能救她们。 「皇上及冠礼,在这之前,有一场祭祀宴。以祭品献于上苍,保我大齐风调雨顺,盛世昌平。」 空洞的黑夜里想起一阵清冷之声,姜幼萤转过头,只见一白衣女子目视着前方,平淡地同她道,「宴会之上,除了猪牛羊、瓜果之类,还有一项特殊的祭品。」 没来由的,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只见那女子慢吞吞转过头,一双眼定定地瞧着她。 唇齿微动,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童、子、血。」 此童子,非彼童子。 而是以拥有完璧之身的女子之血为引,以身祭火,献于上苍。 闻言,阿软面色一骇,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原本这十二名女子已经选好了,前几日,其中一人不堪忍受这份痛苦,自尽而亡。又有一人与这里的侍从私通,破了这童子之身。」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姜幼萤与阿软。 为了防止她们再自戕,官兵给她们下了软骨散,甚至还恐吓她们:若是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死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连同其父母、姐弟、兄妹,皆要受到连坐。 至于暗自私通的那一对男女……白衣女子幽幽一嘆,似乎不忍心再往下说了。 听了这人的话,幼萤与阿软一下子傻愣在原地。 周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忽然,静默的黑暗中终于爆发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哭腔。这一会,倒不是阿软在啜泣了,这么多天,官兵们将她们关押在此处这么多天,她们早已被这些人逼疯! 「若有机会,我恨不得手刃了那个暴君!」 这一声,犹如导火之线,狭小.逼仄的屋子内顿时响彻一通哭天抢地之声。她们都是没有歷经过什么事的少女,却要在花一般的年纪里,被人绑到这里,还要处以极刑! 「如今暴君正在宫外养病,待、待他从外归来,我们就要被烧死了!」 第95页 以那般惨烈的方式,将她们捆绑在高高的祭台上,烧焦、烧烂、烧化! 烧成一撮灰,最终随风飘裂! 其中一人目眦欲裂,「即便是死,我也要化作厉鬼,不会放过那丧尽天良的狗皇帝!」 即便是再同仇敌忾,也难以抵挡那软骨散的威力,没一阵儿,众人就有气无力地安静下去,靠着墙壁,喘息。 阿软也靠过来,仰着脸,眼中仍有泪光:「阿萤姐姐,我们真的要被那狗皇帝烧死了么?」 听着她们对姬礼的称唿,此情此景,姜幼萤心中五味陈杂。 她很想同这些人说,姬礼不是狗皇帝,不是她们口中的暴君。他表面虽是冷淡,甚至还有狠厉,却也能对人很温柔。他不偏执,不固执,他会认真听她的话,会牵着她的手跳上房顶,会望着那一轮明月说,他会做一个好皇帝。 眸光轻轻一颤,她回过神来,握住了阿软的小手。 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信心,竟让她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不会,我们不会死。皇帝他不会把我们烧死。」 在她的印象里,姬礼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虽然杀了不少人,可那些都是该死之人。 即便是手腕阴狠,他也从未耽误政事,甚至还命人查处了那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怀康王世子。 在姜幼萤的心底里,姬礼,一直是一个好人。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听了她的话,阿软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直将身子一斜,小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 人群中传来一阵嗤笑:「不会把我们烧死?呵,他不烧死我们,又把我们捉起来做什么?把你我捉起来、又放了,白挨一顿天下人的唾骂?」 除非这狗皇帝脑子有病,就喜欢听别人骂他。 姜幼萤低着头,没吭声。 她没有同那女子争辩,只是心底里隐约觉得,姬礼不是这种残暴无情之人。 在梦里,他是怎样一个温柔良善的翩翩佳公子啊! 那些人将她们在此处关押了许久,虽是关押,给她们的伙食却不错。一日三餐好生侍奉着。不过转念一想,她们都是要献祭给上苍的祭品,自然不敢轻易怠慢了。 姜幼萤与阿软在这里,无所事事地过了整整五天。 五天后,听外面人说,皇帝从远山寺上回来了。 高高的祭台上,柴火早已备置妥当。「啪嗒」一声钥匙转动,屋内少女惊慌失措地对望一眼,知晓她们的死期到了。 一向强作镇定的少女,忽然都嚎啕大哭起来,她们互相拉扯着,抱着坚实的铁柱子,却因为软骨散发了力,被人轻而易举地带到另一处,一个官兵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丢下十二套雪白的衣裙。 她们被逼着,强行穿上那一身雪白的衣,忽而听到有人在外头谈论: 「皇上是疯了吧,烧死人这种事,怎么也能让百姓看见?!」 真不怕民怨四起,群起而攻之吗? 其中一人嘆息一声,「罢了,皇上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你我奉命行事就对了——来人,将十二名圣女带过来!」 胳膊上勐地一道重力,姜幼萤跟着众人朝前挪动。她们都不愿意走,被官兵强压着,推上那祭祀用的高台。 高台之上,烈火熊熊燃烧。火堆的不远处,正是十二樽铁架,一见那铁架,姑娘们腿一软。 「官爷、官爷,求求您,放过奴家吧。奴家才十六岁,奴家没有犯什么错。官爷、官爷——」 「啰啰嗦嗦,把她的嘴给老子堵上!」 …… 冷风吹在阿檀面上,女子穿着大方得体的吉服,立于众妃之首。这个位置原本是德妃的,德妃乃信佛之人,不忍参加这种事,便同皇帝告了假、没有出席。 皇帝也没有怪她,任由着她去。 祭祀大典都安排好了,那十二名圣女亦是被绑在铁架台之上,浓烈的黑烟从祭台上传来,让人看不清楚那十二名女子的面容。 只觉得她们腰身盈盈,体态窈窕。 有人在心中嘆息,明明是这般明艷动人的少女,却要承受着暴君的戕害,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众人面前死去。 甚至,暴君还将高台立于宫外,来往百姓,皆可以观摩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典礼」。 「真是丧尽天良!」 祭台之外,蜂拥许多百姓,他们仰面望着祭台上的十二名少女,一时间,愤慨之情如同高台祭火,熊熊燃烧。 「这哪里是皇帝,分明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仗着皇室男子只有他一人,为非作歹,肆意妄为!」 台下百姓声音激昂,愈演愈烈,直直朝那九尺之台上逼来。宫妃们俨然听到了百姓的不满之声,却不敢胡乱开口,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皇帝。 吉时到,皇帝没来。 吉时过一刻,皇帝没来。 吉时过两刻,皇帝仍是没来。 阿檀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对身后宫女道:「快去坤明宫看一眼,皇上如今在做什么?」 怎么这时候了,还没赶来。 说曹操到曹操到,就在小宫女欲跑开的那一瞬,忽然一声「皇上驾到——」。众人不禁抬头,纷纷朝那轿辇仰望而去,只见明黄色的轿辇之上,端坐着一名身穿龙袍的男子。锦衣,玉冠,博带,广袖。少时,轿辇终于一落。 第96页 周围之人忙不迭跪成了一排。 于万人敬仰中,姬礼缓缓走下马车。宽大的衣摆轻轻拂动辇柱,立马有宫人上前,在他耳边恭敬低语: 「皇上可算是来了,吉时已到,皇上您看——」 姬礼目光微凝,却不望向高台,只看着台下乌泱泱一大片的人群,面无表情地转身。 在宫人的陪同下,一步步,走上那九尺高台。 高台之上,龙椅宝座,正对着台下众人。 如此残忍的手法……人群之中响起一片谩骂之声。这一句句,是千夫所指,顺着冷风灌入姬礼的耳朵。闻言,阿檀有些担忧地转过头去,却见男子稳稳噹噹地坐于龙椅上,听着众人的骂声,压根儿不为所动。 他漠然地看着台下的人群,神色未变,听着那一句句话,甚至还勾了勾唇。 似乎旁人越骂他,他就越高兴。他恨不得让这些话传遍大江南北,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去。 让所有人都知晓,他姬礼,就是这样一名兇残至极的暴君。 男子微微靠着椅背,吉时已到,他却不着急让人点火。反而目光往下一扫,掠过重重人群。 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周围人不敢催他,只能规矩地候在一边,等着皇帝一声令下。 他眼神空洞且冷峻,如同瞑黑的、看不到边际的夜,那夜晚,没有一星星月光与萤火,就这般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得人心生战慄、无法喘息。 所有人等了他许久。 等到台下怒骂声愈演愈烈,前来观摩的人群更多了,各自皆是义愤填膺,大有起义之举。 肖德林有些慌了,忙上前一步:「皇上,您看这……」 「点火。」 声音平静,没有半分波澜。 肖德林一愣,却也只能一挥拂尘,尖利一声:「点火——」 有人执着火把上前,祭台之上一下子热腾起来,十二名少女身前燃起了灰黑的烟,宛若一堵墙,直将她们与外界分隔开来。 姬礼端坐于龙椅之上,冷风捲起一袭墨发,千夫所指,仍不以为然。 手上把玩着一块玉,他终于望向那方燃起火的高台,火舌着了风,终于开始将柴草蓆卷,逐渐往少女们的衣裙上蔓延而去。 姜幼萤亦是被绑在那里,铁架有些高,她脚下是一片空当,空当之下,是正在燃烧的柴火。她感觉到一股热流正在从脚下涌上来,再过少时,就要将她的衣裙点燃! 她唿吸一滞,急忙望向那龙椅之上! 相隔很远,面前又有火光阻挡,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见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形…… 她想喊他,想唤姬礼。可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再加上先前服下的软骨散,她根本喊不出声音。 只能绝望地看着火舌蔓延,逐渐向自己脚下的衣裙袭来…… 冷风与尖叫之声乍起。 姬礼扬了扬眉,这才终于往祭台之上望去。十二名少女雪白的衣裙在火光中翩翩起舞,宛若一只只蝴蝶。那一声声辱骂,似乎让他受用极了,当他的目光掠过其中一人时,忽然一愣。 那、那人…… 兀地一皱眉,竟叫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形,再度震惊地朝台上望去。 姜、姜幼萤?!! 「皇上——」 众人只见着,原本镇定自若的皇帝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冲出去,不顾阻拦,慌慌张张地跑下九尺高台。 他跑得极快,龙袍被风扬得飞舞,阿檀亦是一愣神,皇帝竟一人跑上那祭台,朝熊熊烈火冲去! 「皇上当心!」 「皇上——」 周遭是一阵嘈杂的喧腾之声,因是提前服下了软骨散,加之烟火呛鼻,姜幼萤有些头晕目眩。 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正见着有人迎着火光朝自己飞扑而来。他的面上尽是不知所措,慌乱地让人浇灭圣火。他的头髮跑散开,小玉冠摔在了地上,髮带亦迎风裂开。满头青丝在脑后纷乱飞舞—— 「阿萤、阿萤?!」 有人砍掉她手腕上的绳子,少女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一软怀中。 恍惚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万分熟悉的面容。三年不见,他长开了许多,原本稚嫩清俊的眉目愈发成熟明艷。 他紧紧皱着眉,看着怀中少女,喘息。 一颗心,怦怦跳动地飞快! 姬礼傻站在原地,愣愣地将她抱着。眸底目色晃荡,眼中尽是震惊与错愕!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他找了她整整三年! 意识涣散之际,姜幼萤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人紧紧抱住。他抱得极为用力,似乎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熘走。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姬礼紧紧抱着她,同身后之人吩咐:「火灭了。」 隐忍着情绪: 「把她们都带下去。」 …… 姜幼萤是被烟雾呛晕的。 醒来时,眼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她轻轻撑起上半身,立马有宫女走上前,问她:「姑娘可是要喝水?」 她咳嗽几声,温热的茶水灌入喉咙,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左右望了望,姜幼萤知晓,这是皇宫。 但这又不是凤鸾居,更不是采秀宫。 身侧站着叫不上来名字的小宫女,见她清醒了些,面上有些欢喜。 第97页 「姑娘,您终于醒了,您昏睡了整整三天呢!」 三天? 床榻之上,少女又微微弯身,抚着胸口。 这三天,她睡得很沉,却又在恍惚之中,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嘆息。 「朕找不到你,朕要疯了,朕只能用这种方法逼你出现。」 「你可知,再过些日子,就是朕的及冠礼?」 「阿萤,若你真的再不出现,朕怕真要将自己毁了。」 …… 睁眼之时,周遭却空无一人。 身边的宫女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方欲餵药,忽然有人跑进殿。周围人稍稍一愣,只见一名少女飞扑过来,竟一下子跪在床边。 「娘娘,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定睛一看,来者正式是三年不见的绿衣。 故人重逢,姜幼萤有些恍惚。 绿衣伏在她膝头,哭泣:「娘娘,您不知晓这三年宫里头都发生了什么事。您离开后,皇上就让人砍光了宫里头所有的桃花树……」 自她离去后,整整三年,皇宫里再未开过一朵桃花。 「还有皇上,也完全变了……」 绿衣哭泣着,声音颤抖。姜幼萤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顶。床上的女子轻轻动唇,似乎想安慰她些什么,忽然看见门口闪过一道人影。 一道明黄色的衣袍。 一颗心勐然一提,让她不禁坐直了身子,待揉完眼时,门口的人影却消失的毫无踪迹。 许是她方转醒,出现了幻觉罢。 姜幼萤低下头,将绿衣的手抓紧了些,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竟有些失落。 皇城多雾,昨日并未下雨,地上却有些湿润。肖德林恭敬地跟在皇帝身后,朝坤明宫走去。 方才皇上站在殿外,看了姜姑娘许久。 肖德林亦是站在这儿,陪了皇上许久。 听见屋里的动静,肖德林这才眉开眼笑,朝着姬礼一哈腰: 「皇上,娘娘醒了,这回您可安心了罢。」 原本是一句奉承之语,谁料,竟让身前之人一甩衣袍。 明黄色的衣袖拂过水雾,姬礼面色冰冷。 「谁在乎她?」 肖德林一怔,立马反应过来:「是是是,皇上心怀天下,不会被儿女私情所困。」 姬礼步子忽然顿下,睨了这太监一眼,忽然觉得有几分被冒犯。 男子的面色变了变,嘴唇微动,却是没再说什么。肖德林跟条哈巴狗似的在他身后摇尾巴,这一主一仆,终于迈入坤明宫。 「皇上,那娘娘那边的消息……」 姬礼一蹙眉,「哪个娘娘?」 肖德林一顿,慌忙改口:「姜、姜姑娘。姜姑娘那边,若是有什么动静……」 「不必告诉朕。」 他「啪」地一声合上奏摺,「朕有国家大事要忙,她的事,统统不必告诉朕。」 肖德林:…… 唉,皇上这口是心非的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且说姜幼萤这边,在床上躺到了下午,身子恢復了些精神气,四肢也能动弹了。在绿衣的提议下,她决定出去散散步。 三年了,眼见为实,她也想知道,皇宫这三年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面前有两条道儿,姜幼萤想了想,决定还是朝着坤明宫反方向的地方去。 穿过一条条宫道儿,豁然开朗的是一个小花园,她方欲往前迈半步,忽然看见园中的人群,下意识地往外撤。 花园中的人却看见了姜幼萤。 「哎,你是何人,见到昭仪娘娘,竟还不跪拜?!」 尖利的一声训斥,让姜幼萤转过了步子。绿衣扶着她,压低了声音: 「娘娘,您丽宫后,梁贵妃与密昭仪没了,大臣又往宫里塞了不少新人。面前的这两位,是秀丽宫的燕昭仪与凌美人。」 看着面前二人,姜幼萤心下瞭然。 对方不知晓她的身份,看着她穿着打扮,恍然记起: 「哟,这不是前几日,皇上从圣台上抱下来的那位么?怎么,这还未封位份呢,就开始在宫里头横着走了?见着我们昭仪娘娘,竟还不行礼?日后可不更得无法无天了?!」 听着这话,姜幼萤明白过来了,对方这是在给她一个下马威。 即便先前如何风光,姜幼萤如今却还没有位份,更没有什么身世。在这宫里头,形同一个小小的秀女。 凌美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嚣张地叫住她。 这其中的道理,绿衣一个奴婢也懂,于是揪了揪姜幼萤的袖子,又压低声: 「娘娘,我们绕道走罢。」 姜幼萤本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闻言,轻轻「嗯」了一声,思量片刻,还是客客气气地朝二人一福。 谁料,那两人却不打算放过她。仅一抬手,立马有小宫婢走上前来: 「冲撞了我们娘娘,岂是你想走就能走的?!」 现如今,后宫里位份最高的是德妃,檀昭仪、燕昭仪次之。德妃不问世事,这后宫里头,便是檀、燕二人平分秋色。 她们自然是顶过了后宫的半边天。 眼前的路被人拦下,绿衣有些急了。她欲上前,同燕昭仪赔罪,步子方迈出,忽然被人拦下。 小宫女回过头。 「不必理睬她。」 第98页 燕昭仪气急败坏。 这小丫头,方被皇上抱进宫,竟敢视她为无物? 自己可是这后宫里当了三年的昭仪娘娘,何人曾这般对她放肆过?! 「大胆!」 一声令下,对方已上前,「还不把她给本宫拿下!」 今日若不好好教训她,日后还得了? 却见身前女子面色淡然,平静地丢下一句:「你们大可试试,对我动手。」 宫人一愣。 凌美人一愣。 燕昭仪亦是一愣。 众人不禁思索起,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头,莫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对啊,若是千金小姐,也不至于被绑来做圣女…… 眼底闪过一道精细的光,燕昭仪推开众人,上前一步,来到那女子身前。 只见她眉目婉婉,虽是未着妆容,可其中姿色,仍是让人艷羡不已。 燕昭仪心中微惊,真是好一个……祸国殃民。 她眸光清纯干净,可那眼尾,却无端掺了几分媚意。微微挑眉之际,似乎能将人的七魂六魄都勾了去。 如此妖媚…… 短暂的失神后,燕昭仪重新睨向她。 因是有身份在檯面上摆着,她也有了许多底气。冷冷扫了姜幼萤一眼,嗤笑一声: 「怎么,你不怕本宫?」 「进宫三年,却还无宠,我怕你做什么?」 少女一双眼眸,正是明明如月,清澈干净。 燕昭仪又一晃神,却见对方径直转过身,声音平淡:「绿衣,我们走罢。」 小宫女亦是从震愕之中回神,走了一道路,才敢战战兢兢地问她: 「娘娘,您这三年都不在,怎知道燕昭仪无宠的?」 如何知道? 姜幼萤抿了抿唇,被宫人仰望着,却是一言不发。虽是春日,仍是冷意料峭。冰冷刺骨的风扑倒少女面上,一下子让姜幼萤想起,自己刚进宫那日。 也是这般冰冷的风。 这阵风,居然吹了三年不止。 「你先退下罢,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忽然想去德妃那里,想去看看德妃,更想去看看柔臻。 绿衣同她说,自她离宫后,皇上就将柔臻重新调回了意华宫。德妃娘娘待柔臻很好,这三年,她过得平淡而安适。 至于德妃,也与其他娘娘一样,三年无宠。 而这后宫,更是虚置了三年。 姜幼萤走在宫道上,地面潮湿,有些地方还结了冰,略有几分滑脚。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御花园,春池冰冷,寒风一吹,终于泛起些波澜。 看着池面,她心中颇有些感触。竟也没看脚下的路,忽然,脚底板一滑—— 整个人一下子失了力气,直接朝池水砸去。 完了。 姜幼萤合上眼。 祭台没有要了她的命,这水池子,定能堪堪要了她半条命去。 一阵令人惊慌失措的失重感,她高高惊唿了一声,就在即将跌入水池的前一瞬,手腕上忽然一道力。 眼前勐然一黑,整个身形已被拉入怀中。 她错愕,惶惶然抬起眼。只见来者轮廓分明的下颌,片刻,他垂下眼。 姬礼。 是……她的姬礼。 眸光忽然一乱,姜幼萤下意识地往后退,可他身上清冽的香气阵阵传来,一下子将少女整个身形裹挟。 他的力道极大,根本不容她挣脱。面颊蹭在龙袍之上,男子乌黑的发梢落下来。 他变了许多。 力道愈发大,轮廓愈发坚毅,怀抱愈发坚实,还有那眼眸…… 愈发清冷幽深。 过去的姬礼,是眸光明澈干净的少年郎君。会看着她笑,会红着耳朵,会垂下袖子,将她的小手握入掌心。 而如今,他面庞坚毅,眼底只剩下一道清冷寒冽的光。 他的怀抱,更变得十分紧实。 惊慌过去,姜幼萤站在原地,任由他抱着,一双眼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力道好大呀,攥得她手腕好痛。 温热的唿吸声垂下,时隔三年后,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也变了,较之前,变得有些低沉也有些哑。 姬礼微微皱着眉头,看她: 「都这么大个人,还笨手笨脚的。」 言罢,他轻咳一声,又转过头去。 「姜幼萤,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第40章 一更(修) 说这话时,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姬礼扭过脸,没有看她。 可姜幼萤还是能看见他面上的不自然之色。 他正偏着头, 只留给她一个侧脸。姜幼萤小心翼翼看着他,忽然觉得手腕生疼。 她忍不住动了动, 想去推姬礼。 方伸出另一只手的一剎那,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闪过——他俨然不是当初那个少年郎君, 他变得更阴沉、更威严, 亦是更不可侵犯。 让姜幼萤不敢去冒犯。 于是那个「推」的姿势落了空, 空下来的那只手滞留在原地, 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的姬礼,亦是让她感到害怕。 过去的这三年,犹如一条深不见底的河, 将二人彻彻底底地隔绝了开。 姜幼萤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 全然没有注意到对方面上那不自然的红晕。 三年没见了,即便是稍稍碰一碰她的手腕,姬礼还会心跳加速。 第99页 唿吸亦是变得有些粗.重,下一刻,脸上居然浮现出不自然的热烫。不成,男子慌忙转过脸,不能让她发现, 自己稍稍拉一拉她的手,就脸红了。 那真是太丢人了! 周遭微风裹挟, 二人各怀心思。 又是一道幽冷的风, 吹得她身前衣襟微动。恍然中,似乎感觉到身前之人稍稍凑近了些。那清冽的香气又阵阵传来,让姜幼萤下意识地躲闪。 姬礼方一转过头, 就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他不由得一怔:三年过去了,她的胆子怎么还这么小。 不会在外面天天受欺负吧。 一想起她被人当圣女抓起来,姬礼就气得胸口疼。 究竟是谁出的要献祭圣女的馊主意!朕要把他碎尸万段! 姜幼萤一抬头,亦是看见对方脸上这凶神恶煞之色…… 一颗心不由得一颤,右眼皮亦是勐烈地跳了几番……心惊胆战之际,姬礼又握紧了她的手。 逼迫她,重新望向他。 少女一双眼,明明如月,眸底清浅。 可那眼眸之中,偏偏又带了几分湿润的雾气,让人不由得一阵怜惜。 男子一颗心就这般无端柔软下来。 他在心中暗暗嘆息:无论是过了多久,无论是她做了怎样的事,只要她稍稍一吸鼻子,自己就立马心软、立马缴械投降了。 姬礼,你就这点儿出息。 肖德林在一边偷偷看着,旁观者清,他清楚地看到自家主子眼中的温柔之色。那眸光柔软又小心,姬礼想靠近,却又怕惊扰到了她,不由得一阵迟疑。 毕竟,二人都不知晓,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自从将姜姑娘抱回宫,皇上就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好觉。终于,他命人去民间请了个通晓男女之事的「大师」,将自己与姜姑娘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暴君满脸苦恼。 三年不见了,若是她不喜欢朕了怎么办,若是她在外面有人了怎么办,若是…… 大师告诉他,以不变应万变。 以静制动,可她如今不说话,姬礼完全静不下心来。 眼见着日头渐落,天边出现了些霞光。粉白色的光落下来,柔柔地洒在少女肩头,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柔而明丽的色彩。 她安静的,就像是一副美好的花。 这幅画,三年来,他日日在梦中见到。 姜幼萤微微垂着眼,感觉手腕上的力道又一加深。终于,他闷闷地开口: 「姜幼萤,三年不见,你就不想同朕说些什么?」 暴君是在兴师问罪么? 她的心咯噔一跳。 想了想,她眨了眨眼睛:「唔……皇上龙体,近来可安好?」 姬礼:…… 他一噎,差点儿被姜幼萤气背过去。 手腕上的力道又是一紧,姜幼萤看见对方一蹙眉,似乎在试探: 「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檀昭仪、燕昭仪,还有……那些美人?」 哦对,自己不在时,姬礼他往后宫还塞了一大堆美人来着。 她想问,想问燕昭仪,想问凌美人,更想问阿檀。可又怕三年不见,对方早已沉浸在这些温柔美人乡里、全然忘记了自己。 姬礼垂下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心中有许多话,却是百转千回,不知从哪一句开口。忽然他有些生气了,看着她的面容,心中一阵冷笑,勐一甩袖。 竟是拔腿就走! 姜幼萤一怔,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他走得极块,仿佛恨不得永远将她甩掉,不让她再靠近自己半分。冷风吹得衣袍鼓动,她心中忽然漫上一阵失落感。 姬礼先前从来没对她这样的。 姬礼从来都不丢下她的。 少女抿了抿唇,抬眸朝不远处望去,只见他衣袂飞舞,冷风吹得他衣袍鼓动。明黄色的衣上,用金丝绣着暗纹游龙,忽然,那游龙一停下。 他转过身,沉着声音: 「姜幼萤。」 「跟朕过来。」 她一愣,只好迈开步子,小心地走了过去。 姬礼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她。 「姜幼萤,你真的不识好歹。」 少女脚步一滞,只见对方微微颔首,眼中光影流动。 「可朕还偏偏捨不得对你生气。」 可还不等她问出声,对方反而开始同她解释: 「那些人,都不是朕纳的。梁氏她们都死了,那些臣子非要往朕这里塞美人,朕也懒得搭理,索性把她们全塞后宫里头,也落了个耳根子清净。」 若是他不同意,那些臣子们非得叨叨死他不可。 「不、不过你放心,朕一次都没有碰过她们。」 似乎怕她生气,他连忙补充道: 「朕谁都没碰过。」 一瞬间,姜幼萤仿佛又看见了当初那个姬礼。 那个小心翼翼护着她、全心全意想着她的少年。 自顾自说了一大堆,姬礼这才把自己说得安心了些。姜幼萤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朕只想……碰你。」 她的脸蓦地一红。 姬礼忽然垂下眼,「你呢,姜幼萤,你究竟想不想朕?」 这些年她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迟迟不肯出现? 他找了整个京城,甚至还跑去烟南。三年前,他第一次踏入了花楼,就是为了去寻她。当他迈入花楼的那一瞬,一堆庸脂俗粉扑上前来,她们目光灼灼,眼神像狼一样,恨不得把他就地吃掉。 第100页 姬礼冷着脸,一点一点,把她们全从身上拨开。 他一家花楼一家花楼地找,怕找不到她,可又生怕找到她。 「姜幼萤,你去了哪儿?你为什么要离开朕,为什么不回来找朕?」 她知不知道,为了找她,他几乎要疯了! 一连串的追问,让她忽然感到心虚不已。 她也曾想过他。 在远巷里,几乎每个午夜梦回,都能看见他的脸。 可自从她踏出远巷,听到外面百姓的议论时,幼萤却忽然有些不敢靠近他了。她怕他变了,怕他忘记了自己,怕他……真的变成了世人口中那残暴不仁的昏君。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沉思少时,话语却陡然在嘴边打了个旋儿,少女声音微微颤抖,询问:「皇上,柔臻呢?」 她关心的还是旁人。 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情绪,却是转瞬即逝,根本不容人细细捕捉。姬礼握紧了手边的衣袖,尽量沉下气: 「你放心,她很好。她一直在德妃那里,德妃待她不错。」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来。 姬礼皱着眉头,看她。 二人就这般对视了良久,谁也没有再出声,忽然,喉咙里灌上一股凉意,让她一弯身,勐地咳嗽起来。 姬礼下意识地上前,将她扶住。 手指相触的那一顺,二人皆是颤慄。 一股酥麻之感,就这般无端地游走在四肢百骸。 姬礼的耳根红了,姜幼萤的脸也红了。她轻轻垂眸,看着暴君的手一点点攀上,将她细软的手指轻轻握住。 小心翼翼。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皇上——」 二人身形一滞,转过头,只见一白衣男子朝这边走来,看打扮,像是个侍卫。 「皇上。」 那人来到姬礼身前。 皇帝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眼前此人名为凌桓意,是他三年前提拔上来的御前侍卫,本领高强,办事利落。唯一不好的,就是不长眼色。 譬如现在,他就很没有眼色。 凌桓意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朝二人恭敬一揖。浑身上下,尽是一副少年英气。 「皇上,荀南王求见。」 白衣侍卫言简意赅。 姬礼眉心的蹙意愈发浓烈了。 又是一个不长眼色的。 他一挥手,欲将之驱走,凌桓意忽然又补充:「还有那燕尾使臣,亦是求见圣上。」 姬礼面色一滞。 姜幼萤清楚地看见,他原本幽黑的明眸中忽然涌动起一阵情绪来。眸光翻涌之际,他握了握拳,回头看了她一眼。 「朕知晓了,让他们去坤明殿候着罢。」 这句话,分明是同凌桓意说的。 「是。」 男子一抱拳,走了。 姬礼又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竟是百转千回。姜幼萤隐约觉得,对方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静默片刻后,他却是一转头:「将她先安置在凤鸾居。」 肖德林领命。 皇上从圣台上抱了个圣女,还将这圣女抱到了凤鸾居。 皇诏一出来,引起了后宫的一阵轩然大波。 那日姬礼神色匆匆地离去,姜幼萤便在绿衣的陪同下,继续在宫中游荡。 回想起方才白衣使臣的话,她有几分好奇: 「燕尾?是哪个燕尾?」 绿衣垂下眼睑,温声细语,同她解释: 「是长公主和亲的那个燕尾。」 燕尾国,虽然地小物贫,却是骁勇善战。 因为畏惧与燕尾交战,先皇将齐国第一美人——六公主姬莹献于燕尾王。 可那燕尾浪子野心,似乎还不满足。 姜幼萤被她扶着,缓缓往御花园外走去。 姬礼与姬莹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也是因为长公主的原因,他与先皇、与太后不甚和睦。 「长公主与皇上关系甚好,娘娘,如今那凤鸾居,还珍藏着一幅长公主的画像呢!」 姜幼萤一愣:「你说什么?」 凤鸾居,画像? 「你说……那画像,是长公主的?」 「对啊,」绿衣点点头,开始滔滔不绝,「要说这幅画,还是咱们皇上找全京城最好的画师给长公主画的呢!皇上原是想当生辰礼送与长公主的,谁知,还未到生辰宴那天,长公主就被迫和亲。嫁的还是那蛮夷之国……」 听着绿衣的话,姜幼萤一下子震在原地。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的情形,以及阿檀在耳边,声声诱导她: 这也许,是皇上惦记的某个姑娘罢……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姜幼萤面色一白,绿衣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再次回到凤鸾居,姜幼萤心中百感交集。 她找到长公主的画像,细细端倪。姬莹与姬礼果真长得相像,即便是一副画像,仍能看出女子眼中的矜贵与骄傲。 是她太过于自卑。 她总觉得,自己于姬礼,是为高攀。 直到一位熟人的出现,姜幼萤这才稍稍欢喜了些。 绯裳见到她,一下子扑到她的腿边,小姑娘看上去满脸激动,声音近乎颤抖: 「娘娘,娘娘……您终于回来了!」 第101页 不光是绿衣与绯裳,先前服侍过姜幼萤的宫女太监都对她甚是想念。 其一,她毕竟是他们侍奉过的主子,原本的恩情就在;这其二,大家都知晓,皇上一心一意都在姜幼萤身上,她离开的那三年,除了檀昭仪那里,皇上几乎从不踏入后宫,他们也等同于在守着一所冷宫。 娘娘回来了,这可好了。 凤鸾居终于要热闹起来了。 绯裳欢喜地抹了一把泪,晶莹剔透的珠子滚在衣袍上,又被她轻轻拂去。 主僕重聚,是件团圆的大好事,宫内几人都十分欢喜。绿衣绯裳更是与她说了这三年,宫内的变化。 梁氏被皇上赐死了,密昭仪也悄无声息地没了。原先宫里的人就只剩下了德妃与檀昭仪…… 一番畅谈下来,不知不觉,夜已深深。 绿衣去给她准备梳洗之物,殿内就只剩下姜幼萤与绯裳二人,忽然,这小丫头从袖中取出一物,呈上来。 姜幼萤眸光一晃,眼中有了疑色:「这是什么?」 绯裳往前凑了凑,将那物什递到姜幼萤眼下。 这回,她看清楚了。安稳躺在绯裳手心的,是一枚小巧精緻的戒指,看这做工,倒像是宫里的东西。 少女微愕:「这尾戒……你是从哪里来的?」 绯裳微微扬声,眉目规矩地垂着,将双手高举过头顶。 「娘娘这次回来,奴婢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这是前阵子檀昭仪赏赐给奴婢的尾戒。奴婢姿容平平,配不上这么好的尾戒。愿将其赠与娘娘,以表心意。」 姜幼萤一愣。 阿檀给她的? 脑海中,又闪过阿檀那张算计过她的脸。 姜幼萤此次回宫,是以圣女的身份,加之封后大典还未举办,她也不是什么齐宫娘娘。可绯裳似乎还不愿改口。 「在奴婢心里,您一直是奴婢的娘娘。」 「娘娘出宫这三年,奴婢未能为娘娘做些什么。您那日回来,奴婢又在檀昭仪那边,没有第一时间为您接风洗尘……奴婢也没有其他东西,还望娘娘能收下这枚尾戒。奴婢心中也算是安适了一些。」 她言语真挚,任是何人听了,都不由得一阵动容。 对方都把话说这份上了,姜幼萤也不好再推脱,将尾戒接过,心中暖意流动。绯裳看上去十分欢喜,连忙让她将尾戒带上。戒指出奇得细,姜幼萤手指纤纤,正好带在小指上。 尾戒之上,尚有些温度。一块翠绿的玛瑙石,衬得她手指愈发莹白。 绯裳登时破涕为笑。 月亮跳上树梢,后宫内每个人的心也跟着挂在了枝头,满腹心思晃动,皆竖着耳朵、恭候坤明殿那边的消息。 这是那圣女第一次回宫,不知晓皇上今晚会不会翻她的牌子。 第41章 二更(补昨天的更新)…… 与其说是翘首以盼, 不如说是提心弔胆。 燕昭仪之流不知晓姜幼萤的来路,阿檀心中却是十分清楚——在外人看来,她是所有人又妒又羡的檀昭仪, 实则…… 女子阖眸,重重嘆息一声。 这一声, 使身侧的宫女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 作为阿檀的心腹,紫荆自然也知晓自家主子的处境。宫娥微微垂首, 恭敬地倒了一杯热茶。 「娘娘, 姜幼萤回宫, 对您来说, 其实算不上是一件坏事。」 热气缓缓向上升腾,拂于女子面上。这几年的荣华富贵,俨然让阿檀迷了眼。 她握了握杯盏, 听那宫女轻声宽慰道: 「娘娘, 您想想,皇上为何对您那般,还不是因为三年前的那桩事儿?如今她回来了,皇上对您的恨意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的声音缓缓,像茶杯中冒着雾气的热水,却让檀昭仪的面色一变。 下一刻,女子紧紧握住水杯。 不成。 不能再让她顺利回宫。 她一个人熬了这么多年, 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痛苦,岂是姜幼萤一句「回宫」就能弥补的?三年了, 整整三年了, 即便是被那人憎恶,被那人折磨,她也全都认下了。在这后宫, 他总归是待自己与其他女子不一样。 可姜幼萤回来了。 阿檀知晓,只要那人一回来,整个后宫立马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紧紧握着茶杯,身子靠在软椅上,声音有些恍惚: 「你不知晓,她原先在时,后宫是怎样一番模样。」 紫荆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才入宫的,只知晓,姜氏出逃在与皇上大婚前夜。第二天清晨,皇帝一人从婚房中走出,一袭婚衣鲜红似血,砍光了宫里所有的桃花树。 「这是他第一次穿红色。」 少年眼尾,亦是一片绯红。 「她在时,齐宫完全不一样,皇帝也完全不一样……整个后宫,仿佛都充盈着一股精神气儿。什么都是生龙活虎的。」 「你没有见过她盛宠六宫的样子……」 紫荆一愣。 在她的认知里,皇上一直都是那般不近人情,更是拒女.色于千里之外。 她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对任何女子上过心——艷丽动人的燕昭仪、灵动可爱的凌美人、博学多才的襄才人…… 他整个人就好像是一块不会坚固的冰,不会为任何女子融化。 而昭仪娘娘如今却是同她说: 第102页 「那人在时,好像整个齐国的恩宠都是她的。明明皇上的脾气那么差,可她无论犯了多大的错,皇上永远都不会责罚她。就好像,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大齐所有的礼法都是为她而设。她就那般,张扬恣肆、毫不避讳地获得了皇帝所有的恩宠,获得了他毫无保留的爱。」 紫荆只见着,自家娘娘忽然一眯眸,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嚮往。 「如若,如若本宫是她,那该多好……」 所以,她断不能让姜幼萤回宫。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姜幼萤,会夺去皇上对后宫所有的爱意,旁人休想从她哪里抢到一丁点恩宠! 思量间,殿门口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让所有人皆一提气,只见一小太监从院外跑了进来。 「娘、娘娘,」他跑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皇上他……」 阿檀勐一坐直身子,急忙问道:「皇上他怎么了?!」 心中祈祷着:千万莫是那人、千万莫是那人…… 只见那小太监战战兢兢: 「娘娘,皇上他、他翻了姜姑娘的牌子……」 …… 姜幼萤是被软轿抬着进了坤明殿的。 她方才被人引去沐浴了一番,身上尽是甜甜的薰香味,柔顺的乌髮只用一根簪子险险地盘起,几缕湿润的发依稀垂在耳侧。 听见动静,坐在桌案旁的姬礼抬了抬头。 见着她这副打扮,男子微微一怔,又快速低下头去,握紧了手中的狼毫。 周围宫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等皇帝吩咐,便退散了下去。 姜幼萤屏息凝神,坐在一边,不敢出声。 时隔三年,这里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姬礼垂首于桌案前,似乎不愿意搭理她。深夜寂静,姜幼萤能听见他落笔的声音。桌前灯火明晃,正将他柔和地笼住。于一边,小姑娘悄悄抬眸,望向他。 即便是过了三年,阿礼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虽是低垂着眉眼,却难挡星眉剑目的英气逼人。说也奇怪,明明是那般凌厉的气质,他的眉目却是缓淡,一瞬间让她想起那隐隐青山。 以及青山远归处,那一泓碧绿的春波。 他低垂着脸,几缕髮丝落下,垂在周遭。 姜幼萤盯着这张脸,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忽然抬起双目,四目相对的一瞬,姬礼似乎又是一愣。只见姜幼萤傻乎乎地坐在床边,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笔。走到床前,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面上是一片烧红的羞意。 姜幼萤忍不住低下头,去遮挡面上的羞红,那抹明黄色的衣角却不肯放过她,偏偏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他又往床边靠了靠,腰间一块莹玉在眼前坠着,愈发惑人心神。 别、别摇了! 那玉佩摇得她心神不宁! 她羞得只咬唇,娇嫩的唇瓣儿被她咬出了个浅浅的印儿。见她此般,姬礼知晓,她是在害羞。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 她越害羞,他便越发想逗弄她。 于是他轻轻晃了晃衣服,又让那玉佩愈发逼近了些。莹玉被月光照着,散发出一阵温润的光泽,既如此,坠入少女眼中。 他就是她的一块玉。 姬礼忽然勾起她的下巴,让她抬头。 「为什么不敢看朕?」 在害羞什么? 少女眼眸柔软湿润。 「姜幼萤。」 他唤她,声如琅玉,一颗颗滴落在玉盘上。 「今日,是朕翻了你的牌子。」 姜幼萤坐在床上,忽然有几分局促不安。 「需要朕教你,怎么伺候人么?」 「不、不必。」 这一声,让她一下子从床边跳起,慌忙点了点头。两手微微颤抖着,探向他的腰际。 先是宽衣…… 她去捉皇帝的衣带子,姬礼垂着眼,静静地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模样。他的腰很结实,双手环过暴君的那一瞬,姜幼萤想起了先前—— 她也曾用双手,抱过他结实的腰身。 那是一种令人十分心安的感觉,暴君身上带了些淡淡的馨香,正是让人心旷神怡。 心中如此想着,她的手竟紧张地不听使唤,解了好久,竟一直将衣带扯不下来。 姬礼似乎被她气笑了,一下子抓过她的小手,「蹭」地一下把衣带抽开。 姜幼萤的脸「噌」地一下变得通红。 他的眉眼真好看。 他的腰身真结实。 他的目光…… 姬礼目光垂落,看着她涨红了的一张小脸,眸色微微一动。 「笨。」 时隔三年,她好像还是有些馋他。 姬礼忍不住勾了勾唇,却只垂下手捻了捻她垂在耳侧的髮丝,忽然,他一吹气。 「还要朕再教你怎么伺候人?」 从翻她牌子的那一刻起,姬礼就没打算放过她。 三年前,他是念着她太小,有几分于心不忍。 而如今…… 他即将及冠,而她亦是一十有八。 姜幼萤一抬头,便看见对方眼底的情动。 是了,他如今二十岁了。 俨然不是当初那个,只碰碰手指头,就会害羞,就会满足的少年。 第103页 更不会因为偷看她一眼,就面红耳赤。 姬礼眸光晦涩,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不知是不是穿得少了,他的掌心很凉。男子就这般站在床边,垂下眼眸,看了她一会儿。 时间滴滴答答的过去,仿若又突然在此刻停滞了。他的眸光中带了些锐意,冰冷的雾气在四周弥散开,只一瞬,便将姜幼萤整个身子裹挟。 她想起众人的话。 他兇狠,他暴戾,他阴毒。 他就是一头吃人的狼。 大雾散去,姜幼萤知晓,他将会丢掉全部的温柔。一想起这件事,她忍不住蜷了蜷手指,一颗心打着颤儿,小扇似浓密的睫羽亦是忽闪。 一道温热的气息袭来,少女阖了眼,等待着他的审判。 对方靠近了些,却仍是站着,望向她。 声音微低。 「姜幼萤。」 姬礼喊她的名字。 他好像很喜欢喊她的名字,声音无端有些发哑。也仅仅是这一声唤,居然让她的身子下意识地绷紧,紧张地咬了咬唇,应了一声: 「嗯。」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你这次,还跑么?」 还要离开朕么? 他将手掌置于那人面颊上,少女青丝垂落,碎发挠动着他的手背,让他有几分心神不宁。 姜幼萤一怔,终于抬起一双眼来。 那眸底清澈,月光尽数落于少女眼中,更衬得那瞳眸皎洁明晰。她只见着,对方稍稍垂目,眼中竟闪过几分痛楚。 不止是痛楚,还有思念,有挽留,甚至有…… 哀求。 他在求她,不要离开他,不要再离开他。 原本的清冷,原本的疏离,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幼萤身前,只剩下少年红着眼,低三下四地哀求。 不要离开朕。 朕……很想你。 姬礼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轻声问她,固执地非要她回答: 「你还跑么?你还离开朕么?你还……」 他吸了一口气。 「姜幼萤,你还愿意,做朕的皇后么?」 少女眸光一闪。 「阿萤……愿意。」 …… 这一场春雨,来得有些迟了。 姬礼倾身,将她轻轻抱住。她很瘦,楚腰纤纤,男子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姜幼萤感觉自己身子一腾空,转眼间,对方又把她往里放了些,眼中是克制不住的欣喜。 他欢喜得好像一个孩子。 所有春意都汇集在男子眸中,一瞬间,他仿若又变成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姬礼抿着唇,极力压制着唇角边的笑意,可那笑容却止不住,一下子跳上眉梢。 他弯下身子,亲自给她脱鞋袜。 小姑娘的脚,岂是能随便看的? 姜幼萤忍不住缩了缩,可姬礼却不以为然。脱鞋袜算什么,他先前,还用龙袍给她擦过脚呢。 啪嗒两声,鞋子敲在地面上。姜幼萤心头一动,转眼间,他坐进了床帐。 男子身上的稚嫩之气尽数褪去,也没有先前那般猴急与毛躁了。姜幼萤靠在床边,感觉到对方低了低身子,一垂头,似乎想亲吻她。 这一场,阔别许久的亲昵。 他的动作轻轻的,胳膊一展,将少女的身形裹住。她像猫一样缩在姬礼怀里,那道温热的唿吸落了下来。 「姜幼萤,」 姬礼又唤她,「不许再离开朕了。」 她的乌髮垂下,披在肩上。肩头一点轻纱,素色的柔纱之下,尽是那莹白的玉肩。 看得姬礼心旌荡漾。 这一场情动,他等了三年有余。 三年来,他一直将自己封锁起来。姜幼萤的出现就像是一把钥匙,将他从暗无天日的狭小的空间中带出来,带他去看看,外面的窈窕春景。 「可以……亲亲吗?」 她下意识地探出手,有几分羞赧,捂住了脸颊。 手指细长,像一根根玉。忽然,小指处闪过一道碧绿的光,那道光泽落入男子眸中,让他微微一皱眉。 那是一只做工精緻的尾戒,被她戴在小拇指上,正是玲珑。 姬礼抚着她鬓角的手稍稍一滞,下一刻,有些怔忡地抬眼,望向她面上的绯意,忽然有些慌乱。 她她戴这枚尾戒……是、是什么意思? 是她这三年变心了,不喜欢他了么? 一瞬间,姬礼想起来了。 将她接入宫后,他又派人去了远巷一趟,几番打听得知。她一直寄居在一家许姓人家下。 她的身侧,似乎一直有一位,名叫许篱的男子。 …… 妒意横生。 在喜欢上姜幼萤之前,姬礼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男子。 碧绿色的尾戒在眼前直晃悠,让他生生忍下了欲.望。 姜幼萤一愣,只见着对方忽然松开了手,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她。 这一眼,似乎在隐忍着些什么。 沉默良久,他转过身,埋头躺下。 姜幼萤回宫十天,除了前三天昏迷不醒,往后的八日,皇上连连翻了她八道牌子。 她觉得奇怪。 自己明明能感受到,姬礼眼中的情动,可他偏偏又生生忍着,从来没碰她一下。 第104页 幼萤不免产生了些怀疑。 莫不是……这三年…… 她震惊地捂住嘴巴,坐在床边,静静候着他。 姬礼处理完了政事,回到寝殿,只睨了她一眼。 少女立马走上前,轻车熟路地将他的衣带子解开。 她的动作轻轻的,力道也是柔柔的。姬礼冷冷垂眼,一下子就看见了对方手指上的东西。 男子不由得一咬牙。 他很想问。 一连八天她都戴着那个尾戒,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42章 一更 姬礼有些生气了。 平日里, 她戴上四五天,他根本不会说些什么,顶多就是自己在心里憋一憋、忍一忍, 可这尾戒,她一戴, 竟带了足足有八天! 他不由得开始浮想联翩。 转过头去,只见对方坐在床上, 扬起一张素净的小脸来。 一双手于袍间暗暗攥紧, 姬礼抿着唇, 看了床榻上的少女一眼。她神色自若地坐在那里, 丝毫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合适。那一双瞳眸明明如月,眸底清澈,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她就是喜欢这般, 不动声色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男子眼中愠意丛生, 瞧着他神色的转变,姜幼萤亦是皱了皱眉。 方才还好好的,这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呢?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姬礼为什么一连翻了她八天的牌子,却还是不同她有任何亲热之举。 可她终归是个薄脸皮的少女,不敢妄自揣度君意。静默少时, 她终于硬着头皮,小声唤了他一句: 「皇、皇上……」 她喜欢姬礼, 她自然是愿意与他亲热、与他在一起的。 那人却站在床前, 冷着眸,看着她手上的尾戒。ban 「姜幼萤,你还是要躲着朕。」 清清冷冷扔下一句, 不等姜幼萤反应,姬礼径直一转身,竟离她而去! 独留她一人在床上发着愣: 她她她,她怎么了?! 她什么都没做,姬礼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看着他的背影,姜幼萤有些慌张地跳下床去。 只见对方一甩衣袍,明黄色的影在暗夜中轻轻晃荡开,仅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上?!」 不过一阵儿,殿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肖德林。 对方看了她一眼,忽然一嘆息: 「皇上让老奴来,接您回去。」 「皇上呢?」 姜幼萤心中疑惑,不明白,这些时日,姬礼为何对她这般冷淡。 如今更是一言不发就丢下她,自己走了。 肖德林又看了她一眼。 「皇上去偏殿了。对了,方才皇上写了一道圣旨,立了您为美人,赐铃兰殿。娘娘,明日一早,奴婢便差人将您的东西搬过去罢……」 ------- 皇上封了姜幼萤为美人的消息,一下子在后宫里头传了开。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不免嗤笑道: 「我当是皇上多喜欢她呢,把她抱回来,盛宠七八日,原来只是赐了个铃兰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要封她为皇后呢!」 凌美人亦是站在一边,应和:「唉,这下人终归是下人,没一点身份,还想乌鸦跳上枝头,一跃成为凤凰,真是好笑得很。」 娘娘们都聚在意华宫,七嘴八舌,调笑道。 皇上那道皇诏一下来,让所有人都安下了心。一时间,宫内的气氛异常活跃,热闹非凡。 唯有二人安稳坐于座上,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一眼不发。 一个是意华宫之主,德妃。 另外一个,则是檀昭仪。 齐宫无后,德妃娘娘等同于六宫之主,每隔一日众人便要来意华宫向德妃娘娘请安。 这一回,刚好赶上了皇上封姜幼萤为美人。 说曹操到,曹操便到了。姜幼萤被绿衣扶进殿的时候,正巧听见那句嘲讽。绿衣扶着她的手稍稍一顿,立马担忧地朝她望了过来。 「主子……」 要知晓,自家娘娘三年前,可是独宠后宫的存在。 而如今…… 绿衣吸了吸鼻子,感觉手背忽然被人握住。姜幼萤看了一眼身侧的小宫人,声音缓淡:「无妨,先去拜见德妃娘娘罢。」 拜见德妃娘娘是其一,最重要的,她已迫不及待想见到柔臻。 衣裙险险委地,少女身姿裊娜,缓缓走上前去。 她今日穿得素净,一袭水粉色的衣裙,面上亦是未施浓妆。乌黑的秀髮用一根金簪斜斜得盘起,端的是出水芙蓉,清丽动人。 再见到故人,德妃有些恍惚。 极为规矩地一福,姜幼萤再度抬眼,果真看见了德妃娘娘之后一身鹅黄色宫服的俏丽女子。那一双眸中氤氲了些湿意,亦是朝姜幼萤忘了过来。 柔臻姐姐。 她的心咯噔一跳,若不是旁人在场,恨不得立马走上前去,将她的双手握住。 一见姜幼萤来了,众人终于稍稍安静了些,却全都心高气傲地扬着脸,几乎要用鼻子看着她。 什么宠冠六宫,呵,不过是小小一个美人罢了。 尤其是前几日与她有过过节的燕昭仪,根本不将姜幼萤放在眼里。 她冷冷睨了来者一眼,故意拉长了尾音,讥讽道: 第105页 「我当是谁来呢,原来是皇上刚封的姜美人呀,真是好大的架子,见到本宫与檀昭仪还不行礼跪拜!」 这话锋凌厉,引得绿衣身子一震,忙一垂首。 不敢望向殿上二人。 燕昭仪这么一说,众人立马会意。先前不敢欺她,原是因为皇上会对她宠爱有加,如今一看,不过虚晃一枪罢了。 要是现在还不给她个下马威,日后她还得了?! 凌美人亦是上前,扬着下巴。 「我们娘娘最看不得,就是你这般目无尊卑的模样。当你是皇后娘娘呢,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罢了,还不给昭仪娘娘跪下!」 见状,一旁候着的柔臻急了,连忙上前,欲替她求情。 不等她开口,又听燕昭仪道:「本宫听说,你与皇上有些旧情。不过本宫也劝你,莫再痴心妄想。若是皇上真念着你那些可怜的旧情,怎会只封你个美人,又怎会把你从凤鸾居挪到铃兰殿?」 「呵,这人心嘛,总是会变的。更何况,身为帝王,谁会没有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只可惜这有些人吶,还抱着过去的旧恩情不放手……」 越往下说,她的语气越发凌冽逼仄,居高临下地望着身前的女子,企图从她的面容上找出一丝痛苦与失落。 放眼望去,却见对方面色清平,似乎压根没讲这席话放在心里。 「大胆!」 见状,燕昭仪彻底恼了,勐地一拍桌子: 「本宫与你说话,你还敢这般放肆,还不快给本宫跪下!」 姜幼萤终于抬眼,望向她。 德妃正坐于大殿之上,亦是望向殿下一袭粉裳的小姑娘,眼中似乎带了几分探寻,却是一言不发,任由着她们闹腾。 燕昭仪勐一挥袖,「来人,把她的腿给本宫打折!」 她还不信,今日不让她跪在这里,自己就不姓燕! 身侧的侍卫立马上前,朝二人逼近。 肩膀上勐然一阵痛意,姜幼萤一蹙眉,冷声:「我是皇上封的美人,你们哪里来的胆子动我?」 「皇上封的?哼。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小美人,能受得了本宫的几棍子!」 「阿萤——」 听见耳边一声惊唤,姜幼萤一提气,那侍卫的力道极大,根本不容她反抗,直直地将她按在了地上! 燕昭仪冷声: 「给本宫打,打到她开口求饶为止!」 「是。」 绿衣尖叫,欲上前替她受那棍棒之苦,转眼却被人拉开。眼看着手腕粗的棍棒就要落下来,姜幼萤咬了咬牙,一阖眼—— 却猝然听到一声: 「皇上驾到——」 跪在地上的少女惶惶然转过头去。 只见姬礼走下软轿,龙纹云绣,明帛玉冠。腰间一把弯月佩刀,面色清冷,朝这边走了过来。 绿衣欣喜,急急唤了一声:「皇上!」 姬礼睨了一眼那宫女,面色未变。目光落在姜幼萤身上时,微微一动。 众女子连忙跪拜:「臣妾参见皇上。」 宫人上前,奉了一盏茶,皇帝步步走上殿,稳稳噹噹地坐下。 男子语气缓淡:「这是在干什么呢,这般热闹。」 燕昭仪忙道:「姜美人不晓得规矩,臣妾这是在替德妃娘娘,让她长长记性,日后也好守些规矩。」 姬礼举起茶杯,轻轻「哦」了一声。 不消一刻,便将杯中的茶水喝完了。 宫人又欲上前,谁料,皇帝竟一抬袖,指着殿下。 「你过来,给朕倒茶。」 姜幼萤一怔,被绿衣扶起的时候,膝盖还有些发疼。 佯作镇定地提起茶壶,她克制着双手的颤抖,将那茶水倒下。姬礼静静看着她,目色平淡,瞳眸瞑黑。 其中的情绪,让人看不太真切。 倒满了一盏清茶,少女两手捧着茶盏,奉上。 那一句「皇上」,略微有些发哑。 姬礼记起来了,她身子还没好彻底。 病还没好的,就跑出来受这冤枉气来了。如此想着,他忍不住一伸手,径直将那茶水打翻。 「嘭」地一声,茶杯落在地上,登即四分五裂。 众人惶然,「皇上!」 以皇上的脾气,如今定是要严惩那姜氏罢。 燕、凌二人有些得意,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姜幼萤亦是往后退了半步,一福身。 「皇上息怒。」 姬礼定定地看着她,以及她手上的那枚尾戒,隐忍着情绪。 笼于袖中的拳头暗暗攥紧,一冷眸。 声音冰冷,犹如一道刺骨的寒风,姜幼萤敛目垂容,只听着: 「美人姜氏……」 美人姜氏,姜氏…… 眼前勐地一黑,数天以来的疲惫忽然将她压垮,身形倒下的那一瞬,她似乎看见姬礼那双有些慌乱的眼。 一阵暖风将她裹挟,恍惚之际,她听见燕氏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再度醒来时,已是晌午。 绿衣候在床边,见她终于醒来,欢天喜地地道: 「娘娘,您终于醒了。太医说,您身子骨虚弱,加之近日疲惫缠身,一时在意华宫晕了过去。娘娘,您这身子,需要好生调理一番。」 正说着,她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 姜幼萤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 第106页 「我方才昏睡时,似乎听到,外头有什么声音……」 好像是燕昭仪,还有凌美人的哭喊声。 绿衣执着药勺的手一顿,须臾,温声道:「您还是出去看看罢。」 喝完了汤药,换上了衣裳,姜幼萤走出殿。方一来到院中,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燕昭仪、凌美人、曲美人、襄才人……还有她们的婢女——几乎整个后宫,都跪在了殿门口!! 瞳眸倏然放大,姜幼萤满脸震惊,不用想,这定是姬礼的吩咐。听见门响声,众人纷纷朝她这边望来,只见少女一袭素衣,愣愣地站在房门口。 被皇上罚跪,各人心中自然是愤懑,却又不敢再对她放肆,只能瞪大了眼睛,恨恨地望着姜幼萤。 皇上罚她们跪,跪到姜美人解气,或者跪到她们腿断。 曲美人是个心思活络的,方欲开口奉承姜幼萤,忽然见她一提裙,径直掠过她们,朝外跑去—— 姬礼。 如今她只想见到姬礼。 少女跑得飞快,坤明殿外,守门的小宫人不敢拦她,任由她步步朝正殿内走去。 方转过一条甬道,便听见殿内传来一声: 「皇上,皇上怎么还这般闷闷不乐?」 「皇上可是还在生姜美人的气?」 「……」 「唉,皇上,您这般又是何苦,自个儿跟自个儿生闷气,只会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开口之人,声音略有些沧桑,似乎是个老者。 不等姜幼萤回过神来,终于听到姬礼低低地一声: 「朕不明白。」 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老先生,朕不明白,自回宫后,她一直对朕这般冷淡。」 「老先生,她是不是在外,有了其他心仪的男子?」 老者一顿,嘆息:「皇上,您莫不是……还未与姜美人圆.房?」 「……尚未。」 「那就好办了,下次您召幸姜美人时,可以看看她的守宫砂。」 原本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儿,谁料,皇帝竟摇头。 「不成。」 他一顿,「朕怕惹她生气。」 「……」 老者一阵沉默。 「可她一连八日都带着那尾戒,分明就是不想让朕碰她。那尾戒,只有女子来月事时才戴在小指上……她还是不喜欢朕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居然带了几分委屈。 「果真,女人都是善变的……」 正说着,姬礼握着狼毫抬头,却看见殿门口那一抹靓影——她看上去也是满脸震惊,须臾,少女迈动步子,脚下莲裙一点点荡漾开来。 「姜、姜幼萤。」 他一蹙眉,立马心虚不已,却还装着冷下声,「你来做什么?」 暖风袭来,姜幼萤慢慢走上前,那靓影一点点,在男子的瞳眸中放大。 忽然,她伸出手,轻轻将他抱住。 「不是的,不是的。」 她也是方才才知道,那枚尾戒的含义。 怀中一软,姬礼浑身僵硬,不可思议地低下头。 「阿萤、阿萤,」她脸一红,声音小了下去,像是一阵温柔的风,拂过一朵洁白的云。 「阿萤还是喜欢你……」 柔柔软软的一声,像是掺了蜜一般。 「阿萤喜欢皇上,没有变心,也没有心悦于他人。」 唔,像三年前,一样喜欢。 第43章 一更 她的手指纤纤, 轻轻环住他的衣裳,紧张地扯了扯那金丝龙纹带。 少女声音细软,像是烟南湖面上的一圈圈细雨, 含着腾腾的雾气,就这般柔柔地撒下来。 怀里一块软玉, 她咬着唇,一声声。 像是玉珠子坠落在银盘上, 激得男子眸光一阵晃荡。于他震愕之际, 姜幼萤下定决心, 一踮脚—— 一只小鸟在唇边啄了啄。 轻轻的, 软软的。 还……甜丝丝的。 姬礼回过神来。 眸光垂落的那一瞬间,姜幼萤立马缩了缩脖子。她的衣领子有些高,恰恰能让她的下巴埋进去, 只露出那粉扑扑的脸蛋来。 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 喉结滚动之际,反手一把将她抱住。许是太过于惊喜,姬礼没有控制好力道,姜幼萤被他勐地一拽,整个人一下扑进了对方怀里。 「唔……」 鼻子磕到了他坚实的胸膛上,撞得有些疼。 姬礼紧紧握着她的胳膊,眼底尽是一片微波荡漾。 「你方才……在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松开右手, 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嘶……有些疼。 姜幼萤抿了抿唇瓣, 她方从昏睡中醒来, 未涂口脂,气色也不太好。可那如花瓣一般的双唇仍是娇嫩,惹得人心头又一阵悸动。 她像一只鹌鹑, 将头埋入男子胸膛。 被他的胸膛压闷了声,小姑娘低低地重复道:「阿萤说,阿萤……喜欢皇上。」 就像皇上喜欢阿萤那般。 此情此景,老者站在原地,一时间,呆着也不是,离开更不是。 姬礼终于注意到在场还有旁人,连忙一抬手,火急火燎地将他逐出去。殿门被人阖上的一瞬,姜幼萤的身子忽然一腾空,竟被他打横抱起! 「哎,皇上——」 她有几分惊慌失措,「您这是要、要做什么?!」 第107页 阔别三年有余,思念如藤蔓般,野蛮生长。 姬礼把她放在床榻上,她窝于帐子里,有些惊惶地看着他。 那一双明眸中,尽是雾意朦胧。 「朕、朕……」 他也语无伦次起来。 姬礼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有一国之君的面子。 与她闹了脾气,不等她说明缘由,只要她一句「我喜欢你」,他心头的愠意就全消了。 即便是姬礼不在乎,姜幼萤仍要解释: 「皇上,阿萤不知晓……那尾戒的用处。」 一连八日戴尾戒,她是无意而为之。 姜幼萤将这前因后果,细细同姬礼说了一遍。 「绯裳?」 他一皱眉,「她为何要将这尾戒给你,为何要害你?」 不等姜幼萤思索,姬礼立马反应过来了。 她离宫的这三年,绯裳与檀昭仪走得极近。 男子眸光一沉。 又是她。 他早晚要将这后宫,都收拾个干干净净。 先前是她不在,姬礼自然不在意后宫有多少女子,如今她回来了,姬礼心中暗暗思量,从明日起,便要将那些人全都赶出宫去。 偌大的齐宫,只留下她一个人才好。 阿萤胆子小,性子柔,又不会与她人争。 若是真的发生什么事儿了,吃亏受委屈的,还是她。 姬礼如此心想着,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亮白的光,二人忍不住往窗外望去—— 「萤火虫?!」 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些片段。 姜幼萤还未回过神来,姬礼忽然拉过了她的手。 「来。」 快速绕到后院,男子弯眸张开双臂,姜幼萤立马知晓他将要做什么。 两手攀上他的脖子,紧紧将他搂严实。姬礼又把她身子往上提了提,快速一点足尖。 又是一阵腾空,姬礼把她抱到了屋顶之上。 「哎——慢、慢些。」 虽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了,姜幼萤仍有些害怕。直到站稳了脚,才恋恋不捨地把手松开。 「来,坐这里。」 对方极为自然地牵了她的手,幼萤轻轻「嗯」了声。徐徐微风吹在少女面上,二人衣袖交织在一起。 「还记得上一次吗?」 上一次,也是在房顶上,看太阳与萤火虫。 「记得。」 她当然记得。 「那时候,朕还不到十七岁。这么快,三年就过去了。」 姬礼拂了拂衣摆,又小虫子爬上来,被他轻轻弹开。 「阿萤,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 三年前,二人也是这般肩并肩坐在房顶上,当时,姜幼萤在他手心里写了一行字。 「你说,你要一直与朕这样,如同萤火虫扑向月亮,要一直在一起。」 一边听着他的话,姜幼萤扬起脸颊。再看见那一群闪着光的萤火虫时,眸光忽然有些恍惚。对方的声音落入耳中,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远了,神思纷杂之际,她似乎又看见那个站在月光下的少年。 以及少年身边,模样清丽、面色羞赧的小姑娘。 她小心翼翼地抬手,在那人手心,一笔一画: 「阿萤要与皇上,永远不分开。」 「所以那时,朕生气极了。」 「不光生你的气,还有太后、梁氏,还有阿檀。朕也生自己的气,没有留住你。」 「朕找你找了三年。」 「……」 「阿萤,你知道吗,再过些日子,就是朕的及冠礼。朕想让你陪着朕,从青涩懵懂的少年,变成一个成熟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朕不知道你到底藏在哪儿,便用了那种办法。」 故意抓来十二名圣女,故意将献祭典礼办得声势浩大,故意让全皇城百姓来参观。 所有人骂他,他都不在乎。 或者说,除了姜幼萤,姬礼谁都不在乎。 「朕甚至想,他们越是痛骂朕,朕便越觉得高兴——他们骂了,百姓骂了,所有人都骂了……这骂声传到你那里,你会不会就回来了?」 姜幼萤一愣,转过头去,他的半张脸隐匿在夜色里,让人看不太真切。 可那一双眼中,却有熠熠星子在闪烁。 「皇上……」 他也没想到,她会被人当圣女捉了去。 萤火忽然明亮了些,那金白色的光芒,一点点在瞑黑的深夜中漫开。 明白的光照亮黑昼,像是一只温柔的大手,将那无边的孤寂撕扯开来。一下子,让两颗赤诚的心暴.露在这温柔的春夜中,让爱意漫天、愈发赤.裸。 愈发大胆,也愈发真诚。 夜风拂面,她握着姬礼的手。 「其实,也是我……我不敢。」 她不敢太靠近他,怕距离稍一过近,自己便会在他面前被撕扯掉全部的伪装。 「皇上,阿萤原是花楼女子。」 「嗯,」他不以为意,「朕知晓。」 「朕不光知晓你的出身,朕还知晓,你被逼着,做了怀康王世子的妾室。不过这些都不打紧,朕一点都不在意。」 她自卑,面对姬莹的画像,只觉得自相惭愧。 看着她那一双眸光躲闪的眼,他恍然大悟。她一直都是自卑的、是胆怯的,她怕自己配不上那么好的姬礼,配不上那像月亮一样,明亮、皎洁、遥遥在上的姬礼。 第108页 大雾散去。 二人望着,那点点萤火虫群,奋不顾身地,扑向那明澈的月火。 凛冬已尽,春意朦胧,周遭是一片宁静温柔的风。睡意降临前,姜幼萤感觉到有人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命令道: 「你是姬礼的女人,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更为尊贵。」 ……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殿外的喧腾声吵醒的。 一睁开眼,姬礼已不在身侧,她知晓,如今是他上早朝的时间。略一洗漱,却听见院外的动静更大了,姜幼萤不由得披上氅衣,走出门去。 肖德林站在院外,一见着她,连忙一弓腰: 「哎哟,娘娘您醒啦!」 这么大的动静,她不被吵醒才怪。 许是看见了她眼中的责怪之意,肖公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还不等他在阿谀奉承一番,只见少女转过头,看着院子里的东西。 「这些都是什么?」 「这些呀……嘿嘿,这些都是皇上赏赐给娘娘您的东西!」 肖德林语气有些激动,「皇上正让奴才们将这些宝贝,都搬到凤鸾居去呢!」 「凤鸾居?」 「是啊,」瞧着她面上的疑色,那太监一顿,转而又道,「怎么,您还不知道吗?皇上今早一醒来,便恢復了您的身份,说等一会儿下朝,便要下达立后诏书呢!」 立、立后诏书?! 姜幼萤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虽然知道,姬礼昨晚隐约透露出此意,可这道立后诏书,来得也太早了些吧! 昨日姬礼刚封了她为美人,今日就封她为皇后,如此明目张胆…… 一时间,她又想起那年宫宴,姬礼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一本典书烧了个一干二净。 匆匆立美人,又匆匆立后……这确实是姬礼做出来的事。 姜幼萤原以为这已经够张扬、够明目张胆了,可接下来的事,却告诉她——姬礼一直都是那样一位张扬恣肆,恨不得把人宠到天下皆知的君主。 即使时隔三年,这性子,也是一丁点都没变过。 就在姜幼萤刚准备上软轿的时候,姬礼回来了。 他一身龙袍,众星捧月般走在人群最首,宫人恭敬地跟在他身后,还有他身边那位本领高强的贴身侍卫凌桓意。 见了皇帝,院内的宫人忙一躬身,齐齐一拜。 姬礼转过头,直接望向她。 「皇上。」 少女身形裊裊,亦朝他徐徐一拜,衣裙险险逶迤在地。 姬礼走过来,牵住她的手。 「来,朕刚好下朝,送你去凤鸾居。」 不等姜幼萤反应,身子竟一下腾空。她下意识地抱住姬礼的脖子,整个人稳稳噹噹地靠在了对方怀里。 「轿子晃,那些人没轻没重的,朕抱你过去。」 淡淡一声,不高不低,恰恰落入众人的耳朵里。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被皇帝请来解答男女之事的老先生呆愣在了原地。 「这、这……」 老者满脸震愕。 肖德林云淡风轻地瞥了他一眼。 「一直这样,喏,大家都习惯了。」 「……」 姜幼萤就这般,被姬礼大摇大摆地抱回了凤鸾居。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隐约觉得,姬礼抱着她饶了许多弯道儿,一路上途径了铃兰殿、意华宫、秀丽宫。 还有……颇为偏僻的采秀宫。 姬礼抱着她走到哪儿,宫人就跪拜到哪儿。只听见一连串儿的: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美人万福金安——」 从姬礼怀中探出脑袋,于人群之中,姜幼萤看见了跪在宫门口的德妃、檀昭仪、燕昭仪、凌美人…… 还有,茉荷。 若不是姬礼带着她路过采秀宫,她差点都忘了还有茉荷这一号人。 不止是茉荷,在她的身侧,有许多熟悉的、姜幼萤却叫不上来名字的面孔。这些人曾是她在采秀宫的共事,如今正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至于那些妃嫔—— 德妃敛目垂容,不看二人,面色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阿檀跪得端正,一双眼望向姬礼,眸光微凝,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而燕昭仪,则是最咬牙切齿的那一位。 「不过是小小一个美人,没权没势的,皇上玩腻了就扔一边去。」 她不屑一顾地冷哼,引得檀昭仪忍不住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女子扬着一双细长的眉毛,眼中也尽是促狭之意。 见燕氏这般,阿檀忽然生起了几分玩.弄的心思,对方话语方落,便轻幽幽地接道: 「没权没势?她先前的身份,可是比你大得多呢。」 女子唇角噙着笑,回眸,望向她。 果不其然,燕昭仪一愣,又立马反应: 「笑话。她什么身世?多大的身世能沦落成献祭的圣女?!」 檀昭仪轻轻嗤笑一声,没再接她的话,一双眼又望向宫道上的身形。 依她对皇帝的了解,不管二人之间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争执,只要姜幼萤往前迈上半步,皇上立马就缴械投降了。 只要一和好,皇帝就恨不得把全天下都碰到那人面前。 如此想着,阿檀微微垂眼,嘆息一声。眼中闪过一分毫不掩饰的羡慕与失落。 第109页 姜幼萤亦是缩回姬礼怀中,忍不住低声道: 「皇上,这般……是不是有些张扬了?」 自古以来,被皇帝独宠,并非是一件值得全天底下炫耀的好事。 纷至沓来的有宫妃的嫉妒,有小人的算计,有朝廷的对抗…… 如此想着,她的眼皮倏尔一跳,又将姬礼的衣领子揪得更紧了些。 张扬? 这就算张扬了么? 他不过是抱着她,去众人面前熘达了圈儿罢了。 姬礼一低头,只见她像只乖巧的小猫般缩在自己怀里,轻轻揪着他胸前的衣裳,涨红着脸。 他低低一笑。 「就是要这般张扬。」 第44章 1+2更 姬礼把她一路抱回了凤鸾居。 绿衣绯裳慌忙过来迎接, 与二人一同站在殿门口的,还有一身宫服的柔臻。 前几日德妃娘娘病着,柔臻挪不开身, 等德妃病一好,这丫头就跑过来看她。 姬礼抱着她, 却没有走入寝殿,而是转入书房。 「肖德林。」 「哎, 奴才在!」 肖公公十分狗腿地跟上来, 把周围宫人都驱散开, 呈上一样东西。 姬礼努了努嘴, 太监立马会意,将那东西恭敬摆在书桌上,而后退了下去。 姜幼萤从他怀里探出小脑袋, 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姬礼为何把她径直抱到了书房? 扬了扬脸, 只看见对方坚毅流畅的下颌线,他薄唇微抿着,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每走上一步,男子腰间的环佩便轻轻叩响一声,惹得少女眸间一阵粼光激盪。 「来。」 他走到桌案前,动作轻轻,将她抱到书桌旁。 姜幼萤一垂眸——这桌上, 竟是一道圣旨! 她大惊失色,姬礼却不慌不忙, 从一旁取来笔墨。 男子怀抱很宽大, 略一张臂,便将她的身形结结实实拢在怀里。姜幼萤任由他抱着,面对如此庄严肃穆的圣旨, 颇为小心地抬起一双眼。 姬礼提笔,略一思索,明黄色的帛书上落下一行遒劲的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美人姜氏,温婉贤淑,柔嘉秉行,静雅端庄,才绝六宫。是有母仪天下之姿,承宗庙之德。今朕亲授风印,着册之为皇后,承天地之命,掌后宫事宜。布告天下。 钦此。 「啪嗒」一声,姬礼轻轻将朱毫一搁置,从一侧取出玉玺来。 看着怀中还未回过神来的少女,他抿抿唇,一声轻笑: 「怎的,高兴坏了?」 「不、不是。」 她吞吞吐吐,眼中尽是惊骇,不可思议地再度抬头,「皇上这是……要立臣妾为皇后?」 「嗯,不然呢?」 这宫中,难不成还有第二个美人姜氏? 可这未免也有些太快了点罢! 姜幼萤想起来,上次姬礼执意立她为后时,是怎样一副群臣反对的壮观场面。 她被姬礼按在大堂之上,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地看着姬礼与全朝堂对峙。他一把火烧了老太傅珍藏的书籍,将整个大殿骂得鸦雀无声。 「可是皇上方立了臣妾为美人。」 此番匆匆立后,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可姬礼毫不在乎,将包着玉玺的丝帛解开,「朕等不及了。朕一想到,那群人天天用身份压你,朕就觉得是自己无能。」 那日他下朝,肖德林匆匆跑过来,说姜美人去了意华宫。 姬礼原本还在生气,轿辇落于意华殿门口的那一顺,他如此安慰自己: 朕不过是看看朕后宫那些妃嫔罢了,才不是为了她呢。 可当目光掠过她伏于地上的身形时,他只觉心一揪,下一刻,竟是铺天盖地的悔意。 他恨不得地上跪着的是他自己。 姜幼萤看着桌面上那道皇诏,只觉得一切都十分突然,突然到她有几分心慌。姬礼的唿吸声落在耳边,忽然,他一垂手。 将她的小手抓起来。 「拿着。」 回过神来,掌心里多了一块沉甸甸的玉玺。 诚惶诚恐,姜幼萤连忙转过头,恰恰对上姬礼一双明亮的眸。目色翕然一动,廊上忽然一阵清风,碎发衣袂扬起,香雾沉沉,坠于一袭眸光潋滟间。 「皇上……」 姬礼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温热,有着常年握剑的茧。姜幼萤唿吸一顿,他已握着她的柔荑,郑重其事地在帛书上拓了印。 鲜红色的章印,是大齐最为威严的宣判。姬礼衣袍微展,收回右手。 「肖德林。」 这一声,姜幼萤居然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欢喜之意。 就好像被封的不是她,而是姬礼本人一般。 「奴才在——」 早早候于殿下的奴才慌忙上前,姬礼徐徐将帛书捲成轴,「去念罢。」 「秀丽宫、意华宫、铃兰殿,还有采秀宫,统统都给朕念上一遍。还有,吩咐下去,后宫既然有主了,以后每日每人都须得来凤鸾居行礼问安。见皇后,如见朕,若有半分造次——」 他忽然一顿,回头看了一眼愣在书桌前的女子,缓缓吐出三个字: 「杀,无,赦。」 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 趁着肖德林还未走,她连忙抬手,将其拦住。 第110页 「每日都来请安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太麻烦了。」 她性子有些孤僻,喜欢清净。 姬礼歪着脑袋想了想,「那改成每三日罢。请安,问礼,敬茶,一项都不能落下。」 「朕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敢把你不放在眼里。」 见他这么说,姜幼萤与肖德林只得依着他去。 圣旨既下,大太监也捧着帛书离开了。殿内只剩下姜幼萤与姬礼二人,后者目光落于她的小指上——前几日,这处还戴着一枚莹绿色的尾戒,着实让他憋坏了。 如今,他想拥抱她,想亲吻她,想…… 眸光潋滟,如水似雾。 旖旎之色,在偌大的殿内,一点一点弥散开来。 他身姿颀长,缓缓靠近。香雾落于那一双幽深晦涩的眸中,像是无边寂静的黑暗中陡然点亮了一束灯火,惹得星星火光一下子烧灼开来。 他的唿吸中,亦是有着烧灼之气。 他的手一下子发烫了,落在姜幼萤面上,触碰起阵阵绯色。她羞赧,直往后缩,姬礼亦是跟上来,把她压在墙角。 「皇、皇上……」 「阿礼。」 姬礼轻声纠正她。 姜幼萤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阿礼……」 她的声音柔极了,竟听得他手腕一软。他虽是及冠之人,可从未碰过女子,唯一的涉猎便是与她、与那捲《花柳本》。 花柳本,食之无味,纸上谈兵。 姬礼目光灼灼,定定地看着她。 他放过了她整整八日,也郁闷了整整八日。 而如今…… 温热的唿吸一下子落下来,男子嘴唇微动,温柔地将她吻住。姜幼萤被他按在墙壁上,轻轻「唔」了声。 「阿礼,阿礼——」 他咬着她的唇,吐息一点点逼近。 忽然,少女身子骨一软,整个人被这个吻折腾得失了力。姬礼一抬手,将她的身形稳稳噹噹抱住,便要朝床边走去。 小姑娘回过神,慌忙拍打他的胸膛。 「不可,阿礼,不可以。」 姬礼却当她是在害羞。 「朕、朕会负责的。唔……朕轻轻的,好不好?」 二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这种事于姬礼、与姜幼萤而言,是未知的,更是青涩而美好的。 姜幼萤被他放在床榻上,他一抬手,将她的髮钗拔下来。 青丝就这般垂落在身后,安静乖顺,迤逦了一片。 他就要低下身来。 姜幼萤面色潮红,慌忙将他再度推开,于一片迷茫之色中,她轻轻抬起右手。 右手手指处,一点莹绿之色,正是万分醒目。 姬礼一怔,看着她手上的尾戒: 「你还带着这玩意儿做什么?」 「我、我……」 姜幼萤支支吾吾,将尾戒又在姬礼眼前晃了晃,「今天一早才来的。」 少年身形一滞。 脑海中,还是她方才羞赧的场景:「阿礼,不可……」 恍然明白过来,他手指微微一蜷,只见对方稳稳噹噹地坐在床榻上,乌黑色的髮丝垂落,扬起一张素净的小脸儿。 眸光婉婉,可那双乌眸,却是分外明亮。 少年握着拳头,硬生生将那悸动忍下。 姬礼虽然喜欢她,想与她亲近,迫不及待地想和她好,可他也不是红了眼的禽.兽。 先前他在花柳本上看到过,月事期间同.房,对姑娘的身子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叩了叩门。姬礼捏着拳转过头去,闷闷一声:「何事。」 殿门口,是肖德林的声音:「皇上,荀南王来了。」 「让他滚。」 「……」 这立后的圣旨刚一下来,荀南王就要求见他。 姬礼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对方这是何意。 他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年前自己执意要立姜幼萤为后时,就属他与沈鹤书的反对之声最高。 「朕说了,不见。」 一整个下午,肖德林进进出出,为二人的通报。 要说是其他人也就罢了,肖公公随便寻个由头就能将其打发掉,可这来者却是荀南王姬鸷寒。 要说这姬鸷寒,可是大有来头。 先帝在时,他便是先帝的左膀右臂,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因是政绩卓越,虽不是皇室一族,他却被先帝赐了国姓。以先帝的话说,姬礼应该唤荀南王一声,叔叔。 可姬礼又是怎样清冷傲的性子,要是他自己不想叫,别人打死他他都不会开口。 下午,姜幼萤方一迈入院,就听到殿里的嘈杂声。 门口的小宫人见了她,跟看见了救星一般,哭哭啼啼地跑上前。 「娘娘,您终于来了。皇上下午见了一趟荀南王,一回来就把自己一人关在屋子里头置气,已经砸了一下午东西了,旁人怎么劝都没有用。娘娘,您前去劝劝皇上罢,莫气坏了身子,总归是龙体要紧呀……」 绿衣站在姜幼萤身侧,听了这话,亦是惶惶然。 「本宫知晓了。」 姜幼萤挥手,驱散众人,轻轻叩了叩门。 「出去。」 正殿内,传来一声怒斥。 姬礼的脾气……她轻嘆一声,发现房门是掩着的,便一伸手。 第111页 「啪嗒」一声,一个杯盏碎在她脚边。 「朕说滚,没听见——」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姬礼转过头来,只见门口少女忽然弯下身,拧眉捂住了右手。 「阿萤?!」 他一惊,却见着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手腕滑下,滴落在地! 「阿萤!」 姬礼一下子飞扑上前,「朕、朕不知道是你,朕……」 看着她的伤势,少年唿吸一秉,无边的愧色在眼中席捲,紧接着,是一阵手足无措的慌乱。 「太医!快传太医!」 姬礼护着她,于桌子前坐下。 方才他的杯子重重地摔在墙上,碎片一折,恰恰将她的手背划了个不深不浅的口子。 太医在床边给她包扎,姬礼焦急地在一侧踱步,待伤口包扎好后,又走上前来。 围着太医说了一大堆,得到不会留下疤痕的答覆后,他这才安心。 她靠在床边,半垂着眸。 太医与宫人散去,屋内只剩下二人,姬礼的影子落在地面上,被日光拉得老长。 他似乎在踯躅,不敢走上前去,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姜幼萤无奈一嘆,轻轻唤了声:「皇上。」 「阿礼。」 他又一本正经地纠正。 「好,阿礼。」 微风穿过窗牖,敲在珠帘上,珠玉碰撞之际,少女抬起双眸。 「阿礼方才因何事生气?」 姬礼慌忙抬头,看了她一眼。 「可是荀南王?」 「……嗯。」 「荀南王是您的皇叔,您不应该对待长辈那般。」 「可他不让朕娶你,他当着朕的面,把你骂了好一通,言辞那般难听……朕忍不下这口气。」 他发怒时,就像一只暴躁的小兽,需要人去安抚。 先前,这里的宫人便偷偷同她说,她离开的这些年,皇上的脾气越来越差。他的内心愈发孤僻,平日也愈发暴躁。 一生气,就喜欢砸东西。 这三年,坤明殿内的摆设不知换了好几遭。 太医说,这是狂躁症。 易怒,敏感,孤僻,脆弱。 他经常一个人站在那儿,就无缘无故地生气。 听完宫人与太医的话,姜幼萤大吃一惊。 在她的印象里,姬礼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喜欢说狠话,但待人处事,却是十分温柔细緻。 那日与他坐在房顶上,生怕她掉下去,姬礼用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眉目之中,竟是一片细腻的温柔。 如今他却收敛了所有的脾性,因为伤了她,十分慌乱地站在那里,面上尽是愧疚之色。 要知道,他先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帝王。 怎会因为无意弄伤了人的手,而变得如此惊慌失措、坐立不安? 肖德林同她说,皇上较三年前,阴沉孤僻上了许多。他一直把自己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面,只有娘娘能走进来,也只能娘娘能开导皇上、带皇上走出去。 带他去见见,外面的萤火虫与太阳。 坐在床上,回想起肖公公的话,姜幼萤只觉得心头一阵颤动,看着他颀长的身形,忍不住伸了伸手。 姬礼微微一怔,而后走上前。 对方垂了垂眼,看着她手上的纱布,眼中有暗潮涌动。自责之际,少女忽然出声,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皇上下次不可这般乱砸东西了。」 「若是皇上下次再因为砸东西,伤着了人,臣妾就要生气了。」 少年垂下头,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听了她的话,将薄唇轻轻抿成一条线,须臾,一低声: 「好。」 「朕不再乱砸东西了。」 闻言,她莞尔,满意一笑。 …… 立后大典定在了五日后。 五日之后,与之并随的,是姬礼的及冠宴。 姬礼说,要立后与及冠仪式一同举行,要举行得声势浩大,让所有大齐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国君在及冠这天,以最隆重的仪式,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立后大典的前两天,按照惯例,二人都要去国安寺祭祖。 国安寺不在皇宫内,除了佛堂,还有先祖的祠堂灵位。姜幼萤要与姬礼前去,一是拜佛赐福,二是去祠堂祭祖。 肖德林早早差人送来祭祖的衣裳,因是仪式隆重,妆娘为姜幼萤画上了精緻的妆容。走出凤鸾居时,姬礼早早得候在了宫门外,今日的天气有些寒冷,少年龙袍之上,披了一件明黄色的氅衣。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朝这边望来。 被姬礼牵着,她抬步坐上轿辇。 身后的人群开始涌动,姬礼微扬着下巴,目视前方。听着周遭的朝拜声,她有些心虚,忍不住朝姬礼这边靠了靠。 「莫怕,」 少年握紧了她的手,「日后你会习惯的。」 习惯所有人的尊重,习惯所有人的敬仰,习惯所有人的敬畏。 习惯所有人朝她跪拜,用恭敬的眼神仰望她,唤上一句:皇后娘娘。 而不是当初那个,为了一点银两,就要看人眼色、遭到万人唾弃的花楼姑娘。 无端地,她竟有些想哭。 …… 到达国安寺时,已是黄昏。 二人先去了一趟祖宗祠堂,宗祠内陈列着列祖列宗的灵位,由几个小后生守着,日夜打扫。 第112页 见了姬礼,守祠堂的小后生恭敬一拜,又一伸手,指引二人。 「皇上,且随奴来。」 他们先要敬拜祖宗。 二人身后,还跟了些文武臣子,其中不乏有看她不顺眼的人,却因为姬礼在旁边护着,忍住了没有发作。 他们都不敢惹恼了这位先帝独子、皇室唯一的血脉。 祠堂是庄严肃穆的,姜幼萤不敢乱动,只得任由少年牵着。他的手有些发冷,让幼萤记起来:暴君的身子一向不太好。 第一项,便是献香。 司仪呈上香炷,示意姬礼进入先祖庙。先祖庙内,不止有列祖列宗,还有是齐国的开国皇帝,也是姬礼的老祖宗。 自古以来,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进入先祖庙内,祭拜先帝。 姬礼回头,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姜幼萤一眼。只见她安静地站在原地,扬着脸望向他。 「朕先进去,在这里等朕。」 幼萤十分乖巧,轻轻「嗯」了一声。 一抹明黄色的衣袍消失在门后,周遭是面生的臣子,她忽然有些局促不安。 心里只盼望着,姬礼早些祭拜元祖,早些回来。 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只见月影投落在地,她的发鬟斜斜晃动。忽然,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一声: 「皇后娘娘。」 那声音万分熟悉,姜幼萤的身子一滞,一颗小石子被她踢出老远。 沈鹤书看着她,目光中,带了几分促狭。一别数日,他似乎有清瘦了些,面颊微微凹陷进去,眼下也是一片乌黑之色。 「微臣恭喜皇后娘娘,如愿以偿。」 不知道为何,姜幼萤总觉得,他这句「皇后娘娘」唤得有几分不甘心与愤懑。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胸腔被人堵住了一般。姜幼萤想起前几次的教训,心想着姬礼马上就要祭祖归来,若是再看见她与沈鹤书在一起,免不了又是一阵误会。 于是她径直转身,逃也似的朝院外走去。 男子几步跟上,拦截在她身前。 「皇后娘娘为何要躲着臣?」 他一挑眉,垂下眼,定定地看着她。 月光被树影拦住,在他脸上落下一片婆娑的影,沈鹤书半张脸埋在一片阴影里,让她无端有些畏惧。 她抿了抿唇,稳下心神,却是没有接他的话。 姜幼萤知道,若是逃跑,自己是跑不过沈鹤书的。 到时候一番拉扯,被臣子、被姬礼看见,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于是她又站稳了,强装着镇定,一双眼望向他。 「祠堂圣地,沈世子要做什么?」 那话锋有些尖锐,引得沈鹤书一愣,须臾,他有些无奈地嘆息。 「皇后娘娘当真这般厌恶臣,对臣这般生分?」 厌恶? 那肯定是提不上。 她只是不想再惹麻烦罢了。 对方忽然走上前来半步。 「皇后娘娘,后日便是封后大典了,你真的想好了,要在这后宫过上一辈子?」 他往前走,姜幼萤便往后退,一边退,一边问他: 「沈世子这是何意?」 男子忽然唤了她一声「阿萤」。 这一声,竟有许多情动,看着他那双情绪波动的眼,姜幼萤只想快速逃离。 只想等姬礼回来,快速逃到他身后去。 「阿萤,你真的打定主意了,要在这后宫过上一辈子?真的要……被这后宫困上一辈子?」 「阿萤,我知晓,你即将是皇帝的皇后,可我还不愿……不愿你被蒙在鼓里。」他一顿,迎着对方眼中的疑色,面上忽然有了几分悲怆,「你也知道,你离宫的这三年,皇上变了许多,天下更是变了许多。」 「天下已经乱了。」 阴翳落入男子眸中,她的心「咯噔」一跳,只听沈鹤书再度言语: 「这天下,这京城,远没有你看到的这般安宁。皇城危机四伏,天下已经乱了。皇宫之外,尽是征讨之声。他们要征讨皇上,说他惨无人道、为政不仁,他们要逼着皇上、逼着他下台!阿萤,若是你这时候嫁给他,成了他的皇后,百姓揭竿而起,你便是他们口中的祸水!怕到时候……你会与他一同受难……」 众人的怨气转嫁到她的身上。 「阿萤,若是灭了国,你会与皇上,一同被处死。」 一个是红颜祸水,一个是遗臭万年。 她怔在原地,看着树影一点点落下来,投在沈鹤书面上,夜风吹得他眸光晃动。 那一袭衣摆亦是在夜风中,翩翩起舞。 「阿萤,你同我走罢。我带你离开这里。不会有人征讨你,不会有人辱骂你,更不会有人说你是那红颜祸水、灭国妖姬。」 「阿萤,我……」 正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去。 少女回过神来,沉着地后退一步,男子的右手顿时尴尬地僵在原地。 「沈世子,你是大齐的肱股之臣,更是皇上的心腹,怎可说出这种话来?!」 就好像……巴不得皇帝被讨伐一般。 姜幼萤的眸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沈鹤书亦是面色一变:「臣、臣……」 「还有,皇上虽然脾性不好,但也并非你口中那般昏庸无能。」 若真是昏庸,真是无能,又怎可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三四年有余? 第113页 「沈世子慎言!」 尖利的一声冷喝,少女又镇定地后退半步去。星火拨开迷雾,她眼中一片清明。 「还有——」 她忽然一阖眼,睫羽翕然一颤。 「若真是被万人讨伐,若真是要被处死……即使是死,我也愿意与他在一起。」 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像姬礼这般对她好的人了。 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姬礼。 冷风再度袭来,将二人的身形裹挟。少女身量瘦弱,面色微白,好像风一吹,她就会被刮到另一边去。可如今沈鹤书看着,却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无名的、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睁开眼睛时,姜幼萤看见了沈鹤书身后的少年。 他一身明黄色的氅衣,立于沈鹤书身后,身姿颀长,不知站了多久。 月色落在他面容之上,少年面色微动,却是目如清水。 他的眼中,藏匿着一团明火。 与她对视,而后,走上前。 衣袖蹭着她的手背,姬礼将她一把握住,院中杨柳桃树四合,正是含苞待放。 他目色清清,却是没看沈鹤书一眼。 仍担心他会生气,姜幼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紧抿着唇线,周遭是一副矜贵之气,面上是一片清冷自持。 姬礼就这般紧紧牵着她的手,步子迈得坦坦荡荡,无声地与沈鹤书擦肩而过。 独留那一人,尴尬狼狈地愣在原地。 …… 姬礼拉着她,步入一侧的佛堂。 二人走在甬道上,两侧是幽冷的风,冬日虽已过去,却仍是春寒料峭。奇怪的是,明明是这般阴冷的风,她却不觉得寒。 姜幼萤将手塞入姬礼掌心,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方才的事。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过问,她与沈鹤书如何、为何要与沈鹤书想见,更没有厉声命令,日后不准再与沈鹤书单独见面。 他不会过问她。 可他还是会偷偷地吃醋。 一路上,姬礼的面色都不太好。他步子迈得紧实,却是一言不发。 气氛这般孤寂,姜幼萤有些忍不住了,便寻了个话题: 「阿礼,你方才在先祖庙中都做了什么呀,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原本是十分随意的一句话,谁料,竟一下让姬礼提起了兴趣。 他略一顿足,轻声道: 「也没什么,就是见到先皇时,朕把他骂了一顿。」 姜幼萤:?? 虽是即将行及冠礼的男子,姬礼的言语中仍带有几分少年锐气。 「朕骂他,齐国就没有他这般没用的皇帝,窝窝囊囊的。怕攻打燕尾小国,便将亲女儿献上。怕与群臣作对,就立了不喜欢的女子为后。」 他口中这位「不喜欢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如今被他软禁起来的太后。 「相反,喜欢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却只有个贵妃的名分。待先皇驾崩了,入土了,她还要被人逐出宫去,为他守墓。」 生生死死,不得再入皇城半步。 更不能再看自己的女儿——三公主一面。 姜幼萤一怔忡,忍不住转过头去。 说这话时,姬礼微微挑着眉,面上尽是不屑之意,须臾,他一声嗤笑。 「朕若是喜欢一个女子,不光要她做皇后,朕死之前,还要立她的皇子为储君,要她成为大齐的皇太后。」 「她一定要比朕活得更久一些,坐上皇太后的位置,受着所有人的敬仰。」 「长命百岁,万事无忧。」 「不光这一世平安无忧,下一世、下下一世……朕要永生永世地护着她。」 姜幼萤听得出神,忽然,姬礼转过头来。 他的眼神明亮,衣袍微动,隐匿在夜色之中。 只听他声音温柔,十分认真地问道: 「对了,阿萤,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因果轮迴、前世今生之说?」 第45章 今生前世,因果轮迴 前世今生? 姜幼萤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些片段。 那些片段, 零零碎碎的,却又万份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渐渐的, 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她整个身子禁锢住。她一抬头, 竟觉得唿吸有些发难。 那张大网直直地压过来、扑向她。 太子姬礼、太子妃。 廊檐上滴落的雨水,一袭雨帘中撑着伞、缓缓朝这边走来的青年。 一时间, 姜幼萤有些怔忡。 姬礼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径直道:「佛家总说, 因果轮迴, 世间万物,犹如月盈月缺,皆在循环之中。前世因, 后世果。前世造的孽数, 在后世,也将得到报应。」 「朕这些天去书房,读了些佛家的着作,有时候在想,你我之间,会不会也有前世呢?」 「朕前一世,有没有遇见你呢?」 少年眯了眯眸, 微风捲起他的乌髮,姬礼眼中墨色涌动。 「朕先前同你说过, 还未见到你时, 朕竟常常会梦见你。」 梦见她红着脸,伸着小手,大着胆子勾.引他。 梦中的少年恼羞成怒, 只骂她是妖女转世,恨不得拔剑而除之。可当锋利的刀刃落下来时,他的心忽然疼了。 那般剧烈的、那般清晰的痛感…… 右手忽然被人握紧,姜幼萤又一转头,只见少年已牵起了她的手,径直朝另一边走去。 第114页 「来,朕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对方一身龙袍,她淡绯色的裙,粉金色交织在一起,旖旎地飘扬在幽黑色的夜里。他身量高大,步子迈得亦有些快,姜幼萤一手被他握着,一手提着裙裾,小碎步追着。 「阿礼,你慢些。」 做起事来,他还有些毛毛躁躁的。 「到了。」 少女微微喘.息,一抬眸,「金钟寺」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寺庙前,是一樽高大的石像,她放慢步子,右脚方一迈入院门,只觉得周遭庄严肃穆,让她有些不敢吱声。 「这是国安寺的圣庙。」 方才他去拜的是先祖祠堂,而这金钟寺,才是国安寺的心腹之地。 「阿萤,随朕来。」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紧紧地将她牵着,国安寺内燃着微弱的灯火,被月色笼着,有些昏暗恍惚。 姜幼萤的胆子一向小,看着那飘忽的灯火,原本是应该害怕的。可如今被他这般握着手,少年的唿吸、言语声落于耳侧,她竟感到十分的安心。 好像只要是与姬礼在一起,无论遇见什么事,她都不必害怕。 踩着姬礼的步子,姜幼萤走上前去,一侧的小童看见姬礼身上的龙袍,慌忙过来迎。 「皇上,小僧拜见皇上。」 姬礼轻轻点头,带着她迈入正殿。 金钟寺正殿之中,立着一樽巨大的佛像,姜幼萤肃然起敬,慌忙朝那佛像揖礼。 姬礼余光瞧着她,抿了抿唇,似乎被她逗笑了。 「你拜它,倒不如拜朕。」 趁着老方丈还未来,少年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笑道:「它是虚的,朕是实的。它能解决的事儿,朕也能帮你解决了。」 姜幼萤一愣,转眼间,殿门内闪过一人。 正是金钟寺的老方丈。 二人先是上了一炷香,香柱插立于佛像之前,冒着轻幽幽的香雾。 雾气飘腾,丝丝游离于方丈面上,老者眸光精细,乍一挥手,周围小童恭敬退下。 佛像前,恰好放置着三个蒲团,正殿之内,恰好是她、姬礼、住持三人。 似乎看出了二人的来意,老方丈略一捋鬍鬚,鬍鬚发白,他的人也是清癯。 可那双眸,却仍是炯炯有神,颇为大胆地与姬礼直视。 「不知皇上此番来蔽庙,是为了何事?」 他这样子,一看便不是来为大齐祈福的。 姬礼也开门见山,将心中困惑同老方丈一一道来。 月色透过窗牖,几许清明之色落于少年面上,姜幼萤坐在蒲团上,用手捧着脸,偷偷望向他。 他的神色,倒是比平日批摺子时还要仔细认真。 「前世轮迴?」 老方丈看了一眼二人,眸光忽然一阵清亮。他的声音沧桑,语调悠长,如同一位老者拄着拐杖,走在命运的长廊上。 就这般,对方慢悠悠地给二人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准确地说,是二十六年前。齐国出了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储君。」 姬礼稍一皱眉,见他这般,老者一笑,补充道: 「这位储君,并不是先帝。既然是故事,二位全当是消遣来听罢。」 「如何个前无古人之法?他可谓是大齐歷史上最为完美的储君。博学多才,知书达理,不光擅文赋策论、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是习得一身好剑术。尊师重长,举止行为,皆是规矩有度。」 与其说是他的脾气好,不若说,他的修养极好。东宫的宫人说,从未见过太子向哪个人、为哪件事发过脾气。 他对待任何人都是一般谦谦君子的风度。 「直到他十六岁那年,遇上一位姑娘。」 姑娘是花楼出身,齐国太子自然不会踏入那烟花柳巷之地。可终抵不过他人的算计——有人在他的茶水中下了药,将那姑娘送入他的房中。 「打见着太子的第一眼起,她便下定主意,要攀附这名权贵。把他当做一根救命稻草,让他将自己,从那万人不齿之地捞出来。」 是了,那姑娘见他的第一眼,就是满满的算计。 她算计他,知晓太子中了药,故意走上前去。那姑娘知道,自己有一副万人惊羡的好容貌,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药物的催化下,太子慌张地站稳足跟,竟硬生生拔出一把剑来。 强忍着躁.动,警告她,不要再踏上半分。 「否则,孤会杀了你。」 一开始,所有人都跟他说,他是大齐的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他要娶的,是丞相之女。 虽然未见过相府千金,但姬礼认定了,自己会规规矩矩地按着长辈的意迎娶那丞相小姐,即便是没有感情,也要学着与她举案齐眉。 十六年前,他亦是未对任何一位女子动过心。 他是那般的规矩,那般的守礼。即便知晓自己中了那下三滥的药,竟硬生生地将其忍了下去。清澈的月光落在少年面上,他脸色苍白,紧咬牙关,额上汗珠落下。 「莫过来。」 姬礼严厉命令。 一侧的青楼姑娘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姜幼萤从未见过有此般定力的男子。 以至于她忍不住心软,想上前帮他、将他扶回至床边休息。 第115页 他手中长剑仍是散发着凌冽的光芒,微微颤抖着,指向她。 「你要是现在走了,孤不会杀你。」 大丈夫一言九鼎,只要是他说出口的话,就断不会失言。 少女想了想,拉上滑落在肩头下的衣裳,无声离去。 就当姬礼终于舒了一口气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打开,那人去而復返,他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戒备之色。 只见她端着一盆水,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床上面色赤红的少年,一嘆息。 「喏,你我皆是身不由己,我也不为难你了。你给我一笔银子吧,我照顾你一晚上,就是单纯地照顾你,怎么样?」 她眯了眯眼,眸中尽是狡黠之色。 这么精打细算。 姬礼恨得牙痒痒。 可他如今被人迷晕了,带到花楼,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是夜,他背对着那青楼女,盘腿而坐。 这一坐,就是一晚上。 他身上万分灼热,甚至还有些唿吸不顺畅。姬礼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团燃烧正旺的火团之中,那烈烈火舌,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毁、烧没! 只要他稍一不留神,就要跌入一场万劫不復的深渊。 姜幼萤抬起头去。 她打了一盆凉水,方一上前,便看见对方滴落的汗珠。握着帕子的手一紧,少女下意识地上前,想替他将那汗珠擦拭去。 站在他身后,刚刚一抬手,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飞快一转身。 「啪」地一下,她手上的盆子被打落,凉水撒了一地。 水渍蔓延,至于脚边,将她的衣裙下摆全都弄湿了。少女一愣,转眼间,面上已有了愠怒之意。 方才他那一下,打得她手腕生疼! 真是……不识好人心! 见她一咬牙,姬礼面上竟闪过一丝慌乱来。他抚着微微起伏的胸膛,竟同她道起歉来。 「对、对不起……孤不是有意要打翻水盆。你的衣裳可是脏了,明日孤给你赔一件新的。」 「……」 他真的害怕对方趁着他这般模样,从身后将他抱住。 毕竟,之前也有许多肖想他的女子。她们或是看中了他的相貌,或是为了攀附于权势,也是同眼前的青楼女一样,想着法子地爬他的床。 哪怕是做一个良娣,也算是奴才翻了身、做了个主子。 因为所有人都知晓,太子有着好脾气。他不会动怒,最多也是清冷着面色,让人将她们从床上揪出去。 先前,他从床上揪下来王氏,神色冰冷,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而如今,他却莫名有些慌了。 他刚刚将那水盆打了,砸在姑娘的脚上,不知有没有把她砸疼,还把她的衣裙弄脏了。 姬礼知晓,她如今是恼了,竟直接将帕子一扔,云丝帕直接摔在少年脸上。 他一愣,回过神来。 鼻尖有一道暗香,忽地一道冷风,姬礼回过神来。 略一垂眸,他轻幽幽一嘆,似乎有些无奈。 声音却不似先前那般冷峻。 「你莫生气了,好不好?」 「……」 「哎,你怎么、怎么还哭了呢?」 第46章 太子礼大婚 少女乌眸柔软, 盈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自幼在青楼长大,所学的,自然也是如何俘获男人的东西。而面前的太子礼, 则是姜幼萤第一个猎物。 她满目哀色,站在床边, 乌髮细软,披搭在肩头。 犹如一枝梨花, 摇落碎雪。 太子终究是没有遇见过这种段位的姑娘, 她衣裳半解, 面色微微不虞。姬礼匆匆看了她一眼, 又惶惶然转过头去。药物的作用下,他不再去看她第二眼。 心中默念着,那位相府千金的芳名。 要娶她, 她才是自己的太子妃, 是大齐未来的皇后,要与她举案齐眉…… 于是姜幼萤一靠近,就听到了他口中的那个名字。 心中略有些失落,但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迈入房门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知晓:自己所求,不过是为了权为了势。 太子礼喜欢谁不重要,毕竟她只喜欢对方的钱。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看着姬礼眼下的乌黑之色, 姜幼萤敏锐地感觉到, 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些不一样了。 于是她便开始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追求。 起初,是博取他的同情, 人在花楼,身如浮萍。太子礼总归是个心软的,嘆息一声,略花了些银子将她从花楼里卖出来,让她寻户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了后半生。 可这并不够,她还未知足。 她想要的,并非贫贱夫妻的安稳,京城是何等的繁华,烟花柳巷又是何等的声色犬马、利慾薰心。她在这里见过了太多,也愈发不满足于一些所谓的安宁快乐。 身形委地,她向太子礼求了个丫鬟的身份,进入东宫。 那日太子锦袍华冠,身子颀长,立于一棵榕树下。听着女子呜呜咽咽的啜泣声,微微垂眸,睨向她。 面色清冷,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却终是在转身之际,轻幽幽地落一声: 「东宫不比花楼自由,若是随孤去了东宫,你会觉得愈发束缚。你……可想好了?」 姜幼萤一咬牙,连忙点头如捣蒜。 于是她便从花楼,追到了东宫。 第116页 太子礼每每见了她,犹如见了瘟神一般…… 「然后呢?」 夜风忽然灌入窗牖,拂得寺内金钟隐隐一晃,姜幼萤抬起头,看着方丈,听得津津有味。 整个故事,方丈都未仔细提过其中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却莫名地,让她觉得万分熟悉。 方丈口中的故事,她似乎梦到过…… 「再然后——」 老方丈眯了眯眼,「一向循规蹈矩的太子,爱上了那青楼女。」 高岭上冷风一吹,圣洁莹白的花朵从高处坠下,自此堕入深渊。 他喜欢她,喜欢她的聪慧狡黠,喜欢她的古灵精怪,还喜欢她时不时的娇憨可爱。 她是自己的侍女,但太子礼从不让她做那些粗活重事,入宫一年,她的十指仍是纤纤如玉,不沾阳春水。 周围宫人也都看出来了,太子礼待姜幼萤,与待其他下人、其他女子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吃的、穿的、用的,皆是太子赏赐的、是东宫里最好的。 太子循规蹈矩,但她来东宫时,却不习惯自称「奴婢」,太子听了,竟也不以为意。 一来二去,由得她在东宫里丢了称谓,随意称唿。 太子喜欢清净,后院不容人随意出入,但她却可以任何时候踏访。 尤其是在太子读书时,她甚至可以前去打扰他的读习。每当她从太子身后笑嘻嘻地抽走书本时,男子回过头,看着她眼中的玩意,无奈又宠溺地一嘆息。 「莫闹了。」 他在书桌前坐得端正,「再过几日,便是宫宴,得将这些书全都看完,时间有些紧。你莫闹,乖。」 小姑娘轻轻「唔」了一声,却还是不把书还给他。姬礼并不恼,眼中未有任何愠怒之色,转眼间,便见站在桌前的少女忽然一弯身。 「那……殿下,你亲一下我,我就把书还给你。」 「你亲一下我,亲亲我嘛。」 他一愣,抬起头去。她的一双乌眸弯成月牙状,瞳眸中闪烁着星星细光。 「亲亲我,奴婢就把书还给殿下。」 「好不好嘛,嗯?」 一时间,姬礼竟有些失神。 还未反应过来,她竟将头垂下,趁着他发怔之际,快速一低头,于薄唇之上飞快一吻。 「嘻嘻,书本还你咯!」 她像只雀儿,欢快地扑到廊檐之外。 独留下少年傻愣在原地,看着那一抹靓影远了,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怔忡地抬了抬手。 袖角轻轻一蹭唇角边,略一垂眸,雪白的衣袖上,俨然多了一道娇嫩的绯红色。 是她的口脂。 娇嫩,鲜艷,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他仓皇一甩袖,试图用手指将那抹颜色擦拭去,却看着那绯痕被他越晕越开,最后竟连指腹之上,亦是一抹嫣红。 真是……胆大包天。 太子礼阖上双目,回想起方才那一瞬,一股莫名的悸动从心底里流散开,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竟叫他心尖儿无端一颤,再睁开眼时,耳根处是一片烫红。 …… 可是好景不久。 宫宴之上,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丞相家的姑娘。 只一眼,姬礼便知晓,这是父皇母后为他精心挑选的女子——举止矜贵有度,言语端庄有礼,简直与那书房中强.吻他的妖女不是同一类人。 在母后的引导下,他与丞相千金单独碰面了。 夜光倒映在水面上,风一吹,惹得一片波色粼粼。丞相女与他对坐,敛目垂容,看上去十分规矩、丝毫不敢越界。 即便月色微昏,可姬礼仍是看清楚对方面上的羞赧与红晕。 他是大齐最优秀的太子,堪称是歷史上最完美的储君。 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任是哪个姑娘匆匆一瞥,便会一见倾心。 他太优秀,太亮眼了。 周围宫人识眼色地退下,亭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女子羞答答地抬起一双秋水眸,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太子殿下——」 他望过来。 男子的身后是幽深寂寥的夜色,月光明明,映照得他面上一片清平。 对方努力地寻找话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越往下说,他却越觉得索然无味。面对丞相千金的殷勤,只是礼貌地回復些只言片语。 就当少女欲再度出声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 「不、不好了!姜姑娘坠河了!」 「腾」地一下从座上站起,他勐一蹙眉,一个箭步便朝着后花园跑去。 「太子殿下……」 夜风猎猎,吹鼓他雪白的袖袍。 丞相之女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周围涌动的人潮,终于上前拉了个下人: 「姜、姜姑娘是何人?」 在她的印象里,京城大家中,并没有姜氏。 「哦,她呀。太子殿下宫中一个小侍女罢了。」 一个侍女,即便再讨主子的欢心,也坐不上那正宫之位。 姬礼被皇帝皇后逼迫,要迎娶那丞相之女。 他是那般本分的性子,皇后笃定他做不出任何出格之事,更是未将姜幼萤放在心里。所有人都思量着,待太子大婚之后,随便将那青楼女安个侍妾的身份,或是再高一些,哪怕做个良娣呢。只要太子喜欢,不知正妻之位,旁的都可以。 第117页 姬礼大婚那日,姜幼萤偷偷从宴席上跑出来,躲在一棵大榕树下。 少女身形瘦弱,坐于盘虬的枝叶之下,树影错落,恰恰遮去了她全部的身形。 她就那般坐在那里,听着远处的欢喜之声。忽然,泪水涌上眼眶。 奇怪,她怎么哭了。 她不该哭的。 今日是他大婚,他迎娶了那贤良淑德的太子妃,自己应该打心底替他高兴的。 他是天之骄子,是人中龙凤。那样的翘楚,应该娶这样一位优秀的姑娘。 更何况,自己入东宫,不就是为了他的钱财与权势么? 太子妃性子温和,看上去很好相处。日后她再爬了姬礼的床。想方设法做个侍妾,想必那位温婉的太子妃也不会太给她颜色看。 …… 他大婚时,是夏日,夏夜最是酷暑难耐,可当晚风袭来的一瞬,姜幼萤竟有些冷了。 夜风凛凛,刮在她的耳侧,撩动起少女秀丽的髮丝。她将半张脸贴向大腿面,微侧着头,任由寒风灌入她的领袍。 嘶,刺骨的寒风,真冷啊…… 她侧着脸,故意不去看那欢喜的大殿之处,一双眼微微往上扬着,望向无边幽寂的天际。 星子闪烁,坠入少女眸间,春水一晃荡,月亮便要碎了。 今日,太子大婚,洞房花烛,百年好合。 她吸了吸鼻子,狭隘地想,希望那太子妃能晚一些怀上姬礼的孩子,希望自己能争气些、自己的肚子能争气些。产下东宫的长子,自己也好母凭子贵。 虽然除了那次亲吻,幼萤与太子礼再无任何亲密之举。 每当她心中稍有些想法时,对方竟能一下子看出她的小心思,有些慌张地往后退,极力制止: 「不可。」 不合规矩。 传出去了,他的名声无所谓,主要是对她一个姑娘家,很不好。 他一向都是这么温柔,这么有界限的人。也不知晓自己爬.床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如此想着,姜幼萤有些丧气了。从一边转过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抬头,一愣。 姬礼一身大红色的喜服,站在那瞑黑的夜色中。 莹白的月光落在男子身上,他微微垂眼,望着坐在地上默默垂泪的少女,忽然问道。 「怎么又哭了呢?」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抚向她的髮鬓,将她从地上哄起来。 「你不去成亲,你跑这来做什么。」 他要拉她,小姑娘便固执地躲,声音委屈巴巴的,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猫。 姬礼轻轻一嘆息。 「阿萤,就猜到你会在这里哭。」 「所以,孤逃婚了。」 「……」 第47章 湖色粼粼,星子倒映在男人眼眸…… 湖色粼粼, 星子倒映在男人眼眸中,只一瞬,姜幼萤好像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月亮。 「那河是我故意跳的。」 她被太子礼抱着, 脸颊粉扑扑的,轻轻贴着他的胸膛。 「我就是想知道, 在阿礼心里,我与那丞相千金, 谁更重要一些。」 她本就是青楼女子, 没有多么宽广的胸襟。她心胸狭隘, 目光短浅, 见识粗鄙。 不会吟诗,不会作画,更不似那丞相千金, 能写出一手秀丽端美的好字。 不光小肚鸡肠, 还时常自作聪明。 闻言,太子礼微垂下眼眸。只见她面上闪过一丝小得意: 「还是我赢了,嘻嘻。」 一颗心蓦然一动。 精明如姬礼,又如何不知,那天宫宴,她是故意掉落进池塘里的。 从一开始,这场感情, 就是一场算计。 可即便如此,一听到她落水的消息。姬礼还是义无反顾地转身, 抛下那傻楞在原地的丞相家小姐。 丞相千金是父皇母后硬要他娶的。 姬礼也曾明里暗里同她说过, 自己已有心仪的女子。可那人哪里捨得放弃全大齐最优秀的天之骄子——他是皇帝的独子,以后定是要登基的。若是自己能够嫁给他,成为他的妃, 日后必定是这齐国皇后。 男人嘛,哪个没有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皆是正常事。 他们都打定,太子礼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直到他一身红衣抱着她坐上马车,这是姜幼萤第一次见到他穿这般浓墨重彩的颜色。于马车上,对方紧紧牵着她的手,修长的手指探出鲜艷的红衣,将她细软的柔荑捏得牢实。 姬礼带着她,逃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隐姓埋名,过上了普通人的布衣生活。 两人都是娇生惯养惯了,面对柴米油盐,顿时感到手足无措。带她娶饭馆吃了几次后,姬礼觉得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日清晨,竟开始研究生火煮菜来。 姬礼学会的第一道菜,就是姜幼萤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西湖醋鱼。 姜幼萤在一旁看着,当初那个遥遥在上的太子爷,为了她去下厨房、洗手做羹汤。 事实也证明,姬礼并不是万能的。他能写得好字、题得好诗、画得好画,做出来的饭菜却…… 小姑娘勐一蹙眉,将嘴里的鱼片吐出来,咳嗽了两声。 「不好吃么?」 他立马关怀地凑上前来,竟是一脸殷勤之状。 姜幼萤将桌上的那道西湖醋鱼往他那边推了推。 第118页 「太!酸!了!」 一股子的醋味儿! 太子礼有些懊恼,皱眉看着那一桌子不能吃的饭菜,牵了牵她的手,又带她去街市上吃了。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流走。 当凌桓意带人找上门时,姜幼萤还有些恍惚——自姬礼逃婚以来,居然过了半月有余! 他是皇帝的独子,更是这大齐江山唯一的继承人。众人必不可能就这般放他逃走,姬礼估计也并未想过要与她逃上一辈子。 他终究是属于皇宫,要跳回那个巨大的、繁华的囚笼的。 这半个月,不过是皇帝给他的宽限罢了。 姬礼自幼习武,许是怕降不住他,房门口站了乌泱泱一大批官兵。 姬礼看见凌桓意时,面上有少时的错愕。 凌大人一身劲装,望向屋内二人时,态度万般恭敬。双手抱拳一礼,可腰间的长刀正是铮铮有力。 「太子殿下,皇上让属下接您回去。」 凌桓意之于皇室,可谓是忠心耿耿。 那天的太阳极烈,姬礼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面容清冷。人群忽然涌入,眼看着就要将她带走。忽然,男子一伸手。 「太子礼,不可!」 这是姜幼萤第一次这般称唿他。 果不其然,姬礼面色一滞,眼中竟有怔忡之色。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有力气。如今握着她,更是用了十分的力气。 生怕稍一不留神,她就要从手边熘走。 所有人都拦着他们。 所有人都想把他们分开,把他的阿萤从身边抢走。 而如今,姜幼萤看着对方坚毅的面容,心中只闪过一个想法: 倘若她再这般「自私」下去,会彻底毁了他。 他不止属于姜幼萤一个人,他属于大齐,属于百姓,属于全天下。 他的心中,是泱泱百姓,是济济河山。 半个月的温存,已经足够了。 可这世上,却有人一旦认定,就不会放手。 姬礼咬着牙,死死拉着她的手。众人惊愕地见着,一向温和的太子殿下陡然转了性子,唰地从腰间拔出一柄长剑。 锋芒毕露! 对方紧紧拉着她,锋利的剑芒映在男子面上,他一身素衣,眼中是无人敢拦的固执。 「阿萤,待孤把其他事都做好了,他们就能容得下你了。」 不是要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么? 不是要他勤勉执政,刻苦研读么? 不是要他做一个好储君,日后成为大齐最有作为的皇帝么? 自宫外回来,姬礼愈发严苛地要求自己,恨不得一天有十三个时辰都埋首在桌案前。 除了勤政,他还十分爱民,经常微服私访,体察百姓疾苦。 滨西发大水,他亲自开仓放粮,慰问体恤。 燕尾来犯,他主动情愿,亲自征讨。 …… 那时的太子礼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做好了所有事,皇帝就会同意二人在一起。 那日他得胜归京,庆功宴上,其他功赏他一个都没要,长跪于殿前,求娶姜幼萤。 以太子妃的仪仗,将她迎娶入东宫。 皇帝勃然大怒,满朝文武苦苦劝说。太子礼仍跪于玄门之外,身形不曾弯下半分。 不吃不喝,不休息。任凭谁来劝,都无济于事。 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从玄门经过。 软轿忽然在殿门前停了,女子身形裊裊,施施然走下轿。衣裙委地,腰肢裊裊。 贵妃娘娘声音温软,似乎还带了几分无奈。 「太子殿下这是何苦?不吃不喝、跪在这里,风吹日晒的,这身子如何能受得住?」 「再者,正妻与妾室,不过是个空名而已。太子殿下若真喜欢那个姑娘,即便她是个做妾的,盛宠之下,照样在东宫活得自在风光。」 譬如她,当今的贵妃娘娘。 皇上最为宠爱的女子,入宫十四年,盛宠不衰。 闻言,姬礼轻轻抬眸,淡淡瞥了她一眼,面色却是未动。 谁都劝不住他。 他喜欢的姑娘,断不能做妾室,不能受这些委屈的。 他就是要以正妻的身份,迎娶她。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 晨夜更替,日月交叠。 皇帝没想到他是这般固执,几番对峙之下,终于妥协。 他从玄门回到东宫那天,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整圈,面容憔悴,身形更是清落。像是狂风一吹,他的身形就要散了。 眼下一片乌黑,却又在看见守在门口面色同样疲惫的小姑娘时,眼中骤然亮起一抹欢喜之色,飞快扑上前,欢喜地将她抱住。 他争取到了。 嫁给姬礼那日,皇城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沥,点滴砸在窗牖之上。红烛摇晃,一对新人害羞地相视。 他是那般地守礼,即便先前已经与她住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捨得动她。 第一次,是要留到大婚当晚的。 他小心翼翼地脱掉她的嫁衣,面上立马是一片烧红。姜幼萤羞答答地垂着一张小脸儿,身形被人紧张地压下来。 太子礼的唿吸散落在周遭,触及生痕。 他是那般的轻柔,那般的小心翼翼。 在外,他是人人敬仰的储君,于内,他是她温柔细緻的夫君。 第119页 尔后皇帝驾崩,他接过传国玉玺,要成为大齐的新帝。 一纸遗诏,接下来便是登基大典。宫人们送来新帝新后的衣冠,如今正是琐事缠身之际,姬礼便差人将皇后的吉服送往姜幼萤那里。 …… 「再然后呢?」 说着说着,老方丈忽然一顿,一时间,偌大的正殿内寂寥无声。 姜幼萤忍不住好奇,歪了歪小脑袋,问道。 姬礼站在一侧,似乎对这个故事并不感兴趣。 微挑着眉头,面色冷淡。 「再然后——」 老方丈抬眸,看了身前的少女一眼,语气忽然变得有几分悽怆。 「他心爱的女子,死在了他登基前夜。」 第48章 二合一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怆然的钟声, 震得少女眸光一激盪,整颗心忽然颤了颤,只听那老者接着往下讲: 「他登基那日, 没有穿事先准备好的龙袍。」 那日狂风大作。 姬礼一身缟素,怀抱着她的灵位, 一步步,走上那万人敬仰的九尺高台。 那身煞白的衣冠——台下臣子皆是一愣, 一侧的太后更是傻了眼。 他们何曾见过皇帝这般模样? 姬礼披散着乌髮, 风乍起, 吹得他一身白衣翻动, 雪白的袖袂掩住灵牌上那几个遒劲的刻字: ——吾之爱妻,姜幼萤。 一字一字,皆是悲恸! 素日里, 他平和, 他谦卑,守礼仪,知进退。 而如今,男子强忍着面上的哀色,眼底一片阵痛。竟叫他红了眼,不顾群臣的反对,立了那灵牌为后! 「皇上——」 只一声, 群臣齐齐拜倒。 「皇上三思!」 「微臣恳请皇上三思!」 新帝身形一滞。 他登基时,还未及冠, 原本是稚嫩青涩的少年, 被人强迫着长大,又一夜白头。 九尺高台,那龙椅宝座万般醒目亮眼。它代表着至上的权力, 还有那无边的欲.望。帝位、金钱、权势、后宫……每一件,都是乱花迷人眼。 而如今,他就身处于所有人仰望的九尺之巅,却是眼神空洞。 萧瑟,太萧瑟了。 凄清得,犹如枯黄繁叶落尽后,那破败的秋。 身后仍是满朝文武的极力劝谏—— 「皇上三思,不可立姜氏女!」 「皇上,断不可立那灵位为后啊!」 冷风扑在姬礼面上,他看着跪倒在殿下的满朝文武,手指捏紧。 所有人都拜倒于地,当初那个完美的储君,俨然站在了众臣之首。凤眸微垂,目色一凝。 忽然,冷笑一声。 「这天下,如今是尔等,还是朕的?」 「这齐国,是尔等,还是朕的?」 「这皇位,是尔等,还是朕的?!」 他一声比一声悽厉,这几声,犹如穿云而破的利箭,直直刺向天际! 天边一道粉金色的霞光,落在他的雪衣缟素之上。疾风穿过树丛,枯黄的叶纷纷然落下—— 姬礼的眼神空洞。 「你们让朕守礼法,朕做到了。」 「你们让朕只进退,朕做到了。」 「你们让朕心怀苍生,兼济天下,让朕做一个好储君。」 大殿之上,男子声音冰冷,强忍着语气中的颤意。 「朕原本,要学着做一个明君,做一个圣明的皇帝。」 礼仪、法度、规矩……他常常怀有敬畏之心。 他阖上眼: 「可你们……你们为何要逼死她?」 他们逼死了姜幼萤。 逼着她,自缢于他登基的前一夜。 「你们为何要逼死她?为何非要她死?!你们所有人都想要她死,嘴上言之心怀苍生,为何又偏偏容不下一个她」 姬礼眼尾微红,「你们为何容不下她,容不下她那样一个弱女子?!!」 台下寂静无声。 那个秋夜,姬礼的灵魂与姜幼萤一同死去。 那个谦逊有礼的太子礼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天子一怒的血洗御史台。所有人都说,新帝疯了,他杀红了眼。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姬礼身为太子时,便有许多眼线,如今更是派上了用场。天子一怒,圣旨连夜而下,「新后」之死竟牵连出整个御史台! 那三天,御史台内,是一片悲恸的嚎哭之声。 那血流了三天三夜,台下、亭内、殿外,到处都是血。那一大片殷红的、流不尽的血……龙辇缓缓停落至御史台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方一下辇车,便踩到了一只断臂。 软绵绵的,险些将他绊倒。 龙袍男子微微皱眉,面色不虞,嫌恶地踢了其一脚。 身后宫人见状,不敢吭声,只得屏息凝神,小心地扶着这位方上位的新帝。 他就那般,站在院中央,面色坦荡,围观这场声势浩大的劫难。 那日站在她的棺木前,他便暗下决心,一定要替她报仇。 是谁害了她,他就要让其血债血偿。 是谁害了她? 是御史台,是太后,是满朝文武的步步紧逼。 是礼仪,是法度,是众人口中必须遵守的「规矩」。 还有…… 他一味的隐忍。 姬礼原以为,自己只要做一个好储君,做一个好皇帝。只要自己执政再勤勉些,读书再用功些,旁人便会对她宽容些。 第120页 到头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一味地隐忍,换来的是他人变本加厉的制约。他们不敢逼他,便去逼着那手速寸铁的姑娘——姜幼萤,花楼妓.女,出身低贱,又如何当得了一国之后? 「你只会是皇上的拖累。」 他们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一声声,往她脑子里硬生生灌输。 「你会毁了他。」 「你会毁了太子礼。」 「你会毁了皇帝。」 「……」 腥臭的血水蔓延至男子脚边,他原是那般温和之人,如今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欣赏般,在院内站了许久,终于等到下人跑来,恭敬而道: 「皇上,都处理好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 他要血债血偿,要毁了御史台,要毁了朝廷,要毁了大齐,要…… 毁了他。 他要拉着所有人,与自己一同下地狱。 这一场布局,辗转三年有余。他成了万人憎恶的暴君,民间百姓揭竿而起。 当铁骑踏破宫门时,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稳稳噹噹地坐在龙椅之上,衣冠工整,看着打入宫门的人群。 人群之首,正是许久未见的世子沈鹤书。 来者一身银白盔甲,坐于马上,意气风发。 一双眼中,带着些许心虚之色,望向他。 沈鹤书打的是民心的旗号,面对乌泱泱的人马,姬礼仅是轻睨了马上男子一眼,而后从容不迫地自龙椅上站起。 身姿颀长,嵴骨挺直,端的是皎皎如月的风骨。 沈鹤书将他软禁了。 往日的天之骄子,被囚禁于金陵高台之上。姬礼被逼着,跪于那一樽硕大的佛像之前,要他日夜忏悔,忏悔过去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他二十岁生辰前夕,沈鹤书一壶清酒,上了金陵台。 沉重的房门被人推开,姬礼眯了眯眼,镇定自若地看着那人步步迈过殿门槛。 清酒一斟,沈鹤书先举杯,仰首一饮。 少年眸色清平,扫了桌上杯酒一眼,却是未动。 「三个月了,皇上有没有什么要问臣的?」 见他缄默不言,沈鹤书有些坐不住了,率先开口。 他想了想,一摇头。 这世间,他早已无留念。 「皇上就不想问问,金陵台外情况如何?臣子百姓都是如何看您的?」 「不想。」 沈鹤书有些讶异,眼中眸光微闪。 又是一番静默,男子看了一眼对方身前未动的酒水,抬了抬下巴。 「燕尾这个月新进贡的好酒,拿来给皇上也尝尝。」 闻言,姬礼稍稍抬目,面色平淡: 「鹤书忘了,朕不能喝酒。」 他的胃不好,一碰酒水,就会打痉.挛。 沈鹤书一愣,面上有片刻的失神。 不等他再出声言语,姬礼面上已有恹恹之色,从座上站起,径直往回头。 「朕乏了,你退下罢。」 「明日是皇上生辰。」 对方忽然高声,「皇上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说到底,对于姬礼,沈鹤书仍是心怀愧意。 身为人臣,在对方为政不仁时,他没有及时制止。如今姬礼被征讨,他却沖在最前排。 雪白衣摆轻轻摇晃,金陵台之上,这一身缟素,从未变过。 自卿离席,三年白衣。 姬礼一阵静默,良久,终于艰难出声: 「若是可以,把她的灵牌带来给朕罢。」 他很想念她。 「他被臣子软禁三月有余,于二十岁生辰那日,抱着那女子的灵牌,跳河自尽。」 于河岸之前,他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若有来世,定要做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暴君。不要什么青史留名,只愿以一身戾气为剑刃,保佑她一生平安欢喜。 …… 夜风吹在三人面上。 不远处,金钟又是一阵激盪,钟声悲怆,竟让姜幼萤忍不住眼眶一湿。 「所以,他最终是投河了么……」 老方丈看了一眼姬礼,又对着少女点点头。 「是。臣子派人在河中打捞了整整七日,却始终寻不见其尸骨。有人说他被部下所救、诈死脱身,有人说他的尸骨飘至下游,被鱼鲨当饲料而食。民间流传最广的,是他恶贯满盈,上天看不过去,不愿留他尸骨在人间。」 终是一缕魂魄,沉寂地不知飘摇到何处去了。 听完这个故事,姜幼萤泣不成声。 小姑娘靠在男子怀里,轻轻抽泣着,面上尽是晶莹剔透的泪珠。泪痕一路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的前襟上。 老方丈看了一眼二人,轻轻嘆息。 夜很深了。 被姬礼牵着走出金钟寺时,姜幼萤还是止不住抽噎。 姬礼似乎有些无奈,一探手,温柔拂去她眼角一滴泪珠,轻声一嘆息。 「不过是些哄人的故事,还真把你骗了去。」 他本是来寻方丈问前世姻缘,谁料,对方竟讲了这么一个悲情的故事,这不分明是在哄骗他们嘛! 「朕怎么可能这么守规矩,任由你被那些人欺负?」 即使是上辈子,也断然不可能! 姜幼萤却听不进去他的话,夜风有些大,吹得她乌髮盘旋飞舞。她就像一只蝴蝶,轻柔地扑进他宽大的怀抱里。 第121页 「他说,上辈子我早死,皇上也早死……」 「放他娘的狗屁!」 姬礼一把牵过她的手,手指很有劲,把她往外拽。 「阿萤,别信他的,我们才不会早死呢。若真是有上辈子,你与朕定是众人惊羡的神仙眷侣。」 卿卿我我,恩恩爱爱。 再生一堆小阿萤和小姬崽。 他神色愤愤然,一想起那骗人的老方丈,恨得咬牙切齿。 少女神色哀婉,任由他拽着。夜色辽阔,二人寻不见回去的路,慢慢往山顶上走去。 越往上走,便越觉得寒冷。 忽然,姬礼看见了在一旁焦急寻找他们的肖德林。 「皇上——」 方开口,太监忽然敛了敛神色,只因他看见皇帝身边偷偷抹泪的姜幼萤。 姬礼也看到了肖公公,转过头看了身侧的少女一眼,忽然送开手,兀自上前。 不知在肖德林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大太监面色一变:「皇上,真的、真的要……」 「肖德林,你想抗旨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肖德林忙不迭一福身,匆匆领旨离去了。 姬礼这才满意,稍稍一勾唇。 姜幼萤在原地望着这一对主僕,只见肖德林点头哈腰,全然不知姬礼对他说了些什么。片刻后,少年弯唇走过来,又牵起她的手。 小姑娘探了探脑袋,有些好奇:「阿礼,你方才与肖公公说了些什么呀?」 「没什么。」 他唇角笑意愈发明烈,姜幼萤有些奇怪,不过一瞬,他的心情竟变得这般好。 「来,朕带你去山顶上。」 越往上走,星星便越近,月色也愈发明亮。 阿萤仍由他牵着,乖巧地跟随在少年身后。 他握得极紧,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不见了。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终于走到山顶之上。 「这就是国安寺最高处吗?」 她眨了眨眼睛,星光散落在二人周遭,在姬礼身上渡了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影。 「嗯。」 许是风景过于开阔,让她一下子从方才悲伤的情绪中缓解出来。 「来,这里干净一些。」 姬礼拉着她坐下。 姜幼萤点了点头,坐下后,又将身子微微一斜,脑袋靠在少年肩头上。 那一袭乌髮就这般,乖顺地披散下来。 有些香。 少年伸出右臂,轻轻将她搂住。 他的手环在她的肩膀上,又把少女的身形往这边靠了靠。望着天上闪烁的星子,一时间,又让她想起了先前与身侧之人一同跳上房顶看星星。 「可惜这里没有萤火虫。」 「萤火虫是夏天才会有。」 姜幼萤忍不住道。 说也奇怪,他们居然在冬天与春夜,看见了萤火虫。 萤火虫群扑向月亮,点点微光,也如星子般明亮。 「这里没有也好,就不算糟蹋了。」 糟蹋? 她一愣,显然没理解姬礼这句话是何意。 不过须臾,姜幼萤又明白过来了——不为旁的,只因为她看见了远处乍起的火光! 「火!那边起火了!」 是金钟寺起火了! 姜幼萤有些焦急,欲将姬礼从地上拉起来。可对方未动身形,甚至连神色都未动,如事先预料到那里会着火般,镇定自若。 一瞬间,姜幼萤想起来方才姬礼对肖德林的吩咐…… 「是皇上让人烧的金钟寺吗?」 姬礼转过头。 面色清冷自持,那一厢暗火,涌动在少年深不可测的瞳眸之中。 是了。 「为、为何?」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因为他们惹你不开心。所有惹了你不开心的东西,都该死。」 姜幼萤心头一颤。 少年眸中是挥之不去的阴翳,「方才见你这般闷闷不乐,朕便让人一把火,将金钟寺烧了。」 「那里面的住持……」 「放火前,朕命人将他们放出来了。」 她这才稍稍送了一口气,又因为姬礼的偏执而有几分提心弔胆。 山下传来焦急的唿喊声,众人提着水,纷纷投入救火的行列之中。 姜幼萤也欲下山,手却被对方一把按住。火光连天,姬礼的侧脸亦是在火光与夜色的交织之中闪烁。 「朕方才,一直在想那人说的话。」 「阿萤,若那真是你与朕的前世……一想起你会死,朕也难过得要死。」 夜风之中,他忽然转过头来,双手搭在少女肩上,一垂眸。 目光翕动。 「所以,朕方才在想,朕一生下来,性子就是这般臭。也许是前世投水前所愿……一想起你会死,朕做个暴君也挺好的。」 起码,可以将她护得周全,不是么? 如此想着,姬礼竟又笑了。他勾了勾唇,看着山下的火光,满目欢喜。 姬礼还是有些良心的,火势并不大,没一阵儿就有被人浇灭之势。 昏暗不明的夜色中,姜幼萤悄悄看了姬礼一眼,轻轻嘆了一口气。 她想起老方丈口中姬礼的「前世」。 为政不仁,沈鹤书起兵,将其囚禁于金陵台…… 姜幼萤先前看过姬礼批摺子。 第122页 许是前世之因,他天生聪慧,写得一手好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一身好武艺。 却是个懒懒散散的性子,甚至在奏摺上面画王.八。 她偷偷地想,如今姬礼倒未「为政不仁」,只是他这脾气、他这性子,确实要好好改一改了。 如老母亲般,少女又重重嘆息一声。余火未灭,火焰跳动在二人眼眸中。 姬礼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问她:「阿萤,你还不开心么?」 她一噎,生怕自己说一句不开心,姬礼就要把这山头连着一块儿烧了。 方一摆头,一道冷香忽然袭来,还带着写草药的香气。对方忽然垂下眼睑来。 「阿萤,你若是……不开心,一定要同朕说。」 「朕……」 他忽然收紧了手臂,竟直直将她的身形压下! 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担惊受怕,怕她又逃掉。 他用自己以为的方式,笨拙地去表露爱意,那眸中的暗火,竟与夜色相融,转眼间,又是一片火意缭绕! 「阿萤……」 他又一低身,姜幼萤就这般被他按在草地上,头髮散了一地。 少女心跳飞快,看着他的脸一点点靠近…… 这是她自出生以来,做得最为叛逆的事。 她亲眼看着,姬礼一把火烧了金钟寺。又一倾身,与她于这片激盪的火光前亲吻。 星火烧灼,月色熹微,她的唿吸也一寸寸稀薄…… 双手轻轻向上扬起,一把抱紧了姬礼的后背。 他身子微顿,片刻后,吐息又在唇角边,开出来一朵绚丽的花…… 忽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焦急的唿唤,脚步声阵阵,愈发逼近。 二人连忙从草垛中爬起,姬礼匆匆开了一眼她,弯身拂去她裙角处的草屑,一转眼,便有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皇上!皇上,您去哪里了,叫奴才们好找!」 太监身后,还跟着一群同样焦灼的臣子。 「皇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姬礼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耳根还有些红,却还是装作一本正经,去宽慰众人。 姜幼萤更是十分羞极了,连忙缩在少年身后,抓紧了他的袖子。 二人手指交缠,看着眼前乌泱泱的夜色与人群,忽然,她在人群之中,看见了那人—— 一袭整齐规矩的官服,神色平淡,轻轻扫了一眼她。 待看见少女脖颈处鲜明的红痕时,沈鹤书忽然顿了顿,而后,眸光微闪。 第49章 一更 待看见少女脖颈处鲜明的红痕时, 沈鹤书忽然顿了顿,而后,眸光微微一闪。 瞑黑寂静的夜里, 忽然掀起一阵狂风骇浪。 惊涛拍打在男子眼眸中,姜幼萤稍一抬头, 便迎上对方那一双神色晦暗的眼——他微微皱着眉头,唇角却朝上轻轻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般幽暗的眼神, 阴冷得有几分刺骨。甚至, 她还在沈鹤书眼中看到了淡淡的讥讽之色。 视线轻轻掠过她玉颈处的痕迹——这是方才姬礼的「杰作」。沈鹤书眼中瞭然, 看着她, 轻轻一哂笑。 姜幼萤忍不住握紧了姬礼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突如其来的一阵力道, 似乎让姬礼怔了怔。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沈鹤书已经恢復了寻常面色,眸光清平,波澜不惊。 少年有些疑惑,忍不住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却看到她眼中的仓皇。 怎么了? 姬礼又是一愣,却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手握紧了。 阵阵暖意从对方的掌心中传来——他的手掌很大,恰恰能将她一只手全部包裹住。姜幼萤任由他牵着, 手指微动,能摸到他掌心处的茧。 厚厚的一层茧。 她忽然想起来, 与姬礼相识那么久, 还未见过他执剑的模样。 许是她方才的神色太过异常,身侧之人的眼眸中一直带着些探寻之色。有大臣走上前,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少年面色未变,轻轻一颔首。 夜幕中,姜幼萤望向他的侧脸。他眉目英俊,半张脸隐在一片昏暗的树影中。 金钟寺的火灭了,如今,姜幼萤只想离去。 她不想再与沈鹤书待在一起了! 即便是姬礼在场,她还是不想再见到那人。方才方丈讲的故事,让她仍是心有余悸。姜幼萤心中暗暗思量:待回宫后,一定要好好教导姬礼,让他做一名圣明的君主。 断不可又被人推翻了去。 少女握紧了小拳头。 与大臣谈论少时,姬礼又牵稳了她的手。低下头,关怀一声:「累不累,困不困?」 「嗯。」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一下激起少年心中浓烈的保护欲。 姬礼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以御风寒。 而后又拉着她,朝着山下走去。 径直与沈鹤书擦肩而过,全然不留给他任何的眼神。 沈鹤书微愣在原地,反应过来时,只看见两个相携远去的背影。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难堪。 不光是他面色不好,周围亦有些大臣皱起了眉头。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皇上明明是那般清冷的性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倒在这妖女手中。 可他们也太了解自家皇帝的脾气了——若是他下了旨意,谁拦着都没用。 第123页 满朝文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立了那毫无背景的贫贱女为后。 绿衣正要跟着主子下山,忽然被人叫住。回头一看,正是对皇后娘娘穷追不捨的沈世子。宫女下意识想离去,却不得不循着规矩,低着头上前。 「沈世子。」 男人瞥了一眼她,从怀中取出一物。 「把这个,代我送给你们娘娘。」 定睛,一只做工精緻的镯子,正躺在男子手中。 绿衣忙不迭摆手,试图拒绝:「世子,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的。」 「怎么,立后大典在即,本世子送件贺礼,你们娘娘都不收下的么?」 小宫女一噎,又赶忙小声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沈鹤书冷冷睨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地将镯子塞进她手里。看着男人离去的身影,绿衣只觉得怀中揣了一块烫手山芋,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里头暗暗嘆息一声,只能等着皇上不在的时候,悄悄将这镯子交给娘娘罢。 …… 不知不觉,便到了立后大典前夕。 明日不仅是姜幼萤的封后大典,更是姬礼的及冠宴。声势十分浩大,惊动了整个皇城。 姬礼早早差人送来大典上要穿的吉服,接下来便是沐浴焚香。按照大齐的习俗,明日算是二人的「新婚」,新婚夫妻前一天不宜见面。 皇帝不在,绿衣上前替她解下发上金簪,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将那东西呈上。 姜幼萤满脸惊讶,「这是……沈世子送的?」 这镯子,怎么这么眼熟呢? 少女心头一颤,一下子变了面色。 「快将其还回去,这份礼,本宫不能收。」 切莫让姬礼知晓了,她担心对方会生气。 绿衣亦是无奈,只得将镯子又小心收回了。 自从上次尾戒事发,姬礼查出了绯裳与阿檀暗中有勾结,便将她打到采秀宫去了。如今凤鸾居就剩下绿衣一名一等宫女,平时服侍她的起居。 姬礼打算待封后大典完成后,再调些宫人来凤鸾居伺候她。 姜幼萤并非多娇贵的身子,也不需要太多人伺候。人一多,倒让她有些束手束脚。于是又同皇帝说了,留下绿衣一个人就好。 大红色的吉服熏了艾草,吉服之上,正是珠宝累累,绚丽无比。华丽的金丝勾勒出凤凰云纹,每一针都是十分精细。 绿衣在一旁,看得也心生欢喜。 「娘娘快去试试,吉服合不合身?」 衣服时内务府按着她的身形定制的,自然是合身得很。姜幼萤将衣裳抱在怀里,方走一步呢,衣袖上的珠子一摆,又是一阵叮铃咣当的声响。 清脆,悦耳,还喜庆。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与姬礼在一起这么久,却还未大婚。 更是未……做那夫妻之事。 脑海中蓦地出现一些不该有的画面,坤明殿内,香雾缭绕,那是二人皆是青涩稚嫩,姬礼袖摆之下,还压着一卷摊开的花柳本…… 即使时隔三年,再想起那日,姜幼萤仍是面红耳赤。 见她红了脸,绿衣低低一笑,连忙服侍她去沐浴更衣了。 凤鸾居不比其他宫殿,毕竟是皇后娘娘的寝宫,自然要纷奢大气上许多。不光宫殿十分大,后殿内更是设立了浴泉。乍一推开们,便是水雾氤氲,带着丝丝热气,朝二人轻扑过来。 姜幼萤还是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一旁伺候着,略一抬袖,绿衣便识眼色地退下了。 空旷的浴池边,只剩下姜幼萤一人。 一人有一人的自在,她宽衣卸簪,乌髮垂落至身后,下去之前,足尖轻轻点了点水面。 温度适宜,应该可以泡一个很舒服的热水澡。 整个身子浸入,片片花瓣在池面上散开。除了玫瑰花瓣,宫人还往水池里倾倒了些牛奶,手指轻轻拨开淡乳色的水面,少女从一侧取来脸帕。 髮丝上沾染了水珠,她也将乌髮浸入池面,任由其泡在。 一道舒适之感,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月事刚过,如今沐浴,正是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姜幼萤还未沐浴多久,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惹得她忙一抱紧胸前,尖锐地出声: 「何人在此?!」 无人应答。 可她方才……分明听见了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她有些慌了,望向被自己放在池对面的吉服,颤抖着声音:「可是……绿衣?」 「不是。」 低低地一声,带着些许哑意。 姜幼萤勐地回过头去。 「是朕。」 姬礼站在池边,细密的睫羽如小扇一般轻轻垂下,略一忽闪,带着晦涩不明的眸光,望向水池正中央的她。 「皇、皇上……」 心跳擂擂,兀地变得飞快!此情此景,她自然是又羞又躁,慌忙转过身,背朝着他。 她竟一时间犯了结巴:「您、您怎么来了。」 不是说,封后典礼前夜,二人不能相见的吗? 他怎么、怎么突然就来了呢。 姜幼萤急得跺脚。 她低垂着脸,努力使自己沉入池塘。姬礼似乎被她逗乐了,轻笑一声: 「你再躲,就怕要淹死在这里了。」 这一声笑,带着几分戏嚯,又让她耳根红上了几分。 第124页 浑身僵硬,只听着身后又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却是越走越近。 「皇上!」 她竭力制止,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您、您莫过来。」 对方脚步一顿。 「明日就是大典,皇上应……早些休息。」 虽是背对着姬礼,不用想,对方那一双眼,定是在盯着自己。 明日大典,他应该在坤明殿准备相关事宜,怎么突然跑到凤鸾居,还找到这里还了呢。 真、真是……太不合规矩了! 姜幼萤似乎忘了,姬礼一向是不守规矩的。 一道窸窣之声,少女听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轻飘飘落了地。紧接着又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纵是她再天真烂漫,也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一瞬间,就连自己的唿吸声,也是清晰可闻。 那人缓缓沉入水中。 身前的水面忽然晃了晃,玫瑰花瓣轻轻摇盪开来。月色入户,池面玉光散动,细微的星子撒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波色粼粼。 一步一步,他从身后走过来。 姜幼萤彻底慌了,忍不住道:「皇、皇上,臣妾不会水……」 她不怕水,却是旱鸭子,一般玉池的水位并不高,她可以轻松地沐浴。 而如今…… 她轻声唤着,一声一声,竟如同哀求。 姬礼何曾见过此番场景?!视线落在她的右手上,见小指处未戴尾戒,终于放心地走上前。 姜幼萤更慌了。 她却不敢回过头,更不敢转过身。还未想好应对之策,一只有力的大手,沉稳地握住了她细白的手腕。只一下,径直地将她推到一侧的石壁上。 乍一抬首,姬礼的唿吸便落了下来。 他故作平静地道: 「别怕。朕会水,你淹不死。」 第50章 二更 池水之上, 微光细闪,月亮柔柔地坠了一湖。 手腕上那道力,一寸寸收紧。 姬礼垂眸, 望向她的颈。 脖颈细长,白皙, 像是一块玉。 姜幼萤的前身贴在石壁上,感觉到身后之人的逼近。双手更是被人按住, 动弹不得。 一颗心怦怦直跳, 让她忍不住, 惊慌失措地喊了声:「皇上。」 「阿礼。」 他低声, 纠正道。 一瞬间,池水面又泛起一阵涟漪。 像是小鱼游动在水面下,撩动起她沾了水的髮丝, 黏腻在后背。 「阿礼……」 他放下手来, 从身后轻轻抱住她。 姬礼的胸膛很坚实,每每靠在上面,都会给人一种心安之感,如今被他这般抱着,姜幼萤却只觉得慌乱。 「阿礼、阿礼,不可这般。」 「为何不可?」 他就是要抱着她。小姑娘的身子娇娇的,软软的, 他只一揽,耳朵便红了。 心头处一阵悸动, 让其不禁又低下头去, 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阿萤,朕好开心。朕很是欢喜。」 明日便是及冠礼,更是封后大宴。典礼一过, 他便是一名成年男子,对方更是他的皇后,他的正妻。 届时,全后宫、全朝堂、全大齐、全天下,都将会知道,自己与她,如胶似漆,举案齐眉。 「朕好高兴,朕高兴得不得了。」 星星落在姬礼眸中,他唿吸跳跃,语气愈发激动。 「阿萤,阿萤,朕、朕……」 那道温热的唿吸又落在后颈。 他的声音微哑,落在耳畔,如同一道蛊惑。 「阿萤,朕想亲亲你。可以么?」 姜幼萤背对着他,根本不敢望向对方,脸颊几乎要贴在微凉的石壁上。闻言,睫羽轻轻一颤。 只见着,湿润的水雾凝结成一粒粒珠子,沾在壁面上,唿吸化作微风,滑下来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他蛊惑着,水珠顺着她的手肘滑落。 「可以么,嗯?」 雾气落在她的睫毛上,亦是一阵颤动。她仍是背对着姬礼,小心翼翼地点头。 「嗯。」 他是皇上,是大齐的君主,更是姜幼萤心心念念的、满眼都是她的少年。 肩膀上一道力,对方已把她的身形扳正,又拉过来。 后背轻轻抵在石壁上,一瞬间,让姜幼萤又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夜。少年神色恹恹,披散着头髮坐于床榻上,看见她时,眸光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而后,勾勾手指,示意她上来。 那一晚,姜幼萤在他的手心里写了许多字。 原本都是恭敬之语,却因为那道热烫的视线,手指在少年的掌心中蜷了蜷。 明黄色的袖摆耷垂下来,那夜风声唿啸,昏黑的天际边噼闪过一道明亮刺眼的光。 如今姬礼亦是垂眸,抿了抿唇,水雾氤氲,让他鬓角的发有些湿了。 黏黏腻腻地,乖顺地贴在他清俊的面颊一侧,看着小姑娘面上的紧张与不安,男子轻轻笑出声。 双唇落下来的那一刻,一朵花开在姜幼萤的唇齿间。 伴随着闷闷的笑声,她的身子一软,鱼群游动在周遭,水池之下,情绪暗暗汹涌。 澎湃。 姜幼萤的唿吸有些发难了,双手一扑打,拍起千层浪。 姬礼把她按在那水面上。 他似乎忘记了明日的及冠礼,明日清晨,二人要面对的是满朝文武的跪拜。她须得以精神的、端庄的姿态挨过众人审视的目光。她须得站得笔直、仪态落落大方。 第125页 而如今,姬礼一头扎进水里,让她站不起来。 他的头髮也全打湿了,迤逦在池面上,二人乌黑的髮丝交缠在一起,如同交握的手腕。月光与水珠悉数落在少女素腕上,让男子的力道愈发紧。 姜幼萤忽然一仰面。 周遭全是,游动的鱼群。 他欢喜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鱼鳍,鱼儿受了惊,飞快地扎进湖心底。姜幼萤眼睁睁看着,池中央生起了阵阵漩涡,直将她娇柔的身形吸进那巨大的漩涡中。 眼前一黑,下一刻便要沉溺。 姜幼萤知道姬礼疯,却未想过,他会这么疯。 看着眼前这张脸——他的眉睫中尽是雾气,瞳眸倒映的,却是一座巨大的花园。 星星坠落,湖面敲碎,春风比肩。 落花,流水,明月夜。 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得如此自私。 …… 这一场大雾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姬礼才用手撑着墙壁,从池子里站起。水池面不高,刚刚没过他的腰部,姜幼萤却觉得浑身都要被那池水泡烂,整个人软绵绵地站不起来。 面颊上是一片绯色,她一下一下地吐息,吹散了胸前的玫瑰花瓣。 姬礼眸光微闪,手指动了动,终是一伸手臂,欲「好心」地将她从水池里拉起来。 小姑娘却是下意识地一躲。 如今姜幼萤有些害怕他。 见她此般,姬礼微怔,须臾,一抿唇,低低笑出声来。 这一声笑,掺杂着淡淡的戏嚯之意。他却未说什么,稳稳噹噹地转过身,去取面巾。 看着姬礼沉稳矫健的步伐——他显然是还留着力气的,姜幼萤忍不住在心中暗骂,用手轻轻撑着墙壁,缓缓站起来。 待抬起头,姬礼已经收拾好了,坐在池面,慢条斯理地递来面巾。 她的耳根一红。 「你、你转过头。」 他听话地背过身子。 双脚终于落在地面上,却有几分寸步难行,见她额上还冒着细汗,姬礼微微皱眉,过来将她一把抱起。 「阿礼——」 她惊唿一声,下意识地抓紧了对方的前襟,身子被抱稳了后,却又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她在躲他。 小动作清楚地落在姬礼眼底,男子唇角勾了勾,却是不动声色,打横抱着她往寝殿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思量。 他方才……很过分吗? 竟让她开始怕他了。 小姑娘身子娇弱,禁不住他再折腾。姬礼便将她放在床榻上,替她盖上被子。 举手投足,皆是十分温柔。 「你好好歇息,朕回先回宫了。」 他不敢再待在这里,更不敢回头看她面上的绯色。 毕竟明日的典礼,不像早朝那般,说推就能推掉的。 姬礼要离去的时候,姜幼萤忽然又捨不得了,忍不住伸手揪住他的袖子。 对方脚步微顿,回过头,温柔地望向她。 「阿礼……」 乍一开口,竟是娇媚如丝。 姜幼萤显然也被自己的语气吓到了,一愣神。 须臾,对方竟缓缓笑开。 「怎么啦,还想……」 「不想不想,」姜幼萤慌忙摇头,「明日还有典礼。」 她还是分得清主次的。 只是—— 「阿礼,我捨不得你。」 这次贴近,让对方愈发感知彼此的存在,也愈发想靠近,想拥抱对方。 她躺在床榻上,歪着小脑袋,望向他。乌眸清澈,月色淡淡撒下,笼在少女周遭。 更是为姬礼颀长的身形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影。 「朕不能留在这里,明日还要早起呢。」 他认真道,「明日典礼过后,朕日日过来陪你,好不好,嗯?」 「嗯……好。」 回过头,见她这般乖巧地躺在床上,姬礼心中又是一阵悸动,忍不住再度走上前去,于她面颊上轻柔一吻。 「乖,早些睡。明日很累。」 忽然,他想起来那捲《花柳本》,顿了顿,又压低声音: 「那个……你如今,难受么?要不要朕给你取些药来?」 音量不大不小,恰恰只能让她听见。 只见床榻上的小姑娘咬了咬唇,下一刻,竟拉着他的衣袖,委屈巴巴地一瘪嘴: 「疼……」 眼中似有水雾,泪珠滑落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心都碎了,心底里涌上一阵悔意。 姜幼萤吸了吸鼻子,坐起身,将袖子往上翻了翻,他是从后面进来的,一直抓着她的胳膊。 「阿礼,这里也疼……」 说也奇怪,他明明最讨厌女子哭泣的。如今看着她像朵小梨花般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唿吸一顿,而后结结巴巴地回道: 「朕、朕会注意的。」 看着他眼底的认真之色,姜幼萤一笑。 …… 第二日便是封后大典,绿衣早早将她叫起来。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梳洗。 而后便是上妆、盘发、更衣。 昨天晚上那么一番折腾,她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好,除了困,整个身子都像是失了力般。尤其是那一双腿,软绵绵的,站一会儿便会发酸发痛。 姬礼也是差人送来了药,涂抹上,仍是酸乏得很。 第126页 宫女们自然不知晓她昨夜经歷了什么事,全当她没有睡好。少女眼下有些乌黑之色,妆娘便多上了些粉,将那一圈圈青乌色遮挡住。 又用了极为鲜艷的口脂。 「娘娘,这只簪子怎么样?」 一只金簪在眼前晃了晃,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姜幼萤眯了眯眸,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随意应付:「嗯,就这只。」 如今她只想快些收拾完,典礼快些过,然后快些回到凤鸾居,再美美得补上一觉。 「娘娘,时候不早了,咱们上轿罢。」 「好。」 轿辇摇摇晃晃,于辇车上,头脑昏昏然,姜幼萤又多了几分困意。 不知过了多久,轿辇终于停下,一只手恭敬探入,将她稳稳噹噹地扶下来。 姬礼正站在人群之首,目光紧锁着那辇车,等得有些迫不及待。 即便是昨夜未休息好,他仍是很有精神气,整个人站在那里,身姿颀长挺拔。 肃肃如松。 姜幼萤走下马车,一眼看见他,一下晃了心神。 心中一阵悸动,不过少时,司仪忽然高声一唤,清脆地一道铜锣之声: 「吉时到,起宴——」 「恭迎皇后娘娘——」 率先举行的是封后大典,听见司仪这一声,即便是不乐意,众臣还是徐徐跪拜。 「恭迎皇后娘娘!」 「微臣恭迎皇后娘娘——」 微风乍起,姬礼正站在那九尺高台之上,安静地等着她,一步步,朝那高巅之处走来。 忽然,她的腿一软。 第51章 一更 「阿萤?!」 台上少年勐一蹙眉, 欲走下高台,只见周围宫人亦是着急上前,将姜幼萤的身形扶住。 「皇后娘娘, 您没事罢?」 绿衣有些忧虑。 今日娘娘的精神头不怎么足,看上去像是昨夜没有睡好。 妆娘在她眼下敷了好些桃花粉, 这才遮盖住了少女眼睑处的乌黑之色。 被人扶住,接了一道力, 姜幼萤站稳了身子。 「无碍。」她的声音轻轻的, 仿若一道和煦的微风, 拂在宫人面上。 宫里头的下人都说, 后宫所有娘娘中,就属皇后与德妃脾气最好,性子最柔和。 德妃娘娘不问世事, 一心向佛, 去了凤鸾居,跟了皇后娘娘,就是跟了个好主子。 如今不知有多少人在羡慕绿衣,羡慕姜幼萤。 姜幼萤站稳了身形,稍稍仰面,姬礼正站在那九尺高台之上,眼中带了几分忧虑与着急。 「娘娘, 您还能走上去吗?」 绿衣偏头,压低了声音。 她如今却是有些站不稳了。 她觉得很痛, 很酸, 四肢皆是酸软乏力。昨晚那么一折腾,让她几乎没有什么力气从池子里出来,她身子本就柔, 即便是休息了后半夜,她仍是觉得难受。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五脏六腑间,皆是一番烧灼之气。有热流隐隐涌动于她的骨骸之间,让她忍不住伸出手,循着一片浓黑的迷雾,向上抓去。 手指轻轻颤抖着,打着蜷儿,往上伸了伸,抓住对方垂下来的几缕髮丝。 乌髮绕在少女指间,一圈圈缠绕,让她攥得愈发紧。 而后,又扯着姬礼的发,不受控制地往下拽去。 他受的疼自然是抵不过她的。 素日里,姬礼心疼她,可那时候,他竟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变得万分自私。 姜幼萤咬着牙关,嘤咛化作哀求,怎么也推不开他。 日光落在少女的面容上。 即便涂了口脂,她的面色仍有些发白。在文武大臣探寻的目光中,在绿衣的搀扶之下,姜幼萤一步一步,缓缓朝台上走去。 一身鲜艷的正红色,还有吉服上琳琅满目的珠玉,一声一声,随着她的步子轻响。 一步,两步,第一层阶。 第二层阶。 她的双腿又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群臣匍匐,静静地仰望着她,姜幼萤已站在了较高处,却有些不敢回头。 一步,两步……她牙关居然开始打颤。司仪亦是微微蹙眉,若是再这么慢吞吞走下去,怕会误了皇上及冠的吉时。 「皇后这是怎么了,看上去这般虚弱,竟连路都走不好了……」 台下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姜幼萤离她们甚远,听不见那些话,只觉得脚踝处的筋骨像是被人挑断了一半儿,每走一步,便打起颤来。 还有那处,更是生疼…… 她的头上出了些汗,细细密密的,顺着鬓角滑下来。 「哼,果真是要当皇后的人,真是娇贵得很。」 后宫许多人心怀不满,愤懑地望向她的背影。 「能不娇贵么,人家是谁,那可是皇上亲自封的皇后娘娘。要想皇上登基这么久,后位虚置,如今凤鸾居终于有主了,这身子啊,自然也矜贵起来了。岂是你我这副草木之身能比的?」 「咱们吶,在皇上眼里不过花花草草,卑贱得很。如今台上那位,才是金玉美珠呢。」 时时刻刻被皇上捧在手心里,生怕摔碎了呢。 檀、燕二人,皆是冷哼一声。 除了德妃,周围娘娘心中皆是生起一股子酸熘熘的醋意。据她们所知,姜幼萤出身卑贱,本就无名无分,如今坐到这个位置上,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的喜欢罢了。有句老话说得好,华无百日红…… 第127页 所有人都抬着头,等着看姜幼萤的笑话。 看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若是摔倒在高台之上才好呢。 「总归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众人面前怎么还能怕成这样,竟连路都走不好了,果真是个只会掉链子的。」 要想她们的君主——高台之上一身游龙金衣的少年,那般遥遥在上,高不可攀。 「要是封后大典从高台上摔下去,那才叫有意思哩!」 燕昭仪眯了眯眼,翘首以盼。 高台之下,文武百官与各宫娘娘皆是抬眸,观望着姜幼萤。只见她再度迈步。 那台阶极高,每走一步,她都得将步子迈得严实。足面稳稳噹噹地踩在上面,才有力气继续迈往下一层。 姬礼就站在那宝座之侧,望向他。 徐徐清风,将日光吹落在少年眼眸中。 昨日池子那里,他没有控制住自己。一见到她,姬礼便头脑发晕。 都是他的不好,若是、若是昨天稍稍控制一下,若是昨天能能考虑到,今日还有封后大典。典礼上那么高的台阶,那么多层,她一个人还要在上面站那么久…… 台下有那么多人看着她,阿萤的胆子本来就小…… 姬礼越往下想,越发愧疚。 一瞬间,悔意如潮似雾,漫上心头。微微垂眼,只见着她拖动着有些疲惫的身子,朝着上面走来。 忽然,她的脚又一打滑—— 「皇后娘娘!」 绿衣没有控制住,惊唿一声。 不等她去扶,身侧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台下群臣一下子沸腾起来。 「皇、皇上?!」 众人惊愕地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形径直走下高台,大步流星,竟来到姜幼萤之侧。 「阿礼?」 她亦是错愕,还未反应过来,身形便是一腾空。姬礼竟不顾众人的阻拦,将她打横抱起! 「阿礼、阿礼,你快放我下来!」 姜幼萤下意识地拍打他。 少女的力气本就不大,如今更是身子虚弱,力道落在他的胸膛处,软绵绵的。 对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台上走去。 「皇上?!」 台下众人看傻了眼。 尤其是方才不怀好意的燕昭仪,更是皱紧了眉头:自古以来,皇帝封后,新皇后都要自己走上这九尺高台,哪有让人抱上去的皇后娘娘?! 真是…… 有臣子回过神来,一嘆息。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姬礼全然不顾他人的目光,嵴骨挺得笔直,即便是怀中抱着她,那腰杆也不曾弯下半分。虽已至春日,仍是寒意料峭,冷风猎猎,吹鼓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袍。 姜幼萤整个人缩在他怀中,贴向他。 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姜幼萤却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脏跳动声。一阵一阵,怦然作响。 她不禁有些慌了,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少年胸前的衣裳,小心翼翼地道: 「阿礼,这般……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可是她的脚真的很痛。 不光是脚痛,腰也痛,双腿亦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规矩?」 冷风吹动少年的发,拂在姜幼萤面上,他微微垂眼。 「你看看,谁敢拦着朕?」 没有人敢拦他。 众人面上虽是惊愕与不解,却没有一人敢走上前去、制止他。 眼睁睁看着他抱着怀中的女子,朝那高台之上走去。 一步、两步…… 步步踩实了地面,少女髻上流苏轻晃。 一颗心也带动着晃了一晃,姜幼萤忍不住,再度抬起双眸。只见他坚毅流畅的下颌,和紧抿着的唇线。 潇潇风声下,端的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君。 姬礼就这般放肆地将她抱到最高层,一转身,迎着众人的跪拜。 他就是天,他就是规矩。 待他站定,姜幼萤忍不住轻轻拍打了一下少年胸膛,脸却埋得更深了。她有些害怕,本是身份低微之人,她何曾见过这般阵势?如今又站在这九尺高台之上,面对着台下满朝文武、芸芸众生,她愈发慌乱了。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姬礼将她放下后,又重新牵起了小姑娘的手。 「莫怕。」 对方于她耳边轻声,「有朕在呢。」 少年一仰首,司仪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一敲锣。登时有宫人上前,奉来一顶金贵华美的凤冠。 「皇上。」 宫女的声音轻柔柔的,姬礼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玉冠。 玉冠之上,金银珠玉镶嵌,日色落在上面,更照得其流光溢彩。 发出一阵耀眼的、绚烂夺目的光芒。 台下有人晃了神。 一旦戴上那凤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便要入主凤鸾居,成为真正的后宫之主。 又是一阵锣点,司仪高高地扯了嗓子,嗓音落在众人耳中,忽然有几分尖利。他们朝台上望去——少女一身华贵的吉服,有些侷促地站在原地,她身前的男子温柔上前。 只一垂眼,便是凤冠昂然。 左手又被人牵起,在姬礼的引导下,姜幼萤愣愣地转过身,面对着台下—— 众人忽然齐齐匍匐,朝着她,跪拜。 像是群山扑倒,日色如银河,倾泻而下。 第128页 「参拜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参拜皇后娘娘——」 …… 日光温柔,群山激盪。 姜幼萤忘了自己是如何走下高台的,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动得飞快,面对满朝文武,更是涨红了一张脸,紧紧握住了姬礼的手。 那力道,缓缓加重,她紧张地咬了咬唇。 见她这般,身侧之人轻轻笑了一声。 凤冠很重,但她全程昂着头,姜幼萤想,不能再给姬礼丢人了。 长吸了一口气,少女再度抬眸,迎向众人的目光。只是这一次,她不再退缩。 她也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接下来便是姬礼的及冠宴,如今她已镇定了许多,可以站在皇帝一侧,笑得温婉大方。 虽然仍是心中打颤,却可以在姬礼转过头望向她的那一瞬,整颗心变得无比平和。 她知晓,只要姬礼在,她就什么都不用害怕。 …… 从台下乌泱泱的人群中,姜幼萤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庞。 檀、燕之类不必说,除了她们,姜幼萤看见前些日子对她愤懑不已,如今却恭敬跪在台下的老太傅。 一身湛蓝官服,站在人群之首的沈鹤书。 那位听说很得民心的荀南王姬鸷寒。 还有着装有些奇异的燕尾使臣。 前些日子,燕尾使臣入京,似乎是为了六公主的事。 那使臣生得人高马大,眉宇之间的英气有几分咄咄逼人,让人只看一眼,便能分辨出他与寻常大齐男子的不同之处来。 还有…… 她忽然皱了皱眉头,目光掠过其中一人。 他穿着暗紫色的官袍,身形肃肃如松竹,腰间一道横斓,衬得他愈发清冷自持。他身上是带有一些书卷气的,可如今官服加身,只觉得他的气质矜贵冷峻,仿若学堂里秉烛执卷的儒雅先生,更似钟鸣鼎食之家培育出来的清俊公子。 端的是天之骄子,龙章凤姿。 如今,他正站在烈日之下,有风吹过,捲起他的乌髮紫袍,随风轻摆。 腰间的玉佩似乎也轻轻摆了摆。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抬起头,眸光不咸不淡,静静落在她身上。 姜幼萤微微一怔,慌忙别开视线。 这个人…… 好生眼熟。 台下那人,名叫容羲,是近日新升迁的大理寺少卿。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大的作为,朝中不乏趋炎附势之人,趁着此次大典,前来奉承他。 「容大人。」 身后响起一声唤,容羲从姜幼萤身上收回目光,镇定自若地侧过脸。 「许久未见容大人了,在下恭贺容大人升迁,不知大人何时举办烧尾宴,在下备了些薄礼,聊表寸心。」 那人生得是八面玲珑,一腔话亦是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无法回绝。 容羲淡淡颔首,客客气地朝那人气一揖,言语之中,却尽是疏离的分寸。 烧尾宴定于半月之后,对方都这么说了,容羲不得不邀请他来赴宴。 这一下,周围又响起许多奉承之声。 大理寺向来是事务繁忙之地,如今他又官迁,自然是忙上加忙。在场之人立马挤上前去,不肯放过拍马屁的大好时机。 忽然,有一人问道: 「若是小官未记错,容大人是烟南人?」 如今台上这位皇后,亦是烟南人。 容羲面色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情绪,却是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他的口音,也是偏着烟南那边的。 儒雅,文气。 是所有人对这位大理寺少卿的印象。 虽是脾气温和,性子却是个清冷的,朝中几乎没有交好之人。断案正直,手腕雷厉风行。 回了凤鸾居,姜幼萤整个人放松下来。姬礼还有些事要处理,便没与她一道回来。 一回寝殿,她立马坐回了床上,绿衣慌忙过来倒茶水,一脸关切。 在她关怀之下,姜幼萤红着脸,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一遍。 「皇上,唔……」 她抓着姬礼的头髮,池面之下,是汹涌的暗潮。 第52章 二更 她就像是一条无所皈依的游鱼, 随着波光粼粼的池面,眸光映着身形,起起伏伏。 她几乎要将月亮捏碎了, 星子散下来,落在姬礼湿润的乌髮间。 还未回过神, 绿衣已取来了药。姜幼萤红着脸,看着对方将一枚圆滚滚的药丸放在沸水中, 不一阵儿, 药丸便化了开。 尔后她取来勺子, 将水均匀搅拌。 姜幼萤先前在花楼待过许久, 不用绿衣说,也知晓这枚药丸的用处。眼看着那清水变成了一团粘稠的浆煳,绿衣亦是红着脸上前, 将周围宫人驱散。 她是万分心疼自家主子的。 见其面色憔悴, 绿衣握着药碗的手一紧,轻声哄道:「娘娘,奴婢给您上药。」 姜幼萤又羞又愧,慌忙摆手,将对方怀里的东西接过。 结结巴巴:「本、本宫自己来。」 她连沐浴都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伺候着,此情此景,更是羞愧难当。 绿衣点点头, 拐至屏风后了。 屏风之上,柳绿花红, 屏风之后, 仍然是一番阳春三月景。药碗里的东西没有先前那么烫了,姜幼萤洗干净了手,沾取了一块。 第129页 半膏状的, 黏在手指上,她咬了咬唇,轻轻涂抹伤处。 受了伤的地方仍是隐隐发疼,姜幼萤牙关颤慄,强忍着辛辣的烧灼感,轻轻敷上了一层药膏。 末了,终于吐出一口气,唤来绿衣。 对方端来小盆,里面装着清水,示意她净手。 净水温热,十指浸入,绿衣取来手巾,一点一点替她仔细擦拭着手指。 姜幼萤却是坐立难安。 察觉出她的异样,绿衣关怀地转过头,压低了声音:「娘娘,您还……难受着?」 「嗯……」 这一声,竟带了些娇媚的尾音,纵她绿衣是个女子,也觉得半边身子酥麻了下来。 她一边在心中暗嘆着自家娘娘的娇柔,一边又忍不住兀自埋怨起皇上。绿衣心疼娘娘,更是畏惧皇上,只得把那些话在心里头消化了,不敢妄自言语。 「娘娘若是还不舒服,便去床上歇息一阵,睡一觉,兴许就好了。」 姜幼萤又点点头,还未躺下呢,门口忽然传来通报声。内务府带了一大堆贺礼进殿,金银珠宝、丝帛绸缎,琳琅满目。 看得人真是眼花缭乱。 见了姜幼萤,为首的太监上前,恭敬一揖:「娘娘,这都是您此番封后典上收到的贺礼,奴才已经将名单整理出来了,请娘娘过目。」 绿衣得了眼色,接过太监手中名单,而后呈上。 「娘娘。」 内务府做事很是细緻,大大小小的贺礼,皆是记录得详细无比。姜幼萤却没有一个个核对的心思,只觉得身子难受得紧,便囫囵吞枣地翻了翻。 忽然,她目光一顿,眉心微微一蹙。 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一个人名——容羲。 容羲。 这个人名……好生熟悉。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她又一凝眸,探寻地望向名册上那两个字眼。只一瞬,眼前似乎下起了一场小雨,有人撑着伞,站在那朦胧细雨间,转过头来。 容羲,容羲。 少年站在花楼下,望着她裊裊走上楼阶的背影,出神良久,眼中忽然有了哀婉之色。 容羲,容羲。 他不知为旁人写了多少诗文,终于攒齐了银两,迈入房门的那一瞬,姜幼萤敛目垂容,正坐在素帘之后,抚着琵琶。 少年痴痴地站在原地,一曲毕,结结巴巴地走上前,却不敢逾越那道纱帘。 他说,他叫容羲,是一个很普通的读书人。 他说,等我攒齐银两,便将你赎出去,好不好? 他是有些才气的,听着她的琵琶声,洋洋洒洒写了一首诗。墨字落在素白的手绢上,墨迹有些晕染开。 自他走后,姜幼萤才从座上起身,来到桌案前。 素帕用茶杯压着,她还来不及看手帕上的诗,月姐姐便不耐烦地走进来。 「就那穷酸小子,你又何苦自掏腰包给妈妈,就让他见上你一面。」 市侩之地,最是烟花柳巷。 姜幼萤别过头去,走到窗前,乍一推开窗,便看见一个人正站在窗外踮着脚,偷偷往上看。 一颗心勐地一跳,她慌忙将窗户关了。见其面色煞白,月姐姐又是轻嗤一声,似乎在嘲笑她的没见过世面。 姜幼萤想起来了。 手指捏紧了名册之角,看着其上那两个方方正正的楷,她竟有些失神。 姜幼萤还记得,见着对方时,他还是个穷酸小子。琵琶声响动,看着对方眼底的情动,她终是不忍: 「公子前途无量,勿要在妾身身上消磨。日后考取功名,定有良宅妻妾,宝车美酒。」 而如今,他当真成了那权势滔天的大理寺少卿。 正思量间,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一缕香风入殿,掺杂了几分淡淡的草药香气。姜幼萤回眸,来者正是刚处理完政事的姬礼,他走得急忙,身上的吉服还未脱下,径直来她这里了。 「参见皇上。」 周围宫人匆匆一福身。 姬礼没理左右,一双眼落在她身上,只见她眼中虽有些憔悴色,却是玉面粉腮,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娇花。 少年天子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挥手,让周围人退下去了。 「皇上……」 周围只剩下她与姬礼二人,脑海中无端又闪现出、昨日在玉池中的场景。 他的胸膛很是有力,手臂拍起池水,玉珠溅落,顺着他坚实的喉结缓缓滑下…… 她耳根子红了,有些不敢看他。 姬礼手里端着一碗汤药,走上前,声音无端有些低闷:「朕、朕又向太医院要了些方子,他们说你身子虚,体寒,需要补补。咳……」 汤药是刚熬好的,他趁着热气未散端来凤鸾居。 腰间的环佩扣动宝刀,激起一片琳琅之声,有人轻轻挑开床帘,走了过来。 他微微红着脸,于姜幼萤身侧坐下。眼中是藏不住的纯.情之色。 「朕……朕没控制好,是朕的错,阿萤,你还难不难受?」 难受。 她难受得要死了! 眼眶忽然漫上湿意,白蒙蒙的雾气,竟在一瞬夺眶而出! 「阿礼,我疼……」 她哭出声来,声音软软糯糯,仿若一掐就碎。 姬礼一下子变得万分慌乱。 她小声哭着,双肩跟着一下下抽噎。姬礼彻底乱了神,赶忙将药碗放下,过来哄她。 第130页 「阿萤,阿萤,别哭了。都是朕不好,朕该死。」 小姑娘的身子都是娇娇柔柔的,他那么大的蛮力,更是个没轻没重的。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姬礼握紧了拳头,又慌张松开手,过来捧住她的面颊。 用袖子,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痕。 他该死,他真该死! 若是昨日,她拍打他时,能稍微温柔一点就好了。 他怎么能这么自私! 姬礼咬了咬牙,忍不住在心中把自己噼头盖脸好一顿骂。 姬礼,你真的……太不矜持了!你你你,你好歹是一国之君,能不能有些一国之君的风度?! 姬礼呀姬礼,说好的对她好呢,说好的心疼人呢? 你怎么跟条没吃饭饿狗一样,直接扑上去了?!! 真的是…… 丢!人!现!眼! 少年眸光剧烈波动着,姜幼萤自然不知晓对方心里所想,却又看着,不过转瞬之间,他的眸色一下子柔软下来。 他凑过来,继续轻声哄着她,给她餵药。 「你……还疼不疼?」 「疼……呜呜呜……」 「好好好,是朕错了。」 他舀起一勺热腾腾的汤药,企图餵她,「太医说了,这药养身子,唔,还加了些红枣枸杞,对你的身子好。」 姜幼萤摇摇头,不想喝。 「苦,不喝好不好嘛。」 她的手指细软,轻轻揪着少年的龙袍,撒着娇。 姬礼无奈,拿她没法儿。 「如今天未回暖,这药驱寒,对身子好。你喝了,一会儿睡上一觉,朕就在这里批奏摺,陪着你,好不好?」 「好不好,嗯?」 他的脸又凑过来。 日光熹微,透过窗纱,薄薄的一层,落在他的眉睫之上。 姬礼的睫毛很长,很密,还有些翘,看得姜幼萤竟心生了几分妒意。 他真是比女子长得还要好看。 此时此刻,这张脸成了让人无法拒绝的蛊惑。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对方眉眼舒展开来。 「真乖。」 姬礼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少女的脸一下子又红了。 他的袖中,是令人心悸的香气。 眼见着他又侧过身去,轻轻舀了一勺药粥,放于唇下吹了吹。 他的的唇有些薄,日影落在他面上,温热的气息一流动,那睫羽便是翕然一颤。姬礼执着勺子转过来,让她将那整整一勺的、黑煳煳的汤药喝下去。 姜幼萤的头皮有些发麻。 「苦……」 她仍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姬礼声音有些清冷:「朕特意让人放了半块方糖进去,里面还有红枣,不算苦。」 少女摇摇头,仍是撒娇:「不嘛,我不要喝嘛。」 他一垂眸,似乎有些无奈。 「难不成还要朕亲自餵你?」 嘎? 姜幼萤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忽然低下头喝了一口药,而后飞快凑过来,一压住她的肩膀。 「唔——」 她瞪大了眼睛。 姬礼阖着双目,睫毛轻轻颤抖着,推动着药汁滑入喉咙。 「唔,阿礼……呃。」 他的唇有些热,还有些闷,一下子掠取了她全部的吐息。直到那汤药尽数灌入喉咙,对方仍是不愿松开她,反而将其越抱越紧。 姜幼萤身后是坚实的床柱,身前是坚硬的胸膛,起起伏伏。 「阿、阿礼……」 他一下子压过来。 今日他未束髮,如墨一般的青丝散落在身后,又一下子垂下来。姜幼萤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唇上忽然又一道热意,让她往回缩了缩脖子。 「够、够了。」 亲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不够……」 他的声音哑哑的,还带着几分湿润之意,像是细雨撒落,浇在湿润的花朵上。 春意开在少女脖颈间,稍一吐息,锁骨之上便是一片触目惊心地红痕。 不够。 还不够。 他穿着今日及冠的吉服,服装样式繁琐,身子一斜,其上的珠玉如同星子一般散落下来。 远远不够。 他动情地亲吻着她,双手捧着她的面颊。因是憋着气,她的脸涨红了一大片,双手轻轻推搡着他的胸膛,试图将他推下去。 可越推,越发像是欲迎还拒。 她的力道本就小,在姬礼看来,就跟挠痒痒似的。空隙之间,对方忽然有一伸手,径直将她的手腕握住。 「阿萤……」 少年纯澈的眸中,忽然燃起了星星火光。 一颗心兀地一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他像只小狼扑上前来的那一刻,姜幼萤使出了全身力气,慌忙一侧身。 「不、不可,皇上。」 她的身子如今还没好呢。 她羞答答地垂着小脑袋,窝在少年怀中,脸颊一靠,便贴在了一片玉上。 玉面冰冷,她的双颊却是滚烫无比。 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像下一刻,就要径直跳出来! 「朕知道。」 姬礼张开双臂,将她瘦弱的身子搂住。那楚腰纤纤,盈盈不堪一握,如今他更是不敢使力气,生怕将那细腰折断了。 眼中浓雾散去,方清醒一寸,他的唿吸突然又落下来。 第131页 「阿萤,等你身子好了,咱们就生小宝宝,好不好?」 说这话时,姬礼的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温柔,明澈,还带着几分温柔的探寻。 姜幼萤一愣,旋即,抿着唇,害羞地点了点头。 好呀。 她也想与姬礼,生一堆活泼可爱的小宝宝。 …… 许是怕打扰到她,姬礼只待了片刻,便要离去了。 姜幼萤虽有几分捨不得,可身子太过于疲倦,加之又暗想,如今二人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想什么时候见面,就可以什么时候见面。 再也没有人敢拦着他们。 如此一想,少女忍不住勾了勾唇,唇角边是一抹明艷的笑意,看得姬礼心头又是一阵悸动,忍不住再度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她很乖巧,坐在床榻边,一双柔软的湿眸目送着他离去。 揉完小脑袋,他似乎还不太知足,又快速在她唇上一吻,这才满意一笑。 「阿萤乖乖养身子,乖乖喝药。」 身为皇帝,通常都是政务繁忙。 加之她近日一直在姬礼耳边念叨,要做一个敬业爱民的好君主,不可再像先前那般。 在外人看来,皇帝虽然脾气不好,却是十分听皇后娘娘的话的。娘娘让他往东,他便绝对不往西。 姬礼走后,姜幼萤睡了一觉。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境有些冗长,她踩在一片浓黑的雾里,好像看见了一些人。有姬礼,有容羲,有沈鹤书,有柔臻,还有绿衣…… 他们同她说话,神色各异。 可待她醒来时,却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一觉醒来,已经接近黄昏。天际边是一抹浓烈的粉金色,姜幼萤抬了抬头,往窗外望去,估摸着姬礼此时应该还在批奏摺罢。 还是在面见臣子、商讨政事? 有这么一瞬间,她忽然又很想姬礼。 自那日玉池过后,她无时无刻不想他,恨不得成日与他黏在一起,一时一刻也不分开。 但姜幼萤明白,姬礼终究是一名皇帝,他得心怀天下,对方不光有她,更有他的江山、他的子民。 披衣下殿,绿衣听见动静,前来给她倒水。姜幼萤从床榻上走下来,握着手中温热的茶杯,坐到桌案边。 忽然,她看见了桌子上的一个摺子。 这……应该是姬礼落下的罢。 她想起来了,在睡觉之前,姬礼来找她时,下人们捧了一堆奏摺进来,他似乎准备在凤鸾居批奏摺、过上一整天的。 最后还是念着她的身子、想让她好好休息,不得不离开了。 姜幼萤看着桌子上紧紧阖着的奏摺,想起来,后宫不问政事,于是不敢妄自翻动、去查看其上的内容。 更担心着这份奏摺的重要性,不知道姬礼有没有发现其落下。 于是她穿好衣服,准备去给姬礼送去。 凤鸾居的位置极好,此去坤明宫,甚至用不着轿辇,步行片刻,便到了。 守门的小宫人自然是不敢拦她,见她前来,恭恭敬敬地一福身,「娘娘,皇上此时应是在书房中批阅奏摺,娘娘且随奴婢过来。」 袖中藏着那份奏摺,右手暗暗将其攥紧了,姜幼萤点点头,迈步。 去书房的路,她自然是认得的,走了这么多遭,已是轻车熟路。 只不过这一次再踏上去,却又有另一番心绪。 「娘娘,到了。」 宫人将她引到书房前,恭敬一福身,便识眼色地离去了。 姜幼萤站在那里,看着殿内昏黄的灯光,轻轻敲了敲门。 「皇上。」 无人应答。 她微微蹙眉,又敲了几道,还是无人,忍不住走上前,发现门未锁,一推就开了。 她刚走进去,欲将奏摺放在桌案上离去,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时间,竟让她生起了些贪玩的心思,一下子钻进房内书桌下,准备一会儿戏弄姬礼一番。 刚一钻进去,房门再度被人推开,从她那个角落,恰恰可以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衣袍。姜幼萤心中暗暗一笑,正欲伸出手去扯他的衣角,忽然听到另外一声: 「皇上。」 声音清冷,如同一抹明白的月辉,在这寂静的夜色中轻轻化了开。 听见那道声音,姜幼萤一愣,手指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下一瞬,姬礼已坐在桌案前,一拂袖,淡淡言语: 「容卿还有何事,此时只有你与朕,但说无妨。」 藏在书桌下的少女一下傻了眼。 与姬礼一同进来的,还有……容羲吗? 第53章 【一更】胆子大了,长本事了…… 只见一抹雪白色的衣袍从房门口飘然而至。 他的步子极轻, 靴子落在地面上,几乎是不带声的,却无端让姜幼萤唿吸一滞, 不敢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身子又朝里缩了缩,少女慌忙退回至桌角, 屏息凝神。 姬礼显然没有发现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刚走进门的容羲, 而后走至桌案前坐下。 眼前那道光亮被龙袍一挡, 姜幼萤微微眯起眼眸, 适应了好一会儿, 才能辨认出姬礼龙袍上的云纹图案。 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桌面,姬礼将几本奏摺搁置一边。 容羲已然出声,他的态度恭敬, 举止行为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第132页 「启禀皇上, 这是大理寺近日来处理的卷宗,还请皇上过目。」 男子走上前,只一瞬,姜幼萤似乎嗅到了淡淡的梅香,那梅香凛冽,有些发寒,仿若刚从雪中採摘, 又被人精心纳于衣摆之中。 姜幼萤记起来了容羲,他的性子, 像极了雪地里那一株傲然玉立的腊梅。 她不禁又放缓了唿吸, 生怕自己这一行径被二人同时撞破。 面对姬礼还好,要是面对容羲……少女涨红了脸,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好在对方只是合时宜地停在书桌之前, 微微垂着脸,等着皇帝发声。 姬礼手指修长,轻轻翻动卷宗。 他是天资聪颖的,很有政治头脑,即便幼时经常逃太傅的课,如今处理起政务来竟也是游刃有余。 目光淡淡落于卷宗上,忽然,他感到脚下一动。 什么东西? 姬礼稍稍低了低头,一垂眼,竟看见桌边那一抹淡绯色的衣角。 微不可查的,他的眉梢微微往上挑了挑。 他一坐下,龙袍便垂在脚边,看着桌角的衣袍,姬礼忽然动了些心思,忍不住往前挪了挪右脚,将那露出来的衣角轻轻踩住。 哎呀。 袖子上一道重力,姜幼萤咬了咬牙。 糟糕,被姬礼发现了。 面上一阵烫红,她开始为自己这种「不正当」的行径感到万分羞耻。 似乎因为有外人在,姬礼仅是挑了挑眉,没有将她的「小尾巴」揪出来。她愈发往后缩了,后背却轻轻碰到了桌子边缘,那里是堵死的,正是薄薄的一层檀木,让她与容羲相隔。 抽了抽右手,她不太敢使太重的力道,生怕被外头的容羲发现了。 姬礼仍踩着她的衣袖,偏要逗弄她。 「皇上。」 对峙之间,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陡然打破了此时的寂静。容羲已在一旁候了良久,却见皇帝连那捲宗翻都没翻动一下,盯着卷宗最下方一点,面上甚至露出了十分古怪的笑容…… 听见对方的声音,姬礼轻轻咳嗽两声,连忙正襟危坐。 容羲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深知,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是多么有才干,处理政事来亦是一丝不苟、几乎不用再让他操心。这般年轻有为,对方却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赐他美宅他不要,赏他美人,对方更是推辞。 若是姬礼未记错,容少卿已是二十有二。 未成家,只立业。 姬礼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他显然是做不到容羲那般,自己每天想的都是快些煳弄完政事,跑去凤鸾居抱着她睡觉。 却不想,今日她竟主动送上门来了。 少年轻轻勾唇,故意将腿一偏,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登时露了出来。 如有冷风穿堂,恰恰拍打在姜幼萤面上,让她勐一阖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姬礼轻轻一笑。 听见那笑声,她愈发觉得羞恼了,忍不住抬眸,往对方面上瞪去。一双眼瞪着他,一边抽了抽衣袖,对方面不改色,岿然不动。 臭姬礼! 都把她的袖子踩脏了! 姜幼萤几乎要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他不光是踩着她的袖子,衣摆甚至有意无意地朝她拂过来。姜幼萤整个人藏在桌子下面,虽是身形娇柔纤细,可桌下面却是十分狭小,还有些逼仄。 她藏久了,有些喘不上气来。 那衣摆还有意无意地朝自己这边拂来…… 姜幼萤一咬牙,快速伸出手,兀地将他的衣摆扯住。 姬礼愣了愣,下一刻,一只小手慢慢地攀上来。 痒。 似乎知道他有些发痒,姜幼萤得意地勾了勾唇,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 伸出一根葱白的食指,在他的腿上一笔一画写下两个字: 「皇上。」 果不其然,姬礼勐一蹙眉,好不容易忍住弯下身来制止她。 她便愈发得意、愈发大胆。 「皇上,你理理我嘛。不要看那些摺子,理理阿萤嘛。」 先前她装哑巴的时候,便与姬礼养成了一种默契,她略一落「笔」,对方立马反应过来她要说什么。 「皇上~」 这一笔,竟带了几分娇俏意。 姬礼无奈一嘆息,一本正经地取来笔墨,于一道摺子上匆匆落下几笔,手肘忽然有意无意地一碰,一堆摺子散落在地。 少年名正言顺地弯下腰,去捡。 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她有些心虚地再往后缩了缩。 他故意落下了一道摺子,姜幼萤将摺子拾起来,看着上面的朱墨: 「莫要闹了,当心朕——」 姜幼萤唿吸一顿。 当心他什么? 他怎么不把话说完? 忽然,少女看到了另一边——同样未被人捡起的一卷书。 花柳本。 她的脸「腾」地一红。 不为旁的,只因那花柳本正好摊开,从她这个角度看,也恰恰能看见本子上的内容——同样是一对男女,甚至是同样的角度。 男人正坐在桌案前,似乎在写字,一手握着狼毫,而女子缩在书桌之下,衣裳半解,只从书桌的空隙里探出一颗脑袋来。 她仰着脸,朱唇纳住了黑叉的一截。 窗户正半敞着,恰恰有熹微的日光照进来,透过一层薄薄的纱雾,打在二人面上。女子似乎有些累,将手肘撑着,男人一手握着笔,一手嘉奖似的抚了抚对方的面颊。 第133页 这…… 姜幼萤震愕地瞪大了双眼,愣愣地看着本子上的画面, 说也奇怪,花柳本上明明只有黑白线条,明明是一幅静止的图画,她竟看出了几分颜色与动感。 见她终于消停了,姬礼轻轻一勾唇,狼毫落于容羲方呈上来的那份卷宗上。 眉眼认真,一丝不苟。她再一抬头,只见着衣摆轻轻摇晃,其上一直金纹游龙,正是栩栩如生。 似乎怕她在书桌下面憋闷,姬礼稍稍侧了侧身子,给她留出了足够空当。 眼前终于没有那么黑了。 姬礼看完卷宗,稍一抬眸,容羲识眼色地走上来,将卷宗收回。 又是一股隐隐的梅香,地上亦是多了道颀长的人影,让姜幼萤心头一紧,好在容羲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只将卷宗纳入袖中。 却仍是站在殿下,没有离去之意。 姬礼便问道:「容爱卿,还有何事?」 那人有几分摇摆不定,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开口出声: 「皇上,臣近日发现,京城之内,似乎有别有用心之人,故意诋毁皇上清誉。」 姬礼一皱眉,容羲从袖中另外取出一物,呈上。 看着看着,少年陡然变了脸色。 「这上面所述……皇上苛待宫妃,残杀宫婢,除此之外,也无缘由处斩大臣。以及天庙山发洪灾一事……」 听着容羲的话,姜幼萤也忍不住伸了伸脖子,往姬礼面上看去。 他神色微变,静静看着那一道卷宗。 其上所述……真假参半。 他确实是脾气不好,杀过宫婢,可那些都是该死之人。 至于处斩大臣……姬礼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在何时随意处斩过良臣。 他虽然性子不好,可又不是真的煳涂,那些良臣大将军,都是替他看守江山的人,他又何必无缘无故将那些人斩首。 还有天庙山洪灾,他记得那洪涝发生后,便有大臣连连上摺子,请求他拨粮赈灾。那些老臣的吐沫星子实在是吵得他万分头疼,便听了沈鹤书的话,多拨了些银两与口粮。 「其上还有……」 这一条,容羲的声音却小了些。 姬礼继续往下看去:囚禁当朝太后…… 哦,这一条倒是不假。 他确实软禁了当朝太后,而且没有一点后悔的心思,压根儿就不想再把她放出来。 见他如此理直气壮,容羲稍稍一嘆息,却也有些无可奈何。 「这些都是何人捏造的?」 右手稍稍用力抓紧,少年天子眼眸之中,已然有了几分不悦之色。 容羲略一垂眸,恭敬道:「启禀圣上,尚未查出来。」 「查。」 姬礼眼中有了愠意,「给朕查。朕倒是要看看,这些话,究竟是哪个不想活命的蓄意捏造的。」 捏造这种话,坏了他的名声……可见对方的别有用心。 对方这是想做什么?将他置于众人的唾骂声、众人的口诛笔伐之中,而后呢,再联动百姓起义,篡了他的皇位? 少年皱了皱眉头。 虽然姬礼在外,也没有什么好名声。 即便是挪了些地方,姜幼萤仍有些喘不上来气,忍不住又往前探了探。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她几乎确认了,容羲不会贸然走上前,更不会看见靠在姬礼腿上的她。 于是她便放心大胆,将脸靠在少年腿面上。他的眸光微动,而后伸出手来,捏了捏少女的小耳朵。 耳垂微微发红,似乎有些害羞,却还要黏着他。 真像一只黏煳煳的小奶猫。 一瞬间,姬礼眼中有了柔软之色,方才的阴戾消逝得一干二净。 殿下容羲稍稍一愣神。 从进屋时,他便发现皇上的不对劲了。他时不时地低下头,对着书桌底下笑。那神色温柔,仿若在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 等等,心爱的女子…… 一个想法忽然从脑海中闪过。 纵使知晓这是大不敬,他仍是故作镇定地走上前,捧着手中卷宗。待二人反应过来之时,男子离桌案只差一步,姜幼萤连忙一缩身,后背「咚」地一下撞在桌角。 周遭一片寂静。 安静得,仿若只能听见自己的唿吸与心跳声。 果不其然,容羲轻轻皱了皱眉头。 那一袭素衣胜雪,梅香飘隐,犹如下一刻,便有株红探出头。 姬礼故作镇定,「肖德林。」 「奴才在!」 一个身影飞快入殿,正是在门口等候许久的肖公公。 姬礼握着笔,左手轻轻翻动书卷,漫不经心道:「平日里怎么打扫屋子的,竟让小野猫偷偷钻进来了。」 姜幼萤耳根子一红。 姬礼又将肖公公数落了一顿,数落得对方好一头雾水,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又被皇帝赶出去了。 出去了,还不忘同左右吩咐,「皇上说了,近日里多看着些宫里的小猫,一旦发现乱跑的小野猫,统统抓到内务府去! 「……是。」 书房门一合,肖德林的声音依稀传来,姬礼仍稳坐于桌案前,不动声色,气定神闲。 见他这般,容羲轻轻扫了一眼那书桌,终也没说什么,规规矩矩地一揖,便言退了。 姬礼巴不得他早些离去,连忙一挥手。男子前脚刚走,后脚就把姜幼萤从桌子底下给抓了出来。 第134页 「皇上……」 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缩着脖子,像只误入此处、要被人抓起来关到内务府去的小野猫。 姬礼看着她,哂笑一声。 「姜幼萤,胆子大了,长本事了呀。」 「没有没有。」 她慌忙摇头,窝窝囊囊地道:「阿萤没有本事。」 姬礼又是一声轻笑。 「哟,那这又是哪里来的小野猫,躲在朕的桌子底下偷.腥。」 他这不说还好,一说,她立马想起来方才摊开在地的花柳本,直接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怎的,这时候知道羞啦,方才怎么不知道呢。」 他方才真是,忍她忍了好久! 她缩在那里,袖中隐隐暗香传来,只一瞬,便让少年心乱如麻。可即便如此,他还要镇定下来,去处理容羲呈上来的卷宗和文书。 一心不能二用,如今他要做些正经事了。 看着对方一点点逼近,少女忽然心慌,忍不住退到一边去:「皇、皇上,您要做什么……」 她如今还不舒服着呢! 姜幼萤发现了,自从玉池过后,姬礼像是一下被打开了什么机关般,彻底敞开了自我。 对方如今望向她,眸底里,是一团星星的暗火。 他今日束了发,还戴了小玉冠。日晖洒落,玉冠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一时间,姜幼萤有些惶神。 后背紧紧靠着桌案,姬礼将桌子上的东西推到一边去,按着她的肩膀忽然吻下来。 少女一惊唿,身形却不由自主地仰下去。她自幼习舞,身子骨极柔,随着姬礼的亲吻,慢慢仰倒身形。 再一抬眸,乌髮已然迤逦了一书桌。 姬礼唿吸轻轻.颤抖。 少年望向她,眼中是驱散不去的春意,那般嚮往,那般渴求,却因为她一个蹙眉戛然而止。她的身子还未好,服下的药也未见效。他的手沿着少女的肩膀一寸寸滑下,忽然落在她的腰间。 楚腰纤纤,盈盈不堪一握。 他再度亲吻下来。 他的吻轻柔,却有些绵长,一寸一寸,掠夺去姜幼萤的唿吸,将她逐渐亲吻得面红耳赤,也忍不住伸出手,搂住他。 「阿礼……」 「朕捉了只小猫。」 他一俯身,乌髮亦是倾泻而下,小玉冠晃了晃,又折射出粼粼微光。 这一回,那光芒却不晃眼。 光芒是温柔的,少年眼中亦是温柔的星火,按住她的身子,轻柔吐息。 「小猫来朕的书房做什么,嗯?」 耳边是热烫的绯意,姜幼萤伸出手,再度搂住少年。他的头髮有些好抓,一瞬让少女想起了玉池的春夜,她也曾这般抓着姬礼的头髮。 一丝一丝,不受控制地扯。姬礼却不吭一声,甚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小猫来书房做什么呢? 姜幼萤眨了眨眼睛,认真回答: 「唔……她也许,也同臣妾一样,很想很想皇上。」 第54章 【二更】有风入户,吹动窗帷,…… 有风入户, 吹动窗帷,轻轻晃荡。 她的身形亦是掩在少年眼眸之中,随着眸光, 乍一摇晃。 「唔,小猫很想皇上。」 才离开没多久, 才休息了几刻钟,便又想了。 姜幼萤任由他抱着, 红着脸说出这些话后, 才勐然发现。 那日玉池, 不仅是姬礼的一个开关, 更是她自己的一个开关。让她忍不住想时时靠近姬礼,忍不住贴向他,忍不住抱住他。 忍不住…… 唿吸一滞, 少年再度亲吻下来。 他亲吻得动情, 薄薄的唇上是一片温热之意,杏花微雨推动着,染上一大朵旖旎的江南烟波。 而后一路延下。 姜幼萤抱着他,身子仰倒在桌案上。周遭是半摊开的奏摺,稍微一侧首,便能看见其上笔迹不一的字眼。 「姜氏出身卑.贱,德不配位……」 心头一晃, 姬礼分明也看见了那份奏摺,勐一挥手, 将奏摺砸落在地。 「他放狗.屁。」 只往前半步, 靴子便踩在那道人人敬畏的奏摺之上。 「阿萤与朕,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 「朕会传旨, 有人再骂你,形同于骂朕。」 左脚踩在那份奏摺上,他亲吻着身下的少女,几乎要将那道摺子狠狠地碾碎。 什么出身卑贱,什么德不配位。 他恨得牙痒痒! 愠怒之意瀰漫上心头,让他的手劲愈发大,那力道也愈发加紧。姜幼萤只觉得腰间又是勐地一沉,他一寸一寸啮咬着,不过顷刻,唇齿间便是一阵血腥之气。 「阿礼、阿礼……」 姜幼萤被他吓傻了,忍着唇上那阵痛,轻轻推了推他。 他怎么一下子……变成这般? 他像是一只突然癫狂的小兽,对着她的脖颈咬下去。少女肌肤娇嫩,如四月里艷丽的娇花,一场大雨淅沥,砸向盈盈不堪一击的花瓣。 回过神来时,姜幼萤两手撑着桌子惶惶然站起,眼中有隐隐的胆怯之意。 看着对方脖颈处的东西,姬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 一瞬间,眸光激盪。少年有些慌张。 「阿、阿萤。」 他踩着那奏摺,慌忙上前,「对不起。」 第135页 他也不知刚刚自己怎么了,意识一下子变得混沌不堪。 眸底一寸寸变得清明,接下来便是漫天的悔意。少年走上前,将她抱住,轻声哄她。 周遭是温柔的暖流,姜幼萤将脸颊贴在少年胸膛处,仍有些发抖。 恍然间,她想起阿檀先前所说过的话:皇上疯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上会发疯。 …… 许是怕再出现那样的事,又担心着她的身子,姬礼没有让姜幼萤在坤明殿过夜。 走出去时,天色有些阴沉,像是要落雨了,乌云一寸寸漫上天际。 不知道一会儿有没有月亮。 想起方才的情景,少女又有些心慌,绿衣在殿门口等了她许久,见主子前来,连忙迎上身去。 「娘娘。」 「回凤鸾居罢。」 即便是中午睡了一觉,如今她仍有些发困。 因为羞赧,她刻意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这才勉强遮挡住脖颈处的痕迹。绿衣没有发现自家主子面上的不自然之色,扶着她欲往回走。 凤鸾居里坤明殿极近,来时她未乘辇车,如今更是想步行回去,散散心。 忽然,她看见停在殿门口的一辆马车。 这俨然不是宫里的马车,车帘微垂着,里面不知有没有坐人。姜幼萤有些好奇,忍不住偏了偏头,从墙角忽然闪过一袭白衣。 容羲。 没来由地,她的心头一颤。 对方身形颀长,一身白衣更是素净落拓。看着对方的背影,她竟如同着了魔般,忍不住跟上前去。 许多年未见面,容羲变了很多,姜幼萤有许多好奇心。 即便她这般,绿衣也没说什么,静静地跟着主子走上前。 忽然,那人一回眸。 姜幼萤身侧刚好是高大的墙壁,见男子顿步,她连忙带着绿衣躲至墙后。不知道容羲有没有看见什么,他的眸光稍稍一滞,而后云淡风轻地转过身。 小后生走上前,恭敬地替他掀开车帘。 还好没有看见……姜幼萤抚了抚胸口,看着容羲的身影,一时间,有些感嘆。 她庆幸,庆幸他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出人头地。 但与此同时,她却又不敢走上前去,与对方有任何一丝的交集。当然,这场「风月往事」她也不想刻意去告诉姬礼。看着容羲侧首与下人交谈,少女在心中暗暗祈祷: 愿他功成名就,前途无量,早日觅得良人,一生无忧。 …… 天色阴沉。 下人走上前,轻声道:「大人,咱们快些回府罢。一会儿怕是要落雨了。」 虽然说出门带了伞,但夜雨声烦,回去还是有些麻烦的。 一袭白衣之人静静点头,目光温和。 就在他欲踏上马车的一瞬,忽然间,脚步一顿。下人不解望来,「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 男子手指修长干净,轻轻将车帘子掀起。 「那树丛里,似乎有一只很可爱的小猫儿。」 突如其来的一句,下人听得一头雾水,还未来得及细究,对方径直坐入马车,清清平平落下一句: 「回府罢。」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下人竟觉得,方才那一声,大人的语气中竟平白添了几分落寞之意。 唉。 也不怪大人觉得失落,要是换了位、自己坐到容大人那个位置上,自己难免也会感到写落寞。 大人是书生起家,一举考中新科状元,因为天资聪慧,再加上自身努力,才能不依靠任何人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对于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不乏有惊羡之人,可唯有他自己知道,大人有多难。 年过二十,却还未成家。 外头人送进府邸的姑娘,大人一个也都看不上。 自家大人是那般的清心寡欲,不仅不求美宅美人,更是将全身心都投入到政务中。他像疯了一样,一头扎进大理寺,忙着处理政事、处理大小案件,不过三年,便坐在了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 那个仅次于大理寺卿、于整个大理寺而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小后生轻轻嘆息一声,方欲将帘子放下,车内之人忽然又转变了主意。 「不回府了,去大理寺。」 他还有许多政事未处理。 下人手一抖,只得扬声用马车夫道: 「去大理寺——」 …… 待回到凤鸾居时,姜幼萤仍是身子难受。 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少女面上一片烧红,却又徒生出几分无可名状的嚮往。驱散了周围宫人,她偷偷地弯下身,于床底下翻找事先藏起来的花柳本。 满满两大卷,姬礼房中还有剩下的一卷。 不过这也足够了。 少女屏息凝神,颤抖着手指,一页一页翻过。 其上每一页,都被她打了大大的黑叉,书页翻动时,她更是有些不敢看那些画面。忽然,姜幼萤手指一顿,有些惊讶地看着其中一页。 ——水、水池! 水气氤氲而上,竟与那日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姜幼萤的心都要跳出来,看着面前的这幅画,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水池中,脑海中满是那日的景象。 一颗心怦怦跳动得飞快,她抿了抿唇,想把这一页快速翻过去,可手指竟一下子变得十分僵硬,有些不听使唤。 第136页 她眼睁睁看着书本上那一幕。 男子站起身,从身后进来。 「啪」地一声,书本落在了地上,重重地砸在脚面上。 嘶,好疼。 姜幼萤慌忙弯下腰,去捡书本。书页被她打乱了,那幅画也不知所踪。她再也不想翻找书房的那一卷了,正欲将其重新塞回床底下,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来不及了! 做贼心虚,姜幼萤忙不迭抓着那捲书,飞扑至书桌前,将其快速藏在一本诗集下。 绿衣走进来时,只见自家娘娘规规矩矩地坐在桌案前,竟读起一本诗集来。 她不由得大为诧异。 可她又不能白白扫了自家娘娘的兴致,抿了抿唇,端着手里头的糕点走上前去。 「娘娘饿了吗,奴婢亲手做的点心,娘娘尝一尝?」 先前制作糕点这种事都是绯裳在做,自从她与檀昭仪东窗事发后,姜幼萤再未吃到合自己口味的点心。 听着她的嘆息声,绿衣咬咬牙,决定自己去学,娘娘想吃什么,她便做什么! 迎着小宫女期冀的神色,姜幼萤夹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娘娘,如何?」 绿衣已是迫不及待。 糕点是晶皮的,一咬,那夹心便流溢出来。只一口,她的口齿间便竟是香甜之气。 姜幼萤有些惊喜,「好吃!」 好吃极了! 足以媲美京城城脚那家邹记桃花铺子了! 得了自家主子的夸赞,绿衣自然也是十分欢喜,一五一十地同她道: 「娘娘,奴婢是同宫中大厨一步步慢慢学的呢。对了娘娘,过些时日是皇上生辰宴,娘娘不是说要给皇上亲手制作些什么东西吗?奴婢觉得,做点心再适合不过了!」 绿衣兴奋地提议道。 姬礼今年正是弱冠之年,及冠礼办过了,生辰却还未到。按着大齐的习俗,生辰宴不必与及冠礼同时举办,及冠之宴一般要由人挑好良辰吉日,特别是皇帝的及冠礼,那就愈发慎重。需要人好生琢磨时日,择日来办。 听了绿衣的话,姜幼萤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方要同她学习,可又转念一想,绿衣所学的,不过也是宫中厨子教授的。姬礼在皇宫待了二十年,这些东西自然是吃腻了。 她得搞一些不一样的出来。 「可是做什么不一样的呢……」 姜幼萤有些发难。 苦思冥想之际,还是绿衣有办法。她再度兴奋地上前,同她道:「娘娘,您不是烟南人吗,可以做一些烟南的菜品!」 烟南菜…… 她是烟南花楼女子,又不是烟南的厨子。 更何况,现在哪有会做菜的烟南人。 不过她这么一说,姜幼萤倒是想起来了,她可以去找柔臻。世子府的菜品总归与皇宫不大一样,柔臻在世子府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有些主意。 身子有些乏了,姜幼萤决定,先睡上一觉,等明日醒来,再去意华宫找柔臻。 虽然回了皇宫,但凤鸾居离意华宫甚远,柔臻又陪伴了德妃那么久,姜幼萤实在不忍问姬礼将柔臻姐姐要过来。 柔臻是个长情的姑娘,离不开姜幼萤,更是离不开德妃。 若是对方在德妃娘娘宫里,自己还好去找她说说话。 可德妃娘娘却是个鲜少踏出意华宫的,若自己将柔臻要了过来,怕是二人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时间一晃而过,便是翌日清晨。 前去见柔臻姐姐,姜幼萤还特意打扮了好一番,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后兴高采烈地往意华宫去。 意华宫的宫女认得她,略一传报,却被告知,柔臻不在德妃娘娘的正殿。 「那她如今在哪里?」 姜幼萤声音温和,「本宫也不急,在这里等她便好。」 对方诚惶诚恐,她怎敢让皇后娘娘等着一个小宫女,只好如实道: 「皇后娘娘,柔臻她去了檀昭仪那里。」 阿檀? 姜幼萤一怔,「柔臻她不是德妃宫里的宫女吗?」 对方战战兢兢:「德妃娘娘如今一心向佛、不问世事,很多事情都不再插手了。前些日子檀昭仪宫中缺了些人手,便问我们娘娘要了柔臻去。」 看着对方面上的不自然之色,姜幼萤一颗心没来由一跳,牵动着右眼皮亦是一阵跳动,慌忙转过身,往檀昭仪宫中走去。 可还未等她迈入阿檀那边的院门,就远远地听到一声尖叫,紧接着竟是一通棍棒之声!少女心头一悸,慌忙推开绿衣的手,勐地往那房门口跑去。 房门紧紧关着,那棍棒声正是从屋子里头传来的,一瞬间,姜幼萤似乎听到小姑娘的隐隐啜泣…… 门口站了好一排人,都是檀昭仪的宫女太监,面上神色各异,却都忍不住抬起头,往窗户上望去。 她健步如飞,只觉得心一块大石勐然压在心头处,闷闷的,下一瞬,竟无法喘.息! 柔臻,柔臻…… 院内的宫人终于看见了她,急急忙忙一福,面上尽是慌乱之色。 「皇、皇后娘娘?!」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窃窃私语,以及周遭的跪拜声,仍是掩饰不住殿内的打骂之声: 「你这个贱.婢,谁给你的胆子忤逆本宫?!本宫可是檀昭仪,是皇上亲自封的昭仪娘娘!」 第137页 「认识她了不起?与她交好了不起?说到底,谁又能比谁的出身高呢?!不过都是卑.贱的奴才,竟还蹬鼻子上脸……」 …… 姜幼萤压根不顾众人的行礼,推开身前的人群,勐一用力,推开房门。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 她还未看清屋子内的场景,眼前忽然飞来一物,姜幼萤走得急,还未来得及细看,只听「嘭」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像是花瓶,又像是瓷盏。 那破碎的瓷片已然四分五裂,其中一片竟径直朝这边飞来! 少女眼前一黑,脖子上勐然一阵刺痛,紧接着,所有人都嗅到了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瞬,姜幼萤似乎看见一个娇弱的身形勐然沖开棍棒,不顾一切地朝她扑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尖锐的嚎啕: 「皇后娘娘!!」 坤明殿内,坐在桌案前颀长的身形忽然一顿,姬礼微微蹙眉,下一刻,竟是一阵勐烈的、不自然的心跳。 砰砰砰砰…… 他折断狼毫,无端开始慌乱。 第55章 皇后娘娘可是皇上的心头肉。 意华宫内, 所有宫人跪在殿门外,皆是胆战心惊。 檀昭仪亦是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没想到那碎瓦会直接划在姜幼萤脖颈处, 那么一大片、那么殷红的鲜血,顿时从脖颈处汩汩而出, 染透了少女的衣领。 「太医、快叫太医!」 一声疾利的怒吼声,顿时响彻了意华宫。 柔臻的性子一向温婉, 入宫三年有余, 从来未对任何人大声说过什么话。而如今, 她怀中抱着鲜血直流的少女, 眼中勐地生起一股悲怆,这一声疾吼,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紧接着, 有人回过神来。 「快喊太医,快喊太医救皇后娘娘!」 那般尖利的锐器,那可是、可是直接划在少女娇嫩的脖颈处啊…… 柔臻怀抱着姜幼萤,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眼泪珠子亦是滴落在少女面上。 「娘娘、娘娘,是奴婢害了您……」 恍惚之中,姜幼萤听见有人在耳边啜泣, 她听出来了,这是柔臻的声音。她的嗓音一向温柔, 如一张温暖轻柔的手, 渐渐地,姜幼萤有了些困意。 四肢百骸散了力,眼前亦是一寸寸, 变得昏黑不堪。 她……是要死了么? 喉咙间尽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呛得她直想咳嗽,却又咳不出任何声音来。紧接着,耳边又是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皇上、快去禀报皇上——」 皇后娘娘可是皇上的心头肉。 若是皇后在意华宫出了事…… 周围宫人眼前一黑,纷纷求助似地望向此时正站在门边发呆的檀昭仪。许是方才动了一场大怒,女子髮丝有些凌乱,手中仍紧攥着一个茶杯,当目光落在瘫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时,面上亦闪过一寸的不知所措。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想: 皇上……会杀了她罢。 …… 月落乌啼。 明明是春日,窗户上却凝结了一层霜。屋内燃着裊裊香菸,却掩不住满屋子的草药香气。那是道极为浓烈、极为苦涩的草药味儿,太医们跪在床榻之前,为首的更是屏息凝神,颤抖着手指探向少女的素腕。 素腕之上,搁着一层薄薄的纱。 殿门口,众人心急如焚。 听说她的意华宫出了变故,姬礼直接扔下手中奏摺沖了出来,只一眼,便看见床榻上安静躺着的少女。她紧紧阖着眼,双唇死白,面上亦是没有任何生气。 一颗心骤然一坠,让他捏紧了手中的扳指。 小宫女跪在皇帝脚边,胆战心惊地,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一遍。 屋内的香炉仍是燃着,香气裊裊,有几分缱绻。 缠绵悱恻的香雾扑在少年紧缩的眉间,他眸色清冽,听完那宫女的话,眼底更是瀰漫上一层无法遏制的杀意。 檀昭仪。 「檀昭仪扔出的茶杯碎了,瓷片刺入了皇后娘娘的脖颈……」 手指勐然一蜷,紧接着,是无边的慌乱与悔意。 他悔,他后悔死了。 怎么没有早些处置那些碍事的女人! 他原以为,自己封了她为皇后,阿萤便是万人之上,再没有旁人敢来找她的麻烦。至于后宫的那些女子……反正自己从不去看望她们,给些月俸,安安生生养着就行了。 若是突然遣散后宫,怕又有人拿阿萤的身世、德不配位来说事。 每当看见那些奏摺,姬礼的头都要大了。 而如今…… 月光清寒,洒在少年眉头。树影探入窗,顺着他坚毅的轮廓,一寸寸落下。 他半张脸,笼在一片瞑黑的阴翳之中。 「皇、皇后现在如何了?」 乍一出声,姬礼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颤抖得不成样子!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害怕失去她。方才来凤鸾居的路上,从太监的面色中,他便惊觉事情的严重性。如今来了凤鸾居,看见面上毫无生气的少女,他只觉得整个身子坠入一场冰窟,四肢被冰水沉沉拉拽着,竟是寸步难行。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又要失去她了。 慌张取代了愠怒,他愣愣地站在门边,不敢上前半步。 生怕自己稍一上前,便将她给吓跑了。 第138页 阿萤的胆子一向很小。 瞧着皇帝面上的怔忡之色,太医抿了抿唇,走上前,恭敬一揖。 开口之际,却是一声嘆息: 皇后娘娘,她、她……」 锐器离要害处不过半寸,虽然不至于当即毙命,但也…… 「凶多吉少。」 一听见这四个字,少年眸光勐烈一颤。 「废物!」 姬礼一下打翻了手边的水盆。 清水混着殷红的血,被他打得水气四溅。众人见之,慌慌忙忙跪倒了一地,瑟缩着身子,不敢再出声。 「皇上、皇上息怒……」 为首的太医亦是颤抖着身形,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沧桑。 眼前这位赵太医,姬礼自然是认得的。对方是皇宫资歷最老的、亦是医术最高明的太医。皇帝身子不好,经常需要他前去请安把脉,如此一来二去,赵太医也将姬礼的脾性摸清楚了几分。 如今只有他敢上前,接皇上的话。 姬礼眼底,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少年右手拇指处,戴了一块莹绿的扳指,那是邦国进贡的、上好的玛瑙石。初见这枚玉石时,姬礼满心的欢喜,而如今,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只觉得浑身气血止不住地往上涌,竟叫他勐一攥紧手,生生将那块玛瑙石捏碎! 「皇上!」 粉末溅到太监面上,肖德林惊叫一声,那嗓音又尖又细,宛若锋利的长剑划过桌角。 「皇上,您、您注意您的身子!」 鲜血从少年手指上滴落,顺着手腕,一寸寸滑下。 地上散落着的,还有方才他打翻了的水盆,里面装着皇后娘娘的血。 众人眼见着,汩汩的血珠子亦是从皇帝手上冒出,点点滴在地面上,与皇后的血慢慢相融。 如同爱人亲密的拥抱与呢喃。 肖德林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满目骇然。 「皇上,您也要注意着您的身子……」 他的身子向来不好,几乎每晚,都要饮下那苦涩的汤汁。 太医上前,欲替他包扎伤口。 「滚。」 龙袍勐然一挥,姬礼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双眼死死盯着帐中那抹俏丽的身形。 他面色煞白,如今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女子,唿吸更是一寸寸发难。炉内的香薰终于烧尽了,只在男人眸中落下星星余火,冷风一吹,他的眸光一闪寂灭。 在睁眼时,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洞。 他畏惧,他害怕。 她伤得有多严重,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生怕她就此睡去,一觉再也醒不来。 这些天,皇上憔悴了许多。 整个皇宫更是笼罩在一层巨大的阴霾之下,没有人敢大声说话,更没有人敢往坤明殿和凤鸾居的方向走去。甬道寂静,门庭清落,只余些素日与姬礼关系稍近的宫人,往殿内搬动那一沓沓奏摺文书。 这几日的奏摺,也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后宫之事,没多久就传遍了前朝。臣子们畏惧姬礼,畏惧这样一位「暴君」,怕他再发了疯。 「唉,也不知皇后娘娘现下如何了。」 官员三三两两往殿外走去,身上穿着隆重而规矩地官袍。他们虽然不喜欢姜幼萤,但也没想着要她去死。 毕竟三年前的事,在场之人都记得十分清楚。 「三年前,三年前怎么了?」 其中不乏有新晋升上来的晚辈,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 「三年前……」 又是一声嘆息,一位大人目色沧桑,将三年前,皇后大婚出逃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那后生大惊失色,他只知道皇上软禁了太后娘娘,却未想到,皇上是为一名女子发了疯。 「那若是皇后娘娘这次救不回来……」 正说着,他忽然噤了声。 乌云密布,怕又是一阵阴雨绵绵。 今日皇帝又未上早朝,却无人敢声张,众人在殿门口候了许久后,肖公公终于满面颓唐地走出来,告知各位大人自行离去。 走出殿门,文武百官七嘴八舌。 谈论的,皆是皇后娘娘昏迷三日、危在旦夕之事。 「容大人?」 轻轻一声唤,让紫衣之人回过神来,僕从已在马车前候了良久,却见自家主子紧握着手中还未来得及呈上的奏摺,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一阵出神。 「大人,快要落雨了,咱们早些回府罢。」 车帘被人轻轻一抬,站在门前的小后生再度恭敬一福身,却又听着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喟嘆: 「怕是红颜薄命、凶多吉少咯……」 「那算什么红颜薄命,顶多是个红颜祸水,唉,看看咱们皇上,被她迷成个什么样子,真是作孽、作孽啊……」 容羲身形稍稍一顿,方欲踏上马车的右脚滞在半空中,听见那一声「祸水」,他忽然一皱眉,转过头去。 只见两名身着淡蓝色官袍的男子,朝这边慢吞吞走了过来。 大齐官员衣袍,以紫色为尊贵,绯、蓝、青次之。一见到身着紫衣的大理寺少卿,那二人慌忙作揖,欲拍马屁。 「容大人——」 却见着对方冷冷一转身。 二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容、容大人……?」 冷风乍起,吹动男子暗紫色的衣袍,他走上马车,冷冷出声:「回府。」 第139页 根本不留给那两人任何恭维的机会。 蓝衣之人傻了眼。 容大人素来平易近人、极好相处,怎么今日、今日……突然甩起脸来了? 两人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咳咳,许是容大人刚升迁罢。」 「哼,不过是刚升了大理寺少卿,就这般不近人情,若是再升了大理寺卿,那还得了,怕是鼻孔都要长到眼睛上去咯!」 「张兄,您少说些……」 「……」 且说凤鸾居内。 姜幼萤昏睡整整三日有余。 姬礼彻底慌了神,宫内的太医救不醒来,他便花了重金去请民间的大夫。肖德林亦是跟着自家主子跑前跑后,每一刻消停的。 肖德林甚至觉得,若是有人真能让皇后娘娘醒来,皇上怕是能激动地将皇位传给那人。 这三日,所有政务都是在凤鸾居处理的。 太医说,若是娘娘七日都不醒来,哪怕是……再难醒过来了。 皇帝两眼一抹黑,竟又找了旁门歪道,从国安寺请来了两个和尚。 两个和尚见了姬礼,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事,面色微微一变。姬礼面对二人时,却是神态自若,全然将国安寺纵火一事忘了个干净。 既然是天子开口了……小和尚幽幽一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床帐被人轻轻掀起,姜幼萤正平躺在床榻之上,紧阖着眼。 只看她一眼,姬礼便觉得一颗心钝痛不堪。 血是早早就止住了,可每当他一靠近,看见其脖颈间的疤痕时,只觉得唿吸阵痛,整颗心直直往下坠落。 心疼。 他经常坐在床边,紧握着小姑娘的手,如此一坐,便是一整夜。 姜幼萤昏睡了几夜,他便整整几夜未阖眼。 不光是太医,所有人都在外面传,皇后娘娘救不活了,要香消玉殒了。 只有姬礼在坚持。 每个夜晚,他坐在床边,看着少女素净白皙的面容出神。素日里那么清高、那般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也会为了一名女子,放下所有的身段。 匍匐在她耳边,一声一声,红着眼睛哀求。 求她醒醒。 小猫,不要再睡了。 他守在床边,月光寥落,男子眼下一片乌黑。 唯有那手指修长有力,一根一根,将对方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 「阿萤,若是你真的没了,朕……」 他也想去死。 时至如今,他才顿悟,为何方丈将起前世姻缘时,那名男子会抱着心爱姑娘的灵牌,跳入河中。 看着心爱之人死在自己眼前,当真是比万箭穿心还要难受。 他无能,他懦弱,他无法承受这些。 他会被逼疯。 看着皇帝眼中的疲惫之,和尚又是暗嘆一声,那嘆息声轻落落的,似乎让皇帝的眉头愈发紧蹙了。 「皇上,可曾听过因果孽缘?」 孽缘? 姬礼转过头,睫羽翕然一颤。 那二人的目色却是如水般平静。 「世间万物,有因有果,皇上做了什么孽,便会在娘娘身上得到报应。」 「咣当」一下,袖子一拂桌面,桌上的杯盏掉在地上。 碎了。 少年的面色亦是四分五裂,怔怔地望向眼前之人。 如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都见着,皇帝像发了疯一般,命人备马车,火急火燎往国安寺而去。 星子落于马蹄之上,踩起一汪细雨四溅,湿淋淋地碎了一地。 「皇上,到了——」 姬礼飞快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身上氅袍随着冷风,在暗夜中流动。 守门的童子看了他一眼,不等姬礼开口,便看出了其意图。 黑夜之中,那人的语气亦是如这黑夜般清冷疏离: 「皇上,我们方丈今夜不在,还望皇上改日再来。」 改日? 他焦急地走上前,询问道:「方丈先生何时能回来?」 他有罪要赎。 对方又清清冷冷看了他一眼。 所有人都知晓,姬礼前些日子,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一把火烧了国安寺。 而如今,他倒是一副规规矩矩、克己守礼之状。 肖德林从未见过这样的皇上。 在他的记忆中,皇上不曾因为任何事、向任何人低头。 现下看着这般强忍着情绪的皇帝,肖德林只觉得心疼。 皇上就像是一只兇勐的、桀骜的、恣肆的小兽。 却甘愿为了皇后娘娘,磨掉那最为锋利的爪牙。 上天保佑,皇后娘娘早日醒来。 再度问询,那童子竟直接下了逐客令,姬礼急了眼,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吩咐下去。 「传朕旨意,即日起,重新修缮国安寺。寺中一切,皆要翻新一遭。」 不光修缮,又拨了好大一笔钱财。温声细语,好言好语。任姬礼再如何赔礼道歉,对方仍是不为所动。 「皇上,我们方丈今夜真的不在蔽寺。至于何日归来,全凭方丈心情。」 一向桀骜不驯的少年天子,一下子没了主意。 接下来几日,姬礼日日跑来国安寺,想面见方丈。 从一开始的请求,到后来竟逐渐演变成乞求。肖德林于心不忍,别过面去。 第140页 这几日,皇上更是消瘦了一整圈。 除了回去要照顾娘娘,他一边还要跑来监督众人修筑残庙。夜以继日的忙碌之下,姬礼终于累垮了。 眼前陡然一阵晕眩,颀长清瘦的身形骤然一晃,他竟直直朝身后栽去! 肖公公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皇上、皇上!来人,快扶皇上进屋去!」 院内乱做了一团,惊扰到了侧殿内安静闭目的男子。他一身素白衣衫,如今正跪在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一樽佛像、三炷香。 「施主。」 有童子上前,递来些素斋。 容羲轻轻抬目。 「方丈呢?」 话音刚落,从佛像之后,拐来一位上了些年纪的长者。 他鬍鬚花白,眸色波澜不惊,静静地看着正跪在草蒲团上、为人祈福的男子。 「是皇上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 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月影落在男子面容之上,他微微敛目,眼底是一片风平浪静。可那颗心却是勐烈地跳动着,让他再度望向那樽庄严肃穆的佛像。 自从皇后出了事,他便跑来,夜以继日地跪在这里。 也不知是为何人祈福。 方丈看了他一眼,见他心意赤诚,一嘆息。 「罢了,看在施主的一片赤诚之心上,贫僧去见一面皇帝。至于结果如何,皇帝是否还冥顽不灵……」 他恰恰止住了声。风轻轻,吹起容羲眼底一片微澜。 诚心向佛,当是宽大为怀。 方丈迈动这步子,缓缓朝门外走去。 右脚方迈过门槛,他却忽然一顿足,转首,瞧着男子的背影。 他跪在那里,嵴背挺拔,宛若一根傲然玉立在山巅之上的雪松。 老方丈不禁扼腕嘆息。 皇上冥顽不灵,是心魔所致,而这位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少卿,虽然活了两辈子,又何尝不是心魔缠体呢? …… 当方丈叩门而入的时候,姬礼正坐在床榻之上,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正舀了一小勺。 他像是刚刚转醒,面色还有些发白。 见了老方丈,姬礼明显一愣,而后竟连药也不喝了,匆匆跑下床。 竟是赤脚散发,跑到对方面前。 肖德林见状,慌忙来扶他。 「皇上慢些,小心身子。」 姬礼压根不管肖德林,朝着方丈郑重其事地一揖,平生第一次向人行了大礼。 「姬礼见过方丈。」 一颗心怦怦直跳,他生怕方丈生了恼意,扬长而去。 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方丈自然知道姬礼是为何来拜他。 少年面色焦急,长者却是不慌不忙,扶了扶花白的鬍鬚,好生将姬礼调侃了一番。 一字一句,直指对方那日放火之举。 姬礼敛目垂容,恭敬地站在他身前,像是一个受了先生批评教育的少年。 数落完毕,见他这般,方丈也不再好说什么。眸光有些无奈,再度扫了少年一眼,轻轻落下一声: 「皇上整理衣冠后,再随贫僧前来看一样东西。」 姬礼匆忙披衣,快步跟上去。 姬礼着急,对方却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带着少年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国安寺地势复杂,就连平地亦是万分崎岖,就在少年忍不住开口之际,老方丈终于在一处门前停下。 他转过身,笑眯眯地朝身后之人道: 「皇上且随贫僧前来。」 打开了房门,入目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还有—— 姬礼微微蹙眉,走上前去。 「这是什么?」 一面落地菱镜,镜面清澈,倒映出少年的身形。 不等老者开口,少年忍不住走上前一步,只一眼,便看见镜中之人眼底的憔悴之色。 不过是过了这几日,自己竟…… 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手指刚一碰镜面,眼底的光彩霎时便碎了。 他好像,不再是当初那个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姬礼。 方丈静静站在少年身后,他知晓对方满心疑惑,便又走到屋子最里头。循着声音,姬礼朝着对方背影望去,只见他来到一处万分隐蔽的桌台前,亮起一抹烛火。 不过顷刻,那星星之火,竟将整间屋子照耀得明亮透彻! 「皇上且看。」 顺着对方的指引,姬礼侧过身,朝那面镜子望去—— 镜中原本是少年的身形,谁知那烛火一点燃,镜中的画面陡然一转,竟是…… 皇城! 人群拥挤的集市,集市上的商品琳琅满目,还有那阵阵吆喝声。 姬礼不解,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显然不知方丈这是何意。 「皇上,这是皇城,」 他知晓,姬礼在皇城生活了二十年,自然知道这是哪里。 「皇上且看,京城中的百姓是如何评价皇上与皇后娘娘的。」 听了这话,少年面色一怔,却是不由自主地再度朝镜面上望去。又见画面一旋,紧接着,集市内的场景在眼前一寸一寸、缓缓放大。 直至定格一处。 几人一边挑选着小摊上的东西,一边聊着: 「唉,听闻哪里又发大水了,真是倒霉。不光有天灾,还净是遭遇些人祸。」 第141页 「人祸?什么人祸?」 一旁穿着灰布衣裳的大姐有些不解,朝他偏了偏头。 「还能是什么人祸?咱们皇城里的那位『混世魔王』呗!」 一说起「混世魔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 便是那位为政不仁、宠幸妖女的少年暴君。 「唉,要说咱们,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这样一位混世魔王,真是苦了全天下的百姓咯!」 众人七嘴八舌,扬声讨论。 周围没有官兵,于是他们便愈发肆无忌惮。许是民怨积压已久,一下子竟让许多人加入到这场口诛笔伐之中。 「要说咱们皇帝呀,可真是被那妖女害惨了,也不知那妖女是何方人物,竟有那么大的本事……」 这一声,又让许多人上前,纷纷竖起耳朵,听起这其中的八卦来。 「妖女?不妨细细说说。」 「这妖女呀,姓姜。」 一听到那个字,镜前少年右眼皮勐地一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果不其然,那人竟开始破口大骂:「当真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将咱们皇帝勾引成那番模样,真是……」 他刚一顿声,人群之中,立马发出一道愤懑的怒吼。 「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 粗布灰衣之人立马反应过来,「对,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 「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 「她是妖妇,讨伐妖妇!」 「讨伐妖妇,讨伐妖妇!」 这一道惊天动地之声,竟让姬礼面色一白,整个人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他越往后退,对方却越往前走,那面容一寸寸放大,几乎要冲出镜面来! 「讨伐妖妇、讨伐妖妇!」 「妖妇德不配位,祸国殃民,当处以极刑!」 「处以极刑,处以极刑——」 啪嗒一声,镜子像是碎了。镜前少年身形一僵,却又眼睁睁看着,镜中画面忽然一转,下一刻,竟是一名少女梨花带雨地坐在那断壁残垣之中! 「阿、阿萤……?」 姬礼慌忙走上前,想要摸摸她的脸,让她别哭了。 可他压根触摸不到对方通红的面颊,回应他的,只是那冷冰冰的镜面,还有从远处传来的征讨之声。 百姓起义了! 众人揭竿而起,要推倒这暴君的统治! 「打倒他,打倒他!」 「打倒为政不仁之辈!」 「处死妖女,处死妖女!」 「不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 即便知晓眼前这不是真实的景象,少年面上仍是闪过一丝慌乱之色。他想上前,甚至想跳到镜子中,想将她抱起来。 想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狠狠将她护住。 可当他张开双臂,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少女就那般坐在那里,乌髮垂落,青丝有些乱了,眼中亦是柔软又慌乱的神色。 「皇上……」 姜幼萤无助地看着他,「皇上,快逃。」 「他们马上就要打进来了,皇上,快逃……」 「不,」他摇摇头,「朕不逃,朕要陪着你,朕——」 「皇上,他们会杀了您!」 忽然一道悽厉之声,一瞬间将姬礼点醒,他看着坐在断壁残垣之间身形羸弱的少女,又一摆首。 「朕、朕要跟你一起走,阿萤,朕不会丢下你。」 「可是阿萤已经站不起来了。」 姬礼这才发现,少女腿部受了很严重的伤。 她紧紧皱着眉头,面上隐约有着痛苦之色,「皇上,您快些走,若是再晚些、再晚些……」 再晚些,他们就真要死在这里,做一双亡命鸳鸯了! 姬礼一咬牙,仍是坚定,「朕不走。朕背着你,有朕在,他们奈何不了你。」 「奈何不了我?」姜幼萤一顿,忽然笑了。她似乎轻嗤,一双眼看着身前的少年,眼中忽然漫过一大片狂风,吹得她眸色翻涌。 那一袭娇弱的身形,亦是掩于这道狂风之中。 「皇上,若是他们真的打进来了,您又如何能保得下我?」 「您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人,保下阿萤?」 骤然,风声好似停了。姬礼愣愣地顿在原地,看着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 那语调冰冷,一下子,让他认不真切眼前之人。 「姬礼。」 那女子居然径直唤了她的名。 她语气平静,忽然,冷冷一嗤笑: 「若是真打进来了,你自己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姜幼萤?」 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姜幼萤? 又如何能护得了姜幼萤?! 眼前骤然一黑,少年惶惶然伸出手,欲趁着迷雾消散前摸一摸少女的面颊,摸到的却是那冷冰冰的镜面。 屋内的烛火熄灭,姬礼愣在原地,忽然落下泪来。 这是他第一次哭。 他哭得那般无声,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等待着大人处罚的孩子,无助、彷徨、迷茫。 「阿萤……」 泪水自少年面庞上滑落,轻轻坠落在地,或是晕染在少年衣领处。 他很想伸出手,很想……去摸摸她的脸颊,只有在方才,她才是有生气的,才是会睁着眼睛看着他,会与她说话。 第142页 即便是……那样直唿他的名字,那样冷冰冰地责骂他。 姬礼双眸通红,站于一片无边寂静的夜色中。 风声彻底停止了,屋内更是一片昏黑,就连月光也被那密不透风的窗牖蒙蔽着,一丝一毫也透不进来。 方丈的眼中,却像是燃着一团清明的星火。 恍然间,他轻轻一唤: 「姬礼。」 这一声,不知是从何处传来,顺着四个方向的风声,又是一番波涛汹涌。 「姬礼。」 冷风扑在少年面上,他茫然一抬头。 「方……丈。」 对方声音温和,丝毫没有责怪之意,更不是方才镜中百姓,那般声音尖利。 「方才镜中之景,你都看见了吗?」 「看见了。」 他全都看见了。 如今他只觉得一颗心被数千万只手狠狠地揪着,他的四肢百骸更是被无形的大手拉扯着,直将他带到地狱里去。 若是在未遇见阿萤之前,他想,只要生前快活,死后再下地狱,或是上天堂,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而如今。 他只想上天堂。 只想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去天堂。 「姬礼,你可知晓,那些人为何骂你?」 他知晓。 「那你可知晓,那些人又为何骂皇后娘娘?」 他们破口大骂,一声声骂她是妖妇,要她千刀万剐,以死谢罪。 「朕……亦知晓。」 看来并非冥顽不灵。 老方丈温和一笑。 「姬礼,你是帝王,你是大齐的君主。换句话来讲,你是大齐百姓的天,是他们的天子。」 「你喜欢姜幼萤,这不假,天地可鑑,你想不顾一切地对她好,想不顾任何人的感受,一意孤行地对她好。」 「可是,你想过她吗?你想过大齐百姓吗?你想过这天底下正在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吗?」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锋利的剑,直直戳入少年的心窝。 「你没有。」 老方丈看着他,一字一字,「你是自私的,你心里头没有大齐子民,没有芸芸众生。你——不配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你就应该被推翻,被当做暴君、当做昏君被推翻。你将遗臭万年,当然,你根本也不在乎自己死后名声如何,但你在乎的女子,你最心爱的女人,将会与你一样受到千万人的唾骂。他们会骂她,骂她是妲己,是褒姒,是大齐的祸水!他们会征讨你,更会讨伐她,会让她受以极刑,会让她不得好死!」 「不,不是的……朕,朕……」 他慌慌张张地摇头,试图同对方解释,「朕没有……」 可对方哪里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语气一次比一次锋利,「姬礼,你不在乎你的死活,你可以去死,你可以现在就去死。但姜幼萤呢,你忍心看着她,活在世人的唾骂之中吗?!」 他忽然一颓唐。 少年垂下头去,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颤,紧接着,竟是面色通白。他垂着脑袋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没有任何生气的布娃娃,任凭人拉扯、唾骂。 他…… 老方丈轻轻一嘆,语重心长: 「姬礼,只有你做一个好君主,做一个圣明的君王,才能护下她。」 夜幕沉沉。 当姬礼走出房门时,不知是什么时辰。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此刻却全然没有了半分生气。肖德林没有跟着他,姬礼一步一步,慢慢朝院外走去,刚一转角,忽然见一处房门微敞,房屋里隐隐有灯火闪烁,一下子将他前进的道路照得通明。 看着那束灯光,他竟如鬼迷心窍般,不受控制地迈步。 忽然,一人走出房门。 他一袭雪色大氅,隐隐有梅香自其身上传来,见了姬礼,容羲一愣,而后轻轻拢起氅衣,缓缓迈步走来。 那一道目光平静,直视着站在黑夜中的少年。 「皇上。」 第56章 无论是上辈子,或是这辈子,都…… 男人那宁静的眸色, 像是一泓幽深的、波澜不惊的湖水,纵有凛冽的疾风吹过,也带不动其中半分波澜。 容羲一身雪衣, 望向他。 此时虽为春夜,可寒意仍是料峭不已。前几日下了场大雨, 阴雨绵绵,脚下的土地更是泥泞不堪。湿润的晚风吹在男子面上, 姬礼眸光忽闪。 「容爱卿。」 他有几分讶异, 容羲为何也在此处。 大理寺政务繁忙, 闲杂琐事更是数不胜数。按理说, 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他,不应该在这里。 看他的模样,亦像是在为何人祈福。 莫名地, 姬礼的眼皮一跳。 他再度望向那一袭雪衣之人。 「容大人在此处为何人祈福?」 这一声不疾不徐, 顺着夜风,轻轻扑至容羲面上。 他未束髮,任由那一袭乌黑的发垂在脑后,乌髮飘逸之际,轻轻带动着那身素净的寒衣。 忽然,容羲眼底汹涌出许多情绪来。 那是幽深的、晦暗的、深不见底的情愫,这道情愫, 是暗无天日,更是无可告人的。男子双手拢于袖袍之下, 宽大的衣摆恰恰将他的一双拳遮挡住, 没有人看得见,他直直嵌入手心的指甲。 可他还要不动声色地、平静地说出那几个字: 第143页 「为……臣心爱之人。」 姬礼更是讶异。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刚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整日忙于政务, 竟连停下来歇息的时刻都没有,于「情」一字上,更是清心寡欲。 不是没有人往他府邸里送过美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甚至那醉花楼的头牌,都被他不留情面地扔了出去。 他好像…… 不食人间烟火。 他的身上,是不带着活人气儿的。 面对着容羲,姬礼十分惊讶地挑了挑眉,「心爱之人?」 他居然还有心爱之人?! 一瞬间,少年忽然生出些「感同身受」的凄切之感。 许是他心爱的姑娘,如今也遭遇到什么不测了罢。 姬礼没再往下询问,对方也没再出声。片刻后,容羲拱了拱手,朝他恭敬一揖,告了退。 那一身素白衣衫犹胜雪,身形颀长清瘦——姬礼怔怔地看着他,慢慢融于一片寂寥的夜色中。 待到不见人影时,少年似乎仍听到了一丝喟嘆,轻飘飘的,若有若无的,自远方传来。 姜幼萤迟迟未醒来的这些日子,姬礼一个人做了许多事。 他修缮了国安寺,拨款赈灾,又微服出访、逛了一圈皇城。走在集市上,他似乎听到了几声百姓的愤懑:暴君、妖妇……每一个字眼都如尖锐的针.头般,狠狠地扎在少年心里。 这一刻,姬礼才明白,他是向来都不在乎旁人的目光的——他不在乎旁人怎么看自己,怎么说自己,甚至怎么辱骂自己。但当那些粗鄙的字眼落在姜幼萤身上时,他居然能感受到百倍千倍的疼。 他不想让那些人继续骂她。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姜幼萤,是个好姑娘。 他的阿萤,是天底下最好、最温柔、最善良的姑娘。 这些天,他处理奏摺,亦是一丝不苟。 不仅如此,搁置了许多日,身为皇帝的姬礼终于上早朝了。文武官员看着自家神色仍颓唐的皇上,激动得热泪盈眶。少年天子一身龙袍,高高坐于宝座之上,望着殿下的文武百官,一抬手。 立马有人呈上奏摺。 不得不说,姬礼极有政治头脑。 许是天赋,许是拜上辈子所赐,他认真处理起政事来,是雷厉风行,是细密无疏——丝毫不拖泥带水,更是,没有那优柔寡断的心肠,殿下官员见状,都大为震撼。 这…… 还是当初那个无法无天、任性恣肆的「混世魔王」吗? 沈鹤书站于殿下,看着龙椅上那一抹明黄色,稍稍拧了拧眉。 虽是一早上处理了诸多大小事宜,但姬礼的面上却没有任何疲惫之色,或是说,他的面上没有带任何的神情——语调冰冷而麻木,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位无欲无求的,极具有政治头脑的好帝王。 忽然有人呈上一道摺子。 姬礼抬了抬手,左右立马会意,将摺子呈上去。 燕尾。 少年面上终于有了情绪的波动。 「皇上,燕尾王似乎患了重病,身子每况愈下,燕尾国近日动盪不安。燕尾三皇子更是有来犯之意,对我大齐虎视眈眈。」 燕尾国地广人稀,不似大齐富饶,但却是骁勇善战之辈。用大齐人的话来讲,燕尾人就是一群「莽夫」。 姬礼登基之后,曾试图将六公主接回大齐,可每每都是以失败告终。 如今看着这道摺子,他忽然犯了难。 若是旁的小国也就罢了,偏偏是燕尾——他这是攻打不是,不打更不是。 右手紧紧捏住了那摺子一角,他暂且先将这份奏摺压下来了。 下了早朝,他便如往常一般朝凤鸾居走去。 这几日,即便是姜幼萤未醒来,姬礼仍是固执地将所有奏摺都搬到凤鸾居,说什么也要陪着她。下人没法儿,拗不过他,只能依了他去。 只是途径意华宫时,少年忽然想起一事来。 步子稍稍一顿,肖德林惊讶地见着,主子径直转身,朝意华宫走了去! 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后,姬礼先让人将阿檀收押了,尚未做出什么处置。他着实疲惫不堪,宫内、宫外所有事情一下子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再无任何喘.息的机会,去照顾其他。 走进了院,周围宫人见他亦是一愣,旋即大惊失色,慌忙下跪。 姬礼目光冷淡,径直掠过她们,随便抓来一人。 「柔臻呢?」 对方瑟缩着身子,慌忙将一名少女带了过来。 少女身形娇小,如今穿了一袭藕粉色的裙衫,更衬得其清雅素净。姬礼看了一眼她,眼中凌厉消散了三分,而后转身,「把她带到坤明殿来。」 周围宫人大惊: 皇上鲜少踏入后宫,更没有将除了皇后以外的任何女子带入坤明宫的先例。而如今……见状,众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该不会是皇后要香消玉殒,皇上另寻新欢了罢。 柔臻自然也是一头雾水,不知皇帝找她是为何意。只得低垂着眉眼,乖顺地跟着肖公公往坤明宫去。 一路上,她忐忑不已。 这些天,心中惦念着阿萤,她亦是消瘦了许多。那日阿萤是为了救自己才被划伤的,如今又生死未卜……不行,她不能做出背叛朋友的事来。 更不能做出背叛主子的事。 第144页 当她正跪在殿下,姬礼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其过来时,少女心中如是想到。 「皇、皇上,奴婢不可以……」 十分抗拒的一声,让姬礼明显一愣。 旋即,他立马明白了这丫头心中的想法。 眼中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他忙一抬手,几个宫人捧着几盘小碟走了过来,柔臻抬头一看,里面都装着制作糕点的食材。 「皇上?」 姬礼示意她站起身,语气平淡:「朕听绿衣说,那日阿萤找你,是想同你学些手艺。咳咳,朕也想学一些……」 宫中饕餮珍馐,但吃多了难免会觉得腻味。姬礼心想,自己同柔臻学些世子府的饭菜,待阿萤醒来后,再做给她吃。 「先学一些清淡的罢。」 大病初癒,不宜吃太咸太辣的东西。 于是,宫人们都眼睁睁见着,这位不可一世的暴君皇帝,居然为了一名女子,洗手做羹汤。 他学得认真,柔臻更是教得仔细。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姬礼除了批摺子、看阿萤,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后厨院内渡过。 他盼望着,待阿萤醒来,第一口吃的,是他煲得美味的母鸡汤。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柔臻更是对姬礼大为改观。 先前,她总是听人说,皇帝性子差、脾气暴躁,阴晴不定。不光如此,他的手腕阴狠,不知旁人无意说句什么话,就要被拉出去拔舌头砍头。 一开始,面对要教暴君厨艺这件事,柔臻十分忐忑不安。 可相处着她震惊得发现,这位少年「暴君」,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怖不堪。 做饭时,他微微低垂着眉眼,眸光温和。 面对她时,皇帝更是客客气气的,甚至还吩咐太医院,给她送些治疗皮外伤的、珍贵的药材。 …… 这是皇后娘娘昏睡的第七日。 七日里,绿衣一直坐在床榻边,几乎要哭干了泪。 忽然,她听到些动静,院内似乎响起了猫叫声。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过于疲惫、出现了幻觉。可那阵喵喵的声响愈发明烈,让小宫女终于抬头转身,往院子内望去。 只一眼,绿衣大吃一惊。 猫!一院子的猫! 一院子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猫! 其中有品种昂贵的小猫,更不乏活泼可爱的小野猫。绿衣吓了一大跳,慌忙从床边站起身,看着它们都朝着殿内跑过来。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猫!」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惊叫起来。 「哎,哎!别往娘娘的寝殿里跑,莫要惊扰到了娘娘!」 可猫群压根儿就拦不住,就当有人慾执着扫帚驱赶时,院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人。 众人慌忙跪拜,「皇、皇上?!」 姬礼怀中,抱着一直通体莹白的小白猫。 绿衣傻了眼:这猫……是皇上放过来的?!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姬礼抱着猫径直走入寝殿,周围人见状,只得识趣地退下。一时间,偌大的寝殿之内,只剩下姬礼与姜幼萤二人。 还有……那满屋子乱跑的猫。 手指一挑,他一手抱着小猫,一手将床帐子轻轻掀起来。 「阿萤,朕又来看你啦。」 这一回,少年的声音里,竟带了些欣喜。 「阿萤,你看,朕给你带了些什么小东西。」 他怀中那只小白猫也是极有灵性的,仿佛听懂了姬礼的话,探头探脑地往床上望去。他怀里的小猫长得极为漂亮,毛色是纤尘不染的纯白,一双眸子却是湛蓝色,乌熘熘一双眼睛,如今正好奇地望着床榻之上平躺着的少女。 姜幼萤就那般躺在这里,唇色发白,没有生气。 自从血止住了、结了痂之后,姬礼便让绿衣每日往那伤痕之处涂抹上一层薄薄的凝脂膏。他知晓,阿萤生得漂亮,自然也十分爱美,若是她醒来看到自己脖颈上的疤痕,怕是会伤心得又哭了罢。 他更是不敢看那道伤口。 每每见之,胸口处皆是一阵揪心的疼。 「阿萤,你不是同朕说,你最喜欢小猫吗。」 姬礼坐在床头,认真看着床榻上的少女,依恋地目视着其面容。 她尚有唿吸,一靠近,他便能听到那均匀的唿吸声。 她一定是在睡觉。 罢了,当皇后娘娘那么累,就让她偷一会儿懒罢。 「阿萤,朕给你抓来了好多只小猫,白的黑的黄的花的……阿萤,你看看,你最喜欢那一只?」 「朕最喜欢如今怀里的这一只。它最乖,也最像你。」 他的阿萤,一向都是乖巧,听话,懂事的。 就像一只纯白无辜的小猫儿,受了什么委屈,都会拉着他的袖子,一边哭泣一边喵喵叫。 「阿萤,你快些醒来呀,快些醒来跟她们一起玩呀。」 他一垂首,髮丝轻轻落在少女的面庞之上,若有若无地,拂动着她的颊侧。 「朕的小野猫,你也快些醒来呀。」 忽然一滴泪,落在少女的眼皮之上。 那是一颗动情的、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少年眼中毫不掩饰地砸下。手指忽然散了力,怀中的小猫「喵喵」叫了两声,径直一跃,从跳出了他怀里。 上一刻,怀里头还是乖巧温顺的猫咪。 第145页 下一刻,怀中俨然空无一物。 泪水盈在少年眼眸中,他的双眼,宛若秋月般哀婉动人。 「它也不要朕了,连它也不要朕了。」 月上梢头,余辉洒落,轻轻透过窗牖。 「你们都不要朕了。」 窗帘未被人拉开,纵使窗外明月如何皎洁,也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那帐子如云似雾,冷风一吹,带动着月色悄然入户,险险坠于少年哀伤落寞的双眸之中。 姬礼垂着眼,安静地望向她,眼中的星子忽然碎了。 「阿萤,你们都不要朕了。」 「你们都不要姬礼了。」 一瞬间,他像一个被所有大人都抛弃了的孩子,慌张而迷惘。 又手足无措地再度上前,拉住少女细软的柔荑,一声一声,哀求道: 「阿萤,不要不理会朕,好不好?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从今往后,朕会成为一名好君主,成为大齐圣明的皇帝。朕会认真处理政务,按时上早朝,会一本不落地批阅摺子。朕……朕会管住自己的脾气,不会乱杀人,更不会胡乱苛待别人,阿萤,你原谅朕,好不好?」 「朕……」 睫羽翕然一颤,紧接着,又是一阵氤氲之意,漫上少年微红的眼眸。 「朕会一件一件,赎先前犯下的罪过。」 …… 大雾瀰漫。 ban 眼前是一片寂静的黑夜,姜幼萤一个人走在这无边的夜色中,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更不知道,这条路,何时才能走到头。 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柔臻,没有绿衣,更没有……姬礼。 脖颈之上,却是一片火辣辣的痛意。 说也奇怪,她清楚地记着,自己明明是被阿檀扔出的锐器划伤了脖子、而后晕倒了过去,昏迷之前,姜幼萤闻到了那浓郁的血腥味,以及柔臻撕心裂肺地惊吼声。 下一刻,她整个人便坠入了这无边的黑暗中。 四肢百骸一下子散了力,姜幼萤没法儿,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往下沉没。那时候,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要死了。 自己要离开姬礼了。 一股漫天的绝望感涌上脑海,冲出心头。 她很想哭,自己连姬礼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要死于这场风来横祸中。她明明,明明还未与姬礼生下那一堆可爱的小姬崽子,也不知他见到自己的遗容时,会不会也像她如今这般落泪。 心口闷闷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 恍然间,她听到了女子的哭声。 姜幼萤一蹙眉,循着那哭声,继续向前走去。几经辨认,她终于听清了——这是绿衣的哭泣声。拖动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少女再度向前走,忽然,于黑暗的尽头,她看见了一盏灯火。 那般明烈的、让她惊喜若狂的灯火。 不等她走上前,灯火一寸寸照亮黑夜,她看见了灯盏边的书桌,还有—— 姬礼。 男子一袭湛蓝色的衣袍,站在书桌前,身上所穿戴的,俨然不是君主所用。 微愣片刻,姜幼萤明白过来了:自己如今见到的,是一直存在于自己梦境中的「太子礼」。 太子礼站在那儿,似乎没有看见她,手中执着一本书,微微卷着,正是专心致志。 「君子者,克己守礼……」 朗朗之声,自灯火那头传来,正是清润温柔。 即便知晓梦境中的是太子礼,可当姜幼萤一看见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时,却又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她想来到对方身前,想拉着他、想抱住他,想同他说自己不知如何身处何地,自己的脖颈处,真的很疼很疼。 疼得几乎让她又想落下泪来。 于是她快速迈动步子,想离「太子礼」近一些,可她惊讶地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地朝前迈去,对方仍是与自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从不向自己靠近半分,自己也无法触摸到真实的他。 又是一阵漫天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少女孱弱的身形吞噬。 「阿礼……」 眼前骤然一转,再反应过来,竟是另外一人。 那人一袭白衣,仍是站在明晃的灯火侧,似乎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头来。 竟是…… 「容羲?!」 他、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姜幼萤大惊失色。 脑海中忽然闪过无数片段:姬礼、太子礼、国安寺,以及国安寺老方丈说的那一句,前世因果轮迴…… 为什么自己的梦境中,会出现容羲? 莫不是…… 她往后勐地退了半步,望向身前之人,乌眸圆瞪,满眼尽是惊骇之色! 容羲终于看见了她。 他与太子礼不同,在梦境中,对方居然是能真真切切地看见自己。一袭白衣飘飘,他迈动步子,正朝着这边徐徐走了过来。 步履翩然,当真是……谁家陌上少年郎君,温柔风流无比。 见惊吓跌落在地的少女,容羲似乎一嘆,而后,轻轻一笑。 「姜姑娘。」 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她。 「快回去罢。」 回去,回哪儿? 「前几日,他也来了国安寺,求了方丈很久,就是为了救你。」 第146页 姜幼萤一愣。 「我也从未想过他会那般,为了你,放下所有的面子与尊严。」 「……」 「所以,我来带你回去了。」 还未等姜幼萤明白过来对方所言何意时,眼前骤然一道白光,竟将周遭照得明白如昼!身后是一道重力,推得她身子往前倾了倾,下一瞬,眼前竟是一张清俊却也消瘦憔悴的面容。 「姬、姬礼?!」 她欲出声,却惊觉,自己嗓音沙哑,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方一睁眼,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就落在少女的眉睫之上。 细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只一扑闪,那泪珠便顺着她的鼻樑滑落…… 「皇上?」 他怎么……哭了? 姬礼双眸通红,看着她。 见她醒来,对方眼中闪过一寸的震惊,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惊喜。不等她问出声,胸前勐地一闷,对方已然扑过来。 紧紧将她抱住。 「阿萤,阿萤……」 少年天子声音颤抖。 双手亦是紧紧抱着她,颤抖得不成样子。 「阿萤,你终于醒了。」 接下来的半天,姬礼向她展现了,什么叫做「欣喜若狂」。 他欢天喜地地唤来绿衣与肖德林,明明醒来的是皇后娘娘,姬礼整个人倒像是迎接了一场新生。将近用晚膳时,少年忽然挥了挥手,命人端上满桌的饭菜。 姜幼萤被人小心扶着,走下了床。 她虽然昏迷了那么久,但伤的毕竟是脖子、不是腿脚,总归是有些下床的力气的。 许是考虑到她刚醒,不能是太重口的,满桌都是清淡的饭菜。皇宫里头饕餮珍馐吃腻了,如今看着桌子上的清淡饭食,她居然有了许多胃口。 她一连七日没有进食,一看见桌子上的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 姬礼坐在一边,温柔地替她盛饭夹菜。 「阿萤,先吃吃这个。」 他将一块煲烂的老母鸡肉递到姜幼萤碗里。 眼前之景,姜幼萤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劫后余生,于是愈发珍惜眼前人。看着身前少年为自己憔悴的身形与面容,她心头一暖,鼻子却兀地一酸。 筷子一动,夹起了那块肉。 只一咬—— 姬礼兴致勃勃地凑过来。 「阿萤,如何?」 少女忽地皱眉。 下一刻,勐地转过身去,竟将那块肉吐了出来。 「好咸……」 根本就不能吃嘛。 姬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这是朕、朕亲手给你做的。」 对方说这句话时,姜幼萤莫名听到他语气中的委屈。 「皇上亲手做的?!」 与周围宫人一样,她一惊,而后一愣神。 迎上少年委委屈屈的眼神,刚落在嘴边的话语陡然打了个旋儿,让她慌忙道:「其实……也只有一点点咸啦。」 姬礼正襟危坐于桌案前,耳朵通红,指挥着人重新再上一桌子饭菜。 这是姜幼萤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窘迫的样子,不禁弯了弯唇,险些笑出声来。 她在一边吃饭,姬礼边坐在一边细心地替她夹着菜。末了,又指挥着人将残羹剩饭端下去。周围宫人也都是极有眼色的,见状,纷纷退散了下去,偌大的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还有……满屋子的猫。 姜幼萤看着窝在脚边的猫,有些无奈。 她虽然喜欢猫,却也没想着姬礼会给自己抱这么多只猫来,对方这是把她当小孩儿哄呢。 正思索间,对方忽然又凑上前来,伸了伸手指。 「皇上?」 他手指在她唇角边轻轻一拂。 姜幼萤知道姬礼的身子不好,手指时常发凉,如今那指腹更是微凉,落于少女的唇角处,激得她眸光一阵颤意。 对方却面不改色,取出帕子,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拭。 原来是方才用完膳,唇边的残渣。 这一回,倒是轮到她发窘了。 见她面上通红一片,姬礼轻轻一笑,那笑容牵动着胸腔,闷闷一出声。 「偷了腥没擦干净嘴的小猫。」 姜幼萤面色愈发红了,恨不得整个人埋进对方怀里。 他的怀抱很暖,很宽大,只一伸手,姬礼便将她的身形全部拢住,而后她脚下一腾空,对方竟直接将她抱到床上。 而后,温柔地替她脱去靴袜。 「皇上,痒……」 即便是有了肌肤之亲,姜幼萤仍有些羞赧。 姬礼却不管不顾,大手轻轻握在少女脚踝处。脱完鞋袜,一阵暖风带动着裊裊云雾拂面,他忽然扑上来。 「皇上……」 姬礼将她的脸轻轻捧住。 少年一双乌眸明亮亮的,像是星星不小心从天上坠下来,落入其间。 他手指发凉,掌心却是微热。 那一双眸,更是十分认真而动情。 「阿萤,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朕想了许多。」 「嗯……」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又像是一道温暖的风,扑过来。 「朕想,朕的脾气差,朕从来都不温柔 。」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见她第一面时,正坐在坤明殿的床榻上,一冷声,竟让她跪了许久。 第147页 而后还凶她,恐吓她,甚至不准她哭。 「你再哭,朕就杀了你。」 往事歷歷在目,浮上脑海。 姬礼眼中有了愧疚之色。 「但从今往后,朕会慢慢的、一步步地,学着变温柔。」 他笨拙地、慌张地同她道歉。 姜幼萤一愣,紧接着,竟抿唇笑了。 「皇上一向都很温柔呀。」 少女伸出手,将他轻轻抱住。 她的双手环住姬礼的腰,他的腰身很坚实,还很有力。如今搂着他的腰,让姜幼萤无端想起了那晚玉池,面色蓦地一红。 而后,又慢慢地,将他抱得愈发紧。 「皇上,您很温柔。阿萤从来都没有遇见像您这般温柔的人。」 「真、真的吗?」 「嗯。」 「皇上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的脸紧紧贴着少年的胸膛,稍稍一侧,便能听见对方勐烈跳动的心脏声。 不料想,此时姬礼的面上,更是一片绯红之色。 姜幼萤坐在姬礼怀里,弯眸笑了。 「皇上是很好,很温柔的人。」 「阿萤很喜欢皇上。」 无论是上辈子,或是这辈子。 都很喜欢,很喜欢。 …… 似乎是为了完成某种承诺,即便是她醒来了,姬礼仍是很认真地处理那些政事,一时一刻也未曾放松。 终于有一日,他早早地批完了摺子,看着少女明亮的双眸,答应陪她出宫。 一是陪她逛集市,其二,便是去国安寺还愿。 一听到要去集市,姜幼萤欢快地像一只雀儿。许是为了不过于张扬,姬礼仅叫了两三名侍卫陪同,而后挑选了两件素色的衣裳,便带着她出宫去了。 京城的集市,果真好生热闹。 她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在集市上欢快地扑腾着,相比之下,倒是姬礼显得沉稳上许多。 她负责挑选,姬礼则负责跟在她身后,替她拿东西和出钱。 忽然,二人看见不远处一个小书摊。 「要不要去看看?」 据说,民间的书摊上,会出售形形色.色的话本子。 一想起话本,二人竟不约而同地一红脸,来到书摊前,略一翻找,才发现摊子上根本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姬礼不禁有些悻悻然。 那些本子,他早就看腻了。 其中的姿势,他也早就烂熟于心。 就等着她身子好,大显身手了。 左手被人轻轻一牵,就当她欲回眸时,忽然在书摊上发现一物。 「这是……」 她一愣,将那本书拿起来。 书封上磊落几个大字: 宫.闱秘史——当朝世子爷与宫妃的爱恨情仇。 无端地,姜幼萤的眼皮一跳。 姬礼眸光一晃,亦是凑上前来。 「这是什么?」 「不知道……」 书本被人抽走,他眸光清冷,手指翻动一页。 只一页,姜幼萤眼睁睁看着,姬礼眼中,居然浮现出不可遏制的愠怒之意。 「什么狗.屁玩意儿!」 真是气死他了!! 「哪个孙子写的?!」 摊主明显被他吓到,瞪大了眼睛,迷茫地看着身前突然动怒的男子。 姜幼萤慌忙从他手中将书本抽过去。 也仅是翻了一页,她立马明白过来姬礼为何要动怒了。 这本名为宫.闱秘史的话本子,其中的「世子爷」是沈鹤书,而宫妃…… 她愣了。 「宫妃」居然是她自己?! 自己什么时候和沈鹤书扯上关系了?! 少女勐一皱眉头,连忙再翻动一页。 众所周知,民间那些话本子的用词,自然是万分粗鄙,不堪入目。只往后稍微翻了翻,姜幼萤便被其上的描述给吓到了:姜氏宫妃褪衣入殿,世子爷嬉笑,手指…… 握着话本子的手一抖,下一刻,她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 姬礼的面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 「谁写的?」 摊主俨然不知面前这位是何方神圣,更不知,话本子里的「姜氏宫妃」正站在自己面前。 只觉得那男子气势汹汹,眼中尽是逼仄的凛冽之气。 竟让他……不敢再抬起头,望那人一眼。 「这本书,是谁写的?!」 「这位官爷,小的、小的也不知啊,小的只是个卖东西的……」 姬礼握紧了拳头,隐忍着情绪。 「这东西卖了多久?」 对方略一思索:「两、两三个月……」 这一回,不光是姬礼,姜幼萤也有些生气了。 书本里,每一页几乎都是自己与沈鹤书的「闺中情.事」,大胆而赤.裸,简直是—— 「一派胡言!」 姬礼勐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元宝,砸在那家书摊上。 「你们这里——不。全京城,这本书都给我找出来,不管是已经卖掉的,还是没卖完的,都给我统统烧了!若是再让我看到一本——」 他冷眉一横。 店家哆哆嗦嗦,慌忙应道:「小的遵命、遵命……」 姬礼气鼓鼓地拉着她走远了。 受了这一顿窝囊气,二人自然也没有再逛集市的心思。姜幼萤任由他牵着,迈入一家客栈,欲点一些饭菜。 第148页 雅间在二楼,小二点头哈腰,恭敬地指引。 姬礼攥着她,手指仍是发紧。 看来还是没消气儿。 不等她出身宽慰,忽然,二人在雅间外看见一个人。 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见了姬礼,容羲亦是一顿,方欲下意识地唤一声「皇上」,周围又有三三两两人群擦肩,恰令其止住了声。 姬礼正抓着姜幼萤走上二楼,狭长的间道,令对方刚刚好横在二人身前。 「容卿?」 姜幼萤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往姬礼身后缩了缩。 可这哪能遮挡得住对方的眸光,顷刻间,那道视线不咸不淡地落在少女的身上。 姜幼萤只好硬着头皮,故作大方地一笑: 「容大人。」 心里头却默默祈祷着: 快些走快些走。 不要被容羲认出来不要被容羲认出来不要…… 「容卿,既然撞见了,不若一起就餐?」 冷不丁一声,姜幼萤怔怔地抬起头,却见身侧姬礼正眯着眼,笑嘻嘻地问道。 容羲亦是一愣,须臾,反应过来: 「好啊。」 于是乎,一厢雅间内,坐了神色各异的三人。 店小二俨然不知其中关系,乐乐呵呵地上前点菜,末了,又客气地询问一声: 「三位客官,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不要香菜。」 「不要放香菜。」 想也不想地,两名男子异口同声。 四人一愣。 下一刻,姜幼萤几乎要将头缩到桌子底下。 哦,原来是她不爱吃香菜。 第57章 姬礼一向是很好哄的 店小二先上了一壶茶。 姜幼萤与容羲都知晓, 姬礼的胃不太好,不能喝酒,于是便点了份温温热热的茶水。因为三人包了雅间的缘故, 周围有名小后生在一侧侍奉者,弄得姜幼萤愈发不自在。 身侧坐着姬礼, 对面坐着容羲。 这算什么,新欢和旧爱么。 她像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几乎要将脑袋埋到桌子底下去。 这菜怎么上得这么慢呀…… 这间屋子怎么还这么闷啊…… 姜幼萤不敢抬起头, 不敢望向姬礼, 更不敢去看容羲。 后者眸光平淡, 轻轻瞥了瞥,见她通红着耳根子,一派窘迫之态。 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抿了抿唇, 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严谨,冰冷,无欲无求。 这是所有人对容羲的评价。 只有姜幼萤见过,对方少年时,是如何怀着一腔热血,从集市处直直追着她上花楼。 好在他未同姬礼多说什么,姬礼似乎也没发现她的大不对劲。见她耳根绯红, 原以为她是大病初癒、燥气上头,也没朝歪处去想。 店家上菜是极慢的, 姜幼萤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 姬礼与容羲居然谈论起政事来。 后宫不得干政,她往后缩了缩身子,「皇上, 容大人,臣妾是不是应该迴避一下呀,嘿嘿嘿……」 左手腕被人勐地一抓,姬礼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回来。 「乖乖坐好,一会儿就上菜了。」 屁.股又挨了板凳。 姜幼萤有些郁闷。 对方的力道倒是不大,却将少女的手腕握得死死的,根本不容她任何熘掉的机会。转眼间,姬礼又一温声,面不改色地继续与容羲谈论。 白衣男子微微偏头,视线匆匆掠过二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目色微动。 面容之上,却仍是一派的波澜不惊。 待容羲收回目光,姜幼萤长舒了一口气。 先不管对方有没有认出来自己,既然如今他已坐到这个位置上,就说明他是个精明的。若是他想保住大理寺少卿之位,就应该安分守己,将那段烟南前尘往事抛得一干二净。 二人就应该心照不宣地,只字不提。 你做你的大理寺少卿,我做我的皇后娘娘。 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好一番思量后,心口处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再抬眸时,只见容羲身骨笔挺,坐于桌案前,挺拔得就像笔直的松。 很好,非常好。 就应该这样。 就应该装作谁也不认识谁,把姬礼一个人蒙在鼓里。 姬礼笑呵呵地,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茶杯有些热烫,接过时,幼萤恰恰又碰到少年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很干净,让人只看一眼,便生了许多心思。 想起那捲《花柳本》,姜幼萤无端开始脸红。 那本子带坏了她。 更是带坏了姬礼。 她闷声将茶水接过,不敢发出任何的动静。 终于,雅间的门被人轻轻敲了敲,而后一声欢喜地:「上菜咯——」 三人齐齐朝房门口望去,姜幼萤快速朝姬礼这边挪了挪,看清盘子里的菜品时,忽然变了面色。 「不是说不要香菜么?」 姬礼亦是一皱眉。 趁着他发作之前,店小二这才反应过来,惶惶然一躬身: 「客官莫生气,小的记岔了,小的记岔了!这就给客官换盘新的来!」 姜幼萤在一边如坐针毡。 又要换一道新的……那这又要等多久啊。她恨不得现在飞快吃完饭,赶紧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第149页 每多停留一刻,就愈发危险一刻! 就在对方欲转身离去之际,少女慌忙伸出手,将其拦下: 「罢了,就这样罢。香菜都挑了就是了。」 见她都这样说了,姬礼也只好作罢。 看着饭菜上那绿油油的叶片,她胃中一阵翻涌,连动筷子的心思都没了。姬礼抿了抿唇,仔仔细细地用净筷将盘中香菜一根根剔除干净,神色认真温柔。 姜幼萤侧过脸去。 她从未见过如此认真的姬礼。 比他批阅奏摺的时候还要认真仔细。 心中一阵暖意,让她再度执起筷子,可还未吃一口呢,少年忽然抬起头。 「容卿也是不喜欢吃香菜吗?」 姜幼萤眼皮一跳。 容羲吃,容羲特别爱吃香菜。 别问她为什么知道。 男子眸光清淡,轻轻瞟了她一眼。 那一袭白衣胜雪,似有隐隐梅香,自公子袖中来。 「回皇上,不是臣不爱吃,而是——」 容羲忽然望了过来。 眸光晦涩,情绪如同暗潮,汹涌澎湃。 却又是转瞬即逝,转眼之间,又是一番风平浪静。 男子温声:「臣之前有个妹妹,她不喜欢吃香菜。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这一句话,竟让姜幼萤听出几分落寞之感,少女心头勐然一颤,愈发不敢再抬起头。 这一顿饭,吃得她是心惊胆战。她虽然敛目垂容,却能感受得到,全程一直都有一道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目光灼灼,却是万分小心,怕给她引来什么麻烦,亦怕为自己招惹来杀身之祸。 情愫涌动,不敢声张。 一声「妹妹」,唤得她面色又是一窘,耳根子竟不由自主地发红。 「阿萤,吃这个。」 姬礼兴沖沖地转过头,看见她通红的耳根与脖颈时,一愣。 怎、怎么了? 可是……吃香菜吃的? 他关切地凑上前来,温声细语:「阿萤,是不舒服吗?」 「不、不是。」 少女支支吾吾。 姬礼皱了皱眉头,疑惑地抬眼,却见一道目光恰恰望来。那视线平静,可落在她身上时,竟带了几分微不可查地颤意,让少年又一愣神。 阿萤,容卿。 姜幼萤,容大人。 不可能。 他抿了抿唇,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话: 「容大人也是烟南人呀。」 少年倏然转过头,只见姜幼萤坐在那里,执着筷子的手却是不动,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 似乎……很害羞…… 容羲此人,姿容出众,才智过人。 姬礼眉心又是一动,只觉得从心底里涌上一阵无可名状的情绪,让他直接伸出手,将女子的柔荑一牵。 十指相扣,攥得严严实实。 这一场暗潮汹涌。 用完饭后,暮色将近。容羲徐徐告别二人,打道回府。姜幼萤这才觉得周遭氛围轻松了许多,方欲转身同姬礼说话,却发现他的面色有些难堪。 「阿礼,怎、怎么了?」 说实话,即便先前与容羲没发生些什么,姜幼萤还是有些心虚的。 那一双眸子中含了些许雾气,少年转过头来。 他原是张扬的、恣肆的,但如今,姜幼萤却在对方眼底里,看到了几分委屈。 他别别扭扭地问出声: 「朕先前总是听人说,容羲是朝中最年轻有为的大人。学识渊博,才智过人,实乃人中龙凤,不知是多少姑娘的京城梦里人。」 姜幼萤眼皮一跳,她怎么从姬礼这话中,听到了几分酸味儿呢。 「罢了。」 他摇摇头,把她牵紧了。 「如今天色已晚,阿萤不若与朕去一趟国安寺,在那里过上一夜,顺便还愿。」 「还愿?」 她有几分不解。 「嗯,是还愿。」少年紧牵着她,语气温和,「朕同方丈说了,若这次你能醒来,朕愿日后做一个贤明的君主。阿萤,朕不再乱发脾气,也不再乱处决人。你不要离开朕,好不好?」 他一向是小孩子脾性。 一向如小孩子那般,没有安全感,彻彻底底地依赖上了她。 迎上那双清澈的瞳眸,少女抿了抿唇。暮色昏昏,天际闪了些霞光,落在他素衣之上,渡得他面容一派柔和宁静。 她的心底里,也无端生起些宁静祥和之感。 他要做一名圣贤的君主,那自己,便要做一名贤妃。 这一回,轮到她攥紧了姬礼的手,看着少年坚毅的面庞,一笑: 「好。」 …… 二人来到国安寺。 与上次不同,这次姬礼面见方丈,整个过程都十分顺利。 他先带着姜幼萤去佛像前虔诚一拜,心中暗暗许愿。 愿他心爱的姑娘一生平安顺遂,健康无忧。 走出金钟寺时,院落一角忽然闪过一道白影。 二人走得有些急,谁也没有注意到院角处的那人。 容羲亲眼目睹这二人离去后,才缓缓走进寺庙内。 再度见到了熟人,方丈稍一抬眸:「大人也是来还愿的吗?」 容羲轻轻「嗯」了一声,与蒲团之上郑重其事地跪下。 第150页 方丈忽然一嘆息。 他神色虔诚而恭敬,眉心亦是微微拢起。明白皎洁的月色穿堂而入,落在他散不开的眉间。 跪在这里,容羲似乎仍能听见耳边的嬉笑声,少女声音悦耳,小声更像黄鹂一般,娇软动听。 她站在楼阁之上,轻轻唤他: 容公子。 彼时,他还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与周围大多数读书人一样,腹中有些笔墨,却都是胸无大志。心想着简单做个教书先生,或者坐于一方小小庙宇之上,将就渡过这平安朴实,却也安安稳稳的一生。 直到他遇见了姜幼萤。 集市之上,她面纱被风吹起,少年一睹花容,惊为天人。 情窦初开,最是青涩难得。 于是他痴痴地跟在少女身后,只见她身形窈窕玲珑,步子亦是迈得好看,每走一步,裙裾便稍稍晃荡,犹如一朵徐徐盛开的红莲。 而她,当真是要比那红莲还要明媚璀璨。 书生悄悄跟着她,心中估量着这是哪门大户人家的小姐,多年来埋首苦读,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目标与方向。 他要考取功名!要成为大人物!然后再去她家里提亲! 他想要迎娶她,做自己的娘子。 爱意是这般炽热而懵懂,容羲愣愣得跟着她走了许久,却看着她,忽然在一处烟花柳巷之处停下。 似乎感应到了身后有人,少女一转身,恰恰又是一尾风至,再度带动起她面上素纱。 当真是…… 姿容璀璨,窈窕天成。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可那素纱之下的面容,却是让周围花簇在一剎间黯然失色。 看着她摇曳着腰肢走上花楼,少年眼中第一次有了哀婉之色。 在这之前,容羲都是万分厌恶那些青楼女子的。 他觉得她们艷.俗,她们放.盪,她们不知羞耻。可如今看着对方的身形,少年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词: 可怜。 可怜牡丹真国色。 回去后,他像疯了一样,日夜苦读。 他想,如今自己还未出人头地,待高举状元那一日,他要去青楼赎下她。 她在等着自己。 自己一定要救她。 集市上的回眸一笑,成了他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光。他勤学苦读,他寝食难安,就是为了考取功名利禄。可当一日他途径花楼,胆战心惊再度上前时,得知的却是对方被卖入京城的消息。 「姜幼萤啊,早就被怀康王世子买走做妾咯!」 「唉,要说呀,我可真是羡慕她。本来都是花楼里准备下月出阁的姑娘,不知道是哪来的福气,竟让皇城来的世子爷给看上了。咱们这还是万人唾骂的青楼女,人家倒好,摇身一变,攀了高枝,虽未妾室,总归还是个世子家的姨娘。」 「可不是嘛,这福气不浅,旁人可羡慕不来咯——」 姑娘们摇着扇子,你一言我一语,好生热闹。 可那一句句话落在容羲耳边,犹如晴天霹雳。 灯火灭了。 他伏于案头,紧紧攥着手中的笔。 三年,整整三年,他在渡过了一场又一场孤寂的夜。 因为她被卖去了京城,他也去了京城,得到的却是怀康王世子被抄家的消息。 好一番打听,万幸的事她倖免于难,却是不知所踪。 为了查明这件案子,他去了大理寺。 一步步,终于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时光宛若长河,男子一袭素色长衫,跪于佛像之前。 虽是阖眸,河水却在眼前唿啸而过。 她成了太子礼最宠爱的女子。 恍然之间,天空下了一场绵绵细雨。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官服,站在进宫的马车之前。 再往前去,便是东宫,容羲手中捧着奏摺,脚下却不受控制地朝东宫拐去。方迈没一阵,忽然撞上一人。 小姑娘穿着一身水青色的衫,像一只雀儿围在太子礼身侧,少年微微垂首,似乎有些无奈于她的闹腾,可那眸光之中却无半分的不耐烦。 认真,温柔,仔细。 太子礼对她极好。 那一日,他在东宫之前,站了良久。 他几乎是浑身湿透,回到府中。 下人被他吓坏了,慌忙上前去,问他发生何事。男子久久坐于案前,缄默良久。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东宫门前,那对男女眼眸之中,浓烈的爱慕之意。 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她的心上人亦是十分珍爱她。 容羲忽然一颓唐。 接下来几日,他都告病,未去上早朝。 不知浑浑噩噩了多久,他终于成功劝说了自己,自此,将全身心投入于大理寺的繁忙事务之中。 旁人都说,从未见过这么兢兢业业的少卿大人。 也从未见过这么年轻,这么有能力的少卿大人。 旁人往他府邸中塞了许多美人,无一例外地,被容羲冷着脸赶了出去。就当他以为自己这一生会这般无休止地工作下去时,皇宫内传来噩耗。 ——她死了。 她被人,逼死在太子礼登基前夜。 …… 姬礼登基那日,狂风乱作。 那明明是一个秋日,却竟让他如同身处凛冽的寒冬。他发了疯,把自己在屋中关了整整一宿,第二日,双眼布满血丝,去了皇上登基大典。 第151页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姬礼登基,竟是穿了一身素衣! 那一身缟素,如同一支悲痛的哀曲。他不顾众人的反对,抱着姜幼萤的灵牌,一步步,走上那高台之阶。 吉时到,台下寂静无声。 所有人皆是胆战心惊,屏息凝神望着高台之上的那一抹素衣。 于这样一片注目中,姬礼转过身来。 狂风乱作,他怀中紧紧抱着少女灵牌,忽然,笑得癫狂。 这是容羲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太子礼。 他温润,他和善,他有礼仪。他从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他是大齐百姓心目中,完美无比的储君。 而如今,却为了一名女子走火入魔,穿着缟素登基,立了那方灵牌为后。 …… 夜风扑在男子面上,凉丝丝的,有些不真实。 方丈侧首,却见他笔挺地跪着,身子骨笔直,怎么戳都戳不倒。 老者一嘆息。 「大人。」 幽幽一嘆,又如一道冷风,吹不散的是男子眉间的蹙意。 「大人,香柱要灭了。」 蓦然,容羲睁开双目。 月色入户,男子一双眼眸更是清明如月。他重生了,重生在刚升迁大理寺少卿之时,她还在,还没有被人逼死。 可她身边,仍然玉立着那名男子。 唯一令容羲讶异的是,明明是同一个人,姬礼却突然转了个性子。众人说他是暴君,说他残暴不仁,说他十恶不赦。 还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妇。 皇城之角,有一家号称「江湖百晓生」的铺子。从那里,容羲了解到了这位暴君的「丰功伟绩」。 「容大人,香柱要熄灭了。」 方丈再度出声,温和提醒道。 他这才惊觉耽误了方丈许多时间,忙不迭从蒲团上站起,又弯身致歉。 站起来时,膝盖隐隐有些发疼。 他不知自己在这里跪了多久。 屋外的月亮,几乎也要灭了。 他默不作声,又上前向那樽佛像敬了道香火。而后朝方丈恭敬一揖,欲抬脚离去。 一袭素衣落拓,就在他欲迈过殿门槛的那一瞬,对方有些沧桑的声音在身后冷不丁地响起。 「大人,前世之纷扰,大人还是全忘了罢。」 他步子微微一顿。 「世间疾苦,十之有九,皆是自寻苦吃。」 下人还候在殿门外,见自家主子终于从殿内走出来,忙不迭迎上前去。 小后生态度恭敬,跟在容羲身后,只见他步子迈得落拓,却是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自寻苦吃……么? 他忽然一嘆息。 那道嘆息声轻轻的,若有若无在这暗夜中淡淡散开。马车便停在不远处,下人率先掀起马车帘,男子目色微动。 月光落在车帘之上,却又被那厚厚一层车帘遮挡住,马车里黑黝黝的,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他也愈发看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境了。 「大人,奉了您的命,下的核查清楚了。今日摊铺上出现的那本《宫.闱秘史》,是沈世子派人所书。」 沈鹤书? 男子坐于马车之中,忽然,攥紧了拳头。 「大人,您看这件事……咱们要不要禀告给皇上?」 小后生亦有些摇摆不定。 这道话音刚落,忽然听马车内传来一声冷嗤。他跟在容大人身边这么久,从未见过其动怒,而如今,容羲语气中竟多了几分愠怒之意。 「沈鹤书,他就是个畜.生。」 何止是畜.生。 一想起前世发生的事,他就咬牙切齿。 …… 还愿之后,天色已晚,姜幼萤便与姬礼一起,在国安寺内找了一间屋子,暂且留宿一晚。 无论是金钟寺,或是其他寺院,院中皆有一樽无比肃穆的佛像。二人走进院时,还吓了一大跳。 「这樽佛像……怎么长得这么骇人。」 姜幼萤缩在姬礼身后,有些不敢看它。 引路的童子略一抬眸,声音冰冷,同二人解释道: 「这是密伽陀佛,专门降服色.鬼。」 色.鬼…… 姬礼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不等姜幼萤细细探究,对方慌忙拉扯着她的袖子,强行带着她进屋了。 毕竟二人也是当朝天子皇后,准备的屋子自然也要干净大方。 小童将二人引入屋,恭恭敬敬一福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周遭一下寂静,门被人轻轻阖上,姬礼点燃了一盏灯。 灯火不甚明亮,却也足以照明,昏黄的火光罩在二人面上,墙上黑影暗暗浮动。 「累了吗?」 姬礼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屋内只有一张床,不大不小,恰恰能容下两个人。 姜幼萤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率先坐在床榻上,将被子拂了一拂。 「还不睡觉吗?」 他转眼望过来。 她还有些害羞。 姬礼没有管她,先将外衣脱下,不过片刻,身上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里衣。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少年,姜幼萤愈发感到羞赧了,埋着头来到床边,轻轻将被子拉了拉。 「你……不许看。」 她羞。 姬礼轻轻一笑。 她就像是一朵羞答答的、粉粉嫩嫩的小荷花,一瞬间,让少年又生了许多採撷之心。说也奇怪,她不是没有与姬礼同床共枕过,先前一起躺在一张床上时,也没有如今这般害羞。 第152页 许是…… 玉池之夜,一幕幕又在眼前闪现。 她通红着脸,轻轻将衣裳拽下来。 「可要朕帮你?」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不、不用。」 慌忙一出声,趁着这空当,小姑娘腾地一下将衣裳解下来,也只穿了一身里衣,快速钻入被窝。 唿…… 如释重负般,姜幼萤长舒了一口气。 姬礼终于转过头来,望向她。 她已经躺下来了,整个人平躺在他的身侧,脸蛋红红的,像苹果。 好想咬一口呀。 被褥之下,姜幼萤拽了拽他的衣角。 「别、别看我了嘛。」 他目光灼灼,看得她一颗心怦怦乱跳。 「阿礼,你快睡觉嘛。」 他才不要呢。 姬礼凑过来,如今他正坐在,稍稍一垂首,些许青丝便落下来。 轻落落地垂在少女的面颊之上,若有若无地扫动着。 「朕还不想睡。」 天色也不是很晚。 姜幼萤缩了缩身子,下意识地将被褥拉起,稍稍盖住了鼻子。 她的声音软软的,还有些闷:「那、那皇上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 姬礼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皇上!」 她吓了一跳,像一只被惊扰到的小鹿,转过头,一双眼瞪得乌熘熘的。 「皇、皇上。」 「朕就抱一抱。」 他又凑过来半边身子,「让朕抱一抱,好不好?」 「……好。」 她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身形僵直,乖巧地任由他抱着。 不过片刻,姬礼便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身形搂住。 二人都在被窝里,穿得极少,姜幼萤靠在对方怀里,能听到对方忽然加剧的心跳声,还能感受得到对方坚实的胸膛和腰腹。 兀地一下,她又红了耳朵。 「皇上……」 她缩在少年怀里,声音小小的,「您不睡觉的吗?」 姬礼合了合眼睛,「嗯,朕就抱着你睡。」 抱着睡,舒服。 小姑娘软软的,身子更是香喷喷的,这般抱在怀里,像是一块温软的玉。 周遭一片寂静,万籁无声。 似乎响起一道从金钟寺传来的、悠扬的钟声,落入二人耳中,惹得二人鸦睫忽然一颤。 姜幼萤从他怀中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角。 「皇上,被皇上抱着,阿萤睡不着……」 她是真的睡不着,刚一合眼,就能听到男子的心跳声,怦怦地,带动着她的一颗心也勐烈地跳动起来。 还有他温热的吐息…… 姬礼也睁开眼睛。 床榻正靠着窗边,窗帘未拉上,使得月色翕然入户,落在少女面容之上。 那般明亮、皎洁的月光,更是照得她面庞如玉,少年忍不住探了探手,将她的一缕青丝拢于耳后。 「睡不着么?」 说实话,他也睡不着。 他有些难受。 姬礼正是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今又经过一场生离死别,愈发渴望与她相拥抱。如今听了她这一番话,少年垂下眼眸,眸色温柔,却带着一番星星明火。 他忽然将她又抱紧了些,双唇几乎要落在她的耳朵上: 「阿萤,朕也睡不着。」 好一番熊熊烈火! 这一句,一下让她原本放松的身形重新变得僵硬无比。姬礼忽然一翻身,不由分说地按着她径直吻下来。他的唇有些凉,落在她唇瓣上时,却又瞬间变得热烫。姜幼萤有些慌了,忙一伸手,抱住对方。 「皇、皇上……」 怎么说来就来呢。 他就像是一头饿狼。 一颗心怦怦跳动得飞快,他的身形更是将月光倾数遮挡。于一片昏黑之色中,姜幼萤再度看见了少年情愫汹涌的双眸,终于,在他情不可遏之际,少女伸了伸手。 「皇上,院内、院内……」 她小声道。 院内什么? 姬礼一愣。 姜幼萤有些急了,慌忙把他的身形拨开。 「院内有……佛像。」 专门捉色.鬼呢! 她红着脸,试图让对方记起方才童子的一番话。 见她双手比划、指向院子内,姬礼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得一怔。回过神来,少年方想嘲笑一番,却见小姑娘神色认真,红着脖子将他的身形推开。 「不、不可。」 她有些急。 「佛门净地……」 还有专门捉拿色.鬼的佛陀。 姜幼萤生怕姬礼被那樽佛像捉了去。 低下头,正见对方红着脸缩回了被窝,一双纤细的小手飞快将被子提起来,掩住鼻息。 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姜幼萤的唿吸有些急促,被厚实的被褥一盖,又有些发闷了。 「皇上,不可以的。」 小姑娘双眸明亮,认真而道。 「还有,这院子里面、隔壁若是有其他人,被别人听见了,不好。」 她越说越羞,几乎要将整个头都埋进了被窝了。 见她这般认真,姬礼轻轻一嘆,只好作罢。 他坐在床上,身侧之人像只鹌鹑般缩着脖子,月色落入眼眸之中,换来极为宠溺地一笑,他似乎有些无奈,伸了伸手,将姜幼萤的被子往下扯了些。 第153页 「好,朕不做坏事了。你也将被子拉下来些,小心把自己闷死了。」 后半夜,是一片风平浪静。 姬礼是正人君子,说不乱动,即便是生生忍着,也绝对不乱动。安静片刻,姜幼萤放下心来,飞快凑上前,在少年面颊上留下甜甜一吻。 「阿礼,睡觉啦。」 对于佛庙,她是怀有十二分的敬畏之心。 可即便是姬礼躺在身侧,这一夜,她却睡得极不安宁。 她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梦境中,这三年的一幕幕在眼前流淌而过。她梦见了柔臻,绿衣,绯裳;梦见了逝去的梁贵妃与丽婕妤;还梦见了…… 容羲。 对方站在黑暗尽头,朝她笑得温柔。 勐然一身冷汗,她从姬礼怀中醒来。 夜已深深,月色却是无比清明,正落在少年面容之上,将他那一双眼,映照得无比清冷。 姜幼萤一仰头,便对上了姬礼一双乌眸沉沉。 少女一愣。 「皇上?」 他怎么了? 怎么脸色这么差? 看着他拢在自己身边的手,姜幼萤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着了魇,许是在梦里头惊唤了一声,才叫对方扑过来,抱紧她。 可如今眼见着,姬礼却全然没有安抚她的意思,见她醒来后,眸色又是一沉。 「皇上,怎、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他的面色,姜幼萤莫名有些心虚。 姬礼面色微微一变。 一双手臂忽然收紧,而后,竟又将她径直松开。 少年别过脸。 「你方才,唤了容羲。」 一道明白的月光照在姜幼萤面上,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噼得她眸光勐然一颤。 「容、容羲?」 她方才,在姬礼怀中,唤了容羲的名字?!! 一瞬间,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不等她再度询问,姬礼忽然又是一躺,这一回,对方背对着她,倒头就睡。 他像是很生气。 他根本不理会她。 姜幼萤呆愣在原地,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臣妾……」 欲出声解释,对方沉闷地打断她: 「睡觉。」 他不想再听她说任何话! 方才他正浅眠,忽然听到身侧异响,慌忙一起身——小姑娘像是着了梦魇,双手向上扑腾着。姬礼着急坏了,想扑上前将她抱住,又怕自己的动静会惊吓到对方。 就这般犹豫之间,她忽然扑过来。 一下子,扑倒入他的怀里。 许是因为在梦中受了惊吓,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口中所唤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容羲哥哥……」 姬礼一愣,方欲安抚她的右手勐地顿在半空中。 一下子,变得无比僵硬。 …… 姬礼此时的面色亦是无比僵硬。 窗帘未拉上,月光有些刺眼,照得他困意全无。他侧着身,听着身侧的动静,心中只想着: 再也不要理会她,再也不要心疼她,再也不要喜欢她。 今夜一过,朕不要再与这个女人有一丝一毫的联繫! 他当真是要气死了! 姜幼萤自然不知道姬礼此时的想法。 对方背对着她躺下,只给她留一个清清冷冷的身形。几番踯躅,她也拉了拉被子,缩到暖和的被窝里。 眸光动了动,睫羽一颤,她更是困意全无。 她怎么能喊容羲的名字呢。 她怎么能在梦里喊容羲的名字呢。 她怎么能在姬礼面前、哭着扑进他怀里,口中喊着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呢?!! 姜幼萤咬了咬唇,看着他的后背,悄悄凑上前。 还是先哄哄他罢。 姬礼一向都是很好哄的。 忽然伸出一双手,姜幼萤将他抱住,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在对方的后背上,轻轻蹭了蹭。 「阿礼……」 如同一只小猫,向他撒娇。 果不其然,姬礼身形一僵。周遭又是一番静默,就在她将要放弃的时候,对方忽然闷闷出声: 「为什么要喊他的名字。」 她咬了咬唇,不敢应答。 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姬礼更生气了。 「为什么喊他的名字,还要叫他哥哥?」 姬礼的声音冷冰冰的。 她从来都没有叫过他哥哥! 姜幼萤一愣,还未来得及出声,对方忽然「腾」地一下转过身,望向她: 「叫声哥哥,朕就原谅你。」 第58章 . 一更 姬礼冷笑,「方才不是还唤容羲哥…… 月光落在姬礼眼眸中。 清浅而晃荡。 闻言, 姜幼萤一怔神,只觉一道温热的气息忽然扑至,拂在少女微微发红的面颊上。 他垂下眼眸来。 「叫声哥哥给朕听。」 姬礼还是在生气的。 他十分气愤, 方才那一幕犹在眼前闪过——小姑娘粉扑扑的一张脸,声音中带了些哭腔, 边喊着那人的名字边扑进自己怀里。 他身子一愣,却也无法将其推开。 他恨! 他恨自己的不争气! 他怎么就不能、就不能态度强硬一些呢, 就不能硬气一点把她推开吗?!! 第154页 如此想着, 少年忍不住咬了咬牙, 再度望向她。 当那一双眼落下的那一瞬, 姜幼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是不怕姬礼的,可如今,对方那一双眸却是阴森森的, 好像……想要杀人。 他吃醋了。 如今这醋意, 完全盖过了那突如其来的愠怒之意。姜幼萤眼睁睁见着,下一瞬,对方竟又一低头。 整个人都凑过来。 他身上很香。 那道香气,是完全不同于容羲身上的梅寒清冽,姬礼身上的香气,是一片暖意融融的,带着些春日熹微的晨光, 尽数落于人的心坎上。 惹得她心头又是一荡漾。 少年忽闪着睫羽,面容干净。 下一声, 竟带了几分淡淡的央求。 「你从来都没有唤过朕哥哥。」 怎么能唤其他人哥哥呢。 又没有血缘关系。 姜幼萤抿了抿唇。 喏, 她还没开口叫姬礼呢,他倒是先原谅她了。 那语气有些委屈,她终是于心不忍, 咬着唇。 声音小小的:「阿礼哥哥……」 姬礼微微一拢眉。 他没有听清。 姜幼萤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像是一根针落在了地面上,姬礼看着她愈发涨红的小脸儿,一沉声:「朕没有听见。」 「阿礼哥哥。」 这一回,她的声音终于大了些。 姜幼萤攥着手边的被褥,掌心竟微微有些出汗。 细若蚊鸣,落于男子耳中,却激起一片眸光轻盪。 真好听。 她的声音软软的,面色也是羞羞的。 听不够。 姬礼将她抱紧了。 唿吸稍稍一滞,他的大手已然放在了自己腰间,姜幼萤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不自觉地将脑袋埋入了男子坚实的怀里。 这一扑,滚烫的脸颊贴在他起伏的胸膛处,她细细弱弱地咬字:「哥哥……阿礼哥哥。」 哥哥忽然一低身,落下唇来。 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被人忽然抬起下巴,乍一抬首,月色翕然入眸。少女的瞳眸里,是对方颀长的倒影,许是那一声「哥哥」勾地,姬礼眼中一瞬有了些占有欲。 情愫汹涌,澎湃而来。 他听不够,她温温软软的声音,带着些烟南的口音,像是掺了水的花瓣,一碰便要碎了。 姬礼堵住她的唇,送入吐息,声音闷闷哑哑的,「好阿萤,哥哥没听够……」 「哥、哥哥……」 身子忽然被人抱紧,他的手从少女腰间垂落,顺着被褥滑下。唇齿亦是啮咬着她的唇,像是在咬一朵含满了春天的花。 无边的盎然春色含了清晨清澈的露水,摇落在枝头,只一滴,那水露便顺着枝桠盪下,轻轻地、恰恰地,坠入那一朵细软的花蕊中。 他要将那花瓣咬碎,去舔.舐那柔软的花蕊。 乌髮与月光齐齐垂落,将二人身形笼着,镀上一层淡淡的影。 他的乌眸愈发沉沉,姜幼萤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却能看清楚里头洋溢着的、那无法退却的情动。 他…… 少女唿吸一滞,慌忙将他的手捉住,摇摇头:「不、不可。」 姬礼手指修长,冰凉。 被她那么一捉,男子果真停下动作,眼底多了几分疑色。 那句「可」字刚一落出声,姬礼再度追上来,他是极有力气的,只一只手,便又将少女的面颊半捧住,拉着靠向自己。 姜幼萤被他亲吻得头头髮昏,又有些焦急,一寸一寸,急促地出声: 「哥哥,色、色.鬼……」 门口还立着那樽佛像,专门镇压从地府出来的小鬼。 「哥哥就是色.鬼。」 此时此刻,纵是被那密伽陀佛捉去、打入十八层地狱,姬礼想,他也认了。 他向来是不信佛的。 他更是不怕佛。 趁着少女微怔间,姬礼忽然一翻身,这一遭,惹得铺天盖地一阵急旋,素白的被褥带动着纱帘,被夜风吹动着,纷纷然落下。 姜幼萤身子一凛。 他的手指冰凉。 「姬礼、姬礼……」 她本就是畏寒,如何受得住这些折磨,忍不住慌忙将对方推开。她的力道落在少年身上,却是软绵绵地,姬礼轻轻一笑,「怎么又不叫哥哥了,嗯?」 「哥哥……」 「方才不是还唤容羲哥哥么?」 她、她再也不敢叫容羲了! 姜幼萤欲哭无泪。 里衣之下,是一件粉嫩的肚.兜,其上绣了一对鸳鸯,正是交颈。 好一番花前月下,春色窈窕。 他不光手掌冰冷,就连指甲盖也是冷的。 姜幼萤忽然想起来,肖德林曾千叮咛万嘱咐,每隔一晚,都要监督皇上喝上一碗药。 如今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她的耳垂几乎要红得滴出血来,试图跳转话题: 「皇上,您这两天,有没有喝药呀?」 定是没有喝的。 要不然,他的手指怎么会这么凉。 果不其然,一听到这句话,男子手指一顿。里衣扯了扯,露出少女圆润的肩头,和肩头上粉白色的带。 他有几分玩味地眯起眼睛。 「即便是没有喝药,哥哥也是弄得动的。」 姜幼萤一下子傻住。 第155页 姬姬姬…… 姬礼! 少女羞愧难当,她压根儿就不是这个意思,但姬礼似乎完全误解了她,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他的眼眸很好看,素日里面对其他人时,是清冷自持的,像是一泓冷冽的清泉。面对她时,却又荡漾起一道道春波。 波光粼粼。 月亮倒映在波光之上,碎碎的,一池都捞不起来。 她拼命推搡着他,心中惦念着那院中的佛陀,可姬礼却以为她是欲迎还拒,愈发想要贴近……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道啜泣声。 那是个女人的哭声,丝丝如律,怨气森森。姜幼萤吓得面色一白,慌忙扑入男子怀中。 「不、不会是那密伽陀佛,前来捉你了罢!」 她战战兢兢,舌头几乎打了结。 姬礼显然也听见了那声音,微微一拢眉,将她抱得愈发紧。 「不怕,且听听她在哭什么。」 姜幼萤往肩膀上提了提衣带子,屏息凝神。 可那女子只是哭,并不嚎啕,更未开口说什么话。那一阵哭泣声,不像是从院子中传来,倒像是—— 「后山林。」 姬礼记得,方才童子引着二人来时,曾路过一片阴气森森的密林。 「阿礼,咱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对方这一直哭,叫他们如何睡觉呀。 那哭声哀婉、凄切,一丝丝,缠绕在姜幼萤心头。 让她十分慌。 姬礼想了想:「也好。走,我们出去看看。」 穿好衣裳欲出门时,姜幼萤忽然有些胆怯了。 「阿礼,我、我不敢。」 小姑娘勐地一拽回男子的手,整个人站在原地,「我害怕。」 月黑风高夜,若真有厉鬼,以哭声引二人前去,而后剥皮抽筋…… 她怕被那厉鬼吃了! 清浅的月色落在少女面容之上,她站在那里,风飘飘,吹起她素色的衣角。 姬礼握紧了她的手,只听着那哭声又阵阵传来。 「阿萤,有朕在,不要怕。」 不知方丈如今有没有歇下,二人不敢贸然去打扰。 况且,他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连这点小事都怕了? 姬礼一笑,「朕是天子,是大齐阳气最重的人,区区小鬼,伤不了你我。」 姜幼萤还是不信,站在原地,不肯与他一起走。 他有些无奈了:「她若是哭上一晚上,你我不可能一整夜不睡觉罢?放心,有朕在呢。大不了,朕与你一起死,做一对亡命鸳鸯,好不好?」 小姑娘被他给气笑了,勐地拍打了一下他的后背。 「瞎说什么呢!不吉利,呸呸呸!」 她才不要与姬礼一起死。 她要与姬礼一起活着,一起好好得活着。她要看着姬礼洗心革面,成为一代明君,而后名垂千史。 到时候,自己也许能沾一沾姬礼的光,成为一代贤后。 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见她一脸恼怒,姬礼只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十分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她的小脸。 「好啦,放心,跟着朕,不会有小鬼敢伤咱们的。」 好一番犹豫,她终于随着姬礼往后山林处走去。 那声音果真是从后山林内传来。 越往前走,哭声便越发清晰,月光也越发煞白。 忽然,二人在一棵树下发现一名正埋着首啜泣的白衣女子。 她一身白衣,长发飘飘,似乎没有听见脚步声,对方未抬起头。姜幼萤愈发紧张了,刚准备扯扯他的手指,似乎知道她害怕,姬礼手上力道又一加紧。 牢牢将她牵住。 「餵。」 他的声音平静而冰冷,还带了几分不耐烦,「你是何人,在此处哭什么?」 白衣女身形一顿,也像是愣了愣。见状,姜幼萤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素帕,偷偷递给姬礼。 姬礼仍是不耐烦,却还是听了她的话,将帕子递了过去。 「喏,别哭了,先擦擦眼泪。」 对方迟疑地伸出右手,这一回,二人确定了,眼前之人,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 她如何跑到这里来,又为何哭? 姜幼萤满心疑惑。 看着那道孱弱的身形,还有微微抖动的双肩,姜幼萤觉得有些心疼。白衣女当真是极可怜的,那一条帕子,怎么也擦不干净其面上的清泪。不知过了多久,她攥着沾满了泪水的帕子,终于抬起头来。 面容清丽,未施粉黛,倒也算是个美人。 那一双乌眸沉沉,含着梨花带雨的雾气,和挥之不去的哀婉。 「奴家叫白怜。被仇家追杀,逃亡至此。」 她的声音亦是哀婉动人,听得姜幼萤心头一颤,半颗心又忍不住柔软下来。 她当真是极可怜的。 弱女子,被仇家追杀,一个人流落至此,无家可归。 身如浮萍,只能在密林中啜泣。 一时间,竟让她想起了些陈年往事。 三年之前,她亦是身如浮萍,被人刚买入京城,还未过门呢,世子府便被抄了。 还好有柔臻相助。 如今看着眼前这名哭泣的白衣女子,姜幼萤感同身受。 忍不住又轻轻一扯姬礼的衣角:「她好可怜啊,阿礼。」 第156页 姬礼轻轻「嗯」了一声。 男子眼中,却全半分怜悯之心。 姬礼看着白怜,那目光冰冷,毫无半分怜惜之色。白衣少女终于哭够了,从地上站起,朝二人弯了弯身,还了帕子。 「多谢姑娘,还有……这位公子。」 少女眼眸深深,望向姬礼。 她自知自己生得好看,那一双眼睛更是狐媚,不知晓迷倒了多少男子。也正是这一双美丽动人的眸子,为她招惹来了杀身之祸。 可面前这位男子望向她时,眸光却是清冷平淡,没有丝毫的波动。 面色亦是平静,甚至……还有些冰冷与不虞。 白怜一怔。 她能看出来,面前二人虽是装束素净淡雅,可腰间悬挂着的那枚玉佩,却是做工精细、价值连城。再细细一看,又见其仪表不凡,她便在心中暗暗猜测着——不知是哪户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小姐。 其实上山时,她曾在山下见到两辆马车。 大气纷奢,只一眼,便让她又生起了许多心思。 白怜心中暗想:那辆马车,许是眼前这二人的罢。 于是她乌眸一沉,眼中顿时又萦绕上了许多雾意,湿漉漉的。 女子望向身前之人。 「既然是上山祈福,二位必定是大善人。敢问二位善人,可否……收留奴家一晚?」 姜幼萤愣了愣,忍不住抬起头,望了身侧的姬礼一眼。 他颦起眉头,想也不想地欲拒绝。 可对方声音凄婉:「二位善人,奴家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若是下山……会遇见他们的人马,若是被抓住了、若是被抓住了……」 她忽然又开始抽泣。 那呜咽声一阵牵连着一阵,姜幼萤眼皮一跳,小声同姬礼道: 「罢了,阿礼,她这么可怜,咱们就收留她一晚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见她这么说,姬礼只好点头同意。 白衣女子面上立马露出欣喜与感激的神色,她慌忙走上前,又朝着二人恭敬地福了福身,几乎要给他们跪下来: 「多谢二位善人救命之恩!」 那一声声「大善人」,听得姜幼萤好不习惯,于是便同她道: 「你莫叫我善人,叫我阿萤便好。」 阿萤,阿萤。 她喜欢别人这么叫她。 譬如姬礼,譬如柔臻姐姐。 他们每次叫她时,神色都十分温柔。 白怜十分乖巧地「嗯」了一声,规规矩矩地跟在姜幼萤身后。 绕过一片竹林,姬礼轻车熟路地带着两名女子回到屋中。 只是路过门口那樽密伽陀佛像时,如恶作剧般,姜幼萤轻轻一扯他的袖子。 待他疑惑地转过头,正对上她颇为俏皮的一张鬼脸儿。 他一笑,有些无奈,笑容之中,却带了几分淡淡的宠溺。 这一切,都被白怜清晰地看在眼底。 回到屋中,姬礼率先走进房门,点燃了灯盏。灯火不甚明亮,却也十分温暖。姜幼萤拉着白怜的手,坐了下来。 「你饿不饿,冷不冷,要不要吃些什么东西?」 白怜抿了抿唇,摇头。 声音温婉:「二位大善人肯收留奴家,奴家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敢再奢求其他。」 这心境,与她刚入采秀宫时一模一样。 那时候,成日都是做不完的活儿,即便是严严冬日,姜幼萤一双手仍然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手上还被冻出了些疮。 那时候,她任劳任怨,拼命干活儿。周围人有许多不满,但她没有,一直保持着一颗平常心。 她想,自己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还敢再去苛求什么呢? 一想到这里,姜幼萤忍不住又有些心疼眼前之人,温和着眉目,同她道: 「那你先在这里睡一晚,明日我给你些银两,你离开京城。」 想了想,又道:「嗯……去烟南去,那里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 「烟南?」 白怜眸光微微一闪,「善人可是烟南人。」 听口音,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姜幼萤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待转过头去,她隐约感觉到,姬礼有些不高兴。 如今只有一张床铺,也只能容得下两个人的身形,若是三个人同睡在一张床上…… 不行不行。 且不说男女之防,姬礼身为天子,与她们挤在一起,真是罪过。 姜幼萤看了看地面。 地面很干净,估摸着早晚有人打扫,不如一个人打地铺罢。 可是,谁睡在地上呢。 姜幼萤又有些两难。 让白怜睡?好像有些不太客气,她脸皮薄,有些拉不下来面子。 让姬礼睡?那更不行了,他可是天子,是大齐最尊贵的人哎…… 那……自己睡? 姜幼萤回过头,看了姬礼一眼。 姬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亦是望了过来。 难不成……姬礼与白怜一起睡? 不行不行! 内心深处,忽然涌上一股异样之感。 姬礼是她的。 几经相处,姜幼萤才发现,自己居然也变得这么小气自私。 虽说男子有三妻四妾是寻常事情,姬礼是皇帝,更得有七十二嫔妃了。可若是眼睁睁看着他与其他女子一起…… 第157页 她还是会吃醋,会伤心,会难受。 「让她睡地上。」 似乎看出了姜幼萤的心思,姬礼一把拉住她,不由分说地往床边走。 语气冷冰冰地,径直将白怜一个人仍在了原地。 姜幼萤一愣。 姬礼可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姜幼萤没法儿,被对方直接按在床榻上,只一瞬,他的声音便低低地落了下来: 「只能睡两个人的床,莫不是你还想着让朕睡在地上?」 「不、不是。」 姜幼萤咽了咽口水。 她怎么敢。 姬礼又一弯身,语气愈发促狭。 「或者,你还想要哥哥与其他女人睡一起?」 他一顿声,下一刻,几乎咬牙切齿: 「想也别想!」 第59章 . 二更 是正妻。 姜幼萤:…… 她还没说什么呢。 姬礼脸色有点臭, 直接把她拽上床,而后将床帘子放下来。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似乎极为嫌弃如今正站在房间里的白怜。 他当然讨厌她, 就是这个女人,害了他的好事。 姬礼冷着脸, 随意甩下一床被褥,扔到地上。 「安生点儿, 再敢发出什么声音, 就把你舌头扒了。」 白怜:…… 不是姬礼唬她, 拔人舌头这种事儿, 他还真做过。 还做过不少。 白怜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不近人情,看着床榻上那两道身影,抿了抿唇, 终是默不作声地将地铺打好了。 许是有了姬礼方才那一番吓唬, 这一晚,白怜十分安静。 姬礼抱着她,背对着地上之人,在她耳边徐徐呵出一团气。 屋内有些冷,男子的怀抱却是热烫。那吐息轻轻落下来,姬礼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恨恨道: 「只有这一回, 下次不许了。」 他紧紧抱着她,不让她动。 姜幼萤只好乖巧地躺在他怀里, 愣愣地点了点头。 男子一嘆息。 方才在山林中, 他便敏锐地发现,那白怜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 她生得极媚,眼波灵动, 朝他望来。特别是一双乌眸中沾染了些湿润之意,更显得她有几分楚楚可怜。 这般媚色,这般可怜……又有这副好容貌。若是一般男子,定是一下子就为她倾倒罢。 可方才落入他眼里,他只觉得十分的做作。 姬礼抱紧了怀中的少女。 这傻子,心怎么这么大呢。 …… 这一晚,许是有姬礼抱着,姜幼萤睡得十分踏实。 醒来之时,白怜却不知所踪了。 原先扔下的被褥被她整齐地叠着、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喏,你看她人还是蛮好的嘛……」 都没有怎么麻烦他们。 姬礼看了看摺叠整齐得被褥,眼底的提防消散几分,而后走过去将其拿起,重新摆到床上。 他们该回宫了。 正准备出门,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敲了敲,二人还以为是方丈,一大开门,来者居然是刚刚消失的白怜。 「二位善人。」 见了他们,女子恭敬一福身,「奴家心想着,二位善人刚醒来,要吃些东西的,于是便去找了方丈,化了些斋。」 正说着,她取出两份斋饭来,模样乖巧懂事,看得人好心怜。 「奴家方才吃过了,还望二位善人不嫌弃……奴家得了二位的接济,不知如何报答,只能做些小事。」 姬礼又瞟了她一眼。 迎上那道清冷的目光,白怜无端一瑟缩,紧接着,似乎有些不敢凑近他,只将斋饭放在桌子上,便悄悄跑到另一边去。 姜幼萤也没想到,白怜能怕姬礼怕成这样。 无奈一嘆息,白怜打的这些斋饭还算是好吃,她填饱了肚子,转头一看,姬礼却是未怎么动筷子。 「怎么不吃。」 「金贵,吃不下这些糙食。」 白怜在一旁听了,面色一红。 自己昨晚的献媚对方想必已看在眼里,这一句「糙食」,可不是指代她呢。 用完早饭,姜幼萤便要下山了,下山之前,从怀中取出些银两,走到白怜身前。 「这些银子你拿着,去烟南也好,去其他地方也罢,总归你用上三四个月的。」 对方摇摇头,神色有些慌乱。 「善人,这、这太贵重了。奴家不敢收。」 「你收着罢,萍水相逢,你我也算是有缘分。前些日子我在这里受了庇佑,如今又在这里遇见了你,也算是以德报德罢。」 她的声音清澈,落入姬礼耳中,闻言,他的目光这才稍稍缓和。 可白怜仍是不收。 「善人,您若真想帮奴家,不若……不若收了奴家罢。阿怜求求您了,阿怜在外面遭人追杀,他们要卸掉阿怜的双手双腿、把阿怜乱棍打死……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善人,奴家已经是无家可归了。」 她说得凄凄切切,眼见着,又要落下泪来。 「善人,求求您,收了阿怜罢。阿怜什么都会做,洗衣生火做饭,阿怜都会的。阿怜也不要什么银子,只求您能收了我,要不然、要不然……」 她忽然一抬面,眼中已有晶莹的泪珠。 第158页 「阿怜会惨死街头的!」 这一声,让姜幼萤面色微微一骇。 她说得真挚而凄切,让人听了,不忍潸然泪下,同情其这名少女来。 「善人,奴家求求您、求求您了……」 她几乎要给自己跪下! 姜幼萤慌忙往前走一步,徐徐接住了她的身形。 「罢了,你方才说,你什么都会做?」 「嗯!」白怜忙不迭摇头。 「奴家可以照顾善人起居,善人将奴家当做一个奴婢就行。」 刚好,绯裳方被姬礼打入采秀宫,凤鸾居此时缺一些人手。 她看着白怜,也算是合眼缘。 于是姜幼萤便转身,欲同姬礼商量。 谁知,姬礼却一点也不肯给白怜好脸色看。 姜幼萤不知晓姬礼为何这么讨厌白怜,只能好脾气地上前,同他轻声:「阿礼,先前你不是也说了,要心怀天下苍生么?咱们如今把她带回去,也算是做一件好事。凤鸾居内刚好缺一个掌事的丫鬟,我看着她模样也算是伶俐,咱们不若就将她收留下来罢。」 说了好一番话,他终于松了松眉头,无奈一嘆息。 「也罢,那就把她收下,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姜幼萤欢天喜地,转过身,将白怜的手一牵。 「阿礼已经同意带你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我们即刻便要出发了。」 「回善人,奴家没有的。」 白怜一摇头。 走下山,却只有两辆马车。 一辆马车里,自然也是塞不下三个人的。 这一回,姬礼目光灼灼,仍是看着她。 想起来昨夜对白怜的冷落,姜幼萤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便走到姬礼面前,轻声哄道: 「我与她坐一辆马车,皇上自己坐一辆,好不好?」 姬礼微微垂眸,睨了她一眼。一双眼正对上那一双明亮的眼眸,少女眼中有细软的微光闪烁。 他轻轻哼了一声,不应答,径直走上一辆马车。 姬礼,等我回去再好好补偿你罢。 姜幼萤看着他走上马车后,又吩咐下人照顾着白怜。二人同坐在一辆马车上,车内有些狭窄,身侧的女子有些诚惶诚恐。 「小姐,奴婢方才……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如今她已是姜幼萤的奴婢,自然得唤她一声「小姐」的。 姜幼萤摇摇头,示意她放宽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白怜带回去。如今看着眼前之人,她仿若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同样是那般迷惘、彷徨、无助。 三年前,她有柔臻、有姬礼相助。 有人捞了她一把,才有了如今的姜幼萤。 风轻轻,将车帘子微微带起,几许日光穿透,洒在二人面容之上。姜幼萤微微侧首,看着身边一袭素衫的姑娘,她敛目垂容,看上去十分乖巧规矩。 应该是个伶俐的丫头。 绯裳走了,姜幼萤心想,白怜也许可以接替绯裳。 再看一遍她的眉眼,姜幼萤恍然明白过来。 ——白怜的眼眸,竟有一丝像柔臻。 一想起柔臻,她的心又无端柔软下来。 姬礼,柔臻,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了。 马车一路行走,二人肩并肩坐着,一路也有些沉闷。顷刻,对方忽然开口,似乎想打破这阵尴尬的沉闷声。 「小姐,您应该是大户人家罢。」 看着马车,看着衣冠,定不是寂寂无名之辈。 大户人家? 姜幼萤笑了笑,「算是吧。」 她尚未告诉对方,自己与姬礼的真实身份。 「那您……与那位善人,是夫妻吗?」 对方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好奇。 一听到「夫妻」这个词,姜幼萤有些害羞,稍稍低下了头。 须臾,轻轻「嗯」了一声:「是,是夫妻。」 是正妻。 白怜眸光微微一动。 紧接着,便开始不着痕迹地恭维:「奴婢一猜您与那位善人是夫妻,小姐与他,是一样的心善!」 姜幼萤便笑笑:「不瞒你说,此次上山,我与他皆是为了还愿。前一阵子,我大病了一场,危在旦夕,是他跑到这里问了方丈后,我才好了起来。如今把你带回去,也算是以德报德了。」 如此,她会安心一些。 姬礼要当明君,要兼济天下,眼前的白怜,自然也是这大齐子民之中的一个。 她眉目温和,笑得温婉,让白怜一晃神。 须臾,对方又轻声:「嗯,您与公子不光是一样心善,奴婢还看出来了,公子十分疼爱小姐。老天有眼,定会保佑小姐与公子的。」 姜幼萤又抿了抿唇,一笑。 忽然,马车外飘来一缕饭香。 闻着这道香气,她忽然又有些馋了。忍不住伸出手,抬了抬马车帘。 他们居然路过了邹记桃花铺子! 「停一停,停一停——」 她连忙出声,唤道。 既然是路过邹记桃花铺子,自然是要下马车,去买些糕点回宫的。 路边不仅有邹记铺子,还有烤鸡鸭,阵阵香气传来,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似乎听到了姜幼萤的声音,姬礼那辆马车也停下,她带着白怜,跳下马车来。 「阿礼,」她指着邹记的牌匾,同男子撒娇,「我想要~」 第159页 白怜走到她身后,微微垂着头。 可余光却忍不住往上,偷偷朝男子瞟去。 率先瞟见的是他的靴子——从此出来,他虽穿得素净不张扬,可那双靴子却是用金丝线勾勒着,徐徐镶出一朵祥云。 而后再是他的腰身——他看上去十分年轻,估摸着有二十岁上下,那腰身看上去亦是十分有力道。白怜的脸微微一红。 那腰间更是佩了一块莹白无暇的玉,一看便是价格不菲。 再往上看…… 白怜抿了抿唇。 再往上,便是他的脖颈。 姬礼的头髮未束,随意地披散下来,倒是有几分魏晋风骨。只一眼,女子的一颗心便是一颤动,第二眼望去—— 白怜兀地一蹙眉。 微风吹过,扬起他耳边的乌髮,他的脖颈之处,竟有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好生……暧昧。 白怜的脸又是一红,内心深处,竟涌现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样之感。 脑海中,不禁是一番浮想联翩。 不过一瞬,女子的面色变了又变。姜幼萤站在她身前,自然无法窥看到她的神色,更是无法知晓对方此时的心境。 姬礼走到她面前,稍稍一顿步,而后听了她的话,阔步朝着邹记桃花铺子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面色仍有些清冷。 姜幼萤以为他还在生容羲的气,便又走上前,在他的耳边悄声道:「阿礼,你莫生气嘛,我很久之前就跟容羲认识了,我与他,只是故人关系。」 闻言,姬礼面色微微一变。 他好像更生气了。 冷冷哼一声,他将袖子抽走,嘴上却落下一句:「还要吃什么?」 「烧鸡!」 他一袭素衣,走远了。 姜幼萤对着他的背影嘿嘿一笑,不一阵儿,他便带着两样东西回来。面上虽是清冷,做起事情来,他却是十分细緻的。似乎考虑到了白怜,姬礼买了整整两只烧鸡。 「你呢,你不吃吗?」 她看着少年手中的两只鸡,好奇地眨了眨眼。 姬礼静默一阵。 「不吃了。」 忽然把烧鸡往她怀里一扔,竟又耍起小孩子脾气了,「去,你们拿去吃。」 他似乎很厌恶与白怜接触,径直将两只烧鸡都扔给了她。 他才一口都不要吃呢! 烧鸡香喷喷的,正是外酥里嫩,只一眼,便看得人直流口水。 正欲再度上车时,白怜忽然走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小姐,奴婢身子不太好,时常要去药铺里买药。小姐可否稍等奴婢片刻,奴婢去买一味药,很快便回来。」 「好。」 姜幼萤抱着烧鸡,点了点头。 只经过方才那一番接触,白怜已经看出来了,自家这位小姐是极好说话的,为人善良大方,是个好主子。倒是她身边的公子…… 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却是个清冷的性子。 心中暗暗估摸着,却又在路过姬礼的时候,忍不住再度偏过头去,偷偷地看了姬礼一眼。 面容虽是阴冷,却是异常清俊。他紧抿着薄唇,擦肩而过的一瞬,男子终于微微一侧首。 目光恰恰一对视。 一个是平淡清冷,一个是娇弱无骨。 她轻轻抿了抿唇,而后弯眸,朝他一笑。 男子一皱眉。 矫情。 许是身体仍有些不舒服,白怜捂着胸口,身形裊裊,离去了。 那一对莲足轻轻盪开,惹得周围许多男子频频回眸,忍不住观望。 当然,他们观望的自然不止白怜一个。 姜幼萤站在一边,一声□□色的衣裙,同样是未施粉黛,却是清丽娇矜。 那一道道目光落在少女面上,她有些迟钝,似乎还未察觉,却让一侧的姬礼又拢起眉头。还未目送着白怜远去呢,手腕上忽然一道重力,对方不由分说地将她直直拽到车厢里。 「哎,姬礼——」 始料未及,她惊唿一声,「你干嘛?」 狭小的车厢内,眼前的光影一下子昏暗下来。 姬礼的半张面容,融于一片阴影之中。 姜幼萤坐稳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正见他眼底一道阴翳,眸光明灭恍惚。 犹如匆匆逃出窗帘的日光,只在转瞬之间,便不剩一丝好光色。 她不解,唿吸仍有些急促,「你、你做什么?」 这么多人,径直把她拉到马车上,光天化日,真是…… 不知羞耻! 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姬礼面色不善,眸光亦是阴沉到了极致,似乎在生生忍耐着什么。看着她眼中的无辜之色,男子只觉得怒火直从脚底往上涌,生生沖得他头脑发晕! 不等她反应,男子一下压下身去,一手扶着车壁,一手捏紧了她的下颌。 语气不悦,眸光森森: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带上她。」 第60章 三合一 眸光阴森森的…… 姜幼萤一愣。 他、他这是怎么了。 他难道不是在因为容羲生气吗?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见那一双乌眸沉沉,日光清浅,穿不过厚厚的马车帘。 她唯恐对方误会, 便强装作镇定之状,如实同姬礼道: 第160页 「皇上, 臣妾与容大人……先前在烟南便认得。皇上也知道,臣妾先前是花楼中人——但皇上放心, 阿萤从未与他发生过什么事。仅是隔着一道帷帐, 匆匆见了一面。」 姬礼扶着车壁的手又是一顿。 一双眸落下, 她微微抿着唇, 睁大了一双雾意朦胧的眼。 像小鹿一样。 柔软,温和。 让人不忍去发火。 搭在车壁上的手又是一紧,紧接着,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 姜幼萤被他一只手挑着, 被迫抬起头来。髻上流苏微微一晃荡,折射出一道细闪的光。 像是星星,落入了姬礼眸中。 他忽然一沉声: 「你与容羲……罢了。」 都是前尘往事。 可即便是如此,姜幼萤还是在对方的语气里,听到了几分酸味儿。 她自然是不知道,这其中的酸味,一半是因为容羲, 而另一半…… 白怜。 姜幼萤眼睁睁看着,男子幽暗的瞳眸中, 忽然闪过一道寒光。 她缩了缩身子, 轻轻揪了揪对方的衣角:「阿礼,莫生气了嘛……」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眼眸一亮, 忽然直起身,飞快地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 一个带着些糕点清香的吻,姬礼微微一怔。 「别生气啦。」 一垂首,便是少女一双粲然如月的弯眸。 「阿萤只喜欢阿礼。」 阿萤只追逐阿礼。 就如同萤火虫追逐月亮,不曾停歇。 她的语气软软的,轻糯糯的,落入男子耳中,激得他眸光一阵微盪。姬礼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却又伸出手来握住她的下巴,一低身。 说也奇怪,他方才明明没有吃那邹记桃花铺子的糕点,口唇之间,却是一片香甜的味道。 「唔……」 他微微歪着头,手指由她的下巴滑到脸颊一侧,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车壁上。 「阿、阿礼。」 这一吻愈发深.入,直将她的唿吸寸寸淹没。 够了,够了。 她受不住了,身子即便是被他轻轻抵着,却如同一下子散了力气般,嵴柱也被人忽然抽走了。 娇软的身形,一寸寸滑下。 「阿礼……」 他的吻辗转从小舌中抽出,唿吸流连于少女的唇角。 而后又是往下滑去。 如先前一般,他咬向少女那细长的脖颈,姜幼萤终于忍受不住,轻轻叫了一声。这一声,男子后背勐然一僵,接下来便是铺天盖地的亲吻。 「阿礼,阿礼,」 姜幼萤慌忙抱住他的背,「我、我错了……」 她再也不惹他生气了! 姬礼愠怒起来,像极了一头髮疯的小兽。唇齿一点点,啮过她的脖颈。对方似乎喜欢极了她那一双精緻的锁骨,微凉的双唇轻轻蹭着,引得她手指微微蜷动。 咬着一口小银牙,牙关轻轻颤慄。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从她颈窝处抬起一双眼。 那眼神,姜幼萤看得十分清晰——不仅是一个男子的情动,更多的,则是满满得占有之欲。他喜欢紧紧地牵着她,喜欢狠狠地抱住她,喜欢无时无刻不将她搂着。 生怕她会从手边熘走。 正是好一番天塌地陷,姜幼萤感觉浑身的热意都被对方勾了出来。马车内有些狭小,二人紧紧贴着,她能听到姬礼那剧烈的心跳声。 还有……炽热的唿吸。 他头髮披散,乖顺地垂在胸前于身后。 眸光轻轻颤动,望向她。 眼中是一泓无边春色,像是娇花沾了雾水,倒映在那双明澈的瞳眸中。那道眼神,看得姜幼萤又是心尖儿一颤,忍不住伸出小指头,勾了勾姬礼的袖。 「皇上,咱们回去再、再弄,好不好?」 如今还在街市上呢。 马车虽是封闭,车帘也是紧紧垂着,可周围却是喧嚣闹腾的街市,还有川流涌动的人群。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方才姬礼咬她时,姜幼萤亦是紧咬着牙关,生怕自己发出些什么令人又羞又躁的声音来。 面对姬礼,她向来都没有抵抗力。 她无法拒绝对方的呢喃,无法拒绝对方的亲热,就连那唿吸与心跳声,都是不忍去拒绝一丝一毫的。 此情此景,她真怕对方会折腾下去,再往下折腾,不光是他,就连自己也忍不住了。 脑海中,忽然闪过玉池那一夜。 周遭是湿漉漉的雾水,几颗晶莹剔透的珠凝在少年坚实有力的胸膛处,那是一片健康的、却也令人面红耳赤的肤色,姜幼萤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他的声音、他的唿吸声,亦是湿漉漉的。 …… 莫名其妙的,少女心头又是一颤。 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将他推了推。 「皇上……」 她小心地低着头,敛目垂容,那一双素白的柔荑搭在男子胸膛上,却又无端衬出几分娇弱无骨。 姬礼顿了顿,方欲将她的手腕再度抓住,马车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公子、小姐,奴婢回来了。」 二人眸光微顿。 是白怜。 慌忙回过神来,姜幼萤把姬礼从自己身上推开,可他却是不动,一双乌眸仍瞧着她,眼中有几分促狭。 第161页 「皇上、皇上要做什么。」 她咬着唇,声音低到了极致。 「做你。」 姬礼忽然将她推下。 后背紧紧贴到车壁上,又是一道凉意。姬礼已然转过头,隔着一道车壁,朝车外之人冷声:「不长眼色的东西,滚。」 门口的白怜似乎愣了。 好一番静默,姬礼又冷笑着,转过头来。 「姜幼萤,你可真是喜欢给自己找事。」 那白怜,一看便是心术不正。 他冷冷笑着,低下身来。 「你猜,她一会儿会如何?」 姜幼萤一愣,显然不知对方所言何意。 「不过是条无关紧要的人命罢了,你要朕把她带回宫,你要救济她,你说,她是朕的子民,是大齐的子民。」 「你又曾想过,街上的流浪汉,亦是一条鲜活的人命?他们亦是朕的百姓,是朕的子民。」 「你怎么不去救他们?」 这一句接着一句,句句皆是锋芒。 他语气锐利,毫不留情面。 「她是弱女子,她是落了难,她是可怜。可那流浪汉,又何曾不是可怜可悲之人呢?」 「姜幼萤,善良是一件好事,可你不要将你的善良用错了地方。」 虽然将她推倒在车壁上,可对方双手规矩,只是伸出右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粉扑扑的脸颊。 掌心有些茧,却莫名让她感到一阵安心。 「你还不懂,很多时候,面对一些人,我们决不能善良。」 不能优柔寡断,不能被所谓的善良所左右。 望向她那一双忽然漫起雾气的双眸,姬礼幽幽一嘆,耐下性子,同她轻声道: 「你可还记得,她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什么话? 「她说,她是被人追杀,逃亡到此处。你只觉得她处于弱势,她是一名弱女子,可你有没有问过、有没有想过,她是为何遭人追杀?究竟是对方欺凌,还是她本身就犯了错?」 「你没有。」 姬礼的声音平静: 「你只是下意识觉得,所有弱势的,就一定是对的,就一定是需要帮助、需要接济的。她都被人追杀了、她都无家可归了、她都可怜成那个样子了,我们理应要捞她一把,理应要救救她的。」 「可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要救她?她告诉你为什么自己遭人追杀了吗?」 「她没有。」 「那她为何要三缄其口,不告诉你真想、故作沉默呢?」 姬礼坐在她身前,并没有压着她。姜幼萤只一撑手臂,便支起了身子。 抬起一双眼来,望向男子。 他眸光精细,面上尽是精明的考量。 如同审视一般,那锐利如鹰隼的眸光直直一落下,即便是相处这么久了,可一旦姬礼用那眼神打量自己时,姜幼萤仍忍不住想要往后缩。 她始终记着,面前之人,不仅是自己的夫君,更是大齐的帝君。 他是大齐的皇帝,他精明而冷血,他可以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将所有事都想得十分周旋。 但是她不能。 她没有见识过大江大河,更不知道大齐有多么广阔。她的眼界很小,先前之后烟南花楼,如今只有小小一个凤鸾居。 还有他的坤明宫。 很多事情,她都不懂。 她只知道,有人求助,她是要帮的,尤其是遇见了弱女子,便愈发容易生出同情心。但姬礼如今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她错了。 忽然有日光穿过那厚厚的窗帘,落在男子清俊的面容之上,他似乎有些无奈,一嘆息: 「罢了,这一回,朕先听你的,将她带回宫。若是以后出了什么事,可别再来找朕哭。」 他是要他长长记性的。 姜幼萤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春日将近,二人面上都有了些绯意。姬礼垂下眼眸,一时间,眼底尽是一番温柔之意。 「姜幼萤,你再这么傻,以后是会吃苦头的。」 他冷血无情,她却善良到了极致。 如此看来,他们两个人,倒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天作之合。 「如今有朕护着你,出了事情,有朕帮你收拾着。长久以后呢,若是以后、以后——」 正说着,唇上忽然一沉,少女慌忙伸出手,将他的唇齿掩住。 「皇上,莫说。」 不吉利,呸呸呸。 她声音柔柔的,只轻缓说出一个字,便让他心头的愠怒之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去了。 她说:「皇上,阿萤要一直在皇上身边,要一直陪着皇上。」 不离开了,无论如何,也不再离开了。 男子眸光一软。 一颗心,亦是这般无声地柔软了下来。他望向少女素净的面容,似乎有些说不过她,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将她滑落在肩膀处的衣裳拉了上去。 「罢了,若是真能照顾你一辈子,也挺好的。」 就让她这么纯真善良下去罢。 所有脏事、所有带了血的东西,就让他一个人去做、去碰。 所有重担,他一个人也可以承担。 …… 当他的手指无意落在肩头处时,姜幼萤这才勐然回过神来。 羞赧万分,让她慌忙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方收拾整齐,姬礼又轻轻一垂手,将她的头髮捋了捋。 第162页 一切收拾妥当,他这才掀开马车帘,跳下去。 白怜正规矩站在马车下,方才似乎被他吓到了,如今看着走下马车的姬礼,不敢抬头。 如今倒是规规矩矩地把狐狸尾巴夹得紧紧的。 姬礼一冷笑。 姜幼萤坐在马车里,看着少女再度上了车。 她的怀中多了一串小药包,见了姜幼萤,白怜将手中的碎银呈上。 方才她买药的钱,也是姜幼萤给的。 白怜似乎有些诚惶诚恐,「小姐,这是药铺老闆找的银子,奴婢身子不好,买了三包药。」 姜幼萤一垂眸。 不知是些什么药,药材用暗黄色的纸结结实实地包着。一看见这些草药,她忽然想起来,姬礼的身子也是不好。 「你的身子也不好吗?」 白怜抿了抿唇,点头,「是。」 她一嘆息,忽然有些担心姬礼的身体了。 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喝药,不知道如今身子如何,难不难受。 此后的一段路,不知是不是被姬礼吓到了,白怜全程都消停了许多。 一路上寂静无声,只余清风时不时吹动车帘,日光悄悄地钻进来。 落入姜幼萤的面容、发隙、眉梢。 她忽然有些昏昏欲睡。 好一阵困意,少女揉了揉太阳穴,见状,白怜便凑过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小姐,您若是困了,便靠在白怜肩上。」 她有些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朝对方一笑。 那笑容清浅淡雅,如同一朵缓缓盛开的菊花。 白怜一时有些发愣。 「小姐,我们还要行多久呀。」 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市,白怜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再往前走,便越发觉得庄严肃穆。 若是她没记错,再往前一段路,便是…… 她的心跳忽然开始加速。 姜幼萤没有看出她面上的不自然,轻声言语:「马上就要到了。」 「小姐,您是哪户人家的姑娘?」 对方突然问道。 姜幼萤好脾气,「我姓姜。」 姜。 白怜一皱眉,倒是没听说过,京城里有姜这个大姓啊。倒是当今圣上新封的皇后娘娘…… 不等她细细思索,马车骤然停下,僕人上前,恭恭敬敬地将车帘掀开: 「娘娘,到了。」 娘娘? 等等——娘娘?! 白怜满眼震撼——眼前这一位,莫不是民间流传甚广的那名、将皇帝迷得七荤八素的、普通人家出生的皇后娘娘?!! 姜幼萤刚一走下马车,便发现白怜在原地傻傻坐着,脸上尽是惊骇之意。 「娘、娘娘……」 再出声时,不光是面色,她的语气亦是惶惶然。 似乎预料到了对方的反应,姜幼萤淡淡一笑,轻轻牵过她的手。 「莫害怕,你且随本宫来。」 出宫了一整夜,姬礼有许多事情还要处理,与她匆匆说了几句话后,便赶忙离去了。 自从说好了要当一名明君,他整个人都收敛了许多。处理政事来,更是一丝不苟,让姜幼萤十分欣慰。 姬礼在一步步变好,她亦是在慢慢变好。 她同柔臻学了许多饭菜手艺,还读了许多诗书,与…… 花柳本。 回到凤鸾居,身后的白怜更是震惊地挪不动脚。方才一进院子,她的腿就软了。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宫殿,抬头望向周遭时,一双眼瞪得圆滚滚的,嘴巴亦是惊讶得合不上。 听见主子回宫,绿衣浅笑着迎上前,看见姜幼萤身后那位,微微一怔: 「娘娘,这位是……」 衣着有些朴素,甚至还有几分简陋。 姜幼萤回头招招手,将白怜引过来,做了一番介绍。 言简意赅,绿衣也没有什么疑心,朝白怜友好一笑。 姜幼萤吩咐下去:「绿衣,你先带着白怜去内务府简单记个名。凤鸾居的人手少,分她一些活来做。」 自从绯裳走后,绿衣一个人有些应付不过来。 多了一个人替自己分忧,绿衣自然是十分欣喜,高高兴兴地带白怜去记名了。 时间一连过了三日,没有姬礼说的那般「不省心」,相反,白怜倒是十分乖巧懂事。 她是个伶俐的丫头,做起事情来,更是十分勤快,很多事都不用姜幼萤去操闲心。即便是那么复杂的宫规,给她半天,她便将那些条条框框烂熟于心。 有时候,看着白怜忙碌的背影,姜幼萤忍不住心想——她是因为遇见了什么人,还是因为做了什么事,才逃亡至此呢? 怕是揭她的旧伤疤,这个疑虑一直在心头打转,她也一直没有问出声。 这天下午,午睡醒来,她心中无端有些烦闷。 便叫上了白怜,与她一起去后花园里散散步。 一是为了散心,其二,便是带白怜去后花园里走走、多了解了解皇宫,日后也好办事些。 听见了皇后娘娘的话,白怜点点头,乖巧地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一路跟在自家娘娘身后,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份是皇后娘娘,她便比在国安寺乖巧上许多。 姜幼萤一手轻摇着小扇,往后园走去。 若是想去后园,首先要穿过一条通往坤明宫的路。二人一前一后慢吞吞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侧闪过的一道人影。 第163页 对方一看见二人,步子微微一顿。 「容大人。」 身侧有小僕人轻轻唤了他一声,容羲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卷宗。 「容大人,怎么了?」 男子面色微微怔忡,只见着不远处那两名女子拐入后花园。其中一人他是认得的,歷经了两世,不过一个匆匆闪过的背影,容羲便能在第一时刻认出她来。 「无事。」 两道身形远去,容羲黯淡一垂眸,「出宫罢。」 他方才进宫给皇上呈交卷宗,却莫名其妙觉得,皇上看他的眼神,隐隐有些不对劲。 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敌意。 容羲没有多想。 走路过花园小道,天上忽然落了雨。 身侧白怜轻轻拢起眉,二人出门得急,没有携带雨具。 「娘娘,咱们要不要先去……皇上那里避避雨?」 后花园的花还未盛开,后宫的娘娘们更是无心赏花,故此,后花园罕有人烟。 她们也不能再向旁人求助雨具。 眼下情形,也只有求助于姬礼了。 姜幼萤只好点了点头,准备与白怜一同向坤明宫走去。 令二人完全没想到的是,这雨水竟来得这么急,方往前迈了没几步,倾盆大雨忽然倾泻而下,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这雨——怎么这般大!」 白怜声音有些焦急,「娘娘,雨下得这般急,这可如何是好。」 看来,如今只能站在亭子中避雨。 姜幼萤心中安慰着自己——这雨水来得急,估计一会儿离去得也急。待这场雨停了,她们回宫便好。 待在亭中的这些时辰,全当是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儿了。 皇宫不愧是皇宫,就连后花园的小亭也是精緻无比。 白怜露出了没有见识的眼神。 亭子内挂着帷帘,素白色的纱帘,险险地垂落在地上。姜幼萤掀开一道帘子,再往亭子里头走去。白怜则站在那里,替她看着外头的雨势。 亭子很大,最里处,有一方小凳。 少女坐在上面,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裙裳。 忽然听到外面有些动静。 「大人。」 容羲回过头,轻轻比出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对方先不要出声。 这一路,他是偷偷跟过来的。 他知晓,自己尾随这一行径十分的卑鄙,可当他瞧见亭间那一抹素影时,却又是一阵百转千回。他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自己歷经了整整两世,亦是有许多些事情要她先去仔细提防。 虽然容羲发现,这一世,似乎与上一世隐约有些不大一样。 上一世,姬礼克己守礼,而姜幼萤,却是个欢脱活泼的性子。 他方欲走上前,却又忍不住在亭子外头顿住。 若是没记错,她身侧还跟了个眼生的小宫女,容羲怕自己贸然前去找她、若是被别有用人之人看见,那当真是落人口舌了。 如此想着,一番犹豫踯躅,男子又转过身去。 罢了。 轻轻一声嘆息。 他欲抬步,无声离去。 身侧的小僕人完全不明白自家主子这一番行径的用意,更是不清楚,当朝皇后正坐在这亭中。他又将伞撑了撑,高举过紫衣之人的头顶,轻声道: 「大人,欲越下越大了,大人当心淋着雨。」 容羲闷闷地「嗯」了一声。 旋即,方欲踱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极为轻幽幽的脚步声,引得男子身形一顿,却是不敢回过头。 身后有人。 他屏息凝神。 身后的人伸出手,轻轻掀开小亭的帷帘。 他唿吸一顿。 整个身子,不由得绷得僵直! 他就站在亭子不远处,对方只要稍微迈一下步子,那手便能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他的身形。如此想着,容羲的神色愈发有些不自然,牵动着眸光亦是一阵颤动。 「你先走罢,去马车那里等我。」 他清清冷冷一出声,吩咐着下人离去。 小后生不明所以,却完全不敢违背自家主子的吩咐,轻轻「嗯」了一声。离去之时,还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了正站在亭子中的少女一眼。 她一袭素衣,正站在帘子之后,身形影影绰绰,面容却因为有那一道帘子遮挡着,看不真切。 容羲长吸了一口气。 又是一阵脚步声。 对方突然伸出手指来,轻轻戳了戳男人的背。 他的头髮披散着,髮丝有些滑。 有隐隐暗香,自从他的身上传来。 容羲屏住唿吸,下一刻,忍不住亲昵地唤道: 「阿萤。」 勐一转身。 看清楚对方面容时,男子忽然一愣。 「你、你是……」 不是姜幼萤! 白怜一脸怔忡之色,站在他身后,一双眸子精细,带着些淡淡的思量。 方才……那一声阿萤。 一颗心「咯噔」一跳,容羲只觉大事不好,还未来得及出声同她解释,女子忽然一拽帷帘,朝这边走来。 步履轻轻,身形裊裊,面容姣好。 「这位大人——」 这遭话音未落,她忽然一绊—— 「小心。」 男子眼疾手快,下意识地将对方的身形接过。 第164页 这一回,换成二人唿吸一滞。 他的面容冷峻,乌髮险险垂落,眼中似有粼粼细光。 白怜声音婉婉,娇柔地唤了声:「大人……」 不等她声音落,里头的那道帷帘忽然被人掀开。容羲皱了皱眉头,一抬眼,便看在站在帘子之后的姜幼萤。 望向二人时,她满脸惊讶。 少女那带着些探寻之意的眼神,犹如一道滚烫炽热的光,容羲忙不迭一缩手,下一刻,面色已恢復了先前的神色自若。 白怜站直了身子,面上有些绯色,看上去正是娇羞万分。 姜幼萤轻轻睨了她一眼。 容羲亦是站定,微微垂着眼,面上是一惯得恭敬规矩。 「娘娘,臣有一事,想同娘娘单独说一说。」 姜幼萤便挥手,示意白怜先退下。 对方满脸赤红,却也规规矩矩地退缩到墙角去了。 一时间,周遭又恢復了方才的一片冷寂。雨水淅淅沥沥而下,将土地浇落得湿润柔软。 许是想着先前的事,又许是担忧姬礼再生气,姜幼萤只站在原地,与他保持着几步极为有分寸的距离。 「容大人。」 女子淡淡颔首,朝他问好。 如今看着她安静娴雅的面容,容羲倒无端生出了几分感慨。 她变了。 她变得沉静了许多。 一瞬间,男子有些恍惚。 「皇后娘娘。」 他又一拱手,却不迈步上前去——她与自己保持着那道距离,容羲亦是心知肚明。 如今她已是当朝的皇后娘娘,已是他人之妻。而自己,俨然是受了皇恩的大理寺少卿。 对于过往之事,现下,两个人都极有分寸地选择了闭口不谈。 「皇后娘娘,微臣路过自地,本意不愿打扰娘娘,可有一件事,微臣思量再三,还是觉得提醒为妙。」 姜幼萤攥紧了手中的小扇,见对方神色温和,也缓缓松了一口气,同他道: 「什么事,容大人但说无妨。」 「沈世子。」 他突然吐出三个字来。 姜幼萤一怔。 沈鹤书? 见少女拢起眉,面上更是多了几分迷茫之色,容羲便温声提点道:「皇后娘娘,一定要多多提防沈世子。」 上辈子,他是小人,是畜.生。 一谈起来沈鹤书,容羲就恨得牙痒痒。 那几分恨意,毫不避讳地浮现在眼底——面对姜幼萤时,他是丝毫没有避讳之心的,此时此刻,男子只有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和满眼的赤诚。 他希望她好。 希望……她与姬礼好。 「容大人此言何意?」 待她欲细究时,对方却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太愿意提起了。 今日的容羲,好生奇怪。 雨没一会儿就停了,容羲只看了她一眼,留下一道意味深长的眼神后,便匆匆离去了。 姜幼萤被白怜扶着,慢慢朝凤鸾居走去,满脑子都是方才容羲的话语: 要提防沈鹤书。 为什么要提防他? 他是又做出了些什么事么? 自从那日封后大典之后,沈鹤书的所有消息,一下子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当然,她也不愿主动去搜寻对方的消息。 她只想着,对方莫再要纠缠不清、打扰自己与姬礼。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与沈鹤书的事还未有个了结呢,第二日,皇宫中竟传出了当朝皇后娘娘与大理寺少卿有一腿的传闻。 听了这些风言风语,绿衣气极。方欲回去同自家娘娘禀告,却见姜幼萤正坐在殿内,手中打着一个璎珞子。 「娘娘……」 她面带难色,吞吞吐吐,「娘娘,您可听说了,外面那些传闻。」 皇后娘娘这才与皇上没好上几天,就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拉她下水了。 自家娘娘怎么可能又与大理寺少卿有干系呢?! 一想起造谣之人,绿衣便忍不住一握拳。 真是可恶至极! 谁料,自家娘娘面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听了绿衣的话,她竟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双手平稳,穿过一串针线。 「娘娘,若是这些谣言传入了皇上耳中……」 绿衣有些不敢往下想。 姬礼不会信的。 姜幼萤面色坦然。 「去把白怜给本宫叫过来。」 绿衣一愣,「娘娘,白怜姑娘她方才去内务府取香炭,如今还未回来。」 虽是春日,可周遭仍有些冷,姜幼萤畏寒,姬礼竟惯着她,直接将香炭供应又往后拖了足足有一个月,待天气彻底回暖后,才会断宫中的香炭。 这样一来,周围之人,都跟着她沾光了。 宫人们忍不住心想——皇上与娘娘琴瑟和鸣,如此看来确实是一件好事。至少皇上的脾气好了不少,如今更是愿意去善待宫人们了。 经绿衣这么一提醒,姜幼萤想起来了。 细密的针线又是一引,不过少时,一个做工精緻的璎珞子算是打完了。姜幼萤将其小心收好,准备再多做几个璎珞,挑一个最好的,给姬礼送过去。 「娘娘,」绿衣站在殿下,声音有些细微,「那奴婢去内务库将白怜喊过来?」 「不必,先让她取香炭。」 第165页 这是绿衣第一次见自家主子面上露出清冷的神色,「待她回来后,让她跪在殿门外。得了本宫的命令再起来。」 自己把她带到皇宫里来,原本是为了替姬礼还愿,却不是为了让她嚼舌根的! 一道冷冰冰的吩咐落了声,绿衣明显一愣,而后赶忙点头,吩咐下去了。 白怜就这般,在一片还未干的地面上跪了一整个下午。 姜幼萤先是睡了一觉,昨日又落了一场雨,周围气温不升反降,知道她怕冷,绿衣又给自家主子多添了一件衣裳。直到将近傍晚,皇后娘娘才沉沉醒来。 一醒来,便走出寝殿门,轻轻瞟了正跪在地上的白怜一眼。 她一回来,便被绿衣带人按着,让她跪在此处。 听见了开门之声,少女抬起头来。 「白怜。」 女子声音平和冷静,一双眸打量着她,「你可知晓本宫为何罚你跪于此处。」 对方低垂着眉眼,不吭声。 绿衣是个心思活络的,见状,联想起今日听到的那些传闻,顿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微微拔高了声音,同她道:「娘娘在问你话,那些传言,可是你放出去的?!」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她忽然磕起头来。 「娘娘,奴婢只是实话实说。今早有人撞见奴婢,说是看见了昨日下午您与容大人在一起,奴婢便没忍住……同她多说了几句。是奴婢多嘴,奴婢知错了!奴婢本是想与她聊会天,却未想,宫内会传成这一番模样。奴婢知错了!皇后娘娘……」 她一伏身,竟开始呜咽。 那声音凄切,语气陈恳,又是拼命磕着头。纵是何人见了,都忍不住一声嘆息。 真是祸从口出啊…… 白怜微微瑟缩着身子,面上虽是一阵哀婉之色,可心中却兀自打起了小算盘: 这谣言,是她故意放出去的。 目的便是为了让皇上误会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心慈手软,又极见不得人哭。到时候,只要在她面前哭一哭、自己替自己求求情,此事便算是作罢了。可皇上对皇后的误会呢,却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一项买卖,她是不亏的。 这几日,她亲眼见着,皇上到底是有多么宠爱皇后。这宠爱,渐渐地让她的头脑发昏、发胀!她羡慕对方,更是嫉妒对方。凭什么同时草根之辈,却是不同命运。 皇宫富贵迷人眼,她一踏入宫门,便下定了决心,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不仅仅是当一个宫女,她要当的,是皇帝的女人。 于是她凄凄切切,哭得好一番梨花带雨,只盼着对方能再心软一次。 毕竟她编的由头,也委实充分。 要想,这后宫之中,何人不知晓人言可畏。她又是独宠,后宫那么多娘娘,早就想取而代之了。自己这「真言」一处,一传十、十传百,早已是众口铄金。 法不责众,皇后若是真追究起来,不一定能完全怪罪在她的头上。 「皇后娘娘……」 这一双乌眸哀婉。 皇后娘娘定是会原谅自己的罢。 白怜如此想到,一想起前几日在国安寺中所发生的事,便愈发大胆起来。 谁料,女子脚步轻轻,莲步轻轻晃荡,没一阵,就来到她身前。 一个亭亭玉立,一个瑟瑟伏身。 「你在说谎。」 白怜身子一震,满脸惊愕地抬头。 下一刻,慌忙地拉扯住她的裙角。 「娘娘,皇后娘娘,奴婢没有在说谎。还望娘娘明鑑!」 「那你说,你今日,是在于何人谈论此事?」 姜幼萤抿了抿唇,望向她。 先前,姬礼曾跟她说,白怜此人,心术不正。她当时还不觉得。 昨日小亭中,她正坐在亭内休息,一尾风至,姜幼萤一抬头,刚好看见了缓缓朝这边走来的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一袭紫袍,即便是看不清面容,可姜幼萤又如何不认得。 十有八九,是容羲。 她故意没走出去。 故意让白怜与容羲先打个照面。 先是在原地等了片刻,再走出去时,恰恰看见白怜跌落在容羲怀里的那一幕。 少女身形裊裊,楚腰纤纤,看上去……好生娇媚。 容羲却是皱了皱眉。 男子面上没有片刻慌乱,一见他那清冷自持的眼神,姜幼萤便知道——容羲这也是被算计了。 她想起姬礼的话来。 此时此刻,台阶之上,女子微微垂眸。她眸色清浅,如一片平静的湖泊,只有些许粼光,轻轻晃荡。 她的眼眸里,宛若有清明的星子碎了一地。 竟然看得白怜心中多了几分胆怯之意。 不、不该如此啊…… 只见皇后又一开口,冷声询问: 「与何人一起,有何人为你作证?」 「这……」 白怜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想到,皇后会较起真来。 「娘娘,奴婢忘了。奴婢与那姑娘,仅是匆匆一面之交,因为在内务库排着队、好生无聊,便聊起了这件事……」 「本宫带你进宫,是让你私下议论主子的?!」 姜幼萤又一蹙眉。 「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奴婢不该多嘴,奴婢——」 第166页 不等她磕完头,院门外突然响起极为清冷的一声: 「既然是多嘴,那就把舌头拔了罢。」 一抬头,果不其然,来者正是姬礼。 第61章 三合一 他踩着一片霞光, 面色阴冷,一双眼定定地望着跪在地上那人。 没有一丁点好脸色的。 没想到他回过来,姜幼萤愣了愣, 迎上前去: 「还未到用晚膳的时间,皇上怎么过来了。」 今日之流言, 姬礼自然是听到了的。 宫中所传风言风语,她虽是问心无愧, 却也怕姬礼误会。 听见她的声音, 男子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 白怜跪在地上, 楚态盈盈。见了他来, 身子一瑟缩,又慌忙求饶。 那一声一声,如同梨花之上凝露坠落, 光让人听一句, 便觉得酥媚无比。 可姬礼却是面色未动。 他眸光冰冷,径直掠过地上之人,牵起了姜幼萤的手。 「阿礼?」 如今还未到晚上,小厨房的晚膳也未做好,见了皇帝前来,周围人立马退散下。姬礼目色冰冷,牵着少女掀帘而入。 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不光是姬礼, 姜幼萤自己也觉得心情不大好,一早上起来, 外头就传遍了那些事儿。怕是皇城里早就流言纷纷, 一会儿是沈鹤书,一会儿又是容羲。他们这位皇帝,倒真是憋屈。 姜幼萤被他牵着, 坐在桌子边儿,有些不敢吭声。 姬礼有些烦躁。 忽然,眸光一闪,看见桌上之物。 黄的粉的白的,三五个璎珞子,还有未成形的,一针一线皆是仔细。 男子眸光微微一动。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姜幼萤抿了抿唇,轻声解释道: 「这是臣妾给皇上打的璎珞子,也不知皇上喜欢什么颜色的,便准备一个颜色打一个,到时候给您送过去。」 他的面色这才终于和缓了些。 面对她,姬礼向来是不捨得发火的。姜幼萤轻轻拿起一个天青色的璎珞子,声音听上去有些羞。 「这一份……臣妾还未打好,唔,做得有些丑了。」 似乎怕他嫌弃,姜幼萤又把那半成品捏住了,欲偷偷藏进袖子里。 其间偷偷瞄了姬礼一眼,他眉目清俊,面上却有了淡淡的宠溺。 「罢了。」 他伸过来手,「给朕。」 她只好将那只丑丑的璎珞递上前。 「阿萤,朕把白怜给你调走罢。」 冷不丁地一句,姬礼攥着璎珞子,出声。 姜幼萤眨了眨眼。 「她看上去就是个不安生的。」 姬礼道,「朕将她调到其他宫去,去……祸害其他人。」 他歪了歪脑袋,觉得自己这项举措实在是精明。 「或者调到采秀宫去,阿萤,你看如何?」 正说着,他稍稍偏了偏头,徵询她的意见。 若是他还未记错,采秀宫里,也住了位不安分的小宫女。 茉荷。 姬礼不提,姜幼萤几乎要忘了对方。 「这样也好。」 她听姬礼的,乖巧地点了点头。 答应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姬礼没有出声,只拿着那「半成品」,手指捏着,兀自把玩。 他是不开心的。 自从他走进院子,姜幼萤便隐约感受到了。 「皇上,」 于是她试探性地探了探头,问他,「您可是有什么心事呀?」 对方捏着璎珞的手微微一顿。 他向来都是如此,什么事情都喜欢一个人闷在心里。听了她的话,姬礼轻轻一嘆息。 「长姐又来信了。」 那位嫁去燕尾的公主姬莹。 姜幼萤眨了眨眼,「若是皇上不开心,可以同阿萤说,阿萤虽然笨,但也愿意和皇上分忧。」 她乖巧地坐在那里,因为畏冷,穿得有些多,活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 忽然,脚边传来轻轻一声「喵」,一只猫儿转了转圆滚滚的眼睛,跳到她膝盖上。 这是她脖颈上受了伤、昏睡时,姬礼送她的小猫。 虽然那划痕极深,好在有姬礼送的凝脂膏,早中晚各涂抹上一次,疤痕也渐渐淡了下去。 按着姬礼的话,不过多久,那疤痕便会完全消却罢。 如此想着,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心理负担。 「阿萤,你可知道燕尾那边的习俗?」 他忽然出声,神色有些凝重。 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即便是坐上了皇后之位,也没有什么眼界。 如实地,姜幼萤摇摇头。 对方眉心的蹙意愈发浓烈。 日色沉沉,几乎要落了山,薄薄的一层晖色自天际边传来,透过窗牖。 轻轻攀岩上桌案一角。 姜幼萤摸了摸那道光影。 「燕尾那边,有一个习俗。」 他的声音轻缓,内容却是十分的凝重。 「燕尾王死后,燕尾太子将获得他全部的遗产——不光是王位、玉玺、城池,还有……」 姬礼忽然一顿。 他转过头来,望向姜幼萤,眼中似有阵痛。 「王后。」 燕尾王后,如今正是姬莹——他又敬又爱的长姐。 他同父同母的长姐。 第167页 大齐原先的六公主,姬莹。 听了他这句话,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 「长、长公主?!」 如此说来,那便是——长公主即将二嫁,作为燕尾王的「遗产」,传给如今的燕尾太子?!! 上一次听到燕尾王的消息,是她刚回宫、从凌桓意口中得知。燕尾王日薄西山,若是不出意外,怕是时日无多。 待他驾崩后,姬礼的长姐,将会嫁给如今的燕尾太子。 「如今的燕尾太子是何人?」 姜幼萤抿了抿唇,心中暗暗替姬莹捏了一把汗。 若是她没有记错,长公主入燕尾数年,迟迟没有诞下皇子。她得了王后之位,完全是因为燕尾王的宠爱。 也因为燕尾王的宠爱,即便是身处异国,长公主这些年,也过得算是快活。 一想起姬礼方才所说的话,她便觉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再往下想去——身为燕尾王后,再嫁给自己的继子…… 她有些绝望。 「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她仰了仰面,只见姬礼眉头紧紧蹙着,似乎也在思量。 他想劫人。 将姬莹从燕尾劫回来。 这个想法,自他登基后,便在脑海中回闪了无数次。他的性子原本就孤僻,长姐的和亲,让他变得愈发偏执,他憎恨、厌恶先帝,厌恶他的懦弱与退让,更是讨厌自己的生母。 如今好了,他已将太后软禁起来,没有人能拦得到他了。 姬礼道:「朕想与燕尾开战。」 这一场战役,必须只胜不败。 开战? 她的右眼皮一跳,那必定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姬礼却似乎无所谓,即便是身处帝王之位,在他眼里,却全然没有天下苍生。他不在乎那些,更不在乎如今自己所站的这个位置,他在乎的只是自己敬重的长姐、心爱的女子,活得光鲜漂亮。 燕尾的习俗,他早有所耳闻。 他早就知道,一旦燕尾王驾崩,自家长姐是要改嫁给燕尾新帝的。 于是这么多年,他做了两件事。 其一,养精蓄锐。 燕尾是蛮夷之地,不比大齐富饶,却养了一群粗鄙健硕之人。他们的马术、剑术,皆是极好,军队更是雄壮有力。 也是这个原因,当年的老齐王不敢与燕尾开战。 这么多年了,姬礼向来对政事漠不关心,他不在乎今日谁参了谁一本,谁又劝谏了他一道。少数上心的,便是训练军队。 他一直想将长公主从燕尾王手中抢回来。 其二,暗中与长公主通信,企图劝她,明哲保身。 不要登上王后那个位置。 姬莹嫁过去时,老燕尾王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 那日她和亲出嫁,似乎怕他生出什么乱子,先皇派人将他大绑在东宫、不允许他踏出东宫半步。 那是他第一次哭,第一次向周围人哀求。桀骜如姬礼,在面临长姐将要「羊入虎口」之时,竟全然不顾面子,若不是身子被绑着,他几乎要给周围人跪下。 他的嗓子哭哑了。 宫人有些不忍,同老皇帝禀报实情,谁知,唤来的却是一团面巾,生生将他的嘴巴堵住。 他可是大齐的储君啊! 他是大齐的太子,却不能看着自家阿姐出嫁,被人五花大绑着、还被人堵住了嘴巴。 那一夜过后,姬礼杀光了在场的所有宫人。 将自己一个人,生生关了半年有余。 宫里人都急坏了,他却一步也不肯踏出房门半步。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太子要疯了。 大齐唯一的皇子,要疯了。 老皇帝终于慌了,跑来劝他,姬礼的生母也来了,可他仍是听不进去任何人的任何话。 大半年之后,他终于从东宫走出来,手中提着的,却是一把长剑。 他提着刀,走入皇帝的寝殿。 那晚东风夜来,宫人见了足足有大半年未出门的太子,自然是喜不自胜。可如今皇帝正在召幸美人,太监欲拦下他,却被他阴鸷的眼神一骇。 「不必报。」 走入殿门,他取出了长刀。 剑光凛凛,月色铮铮,落于剑刃之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锋芒。 美人吓坏了,尖叫一声,连衣裳也未来得及穿,袒胸露乳地躲入老皇帝怀中。 皇帝勐地一皱眉:「姬礼,你要作甚?!」 那道话音未落,少年歪着头笑着,用剑锋挑开明黄色的床帘。 剑刃之入女子的咽喉,稍一用力,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下。 老皇帝大惊失色。 「逆、逆子!」 对方下意识地一抚胸口,下一瞬,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姬礼唇边噙了一抹笑。 「父皇,您不是想见儿臣么?」 他缓缓收回剑,床帘上尽是血水,殷红一大片。 老皇帝躲在帐子内,有几分瑟瑟。 床帘落下,遮挡住少年的面容。他就如此站在床头,温和地笑着。 老皇帝看不清姬礼的面容。 「父皇,儿臣来给父皇请安了。」 正说着,他竟朝床上规矩一拜。 他从未拜过皇帝。 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拜过皇帝。 他天生叛逆,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何曾拜过任何人?而如今,隔着一道明黄色的纱帘,那一道礼却是行得端正恭敬,皇帝面上露出了骇然之色。 第168页 「逆子,你究竟要作何?!」 如若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皇帝真想如今将其碎尸万段! 美人的玉.体姣好,如今却像是瘫软的棉花,倒在他身边。 老皇帝余光睨了一眼,紧接着,竟呕吐出来! 「肖德林。」 一个太监颤颤巍巍,从门口走了进来。 「皇上,太子殿下……」 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姬礼笑得明媚,「肖德林,好生照顾皇帝。父皇,您的身子看上去,好像有些大不如前了呢。」 皇帝一顿,紧接着,震惊地一抬眸。 眸光激盪! 「逆子,你、你对朕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用了些药罢了。」 长剑上的血迹依旧往下滴落,点点滴滴,蜿蜒至少年衣角。见那鲜血将衣裳弄脏,姬礼竟然也不恼火,反倒慢条斯理地抬了抬袖子,将长剑一点点、擦拭干净。 「父皇若是听话,儿臣会按时给父皇解药。」 他道,「当然了,儿臣也知晓,儿臣是父皇的独根,父皇不想后继无人,自然是不敢杀儿臣的。」 「儿臣亦是不敢杀父皇呢。」 他笑着,用长剑挑开素帘。 老皇帝面色雪白。 「不过呢,父皇要小心了。儿臣每日都会留意,坤明殿这边的动向。父皇临幸了哪位娘娘,儿臣便会提刀来杀哪位娘娘——若是临幸了母后,儿臣……」 少年姬礼一垂眼,须臾,忽然一嘆息。 手中的刀光更凌冽了几分。 老皇帝又喷出一口血。 「你个畜.生!」 畜.生,简直是畜.生! 少年的鸦色睫羽翕然一颤。 「论畜.生,儿臣自然是比不上父皇的。父皇,您体会过自己在乎的人离自己远去的感受么?」 若有若无地,又是轻轻一声嘆息,弥散于这瞑黑的夜里。 他没有。 他从来都没有。 「从今往后,您将夜夜如斯。」 他要亲手,将皇帝喜欢的女子,斩杀于床头。 看着她们的头颅滚下,犹如一朵鲜活的、娇丽的花。 姬礼忽然丢了剑。 「咣当」一声,殿内其余二人皆是身形一颤抖。却眼睁睁见着,原本面色清冷的少年竟扑通一声跪了地,朝那床榻上恭恭敬敬地一拜。 拉长了声音,喝道: 「儿臣姬礼——伏愿父皇,千秋万岁,长生不老!」 …… 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姬礼的眉眼愈发冷峻。 姜幼萤自然不知晓姬礼的这些往事,却也知道,眼前这名男子手中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就像是一个煞星,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令人谈及色变,令人胆战心惊。 他的血是冷的。 但她的心却是暖的。 她就像是一个小太阳,一点一点靠近,去温暖他。 「阿萤,你知道朕的身子为何不好么?」 姜幼萤一顿。 「阿萤不知。」 「朕给先帝下了蛊。」 少女又一愣神,有些惊惶地一抬头,却见姬礼面上,尽是泰然之色。 「如今,也算是反噬了。」 自嘲般,他幽幽一笑。 但他不悔。 这太阳,像是永远都落不下去,男子看了一眼窗外,余晖散落,落入他阴冷逼仄的瞳眸中。 「朕很想死。」 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 「阿姐走后,朕不止一次地想去死。」 他厌恶这个世界,厌恶大齐,厌恶他的父皇。 他太明白,他的父皇母后,这辈子在乎的是什么。 「他们在乎朕,却并不在乎朕的康乐。他们只在乎朕的死活,因为在他们眼里,朕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他们的皇子。」 是皇嗣,是大齐江山的继承人。 「他们对朕好,不过是不想让这江山后继无人罢了。」 姬礼轻轻一笑。 「所以,那时候朕便想,朕偏偏不合他们的意。」 「他们想要朕活着,那朕便要死,不光要死,还要拉着他们一起死。」 男子眼中,多了些偏执之色。 看得姜幼萤又是一阵心悸,慌忙伸出手,拉住了对方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冷。 「朕给先帝下了蛊,那蛊同心——他死朕死,他生朕生。朕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让他倒数这那些时日。只要他一死,这大齐便再无他的血脉,他将成为大齐的亡国之君。」 「大齐将后继无人。」 那时候,皇帝与皇后慌乱极了,跑过来,几乎哀求他。 求求他,解开那道蛊。 老皇帝日薄西山,姬礼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明明是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转眼,却成了个药罐子,每日都需要和老皇帝喝同一种药。 那些中药,生生吊着老皇帝的一条命,亦是吊着姬礼的命。 他这样极端。 少女眸光颤动,看着面前男子的身形,许是那些药物堆积侵蚀,如今她看着,姬礼的唇色居然有些发白,面上也多了些病态。 「那皇上,如今您……」 她咬了咬唇,只觉得一颗心发痛得紧。 老皇帝不是已经驾崩了么? 第169页 那姬礼给自己下了蛊…… 右眼皮又是勐烈地一阵跳动,让她忍不住再度攥紧了姬礼的手指。他的手指很干净,如今看上去,却莫名有几分苍白。 「朕后悔了。」 如自嘲一般,他轻轻一笑。 这笑声,如同一阵轻嗤。他垂下眼眸,一手任由姜幼萤牵着,一手捏着手上那只璎珞子。 虽是残次品,却也是十分可爱。 死亡之前,他也是懦弱的。 他突然不想死了。 他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朕又将那道蛊解了开,他死了,朕还活着。」 紧接着,如同恶作剧一般,姬礼歪了歪脑袋,嘿嘿一笑。 「不过他不知道。」 姜幼萤这才安下心。 「他不知道朕偷偷将那份生死蛊解了开,直到死,他仍是心惊胆战。」 先皇时死不瞑目的,那双眼圆瞪瞪的,翻出了一大片眼白。 「真是可笑,直到他临时前的一瞬,依然没有对阿姐的愧疚之心。」 他唇角噙了一抹冷意。姜幼萤捏紧了他的手指,他的手很凉,她却穿得很严实,掌心是一片温热之意。 她企图,将这道暖流也传给姬礼,去温暖他。 忽然,她想起来方丈先前讲的一个故事。 皇帝最为心爱的女子,死在了他登基的前一夜。 皇帝抱着灵牌登基,而后—— 又抱着那灵牌,义无反顾地投了河。 他死了。 姬礼是怕死的。 姜幼萤抬起眼眸,眸光轻轻颤动。 怕死,其实也是件好事,不是么? 他在世间还有所念恋,他还有明媚的、大好的时光与未来。 姬礼会遇见她,而她,亦会用自己的一生去治癒姬礼。 「阿礼,过去了。」 都过去了。 「有阿萤陪着您。」 她从座上站起身形,走到男子面前,顿了顿身子。 如一只黏人的小猫般,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了姬礼怀里。 姬礼身形一顿,而后垂下眼眸,看着她。 她乖巧地靠在他怀里,片刻后,感受到对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 轻柔,温和。 唯有那掌心的茧,竟莫名让少女有些心痛。 是啊,还好他遇见了她。 姬礼抚摸着小姑娘的面颊,眼中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片刻的阴翳之后,竟是一道温和的柔光。 「阿萤,不说了。」 「不日便是宫宴,届时燕尾使臣来朝,朕会与他们谈判。」 谈一些条件,换回他的长姐。 长公主在燕尾吃苦了四年有余。 少女贴在他怀里,下巴轻轻靠在男子膝盖上。他的身上很香,让姜幼萤忍不住去吮吸,满脑子皆是贪恋。 窗外的太阳还未落,月亮也未升起。 「皇上是要留在这里用晚膳吗?」 如今离用晚膳的时间还有许久,姬礼想了想,再出声时,语气有几分抱歉。 「朕过来看看你,你没事,朕便放心了。」 「马上宫宴了,这些日子,朕都有些忙,怕是不能陪着阿萤用晚膳了。」 她点点头,眼中全无责怪之意。 「皇上忙,阿萤在凤鸾居等您。」 姬礼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暖意。 姬礼走后,凤鸾居又彻底安静了下来,姜幼萤仍是坐在桌边,低着头,继续打着璎珞。 那只丑丑的「残次品」,却被姬礼顺手牵羊了。 心中惦念着长公主的事情,她一直嘆息,绿衣站在一旁看她,见主子唉声嘆气,原以为方才皇帝前来,是为了找自家娘娘吵架。 「娘娘,恕奴婢多嘴,皇上是最在乎娘娘的。娘娘与容大人之事……如实说开了,皇上定会理解娘娘。」 对哦。 经绿衣这么一提醒,姜幼萤才想起来,明明外头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姬礼怎么没有来找她「兴师问罪」。 他好像,从来都不捨得向她发火。 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质问过她。 她坐在桌案前,无端有些脸红。 …… 坤明殿内。 批阅完奏摺后,已然夜色森森。 肖德林走上前,将灯火又燃得明亮了些,这是他今晚第三次走进来,劝皇帝早些休息。 放下朱毫,男子揉了揉太阳穴。 眉间的蹙意却是凝着,有些化不开。 这些奏摺,他几乎批阅了一晚上。 回头看一眼窗外,心中估摸着时辰,姬礼心想着,她如今已经入睡了罢。 批阅了这么多奏摺,无非是为了两件事。 其一是,燕尾来朝,群臣议论纷纷。 其二,便是遣散后宫之事。 姬礼想遣散后宫,想了很久了。 他实在是烦那些女人。 他烦透了那些庸脂俗粉,只想与他的阿萤好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臣们自然是不同意。 自古以来,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没有七十二嫔妃。身为帝王,自然是要开枝散叶的,皇嗣繁多,大齐的国运便昌盛。 姬礼冷着脸,将那些摺子一道道驳回。 他后宫只留下阿萤一人,又如何不能开枝散叶? 他要与阿萤生一堆小阿萤和小姬崽。 第170页 这件事,他思量了多久,群臣便驳回了多久,纷纷以从无先例为由,企图皇帝回心转意。 姬礼又冷着脸:从无先例,他第一个遣散了后宫,这例子不就有了? 群臣:…… 于是这些天,姬礼一直就这件事,和那些老臣写摺子互骂。 看着自家主子面色愈发阴沉,肖德林便反应过来——皇帝还是为了遣散后宫一事忧心。其实也不止是此,姬礼发现,自己先前从未对政事上过心,如今一下子批阅那么多奏摺,确实有些吃力了。 好在他学东西比较快,也容易上手。 可其中有许多律法…… 他有些头大。 他最讨厌律法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了。 「啪」地一声,他有些暴躁地阖上奏摺。 讨人厌的东西! 见状,静默候在一侧的肖公公斗胆上前去,小心询问道:「皇上,皇上可要小厨房再熬碗绿豆汤。」 下下火。 姬礼没有理他。 除了皇后娘娘,皇上向来都是不愿意理人的,肖德林早已是见怪不怪。 一件件事堆积下来,姬礼十分烦躁,冷冷一声「滚」,可怜的肖公公慌忙退散下去了。 他一个人在殿内,想了想,决定再去书房看会书、写会儿字。 先前沈鹤书曾同他说,若是心神不宁,可以尝试着抄抄书、平平心气。 一想起沈鹤书,姬礼一嘆息。 他是将对方视作好友的。 二人从小一同长大,其中的友情,自然是不假。 可自从那一桩桩事出了之后,沈鹤书便很少再往宫里走了,当真做起了一个纨绔世子爷。 谈起沈鹤书,姬礼无端有些愧疚,于是便补偿了德妃许多。 他对每个妃子冷脸,对德妃会温和上许多。 这份温和,无关风月。 他亦是知晓,德妃一心向佛。 姬礼最不信佛像之类的东西,每当上贡宝物中有佛像、佛经,便差人往德妃的意华宫中送去。 手指翻动一页书卷,夜色入户,轻幽幽落于男子手指之上,倒是衬得其莹白如玉。 姬礼微微一低头,却有些看不进去那些玩意儿。 唉。 一声嘆息。 仍是心神不宁。 这时候,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进。」 许是肖德林真给他去煮绿豆汤了罢。 姬礼头也不抬,看着一碗粥轻轻放在了案前。 一双素手,却是纤纤。 他没有察觉到异样,继续翻动着那些书。 律法最让他头疼。 若不是答应了阿萤要做个明君,他当真想将那些书烧了。 正翻看着,鼻尖忽然嗅到了一缕异香。 这香气有些奇怪,丝丝离离的,不像是寻常的香料,一路径直冲到他的头脑之处。 姬礼皱了皱眉头,一抬头,面前站着的,竟然是白怜。 他又勐一皱眉。 「你来做什么?」 语气有些尖锐。 退避三舍。 这是姬礼给白怜唯一的印象。 白怜垂着脑袋,披肩发散下,点缀在她的锁骨之处。 月色与灯火明灭,恍惚。 那香气,正是从她的腰间传来。 姬礼下意识一低头,却看着她身披着一件薄薄的素纱,方欲嫌恶出声,对方抢先道: 「皇上,是娘娘让奴婢进来的。」 那声音又娇又柔。 楚楚可怜,骗过了方才守门的小太监。 姜幼萤让她过来? 姬礼眼中带着些疑色。 白怜将头埋得愈发低了。 她的小心思,似乎从来都骗不过他。 如此想着,她咬了咬唇,有些心虚。可转念又一想以后的荣华富贵,便将心一横。 「是,娘娘让奴婢来,来与皇上……」 那香气…… 不对劲! 姬礼一冷声:「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那香气着实是从她身上传来,而且一路,直直窜到他的头脑处,将他的脑袋竟搅得昏昏沉沉! 他方欲起身,双腿却一软。 这是…… 合欢香! 姬礼一咬牙。 见香料见了效,白怜幽幽一笑,将外衣那层素纱轻轻拉下来。 「皇上……」 这一声皇上,唤得娇媚如丝。 单薄的素纱之下,是一件露脐衫。那衫有些透,这一回,姬礼看清楚了,女子肚脐中,竟含着一枚药丸! 那香气,正是从那药丸中散发出来。 「皇上,奴婢是来替皇上分忧的。」 她笑得娇媚,从下人口里得知,皇后娘娘受了那么多次召幸,却迟迟未有孕。 进宫之前,她曾买了两味药。 其一,是肚脐夹着的合欢香,其二…… 若是事成,她受孕机率,十之有七八。 若是怀上了皇嗣…… 女子摇动着纤细的腰肢,走上前。 姬礼额头之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在极力忍耐着,可那身体却并非是铜墙铁壁,合欢香发了力,他的眼神一寸寸变得浑浊。 白怜满意一笑。 「皇上不想要奴婢么?」 她歪了歪头,引.诱他。 姬礼坐在桌前,看着那人一步步逼近。 第171页 「滚。」 豆大的汗珠自额头处落下。 他紧紧捏拳,似乎想拔出长剑,将其除之。可他根本站不起来,四肢百骸一下子散了力气,手指也是一僵。 白怜迈动莲步。 那日在国安寺下,看见这户「人家」的马车,她便起了歹心。 攀龙附凤,越上枝头。 姬礼,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贵人。 …… 凤鸾居内,用完了晚膳,姜幼萤又打了些璎珞子。直到眼前有些发昏,她这才将手中的针线活儿放下。 姬礼曾夸赞过她,她的女工极好。 一时间,姜幼萤又想起,上次宫宴,她为德妃娘娘绣的那只小蝴蝶。 如此心想着,她又掏出那只淡紫色的璎珞,手指穿梭,在其上绣了只可爱的小蝴蝶。 姬礼一定会喜欢吧! 她捏着针,抿唇一笑,眸光灿然。 天色已晚,姜幼萤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心想着,明日送往坤明宫去。 听了声唤,绿衣走入殿,伺候她梳洗。躺在床上,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今夜的月亮有些明亮,还有些刺眼。 径直穿过窗牖,漫过薄薄的一层床帐,打在少女面上。 眼皮子被那莹白的月光照耀着,晃眼之际,姜幼萤抬了抬眼眸。 看着窗外明白色的月亮,她忽然很想姬礼。 一想起他下午同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朕在他与朕的身上,都下了蛊。」 怪不得他的身子那么差,那他若是乖乖喝药,身子会不会好?他今日有没有按时喝药? 思前想后,她愈发思念姬礼了。 「绿衣。」 柔柔一唤,小宫女走到床边,恭敬一福身。 「娘娘。」 「本宫……想去看看皇上。」 姜幼萤抿了抿唇,面色有些赧然,「去问问,皇上有没有歇下。」 绿衣点点头,欲往外走。 「算了,扶本宫起床更衣。」 估计他是没有歇下的。 姜幼萤心想,他近日这么忙,不知道有没有按时喝药,自己就过去看一眼,只看他一眼。 监督他,乖乖将药喝下。 不一阵儿,她便简单收拾好了。 好在凤鸾居离坤明殿不远,走走路便到了,走在宫道之上,她莫名有些心慌。 一颗心跳动得飞快,右眼皮亦是一阵跳动,让少女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坤明宫便到了。 守门的小宫人见了她,似乎有些惊讶: 「皇后娘娘?」 她方才不是刚派宫女过来吗? 姜幼萤开门见山: 「皇上如今在哪里,可曾歇息下了?」 她心想着,若是姬礼歇下了,自己便回凤鸾居去。 对方摇了摇头,虽是疑虑,却如实禀报导: 「皇上还未歇下,方才……去书房了。哎,皇后娘娘——」 不等他出声,姜幼萤便朝着书房走去。 一路上,心仍是跳动得飞快,她越往前走,唿吸竟莫名变得愈发急促,方来到殿门口,只见殿内灯火恍惚,似乎倒映出一个人影。 她走上前,敲了敲门。 一阵静默,无人应答。 她又敲了敲,「皇上?」 却发现,房门竟是虚掩着的。 心中十分好奇,让她再度叩门,仍是无人回应,她皱了皱眉头,推开书房门。 还未看清楚面前的景象,便觉自己的身形忽然被人勐地一拽,她惊叫一声,反应过来时,对上对方那一双凌乱的眼。 他的手上竟是一层冷汗。 余光一瞥周遭,除了他,空无一人,殿内却燃着味道奇怪的香,不等她推开姬礼,对方沉重的唿吸扑面而来。 「姬、姬礼?」 男子像发了疯一样,吻了上去。 第62章 三合一 眼前一道昏黑的影, 紧接着,便被人夺去了唿吸。 那香气直直钻入姜幼萤的鼻息,不过一刻, 飞快地窜进了她的头脑中。她俨然被姬礼吓了一大跳,有了慌乱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语气也因此变得混乱而促狭。 「唔——姬、姬礼?」 他这是怎么了?! 可无奈, 姜幼萤的那力道太过弱小,根本奈何不了男子半分, 相反, 姬礼被她拍打得愈发暴躁, 如惩罚似的, 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她已被对方堵着,几乎无法唿吸! 「皇上,疼、疼……」 唇齿啮咬过樱唇。 不过一瞬, 她甚至嗅到了丝血腥味儿…… 她显然是不知晓, 先前白怜曾大着胆子走进来,并在屋中散了合欢香。她更不知道,姬礼生生隐忍了多久。 而如今,书房内却是空无一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里却是连白怜的一丁点儿影子都没有。 姬礼咬破了她的嘴巴,接下来便是她的舌头。对方像是中了蛊一样, 一双眼底尽是浑浊之意,唿吸亦是沉沉。 姜幼萤一瑟缩, 从内心里无端生上来一股恐惧之感, 他的身上很热,很烫,两手将她死死抓着, 贴到墙角。 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按着她的脸颊。 又是一个深吻。 他似乎毫不在意唇齿间的血迹,更不在意她的瑟缩,脸上微微发红——那并不是羞赧之意,而是一大片无可遏制的烧红之色。姜幼萤被他按在墙边,整个身子缩在一起,她下意识地想逃,手刚刚往上一摸,便摸到了他脖颈间的汗。 第172页 那是令姜幼萤惊惧的、一大片的灼热——一摸到他脖子后的汗水,一颗心又是勐地一跳。她吓坏了,桌上的灯盏熄灭了,只有一层薄薄的月光入户,落入少女的眼眸之中。 眸光轻颤,紧接着,便是一大片的雾气。 湿湿的,柔柔的,薄薄的。 她被姬礼咬着,唇角边沾了血,几乎要哭出来。 姬礼却似乎没有留意她的这些情绪。 他像是生生忍耐着什么,忍耐了许久许久。他完全走火入魔了,整个身体更是僵硬得如同一把拉满的弓。男子弯了弯身,把她亲吻得愈发逼下去,双腿竟不由自主地弯曲、竟开始打起颤来。 姬、姬礼…… 好不容易一阵唿吸,他又勐地贴过来。 头脑闷闷的,胸口亦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她开始缺氧。 不光是唇齿,四肢百骸间,亦是一朕麻意。下一瞬,姬礼已握住了她的手腕,都不用怎么使力气,便将姜幼萤的身形抓了过去。 身形被人推倒在桌案上的那一刻,对方压了过来。 周遭的奏摺、书卷,全都散了。她的头髮亦是披散、逶迤。青丝绕过鼻尖,将她的面上折腾得有些发痒。紧接着便是他温热的唿吸声,还有…… 少女勐地一蹙眉。 好奇怪的香气。 丝丝离离,游走于室内。 像是一片雾,缓缓升腾,扑至二人面上,让她的眸光一恍惚。 这香气…… 她的身子一凛,姬礼竟开始解她的扣子! 他的动作太让人猝不及防,即便是有了玉池那一晚,她仍是有些被惊吓到。更何况,如今的姬礼完全像是一头丧失了全部意识的小兽,只顾着自己发疯。 身上一阵凉意,她下意识地侧首,看见桌上散着一方素白的宣纸,慌忙将其一抽。 万分羞赧地将身形遮挡住。 月光昏暗,她看见姬礼一双眸光晦涩的眼。 他的唿吸浑浊,咬了下来。 锁骨上一痛,让她忍不住又蜷了蜷手指,姬礼将她整个人都推倒在书桌上,她没有坐上去,双脚站在地面上,身子往后一仰。 她的腰肢很细,很软,她是先前练过舞的,一曲惊鸿舞,足尖轻转之际,正是楚腰纤柔,赢得满堂的好彩头。 姬礼闷哼了一声,彻底倒在了她身上。 月光入户,顺着他裸.露坚实的后背,一寸寸往下滑。 他疯了。 鼻息间,是满屋子的香云,缭绕而来。 稍稍嗅了没多久,不知是不是被姬礼撩动的,姜幼萤竟也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她很慌乱,慌乱的手足无措,在玉池时,姬礼是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那湿淋淋的池壁上,而如今,她只觉得促狭。 她想去抱姬礼的背,他的后背上全是汗。 那结实的腰背,却在发着力。 她害怕极了,想去摸摸姬礼的脸颊,让他乖下来。 再一伸手,却先抓到了他的一缕青丝。 鸦青色的髮丝贴在男子的面颊处,沾了些汗水,她一抓,髮丝便缠绕在少女的指间。如同二人纷扰的心绪,还有眼中跳动的、晦暗又缠绵的眸光。 她想穿过那些髮丝,去摸一摸姬礼的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适应了屋子内的昏暗,月光激烈地落下,她忍住双手的颤动,往前去摸男子的脸颊。 双手却抓到了他的后脑勺处,手指纤细,一根一根插入发隙,她勐一吐息,将他的头按下来。 身子却是一阵蜷缩。 他就像是一头髮了疯的野兽! 原本被推到桌角的奏摺尽数散落下来,她努力抓着姬礼的后脑勺,头被他压着,更是无法转过去。余光只见着,桌案上的灯盏晃晃荡盪,「咣当」一声,终于承受不住那道力,坠落到了地上。 她的眸光亦是勐然一颤。 不知道那灯盏摔碎了没有。 她却是整个人几乎都要碎了。 香云,薄雾,汗衫。 一张宣纸,其上墨迹潦草。姜幼萤想起来了,姬礼之前听了沈鹤书的话,有了一动怒生气、一心神不宁便开始抄写诗书的习惯。 方才她抽出来的那张纸……怕是姬礼练的字罢。 如今这张纸正被他们夹着,其上不知是墨字,还是朱毫;不是是诗经,还是四书。 或是……那一道道规矩的、却装载了无数条条框框的礼法…… 她的双腿也堪堪失了力,几乎要倒下来。 整个后背都撑在桌案上,如今姜幼萤是酸痛无比。她咬着牙,不知喊了多少声,她一遍遍喊着姬礼,对方仍是意识不清晰。 她几乎要将自己的嗓子喊哑了。 「姬、姬礼……」 月光落入眸光,坠入池水。 她不仅是自己要碎掉,眼中的雾色,也要碎了。 唇上仍是一道道麻意,阵痛之感,良久挥之不去。 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阵痛。 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 她恍然想起来,自己脖子上受了伤,醒来后,姬礼曾小心地捏着她的手指,同她温声道: 「阿萤,朕会变得更加温柔。」 混……帐! 不知过了多久,「啪」地一声,原本放在桌案最靠里的一本书卷也落了地,坠落在那倒下的灯盏前。 第173页 她双腿瘫软,宛若棉花般无力,整个人也要倒下。 就在她跪下的下一瞬,身子忽然又被人一提。 他像仍是意识混沌,眸光虽说稍稍清明了些,可眸中的暑气仍未消散。经了这么一遭,姜幼萤算是明白过来了——姬礼中了合欢香。 她方才一走进屋时,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屋内的香气,很不对劲。 在姬礼身边待了这么久,她早已熟知姬礼身上的味道,就连那草药味儿,她都能清楚地记在脑海里。可她刚刚进来时,闻到的却是另一种味道——这味道很香,却也很撩人,明明是那般淡淡得宛若云烟,却又能在一瞬间,立马窜入到她的脑海中。 不过一瞬,便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双手、双腿,酥软下来。 是合欢香无疑。 丝丝雾雾,抽抽离离,落在二人面上,缭绕于二人的心头。 姜幼萤方才走进来时,那合欢香还未散,她刚刚亦是意识游离,浑身慢慢开始发热。以至于她揪住姬礼的头髮,内心深处亦是萌生了许多渴望。 可刚刚与姬礼经歷过那么一遭,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方才吸.食进去的合欢香已解。 她越往下想去,意识便越发清晰。 眸光一寸一寸,恢復至清明。 可姬礼? 她愣了愣神,只见他仍是面色热烫,似乎还未解开那合欢香。 怎、怎么回事??! 姜幼萤傻了眼。 难不成……姬礼他…… 面色兀地一红,她的手指蜷了蜷缩,一颗心怦怦跳动得飞快。 他真是…… 真是少年啊。 对方身上的合欢香完全未解开。 或者说,他只解开了一半。 可她却是双腿酸软,无法再直立。 她很疼,不光是腿,胳膊,腰肢,甚至连头皮都开始发麻、发疼。 头皮,眼睛,脖颈,头髮丝儿…… 她只想把姬礼推开,自己好好再歇一歇。 可姬礼又拥过来。 他的唿吸稍微平缓了些,似乎是方才那一番淋漓,他的意识也终于恢復了过来。 姜幼萤坐在桌案上,看着对方缓缓站直了身子,一双眸望了过来。 「姬、姬礼……」 她的声音柔柔的,仿若无骨。 姬礼站直了,微微垂眼,看着她。 「阿萤。」 声音有些哑。 她抿着唇,从一边取来衣裳,抱在胸前。 放一微微侧身,原先那张被二人夹在小腹处的宣纸便坠落了,犹如一只通体雪白的蝴蝶,于漫天的春日中好一番飞舞,而后带着旖旎的好春色,坠落于下一片春夜之中。 余光轻瞥着那张纸,姜幼萤还是没看出来,那纸上究竟抄的是诗书,还是律法。 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飞快,几乎要从她的胸口处跳动出来! 姬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是毫不遏制的情动——面对她,对方向来是不避讳的。 他不避讳自己的喜欢,不避讳自己对她的宠爱,更不避讳…… 欲往。 那嚮往,被一颗滚烫的心包裹着,穿过一道明亮的、璀璨的星河。 姬礼揽住了她的腰身,姜幼萤一怔,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他勐地一提起,身形稳稳噹噹的坐在了桌案之上。 胸前抱着衣裳,眼睛里落满了星河与月光。 姬礼眼中燃烧着一团火,他像是在烧毁一团艷丽的花簇,眸光昳丽而炽热。他的大手落下,掌心有些茧,先是摸了摸她的头髮,而后又抚了抚她的脸颊。 再紧接着…… 他的手搭在她纤细的腰肢,身形微微往前一倾,亲吻她。 那道吻,不似先前那般激.烈,却也是十分绵长。他一点一点吐息着,再度将她的唇齿唤醒,一寸寸,变得无比酥麻。 他整个人也温柔得,像是下一刻便要化作了水…… 姜幼萤完全抵挡不住这样的姬礼。 眸光一寸寸弥散,像是化作了星子,点点闪烁。 合欢香的气息又散落在四周。 香风一吹,丝丝雾气便扑落在二人面上。 姬礼看了一眼她身上的东西,「要不要去洗澡,嗯?」 坤明殿与凤鸾居内,都有一处玉池。 姜幼萤面上红了,又把衣裳抱紧了,「嗯」了一声。 去洗澡。 她现在觉得有些难受。 姬礼伸出手,来替她穿衣服。 他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双手暗暗攥紧了。 即便是如此微小的动作,却被姜幼萤看在了眼里,她知道,如今姬礼比她更难受。 月色穿过窗牖,轻飘飘的,散落在二人面上,穿插与那一袭迤逦的青丝中。 姬礼动作温柔,替她穿好了衣裳。 而后又从地上,捡起方才被他随意仍在地面上的龙袍。 地上散着的,不光是他的龙袍,姜幼萤往底下看了看,实在是一片狼藉——他的外氅、灯盏、书卷、砚台。 还有……那只「白蝴蝶」。 姬礼牵着她的手,示意她从桌案上跳下来。 「腿不舒服么?」 似乎看出了她走路姿势的怪异,姬礼轻声,小姑娘的脸彻底红了,咬着唇瓣,轻轻点了点头。 第174页 是不舒服,很不舒服。 果不其然,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姬礼一下子把她抱住。 打横抱起,不光是他的腰有力气,他的手极为有力。 姜幼萤将整颗小脑袋贴在男子怀里,听着他怦怦不停的心跳声,穿过门庭。 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上,宫道二侧守着宫人,见皇上抱着皇后娘娘从书房内走出来,有些讶异。 却也是十分识眼色地一弯身,恭敬地行了个礼。 姬礼没有理会他们。 踩着月光,往坤明殿的玉池走去。 玉池在寝宫之后,姬礼抱着她走了一半儿,姜幼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穿鞋。好在他的龙袍过于宽大,结结实实地将她的玉足护着,男子大步迈动得落拓,丝毫看不出来这是酣畅淋漓过一场的男子。 相反,较于姬礼,姜幼萤倒是虚弱又娇气。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那儿,呵气如兰。 坤明宫,金碧辉煌。 坤明殿的寝宫,更是雕樑画栋,华丽无比。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没有着氅衣,衣袖有些宽大,随着夜风轻轻起舞。这是她与姬礼的第二次,相较于上一次,她愈发觉得羞耻。 毕竟上一次她与姬礼在水里,水面上还铺满了一层玫瑰花瓣,她什么都没看见。 当然,也可能是姜幼萤单方面的什么也没看见。 毕竟那一次,她是背对着姬礼。 她看见的,只是眼前薄薄的水雾之气,还有那沾满了水珠的墙壁。墙壁湿淋淋的,其上水珠晶莹剔透,没当姬礼动作大一些,便又有水珠溅落在墙壁之上。 那一次,她没有吭声。 她羞,她羞极了! 即便是想唤,小姑娘还是咬紧了牙关,不想让对方听见一声自己的嘤咛。 她实在是难以启齿。 而今日…… 他像一头髮了疯的小兽,让她几乎要嘶哑地哭出声来。 再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喑哑到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姜幼萤一直将脑袋埋在姬礼怀里,对方一边走,她一边听着耳侧那飒飒的风声,居然觉得不过是短短的、从书房走到寝殿的路,居然让姬礼走了这么久。 到了寝殿,周围没有宫人注目,姜幼萤这才放松了些。 不过下一瞬,她又立马紧张起来。 姬礼抱着她走进了玉池。 一走进玉池,她的耳根子又开始发红了。 这里的玉池比凤鸾居还要华丽,雾气沉沉,又徐徐朝上瀰漫。姬礼把她放在水池边,池边玉立着一展硕大的屏风,其上正是柳绿花红。 「你一个人洗,还是朕陪着你?」 他虽是如此询问,可那目光,却还是灼灼。 对方既然都这么问了…… 姜幼萤低了低脑袋,「臣妾、臣妾一个人……」 她好羞。 姬礼脸上似乎有些失落。 却还是规规矩矩地听了她的话,转了转身,「好,朕就先在屏风外面等着。」 步子轻动,扣动着少女的心弦,她抿了抿唇,忽然一声唤: 「皇上——」 姬礼微微一顿足,唇边闪过一抹笑意。 紧接着,便听到身后有人跑了过来——她没有穿鞋,脚面落在冰凉的玉阶上,有些发冷。可听着那道唿吸声,姬礼知晓对方在朝自己逼近。他眼底的笑意愈发浓烈,腰间忽然一沉,小姑娘从身后将他抱住。 她不够高,双手搭在对方腰间,恰恰是十分合适。 她的声音柔柔的,脸颊轻轻蹭着男子的背,像是只小猫在撒娇。 「皇上,臣妾又想改变主意了,好不好?」 姜幼萤抿了抿唇,只觉得一颗心又飞快跳紧,怦怦地,几乎要从胸口处蹦出来。 姬礼握住了她的手,「好。」 身形又是被人打横抱起。 似乎心疼她脚底再走这么一小段路,仅是短短几步,男子却还要抱着她走过去。站在水雾温热的玉池之前,姜幼萤眨了眨眼睛,居然看着对方额头上仍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不知是硬生生忍着的,还是被这玉池中的热气给熏的。 少女有些心疼。 于是她轻声开口,声音婉转,问他:「皇上,您觉得……身子合欢香解开了么?」 男子面容一怔。 似乎有些讶异,他轻轻垂下眼眸来,片刻之后,却是低低的一声: 「嗯。」 直觉告诉姜幼萤,对方在撒谎。 他仍是还嚮往,仍是还想要的。 他的双手微不可查的颤了颤,紧接着,故作平静地解开她最上层的一颗衣扣。 手指有些发凉,有意无意地抚过她的脖颈。 姜幼萤想起了什么事:「皇上,您今日有没有喝药?」 「喝了。」 手指轻轻掠过脖颈上的划痕,虽是涂抹了凝脂膏,其上的痕迹还未完全消却。估摸着还要些时日,还好如今是冬春之交,她还可以穿高领的裙衫。 待到夏天、天气炎热一些,这些痕迹便会完全消失不见罢。 姬礼如此心想道。 其实不管是这道疤痕消不消却,那怕是这道疤痕一辈子都存在着,他也会一辈子喜欢她。 嗯,一辈子,永永远远地喜欢她。 萤火虫追逐月亮。 第175页 月亮亦是会散发出温柔的光,陪着她渡过这温暖的一生。 …… 裙衫散落,摇摇坠在素白干净的脚踝处。 姜幼萤清晰地看见,当衣裳坠落的那一瞬间,身前男子的眸光又是翕然一颤。 她害羞极了,慌忙跳出水池。虽是身姿轻盈,可她的动作有些着急,还是扑出了不小的水花。 水珠散落,其中一颗珠子竟溅在姬礼的眉睫之处,男子下意识地一阖眼,再睁开双眸时,细长的睫毛上竟挂了一颗水珠。 晶莹剔透。 可爱无比。 姬礼抿唇,佯作面不改色,慢慢走到池边。 姜幼萤整个身形沉没了下去,头髮却是轻轻飘起来,与池面上的花瓣交织在一起,有几分迤逦。 男子一垂眸,便看见对方只在水面上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娇羞地朝他招了招手,「姬礼,过来呀。」 姬礼唇角噙着笑,走了过来。 「就这么想着朕?」 「唔。」 眼前又是一阵温热的雾气,她眨了眨眼睛,这一回,那水珠子又落在了姜幼萤的眉睫之上。 那道晶莹剔透的露珠,滴答一下,男子整个颀长的身形便落了进去。 姜幼萤身子藏在水下,看着姬礼慢条斯理地将衣裳一点点褪下。他当真是毫无敬畏之心,那般端正威严的一件龙袍,便被他随意地仍在了那里。 稍稍再往右站一些,他几乎要踩在那龙袍之上。 姜幼萤想起来了,姬礼先前还拿自己的龙袍给她擦过脚来着。 真是……暴殄天物。 每每想起来,小姑娘都有几分胆战心惊。 对方整个身子亦是沉了下来。 她红着脸转过身去,有些不敢看对方的身形。见状,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仅是宠溺一笑。 她就像一只害羞极了的小兔子。 姬礼抿了抿唇,从一边取过面巾。 方才二人在书房,那么折腾下来,她必须要好好擦拭干净一番。 虽然姬礼的身上向来都是香喷喷的,可那东西却是黏腻而污秽。见对方递来素净的面巾,姜幼萤的脸红了,低下头去,小心地接过来。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完全被姬礼填满了,她那里还有姬礼的东西。 「皇上,您、您别看。」 她又羞又躁。 姬礼「好」了一声:「朕不看。」 她开始擦洗。 池面上有许多花瓣,是有些碍手碍脚的,她将那些花瓣尽数拨到一边儿去,而后仔仔细细地擦拭起来。 低垂着小脑袋,只留给对方一个身形。 姬礼洗得很快,早早的便十分闲暇的守在一边,只看着她身形纤弱,那玉肩更是莹白。 姜幼萤擦拭得仔细,丝毫没有留意对方再度上前。 出声时,他竟几乎要贴了过来。 「阿萤,要不要朕帮你?」 少女一颗心「咯噔」一跳,手中的帕子几乎要丢了,慌慌忙忙地摇头:「不要,不要的。」 「皇上,您快、快不要过来。」 她的身子一寸一寸变得僵硬,紧张万分。 她根本不敢回过头,一是不敢望向姬礼,而是不敢让对方看见自己如此羞赧的面色。 那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姜幼萤手指微微一蜷,而后,又死死地将帕子捏在手心里。 听着那头没有了动静,姜幼萤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正欲倾身,右手忽然被人从后一握,身形已然被对方扳正。 他的头髮有些微湿,胸膛更是挂着些水珠。 「皇上?!」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径直将她手中的帕子夺了过去,「不、不要,臣妾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对方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时间,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那头可以坐着,你坐上去,朕给你擦拭。」 毕竟是他遗留下来的东西。 其实他私心里,是想将那些东西留住的。他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亲密,恨不得二人骨血相融。 他只想,自己再占有她一点、再多占据她一点。 他想,与她一起生下他们的孩子。 可如今看着,她好像有些嫌弃那些东西。 确实是有些脏的。 姬礼又想起来,花柳本上的那些黑叉。 她是那般美好,那般皎洁无暇,以至于他觉得是自己万分粗鄙,有些不忍心去触碰她。他怕毁掉对方的那份美好于纯粹,更怕少女觉得他脏。 小姑娘家,向来都是香喷喷的。 姬礼攥紧了手中素白的帕子,微微一垂眸,便看见帕角沾上的一点乳白色。 姜幼萤亦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说起来,她的双腿仍有些发软。看着姬礼的面色,她微微一蹙眉——对方好像误会了些什么。 她不嫌弃他的,她向来都不嫌弃他的东西。 可姬礼仍轻轻握着她的胳膊,把她往玉池边上带。 姜幼萤有些没法儿,只好听着对方的话,乖顺地坐在玉池边。池边有些凉,整个人坐上去,冰渗渗的。 她有些想站起来,却眼睁睁看着姬礼,整个人沉了下去。 「皇上?!」 她又惊恐地喊出声。 声音有些发哑。 「您、您……」 第176页 「莫动。」 他温声细语。 对方攥着那帕子,攥着那帕子……姜幼萤咬紧了如樱花般的唇瓣儿,许是过于用力,齿贝在其上落下了一个浅浅的印痕。 「皇上……」 她的声音有些无力了。 她坐在那里,却是什么都不能动。一瞬间,姜幼萤明白了何为「坐立难安」。 「皇上,可以了,臣妾不是不喜欢那些,臣妾也想、也想与皇上……」 姬礼攥着手帕,只是在外面擦拭着那些东西。可即便是如此,姜幼萤有些受不了了。她红着脸,想从玉池边上站起身,可对方却抵着她。 忽然,他眸光一闪。 从心底里无端生起一股燥意,如同那合欢香气,又弥散于整个玉池中。 …… 姜幼萤额上出了些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姬礼推开的,只知道自己整个人是被他从玉池上抱下来的。她依偎在男子怀中,有些羞恼地攥紧了对方的前襟。 明明、明明说好的只是擦一擦,他怎么又…… 她咬了咬唇,几乎要疼得哭出来。 呜呜呜,姬礼说话不算话。 对方却似乎有些高兴,抱着她,竟连龙袍都忘了带回去了。 玉池离寝宫只差一道暗门,且无人把守着,姬礼便愈发大胆。 「回寝殿么?」 他轻轻在耳边呢喃,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 姜幼萤欲哭无泪,「臣妾可以回寝殿么……」 他哑哑一笑,「你要是还想与朕待着这里,也不是不行。」 这一句话,更是让人浮想联翩了。 她慌忙摇头,「臣妾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呜呜呜,她就不该跟姬礼进什么玉池!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见她此般,姬礼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直直牵动着胸腔,有些闷闷的,还有些微哑。 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他舔了舔唇。 姜幼萤被他抱着,回到了寝宫。 月光莹白,翕然入牖,殿内燃了灯盏,摇晃的灯火落于少女眼眸之中。 月色与灯影闪烁,明灭恍惚。 她紧紧抓着被褥,对方似乎有些渴了,走到桌前倒了一杯热水。 末了,还噙着笑回过头,问她要不要喝水。 「不要!」 她才不要呢。 呜呜呜。 眼中的笑意又轻轻化了开,他微微一仰首,将茶水喝完。 茶水温热,带动着他的手指亦是暖和了些,稍一垂眼,便能看见他的手指——十指手指,俨然被池水泡出了些褶皱。 还有些起泡了。 他方才着实在水下待了太久太久。 喝完了水,他将茶杯轻轻放置于桌面上,回头一看,少女仍是保持着方才那个十分警戒的姿势,将一团被褥抱在胸前。 一双眼明亮清润,却含着些委屈巴巴的水光。 她委屈,委屈极了。 呜呜呜,方才明明说好了,只擦一擦,到后面,他竟弯下腰,整个脸埋入了水里。 满池娇嫩的花瓣被他轻轻挤到另外一边,姜幼萤吓了一跳,却感受到那一股热意,那是他的舌头。 少女先是一愣神,显然没有想过对方会如此,紧接着,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兔子,慌慌张张地与站起身形。可对方的力道实在太大了,径直将她的身子按住。她就这般坐在玉池之上,小腿没入池中。 小腿之侧,还有那娇嫩的花瓣。 姬礼亦是俯首,亲吻着花瓣。 这招式,姜幼萤曾在《花柳本》上见过,却未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下意识地想逃,想躲避,她很想立马把姬礼推开。可双手往前伸出去,够到的却是他的髮丝。如先前在书桌上那般,又轻轻扣住了姬礼的后脑勺。 越往前走,那一阵酥麻之.感,便游走于姜幼萤的四肢百骸。 水雾落在她的面上,少女娇眸湿软,更是轻轻咬着唇,几乎要哭了。 姬礼还不肯放过她。 …… 而如今,她坐在床榻上,面对着步步朝这边逼近的男子,心跳愈发飞快。 她生怕姬礼又来。 右手有些发软——她方才一直按着对方的后脑勺,小臂竟有些发抖。 她犹豫不决,一是过于羞赧,不敢用力,二是姬礼一直是半沉没于水下,她生怕对方溺死了。 可越往下,内心的渴望便愈发明显。 愈发浓烈。 她…… 右手轻轻往自己这边扣,推动着他的后脑勺,愈发向前。 手指绕过青丝。 二人在这水雾氤氲的玉池中,又如同完成了一场浩大的自我救赎。 …… 灯光恍惚,落于男子面上,他唇角噙着笑,手指修长。 轻轻挑开床帘。 眸光清明,丝毫没有中了合欢香的浑浊之意。 他的合欢香已经全部解开,眸光恢復了以往的清冷自持。 再度望向她时,似乎又有一道暗火,盈于他幽深的双目中。 姜幼萤忍不住往床里头缩了缩。 夜深了。 见状,姬礼又是一笑,走过来。 床榻软软一塌陷,他坐在床边,揉了揉少女的脸颊。 手上力道温温柔柔,一时间,又让姜幼萤想起他方才曾说的: 第177页 「阿萤,朕会慢慢、一步步变温柔。」 对方曾同她说,他向来都是最为珍惜她的。 向来都不捨得她再受一丁点的委屈。 而如今,她却是吸了吸鼻子,面上一片粉扑扑的,看上去委屈极了。 一对耳根子通红,更是又羞又躁。 姜幼萤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抬起一双湿润的眸子。 眸底微红,看上去,倒真像一只小兔子。 看得姬礼的心又无端一软。 他整个人坐在床上,将被子往这边扯了扯,对方似乎还不敢松手,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把被子全部扯开,整个人径直压下来。 见她这般,姬礼又是轻轻一嘆息。 语气中,却带着毫不避讳的宠溺之意。 「好阿萤,夜很深了,该睡觉啦。」 她吸了吸鼻子。 她疼,好疼,整个人,哪里都疼。 他又是笑着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戳了戳她鼓起的腮帮子。 她又像是一只灌满了气的小仓鼠。 「阿萤,朕不欺负你了,好不好?」 幼萤的眼睛立马红了。 呜呜呜,她不信。 姬礼就会骗人。 第63章 三合一 对方曾同她说, 他向来都是最为珍惜她的。 向来都不捨得她再受一丁点的委屈。 而如今,她却是吸了吸鼻子,面上一片粉扑扑的, 看上去委屈极了。 一对耳根子通红,更是又羞又躁。 姜幼萤整个人缩在被子里, 抬起一双湿润的眸子。 眸底微红,看上去, 倒真像一只小兔子。 看得姬礼的心又无端一软。 他整个人坐在床上, 将被子往这边扯了扯, 对方似乎还不敢松手, 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把被子全部扯开,整个人径直压下来。 见她这般,姬礼又是轻轻一嘆息。 语气中, 却带着毫不避讳的宠溺之意。 「好阿萤, 夜很深了,该睡觉啦。」 她吸了吸鼻子。 她疼,好疼,整个人,哪里都疼。 他又是笑着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戳了戳她鼓起的腮帮子。 她又像是一只灌满了气的小仓鼠。 「阿萤,朕不欺负你了, 好不好?」 幼萤的眼睛立马红了。 呜呜呜,她不信。 姬礼就会骗人。 一更 姜幼萤浑身无比酸痛。 她几乎是到了精疲力竭的边缘, 脚踝处竟隐隐有些抽筋。她本就身形娇小, 手臂、小腿更是纤细,几乎掐不出来什么肉来。 想到这里,少女忍不住一垂眸, 一瞬便看见自己莹白的手臂——其上却有几道青紫色的痕迹。 臭姬礼! 慌忙将袖角翻下来,又将一双手缩回至被子里面。 姬礼坐在她身侧,身上仍有那道令姜幼萤无比熟悉、甚至有几分欲罢不能的味道。 很香,却带着些草药的苦涩。 对方凑过来,温声细语地哄她。好一番三令五申,只见着姬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伸了伸手,似乎想将她抱住。 姜幼萤躲不过。 他的手臂很长,怀抱很宽大。 稍稍一揽,对方的唿吸便落在了姜幼萤耳边。 「朕……唔。」 看见了她手上的痕迹后,姬礼愣了愣。 「这么严重吗?」 小姑娘身形软软的,如今更是泄了力气,靠在他的怀里。 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瘪了瘪嘴,「皇上以为呢?」 姬礼立马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方才还没有见着他不好意思呢。 姜幼萤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中,却全然没有一丝愠怒之意。 他向来都是这般,毛手毛脚的。 莽撞,天真,热烈。 明明已是及冠,明明是个二十岁的男子了。 可他的眸光仍如少年般明澈纯净。 星月入户,姬礼眼眸中是一团星火。 他伸出手来,欲轻轻按揉着姜幼萤的小臂。在书房时,对方一直掐着她,把她的手腕全掐红了,她在玉池的时候就全都看见了。 如今,其上的手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乌青之色。 手指方碰到那莹白的肌肤之上,姜幼萤忍不住蜷了蜷手指,他立马敏感地问道: 「是不是戳疼了?」 他的错。 都是他的过错。 男子眼中尽是心疼。 倒也不是疼,少女抿了抿唇,有些害羞。 二人肩并肩坐着,夜色深深,姜幼萤却睡意全无。方才她从凤鸾居去书房的时就已经很晚了,又在书房里折腾了那么久,还有玉池…… 很久,很久。 她看了一眼窗外,有些不安。 「皇上明日要上早朝……」 「无妨。」 姬礼摇了摇头,「不会耽误的。」 她有些心疼,「皇上这般劳碌,切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子。」 说这句话时,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中还闪着小心翼翼的光。她看上去极为关心他,见状,姬礼又温柔一笑。 本就是二十岁的青年,他的身子康健得很。 若是不康健,方才便不会折腾那么久了。 当然,要先除去他自己给自己下的那道蛊。 见她面上带了些忧思,姬礼自然是知晓她在为什么烦心,忍不住将她又抱紧了些。 第178页 周遭立马充盈了温热的暖流。 她就那般被姬礼抱着,坐在床上,竟越来越精神。这一回,换作他像只小猫儿般,轻轻蹭着她。 「阿萤,其实这些天,朕是有些生气的。」 姜幼萤眸光一顿,只见着他又抱紧了些,声音有些委屈。 「阿萤,朕生气。」 「是因为……容羲吗?」 她有几分忐忑,问出声。 姬礼抿了抿唇,眸光垂落,眼底闪着一层淡淡的粼光。 他的眼睛很好看,第一次见着姬礼时,姜幼萤有瞬间的失神。 他就那般披散着头髮坐在那里,没有穿龙袍,面色微微发白,神色也有些恹恹,像是个小病秧子。 眼神却是阴冷而乖戾,让小姑娘忍不住一瑟缩。 听见「容羲」那两个字,姬礼一阵沉默。 「也不全是因为他。」 是了,他是吃醋了。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无芥蒂。 「朕也不知晓,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明明面对她与沈鹤书时,姬礼还可以十分风淡云轻。 「你同朕说,他是你接触过的第一个男子。朕就……很不开心。朕知道这不怪你,可朕还是难过。」 「为什么朕不是第一个,为什么朕没有早些遇见你,为什么朕没有去烟南。」 「为什么朕……朕不是他。」 对方忽然转过脸来,望向她。 如今的姬礼,像极了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头髮因为方才沾了玉池的水,更是湿漉漉的。 「阿萤,朕有些嫉妒他。」 一颗心「咯噔」一跳,少女忙不迭将他牵紧了。 「皇上,阿萤如今是您的妻子。」 是他的皇后,是大齐的皇后。 「朕知道的,朕都知道的。」 他忽然埋下脸来,「朕还是会,忍不住吃醋嘛……」 脖颈上一道温热之意,姜幼萤吓了一跳,他的有些发热,贴向少女的脖颈处。 几缕青丝垂下。 「不止是容羲。」 还有……白怜。 他竟连一个女子的醋都吃。 姬礼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不打算将自己心中的「小九九」告诉她。 如今的姬礼委屈极了,乌黑的头髮乖顺地垂在脸颊两侧,让姜幼萤忍不住伸出手去,捧住了对方的脸颊。看着他那样一双湿漉漉的眼,一瞬间,她竟从内心底生上来许多占有之欲。他很好看,睫毛微卷,眼底微湿。 像一朵沾了露水的娇花。 他才是国色天香。 只看一眼,姜幼萤的心尖儿便开始打颤了。 二人各怀心思,姬礼自然也不知晓她心中的「小九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那些话。起初,姜幼萤原以为他话少、喜清净、沉默寡言,而如今,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冰冷如姬礼,也能委屈得滔滔不绝起来。 姜幼萤轻轻摸了摸姬礼的脸,试图去安抚他。 他的皮肤很好,很嫩,很滑。 比她的还要好。 姜幼萤忍不住掐了一把。 「罢了。」 说完,姬礼轻轻一声嘆息,抬起眸来,只见少女面上似乎有了些睏倦之意。 「时辰不早了,明日朕还要上早朝。」 这一觉,怕是还未深睡,他便要匆匆起来了。 姬礼抱着她躺下。 「对了,阿萤,朕这些时日有在很用心地处理政事。朕没有旷过早朝,摺子亦是认真、仔细地批改。」 许多臣子见状,都大吃一惊。 原以为自家的皇上突然转了性子,皆是诚惶诚恐。 他是极为有天赋的,即便是先前未经歷过太傅的教导,处理政务来,竟是十分有条不紊、顺风顺水。 若非要说出个不好之处…… 姬礼微微一拢眉,迎着怀中少女问询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 「那些律法,朕还不是很精通。」 他恐怕是这全大齐,最不注重那些律法之人了。 用他先前的话来讲,律法不过是管束天下芸芸众生的。而他自己,才是制订出这些律法的人。 可事实告诉他,他错了。 他如今,需得一步步,重新了解、掌握律法。于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摸清楚大齐所有的繁文缛节。 这是一项十分浩大的工程。 他本就厌恶这些,便更是事倍功半。 听他如此轻声抱怨,一个念头在姜幼萤的脑海中闪过,最终还是被她给压制了下去——若是她没有记错,容羲十分精通律法典籍,作为大理寺少卿,他的工作便是同这些打交道。 说起来,容羲是个在行之人。 但她却不敢建议,让姬礼求助于对方。 香炉热气未散,姬礼忽然看了她一眼,下一刻,竟轻声道: 「也许朕应该多去问问容羲。」 姜幼萤一愣。 下一刻,少女反应过来,将他抱紧。 这一夜,她睡得十分安稳,以至于忘记自己今夜做了个什么梦。 翌日一醒来,姬礼已经不见了踪迹。她知晓对方此时正是上朝的时间。 可浑身却是十分酸痛,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的,提不起什么精神。 她生了一场病。 发了些轻烧,所幸不甚严重,只用喝些药便好。 第179页 可太医写下方子时,却又用另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被对方这般盯着,姜幼萤面色无端一红。 「娘娘,日后还需多注意些身子。」 对方声音有些沧桑,是个年迈的长者。 姜幼萤赶忙叫人接过方子,红着脸应下来了。 对方这才放心,略微一揖,而后收拾着医匣子告退了。 身为帝王,姬礼自然是十分忙碌,尤其是最近即将举办宫宴、燕尾使臣来朝。 他便愈发忙上加忙。 以至于陪伴姜幼萤的时间少了许多。 她心里觉得没什么,安安生生地在凤鸾居养病,可姬礼却有些替她感到在意了。他有些愧疚,便在其他地方变了法子地弥补她,只要一有时间,便跑到凤鸾居来。 除了凤鸾居,后宫其余宫殿,他几乎不再踏足。 只是这一次…… 姬礼路过采秀宫,看着门前横陈的碎叶,忽然有些恍惚。 虽是春日,这里却还是冷冬凛凛。 「皇上。」 肖德林见他顿足,有些好奇地走上前,「皇上,可还要去皇后娘娘那里?」 方才在坤明殿,姬礼摺子处理到一半儿,便要他去凤鸾居传旨,今夜去凤鸾居留宿。 姬礼抿了抿唇,匆匆看了那宫殿一眼——破败的宫殿,俨然是少有人问津。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不愿进去。 甚至,宫中还有些采秀宫里闹鬼、又女鬼之魂的传闻。 对此,姬礼自然是不屑一顾。 他方欲转身离去,忽然间,眸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 「去采秀宫。」 冷冷吩咐一声,肖德林微微一愣,俨然不知皇帝这是何意。 可心中却不敢违背当今天子,忙一躬身,只见男子步子落拓,身形更是颀长端正。 「皇上驾到——」 院门被人从外打开,啪嗒一声,破败的院门摔过,院中宫女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 什么?! 皇、皇上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出现了幻觉。 那抹龙袍,正是令万人仰仗的明黄之色,令众人眸光一激盪,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喊了句「恭迎皇上圣驾」,周围人立马一震身,惶惶然随着前人跪拜下去。 「皇、皇上……恭迎皇上——」 「恭迎皇上圣驾!」 姬礼面色冰冷,目光之中,几乎没有任何温度。 冷冰冰地扫视周遭一圈,忽然,他看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容。 若是没记错,她的名字是茉荷。 对方仍是一件水青色的裙子,身上的裙裳不知是洗了多久,看上去有些发灰。三年时间,将她完全蹉跎,她面上有了些沧桑之态,俨然不是当初姬礼所见的、鲜艷活泼的那个小姑娘。 她就像是一朵娇花,破败于这三年有余的蹉跎之中。 采秀宫,最是杀人于无形。 如今看着茉荷,姬礼目光微冷——对方显然是有神智的,一听到那句「皇上」,身形不由得一瑟缩。 她比在场所有人都要畏惧他。 想起茉荷先前做过的那些恶事,姬礼冷冷一笑。 这次前来,他却不是为了找茉荷的。 若不是今日所见,他怕是早就忘了还有茉荷这号人。 茉荷俨然也不想再见到他——她知道,自己在三年之前冲撞了当朝皇后娘娘,如今对方众星捧月,是大齐的皇后,而自己却将要耗尽一生,在这采澜宫中,漫无天日。 姜幼萤三年前离开皇宫时,她曾在采秀宫里冷嘲热讽过,骂过对方不知好歹。 可如今呢,那人身居于富丽堂皇的凤鸾居…… 她总归是有些心态不平衡的。 姜幼萤不知晓,采秀宫内,茉荷曾不止一次地同周围人埋怨道:明明是一同进宫的,对方飞黄腾达之后,竟不知道过来帮衬着自己一把。 那道明黄衣角擦肩而过,女子将头埋得更低了些,若是细看,竟然能看见其发顶上几根银白色的青丝。 虽然不到二十,已然是少年白头。 茉荷愈发愤懑。 却见皇帝今日的目标似乎不是自己……他的步子迈得稳重,院之内寂静无声,一瞬间,只剩下华靴落于地面上、与那玉佩轻轻碰撞的琳琅之声。不光是茉荷,周围宫人亦是提心弔胆,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万岁爷此番前来,是来找自己的麻烦。 所有人都畏惧他,所有人都怕他。 可所有人都万分敬仰他。 姬礼目色微凝。 三年来,这里的掌事姑姑已经换了一批,姬礼眼见着,对方有些面生。见了皇帝前来,姑姑慌忙迎上前去,语气恭敬。 「不知皇上前来,所为何事——」 这句话还未说完,姬礼一眯眼。 「白怜呢?」 对方恭敬垂目,「按着皇上的话,一直在后院关着呢。」 一想起那女子,男人眸光又冷了几分。 那一晚,对方竟吃了熊心豹子胆,企图引.诱于他。姬礼中了合欢香,四肢僵硬,嗓子更是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来。 对方迎着昏黄的灯火,走上前去。 千娇百媚,柔肠百转。 她笑得妩媚,似乎这般,就能轻而易举地俘获男子的芳心。 第180页 姬礼额上出了些汗。 他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不光是额头,脖颈处出了汗,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 滑落在他坚硬的喉结处。 看得白怜愈发意.乱.情.迷。 她恨不得立马扑上前去。 肚脐中的药丸,她自然是十分清楚其功效——这药丸后劲很足,如此想着,她便愈发赤.裸而大胆。 走到男子面前,他身上传来些淡淡的草药味,萦绕在她鼻尖。 「皇上,奴婢来服侍您……」 素手纤纤,欲攀上他的颈项,抚摸他的面容。 正欲一低唇,忽然,她手腕上一痛。 明黄色的袖摆一展,他竟从袖间掏出一把匕首来! 女子吃痛,他眸光清冷,直接将她的一只手砍下! 这一回,换她头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即便是中了合欢香,他仍存留了些力气,令白怜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的衣袖中竟常年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以防不测。 男子咬着牙,声音喑哑: 「想死,就继续试试。」 地上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 听了掌事姑姑的话,姬礼面色未动。面对其余人时,他像是没有任何情绪一般,无欲无求。 众人却知道,他是个时不时突然会动怒的主儿。 掌事姑姑带着他,来到一扇门前。 房门紧紧阖着,里面隐约传来铁链之声。 周围宫人战战兢兢,掌事姑姑的声音更是有些虚弱,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上,您是要进去看看么……」 「不看。」 脏了他的眼睛。 对方立马点头如捣蒜,「皇上,那奴婢便听您的话,将那女子关押至此……」 为何要关押在采秀宫? 他同姜幼萤说,将白怜调到采秀宫去了。 姜幼萤压根不知晓,他径直砍断了白怜的一只手,更不知晓,姬礼命人将白怜关押至此。 听了掌事姑姑的话,姬礼还是有些讶异的,「没死么?」 居然撑了这么久。 掌事姑姑亦是惊异,轻声道:「是,奴婢也没想到她会撑这么久。」 皇上特意吩咐了,不准太医给她医治。 忽然,房内传来一声悽厉的叫喊声。 「姬礼!姬礼——」 屋内女子似乎听出了他的声音。 「你个畜.生!你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不会放过你——」 「……」 那声音从屋内传来,如同一把尖锐的利剑,直直刺痛周围人的耳朵。 不光是如今守在门外的掌事姑姑与肖德林,白怜声音之尖利,令院内所有采秀宫的宫女都听得真真切切。 众人面色一骇,完了,那不要命的敢这么叫,惹得皇上生气……怕是要降罪于整个采秀宫。 宫女们心中暗暗祈祷着。 肖德林更是有些胆战心惊,眸光打着颤儿,小心翼翼地往自家主子面上望去…… 「皇上……」 他几乎有些不敢出声。 姬礼薄唇轻抿成一条线。 他面色平静,甚至说,那神色十分冷淡。房内女子的尖叫声一阵阵传来,男子的面上却没有一丝的动容,似乎她口中咒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姬礼,我不光要杀了你!我还要杀了姜幼萤,我要化成厉鬼,要彻夜缠着她,要看着她生不如死!!!」 肖公公又小心翼翼地望了自家主子一眼。 姜幼萤,众人都知晓,当朝皇后。 更是,他的逆鳞。 果不其然,姬礼笼于袖中的一双手暗暗攥紧,不过片刻,便勐然一转身。 几乎是不带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咬出两个字: 「杀了。」 真是糟心。 身后之人连忙领命。 一躬身,如同重重松了一口气般,她看着皇帝转身离去。 他此番前来,本就是起了杀心。ban 姬礼还是先前的那个姬礼,心狠手辣,丝毫不怜香惜玉。 肖德林恭敬跟在自家主子身后,踩着他的步子,慌忙上前去。 忽然,姬礼又一转身。 目光赤.裸.裸地瞟向其中一名宫女。 茉荷一瑟缩,片刻,似乎看出了姬礼眼神中的情绪,慌忙叩首。 「皇上、皇上饶命,皇上——」 「这个也跟着一块儿杀了罢。」 「皇上,皇上!」 「皇上,求求您看在奴婢与皇后娘娘先前共事的面子上,饶了奴婢一命罢!」 「皇上——」 「……」 姬礼似乎没有听见身后悽厉的哭喊之声,大步走出采秀宫。 从这里走出来后,他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似乎卸下了某种负担。末了,似乎想起了什么,稍稍一侧首,对身后之人吩咐道: 「对了,方才之事,莫要同皇后娘娘说。」 「……是。」 姬礼这才满意一笑。 -------------------- 这些天,姜幼萤一直在忙活这两件事。 其一,养病。 虽说她生得不是什么大病,仅仅是发了低烧,可姬礼仍是坚持要她每日多睡上一个时辰的觉。又让太医天天往凤鸾宫送上许多补身子的东西。 第181页 她没法儿,拗不过姬礼,只等现在凤鸾居内养病。 其二,便是钻研医书。 她本是不会医术的,但姬礼的身子不好,只要一不喝药,面色便会难看上许多。姜幼萤看着十分心疼,便成日翻看医书典籍,试图去帮姬礼解蛊。 虽然姬礼曾经告诉过她,此蛊无解,但她是不信的。姜幼萤还不信,这天底下当真有无法解开的蛊术。 这一件事,却是姬礼拗不过她了。 她丢下了手中的璎珞子,改成成日地翻看医书,试图去给姬礼解开着困扰了他小半辈子的蛊。夜色深深,外头刚来报,皇上今夜不来凤鸾居。 女子正坐在桌案前,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匆匆应了一声。 「嗯。」 绿衣端着一碗汤羹走入寝殿。 热气腾腾的汤羹,朝上还悠悠冒着气儿。只见皇后正坐于书桌前,手中捧着的,似乎还是那本医书典籍。 「娘娘,」绿衣不禁有些心疼,「夜很深了,有什么明日再看罢,当心熬坏了您的身子。」 言语之中,尽是关怀之意。 姜幼萤眉眼认真,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小姑娘轻轻一声嘆息。 喉咙间忽然涌上一阵痒意,让她微微一弯身,忍不住抚着胸口咳嗽起来。见状,绿衣更是心疼了,慌忙走上前,一下一下地替她拍着后背。 「娘娘千万要当心身子。」 她满脸关怀,终于让姜幼萤放下了手中的书籍。 忽然,少女也是一嘆息。 「绿衣,怎么会没有呢?」 她翻看了许多书,怎么会没有呢? 「没有什么?」 无端的一句,绿衣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姜幼萤也没想着让对方回答自己,右手肘撑着桌面,轻轻按揉着太阳穴。女子面上有些疲惫了,见状,绿衣识眼色地绕到她身后,温声同自家主子道: 「皇后娘娘,奴婢来为您按按头。」 姜幼萤点了点头。 一双手正放在她两侧的太阳穴处,绿衣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一下一下地揉捏着。片刻之后,她感觉身上的疲惫在被人一寸一寸的抽走,如此舒适惬意……姜幼萤轻轻阖上眼睛。 「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根本找不到姬礼口中所说的那种蛊。 既然连找都找不到,不知这种蛊术的学名,那么解开姬礼身上的蛊,更是无异于天方夜谭。 一时间,她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等等。 忽然,她睁开眼睛。 她这些天所看的,都是宫里头的医书,都是问太医院要的。 既然是太医院……少女眼中眸光一闪。 月色轻轻晃荡,落入她精细的眼眸之中。 既然是太医院的、宫里的东西,既然姬礼这么多年都没有解开蛊。 那就说明,这种蛊可能不在皇宫中,也许在民间会有流传与记载。 脑中灵光乍现,姜幼萤忽然有了主意。 也许她应该去宫外找找这些书籍! 心中如此想着,她眼中忽然出现了一条清晰的线。见自家主子突然兴奋起来,绿衣微微一愣,又劝她去喝下方才自己端上前的汤羹。 这一回,皇后娘娘倒是十分乖巧,摇动勺子,将其喝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姜幼萤又差人去了外面的集市,买了许多宫外的医书典籍。 这些消息,全都传入了坤明殿中。 殿内,男子亦是坐在桌案前,手中握着一只狼毫,仔细地批改着桌上的奏摺。 下人将这些消息禀报上前时,一听到姜幼萤的名字,姬礼原本清冷的眸光倏然变得柔和了些,紧接着,他轻轻一抬袖。 「随着她罢,去和皇后说,若是还需要银两……」 他随意地取下手上的一个扳指。 姬礼不愧是十分了解姜幼萤,知晓她派人出宫去集市上,自然不可能只买些医书的。 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太破费了怎么办? 姬礼微微垂眼,继续批阅着桌上未批阅完的奏摺。 还能怎么办,由着她来呗。 忽然,他的眸光一凛。 不为旁的,只是因为他目光垂落,恰恰落在奏摺上的一串小字上。小字恭敬而端正,可那书写出来的,却是一串批驳之语。 他想遣散后宫的事儿,又被大臣联名劝了回来。 他气得恨不得要将那道摺子撕掉! 正是咬牙之间,忽然,殿门口传来一声报。小宫人恭敬上前,同他弯了弯腰:「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他便将朱毫放下。 姜幼萤走上前时,殿内的薰香燃得正好。 丝丝离离的香气,扑到少女面上,与之一同袭来的,还有姬礼身上的草药味,以及案上那淡淡的墨香。 姬礼眸光缓淡,温柔地望过来。 「身子好些了么?」 姜幼萤转过屏风,抬了抬手,周围宫人识眼色地退下。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她与姬礼两人,小姑娘像一只黏人的小猫般扑上前,坐在对方怀里。 「臣妾都好了许多天了,太医也来过许多回了,只有皇上一直觉得臣妾的身子不好。」 成日让她去喝那些苦涩的汤羹。 少女撇了撇嘴,同他撒娇。 第182页 「臣妾想皇上了。」 她的声音甜腻腻的,让人忍不住想亲吻。 姬礼喉结稍稍一滚动。 「朕还未处理完政务,就剩几本摺子了。」 话虽这么说,姬礼却全然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 姜幼萤乖巧地点了点头,轻轻往后靠了靠,后背正贴着男子的胸膛。 他的怀抱宽大而开阔。 少女声音依旧十分软糯。 「臣妾陪着皇上。」 姬礼又重新握起朱毫,唇角边噙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笑意有几分明媚,如同四月春光落在少女身上。 手指修长,轻轻翻动,他匆匆掠过奏摺上的内容。 无趣。 而后又是一道奏摺。 翻动。 仍是无趣。 怎么这么多无趣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摺子。 姬礼有些恼了。 成日拿这些破东西来烦他! 就剩下最后一本摺子,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使自己的情绪平定下来。 而后手指微动,将其打了开。 倏然,他的眸光又是一凛。 这是一道阴冷的眸色,姜幼萤明显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有些好奇地侧过头来。 「皇上,怎么了?」 姬礼的面色有些难看。 「啪」地一下,他将奏摺阖上。 「蠢.货。」 冷冰冰吐出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姜幼萤坐在他怀里,不明所以,试图去安抚他。 「皇上,怎么了?」 摺子上写了什么内容? 她歪了歪脑袋,想去看。 姬礼向来是不避讳在她面前讨论政事的,甚至还会带着她一同看那些摺子,但这一回,男子却是将奏摺一合,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看了。 「你莫看。」 她愈发疑惑了。 「莫看了,朕一会儿就把它烧掉。」 姬礼的面色仍是不好。 姜幼萤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脑袋靠在男子怀里,他的心跳有些加速,似乎是愠怒所致。 「皇上同阿萤说嘛,阿萤替皇上分忧,好不好?」 姜幼萤常常心疼姬礼。 如今更是一颗心揪得发紧。 姬礼垂下眼眸,目色微动,看了她一眼。 「不成。你不能看。」 仍是斩钉截铁。 「阿萤为何不能看呀,」少女眨了眨眼睛,眼珠乌黑而灵动,忽然,她打趣似的一笑,「莫不是……又有大人劝您再选秀女入宫?」 上一次在凤鸾居,姬礼派人将摺子搬过来,其中一位臣子如此劝谏,可真是把姬礼气得不轻。 「不、不是。」 他摇了摇头。 「唔……」 她伸出手指,去把玩男子的乌髮。对方的头髮很顺,很滑,缠绕在姜幼萤纤细素白的手指间。 他将奏摺往桌子上一甩。 「不是朕不想让你看,朕怕你看了,也会生气。」 见她如此,姬礼微微嘆息,「这奏摺……」 她嬉笑一声,将桌上奏摺夺过。 姜幼萤是认得字的。 刚一打开奏摺,一阵墨香拂面,竟有几分心旷神怡。少女目光轻轻垂落,心中默读着…… 忽然,她也变了面色。 这、这…… 这奏摺上,都是在骂她的啊! 姬礼面色不虞,又将她手中的奏摺抢过来,扔到地上去。 「别看了。」 姜幼萤挨了骂,读书人骂起人来就是狠,虽然不带脏字,却是明里暗里指桑骂槐,将她好一顿损。 她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一时间,小姑娘有些委屈。 耳边又是一道嘆息。 「其实是朕的错,朕这几日,总在朝上提遣散后宫的事。他们不敢骂朕,就全来骂你了。」 这是他今日批阅的第三本讽刺当朝皇后的摺子。 什么出身卑贱、不守妇德、公然与当朝重臣眉来眼去…… 今日早朝上,还有人拿这些说事儿。 当听到「与当朝重臣眉来眼去」之时,姬礼下意识地瞥了容羲一眼,对方也是一噎。 一向脾气温和的紫袍男子面上,亦有了些许不虞之色。 姬礼坐在龙椅上,歪着脑袋,冷笑看着殿下。 沈鹤书站在群臣之中,不动声色。 第64章 他是大齐的天子,更是她的裙下臣…… 身为大理寺少卿, 容羲的脾气十分温和,丝毫不端着架子。 但在面对沈鹤书时…… 他向来没有给沈鹤书什么好脸色。 就连沈鹤书也不明白,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 为何这般讨厌自己,明里暗里都是阴冷的目色。 重臣又是好一番争论, 姬礼终于恼了,「啪」地一声把摺子一摔, 众臣身子一凛。 皆纷纷抬眸, 朝殿上望去。 姬礼冷笑, 「你们说皇后出身如此低微, 如何没有才德。众爱卿倒是有才有德的,偌大一个三宫六院,竟还不能让众爱卿容下一个女子。」 语气尖锐, 目光逼仄, 横扫众人。 「即便如此,这三宫六院留着也无用,那就都遣散了罢。」 如此因果逻辑…… 容羲忍不住在心底发笑,众臣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先是一愣,而后忙不迭匍匐了一地。 第183页 「皇上、皇上三思!」 又开始说那些劝他的话。 姬礼看着殿下,目光冰寒, 冷冷哼了一声。 而如今,看着手中的这道摺子…… 姬礼又一咬牙, 眼中又闪过一抹愠怒之意。 这情绪, 姜幼萤看得真切,想起方才对方所说的话,她不免有些惊讶:「皇上, 您当真要遣散后宫?」 不过转瞬,小姑娘又低下头去。 「也对哦,男子都有三妻四妾的,更何况您还是天子。」 是全大齐最为尊贵的男子。 她应该理解的。 姬礼已经给了她太多太多,她又还敢再去苛求什么呢? 可即便是如此想着,姜幼萤还是有些失落的。 敛目垂容,簪上的流苏亦是险险坠下,敲在少女的面颊之处,带动着眸光稍一晃荡。 男子可以有三妻四妾。 天子可以有三宫六院。 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女子呢?女子、女子…… 姬礼眸光忽然一闪。 不等她再往下想,便觉得手腕忽然被人一握,对方径直带着她站起身。 他的眸光变幻莫测,含着一道幽深的光。 「皇上?」 不批奏摺了吗? 姬礼转过头,声音清润:「阿萤,同朕来。」 「去哪里?」 夜色深深,理应要休息了。听她这么询问,姬礼却卖起了关子,只将唇轻轻一抿,唇角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去了你就知道了。」 虽已至春日,夜风仍是微冷,姜幼萤十分畏惧寒冷,心中只兀自祈祷着,今年的春天定要来得早一些。 姬礼带着她穿过那一条条甬道。 她原以为,对方是带着自己回凤鸾居,可姬礼显然是背道而驰。她的手被人紧紧拉着,二人十指相扣,他的手指修长用力。 她躲不开。 乖巧跟在姬礼身后,夜风拂面,带动他鸦青色的髮丝。 些许飘扬至少女眼尾,有些香气。 她的眼底一片雾色朦胧。 「来,这里。」 对方又带着她拐了一个弯儿。 不知过了多久,姬礼终于停下,令姜幼萤震愕的是,对方居然带着她来到了坤阳殿——皇帝每日上早朝的地方。 「姬、姬礼?!」 小姑娘眸光打着颤儿,「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朕带你看个好东西。」 紧接着,便牵着她的手,走上正殿。 通往正殿,需要迈三层高台,每一个高台都由九个小台阶组成,即二十七阶。 此时正是深夜,坤阳殿无人问津,一般宫人会在三四更的时候入殿打扫,而后恭迎各位大人入殿上早朝。 周遭无人,姬礼便愈发肆无忌惮。脚下稳稳噹噹迈过那二十七层台阶,眼前忽然一敞。 这是姜幼萤第一次迈入坤阳殿。 只一眼,便震撼于其中的庄严肃穆。 「皇上,这……」 少女瞪大了双眼,有些说不出话来。 如今她心中想的,已经不是姬礼为何要带她来到这里了。 见她面上兴奋的神色,姬礼也有些高兴,唇角边的笑意愈发浓烈,「来,走进来看看。」 步子一迈,她完全走了进去。 「这里,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 一边走,姬礼一边同她解释道,「这里是兵部,那里是刑部,再外前些,是户部。」 左手手腕被他牵着,姜幼萤任由对方拉扯,身形越过兵部所处的地方。 再往前些…… 「这里是大理寺。」 姜幼萤一下子想起了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容羲。 姬礼似乎也想起了那人,抿了抿唇,什么也没多说,快步带她往前走去。 「这里是丞相站的地方。」 每日上朝,即便官至丞相,也要穿上那规矩地朝服,朝着殿上——那八宝龙椅跪拜。 瞻仰,敬重。 姬礼望向那龙椅宝座。 这一回,不用他开口出声,姜幼萤也知道,这是他每日上朝所坐的地方。 「来。」 他招了招手,姜幼萤愈发惊讶了,「还要上去吗?」 她微微抿唇,睫羽忽而一闪。 眼中有细碎的微光,仰首看着那龙椅,少女心底亦是生出了一阵景仰之感。许是这份景仰,让她有些不敢上前,甚至在心里头打起了鼓…… 那是姬礼所坐的地方。 那是皇帝所坐的地方。 那可是皇帝日日上早朝坐的、众文武大臣跪拜的地方。 她一介女流…… 见少女眸光闪烁,姬礼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阿萤,不要怕,上来。」 他先一步走上去。 脚下台阶,横在姜幼萤身前。 「阿萤,上来,不要怕。」 男子的声音温柔,那眼底亦是闪烁着微光,如同皎洁的月亮。 姬礼温声道:「这里没有旁人,只有朕与你。」 他的声音清澈,落于姜幼萤耳中,在这偌大的坤阳殿中,竟有些迴响。 在他的再三「怂恿」之下,姜幼萤终于迈了迈步,见状,姬礼灿然一笑。 「来。」 他指了指殿上的龙椅。 第184页 姜幼萤抬起眼眸。 「皇上?」 「坐上去。」 她一愣,有些迷茫地抬头。 姬礼温声,「阿萤,坐上去。」 他忽然开始解衣扣。 姜幼萤被他此番举动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退,肩膀却被人一按,她稳稳噹噹坐在了龙椅之上。 对方手指修长,扯下那道明黄色的衣带。 衣带之上,用金线绣着游龙与云纹,让人只一看,便生了许多敬畏之意。姬礼一向是对这些没有敬畏之心的,如今却是眉眼温和,垂下眼睑。 她应该是不开心的。 姬礼如此想,毕竟没有人平白挨了好一道骂,却还能保持平常心。 她一不开心,姬礼也不开心。 如今他却是要先哄小姑娘开心的。 姬礼手指又解开一颗龙袍的扣子。 她方才说什么?男子有三妻四妾,男子有三宫六院,男子可以当皇帝。 「阿萤,想体验当皇帝的感觉吗?」 冷不丁一道微冷的风,扑在少女面容之上,姜幼萤结结实实地一愣,下一刻,对方已将那明黄色的龙袍脱下! 「皇上?!」 心底勐地一骇,姬礼微微弯了弯身,竟将龙袍披在她身上! 「皇、皇上,不可……」 姜幼萤慌忙摆首,试图挣脱对方的怀抱。如今那件龙袍落在她身上,如同一座大山压下来,让她感到万分无所适从。 「皇上,不可这般……」 实在是——大不敬! 眼前这件龙袍、这座龙椅、这庄严肃穆的坤阳殿、这万人敬仰的九尺高阶……这不仅仅代表的是姬礼一个人,更是代表了无法僭越的、至高无上的皇权。何曾有人敢这般走上坤阳殿、坐上这龙椅,还有…… 穿上这件龙袍。 怕是她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姜幼萤诚惶诚恐,「臣妾一介女流……」 「你不是。」 姬礼忽然截住她的话,「朕说你不是,你就不是。」 「姜幼萤,你是姬礼的妻子,是大齐的皇后,无人敢说你。」 「谁说你,朕就——」 少女慌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眸光之中,仍有几分惊惧与骇然。 她一伸手,那宽大的明黄色衣袖便是一甩,轻轻摔在男子面上,姬礼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阿萤……」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发哑,语气之中,是一个帝王遮掩不住的情动与溺爱。 「谁说女子不能高居庙堂?」 「谁说女子就应该被人随意置喙?」 「谁说女子不能当帝王?」 姜幼萤身形一抖,方伸出的手亦是一僵,再出声时,声音居然有些发颤。 他、他在说什么?! 他是疯了吗?!! 她似乎忘记了,姬礼一向很疯。 他曾在大殿之上,公然与全朝堂对骂,更是不顾着那老太傅的面子,将那典籍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为了寻找她,背负上数万人的唾骂。千夫所指,掳来十二名花季少女。 他…… 姜幼萤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位只着了件里衣,唇角噙着笑的少年帝王。 他是大齐的天子,更是她的裙下臣。 姜幼萤被他按在龙椅之上,身上穿着对方刚刚褪下来的龙袍,忽然,眼见着身前少年天子一俯身,竟直直跪拜了下来! 姬礼一垂首,如瀑般昳丽的鸦发倾泻而下,身后明明月色,悉数袭来。 他的声音清冷,高昂: 「臣姬礼,参拜皇上!」 她一愣,紧接着,又是对方的声音。 这一声,却是夹杂着温柔与缱绻的呢喃。 「伏愿皇上,千秋万岁,福德无疆。」 第65章 二合一 晚风吹拂, 带动姜幼萤鬓角碎发。 她坐在龙椅之上,脚下是高高的玉阶,身前是整洁有序的案台。案台之下, 是大齐的众生百川,案台之侧…… 男子只着了一件素白的里衣, 匍匐在她的裙裾之下。 敛目垂容,那神色, 居然是从未有过的顺从。 他跪在那里, 很乖, 乖得像一只温驯的小老虎。可那双眼眸却是目色灼灼, 闪着温柔又凛冽的光芒。 他一向是桀骜的,是不羁的。 而如今…… 姜幼萤心尖儿一颤,忍不住伸出手去, 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刘海细碎的垂下, 稍稍遮挡住他的一双乌眸,姬礼终于抬眼。 「阿萤。」 她如坐针毡。 姬礼却强行按着她,不让她站起来。 他像一只乖巧的小兽,收敛起自己所有锋利的爪牙。 「喏,你看,你现在坐的,就是平日里朕上早朝时坐着的地方。」 「你眼前的, 是素日里全朝堂对着龙椅的跪拜——他们一身官袍,像条哈巴狗似的站在这里, 或拱手而立, 或俯身跪拜。喏,就站在这下面。」 他侧过头,用手指了指, 姜幼萤顺着他的手指,也朝殿下望去。 「也不过如此。」 皇位不过如此,大齐不过如此。 都抵不上她的一句不开心。 姬礼忽然凑过来,十分认真地看着她。 不等她出声,对方径直道; 第185页 「谁说女子不可以登基为帝?若是日后咱们生下来女儿,她亦可以成为这大齐之主。没有人敢拦着她。甚至,如果你想——」 「皇上,您知道您如今在做什么吗?」 姜幼萤咬着唇,声音因惊惶,竟有些发抖。 「朕知道。」 他一哂笑,「不过是一个空有的皇位而已,朕不在乎。」 男人的手指一寸寸往上滑,抓住了她藏在龙袍之下的素腕。姬礼眸光微动,温柔地打量着她。 这身龙袍于她而言,着实是有些大。 若是改小一些就好了。 对方凑过来。 那温热的鼻息相触,激得少女眸光又是一阵颤意,他呢喃着,从地上站起身,想要吻过来。 他生得高大,姜幼萤坐在龙椅上,看着姬礼身形的逼近。唿吸稍稍一滞,整个身子便被他推倒在宝座之上。 姬礼捧着她的脸,动静地看着她。 那一袭夜色,融于他眸色的微波粼粼之中。 「想知道当皇上有什么好吗?」 想知道这龙椅有什么好吗? 姜幼萤微微仰着面,对方唇角边噙着笑,「不过就是个死物而已,岂能比得上活生生的人。」 他忽然倾身吻下来。 于龙椅之上……姜幼萤只觉得唿吸一滞,紧接着便是坐立不安的侷促之感。此时虽然无人上朝,但她总觉得那殿下站满了人,满朝文武,绯袍紫衫,如今正看着他们。 少女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手腕却被对方反握住。 她红着脸颊,感觉耳根子也在慢慢发烫,「皇、皇上,有人……」 姬礼轻轻一笑,「哪里有人?」 此时离上朝,还有整整两个时辰。 姬礼不管不顾地再度倾下身来。 一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手撑住宝座的椅背,姜幼萤整个人被他困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之中。他似乎还不甘心,右手轻轻摸了摸她发热的面颊,而后—— 姜幼萤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皇上?!」 不可! 她的眸光打着颤。 这……这可是龙椅啊! 这里可是朝堂之上啊!! 而且离上朝只有两个时辰…… 姬礼全然不在乎,径直将龙袍之下那道羸弱的身形搂住,他的力道很大,姜幼萤根本来不及反抗,还未使劲,对方的唿吸又落在少女的耳边。 星星落于男子眸中,瞳眸之底,是一番春水摇动萤火。姜幼萤身子一僵,紧接着,一股酥麻之感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她的身形一下子软下来。 姜幼萤就这般,整个人瘫倒在那人人敬仰的龙椅宝座之上,身后是无边的月色,身后是庄严肃穆的朝堂。而身上,是只对她温顺的兽,是桀骜不驯的鹰,天空关不住他,皇位关不住他,世俗的樊笼更是关不住他。 他就是要当着全朝堂的面,在这龙椅之上,与她畅欢。 夜幕沉沉,天边翻起云海,潮水来了又去,好一番波涛汹涌。 海水四倾,温柔明烈,注入这一泓窈窕春色之中。 于一阵颤慄中,姜幼萤伸出手,抚摸着姬礼的眉骨。他生得极好看,如今眼中更是氤氲着一道情深意切的雾气。姬礼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死死按在龙椅之上,眸光晦涩,唿吸随着这无边的夜色起起伏伏。 他不止是有这两个时辰的。 三个时辰,四个时辰,甚至一整晚……姜幼萤回想起玉池,回想起书房,回想起那夜到天亮。 若是一会儿大臣们进来,撞破这一幕…… 姬礼披散着头髮,她头上的髮钗亦是散落在地上,那金丝帛带险险坠下,挂在她的脚踝处。 她的脚踝很细,很瘦,更是十分白皙。月光入户,恰恰落于她素净的脚踝之上,忽然,她一抽搐。 小腿勐地在空中一蹬,她右手抓住龙椅的把手——右手边有一个含着金珠的龙头,她手指紧紧攥住那龙头,几乎下一刻便要将其从脖颈间斩断。 手指死死地陷入龙头的口齿之中,大拇指握着其颈项,四只手指恰恰与其爪牙相嵌,忽然,少女又一蹙眉,控制不住地呵出一口气来。 已然不知今夕是几何。 二人全然忘记了时辰,直到一抹曙色落在姜幼萤的眉睫之上。 她轻轻扇了扇鸦睫,忽然,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 「皇上,早、早朝……」 忽然响起一声激昂的鸡鸣之声。 姬礼后背坚实而有力,些许汗水顺着嵴柱滑下,有些黏。 他抬起头来。 不光是后背,男子的额头上亦是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稍一仰首,那汗珠子边顺着他坚毅的面庞落下来,看着窗边的曙色,他眼中全然无任何慌乱的神情。 姜幼萤慌忙推开对方,低下声去捡衣裳。 姬礼却不慌不乱,甚至又想凑上前来抱她。 「皇上,有人……」 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但她甚至还感觉,自己与姬礼有些不尽兴。 姬礼一哂,「他们若是来了,就先在外面候着便是了。」 他的话虽是这么说,姜幼萤却不敢这般去做的。从龙椅上站起身,姬礼见状,亦是先帮她将衣裳穿好,而后才捡起掉在地上的龙袍。 忽然,姜幼萤眸光一闪。 第186页 紧接着,她的脸「腾」地一下更红了。 右手轻轻戳了戳姬礼,对方疑惑地转过头,而后顺着她的手指,往龙椅上望去。 「有东西……」 她的声音小小的,尽是羞赧之意。 果不其然,姬礼的耳根子也红了。 对方将她的髮钗戴稳了,姜幼萤慌张从袖子中取出素帕。不等她弯身去擦拭,姬礼先将帕子夺下,而后温声哄她: 「朕带你先从后门走,之后再处理这些。」 他不在乎旁人在外头等着,可他的小姑娘却是脸皮薄。 不敢让外人再看见的。 姜幼萤点点头,走下殿时,还不安地看了座上一眼。 龙椅之上,留下了一串水渍……只看一眼,她匆匆转过头去,心跳如雷。 待送走她、重新转入坤阳殿时,大臣们恰恰从门外走进来。 姬礼拉正了衣袍,抿了抿唇,快速弯身将龙椅上的痕迹一擦。 一夜未合眼,他眼下隐约有着乌黑之色,可方一坐在龙椅上、感受着其上残存的温度时,他还是不受控制地红了耳根子。 …… 回到凤鸾居,姜幼萤睡了一觉。 绿衣知晓她应是与皇上相处了一整夜,便也没有多问其他的事。 她很累,只觉得浑身无比酸痛,甚至连方才回宫时,脚踝处仍隐隐地抽了些颤。 如此一阖眼,就一觉睡到了下午。 她听外边的宫人说,皇上今早在朝堂上又动了怒,与一位臣子吵得面红耳赤,把对方气了个半死。 又听闻,宫宴临近,皇上下早朝后命令内务府着手准备起宫宴的事。三年一场宫宴,这一次选在了春日,满园的花都开了。 正是好一番春意盎然。 「这次不光是各位文武大臣们要参宴,好像燕尾的使臣也来了,皇上对此,格外吩咐人注意呢。」 绿衣扶着姜幼萤,一边散心,一边道。 「燕尾使臣?」 姜幼萤微微一拢眉,忽然想起六公主姬莹的事。 一想起姬礼与姬莹的往事,心底便是微微一揪,她只觉得心疼。 这些天,她读了许多宫外的医书,仍是没有找到那蛊的解法。一时间,她不由得有些垂头丧气。 可每每欲放弃之时,姜幼萤就想起了姬礼的面容。 他的面容,他的话语,他抱着自己,坐在那龙椅宝座之上。 他为了自己,公然与群臣对峙…… 姜幼萤握了握拳。 姬礼一直都这般护着她,处处为了她好,自己又怎忍心弃他与不顾? 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接下来这几天,她不光是自己研读医书,还把那从民间收集来的、成堆的医书搬到了太医院。 毕竟自己医术不精,只是个半吊子。 姬礼知晓她的心意,微微一嘆息,也任由着她去了。 谁知,为首的太医知晓了姜幼萤的来意,稍一抚鬍鬚,竟道:「娘娘,这些蛊术微臣真的不精。太医院向来不钻研这些,若要真的解蛊,怕是……」 对方眸光一闪烁。 她慌忙凑上前,追问道:「怕是什么?」 「娘娘,」太医语气恭敬,「您可知,这世上善蛊之国,是哪个?」 她摇摇头。 她甚至都不叫不上来毗邻小国的名字。 老太医眯了眯眼,缓缓吐出两个字。 「燕尾。」 姜幼萤一愣。 燕尾?又是燕尾? 好一番徒劳无获。 就连太医院也无可奈何,姜幼萤终于明白了,这些年姬礼为何没解开身上的蛊术。 准确的说,他一直都未治好解蛊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一听到燕尾使臣也要来宴,少女眸光一亮——也许可以从那使臣身上入手! 燕尾人善马术,善蛊术。 姜幼萤好一番思量,与绿衣着手准备起来。 「那燕尾人定是生得人高马大,硬的吃不了,咱们就用软的。」 绿衣看了她一眼,有些忐忑,「娘娘的意思是……」 姜幼萤一咬牙,下了血本,「绿衣,你把本宫藏在后院的那一箱耳坠子取出来。」 实在不行,以金钱贿赂之。 这一箱耳坠子,还是姬礼在三年前赏赐给她的。 彼时她还在采秀宫中,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 不过……转念一想,这一箱耳坠虽然价值连城…… 「娘娘,您不心疼吗?」 那么一箱金银珠宝。 她当然心疼。 不过为了皇上的病…… 姜幼萤又一咬牙。 「龙体要紧,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去了自然还会来。」过了这村儿,再等燕尾使臣来,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她有些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姬礼。 毕竟那一箱耳坠子是对方赏赐给自己的。 下了血本,一连好几天睡觉,姜幼萤都觉得心头肉突突跳得疼。终于到了举办宫宴的这一天,内务府早早的送来了宫宴上要穿的衣裳,派人先好一番沐浴焚香。 玉池之内,姜幼萤悄悄望向自己大腿之处。 有些淤青,经过了这么些天,那青紫色仍然还未完全退散。心头微微一颤,她从一侧取来皂角与膏蜜,轻轻涂抹。 太医说,她的身子弱,禁不住怎么折腾。 第187页 每每对方说这些话时,姬礼就站在一侧,一袭龙袍,却敛目垂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待所有人走后,他蹲下身来,眼中有心疼之意。 「阿萤,朕错了,朕以后会……控制住。若是你受不了,就打朕,咬朕。」 他慌张地道歉,而后又在心头懊恼,将自己好一番骂。 听着玉池外宫人的轻唤,姜幼萤从回忆中跋涉出来,高高应了一声。不过片刻,便出了水。 紧接着,便是梳妆、打扮。 她望向菱镜中的女子。 相比于上一次参加宫宴,她成熟了许多,全然没有先前那般胆怯与不安。姬礼曾在前一晚抱着她,咬着她的耳朵温声道:「明日莫要怕,有朕在呢。你什么都不用管,玩得开心就好了。」 有他在呢。 什么事,都有姬礼在呢。 从座上站起身,正红色的衣摆徐徐摊开,逶迤在地,更为其增添了几番娴雅端庄。 头上戴着金珠凤凰玉冠,每走一步,那流苏便是一晃荡,微微有些晃眼。 更有些沉。 她在座上看见了姬礼。 姬礼身侧站了位宫人,那宫人正弯着身形,不知与他在说些什么。男子一身龙袍,微微侧脸,认真地听着。 可当她迈入正殿时,如同某种感应,姬礼抬起头,朝她望来。 「皇后娘娘驾到——」 人群之中,传来太监的传报。 众人闻之,恭敬起身,或有人心中虽是不愿,却还是朝她遥遥一拜。 齐声道: 「微臣恭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目光微斜,她看见了座上的德妃,和她身后的柔臻。 以及,侧妃之侧的燕昭仪与凌美人。 姜幼萤想起来,自己有好些日子未见到燕、凌二人,自从皇上暗地处决了檀昭仪后,这两个人一下变得规矩了许多,丝毫不敢再来招惹姜幼萤。 如今,二人更是从座上站起身,朝她拜。 可即便如此,姜幼萤还是在对方的眼眸之中,看到了些许隐忍与愤懑。 少女拖动裙尾,无视二人。姬礼正在大殿之上等着她。 见她步步走来,男子眼中噙了淡淡的笑意,那笑容温柔明艷,丝毫不避讳地望向她。 如此一对视,引得众人心中微澜。 「来,阿萤。」 姬礼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高台之上。 司仪高高一声唤,她坐在帝王之侧,宫宴便正式开始了。 桌上摆着的,全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八宝鸡,清蒸闸蟹,蒸熊掌,江米酿鸭子,炝虾仁儿……无一例外的是,其上都没有放香菜。 她方拿起筷子,便感受到台下的目光。 忍不住抬了抬头,正对上沈鹤书一双眼。 执着筷子的手无端一抖,一块鸭肉掉了下来。 「怎么了?」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姬礼望了过来。 她抿了抿唇,佯装作平静之状,「无事,皇上,不小心夹掉了。」 身侧宫女上前,替她收拾着桌上掉落的鸭肉。 乍一抬头,便见沈鹤书站于殿下,看着她,忽然扯了扯唇角,一声嗤笑。 他的身侧,还坐着一身紫色官袍的容羲。 容大人面容平和,只看着眼前的宴席,神色未动。前些日子的流言蜚语,怕是容羲已有所耳闻,似乎怕再找来祸端,他的目色未偏移半分,自从方才姜幼萤走入正殿时,容羲便未再抬起头来。 容羲。 姜幼萤抿了抿唇,此情此景,她忽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只在对方身为书生时见过几面,可如今看着他身处高位、一身官袍,她怎么竟然还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此番模样呢? 正思量间,殿下忽然传来一声高唤,一名服装奇异之人走了上前。 「皇上。」 他朝着姬礼,竟以大齐的礼仪一拜。 从对方的口音,姜幼萤听出来,这便是那位燕尾使臣。 姬礼亦是放下手中茶杯,望向他。 等对方一抬眸,姜幼萤竟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不为旁的,只是因为对方那一双眼——竟是湛蓝之色! 如同通彻的蓝天,又如同那幽深的海水。只对视一眼,她竟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之感。 然而,对方还是不会说大齐话的,只喊了一句「皇上」,便开始叽哩哇啦地说起燕尾那边的方言。 殿前有位会燕尾话的宫人,走上前,在姬礼耳边轻声翻译。 「皇上,燕尾使臣问您好。」 姬礼闻声,点了点头,「也问他好。」 而后又是一番姜幼萤听不懂的话。 宫人依旧言语恭敬,口齿清晰。 「皇上,对方说,您身侧的皇后娘娘生得正漂亮。」 姬礼抬起头,看了姜幼萤一眼。 他面色未变,仍是语气清冷:「嗯,他也漂亮。」 又是一番对话。 宫人第三次出声:「对方说,他们燕尾有位绝色美女,也许能与皇后娘娘美色相媲,他特此从燕尾带来,欲献给皇上……」 这一回,不等那宫人说完,只见姬礼一皱眉头,径直打断了他的翻译。 「跟他说,献美人就不必了。」 第188页 宫人只好如实与那燕尾使臣对谈。 而后,又面露难色,「皇上,燕尾使臣说,那女子生的国色天香,皇上您看……」 「让他闭嘴。」 宫人一噎。 如此暴躁……姜幼萤偏过头去,轻轻握住了男子的右手。 「皇上,喝茶。」 他的胃不好,不能喝酒。 姬礼眸色清冷,有些不虞地掠过那燕尾使臣。 被他如此拒绝,燕尾使臣面上也有些难看,不过须臾,二人终于谈起一事来。 那便是六公主姬莹的事。 前些阵子来报,燕尾王已入棺木,接下来便是立新帝。 而后,新帝娶旧后。 据姬礼所知,如今燕尾新帝未定,其人选便是燕尾六皇子与七皇子。 谁顺利登基,姬莹便要改嫁给对方。 一想起这件事,姬礼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感受到男子情绪的波动,姜幼萤抿了抿唇,右手轻轻拍打着男子的手背,试图安抚他。龙袍之人面色清冷,一双眼紧紧盯着台下,周旋之间,身侧宫人又上前。 「这回他又说什么?」 姬礼的语气中,已然有了几分不耐烦。 那宫人生怕自己惹恼了姬礼,有几分瑟缩。 「皇上,对方询问您,准备用多少座城池来换长公主……」 这一回,宫人的声音虽然不响,却清楚地落在了众臣子耳中。以城池换美人,还是换一名已出嫁的公主……台下众人有些焦急,心中只祈祷着,皇上莫要做出什么煳涂事来。 这完全就是不值当的买卖! 若不是要循着规矩,几乎有人忍不住,想冲上前去。 谁料,姬礼竟一歪头,开始思索起来。 「你问他,要多少座城池,他才能放人。」 这句话一出,满朝譁然。 「皇上不可!」 有人试图出声阻止,「那可是老祖宗留下的——」 「闭嘴!」 姬礼厉声,那眸光分外阴冷,任何人见了,都不禁一胆寒。 宫人被逼无奈,只好再度用着燕尾话,同那使臣交谈。 一听到大齐皇帝妥协,使臣唇角噙了一抹得意的笑,却不着急着出声,微微一歪脑袋,心中暗自盘算起来。 众人屏息凝神。 令所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一刻,龙椅上的天子竟一出声,用着流利的燕尾话: 「要朕以多少城池来换长公主呢?燕尾六皇子。」 闻之,「使臣」一愣,而后面色一白。 第66章 宫宴 皇帝、皇帝居然会说燕尾话?! 如此深藏不露……不仅是那位伪装成燕尾使臣的六皇子傻了眼, 就连一侧的姜幼萤亦是一愣。 她侧过头,惊讶地朝身旁男子望去——那一袭龙袍落拓而肃穆,衬得他面色愈发清冷。 姬礼面上, 俨然褪去了少年的青稚之气,一双瞳眸瞑黑, 闪着精细的光。 蓝眸男子愣了片刻,而后与之对视。 燕尾人向来是大胆而炽热, 即便是被人当众戳穿伪装, 他仍是毫不避讳、径直迎上姬礼的目光。 二人眼眸之中, 皆带了几分精明的考量。 一个是大齐天子, 一个是燕尾皇子,两个人都是精明极了,心中各自有着一把如意算盘。 殿下众臣沉默, 一直缄默不言的容羲, 终于抬起一双眼,凝视着六皇子。 紫袍被微风吹得稍稍翻动,忽然间,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像是记起了什么事,面色微微一变。 燕尾使臣望向姬礼。 「皇上方才在说什么?」 明知故问,男人唇角边噙着笑,那上衣衣袖有些短, 露出他肌肉矫健的手臂。 坚实的、健康的、富有力量的古铜色,是燕尾男子的象徵。 一看见他身上的垒块, 姜幼萤就联想到了姬莹。 那般弱柳扶风的女子, 身处异地,被人当做物品般继承…… 只一瞬,她便感到铺天盖地般的绝望。 许是故意不让席间臣子听见, 姬礼全程用一口流利的燕尾话与那人交流,除了身侧的那名会翻译的小宫女,其他人都听不懂二人在谈论什么,一时间,面上皆有了几分焦急之色。 姜幼萤自然也不知晓他们在谈论什么。 偏过头去,只见那宫女轻轻一蹙眉。 皇上好像遇见了极为棘手的事。 听了对方这么说,姬礼语气平淡,又重复了一遍。他知晓,那燕尾六皇子如今正与七皇子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如今若是六皇子夺了大齐城池、为燕尾立了大功,那么皇位便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六皇子自然不肯放弃这一次机会。 但令姬礼没想到的是,对方一下子狮子大开口。 「六座城池。」 姬礼握着杯盏的手一紧。 旋即,他轻轻一笑。 他虽是人见人骂的暴君,却也不是脑子煳涂的昏君。 见其不动声色,对方稍微松了松口,道:「四座,如何?」 「四座么?」 燕尾皇子径直点头,「是。以四座城池,换得长公主……这买卖,不亏罢?」 据他所知,这大齐皇帝与姬莹是亲姐弟,姬礼登基之后,一直想接姬莹回齐国。 那龙椅宝座之上,男子却坐得安稳端正,面色仍是未动,一双眼波澜不惊地望向他。 第189页 「燕尾使臣」咬了咬牙。 心中思量许久,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伸出了手指头。 三。 「三座?!」 席间又是一片譁然。 皇上居然要以三座城池,换一个已经出嫁了的女子?!! 「皇上——」 显然有人想要阻止他,可不等对方出声,姬礼已然冷眸一睨,直接将那臣子的话语给吓了回去。 三、三座。 三座大齐的城池。 这可是老祖宗的心血、老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啊!! 姜幼萤亦有些焦急,身子忍不住往前倾了倾。她心中两难——一方面,她自然是希望姬礼接回来姬莹;另一方面,她不想姬礼以这种方式换回来长公主。 这必定是要被天下人唾弃。 唾弃他们的君主,窝囊、懦弱、优柔寡断、不懂取捨。 燕尾皇子站得笔直,那身姿健硕,看上去极有力量。 一双眼,定定地望向龙椅上的男人,眼中已有了几分胜利者的姿态。 谁知,姬礼竟一勾唇,「行啊。」 春风有些发冷,男子额前有些碎发,微风一吹,那碎发便细细拂动。 「三座城池,」他笑道,「好啊,来人,取笔墨来。」 稍一挥手,没有预想之中的宫人走上前,姬礼侧过头,面上已有了不悦之色。 「没听见朕的话么?!」 声音凌厉,眼中亦是泛着凛冽的寒光。 肖德林战战兢兢,试图阻止他,「皇上,三思……」 姬礼看着他,冷笑,「肖德林,连朕的话你也有胆子反抗了么?!」 肖公公又是一哆嗦。 他求助似的望了姜幼萤一眼,女子也是有几分无奈,摇摇头,一声嘆息。 肖德林只好命人将笔墨纸砚取上来。 于众人一片战慄的目光中,明黄色的帛布被太监缓缓一展开,姬礼却不拿着笔,以口述道: 「传朕旨意,即刻下令,日后占据燕尾三座城池后,以燕尾城池换得长公主归齐。」 姜幼萤一怔,席间众人亦是一怔。 肖德林捧着帛书的手一抖,却见着自家皇帝笑眯眯地,望向六皇子。 「六皇子觉得如何呀?」 对方面色雪白。 不过顷刻,他面上便有了被羞辱之意,脸颊又因愤怒而发红。一时间,就连他的耳根子也红透了,姬礼却不慌不忙,命人写好诏书,送下去给他。 这里是大齐,燕尾六皇子身后虽有侍从,却也不敢造次。 他接过诏书,紧紧握在手中,将那明黄色的帛攥得发皱! 泠泠琴声,几名舞娘上前,于殿中旋转起舞。 觥筹交错,姬礼看上去心情不错,笑嘻嘻地于殿下众臣对话谈论,唯有那燕尾之人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到了极点。 …… 不知不觉,暮色暝暝。 宴席尽,接下来便是园中赏月。今日恰好是十五,月亮格外圆。离席之时,忽有臣子将姬礼唤住,他顿足,回头看了姜幼萤一眼。 「臣妾先去园中等皇上。」 她乖巧一敛目,姬礼微微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与姬礼分别,姜幼萤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 那位燕尾「使臣」。 此番参加宫宴,她有个目的便是贿赂燕尾使臣,获得蛊术解法。可在她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是燕尾六皇子时……姜幼萤有些犹豫了。 毕竟对方也是皇室中人,会缺她这些银两首饰吗? 心中正是犹豫不决,忽然,她在假山之后看见一道身影。 正是那位燕尾皇子。 她握了握拳,决定顺从天意。 转过头唤来绿衣,这丫头也是个极为识眼色的,见状,慌忙又唤了另一名宫人来。 那人怀中正抱着一个小木箱,箱中装着的,正是姬礼先前赐与她的那一堆耳坠子。 「娘娘,您可想好了……」 绿衣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 因为长公主的原因,皇帝对燕尾心有愤恨,今日在宫宴上那般为难六皇子,对方定是记了仇去…… 姜幼萤将箱奁接过。 「你先退下罢,绿衣,你跟着本宫便好。」 她身侧向来只习惯有绿衣一人,人多了,她便觉得束手束脚。 绿衣点点头,跟了上去。 这一主一仆,悄悄循着那道人影走去,于红莲池子一侧轻声将对方唤住。 「六皇子——」 这一句「六皇子」,她是方才在宴席中同那位会燕尾语的小宫女学会的,如今一开口,不免有些蹩脚晦涩。 可对方还是听懂了她的话,停下脚步,带着些疑色转过头来。 见到她,燕尾六皇子愣了愣,一下子便反应过来她是谁。 他的身侧,还跟了位会大齐话的燕尾侍从。 对方用那双湛蓝色的眸子望着她,忽然弯唇笑了。 虽是弯着眉眼,可那眼神之中,却没有带任何的温度。 侍从敛目垂容,同她翻译道:「皇后娘娘,我们六殿下问您好。」 简单一番寒暄,姜幼萤开门见山,将箱奁送上前。 「本宫有一事,想寻求皇子帮助。」 对方挑了挑眉,戏嚯似的看了那妆奁一眼,却不将其接过。 姜幼萤与其保持着一道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卑不亢。 第190页 「听闻贵国对蛊术颇有研究,本宫想询问殿下与蛊术相关一事。」 心中估量着对方怕是对姬礼有愤懑之意,姜幼萤未直说此蛊与姬礼有关。 六皇子看着她怀中的妆奁,一沉默。 须臾,一声轻笑。 「殿下说,并未察觉皇后娘娘身上中了蛊术。」 姜幼萤有些惊讶。 仅是如此一瞥,便能察觉出来么…… 她抿了抿唇,如实道:「不是本宫身上中了蛊。」 「那是何人?」男子又挑了挑眉,「重要么?」 姜幼萤点了点头,「嗯,重要。」 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一个让她牵肠挂肚之人。 一想起姬礼,心中不仅流淌过一阵暖意。 「既然是很重要的人……」 对方一沉吟,「本王怎么觉得,皇后娘娘的诚意不够呢。」 他生得人高马大,声音亦是粗犷,如此一声,姜幼萤一愣。 诚意? 心中隐隐生出了不祥之感,让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六皇子紧跟上前。 「皇后娘娘,方才在宫宴上,本王便觉得,皇后娘娘生得真好看。」 姜幼萤眼皮一跳,绿衣亦是紧张地上前,欲将她护住。 「六殿下,您要作何?!」 燕尾男人一笑,「本王只是觉得,大齐的姑娘都生得好看,水灵。皇后娘娘更是与本王的母后一样,生得国色天香。」 他口中的「母后」,正是长公主姬莹。 「真是招人喜欢极了呢。」 正说着,对方竟一伸手,欲抚摸上她的面颊。 少女一拧眉,惶惶然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凌厉。 「还望六殿下自重!」 男人一声嗤笑,一挥手,只见他身后的侍从勐然上前,一下将她身后的绿衣禁锢住! 此处偏僻,周遭无人! 姜幼萤被他挤到了池子边,她的身后,是未绽放的一池红莲。 正是无路可退! 一颗心「咯噔」一跳,对方面上带着些轻蔑的笑意,走过来。 方才在殿上被姬礼羞辱……忽然,他湛蓝的眸中闪过愤恨之意。 右手探出,男人眸光凌厉阴狠,直接向她的身上探去—— 「六皇子——」 她兀地一皱眉。 不远处「嗖」地穿过一道凛冽的剑光,少女右臂被人勐地一扯,还未站稳,身形便被一人带到身后。 燕尾男人没有反应过来,被那寒光所吓,下意识往后倒退了半步。 姜幼萤惶惶然抬眼。 男子如天神般而降,执剑而立,剑刃锋芒毕露,直指着那燕尾使臣。 风声猎猎,正是一袭紫衣。 第67章 想起前世 不光是燕尾皇子, 就连姜幼萤也被容羲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剑光凌冽,被月色映着,剑气泠泠。 姜幼萤从未见过他执剑的样子。 在她的印象里, 容羲向来都是一袭素衣,即便是官拜大理寺少卿, 身上仍是带着书生气的。他就那般斯文,那般清润, 温和得像是一块玉。 而如今…… 他护住少女, 往后退了半步, 与那燕尾使臣隔远。 姜幼萤躲在他的紫袍之后, 越过容羲的身形,望向六皇子。 此处较为偏僻,向来鲜少有人问津, 如今宫人几乎都被调到宫宴正殿那边, 红莲池前就更少有人路过了。 三主两仆立在此处,横置一柄长剑,无声对峙着。 月光洒在剑刃,落于少女眼眸,与男子肩头。 「这位是……」 六皇子看了一眼身侧侍从,不等那人翻译,容羲径直自报家门。 「在下容羲, 齐国大理寺少卿。」 对方湛蓝色的瞳眸中,带了几分戏嚯之意。 「见过燕尾六皇子。」 语气恭敬而疏离, 那那柄剑仍是横置在二人身前, 六皇子眯了眯眼。 「你们大齐人,可真是『热情好客』呢。」 他是俨然不怕眼前那把长剑的。 可那言语之中,却尽是挤兑之意。 容羲面不改色。 「六皇子过誉了。微臣不过是替皇上, 照顾一下皇后娘娘,尽一个属下的职责。」 言罢,紫袍男子一侧首,朝姜幼萤看来。 眸光冷静清浅,却在与她对视的那一顺,男子的神色稍稍柔和了些。 容羲温声,问她:「娘娘,您无事罢?」 她抱着手中的小盒子,摇了摇头。 容羲的目色又温和了几分。 紧接着,男子转过头去。 握紧手中长剑,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另一只手却稍稍往后抬了抬,死死将少女护着。 如兄长之于爱怜的小妹。 姜幼萤抿了抿唇。 …… 姬礼自然是不知道莲池旁发生了什么事的。 他方才因要事被大臣叫去,那名大臣的身侧,还站着一脸严肃荀南王姬鸷寒。 「皇上,臣斗胆,您方才与那燕尾皇子商议,以三座城池换回长公主……」 姬礼皱了皱眉头。 果不其然,又是为了这件事。 他眸光一冷,「怎么,长公主有难,身为母国,不应将其接回来么?」 姬鸷寒垂着眼眸,面色未动。 第191页 倒是那位大臣又当了出头鸟,「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大齐与燕尾风土人文有异,也许于长公主而言,改嫁新燕尾王,是一件好事呢……」 好事? 姬礼唇角噙了一抹笑,冷冷一嗤。 「那张大人若是此时驾鹤西去,令夫人改嫁于令公子,于张卿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对方勐然一噎,紧接着,面色变得煞白。 姬礼没有理会他,抬头看了荀南王一眼。 他与这个强认的「皇叔」一向不和。 「朕要将长公主接回来,你们不依;朕要以城池易之,你们不依;朕要攻打燕尾,你们还不依。怎么,荀南王当真就这般畏惧燕尾,还是我大齐军队这般畏缩不堪?」 这一声,一下子带了几分凌冽之意,姬鸷寒抿了抿唇,平静而言:「微臣不敢。」 「你们不敢?」 男子勐地一甩龙袍衣袖,「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朕乏了,此事已定,再来叨扰朕者。」 姬礼转身,「格杀勿论。」 冷冷吐出四个字,少年天子便迈过宫门堪。肖德林虽是无奈,却也只好回头朝姬鸷寒客气一笑,而后慌忙跟着自家主子的步子走上前。 徒留下那臣子与荀南王站在原地,臣子一脸惶恐,荀南王眸色清冷,正定定地盯着姬礼远去的背影。 姬礼刚一走出正殿,便见着几名宫人慌慌张张地朝这边跑来。 「皇上、皇上!」 那几人一边跑,一边高声唿唤他。那语气亦是十分慌乱,让姬礼右眼皮勐地一跳,隐约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如此大喊大叫、慌慌张张……在宫中着实不合规矩。肖德林一皱眉,跺着脚上前: 「怎么了怎么了,这般毛手毛脚的,冲撞了皇上,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砍的!!」 然而,不等肖公公说完,那两名宫人「扑通」一声,齐齐跪在姬礼身前。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 一人嗓音有些发哑,姬礼脚步一顿,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对方哭道: 「皇后娘娘她、她十足,掉到红莲池子里去了!」 什么?! 肖德林面色一骇,只觉身侧一尾凉风,皇上已疾步,朝红莲池奔去。 他步子迈得极快,又听着身后那宫人一声:「皇上,您莫着急,容大人已经将皇后娘娘抱上来了……」 …… 凤鸾居内。 幽香裊裊,丝丝雾雾,徐徐向上升腾。 一缕晨光拨开云雾,穿过薄如翅翼的纱帘,轻轻洒落在少女安稳沉静的面容上。姜幼萤正平躺在床榻上,稍稍有些意识。 她甚至知晓,自己如今正躺在凤鸾居,因落水而昏迷。 落水、落水…… 女子眼前陡然闪过一张脸。 脑袋中昏昏沉沉,周遭更是一片瞑黑,姜幼萤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落水的了。只记得当时容羲与那燕尾六皇子起了些争执,对方似乎想动手——一个是身体健硕的燕尾人,一位是文文弱弱的书生,容羲哪能打得过对方?就这般对峙之际,她脚下忽然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整个人身形往后仰倒—— 紧接着,她听到绿衣的惊唿声。 「娘娘?!!」 扑通一声,容羲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 姜幼萤不会水,整个身形沉没了下去,一时间,口齿、鼻腔内,皆是那刺辣的水气。她大呛了一口,可取而代之的是更辛辣的难受之感,就这般,她腰上忽然一道重力,整个人勐然被带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 「皇后娘娘。」 因为在水下,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 是容羲。 对方紧紧地将她抱住,少女身形楚楚无力,一下子倒在男子坚实宽大的怀里。 「皇后娘娘,娘娘……阿、萤……」 黑暗之中,姜幼萤只感觉到有一个人正紧紧地抱住自己。他的怀抱很宽大,很坚实,还很温暖。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身上烫极了,烫得少女有几分难受。 对方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焦急地唤。 娘娘,皇后娘娘。 又隐忍地呢喃。 阿萤。 阿萤…… 姜姑娘…… 烟南,花楼,容羲。 她兀地一皱眉。 集市之上,被风吹落的面纱。 为美人一掷千金…… 还有…… 似乎又有人靠近了她,潮水涌入口鼻,可往脑海中一点点灌输的,却是其他的、全新的东西。 良娣,太子妃。 大齐完美的储君,皇室的继承人。 「咱们太子,可是大齐上最博学多才,最温和有礼的人了。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个人说一句重话呢。」 「是呀,前阵子,奴婢刚见阿兰失手打碎了太子礼最心爱的一盏流苏盏,还以为太子会大发雷霆呢……阿兰哭着跪在殿下,你猜怎么着?太子看着她,仅是嘆息一声,而后竟说,让阿兰以后多加小心。只扣除了她半个月的俸禄呢!」 「当真有此事?!」 「那还有假?咱们太子礼呀……哎,奴婢只远远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死物总是抵不上活人的。即便是再珍贵的东西,也没有一条人命值钱。」 「……」 第192页 似乎有对话声,从暗夜深处传来。 一点一点,如滴水漏入砂砾中。 一下子,润湿了一大片。 她的头很痛。 四肢亦是酸软无力,整个人胀疼胀疼的。 良娣,太子妃。 完美的储君。 太子……太子礼…… 勐然一睁眼,入目的是古色古香的帷帐,还有绿衣满是关怀的一双眼。 见她醒来,小丫头欢喜极了,慌慌忙忙端着热茶上前,「娘娘,您可算是醒了。」 虽然太医说她仅是落了水,受了凉,整个身子并未有什么大碍,可绿衣还是担心,皇上还是担心。 「娘娘,您刚醒,快喝喝热茶,润润嗓子。」 姜幼萤的嘴唇有些发白,还有些干裂。 闻言,她木讷地看了身侧少女一眼,而后点点头,接过杯盏。 目光迟钝,甚至……还带了几分疑惑与恍惚。 绿衣自然是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自然的,径直道:「娘娘,您可吓坏了皇上!一听到您落水,皇上跟发了疯一般冲过来,容大人亦是不管不顾地跟着您跳了下去呢……」 「皇、皇上?」 少女手指纤细葱白,紧紧捏着杯盏。 一时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的神色。 「是啊,皇上……此时估摸着应当下早朝了罢。」 这句话方一落声,立马听见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太监扯着尖利的嗓音,通报: 「皇上驾到——」 姜幼萤愣愣地抬起眼,只见着一名身穿龙袍之人走入正殿。面容清俊,眉目之间尽是焦急与关怀。 让她不禁坐直了身子,,只见着对方已走到面前,少女仰了仰面,看着那人,下意识地开口: 「太……太子礼?」 不对。 姬礼一愣。 姜幼萤亦是眸光一顿。 他是姬礼。 「皇……上?」 勐然一摇头,下一瞬,只见少女如蝴蝶一般展开袖袍,飞扑了上去。 他不是太子礼。 他是她的姬礼。 男子任由她抱着,嵴背有些发僵,不过片刻,竟听见怀中之人软软糯糯的开口。 声音中,居然有了几分哭腔。 「阿礼,阿礼。」 她哭道,「我们要好好的,这辈子我们都要好好的,阿礼。」 第68章 遣散后宫 她的手臂纤细, 如今却极有力,抱着男子的脖颈。 素日里弱柳扶风,现下的怀抱却是万分紧实, 姬礼一愣,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以为她做了噩梦,于是也伸出手来, 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 「阿萤, 阿萤, 」他温声, 轻哄着她,「怎么了,可是着了魇?」 怎么突然一下子变成这样? 她披散着头髮, 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慌慌张张地跑下来,将他抱住。 这是她第一次抱得这般紧,竟让姬礼感到几分无所适从。 「阿萤?」 一声又一声唤,终于让少女稍稍回过神来。姜幼萤将整张脸埋入姬礼的坚实温暖的怀中,脑海中回闪的,却还是方才在梦境中的画面。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了—— 「上辈子……」 怀中之人一声失神落魄的呓语, 引得男子稍稍一怔,垂下眼睑。 「阿萤, 你说什么?」 少女于他的怀中抬起一张小脸儿来。 一双乌眸潋滟, 含着些朦朦胧胧的水雾,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整颗心都柔软了下来。 「阿礼。」 柔柔一声唤, 她似乎还有些犹豫,「阿礼,你相信……这世上,有前世吗?」 前世? 果不其然,男子面上浮现了片刻的怔忡。 一双眼底,也尽是疑惑之意。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前世之说,他俨然是不信的。 姜幼萤可没有忘记,先前在国安寺,听了老方丈的滔滔不绝之后,少年一把火将金钟寺烧了个干干净净。 「没、没事。」 她垂下眼眸。 眼底隐约有细光,轻轻颤动。 又有许多新新鲜鲜的东西,如潮水般涌入少女的脑海中。许是见她赤着足,男子眼底一阵心疼,慌忙牵了她的手,带她走到床边。 腰上一道重力,身形亦是被人一搂。姜幼萤坐定,对方亦是稳坐了过来。 她仍是心底有话,百转千回。 但这太过于荒诞,这话说出去,别说姬礼了,就连姜幼萤自己也不信。 她记起来前世,她是花楼女,为了功名利禄,煞费苦心地接近太子礼。当朝太子姬礼何人?那是人人敬重、人人仰慕的储君,温文尔雅,克己守礼。 她记起来,自己是如何引诱他,如何与他花前月下,又如何…… 少女眉睫一颤。 脖颈上像是多了一道绫布,直直拉扯着她,让她无法唿吸。 她死了。 上辈子,她自缢于姬礼登基前夜。 从心底传来一道阵痛,那痛楚之意一路蔓延至眼中,暮色轻轻晃荡,映入少女凌乱的双眸之中。她是死了,而后又重生了,成了如今的姜幼萤。那姬礼呢? 他怎么也…… 姬礼全然不知晓对方心中思量,先将其抱上床榻,用被褥盖住了她冻得有些发红的双脚。 第193页 而后又开始自顾自地言语。 失足落水之类,宫宴之类,燕尾之类。 姜幼萤却是没有心思去听那些。 忽然,闹钟灵光乍现,她想起了一人。 右手忍不住蜷了蜷,带动着一颗心勐地一揪。她想,如今要先去找到那人,去证实一些事。 …… 醒来后,宫人端来热气腾腾的汤粥,许是念着她嗜甜,药粥里多放了几块方糖。姬礼执着勺子,一口一口、温柔地餵着她喝下。 其中,姜幼萤一直在试探性地询问: 「阿礼,你真的不相信这世上有前世吗?」 「阿礼,你还记得你当太子的时候吗?」 「阿礼,你还记不记得,你与我大婚……」 姬礼攥紧了手中的勺子,另一只手将药碗放下,而后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小脑袋。 面上虽未有不耐之色,可眼中却隐约闪过一丝无奈。 将药碗送出去的时候,他站在殿下,侧过头,压低了声音同宫人道: 「快去请太医再来一趟,皇后……许是脑子进了水,开始犯傻说胡话了。」 除去知晓前世之事,姜幼萤在昏迷的时候,还隐约听到殿外的喧闹声。 前朝似乎发生了争执,姬礼与那「燕尾使臣」闹了矛盾。后来姜幼萤听绿衣说,皇上知晓红莲池边一事后龙颜大怒。 「似乎、似乎还要征讨燕尾呢。」 小宫女战战兢兢,轻声同自家娘娘言语。 「娘娘,皇上与燕尾六皇子起了争执,您落水后,对方又与皇上商量了许多条件,来换回长公主——却都被皇上句句反驳了去。六皇子当场变脸……」 听了这句话,姜幼萤觉得有些好笑。 想那燕尾使臣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不讲道理的皇帝。 正思量间,又是一道通报,姬礼轻轻踢了踢衣摆走了进来。 原是清冷的神色,却在看见殿中少女的一瞬,眸光变得分外温和。 姬礼对她向来都是这般温柔的。 姜幼萤迎上前,歪了歪脑袋,毫不避讳地问道: 「皇上,臣妾听说您要攻打燕尾?」 语气微微向上扬着,听上去像是大吃一惊。 姬礼却是面色未变,十分自然地「嗯」了一声。 「打,当然要打,为什么不打。」 他又不像他那个窝囊的皇帝老爹一样,连燕尾这种小国都畏惧得不成样子。 姬礼先是倒了一杯热茶,而后拉着她,坐下。 于少女一片懵懂的目光中,轻声解释道: 「阿萤,朕登基以来,唯一的心病便是没有接回朕的阿姐,让她一人在燕尾那边吃了许多苦头。燕尾虽然马背上工服了得,可我大齐国力鼎盛,若真是交起手来,不一定打不过他们的。甚至,我们是更有胜算的。」 「但你知不知晓,先皇在时,不仅仅将自己亲生女儿送去和亲,甚至在燕尾扬言要打进来时,割了两座城池献上去求和。」 说到这句话时,姬礼恨恨地攥了攥拳。 「朕不明白,不过区区一个小国罢了。」 一声冷嗤。 让姜幼萤抬了抬头,重新审视眼前这位男子。 他是那般桀骜,那般不羁。 他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畏惧。 「所以朕要攻,要打。不光为了接回来阿姐,更是要出这口恶气。」 他转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着座上的少女。日光穿过窗牖,洒落在男子的面容之上,姬礼眼中,尽是少年锐气。 那般生机勃勃,那般意气风发。 就是因为先帝的懦弱,让燕尾小看了大齐将近十年。 他自然是不服气。 他向来都没有对什么人、什么事低过头。 除了她。 他面上的锐气看得少女微微一怔,须臾,姜幼萤伸出手去,手指纤细,轻轻将他龙袍下的手握住。 握紧。 十指交扣着,让对方亦是垂了垂眼,一股暖流自少女的指尖传来,登时一道热气,将他的身形尽数裹挟。 「阿萤,朕不旦要攻打燕尾,朕还要御驾亲征。」 「朕要亲眼见着,燕尾新帝跪倒在城池之下,将八年前从先皇手里抢走的城池如数奉上。」 「朕要亲眼见着,他们恭敬地将长公主送来,看着她坐上归齐的马车。」 「朕要让他们跪在朕的脚边,跪在长公主的脚边朝拜,朝拜大齐,朝拜朕。」 如此一字一字,字字坚定,铿锵有力。 姜幼萤心头一颤,再抬眸时,眼底已有了仰慕之意。 香雾拂面,吹乱他鬓角两侧的碎发,忽然,姬礼取出一物来。 「阿萤,这个送给你。」 一道帛书。 如今正阖着,成捲轴状。 她一愣,下意识地问出声:「这是什么?」 看上去像是皇诏。 姬礼微微一颔首,轻声回道:「你打开看看,便知晓了。」 说这话时,男子语气之中终于有了些笑意,可他却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欣喜与激动,努力地将薄唇轻轻抿着,抿成一条线。 她满脸疑惑,伸出手去。 捲轴上用了一根金色的线作为封口,她手指纤细,轻轻将其拆开,小拇指只将那金线一勾,明黄色的帛书就如此在少女眼前摊开。 第194页 皇帛,金线,龙纹。 明黄色的底,朱红色的字。 龙飞凤舞,奔放遒劲,正是姬礼的手笔。 如此肃穆,让姜幼萤忍不住提了一口气,一双眼往下望去。 一侧,姬礼眼中笑意更甚。 「这是……」 她微微一颦眉,目光落在帛书末尾处,那「特此遣散后宫」的字迹上。 两道眸光剧烈地打着颤儿,久久不能回神。 再抬起头来,姜幼萤满脸错愕。 「皇上……罢、罢黜六宫?」 他这是要将后宫女子全部遣散出去?!! 捧着皇诏的手一抖,大拇指所压着的,正是鲜红的玉玺拓印。她咬了咬唇,下意识地问了句,「皇上,那其他的大臣们……」 其他的臣子没有拦着他么?!! 一听到「大臣」那两个字,果不其然,姬礼面色微微一变,而后又是不屑言语: 「这是朕的后宫,又不是他们的后宫,朕管他们怎么说。」 他的话虽是这么说,但不用想,姬礼定是做了许多努力的。 「这皇诏,朕已经往各宫传下去了,朕给了她们七日的时间,无论是意华宫、秀丽宫,还是其他,朕全都遣散了。除去那些妃嫔,还有一些宫女,也尽数放出去。」 姬礼微微垂着眼眸,轻声同她道,「既然是主子都走了,那些宫女,若是长情的,想跟着自家主子一起走的,朕自然也不拦着。就是这后宫日后会清冷空虚许多,不知你喜不喜欢这般……」 第69章 忽然,从宫墙外飘来一朵桃花…… 姬礼果真是个行动派, 这废黜六宫的圣旨刚传下去,后宫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无论是意华宫、秀丽宫,还是铃兰殿, 俨然没有了素日的生气儿。唯有内务府是热闹非凡,门口排起了长队, 皆是前来除名的宫人。 其中宫女居多,都是豆蔻年华, 领了笔银子出宫去, 寻觅个好人家, 也算是安稳后半生了。 还有些不忍离开主子的宫女, 姬礼下旨,若是乐意跟着自家娘娘回娘家,也一块儿批准了。 包括凤鸾居, 姜幼萤亦是下旨, 若还有想出宫的宫女,也可以趁此机会,离宫去。 彼时,绿衣踮着脚,站在内务府外,看着这乌泱泱的人群。 一时间,心中生起了许多感慨。 「娘娘, 没见着绯裳。」 说到底,绿衣与绯裳还是有许多感情的, 但对方毕竟背叛了自家主子, 绿衣不愿再与之相见,只想着她出宫这一天,远远地看上对方一面。 毕竟这一面之后, 二人也许便是死生不復相见。 于人群中寻找了许久,又拿了姜幼萤给的令牌,绿衣拨开人群走上前去。花名册内也没有绯裳的人,小姑娘抿了抿唇,有些垂头丧气。 忽然,她于名册上看见另一人。 柔臻。 右眼皮跳了一跳,绿衣抬起头,往宫阶上望去。 果不其然,娘娘穿了件简单素净的衣裳,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亦是仰首眺望。 后宫遣散了,燕昭仪之类都回了娘家,德妃娘娘却亲自请命去国安寺,出了家。 德妃身侧有嘉春陪着,出家人也不需要太多侍女,柔臻自然在那出宫的名册之中。 人群之中一点素影,小宫娥梳着双环髻,看得绿衣眼前一亮,慌忙出声: 「柔臻、柔臻姑娘——」 柔臻肩上繫着一个小包裹,似乎听见了声音,抬了抬眼。 她似乎也在寻找着某人,一侧首,便看见站在宫阶之上的姜幼萤。 对视之际,少女眸光轻颤。 「娘娘……」 身侧宫人只见着,皇后娘娘忽然步步走下宫阶,那袭素影提了提肩上的包裹,忽然朝她飞奔过来。 「皇后娘娘。」 柔臻眼中已有泪光。 那湿漉漉的雾色,看得姜幼萤心头一软。垂眸之际,眼前的少女居然哭出声来。 「皇后娘娘……」 柔臻向来是沉沉稳稳的性子,如今却是哭得肩头耸动,姜幼萤看着她,轻轻一声嘆息。 「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呢。」 她从袖中掏出帕子来。 那是块做工极为精緻的帕子,以上好的丝帛制成,其上用金丝勾勒着,祥云与凤凰两为相称。如此贵重的帕子……姜幼萤却是丝毫不在乎,手指将其缠着,微微垂眼。 轻柔地替身前的小姑娘擦拭着面上的泪痕来。 柔臻像是骇了一骇,有些惶恐地往后退了半步,「娘娘……」主僕之分,让她自己从袖中掏出块素帕来。 「奴婢自己来就好。」 身形摇摇欲坠,面色微绯,像是花瓣上挂了几滴露珠,格外惹人怜爱。 见状,姜幼萤又是轻轻一声嘆。 「不哭了,不哭了。柔臻姐姐,你今天就可以出宫去了。」 她还记得,三年之前她们进宫时的场景。 二人从怀康王府来,一进宫,便是严严寒冬与破败的采秀宫,那时候,两人满心想着,在宫里头熬过了这些年,而后领一笔俸银,出宫去。 找户好人家。 「怎么还哭了呢?不哭啦,嗷。你如今在外面可以自由啦!」 如同出笼的燕儿,奔向久违的天空。 姜幼萤故意用着欣喜的语调,可对方面上却毫无欢喜之色。 第195页 二人都知晓,如此一出宫,这般高的宫墙隔着,即便她是皇上唯一宠爱的皇后娘娘,二人也是很难再相见。 眼中忍不住一阵酸涩之意,让她转过头去。身后的宫人立马识眼色地上前,捧来一个小妆奁。 「柔臻,这个你拿着。」 妆奁有些重量,柔臻一愣,慌忙摆手。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奴婢担待不起。」 乍一抬头,便看见对方脖颈间的伤痕——她虽是涂抹了凝脂膏,可那伤口却是极深,如今还残存了一道淡淡的痕迹,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直直朝柔臻的心头划来。 她惶恐,她懊悔,她自责。 这几年,在后宫里,因为有皇后娘娘,她几乎是没怎么吃过苦。 皇后娘娘在时,经常给她塞些首饰赏品。皇后娘娘离宫的那三年,因为心中对皇后有着旧情,皇上对其也是格外照顾。 柔臻还记得有一日,自己在御花园中值守,无意间惊扰了圣驾,心悸抬眼之瞬,她俨然见着皇上面上有了不悦之意。 那杀气腾腾,却又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顺,忽然消散了。 男子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坐在轿辇上,垂下眼眸。 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周围人,「她叫什么名字?」 肖德林看了皇上一眼,恭敬而道:「回皇上,这是意华宫的宫女,名叫柔臻。」 「柔臻,柔臻。」 皇上念着她的名字,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恍惚之意,片刻,竟放过了她,扬长而去。 只丢下一句,「御花园换个人来当值。」 彼时是深秋,园内落叶纷纷,光是扫除落叶,就十分的困难。 …… 从思绪中跋涉出来,柔臻心中百感交集。 拗不过皇后娘娘,她只得将妆奁收下,见状,姜幼萤笑了。她抿了抿唇,眉眼弯成一道月牙儿状,温声道: 「柔臻,你出宫后,可以与本宫来信,若是遇见什么难事、或是需要钱财的,也可以同本宫说——」 不等她说完,只见小姑娘慌忙摇首,诚惶诚恐。 不知不觉,日头渐落。 再晚些,出宫的宫门便要关上了。 两泪涟涟,姜幼萤率先转过头去,有些不敢看她离去的背影。 绿衣抬了抬眼,只见自家娘娘双眸微垂着,眼中依稀有泪光。 「娘娘,时候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轻轻一句,让姜幼萤剎然回过神来,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点点头。 「嗯,回宫罢。」 迈出右脚,却是有几分沉重。 绿衣知晓她心中有事,只是轻轻扶着她,并未出声。一路上,这一主一仆十分安静,只见着夕阳西下,脚下多了两道昏黑的影。 忽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 「娘娘、皇后娘娘!」 姜幼萤的步子一下顿住,错愕地转过头,只见柔臻面上带着泪痕,朝她跑过来。 「皇后娘娘,奴婢、奴婢想留在宫中!」 她一边跑,一边哭出声,「奴婢想留在宫中陪您……」 一颗心勐地一揪,姜幼萤慌忙往前走了几步,将对方的身形扶住。 「皇后娘娘,奴婢、奴婢想陪着您……」 微风拂在少女面上,姜幼萤眼中一片潋滟的水光,将对方的手臂攥紧。 只觉一股暖流,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一颗心忽然变得很柔,很软。 …… 不知不觉,姬礼遣散后宫已半个月有余。 因为铃兰殿离凤鸾居较近,姬礼为了哄她开心,竟将铃兰殿改成了桃树院子。这些天,他处理政事亦是兢兢业业,按时上早朝、拨款赈灾、抚慰民心。 似乎什么事情都在慢慢变好。 其中还发生了一件事。 大理寺卿身子不适,告老还乡,几番斟酌,姬礼决定另外提拔人上位。 谋定人选时,男子正坐在凤鸾居内,狼毫蘸了蘸墨,姜幼萤端着水果上前,略一垂眸,便看见皇诏上的「容羲」二字。 擢升容羲,为大理寺卿。 彼时,因为宫宴落水之事,她与容羲的「私情」传得沸沸扬扬。姬礼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上的事。 这些日子,因为律法一事,姬礼经常与容羲有来往。 每当容羲入宫时,为了避嫌,姜幼萤都不会去坤明殿。 这一日,她方从铃兰殿走出来,便看见一身暗紫色朝服、欲前往坤明殿的男子。 他手中似乎捧了一份卷宗,路过甬道时,还从坤明殿走出几位臣子,一见着容羲,赶忙拥上去。 面上尽是恭维之意。 如今他成了大理寺卿,更是前途无量。 男子微微侧了侧首,安静地听着周围人的话,时而轻轻一点头,态度礼貌而疏离。 就在众人散去之际,姜幼萤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 她记得,自己梦见前世时,也会经常在梦里见到容羲。他似乎在指引她,一点一点,拨开迷雾。 似乎为了印证什么,少女走上前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轻轻唤了声:「容大人——」 容羲身形微顿。 而后,竟如同没有听见一般,径直朝坤明殿内走去。 她一愣,忍不住又是一声唤,话语方落在嘴边,突然又见殿门内走出一人。见了容羲,对方面上亦是露出几分欢喜色、 第196页 「恭喜容大人,升迁定亲,双喜临门呀!」 容羲亦是客客气气一笑。 姜幼萤远远看着,对方穿着大理寺的朝服,走入一片雾色中。 走在甬道之上,忽然冷风乍起,吹乱男子衣襟。身后僕从紧跟着他,俨然听到方才皇后娘娘的轻唤,忍不住一声嘆息。 唉,他家主子,真是命苦。 前阵子,从烟南来信,祖母病入膏肓。容羲赶忙将一家子接入京城,谁知,竟遭到了祖母与父亲的逼婚。 祖母年岁已高,身体每况愈下。 容羲站在床边,一垂眼,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羲儿,祖母听闻,张尚书家的千金对你有意……」 京城之内,传遍了他与皇后娘娘的绯闻。小后生又是低低一嘆,只见着自家主子嵴柱笔直,走入一片狂风大作之中。 忽然,从宫墙外,飘来一朵桃花。 冷风起,桃花飞舞,鲜活绚烂。 这方向,正是从凤鸾居而来。 容羲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桃花接住。 「容大人,方才皇后娘娘在叫您……」 身后的小僕从走上前,善意地提醒道。 男子垂眼,看着掌心的桃花瓣,默不作声。 这风颳了两辈子,这桃花,亦是开了两世。 「却不会结果了。」 第70章 一更 冷风捲起男子衣袍。 姜幼萤愣在原地, 远远地看着对方的背影——男子一袭暗紫色的衣,身形颀长,却莫名有些瘦削与疲惫。 他一步一步, 稳稳走入坤明殿,步履落于甬道之上, 余晖撒下,将他的人影拉得老长。 「娘娘, 娘娘?」 身后忽然一声唤, 扯回了姜幼萤的神思。 「娘娘, 您怎么了?」 绿衣搀扶着她。 二人原先是准备去皇上宫里, 一路上,却看着许多大臣们从坤明宫走出来。想也不用想,皇上此时定是为政务忙碌。就在她欲转身扶着娘娘回宫之际, 却见皇后顿住脚步。 目光微凝, 落于一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绿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容羲大人。 莫名其妙的,小宫女一颗心勐地一颤。 这些天,宫外传遍了容大人与皇后娘娘的「私情」。一时间,皇后声名狼藉。 民间说她不检点,先是与沈鹤书有所勾结,如今又与容大人有一腿…… 但皇上与皇后, 却似乎不以为意。 民间又流传开了许多话本子,一次皇上微服出宫, 一眼便在集市上看见那些不堪入目的话本子, 终于龙颜大怒,下旨将那些散布谣言之人一下子抓了个干净。 这风言风语才有所歇止。 既然姬礼那边有事,姜幼萤想了想, 「先回凤鸾居罢。」 皇上应是在商量出兵征讨燕尾之事。 自从上次宫宴与燕尾六皇子结下了梁子,对方回去后,频频派兵骚扰大齐边界。朝中重臣惶然,唯有姬礼稳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清冷,睨向殿中众人。 八年了,大齐忍了燕尾整整八年了。 他早就看燕尾不顺眼了。 这一次,姬礼执意要御驾亲征,接回长公主。 不知道他这一次要在外征战多久,怕是要过一整个寒冬。姜幼萤如此想着,心有惜惜。闲下来便给姬礼织了件衫子,作御寒之用。 说到底,不光是姜幼萤捨不得姬礼,对方也是不忍离开她。 「但朕是一国之君,是大齐的君主。」 他抱着少女,坐在房顶之上。头顶是漫漫苍穹,与明亮的星子。 姜幼萤靠在男子怀中,一瞬间,他的胸膛变得无比温暖、宽大。 如瀑般的乌髮迤逦而下,青丝随风拂过,稍稍挠动少女面颊。她抿了抿唇,仰面抬头。 正看见,男子坚毅流畅的下颌线。 夜幕之中,他龙袍微微摆动。有这么一时间,姜幼萤有些恍然。 姬礼变了许多。 他愈发冷静,愈发成熟,愈发果敢。 更愈发有了担当。 男子轻轻一收手,将她的身形稳稳噹噹拢入怀中。春天要到了,届时齐宫之内皆是一番窈窕春色,呀不知他征战回来,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姜幼萤有些捨不得,偷偷吸了吸鼻子。 小姑娘的鼻尖上一点红红的,面颊旁也有了些绯色。姬礼见了,内心底生上好一股爱怜之意,忍不住又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阿萤,怎么了?」 男子微微垂首,看着她的鼻尖,不禁伸出手指来,在其上轻轻一点。 她捨不得他。 她不忍让他走。 她害怕,更不舍。 但她却没有开口,将百转千回的心思说出声。 她知晓,如今的姬礼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姬礼,更是大齐的姬礼。 他的肩上,有着无法推却的重担。 一想起这来,她的心潮与眸光一同澎湃,整颗心慢慢地发热、发烫起来,不过一瞬,眼眶竟不由自主地一湿。 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小情绪,抿了抿唇,轻轻一笑。 姜幼萤有些羞赧,将头偏了偏,小声嘀咕: 「鼻子、鼻子冻红的……」 周遭正是十分温暖,哪里来的冷风。 闻言,姬礼忍不住又是一笑,却没有揭穿她。 第197页 温热的风就这般穿过星星,带着些月辉,落在二人面上。 睹物不免思情,看着眼前一轮明月,姜幼萤不免有些感慨。 「阿礼,你在燕尾那边,要多久?」 突然这么一问,男子垂下眼眸,微微一怔。 却没有吭声。 他也不知晓要多久。 他自幼习武,剑术不错,也懂兵法。 可这一回,是他第一次带兵出征,对手还是战斗力极强的燕尾。 不光如此,他的亲姐姐还在燕尾六皇子的手里,若是对方不敌姬礼,还可以以长公主为要挟…… 这么多层关系,姬礼不可能是没有想到的。 但他还执意要去。 姜幼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看着,男子面上褪去了三年前的青涩稚气。如今那薄唇轻轻抿着,眼中有微光闪烁,顷刻便又是一阵精细的思量。 「阿礼,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 齐宫锦衣玉食,燕尾那边却是地广人稀、物质匮乏。 「阿礼,若是你想我了,你要给我写信。」 少女声音软软的,身量也是软软的,就如此靠在男人怀里。 「不对,阿礼,你一定要想我。」 月光洒在姜幼萤的面上。 乌髮逶迤,眸光潋滟。 她仰面,看着头顶上的星月。 如今二人正坐在房顶之上——这些时日来,二人只要睡不着觉,就喜欢在晚上跳到房顶上去,看星星、散心、唠嗑。 「也不知道,燕尾那边的星星有没有齐宫这般亮。」 不知道燕尾那边有没有萤火虫。 二人经常在齐宫里看见萤火虫。 尤其天气回暖,遇见萤火虫的机率便更大了。听她这么说,姬礼亦是抬起头去,月光垂落,他忽然亦是垂眸,可眼中的光彩竟要比那星月还要明亮。 还要动人。 「阿萤……」 身形忽然被人扳正。 「朕……」 抿了抿唇。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 今夜有些温暖,甚至有些燥热,二人都穿得有些少。当对方的手掌触碰到她小臂的那一顺,姜幼萤还是忍不住眸光一颤。 「皇上?」 声音娇羞,亦是有几分颤抖。 这一夜,墨色在眸色中缓缓铺展开来。 他忽然装过头,扑倒过来。 「阿礼?」 忍不住一声惊唿,身形已然被人压在房顶之上。他稍一垂首、撑身,那乌髮便垂垂而落——他今日是束了发的,可青丝却是堪堪受不住那些重力,拂在少女面上,让姜幼萤稍一阖眼。 再睁开眼时,二人眸光荡漾。 「阿萤,朕捨不得你……」 他将头埋入她的颈窝,声音有些发哑。 温热的吐息自他口齿逸出,萦绕在少女的玉颈之处,让她有些发痒。 可他不得不去。 姜幼萤忍不住,伸出手,将他的背抱住。 「臣妾……也不捨得皇上。」 这一声开口,她的底音里,竟有了些柔软的哭腔。 「臣妾不想离开皇上,臣妾想陪着皇上。」 心头蓦地一软,紧接而来的,则是一道刺痛之感。那刺痛感逐渐蔓延上她的脖颈处,回过神来时,他用双唇,轻轻蹭动着她脖颈上娇嫩的肌肤。 「阿萤……」 他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朕想……」 不肖他说出口,姜幼萤的脸「腾」地一红。 慌忙一摇头,「不、不可以的,皇上,如今在房顶上……」 姬礼一愣。 从少女的玉颈处抬起一双朦朦胧胧的眼,见她面上绯色,姬礼这才明白过来她在唿吸乱想些什么,不由得一嘆。 他似乎有些被她给气笑了。 「朕说,朕有时候真想,不要那三座城池了,不要这皇位了,不要大齐了。」 「反正朕也不喜欢这些。」 他的身形轻轻压下来,声音却丝丝离离的,在夜幕之中一点一点,游散开来。 「可后来朕发现,这不行。」 「朕是大齐人,你是大齐人,阿姐亦是大齐人。」 「所以,朕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齐被燕尾欺负,不能看着阿姐被燕尾欺负,不能看着百姓被燕尾欺负。」 「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阿姐。」 「朕,都要做一个好君王。」 夜色之中,姜幼萤抬起双眸。 一抬眼,便看见他坚毅的面容,以及他身后的天幕——那无边的夜色如幕布般铺展开来,其上散落了星子,一点一滴,带动着辉光,朝他这边袭来。 「阿萤,所以朕要做明君,朕要带着大齐军队,战胜燕尾。将先前的大齐城池夺回来,将阿姐接回来。」 唿吸微微一顿,他的声音,虽是不甚铿锵,却听得姜幼萤的心中又是一阵澎湃。 她抿了抿唇,却眼见着,姬礼说完这些话后,眸光忽然变得浑浊了些。 「不过……朕想着,明日再做个明君,也不是不可以的。」 这句话听得姜幼萤面上又是一怔,她没有反应过来,还不知姬礼这句话是何意。 只听他低低一笑,压下身,在她耳边轻声: 「朕如今,先做一夜的昏君。」 面颊忽然被人一捧,姜幼萤眨了眨眼睛,下一瞬,对方竟亲吻了下来。 第198页 「唔……阿礼。」 夜光拂动。 这漫天的、如海潮般的月色之中,二人如同一对游鱼,徜徉着。 他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身形,每至波动剧烈之时,少女就忍不住一声惊唤。 生怕自己与他一同掉下去了。 「阿、阿礼……」 姜幼萤的手指微蜷,声音亦是有些发颤。双脚忍不住蹬动着,手指却被人扣紧。 「莫怕,掉不下去。」 他的唿吸落在耳边,游离在少女的脑海深处。 风轻轻,眸光也温柔。 第71章 「怕……掉下去。」 耳边落了一道轻唤, 他的鼻息亦是落在耳畔,她一提心,有些紧张, 面颊侧更是发痒。 「阿礼,阿礼。」 姜幼萤慌忙出声, 企图将他从身上推开,「别闹了。」 她害怕。 一仰首, 眼前便是无边的星月, 如珠宝般, 散落在夜幕之中。 可她却推不开姬礼。 一方面是她的力道过小, 另一方面,她怕自己使出全力,将对方推到房顶底下去了。 手指被男子扣着, 十指相嵌, 他又逼近。 温柔的,和缓的气息,如同春风裹体。姜幼萤面色一红,他的唇角落在少女的唇瓣上。 有些发凉。 可那片肌肤,又一瞬间,变得滚烫。 「阿、阿礼……」 她有些受不住了,欲哭无泪。 「真的、真的要掉下去了。」 勐然一仰面, 手腕被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自她的指尖滑到素腕处, 力道让少女咬了咬牙。 春夜, 流风,明月。 一只小鸟拍打着翅膀,飞上枝头。 翠绿的叶扑闪, 簌簌而落,姜幼萤一抬头,只见他的衣裳亦是拉下,露出光洁的双肩与胸膛。 那翠叶,恰恰落在姬礼的肩头。 少女唿吸微微一滞。 跟着身体的晃动,翠绿的叶也是一抖。姬礼的肩上出了些汗,有些黏腻,他再一垂首,一滴汗珠顺着面颊滑下,从下颌处滴下来。 汗水黏住绿叶。 映得她眼底一片翠绿的春意。 「阿……阿礼……」 姜幼萤舌尖打着颤儿。 「莫要、要被鸟看见了。」 脑袋羞赧地埋入男子的胸膛,他忽然勐一抬起上半身,肩头的绿叶终于坠落而下。姜幼萤的眸光顺着那片绿叶望去——只见那抹翡翠一般的绿影,轻飘飘地从房顶飘落而下,坠入这一片、无边的夜幕中。 她好像要化作那绿叶,觉得整个身子,都要碎了。 都要被掐碎,都要被捏碎,都要被挤碎。 再与他一同从房顶上滚落下去,四肢百骸,全都摔碎开来…… …… 春风震碎夜色。 姬礼慢条斯理地爬起身。 他先一弯腰,从袖中取出块素净的帕子。方才那一场,底下定有许多污秽。姜幼萤一见着那帕子,立马想起在龙椅上的那一晚,二人亦是这般,而后遗落下一串水渍。 那是龙椅,是万人敬仰的龙椅。 是龙椅,更是皇权。 姬礼却不屑一顾。 再度见着帕子,虽然不是同一块,她的脸却也红了。少女将衣裳轻轻拉上去,她伸了伸手,想将帕子接过,方欲说一声「我来」,姬礼已经低下头去。 他的动作温柔,似乎怕伤到她。 「朕抱你下去,去玉池洗一洗,好不好?」 玉池。 又是玉池…… 小姑娘飞扑入男子怀中。 「我才不要去玉池呢,每次去玉池,唔……」 第一次,明明是沐浴焚香,他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她压在那石壁上面,一张脸对着石壁上的水珠。 第二次,明明是事后清洗,他却又走下水,将她整个人放在池子边,而后埋下身去。 她紧紧抓着姬礼身前的衣裳,咬了咬唇。 唇上有些痕迹,尚有些麻麻的。 她的双腿也有些麻麻的。 「阿礼,我走不动了。」 娇滴滴的一声,如同能掐出水来。 闻言,姬礼亦是宠溺一笑,低下头,「朕抱你去玉池。」 「可是我不想让你跟着进来。」 轻哼一声,她仰了仰头,「阿礼,擦擦干净了,咱们坐着聊一会儿天,好不好?」 过几日,他便要走了。 姜幼萤满脸的捨不得,「你要走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后宫也都被你遣散了,我可真要一个人留在这里,这般清冷孤寂……」 正说着,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听得男子心头兀地一软。 「好。」 坐下身,他转过头,姬礼手掌宽大,替她将衣裳重新穿好了。 又温柔一垂眼,将她落在衣领子里的青丝轻轻拨出来。 「不去玉池,阿萤,你不难受么?」 即便是将衣裳拉好了,姬礼还是有些不放心,转过头,关怀地问。 她是干净的,她是通透的,她是玲珑如玉的。 她什么都是香香软软的。 而他却不一样了。 一想起那东西,姬礼抿了抿唇。 「要不,朕再带你去玉池?朕保证,不会再乱来了。」 「不会难受的嘛。」 胳膊忽然被人一挽,小姑娘再度扑过来,又是一道软软的幽香。姜幼萤见着姬礼这般,一下子忍俊不禁。 第199页 不等她开口,姬礼又试探:「你……不会嫌弃么?」 不会觉得不干净……吗? 「不会呀。」 她扬了扬首,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儿。 「这是姬礼的东西,是阿礼的,我就不在乎。」 「只要是阿礼,我什么都不在乎。」 脸颊贴入男子胸膛之处,姜幼萤笑了笑,只对方微微一怔,须臾,垂下眼眸。 眼中似乎有什么流动,闪着点点萤光。 姜幼萤又继续道:「反正每次也都清理不掉,而且……阿礼,我想与你生一个宝宝。」 不对,生一堆宝宝。 一堆小阿萤和一堆小姬崽。 如此说着,少女有些害羞了。方才那么一番折腾,她的头髮全乱了,所幸将簪子拔下来,任由青丝披散着,如绸似水般,迤逦下来。 散落在周遭,与那春风一起,将她娇小倩丽的身形包裹着。 「阿礼,你想……你想要宝宝吗?」 她眨了眨眼睛,一双眼乌熘熘的,如珠宝一般,光芒璀璨。 那光芒,美好得让人不敢直视。 姬礼垂下眼,瞧着她,就这般,心头无端一软。 一个字,就这般从口中坚定地说了出来: 「想。」 很想,很想。 叫他忍不住,将怀中之人抱紧了。 她的身上很香,不光是玉颈、袖口,那髮丝亦是带了几许清香。小姑娘靠在他怀中,那清香便这般,一下子萦绕在姬礼的鼻尖处。他怀抱着她,只觉心潮澎湃,周遭月色散落,忽然,他伸出右指来。 「阿萤,那便是燕尾的方向。」 姜幼萤顺着他的手指,抬起头。 「那颗星星吗?」 眨了眨眼睛,她亦是伸出手。 「嗯,是那一颗。」 「那……臣妾若是想皇上了,便跑来,看一看这颗星星。」 姜幼萤靠在姬礼怀中,话语轻轻。 忽然,她有些失落,「只是没有人再来带着臣妾跳上房顶了。」 她周围的人,都不会武功。 见她这般语气,姬礼抿了抿唇,将她又搂紧了。 还未开口,又听怀中之人再度发问,「那燕尾呢?皇上,您在燕尾,也可以看到大齐这边吗?」 「会。」 他微微抬了抬头,眼中游动了些色彩。二人就这般并肩坐着,忽然,一时间无声。只听着风声细细穿过,又扑打在二人面上,撩动起青丝。 互相缠绕。 缠绵,悱恻,缱绻。 姜幼萤握紧了姬礼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处,还有她十分熟悉的茧。先前她每次碰到那些茧,总觉得有些扎手,而如今抚摸着,却莫名感觉到无比的安心。 有他在身侧,有他陪着。 「阿萤,待此次征战结束,朕要一直与你一起。」 「无论到哪里去,都不要再分开了。」 萤火虫与月亮。 要永远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开。 -------------------- 没过多久,便是姬礼出城的日子。 姜幼萤日夜在宫内缝织着那件衫子,终于在他出城的前一天,将衣裳赶制出来。针脚因为过于急促,稍稍有些粗糙。 不过好歹是连夜缝制出来了,姜幼萤将其放到包囊里,刚系了个结,便听到绿衣在外面轻声唤道: 「娘娘,马车已经备好了。坤明殿那边也来消息,皇上已经准备出发了。」 这一次,姬礼要御驾亲征。 这一次,他要志在必得。 听见了绿衣的话,姜幼萤慌忙将包囊拿起来,与宫人一同朝外走去。 还没走到坤明殿呢,便看见成群的人马,于人群之首,姜幼萤看到了凌桓意。 「凌大人——」 有些着急地一唤,凌桓意听见了她的声音,转过头来。 「皇上呢?」 怎么没有见着姬礼的人? 对方语气恭敬,「娘娘,皇上此刻到东门了。许多大人都围在东门那里,微臣带您前去。」 姜幼萤点了点头,只见凌桓意翻身上马,忽地勒紧缰绳,勐然一声喝。 马蹄扬起,周遭人都认得他,慌忙躲闪开,让出一条道儿来。 姜幼萤跟在凌桓意身后。 听着马蹄声踏踏,姜幼萤握紧了手中的包裹,莫名有些惊慌失措。前几日,她在御花园也见过凌桓意一面,对方告诉她,皇上此番御驾亲征,是五成的胜率。 至于什么时候回来…… 凌桓意却是一阵沉默。 迎上对方的眼神,姜幼萤一阵心慌。 如今她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姬礼。 姬礼,姬礼。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三年前那个冬夜。 她被宫妃欺负,被人关进黑屋。那时姬礼因为宫宴一事,出宫拜佛。 太后与德妃无法庇护,梁贵妃气焰嚣张,那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想。 姬礼,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如今,他还未离开呢。 姜幼萤就开始想了。 第72章 「阿萤想陪着皇上。」 手中紧攥着装了衫子的小包裹, 马车疾行得很快,飒飒风声涌入,吹起暗色车帘。 明明是春夏之交, 这疾风却无端有些阴冷,拂动得她眸色一颤, 心中愈发迫切地见到姬礼。 第200页 在凌桓意的带领之下,她顺利地来到东门。 只一眼, 便看见人群之首的姬礼。 烈日之下, 他褪去了原本那袭明黄色的龙袍,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银白色的盔甲。那般英姿勃发, 姜幼萤抬着车帘子的手一顿,似乎是某种感应,对方也朝这边望来。 男子稳当坐于高高的马背之上, 一手紧握着缰绳, 鸦青色的乌髮高高束起,冷风猎猎,带动他的衣袍。 捲起残云万顷。 四目相触,一瞬之际,姜幼萤的心竟是勐地一颤。 唿吸一滞,心跳几乎是漏掉了一整拍。对方原本是清冽严肃的目光,却在转头望见少女的一剎那, 眸色一下变得柔和许多。不灭的还是他身上的雄姿英气,端的是, 锦衣裘马, 翩翩少年郎。 也只是对视了一眼,他身侧走上来一名副将,不知在姬礼耳边说了些什么, 对方的神色又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即便是远远望着,姜幼萤仍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的右手一紧,严严实实地将那马缰攥住。 周遭都是军马,或执长矛,或披铠甲。 姜幼萤不敢妄自走上前去。 凌桓意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走下马,来到车窗前。 恭敬地问道:「娘娘可有什么话,要同皇上说?」 态度虽是恭敬,这语气之中,仍有几分严肃之意。 少女右眼皮一跳,却只将包囊递到对方身前,声音小小的,软软的,如同烟南水雾氤氲,一路将湿意送到了人心底。 「劳烦将军,代本宫将这个交给皇上。」 凌桓意只一垂首,而后点头,将装着线衫的包囊接过了。 「凌将军,劳烦您同皇上说……说,臣妾会一直在这里等他,他一定要平平安安、凯旋归京。」 说后几句话时,她的底音里,竟有了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意。 如同春风摇曳,花瓣上滴下晶莹剔透的露珠。姜幼萤眸光一翕动,对方也恰恰望来。 只见少女面容微微发白,玉颈纤细,柔发乖顺地披垂下来,搭在她的肩头。 只一眼,便让人生出好一番怜爱之意。 「凌将军……劳烦您,替本宫好好照顾皇上。」 凌桓意攥了攥包囊,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娘娘放心,有属下在,皇上定可平安归来。」 不光平安,还要凯旋。 不等她再多言语,忽然又有名身穿盔甲之人跑上前来。对方自然是认得那辆马车,先是对着马车内身为皇后的姜幼萤恭敬一揖,而后对凌桓意道: 「凌大人,时候不早了,改出发了。」 凌桓意回过头,望了姜幼萤一眼。 即便是隔着重重人群,姜幼萤亦是能看见高坐于马背之上的男人。他不光是她的夫君,更是大齐的帝君。仅仅是片刻,她便看见姬礼身侧来来往往了许多人。姬礼亦是侧首,面色严峻,听着对方的话,时不时点头,又时不时言语。 忽然一声又尖又高的哨响,姜幼萤见着,那些执长矛的士兵忽然一抖擞。她知晓,这是要出发了。 她慌忙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娘娘,您慢些。」 绿衣站在她身后,慌忙将主子的身形扶住,一双眼亦是顺着自家娘娘的眸光,朝前往去。 朝最前方,那马背上望去。 马背之上,高高坐着一个颀长的身形。 那是他们的君主,他们的王。 军队缓缓,马车阵阵,驶过东门。 马蹄声踏踏,踩得尘土四起,如同天际边的残云坠落到了地面上,姜幼萤只见着那抹身影渐行渐远,忽然有种整颗心都被抽去的感觉。 这种钝痛之感,居然比三年之前,来得还要烈。 「皇上——」 忽然一声高唿,那道银白色的身形一顿。转头之际,姬礼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一袭淡绯色的衣裙越过众人,飞快朝这边跑来。 「皇上、皇上!」 姬礼兀地一皱眉。 左右之人见状,一时有些慌神,还未开口呢,便见他们的少年天子跳下马背,亦是朝皇后娘娘跑去。 「皇上——」 跑到姬礼身前,脚踝处忽然一扭,对方恰恰伸出手,稳稳噹噹地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仅是方才那一通,她的面颊便跑得粉扑扑的,鼻尖处亦是一点绯色。 身前男子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可开口之时,语气却又无端柔和了下去。 「阿萤,你来做什么?」 此话方落,小姑娘忽然长开双臂,于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一把抱住。 「阿礼,阿礼。」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之中,竟有几分湿润之意。 「阿礼,阿萤不想与你分开……」 小姑娘一双眼红通通的,声音软软糯糯。 「阿礼,我也想与你一起、一起去那边,一起去边境,你带上我,好不好?」 「阿礼,我不想与你分开……」 她咬了咬发白的下唇,只见对方眉头紧缩着,双手一碰,触碰到的也是那冷冰冰的盔甲。 没有丝毫温度。 战场上,亦是没有丝毫温度,亦是冷血的。 刀剑无情。 姜幼萤自然知晓姬礼在顾虑些什么,慌忙道: 「阿礼,你不用管我,平时你处理你的军务,我就一个人……唔,找个地方待着。我只是想、只是想陪陪你。等你有空了,闲下来了,陪着你,好不好?」 第201页 两个人经歷了三年分别,如今又是一场别离。 还不知道归期。 双手拢于袖中,少女紧紧攥着袖口,一抬眼,对方眉心蹙意更深。 「阿萤……」 似乎一声轻嘆,姜幼萤伸出食指,轻轻放在男子唇上。 他的唇有些凉,不知道今早起床,有没有喝药。 「阿礼,我监督你,日日喝药。我帮你洗衣裳,给你缝补衫子。阿礼,阿礼,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的嗓子一哑,听得姬礼眸光勐然一颤,生怕下一刻,她就要哭出来。 「阿礼……」 轻轻垂眼,只见她面容素净,鼻尖却是泛红。 好惹人怜。 男子低低一嘆。 「罢了。」 手腕上忽然一道力,下一瞬,身子已然被人抱起。姬礼将她放在马背之上,而后又一翻身,坐上来。 她的后背靠在男子胸膛处,只听着对方心跳怦怦,周围似乎有人想阻拦他。 「皇上……」 却被姬礼一瞪。 那人瞬间噤声,不敢再言语。 分别之际,姜幼萤方才没忍住落了泪,如今那泪痕还未擦干净,黏在面颊之上,冷风一吹,更是泛起一道刺骨的凉意。 姬礼正从后将她抱住,一只手紧紧握着马缰。 「阿萤,你可要想好了。」 身后传来一声,他的胸口处闷闷的,还有些发震。 「与朕一起,去战场上吃苦。」 她本是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先是在花楼里娇生,而后又在凤鸾居惯养。 被他处处捧着,呵护着。 俨然成了一朵娇花。 娇花怎能抵过那等风吹日晒? 听着姬礼的话,她伸了伸手,将男子握着马缰的手掌轻轻握住。 她的手掌小,对方的拳头却比她大上许多,纤纤素手,轻轻抚上对方的手背,遗留下一道幽冷的清香。 她是娇花,是雨珠,是玲珑的露水。 「阿萤不怕。」 手上忽然加了些力道,少女将他的手握紧。 「只要能与皇上在一起,臣妾什么都不怕。」 一路上,风吹日晒。 行至东门外,姬礼让姜幼萤坐上了马车,自己一个人骑在马背之上。 此去燕尾久远,需要好一番长途跋涉。 姜幼萤同姬礼说,不必因为她一人,耽误了全军队的进程。 周围没有侍女,绿衣更是不在身侧,她需要自己照顾自己。 一路上颠簸,此去紧急,更给不了她什么休息的时间。除去每夜歇息少时,平日里几乎都在行军。 时不时有军报从边界处传来,每当战报传达,姜幼萤都会掀开帘子,只见姬礼手指修长,紧紧攥着那份军报,眸光垂落之际,面色又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成长了。 他俨然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 姜幼萤心想,自己也要成长。 也要追随着姬礼的脚步,变得更加勇敢。 …… 可是没过多久,她的胃中便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的身子向来虚弱,从小在花楼,妈妈们便逼着她们折腾着身子,练就出一番「掌上轻燕」的功夫。如今这军队越往燕尾那边走,便越觉得风沙严重,气候干燥不堪。 她有些水土不服。 紧紧攥着帕子,手指挑开车帘,姬礼正护着马车,微微侧首,不知在与他人言语交谈着什么。见状,姜幼萤便强忍下了腹中的不适之意,却见天色越来越晚,已至暮色暝暝。 前处无客栈,看上去像是一片丛林。 丛林较为平地,愈发兇险逼仄。 忽然,腹中又是一阵不适。这一回,她的手指蜷了蜷,忍不住弯下身子。 白天里没有吃多少东西,却仍然觉得胃中翻滚,无意识地一弯身,竟让胃部愈发被挤压,那不适之感愈发严重…… 「姬、姬礼……」 乍一出声,才惊觉,自己的嗓音已沙哑得可怕! 四肢百骸一下子脱了力,姜幼萤再度伸出手,一抬帘子。 涌入马车的,是沉沉的暮色,和夹杂着沙土的冷风。 唿啸而来,径直扑到少女面上,让她攥紧了车帘,方欲再度出声。 一声「阿礼」还未唤出口,却见坐于马上的男子亦是苍白着脸,看上去……亦是一番虚弱之状。 第73章 阿礼,如今是你一半,我一半咯…… 姬礼的身子不好, 姜幼萤是知晓的。 他的胃不是很好,喝不了酒,即便是清酒也不行。每每宴会之上, 他都以茶代酒。 而如今…… 少女一手抬起车帘,映入眼眸的, 便是他紧蹙着的眉头,和微微发白的面色。 那唇色, 看上去亦是有些苍白。 一颗心没来由地一跳, 姜幼萤慌忙唤出声:「皇上, 您——」 她的声音很轻, 还有些发哑,可即便是如此,对方仍是听见了她的话。男子一手紧紧攥着缰绳, 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一方, 看起来像是十分难受。 队伍还在行走。 天色却一寸一寸,黯淡了下来。 他们已行走至此密林深处,周围没有客栈,甚至没有一处完美的歇脚之地。一时间,这是前进也不是,后退更不是。 第202页 她咬了咬牙,朝着前方喊出声: 「皇上, 先停军、停军——」 凌桓意闻声,也望了过来。 只见身侧男子一身银白盔甲, 刀锋泠泠, 面色却是…… 「皇上,您怎么了?」 军队一下停了下来。 姜幼萤将身子靠在车壁一侧,从车窗内, 探出头去。 姬礼面色不善,那神色……俨然是比她要难受上许多。自己只是不适应这边的环境、水土不服,对方却开始胃疼,胃疼那滋味儿…… 强忍住胃中的不适之意,姜幼萤忧心忡忡地朝姬礼望去。只见他眉心蹙意愈发浓烈,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簌簌落下。 周遭传来部下同样忧虑焦急的声音:「皇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凌桓意忽然想起来临行前,肖德林特意叮嘱他的话。 「皇上的胃不好,日后到了边关那边,打胜了仗,庆功宴上,定要拦着皇上饮酒。」 「即便是庆祝,也要以茶代酒。」 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姜幼萤眼见着,凌桓意先将姬礼从马上扶下来,欲拉着他靠在树边歇息。 「皇上,您可是……可是胃不舒服?」 周遭没有热水。 这里条件艰苦,根本比不上皇宫。 时不时还有冷风颳过,扬起风沙,扑在姜幼萤的面上。 「阿礼……」 姬礼微微弯着身,抬起一双眼来。 却见她亦是面色雪白,靠在车帘边。 男人兀地皱眉。 不容任何人反应,他抬起手,吩咐左右。 「去照顾皇后。」 语气清冷,姜幼萤却在对方声音中,听到几分……颤抖之意。 周围都是树丛,根本没有歇脚的地儿。 少女慌忙抬了抬手,亦是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将皇上扶到马车里来。」 马车不甚宽大,一个人坐着是绰绰有余,若是坐上两个人,就显得有些狭窄逼仄了。 这俨然是给她一个人准备的马车,姬礼在外行军,骑马就行。 皇上未动,周围人自然也不敢贸然上前。 见状,姜幼萤皱了皱眉。 「本宫的话没有听见么?扶皇上上来。」 一声命令,她攥了攥拳头。 见她眸色如此清冷,凌桓意这才转过头去。姬礼微微垂着脸,月影穿过树丛,他整个身子埋在一片昏黑的影里,看上去万分单薄。 「扶皇上上来!」 姜幼萤咬着牙。 周围人将滴着冷汗的男子带上了马车。 双手触碰的那一瞬间,她这才惊觉,姬礼的手指冰凉得可怕! 「姬、姬礼?」 方出声,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慌忙走下马车,扶着一棵树,干呕起来。 干呕了好一阵,仍是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却将那面色折腾得愈发苍白。少女从袖中掏出素帕,轻轻拭了拭唇角,一转过头,正见姬礼抬着车帘,锁着眉头看着她。 「可是水土不服?」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亦是虚弱。 眸光微动,男子眸色晦暗不明,可那一双眼中,却是遮掩不住的心疼之意。 姜幼萤咬了咬唇,走上马车。只一侧身,肩头便碰到了姬礼的肩头。 「嗯……胃不舒服,不过刚刚下去,虽然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但也好受许多了。皇上,是要在这里歇息一晚上吗?」 说这些话时,姬礼微垂着眼睫,眸底落下一片昏黑的影,他看上去十分乖巧安静。 「嗯,先在此处落脚罢。」 离京之前,他便说过,道阻且长,不光是这一路上艰难险阻,到了边关那里,更是刀剑无情。 姬礼似乎怕她娇弱的身子受不住这种「罪」,转过头。姜幼萤立马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食指与中指一併,轻轻掩在男子的唇上。 「阿萤不怕。」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语气却十分坚定,「阿萤受得住。」 手指触碰到对方的唇尖,有些泛凉,迎着月色,她这才看见,姬礼的额头上仍是冷汗不止。 「皇上,还是很难受吗?」 姬礼摇摇头,没有吭声。 说谎。 明明是犯了胃痛,明明是这般难受…… 姜幼萤还记得,之前宫宴上,他还是少年脾性,因为一时吃醋,赌气饮下一盏酒,而后难受了好久。 整个身子稍稍打蜷,肖德林在一旁,急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眼眸中尽是探寻之意,望向对方,他却似乎有些心虚,偏过头去。 径直朝车窗外一唤,「凌桓意!」 正靠着大树歇息的凌将军立马抖擞精神,朝马车这边走来。 「皇上。」 「还有没有止疼药?」 姬礼这么一说,对方一下子想起来了,于腰间一摸索,忽然眼神一亮,掏出一个小药瓶来。 姜幼萤的眸光亦是一亮。 对方恭敬将其献上,姬礼一手探出车窗,而后拔开瓶塞,倒出一枚药丸。 率先递给了姜幼萤。 「吃了这个,身子会好受些。」 圆滚滚、黑漆漆的药丸,安安稳稳躺在姬礼掌心。少女乖巧地点了点头,方欲唤人取来水,却见他原地坐着不动。 「皇上,你不吃吗?」 第203页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唔……一会儿再吃。」 目光闪烁。 她陡然起了疑心。 「皇上,您还是不舒服吗?」 这一胃疼,便胃疼上许久。见他仍是抿唇,趁其不备,姜幼萤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小药瓶,姬礼显然没料到她会这般,一瞬间,面色有些慌张。 果不其然,药瓶里已空无一物。 这是最后一枚药丸。 一手攥着黑漆漆的药丸,一手捧着空瓶,少女的眸光忽然一闪。 「皇上……」 「你吃,朕身子好受多了。」 他又在说胡话了。 姜幼萤抿了抿唇,心中一阵思量。她知晓,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一定不会吃下这枚药丸。于他的目光之中,少女转过身去。 有人站在车帘外轻唤,奉上一壶水来。 行军之中,自然是没有热水的。 水温冰冰凉凉的,她看着水壶,右手力道缓缓加重。 …… 没过多久,姬礼竟发起轻烧来。 夜幕沉沉,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冷冷清风穿过窗帘,将月色带到二人面上。姜幼萤转过头去,只见姬礼紧阖着眼,不过少时,凌桓意走上前来。 「皇上,娘娘,营帐已经搭好了。」 姬礼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似乎有些担心,转过脸,同她道: 「阿萤,从此以后,你都要睡在营帐中,你——」 还未说完呢,少女忽然莞尔,拉着他冰凉的手。 「臣妾知道啦,臣妾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倒是皇上,还说臣妾呢,自己身子倒先开始不舒服起来了。让臣妾探一探……嘶,还有些烧。」 月光落在少女面颊之上,她一双眸清丽动人,右手抬起车帘。 「水壶呢?再取一壶水来。皇上,您发了烧,要多喝些水,才能排出体内的燥气。」 纤纤素手,将水壶送到姬礼唇下。男子微微垂眼,面色稍白,眼中却是宠溺与无奈之意。 「朕……」 「臣妾不关,皇上发了烧,如今是病人,那就得听臣妾的,乖乖将这一壶水喝了。若是皇上不乖,臣妾就要餵皇上了。」 她竟如同哄小孩儿一般,先是将瓶塞拔了,而后柔声: 「皇上,乖,张嘴,啊——」 姬礼轻轻笑了笑。 「朕自己可以——」 双唇方一张,眼前陡然凑来一道黑影,那双柔软的、带着香气的唇,忽然就贴了上来。 男子一愣,身体忍不住一发僵。 「阿萤……」 他声音微微发哑,底音之中,甚至还带着几分虚弱之意。 「阿萤,你……」 吐息如兰,轻柔旖旎。 姜幼萤伸出手,按着男子的肩头,强行将他按在马车壁上。姬礼的身子稍稍朝后靠了靠,乌髮柔顺地披散下来,忽然,他又在唇齿之中感受到了一份湿润的柔软…… 那香气,温暖缱绻,正是从少女的唇齿中,一寸一寸,送来,袭来。 她忽然一使劲。 口中立马多了一样东西,圆滚滚的,姬礼皱了皱眉,似乎反应过来。可他的身子完全被人抵在下面,少女先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力道,紧紧地咬着他。 不让他松口。 不准他松口! 柔软一触碰,激得二人眸光之中一阵明烈的颤意,男人手指一蜷,只听「嘎嘣」一声,少女径直将那枚药丸从中咬了开! 恍然一怔,她已挪开双唇,恰恰一道夜风拂过,将暗色窗帘捲起,清浅的月光,悉数洒在她的面容之上。 姜幼萤含着笑,坐在姬礼身前,眼中是一片狡黠与得意。 「好了,阿礼,如今是你一半,我一半咯。」 「你可不许吐掉,喏,这可是我餵给你的。」 姬礼抬了抬眼,月色袭来,他眸光一晃。忽然,鼻尖又是一道温暖的香气,少女咯咯一笑,再度垂下头来。 于他耳边,柔声: 「唔,也不知晓,这止疼药,只吃一半会不会有效果。若真是倒霉,那就……一个人疼一半咯。」 少女的声音如铜铃般清脆,话语落时,又嘻嘻一笑。 姬礼微怔,只见月光轻柔,在她周遭镀上一层薄薄的影。剎然,男子一失神。 第74章 这夜的星星很安静。 这夜的星星很安静。 许是树丛遮挡的原因, 月色柔柔撒下,透不过那一层军帐。却有蝉虫之声吱吱传来,姜幼萤躺在有些冰凉的地铺之上, 头顶没有了雕樑画栋,忽然感觉这一切有些不真实。 金丝玉帛尽数被粗糙的营帐所取代, 更没有精緻的玉器物什。她方躺下没多久,只听见帐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是姬礼与部下商议完军事回来了。 脚步恰恰顿在帐子之前, 小姑娘缩了缩身子, 而后听到那边轻轻一声:「阿萤, 朕进来了。」 「嗯。」 一道颀长的黑影。 吃了那一半的药丸,姜幼萤的身子稍稍舒服了些。帐子内有一盏落地灯,少女抬头望去, 姬礼面色也不似先前那般苍白。 见状, 姜幼萤稍稍松了一口气。 「皇上的身子可舒服了些?」 歪了歪头,姬礼脱掉最外层的衣。 时至春夏之交,又是在外跋涉,姬礼只穿了两件,外头那件衣裳一脱,露出最里面那层素白的里衣。 第204页 一抬头,便看见男子那结实的胸膛。 姜幼萤面色一红, 却又忍不住往下望去。 「皇、皇上。」 微绯的一张脸,竟还有些犯结巴了。 姬礼走过来, 将被子一掀开, 坐了过来。 周遭一阵凉风,紧接着的,却是融融的暖流。 他身上是带着香的。 他身上是带着些暖香的。 「好些了, 阿萤呢?」 这一声满是关怀,小姑娘点了点头。只见他将手往后一探,将玄青色的髮带一把扯了下来。 乌髮迤逦,披散下来。 如瀑般,倾泻落九天。 那髮带一松,更是带了些香气。如同一阵雾扑在少女面颊之上,她抿了抿唇,小心地朝男子那边靠了靠。 而后,一下躺在对方大腿之上。 好舒服。 姜幼萤将脸颊扬起,两眼看着姬礼流畅的下颌线,以撒娇的口吻,「阿礼,我们还要走多久呀。」 「怎么,这就累了?」 男子垂了垂眼,将乌髮往后拨了拨。 他的眼中,如散有万顷星波,熠熠闪着清辉。 她抿了抿唇,唇色如樱花般娇艷,不堪摧折。 她本是花,本是如花一般,养在温室的。 「唔……谁累了,我、我才不累呢!」 姬礼将衣裳与头髮整理好了,又谢谢一睨,看着她面上的神色,勾了勾唇。 「这还没走多久,届时到了边关,那里更是艰难险阻。」 正说着,男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那手指修长,插入少女的发隙中。 手指轻轻挠动着,姜幼萤眯了眯眼,终于感受到几分舒适。 她知晓,姬礼这话不假。到了边关后,更是明白了,什么叫「兇险」。 黄沙漫漫,只要一走出营帐,时不时便有疾风颳过,直朝人身上飞扑。 卷着砂砾、尘土,姜幼萤不敢稍微张嘴,只要一张嘴,下一瞬这口中便是砾石沙尘。 就这般,她陪着姬礼,在边关从春夏,迎来了深秋。 边关鲜有树丛,放眼望去,只有依稀的、伶仃的落叶,从干秃秃的树枝上垂落。 秋天来了。 也不知,京城那边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姜幼萤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从未见过皇宫的秋。 秋天向来惹人感伤,她走出营帐,只看了一眼这漫漫黄沙,忽然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让她勐一弯身。 「娘娘。」 周围路过兵卒,见她面色不善,慌忙赶来。 「娘娘,可要喝些热水?」 如今姬礼正在外,将她安置在离沙场尚远处。姬礼将她保护得很好,来边关了这么久,从未让她亲眼见到一场战争,从未让她看见一具残尸、甚至是一滴血。 她一直都是安安稳稳、干干净净的。 姬礼只会在夜幕降临时,提着剑从外面走进来。 那一身银白色的盔甲万分鲜亮,上面没有一丁点血渍,像是被人精心清理过一般。甚至那刀柄上、那刀穗子上,也没有血液凝固的痕迹。 姬礼的身上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那香气清清咧咧。姜幼萤将头埋入男子脖颈间,只嗅到缕缕清香与淡淡的草药味儿,向来都没有闻见黏腻的血腥气息。 她不免有些讶异。 而如今,不仅是腹中不适,头脑更是一阵眩晕之感。让她匆忙走回军帐内,扶着桌角,缓缓坐下。 想吐。 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周围都是男子,断然不敢贸然上前去,唯恐唐突了她。见她这般难受,只能端茶倒水走上前去,方欲唤来随行的军医,少女忽然伸出手。 「罢了。」 喝完水后,她感觉整个身子好受许多了。 「许又是水土不服了罢。」 她记得自己刚从京城过来时,便感觉到水土不服,便想吐。 「军医们都留给受伤了的将士罢。」 姜幼萤想,自己从京城过来,已然是姬礼的一个累赘了,如此更不想占用医疗资源。 扶着桌子坐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感觉浑身好受了许多,便挥了挥手,让周围人退散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军帐内只剩下她一人。 从内心底里,忽然生上几分孤寂之感。 她有些想柔臻,还有些想绿衣。 虽然是在这边陪着姬礼,但对方整日忙于军务,还有许多从京城传来的政务,更让他焦头烂额。二人相处的时间极少极少,他都是在夜至深时归来,而后抱着睡意昏昏的少女,再与她一同入睡。 姜幼萤捧着热水,在军帐内等了许久。 月上梢头。 夜幕深深。 左右一观望,仍是不见人影。 若是往日,她这时候定是钻入被子睡下了,而今天,她无端觉得一颗心发慌得紧,竟没有一丁点儿困意。唯有一颗心突突直跳,飞快得紧。 心慌。 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凌冽的寒光,让她又将手中的杯子捧稳了。 不知是不是身子还有些不适,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一双素手探出军帐,她轻声朝外问道: 「皇上呢,皇上还未回来吗?」 军帐外边,有执着剑的将士值勤,保卫她的安危。 听她这么一问,将士们忽然一默——他们也知晓,看着这时间,皇上理应回到帐中了。 第205页 而今日…… 右眼皮忽然一跳,突突突突…… 「派个人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军队的影子?」 她仍怀有期冀,语气却无端有几分慌乱了。 将士们互相对视一眼,帐子内的少女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片刻后,又听到帐子外一低声: 「娘娘,皇上……还未回来。」 手脚蓦地一寒! 从内心深处勐然生出什么不好的预感,让右眼皮更跳动得厉害了!捧着茶杯的手亦是一抖,茶水是方才刚刚换过的,温热的雾气升腾而上,将水泽氤氲在少女眼眸之中。 若按着往时,姬礼定然已回到军帐中——这时候,她会在桌上放上一杯准备好的热水,而后取出包囊里的药。 亲眼监督着姬礼,将药喝下去。 他、他还未回来。 面色剎然变得死白! 几乎是没有思量,姜幼萤一下从桌边弹起,紧接着便去找衣裳。外头的将士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娘娘,您这是——」 「去找姬礼。」 不行,她再也等不下去! 一点风头都没有,没有人跑来告诉她沙场上的战况,她不知是胜是败。而她唯一的支柱,却是杳无音信。 听见这一声,外头的将士似乎一愣。帐子内,姜幼萤已将衣裳披好,方欲走到军帐边,突然听到帐外传来齐齐的跪拜之声: 「皇上。 「恭迎皇上——」 她飞快地冲出去。 右手指刚碰到帐帘,扑面而来的却是一道熟悉的香气。猝不及防地,她与那人撞了个满怀。鼻樑重重地磕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之上,眼前勐地一黑,一道痛意传来…… 温暖的风,温柔的月色。 泪水却一下子涌上眼眶。 男子颀长的身形一下子模煳起来。 吸了吸鼻子,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眼下,却见姬礼忽然一皱眉,低下头来。 他似乎被她这般行为吓到了,一下子有些慌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管着哄她。 「阿萤?你、你怎么了?」 怎么还哭了呢? 小姑娘的身形软软的,一下子靠在对方怀中。 耳边一声低嘆,对方伸出手来,将她轻轻搂住。 「好啦好啦,小阿萤,别哭了。朕这不是回来了吗,嗯?」 他回来了。 他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心底里所有不好的想法一下子被打消,紧接着,竟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后怕。 让姜幼萤再度伸出手,将对方抱住。 「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平日里,如今都已经喝完药躺下了……今天、今天这么晚,这么晚,呜呜呜……」 说着说着,这底音里居然有了几分哭腔。 他又一慌乱,一时间,竟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 姜幼萤的鼻子红红的,稳稳噹噹地将男子抱住。 「这么晚了,都这么晚了,皇上知道臣妾有多担心吗,呜呜呜……」 温香软玉入怀,姬礼垂下眼睫,只见自己胸前的衣裳被那泪水浸湿。小姑娘像是完全泄了力气,整个人扑倒在他的怀中。 将他当做所有的支柱,来依靠。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她担心,担心得都要怕死了。 迷惘,恐惧,绝望。 让男子又一垂眸。 那眸光轻轻闪烁,从眼底升上来几分不舍与怜惜。 「朕……」 耳旁刚落了一道声,忽然,姜幼萤眉头一皱,一下子抬起一张小脸儿来。 那眸光精细,闪烁着清明的光。 「阿礼,你、你……」 不对。 她方才,怎么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些血腥味儿呢? 第75章 小舅媳妇 往日的姬礼, 无论是经歷了怎样一场鏖战,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 没有血渍, 没有血腥味儿,甚至没有一丁点沙场与泥土的味道。 姜幼萤一愣, 刚想去探寻,对方面上露出几分困意, 将外袍解下来。 「朕回来了, 没事了, 没事了。」 他看上去很困了, 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 似乎怕她担心,姬礼从来都不怎么同她说沙场上的事。故此,姜幼萤也压根不知晓外面的战争有多么激烈。 而后, 他欲牵着她的手, 坐回到床边。 夜已经很深了。 若是一望,二人定是进入了梦乡。姬礼一将外衣解下,露出里面那层素白的衣裳。他身上的味道倾数袭来,姜幼萤没忍住,凑上前去。 「阿礼。」 她将捧着的热水放在桌子边儿,看着男子将髮带解下,屋内灯火昏黄, 不甚明晰。 「我来帮你。」 见他半天扯不下来髮带,姜幼萤一伸手。 手指有些发凉, 还有些打着颤儿。 姬礼的头髮很柔, 很顺,像丝绸一般顺滑。姜幼萤替他将髮带解下,绳子缠在手心里, 绕了好大一圈儿。 「我在这里很想你。」 她很想他,她想得坐立难安。 想得根本无法安心入眠。 并非甜蜜的思恋,而是一阵惊惧的、令人有几分胆怯与惶然的想念。说着说着,她竟感觉眼眶又是一湿润。姬礼见状,有些慌神。 慌忙凑上前来哄她。 第206页 姬礼记得,三年前,她就是很喜欢哭。 那时候她刚入宫,自己又总是喜欢欺负她,每每都能把她惹哭。 可近来……他已经鲜少看见她哭泣。 月色轻薄,根本穿不透那袭军帐,二人之间有一道明灭恍惚的灯光,将昏黑的影投落在帐子上。与之摇动的,还有两个人无法言说的心绪,姬礼垂下眼眸,紧张地看着她。 手无足措,无所适从。 还未反应过来,唇上便是一道暖意。 姜幼萤扬了扬脸,轻轻地吻住他。她的吐息很柔,很缓,却一下子让男子怔住。姬礼有些愣神,却还是下意识地扶住了少女单薄的双肩,将她往自己怀中拉。 她要担心死了。 现如今,只想整个人扑入对方怀里,想永远永远地与他不分开。 这一吻,便是情动。 如暗夜之中被瞬间点燃的焰火,那烧灼之意,顿时朝她席捲而来。与之相随的,还有那阵阵暖风,包围着她,裹挟着她,推动着她的身形。 姜幼萤一边咬着他的唇,一边哭出声来:「你烦人。」 姬礼被她亲吻着,声音闷闷的,唿吸有些短促。 「朕烦人。」 「你讨厌。」 「朕讨厌。」 她一边说,男子一边回应,乖巧得不像样。 姜幼萤这颗心又无端柔软下来。 她无意识地一倾身,想将他扑倒在不甚松软的床榻之上。方欲压上去,突然听见对方从牙缝中轻轻挤出一声「嘶」。 姜幼萤敏锐地弹起上半身。 「你、你怎么了?」 她皱了皱眉头,低下头,想去掀他的衣裳。 姬礼伸出手,阻止她的动作。 「没什么事儿。」 她不信。 方才一进屋,她便觉得不对劲了,姬礼受了伤,身上有着浓烈的血腥味儿。刚刚她压下去时,他还下意识地一皱眉头。 心情有些忐忑,不过姬礼不让她动,她也没有再乱动。 乖巧地候在一边,满眼仍是关怀。 「伤……严重吗?」 姬礼摇了摇头。 面上露出不甚在意的神色来。 他向来都是如此,从未在她面前露出柔软的一面。 一时间,周遭静默。 姬礼知晓她心情沉重,拍了拍床榻,温声安慰她:「没什么事儿,上战场嘛,免不了要受些伤的。夜深了,再不睡可就要天亮了哦。」 话是这么说,可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见状,姬礼伸出一只手臂,将她环住,声音轻柔。 「他们伤不了朕的,没事的,不过小伤罢了。」 「上战场,难免要受伤。」 「这世上,也总有人要上战场的。」 声音有几分游离,姜幼萤阖着眼,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原因,脑袋还有些昏沉。 恍恍惚惚地,她听到姬礼低低一句: 「这世上,远不止你想像的那般美好。」 她向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 灯火昏暗。 男子垂眸,看着熟睡着的少女。 她的唿吸很均匀,面容看上去更是安稳沉静。姬礼手臂轻轻拢着她,手掌时不时地轻轻拍抚。 方才他安慰她,战争快结束了,马上就要胜利了。 马上就要凯旋归京了。 听了这一句话,姜幼萤这才安稳地睡下。 阖着眼睛,只余鸦青色的睫羽时不时地翕动。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一颗心忽然又是一跳动,让姬礼忍不住再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熟睡中的面颊。 她的皮肤很细腻,手感很好。 他的掌心处,却有些茧。 将手轻轻搭在她的面上,姬礼眸光微微晃动。如今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不带有心事的孩子,虽有颠沛,却未曾真正歷经过刀枪与血剑。看着她的面容,男子忽然一嘆息。 希望这场战争能早些结束,希望能早些接回来长姐。 更希望她能一直这般,单纯、美好。 正思量,帐子外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姬礼的耳力极好,敏锐地抬起眸,只听隔着一道帐子,那边低低一声: 「皇上。」 是凌桓意。 姬礼披上衣裳,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姜幼萤正阖着眼,自然看不见二人严肃的神色。更是没有听见,帐子外的话。 「皇上,燕尾那边出了异动,好像要发生大事,还有今夜的偷袭……」 一夜恍惚。 就连月色,亦是昏暗不明。 这些天,她总是没来由地犯困、整个人都提不起什么精神。脑袋昏昏沉沉,只要一沾枕头,立马就能入眠。 她也搞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 包括眼下,她睡得很沉,就连姬礼离开都未曾发觉。 昏昏沉沉之中,周遭忽然有几分颠簸。姜幼萤皱了皱眉头,心口忽然一提,想睁开眼睛一探左右,可那双眼皮却是沉重又疲惫,怎么也抬不起来。 这不是军帐。 像是……在马车上。 模模煳煳地,她听到周围有人在低声谈论: 「殿下让咱们把她抓来做什么?」 殿下?哪个殿下? 可是燕尾的六皇子? 她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那个湛蓝色瞳眸的男子来…… 第207页 见她睡得死,那两人愈发无所忌惮,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 「主子的心思,岂能容你我考量?殿下自由他的道理,叫咱们好生看着她,莫要伤了她……」 又是好一阵颠簸,紧接着便是踏踏的马蹄声。一番讨论下来,其中一人又朝马车里面望了望,只见少女紧紧阖着一双眼,便放下心来。 车帘子被人轻轻阖上。 暗色的马车车帘,仍是不容月色侵入。忽然一尾冷风,姜幼萤抬了抬眼,打量了一眼周遭,右手从髮髻上拔出一根金簪。 偷偷地,将那簪子藏在手中。 没有发出丝毫动静。 头脑仍是昏沉,腹中还有些难受,不知是着了凉还是怎么一回事,姜幼萤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可如今半躺在颠簸的马车之上,周遭尽是一片漆黑,她却全然没有了再入眠的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整个长夜几乎都要在马蹄声中过去。忽然,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像是宫殿。 几个小厮吩咐着,又有两名侍女走上前。 「小心点儿,方又撒了些迷魂香,不知药效过了没有,你们几个动作轻一些,莫把人惊醒了。」 「莫让人大喊大叫的,惊扰到了皇后娘娘。」 那人这么一提,姜幼萤立马反应过来了。 对方口中的「皇后娘娘」,正是姬礼的亲姐姐,姬莹。 眼下无法联繫到姬礼,唯一能求助的,也只有这位曾经的长公主。 而敌人,一向都喜欢乖巧听话的俘虏。 想到这里,姜幼萤立马紧紧闭上眼睛,任由着那两名侍女捣拾着自己。 右手掩于袖中,紧紧攥着那锋利的髮簪。 若是发生了意外……双手忍不住一颤,她轻轻地打起哆嗦来。 将她抬入房屋内,似乎怕她又突然醒来,那几人往房间内又撒了些迷魂香。姜幼萤肉.体凡胎,自然抵不住那迷魂香,又有几分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嘎吱」一声,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女子眸光一闪,那人还未完全走进来,一道寒光陡然闪过,对方一怔,看着眼前锋利的簪子。那簪尾之处映了些寒光,正是泠然逼仄。 埋伏他? 男子勾了勾唇,嘴角噙了一抹笑。 不等姜幼萤开口问出声,右手被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一痛,手上的簪子「咣当」一声,径直掉落在地。 发出刺耳的声响。 绝望,恐惧。 那人逆着光,一步步逼近。 暗夜之中,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姜幼萤不知道来者是谁,却隐约觉得,他并非是燕尾六皇子。 对方一双眼打量着她,忽而一笑,声音竟有几分书生般的儒雅与温柔: 「软绵绵的,一点力道也没有。」 「就这般,还想着如何行刺呀,小舅媳妇儿。」 小、小舅媳妇儿? 第76章 见姐姐啦 手上的簪子被对方打落在地, 正如他的话,姜幼萤的力道软绵绵的,根本不足为惧。 男子唇角边噙着笑, 身姿颀长,身上明明穿的是燕尾的衣裳, 但莫名其妙的,姜幼萤居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几分齐人书生的儒雅感。 脑袋有些晕。 对方给她充足的反应时间, 脚步一转, 走到一侧的桌子边, 稍微一倒腾。 整间屋子亮了起来。 姜幼萤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七皇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 看了看桌上摆放整齐的饭菜。 「不吃?」 姜幼萤摇了摇头。 「吃不惯?」 听着对方客客气气的询问,她仍是摇了摇头,抿着唇, 不吭声。 「也是, 你们齐人的小姑娘,都细皮嫩肉的,不似我们燕尾人,这般糙。」 桌子上摆放的是整块的大鱼大肉,还有一些酒。 酒水不知是用什么酿的,隔着大老远儿便闻到那阵酒味儿,很烈。 估计很辣。 燕尾人一向都是这般豪放不羁的性子。 可令姜幼萤意外的是, 面前这人,身上的气质却是儒雅的、谦逊的。许是在刻意掩藏着锋芒, 七皇子眉目温和, 浅笑着朝她望来。 「若是吃不惯,本王再叫人按着你们大齐的菜品做一份来。」 末了,又轻轻一声: 「纤纤也吃不惯。」 纤纤是谁? 眸光闪了闪, 姜幼萤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对方走进来,说的那句「小舅媳妇」的含义。 她是姬礼的妻子,姬礼又是他的小舅子。 那……他又是谁? 看着她眼中满是警惕,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对方和缓地笑了笑。 他的笑声很轻快,丝毫没有燕尾大汉的浑浊之气,若此时对方说,他是个齐人,姜幼萤也是信的。 对方开始自报家门,「你莫怕,在下是燕尾七皇子。」 末了,又轻促地问她:「在下……是这么用的罢?」 姜幼萤这才勐然发现,他自进屋后,与她交谈,一直都在用大齐话。 虽然不似大齐本地人那般熟稔,他说大齐话却不生疏,更不蹩脚。一看便是常年学习过的。姜幼萤看着对方,又看了看桌前的大鱼大肉,眼中的警惕仍是未消散。 他说他是燕尾的七皇子,那他的哥哥…… 第208页 一瞬间,姜幼萤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湛蓝色瞳眸的男子来。 他佯装作来齐的使臣,眉目恣肆,眼中却尽是不屑之意。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主。 眼前这男人,看上去却是性格温和的,不光如此,生得还有些好看…… 姜幼萤想起姬礼,问他:「姬礼呢?」 睡梦之中,她隐约听到,燕尾设了埋伏,要搞偷袭。 七皇子一颔首,仍是目光温和。月色入户,淡淡一层光洒在他头顶的小玉冠上,他勾了勾唇,示意她放心: 「他没有事。」 姜幼萤仍是狐疑。 「如此说来,他是落在了你们燕尾人手里了?」 右眼皮跳了跳,自己落在燕尾手里不说,姬礼身为皇帝,两国开战,也落在了敌军手里。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七皇子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嗯,使了些手段,将他带了来。」 怎么绑个人,他看上去还有些不情不愿呢? 「不过你放心,」他一字一顿,这一句大齐话咬得字正腔圆,「他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我保证。」 「那我现在可以去见他吗?」 「不行。」七皇子果断摇头,「太危险了。」 「我在这里,怎么就安全了?」 对方笑了笑,「你看本王对你动过手吗,小舅媳妇儿?」 这一来回之间,房门突然被人推了推,门被人从内紧紧阖着,七皇子见状,抬头对姜幼萤笑道: 「本王刚抓了你,纤纤就来了。」 纤纤又是谁? 眼中闪过疑色,不过顷刻,房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一缕香气伴着清风袭来——那并非浓烈的胭脂水粉味儿,而是一道很淡的、让人形容不上来的味道。花香?鸟语?泉水的清冽?姜幼萤抬了抬头,怔怔地看着来者。 她穿得并不是燕尾的短布上衣,而是一件齐制的、素白色的抹胸襦裙。裙边用金丝线勾勒着,徐徐绘制出凤凰祥云纹。她生得明媚好看,肤色白皙,像是上好的、又极为清透的牛乳,月光顺着这道门涌了进来,她的玉颈修长,其上落了淡淡的、莹白的光影。 双眉纤细,用青黛轻轻勾着,眉尾恰到好处地敛起,更衬得那双桃花眼万分勾人。 勾人魂魄。 即使姜幼萤是名女子,见此情形,一时间竟也有些痴了。 她的身后,跟着几名侍女。 不仅是她,就连那些侍女穿得也是齐国那边的裙裳。七皇子亦是顺势抬眼,一见到为首的女子,眸光一下子柔和下来。 像是一泓春水,满是温缓的柔情。 他顿了顿,许是顾忌着人多,还是循着规矩,恭敬地唤了声:「母后。」 是姬莹。 是姬礼的姐姐,大齐的长公主。 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姜幼萤只在凤鸾居的那幅画上见过她,当时看着那幅画像,只觉得她气质温润,双眸却是凌冽而骄傲,让人无端生出了几分景仰之意。如今再见到真人,她竟觉得,姬莹比画像中还要夺目,还要惹眼,还要漂亮。 也更有几分像姬礼。 同样的眉目恣肆,眼中尽是天之骄子那份独有的骄傲之意。 姬莹也看见了屋里的姜幼萤,微微拢了拢眉。 「她是……」 七皇子抬了抬袖,示意周围侍女出去。 周围人怕他,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关上了门,月色却仍在女子素色的衣裙上眷恋。那一尾轻风,带动着姬莹袖上轻纱逸起,姜幼萤扬着一张小脸儿,更加痴怔地望着对方。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上的仙女。 姬莹就是那般仙气飘飘的,与周围的燕尾人格格不入。 左右婢女退下,七皇子压低了声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姬莹说了一遍。 姜幼萤知晓她是姬礼的姐姐,应当不会伤害自己,胆子便大了些,一双眼望着二人。 谈论间,女子忽然回过头,四目相对,姬莹缓缓一笑。 如有雷电激触,姜幼萤竟觉得手指头颤了一颤。 她太好看了。 那声音更是温温柔柔的,竟有几分烟南那边独有的温软。 「纤纤,我想着六哥应该搜查不到这里,便将她带了过来。若是给你添麻烦……」 姜幼萤坐在桌子旁看着他们二人。 她看得出来,七皇子喜欢长公主。 可二人对话时,七皇子言语中尽是恭敬之意,那不仅是一个小辈出于对长辈的尊重,更有几分……顺从。 他很惯着她。 眼神之中,几乎是毫不遮掩的宠溺。 姬莹笑了,转过身,朝姜幼萤走过来。 「都是一家人,谈什么麻不麻烦。」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幼萤感觉到,当长公主说起那句「一家人」时,七皇子的身子绷了绷。 姬莹不管他,径直望来。 那一双瞳眸如满月般宁静,让人心驰神往。 「你可是叫……阿萤?」 少女点点头,「姜幼萤。」 姬莹抿唇笑了,「是哪个萤?」 她的名字里也有个莹字。 少女如实答:「萤火虫的萤。」 「萤,萤火虫。」 对方又笑,眉目和缓,「虽不是同一个字,也算是有缘的。听说,小礼很喜欢你,还为你炸了金钟寺。」 第209页 「……」 姜幼萤有些羞赧,这件事,长公主怎么知道。 似乎想替他说话,她又连忙道:「后来皇上派人将金钟寺修好了,还把整个国安寺也修缮了一遍。」 见她着急为姬礼说话的样子,姬莹不禁又是莞尔: 「我知晓,小礼都同我说了。他就是这种性子,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他不过是才来这里一晚上,几乎要把整座宫殿都炸了,吵着要见你呢。」 一颗心「咯噔」一跳,姜幼萤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欣喜而道: 「阿礼他也在这里?」 姬莹点了点头。 姜幼萤想起来了,方才七皇子说,他用了些手段,把她与姬礼一同骗了过来。 「使了些苦肉计。」 七皇子刚刚把前因后果都同她说了一遍,「以我的名头,还有以你的。」 末了,又倒了一盏茶。 「抱歉,冒用了你的名字。」 不用她说,七皇子也知晓,她实在是太担心她这个弟弟了,同样的,也担心这个弟媳妇。 「不过,打仗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我也不知晓,这打来打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七皇子竟在一边点点头,颇为贊同。 姬莹将茶杯往少女面前递了递,「尝一尝,茶水里头加了些羊奶,也不知晓你喝不喝得惯。」 既然是长姐发话,姜幼萤自然乖乖地接过茶杯。她看着身前的女子,姬莹年纪不大,看上去却无端有几分压迫感。手指将茶杯攥紧,方将那茶水放在唇下,只一嗅—— 她转过头,「哇啦」一声,干呕出来。 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七皇子见状,关怀上前,却被长公主抢先一步。 对方手指很温暖,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还是水土不服吗?」 刚问出声,忽然,她皱了皱眉头。 「阿萤,你这是……」 有喜了? 第77章 他似乎在憋着什么 有喜了? 听了长公主的话, 姜幼萤与七皇子都一愣。 许是在燕尾一个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又或是骨子里流的是皇家的血液,姬莹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凌冽的傲气。那般高山仰止, 姜幼萤见她第一面,便无端感受到几分敬畏之意。 而如今, 不过须臾,对方便牵起来她的手, 如同亲生长姐般, 关怀她。 七皇子唤了大夫来。 许是怕惊扰到了六皇子, 他以王后身子不适为由, 将那大夫请进屋。一走到屋里,身后房门「啪叽」一声被人带上,王后看上去气色极好, 倒是她身侧那个女子, 看上去倒是柔柔弱弱的。 更让大夫吃惊的是,那陌生女子身上,穿得居然是齐人的衣裳。 姬莹声音平淡:「给她把把脉。」 大夫不敢违背她,老燕尾王死了,现下是六皇子与七皇子在争位置,无论哪个皇子登上王位,面前这位主儿都是燕尾的王后。 他压下心中疑惑, 规规矩矩地走上前,从背后的药箱里取出块素纱。 姜幼萤坐在桌子旁, 伸出手来, 半搭着桌子。 他们都在用燕尾语讲话,姜幼萤听不懂,不知长公主说了些什么, 大夫打扮的男子转过头,朝她客气地笑了笑。 又叽哩哇啦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姜幼萤听不懂,却知道要伸手。 在对方双指压上手腕的那一瞬,她莫名地有些紧张。 有孕了吗? 这些天,确实很不舒服,头晕,嗜睡,还想吐。 她原以为还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自己身子虚弱,如今更是换季,难受上几天也是正常的事儿,从未往那处想去。 自从来到边关,姬礼军务与政务缠身,每每回到营帐的时候她几乎都睡得差不多了。深更半夜的,姬礼也不忍心朝着她,便规规矩矩地躺下,只张开手臂,轻轻抱着她。 安安稳稳的睡觉。 白天,他更是忙得没了影儿。 那腹中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来的?姜幼萤红着脸,暗暗思忖。 那一次?还是…… 脑海中闪过男人结实的腰身与胸膛。 他很有力,周围都是军队,时不时有脚步声闪过,姜幼萤不敢放开了嗓子,只能死死地抓住姬礼的手腕。可不过一会儿,手指头被人拨开,换而的是她那一双素白纤细的手腕被捉住。灯火明晃,映出两道摇摇晃晃的人影。 他像是真的累着了,整日整日的打仗,身上带了些沙土味儿。姜幼萤紧紧地抱着他的背,将脸埋入男子的胸膛之中。 他说过,想和她生一群孩子。 她更是想生下姬礼的孩子。 现如今…… 不过顷刻间,脑海中便闪过许多片段,大夫探了探她的脉象,姜幼萤紧张地看着他。只见对方微微一拢眉头,似乎在辨认着什么,而后一脸喜色地直起上半身来。 「恭喜这位姑娘,是喜脉。」 姜幼萤听不懂燕尾语,却也能从他的神色中瞧出七分信息。 长公主微微弯下颈,轻声与那燕尾大夫又说了些什么,姜幼萤听不懂,安静地坐在原地。 却又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平坦的小腹。 姬莹声音清冷,与那人严肃吩咐了几句,对方会意,点头连连。 第210页 七皇子随手给了那大夫些赏钱,后者欢天喜地地退下了。 「长公主……」 姜幼萤忍不住,轻唤出声。 对方莞尔,葱白的手指别了别耳前的碎发,温和地同她道:「不必这般生疏,你也随着小礼,唤我长姐便好。」 少女点点头,微红着脸,轻轻唤了声: 「长姐。」 七皇子先前便吩咐众婢女,要好好伺候着姜幼萤,万不可疏忽了。如今她有孕在身,他更是吩咐左右不能怠慢,将她好吃好喝地供着。 许是考虑到她吃不惯这边的饭菜,姬莹竟将自己的厨子拨给了她,给她做菜。 一整夜过去,姜幼萤很想姬礼。 她醒了个大早,刚一出门,便看见同样早早醒来的姬莹。对方朝她笑笑,而后示意她来用早饭。 她是大齐人,姜幼萤也是大齐人,这里的一切,包括早饭,自然都跟着大齐那边。 饭桌上,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女子朝她笑了笑:「怎么了,没有胃口吗?」 姜幼萤摇摇头。 姬莹何等精明,怎能看不出她的心思,亲手给她呈了一碗母鸡汤,又笑道:「是在想小礼吗?」 姜幼萤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还有些事,暂时不能与你见面。我也派人同他说过,你在我这里,叫他不要担心。」 言罢,似乎又害怕她担心,女子温声道:「阿萤,你放心,小礼他也很安全。」 他是大齐的皇帝,大齐又与燕尾交战,如今姬礼十之有九身处燕尾军帐里,没有绝对的安全。 但看见姬莹笃定的眼神……没来由地,姜幼萤一下子安下心来。 她相信姬莹,对方是姬礼的亲姐姐。 这些天,姬莹与七皇子都将她照顾得很好,甚至怕她无聊,姬莹还时不时跑来与她说说话、聊聊天。 只是每次聊起天来,她总是三句话不离姬礼。 「阿礼如今,是在燕尾这里吗?」 姬莹含着笑,给她剥了个橘子。 「长姐,那您与七皇子,是同一个阵营的吗?」 对方手指葱白纤细,其上还残存着淡淡的橘子香味儿。听了姜幼萤的话,她又是一笑。 她虽然没有吭声,可姜幼萤依旧读懂了她笑容里的深意。 她与七皇子齐心,她俨然是希望七皇子赢的。 但若是七皇子赢了,按照燕尾的习俗…… 姜幼萤没忍住,问出声: 「长姐,这场仗结束后,您会与我们一起回大齐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看见,对方正在剥橘子的手稍稍一顿。 一尾清风,七皇子一身齐制长袍,从门外走了进来。 「说什么呢,这般热闹。」 一进门,才发现屋里站了许多婢女。 她们虽然都是姬莹的心腹……男子却还是一正色,恭恭敬敬地朝堂上的女子一揖礼: 「母后。」 姬莹点点头,示意他站起身,而后,含笑看着他。 「阿萤说,待小礼与你们打完,便带着本宫回大齐去。」 大齐是她的故乡,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男子面色微微一僵,神色似乎变了变。 姜幼萤没吭声,坐在一边儿,观察着七皇子的面色。 「光站着做什么,坐下来罢。」 姬莹抬了抬手,须臾,对方干干咳嗽一声:「……好。」 却默不作声了。 长公主又转过头,同姜幼萤谈笑,不一阵儿屋子内便是一阵欢声笑语。周围都是姬莹数年来培养的心腹,都不算是外人,她们便更爽朗地欢笑,一时间,竟像是一对亲兄妹。 王后与姜姑娘也是有几分相像的。 婢女站在一侧,偷偷看她们。 都是实打实的大美人。 美人都是有些相似的,那眉目,那风骨,甚至那笑声…… 如铜铃般悦耳,传入七皇子耳中。 他却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要回去了,她要回去了,她要回去了。 虽然那里是她的家乡…… 男子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发紧。 「哎——七皇子,你怎么了?」 身侧的男人腾地一下站起,倒把姜幼萤吓了一跳,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对方。七皇子的身子僵直了片刻,须臾,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朝二人点点头。 「身子有些不舒服,许是……这几天累着了。母后,儿臣先回殿了。」 姬莹看着他,点点头。 同长公主问过后,七皇子这才朝姜幼萤望来。这一眼,他恢復了面上的神态。眸光平淡,举止行为风度翩翩。 像是方才那个失态的男子,与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又同姜幼萤告了退,后者愣愣地点点头,看着那一袭素衣远去了。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做事冲动,有时候脾气冲上脑,便什么也不管不顾。」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而后关怀地问她,「阿萤,方才没有吓到你罢?」 「没、没有。」 她咽了咽口水。 七皇子走时,没有关上门。明明是秋天,空气中却有几分燥意。这敞开的大门恰恰送上一阵爽朗的凉风,习习凉风难得,宫女便没有将房门关上。姜幼萤坐在桌案边,眼见着那袭衣影一点一点,渐行渐远。 第211页 瞧着七皇子的背影,莫名其妙的,她竟也有几分心痛。 他似乎在憋着什么。 在憋着什么,一言一句,一个字也不能说。 …… 接下来几天,她的身子越发不舒服,闻见稍微腥一点的饭菜便开始干呕,胃整日整夜的难受。 长公主送了名婢女给她,名叫环儿,她刚一弯身,环儿便极识眼色地从一旁拿出盆子来,接着。 姜幼萤扶着桌角,只觉得喉咙间尽是一股腥辣之意。 姬礼。 她突然很想姬礼,很想抱住他,同他说,肚子里你那个种不规矩,不听话。 忽然,脑海中闪过男子那张脸,她开始联想起姬礼以后严肃着一张脸,教育起小孩子的画面来。 想着想着,竟入了神,不禁「扑哧」一笑。 「姑娘,姑娘在笑什么,这般开心。」 环儿递来帕子,姜幼萤顺手接过接过,擦拭了下嘴角。 「没什么。」 她低下头,温柔地抚了抚小腹,腹部仍是平坦,孩子还没有形呢,就开始折腾她了。 「就是……想孩子他爹了。」 第78章 怀孕了 一想起姬礼的脸——他恣肆桀骜的眉眼, 和那眉目之中蕴藏的、如水一般的柔情,姜幼萤就忍不住一勾唇。 念着她怀了身孕,胃口不好, 姬莹给她送来了许多山楂。 说也奇怪,这明明还不舒服着呢, 一口山楂咬下去,胃中竟舒服了许多。 红通通的山楂, 被清水沖洗得亮堂堂的, 闪着光面儿, 看得人心情舒爽了许多。 刚准备去同姬莹道谢, 便听见脚步声传来,姜幼萤坐在桌子边儿,朝院内望去。对方今日穿了件齐制的齐胸百褶裙, 笑吟吟地迈入殿来。 不光她所穿、所用、所吃的都是大齐那边的东西, 就连她周围的侍女,也都是齐人的打扮。 甚至连这所宫殿,都像是一座缩小版的齐宫。 看来那位刚过世没多久的燕尾王十分宠爱她。 不知是不是在给他守孝,自从姜幼萤见到姬莹,对方一直都是一身素衣。 干净,纯白,高洁。 像一朵明媚的花。 姬莹坐着, 眉目温和,同她随意闲聊了几句。 姜幼萤无聊, 问婢女要了些线布打起络子, 姬莹见了,有些吃惊,举起一个青白色的络子, 连连夸赞。 「自从离开了大齐,本宫有许久未见到这东西了。」 姜幼萤敛目垂容,似乎有些害羞,回之以浅浅一笑。 天气更凉了,似乎知道她畏冷,长公主早早地往屋里送了香炭。燕尾的香炭没有齐宫那般香,掷入暖炉里,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热气便在屋子里游走开。 门庭外的树叶枯了三分,又落了三分。 姜幼萤看着徐徐坠下的黄树叶子,无端有些惆怅。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七皇子,长公主也没有提起他来。姜幼萤隐隐觉得,二人之间,似乎闹了什么矛盾。但这终究是旁人的私事,她不好过问。 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姬礼,秋风自庭院吹过来,清幽幽地,扑在少女面颊之上。姜幼萤的鸦睫卷了卷,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长姐,阿萤有一事,想求助于您。」 她将姬礼身上的蛊术,一五一十地同对方说了一遍。 越往下听,女子眉间蹙意愈烈。她似乎压根不知道姬礼身上的蛊,当听到小礼是为了她,在自己身上下蛊时,一颗心勐地跳了一跳。 她一阖眼,缓缓一嘆息。 「他还是这倔脾气……」 「……」 「本宫也不知晓这种蛊术,一会儿差人去四处打听打听。」 「好。」 姜幼萤点点头。 只见长公主再一睁眼,「啪啦」一下,炉子内的炭火又是一声响。女子一袭素衣,很安静地坐在桌案前,纤细的手指攥着一个青白色的络子,顷刻,又将指头缓缓收紧了。 姜幼萤看着她,轻轻问出声。 「长姐,所以我们现在是与七皇子为盟,一同对付六皇子吗?」 「嗯。」 「若是助七皇子夺得王位,他不会再对大齐开战吗?」 「是。」 姬莹就像很熟悉七皇子那般,语气笃定。 姜幼萤抿了抿唇,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还未从蛊术之事回过神来,她的面色微微有些发白,一双清澈的瞳眸中,是遮掩不住的心疼,以及那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虽然这场和亲,她也是被迫的;这场战争,更是不关她的事。 茶水凉了,环儿识眼色地再添了一盏茶。姬莹看了这小丫头一眼,一个眼神,对方便知晓要退下。 殿门被人从外阖上,一时间,偌大的正殿中只剩下她与姬莹二人。 女子抿了一口茶水,声音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八年前,燕尾与大齐开战,我的父皇……大齐的先帝,畏惧勇勐的燕尾人,不战而败。作为『战利品』,我与大齐的三座城池,统统被献给燕尾王。」 「那一年,我十七岁。」 那一年,他十五岁。 姬莹还记得见他的第一面,从大齐远道而来,她在路上便翻了晕。途径驿站,刚要歇息,山坡上突然冲下来一群人马。她一眼便看见了那为首的、身着红衣的少年。 第212页 他扬着鞭子,一袭红衣恣肆,骄傲得不像样子。 这一瞬间,她莫名联想到了自己那个还在齐宫的弟弟。 姬莹原以为是土匪下山,吓得直往后躲,一张小脸儿更是雪白如纸。对方是无意途径此处,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礼节性地朝她揖了一揖。 「这位是燕尾七皇子。」 有婢女在后轻声提醒,姬莹看了一眼他,对方虽是态度恭敬,可身上仍有着燕尾人那不可一世的傲骨,丝毫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四目相触,姬莹正色,这一回,她没有丝毫胆怯,大胆迎上他的目光。 他是燕尾皇子,自己也是大齐公主,她不需要怕他。 论辈分,他还要唤她一声母妃呢! 匆匆一面,二人都没有将此次相逢放在心上。回到驿站时,身后婢女却红着脸,同她道: 「公主,您还不知道七皇子罢?他是燕尾最儒雅,最有风度的皇子,他的母妃,也是大齐人……」 怪不得。 怪不得他身上既有燕尾人的桀骜,更有大齐人的温和矜持。 他不像燕尾那群糙汉子,头髮、面容、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下巴上更没有一丁点儿胡茬。他奉了燕尾王的命,将驿站中的姬莹接回宫,再见到她时,姬莹已经被这里的水土折磨得上吐下泻,虚弱不堪。 七皇子看着她,微微拢眉。 身后又随从窃窃私语。 「这便是那齐人的公主吧,弱不禁风,娇里娇气的。除了模样好看些,哪抵得上咱们燕尾的女子。」 「就是。这细胳膊细腿的,哪能骑马射猎。」 「……」 来燕尾之前,她恶补了些燕尾语,大抵能听懂这些人在说什么。 七皇子走过来,垂下眼,看着她。 「很不舒服么?」 她呕吐不止,蹲在地上,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对方又看了她一眼,同左右道:「先去歇息罢,明日再走。」 「殿下——」 擅自歇息,定是十分不妥,有人走上前,欲阻止。 七皇子冷声:「怎的,本王的话都不管用了么?」 周遭寂静,鸦雀无声。 七皇子给她送了些参汤药粥。 她心中感激,却不敢同这个陌生的异邦男子表露出太多的情谊。 这段插曲过后,姬莹被七皇子带回了齐宫。 「我见到王上时,他是三十五岁,正坐在大殿之上,看见我走进来,快步下殿,走到我面前。」 王上欢天喜地地,朝她笑。 燕尾王是一个很桀骜不驯的男子,他的身上有种成熟男人的魅力,姬莹怔怔地站在殿下,看着他走进。 一步一步,迈到她身前。 忽然,从身后捧出一大簇花。 燕尾王待她极好。 他也不似那些燕尾糙汉,虽然留着鬍子,头髮与鬍子都是整齐地梳理着。与他拥抱时,他的身上总有一种大草原的味道,激情,豪迈,壮阔。 他捏着她的下巴,亲吻她。他的吻就像是那醇厚的烈酒,稍稍摆弄一下,她的面上便泛起一阵红晕。 燕尾王就像是她的兄长,她的父亲,关怀备至,宠爱有加。 他为她建筑了宫殿,宫殿里面都是齐宫的摆设;他为她找来了许多从齐国来的厨子,为她做她朝思暮想的家乡菜;他为她…… 姬莹还记得,在一次亲吻中,他的鬍子扎得她难受。女子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又挠了挠嘴边。 「很扎吗?」 男人眨眨眼,温和地看着她。 她像小鸟一般窝在对方怀里,没有骗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燕尾王竟将鬍子全部刮掉。 没有鬍子的他,看上去更英朗。 他对她很好,却不喜欢七皇子。 七皇子是齐女与他生的孩子,似乎受了母亲的影响,少年身上总带着几分齐人的温润儒雅之气。燕尾王不喜欢他这样,觉得他优柔寡断,不够硬朗。 他们大婚的前一天,父子二人在殿中发生了争执。 彼时她正端着一碗粥欲走进殿,一头撞上刚从殿内冲出来的少年。汤洒了,所幸的是没有将人烫伤,少年匆匆看了她一眼,不打一声招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院子。 「哎——」 姬莹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发着怔。 婢女走过来,宽慰她:「娘娘,人没烫伤就好,您莫同七殿下置气,他的脾气,古怪得很。」 在燕尾,书生气,被人称为「古怪」,被人称为「格格不入」。 姬莹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嘆息。 「罢了,再做一碗便是了。」 他怕是忘了她是谁罢。 自从驿站过后,二人就再也没碰过面。王宫极大,里面住着的娘娘也极多,少年认不全,她也认不全。 「七殿下这是怎么了?」 「唉,还能有什么,无非是那档子事儿呗。殿下想去祭拜齐姬,王上不许,都动了脾气……」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声,姬莹抬起头,再度看向那少年的背影。 一袭红衣,那般鲜艷,那般明烈,那般意气风发。 却无端看得她眼睛一刺,须臾,咬了咬唇。 她是在后花园撞见少年的。 一见到她,少年勐地转身,似乎不愿与她说话。 第213页 他正生着气。 第79章 七皇子 齐姬是他的母妃, 原是大齐女子,后来辗转到燕尾,得了燕尾王的临幸。 只可惜红颜薄命, 齐姬身子娇弱,受不了燕尾这边成日的风吹日晒, 再加上她在宫中没有多受大王的宠爱,年纪轻轻, 便抑郁而终了。 独留下七皇子一人。 失去了母妃的七皇子, 在王宫之中更不受旁人重视了。 方才姬莹听闻, 过几日便是齐姬的忌辰, 少年想去祭拜她,被大王厉声训斥了出来。 燕尾的空气十分干燥,即便在此待了好些时日, 她仍是适应不了。总觉得脸上干干的, 若是到了冬天,风一吹,脸上定会发疼。 可少年却生得唇红齿白,面容白皙,似乎没有受过曝日与风沙的侵蚀。 她想起来与他见的第一面——少年是那般张扬恣肆。 而如今,他站在墙角,听见了脚步声, 抬起脸,冷冷地看着她。 像小礼。 一颗心无端被点燃, 她垂眸, 看着七皇子,眼底有暗暗情绪游动。这一瞬间,她突然很想家, 很想她的弟弟。 【阿姐,阿姐。】 【长姐,我是小礼呀。】 【这是肖德林偷偷差人从宫外买来的邹记桃花饼,阿姐,给你放这里了。】 【我才不吃呢,腻。】 …… 记忆如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日光轻柔撒下,明澈的池面上波光粼粼。 姜幼萤坐在桌前,秋风吹得她髮丝微扬,她伸出手,将鸦发别在耳后。 长公主声音柔缓。 「我待他,如对待小礼那般。他听话懂事,文质彬彬,我很喜欢。许是因为他是齐姬的儿子,身上流着齐人的血,大王总觉得他丢了自己的脸,觉得他不够硬朗,不够血性。」 大王不喜欢七皇子,姬莹却愈发怜爱那少年。甚至还想去同大王说,请求将他过继在自己膝下。 可当她在少年面前提起,与他商量时,对方却是面色一变,目色清冷,只睨着她。 一言不发。 幽深的瞳眸中,流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大王喜欢极了她——她有一副人人夸赞的好皮囊,楚腰纤细,身段窈窕。她能歌善舞,才学出众。这样一位绝世美人,自然是一笑千金,自然配得上那浩浩荡荡的十里红妆。 大王宠她,以齐制迎娶。她坐在轿辇中,盖着大红色的盖头。烛火通明,男子欢喜地掀开她的盖头,搂住她的腰,压入帐中。 二人虽然相差十八岁,可他仍是很有活力。男人很温柔,很懂得照顾她的感受,似乎念着她的身子娇,没一阵儿就会放慢动作,贴心地询问她。 「纤纤,纤纤……」 她累着了。对方揉了揉她的脸,看着她,「睡吧。」 这是她的初夜。 第二天,侍女走进屋,看着床单上的血,羞得红了脸。为首的端着水盆上前,笑吟吟地同她道: 「娘娘可是累着了?不着急,歇一歇,过会儿再去给太后娘娘问安。」 她一出门,便撞上七皇子。 他牵着一匹马,有意无意地路过她的宫殿,转过头来,只见女子面上绯红未却,一双乌眸犹如桃花凝露,娇艷得不成样子。 少年一怔,下人轻轻推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给她问安。 「母妃。」 这语气,怎么还有几分不情不愿呢。 姬莹含笑,对他点了点头。经了昨夜那一番折腾,她的身子有些痛,却还强忍着那道阵痛感,客气地寒暄: 「七皇子可是要去给大王问安?」 他懒散地抬眸,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讥讽似的笑,没有理她。 牵着马缰,忽然翻身上马,轻喝一声。 侍女盯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满: 「怎么这般无礼……」 话音刚落,少年去而復返。 他高高地坐在马上,红衣猎猎,冷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他并未弯身,垂眼睨她: 「要不要我载你?」 「七皇子!」 身后有人呵斥,「休得无礼!」 他握紧了缰绳,看着她,又扯了扯唇角。 只是那古怪的眼神……姬莹看不懂。 她始终看不懂他。 直到那次被宫妃陷害,心思单纯的她中了奸人诡计,危在旦夕之际,一道衣影闪过,将那匕首硬生生接住。 「七皇子?!」 她抬眼,震愕。 血珠自他手心汩汩流出,滴落在地面上,他面色不善,却一手将她的身形揽住。 不过几招,便反手将那人毙杀。 她面色雪白,呆愣在地。 一只手从头顶落下,护住了她的眼睛。 她发着抖,眼前是一片昏黑,鼻尖却是那极为浓烈的血腥味儿。男子丢了匕首,声音落在她的耳后。 「在这深宫,母妃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父王。」 他教会她隐忍,教会她坚毅,教会她暗藏锋芒。 他教她骑马,教她射箭,教她执起锐利的弯刀。他将她从当初那个单纯善良、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王宫之中心狠手辣、城府极深的莹姬。 她顺利地剷除了陈姬、燕姬、华姬……那些所有与她为敌之人,都成为她的垫脚石。 让她一步一步,慢慢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第214页 姬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用匕首时,对方的血溅了自己满脸。她右手紧握着匕首,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忽然殿门被人推开,就在她往后跌倒之际,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平静地看了殿内一眼,而后温柔地从她颤抖的右手中取下匕首,一脸怜惜地用袖子,擦拭着她面上的血迹。 而后,幽幽轻嘆一声。 【母妃,是儿臣没有护好你。】 …… 这一句母妃,七皇子喊了她八年。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嫁给大王八年,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而他却在十五岁当年,深爱上了自己的父王的宠姬。 每当大王的辇车落在她宫殿门前,每个耳鬓厮磨的夜晚,都有一个少年坐在寝殿内,望着纤华殿的方向。 长夜如漏,难以入眠。 她受了临幸,她成了宠姬,她拦着大王的胳膊,小鸟依人,楚态纤纤。 他站在殿下,冷风颳在少年面上,他掩住眼中情动,一字一字,喊她: 【母妃。】 她怀了身孕,呕吐不止。 他站在纤华殿外,看着殿中那抹靓影,忽然有了一种疯狂的冲动。 …… 姬莹还记得,自己小产当夜,整个纤华宫是死一般的寂静。于森严的侍军中,他闯入寝殿,站在床榻前,看着平躺在床上安稳沉睡的女子,一人站了许久。 良久,他俯下身,于她耳边,一字一字。 【纤纤,你莫怕。我会替你和孩子报仇。】 【父王护不了你,我可以。】 人前,他是那温文尔雅的「废柴皇子」,只有姬莹知道,人后,他是怎样一番痴情的模样…… 但她终究是无法背叛大王,也终是让那少年眼睁睁看了他们整整八年的情意绵绵。 …… 说着说着,姜幼萤看着,坐在身侧的女子缓缓垂下脸。她的睫羽极长、极为密,能完完全全遮掩住她眼中的情绪。姬莹就是这般坐在这里,声音平淡,不露声色,同她讲着自己与七皇子的故事。 「长姐,那您是要回到大齐吗……」 不等她问出声,殿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二人同时抬眸,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一名黑衣之人跪倒了进来。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 女子右眼皮勐地一跳。 「有人通敌……叛变了!」 …… 姬礼被抓了。 他被人绑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周遭都是六皇子的人。他们将整间屋子守得严严实实,似乎怕他会跑掉,更是将他五花大绑。 双手,双腿,都不能动弹。 「这便是大齐的国君?」 有人窃窃私语。 姬礼被绑在椅子上,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望向窗外。 有人轻声议论着,不过须臾,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她听上去像是年纪不大,声音很清脆,周围人见了她,慌忙跪拜。 「九公主。」 「九公主万安。」 他想起来了,这位九公主,是六皇子的亲妹妹。六皇子极为宠爱她,待她如掌上明珠。 九公主听说六哥抓了个极为貌美的齐国人,吵着要进屋看。 下人不敢拦着她,也不敢告诉她姬礼的真实身份,只得由着她去。 房门被人推开,一道强光刺了过来,姬礼眯了眯眼,还未看清来者呢,便闻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胭脂味儿。 他讨厌这么浓郁的味道,忍不住蹙了蹙眉。 对方却「哇」了一声,饶有兴趣地凑上前,打量着他。 「你、你便是那个齐人?」 她用着蹩脚的齐国话,问姬礼。 男子睨了她一眼,没吭声。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他的耳朵饱受这位燕尾九公主的摧残。 对方似乎极为喜欢他,见他手脚被绑着,心疼地想过来解绑。周围人吓了一大跳,慌忙将她拦下。 「公主,使不得。他会武功,剑术极好。若是松绑了,六殿下找小的们问罪……」 「公主,使不得。他会武功,剑术极好。若是松绑了,六殿下找小的们问罪……」 这一次是有人通风报信,好不容易抓住了他,若是他跑了,再抓一次可就难了。 九公主瘪了瘪嘴,「好吧。」不过须臾,转过头,又问眼前这位模样好看的男子。 「你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喝水,要不要吃饭?」 「我是燕尾的九公主,他们都听我的,若是你饿了,同我说,我让他们送些吃的来。」 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头疼。 姬礼懒得理她。 她吵着要给姬礼送吃的,一桌子的饭菜还有新鲜的水果。这时候,他才终于开口,「手绑着,没法儿吃。」 「松绑。」 「九公主……」 「就松绑一小会儿,放心,我不会告诉六哥的!」 第80章 以王后之名 九公主给他松了绑。 手腕上一道鲜明的勒痕, 对方见了很是心疼,凑上前来,又带起一尾暖醺醺的风。 她送来的都是燕尾这边的饭菜, 姬礼吃不惯,更担心对方会在饭菜上动什么手脚, 随意咀嚼了一口便吐了。 见状,九公主一脸关怀地望了过来。 如今六皇子与七皇子正在争夺皇位, 奸细通敌, 将正欲帮助七皇子的姬礼捉了起来。抓住了齐国皇帝, 接下来便是他那个弟弟——六皇子正是春风得意, 企图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215页 这些天,九公主也是频频来见他。每每都有人在周围看守,让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很不舒服, 便在夜黑风高之时, 趁人不备,偷偷熘了进来。 姬礼坐在椅子上,听见动静,没有抬眼皮。 敛目垂容,正在小憩。 「齐人哥哥,齐人哥哥。」 姬礼还是没有理她。 假装没有听见她的唿唤,男子将脑袋一偏, 一道月光穿过窗牖,照在他清俊的面容之上。 「嘎吱」一声, 女子推开了门。姬礼仍是微微阖着眼, 又听见一阵动静。 对方不知道他叫什么,周围人也不敢透露他的真实身份,九公主只好喊他「齐人哥哥」。 「齐人哥哥, 你是休息了吗?」 「……」 「齐人哥哥,明月有没有吵到你?」 「……」 这般冷冰冰的态度,九公主早已是见怪不怪。她就是这样,对方却不理会她,她越想往上面凑。 一双眸凝了秋露,她想起来,眼前此人儒雅贵气,定然喜欢那种温柔小意的姑娘。 身姿裊娜,柔婉动人。 少女放柔了身段,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在脑海中回忆莹姬的模样。 「齐人哥哥……」 姬礼抬了抬眼。 只见眼前之人一袭轻纱如云似雾,双眸迷离犹如秋波凝露,唇角勾着笑,那笑意潋滟,姿色楚楚。 他心中毫无波澜,就在对方快要泄气的前一瞬,男子忽然朝她勾了勾手。 「过来。」 明明是他被抓了,明明他才是俘虏。 九公主眼巴巴地凑上前去。 「你们这儿,有没有抓住一个齐国女子?」 姬礼垂下眼,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发问。 九公主努力地想了想,摇摇头,「没有。齐人哥哥,怎么了?」 没有就好。 姬礼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回答完男子的问题,对方却又不理会她了。 她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无论是父王,或是六哥,都将她放在掌心一手捧大的,何曾受过这般冷落?少女撇了撇嘴,一双眸却流连于这齐国男人的面容之上——他生得好看,不光是仪表,气度更是不凡。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俊秀的男子,他即便是被六哥捆在这里,举止仍是矜贵有度,颇让人心驰神往。 如此想着,她还是控住不住自己,将带来的吃食放在桌子上。又歪着脑袋想了想,给他递上一个清洗干净的果子。 「齐人哥哥,你为什么不理明月呀。」 「你……你是不是在生六哥哥的气?」 对方似乎喜欢极了他,一个劲儿地缠着他。姬礼被她扰得头疼,若不是双腿被人捆着,真想给她一脚。 聒噪。 头疼。 双手拢于袖下,对方却笑吟吟地望过来,一双手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揪了揪他宽大的袖角。 「你莫怕,有明月在,没有人能伤害的了你。」 「齐人哥哥,明月去同六哥哥说,求他放了你。你……你做明月的驸马,好不好?」 姬礼垂下眼眸。 她咧出一抹笑,佯装作明艷之色,可她的面容却是在大草原上风吹日晒,看上去不甚白皙。虽是扭捏成纤纤之态,可相较于齐国姑娘来,她还是有些虎背熊腰了。姬礼看了一眼她,迎上其殷勤的瞳眸,略一沉吟。 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明月公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须臾,他勾了勾唇,竟看着她笑了: 「好。」 女子欣喜若狂。 她欢天喜地地缠着他又说了许多,殿外忽然闪过一道人影,正是九公主的婢女。对方催促着她走,女子娇羞地回头,凝视被捆绑在座椅上的男子: 「齐人哥哥,明月一定会去同六哥哥说的。」 姬礼唇角噙着温雅的笑,朝她点头。 「啪」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带上。 屋子内,恢復了先前的清幽与冷寂。 男子沉下面色,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匕首从袖中滚落,他拢了拢眉心,将袖角割裂。 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 七皇子这边出了叛徒,除了抓去了姬礼,更是被剿灭了许多眼线,一时间元气大伤。 许是还在同姬莹闹脾气,又或是忙得焦头烂额,这些天,七皇子没有来殿中找她们。 他不来,六皇子却突然登门拜访了。彼时,姜幼萤正与长公主在正殿内打着络子。长公主的手极巧,没一阵儿,便打了极为精细的一只,刚将其欢喜地捧在手心,便有侍人慌忙上前通报。 一听见六皇子的名字,姜幼萤右眼皮突突一跳,想起来齐宫莲池边那一双幽深莫测的湛蓝色瞳眸。 姬莹忙不迭让人待她先躲起来了。 当男子走入殿时,姜幼萤正藏在侧殿之内。隔着一道屏风,她屏息凝神,看着那男人一身劲装,朝长公主走了过来。 「母后。」 言语倒是恭敬,只是那态度……却有几分随心所欲。 姬莹懒得与他计较,巴不得他早些走,以免暴露了还藏在殿中的姜幼萤。 他刚抓了姬礼,定然听说齐国皇后也跟来的事情,恨不得将他们一网打尽。 姬礼,姜幼萤,七皇子…… 第216页 姬莹目色清冷,看着他。 对方嘴角边噙了一抹笑,目光却不安分,他左右望了望,巡视一圈儿。 「好些时日没来给母后请安,不知母后心中,还记不记得皇儿。」 姬莹两手整理着针线,镇定自若地打着络子。 见她不理会自己,六皇子倒也不恼火。他扯了扯唇角,饶有兴趣地迎上前来。 「母后这是在给谁做这些东西呢?是个父王,还是皇儿,或是……」他忽然一沉吟,表情一下子变得有几分古怪,「还是那个已经被皇儿抓起来的七弟?」 细密的睫羽垂下,恰到好处地遮掩住眼底眸色的波动。姬莹仍是不吭声,对方凝视她一阵儿,只见她双手纤纤,手指葱白,像玉一样。 干净,美好,漂亮。 父王很喜欢她。 七弟也是。 想到这儿,他忽然大笑:「说起来,七弟他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为了母后,竟暗地里养精蓄锐了这么多年,将三哥、五哥都吓了好大一跳呢。」 言罢,又凑上前来,一下子抓起女子的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他的气息扑在姬莹面上。 「也吓了皇儿好大一跳。母后,你听听,皇儿的心跳得急不急,烈不烈?」 他像发疯似的勐地抓起姬莹的手,女子似乎有些被他吓到,面色微微一白。下一阵儿,却见六皇子忽然一冷笑,湛蓝色的瞳眸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 「可这有什么用呢?养精蓄锐,处心积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到头来,还不是栽倒在了本王手心里。」 还不是狠狠地,栽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男子手上力道勐一加紧,双手紧紧握起,姬莹想将左手往外抽,却抽不开。 「母后,本王的好母后。七弟已被本王关起来了,还有父王的遗诏书,也落在了本王掌心里。届时,本王将会捧着皇诏登基,以作乱之名惩处那个齐人的贼子。本王会成为燕尾的新王。」 「本王……」 手上力道兀地一松,姬莹刚想往后退,却被人捏住了下巴。 有隐隐情绪,游走在男子湛蓝色的瞳眸之中。 他抚摸着女子的下巴——她长得极美丽,便是这倾城之姿,迷倒了他那过世的父王。不仅如此,他的叔父、他的兄长,还有……他那个以下犯上的好七弟。 「本王也想尝尝,七弟求之不得的,您那销.魂的滋味儿……」 得到了遗诏,又抓起来了七皇子,唯恐夜长梦多,他着急着登基为王。 按着燕尾的习俗,姬莹是要再以王后之名,嫁给六皇子为妻。 前一夜,「新王」早早差人送来新婚的吉服——明日不仅是六皇子的登基大典,更是他们的大婚之日。姜幼萤看着被长公主随意扔在床上的吉服,腹中忽然又是一道翻江倒海,环儿慌忙赶来,将她扶住。 「姜姑娘,姑娘可是又想吐了?」 她于盆边干呕一阵,取来帕子,拭了拭嘴角。 「长姐——」 听见她的轻唤,女子立在原地,转过头来看她。 「您……当真要嫁给那六皇子吗?」 她不甘心,即使她并非这齣嫁之人,却还是替姬莹感到不甘心。 姜幼萤为她想过许多结果——或嫁给七皇子,与心爱之人厮守一生;或是随着姬礼入齐,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国土,继续做那金枝玉叶的长公主。 她不该这样,不应该这样。 姜幼萤走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 对方面色清平,亦是微微敛目,眸光和缓,看着她。 「这是燕尾的习俗。」 入乡随俗,身不由己。 第81章 「小礼,她怀了你的孩子。」…… 看着姬莹的面色, 姜幼萤内心却不平静。 外头不断有人来催促,姜幼萤站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菱镜中的女子被人绘上喜庆的妆面——她就像一个精緻的玩偶, 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周遭皆是六皇子派来的侍军,让她插翅难逃。 周围人认不得姜幼萤, 还以为她是姬莹的婢女,便给她随意丢了件衣裳, 让她换上, 陪同姬莹一同前往大典。 临走之际, 趁人不备, 她偷偷塞给长公主一把匕首。 冷冰冰的刀柄让姬莹一愣,女子转过头来,正对上姜幼萤一双眼。后者压低了声音:「这是阿礼给我的, 叫我素日里多揣一把刀, 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也好防身。」 姬莹笑了笑,将匕首藏入宽大的衣袖。 六皇子在正殿等了她们许久。 他难得穿得这般严肃,湛蓝色的瞳眸中却透露出几分玩世不恭。 见姬莹在婢女的簇拥下走来,六皇子挑了挑眉,朝她戏嚯性地一笑。那笑容中,尽是得意与讥讽。 以及……那与生俱来的征服欲。 姜幼萤走在长公主身后, 低下头,唯恐那蓝眸之人认出她来。 男人今日的目标不是她, 根本不看姬莹身后的婢女一眼。只一瞬, 他迈步上前,将女子的手牵起。 细嫩柔软,正是令他那个好弟弟魂牵梦萦。 一想起这儿, 他愈发洋洋得意。姬莹的手被他死死钳制住,男子的力道极大,她挣脱不掉。 眼睁睁看着对方面上带笑,势必要将她拉入那黑黝黝、血淋淋的地狱。 「你说,若是七弟看见本王与王后这般……猜猜,他会不会祝福我们呢?」 第217页 他一低头,几乎要咬住女子的耳朵。 「七弟他这么喜欢你,一定会难过得要疯掉吧……」 正说着,他吹了一口气,女子脖颈微微发僵,佯作镇定,与他一同朝前走去。 他们身后,规规矩矩跟着婢人。为首的婢女手捧着花簇,不过须臾,便有礼乐缓缓起。 姜幼萤跟着他们。 屏息凝神,盯着六皇子紧握着女子素腕的那只手。 「时辰到,起礼——」 拜过堂,二人便坐实了夫妻之名。从此以后,她是他的王后,是他的女人。 姜幼萤与环儿站在殿下,忍住身体的颤慄。 愤怒,无助,迷惘。 她四下望去,企图搜寻姬礼与七皇子的影子。 「一拜天地——」 姬莹被他死死拽着,带过来身子。 「二拜高堂——」 殿上女子身形僵硬,暗暗抗拒那人。 「夫妻对拜——」 手上兀地又是一道力,姬莹转过头,死死盯着对方。 「哟,力气还挺大,脾气也不小。」 六皇子挑衅地看着她,「怎么,还指望着你的情郎来救你,亦或是,指望着你那个弟弟?」 「不过王后还真是厉害呢。不光将父王,三哥他们迷得神魂颠倒,让那个下贱的齐人之子为你卖命,就连你那个远在齐国的弟弟,听闻你要再嫁,急匆匆地率军打了过来。本王也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大的魅力……」 正说着,男子又伸出手来。他的手掌处有一道厚厚的茧,覆上她的面容。 一道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让人直直皱眉,腹中还有一阵不适感…… 忽然,六皇子的右手顿住。 一道凌冽的寒光闪上他湛蓝色的瞳眸。 「王上——」 「六殿下——」 殿中还有些未改口之人,面上皆是惊惶之色,震愕地看着大殿之上,那执着匕首的女子。 「王后娘娘?!!」 姬莹紧紧握着匕首,眸光清冷,望向她。 她身段窈窕,又是齐国女子,面对高大的燕尾男人,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压迫感——对方整整高了她一个头有余,略一垂眸,便能瞧见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以及脖颈之上,那高傲的、从不轻易低垂的头颅。 她不会轻易委身于他。 六皇子笑笑,眼下情形,他早已猜到了。 却没想过,对方会真藏着一把刀,再趁着他不备,用尖刀架上他的颈项。 男人一下来了兴趣,抬了抬手,示意众人不要上前。 六皇子的武功也极好,成日里骑马射箭的,力道更是骇人。姜幼萤站在殿下,提心弔胆地看着男人赤手空拳与女子打了好几个来回,长公主的出刀极快,唰地一下,侧着男人的面颊刮去。 在他的脸上,留下不小的一个血印儿。 台下众人又提了一口气。 六皇子仍不准下人上前,勐地一伸手,欲打掉姬莹手上匕首。后者眼疾手快地一侧身,又是好几个回合,「咣当」一下,姬莹手里的匕首坠在了地面上。 男人勾着唇角,气息有些不稳,眼中却全是兴趣。 「你这手法,也是那个卑贱的齐人之子教给你的?」 他一向不喜欢自己那个「懦弱」的弟弟,曾用一切卑劣的词彙去讽刺他。果不其然,姬莹听了,眼中隐隐有愠怒之意。 「生气了?」 六皇子嘻嘻笑了一声,「这么说,你心疼了?」 转眼间,男人勐地一伸手。 「到底是下贱.胚子,一个想着勾.引当朝六皇子,另一个觊觎着父王的宠姬。果真是齐人卑劣的种!」 手腕上猝然一痛,女子右手又是一阵微蜷。正当她欲再迎上对方的招式时,男人忽然飞身下殿,如一把疾利的长箭,唰地一下来到姜幼萤身前。 眼前一道剑光,六皇子随手抽过一名侍从的腰间长剑,架上了少女脖颈。 一抬头,耳边便落下一道冷笑。 「住手!」 姬莹站在殿上,看着男子,怒斥。 她唯恐阿萤被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伤到。 她越焦急,男人便越开心。力道又一加紧,他一手紧握着长剑,另一只手却钳制住少女的肩头。姜幼萤被他捏得难受,只觉得那痛意从肩头处直直往下坠,流动在她的四肢百骸。 手掌,胸膛,小腹…… 腹间一阵绞痛,如同万千细密的尖针,刺得她紧蹙起双眉,额头隐隐有冷汗冒出。 六皇子的手掌从她的肩头慢慢往上挪,最后竟变成掐着她的脖子,让她愈发感到窒息。 难受。 小腹中,似乎有什么在隐隐往下坠…… 唿吸愈发困难,眼前的景象也愈发模煳。 …… 就在她冷汗淋漓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便是婢女惊慌失措地喊叫: 「九公主,九公主!您、您——」 六皇子一愣,循着那声音,朝殿门口望去。 正见着姬礼一手钳制着明月公主,一手架着长剑,那剑光逼仄,正是架在少女的脖颈之上。 九公主就这般被姬礼钳制着,面色灰白,整个人瑟瑟发抖。 见了六皇子,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六哥哥,六哥哥,救救明月……」 第218页 姬礼冷眸,将长剑挪近了半分,不耐烦地道:「闭嘴。」 燕尾九公主连忙一噤声。 听见姬礼的声音,姜幼萤这才觉得稍稍好受了些,眼前原本逐渐模煳的画面再度变得清晰,她看见了对方焦急又关怀的双眼。 「阿礼……」 这些天不见,他似乎瘦了些。 腹中尽是委屈,脖颈处还有些发痛,姜幼萤看着方走入正殿的少年,咬了咬唇,委屈地快要哭出声来。 「阿礼,阿礼……」 她终于见着他了。 一见她落泪,姬礼神色一下变得万分慌乱。但如今,她却不害怕了。即便是脖颈上架着那燕尾六皇子的刀,姜幼萤仍感受不到分毫的惧怕。她站稳了身形,佯装出镇定之态,却控制不住眼眶的泪水。 天旋地转。 晕,眩晕。 孕期的犯困,以及脖颈处的窒息感,逐渐让少女散了力气。她抬了抬头,再度凝望姬礼一眼,倒下之际,身前像是颳起一尾淡淡的香风,混杂着轻幽幽的草药味儿,朝她整个人袭来。 将她整个身形裹挟。 她昏睡了许久。 奇怪的是,她的身子虽然没有动,眼睛更是没有睁开半分,却仍能清晰地听到周围人的话。 她听见环儿焦急唿唤大夫的声音,听到姬礼轻柔的呢喃,还听到…… 「阿萤这是怎么了,昏睡这么久。还有这些药……她、她是生病了吗?」 姬礼的声音里尽是紧张与无措。 见他这般着急,一侧的长姐忍不住「扑哧」一笑,恍恍惚惚之中,姜幼萤甚至听到了七皇子的声音。 七皇子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不等他开口,姬莹便同自家弟弟调笑: 「小礼,阿萤没有生病,她只是有些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 即便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姜幼萤,似乎也能预想到姬礼此时的神态。 他微微拢着眉头,望向床榻上的少女,眼中尽是心疼之瑟。 「嗯……还有。」 姬莹笑吟吟地凝视着他,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小礼,她怀了你的孩子。」 姬礼明显一愣。 他似乎是傻掉了,看着正昏睡的姜幼萤,半天说不出话来。姬莹与七皇子笑着望向他,只见少年眼中一下掀起万顷波浪,那铺天盖地的情动,直在这暗夜中涌动。 游走。 「孩、孩子?」 他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见状,姬莹又轻轻推了他一把。 「想什么呢,高兴坏啦?人家可是怀了你的孩子,小礼,你以后可要对阿萤好一些,别总是那么凶,吓到了她……」 第82章 大婚 姬莹的声音轻飘飘的, 明明是那般温缓,却无端带了几分俏皮。 听得少年一颗心勐地收紧,再抬眼望去——女子躺在那如云似雾的床帐中, 裊裊香风将她整个身形包裹着。他一顿,紧接着便是欣喜若狂。 姜幼萤昏睡了整整一晚上, 这一晚,脑子里都是奇奇怪怪的嘈杂声, 待她想仔细再探寻时, 那声音忽然又歇息下来。恍恍惚惚之中, 她似乎听到几声: 「皇上、皇上, 大事不好了!沈世子他……他带兵打进来了!」 她听到了马蹄声,听到了兵器交接之声,还听到宫人的哭喊声……她皱了皱眉头, 只觉得头疼欲裂, 乍一抬眼,周遭却是万籁俱寂。 不等她开口,床边便凑过一张脸来。 是他。 一看到姬礼的脸,泪水便不受控制的涌上来,在少女眼眶中打转。 让她一下子扑上前去,将男子的脖子环住。 「阿礼,呜呜呜……」 他垂下眼眸, 鼻尖逸动着那清幽的香风,姬礼听着她强忍住的、小声的啜泣, 心尖儿不由得一颤, 也伸出手将她抱紧了。 右手轻轻拍动着她的背,似为安抚。 「阿萤,阿萤, 朕在。」 「不怕了,朕一直在呢。」 「……」 这几天,姬礼姬莹,与七皇子联手,终于将六皇子打下台。七皇子握着先王留下来的「遗诏」,即将登基,成为燕尾新君。 问及姬莹是否要与他们一同回齐时,前者抿了抿唇,却是一阵沉默了。 姜幼萤一转头,便看见七皇子那双满是深情的眼。 她头晕得愈发严重,更是时不时犯干呕。她晕得厉害,姬礼更是心疼的厉害,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她,宛若一名侍人。 就连长公主差给她的环儿也清闲了许多。 这一天,姬礼却是一早就出门了,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回来。 与他一同入殿的,还有一件大红色的吉服。 「这、这是……」 姜幼萤瞪大了眼睛。 一尾温风袭来,男子将她拢入怀中,唇角含笑,有几分欢喜地看着她: 「朕去同皇姐说,你我不日便要归齐了。突然想起来,朕与阿萤还未举办过婚宴,不若就在燕尾补办了,刚好趁着皇姐在。」让她也做个见证人。 他这么一说,姜幼萤想起来,三年多前那次大婚…… 她的面上有了些愧色,姬礼却像是根本不在意般,欢喜地将吉服递到她面前。 「去试试,合不合身。」 话音刚落,姜幼萤便捕捉到他语句中的重点。 第219页 「长公主?她……是不打算回齐国吗?」 姬礼点点头,面上却没有一丝讶异之色,像是早就知道,皇姐会做如此决定。 见状,姜幼萤也松了一口气。 七皇子喜欢长公主,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至于长公主的心意…… 姜幼萤还记得,那日一身齐制长袍的男子只身走入正殿中时,身侧那正专心打着络子的女子忽然抬了抬头,眼中闪过一抹欢喜之色。 明媚,清澈,却又转瞬即逝。 似乎在怕被人发现她这不可明说的小心思,又怕那人无法发觉、没有看清。 少女情怀,向来都是如此。 面对心爱之人,那眼底涌动的欢喜,是遮掩不住的。 如此想着,姜幼萤忍不住又抓紧了姬礼的右手,他的手掌很大,很宽,恰恰将她的柔荑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这些天,对方将她照顾得很好,让人差点儿忘了他还是齐国那矜贵的君主、那至高无上的帝王。 姬礼一伸手,揽住她,少女鬓边的青丝轻拂着他的唇角,有些发痒。 「还有,阿萤,皇姐与我们一同举办婚宴。」 姜幼萤一下怔住。 待反应过来时,她眼中是雀跃的惊喜。 「皇姐与……七皇子?」 「嗯。」 缱绻的气息忽然沉在耳边,姜幼萤没反应过来,那道喑哑的声音忽然垂落,耳垂上一道重力,让她一下子缩了脖子。 像小兔子一样,受了惊,眼睛也红通通的。 见状,少年轻轻笑了笑,笑声在胸腔中打转,有些闷闷的。 「咬、咬我?!」 烫意从耳垂上传来,周围站了些婢女,姜幼萤羞极了,绯意一路从耳朵窜上了整张脸。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姬礼扬了扬下巴,又朝她挑了挑眉。 好你个姬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调、调.戏她。 她气极,又不好发作,只好右手食指和中指并着,拍了一下他的嘴唇。 对方又笑出了声,将她的手腕捉住,像老母鸡抱小鸡崽一般,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 三日后,大婚之宴如约而至。 这是燕尾歷史上最为声势浩大的大婚宴,虽是准备得急忙,但这场婚礼的主角却是燕尾与齐国那两对最为尊贵的夫妻,所有人都不敢怠慢。 七皇子与姬礼皆是行动派,在他们的安排与监督之下,红绸十里,浩浩荡荡地铺了满城。 金秋之节,满城飞花。 燕尾的风沙极多,极大,猎猎秋风席捲,黄叶自树上簌簌飞落,一路舞动这,急急落入了皇宫。 宫殿之上,更是满目喜色。两对璧人相携着,立于大殿之外。 司仪欢喜地伸长了脖子,只一声,喜庆的礼乐声震天奏起,飞叶与鲜花起舞,落在姜幼萤与姬莹那大红色的盖头之上。 她们都是齐人,七皇子极为宠姬莹,便也用了齐人的仪式。 这场婚宴,轰轰烈烈,众人嘆为观止。 于一片喧闹声中,姜幼萤被人带到姬礼面前。周围站着会说齐国话的燕尾婢女,隔着一层盖头,姜幼萤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能听见环儿轻轻一声: 「姑娘,该入殿啦。」 一抬头,盖头映着满眼喜色,只见一道身形缓缓逼近,再一瞬,左手被人温柔地牵住。 「阿萤。」 「嗯。」 左手被人牵住,他的手指修长,有些温热,一根一根,仔细插.入她手指的缝隙。 将她牢牢牵稳了。 似乎怕她再熘掉。 阿萤,阿萤。 他轻轻地,欢喜地唤她。 眼前这景象,他不知心心念念了多久。终于看着她凤冠霞帔,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与他一同步入新婚之房。 不是新婚,却胜似新婚。 这一次,他比先前还要温柔。姜幼萤坐在床榻之上,只见着那道人影走近,一步一步,来到床边。 烛火摇动,映出男子影影绰绰的身形。 姜幼萤低垂着一张小脸儿,只见着眼前出现了一双华靴。再往上看,便是他的衣袍。男子腰间束了枚玉佩,其下是一条坠着的流苏穗子,伴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晃。 姜幼萤也觉得自己一颗心摇曳得发紧,心跳更是怦怦地厉害。 紧抿着唇,没有吭声。 不过须臾,一双手探入,稳稳噹噹地攥住了盖头的两角。大红盖头掀开的那一瞬,只见她规矩地坐在床沿处,两只手服服帖帖地搭在大腿面上,着实是位乖巧的小媳妇儿。 又像小兔子,像小猫,像小鹿。 像被烫熟了的小鹿。 姬礼站在床边,见她迟迟没有抬头,少女细密的睫羽却是忽闪忽闪的,他忍不住低低一笑。 「害羞了?」 姜幼萤坐在床边儿,手指忍不住去抓腿上的裙面儿。 却还是摇摇头,死鸭子嘴硬,才没有害羞呢。 他笑得愈发欢喜了,弯下身子,想要来看她。 「就是羞了。」 姬礼低了低身,那流苏穗子一瞬坠下来,姜幼萤也觉得自己那一整颗心,随着男子的动作大起大落。 如海潮,汹涌澎湃,流动不息。 「羞什么?」 他勾了勾唇角,于她身侧坐下,「又不是第一次掀盖头了。」 第220页 「就是第一次。」 话音刚落,她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禁有些懊恼。 好在姬礼不再纠结过去的往事,听着她声音细细的,小小的,笑得愈发开怀。如今的他,虽然较三年前成熟了许多,但现下,他却像一个少年。 像一个欢天喜地的,得到了心爱至宝的孩子。 外头仍是锣鼓喧天。 咚咚咚咚……姜幼萤听着,愈发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小声问了句: 「外头是什么,怎么还这么吵。」 「他们在庆祝。」 姬礼微微垂眼,少女两手紧张地攥着裙面儿,手指微微蜷缩起来。见状,他便伸出手去,直将那细软的柔荑握住。 包裹在手心里。 「在庆祝,大齐的皇帝,与大齐的皇后,今日大婚。」 万民跪拜,欢腾不止。 在庆祝,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 他终于,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地迎娶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姜幼萤一怔,身侧之人忽然弯身,扶住她的肩膀,铺天盖地地亲吻了过来。 「唔……」 他的唇角有些甜,可又一瞬,姜幼萤竟感觉到他唇角边那淡淡的清酒香气。对方紧紧握住她的肩头,将气息一寸一寸地送入。竟让她舌尖一阵颤慄。 「阿礼……」 清风,明月,烈酒。 香雾,衣影,鸦青鬓。 对方动情地亲吻下来,清酒沾了热意,醉醺醺地打转。 姜幼萤知道燕尾的酒烈,后劲儿足,却为想过这酒也这般香醇。 酒劲儿往往是久经酝酿后生起的,那醉人的清香一层一层,麻.痹着少女的味蕾,更让她的面颊染上一层忘情的绯色。 她醉了。 姜幼萤伸出手,抱住他的背。 「你怎么还喝酒了?」 气息不稳,流连于男子唇齿中,丝丝离离的,将人搅得愈发头晕目眩。 「肖德林跟我说过,你不能喝酒的。」 「他们拼了命地给朕灌酒,嚷嚷着起闹,非要拿朕与七皇子比酒量。朕不能在外面给你丢人,让别人说你男人不行,是不是?」 姜幼萤涨红了脸,「谁、谁说你不行。」 他最行了。 第83章 秦晋之好 烛火跳跃在二人的眼眸中。 那般明艷的、撩人的气息, 一下让人感到些醉意。醉意上了头,少女面上更是醺醺然,抱着男子的背, 将他拉过来。 气息愈发逼近。 她轻嗅着姬礼身上的清香,望向他。 一双乌眸中, 隐隐有迷离之色。当她再度抬眸、吮吸男子身上香气的那一瞬,只觉得一股热火游走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 让她愈发难耐。 忍不住将对方抱得更紧了。 姬礼下巴稍稍低下来, 一垂眼, 乌黑的髮丝便滑至少女的脖颈处。他忍着如潮水般阵阵上窜的酒意, 将她往床里面抱了抱,而后又忍不住想压下。 身子刚一弯,立马想到了她如今还怀有身孕。 她肚子里还有小宝宝。 一想到这儿, 男子的手微微一顿, 见他不动,怀中少女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发上的流苏叮叮噹噹地碰撞、敲击,一根髮钗轻轻刮蹭在姬礼的喉结处。 金钗坚实,他的喉结更是结实,看着她,轻微动了一下。 「阿礼?」 她喃喃,伸出手来, 摸了摸他的脸。 真好看。 她的阿礼,是这世上, 最好看、最温柔的男子。 他当真是温柔、细緻极了, 心中想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双手将姜幼萤的身形搂住,从身后环住她。 轻轻地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 姜幼萤坐在那儿, 燕尾王宫不似齐宫那般金碧辉煌,却也有几分富贵漂亮。风一吹,纱帐如云似雾般裊裊飘起,姬礼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声音沉在她的周遭。 遏制住她的小悸动。 「不可以。」 男子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今更是加了些力道。 对方将手指一根根,从她的指缝中穿过,旋即又将她细软的手指捏得更紧了。 手指紧紧攥着,似乎在克制着些什么。 姜幼萤怀了身孕,对方心疼她的身子,便什么也没有做。可即便如此,如此「新婚」之夜,二人还是无法轻易地安寝。姬礼先将她扑到在床栏上,又亲.吻了好一阵,待意乱情迷之际,忽然又躲开。 他的眼睛里沉着一团雾气,醉醺醺的,却又隐隐透出些亮光。 「睡觉。」 男子轻轻咳了声,耳根却染上些红晕。见他这般,姜幼萤越发想要逗他,嘻嘻笑着,用手指在他的喉结上打转。 他似乎有些无奈,一把将她的手指握住。 低下声,声音居然有些发哑:「别折腾了,乖。」 揉了揉她的脑袋。 姜幼萤一下又扑入男子怀中。 刚一靠近,突然压到一个很硬的东西,猝不及防地,让她吓了一跳,忍不住朝后缩了缩。 反应过来时,她的脸上一片烧红。 姬礼看着她的反应,勾了勾唇。 「害怕了就乖乖睡觉。」 语气中,大有威胁的味道。 天已经很黑了,今夜的月色不甚清朗,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这月色看上去总是有些迷迷濛蒙的。窗户紧阖,更是遮挡住了窗外的月色,姜幼萤就这般坐在床榻的正中央,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种坚实。 第221页 挺拔,有力。 就像他的腰与背。 再望过去,姬礼已经低下头去,他将发冠拆了,髮丝如瀑般倾泻而下。嘴唇轻抿成一条好看的直线,左颊处的那个小酒窝若隐若现。不过须臾,他便极为贤惠地铺好了床榻,示意姜幼萤躺下来。 不要乱动。 动作,神态,皆是温柔。 如河溪,似流水。 她的内心却是一阵汹涌澎湃。 乖乖于床榻上躺下,烛光穿过床帘,打在她的眉睫之上,少女眼中神色微闪。 「吹灯么?」 姬礼侧过身来,问她,「还是再聊一会儿?」 新婚之夜,若不是她身怀六甲,以姬礼的体力…… 姜幼萤将脸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个鼻子。 被被子压着,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吹、吹灯吧。」 脑海中不禁带起「唿」的一声,周遭暗了下来。紧接着,右侧被褥被人轻掀起,姬礼也躺了下来。 他是平躺着的,姜幼萤忍不住转过头,偷偷看了他一眼。 纹丝不动。 只看见他坚毅流畅的轮廓,在暗夜中愈发显得硬朗。 仅此一眼,她便忍不住一颗心怦怦直跳。 心跳声在这静谧的黑夜之中,尤为剧烈清晰。 就在她第三次偷偷望向姬礼的时候,对方突然转过头来。 「不专心睡觉,偷偷看朕做什么?」 他的气息扑过来,姜幼萤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贴过去。 一下滚到他怀里。 姬礼一愣,身子立马变得僵硬。 「莫,莫闹。」 对方的胸膛忽然变得热烫,气息也愈发不稳。一片漆黑之中,少女笑盈盈地抬起双眼,乌眸璀璨,如同暗夜中的星子。 让人忍不住想採撷。 姬礼后背兀地一僵,仓促按住她的手,「别玩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姜幼萤眨了眨眼,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之中,她仍能看见对方耳朵上的绯色。男子的眸底亦是被她点燃的渴望,却又不得不握紧她的手,硬生生地忍着。 就连那五根手指亦是紧紧绷着,硬得厉害。 她咽了咽口水,却看见姬礼喉结轻轻滚动。 他像是渴了。 姜幼萤轻轻扯开他的手指,说也奇怪,他明明那么有力,如今的手指却有些软绵绵的,叫人一掰,就立马散了。 「还难受吗?」 于他怀中,少女抬起明灿的双目,像夜明珠灼灼闪烁。 姬礼手指顿了顿,垂下眼,看她。 眼中游走着淡淡的情绪。 她压下手,手掌慢慢收紧。她已经不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了,可还是有几分赧然。姜幼萤低垂着眉眼,有点不敢看姬礼,不知他是何神色,少女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 一不做二不休。 掌心的充实感,让她又吓了一跳。 一抬头,便看见姬礼正躺在那儿,微微偏着头,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捣蛋。 「要不要……我帮你?」 本以为自己胆子很大,本以为花柳本已熟读一通,再加上先前花楼妈妈所授,姜幼萤原以为可以轻轻松松地操作。可这一句,她的声音却是轻轻的,低低的,音量小小的,底气不足。 语调还有几分颤抖。 姬礼目色微动,凝视着她。 就在她即将要泄气的前一瞬,那黑叉一下子膨胀,姬礼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沙哑着声音:「好。」 …… 夜风阵阵,凉意习习。 姜幼萤额上却是一层薄薄的细汗。 她的右胳膊已经酸痛不堪。 就在她躺下的前一瞬,整个身子被人从后背抱住。对方最为真挚、炽热的情话落在少女耳边,将她整个人紧紧地裹挟。 …… 后半夜,姬礼却犯了胃痛。 他的胃不好,素日里是一滴酒都不能沾。今夜又喝了这么多喜酒…… 他蜷缩在床榻上,两只手交叠在小腹之上,不过一阵儿,又抿着唇走下床去。 「阿礼?」 姜幼萤迷迷煳煳地望向他,「你要去哪儿?」 「找……热水,渴。」 他这么一出声,姜幼萤才发现对方竟是这般虚弱! 她连忙唤来了大夫,又连忙餵了药,情况才稍稍好转了些。 姬礼紧抿着唇线,双目阖着,面色苍白如纸。 这一下让姜幼萤想起了姬礼身上的蛊,第二日便去同姬莹和七皇子说。听了她的话,七皇子略一沉吟,而后痛快应下,帮助她和姬礼查找这蛊术的解法。 燕尾这边要比大齐干燥上许多,也更早得迎来了冬天。踩着秋日的尾巴,姬礼收整军队,浩浩荡荡地回齐。 饯别那天,长公主与七皇子站在山坡之上,二人互相挽着,目送着队伍,就这般,默默站了许久。 姜幼萤坐在马车上。 马车颠簸得很,再加上她腹中怀了个孩子,这次回京,一路上更是吐得厉害。这把姬礼心疼坏了,更加无微不至地照料她。姜幼萤身子瘦弱,身形窈窕纤细,又穿着秋冬日那几层厚实的衣裳,若不是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出她微微拢起的腹部。 就这般,好一阵折腾,车队终于浩浩荡荡地驶入了皇城。 第222页 周遭围了一圈儿人,听闻七皇子将先皇割让出去的三座齐国城池归还、当做长公主的迎亲礼,不光是大臣,就连百姓亦是十分欢喜。燕尾以三座城池相聘,迎娶姬莹公主为燕尾王后,两国达成盟约,喜结秦晋之好。 第84章 回宫 脚步踏入皇宫, 正是深秋。院内的树枝皆是光秃秃一大片,方一看到朱红色的门槛,后脚便看见前来接迎的人群。 「娘娘, 娘娘回来啦!」 绿衣欢喜地唤上凤鸾居的宫人,柔臻亦是跟在她身后, 站在人群之中,努力踮着脚。 伸着脖子, 往宫门口望去—— 不仅是宫人, 宫门外还围了一圈子朝廷贵臣。姜幼萤与姬礼坐在同一匹马上, 男人身形宽大, 恰恰将她环得严严实实。清风吹起,青丝伴着香气拂至少女耳侧,让她不由得伸手抚了抚耳背, 右手方一落, 却又被人严严实实地握住。 好一番神仙眷侣,恩爱异常。 人群中传来惊羡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整齐地跪拜: 「恭迎圣上回宫!」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旗鼓声喧天,姜幼萤方一垂眼,便看见为首的沈鹤书和姬鸷寒。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隐约觉得, 这二人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姬礼稍一拂袖,众人便从地上起身。沈鹤书拂了拂衣摆, 他今日穿了件湛蓝色的官袍, 乌髮用一根玄青色的髮带束着,整个人看上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清冷之态。 姜幼萤也不想与他有过多交集,目光匆匆从他身上掠过, 又往宫门内望去。 容羲。 他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桃花树下,身形单薄。 看着容羲,她竟莫名从心中生上了一股感伤之意。说也奇怪,自己明明只与他在烟南有过交集,相逢也不过是匆匆几面,但对方却时常进入她的梦境中。每当自己陷入沼泽与泥泞时,或是姬礼,或是他,都会伸出一双手来。 带她走出这万丈深渊。 自己与容羲…… 好像不止是烟南。 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许多天的风餐露宿、日夜颠簸,让姜幼萤的脑袋有些痛,她没有再往下想,容羲的目光中也没有太多神色,仅是站在那里,仰望着他们二人。 无悲无喜。 「听说容大人马上就要大婚啦?!」 「是呢,是跟张尚书家的二千金,那姑娘的模样……啧,可叫一个水灵呢!」 正在出神,胯.下马匹突然停下,姬礼轻「吁」一声停了马车。 「阿萤,小心些。」 右手被人牵过去,少女点了点头,下意识护住了腹中的孩子。 姬礼有许多政事要处理,转过头细心叮嘱了她与绿衣几句,而后便先回坤明宫了。只是这几步一回头,好像有些放心不下她,姜幼萤朝他笑笑: 「臣妾在凤鸾居等您。」 姬礼一走,绿衣与柔臻便放松了许多,听说她怀有身孕,各个欢喜地上前。 「娘娘,奴婢可以摸摸吗?轻轻摸一下。」 绿衣眨了眨眼睛,迎上自家主子温婉的笑容。 自从怀了孕,她的气质也变得柔和了许多。看着她面上的笑意,绿衣竟一时痴怔,直到有人小心拽了她的衣袖一把,这丫头才回过神来。 「绿衣姐姐,娘娘叫你呢。」 绿衣将手从姜幼萤的肚子上挪开。 姜幼萤极瘦,身姿纤妙,光用手摸小腹,是摸不出什么不大一样来的。可即便如此,绿衣的动作还是轻悠悠的,生怕伤到了她肚子里的皇嗣。 这可是皇上的嫡长子呢! 凤鸾居、坤明殿,乃至整个皇宫上下,皆是一片喜色。 姜幼萤坐在暖和的寝殿内,炉子里盛满了香炭,将周遭烘得热气腾腾的。主僕几人面色红润,小太监带了皇上差人从宫外买的邹记桃花饼,又念着她如今胃口不好,捧来了一大盘山楂。 「离宫这些天,宫内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绿衣眉飞色舞,讲着一件件趣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小丫头抿了抿唇。 「娘娘,有一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自从怀了身孕,她的气质愈发柔和,声音也愈发温婉可人。 绿衣看了一眼柔臻。 「娘娘……」 她说起一件有几分古怪的事来。 「皇上临走前,将朝堂之权交予荀南王,您与皇上不在京的这些日子,皇宫、皇城皆是一片安生。只是……」 绿衣一顿,旋即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娘娘一眼。 「宫外有些流言……」 流言? 姜幼萤兀地一皱眉。 又是谣言。 京中谣言她听得不算少了,闻及,女子不由得自嘲似的笑笑,「外头又说本宫怎么了?」 与容羲?或是与沈鹤书? 离京之前,这些流言蜚语便未曾停歇,姬礼虽然相信她,却也不能不在意那些谣言。天子勃然大怒,派人前去焚烧了上千卷书籍,又抓来写这些话本子的人,将其拷至天牢。 皇帝一出手,百姓便再也不敢当那个「出头鸟」,他们畏惧姬礼,皆不再敢出声。 这刚一离开京城,那些谣言又「出山」了么? 第223页 姜幼萤抱紧了柔臻非要盖在她腿上的小棉被,面色未变。 却不料,竟听见绿衣说道: 「娘娘,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面,外面都在传……皇上苛待宫人的谣言。」 「不仅如此,还传遍了皇上虐杀宫妃,虐待完宫妃后,又将她们各个打发回家……」 姜幼萤一愣。 「还有……皇上此次带兵打仗、征讨燕尾也不过是一个空名头,都是沈世子在后方调度、运筹帷幄,您与皇上只是坐在军帐中,随便随便发号施令。」 「……」 「宫外头,传遍了污衊皇上的谣言!!」 姜幼萤坐在柔软的贵妃椅上,心有戚戚。 她知晓,上一次那些谣言冲着她来,不过只是毁毁她所谓的「清誉」,可这一次,对方的矛头却直指皇位上的姬礼。妖言惑众,三人成虎,若是这些谣言发酵,引起民怨…… 难怪,难怪她回京路上,看见周遭百姓面上的神色都有几分古怪。 怕是都在迫于这「昏君」、「暴君」的淫威罢。 姜幼萤略一沉吟,眉头仍是紧锁着,「那此事……皇上知不知晓?」 刚一说出口,她便一顿。 这么大的事情,连绿衣一个宫女都知道了,姬礼又如何不知晓? 如今他被臣子叫去商讨政事,怕就是为了这件事罢…… 小厨房那边送来了晚膳,姜幼萤却是怎么也吃不下了。一来有心事,二来没有胃口,吃了好几颗山楂也开不了胃,所幸只扒拉了几口,便在绿衣的陪同下去后花园散散心。 自从姬礼不顾着众臣子反对遣散后宫后,这后花园也清净了许多。冬日将近,花园内皆是光秃秃一大片,没有什么好看的,她的心情愈发烦躁,便带着绿衣往湖边小亭子那处走去。 今晚夜风不是很凉,不到一阵儿,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幸好出门时绿衣见天色不对,提前备了一把伞,将伞骨撑开,一主一仆相携着,往亭子那边慢悠悠地走。 一边走,一边散心。 忽然,撞见一行人影。 夜色有些漆黑,来者逆着光,姜幼萤还未看清这几人的面容,对方率先出声了。 「皇后娘娘?!」 声音竟有几分惊惶。 寻声望去,是个面生的宫人。她在前引着路,这一声,让身后之人顿足,纷纷朝姜幼萤望来。 「皇后娘娘。」 「臣女张氏,见过皇后娘娘。」 张氏? 脑海中刚闪过「张尚书家千金」几个字,姜幼萤又看清了女子身侧玉立着的男人——他一身湛蓝色的衣袍,腰间佩了块温润莹白的软玉,见了姜幼萤,先是一愣,而后恭敬规矩地一揖: 「臣容羲,拜见皇后娘娘。」 果真是这个张氏。 容羲那未过门的妻子。 如此想着,她不由得抬眼望去。身侧的绿衣也反应过来眼前女子乃是何人,也忍不住探寻的望过去。 都说容大人年纪轻轻,官至要职。更是姿容出众,气度不凡。京中未出阁的姑娘们挤破了脑袋想嫁入容府。绿衣也想看看,面前的这位张氏千金究竟有什么本事。 月色之下,女子低垂着脸,眼底却有隐隐的好奇与雀跃。唯有容羲只身站在那里,清淡的月色落在他身上,男子面容平静。 听见姜幼萤出声,容羲抬眼,不动声色地朝她望来。 念着先前的流言,姜幼萤心想着还是与容羲少接触为好,便只朝着他们二人点点头,带着绿衣走远了。 此番他们入宫,是大婚之前拜谢皇恩,看这方向,正是朝坤明宫去。 …… 「容哥哥?」 一声轻唤,让微怔的男子回过神来。 张氏颇为关怀地抬眼,「容哥哥,你怎么了?」 忽然发呆了好一会儿。 容羲回过神来,看了看她低垂的衣袖,终是没有牵起她的手。 轻声:「无事,去坤明宫拜见皇上罢。」 见他此般魂不守舍,张氏面色一顿,忽然想起先前婢女们的议论。 「皇后娘娘好像与容大人还有些不清不楚的……」 「当真有此事?皇上竟不在乎么?!」 「皇上?咱们皇上是怎么对皇后娘娘的,你又不是没看见,皇上还能怎么办,只能宠着呗……」 第85章 一更 从坤明宫内走出来, 张氏仍有些心神不宁。 那些流言蜚语她不是没有听过,若说不在意那定然是假的,毕竟对方是自己的夫君。 认识容羲的时候, 他还尚未成名,那是在一场家宴上, 父亲升迁,宴酬宾客。她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日却偏偏去了花园前的小亭, 这一见面, 便是芳心暗许。 那时候, 他根本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理寺卿,她却一眼相中了对方仪表不凡。说也奇怪,明明是相当的年纪, 他身上却有一种少年老臣之感。做事稳重, 行为举止矜贵大方。 只可惜……一心为政为民,无意情爱之事。 纵是百般惋惜,她也不愿强贴上对方的。父亲知晓女儿心事,原欲招揽容羲为门客,却遭对方婉拒。对方乃七窍玲珑之人,心思缜密至极,又如何不知晓张尚书的醉翁之意? 她无可奈何, 父亲更是替女儿嘆息不已,眼看着容羲青云直上, 管拜大理寺卿, 仕途如日中天! 第224页 天子看上去比她想像中要年轻上许多,也没有传闻中那般阴戾可怖。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在殿下站着, 几番寒暄后,天子似乎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直接让他们二人退下去了。 天子这般,容羲像是早已司空见惯。带着她朝那龙椅遥遥一拜,而后便告退了。 走在甬道上,耳旁是飒飒的风声。不知是不是错觉,张氏总觉得,宫里的风声要比宫外大很多。宫墙内的风很凉,很烈,一不留神,便会被寒风打得一个哆嗦。 容羲与她并肩走着,却没有看她。 从进宫到现在,他从来没有主动看她一眼。 他就是那般清冷疏离的性子,高高在上,清风霁月,遥不可及。 可行为举止偏偏又那般温柔,这种温柔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并未因为她是「未来的容夫人」。他的温柔对谁都一样。 可对皇后娘娘却不一样。 他在无视皇后娘娘。 花园里撞见,容羲便恪守规矩地低下头,敛目垂容,根本不看那女子一眼。这般赤.裸裸的无视,却让张氏愈发觉得欲盖弥彰。 「皇上当真是不在意皇后娘娘与旁人那般么……」 耳边又迴响起婢女的话语。 「怎能不在意……」 这一语,如梦初醒。 张氏的身子震了震,突然抬头,望向身侧的男人。 天色昏昏,粉霞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下颌处渡上一层淡淡的光影。 似乎感受到目光,容羲终于转过头。 「怎么了?」 「没、没事。」 一颗心勐然一颤,她想起来婢女的话。 怎能不在意?无非是这份爱意,远远大过了在意。 …… 容羲倒也是个合格的「夫君」。 二人还未大婚,他便待她极好,聘礼下了重金,张尚书乐得合不拢嘴。 不光如此,他待她的父亲也如同生父,孝顺,有礼,让外人看哪哪儿都挑不出半分毛病。 一想起父亲,她又不禁联想起容羲的祖母。 容羲由祖母一手带大,老人家却在半月前过世。 张氏很清楚,容羲应下这份婚事,多半是为了祖母。 祖母离世,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沧桑了不少。却又因是朝廷命臣,不能请命守陵。 可即便是祖母西去,他还是信守着婚约,没有悔婚,更没有因此埋怨怪罪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 刚坐上马车,不等马车行驶,容羲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跳下马车。 「大人,您要去哪儿?」 张氏掀开帘子,问他。 他的身形隐于那一片昏黄的暮色中。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先回府罢。」 「……」 去后花园走了一圈儿,姜幼萤仍觉得心头闷得紧。 像是有什么东西打了个结,沉沉地束在心口处,她伸出手来,稍稍压了压胸脯,长长吐出一口气。 「娘娘,怎么了?」 见状,绿衣关怀望来。 「身子不舒服吗?」 如今她怀了身孕,日常便更不能懈怠。 「无事,就是胸口闷得慌。」 就连散心也解不开的郁结,也不知是在为何事而忧虑,心头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姜幼萤踩着地上的影子,浅浅一嘆息。 「罢了,先回凤鸾居罢。」 心头郁结,胃口也不好,还老一直犯吐。 这个孩子,真是折腾死她了。 正往前走,一拐角,忽然撞上一道人形。 「皇后娘娘。」 定睛一看,居然是容羲。 姜幼萤一愣,下意识地往他身后望望,没有看见张氏。 他身后空无一人。 见了容羲,姜幼萤身侧的绿衣亦是怔了怔,忍不住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衣袖子。 「娘娘……」 按着避嫌之说,容羲不应出现在此处。 不过既然他出现了,肯定有他来的道理。 姜幼萤微微抬目,眼中一片清平之色,与之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卑不亢地问他: 「容大人此番来找本宫,是有什么事情么?」 容羲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她身侧的绿衣一眼。 目光中似有淡淡的疑虑。 姜幼萤立马会意,温声道:「绿衣是自己人,容大人但说无妨,无需顾虑。」 男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看着她。 见状,姜幼萤只好将绿衣差走。这小丫头仍不放心,又轻轻揪了一下她的衣袖,姜幼萤轻声:「你去路口那边站着,看着点儿人。」 「……是。」 绿衣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姜幼萤这才重新抬眸,望向身前的男子。 冬日天色黑得早,不过须臾,便是夜色沉沉。容羲微微垂目,鸦青色的睫羽翕动着,冷风一吹,他眼底有情绪紊乱。 青丝飘摇,连带着他宽大的衣摆,他的身形看上去有几分瘦削。 姜幼萤这才突然想起来,不日前,对方的祖母过世。 他看上去确实消瘦了许多,可即便如此,眼底仍是一片流动的光彩。 容羲是人中龙凤,是清风霁月。 他不会做出沈鹤书那种混帐事,与对方独处,姜幼萤也莫名感到放心与安心。 第225页 「容大人?」 见其迟迟未言语,她忍不住低低出声,唤了一下他。男子面上一怔,恍然回神。 又是朝她恭恭敬敬地一礼。 「娘娘,微臣有一事……」 声音却愈发消小。 他的声音似乎压抑着,低低地从喉咙中溢出。那竭力克制的情绪,引得姜幼萤一阵怔忡。声音低沉之际,那眸光也微垂了下去。他低着头,月色寥落,坠在男子的肩头与眉睫处——姜幼萤就这般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榕树下,树叶皆是零落,没有遮挡住一丁点的月光,也让那月色愈发皎洁莹白,将面前的景象照得清明。 照得清晰。 这景象…… 她好像在梦里见过。 她好像……在梦里见过容羲。 面上又一晃神,只听容羲轻轻一声: 「关于沈世子,还有荀南王。」 沈鹤书与姬鸷寒。 「他们怎么了?」 提起沈鹤书,她便隐隐觉得不妙。至于那个荀南王……不知道为什么,姜幼萤也是对他提不起什么好感来。 「他们……」 容羲忽然一沉吟。 这般严肃的语气,这般欲言又止的神色……看得她心头莫名一提,眸光也不免锐利了几分。 「他们要反。」 一道冷风扑打至少女面上,风中掺了些沙,一下让她迷了眼。 见姜幼萤微微弯身,右手放在眼睛上轻揉,容羲亦是关怀上前。他下意识地想探出手,可右手又顿在半空中。夜风凌冽,吹乱男子的衣摆,他抿了抿唇,终是将右手悄悄收回。 揉完眼睛,小姑娘的眸底有些发红。 似乎没有听清,似乎还想确认,她提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 「沈鹤书与姬鸷寒,」容羲一顿,而后压低声音,「他们要反。」 「容大人又如何得知?」 姜幼萤皱了皱眉,「有什么证据?」 容羲目色微动。 「尚且有确切的证据。」 没有……证据? 勐地吸了一口凉风,姜幼萤被呛到了,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容大人没有证据,还能如此笃定?」 她大为吃惊,眼中竟是讶异的神色。 他的神色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因为——」 就在姜幼萤再度探寻望来之时,容羲忽然一顿。 他垂下眼睑。 因为…… 这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上辈子,在她死后,沈鹤书以起义之名造反,将姬礼软禁与金陵台。 而后又拥护荀南王上位。 回想起上辈子的事,于私,没有保护好她,于公,无法挽回天子的自裁。 从始至终,他心中有愧。 第86章 二更 姜幼萤抬眼看着他。 对方神色晦暗, 细密的睫羽垂下,遮挡住眸底流动的情绪。他欲言又止,似乎想与她说些什么, 满腹心思唿之欲出。 夜色愈发黑暗,昏沉。 容羲眼中隐隐有皎洁的光。 「容大人?」 见他一时怔忡, 姜幼萤抿了抿唇。虽然她已怀了身孕,可那声音又轻又软, 如空灵的鸟儿雀跃在山谷, 啾啾一声, 直将人的心思再度提起。 姜幼萤从未见过容羲这般。 素日在宫宴、在朝堂、在其他重要场合上见着他, 对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从未这般失态过。二人虽然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姜幼萤似乎仍能看见他眼中的微光。莫名其妙的, 这道微光让她感到有几分胆怯, 她抬了抬头,下意识地朝绿衣望去。 那丫头还站在道路岔口,认认真真地把着风。 本是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却没想到竟清晰地落入了对方眼中。见状,容羲先是一愣,而后才知晓自己此举实为冒犯,忙不迭又往后退了半步, 面上似有惶惶然之态。 「娘娘,臣……僭越。」 他失态了。 姜幼萤暗暗攥了攥衣袖, 仍是保持着母仪天下的大方, 「无事。」 言罢,便迈动步子,欲转身离去。 前脚刚往绿衣那里迈动一步, 后脚便听他忽然在身后唤: 「娘娘——」 那声音极低,似乎在担心旁人听见。 「娘娘可曾相信,前世之说?」 前世。 又是前世。 阖上眼,脑海中忽然闪过无数个梦境,无数个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出她从未歷经过的过往。 正欲再说些什么,绿衣忽然慌张转过头来,见状,几人立马会意,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容羲一下子正色,装作若无其事般,与身前的女子擦肩而过。 姜幼萤亦是理了理衣袖子,夜色寥落,吹得她衣袍微微翻起,绿衣急匆匆地跑过来,见她的身子扶住。 「娘娘,小心些身子。」 「嗯,回宫罢。」 「……」 只是在转身的一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微微发哑的一声: 「千万……提防他们二人。」 …… 回到凤鸾居,姜幼萤才发现自己的心跳飞快。 前世之事,她是记起来的。她记起来自己曾与太子礼经歷的所有,只是这件事太过于荒谬,就像是她做了一个无稽的、莫名其妙的梦。梦里自己是太子妃,对方是温润如玉的太子礼,梦醒了,入目的是金碧辉煌的凤鸾居,绿衣与柔臻在身侧,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她。 第226页 她肚子里,还有与姬礼的孩子。 可如今,却又有另外一个人告诉她,这场梦是真的。 她是真真切切地死过了一回。 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处。她清楚地记着那种窒息感,整个身子被一根绳子吊着,唿吸一丝丝变得发难。面色亦是一寸一寸,变得万分灰败。 疼。 难受。 眼泪止不住地,齐刷刷往下流。 绿衣见状,吓坏了,慌忙赶过来问她: 「娘娘这是怎么了?」 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见了容大人一面,竟成了这个样子? 姜幼萤摇了摇头,「本宫有些乏了,同皇上那边说,本宫先歇息下了。」 容羲的婚期很快就到了,堂堂大理寺卿迎娶尚书千金,仪仗自然是轰轰烈烈。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往日里鹅毛大雪,今日竟然放了晴。文武百官皆来祝贺这一对良人。 容羲大婚前夜,姬礼来了一趟凤鸾居。他披着雪色大氅,一进宫殿,便是一阵暖香扑鼻。 姜幼萤坐在松软的贵妃椅上,下意识地抚摸住小腹处,见他来,唇边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 「皇上。」 她眨了眨眼睛,有几分俏皮,「您来啦。」 自从回宫后,政务缠身,他经常忙得抽不出时间来陪她。对于此,姬礼还是颇为愧疚,刚一走进凤鸾居,便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将她的腰揽住。 姜幼萤靠在他宽大的胸膛前,一只小手任由其握住。 他的手掌亦是宽大,结结实实地将她的柔荑包裹着,让她整个人都有一种被人裹挟之感,忍不住再朝他贴近,再度被他包裹。 一张小脸儿向上抬了抬,轻轻蹭了蹭对方的下巴。 他身上很香。 忽然,少女一蹙眉。 「今日没有喝药吗?」 似乎预料到她会这么问,姬礼抿了抿唇,声音不咸不淡:「皇姐派人从燕尾那边送了些药回来,说是能治这种蛊,朕先试试,看看管不管用。」 闻言,姜幼萤点点头,却还是有些紧张地将他的前襟揪紧了。 似为宽慰,姬礼将她的手又捏紧了些,抱着她,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整夜。 …… 婚宴之上。 这是容羲第一次穿这般明烈的颜色,入目之处皆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周围亦是一片恭贺之声。恍惚之际,有僕人端着水果走上前来,轻声提醒他: 「大人,时辰快到啦!」 是他与张氏的吉时。 容羲掩下眼中黯淡,点点头:「我知道了。」 正欲整理衣裳往外走,僕人又是一声:「大人,皇上与娘娘也都来了呢!」 声音中,是掩藏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皇上与皇后娘娘呢! 这多大的面子呢! 容羲一怔,对方第三次出声: 「不光如此,沈世子也来了!」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到齐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侍僕竟看着,当自己提到「沈世子」三个字时,自家主子眼神中竟闪过一丝狠厉与杀气。 容大人一向温润无双……侍僕暗暗打了个寒颤,一定是自己眼睛花了,看错了…… 不光是那僕人,姜幼萤也看见了宾客之中的沈鹤书。 一见到那人,姜幼萤下意识的是退避三舍,那晚容羲对她说的话更让她对沈鹤书有避让之心。若是容羲所说的话不假,前世沈鹤书真的伙同姬鸷寒造反…… 容羲没有直接同姬礼说,而是告诉了她,就是怕姬礼知道了,心生嫌隙。 要知晓,姬礼先前可是与沈鹤书亲如兄弟。这疑心一旦生了,便如杂草般疯狂生长,不可遏制。 他需要具体的证据,而并非一个简单的「臣怀疑」。 隔着重重人群,对方居然也注意到了她。 满城飞花,殿内更是喜气洋洋,鲜红色的花瓣时不时从半空中撒下,一切都梦幻到了极致。 沈鹤书正坐在宴席之上,一手随意一捻,便捻过一片花瓣。那般娇嫩,那般鲜艷的花瓣,男子的手指亦是葱白如玉。他身侧还坐了名臣子,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沈鹤书微微一侧首,捻着花瓣,朝其莞尔一笑。 斯文。 矜贵。 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只扫了一眼,姜幼萤便收回目光,她不愿再望向对方,可沈鹤书似乎却不想放过她,目光再度穿过重重人群,一双眼紧锁在女子身上。 而后,又有意无意地垂眸,隔着一道桌子,望向她小腹的位置。 被那道目光刺得头皮发麻,姜幼萤忍不住再度抬眼。便是这一眼,恰恰对上沈鹤书那一双幽暗不明的眸子,见她终于望过来,男子嘴角边噙了一抹笑,对她比了个口型。 「过来。」 姜幼萤没理他。 见她这般,对方似乎有些恼了,那目光更为赤.裸。姜幼萤被他看得难受,欲从宴席间离去,到屋外透透风。 刚一起身,周遭却挤来一个小侍女。 「皇后娘娘。」 这一声软嗓,如掺了蜜一般,听得人心头格外舒服。 姜幼萤望向她。 「知晓您怀了龙嗣,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汤羹,加了枸杞与山楂,有养颜稳胎之效。」 第227页 言罢,她又裊裊一福身,离开了。 姜幼萤着实没有胃口,看了一眼那汤羹,只抿了一口。 忽然被汤水所呛到,捏着被子,勐咳出来。 胸闷,仍是胸闷得发紧。 到了殿外,仍是感到胸闷,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右手抚了抚胸口,前脚刚迈得拐了一个弯儿,忽然一下子撞到一人。 对方的胸膛有些硬,硌得她鼻子生疼。 第87章 他不去成亲,跑这里来做什么?…… 姜幼萤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对上那人的一双眼。 他的眸光仍是锐利,那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锋芒,甚至还带了几分怨愤之意……沈鹤书比她高了一个头, 男子垂下双目来,看着眉头微微颦起的女子, 讥讽似的一勾唇。 他的胸膛极硬,若是再往前走半步, 怕就要一头栽进对方怀里。 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便听到耳边一声短促的笑。 他笑得极为轻佻, 一双眼亦是上下打量着她, 颇带了几分审视的意味。沈鹤书似乎在刻意打量着她的面色,不知怎的,姜幼萤只觉得胸闷得发紧, 唿吸变得有些急, 经了方才那么结结实实的一撞,她的头愈发晕了。 「皇后娘娘。」 这位以风流倜傥着称的沈世子咬着字,那声音轻落落的,像烟花柳巷里的一块香帕子甩在脸上。 庸脂俗粉的香,一下子在鼻尖弥散开来。 「皇后娘娘,可是热得慌?」 对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红晕,「席间拥挤, 娘娘还怀着身子,可千万要注意了。」 一提起她的「身子」, 沈鹤书打心底里就翻上一阵酸涩的醋意。姜幼萤轻扫了他一眼, 定下心神,兀自拐了个弯儿。 没有理会他,佯作镇定地往前走去。 对方却穷追不捨, 从身后跟了上来。 他本就生得高大,影子更是被月光拖得老长,逐渐包裹住阿萤那一条窄窄的影子。她虽然是怀了身孕,可身形仍是纤纤。沈鹤书将她追到一处拐角,姜幼萤顿住步子。 身子不适,让她的面色有些难堪。青白的底子,透不出一丝儿润意,面颊之上却是仿若酒醉的、红红的一酡。见沈鹤书仍是不走,她眉间蹙意愈发明显。一双眉被人精细地描了黛,头髮也被宫娥精緻地盘起,用三根金钗束着,月光落下来,钗玉有几分晃眼。 更是多了几分惹眼。 女子眸光清冷,看着沈鹤书。 他一袭缎袍,旁人说的风流不羁,落入姜幼萤的眼中,全然只剩了浪.盪与轻佻。 她心有余悸。 那目光当真比月辉还要清冷,引得沈鹤书先是一怔。淡淡的嘲讽之意从唇边勾起,也不知他如今是在嘲讽谁,冷静的辉波透过树缝,男子眸光忽一黯淡。 「阿萤……」 他的声音染上许多失落。 「你也不必如此避我如瘟神……」 他是喜欢她的。 自打四年前,湖畔的惊鸿一瞥——小姑娘那日醉得厉害,面上粉扑扑的,煞是可爱。 嘴里说着胡话,一头栽入他的心里。 这四年,他有过许多女人,却未曾娶妻。 他始终记得,那年宫宴之上,那位表面上待他如手足的少年天子,明明是答应了他们二人的婚约…… 一想到这里,沈鹤书眼底又闪过一道阴冷的光。 那道目光,带着许多戾气。 让姜幼萤心中微微一骇。 见她似乎被吓到,沈鹤书面色顿了顿,旋即压下心头的怒火——他分明知晓,拆散二人婚事的是当今天子,那名刚从燕尾归来的、实际却是人人唾骂的暴君,姬礼。 姬礼,姬礼。 沈鹤书的拳头暗暗攥紧了。 宽大的袍子遮挡住男人的双手,他眉睫垂下,更是遮挡住了眼底的神色。一阵极为短暂的沉默,让姜幼萤心中莫名打起了鼓点。她抿了抿唇,方欲开口出声,缺见沈鹤书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神色一阵百转千回。 「阿萤,我对你,本没有什么恶意的……」 都是姬礼!都是因为姬礼!他们如今才成了这般下场! 若是没有姬礼,没有他那个所谓的「亲同手足」的君主,现在他们定然是一对万人惊羡的神仙眷侣罢!过着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恩爱生活。 「就如容羲与张氏那般。」 满堂,满目,都是那鲜艷的喜色。 那般炽热的、明艷的、让人看了直觉得高兴的大红色。火红的盖头一蒙,接着便是洞房花烛的月圆……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沈鹤书万分心驰神往。 原本,原本他也可以这般。 「都是那人,都是那个人!」 他像发了疯一般走上前,步步紧逼。 「阿萤,莫怕我,莫要害怕我。我明明未曾伤害过你,我明明……阿萤,你的脸色有些难看,可是身子不舒服?怀了孕是应该多歇息的,我扶你去歇息,好不好?」 正说着,便要探出手去。 姜幼萤眼疾手快,赶在他掌心覆上来的前一瞬将一双柔荑往后移了移,对方一下子攥了个空,却也不恼,径直过来搀扶她的手臂。 「阿萤,我扶你去屋里头歇息。」 「放肆!」 少女一冷目,额头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了涔涔冷汗。 第228页 因有身孕在身,姜幼萤时常觉得身子不舒服。原本最厉害的是呕吐,今日却不知怎的,竟莫名觉得头更晕得厉害。仅是与沈鹤书对峙这片刻,她愈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生生要晕倒过去。 「绿、绿衣。」 她开口,欲传唤宫女。 乍一出声,竟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沙哑得可怕! 不光是沙哑,喉咙间更是一阵干涩之意。像是三日三夜未曾饮水,一阵烧意直从喉咙深处往上翻涌。沈鹤书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眼前忽然一阵模煳,她摆了摆手,却推不开那人。 整个人有气无力,软绵绵的,直往地上倒去。 「阿萤。」 对方温柔唤她,屋门被人从外推开,烛影剪出一对身形。 男人一手将床帘掀开,而后将怀中女子温柔地放在床榻上。方才席间那杯枸杞茶水,他派人下了些东西,不过少时,面前此人的意识将会完全消散。 月色侵袭,穿过窗牖。 此处乃后院最不起眼的一处小房间,他在先前便特意巡查过几次,素日里鲜少有人途径,更罔论今日乃容家大婚,所有侍人都被调去了前堂。 沈鹤书慢条斯理地于床边坐下。 姜幼萤平躺在床上,浑身烧得难受,两颊更是红得厉害。沈鹤书一侧身,烛火便晃在她眼皮之上,女子蹙了蹙眉头,迷迷煳煳地看着床边的人影。 只见一个高大的男子,遮挡住了眼前的景象。 她晕煳涂了,看不清那人面容,只把他当作姬礼。 「阿礼,我头晕,我好难受。」 男人身形微顿,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有些发冷,让姜幼萤忍不住想把整只手都钻进去,她的手指轻轻拨动着对方的指头、掌心,忽然,又被那人一把反手握住。 「阿礼,阿礼,我好难受呀……」 对方的手渐渐收紧。 听着她的撒娇声,沈鹤书压下声音: 「莫提他。」 姜幼萤一顿。 「不许提他。」 黑夜之中,冷不丁想起一道阴冷之声,女子皱了皱眉,额头上已然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不等她反应,手上那力道愈发紧。他的声音一寸一寸,变得粗.暴。 「阿萤,不要提他,不许提他。他、他——」 他是沈鹤书! 「是我待你不好么?阿萤,我哪里不及他?我比他先遇上你,那日你的耳坠子落在我怀里——就在那假山之处,明明是我,明明是我捡了你的耳坠子……」 「……」 「阿萤……」 「放肆,本宫乃——」 不等她艰难说完,对方忽然大笑。他伸出手,摸了摸姜幼萤的脸。后者身子一瑟缩。 \"皇后?他的皇后?」 「……」 「皇后又如何?!」 男子忽然压下身来! 素色的帐如打翻了的云雾,瞬时缭绕在她身侧。她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四肢更世被钳制得动弹不得。沈鹤书压下来,压得她腹部一阵难受,忍不住抬脚勐地朝对方踢去。 男子灵活地一侧身,让她提了个空。 紧接着,姜幼萤又看着,对方微低下头,万分嫌恶地看了一眼她的腹部。 她的孩子。 她与姬礼的孩子。 …… 夜色如墨,冷意涔涔。 姜幼萤僵硬地平躺在床板上,她不知如今身处何地,只知道,沈鹤书对她下了药。 他欲行那不轨之事。 甚至……还想打到她腹中的孩子。 她从未想过,他明明是姬礼的伴读,二人一同长大,亲如兄弟。他竟对姬礼有如此大的怨恨之意。 看着面前男人那满是阴狠的双目,她只觉得恐惧从脚底生起,直往心头涌。 他的大手再一次轻抚过女子的面颊,贪恋地吮吸着她发间的味道。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姜幼萤的髮髻全散了,对方索性将她发上的金钗拔下,还颇为轻佻地看了那几根髮钗一眼。 「宫里的东西,也不比外头的好上多少。」 更罔论宫里的人。 「他是暴君,是人人唾骂的、让大齐生灵涂炭的暴君,你还要跟他么?」 「你跟着他,有甚好的?」 「这高高的宫墙,密不透风,不觉得束手束脚么?」 「……」 「罢了,你若是真想要,真喜欢待在宫里头……」 沈鹤书眸色一闪,忽地一勾唇,「我也不是不可以。」 姜幼萤一愣,还未来得及探究这句话的含义,意识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消散。于一片昏沉之中,她感觉对方在解自己的衣扣,她奋力想反抗,那力道却软绵绵的,犹如棉花落在了钢铁上。 对方笑得愈发猖獗,紧紧扣住她的手腕,那藕节似的小臂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嘭」地一声,房门勐然被人从外踹开,屋内男子一愣,俨然没有反应到会有人闯进来。只见着对方怫然沖入屋门,一下冲到床边,把沈鹤书从她身上揪了出来。 「容——」 沈鹤书震愕地瞪大双目。 容、容羲?他不去成亲,跑这里来做什么?!! 第88章 「你对她如何了?」 只见容羲身上还穿着那件未来得及换下的红衣, 唇线紧抿着,一双手暗暗发抖。 第229页 眼中瞬间瀰漫上了一阵阴霾,他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却又无法抑制住眼底的愠怒,攥着沈鹤书衣领的手再度收紧。 「容、容羲?」 今日的新郎官儿。 按理说, 如今他应是在与张氏洞房花烛,怎的、怎的找到这里来了? 不光是沈鹤书, 姜幼萤也满腹疑虑。容羲踹门而入时, 带来了一尾刺骨的冷风, 让她一下子清醒了, 撑着身子从床上半支起来。 容羲一把将沈鹤书揪到桌子边儿。 沈鹤书与姜幼萤一样,都以为容羲是个文弱的书生,素日里只会些舞文弄墨的本事, 全然不知其力道竟然如此之大。沈鹤书没有防备, 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差点摔倒下去。 这一摔,他也恼了。圆目怒瞪,直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容羲的目光急急略过身前男子,往床榻上望去。只一眼,唿吸便屏住。 「你对她如何了?」 一向镇定自若的容大人,语气竟变得如此急促。沈鹤书先是一愣, 而后反应过来,看着他笑。 后者勾着唇, 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领子, 他今日未束髮,更显得整个人有几分风流与不羁——便是这道风流,落入眼前这位新郎官的眼里, 愈发刺眼灼目。 姜幼萤浑身烧得难受,忍不住呓语一声。 容羲立马紧张得再度望来。 「滚。」 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一个字。 对于有人突然闯入,沈鹤书自然是有几分胆战心惊,但如今面前此人又是这般不给面子……一阵恼怒自心底深处升起,一下子窜上他的头顶。 沈鹤书反手,一把将对方胳膊钳住。 容羲冷冷地睨来。 「容大人,此时不应该在与夫人花前月下,共享春.宵?」 冷风灌入,吹起他鲜红的喜袍。容羲身上的喜袍做工精緻,打扮得却有几分随意——满头乌黑的发用一根带稍稍束起,即便是如此急匆匆地闻声赶来,他头上的玉冠仍是未斜半分。沈鹤书说这话时微微挑眉,从他的话语里,容羲听出了几分轻.佻与玩味。 沈鹤书向来都是这般随心所欲、玩世不恭。 可他不是。 他隐忍,他克制,他循规守矩,他彬彬有礼。 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动作僭越,而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推入那万劫不復之地。 …… 耳边的声音愈发聒噪,似乎是人在对峙。她平躺在床上,整个身子愈发燥热,恍然间,似乎听到男人的一声冷笑,紧接着便是冷冰冰的揶揄与嘲讽。 「真是可笑,容大人还说本官,您这何尝不是五十步笑百步?明明是自己大婚的日子,却将刚入门的夫人冷落在婚房之中,这若是传出去,啧啧……」 「本官一向不在乎这些名声,可容大人却不一样。您可是那最孝顺、最看重礼义廉耻的人了。因为祖母的一句话,与那张家小姐喜结连理,也不怕委屈了自个儿……」 「……」 忽然,一人再度被摔倒在地,紧接着便是摔门之声。姜幼萤蹙了蹙眉头,感觉到有人在慢慢朝自己靠近。 他有些发促的唿吸声落了下来。 「娘、娘娘。」 「……」 姜幼萤喉咙发涩,一时出不了声。 「娘娘?」 对方的声音亦是有些发涩,发哑,还带着些莫名的潮意。 天青色的烟雨滴落在青石巷,朦胧的雾气徐徐往上升腾,桃花碾碎在池畔,绒草随波流逝,空中弥留下淡淡的苦味。 容羲小心翼翼地探开床帘,垂下眼眸,睫羽轻颤。 「姜……阿萤。」 床榻上的女子动了动眉头,似乎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烟南江波上缓缓传来,轻轻的,散散的,柔柔的。 更是让人听得不甚真切。 阿萤,阿萤。 阿萤…… 姜幼萤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少年的面庞。 她不由得勾了勾唇,嘴边弯起一抹浅浅的、甜蜜的笑,似乎是梦到了什么极为高兴的人或事。 看着那笑容,容羲先是一怔,而后只见她揉了揉眼睛,眸光却仍是一片朦胧。 「阿礼,我好难受。」 「我好热……」 她身上被沈鹤书下了药,容羲皱了皱眉头,弯身欲将她从床上打横抱起。 可又怕自己一个不留意,不小心伤到了她腹中的孩子。 耳边冷不丁又响起方才沈鹤书所说的话。 对方大笑着,讽刺他: 「恪尽职守如何,清廉不阿又如何?容大人,您千提防万小心,唯恐与她沾染上一丁点儿关系,生怕她的名声受到外人一丁点的诋毁。可到头来呢?您迎娶了从未动心过的女子,您穷极一生,小心呵护的女人,如今却怀了旁人的孩子。」 「那不是旁人,是当今圣上。」 「容羲,你当真是给姬家做狗做惯了!」 粼粼夜色吹入男子眼波之中,容羲两手微顿,看着窝在怀中、面色绯红的姑娘,抿了抿唇。 「臣带您去见圣上。」 沈鹤书为了今夜「成事」,特意让姬鸷寒将姬礼支开。 容羲原是要踏入洞房的,可一听到事情的不对劲儿,步子刚落在新房前突然转了个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朝后院奔去。 第230页 任凭何人在身后唤,都唤不回他的身影。 两手刚将其从床榻上小心抱起来,陡然,眼前闪过一团昏黑的影,男子两腿一软。 小腿居然控制不住地颤慄! 与那微颤一起的,还有从脚底升起的燥热之意。 意识过来时,他震愕地抬眼,望向门外。 忽然想起来,沈鹤书在离去之时,那个不怀好意的眼神与笑容。 …… 房门被人从外锁上了。 房内燃着催.情的香料,容羲忙不迭提起桌上的茶盏,颤抖着右手,将那香炉里的东西浇灭。 而后瘫倒在香炉边,大口大口喘.息。 燥热。 悸动。 惶恐,不适与不安。 他望向床榻上的女子。 容羲不知晓,如今姜幼萤服了那种药,能撑多久,更不知晓如果那药未及时解开会有什么后果。但他万分清楚的是,沈鹤书厌恶她肚子里的孩子,甚至欲除之而后快。 勐然,他又一个颤慄。 不行,不能这般坐以待毙。 先前听闻消息后,容羲便猜出来了个大概,担忧风声走漏、让她的清誉受损,容羲特意叮嘱心腹不准许外人靠近半步。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即便是房门被人从外上了锁,自己也能破门而出。只是现在他又中小人算计、中了那脏东西,只觉得意识一点点抽离,整个人的身子变得软绵绵、轻飘飘的。 看着素帐内的娇影,他…… 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他喜欢了她整整两辈子。 烟南集市上的匆匆一瞥,少女面纱被风吹起,她惊惶回首,迎着微光理了理青丝。 她裊裊走上花楼,步履翩翩,每一步都恰好踩在他的心坎上。 她回眸,她浅笑。她……嫁入帝王家。 两辈子了,两辈子所有的冲动与念想,忽然就在此时如沸水般炸裂开来。那般滚烫的、炽热的、来势汹汹的情感,目光所到之处,皆是触及生痕。 他唿吸发乱,十指颤抖。 「阿礼,阿礼……」 他从墙边站起身,扶着桌角边,重新站到床前。 月色落拓,烛影昏黄。 容羲身上穿的是,那殷红、喜庆的颜色。 男子垂眸,无声凝视着床榻上的女子,眼尾之处,亦是沾染上了一抹胭脂红。 浅浅的,淡淡的,那绯色未经遏制,竟一寸一寸,弥散至他的面颊、他的唿吸深处。 情难自制。 情难遏制。 容羲手指微抖,再度掀开那一袭素色的纱帘。 「姜姑娘。」 「阿萤。」 「太子妃娘娘。」 「皇后……娘娘。」 眼前景象忽然一转,他站在金陵河前,看着眼前荒芜的景象,忽而落下两行清泪。 清风明月,吾心向月。时而晦涩,时而皎洁。 前世的哀痛愈发麻.痹着他的神智,容羲终于伸出手去,很想摸一摸她的脸。 手指刚落下一寸,她的鼻息轻轻扑了来,如一只振动翅膀的小蝴蝶,颤动了整个春天。这一瞬,慾念破冰,香雾缭绕,百花盛然绽放。 男子却勐然回过神来,苍白着脸颊,惶惶然往后退了半步。 一阵静默,忽然,他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 刀刃刺穿手指,血珠子止不住地汩汩而出,痛感终于压制住那道念想,容羲的眼前也一寸寸清晰、明朗了起来。 他重新抱住她,小心翼翼呵护着她的腹部,少女脑袋一斜,也闻到了屋内的血腥味儿。 那味道太过于刺鼻,竟让姜幼萤皱了皱眉头,意识稍稍清醒。 「容、容大人?」 她震愕地看着男人的断指,后半句话堵在干涩的喉咙里,「您……」 他为何这般? 为何一次次地帮她? 容羲垂下眼眸,目光清澈温柔,先是一脚踹开房门,而后抱着她行走在夜色中,一边走,一边温声讲起一件事来。 这件事,太过于遥远。 遥远到了,歷经了整整两辈子。 当心腹带着张氏慌张找到容羲时,他怀里正躺着位意识不甚明晰的女子。一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张氏的眸光忽然晦暗了下来。她是认得当朝皇后的。 如今再度见着她,张氏竟也不觉得惊讶。 容羲没有刻意同她隐瞒,面对张氏,是有问必答。 「所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容羲看了张氏一眼,平静道:「这些都是旁人杜撰,与皇后娘娘没有关系,全是我一厢情愿。」 张氏一愣,而后竟噗嗤一笑,「容羲,你倒也不瞒着我。」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你入了容府,我尽量不亏待你。」 「可……如若我反悔了呢?」 容羲怔了怔。 张氏看了他怀中女子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如若我想悔婚,容大人,您会放小女走么?」 她站在夜色深处,风吹红衣猎猎,发上珠宝累累。 心腹一听见这句话,吓得浑身一哆嗦,「夫人,这话您可不能乱说,您这……」 张氏没有理会他,径直望向容羲。 「不用大人说,小女也知晓,这门婚事是怎么来的。方才在婚房那一阵时间,小女也想通了。容大人,您放小女走吧,如何?」 第231页 字字珠圆玉润,清晰得掷地有声。 说这些话时,张氏的视线紧紧盯着容羲的双目,她企图从对方的一双眼中看到动摇与挽留之意,可惜的是,她的企盼落了空。对方先是一讶异,明白了她的意图后,平静地点了点头: 「好。」 张氏眨了眨眼睛,又是一笑。 二人正站在一棵硕大的、光秃秃的榕树下,虽然树叶已落,可那树干仍是将些许月光遮挡住。张氏的半张脸埋入一片昏黑的阴影里,眼中的神色让人有些看不真切。 她努力扯出一抹明艷的笑容,发上流苏晃了晃,折射出一道灼目的光。 她也是这般光线照人的姑娘。 声音温婉,毫无半分怨念: 「皇上如今正派人在前堂找着娘娘,您带着娘娘去找皇上罢,我……就从后院熘了。您无须再管我,也无须再挂念着这桩婚事。」 他的祖母已经故去,也不必再用这段姻缘,煳弄她老人家。 张氏明白,容羲是何许人也。如若自己嫁给他,他定也能尽起为夫之职责。虽然能与心爱之人朝朝暮暮,但…… 她偷偷望向容羲怀中的少女。 她怕这一幕会永远烙在脑海里,成为一个噩梦,久久驱之不去。 与其这般,不如大方放手,她之于容羲,一如容羲之于皇后。 第89章 . 大结局(上) 金陵台 七个月后, 兵临城下。 准确地说,是沈鹤书带着一群所谓的「民间起义军」,站在了宫门之外。 七个月前, 容羲大婚之日,即将过门的新娘子逃婚, 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与之一起的,还有被人刻意压下去的另一桩事——当姬礼听闻她被沈鹤书下.药之后, 怫然大怒, 一纸圣旨, 直接将沈鹤书贬出了京城。 他原本可以直接要了对方的命。 提笔落朱墨时, 姜幼萤正被宫女扶着、坐在一边儿。殿内香雾缭绕,她与姬礼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水纱。女子一手不自觉地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一边有有几分不安, 偷偷望向桌案前、一身龙袍的男子。 他已然不是少年。 眉眼褪去了当初的青涩, 目中闪过一道阴冷的光,他紧紧攥着笔,修长的手指几乎要将狼毫折断。 「皇上,您……」 肖德林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 姬礼紧攥着手里头的东西,右手顿了片刻,「啪嗒」一下, 竟硬生生将狼毫从中斩断! 殿内的宫人见状,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地。 「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 男子垂眸, 没有望向一侧的宫人, 冷冷扫了那份皇诏一眼,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传下去罢。」 说罢,便十分厌恶地丢了笔桿。 姜幼萤知晓, 有那么一瞬间,姬礼对沈鹤书动了杀心。当他被容羲告知事情的真相时,她在男人眼底看到了一种巨大的、无法遏制的、铺天盖地而来的愠怒之意。这愠意一下沖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失去了理智。 那晚,姬礼从容羲手中接过她,整个容府、整个皇宫,都安静得不像话。 他坐在床边,扣住她细软的手指,守着她。 他处死了沈鹤书的心腹,一纸皇诏,将沈氏贬为庶人。 永生永世,不得归京。 这是姬礼留给沈鹤书最后的情面。 至于其中原因,姬礼没有明说。不知晓真相之人,似乎也习惯了当今圣上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姬礼也懒得去同旁人明说。 他一向是这般……肖德林颤颤巍巍地将圣旨取过去,轻轻嘆了一口气。 好好的大喜的日子,却折腾出这些事儿,任是何人听了,都不免嘆息两声。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翻过去了,可谁知,沈鹤书出京后,竟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与姬鸷寒狼狈为奸。 两人煽动民怨,以「征讨暴君」为名,一时间,皇宫内外一片惊惶与狼藉。 当听说沈鹤书带着揭竿而起的民兵和姬鸷寒手中的兵队来到城门下时,姜幼萤的右眼皮勐地一跳。这些天她都没有怎么睡好,虽然孕吐的日子已经过去,可身子仍是不适,肚子也大了好几圈儿。 这些天,姜幼萤总是莫名觉得胸闷、心悸,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厢她还在屋里为腹中的孩子精心制着虎头帽,就听到前边传来的消息。执着针的手不由得一抖,险些将手指扎破。 绿衣见状,忙不迭上前。 「娘娘,您小心些。针线费眼睛,您歇息歇息。」 她又怎能歇息下来?听了那消息,只觉得着急。 赶忙让人准备轿辇,往坤明宫去了。 挺着九个月大的肚子,柔臻和绿衣唯恐她闪失了,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皇后娘娘如今肚子里怀的,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是以后的嫡公主或嫡长子。 赶到坤明宫时,宫门口正停着臣子的马车。即便此时姬礼正在殿内与大臣商议要事,守门的宫人也不敢拦着姜幼萤。她刚踏入殿,便看见帘子后姬礼正在与一名身着官袍的男子正在商讨着什么,珠玉帘子险险垂下,依稀遮挡住了他的身形与面容。 姜幼萤没有上前去打扰他们,而是规矩地站在门后,候着那位大人。 第232页 姬礼与那位臣子的声音有些低,姜幼萤听不真切。只是悄悄地瞧着龙袍男子的侧脸,从内心深处忽然涌上一阵感慨。 今天的日光很是舒服,不晃眼,温柔地洒落在姬礼的面容上,在他坚毅的轮廓边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 他已然不是当初那个莽撞、青涩的少年。 正在出神间隙,甬道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姜幼萤微微侧首,只见凌桓意匆匆下马,迈入宫门。 见了候在门口的姜幼萤,这位凌将军先是一愣,而后恭敬地朝她一礼。他看上去行色匆匆,先让肖德林通报了,而后走入正殿。 一刻钟后,凌桓意又从殿内走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姜幼萤总觉得他的神色看上去较先前要严肃上很多。 他抬头,见皇后还驻足此处,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就在其欲告退之际,姜幼萤突然出声将他唤住。 「凌将军。」 黑衣男子顿足,「皇后娘娘。」 看着凌桓意面上严峻的神色,姜幼萤愈发觉得心底不甚踏实。对方对她一向恭敬客气,几乎也是有问必答。 姜幼萤看了一眼殿内还在垂首思量的姬礼,将凌桓意领至另一边。似乎怕他有其他顾虑,姜幼萤又将身侧的绿衣与柔臻遣到别处,小心地问他: 「凌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沈鹤书与姬鸷寒兵临城下,她是知道的。 凌桓意扣着腰间弯刀的手一紧,看了一眼女子挺着的肚子——皇后原本就生得好看,即使鲜少与她接触,人在外,也有所耳闻皇后娘娘的窈窕风姿。如今她怀有身孕,乌髮半挽,些许青丝险险垂落,更是为其增添了几分妩媚绰约。 她的声音轻轻的,绵绵的,像是一片洁白、无暇的云。 凌桓意不忍欺骗她,只道:「前朝之事,娘娘无需关心,安心养胎即可。一切都有皇上定夺。」 再过上一个月,甚至要不了一个月,要是临盆之期。 太医所说的足月是下个月中旬,如今姜幼萤挺着肚子,已经有几分吃力了,却还是道: 「沈鹤书,他是不是想要谋.反?」 凌桓意一顿,不语。 「他是不是想拥护姬鸷寒上位?」 对于这个所谓的荀南王,姜幼萤一向没有好感。 见他还是沉默,姜幼萤心下瞭然,只是有一事不解。 「他们哪里来的人马?」 对于荀南王,姬礼一向都有所提防,更是将大部分军队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上,不容外人觊觎。 闻言,男子扣于宝刀上的手指微微一动,须臾,抬头看了姜幼萤一眼。 这一眼,姜幼萤在其中看见许多艰涩的味道。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他一字一字,几乎是咬出这句话。 言语之中,有愤愤之意。 「沈鹤书在京时,就早有逆反之心,时常在京城中散步谣言,诸如圣上残暴不仁,随意虐杀臣子宫妃之言论。投于荀南王麾下后,更是愈发猖獗,煽动百姓起义。」 「宫墙之外大多都是百姓自发的起义军。」 所打的,都是征讨暴君之名。 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崇信妖妃。这样的暴君,人人恨不得诛杀之。 姜幼萤忍不住朝宫门外的方向望去。 隔着一道又一道宫墙,一条又一条甬道,她却似乎能看见高高宫门之外乍起的硝烟。那翻滚的阵阵狼烟、百姓们的布衣、自发而起的号角声,伴随着训练有素的马蹄声阵阵,势必踏破这道巍峨的宫门。 姜幼萤紧紧攥着垂下的袖口,手指纤细,关节暗暗泛青。 一张小脸儿上也依稀有了青白之色。 她似乎听到了宫墙之外的旗鼓声喧天。 她不解,不明白,沈鹤书与姬鸷寒究竟是有着怎样的号召力,能将这么多百姓迅速集结起来,让他们拧成一根绳子、化作一把刀。这把锐利的、锋芒毕露的刀,直直指向大齐宫殿深处,直直指向那庄严肃穆的龙椅。 沈鹤书与姬鸷寒的目标很明确,他们要扳到姬礼,要姬礼声名狼藉。 短短八个字,竟听得她有几分胆战心惊。 后背隐隐冒出了些冷汗,先前离开京城,前往燕尾时,她便听闻京城内有暴君肆虐成性的传闻。先前她与姬礼一样,都是不以为意。毕竟姬礼最不在乎的,便是旁人对他的评价。 他是那般我行我素。 从燕尾回来后,她愈发发觉形势的严峻。 那些谣言指向她、指向姬礼,从未停歇过。 原本温柔清浅的日光突然变得灼目起来,落在凌桓意的面容上,愈发衬得他面容清冷。他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一圈圈光影下,亦是他的忧心忡忡。 站得有些累了,姜幼萤往墙边靠了靠,一手撑住了腰身。听了对方方才的话,她似乎还有些不相信,下意识地反驳他道: 「即便是谣言,怎么也能有……」 能有这么大的势力,能有这么多的人!! 她咬了咬发白的下唇,不知是不是一直没有喝水的缘故,唇部有些干裂。 眼中微光一闪,女子抬了抬头,再度望向身前的男人,企图从他的面容之上看到一丝破绽。 凌桓意的右手从弯刀上挪开。 「娘娘。」 第233页 对方突然唤了一声她,语气有些沉重。 「您被皇上保护在宫里头,呵护的好好的,全然不知晓宫外的满城风雨。」 这凤鸾居,这偌大的齐宫,就是一道完好无暇的屏障,彻底隔绝了宫外的风声。 或是说,这是姬礼特意的保护。 她如今正听不了那些脏东西。 「您一直都在皇上的羽翼之下,他不允许我们同您说这样的话,不允许我们向您透露出一丁点儿风声。」 「可您也知晓,这些年来,百姓对皇上,对您的评价。」 他们说凤鸾居那女人是祸水,是不知廉耻的盪.妇,成日在坤明宫说那些狐媚子话。 祸国殃民,使大齐百姓受难。 「娘娘。」 凌桓意看着她。 「这人心,就像是一道口子,扯开了,再癒合上,就难了。」 沈鹤书与姬鸷寒正是利用了这其中的道理,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姬礼先前是脾气不好,或是说,他现在的脾气也不是很好。 「皇上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您,他听您的话,您让皇上收敛了满身的利刺。如今皇上一扫先前作风,勤勉执政,还与燕尾结盟,收復了先帝割让出去的三座城池……可百姓却不管这些。在他们的认知里,当今圣上,还是当年的那个模样,一旦这形象根深蒂固,那便是极难改变的,再加上沈鹤书与荀南王刻意的煽风点火……更罔论,前些年皇上为了找您,为了逼您出来,做了怎样的事……」 这件事可是大齐百姓看在眼里的。 他在及冠礼上,命人从京城找来十二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当作祭品,献祭上苍。 …… 这一件件往事,姜幼萤仍歷歷在目。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姬礼、离开齐宫的那三年,姬礼为了找她,彻底疯了,他不顾外人对他的唾骂,不顾臣子的质疑,他软禁了自己的生母,他落下「草菅人命」的名头。 这名头,这帽子,一旦安上去,再要取下来可真就难了。 听凌桓意越往下说,她便愈发觉得唿吸一寸寸加重、发难。 一字一字捶打在她的耳朵上,脑海里。 就在她出神之际,忽然听到一声「皇上」。姜幼萤回过头,才发现姬礼正立在他们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他的身量高大,可龙袍的袖还有些长。宽大的袖摆随风微摆,一朵粉白的花瓣忽然沾在男子的前襟处。 姬礼乌髮垂下,迤逦如一片旖旎的云。 待他走近,姜幼萤才看见,他手上还执着一物。 明黄色的帛书,应该是皇诏。 「皇上。」 姬礼朝她走来,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方才她与凌桓意说的话。 「怎么站在风口处,当心着凉。」 正说着,便伸出手扶住姜幼萤的右臂,她的小臂极为纤细,像一块白白的藕节,包裹在华丽的衣裳下,让人能一把握住。 姜幼萤怔怔地被他带到另一边,一侧的凌桓意见状,识趣地一礼,退了下去。 他方才在殿中刚饮过药,身上还残存着中药淡淡的苦味。他一探袖,袍间的香气便飘散了过来,清冽好闻。 姬礼扶住她,手掌发紧。 「怎么不带着宫女就跑出来玩?」 「我听闻,前朝……」 不等姜幼萤说完,对方打断了她的话。 「前朝无事的,你不要听他们乱说。」姬礼的声音轻轻的,像一道温暖的风,将她整个人裹挟。 姜幼萤扬起一张小脸儿,看见他鸦青色的睫羽细细密密垂下,像一扇小帘子,遮去了些光影。 男子眸光潋滟,清浅而温柔。 「他们都是在吓唬你玩的,没有什么要紧事,无非就是有小兵小卒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姬礼的语气淡淡的,似乎毫不在意。 「阿萤,有朕在呢,不要怕,乖乖回去养胎,嗷。」 言罢,他揉了揉姜幼萤的头髮,转过身同绿衣道: 「带皇后回凤鸾居。」 说也奇怪,姜幼萤明明方才还满心焦虑,一看到姬礼的眉眼时,心中的担忧竟一下子被驱散。听着对方的话语,她如同被控制了一般乖巧地点点头,见状,姬礼勾了勾唇,瞑黑的瞳眸中荡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那皇上一会儿,来不来臣妾这里用膳。」 她轻轻揪了揪男子的衣袍,还如小姑娘一般,有些羞赧。 「嗯。」 姜幼萤一下笑开。 她笑得无声,抿着粉嫩的唇瓣,唇角边有两个淡淡的梨涡。姬礼也是有梨涡的,只是他不经常笑,久而久之,唇角的小梨涡居然淡了下去。 姜幼萤踩着宫阶离开了。 姬礼一寸寸收回目光,偌大的园里,女子藕粉色的身影点点消之不见。一侧的凌桓意走上前,还未来得及出声,天子便将手中诏书扔在了他怀里。 凌桓意愣了一下,将其展开。 字迹遒劲奔放,还带着些淡淡的墨香。 墨迹未干,扑面而来的是令人忍不住唿吸一顿的严肃之感。凌桓意一字一字将其读完,勐地抬头。 眼底尽是震愕: 「皇上……」 当真……要如此? 姬礼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面色平静。 第234页 他半低下头,扣了扣手指上的扳指。那枚扳指莹绿,更衬得他手指修长白皙。 像玉一般,无暇,矜贵。 沈鹤书就是想将这块玉打碎,就是想往他身上泼脏水。 对方急不可耐,想看他声名狼藉。 「桓意,荀南王呈上来的卷宗,你可看过了?」 时至如今,姬礼的声音仍是平淡,让人听不出半分波澜。 凌桓意不知皇上用意,只得点点头,如实道:「回皇上,属下看过。」 姬礼用下巴指了指那道皇诏,「那就吩咐下去,朕同意他们的要求。」 「皇上!」 扑通一声,黑衣之人竟直直于他脚边跪下。 「不可,您万万不可这般!」 这一声,他唤得万分悽厉,惊扰到了一侧的肖德林。肖公公正带着一群宫女在院中洒扫,一转头,就看见凌小将军跪倒在皇帝脚边,一群人不由得一愣。 一时间,肖德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得压低了声音,训斥左右: 「看什么看,仔细洒扫着!」 「……是。」 「……」 且说这边,日影愈发灼目,透过层层枝丫,撒在凌桓意面上。 他试图挽回君意: 「皇上,属下斗胆,恳请您收回成命!」 那份卷宗,他是看过的。沈鹤书与姬鸷寒在卷宗中写道,他们所打的,是京城百姓、是天下人的旗号,征讨的也是暴君。但他们并不想谋反篡位,更不想劳民伤财地去攻城,卷宗上写明了,只要求姬礼受罚。 毕竟姬礼是先帝唯一的骨肉,是唯一的、大齐名正言顺的帝君。 「皇上三思!」 凌桓意唯恐他真听了那份卷宗去,「沈鹤书是何许人?皇上您比属下清楚,他的话虽是那么说……皇上,您乃金枝玉叶之躯,岂容小人折损?您不可这般,万万不可这般啊!」 他仰着脸,望向身前那一袭龙袍之人。素日里万人敬仰、战功赫赫的凌小将军,竟也如此慌张无措。肖德林站在院内不敢看他们,指挥着人转过身去,余光瞥见皇上弯了弯身,将凌小将军从地上扶起来。 不知皇上对着凌将军说了些什么,只见后者一脸失魂落魄。 …… 三日之后,皇城下了一场大雨。 空气中飘散着泥泞的味道,宫门处像是两三天没有人打扫,积了些灰尘。 姜幼萤坐在凤鸾居,绿衣端上饭菜,柔臻特意叮嘱过了,皇后娘娘如今胃口不好,要小厨房做些清淡点儿的补品。 「皇上今日还是没有空当吗?」 贵妃椅上的女子懒懒出声,下人上前,递上一双筷子。绿衣闻之,顿了顿。 「娘娘,坤明宫那边方传了消息,皇上抽不开身,让娘娘早些歇息。」 姜幼萤撇了撇嘴,有些食之无味。 姬礼整整三日没有来看她了。 他又同周围宫人吩咐,皇后如今身子大了,不能轻易走出宫去,有什么事儿,让绿衣同坤明宫传报。 只吃了一口饭,姜幼萤便将筷子搁了。养在宫里这么多年,倒是将她的嘴给养刁了。她悻悻然:「算了,撤了罢,本宫今日没有胃口。」 绿衣轻轻「哎」了声,赶忙吩咐着左右去收拾饭菜。 却在端盘子的时候右手勐地一抖,啪嗒一声,盘子碎了一地。 一侧的小宫娥忍不住惊叫出声。 声音出来后,她才自知失态,赶忙捂住嘴,给座上的娘娘磕头。 「退下罢。」 姜幼萤抬了抬手,她一向和善,没有去为难宫人。 这些天,她的右眼皮总是跳得飞快,胸口处也是闷得发紧。 …… 金陵台内。 薄雾暝暝。 天色彻底阴沉了下来,屋外的雨声还未歇。淅淅沥沥的,像是怎么也解不开的毛线团儿,直绕得人心乱如麻。金陵台是一处皇家禁地,台高九十九阶,金陵台外是一条不宽不窄的金陵河,水流湍急,将此处与齐宫彻底隔绝开来。 金陵台内,跪着一位身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 「主子,到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大门被人从外缓缓打开,屋内这才见了些光影。姬礼阖着眼,似乎没有听见门口的动静,嘴唇抿成一条冷冽的线,嵴柱挺得笔直。 「出去罢,在外头守着。」 沈鹤书吩咐左右,下人应了声「是」,大门又被人缓缓合上了。 屋内未燃灯,只有一对白烛,供奉在佛像前。 硕大的佛像下,是一只草蒲团,男子正在此处,长跪了三日。 沈鹤书走进来,看着跪在地上的身形,从内心深处莫名涌上些快意。他故意在殿内踱步一圈儿,却见那身形未动——他就像一根柱子,撑起着九十九层台阶高的金陵台,笔直,挺拔,不曾有任何弯折。 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屈服。 见状,沈鹤书有些恼了。 时至今日,他还能有这般从容不迫……沈鹤书慢慢将手指攥紧,几乎要将扳指捏碎! 他拖长声音,故意唤了声: 「皇上。」 姬礼没睁开眼,懒得理他。 冷风忽然穿过窗牖,捲起男子明黄色的龙袍。华贵的衣衫上,用金线勾勒出祥云的形状。沈鹤书瞧着龙袍上的游龙,忍不住一嗤: 第235页 「您如今,也落得了这厢境地。」 「皇上,您不能怪臣。」 「要怪,就怪您先前那般为所欲为,这才惹来民愤。」 金陵台下,皇宫之外,都是愤怒的人群。百姓们叫嚣着,要惩罚妖女!要求处决那祸国殃民的妖妇!! 也就是这种情形下,姬礼捧着皇诏,同全天下宣告——他先前的所作所为,皆是自己一人的心意,如今他知晓自己罪孽深重,愿意自囚于金陵台,长跪于金陵台前,忏悔之前犯下的罪过。 皇诏一出,全城譁然。 沈鹤书立于人群中,望着那抹龙袍,冷笑。 整整三日,佛像前的白烛已燃了整整三日。烛火是诡异的青白色,一点点将烛身吞噬,如今只留下满目疮痍的一小节。 面对沈鹤书的冷嘲热讽,姬礼面色平静,没有应上只言片语。 就在男人即将发火之际,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守门的小后生轻唤: 「主子,王爷在找您。」 沈鹤书回过头,恶狠狠剜了姬礼一眼。 「啪」地一声,殿门又被人从外带上了。 清风扑打至姬礼面容上,带着几分凌冽之意,男子这才缓缓睁开双目,望向那樽佛像。 忽然,烛火彻底燃尽,似乎有啪嗒一声,偌大的殿内重归于空寂。 只有一双眼,分外明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玉面菩萨像。 忏悔? 细数先前的罪孽? 姬礼目光灼灼,紧紧望向大佛的手指,这三日,他的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这块玉真干净,真好看,若是能将佛像打碎,将这一小截摘下来给阿萤做只髮簪,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90章 . [最新] 大结局(下) ——正文完结——…… 金钟寺的方丈曾同姬礼说, 他的性子阴冷顽劣,像是上天註定的一般。自打一生下来,便带了满身的戾气。 小时候, 他便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不喜与他人交流, 哪怕对方是他的生母。 八岁那年,因为皇帝将公主远嫁, 换得苟且偷生, 小姬礼亲手在自己的生父身上下了蛊。 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子、以整个大齐的命脉为代价。 直到十七岁那年, 姬礼遇上了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似乎胆子很小, 第一次见着她时,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衣裳,裙尾处一抹嫩绿, 裊裊跪在殿下, 像是一朵荷花从绿叶丛中绽放了开。 小小的,嫩嫩的,粉粉白白的。 小心翼翼的。 她像是不会说话,更是不敢抬头直视姬礼。每当要与姬礼对话时,就慢慢从袖子里探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指尖微微颤着,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落下稚嫩的字迹。 她的字不是很好看。 有些笨拙,像她的人一般, 笨笨的,傻傻的。 姬礼收回手掌, 转过头去, 故意不看她。 可她的面容却清楚地烙在自己的脑海里——小姑娘梳着极为普通的双鬟髻,额前一帘细细碎碎的刘海儿,因是采秀宫最下等的宫人, 她所佩戴的珠宝也是十分低劣普通。髻上的碎玉珠子毫无光彩,可那对黑眸却是夺人,每每回头、侧首之时,好像有璀璨的星子落入了少女眼底。姜幼萤弯了弯眸,细长的眉也弯弯,羞涩而拘谨地朝他一笑。 在他掌心处,一点一点,颤抖着,写下两个字: 皇上。 他的耳根莫名红起来。 十七岁遇见一位姑娘,他终于开始学得温柔,学着对人微笑,学着轻声轻语的说话,唯恐再吓着胆小的她。 他终于开始学着,成为一名贤明的君主。 姜幼萤不知道,人前的姬礼,都是他精心扮演的。 为了哄她开心,为了不让她难过,少年笨拙青涩地扮演好「明君」的角色。每当批阅那一份份奏摺时,姬礼总觉得心头处窝着一团怒火,让他恨不得当即停笔,直接将那成堆的摺子尽数撕碎。 他毕竟答应过阿萤,要成为她的英雄,要成为全大齐百姓瞻仰、敬重的君主。 可他的根子却是坏的。 他坏,他坏透了,他没有同情之心,也极难与旁人共情。故此当他看见一脸娇柔可怜的白怜时,当对方泪眼练练哭得如梨花带雨时,姬礼的心中只有无尽的厌烦。 他嫌她麻烦。 「这都是每个人的命,她若是本就该死,你再多捞她一把,又有什么用呢?」 「这天底下可怜之人多了去了,阿萤,难道你要一个个地去帮他们么?」 「你太善良了。」 他不一样。 他本就是这……性根顽劣之人。 青白的烛火灭了,满室一片昏黑,男子跪于蒲团之上,无声地注视着眼前满面慈祥的佛像。他微微抬眼,佛像亦是垂眸,似乎在看他,须臾,偌大的「佛」忽然对他一笑。 恰在这一瞬,满屋子颳起了冷风,素白的帷帐被幽幽夜风带起,清明的月色亦是被冷风吹了进来,星雾迷濛,一寸寸落入男子眼眸中。此处是皇家禁地,更是高达九十九层台阶,衬得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庄严肃穆,一如那庭院内屹立着大钟的金钟寺。 恍然间,姬礼的耳边又响起悠扬的古钟之声——那般响亮的钟声,一下又一下,不知从何方悠悠传来,落入男子的耳中。 他看着那佛像,良久,冷冷一笑。 第236页 …… 声讨姬礼的日子,定在了七日后。 沈鹤书花了整整七日,重新将祭台修整了一遭。 这祭台,是一年前姬礼及冠时,将十二名圣女绑上来的地方。一年之后,沈鹤书又命人将姬礼带到此处,高高的祭台下是成群的百姓,他们自发汇聚至此处,要亲眼见证着这位「十恶不赦」的帝王的忏悔。 按着沈鹤书与姬鸷寒的计划,他们虽然同百姓说,自己毫无篡位之心。不过当熊熊烈火燃烧起来之时,百姓定然会记起一年前的那道烈火。炽热的火舌燃烧着百姓的怒火,他们会叫嚣着,将姬礼从那高台上狠狠地摔下来。 到那时……姬鸷寒手握着酒杯,下人候在一侧,烈酒已然斟满了一整杯。面前的男子有几分熏熏然,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待到那时,他便可名正言顺地登基,取姬礼而代之。 这没有实权的荀南王,他做够了。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左右下人倒着酒,一口一句谄媚话,听得姬鸷寒更是飘飘然,整个人忍不住朝后靠去。 「王爷,您少喝些,明日还要去祭台呢,当心真喝醉了,明儿一早起不来,赶不上那盛况了。」 闻言,姬鸷寒又哈哈大笑了两声。 「沈鹤书呢?」 「世子呀。」 下人们对视了一眼,即便如今沈鹤书已被姬礼除名,可这一时间,他们还有些改不过去口。 「世子爷去了齐宫,好像……是去凤鸾居了。」 「凤鸾居?」 姬鸷寒将酒杯攥紧,一听见这三个字,稍稍清醒了些。忽然一道冷风拂面,吹得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而后,手指头泛着青白色,忍不住冷笑一声: 「又是那个祸水!」 待姬礼倒台,也没有那个祸水几天好日子了。 …… 凤鸾居内。 姜幼萤被沈鹤书软禁了起来。 有了那道皇诏,沈鹤书在「民心所向」下,终于可以再度自由地出入齐宫。前脚刚踏入齐宫大门,后脚他就赶来了凤鸾居。 绿衣已经瞒不过自家娘娘,只好同她说了实话:皇上如今被沈鹤书囚禁在金陵台,面壁思过。 原先还担忧着娘娘的身子,怕她怀胎九月,受不了这种刺激。谁知,当皇后知晓这件事后,面色仅是稍稍发白了一瞬,而后,她扶着墙边儿缓缓坐下来。 「柔臻,绿衣。」 姜幼萤尽量平復着自己的唿吸,使自己快速平静下来。 可若是细究,还是能察觉出女子话语中微颤抖的底音。 「娘娘。」 绿衣上前一步,见状,几乎要哭出声来,「您……您注意着自个儿的身子,莫着急上火了。」 「本宫知晓。」 柔臻刚扶着她坐下,院内忽然响起一道脚步声,那脚步声极为欢快、愉悦,守门的宫女还想拦着他,却被沈鹤书左右侍人一把推开。 「臣沈鹤书,参见皇后娘娘。」 他穿着一身青白色的蟒袍,腰间束了块莹白的玉佩,身形略一伏低,玉佩泠泠然扣动刀鞘,铮然一声,有几分刺耳。 姜幼萤坐在殿上,冷眼瞅着他。 她原本就对沈鹤书没有什么好感,当知晓他的小人行径后,姜幼萤便愈发不给对方好脸色看。 一瞬间,她想起来先前方丈同她说的话。 前一世,沈鹤书也是打着为平民百姓的旗号,将姬礼囚于金陵台…… 唿吸忽然一滞,连心跳也不由得加紧了。 见她面上一阵失魂落魄,沈鹤书眼中也闪过一道冷冽的光。右手一挥,让人将她周遭的婢女带下去。 绿衣连忙高声唤:「大胆!你们胆敢动皇后娘娘左右!」 可不等她说完,对方就恶狠狠地将她们都带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姜幼萤与沈鹤书两人。 沈鹤书索性坐在姜幼萤面前,优哉游哉地看着她。 青白色的衣摆一拂,男子直视向她,只见女子敛目垂容,像是一番乖巧之状,那可隆起的肚子,却让人十分碍眼。 沈鹤书抑制下心中的不适,皱了皱眉头。 「皇后娘娘。」 耳边响起一道低缓的声音,姜幼萤抿了抿唇,没有理会他。 「阿萤。」 对方忽然凑上前,带起一尾清风,那风冷幽幽的,还有些呛鼻。 「阿萤,你是在怪我吗?」 沈鹤书眨了眨眼睛,问得很认真。 「阿萤,你莫怕,我不会伤害你。」 「大齐要变天了,姬礼他要倒台了,他先前那般随心所欲,就应该料到今日的下场。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也怨不得旁人。虽然如今他备受百姓声讨,不过你也莫怕,阿萤,有我在,那些征讨声不会牵连到你头上。你且在此处……安心养胎。「 沈鹤书看着她,神色温柔。企图从她的面容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动容。 「到时候天下变了,荀南王答应过我,不会对你下手。你不用害怕,阿萤。」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无须担心,一个人安安生生地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到时候……」 越往下说,他的声音中竟有了几分殷勤之意。 姜幼萤只觉得他聒噪,吵得她整个人头疼,太阳穴却忍不住突突直跳。腹中有些胀意,她微微往后仰了仰身子,伸出手按住了太阳穴。 第237页 突,突,突。 太阳穴仍是跳得厉害。 右手笼于袖中,袖口处袖了朵粉白色的桃花,手指却微微泛青。姜幼萤手上的力道一寸寸加紧,袖口也被她攥得褶皱不堪。就在沈鹤书欲上前之时,院内忽然响起了阵脚步与高唤声,几道桌球的兵器交接声之后,一个人闯入殿中。 阴沉着眸光,面色不虞地望向堂上。 姜幼萤与沈鹤书皆是一愣。 「容羲?」 沈鹤书也沉下眸光。 容羲站在逆光之处,看了殿内的姜幼萤一眼,见她安然无恙,男子稍稍舒了口气,而后将一块令牌自腰间高举起来。 一见着那块令牌,左右宫人忙不迭跪倒一地。 沈鹤书亦是神色一变。 「容某奉圣上之命,执京中兵权,特在此保护皇后娘娘。尔等休得放肆!」 容羲面不改色,字字铿锵有力,手中令牌微微一晃荡。晃得沈鹤书面色发白,回头望了女子一眼。 恨恨同左右道:「走。」 待他的身影完全离开院门后,容羲这才将执着令牌的手放下。 姜幼萤不可思议地望了那令牌一眼,容羲淡淡道:「别看了,是假的。」 「……」 那沈鹤书怎么能不发现破绽? 似乎预料到了她要问什么,容羲开口:「先前见过这副令牌,凭着印象,伪造了八九分像,他若不靠近,看不出来的。」 姜幼萤点点头,轻轻说了句:「谢谢。」 容羲神色微微一顿。 他垂眼,恰有微光洒落,男子鸦青色的眉睫动了动,放缓了声音: 「娘娘照顾好身子,微臣会派人在凤鸾居外守着,沈鹤书不会再来打扰您。「 「嗯。」 「……」 「容大人。」 「娘娘,臣在。」 姜幼萤扬起脸,认真地询问他: 「容大人,你同本宫说实话,沈鹤书与姬鸷寒他们,究竟把姬礼怎么了?」 容羲一阵静默,须臾,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他们煽动百姓,要声讨皇上,就在一年前,他绑来十二名少女的祭台上。」 「就在明日。」 眼前忽然出现了些重影,雕樑画栋遽然旋转,姜幼萤眼前黑了黑,握紧了贵妃椅的把手。 好一阵失神,全然没注意身侧男子眼中心疼的神色。不知过了多久,容羲终于走上前,压低了声音: 「娘娘,臣有一物……要献给娘娘。」 祭台之上,冷风挟着烟雾,呛鼻的火星汇聚成炽热的烈火。祭台下是自发前来的百姓,皆围观在此处,等待瞻仰这一场「盛况」。 「这就是那位暴君啊?」 「听说他吃人肉,喝人血,还专挑年轻貌美的姑娘下手……怎么没有生出一副青面獠牙之状?」 反倒还是这般风度翩翩,宛若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君。年轻,清俊,气度不凡。 姬礼站在风口处,不知有没有听见台下众百姓的议论声,面色未动。 他身上总有一种矜贵的气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便是大齐的君主,是不可撼动的、齐国的帝王。虽然身上的衣衫有些单薄,虽然此时此刻面对着万人的唾骂与质疑,可他的面容上仍无半分的窘迫。 风乍起,扬动男子的乌髮与衣袍。他从容不迫地睨了台下一眼,眼神清冷。 被姬礼扫视到的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好生阴冷的眼神…… 「哇」地一声,居然有婴孩哭出声来。 这一声,犹如惊石投入了刚烧开的沸水中,让祭台之下轰然炸开。百姓们按捺不住了,怨气郁结于胸中久久不能缓解。当姬礼步入祭台的最高一阶时,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悽厉的喊叫声: 「暴君!就是你害得我们一家好苦!夫君早早过世,我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守寡,照顾三个老人。家中的支柱倒了也就罢了,他……他居然还要我的两个儿子去参兵。」 「滨西发了洪水,关我们什么事?!赈灾救济,那不都是官兵的事么?剋扣老百姓的钱财,那么高的赋税,还有……抓去了我那可怜的大儿子,上了前线,如今杳无音信,呜呜呜,我命苦的大郎……」 妇人声音悲恸,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周围百姓听了,也不禁跟着一嘆息。 再度抬眸望向祭台上的男子时,眼底又有汹涌澎湃的怒意。 「声讨他!声讨暴君!」 「声讨暴君!不声讨不足以平民愤!」 「让暴君给张婶儿道歉,让暴君给我们老百姓道歉!」 姬礼站在寒风中,垂眸看着祭台下的闹剧,默不作声。 渐渐的,「声讨」不知被何人偷换成了「打倒」二字,百姓们都是极容易煽动的,还没反应过来,又掀起一阵狂热的浪潮。 「打倒暴君!」 「如此之人,不配为大齐君主!」 「打倒他!打倒他——」 人群汇聚成了潮浪,趋势愈演愈烈。姬鸷寒稳坐于祭台之外的高台上,悠然自得地望着那边的景象。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布了这么久的局,终于如愿以偿。」 侍人的嘴极甜,没两句,又听得姬鸷寒哈哈大笑。就在这时,沈鹤书恰恰走上高台,周围侍人忙不迭一礼,又为他让出位置来。 第238页 侍女眉目婉婉,恭敬为其倒茶。 「世子爷。」 姬鸷寒看了眼走上前的沈鹤书,拍了拍他的肩膀:「待拿了皇位,本王便恢復你世子的身份,加官进爵,顺便将那女子赐给你,如何?」 沈鹤书拂了拂衣袍,腰间环佩撞了一下桌壁,连着一阵「扑通」,又有好几名百姓跪下。 他们闹腾得越欢,姬鸷寒便愈发得意。 沈鹤书端起酒觞,抿了抿唇,眼中不辨悲喜,却有细碎的星子隐隐闪烁。 「打倒暴君!」 「打倒暴君——」 「如此残暴之人不配为帝!」 「残暴之人不配为帝——」 轰然一声鼓响,有人拖了长长的尾音,那话明显是同姬礼说的,可那一双眼,却不敢望向姬礼。 那人在惧怕,即使如今,所有的矛头都对准姬礼——这位年轻的君主。 「皇上。」 对方不敢直唿其名讳,「您同他们说说话。」 或忏悔,或禅让。 姬礼冷冷扫了他一眼。 瞑黑的瞳眸遽然闪过一道寒光,那小后生又是一哆嗦,险些将手里的东西丢了。 姬礼抬起头,回首恰恰望见高台之上的姬鸷寒与沈鹤书。风烟有些大,龙袍男子缓缓眯眸,他的眼眸狭长,眼尾微微向上挑起,便是这副闲适的、不动声色的模样,让沈鹤书感到万分不自在。 左右上前,有几分为难:「王爷,皇上他……还是不肯开口。」 还是不开口,说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才让万人讨伐。 「那就让他跪下。」 跪、跪下? 侍从满脸震愕。 姬鸷寒也惊异地抬起头,看了沈鹤书一眼。 后者拢起眉头: 「是耳朵聋了,听不见话了么?!」 冷风猎猎,吹鼓男子衣袍。姬礼未束髮,乌黑的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沈鹤书软禁他,长跪于金陵台许久,更是为给他送药粥。 他本就面容白皙,日光一照,更衬得他的面色有几分苍白,像纸一样,几乎要被照透。就在侍从颤颤巍巍欲上前之际,忽然听到远处疾利地一声唤: 「住手——」 尖利的一声,带着许多焦急之意。 「这是……」 有人认出她来了。 「这就是暴君的皇后!那个祸水,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妇!!」 「她?她来做什么?她还敢来……」 「正好!还愁怨气没出撒呢,正好连她也一同声讨了——」 听见声音,祭台上的男子忙一回首,只见那抹娇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还挺着大肚子…… 姬礼一向镇定自若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慌乱,他皱着眉头,「你来做什么?」 姜幼萤抬头看了他一眼,对方的声音忽然有些发急: 「回去!」 一片议论声中,女子握紧了手中的卷宗。 右手一寸寸收紧,她松开绿衣的胳膊,低声:「本宫自己上去。」 小臂竟有些发抖。 于众人质疑的目光中,姜幼萤一步一步,逼近那燃着烈火的祭台。 「她要做什么?快拦下她!」 「可她腹中怀了龙嗣……」 侍卫犹豫地望向姬鸷寒,见其没有阻拦的意思,便任由那女人步步走过去。 姜幼萤的肚子大了,马上到了临盆期,步子有些艰难。她扶住台阶旁的石壁,稳下唿吸,一步一步…… 「姜幼萤?」 姬礼见不对劲,拔高了声音,「你要做什么?」 「给朕停下!」 她疯了! 所有人抬头看着那抹藕粉色的身影。 她真是疯了!真的不要命了! 这么大的肚子,这么高的台阶…… 姬礼咬着字,眼底泛红,「姜!幼!萤!」 她稳稳扶住墙壁,听见姬礼的声音,抬起头,朝他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 日光撒落,恰恰打在她的珍珠簪上,珠宝粼粼,她如一朵孱弱的花,要冲破凛冬的屏障。 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阿礼。」 她顿了顿,忽然高声,「皇上!」 这一声,如金钟寺的古钟悠然响起,所有人身子一凛,只见着女子再度迈上一层台阶,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 卷宗捲成轴状,被她紧握着。 这位大肚子女人声音悽厉。 「他不是昏君,他是大齐的皇帝,是你们的君王!」 「他派军于渠东修建水坝,滨西有了灾情,他拨款赈灾;灾民涌入京城,他开仓放粮。」 「燕尾多年来对我大齐虎视眈眈,他御驾亲征,平定燕尾之乱。」 「乡绅欺压百姓,皇上哪里没有派人平定?贼寇骚扰平民,皇上何时没有第一时间去剿灭?」 「皇上是性情不甚好,是之前做了错事。可这么多年了,尤其是自打本宫回宫后,皇上兢兢业业,从未纰漏过一份摺子。」 「他收復了先帝割让的三座城池,三座大齐城池!」 ……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悽厉,竟让台下没有了丝毫声音。全城一时寂静,姬鸷寒率先反应过来,一扣扳指: 「让她别说了!」 姜幼萤步步往台顶上走,步步离那人越来越近。 第239页 「你们只说他性情暴戾,残暴不仁,肆意虐杀。可皇上何时错杀过一名平民百姓?!皇上登基这么多年,大齐何尝不是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本宫手上执的,是这么多年皇上所赐死之人,你们大可以看看……」 「让她住嘴!快拦下那女人!」 见风头不对,姬鸷寒赶忙命令,可当他的侍卫奔向高台时,从人群中忽然冲出一对人马,直接截去了那些官兵的道路! 「容羲?!」 沈鹤书恨恨。 容大人坐于马上,手中紧握着缰绳,冷声: 「本官奉皇后娘娘之命,率禁军看守此处,尔等休得靠进半步!」 台上女子继续扬声,她的身形有些不稳,摇摇欲坠的,底音里甚至有了几分颤抖之意。台下百姓屏息凝神,看着那女子,只见她站稳身形, 「这是你们眼前、你们拥戴的两个人——沈鹤书,还有荀南王的罪状!」 这一声刚刚落,轰然一声炮响,人群惊吓后退,却见那炮响后发出的不是炮.弹,而是数以万计的、白纸黑字的卷宗。 散布谣言,贪赃枉法,欺辱民女。 纵容手下官兵。 甚至为了将坐实那些谣言,用尽了各种卑劣的手段…… 无数卷宗如如鹅毛般纷纷飘下,落入每个人的手中。 片片鹅毛汇聚在一起,也如泰山般力均千金。 人群重新喧嚣起来,沈鹤书坐于台上,不知道纸上写的是什么,却也能察觉出事情的不对劲。姬鸷寒率先一步,像发疯一样命令左右: 「快拦住她——不对,拦住容羲,快——」 为时已晚! 骤然一道马蹄声响,听见那马蹄声,百姓再度回首。如事先筹划好的一般,容羲翻身下马,将来者恭敬地扶下。 「住持。」 是金钟寺的方丈! 姬礼目光微动,无声地看着那位出家人。 只见他步步走上高台,与姜幼萤擦肩而过的一瞬,方丈停下脚步。女子朝他点点头,后者微微一笑。 站在台上,揭露沈鹤书与姬鸷寒的罪行。 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金钟寺,古钟阵阵,悠扬传来。 响彻整个京城。 整个皇城,如同歷经了一场盛大的浩劫,浩劫来得汹涌,去得却无声。 唯有姜幼萤腹中一阵绞痛,四肢百骸如同失了力,身量也遽然变得瘫软。 疲惫,松懈,突如其来的阵痛……姜幼萤捂着肚子,突然叫了声,倒下之时,一个身影如离弦之箭般飞快冲了过来。 她跌入一个宽大的、熟悉的怀抱中。 「阿、阿礼……」 阿礼,一向都是你在保护我。 一向柔弱的的我,一向弱不禁风的我,一向躲在你丰满羽翼庇佑下的我。也可以在你危难之时,大着怀胎九月的肚子,用孱弱的身形,为你遮挡住满城风雨,与那千军万马对峙。 我也会变得坚定,变得万分勇敢。 --------- 后来,史书记载,祭台之变当晚,皇后娘娘早产,诞下位健康的小公主。 皇上大喜,当即赐名汀柔。 汀柔公主三岁那年,长公主姬莹与燕尾新帝来朝,献上一奇药,药物成分不明,却治好了皇帝多年来的离奇之病。 同年六月,庄丞相告老还乡。拜容羲为新相,容羲拜相那日,天降祥云,全京城皆是祥瑞之气。 相府内,处处一片欢欣雀跃。热闹自府邸大门一路蔓延至后院,水榭之外,玉立着一位身着官袍的男子。 腰间一块佩玉莹白,清影投在湖面上,湖畔像是坠了一朵月亮。 「容相,送贺礼的大人们又来了一批了。」 容羲的目光从湖心处两只小鱼儿的身上挪开,淡淡应道:「知道了。」 「容相,凌将军也来了。还有宫里的人……」 容羲面色未变。 「小公主还托人给您送了礼,是她花了一下午,从御花园内摘的最漂亮的一朵小花,您看……」 「呈上来。」 一朵绚烂的桃花,开在男子掌心。 容羲垂眸,凝视那花瓣许久,忽然颳起了大风,捲起他湛蓝色的衣袍。男子微微拢眉,伸手将花朵护住,待风止后,却发现掌心处的桃花少了一般。 「大人……」 容羲轻轻一嘆。 罢了。 就让所有往事,随风去罢。 御花园内,仍是一片桃花潋滟。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