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娘娘 卷六》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雪梨急忙跑进去查看,抬眼便见豆沙捂嘴靠墙。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前从九格院带来的衣箱是打开的,一个小姑娘下半身在里面,上半身耷拉在沿边没精打采。 「……阿杳?!」雪梨错愕地将她抱出来放榻上,「你怎么来了?!」 阿杳扁着嘴一脸不高兴:「娘你怎么才回来!我在箱子里躲了好久了!想吓你来着,躲累了忍不住了就只好自己出来了……」 ……然后就吓到豆沙了? 雪梨再一细思更害怕,赶忙追问到底——她若是从她离开九格院起就在箱子里缩着就太危险了!搞不好会憋死的啊! 好在阿杳摇头说不是。她说她是之后才追过来的,原本想不认识就找人问尚食局在哪里,结果问到的第一个人就直接把她送过来了。 雪梨一边松气一边唬她:「万一没人告诉你,你丢了怎么办!」 「不会啊!」阿杳明眸望着她,「又没有出宫,皇宫不是我们的家吗?我不是帝姬吗?」 好有道理,帝姬在宫里问路谁敢不告诉她! 然后阿杳又主动「招供」了,她说父皇告诉她,娘可能要在尚食局待半个月才会回去,她好想娘啊,就趁傅母宫女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来了。因为想吓一吓她,进了尚食局之后还很严肃地把看到她的人全告诫了一遍,要求他们不许说出去! 一向听话的阿杳突然古灵精怪起来、而且还是想得很明白的古灵精怪,雪梨都要给她跪下了…… 阿杳凑过来往她怀里钻:「娘,父皇不会来对不对?那娘晚上抱着我睡哦!」 「……」雪梨挑眉,「不行哦,你偷偷溜出来,身边的宫女们会着急的!虽然清夕听菡出了宫,但金桔她们、还有酸梅乌梅也会担心你的,你要乖乖回去。」 阿杳小眉头一皱,默了会儿后小脸一扬:「不!娘让豆沙去告诉她们一声就可以了!我要跟娘待着!」 雪梨:「……」 好吧,待着吧。阿杳素来很懂事,不讲理的时候屈指可数,这回的「不讲理」还只是因为跟她亲,她强把她骂回去也不好。 见雪梨点头的阿杳一下就开心啦!松气地躺到榻上,趟得四仰八叉的,裙摆都铺成了一大摊。 雪梨看她这样子也觉得怪可爱的,没忍住凑过去亲了她半天,又问她:「想吃什么?这是尚食局,想吃什么都方便。」 「我吃过啦,娘您歇着!」阿杳搂着她的脖子让她躺下,雪梨笑笑,跟她说:「娘先去盥洗,你等一会儿。」 阿杳点头说「好」,雪梨起身理了理衣裙,扬音吩咐豆沙她们去备水。 片刻后红糖端了水进来,雪梨试了试水温,刚要捧一把泼到脸上,门口福贵道:「娘子。」 「嗯?」雪梨将水倒回去侧过头。 福贵话语淡淡:「有位女史来了,非要求见娘子,我说娘子歇下了她们还不走。」 雪梨看出他神色不对,也知道在女史位上的人,他大多也是认识的,便问他:「哪位女史?」 福贵面色清冷地一躬身,刚要作答,身后一女声倒先响了…… 那声音清朗而恭肃:「天色已晚,搅扰娘子休息了,娘子恕罪。」 看清来人,雪梨眼底轻轻一颤。 是岳汀贤,都有三四年没见她了。 她微一屏息,倒也知道自己不用怕她,颔首往旁边一让:「进来吧。」 二人一并进了屋,雪梨先行落了座,阿杳跑过来好奇地望着岳汀贤,雪梨便哄她说:「乖,你和豆沙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娘和这位女官是旧友,有些话要说。」 「好。」阿杳点头答应,屈膝向雪梨一福就牵着豆沙的手往外去了。雪梨淡然看着,见她从岳汀贤身前走过时,岳汀贤也未忘了见礼,心里才稍稍松了些。 二人从前闹得不快,现下岳汀贤还知道顾忌身份就好。 「坐。」雪梨睇了眼一案之隔的圆凳,在岳汀贤落座后,她睇了她孔雀绿色的齐胸襦裙一会儿,微笑,「恭喜你晋到女史,日后不管是出宫嫁人还是留在宫里当嬷嬷,出路都不会差了。」 岳汀贤也回视了她一会儿,轻喟:「娘子您不用这样试探我,当年是我不懂事,现下我也想明白了。如娘子所愿,我现在想的不过是出宫嫁人或者留在宫里当嬷嬷,没有第三条路了。」 雪梨微点了点头,舒气道:「那你来找我,有正事?」 岳汀贤的目光稍稍一凛:「你我间的恩怨我自认理亏,但你为了这个打压我手下厨艺过硬的小宫女,就未免过分了些。你知道宫女的日子有多难,她们的前程都凭你一句话,你着意添一句话把人挡在御膳房外不要紧,她这些年就算都毁了,女官们摸着你的意思日后不一定会怎样压她!」 「我打压你手下的小宫女?」雪梨不解地看着她,「何出此言?我今天才刚到尚食局。」 岳汀贤强咽了口气,忿忿道:「若柳那道菜哪里做错了?我听说了,你起先看到她做得那么干净还有些惊喜。为什么特意把她挡出去?是不是因为知道她是我带出来的人?」 雪梨一阵懵,这才想起来秦若柳说自己「在岳女史手底下做事」——原来岳女史是岳汀贤啊?! 她心里一阵哭笑不得,思忖须臾,告诉岳汀贤:「那你去告诉她,让她再将那道菜重做一遍,要完全一样的、但是多做三倍的量,就说我要让女官们一同尝尝,再定她能不能去御膳房。」 岳汀贤蹙眉:「你什么意思?」 雪梨淡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告诉她之后就去正厅吧,劳你帮我知会女史以上的各位女官。」 她冷着脸将岳汀贤打发走了,福贵自会去跟着,不让岳汀贤对秦若柳做额外的指点。 雪梨坐在房里心里直堵得慌——这事多讨厌啊?当年二人间是有「恩怨」不假,但岳汀贤也知道是自己理亏,现在却还反过来质疑她有意打压她的人! 嘁! 雪梨撇嘴:你不自己来说,我都不知道她是你的人好吗!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如此稍稍生了一会儿闷气,她让豆沙带红糖一起去召集宫女:「刚入宫的少使、中使,还有和她同年入宫的长使、恭使都叫到正厅去候着。」 于是大黑天的,尚食局里又忙起来了。正好这样低位的小宫女多还在帮厨,直接从膳间叫出来也耽误不了备各宫的宵夜。 半刻后人就聚齐了,按雪梨的吩咐,新进宫的少使和中使各有案桌椅子,长使恭使则站在四周。正厅中,无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整整齐齐的,女官们在最前头也都落了座,看着仍还空着的主位,不知道这是哪一出。 雪梨在屋里稍懒了一会儿,听福贵那边传话说秦若柳的红烧豆腐出锅了才过来。众人一并福身向她见了礼,待她到主位上落了座才又各自坐下。 雪梨看向已端着一大钵红烧豆腐站在旁边的秦若柳:「是和早些时候一样的做法?」 「是,全然一样。」秦若柳显然刚哭过,眼睛红红的,「但奴婢没有时间把碎屑挑出来了,所以……」 「那不要紧。」雪梨向跟来的杏仁递了个眼色,杏仁当即上前拿小碟成了一勺出来端给她。 第二章 雪梨抿了一口,见确实一样,才又道:「教你的岳女史觉得我把你筛出去很冤,你自己也这样觉得?」 秦若柳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雪梨羽睫稍覆,交待杏仁:「小碟子够不够?给在座的各位女官和小宫女一人呈一勺吧,若有多的,就给旁边的长使恭使也尝尝。我自己来为御膳房挑人,最怕旁人说我不公正,都尝一尝就是了。」 她说得平淡从容,实则心弦绷得紧紧的——第一回来料理这样的事情,很、紧、张、啊! 人太多,光小宫女就有七十二个。豆沙、杏仁、蜜枣、芝麻、红糖五个人一起忙,也很是盛了一会儿才差不多呈完了。方尚食先动手尝了,余人才陆续也尝了,雪梨静看着她们的神色,有的茫然未觉有的眉头倏蹙。 雪梨耐心等到她们差不多都将瓷匙放下了,问前排一个方才明显蹙了眉的:「你尝出什么了?」 那小姑娘放下瓷匙,磕磕巴巴:「好、好像有蜂蜜……」 雪梨点头:「不错,是蜂蜜。一个刚进宫三两个月的小宫女都尝出来了,各位女官想必也尝出来了。」 她睇了一眼一语不发的岳汀贤:「有些红烧的菜中可以用蜂蜜取代白糖,因为蜂蜜带有特殊的香气,且可以让菜肴看上去更具光泽、更好看,但是豆腐和蜂蜜同食容易导致腹泻——这位长使姑娘进宫至少有三年了,女史没教过她?」 她不想当众跟岳汀贤这样不留面子,可这事不直截了当地说清楚,不知道是否会传出别的说法来。 是以眼看着岳汀贤面色发僵,雪梨也仍半点不退让地睇着她,等着她把答案说出来。 须臾之后,岳汀贤神色一松:「我教过她。食物相克,都是一进宫就要学的东西。」 「很好,那此事的责任就不在女史了。」她适当地露了点笑,看向秦若柳,「那你呢?你是忘了这一点,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秦若柳束手站着,薄唇颤个不停。雪梨隐有些不忍心,又生给咽了回去。 等了好一会儿,秦若柳说:「奴婢知道豆腐与蜂蜜同食易致腹泻,但是、但是要多吃些才会。御膳桌上佳肴甚多,陛下不会专吃一道菜吃许多的。既如此,不太紧张于食物相克,将色香味都提一提,不是很好吗……」 雪梨稍稍喟了一口气:「可若是陛下真就喜欢上了这道菜、或是同去用膳的皇子帝姬很喜欢这道菜呢?几位皇子帝姬都还小,最年长的平安帝姬也才五岁,他们若想多吃一口什么,陛下多少会纵容一些,万一吃坏了,你担得起吗?」 她温缓的话语至此一停,正厅中安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雪梨羽睫低垂,硬是蕴出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尚食局只是每日按规矩备膳,能动心思的地方不多。相较于尚食局而言,御膳房、还有各嫔妃宫中的小厨房,就更容易得到赏识和赏赐,所以一直以来尚食局里的宫女,都会想去御膳房或是各宫的小厨房做事。」 她的目光缓缓一划,声音转而一厉:「但是你们都记住,为了在色香味上得到称赞而让佳肴有害的事情,无论去了哪里都是不允许的。」 没有人敢接口,坐在眼前的一众刚进宫的小宫女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是尚食局出来的人,我知道人在宫里许多时候都需要动些心思,但是歪心思还是不动为好。」雪梨语中一顿,「你们进宫的时日短,不懂不要紧。可我告诉你们,动了歪心思机关算尽最后却把自己算计进去的人太多了。到时候被发落去做杂役都是轻的——你们大可以去问问,御膳房先前的汪司膳落得了怎样的下场!」 几位年长的女官面色骤白,方尚食小心道:「娘子……」 雪梨便适可而止了。再说下去,把这些八九岁、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吓坏了可就过头了。 反正这些事她们若有心打听总能打听得到,不止是为打压尚食局刚拨过去的人的汪司膳,还有最初为晋位而算计她的蒋玉瑶,和她无关的也还有许多许多人。 她们能这会儿明白轻重是最好的,若不能,以后如何就看命了。 「告诉我佳肴要无损身体比味道好的人,在御膳房里一直做到了司膳。」她适当地往回拨了一点,威逼利诱得一起来,「前些日子刚嫁出去,陛下亲赏的嫁妆,听说嫁给进了她家乡有名的商贾做夫人,夫家名下的酒楼客栈也交给她打理了。」 这一场「恩威并施」的戏做完,雪梨屏息静看了四周片刻,大叹自己可算是把这阵压住了。 自己毕竟还年轻,尚食局的一干女官都是昔年教过她的人;位份又还没有,谁知道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宫女是不是压根就把她也当个御前宫女看? 不给个下马威就按部就班地挑人决计是不行的,后面被糊弄成什么样那都不一定。 感觉到自己拿住了事,雪梨总算添了些自信,她再度看向秦若柳:「你还小,拿不准轻重不是大错,这件事不会影响你日后的晋封的。」 她说着一扫方尚食,方尚食即刻道:「谨遵娘子的意。娘子不计较,我们便不计较了。」 已在啪嗒啪嗒掉眼泪的秦若柳陡然一怔,愕然望了雪梨一会儿后急忙叩首谢恩。 紫宸殿。 夜色尚浅,皇帝看完奏章后正思量着是看会儿书还是去九格院看看孩子们,便听说雪梨身边的福贵和指去易氏身边帮忙的小诚来了。 先听听他们禀事也好,他就传了人进来。 小诚先禀的话,内容不多,大致说了说易氏到尚仪局后见人的经过,又说易氏片刻前差人去尚食局递了帖子,说是想见阮娘子。 没什么岔子就行。皇帝点点头,又看向福贵。 福贵深吸一口气,也先将雪梨到尚食局后的大致经过说了、顺嘴提了一句平安帝姬溜过去的事,末了说到傍晚时在一众小宫女前立威的事,他大了些胆子,说得声情并茂眉飞色舞,就差配个响木了。 ……哦,除了响木以外,他也没敢说那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洋洋洒洒地一口气说完后,殿中又恢复安静。 好一会儿,听得皇帝一声低低的喷笑。 谢昭忍了又忍仍没忍住,心里一边回味福贵刚才说的话一边想象尚食局里方才的场景——啧啧,那个呆梨这么有气势地当众训话的场面……并不太容易想象! 总之办得不错,算是旗开得胜吧,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强很多。 她头一回应付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而且还离开了她所熟悉的御前和九格院,他是准备好了看她手忙脚乱来着。她知道一到地方就先找个事立威,挺好。 他挥手让福贵和小诚退下,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二人应该走到半道了,才进了寝殿。 皇帝换了身衣服,又举步往外走,徐世水当即要带人跟着,被陈冀江一挡:「别去。」 「师父?」徐世水往外瞧瞧,心说天都这么晚了,还是有人跟着为好吧? 陈冀江挑眉未语,眯眼看着夜色下皇帝那身淡金底色的飞鱼服,心说陛下您和阮娘子这日子过得真是充满乐趣。 第三章 沐浴之后,雪梨一下就觉得累了,大抵是因为费了太多心力,晚膳又没正经吃——尝完那么多份豆腐之后当时就撑得吃不下别的了,但豆腐又不顶饱,现下饿得厉害。 于是传宵夜的时候她放纵了自己一些,叫了一碗葱油拌面、一例鹅蛋羹,还要了一碟卤鸡爪。 卤鸡爪她还特意香辣和卤香都叫了来,想着阿杳可以吃卤香。结果阿杳哈欠连天地吃了小半碗蛋羹后就栽倒睡了,连盥洗都是被她强拎起来去洗的,完全没心情享受啃鸡爪的乐趣。 雪梨就只好在沐浴之后遣退旁人,自己坐在案前慢慢吃。 葱油拌面食材简单但味道极其勾人,黄澄澄的葱油淋在面上那股香味简直……堪称嚣张!拌匀之后面上都沾了油就不会坨了,雪梨悠哉哉地细品了三两口之后,依依不舍地将面放下——要留着肚子啃鸡爪嘛。 葱油拌面回九格院之后还可以吃,卤鸡爪这东西,她实在没什么勇气当着那么多宫女宦官和几个孩子的面吃。更要命的是,宫女宦官还可以避开,但皇帝什么时候杀过来可没准儿,不管她那时候是正在啃得投入、还是面前裸了一小堆一截一截的鸡爪骨都不好看!太丢人了! 太久没吃这东西的结果,是雪梨一口咬下去之后就觉得这真是人间美味。 鸡爪卤得很透,卤料又调得恰到好处,并不觉得太咸。这么吃着,满口都是咸鲜味道。鸡爪上的肉又肉质筋道,吃在嘴里又滑又弹,太舒服了! 卤香的和香辣的各吃了一个,雪梨还是更喜欢香辣的。味道更丰富嘛,原本已足够好的卤味中添了一层浅淡的辣味,咀嚼间轻点在舌尖上,说不出哪里特殊,却让人吃着上瘾。 吃完第三个后,眼前的骨头已经有一小撮了。鸡爪若啃得干净,骨头就是会很多——除了一大根整个的以外,指节都是一小截一小截的,白而晶莹。 雪梨就又开始「重操旧业」了。从前偶尔吃的时候她都会这样边吃边玩,一边品味道一边把啃出来的骨头摆个图案或者摆个字什么的,最复杂的一次是她想摆个大象,后来吧…… 后来她吃不下了。 这回就摆个字试试吧! 她乐呵呵地边吃边摆,没注意到身后的窗户轻轻开了短短一瞬又重新阖上,更没听见那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谢昭把熟睡的阿杳挡在身后,侧卧在榻以手支颐,笑看着她咫尺开外童心未泯的背影,好奇她什么时候才能察觉屋里多了个人。 ——他进来时她没察觉不是她的错,毕竟他的功夫是实打实地跟御令卫一起练的。方才一路过来,又是翻墙又是溜边,尚食局里都没人察觉…… 但是屋里明摆着多了个呼吸就很明显了吧! 雪梨开开心心地把四个卤香的、四个香辣的鸡爪都细细啃完后,案上摆出了一个硕大的「好吃」。 她嘬嘬手指,对眼前的作品挺满意——一根骨头都没浪费,而且一笔都不缺,完美! 拿帕子擦擦手站起身,雪梨笑意犹在地一回头…… 「嘶……」 她倒吸一口冷气,而后那口气便顿在了心里,都忘了呼出来了。 榻上的男子下颌微抬,淡金色飞鱼服上的褶皱微动,在烛光中暗光轻闪。 久违的装束让雪梨心弦猛颤,她强咽了口口水,还是觉得措手不及。 他倒先说话了:「阮姑娘,吃独食啊?」 雪梨都好久没见过他穿飞鱼服了,现下乍然又见,懵了好久才回过点神:「没、没有……原是要和阿杳一起吃,但是她困了……」 复吞了口口水,她恍然从他的笑眼中明白过来「吃独食啊?」这话不是个正经的问题。 ——反应过来他大晚上来找她大概是为了什么之后,雪梨迅速地走到盆架边把刚才吃鸡爪的手洗干净了! 花好月圆、芙蓉帐暖,才不要一直傻戳着浪费时间呢! 她慢慢地往榻边蹭,也不知为什么今天格外脸红,也许是因为他这身装束让她总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吧…… 在榻沿上落了座,她的目光落到他身后,这才想起来阿杳还在这儿睡着呢。 雪梨想了一想,弯腰把阿杳抱了起来。尚食局这住处虽然算不上宽敞,但让阿杳自己睡、睡舒服了也还是可以的。她便抱着阿杳走到门边,阿杳半梦半醒地在她肩头哼哼了两声,她拍拍她的背:「乖哦,乖哦,你接着睡。」 阿杳又睡得实在了,雪梨将门开了道只有一人宽的缝,廊下两丈外正打盹儿的豆沙和杏仁立刻看过来。 「抱她去侧屋睡吧,我今天……有些累了,想睡踏实些。」 她气定神闲地信口编理由,豆沙应了声「诺」,便招呼张随才来抱。阿杳现下五岁,已经不轻了,还是宦官抱起来更稳。 阿杳一出去,雪梨赶紧关了门,待得几个身影都从门前离开,她才又转身看向谢昭。 他仍旧以手支颐、侧卧在榻,躺姿十分随、意、潇、洒。 老实说,她觉得他穿飞鱼服比穿常服好看,与穿上朝时的玄色冠服相比,则虽然不能说哪个更好,但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身姿挺拔清隽,穿那一袭玄色,骨子里便透出帝王威仪来,让人抬眼一瞧就要赶紧行大礼高呼陛下圣安。但是穿上飞鱼服,则多了几分习武之人特有的凌厉,似乎连眉宇间都平添了几许凛意,好像下一刻就要绣春刀出鞘,取乱臣贼子项上人头! 雪梨任由自己看痴了一瞬,而后纤腰微扭、步态盈盈地往前走,帕子一挥:「言大人呐,这个时候偷偷摸摸地往这种地方来,您也不怕被御史纠劾?」 「……」好端端躺着的谢昭一滞后眯眼瞧她:这是装起教坊姑娘来了? 他挑眉配合:「御史纠劾也跟你无关,还不给爷宽衣?」 咦咦咦? 雪梨明眸中满是喜悦! 她先前装过这么一回来着,结果他一句话就把她打击回去了,说她走不了那个妖娆的路子就装个别的。这回竟接了话,说明她这回装得还不错咯? 于是雪梨来劲了,往榻沿一坐,倾身侧卧到他身上,手指在他侧颊上一刮:「言大人这是心情不好啊?二话不说就要宽衣解带。」 谢昭只觉侧颊与心底同时一酥! 他穿着这身许久没动过的飞鱼服来,原只是一时兴起想逗逗她,现下看来有意外收获啊! 他伸手一握她的胳膊,猛一翻身成平躺便就势把她拽上了榻。雪梨反应也快,这般一拽本是趴着了,又迅速挪了挪躺好,恢复了婀娜的样子。 她脸红心跳地含笑扯他的衣带:「大人别急嘛……」语气娇软得自己都快说不下去了! 谢昭也是压根没见过她这样在榻上「声情并茂」,不适应的情绪很快就被心底的躁动盖过,一拨她慢悠悠为他宽衣的手,自己三两下褪了衣衫又拽上她的裙带。 他勾唇一笑:「爷今儿心情好着呢,伺候美人脱衣。」 「呲啦——」一声丝帛撕裂的声音荡出,廊下的豆沙和杏仁都吓傻了! 里面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她们仍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好几句,那些话简直、简直…… 天啊!还以为阮娘子和陛下情投意合,其实她心里还有别人?! 第四章 而且不止在心里,还折腾到了榻上?! 豆沙只觉心跳快得都要连成一条线了,这决计是要九格院上下全活不了的大罪!陛下待娘子多好啊?不止是「很宠」而且是「专宠」啊! 他都为了娘子视后宫为无物了,不管是不是存着为娘子守身的心,都已是实实在在地干了守身的事,然而娘子自己跟别人…… 豆沙震惊过后眼泪就出来了,胡乱抹了一把,张惶地跟杏仁说:「你在这儿守着,我、我去跟福贵说一声,马上就回来。千万别让旁人接近、更别说出去……」 「好……」杏仁怔怔点头,额上全是冷汗。 豆沙脑子都空了,半步不敢停地闯进了福贵屋里,压音间忍不住哭腔:「福贵?福贵!阮、阮娘子房里有个男人……」 「啥?!」福贵惊得一下就从被窝里跳出来了。 豆沙怕得直抹眼泪:「我和杏仁在外面听了半天,两个人正……卿卿我我呢!阮娘子为了这个还把帝姬送了出来,你、你说这事……」 福贵看她吓成这样,知道肯定不是唬他玩的,但他又觉得,这不可能啊! 陛下待阮娘子还不够好吗?六年了,从刚开始单纯照顾她到后来添了那层关系,陛下的心意有目共睹啊! 难道之前阮娘子只是曲意奉承?也不可能啊!从两个人戳破窗户纸开始,好多经过御前上下都知道,阮娘子自己肯定也是喜欢陛下的,听说那会儿她情不自禁往陛下怀里扎的时候可多了,曲意奉承大概很难有这样的举动。 那会儿动了真情,现下反倒红杏出墙?又何必呢!算上平安帝姬,他们连孩子都有四个了,宫里没有谁能比阮娘子的前程更安稳,她何必犯这个险? 福贵一边心惊不已地琢磨一边来回踱步,在一方不大的屋子里足足踱了十几个来回才定了脚。 他问豆沙:「你都听见他们说什么了?跟我说说。」 「说、说什么‘宽衣解带’……」豆沙又惊又羞,低头紧咬着唇,又道,「那人管娘子叫美人,娘子管他叫言大人。」 福贵一愣:「什么?」 豆沙又说:「娘子管他叫言大人……应是朝中的哪位大人?他们还说了什么御史纠劾的事……」 福贵翻着白眼将额上的汗一擦:「得了得了,你去吧,没事,啊。」 ……啊? 还在满心惊恐的豆沙一下被他这反应弄懵了。 「嘿……」福贵一笑,走到桌边倒了杯茶给她压惊,简单地说了说当年的事情。他就是那会儿被「言大人」和卫大人「买通」,在尚食局里盯着雪梨保她周全的,也是这样才和雪梨熟络了起来、后来到了雪梨身边。 豆沙听完之后,惊讶得更厉害了:「那、那那……那个是……」 「是是是,准是!」福贵一脸轻松,「不过陛下既然是避着人来,咱就谁也别去戳穿就是了,你们互相通个气儿别慌神,他们爱怎么折腾随他们便好。」 豆沙好想杀回房门前给皇帝跪一个。 ——陛下!大晚上的您挺会玩啊!正常日子过久了,想尝试一下偷腥的感觉? 不过反过来说,连「偷腥」都还是偷的同一个人,豆沙心里也是很服气,不得不叹一声「难得」。 豆沙神色从容地回到雪梨门前的时候,杏仁还在不停地擦冷汗。 房里则在不停地呼哧呼哧。 豆沙低着头红着脸把杏仁拽远了,附耳几句低语,杏仁顿时满脸错愕。 「福贵说得挺有底气的,看来不假。」豆沙啧啧嘴,「该备的东西还是备下吧,不传人就算了,万一叫人进去服侍盥洗,咱还得按规矩来。」 「诺……」她惊魂未定地应下,豆沙便道廊下歪坐着打瞌睡去了。 杏仁复怔了会儿神,目光始终定在雪梨的房门上,神色复杂不已。少顷她终于猛缓过来,强挥开思绪,跟豆沙一起坐着去了。 装娇羞作妩媚又折腾了一通之后,雪梨一夜睡得都好。清晨起来的时候皇帝已不见了,留了个字条给她:别对旁人说朕来过。 雪梨:「……?!」 居然旁人真的都不知道吗?! 她还以为他只是为逗她所以换了衣服又不走门,但是旁人都知道来着…… 还真的瞒了人?太入戏了吧! 雪梨心下好一阵凌乱,顿时很有昨晚真的跟人私会了的错觉,躺在榻上揉了半天脸才起来,路过案前时侧眸一扫,她要疯了! 桌上用鸡爪骨摆出的那个「好吃」变成了「哈哈」,天天天……天啊! 昨天啃鸡爪时的吃相被他看到了就算了,她直接迎到榻边跟他腻腻歪歪的时候还心里有点小窃喜,觉得至少拿骨头摆字这事没让他看见! 雪梨浑身僵硬地看着那个「哈哈」,觉得一阵寒风从头顶吹下,一直灌到脚面…… 不止被看见了,还直截了当地被嘲笑了。 悲愤地将鸡骨头收拾成堆让人扔掉,雪梨强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更衣盥洗,等到早膳呈进来时,便让芝麻去叫阿杳来一起用。 片刻后,芝麻过来回话说:「帝姬说她自己用,已经让人叫膳了,我瞧着……」 雪梨:「怎么?」 芝麻吐吐舌头:「帝姬好像有点不高兴……我悄悄问了昨晚守着她的红糖,红糖说帝姬早上一睁眼就问自己睡在哪儿了、娘子在哪里。」 雪梨:「……」坏了,阿杳绝对生她的气了。 阿杳肯定觉得她骗人了,答应得好好的要陪她睡,结果竟在她睡着之后把她送出去? 雪梨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娘当得没信用! 于是雪梨苦哈哈地讨好阿杳去了,绕着阿杳道歉解释说昨晚太累了,她睡在旁边自己总想着要照顾她、安不下心歇息;看阿杳还扁着嘴,又搂搂她、捏捏脸,一再表示很抱歉哦,是娘错了哦!以后不会了哦! 哄了好半天之后,阿杳抽抽鼻子,往她怀里一靠,递了个素包子给她。 雪梨松气! 她不得不暗暗叮嘱自己一番,以后有类似的事情必要当心。大人对小孩子爽约的时候,总会有自己的理由,可对小孩子而言,就是觉得被骗了! 阿杳不计较那是阿杳懂事听话,她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干,阿杳慢慢地就要不信任她了。 这很严重! 是以雪梨很有意识地陪阿杳了一上午。她来这里赖着,傅母自然是不用来了,雪梨便陪着她念书,将近晌午时终于见阿杳又彻底开心起来了。 易氏到的时候,雪梨正和阿杳玩翻花绳。 见易氏来,阿杳就主动停下不玩了,上前朝易氏一福身,道了声「七婶婶」,然后自己去侧屋待着。 雪梨想了想,叫人把酸梅乌梅叫到尚食局来陪阿杳,然后才向易氏笑道:「阿杳一贯粘我,良媛娘子别见怪。」 「不会不会……」易氏赶忙表示不介意,想了又想,到底还是把打听皇帝对七王看法的念头压了下去,平心静气地跟雪梨聊尚仪局的事。 贸然打听七殿下的事不行、办不好陛下交待的事也不行,易氏逼着自己静下心,只盯着眼前分内的事,其他的只字不提。 第五章 九格院。 见杏仁来叫了酸梅乌梅走,金桔石榴杨桃葡萄几个都有些不忿。但也没办法,毕竟话是阮娘子吩咐的,她们不能自己做主替酸梅乌梅去。 末了四个丫头都给杏仁塞碎银,劳杏仁在阮娘子跟前帮她们开开口,若帝姬身边要人伺候,她们立刻就去。 杏仁应了事但没收碎银,离开九格院,她心里就笑:才没那个机会呢,豆沙想得最是明白,早安排了人把帝姬照顾得好好的,不会让阮娘子觉得人手不够。 宫里头就是这样,一般而言不能互相抢活显眼,但像豆沙这样明显比金桔她们高一层的,抢了她们的美差她们也说不出什么来。 就算等豆沙回到九格院了,她们也只有继续巴结的份。毕竟九格院里的事,大多是豆沙和福贵说了算,除非白嬷嬷出来插手。 地位真是能压死人的。 进了尚食局的大门,她扫了酸梅乌梅一眼:「你们找帝姬去吧,我还有些事。」 「诺……」酸梅乌梅一福,还未来得及问阮娘子住在何处,杏仁就已转身走了。 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转瞬就升了恐惧——她们到底还在奴籍,衣着上都能看出来。在九格院的日子好过,可出了九格院就没底气了。现下杏仁扔下她们就走了…… 她们只好自己找面善的宫女去问。 杏仁心里来回来去地盘算掂量着,末了,去敲了女史陈绮的门。 陈绮这日不当值,知道她是雪梨身边的人,便客客气气地邀她坐了。对她来闲聊的事也不见怪,毕竟宫女们闲来无事时互相拜访挺常见的。 陈绮给她上了茶和点心,先说了会儿有的没的,杏仁好奇道:「阮娘子从前既是尚食局的人,怎么跟陛下认识的?我先前听说是陛下主动调她去御膳房的,还道她是哪宫小厨房的人,时常有机会见到陛下呢。」 「这个啊,我也就知道个影子。」陈绮笑笑说,「好像她无意中碰到过陛下,后来不知怎么就熟络了。这事你该去问子娴,她不是还在九格院吗?她跟雪梨最好了。」 「这样……」杏仁抿了抿唇,又笑问,「那阮娘子当年是什么样的人啊?厨艺很好?很聪明?还是很漂亮?」 陈绮:「……都没有吧。」 她执盏喝了口茉莉花茶,吃着猪后腿肉烤成的的蜜汁肉脯,续道:「也就跟现在差不多,厨艺算不上顶好,人也不算顶聪明,更说不上很漂亮——能做到拔尖的人总共能有几个啊?」 杏仁迟疑地点点头,陈绮忽地一笑:「不过她性子挺好,会哄自己开心,也能让别人高兴。我们那会儿一个不小心就要挨罚,旁人都是自己闷着难受,就她和子娴买些点心蜜饯便把自己哄好了,第二天该怎么干活便怎么干活,伤处碰得疼了就再塞口好吃的。」 这不是缺心眼儿么? 杏仁脑海中不知不觉闪过了一句蔑语,转瞬又把这句话强摒开了。平了平息,再问:「那……都说阮娘子刚到御膳房的时候,陛下可照顾她了,不止有错不罚,还又是不让早起又是喂点心的,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陈绮啧嘴而笑,「我们那会儿才都十二三岁,冷不丁地扔到御前去,无依无靠的谁能活下来啊?唉,她命真好,后来的事我也听说了不少,想来陛下是真疼她,换了旁人啊,都没这福分!」 杏仁从陈绮房里告辞之后,心里沉极了。 只是宫女间无甚意义的嚼舌根而已,除去了解了一些阮娘子从前的性子外,她基本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事。 但却觉得陈绮每一句话都那么刺心,哪怕其中大半都是她从前就听说过的。 陛下是真疼她。换了旁人,都没这福分…… 当日没什么事,和易氏交流了一番尚食局和尚仪局的事宜后,雪梨陪着阿杳四处走了走算是解闷。尚食局今年新进来的七十二个小宫女都是八九岁,下午时正好在一起学着剥冬笋,看得阿杳开心死了,毕竟有这么多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姐姐在的情况太少了。 于是阿杳也弄了两颗冬笋来剥着玩,还给雪梨也塞了两颗。雪梨剥起来当然是得心应手的,至于阿杳嘛…… 反正只是玩而已。 这东西剥起来还挺磨手的,剥完之后比剥之前小一大圈,阿杳皱着小眉头吭哧吭哧掰得很努力,雪梨飞速剥完了两个之后就在旁边托腮笑看着她,阿杳剥到一半时抬头正对上雪梨的笑容,旋即一撅嘴:「娘你坏!」 哦呵呵呵…… 雪梨愈发觉得阿杳长大之后更好玩了,很聪明的小姑娘嘛,她故意欺负她,她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当然欺负完了还是要哄一哄、鼓励一下,雪梨再剥的时候就放慢了许多,一直等到阿杳把手头的剥完了,她才把手里这个完全剥干净。 于是阿杳就很满足啦!很有自知之明地觉得自己剥半个的时间和娘剥一个的时间差不多已经很不错了…… 母女俩就这么玩冬笋玩了将近一个时辰,等到负责教导小宫女的女官们一进来,雪梨立刻哄着阿杳走了——一会儿准有手笨剥得不好的要挨罚,这场面还是不让阿杳看为好。 当天晚上,雪梨是哄着阿杳一起睡的,睡前阿杳问她:「娘叫酸梅乌梅过来好不好?我想她们啦!」 雪梨应说「好的,明天就让她们过来陪你」,心里却瞬间有点奇怪——她白日里已经让杏仁去叫人了,怎么到这会儿都没来? 可能是要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才会过来? 雪梨一时没多过问,酸梅乌梅和九格院里的其他宫女毕竟是不一样的,她们两个在奴籍就低人一头。她对旁人催促只是催促而已,到她们俩身上或多或少就成了罪过。那两个小姑娘活得够战战兢兢的了,她宁可平时对她们放松点,反正也不是急事。 翌日一早,雪梨却是刚一起床就见福贵在外面探头探脑。 阿杳还睡得正香,她便迎出去问:「有事?」 「闹了点误会。」福贵也识趣地放低了声音,「酸梅乌梅昨儿来尚食局之后,杏仁说还有别的事,就让她们自己过来。可这俩又没来过尚食局,想问路,但碰上被问的几个宦官心情正不好,触了霉头了。」 雪梨黛眉一挑,自知这「触了霉头了」是什么意思。在奴籍的人,太容易触人「霉头」了。 她便问:「伤着了?」 「有些。」福贵欠身,「还在柴房关了一夜,早上彭启钟彭启钰去传膳时路过,听见乌梅在里头喊才把人领回来。现下人在西屋候着呢,那几个宦官也过来谢罪来了。」 雪梨心里既生气也有疑,默了会儿道:「叫个人过来看着阿杳,我去看看。」 「诺。」福贵应下,转身就找了蜜枣和红糖一起过来,又嘱咐豆沙和芝麻去雪梨那边瞧着些。 雪梨甫一迈进西屋,哗啦啦跪下四五个宦官,磕头疾呼:「娘子恕罪!」 若按雪梨自己的意思,她现下很想「心狠手辣」一回,多少让这几人吃点苦头、长个记性。 ——不管他们昨天心情多不好,拿酸梅乌梅两个刚满八岁的小丫头撒气都不是什么好人。 冷眼瞪了他们好一会儿,雪梨强忍住了。 第六章 尚食局到底不是她九格院,这里的人也不是她的人。她虽然可以仗着身份发落,但太容易落个「恃宠而骄」的坏名声了。加之酸梅乌梅在奴籍,他们的做法虽然不善却说不得有错,这名声压下来之后她连给自己辩白都难! 雪梨心里闷闷的,暗搓搓地想,我能放过他们之后在他们碗里下点巴豆什么的吗?! 把这个念头拨开揉碎扔掉,她一声轻咳:「日后拿旁人出气之前,先问明白是谁的人。这俩丫头是陛下拨给平安帝姬的,帝姬昨晚还想着她们呢。」 几人磕头如蒜倒,连声道「娘子恕罪、帝姬恕罪」,雪梨心里憋着气,就有意由着他们多磕了会儿,估摸着额上都有一块紫了才道:「忙你们的去吧。」 几个宦官浑身一个激灵,再叩首之后半点都不敢多迟疑,一溜烟就没影了! 雪梨这才看向旁边的酸梅乌梅。两个人都是半边脸上带着青紫痕,依稀能看出是指印。酸梅看起来只是蔫耷耷的,乌梅则脸色惨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俩人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雪梨走过去问:「他们不问,你们自己怎么也不说是帝姬的人?」 酸梅身上一颤:「娘子,奴婢……」 她抬眼扫她神色的一瞬里眼底尽是惊恐和后悔,雪梨一瞧,倒是也差不多懂了。 ——估计是那会儿吓懵了,光顾着求饶说情什么的,想不起来帝姬的身份是可以压人的。 她叹了口气,问她们:「伤着哪儿了?」 「没有……」酸梅低着头,乌梅强缓了缓神,也说:「奴婢也没事。」 问她们俩是不是伤了病了不舒服了真是急死人! 雪梨倒也知道她们至今都很害怕自己伤病得厉害了九格院就不留她们了,急不得恼不得的,只能告诉福贵:「去请太医来一趟。」 「娘子……」乌梅眼眶骤红,下一句话就说得要哭了,「奴婢自己养养就行了,很快的……」 「别废话,让太医看看再说。该养着你就安心养着,我不会赶你走的。」雪梨说完就实在不想多在这屋里多待了,每每酸梅和乌梅担惊受怕的时候,她心里都觉得格外压抑。 她打听过来着,没能探出她们家里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被没入的奴籍,却知道她们都是已至少四代为奴了——这让雪梨怎么想都觉得不是滋味,要真是爹娘犯了罪,父债子偿也就罢了,可是都这么多代了…… 她们也还是小孩子啊! 是以雪梨又心里难过了好一会儿,傻坐在屋里看着阿杳的睡容发呆。直到福贵进来回话,说太医来看过了,酸梅没大碍,就是从前留了病根的腿又有点犯毛病,得养养,乌梅则是左臂脱臼了。 福贵叹气说:「这乌梅也是能忍,脱臼多疼啊,刚才愣是半点没让咱看出来。太医给瞧的时候也没哭没喊,咬唇忍着,嘴都给咬破了!」 雪梨:「可接好了?」 「接好了,我专程请太医院里善接骨的大人来了一趟。」 福贵说完又是叹息不止,雪梨倚在软枕上静了一会儿却道:「罚杏仁半年俸禄,她要是不明白为什么,让她直接来问我。」 「……」福贵微怔,转而应说,「诺。」 福贵退出去,雪梨翻个身,抱着枕头掂量着,自己这么做应该是对的。 从自己只有一方院子、到六格院、再到九格院,她基本还没亲自动手罚过谁呢——先前顶多就是有那么个想法,然后请皇帝做主看行不行,更多的时候是皇帝直接替她把事平了。 但这回她决定自己办。 自己院子里的事自己总得能拿住,最起码……她不想再看见眼皮底下发生这种她明摆着不想见到的事情。 她对酸梅乌梅多有照顾,这早就该是九格院上上下下都清楚的事情了,她们两个是阿杳身边挺亲近的人,众人更该是很清楚的。而她们在奴籍、出了九格院就容易被欺负的事,同样是人尽皆知,杏仁就不该把她们扔下让她们自己找地方。 她想这样点杏仁一下,让旁人都掂量清楚这里面的轻重。 一是「我不乐意看酸梅乌梅平白受委屈,你们能多护着她们一点的时候就多护着她们一点」,二是「帝姬用着顺手的人轮不着你们不当回事,把主次给我搞清楚谢谢」。 随行宫女们的卧房里,杏仁听完福贵的话很是懵了一下,继而便有些不忿。 听福贵说「娘子说你如果不明白是为什么,就直接去问她」的时候,她还真站起来就想去问雪梨的,倒是福贵拦住了她。 福贵觑着她说:「你还真去啊?告诉你,娘子现下正情绪不对头呢,打从见着酸梅乌梅之后就一直低落得紧,眉头皱得都舒不开了——咱娘子你还不知道啊?心善着呢,一直不乐意看那俩丫头受委屈。你倒好,把人扔下直接让人被欺负得脱臼了,还真打算问娘子去?自己琢磨清楚就得了!」 福贵这样数落了她一番之后又劝她:「行了行了,也别委屈,这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日后长个记性别再犯就得。罚半年的俸禄总比挨顿板子强,你要是有点什么事急用钱,娘子知道了也不会真让你被钱逼死的!」 这话福贵还是很敢替雪梨说的。他和雪梨认识的时日最久,知道雪梨准不会知道谁缺钱还冷眼旁观着不管。 彭启钟彭启钰刚到院子里的时候,她看二人从前吃过苦,张口就说每个月从她俸禄里拨二钱银子过去给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没变过。 杏仁可比彭启钟彭启钰跟她亲近多了。 话说到这儿,福贵掂量着差不多了——难听的好听的都说到了嘛。于是他也不管杏仁还在怔神了,转身就走,觉着让她自己琢磨琢磨也好。反正不管她觉不觉得自己错了,这道坎她都必须劝着自己过去,她可是个宫女,伺候人的。 杏仁呆坐在须臾才慢慢缓过劲来。 想了又想,心里还是不服。 那明明只是两个在奴籍的丫头罢了,宫里一层踩一层,奴籍的人素来都是打死了也白死,阮氏凭什么借这个由头罚她的俸? 无非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位子更高一阶罢了。 杏仁心中堵极了,不知不觉沁出了一缕冷笑。 嘁,有什么了不起。生了三个孩子都还没有名分,也不知哪来的压人的底气。 为两个奴籍的丫头罚她,有意给谁脸色看呢? 杏仁在房里闷了半天,俄而坐到妆台前带着几分气用力地梳了半天头发,梳子扯得头皮都疼了也顾不上,而后又重新梳好了发髻。 现下低人一头她认了,但不会永远如此的。 毕竟,阮氏从前不也就是个宫女? 一次又一次地精挑细选之后,端午当日,雪梨听说易氏先一步呈了从尚仪局选人的名册递上去,细致地写了厚厚一本,把挑中的每一个人的各样情况全描述了一遍。 这显然是怕出错。 雪梨听闻这事的时候扯扯嘴角,目光看向案头放着的自己刚草拟的名册……里面只有名字、籍贯、年龄和位份而已,她觉得这样足够了啊!陛下那么忙,哪有时间看那么厚的一大本! 结果当晚听说,皇帝专门亲笔下旨盛赞了易氏一番,夸她贤惠夸她会办事,顺带着还想起了她去年生的女儿,封了个翁主,赐号宁安。 第七章 雪梨:「……」 这说明他对易氏呈过去的那厚厚一本挺满意? 那她写的这个……可能是……太简练了些。 雪梨决定花些时间重新写一本出来,不过,明天再说吧,今天好好的端午节,还是愉快地吃粽子为好。 去年的这日她恰好开始害喜,色香味美的粽子都没吃上几口,这回要好好地多吃一些! ——啊哈哈那两个害她孕吐的小家伙年纪还小着呢不能吃粽子! 雪梨一边包着粽子一边胡思乱想得心里挺美。眼前准备的各样食材都很够,她打算多包一些,自己和阿杳吃几个、送几个去给阿沅,还要再送几个去紫宸殿。 阿杳在旁边很热情地帮忙,蜜枣的粽子她最喜欢,觉得蜜枣蒸过之后味道甜美、周围的米也都被蕴出蜜一样的香甜,吃起来里里外外都是甜滋滋的感觉很好! 于是雪梨在窝好的粽叶里添了一半米,阿杳就一颗颗往里加枣,硬生生把上面剩下的一截都塞满了! 走神中的雪梨一低头:「……太多了,这样没法蒸啦。」 阿杳泪汪汪地看着娘把枣都拿出来,只剩了三颗,又在上面空余的地方盖上了糯米。 忙了一下午,傍晚时一锅粽子出炉,香喷喷的糯米味混杂着其他食材被蒸透的味道溢了满屋。 一端进屋阿杳就乐坏了,拍这手在榻上蹦了一会儿然后跑下来,在案前坐好了说:「娘,我要吃枣的!」 「好的!」雪梨明快一应,拿了个红色棉线的出来,剥好了拿粽叶托着递给阿杳,阿杳看了看又说:「您先吃。」 好乖! 雪梨搂过阿杳来「吧唧」一亲,自己在这粽子上咬了一口,便放到一边给她剥新的。她右手扯着拎开棉线,左手又捡了几个缠着淡黄色线的出来,叫了人进来:「这几个送去给陛下和阿沅,再各取几个别的味道的一起送过去。着意说一声,淡黄色线的是阿杳帮着包的!」 阿杳闻言嘻嘻笑着缩到雪梨怀里,雪梨把粽子送到她嘴边,她一口咬得满嘴都是黏糊糊的糯米。 杏仁和红糖一起上前取了那几个阿杳包的粽子,又同去厨房将各种口味的都挑了两个,均分在两个食盒中,拎着往紫宸殿去。 今年的夏天并不算太热,在宫道上走了一路也不怎么出汗,微风一浮,浅杏色的裙裾轻扬着,在红墙间荡出一片柔美的光彩。 很快就到了紫宸殿前,二人互一颔首道了别,红糖便朝着殿后的九格院去了,杏仁举目望向眼前的长阶。 长阶好高啊。上面的大殿恢弘摄人,似乎稍凝神一会儿,就会被这气势压得喘不上气来。 杏仁定一定神,轻拎裙摆,举步往上走。 殿前,陈冀江挡了她的路。 「大人。」杏仁屈膝福身,浅笑道,「阮娘子让奴婢来……」 「哎,我知道你是阮娘子身边的人。」陈冀江笑呵呵的,招呼着杏仁走开两步,指指身后的殿门,「七殿下府里的人刚来过,陛下心情不太好。你啊,进去之后机灵着点,啊。」 这是寻常的提点,却让杏仁心头一亮。 她再福身谢过了陈冀江,举步迈过门槛,去侧殿将托盘中的粽子端出来,心中风起云涌地斟酌着一会儿要说的每一个字。 穿过外殿的路,好长啊,微暗的光线让人感觉似乎殿顶一直再往下压着…… 但是,又走得好快啊。似乎只是一眨眼,内殿的门槛就在眼下了。 杏仁眼帘微抬,看了看正端坐案前的皇帝。 他在看奏章,神色平淡无比,瞧不出任何不快。若不是有陈冀江提醒,她一定什么也看不出来。 杏仁气息微摒,复又提步往里走去。 皇帝读着奏章,余光扫见有宫女伸手撤了案上原有的点心、换了一盘粽子上来也没理会。 奏章翻过一页。 身边响起轻轻柔柔的声音:「陛下可是心情不好?吃些东西,许会舒服些。」 这话,听上去熟悉无比。 皇帝抬眸睇了她一眼,心下直笑雪梨把身边的人都带歪了,面上平淡道:「放着吧。」 杏仁心弦紧绷,静了好久,才又大着胆子添了句话:「陛下,今儿是端午节……」 皇帝眉心稍蹙,再度看向她。 雪梨跟前的人在他面前很少这样多嘴,顶多是他问话的时候他们会多答几句,抑或在他心情好时,看着脸色多说几句好听的。 今天这杏仁知道他心情不好还话多,一反常态啊…… 是雪梨想他了? 谢昭暗自啧嘴,觉得估计是的。 都有近半个月没见了嘛。虽然互相知道对方都还在宫里心里便少了些「相隔千里」那样的空寂,但到底也是实打实地没见到。 他想着,略一哂放下笔:「走吧,朕去尚食局一趟就是。」 杏仁一阵错愕,再回神,皇帝已举步往外去了,她也只能跟上。 尚食局的一方小院里,众人正热闹得不得了。 红糖是去给皇长子送粽子来着,但其实是走岔了。苏子娴自己闲的没事,便和奶娘一起带着皇长子来找雪梨过节,同时还叫上了鱼香。 「阔别」半个月,阿沅和鱼香都是一见到雪梨就欢实了。阿沅搂着娘的脖子表示想念,搂完了娘又去搂姐姐。鱼香则激动得直在院子里扑腾,上窜下跳的把院中石榴树上正盛开的石榴花扑腾了一地! 雪梨想着在外面更轻松些,晚膳就直接设在了院子里。桌子支开,菜肴比平日少了几道,额外添了两碟粽子,满院都是粽叶香。 苏子娴说想喝点酒,福贵机灵,立刻就叫上豆沙一起到前头去跟尚食局的女官们要酒去了。片刻之后端回来了十几种,每种都是小小一壶,但加起来也很不少。 苏子娴笑着打福贵:「你要灌死我啊?哪能这么喝!」 福贵边躲边解释:「怎么还吃力不讨好呢!我是怕你喝着不合口才多要了几种!我哪知道你爱喝什么?我又不是卫大人!」 好嘛,当众拿这个岔苏子娴! 苏子娴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在廊下追着福贵打了好几圈,追累了才停下了。福贵这才得以一边躲得苏子娴远远的一边伸手伸脖子地指着手介绍:「左边都是果酒、右边都是花酿,中间那个……就那个,哎对,就是豆沙指着的这个,是女官们说一定要给娘子送来的,叫菖蒲倒仙酿,专为端午节备的!」 菖蒲倒仙酿? 端午喝菖蒲酒是个习俗,祛病消灾。但今年这酒的名字……听着很邪性啊! 雪梨中间的那个酒瓶拎起来一瞧:还挺漂亮! 是特意用琉璃瓶呈的,琉璃瓶自上而下由浅淡的微黄转成厚重的金黄,瓶身上烧制出了五毒。整只瓶子晶莹剔透,借着房里映出来的这一点光都显得流光溢彩。 里面的酒是很浅淡的橙黄,被琉璃瓶的颜色盖着,要细看才看得出。 比漂亮的瓶子更吸引人的目光的,是酒中的菖蒲花。 选用的菖蒲花是橙红色的,花瓣狭长,绽开的样子有点仙气。一瓶子里有很多朵,轻轻一晃就漂上来,在琼浆里悬着浮着,似乎还是鲜嫩盛开的一样。 雪梨拔开瓶塞,先嗅了嗅,而后给自己和子娴各倒了一小盅。 乍一抿,味道竟挺像柳林酒…… 第八章 哎嘛!!! 雪梨立时有点紧张。柳林酒的味道谢昭很喜欢,但对她来说就太烈了,她可是连喝杨梅酒都能醉的人,柳林酒差不多两小盅就能把她放倒了。 可细品下去,却又和柳林酒不一样。 柳林酒是以味道甘醇浓厚而闻名于世的,这菖蒲倒仙酒酒,甘醇浓厚不减,但又尝得出并无柳林酒那么烈。喝下去时贯穿胸间的灼热感比柳林酒要少许多,只是温温缓缓地流下去,像一股温泉流过心涧。 更比柳林酒多了些清甜味。 融合这菖蒲浅香的清甜味在舌尖流淌着,又一并揉在那种甘醇中。不甜腻不过烈,但很好喝。 怨不得叫「倒仙酿」——这样的酒最骗人了,因为不烈又好喝,就算姑娘家闲来无事自斟自饮,也能无知无觉地就喝下大半瓶去。 喝的时候没有反应,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 多半就可以栽倒睡个好觉了。 不过也没关系啦,都这个时辰了,晚上正好睡个好觉也无妨。雪梨就愉快地跟苏子娴对饮了起来,也拿筷子沾了一点点给阿杳和阿沅尝味道。过节嘛,应个景。 结果阿杳咂嘴之后,抱着她的胳膊问:「娘,我能喝一口嘛?」 雪梨:「……」 阿杳五岁了,多喝自然不行,但喝上一小口应该是没关系的。可她看看杯中的倒仙酿,还是觉得对她来说太烈了,就跟她说:「这个不行。你挑个更温和的花酿或者果酒喝一口吧。」 阿杳就懵掉了。 扭头看看案上的近二十个小壶:挑哪个啊…… 其实就连雪梨也不清楚这里头到底哪个最温和最适合小孩子喝,踌躇了一瞬之后,她琢磨着不然咬咬牙帮阿杳都尝一遍吧——她混着喝、喝醉了,总比阿杳喝坏了强啊! 她正思量着,酸梅主动过来了,踟蹰着请命说:「奴婢帮帝姬尝吧。」 咦? 雪梨想了想,答应了,拿了干净的酒盅来让酸梅尝。酸梅一边尝她一边在旁边叮嘱:「少喝点,闻起来味道就冲的,你就别喝了。」 酸梅尝了一圈之后,挑了个酒味最柔、甜味最明显的桃花酿出来倒给阿杳。阿杳接过杯子,刚抿了一口,酸梅头中一晕…… 「酸梅!」苏子娴反应很快地扶住她。 酸梅靠在苏子娴肩上懵了一会儿,开始哼小曲儿…… 然后全院就傻眼看着酸梅开始耍酒疯了。 这绝对是喝大了! 酸梅倚在苏子娴肩头笑得特别开心,起身转了一圈后又跌跌撞撞地坐到了雪梨身边去。 乌梅都吓疯了,腿上一软就要跪下替酸梅谢罪,雪梨赶紧伸手拉她起来:「没事……」 话音未落,酸梅撞在雪梨肩头了! 大人们耍起酒疯来都不管不顾,何况才八岁的酸梅!她平日里活得再怎么谨慎小心,这会儿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倚在雪梨肩头又笑又念诗词,端然就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雪梨瞅着她都哭笑不得,这能怎么办?只能试试看能不能把她哄住。 她又怕酸梅晕厉害了摔着,只好搂住她哄她:「酸梅?酸梅乖啊!不念诗了啊!天晚了!」 酸梅:「春眠不觉晓……」 雪梨:「听话啊!不许念诗了!」 「嗯……」酸梅惺忪醉眼眨一眨,「云对雨,雪对风……」 不让念诗就念对子? 周围笑倒一片! 皇帝到的时候,还没进院就听到里面一片丧心病狂的笑声。 他好奇地继续走过去,迈过门槛,一眼就看见阿杳和阿沅两个小家伙抱在一起笑成一团,阿杳笑得都擦眼泪了! 再看雪梨,胳膊上挂着个小丫头。小丫头正在认认真真却口齿不清地背着《声律启蒙》,谢昭听着一句「秋雨潇潇,漫烂黄花都满径;春风袅袅,扶疏绿竹正盈窗」,沉吟着想想,这都背到《江》篇了。 她一边背还一边挥手,雪梨就很窘迫地一次又一次把她的手按下来:「酸、酸梅?酸梅别闹了!」 「旌对旆,盖对幢!」 「好了好了故国对他邦……」雪梨快哭了,伸手捂酸梅的嘴。 皇帝轻咳一声沉着脸走过去的时候,酸梅正被捂得声音发闷地接「千山对万水」。 众人急忙见礼的时候,那边又清脆地喊出一句:「九泽对三江!」 这回众人都觉得这个奴籍小丫头完了。 本来就死了都没人管,她还失礼失到陛下跟前去了! 雪梨一边扶着酸梅,一边还想笑迎过去,一时十分尴尬:「陛下……」 是以鱼香得以先她一步扑进了谢昭怀里,大爪子往他肩头一搭,伸舌头就舔。 「……鱼香!走开!」谢昭赶忙推它的大脑袋,费了半天劲把它推开之后,阿杳和阿沅又跑过来了:「父皇!」 「哎……」谢昭有点应接不暇,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起来之后,雪梨还在和酸梅僵持着。 于是他瞥她一眼,风轻云淡地就往屋里去了。雪梨瞧了瞧,使了点劲赶紧把酸梅挣开了,着人扶她进去睡觉,自己小跑着追上谢昭。 别不高兴嘛! ……她也不是故意这么没规矩的嘛! 谢昭把阿杳阿沅放到榻上,阿杳拉着他就问弟弟妹妹怎么样啦,谢昭一脸慈父相摸着阿杳的额头答说都挺好的,长得可快了。 雪梨在旁边赔笑找话:「我也可想阿淙阿泠了呢……」 然后阿沅问,他们吃粽子了吗?谢昭就告诉她他们还都太小了,还不能吃粽子。 雪梨继续赔笑找话:「对哦阿沅,你也是去年才第一回吃粽子哦!」 她心里都泪水逆流成河了:陛下你别生气…… 谢昭其实没生气,就是看她刚才那一脸「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的样子,觉得自己很该配合她一下。 雪梨坐到他身边环住他的胳膊在他肩头蹭:「陛下……」 板着脸的谢昭破功,喷笑。 然后阿杳很快就被哄出去啦,死赖在榻上不肯走的阿沅被谢昭拎过来虚张声势地打了一通屁股之后也只好做个鬼脸跑啦。 「走,鱼香!去找姐姐!」阿沅招呼着鱼香往外跑。 房里准备开始春宵苦短了?那倒还没有。 谢昭揽着雪梨倚在榻上,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他时不时地颔首吻一吻她的额头,更多的时候是雪梨探起头来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声响。 房里留着的宫人只能低头装什么也不知道。哎,整个皇宫里估计也就这俩人搁一起的时候最腻歪,回回都能腻得旁观者牙疼。 雪梨双臂环住他埋怨:「之后怎么就不过来了?」她还没看够飞鱼服呢! 谢昭搭在她肩头的手往下滑去,在纤腰上停下,捏来捏去:「最近事太多,抽不开工夫。」 曲家最要紧的几个人也终于定罪发落了,家主曲稳——算来还是他舅舅,赐死之后如约被拉到陆勇与何皎的墓前挫骨扬灰。而后他接受朝臣的提议,让工匠凿了个曲稳的跪像立在二人墓前。 「这样啊……」雪梨抿抿笑,明眸一抬,想装娇羞地跟他说「那本姑娘就不怪言大人啦」,却见他眉头倏皱。 于是那句话到嘴边变成了:「大人你又不高兴啊?」 「……」谢昭捏在她腰间的手没停,默了会儿后喟叹认真,「你还是胖些好。」 第九章 她做完月子之后很快就瘦回去了,现下已经跟生孩子前一样苗条了。好看归好看,但他捏了半天一点肉都没捏起来,都不软乎了! 谢昭诚恳地在想是不是可以劝她稍微长点肉,还是柔软的梨子抱着舒服。 雪梨诚恳地在想陛下你这到底是什么时候添的毛病?闲的没事就爱捏她腰上的肉玩? 他原来绝没这嗜好!准是在她怀阿淙阿泠时添的! 那她要胖回去吗?才不! 陛下想捏肉怎么办?让他戒了! 雪梨哼哼唧唧地用在他怀里的扭动挣扎表示对这个要求的不满,谢昭淡瞅了眼前的泥鳅一会儿,环在她腰上的手一用力,就把她兜了起来,翻到自己身上趴着。 「你看你轻的。」他适当地配了一声冷笑以示蔑然。 雪梨鼓嘴瞪:「轻还不好?陛下想抱起来的时候随时可以!」 谢昭下颌微扬:「不好,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你可是十二岁开始就归我喂了。」 雪梨:「……」 二人就这么半躺半坐地瞎逗贫,谢昭觉得一身轻松。 她这儿就是什么都比别处随意好多,搞得他连看见酸梅耍酒疯都生不起气来,换了别的地方,早要让他觉得坏规矩了。 ——谁让她这里随意得「浑然天成」呢? 永远都是这种轻轻松松、开开心心的氛围,让人看了都跟着舒服,当然没心情计较规矩上的事。 半个月没见谢昭的雪梨由着性子跟他多腻了会儿,而后二人各自去沐浴更衣。雪梨回房时,顺手就跟福贵把方才没喝完的菖蒲倒仙酿要来了。 大晚上的上酒,而且还没下酒菜。谢昭睇着小琉璃壶轻一挑眉,开向她的时候,嘴里的邪笑都忍不住了:「挺……有兴致啊!」 那是! 雪梨眉头一扬,麻利地倒酒跟他对饮。 小酌几杯之后,二人就愉快地放下幔帐,滚到榻上去了! 春宵苦短……其实也没那么短。 闹出了一身汗后谢昭照例穿好衣服下榻叫人进来服侍盥洗,自己擦干净了再拿两块干净的湿帕子过来擦她。雪梨趴在榻上浑身没劲,听到他说「胳膊抬一下」她都懒得动。 ——每到这会儿,她都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他折腾废了! 「呜……」雪梨皱着眉头满是困倦,扯过被子就想直接睡了。 「嘶……你还敢不耐烦?」谢昭跪坐在榻再度把被子掀开,继续给她擦后背。她用脚踹踹床表示心烦,他一瞧,终于扔下帕子探手去摸她的腰了。 「……啊啊啊啊!!!」雪梨一下就被挠清醒了。她现在可是一丝不挂,光溜溜的,挠起来就是皮肤和皮肤直接接触,特别痒! 雪梨被挠得惨呼饶命,赶忙从他手里把帕子夺过来,乖乖地自己擦。 她是把自己拢在被子里擦的,他从外面看,就是衾被一拱一拱的样子,看了会儿之后就忍不住给她捣乱,从缝隙处把手探进去…… 「讨厌讨厌!」雪梨一边骂着一边一拳砸下去。 谢昭:「……」 疼…… 二人「冤冤相报」了半天,终于休战入睡的时候,都子时二刻了。 寅时谢昭起床时雪梨也跟着醒了,揉揉眼睛衔笑翻下床帮他更衣,给他系系带的时候有时还心情好到不能自已一般的「啦啦啦啦」一下。 「扑哧。」谢昭禁不住笑出来,手指一刮她鼻子,「好心情天天都写在脸上,你矜持点儿好不好?」 「不好。高兴又不是不好的事,干嘛要‘矜持’?」雪梨漫不经心地顶了他,转身从宫人手里接了冕来,给他戴上之前想了想,「不先用膳吗?」 谢昭一哂:「回紫宸殿用,免得上朝迟了。」 「哦……」她扁扁嘴,踮着脚尖给他戴冕,又认认真真地帮他打理十二旒。十二旒都是珠子串成的,一不小心就容易缠在一起。她理得专注,不知不觉越蹙越近,谢昭双眸微眯,细嗅着越来越近的清香。 「唔……!!!」雪梨唇上陡热,耳边全是十二旒的珠子「哗啦啦」的撞击声。 周围一圈宫人掩嘴偷笑,雪梨挥着手挣了会儿之后才想起来推他:「唔!」 「嗯。」谢昭放开她深吸口气,一脸的神清气爽。 他颔首笑睇着她:「辛苦你了,快把名册定下来给我,赶紧回九格院去。」 雪梨心虚地想想自己写的那个简练无比的名册,吐吐舌头:「知道知道!很快就好……就一两天!」 「好。」谢昭笑笑,伸臂拢住她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自己复理了理衣领,就朝外去了。 廊下,杏仁已定了好久的心神,扫见门打开时仍禁不住稍稍一颤。 她再度沉了口气,端着托盘上前:「陛下。」 谢昭侧首一看,暂且停了脚。 杏仁一颗心跳得扑扑的,将托盘往前送了两寸,头死死低着。 她按捺着忐忑说:「陛下您……吃口东西再去吧,这是、这是现做的。」 她手中的托盘里呈着一屉小笼包子,显是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 谢昭也却有点饿,信手拿了一个起来咬下去…… 杏仁紧张地等着评价。只要他表露一点喜欢的意思,她就可以顺着谢他夸赞、再表示一下这是她第一回做…… 皇帝品了品,眉头倏然一皱。 低头瞧了眼,皮也太厚了,馅的味道挑得也不好——尚食局误把小宫女练手的东西呈过来了? 但他也没心思计较,举步就又往外去了,随手把包子往墙头上一抛:「鱼香!」 「嗷!」鱼香一个漂亮的飞跃,落地的同时咬住了包子,几乎没嚼就吞了,舔舔嘴往皇帝旁边一蹲,爪子搭搭他:还要。 「哈。」皇帝一声笑,俯身拍拍它的脑袋,扭头便跟杏仁说,「喂它吃吧,吃完这一小屉再要就不许给了。」它吃盐吃多了掉毛!上回偷吃了红烧排骨之后就蹭了他和雪梨一身黄毛! 皇帝衔着笑耐心地多揉了鱼香一会儿,把鱼香舒服得直打呼。 它作势又要翻身躺下让他摸肚子,他赶紧拍着它的脑袋发话:「好了,朕还有事呢,你去吃包子,等雪梨带你回了九格院再玩。」 「嗷……」鱼香应了一声,至于听没听懂就不知道了。 几丈开外,杏仁端着包子僵在原地,怔神望着笑容和煦、却非在对她笑的皇帝,脑中一片空白。 宣政殿中正上早朝,宣政殿后的小间里,陈冀江和徐世水分坐八仙桌两旁各自喝茶。 师徒俩都有点愁得慌。 早上那一出他们都瞧见了,毋庸置疑,这是阮娘子手底下的人心大了。 陛下没在意那是陛下的心思都在阮娘子身上,根本没拿正眼瞧那姑娘,他们可是一眼就瞧出门道来了。 瞧出门道来了就得把这事掂量清楚。旁的嫔妃身边有个心大的都没事,反正从前就不怎么见得到陛下、现下更是压根都见不着了。可阮娘子不一样啊,阮娘子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有三百天能见着陛下,剩下六十天是给陛下太忙、她省亲和类似于去尚食局帮陛下办事这种情况留的。 她总能见着,她身边心大的宫女也跟着一起见,能献殷勤玩手段的机会太多了。这回陛下没拿正眼瞧,那下回呢? 第十章 静了好一会儿之后,徐世水把茶盏一放:「师父。」 「嗯?」陈冀江稍偏首看看他。 徐世水皱着眉头说:「这事儿啊,咱直接给收拾了不合适。我看我先禀阮娘子一声去吧,让她自己清理门口。」 「别。」陈冀江回了他一个字,顿了顿,又说,「我打听过了,那丫头算阮娘子身边亲近的人,除了豆沙就是她得脸。现下阮娘子半点苗头都没见着,咱去说这个话,指不准就让她觉得是杏仁得罪了咱们才要招祸,吃力不讨好。」 「那……」 徐世水觉得,那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啊! 现下什么都没开始,陛下自己都没觉出那丫头的心思,阮娘子发落了也就发落了,到时候扯个罪名安上,陛下也不会怪阮娘子。 总好过等那杏仁真爬上龙榻好吧? 她若真上了龙榻,就阮娘子那个醋劲,到时候收拾不了杏仁就非得过来把他们都活剥了不可——他们俩是早看明白了,阮娘子性子软心善那是对平日里的事,搁到陛下身上,她就希望陛下只是她一个人的! 徐世水想着,叹气叹得这叫一个苦。真任由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他们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 他就又要劝陈冀江:「师父啊,这个……」 「你甭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陈冀江没再看他,只抬了抬手示意他闭嘴。 徐世水哑住,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说了句:「现下可不是两三年前!阮娘子今年也十九了,是还年轻,可那杏仁比她年轻不是?师父您别大意。」 方才没往这处想的陈冀江一听,脑子立刻往这上面兜了一圈。 而后心里又平静下来:「我瞧着啊……那杏仁太嫩了点儿,但凡她露出点尾巴让阮娘子瞧见了,阮娘子就能治住她。咱呢,什么都别管,至于这丫头若真有本事爬到龙榻上去……」 陈冀江眯眼笑笑,没再往下说。 ——她就算真有本事爬到龙榻上去,也就是进后宫变成众矢之的的命! 紫宸殿后头可没有多余的地方再置一个九格院了,阮娘子那边有儿有女的,就算陛下一时对旁人动心,也断不会委屈她。 尚食局。 昨晚喝大了的酸梅一觉醒来,头一个感觉就是头疼,坐起来之后更觉得头重脚轻。 乌梅也在房里,见她睡醒了,赶紧跟她说昨晚喝酒喝断篇了的事,直说得酸梅脸色惨白。 为什么会那么喝酒,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止是要为帝姬尝个适合她出来的而已,更是因为她自己心里太难受、太想喝口酒了。 在奴籍的人大多不被当人看,可也还是人,是人就都有感情…… 酸梅是四天前听说母亲离世的,可她既不能去看、也不能远远地哭上一场。不止这回不能,以后的忌日也不能。 除了牢牢地把母亲记在心里以外,她就做不了什么了。这让她一连几日都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满心的难过呼啸而起。 她听说酒能消愁,才抓住了昨天的机会顺理成章地喝了一些,却没想到喝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酸梅从榻上爬起来,草草地收拾了一番后,赶紧找阮娘子谢罪去。 阮娘子的住处她和乌梅不是随意可以进的,得先找掌事的宫女。这天豆沙休息,掌事的是杏仁,酸梅在阮娘子门前的回廊下就看见她了。 「杏仁姐姐……」酸梅一福,倚在廊柱旁坐着的杏仁抬眸睇睇她:「有事?」 打从知道杏仁因为自己被罚了半年俸禄之后,酸梅乌梅就都可怕她了。 是以酸梅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说:「姐姐,娘子……娘子醒了吗?」 「醒了,陪帝姬练字呢。」杏仁有些不耐地睇着她,「你有事?」 酸梅说:「奴婢想……进去请罪去,昨晚奴婢喝多了……」 杏仁眉头微挑:「不用了,阮娘子不会为这个怪你。」 酸梅噤声,心里却有些打鼓。 她也知道阮娘子人好,可是昨晚她可是失礼失到陛下跟前去了。虽然一般来说当时不问罪事后也就没事了吧,但这么大的事……谁知道会不会是想等她清醒了再问罪? 酸梅正踌躇着要不要再求杏仁两句,忽听杏仁不耐道:「得了得了,我给你禀一声。」 而后,她又听到一句小声的埋怨:「一个个怕她怕成这样,她也还是宫女的身份呢!」 酸梅浅怔,三分好奇刚涌上来又被她忍住了。杏仁进了屋去,过了片刻又折了回来,厌恶地瞟着她说:「进去吧。」 酸梅朝杏仁福身道谢后进了屋。房里,雪梨和阿杳坐在案前,正面对面地写东西。 阿杳在写傅母留给她的功课,雪梨则再重写定下来的名册。 阿杳这样写功课写惯了,小脸上十分沉静、心如止水,雪梨则心头有点暴躁——主要是明明已经写过一遍了,现在还要重新做一遍,好烦啊! 烦的她把人都轰出去了。心里直埋怨易氏做得太好、太详细,这比她之前弄得要难多了。那一本她花了两刻工夫就写完了,手头重来的这个…… 呵呵,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才写完了四个人的。 还有十六个人啊! 雪梨快坐不住了,甜滋滋的蜜饯都不能压制她的暴躁了。 她正揉着太阳穴缓神,面前不远处传来一句:「娘子万安、帝姬万安。」 抬头一看是酸梅,知道大概有事,雪梨索性借此放了笔:「起来吧,什么事?」 酸梅直起身子但没敢站起来,低着头:「娘子,奴婢昨晚……昨晚失礼了。」 「没事没事,你喝多了知道什么?这回知道自己不能喝了,日后少喝就是了。」雪梨噙笑拉她起来,酸梅头还晕着脚下不稳,她直接将酸梅也拉到案边坐,倒了茶给她,笑侃说,「喝多了还背书背得那么顺,你这丫头那阵子可真没白学!」 酸梅觉得羞死了,红着脸闷头嗅茶香。雪梨继续写那招人烦的册子,写了两行之后突然想起来:「啊,酸梅……你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帮我传个话,让杏仁看着备份礼给七王府的易良媛送去。她昨天离的宫,我也没来得及送送她。」 这也不全是客套礼数,她和易氏关系是挺好的,这回明明同在宫里却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愣没怎么见面,雪梨便想备个礼算是小小地道个歉,以后再找日子让两边的孩子一起玩一玩。 「诺……」酸梅应话间一滞,想了想,小心问说,「奴婢不去找杏仁姐姐,去找豆沙姐姐,可以吗?」 ……嗯? 雪梨抬眼看她:「豆沙今天休息,估计正睡得舒服,别去吵她。」 酸梅马上又提议:「那奴婢还可以去找芝麻?蜜枣?红糖?」 「……」雪梨难免蹙眉了。她当然知道上回罚杏仁俸禄的事之后酸梅乌梅见着杏仁就心虚,但酸梅因为这个弄得帮她传个话都要讨价还价可就不对了。 雪梨淡看着她:「就是让你传个话,吩咐是我做的,杏仁不会给你脸色看。」 「可是……娘子。」酸梅头一回这样和人争辩,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都不对了。 她还是咬牙说了下去:「娘子,杏仁姐姐好像对您……对您挺不满的。」 「啊?!」刚打算再继续往下写的雪梨一愕。 第十一章 酸梅即刻道:「也或许只是今天心情不佳!」 雪梨终于不得不细问一番了,别的似乎也没什么,酸梅只把自己听到的那句「一个个怕她怕成这样,她也还是宫女的身份呢」告诉她了。 雪梨傻眼。 杏仁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虽然这是实情吧……但身边亲近的人这样说出来,多少是带着怨怼的意思的。 她怔了会儿神,阿杳鼓着嘴和酸梅喊:「她胡说!我娘才不是宫女呢!父皇说了,娘是皇后!」 「……阿杳!」雪梨拿笔杆一敲她,思了会儿之后告诉酸梅,「那你去让芝麻办这事吧,她嘴巧。杏仁那儿……你也不用说什么,我自己想想怎么安排。」 「诺!」酸梅这回应得一点犹豫也没有,心里似乎分外地明亮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做成了件前所未有的大事。 从来都是对她不好的人她反抗不了、对她好的人她也没办法反过来帮忙,但这回她是不是帮到阮娘子啦? 酸梅压抑了好几日的心情舒畅了些,往外走时脚步都明快了。 雪梨则忧心忡忡地琢磨杏仁的事。 杏仁居然对她很有怨啊?为什么啊?她待杏仁挺好的啊…… 就为之前罚了她半年俸禄? 雪梨觉得光为那个不至于。 这种责罚是会教人觉得心里不痛快,可宫里也都知道,出了事单是罚俸其实是最留余地的做法了。毕竟刑责还有那么多可用的,她没罚跪动板子吧? 何况那回是酸梅乌梅都被欺负得不轻、乌梅胳膊都脱臼了,这么大的事就因为杏仁一时偷懒,她罚杏仁半年俸禄很给面子了吧? 可若不是因为这个,那就得有别的原因。 这个「别的原因」,雪梨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了——她真的没待杏仁不好过了啊! 想不明白的雪梨只好去找豆沙打商量了。 阿杳很怨念地看着娘扔下笔就走了,怎么看都觉得娘是觉得写这东西太心烦,找借口开溜了。 熟睡中的豆沙一下子被鱼香扑醒,瞬间感觉自己浑身都骨折了。 「鱼香……鱼香!」她缩在被子里躲鱼香,鱼香还兴奋地踩着她想找个口钻进去跟她玩。 「鱼香!!!你走开!!!」豆沙崩溃了,猛一撩被子把未及躲闪的鱼香裹住,按住了使劲揉,「你还会开门了你?你要疯啊!」 和鱼香「扭打」了一阵之后,豆沙猛一抬头:「娘子……」 雪梨舒口气,从容自在地坐到榻边去了。 ——起床气是很可怕的!豆沙你有起床气就撒给鱼香吧! 豆沙面容发僵地和雪梨互看了一会儿,看出雪梨在赔笑的时候,她不僵了:「娘子有事……?」 雪梨和她的关系到底还是和别人不太一样,豆沙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御膳房的宫女,豆沙是管她叫过「姐姐」的。 是以俩人私底下一直很随意。眼下雪梨要坐到榻边,豆沙就往里挪挪给她让地方。 雪梨便将刚才酸梅说的事告诉豆沙了,说觉得酸梅不会说谎,只是自己没想明白哪里开罪杏仁了。但杏仁既然对她有所不满,还留在跟前她就不太安心,毕竟身边有四个孩子。 豆沙闷了会儿说:「懂了。娘子,您是打算让我唱个红脸是吧?」 雪梨扯起笑容,点头:「这事你办比我办合适,我发话把她往下压,指不准就越闹越难看了。」 豆沙一脸的「我懂我懂」,掂量了一会儿便告诉雪梨:「我知道了,回头我跟福贵商量一下吧……看怎么办最好。」 紫宸殿。 陈冀江和徐世水虽然对杏仁的事冷眼旁观,但也一直盯得死死的。 又过两日,福贵替阮娘子把名册呈过来的时候,师徒俩就一起把他挡住问了:「哎,阮娘子身边,一切都好啊?」 能混出头的宦官个顶个的精明,福贵听了这话,虽然摸不出杏仁的心思,也知道他们必然是听说了这两天的什么事。 他就如实说了:「都好,都好。这名册准了,阮娘子就准备着回九格院了。就是啊……最近小厨房那边的丫头松懈了,碗没洗干净,把白嬷嬷给吃坏了。您也知道,阮娘子一向挺敬重白嬷嬷的,怕她出事,派杏仁过去盯着了。」 哟呵,你们九格院的人挺灵啊。 虽不知杏仁近来又做了什么事,让阮娘子敲出了端倪。但既然阮娘子把事头引到白嬷嬷身上,别说旁人说不了什么了,估计杏仁自己都说不了什么。 陈冀江琢磨着就笑,又跟福贵寒暄了几句有的没的,便把名册呈进去了。 皇帝把名册接过来一翻,见写得比易氏呈来的还详细就懂了:怨不得这呆梨写得这么慢,原是误以为易氏写的那种才是他想要的啊? 这事怪他,他没提前跟她说一句原因。皇帝草草翻过之后在册子上批了个「准」字,而后便让人去尚食局请雪梨来。 雪梨本也准备着搬回去呢,一听人来请,就直接带着阿杳一起出门了。一会儿大可以在紫宸殿多赖些时候,然后直接回九格院便是了。 阿杳进了殿就跑跑跳跳地赖着父皇去了,声音甜甜地说「父皇我好想你」。父皇则板着张脸,说她就知道溜出去找娘玩,既不好好读书也不知道来看父皇。 阿杳嘻嘻一笑,环着皇帝的胳膊:「我在尚食局也每天都练字了呢!没来看父皇……是因为太远啦!」 好吧好吧,也算个理由。 谢昭跟女儿板不住脸,又绷了一会儿就把她抱到膝头了。雪梨让人将阿沅阿淙阿泠也都带了过来,紫宸殿里一下就热闹了。 谢昭逗阿杳阿沅玩,她正好可以好好哄哄阿淙阿泠。大半个月没见,她还挺怕这两个小家伙忘了她的! 结果并没能知道他们有没有忘了她。 过来之后她刚说了两句「娘很想你们哦」「来,让娘看看长大了没有」,他们就小嘴一张打哈欠想睡了。 ……罢了罢了,你们睡。 雪梨只好戚戚然地也去加入那边父亲和孩子们的游戏,走近了一瞧,他在教他们下棋。 雪梨:「……」 她也基本不会下棋,于是就成了谢昭一个人教他们仨。 下棋挺费脑子,学了一会儿之后,教的人和学的人都饿了。 雪梨一时想不到要吃什么,就问他们的意思。可阿杳阿沅也没注意,最后倒还是谢昭说:「有新贡进来的苏尼特羊,你不是喜欢那个包子?让御膳房做来试试?」 苏尼特羊啊! 雪梨一想在宫外那家馆子吃到的大块肉的包子就流口水,但想想,这会儿好像又并不想吃包子…… 「来个羊肉泡馍吧!」她出主意道。 这也是个宫里不常吃的东西,但其实很有名。 ‘陇馔有熊腊,秦烹唯羊羹’——苏轼还为他它过诗呢!尚食局还要求小宫女背这句诗来着。 羊肉泡馍听名字不讲究,但其实烹饪得过程很细致。羊肉汤的调料比例要讲究,否则就不对劲;肉则要挑肥而不腻的部分,炖得透烂才好吃,汤也要香味浓郁,喝起来必须既暖身又享受。 馍则是单独端上来、吃多少泡多少的。雪梨喜欢吃几口泡馍配一小口糖蒜,解油爽口。 第十二章 过了两刻,御膳房就来回话说已经做好了。禀说挑的是最合适做这东西的六月龄的羊,但因为要的急、事先没准备,只好用先前慢炖的羊汤加工——换句话说就是做法上稍有改动,味道上也有点区别。 没关系,好吃就行。雪梨和谢昭对这个都没那么死板,反倒觉得只要味道好,能多出几种做法也挺不错。 谢昭便吩咐让人呈进来了。脚步刚从内殿外渐渐入耳,浓郁温暖的汤香就先一步到了。 两个宦官端着四碗汤走在前头,后面的宫女端着一摞饼。 陈冀江和徐世水定睛一看那宫女,虽知是自己没跟旁人透这个底,还是咬着牙心里直骂外面值守的宦官! 雪梨看见杏仁,也微微一凛。 这回是明显地不对了。她让杏仁去小厨房盯着,杏仁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这肯定是托了关系动了脑子的。 她若想再回到她近前做事倒没什么,但偏挑了在紫宸殿的时候…… 雪梨平了平气,打算不管她是好意还是恶意,都先挡一挡。 她离座走过去接杏仁手里的托盘:「我来吧,你刚料理完回院的事不是?你歇着。」 杏仁没跟她争。雪梨端着饼走到御案前一停脚,才见她还随在身后。 来劲了啊? 雪梨抿抿唇,暂未作理会。和谢昭一起在宫人奉来的铜盆中净了手,而后拿了张饼起来撕到阿杳碗里,笑说:「阿杳你直接吃,如果想自己泡就必须去洗手哦!」 「嗯!」阿杳听话地答应,雪梨又拿了一张要撕着泡给阿沅。 抬眸一瞧,却见杏仁也净了手回来,同样拿了张饼起来,却显然是要给皇帝的。 到了这份上,雪梨自然一瞬间就懂了! 谢昭低眼看着落进鲜美羊汤中的热乎乎的面饼,无意间抬眸扫见身边侍膳的人,眉头稍稍一挑。 雪梨好似呼吸都滞住了,她睇着杏仁眼帘低垂、笑容柔和的样子,又打量皇帝的神色。 谢昭未动声色,任由杏仁把一张饼撕完全泡进了他眼前的汤里。 觉得出她灼热期待的目光,他拿起瓷匙舀了舀汤,权作什么也不知道地一拉雪梨,就势将她拉到腿上来坐,舀了块饼送到她嘴边:「来。」 雪梨:「不要,我要吃肉。」 这呆梨果然说醋就醋! 谢昭压住心里笑声,依言把饼泡回去,舀了块羊肉喂她。 这羊肉可细嫩了,每一缕纹理里都是精炖之后的饱满味道。雪梨细细嚼着,鲜美的味道沁入心脾后,可算让她方才满心的恼火淡去了点。 于是她一笑,从皇帝手里把瓷匙夺下来,也舀了块饼喂给他。 皇帝眯眼:「不要,我也要吃肉。」 刚才存心不想吃杏仁撕出来的饼的雪梨一听就开心了!立刻舀了块肉喂给他,转手又放下筷子给他剥糖蒜。 她边剥边说:「这糖蒜还是我动手腌的呢!总觉得这些腌菜的味道最容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还是自己做来的最合口!」 皇帝微笑:「也好,你吃的合口的我肯定也合口。你有兴趣时常做一做,我就算占个光,别累着就是。」 几言几语之后,雪梨可算余光扫见杏仁福身往外退了。心里稍松口气,一边切齿一边不知该怎么办。 直接把她打发了,让他知道了岂不是她觉得又心狠又小气? 她正琢磨着,肩头被点了点:「瞧出来是吧?刚才那宫女,心思可不正。」 咦?! 雪梨诧然,用一种「陛下居然也看出来了」的目光看着他。 谢昭狠狠剜了她一眼! 他也看出来了就好办啦,没当面给杏仁反应、还扭头就跟她点明,显然是对杏仁没上心。 雪梨环着他的脖子凶神恶煞:「陛下说怎么办?我之前就听说她对我不满来着,还纳闷为什么,万没想到是因为……」 是因为想爬龙床。雪梨把这话咬住了,看看旁边的孩子,没再说下去。 谢昭也看看他们,拍拍阿沅的头说了句「你们慢慢吃,父皇去跟娘说些事」,便揽着雪梨进寝殿去了。 屏退众人,寝殿的房门一关,谢昭伸手一引让她去桌边坐,自己也跟着坐下了。 谢昭稍稍回思了一下:「我大意了,那天早上她给我呈小笼包的时候没多话,我也就没多想。」 当时光觉得那包子不好吃来着,顺手就喂了鱼香了…… 雪梨听出他语中有急于辩白的意思,伸手一握他的手:「我知道陛下跟她没……什么啦。但我更想知道陛下现下怎么想?」 她说得挺含蓄,轻眨着眼睛,口吻也轻松。但谢昭多多少少听得出来,她这还是有忧心的。 怕他有想收了杏仁的心思,所以她不敢妄言嘛——他懂。 谢昭凝神叹了口气:「雪梨。」 「嗯?」雪梨目不转睛。 他抬抬眼皮:「类似的事之前有过了,惠妃身边的安氏、还有和你一道从尚食局来的那个。」 雪梨点点头,回想起来也很不高兴。 谢昭续说:「以后也还会有的。你不能每次都是先试探我、再等我拿主意,咱们一口气说清楚。」 好严肃…… 雪梨被他低沉的口吻弄得浑身都绷紧了,正襟危坐地等着他「训话」。 谢昭告诉她:「首先你放心,但凡是这样往近前凑的,我决计不会喜欢。杏仁守在你这厨艺绝佳的人身边还敢拿做吃的当手段,那是她傻,东施效颦了。但是就算来个才貌双全、倾国倾城的,你也不用担心。」 他这么说,雪梨就难免有点不信了——这话说得太空。眼下是没见着「倾国倾城」的,但要是真出现了,谁不喜欢美人啊? 连她都觉得生得漂亮的人看起来赏心悦目! 谢昭凝视着她的神色直皱眉头,一拍桌起了身,板着张脸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复又一字一顿:「感情的事上,谁也不乐意被设计,懂吗?」 哦……这样啊! 雪梨连连点头,往这个方向说她就恍悟了! 杏仁、安锦、岳汀贤想往上凑只能说是正常心思,但她们一个个心里九曲十八弯地瞎算计、想踩着她或是学着她的路数往上凑就让他恶心了。 谢昭又说:「所以再遇到这种事你先安心。」 雪梨:「好的!」 谢昭眯眼:「然后你自己看着收拾就行了。」 雪梨:「……」 惦记他的人,他要她看着收拾?她觉得……这不合适吧! 听起来多像她善妒啊!多像她小气啊!多像她不够体贴啊! 可是谢昭说了:「你本来就善妒小气啊……」 雪梨脸都垮了。 谢昭就跟她分析。他说如果是他跟前的人,他肯定是会自己收拾掉不给她添堵的,但是如果是她身边的人,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的宫女、小嫔妃什么的,就是她出手的时候。 他拍拍她的脑门说得理所当然:「当了皇后之后,后宫都归你管,收拾这种‘家事’是你分内之职。」 雪梨翻着白眼瞧他轻拍不止的手,问得蔫蔫:「那我料理错了怎么办?」 「不会,你心里总有杆秤,轻重上差不了太多。」谢昭一派轻松,顿了顿又道,「而且皇后是六宫之主,皇后拿的主意,我不说错,她就是对的!」 ……真霸道! 第十三章 被他一番话点明其中利害的雪梨,气势汹汹地回九格院去了。 他最后一语说得也十分明确:「你先把杏仁的事收拾了,就当练练手。」 练手嘛!好好练! 这会儿没办好丢了人总比当了皇后再丢人强! ——九格院上下被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弄得一片紧张。 雪梨走到正屋前才停脚,转身看看已在院子里的几人,酝酿出了一脸孤傲:「去把杏仁给我叫来,我有话跟她说。」 「……哦,哦!」福贵怔了怔才应,立刻往小厨房蹿了。 片刻后杏仁带到,雪梨也没直接在院子里就跟她翻脸,又扫了一眼众人:「各干各的去吧,有事我会叫人的。」 满院的人都在嘀咕,连福贵和豆沙都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二人溜去问白嬷嬷可能会是怎么回事,白嬷嬷想了想道:「这可不好说。你们就先静下心等着吧,若有吩咐娘子自会叫你们。记住一条就得,娘子还能跟这儿发号施令,说明娘子自己没出事——娘子自己没出事,那就什么事都不算事!」 福贵和豆沙定了心,一步都不敢挪的在院子里等着。俩人还打了个赌,赌杏仁这回会死不会。 阮娘子可从前几天开始就看她不顺眼了,也不知这回她怎么触霉头了。 等待之余,二人连带院子里的其他人也免不了心里有点犯嘀咕。这种事就是这样,毕竟阮娘子和杏仁都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出了事要他们挑个立场,他们虽是必定会挑阮娘子这一方,心中却总难免会对杏仁生点怜悯出来。 也会隐隐有些觉得……阮娘子到底慢慢变得心狠了。 「咣——!」 乍一声脆响,正各自出神的豆沙福贵陡然一惊,相视一望之后疾步上前推门而入! 正屋的厅中,雪梨与杏仁俱是脸色发白,雪梨站在主坐旁两步,杏仁则坐在侧坐上。一只瓷盏碎在雪梨脚边,她身后的墙壁被水渍撞湿了一块,高度和肩部差不多。 福贵定睛一看,雪梨手边案上的茶盏还好端端放着,倒是杏仁手边没有茶盏,地上有一小片洒出的茶水。 「杏仁你……」福贵明白之后直咬牙,也不顾雪梨回过神来没有了,一招手,「来人!」 彭启钟彭启钰应声而入,立在门口听命,福贵一指杏仁:「押走……押走!反了她了!」 二人立刻拖杏仁出去,杏仁如梦初醒,猛吸口气:「放开!放开我!阮雪梨你……」 「你敢砸我?!」雪梨一脸的惊魂未定。 杏仁怒目而视:「我没有!是你算计我……你个贱……」 「啪」地一声脆响与剧痛一起截断了杏仁的话。 连雪梨都稍惊了一下,福贵揉揉手拽住杏仁的耳朵:「你再说?以下犯上你还犯上瘾了?!」 杏仁牙关紧咬不敢再骂,连到了嘴边的辩白都咽了回去。 看看周围,都是雪梨的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么争下去半点好处都没有。 总不能妄想陛下来救人…… 须臾之后,杏仁目眦欲裂的神色逐渐缓和下去:「娘子恕罪……」 雪梨:「……?」 居然说软就软了?别啊!她可都准备好跟她翻脸翻到底了! 杏仁发僵的面容上硬生生挤出点微笑:「娘子,为这个发落我,传到陛下那儿于您名声也不好。」 雪梨:……阿呸! 到这会儿还拿陛下威胁人!你以为你是谁! 她夺上前去扬手要打,落下之前又狠狠地攥拳放下了。 正准备听响的福贵傻眼。 雪梨银牙磨磨:「动手打你我嫌自己掉价!」 要当皇后的人哪能到处跟人动手! 杏仁的眼泪缓缓地滑下来,无声地瞪着她,眼底恨意凛然! 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倒好像她是话本里为求真爱受尽委屈的较弱女子,雪梨是仗势欺人、蛮不讲理的正室一样。 「……」算了!我还没当皇后呢! 雪梨说服着自己再度扬手,这一回落得干净利落。「啪」地一声之后,屋里隐有回音。 「送到浣衣局去!别让我再看见她!」雪梨说得气哼哼的,倒也有些气势。 手都麻了……以后还是少亲自动手为好…… 整个经过一传到谢昭耳朵里,他就懂了。 ——呆梨子又犯坏了,那茶盏准是她自己砸了让旁人觉得是杏仁要伤她的。已进宫几年的宫女性子多少磨平了,再怎么也不敢跟主家动手,杏仁应该胆子没那么大。 不过这犯坏犯得到在点子上。她这么一弄,发落杏仁的根本原因就成了杏仁要动手伤她,比用杏仁要惑君的由头好听,起码不会让人觉得她善妒。 但谢昭还是轻笑着不留情面地把她这点小手段戳穿了,正自鸣得意悠哉哉倚在御案边喝茶的雪梨喉中一噎:「噗……」 「慢点慢点。」谢昭忍住笑递帕子给她擦嘴。 雪梨有点忐忑地大量他:「那陛下觉得……」 一眼就被他看出来了,那这招成不成啊? 皇帝一哂,没直接答,叫过陈冀江:「传旨去,她身边那个宫女大不敬,送去浣衣局前先杖二十,押殿前打来。」 雪梨怔怔,知道特意押到殿前来打是为让旁人都知道这是他的意思。她蹭到他身边托腮:「不是说要我自己料理吗?」 「可你不是只会唱白脸吗?」皇帝面无表情地一翻奏章,悠哉提笔,「红脸也得有人唱。」 ……好吧。 雪梨撇撇嘴,就坐在旁边陪他了。片刻,外面的惨叫声传进来,谢昭余光扫见她微微一抖,刚想伸手揽住她,笔还没放下,倒见她先闷着头往寝殿去了。 这呆梨,刚才不都气得自己动手了?现下又缩了! 罢了,在他面前缩,不算丢人。 谢昭笑一喟,心知躲进寝殿也没那么安静,随口告诉陈冀江:「把嘴堵上。」 杏仁被发落的事,到底在宫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 一时间,九格院上上下下的宫女再见到皇帝时都不敢抬头,不管是回话、禀事还是在侧旁伺候着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都特别规矩地死低着头,视线完全只压在自己脚面的范围内,简直就像是写了一脸的「阮娘子我没勾引陛下」「陛下我没勾引您」「我就老老实实干活你们别看我不顺眼」。 雪梨:「……」 哎嘛这问题也得摆平啊!把她们一个个都吓得不敢动歪心思是好事,可这么下去,人心会越来越不齐的,到时候她要面临的危险就多了。 ——就算不考虑这个,这问题也得摆平!每天这么相处着太别扭了,她都觉得九格院里添了一层浓郁的尴尬。 不过笼络人心的事也不能急,还是最好把天时地利人和全凑上,要不然就笼络得太刻意了,容易节外生枝。 苏子娴终于要和卫忱成婚了,婚期定在七月廿一。 雪梨当然要亲自去贺,皇帝的意思是让她带着阿杳和阿沅去,阿沅算是待他道个贺了。 这样的安排于臣子而言算是赚足了面子,连白嬷嬷都说,恐怕卫大人和苏姑娘日后得好生被朝中奉承一阵子。雪梨自然不敢怠慢啊,从七月初开始就在安排这次赴宴的事宜了,每天都在和库里的首饰较劲。 第十四章 也不知道库里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首饰了,好多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她上回特意到库里「熟悉东西」的时候还没这么多呢,这回又被吓了一跳。 豆沙看着她神色发僵的样子直翻白眼:「每个季度尚工局都按规矩送新的来啊……不过娘子您就爱用自己用习惯了的,呈过来的册子您都懒得看,自然不知道都有什么!」 她知道尚工局每个季度都要按规矩送东西来啊…… 可是这么多,这是比照着什么位份给她备的啊?! 雪梨问豆沙,豆沙想了想说不知道,反正尚工局送来他们就收着,按什么位份的没过问过,兴许是三夫人的级别吧。 就这样,雪梨正好借着搭配首饰让自己熟悉一番被她冷落多时的宝贝们。她多半是下午试,正好是孩子们吃点心的时候,阿杳和锦书总傻看着她发呆。 阿杳在想,娘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首饰?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锦书拽拽阿杳:「伯母今天试的这几套前天都试过啦……」 原本正投入地欣赏的雪梨听言一怔,扭头看看俩孩子,干笑着让人把这几套送回去、取尚未见过的来。 ——实在太多了!试得都记不住了! 七月十一的时候,终于定下来要用的东西。头上用一套点翠,一支主要的长簪加两支点缀用的插梳。光线一转,翠羽就会随着光线泛出一片流光溢彩的光泽,乍看上去不如直接的金银珠宝两眼,其实要奢华多了。 耳坠和项坠也是点翠的工艺,虽比长簪和插梳小许多,但是恰到好处。一点点流光在耳垂和颈间映着,也很好看。 礼服也是现做的,通体都是正得透出些妖娆的宝蓝色。上襦的衣料是薄软些的丝绸,与略显厚重的齐胸裙相搭,就为这一袭原本会显得过于庄重的礼服添了几分灵动。搭配的诃子上绣了一朵完全对称的莲花,莲花开得正盛,隐隐的露出莲蓬的一角来。 外面还有件大袖衫,广袖宽到手必须维持着仪态端在腹间,稍微放下两寸,用金线勾勒出缠枝莲纹的袖缘就要垂地了。 雪梨把这一整套东西都穿上戴上、连妆都顺手试了,正站在铜镜前投入地臭美呢,目光一扫镜子边缘,看见皇帝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瞧着她。 「好看吗?」雪梨转过身问。 漂亮得像只孔雀。 谢昭衔笑走近:「就等着你转身让我看看正脸呢……嗯,我家娘子沉鱼落雁。」 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雪梨低头捂捂脸,谢昭伸手拿了她颈前的那枚点翠吊坠来看。 吊坠是一朵小小的五瓣花,花瓣的尾部尖尖的,中间镶着一颗珍珠。看上去略有点小家子气,但因为工艺讲究,点翠又本身美得别具一格,倒也无伤大雅。 谢昭看了一会儿还是皱了眉,又看看她的头饰和耳坠——簪子和插梳的底都是金色的,但耳坠和项坠则是银底。虽然同样是点翠,但外面露出的一圈细细的轮廓颜色显然不一样,整个人的气场也是越往下走就越弱了。 他扭头吩咐陈冀江:「去让尚工局做金底的点翠项坠耳坠,赶在明轩君昏礼之前送来。」 雪梨一愣,赶紧挡他:「算了吧……」 谢昭觑着她:「难得去外人面前美一把,还不美彻底了?没事,尚工局做得出来。」 「……不是。」雪梨低下眼帘撇撇嘴,「据说做点翠是生拔翠鸟毛,挺血腥的。我觉得吧……已经做出来的、尚工局按例送来的,我就用,专为我再另作个别的……就算了。」 雪梨说罢诚恳地望着谢昭。她这个想法里面,原因可多了! 一是因为确实不忍心。虽然吃牛羊猪肉什么的也是杀生,但是一来那个是先杀再吃,不像点翠要为保证光泽生拔鸟毛;二来那都是杀一头能吃好几顿的,这个……这个为了一个小小的首饰要杀不知道多少只啊! 二是因为她确实心虚,好像年龄越大胆子越小了,挺怕什么「因果轮回」之类的事的,一想到有血债要记到自己的头上就心慌。 三嘛…… 她这不是正琢磨着缓一缓院子里的氛围吗?那当然要远离这种事啊!若让人一说就是「她就爱用点翠,陛下为了让她过瘾还专门做新的来着,也不知杀了多少只翠鸟」——这话好听?! 于是雪梨硬是磨着皇帝把这事免了,皇帝只得让陈冀江差人去找找现成的,看有没有既是金底又适合她戴的东西。 吩咐下去之后二人歪到榻上去闲聊了一会儿,陈冀江很快就找到东西回来了。 一个是一颗如意豆、一个是祥云、还有一个是福瓜。其中祥云那个在四周镶了几颗小小的南红珠,另两个则是小珍珠。 陈冀江身边的小宦官捧着呈过来,雪梨看了看,拿了那个祥云的,偷眼瞅瞅谢昭:「陛下,我把另外两个也扣下,行不?」 谢昭被她这占小便宜似的神色逗得一笑:「行啊,你喜欢就留下,反正放着也是放着。」 雪梨很开心!扭脸让陈冀江把那两个给阿杳和锦书一人一个,着意嘱咐让锦书先挑。 两个孩子一个帝姬一个翁主,说起来都不缺这些东西。不过锦书不是见爹娘的时候少嘛,雪梨总有意识地多照顾她一点。 七月廿一天还未亮,雪梨就强打精神爬起床准备去赴婚宴了。阿杳和阿沅更是哈欠连天,阿杳还要梳妆打扮,就难免有点暴躁。 梳头的时候她支着头在妆台上打盹儿来着,结果给她梳头的杨桃不小心拽疼了她,床气未消的阿杳夺下梳子就扔出去了。 一时间,阿杳的房里又是哄劝又是谢罪。雪梨听说之后赶紧去哄她,阿杳往雪梨怀里一栽,都快哭了:「娘……我好困……我不去了好不好……」 娘总说父皇寅时起床太早了,今天可还没到寅时呢! 雪梨也心疼他们,辰时出门上了马车立刻就着手哄着阿杳阿沅睡了,直看得坐在马车一角陪阿杳的酸梅乌梅跟着眼皮打架,于是到后来她们两个撑不住入睡的时候,雪梨也没管。 马车里四个小孩睡得东倒西歪,雪梨只好和阿沅的奶娘大眼瞪小眼。 这一行阵仗很是不小,皇子帝姬该有的仪仗全在。单是护驾的御令卫,雪梨就不知是动用了几个百户所,只好安慰自己说这也挺好,毕竟是他们顶头上司的昏礼嘛!就当是道贺了…… 巳时末刻时到了卫府。门口有家丁仆妇正迎宾客,一个个都是穿得喜庆、说话也吉利。来来往往的人拱手不断,贺礼也收个不停。 雪梨这边的仪仗在离得还有几丈远的地方就停了,整条巷子也暂时戒了严,刚好到了门口的宾客也都停了下来。雪梨遥遥一望,行大礼的官员有、施浅礼的宗亲也有。 这是向皇子帝姬行礼呢——无奈皇子帝姬还都睡得正香呢。 福贵先去府门口跟领事的管家回了话,客套几句,管家就带着人亲自迎过来了。马车重新驶了起来,将那几丈路驶完,停在了府门口。 管家在外作揖:「阮娘子恕罪,大人迎亲去了,还未回来。」 第十五章 是要到宫里迎亲,离得还挺远的。苏子娴早先就抱怨过这个,她磨着雪梨问她能不能借阮家用用、让她从阮家出阁,雪梨就劝她说还是从宫里出去风光。按道理说,从宫里嫁出去的只有公主,女官能这样出嫁挺难得的。虽然面子上的事未必非要计较,但能要的还是得要嘛! 毕竟苏子娴以后还要和很多出身极好的外命妇打交道。 想着今天早上二人明明都在九格院里,却愣是忙得都没空见一面,雪梨就想笑:「我哥别急就好,喜事嘛……旁人等等不要紧的。」 九格院门口,卫忱要疯了! 这拦门的法子都谁想的!太缺德了! 苏子娴手底下的六个小厨房宫女挡在最前头,后头是阿杳身边没随出去的两个宫女,再后面是张随才和戴旭勇带四个打杂的小宦官,最后面还有个鱼香趴地上在伸懒腰。 这就是明摆着「休想硬闯」的架势。卫忱正提心吊胆地等下一步呢,白嬷嬷来了。 白嬷嬷抱了一大盆菜,里面有五六个土豆、三四根胡萝卜、三四个洋葱,还有一颗大白菜。 身后还跟着一宦官,也捧着同样的东西,二人分别将菜往院子里放好的案上一放。 白嬷嬷笑眯眯:「先恭喜大人娶亲。那六个宫女啊都是苏姑娘手底下的人,您挑一个吧,比她切菜快,您就能进去了。」 卫忱:「……」 救命啊!!! 身为御令卫的指挥使,他为了过拦门的这一关,借职务之便特地打听了全国各地的拦门方法来着。什么答题啊、找鞋啊之类的全有心理准备——尤其是答题这一环,他为了顺利过去,认认真真地把苏子娴的喜好全都研究了一遍。 然后他们要他切菜?!?! 让他一个指挥使切菜?!?! 他都没拿过菜刀!绣春刀平常都是砍人用的! 卫忱挑了六个人中看起来年纪最小的,拽到一边,先塞了个装着金锭的红色荷包,堆笑:「姑娘你悠着点、悠着点,别累着……」 其实众人当然不会往死里为难他,开头几个好生炫耀了一番刀工、看卫忱出了把丑。白嬷嬷在旁边看着,眼瞧着卫忱额上出冷汗了,她就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扣了扣桌子。 可是这暗号满院的宫女宦官们懂,卫忱不懂啊! 他心里着急,觉得这么下去准接不着苏子娴了,跟她们比用菜刀实在比不过,「唰」地一声…… 绣春刀出鞘! 满院宫女宦官:「……?!」 伏在旁边枝头上的鱼香:「嗷?!」 这下好了,都用不着宫女给放水了,卫忱下一根胡萝卜切得差点让众人跪下拜师! 胡萝卜扔到眼前事一刀从底下划过,还没看清呢又是一刀划到了上面。就这样上走一刀下飞一刀,手法之快让胡萝卜根本没机会落到桌上。一片片橙红色的圆片满院乱飞,他呼了口气说「切完了!」的时候,旁边的小宫女还正傻眼。 满院凝滞! 几个年纪小点的宦官好悬没给吓趴下,最老实的彭启钟说话却没过脑子:「您这都没切到盘子里啊……!」 都飞出去了! 彭启钰还没来得及把兄弟嘴捂住,卫忱倒先耍赖了:「不管!我切完了!」 卫府。 在新郎把新娘迎回来之前,众人的注意力全都投在尊贵的皇长子和平安帝姬身上。 ——不过皇长子还太小并不懂,抓着堂兄弟们就到院子里疯去了;平安帝姬虽然会乖乖地跟大人们打招呼、谈吐也很得宜,但众人到底看得出来,她也不乐意在跟旁人玩的时候被打扰。 于是小一刻之后,众人就默契地把视线从孩子们身上拉到了当母亲的身上。偏厅里,外命妇们各自在雪梨身边落了座,聊得非常热闹。 事实证明,她挑这套点翠的首饰是对的,在一厅的金银珠宝里特别显眼,她们也很快从这上面找到了话题,从用料到做工全夸了一遍…… 无奈雪梨听不太懂。 她对着个实在知之甚少,她们能聊得细到取每只翠鸟身上哪个部分的第几到第几根毛最好,她连听着都觉得晕。 是以在旁人试着问她这是尚工局的哪位工匠做的、用的什么翠鸟的时候,雪梨只能竭力掩饰着尴尬如实笑说:「这个……我也不知道,送来之后我就锁在库里了,没注意过。」 众人:「……」 豆沙在几步外捂着嘴值乐。阮娘子这样一不小心就弄得众人一脸惊也不是头一回了,她先前觉得这样不太好来着,但白嬷嬷说了,不计较阮娘子的这种「无知」。 白嬷嬷说了:「能把首饰的成色工艺说出个一二三四五,顶多说明她对这个很精或者很感兴趣。顶好的东西锁在库里看都懒得看,才显得她这儿和别处不一样呢!精通此道不是坏处,但是看着不在意,更说明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稀松平常。」 果然这一语之后,命妇们也不敢在她面前现眼了。先前还有人借着聊她的首饰刺一刺往日看不顺眼的外命妇、或者借着炫耀自己一把,现下也全乖了。 五王妃贺氏很适当地扯开了话题:「阮娘子有四个皇子帝姬要照顾,当然是没心思多理这些身外之物了。你们啊,还不如问问厨艺上的事呢,这是阮娘子专精的东西——都是下厨找趣,咱都顶多在府里哄自己开心不是?阮娘子可是震住过使节的。」 啧啧……五王妃就是会说话! 雪梨心里一个大写的「服」! 贺氏要是单说她专精厨艺,让有心之人听了就容易传她看不起雪梨的出身了。可是贺氏没给留这机会,人家下一句直接引到「外命妇们都下厨」的事上了,现下就等着她接话。 哎不过这个事其实也聊过好多回了…… 孩子多了就没怎么设国宴,但之前还是六格院的时候,每回和外命妇们宴饮,没话找话间都得聊聊厨艺的事。 这回说点什么新鲜的好呢? 雪梨瞧瞧天色,问豆沙:「新郎新娘什么时候到?」 「大概还得有一会儿呢。」豆沙衔笑福身,「娘子您想,‘昏礼’得此名便是因为黄昏行礼,现在才刚下午。您别着急,若是饿了渴了,府里有提前备好的小席,奴婢让他们端过来就是了。」 雪梨轻吁了口气:「倒是不饿。既然还有时间,被纸笔来吧,我给各位夫人写个菜谱,做出来准让人咋舌。而且还不费事,自己在屋子里动动手就把前头的工序做完了,不脏不累,然后让厨房去做熟就行。」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打腹稿琢磨着的那道菜真的既精妙又家常。 旁边有人捧场道:「这么好?那求阮娘子您露一手可好?您也就做前面的便是,让咱看个新鲜。」 雪梨:「……」 不合适吧?来参昏礼的,她跟这偏厅里撸袖子做菜?多不合规矩? 结果这「不合规矩」的事还真引来众人起哄了,弄得雪梨脸都白了。贺氏一瞧,附耳跟她说:「没事,娘子若觉得能做就做,这些个小外命妇平日里都能闹腾着呢,规矩上远没咱那么严;可若觉得不能……我帮娘子挡一挡就是,她们也听得明白。」 这样啊! 第十六章 雪梨心里掂量了一下,叫来豆沙耳语着说了几样食材,豆沙刚应「诺」要走,她又一拽她:「还要针线,一起拿过来,去吧。」 雪梨最后一句话说得声音大了些,于是东西还没取来呢,众人就开始循着材料猜是要做什么了。 要针线?没听说过啊! 阮娘子您不是尚食局出来的吗?在尚服局有朋友? 雪梨就从容自若地等着,稍过了一会儿,食材就端上来了。 除了针线外,总共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鸡茸。这个她是这么跟豆沙说的:「你去厨房看看,给一会儿的宴席备膳,大抵会有调好味的鱼糜或者鸡茸,哪样都行,拿过来一些,这个时辰他们自己另备新的也来得及。」 另一样是豆芽,一大钵端上来,都是较粗的。豆芽的头尾皆已整齐砍去,盛在黑瓷的钵中,被衬得格外白嫩。浅浅的香气散出来,十分清爽的感觉。 除此之外还有个小瓷碗,里面呈着清水。 雪梨先行净了手,将绣花针上穿了线,在水碗里浸透了。接着,手中拎着针,把线埋到了鸡茸里。 棉线在鸡茸中过了四五个来回,她又稍等了一会儿,而后一提绣花针,将线拎了出来。 原本洁白的棉线上已经占满了鸡茸,变成浅浅的肉色。雪梨头也未抬,捡了一根豆芽出来,便将绣花针从一端穿了过去。 虽然挑的是偏粗的豆芽,可也不比绣花针粗多少。一众命妇看得眼睛都直了,绣花针扎进去之后迎着光都能看见它的位置,当真一点都没有偏倚,直直地又从另一边刺了出来。 雪梨将针线一抽,方才过了鸡茸的那根豆芽放到了手边的碟子里。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连身边随着的丫鬟都一个个看入定了。 雪梨则觉得……太痛快了! 她原还以为,这道菜她这辈子都没机会做给旁人吃了呢! 这菜十分有名,尚食局里出来的宫女都知道它,但是谁也没做过。 这菜名叫「镶银芽」,银芽指的就是豆芽,里面要镶进东西去。 这是地地道道的宫廷菜,秉承了「食材可以普通,但做法一定要讲究」的原则,精细得匪夷所思。 不过,历史上最爱这菜的那位名气实在不太好,什么祸国殃民、独断专行的名号全都有,导致如今从天子到朝臣都挺避着这道名菜,再加上这种精细过头的享受本就容易让皇帝沾上「昏君」这俩字,尚食局里就只好既让宫女们知道一下这道菜长长见识、又并不让她们做了。 所以,雪梨真是头一回做这道菜!刚听说这菜的时候她才十一岁,事后特别好奇地拿绣花针戳了一整把豆芽。 结果当然是个个都失败了,没有一个能从头戳到尾的!毕竟粗豆芽也很细! 如今她也是胆子见长,觉得自己和厨房打了十年的交道,应该可以驾驭这道菜了。上手一试,果然还不错! 串了小半盘之后,雪梨眼睛有点酸了。她这才抬眼看看周围的命妇们,信手一推手边呈着多余针线的碟子:「不试试?」 「……」众人如梦初醒,还是五王妃先道,「不了不了,我们、我们就不班门弄斧了……」 这还叫「自己在屋子里动动手就把前头的工序做完了」?!阮娘子您平常「动动手」解闷的法子忒讲究忒细致了啊! 满座命妇暗自惊讶中,雪梨只好跟豆沙交待这东西要怎么烹熟。 卫忱将新娘接回府中时,二人得先各自歇歇。 新娘可以去头进院中早备好的小间里补补妆、再吃块点心垫垫;一早就离府出门折了一个来回的新郎也可以去别的小间喝口茶缓缓。 其实卫忱心下喜悦着,一路上根本没觉出渴来,直到茶水奉到眼前了,才突然觉得……好渴! 一口气灌了满满一盏茶下去,他一递杯子示意还要,伺候的小厮却不敢再给他倒了。 那小厮笑着劝说:「大人您忍忍,一会儿席上出恭不方便。」 ……好吧。 卫忱抿抿嘴忍了,抱臂间指尖在衣袖上一触,不禁眉头轻挑,视线也顺着低了下去,看向自己的衣袖。 昏服上有一道抓痕,没抓破,只是把料子抓皱了。远看看不出来,但摸上去很明显。 ……鱼香干的好事! 他好不容易过了切菜那一关,进门去接苏子娴,带着子娴出来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子娴跟九格院的人恋恋不舍了几句吧,鱼香就以为她不乐意走了。 然后它就冲着他这外人扑过来了,要不是他练过功夫下盘稳,这一扑他肯定要摔得人仰马翻! 九格院里也忒热闹了! 卫忱撇着嘴掸掸袖子,随口问那小厮:「雪梨到了吗?」 「到了,早到了。」一提阮娘子,那小厮顿时满眼的新鲜,「还在偏厅给夫人们亮了一手,做了道菜,叫什么……镶银芽?把各府夫人都惊得够呛。小的没见着她怎么做的,就听她身边的宫女跟后厨交待怎么烹熟,哎那个做法真是……」 后面卫忱都不用听了。这菜兴许陛下没吃过,但他吃过啊! 从前去各地巡查的时候,贪官都心虚,拿好酒好菜招待御令卫,想让他们抬抬手别禀实情。这道镶银牙是其中让他印象比较深的一道,前头的活多精细就别提了,后面的步骤,不是直接下锅煎,而是把备好的银芽搁到笊篱里,拿滚热的花椒油往上淋。 淋一遍之后得颠一颠让它们翻翻个儿,然后往上撒点细盐,之后再淋下一遍。 至于一共要淋几遍,这个就要厨子注意着看了。少了不行,没熟;多了也不成,会糊。只能细细观察着,眼看豆芽熟透变成了半透明、能看到里面那一根细细的鸡茸或鱼糜的细丝了,立刻停手,呈盘子里。 ……梨子还有这手艺啊?! 卫忱小吃惊了一番,下一刻就在琢磨,这么有名而且近乎失传的菜既然做出来了,只让外命妇围观一下就了事实在浪费。 他就压音跟那小厮说:「菜做出来她要是自己不吃,就端到各位大人那边,别的甭提,只说是阮娘子亲手做的。」 菜做多了端过去会压她的身价,现下就这么一碟镶银芽倒正好合适。菜够精细、又是她亲手做的,但是量不多,有没有「皇后娘娘赏的」这层意思……呵呵,各位大人自己拿捏去吧,反正谁都没这么说。 卫忱吩咐完之后实在忍不住渴劲儿了,自己走到案边倒了小半盏出来。身边,那小厮有点踌躇:「大人,阮娘子自己做了安排了。」 卫忱神色微凝:「什么?」 小厮欠身:「阮娘子先问了各位夫人的意思,夫人们笑说怕吃了之后总想着。阮娘子就交待说做好后让人送去给几位要紧的大人,叫平安帝姬带着皇长子同去。她还教了平安帝姬几句话,大抵就是说平素辛苦各位大人为国事操劳,多谢各位大人。」 卫忱直听得生出了些笑意。 这梨子,长进了啊? 她这比他刚才那安排都细,直接大大方方地向各位大人道谢,这不就是「皇后娘娘有赏」的意思么? 可她又没直接露脸,让孩子去替她办,又恰好免去了让旁人说她心比天高的可能。 第十七章 ——她心比天高?谁说的?赏的菜不是皇子帝姬给的么?天家帝姬小小年纪就知道代父亲体恤一下朝臣,这不是很懂事么?这说明母亲教得好啊! 还学会拐着弯给自己揽好名声了。真是近朱者赤,近承淮君者蔫坏。 小歇了一会儿之后,行礼的时辰差不多了,卫忱才携着苏子娴一并往正厅去。 昏礼的过程,比苏子娴想象中少了些欢庆、多了些庄重。 满座宾客都很安静肃穆,她与卫忱一道道吃过牢食又饮了合卺酒,起初还多少有些脸红羞赧,后面就心情愈发郑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只觉这当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了。 雪梨在席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下油然而生地羡慕。 其实真论起来,她和谢昭朝夕相处的时候那么多,该是不差这场昏礼了。可是这会儿瞧着,她还是会忍不住地想:要是太后没病逝就好了啊!没有孝期,她可能也已经行过昏礼了啊! 当晚,雪梨难免喝得有点多。 这份羡慕稍微起了点助力,更要紧的是相伴这么久的好姐妹要嫁人啦!替她高兴!手上的酒盏停不住! 于是虽然她这边备的都是果酒,到了回宫的时候,还是喝得有些醉醺醺的,头晕得站不稳。 皇帝先她一步到了九格院,听到外面的动静时就迎了出来。到院门口时,他还未及走进去细看,来者就撞到了他怀里。 雪梨一嗅熏香味知道是他,索性不松了,赖在他身上伸手把他环住:「子娴嫁人了,唉……」 谢昭失笑:「叹什么气,好事。」 是好事,她只是心里有点空。毕竟这十几年她们都是一直在一块儿,眼下苏子娴嫁出去,她就觉得心里少了一块很要紧的地方。 她蔫耷耷地在他怀里蹭着,谢昭也看得出她喝多了,打横一抱直接把她送进房里去,自己坐在榻边笑睇着她:「明轩君可专程差人跟我禀镶银芽的事了,这事做得不错。」 镶银芽?哦,他应该是指她让阿杳给朝臣们送去的事情。 雪梨想起这个,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淡下去了,她翻了个身面朝着他,抱住他的手,恹恹的:「我这么干的时候,可害怕了。前前后后想了好多遍,吩咐下去之后还观察了半天外命妇们的脸色。」 谢昭的面色也微微一凝,觉出她没说完,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雪梨借着酒劲用力摇摇头,而后沉默了好一阵子。 ……这是醉得狠了?反应不过来了? 他正要叫人给她上例解酒汤来,她抱着他的手忽然一紧:「谢昭。」 谢昭浅怔,挥手让旁人都退了出去。 她撑坐起来:「你知道吗?今天看他们行昏礼的时候,我可着急了,想早点名正言顺地嫁给你。」 转而又松了气:「可除了那一会儿之外,我今天面对命妇们的时候都在怕如果丧期过后我还是拿不准这些事、没有当皇后的本事怎么办。」 谢昭神色凝住,头一回惊觉,原来她对这事担心得这么深。 他原以为她只是一点「自然而然」的恐惧而已,毕竟从只要守着九格院带孩子下厨到成为皇后母仪天下,跨度确实大了些,但他确没想到她会自己主动去深想如果自己一直不够格怎么办。他就怕这个事会变成她心里的负担,所以各种推她出去练手的事情几乎都未跟她说过自己心里的真实算盘,但还是让她感觉到压力了? 她会突然让阿杳他们给朝臣送镶银芽也是因为这个?她既害怕又想努力让自己够资格坐到后位上? 看来他先前都忽略她的这种心事了。 谢昭斟酌着言辞想要哄她,她却忽地凑近了,下巴抵住他肩头:「我跟你‘斩前先奏’一声?」 他笑而颔首:「你说。」 雪梨一脸的郑重:「从明天开始,我会主动多去摸索皇后该怎么做事的。许多我可以插手的事情,我会插手去做,该我拿主意的地方我会自己拿主意——我会尽力不缠着你讨建议,但如果我没拿稳做错了,陛下你……」 她想说「你别怪我」,但谢昭眯眼道:「我帮你兜着。」 哦,这样更好! 谢昭还趁机给她打气:「以你现在的身份不能插手但你想插手的事,你可以告诉陈冀江,他替你去办!」 好的! 雪梨脸上的笑容恢复得没心没肺了些,一头栽倒在榻,准备开始迎接提刀上阵的日子。 不管怎么说,谢昭都看惯了雪梨娇软的时候了,许多时候他也会有点觉得她软过了劲儿,但这样习惯之后,倒让他也接受她这样了。 皇后必须拿住的轻重他会提点她一下,其他零零碎碎的事,他觉得她不想理也无妨。反正只在逢年过节或者有大事时露面、平常就在长秋宫里躲清闲的皇后也不是没有。 是以在听雪梨立誓之后,一连几天没听到九格院有什么动静,他就自觉地暂时把这事搁下了,主动默认她那天是喝高了说胡话或者被卫忱子娴的昏礼刺激得头脑发热一时兴起。 九格院里,雪梨正如临大敌般地细致研究眼前的事该怎么料理。 从卫忱子娴昏礼后的第二日,九格院里就开始陆续收到帖子,内容都差不多——为失礼的事谢罪。 递帖子的人里没有五王妃这样的宗亲家眷,也并没有朝中紧要大臣的妻女,大多是在洛安小官的家人,也有御令卫百户、总旗一类的人的妻子。 攒了七八封之后雪梨把这些帖子一对比,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几人就是那天在偏厅里撺掇她动手做菜撺掇得厉害的那几位,要不就是话中带刺、或者不太会说话的。那会儿她就觉得做菜这事不太合宜来着,还亏得五王妃跟她解释了一句,这些小官员的家眷很多都是平素就这样,才没让她觉得太过奇怪。 眼下她们为这个谢罪的原因她懂个大概,应该是回府之后和夫家说起了这事,夫家不高兴了呗——闷在府里的家眷会不懂轻重,但在朝为官的必然知道有些人开罪不起,所以赶紧动手补救。 雪梨捏着几封帖子,发呆般地琢磨了一会儿之后,抬头问白嬷嬷:「嬷嬷您说,我不见她们行不行?」 白嬷嬷笑问:「您是怎么想的?」 雪梨想了想,轻轻蹙眉:「我是想……这些人家中官位都很低啊,如果有皇后,她们绝不是能去长秋宫拜见的人。哪怕是逢年过节宫中设宴的时候,也决计轮不到她们参宴。」 所以别说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就算是她现在的身份,也从来没有在宫里见到过她们,昨天同坐的宗亲和高位命妇们对她们也都多少生疏。 「她们的夫家让她们递帖子进宫谢罪是怕我日后当了皇后会计较,可是我真见了她们,反倒更折皇后的威严,是不是?」雪梨一手托着腮问白嬷嬷。 白嬷嬷笑意浓了:「是,是这个理儿。」 雪梨趁热打铁:「那您告诉我,真是皇后的话,大概要怎样做?」 「真是皇后啊……您若介意这个、为这个不快了,差个人去呵斥一番甚至罚罚俸、赏顿板子都是可以的。若并未那么介意,或者想显得大度不多追究,那也有别的法子。」 雪梨:「您说说看。」 第十八章 白嬷嬷就告诉她:「这些人确实是不能进来见皇后的,所以您亲自安慰她们表示不介意并不合适。想在小官员间留个大度的好名声,您也顶多就是差个身边的人出去登门安抚两句说说好话,这面子就给到头了。」 这可真是一举拉开悬殊感! 雪梨便开始思量让身边哪个人去合适,白嬷嬷却又提醒她:「不过啊,我倒是觉得,娘子您也不能光想着撑自己的贤名,借着这个稍抬抬威仪也是可以的。您可以软硬兼施,最好既能让人觉得您大度、又让人觉得您赏罚分明。」 洛安城里,一时间因为宫中新透出来的风声而掀起了些许轻微的波澜。 七王府。 易氏早些时候见了前来串门小坐的五王妃贺氏,待得贺氏离开,她便去书房找七王。 七王见她进来,一喟:「说什么了?」 易氏低了低头:「五嫂说,卫大人成婚那天闹着要阮娘子做菜的几位夫人前几日都递了帖子进去谢罪,昨天上午,宫里出来人安抚了几个说无事,但闹得最厉害的那两三个,还晾着没理呢。」 七王神色微凝,未语。 易氏又道:「五嫂还说,阮娘子还给当时同坐的几位宗亲家眷都备了些礼,身边掌事的宫女亲自出来送的。都是当下时兴的首饰,看得出挑得用心。由头时……都在洛安,以后可以多走动走动,别生分了。」 七王的面色稍黯了一层,自摸得清这里面的意思。 头一出是恩威并施,乍看没什么,但其实宫里寻常的嫔妃都不敢对朝臣的家眷玩这样的手段,真有资格这样摆脸、用这样的法子让旁人看明白她的喜恶的,也就只有和皇帝并肩的正妻了。 第二出更明显些。「都在洛安」的人多了,这么个说辞摆在雪梨和宗亲家眷之中,听着倒更像妯娌间的客套,说细一些其实是「都是一家人,别生分了」的意思,是身为长嫂的人才能拿的架子。 谢晗沉吟着,一时摸不清这是皇兄授意的,还是压根就是皇兄借雪梨的名义替她安排的。但其中有一件十分明晰——七王府没有收到雪梨送来的任何东西。 那么,不管皇兄在其中插手了多少,对他们的不满都表达得足够明显了。 谢晗叹了口气,易氏轻一衔唇:「殿下……」 「嗯?」 「殿下您就……别跟陛下僵着了。」易氏眼眶一红,「连五嫂都劝……端午那会儿陛下连小琢的封位都主动赐了,殿下您连亲自进宫谢个恩都不肯。眼下陛下也没动静了,连阮娘子都绕得咱们走,日后还要僵到什么地步?您本来……本来也不可能一直跟陛下赌气啊,他毕竟是您的兄长。」 这些道理谢晗都是明白的,他也确实没有半点和皇兄赌气的意思。只是母后含恨而终的事横在中间,他着实不知该怎要料理这样的兄弟关系。 再有三个多月,母后离世也有一年了。 谢晗一声幽长地叹息,静默了良久之后,他抬眸睇了睇易氏:「你往宫里递个帖子吧,就说想带着阿测小琢一起看看兄弟姐妹。见了雪梨也不必刻意提什么,先缓着就是。」 「诺!」易氏立刻笑着应下来,想了想,又主动提说:「我……我带楚姐姐一起去吧!」 谢晗眉头轻皱:「带她干什么?」 「快中秋了,正好是团圆的日子。」易氏低着头道,「阮娘子看见她必定觉得奇怪,总会问的,我可以顺着这个话……抛个台阶。」 谢晗忽地有些无地自容。 易氏为他操心得太多了,只是因为他自己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 九格院。雪梨接到七王府送来的帖子的时候,皇帝刚好在。 她坐在妆台前由着蜜枣给她通头,草草地看完了帖子,笑道:「也有近三个月没见易良媛了,让她明天就进来吧,我备好点心等她!」 「嘁。」 她听到歪在榻上阖目静歇的皇帝一声轻哼,从镜中望过去,他眼皮抬了抬道:「这么上赶着干什么?缓两天再回给她!」 哎这是呕什么气呢? 雪梨暗自吐吐舌头,挥手示意蜜枣退开,走向床榻胳膊肘往他胸口一支:「怎么了陛下?七殿下最近怎么得罪你啦?」 她从前两天给各府正侧室备礼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他和谢晗好像又生出不痛快了,当时一份份礼是摆在她屋里的,上面写了签注明是给谁。他扫了一眼就指着备给易氏的说:「明轩君大婚易氏又没去,给她不合适。」 她就只好把给易氏的撤啦,连另外几个当日没去观礼的也一并撤啦! 眼下她这么问了,他头枕着手没说话。雪梨手指头在他胸口上戳戳:「给个原因嘛,说好了尽量让我自己应付这些事、我若做错了你再帮我兜着的,现下又提前插手了——所以你必须给我个原因啊,不然我不懂嘛!」 谢昭淡淡地睃了她一会儿,翻身成背对:「这事你没错,是我自己不乐意,你听我的一回。」 看看看……果然在怄气! 雪梨鼓鼓嘴,鞋子一蹬爬上榻,强又跟他面对面了:「说啦,七殿下又怎么惹你了?他就那个臭脾气……如是小事,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谢昭想想就心烦,本不想多提,但耐不住她这么磨,到底一喟:「从母后去世到现在,九个月了,他就再也没入宫觐见过,连给女儿请封的事都索性不提了。后来我借着让易氏办差,主动赐封了宁安翁主,按规矩该是他亲自进宫谢恩、至少也要亲自写个谢恩的走本来,结果他倒好,让身边的宦官来磕个头就了事了?」 哦天!都持续这么久了?她都没怎么感觉到! 居然还是因为太后?太后您力量太大了…… 雪梨腹诽之后默念了两遍「阿弥陀佛太后恕罪」,而后胳膊一撑坐起来:「这我就懂了。不提这个了,我叫宵夜去!」 她出门跟豆沙说宵夜要豆花,如果小厨房没备就去御膳房要。直接白豆花盛好端来就行,配料多备几样端过来,甜的咸的辣的概不忌口! 跟了她这么久,豆沙也大致懂了:陛下心情一不好,娘子就爱给上一些这种能自己拌着玩解解闷的东西吃,这豆花也不是头一回要了。 豆沙便拉着福贵一起去办了,很快就把东西端了过来。 豆花一共上了五碗,都是热腾腾的。豆腐独特的清香一飘,阿杳阿沅就跑进来了。 「锦书呢?」雪梨边给他们递豆花边问,阿杳答说:「锦书想着明天回家,怕起不来,已经睡啦!」 雪梨嗤地一笑:「怪不得她今儿这么高兴,这趟回去能待到中秋之后呢。」 她一壁说着一壁挑谢锦书爱吃的蜂蜜和粉圆拌好了一碗,叫红糖给她端过去,吩咐说:「她要是还没睡着就让她吃些,已经睡了就别扰她了。」 红糖应了声「诺」,雪梨这才落座拌自己的,边拌边看他们仨,看着看着「扑哧」就笑了。 豆花这东西可甜可咸,她是一贯喜甜的,两个孩子还小也偏爱甜的一些,就谢昭一个爱吃咸的。在餐桌边这么一比,显得他俨然是个异类。 谢昭正沉默地舀卤拌豆花呢,蓦闻这一笑,不知怎地就觉得她是在笑他。 第十九章 旋即抬眼一瞪……她果然是在笑他! 然后他脸就黑了,雪梨赶紧赔罪说自己错了。之后二人互不搭理地各吃各的,雪梨一碗红豆姜汤的吃了小半碗后,扫扫他的神色,伸手就去抢他的勺子! 「干什么!」他边躲边瞪。 「我吃一口你的!」雪梨说着就把他刚舀了一口豆花的瓷匙掖进了嘴里,羽睫轻眨着靠到他肩头,声音轻轻的,「别不高兴了,我帮你料理七殿下和易氏的事,你放心就好。」 嘿…… 这才刚开始着手做这些,她还真自信了、上瘾了? 谢昭眉头微挑,又舀了勺自己碗里的豆花喂给她:「别说大话,没办好把你拉去宫正司领板子!」 「哼。」她眼睛一翻显然不信,贝齿在他肩头一磕就又坐正身子继续吃自己的了。 热乎乎的嫩豆腐香香滑滑的,甜味随着这软滑的热香从喉中滑过落进腹里,舒服极了! 雪梨虽然觉得皇帝这样跟七王怄气不太好、而且怄气也没啥用,但还是遵照他的意思,先「晾」了易氏两天。 她总要站在他这一边嘛!再说,一家人,她让他舒心点也是应该的! 于是第三日晚上,雪梨叫人给易氏送了回帖,说请她过来。 第四天上午,易氏就带着两个孩子进宫了。 雪梨亲自迎到院门口,一见易氏就先谢罪说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又是带孩子又还有别的帖子,昨晚才看见良媛娘子也写了帖! 易氏赶紧说没事没事,知道你忙,再晚两天也不打紧。 二人几句寒暄,雪梨往易氏身后一看,才发现还有一个一看就不是侍婢而是府中家眷的。 她一时没认出来:「这位是……」 「哦,这是楚姐姐啊。」易氏忙给雪梨介绍,提醒说,「阮娘子见过的,我们……一起跟的七殿下。」 是她! 雪梨想起来了,当年太后赐给七殿下的是两个人,一个楚氏一个易氏。当时楚氏门楣高,直接搁到了良媛的位子上,易氏则只是个奉仪。 后来却反倒是易氏更合七殿下的意,有了阿测之后便也封到良媛了。赐封之后,府中的事也都是她着手打理的。 「不太好听」的事情雪梨也听说过一些——早在七王出宫建府后不久,二人好像就彻底翻脸了。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但她这几年都没再在宫里见过楚氏,易氏更没亲自带她来过。 这回同来…… 雪梨难免有点疑色,易氏莞尔道:「娘子别奇怪,这不是中秋快到了么?团圆的日子,一家人总在一起才好。今儿个啊,是我们殿下有事走不开,若不然他也会同来的,图个喜气。」 「哦……」雪梨应得有点犹豫,总觉得这说辞有点牵强,牵强得像是在有意顾左右而言他。 ——新年人人都要逢人便说吉利话来图吉利那是习俗、端午人人都要点雄黄点朱砂那也是习俗,可没听说过中秋有团圆的习俗便要刻意地一家人都凑在一起啊!七王府里自己造的? 她心里就打鼓了,仍含着笑请易氏楚氏进去坐,闲谈着小饮了半盏茶后,心里更发毛了。 易氏楚氏这是明摆着处不来,说话的时候更是易氏与她说的多、楚氏更在沉默。她细看楚氏的面色,见她明显憔悴,全然不复当年的明艳自信,简直都忍不住开始脑补一次又一次波谲云诡的府中斗争了! 她们还手拉手来见她?就因为中秋团圆的寓意?雪梨特别想在自己脸上写一个「你当我傻」给易氏看! 是以叫豆沙去备点心的时候,她借口要亲自去厨房帮小翁主瞧瞧有什么她能吃的,便起座离开了。 出了正屋的门,她跟豆沙说「去让魏兮做当初阿沅爱吃的那个小鱼蛋花粥和浇汁豆腐丸子,做好了别急着送,你看见我回来了再端过来」,然后扔下豆沙绕到南院就从南院的门出去了! 这事她真得问问皇帝!——从来没遇到过啊!若是今天来个嫔妃跟她叫板她都不会这么坐不住阵,可是易氏楚氏这出,难道是二人间又有了什么新的摩擦,把战场搬到她这儿来了?! 这她可兜不住!万一一会儿的举动里有点什么阴谋啦陷害啦连她一起卷进去,她上哪儿说理去! 紫宸殿里,谢昭刚下朝回来,正在寝殿更衣呢,就听到女子「呼哧呼哧」的娇喘。 眉头一皱正以为是哪个宫女没规矩,抬眼一瞧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这个「宫女」。 「……」他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在她撞上来之前一扶她的肩膀,「你不是今天见易氏吗?」 「是啊……是啊!」雪梨想着快去快回,一路都在跑,喘得有点厉害,「但是……我跟你说!易氏是带着楚氏一起来的,她们在府里不睦已久了,好像传得命妇们都知道,我觉得太奇怪了,不知道她们什么意思!」 他一听,挥手让宫人们退出去,也拧了眉头:确实太奇怪了! 别的府里的事不说,七弟的家事他从前过问得多些。楚氏易氏早就成死敌了,今天这是哪出? 但他看看雪梨的神色,眉头又舒展了:「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她们、她们这是在暗斗什么,把我也搅进去!」 「……噗!」谢昭想忍来着,没忍住。俄而又强自板板脸,摸摸她的额头,「放心啊梨子,她们是不是在暗斗这不好说,但绝对不敢把你搅进去。」 府里妾室斗得厉害了、传到了丢人的份上,他都是可以下旨让七王写休书的,她们还敢扯上她?这不找死么?他直接把俩人都赐死了也没难度啊! 雪梨听他这么说,就稍定了些心,但脸上的狐疑还是没减。 谢昭也同样仍觉奇怪,想了一会儿后,问她:「她们说什么不对劲的话没有?你没借故问问楚氏怎么也来了?」 「我问了。」雪梨点头,接着便把易氏最初说的那个「中秋团圆」的理由告诉他了。 谢昭神色微紧,沉了一会儿告诉她:「知道了,没什么事。你安心回去吧,告诉她们虽然孝期未过不能大摆筵席,但中秋还是会设个家宴,七弟若得空,就进来一起过中秋。」 雪梨面上也有一瞬的恍悟,点点头,就回九格院去了。 谢昭站在原地默了一会儿,难免觉得别扭——有意来这么一出显然是想缓缓关系了,但还找家里的女眷来说不肯自己来,他们兄弟关系都冷到这个地步了? 午膳后又小聊了一会儿,雪梨送走了楚氏和易氏。阿测还高高兴兴地从她这里「顺」了一食盒的点心走——午膳时餐桌上那道核桃酥他特别喜欢,还想喂给妹妹吃来着,无奈妹妹太小不能吃。 晚上的时候,徐世水来传了话,跟雪梨说了两件事,一是几位大人这会儿突然有急事觐见,他议完事就直接在紫宸殿睡了,不过来了。 二是告诉雪梨:「陛下说中秋家宴的事,让娘子看着安排。」 雪梨:「……」 徐世水又说:「陛下说了,还是按规矩分两边,他和各位亲王在紫宸殿,娘子您在这边招待女眷们,两边的事宜都让您看着办。」接着他一压声,「我师父说了,紫宸殿那边的您若拿不准,他可以帮帮您。」 第二十章 雪梨稍稍松了点气。 第二天,她就忙起来了! 事宜真的很多啊。她这才知道,着手安排这样的宫宴的时候,不止是座次之类的事要她费心,连菜品安排也都需要她过目圈点——从前还是六格院时她设宴就觉得挺累的了,那会儿可还不用她管到这么具体的呢! 她有点怀念惠妃。 「各位殿下和陛下在一块儿,哪回也没少喝,光桂花酒不行,烈酒还是得备些。」雪梨在膳单上一圈,信手添了个「柳林酒」。 豆沙却说:「尚食局的意思是,只是家宴,第二天陛下不好为喝多了的事免朝,还是少喝些好。」 ……也对。 雪梨提笔就想把「柳林酒」三个字划了。想了想,又放了笔。 他明摆着要借宫宴跟七王缓和关系,万一兄弟们想把酒言欢不醉不休呢?就为酒不到位让他们没法尽兴?这也不好! 雪梨就说:「按我说的办吧。交待御膳房多备些醒酒汤,催吐的药也交待医女提前煎上,就直接在御膳房煎,至少五个炉子一起备。」 「诺。」豆沙福身,转身先把这事交待给芝麻去传话,又继续听雪梨的差遣。 雪梨暂且放下了紫宸殿那边相关的册子,想了会儿九格院这边的事。 她看向白嬷嬷:「嬷嬷,那天各位王妃和执掌家事的王府侧室都会进来,我一个人招待要顾全太难了。嬷嬷您帮我后宫里有没有哪位能用吧,不用太聪明,能搁到台面上是不行的。」 雪梨的口吻四平八稳。 她想,任何一位皇后、或者自己来日当了皇后,都不能生生累死自己啊。 会用人也是很要紧的。再说,等她当了皇后,早晚要跟后宫扯上关系,还不如现在就自己把这威严立起来。 「自己立起来」。 这五个字她从前没想过,现下蓦地灌入她脑海中,让她一懵,旋即又一片清朗了。 雪梨原本的意思是找几个低位的小嫔妃来帮忙,白嬷嬷给她推荐的却是目下后宫中位份最高的许淑仪、姜淑媛和孙婕妤。 这让雪梨觉得很不合适——她要是已经当了皇后,找谁来都可以,但她这不是还没名分呢吗? 低位的嫔妃她仗着有皇子帝姬可以压住,但要这三位现下就以她为尊……不合适吧! 可是白嬷嬷说:「娘子您的想法对,但您也听我说说——那些个小嫔妃在后宫里是注定掀不起大浪了,莫说您能压住,就是您压不住也没什么大碍。真有能耐、能冒势头的,还是上面这几个。您把她们拿住了,后宫旁人才知道要老实。」 哦,擒贼先擒王。这个雪梨懂了,可是她觉得…… 「那我万一到时候真拿不住她们怎么办?」 这可是陛下吩咐办的宴席,王府家眷又都在,这要是丢人就丢得远了! 白嬷嬷就笑:「这差事是陛下给的,才正是您拿住人的好时候。就算真有哪个心里头不服,可上面是陛下啊,她们就不敢造次了——这一回低了头,日后再想着补,气势也弱了。至于要真是不长眼、不怕死到非得这回给您难堪,您大可直接去禀陛下便是,理亏的绝不是您。」 这样吗? 雪梨想想,觉得挺有道理,便让豆沙、芝麻和红糖分别去传话,叮嘱她们客气些。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三人都回来了,皆回说那边有空,当日一定准时过来。 很好! 雪梨得以暂时不想这三人来可能会有的麻烦,只告诉自己说「有帮手了」,而后就又添了几分底气,继续安排中秋当日的大事小情。 紫宸殿那边,月饼可以少上一些。这东西虽是中秋食俗,但宴席在眼前,其实也就是为应个景,谁也不会盯着月饼吃个没完。螃蟹则要多上些,因为螃蟹不仅仅是食俗,中秋吃这个主要是因为这会儿的螃蟹最肥美,膏美黄鲜。而且这东西当下酒菜也不错嘛,吃着蟹肉喝着小酒多美! 于是和「多上螃蟹」这一条相搭的,是对应的蟹八件也要备齐。从亲王到随进来的参宴的小王子们必须人手一套,总不能到时候让人家用手剥吧? 九格院这边,会来的是各府的女眷,包括翁主、郡主、县主们。 雪梨便没嘱咐多上螃蟹了,女眷们吃这个多半会嫌麻烦,按本来的打算上够量就得。但除了清蒸螃蟹以外,她额外叮嘱添点别的蟹类的东西,比如蟹肉小馄饨、蟹酿橙这类并不用上手剥壳的东西,还请苏子娴会来做赛螃蟹,万一谁到时候真馋那口螃蟹又懒得剥,还可以吃这些解解馋嘛! 中秋当日傍晚,亲王们陆续携家眷进宫了。到宫门口时各府的人便兵分两路,男人去紫宸殿,女眷去九格院。 九格院前前后后都早准备好了,各府正室在正院里用膳,雪梨和许淑仪坐镇;侧室的席设在北边,有姜淑媛和孙婕妤陪着;孩子们则统在南边,虽然位份上有翁主、郡主、县主的差别吧,但毕竟都还小,又都是堂姐妹,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雪梨在人差不多到了一半时抽空到月门边往南边瞧了一眼,阿杳身为帝姬、又是九格院的主人,按规矩坐了主位,就是看着不太开心。 但她也没过去,主要是怕阿杳是因为怕生才不高兴的——如果是那样,就还是让她自己慢慢适应为好,这会儿当娘的一过去,她难免要不肯再自己待着了。 她只招手把阿杳身边的杨桃叫出来问:「帝姬怎么了?是怕生还是不舒服?」 「没不舒服,好像也不是怕生……」杨桃福身答说,「这不是皇长子殿下去紫宸殿了吗?帝姬觉得殿下不在,没趣儿。」 哦,这样啊,那不要紧。 雪梨知道,阿杳阿沅这俩孩子一直很亲,一起长大的嘛,小孩子想事又简单,就爱跟处得好的一起待着。 不过叫阿沅回来肯定是不行的,别说阿沅了,刚半岁大的阿淙都抱到紫宸殿那边去了。她相信阿杳一会儿能缓回来,至少等谢锦书来了就能好一些。 雪梨想了想,只跟杨桃说:「等五殿下家的宜安翁主进来,带到帝姬身边坐,帝姬再不高兴也不许拿‘皇长子一会就回来’之类的话骗她。嗯……让酸梅乌梅到她身边伺候吧,她们熟。」 「娘子……」杨桃稍稍一哑,又赶忙应「诺」。朝雪梨福身之后绕到后头去叫酸梅乌梅过来,心里多少有点不乐意。 清夕听菡出宫之后,帝姬身边的事是石榴慢慢掌起来了,后来白嬷嬷索性发了话,正式把石榴点成了帝姬身边主事的。她们一起拨过来的四个人,地位一下就拉开了。 可都是在九格院里混事的,谁不想在帝姬跟前露脸啊?余下的三个都费死心思了,为了能在今天这宴席时到帝姬身边侍奉,杨桃讨好了石榴大半个月,才可算把这差事磨下来。 现在好了,阮娘子一句话,又让那两个在奴籍的丫头捡便宜了。 杨桃不敢说阮娘子的不是,可给酸梅乌梅脸色看她却是敢的,酸梅乌梅也怕她,在帝姬身边侍候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样久了阿杳也别扭啊!好不容易锦书来了、阿杳不想弟弟了,旁边两个人明显心虚不自在,那她能自在吗? 第二十一章 于是,在席上撑了一会儿的阿杳真不高兴了,撅撅嘴,拉着锦书的手就过去找娘去了。 雪梨正和各位王妃们品酒吃螃蟹呢,四王妃亲手给雪梨甄了酒奉过来,阿杳耷拉着脑袋就出来了。 她也不说话,扁着嘴一拽雪梨的胳膊,自己攀到雪梨膝上歪坐着,头倚在雪梨怀里,双手一环雪梨的脖子:「娘,我要跟您待着!」 委委屈屈的,像只受欺负的小猫,弄得雪梨既想教育她宴席上的规矩又板不下脸来。 旁边的王妃们当然不会说帝姬的不是,还主动噙笑哄她:「来,帝姬吃块月饼?要什么味道的?」 锦书和阿杳一起在正院的席上赖着,过了一会儿,俩小姑娘就都高兴了,有母亲在身边就是安心! 二人一起把席上的各样点心都吃了一遍,方才没胃口吃螃蟹的阿杳被雪梨喂着也吃了一只半的螃蟹。时间一长,原本还在南院乖乖待着地其他的孩子们也都坐不住了,呼啦啦就都跑到正院和北院找母亲来了…… 这下热闹了。 小孩子说起话来清清亮亮的,人多又显得嘻嘻哈哈的。北院和正院一下就多了节日的气氛,雪梨一瞧,非把人赶回去也不合适,就询问王妃们的意思:「不然……都挪到正院来,一会儿一起赏月?」 王妃们纷纷说好,众人便一起聚到正院来了。侧室们坐到廊下倒也雅趣有地方,但雪梨多少觉得有点丢人了。 ——本来安排得好好的,一下子全乱了。她再怎么都明白,王妃们会点头答应方才的提议不过是给她面子,其实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并不太合适。 然而过了小半刻,院中重新安排妥当之后,效果却意外的好! 方才各用各的,「家宴」的感觉是有,但少了中秋团圆的那种其乐融融。现下倒是感觉更对啦,孩子们分别在母亲身边待着,院中各处都是团圆节的吉意,似乎各人都轻松了不少。 「娘,我要吃鲜虾蒸豆腐!」阿杳指着离得略远的那碟菜,盘中四四方方的豆腐有九小块,每块上都顶着一个完整的虾仁。还淋了暗黄色的鲜美浇汁,是一眼看上去就有胃口的东西。 离那道菜近的三王妃听言一笑,没让宫女过来侍奉,伸手将碟子端起来方便雪梨夹菜,垂眸笑道:「娘子这儿是让人舒服。我们府里的贤安郡主,总听五弟那儿的宜安翁主说娘子这儿好,也想进来给帝姬伴读呢。」 雪梨浅怔,三王妃已将视线投向廊下,着人将正依偎在母亲怀里喝鱼丸汤的贤安郡主叫了过来:「来给你大伯母和姐姐见个礼,过两天同你宜安姐姐一起进来读书来。」 贤安郡主瞧着怯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雪梨。雪梨偷眼一扫,便见廊下贤安郡主的生母同样神色紧张。 她便先没应这事,拉着贤安郡主的手向三王妃笑道:「这事我得先问问陛下。不过王妃放心,若是郡主进来,我肯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自然自然,我自然是相信皇嫂……」三王妃惊觉失语般猛闭了口,转而讪讪道,「咳……瞧我这嘴。孝期还没过呢,我不该这么早就改口的。」 她这么一说,既把「皇嫂」这称呼提出来了,又因为主动「纠错」让人说不了她失礼。莫说雪梨自己了,就是旁边别的王妃们都能明显听出来,三王妃这是上赶着要跟未来皇后贴上。 一时院中众人神色各异——这种事被别人抢先不怕,显得自己太慢可就不好了。 紫宸殿里,陈冀江头都大了! 这满殿的「热闹」,若是这会儿请个御史来看一眼,明天陛下和各位殿下就都得被纠劾个没完! 这都什么毛病!喝酒就喝酒嘛,还划拳!划拳不怕啊,之前也玩这个,助兴嘛,好事——但先前他们是要么作诗要么赌点小钱啊!今天谁出的馊主意说「输的人要么喝酒要么一口一个灌汤包」的啊?太缺德了! 灌汤包这东西,里面的汤都满满当当的,而且得趁热端上来才行,凉了就不好吃了。 可趁热的东西就不兴「一口一个」这么吃啊!烫嘴啊! 于是,片刻前的场面是:殿里能喝的就灌酒,坚决不吃灌汤包;不能喝的呢……比如七殿下和十殿下,嘴角就给烫红了。 年纪小的更惨,比如刚十六岁的十二殿下,他想喝酒来着,六殿下过去微笑着把杯子一抢:「你还小,少喝酒。」 然后一圈人就围成人墙看他吃灌汤包了,十二殿下一个包子吃进去脸都红了,好不容易咽下去,追着六殿下就打:「你站住!你是我亲哥吗!你你你……你别跑!」 ——这还是划拳游戏刚开始的时候。 酒过三巡之后就更闹腾了。七殿下和十殿下嘴被烫红之后也不敢再吃灌汤包了,只好硬着头皮喝酒,但这二位酒量不济也是出了名的,十点下喝了几杯之后就站不稳了,索性有亲哥九殿下帮着。 九殿下一拍桌子:「来!我替他喝!」 陈冀江当时一听这话就挑眉了,果然,没过多大一会儿,陛下撸袖子就给七殿下挡酒来了。 谢晗已经喝得头重脚轻了,胸口一阵阵翻涌感十分明显。一看皇帝挡过来他就知道怎么回事,张牙舞爪地就要把酒盏夺下来:「皇兄……别、别……」 醉醺醺地还想往回挡?谢昭气定神闲地扶住他,他打着磕巴还劝呢:「别、您别管我,皇兄您明儿还……还上朝呢!还是……我自己来!」 谢昭淡眼瞧瞧,坐在旁边的四弟没什么反应,还等着跟七弟划拳呢——四弟这也是喝大了,眼睛都不聚光了! 谢晗继续跟他抢酒盏:「我来……我来!」 谢昭一松手把空酒盏给他,转身跟宫人要了两只碗过来,一边倒酒一边跟四王说:「来,不理他这不能喝的,大哥跟你喝。」 「噗……」陈冀江可算没忍住笑,扭脸就躲到外头去了。心里直说陛下忒毒了,这么一碗灌下去,四殿下估计怎么也得半夜才能起来了。 他绕到殿外,看看门边已经少了大半的酒坛。 啧,阮娘子这是故意的吧?往年中秋都不备这么多酒,就今年,又多又烈,还种类齐全。 他再眯眼瞧瞧里头:嗯,座次上也是动了些脑子的。往年都是陛下和亲王们设一席、皇子王子们在旁边设一席,今年她把孩子们的席都直接挪到侧殿去了。 侧殿和内殿间还隔了个外殿呢! 小辈不在,长辈才好少些威仪敞开了折腾,这安排好。 陈冀江微微地舒了口气,看看已经醉到吊在陛下胳膊上唱小曲儿的七殿下,捂着嘴又乐了一声,招手让小诚过来。 他说:「去,到九格院跟阮娘子说,陛下今晚准去她那儿。宴散后让她先放放别的事,叫人把正院先收拾干净了,迎驾。」 「诺。」小诚应下,陈冀江又压音说:「早先陛下不是吩咐拿西边贡进来的料子给阮娘子做寝衣吗?一直没给送去,你啊……这就给送过去,今晚合适。」 小诚一愣,转而想起来是什么寝衣,闷着头就去了。 想想那寝衣的料子,他小诚心里直说:师父你个没正经的!阉都阉了,懂得还挺多! 第二十二章 十五的圆月下,陈冀江乐呵呵地独自站了半天。 阮娘子立起来了,能帮着陛下干事了,这瞧着就更像夫妻了。现在要帮一把的,反倒是这些「趣味」的事。 免得好不容易到了并肩而立的一步,反倒只有了皇帝和皇后的关系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宴散后,皇帝送走了弟弟和侄子们,进寝殿喝下催吐药猛吐了一番,又吃了小半碗醒酒的酸笋鸡皮汤。躺了小半刻后坐起身:「去九格院。」 九格院里,雪梨闷在房里不敢出来,把宫女们也都轰了出去。 新送来的寝衣也太……太……太妖娆妩媚了! 料子轻软、随着光线变动会有流光微转这都算了,关键是它比寻常的料子要薄上那么一半。她躺着不动还好,一站起来吧……各种不该显出来的线条都十、分、明、显! 心衣的部分还做得挺低,拢得又紧,勒得胸前一道沟壑,外面轻薄的中衣又只能把它遮成「隐约」的效果,全挡住是不可能的。 御前的人什么意思! 她现在特别想把刚才传话的小诚拎回来打一顿! 等了又等,见他还没来,雪梨犹豫再三之后下了榻,打算自己从柜子里摸出套别的寝衣来换上。 身上这套实在忒不正经了。要不是一直和御前关系尚好,她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有意坑她! 是以谢昭一进门,看见的便是雪梨跪坐在柜子前翻腾衣服…… 轻薄的寝衣下,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刚消下去的酒气又冲脑了。驻足维持着清醒站了一会儿,还是大步向她走过去。 「雪梨。」身后的声音让她悚然一惊,手上滞了滞,「等、等我一下……我我我……」 腋下猛被一提,又一恰到好处的力道将她转了过来,谢昭一扶肩头把她扶稳了,视线不经意间一低…… 酥胸近在眼前,看得他当真滞了一瞬。按理说二人都不知道有过多少回床笫之欢了,应是不至于再有这样羞赧的情绪,但眼下…… 穿得透果然比穿得露还要撩人心啊! 「咳……」谢昭一声轻咳之后别过了头,强咽了口口水,心里直呼自己自作自受。 这料子原是西边的胡人贡进来的,那边气候又干又热,做衣服多爱用这种轻薄的料子。可是贡到洛安来就做什么都不合适了,主要是款式上的差别,拿它做上襦太透、做下裙更透,做成下裙的外层或围裳吧……里面搭其他一看就是中原花纹的料子又很怪。 当时他就想着要把这东西给她,各种款式想了一圈皆觉不合适之后,突然想入非非,神使鬼差地便吩咐说:「按雪梨的身量做身寝衣。」 尚服局自然就按他的吩咐做啦,做完之后呈到他面前给他一看……他才清醒地觉得给她穿这个真不合适! 他看着料子动点「邪念」不要紧,真给她穿就不知道她会不会不高兴了。 谢昭心里很清楚,雪梨在他面前确是很娇很软,但归根结底还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这身寝衣透得……只怕都跟青楼有一拼了,这不显得像他有心轻贱她似的么? 就这样,衣服做出来之后他就让人收着不提了。 可她现在怎么穿上了?! 谢昭看着侧旁的地缓了半天的神,心底的灼烧才慢慢压下去。 他克制的声音有点发沉:「你这衣服……」 「小诚刚才送来的!」雪梨赶紧解释,一脸「我才没想色诱」你的诚恳。 小诚? 谢昭双眸微眯,后牙一咬:准是陈冀江或者徐世水的主意! 「咳……」他又一声咳,转而道,「这是做给你的,但你若不喜欢,以后就别穿了,我没拿你当那种人。」 真的没有,只不过他一个大男人,难免会想想自己喜欢的姑娘穿得……勾人点的样子! 他这是给自己辩白,但雪梨听在耳中,重点确是另一回事了——竟是你的主意啊?! 害她难为情了半天!心里复杂死了! 她磨磨牙,四下一扫确定门窗都关好了,酝酿酝酿情绪,迈着猫步在他身边绕:「哎呀这位爷,大晚上的看到了奴家这个样子,您可不能扔下奴家不、管、啊。」 末三个字分明有点咬牙切齿的感觉。 谢昭:「……」她这是报复! 雪梨一看他脸僵了,就更在他身边来劲了——反正她已然穿成这个样子被他撞见了,日后再让她这么穿吧她还没勇气,只好这回物尽其用! 是以她厚着脸皮使出浑身解数逗他,玉臂往他肩头一搭,凑到他面前的脸近到羽睫都能刮着他的下颌了。她轻轻地呵了口气,浅浅笑说:「奴家伺候爷去盥洗?」 盥洗?他都浴火焚身了! 谢昭一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来,围合式的裙摆经这么一动便散到身下去了,玉腿露出来的一瞬,雪梨还是扛不住脸红了,头往他怀里一埋。 谢昭挑眉:这会儿显得乖巧也晚了。 幔帐放下之后片刻,帐中的温度便在二人的摩挲间腾起了。那身本就轻薄的衣料经不起他心急之下的扯拽,雪梨听到「呲啦」一声之后挺满意,微抬头迎上他吻过来的唇,投入在吻中享受了一番之后啧啧嘴,正式开始了没羞没臊的过程。 房外,守着的宦官们像是一尊尊石像。陈冀江稍微轻松些,在侧院找了个没人的小间打盹儿,耳朵倒没忘了注意各样动静。 嘿……今晚忒能折腾了,这都第三回了。 到底俩人都年轻,果然难免会有克制不住的时候。 卧房里,雪梨欲哭无泪。 是因为他喝多了还是她撩拨了他?他怎么一副不让她第二天下不了榻就不罢休的架势啊! 她已经快累脱了,一边推他一边告饶:「我不行了!明天……明天再来好不好!」 谢昭手臂搂在她身下,身上的动作没停,嘴上倒在她耳边哄得细语轻声:「乖啊梨子,让我尽个兴,一会儿就让你好好睡。」 「呜……」她眼睛一红哭了出来,牙关紧咬着骂他,「混蛋你……前两回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他没接她这茬,不要脸地「嘿嘿」一笑,该干嘛干嘛。 直接的结果,就是第二天都日上三竿了,雪梨还趴在榻上起不来呢。 腰疼,背疼,使不上劲! 于是她就这样赖在榻上盥洗吃早膳了,吃完早膳之后想去看看在读书的阿杳不行、想去瞧瞧在念诗的阿沅也不行,心有戚戚焉地趴了会儿之后,决定把阿淙和阿泠抱过来玩玩。 哎嘿,双生的孩子真好玩——雪梨每回见到他们俩,头一个反应都是这个。 两个孩子都小小哒软软哒,放在一起,暂且还看不出什么大差别来,只能通过衣服来判断哪个是儿子哪个是女儿。 目下六个多月大,两个孩子都会坐了。她让人把他们抱过来的时候,他们正好醒着,奶娘就直接把她们放到了床榻内侧坐着。 阿淙一双大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忽地嘴一弯笑了:「嘻……」 「笑什么笑。」雪梨维持着趴姿,挪动的动作都不敢大,手指摸摸阿淙的额头,「叫娘!」 阿淙:「嘻嘻!」 阿泠张张嘴:「咿……娘!」 第二十三章 「哎,你看妹妹多……」雪梨一个「乖」字还没夸出来,没坐稳的阿泠往旁边一歪就倒阿淙身上了。阿淙哪受得了她的分量?顺着也倒过来了。 雪梨:「……」 俩孩子半拉身子交叠着侧躺着望她,还发着懵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呢。 雪梨和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没忍住:「哈哈哈哈!」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笑,阿淙鼻子一抽:「呜……」 然后兄妹俩就一起哭了! 这下好了,雪梨身上再没力气也得起来了。她一直觉得,宫里虽然有奶娘宫女一起把孩子照顾得十分细致,但如果孩子在自己面前哭了都还让奶娘抱走哄……就活该孩子以后跟娘不亲! 雪梨便蹭过去,稍撑起半个身子把倒在阿淙身上的阿泠抱开放到枕边,缓了缓劲儿,终于咬着牙把自己翻成了躺着。 然后把阿泠抱到左边揽着、右手揽着阿淙,中间呢,隔着她的身子——谁也别动谁,你们俩乖乖的哦! 皇帝进门时看到就是她两边各「挟」一个孩子的模样。俩孩子还睡得东倒西歪的,里面的阿淙倒在她胸口不知在睡还是在安安静静发愣,阿泠倒是明显醒着,见他进来小手一扬:「咿——!」 才刚会说几个简单的字,最近这俩大部分时间都还是这样咿咿呀呀的。 谢昭走过去把阿泠抱起来,往榻边一坐,就看到雪梨瞪着他的目光阴恻恻的。 谢昭堆笑不吭声,知道是夜里把她折腾狠了,所以……所以他有意下了朝立刻过来看她来着! 雪梨后槽牙紧咬,鼻中冷冷的一声「哼」,然后就扭过头去看阿淙了。 不理他!阿淙比他好看多了! 「好了梨子,咱不生气啊。」谢昭在旁边哄她,想了想,把阿泠放到了床榻紧里的地方,又将阿淙也挪了过去,然后过来翻她的身子。 雪梨立时腰酸背痛得脸都白了:「哎哎哎……别!」 「乖,翻过来,我给你揉揉。」他说着已经把她翻回了趴着的样子,手在她后背按按,「哪儿疼?」 雪梨抽噎:「哪儿都疼……」 昨晚姿势实在太丰富了,她感觉后背每一寸筋骨都吃过劲儿,今天早上起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谢昭一哂,还真认认真真给她按上了。他练武的时日久,手上力道够,按得雪梨痛快极了。 候在门边的陈冀江瞧瞧,一挥手,让房里的奶娘、宫女乃至御前随来的人都退出去了。 雪梨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昨天忘了禀陛下一声了,三王妃说要把她府上的贤宁郡主送过来给阿杳伴读。我没敢直接应,陛下看呢?」 谢昭笑了一声,只说:「年纪倒和阿杳锦书都差不多。」 雪梨等了等,没下一句了? 她扭头看看他:「陛下觉得不合适?」 「那倒不是,都是宗室女,身份上是合适的。」谢昭拢在她腰间的手稍添了点力,见她一呲牙又忙放缓了,续说,「三王妃会主动提这个,就是想和你拉一拉关系的意思,这是心里拿准、也默认你日后就是皇后了。日后类似的事还会有不少,是好事,你自己拿主意也行。」 谢昭的意思是,反正都是阿杳的堂姐妹,找谁进来伴读都没大碍,她这会儿能把妯娌间的人心拢一拢才是大事,怕出岔子让他拿主意、把拢人心的好处也推给他,这就不对了。 雪梨便想了想,说:「我昨儿见了贤宁郡主一面,小姑娘看着挺不错的,那就让她进来吧。」 反正也住得开。打从「六格院」升为了「九格院」之后,北院就都归阿杳阿沅了,添了个锦书都还仍宽敞着,再加个贤宁郡主完全没问题。 宫外,五王府的门槛快被踏破了。 贺氏大抵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一连避了几天,最终不得不打开大门邀人进来。 几人一落座,六王妃就先开口了:「五嫂您瞧见了,还是咱三嫂最快不是?咱这儿都还念着孝期不敢动作太大呢,她可好,前脚‘口误’叫了声‘皇嫂’,后脚又把府里的郡主送进去陪帝姬了,咱到底是慢了。」 二王妃说话一贯直,一声冷笑:「这可不是咱慢了,这是老三不地道。」 几人就都沉默了一阵。 兄弟间也是难免有远近亲疏的。就拿眼下皇城里的这些殿下来说吧,都以长兄、也就是当今圣上为尊那是一回事,私底下又有个深浅是另一回事。他们这一干人里,二三四三位亲王就比较亲,五王呢和七王近些,余下的也各有各交好的。 一论这个,二王妃就来气。先前因为拿不准要不要现在就贴上阮氏的事,三位殿下那是商量过的——这事不商量不成,虽然从前没有皇后也没大碍,但以后有了皇后,起码对一干外命妇是有影响的,能提前混熟了总归是好事——可那回,三殿下拍板说:「我看现在议这个还太急,怎么也得等孝期过去。若不然,明面上陛下还给太后抄经呢,兄弟们私底下就知道谁是皇后了,这不是等于说陛下在孝期琢磨不该琢磨的事吗?」 就这么着,各府才都安静了来着。他们三个年纪最长的没动静,底下也就消停了。 哦,然后没过多久您就一口一个「皇嫂」地叫上了,还把女儿直接给送进去了,您这是坑兄弟抢机会都不带拐弯的啊? 二王妃细想之下憋得头疼,直按太阳穴:「要我说,咱也赶紧的吧。该备礼、该求见的都差不多可以准备了,总不能让老三那边一头亲,我们家阿敏加封的事,以后估计还得仰仗皇后娘娘呢。」 一说这个,众人都有点唏嘘。 二王妃口中的「阿敏」其实是府中侧室给谢昀生的长女,当时谢昀请封请得不是时候,皇帝忙得没空搭理直接交给礼部去办,礼部一瞧是庶出、陛下又不上心,就给封了个最末的县主。那会儿各府都以为二王妃得背地里偷笑来着。毕竟那位侧室跋扈是出了名的,二王妃想看她女儿被压位份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没想到啊,算下来八年多了,二王妃对谢敏还真不错,据说谢敏还为帮二王妃说话跟亲娘翻过脸——甭管这是二王妃心眼真好的结果还是手腕太好的证明吧,总之可见她没给谢敏穿过小鞋。 一阵唏嘘之后,众人也都知道二王妃提谢敏是什么意思。 ——从前宗室女、外命妇的封位高低是陛下定夺,陛下没空就交给礼部。来日封了皇后,能在这事上说上话的,就又添了一个人。 这影响真论起来那是不小的,不止有封位,还有赐婚,赐婚之后还多多少少能牵扯点夫家的爵位。再往不敬的事上想想,万一过些年国力不如这会儿了、得送公主去给番邦和亲或者安抚朝臣的时候……多半都是要从宗室女里挑的,到时候和皇后亲近一点,兴许这劫数就到不了自家女儿的头上。 如此这般,一方正厅里安静的时候多、有动静的时候少,各位王妃端坐着各自思量,想的路数也都差不多。 好一会儿,六王妃说:「咱平常跟阮娘子都不走动的,突然上赶着去也太唐突了。要不……让七弟府上的易良媛先帮着带带话?」 第二十四章 「让易良媛去就不唐突了?你平日里跟易良媛走动吗?」五王妃贺氏睃她一眼,看不惯她这平日瞧不起易氏是侧室、如今有事了又想求人帮忙的样子。 六王妃睇睇五嫂,不敢吭声了。少顷,五王妃舒了口气:「这样吧,过几天我再送锦书进去的时候顺嘴提一句,就说想让她们堂姐妹多聚聚,想挑个日子邀各府的孩子一起过来玩,她若得空也请一起来。」 还是借孩子的名义合适,众人思量一番之后都点了头。但凡阮娘子这趟来了,她们是否亲自到都不要紧,反正一个口子打开,以后再求见,理由就是现成的了。 几日后,九格院里,雪梨一边炸年糕一边想五王妃的话,总觉得有种自己要赴鸿门宴的错觉。 也不知这感觉是哪里来的,反正就是让她觉得怪怪的——「来者不善」应该算不上,但肯定有别的事! 「娘,糊啦!」阿杳拽拽她的衣袖提醒,雪梨稍一怔,这才注意到锅里三个圆圆的年糕都在油里泛黑了。 「等等哦,娘重新做。」她说着便将三个炸坏了的夹出来放一边,又扔了新的到锅里。 这东西又好做又好吃,做好的黄米面年糕扔进油锅炸至金黄就可以了。她喜欢做豆沙馅的,炸好之后最外层口感酥脆,里面的软糯热乎,最里头的豆沙细滑香甜。 不过炸年糕吃多了容易胃里不舒服,所以她最初是偷偷摸摸做给自己解馋来着,做完就直接在厨房吃。后来嘛…… 后来阿沅那个小坏蛋盯梢,看见她给自己做好吃的不给他们了。他哭着去找姐姐告状,阿杳就牵着阿沅的手怒气冲冲地找她要年糕来了。 被抓现行的时候她唇上还沾着点豆沙呢,想不承认都不行! 三块年糕炸好后分别呈到三个碟子里,阿杳、阿沅、锦书各一个,雪梨嘱咐他们说:「慢慢吃,别躺着。」而后转身让人把锅洗了,自己又换了锅倒上新油,笑道,「我给鱼香炸点肉丸子,一会儿你们吃完了去喂它。」 三个孩子拍手叫好。雪梨让厨房的人切好肉糜,把猪肉丸、牛肉丸、鱼肉丸、鸡肉丸各弄了两个,每个都是巴掌大,在热油里一滚立刻起了香,随着热气一阵阵地扑鼻,弄得她自己都饿了。 而后就听见阿沅说:「我也要吃丸子!」 好吧,晚上加个冬瓜丸子汤,再添个焦溜丸子吧。 忙完了这一通之后,雪梨回到房里,开始细想去五王府的事。 这事她当时就点头应了,现下倒也说不上后悔,就是有点不明白到底为什么突然提这种议——先前没听五王妃说过堂姐妹该多聚聚的话啊! 而且还是「各府的孩子」都去。 她啧啧嘴,这是单纯要拉拉关系啊,还是有点别的什么隐情啊? 罢了,反正应都应了,有什么好怕的啊?到时候真有事,也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这句话在脑子里一过,雪梨就扶着额头脸红:自己真是胆子见长! 那不如索性把魄力显出来让王妃们看见? 她叫来福贵:「接下来这些安排是我的想法,但你别光传话,好好问问陈大人,看合不合适。」 福贵颔首:「娘子您说。」 雪梨边掂量边道:「过几天我要带阿杳去五王府玩,请陈大人传话让御令卫备帝姬仪仗,护送事宜请卫大人安排。沿途该净街的地方,要至少提前一个时辰净街,有硬闯的先押起来再说。」 这没什么不合适的。福贵安心听着,雪梨顿了顿,又说:「按五王妃的意思,各府到了会走路的年纪的女儿都会去。我想着,光让她们在府里玩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带去外面爬爬山。」 「爬山?」福贵一怔。 雪梨点头:「城郊的晋山离得最近,提前三日封山。让山下的行馆备好茶水点心,等着迎驾。」 这动静可够大的。 福贵知道雪梨近来在努力让自己立起来,没敢多嘴,直接去回了陈冀江。陈冀江心里也觉得,这动静会不会太大了?但他掂掂分量、想想近来的事,也不敢擅自给否了,便进殿去回了皇帝。 谢昭正读着七弟刚送进来的话本呢,没耽误听陈冀江禀事。陈冀江一句句说着,话音落后等了一会儿还没听见陛下的意思,他便心里有点打鼓,迟疑着又添了一句:「陛下……?」 皇帝将话本一合:「不行。」 谢昭没答应封山的事,思量之后却没让陈冀江去回话。 他吩咐陈冀江去安排雪梨交待的其他事宜,自己掂量了一会儿,往九格院去了。 这呆梨子底气涨得挺快,但封山这出就有点矫枉过正的势头了。 她需要在嫔妃宗亲朝臣间把自己立起来,可是像封山这样动静太大的事情还是暂且做不得的。毕竟,她还没当皇后呢,又还在孝期之中,一时风头太盛、且还是在玩乐的事上风头太盛,容易引起不满。 等孝期一过、册了皇后之后,这些就随她了。别说封山,就是她到时候为了自己出门玩得痛快又安全,想封城都没问题。 谢昭自己心里知道这些细微的轻重,但他并不敢让陈冀江直接去告诉她「陛下说封山的事不行」。 ——她的底气才刚提起来,他不想因为自己显出一点不满就把她压回去。 底气这事,若要在过浅或过盛间取其一,他还是希望她盛一点好。太浅就压不住人、坐不住阵了,但过盛无非就是像今天这样,他可以帮她卡住最后一环。 谢昭一边琢磨一边进了九格院,恰是将近晌午的时候,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鱼香,来吃!」阿沅双手捧着一个外层炸得焦黄的大丸子逗鱼香,鱼香从墙头上蹿下里刚到他眼前,他就卯足了力气把丸子扔了出去。 「嗷呜!」鱼香嚎叫着顺着丸子被掷出的方向窜去,丸子甫一落地,就被它精准地叼走了。 它扭过头得意地看看阿沅,转回头想蹿到树上去吃丸子的时候看到了谢昭。 于是它乖乖地走过来蹲下,他拍拍它的头,它就把嘴里叼着的丸子往地上一放,还拿爪子往前一推,歪头:你先吃? 「你吃你吃。」谢昭揉揉它的大耳朵,招手让阿沅过来,问他,「你娘呢?」 「在和姐姐还有锦书姐姐用膳!」阿沅答道。 谢昭挑挑眉:「那你怎么不去用膳?」 「我……」阿沅顿时一脸心虚,低着头偷眼看他,「我刚才吃年糕吃饱了……」 他说完就不敢吭声了,一副犯了大错等着挨说的模样——他确实不该吃那么多的,不过自己的那一个吃完之后,他觉得没吃够嘛……就去磨姐姐了。 两个姐姐各让给他半个,他就足足吃了两个了。 他还不到三岁,吃了两个炸年糕之后,就饱了。 皇帝伸手在他额上一弹,一边板着脸一边把他抱起来,举步就往屋里去。 进屋一瞧,屋里的氛围也很沉寂啊! 雪梨边吃饭边目光明显森冷地瞪阿杳和锦书,锦书都吓得不敢抬头了,阿杳则讨好地往她碗里送了块红烧肉,声音弱弱地说:「娘别生气……」 谢昭一哂:「怎么了?」 第二十五章 三人一并循声望来,阿杳和锦书立即起身施万福。谢昭过去在空位上落座后看看还拉着张脸的雪梨,一睇阿杳:「怎么惹你娘生气了?」 阿杳鼓鼓嘴,和锦书互望一眼,就招了:「娘说不让阿沅多吃炸年糕,可是阿沅很想吃,我们就各给了他半个……」 给他的时候她们都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啊!娘都不理人了!好可怕! 阿杳说完就是一脸的委屈,偷眼瞧瞧父亲:「父皇,阿沅真的很爱吃炸年糕啊!」 「哦,这样啊……」谢昭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句,又跟阿杳说,「你听父皇两句话,好不好?」 阿杳重重点头! 「第一,你娘不会平白委屈你弟弟,她不让他多吃肯定是有道理的,你必须听她的。」 阿杳迟疑了一会儿,又点点头。娘确实是说年糕吃多了会不舒服,可是她觉得……想吃的东西吃不到也很不舒服,才给阿沅的。眼下父皇也这么说了,那她还是听话吧。 谢昭很满意,夹了个虾仁喂给她,又道:「第二,你和锦书先回屋用膳去,父皇有话跟你娘说。」 「哦,好!」阿杳立刻答应,又和锦书一起朝他一福就告退了。小厨房自会重新被菜送到她们房里去,她们安心过去等一会儿就是了。 目送着她们离开,谢昭把阿沅也放下,拽拽雪梨的袖子:「真生气了?」 雪梨禁不住一声轻哼:「这俩……就非得惯着阿沅!好几回了,说了都白说,阿沅一个男孩,被姐姐们宠坏了日后怎么办!」 不只是对阿沅,其实任何一个孩子被宠坏了都是她不想看到的。虽然皇子帝姬被宠坏了也照样能丰衣足食过一辈子吧,可是哪个爹娘的不希望孩子有出息啊? 雪梨就气鼓鼓的,谢昭在宫人给他添了碗筷后目光扫了餐桌一圈,夹了片干锅千页豆腐送到她嘴边:「乖,好好吃饭,生气又填不饱肚子。」 雪梨:「……」谁说她不好好吃饭了!他来之前她一直在闷头吃饭! 抬眸一瞪他,雪梨「吭哧」一口就咬了下去。 「呜……!」她一声闷叫,捂着嘴眼泪顿出——筷子硌牙了! 谢昭正好把她搂过来,按在怀里哄了一会儿,拇指在她脸上刮刮把眼泪擦掉,又低头吻了吻:「瞧,生闷气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阿杳爱惯着弟弟,你就随她去。」 雪梨不解地皱眉望他,牙还酸着,她便没跟他争。 谢昭轻哂道:「阿杳现下大半时间要拿来读书,能惯着阿沅的时间不多。来年开春阿沅也该请先生了,阿杳能宠他的时间更少……我看,现下让他们多亲近点没坏处,日后慢慢大了,男孩女孩喜好不同本就会慢慢分开,你再这会儿就硬掰,到时候姐弟俩就要彻底不亲了。」 雪梨一怔,旋即觉得他这话也很对。 她卧在他怀里琢磨着,他又从沙参排骨炖蹄筋里夹了块蹄筋喂她。 这回雪梨吃得挺斯文,弹牙的蹄筋在口中嚼起来有轻轻的「咯吱」声,质地绵软微黏。 她吃完之后抬头蹭蹭他:「还要!」 然后皇帝就一整顿饭都喂她来着?那倒没有,其实是二人互相喂。 吃饱喝足之后,就一起歪到榻上歇着去了。 谢昭难得白日里这么清闲,躺着躺着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小一刻之后醒过来,眼睛一睁就看到她一双水眸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他一笑,翻身拢住她,斟酌着跟她说了正事:「雪梨,过几天你带阿杳去五王府的事……」他顿了一瞬,转而续言,「别的吩咐我让陈冀江按你交待的去办了,就爬山这事,我看算了吧。都是女眷,别累着,再说还有两三个早产体弱的翁主郡主,眼下正是秋冬交替的时候,本就容易生病。」 他绝口没提是她没拿捏好分寸的事,雪梨想了想,迟疑道:「可阿杳前阵子说想爬山来着……」 「来年去避暑,郢山随她玩不就是了?」他爽快道。 雪梨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也对,阿杳阿沅出去玩有个磕了碰了,顶多他跟她生生气,要是别人家的孩子摔了,搞不好就影响他们兄弟关系了,还是稳妥点好。 于是几天后,到了约定的日子,雪梨便带着阿杳和锦书一起出宫了。当日玩得舒心高兴,雪梨听贺氏相邀时嗅出的「鸿门宴」味道在现场倒一点都没感觉出来。 但从当日晚上到次日上午,九格院的门槛好悬没给踏破。 帖子又纷至沓来了。 都是各王府送来的,当日带着孩子同去的王妃的帖子有、当日没露脸的侧室的帖子也有。说辞还都差不多,均是「多谢娘子照顾我们家某某」。 这么一来,雪梨瞧出门道了。让孩子们熟络那就是个引子,其实是各府女眷想来拜访她。 这里头的门道可就多啦!像这种正室递了帖子、侧室也递帖子的,多半不是商量好了一起递的,而是掺合着妻妾之争呢。要不然,有正妻露面就行了,关侧室什么事啊? 雪梨就头疼又生气,头疼是因又一桩没料理过的事近在眼前了,生气则是觉得自己被诓了! 早知道有这么多下文,她就不去了,这多烦人啊?! 她捶着头拿不准主意,白嬷嬷在旁边劝她慢慢来都没用——这个怎么慢慢来?见不见得赶紧定啊,可万一见错了,不小心把人家府里的关系搅合了就糟糕了。 白嬷嬷笑瞧着她,跟她说:「这还真是皇后免不了要操心的事,你先翻翻这帖子,好歹挑一个两个先见见。」 雪梨就苦恼地又翻了一遍帖子。先把同一个府里有两个及以上递帖子的都择出来搁到一边,余下的挨个翻开呈一个扇形摊在桌上,依次是:四王府、六王府、七王府、八王府、十二王府、十三王府。 ……陛下他怎么这么多弟弟啊! 雪梨的目光划了两个来回,皱着眉头把七王府的抽出来了。 是易氏递的,但易氏那天并没有带着宁安翁主去五王府。帖子里也没说具体的要拜访的理由,只说是想「走动走动」。 「先请易良媛进来吧。」雪梨把帖子递给白嬷嬷,主动说了自己的理由,「我和易良媛一直熟络,先请她进来坐,旁人知道了也不能说什么。」 她眼睛一转:「而且我还能跟她打听打听各府的情况!接下来再请谁,也就好决定了!」 但白嬷嬷并不同意,她觉得在那么多昨日刚见过面的王妃递帖子的前提下,仍旧先见易氏,就显得太刻意、也把亲疏分得太明白了。 雪梨头一回直截了当地跟白嬷嬷起了争执:「我觉得这话不对。莫说我现在明面上的身份还不是皇后,就算我已经是了,皇后就不能有个私交好的人么?再说,陛下都明摆着跟七殿下更亲,我跟他的家眷亲不是很正常?这不是刻意,这是真的想法。」 白嬷嬷一愣:「可其他人来日也都是您的弟妹……」 「各府亲王还都是陛下的弟弟呢!」雪梨驳得挺清脆。这件事上,她决定自己拿主意了。 白嬷嬷没有跟她强争,叫来福贵去传这话。她心里数算的也明白,这位阮娘子早晚有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她不可能一直压着她、帮她盯着事。 第二十六章 既然这样,与其现在帮她打点得事事稳妥,还不如让她碰碰钉子。若碰了一回,日后自然会长记性;而若没碰……她白嬷嬷也乐得承认是自己估摸错了! 是以次日,易氏就进宫见雪梨来了。雪梨备好了茶和点心迎她,茶是御前新送来的白茶,点心有豆沙奶卷、桂花糖芋苗和红糖糍粑。 另外两样都偏甜了些,桂花糖芋苗倒是合二人的口,二人都抿着笑吃着,藕粉调出来的浓汁热乎乎的,吃起来温暖又甜蜜。 「回回来你这儿都免不了蹭口吃的。」易氏边说边笑,旋即又笑问,「午膳吃什么?」 雪梨没忍住一声「扑哧」,清清嗓子:「咱这儿离御膳房近,跟尚食局交待一声也不难。良媛娘子您想吃什么,我交待人去做?」 「啧……」易氏琢磨起来,过了会儿说想吃酸菜鱼,雪梨就让豆沙到小厨房传话去了。 鱼是每天一早都会杀好备好以便随时取用的,是以这道酸菜鱼做得挺快,不过一刻就端了上来,连着炉子一起,慢慢一锅,热腾腾的。 易氏一看就赞说「好香」,跟自己带进来的两个婢子说:「你们去厨房问问谁做的,学着点,阮娘子这儿的菜贯合我的口味,比府里的厨子强多了。」 两个婢子应了声「诺」就告退了,还留在房里的豆沙和红糖一瞧就明白这是要支开人,没等雪梨再开口,就跟着那二人一同出去了。 房门关好,雪梨压音问易氏:「有事?」 易氏笑笑:「我听说了,各府都往娘子这儿递了帖子。」 她嘴上说起了正事,手可没停。眼前这一锅鱼味鲜汁浓,白嫩的鱼肉在锅里翻卷着,暗绿色的酸菜叶子飘在汤里,她是真想吃鱼说是两不耽误来着。 雪梨看她夹菜吃得自在,自己也不想饿着,便夹了块酸菜、又舀了点汤拌进米饭里,趁热吃着,道:「可不?我正为这事烦着呢。」 但她也没多说为什么烦,她想先听听易氏主动提这个是为什么。 「实话告诉你吧,是七殿下让我来的。」易氏神色轻松,稍有一喟,「这几个王府间处得也没那么和睦,时不时总有点小摩擦。七殿下呢,因为是陛下的亲弟弟,不怎么沾别的事,反倒和各府的关系都说得过去。」 雪梨随意一笑:「这很正常。别说殿下们个个家大业大了,就是民间的兄弟,时不时不也有个磕磕碰碰?过日子嘛,都是这样的。」 「你可别想得这么简单。」易氏自觉说了下去,「七殿下担心的就是你把皇家当寻常人家看。我跟你说啊……各府都有各府的事呢。三王妃不是说想让贤安郡主进来,这趟却没跟宜安翁主一起进来么?这就是旁的王府不满意了。」 雪梨:「……」 这么复杂?不就是小孩子一起读书么!至于吗你们! 她沉默着舀鱼肉鱼汤拌米饭,拌得满满一碗既难看又看起来很有食欲。易氏笑而摇头,也学着她这吃法把自己面前的米饭拌了,又道:「七殿下让我跟你说说各府的事,你记着点,以后也好拿来平衡平衡。」 雪梨立刻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易氏还真说了不少事情,比如早些年坊间有传言说先帝在位时三殿下有过夺位的野心啦、比如二王府现下最心急的是长女的封位啦、再比如四殿下的母亲与六殿下的母亲早年在宫里是死敌啦什么的…… 雪梨这才惊觉敢情逢年过节能一起喝得大醉的亲王们原来还有挺多旧怨的。 然后易氏又告诉她:「各府女眷在宫里都是有交好的人的,嫔妃你不用在意……有你在,她们大概也就这样了。倒是六尚局那边,日后你当了皇后得上些心,我听说……」 易氏忽然压了声,雪梨会意地凑过去听,易氏轻轻道:「我听说好几个王府和六尚局交情不浅,小道从宫里弄点不该他们得着的贡品、大到在宫女去处和差事之类的事上有所干涉……这样的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你说,要是什么时候来个脑子不清楚的,借着宫里的人脉对你或者对陛下做点什么……」 雪梨悚然一惊! 易氏眉心皱着:「你别这么惊讶。这最高的两个位子,只怕永远都是不太平的。就算没人敢动陛下,可你呢?王妃们交好的官宦人家那么多,但凡有一个存了心想让姐妹女儿进宫侍君的,你这个独宠的皇后那不是眼中钉啊?」 雪梨一时当真被惊住了。她一面觉得易氏说得太夸张,一面又没法反驳这些话。 就算她和谢昭的命都不牵扯,她也并不能说易氏的话就是错的。毕竟,能从他们身上算计的东西太多了,不止是皇位和后位,尤其是谢昭,他随随便便的一个决断,或许都能关乎一家荣辱。 宫里头愈是「底下人」就愈是想往上走,这时候若有王府的人肯推一把,他们是真的有胆子拼上命去赌的。 许多肮脏的心思她也见识过了,这地方……本来就不可能干净。 「七殿下跟你朋友一场,又因为前几个月跟陛下僵着的事……心里挺不自在的,所以他非要我来跟你说一说这个。」易氏握一握她的手,终于,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她一句离得最近的,「王妃们若来求你什么,你可别直接应下来。比如二殿下长女的位份的事,你当陛下不知道他着急么?一直不理,那是有原因的。」 陛下是想把各府在意的事都先捏着? 他平日里要忙的事那么多,这些鸡毛蒜皮的「家事」没空多费心,就姑且用这法子将各府都按住,也是个挺好的办法。 雪梨想得自己心里惴惴的。易氏接着在旁边帮她斟酌轻重,正说着「你若非得见人,就只见正室,便挑不出错」,便见雪梨一拍桌子:「这么下去不行!」 易氏:「……?」 雪梨银牙一咬,说走就走:「我见陛下去!」 「哎……」易氏挡都没来得及挡,看看眼前还热腾腾的酸菜鱼,不知她打了什么主意。 能让她扔下佳肴就走的主意……搞不好是个大主意啊! 「噗……!」正喝着茶的谢昭听雪梨把话一说就将茶水喷了,他擦着嘴目瞪口呆,「查六尚局的账?!」 雪梨点头:「我刚听说,六尚局里不干不净的事太多了。可宫里泰半的事都握在六尚局里,她们一环扣一环的为自己牟利无妨,时日久了,宫里吃多大的亏?这里头又有多大的隐患!」 谢昭短一怔,大抵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默了会儿,道:「这事要查起来牵涉太广,连我都没工夫去搭理这个……」 「陛下没工夫搭理,是因为陛下光忙朝中政事都够累的了。」雪梨抿抿唇,「但这么大的问题,既然知道了,总要办的吧?若不然,宫里岂不是就跟菜叶子上生了虫又没人管一样,一点点随她们蛀,直到不得不把整棵菜都扔了?」 谢昭轻一哂,心下忖度着暂未作答。 宫里的事太不好说了,只怕比朝堂世家还盘根错节。他一直没理会这个,一来确是因为政务太多无暇顾及;二来,则更是清楚这事压根理不清、断不了——放手彻查只怕要罚上百号人,可纵使把眼下的六尚局都查明白了,过上个三年五年,新的问题也还会出来。年长的女官们有她们带出来的小宫女,小宫女们总有一天会成为女官,这种一代传一代的风气根本就斩不断,一时兴起查上一番没什么大用。 第二十七章 所以他对底下人的小算计很看得开。这和世家问题必须整治不一样,世家的事情可以牵涉天下,可这些宫女宦官嘛……也就是从宫里坑点东西或者闹出些小风雨,都是他压得住的事情。 说实在的,虽然想想底下人吃里扒外挺生气,但他也没闲工夫管得那么细。他们自上而下有他们不成文的规矩是他们的事,到他这儿,他看到的是该规整的皆规整也就行了。宫里几千号人,要求每一个都规矩得没有一点歪心思,这不现实。 眼下雪梨蓦地提起来…… 谢昭轻吁了口气,问她:「你想怎么做?六尚局的账你若要查,差不多能一直查到大齐定都洛安那天。」 雪梨:「……」竟是积淀了这么久的问题?! 她一下子就打退堂鼓了。这摊子太大了,她还是每天吃吃喝喝的好。 可她又觉得这实在是皇后分内的事。搁在眼前她大概早晚会想给理清楚了,拖得越久不就越难查吗? 雪梨想了想,便问他:「那之前的不理,就不能查了吗?如果从离得比较近的日子开始,比如从陛下继位时或者先帝继位时的账开始查……应是也有不少事情的。」 她还真和这问题杠上了。 谢昭轻一笑,倚在靠背上朝她招招手。雪梨只道有什么紧要话要小声说,一脸沉肃地走近了,却蓦被他一拢,脚底一滑就坐到了他腿上。 「有清闲日子不过,非要大动干戈?」谢昭低笑着一下接一下弹她额头,「跟你说了这个很麻烦,我都没底气管!」 雪梨一捂额头:「陛下不提让我当皇后的事,我也就不多这个嘴了。」 她一抬眼,看他的手还在试着在她额上找个没捂住的地方弹她,忍不住一瞪。 她又说:「我知道陛下忙得没工夫管这事。可是有皇后在,不就是为了在陛下专心料理政务的时候,有个人能替陛下把宫里的事料理得好好的么?民间也都是这样,男人做官经商,夫人就在家打点家事,有没有这么个人在府里束着规矩,差别可大了。」 别说真正「家大业大」的人家了,就是她的阮家,许多事也是多亏有母亲拿主意的。迁到洛安之后宅子大了、有下人了,这一点就尤为明显,她两次回家省亲看到的都是母亲在上上下下拿主意,父亲则对家中田地的收成什么的很熟,进了家门的各样事务就两眼一抹黑了。 雪梨看他不说话,手伏在他胸口上又说:「陛下也别太不在意这事。你想……底下人联起手来糊弄咱,光是捞点钱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万一什么时候真合起伙来干些大事呢?就拿尚食局说,陛下若不在御膳房叫膳、不去九格院,每天的膳食就都是尚食局备的。尚食局循理不敢弑君,是因为有御前侍膳的宦官盯着、还有太医院能查出端倪,但若尚食局串通了御前和太医院呢?」 她说完就看着他,不再吭声了。 谢昭一喟,心里也一直懂这些道理。 大概历朝历代的宫里,都能数出几件宫女宦官联手弑君或者戕害宫嫔、皇嗣的事来。宫里的这笔糊涂账,他不觉得能查清楚,但若有人有心查一查、换来五年十年的「清楚」…… 倒是也好。 「那就交给你吧,也当是练手。」他一笑,搂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但你慢慢来,别着急,这事可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办完的。」 「诺!」雪梨眉眼一弯,手一环他的脖子稍坐起来些,凑近了,忽地在他侧颊上「吧唧」一口。 谢昭:「……」 嗤,这梨子。 这回明明是她帮他,他点头了,她倒高兴得跟他帮了她多大的忙一样。 秋冬交替间的寒风席卷皇宫,风声微急时,枯叶在地上刮出的声音也是一下接着一下的。 后宫嫔妃住所的灯火大多已经熄了,六尚局却仍旧灯火通明。 尚食局,四位司膳听到旨意,便匆匆去拜见方尚食。房门甫一关上,许司膳便先道:「尚食女官,您可听说了……」 「我听说了。」方尚食点头间一叹,「也不知道是怎么起来的事,先前一点风声也没有,说查就要查。而且不止是六尚局,连带着宫正司、浣衣局、太医院、内官监也都要呈上去,从先帝继位那年至今的,一本都不能少。」 「这、这可怎么办……」许司膳脸色微白,「那些个不成文的规矩,尚食女官您也是知道的。这么查下来,典记以上的女官只怕没有半个是无罪的……」 「何止是在任的女官?」旁边钟司膳眼帘轻垂,「宫中已再养老的各位嬷嬷、已嫁出去的女官,甚至立过大功得了命妇封位出宫赐府的那两位,只怕也没有干净到哪里去。」 方尚食又一声叹:「这些约定俗成的事,从来不会有人捅到上面去。这次,也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听说的,但可见是恼了。」 「我倒觉得是阮娘子自己的意思。」于司膳清冷一笑,避开方尚食凛然的目光,「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还以为她这未来的皇后,顶多把这火点到后宫去呢,眼下倒是直接冲着六尚局来了。」 「真是一点情分也不讲!」钟司膳拍着桌子道,「若不是进了尚食局,她哪有今天!如今自己站稳了脚跟便要反咬一口,我们从前也是瞎了眼……」 「好了,不说这个了。」方尚食没心思听她们这样毫无用处的争执。 她静了一会儿,看向一直未言的杨氏:「杨司膳,你人脉广,其他五局目下是什么动静,说来听听?」 「事情太突然了,大多还乱着。尚宫局已经大门紧闭,一个也不让出,摆的公正样子;尚服局以数年来的账目太多,须要先做整理为由,差了人去请旨暂缓两日,成不成便不知了。」 杨氏说着语中顿了顿,又道:「这事躲不过的。我想着……要不推几个典记出去,把罪名顶了,就说账没记清楚。」 「几十年来的账目,怪到那几个人头上,谁也不会信的。」方尚食蹙眉摇头,略作思忖,问道,「知不知道是谁协助她查这事?」 四位司膳一怔,皆摇头。 「唉,罢了。」方司膳觉得头疼,摆摆手道,「都先歇了吧,明天于司膳和杨司膳随我见陈大人去,这事他该是会管的。」 翌日一早,陈冀江住处的门槛就被踏破了。 这原该是他当值的日子,无奈打从起床开始,六尚局外加宫正司和浣衣局的高位女官就陆续到了。他知道必定是要紧事,思量之后喊徐世水替了自己的值,好好的盥洗更衣之后,请了女官们进来。 堂屋里都坐不下了,便只有他和六尚女官落座、六司级别的全站在旁边。 听了六尚女官轮流说出来的话,陈冀江惊了一跳! 他昨天是没当值,但一般来说,但凡是宫里出了大事,总会有人来知会他一声的,这事他却真没听说。虽则现在听说了也不算太晚吧,但到底让他心弦一紧。 抿着茶缓了缓神,陈冀江终是维持了从容不迫的态度:「哦,这事啊……听说了一点儿。你们大概也都知道阮娘子日后要坐到什么位子上去,宫中的事她自然要熟悉一番。查账?那就让她查嘛!你们又不是平日里偷懒没记。」 第二十八章 女官们一听,脸色皆不对了。面面相觑了会儿,尚服女官额上冒了冷汗:「……大人,我们知道您是拨到陛下身边的时候早,在内官监待的时日不久。可、可内官监乃至整个宫里的那些规矩,您大抵也是知道的,若由着她这么查……」 「若由着她这么查,多多少少是会牵扯到大人您的。」掌惯了戒令刑责的宫正女官态度略冷硬了些。 她看向陈冀江:「大人,每逢年节、宫女晋封,还有您的生辰的时候,您收的礼也不少。这些东西若被查出是女官们私底下捞的宫中财物,大人您也是说不清楚的。」 陈冀江的目光稍稍一凌。 宫正女官眼帘低下:「要我说,这事上我们都在一条船上,阮娘子要在这船上凿个口子,我们就一个都活不了。大人您是最能摸清宫中之事的人了,您若装不知情……」 陈冀江抬手示意她噤声:「我知道,想把自己从宫中的摊子里扯出来,是最难的。」 「您知道便好。」宫正女官颔首,「那就求大人自保的时候顺便拉我们一把。同在宫中做事的,谁都不想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气氛略有些僵,却是谁都不想这会儿站出来缓和,皆想就此让陈冀江意识到有多严重才好,他必须出手帮她们。 陈冀江悠悠一笑,拿起了桌上的一对核桃在手里把玩。转了两转之后,他抬头看看众人:「得了,这事我知道了。女官们都请回吧,我琢磨琢磨。」 该说的、不该说的,软的、硬的都说了,女官们便也没再多留,安静无声地告退了。 她们离开后,陈冀江把外面守着的两个徒弟叫了进来:「瞧见没有,那是六尚局和宫正司的。」 两个徒弟忙应说:「是,瞧见了。」 「嗯,估计晚些时候内官监、浣衣局还有太医院也都得来人。」陈冀江负手而立,沉了一会儿,轻笑,「甭管来的是谁,一概不见。这里头的水深着呢,若坏了事,你们俩自己担着。」 「是……是!」两个徒弟连连点头哈腰地答应。陈冀江挥挥手,就让他们退到院外去了。 回到屋里,陈冀江关上房门,开始自己掂量这个事。 这事……牵扯的实在不小啊!他算是猜着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没人来告诉他了——绝不是刻意瞒着,要不然六尚局也不能来说,只能是手底下没一个人敢过来报这个信儿。 这是都吓着了。 陈冀江轻笑出声,揶揄了一句「没出息」,琢磨起在这事中他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上合适。 去劝陛下让阮娘子停手决计是不行的。陛下点了头就不能再反手挡回来,除非阮娘子自己不想干了,不然什么都是废话。 可让阮娘子自己停手…… 好像也不行。 人嘛,都要个面子。她自己开口跟陛下提了,事后再让她跟陛下说「这事我办不来」她准不乐意。再说,她近来的行事风格离那后位是越来越近了,这会儿他若过去指责她这事办得不地道,谁知道她是会听他的劝,还是拿出皇后的威严把他骂走啊? 陈冀江噙起笑来摇摇头。两方面都行不通,那他就只好冷眼旁观了。 帮着阮娘子去查是犯不着的。他不挡她的风头,但也不至于和她一起得罪人——把六尚局得罪个遍日后还有他的好?她们每个人拆一块砖,就能让他从这大监的位子上摔下去! 就由着她自己查好了。六尚局若日后问起他来,他就一皱眉头说实在插不上手,谁也不好说他就错了。再说,就像刚才宫正女官说的,这事他还真脱不开干系——那就把该揽的罪名揽下来好了。 他收礼能落着多重罪名,他比谁都清楚。往大了说也就是挨顿板子、罚几个月俸禄的事。陛下身边用得着他,他就死不了,就算真一时发落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也早晚还能爬回来。 旁人的死活,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陈冀江咂咂嘴,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决定就这么着! 九格院里,雪梨任由着六尚局拖了几天后,终于收到了该收来的账册。 时间太短了,想做假根本就不可能,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个。 收到册子的头一天,她就往外传了话,按着先前跟皇帝禀过的意思,把苏子娴和易氏召进来了。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从郢山行宫和临合行宫调来的女官,几人一起查这事。 苏子娴私底下掐着她的胳膊笑骂她心眼多了,这评价雪梨照单全收。她在人员安排上确实是动了心眼的,比如找苏子娴进来是因为苏子娴不会骗她;再比如从行宫调人是因为行宫的女官都想往宫里钻,姑息谁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 「那易良媛呢?」苏子娴压音问她。 雪梨偷瞧了瞧正在屋里认真看账册的易氏,附耳跟苏子娴说:「七殿下一直不提娶妻的事,你当是为什么啊?」 「你是想……」苏子娴微讶。 雪梨一笑:「能帮就帮一把呗。七殿下若一直不提扶正,咱也不掺合。但他若提,易良媛在宫里接的差事多了也算露够了脸了。」 苏子娴斜着眼瞥她,调侃她还没坐上后位就连六尚局带外命妇一起操心了。 雪梨扬扬头,不搭理她,提步往院外去,到紫宸殿用膳。 有日子没专程跑去「吃御膳」了,不过最近谢昭非得逼着她去,怕她忙起来就不好好吃饭。 ——雪梨心说她才没那么傻呐!越忙越容易饿好吗?她最近食欲都可好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还可以借着吃饭的时候跟他说说正料理的事,免得耽误他其他时间。 到紫宸殿的饭桌前一坐下,她就看到面前最近的四样果然又都是荤菜。 清蒸鲈鱼、粉蒸排骨、珍珠圆子,还有个红烧牛肉。 远一点的菜是半荤半素的,比如茭白炒肉和鱼香肉丝。 全素的菜就离她远远的了。雪梨每每往这儿一坐,「多吃点」三个大字就和肉香一起扑面而来! 她瞥瞥谢昭,夹了一块粉蒸排骨来吃。外面的米粉软糯可口,沾了浓郁的排骨香,又并不腻嘴。里面的排骨是提前腌制过的,每一丝肉都入足了味道,肥而不腻,鲜嫩下饭。 二人边吃边说,将这几日查账查出的事说了个大概。因为是刚开始,查出的错漏还不太多,雪梨就只说了一个明显不对的:「建正十三年,尚服局的茛纱和茛绸总共有二百四十匹左右对不上号。乍看是没问题的——年中时从允南收了一千三百七十匹,年末时各宫共取走一千二百一十二匹,还剩一百五十八匹。但实际上,搭着各宫的记档细算那年的茛纱茛稠进出,把嫔妃女官们做衣服和领去赏给外命妇的都算上,总数却有一千五百多匹——比贡进来的量还多。」 竟是多了不是少了? 谢昭初一句腹诽,陡然目光一厉:「哪年?」 「建正十三年。」雪梨道。 建正十三年,允南的茛纱和茛稠…… 皇帝蓦觉心中被狠狠一击,仿若有一缕嘲弄声与这狠击一起灌入心底,嘲得他无地自容。 那会儿他还只是先帝的皇长子,连太子都不是,可他记得那年的那件大事。 第二十九章 自建正十二年开始,以养蚕纺纱为生的允南一地闹了从未有过的虫灾,大批的桑树遭虫蛀而死,养蚕所用的桑叶也跟着锐减。 到了十三年时,这灾就已逼死了许多了人了。 为此,先帝在拨款拨粮的同时,还差了人去以往年十倍的价格收购茛纱和茛绸——那年的丝不仅少,丝质也略显逊色,连卖都不好卖。 收来的丝绸,大部分以赏赐之类的名义拨给了官员们,精挑细选之后质地尚可的一千三百七十匹就贡进了尚服局。 谢昭记得当时见到嫔妃们看那些料子,母后说过的一句话是:「物以稀为贵,这一千多匹上乘的,今年在市面上只怕能翻出几十倍的价钱来——这也就是陛下收了进来,若不然那几十倍必是奸商环环牟利,落到允南的钱未见得能有多少。」 因为这句话,他记住了那年的事。但他没想到,有人敢在父皇眼皮底下做「环环牟利」的事。 ——从一开始就少记档的二百多匹,不用想也知是扣在当时掌事的宫人手里了。记了档的领完了,嫔妃再想要,必定也是要斥巨资的。二百多匹上等的茛纱和茛绸,别说翻几十倍是什么价了,只消得有个三倍五倍,都是个不小的数目。 这还只是从各宫记档里能查出的错处。那若有从开始没记档、之后又倒卖去宫外的呢? 这查无可查,但想来必是有些的。 谢昭再深想下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雪梨一唤他,迟疑着夹了块清蒸鲈鱼送到他碗里,被他这神色弄得声音都发虚了,「怎么了?可是我弄错了什么地方?」 「没有。」他摇头,低头将她送来的那块鲈鱼吃了,又从面前夹了只面线虾送到她碟子里。 雪梨犹自不安地望着他,他一哂:「你查得还真挺细的。查出来的不对之处你都写下来吧,一来好拿来问罪,二来几个档弄明白目下的错处,以后的账目也更明白。」 「好。」雪梨点点头应了,谢昭似是随意地吩咐宫人:「去让卫忱下午进宫一趟,朕有些事要问问他。」 卫忱从听见召见时就琢磨着下午进宫刚好,傍晚可以顺道把苏子娴「拎」回家了。 这子娴,帮雪梨查事就查事呗,她还索性在宫里住下了,非说这样比较方便——他都提出每天早晚可以专程接她进出了,无奈她懒得动。 数算下来都六七天了,今天让她回去一趟不过分。 卫忱一路打着这个主意到了紫宸殿,进了内殿礼还没来得及行呢,就迎面被问了个问题:「建正十三年,允南一地的官员都有谁?」 卫忱:「……」 他心说这我哪儿答得上来?这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而且他那时也才十一岁! 他便回说:「得查查档,不难查。但陛下……」 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皇帝一点头:「好,你去查就是了。查着之后直接带人去允南,打听打听那年有没有在朝廷收购茛纱茛绸的事上压价或者虚报数量的。一旦查实,不管这人现在在何处做官、坐到了什么位子上,着即革职查办,你御令卫直接问罪。」 父母官眼看着百姓受灾还只想着中饱私囊,他没什么留情面的理由。 卫忱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怔了会儿才说:「现有的证据是什么?」 「雪梨在查六尚局的账,那年茛纱茛稠的进出量明显不对。」皇帝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放,「这不会只是宫中一处的问题,记档的事,都是从收购之始就开始的。朕怀疑宫内宫外串通了一路,连账面都做得难寻出岔子,不知坑苦了多少百姓。」 卫忱颜色一沉,抱拳:「诺。臣立即派人去办,但能不能……」 皇帝看向他:「什么?」 卫忱清清嗓子:「能不能让子娴今晚回府住?臣明儿一早再把她送进来。」 皇帝:「……」 九格院,雪梨和易氏越查越觉得,宫中各处的账都是糊涂账! 简直了,其实这些账册有没有都无关紧要吧?除却容易查明的银钱鲜少出错以外,其他一切东西,从柴米油盐到簪钗布匹,甚至管理严格的药材,就没几项能对得上号的。 两个人每天番完账簿都能面对面揉着眼睛叹好一阵子气,然后再骂一会儿临阵脱逃的苏子娴。 ——据说卫忱被派到外面查什么事了,苏子娴就理所当然、光明正大地回府去料理家事去了,把她们俩扔在这儿自己应付这些让人头疼的烂账。 如此一直到了腊月,新年将近。借着年味,烦心事可算可以缓一缓,阿杳近来可以不用读书,锦书也回府了,雪梨和易氏也趁着这个让自己缓了缓气,每天上午翻两个时辰的账,下午易氏回府,她则陪孩子玩玩。 阿淙和阿泠已经十个月大……把近三岁的阿沅气哭了好几回了! 这天雪梨慵懒地睡了个午觉,起床之后悠闲地钻进厨房去煮茶叶蛋解馋,十分纠结地花了一刻的工夫来决定是用大红袍、明前龙井还是金骏眉茶,正思量着要不要把决定权交给铜钱呢,阿沅响亮的哭声就又传进来了。 「娘!!!」阿沅哭得一脸的眼泪鼻涕,小跑着进了厨房就扑到雪梨身上。 雪梨忙把他抱起来,看着这小模样一边想笑一边给他擦:「怎么了?你说说你,近一个月哭了几回啦?比你姐姐还爱哭!你可是男孩子啊!」 这话其实多少有点唬人。阿杳是难得一见的乖孩子,说实话,雪梨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阿沅她们能像她那么乖! 唉,她想想这个心里还有点不舒服,总觉得阿杳之所以那么乖,是因为头两年大人对她疼爱不够。心里装着事的孩子才会懂事得那么快,「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道理。 阿沅一听被娘说不如姐姐,立刻把眼泪止住了,抽抽噎噎地指着外头:「阿淙阿泠……他们不听话!」 果然又是因为这个! 雪梨好悬没当着儿子的面直接翻个白眼出来! 近来阿沅几次哭都是为这个,回回都弄得雪梨哭笑不得——哪有管弟弟妹妹没管住,反倒把自己气哭了的?阿沅你真可爱! 她便抱着阿沅去前院了,看看那两个恰在烦人年纪的小家伙又怎么不听话了。 前头的南院里支了张大榻,这是专门吩咐工匠打的,有寻常的床榻两倍大。白天时摆出来,专门让阿沅阿泠爬着玩。 但眼下鱼香也在上面,看上去困得眼皮打架,却还在榻上走来走去。 阿淙和阿泠两个人都在后面爬着追它,还有点较劲谁爬得快似的,都很尽力。追上了就拽它的尾巴,手上又没个数,有两下明显把鱼香拽疼了。 于是在阿淙又要追上去的时候,被雪梨抱在怀里的阿沅就挥着小手不干了:「阿淙!阿淙你不许欺负鱼香!不然我……我让姐姐打你!」 雪梨:「……」 好吧,看来阿杳在阿沅心里颇有长姐威严,但是阿沅这么干是不行的。 雪梨抱着阿沅在榻边坐下,阿沅伏在娘怀里特别委屈。鱼香看见她,也耷拉着脑袋过来往她身边一靠,比阿沅还委屈! 第三十章 雪梨一手抱着阿沅一手摸着鱼香:「阿沅啊,阿杳是你姐姐,阿淙阿泠是你弟弟妹妹,阿杳也是他们的姐姐,知道吗?」 正和阿淙阿泠生气的阿沅把头一扭,紧皱的小眉毛间俨然写了四个大字:才不是呢! 「哎……阿沅,你听娘说。」她轻拍拍阿沅的背,「你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可不听话了,满屋子乱爬溜得宫女到处追、吵得你姐姐不能好好睡午觉,但是娘和姐姐都没怪过你,因为我们知道你不是故意不听话,而是不知道要听话。」 她指指爬着叫她「娘」的阿淙阿泠:「你看,他们现在也还不知道要听话呢。你是哥哥,和他们是一家人,你不能拉着姐姐一起欺负他们啊,就像当初姐姐没有因为你不听话就欺负你。」 阿沅泪眼婆娑,觉得娘的话很对,但又觉得如果按娘说的做,鱼香好可怜。 拿不定主意的阿沅在她身上蹭来蹭去,雪梨笑笑:「你看哦,他们两个小,但这个院子里的其他人都没那么小了呀。所以你为什么要被他们气哭呢?来找娘、找姐姐,或者找养鱼香的杨明全,我们都可以帮你把鱼香叫走啊!让他们欺负不到鱼香就可以了,是不是?」 小阿沅脸上一下就亮了:「是!」 雪梨摸摸他的额头:「乖,跟弟弟妹妹玩还是去找姐姐都随你,娘去给你们做好吃的。」 然后她又吩咐把淙阿泠抱到屋里去。毕竟大冬天的,在外面玩了小一刻,差不多了。 料理好了这边的纷争,雪梨掸掸手,打算继续操心她的茶叶蛋去了。刚被俩孩子折腾完的鱼香却非要跟着她,又是蹭腿又是哼哼唧唧。雪梨装看不见地走了一路,到厨房门口时可算忍不住蹲下身把它搂着了:「鱼香你最乖了!」 鱼香喉中发着呼噜噜的声音,脖子跟她蹭着。俄而「咣当」一躺,险些把雪梨压跪下! 「也给你做好吃的!」雪梨挠挠它的肚子,鱼香舒服地蜷着爪子躺着,享受了会儿,闭眼睡了。 鱼香太好了!这么大一头狮子,从阿杳到阿淙阿泠小时候都没少折腾它,它就没急过眼,好像把她的孩子当自己的弟弟妹妹似的。 呃……也可能是也当自己的孩子。 心里夸了鱼香一番后的雪梨就先把给它的肉炖上了:两个猪肘子、一整个牛腿,还有一整块羊肋。有一阵子她还思量着要不要给鱼香开开牙来着——当然犯不着再找一个「汪万植」,但喂个活物或许还是可以的? 想想还是算了吧,开了牙就有野性了,她这儿孩子这么多,把鱼香从宠物变成野兽不太安全。 于是现在给鱼香弄的肉仍都是全熟的,大部分时候不给它用人吃的调料,但逢年过节也会做得香点,打打牙祭。 这边鱼香的肉占了四个大锅,雪梨再看看打算给自己煮茶叶蛋的小砂锅……觉得自己好可怜! 目光又在三样茶上划了一圈,她最终决定用大红袍! 半年多前这茶送来的时候她听陈冀江感叹说今年的大红袍特别好,但就是量少来着。无奈她就好口吃的,对茶没怎么用过心,一直搁到现在也没喝。 雪梨记得大红袍算青茶,新的比陈好——那她还是别把它放到明年了,暴殄天物! 再说,明年还有新茶贡进来,越积越用不完。 重新洗了手,雪梨开始掌勺了。 一时兴起决定用鸽子蛋。不过鸽子蛋个小,原打算煮八个就差不多的雪梨瞧了瞧砂锅大小,又添了俩。 为了入味,蛋壳要挨个用铜匙敲一遍,都敲出小裂纹之后下锅,然后加水加茶加调料。 在等它慢慢煮的过程中,雪梨去看了看阿杳。阿杳早些时候把自己关在屋里温习功课来着,现下倒是出来跟酸梅乌梅踢毽子了。雪梨交待宫人看好别让她们摔着,又在阿杳的要求下把在中间蹦蹦跳跳瞎捣乱的阿沅抱走,觉得该给阿沅找两个伴了! 他现在这样……阿淙太小不能跟他玩,阿杳大了又是女孩,很多时候也跟他玩不到一起去,能有年龄差不多的小男孩陪他就好了。 但暂且找不来小男孩的雪梨就只好亲自上马了,把茶叶蛋交给魏兮看着,自己陪着阿淙画了会儿画——或者叫母女俩一起乱涂乱画了一会儿。一个时辰之后魏兮进来回说茶叶蛋已泡得足够入味,她才可算得以把眼前这张被阿沅描得不知是个啥的东西放下了。 搂搂阿沅:「走,叫上姐姐,去看看父皇。」 「好!」一听「父皇」俩字他就高兴了。雪梨最近愈发清楚地感觉到阿沅在不知不觉地跟父亲更亲,阿杳则越来越黏她。 紫宸殿中,浓郁的茶香被热气勾着从小砂锅的边缘处挤出来。一点点地散到殿里,毫不委婉地勾人食欲。 正读奏章的皇帝咬着后槽牙默念了一遍心经之后还是走神了,目光直接落到她端着的砂锅上:「又做了什么?」 「茶叶蛋。」雪梨一笑,快走了几步,将砂锅放到他案头,「差不多是用点心的时候,对吧?陛下先吃吧,吃完再看。」 谢昭直揶揄说你太坏了! 她是正好踩在御膳房的点心送来之前到的,他正饿得腹中空空如也! 砂锅盖揭开,方才只是从缝中挤出来的些许香气一下子迎面扑来了。谢昭深一嗅,明显觉出和尚食局御膳房平日做的都不一样,随口问她:「这么香,有秘方啊?」 「哪来的秘方?」雪梨一笑,舀了一枚茶叶蛋在案上磕着,解释说,「蛋是鸽子蛋,茶叶用的今年新上的大红袍。」 谢昭一哂,道了声「果然讲究」,旁边的陈冀江一下子就整个人都僵硬了。 今、年、新、上、的、大、红、袍! 陈冀江看着那锅茶叶蛋,觉得眼前瞟了两个大字:炫耀! 一般而言,宫里头一等的贡茶,陛下多多少少会赏他些,今年这大红袍是少有的几回没轮到他喝的情况里的一次。 然后阮娘子就拿它煮茶叶蛋了?! 从前赶上他喝的时候,他也没拿这么好的东西煮过蛋啊! 皇帝接过雪梨剥完的鸽子蛋吃得挺满意,没注意到身边大监的心疼。他吃完一个,看雪梨给阿杳剥完又给阿沅剥,便自己捞了一个出来剥给他,又忽地想起一事:「陈冀江。」 很意外连叫了三声耳边才有一声如梦初醒的「啊?!」,皇帝疑惑地侧过头看看:「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陈冀江赔着笑答了,心里说臣好想吃大红袍煮的茶叶蛋。 皇帝问他:「雪梨查出的问题你也看过了,茶叶似乎也是每年都有很多对不上的?」 「是。」陈冀江躬身,「除却布匹外,茶叶上的事便是最多的了。布匹多归尚服局管,茶叶是归内官监,臣昨晚已差人把尚服女官和内官监的四个少监都押起来了。」 「为什么是少监?」雪梨一时疑惑,「内官监掌事的不是大……」 她的话戛然而止,已冒着冷汗硬扛了一夜的陈冀江听言一心虚,「扑通」就跪下了:「陛下。」 雪梨一下就滞住了,头一个反应是自己说错了话。 想开口打个圆场,再一看皇帝陡然冷下去的面色,又把话咽了。 第三十一章 看来他本来就想提这个来着,跟她问不问那句话关系不大。 皇帝淡眼看着陈冀江跪在旁边冒冷汗,将手中茶叶蛋又剥下一圈壳,只剩了最后一小块托底。他把蛋递给雪梨让她吃着,悠悠问陈冀江:「你知道多少?」 「陛下是指……」陈冀江眼看着一滴汗落到手上,想装镇定都不能了。 「上上下下的这些事,你知道多少!」 尾音沁出的狠意惊得周遭宫人全跪下了,殿里安静无声。 陈冀江短暂地想了一瞬,心知这会儿命悬一线,说错一句话都能要了自己的命。 喉中噎得发疼,他咬牙一叩首,说了实话:「臣……臣知道一些。譬如簪钗首饰上的事,臣从前知道尚工局在成色数量上皆有不小的余地可中饱私囊。后宫低位嫔妃被克扣份例是常有的事,至于家境好、有闲钱的那些,则可自己出钱多置办喜欢的东西。置办来的有些是明面上的,干干净净,但更多的则是从旁人那儿克扣下来的,也有……也有从一开始就未记档的。」 谢昭神色如旧。 克扣份例之类的事他多少是知道一点的,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让惠妃管过。 眼下他想听的不是这个,而是宫人借手中职权在记档记账上动心思、中饱私囊的事,陈冀江似乎说得太简单。 「只是‘听说过’?」皇帝冷眼睃着他,「跟你没关系?」 「这个……」陈冀江知道陛下什么意思,心头写了一个好大的「冤」,无奈不能把这冤字喊出来,喊了也没用。 他叩首道:「应是有些落到臣手里的。逢年过节,六尚局多会备个礼送来——可是……谁也不会跟臣说那礼是什么来路啊,臣也没想过追问一句是否有违例之处。」 年节的时候,宫中礼尚往来那是正常事。六尚局来送礼,他也要拿东西还礼,有在这会儿问「嘿,你这是不是宫里黑的东西啊?」的吗? 再者这环上他也确实想少了。桌子底下拿不该拿的东西这事,他还是在东宫的时候做过,当了大监之后犯不着了,他就把自己从这里头抽出来了。 到底是罪名嘛,能不沾就不沾。 日子久了,他多少忽略了这些脏事,只觉得自己回给六尚局的礼是干净的就万事大吉。 陈冀江说完之后又跪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再问话,也没听到任何别的话。 需要,有一声翻奏章的声音。他神色一紧,知道这是方才答的话没让陛下满意。 他屏息一叩首,壮着胆子:「这个……陛下若是疑臣有意从中捞了什么……」 又一声翻奏章的声音。 陈冀江:「这臣就当真没有了。这样的事少不了要经常见面详谈,六尚局毕竟在后宫,臣若来来回回这么走动……陛下您早知道了。」 御前最走不开的就是他。就连不当值的时候他都不敢走远,怕临时有个意外需要他拿主意。所以平常若没有差事需要他走后宫,他一点都不想走那么远,歇下来的时候在殿后的小间里喝喝茶多好? 谢昭一边听一边睇着陈冀江的神色掂量里面的真假,须臾,他稍缓了口气:「起来吧。」 陈冀江顿时觉得逃过一劫! 待他站起身,皇帝又说:「这事你不必管了,宫正司也不用插手,朕让御令卫来办。」 「……诺。」陈冀江心弦紧绷。 让御令卫来办而把执掌宫中戒令刑责的宫正司隔开,可见这事不仅比他料想的大,也超过了陛下自己的预想。 陛下这是完全不想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连让宫正司网开一面的机会都索性断了。 紫宸殿里那一出,弄得雪梨也有点心悸。 回九格院后坐了小半刻,她觉得还是得去见见陈冀江,怎么着也得表表歉意。 ——要不是她突然查起了宫里的账,人家当大监的才不会受这惊呢。 雪梨让福贵先去打了个招呼,过了晚上轮值的时辰,她就独自一人往陈冀江的住处去了。 九格院跟那边给宦官的九处院子正对着,二人其实也就隔了个广场。她这边一出门,陈冀江在院子里就瞧见了,走到院门口等她。 「阮娘子。」陈冀江作了个揖。 雪梨浅浅一福:「陈大人,今儿个……实在抱歉。」 「阮娘子您甭说这话。」陈冀江抿着笑,伸手一引请她进去。 进了正厅,还得她坐上座。等陈冀江在侧旁坐下,她就起身把手里的一方小锦盒送了过去:「这个,大人您……」 「别。」陈冀江一摆手,没接,口气从容,「阮娘子,这话咱说清楚咯。陛下知道了宫里的事来问罪,那是陛下的事。阮娘子您就是帮着查查账不是?又没成心告我黑状。您这是奉旨办差,刚才那事跟您没关系。」 陈冀江现下拿捏得很明白,这会儿谁的礼都不能收,不管是阮娘子的还是六尚局的。 陛下正对他不放心呢,他再收个礼,更说不清楚了。 可是这话落在雪梨耳朵里,就难免觉得陈冀江这还是心里记仇正话反说呢。 她静了静,道:「大人您息怒,宫里这账……」 「我知道我知道。」陈冀江爽快地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娘子您别多心,您要非觉得心里不安稳啊……」 他咂了咂嘴:「帮我也煮俩茶叶蛋行不?您手艺好,方才那茶叶蛋把我馋得够呛。」 雪梨:「……」 好吧,他是真没记仇。 雪梨赶紧应下,说好好好我回去就做,明儿一早给您送来,还用今年新贡的大红袍! 陈冀江很满意,他图的就是用大红袍做的。 而后气氛自然松快下来,二人喝着茶聊了会儿这些事,陈冀江还叮嘱了雪梨一番。他说现下都查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最不能显出示弱的就是她。因为从六尚局到宫正司、内官监、浣衣局还有太医院,现下肯定都紧盯着机会想喘口气,她这边一退缩,她们立刻就有了喘息的机会。 为了保命,没准儿会联起手来收拾她。 这话说得雪梨心里瘆的慌,给陈冀江煮茶叶蛋时都一直在掂量这个。翌日她醒得特别早,悄悄溜出屋,交待戴旭勇把茶叶蛋给陈冀江送去,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后她才回房,又躺了小一刻,才到了皇帝起床的时候。 雪梨心里不安生,缩进他怀里不想他走。谢昭一哂,搂搂她:「怕了?」 她点点头。 他说:「别怕,出了天大的事,也还有我跟你一起顶着呢。现在是,日后也是。」 而后二人又缩在被窝里温存了好一阵子,直接的结果……是他没来得及用膳就上朝去了! 新年过得还算安稳。孝期照例没设宫宴,除夕当夜九格院里热闹了大半夜。 一月底,阿杳的生辰将近的时候,宫里却闹起了疫病。 「唉,洛安城里先闹起来的,采买的宦官不小心染上,就带进来了。」陈冀江叹着气跟雪梨说,叮嘱她这边要格外注意,然后又带着人到后宫传话去。 突然闹疫病,怪吓人的!若光是大人,染上了兴许还能熬过去。但她这儿孩子多,万一有个不留神,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第三十二章 雪梨就赶紧着手安排,让人把锦书送回五王府,将年后可算也进来陪阿杳读书的三王府的贤宁郡主也送回去。而后热了许多烈酒,前前后后屋里屋外地洒烈酒洗一遍,再交待白嬷嬷、福贵、豆沙这些日子盯紧着些。 雪梨说:「豆沙福贵各看着各的人,嬷嬷您辛苦些,皇子帝姬身边的奶娘、宫女还有厨房和后面干杂活的几个都交给您。请太医给咱多配几副药,但凡离了九格院,回来便先灌一碗。如若有事出了宫,回来后先搁后头的空房里关三天,确定没染上病再干别的。」 她吩咐完,三人应话时都明显轻松点,可是她自己心里一点都不轻松。 从来没应付过疫病啊!她也不知道这样安排管不管用。 把人先关三天确定没病这事还是她自己编的,她先前听说过,疫病闹得厉害的时候会封城,把闹疫的地方封得死死的,外人不许进、里面的人不许出。说白了有点让城里的人等死的意思,但没办法,总比传遍全国好。 现在这招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她不是等人病了再关,是发现病之前先关——这样更保险点儿嘛!防患于未然,对谁都好! 晚上谢昭来用膳时她说起这番安排,他一怔,旋即笑了:「你倒会变通。但不用太紧张,宫里别处也是差不多的做法,染了病的宫人皆已隔开单住了,疫病暂时传不开。」 雪梨托腮,目光在案上的菜肴间划划,叹气。 突然觉得要操心的事一下子多了好多似的,把心和肚子全占满了,一点食欲也没有。满桌的饭菜搁在眼前,一个字:香,但就是不想吃。 她趴桌垂额头,谢昭嚼着块红烧蹄筋瞧瞧她,伸手摸摸她的后脑勺:「让他们把菜撤了,换点你想吃的来?」 雪梨伏在胳膊上摇头:「不了,不想吃。」 谢昭眉头轻挑。她没胃口的时候实在不多,前阵子她刚开始着手查账的时候,他还怕她忙得吃不下饭来着,结果在紫宸殿一起用膳她倒比他吃得还香。 再往前数,更是她在他心烦的时候变着法劝他吃东西的时候多,需要他哄着她吃时…… 几乎没有。 谢昭啧啧嘴,招手示意宫人把案头的东西都撤了,想了想道:「上个水煮鱼,再上个辣子鸡丁,不辣的菜让厨房看着备三四个就行了。再给她上壶冰镇的东西喝,去吧。」 进来听命的红糖一福身,退到外面打算去跟厨房传话。 福贵一拦她:「明白陛下的意思没有?」 红糖一愣,茫然地点点头,一想,又摇头。 福贵笑道:「咱娘子不太能吃辣,明日做水煮鱼、辣子鸡丁就是吃那么个味儿,辣椒都挑不怎么辣的。今儿这个,你跟厨房说,怎么正宗怎么来,不怕太辣,就怕不够辣。」 红糖登时成了一个「啊?!」的表情,福贵推推她:「快去,里头等着呢。」 小一刻之后,新叫的菜摆上来了,趴着歇了会儿的雪梨精神也好了些。她也知道不吃东西不行,而且这几道又是他特意重叫的,多少吃些吧! 雪梨就坐直了身子,接过红糖重新盛来的米饭。谢昭从满锅的红油里夹了块白嫩嫩的鱼肉给她放在米饭上,她也不用筷子了,直接用瓷匙连米饭带鱼肉舀了一口。 嚼了两下之后,雪梨的脸色霎然蹿红! 她无措地看向谢昭,他衔着笑给她递了杯冰镇过的甘蔗汁。 雪梨忙不迭地抢过来灌了一口,甘甜的味道瞬间覆盖辛辣,从口中凉到腹中,整个人神清气爽! 但也只有那么短短一瞬而已……甜凉流过后,热辣就又卷土重来了! 雪梨捂着嘴崩溃了,谢昭悠哉哉地给她碗里夹了茭白炒肉、香菇油菜、四喜丸子,还加了一勺红烧嫩豆腐。 他笑得一脸善良:「乖,吃点别的,光喝那个没用。」 雪梨捧着饭碗泪盈于睫,一边飞速划拉着饭菜来压制口中挥之不去的辣味,一边特别想腾出嘴问问他,这算不算对很久以前那碗用辣椒汁煮的面条的报复! 然后这顿饭就逗乐了,雪梨甚至看见憋笑憋得太痛苦于是躲出去了,换了定力好些的豆沙进来,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脑门上写了一个「惨」。 ——碗里的几口他夹来的菜被她搭着米饭吃完后,他就又送来一块辣子鸡丁。 她又不傻,刚才那个水煮鱼辣得那么丧心病狂,眼下这个辣子鸡丁肯定也是! 她就说:「我不吃了。」 他从容地一挑眉:「快吃,圣旨。」 雪梨:「……」 他从来没拿圣旨压过她,不过他现在打算压了,她能不听吗?不能! 含泪把那块辣子鸡丁吃掉,然后灌甘蔗汁、玩命吃别的菜的过程重复一遍。 他再送下一块水煮鱼过来的时候,雪梨脸都绿了。 「我不吃了……不吃了!」她真的要哭了,完全是被辣椒刺激的——上一口的辣劲儿还没缓完呢! 「听话……」 「我吃别的菜行不行!」她说着,立刻主动夹了块已被他钳碎的四喜丸子过来,然后头也不抬地夹菜、吃菜,夹菜、吃菜,直到把碗里余下的米饭都吃掉! 然后他满意了,她撑着了。原本晚上还爱吃些点心来着,今天都省了。 雪梨就继续翻六尚局的账本,为了心情好点,她找了让自己觉得比较亲切的尚食局的账本来看。他拉了张椅子也凑过来跟她一起看,看着看着,手就摸到了她腰上。 「咝……!」雪梨咬着牙轻一打,低斥,「别闹别闹!」 谢昭:「我就抱你会儿。」 好吧,那就抱吧。雪梨便没再管,心如止水地对关于冬笋的账目。 须臾,他的手慢慢地往上挪了两寸。 雪梨:「……」 她红着脸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宫人们早就悄悄地退出去了,于是她僵硬地扭头看向他:「你不是说就抱会儿么……」 谢昭颔首:「对。所以抱完了就可以开始别的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雪梨跟他四目相对,觉得他淡泊的眼底隐隐透出四个字来——我不要脸。 然后她好像在他的注视下中邪了,失神了,总之很快就跟他一起不要脸去了! 在榻上翻来覆去半天,她筋疲力竭地躺了会儿之后他还打算再来一回,她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表示拒绝,他扯开被子还给了她个理由:晚上辣的吃多了,怕她上火。 ……这样真的能泻火吗?! 雪梨感受着帐中再次腾起来的温度叹气望天。 二人折腾到将近子时,睡前照例传宫人进来服侍盥洗。这回她倒是难得一见地自己硬撑着爬起来了——主要是刚才压根没盥洗,现在光擦擦身上不行,还得漱口! ……嘴里还依稀有水煮鱼的味道萦绕! 再栽回榻上后,雪梨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做了一夜的噩梦,夜里梦见吃水煮鱼、吃辣子鸡、被扔上榻,又吃水煮鱼、又吃辣子鸡、又被扔上榻。 于是她一夜都皱着眉头,将近寅时的时候谢昭一睁眼,就看见身边的小美人儿一张苦瓜脸。 他饶有兴味地用食指中指去舒展她的眉心,她睡得倒真沉,他拨了半天她都没醒。 第三十三章 「陛下。」身后有宦官叩首的声音。谢昭知道还没到叫起的时间,疑惑地转过头:「说。」 榻边跪伏在榻的宦官稍直身,下意识地擦了把冷汗:「禀陛下,皇长子殿下从一个半时辰前起了高烧,奶娘担心是染了、染了……」 谢昭微惊,猛地翻身起榻。 雪梨被旁边突然的动静惊醒:「陛下?」 他稍回头,默了会儿说:「紫宸殿临时有些事,我要过去看看。时辰还早,你接着睡。」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眼睛便又沉沉地闭上了。他等了一会儿,等到她呼吸均匀下来,自己疾步离开。 「怎么回事?晚上还好好的。」出了正屋,谢昭一边压音喝问,一边往阿杳阿沅住的北院去。 方才禀话的宦官头都不敢抬:「不知道,奶娘也说原本都好好的,没受凉也没吃坏东西——正因如此,奶娘才担心是不是疫病。」 皇帝脚下稍滞了一瞬,复继续往前走:「请御医去。」 那宦官一揖,赶紧去了。皇帝进屋时两个已到的太医前来挡驾,二人跪伏在地道:「陛下,殿下许是染了疫病。陛下切不可进去,以便伤及圣体。」 皇帝的视线投向床榻,阿沅没睡着,望着他却蔫耷耷地没精神说话,旁边的奶娘半揽着他轻拍着哄着,阿沅却还是并不想闭眼睡觉的样子。 皇帝凝神看了一会儿,轻喟:「朕得看看他,你们让开。」 两个太医听出这不是商量,相视一望,其中一个先磕头起了身,转身进了屋,拿了条帕子出来,禀说:「这帕子拿药浸过,陛下将口鼻护住,多少有些作用。」 皇帝颔首,伸手将帕子接过系在脸上,遂举步进了屋。他走到榻边的时候,阿沅终于张了张口:「父皇。」 「阿沅。」他一笑,在榻边坐下,想摸摸儿子却被太医紧张地伸手示意不可。 谢昭静了须臾,复又一笑:「怎么不睡?病得不舒服,是不是?」 阿沅伏在奶娘腿上点点头,小眉头一皱,要哭的样子。 谢昭又道:「病了更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然病就好得慢。御医开的药你也要乖乖喝,快三岁了,不许闹脾气了。」 阿沅扁扁嘴,又默默点了头,而后说:「那我要娘喂我。」 「让你娘喂你……」谢昭略作沉吟,浅笑,「可以。但父皇要先告诉你,你这次生病和之前不太一样,很容易传给别人。你娘如果来喂你喝药,她也许也会生病,还会传给你姐姐和弟弟妹妹。」 阿沅的小脸一下就皱紧了,惊讶地看了他好半天,刚嘟囔了句「那我不要娘喂了」,旋即又特别为难地道:「可是好难受……」 谢昭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儿,他狠不下心再让阿沅更难受,可话又不得不说。 他目光微挪,避开了阿沅的脸:「你实在想见你娘,父皇不会说不许,她也会愿意来照顾你。但阿沅,你娘如果病了,她也会和你现在一样难受,你想那样吗?」 阿沅抽抽鼻子,使劲摇摇头,而后便翻身过去抱住枕头,安静了半天才闷闷说:「父皇也走!不然父皇也会生病!」 谢昭怔住,转而心底铺天盖地的难过席卷而来,让他想多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得夺门而出! 宫人们不敢近前,皇帝一把扯了脸上系着的帕子。药香倏然散去,他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呼不出心底地恐惧。 他很清楚,染了病的六个宫人已经死了五个了。 阿沅还那么小。 「来人。」他心里混乱至极,半点都不敢多想阿沅的笑脸和这三年里关于阿沅的任何一件事,「把阿杳挪去阿淙阿泠那边住着,不许她过来看阿沅。如果雪梨要过来……先问御医的意思。」 「诺。」宫人应话后忙不迭地去照办,谢昭倚在墙边又缓了会儿,才道:「让御医诊过后,立刻来紫宸殿回话。告诉他们,不管皇长子得的是不是疫病,若治不好,他们就不避再留在太医院了!」 正屋,雪梨醒后在榻上懵了半个时辰。 起先,是宫人说皇长子可能得了疫病,过了片刻后御医进来回了话,告诉她皇长子确实染了疫病。 一瞬间如遭雷击,雪梨觉得连呼吸都停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而后就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了。 再慢慢抽回神思时,她一时甚至忘了方才是为什么事而震惊。直至耳边嗡鸣散去、眼前不再晕眩,她抿了抿嘴感觉到嘴唇的干燥,才终于迫着自己将一切平复下来。 「我去看看他。」她颤颤巍巍地下了榻,披了件斗篷就往外走。 北院的门口没有人挡她,而到了阿沅的房门前,四个宦官一起迎了上来:「娘子。」 是和阿杳身边的宫女一同拨过来的那四个宦官,平日在院子里做些杂事的。 雪梨目光微凛:「滚!」 「阮娘子……」这四个宦官本就底气不足,被她一凶就齐刷刷地跪下了,「娘子恕罪!是、是皇长子殿下特地叫了臣等过来挡娘子……」 ……阿沅?! 雪梨一瞬诧异,看看他们身后紧闭的房门:「什么意思?」 几个宦官正磕头未及说话,里面传出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娘……」 雪梨:「阿沅?娘在这儿。」 里面又说:「娘您不要进来,我在喝药!」 雪梨:「……?」她一时没懂喝药和不让她进之间的关系,就又道,「娘来喂你喝药,你让娘进去。」 「不要不要!」阿沅捧着药碗看着里面的褐色苦汤心里可不高兴了,违心地拒绝了一句之后,挣扎了良久才把下一句说出来,「我自己会好好喝药的!娘您不要进来,父皇说娘也会病,还会传给姐姐和弟弟妹妹!很难受的!」 雪梨立时愣住。 阿沅稚嫩的声音还在响着:「有奶娘还有医女在呢,没事的!娘您别进来嘛,也别让姐姐来,我要养病!」 他一边装勇敢说着,一边忧心忡忡看药碗。说完这句之后可算鼓起勇气决定咬牙把药灌下去了,刚喝了一口,却差点被苦哭了。 「娘我要吃果脯!」雪梨听到的声音突然带了哭腔,「还有点心!酸奶!娘……」 里面委委屈屈的话终于变成了「哇」地一声大哭。阿沅他撑不住了,不许娘进来他只是觉得很难过,可是这药……这药是要苦死他啊! 雪梨听着里面一句句的话,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几乎想硬推开拦在眼前的四个宦官强闯进去,但手刚抬起,又生生忍住了。 阿沅是对的。她如果进去看,可能也会得病,而后阿杳、阿淙、阿泠就都可能会染上。 阿沅才三岁,都知道「顾大局」了,她反倒要由着性子胡来? 雪梨强沉了口气:「阿沅你乖乖的,娘去做吃的给你,一会儿让人给你送来。」 阿沅这回喊得特别实在:「快去!您快去!这药可苦了!」 雪梨沉默地在厨房给阿沅做着吃的,没多久,阿杳就过来帮忙了。 阿杳和她一样的沉默,调了会儿豆沙,阿杳就啪嗒啪嗒掉泪了。 「阿杳?」雪梨赶忙放下手里正活着的面蹲下身揽过她,「怎么了?别哭……」 第三十四章 阿杳抽泣着抹眼泪:「我听说,弟弟病得可厉害了,可能会、会死……」 她听说死了就是永远都见不到了——这个太可怕了! 雪梨被说得心悸,旋即边安慰自己边哄她:「不会的不会的,阿沅现在就是有点发烧,没有那么严重。」 阿杳点点头,又低着头继续调豆沙。母女俩的背影在厨房里安安静静的,显得有点悲凉。 待得雪梨做好东西让人给阿沅送去后再回到正屋,才知谢昭来了,而且阵仗颇大。 好几个御令卫在房中候命,其中一个就是从前护送她回家省亲的千户时湛,见她进来齐施了一礼。 雪梨怔怔:「怎么……」 谢昭:「查过了,昨天没有和那几个患病宫人接触过的人来过,阿沅这病得的奇怪。」 有人动手脚?雪梨不太懂,毕竟这不是下毒,她一时想不到若不是有病人来过,如何让阿沅染上。 「阿沅这两日见过的所有人、用过的所有东西都要查一遍。你若想起什么特殊的,跟他们说就是了。」 雪梨仍有点懵神,听他这样说了便先按他的话回思起来。想了一番后并不记得有什么「特殊的」,九格院里没来过外人,这两天阿沅也都没离开过。 于是御令卫们便由福贵和豆沙领着去查院中的各个地方了,听说皇长子刚睡下,他们就先去查他到过的其他地方。 福贵领着他们去了北院:「这原是平安帝姬住的,今天刚让帝姬搬到南边去。旁边那屋是帝姬平日读书的书房,皇长子都时常进去。」 几人听罢便进去查看了,将房中的每一件东西都与九格院记的档对照一遍,花的时间颇长。 在平安帝姬的卧房没看出什么不妥来,但在书房时,时湛看着茶盏眉头一皱:「这个没写错?」 福贵心下一紧,凑过去一瞧,见时湛持着的册子上有一行是「青花回云纹喜上梅梢白瓷盏」,他再看看那茶盏:「这是喜上梅梢啊……」 时湛敲了敲杯沿。福贵细一看,身上都冷了。 杯口的那一圈青花纹不是回云纹,而是四合云纹。他错愕地把茶盏抢过来细一瞧,旋即又发现盏底下有一小块浅浅的缺。 帝姬用的东西是不可能有破了的,就算帝姬年纪小不在意,宫人看见了也会及时换掉。 福贵失措地看向时湛,时湛面色沉沉:「我去见见帝姬。」 南院,阿杳听医女说因为她昨天和阿沅玩过,虽然没显出病来也还是小心些为好,就乖乖地不去看弟弟妹妹了,闷在房里自己看书。 乍见个穿飞鱼服的来,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望着时湛满脸不安。 「帝姬。」时湛抱拳,转而指了指福贵托盘中盛着的那只茶盏,问她,「这是帝姬书房里的茶盏,昨天帝姬拿这个喝过水没有?皇长子殿下拿这个喝过水没有?」 阿杳眨眨眼,认真看了那个茶盏一会儿,清脆道:「我没有,但是弟弟喝了。他和鱼香玩累了,跑进来就要水喝,自己跑去桌边拿的!」 阿沅当时一口气把一盏都灌下去了呢!阿杳记得自己还劝他慢慢喝别呛着来着,然后阿沅灌完后一擦嘴把杯子放下就又跑出去和鱼香玩了。 时湛和福贵互看一眼,一同向阿杳施礼告退,而后折回正屋复命。 皇帝听罢脸色铁青:「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个,这杯子都有问题,先顺着这个查。皇长子那屋,等他醒了你们再去看。」 时湛领命带人离开,房中空下来,雪梨忽地脚下一软。 「雪梨?」谢昭及时扶住她,蹙眉要搀她去躺着,「你歇一会儿,阿沅那边……情况尚可,别太担心。」 「是我得罪人了……」雪梨的薄唇颤抖着,脸色苍白地看向他,「肯定是因为查账的事,对不对?除此之外……我没招惹过其他人了。」 她没想到、完全不知道会这样的严重。其实查账至今,他也不曾真正为此发落过谁啊,他们竟已把毒手伸向了孩子? 谢昭睇视着她,良久未言。 从他意识到可能是有人动手脚开始,便想到多半是她查账的事引起的报复了。宫中的宦官女官们他尚未惩处,但当年明知有灾情还在收购茛纱茛稠上动手脚的那些官员,已经该关的关了、该杀的杀了。 许是那件事传进了宫里引起了宫人们的不安,所以想用这样的手段让她停下正在做的事情。 「是我的错……陛下告诉我的,这件事牵扯得太大了!」雪梨目光空洞,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着,眼泪蓦地流了出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我该听陛下的……」 谢昭眉心紧蹙,双臂探到她腋下将她架住扶稳,沉沉道:「错不在你,是我许你查的。」 雪梨虚弱摇头,无助得不知还能做怎样的反应。 「在账目上动手脚,是他们错了;吃里扒外也是他们错了。」谢昭把她扶到榻上躺着,口吻狠了两分,「现下还敢害阿沅,更是恶奴欺主,错不在你。」 「可是阿沅……」 「可是阿沅到底是病了,我知道。」谢昭抚一抚她的额头,笑意艰难,「这说明你当初那句话对了——对这件事坐视不理,是有后患的。」 如果不查,这些人的手不会伸出来,可他们到底是有把手伸过来的本事和胆子的,不知道哪一天会被收买来作恶事。 「阿沅病着,查账的事你可以放一放。但等他病好后,我希望你能继续查下去。」谢昭平静地看着她,握住她发凉的手,「这件事是对的。」 雪梨一颗不停往下陷着的心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撑住了,她发着愣望了他一会儿,臂上使了使力撑坐起来:「我去问问阿沅晚上想吃什么,去做给他。」 阿沅说他晚上想吃汤面,雪梨便自己动手给他做了碗面。 底汤很简单,是酱油和醋调成的,另加了点香油,面汤兑进去后浓淡正合适,味道清爽开胃。 面上卧了个荷包蛋,旁边洒了些青翠的葱花增色。 简简单单的一碗面,配菜倒是来了好几样,黄瓜炒肉、嫩炒鸡蛋、片好的肘子肉、地三鲜、酱扒茄子,还有个清蒸鲈鱼。 荤素搭配得齐全,雪梨嘱咐要去送菜的张随才记得交待奶娘一声,让阿沅尽量每样都吃一些。 等到剩菜端出来后一看,还真吃了不少。面就剩了两口,菜则差不多每种都吃了三五口。 张随才回话道:「我听奶娘说,皇长子不用人劝也不用人喂,端进去就自己尽力吃了,说想让病快点好。」 雪梨听得心里难受得紧,吩咐张随才到北院去候着,如果阿沅想要什么他立刻来回话,夜里也不要紧。 再回到正屋时,她看到谢昭在翻医书。 「都是本朝闹过的疫病记载,若这回是先前闹过的,该是会好治一些。」谢昭揉揉太阳穴苦涩一笑,「你早点睡吧。时湛他们还查着,有端倪后我会安排好。」 雪梨没说话,拉了把椅子到他身边去坐着,倚在他肩头翻他手边的另一本医书。 谢昭喟叹,也不再劝。二人都一页页读着,偶有一声纸张翻过的轻响短暂地刺破房中的宁静,转而又悄无声息了。 第三十五章 将近亥时的时候,时湛查出了事情。 他进屋揖道:「臣等查问过帝姬和皇长子身边的宫人和奶娘,未问出什么。但在帝姬书房后的窗下看到一张凳子,那扇窗里面就是放茶盏的桌子。」 「凳子?」雪梨黛眉一皱。 书房后面只有一条窄道,窄道另一边就是院墙了。那条窄道只是为了给开窗留地方的,平常不会有人去。 「哪来的凳子,查到了吗?」皇帝问道。 时湛点头:「查到了,是帝姬身边两个在奴籍的宫女房里的。臣去问时她们神色惊慌拒不承认,显然心里有鬼。」 皇帝让御令卫直接把酸梅乌梅带走去审后,二人可算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躺到榻上,雪梨却还是睡不着。思绪止不住地往北院飞,一会儿在想阿沅会不会难受得无法入睡,一会儿又好像听到他在咳嗽。 她心里烦乱,但连翻身的动静都不敢太大——她想折腾宣泄不要紧,可谢昭明天还有早朝呢。 他要操心的事比她多多了,她不能这会儿由着自己的性子扰得他无法安寝。就像是她还要念着其他三个孩子,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去看阿沅一样…… 许多事都要克制住。 雪梨觉得好累,偏偏神思还是越来越清明。隐约听到丑时的钟声的时候,她终于决定放弃入睡了。 起来给阿沅熬个粥吧。 阿沅爱喝八宝粥。这粥味道是好、东西也丰富,就是熬起来的时间要久一些。所以偶尔阿沅跟她说想吃,她也都是中午熬上、晚上给他当宵夜吃,如果要早膳便吃就只好让宫女做了。 她起不来嘛。从前在尚食局做事时,时常半夜起来备早膳,但自从到了御前……她都很有些年没有这个时辰起过了。 悄悄挪下榻,雪梨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早春寒凉的清风扑得她一阵清醒,眯眼看了看,时湛和另一御令卫在门口守着。 「两位大人?」雪梨提步走过去,那二人侧过头来,时湛一抱拳:「娘子,我们是随卫大人来的。」 雪梨浅怔,未再问便见卫忱从门外进来了,搓着手笑道:「干等着犯困,我去外面走了一圈。」 「哥哥有急事?」雪梨一边说着,一边将三人一并请到旁边的侧屋坐,麻利地倒了热茶端给他们,又道,「我听说陛下派哥哥出去办差了……」 「是,昨晚刚回来就听说了宫里的事。」卫忱啜了口茶,浑身一暖,「我去牢里看了看……知道陛下必然想早点知道进展,就索性直接过来等着了。」 雪梨心弦微紧,摇摇头,没显出过多的担心来。叫蜜枣给他们上些点心,而后自己也落了座:「你先跟我说说吧,我一夜都没睡着。」 卫忱叹了口气:「那两个奴籍的丫头,今年多大?」 雪梨想了想:「八岁多,不到九岁。两个好像都是年中生的。」 「八岁多不到九岁。」卫忱啧了啧嘴,「谈吐举止看着略大一些,不过也不像心思深沉的人。时湛着手审的,起先两个都咬死了说那张凳子不是她们房里的,后来扛不住刑了,承认那是她们房里的东西,却仍不承认是她们要害皇子帝姬。」 他说着一睇时湛,时湛颔首:「我拿那个茶盏问她们认不认得,她们也只说知道是帝姬书房里的,没看出什么心虚来,似乎是真不知道让人换过。」 雪梨神色微滞:「那哥哥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要么这事真给她们俩没关系;要么……」卫忱一声轻笑,「要么宫里就真是口大染缸,能把八九岁的小姑娘逼得心思缜密,装无辜装得把我们都骗过去了。」 雪梨心下一沉,追问:「不承认是害皇子帝姬,那她们在窗外放个凳子是干什么用的?」 「这个她们倒真是死扛着没说。」卫忱吁了口气,「人我给你送回来了,你可以接着审。不过凭我们的经验说,皇长子的事她们应该是真不知道,我们会着手查其他方面。」 「辛苦哥哥了。」雪梨低着头,「陛下还要过一会儿才会起,你们先吃些东西、歇一歇吧,我去给阿沅做早膳。」 卫忱点点头:「你忙你的,我们正好再议议这事。」 雪梨起身一福,就往外面去了。她交待彭启钟在这边守着,如果他们想吃什么,直接让厨房做。 而后自己先去了厨房,将莲子、红豆一类的东西先洗好泡上,叫来宫人道:「泡着的东西看好了,别再让人动了手脚。酸梅乌梅在哪儿呢?我去瞧瞧。」 宫人回话说关去后面的柴房了,雪梨心下矛盾了会儿还是盛了两碗刚出锅的小米粥出来,放在食盒里拎过去。 在六格院变成九格院之后,柴房就挪到了最后头的院子里。雪梨从厨房后开的小门出去,穿过两排院子间的小巷,没进下一道院门就先听到了斥骂:「死到临头了还不知趣儿!再弄脏了柴禾,你们两个搭上下辈子的命来赔吗!」 雪梨眉头一蹙,举步进院后直奔右边的柴房,扫了眼房中叉腰喝骂的人:「出去。」 「……娘子安。」杨桃转过身来匆忙一福,见雪梨脸色不善,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地就溜了。 雪梨转身把门关上,挡了外面的凉风,才看向酸梅和乌梅。 两个人都惊慌失措。她们原本是倚着柴火堆来着,方才被杨桃骂得正往另一边挪,没想到雪梨这会儿来了。 房里的场面也确实难看了些,两个小姑娘本就只剩了中衣裙,衣裙上还全是划开的血道子。不止柴火堆上蹭了血迹,墙面地面上也都有星星点点的腥红,房门关了这么一小会儿,一股淡淡的血气就显而易见了。 雪梨一时都没敢多看,低着头走过去,将食盒放在地上。酸梅和乌梅都紧紧缩着,酸梅绝望道:「娘子……不是奴婢做的。」 雪梨默了会儿,把粥端了出来,只说:「先暖暖身子。我想知道什么,一会儿会问你们的。」 她心里复杂得紧。一直以来,她对这两个小丫头都含着一份刻意的照顾,这回若真是她们俩反过来伤她的孩子…… 她也许做不到亲手要她们的命,但她以后大概就都不会对不沾亲的小孩心生怜悯了。 酸梅和乌梅颤颤巍巍地端着粥喝,目光不住地瞟旁边蹭出来的血迹。雪梨便装不知道,解了斗篷给她们盖上,道:「我听卫大人说了,你们承认窗下的凳子是你们房里的,但不承认是要害皇子帝姬。那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不说?」 二人的肩头都一紧,望着雪梨不敢吭声。 这是真有隐情? 雪梨黛眉微挑:「把实话说了吧。眼下能安到你们身上的罪名,没有会比毒害皇子更大的了。」 乌梅捧着碗低着头不说话,酸梅眼也不眨地盯着雪梨,也不说话。 「我平常待你们俩……还可以吧?」雪梨又说了一句,转而便如失了耐性般一喟,「罢了,我不问了。一会儿我就跟陛下说,你们又说没害阿沅、又不肯说在房外放张凳子究竟是干什么的。要如何,请他拿主意就是。」 她说着还真没多停留,站起身便走。 酸梅被她的话激得心头一慌:「娘子……」 第三十六章 雪梨当没听见,二人更是阵脚大乱。酸梅赶忙放下粥碗,咬牙撑起身去追雪梨,雪梨走到门口时被她一把拽住裙裾,酸梅浑身无力地跌跪下去:「娘子,奴婢……奴婢偷听傅母教书来着!」 雪梨一懵,大感意外:「你说什么?」 酸梅跪伏在地,哭着道:「宜安翁主进来之后,就不再用奴婢和乌梅伴读了。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可是……」 可是她还是太想继续学下去了,书里的世界不一样。平日里谁都可以欺负她们,哪怕在阮娘子待她们很好的九格院里,其他的宫女宦官也仍旧可以给她们白眼看、拿她们出气。 比如,书里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这原是让读书人放下清高虚心求教的,但在酸梅乌梅看来便是另一层意思:似乎连她们学好了学问,都可以被人尊敬。这是平常不敢多想的事,在奴籍待着该是没有这么一天的。可这还是或多或少地激得她们很想试一试,就算「被人尊敬」这四个字离得很远,多读些书对自己也是有些益处的。 她们知道的,没被分到各宫的奴籍宫女会一起做杂役,但是能认字会写字的,就时常可以帮掌事的宫女宦官做一做记档之类的事情。这样的时间久了,日子多多少少会不一样的,逢年过节能多口肉吃、冬天也能多件衣服。酸梅和乌梅无法不多想想这些——她们听说阮娘子日后要当皇后,到那时候,她们还能不能跟着可不一定。万一再被打发回去做杂活,她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这些在心里避不开的想法酸梅不敢跟雪梨说。宫里对在奴籍的管得很严,本身就认了字的是另一回事,出生就在奴籍还敢自己偷学的……虽然没有哪条律例规定到这么细,但一个「偷」字放在这儿、背着主家给自己做打算,够她死一回的了。 酸梅只能哭着求雪梨:「娘子,奴婢再不敢了!以后、以后帝姬和翁主读书的时候,奴婢躲得远远的……」 雪梨皱着眉头看向乌梅:「是这样?」 乌梅抹着眼泪点头,酸梅又忙着解释:「主意是奴婢出的,乌梅只是跟着!」 到这会儿还想着互相护上一把,这俩丫头心思是不坏。雪梨睇了酸梅一会儿,扬音叫了宫人进来:「先给她们在后头收拾个住处出来吧,满身是伤别去前头,免得吓着帝姬。叫医女来看看。」 吩咐完她又看向酸梅:「安心养着吧,这事我替你们跟陛下解释。只一条,他若不信我可没法子。」 他若不信,她也并不打算强劝他信,毕竟连她自己心里都还存着点疑虑。理智来说,没人能证明她们说的是实话,她肯相信只是因为她自认了解这两个丫头的秉性。 酸梅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二人一并叩首谢了她,雪梨就提步离开了。 她回到厨房去继续给阿沅熬八宝粥,另做了豆沙包、虾饺和烧麦。做好后几样东西都继续放在炉子上温着,她洗了手后回到正屋,皇帝已在用早膳了。 谢昭当然从宫人处得知她干什么去了,见她进来就叹气:「快来用膳。阿沅病着,你再把自己也累病,我就只好把孩子们带到紫宸殿养着去了。」 雪梨颔首一哂坐到他身边,他示意宫人给她盛了碗鲜肉小馄饨,她边吃边说了方才见了酸梅乌梅,觉得应该不是她们做的。 谢昭思量着点了点头:「明轩君方才来禀话,也说觉得不是她们。你既也肯信,先不审她们两个就是了。」 雪梨「嗯」了一声:「她们还说……放那凳子在外面,是偷听傅母给阿杳念书来着。至于是踩在脚下方便听的还是用来垫着纸笔记东西的,我没细问,但看着不像是编谎。」 「偷听念书?」谢昭眉心骤蹙。 雪梨心下稍一颤,环住他的胳膊柔声道:「陛下别生气,她们说日后不会了。而且,我说句不该说的,那俩丫头都是因为三四辈前的罪名才一直在奴籍里,自己没犯过什么大错。眼下想偷学点东西……」她抿了抿唇,「若这真的太坏规矩,我迟些时候再罚她们就是了。」 「我想的不是这个。」谢昭放下筷子思量了会儿,「偷听念书准不是从那天才开始的,凳子就一直搁在后头?就算那条道平常鲜有人去,也总要有人时常去打扫一番,没人看见过?」 那是她们骗了她?他并不信她们? 雪梨心里一坠,正欲叫人把酸梅乌梅带过来问话,谢昭倒先开口了:「去传话,今天的早朝推迟两刻,就说是为皇长子的事。」 他想先把这边的事问得更清楚些。不管是谁干的,现下都得尽快补救,不能让这人再在九格院里待着。 早膳之后,谢昭直接去了酸梅乌梅房里。两个丫头浑身是伤,喝完药后正筋疲力竭地想要入睡,又不得不重新从榻上爬起来行大礼。 谢昭问话问得直截了当,二人都是一愣,而后乌梅面上恍然和疑惑并存:「奴婢每天都把凳子收回去的……咦?那天……那天奴婢也是听完了,就把凳子拿回去了。」 谢昭和雪梨相视一望,雪梨道:「不是听你一面之词就行了的,你可别扯谎,若事后知道你说的是假话……」 「奴婢不敢!」乌梅赶紧道。她不自觉地一抚胳膊上新落下的鞭伤,周身都一悚,「要是有假话,就、就让御令卫的大人们打死我!」 可若这不是假话,是谁把罪名栽赃给她们的? 雪梨和谢昭走出她们的房间后都沉默了好一会儿,二人神使鬼差地径直走到了阿沅房门前,听到里面传来阿沅的说话声才如梦初醒。 阿沅的声音听起来精神尚可,清脆地背着前几天刚学过的《春晓》,时不时还打个哈欠。 谢昭迟疑了会儿,抬手一叩:「开门。」 「父皇?」阿沅明显一阵惊喜,转而却又道,「奶娘别去!」 而后里面稍稍安静了一瞬,再有声音时,就已明显近得只隔了一道门了。 阿沅说:「父皇别进来啦,我不要父皇生病。您去看姐姐和弟弟妹妹,啊……再帮我跟娘说,豆沙包好吃!」 一瞬间,雪梨的泪水决堤! 隔着道门听到的话,显得阿沅格外天真又格外懂事。他既明白不要父母跟他一起生病,又并不知道自己现下生的病其实很危险。 短短刹那里,雪梨好像觉得这一道门已经让他们阴阳两隔了似的,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推门…… 谢昭一搂她:「雪梨!」 阿沅:「……娘也在?」 雪梨怔怔,抬手抹了把眼泪,笑道:「嗯,娘在。」 阿沅开心地一笑:「娘我中午想吃油菜粥!」 「好……」雪梨点头应下,身后忽然一阵脚步声很急促。 二人一并回过头,见徐世水在身后一拜。 其实徐世水平常用不着这么行大礼的,但他想着方才的场面,腿软! 他吞了口口水:「陛、陛下……娘子,鱼香它,它它它……伤人了!」 雪梨大惊失色:「什么?!」 「就在院外北边的拐角处,伤了个宦官,倒倒倒不是您九格院的人!」徐世水舌头打结,缓了一瞬才继续说,「帝姬身边的杨桃正好也在,吓得不轻。正好附近有侍卫巡视,就先把鱼香围了。」 第三十七章 越有事越来事! 雪梨心里一团乱,见谢昭往外走便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到了北边甫一拐弯,谢昭急退一步转身就把雪梨按在了怀里。 雪梨:「……陛下?」 「别看。」他吐了两个字。她不自觉地想想眼前到底什么样,同时听到了鱼香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谢昭侧眸看着眼前,那宦官的一条胳膊被拽下来扔在一边,人与胳膊之间的鲜血淋了一地。 他疼得起不来,满嘴是血的鱼香就在他旁边,相距不过半步。他惨叫着,鱼香不管,但附近的侍卫稍稍凑近一点想扶他走,鱼香立刻就呲着牙一眼扫过,眼中满是警告。 那个叫杨桃的宫女倒未受伤,面无血色地跌坐在墙边,浑身发抖不止。 谢昭试着叫了声「鱼香」。 紧张得连脊背上的毛都炸起的鱼香半点没有放松,只扫了他一眼,就又继续以要应战的姿势紧盯着眼前冲它拔了刀的侍卫们。 雪梨被他强按在怀里看不到,也觉出气氛不对,犹豫着也唤了声:「鱼香?」 鱼香的视线稍微挪了几寸,目光略微缓和。 而后,它维持着对周遭众人丝毫不放警惕的姿态,一步步踱向谢昭和雪梨,眼中森意慑人。 谢昭仍揽着雪梨,一步步往后退,几步之后就退得看不见转角那侧的惨状了,鱼香却还在往前走。 他的手小心地挪了挪,往衣襟里一探。 雪梨只见一缕寒光,惊道:「你干什么?!」 「它的野性出来了,会伤人。」他指间捏紧了银镖,目光则与鱼香对视着,半点都不敢放松。 几步外,鱼香回头看看自己弄出来的血腥,又看看眼前明显在躲它的二人,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嗷……」它小小地叫了一声,前爪向后一撤就坐下了,后一声明显委屈,「嗷呜。」 「鱼香!」雪梨从谢昭怀里挣出来,顺手夺了他手里的银镖,自己加着小心往前走了两步,「鱼香你……」 一嘴的鲜血淋漓真可怕!嘴边的毛都染红了! 「嗷!」鱼香嚎了一声,轻轻一跃向雪梨扑来。雪梨猝不及防间下意识地一退,未及躲闪鱼香已落在了脚边。 但闻谢昭一声惊呼,雪梨眼见鱼香张着嘴冲着自己咬下,却没感觉到疼痛,定睛才知只是被咬住了裙摆。 鱼香拽着她就往拐角那边走,雪梨被扯得脚下不稳,连呼了三声「鱼香」之后血腥的场面终于映入眼帘…… 雪梨倒抽着冷气吓傻在原地,鱼香再往前一拽见拽不动,狐疑地转过头来? 「呜。」鱼香绕到她后面低头拱她的小腿,推着她还要她往前走。 「鱼香你吓着她了!」谢昭几步追上也忘了野性的事了,伸手狠一拍鱼香的脑袋,「坐下!」 「呜……」鱼香不情不愿地坐下,可怜巴巴地抬眼看看呆立中的雪梨,转而又拿脑袋拱谢昭,「呼!」 它是要他们去看什么? 谢昭眉心紧锁地低头认真看看鱼香,鱼香已戾气不再,满眼和顺地一个劲地拿头拱他、拿爪子扒拉他。 像只大猫。 谢昭定了口气,走向眼前的血腥场面。似乎觉得他看懂了,鱼香一下就开心了,蹦跶着先他一步跑到那被扯掉胳膊的宦官面前,低伏下身子冲着谢昭呼气,好想在炫耀猎物。 谢昭皱着眉看了会儿,交待陈冀江:「先用上止疼的药,带走问话。」他说着又扫了眼旁边的杨桃,「一并带走。」 方才在对鱼香剑拔弩张的侍卫们便收了刀上前帮御前的人一起抬那宦官了,经过鱼香身侧的时候,鱼香也不再发狠,只是呲牙咧嘴地「嗷呜嗷呜」扑腾两下,像是小孩子在吓唬人。 而后谢昭揽着惊魂未定的雪梨回九格院,鱼香跟着他们回去。一进九格院的大门,它便直奔平日给它喝水用的水盆而去。到水盆边却不喝,而是把嘴泡进去、抬出来、用爪子扒拉扒拉;再泡进去、再抬出来、再用爪子扒拉扒拉…… 雪梨头一回见它这样,倒清醒点了,拽拽皇帝:「鱼香怎么了?」 谢昭看看鱼香呼哧呼哧一脸嫌弃的样子,失笑:「它吃熟肉太久了,可能适应不了生的血肉,觉得恶心。」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鱼香守在水盆边洗了十几回,直到嘴边被鲜血染红的毛恢复成了本来的棕黄色,它才甩甩脑袋恢复从容。又歪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水盆,大爪子一拨,「啪」地一声水盆就翻了。 带了血色的水扣了一地。 ……它真的好嫌弃血味啊!雪梨看得哭笑不得,见鱼香凑近也半点都不怕了,这么只厌恶血味的大狮子还不就跟只大猫似的?说它野性被激出来了她都没法信! 于是鱼香「咣当」往廊下一躺,雪梨就如常蹲下身摸它。边摸边问:「你干嘛突然这样?直接把胳膊咬掉一条,又不是为了吃,怎么了这是?」 鱼香不理她的絮叨,悠哉哉地闭眼打算睡觉,金黄色的长睫毛盖下来还挺好看。 谢昭也蹲下身抚了他一会儿,思忖须臾,直接交待徐世水再去前头传话,把今天的早朝免了,理由仍是为皇长子。 过了片刻,陈冀江带着手底下的几个宦官也回来了。没把那被咬掉胳膊满身是血的宦官押进来,但把杨桃带了回来。 陈冀江扫了眼院子里,先示意雪梨身边的人都退下了,只留了御前的人,他神色复杂:「陛下,那宦官是内官监的人。他说……他说他是来‘打点’杨桃姑娘的。」 「‘打点’?」皇帝眉头稍挑,扫了杨桃一眼,又道,「说下去」 陈冀江平了平气:「他说阮娘子查账的事,引得宫中各处不安。内官监、尚服局、尚工局和宫正司的宦官、女官们前几天见了一面,说要……」 陈冀江心悸得有点说不下去,觑了眼皇帝阴沉的神色,忙又道:「说要……要趁着疫病的事,让阮娘子知难而退。」 「所以阿沅真是因为……」雪梨胸中一紧,陈冀江摇头:「那人说,本是交待冲着平安帝姬去的,没想到皇长子会跑去帝姬的书房找水喝。」 陈冀江又指了指杨桃:「您九格院里是她往外伸的手,趁人不备换了帝姬房里的茶盏。那茶盏拿过来之前,特意搁到染了疫病的宫人房里放了一天一夜。」 她看向杨桃,杨桃却没有什么反应,面色煞白目光空洞,大约是方才被鱼香吓着了,还没缓过来。 雪梨银牙狠咬,手上一紧疾步走去,在杨桃跟前扬手劈得干脆!打得杨桃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谢昭到了嘴边的一声「雪梨」忍住了。 雪梨一喝:「说!」 杨桃如梦初醒,隐隐觉出口中一股腥甜,脸上更是疼如灼烧。 她木了木,转而叩首连连:「娘子恕罪、娘子恕罪!我只是……只是换了那杯子!并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看到阿沅病了你还敢说不知道!」雪梨不受控制似的拎住她的衣领,「片刻前你还去刁难酸梅乌梅,你明知她们是替你顶的罪!」 她的手止不住地发颤。杨桃瞧不起酸梅乌梅的事她是知道一点的,但方才见她去欺负已重伤的酸梅乌梅,雪梨也只是不高兴,没有因此责怪她什么。 第三十八章 现在这样就是两回事了——她自己犯的错、栽到酸梅乌梅身上,还敢理直气壮地去说她们死到临头?! 「阿沅才三岁、阿杳也才六岁!」她克制着没让眼泪流出来,怒火却明显更盛,「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下这种毒手!」 皇帝沉默地站在廊下,听出雪梨最后连音都破了,上前握住她拽着杨桃的手腕:「雪梨。」 雪梨只催促杨桃:「你说!」 皇帝手上添了两分力:「雪梨,我来。」 他觉得她现下积压的情绪太多了。从昨天一早得知阿沅生病开始,她既不能去看阿沅也没让自己大哭过。而他至少还可以用奏章换换心情,她就只能沉浸在儿子随时可能离开的心绪里了。 见她还不松手,他皱了皱眉,口气放得更缓:「听话,你进去歇着,审她的事我来安排。」 「不,我来。」雪梨面上森意未减,眼眶却蓦地一红。 她擦了把眼泪,逼出笑来看向他:「这种事不能有下一次了。」 谢昭:「不会有下一次的。」 「我不能每次都等着出了事再收拾,更不能每次都让你给我收拾烂摊子!」雪梨声音高了五分,发白的神色显有些忍无可忍的崩溃,「杏仁动歪心思我不怕,但我不能再让人把手伸到孩子头上!我连九格院都压不住日后还怎么住长秋宫!」 她说得过于激动,急喘得连双肩都跟着颤抖。谢昭伸手想要扶住她的肩膀,被她一抬手甩开。 「走!」她拽着杨桃就往正屋去,连陈冀江都一惊:「阮娘子……」 皇帝抬手一喟:「随她吧。」 这一回,雪梨确实惊怒交加得好像脑子里都发空了。心底的火怎么压都压不住,稍微平静一点儿,耳边就会听到阿沅说:「我会自己好好喝药的,娘您不要进来!」 阿沅还那么小,都在努力想护住她,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没保护好他。 整整一个上午,她一边心悸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一边又无比笃信这是对的! 动刑严审,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从前只觉得要面对这种场面太难了,现下她却突然越过这道坎了。严刑拷打的场面很可怕,但她发现她可以把目光避开不看,她只要在意严刑之后杨桃吐出的话就可以了。 「说,给你什么好处了,你都知道这里面有谁?」她的视线定在茶盏里,嗅着茶香不看杨桃受了杖责和鞭刑之后的样子,连皇帝现下是什么神情也忍着不看。 杨桃已趴在地上起不来,稍一挪动,终是痛得扛不住了:「宫、宫正女官拿了五千两银子……说我若不答应,就让宫正司找茬办了我;我若答应,钱是我的,而且不是下毒,娘子您查不到端倪。」 这确实是不好查的,毒药可以验,疫病却没的验。御令卫昨天带走了酸梅乌梅,审了一夜之后发觉不是,这条线就差不多断了。若不是鱼香突然扑了人,她一点都没想过是杨桃。 「五千两银子,都是她一个人的?」雪梨目光微挪,仍没敢在杨桃身上多停,直接看向了外面,「宫正女官这些年的俸禄加起来,都没这么多钱吧?」 「这、这我不知道!」杨桃哆嗦着道。 雪梨又问:「那栽给酸梅乌梅的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是我……是我自己的主意。」杨桃说到此处一咬牙,「那两个奴籍的贱婢……我只觉得她们竟敢偷听帝姬念书,太没规矩,想教训她们……」 「你都敢毒害帝姬了,还有脸教训别人!」雪梨狠狠击案,直震得胳膊一阵酸麻,又喝道,「去查六尚局宫正司和内官监!凡有疑点的一概严审!」 「诺。」陈冀江先应了一声,转而偷觑皇帝,「陛下……」 「按她说的办。」皇帝点头许可,俄而挥手让人把杨桃拖出去,看看胸口起伏不止的雪梨,又道,「凡有牵涉的,无论品阶资历,一概赐死。至于宫正女官……」 陈冀江屏息等着,皇帝沉吟片刻,说:「也先审吧,审完之后送去边关,修长城。」 陈冀江:「……」 修长城?! 他一听送去边关,还以为是要充营妓呢,结果是要修长城?! 嘿,倒也是个法子!长城打从秦始皇开始有了个形,往后历代都有修整,算是一道不可或缺的屏障。 不过……那可真是个体力活,且不是在宫里的女人能扛住的体力活!这只怕还不如直接杀了她呢! 陈冀江一边腹诽着一边行礼退出去安排。正厅里,雪梨的气息不稳又维持了好一会儿,皇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梨子?」 雪梨纹丝未动,他蹙蹙眉,将手探过隔在二人间的案桌,捏着她的下巴将头扭过来一瞧…… 「……哭了?」 雪梨强自扭回头:「我生气!」 真是气哭的,而且在审杨桃的时候她还忍得挺好的,直到杨桃被带走,她才允许眼泪流出来。 「别气了,不值得。」谢昭轻喟,起身走到她面前搂住她,「我问了御医,阿沅病得远没有那几个宫人严重,大抵是茶盏放了一会儿,染的病已没那么厉害的关系,你……」 「我生我自己的气!」雪梨抹了把眼泪站起来,眉头紧锁着满是自责,「我怎么就压不住这么几个人呢!杨桃刚才那是什么话……做了这样的事,还敢说是要教训酸梅乌梅?」 「那是她给自己找借口,既想寻替罪羊又不想心里过不去罢了。」 谢昭静了静,复又短一叹:「这回也不怪你压不住人,查账的事牵扯太大——你看,这回他们花了五千两银子,是下了血本的,底下人动心是难免的。」 雪梨磨着后槽牙,一边承认五千两确实是笔巨款,一边又在想皇子帝姬的命就值五千两银子?五千两银子就让他们上下串通一气来干这种事了?! 他说得对,真是刁奴欺主! 打这之后又审了三天,从宫正女官开始,剥丝抽茧似的一层层问下去,牵扯的着实很大。 宫正司的宫正和司正是主要谋划,都发去修长城,余下的日子注定生不如死。尚宫局目下的尚宫和已退至教习嬷嬷的老尚宫、尚仪局的尚仪和一名司仪、尚服局的尚服、尚工局的尚工,则是知情不报、还出了些钱,皆尽杖毙。 而再往下查,内官监的四个少监更是在其中上蹿下跳个不停,宫正司的人是他们怂恿的,五千两银子里更有一大半是他们出的。放到平安帝姬书房里的那只茶盏,也是他们亲自着手弄来的。 皇帝冷着脸在御令卫呈上来的供状上批了个「凌迟」,而后疲乏地倒在靠背上,一头的冷汗。 竟只有尚食局和尚寝局两处没掺合,其他各处都勾结起来一同下了毒手。 这回是他们想「警告」雪梨,动了孩子。如果他们想动他、或者掀起什么更大的风浪呢? 只怕也是可以的。 他竟一直小瞧了他们的本事。就连雪梨那时说这样放任下去是个隐患时,他都还或多或少地觉得是她想得太严重了。 谢昭觉得一阵脸疼,像是被人嘲讽着狠打了一巴掌。 而这一巴掌,还让他的长子命悬一线。 第三十九章 「陈冀江。」他擦了擦冷汗,「各处因此空缺下来的人,你亲自挑人补上。名单和典籍,朕和雪梨要过目。」 「诺。」陈冀江躬身应下,静了静,问说,「未牵连到此事中,但和那几位熟络的女官宦官们……」 皇帝稍一点头:「你看着办吧。」 需要撤的,索性一同撤了。没牵连进此事里的,他犯不着为难他们,让他们出宫就是了。 宫里是该大动一动了,简直已经坏在了根子里。 一夜之间,宫中各处的议论就像早春夜晚的凉风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除却几个主犯外,底下帮着传话的、探消息的还有许多,审过之后自然发落了很多人。 一连几天,皇宫北门都陆续有尸体被抬出去。起初还有闻了讯的家人过来收尸,后来,大抵是落罪的原因慢慢传开了吧,后面送出去的尸体就大多无人敢来认领了。 戕害皇嗣,这是多大的罪名! 九格院中,在雪梨严审的杨桃之后,上上下下也都添了一层谨肃。 这让本就压抑得有些喘不上气的雪梨一度过得更沉闷,好在又过了几天,到了一月底的时候,御医来施大礼说:「恭喜娘子,皇长子大好了。」 雪梨几乎想都没想就冲出去了!跪在地上等着继续禀话的御医都是福贵给扶起来的! 都有半个月了,雪梨闯进阿沅房里的一刹那只觉好像这半个月里头一回见了晴天。她抱住阿沅用力一亲…… 正吃着点心的阿沅小手推着她咯咯笑:「娘您吓死我了!」 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这场得的是什么病,又咬了一口点心,就听到一声抽噎。 「……娘?」阿沅傻了,眨着眼睛发懵了一会儿,小手环到母亲后背拍拍她,「娘不哭、娘不哭哦!我没事啦!」 「嗯。」雪梨破泣为笑,抱起他出门回正屋,又把阿杳叫过来一起吃点心。 阿沅很开心!大半个月没见到娘了,虽然每天都能吃到娘做的东西、还能隔着门说说话,但他还是很想娘。 好像还更想姐姐一点——因为姐姐连隔着门跟他说话都不能,他都好久没听到姐姐的声音了。 「阿沅瘦了!」阿杳端详着弟弟认真道,然后一边舀手里端着的酸奶喂他,一边说,「你肯定又不好好吃饭,你不听话!」 「我没有!我吃饭可好了!」阿沅不服气地跟姐姐争,一把夺过阿杳端来喂他的酸奶,自己吃着,顶说,「不要你喂!」 姐弟俩边是表达想念边是吵嘴,雪梨倚在榻上,吃着一小碟话梅有一句没一句地笑听。说着说着,他们不知怎么说到阿杳近来每隔两三天都能跟他们睡一回,阿沅就不高兴了! 阿沅扁着嘴跑到榻前一叉腰:「娘,今天我要跟你睡!」 雪梨:「……」 她一横阿杳,阿杳吐吐舌头就跑了,她将阿沅抱到膝上,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跟娘睡可以,但是你要答应娘两件事哦!」 阿沅立即点头。半个月没见娘了,只要能在这儿睡,让他答应什么都可以。 雪梨说:「第一,你父皇今晚也来,你不许叫鱼香上榻!」 她有好几个月一阵子没带阿沅一起睡了,原因就是上回阿沅半夜起来小解之后睡不着无聊,拍拍手叫鱼香上榻。 鱼香那个分量,纵身一跃踩在了谢昭腹部,雪梨就在睡梦中听到一声惨叫! ——这要是她睡在外侧,兴许现在她就剩个墓了。 阿沅小脸一耷,显然难以取舍。 须臾,他抬起头,神情稍有点悲壮地问雪梨:「娘,我们让鱼香上床,让父皇睡在紫宸殿,好不好?」 阿沅你竟然要鱼香不要父皇?! 雪梨一怔之后强忍笑意,拍拍阿沅的头跟他说让他晚上自己跟父皇商量,阿沅爽快地应了声「好!」,又问她:「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啊……」雪梨又一抱他,把他放到地上,「去把你姐姐叫回来继续练字,喊酸梅乌梅一起来。」 阿沅痛痛快快地去了,过了会儿,阿杳没精打采地回来了,撅着小嘴抱怨说弟弟难得病好,能不能让他们玩一下午。 雪梨呵呵一笑说不能,而后扯了张椅子坐到阿杳身后,陪她一起。 阿杳的心情就好了些,坐正身子提笔蘸墨,乖乖写早些时候没写完的字。 其实阿杳读书学习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只不过现下一闹疫病,两位傅母暂且不进来了、宜安翁主和贤宁郡主也送回家了,她自己一个人,就难免有点坐不住。 早些天还好,眼下半个月过去,阿杳就烦躁得有点明显。于是雪梨昨天听说酸梅乌梅的伤好得差不多后,就把她们两个叫过来陪阿杳一起练字,结果嘛…… 迫切想读书的酸梅乌梅练得不想停,积累了多日烦闷的阿杳还是不想写! 眼下也是这样,阿杳一直扁着嘴,笔下自也难免显出浮躁。雪梨在旁看了会儿之后忍不住伸手捏她的嘴唇,笑侃说:「再扁就成小鸭子了。」 「……娘您讨厌!!!」阿杳没忍住笑,又挺不好意思。咬咬唇再静下来后,到底逼着自己好好写了。 下午听说阿沅病好时便想过来的皇帝,到了傍晚可算得了空。正好卫忱也在,相互都不见外,就随着皇帝一道过来了。 一进院,他们就看到大病初愈的阿沅在树下蹦蹦跳跳地够着什么,皇帝失声一笑,走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病刚好就不老实!」 「父皇!」阿沅眼睛一亮,接着就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他肩头大呼,「父皇我好想你!!!」 这话真中听! 谢昭把阿沅抱上肩头骑着,阿沅开心得咯咯直笑。福贵在廊下看着直捂嘴偷乐,心说陛下您知道吗,刚才皇长子还琢磨着要把您轰出去好跟鱼香睡呢! 阿沅骑在父亲肩上还要伸手够树,皇帝瞧了瞧,问他:「你要揪叶子?」 「不!我要鱼香!」阿沅的声音脆生生的。皇帝听罢认真看了看,目光穿过枝叶,才在树那边的墙头上寻到了鱼香。 鱼香伏在墙头上打哈欠,偶尔睃阿沅一眼,脸上三个字:你好烦。 卫忱看得一笑,走上前握握阿沅的手,跟他说:「殿下可别欺负它,要不是它,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害殿下生病的呢。」 「还真是。」皇帝一伸手把肩上的阿沅抱下来,指指鱼香,「鱼香可厉害了,平常它不欺负你那是拿你当家人,他如果要欺负你,你早完了,知道吗?」 「哦……」阿沅点点头,又说,「那我去厨房给他要肉吃!」 「行,你去。」皇帝把他放在地上,阿沅就屁颠屁颠穿过月门冲着后头的厨房去了。 皇帝和卫忱不约而同地看看鱼香,鱼香还是一脸慵懒。 这事还真是多亏了它。虽则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它是怎么觉出那宦官不对劲的,但它那天的举动,显然是知道对方来者不善才会扑上去就撕了胳膊。 后来谢昭倒是听雪梨说:「我这才注意到它每天会绕着院子转悠好几圈,这是守着领地的意思?」 ——这么一想,连谢昭都觉得鱼香太威风了! 第四十章 平常懒洋洋的一只大猫,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一直在各处巡视,对院内院外的动静全都了如指掌?这宠物可真没白养! 他觉得新奇,还抽空把御令卫里负责养狮子的人叫过来问过。那人想了想,禀说:「有可能是它先前见过他们在院外鬼鬼祟祟,而后皇长子出了事,它有所感觉吧——动物的感觉往往比人要灵,瞧着什么都不懂,其实气氛中的不对劲它们都能嗅出来。宫中养大的如此,野生的还要更厉害些,在林子里相互遇见,是敌是友它们互相一眼就能看出来。」 先看见过外面的人鬼鬼祟祟、又知道皇长子生病,然后在杨桃再去见那人的时候,它就拿准了阿沅出事和那人上回过来有关了?这直觉简直可怕! 雪梨原就想为阿沅病愈的事设个宴小庆一下,见卫忱同来,索性把宴席菜肴安排得更丰盛了些,又让人去请子娴,打算好好热闹一下,去去连日来的压抑。 过了两刻,苏子娴到了,雪梨就被扣着练字的阿杳放了个水:「去和子娴姨玩吧。」 阿杳扔下笔就跑了,拽着子娴说想去后宫的湖上划船。卫忱蹲下一揽她:「乖,子娴姨肚子里装了个小孩子,现在不能划船。」 「哇……」阿杳惊喜一叫。已经见雪梨怀过两回的孩子的她很懂这时候要注意,立刻不闹着要去划船了! 雪梨也一喜:「什么时候的事?你都不告诉我一声?」 「我也前天才知道。」子娴牵着阿杳的手坐下,然后拉着雪梨就问,「生的时候特别疼是不是?我听说……」她扫了眼坐在不远处饮茶的皇帝,压了声说,「我听说你生阿淙阿泠的时候,疼到陛下都看不下去了?」 是,他那会儿拽着产婆就问第二个孩子能不能不要了来着…… 雪梨心下一甜,笑着告诉子娴说:「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当时疼是真疼,不过熬过来也就好啦……你看我现在不也挺好的?」 让她一味地蒙子娴说「一点都不疼」「一点危险都没有」她也是做不到的,其实这事还是心里有个数为好,不然到时候疼得厉害了更会紧张。 他们这边聊着,那边酸梅乌梅把书案整理好了。废纸要拿出去扔掉,笔和砚台、笔洗则要洗干净再送回来。二人一起端着出去,再回来时这边恰已传膳了,陈冀江就把她们俩挡在了外头:「东西给我吧,我送进去。」 「诺。」酸梅乌梅一福,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他,再施一礼告退。 陈冀江亲自把东西端进去在书案上摆好,皇帝扫了一眼,想了想:「那俩小丫头呢?」 陈冀江躬身:「臣让她们先退下了。」 皇帝点点头:「去传个话,让她们用完膳后过来。」 陈冀江短一怔,立刻传话去了。刚从小厨房给自己盛了饭回来的酸梅乌梅听罢都吓坏了,满眼惊慌地问他:「大人,奴婢……做错了什么吗?」 陈冀江轻松一笑:「得了,别瞎害怕。要为发落你们俩,还用召你们进去?找个人就给办了。估计就是有事要问问你们,问了什么,你们照实回话就行。」 「诺……」酸梅乌梅迟疑着应下,一顿饭还是吃得魂不守舍的。 练了一下午的字,刚才明明觉得很饿了来着,眼下却吃了三无口就觉得饱了。二人把餐桌一收拾,又漱了口,直接到正屋门口候命去。 正屋里的宴席则久了些,几人兴致都不错,免不了轮着给「劫后余生」的阿沅夹菜。直把阿沅喂得不自在了,拽着雪梨的袖子忧心忡忡地问她:「娘……你们怎么啦?」 长辈和姐姐都给他添菜也还罢了,阿淙阿泠也抓着小勺舀起东西就要喂他!这可把他吓着了! 被他这么一问,众人才意识到刚才好像热情过度了。皇帝一声干咳摸摸他的额头:「没事。你病了半个月,都想你了。自己好好吃,我们不给你塞菜了。」 「哦……」阿沅放了心,左右看了看,自己舀了一勺酱爆鸡丁喂给谢昭,「父皇也吃!」 不让他们喂他,他还反过来喂别人了?!谢昭一壁腹诽一壁颔首把那勺鸡丁吃了,嚼了一嚼…… 这菜不搭米饭吃着好咸! 小宴散后卫忱和苏子娴就回府了,阿沅把鱼香叫到榻上玩,一边认真地说「谢谢你帮我查到我是怎么生病的」,一边拿梳子给鱼香顺毛。 鱼香油亮亮的毛柔和得像是丝绸一样,被他这么一梳更觉得浑身舒服。起先还是趴着,后来就「咣当」一下侧躺下去了。阿沅就抓起它的爪子给他梳腿上的毛。 阿沅心里打着小算盘,他先梳毛把鱼香梳睡了,然后自己也躺下睡,这样父皇和娘就不能轰鱼香走了! 如果睡不下,就只能父皇回紫宸殿——他就既能搂着鱼香又能跟娘睡了! 另一边,谢昭和雪梨一起看了看阿杳写得字,主要夸了夸后面写得好的,前几页明显写得心浮气躁的不多提。小孩子还是要多夸一夸,让她知道静下心来写得字可以被夸奖,以后自然就知道要好好写了。 待他看完了平安帝姬写完的字,陈冀江才禀说酸梅乌梅已在外面候着了。皇帝让传她们进来,径自抱着阿杳去榻边坐下。 酸梅乌梅行到跟前行大礼时让皇帝伸手拦了,他把阿杳放到膝上,道:「宫外的疫病还在闹,你的两个堂妹还小,暂且不让她们进来了。但两位傅母可以每隔一天进来一趟,好不好?」 阿杳点点头:「好。」 她觉得有傅母带着念书、可以学新东西,比自己这样闷着练字有趣多了! 练字实在太枯燥啦! 皇帝又指指酸梅乌梅:「那让她们两个给你伴读好不好?」 「好!」阿杳这一声应得更清脆!有人伴读就比自己读书还要有趣些,好事! 酸梅和乌梅都心底一阵惊喜,赶紧提醒自己不能失仪才没直接笑出来。二人的手藏在袖子里相互一攥,心里简直想让这场疫病慢点过去了…… 疫病不过去,宜安翁主和贤宁郡主就不会进来,她们就可以多给帝姬伴读一阵子。 皇帝看看她们:「帝姬身边,你们两个是不是跟的时间最长的?」 酸梅乌梅一愣,不确信地看向雪梨。雪梨点头说:「是。她们刚过来的时候才五岁,阿杳两岁,有四年了。」 皇帝略一点头:「你们两个好好护着帝姬,不许出像杨桃那样的事。」 「诺……」二人想起杨桃浑身一悚,一同跪地下拜。酸梅道,「奴婢绝不敢做那样的事!」 「好,那以后你们就给帝姬伴读,宜安翁主和贤宁郡主回来之后你们也可以留着。」皇帝语中一顿,「免得偷听了。」 雪梨禁不住一笑,正要着人去给她们取笔墨纸砚还有要用的书籍,低头一瞧却见酸梅乌梅脸上血色全无。 她再看看谢昭:陛下您开玩笑开得太严肃了喂! 他时常这样,一本正经地开个玩笑。她很习惯、孩子们很习惯,时常近前服侍的宫人也都明白,但酸梅乌梅哪敢随便想陛下在跟她们开玩笑啊! 雪梨一瞪他,伸手扶了酸梅乌梅起来,接话说:「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想学就好好学。」 第四十一章 「……」谢昭闻言会意,轻一咳,「是,好学是好事。你们两个安心跟着帝姬就是,朕给你们脱籍。」 脱籍?! 酸梅乌梅蓦地愕住! 从没入奴籍开始,她们现下都是第四辈了。父辈和祖辈都没能从奴籍里脱出去,一辈辈下来,娶妻嫁人都只能是在奴籍之内,生下的孩子也自然而然一直在奴籍中。 在到六格院前,她们甚至都不知道奴籍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见过的只有在奴籍的人不停地做活、管事的官员颐指气使,若是谁生个病有个伤,自己熬不过去就死定了。那时候爹娘都跟她们说,千万要活得小心些,见了人必须低头,这世道没有她们该抬头的时候。 原还以为能到九格院这地方待几年就是天大的福气了,万没想到竟还能脱籍?! 二人都木了好一会儿,心跳重得好似连骨头都能击碎了。雪梨看她们反应不过来,一转二人的肩头推着她们往外走,半吩咐半哄的口气:「回去歇着吧,该安排的事我让豆沙安排。你们两个日后好好的,到了嫁人的岁数我给你们找夫家,去吧去吧……」 被她推出了门后冷风一吹,酸梅乌梅猛然清醒,想起该谢恩都来不及了。 雪梨折回屋里,走到榻边在谢昭身旁坐下,一扫躺在里面的阿沅,不禁挑眉。 不是说和父皇商量吗?这小子先斩后奏啊! 榻上,大狮子鱼香和阿沅一起面对面入睡了,鱼香的大爪子搭在阿沅身上,阿沅的小手搂着鱼香的脖子。一人一狮占了三分之二的床榻,余下的部分也就能睡一个人了。 雪梨磨磨牙,一拧阿沅的小屁股:「小家伙你挺贼啊?」 谢昭:「……?」 他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发着愣看看雪梨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的纠结模样,雪梨清清嗓子跟他说了先前阿沅琢磨着和她跟鱼香睡、把他轰回紫宸殿的事,谢昭听完眉心一皱,二话不说就把已昏昏入睡的阿沅拎过来了! 「阿沅!」谢昭板着脸一吼。 怀里的阿沅揉揉眼睛,疑惑:「父皇?」 下一瞬他就猛地惊觉了——为什么眼前是父皇不是鱼香?而后他立刻左看右看要找鱼香,谢昭就怒了:「不许找鱼香!父皇带你回紫宸殿睡!」 雪梨:「……?!」 阿沅眼睛一红,鼻子抽抽:「不去!」 接着就不对劲了,雪梨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昭风风火火地扛着阿沅就走了,连带被惊醒的鱼香都一脸茫然:怎么回事…… 然后雪梨和鱼香面面相觑:怎么就把我们俩扔下了?! 不过雪梨倒是不担心,儿子跟着亲爹走有什么可担心的?顶多就是他不会照顾——那也没事,奶娘肯定要叫去的,奶娘比她都会照顾。 她就神清气爽地上榻睡觉了。孩子多了之后,她多半时间是跟他睡,不跟他睡的时候则不一定跟哪个孩子睡,搂着大鱼香睡觉的时候可少了。 于是雪梨当晚理直气壮地独占了阿沅费尽心机想抱着睡觉的鱼香,揉着鱼香的毛睡得特别舒服…… 阿沅在紫宸殿哭惨了。 「父皇讨厌……!」阿沅坐在榻上,一张小脸上哭得满是眼泪鼻涕,「我要回去!我要睡觉!娘救我!哇……」 皇帝叉腰站在榻旁一边跟他赌气,一边又怕他哭伤了:「你娘才不会来呢!她肯定已经睡了!」 阿沅陡然哭得更猛:「哇……!娘不要我了!」 皇帝:「……?」 阿沅边打哈欠边哭:「我病了半个月娘就不要我了!她只抱着姐姐弟弟妹妹睡觉!」 坏了严重了…… 冷着张脸的谢昭一下子乱了阵脚,不知道怎么哄,又觉得这么把人送回去忒丢脸。 在榻边踌躇了半天,皇帝神情谨肃地一声轻咳:「都退下。」 陈冀江:退下?陛下您要揍他? 奶娘:陛下您自己能行吗? 不论怎么心思各异,众人到底还是谨遵圣旨地告退出去了。 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皇帝缓缓神,一撩衣摆趴到榻上,凑到阿沅跟前:「看啊……鬼脸!」 阿沅呆坐在榻上抽噎着看父亲在面前艰难地扯鬼脸,看过三五个鬼脸之后,他看不下去了,握握父亲的手:「丑……」 皇帝:「……」 真是平生第一回被说丑!还好是被亲儿子说,而且没有外人在场。 于是谢昭很「识趣」地不接着变丑了,想了想,下榻打开柜子看看,拿了两个羊皮卷出来,又躺回榻上揽着阿沅:「你看这个。」 阿沅哭得有点懵:「这是什么?」 谢昭打开卷轴,里面有皮子缝出的窄长小兜,每个小兜里有一枚银镖。他取了一个出来,四下看看,目光落在了两丈外晾着的一张画上。 那是他上午时闲的没事信手画的,一张没什么特点的山水画。不过有云有山有树有河水,倒是挺适合玩这种东西的。 谢昭便又下榻把那张画摘了下来,目光寻了一圈后,把一方矮柜推到了正对床榻七八步远的地方,拿砚台将画的边缘处压住。 他再躺回榻上时,瞄了瞄,腕上一用力,转而「铛」地一声。 「咦?!」阿沅的沾着眼泪的小脸一下亮了,傻看着那枚正戳在一朵云上的飞镖愣了一会儿,鼓掌,「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谢昭一脸满意,胸有成竹:「投哪儿?」 阿沅清脆道:「树!」 「铛。」又一声,画上河边的一颗柳树被刺穿,银镖微光淡淡。 头一回知道父皇还有这么一手的阿沅惊呆了:「父皇好厉害!」 「再来一个啊……第二座山的山头。」谢昭笑说着,话音未落手上的镖已飞出。 又一声闷响,不偏不倚地钉在那座山的山头上! 阿沅开心了!不嚷嚷着要娘也不要鱼香了!往父皇怀里一躺,乐此不疲地继续指地方让他扔! 扔到后来,谢昭都困了,眼皮打架地摸下一个银镖。 阿沅却越来越兴奋:「最旁边的那朵云!」 谢昭抬抬手,「铛——」,心里想,这小子怎么还不困啊?! 雪梨搂着鱼香睡得死沉死沉的,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都上午了。 蜜枣给她梳着头,豆沙挑帘进来禀说:「皇次子和小帝姬都给接到紫宸殿去了。」 「啊?」雪梨一愣,从镜中看看豆沙,「什么时候?」 「昨晚,您睡了之后。」豆沙在她身后抿笑,「芝麻去打听了来着,说是陛下陪皇长子玩了好一会儿,但临睡前皇长子又想起要跟娘子睡的事了。他觉得娘子您准是跟皇次子和小帝姬睡了,陛下为了证明没有,就让人把他们也抱过去了。」 雪梨:「……」他不怕自己睡不好啊! 这一点上她十分了解谢昭。几个孩子在她九格院里,是各有各的卧房的,有奶娘在他们房里护着,他不会管。 但是去了紫宸殿,虽然也有两个侧殿,可他绝不会让孩子睡在侧殿里。每回两个小的过去玩时犯困,他都让奶娘直接抱去寝殿哄着睡,紫宸殿的床都被他们尿湿好几回了…… 如果恰好赶上他要午睡也一样,他堂堂一个皇帝吧……就愣能把孩子往里一放,自己睡外面挡着,孩子要是半截醒了爬起来折腾他,他既不生气也不轰人。 第四十二章 父子间亲密点是好的,雪梨一直这样认为——但是昨晚他把三个都弄过去不要紧吗?早上他还要上朝的啊! 雪梨梳妆完毕之后就匆匆忙忙地往紫宸殿赶了,吩咐豆沙让厨房把早膳也送到紫宸殿,她直接在那边用。 一路她都在忍不住想象阿沅阿淙阿泠夜里一起欺负爹的场景…… 踏进紫宸殿内殿,她一眼就看到阿淙阿泠在地上爬。 这俩小东西!明明会走路了,还是爱爬,尤其是看到大人们走路快的时候,在外面都想爬着追人,好几次都是要俯身摸地愣让奶娘给拎起来了! 「娘!」阿泠奶声奶气地一叫,冲着她爬得很利索。她一把将阿泠抱起来,给她掸掸手,问她,「哥哥呢?」 阿泠一指在地上坐着的阿淙:「那……」 「不是这个哥哥,大哥哥呢?」雪梨耐心问她,「大哥哥呢?父皇呢?」 「哦……」阿泠低头想了想,指寝殿,「里面!」 雪梨也猜到在寝殿,但她就是想逗着他们多说说话。听阿泠答了她就满意了,让奶娘抱上阿淙,一起进了寝殿。 进去一瞧,谢昭竟然正在教阿沅练字? 阿沅三岁了,给他挑老师的事已经正式提了起来。但是之前他并没有真正练过字,眼下被父皇把着手一笔一划的写,身子不老实地扭来扭去,明显坐不住。 谢昭没为这个不高兴——别说他一个正淘气的男孩子,就是那么乖的阿杳,刚开始练字的时候也一百个不乐意,为这个说他没必要;雪梨近来看了也没生他的气,过去瞧了瞧,笑道:「练字啦?写得不错!」 可父母不生气没事,阿沅一见娘来,立刻摆开了要求助的架势,嘴一扁:「娘……我不想练!」 谢昭一弹他额头:「这事求你娘没用,读书写字是必须学的,你看你姐姐现在学得多好?你愿意什么都不会吗?」 小阿沅鼓鼓嘴,不吭声了。 他还是想和姐姐一样能读书会写字的。现下他只能别人玩才开心,可是姐姐很多时候能自己在屋里看书,还看得高高兴兴的。娘说那叫「自得其乐」——这个词听起来好厉害! 好像不学就做不到?阿沅默默告诉自己还是好好学吧,不然……他不想学不要紧,但万一以后弟弟妹妹也学得很好呢?他们都自己在屋里看书,不就只剩他一个人啦? 阿沅心情很复杂,于是虽然不情不愿,但也不反抗了。 雪梨把阿淙阿泠放在榻上,阿淙指着阿沅:「我也要!」 雪梨:「噗……」 这真有点轮回的感觉啊!当年阿杳不肯好好写字,阿沅饶有兴味地要抓笔瞎画;眼下轮到阿沅该写字又不想写了,阿淙又兴致勃勃起来。 雪梨微笑着摸摸阿淙的头:「别急啊,再过两年就该你了。」 阿淙还认真地点了点头,雪梨心说到时候可别让我看见你不乐意哦! 谢昭把着阿沅的手写了两页大字,雪梨带着阿淙阿泠咿咿呀呀地念了几句童谣。过了会儿小厨房就给雪梨把早膳送来了,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阿杳。 正好阿沅放下笔了、阿淙阿泠也不学说话了,四个孩子这么一聚就格外热闹。雪梨咬着豆沙包,背后阿沅的脚步声伴随喊声:「姐姐站住!姐姐你站住!」 喝一口粥,阿杳:「你来啊你来啊!」 再吃个蒸饺,阿淙:「喂……哥哥!」 夹一筷子咸菜,阿泠摔了一跤:「哇……」 本来气氛颇肃穆的寝殿闹翻了,谢昭笑看着不管,从雪梨的瓷匙里抢过一片糍粑悠哉哉吃。 吃着吃着再一抬头,差点咬了舌头:「阿沅别动!砸着你!」 雪梨猛地回头一看…… 胆子真大!抱着剑架的支柱就要爬!上面的宝剑明显分量不轻,旁边的奶娘脸都吓白了! 宫内的疫病在三月底时绝了踪迹,而宫外的疫情则一直倒秋末才终于烟消云散。 雪梨掐指一算,才知孝期都已经两年了,再有一年就可一切恢复如常。 哎……这两年里宫中众人都穿得清清素素的,包括偶尔进来的外命妇身上也见不到半点浓重的颜色。她上一回「浓妆艳抹」,还是卫忱和子娴昏礼那日,眼下他们的孩子可都满月了! 十月中旬生的,是个女孩,取名叫卫槿。 孩子降生后,在外面打杀惯了的卫忱突然就不爱走动了。子娴平安生产的当日,雪梨听说他在紫宸殿软磨硬泡的了一个上午,硬是告了五个月的假! 御令卫指挥使这种要职啊!五个月的假! 看到皇帝铁青的面色的时候,雪梨就知道他现下有多想直接隔了卫忱的职,让他卷铺盖走人! 「他来劲!」谢昭气不打一处来,「非说要让子娴安心坐月子,他得替她带孩子?他一个正三品官,用得着亲自带孩子?!」 ——但甭管怎么说吧,这假他到底是准了。于是雪梨也没正经多劝,环着他的脖子就说:「息怒息怒!等孩子百日的时候,我去亲自看看,看他是真带孩子呢还是欺君呢?」 谢昭气结,板着脸把她往下拽:「不许去!」 「让我去嘛……」雪梨嬉皮笑脸地跟他磨,「我还想顺便再回家看看,阿淙阿泠都快两岁了,我爹娘还没见过呢。我这回一趟就全忙完了多好?免得道贺和回家还得分开。」 她这主要是想家了。谢昭摸得清这个意思,自不好再赌气拦着,点头让陈冀江安排各项事宜去。 是以元月十四的时候,雪梨带着四个孩子一起出宫了。可以现在家里住十天,然后给卫槿过百日去。 正好阿杳的生辰在元月十六,一听说外公外婆舅舅舅母要给她过生辰,她觉得可兴奋了——自己都说不清有什么可兴奋的,总之就是觉得肯定比在宫里过生辰有趣! 雪梨上次回家的时候,阿沅才一岁、阿杳四岁。眼下阿杳都七岁了,一下马车,阮松就惊呼:「这是小帝姬?都这么大了!」 阿杳望着舅舅摇摇头:「不是,我是大帝姬!」然后她一指奶娘抱着的阿泠,「阿泠才是小帝姬!」 众人一阵笑,迎他们进去。雪梨照例先见到了母亲,有四年没见了,高氏抱住女儿就不想撒手,直弄得雪梨脸红:「娘……!」 「怎么的?娘抱你会儿还不行了?」高氏一横她。 雪梨鼓嘴:「都有四个孩子叫我娘了!」 「有八个孩子叫你娘你也是我女儿!」 「好好好……您抱!」雪梨认输,主动凑过去搂住母亲,母女俩亲密了会儿才聊起来,雪梨得知大哥的儿子和二哥的长子次子都去私塾念书了,二哥的女儿则先跟着青梨学,高氏问她洛安城里的女儿一般都怎么教。 雪梨算了算,二哥的女儿今年九岁,便说:「嗯……先跟着青梨学也行,毕竟年纪还小。再过两年给她请个傅母来吧,傅母毕竟学问更多些。」 女孩也是需要有学问的——雪梨自己进宫早,宫里教什么她就学什么,自己自然而然地能读书认字,便没太在意这一点,后来才知道民间的许多女孩子都是不识字的。 第四十三章 她自觉家里不会亏待女儿,但还是有心多提醒母亲一下:「女儿也得好好教。您瞧阿杳,哪儿比男孩子差了?陛下亲口说的,儿子女儿都不能看轻了,阿泠还随皇子从的族谱呢。」 「是是是,这是一定的。」高氏连连点头,很是赞同她的话。接着便让家中下人把阮松阮柏的孩子都叫过来见见,小聊几句之后孩子们就一起玩去了。 除了阿淙阿泠还有大哥二哥这两年新添的三孩子太小以外,其余六个迅速打成了一片,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谁也不肯回自己的住处去用,雪梨就索性把他们全留下了。 用完膳就让小孩子各回各处休息,阿杳和表兄表姐则又玩了一会儿。晚上时年纪最长的阮举出主意说要去东市看灯,说灯会今天已经开始了——雪梨这才不得不把阿杳扣下了,让他们叫上酸梅乌梅一起去。 如此这般开开心心地玩了五六天,阿杳的七岁生辰过得很愉快,酸梅乌梅更时常来禀说大哥二哥家的孩子要叫她们出去玩,问她准不准。她觉得这俩姑娘从前被规矩束得太死,几次都同意了。最后一次,她们回来的时候跟她说了些在路上看到的事情。 酸梅说:「卫大人带着大队人马朝城外去了,好几个和护咱们来的时大人官服一样……似是千户?后面随着的不下二百人,我和乌梅看了好久,人才走完。」 卫忱不是告了五个月的假吗? 雪梨蹙蹙眉:「没打听一下是干什么去了?」 「没打听着,周围的百姓哪知道这个……」乌梅说着想了想,「但这么多人,肯定是要紧事吧?我们也不知有险没有,想着您跟卫夫人交好,就先来禀您一声。」 雪梨心里还真有点不安生,转念琢磨琢磨,又冷静了些——御令卫处理的大事多了去了。这回是让她的人撞上了觉得阵仗大,但她们看不见的时候,卫忱带着「大队人马」出城的时候只怕也不少。 她定了口气,叫来福贵:「你让张随才走一趟,去卫府。别跟子娴瞎打听,就告诉她若需要人陪便来传个话,我在宫外呢。」 「诺。」福贵应下便去了。雪梨掂量掂量:这样应该没事,御令卫的事她不掺合,但好姐妹如果需要人陪,她还是可以施一下援手的嘛! 紫宸殿,皇帝紧捏着手中奏章牙关紧咬,额上一层冷汗。 是惠妃呈进来的,很厚的一本,先大致说了知道雪梨在查账的事情,也知道由此造成的皇长子染病等凶险,而后洋洋洒洒数页皆是告罪的言辞,说是自己从前执掌宫权时疏于管理,才导致雪梨接了这个烂摊子、导致皇长子命悬一线。 奏章的最后处,惠妃请旨赐死。 他当时就惊得心中骤颤,忙一看落款,竟是月余前就呈进来的。 惠妃那个性子…… 谢昭十分清楚惠妃在责任的事上总是很在意,不是她的错她不会担,但只要是和她有关的错处,她总要一板一眼地谢罪的。 她一个多月前呈进来的东西他现在才想起来看,他一时很担心惠妃会误以为他这是怪罪她到懒得理会了,自己一死了之。 谢昭一边往那方面想一边又告诉自己并不会,虽则惠妃出宫只带了两个随嫁的宫女走,但她修行的地方一直是有一个百户所的御令卫守着的,先前没少进宫回话。 然而再接着想……他旋即又意识到,那边的御令卫上一回来禀事,还是两个多月前。 如果她并不是无事,而是想了什么法子让他们并不知道她出了事…… 谢昭气息滞住。他纵使对惠妃没有那样的感情,也并不想这么早就给她收尸。 他今年二十八岁,惠妃二十六,还年轻呢。再说她…… 谢昭摇一摇头,心里寄希望于他此前听到的回禀,希望那些事能让她舍不得死。 为惠妃修行而建的寺院在洛安城外,离皇宫并不近。一个半时辰之后卫忱才折返过来,一揖:「陛下。」 皇帝屏息:「活着吗?」 「惠妃夫人安好,但是……」卫忱眉头微锁,「但是很奇怪,她似乎一心求死,臣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只说害皇长子遭险罪无可恕,求陛下成全。」 还好,看来她至少还想着嫔妃不能自戕的事,只能等他点头。 谢昭心下稍安,便沉吟起来,愈想愈觉得惠妃这事提得古怪。 她在外面修行,虽然名义上位份还留着,其实说是已在红尘之外也不是不可以,她怎么会突然上赶着往宫中之事上凑? 他差卫忱去这一趟,主要便是让卫忱安抚一番,告诉惠妃那些事不怪她——他相信卫忱是能把话说到位的,但惠妃依旧一意求死? 不应该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也就是说,惠妃油盐不进?」 「是这个感觉。」卫忱颔首,「话说得很硬,还说陛下不怪罪是陛下仁德,但是她的错就是她的错,请陛下秉公处置。」 皇帝眉头紧锁,心底将听说的事、可能的事全过了个来回,大致有了几样猜测,而后缓缓道:「去传个话,就说朕要想想再做决定,让她安心多活两天。」 卫忱一怔:「陛下?」 皇帝轻笑:「让你的人把那山给朕封了,将朕要问罪的消息传开。明日下午,朕会抽空去一趟。」 「诺。」卫忱抱拳应下,皇帝又道:「去告诉雪梨一声,免得那个呆梨又胡思乱想吃飞醋。」 从清晨开始,洛安城里的皇亲国戚们都在议论同一个传言:陛下要发落了惠妃? 没人知道这话是从何处开始起的,也没人知道原因,总之每个人都听说了,继而难免好奇不解。毕竟,惠妃出宫修行两年了,而在她出宫之前也一直是贤名远播的。 当日下午,一行人从皇宫不起眼的小门处策马而出,不足一刻已疾驰出皇城,又直奔洛安北面的城门去了。 因为皇宫就在洛安城北的地方,这一处的城门时常戒严,所以今日的戒严净街也没有引起什么太多的遐想。一行人马驰出后,戒严很快就解除了,转瞬间又变得人群熙攘。 行至城外约莫两里的地方,六七位身着飞鱼服的男子纵马迎来:「陛下。」 他们甫一勒马,这方为首的人已道:「免了,快走。」 十余人继续往北行去,两刻后,延绵山脉呈现在眼前。再近一些,山脚下的一众御令卫也都看得清了。 「陛下圣安!」众人齐施一礼,声音震耳。一行人下了马,谢昭抬头看了看眼前尚有残雪的小山,侧首向随在身后的几人道:「朕自己进去,你们在寺外等着。」 卫忱抱拳:「诺。」 几人便一并走上了同往山上寺院的石阶,余下的一众御令卫仍在山脚下候命。 早春的寒风循循抚着,偶尔有那么一小阵微显凛冽,转而又和缓下去。 卫忱与随来的几个千户在寺院大门前止了步,皇帝跨过门槛,身着海青正在院中扫地的兰心一愕:「陛……」 「带朕去。」皇帝淡声道。 恰又一阵微风,激得兰心周身一凉,忙扔了扫帚,头都不敢抬地带着皇帝往后去。 绕过供奉佛祖的宝殿,兰心在侧边的厢房前驻了足。 第四十四章 皇帝轻吁了口气:「敲门。」 兰心明白皇帝的意思,虽不想这样蒙惠妃,也实在没胆子当着皇帝的面忤他的意思。 强咽了口口水,兰心轻叩了两下门:「夫人,奴婢来……取点东西。」 「稍等一下。」里面应了一声,而后有些轻微的动静。门很快就开了,惠妃抬眸间,心跳猛地加速! 她一下就阵脚大乱了,面无血色地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屈膝下拜:「陛下大安!」 皇帝稍一颔首:「兰心去前面等着。」便举步进了屋。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房中一张简单的方桌上放着清炒油菜、醋溜白菜和一碗清粥。皇帝坐到案前看了看:「吃得这么素简?」 惠妃跪在门口纹丝未动:「臣妾既出宫修行,自该素简为宜。」 皇帝一哂:「起来吧。」 惠妃道了声谢而后起身,皇帝一睇案桌对面示意她坐。二人落座后各自静默了会儿,尴尬便徐徐飘散开来。 皇帝轻一咳嗽:「明轩君说你一心求死,出什么事了?」 惠妃低着头:「臣妾失职,让皇长子殿下命悬一线。」 皇帝眉头轻蹙:「真实原因呢?」 惠妃看向他:「这就是真实原因。」 「这件事朕说过不怪你了。」皇帝轻喟,将面前的清粥推到她面前,又将筷子搁到了碗上,「扰你用膳了,一会儿再说吧。」 惠妃颔首而未再应话,他兀自站起身随处看着,目光落在了榻上的竹筐上。 是放针线的竹筐,里面有个尚未打完的平安结,鲜红的平安结下坠着一枚小小的平安扣。这平安扣他依稀有点印象,知道是惠妃从娘家戴过来的,好像是自小就戴在颈上。 他目光微凝,正要扭头问她,身后陡一声:「呕——」 皇帝猛地回头:「不舒服?」 「没有……」惠妃一边慌忙地摸出帕子捂嘴一边道,「前几天得了场风寒,胃口还不太好罢了。」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细看之下偶有一丝颤抖。皇帝心下微明,又道:「朕传御医来一趟,给你调养调养?」 「不必!」惠妃断然拒绝,静了一会儿又说,「谢陛下好意……臣妾没事。」 皇帝短促一笑,坐回桌前审视了她半天,一字一顿道:「雪梨害喜的时候,比你反应大多了。」 惠妃心下狠狠一惊,面上笑意强撑:「陛下这是……什么话?」 皇帝笑音清淡,「去年七月,一游侠伤了番邦使节后从城里逃过来,上山后不知所踪。御令卫搜山搜到你这里,你亲自开的门,说没看到人。」 「陛下怀疑臣妾藏了他?」惠妃直视着他。 皇帝没有理她,径自说了下去:「御令卫回禀的时候,朕猜你发了善心,就让他们不必找了。隔了两天,御令卫又禀说,看到他从寺院后门离开。」 惠妃牙关紧咬:「是……他身上有伤,臣妾留他养了两天伤。」 「然后呢?」皇帝笑看着她,「一个月后,他再次从后门的小道上山,没去别的地方,直奔你这里而来。啧……御令卫也立刻入宫禀话来着,朕觉得他许是来道谢的,便也没让他们管。」 惠妃稍稍地倒吸一口凉气,恢复冷静:「是,他是来道谢的。」 「道了很多次谢。」皇帝轻笑出声,「八月来了三四次,之后一个月比一个月次数多,从十月开始他就偶尔会到次日才离开了——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他功夫好到避开了底下一个百户所的眼睛?」 惠妃只觉得自己每一寸皮肤都往外渗着寒气,她的心和身体一起颤着,在惊恐中滞了好一会儿:「陛下,我……」 「你突然求死,朕还以为你是清醒过来自知有罪了,原来竟是……」他的目光下挪,讥讽而笑,「原来竟是连孩子都有了,怕生下来就再也遮不住,打算自己一死了之,免得把他牵连出来?」 「我没有!」惠妃竭力反驳,说出的话却无力到心虚,「我没有!我一直是自己在这里……」 「一个多月前他从这里离开,到洛安城里寻一种茶。没寻到,只打听到西陲才有——是你让他去找的,是不是?你想支开他,自己了却这些事。」 他后一句显然不带任何疑问,说得无比笃信。手指轻叩案桌的声音好像一下下敲在她心上,生生敲出了她的一身冷汗! 惠妃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您抓了他……」 「没有。」皇帝矢口否认,一笑,「不过那会儿西边恰要送贡品过来,朕就让他们多加了些茶。然后放了风声出去,让他知道临合一地有那种茶卖。」 临合离这里只有三十多里。 窗外的风疾了一些,惠妃犹如弱小动物见到天敌一般一动也不敢动地望着他,眼底的战栗愈发分明。 又一声疾风。 谢昭耳闻树杈折断的轻响,取下腰间佩剑放在案上:「自尽吧,朕当不知道这件事。罪名就按你说的,因为皇长子。」 惠妃面上骤然一亮,不带犹豫地伸手拿剑。剑尚未拔出,窗户蓦一声脆响,同时疾风灌入! 惠妃大惊抬头,本端坐对面的皇帝却已闪身躲开,绕至她身后探手一夺,「唰」地一声寒光出鞘! 两柄长剑都横在惠妃都上一尺的地方,二人相对而立,隔着她、隔着桌子。 「陛下……」惠妃眼中倏然落泪,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之人,对身后的人说,「臣妾听陛下的,陛下您放了他……」 皇帝则饶有兴味地看着与自己对峙的人:「他不知道你有孕对吧?只听说朕要发落你,就来送命了?」 房中一片肃杀,三人皆分毫未动地停了好一会儿,谢昭皱皱眉头:「你不一定打得过朕。」 那游侠只凝视着惠妃:「也许打得过。」 「打得过也没用,山下现在有四个御令卫百户所,另有六位千户,指挥使也在。」谢昭口吻轻松,「你上来的时候没见着是因为他们暂没管你,带着她下山你试试?御令卫新备的箭镞可不错。」 房中的气氛又比方才冷了一层,除却缓而小心的呼吸声之外,就只剩窗外传来的风声了。 皇帝淡笑未敛地看向惠妃:「他肯舍命救你,这人你大概这辈子也就遇到这么一个了。」 「臣妾不需要!」惠妃发抖发得愈发厉害,齿间不住地相碰,「咯咯」声不断。 她强沉了口气:「陛下刚才说让臣妾自尽,陛下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别拿‘君无戏言’来堵朕,朕今天就戏言了,如何?」 惠妃一愕,哑口无言。 皇帝复看向那游侠:「朕不让她自尽了,朕今天也没来过。你把人劫走,跟朕没关系。」 二人同时一吓,惠妃不自觉地侧头看向他:「陛下?」 「啧。」皇帝啧啧嘴,叹气,「本来想更刺激些,看看他到底是真能舍命救你还是会‘适可而止’。但你既怀着孕,还是不吓你了。」 他说着有点兴味索然。不尽兴是真的,他本来是安排了许多层,先试试这人敢不敢来、再看看这人敢不敢动手、最后瞧瞧这人能不能拼死护她。结果嘛…… 卫忱他们都准备好了,这一方院外看似没人,实际上放了一个总旗等着一起演这出好戏,万没想到出岔子的不是这位大侠,是惠妃。 第四十五章 「陛下您……」惠妃怔怔地望着他,胸口起伏几番之后还是难以置信的语气,「您许臣妾和别人……」 谢昭失笑:「你又不喜欢朕。」 惠妃下意识地反驳:「没有……」 「明明就是,就跟朕不喜欢你一样。」皇帝把话说得十分明白,「知道不被待见,朕还强留你?让你走得了。」 他想,就为先前惠妃帮他打理了那么久的后宫,他也得如她这个愿——毕竟连他都想过那么多次,觉得如果惠妃没有嫁给他就好了。 再说,既然他在力求和雪梨长相厮守,有凭什么要求惠妃不许为旁的男人动心? 都是人,人心都一样。 「天快黑了,适合劫人。」皇帝说着一笑,径自回剑入鞘,举步往外走,「会有御令卫跟你过招,你可以伤人但不能杀人,不然朕照样抓你回来偿命。」 渐黑的天幕下,小院归于彻底的安静。皇帝走出院门,卫忱迎上来时略有疑惑:「陛下?」 怎么这就出来了?不是安排了很多事吗? 「……没事了。」皇帝吁了口气,「安排你的人撤走吧,给他们留两个时辰再追。否则真追上了面对面犹豫抓不抓,就尴尬了。」 卫忱喷笑着应「诺」,打了个响指之后,院外数道黑影从不同的方向蹿下山去,枝头一阵由近及远的响动。 「噗——!」 卫府里,苏子娴猛地喷了茶,擦着嘴瞪大了眼睛问眼前的御令卫:「你说什么?!」 「我说……大哥说让我转告嫂夫人一句,他今晚不回来了。」 「不是不是,下一句!」苏子娴眼都不眨。 「哦……」御令卫干笑一声,「城外出了些事,惠妃夫人被歹人所劫不知所踪,卫大人得忙着查这事。」 她确实没听错??? 苏子娴傻眼了,看看旁边的雪梨,雪梨比她傻得还厉害呢。 惠妃夫人……被劫了?好端端的在庙里修着行,突然被劫了?! 雪梨不太懂,脑子努力往「大局」上想了想,琢磨着是不是哪方权贵有事要要挟陛下,所以劫个人质啊? 转而又觉得那也不对啊!想想就知道劫惠妃夫人不怎么顶用吧……惠妃夫人虽然贤名在外,但是出了宫,摆明着是和皇帝感情没那么深,劫她管用? 再说,皇子帝姬现在也都在宫外,若真是做人质,不是他们分量更大?虽说她这边的守卫或许更严密吧……可是听说惠妃夫人那儿也有一个百户所啊! 雪梨想到了昨晚酸梅乌梅回禀的事,觉得有哪里连不上,自己又想不出,便追问那御令卫:「你详说说,怎么回事?」 「臣也不知道……」那御令卫一脸的为难,「就是突然杀出个匪人,武艺好像还挺高,一连伤了几十个人,绑了惠妃夫人就带走了。听说卫大人气得摔杯子,陛下气得骂卫大人没用……」 话音未落他的语声就弱了下去,一扫苏子娴的神色,知道是自己失言了。 苏子娴咬着牙斜眼看雪梨,眼里端然写着:这是卫忱的错吗?你夫君凭什么骂我夫君? 雪梨一边打哈哈跟她赔罪,一边心有余悸地想,这人真是……武艺太高了啊! 御令卫的本事她见过一些,寻常的武夫能以一敌一就算很厉害了,他能以一抵几十?!这不是一般的「匪人」啊!这活脱脱一世外高人啊! 雪梨倒抽着冷气,为惠妃夫人担心之余,不得不考虑接下来是不是会有牵连到自身、谢昭或者孩子的变数,苏子娴反倒轻松点,打了个哈欠跟那御令卫说知道了,就走向床榻哄阿槿睡觉了。 来时揣着「陪陪子娴让她安心」的心情的雪梨,在回家的路上搞得自己心里毛毛的——一个敢绑惠妃夫人的高人现在就在洛安附近甚至已经到了城中啊!谁知道他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而且惠妃夫人现下怎么样了?她和惠妃夫人算不上有情分,但现下这种情况也是真让人不得不担心——到底是并不陌生的人,如果就这样被劫走然后命丧黄泉…… 雪梨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魂不守舍的,进了阮家的大门,她都没注意到院子里格外的安静。完全是下意识地左拐右拐,进了自己住的那一方小院、又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 雪梨听到阿沅很愉快地在喊:「父皇父皇!教我扔飞镖!」 ……「父皇」? 她错愕地看向房里,谢昭正闲散随意地躺着,腿垂在底下。阿沅在再他左边一蹦一跳的,阿淙和阿泠则在他右边坐着,伸着小手胡在他脸上抓。 还是阿杳乖,阿杳坐在榻边拉阿沅的手:「别跳别跳,父皇累啦!」 雪梨微一笑,走进去道:「阿沅出去玩,娘有话跟你父皇说。」 阿沅一下就不跳了,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坐下来道:「父皇把飞镖给我!」 谢昭一敲他脑门:「不行,你自己玩会伤到。乖,跟你姐姐出去待一会儿。」 阿沅:「那为什么弟弟妹妹不用出去?」 ……他们这不是还听不懂太多话、也记不住事吗? 谢昭一边这么想,一边顺着说:「带弟弟妹妹一起出去,晚些时候一起吃宵夜。」 四个孩子这才一同出去了。阿杳和阿沅都知道弟弟妹妹走路偶尔还会不利索,都放慢了脚步耐心牵着他们。当然,奶娘还是免不了护着,但这画面仍让雪梨欣赏了好一会儿。 待得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她趴到榻上托腮望着他:「我听说陛下心情不太好。」 「哈……没有。」谢昭拍着她的背,「心情可好了,料理了件紧要事。」 「什么紧要事?」 「朕把惠妃放走了。」 雪梨托腮地胳膊惊得一颤,脖子又没反应过来,下巴咣当就砸他胸口上了! 「你说……什么?!」她讶然地望着他,急切追问,「那那那……那被匪人劫的那事……」 「匪人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他简短道。 天呐……这句话里内容也太多了! 雪梨好生理了理思绪,又盯着他的神色看了半晌,还是没能从这番惊天地泣鬼神的震惊里脱出来。 「哎,呆梨?」谢昭眼皮垂下,睇着她拍了拍肩头,「晚上跟你细说可好?我饿了,晚膳没吃。」 雪梨:「……」 她暂时将思绪从惠妃挪到了「陛下居然没吃饭好可怜」上,继而认真询问:「想吃什么?我去做?」 「不用,你歇着吧。」谢昭笑笑,又思量道,「朕来的时候,好像闻到包子味了,挺香的……」 哦,那是家里自己蒸的,是二哥最近弄起来的生意,一丈大的笼屉每天能卖十几屉,因为二嫂做包子做得特别好。 雪梨自问在吃上的讲究不比他差,于是在自觉那包子皮薄馅大、面软味香十分不错的前提下,乐得满足他这馋瘾。 她手指在他胸口戳戳:「要吃什么的?大包子有猪肉香菇、猪肉白菜、胡萝卜鸡蛋、韭菜鸡蛋、梅菜烧肉和叉烧;小笼包有蟹粉的、鸡茸的、香菇的还有三鲜的……包子皮用的面粉是我家自种自磨哒,可香了!」 得知真相后,雪梨便得以安安心心地给卫槿过百日了。百日之后她又在家里小住了三两天,而后打道回宫。 第四十六章 在她回宫的第四日,宫里开始办「丧事」了。 因为御令卫传来消息说:劫匪没抓到,在城外几里处的河边发现一具女尸。面容已被划烂,但从服饰和身量来看,只能是惠妃夫人。 据说还让一直跟在惠妃夫人身边的兰心和悦心去辨了一眼来着,二人也一口咬定是惠妃夫人。 宫里就这样炸锅了。 二月初一,惠妃夫人的遗体被迎回宫中,梓宫设在她从前住过的柔嘉宫。嫔妃们接到消息陆续前往哭灵,雪梨赶到的时候,从宫门口往里一瞧,就见清馨殿外已经跪满了人。 惠妃在宫嫔中的位份是最高的了,又掌过凤印,嫔妃们便无一例外地全穿了素白,还有几个索性披麻戴孝了,以至于原本自以为一身淡绿已经足够清素的雪梨踌躇了好久才继续往前走,跟自己说这样穿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她们是不知真相,但她知道。明知惠妃没死还真为她穿孝,这不是成心给人家添晦气么? 兰心和悦心抹着眼泪迎过来,福身施礼后对她说:「陛下正在殿中,请娘子进去。」 太好了!进去待着总比在外面哭要强,知道惠妃不只没死且还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实在哭不出来! 于是雪梨也作势抹抹眼泪,从嫔妃们身边绕过去,进了清馨殿。 殿中没有别人,谢昭正饶有兴味地在西边的厢房里一本一本地看书名,见雪梨进来便笑了:「你来看。」 「怎么了?」雪梨依言走过去,定睛一瞧案上摊开的书…… 《大燕游侠列传》一套十本,《燕东侠》一套六本,《齐侠志》一套六本。 这三套是关于游侠的话本中比较出名的,她那里也有所以认得出。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她没读过的,比如什么《长剑》、《竹林录》之类听名字能大概知道也是江湖话本的。 谢昭的手指在手头的书上敲敲:「我说她怎么会看上个游侠呢,还觉得这性子变得真快。这么一看,倒是早有苗头。」 是他忽略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惠妃就迷上了这些说江湖的书。他还特意吩咐陈冀江多给她寻些这类的新书来着,自己南巡时也还给她带过。 可他不知道她有这么喜欢这些——这回问了兰心他才得知,到了后来,惠妃连嫔妃来晨省昏定时都放不下手里的书,经常是边读边听旁人说话。 这事听来让人想笑,但反过来想,也可见是宫里把惠妃压得太厉害了。人人都觉得她时刻规矩守礼,她心里那片江湖被按得死死的。 而当江湖近在眼前的时候,她终于豁出去、踏进去了。 这样也好。 他不知道在宫里一贯小心谨慎的惠妃是如何让自己一举冲破心里的束缚和那游侠在一起的,但那必定是她非常喜欢的人。她也许看这些书看得有些痴狂,可她到底不傻。 这不?连他都亲眼看见了,那游侠敢舍了命去救她。 「要是还能见见她就好了。」雪梨信手翻着本书。 谢昭一哂:「行啊,过两天她就进宫,到时候朕问问她的意思。」 雪梨讶住:过两天就进宫?一个诈死的人,还能明目张胆地进宫?! ——而后雪梨发现,陛下真会玩儿! 两天里,满宫都听说惠妃夫人原还有个妹妹了。是孪生的妹妹,按照惠妃夫人家乡的说法,孪生的孩子是分一个魂,必须分着养,一面都不能见,否则两个都会体弱多病。所以姐姐随爹娘到了洛安,妹妹呢,则一直留在家乡跟着祖父祖母了。 姐妹俩的日子自然也截然不同啦——姐姐进宫当了皇妃,妹妹在家乡嫁了个游侠。 眼下,姐姐离世,没见过面的妹妹赶到洛安来奔丧。 听完了这一出之后,雪梨在紫宸殿里都没忍住拍桌子:「陛下您太会编了!」 陈冀江听完阮娘子的感叹后,眼帘低垂:可不?太会编了! 里面关于孪生子的这个说法,在古籍里还能查到点影子,只要谭家那边也点头承认自家确实信这个,旁人就不能瞎怀疑进宫奔丧那位是惠妃夫人本人。 真假掺半的故事最容易让人全盘相信,再者,谁会觉得皇帝陛下本人在扯这种弥天大谎啊? 哎,这故事还透着点姐妹终生不得见的悲情——陛下您不打算无事时多编编类似的故事卖到民间吗?没准儿能赚不少钱呢! 这边陈冀江心里揶揄得不停,那边,雪梨已然晃着皇帝的胳膊打算求他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写出来了。孩子们都大了,连阿淙阿泠也到了能听故事的年纪,这种新奇的故事多好啊! 雪梨觉得这比什么富家小姐和负心汉的故事中听多了,这个讲完之后,她可以跟孩子说「古籍里的话不能全信,孪生的孩子多着呢,阿淙阿泠就是孪生,不也都活得好好的吗?读书也要会自己琢磨,读什么信什么,就容易闹出这种亲人永不得见的悲剧来!」。 她把这个说道理的思路都理出来了,谢昭一听就扶了额头,这是非写不可了! 罢了罢了,到底是给自家孩子讲道理。带孩子也不该是她这母亲一个人的事,该他出的力他得出。 于是谢昭让人先行裁纸去了,起码照着几万字的长度写吧,睡前讲给孩子听也能多讲几天。 当日下午,惠妃谭雨岚的「妹妹」谭雨芯和丈夫一起进宫凭吊姐姐了,谭雨芯在清馨殿前哭了一刻工夫后强行被人请走,怕她有着身孕哭出个好歹来。 两刻之后,雪梨在九格院见到了他们。 他们是随着皇帝一起过来的,两天前很想见惠妃一面的雪梨眼下真见着了却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院门口蒙神看了她半天,才福身打了个招呼:「谭二小姐。」 「阮娘子。」她回了一福,脸上的泪痕仍然可寻,眼底倒是笑意满满,「打扰娘子了。」 「……请进吧。」雪梨赶紧把人往里面让,谭雨芯没多推辞,提步便进去了,那游侠揽着她一并进去。 谢昭等到二人都进了正屋才迈过院门,不着痕迹地一掐雪梨的腰,压音:「犯什么傻!又不是真头一回见!」 雪梨咧咧嘴,有意没放低声音:「这位谭二小姐和惠妃夫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孪生姐妹嘛。」皇帝的声音也恢复如常,一睃屋里,纠正她道,「别一口一个谭二小姐,人家早成婚了,夫家姓迟。」 雪梨就干脆利落地改口称她为「迟夫人」了。 四人落座后饮茶闲说了几句,各自表了表对惠妃夫人的哀思,迟亦明身为游侠似乎实在不善于做戏,就以沉默来表达「痛苦」。 而后屏退宫人,房里的气氛就松快了。 雪梨知道陈冀江会把宫人都遣得远远的,毫无顾忌地拱手对谭雨芯作揖:「恭喜恭喜,孩子满月的时候,我给您料理满月宴去。」 谭雨芯「扑哧」一笑:「满月宴不劳阮娘子,我倒想问问,今儿晚上吃什么?」 雪梨听得一讶。 这话真不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至少从前的惠妃谭雨岚是决计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雪梨想了想:「迟夫人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大体知道,少侠您有什么忌口没有?」 第四十七章 迟亦明一愣,有点不自在:「没有……娘子随意。」 雪梨就撸袖子下厨去了,这一顿饭真是做得她神清气爽。 惠妃不止是在称呼上变成了「迟夫人」,她是整个人都完全不同了。眉目间含着的笑意不是从前那种端庄的笑,更加真心实意,便也显得更加灵动。好像从头到脚都添了灵气,看起来活生生的。 备好膳后,雪梨也没叫宫女来厨房,直接自己端着往前走。在必经的南院后门处,她举目望去,谭雨芯正蹲在地上摸鱼香,迟亦明则在旁边手足无措——他也想凑过去摸,但对他毫无印象的鱼香一见他走近就呲牙低吼,他便不得不赶忙把手缩回去。 如此试了三五次,每回都把谭雨芯笑得够呛。而后谭雨芯揉揉鱼香的脑袋:「鱼香,一回生二回熟嘛!你让他摸摸,又不掉块毛!」 鱼香「嗷呜」一声打个滚儿,看起来很可爱,迟亦明再度伸手的时候它照样呲牙! 雪梨看得也笑出来,二人同时一回头,谭雨芯立刻迎过来:「我帮你端。」 「不用不用,夫人还有孕呢。」雪梨躲着她直奔正院,看见豆沙后让她带人去厨房端剩下的几样,自己去叫孩子们来用膳。 众人都落座后,谢昭也放下书从南屋走过来,扫了眼案上的一只只黑色小锅,挑眉笑道:「这可真不像要款待客人。」 「砂锅,什么都有,怎么就不是‘款待’了!」雪梨反驳得毫不犹豫! 她这砂锅做得可讲究了,每个人的都不一样,又每个人的都荤素皆有。比如阿杳的用了菌汤做底,里面的素菜有青笋、冬笋、粉丝、豆皮、小油菜,荤的则放了她喜欢的大虾和叉烧肉。 阿沅最近喜欢雪梨熬的鸡汤,她就用鸡汤给他炖了一锅。有意多放了些素菜——这坏小子近来越发爱吃荤的不肯吃素的,这样炖出来的他大概还能多吃些。 阿淙和阿泠的是骨汤的,无论菜还是肉都切得更细,免得他们吃得不舒服。 她自己的额外添了最近爱吃的鱼丸、谢昭的多放了几片牛肉。迟亦明的偏好她不知道,就避开了芹菜之类许多人不喜欢的东西,至于迟夫人的…… 雪梨在她的锅里添了两个饺子。 宫女们将砂锅的盖子揭开后,锅中闷了已久的鲜香味瞬间溢满正屋。每一只小锅里的颜色也都很漂亮,鲜红的大虾、白嫩的丸子、翠绿的油菜芯在浓郁的汤面上放着,下面更多的菜被它们遮住,若隐若现,反倒一看就知道这一锅东西很丰富。 「你们一来,朕倒又发现她还藏了一手了。」皇帝屏退宫人后说笑着先动了筷子,煮得吸饱味道的腐竹搭配着米饭一起吃,味道柔和宜人。 雪梨则一壁吹着鱼丸,一壁暗搓搓地盯着迟夫人,心里简直想催她吃饺子。 那两个饺子是她随手包的,一个白菜粉丝、一个猪肉香菇。两个饺子都放在砂锅最上,为的就是让她赶紧吃它们! 终于,迟夫人夹了一个起来!从薄皮里透出的微微粉红来看,是猪肉香菇的! 雪梨咬紧牙关忍笑,谢昭无意中一扫她,微愣:「梨子?」 雪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迟夫人未有察觉,吹了吹饺子便张口咬下,甫一嚼,眉心倏地皱起,赶忙掏出帕子吐了! 「生不生!」雪梨立刻道。 谭雨芯一愕,蓦然双颊蹿红。 她面红耳赤地伏到迟亦明肩上,避着他们的注视:「娘子干什么……孩子们还都在呢!」 「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别人家的孩子在就影响你生不生了?」皇帝板着脸,面色深沉地放下筷子,「快说,生不生。」 「呜……」谭雨芯趴在迟亦明肩头难为情极了,迟亦明拍拍她的背:「没事啊,没事!」 「咝,这位大侠,您会不会说话?」皇帝不满地睇着他,「‘没事’算怎么回事?」 「陛下。」迟亦明想了一想,也放下筷子,沉肃拱手,「是令夫人这话问错了。」 雪梨稍稍一怔。 迟亦明摸摸谭雨芯尚未显形的小腹:「不‘生’,已经熟了。」 雪梨:「……」好有道理。 谭雨芯:「……」你哪边的? 谢昭心里叹了声「服气」,夹了片牛肉扔进嘴里。 还不太懂这些的阿沅自顾自地从姐姐锅里偷了只虾。阿淙见了,学着哥哥的样子,也从阿泠锅里抢了块肉。 阿泠眉头一皱,不高兴:「娘!二哥哥坏!二哥哥欺负我!」 待得天气转暖,雪梨猛地意识到,再有几个月,孝期就彻底结束了。 九格院里早已每天书声琅琅,阿杳和阿沅都在读书,到了明年,阿淙和阿泠也该开始念书了。 初夏的时候,皇帝又跟她提起:「你先前说的给阿沅挑玩伴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七弟府里的阿测来年开春可以进来陪他,五弟也肯让长子进来。另再给他挑四个侍卫,十一二岁的。」 听到要添四个侍卫,雪梨一愣:「住不下这么多人吧?」 九格院里就这么大地方,眼下虽然宫人都挪到了后面的六个院子,阿淙阿泠慢慢大了,奶娘的住处也可以挪过去,可再添四个侍卫来……那是真没地方住啊! ——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且又不沾亲,时常跟她碰面已经非常不合适了。再说,能选进来给皇子当侍卫的门楣也都不低,不能跟宫人一样几人一屋挤着睡,更占地方。 雪梨自己心里忖度着,手上包着小馄饨:「要不我让他们在后头腾个院子出来?侍卫们有事来前头的时候我不露脸就是……」 她边说边抬了头,蓦地对上他的笑眼,又一愣:「怎么了?」 谢昭一哂:「有什么住不下?你快到长秋宫去了。」 雪梨:「……」到了长秋宫确实就宽敞了。 长秋宫前前后后加起来,少说有四个九格院的大小,又没有随居的嫔妃。如果她想,可以让每个人都住得宽裕。 可她想想,又说:「那也……不合适啊?长秋宫都算后宫了,四个侍卫每天进进出出的,方便吗?」 总不能阉了变宦官吧?! 谢昭一哂,扫了眼她已包好的三十几个小馄饨,随口叫豆沙给拿去煮了。手上折扇一甩:「等你进了长秋宫,阿杳和两个小的先跟过去,阿沅我帮你带,怎么样?」 ……啊?! 雪梨傻眼,谢昭认真跟她说了说打算。 他说其实皇子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差不多就要从母亲身边离开了,也有不离开的——比如他七弟,但那是母后宠得太过强留的,是难得一见的例外。 这样分开并不是刻意无情,而是就像她刚才所意识到的,许多事都不方便。 皇子慢慢大了之后,伴读和侍卫都要有,再大一些,他兴许就乐得见一见洛安城里的文人墨客聊聊学问。母亲若就在旁边、尤其还是皇后的话,这些外男来时去不去拜见都不合适。 就算这道礼数直接定成「不必去」,那皇后出来不小心碰个照面呢?难道还能因为儿子在见人,就把母亲锁宫里不许出门?没那个道理! 第四十八章 谢昭告诉她说:「一般皇子们离开母亲是统住到西边去,那边的一片宫室就是为这个备的。可以一直住到十五六,然后出宫开府,或者住到东边——东宫。」 「哦……」雪梨应得有点忧伤。 谢昭笑睇着她,扇子阖上一敲她额头:「知道你舍不得,朕没打算让阿沅去。」 「那怎么办?」雪梨一边松气一边追问。 谢昭:「让他住到紫宸殿去。我会趁着今年着人修整侧殿,一边给他,一边过两年阿淙可以去住。九格院也留着,我若晚上要见朝臣不方便他们在那儿,就让他们回九格院睡。」 雪梨心里一下就恢复明亮了! 让儿子小小年纪就自己住到西边去,她觉得可怜。但儿子跟着爹,那就理所当然了嘛! 这样他们不带侍卫独自去见她方便、她来紫宸殿时碰上外人则也不算错,其他的,说实在的,论起「教皇子」这档子事,自然是他比她更合适!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笑得挺满意。谢昭伸手沾上面粉在她鼻尖一点:「你既觉得没问题,就这么办了。孝期结束之后我就跟礼部提册后的事,你搬过去之后,阿沅就直接留在紫宸殿?」 「好好好!」雪梨答应得很干脆,擦擦鼻尖的面粉,又说,「那我提前跟阿沅说着些,免得他突然知道会不高兴!」 「嗯,也好。」谢昭点头赞同。珠帘一响,豆沙端着煮好的馄饨进来了。 小馄饨皮薄馅大,但这个所谓的「馅大」也大不到哪里去——毕竟它整体个头就小。 一般下锅煮开一回捞上来就能吃了,雪梨也是图这个又方便又快,近来隔三差五就包一回,孩子们读书读累了随时想吃随时叫人煮。 眼下的三十几个分了两碗,二人一人一碗。汤面上飘着葱花虾皮和紫菜,谢昭舀了口汤一尝夸味道好,雪梨便掸掸手,也打算先吃再继续包了。 吃着馄饨,谢昭忽地又说:「阿杳的夫家也可以开始挑了。」 雪梨一口汤猛地呛了! 「咳——!」好像一块虾皮呛进了嗓子里,她连咳了好几口,面色都红了才缓过来,无比诧异地望着他,「阿杳才七岁!」 「我知道,就是慢慢挑着。」谢昭轻松笑道。 雪梨怔了怔神:「你打算……多大的时候把她嫁出去?」 谢昭眉头一挑。 「说了‘就是慢慢挑着’。嫁人早着呢,民间十四五成婚,咱留她到十七八也没事。」他说着,从自己碗里舀了个馄饨喂给她,「别紧张,让她早早嫁了我也舍不得。」 哎……可是毕竟开始谈婚论嫁了啊! 雪梨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好像前一刻阿杳还小小一个抱在怀里软软的呢,后一刻就要开始挑夫家了。 宫外,七王府。 七王打算为易氏请封的事没瞒兄弟们,兄弟们也没瞒自家女眷,于是七王府这几日都挺热闹。 今天,各府王妃更是都凑到一起来了,道贺闲谈品茶吃点心地过了小半刻之后,二王妃睇了睇众人的神色,清清嗓子道:「这个……七弟妹是跟宫里走动最多的,册礼之后再进去拜见,可否替我们美言两句?」 一年多前的事,弄得各府到现在都气虚! 本来是刚摸准皇帝的意思,打算在阮娘子封后前先把关系混熟了,日后有所求的时候好办事。结果她们还什么都没提呢,宫里突然就查起账来。 光是查账没事,可是这么一查,九曲十八弯的关系翻出来不少。宫里后来发落了一批宦官女官,现在想想都让人心有余悸。 老实话,若是牵连到王府里,王妃们着实觉得有点冤——她们也就是寻常的交际打点,至于若宦官女官们搭上这条线后黑了宫里的东西来送礼……她们是真不知道那些礼干不干净啊! 陛下一直没说什么,各府就一直对这个有点心慌。罪名嘛,但凡被人攥在手里了,就总是赶紧罚了才反倒叫人安心——不然谁知道他是不是打算秋后算账啊? 再说,就算陛下没打算秋后算账,那万一皇后到时候新官上任三把火,出来治她们这些命妇呢? 王妃们担心的大多是后一条,毕竟,只要皇后想立威,眼皮底下已抓到的错是最容易被拿来说事的。足足一年里,除了有女儿在宫里给帝姬伴读的三王妃和五王妃外,余人都是一想这个就慌,摸不准阮氏的脾气。 眼下二王妃这么一提,旁人便也三三两两地各说了几句。易氏微笑着耐心听完,方吁了口气,颔首道:「各位殿下既肯叫我一声弟妹了,我也改口叫嫂嫂吧。要我说,嫂嫂们别急这个,阮娘子是年轻气盛,‘新官上任三把火’大抵也免不了,但她不会拿嫂嫂们开刀的。」 易氏心里估摸着,这事先不说陛下能不能答应,就是阮娘子自己也不会这么干! 「她去年查账、收拾宫女宦官,那说到底是清理自家的下人。可是牵涉到王府,妯娌之间她不会的。」易氏顿了顿,「她不是会为了给自己立威就把旁人的好日子都搭进去的人。七殿下也说了,阮娘子册了后,对她而言更要紧的是成了陛下名正言顺的妻子,不是皇后这个名分。」 是这样? 众人心里好像安稳了些,又不知该不该全信。 阮娘子膝下的孩子太多了——陛下亲生的收养的全在她那里,她一旦当了皇后,单凭孩子也够让她底气十足了。到时候怎么样,谁知道呢? 不过也罢,既然这句「谁知道呢」放在这儿,眼下非得让易氏说个所以然也就没什么意义了。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果皇后娘娘到时候真要出手,她们还真就只能跪到长秋宫前告罪去。 深夜,屋里灯火通明,陈冀江手里托着的一对核桃转了一圈又一圈。 核桃互相摩擦时的轻响不绝于耳,徐世水坐在旁边被这声音扰得愈发心烦、愈发等不及了。 但他又不敢追问,师父眼下明显是想事呢。 陈冀江自己也困了,打了个哈欠,复又凝神继续想。 洛安近来的事……不对啊! 七殿下给易氏请封的奏章虽然尚未送进来,但这事也还是搁到台面上了——各府亲王都知道了,宫里也听说了动静。他估摸着,陛下大概也已听说了这事,待得奏章送进来,就剩下批一句「准」或「不准」了。 鲜少有亲王给侧室请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的——大多都是请封之后再贺啊!请封前多半什么都不提,安安静静地递个奏章进来就得了。 七殿下就不怕陛下不准这事吗?到时候丢不丢人啊?让易氏怎么做人啊? 陈冀江想着,双眸微眯,琢磨出点门道来。 ——他这是拿准了陛下肯定会准奏? 啧啧…… 请封之事连带着眼皮子底下的情状一起在陈冀江心里翻了个来回,这门道就越来越清晰了。 孝期按道理是不许提这样的事的。其实若论规矩,陛下和殿下们连行房都不该——现下是朝臣们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陛下才能照样时不常地折腾一回阮娘子,殿下们也未必乖乖守了这条规矩。 但便是这样,这两年多里也没听说谁府上敢纳妾的。七殿下要册正妻这事,显然比纳妾还大! 第四十九章 他这是真打算让人指着鼻子骂不孝啊,还是打算给陛下铺铺路啊? 陈冀江手里的核桃一停,突然懂了! 旁人没法指着鼻子骂七殿下不孝,因为他没递奏章,这事就算没正经提起来。 那他就真是有别的打算!眼下这一出,就是让旁人看的! 嘿……兄弟俩到底什么时候商量的这事啊?他这大监怎么不知道啊? 陈冀江心里骂自己反应慢了,呼了口气,就吩咐徐世水:「别跟外头透气,宫里头对迎接皇后的事,可以着手办了。」 徐世水:「……啊?」 「长秋宫十几年没人住了,让内官监去看一趟,该修整的修整、该打扫的打扫。叫尚服局给阮娘子量吉服去,动静别大就得。」陈冀江悠悠地说着,气息平缓,「尚工局那边该备的珠钗首饰也都该着手了,还有长秋宫要添的宫人——这个你亲自盯着,挨个挑好让嬷嬷教,必须个个懂事。」 「诺……诺!」徐世水有点蒙神地应下,刚想追问一二,陈冀江便利落道:「去吧。」 他一副明显不想多说话的样子,徐世水只得把话吞了,施了个礼,告退。 陈冀江越想这事越觉得有趣儿。 很多心思陛下是不方便直接说的,比如丧期要提立后就不行。所以他借七王的手暗示「虽然不能提,但提前准备着是可以的」。 这么做好像没什么大用,但实际上又很有点用。 ——从吉服首饰到修整长秋宫,可都是要用不少时间的。下到册后的旨容易,但这些必须慢慢等。 若事先把这些都备妥了,到时候就大可以择一个很近的吉日,册后的事很快就可以完成。 陈冀江边想边乐:至于吗?陛下您至于这么急吗?皇长子都四岁了,您二位算「老夫老妻」了吧?您还就非得急这一时、恨不得把阮娘子早一天搁到后位上都是好的? 她不是皇后也没人碍你们俩什么事啊! 陈冀江心底边笑边喊「服」。 当年那个穿着白斗篷像个小毛团的小丫头要当皇后了。 他料到了吗?好像一早就料准了,却又好像有许多环节,都和预想中的差别挺大的。 丧期结束后,七王请册正妃的奏章终于递到了皇帝案头。 谢昭用不着细看便批了个「准」字,然后把七王和礼部官员都传来议这事了。 礼部几位官员知道传召的缘由之后,先翻黄历挑了几个吉日才进宫。七王和他们前后脚到了,几人一并见了礼,分别在两侧落座。 谢昭闲散地翻翻七王送来的奏章,问礼部:「什么时候合适?」 礼部尚书一揖:「臣等看过黄历,明年四月十八宜婚嫁……」 谢晗挑眉:「那还有五个多月?太久了。」 礼部众人:「……」 然后他们就开始解释,劝他说「七殿下别急」,又详细道了一番册立王妃都有怎样的仪程、需要备多少东西、每样东西有多少工序。 礼部尚书说了:「单是册礼用的吉服,刺绣一项就要月余,各样珠钗首饰也都需依次备齐才可……」 七王抿着茶一笑:「这些都备好了,易氏也已跟着嬷嬷学过册封时的礼数。现在就差皇兄准奏后行册礼了,各位大人可否给本王挑个最近的吉日?」 礼部官员们都惊呆了好吗! 头一回听说在上奏章之前自己敢先把东西备上的,这不是先斩后奏吗? 气氛凝滞中,几人觑觑皇帝的神色…… 倒没见皇帝有什么不快,他啜了口茶笑看七王:「这么着急?罢了,最近的吉日是什么时候?」 礼部众人不禁懵住。 ——查的几个吉日都是距今三个月往后的,「最近」的是哪天……不知道啊! 是以几人好一番谢罪道「臣失职」,皇帝不得不让陈冀江当场取来黄历翻看。最后查到小半个月后的十一月十五是个宜婚嫁的吉日,皇帝很满意地点了头:「就这天了。」 礼部官员们领命后擦着冷汗告退。安静下来的紫宸殿里,皇帝和七王同时吁了口气。 兄弟二人各自安静着品了会儿茶,皇帝道了句「恭喜」,七王打了个哈欠:「皇兄和不把立后的事一起提了?明明皇兄更急。」 皇帝啧了啧嘴:「天寒地冻的跪在太庙前,我怕冻着她。」 谢晗愕然瞪眼,那你就不怕冻着你弟妹?! 于是小半个月后,易氏正式受封为七王妃,皇帝在第二天的早朝上叮嘱了七弟几句、又道了几句吉祥话,而后虽暂未提册后,但还是提了另一件事——谢泠的册礼。 谢泠这都快三岁了,当时礼部呈上来的封号被皇帝否了之后,皇帝就再没提这个事。是以时至今日,外头说起这位帝姬,也都只能称一声「小帝姬」。现下皇帝终于又把这事提起来,朝臣们当然没什么可反对的,当场就廷议出了个结果,早朝一结束,徐世水就抢着跑去九格院传话了。 「柔安帝姬?」雪梨听完之后想了想,怔怔道,「不对啊?当初陛下否了的封号里好像有这个?怎么现在又想起来用了?」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礼部按规矩呈上的三个封号里有「柔安」这个,她还觉得挺好听的,寓意也好。只是觉得谢昭不肯用必定有他的原因,就没在这上面多嘴。 时隔两年多定下的还是这个?他口味有变? 雪梨心里不懂,问徐世水,徐世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就只好怀揣着这个疑惑等着问谢昭了,其间钻进小厨房做了个排骨焖饭。 天冷嘛,焖饭吃起来热乎乎的,又不像炒饭那么干,舒服! 爆过葱姜起香的油里放进去过血沫的小块肋排,再扔进两块冰糖,翻炒间排骨就成了焦黄色。 肉香随着热气一涌出来,雪梨就听到窗外一阵枝头晃动和折断的声音,皱皱眉头扬音:「鱼香,你去吃你的肉去!」 「嗷呜……」鱼香听出她口气不善,垂头丧气地坐到厨房门口望着她。雪梨不理,哼着小曲将酱油倒进锅里,又加了些清水让汤汁没过排骨,然后转身去准备其他东西。 胡萝卜和黄瓜切丁,香菇切条。糯米和大米洗净混合放进饭锅,三样菜铺在上头。 此番工序做好后,只要把排骨连汤汁一同倒进去焖上就行了,若觉得会不够咸就在汤汁里再撒点盐。雪梨转过身一瞧…… 「鱼香!!!」 前爪搭在灶台上正思考着怎么把滚烫的排骨叼出来的鱼香耳朵一抖,委屈地看她:「嗷。」 「胆子大了你!」雪梨指着它骂,「你吃这个会掉毛知道吗!掉毛了就不好看了知道吗!」 鱼香可怜兮兮地趴地,连下巴都放在地面上,双目含泪地看她。 准是阿淙阿泠那两个小家伙把它喂刁了! 它从前吃得虽然精细,但并不是人的那种「精细」。大多数调味料是不会给它用的,肉只是炖熟了而已。 但最初的时候吧……只有阿杳,雪梨也没别的什么事,可以全心看着她,不让她瞎喂鱼香;后来有阿沅的时候,阿杳已经很懂事了,她会看着阿沅——无奈如今有了阿淙阿泠,偏偏阿杳阿沅又都开始读书了鲜少能陪他们玩。他们和鱼香玩的时候若爹娘不在……宫人们也不太敢管他们。 第五十章 雪梨是在几天前第一回看到阿淙拿冰糖肘子喂鱼香,当时她一把给抢下来了,追问宫人,杨明全躲着她的目光说:「殿下这几天都喂来着……」 弄得鱼香近来都不肯好好吃饭了!他们用膳的时候它就在旁边可怜兮兮地绕着桌子转,但想让它吃专门炖给它的、没什么味道的肉? 不、吃! 这哪行?鱼香这么大一头狮子,每天还上蹿下跳顺道巡视九格院各处…… 雪梨叹着气蹲下身摸摸鱼香:「傻孩子,你都瘦了!排骨给你吃两小块啊,但你还是要好好吃自己的东西。」 鱼香一对圆圆的耳朵抖一抖,站起来蹭蹭她的脸,雪梨搂着它又摸摸:「不难过啊……我是为你好。以后不能让他们随便喂你了,你会生病的!」 鱼香呼哧呼哧地跟她蹭,蹭完之后眼巴巴目送着一锅的排骨被倒进饭锅做成焖饭,然后低头乖乖吃雪梨夹给它的那两小块。 真的只有两小块啊…… 好小啊! 谢昭一到九格院就看到雪梨正板着脸教育几个孩子。 正厅里,她端坐在八仙桌边,阿淙和阿泠低头站在她面前,阿杳阿沅两个站旁边。哦,阿泠旁边还乖乖蹲了个鱼香。 雪梨看看阿淙阿泠,语重心长:「娘跟没跟你们说不许乱喂鱼香吃东西了?说没说过?」 两个都点点头,然后阿泠抹眼泪:「可是它想吃。」 雪梨:「它想吃你就给它吃?吃病了怎么办?」 阿淙和阿泠就都不说话了。谢昭想了想,压音让旁人噤声,自己坐到廊下,衔着笑继续「看热闹」。 雪梨搂过阿泠,口吻缓和:「你喜欢它才想让它吃开心了是不是?可你喜欢它,就不能让它生病啊。你记不记得自己生病的时候多难受?它生病的时候也会难受,你想看它难受吗?」 阿泠摇头,心里特别后悔,伸手要雪梨抱。雪梨也没拒绝,把她抱起来放在膝头,又说:「你看啊,你们有些想吃的东西,娘也会不许你们吃、或者不许你们多吃,对不对?这是一个道理。娘也喜欢你们,所以不想让你们生病难受。你们喜欢鱼香也要这样懂不懂?否则看起来是让它开心了,其实是害它呢。」 阿泠低着头不吭声,一边被她说得委屈一边还往她怀里缩。过了一会儿阿泠抽噎了两声,抱着她的胳膊承诺:「我不喂它了……」 「乖,你如果想喂它,就跟杨明全要备给它的肉喂它!」雪梨说着伸手拍拍阿淙,「阿淙去,拿些给鱼香的肉来,你们一起喂。」 「好!」阿淙看着高兴了些,转身就朝外跑了,阿杳和阿沅这才过来劝雪梨。 阿杳说:「娘别生气,鱼香也没多吃,肯定没事!以后不让他们再喂就可以了!」 阿沅搂着鱼香也道:「对对对,娘不生气!」 哎……小孩子这样一本正经反劝大人的时候,真是可爱得让人心都要化掉! 雪梨的神色就彻底缓和下来啦,抱着阿泠过去和哥哥姐姐一起摸摸鱼香。刚才还在乖乖陪小主人听训的鱼香突然被大家围着摸毛一时有点懵,直到遥遥有肉香传过来,它才回了神,吞着口水扭头去看。 「咦!父皇!」阿淙路过廊下时一下停了脚。刚才他出去的时候急着给鱼香拿肉,没往旁边多看,眼下回来才看见父皇在这里。 他执意自己端那盆肉,杨明全就只好在旁边护着他。眼下他开开心心地奔着皇帝去了,杨明全就在旁边吓跪下了:「陛下恕罪!」那盆肉明摆着不轻,真不是他哄着皇次子自己端的——他哪儿敢啊! 谢昭一边接过儿子端得有点费劲的肉,一边挥手让杨明全退下。父子二人一起进了正屋,他阴着张脸扫视阿淙阿泠:「又不听话。再惹你娘生气,夏天就不带你们出去玩,自己留在九格院。」 阿淙和阿泠:「……」啊啊啊啊父皇和娘都生气了好可怕! 所以接下来的几个时辰,这两个小家伙都可乖了。先哄着鱼香吃它挑嘴不爱吃的没味道的肉,然后自己乖乖吃晚膳。 排骨焖饭中的每一粒米都焖得肉香满满,又因为加了酱油,每一粒米都被镀成了色泽饱满光亮的浅棕色,色香味美十分可口。 孩子们大快朵颐地吃,谢昭和雪梨边吃边聊阿泠册礼的事。 ——雪梨这才知道他两年多前为什么把阿泠的封号给否了,他根本就不是不满意! 他压根就是老谋深算! 守孝期间,除却妾室晋封或者册立正妻之类都是不允许的以外,宗室子女的加封也都要从简来办。 彼时假若阿杳加封公主,整个仪程很可能会简化到只去太庙磕个头、然后回来领个旨就完了。至于像阿泠这种年龄小小的、还不懂事的小帝姬,倒是本来也没有什么正经的仪程可走,但在赏赐置办上也会变得格外「朴素」。 谢昭说他某个堂妹由郡主加封翁主的时候就赶上父皇去世来着,该按例赐下去的绫罗绸缎精简到只剩五分之一、簪钗首饰仅剩十分之一——即便王府也不缺这些东西吧,但到底显得不完满、不够风光嘛! 谢昭说了:「虽然那些东西我想给阿泠早晚都能给,但册礼草草了事多委屈她?就想索性等孝期结束再说了。」 阿泠闷头拿瓷匙吃着饭,吃着吃着舀到一块已经脱骨的排骨肉,就挖出来要喂给谢昭:「父皇吃!」 谢昭顿时被女儿喂得笑意满面,心里大叹没白疼她! 雪梨则盯着他看了半天,末了喟了口气:「陛下您真是……」 谢昭嚼着排骨肉:「嗯?」 雪梨一字一顿:「机、关、算、尽。」 于是在新年刚过的时候,谢泠高高兴兴受封了柔安帝姬,宣旨的时候谢昭还悠哉哉过来了,陈冀江神情谨肃地念,他歪榻上听。 阿泠这天头一回像模像样地给父亲磕头,磕完之后还没说话呢,就被父亲一把抱起来了。 阿泠扑在他怀里清清脆脆地喊「谢谢父皇!」,而后谢昭抱着她逗了半天,也不知到底是谁谢谁呢。 当天晚上,雪梨一边头疼地想给阿泠的这一堆赏赐往哪儿搁,一边头疼地听白嬷嬷给她说册后的各项事宜。 ——后者俨然更让人头疼,主要是步骤太多、她又完全没经历过类似的事,难以记住,雪梨听到一半就觉得脑子明显不够用了。 她蔫耷耷地歪到谢昭肩头上,他探手给她揉太阳穴:「乖啊……这个实在不能从简,你好好记,就累这一天。」 雪梨一边觉得难一边又好好地答应,毕竟这是她的册礼,最不该喊累的就是她! 再说,皇后母仪天下。日后就算不说天底下的事她都要帮他担一半,宗亲里关于命妇的那一半也都该是归她管的。 一个册礼就喊累? 雪梨调整心绪之后盘腿坐正一撸袖子:我扛得住! 冰雪消融,天气渐暖。冬日里透着肃杀的红墙前有了绿丝绦的点缀,微风轻拂时柳叶摇曳,一点点草叶的清香点缀出早春的气息。 宫中上下已为册后的事忙了许久了,在此前的几个月里,各样事宜皆已准备妥帖,只等吉日到来。 第五十一章 这天天还没亮,就已能看出必是个晴天——月色皎皎、星光璀璨,眯着眼费力去寻都寻不到什么云烟。 五更天的打更声传过来的时候,九格院后面六院的灯火早就全亮了。 福贵打着哈欠走出宦官们住的小院,正好和豆沙碰了个照面,福贵就问:「娘子起了没有?」 豆沙叹气:「没有。半刻前叫了一回,根本没什么反应,睡得那叫一个香!」 福贵啧啧嘴,让豆沙先备妥别的东西,自己往正院去。他到了正院跟另几个宫女递了个眼色,几人就都进屋了。 雪梨正在榻上睡得昏昏沉沉。 知道今天就是册礼,昨晚难免心事多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睡时已是深夜,现下恰是睡得正投入的时候。 芝麻揭开幔帐,和蜜枣红糖互望一眼,先开了口:「娘子,该起了。今儿个册礼。」 榻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蜜枣试着推了推她的肩头:「娘子?寅时了,该起来盥洗更衣了。」 雪梨眼皮稍动了动,仍是醒不过来。 好吧,只能用她昨晚自己说的那招了。 ——折腾出大动静叫她,宫女们是不太敢的,这个她也清楚。毕竟床气一上来就容易不讲理,万一她没忍住冲谁发通火,她们多冤! 所以雪梨昨晚拽着豆沙跟她说:「明儿我要是起不来,你们就叫鱼香来!」 鱼香肯定能把她折腾醒,而且她就算有床气跟鱼香也发不出火来! 于是看蜜枣又叫了一遍之后雪梨还没动静,红糖就挑帘出去了。四处看看,最后在柔安帝姬房里看到了鱼香,拍拍手就把鱼香叫了出来。 鱼香正精神抖擞,一路颠着跑着跟她进了正屋,榻边的芝麻一招手,鱼香「噌」地窜上了榻。 「唔……!」雪梨背上陡一痛,一声闷哼立即反手去推,「别闹……」 鱼香走到床榻内侧闻闻她,然后用大脑袋拱她。 「别闹……」雪梨迷迷糊糊地又说了一遍,一只微凉的大爪子就按到了脸上。 鱼香你肉垫上的茧子又变硬了些…… 雪梨腹诽着睁了睁眼,挥手把它的爪子推开:「好了!」 「嗷呜!」鱼香高兴了,往她身上一扑——刚要坐起身的雪梨又被按着肩膀躺了回去! 「好了好了,我起床!」她一只手揉眼睛一只手揉鱼香,又抓起鱼香的爪子看看,挺悲戚,「你小时候肉垫可软了!现在捏着都不舒服了!」 ——没生床气,皆大欢喜! 而后她就开始人人摆弄了,从盥洗到梳妆,一直处于「你们要我干啥我就干啥」的状态。脑子懵成一团浆糊,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 梳妆的时候她甚至都睡着了,还做了个短短的梦,梦见行册礼的时候自己眼皮重得死活睁不开,可生气了! 猛地醒来的时候再对镜一看,雪梨硬生生惊住了。 镜中女子的红妆精致,眼角晕开的红艳像是两团晚霞,勾勒得线条分明的朱唇与白净的肌肤相衬,显得红白更加明晰。 额间的眉心钿是莲花形的,小小的一朵红,描得端端正正,添了妩媚又并不失庄重。 往下看,便是红蓝搭配的吉服了。里面的上衣下裳都是红色为主,以金线勾出绣纹。外面的翟衣是宝蓝的,衣袖宽近及膝,衣上以五色绣线绣出一百只小鸟,每一只都栩栩如生,没有哪两只是完全一样的。 她有点发蒙地站起身再看看,仍有些惊讶于自己竟也能看起来这样端庄…… 好像连即将成为皇后的底气都被这身装扮又提起来了几分,她打量镜中的自己好一会儿,越看越相信自己是能「母仪天下」的。 不过头上的长簪好重……! 雪梨用余光扫了眼垂在鬓边的流苏,又用手碰了碰簪杆,确定它不会掉下来才算安了心。 上上下下收拾妥当,她就可以静下心来等时辰了。 坐着不行,只能站着,否则衣裙会压出褶。站着可以稍微走动走动,但动作最好不要太大,否则衣裙也会不平整。 ——是以孩子们起床后一进正屋,便看到母亲前所未有的气势逼人,神情又罕见的僵硬。 「……娘?」阿杳踮着脚尖在她眼前晃晃手,「您喝点水?或者吃些东西?」 呜呜呜呜阿杳你真好! 雪梨心里很想抱抱她,无奈眼下只得头都不能低的垂垂眼皮:「不能多喝水,册礼的时候不方便……」 不方便出恭。 于是阿杳想了想,寻了个小小的酒盅来给她倒了一小口水喝!另一边,阿淙推了椅子过来,阿泠爬上去,拿着豆沙酥递到她嘴边:「娘张嘴,啊——」 雪梨一口把豆沙酥吃了,头一回觉得宫里这一块点心只够一口的做法实在是太贴心了! 总之四个孩子一起围着她把她当生了重病的人一般照顾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阿沅的小拳头在她腰上捶捶还挺舒服…… 终于,在她觉得腰都要断了之前,徐世水过来传了话:「吉时快到了,娘子您请——」 雪梨如获大赦! 紫宸殿前的广场上,气势恢宏的天子仪仗已然备妥。四周皆是佩刀齐整的御令卫,飞鱼服下摆的道道衣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谢昭坐在御辇上,心里的激动压都压不住。 这感觉好像是要迎娶一个喜欢许久却又一直不得接近的人似的,从昨晚开始,心里火烧一般的焦灼。 ——其实明明连最小的孩子都三岁了,不至于啊! 眼下他以手支颐地坐着,时而情不自禁地笑一声,多亏有冕前的十二旒挡着神色。 安静中,耳边有一阵细碎的脚步,转而见陈冀江出现在御辇边:「陛下,阮娘子来了。」 谢昭甫要侧首去看,又硬是忍住了,平淡道:「走吧。」 他没看过她穿吉服的样子,一会儿到了太庙再好好看。 悠长的「起驾」声响彻殿前广场,人马浩荡而有序地行了起来。 最前面有武将领路,后面是大片的幡旗卤簿,再往后有侍卫数人,再后面才是御驾。 御驾与皇后鸾仪间又隔了很长的仪仗,还在皇城中时,谢昭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如料完全看不到她的人影。 有点后悔,早知道方才起驾前先看一眼! 心思矛盾复杂惴惴不安,在皇城大门开启的瞬间,如浪潮般扑来的欢呼声终于暂且截断了这些心绪。 「陛下万岁!」人群中呼声不断,即便御令卫将人挡得远远的,喊声还是震耳欲聋。 在离太庙很近的时候,万民的欢呼已逐渐地整齐划一:「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雪梨听着有点脸红,仍旧正襟危坐地不乱动乱看。进了太庙的大门后,外面震天的呼声终于被挡住,她望一望眼前宏伟的太庙,心里暗呼一声好气势! 长阶之上、大殿之前已备好了蒲团,皇帝要先行入殿去敬拜天地祖先,她便跪在外面等。这时间很有些长,她在外面隐约能听到里面仪官高声颂出的步骤,十分期待谢昭赶紧出来。 谢昭在里面也不轻松,叩首之后跪在地上念完一长篇向先祖们禀明迎娶阮氏为妻的祭文,还要念得声情并茂且不能出错。念完之后四叩首再起身,抿抿唇,觉得嘴巴都干了。 第五十二章 当他转过身看向紧闭的殿门的时候,那种说不清的激动就又掀起来了。 一道门之外就是雪梨!等大门打开、陈冀江宣完旨,她就正式成为皇后了! 徐世水奉了盏茶来,皇帝的目光定在殿门上滞了滞:「不必了,继续吧。」 殿门打开,一袭吉服的雪梨映入眼帘,谢昭倏然摒了一口气。 旁边静候着的宫人和礼官们偶然抬眼偷瞧,看到的是皇帝神色肃穆如初。 其实谢昭心跳快得都连成一条线了:梨子你端庄大气起来也好美!!! 雪梨同样摒了口气,低垂的目光看着那双玄色的翘头履一步步走近,淡泊从容的神色之下,一颗心在想:啊啊啊啊是夫妻了! 册礼之后雪梨又按规矩接受了内外命妇的觐见,端坐在长秋宫正殿的主坐上谈笑风生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把众人送走,往外一看,天都黑了! 身上很累心里又高兴得很,她迫切地想见到谢昭和孩子们。知道他今晚在紫宸殿备家宴,更了衣也没多歇就直奔那边去了。 紫宸殿里,谢昭在兴致勃勃地教四个孩子改口叫她「母后」。 阿杳阿沅两个大孩子好办,告诉他们「你们的娘现在当皇后了,所以要改叫‘母后’」他们就懂了。 阿淙阿泠就没这么听话了,阿淙扁着嘴表示叫母后听上去好奇怪,还问他:「娘当了皇后就不是娘了吗?」 谢昭抱着他跟他解释,「母后」和「娘」是一个意思,然后阿泠问了:「是一个意思,为什么不能继续叫‘娘’呀?」 大概是因为孪生的关系,这两个小家伙的思路总是神奇地一致,遇到类似的不明白的问题,总能一唱一和地问半天!比如他解释要叫母后不能叫娘,是因为「母后」与「父皇」是相对应的,阿淙就问了,那之前怎么不叫母后啊? 他说因为之前你们的母后还不是皇后,阿泠又好奇为什么之前她不是皇后了! 两个都明眸大睁地望着他问,答完了这个,那个又有新问题冒出来。也不知他们怎么这么爱刨根问底——改个称呼就这么难以接受吗? 最后谢昭扛不住了,板着脸说:「不许问了,必须改口叫‘母后’,没商量,懂了吗?」 阿淙到了嘴边的问题咽了回去,阿泠小脸一垮:「父皇不讲道理!」 谢昭只好再往回着补着补,搪塞说不是父皇不讲道理,是这里面的道理你们现在不懂,长大就懂了! 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地说了半天,四个孩子可算都「大方」地点头答应改口叫母后了。谢昭挺高兴,暗暗等着一会儿雪梨过来,四个孩子都乖乖叫她母后。 然后,等了近一刻,陈冀江禀说:「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四个孩子同时眼睛一亮,年纪最长的阿杳第一个跑向了门口:「娘!!!」 另外三个也欢笑着喊「娘」。 谢昭:「……」心愿破灭! 是以晚膳呈上来之前,怨念十足的皇帝好生数落了他们几句,尤其怪阿杳没好好带头。 阿杳侧坐在雪梨膝头冲他吐吐舌头:「我没记住嘛!」 雪梨笑坏了,打圆场说慢慢改不着急,阿杳往她怀里一倒,望着父皇:「您看,娘都不催……」 之后这几个就一口一个「娘」叫得可清脆了,谢昭郁结于心,森然感觉自己被母子五个一起孤立了。 嫉妒! 阿杳歪在她怀里、阿泠搂着她胳膊、阿淙靠在她腿边、阿沅在给她捶背! 谢昭闷闷地瞪了他们半天,可怜巴巴道:「阿沅,父皇今天也很累……」 「咦?」阿沅从雪梨身后探出个头来,「父皇您等一等!我再给娘捶一会儿!」 谢昭快哭了——你就不能先来给我捶一会儿吗?! 待得晚膳端上来,这让谢昭气结的场面才可算结束了。孩子们都乖乖坐好,准备用膳。 这明显是他专门叫的东西,不是尚食局按规矩备的百道菜。总共就几样,显得桌子有点空。 雪梨倒很高兴:春饼啊!合她口味! 她说罢就起身净手去了,宫人捧着水盆手帕,待他们净完手后立刻退下。 雪梨愉快地撕了张饼下来,看了看眼前的几道菜,都很合口。 于是虾仁滑蛋来了两块,肉末酸豆角舀了一勺,宫保鸡丁也来一勺,最后添了片冰糖肘子。 她手上将病左右一折、再把底部一卷,就卷成了个漂亮的细卷。 「吭哧」一口咬下去,她听到身边一声笑语:「你小时候不这么吃。」 「……?」雪梨微懵,「什么?」 「没什么。」他悻悻一笑没解释,雪梨心头萦绕出几许不对劲,一时又想不起什么,低头继续吃。 谢昭的余光不住扫着,等她手头这个春饼吃完,他眼疾手快地拿了块杏仁酥糖送到她嘴边:「吃这个。」 雪梨傻眼看看酥糖:「……」 谢昭噙笑:「吃这个心情会好。」 「我心情挺……」雪梨语声戛止,脸遂即红透了! 她都忘了,她十二岁那会儿,第一回见到他不高兴,就回尚食局给他弄了春饼和这几道菜,还有好几碟酥糖。 那会儿她非劝着他吃糖,理由就是「吃甜的心情会好」,他当时的神色可复杂了! 雪梨心绪十分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块杏仁糖,盯了一会儿之后终于难为情地倒到了他肩头,嗫嚅说:「干什么啊,孩子都在呢!」 「啧……又不是丢人的事。」谢昭眯眼笑瞧她,「让他们一点点知道父母从前的事,不是挺好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现在提这个啊! 太突然了啊! 雪梨的脸还是红红的,抱住他的胳膊:「以后慢慢说嘛,他们还小呢!」 谢昭低低一笑,手指在她泛红的脸颊上按了按:「你听我说。」 雪梨明眸抬了抬。 「我之前都在想立你为后的事,今天从太庙出来,才突然觉得这就是个小事。」 「小事?」雪梨望着他有点疑惑,「全天下都在意的事,怎么成小事了?」 「对天下是大事,但对你我来说真是小事。」 他说着吻了吻她的额头,见孩子们好奇地看过来也暂未理会,缓缓又道:「咱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高兴和不高兴的事大概都不会少。如果来日吵嘴了生气了,不许记仇。」 雪梨扁扁嘴,诚恳地说:「那得看是什么事。」 「是什么事也不许记仇。」谢昭一哂,「咱提前说好。你厨艺好,若吵嘴是你的错,你冷静下来后给我炒两道菜,我肯定就不跟你计较了。」 雪梨抿了抿唇,觉得这样挺好,又问:「那如果是你的错呢?」 「那我就喂你糖吃。」他说着又把那块杏仁酥糖递到她嘴边,她一口就将糖吃了下去。 嚼了嚼觉得挺甜,雪梨心满意足地坐正了身子,打算继续吃春饼。 谢昭小心翼翼地拽拽她的衣袖:「你不问问这块糖是为什么?」 雪梨一愣:这块已经在道歉了吗? 她愣愣问道:「为什么?」 谢昭登时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他清清嗓子,又理理衣领,而后正色坐直了,深深地吁了口气。 雪梨被他搞得紧张起来:「快说呀……」 谢昭复又一咳,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御医说你怀孕了。」 番外篇一(1) 【番外篇一】 章和二十五年初夏,阖宫议论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就连皇子帝姬们也不例外。 柔安帝姬谢泠坐在湖边,双手直着下巴,叹了好多口气才感慨出一句:「大姐姐这就要嫁人啦?也太快了。」 坐在旁边的皇次子谢淙则笑说:「这还快?她都二十了,再留下去就太久了。再说,还在洛安城里嘛,我看母后隔三差五就得叫她回来一趟。」 男孩子到底没那么多柔肠,倒把柔安帝姬也说得舒心了些。 兄妹俩又坐了一会儿之后就觉得这么干坐着也没意思了,想了想决定找大哥去。 大哥近来帮着打点大姐姐的嫁妆呢,他们兴许也能帮上点忙。 长秋宫里,皇后正悠哉哉地调着眼前的春卷馅。 她用了香菇丁、胡萝卜丁还有鸡肉丝,应该是因为鸡肉鲜嫩的关系,引得一头硕大的狮子都在她腿边蹭了半天了,还好几回站起来把爪子搭在她腿上,明显是想要吃的。 「……走开!」皇后瞪着它一推,小声斥它说,「你丢不丢人啊!孩子比我都多了,还馋成这副德行!」 「嗷呜……」鱼香挺委屈,耷拉着脸伏到地上,时不时抬眸瞅瞅,还是想吃。 于是平安公主一进来,就看见鱼香趴在地上闷闷不乐。母后板着张脸,也不乐。 「母后。」平安公主绕到皇后身后去搂她的脖子,一看她正调着的馅就笑了,「呀,饺子还是馄饨啊?」 皇后手上没停:「春卷。突然馋这口了就自己做来试试,你来得正好,帮我包。」 陆杳笑笑,让宫女盛水来给她洗了手,一挽袖子就坐到旁边帮忙了。 皇后边剥边问她:「去你爹娘墓前看过了?」 「看过了,跟他们说了婚约的事情,回来午睡的时候就梦到他们了。」 皇后浅一怔,笑问:「梦到什么了?」 「梦到……」陆杳抿唇一笑,「他们说,我过得开心便好。让我嫁出去之后记得常进宫看看您和父皇,不许只想着夫君。」 梦到这个还真有点邪乎。 二人各自笑着一时没再多说什么,再听见动静,就是皇长子的一声怒吼了。 「母后!!!」 谢沅大步流星地往殿里走,吓得两边的宫女哗啦啦跪了一地。二人惊然望去,便见谢沅左手拎着谢淙、右手拽着谢泠,面色铁青。 「……怎么了这是?」皇后不解询问。 谢沅把人一松,随在身后的十一二岁的男孩便探出头来:「二哥和二姐给大哥捣乱,把大哥气得够呛。」 「没有!」谢淙立刻反驳,怒瞪着弟弟一副要撸袖子揍他的模样。 「阿润来。」皇后赶紧先把小儿子招呼过来,又问长子,「你说。」 谢沅瞪了眼前的谢淙谢泠半天,面色才稍缓下来,说话间还是没好气:「我正在那儿看长姐的嫁妆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两个不知道怎么想起跑来‘帮忙’了。进来就要帮宫女宦官搬东西,您说,底下人敢让他们俩动手?我在屋里就听一阵巨响,出去一看,父皇专门嘱咐给长姐带走的那个玉桌屏碎了。」 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谢淙和谢泠就一脸心虚了。等他话音落下,谢泠立刻跑去拉着的手道歉:「大姐姐、大姐姐我错了!我和二哥是好心想帮忙来着……」 皇后睇着她:「好心办的错事也是错事。」 谢泠的小脸一下就垮了,望着陆杳双目盈泪:「姐……」 皇后:「别等你姐给你说情,自己找你父皇谢罪去。」 谢泠和谢淙好悬没直接给吓跪下! 宫里谁不知道,他们这位长姐的婚事,都算是这五年头一等的大事了! 从精挑细选夫家、到精挑细选晋封公主的吉日、再到精挑细选昏礼的吉日……每一环都是皇帝亲自把关的,弄得但凡和这事有点关联的人,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俩倒好,一失手把姐姐的嫁妆摔了,还直接摔了个蒙都蒙不过去的大件。 二人一左一右磨了陆杳半天,陆杳没辙,只好带着他们一起往紫宸殿去了。 在紫宸殿,谢淙谢泠如料挨了好一顿训,末了还被罚写三百张大字。 在陆杳求情之后减到了二百张。 二百张啊!谢泠一出殿门就抹眼泪了,谢淙心里也不痛快,又不好意思跟妹妹一样哭,还得反过来安慰她:「没事啊,没事,回头哥帮你写一百张。」 走在前头的陆杳回头瞧瞧,皱眉:「你们偷奸耍滑能不能不当着我的面?」 秋末,平安公主下嫁大行令宋恢的长子宋凡,举国瞩目。 宋凡两年前及的冠,饱读诗书又生得俊朗。武学也不错,十六岁随驾去秋狝时的表现就已经引得众人交口称赞了。四年前陛下定下他做驸马,那是从几十个与他年纪家世皆相当的青年才俊里挑的。换句话说,宋凡在陛下眼里也是排得上号的人了。 平安公主头二十年都在宫中随着皇后,并没有在宫外开府。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皇帝也并没有在皇城内给她另赐府邸,只将她生身父母留给她的陆府里里外外大作整修了一番,又将旁边四处宅院买下并入,修成了符合公主府的规制。 但按照平安公主自己的意思,匾额没改成「平安公主府」,仍是留着「陆府」的那块牌子。 除此之外,迎娶她的宋家也从四年前刚订下婚约时便在洛安城精挑细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建新府邸。每一步都与宫中内官监与礼部打着商量来,到了较大的环节上,还要呈给皇帝亲自过目。 如此一来,皇宫和陆府差不多算是平安公主的娘家,平日里她该是要住在婆家的——也就是宋家为迎娶她新建的宅子。 初成婚的时候,平安公主与驸马的和睦恩爱一度在洛安城里传成了佳话,公主本人尤其大受夸赞——据说入府那天,她没受大行令夫妻二人的礼,次日一早还反过来向这二位公婆问了个安来着。一时议论四起,都说皇后娘娘把女儿教得好。 但过了月余,洛安城里炸锅了。 ——平安公主被驸马气回娘家了! 这事就像一道炸雷,把洛安城上下都惊着了。不管是贵戚、雅士还是平头百姓都免不了就此事聊上一番,各样的指责也冲着宋家就去了。 基本的意思都是:平安公主多贤惠啊?家礼都给你们行了,你们把人气走了?! 具体事由旁人不知道,总之宋凡那天好像睡到晌午才起,一起床听说了事情,策马直奔皇宫而去! 长秋宫。 平安公主倒也没哭闹说委屈,就是冷着张脸坐着,牙关紧咬。 「好了好了,不生气。」皇后坐在旁边安慰她,拿了果脯递到她嘴边,「乖,跟母后说说怎么了?」 昨天进来问安还记得从她这儿给宋凡讨贡茶回去呢,今天天没亮抹着眼泪就回来了? 陆杳清冷的一声「哼」,张口把皇后喂过来的果脯吃了,还是不说话。 皇后揽着她的肩:「阿杳啊,有什么事你先跟母后说。今儿你前脚来我这儿,后脚大行令就去紫宸殿告罪了——我先让人把他挡下了,没往里禀。你先跟我说清楚是怎么了,让我知道用不用让你父皇出面,行不行?」 皇后心里琢磨着,让阿杳受委屈是肯定不行的。但如果只是小夫妻寻常吵吵嘴,直接闹到紫宸殿去也没必要。 陆杳强自平静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回看向皇后:「我……我昨天晚上,看到他和府里的丫头……」她说着眉头稍稍一蹙,声音低了下去,「不干不净的!」 「啊?!」皇后一惊。 番外篇一(2) 她惊音未落,坐在案边喝茶的谢淙拍案而起:「长姐你不开玩笑?反了他了!」 他一句怒语刚说完,稚气未脱的谢润已然撸袖子就要出去了:「我找他去!」 「……阿润回来!」陆杳赶紧叫住他,谢润回过头来欲跟姐姐争,谢沅手中的茶盏「笃」地一声放下了。 谢沅稍咳了一声:「母后。」 几人一并看向他。 谢沅眉心微锁:「都这个时辰了,也不见宋凡进来谢罪。要我说,让不让大行令直接去紫宸殿告罪是另一回事,得先等等宋凡的意思。」 他要真是迟迟不来,兴许就真是心虚、真是跟府里的丫头「不干不净」来着。 可是……迎娶了公主还敢做这种事,这宋凡胆子忒大了点吧?! 宋凡匆匆赶进宫后,立刻有小宦官上前知会说:「大行令大人到了紫宸殿,让皇后娘娘差来的宫女请走了。驸马您不如直接去长秋宫……」 于是宋凡脚下半点没停直奔着长秋宫去。刚到长秋宫门口,就看见张福贵甩着拂尘迎出来了。 「大长秋。」宋凡拱手,福贵躬了躬身:「估摸着您该来了,候了多时。」 「辛苦大长秋。」宋凡稍一笑,转而神色有些僵。他的目光越过福贵肩头看向后面的大殿,眉宇间的凝重舒展不开,「有劳通禀。」 福贵笑意未减,一摆手:「不成。跟您说,皇后娘娘和平安公主都说了,不见您。」 宋凡心下一沉,福贵把他往旁边拽了拽,压音又续道:「您说说,您那干的是什么事?迎娶了公主您还敢……」 「不是!」宋凡回想得面红耳赤,努力平静下来,「是我的不是,但也不是公主想的那样。」 「啧……」福贵啧啧嘴,摇头,「您跟我说没用。跟皇后娘娘还有公主殿下呢……您暂且说不着。这样,三位皇子殿下在侧殿喝茶呢,您动静小点先见他们去,我就当没看见?」 还能让他解释就好。 宋凡长松口气,郑重地谢过福贵,举步往里去。 侧殿里,谢沅谢淙谢润围坐案边饮茶,一个个都神色清淡、坐姿怡然,安静得半点声音都没有。 宋凡踏过门槛便觉出这兄弟三人不对劲,如常一揖:「殿下。」 三人并没有理他。 四人本就都很熟悉,宋凡的目光在三人间稍稍一荡,见谢润身边还有个空凳子,就想过去坐下说。 谢润抬眸一扫,探手把圆凳一拽。 宋凡:「……殿下。」 谢润翻着眼睛瞧他,犹带稚嫩的声音一点都不客气:「谁许你欺负我长姐的!」 宋凡稍吁了口气,看向年纪最长的谢沅:「殿下?」 谢沅扫他一眼,嗅着茶:「你们成婚那天,我还尊你一声姐夫。眼下两个月都不到,你就敢欺负我长姐了?」 他眼底逼出的凛意已与紫宸殿上的那人有七八分像了,饶是宋凡比他大了四岁,也禁不住一滞。 宋凡静了静神:「我去和你长姐解释。」 「你凭什么和我长姐说?」谢沅挑眉睇着他,「长姐气得天还没亮就进了宫,到现在早膳没吃、午膳也没用。她一向最听母后的话,如今连母后来劝都不顶事。要不是知道大行令一早就进来请罪,我就替她去向父皇请旨改嫁了。」 长姐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又是夫家胆大包天和婢女不清不楚的事,三个当弟弟的都一口郁气积在心里。 谢沅这就还算平静的,谢淙手中的茶盏「咣」地往案上一放,俨然是恨不得直接砸宋凡脑袋上的样子! 谢淙说:「别说什么去和长姐解释的话!你先在这儿说清楚了,不然别想进去说软话让长姐为难!」 「我是那种人?」宋凡皱眉看看他们,又扫一眼谢润紧紧把着不打算让他坐的凳子,脚下站得稳稳,「我昨晚去给大将军贺寿,喝多了些。阿……咳,公主殿下近来都在前院等我,我到家见有女子迎过来就以为是她。今天中午起床才知道不是。」 谢淙蓦地「啊」了一声,兄弟三人一齐瞪着宋凡:「你真的跟那婢女……」 不然怎么是「中午起床才知道不是」?! 宋凡直吓得吸了口气,忙说:「没有!我中午起床时下人立刻禀了这事。」他语中一顿,神色微沉,「那姑娘叫绮雯,是我母亲身边的人,四五岁的时候就带在身边的,可能是心大了……我必是叫过公主殿下的名字的,她也没说自己不是,我才认错了。」 他这么说完,三兄弟的面色都平缓了点,相互一望,谢沅又追问:「那你既然今日才知道不是,昨晚当真……没成事?」 「没有。我后来昏昏沉沉的听到外面有吵闹,想是正好被公主殿下看见了,引来了旁人。」宋凡颔首,「我今天来前也没见到绮雯,该是被母亲带走了。」 三兄弟再度互看了看,转而成了谢淙谢润询问地望着谢沅。 谢沅点了点头:「算说得通。阿淙去跟长姐说说吧,但她肯不肯信,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谢淙听言便起身兄长一揖,朝寝殿去。寝殿里,柔安帝姬正陪平安公主下棋,见他进来,二人就都停了。 谢淙将经过说了个大概,又说宋凡言辞平静态度诚恳,应该不是在扯谎骗人。 陆杳想了一想,稍稍一喟:「绮雯啊?我好似有点印象。偶尔跟着宋凡去婆婆那儿,她都挺殷勤的,我还当是她懂事。」 绮雯不止对宋凡殷勤,还对她殷勤呢。她此前当真一点都没多心,兴许宋凡也没多想。 陆杳说罢鼓鼓嘴,心里暗说如果这是真的,她就不跟宋凡计较了。 皇后则叫来福贵:「我这儿问清楚了,你请大行令回吧。阿淙去跟你父皇说这事,说细着些,免惹误会。」 谢淙和福贵应下后各去办各的事。 一刻之后,皇帝在紫宸殿摔了杯子。 谢淙赔笑:「父皇……」 「朕都没让阿杳受过气,轮的着他?!」皇帝怒喝,「管不好家里的下人还敢跟朕说必定照顾好阿杳?把宋恢叫来!」 「父皇、父皇……」谢淙赶紧劝,「父皇您别生气。大行令大人其实一早就来了,母后挡着没让见,刚才才把人请回去。您要是要问罪,宋凡还在长秋宫呢,儿臣叫他过来。」 「叫他过来!」皇帝毫不犹豫,一脸愤色准备收拾女婿。 身为大监的陈冀江匆匆忙忙就传话去了。 半刻之后,陈冀江哆哆嗦嗦地回来了,禀说驸马离宫回府了。 「跑得还挺快?!」皇帝大为光火。 陈冀江赶紧照实说:「听说不是驸马急着回去,他还想过来谢罪来着。是公主殿下说想吃那家酒肉大坊的芋儿鸡,催着驸马走了。」 ……呸! 皇帝心里太清楚阿杳并不爱吃那么辣的东西了,他偶尔和雪梨微服出去吃,叫她去她都不肯去。 今天会主动想吃? 分明就是变着法地护夫家! 马车上,平安公主晾了驸马一路,文静姣好的脸上透了五个字:我才不理你。 宋凡也不强劝,只是不管她乐不乐意都厚着脸皮搂了她一路。 到府门口下马车时他才不得不松开她,陆杳也不用人扶,自己揭开车帘就下去了。迈过府门,便见大行令夫妻全在前院等着。 「公主……」宋恢一揖,明显气虚。 陆杳心下余气未消,末了还是福了福身,客客气气:「不关公公婆婆的事,本宫和宋凡自己说一说就是了。」 番外篇一(3) 二人神色紧绷的神色一松,宋夫人上前颔首:「那绮雯交给殿下发落……」 陆杳一怔,稍有点疑色:「她……她配让本宫发落?」 宋恢夫妻二人一滞,陆杳倒仍有点懵地先说了:「若要本宫发落……也成吧。」 她端然是当真不觉得这人需要自己出面来办。宋恢夫妇听言当即明白,宋夫人旋即改口说:「殿下说得是。」 到了嘴边的一句「妾身这就让人办了她」却难以说出来,宋夫人有点为难:「殿下,那个绮雯……跟在妾身身边也有十几年了,您看……」 「婆婆您若舍不得也无所谓。」陆杳一脸的不在乎,「别让本宫看见她就是了。她如何,跟本宫没关系的。」 她说罢又朝公婆一福,移步就朝自己的住处去了。身后八个宫女随着,一个个都规矩仪态上佳。 平安公主放话说「无所谓」无妨,宋家也断不敢再留这绮雯了。当日傍晚陆杳就听说宋夫人做主已将人送走——不是送出宋府,是送出洛安城。 陆杳听言「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除此之外,也用不着她多费什么口舌。 月上柳梢,陆杳沐浴之后回到房里。她坐到妆台前,宫女便照例上前来给她梳头。 她手里把玩着刚从母后那儿「顺」来的一个巴掌大的玉如意,没注意到奶娘祁氏悄悄已悄悄让宫女退下,自己接过梳子给她梳头。 待得再抬头时不禁一愣,陆杳伸手就将梳子按住,衔笑:「奶娘,您怎么来了?」 儿时的事情她后来听说了些,知道自己当年的四个奶娘被发落了一个,余下两个便也让母后遣走了。只有这位祁氏一直留在皇城里,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又被召回了宫里陪她。 母后说,留着祁氏是因为祁氏真心待她好。而且祁氏自己的孩子没了,对她更会全心全意。 陆杳待祁氏也一直亲密敬重。眼下从镜中望了她一会儿,见她不说话,就拉着她去榻边坐。 祁氏噙着笑默了会儿,跟她说:「阿杳,驸马在外头等了一会儿了。」 陆杳浅怔,旋即挑眉:「他劳奶娘来说话么?」 「哎……我可不是为他说话!就是方才来时在外面见着了,替他来劝劝。」祁氏说,「你啊,别为昨天那事赌气了。我瞧着宋凡这孩子挺好,昨天那事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嘁…… 陆杳撇撇嘴,栽到榻上,语气闲散:「我不跟他赌气,但我今天不召驸马入侍,行不行?」 祁氏:「……」 这还真不能说不行,公主不想召驸马入侍哪轮得着旁人说不行?公婆都轮不着说! 往后的三天,宋凡傻了。 早上去找阿杳,宫女答说「殿下现在不想见人」;中午去找阿杳,宫女答说「殿下想一个人安静用膳」;下午去找阿杳,得到的答复便是「殿下在练字,要清净」;晚上就成了一句直白的「殿下说今天不召驸马您入侍」。 之前没这样过。二人几年前开始熟悉了之后,感情便一日比一日好。阿杳又一贯是个温柔和软的性子,宋凡基本没见过她赌气。 从她下嫁宋府开始,二人也都是同住的。 现下可好!她生气了!然后就不让他进门了! 宋凡急得不行——不让他进门,他连想哄她都没法哄。想给她身边的宫女塞点银子让通融通融吧…… 人家一个个都规矩着呢,笑吟吟地朝他一福说「驸马您说笑了,奴婢只管传话,在殿下跟前‘通融’,奴婢哪有那个面子?」,就顶得他一点辙都没有。 宋凡明确地感觉到自己被妻子嫌弃了! 好在逢五逢十的时候,阿杳一定会进宫问安。于是又过了一天,宋凡早一个时辰让下人备好马车,到府门口等着去了。 陆杳出府时一看:「……」 宋凡微笑一揖:「殿下。」 陆杳没好脸色,美目扫了他一眼,问得也不客气:「你来干什么?」 「陪夫人进宫问安。」宋凡答得简短,又伸手握陆杳的手,「别生气了。」 陆杳将手一抽,转身侧对着他:「谁生气了!我自己进宫问安就好,不要你陪。」 她说罢就径自搭着宫人的手上了马车,刚吩咐了一声「走」,就见车帘又掀起来,宋凡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你干什么啊!」陆杳横眉冷对,见他坐到身边就想推他。宋凡却一揽她:「阿杳!」 「……」陆杳眉目翻翻,还是一声冷哼。 天底下能叫她这个名字的人不多,除了父皇母后、奶娘祁氏之外,也就只有他这样叫她了。陆杳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清楚这样叫她的都是真心待她很亲的人。 父皇母后奶娘三位长辈不提,单说驸马——若换个只对她敬畏讨好而并不真喜欢她的人,可能就只会叫她「殿下」了。 她心里明白远近亲疏,不想跟他置这口气,只不过吧…… 这几天一想起他,就连带着想起自己那晚看到他和绮雯拉拉扯扯的场景,心里就特别膈应。 总想起这个,她就没法想象自己如何跟他同床共寝啊! 她就很想晾他十天半个月,一来让他知道这种事当真让她不高兴了,二来也让自己平静一下。 但眼下宋凡这么追过来了…… 陆杳抬眸睇了他一会儿:「你跟绮雯当真没什么?」 「当真没什么。」宋凡笃然道,「这么说吧……当年母亲身边是同时买进来了两个丫头,一个叫绮雯一个叫流雯,两个同岁。流雯前两年让母亲嫁出去了,绮雯是自己不肯嫁才留到现在。」 宋凡语中一顿,又续说:「要真论亲疏,我跟流雯的关系还更好些,有一阵子生病,她在我身边服侍了几个月,乖巧懂事。绮雯我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偶尔在母亲那里见到了,顶多也就是看她见个礼上个茶。」 「就这样?」陆杳微鼓着嘴瞪他,宋凡诚恳地点点头。 好吧,好吧!那她就努力不多想那个场面了,反正她当时既没看清他的脸、也没看清绮雯的脸…… 陆杳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放松了身子,歪头倚到他怀里,执起他的手边看边拿手指头在手心里划拉:「不能再让我看到这种事了,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也想着别扭——你要是无意中撞见我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就算知道我醉了误以为那是你,也还是会别扭,对不对?」 「嗯,我知道。」宋凡颔首,手指理了理她簪子上的流苏,又笑说,「一会儿要是三位皇子殿下在,你可得帮我顶着点火气。」 陆杳一愣,心说我那三个弟弟才不会怎么样呢。 待得两刻后进了宫,事实证明宋凡才是对的…… 差不多是中午了,皇后在他们来时备了膳,母子四人边吃边聊说得挺开心,另还有一群小狮子在殿里撒欢。 二人一进殿,气氛就冷了。 陆杳和宋凡向皇后行礼问安,三个皇子离座一揖道:「长姐。」 然后谢泠刚想顺着道一句「姐夫」,就被谢淙一扣手腕。 谢泠话语噎住,谢淙松开她恭恭敬敬地请陆杳:「长姐坐。」 这是明摆着不给宋凡好脸。多亏陆杳拉着宋凡一起坐,才没真把宋凡给晾在那儿。 膳桌上就更有趣了。弟弟妹妹几个轮着给陆杳夹菜,几回宋凡想夹给她,都被皇长子眼疾手快地先下手夹同样的菜给挡了。 皇后看着想笑,她也不管,让宫女夹了整个的四喜丸子到空盘子里,又自己上手用筷子夹碎,然后端着盘子就给小狮子们打牙祭去了。 番外篇一(4) 皇后一走,餐桌上刚才的「暗箭」转到了明面上。 皇长子抬了抬眼皮:「父皇说要见你。」 宋凡应下:「好,用完膳我即刻过去。」 皇次子接话:「父皇说的是,让你在紫宸殿前跪半个时辰再进去。」 陆杳:「阿淙!」 「真是父皇说的!」谢淙毫无怯意地指指三弟,「长姐若不信,问他。」 谢润却摇头:「没有,父皇不是这么说的。」 陆杳和谢淙同时一横他,谢润夹了一片素炒千页豆腐送进嘴里,「父皇说的是,要么你在紫宸殿前跪半个时辰,要么,你到宫正司领五十板子去。」 陆杳和宋凡:「……」 这样一顿饭下来,陆杳摸明白了,三个弟弟是真生宋凡的气了,且想为她出这口气。 至于父皇——那是不仅生了宋凡的气,而且还生了她的气! 原因嘛……大约是因为上回猜到父皇会召宋凡过去问话,她怕父皇在气头上训得太狠,在陈冀江来传人之前就催着宋凡走了。 父皇肯定是觉得她胳膊肘往外拐了! 要不然就是在感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跟他亲了! 陆杳悲伤望天,隐隐回想起来,自己订下婚约刚跟宋凡熟悉的时候,第一回一同放风筝回来,就看到父皇在叹着气喝茶,跟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这么快就要泼出去了。」 于是夫妻俩用完膳就立刻准备到紫宸殿谢罪哄爹了。 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凝重,陆杳还跟鱼香借了个小狮子走——这是鱼香三个月前刚生的小母狮子,叫清蒸,是目前生的三窝狮子里最乖的。 清蒸虽然还小但也毕竟是狮子,分量不轻。一路上,夫妻俩轮着抱,在宋凡第三次跟她说「我来抱会儿」的时候,陆杳简直有一种自己已经有女儿的错觉。 到紫宸殿门口时把清蒸放下,清蒸脚下一颠一颠地走在前头往里去,宋凡和陆杳跟在后头。 平安公主进殿是不用通禀的,这回宫人们也照例没拦她,只有小宦官进去悄声跟陛下道了句:「平安公主和驸马来了。」 皇帝面色一冷,放下奏章倚在靠背上静等着二人进来。 陆杳跨过门槛,就感觉到了凛意扑面。 她抬头堆笑:「父皇……」 皇帝眉头微挑不理她,低头一看清蒸跑到脚边,俯身把它抱起来放膝上:「清蒸又长分量了啊……最近更馋了?」 清蒸抱着皇帝的手腕啃啃:「嗷呜!」 陆杳咬咬唇,递了个眼色又动动口型示意宋凡去沏茶,自己凑到皇帝身边:「父皇,多日不见……」 「哎,清蒸你跟鱼香脾气最像!」皇帝抚抚清蒸颈前的毛,「去跟你娘说,夜里老实点,不许上殿顶待着了。冷不丁一抬头还以为镇宝兽活了!」 陆杳傻在旁边看看被摸得十分享受的清蒸,后悔带它一起过来了! 陆杳强行给自己找台阶下:「母后还说鱼香最近挺懒的,原来是夜里不老实?」 皇帝握握清蒸的爪子:「你能不能少吃点?肚子都圆了!」 陆杳带着哭腔:「父皇……」 待得宋凡沏好茶端过来,陆杳已经跪坐在皇帝椅边的地上了。她和父皇抢着摸清蒸,无奈父皇就是不理她! 父皇您跟母后学坏了…… 陆杳这样想着,宋凡双手把茶奉了过来:「陛下。」 皇帝「嗯」了一声,伸手将茶接过,陆杳心底一亮:咦?! 下一瞬,皇帝抿了口茶就说:「茶叶太多了。」 陆杳和宋凡:「……」 女婿来了,皇帝可算不跟女儿置气了,开始了专心「看女婿不顺眼」的过程。 宋凡上茶,他嫌不好喝;下棋,嫌棋艺差;写字,嫌字不够好。 整个一下午,陆杳基本就坐在旁边看着父亲皱眉嫌弃夫君说「你这棋艺实在不行啊」「字太欠火候」;夫君则连连点头应付父亲:「是是是,陛下说的是,臣日后多加练习。」 陆杳心里都为宋凡道一声可怜! 她从没见过父皇这么看宋凡不顺眼,从前都是使劲夸他,看他比看阿沅还顺眼的! 早知道她那天就不急着催宋凡走、弄得父皇不痛快了! 宋凡也心里苦,挨数落这事谁都不会喜欢,但他又知道陛下这是疼女儿。 ——陛下的女儿又是自己的妻子,他还能心里怨陛下不对不成? 于是宋凡一下午都调整着心绪扛着。 终于到了用完膳的时候,皇帝吩咐传膳,陆杳心念一动,顺势道:「呀,婆婆不是说今儿身体抱恙?宋凡你先回去吧,我和父皇用完膳再走。」 宋凡一怔,皇帝不着痕迹地一睇阿杳,点头:「至亲生病你就回去守着,一会儿朕派人护阿杳回去。」 宋凡听言只好依话告退,趁着皇帝低头看奏章,向阿杳动了个口型:我在宫外等。 阿杳快速地点点头:好! 皇帝没吭声,静等着这双小夫妻做完小动作后宋凡告退,估摸着宋凡走远了,他侧某看看阿杳:「嫌我为难他了才让他先走,是吧?」 「……没有。」阿杳矢口否认,脸一红却什么都暴露了。 皇帝便瞪着她,瞪得她心虚极了。过了会儿就扛不住低下头,手指划着裙上的花纹,呢喃着抱怨:「父皇干什么对他这么苛刻……那天的事,我都不怪他了。」 「你不怪他是因为你喜欢他。父皇对他苛刻,是怕你受委屈!」 头顶传来的声音中的几分厉意激得陆杳顿想辩驳:「他不会让我受委屈……」 父女二人四目一对,她还没吐出来的一个原该干脆的「的」字愣是噎了。 皇帝眉心轻皱着,眼底清晰可辨的慈爱和愤慨都让陆杳说不出话来。 他这么看了她须臾,忽地一笑,别过头去:「不说了。我知道他不会让你受委屈。」 就是他想也不敢。谢昭偶尔会拿这个安慰自己,对自己强调二百遍女儿是公主、当臣子的不敢待她不好…… 之后还是会忍不住担心她在宫外过得不好。 皇帝以手支颐闷了一会儿,胳膊忽地一沉。 他下意识地侧首看过去,一见阿杳双臂抱着他的胳膊、头还倚在他肩上,就忙要挣开:「别闹,嫁了人的姑娘了……」 「我嫁了人也是您女儿。」陆杳不撒手,在父亲肩上歪了一会儿又说,「您别担心。」 皇帝失声而笑:「我没担心过这个。」 「别担心这个,也别担心我会过得不好。您女儿不傻的。」陆杳抬了抬眼皮,胳膊抱得更紧了些,「我以后常回来就是了。父皇您若想我了,差人递一句话,我立刻就进来!」 阿杳承诺得认认真真,皇帝也知道她言出必行,却听得心里更不是滋味。 太快了。似乎昨天她还小小一个能抱在手里冲他笑、雪梨有孕时他便要挡在二人中间以防她踹雪梨的肚子,今天她就已经嫁人了。 再看看她,皇帝复又一喟。 罢了,也挺好的。女儿总要嫁人的,她现在嫁了人也开开心心的,再好不过了。 皇帝稍稍一笑:「在宋家好好过日子,若缺什么,让人跟宫里说一声。」 「嗯!」陆杳干脆地点头,想想又笑说,「要不我赶紧给您生个外孙女,您给她赐个封位,留在宫里陪您呗?」 「……」皇帝板着脸一睃她,「封位可以给,朕才不替你带孩子,你母后也没空。」 番外篇二(1) 【番外篇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照过长秋宫的宫墙,树上传来一片窸窣的声响。 轻快落地的母狮浑身毛色金黄,打了个哈欠后望了望眼前的宫门又望了望身后的殿门,稍稍踟蹰了一下后,溜达进了殿门。 自己待着怪无聊的,好想找人摸毛! 它走进寝殿瞧了瞧,谢昭已经离开了,雪梨还在榻上睡得香。她侧躺着,还有一只小脚翘在她腰上。 鱼香眯眼看了看:应该是比较小的人类,阿淙或者阿泠。 又凑近闻了闻:雌性人类,阿泠。 而后它跳上床,看看蹬了被子的阿泠,咬住被角一扯,把她盖好。 之后心安理得地去拱雪梨。 摸我嘛! 鱼香打着呼噜,雪梨翻个身,皱皱眉头。 摸我嘛摸我嘛! 鱼香打着呼噜蹭她的脸,雪梨伸手推推,声音迷糊:「别闹……」 我都帮阿泠盖被了,你摸我嘛! 鱼香主动把大脑袋送到雪梨手底下,雪梨就势搂住,手毫无意识地攥住它脖前的毛。 被卡在雪梨臂下的鱼香:「……」这样不舒服!松开! 它就呼哧呼哧地又往外挣,动静太大,到底把雪梨闹醒了,雪梨怒然坐起一抓它:「鱼香!」 鱼香被抓着耳朵不敢动:「呜……」 「我说没说过,我们没起床的时候你不许跳上来!」她指着鱼香怒喝,鱼香眼巴巴地望着她,凑近了蹭蹭:句子太长,听不懂…… 雪梨气结,大眼瞪小眼地狠盯了它半天,而后一头栽回去躺着。 鱼香顺着床边迈着猫步再次凑到她脸边,锲而不舍:你摸我嘛! 雪梨无奈,终于搂住它开始摸了。鱼香满意地趴下,趴成长长的一条,下巴搁在雪梨枕头上。 「听小全子说你怀孕了啊?溜去驯兽司没干好事啊姑娘?」雪梨一手抚着它,一手侧支着头,「要不要把孩子它爹接过来陪你?我听说你们狮子都是母的管狩猎、公的统领狮群外加任由小狮子折腾?」 鱼香趴得软软的,听她一直在说话就抬着眼皮一眨不眨地望她,不过并不太懂。 「哎,你到底用不用公狮子陪啊?或者……」雪梨凑到鱼香的圆耳朵边问它,「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临幸了哪只公狮子啊?」 鱼香还是刚才那个反应:乖乖趴着一脸被摸得很舒服的样子。 至于公狮子…… 什么公狮子? 总的来说,雪梨对鱼香怀孕的事还是挺紧张的——她自己生了好几个了,但就算是生第一个之前,她也可以读读相关的书、听旁人说说经验什么的。可换成了鱼香…… 没见过啊! 为这个,她拉着小全子问了一下午,又把驯兽司有资历的几个老宦官全叫来问了一遍。 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大致就是:皇后娘娘您别紧张,这动物生崽和人生孩子不一样,没那么危险! 其实她大致也懂,小时候在家时经常听说谁家的母猪生小猪了、谁家的羊下小羊羔了,但也没听说过那只母猪母羊难产死了。 可眼下看鱼香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雪梨比自己怀龙凤胎的时候还紧张! 她这么一紧张,长秋宫里十三岁的阿杳、十岁的阿沅、八岁的阿淙阿泠和四岁的阿润都跟着紧张! 每天宫人们都能看到皇后娘娘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去安慰狮子! 不过鱼香自己不紧张,它就是饭量见长,外加不由自主地会护肚子——从前它是很爱翻着肚子让人摸的,现下也就允许雪梨谢昭外加阿杳这一群「弟弟妹妹们」摸了,其他人?不许动! 饭量见长、长秋宫又绝不会饿着它的结果就是,它胖得十分的快。 怀孕到两个月的时候,鱼香就悲惨地发现自己爬不上树了——从前都是轻轻一窜就上去的!现下爬都爬不上去! 于是鱼香不开心,不想吃东西。 它蔫耷耷地趴在后院的廊下,怀念着过去的自己,想想现在英姿不再,十分确定自己这是老了。 雪梨端着一盘牛肉丸、鸡肉丸、猪肉丸拼成的拼盘蹲在旁边苦哈哈地劝它:「鱼香,鱼香你怎么了?你别不吃东西啊,肚子里有小狮子呢,不吃不行!」 鱼香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怨愤地扭脸。 雪梨脚下蹭蹭,重新出现在它面前,拈着颗鸡肉丸子送到它嘴边:「鱼香,乖啊……小全子说你昨晚开始就不吃东西,可你又没生病。乖啊,吃一个好不好?我亲手做的!」 鱼香忍不住嗅嗅:好香…… 不吃! 雪梨笑意不减,鸡肉丸子放回去,换了个猪肉的出来,很有耐心:「吃一个嘛,咬一半也好。你不吃东西肚子里的小狮子就要陪你饿着,你忍心吗?」 真的好香…… 鱼香心如死灰地趴在地上,鼻子却禁不住活跃起来。 然后它不由自主地越凑越近,雪梨再往前一送,它就神使鬼差地张了口! 好吃! 鱼香吃得心情大好,顿时就觉得老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丸子这东西,它就算没牙也吃得动啊! 那老了又怎样?上不了树?那就不上嘛! 是以人们便在看到鱼香莫名其妙地消沉了两天后,又看到它莫名其妙地恢复正常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求摸就求摸、该欺负人就欺负人。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一个深夜,鱼香腹中一搐。 番外篇二(2) 嗯??? 它初时有点纳闷,转而腹中搐得就更厉害了。把它自己吓得够呛,急得在院子里转了两个圈后,蹿进殿去找雪梨! 「嗷呜——!!!」鱼香的叫声显然不舒服,殿中的宫人都一惊,雪梨醒过来下榻:「怎么了鱼香?」 「嗷——」鱼香觉得难受得撑不住,「咣当」倒在地上,望着雪梨想求助。 「鱼香你不舒服?」雪梨也有点慌,摸着鱼香的头抚慰它。谢昭缓了会儿神也下榻,蹲到雪梨身边看看:「这是不是……要生了啊?」 雪梨讶然望向谢昭:「……?」 谢昭顿也有点慌:「……!」 然后殿里就乱了。原本的打算是让鱼香在后院生,连驯兽司的宦官都早就召来了。 可它现在不肯走!难受得在殿里转来转去,还死盯着雪梨,雪梨敢离开半步它就立刻窜过去咬住衣角把她拽回来,可怜巴巴的眼神里三个大字:你别走…… 于是雪梨也没辙了,一步步跟着它,看它在殿里嗅来嗅去。 鱼香的脑子此时有点不听使唤,就剩了两个念头:第一,雪梨不能走!第二,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找个安全的地方、找个安全的地方…… 嗅来嗅去看来看去,鱼香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防心满满,满屋的人除了雪梨和谢昭以外,谁都让它看得不顺眼。 最后它还是停在了榻前,头放到榻上闻闻,前爪搭上去。 「你要上床去生吗?」雪梨蹲下身问。 见它后爪要往上攀,她立刻伸手一托,让它上了榻。 鱼香就地卧好,觉得肚子里难受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啊嗷呜!!! 它趴在榻上,生无可恋地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 呜……俩月前才觉得自己老了,这么快就要死了?! 鱼香没精打采忧心忡忡,腹中又一阵猛痛。 「嗷!!!」鱼香一声嚎叫,正劝谢昭去侧殿睡的雪梨愕然回头。 「……」谢昭打个哈欠,「算了,一起陪它吧。」 然后鱼香泪眼婆娑地看着夫妻俩都坐到榻边围观它,再次深切怀疑自己可能是要死了。 有人守着死去真好…… 鱼香下一声叫听起来更糟糕了些,雪梨惊喜叫到:「出来了出来了!」 鱼香被她吓一跳,扭头看向身后…… 一个沾血的、带斑点毛团落在床上,湿乎乎的,看上去特别丑。 鱼香傻眼:这啥??? 咦?我怎么这么想舔它呢?! 于是它艰难地转了个身,一边专心致志地舔眼前的毛团,一边迎来下一阵剧痛。 这一窝一共生了三只,一公两母。生完之后鱼香觉得挺累,但心情好像莫名地好得很。 三只小狮子眼都没睁就凭直觉钻到它怀里供奶吃,鱼香懵圈地侧躺着让它们拱,不太懂自己在干啥,又知道好像就该这样。 雪梨和谢昭都可高兴了,两个人都睡意全无。不敢轻易碰小狮子,就一下下地摸鱼香来解闷。 鱼香慢慢地被摸睡着了,直到肚子上被连踹了好多下! 鱼香:……怎么回事?! 低头看看,一只小狮子正好跟自己面对面,爪子连踹个不停,十分不老实。 它看了会儿意外地觉得挺有趣,大爪子收了指甲拍拍它,它就乖了。 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长秋宫的寝殿都让给鱼香带孩子用了,雪梨睡在侧殿或者紫宸殿。 一群皇子帝姬觉得新奇死了,每天都要来看看小狮子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我的孩子」的鱼香在旁边望着这群人类的孩子:你们慢慢摸哦……弄疼它们我咬你们哦…… 好在并没有人伤到小狮子。 小孩子们和小狮子们处得十分愉快,顺便在雪梨的启发下给它们起了名字。公的那只叫爆炒,两只母的一个叫糖醋、一个叫糖渍。 三个月后,原本非常小非常乖的小狮子们长大了一号,进入了一个非常活跃的阶段。 鱼香被折腾疯了! 原本晚上睡觉,是它自己悠哉哉地在外面睡,想和人赖着就爬到床上钻到雪梨怀里。 现在好了,不管它睡外头还是屋里,一群小狮子肯定追着它走。 ——弄得雪梨都不肯抱着它睡了!一群小狮子烦烦的! 是夜,鱼香再度感觉到身子被踩来踩去时,不禁悲从中来…… 「下来!」它虎着张脸吼爆炒,一边打哈欠一边把小爆炒往下扒拉。 「嗷呜!」爆炒从它身上滚下来,委屈地趴在地上老实了会儿,又蹦跶过来抱着她的爪子啃。 鱼香困得够呛,不懂这小家伙怎么精力这样充沛,拿爪子压住它揉揉:「别闹了!听话!睡觉!」 「嗷……」爆炒才不管,在母亲爪子下打了个滚又跑去咬它的耳朵…… 鱼香不高兴了! 片刻后,雪梨和谢昭便看到近来被自己嫌弃得太厉害于是已自觉在外睡了好几天的大鱼香冷着张脸进来了。 嘴里叼着爆炒。 爆炒被它咬着颈后的皮就浑身使不上劲,乖乖地「吊着」,可怜兮兮地四处张望。 鱼香在谢昭雪梨的注视下跳上榻,在他们脚后空着的地方看了看,嘴巴一张,把爆炒放下了。 然后它去拱拱雪梨,一脸和善:谢谢啊……帮我照顾它一晚!你怎么也算她祖母嘛对吧! 彼时二人还都没明白它的意思,爆炒同样呆坐在那里发傻。 直到鱼香扭头打量爆炒一番后跳下床轻快离去,谢昭头一个回过味来:「你回来!」 雪梨稍一愣,也懂了,紧随着喊:「鱼香!你站住!」 鱼香脚下轻快的步子没停,扭过头看看她:我不! 「你站住!」雪梨气笑,抄起爆炒踩上鞋追它,「把它带走!带走!扔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嗷呜……!」鱼香就地躺倒,大爪子一蜷,左滚右滚地在地上耍赖,又勾住雪梨的脚踝望她:你就帮我照顾一晚上嘛!就一晚上! 番外篇三(1) 【番外篇三】 宫人们用膳的时间大多不一定,但按着长秋宫的规矩,小宫女要早睡、不许当晚值,是以小宫女们傍晚轮值之后便可一同用膳。 偶尔会有负责教习的年长宫女同用,边用边说些宫里的事情,添点乐趣。 冬日时炖上两锅鱼火锅来吃是很舒服的,鱼肉煮过后仍旧细嫩,蘸着佐料入口,温热细滑的感觉一直顺到胃里。 酸梅给身边的小宫女夹了一筷子刚涮熟的羊肉,一边听她们嘁嘁喳喳,一边想自己的事情。 有一个说很好奇皇后娘娘是什么样子,来长秋宫这么久都还没见过呢;另一个道还是别瞎想这个为好,椒房殿不是以她们的身份能进的。 争来争去,这群小姑娘的目光终于投到了酸梅身上,有胆子大的碰碰她的肩头:「姐姐,您跟在平安帝姬身边,经常见到皇后娘娘吧?皇后娘娘是什么样子呀?等过几年帝姬嫁出去了,您会去椒房殿里服侍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酸梅直蹙眉头,她往问话的小宫女碗里塞了个鱼丸,板着脸:「哪来的这么多话?这不是你该问的。帝姬嫁出去后我去哪里,也不是我自己能拿主意的。」 「哦……」小宫女讪讪地闭了口,倒也没显出怎样的害怕来。酸梅自己吃了一口蘸了麻酱的香菇,心绪愈发地复杂。 平安帝姬半个月前与宋家订下了婚约,原本与自己一同做事的乌梅两年前就被皇后娘娘做主嫁出去了。 那会儿皇后娘娘不是没替她安排,是她自己说不想嫁,想在宫里待一辈子。 彼时的话是真心的,可两年过去,现在她却有点后悔。 ——如果当时就听皇后娘娘的话直接嫁出去,后来便也不会对旁人动心、弄得自己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了。 酸梅想着,叹了口气。又吃了口牛肉片,身后的房门「笃笃」一响。 一众宫女都看过去,门边的小宦官低眉顺眼:「酸梅姐姐,皇后娘娘传。」 酸梅浅怔,放下碗筷去漱了口,便跟他去了。 在宫里的时日久了,脸色上的事就看得很明白,酸梅瞧他方才说话的样子便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也没急着问,一直到了椒房殿门口看到张福贵,才停下脚:「张大人。」 她眼睛一转,张福贵会意,挥手让那小宦官退开,随酸梅往旁边走了几步避开人。 酸梅小心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张福贵一喟:「我啊……也不坑你。你房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皇后娘娘现下在气头上,怎么解释这事儿,你自己琢磨着来。」 「……诺。」酸梅颤抖着一应,朝张福贵道了谢,转身往殿里去。 万没想到是这件事…… 酸梅心里怕极了,强定着心神也还是觉得指尖都在发抖。进了寝殿,她屈膝一福:「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侧倚在榻,抬眼睇了睇她,一指榻桌上放着的没做完的衣服:「你自己说。」 酸梅只瞧了一眼,就觉得双颊发烫,心也乱跳得不行。 那件银色元宝暗纹的直裾,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都一看就是给男人的。可宫里的宦官都没机会穿这些,皇子们又都还年幼些,尺寸不对。 酸梅缄默不言,皇后凝视她须臾:「说话。」 酸梅膝头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声音微栗:「皇后娘娘恕罪……」 「承认了?」皇后颜色稍霁,看向白嬷嬷,「有劳嬷嬷。」 酸梅头都不敢抬,直至白嬷嬷走近才稍稍抬了下眼皮,见她手里拿着戒尺,颤颤巍巍地将双手抬了起来。 「啪」地一板子落下,酸梅浑身一搐。却是紧咬着牙关,既没出声也没缩手。 「啪——」第二下明显比第一下更痛,她脑中一白,猝不及防地被往事激起一阵恐惧。 五岁的时候她挨过一次毒打,是平安帝姬的奶娘陈氏动的手。那会儿天也很冷,陈氏手里的板子不止是落在手上,背上、身上几乎都没逃过。打完之后她在六格院的小道上跪了一夜,腿上就此落了毛病,调养了这么多年,阴雨天还是很难熬。 那时会有这种事,是因为她在奴籍,谁都可以欺负她。 但眼下…… 她突然很怕「私通」的罪名会让她再转瞬间就被贬回奴籍去——那也只需要皇后娘娘一句话而已,就像当年陛下一句话就可以赦免她。 酸梅满心惧怕,更加一声都不敢出,眼见手心上一道道紫痕愈加明显,只别过脸去不看。 三十板子打完,她脸色发白、额上沁了一层冷汗,偷眼看了看皇后的神色,目光停在那件衣服上,声色平静:「皇后娘娘,奴婢以后再不会做这种事了,那件衣服……奴婢拿去烧了!」 再喜欢的男人也不足以让她去死,何况一旦回到奴籍就是生不如死。 皇后却眉心一跳:「你再说一遍?」 「奴婢不会再动任何不该有的心思了!」酸梅急切地想让皇后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 皇后神色复杂地打量她须臾:「……你气死本宫得了。」 酸梅一愣,皇后示意唯一留在殿中的白嬷嬷也出去了,睇着她道:「我让嬷嬷罚你不是因为什么私通的罪名——若是因为那个,把你送去宫正司就是了,就一件衣服,在我眼里不至于。」 酸梅怔怔抬头,有些不解,也难免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做的承诺。 她当真是很喜欢那个人的,每次见到他,她都开心极了。 皇后面色缓和:「罚你是因为你说谎——上元的时候你告假出宫,本宫问没问你是和谁出去?你是怎么说的?」 那时她说她就是想自己看看灯会、随处走走。可回来的时候泛红的双颊上透出的欢喜,显然是不同寻常的,皇后一眼就看懂了。 之后又有好几次,花朝、清明、端午、重阳的时候酸梅都出过宫,连在她回阮家省亲的时候,酸梅也出过门。她每一次发问,酸梅的理由都和上元时差不多,但每一次回来,酸梅脸上都是那种不同寻常的欢喜。 但因为酸梅一直以来太懂事听话,皇后一度觉得也有可能是自己多心。直到阿杳无意中看到酸梅做的衣服给她拿过来,她才终于确信自己该问问这事了。 「不光是上元那次,前前后后你骗了本宫多少回?——若只是心里觉得难为情,本宫不怪你,但你怎么也不能一边搪塞说不是、一边还承诺一辈子都要留在宫里。」皇后一壁说着,一壁蹙眉蹙得更深,「你和帝姬一起读了这么多年书,这点道理还不懂?一而再的这样蒙人,若是帝姬这样做,本宫也会罚她的。」 在皇后看来,酸梅这个年纪了,春|心萌动太正常,不好意思说也很正常。 可她一边不好意思说实话、一边还要扯「不肯嫁」的假话出来,就有点过了。 酸梅被皇后问得愧疚不已,半晌才低着头道:「奴婢知罪。」 皇后复又一喟,指指那件衣服:「说吧,做给哪家公子的?若是人家还未娶亲,本宫帮你提上一句。你这长秋宫出来的女官,身份上拿得出手了。」 她觉得酸梅肯嫁人是个好事,从前酸梅说想一辈子留在宫里的时候,她总觉得这姑娘心里太苦了。 「皇后娘娘……」酸梅一时没敢说,觑觑皇后的神色,斟酌片刻委婉道,「这人……奴婢配不上。」 皇后循循善诱:「先说来听听,眼下也没旁人在。当真嫁不了,本宫就当没听见。」 酸梅咬着嘴唇踟蹰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低若蚊蝇的声音还有些磕巴:「是……二爷家的大公子。」 皇后:「……谁?!」 皇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觉得挺意外。 二哥的长子阮跃和酸梅…… 实在没想到! 可再仔细想想,似乎又很正常。 阮跃和酸梅头回见面,该是她当年第二次回家省亲的时候。那时候两个孩子应该都是五岁,阮跃比酸梅略大几个月。 后来的这些年里,她又省亲过这么多回,二人每次都能见上一见,年龄也都渐长。 皇后在殿里懵了会儿神后觉得这门婚事能成也不错,便让人请二嫂和阮跃一道进来一趟。另一边,平安帝姬正对酸梅满心愧疚。 「对不起啊……」阿杳作揖连连。她本是看到酸梅在给男人做衣服,觉得这事新奇,本着「兴许能促成一桩姻缘」的想法去拿给母后看,没想到母后一看就生气了。 番外篇三(2) 阿杳也是吓得够呛,前脚离开椒房殿,后脚就让人请乌梅进宫了。结果乌梅刚到她这儿,酸梅也肿着双手进来了。 三个姑娘围在桌边坐下,乌梅寻来药膏给酸梅上药,阿杳伏在案上望着酸梅不安道:「母后当真……很生气吗?我去求母后去!」 阿杳一边问,一边觉得应该不至于啊…… 酸梅十九岁,虽然没到放出宫的年龄,但她若肯把她赐出去嫁人也不是不可以,那酸梅自己心里有了喜欢的人怎么啦? 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什么打得这么狠? 母后真打算让酸梅在宫里留一辈子? 酸梅赶忙摇头,跟阿杳说没事,在她手心上轻手轻脚涂着药的乌梅抬眼看看她:「真没事?你可别自己顶着,帝姬说话怎么也比你管用。再说你……唉,两年前你就该跟我一起嫁出去,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皇后娘娘不是随便指个人就让我们嫁的,你何必惹这些没必要的麻烦?」 乌梅嫁了个御令卫,叫程涤。因为年纪还轻所以职位不高,只是个总旗,但也是极好的人。 眼下和十几年前不一样,十几年前的时候,御令卫真是在刀尖上舔血。后来世家扫清了、朝中太平了,御令卫就过得安稳了许多。又因为文武双全,洛安城里许多富家小姐都是想嫁的。 乌梅便是隔着帘子一见到那人就看懵了,她到现在都依稀记得,那会儿平安帝姬在她眼前晃晃手,皇后娘娘跟她现在的夫君说:「总旗大人,这就是帝姬身边的乌梅。你们随意说说话也不妨事,只一条,你若嫌弃她是奴籍里脱出来的,就直接告诉本宫,本宫也不急着把她嫁出去。」 那天乌梅觉得好难为情啊!再看看程涤,脸红得比她还厉害。 后来皇后帝姬以及宫人们就都走了,留下他们两个人在殿里说了会儿话。虽是隔着一道帘子,二人仍都说得磕磕巴巴。 这样的交谈总共有五六次,最后一次的时候,程涤问她肯不肯嫁,她红着脸没说出话来。 结果当晚旨意就到了,连皇后都觉得有些意外——据说程涤也没事先跟皇后说,而是在随上司禀事时,直接向陛下请的旨。 后来他们很快就完婚了,到现在已近两年。孩子倒是还没有,程涤说要等官位再升一升,能有足够的闲钱请够奶娘下人照顾的时候再说孩子的事,免得她在家里累死累活。 ——所以二人在晚上的时候都很……克制,毕竟就算乌梅在喝药也难免会有不管用的时候。 乌梅便一边给酸梅上药一边挑拣自己和程涤的事说给她听,大多是嫁人后的愉快,小吵小闹也说上一两件。 乌梅想着,若实在不行就让酸梅去跟皇后娘娘说,肯嫁给她想指给她的人。这样虽则酸梅还是毁了原本的承诺,总还顺了一些皇后娘娘本来的意思嘛…… 酸梅却一直没说话,她没敢告诉乌梅,自己已经把真实心思跟皇后娘娘说了。 也没敢告诉平安帝姬,自己喜欢的人是她表哥…… 阮跃随母亲耿氏进宫时,尚不知是有什么事。见完礼,皇后一着人去叫酸梅,他就懂了! 阮跃低着头半晌没说话,直至酸梅进来时,他看见她手上缠着的白练才愕然看向皇后:「姑母……」 耿氏也扫了一眼,同样眼底一阵明显的心疼,只看得皇后气不打一处来。 皇后咬咬牙:「合着连二嫂都早就知道了?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合伙一起蒙她一个?她那么吓人吗?! 耿氏神色微慌,面上白了一阵,磕磕巴巴道:「这不是……这不是她没到放出宫的年纪吗?我们也是怕这样不合规矩……」 「和她交好的乌梅已经嫁出去了,你们不知道吗?」皇后白了耿氏一眼,又看向阮跃,「二嫂不懂你也不懂?陛下指名要你做的御前侍卫,宫里的事你还半点都不知道?」 阮跃面容紧绷,应不出话来。 御前侍卫归在御令卫中,同时又是个单独的官职,管的事情没有御令卫那么多,但随在天子身侧的时候不少。 祖母高氏千叮咛万嘱咐,听到的朝中之事再多也不许搀和,能刻意不听最好。所以朝中之事阮跃当真刻意不听来着,至于宫中之事…… 他同样多半「刻意不听」,可关于乌梅的事他也确实听说了。 一直没跟皇后开口提酸梅的事,是他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没想到这么一拖再拖之后,倒让酸梅挨罚了。 阮跃懊悔不已地跟皇后告罪,皇后又看向耿氏:「要不要酸梅做儿媳,嫂嫂您回去跟二哥打个商量。要娶就赶紧的!别让她偷偷摸摸做衣服,弄得倒像本宫欺负她了!」 耿氏一听皇后真有生气的意思,也不想着打商量了,立刻连连点头应说「娶」,生怕皇后再拿酸梅出气似的。 母子二人告退离开后,皇后又冷着脸看了酸梅一会儿,面对着墙侧躺着,赌了口气不想理人。 酸梅就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走合不合适了,她偷看看张福贵想得个指点,但张福贵也眼观鼻鼻观心地不理她。 酸梅踌躇了会儿,见榻边的案头上放着一碗糖芋苗,便放轻脚步走过去,小心道:「皇后娘娘息怒,您先……先把宵夜吃了?」 皇后淡淡:「你们拿去吃了吧,本宫气饱了。」 酸梅:「……」 婚事这么突然而然地定下来,她反倒更不知道跟皇后说话了——平时这样她或许该识趣地退下,可这会儿……皇后快成她名副其实的长辈了啊! 酸梅就硬着头皮继续劝:「皇后娘娘,之前是奴婢不懂事,您别……生气了。」 直至皇帝到了长秋宫,酸梅都还在苦哈哈地安慰皇后。皇帝也刚听人回了阮跃的事,这么一瞧,大致能猜到皇后这是在生什么气。 皇帝有点想笑,再听听酸梅同样快哭了的声音,又把笑给板回去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边走边斥道:「真不会办事,比那个阮跃还让人生气,你们俩可真该当夫妻!」 「陛下。」酸梅赶紧回身见礼,皇帝在她拜下去前伸手一虚扶,坐到榻边一壁笑看着皇后一壁向酸梅道:「朕听说婚事都定了,你还不改口叫姑母?」 酸梅:「……」 皇后猛坐起身:「谁要她叫姑母!」 皇后心说我才没这么傻的侄媳! 「行行行,不叫就不叫。」皇帝无所谓地摆摆手让酸梅退下,酸梅正要施礼,一抬头就看见陈冀江在皇帝身边跟她动口型:叫! 真要这会儿就叫啊…… 酸梅艰难地憋了会儿,知道陈冀江多半是对的,抬了抬头:「姑母!那我……我先告退了……」 皇后一边瞪她,一边忍不住想给皇帝一拳,甫一抬手就被捉住手腕。 皇帝笑哄皇后说:「行了,明明是好事,你哪来这么多气?他们也不是成心要骗你的。」 皇后还板着张脸,被皇帝强行一拽拉进怀里。之后,酸梅再戳在这儿就真不合适了,赶紧低着头告退。出门时脸上的热意才刚消褪些,便觉背上一沉:「恭喜啊表嫂!」 平安帝姬扑在她背上笑坏了:「吉日定了没?这本宫说什么都得去道个贺啊!」 酸梅刚恢复点平静的脸又红了回去,刚说了句「帝姬别瞎叫」,乌梅也走过来:「嫁衣我帮你盯着尚服局置办啊?首饰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我去跟尚工局带话?」 「……别闹!」酸梅捂着脸蹲地,隔着白练闻了会儿手上的药香,又没头没脑地推这两个,余光一扫乌梅也跟着蹲下来笑吟吟地想说什么,立刻抬头抢先,「不许说了!你还不回家?总旗大人不着急?」 「放心放心,他不敢急,阮大人还算他的上司呢。」乌梅没脸没皮地一笑,又拍拍酸梅的肩头,「你安心待嫁啊,教习小宫女的事我可以代劳一阵子,好商量!」 啊啊啊啊乌梅你住口! 酸梅双颊红透,不等乌梅再开口就猛地起身,头也不回的往自己的住处跑。 乌梅和平安帝姬在后头笑成一团,酸梅冲进屋后狠关上门,心里怒喊…… 还用你说!我肯定会安心待嫁的好吗! 番外篇四(1) 【番外篇四】 章和二十七年,皇长子谢沅及冠、封太子。 宫中都说,自打皇长子成了太子,兄弟三人间的关系就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初秋,东宫。 谢淙已经奔波于东宫与皇子府间的日子已经持续了许多天,劳累是难免的,再加上秋燥让人身子不爽,心情便也有些烦乱。 于是在太子告诉他秋狝的随驾侍卫安排得还是不到位时,谢淙不高兴了:「上一回也是这样安排的,这次怎么就不行了呢?」 太子的手指在眼前的本册上敲了敲:「上次是上次,这回有番邦使节同行,不加人不行。」 「番邦使节怎么了?」谢淙瞪大了眼睛,「三个巴掌大的小地方的使节,谁会对他们怎么样?我就不信想犯上作乱的人会挑他们,不挑父……」 「二弟!」太子一语喝断他的话,声音愈沉,「你胆子大了是吧!」 谢淙也知道失言,狠狠将后面的话咬回去了,静了会儿又道:「那我安排御令卫怎么就不行了?还有比御令卫更适合护驾的?」 太子一哂,抬眸看向他:「父皇身边安排御令卫没什么不合适,使节那边不行。母后早年被罗乌使节刁难过,她又是卫大人的干妹妹,你让卫大人手底下的人去护他们,就不怕他们蹬鼻子上脸扫母后的面子?」 谢淙心说你哪儿那么多事?你真不是给我找茬呢? 他就辩说:「罗乌才多大一点,敢提母后的旧事,那不是找死吗?再说母后也未必就在乎那点旧事!」 「母后是不在乎,但旁人听进去了就会在乎。」太子平静地睇着他,「对罗乌使节也是一样,蹬鼻子上脸的事他们不是没干过。虽然父皇知道他们不敬母后,肯定会问罪,罗乌国王也没有本事护他们,但说出来的话就是说了,会有人听进去,对母后终究不好。」 谢淙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太子眉头稍蹙,又说:「你别觉得事情不大就不在意。虽是小事,但若能从根源上就避免开,为什么不?」 谢淙「啪」地一巴掌击在案上:「你够了!」 敢跟太子拍桌子?周遭的宫人哗啦啦就跪下了。 太子挑眉扫了一眼弟弟拍在桌上的手:「有话好好说。」 「太子殿下您过分了吧!」谢淙冷睇着他,「这事哪有这么大!两句小国使节的风言风语能顶什么用!我知道你新官上任难免三把火,可你有本事去跟官员们烧去!天天拿捏亲兄弟算什么本事!」 太子同样拍案而起:「你说的什么话!」 兄弟二人怒目而视。 许久,谢淙先行甩手走了:「小爷不伺候!」 太子一个头两个大。 当晚,皇后就觉出不对劲了。 谢润还小,谢沅谢淙最近则在一起忙秋狝的安排,兄弟俩最近都是结伴来长秋宫用膳——省得谢淙要饿着肚子赶回皇子府,也免得谢沅刚开始经手这么多事情,忙过头了就忘了用膳。 但今天,只有谢淙来了,还不怎么说话。 皇后皱皱眉头:「阿淙,你大哥呢?」 谢淙稍摒了瞬息,笑道:「可能是事情太多,直接在东宫用膳了吧?」 皇后睇睇他:「那你怎么没在东宫帮他?说,是不是闹出什么不痛快的事来了?」 「没有……」谢淙随意地往嘴里送了块鸡丁。 谢润却咕哝说:「准是大哥又找二哥的茬来着!」 「瞎说什么!」谢淙瞪他,谢泠则瞪谢淙:「哎二哥……别拿阿润出气!」 一个同天生的妹妹、一个小四岁的弟弟就这样一并开始冷眼对他一个了,谢淙心里更堵得慌。 他堵着气狠狠往嘴里塞了口醋溜白菜,谢润翻翻眼睛,就又对母亲道:「大哥近来脾气可差了,逮谁冲谁发火,二哥做什么他都能挑出不对来,昨儿还逮着我就说我练字不认真!」 十三岁的谢润声音正在转变,微哑的嗓音显得最后一句话格外恶狠狠。 皇后淡睃着他:「一码归一码,你大哥找二哥的事另说,他说你练字不认真……你本来练字就不认真!」 「哦……」告恶状失败的谢润脸上一红,低头继续吃菜。 皇后又跟谢淙说:「你姐姐要进宫安胎,明天来,酸梅乌梅也会进宫看看。用完膳去东宫告诉你大哥一声,让他明天歇一天,到我这儿来。」 谢淙皱眉:「我不去!」 皇后心说你小子脾气挺大啊! 不去就不去,我这儿能传话的人多了去了! 于是,晾了二弟一天的太子第二天上午就到了,因为长姐的面子不能不给。 并不想见大哥的皇次子晌午时也到了,同样因为长姐的面子不能不给。 平安公主则是一早就进宫了,在寝殿陪母亲说了会儿话,大致知道了两个弟弟在吵嘴。差不多到传膳的时辰时,皇后说要亲手做个菜,陆杳便带着酸梅乌梅一起先去正殿。 三人到了正殿一看…… 平安公主面上骤冷:你们这是划分势力呢? 正殿里的坐席分列在两边,右边是谢淙谢泠谢润,左边是太子谢沅。 谢沅风轻云淡地自己品茶,那三个则要饮茶都一起端茶杯,全都冷眼瞪着谢沅,端然是无声的讨伐。 「咳。」平安公主轻一咳嗽。 四人闻声同时离座上前,揖的揖、福的福:「长姐」 「好好小聚的日子,你们闹什么别扭!」殿里的宫人早被这几个吓了出去,眼下都是一家人,陆杳一点也没拐弯抹角。四个弟弟妹妹低着头听着,她又道,「摆脸还摆到母后这儿来了,你们翅膀硬了是吧?」 谢淙当即不服:「我也不想啊!大哥他……」 「你长脾气了!你大哥经历的朝中事不比你多?平日做得不好让他说两句怎么了!」平安帝姬下颌微抬,神色愈冷,「还敢当着宫人的面跟他拍桌子,你眼里还有没有点分寸!」 番外篇四(2) 谢淙语塞,垂首:「长姐我错了。」 谢沅见着台阶赶紧下:「没事,咱们兄弟……」 「还有你!」平安公主一个眼风扫过去,谢沅立刻噎了,低头听着。 平安公主神色半点没缓和:「打从你当了太子,东宫里的事我在宫里宫外没少听说。天天差遣你这两个弟弟有意思吗?阿淙做得不好你慢慢教他我不管,有朝臣在你都训他,换了你你能爱听?父皇从前是这么教你的?」 谢沅无话,强撑了片刻后也低头了:「长姐息怒。」 平安公主缓了口气,黛眉一挑:「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兄弟情分,这话父皇母后教过没有?」 谢沅谢淙谢泠谢润低眉顺眼。 陆杳:「说话!」 四人:「说过……嗯,说过说过。」 很好。 一刻后皇后做好两道菜回来,皇帝也从紫宸殿过来了,夫妻二人很快就觉得餐桌上的气氛有点……怪。 若说什么冷嘲热讽吧,没有,几个孩子甚至没有刚开始的那种面色铁青明显赌气的样子。 可就是不对头。 于是,皇后给皇帝夹了一块自己做的辣子鸡丁,悄悄踩了踩他的脚,目光往四处一划,意思是:感觉到了没?不对劲啊? 皇帝抬脚在她脚上一压,颔首,意思是:感觉到了,再看看。 然后两个做长辈的开始没话找话。 皇后早上已经与平安公主聊了许久,这会儿就挑已嫁给自家侄子六年的酸梅说话了。 皇后微笑:「酸梅,这些日子阿杳安胎,你多进来看看吧。你那儿的孩子比乌梅家的大些,带着也方便。多跟阿杳说说你怀孕时的事,免得她害怕。」 「诺。」酸梅一笑,「妾身跟娘回过话了,打算带阿婧进来陪公主。在宫中住一天、回家去住一天,也免得太折腾。」 皇后连声应「好」,接着便让人给酸梅收拾新住处去,说让她住在当宫女时的住处不合适。 酸梅还没来得及道谢,平安公主手中的筷子一放:「母后,儿臣求您和父皇个事呗?」 皇后浅怔,与皇帝相视一望,后者点头:「你说。」 陆杳的笑容透着点愧疚:「父皇,我知道现在阿沅当了太子、阿淙也开始接触朝政了,可是……我这头一回有孕,就像母后方才说的,我确实还是挺害怕的。您能不能、能不能让他们最近闲一点,多来看看我?他们到底近一些,比表嫂从皇城外赶过来方便嘛……」 「这个……」皇帝有点意外她会提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看向两个儿子,陆杳同时目光一厉扫向两个弟弟。 深感自己被父亲和姐姐夹在中间的谢沅和谢淙:「……」 二人傻了一会儿,谢沅先说了话:「这个……儿臣近来手头的事……」 「照顾长姐是应该的!」谢淙应得很干脆,恰他又与陆杳坐得近,语罢便放下筷子笑容满面地又道,「正好我现在出宫开府了,长姐您要是想吃什么宫外的东西,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亲自买去,不让旁人经手!」 「好。」陆杳莞尔颔首,转而看向谢沅,「阿沅?」 明明已经贵为太子的谢沅被长姐盯得心虚,点点头:「我和二弟一起过来。」 然后一家子继续用膳。 这样的情状奇怪得很。若论威严,陆杳其实是比不过做父母的皇帝皇后的,但在弟弟妹妹的事上,很多时候偏偏是她说话最顶用。 她都一度觉得太怪,后来皇后跟她说:「可能正是因为我们是父母,他们打从心里觉得我们会容忍或者惯着他们。你这当长姐的是平辈,能忍的有限,在他们看来就不一样了吧。」 ——不管是不是皇后所认为的这样,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下来的。 就这样,用膳前被长姐训了一顿、用膳时又被长姐将了一军的谢沅谢淙一时变得十分听话,连带着谢泠谢润也好像在脑门上顶了个「长姐我很听话」的字条。 用完膳,皇帝和皇后就在旁边看着这几个在长女跟前大肆装懂事。 阿沅给阿杳上了茶、阿淙给阿杳端了点心、阿泠在旁边给她念书听,连最小的阿润都在对长姐嘘寒问暖…… 皇后没打算管,皇帝问清皇后「前情」之后也不打算管。一下午里,四人像父母投了好几回求助的目光,无奈每回都没能赶上他们正好看过来的时候。 求助失败后再扭头看看神色清淡的长姐…… 长姐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在笑看几个孩子被阿杳压制了一下午之后,皇帝准备回紫宸殿了,临离开时看看他们:「阿沅阿淙跟朕去,有些事。」 「……诺!」二人顿觉重获新生,就这样,都没忘了恭恭敬敬地再朝陆杳一揖,「长姐,我们告退了。」 而后兄弟俩半步都不敢停地跟着父皇走了,他们的身影刚彻底离开,椒房殿里就笑开了! 谢润伏在陆杳肩上笑:「也就长姐敢这样治大哥二哥!换了别人,他们才不听呢!」 「嗯。」陆杳微笑着拍了拍谢润的手,「阿润啊,姐姐今天早上在母后这儿看了看你近几天写的字。」 谢润:「……」 然后谢润就红着脸坐到桌边练字去了。 一直练到陆杳主动开口让他歇着。 紫宸殿,皇帝坐在案前以手支颐,抬眸看看在底下规规矩矩站着的两个儿子:「别怪你们长姐不给好脸,朕也想问问,你们怎么回事?」 二人都缄默不言。 番外篇四(3) 皇帝觑着谢淙:「阿淙先说。若说不清楚,秋狝别去了。」 「……父皇!」 谢淙哪里会肯不去秋狝?这回秋狝跟从前不一样,他前前后后费心安排的事情可多了,现在十分想看看自己弄出来的成果。 于是谢淙不看谢沅,硬着头皮说了:「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大哥最近太……太爱找茬了,一点小事都吹毛求疵的。不只是儿臣一个,三弟也挨了好几回训,我们就觉得、觉得……」 谢淙的声音弱下去,不敢再说了。 皇帝轻一拍桌子:「说!」 谢淙微颤,头低得更低:「我们就觉得他当了太子就不拿我们当弟弟看了,使唤我们比使唤臣子还狠。」 皇帝点点头,看向长子:「你怎么说?」 方才一直蹙眉凝视谢淙的谢沅一愣,缓缓神,一揖:「儿臣……」 他想要解释,仔细想想,却不得不承认:「儿臣近来是对两个弟弟苛刻了些。」 谢淙:「嘁。」 皇帝神色微沉:「别说你现在是太子,就是你来日坐到这个位子上来,他们两个也还是你弟弟。」 「父皇……」皇帝的话说得太严肃,谢沅面色一僵。 他复又缓了缓,叹气道:「儿臣不是有意的。儿臣刚当太子,接手的事一下比从前多了很多,一时太紧张了些。」 「紧张,你就拿你两个弟弟出气?」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是想拿他们两个出气。」太子气息微摒,「有许多儿臣没历过的事,儿臣怕出错,直接与官员打交道又容易因为自己不懂而被蒙蔽。儿臣就想先和二弟一起把各样事务摸个大概,日后用起官员来也知道是非轻重。」 谢沅又一喟:「不知道他们会想到别处去,是以儿臣一直也没对他们解释什么。」 他语中稍顿,想到自己在这事上确实迟钝了,不禁面色有点红:「今天突然听长姐训斥,听她说在宫外都听说我们兄弟不睦了,才意识到自己这事没办好。」 皇帝颜色稍霁,目光在二人间一荡,点头道:「你们俩这脾气,朕就不说谁对谁错了。不过有一样,阿沅你做事不用太求尽善尽美——你批过后呈过来的奏章朕看过,交待的事总比朕想说的多很多,可见过虑。」 谢沅微愣,皇帝轻松而笑:「倒也不是大事,朕刚当太子时大概比你对自己还苛刻些。慢慢的你就懂了,有些事你不考虑,底下人自然会考虑。他们在其位要谋其政,想得不周全是他们的错,你大可不必事事都先一步打算好。」 当皇帝嘛,坐拥天下,大事上出了错是他的错,但若事无巨细全要一个人拿好主意……当皇帝的就该累得没人样了。 谢沅沉吟着拱手应了声「诺」,皇帝摆摆手:「兄弟间的事你们自己料理去。你们两个是亲兄弟,真到了说不开的份上捅到朕这儿,咱就得按君臣关系议了。」 二人心里都「咯噔」一紧,谢沅揖道:「不让父皇操心,儿臣告退。」 谢淙随之一揖,兄弟二人便一道退出殿外了。 出了殿门,二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先被长姐将着、又被父皇提点,这感觉忒压得慌了…… 谢沅看看谢淙:「那个……二弟,我让人去东宫取好酒来,咱回椒房殿叫上阿泠阿润一起喝一场?」 「不行,长姐安胎呢,别吵着她。」谢淙拒绝得干脆。 谢沅心下一栗。 可他本来也心里有愧,现下看弟弟拒绝,便也不好强求,遂点了点头:「也对。那我回东宫了,你早点回府歇着,明天一起看长姐去。」 谢淙维持着冷淡听兄长说话。 其实刚才听完兄长的解释,他就已经不生气了。当太子压力很大是难免的,这事不怪兄长——心里最难的时候若都不找他们这些当弟弟的,才是拿他们不当亲弟弟呢。 眼看着谢沅说完就提步走了,谢淙想了想,追上去往他背上一扑:「回什么东宫啊!难得今天都清闲,带上阿泠阿淙一起逛集去?阿泠可都说了好几天了!」 「又想出去玩,这疯丫头能不能跟长姐学学?」谢沅脖子上挂着谢淙往前走着,脚下显已改成了去长秋宫的方向。 谢淙没好气地替孪生妹妹说话:「这有什么?长姐早年不也总出去玩?姐夫早带她把洛安城都逛遍了!」 「行行行……去就去。」谢沅被他勒得直咳嗽,不客气地一掐他的手把他「解」了下来,又跟他说,「那明天你先去看长姐,跟她说一声我晚点到。」 谢淙:「你有事?」 「嗯……我有些今天必须料理的事,玩完回来还得熬一会儿。」 「那我帮你,不回府就是了!」谢淙揽得挺大方,谢沅哈哈一笑:「不怕我使唤你了?」 「不怕!你使唤我我就使唤三弟去!」谢淙拍胸脯。 谢沅:「……你就欠让长姐收拾。」 二人的说笑声从紫宸殿前一直持续到长秋宫,沿途路过的宫人见礼后都忍不住好奇地张望,皆在想:不是说现在兄弟不睦了吗?这插诨打科来的浑然天成啊! 回到长秋宫后叫上谢泠谢润,又一起去跟皇后禀说要出宫逛集,皇后即道:「正好,阿杳说有几样东西想吃,原想让阿淙明天带进来的,你们出去顺路带来也好。」 皇后说罢就让白嬷嬷去问那边要什么,片刻后,白嬷嬷回来,手里多了张单子。 单子交到谢泠手里,手里甫一扫,脸就绿了:「长姐你要我们搬家啊?!」 谢沅也凑过去看了一眼,面色发白地狠一攥谢淙的胳膊:「二弟……让御令卫净街!」 不净街没法给她买。 光是想吃的果脯和点心就得拿车装。 番外篇五(1) 【番外篇五】 惠妃谭雨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宫里待了好几辈子了,觉得一切都很无趣,四处都死气沉沉的。 可掐指一算,自己也还很年轻。二十五岁,大约还能再活上好几十年。 这样乏味无趣地活上好几十年。 她叹了口气,把手头看完的书放回书架上,又抽了下一本出来。 两页读完,心神已再度投入书中人物里,惠妃唇角不自觉地有了些笑意。 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她对黄金屋没什么兴趣,倒是很喜欢书中的江湖。 文人笔下写就的武侠快意恩仇的日子真是酣畅淋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没什么规矩礼数;对欣赏的人称兄道弟、对结仇的人下战书一决高下,没什么暗地里捅刀。 那是和宫里完全不同的世界,被皇宫的宫墙、皇城的城墙死死隔绝在很远以外。 但又好像很近,她一翻书就翻到了。一切都活灵活现地呈现在眼前,读到打斗篇目的时候,她甚至能嗅到那么一点点血腥气。 有许多时候,她心里都有一团火在灼烧着,让她想去书中的世界看看。 但是,没机会的。莫说书中的世界,就算是现实中的江湖她也接触不到——她还要在宫中再过一阵子,等外面的寺院修好之后,就要去过青灯古佛的日子了。 这辈子就这样了。从死气沉沉的皇宫,到死气沉沉的庙宇。 就像是从一座墓冢搬到另一座墓冢。 惠妃就这样一直看书看到傍晚,吩咐传膳之后,兰心禀说:「夫人,陛下来了。」 惠妃一怔,起身迎出去,御驾恰到柔嘉宫宫门前。 「陛下圣安。」惠妃一福,皇帝颔首:「免了。」 二人一并进屋,皇帝落了座,惠妃便去上茶,而后自己也在案桌对面坐下。 她笑了笑,问得客气:「陛下有事?」 「嗯。」皇帝点头,「那边的庙修得差不多了,你可以着手准备要带去的东西了,缺什么让六尚局去办。朕亲自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朕亲自允可才能带出去的东西。」 需要皇帝亲自允可才能带出去的东西? 惠妃仔细想了想,想不到什么。 皇帝又问:「出宫前要不要先回家看看?等你开始修行,再回家就不太方便了。」 惠妃点点头,复又摇头,轻言道:「省亲安排起来也费人费力,不如请臣妾的父母进来一趟吧……恰在孝期,说他们进来凭吊太后也说得过去,免得落人话柄。」 「也好。」皇帝点头答应,二人便饮着茶各自沉默起来。 许多时候都是这样,说完了正事,便没什么其余的话可讲。惠妃常能看出皇帝在试着没话找话缓解气氛,但她仍不知该怎样接口。 或者反过来,在她偶尔想没话找话的时候,他也并不知该怎样接她的话茬。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一直在后宫执掌凤印,和皇后的差别也就剩个名号了,但二人间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夫妻间该有的「心有灵犀」可言,每次都是有要事才会见面,说完了要事也就再没话讲。 越处越像是简单明了的君臣关系。 这般的静默又持续了好久。 在皇帝看向她打算起座离开的时候,惠妃终于又找到句话:「陛下……」 「嗯?」皇帝又坐回去。惠妃一瞧,便觉自己这找到话茬的时候太不是时候了。 她倒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近些日子,用不用臣妾教教阮娘子后宫的事?孝期一过,陛下也差不多要封后了吧……」 皇帝沉吟了会儿,淡笑说:「不用了,雪梨怀着孕,孝期又还有三年,近来让她好好歇着。后宫的事,日后她慢慢上手就是了,不急这一时。」 「诺,听陛下的。」惠妃垂眸应下,皇帝就起身走了。惠妃在他身后浅浅一福,抬眼间无意中扫见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愣了一瞬。 那个背影惯常的挺拔,在她刚入东宫的时候,曾经一度痴迷过。 而且……而且他确实生得很好看,面貌英俊气质硬朗,她从来无法否认这一点,就像她无法否认他是个很好的人。 ——但这好像没什么用,她对他就是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他也是一样。他谢过她很多次,却显然并不喜欢她。 现在可算到了快终了的时候了,她要去修行去,而他有了阮氏。那个总开开心心的小姑娘,让她一度不懂她为什么总能那样开心的小姑娘,确实是挺招人疼的。 他容阮氏对后宫的事慢慢上手,大概意味着到了该上手的时候,他会愿意腾出闲暇帮帮她吧。 对别人都不会的。 惠妃稍稍叹出口气来,踱到案前打开盛着凤印的檀木盒看了看,叫来兰心:「送去紫宸殿吧,我方才忘了还给陛下了。」 修行的日子,似乎比在宫里过得快一些。 转瞬间就过了一年多,每天的事情依旧单调无趣,但是到底少了些压抑。 这处小庙修得挺清雅,院墙内四周种满翠竹,推门出去就是满眼碧色,晨间挂着寒露的样子看起来更诱人一些。 惠妃喜欢这些翠竹的心,甚至比礼佛时的心还要虔诚些。 葱郁竹林,这是武侠书里常会有的场面,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阵疾风,接着便是几位大侠的对决。 ——可惜了,这里没有竹林,翠竹只有薄薄一片,前面是院子、后面是院墙,更不会有大侠来对决。 但这并不妨碍晚风习习的时候,惠妃在石桌边品着茶、吃着茶点,望着翠竹痴想一阵子江湖。 蓦然间,身后的青竹传来一阵窸窣。 惠妃回过头去望了望,夜色中什么也看不到。她一笑,拿了只小碟子放了块点心,放到了几步开外的地上。 偶尔会有山上的小野猫或者小狐狸来造访的,她这样喂过很多次了。 几只常来的小猫她见过,现在大多能看到她也不躲了,有一只黑色的上回还一边观察着她的动静一边慢慢走过来,她伸出手去,小黑猫就让她摸头了。 至于小狐狸……则不曾见过什么「真容」,只偶尔看到身形知道是狐狸,绝对不会过来靠近她。 哪怕她远远的多看上它们一会儿,它们也会很警觉地溜走,一点都不知道谢谢她的点心。 惠妃将那碟点心搁到地上之后坐回原位,聚精会神地听着后面的动静。如果脚步声比较明显,就是狐狸,她就装不知道为好;如果轻轻的听不到什么,应该就是猫了,她可以转回身去逗上一逗。 少顷,一声十分清晰的脚步传入耳中。 惠妃浅一怔,旋即又一声。 ……这不是小动物能发出的声音,沉重得像是人的脚步。 她后脊骤然一阵寒气,僵硬地缓缓回过头去:「啊……」 喊声刚一出喉又被自己噎住,惠妃错愕地看着对方在几步外栽倒,还真真切切地看到,她放在地上的那块点心上落了血点。 惠妃吓得一步都不敢动,直到从房中出来的兰心一声惊叫响彻寺院。 「这……这是谁!」兰心发着抖怔了一会儿,回过神后几步上前拉住惠妃就要往房里拽,「娘子进屋去,我、我去找御令卫……!」 山下是有御令卫守着的。 番外篇五(2) 惠妃却猛一攥兰心的手腕:「你等等……」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得嗓音都有点发哑,交代了一句后又静了良久,才得以挪动脚步。 「娘子?」兰心面色发白地望着她,一时连要护她都忘了。 好在,惠妃也没有走得太近,她在离那人尚余三四步时停了脚,驻足看了看:「这位……公子?」 伏在地上的人抬了抬头,无力一笑:「叨扰了。姑娘,你这里会有旁人寻来吗?」 「不会……」惠妃下意识的答话刚出,前院的院门陡然敲响了。 「咣咣」地敲得很重,院外的人喊着:「娘子,适才有匪人闯入,娘子请开门让臣等进去看看!」 惠妃一惊,脑中「嗡」地一声,不知怎的,下意识地就要去扶那人。 这看上去已虚弱得毫无力气的人,却倏然反擒了她的手腕,眼底怒火逼出:「这么大的阵仗……你是什么人!」 惠妃狠挣未果,一语喝回:「你疯了?你闯的我的地方!」 那人手上又添了两分力:「让他们走!」 「他们不听我的!」惠妃腕上痛得不敢妄动,瞪着他道,「我带你进去躲着!再多说两句,他们两步就能翻院子进来!」 她说罢立即让兰心去开门回话,眼前怒气很盛的男人终于不敢再多耽搁,随她先进屋了。 外面的话语一字字传入房中。兰心一贯很听她的,此时就是心里再怕,做事也还是按她的意思来了。 她听到兰心没好气地对那些御令卫说:「各位大人要搜就搜搜院子吧,我们娘子睡了,你们这会儿进去不合适!」 没听到御令卫回这句话,但院中陡然一静,转而有人声音凛然:「地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兰心哑住,房中的男子手上握住了剑柄。 惠妃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扬音问外面:「兰心,怎么回事?」 「娘子,他们说要来搜个闯山的匪人。」兰心气息还算平稳地回说,「地上这血……」 「哦,我刚才看到有狐狸进来就去喂,不小心被那畜生挠了一爪子。」 外面的声音显有狐疑:「当真?」 「大人没见地上的点心还放着么?」惠妃沉了口气,「大人若怕我有意外,就稍等片刻,等我更了衣出来见大人。」 御令卫不敢拿她的安危当儿戏,理所当然地回说「那臣等着」。惠妃也没躲,褪了沾血的外衫换了一件,又取出白练将胳膊一裹,推门就出去了。 「娘子。」众人一揖,为首的百户打量她一番,「不知娘子伤了何处?要不要臣入宫禀话,请御医来?」 「我这里有药,自己清理过了。」惠妃声色平静,手在胳膊上抚了抚,「伤在胳膊上,给大人看不方便。但大人若要搜房里,就请吧。」 她说着往旁边一退,几人刚提步要进去,她又道:「哦……床榻那侧各位大人就别过去了。本宫刚在那边更过衣,榻上……」 她面色泛红,御令卫们旋即有点窘迫:「诺,臣等不过去便是。」 他们说罢就进屋去了,兰心紧张地压音道:「娘子,这可是御令卫啊……」 惠妃抬手示意无事。 是的,御令卫是最警觉的。即便她说不让他们去看床榻,他们也有法子能知道榻上有人无人——大概听呼吸声就能知道,或者他们若往隔着幔帐往里刺一刀,她也说不了什么。 所以…… 她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并不是刻意不让他们过去,真的是因为榻上扔着她刚换下来的衣服,不怎么好看。 御令卫搜查一圈后未有结果,出门向她谢罪后告辞离开。 惠妃目送他们远去,让兰心也退开了。她进屋后打开衣橱,轻一拨衣橱后的铜钮,探手把衣橱推开。 衣橱后有一个凹槽,宽高都差不多是一个人的大小。这是皇帝专门安排的地方,连御令卫都不知道。 皇帝说:「你到底是去山上,万一有个什么意外,留个躲的地方没错。」 可他大概没料到,她头一回用这个细心的安排,就是藏另一个人。 惠妃睇睇眼前愈显虚弱的人:「出来吧,我这儿有药……你歇歇再走。」 那人支着墙壁走出来,勉强一笑:「多谢姑娘,不麻烦了,我这就离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上来的,但山下的御令卫功夫都不差,你应付不了他们第二回。」惠妃说着一喟,「公子歇到明早,我知道有条路可以直接到西边的那座山,你绕到那座山上再走,就可以避开他们了。」 那人到底坐了下来,惠妃看到他腿上和肩头都有伤,迟疑了好久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到底怎么弄的?看公子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匪人……」 那人嗤地一笑,沉吟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末了,他到底抬了头:「外头来的使节喝醉酒伤人,我看不过眼,把人打残了。」 「……使节?!」惠妃傻了,那人一哂换了话题:「姑娘又是什么人?又是御令卫又是请太医的……皇亲国戚么?」 惠妃脸上一红,道了句「别问这么多」,就出去给他打水了。 一盆清水端进来,惠妃猝不及防地看到他赤|裸的后背。甫一怔,继而听见他倒抽冷气的声音,好像是动了伤口。 她面上滚烫地别过头去,木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眼继续看他。 说不出哪里和皇帝不一样,但就是让她觉得很不一样。 浓重的血腥气与浅淡的汗味在房里荡着,她凝视着他的后背滞了好久,开口时颤颤巍巍:「……我帮你?」 眼前的背影也一滞。 那人语中带笑:「不用了,血肉模糊的,别吓着你。」 惠妃心底突然荡起些许不服,转而就不自觉地抬起了杠:「哪儿那么可怕?我见过的场面未必就比公子少!」 话出口后她才一僵,复又看看他:「算了,我去睡了。」 她不做多留的回到卧房,珠帘撞响了一阵后,迟亦明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这姑娘胆子够大的,他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这里,她还真敢扭头就回去睡觉。 这是有足够的底气相信他不敢对她有什么不轨之举? 那他最好就老实点。 好吧,他本来也不打算对救命恩人做什么。 惠妃躺在幔帐里,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平静。 她的目光总不自觉地往幔帐外看。幔帐较薄,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大致能看出他在清理伤口、在上药,还能听见他不住地吸冷气的声音。 那倒吸冷气的声音初时只让她觉得是伤口一定很疼,不知不觉的,她心底竟滋生出一点心疼来。 他是知道对方是番邦使节的,还是动手了,就因为使节动手伤人…… 她对洛安城足够了解,知道被使节伤了的不可能是达官显贵,只会是身边没有侍卫仆人守着的平头百姓。这个人…… 她心底一阵柔软,不由自主地又出了声:「公子是行走江湖的人?」 「这么久了你还没睡啊?」迟亦明望着紧阖的幔帐顿觉自己高估了她的从容。 惠妃则一愕:「已经很久了吗?」 「……有半个时辰了吧。」迟亦明禁不住笑出声来,而后答了话,「我是走江湖的人。」 番外篇五(3) 接着,他语中一顿,笑意更盛:「姑娘先拒不让我知道姑娘的身份,转眼又追问我的身份?」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朗而带着不羁。 惠妃正愣神,耳畔又传来稳稳的脚步声。 她警醒地一侧首,他正一步步走近,未及她出声喝止,他的手已伸向帐子。 「你干什么!」惠妃到底在他揭开幔帐前喝了出来,双目死死地盯着他扶在帐上的手指,一动也不敢动。 迟亦明笑音平稳:「你不说你是谁,我就只好看看你长什么样子,把救命恩人记住了。」 惠妃:「……」 这人……方才分明面对面说了好几句话了,他都没注意她长什么样? 惠妃禁不住揶揄着,手上一撩被子,到底在他揭开幔帐之前将头蒙住了。 迟亦明眉头浅皱,大惑不解:「躲什么?」 惠妃闷在被子里,生硬道:「我救你一命,你又揭床帐又要看脸的,毁我清誉吗?」 迟亦明微怔,默了会儿后重新将幔帐遮好,再外抱拳歉然:「姑娘恕罪,我……我是个粗人,行走江湖不知道这么多规矩,冒犯了。」 他语中有分明的失措,惠妃在被子里静听着而未作理睬,外面又说:「今天这事我不会告诉旁人的,姑娘不用为难。」 她在被子里微一笑:「少侠知道就好。我要休息了,少侠去旁边那间屋子吧,该有的东西都有。」 「多谢。」传来的笑音稍有些窘迫,脚步声很快远去。 惠妃又过了一会儿才从被子里出来,揭开幔帐看看,房中果然无人,连有人来过的痕迹都难寻到了。 ——门窗都紧阖着,甚至连那盆水都倒了。呈药的瓷瓶规规整整地放在小柜上,连顺序都跟她拿给他之前一样。 惠妃看了一圈后「扑哧」一笑。 规矩或许没有,但这人可真不是个粗人。 翌日清晨,惠妃刚起床穿好衣服,门就被叩响了。 外头说:「姑娘醒了?」 她悚然一惊:「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呼吸不一样。」迟亦明笑着解了她的紧张,进也不进来,又道,「我来告辞,顺便求姑娘给我指个路。」 惠妃站在榻边想了一想,俄而把小印从书架上取下来,在纸上一叩,从门缝里递出去:「你拿着这个去前头问兰心悦心吧,她们两个是我身边的婢女,知道是我的意思,会告诉你的。」 「多谢。」又一声笑传来,递出去的那张纸转瞬就被从手里抽走了。 惠妃伏在门缝边,看着他走向前院的身影,心突然跳得扑扑的。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开门再见见他,若说是执着于礼数规矩似乎也不至于,毕竟昨天都已经看过正脸了。 想了又想,大概……大概是怕自己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吧。 他太像她从各样话本中读到的侠客了,年少轻狂放纵不羁,但又有些不同…… 他更真实。突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让她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那个原本离她千里的世界。激得她心里涟漪层层,既希望多看他一会儿,又实在怕再多看一眼就想永远看下去…… 这日之后,惠妃很快就静下了心——每日读经抄经的,想静下心并不很难。 但她没想到她还会再次见到他,而且只过了小半个月。 这回他还是翻墙进来的,穿着一袭浅灰色的裋褐,发髻束得整齐,躺在屋檐上等她。 见她回到后院来,他一跃而下,把她吓了一跳。 他一揖:「多日不见。」 「你……」惠妃好生回了回神,才敢认这人是谁。 他的伤好了,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许多,意气风发四个字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见她愣神,他衔笑抱拳:「上回没自报姓名,在下迟亦明。今天,是来谢姑娘救命之恩的。」 惠妃往后一退,别过脸:「少侠别随着性子来,这里不止我一个,山下有一个百户所,我这儿……」 「你这儿的两位姑娘我打点好了,她们够忠心的,都说你若不想说,她们就装看不见我。」他说着眼眸微眯,「我就过来道个谢,你不至于抓我去见官吧?」 他散漫的口吻扰得她的心有点乱,强自定了会儿神,抬眸道:「我知道少侠的谢意了,少侠请回吧。」 「啧……」迟亦明啧嘴,从她身侧一绕,径直进了屋去。 她的目光跟着他进去,他指指案上:「今儿中秋,月饼螃蟹桂花酒我都给姑娘带来了。」 「……」惠妃蹙眉看看竹筐里五花大绑的几只螃蟹,「这里是寺院,不能杀生。」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至于‘杀生’这步,也不用姑娘自己动手。」迟亦明说罢又走出来,踱到她面前睇了她一会儿,轻轻道,「我打听到姑娘是谁了。」 惠妃的面色骤然一白。 他笑意未变,眉宇间却添了些难言的意味:「既是宫中嫔妃,在这种地方……你得罪皇帝了?」 「没有。」她脱口而出,顿了顿又解释道,「太后病故,我是来为太后祈福的。」 她说的是实话,可是迟亦明显然不信。 大概就跟她身在江湖之外所以对江湖充满好奇一样吧,迟亦明对她这「沦落」到来过青灯古佛日子的后宫嫔妃也挺好奇的。 在他看来,嫔妃为太后祈福所以要出宫来就是个说辞——哪有把自家妻妾轰到庙里长住的? 肯定有别的原因。 见她不说,他的想象就有点天马行空起来:「你是说错话了?把皇帝打了?还是像书里写的那样,后宫风云波谲云诡——陷害别的嫔妃来着?」 惠妃:「……」 迟亦明一脸诚恳:「看着不像是会害人的人啊。哎?难不成是因为什么八字不合命里克夫之类的鬼话?」 惠妃不知道怎么应付了! 这和不知道怎么跟皇帝搭话不一样,面对皇帝,她是十足的无力;眼前这位,让她半点无力感都没有,只是话题来得太让她猝不及防! 这种话在她看来显然是冒犯得太过火了,可抬眸看看他,她却又半点火都发不出来。 ——他端然是真没意识到这话过分了! 他望着她,和煦的笑容像是秋日贯穿薄雾的暖阳一样,让她酝酿了半天火气之后,还是心如止水了。 她转身边进屋边道:「没有那么复杂,宫里没你想象的那么多故事,陛下也不是个会听什么信什么的昏君。我兰心她们收拾螃蟹去,少侠等等。」 她是并不怎么会做饭的,能简单的烹几道小菜而已,收拾螃蟹什么的根本没试过。 迟亦明却一挡她:「收拾螃蟹挺有趣,我弄给你看?」 惠妃好生懵了一瞬,被他这种热情弄得脑子有点昏。 迟亦明将盛螃蟹的筐子一拎,足下轻快地朝对面的厨房去了。 他看得出惠妃蒙神了,其实就是他自己心里,也有许许多多的不确信。 那天下山之后,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人,初时只是很感谢她在御令卫面前替他遮掩了一回,后来想个不停的,反倒是那天的一言一语、她的一笑一颦了。 温婉又透着灵气的一个姑娘,看上去一直冷冷静静的,出门骗御令卫时她甚至连半点磕巴都没有。可她心里又显然很容易慌神,他稍走近两步,她就防备满满地想他是不是要动手动脚了。 番外篇五(4) 刚开始她明明大大方方地直接把他拉进了屋,可后来静下神来,她又很快让自己被礼数束住,他想再看她一眼她都不肯。 ——是以这些天来,迟亦明在享受于回忆这个人的同时,十分懊恼自己当时怎么没直接注意一下她长什么样子。他一定是疼糊涂了或者被追得太累,若不然才不会允许自己犯这种错! 他就一边养伤一边打听她是谁,琢磨着定要再来一趟。他要来道个谢,还要把她的样貌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他的伤养好了,江湖上的兄弟也帮她打听到了这人是谁:「名字不知道,身份一问就问着了——宫里的惠妃夫人。」 迟亦明一时愣了,几个兄弟就笑侃他说:「你说说你……明明挺潇洒的性子吧,走江湖的姑娘英姿飒爽你偏看不上,看上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女;看上个贵女也就得了,你还看上个有夫之妇;看上个有夫之妇也还算了,她夫君还是皇帝!」 几个人的意思说白了就是:你这不是玩命作死还打算不得好死吗? 迟亦明闷了好一会儿,面色发白地道:「我没看上她……」 「得了吧!你还没看上她?」几人里当大哥的那个拍桌子,「这几天你又发愣又傻笑的为谁啊?这还叫没看上?跟你说吧,当年我头回见过你嫂子之后也这样!」 周围一阵哄笑,迟亦明的脸「唰」地就红了。 ……看上了吗? 不会吧! 迟亦明暂且将这个心思压了压,逼着自己只想「看清她」和「道谢」的事。 于是,趁着中秋佳节他就来了,觉得空手道谢没诚意,便买了些应景的吃的一道过来。 碗口大的螃蟹扔进木桶,迟亦明手脚麻利地往里面加了水,又撒盐。 惠妃哑了哑:「那个……先放盐吗?」 迟亦明一睃她:「让螃蟹吐沙……」 惠妃红着脸走了,隔着一方不大的院子,在房里能听到螃蟹爬啊爬的声音,挠得她有点心痒。 她再过去看的时候,迟亦明刚好把水倒了,再往里倒酒。 浓烈的酒味荡得满屋都是,惠妃一愕:「还拿酒泡?!」 「……」迟亦明吁气,「灌醉了一会儿好洗一些。」 话音初落,盆底的螃蟹们突然疯了,横冲直撞地快速爬动着,爬出一片哗啦啦的声音。 惠妃正又纳闷,迟亦明主动解释了:「耍酒疯。」 惠妃:「……?!」 头一回见到螃蟹耍酒疯的惠妃觉得特别新鲜,先站在桶边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蹲下看了,迟亦明悄悄地抬了眼。 她海青的衣摆垂在地上,拢得整齐的长发上方简单地绾了一下,大半都垂在身后。白皙的面容上笑意盈盈的,羽睫偶尔轻颤那么一下,像一只小鸟扑簌簌地抖搂羽翼。 「现在是已经醉过去了吗?」看螃蟹不怎么挪动了,惠妃头也不抬地问。 「呃……是!」迟亦明猛地回神,匆忙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伸手捏住一只螃蟹壳的两边,到水盆边去洗螃蟹。 喝大了的螃蟹在他指间慢悠悠地划拉着腿,钳子也动得有气无力。惠妃凝神看了一会儿,忽地有点伤神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正翻开腹壳洗着螃蟹的迟亦明侧首看看她。 惠妃静默片刻:「我想……还是、还是别在这里杀了,这里毕竟是佛门之内。」 迟亦明有点不解:「你不是为太后祈福才来这儿的么?又不是真的出家人……」 「可头上三尺有神明啊,旁人中秋吃蟹不算错,我到底在修行,这罪过……大了点。」 前面就是供奉佛祖的殿堂,这里上锅蒸螃蟹,惠妃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够不够虔诚另说,如此大不敬会怕佛祖怪罪那是真的。 她原本说让兰心悦心收拾也是想到这个,她们可以拿去上下到御令卫的厨房去做,做完之后她不动,让她们和迟亦明一起吃就是了,毕竟她们两个是因为她才也来这里天天吃素的,悦心最近尤其想开个荤。 惠妃说着就又要叫兰心悦心过来,迟亦明复挡住她:「你既担心就算了,我看前头有个池子,放了?」 那本来就是用作放生的池子,不过这庙现在归她一个人,还没放过东西呢,倒是种了些荷花。现在荷花凋谢、莲蓬也采尽,就剩了上面的清水和底下的淤泥。 迟亦明笑说:「这该算是你从我手里救下来的螃蟹,放进去好好养着,功德一件。」 这主意蛮好。 惠妃点头赞同,想了想又问:「那要不要等酒醒?」 迟亦明:「……」 大概……要吧? 于是那天的晚膳还是一桌子素菜,外加月饼和桂花酒。惠妃说月饼比宫里的吃着香,迟亦明便说那是他拜把子大哥的妻子的手艺,想了想又诚恳表示道:「嫂子的手艺应该跟宫里不能比,你大概是缺油水了。」 这话也是很有道理的! 她都在这里一年多了,每天都是吃素。今天看着那几只肥硕的螃蟹,若不是怕日后面对佛祖时太心虚,她真想配着酱醋吃上两大只! 最好是黄大的,那种一掰开能流满手黄的最好了。宫里年年都有,她往年总觉得吃起来仪态有失而心存厌恶,如今…… 可能是这一年多里离仪态礼数都远了,心底喜欢的东西反倒被激发出来了吧。 惠妃默默想着,啜了口桂花酒,听到迟亦明笑问:「我怎么称呼姑娘好?」 她吃了口月饼:「少侠不是知道我是谁了?」 「要我叫你‘惠妃夫人’吗?太奇怪了。」迟亦明边说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问兰心,「兰心姑娘,你家娘子姓什么啊?」 「姓谭。」兰心不假思索地就答了,惠妃一瞪:「兰心!」 「我就问个姓,你这么凶干什么?」迟亦明又给她倒了一小口酒,给自己倒得多了些,「那日多谢谭姑娘搭救,在下满饮,姑娘随意。」 她看了看,自己杯子里就那么一小口,「满饮」也没关系。 于是二人看起来都喝得很豪气。 当晚,迟亦明离开得并不晚,仍旧是走那条小道,惠妃让悦心去送他了。 她怕他路上碰见巡视的御令卫,让悦心一起去,怎么也能编个解释让他平安离开。 房里,兰心给她上了杯醒酒的浓茶,幽幽说:「小姐,奴婢瞧这位少侠……挺好的。」 惠妃浅一怔,当然听得懂她这称呼变化,抿着茶强作镇定道:「我看也不错,你要是喜欢……我给爹娘写封信,帮你提亲?」 「您肯定知道奴婢在说什么,您打什么岔?」兰心眉头蹙起,突然没了往日的温和,「说实在的,您才二十六岁,打算这样在庙里待一辈子么?您不喜欢陛下,奴婢说不了什么,可是就为这个,就让自己一辈子都青灯古佛?」 类似的话,惠妃其实不是头一回听见。 在她刚来这小庙里的时候,就曾无意中听到兰心悦心在房里说悄悄话,兰心说替她不值,悦心则跺着脚怪她就是抹不开面子,若是直接让陛下废了她、许她回去再嫁就好了! ——这种事不是没有过,被废出宫的嫔妃是可以改嫁的。历朝历代都有些。 但悦心说对了,她就是抹不开面子。 番外篇五(5) 她从十几岁开始,就被太后手把手地教着了,礼数规矩像是刻在雕版上的字一样刻在心上,要磨掉重来很难的。 让她被废掉然后离宫,太难看了。再者,她也不知道这样出宫后她如何在洛安城里再嫁,门当户对的大抵是不会要她的,嫁去个小地方?那又何必呢。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一定要跟一个男人。在选择太有限的时候,还不如为自己挑一条相对自在的路。 所以她心平气和地到了这座庙里,把身心一起关进庙里。只要自己心门不开,那些可有可无的欲念也就可以不存在。 可是这个迟亦明…… 惠妃脸上泛着热想,这个可不怪她心门闭得不紧——迟亦明没有敲门,他是越墙而入的。 两次都是。 迟亦明在入夜时回到了洛安城,而后被兄弟们一起笑了一个多时辰。 当大哥的说:「你小子心里装了人家,放手试试就是了。她是宫里的惠妃又怎样?咱们走江湖的人,不听他们那套规矩!」 是的,江湖上的规矩虽多但也简单。讲究老幼辈分、讲究朋友妻不可欺、讲究两厢情愿…… 但没有哪条规矩说,一个宫里的嫔妃——而且是出了宫形同废妃的嫔妃,江湖人士要惧于她的名分不能放手一搏的。 天下的律例都可以是皇帝定的,但是江湖就像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他管不了。 迟亦明喝了一整天的闷酒,又在屋子里愣了一整天的神,第三天,他拎着剑上山了。 上山前买了一壶烈酒两样好菜,他想就着酒菜给她说说江湖的各样过往,如果她喜欢,他就真的可以做做别的打算了。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是谭雨岚第三回看到迟亦明,已然不怎么觉得惊讶了。 「少侠真要在我这儿‘佛祖穿肠过,酒肉心中留’啊?」她一边蹙眉怪他一边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拿进屋里,一只海碗放到他面前,「这我就不喝了,少侠尽兴。」 迟亦明衔笑给自己倒了酒,正襟危坐:「我给谭姑娘说说江湖的事?」 惠妃一听就精神了:「好啊,洗耳恭听!」 迟亦明喝着酒说:「眼下咱大齐的江湖上比较大的门派有四个。」 「我知道,凌轩、白离、越山、晋原。」 迟亦明傻眼:「……」 挺清楚啊?! 惠妃望望他,闭口:「你说你说。」 而后基本成了一个说、一个听,只不过在迟亦明说到某些比较有名的江湖大事的时候,她总要忍不住接个口,偶尔还能给他说出好几个版本——主要是文人写出来的事不一样,她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比如说有个关于晋原派掌门和掌门夫人的故事吧,她就一口气说了三个出来:「我看到的书里都有提到掌门夫人之前有别的婚约,后面就不一样了,有说是掌门强抢民女、有说是掌门夫人不守妇道,还有说是掌门夫人原来的未婚夫欠了掌门的钱,不得已拿她抵债了……」 「都不是!」迟亦明醉意有点上头,听她说这些就想笑,一拍桌子,「其实是掌门夫人出门的时候险遭几个小混混非礼,正好晋原掌门带着弟子路过把人给救了。这是救命之恩,掌门夫人一见倾心!」 惠妃:「所以就以身相许了?」 「可不?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在我们看来是江湖规矩。掌门夫人原来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也是真的喜欢他,这事就挺好。」迟亦明说得很肯定。 「哦……」惠妃点点头,捧起酒罐来给他倒酒,口中轻轻道,「那你呢?」 迟亦明刚端起碗的手猛地一晃:「什么?」 他错愕不已地看着她,看得她一下就慌了。 她失措之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碗,胡乱应了句「没什么」,就低头饮酒做掩饰。 烈酒入喉,谭雨岚被呛得一阵猛咳。 迟亦明将碗夺回去:「你再说一遍?!」 「你……」惠妃只觉得那股酒味蹿得心里恶心,心里刚缓过来就又上了头,一下子就让她失去清醒了。 她几是喊着问他:「那你呢?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江湖规矩你守不守!」 有那么短短一瞬,迟亦明被这个温婉姑娘突然彪悍喊话的模样惊住了! 惠妃则在喊完之后就稍稍地冷静下来,面色更红了些,又强撑着一口气。 她起身指向门外:「若不打算守,你以后就别来找我。你不守你的江湖规矩,我还要守我的妇道呢!」 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明晰的路画出来,另一个才好跟着走吧? 守哪边的规矩都可以,但乱成一团谁都没个主意,平白扰得自己心神如乱麻,这不行! 迟亦明呆坐案前傻看了她半天,也站起身,犹豫着在她面前晃了晃手:「你……喝多了?」 「没有!」惠妃觉得这是自己二十六年来最有魄力的一天了,索性再维持一会儿。她切齿望着他,「你个没规没矩的,头一回来是有伤避人就算了!后面这两回你给我个解释!回回都不走门,你让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我、我……」 一点防备都没有,心猝不及防地就被他戳得静不下来了。 她说不下去了,红着眼睛瞪着他,直瞪得眼泪往外流:「你别再来了!你有功夫又行踪无定,想找你不容易,但这事对我就是死罪!我还是大齐的惠妃夫人,我就是死了,也是要入妃陵的!」 她觉得难为情死了,他什么都不说,让她觉得自己这样什么都说了可傻了。 她都嫁过人了,凭什么跟他提这种事? 谭雨岚双颊通红地把他往外推,愣了半晌的迟亦明蓦地回神,忙问:「那我若守这条规矩呢?」 谭雨岚滞住,惊然抬头望他。 他转过身,轻轻的一声咳嗽酒气明显。他的面色看起来不自在:「我常来……给你讲讲江湖的故事呗?你给我讲讲后宫的故事……」 「谁要给你讲后宫的故事!!」谭雨岚怒喝。 迟亦明当即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不讲不讲!你听我讲就行!」 他复一声咳嗽:「那……那个,我就‘许’给姑娘了,那什么……你看这事儿……」 谭雨岚咬着牙一白他:「我睡了!你爱睡哪儿睡哪儿!」 迟亦明:「……?!」 躲在外面偷听的兰心悦心:「……?!!!」 平常温柔惯了的人,突然豁出去彪悍起来……彪悍得不是人啊! 兰心悦心万万没想到,这事居然是自家娘子主动开口提?! 这晚,谭雨岚睡时觉得筋疲力竭,书中读到的江湖场面在脑海里一幕幕划着。 有山野间宁静的竹林和湍急的流水,也有三教九流齐聚的坊间酒馆。她看到比武论剑的喧闹,也看到静练内功时的平静似水。 每一幕都熟悉无比,她梦到过很多次,次次都充满艳羡和向往。 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回,场景里那个该是故事主角的那个男子的脸变得很清晰,让她在梦里遥遥看着都想笑。 是他。 她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是否能如书中大侠般做个主角,但在她的江湖里,他是。 她自己也是。 番外篇六(1) 【番外篇六】 在见到鱼香之前,太平最大的爱好是打架。 小时候逮谁跟谁打,长大之后不跟母狮子打了,跟公狮子玩命打。 为这个,驯兽司才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太平」。 养它的驯兽官李狗嗨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太平,你能不能让这儿太平点儿啊?」 太平多半时候伸着懒腰看他一眼,懒得多做搭理。 鱼香第一次溜进驯兽司的时候,太平正因为白天把一头狮子的脖子咬破了的事被单独关在笼子里闷闷不乐。 鱼香站在大铁笼前歪头看他半天:「你谁啊?」 太平抬抬眼,对它同样好奇:「你谁啊?我没见过你。」 「我不住在这儿。」鱼香打了个哈欠,「我和……我娘住在一起,刚知道这个地方,偷偷来玩的。」 她是看到长秋宫里负责养它的杨明全过来取东西才悄悄跟过来的,头一回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长得跟它有些像的人! 而且这只……这只长得还跟它并不完全像,她脖子旁边没有那么厚的毛,笼子里这位有满满一圈! 鱼香好奇它的毛,把爪子伸进去一摸:「软的!」 「多新鲜啊?!」太平一脸惊悚地往后躲躲,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这只奇怪的和「娘」一起住的母狮。 这只奇怪的和「娘」一起住的母狮却没意识到自己奇怪,低眼看到他眼前的盆里放着肉,爪子扒拉出来一块就吃。 然后她还抱怨:「难吃!」 「哪儿难吃了?!」太平被这位毫不客气的姑娘弄得有点懵。 鱼香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会儿,就在笼子前趴下了。 太平:「你干啥?」 「睡觉啊。」 「……这儿不能睡觉!」 鱼香一脸懵:「这儿为什么不能睡觉?不碍别人的事啊!」 太平:「……」 那会儿,鱼香不知道驯兽司里的动物晚上都要各回笼子去睡觉。 清晨的时候,好悬没把过来当值的驯兽官吓跪下! 「啊啊啊啊!!!」负责养太平的李狗嗨惨叫着往外冲,拽住个小宦官接着叫,「狮子跑了!那是谁的狮子跑我这儿来了!」 驯兽司里的狮子也是各有各的主人的,狮子对自家主人温顺,换个人就不行了。 被吵醒的鱼香迷茫地望望门外,扭头问太平:「(⊙_⊙)谁的狮子跑这儿来了?我怎么没看见?」 太平一脸无奈:「……你啊。」 最后的结果,是鱼香被用大网罩住、再用大笼子扣住,暂且「关押」。 驯兽司里的一群驯兽官连带宦官还纳闷呢:这怎么平白无故多了只狮子啊?没见过啊!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鱼香无助地在笼子里待了大半天之后,哭了。 「呜呜呜呜……」她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上,爪子被勾在网眼里怎么都解不出来。 长这么大还没被这样关过呢!啊啊啊啊到底为什么要关她啊! 她做错了什么啊?! 在鱼香的记忆里,关在笼子里的东西……都是命不久矣的! 她溜达到尚食局的时候看到过关在笼子里的鸡鸭啊,也见过宫人把他们拎出来放血拔毛啊! 鱼香恐惧地缩到笼子一角,一想到自己要被拔毛就哆嗦得「嘚嘚嘚嘚」的。 qaq娘亲和弟弟妹妹们都最爱给她梳毛了,她也觉得梳毛可舒服了…… 现在毛要没了…… 鱼香望着外面走来走去的驯兽官们想:你们能不能让我死得好看点…… 一直到天色渐黑,她都还在默默流泪。 太平在旁边的笼子里看着她,心说「能跟我一起被关的狮子可不多见」,而且这还是个姑娘。 想了会儿,他把爪子伸进肉盆里翻了翻,叼了一块出来从笼子缝里递到那边:「给你。」 「﹏我不吃……」鱼香的脑袋搁在爪子上,哭得十分伤心。 太平呼了口气:「还挑?不饿吗?」 鱼香:…… 太平:「你看啊,这块有肥有瘦,有骨头有肉,很香好吗?」 鱼香:「﹏不好……」 太平:「……」 他就在旁边看着这只漂亮的小母狮子作死了。真是的,没见过驯兽司里养的东西会闹脾气不吃饭,跟人类置什么气嘛! ——你又打不过他们! 鱼香继续在笼子里回忆人生,觉得这辈子好短暂,更要命的是死相还会很难看。 如果让它许个愿,它希望下辈子跟其它人长得一样…… 明月高悬的时候,鱼香变得特别「想家」。 他们应该在吃宵夜了吧……给她留丸子没有啊? 巴掌大的肉丸子里还裹着切得细碎蔬菜,在油里一滚再上锅蒸或煮,可香了…… 阿杳阿沅阿淙阿泠你们几个小混蛋没发现姐姐不见了吗??? 鱼香的肚子「咕噜」一声。 「喂……」太平斜着眼睃她,「你吃一口成不?你的肚子打扰我睡觉了。」 番外篇六(2) 他一边调侃得不客气,一边看得挪不开眼睛。 这只母狮子真的好漂亮啊…… 毛色金黄油亮体态匀称,连圆圆的耳朵上的毛都光亮亮的,黑黑的眼睛可有神了…… 太平望着她发呆,鱼香兀自想象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忌日。 又过了好久,院门外突然一阵嘈杂。还有人在外面大声招呼着把院子里的驯兽官和宦官都叫出去了。 鱼香耳朵抖抖,连好奇发生了什么都是没精打采的。 过了一会儿,遥遥看见驯兽官他们又回来了,隐约能看出他们好像在对一个人点头哈腰。 鱼香仔细瞧了瞧,当即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了:「阿杳阿杳!阿杳!阿杳你来救我啊!啊啊啊啊!」 阿杳跨过门槛,也一眼就看到了她:「鱼香!」 鱼香:「嗷呜!」 而后笼子门一开,鱼香立刻就窜出去了,大爪子拢住阿杳使劲亲:我好想你啊﹏…… 阿杳搂着她边笑边说:「我说你到哪儿去了呢!不许再乱跑了哦!」 鱼香:﹏我再也不乱跑了……他们要吃我啊啊啊啊! 太平在笼子里瞧着,心头禁不住划过一行字:丢尽狮子的脸…… 「喂,你。」太平站起身看看鱼香,「你能不能像只狮子点啊?」 他说罢清清嗓子,冲着阿杳一声颇具威慑力的怒吼:「吼!!!」 鱼香猛地回头:「吼!!!!!」 被吼得耳朵感觉不太好的太平:「……?!」 鱼香狠狠瞪:「你吼谁呢!这是我的家人!」 然后,鱼香就跟着阿杳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太平在后头望着它的背影发呆:这姑娘……真帅…… 鱼香第二次来玩的时候还是偷偷来的,小心到各种躲人——以防再被抓住等着被放血拔毛。 但其实呢,驯兽司的人们也不敢管她了。长秋宫的狮子,头一回抓着那是不知情,知情了还抓那是作死。 于是鱼香进院之后发现几个驯兽官「刚好」进了屋。 然后听到西边的狮圈里一阵非常热烈的叫声:「鱼香?鱼香?你是鱼香?」 鱼香傻了:怎么回事? 又被单独关着的太平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是皇后养的那只狮子?」 从她上回离开之后,驯兽司里就把她来过的事传遍了,从人传到百兽,但凡是活物都知道这事了。 眼下就公狮子母狮子都激动了,俨然是见到偶像的感觉,喊声震得隔壁院子里的狼都跟着叫。 鱼香仍旧茫然得很:「别人管我娘叫‘皇后娘娘’,他们……」她惊诧地看着那边的狮圈,「他们什么毛病?」 太平失措地双爪捂脸:「啊啊啊啊我上回居然要喂你吃肉!」 鱼香把自己叼来的大肉丸子放在地上:「仔细想想那回还是谢谢你啊!来,请你吃丸子!」 太平:「啊啊啊啊女神请我吃丸子!!!」 鱼香:「……你又什么毛病?」 那天太平有点抽风,好在后来很快就恢复成了初见时的慵懒淡定。 鱼香自此多了个玩伴,她还想带他去长秋宫转转来着,无奈他离不开,于是只好她过来玩了。 后来,终于到了春天…… 动物到了交|配的季节。 那阵子,鱼香和太平总是莫名觉得一起玩的时候感觉不太对。鱼香总忍不住要招惹太平一下,太平则总想扑她。 他们都觉得奇怪极了,不得不克制着心底的躁动。 但是再克制也没敌过心底的天性…… 是以一天早上,饲养太平的李狗嗨打着哈欠进院,一抬眼就清醒了。 李狗嗨:「……太平?!!!」 太平和鱼香有规律地运动着没理他。 李狗嗨红着脸又出去了。 真是够了!难得有一天不用关在笼子里,就给他看这个…… 过了一阵子,鱼香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了。 然后太平大概有四五个月没见到她。 太平一度很担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怀疑鱼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好在李狗嗨摸着他的毛说:「鱼香没事啊,鱼香没事,过一阵子你就知道她怎么了。」 鱼香再来时,身后跟了三个棕黄色的小毛团。 太平:Σ(っ°Д°;)っ 鱼香蹲地舔着爪子:「都怪你。喏,糖醋、糖渍、爆炒,你的!」 他、他的?! 太平一脸诧异地低头看,爆炒踩在他的爪子上抬起前爪要够他的鬃毛,糖醋和糖渍两个小姑娘一个往他背上跳、一个咬他尾巴。 太平看着鱼香傻眼。 鱼香的尾巴在地上抽抽:「长秋宫要给我们腾个地方修窝,你一起来嘛!」 太平沉浸在当爹的喜悦中一时没回过神。 鱼香:「吼!!!来不来啊!!!」 番外篇七(1) 【番外篇七】 在皇三子七八岁的时候,皇后阮雪梨一度有点小郁闷。 主要是因为眼看着孩子们都长大了的感觉太强烈了。 皇三子八岁,皇次子和柔安帝姬十二岁,皇长子十五岁,最年长的平安帝姬已有十七岁了。 雪梨偶尔会看着孩子们悲愤地想:长得这么快……都不好玩了! 捏起来都不软乎了!小时候一个个都软软的,捏起来可舒服了! 回忆这几年…… 阿沅阿淙慢慢长大后就不让她搂着抱着玩了,阿润也开始跟着哥哥们有样学样,开始是她一搂他这小子就脸红,近来终于发展到伸手推她、嘟囔说「母后,我长大了」的地步。 雪梨心有戚戚焉,觉得时光真是如梭…… 这会儿就体现出女儿的好了。女儿和当母亲的没有男女之别,所以她现在还能搂搂阿泠,阿杳在没人的时候也偶尔会主动倚到她怀里撒一撒娇。再看看那三个见了她就施长揖道「母后」的儿子…… 啧,不做好吃的还治不了你们了是吧?! 在这种悲从中来的感觉里,她又月事将来、心情大是不好时跟皇帝吵了一架,于是心情更不好了。 长秋宫的宫人们都低着头无声进出,紫宸殿也差不多。 平安帝姬和皇后一起坐在榻边,中间隔了张榻桌,母女俩安静得可以。 过了会儿,平安帝姬忍不住了:「母后,不绣了行不行?您理理我呗?」 皇后冷着张脸,继续绣手头的这朵玉兰,针线走得飞快。 平安帝姬蹙蹙眉头:「您干什么啊?这么多年我都没见您和父皇吵过嘴,这回怎么就直接闹到谁也不见谁了?」 父皇都有三天多没来过长秋宫了——三天多,超过三十六个时辰啊! 谁看了都觉得太不正常了! 皇后抬抬眉:「别听别人瞎说,我们没吵嘴。我这是现下来着月事呢,他来也没用。」 ……呸! 平安帝姬心里压根不信。 雪梨轻吁了口气,又淡淡道:「你表嫂昨天递了帖子进来说要拜见,准是跟你表哥一起进来。你去紫宸殿那边等着吧,让她直接过来就是,省得再进紫宸殿又多一番礼数。」 阿杳:「……」 她原还打算让表嫂借着进紫宸殿面圣的机会好好旁敲侧击一下底细呢! 现在倒好,母后您还直接把人拦下了? 这闹得够僵的啊! 总之阿杳没敢忤雪梨的意思,带着宫人在紫宸殿前等了小半刻,一见表哥表嫂来了,就迎上去了。 她拉着表嫂把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然后让她先去长秋宫见皇后,自己去紫宸殿见父皇了。 虽然从父皇嘴里探口风很难,可总得有个人去嘛! 眼看着平安帝姬转身就进了紫宸殿,酸梅傻眼。 她望望阮跃:「这怎么办啊?」 阮跃想了想:「从前怎么着……这回就还怎么着?」 酸梅:从前?从前没见陛下和皇后娘娘吵过嘴啊! 酸梅到长秋宫的时候,雪梨正在厨房里全神贯注地折腾一条鱼。 这种鱼叫江鲢,北方没有,即便在宫里也难吃到。主要是活鱼从南方贡到北边来太难了,一不留神就能死掉大半。为了不那么劳民伤财,每隔两年才贡进来一批。 但这鱼是真的好吃啊…… 比宫里常吃的什么鲤鱼草鱼清江鱼都强多了,肉质更嫩更鲜,刺也很少,红烧炖汤都鲜美得很;鱼皮则比鲤鱼什么的略厚一些,刮净圆鳞后是绵软细滑的胶状质感,炖熟后既入味又更具口感,雪梨一度爱极了吃这个鱼皮。 眼下就正细细地刮鳞片呢。见酸梅来,她也犯不着客套:「来来来,帮我收拾那条。刮细一点,千万别弄不干净。」 孩子太多了,一条鱼准是不够吃的。她打算多弄点鱼汤,晚上给每个人送去一碗,算额外添一道宵夜。 「江鲢啊……」酸梅堆着笑看手底下的鱼,顿了顿又说,「早知道姑母要露这手,我把乌梅也叫进来啊!」 皇后就笑:「我可听说家里也有——怎么?阮跃不给你吃?」 「那不能。」酸梅咬咬嘴唇,「可郑大厨的手艺哪儿比得上您啊?这么好的鱼让他料理我都替鱼亏得慌。」 皇后笑笑没说话,酸梅偷眼睇睇她,又道:「这会儿炖上该是宵夜?姑母多赏一碗呗,让人往紫宸殿送的时候添一碗就好——今天阮跃是夜值。」 皇后正将鱼切块的手稍一顿,半晌没说话,末了「嗯」了一声。 是够僵的…… 酸梅感觉出似乎很严重,没再冒然多说什么。帮皇后一起将鱼炖上后,她就跑去找谢泠了。 她问谢泠:「姑母和陛下到底怎么回事?平安帝姬让我劝,可我不知情也不好多说什么。」 ——万一说错了话,越劝越糟了怎么办? 谢泠叹气:「不知道。表嫂你当我和长姐没问吗?两个人都不说。母后呢,说没吵嘴,父皇那边就说没我们的事——口风都可严可严了,急死个人。」 于是酸梅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用宵夜时的气氛就添了一份沉闷。 三个皇子互相递递眼色,再一并看向长姐。阿杳在察觉到弟弟们的目光时看向酸梅,酸梅看向柔安帝姬,柔安帝姬又看向母亲。 皇后神色淡淡地喝着鱼汤,假作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喝了小半碗汤后,皇长子轻一咳:「母后……」 皇后:「嗯?」 谢沅静静神:「儿臣晚上要去紫宸殿跟父皇学着看奏章,就不多留了。」 「哦。」皇后点头,「你去你的。」 谢沅又说:「可能睡得比较晚。这个……江鲢汤,儿臣能不能带一些走?」 皇后浅笑颔首:「红糖,去厨房呈些来,让张随才跟着皇长子去。」 之后又恢复安静,众人沉默地用着宵夜,而后各自告退离开。 谢泠主动提出在椒房殿陪母后睡,但是皇后说:「你自己休息去,我要抱着鱼香。」 谢泠:「……」 退出殿外,几个孩子一琢磨,去紫宸殿轮番磨父皇好了。 连酸梅都可以一起,反正阮跃也在紫宸殿呢。 几人就气势汹汹地一道去了,到紫宸殿外时,宫人们一抬眼就瞧出这几位神色都不对,见礼的词一点都不敢省:「平安帝姬万安、皇长子殿下万安、皇次子殿下万安、柔安帝姬万安、皇三子殿下万安、阮夫人万安——」 排序还数得挺清楚。 他们进了殿,皇帝搁下笔,目光睃一睃眼前的一群:「有事?」 阿杳挥手让宫人们都退出去,低着眼皮道:「父皇,母后今儿可又搂着鱼香睡了。」 谢昭挑眉不悦。 阿杳续道:「您和母后又不跟我们说是什么事、又非要这么僵着,我们真能不管吗?」她顿了顿又说,「可都快四天了。」 两个人从来没有连续四天不见面过。哪怕是皇帝最忙的时候,也总要抽空一起用膳说话什么的。 皇帝冷眼睇着她:「你瞎掺合什么?一日里都为这个跑两趟了,你也不嫌……」 「累」字未出口,一碗汤从侧旁递到了面前。 皇三子谢润在旁笑嘻嘻的:「父皇,这是母后做的汤。母后说父皇和兄长晚上还要看奏章肯定很累,让我们带些汤过来。」 其实母后并没有说这话,这话是大哥教他说的。 大哥教他的时候跟他说他年纪小,说出来的可信度要高一些。 皇帝眉心微蹙,视线一划他:「准不是她说的,搁下。」 ……哎嘛父皇您是母后肚子里的蛔虫啊? 番外篇七(2) 谢润叹着气把汤放下,愁眉苦脸地回到大哥身边站着。 谢淙看看他,沉沉脸,一揖:「父皇,您就是不让我们多这个嘴,也把原因告诉我们啊……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我们当儿女的哪能眼看着父母都不高兴还装看不见?」 「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皇帝说了句挺常见的话,一下堵得谢淙没词。 他和柔安帝姬才十二岁,父皇说他们是小孩,他们还真没辙。 皇帝又看向酸梅,一脸不耐:「他们多管闲事,你个嫁了人的也来帮着当说客?」 酸梅毫无防备地挨了句训,僵了僵,跪地一拜:「陛下,若不是了不得的事……求您别跟皇后娘娘僵着了。妾身今天一到长秋宫就觉得皇后娘娘整个人气色都差了,连笑脸都少了,干什么都恹恹的提不起劲儿来。皇后娘娘本就在……」 酸梅一觑旁边的三位皇子,把「来月事」三个字咽了,垂眸改口说:「这会儿心情不畅挺伤身的。」 酸梅都直接扯到影响身体安康的大事上了,众人都觉得,这下够了吧? 皇帝面色铁青地闷了半天,末了吐出一个字: 「滚。」 把几个小辈轰走之后,谢昭神色阴晴不定地默然静坐了好一会儿。 两个人间的事总有别人过来旁敲侧击,即便知道他们是好心,也还是觉得怪烦人的。 他阴着脸扫了手边奶白色的鱼汤一眼,心里冷哼:不喝,那女人蛮不讲理。 于是继续看奏章。 看了三五行,鱼汤的味道悠缓地飘入鼻中…… 又鲜又美的味道,仔细去嗅,能嗅出些许简单的调味料的感觉,但又并不遮掩那种鲜香。 好像只是闻上一闻都能知道所用的鱼肉必定很嫩,谢昭不自觉地睇了眼汤碗…… 一片花白的鱼肉翻在汤面上,果然很嫩! 啧,江鲢。 他的目光定在白汤和鱼肉上沉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将碗端了起来。 她不讲理归不讲理,手艺还是没的说的。 再说,那天的事其实也…… 谢昭抿了口汤,温缓的热意沁入喉中。 唉,这么好的手艺,想也知道她做菜的时候肯定是十分的投入、万分地想将菜做得完美。 那么那天…… 谢昭又喝了口汤,一小块鱼肉上掉下来的碎屑随着汤一起滑入口中,还有一点点葱花随同。 味道实在够鲜,咸淡也正好合他的口。 比那天那个牛肉汤强多了…… 长秋宫椒房殿,雪梨搂着鱼香,鱼香的大爪子也搂着雪梨。 一人一狮的想法都差不多:孩子不在!睡觉真安静! 可是安静也睡不着,雪梨这两天一躺下来就生气! 谢昭你不讲理! 不!讲!理! 三天前她特别想喝一口牛肉汤,熬得透透的、有葱花还有胡椒面提味的那种。而且牛肉要厚片,最好带一点筋,嚼起来筋道痛快。 平常下厨都是让宫人们提前把食材收拾好的,那天她为了完全做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从切牛肉开始都是自己在做。打卯时不到一直忙到中午,就想晚上熬够劲了能吃一碗味足肉香的、热乎乎的牛肉汤! 如果火候不够还可以再熬一夜,让她第二天早上或者中午吃也行! 结果…… 谢昭来给她捣了个乱。 俗话说「君子远庖厨」——虽然本意并不是说君子要远离厨房吧,但谢昭身为皇帝本也不需要进厨房就是了。 不过,雪梨不是独善厨艺吗?长秋宫的厨房专有一间是备给她的,各处都比别的厨房讲究,皇帝也偶尔过来转悠一圈。 那天在把牛肉汤的其他步骤都弄好后,她就先回椒房殿歇着了,放盐要迟一些再说,否则牛肉会柴。 结果她出去不久,皇帝过来了。 他一闻挺香、揭开盖子一瞧:牛肉汤。 再拿勺尝尝,他发现:哎?这个呆梨忘了加盐了? 皇帝就很主动地给她添好了盐,还认真尝了两勺确定这个咸度合适,然后才去椒房殿找她,也没跟她提加盐的事。 半个时辰后,雪梨回到厨房再加了盐一尝…… 怎么这么咸! 全心全意地去做一道美食,最后发现居然失败了的感觉太不好了。自觉并没有加太多盐的雪梨就把宫女叫来问话,一度还好奇是不是这回送来的盐格外咸。 结果,宫女回说:「陛下来的时候加了盐,奴婢也没敢拦着。」 雪梨气哭! 到了嘴边的牛肉汤飞了!原来是他搞的! 她自然就去找他「兴师问罪」去了,语气难免不太好:「你干什么动我的牛肉汤!」 谢昭被问得有点一头雾水,碰巧了那天他心情也不太好,听她解释完就驳了一句:「我也是好心,以为你忘了加盐,你至于这么大脾气?!」 ——好嘛! 雪梨本来就一上午白忙、想吃的东西吃不上,而且还月事将至。赌着气来找他议论,原是想听他道个歉或者哄哄她,到头来还反落句责备? 她就嚷出来了:「我忙了一上午呢!你讲不讲理!」 谢昭也跟她杠上了:「你留个宫女看着不让旁人动不就是了?你留了吗?!」 雪梨:「宫女哪儿敢拦你啊!你又不懂做饭的事,你瞎动什么手啊!」 两个人在紫宸殿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呛了好几句,直到陈冀江禀说刑部官员求见,雪梨才一拍桌子甩袖走了。 吵架没吵完导致二人一口郁气结在心里。 雪梨想:你弄砸了我的汤还反过来怪我?烦人!你不来找我我就不去见你! 谢昭想:好心当成驴肝肺!还在紫宸殿跟我拍桌子!你不来谢罪我就不去长秋宫! ——俩人就这么耗上了,过了今晚,明天就是第四天。 雪梨回忆着吵架的事又郁结于心了,鼓着气一下下揪鱼香的圆耳朵,一不小心把鱼香揪疼了,它「嗷呜」一声,雪梨赶紧拍着它哄哄:「抱歉抱歉哦!你睡你睡!」 鱼香往她怀里拱,额头在她下巴上蹭蹭。 雪梨叹口气,终于打算摒开杂念专心入睡了,外面骤然一阵树枝折断的噼啪声。 准又是太平!这小子跟着鱼香住到长秋宫来之后还是和以前一样疯,上蹿下跳一点都不知道避着人躲着树,树都被它玩坏好几棵了! 雪梨皱皱眉头搂紧鱼香,咕哝说:「管管你夫君。」 而后就听见外面宫人的惊语:「陛下圣安!」 雪梨:「……?!」 她错愕地揭开床帐,目光初停,先见太平一路小颠着奔进来,随后才是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雪梨傻坐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放冷了脸:「陛下来干什么?」 「雪梨。」谢昭神情一松,俄而轻咳一声,有点尴尬,「别生气了,我……那个……」 雪梨眼眸翻翻:「哪个?」 「咳。」谢昭复一咳,「今天的鱼汤挺好喝的。」 「嘁。」雪梨背对着他躺下,演绎阴阳怪气,「偷喝阿沅的汤?陛下您最近亏嘴了?」 那汤果然不是给他的?! 谢昭发现自己料得很准之后一阵悲痛,叹着气坐到榻边,俯身搂住她:「我以后绝不给你乱加东西了。」 雪梨:「哼。」 「听话。嗯……那天也是我不该反过来怪你不对。」谢昭说着,也不管她乐不乐意,在她侧颊上一亲,压低的声音放得更软,「我想你了。」 你讨厌!讨厌! 雪梨一边在心里骂,一边没骨气地翻过身来,双臂往他脖子上一环:「我才不想你呢!」 谢昭面色凄然:「那我……回去睡?」 雪梨:「不许走!」 番外篇八(1) 【番外篇八】 皇三子谢润刚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长秋宫上下都有点儿紧张。 ——皇三子倒没事。主要是皇后娘娘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继而导致心情也不太好。 这「身体状况不太好」,主要体现在…… 胖了! 身上皮肉松了! 其实这样的情况在之前生孩子后也有过,但没有这次厉害,恢复得也快些。前后一比,雪梨就十分郁闷,沐浴之后低头一看自己,内心就一声惨叫:啊啊啊啊啊!我怎么了啊! 于是她出了月子之后都不肯让皇帝碰,晚上睡觉时被子裹得紧紧的,然而自己其实也很想凑过去跟他「解解闷」。 三天后,谢昭斜眼看着旁边的雪梨卷:「你不热吗?」 「热……」雪梨泪盈于睫,还又往被子里缩缩,「但你不许过来,我现在可丑了!真的可丑了!」 「可我又不是没看过。」谢昭翻了个白眼,刚伸手要拽她的被子,她就敏捷地往里一滚。 谢昭:「……」 他将手收回被中,只往她面前凑了凑,无奈而笑:「跟你说了让医女按一按恢复得快些,对筋骨也好,你为什么不肯?」 「太难看了,让医女见了我也觉得别扭得很。」雪梨皱着眉头长叹,顿了顿又说,「而且、而且医女下手特别狠,又疼又痒的,我又不好哭不好叫……」 前两回她也没让医女来帮这个忙,自己调养得挺快,这回算是例外! 雪梨说着一咬嘴唇,抬眸觑觑他:「我自己慢慢调养就是了,顶多再有几个月……」 「啧……反正我是无所谓。你说难看,我也觉得还好。」谢昭挑眉睇着她,「不过万一不尽人意呢?你自己准不高兴,是吧?」 雪梨仔细地想了想,艰难点头:「是……」 谢昭轻松一笑:「那我帮你——不商量,就这么着了。」 二人大部分事情是商量着来的,难得有哪一方说「不商量」的时候,除非是赌气,不然另一边一般都答应。 可这回,到了第二天,雪梨就好想说「我不要!你走!」啊! 中午,雪梨正开开心心准备用膳,外面一句「陛下驾到——」 他就来了。 屏退众人,把她往榻上一推,谢昭豪气万千地撸袖子就帮她捏腰按背拍腿揉肩! 「啊!啊!啊!啊!」雪梨忍着眼泪惨叫!他下手一点都不比医女轻……兴许还更重一些! 又舒服又难受的感觉太别扭了,结合完了主要还是难受……尤其是捏到肉多的地方的时候,那种酸痛的感觉,让雪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在他开始帮她揉大腿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了了,蹿坐起来一握他的手腕:「别弄了!我自己调养挺好的!」 谢昭挑眉未言,一只手就把她两个胳膊全握住了! 另一只手继续揉:「乖啊梨子,这叫长痛不如短痛,懂吗?」 雪梨:「啊啊啊啊啊!!!」 并不想懂! 然后一起用午膳。 雪梨最爱吃的主食是米饭,其次是汤面,眼下一看…… 面前放着一小碟杂、粮、包。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谢昭:「陛下吩咐的?」 谢昭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我问了御医,说你若想瘦得快,光不吃肉不行。米面要少吃,反是肉可以适当吃些。」 她一想瘦就不吃肉、一想瘦就不吃肉,谢昭每回看着都觉得太可怕了! 跟喂兔子似的,瘦得快是瘦得快了,身体哪儿扛得住啊? 现下又刚出月子,从大补一下变成「完全不吃肉」大抵也不好,得逼着她缓缓。 是以雪梨眼前离得最近的五道菜都是荤素参半,另有一道香喷喷的清蒸鱼摆在二人之间。 她自己单拣素菜夹没事,他夹给她的全都是荤素全有的! 雪梨自然不好拒绝,再看看夹过来的肉全都是瘦肉,也就咬咬牙吃了。何况…… 出了月子至今已经有三四天没吃过肉了,好香啊qaq! 用完膳照例一起去御花园散步消食,平常是一刻,这回谢昭有意拖到了一刻半,看雪梨打哈欠了才说:「回去午睡吧。」 雪梨就心情大好地回去睡午觉啦!她一般是睡两刻,睡醒之后一下午的精神都特别好,不睡就不行。 睡醒后谢昭已走,往常这个时候,雪梨可以自己找点事做,下下厨、看看书都是可以的,如果有命妇来拜见就见一见,有兴致她还可以到紫宸殿找谢昭去。 今天一睁眼…… 阿杳扑到榻边:「母后!父皇让我陪您踢毽子!」 雪梨:「……」 阿杳小手拽着她催她起来,雪梨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就跟她去后院了。 阿杳还认认真真地跟她说:「父皇说您至少要踢一刻,母后您不能偷懒哦!」 居然还规定了时间?雪梨立刻崩溃! 踢毽子看着轻松其实可累了,搁以前她也就能踢一刻多一点。现在…… 呵呵!十月怀胎外加一个月的月子——将近一年没怎么大动过,身子懒得不像自己的! 踢了小半刻雪梨就不行了,气息不稳,脸涨得通红。于是她仗着长秋宫是自己的地盘,毫不顾忌仪态地瘫坐到地上扶着回廊的柱子喘气儿。 阿杳抚着后背给她顺气儿:「母后您起来嘛!没踢多少个呢!」 「阿、阿杳……」雪梨疲惫摆手,「今儿就先这样啊,欠下的明天慢慢补……」 她现在腿都使不上劲了,一坐下来就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打颤,要继续踢毽子真的不行。 阿杳一字一顿地劝道:「不行哦!母后,书上说啦!‘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今天的要直接踢完嘛,不然明天您要踢一刻半呢!」 「……」雪梨哭丧着脸,「可书上还说,凡是要循序渐进,不能一口吃个胖子……」 阿杳:「……?!」 番外篇八(2) 苦口婆心劝母亲坚持而未成的阿杳颓丧放弃,就跑到紫宸殿请教父亲到底是她的道理对还是母亲的道理对去了。 正在父亲身边练字的谢沅放下笔:「为什么要逼母后踢毽子?」 谢昭想想,没跟儿子说「因为你母后想减减肉」这原因,拍拍他的头:「好好练字,跟你没关系。」 谢沅「诺」了一声定心继续练字,阿杳爬到皇帝腿上坐着,抬头问他:「怎么办呢?母后看起来可累了,可是她说的‘循序渐进’对,还是书里说得对?」 啧……阿杳读书读得还挺知道要自己琢磨。 谢昭端起面前的糖蒸酥酪递给她吃,解释说:「‘循序渐进’这话是对的。不过不能拿这话当成自己偷懒的借口,有能力按时做完的一定要按时做完,当真不行的,才能‘循序渐进’,知道吗?」 「哦……」阿杳心里掂量掂量而后点点头,舀了一勺拌着蜜豆的糖蒸酥酪送进口中,抬头又追问,「那母后这样呢?要怎么办?」 她暂时没什么心情深想大道理,更在意母后的事。 谢昭想了会儿:「晚些再说吧。和你弟弟一起练会儿字,待会儿父皇和你们一起去长秋宫。」 受完踢毽子的折磨之后,雪梨意外地清净了好久。 她歪在榻上歇着,原本想等着阿杳回来问问她功课,结果阿杳迟迟不归。 这小丫头!最近跟她父皇越来越亲了! ……雪梨觉得有点受伤! 于是她在榻上揉了半天鱼香,鱼香被她揉烦了挣脱逃走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捶捶腿爬起来,从奶娘怀里接过阿润抱着解闷儿。 刚满月的阿润睁睁眼睛,看是她,又闭眼继续安心睡觉。 雪梨俯首在他额头上亲亲,一股奶香味,真好闻…… 于是,谢昭带着长女长子跨过椒房殿的门槛后,就看到雪梨背朝他们跪坐床边,时不时地低低头,或者伸手摸摸什么,全神贯注。 三人都在门口愣了一瞬,谢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起放轻脚步走过去看。 驻足一瞧。 小小的阿润裹着襁褓被放在榻边,雪梨时不时地亲他一口,亲完还按按小脸什么的…… 阿润被她弄得这个烦啊!睡梦中都皱眉头了! 「咳。」谢昭摒笑一声轻咳,雪梨身形一滞,阿杳没忍住笑厉害了:「母后!三弟要嫌您烦啦!」 雪梨笑容发僵地扭头看谢昭,谢昭神色平淡地低眼回看:「梓童,你这是无聊了啊?」 还、还好啦…… 谢昭在她身后蹲下:「接着踢毽子去?」 雪梨顿时脸色苍白:「不要!」 谢昭眯眼:「真不去?」 「真的太累了。」雪梨叹气,「太久没试过,踢了一会儿就累得腿软。」 看来真不是故意偷懒。 谢昭嘴角轻扯,想了想,微笑道:「那行,以后不踢毽子了,换换别的?」 「……什么?」雪梨警惕地盯着他,总觉得没好事。 「嗯……近来事情少些,带你出去骑骑马?」谢昭边想边提议,「或者放风筝爬山也行,看你喜欢什么了。」 他说着,她还没来得及作反应,阿杳阿沅就拍这手喊「好」了,阿沅还要去喊弟弟妹妹,谢昭淡眼一横他们:「没你们的事。」 阿杳阿沅:……?啥?不打算带他们去?! 皇帝伸手一拉皇后,二人一并站起来,他有意避着孩子似的拉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边走边问:「去不去?直接去行宫也行!」 「不是……什么意思?!」雪梨有点懵,「没他们的事?不带他们去?」 「啧,阿杳阿沅都大了,不用你时时看着,三个小的各有各的奶娘呢。」谢昭说着扫了屋里的孩子们一眼,撇撇嘴,「有日子没带你单独玩过了,难得有空。」 ……这样啊!这主意好! 雪梨满心都觉得挺惊喜。说实在的,虽然有孩子添了乐趣,但她也偶尔会怀念一下还没有孩子的时候——仔细想想,上一次身边没有孩子时跟他同游,还是很多年前二人间的窗户纸还没戳破的时候呢。 这都多少年了! 那回是在郢山,还是只小狮子的鱼香跑来跑去玩疯了…… 雪梨回想着一笑:「我们带上鱼香!」 「行啊,想去玩什么?」谢昭大方答应,扭脸就安排如何把孩子们扔在洛安、自己带皇后去哪里玩去了。 番外篇九(1) 【番外篇九】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平安公主出嫁都十载了,长女已八岁、次子五岁,都生得聪明伶俐。 按照皇帝的意思,原是要头一个孩子随平安公主的娘家姓氏,姓陆。但平安公主有孕时,觉得父皇母后养恩深厚,就请旨给腹中孩子赐姓为谢。 彼时父女二人间颇有一番争执,倒是驸马宋凡大度,他跟平安公主说:「陛下的养育之恩你要报,生身父母的生恩就当真不提了吗?若头一个孩子姓了谢,第二个也要续你娘家的香火才是,往后的孩子再随我姓。」 平安公主心里踟蹰了半天。女人生孩子的苦楚和险处男人大抵难以懂得那么深,宋凡大度不要紧,她却不得不想想万一生不出第三个可怎么好? 措辞一番后委婉将这担忧同宋凡说了,宋凡笑道:「宋家人丁兴旺,我已有几个侄子了。若你心里过不去这结,从旁支过继一个两个过来也不是难事。」 原本难以周全的事在二人的商讨中迎刃而解,事情传出去,还一度成了段佳话。 心思宽敞点的笑说:「瞧,夫妻间这么打着商量来可不事事都好?宋家不缺后嗣,宋凡帮公主去报生恩养恩,是个有君子气度的。」 狭隘点的起码也夸道:「嘿,尚主就得有宋家这眼界。一个两个孩子的姓算什么?这等忠心大度表出来,日后前程似锦!」 不管外面怎么论吧,平安公主与宋凡的长女谢凝、次子陆青都好好的长大了。孩子生下后改的不止是姓氏,陆青当真续到了陆家的族谱上,谢凝则在三岁时按着宗室女的规矩封了翁主。 这就有点拐弯抹角的宠溺了,皇帝当时的原话是:「阿青续陆家的血脉是真的,阿凝也不能光随个姓就了事,是不是?」 就这样,之后的五年,平安公主的肚子都没再有消息。宋家经她点头之后,也当真在琢磨着过继旁支子到她名下了。 偏在这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平安公主有孕了。 这当然是个喜事,不过日子过起来,突然出个喜事也容易有点磕磕绊绊——比如眼下吧,平安公主想好好安胎,可两个孩子都半大不小的,让他们为了照顾母亲完全安静,几乎不可能。但同在一府,让他们完全不见母亲也不可能啊,哪有为了肚子里的,就把已经大点的带离的? 这事是皇后最先提起的,一看平安公主进宫问安时,阿青还要往她腿上坐,皇后就皱眉头:「这怎么行?肚子里揣着一个还要分神照顾他们,最后非要累坏你自己!」 平安公主自己倒不当个事儿:「这怎么了?我怀阿青的时候,照样照顾阿凝啊……再说,母后您怀弟弟妹妹们的时候,不也照样照顾已经大了的?」 平安公主一时都不太懂皇后怎么突然提了这个。其实皇亲国戚府里添个孩子,当母亲的并没有那么累,大抵八成事情都是有下人代劳的,余下的两成不过是和孩子交交心、陪孩子玩玩、给孩子一些血脉之间才有的关心。 连她自己都觉得好像乐呵呵地就把阿凝阿青带大了,皇后猛地这么一说,倒好像她出嫁十年就操劳了十年似的。 皇后面色微白,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你说得轻巧」,静了静,又道:「我看,要不就把他们两个先留在宫里一阵子,等你出了月子再带回去。」 平安公主好生一愣。这本该是她生产前最后一次进宫问安来着,之后就要好好安胎不受车马颠簸了——然后母后把孩子留下了? 她这厢疑惑得有点久,旁边的太子妃轻轻一咳,淡淡笑道:「长姐不必回了母后的好意。都是自家人,如今皇三子殿下也出宫开府两年了,母后想照顾,还能照顾谁呢?」 平安公主脑中电光一闪,这才蓦地懂了! 从母后还不是皇后的时候,身边就孩子一群了,这么多年都热热闹闹的。后来她出嫁、阿沅封了太子去了东宫,再后来阿淙也出宫开了府、阿泠紧跟着就嫁了出去,眼下连三弟也出宫去了。 母后这是觉得没趣儿了,想给身边添点热闹? 于是平安公主感谢地望一眼太子妃,低头问膝上的陆青:「阿青啊,在宫里跟外祖父外祖母住一阵子,好不好?」 陆青抬头望望母亲,小脸一扬答说「好」,平安公主又看向谢凝。 阿凝也应「好」,可看上去就不像阿青那么高兴了——她还没这样和母亲分开过呢,自己住在宫里但母亲不在……感觉怪怪的! 太子妃就过来哄她:「阿凝乖哦,你母亲要安胎,你在宫里玩一阵子不好吗?宫里狮子比你家里要多,无事时还可以去东宫找你的弟弟妹妹玩,怎么样?」 小阿凝有点纠结,扁着嘴矛盾了半天,点点头:「太子叔叔画风筝给我!」 姐弟俩当日就这样留下了,皇帝料理完政务到长秋宫的时候,两个孩子正在廊下追来追去呢。 皇帝愕了一会儿,看看坐在廊下的皇后:「你把他们留下了?」 「嗯,等阿杳生完孩子再送回去。」皇后笑笑,招呼两个孩子过来问安,又酝酿了点悲愤出来,「哎……转眼间又要多个孩子叫我外祖母?啧,真是老了!」 「老什么老。」皇帝挑眉,「不是才四十三多?奔着八十三去吧!日子长着呢!」 两个孩子过来乖乖问了安,四人一起吃了顿宵夜之后,皇后提出要带阿凝睡。 皇帝气得干瞪眼:「那朕带阿青睡!」 番外篇九(2) 第二天,为了让他们快些适应,皇后便没让两个孩子的傅母和先生来,交待宫女带他们四处玩一玩,读书的事缓两日不迟。 于是两个孩子「奉旨撒欢」了,先跑到东宫折腾了一圈,见太子和皇次子正下棋呢,他们就在旁边「热心」指点。 阿凝说:「太子叔叔走这里……堵他!」 阿青说:「二叔叔走这颗!走到这里!二叔叔您肯定会赢的!」 两个当叔叔的本着「不跟小辈计较」的原则克制了半天,最后还是同时一拍案,挥着手把他们往外赶:「出去!出去出去!‘观棋不语’懂是不懂?去别处玩去!」 阿凝和阿青吐吐舌头就跑了,兄弟俩坐回棋桌前重新酝酿了半天,扶额:没心情下了,都被他们搅合了…… 那怎么办? 得,把自家孩子叫来问功课吧。 阿凝阿青出了东宫,手拉手继续四处转悠。走了好远,遥遥望见柔安公主进了一方院子,阿凝双眼一亮,拉着阿青边喊「姨母」边追过去。 柔安公主和身边的宫人们都没听见,他们进去时便也没瞧见人。还没来得及叫个宫人来问一问,两个孩子就眼睛都亮了! 好、多、小、孩、子、啊! 次进院里足有几十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这对于身为男孩子的阿青来说还好,但阿凝肯定高兴啊! 阿凝就兴高采烈地跑去找她们玩去了,正在练穿针的一众尚服局小宫女傻眼了:这谁??? 恰好这些小宫女也都是刚进宫的,规矩上尚没有那么严,被阿凝这么一搅也就把手头枯燥的穿针活放下了,不一会儿就成了聚众聊天,方才的安静荡然无存。 「问什么要穿这么多针啊?在乞巧吗?」阿凝对她们每人身边都放了一盘银针的做法很好奇,在听说「每个人都要穿完五百根才能去吃午膳」时,大方地撸了袖子,「我帮你们!」 于是,教习女官过来巡视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虽然院子里乱哄哄,但小宫女们手上倒没停的情状。 然后,她自然很快注意到衣着不一样的那一个,当然不会轻易想到是有贵女过来,眉头一皱就夺上去道:「你怎么回事?谁许你乱穿衣服?」 阿凝正不解地刚抬头,候在门口的宫女便挡了那女官,压音告知:「奴婢是长秋宫的。这位是平安公主膝下长女。」 教习女官:「……」翁主您挺雅致啊! 片刻后阿凝身后站了一排女官,默默地看着她,主要是怕她被扎着。 阿青则自己拉着乳母继续找寻姨母去了,还真在第三进院子找着了。 柔安公主其实是来给酸梅帮忙的,酸梅嫁了阮跃之后,也有了外命妇的封位,许多宫中之事就会传她进来料理。这回教小宫女礼数的事就落到了酸梅头上,酸梅恰好信期到了精神不济,这才央柔安公主进来帮她打理打理。 二人正商量着挑哪些人送去长秋宫填补空缺呢,柔安公主突然被勒了脖子! 「啊!」谢泠一声惊叫,咳嗽着回头一看,「阿青?」 「姨母好久不见!」陆青愉快地趴在她背上,「姨母有没有去看娘?娘肚子里有弟弟妹妹!」 「去啦。倒是你,多久不来看姨母了?」柔安公主笑瞪着他。 阿青:「嘿嘿……」 于是阿青就在这里围观姨母和表婶谈正事、阿凝在外面跟小宫女们一起穿针穿得还挺开心。到午膳时柔安公主要去长秋宫陪皇后用膳,正好带着他们两个一道回去。 阿凝兴高采烈地跟皇后描述今天见到了好多好多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皇后听得直笑:「当年你娘也这样。」 阿凝「咦」了一声:「娘也去找她们玩过?」 皇后慈祥微笑:「是,那年我去为御前挑宫女,你娘偷偷跟着一起去……」 皇帝饮了口茶:「然后外公晚上去的时候,你外婆正在吃鸡爪,半天都没注意到屋里多了个人,吃完了鸡爪她还……」 「……陛下!」皇后咬牙切齿地一眼横过去。 皇帝噎住话又喝了口茶:「咳,吃完鸡爪她就哄你娘睡觉了,挺好。」 「哦!」乖乖的小阿凝就这么信了。 柔安公主在旁边憋笑憋得一脸痛苦。母后不让说当年拿鸡爪骨头摆字的事情,但她可是听姐姐说过的! 都说宫里的日子尔虞我诈还别有一番苦闷,他们可是半点都没感觉到,「长日无聊」这种话就更无从谈起。 好像只是那么弹指一瞬,皇帝皇后膝下就已经有两辈人了——可他们自己有时还有些「童心未泯」呢。 对阿杳这一辈来说,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似乎昨天还一群兄弟姐妹打打闹闹呢,今天低头一看就一群小孩子在叫爹娘叔姑了。 不过也不要紧就是了。 阖家欢乐、上下齐心,就怎样都好,自也没有什么太多的闲心去悲春伤秋。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御膳房的娘娘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御膳房的娘娘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御膳房的娘娘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御膳房的娘娘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御膳房的娘娘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御膳房的娘娘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