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反派的崛起[穿书]》 第1页 [古装迷情] 《论反派的崛起(穿书)》作者:昭越【完结+番外】 作品简介: 姜婳在十五岁那年得知自己活不过十八,且死后还会让一个根正苗红好少年黑化成为大反派,她是他终生的白月光,家里摆着她牌位的那种。 姜婳对此嗤之以鼻,因为她清高的伯父刚把有事求上门的少年给拒绝了,少年放狠话:「此生再不入姜氏高门!」所以,给人弄黑化的明明是她伯父,和她有什么关系:) 为了不让自己牌位真摆人家里,姜婳死劲蹦跶,誓要把自己从白月光作成蚊子血,结果,少年提前黑化了。 程照:从寒门到士族,所求唯独一个姜婳而已。我慕她容颜,喜她风骨,厌她……不悦于我。 人狠话不多的寒门士子x重点总偏移的高门贵女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婳;程照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反派提前黑化了! 第一章 云台程明宣,早死姜阿宁。 时正年底,雪纷纷扬扬落着,没多久,地上就铺了一层白毯,踩一脚就留下了难看的乌黑印子。 姜婳懒懒打了个哈欠,裙摆迤逦地从迴廊上经过,眼角余光却瞥见一袭青衣,背影颇有几分青竹之姿,正落落地在雪地里走着。青衣走过,身后两行脚印渐渐被落雪掩盖。 这是在姜家前院,姜婳琢磨着大概是上门拜访伯父的士子,便转头问道:「那是哪家的郎君?」 侍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青衣人影走得飞快,她只瞧了一眼就不见了踪影,但她反应快,立马回道:「姑娘稍候,婢子这就去问问。」 姜婳想了想,摆了摆手:「罢了,先回屋吧。」 她这几日精神懒怠得很,请了医士来也说不出什么缘故,刚刚出门走了一圈,这会身体上更为疲累。因此虽对那士子起了兴趣,但这兴趣并不深。 她回屋里坐下不过片刻,就有一粉衣侍女进门,眼眸亮晶晶的。绿璇性子活泼,在阖府下人里的人缘都不错,惯会打听各种小道消息。 姜婳一见她那样子,就知府里又有了闲谈,随口问道:「府中出了什么事?」 绿璇道:「回姑娘的话,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位年轻郎君上门求见国公爷,听说那位郎君俊逸出尘,如清雅绿竹,风姿比之府中几位郎君更为出众。就是家世太低,国公爷都没见他,就让人走了。」 她话里显而易见的遗憾,引得姜婳又开始好奇起来,绿璇说的郎君应该就是她方才在前院瞧见的那青衣人,背影看起来确实有几分风仪,原来正面竟这般出众么? 「家世低?到底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 这时代民风开放,女子私下问起外男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之事,胆大者还有当街赠花诉情的,传开皆是美谈。姜婳初时还有些惊讶,后来便习惯了。 绿璇道:「那位郎君姓程,却与威武大将军程家没什么关系,只是个小地方来的,祖上官职都不高,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听侍女三句不离郎君的家世与相貌,姜婳兴致缺缺地皱了皱眉,知晓这是高门婢女的通识,但她心里到底有些不得劲,摆摆手让绿璇退下了。 她一出生就是士族高门之女,註定一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这就不得不说明投胎的重要性了。上辈子她的投胎技术就挺好,就是死的早,这辈子眼睛一睁便知道自己又投了个好胎,只是不知还会不会死的早。 出身这种事得看运气,偏偏这时代最看重出身门第,像刚刚那位青衣士子,风姿再如何出众,家世不高就让他难有出头之日。 她享受着阶级带来的好处,但怎么说还是有几分羞惭。 留下的侍女青樱很会察言观色,见姜婳皱了眉头就知她心里拧巴了,便岔开话题道:「姑娘,锦衣阁新做的衣裳送来到了夫人屋里,您要不要去看看?」 姜婳点点头,随她去阿母屋子里看衣裳去了。还有一个月便是除夕,她今年要随阿母和伯母堂姊赴宫宴,衣裳要仔细挑拣,不能出风头,也不能太简单。 跟阿母商量选好一身杏红色散花锦裙,她便懒懒靠在椅子扶手上,浑身都提不起劲来。阿母轻拍她背道:「阿宁最近怎么了?我瞧着你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我眼皮子睁着呢,您快看看,难道我眼睛变小,您看不见了?」姜婳赶紧睁大眼睛,睫毛扑闪扑闪地眨眼。 李氏嗔她一眼,哑然失笑:「你这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问她东,随口加一句西,她偏偏就只注意到那一句随口的西,叫人听着哭笑不得。 母女俩没说几句,姜父便回来了,看见姜婳靠在椅子上便笑道:「阿宁是懒筋作祟,多动动就好了。」 话虽如此,可他却最是宠爱这个小女儿,连重话都不捨得说一句的。 姜婳上前接过他的外衣,挂在旁边的架子上,好奇问道:「阿父,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事情谈完了便回来了,我得回来陪夫人和阿宁用晚膳。」姜嵘一本正经地说着,坐在李氏旁边椅子上,伸手捏了下她的手背,被李氏瞪了一眼。 姜婳只当没看见,挂好衣服后就过来坐到一旁听着阿父和阿母说话。 「夫人可见了今日的府中来客?」姜嵘轻啜一口茶汤,眉峰稍稍拧起,「大哥行事太过了些。」 第2页 李氏摇了摇头,大伯性子向来高傲,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位寒门士子,避而不见不过是寻常罢了。 姜婳在脑中迅速思索,今日府中有什么事?哦,来了个气质出众的士子,结果被大伯父避而不见。 她精神一震,插话问道:「我听说那位士子风姿比之阿兄和几位堂兄更甚,阿父您知道他吗?是不是真的?」 李氏嗔她:「你这又从哪里听来的?明明程家郎君来的时候,你都不在府里。」 姜嵘却兴致勃勃地开始说起来:「确实如此,那程家郎君丰神秀逸,萧然如园间绿竹,我见过他写的字,不得不说,岫之不及他。」 他说的岫之是姜婳的兄长姜存,也是个学问出众的士子。在姜婳不大的交际圈子里,自家哥哥绝对是其中翘楚,那程家郎君的学问竟比姜存还好? 她不太相信,以为阿父是礼节性夸赞,便顺着他的话捧场道:「连阿父都夸的人,必然是卓尔不群的。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姜嵘:「他名唤程照,听说祖籍是景州渭阳县的,那个地方我昔年带你去过的。唉,不过那时你还小,许是不记得了。」 姜婳回想了一下,记起来在她四五岁时,阿父外放至景州做刺史,在州下郡县巡视时带了她一道,具体郡县名称她不记得了,倒是能想起来这么一回事,毕竟她从出生始就带有上辈子的记忆。 「记得的,我们走了好多地方是不是?」姜婳努力回想,「渭阳县的话……好像是在云台郡下,那程照便是云台程照了。」 时人有个习惯,通报自己名姓时都会说自己家乡地,一般是郡城加上姓名。 姜嵘点头:「看来阿宁记性很好。」他摸摸自己鬍子又忍不住乐呵起来,笑道:「说不定你小时候还见过他呢,他就比你大两岁。」 那便是十七了,姜婳点点头没说话,心里不以为然,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她小时候都不怎么出门的。 将这话题岔过去,姜嵘又可惜了一番程照时运不济,准备改日去问问他上门是为了什么事。他惯来爱才,程照正好合了他的心思,听闻他有困难,还是愿意帮上一把的。 「明宣家贫,夫人你看看能不能备些东西,回头叫人送去,就说辅国公府上送的。」 李氏答应下来,又转头喊姜婳:「阿宁先去看看,我近日教了你不少人情往来,要考考你了。」 姜婳却迟疑了一下,问:「程照字明宣?程明宣?」 看着阿父点头,姜婳唿吸一窒,强作镇定地行礼退下。 云台程明宣,可谓是大名鼎鼎。她慢慢走在迴廊上,看着雪花像柳絮一样飘下,思绪已然飘远。 「在下云台程明宣,明月入怀,不可言宣,不知阁下如何称唿?」一句话就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俊秀公子,看着弱不禁风,手腕却格外铁血。 若真有这么个人也就罢了,可偏偏他是书里的啊! 姜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镇定,也许只是撞名,她不能自己吓自己,当务之急还是回房间仔细回想一下那本书的细节。 可对着白纸想了半日,她只能勉强想起几个主角的名字,对,还有一个女n配。无他,因为那个女配跟她同名。 小说作者是她亲姐,为这个女配取名时伤透了脑筋,索性借了她的名字。据亲姐解说,这个角色出场不多,只存在于反派的回忆里,十八岁时就夭亡了。 想到这儿,姜婳垂眸,因她久久未动,笔尖的墨水滴下,在白纸上染了一个难看的墨点,墨点下正好覆盖着她刚写了一半的「婳」字。 原来,夭亡就是她的宿命。 「姑娘,大姑娘使红莲送了信来,邀您明日去城外看梅花。」门外忽有人扣门,侍女青樱得了准允后推门而入,手中还捧着一壶热茶,温声禀道,「先前您不在府里,所以红莲这会才过来询问您的意思。」 城外有一片红梅,落雪的时候观赏最为合宜,可姜婳提不起兴致,她此刻正沉浸在自己又活不过十八的沮丧之中,风花雪月跟身家性命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过去跟大堂姊说我今日出门累了,明日不太想出去。」 青樱将托盘放在桌上,斟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这才领命退出去回话。 门轻轻被关上,一缕冷风从缝隙中钻了进来,姜婳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下,滴着墨点的白纸上便又多了几点水渍。 第二章 孤本却贤书,礼重情意轻。 第二日又是一个落雪天,屋顶的雪还没化便又添上一层,看上去像是厚重的棉被,松软得很,让人想上去躺一躺。 用完早膳以后,姜婳看着手里的礼品单子陷入沉思,会不会太直白了点,东西一看都是能换钱的那种。读书人一般心气高,那程照会不会觉得辅国公府在侮辱他? 姜婳能理解阿父为什么要用辅国公府的名义送东西,主要是为了弥补一下大伯父的形象,她大伯父继承了祖父辅国公的爵位,为人执拗刻板,固守门第之见,平生最不喜欢与底层士子打交道。 若那程照真是个记仇的,辅国公府就凭白多一个仇家了。 思及此,姜婳一掌把礼品单子拍在桌子上,她突然想起了一个情节:那程照还真的是一个相当记仇的人,作为书中的反派,他前期挺惨,后期则青云直上。发达以后立马就将从前羞辱过他的一家人抄家入狱,当然那家人也确实为非作歹,但从此事也可看出他心眼着实不大。 第3页 姜婳抿了抿唇,将礼品单子上的东西全部划掉,转而换了张新纸,写了些字画典籍等挑不出错的东西。字画这些东西看着风雅,可也容易拿出去卖,总比送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强。 想了想,出于私心,她把自己收藏的一套孤本也加了进去,上回阿兄问她要她都没给。既然这人后期会青云直上,她反正是看不见了,就当为姜家结个善缘吧。 十八啊十八,还有三年她就要死了,希望到时候阿父阿母还有阿兄不要太伤心。 姜婳亲近反派的底气就在于小说中的设定,小说中有三个国家,秦、楚、蜀呈三足鼎立之势,男主是秦国公子,女主是蜀国公主,而反派程照则是楚国人。故事主线是男女主联姻后日久生情,反派程照却看不上小情小爱,一直野心勃勃,想着带领楚国逐鹿天下。 所以她很清楚,对于秦蜀两国,程照是反派,但对于楚国,他往后会是说一不二、无人可左右的帝国宰辅。 午膳过后,李氏手执帕子轻拭唇角,看向又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的姜婳,有些无奈:「阿宁,起来走走。」 姜婳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算了,现在说些什么阿母都不会信,她自己知道就行了,也免得阿母难过。她听话地起身,绕着饭厅走了一圈。 李氏摇摇头,又问道:「昨日叫你看送些什么东西,你看得如何了?」 姜婳手便往袖子里伸,拿出一个小纸包,展开来放在李氏面前让她看。 「怎么都是字画典籍?」李氏眉间起了浅浅的褶皱,「倒是投其所好,可你阿父说了,程家家贫,如今正天寒地冻的,送些米粮木炭也好。」 姜婳自有考量:「阿母,他再家贫家里也不可能没有米粮吧?再说了,昨日大伯父态度不好,若我们再送些米粮之物,他误会我们家是在羞辱他,那可如何是好?」 李氏失笑摇头:「程家郎君怎会如此狭隘,你莫要拿你那小心思去揣测人家。」 注意到最后一竖行上的孤本,她点头赞许道:「难为你捨得把这套《却贤书》拿出来,程家郎君应当会喜欢。」 姜婳心里都在滴血,她当初为了那套《却贤书》,死皮赖脸磨了一个多月,才从大儒手上磨过来,如今却要送出去,她心疼到不行。 只希望程照看在这套孤本的份上,能消去对她大伯父的恶感,往后就算发达了,也别记恨姜家。 李氏又对那张薄薄的礼品单子进行了增减,最后定下一份简单适宜的薄礼,命人明日送到程家郎君府上。 了却了一桩心事,姜婳松了口气,随口感嘆道:「我听说他家中只有他一个人,除夕想必很孤单。」 这话却提醒了李氏,李氏思索片刻,道:「确实,我回头问问你阿父,也给程照备上一份节礼。阿宁你先想想看,节礼该如何准备。」 随口一句就把自己坑进去的姜婳:「……」 翌日,给程照送东西去的下人还没回来,大堂姊姜妙就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阿宁,你昨日不和我一起出门赏梅就罢了,我怎么听说你还去给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士子送礼了?」 姜婳还在出神,心道眼睛长在头顶上,唔,这形容很妙。 被姜妙抓着肩膀摇回了神,姜婳按了按额角,慢吞吞道:「大堂姊,你莫要太激动,不过是一份薄礼罢了。」 姜妙气唿唿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了一口才说话:「这是厚礼薄礼的问题吗?问题在于你是我妹妹,怎么能向着那一个外人?」 姜婳虚心受教,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就那个程家郎君,家世低微不说,我看他长得还算清俊,就夸了他一句,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姜婳给她空了的茶杯又续上一杯,升腾的水雾氤氲了她的眉眼,衬得她眉眼格外温柔。 姜妙的诸多抱怨顿时卡在了喉口,愣是看得失了神,姜家三个姑娘,就属三姑娘姜婳长得最好看,像画上的仙女一般,叫人不敢生亵渎之心,仿佛连盯着看都是罪过。 被卡了那一下,姜妙的满腔不忿消去许多,终于得以心平气和地说话:「他叫我『慎言』,还摆着一副宁折不屈的表情。呵要不是看他长得好,我怎会搭理他!看着倒是斯文俊秀,那性子,可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我记得往常大堂姊对俊秀郎君都格外宽容,怎么就对程家郎君如此不忿?」姜婳佯装回想,「先前那卫家四郎,性子最是桀骜不驯,还当面把姑娘送的花转手丢给了他妹妹。你当时却说他……」 姜妙连忙打断:「哎呀哎呀你别说了,就属你记性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说。」 姜婳正色答:「前年六月底的事。」 姜妙揪了揪帕子,扁嘴道:「我知道啦,我就是气那程照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还是上门来求帮忙的呢,态度如此之差,难怪我阿父都不想见他。」 这便是气话了,姜婳已经打听过,大堂姊见到程照是在他被大伯父拒之门外之后,连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出去,程照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是个外人罢了,大堂姊还是别为他生气了,不值得。」 姜妙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行吧,我不生气了,谁叫我最喜欢阿宁了,长这般好看,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谁。」 第4页 姜婳笑笑没说话,她哪还有什么以后。 姜妙气顺了许多,忍不住跟她说:「你前日不在府里可惜了,那程照生的可好看了。唉我们往后怕是没机会再看见他了。」 「为什么?」姜婳专注捧场。 「他出府前说了一句话,说是『此生再不入姜氏高门』,我看他那人虽然性子不好,但难得有几分风骨,往后怕是不会再来了。」 姜婳点头贊同,书里的程照确实很有风骨,一般说出去的话都是算数的。 两人又说了些话,姜妙有事回去了,她刚走,送礼回来的下人就过来回禀,程照并不要那一套《却贤书》,叫他拿了回来。 姜婳皱眉,哪有送出去的礼还退回来的? 「他怎么说?」 下人道:「程家郎君只说不敢收此重礼,叫奴才拿回来。奴才没办法,听闻这套书十分珍贵,不敢大意,只能拿了回来。」 看他面色透出惶恐,生怕被主家怪罪,姜婳摆摆手让他退下:「无妨,你下去吧。」 她此时心中甚为纠结,心爱的孤本又回到了自己手里,自然是欣喜雀跃的,可是她原本都舍了出去,只想结个善缘,如今却不知这善缘有没有着落。 那要不要再送一次?有点捨不得,又怕程照又是不要,那这事宣扬出去也不好听。逼着人家收礼,就像是辅国公府以势压人,拿着钱财去封口一样。 姜婳想不出个章程来,还是趁着午膳时候去问了阿母。 李氏斟酌片刻,道:「他不要那便算了,你阿父找他过了,顺手帮了他一把,想来他应是不好意思再要你的东西。」 姜婳好奇:「阿父帮了他什么?」 「他初来京城,带来的随从不懂事,冲撞了威远侯世子,被关入大牢了。你阿父去说了一句,叫人把那随从放了出来。」 姜婳瞭然,威远侯府霍家与辅国公府姜家向来不睦,难怪程照会求上她大伯父。 她大伯父跟威远侯的旧怨由来已久,已经发展到任何事都和对方反着来的地步,程照这一步并没有走错,只是错估了她大伯父的不近人情。若大伯父知晓程照所求,想必会很欢迎他,他向来是不会错过让威远侯吃瘪的机会的。 因为《却贤书》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姜婳心情很好,忍不住为程照说话:「那威远侯世子可厌得很,以往他就喜欢为非作歹,如今为了一点小事就把人投入大牢,当真可恶。」 李氏也点头:「确实,对了,明宣明日上门做客,你来定一下菜色。」 第三章 风骨不作数,传说白月光。 姜婳寻思着,说了「此生再不入姜氏高门」的是不是程照?万万没有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方才她还和大堂姊说这人有风骨。 要是知道程照转头又来上门做客,大堂姊估计会生气到和她念上一个月。 「阿母,大伯父知道程照上门做客的事吗?」 李氏戳她额头:「你怎么叫人家程照?明日不可如此。至于你大伯父,你阿父已经和他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姜婳悻悻闭嘴,听话地去厨房看菜色。 程照是景州人,听闻景州人嗜甜吃不得辣,姜婳命人把茱萸挑去,明日只放些姜末调味。景州河湖众多,比楚国其他地方更爱河鲜,她便随手又点了条鱼。 把口味和主菜都定好,姜婳又定了些寻常菜色,最重要的是定好自己喜欢吃的,这才悠闲地回了自己屋。好冷,还是点着暖炉的屋里最自在。 在屋里看了会帐本,青樱捧着一个木盒子进来:「姑娘,荣叔说那些银子够了,多了的就送了回来,您看?」 姜婳打开盒子看了看,她送的银子不多,还多换成了铜钱,眼下这一盒子铜钱看着实在晃眼。怎么一个两个的白收东西还不要? 「那就先放着,下回再给。」 青樱把盒子放好,跟姜婳一样疑惑:「荣叔为什么不要呢?多些银子,那些小孩也好过冬啊。今年冬天这般冷,不多买些木炭可怎么过?」 姜婳也不解,决定下回看到荣叔时当面问一问。她自觉自己并不是什么大善人,只是有这份能力,阿母每月都会给她月例,她自己不怎么花钱,余钱就用来资助一些小孩,只希望他们平安长大。 送出去的钱并不扎眼,还找了荣叔这个中间人,他怎么还嫌钱多呢? 她想不明白,还是低头专心看帐本。将最后几页看完,她懒懒打了个哈欠,准备躺下小憩一会。 屋里暖炉烧得热,床上的姜婳脸蛋红红的,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头轻轻蹙起,下一瞬勐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姜婳轻喘了几声,披着衣裳就坐到桌前把刚刚梦到的东西写下来。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什么,小说里「姜婳」连正式出场都没有,怎么会成为女配?就是因为大反派程照在她死后记了她十几年,还把她的牌位都摆家里啊! 换个名词,她就是传说中的白月光,引得反派黑化的罪魁祸首! 姜婳觉得牙酸,小声道:「变态!」居然摆她牌位,若不是她尸体葬在姜家祖坟,这人怕不是连她尸身都想偷? 她说得轻,青樱给她披衣裳的动作顿了一下,问道:「姑娘您在说什么?」 姜婳赶紧把纸遮上,寻了个藉口把青樱打发去找书,自己对着白纸又是一通画画写写。把梦里的剧情顺了一遍,她很是不满,活不过十八就算了,怎么死后还不得安宁? 第5页 偏偏书里对她的死一带而过,连死因都不曾提及,姜婳想防一下都找不到方法。 看着眼前写满字的白纸,姜婳突然想到,也许她其实是可以改变夭亡的命运的。她得知先机,总归有些胜算。唔,改变命运第一步,从改变程照对她的印象开始。她要脱离剧情,从白月光变成蚊子血! 思及此,姜婳连忙穿好衣裳,怀揣着小暖炉就出了门往厨房走去。 「之前的菜色都定好了吗?」 「夫人来看过,说是听姑娘您的吩咐就好。」 姜婳点点头,道:「那便听我的,我方才觉得自己想的不周到,怕怠慢了客人,特地去问了下,现在来改一改。明日多放些茱萸胡椒,那条鱼撤去,换上羊肉汤,味道重一些。」 幸而姜家虽没有分家,但两房却还是分开过日子的,姜婳在自己家有绝对的话语权。 把昨日的菜色全部推翻,顶着厨房大娘疑惑的视线,姜婳淡定道:「这样就行,明日来的客人口味重。」 另一座宅院里,被说「口味重」的少年打了一个喷嚏,引来随从心疼:「这天太冷了,再点个火炉吧。」 程照捏了捏鼻子,嗓音有些沙哑:「不必,我并不觉得冷。」 随从摇摇头,不好说什么,只能去卧房衣柜里拿了件厚衣裳出来给他披上,又问:「郎君明日去拜访辅国公可有备好礼?像他们大户人家,什么都不缺的,我们该送什么……」 程照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淡淡道:「已经备好了。还有,我不是去拜访辅国公,去的是姜家二房,拜访的是尚书令姜大人,你别听岔了。」 随从连忙点头,他已经吃到了深刻的教训,京城权贵众多,说错一句话就会被关入大牢,他再不敢胡乱说话了。 看他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程照嘆气:「怀义,并不是所有权贵都像威远侯世子一样,你如今跟着我来了京城,谨言慎行不可少,但也不必如此惶恐。明日你还得跟着我出门,怎能如此畏缩?」 怀义看了看他,不敢说话,不是谁都能像郎君一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泰山、泰山塌了也面不改色?说的就是他家郎君! 看郎君又要沉浸在书中,怀义连忙道:「郎君备的礼在哪里?奴才再看看。」不是他说,郎君虽有大才,可于人情往来等庶务上却着实不甚精通,叫他备礼,也不知会备成什么样。 程照:「在卧房桌上摆着,你去看看吧。」 等怀义出了书房,程照把书放下,眼睛看向窗外,雪已经停了,地上还是白茫茫一片,看着晃眼。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的冷,冷到他心里发颤。 经由怀义被抓一事,他终于直面京城世家的权威,世家如铁桶,小户连告官都不能。标榜着礼贤下士的辅国公却是虚有其表,其实对他这种寒门士子不屑一顾。威远侯世子更不消说,不过一句话惹得他不快就能把人抓入大牢,让人求助无门。 可恨楚国就是被这样一群人把持权柄,底层士子毫无出头之日。 他捏紧了书嵴,目光和窗外的雪一样冰凉。 翌日,天色放晴,屋檐上的雪融化成水滴,一滴滴往下落,打湿了一片。日头看着亮,温度却凉得很,姜婳搓了搓手心,隔一会就问青樱一句:「来了没有?」 青樱无奈:「姑娘别急,来了的话绿璇会过来的,何况现在还早呢。」 姜婳在廊下走来走去,就是静不下心。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让程照别留意到她,可一想到她故意篡改了菜色,到时候阿母看见了生气事小,若程照以为他们家故意羞辱,暗戳戳记在小本子上,以后报復她阿父可怎么办? 她正纠结着,侍女绿璇小跑进了院门,兴奋禀道:「来了,程家郎君来了。姑娘您要不要去看看?」 姜婳脚步顿了一顿,下了台阶道:「我还是去厨房看看吧。」 绿璇不解,认真道:「程家郎君在前厅,不在厨房。」 「我去看菜。」姜婳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厨房去。算了,没仇没怨的,何苦为难他,要是他在席上不动筷子,回头阿母一定会骂她的。 走到厨房一看,听说客人已经到了,厨房大娘已经热火朝天地准备起来了,洗菜择菜忙得很,看见姜婳,她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过来问:「姑娘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看着她这么忙,姜婳有点心虚,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 她视线在厨房里转了一圈,炉子上煮着羊肉汤,锅边就是茱萸和胡椒粉,也不知羊肉汤里放了多少。因为她昨日说把鱼撤了,厨房今日採买也没有买鱼。 姜婳心更虚了,装模作样走了几步便道:「等会其他菜少放些茱萸胡椒,放一点点就好了,我阿兄不爱吃。」 大娘连忙答应下来,姜存确实不爱吃那些。 姜婳见没什么要改的,赶紧出了厨房,免得给大娘添乱。她思忖着,口味调淡点,应该就没事了吧? 午膳是在饭厅用的,姜嵘与程照一见如故,再三留他用饭,还把姜存叫了出来陪客。等一看到菜色,姜嵘眉头就拧了起来,昨日分明听夫人说有鱼的,怎么席上没有? 其他的倒是挑不出错来,姜嵘只当鱼还没送上来,偏巧大娘端着羊肉汤上桌,他便问:「鱼什么时候端来?」 第6页 景州鱼多,方才他跟程照思忆往昔时,谈起了景州鱼的各色做法,这会还真想吃点鱼肉。 大娘答:「昨日下午姑娘过来改了菜色,将鱼撤下了,因此今日并没有鱼。」 姜存给自己舀了碗羊肉汤,随口道:「可惜了,明宣要不要来碗羊肉汤?」 大娘忍不住提醒:「郎君,这汤里放了好些茱萸胡椒粉,您还是少用些。」 姜存喝了一口便不敢再喝,他口味偏清淡,闻言怀疑:「怎么弄这么辣?是不是她在捉弄我?」 大娘答:「这是为客人准备的,姑娘说客人口味重。」 一直没说话的程照微微笑了一下,捉弄的应该是他吧。 第四章 礼当耽乐书,梦里身是客。 姜婳午膳是和阿母一起用的,李氏用完膳还夸她昨日定菜色用了心思,想必这会席上正是宾主尽欢。 姜婳心虚到不敢接话,连忙岔开话茬道:「阿母,我还有课业没写完,先去写课业了。」 李氏目光一凝,很是怀疑:「课业怎么还没写完?你有那么多课业?」 姜婳睁眼说瞎话:「多着呢,我昨日看帐本不得空,准备今日把课业做完。」 这是正经事,李氏也不好再说什么,挥挥手让她去了,又转身叫侍女去饭厅看席面散了没有。姜婳一听,脚底抹油走得飞快。 「这孩子,我还能拦着她不让写课业么?」李氏摇摇头,转身往自己院里而去。 姜婳前脚刚到屋里坐下,后脚姜妙就过来了,姜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之前怎么和我说的?给那人送礼也就罢了,居然还请他上门做客!」 姜婳敲敲桌子:「讲道理,请他上门做客的是我阿父。」 小辈不能议论长辈行事,姜妙一下没了话说,只能恨恨瞪她一眼,坐下来还忿忿不平:「那程家郎君,我真是看错他了,原以为是个极有风骨之人,哪知他如此善变,还说不踏入我们家大门呢。对了,他今日上门可有带了什么礼?」 姜婳悠闲地喝了口茶道:「他拜访的是我阿父,送礼自然送的是我阿父,怎会让我瞧见带什么礼?」 姜妙小声嘟囔:「他家那么穷,送的肯定都是拿不出台面的东西。」 深知大堂姊对程照的偏见,姜婳也懒得再解释,只道:「大堂姊要是实在好奇,不如现在去饭厅问问,那程家郎君应当还没走呢。」 姜妙悻悻然,小心翼翼看她:「阿宁你生气啦?」 姜婳唿吸一窒,她生什么气?不,她确实生气了。毫无缘由的,只因为觉察到大堂姊很看不起程照。 「我没生气。」她定了定神,垂眸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像是跟姜妙说,又像是在和自己说。 为了个外人让自己堂妹生气不值当,姜妙很识眼色地转了话题,跟她说起往年入宫赴宴的事。她是辅国公的嫡长女,在十五及笄之后每年都随着自己阿母赴宴,熟知宫宴流程。 说完宫宴,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姜妙的庶妹身上,姜家二姑娘名唤姜如,是辅国公的妾室所生,和姜妙的关系并不好,两人明争暗斗不知多少回。 姜妙天然的嫡长女身份占优势,但辅国公宠爱那妾室,总会在别的地方弥补姜如,因此姜妙就算赢了心里也还是气。 这回是因为一支步摇,姜妙先瞧中了,姜如酸了她几句,转头就去求辅国公,得了一支式样差不多的,姜妙心里都快膈应死了。 姜婳原本并不当回事,只是忽然想到这是书里的世界,她便努力回想,有没有一点剧情是涉及到了姜家的,但她皱眉想了许久,除了自己牌位被摆在程照家里,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将这事记下,安慰了姜妙一番,姜婳藉口自己要午休将人送走,转而就把绿璇叫进来吩咐道:「你去前边打听打听,今日席上那程家郎君有没有说什么?」 还没等绿璇打听回来,姜存就捧着个盒子过来了。 「阿宁,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姜婳反思,难道她整日都是一张生气脸,怎么连着两个人都觉得她生气了? 「没有。」她看向他手里的盒子,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姜存把盒子放下,纳闷道:「我没惹你生气,那你怎么还捉弄我?那羊肉汤闻着鲜,我是半点没沾到,就算明宣口味重,你也不能叫大娘放那么多胡椒吧?」 姜婳勐地一激灵,问他:「阿兄怎么知道他口味重?他喝了羊肉汤?」 「不是你说的吗?」姜存说着忽然乐了起来,「你还叫大娘把鱼撤了是不是?阿父心心念念着要吃鱼,结果一听没有鱼,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姜婳正经的脸色也有点端不住了,原以为把口味调淡了就没问题,哪能想到大娘被问话后供出她来了。 她想了想,纠结问:「那程家郎君用得如何?有没有觉得辣?」 姜存指了指桌上的盒子,道:「这便是他送你的,感谢你的用心招待,看那意思,应当是吃得不错,合他口味。」 那是一个简朴的乌木盒子,盒子上连花纹雕刻都没有,姜婳有点不敢打开,总觉得像是潘多拉魔盒,一打开出来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但姜存一直在旁边怂恿:「快打开来瞧瞧,明宣送了阿父一套他手抄的藏书,赠了我一方砚台,不知给你送了什么?」 第7页 听起来送的礼中规中矩,也算对得上她家前几日送出去的那份。姜婳瞭然,程照应当是不想在这上面欠人情,那这盒子里的应该也是中规中矩的。 她放心地打开盒子,眼前一花,盒子里的东西转瞬间便出现在姜存手上。 「这是什么?!」姜存不可置信,将手中的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才看向自家一脸茫然的妹妹,「他为什么送你这套书?」 姜婳定睛看去,那书封上赫然是三个字《耽乐书》,是《却贤书》的下册!她眼睛一亮,迅速从他手上抢了过来,大概翻了翻,确定这就是正版孤本。 这份礼真是大手笔,姜婳感觉自己像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了,怎么也没料到在家里坐着都有这种好事送上门来。 她开心得很,一不小心脱口而出:「那是因为我之前想把《却贤书》送他,结果他不要。」 「什么?」姜存这回是真的不敢置信,「我之前问你要你都不给,结果你要送他?」 姜婳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有心补救,但姜存再也听不下去,话痨属性发作:「那程照有什么好?你为什么要送他?我可是你亲兄长,你把我放在哪里?你莫不是瞧着他长得好看?不对,你见过他了?……」 直击灵魂的连环问句砸得姜婳头脑晕眩,好说歹说才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着重说明自己只是为了大伯父的形象着想,所以才把《却贤书》给送出去想缓和一下关系。 姜存便不说话了,眉目微敛,斜睨姜婳一眼:「这套《耽乐书》先借我看看,我把明宣送的那方砚台暂给你做押。」 姜婳正因送书一事对他心存愧疚,便很大方地把那套书递给他了,连做押的砚台也没要。 残存的郁气一扫而光,屋檐下正一滴滴落水,扰得人不得安宁,姜婳此时却觉得那滴水声都格外动听,屋外晴日暖阳与晶莹白雪相衬,碧空如洗,正是永安三年的冬日。 姜存得了书便走,绿璇紧接着进来回禀,她辗转从厨房大娘那儿打听过来:「回姑娘的话,今日那程家郎君并没有说什么话,老爷倒是说了许多。」 姜婳点点头表示知晓,此时正是她往日午歇的时辰,她宽衣上了床榻,盖上被子就沉入梦乡。 另一边,程照用完膳之后就提出告辞,谢绝了主家相送,慢慢走着出了辅国公府,刚跨过大门门槛,他便看见一行人迎面走来,走正中间的是一个面色威严的中年男人,正是辅国公姜峥。 程照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立在一旁低下了头,怀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姜峥也瞧见了门口的年轻人,心神一转便想起了二弟跟他说过的,今日要请一位士子上门做客,想来这就是那位士子了。 他视线迅速地在程照身上扫了一下,心道这年轻人姿容过甚,行止倒不错,可惜看那一身行头便知家中并无底蕴,就是个乡野来的。 既知底细,姜峥就没了了解的兴趣,目不斜视地从程照身旁走过,眼尾都没给一个,身后一行人也是如此。 那那一行人都进了大门,怀义才松了一口气,小声感嘆:「真不愧是辅国公,那一身气势,奴才都不敢看他。」 程照轻勾了下唇角,是啊,真不愧是传说中礼贤下士的辅国公。 「走吧。」他甩了下袖子,缓步走下台阶,「趁天色晴朗,我们去城外一趟。」 怀义赶紧小跑着跟上去,方才那一瞬间,他总觉得自家郎君变得十分可怕。不过还好,郎君还是那个郎君。 姜婳觉得自己像是进了一个玄妙的境界,梦里她是过客,看着两位堂姊相继定亲,却在大婚前夕闹出不堪来,庶妹嫁进了嫡姐定亲的人家,辅国公府成了满京城的笑柄。她阿母气怒攻心,生生病倒。 姜婳心里一急便醒了过来,梦里的情景还印在脑海里,让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眼前是轻纱床幔,光影影绰绰地照进床帐,投下一片浅色微光。 「姑娘醒了?」青樱走到床前问询。 姜婳按了下额角道:「有点累,我再躺一会。」 她闭目又躺下,她必须静下心来思考,辅国公府决不能落入那样一个境地,大堂姊也决不能错信良人、沦为笑柄。 第五章 姊妹生龃龉,主僕不同心。 姜妙时年十七,姜婳听阿母说过,过了年就要给大堂姊定下人家。大伯母先前已经相看了几家年轻郎君,心中也有了属意的人选,姜婳先前不知道,如今她知道了,是丞相的嫡次孙。 楚国国情复杂,前任帝王二十三岁便早逝而去,只留下一个三岁的嫡子,如今皇位上正是那位年幼的君王,只有六岁,只能由太后与丞相大人辅政。说是辅政,其实就是个名头罢了,楚国的政权已经完全把持在太后和丞相手中。 甚至有时候太后都要退一席之地,丞相才是楚国不折不扣的国主。由此可见,丞相家族势力之盛。 丞相的嫡次孙名唤杨鹤知,姜婳曾经见过他一次,是个儒雅俊秀的年轻郎君,当然,和她阿兄不能比。大伯母为大堂姊选的这门亲事也算是用了心,毕竟丞相府的地位在楚国无可比肩。 这杨鹤知看起来挺正派,谁晓得他私底下如此不堪,竟和未婚妻的庶妹暗通款曲,在大婚前夕还闹了出来。他只被说了几句风流,背靠丞相府也没人敢当面说他,只连累得姜家百年清名毁于一旦。 第8页 姜婳想起来就气,忍不住出声叱骂:「真是个什么玩意儿!」 「阿宁!」 姜婳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着床幔被撩开,阿母一脸怒容地看着她:「你刚刚在骂谁?身为大家闺秀,怎能口出如此狂言?」 被教训了一顿,姜婳半个字都不敢说,最后撒娇还是免不了抄书的责罚。 李氏犹气不顺,斜睨着她道:「你昨日后面怎么去改了菜色?从哪里听来的明宣口味重?」 姜婳乖巧答:「这不是天冷嘛,吃点辣的暖暖身子,您给阿父定了规矩不能饮酒,我就想着多吃点辣的也不错。而且羊肉汤里辣一点能除味,在这种大冷天里喝一碗多舒服。」 她说的头头是道,饶是刚刚怒极的李氏这会也生不起气来,只能戳了戳她的额头,训她道:「就你机灵,什么都能掰扯出一堆大道理来。快起来,金玉阁送了些首饰过来,你去挑些你喜欢的。」 姜婳边穿衣裳边说话:「是送到大伯母那儿的吧?大堂姊肯定会给我留着的。」 李氏上手给她梳头髮,手下的髮丝软而滑,颜色如着墨,她不禁感嘆道:「你小时候刚出生时,头髮只有一点点,如今都长得这般多了,转眼就大了,可以找人家了。」 姜婳抿嘴笑,顺势道:「我才十五呢,不急,急的是大堂姊。」 「你就惯会拿你大堂姊当藉口,妙妙省心着呢,都听你大伯母的,你倒是什么时候给我省省心,都听我的?」 姜婳揪着自己衣裳上的绣样玩,闻言嘴甜道:「我当然听阿母的,阿母最好了。最好的阿母能不能跟我说说,大伯母是不是给大堂姊看好了人家呀?」 她话音刚落,头皮就是一紧,李氏把她的秀髮用绾带扎好,然后才道:「是呀,你也别出去瞎打听,你大伯母捂得严,等过了年定亲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姜婳点头,心里却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不就是杨鹤知么? 装扮完毕,她便跟着阿母去了辅国公府正院,大伯母胡氏一见她便亲亲热热地拉过她的手:「好几日没见阿宁,又漂亮了。」 姜婳驾轻就熟地装羞涩,听着大伯母对她一通天花乱坠的夸赞,然后叫她和姜妙一起去挑首饰。 姜妙拉过她作嫌弃状:「阿宁比我漂亮,哪里用得着首饰?她那是天生丽质、清水出芙蓉。」她嘴上嫌弃,手上动作却不停,立马挑出了一支红翡滴珠金步摇。 「阿宁,这个好看,你戴着试试?」 姜婳点头贊同,一盘首饰中属这支步摇最显眼,她接过簪到了姜妙发间,道:「这个衬你。」 姜妙容貌虽不及姜婳昳丽,但也是个清秀佳人,红翡滴珠戴在她发间格外好看。只是不等姜婳再欣赏一会美人,身后就传来一道娇柔的声音:「阿姊戴这个真好看。」 姜如莲步轻移,款款而来,行走间如弱柳扶风,冬日里身上衣衫也薄得看不出臃肿,甚至显出一丝身形曼妙。姜婳看着就觉得冷,深觉这种只要风度的做法太难为自己。 「阿姊挑完了?」姜如的视线在姜妙头顶的金步摇上停了一瞬,低头看向盘中,可惜没看到式样相近的,手便伸向剩下之中最好看的一支碧玉海棠步摇。 只是不等她碰到,姜婳佯装无意地先她一步拿到了那支,笑眯眯看向姜妙:「大堂姊,你觉得这支我戴着好不好看?」 姜妙立马接过替她戴在头上,夸道:「阿宁真好看。」 两姐妹说说笑笑,挑完步摇又相继挑了合自己心意的耳坠手镯等物,姜婳才看向姜如:「二堂姊挑完了?」 姜如嘴角带笑:「阿姊阿妹自己挑的高兴,竟是把我忘了。」 姜婳以往还会和她维持明面上的姊妹情谊,可午觉梦里的情景太过深刻,叫她面上不自觉带了些言不由衷出来:「那二堂姊快挑吧,我们就先过去了。」 她挽着姜妙的手就走,姜妙还有些反应不及:「你怎么了?她惹你了?」 姜婳摇摇头,待跨过门槛后才小声在她耳边道:「她老是这样,我看着烦。」 每回三姐妹一起挑东西的时候,姜妙占嫡长,一般都由她先挑,姜婳对这些不太在意,就由姜如第二挑,可她每回都把剩下最好看的挑走,还要故意选和姜妙挑的式样差不多的。 姜婳看着只是心里不舒服罢了,因为她以往不在意,如今却实实在在想膈应一下姜如。 等回到自己屋里之后,姜婳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抄书,阿母罚她抄十遍《口诫》,依她的手速,怕是得抄上两三日。可她隔日还得听先生讲课,再有十来日才能放假。 这么算下来,她得在屋里抄上四五日才能把书抄完。 这教训真是太深刻了,姜婳暗暗下定决心,以后骂人绝对要避开阿母。 抄到晚膳时分才堪堪抄完一遍,冬日天黑得早,屋里已经点上灯盏,青樱过来请她去饭厅用膳。姜婳停下发酸的手,看向窗外的夜幕,雪没化净,反射出清冷的白光。 她后知后觉:「已经这么晚了啊。」 将笔墨书纸等收好,她伸了个懒腰,起身出门。姜家两房只有在重大节庆日才会同桌吃饭,其余时候都是自己用自己的,二房则是每晚都要一同用膳。 到了饭厅一看,以往最晚到的阿父今日却早早坐在饭桌上首,阿母和阿兄不见人影。姜婳迈步的脚顿了一下,心里生出了些不妙的预感。 第9页 「阿父。」她走过去行礼问安,装出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 姜嵘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去,声音凉凉道:「昨日做什么去了?」 原来还是为了午膳的事,姜婳心定下来,把自己先前对阿母说的那一套「暖身子」的说法又搬出来,对于撤鱼一事则供认不讳且诚心认错。 姜嵘沉默了一会,挥手让她坐下,屏退饭厅里的侍女,小声问她:「阿宁你和阿父说实话,你是不是瞧上明宣了?」 这话是从何说起?姜婳哭笑不得:「阿父,没有的事,我都没见过他呢。」 她解释得坦坦荡荡,姜嵘反倒更加忧虑了,还没见过就对他如此特殊,见过之后,那不得把心都掏出去? 「你先前想把《却贤书》送出去,阿父也不好说什么。可听你阿兄说,明宣回了你《耽乐书》?」 姜婳点头:「是呀,许是感念阿父替他搭救随从,这才给我送重礼吧。」 姜嵘心里却是一咯噔,他先前还没想到这份上,现在却觉得这说法实在站不住脚——毕竟搭救随从的是他,明宣要感谢也是感谢他,作何要绕个弯给阿宁送重礼? 这种事他自阿宁出生那日起便设想过,毕竟阿宁生出来就那般玉雪可爱,越长大越漂亮,他心里的担忧也与日剧增,往后必然有好多臭小子觊觎他的阿宁! 「这样啊,先吃饭吧。」姜嵘把自己心里深深的担忧按下,准备晚间好好跟自己夫人说一说,务必弄清楚阿宁的心思。 姜婳以为这话题就过去了,略想了一下程照,可惜她不曾见过他,脑海里只能模模煳煳勾勒出一个黑衣剪影。 另一边,程家的小院里也正在用晚膳。怀义把饭菜端上桌,回想起午间在姜府用的,不禁长嘆一声,这差距委实太大。 「嘆什么气?」程照面容淡淡,手上动作如行云流水,夹了一筷萝蔔送入口中,略咬了几下咽下咽喉。 怀义道:「奴才就是想着如果郎君能吃得好些,也不至于这般消瘦。对了,郎君,您今日还给姜家姑娘送了礼物?」 他语气有些奇怪,程照终于抬起头看他:「是,怎么了?」 怀义面色也有些奇怪,他家郎君真是不通人情,怎么能平白无故就给人家姑娘送礼?莫不是瞧上人家了? 「没,没什么。」 第六章 一见心失序,剧情倒计时。 程照眼都不眨地盯着怀义看,目光清凌凌的,仿佛能穿透人心,叫怀义心生羞惭,他家郎君是做大事的,怎么会像毛头小子一样恋慕姑娘?是他多想了。 不过该提醒还是要提醒,怀义纠结着开口:「郎君,姑娘家一般不收外男的礼。」 程照皱了眉:「她收了。」虽则他是请岫之兄转交,但并没退回来,理应是收下了。 怀义向来嘴笨,被他一绕,自己要说什么就说不清楚了,差点急红了脸,脱口而出道:「奴才是怕郎君生了旁的心思!」 若是寻常家的姑娘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辅国公府的姑娘,怀义想想就心酸,那可是世家,听说已经传了百年,底蕴深厚。他家郎君再怎么惊才绝艷,也是配不上的。 程照诧异地挑了下眉,低下头去,手中的筷子点了点盘中的萝蔔,话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没有的事,吃饭。」 旁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会有旁的心思,他的目标是青云直上,在此之前,所有事物只分为两类——拦路虎和踏脚石。 天气自晴了这一日后,接下来十几日都是大晴天,厚软的雪被暖化干净,露出了京城原本的面貌。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俱是为了置办年货,再隔几日,店家也要关门去过年了。 姜婳好不容易挨到课程结束,几位先生都回了家后,她立马就和姜妙出门游玩了。姜妙爱逛金玉阁,姜婳爱逛书肆,所幸这两处就在邻街,两人便约好逛完以后巳时末在街口碰面,然后一道去福满楼用午膳。 书肆那条街上多是买卖书籍字画和笔墨纸砚之类的,因此比别的街道要静一些,街上往来行人不多。姜婳就近挑了一家进门,掌柜的认识她,立马迎上来问:「姑娘这回想要什么书?我们这儿新得了几本话本,内容新奇,姑娘看看喜不喜欢?」 他说着就叫人拿了几本出来,姜婳看过去就被书封的字吸引住了,笔触温润中带着点凌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仿佛力达千钧。 《欲成仙》,看起来像是修仙一类的话本。姜婳接过大概翻了翻,里头的字更加漂亮,整整齐齐一大片,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不过总觉得有几分别扭。她细看了下内容,差点沉迷其中,回过神来很是豪气地挥手:「我全要了。」身后的青樱立马上前掏银子。 掌柜的做成了这么一笔生意,脸上都笑开了花,手脚麻利地把书给包好,还道:「姑娘你这回可巧,这位写书的郎君不留原稿,他的字又写的好,他的书拿来好些日子了,我叫人刻了几版,专门把原稿给你留着了。」 「那就多谢掌柜的了。」姜婳莞尔笑,「下回若还有这位觅山居士的书,可得替我留着。」 掌柜的一口答应下来,《欲成仙》写了上中下三本,他把三本都包好,又想推荐其他的。姜婳摆摆手,让他自去忙,自己想先随意看看。 她走了几步,眼角余光忽瞥见门外,她阿兄正和一个不认识的士子走在一处,两人相貌卓着,来往行人擦身而过以后还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 第10页 两人自成风华气度,仿佛和周围行人隔了一层,姜婳走到门边欲开口喊阿兄,刚张开嘴,视线却与转头看过来的清俊少年对上,少年目光淡淡地从她面上扫过,不带丝毫情绪地又转过了头。 姜婳却被看得一怔,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眼睁睁看着两人背影进了隔壁的茶楼。 「姑娘,要不要婢子过去和郎君说一声?」青樱在她身后,自然也看见了那两个人。 姜婳摆手:「不必,我要再看会儿书。」不知为何,她心跳微微乱了序,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生根发芽,直至有一日,枝繁叶茂,将她深罩其中。 书肆隔壁是京城有名的茶楼,环境清雅,一共三层,一层是大堂,桌子错错落落地摆着,二层是雅间,三层是更隐秘些的雅间。 姜存领着程照走上三楼,边走边与他介绍这茶楼的特色:「三楼人最少,最清净,明宣你觉得如何?」 程照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般,隔了一会儿才回道:「甚好。」 他们正走在木质楼梯上,一级一级往上而去,鞋底与木板相触,发出闷闷的响声。程照把手放到胸膛之上感受了一下,胸腔里的心跳正常,一下一下缓慢地跳着,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如擂鼓的震响是错觉。 姜存转过半身来看他,正好看见他把手放在胸前,关心问道:「你不舒服?」 程照摇摇头:「无事。」 姜存无奈,明宣是天纵之才,可惜话太少还言简意赅,大概不得当今掌权之人的喜欢,还被中正定了下品的品级,註定与高位无缘。 他有心提点两句,好在程照话不多,却是一个很好的说话对象,两人也算是相谈甚欢。 姜婳看书时容易将周围一切抛之脑后,还是经由青樱提醒才知快到巳时末了。她便结清了帐,叫掌柜的把她买的书都送到辅国公府去。 此时她也将方才看见阿兄一事忘在了脑后,出门去到街口正好看见姜妙迎面走来。姜妙看到她就几步小跑到近前,拉着她的手转身就走:「快快快,不然赶不上了!」 「赶什么?」姜婳一头雾水。 姜妙头也不回走的飞快:「我在前头那街看见堂兄和那个眼睛长头顶上的士子了!我们这会过去说不定还能碰上。」 经她这么一提醒,姜婳也想起来了,随即恍然,原来那就是程照。脑海里的青衣背影终于有了清晰的影像,少年眉眼冷淡,举世无双。 她暗暗用了力气拖住姜妙,声音弱弱道:「大堂姊,我胃不舒服,不能走快,我想先去福满楼喝点热汤。」 姜妙赶紧停下脚步,关心问她:「是不是走太快了,吃了风?那算了,我们先去福满楼吃午饭。」她心里有点愧疚,阿宁身体不是很好,刚才不应该拽着她跑的。 姜婳心里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她如今实在不想看见程照,总觉得一见面,剧情序幕就要拉开,她的生命就要进入倒计时了。为今之计,她必须脱离剧情,尽量避开白月光设定。 两姐妹在福满楼用了饭后才慢悠悠回了家,先去了姜妙的小院子,姜婳从书肆掌柜的送来的书里拿了两本出来,这是她特地为姜妙选的,是两本灵异怪谈。说是怪谈,不过一般还是书生与女鬼的情爱故事,姜妙尤为喜欢这种。 姜妙也从自己买的东西里挑出一对玉镯来,往自己手上套了一只,另一只套在了姜婳手腕上。 她们俩从小就喜欢这样分东西,等把东西分好以后,姜妙突然开口:「阿宁,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会嫁给哪家郎君?」 姜婳有些诧异,虽然她们俩都到了成年的年纪,但平日里并不会谈及这话题。她摇摇头:「唔,目前没有想过,左不过那几家。」 她以前是这么想的,毕竟身为世家女,终究要为世家奉献,与别的世家联姻是世家女最常见的出路。可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八以后,她便没这么想过了,都要死了,谁还要为世家做贡献啊? 姜妙似是有些欲言又止,犹豫了会小声问她:「你觉得杨家二郎如何?」 杨家二郎,莫不是杨鹤知?姜婳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摆,佯装茫然:「杨家二郎?是杨丞相家的郎君?不曾见过,不知品性如何。」 姜妙推她:「你再仔细回想一下,我们见过的,就前年六月底的时候,跟卫家四郎君走在一块的,你都记得卫家四郎,怎就不记得杨二郎?」 姜婳微笑:「想来是卫家四郎在侧如明日生辉,叫我忽视了旁人。」 这话有些不对味,姜妙在这方面尤为敏锐:「那倒也是,杨家二郎到底不如卫家四郎好看,看了卫四郎,确实眼睛里就看不见旁人了。」 姜婳点头,就是这个道理,那杨鹤知哪里能和卫四郎比,大堂姊你可得好好擦亮眼睛。 姜妙却是嘆气:「唉——可惜卫四郎是天上浮云,等闲入不得他眼。我阿母问我觉得杨家二郎如何,我也说不出什么来,阿宁,如果是你,会怎么回答?」 该来的终究会来,姜婳松开袖摆改抓住她的手,垂眸答:「大堂姊,我觉得他不好。」 姜妙惊讶地看着她,阿宁从来不会在背后说旁人不好,她向来是懒怠评点的,如今却直白地说杨二郎不好,这对阿宁来说十分少见。 「为什么?」 姜婳笑起来:「他不好看呀。」 第11页 对于颜控姜妙来说,只这一个理由便胜过其他万千,她就算先前还觉得杨鹤知勉强能入眼,经由姜婳说过以后,便下意识将他与卫四郎对比,立马觉得杨鹤知委实不够看。 「确实。」姜妙深以为然。 姜婳勾唇,只要姜妙别失了心,想来大伯母也不一定要坚持与杨家结亲。 第七章 宫宴小插曲,宴后有偶遇。 接下来半月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除夕,举国欢庆,宫中特地举行宫宴,邀请朝中有爵位者及三品以上官员携家眷入宫赴宴。 姜婳安静地走在姜妙旁边,目不斜视,眼睛只看着地上的地砖,走一步便默默在心里数一下,数到二百八十二步时,前头的大伯母和阿母都停下了。 她抬起头看去,原来是碰到了丞相夫人,丞相夫人生得富态,不笑时也让人感觉和蔼可亲。她跟着姜妙行礼问安,丞相夫人微微笑起来:「快不必多礼,许多日子没见,妙妙又漂亮了。这是尚书令家的姑娘?真是个美人。」 姜婳微微红了脸以示尊敬,然后就在一旁听着几位夫人你来我往,把每个姑娘都夸出朵花来。 不多时,她们身后忽有宦侍喊道:「常平长公主驾到!」 常平长公主是先帝的嫡亲妹妹,年方二十,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在先帝仙逝前曾引得世家争相求娶,只是先帝逝后举国丧,常平长公主的亲事便被耽误了下来。 姜婳听过这位公主的名声,都说她是皇室明珠,可遇不可求。百闻不如一见,趁着矮身行礼时,她偷偷瞧了一眼,常平长公主容貌艷丽中带着英气,显得气势十足。 当真是可遇不可求,她心生感嘆,待长公主一行人走过以后,她心里一咯噔,突然想起了一点剧情——程照初时只是微末之流,是得了一位长公主的提携,才在京城众士子中崭露头角。 而如今能提携程照的长公主只有一位,那便是常平,其他长公主都没有这能力。 姜婳意识到,她距离小说剧情越来越近了,且逐渐身处其中,不得而出。 但眼下形势不容她多想,很快就走到了举行宫宴的大殿,随着宫女的指引依次入座。等了两刻钟,太后才带着六岁的小皇帝出来,说了几句之后就由丞相大人宣布开席。 女眷的座位在朝臣座席的对面,两方座席中间是开阔的平台,开席之后便有一列舞姬上前献舞。 姜婳偶尔看一两眼,目光更多的还是盯着眼前的小桌,姜妙在她隔壁桌,正和认识的姑娘说话。她近前没认识的姑娘,只能安静地坐着。 御膳不必多说,精緻又美味,姜婳看着桌上一道做成小动物模样的面点起了兴趣,夹了一个兔子模样的送入口中,正咬着,忽然感觉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 她感官向来敏锐,当即略动了下身子,寻好角度,眼角余光朝视线源头看过去,惊讶的是,看她的人竟是御座上的小皇帝。小皇帝似是察觉到她发现了,不仅没收回目光,反而朝她笑了一下,露出了颊边的酒窝。 六岁的小孩子玉雪可爱,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小小的身子却坐在宽大的御座上,整个画风都不太搭。这样的皇帝,让人实在难以生出敬畏之心,反倒起了点……怜爱? 姜婳条件反射地回了个笑,笑完以后视线赶紧往周围看了一圈,看没人注意到她和小皇帝的对视才松了口气。不行,她必须谨言慎行,宫中规矩大,她须得小心再小心。 御座上,小皇帝收回视线,旁边太后似有所感,转过头来看他:「我儿方才在看谁?」 「朕瞧见他们桌上都有兔子糕,为何朕没有?」他说话时还带着几分奶气,说起这种小儿之言越发显得娇憨可爱。 太后笑弯了眼:「因为我儿是皇帝,宫宴上得保持体面。待宫宴过后,就叫人给你拿兔子糕。」 小皇帝这才点了点头说好,视线又正大光明地看向姜婳那一桌。 姜婳吃完兔子以后,又将筷子伸向一个小鱼模样的甜糕,三两口吃完。她感觉到小皇帝的视线又投过来,稍稍纠结之后,愉快地决定不理会,就当没看见。 「阿宁,」姜妙歪身过来拉她袖子,引着她看向身旁的姑娘,「这是程家二姑娘,这是我阿妹阿宁。」 姜婳颔首致意,喊那姑娘一声「程姐姐」,程家姑娘抿嘴笑,一看便知是个腼腆性子。 接下来的宫宴就在她们三人的闲谈中度过,姜婳也知晓了这位程姑娘名唤婉柔,是振威将军府程家的,与程照同姓,出身境遇却大不相同。 退席时,姜婳已经是和程婉柔手挽着手的交情了,姑娘家的情谊就是来的如此之快。几个姑娘约定了年后一起出游,在宫门口别过。 出宫时已是弯月悬天,天气寒冷,每一个都步履匆匆,上了马车之后才感觉好些。姜婳和阿母坐一块,李氏将她揽着怀里,略有感慨:「也不知明宣在家如何,这天太冷了。」 姜婳皱了皱鼻子,她这些日子故意不去想程照的事情,连阿母吩咐的给他准备年礼一事也託了阿兄帮忙,让自己尽量避开与他的交集。 可是,小说剧情太强大,好像不管怎么样,她总能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你怎么不说话?」李氏看向她,「听说明宣还给你送了一份重礼,你阿父急得不得了,连着跟我抱怨了两晚,就怕你被拐走了。」 第12页 姜婳失笑:「阿父那是瞎操心,就一本书能把我拐走?」 李氏也笑起来:「我就说他多想,可他偏忧心忡忡的,在我耳边念了半夜,真是,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他儿子一般聒噪。」 姜家父子二人是真的话多,李氏说起来还有些无奈,心里默默想着以后得给阿宁选一个话不多的郎君,翁婿综合一下,免得吵翻了天。 从宫门到辅国公府乘马车要两刻钟左右,正是除夕,街两侧的屋檐下还有树上都挂着大红灯笼,晕出一片温暖的光。街上还有巡防,一大片脚步咔擦咔擦走过,肃杀之气紧随其后。 姜婳撩开侧窗帘看了一眼,这么一看视线却凝住了,不远处街边走着的人影很是眼熟,似乎是程照。她惊讶地低唿一声,转头跟阿母说:「阿母,我好像看见程照了!」 李氏诧异地倾身去看,她不识得程照,却一眼看到了街边疾步行走的身影,略皱了眉就吩咐车夫赶到前面停下,马车正好停在程照前方几步路的地方。 「是程家明宣么?」李氏拉开侧窗,温和问询。 程照不得不停下来,看向这位陌生的夫人,但他随即借着灯光看清了马车上的「姜」字,他恍然,应该是姜尚书令的夫人,岫之兄的母亲。 「是,明宣见过夫人。」他略躬身拱手。 姜婳这还是头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她好奇地凑到窗前看。窗子较小,又有阿母挡着,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李氏继续问:「我看你步履匆忙,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程照抬起头来,目光却撞上窗子一角,那里有一双眼睛,眼眸清澈,带着点好奇。他唿吸微乱,忙调整过来,答道:「家中随从发了热,我出来为他寻药,可是近前没有医馆开门,这才到皇城边上看看。」 姜婳撇了撇嘴,除夕夜,怎么可能会有医馆开门。 李氏忙招手让他走近前些,跟他说道:「你是来找丁御医的吧?他家向来有除夕施药的传统,可是今年不巧,我听丁夫人提起过,他们一家今年去了城外,近期都不在京城。退热的药材我们家也有,你若不嫌弃,就随我们走一遭。」 程照连忙俯首:「不敢,多谢夫人大义。」 李氏道:「马车中带了小女,只能委屈你坐在前面了。」 辅国公府女眷不多,一共就乘了两辆马车,他们停下的工夫,前头那辆已经不见踪影。程照自是连道不敢,一撩衣摆便坐在了马车前端。 看他这动作,姜婳注意到他衣衫十分单薄,却不见他有一丝畏寒之意。难道前期的程照惨到连衣服都穿不暖的地步?好歹祖上也做过官啊! 她心弦微动,悄悄跟阿母耳语:「阿母,许是天冷才让他随从发了热,待会让马车送他回去,再捎带些木炭衣服吧,就说给他那随从的。」 李氏点点头,她原先听丈夫说明宣家贫,只以为是他拿不出能与京城世家走动的底气罢了,未想真就如此家贫。不过就这个来说,那样的家庭竟能生出如此磊落的人物,不得不让人心生感嘆。 马车前端要吹风,车夫要赶车,使了力气倒还好些,程照干坐着不动,冷风就那么灌进了他的领口。他身形瘦削,衣裳又不厚,跟旁边裹得严实的车夫一比,越发显得羸弱。 他耳力好,在车轮滚动的声音里还能听见身后马车里的声音,少女刻意压低的声线像是响在他耳边,让他心头髮痒。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突然觉得自己也生病了,这心跳越来越不正常。等街上医馆开门了,一定要去找大夫看看。 如果身体不康健,那往后什么青云直上、位极人臣都是空谈而已。 他身子稍稍往后靠去,听着车里母女俩的闲谈,很少显露表情的脸上却隐隐有了笑意。 第八章 耳坠见私心,除夕夜不寐。 没多久,马车停下,程照率先下了马车立在一旁等候,等在府门口的姜存走下台阶,看见程照时面露惊讶:「明宣,你怎么会在我家马车上?」 程照道:「我为我病了的随从求药,正好遇见姜夫人,夫人送了我一程。」 姜存明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见马车车厢打开来,他立马上前,扶着阿母下车,待李氏站稳后,他又把姜婳扶下来,还亲昵地揉揉她的头,笑道:「小丫头今日看起来像是长大了。」 姜婳今日为了赴宫宴,装扮得稍微成熟,发间簪着碧玉海棠步摇,面上薄施粉黛,腰上垂着的禁步使她只能小步走路,因而显得十分婉约。 她故意皱眉表示嫌弃:「可阿兄看起来却很是幼稚。」 李氏含笑看了他们一眼,转头招唿程照:「明宣快随我进去,待会我让车夫送你回去,发热的人最好赶快吃药。」 程照应下,忍不住回头看,小姑娘走在姜存身边,发间垂下的玉坠在她脸侧轻晃,晕黄的灯笼下,她肌肤光滑如玉,抬眼时,眸光似秋水乍起波澜。 他适时转过身,脚步稍缓,等着姜存走到旁边,然后与他同行。 姜婳走快了一步,走到了他们前面,就听见身后自家阿兄起了话题,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间隔好一会儿,程照才说上一两句,一句也就几个字。 她不禁想笑,不是谁都能受得住她阿兄的话痨属性的,此番看来,程照却是一个难得的说话对象,难怪阿父和阿兄都对他一见如故,谁叫他们俩话多呢? 第13页 很快到了正厅,李氏让他们先在正厅旁边的小花厅里坐着,自己亲自带人去找了药材,实则是还要吩咐下人备上一些衣裳木炭,直接送到府外马车里去。 按理除夕是要守岁的,以往姜婳家除夕夜就是在小花厅烤火炉,几个人聊天能聊一宿。可今年阿父和伯父在宫宴后都被丞相留了下来,如今也没到她们家集中守岁的时辰,因此花厅里有几分冷落。 姜婳叫侍女送上茶点后就安静地坐着,目光没有焦距地放空,俗称发呆。明明程照就在离她几步路的地方坐着,她却觉得没有实感,居然就和书中的反派见面了。 小说的视角一直是在女主角身上,多写的是她婚后与秦国公子相处的日常,在他们初时摸索着了解对方的时候,反派程照一直勤勤恳恳往上爬,等到他们甜甜蜜蜜的时候,程照也爬上了宰辅的位置,然后兢兢业业地开始楚国的復兴大计。 至于后期……姜婳略遗憾,她没看到后期,因为作者没写完。 可以说,男女主开心谈恋爱,反派就冷酷无情地搞事,特别遭喜欢小甜文的读者的恨。 剧情在脑中还是一片零散,但程照的形象却逐渐清晰起来——冷血无情且野心勃勃。姜婳目光无意识地投向那边正侧身认真听着阿兄说话的人,心生疑惑,这人很有野心吗?看着不像啊…… 程照似有所觉,立马侧了头看过来,眸色深邃,表情认真,姜婳没料到他动作怎么快,此时再移开视线未免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心念急转间,她朝他抿出一个笑来。 程照似是讶异,目光停留片刻,略点了下头就转过去继续和姜存说话。 他们说的是写文章之事,姜婳没怎么听,又发起呆来,年后大堂姊就要定亲了,如果大堂姊定亲的对象不是她梦见的杨鹤知,那是不是就说明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可是,她梦里的真的是原本的小说剧情吗?书里都没有这一段剧情,毕竟与程照没什么关系。 「阿宁,阿宁。」姜存突然出声喊她,「你又发呆了?我刚刚喊你都没听见。」 姜婳如梦初醒,应了一声后按了下额角,小声道:「阿兄,我有点累,想先回房歇一会。」 她话音刚落,李氏迈步而入,闻言连忙叫姜存送她回房,等兄妹俩出了门,花厅里便只剩下她和程照。她先前没细看,这会在灯下看来,少年身材瘦削却气质卓然,绝非池中之物。 「我已让家中僕从将药材送到马车上了,还有些御寒的衣物和木炭。」李氏温和道,「今年天比往年的冷,听说你是云台人,怕是不熟悉京城的气候,等挨过这一阵就会好些。」 「多谢夫人。」程照躬身,这话是真心实意的,自来京城后,不知看了多少次人情冷暖、世家傲慢,因此姜家的一点善意,比起之前他遭遇的,实为难得。 家中的怀义等不得,他略说了几句就告辞出门,马车就候在门外,车夫还是先前那一个。他客气地道了声谢,车夫笑道:「可不敢让您道谢,都是主家的吩咐。今儿是除夕,小的祝您新年安康。」 程照恍然,今日可是除夕,收了祝福是不是要回送些东西?他犹豫了下,从衣袖里摸出了个小银裸子递过去:「烦劳你今夜还要受冷,也祝你身体康健。」 这是吉利事儿,车夫乐呵呵收了,请他上车。 马车内还有个暖炉,熏得车里暖烘烘的,一点寒意都感受不到,程照正襟危坐,正失神间,耳边却传来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很小声,就在他边上。 马车里铺了柔软的毛毯,应该不在车地板上,他视线移到旁边的小茶几上,茶几上摆了几盘糕点,其中有一盘已经空了,只留下些糕末碎屑,盘中却有一枚水滴形的碧玉耳坠,随着马车的前进而来回滚动。 耳坠在烛光下反射出细润的光,程照盯着看了许久,回过神来时,耳坠已经出现在他手心。这耳坠,他见过的,就在少女的耳垂上,与她的步摇十分相称。 他勐地合上手掌,将将那颗小水滴攥紧在手心,心头思绪繁杂紊乱,半晌之后,他像是下定决心,把耳坠放在了自己袖袋里。可就算做这不太正派的动作时,他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好像理所当然一般。 姜婳洗漱时才发现自己耳坠没了一只,想起来自己先前在马车里无聊,吃完一盘子点心后,就把耳坠摘了放空盘子里玩。 这会马车应该在送程照回去的路上,她便让绿璇等马车回来后去看一看,大过年的耳坠丢了一只,终究不是个好兆头。 等她洗漱完毕,青樱也来禀报大伯父和阿父回来了,让她稍后去小花厅里守岁,这是姜家的传统。 等到了小花厅一看,只有大伯父和伯父在,还在谈着朝廷正事,看见姜婳后,他们就自然转了话题,一人给了姜婳一个红纸包,叫她先在一旁玩。 他们转话题转得快,可姜婳仍听到了一两句,说的是年后官员变动之事,好像小皇帝坚持要做什么,此举引得大半重臣不满,弄得宫宴后的会谈不欢而散。 姜婳倒是有点好奇,那小皇帝不过六岁,能坚持要做什么?不过说起来,后来程照要成为宰辅,辅佐的应该就是小皇帝。且在那之前他势必要扳倒杨丞相,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略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政斗的头脑,还是不要费那个脑子了。 第14页 不多时,姜家大房二房的人都聚齐了,姜婳年纪最小,得了最多的红纸包,因为姜妙也给了她一个。 「阿宁,等元宵的时候我们去找婉柔上街玩吧?」姜妙拉着姜婳坐在暖炉旁边,手里还拿着本闲书。 姜婳点点头,其实她前几年元宵都没有出过门,因为连着三四年,每逢元宵前几日,她必要大病一场,根本吹不得冷风。今年她感觉还好,只盼着自己别又病了。 姜妙也想到了她的身体,摸摸她的头道:「新年来了,病气晦气都去掉,阿宁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安常在。」 姜婳眼睛一热,泪花瞬间就漫上眼睛,她赶紧装作低头喝茶遮掩过去。未来没有定数,她只有尽力去改变。 说完闲话,两人便头靠着头,一起看姜妙带来的那本闲书。 漫长又短暂的除夕夜就这么过去了,永安四年来临,姜婳看着窗外的晨光打了个哈欠,跟长辈行礼问安后就迫不及待地回了房间,躺上床后不过几息就睡着了。 门外,绿璇小声和青樱说话:「姑娘昨夜吩咐我去马车上找耳坠,可我找了许久,都没个耳坠的影子,这可怎么办?我打听了下,后来那马车还送程家郎君回去了,是不是……」 青樱连忙止住她的话,严肃道:「不可胡乱揣测,耳坠没了就如实向姑娘禀报,姑娘总不会罚你,将事儿往旁人身上推又是怎么回事?」 绿璇不敢说话,可她找遍了马车,就是没找到那耳坠,就怕姑娘问她要。 姜婳睡了大半日,午膳之前才醒,听了绿璇回禀以后,也有一瞬间的怀疑,但终究觉得那人看着还是光风霁月的,应该做不出拿她耳坠之事,摆摆手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既然是在除夕夜没的,就当是除旧迎新了。 第九章 疑病寻良医,书肆遇鹤知。 姜婳的新年也算过得有滋有味,与此同时,程家小院里也难得有了些烟火气。 怀义两日来第八次感嘆:「姜夫人可真是个好人啊!」虽然除夕夜他病得不甚清醒,第二日一早才退热醒过来,但得知郎君为了自己竟连夜出门求药,他心头顿时涌上热流。 再从郎君口中得知是姜夫人送了药,还送了些御寒衣物和木炭后,姜夫人在他心中就是大善人的代表了。那些衣物说是给他的,但他看了看,料子好得很又不扎眼,不管是他还是郎君都能穿。 怀义一边烧火,一边感慨:「姜夫人这般好,姜家姑娘一定不差。」 正在看药的程照微微一愣,姜家姑娘,听岫之兄唤她阿宁,小姑娘好像不太爱说话,还喜欢装成熟,和她阿兄很不一样,不过却很善良。嗯,确实不差。 「药好了。」他掀开药罐盖子,将药汁倒在碗里,「你喝了吧。」 怀义只得停下烧火,过来捧着药碗一口喝干,再喝点水除去口中的苦味。看郎君在收拾药炉,他赶紧过去抢过来道:「这些是奴才应该做的,您快歇着。对了,奴才今日听邻家大娘说街边的医馆开门了,要不奴才去找大夫看看,开服便宜的药吃。姜府送来的这些好药材留着,若往后有个头疼脑热的,不至于在夜里出门。」 程照不同意:「不行,中途换药对病情不好。」 怀义是真捨不得那些药材,一看就很贵,若真进了他肚子,那他得心疼死。他苦口婆心地劝道:「郎君,药吃多了也没好处,不如去找大夫看看,说不定大夫觉得奴才都不用吃药了。」 程照想想也是,是药三分毒,一直吃也不太好,且他也得去看大夫,便开口道:「那待会就去,我与你一道去。」 他觉得自己许是有心疾,书上记载这种病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来,关键时刻却能要命,他很惜命。 医馆里,老大夫按了按他的胸口并心肺等处,有些疑惑:「小郎君可是有什么病徵?我看着健康得很,不像有心疾。」 程照答道:「只是心跳时快时慢,有时震如擂鼓,有时静若无声。」 老大夫拧着眉头,觉得自己遇到了疑难杂症,心疾这种事不好说,外表又看不出来,这小郎君得太过笃定,他又搭了一次脉,显示脉搏正常,小郎君的身体康健得很。 他摸着长长的鬍鬚发问:「敢问是何时快,何时慢?」 程照回想了一下,道:「心跳加快一次是走在路上,一次是坐在马车上,没有预兆,非常突然。」 老大夫都要薅断了自己的鬍子,有些怀疑起自己的水平来,不得已道:「我学艺不精,初五丁御医会在状元街义诊,小郎君届时还是去寻丁御医看看。」 怀义在一旁听得忧心忡忡,难道郎君真的生了什么重病?别是绝症吧?他吓得心惊肉跳,有心安慰,但看着郎君面色沉着淡定,到底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急惶。 程照点点头,既然老大夫无法确诊,他只能另寻良医了。 正月初五,是丁御医在状元街义诊的日子,也是姜婳出门买书的日子。先前那三本《欲成仙》她已经看完了,书中的男主角一路披荆斩棘,终于得道成仙,最后却发现仙道之上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俗世人情。 姜婳看得怅然若失,特别想和作者聊聊,你写写男主角升级成为赢家不就行了吗?! 这回姜妙被大伯母带去城外寺庙上香去了,她便只带着青樱乘马车出了门,快到卖书的那条街时,马车被堵住了,撩开帘子一看,隔壁状元街上排了好长的队。 第15页 姜婳想起来:「今日是丁御医义诊的日子?不是说他们家去城外了吗?」 所幸青樱之前就打听清楚了:「丁夫人还在城外,丁御医却是昨日就回来了,就是为了今日的义诊。」 姜婳看了一眼,目光凝住,表情微妙地眯了眯眼,站那排着队的,可不就是程照?这是什么孽缘?每回出门都能看见他…… 她勐地把帘子合拢,想了想,忍不住又扒开一条缝,眼睛凑缝里看向那边。少年一身旧衣也无掩于他气质萧然出尘,与身边的普通百姓形成了极大反差。 马车边上的人流散了些,车夫一扬鞭子,马车慢吞吞行进起来,姜婳赶紧叫住车夫:「等一下!你过去打听一下,程家郎君那随从的病是不是还没好?怎么还在这里排队等义诊?」 车夫认得程照,往那边看了看,还认出了他身后的怀义。因为除夕夜里他帮着搬了东西,还进屋里看了一眼,那时候那随从病得昏睡不起,如今能站这儿,想来应该是好多了。 他答道:「回姑娘的话,程家郎君身后就是他的随从,看样子病应该好些了。奴才这就去问问,姑娘稍候。」 姜婳就等在马车里,偷偷从帘子缝隙里看那边,看车夫逐渐走近,不知和程照说了什么,程照立马转过头来看向马车。虽然知道他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但她唿吸还是瞬间急促起来。 程照只看了一眼,好像只是确定一下是姜府的马车,便马上转过了头去和车夫说话。略说了几句,车夫便走了回来,回禀道:「姑娘,程家郎君说是身子不太爽利,这才带了随从出来问诊。」 姜婳愣住:「是他病了?」她忍不住把帘子拉开了些,仔细观察那边的背影,看起来身姿颇为清瘦,难道是被随从过了病气? 她心里生出些忧心来,作为一个反派,身体不康健怎么能行?她自己身体不好,饱尝病痛的滋味,自然不希望他也像她一样。 想到这儿,她似是顿悟,难道自己是病死的?莫名觉得自己死的还挺正常的。 马车停靠在路边占了位置,有过路人不满地嘟囔着,姜婳只得吩咐车夫先把她送到邻街,她下了车后还记挂着程照的事,青樱主动道:「姑娘先在书肆里看书,婢子看程家郎君前边的人不多,想必很快就轮到他了。等他诊完,婢子就过去私下里问问丁御医。」 姜婳摇摇头,丁御医应该不会把看病之人的事透露出来,算了,回头再打听一下吧。 她迈步进了书肆,掌柜的迎出来:「姜姑娘,好些日子没来了,我这囤了好些话本子,您快看看。」 姜婳直接问:「有没有觅山居士的话本?」 「正巧,年前几日他送了一本来,刚刚还有人要买呢。」掌柜的像是献宝一样,领着她到柜檯,从柜子里把那本新话本原稿拿出来,「我可专门替姑娘留着呢,刚刚那位郎君说是要十两买断,我都没卖出去!」 听掌柜说的这般郑重,姜婳挑了下眉梢,生意人的话只能信一半,她是一半都不信。 「那可真是与我一样的好眼光。」她莞尔一笑,没有接掌柜抬价的话茬。 她正低头翻阅,身后忽有人出声:「可是姜家世妹?」 她转过身,来人竟是杨鹤知,比之前年六月底她见到的要成熟许多,面上线条偏硬朗,肤色略深,并不符合时下审美。 见她面带疑惑,杨鹤知笑了笑:「你应是不识得我了,我是杨家二郎,你换我一声世兄便是。」 姜婳略福了福身:「见过世兄,不知世兄有什么事?」 杨鹤知指了指她手里的书道:「原来你也喜欢他的书,我问掌柜的要买,他都不卖,原是替你留的。」 姜婳不好意思地笑笑,阿父阿母并不会管她看书的事,但喜好被外人知晓了还是不太好,特别是被她讨厌的杨鹤知知道了。 「不过是无聊时打发时间看看,世兄是想我割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兄」,怎么好意思想抢她东西? 杨鹤知摇了摇手里的摺扇,笑道:「哪敢让世妹割爱,只是我好奇还有谁与我一般的好眼光。」 姜婳面上笑容浅了些,这人搭讪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些,还是说他就是这般浪荡,看见个姑娘都要上前撩一把? 连姜妙都被问了对于杨鹤知的看法,她可不信杨鹤知没被问过关于姜妙的看法。明知晓她是姜妙的堂妹,竟还说些模稜两可的话。 「听说世妹那儿还有《欲成仙》的原稿,不知我可否借来一阅?」杨鹤知说话间走近了一步。 姜婳不动声色地退后,皱眉道:「那可不巧,原稿刚借出去了。」 杨鹤知本就意不在那书,闻言并无遗憾,嘆了一声「不巧」又要另起话题,青樱适时开口:「姑娘,时辰不早了,您还要回府做课业呢。」 姜婳歉意笑:「世兄请便,家中管得严,我这就告辞了。」 婉拒了杨鹤知要送她的意思,姜婳拿了书付了银子便走,一刻也不想多待。等坐上了马车之后,帘子随微风轻摆,她在摇摆的空当间看见那杨鹤知站在书肆门边,视线还紧盯着这边。她终于忍不住再次骂人:「真是个什么玩意儿!」 马车外几步处,神色冷淡的少年倏地顿住了脚步。 第十章 临街送糕点,回家先告状。 程照停住,向来只有往上爬的脑子里空了一瞬,紧接着就揣测起姑娘骂人的语气来——听起来气愤里带着厌恶,厌恶中还有一点点委屈? 第16页 马车正要掉转车头,他往旁边移了几步,车夫却还是看见他了,马车转完方向后就停了下来,低声向车厢里的姜婳禀告:「姑娘,程家郎君就在路边。」 姜婳一愣,病这么快就看完了?到底耐不住好奇心,她撩开了帘子,正与路边少年的目光对上。 少年眸色中还透着一丝没来得及掩藏的疑惑,似乎是有什么问题没想明白。但看见她撩开帘子,他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甚至牵着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来。 姜婳弯眉,因遇见杨鹤知而产生的气恼消散了许多,想到这个少年以后会把她记在心里很多年,奇异的是,她已经没了一开始的牴触,如今只是希望他看开点,别吊死在她一棵树上。 看着多么清俊的少年郎,若终生只记着一个年少夭亡的人,未免太过可惜。 她把帘子拉开了些,趴在窗沿上招了招手,头一次和程照说话:「你哪里不舒服吗?」 程照没料到她会和自己说话,印象中她是个安静的小姑娘。他愣了一下才回答:「没有。」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你回去路上叫车夫换条路走,状元街上人多。」 姜婳点点头,笑眯眯道:「谢谢你呀。」 「不客气。」程照说完这一句后就停住了,想再说点话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难得懊恼地皱了下眉头,右手甚至侷促地背在了身后。 姜婳回头在马车里看了看,小茶几上还有她常吃的那种糕点,但她今天还没来得及吃,旁边正好有餐盒。她转回头朝程照说道:「你等一下。」 然后她赶紧把两盘没动过的糕点都装进了餐盒里,再把餐盒从窗子里递出来:「送给你的,这是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和蛋黄酥,特别甜。」 看她举着餐盒有点吃力,程照赶紧接过来,嘴唇阖动间还是只吐出两个字:「多谢。」明明心里还有许多未尽之语,偏偏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叫他讷讷不得言语。 「我要回去了,再会。」姜婳挥挥手,放下了帘子。青樱在一旁欲言又止,总觉得刚刚那一幕有些不同寻常,可两人行止皆规矩,说话时还隔着马车,要说不对劲也说不出什么来。 马车果然换了条道走,在街角一拐便看不见踪影了,程照转身提着餐盒要走,突然被人拦了路,来人摇着扇子,在大冬日里也不嫌凉:「不知阁下如何称唿?」 一看那扇子,程照脑中便迅速闪过相关资料——杨丞相的嫡次孙杨鹤知最喜风雅之事,不论何时手头都有一把玉骨摺扇。 他不卑不亢道:「在下云台程照,不知阁下是?」 杨鹤知收起扇子,朝他拱了拱手:「在下杨鹤知。」 程照颔首,他脑中已经清晰地规划出一条路——杨家如今正是势重,只要攀上杨鹤知,就算只是被他记住名字,年初的官员选任他的把握也要大上一些。 这条捷径就摆在他面前,可他却视而不见。明明在来京城之前就告诫过自己,不择手段也要爬上去,临到这时候,他却毫无缘由地排斥起来。 见他没说话,杨鹤知目露鄙夷,果真是小地方来的,听到他名字就怕了。他很快就遮掩过去,手执扇子虚点着他手里的餐盒道:「我看这是方才姜家世妹给你的,小姑娘不懂事,你千万不要见怪。不如你将这餐盒给我,我改日去姜府代为转交。」 程照握着餐盒提手的右手勐地攥紧,幸而袖摆宽大,掩盖住了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这是姜姑娘赠与在下的,在下会登门拜访,将餐盒还回去。」 杨鹤知忽朗声笑了起来,哗一下打开扇子,扇了扇风,凑近压低声音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不过是看小姑娘心善,花言巧语哄上几句,便以为能搭上高门世家,可你也不看看自己有什么本事?你凭什么?」 任是被如此羞辱,程照面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只是手上力气越来越大,他低下头:「在下没什么本事,只是姜姑娘确实心善,在下只凭着她的善心罢了。」 「你!」杨鹤知差点维持不住自己翩翩公子的形象,狠狠瞪了他一眼,发觉街边似有路人停下看热闹,他只得撂下一句「你会后悔的」,便转身带着自己的僕从进了书肆。 耳边传来咔嚓一声,程照低头看去,握在手里的餐盒提手已经断了,折断处尖锐的木刺正抵着他手心,即将刺破皮肤。 他果然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而且,他微微吐出一口浊气,他现在算是变相得罪了杨丞相家,年初的官员选任怕是情况不妙。 好在官员调任是大事,上品的世家公子还等着,他这种被定为下品的寒门士子怕是得在京城等上个把月才能有个任命。他还有时间另做打算,听闻常平长公主在元宵之后会举办集贤宴,若他能在宴上一举成名,往后的选择空间会大上一些。 餐盒坏得不能提了,程照便双手托着餐盒底部,就那么捧着往回走,没走几步就看见了怀义。怀义手里提了包药,走近道:「丁御医说奴才不用喝药了,这是他给郎君您抓的药,说您大概是心神太绷着了,才会有心悸之感,这药是安神的。」 程照点点头:「那回去吧。」 怀义要接过他手上的餐盒,却被他侧身躲了开来:「这个我拿着就好。」 这是小姑娘给他的餐盒,刚才说要登门还的那些话不过是气气杨鹤知罢了,这餐盒他是不会还回去的。 第17页 回到程家小院里,怀义立马张罗着要去煎药,程照把餐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盒中有两盘糕点,一盘是浅黄色的,一盘则是黄澄澄的,看起来都格外美味。 他迟疑地拈起一块送入口中,软糯的糕点在舌尖化开,甜腻的滋味瞬间瀰漫整个口腔,甜而软,还有桂花的香味。只尝了这一块,他就克制地把盖子合上了。 不能放纵口腹之慾,因为欲望是无止境的。他仿佛永远都如此自持,从来没有失控的时候。 这厢姜婳也乘着马车到了家,李氏看见她回来还颇为惊讶:「今日怎么这般早便回来了?」 姜婳本想随口说一句,心中忽然一凛,若按她原本的性子,必懒得和阿母告那杨鹤知的状,可如今她知晓大伯母有意把姜妙许给杨鹤知,此时不告状,更待何时? 她立时换上委屈的神色:「阿母,我在书肆碰见了杨丞相家的二郎君,他、他行止有些不端!」 虽然杨鹤知也就说了一两句意味不明的话,若搁往日,姜婳转眼就能忘,今日她却是用上了自己毕生的演技,将自己的委屈演得淋漓尽致:「我并不识得他,他叫我世妹,我也称一声世兄。他却在说话时故意凑近,还说要来问我借书,被我搪塞过去了。」 李氏登时黑了脸,她女儿翻了年也才十六,那杨鹤知年后就二十了!况且阿宁不知道,她可是知道大嫂有意和杨家结亲,杨鹤知若闹出什么来,岂不是叫他们姜家姊妹生隙! 「阿宁别理会他,不管是哪家的郎君,也没这般做世兄的。你先回去歇着,改日阿母忙完了陪你一起去书肆。」 被温柔安慰了几句,姜婳也不好意思继续演下去,只等着待会再去姜妙面前添上一把火,誓要断了姜杨两家的亲事。 不过没等她去大堂姊面前上眼药,辅国公夫人上香归来,李氏立马就去她面前面前说了一通,着重点明这杨鹤知委实不是良配。姜家再上一辈已经去世多年,这般情况下,两兄弟还没有分家,就是因为感情颇好,两妯娌相处的也不错。 辅国公夫人胡氏身为一府主母,平日自然是镇定自若的,可此时也被气得不轻。那杨鹤知若是在外头亲近别的女子也就罢了,偏偏是阿宁,这不是明摆着打他们辅国公府的脸吗?以后让她们两姊妹如何相处? 她本和丞相夫人都说好了,出了正月就把两个孩子的事定下来,前几日妙妙似是不大愿意,她还想着让两个年轻人趁着元宵一同出游,定亲之事总不好临时反悔。 如今这事却要再斟酌斟酌,至少得让杨家知晓姜家也是有脾气的。 晚间姜婳得知这一消息,开心得多吃了一碗饭,被姜存调侃:「阿宁今日必是没吃糕点,不然那胃也太大了。」 姜婳:「我把糕点送人了。」 姜存奇道:「谁?」 「唔,送给程家郎君了,他太瘦了,看着比阿兄瘦上一圈。」姜婳作势思考,「也不知是不是阿兄太胖的缘故?」 姜存:「……」绝对是因为程照太瘦! 姜婳笑笑,轻而易举就把这话题坦荡提起又自然而然地盖了过去。 第十一章 街市灯如昼,提灯换兔子。 姜杨两家的亲事到底搁置了下来,姜妙还颇为纳闷:「阿母前几日还叫我元宵跟杨家二郎出门玩,今日就让我和你一起出门,难道是要你给我作掩护?」 姜婳还没和她说杨鹤知的事情,正好此时说起:「那杨二郎私行不好,我观他面相,全是烂桃花。昨日我去书肆碰见他,他口中话语似是而非,一听就不像好人。」 姜妙惯来了解她,听出了她的厌恶,立马跟她站在同一战线同仇敌忾道:「对,上回婉柔还告诉我那杨二郎给她表妹写情诗,我当时还没信,现在看来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事姜婳倒是不知道,听到了也觉得意料之中,只是又为「杨鹤知是渣男」一事添了佐证。 将杨鹤知的话题抛开,两人愉快地研究起元宵那夜应该去哪玩。元宵当夜,皇城会组织放烟火,穿城而过的河上会放河灯,城中状元街上会有花灯巡游。 每个地方都有妙处,可她们时间不够,不能都去,只能挑其中的一到两个。商量许久,两人最终决定还是叫上程婉柔,一起去状元街上看花灯,若时间允许,就去河边把花灯放了。 等到了元宵当夜,两人便先乘马车到了将军府,将程婉柔接上车以后,马车便向状元街驶去,只是状元街今夜人格外多,熙熙攘攘的,马车离那还有两条街的距离时就被堵住了。 几个姑娘便下了马车准备走过去,姜妙和程婉柔在谈论着待会要买什么花灯,姜婳一边听着,一边分神看街上的路人。 她视力很好,在满街的人影幢幢中还能看清姑娘脸上的羞涩笑意,姑娘的手正被一个男人握在手里,男人只露出小半侧脸,嘴角是勾起的。 姜婳充分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剧情人物的神奇,好像总能被她发现新的剧情点。 那个侧脸娇羞无限的姑娘发间是一支桃花簪,正巧和今日姜妙头上的杏花带雨簪子有些相似,赫然是二堂姊姜如。那男人虽只露出小半侧脸,但姜婳前些日子才见过,自然记得清清楚楚还认了出来,正是手上永远都摇着把玉骨摺扇的杨鹤知。 月色与灯火相互映照,莹白与晕黄融在一处,男人的手暧昧地触上少女的脸颊,替她把微乱的髮丝别在耳后。 第18页 姜婳啧了一声,扯了扯姜妙的袖子,示意她看。可惜姜妙远没有她眼神好,瞪着眼看了半晌,犹豫开口:「阿宁你是想要那盏鲤鱼灯?」 姜婳:「……你看鲤鱼灯旁边的人。」 姜妙又瞪着眼细看,恍然大悟又气愤不已:「是姜如,她居然有情郎!」她都没有! 倒是旁边程婉柔看出来了,面色犹豫,不知该不该说,但看姜婳一脸无语,她道:「妙妙,那是杨家二郎。」 姜妙这才真正恍悟,随即洒然一笑:「管他是哪家的,都与我没什么关系,我们出来玩,何必给自己寻不痛快?」 姜婳愣住,随即感嘆,大堂姊果然心性洒脱,若换成她,她自然会无视,可总要皱一下眉头的。 其实姜妙本来有点生气,但想了一下,有姜如在前头挡着,她和杨鹤知的事肯定成不了,阿母都不用想理由反悔,这就是现成的藉口,且阿母还可以顺带着训诫一下秋姨娘,阿父必不会帮她说话。 综合来看,这事带来的好处可太多了,她哪里还生气,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阿宁你真是我的小福星!」 姜婳茫然脸,她怎么就成小福星了? 姜妙:「要不是你仔细,我们怎么会看到他们幽会?正好了了我们的亲事。」 程婉柔也点头,那两人离得挺远,还是在一盏鲤鱼灯背面,若不仔细看,必然无法发现。她是看见那男人手里有把摺扇才认出来,姜婳却一眼能看出那两人是谁,这眼力,不简单。 姜婳笑而不语,她敢打赌,就算她没看见,过不了多久,二堂姊都会主动走她们面前来。姜如今日的装扮几乎是照着姜妙弄得,簪子式样相近不说,连裙子和披风的颜色与模样都与姜妙身上的差不多。 这心思昭然若揭——就是要打扮相近,以此证明谁更好看。 「走走走,我们去看花灯!」姜妙兴沖沖地拉着她们的手就走,再没看那边一眼。 等她们顺着人流走过那段路以后,姜如和杨鹤知也从鲤鱼灯后走出来,姜如凝目在街上看了看,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算算时间应该到了呀,怎么回事?难道已经过去了? 杨鹤知问她:「怎么了?阿如在找人吗?」 姜如柔柔一笑,低头娇羞道:「我出门前听阿姊说也要来这边,我怕碰见她。」 杨鹤知不在意地摇了摇扇子,视线在街上扫了一圈,漂亮姑娘不少,灯下看美人实在是赏心悦目,而眼前这姑娘最是知情识趣,长得也不错,叫他也有心思哄一哄。 「碰见又如何?阿如比她漂亮多了还怕被比下去不成?」他的漂亮话张口就来,心里却又浮现出另一张脸,姜家三个姑娘各有风情,但还是三姑娘相貌最出众,可惜性子不太讨人喜欢。 姜如果然被哄住了,脸上晕出薄红,笑意止都止不住。 状元街上挂满了花灯,姜婳买了一盏小兔子模样的灯提在手上,转头姜妙和程婉柔就已经在另一个摊位上去猜字谜了,街上人多,稍不注意便被挤了开来。 她也不着急,因为暗地里还有护卫跟着,她便提着灯慢悠悠走着,碰见喜欢的花灯就停下来欣赏一会,她不喜欢凑那种人多的摊子,专喜欢挑人少冷落的小摊位。 眼前这摊子就是,花灯式样是最简单的那种,圆圆的竹制灯笼外头煳上一层白纸,但纸上画的画却与旁的不同,画的是些小动物,显出几分童趣来。 她倒是挺喜欢的,只是手上还提着个小兔子灯,她便只在一旁看看没买。那小摊贩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面色憨厚:「姑娘喜欢就买一个吧,这是我家郎君亲手画的,别的花灯都没有我家郎君这般好画技!」 姜婳看向他,有点迟疑:「你家郎君……是姓程吗?」眼前这少年像是初五那日,排义诊排在程照后头的那少年,据车夫所说,是他的随从。 怀义大为惊讶,印象中他跟着郎君时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姑娘,这姑娘竟知道他家郎君?难道早已郎君芳心暗许?这可不妙啊,郎君又要践踏一颗芳心了。 怀义遗憾地想,可惜了这姑娘长这般漂亮。 见他神色一再变换,姜婳便知自己猜对了,伸手就挑了一盏:「这个我要了。」 她给了一两银子,怀义又是欣喜又是为难:「姑娘,您没有碎银吗?几个铜板也行,小的没有银子找还给您。」 姜婳笑笑:「这盏灯就值这么多钱,对了,这个小兔子给你,能帮我转交给你家郎君吗?」 怀义懵住了:「我家郎君不会收的。」 姜婳道:「就说姜家姑娘请他在灯上画个小兔子,要可爱一点的。」 第十二章 河灯似星流,初入集贤宴。 姜婳最终只提着那一个式样最为简单的花灯逛完了灯市,逛完后,姜妙和程婉柔提着河灯要去河边放,但姜婳不捨得手里这个,只在一旁看着她们俩小心翼翼地把灯放河里。 河边放灯的人不少,不久,皇城上燃起烟火,璀璨的光线落满整个天空,姜婳抬起头,黑色的夜空被烟火点亮,光点散开坠落,像星辰一样。远远是皇城上璀璨的烟火,脚下是莹莹的河灯,像星流一样慢慢流向远方。 「阿宁,你真的不把河灯放了?」 姜婳摇摇头:「不了,这个花灯很简陋,没有河灯的底座,怕是一沾水就要沉下河底了。」 第19页 由此可见程照是多么贫穷,随从出来卖花灯就算了,卖的还是这么简陋的花灯! 等程婉柔和姜妙放完河灯,姜婳又给她们俩指了指河对面,一方柳树下,有两个相依偎着的人影,男人手里的玉骨摺扇格外显眼。 这两个人简直是阴魂不散,姜妙磨了磨牙,在心里又把准备好的说辞演练了一遍,决定回去就发难,必叫阿母断了与杨家结亲的心思。 这时候那边两个人正好分开,姜如眉眼带笑,掩不住的娇羞之意,杨鹤知嘴角斜斜勾起,然后两人转了个身,面向河这边。一霎间,河两岸,五双眼睛遥遥对上。 姜妙拉着姜婳和程婉柔转身就走,她真是多看一眼都嫌烦。 姜婳小心护着灯,等上了马车才把灯放在脚边,程婉柔觉察出一丝不同寻常来:「阿宁也太宝贝这花灯了,难道它有什么特异之处?」 姜婳便笑:「只是看着这上头的画好看,我拿回去研究研究。」这可是程照画的画,以后会价值千金的! 程婉柔便不再问,转而跟她们说起常平长公主府上集贤宴的事,据说那集贤宴宴请的不只是众位士子,还会邀请世家贵女。去年长公主府上举办了两次集贤宴,听闻丞相杨家、太尉傅家还有太后娘家陈家的姑娘都接到了请帖,去之后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而在元宵节后,正月十八,是今年集贤宴的举办日期。 听到这儿,姜婳心里微微一颤,若她所料不假,程照必是在这次集贤宴上一举成名,这才得了常平长公主的提携,以至于后来青云直上。只不过按照长公主府的宴请规格,程照怎么会拿到请帖? 她轻吸一口气,希望他一切顺利,得到他想要的。 等回到家以后,姜妙便兴沖沖拉着姜婳到辅国公夫人面前说了一通,重点在于杨鹤知早已和姜如勾搭在一起。胡氏却没有依她所料的勃然大怒,反而语气平平道:「我知道了,你们快回去歇着吧,明日先生要来讲课了。」 别说姜妙,就是姜婳也颇为疑惑,大伯母居然没有一丝意外?似乎早就知道了一样。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深想下去,从外头回来的阿兄就给她带了个消息:「常平长公主的集贤宴给我下了帖子,上头还让我带你一道去。」 姜婳惊讶:「怎么会邀请我?那大堂姊呢?」按理说姜妙是辅国公府的嫡长女,怎么也越不过她去。 「那我倒不知,堂兄并未收到帖子,我这帖子上只让带你。」姜存扬了扬手里的描金花帖,语气洋洋得意,「想是你阿兄我惊才绝艷,这才得了长公主的青眼。」 皇室明珠名副其实,京城诸多士子内心深处还是存了一两分希望能被常平长公主另眼相看的心思,更不要说如今长公主还在朝上有些话语权。得了她的青睐,不只是满足男性的骄傲,还有前涂上的诸多好处。 姜存虽没那种心思,但能被长公主亲自下帖相邀,说出去也是面上有光。 姜婳沉思半晌,笑着道:「那我就跟着阿兄出去长见识了,到时候阿兄可不能不管我。」 「那是自然,到时候有什么郎君问你话,你都别理。」姜存比她还义正辞严。 姜婳乖巧点头,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开阔。 程照註定光芒万丈,而她,如今怎么也避不开剧情,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就算真到了不得不死的那一步,至少也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能看到一个少年从籍籍无名走向万人之上,这简直是现实版的升级流话本,比《欲成仙》好看多了! 那觅山居士的新书换了个套路,主角换成了妖族少年,从开头来看这书是寻找身世的悬疑剧情。姜婳暂时不太感兴趣,只等着他把剩下的都写完,再一次性买来看。 既然没有话本打发时间,那就出门看看话本里都不敢写的宰辅之路是怎么铺就而成的。 等到了集贤宴那日,姜婳只是稍稍装扮了一下,力求自己不会太惹眼,毕竟还不知常平长公主府上是什么情形。可就算这样,她容貌还是昳丽非常,在公主府上一露面,便引来诸多明里暗里的打量。 有人认出她身旁的姜存,目露瞭然,原来这就是姜岫之家的宝贝妹妹,以往藏得太深,都没怎么见过,未想竟是如此美人。 众人相互见礼,姜婳视线绕了一圈,凭藉着惊人的记忆力,从久远的记忆中扒出眼前各人模样,愣是把在场过半数的人的名字与脸对上了。 等视线转到花园一角时,她目光顿住,虽然那青衣背影只是一闪而过,她却认出来了,那是程照。 他果然得了请帖,并顺利进了长公主府。剧情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一直在发展着。 姜婳想了一下,脚步抬起就要跟上去。 第十三章 剧情生疑点,重生知未来。 花园里人多,凉亭里几位姑娘坐着闲聊,旁边有郎君谈笑风生,姜存被相识的士子叫住了,士子们明里暗里向他打听姜家的择婿条件。 姜婳身边也有郎君藉故上前献慇勤,但到底碍于面子,并不十分热络,还妄想与她说些诗词歌赋讨论人生理想,姜婳一概敷衍而过,找了个藉口就出了花园。 花园里为了让众士子畅所欲言,并没有侍候的婢女,但出了花园,道两旁每隔十来步就站着个粉衣侍女,目不斜视,行止规矩,由此可见主人家的规矩气度。 第20页 姜婳刚走了两步,便有侍女过来询问她有什么事,她愣了一下,面色平常道:「无事,只是随意走走。」 她转身慢步回了花园,心下存疑,刚刚程照那般脚步匆匆,为何没有婢女拦住他呢? 唯一的可能就是程照如此行走是得了主人家的允许的,也许他脚步匆匆就是为了去见公主府的主人——常平长公主。 原来他这时候就已经得了长公主的另眼相待,可她总感觉饿与印象中的剧情有出入,那这是隐藏剧情还是……剧情混乱? 姜婳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前一世看过的书,她能时不时记起些剧情就算不错了,实在不能再推敲细节。 在花园里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后,常平长公主身着一袭红衣长裙露面,眉尾用青黛笔画得极高,眼角染了绯红胭脂,面若三春桃花,嘴角带笑,但行走间裙摆飞起,一身气势凛然不可侵犯。 「诸位久等,本宫来迟了。」 姜婳微微恍了下神,皇室明珠当真灼灼生辉,不过,程照呢?难道程照不是去见长公主的吗? 长公主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让花园里众位自便,花园另一侧已经摆好了桌椅餐点,她率先走到主位上就坐,叫住近前一位郎君,与他讨论起诗文来。 渐渐的,士子们便都围拢过去,凉亭里的几个姑娘也按捺不住,终于舍了矜持,挑了距离相近的好位置坐下。 姜婳还要犹豫,就被阿兄拦着肩膀给推攮过去了:「阿宁,先去吃点东西。」 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块点心,姜婳眼角余光还盯着花园那道垂花门,而众人的话题也已经从诗文换到了养花,开始争论起谁的养花之道最为适宜。 常平长公主目光转了一圈,看向最后头的一桌,招手让侍女走近,问:「那是哪家的姑娘?」 侍女瞧了一眼,立马答道:「是姜尚书令家的姑娘,她的兄长是姜存,您亲自下帖相邀的。」 原来是姜家的,她恍然,她原本只想给姜存下个帖子,只是挨不住宫中小皇侄的祈求,便又在请帖上加了一句,请他带家里妹妹来。 原以为姜家的姑娘应该也是个孩童,没想到竟是一个年已及笄的少女,还是一个容貌相当出色的美人。常平长公主心情微妙,才六岁的小孩子就已经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了吗? 她想了想,起身向最后一桌走去。 姜婳神思不属,对众人如火如荼的争论充耳不闻,只是常平长公主一动,她便立刻注意到了,立马用帕子轻拭唇角,坐姿更加端正。 「姜姑娘怎么不和大家一起说话?」 姜婳腼腆笑:「我不擅养花,听听便好了。」 常平长公主便在心里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小姑娘长得是好看,可惜性子腼腆,不适合当皇后,以后迎入宫做贵妃倒是使得。 不远处,公主府正中的一座二层小楼上,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视线遥遥看向热闹的花园里。 「朕是最了解你的人,明宣,你扪心自问,朕方才说的对不对?」明明只是个六岁孩童,说话语气却老气横秋,话中隐隐的世故与自信,在此情此景中显得格外怪异。 程照心道:那太荒唐了,可我没理由不相信。 他沉思半晌终于抬起头,眼睛灼灼生亮:「陛下说的是。」 小皇帝忽然笑了出声,语气讥诮:「朕一看就知道你其实并不相信,不过朕给你一个机会。」曾经他觉得眼前这人深不可测,是肱骨之臣,也是野心贼子,只是没想到有一日,这人突然就死了,只留给他一座锦绣江山和一封信。 程照不慌不忙道:「陛下既深知在下脾性,在下也不敢欺瞒,只是略感疑惑罢了,毕竟这种事太过离奇,在下不敢轻信。」 竟然能带着记忆重来一世,这是何等的幸运,他确实不敢深想,多想一点就会嫉妒,为什么他没有这种机会?知过往,识未来,弥补遗憾,未卜先知。 小皇帝皱了下眉,他还是不擅长和这人说话,每回都能被他堵住,偏偏还无法反驳,他视线无意识看向花园里,目光倏地一凝,意味深长道:「你现在下去,出门往左走,不去你会后悔的。」 花园里,「啊——对不住!你没事吧?」 姜婳还没反应过来,裙子上便被浇了大半杯茶,深色的茶渍在她藕荷色的裙子上格外明显,幸好她里头穿得厚,茶水只浸了一层外裙,里头还是干爽的。 「没事,烦请陈姑娘为我叫个侍女来。」 不小心打翻了茶水的是太后娘家堂妹,名唤陈怡,姜婳跟她不认识,彼此都很生疏。陈怡似是十分不好意思,赶紧道:「正好我之前在公主府里住过,房间里应还有我的衣裳,我们身量差不多,你去换上我的吧!」 不待姜婳拒绝,她便自作主张叫侍女去和长公主说了一声,拉着姜婳便走。 姜婳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跟阿兄说了下,跟在陈怡身侧出了垂花门往右拐。陈怡一路上都在说话,看出来是个极为热心的姑娘。姜婳偶尔才附和一两句,把腼腆的性子装了个十成十。 陈怡说着半转过身来看她,未料脚下提到了路边的石头,脚一崴就要歪倒在地。此时她们正走在小道上,小道外侧几步就是池塘,里侧是凸起一块的假山,摔向哪边都不好。 姜婳来不及多想,赶紧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臂,没想到手上传来一阵重力,眼看着要摔倒的陈怡扭了下身,直接往她身上扑,直接把她撞得踉跄几步到了池塘边缘。 第21页 「呀!小心——来人啊!姜家妹妹落水了!」 姜婳确定,自己脚还在池塘边缘,陈怡就已经喊出声来了。她落入水中还迷迷煳煳地想,难道阿父和陈大人结仇了? 这是有前情可考的,比如说大伯父和威远侯有仇,姜妙有一次出门,就被霍家姑娘故意绊了一跤,差点弄伤。这回竟然要把她推下水,看来结的仇还不小。 意识迷离间,耳边传来扑腾一声,看来是救她的人来了,姜婳安心地闭上眼睛。 第十四章 落水生是非,非分之想起。 冬日的阳光看起来再温暖,照在身上也是凉的。姜婳恹恹地打了个喷嚏,将披风又拢紧了一些。披风上是干净的皂角味,让她发昏的脑袋暂时清醒了一些。 池里还在紧急救人,她随后听到的那声扑腾居然是陈怡掉下水的声音,这也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当时都要闭上眼睛等着人救了,谁知听到的却是陈怡大喊「救命」。 姜婳:「……」想爆粗口:) 无奈之下,她选择了自力更生。池塘其实并不深,冬天的池水更浅,她要是站直,水也就堪堪到她胸口处,她艰难地划了几下,手刚摸到岸边石头,立马被人拽住了手腕,硬生生地从水里被提了出来。然后,身上便被罩了一件深色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你没事吧?」来人微微气喘,像是紧急跑过来的。 姜婳感受了一下全身,语气微妙:「我右手臂有点痛……」 程照拧紧眉头:「是被石头磕到了吗?快看看有没有出血。」 姜婳摇摇头,盯着他的脸看,直看得他目光稍乱,她才认真道:「是被你拉的。」 程照愣住:「……咳咳,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他们说话的功夫,陈怡也从水里被救了上岸,常平长公主也闻讯赶来,匆忙安排她们俩去换衣服。听闻是姑娘落水,年轻郎君们都被拦在了花园里,连姜存也不例外。 「你帮我给阿兄报一声平安好不好?」姜婳侧头看向程照,他面上微红,薄唇紧紧抿在一处,看起来有几分凉薄。 「好,你小心些。」程照叮嘱了一句,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张了张口,没再说下去。 姜婳在公主府侍女的帮助下换了一身杏红色的新衣裳,刚走出屋子便碰见了在隔壁屋换完衣服的陈怡,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移开视线,气氛霎时陷入诡异。 「你刚才推了我。」姜婳怀里抱着程照的披风,表情冷淡,莫名有了些他的影子,她头稍稍向后昂起,透出几分不可一世来,「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院子里全是公主府的侍女,而常平长公主正巧走在门口,闻言不怒自威:「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怡大惊,没想到姜婳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不,不是,她当时并没有推姜婳,是姜婳在说谎!明明是她自己踩空了才落水的! 「你血口喷人!我为何要推你?我也落水了!」 姜婳冷眼看她:「难道我还会自己跳下去不成?你自己倒茶不好好倒,非得泼我一身茶,走路不好好走,非得池边崴一脚,我好心扶你,你却将我撞入池塘,哪有那般巧的事?」 ! 她说完,转身面向常平长公主伏地而拜:「请殿下为臣女做主。」 这是极重的礼节,在场的人均是一惊,常平长公主在心中点了点头,原先以为这小姑娘腼腆不经事,未想性子竟这般烈,说话底气十足。 对比起来,她看向另一边还站着的陈怡,陈怡接触到她的视线,腿一软跪倒在地,语气慌乱道:「不!她说谎,殿下,请您相信臣女,臣女绝没有推她!」 她几乎是喊出声来的,却让人感觉是在虚张声势。 姜婳垂下眼睑,面上镇静得近乎冷淡,心里却隐隐快意。真以为她好欺负?她不喜欢与人相争,却不代表她不会争。 今日陈怡算是触到她底线了,她非得好好教一下陈怡怎么做人。 常平长公主让她们俩都起来,温声问姜婳:「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你阿兄在外头等你回府,你放心,这事本宫会给你一个交代。」 姜婳莞尔一笑:「多谢殿下,只是这事实在怪不到殿下,臣女只想陈姑娘的交代。臣女自觉平日里都未与人红过脸,实在是不知道何时得罪了陈姑娘?陈姑娘,可否为我解惑?」 陈怡讷讷无言,面色涨红,一看就知有内情。 这时候外头的姜存等不及,径直闯了进来,向常平长公主告了罪,挡在姜婳跟前,笑得令人齿冷:「既然陈姑娘解不了惑,那在下只能请家父去陈府上问一问陈大人了,问问他我们两府是何时有了深仇大恨,竟让陈姑娘忍不住痛下杀手。」 「不,不,这不关我阿父的事!」 只是不待陈怡再辩解,姜存很是干脆地告辞,带着姜婳转身便走。 等出了公主府,姜存面色才稍稍缓和一些,摸摸姜婳的湿发,问她:「阿宁,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婳摇摇头:「回去再说。」她看了看周围,忍不住问:「程照呢?他走了吗?」 姜存点头:「他来和我说了一声后就走了,脚步挺匆忙,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姜婳抿了抿唇,将怀里的披风抱紧了一些。今日的经歷实在离奇,她与陈怡并不相熟,对方却故意推她入水;程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刚好赶到池边将她提上岸,还恰好准备了一件披风,明明那时候,她看见的背影并没有穿披风。 第22页 她带着满腔疑惑上了回家的马车。 另一边,程照又回到了那座二层小楼,与小皇帝对面而坐。 小皇帝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表情,可惜观察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便有些无趣起来:「你怎么永远都一副棺材脸?难怪姜家那小姑娘不喜欢你呢。」明明他才六岁,却叫人家十五岁的姑娘「小姑娘」。 程照轻蹙眉头,这动作虽小,但一下就被紧盯着他脸的小皇帝给瞧见了,呵呵笑起来:「扎心了?不如这样,你下定决心跟着朕做事,朕就告诉你,那姜家姑娘的事。」 程照不自觉屏住了唿吸,道:「在下只是感念姜家恩情,对姜姑娘并无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小皇帝差点要笑出声来,能当宰辅的人果然脸皮都厚,怎么好意思的?人姜家清清白白没定亲的姑娘夭亡了,这人却在自己家里摆了牌位,还写着「亡妻姜氏」,这还叫没有非分之想? 脸皮都不要了,小皇帝对此很是嗤之以鼻。 第十五章 亡妻唤姜氏,落水有内情。 在小皇帝的印象中,楚国这位年轻的宰辅是一个堪称古板的人,在某些方面和年近花甲的杨丞相比起来也不遑多让。整日里都端着一副无比正直的表情,还不近女色,一点都看不出来是个年轻人。 当然,这副表像在程照死后就完全被撕开了。三十多岁的楚国丞相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卧房内,怀里还抱着一块牌位,上头写着「亡妻姜氏」。众所周知,程照大龄未婚。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开始思考,这姜氏是哪个姜氏? 然后想了许久,符合「身亡」这一条件的,大概只有十几年前就死去的姜家三姑娘了。听闻昔时姜家曾有意将三姑娘嫁与当时还只是个小官的程相爷,只是后来姜三姑娘未到婚期便因病而香消玉殒,定亲之事不了了之,让生者徒留遗憾。 原来程相爷竟然如此情深不寿,到死只记得年少时候的姑娘。这事传出去以后,楚国举国震惊,编出了许多话本,专写程相爷年少时候与姜家姑娘的故事,闻之落泪者不计其数。 只有从小被程照荼毒长大的小皇帝不屑一顾,呵,就那个老狐狸,活该他一辈子娶不上媳妇!谁叫他一直都是闷嘴葫芦,往往只以眼神示意,哪家姑娘会喜欢这种男人?每天要猜他的心思,累都累死了! 想的多了,小皇帝越发挠心挠肺,每每在深夜还在设想,若是当初自己早些知事,说不定程老狐狸十八岁就能娶亲了,哪能耽搁到三十六岁还是童子身,还就这么死了! 如今,七岁就知事的他看着对面年轻了十八岁的程老狐狸,沉默了。算起来,程照今年六月底便是十八岁生辰,就这般看来,他今年不可能娶得到尚书令家的姑娘。 「你刚刚怎么不走快些?跳下池去救了姜家姑娘,明日你们就能定下来!」小皇帝恨铁不成钢,亏他回忆了许久,才想起这么一回事——在某年常平长公主的集贤宴上,姜家姑娘不慎落水,之后卧病在床两月有余,从此落下病根——据后来写话本的考据,这是她夭亡的主要原因。 程照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道:「在下怎能挟恩求报?陛下好意,在下心领了。」 况且,他如今并无风花雪月的心思,他想要青云直上不假,但他从没想过要通过一个姑娘来获得地位。如果他要娶妻,必要娶阖眼缘的,比如说长得像……姜姑娘那样的。 小皇帝懒得再与他争辩,反正自己怎么也说不过他,干脆道:「你跟着朕做事,年初的官员选任随你挑。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好的差事都被世家定好了,你得排他们后面。」 程照终于勾起唇角:「多谢陛下。」 「你这是答应了?」小皇帝诧异地挑了下眉,还以为自己得多费些唇舌才能让这老狐狸彻底相信,没想到这般顺利,难道其中有什么阴谋? 程照视线往楼外一扫,道:「在下今日来此赴宴,正是为了求一机会,如今机会近在眼前,为何不答应?」 「行,你回去在家等着吧。」小皇帝招了招手,转身走下楼,「今日朕出来得有些久了。」 程照恭敬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努力凹出身长七尺的模样,心头掠过一丝怪异,怎么看着,这皇帝走路的姿势竟隐隐约约与自己有些相像? 姜婳回家之后便迎来了全家人的嘘寒问暖,连向来不与小辈亲近的大伯父都过来沉声安慰,说明日去陈府为她讨个公道,问问陈大人两家何时结了死仇。 姜婳受宠若惊,大伯父向来不苟言笑,何时竟还会安慰人了?她不合时宜地想,难道是大伯父和陈大人结仇了?这是很有可能的,就大伯父那性子,若不是辅国公这一名头,仇家能从皇城门口排到京城门外。 等一屋子人走得差不多了,姜妙才寻了空跟她咬耳朵:「你别听我阿父说的,这事跟姜如有些关系。」 姜婳惊讶:「这跟二堂姊有什么关系?」总不至于是陈怡和姜如结了仇,这才找自己麻烦吧? 她刚洗完头髮,姜妙一边给她擦头髮,一边说话:「你今日出门去了,我无聊便满府乱转,结果碰巧撞见姜如,我一看她眼神躲闪就知道事情不太对。后来你落水的事传回府,我就听见她去阿父面前哭诉,说什么『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阿妹』……反正跟她脱不了关系!」 第23页 姜婳陷入沉思,陈怡和姜如,她们会有什么关系呢?在脑中将京城各个世家的关系都捋一遍,姜婳恍然大悟,陈怡是太后的堂妹,而太后舅家姓程,正是程婉柔家,程婉柔是太后表妹,虽然两人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但世家关系网错综复杂,所以陈怡可以算是程婉柔的表妹。 而程婉柔之前便说过,杨鹤知给她表妹写过情诗。 头髮差不多擦干了,姜妙将帕子放在一旁,跟她讨论:「你说姜如是不是有嫌疑?」 姜如肯定点头:「有,不过怕是因杨鹤知的关系,婉柔不是说杨鹤知给她表妹写过情诗吗?想必是陈怡,嘁,杨鹤知够风流的。」她猜测姜如肯定在背后煽风点火、祸水东引了,不然的话,陈怡怎么也不会失心疯把她推下水。 姜妙狠狠一拍桌子,怒不可言:「又是因为那个渣男!我们改日找人把他套麻袋打一顿,叫他到处沾花惹草,还让你受这无妄之灾!」 姜婳摇摇,勾唇浅笑:「套麻袋哪够?我回头写点东西,迟早叫他在陈怡和二堂姊中选一个,脚踏两条船噼开叉!」 至于陈怡,明日大伯父去陈府就够她喝一壶。只是不知道,她怎么也会落水呢? 第十六章 公子猎艷记,姑娘断舍离。 隔了五日,姜婳才被允许出门,她这次还比较幸运,落了水也没生病,她往年这时候还躺床上呢,今年身子骨倒是好了些,只是人有些惫懒。 若不是在府中碰见了姜如,姜如语焉不详,还在她面前假哭,做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姜婳一时半会还真懒得出门。但姜如都装模作样到她眼前来了,她想着怎么也得好好回报一番才对得起姜如的演技。 因此,姜婳花了两日工夫,写了一幕堪称悽美的话本开头,并为这话本取了一个极为抓人眼球的名字——《玉扇公子猎艷记》。 话本内容并不出格,开头只写了玉扇公子的心理活动,讲述他徘徊在两个姑娘之间,内心极其纠结不定,甲姑娘温柔小意,可惜家世不够,乙姑娘性情张扬但容貌漂亮,离了哪个他都捨不得。 将稿子整理完毕,她犯了难,总不能自己去把这话本刻了再发出去吧?找人做总有消息泄露的风险。正巧青樱进门送东西道:「姑娘,荣叔听说您落水了,特地送了些东西来。」 荣叔是姜婳十二岁时在街上碰见的,初见时他长须覆面、潦倒落魄,身上只有一袭单衣。那时候正是年初官员选任时期,多的是郡县来京城谋官的士子,只是官员也就那么多个缺儿,若没有门路,根本找不到差事,只能灰熘熘地再度回乡。 姜婳见他像是个读书人,一时心软,给了他一点银子,劝他回乡谋个差事,别留在京城蹉跎时光。 荣叔笑笑,接了她的银子:「小姑娘说的有道理,只是往后别轻信于人。我不是来谋官的,我就是京城人。」 姜婳一下子变了脸:「那把银子还我,我看你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能活下去?大冬日里坐街上,可不就是专骗我这种善良的小姑娘?」 荣叔未料她突然变脸,更加好笑:「我倒是头一次听人这般大言不惭,说自己善良的。这些银子我不要,是要给那些孩子的。」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桥洞里,那里正有四五个孩子抱在一起取暖。 姜婳被震住了,算上前世,她也从没见过这种人间疾苦,今日还是因为接她的马车坏了停在半道,她才下了马车随便走走,这才看见了街角的荣叔。 从那以后,她便和荣叔认识了,荣叔身世很复杂,但对京城情况很了解,她便托他送些银子给需要的孩子。荣叔也说到做到,自己从不拿她的银子,还尽心收养了一些孩童,供他们吃穿。 姜婳让青樱把东西放下,有些好奇:「荣叔居然会给我送东西?」荣叔那人脾气有点怪,有一点便是十分之抠,对孩子还好些,但从不见他在别处掏银子。姜婳这几年也算送了好些银子了,过年过节的还会给他送点节礼,但从不见他回礼。 她打开那个简陋的礼盒,一张孤零零的纸让她清醒了,对,这才是抠门的荣叔,荣叔怎么可能给她送东西呢? 纸上的字却让她精神一震——昨日我找人把那杨鹤知套麻袋打了一顿。 姜婳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杨鹤知这事她只和姜妙说过,她们确实有这个想法,可荣叔是怎么知道的?她再一次对荣叔的消息网感到深深的好奇,仿佛京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既然荣叔做了一,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他把二也做了。 姜婳很是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稿子放到那礼盒里,嘱咐青樱加点东西,再原样送回去,荣叔看见就知道该做什么。 青樱没问什么,立马就带着礼盒外加一盒子糕点出门去了。 了却一桩心事,姜婳又无聊起来,她本就打算出门,这会看天色还早,干脆收拾收拾,想去叫姜妙一起出门。可惜杨家和姜家的亲事正式告吹,大伯母把姜妙拘在了屋里,整日让她看京城世家郎君画像,让她早日再选一个。 因此姜婳只能一个人出门,还是去了常去的那家书肆。掌柜的见到她还愣了一下,道:「姑娘来得不巧,那觅山居士还没送新书来呢,姑娘要不要看看其他的?」 姜婳没什么感兴趣的,干脆和他打听:「那觅山居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难道只以写话本为生吗?」 第24页 掌柜的摇摇头说不知,那觅山居士从未露过面,每次只让随从送书来,那随从也裹得严实,每次只露半张脸,相当谨慎。掌柜头一次还以为他要卖禁书,都不想接这生意,后来猜想大概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怕被人发现丢面子。 姜婳却不认可这猜测:「他若是怕被发现丢面子,那原稿怎么还给你?原稿上的字那般独特,亲近之人一眼就瞧出来了。」 掌柜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正巧这时门口进来一人,掌柜的忙装作上前迎客,避开了姜婳。姜婳气鼓鼓地转身,跟刚进来的客人对上视线,竟是熟人。 程照向她稍颔首:「刚刚在隔壁看见,看着像是你,就过来看看。」 其实他们俩总共都没说过几次话,也没称唿过对方,每次说话都以你我相称,听着倒是别有些亲近的意味。 姜婳忽然展颜一笑:「过来看我吗?你看我做什么?」 程照认真道:「看你的手有没有好些,不知回去有没有生病?」 他说的太诚恳了,姜婳睫毛轻颤,有些慌乱地别开脸:「我没有事。」不能这样下去,她告诫自己,她要脱离剧情,不能在沉沦下去了。 「这是你的兔子灯。」程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提出一个兔子灯,灯罩上依姜婳的要求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灰毛兔子。 姜婳沉默地接过来,很想和他说一句「我们没有结果」,因为她已经依稀察觉到,程照待她是与旁人不同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哦,可我不想要了。」她垂眸答。 第十七章 欲拒又还迎,归属兔子灯。 程照像是没听明白姜婳说的话,面色有几分茫然无辜:「不喜欢吗?」 姜婳瞅他一眼,狠下心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 她摆出嫌弃的表情,嘴角下撇,眼皮子耷拉着。这表情做出来会显得十分刻薄,叫人心生不喜。但她眼睫轻颤,一看就知没什么底气,竟似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只叫人心头髮软。 程照迟疑了一下,伸手想从她手中拿回兔子灯,却不想姜婳没反应过来,手还抓得紧紧的,他拨了一下没拿过来,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气氛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 姜婳回过神来,赶紧把兔子灯往他手边递,一边递一边忙不迭说话:「拿走拿走,我是不会要的!」 她的动作好似避如蛇蝎,程照眸色深了一瞬,有些不知所措地接过了灯,开口问:「那你喜欢什么?」 姜婳犹豫地看他一眼,总觉得这问句里夹带私货,有些不可言说的意味,她沉思半晌,语气沉痛道:「我喜欢丑的。」 而程照与「丑」之一字毫不沾边,他自己大概也知晓自己的容貌优势,闻言诧异地挑了下眉梢,连表情都生动活泼了不少。 「你……倒是与常人不同。」 姜婳狠狠点了下头:「对,我是异类!」 一旁被彻底忽视的掌柜按捺不住小心思,突然插话道:「姑娘只是审美迥异罢了,怎会是异类?正巧,我们这新进了一批话本,一定很合您的心意!」 他慇勤地递上几本,还向程照递了个眼色:「公子也看看?说不得也能看上。」 姜婳一看,《独眼大侠恩仇记》、《独臂少侠录》、《落雪公子传》,其中封面上的「落雪公子」是坐在轮椅上的。每一个主角都身带残疾,眼盲断臂瘸腿,看起来不甚美观。 姜婳:「……这是什么意思?」 掌柜道:「姑娘不要以为自己喜欢丑的就是异类,您只是喜欢残缺美,这是很正常的。」他指了下程照,继续道:「这位郎君容貌没有瑕疵,您自然不喜欢,您看看这些话本,这些大侠都身有残疾,这才符合您的审美!」 姜婳心道,要不是我知道自己其实最喜欢看脸,怕是都要信了你的邪。 程照却是若有所思,喜欢残缺美?这爱好倒是十分奇特,难道什么残缺都可以? 姜婳抵不住掌柜推销的热情,只能敷衍地拿过那几本话本,随手翻了翻,按照封面来看,还是下意识选了封面人物最好看的《落雪公子传》。 程照佯装随意问:「你喜欢看话本?」 姜婳「嗯」了一声,突然想起来这人给她送了一套《耽乐书》,结果借给阿兄之后就一直没要回来。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她腆着脸皮开口问:「你那《耽乐书》是哪里来的?」 程照只道:「家传。」顿了一会,他颔首道:「既然你无事,我就先走了。」 姜婳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书肆,手中还提着那盏兔子灯,然后没入街上的人流中。她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吧,她往后还是得少出门,每回出门都能碰见他,实在太巧了。 她把那本《落雪公子传》拿去结了帐,掌柜的还在喋喋不休:「我就说姑娘应该会喜欢这个,这就是残缺美,不过姑娘也是稀奇,像您这般的美人可不多,您得多照照镜子,许就能把审美给掰回来了。」 他心里还止不住地嘆息,没想到姜家三姑娘看着这般美貌,眼神却不是很好,难怪都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姜婳装作没看懂他诡异的眼神,心想我审美正常得很,每天照镜子都被自己美得冒泡。 不过,与掌柜的争论是没有结果的,她撇嘴道:「你还没说那觅山居士的来路呢,他那般谨慎却又给你原稿,这么矛盾,别是有什么阴谋。」 第25页 掌柜的便笑:「我说不过姑娘,等下回他那随从来送书,我替您问问,就说有您这一位忠实的书客,他必然高兴得紧,说不定还能附赠姑娘一幅字呢。」 姜婳其实对觅山居士没有多好奇,只是方才随口起了话题而已,这会便敷衍地点了下头。 出了书肆在街上随处乱逛了一会儿,她总觉得思绪乱糟糟的,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便站在街角,默默地看来往的人流,俊秀郎君身姿挺拔,美貌姑娘翩跹而过,淘气小童聚在一处嘻嘻哈哈,所有的热闹好像都与她无关。 这是一个书里的剧情世界,但对她来说,是真实存在的。 她生活在这里,也即将在这里死去。 「我想了一下。」身后突然有人开口说话,姜婳被吓了一跳,勐地转过身去,来人手中还提着那盏兔子灯,另一只手上撑开了一把伞。 她这才惊觉,天上下了濛濛的小雨,她刚刚想得出神,竟然没有意识到下雨了。 程照把伞遮在她头上,手中的兔子灯提高,认真道:「我想了一下,如果你不要这兔子灯的话,那我也不要了,那便只能扔掉了。」 雨伞不大,遮不下兔子灯,灯罩一侧暴露在雨帘里,沾了些雨点。姜婳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忍不住脱口而出:「这盏灯我花了三钱银子,然后给了你随从,然后在他那里花了一两银子买了盏灯,算起来这盏灯起码值一两三钱银子!」 程照嘴角微不可见地翘起,随即又放平,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可若没有人愿意要,那就只是废品而已,那便只能把它扔了。」 姜婳禁不住皱了眉,仰头去看他神情,可他面无表情,兔子尾巴还在雨里淋着。 「你威胁我?」姜婳后知后觉,立马硬气地撇过头,「那你爱要不要,反正我都给你了,你扔了就得给我赔钱!」 程照闻言便把灯拿进来一些,免了雨淋,温声道:「原来这盏灯是要给我的,那我必定珍藏。走吧,我送你去马车上。」 姜婳:「……」 第十八章 诛心当户对,梦里心神震。 姜婳上了马车之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刚刚……似乎被套路了? 马车车轮缓慢滚动起来,车外雨下得大了些,她撩开一角帘子,看见程照就站在马车旁边,一手撑着伞,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个兔子灯。 听见撩帘子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姜婳唿吸一窒,面对如此美色的暴击,她顽强地扛了下来,想了想还道:「你听说过秦小婉吗?」 秦小婉?程照怔了一瞬,立马想起来相关典故,传闻秦小婉是前朝高官之女,却与一落魄书生相恋,父母自然不允,两人分开后各自嫁娶,秦小婉嫁入高门富贵一生,书生则娶了贤妻自有良缘。 当然这典故并无据可考,有的只是街头巷尾口耳相传而已,为的不过是感慨一句「婚姻理应门当户对」。 姜婳承认自己是在诛心,只是她原先是为了避开剧情,这会却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程照能过得好些。 她若是按照剧情发展死了,那程照终生只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未免太过可惜;若她躲过剧情活了下来,可那时她便也十八了,必定要成婚,而那时候程照还只是末流小官,他们依旧不可能有结果。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别耽搁了这位未来权臣,反正他在书里表现得野心勃勃,一直看不上男女主的小情小爱,想来也不是多喜欢她,早些断了也好。 程照还在沉默,帘子已然放下,马车在雨幕中慢慢驶向前方,车轮轧过浅洼,溅出一些泥水。他盯着那水洼看,浑黄的水面上倒映出他模煳的影子,看不清表情。 门当户对么?终有一日,我也可以。世家如铁桶,我便打破这铁桶;门第如天堑,我便踏平这天堑。 我立誓做人上人,得到我想要的,包括你。 他忽勾唇笑了一下,霎时间眉目如初春化雪,弄得过路行人失了神。他撑着伞走入雨帘,兔子灯被他单手捧在手上,没沾到一点雨。 姜婳回到家以后,青樱就过来禀报,说是荣叔已经答应下来,还让她好好保重身体,不要被气出病来。 姜婳诧异:「我为何会被气出病来?」 她连无故被陈怡推下水都忍下来了,只听说陈大人大发雷霆,将陈怡禁足在家,这委实算不上什么惩戒,但陈家女的名声败坏了不少。她便也释怀了,都没想过继续追究。 抛去这件事,还有什么能让她生气? 但荣叔必然不会无的放矢,那就说明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 姜婳将近期的事都串了一遍,实在理不出头绪来,就盯着新买来的那本《落雪公子传》看,看着看着忽然灵光一闪。 难道是杨家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事实正如她所料,晚间一家人吃饭时,阿父就一直紧紧皱着眉,面色难看得紧,强撑着吃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碗筷,问道:「阿宁,你可识得那杨家二郎?」 李氏斜他一眼,有些不满:「这是问的什么话?阿宁记性好,只要见过一面便能记得,她识得那杨二郎又如何?」 姜婳心道果然,面上乖巧作答:「识得的,不过并未说过话。」 上回她回来告状,只和阿母说过,碍于当时大伯母有和杨家结亲的意向,她们都没和姜家父子俩透露,因此姜嵘和姜存都不知道这一回事。 第26页 姜嵘便一下变了脸,道:「杨丞相欺人太甚,今日将我拦在宫门钱,说是阿宁与他家二郎彼此有意,想结个儿女亲家,幸而我觉得不对,立时拒了。我家阿宁怎会与他家二郎有关系!」 姜婳也冷了脸,虽已经猜到杨家可能把主意打在她身上,未想竟是杨丞相亲自开口,还在外败坏她名声! 李氏更是怒极,饭是一点也吃不下去了,看见姜存还在那夹菜,一手拍过去,骂道:「你还有心思吃!」 姜存被拍得猝不及防,刚夹到的一筷子笋干掉了回去,闻言赶紧告饶:「不吃了不吃了,还是阿宁的事比较重要。我听说那杨二郎刚被人套麻袋打了一顿,他平日里就喜欢勾三搭四,许是得罪了哪家。」 姜婳心虚了一瞬,立马又反应过来,又不是她找人打的,她心虚作甚?因而十分理直气壮地接话:「就是,就他那个花花性子,我怎会有意于他?杨丞相真是太过分了,竟凭白污我名声。」 姜嵘阴沉着脸,看看自家乖巧的女儿,心中郁气更重,就那只知借着杨家耍威风的杨二郎哪里配得上他家阿宁?若诚心上门求娶,他都不会答应,更不要说杨丞相还在私下里故意败坏阿宁名声了。 「没事,我明日就去找丞相说清楚,我家阿宁与杨二郎都不认识,何来有意之说?」 姜婳给阿父夹了一筷子菜,装作不经意提起:「话说回来,我与大堂姊元宵出门看灯时,依稀看见了杨家二郎与二堂姊在一处放河灯,杨丞相是不是弄错了,与杨二郎彼此有意的应是二堂姊才对。」 姜嵘皱起眉头:「跟阿如有关?那算了,这事我们别管。」姜家大房里人多,除了辅国公夫人生下的二子一女,还有一个庶子和一个庶女,他作为弟弟不好多说,但一般不管庶侄女的事。 不过他还在腹诽,是杨二郎说不清话还是杨丞相年纪大了听不懂?明明是阿如,怎会和他家阿宁扯上关系? 姜婳面色如常地喝汤,用完饭后就乖巧地告退回房,回房之后气得差点摔了茶杯。这事绝对与杨鹤知脱不了关系,杨丞相毕竟为官多年,城府深得很,再如何也不会信口雌黄,必是杨鹤知说了什么,才叫他当众拦下阿父施威。 应该再把他套麻袋打一顿的! 不过想到明日她写的话本应该就会流传出去,她气顺了一些,想脚踏多条船?也得看有没有长那么多条腿。 洗漱睡下后,姜婳迷迷煳煳中感觉自己又入了梦,但奇怪的是,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并不是她的梦,她好像入了别人的梦。 梦里极为压抑,四周全是沉沉的暮色,她一个人站在虚无中央,只感受到了无边孤寂。过了一会儿,暮色退去些许,不远处有个人跪坐在地上,低着头,手上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距离隔得远,看得不太清楚。 姜婳感觉自己被推着向他走近,离他只有四五步的时候,她终于看清楚——那人怀里的是一块牌位,上面写的是「亡妻姜氏」。 她受到惊吓,往后退了一大步,那人抬起头来,面容是世间少有的清俊,只是眼神没有焦距,呆愣而茫然。他仔细听了一会儿,问道:「阿宁,是你吗?」 姜婳就站在他面前,但是他好像看不见,目光投向虚无的远方。 程照的眼睛怎么了?她心神俱震,恍惚中想起一点剧情,小说中程照有眼疾,天黑了就看不太清,点了灯都没用,因此他晚间从不出门。 有医士推测他是哭得害了眼疾,但没有人相信,因为,那般心狠之人怎么会哭呢?红了眼眶都是不可能的。 第十九章 梦醒是方休,深藏功与名。 姜婳慢慢走近,蹲在程照身前,抬手挥了挥,就见他抿唇轻蹙眉头,语气不太确定地问:「阿宁?」 姜婳问他:「你眼睛怎么了?」 程照爱惜地摸了下怀中的牌位,道:「你喜欢残缺美,那你喜欢现在的我吗?」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而茫然,姜婳被吓得一激灵,勐地左右摇头,额际突然传来钝痛,弄得她惊醒过来,原来是她动作太大,竟撞到了床柱。 她忍痛「嘶」了一声,外间值夜的绿璇立马点了灯,问道:「姑娘,您渴了吗?」 姜婳揉揉额头,低声让她去睡,自己盯着床帐了无睡意,忍不住反思起来,白日里书肆掌柜胡扯的那通,程照不会相信了吧?一听就很扯啊! 她翻了个身,结合书里剧情思考了下,觉得程照这个人思维方式显然有问题,还喜欢钻牛角尖,说不定真信了,然后回头弄出个残疾出来,她到时说都说不清楚。 不信,一定得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时辰,姜婳才朦胧睡去,翌日不出意料地起迟了,睁眼便看见姜妙正趴在她床边,盯着她的脸看。 她打了个哈欠:「你干什么?」 姜妙嘆了一口气:「我和阿母说我选卫家四郎,然后阿母就把我赶出来了。」 姜婳坐起身,抓了一把头髮,也跟着嘆气:「那你不是活该么?」卫家也是国公府,与姜家算是门当户对,但卫四郎不一样。卫四郎是卫家三房的独苗,性子最是桀骜不驯,行事不受世俗规矩拘束,甚至有传言说他好方士之说,已经准备好出家。 因此就算卫家再怎么显赫,卫四郎本人再如何丰神俊秀,在世家夫人眼里都不是好的女婿人选,就怕他哪一日突然看破红尘,直接抛妻弃子出家去了。 第27页 姜妙也知晓这个道理,可那是卫四郎啊,看一眼都觉得满足的人,若能嫁给他,简直是想也不敢想。 因而她很不服气:「反正卫四郎迟早也要娶妻,那为何不能娶我?」 姜婳同情地看她,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留情:「因为他不会想娶你。」 她在梦里依稀想起了一点剧情,除去程照的,那便是卫四郎的相关剧情。书里的卫四郎与程照一样,一直未娶,却也没有出家成为方士,他致力于着书立说,名声在北边秦国与西边蜀国都传的极广,书中原男主还想请他去秦国讲学,但是被他拒绝了。 值得一提的是,卫四郎与程照是莫逆之交,这也是姜婳能想起卫四郎剧情的原因——作为书中反派的好朋友,卫四郎也是被读者谴责的。 姜妙泄气的趴在姜婳被子上不想起来,阿母最近越发急躁,誓要在年初就把她的亲事定下来。其实楚国民风开放,像常平长公主年已二十也未出嫁,所以世家女并不着急。可是定亲晚了,那好郎君就被旁人家挑走了,辅国公夫人哪能不着急? 姜婳对此只能报以同情,想了想跟她说:「不出意外,今日杨鹤知要倒大霉,你到时得了消息,装作不经意间在大伯母面前提一嘴,就说杨鹤知看着是正人君子,哪知他私下里如此不堪。大伯母必定再不会逼这么紧。」 姜妙却是对杨鹤知要倒大霉的事起了好奇心,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姜婳费了好一番工夫将她敷衍过去,她目前还不想暴露自己写话本的事,若传出去必然会被阿母说教,说不定还要罚她抄书。 过了半日,奉命出门打听的绿璇回来了,神色兴奋,不等姜婳问就一股脑说了出来:「姑娘,婢子去茶楼里就听到了,竟然有专门说书的,专说玉扇公子的故事,大家都说玉扇公子艷福不浅。」 男人自然羡慕这等男人,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姜婳早有预料,也不觉得意外。她问:「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姑娘家的想法?」 绿璇兴奋的神色收敛了些,回道:「姑娘们倒是不忿得很,都为故事里的两位姑娘不值。」 连旁人都觉得不值,更不要说故事中的姑娘本人了。且玉扇公子实在太具有指向性,世家夫人们稍一想便知那是杨家二郎,这等传言还是在后院传得最快,夫人们小聚一回,杨家二郎的事拿出来一说,各自又添点油加点醋,不出三日,就算杨家再如何势重,也不好寻到门当户对的好姑娘了。 姜婳嘱咐:「你回头再打听一下陈家,看他们家有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来。」 最近陈怡被禁足在家,只送来了一封陈词诚恳的道歉信,外加几盒子珍贵礼物,姜婳也不确定这故事能不能传到她耳朵里。 至于府里的姜如,不用打听就能知道消息,还不到晚饭时辰,就听说她在屋里摔了茶盘。 姜婳笑得深藏功与名,叫她们一个两个的以为她好欺负,真当她是无害小白花? 暂且把这事抛到一边,她晚间就去找阿兄要回《耽乐书》:「阿兄,你都借去多久了?我不催你也不知道还!」 姜存沉默了一下,道:「那不是你没催吗?所以我今日刚拿去给明宣了。」 姜婳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又眨了眨眼睛:「你给他干什么?」 姜存不好意思:「其中有一篇我没太看明白,就拿去请他解释,他说给我作一份註解,过几日给我。明宣学问出众,有了他的註解,到时你也能看懂啊。」 姜婳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按程照那个别扭性子,说不定心里还想着是她不喜欢这套书,所以收到之后直接转手送给了阿兄。 她深唿吸了一口气,又觉得这样也好,程照会多想,那就让他多想吧,最好觉得她是个没有心的女人,不要再在她身上花费一点心思。 她脸上神情实在太过复杂,姜存忍不住问:「你是不是……」 姜婳勐地收敛表情,面无表情道:「我没有。」 「……和他有仇?」姜存剩下半句话赶在她后面说出来,一看她那态度,忍不住劝说,「明宣性子多好,就是不爱说话,你是不是有误解?你上回不是还给他送糕点了?难道他嫌弃你的糕点难吃?那也不是多大的事儿,男人嘛,都不喜欢吃糕点的……」 姜婳转身就走,阿兄实在太话痨了,不过,男人都不喜欢吃糕点? 如果她坚持送糕点,逼着他吃甜腻的糕点,那程照会不会觉得她强人所难还太烦人,然后对她的滤镜就碎了,然后和她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那就送最甜的桂花糕吧。 第二十章 甜腻桂花糕,反转真脸疼。 姜府厨房做的桂花糕并不会很甜,因为李氏特地嘱咐过,怕姜婳多食坏了牙齿。姜婳自己也不是多爱吃甜,因此自家厨娘做的桂花糕还颇合她口味。 今日的天气很好,外边看着晴空万里,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屋檐上,应当不会像昨日一样下雨。 姜婳很早就起身,一起来便蹲守在厨房,盯着厨娘做糕点,以「送的人嗜甜」为由,叫厨娘多加了三大勺白糖。 厨娘倒还记得上回她说客人口味重的事,小声嘀咕道:「怎么一个两个的口味都这般重?」 姜婳睁眼说瞎话:「他口味就是这般奇特,所以我才找大娘你来做糕点啊,大娘手艺这般好,他肯定会赞不绝口。」 第28页 厨娘眼眸瞬间亮了,很是干脆地又加了一勺蜂蜜,跟姜婳道:「姑娘,其实加蜂蜜的桂花糕最好吃,先前怕您坏了牙齿,夫人都不让我加蜂蜜。」 姜婳「嗯」了一声,没放在心上,她吃了这么多年桂花糕,能好吃到哪去? 等热腾腾的新鲜桂花糕一出锅,她立马收拾装盘,一看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到午膳,便让人去和阿母说一声,自己匆匆出了府门。 厨娘叫住要去回话的小丫鬟,自己擦了擦手,往正院走去。 「夫人,姑娘刚刚匆匆出府去了。」 李氏见怪不怪:「想必又是去逛书肆去了吧,没事,她有没有说午膳回不回来用?」 厨娘认真地摇了摇头,道:「这回不一样,姑娘是出门给人送桂花糕去的,也没说回不回来。」 「送桂花糕?」李氏停下手头的事,惊讶地抬起头来,疑惑发问,「给谁送?难道是给她资助的那些孩子的?」 厨娘欲言又止,终于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听姑娘话里意思,像是上回来做客的那位年轻郎君,姑娘还说他口味就是那般奇特。」 李氏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挥挥手让她下去,心中思绪复杂难辨,难道阿宁真看上了明宣那孩子的皮相?不然怎么会这般慇勤?还上赶着送东西。 不行不行,姑娘家得矜持些,再怎么喜欢也不能如此失了身份。回头她得找阿宁好好说一番,上赶着的姑娘会让人看轻了去。若真看上了明宣,也不能如此急躁啊。 李氏在府里多想,姜婳却是没那么多心思,出了门就叫车夫往龙门街驶去。龙门街这名字听起来挺霸气,却是京城偏僻之处,街上行人不多,安静得很,大多是外地来此的读书人租赁的宅院。 她先前就打听过,程家小院倒不是租的,而是昔年程家祖辈留下的祖产,只是这地界实在太偏远,巷子又窄,马车若行了进去,必不好掉头。 姜婳便让车夫等在巷口,自己带着青樱往巷子里走去。巷口正巧有个玩耍的小童,她拿了一块糖,套出了程照家的具体位置,是巷子最中间的一户,门外摆着两盆花。 姜婳正要走,那小童忽然道:「姐姐,你是仙女吗?」 姜婳起了逗弄的心思,回头莞尔一笑,点头道:「是呀。」 等到了程家门前,她忽然想到,没有考虑到今日程照有没有出门的问题,像他这种来京城求官的士子,平日里必定要东奔西走,总不能像她一样,可以闲得到处瞎逛。 不过没关系,程照不在,给他那个随从也是一样的,随从应该不会出门。 姜婳抬手敲了敲门,手还没从门上移开,面前的木门便打开了,像是早就在等她一样。 门内的程照向来少有表情的脸上难得染上了几丝惊讶,眼睛都瞪大了些许,他甚至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差点脱口而出「阿宁」二字。 姜婳也惊住了,哪能想到竟会这般巧,不免有些讪讪:「你、你要出门吗?」 程照把门打开,站在一侧,温声道:「进来吧。」 姜婳从青樱手中接过食盒,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进了程家小院。程照引着她在院里的石桌边坐下,叫怀义端了茶盘出来,亲自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姜婳正要开口说话,他突然道:「稍等。」就转身进了正屋,留下怀义在一旁煞是纠结地盯着姜婳看。姜婳使了个眼神,青樱便三言两语把怀义绕到一旁说话去了。 程照从正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块软垫,他走到石桌前,将软垫放在石凳上,让姜婳换个位置坐。 「寻我何事?」他在她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升腾的雾气模煳了他的眉眼。 姜婳把食盒里的桂花糕拿出来,斟酌了下才开口:「听我阿兄说他把《耽乐书》给你了……」 程照失笑:「所以带了桂花糕来贿赂我,然后把书要回去吗?」 姜婳不敢看他,总觉得自己的心思十分卑劣,明知他不爱吃桂花糕,还叫厨娘加了那么多糖,只为了叫他厌烦。 「也不是,那个,你尝尝这个桂花糕吧,这是我家厨娘的得意之作,你一定会喜欢的!」她咬了咬牙,把桂花糕推过去,眼神闪烁。 程照轻皱眉头,难道这桂花糕里加了什么佐料?尽管怀疑她目的不纯,他还是依言拈了一块送入口中,瞬间,一股甜腻的味道溢满口腔,比上回她送的至少要甜上三倍。 却也不是不能接受,因家贫之故,他从小就很少食用糕点等物,事实上,因少食之故,他其实很喜欢吃甜。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水,微涩的味道沖淡了那股甜腻,叫他生出了些怅然若失。 「很甜。」 姜婳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狠下心道:「这是特地给你的,你得全部吃完!」 程照诧异地抬眼看她,薄唇上还沾了点糕点碎屑,他似是察觉到了,略探出舌尖轻轻一舔,碎屑便被捲入口中。 姜婳看得俏脸一红,忙捧着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可这茶有些微苦,她禁不住皱了下鼻子。程照把桂花糕推到她手边,道:「我家的茶可能有些苦,你吃块桂花糕,会好一些。」 姜婳心道只吃一块也不会怎么样,而且如果她都吃了,也就有理由叫程照全吃完了。 因此她也没有推辞,拈起一块就咬了一口,霎时惊住了,原来加了那么多糖和蜂蜜的桂花糕居然这么好吃!她以前从来不知道桂花糕能这么好吃,叫人咬了一口还想咬一口。 第29页 她艰难地把口中的桂花糕咽下腹中,不知不觉食完一块,居然有种吃不够的感觉。 程照向来会察言观色,看她这样子就知晓她在想什么,心中像是被糖水泡住了一样,甜得发软。他忍不住勾唇浅笑,看着面前姑娘眼巴巴地看着那盘糕点,他道:「只能再吃一块,不能多吃。」 姜婳惊愕看他,颇不服气:「为什么?」太过分了,这还是她送给他的呢,居然还不给她吃! 程照清瘦如竹节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好整以暇道:「这盘糕点难道不是你拿来送给我的吗?方才还说让我吃完,你怎么好意思自己吃?」 姜婳还从没听他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惊讶过后更是羞愤,居然被一盘桂花糕迷得忘了初衷,好丢人! 看她低着头,白皙的后颈上都漫上了粉色,程照手上动作一顿,软了声音:「桂花糕这般甜,吃多了小心牙疼。」 姜婳羞愤不已,忍不住捂面,恶声恶气道:「我知道!」 「知道就好,以后别叫厨娘做这么甜的桂花糕。」程照顿了一下,又补充,「谢谢你给我送桂花糕,我很喜欢。」 姜婳更不想说话了,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他喜欢的,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二十一章 温声道胡言,心思众人知。 姜婳不好意思再吃,程照便叫怀义把那盘桂花糕收了起来,问她:「你今日寻我有什么事吗?」 姜婳答:「给你送桂花糕。」 程照手执茶壶替她添了些茶汤,闻言薄唇轻抿。他自觉能揣摩人心,却偏偏揣摩不透她的。前一日对他说要「门当户对」,后一日却又上门给他送糕点。 他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声,语气有些无奈:「你忘了你前日说了什么吗?」 姜婳愣住,想到自己前日说的,发觉自己太过急功近利,方法一日变了一个,这样显然不行,方法变得太快会导致没有效果。她反思了一下,得出结论——女人果然是善变的,自己也不例外。 只是眼下却要把这事给圆过去,她眨眨眼睛:「我前日说什么了?」 没想到她会不承认,程照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垂眸看向茶杯中自己的倒影,轻声道:「你再这样下去,我要当真了。」 姜婳下意识反驳:「你别当真!」反驳完了才觉得纳闷,他要把什么当真了? 程照轻啜一口茶水,慢悠悠道:「哦?我本来想说要把你讨厌我这事当真了,原来并不是真的?」 姜婳感觉颇为稀奇,印象里程照话很少,还很严肃,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她开这种玩笑。她没说话,程照又道:「我记得第一次上门拜访,你就故意叫厨娘做口味重的菜,让我那日都不知如何下筷……」 「你胡说!」这是污衊,姜婳拧起眉头为自己平反,「只有一道羊肉汤味道比较重,我还叫厨娘少放些胡椒了。」 程照抬眼看她,阳光落在他眼里,他不禁半眯起眼睛,表情透着几分漫不经心:「这么说……你是承认故意叫厨娘做重口味的菜,好让我出丑吗?」 这话姜婳怎么能承认?她坚决地摇头,步摇随着她的动作乱晃,垂下的玉坠流苏啪一下砸在了她脸侧,砸得她「嘶」了一声,脸有点疼。 程照下意识倾身扶住她乱晃的步摇,看着她脸颊被砸到那块皮肤瞬间红了,他皱了眉,按捺住想要摸上去的心思,声音有些僵硬道:「小心些。」 姜婳忙点点头,手盖在脸颊边偏开头不让他看,其实是因为她半边脸都由于他的靠近而漫上了红霞。今日实在是太丢人了,做什么都觉得自己好丢脸。 她慌乱起身道:「我刚刚来时,你是不是有事要出门?那我就不打扰了,你有什么事就快去做吧。」 程照看了下日头,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午膳时分,而从这里回姜家大概要三刻多钟,再待下去,她要赶不上午膳了。 他顺势点了头:「是有点事,走吧,我送你到巷口。对了,《耽乐书》我已经註解完了,你看要不要带回去?」 姜婳眼睛一亮:「要!」 程照微不可见地弯了眉眼,转身回屋将那书拿出来,嘱咐怀义将屋子收拾一下,自己带着姜婳出了门。快到巷口时,先前姜婳问过路的小童突然蹿了出来,盯着姜婳道:「仙女姐姐你骗人,我阿娘说根本就没有仙女!」 姜婳又想捂脸了,尴尬得说不出话来。程照轻笑,眼底有几分戏嚯之意,倾身和小童说话:「姐姐确实不是仙女,你见过这么好看的仙女吗?」 小童嘟着嘴摇摇头,程照摸摸他的头,回头时眼底还有笑意:「走吧。」 姜婳低着头红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青樱想了下,脚步慢下来,落后了两步。 等到了马车前,程照把书递给她,又嘱咐道:「路上就别停下来了,快回家用午膳吧。下回你要是想找我,就托人过来说一声,最好去你常去的书肆,或者隔壁的茶楼,那儿离你家近些。」 姜婳下意识脱口而出:「可是那儿离你家很远啊。」 程照忍不住嘆气:「我没关系。」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只带着一个侍女就到男人家里去呢?而且龙门街这边人还少,若出了什么事,叫他如何自处? 等马车掉转车头,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程照才慢悠悠转身,刚走两步,旁边突然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朕还道你是出什么事了,竟敢不赴朕的邀约。特地过来瞧瞧,啧,难怪呢。」 第30页 程照没有回头,只道:「劳烦陛下亲临,不如往寒舍一坐。」 小皇帝默许,带着两个侍卫跟着他进了程家小院,一进门就忍不住嫌弃:「啧,你家也太小了。」谁能想到往后的楚国相爷年少时就窝在这么一座小院子里。 将侍卫打发到门边,小皇帝正欲在有软垫的石凳上坐下,程照皱眉:「稍等,在下给您换一个。」 小皇帝看他动作颇为爱惜地把软垫拿走,心中一片敞亮:「那是姜家姑娘坐过的?」啧,前世怎么就没看出来程相爷这般痴情?连姜姑娘坐过的软垫都不让别人坐。 程照没有答话,只是沉默着又拿了另一个软垫出来,垫好后请皇帝就坐。小皇帝慢条斯理坐下,跟他说起正事:「朕近日看了看,倒是有个好缺儿给你,跟着尚书令如何?」 姜婳的父亲便是尚书令,程照脑中瞬间将尚书令周边关系给捋了一遍,理智道:「陛下说是好缺儿,那自然轮不到在下。在下还有一事要禀与陛下,先前在下与杨家二郎有些龃龉,杨家也不会坐视在下得到这个好缺儿。」 小皇帝无趣地扁嘴,原本以为能看到这副棺材脸高兴的模样,但听到杨家二郎,他又起了兴趣:「你怎么和他有了龃龉?他那人报復心重的很,你要小心了。」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前世杨鹤知就是京城着名的世家公子之一,他倒是有几分真本事,在杨家败落之后还在朝中有些影响力。可不知怎么得罪了程相爷,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打压,没几年就被贬了官,之后就没了消息。 小皇帝那时候还暗戳戳猜测过,没想到这两人在这么早的时候就结仇了。 程照道:「只是一点小事,陛下不必为难。在下倒是觉得大理寺是个好去处,在下被中正定为下品,正好可以领个大理寺主簿的职缺。」 小皇帝愣住,这与他原先设想的不同,大理寺主簿是从七品,没什么实权,每日做的都是打杂一类的小事,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好缺儿。 他皱起眉头:「这也太低了,朕虽没什么威信,但比这好的也可以留给你。」 程照摇摇头,他深知自己如今并没有实力待在高处,小皇帝看中的是他前世身为宰辅的实力,但他如今初到京城,一步登天不仅不现实,还有可能折了腿。他必须一步一步往上爬,慢慢积累为官的经验,才有可能像前世一样位极人臣。 他把前路看得很清楚。 看着日头慢慢升上头顶,他不自觉失了神,不知阿宁有没有赶到家? 姜婳进门时,饭厅里刚巧摆上了饭,李氏就坐在桌边,看见她进门,立马发问:「今日去哪儿了?」 姜婳正是心虚,眼神止不住地乱飘:「没去哪儿。」 「找明宣去了吧?」李氏哼了一声,喊她坐下,语重心长道,「姑娘家还是得矜持些,哪能上赶着去找他?回头让你阿父知道,看你还能不能出门。」 姜婳惊住,阿母居然不觉得她喜欢程照有什么问题?难道阿母跟她一样,也看脸? 第二十二章 恨铁不成钢,恨女不着家。 姜婳顶着阿母的视线,忐忑地用完了一顿午膳,途中无数次想解释一下,都在阿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败退。 李氏看着她吃完了,开始给她传授经验之道:「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明宣口味重?我听说你还让厨娘加了许多糖?这样不行,你若真有心,得自己做。」 姜婳吐了吐舌头,很是光棍道:「我没有心。」 说完就被李氏拍了一下,李氏嗔她:「既没有心还巴巴地赶着去给人送糕点,从这儿到程家得坐上三刻钟的马车,你还说没那个心思?」 姜婳突然觉得,她好像对自家的定位有些问题——她一直以为自己身为世家女,婚姻必须门当户对,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她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阿母,您不觉得他配不上我吗?」这当然不是说程照差,只是基于楚国国情来说,两家家世到底有些差别。 李氏嘆气:「配不上又如何?我看明宣那孩子不错,你若瞧不上他也就罢了,可你若瞧中了他,我和你阿父还能死命拦着?」 养女儿就是这般不好,年纪大一些就怕她被人拐了,千防万防的不如早些认清事实。 姜婳被说得扭捏起来,她自觉自己心思藏得十分隐蔽,对程照也只是出于对他容貌的偏爱以及对他痴情的怜惜,怎么说得她好像非他不嫁似的? 「其实也可以拦一下的啊。」她红着脸挣扎道,「我还没有看上他呢。」 李氏像是正等着她说这句话一样,立马正色道:「那便好,既没有看上他,就别上赶着去找他。适逢官员选任,明宣应当忙得紧,哪能像你一样,整日不着家?明日不许出门玩,把先生先前布置的课业写了。」 姜婳底气不足,也没什么理由反驳,想想自己确实没什么正当理由去找程照,很是憋屈地回了房。 等她回房后,李氏却是忧心忡忡了一下午,等姜嵘一回来就屏退左右侍立的侍女,拉过他说话:「你担心的事怕是要成真了。」 姜嵘震惊到失声:「岫之竟真的好龙阳?」 李氏也被震住了,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你说什么?岫之好什么?」 刚走到主院里,想着打听一下阿父口风的姜婳:「……」真的假的?! 第31页 她几步走到门边,刚想把耳朵贴门上偷听,门就哐当一声被打开了,阿父一脸茫然地被撵了出来。阿母向门外瞪了一眼,啪一下关上了门,留门外父女二人面面相觑。 「阿父,」姜婳止不住好奇心,反正近前没有侍女,她很是干脆地问了出来,「阿兄……好龙阳?」 姜嵘老脸有些挂不住,板着脸道:「去去去,你小姑娘偷听这个?别去和你阿兄胡说啊。」 姜婳才不受这个威胁,立马转身作势要走:「天吶我一定要去问问阿兄是不是真的!」 不待姜嵘说话,房门又一次被打开,李氏沉着脸站在门后,没好气道:「等会,你们都给我进来!」 父女俩自然不敢反驳,乖乖地进了房门,一人被拍了一下,李氏转向姜嵘道:「你跟你女儿解释一下,免得她回头真去问她阿兄了。」 姜婳眨巴着眼睛,乖巧坐好准备听故事,姜嵘无奈道:「那不是我想岔了吗?也不知是谁,竟在尚书台传些莫须有的传言,说是岫之近日经常与一个俊秀郎君走在一处,两人过从甚密。那些人不敢在我面前说,可总归被我知道了,我想了一日,就担心这事。谁知我一回来你就与我说我担心的事要成真了……」 姜婳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阿母说阿父担心的事要成真了,不会说的是她吧?她立时生出些不妙的预感,表情严肃,正襟危坐起来。 可惜李氏没有放过她,直接道:「岫之的事先不说,你女儿倒是要让你担心了。」 姜婳抿抿嘴,语气沉痛道:「我的事不着急,关键是阿兄,那等莫须有的传言对阿兄还有阿父影响多坏,可见背后传的人其心可诛!还有阿兄最近与谁过从甚密?人家郎君的名声都被败坏了!」 姜嵘的思绪便被她牵着走,摸了把鬍鬚道:「那郎君你们倒都认识,就是先前上门做过客的明宣。传言的人还没有揪出来,等我明日去问问,我倒要看看这传言到底是针对岫之的还是针对我的。」 姜婳也跟着义愤填膺,传出这等流言的人实在太过分了,难道跟她家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氏也拧了眉道:「怕不是针对明宣的?阿宁也去找明宣了,怎么不见人传,就传他和岫之的?」 跟姜婳不同,姜嵘是一个很会抓重点的人,登时愣住:「阿宁去找明宣了?去哪儿找的?找他做什么?」 姜婳噤了声,眼巴巴地看向阿母,李氏软了心肠,也怕姜嵘因这事对程照印象不好,因而替她掩饰道:「不过是去给明宣送了一盒糕点,明宣上回还给她送那么贵重的礼物呢,我叫她要记得这份人情,抽空还一下。」 姜嵘为官多年,最是懂得人心,当即便察觉到不对,但他没有声张,只把这事埋在心底,面上佯装理解。 不过几日,年初的官员选任职位大多数都定了下来,姜嵘也知道了程照被任命为大理寺的主簿,就是个打杂的小官。他斟酌良久,以大理寺文书不明为由,从尚书台赶到了大理寺。 进门转了一圈,他就瞧见了正伏案书写的程照,少年郎君身姿挺拔,坐着时上半身也直挺挺的,没有丝毫畏缩之态。姜嵘忍不住在心里点了下头,回过神来又不屑轻嗤,他年轻时肯定比明宣还俊朗。 程照感官向来敏锐,抬起头时就看见姜尚书令一脸审视地看着自己,他本以为自己能做到面不改色,却不知为何,心跳微微加快了些许,甚至有些忐忑。 他有些自嘲地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心虚吧,身无长物却看上了人家捧在手心里的姑娘。 第二十三章 找茬有深意,猎艷有后记。 一日忙完,程照甩甩袖子出了大理寺,外边已是夜幕低垂,同行的是刚认识的另一位大理寺主簿,性情直爽外向,一来就与程照称兄道弟。 主簿姓郭,极爱说话,刚走下衙所外的石阶便小声道:「明宣,你是不是何时得罪了尚书令姜大人?」 程照佯装不解:「这是从何说起?」 郭主簿摇摇头,一脸深沉:「你还是太年轻,连姜大人故意针对你都没看出来。他今日说是文书不明,可这等事哪里用得着他亲自过问?来了他却不去找寺卿大人,反而只使唤你来回走动,叫你都没空闲做本职事务。我看他面色不善,看起来颇难相处,你要小心了。」 程照谢过他好意提醒,正好走到路口,两人作别后各自归家。程照转过了身,目光灼灼发亮,漫天星辉也比之不及。 事实上,他在今日之前抱着的心思卑劣到无法宣之于口——皇帝说他未来会成为宰辅,而那时阿宁或许已经许了人家,他想的是,不管是以势压人还是如何,他终究要得到她的。他并不在乎强抢人妻的名声。 而如今,他轻勾唇角,或许并不用走到那一步。他不怕姜大人刻意针对找茬,姜大人找的茬越多,他娶到阿宁的胜算也就越大。因为姜大人没有理由来针对他,还从尚书台赶到了大理寺,唯一能让他放下身段做这种事的,只有阿宁。 不过,近日怕是见不到阿宁了。他唇角放平,面上带了些烦忧之色,希望阿宁在家不会被申斥。 姜婳当然不会被申斥,虽然被阿母说了一顿,让她不许出门玩,她也就老实地待了两日,每日看些话本子打发时间。 两日后她就旁敲侧击地向阿兄打听,得知程照已经领了大理寺主簿的差事,近期都忙得很。当然,她不知道他的「忙」中还有自家阿父的手笔。 第32页 她心头闪过几丝怪异,总觉得剧情偏离了轨道,按理说程照这时候应该在常平长公主的提携下在京城崭露头角,可如今却并没有听说相关消息,反倒是一些莫须有的诋毁流言让他在尚书台出了名。 她继续问:「那,阿兄,你可知道那背后传谣言的是何人?」 姜存看了她一眼,伸手揉乱她的头髮,笑道:「这你就别管了,就是一个和你阿兄结了仇的人,阿父不会放过他的。」 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姜婳看他那样子也不好多问,只是回到自己房间就让青樱带点东西去看看荣叔,顺便问问那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多久青樱就回来了,面色颇为奇怪,手上还捧着个盒子。 「那是什么?」 青樱小心把盒子放在桌上,掀开盒盖让姜婳看,答道:「姑娘,荣叔说这是您上回卖的那话本赚的,他已经拿了中间价,这是您的润笔费。他还说,让您有空的时候尽快多写一些,外边人等着看呢。」 那盒子里赫然是白花花的几大块银两,比姜婳之前捨出去的还多,她咋舌:「写话本这么挣钱?」上回为了膈应姜如和陈怡,她就是随便瞎写的,外头人竟这般捧场,她也是始料未及。 青樱轻笑:「荣叔说姑娘您写得好,自然看的人也多,还有那茶楼里的老闆,就盼着您早日写下去,叫他们也不至于整日就请说书人说那一段开头。」 姜婳摆摆手:「可别,再多的我可写不下去,茶楼老闆要是想看,叫他自己请人写去。荣叔也是的,我像是闲得能写话本的人吗?」 青樱不敢说,姑娘您确实挺闲的。 「对了,荣叔说郎君这回的流言怕是和丞相府有关。」青樱皱起眉头,将盒子盖上,颇为不忿道,「也不知是什么仇怨,竟这般诋毁郎君,实在可恶!」 姜婳恍然,难怪阿兄不想让她知道。姜家和杨家能有什么仇怨?除了大堂姊的亲事,就是杨丞相意欲让杨鹤知娶她之事。而流言针对的是阿兄和阿父,那自然是因为她的缘故。 大概是杨丞相被阿父拒绝了,面子下不来,便生了怨气,这才打击报復她家。 这事说起来似是因她而起,但委实和她没什么关系,姜婳掺和不进去也不好掺和,只能当做不知道。只是她先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忙得没空写话本,这会却是灵感颇足,当即叫青樱准备笔墨,不过一个多辰,《玉扇公子猎艷记》又增加了些剧情。 玉扇公子和甲姑娘幽会时,不慎被乙姑娘撞见,两个姑娘都是醋意大发,玉扇公子哄哪个也不行,当真是左右为难。 「你明日再去一趟,把这个给荣叔。」姜婳揉揉脖子,长时间低着头奋笔疾书,脖子酸得很,她连写课业都没这么认真过。 青樱领命,刚把稿子收好,门外忽然传来李氏的声音:「阿宁,怎么还没去用午膳?昨日的课业这么多?」 姜婳精神一震,赶紧给青樱使眼色,可惜已经晚了,李氏很是自然地将青樱手上的稿子拿了过去,视线迅速一扫,脸上神色莫辨。 「这是什么?」 姜婳咽了一口口水,声音都有几分颤抖:「我看这话本写得挺有意思,所以手抄了一份,留作纪念。」 李氏似笑非笑:「挺有意思?我看抄书确实挺有意思的,怕是上回《口诫》抄得不够多,这回想抄点什么有意思的?」 姜婳眼巴巴地看她,乖巧笑得又甜又软:「阿母~我错了,我就是闹着玩的。」 可惜李氏不吃她这一套,笑着道:「那就抄经书吧,让自己心静一些,别老是闹。」 好在李氏没有没收她的手稿,默许了她把这稿子拿出去,可姜婳一想到自己因为杨鹤知的破事又把自己陷入抄书的境地,就忍不住想骂人,尤其想骂杨鹤知。 抄了一下午的经书,姜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张嘴就能念出一句佛偈来。晚间姜存回来差点被她吓了一跳:「我还以为阿宁看破红尘了。」 姜婳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阿兄,你能不能替我抄书?」 姜存立马拒绝:「不行,我那字阿母能认出来。唉,我要是有明宣那一手仿人笔迹的本事就好了。」话虽如此,他却是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姜婳却是灵光一闪,程照会仿人笔迹? 翌日是程照休沐的日子,他原本打算在家中看书,真正入了官场才知自己底蕴还是不足。只是他没看多久,怀义便进来送信道:「郎君,这是刚刚有个小童送来的。」 程照打开,粗粗扫了一眼,视线便凝住了,白纸上的字清秀可爱,少女的可怜巴巴跃然于纸上——你能不能来书肆一趟,有事想请你帮忙。落款是姜婳。 程照忍不住拧起眉头,难道她出什么事了吗?还是说这是陷阱? 不过,就算是陷阱,他也是要去一探究竟的。 第二十四章 见面愧言语,恍然有隐悟。 姜婳在书肆等得心神不宁,今日阿父休沐,便带着阿母出城去了,她趁着阿母不在才敢偷偷熘出来。掌柜的还在喋喋不休跟她推荐:「姑娘,您上回不还瞧中了那《落雪公子传》?这两本精髓都是一样的,您不看看?」 姜婳兴致缺缺地摆摆手,诚实道:「我还是喜欢好看的,对了,那觅山居士怎么还不送书稿来?他先前写的《妖生》只有一本,还没看过瘾就没了。」 第33页 掌柜嘆气:「不瞒您说,我近日也等着呢,可他随从迟迟不来,我也没办法,又没地寻他去。许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终于厌了……」 姜婳跟着嘆了一声,又听掌柜道:「那您不如看看这本,新出的珍版《玉扇公子猎艷记》,最近可流行了!您别看这名儿俗气,故事内容那是半点不差的。」 姜婳:「……」居然说她取的文名俗气?这么抓人眼球又开门见山的名字很俗气吗? 她面无表情地听完掌柜的一通推荐语,正要据理力争反驳一番「俗气」之言,身后忽有人出声道:「听起来不错,给我拿一本。」 掌柜乐颠颠地去包书,姜婳转头看去,程照一袭青衫,面若冠玉,只是说话嗓音带了些微哑,没有了以往的清越之声。 「你病了吗?」她有些惊讶。 程照温声答:「无碍,只是有些风寒。」 姜婳心里瞬间被羞惭灌满,她竟然让一个病人在大冬日里出门,实在太不应该了。 「对不起啊,这么冷还叫你出门……」她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其实我没什么事要你帮忙的。」 她一开始确实存了让他帮忙抄书的心思,后来想想他初入官场,平日里都那般繁忙,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沐日还叫他帮忙抄书,委实没有人性。 她自觉自己还是一个非常具有人性的人,这种事不能干,还要与人为善,因此把他叫出来,只是想提醒一下他流言的事情,叫他有事一定得找阿兄帮忙。 书里的程照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遇事永远都是自己解决,姜婳私心觉得,那样也太辛苦了些。 程照挑了下眉梢,正想说什么,掌柜拿书过来打断了他,他便先付了银子,转头询问道:「有什么事去隔壁茶楼说?」 姜婳还没去过隔壁的茶楼,又见他眼也不眨地付了银子,忍不住皱了眉头,那书哪值这么多钱?当真是无商不奸。而且他都这么穷了,还买这种没有意义的话本,她一定得把他劝回正道! 书肆不好说话,她便点点头,跟着程照出门去了隔壁茶楼,上了最顶上那层。茶楼里清净得很,来往走动的小二似乎都没有脚步声。 她爬楼梯时还好奇地往旁边看,程照回身时就看见她视线乱飞就是没有看路,不得已出声提醒:「小心脚下。」 姜婳被叫了回神,不好意思地笑笑,睁大眼睛为自己辩解道:「我看路了。」 程照差点就要伸出手去牵她袖子,但他终究克制下来,无奈道:「到了,你快上来。」 姜婳提着裙摆两步就跃了上去,略过程照不甚贊同的视线,她快步走进雅间,叫小二上一壶最好的茶,又让跟在最后的青樱把门关上,她这才道:「我真的没事找你帮忙,但确实有点事要和你说。」 程照坐下,却是打开了那一本刚买来的《玉扇公子猎艷记》,边迅速翻阅边问道:「有什么事?」 姜婳气鼓鼓地鼓起脸颊,敲了敲桌子表达不满:「你怎么看那书?你是不是也挺羡慕那玉扇公子的,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程照忍不住翘起唇角,抬眼看她:「确实挺羡慕的,居然能被写成一本书。」 他把书合上,修长的手指被深蓝色的书封衬得如玉节,眉眼却又如画,反正都不像真人。姜婳冒出来的气愤被他的美色压下去一些,但还是皱眉:「果然,男人都是一丘之貉。」 察觉到似乎把人逗过头了,程照正要说些什么挽回,小二却正好上茶来,让他未出口的话就那么咽了下去。他有些懊恼地垂眸,自己果然像怀义说的一样,有些不会说话,以后还是少说些好了。 等小二退下,姜婳气也消了下去,跟他说起正题:「我听说你和我阿兄的传言了,你若觉得有什么为难之事,就去寻我阿兄吧,这回都是因他之故。」 程照点头答应,初时听说这传言只觉荒谬,后来知道了始末,才知杨家人之阴毒,这是要毁了姜家,还有他。 「还有,」姜婳给他倒了杯热茶,「你会仿人笔迹的事还是别往外说了,我阿兄那人大嘴巴,这种事不好外传的。」 「我知道。」程照颇为小心地接过那杯茶,手指触到杯壁,稍烫的暖意让他心底也热了些。他有些阴暗地想,阿宁好像一直都这么善解人意,只是不知,她是不是对每一个人都这样? 姜婳想想自己好像没什么要说的,歪了歪头,又瞥见了他手边的话本,忍不住道:「那个不好看,我给你推荐一本,是一个叫觅山居士的人写的,名字叫《欲成仙》,除了结局都很好看。」 程照诧异地看向她:「结局……有哪里不好么?」 姜婳皱皱鼻子:「也不是不好,就是不太合我心意,或许你会觉得好看呢。反正不能看那书,那书名那么俗气,你如今可是官身,怎么能还看这种市井话本子?」 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小声嘀咕:「就这本破书还害得我要抄书……」 程照在这一瞬间恍然大悟:「难道你今日叫我出来是为了让我替你抄书的?」 第二十五章 抄书分一半,急惶生慌乱。 被程照点出了心思,姜婳登时愣住,隔了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义正辞严反问:「没有……我是那样的人吗?」只是这话她自己说得都没有底气。 程照自然看出来了,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幸而自己先前还算稳重,在她说「没有事要你帮忙」的时候,没有把那句「所以你叫我出来只是想见我吗」的臆想脱口而出。 第34页 「怎么又被罚抄书了?」 姜婳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是『又』?」不等程照回答,她自己就接口道:「哦——我知道了,是我阿兄说的吧?」 她之前说的阿兄大嘴巴,真的是一点都不为过,什么事都叭叭叭往外说。 程照表示默认,又问:「是因为看话本吗?」 姜婳怎么可能承认是因为自己写话本,因此睁眼说瞎话:「是因为我要练字。」 她说得认真,程照轻易便相信了,还道:「确实,你的字还须练练,形貌清秀有致,可惜笔锋稚嫩,没有力道。」 姜婳微讶:「你说认真的?」 「自然,练字要沉下心来,必要时可往手腕上加些东西,诸如绑个沙袋之类,以此可锻鍊手腕力度。」他说起自己擅长的方面,话便多了起来,一边说一边还做起手势,看样子格外认真。 姜婳感觉颇为微妙,她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啊……现在这种情况,她若是表现得不甚在意,会不会显得不够礼貌?那她要不要露出一些感兴趣的神色? 她正纠结间,程照说了一大段以后咳了一声,只能停下来喝水,结果发现对面的姑娘好像在神游天外? 「是不喜欢听吗?」 姜婳回过神来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在思考,你继续说呀。」程照难得说这么多话,她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 程照笑笑,只问她:「被罚抄的是什么书?」 姜婳期期艾艾地说了,心中升腾起希望,难道他要替自己抄书?那多不好意思啊…… 程照略沉吟了下,道:「我替你抄,只是你要把你抄过的给我。你若真想练字,我把我的字帖给你,好不好?」 「那怎么好意思?」姜婳眼睫扑闪,说的那叫一个口不对心。 「左右无事,练练字也是好的。」 「怎么会无事呢?我听阿兄说你近日可忙了,出大理寺时天都黑了。」姜婳不信他的说辞,言语间颇为愤慨,「你不过是大理寺的主簿,哪里有那许多事要你做?是不是上司故意打压你?难道是杨丞相授意?」 脑洞一开就收不住,联想到杨家行事,姜婳越发不放心,程照如今还没有常平长公主的提携,怕是得走上许多弯路,不会因此一蹶不振吧? 她越想越觉得官场黑暗,忍不住目露同情:「听我阿父说没有背景在朝廷中特别难走动,你要不要问问我阿父……」 程照无奈打断她的设想:「不必了。」他怎么能说他的繁忙有七成都是出自于姜尚书令的授意,若她真回去问了她阿父,那他怕是大半年都见不到她了。 姜大人是真正的礼贤下士,在他初入京城时就对他伸出援手;但也是真正的小心眼加不讲道理,只要有一点端倪,便会不加掩饰的为难。 程照惯会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因而格外了解姜大人的心思。 姜婳被他略显深沉的目光给震住了,不由得噤了声,随即想到,书里的程照好像挺爱面子,不喜示弱于人,她直言他的困窘之处,不会恰巧碰到了他脆弱的自尊心吧? 唉——一般来说,反派年少时经歷颇惨,所以心思敏感、想的也多。 「你以后肯定比杨丞相还厉害!」她面上堪称真诚,心里却不确定地想,对心思敏感的人,多夸夸应该会有用吧? 程照愣了一下,欣然接受了她的夸赞,事实上他先前从未想过自己能到一人之下的位置,被小皇帝找上门以后仍然怀疑,但从她口中说出来,他却不由自主地相信。 「好了,你回府后让人把抄好的佛经送到我家来,我抄完了再给你送回去。要抄几遍?姜夫人有没有规定时限?」 姜婳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同父同母的亲兄长只知道幸灾乐祸,半点关系都没有的程照却主动要替她抄书,他对她绝对是真爱。 她决定了,她回去就好好想剧情,争取再做几个预知梦,助他早日登上相位!也不管他偷偷摆她牌位的事了,反正都是她死后的事,他爱摆几个摆几个。 「阿母叫我抄十遍,我已经抄了两遍了,你再帮我抄五遍好不好?」她终于舍了脸面,可怜巴巴地央求,但还有些不确定,「时限的话,你十天的话能抄得完吗?」 程照失笑:「抄得完,要不要我把剩下的八遍一起抄了?」事实上,他年少时候常以抄书来维持生计,练出了抄写速度,也练出了仿人笔迹的本事。 姜婳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们一人一半就好了。」 她说得好像小孩过家家,分东西都要一人一半一样,程照忍不住弯了唇,余光瞥见桌上的《玉扇公子猎艷记》,他敛了笑意,故意轻嘆问道:「不知什么时候你也会把我写进书里?」 姜婳着实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的意思,看他视线凝在深蓝色的书封上,她小心翼翼问:「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写的?」不会大家都知道吧?不会不会,书肆掌柜的就不知道。 程照伸出手指点了点书封,道:「我推测出来的,你爱看觅山居士的话本,我看这行文间有《欲成仙》的影子,再加上剧情,以及你的态度,只有你能写出来了。」 「写得很好。」他不吝赞许,「很多人都在看。」 姜婳被夸得脸红,虽然她知道这话本如今算是出名,但一直都觉得那是因为荣叔的宣传,以及人们对高门士子生活的好奇心理。但程照如此真情实感的夸赞,叫她居然生出了些豪情壮志,她还能再写上三本! 第35页 「谢谢,不过你不许说出去,绝对不能告诉我阿兄!」 程照点头应允,他怎么会告诉旁人,他只会深藏心底,为自己能接触到她的真实而感到庆幸。 姜婳还要再说,窗边的青樱忽然焦急开口:「坏了坏了,姑娘,老爷夫人往茶楼方向来了,他们进茶楼了!」 姜婳一下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完了完了,他们知道我来茶楼了?怎么办?有没有偏门?」 程照也被这种急惶的气氛感染,幸而他向来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就算心中忐忑,面上还是一派镇定:「无妨,我这便出去换个雅间,你只说过来喝茶就是了。」 姜婳可怜巴巴地看他:「我其实没有被允许出门,怎么办啊?」 这便有些难办了,姑娘咬着下唇,眼睛水润润的,程照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免得被她干扰了思绪:「那便不出去,这茶楼的雅间隐秘性好,若我们不出去也不出声,想来他们应当不会发现。」 姜婳立马听话地噤声,坐在凳子上捧着杯茶小口小口地喝着,样子十分可怜。 程照有些头疼地按了下眉心,这算是怎么回事?只能祈祷今日不会被发现,若不然,明日等着他的将是堆积如山高的公务,再腾不出给阿宁抄书的时间了。 第二十六章 错身熘回府,未来可改变。 屋内一片沉寂,姜婳恍惚间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程照的心跳声,沉稳有力,但好像稍显急促。她偷偷抬眼看他,但他面色冷淡,低首垂眸,压根看不出丝毫情绪。 姜婳有时也觉得不可思议,她之前是怎么从这样一张禁慾的脸上看出他对自己的心思的? 难道是因为她知道剧情所以先入为主?还是因为自己观察力细緻入微?一定是因为自己观察力惊人。 她颇为自信地畅想了一会儿,门外廊上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压低的说话声:「奇了,今日竟不在书肆……」 姜婳立马听出来这是阿母的声音,恨不得当场隐身遁走,好在李氏只说了那一句,随后便是开门关门,声音被彻底地隔绝起来。 她松了一口气,目光投向程照,几乎是用气音说话:「那我就先走了呀,我得赶在阿父阿母前面回家。」 程照凝神细听了会儿,待听到小二从对门出来然后走下楼梯的声音,他才点点头道:「好,你小心些,别走太急。」 他起身替她开门,目送着她的背影走下楼梯,又到窗边看着她渐行渐远。她今日好像没有乘马车出门,怕是要走上好一阵子。 程照坐回桌边,端起那杯姜婳给他倒的茶继续喝,茶水温热,暖得他心里一片熨帖。他耳力好,方才听到姜大人说「等回府再看看她在不在家」,他估算着时间,若姜大人他们提前离开,他得拖上一拖,至少要保证阿宁不会被当场抓包。 姜婳回府以后立马跑姜妙院子里去,做出一副只和姜妙待了一上午的假象。姜妙近日被拘在屋里看帐本,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听见动静只让她随便坐,头都没抬起来。 姜婳便在一旁自得其乐地看闲书,吩咐青樱留意阿父他们的动静,隔了小半个时辰就听说阿父阿母回府了。她便放下书,小小伸了个懒腰,准备告辞。 姜妙不忿:「阿宁,你怎么这么闲?」她已经看了三日帐本了,连闲书的边角都摸不着! 姜婳颇不好意思:「因为我没什么事情要干啊。」有程照帮她抄书,那她只要再抄三遍就够了,除此之外,她课业写完了,帐本也看完了,连门都出了一趟,实在没什么事情要做。 姜妙只能羡慕,摆摆手催她快走,省得在这里招眼。 姜婳拉完一波仇恨,刚出院门就碰见了迎面而来的姜如,姜如似是知道了什么,以往只会落在姜妙身上的视线这回直勾勾地往她身上戳。 姜婳权当没看见,还弯唇浅笑着打了个招唿:「二堂姊,用过午膳了么?」 姜如也勾唇,只是眼底没有笑意,看着有几分讥诮:「还没有呢。当真是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阿宁就这般大了,已经生得这般好看了。」 姜婳无言以对,姜如也就比她大上一岁,大家不都一起长的么?说得好像多少年没见过面一样。她笑着回道:「哪里哪里,二堂姊也不差呀。」 姜如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她以往只和姜妙过招,如今还是头一回正眼看这个堂妹,没想到竟碰了个软钉子。 「阿宁,我多嘴才与你说上一句,郎君们最是喜新厌旧,任你容颜再美也有厌烦的一日。你看我元宵夜还与丞相府的二公子同赏花灯,转眼他就不认人了。」她尾音轻颤,眼尾低垂,神情间是说不出的落寞。 姜婳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姜如大概是以为杨鹤知又是喜新厌旧,看上了她姜婳,所以想说出来膈应一下她。可惜姜如不知道,她从来都看不上杨鹤知。 「竟是如此?」姜婳佯装诧异,安慰她道,「二堂姊也不必太过伤心,他不认你,你也不认他便是了,天下儿郎千千万,姑娘家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温柔地捅了一记软刀,她笑眯眯告别:「二堂姊千万看开点,不要为了这个连饭也不吃啊,我这就去吃饭了。」 姜婳去了阿母的主院,阿父每回休沐,若无事都会带着阿母出门走走,但以往都是午后才回来,今日却是提前了许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第36页 思及此,姜婳有些忐忑,长舒一口气才面色如常地进门,一见李氏便甜甜地喊了一声,视线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阿父的身影。 她好奇问:「阿母,阿父还没回来吗?你们为什么不在外头用午膳啊?」 李氏似笑非笑地看她:「他回来了,谁叫他一直担心自己放在家里的宝贝被偷,一定得赶回来瞧上一眼才能安心。」 姜婳顿时眉开眼笑,指着自己脸颊道:「放心吧,宝贝还好好的呢。」 她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阿父嫌弃的声音:「谁说是你了,害不害臊?我是回来看我的宝贝鱼苗子的。」 「谁会偷鱼啊?」姜婳略过阿父的口是心非,坐在椅子上,小脚欢快地点地,「这家里最宝贝的难道不是我吗?」 李氏忍不住戳她额头:「那谁还会来偷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姜嵘也坐下,端了杯茶在手上,用杯盖轻轻地刮去茶沫,颇有几分怡然自得。 看阿父阿母说话语气都和平常一样,行为举止也看不出异样,姜婳提着的心放下了一些,乖巧答道:「我认错,我今日出门逛了一圈,但是很快就回来了,然后就陪着大堂姊看了一上午的帐本。」 见她态度坦荡,李氏半信半疑,姜嵘却哼了一声:「去哪了?」 「去书肆了。」 再盘问也盘问不出什么来,至少目前看来没什么疑点,姜嵘不情不愿地在夫人威胁的视线下闭嘴,李氏吩咐侍女摆膳,跟姜婳道:「妙妙最近都在看帐本了,你也别整日出去瞎玩,既然无事也多学着些。」 姜婳乖乖点头,她知道自己不能总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凡事总要学着自己处理。 「书也得抄完,别想着偷懒耍滑,我要检查的。」 姜婳心虚地点头,要不自己还是多抄两遍?要是被发现她让程照帮忙抄书会不会很惨? 姜嵘则一直在心里犯嘀咕,难道今日在茶楼看见的程明宣是巧合?他就是过去喝杯茶?不对,他肯定是知道阿宁爱逛书肆,所以偷偷跑到隔壁茶楼去偷看! 呵呵,程家小子果然还是不够忙,看来他明日上午还是得去大理寺一趟。 而程照对此一无所知,姜婳不敢在阿父面前提起程照的话题,只能拐弯抹角地拿阿兄说事:「阿父,我听说上回乱传阿兄流言的人找到了,是谁啊?」 姜嵘倒没瞒着她:「是尚书台一个小吏,收了那杨家二郎的好处,因此来胡说八道。我查清楚了,与杨二郎有来往的明明是阿如,他却在丞相面前说了你的名字,着实可恶!」 姜婳也很气愤,果然都是杨鹤知搞得事,那人风流又花心也就算了,人品还不好,若不是背靠在丞相府,迟早得被人当街扔臭鸡蛋! 她决定了,《玉扇公子猎艷记》下一幕就是玉扇公子被套麻袋打了一顿的剧情。 姜嵘说着又轻嘆:「阿如也是识人不清,我听闻杨家要向陈家提亲了,就上回故意推你下水的姑娘,恶人倒是要凑一块去了。」 姜婳愣住,杨鹤知要和陈怡定亲?而她先前梦到的是姜如嫁入了杨家,这是不是说明,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第二十七章 抄书事毕露,猎艷传剧终。 晨光熹微时分,程照就进了大理寺。其实作为大理寺的一个小主簿,他能做的事寥寥无几,多半是誊抄公文,整理案卷一类,这种小事上手不难,难的是姜大人吩咐的事。 姜大人叫他将十年前大理寺的悬案案卷都分门别类整理出来,可那些案卷都已封存,他还得向上司请示,上司听闻是尚书令吩咐的事,不敢推诿,却想越过他邀功,很是为难了他一番。 程照捏了下眉心,久居官场的都是老狐狸,自己还有得学,姜大人就是一位不错的学习对象,这一手借刀杀人运用得真是炉火纯青。 忙了一上午,总算把十年前的案卷都从库里提了出来。他午间没有歇晌的习惯,用完午膳后,在其他人休息的时候,他便拿出了一叠纸,纸上是满满的簪花小楷,看着十分秀丽可爱。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程照轻声念了几句佛偈,眉眼温柔了些许,不知道阿宁抄这些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太过深奥难懂? 念完后,他拿笔沾了墨,当即在白纸上书写起来,笔下的簪花小楷与纸上的一模一样,连主人爱在最后一笔加重力道的小习惯都学了来,还有纸上不小心溅上的墨点,他也面不改色地在笔下点了一点。 这不是仿写,这是复制,跟制作赝品一样,叫人分不出真假。 刚抄了几页,门外忽有人喊他:「程主簿,外边有人找。」 程照便将一沓纸张仔细收好,又在上头搁了厚重的案卷,这才出了门,穿过庭院到了大理寺外头,外头找他的人是怀义,是特地给他送汤来的。 他们最近有了不少的银钱进项,姜婳又借着送抄书的名义,偷偷在盒子里装了些细碎银两,美其名曰「辛苦费」,让他不能白干。程照自然明白她的小心翼翼,欣然笑纳。 有了银钱,日子便过得宽松了些,怀义特地去买了只老母鸡,煲了汤送来:「郎君,这天太冷了,我听说官所里的饭菜都是凉的,还是喝些热汤暖暖身子。」 程照点头应下,接了食盒转身回去,跨过门槛时,忽然发现自己座位前有一人负手站着,看那背影,赫然是尚书令姜大人。 第37页 他难得脸上露出了点惊慌,定了定神走过去,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大人。」 姜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审视中带了点微妙,程照心觉不对,余光便瞥见他方才压得严严实实的纸这会已经露出了一角,白纸黑字,显眼的很。 今日可真是流年不利,他心跳急促起来,怎么也没料到就在他出门拿个汤的功夫,姜大人就正巧进来了,进来后还要看那案卷,结果却看到了他的抄书。 姜嵘视线移到他手中的食盒上,难得说了句软话:「家里人过来送饭?挺好的,冬天还是得吃点热的。」 程照答:「是。」难道姜大人没有看见?还是想当做没有看见? 两人一时没了话说,姜嵘清了清嗓子,视线又往桌上扫了一眼,那白纸上的簪花小楷灼得他眼疼。他嫌弃地皱了皱眉,又松开,最后终于理清思绪开口:「若是案卷繁琐,你就慢慢来,这事不急。嗯……你要给她抄几遍?」 不防他话题转得飞快,程照斟酌了下,回道:「下官不明白您的意思。」 屋内没有旁人,姜嵘嗤笑一声:「当我眼瞎?说,要抄几遍?」 气氛顿时凝滞住,程照沉默了一会儿,答:「两遍。」 「胡说。」姜嵘俯身将那一沓被压住的纸拿出来,这般细看,他也不得不承认,简直和阿宁写的一模一样,若叫夫人来分辨,必然能矇混过关。 他幽幽道:「你以为少说几遍,那情节就不严重了?她怎么可能只叫你抄两遍,至少五遍吧。」 程照沉默以对,又听姜嵘道:「难怪昨日在茶楼碰见你,算了,案卷暂时不用整理,你给她抄完。不过,不必仿照得这般像,若真写得一模一样,那十来遍的,她阿母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程照心中长舒一口气,紧绷的面色也松了些许,姜大人不追究就好。 「你快用饭吧,别凉了。」姜嵘又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也没提今日来是给他加任务的事。等他走出大理寺后,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程家那小子果然城府深重,他方才逼问了那么久,愣是没露出一点端倪来。 程照哪里是不懂「仿得越像越容易被拆穿」的道理,他分明是存心的,先临摹出一遍一模一样的,叫人分不出真假,然后就把阿宁写的那份给据为己有! 这小子,心里怕是有几十道弯吧,这般心计,以后不是贤相就是奸臣。 姜嵘回头看了大理寺的大门一眼,忍住往回走的心思,他倒要看看,那小子怎么从七品主簿一步一步爬上去。 姜婳自然不知道大理寺有这么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她正奋笔疾书,《玉扇公子猎艷记》第三回终于面世,坊间开始流传这是被玉扇公子抛弃的姑娘的泄愤之作,一时又为杨鹤知的风流史加了些传奇味道——他抛弃的姑娘都写书了! 姜婳差点气得骂人,你才被抛弃了呢!但看着旁边摆着的《口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第三回话本传出去后,没几天,杨家和陈家定亲的消息便传了出来,众人纷纷扼腕,《玉扇公子猎艷记》这么快就要迎来大结局了么?那陈家姑娘是书里的甲姑娘还是乙姑娘,还是没有出场过的角色? 姜婳也觉惆怅,她最近正是文思泉涌、灵感喷薄的时候,哪里能料到主角这么快就定下来了,这简直是在扼杀她的创作激情。 姜妙只觉得大快人心,搂着姜婳笑个不停:「你是没看见姜如那个脸色,全都是绿的,她都不知道先前杨鹤知跟她来往的时候,还在跟我议亲,我就和她说了,膈应死她,叫她每回都来膈应别人。」 姜婳也轻声笑起来,真好啊,杨鹤知的定亲对象换了人,姜家和大堂姊都不会陷入遭人耻笑的境地,这是她自从知道这是一本书里的世界之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这意味着她有可能不会十八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出自《金刚经》。 第二十八章 休沐日不见,真相当齿冷。 姜婳很快就收到了程照使人送来的抄书,一共六份,一份是她自己抄的,另外五份是他抄的,字迹看起来一模一样,连她本尊也分辨不出来。 她满意地点点头,当即就拿去给阿母看,李氏看了一遍,没挑出什么错,倒是有些稀奇:「这次抄的倒挺快,写的字也认真,以前你抄到后面,那笔划就飘了,看来你这次是真心知道错了?」 姜婳自然乖乖认错:「当然了阿母,我不该写那东西,以后绝对不写了!」 李氏却认真道:「错的不是你写话本,你写什么是你高兴,但你不该给他人冠以莫须有的谣言,你这么写,岂不是和杨家二郎沦为一类人?你更不该将多余的心思放在他身上,他人品卑劣,我们便要与他断了来往。」 姜婳惭愧地低头,李氏软了声音:「如今他既已和陈家姑娘定亲,他们就算在泥淖里滚成一团,你也不许再写,免得脏了自己的鞋。」 姜婳在心里把这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几遍,越想越不对味,阿母这是在骂人吧?不仅骂了杨鹤知,连陈怡也一起骂了,语气还温柔可亲,颇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 「阿母,」她小心翼翼抬眼觑阿母的脸色,看她满目温和,差点不敢说下去,「……我想写个大结局。」 第38页 李氏无言以对,沉默着看了自家女儿好一会儿,对上她温软的眼睛,难得词穷:「只许写这一次。以后不能再写杨家二郎了,你听听外边怎么传的,都说是你被抛弃了才来泄愤的,你听这名声好听?」 姜婳生过一次气以后就对这传言不太在意了,她非常看得开:「反正又没有人知道是我写的。」 那态度,李氏又想罚她抄书了,忍了忍,摆摆手叫她快走,免得在这杵着让人生气。晚间姜嵘回来,李氏顺势跟他告了状:「你看看你女儿,都是被你给惯的,天天看话本不够,还要去写,现在还说谁都不知道那是她写的。你说说以后该给她找个什么人家!」 姜嵘心道:你要是知道她连罚抄书都是叫别人帮她抄的,怕不是得更生气?不过,找什么人家?还早着呢,阿宁虚岁才十六,合该在家里再待几年。 他温声安慰了几句,绝口不提姜婳,只道:「下次休沐我们去城外看桃花,午间去福满楼用午膳,你上次不是说想去瞧瞧金玉阁的首饰吗?我们这回就去,多逛些时候,晚上再回府。」 等到了休沐日,姜嵘早早就带着李氏出门去了,姜婳这回没有禁足在家的禁令,便收拾收拾拉着好不容易能休息的姜妙出门玩,姜妙照例去了状元街,姜婳便去了书肆。 其实姜婳以前并不爱出门,都是姜妙看她太懒了,生怕她懒出病来,就时常拉着她出门走走。不过那也是十来日才出一回门,遇上天气不好的,姜婳能在家里窝上一个月。 对于年后姜婳时不时就出门的举动,姜妙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阿宁,你以前都不爱出门的。」 姜婳作势回想:「有吗?可是今日天气很好,我就想着出门走走呀,我都在屋里闷了十来日了。」 面不改色地将姜妙煳弄过去,姜婳就到了书肆,一进门就询问掌柜有没有觅山居士的话本,掌柜便乐呵呵地拿出来:「姑娘您这回来的真挺巧,就刚刚那随从送来的,还是两份,这一份您拿走,这一份我叫人刻印了去。」 「两份?」姜婳惊讶,「为什么要拿两份来?」 掌柜便笑:「许是知晓了有您这一位忠实书客,那觅山居士特地为您准备的呢。」 姜婳不脸大,但也觉得挺巧,当即拿过书便在一旁桌边看了起来,是之前她看的《妖生》的第二卷,妖族少年出了族开始游歷,在途中遇见了一位美貌的人族姑娘,姑娘性情天真善良,不知道他是妖,只当他是人类,不由得芳心暗许…… 这剧情是不是转折太多了?姜婳陷入沉思,因这段时间没有新的心仪话本,她便将《妖生》第一卷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自觉都把主角性格揣摩透了,第一卷还是寻找身世的悬疑风格,第二卷画风就转向了恋爱? 妖族少年不去找身世,改去人间撩姑娘了?而且这姑娘,名唤阿旎,念出口时就带着些缱绻温柔,总感觉有些不可言说的意味。 她皱皱眉头,继续往下翻,结果——翻到底没有了!这真的是完整的第二卷的内容?结尾处才写到阿旎对少年芳心暗许,少年的心思还不知道呢! 姜婳又想和觅山居士聊一聊了,每回都在她看得兴起的时候就让她陷入惆怅,委实可恨! 等她看完了书,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而她想见的人始终没有露面,看来程照今日是不会出现了。她有些失望地嘆了一口气,她本来还想给他送些东西,听闻七品主簿的俸禄很低,还不够打点同僚关系的。 姜婳想了想,还是拿上书出门去找姜妙,反正程照总不会跑,下次再找他也是一样的。 隔壁茶楼上,程照站在窗边,窗子只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他的半只眼睛,眼睛里是沉沉的墨色,冰凉得让人心悸。他的视线凝在楼下街上那个浅紫色的背影上,直至她拐弯消失不见后也不曾收回来。 「程爱卿?」桌边的小皇帝都快要气死了,又是这么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不知道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嘴,每回跟程明宣说话都要短寿,他还是皇帝呢! 程照转过身,面色恢復了以往的冷淡自持:「陛下恕罪,微臣看街上景致不小心失了神。」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街景?」小皇帝恨不得拍案而起,「事情不一样了!朕记得那杨鹤知娶的分明是姜家二姑娘,姜杨两家是姻亲。」 他如今正七岁,前世这时候只拘在深宫内院,对外头的事不太清楚,但后来他顺利长大临朝,也知道了朝臣家事,对姜杨两家印象深刻得很,只因为向来心狠手辣的程相爷似乎总对姜家网开一面,但对姜家的姻亲杨家却是眼也不眨地打压。 「陛下能重生,兴许,旁人也能呢?」程照低头轻啜一口茶水,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杯壁,继续道,「微臣并无前世记忆,只能仰仗陛下再说得清楚些。」 他说的正是小皇帝担心的,如今看来变化最大的便是杨家和陈家定了亲,若真有重生者,最有可能的便是杨家人。他听闻杨丞相正着手准备打压大理寺,说不定就是因为程明宣如今是大理寺主簿,想要借势先将他驱出朝廷。 「你要小心些了,前世你和杨家可是结了死仇的。若杨家有人知道,或许会下狠手先了结你。」这不是危言耸听,小皇帝眼下也觉得着实难办,若程明宣身死,那还有哪个朝臣能扳下杨丞相自己上位? 第39页 还有陈家是他外祖家,如今陈家当家的正是太后的二叔,这么两股势力结合在一块,将他这个做皇帝的夹在中间,怕是这江山都要改姓了。 程照不慌不忙,倾身为他续上茶水,道:「多谢陛下提醒,只是眼下该担心的还是陛下,陛下莫要被杨家人发现了端倪。」他神色自若地又给杨家上了一层眼药,心里却远没有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泰然。 只是因为他知晓,有重生记忆的并不一定是杨家人,或许是……阿宁。 当局者迷,他曾经深陷其中不能分辨,如今旁观起来,阿宁一开始对他的态度就很不自然。她是不是知晓他后来会成为宰辅,才会有意接近? 这样的真相,让人齿冷,但他还是,不可自拔。 第二十九章 情急心失态,落雨同打伞。 小皇帝重重嘆了一口气,七岁的孩童看起来像是故作深沉,程照瞥了一眼,总觉得他在学自己,忍不住皱了皱眉,不行,得改。 「程爱卿啊,朕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小皇帝欲言又止,「你听了也好早做准备。」其实他早就想说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按照程相爷痴情的程度,会不会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程照嘴上应和了一声,心里却在迅速计算着,按照小皇帝之前透露的情况来看,自己于永安十二年才登上相位,距今还有八年时间,永安十二年,小皇帝也有十五岁了,怎么重活一世行事还是如此不着调?跟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不过,看起来自己前世真是深受皇帝倚重,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又思量开,倚重太过可并非好事。 小皇帝想了下,觉得如今情况又有变化,摊开说了还有可能有转机,干脆直言道:「就是那个姜家三姑娘,她活不过十八了。」 「不可能!」程照第一反应是不信,连君臣尊卑都忘了遵守,只下意识反驳。若阿宁十八而亡,那她必不会知晓自己能位极人臣,又怎会有意接近?这不合逻辑条理,而他更不愿相信,她会年少夭亡。 小皇帝被他一吼,脑袋懵了懵,回过神来顿时怒极:「你爱信不信!朕是皇帝,还骗你不成?」 程照也知自己失态,不慌不忙地躬身俯首:「陛下恕罪,微臣是一时情急。」 难得见程相爷如此低声下气,甚至抛弃了一贯的冷静从容,小皇帝心中甚觉稀奇,忍不住拿乔,讽他道:「好大的胆子,你是一时情急了,朕是天子,也得被你吼上一吼。」 程照头又低了一些,只是注意力并不在皇帝身上,他满心满眼都是阿宁的身影,十八而亡像是一道魔咒,在小皇帝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萦绕在他耳边,搅得他心神不宁。 小皇帝看他态度挺好,又联想到前世这人死前的疯魔,顿时有点不忍心了。但生老病死这种事,常人又难以转圜,他微微嘆了一口气:「朕就是让你早做打算,你看如今杨家都和陈家定亲了,指不定那姑娘不会死呢。」 那么漂亮的姑娘,就算他后来选妃都不曾见过,当真是一见倾国之色,若年少夭亡未免太过可惜。漂亮可爱的姑娘合该恃美而生骄,就像他的皇姑一样,有皇室明珠之称,名满天下。 「陛下,微臣有疑。」 「你说。」小皇帝回过神来,有些纳闷,程明宣居然还挺冷静? 程照眉头紧紧拧在一处,目光里透着几分冷冽:「陛下可知姜三姑娘的死因?」 他就这么直言「死」之一字,倒把小皇帝惊了一惊,颇不自在道:「听说是得了病,具体倒是不知。」他其实是一点都不知道,得了病这猜测也是听后面有人考据的,压根没有证据,因此说起来有点心虚。 「多谢陛下告知,微臣感激不尽。」程照深深俯首,表情冷静得堪称冷漠,看不出丝毫感激之色,他抬起头来,眉头已经展开,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如今杨陈两家结亲,陛下应该谨防杨丞相势大夺权。」 他眯了眯眼,语气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微臣前几日整理了大理寺锁在库里的案卷,其中有件十年前的案子挺有意思。抚远将军葛霄深受先帝倚重,一度能与杨丞相分庭抗礼,可后来因结党营私、有意谋反等罪名被处死,葛家全族七十二口人无一人生还。」 小皇帝脑子转不过弯来:「你是说,这与杨丞相有关?他要给你罗织罪名?」 程照瞥他一眼,道:「陛下既知葛霄案的幕后黑手是杨丞相,就该为他沉冤昭雪、洗清罪名,将真正的兇手抓起来。」 小皇帝茫然,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怎么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十年前他还没出生呢,连葛霄是谁都不知道。他试探着问:「那把这事交给大理寺去查?」 任是程照向来自信,这会也不免怀疑起自己来,这个皇帝真的是他后来辅佐出来的?重活一世怎么还如此蠢笨?难道他是放养的? 「陛下还是回宫吧,微臣明日去大理寺将相关案卷再细看一遍,若有可突破之处,再与陛下商定。」程照说完以后便要告辞,「微臣告退。」 等他出了门后,小皇帝不经意一瞥,发现程照坐的那张凳子腿似乎短了一截,截断面并不平整,他顿时精神一震,刚刚程相爷居然气得弄断了凳子腿?是因为突闻姜三姑娘的死讯? 程照出了门之后便有些茫然起来,若前世阿宁十八就不在了,那她就不会看见自己位极人臣,那她又怎么会一开始就对自己不一样呢?她是知道她活不过十八,所以才会劝他「门当户对」吗? 第40页 他向来擅长从一团乱麻中抽丝剥茧,可如今脑子里却乱成一团,找不到可以抽丝的线头。 「下雨了。」他怔住,头顶便被人撑起了一把伞,姑娘言笑晏晏,「我还以为你今日没出门。」 姜婳歪头看他:「你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脸色似乎不是很好。」 程照看着她微愣,随即启唇轻声道:「是有点难事,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姜婳惊讶地瞪圆眼睛,原来聪明如程照也有不知道处理的事,她软声安慰:「是公务吗?不要着急,慢慢来吧,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做官的。」 她抬手想拍拍他的肩膀,但他站得笔直,她错估了身高差距,两人还站在一把伞下,让她动作有些不便。程照忽然退后了一步,上半身微微弯腰,让她抬在半空的手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 天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云层翻涌,落下淅淅沥沥的春雨,瞬间便淋湿了他的大半后背。 姜婳赶紧扯着他袖子往街边的屋檐下跑,这场春雨来得急,她秀眉轻蹙,小声道:「明明出门的时候还是个大晴天,幸好刚才觉得不对,临时买了把伞。」 「是啊,幸好。」程照低语,伸手拿过她的伞,遮在她的头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应该收到通知,晋江要净网了,接下来全站半个月都不会更新,但我会努力攒存稿!争取八月一天双更! 接下来半个月都不会和大家见面,如果真的想我可以去微博找我玩[害羞]-微博名:晋江的昭越 最后奉上一个君臣小剧场,小皇帝其实是一个很可爱又很废的皇帝~ 程照(怀疑):为什么我会辅佐出一个这么上不了台面的皇帝?都重活一世了还如此蠢笨? 小皇帝(气愤):你以为朕怎么会重活一世?还不是因为你死了,仇家太多,朕也活不下去了! 第三十章 破罐子破摔,同逛游小宅。 「怎么又回来了?」程照低头问她,明明看见她走过了拐角,连影子都不见了。 姜婳往他身前靠了靠,替他挡住了侧边的风,他身上衣裳看着轻薄,春日的雨还裹挟着凉风,若衣裳湿了必然会觉得浑身发冷。而她身上一贯穿得厚,就算湿一点也没关系。 听见这话,她有些奇怪:「你看见我走了?你怎么不叫我?你是在茶楼上看见我的吗?」 程照低眉,视线盯着她头顶的发旋,故意反问她:「叫你做什么?书都给你抄完了,难道是又有事请我帮忙?」 姜婳噎住,又听他道:「原也不是来寻你的,不好叫你。」 姜婳不由得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这人说话也太直了,不能婉转一点吗?她憋着一股气鼓起脸颊,想瞪他又没有底气,只能气唿唿地哼了一声。 程照看得心软成一团,手指微动,想触碰她的脸颊,又不敢孟浪,最后只在她发间的步摇上轻轻点了点,问她:「你生气了?」 生气才好,生气会显得鲜活。 姜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口是心非道:「没有,我生什么气?」其实很气,但不是气他,而是气自己,非得自作多情上赶着来,结果被嫌弃了还不能嫌弃回去,难怪阿母都说姑娘家要矜持。她以后绝对要矜持! 程照将伞又往她那边移了一点,转头看了下旁边,道:「你的侍女呢?雨要是下大了就不好走了,趁现在雨小,我送你去马车上,好不好?」 姜婳气闷地看他一眼,转头看向身后,有些纳闷:「刚刚还跟在我后面的……怎么不见了?去买东西了吗?」 街上是匆忙小跑的行人,大多数人都没带伞,要么躲在街边的屋檐下,要么就淋着雨赶路,地上已经湿了,鞋底踏过时还会溅起水滴。 姜婳视线在街上转了一圈,没发现青樱,只能回头看向程照,却发现他已经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后背紧贴着屋檐下的墙壁,跟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这是要跟她保持距离?她牙齿轻咬下唇,目光带了些审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疑惑问道:「你贴着墙做什么?不难受吗?」 明明他的手还伸得长长的,大半的伞都遮在她头顶,但她莫名地觉得,两人距离一下子变远了。程照像是被她问得措手不及,面上难得掠过几丝慌乱,不答反问:「雨势变小了,我送你回马车?」 看他似乎有难言之隐,姜婳也不忍心为难,沉默着点了下头,率先走出屋檐,身后的伞立刻就跟了上来,只是那人始终隔了一步。 姜婳自顾自走着,也不提自家马车在哪里,走过街拐角时,耳边传来身后那人的吐气声,轻得很,大概只有一步之隔的她能听见。她突然停下脚步,就刚才那吐气声里,她怎么听出了一种如释重负? 这是什么意思?她是「重负」吗? 身后的程照也跟着停了下来,语气比之前要轻松许多:「怎么了?」 姜婳转过身去,盯着他的眼睛看,直看得他眼睫轻颤、无意识眨眼时,她才移开视线,笃定道:「你刚才在紧张。我听见你松口气的声音了,你心虚什么呢?」 程照有口难言,仰头看着伞,嘆了口气道:「我怕是又要替你抄书了。」 「为什么?」姜婳懵住,她抄的佛经才刚给阿母检查过,阿母都没说什么,为什么她还要抄书? 第41页 她茫然的表情和小皇帝的如出一辙,但看起来比小皇帝顺眼得多,顺眼到了程照心坎里,他软了声音,提醒她:「你阿父今日去哪了?」 姜婳道:「阿父带阿母出城踏青了。」她说完就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顿时有些慌了,视线往四周都扫了一遍,声音都小了许多:「不是吧,你看见我阿父了?」 程照摇头:「未曾。」但他天生对危险有强烈的感知力,方才就在他抬手戳她步摇时,心跳一瞬间失序,他感觉暗地里似乎有什么人在窥伺他一般,叫他如芒在背。 若他没猜错,怕不是姜大人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且听闻姜大人有休沐日带夫人出门游玩的习惯,那姜夫人必定在他身边,这么两道视线投注在他身上,与明火灼烧无异。 姜婳看着他表情就知道就算没看见,估计也是感觉到什么了,登时觉得眼前黯淡无光,难道她真的又要被罚抄书? 「没事,这回我不让你抄。」她强撑着镇定,目光带着希冀跟他商量,「我自己抄完,但要是我阿父找你麻烦,你能不能别供出我之前找你帮忙的事?」 程照忍笑,实在不忍心跟她说她阿父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作势思考:「可若是姜大人威逼……」 姜婳气急跺脚,步摇上垂下的水晶滴珠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几乎要甩到她脸颊边上,程照赶紧伸手扶住,起誓道:「就算姜大人威逼,我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他想了想,又道:「要是又被罚抄书,这次我给你抄七遍。」 姜婳眼睛一亮:「真的?」突然感觉抄书也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因为有人可以一起分担,而且这个人还特别特别喜欢她。光是想想就很开心,她是被人小心翼翼放在心上的。 看着程照认真地点了头,她眉眼便漫上笑意,伸手拉过他袖子,不由分说就扯着走:「反正都被发现了,那我们赶紧换个地方玩,不然就亏了。」 这是什么道理?程照哭笑不得,只是也捨不得让她松开,便顺着她的力道慢慢地跟在她后头,看她要把自己拉到哪里去。 雨几乎停了,姜婳便让他收了伞,先去邻街找到马车夫,让他向大堂姊传个话,若看到青樱就让她先跟着大堂姊就好。 程照被她欢快的神色闹得心尖发痒,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里?」 姜婳向他确认:「你今天还有事吗?会不会要回去忙公务什么的?」按理说应该不会,毕竟她阿父作为尚书令,休沐日也很少管公务之事。 程照自然摇了摇头,近几日少了姜大人的压迫,帮她抄的书也抄完了,他最近堪称清闲。 姜婳:「你来京城肯定还没好好逛过,我就做回东道主,带你去逛一逛。」 其实她以前出门就只逛几个地方,看看书挑挑首饰然后去吃饭,听起来颇为乏味无聊。她想了下,想起今早阿父说带阿母出城去看桃花,顿时来了主意:「我带你去看桃花吧?」 楚国偏南,春二月底正是桃花繁盛的时候,京城人爱出城看,因为城外有片小山,冬日有梅花,春季有桃林,夏季山脚边有莲池,就算凉秋还有火红的枫树,是京城一绝景。 不过姜婳想去的却不是那里,出城太远了,她便领着程照朝状元街相反的方向走,走了两刻钟就到了一座宅院前。乌黑木门上挂着把醒目的铜制大锁,程照有些迟疑:「我们要进去吗?」 「这宅子是我的,不过我今天没带钥匙。」姜婳转头道,「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爬进去。」 大门显然是进不去的,她走向侧边围墙,围墙挺高,但边上正好有一棵树可以借力,树杈在围墙上方,只要攀上了树杈便可以跳到围墙上,然后从围墙上进入院子。 程照洞悉了她的想法,默然无语,总觉得颠覆了他对她的印象,原以为是个安静内敛的小姑娘,结果写话本爬墙,什么出格的事儿都做过。 姜婳撩起裙摆,嘴里还问道:「你会爬树吧?这树其实很好爬的,爬上去脚就能够上围墙了,然后就可以跳下去。你放心,没有人会瞧见的。」 程照无奈嘆气,这是怕被人瞧见的问题吗?他半蹲下半身指了指自己肩头:「小心摔着,踩我肩膀爬上去吧。」 姜婳却连连摇头,语气认真道:「不行不行,踩了肩膀就长不高了。」 半蹲着的程照仰头看着她轻笑:「你是嫌弃现在的我矮吗?还想我再长高一点?」云层散开了些,清冷的微光穿过树叶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是星辰,又像是明月。 姜婳不可避免地失了会神,面色微红,声若蚊蝇:「没有。」她堪堪到他胸口处,正是理想的身高差距。 「那上来吧。」 他就那么背对着她,姜婳便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踩上他的肩膀攀了上树,在树上寻了个粗壮的树枝坐好,她低头看向他:「要不要我拉你上来?」 程照哪里用得着她拉,她低头他都看得心惊胆战,怕她一不小心掉下来。 「你别乱动。」他嘱咐了一句,足底用力,颇为轻松地跃了上墙头,稳稳地站在上头向她伸手:「过来,我拉着你。」 姜婳看得嘆为观止,这就是传说中的功夫吗?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将手递了过去,程照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借着力道将她拉到了墙头上,看着她站稳才询问:「我先跳下去,再接住你?」 第42页 姜婳原本是想自己跳下去的,闻言在心里稍沉思,随即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有光明正大的便宜为什么不占? 程照便轻巧地跃下了墙头,转过身来,双手举高对她示意道:「小心点跳下来。」 姜婳双手小心地抓着裙摆,临到这时候她却不由得担心起来,她今日穿得厚,不会很重吧?会不会跳下去直接把程照撞倒了?到时候该怎么解释是衣裳重而不是她重? 但此时此刻不能由着她犹豫不决,她狠了下心,若真的把他撞倒了,一定得先发制人,就说是因为他太弱了! 她看着下方敞开怀抱的程照,心一横就朝着他跳了下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抱了个满怀,腰上被他的大手稳稳抓住,心理上的冲击力远远大于身体上的。 原来被满心信任的人抱住的感觉是这样的,不用怕把他撞倒…… 姜婳刚冒出这想法,身下的人忽然惊唿一声就往后仰去,她还被他抓着腰,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动作扑倒在他身上,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你故意的!」她爬起来忿忿不平,「明明都站稳了!」 程照坐在地上,仰着头朝她笑,眼睛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星光闪烁。他道:「因为你太轻了,我还以为没有接住呢。」 太过分了,说这种话,让人怎么继续生气?姜婳气唿唿瞪他一眼,半转过身去看院子里的情况。这座小宅是昔年某个大官家的别院,后来大官家落了难,宅子被发卖,姜婳那时候年纪还小,但路过时看见院子里有一排桃树特别好看,特地央求阿父将这宅子买了下来。 买了宅子后,李氏半年才安排一次打扫,其余时候是没有人在的,相当于一座荒宅。这宅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就只有一园子的花草果树看起来颇有田园风味。 姜婳凑近小声道:「其实我阿母都不太想让我过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程照心道,若是我,也不想让你过来。这院子太安静了,安静得近乎幽寂,灰墙上爬满了藤蔓,桃树安静地开着花,一池春水里有半池绿藻。 他没答话,姜婳已经自问自答:「因为传言说这是个鬼宅,旁边邻居说很久以前半夜里能听见哭声。」她刚说完身子就抖了下,赶紧往程照身边靠了靠。 程照失笑,明明很害怕,还非得说出来。不过,他心头泛起忧虑,若是姜大人知晓他今日和阿宁来了这座「鬼宅」,以后怕不只是多布置任务那般简单了。 姜婳其实有私心,她很喜欢那排桃树,但阿母不让她一个人过来。这回有了程照作伴,她才敢爬墙进来。 程照随口问道:「这是你买的宅子?」 姜婳点头:「是呀,先前这宅子是一个大将军家的,或许你不知道,但他们家当时很显赫的,只是后来一夕之间便败落了。」 程照眉梢微动,起了兴趣:「是抚远将军府葛家吗?」 看着姜婳点了头,他心跳急促了些,这仿佛是天意。他前脚才与小皇帝说到了葛霄案,后脚就到了葛家的旧宅。 他盯着姜婳的眼睛,认真喊她:「阿宁。」她像是神,所有他期盼的都在她身上成了真。 第三十一章 小宅看桃花,上门又做客 姜婳愣住了,这还是程照头一回喊她「阿宁」,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转而敲在她心上,盪起心田一片涟漪。 「嗯?」她无意识地应了一声,似鸦羽般的睫毛扑闪,眼底是一闪而逝的慌乱。 程照唇角勾起平缓的弧度,抬手碰了一下她的头顶,像是在和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阿宁一定要平安常在。」若是她不在,那这人世好像就只剩下权柄可以追逐。 姜婳微怔,总觉得他神色有异,像是意有所指。她茫然地回了一句:「我在啊。」 程照没有说话,向来板着的面色温和了许多。从前他只觉得这世上事物只分为两种,拦路虎与踏脚石,而今才发现还有第三种,唤为阿宁,她是人间的可遇不可求。 他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忽然传来摆弄铜锁的声音,姜婳一惊,下意识转头喊了一声:「是谁?」 那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是轻巧离去的脚步声,程照一听便知是个练家子,赶紧双腿一蹬跃上墙头,只看到远远一个黑衣背影,转过了街角不见了。 姜婳在院子里愤愤然:「是小偷吗?大白日的竟然敢上门行窃!」 程照跳下墙头,拧着眉道:「不太像,你以后不许一个人过来。」就像她说的,小偷绝不会大白日的就上门行窃,来人匆忙离去,但脚步却不见丝毫仓惶,像是有恃无恐。 听闻不是,姜婳眨了眨眼睛,开始脑洞大开猜测:「是不是哪个人以为这宅子没主,所以鸠占鹊巢,把我的宅子当自己家了?说不定晚上偷偷哭的也是他,就是为了故意吓人,让我不敢过来。」 她说的前后矛盾还条理不通,向来注重逻辑的程照却点头同意:「你说的有道理,许是哪个亡命之徒躲藏于此,故意弄些流言出来。人心向来比鬼神还要可怕,你往后出门一定得注意,别一个人过来。看桃花可以去城外,多带几个护卫,出门要挑大路走……」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日,姜婳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道:「原来你会说这么多话啊,先前我阿兄还说你话少,辩论的时候很吃亏。」 第43页 时人常举办一些聚会,会上多是自由辩论,像上回常平长公主在府上举办集贤宴,众人先是闲聊,后来就以养花为题而争辩起来,辩赢者得到了长公主府上开得最好的一盆兰花。 后来姜存就说:「明宣那般不爱说话,到了这种场合委实吃亏。」 姜婳还为此很是忧心了一阵子,毕竟程照在朝为官,怎么也躲不过这种场合,他不爱说话,默默无闻还好,若被人寻着这点故意打压可如何是好? 程照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按了下额角,原来小姑娘还操心这个。 「那你听话。」他小心避开她发间的步摇,像是哄小孩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其实他没有哄孩子的经验,父母在他年幼时就遭了劫匪而过世,他也没有被人哄的记忆。 姜婳乖乖点头:「我知道的,我一个人也不敢来啊。」 她点完头后又拉着他袖子道:「既然来都来了,不看桃花怎么能行?你快过来看,这几树桃花开的特别好,过段时间就可以摘桃子了。」 几棵桃树排成一排,枝头的桃花开得灿烂又热烈,像是烟粉色的云霞覆盖其上,再加上点早间的白雾,看起来犹如仙境。不过此刻没有白雾,只有春雨过后满满的水汽。湿润的泥地上还有一些被雨打下的花瓣,看着有几分凄凉。 姜婳走到树下,踮起脚尖,伸手攀了一根树枝,费了点力气将它折了下来。转头看程照似是皱了眉,她连忙解释:「我这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吶,这一枝给你。」 鲜花在侧,姑娘抿唇而笑,比花还要妍丽。程照差点看晃了神,下意识就接了过来,就见她又要垫脚去折花枝,他走过去,直接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松松折了一枝开满桃花的花枝递给她。 「那这枝给你。」 姜婳开心地接过,道:「谢谢,等摘桃子的时候我们再来好不好?到时候你那么高,不用爬树就可以摘到了。」 程照温声答应:「好。」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姜婳感到不可思议:「没看见门上那把大锁吗?还敲门?是不是那小偷又回来了?你快跳上墙头去看一看。」 程照也觉不对,面色凝重道:「怕是你阿父找来了。」其他人都不会这般敲门。 果不其然,外边敲门的听见没有应和声,幽幽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在里面,再不开门我就撞门了。」 一听是阿父的声音,姜婳吓得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程照:「怎么办,要不你先跑吧?你功夫好,从后院翻出去,别被我阿父抓到……」 程照失笑:「你别乱出主意。先回你阿父一声,免得他担心。」若他真跑了,那他和阿宁才是真正的不可能。如今被抓到,顶多再忙上几个月不得相见,相比起来,当然是长久的利益比较重要。 姜婳颇为忐忑地走到门前,隔着门跟阿父说话:「阿父,外头挂着锁呢,我开不了门。」 外面背着手的姜嵘脸色一黑,怒道:「那你怎么进去的?叫那个谁过来说话!」 程照咳了一声,走到门前道:「姜大人,下官……」 他还没说完,就被姜嵘暴躁地打断:「快出来开门!」 被一把大锁隔开的两边,外边姜嵘怒气沖沖,李氏站在一旁皱着眉没说话,心里却盘算起来,若真把阿宁嫁给程照,好处与坏处几乎掺半,让人难以抉择。 里边姜婳心中越发忐忑,开始盘算该怎么逃过这一劫,如今被当场抓包,想一点不受罚是不可能了,但应该不至于跪祠堂或者被打吧?她还没有跪过祠堂呢,大堂姊倒是去过,据说膝盖会疼,要不到时候提前准备好护膝? 只有程照面上堪称冷静,轻巧地翻墙而过,顶着外头两人似明火灼烧的视线,他镇定地走到门前,双手拿在锁头的两端,用力一掰,「咔嚓」一声,铜锁应声而断。 姜嵘一惊,没看出来啊,这小子看着文弱可欺,力气竟然这么大。不行不行,以后要是欺负阿宁怎么办?捏一下,阿宁手都会给他捏断,太危险了! 李氏也不由愣了一愣,登时在心里给他加了点分,力气大,能护着人,这么一算,好处比坏处多了一分。 程照把锁拿在手里推开了门,这才往旁边退了一步,道:「姜大人,姜夫人,可以进去了。」 姜嵘哼了一声,走进院子就瞧见姜婳手里拿着两枝桃花,小脚正不安地在地上蹭着,他满心怒气顿时消散了一半。 姜婳一见门开了,赶紧上前谄笑:「阿父阿母,你们怎么过来了?我看时辰不早,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李氏环顾一圈,这宅子上次打扫是在年前,因此看着还算干净,那一排桃花开的确实好。如此想着,她伸手就将姜婳手里的花枝抽了过来,朝她额头轻敲了一下:「早就说了不让你过来,你还敢翻墙进来?」 姜婳低下头不敢说话,默默祈祷阿父别太为难程照。 「这次就算了,先回家。」李氏拦在姜嵘前头下了命令,转头瞧了程照一眼,道:「明宣若是有空,不如到我们家做客?岫之先前还念叨你。」 姜嵘欲反驳,被李氏斜睨了一眼,勉强压下那口气,心想这小子若是敢答应,那他下个休沐日就别想出大理寺! 程照斟酌了片刻,最终点头应下:「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姜夫人相邀。」 第44页 姜嵘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很好,十年前的案卷太少了,得五十年前的才行。 几个人就这么一起回到了辅国公府,不提期间格外诡异紧张的气氛,他们下马车时正好碰见外出归家的姜存。姜存一看,阿父阿母还有阿妹都在一块,还加上一个明宣,莫名觉得这组合有些怪异。 阿父阿母不是出去踏青了吗?阿宁不是跟妙妙一起逛街去了吗?明宣……前日约他还说休沐日有事,不能出门,怎么今日就上门来了? 姜存心里满是疑惑,正要上前问一问,就被姜嵘毫不掩饰地嫌弃了:「怎么身上都是酒味?快一边去,别熏着你阿母和阿宁。」 姜存默默退到了程照身后,一旁的程照在心底记下,最好不要喝酒。 待进了花厅,姜婳被打发去换衣裳,因为她之前爬树还有跳下墙头时,裙摆上蹭了些脏污泥点。出门前她偷偷看了程照一眼,正对上他安抚的目光,她紧绷着的心情放松了些,朝他眨了眨眼,拎起裙摆出了门。 回房后她迅速换了一身,转头就看见青樱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她,那神情明显有问题。 姜婳清清嗓子,问:「你今日跑哪里去了?」 青樱十分愧疚:「姑娘,婢子在您买伞时就被夫人看见了,随后您回去碰见了程家郎君给他打伞,就在那时候婢子就被夫人叫过去了。不是婢子故意擅离职守,只是……」 姜婳打断她:「所以阿母他们在我买伞时就看见我了?」 「是,老爷还说要看着您去哪……」 姜婳回想了下,那就是她和程照的一举一动都被阿父阿母看在了眼里,嗯……打伞应该算不上出格,想来想去,还是她爬树翻墙要严重一些。 当然,最严重的还是她还拉着程照一起玩,这回怕不只是抄书那般简单,禁足还是小事,就怕用上姜家祖传的家法,跪祠堂啥的。 她做好心理准备又回去花厅,却见花厅里只有阿兄坐着喝茶,阿父阿母还有程照都不见人影。 「阿兄,阿父阿母呢?」 姜存道:「去书房了,说是和明宣有话要说,也是奇了,明宣话那么少,怎么会和阿父有话要说?连阿母都跟了过去,却不让我过去,难道我身上酒味真这么重?」 姜婳转身就要走,却被姜存叫住:「你要去哪儿?」 「阿兄你都不好奇吗?」姜婳故意吊他胃口,「不如我们一起过去偷听吧?」她算盘打得极好,要是再被抓包,还可以拉着阿兄一起共沉沦。 姜存沉思片刻,脑中灵光一闪,阿宁好奇什么?他意味深长道:「我是挺好奇的,阿父阿母一道出的门,一起回来能理解。倒是你,怎么会和明宣一道跟着阿父阿母回来?」 阿兄向来聪明,姜婳也没指望能瞒过他,直接坦白道:「我今天去找他玩了呀。」 姜存顿时失语,他去约明宣,明宣说是有事要忙,结果阿宁去找他玩,还能把人带到家里来?更重要的是,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你跟明宣……」他眉头皱成一团,唇角已经向下撇,语气纠结,「你们……什么关系?」 姜婳奇道:「我们能有什么关系?阿兄你不要胡思乱想。」 姜存岂能被她一句话煳弄过去,脑中思绪万千,最后只化为一句:引狼入室! 硕大的字体在他脑中转了几圈,撞得他头昏眼花,方才宴上喝的酒一下子上了头,叫他神思清醒却说不出话来。 「等、等会。」姜存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终于能说话了,就开始叨叨,「不是,你们你跟他才认识多久就一起出去玩?去哪儿玩了?明宣前几日还与我说休沐日要在家里看书!」 这反应居然比阿父还要激烈,姜婳赶紧过去给他拍背,走近就被他身上的酒气给熏得唿吸一窒,忍不住嫌弃地捂了鼻子道:「这么重的酒气,你该去换衣服啊。」 姜存捂着胸口不想说话,以前阿宁是温暖的小棉袄,现在却嫌弃他身上酒味重;以前明宣是他好兄弟,现在却直接拒了他的邀约。然后这两个人背着他一起出去玩了! 看阿兄一脸生无可恋,姜婳有点不忍,但当前她和程照确实又没什么关系,那一点青涩暧昧的小嫩芽眼看着也要被掐断,她自己都不知如何是好。 头一回心动,但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还有未来不可知的死亡都在提醒她,不要深陷其中,要理智、要清醒,要小心翼翼垫脚前行。 「唉,阿兄,你也不小了。」姜婳颇为惆怅地嘆了一口气,抛开脑中一团乱麻似的思绪,拍拍他的肩权当安抚,「少喝点酒,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见喜欢的姑娘了。」 过了好半晌总算把阿兄安抚好了,她还惦记着去书房偷听,结果刚转过身便看见那边一行三个人远远就过来了。从面色上来看,阿父板着脸,阿母看着颇为温和,程照面无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姜婳迎上去,姜嵘肉眼可见地面色缓和下来,开口让下人摆饭。今日府里因没有提前说,饭菜十分精简,只有一条鱼还算得上是珍馐。 姜婳被安排在饭桌侧边,程照在她对面,隔着整张桌子的距离。程照的旁边是姜存,往日话痨的姜存这会整个人都是蔫的,什么话都不想说。 鱼被摆在姜婳面前,但她却没什么胃口,视线一直偷偷瞟向对面的程照。他眼皮半阖,遮住了眼底情绪,薄唇紧紧抿着,透着几分沉郁,那表情实在说不上友好。 第45页 也不知他们在书房里谈了什么,阿父板着脸就算了,连程照都避开了她的目光,难道真的被阿父刻意为难了? 对了,她差点忘了,程照以后会是大反派啊,上位之后毫不留情翦除异己的那种。但书里说他年少时候性子还挺好,难道就是这时候黑化的?天吶,自己居然有做红颜祸水的潜质…… 姜婳脑洞大开,一边想一边夹了块鱼肉送入口中,鱼肉软滑,她没咬就直接咽了下去,就这么一不留神间,喉咙里便传来了刺痛感,她登时丢了筷子,指着自己喉咙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李氏一惊,也扔了筷子转头过来看她情况:「怎么了?噎着了?」 她欲伸手拍背,对面的程照却已出现在姜婳身后,拦住了她的手:「是鱼刺卡在了喉咙里,快让人送碗醋来让她喝下,看能不能软化鱼刺。」旁边姜家父子赶紧吩咐下去,急得不知做什么好,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姜婳喉中刺痛感明显,禁不住皱了眉红了眼眶,脸都皱成了一团。程照看得心颤,等不及下人送醋来,连忙让李氏帮忙用汤匙压住姜婳的舌头,借着光观察她的喉咙,幸好她没完全咽下,小半截鱼刺出现在喉口处。 程照松了一口气,轻声安慰:「没事,我给你夹出来,你别乱动。若是有作呕感,就发出『啊』的声音,会好一些。」 姜婳眼泪汪汪地眨了下眼睛示意自己听见了,看得他心肝又是一颤。 姜婳张着嘴,尽力压下那股几欲呕吐的感觉,直到感觉程照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出了鱼刺,喉头处一轻,只留下轻微的异物感,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正好下人送了醋来,程照端在她嘴边,让她喝了一大口,看看还有没有其它没有夹出来的刺。浙醋酸味扑鼻而来,姜婳捏着鼻子咽下,确定喉咙里应该没有小刺了。 围着的几个人都长舒一口气,幸好没事。 姜婳低下头,手指迅速揩过眼角,将泪花尽数拭去,眼眶边热意退去,恢復了她一贯的模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卡鱼刺,她觉得整张脸都丢净了,还给程照看见了自己张着嘴面目狰狞的模样,当真是流年不利。 「没事了,先别喝水用饭,等一个时辰左右再用膳,最好用些流食。」程照站直身子,继续叮嘱,「要少说话。」 姜婳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抬起头看他一眼,眼角还有红晕,眸光里水波潋滟,叫人不知不觉软了心肠。 「咳咳。」总算等到鱼刺取出来,姜嵘再看不过眼他们俩隔这么近,当即横插一脚,「阿宁快回去歇着,待会就让厨娘给你煮粥。」 李氏心疼得不得了,当即便起身陪着姜婳回房,只留三个男人在饭桌上用饭。 程照坐回自己原先的位置,饭桌上一片诡异的沉静,最后还是姜存受不了这气氛,率先开口唏嘘道:「幸亏有明宣在,我方才还以为阿宁中毒了……」 话音未落,旁边两道视线都射到他身上,叫他未说出口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喉咙里,他默默地闭上了嘴。 程照倒是接过话道:「吃鱼得小心些,这鱼虽刺少,到底还是有的。」按理说这桌上的鱼刺少,应该不会卡在喉咙里,所以他推测阿宁吃鱼的时候肯定分神了,或许心里还在担心着今日的事。 他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声,今天他原本可以恪守礼仪,在她打伞的时候就该避开。他一直都知道,欲望是忍不住的,稍稍放纵的后果就只有沉沦。所以他从来都克制,从来没有偏好,表现得就好像……从来都无欲无求。 但他今日贪恋那点美好,终于放纵了自己,还害了阿宁,往后还是少见她为妙。 旁边姜嵘斜了他一眼,突然道:「今日是意外,以后若是阿宁要吃鱼,得提前给她挑了刺才行。」 程照迅速回过神来,点头道:「理应如此。」 姜存:「……」这反应真够快的。 另一边姜婳回房以后就缠着阿母问他们在书房说了什么,李氏耐不住她撒娇,又心疼她刚刚遭了罪,只能答她:「能说什么?不过就是问问今日到底是谁带着谁闹。」 姜婳心虚,今日从头到尾都是她带着的,程照本来都要送她回马车了,结果她硬是拉着他去看桃花,还爬了树翻了墙。 「我就是想做回东道主,带他看看风景。」她小声辩解。 李氏便笑:「那可是巧了,明宣也说,是因为他初来京城,所以请你带他逛一逛。你倒是好,带他逛去那宅子,晚上睡觉不害怕?听说今日还有小偷上门,幸而还有明宣在,你以后不许过去。」 姜婳道:「要是没有他在,我也不敢过去啊。那小偷委实胆大,光天化日的竟然就敢开锁。阿母,您说我们要不要报官?」 李氏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先别报官,回头我让两个护卫过去守着,看是不是小偷,哪有小偷这般大胆,指不定是什么人。你最近别出门了,你大伯母给妙妙看了人家,到时候府里会设宴,你正好在旁边学一学。」 姜婳眼睛一亮:「是谁家?我都没听大堂姊说过。」 「妙妙还不知道呢,到时候会到府上来见一面,若是不合适就推了,合适就定下来。」李氏摸摸她的头,忍不住问,「你真就瞧中明宣了?即使他如今只是个七品主簿,未来几年内都只是个小官。」 第46页 姜婳红了脸,一个人在心里偷偷想和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显然是不一样的,特别是和阿母说,她吸了口气,想和阿母说说程照的有点,但想了半晌只能憋出一句:「他和旁人不太一样。」 李氏嘆气:「阿宁,任何人和旁人都不一样,我只是怕你只看表面而忘了内里。人的皮相终究会老去,他如今是芝兰玉树,可过个几年,你看厌了,便会觉得他比之陌上荒草还不如。」 姜婳小声反驳:「芝兰玉树过几年会变成陌上荒草,可是现在的那些荒草过个几年可能就变成难看的枯草了。」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倒是浮现了些迷茫,难道自己竟是如此肤浅之人,只看中了程照的皮相?若他相貌猥琐、身形佝偻……不,那就不是程照了! 「算了,反正你最近别想出门。」李氏懒得再与玉树与荒草的问题,直接下命令道,「先将课业写完,不许写那俗气话本。」 姜婳登时急了:「为什么?我还差一个大结局就写完了!」 李氏斜她一眼:「因为丞相夫人放出风声来,一定得抓住败坏她孙子名誉的混蛋,我得看着我家小混蛋别被抓。」 姜婳小混蛋立马赔笑:「好的,近期绝对不写了,叫杨老夫人放心。」 除了谣言那事,杨鹤知最近堪称安静,杨家或许是理亏,也没继续针对姜家,杨丞相还在府上设了宴,请了大伯父和阿父上门做客,两家暂时回归了以前表面和气的状态。 但表面下的风起云涌却是不好与外人道,姜婳在后宅之中也隐约察觉到了那种紧张,着重表现在大伯父有几回都在府中发了脾气。因为继承了辅国公的爵位,大伯父在朝中只领了个虚衔,看着官位颇高,其实还是受制于威远侯。 而威远侯是杨丞相一派,大伯父每回被威远侯气着了便会回府发脾气,姜婳算了算,过去十日大伯父就发了三日脾气。由此可见杨家在打压异己上的不遗余力。 算了算了,等风头过了她再写不迟。 李氏又叮嘱了几句,让姜婳先睡一会,睡醒了再用点粥。姜婳心里还念着饭厅里那几个人,本以为自己应该睡不着,结果闭上眼睛后,没过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她许久没做过预知梦,在梦里看见穿着夏裳行走的程照还有些疑惑,春寒料峭,怎么能穿得这般单薄? 她正要追过去问一问,却见正走着的程照突然停了下来,他身后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影,正拿着把刀要刺向他。 「程照!」她急得连名带姓喊了出声,那边程照却像是没听见她的声音也没感受到身后的黑衣人影一样,略停了下就继续走,她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没入他的后背,带出一片寒光与血色。 姜婳想跑过去,脚下却动弹不得,只能在几步之遥看着那一场刺杀渐渐被掩盖在浓雾之中,浓雾散去就变换了场景。程照闭着眼睛虚弱地躺在床上,面上苍白清瘦,唇上毫无血色。 周围场景全是黑色的虚空,只有床上的程照无比真实。 姜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梦,很有可能梦见了未来发生的事情,她盯着床上的程照看了一会儿,试着迈步上前,幸好这回终于能走动了。她赶紧跑到床边,也顾不得床上那人正在养伤,伸手就将他摇醒。 「今天是什么日子?」 程照眼底满是迷茫,眼皮开阖了好几次才终于清醒,按了下眉心道:「我没事,你乖乖听你阿父的话,这些日子别出门,更不要来这里。」 万万没想到梦里的程照还能如此条理清晰,姜婳语塞,继续追问:「你快说你是哪日被刺伤的!」 许是她语气焦急,程照目光带了些审视地看着她,须臾之后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伸手拍了下她的头顶,安抚道:「我真没事,别去想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 姜婳心急得不得了,就怕自己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但是程照怎么也不说,她恨不得钻进他脑子里看,只是梦终究要醒来,她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他脸,梦中场景便消散不见了。 她勐地从床上坐起,转头看向更漏,此刻离自己睡下还不到两刻钟。 屋里一片安静,能听见的只有她自己的喘息声,姜婳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梦里的程照让她别去想没有发生的事,这句话颇为奇怪,就仿佛他知道她是从过去走到了未来一样。 她细细回想了一下他说这话时的神色,只能想起他眼底的似有隐悟。那男人……在梦里也清醒得过分,比她这个有意识做梦的还清醒。 程照不肯告诉她具体日期,她只能从他的衣着推断大概是夏天。 但是,为什么不肯说呢?姜婳想不明白,如果能提前知晓并预防不是很好吗?她躺在床上陷入沉思,程照一定有不说的理由,但这理由她暂时还想不到,不过提醒还是要提醒的。 「阿宁!」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姜婳被喊得一激灵,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扑过来的姜妙给抱住了,姜妙来势汹汹地质问:「你今日去哪儿了?」 姜婳无言以对,只能卖乖敷衍过去,哪知姜妙不依不饶:「你今日是不是背着我去寻别人玩了?对了,你又请那眼睛长头顶上的程家郎君来我们家做客了是不是?我方才进府时瞧见他了,堂兄就在旁边,那姓程的还是那副谁都不想搭理的模样,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第47页 心知大堂姊对程照的怨念由来已久,姜婳应和了两声,问她:「他们是出府了吗?」 姜妙撇嘴:「我看见堂兄送他上了马车,堂兄怎么和他关系那么好?」 姜婳失望地嘆了口气,本以为程照饭后还会留下,今日一别,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一面了,阿父阿母近期肯定不会再让她出门,做梦的事情在信上又说不清楚。 听见她嘆气,姜妙奇怪地看她:「你嘆什么气?你还没说你今日做什么去了,竟然撇下我自己回府了。」 姜婳理亏,很是痛快地答应把自己珍藏的一套扇坠送她,这才把今日的失约给盖过去。 姜妙心满意足地脱鞋上了她的床,搂着她说悄悄话:「我跟你说,这两日姜如有点不对劲,前些日子杨鹤知定亲的消息传出来,我看她很是气急败坏,结果这两日她每日又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去了,你说她的情郎是不是不止一个?」 这猜测有些捕风捉影的味道,姜婳不太信:「那应该不至于,她当时既和杨鹤知来往,应当不会再与旁的郎君有关系。许是看你近日添了首饰,她便也上街买东西去了。」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姜如尤其如此,且她爱美的核心是比姜妙更美,因此姜婳推测她就是出门逛街去了。 姜妙却是忧心忡忡:「我总觉得她心里头都在冒坏水,以前她光针对我就罢了,这几日突然在我面前说些你的坏话,看样子想挑拨我们。」 姜婳也隐约察觉到了,姜如近来常在她面前说些语焉不详的话,老是说什么「阿姊命真好,既是嫡又是长」之类的,姜婳每每听见都当没听见,反正她们以前也没多少姊妹情谊。 「避开她便是,过几日便是上巳节,我们去踏青吧。」姜婳转了话题,阿母上巳节总不会拦着她不让出门,到时候或许能当面和程照说一声。 姜妙不觉有异,欣然答应下来,又道:「我们再叫上婉柔吧,她一个人在家也是无聊得很。」 姜婳没有回答她,程婉柔啊,是陈怡的表姐,是太后的表妹,她们的立场很有可能是对立的。她垂眸思索了一会儿,仰头莞尔一笑:「好。」 第三十二章 姜家相亲宴,姝丽引人求。 自那日之后,姜婳一直被拘在屋里,直到阿母说的那家人上门拜访,姜婳才被允许出来一起帮忙设宴,来访的是定国公夫人及定国公世子楚恆。 定国公祖上因有开国之功,因此被封了王位,只是非皇族而享王位终究遭人眼红,因此老定国公主动向皇帝请求削除王爵,领了次一等的公爵之位。 因此在京城众世家之中,定国公府地位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姜婳没想到大伯母会选择定国公世子,两家虽算是门当户对,但楚家之前为了打消皇族的顾虑,结亲对像一般是末流世家,比如楚国公夫人便是二流世家吴家出身。 姜婳试着回想自己第一次做的预知梦,就是那个梦让她知道了杨鹤知的风流,可惜梦后来没有出现姜妙之后的定亲对象,不知会不会是这个楚恆呢? 姜妙对于自己这场相亲宴表现得不甚热衷,只是碍于阿母下了死命令,不得不摆出笑脸陪客。好在大人们体谅她脸皮薄,叫她躲在屏风后先看看那楚恆如何。 姜妙觉得自己一个人躲在屏风后有点无聊,因此又把姜婳拉了来,两个人在厚重的檀木屏风后头的小厅里烤火吃点心,然后听着外边辅国公夫人和定国公夫人两人说话,楚恆进门见礼。 姜婳探过屏风偷偷看了一眼,小声道:「这定国公世子模样挺周正的,你觉得如何?」 姜妙也蹲在她旁边偷偷往外看,闻言红了脸:「阿宁你怎么光看皮相?他模样是周正,可从外表怎么能看出他的性子来?」 姜婳语塞,阿母和大堂姊都说她看重人的皮相,难道她真是如此肤浅?她寻思着,自己除了程照,也没特意看过谁的脸啊,怎么就这么容易让人误解呢? 她反问回去:「难道大堂姊你觉得他性子不好?」 姜妙口中嗫嚅:「呃,那倒也不是,只是这头一回见面,我哪知他性子如何?你看那杨鹤知不也周正,谁能知晓他私底下如此不端?」 有道理,姜婳夹了一块桂花糕吃,桂花糕一如既往的清甜,明明是她最常吃的那种,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唔,大概是蜂蜜吧,加了蜂蜜的桂花糕又甜又软,就像她那日上午在程家小院里吃的那块一样。 可惜她只吃过那一块,往后再没吃过了。有些东西,尝过了那种滋味之后,就让人再难忘怀。 唉……什么时候能再吃一次?要不下回还是拿程照当藉口,叫厨娘做一盘,然后躲出去吃?程照那儿不行,程照不会让她吃。要么书肆要么茶楼,还得避过护卫的眼线。 姜婳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初步定下计划,回过神来就见姜妙竖着耳朵,几乎要贴在屏风上去了。姜婳也留心听外头说话,只听见大伯母和楚夫人说话的声音,楚恆应该已经由堂兄陪着去了别处。 两位夫人说了半晌话,很快便到了午膳时分,姜婳被留下一起用膳。她深知自己就是个顺带的小配角,与楚夫人见了礼之后就一直埋首做乖巧状,只盯着眼前的饭菜。 只是,她总觉得楚夫人对自己的态度颇为微妙,她几次抬起头都发现楚夫人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投在她身上,像是观察,亦或是审视。 第48页 姜婳确定楚夫人很满意大堂姊,只要大堂姊一点头,两家的亲事当场就能定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楚夫人过高的关注来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姜婳想不明白,只能装没看见,等午膳一结束立马就寻了藉口退下,回自家去找阿母说话:「阿母,我总觉得定国公夫人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李氏想岔了:「难道她瞧中了你?!你说你,妙妙相看人家你凑什么热闹去?」李氏忧心忡忡,这不是给两家结仇吗? 姜婳:「……」阿母你不要对自己女儿这么自信。 「阿母,我看楚夫人对大堂姊很满意,您别多想。」 李氏不得不多想:「那你又怎么说她看你的眼神奇怪?是你多想还是我多想?」 姜婳勉强承认是自己多想,猜测也许楚夫人只是好奇。毕竟姜家一共三个姑娘,前两个姑娘都声名在外,有姜家双姝之称,唯独三姑娘少有人提起,楚夫人许是好奇为何如此。 这当然是有缘故的,姜婳在八岁之前一直跟着阿父在各个任地之间辗转奔波,直到九岁才在京城定下,那时候姜家前两个姑娘一个十岁一个九岁,已经小有名气。姜婳作为外来的三姑娘只能默默无闻,不过她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性子也安静,因此很少出现在别人面前。 作为母亲,对女儿惯来是有滤镜的,姜婳觉得自己多想了,偏李氏觉得楚夫人或许是真的在「相看」她。李氏在脑中将定国公府交好的几家夫人都想了一遍,又想到楚夫人的娘家子侄,最后眉头越拧越紧,那些郎君好是好,可都不太合适。 实际上,李氏还真没有多想。定国公夫人出了辅国公府后没回自己家,而是在儿子的陪同下去了卫家。卫家是清流世家,祖上三代皆官至太傅,门生更是遍布天下,族中子侄素有才名。 「母亲,您……」 楚恆刚说出口,便被楚国公夫人打断:「我知你心急,等回府再与你细说,先去拜访卫老夫人。」 卫老夫人为人和蔼,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两边寒暄了会儿,便直奔主题,卫老夫人有些迟疑地问起:「那姑娘如何?」 楚夫人微笑点头:「此女容色姝丽,堪配四郎。」 旁边陪坐的卫家三夫人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那便好,可若是四郎……」 卫老夫人故作生气:「这么漂亮的姑娘,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也不看看他那张狂样儿,人家姑娘或许还看不上他呢!」 卫三夫人嘆气,自家儿子什么德性又不是不知道,孝顺是孝顺的,但委实说不上听话,更何况在这种终身大事上。 卫家四郎在京城众位年轻郎君中堪称佼佼,却从不是世家夫人眼中的好女婿人选。卫三夫人每每想起都觉心头髮苦,挑来选去,自己中意的儿子不中意,儿子勉强同意见一见的,结果女家直接回绝了。 卫老夫人一锤定音:「好姑娘都是要趁早定下的,明日就给辅国公府下帖子,我亲自上门去看一看。」 也不怪老夫人如此心急,主要是因为卫四郎近来行径越发狂放,当众放言道「要云游四海」,卫家生怕他招唿都不打一声就跑了,便琢磨着给他找个媳妇,有了牵绊总不至于丢下人就跑吧? 跟卫老夫人说完,不多时,定国公夫人便告辞归家,回了府才和楚恆道:「我看姜家大姑娘不错,性子挺活泼,正好和你相称。」 楚恆性情严肃,闻言也有些不自在,犹豫道:「那她对我……」 楚夫人揶揄一笑:「就知你心急,我已和姜夫人说好了,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这边厢姜婳也在追问姜妙,姜妙扭捏道:「肯定比不过卫四郎,不过比杨鹤知是绰绰有余了。」 听起来挺满意,姜婳放下心来,大堂姊这么说就证明两家亲事基本上可以定了,希望大堂姊能嫁个好人家,一切顺利。 不过没几日便是上巳节了,姜婳意识到,之前和姜妙的约定大概要作废。果然,姜妙下一句便道:「阿宁啊,我上巳节大概不能和你一道了,不过你别担心,婉柔有空,她说到时候和你一起去踏青。」 姜婳不是很想和程婉柔一起,但拗不过姜妙好心,只能应下。 只是还没等到上巳节,翌日,姜婳看着手上的信帖陷入沉思,卫家四郎给她写信做什么? 因为临近上巳,多有郎君与姑娘互相送信,邀请上巳同游,比如阿兄就收到了好几封姑娘的信帖,不想去便直接写封信婉言回绝,彼此一般都不会介意。 在这种时候收到郎君的信帖,至少有八成概率是上巳的邀约。 姜婳犹疑地打开信帖,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页狂罥的草书,她不擅认这等潦草的字体,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读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竟然真的是邀她上巳同游! 莫不是旁人冒充?不然的话,她与卫四郎从无往来,连最近的一次见面都能追溯到三年前的六月底,怎么可能会给她写信呢? 姜婳不敢耽搁,赶紧拿着信去找阿母:「阿母,您觉得是不是有人假借卫家四郎的名义?」 李氏却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说卫家为何突然给我们家送帖子,要上门的还是卫老夫人。我跟你大伯母说了半日,也不知老夫人是何来意,原来是为了你。」 第49页 姜婳颇觉惊愕,赶紧撇清关系:「可我不认识卫四郎,他肯定也不认识我。」 李氏轻舒一口气,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茶杯放下时发出轻轻一声脆响。她有些感嘆道:「我终于也感受到『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滋味了,阿宁啊,你比你阿兄争气。」 姜婳腹诽,她哪里比得上阿兄,喜欢阿兄的姑娘多了去了,偏他不在意,所以才显得没人要一样。 「不过说起这卫家四郎,性子虽狂,但风姿却是一等一的。」李氏回想了一下,突然想起程照,不免比较起来,「跟明宣倒是挺像,不知两人站一块,谁的相貌更为出众?」 姜婳也不禁在脑海里比较了一下,一时间竟难以抉择,难怪都说丑的人都一样,好看的人各有各的好看,而且这好看的两个人还是莫逆之交,走一块就是双倍的好看。 「明日卫老夫人上门,她辈分大,到时候你也得去见礼。」李氏嘱咐道,「卫家四郎的事还只是猜测,若他卫家真有这个心思,我与你阿父总要先问过你的意思,你先与我说说,你觉得那卫四郎如何?」 姜婳睁着一双大眼睛,眼底是难得的沉静:「不行,我与他素不相识。阿母,我要写信回绝他。」 卫家四郎生得再好看,那也不是她喜欢的模样。 李氏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要考虑呢,毕竟光凭外表,卫四郎可绝不会输给明宣。」 这几日阿母总拿程照打趣,姜婳已经听惯了,初时还会礼貌性地脸红一下,后来便能面不改色道:「程明宣自然是不一样的。」 他不太会说话,但他看着她的眼睛是发光的。 「你既回了卫家四郎的邀约,那你上巳节是想去哪儿?」 姜婳乖巧笑:「和婉柔一起出门踏青。」 李氏深知她的脾性,意味深长道:「你别在那打算盘,明宣近日忙得很,听说休沐日也不曾出过大理寺,你想找他,他还不一定有空呢。」 大理寺里,程照将案卷收好,旁边的郭主簿看他似是得了空闲,立马寻他说话:「明宣,最近真是辛苦你了,姜大人当真严苛,五十年前的案卷都积压那么久了,还拿出来做什么?」 程照一语带过:「应该的。」整理案卷其实并不辛苦,他还乐在其中,毕竟从案卷中能窥测到的东西太多了。 「程主簿,寺卿大人寻你。」门外有人喊,程照答应了一声便往外走去。 身后郭主簿很是唏嘘,同为大理寺主簿,自己堪称清闲,明宣却忙得像个陀螺,这就是出身不同,明宣啊,就是不太会做人,还得罪了尚书令,往后官路可难喽。 「大人。」程照低头喊了一声,坐在书桌前的大理寺卿回过神来,将手中的供状递给他,揉了揉眉心,看起来颇为烦闷。 「大人,他在说谎。」 大理寺卿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我知道,他是个嘴硬的,你去把他的嘴撬开。」 程照应下,眼神如古井一样平静无波,这种事他这些日子已经做了好几次,手段越发娴熟,谁也不曾想到看着光风霁月的大理寺主簿背地里竟然是刑讯好手。 他从屋内退出,回到自己座前,郭主簿凑近问道:「寺卿大人又寻你何事?过几日便是上巳节,难道还给你布置公务不成?」 「上巳节?」程照愣住,他从来不留心节日,但上巳显然不一样,上巳在他的家乡有特殊的意义。云台郡的上巳节总是格外热闹,人们除了出游踏青还会放纸鸢,有甚者更是载歌载舞,平日里害羞的姑娘多选在这一日倾诉衷肠,街上行走的年轻郎君一不留神怀里便被扔了绢帕。 好像很多日子不曾见过阿宁了。 第三十三章 求亲卫子澍,饮酒程明宣。 姜婳低着眉给对面的客人续茶,她怎么也没料到卫老夫人上门拜访还带了卫四郎一块,如今卫四就坐在她对面,两人在花园亭子里相对无语。 「卫公子,我……」姜婳纠结良久,还是率先开了口,「昨日收到公子的信帖,深感欣悦,只是我已和友人约好,怕是不能赴公子的约。」 卫四郎弯唇一笑,显得十分洒脱:「三姑娘不必如此,在下卫原,表字子澍,叫我子澍就好。姑娘既已有约,那只能可惜我晚来了一步。」 姜婳看来看去都看不出他对自己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而且这人和传说中一样,言谈间多有云游之意,她甚至怀疑他在给自己传道。 「听说你要云游四海?」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是要去秦国和蜀国吗?」 卫原似是有些意外,随即轻笑起来:「原来这事都传得这般广了,不错,我确实有意去蜀国,听说那里有仙人出世。若有缘能得一见,必不负此生。」 姜婳弯眼笑了一下,只是听说便要前去看一看,这卫原绝不是能安心待在家里的人,难怪剧情里的他终生未娶,这般做派怕是也没姑娘敢嫁。 「姑娘不想出去看一看吗?我听闻姑娘幼年随姜大人在外奔波,应当知晓这世间景色各异,若只待在一处,未免太过可惜。」 姜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她作为一个懒怠动的人,从前连门都懒得出,如今自然对这等要长途跋涉之事没什么好感。 于是她摇了摇头,直言道:「不是很想,挺累的。」 卫原一时间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喝茶,茶汤微涩,正好合他的口味。 第50页 姜婳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今日阿兄和堂兄们都不在,大堂姊也出门去了,卫老夫人极力撮合他们俩,阿母不好驳老夫人的面子,只能松口让他们这两个年轻人在花园亭子里坐一坐。 可他们俩实在没有共同话题,说了几句就冷场,然后便要另起话题,简直尴尬。姜婳想不通,程照怎么就和他成了莫逆之交?两个人在一起能说什么话? 「话说回来,我头一回见你还是在永安元年的六月。」卫原放下茶杯,掀起眼皮看向她,眼底似有光华,「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整个人都很安静,我记得除了旁人问你,你都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 他的语气透着怀念,姜婳却觉得委实惊悚,她记性好,自然记得那年六月的事,她那时候十三岁,身材瘦弱得像根豆芽菜,反观大堂姊正是抽条的年纪,身材纤秾有度,身姿更是曼妙。姜婳那时候脸还没长开,而且还不爱笑,走一块时绝不会有人能注意到她。 她们在河边偶遇了杨鹤知、卫原和他妹妹,有个姑娘给卫原送东西,卫原倒是接了,只是转手便扔给了他妹妹,送东西的姑娘差点当场翻脸。 姜婳记得那时候卫原一直心不在焉地眯着眼,好像没睡醒似的,没想到他居然记得她! 她真心实意道:「你记性真好。」 卫原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姜存突然从外头回来了,手里拿着封信,表情却不甚美妙。正愁无话可说的姜婳赶紧喊他过来:「阿兄,你怎么回来了?」 姜存看见他们俩坐凉亭里时,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没有犹豫就抬步进了凉亭坐下:「子澍怎会在此?」 他们在几次文会上都说过话,算是相熟,因此说话时也没有弯来绕去。 卫原犹豫了下,只说陪祖母上门拜会。他没说,姜婳更不好多说,只能在一旁装起透明人。 姜存寒暄了几句,将手中信件直接递给姜婳,道:「给你的。」说着话时他嘴角下撇,看起来颇为嫌弃。 信封上没有署名,姜婳有些疑惑,碍于卫原在侧又不好打开,心里着实好奇得紧。姜存却看破了她的心思,直接道:「别猜了,你想想谁还会给你送信?」 姜婳立马眼睛亮了一亮,唇角不自觉弯起,妥帖地将信收好。谁还会给她送信?当然是程照啊。 有了阿兄陪客,姜婳立马寻了藉口退下,回到自己房里拆了信,署名果然是程明宣。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却不是约她上巳同游,而是跟她解释近来繁忙,怕是上巳也不能出大理寺,让她出门踏青小心一些。 之前满心的欢喜立马散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十足的失望。姜婳咬了咬唇,气得将信扔到一旁,深唿吸了好几次才将郁气压下去。 万万没想到这人还专门送了封信来说不能出门,大概是猜到她上巳会去找他,干脆直接断了她这想法。 等送走了卫家人之后,姜存得了空立马来问她:「明宣写了什么?是不是让你上巳节出去玩?不行,你不能单独和他一起去,我到时也得跟着。」 李氏才知这事,顿时皱了眉在一旁帮腔:「不错,岫之到时候带着阿宁出去,多看着点,可别发生上回的事了。」她说的是常平长公主集贤宴那回姜婳落水的事,姜存面色一凛,赶紧保证。 看着阿母和阿兄似乎都敲定她那日要和程照出门了,姜婳哼了一声,道:「没有的事,上巳节我和婉柔约好了,程、程明宣说要在大理寺忙公务。」 闻言,李氏和姜存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惊讶,李氏惊讶完忍不住笑:「挺好,听说大理寺最近出了个破案奇才,已经连续破了几桩悬案,大概吃饭睡觉都想着案子,哪里有空?」 姜存一听这个,说话的欲望立马便被牵引了出来:「正是如此,明宣现在可受大理寺卿赏识了,堪当寺卿大人的左膀右臂,想来应当繁忙得很,难怪上巳也出不了门。」 姜婳眉梢微动,程照最近这么忙吗?她之前还特意找荣叔打听过,说是大理寺主簿一职就是闲差,平日里就是整理案卷、誊抄公文一类,怎么还要破案呢? 见她没说话,姜存又问起来:「话说今日卫家老夫人和子澍上门是为了何事?我问了他还含煳其辞。」 李氏道:「卫老夫人想撮合卫四郎和阿宁,我今日以阿宁年纪小为由婉言拒了,你心里有个底,别出去乱说。回头若是卫四郎寻你打听阿宁,你也得把嘴给闭严实了。」 在世家夫人眼里,卫四郎绝非良配,就算姜婳有意,李氏也绝不会同意。在李氏眼里,若程照有六分优势,那卫原就只有三分。 姜存先是震惊,随即感嘆:「看不出来啊,真不愧是我阿妹。」 姜婳不自在地别过头,忽然想到自家阿兄的脾性,立马转过头兇巴巴道:「你不许出去胡说!」 姜存讪笑:「怎么会?这可事关你的名声,我怎么会出去胡说?」 次日,姜存逮着午间歇晌的空当,将程照从大理寺里叫了出来,就在近前寻了家酒楼说是请他吃饭,程照微微诧异了一下便欣然赴约。 等店小二上完了菜,姜存率先开口:「听说你上巳节也要在大理寺忙公务,本来我还想邀你一起去卫家举办的曲水流觞宴呢。」 程照微勾了下唇,为自己倒了杯茶,上午忙于审问,连口水都没喝。喝完水他才道:「早听说过曲水流觞宴的名声,可惜我无缘一见。」 第51页 话是这么说,但他眉眼间毫无遗憾之色,仿佛只是随口敷衍一句而已。姜存也不在意,夹起一筷子鸡肉吃下,开始拐弯抹角进入主题:「明宣你应该知道卫家吧?」 程照点头,自然是知道的,他来京城之前就听说过卫家以及卫家四郎的名声,传闻他有仙人之姿,往后也是要羽化成仙的。 姜存夸张地长嘆一声:「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与你说,阿宁不让我说,可我总觉得不该瞒着你。」 程照心里一沉,手上不自觉用了力,瓷白的茶杯壁上一条细小的缝慢慢从底部蜿蜒而上,水渍从缝中渗出,染湿了他的手心。他面不改色地将杯中茶水倒在一旁的水盆里,将空置的茶杯放在一旁。 姜存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见他脸色都没变一下,不由颇觉无趣,原以为至少要皱个眉头的。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他道,「那卫家四郎昨日登了我家的门,你应该见过他吧?」 程照面色依然不变,但眼底已经有黑潮翻涌,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轻轻吐息,垂下眼皮遮住眸中思绪,故作不在意道:「见过,百闻不如一见。」 「你见过就好,昨日卫老夫人亲自登门为他说亲,但我阿母给拒了。」姜存悠哉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惬意地一饮而尽,「明宣,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程照已经拧起了眉,面色越发冷淡,他并不惧于卫原向姜家求亲的事,因为他知道卫原在世家夫人的眼里并不是个好人选,姜夫人必定会拒绝。 但这件事背后透出来的信号却让他不得不提起心来,这意味着会有更多的郎君会向姜家求亲,他们家世出众、身居要职,且他们比他更会说话,更容易讨姑娘的欢心。 最重要的是,阿宁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 有些事情直接摆明面上,并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反而是遮遮掩掩才会让人疑窦丛生。 程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清澈的酒水在杯中轻晃,他心情平静了些许。他其实不擅饮酒,略喝了两口便微微红了脸。 姜存看他如此,迟来的良心终于有些过意不去,宽慰他道:「你与卫子澍相比也不差什么,何况他都被拒了,阿宁跟他在凉亭里坐了半日也没说几句话……」 程照倏地抬头看他:「她见过他了?」不仅如此,还一起坐凉亭里,阿宁待客向来周到,肯定会倒茶,还会笑脸相迎,陪他说话。 姜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头:「那是自然,都说卫四来我家了。」 程照「哦」了一声,轻声自言自语道:「难怪不想让我知道。」 姜存一喝酒就越发话痨,正巧程照寡言少语,他也不需要回应就那么絮絮叨叨说了起来,从卫家说到陈家,又从陈家说到程家,最后干脆换了座位,坐到程照边上,拍着他的肩膀道:「阿宁其实好兇,昨日就吼着让我不许跟你说……」 程照轻吐出一口浊气,咬着牙道:「你醉了。」 这种话他听一遍已经觉得异常心塞,偏姜岫之喝了酒还要再说,简直是往他心上插刀。他招来小二,让小二直接将酒撤下。 喝酒误事,还是别喝了。 姜婳在家中也觉心塞,大堂姊回来后就知道了卫家上门求亲的事,立马缠着她说话,听闻已经拒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可是卫四郎!」 姜婳揉了揉额角,嘆气,就知道会这样。 好在姜妙只是可惜,略感嘆了几句「阿宁有出息」之后又说起旁的,这才把这事翻过去。 姜婳只觉好笑,因为卫家之事,她这几日连着被阿母阿兄还有大堂姊夸争气,只希望这事别传出去,不然的话,生性敏感的程照还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程照是如何想的了,午间歇晌,姜婳又入了梦,又是那张床榻,程照正躺在床上,神情憔悴,眼底有青黑之色,唇色更是苍白。 看样子是被刺之后养伤的时候,但姜婳注意到了与上回入梦不一样的地方。上回梦里程照除了后腰处并没有别的伤口,这回躺床上的他手上却还缠着绷带,绷带上有血渍浸出。 姜婳心下一跳,难道他是又遭到了刺杀? 程照对她的出现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面色却颇为冷淡,眼皮子半耷拉着,像是不想见到她一样。 姜婳抿着唇在他床边坐下,问他:「到底是哪日弄伤的?」 程照答非所问:「我听说卫四郎有意于你。」 姜婳:「……」无言以对,鬼知道他从哪里听说的。 她没说话,程照扬了扬受伤的那条手臂,语气竟有些轻松:「你曾说过你喜欢丑的,想来卫四郎应当不合你意。」 姜婳心中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我记得那日你拿了那本《落雪公子传》,落雪公子断了腿,我如今断了手,是否符合你心中的残缺美?你说我这手还要不要治?」 姜婳深唿吸几次,冷着脸道:「你还是先治治脑子吧。」这还是她头一回用这种冷冷的语气怼人,说出口时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以为自己不至于这么生气的,但确实很气,气他不爱护自己的身体,居然听信书肆掌柜胡言乱语的几句话。 程照也怔住,回过神来唇角微勾,道:「看来不符合。」 那表情堪称怅然若失,姜婳差点以为是自己欺凌了他,咬着牙几乎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残缺美。」 第52页 程照挑起半边眉,往后仰靠在床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日掌柜说你喜欢残缺之美,而我太过完美你才不甚喜欢。如今你却说你不喜欢残缺之美,那反过来推论,是不是可以说明是喜欢完美?」 拐弯抹角就是为了套话,姜婳呵呵一笑:「我喜欢平平无奇。」 程照若有所思地低声呢喃:「原来如此,所以才没有倾慕于我么?」 姜婳没听清,还要再问具体日期,床上的程照却闭上眼睛,甚至拉上被子盖住了半张脸,显然是不想再和她说话。 印象中程照是沉稳的,在他身上几乎看不见少年意气,这般孩子气的拒绝让姜婳愣了一下,道:「我只是担心你。」 沉闷的声音从被子下传出来:「可我不是。」我想占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几天都在西宁出差,全赖着存稿箱苟活〒▽〒 酒店wifi不稳定,手机流量还得留着后面用,晋江又卡的要死(ノДt) 感谢小可爱们mua~3~ 来个小剧场: 关于程照和卫原怎么会成为莫逆之交—— 程照: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卫四郎既是君子,就该知晓朋友妻不可欺之理。 卫原微笑:在下近来学习方士之说,所思所想早已不受人世伦理约束……明宣千万别误会在下是君子。 第三十四章 梦醒且听闻,上巳刺杀至。 梦结束得毫无徵兆,姜婳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松软的枕头上有甜暖的薰香味,让她杂乱的心绪平静了一些。 她睡觉时不喜欢见光,因此床幔遮得严严实实,反正没人看见,她便在床上滚来滚去,把被子扭成一团,最后长舒一口气才终于起床。 午觉全是梦,梦醒后就和没睡一样,姜婳打了个哈欠,觉得自己对程照的喜欢好像少了一点,那张脸看着简直欠揍,让她连午觉都睡不好。 绿璇一边给她梳发一边说些府里的小事解闷:「郎君午间又喝酒了,回来就被夫人说了……」 姜婳精神一震:「阿兄喝酒了?和谁喝的?」她好像知道程照的消息都是哪儿来的了,除了阿兄那个大嘴巴,还有谁能把她的事传到程照耳朵里。 绿璇道:「听郎君说是和相熟的朋友,也没喝多少,只是酒味颇重。」 没喝多少能酒味颇重?姜婳十分鄙夷,说谎也得让人信吧? 另一边因为浑身都是酒味而被阿母噼头盖脸骂了一顿的姜存自觉十分冤枉,他今日才喝了三杯,明宣就叫小二把酒撤了,结果小二不知为何没拿稳酒瓶,清冽的酒水瞬间浇了他满肩。幸好明宣在大理寺留了干净衣裳,他换了一身才回来,只是酒味太重,换了衣裳还闻得到。 姜婳熘达到姜存院子里,听他一直在说自己冤枉,冷不丁问:「阿兄,你身上这衣裳是谁的?看着不像是你的。」 姜存一顿,面色不太自然道:「借了友人的。」 姜婳眯起眼睛看他:「这友人……我是不是认识?我瞧着这衣裳挺像程明宣的。」她其实不是看出来的,这件衣裳程照没有穿过,但她闻到了干净的皂角味,跟阿兄衣裳上的薰香不一样。 姜存受不住她审视的眼神,挣扎了两下就坦白了:「是,我中午和明宣一块用的饭,明宣还问了你的近况,我就说你整日闲得很……」 「呵呵。」姜婳皮笑肉不笑,「你还说了卫四郎上门的事吧?阿兄,你可真闲。」 姜存理亏,没有说话,他总不好承认自己就是故意的,作为兄长的小肚鸡肠让他面对程明宣时总忍不住咬牙切齿,若能让程明宣心里膈应,那自己就必然开心了。 姜婳确定,刚刚梦里的程照就是被阿兄给刺激了,她甚至怀疑那手臂是他自己伤的,那人狠起来无人能及。 顶着自家阿妹鄙夷的视线,姜存清了清嗓子道:「你放心,明宣沉稳得很,全程连脸都没变一下。而且你们俩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还怕告诉他?」 全程连脸都没变一下?姜婳不是很相信,但想想那人永远都板着脸,可信度确实颇高。 「那……他有没有说别的?比如他上巳在忙什么?」 姜存理直气壮答:「我怎好与他谈论公务?有刺探之嫌。阿宁,你莫要害我。」 姜婳便不想跟他说话了,回到屋里就开始回想午间的梦,想着想着便开始阴谋论起来,程照不过是一个大理寺主簿,为何会遭到刺杀?难道是他在官场上得罪了人? 她仔细回想剧情,可惜这时候男女主还没成亲,也就意味着剧情其实一直没有真正开始,书中对程照少年时的描述并不多,他真正登场是在秦蜀两国联姻之时,向杨丞相谏言说楚国有危,可惜杨丞相不信,还以危言耸听之罪将他杖责——程照那时就存了将杨丞相取而代之的心思。 姜婳自然记不得这般清晰,但因自小阿父说起朝中事务很少避开她,她依靠着脑子里模煳的剧情记忆,又添了些对朝官的了解,大概也能将事实过程推断出来。 程照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姜婳对此深有感触,她从前觉得毫无背景的程照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间扳下杨丞相,现在想来,这盘棋应该下得更早,在他年少时候就已经落子。 她心里泛起些怅然来,所以程照没有时间理会小情小爱,他的生活里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官场厮杀,走错一步便会身首异处。 第53页 想了一会儿,姜婳还是忍不住心里那点小心思,让青樱收拾出两盘糕点,又加了两大串铜钱,都一起装餐盒里,叫她送去给荣叔,顺便打听一下大理寺最近在忙些什么。 青樱去了大半日才回来,看着自家姑娘分明心急又忍不住装平静的模样,她忍笑道:「回姑娘的话,荣叔说您实在太看得起他了,大理寺里头的事他如何能打听到?他只说最近大理寺确实挺忙,似乎在忙些旧案,具体倒是不知。」 虽然没打听到具体的,但姜婳也不好强求,荣叔那人手段挺多,之前连杨丞相家的私密事都能打探清楚,怎么可能打听不到大理寺的事,只不过不想告诉她罢了。 「算了算了。」她摆摆手,又觉惊奇,「荣叔居然收下那两串铜钱了?」 青樱便笑:「荣叔说这是您该赔给他的,上回那书没了后续,好多人闹着要看,他花了许多力气才摆平,说是您先前分明说好要写下去的,久久不交书稿就是违反了约定,他有权向您索要赔偿。」 这人可真是抠出境界来了,姜婳无言以对,她白送他银子不要,偏偏要从边边角角的地方占些蝇头小利,也不知道图什么。 还有那书,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下回再去就和荣叔说最近风声紧,等那杨鹤知大婚了我再写。」她总觉得杨鹤知不会这般安心成婚,风流惯了的人短时间内是无论如何都改不了的,说不定还会闹出些什么来。 不过,姜婳心里又浮现出疑问来,荣叔似乎对杨家格外执着,也对杨家超乎寻常的了解,难道他与杨家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这念头在她脑海里转了会儿,很快就被晚膳要吃什么给打断了,她没有深想下去。 没多久就到了上巳节,今日是个大晴天,先前经姜妙的牵线搭桥,姜婳便和程婉柔一道坐上马车,准备去河边游玩,上巳时候的河边和元宵夜里一样热闹,多的是在岸边净手涤足的,河上还有往来的小舟,郎君与姑娘走在一处,风景各异。 说起来姜婳和程婉柔不算相熟,几次见面都因有姜妙在才能多说些话,这次姜妙不在,两人坐在同一架马车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听得马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的声音,程婉柔一只手撩起了帘子,视线看向窗外,突然开口道:「阿宁,我真羡慕你。」 姜婳正无聊得在心里数羊,已经数到第二百一十四只了,闻言看向她的后脑勺,有些惊讶:「什么?」 程婉柔便放下帘子,怅然地嘆了一声:「我听闻卫老夫人上你家求亲了,我没想到卫四郎也会娶亲。」 又是一个心悦卫四郎的怀春少女,姜婳尴尬得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解释道:「并未,程姐姐许是听错了,卫四郎娶亲与我并无干系。」 那日卫老夫人带着卫家四郎拜访姜家并不算隐秘事,因此京城里其他人家心里都有了底,虽然后续没传出什么来,但他们一致认为卫姜两家好事不远。毕竟卫四郎也上了门,这便代表着他对家族的妥协,应当再不至于出门云游四海了。 程婉柔不太相信,柔柔地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也只是羡慕一下。」其实她有一次求着兄长向卫四郎打探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卫四郎当时想了下,只说了八个字——容色姝丽、绝代佳人。 这八个字的形容听起来太过具体,她当时听说以后只能压下自己的心思,还想着满京城除了常平长公主还有哪个姑娘能当这八个字,卫四郎也许是倾慕于公主殿下。 直到在除夕宫宴上,她看见了并不输于公主殿下的姜家三姑娘,听妙妙亲昵地唤她阿宁。 如今,卫家四郎竟然登了姜家的门,那八个字好像也有了解释,除了姜家三姑娘,谁能让卫四郎如此夸赞,还让他心甘情愿上门求娶。 姜婳不知道程婉柔已经脑补了这么多,恨不得补出她与卫四郎相处的细节,她自觉已经说清楚了,便撩开帘子看了一眼,道:「快到河边了,这边人多,不好行马车,我们下车走走吧。」 程婉柔点了头,姜婳便先下了马车,她今日穿了一身浅青色的襦裙,裙子外边罩了一层白纱,风拂过时仿佛有仙气缥缈。太阳很亮,晃得人睁不开眼,青樱给她戴上帷帽,遮住了她的脸。 随后下马车的程婉柔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偏头看向街上的人流,这随便一看就却让她看见了独自坐在临街一家茶楼二楼上的卫四郎。 她心跳不可抑制地急促了些,原以为卫四郎应该会在曲水流觞宴上,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他在等人吗? 姜婳戴好帷帽回头道:「程姐姐,我们走吧?」 程婉柔回过神来,揪着手帕犹豫道:「阿宁,不好意思,我看到了我表兄,我过去跟他说一声,你先去河边好不好?我待会过去找你。」 姜婳:「可是人太多了,待会恐怕碰不到你,要不我就在这里等你?」 程婉柔连忙摆手:「怎么好意思叫你等?只是我看表兄似乎遇上了什么事,我过去问问他,也不知会不会耽搁,你先去河边玩,若是走累了就去河边那家鼎丰酒楼,我到时候过去寻你。」 看她似乎挺紧张,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姜婳也不好坚持,只能点头应下,转身带着青樱先去河边。其实她心里也挺开心,程婉柔不在,她就不必费尽心思找话说了。 第54页 而且她还不爱热闹,自然不想在河边去与人拥挤,走了一段路之后直接拐向了小路,小路上没什么人,只有窄窄一条小道,两边甚至有些没有修剪过的杂草灌木。原本走在姜婳身后的青樱赶紧走到前头开路,还道:「姑娘,要小心脚下,这边草丛多,许会有无足之物。」 姜婳「嗯」了一声,她知道自己周围还有护卫,因此并不担心安全之事。不过她其实也没来过这边,方才只是随便找了条看起来很清净的小路,结果这条小道弯弯绕绕的也不知通往何处。 「青樱,你知道这路是通往哪儿的吗?」 幸而青樱常出门走动,看了看两边就认了出来:「拐过这个弯便会到四方巷口,穿过四方巷就会到河边那家鼎丰酒楼的后门了。」 四方巷比小路要宽上许多,地上是平整的青石板路,只是有些脏污,两边是染了青苔的灰墙。姜婳却恍惚间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奇怪,她明明都没有来过这边。 她皱眉走了一段路,越看越觉得眼熟,直到她拐过弯,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背影,清瘦俊逸,那是穿着夏裳的程照。 姜婳勐地睁大眼睛,她想起来了,是那个程照被刺杀的梦。她左右看了看,没有刺杀的黑衣人影,赶紧喊了一声:「程照!」 前头的程照勐地停了下来,他转过身,面上少见地带着几丝紧张,他几步走近,眼眸沉沉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婳还惦记着梦里的事情,眼看周围和梦里的场景一样,哪还能待得下去,她伸手便扯住他袖子,神情紧张道:「我们赶紧走,不要待在这里。」 程照眉头拧得死紧,眼睛紧紧盯着她,她被看得茫然起来:「怎、怎么了?」手上的力道不由松了些,她有些无所适从。 程照缓和了表情,只道:「好,我们先出去。」他任由她拽着他的袖子走在前面,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他得确保阿宁不被牵连进去。 只是,有些时候他算得再精准,也会有意外发生。 四方巷有点长,巷子里并没有什么人,这种环境最适合做些见血之事。程照脚步快了些,不行,刺杀的人不会因为他身边有旁人就放弃,他必须把阿宁送出去。 姜婳心里也紧张得不得了,梦里那段记忆大部分是模煳不清的,她只知道大概是在这巷子里出的事,因此心里只想着必须先出了巷子。 「阿宁!」 姜婳还没反应过来,本来走在她身后的程照突然一个旋身挡在了她身前,左手揽着她的腰,右手勐地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叫她鼻子生生磕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 在这混乱之间,她听见耳边传来破空声,然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尖锐的物体瞬间刺入血肉,听得她心凉了半截,眼眶瞬间就红了。 「阿宁,没事啊,你别看,我带你出去。」程照在她耳边轻声安抚,甚至勾了唇角,「你阿母肯定又要说你了。」 方才青樱下意识之时已经唿喊出声,姜家的护卫也从暗处出来了,此时看着相拥在一块的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而且那男人背后还插着一支长长的羽箭,血色慢慢从青色的衣衫里头浸出,染红了一小片。 箭是从鼎丰酒楼顶上射出的,早有护卫去了上头,可惜射箭的人跑得飞快,没有留下丝毫线索。 姜婳抿着唇几乎要哭出来,就算她做了预知梦也没办法帮他躲过危险,挫败感和心疼交错而来,让她鼻子越来越酸,她努力吸了一口气,才把要哭的感觉给压下去。 当务之急是要给程照治伤,她不能添乱。 「我让护卫背着你,我们去医馆好不好?」她带着压抑的哭音问,「你疼不疼?」 程照摸了摸她的头,松软的髮丝在他手下,他道:「不疼。」他一直知道阿宁是善解人意的,她不管做什么,和旁人有关的事总要先问上一声,生怕给别人添麻烦。 就算在这个时候,她也还记得询问,他知道,她是怕这次刺杀有别的内情,怕他真的出事。 「只要你在,我就不疼。」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真是亲妈,两个人因客观原因不能常见面,做梦也要让他们见一面(为了甜不择手段:) 第三十五章 车内言私语,心机小算盘。 最终程照还是被背着去了最近的医馆,看着老大夫小心地将箭头取了出来,一直忍着的姜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声:「这么尖的箭头怎么可能不疼啊?」 程照无奈地低嘆一声:「都说让你别看了。」 姜婳哽咽:「不看怎么知道你伤得这般重?你不是在大理寺吗?怎么出来了?」 看她哭得双眼通红,说一句便抽搭一下,样子好不可怜。程照觉得过往十余年嘆的气也没今日嘆的多,待老大夫慢悠悠地给他缠上绷带,他披好衣裳才说话:「伤得不重,你别再看了。」 姜婳也终于意识到他之前一直光裸着上身,让她看了个遍,这会披上衣裳又恢復了俊秀公子的端方模样,她一怔,眼角流下的眼泪便沿着她光滑的脸侧滑下,程照眼疾手快,摊开手掌接住了那滴眼泪。 看着掌心的泪渍,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一下子捏成了拳头收了回去,咳了声没有说话。 姜婳后知后觉红了脸,梗着脖子道:「你都穿好衣服了,为什么不能看?」 第55页 程照扶额:「那你看。」 姜婳:「伤口都包扎好了,我还看什么?」 难怪都说不要和姑娘家争论,反正不管说的是什么,总归阿宁是有理的那一方。程照偏头看向旁边,又转过来问她:「你今日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那是鼎丰酒楼的后巷,寻常很少有人去。」 虽然姜婳也觉得冥冥中是不是有什么命运,但今日却是实实在在的巧合,她解释道:「我就是觉得那边巷子清净,且我和程家姐姐约好了在鼎丰酒楼见面,我就想抄条近路。」 「胡闹。」程照皱了眉,「不是与你说过,出门要走大路吗?」 他板起脸来训斥的时候,姜婳看着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先生,每回她写错了字,先生就会板起脸道:「又错了,你忘了我之前如何教的吗?」 她揩了下眼泪,只是眼睛里还是湿漉漉的,眼尾泛着粉色,可怜巴巴道:「我忘了。」这招对先生屡试不爽,不知换个人是不是一样。 当然,事实证明是一样的,程照面色不知不觉就缓和下来,温声安抚她:「下回不要忘了,出门还是要走大路。」 老大夫出去写药方去了,青樱和护卫都候在门外,屋子里没有旁人。姜婳斟酌了会儿,还是决定说出来:「其实我之前做了个梦,梦到你在那里被人用刀刺了,还以为出了那巷子就会没事,谁知不是刀……」 程照眼睛睁大了一瞬,回过神来立马止住她的话:「先别说,我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先走吧。」 姜婳没有异议,问他:「去哪儿?」 程照先把那取出来的箭头小心包好放袖袋里,然后找老大夫要了药方,付了帐后才道:「大理寺里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我待会要回去。」 姜婳不由得瞪大眼睛:「你都受伤了!」缠着绷带还要去大理寺?是想当楚国劳模吗? 老大夫也在一旁劝:「郎君这伤有些伤了内里,万不可再行操劳,还是告假歇息几日吧。回去尽快煎了药服下,晚间被子得盖严实,说不得会发热。」 姜婳也想到自己的梦里,梦里的程照受伤以后就病怏怏的,哪有如今生龙活虎的模样,倒好像没受伤一样。她不满地蹙眉,拦着他不让走:「不行,你回家,让你的随从给你煎药,不然就不要出这门,我让人去给你告假。」 拗不过她,程照低低嘆了一声,无奈妥协:「好,我这就回去。」今日原本是诱敌之计,如今确实诱了出来,不如做出伤重的架势,趁机迷惑对方视线。 姜婳便让护卫把马车叫过来,又让青樱去鼎丰酒楼买了一桌饭菜,顺道给程婉柔留个口信。 等青樱走了,姜婳便扶着程照上了马车,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同坐在这般狭小的空间内,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程照尽量往窗边靠,他耳朵尖,能听到马车方圆几丈内的所有声音。可耳力太好也有坏处,车驾内少女清浅的唿吸声也格外清晰,仿佛就响在他耳边。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想要听得再清楚一些。 姜婳视线还妄图穿过他的衣服看他的伤口,可惜衣裳是实物,视线怎么也穿不透,她泄气地垮下肩,小声问他:「你疼不疼啊?」方才她看到那支箭都从后背贯穿到前腹了,背后之人是要置他于死地,下了狠手。 「不疼。」程照摇了摇头,余光只能瞥见她手上的动作,她的手指如葱白,阳光穿过车窗上的窗格洒在她手上,衬得她的手如玉一般,让他移不开视线。 「你最近得罪人了?」姜婳小心翼翼问,又怕自己戳到了他敏感的自尊心,慌忙换了个说法,「你是不是、是不是查案子查到兇徒了?」 程照做沉思状,反问回去:「若是我得罪了人,你会帮我吗?」 姜婳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会啊,不过我得请我阿父帮忙,我帮不了你的。你得罪谁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程照轻轻勾了下唇,转头看着她道:「目前还不知道,不过,你可以再和我说一下你做的梦吗?」 先前被他突然打断,姜婳还以为他不信这种虚无缥缈之事,这会又被问起,她愣了一下才嘀咕道:「我还以为你不信。」 「你说的我都信。」程照终究按捺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发间的碧玉簪子。她今日一袭浅青纱裙,就像春日里柳梢上刚冒出的嫩芽,满身都是鲜活的气息,叫人忍不住想靠近。 姜婳满意地抿唇,唇边露出了浅浅的小梨涡,轻笑一声道:「真的什么都信?」 见程照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姜婳的梨涡深了些,眼睛亮晶晶道:「我真的梦见你了,看见你穿着这身薄衫,还以为是夏天时候,想在梦里问你具体日期,可你就是不说。」 程照今日穿的单薄,正巧也是青衣,颜色比姜婳身上的要深一些。 姜婳疑惑不解:「今日虽是晴日,可也不热啊,你为何穿得这么薄?吹了风又要病了。」 「衙署里的干净衣裳被岫之兄穿走了。」程照不在意地笑笑,「今日又不小心倾了茶,只能穿这一身。」 姜婳便鼓起脸颊:「下回不许和我阿兄喝酒,他喝了酒就会胡说八道!」重点不知不觉就偏了,明明在说梦,转眼话题就转了方向。 程照故作认真地点了头,又问她:「那卫四郎上门求亲可是确有其事?」 来了,果然来了!姜婳盯着他眼睛看,却只能看见一片沉沉的暮色,果然,这人嘴上不在意,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想的呢。 第56页 她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地反问回去:「什么求亲不求亲的,你怎么能问得这般直白?姑娘家都会害羞的。」 程照嘴角便立马撇了下来,眼眸凉凉地盯着她眼睛:「你害羞了?」 那眼神,仿佛只要她一点头,他就要黑化似的。姜婳正要不怕死地点头,车外护卫突然出声禀报:「姑娘,药已经抓好了。」 姜婳撩起帘子,接过两大包药材,回身就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只道:「这些药你一定要吃,回去就让你的随从煎药。还有金疮药和绷带,晚间一定要换。」 她絮絮叨叨说了几句,突然一顿,抬眼瞥向对面沉默不语的程照:「不对,我们刚才在说什么?」 他们是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个小茶几,程照向后靠在车壁上,视线正好放在可以姜婳的头顶,闻言他移开视线,幽幽道:「在说你的梦。」 姜婳不觉有异,将药材收好,略带了感慨道:「我其实梦见你好几次了。」 程照眉头微动,眼底寒芒慢慢消散,化为一片温润:「是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腹部的伤口霎时传来钝痛,叫他不自觉拧了眉头。 姜婳赶紧倾身,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嘴里小声埋怨:「还说不疼呢,我看你脸都抽抽了,一点都不好看。」 「呵。」短促的笑声从她头顶传出,里头暗含满满的不屑以及冷淡,「自然比不过卫家四郎。」 姜婳神情认真地纠正:「比得过的。」在她眼里,程照绝对比卫家四郎更好看。 程照仰头看向马车车顶,嘴角不自觉勾起,转瞬就发觉又被她轻而易举转移了话题,自己都被她带偏了,他嘆了一声把话题掰回来:「我们还是说说做梦的事吧。」 姜婳一只手肘抵在茶几上,手掌半撑着脸,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茶几桌面上随手乱画,沉默不语。其实她心里乱的很,她一直以为自己做的是预知梦,结果如今发现现实中的未来与她梦见的并不一样。 梦里程照是被黑衣人影拿刀刺中后腰,现实中却是受了箭伤。她不由得怀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断来,她做的真的是预知梦吗? 程照看着她,目光有些深邃:「不想和我说吗?」 「不是。」姜婳瞥他一眼,道,「我觉得有点奇怪。」 程照垂下眼帘,耳边是她轻若羽翼的唿吸声,与他的心跳逐渐融合在一处,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的心只为她跳动一样,带着缱绻的迷思。 他微不可见地勾了下唇,腹部伤口痛感依旧清晰,但他却像感受不到一样。 「其实,我也梦见你了。」他幽幽道,「梦里你不顾我正躺在床上养伤,硬是将我叫醒,问我那日是什么日子。」 姜婳悚然一惊,怎么和她梦见的一模一样?但是,她有这么不近人情吗?她便仔细回想,然后想起当时自己好像的确是把一脸苍白的程照给叫醒了。 她底气不足地反驳:「那是梦,我才不会这样。」 程照掀起眼皮瞧她,微微笑了一笑:「梦?我们当真心有灵犀。」 或许冥冥中上苍还是在眷顾他,小皇帝重生而来仍旧选择他作为助力,甚至将重生秘密都告知于他,让他有希望改变未来,救下阿宁。 不过——程照不自觉皱了眉头,作为皇帝来说是不是有点缺心眼了?真的是他辅佐出来的? 姜婳见他皱眉头,心里不由发虚,略纠结了下承认错误:「我那是想问你到底是哪日,可你死活不说,我最后也没问到你是哪日受的伤,原本还想提醒你的……」 她话音越来越低,觉得自己解释不清楚了,不由得生了些郁闷,瞪他道:「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你怎么能这么较真?」 她的话音轻而软,眼波流转间带了丝娇嗔不满,叫程照一瞬间心如擂鼓。 他按在腹部伤口处的手下意识往上移,试图盖住如雷的心跳声。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阿宁大概就是他的心疾,永远不会痊癒的那种。 其实他原本以为是自己做了梦,他脑子在梦里也很清醒,看着自己身上受了伤立马联想到他暗地里定下的计划。 他计划以葛霄之案为突破口来扳倒杨丞相,杨丞相在朝多年,自然会得到风声,对于他这种久居高位的人来说,弄死一个七品小官就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更别提七品小官程照还得罪了杨鹤知。 程照闭着眼睛都能想到杨丞相估计都懒得打压他,直接弄死他才是杨家的作风。所以他对这场刺杀早有预感,看着自己身着夏裳,胸腹缠着绷带立马就想到自己大概是被杨家派的刺客给伤了。 谁知不过闭目养神了一会儿,阿宁却凭空出现在他的梦里,看她似乎也是有意识的,身上穿的是厚厚的棉衫。他立马反应过来,那是春寒时候的阿宁。 阿宁似乎能够进入他的梦境,而他的梦通往未来。 为了不把阿宁牵扯进来,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加快了查案步伐,逼得杨丞相还没等到夏日,趁着上巳节就对他下了手。只是,他不曾预料到,在那么偏僻的四方巷还是碰见阿宁了。 姜婳看他许久没说话,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在想什么?」 程照抬头看她,认真道:「我在想,你能做预知未来的梦,真是太好了。」 如果阿宁说的是真的,那她就不是像小皇帝一样重生而来,那她也不会有前生夭亡的记忆,不会困囿于早逝的命运。她对这人世依旧充满美好的希望,也许还在期盼着未来的无限可能。 第57页 这真是太好了。 姜婳眼睛亮了起来,抿唇露出了梨涡:「你真的相信啊?我还梦见你手受伤了,你回去后注意点。」 程照点头,两人说了一会话,青樱带着鼎丰酒楼的食盒过来回禀:「姑娘,方才婢子在酒楼碰见了程姑娘,已经和她说过了,不过她看起来似是心神不宁,听闻您不在,她随后便出了酒楼。」 姜婳本来就与程婉柔并不相熟,闻言只点点头,接了餐盒放在车内的小茶几上。看着小茶几,她突然想起除夕那夜的事。 「除夕那夜我在这马车里丢了我的耳坠。」她皱起眉头,「我记得明明放在茶几上的瓷盘里的,可怎么也找不到。」 程照眉眼淡定得仿佛事不关己:「很贵重吗?」 姜婳道:「倒也不是,只是凭白丢了一只,不知是被谁拿走了。」她瞅了对面的人一眼,当夜她下了马车后,除了府中下人,就只有他乘坐了马车。 她当初秉承着不能恶意揣摩他人品行的信念,坚决认为这事和他没关系,但如今想来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你……」她话刚说出口就噤了声,眉眼间闪过一丝懊恼,不过是一只耳坠而已,还是别在他受伤的时候提了。 却不想她止住了话,程照却开口道:「是我拿的。」 姜婳惊讶地睁圆双眼,他拿她耳坠做什么?总不至于拿出去卖吧? 在她惊疑不定的视线里,程照淡定地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袖珍盒子,慢悠悠打开道:「是我拿的,所以今日特地买了一对新的作为赔礼。」 姜婳注意力立马就转移到了那小盒子里的耳坠上,那是一对青玉耳坠,雕成了镂空式样,里头还有颗米粒大小的玉珠子,看着十分精緻可爱。 「好漂亮!」 「戴上试试?」 「不要。」姜婳把盒子盖上,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我要好好收着。」 看着她的动作,程照眉梢微挑,颇为遗憾,原本还想着趁她换耳坠时将她戴在耳上的珍珠耳坠给藏起来,然后拿回去睹物思人。上回只有一只,终究不美。 可惜。 睹物思人,最是熬人,但他乐此不疲。 第三十六章 刺杀有内情,前世无因果。 将耳坠小心收好,姜婳就让车夫赶车去了状元街,下马车时又碰见了上回说她是仙女的小童,小童一见她就喊了出声:「仙女姐姐!」 姜婳嫩脸一红,弯着眼和他打了声招唿,然后便瞧着小童一熘烟跑进了巷子,稚嫩的声音远远传出来:「阿娘,我就说真的有仙女的!仙女就在外面!」 身后的程照突然轻笑出声,抬手在她头顶拍了拍:「仙女光临寒舍,不胜荣幸。」 姜婳轻哼一声,提着食盒走在前面,她记性好,来过一次就记得路,熟门熟路地走到程家小宅前,抬手敲了下门,却没有人应声。 她疑惑地转过头:「你随从不在吗?」 程照慢悠悠地上前,指着门上醒目的大锁道:「我以为你应该能看出来。」 姜婳面色又红了些许,尽管表面再装得如何自然,她心里还是紧张的。在上巳这么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节日里,男女两人走在一块就几乎昭示了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 「那怎么办?你带钥匙了吗?」她有些无所适从,因为旁边邻居家刚开了门,走出来一位妇人,视线正好奇地看向这边,巷口的小童也拉着他的阿娘出了门,说是要带她看看仙女。 姜婳窘迫地转过身,她知道自己颜色美,出门在外常戴着帷帽,只是方才下车太急忘了戴,这会暴露在众人目光中的白皙小脸上已经似火烧云霞。 程照不慌不忙地从自己袖袋里掏出钥匙,三两下将门打开,姜婳跟在他身后佯装镇定地进了门。跨过门槛时她还听见小童的阿娘感嘆道:「果真是仙女……」 姜婳回身也不知对着哪个方向笑了一下,赶紧关上了门,被人围观的滋味可不好受,尤其是她这种不爱热闹的人。 「你先站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个软垫。」程照说着就要走进中间的卧房。 姜婳不满地扯住他袖子:「你不能再走来走去了,大夫都说你伤了内里,你得躺床上去。」 室外阳光正好,微风拂面如温柔呓语,她的碎发被风吹着缠在她脸上,带来几丝痒意,她正要松手去理髮丝,程照就已经抬手将那一缕不听话的髮丝别在了她耳后。 「那我躺床上去,你回家?」 姜婳纠结片刻,问他:「为什么我不能在你家坐一会?」 她的手还抓在他宽大的袖子上,纤细的手指在阳光下白如玉石,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透出一种脆弱的美感。 程照作势思考:「也不是不行,只是……」 「什么?」姜婳单手提着食盒有点累,便松开了他的袖子,转而去推房门。 她的手刚碰上门,程照倏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绷的声音里泻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们还是坐在院子里吧,晒晒太阳比较好。」 姜婳眨了眨眼睛,目露怀疑:「你是不是在屋子里藏姑娘了?这么怕我看见。」 程照难得愣了一下,故作淡然地松开手:「这是我的卧房,不好让你进去。」 姜婳终于后知后觉,她今日的行止大胆却并未出格,但若是传到了世家小姐耳朵里,总要说她一说,说不得还会编出些莫须有的流言。她深知流言之扰,扁扁嘴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自己只站在院子里不进去。 第58页 程照唇角轻勾,伸手拿过了她手里的食盒走向厨房,他自己手里还提着两大包药,便一起放在厨房里,想着等怀义回来再煎药。 姜婳有心想帮他煎药,可一想到自己也没弄过,怕反给他添乱,只能跟在他身后,小声絮叨:「你别走了,伤口不疼吗?快躺着去啊,大夫说要小心你发烧……」 她还没说完,护卫推门而入:「姑娘,老爷让您即刻回府。」 姜婳一惊,方才只挂念着程照的伤,差点忘了自己当时其实差点被箭射到,护卫肯定会回去禀报阿父阿母,他们肯定很担心。 她有些愧疚地开口:「那、那我得回去了,你自己能行吗?我叫人去找你的随从回来。」 程照:「能行,回去的路上小心些。」他还想再嘱咐几句,可皱着眉头想了半日,最后只是轻轻嘆了声,示意要送她出门。 姜婳拦着他不让动,自己磨蹭着跟着护卫走了。 程照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目光凝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缓慢地抬手,按了下自己的伤口处,痛感从腹部往外蔓延,提醒他今日经歷了什么。 只差一点,那支箭差点就射到了阿宁。 他目光冷了下来,他挡箭时小心计算着角度,观察出那支箭是朝着阿宁的胸口去的,背后之人想杀的是阿宁。 但程照确定,先前得到的消息一直都是他才是刺杀对象,今日不知是那刺客临时起意,还是背后之人突然改了主意。 最近杨丞相在朝上行事越发肆无忌惮,已经有几个与杨家不对付的朝臣都被撸了官职。因为杨鹤知和陈怡的婚事已经定下,为了陈家,陈太后不得不作出让步,杨家越发势重,其他世家都要避其锋芒。 或许,他还是操之过急了。 他撑着桌子刚坐下,门外突然响起没什么诚意的叩门声,不等他应答,门外之人便直接推门而入。 「受伤了?」小皇帝打量着程照的神色,愣是没看出来半点受伤的痕迹,不由得怀疑起皇室的消息渠道来。他听说都流了一滩血,姜家那位姑娘哭得稀里哗啦的,可程相爷怎么看着跟没事人一样? 程照起身行了礼,声音沉稳道:「陛下消息灵通。」 小皇帝摆摆手,随意在他对面坐下,很是自然地吩咐身后的侍卫:「去泡壶茶来。」侍卫熟门熟路地进了程家厨房,不多时就端了茶盘出来。 「怎么回事?说说。」小皇帝惬意地喝了一口茶水,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前世他十岁才和程照有交集,那时候他就是个小毛孩,被程照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给骗了,小手一挥就钦点了他作为自己的老师之一,主要教授正仪容。 正巧当时朝上三派争得火热,哪一派都看不上程照这个寒门学子,都觉得他不过是虚有其表,于是就让程照领了这个虚职,日常不过是陪皇帝上上课,跟伴读也差不离,离正经的帝师那是十万八千里。 可谁也不曾料到,程照用短短三年时间便把小皇帝从懵懂不知事给变成了「程先生说的是」。 小皇帝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由咋舌,他当初只看中了这人的脸,哪知道他才华比脸有用多了。 那时候的程照小心谨慎,从来没有狼狈的时候。虽然朝中暗潮汹涌,他愣是岿然不动,整日都是一副翩翩公子的俊秀模样,就算其他朝臣对他不满,看着他的风姿仪容,讽刺的声音都要低上一些。 「微臣在鼎丰酒楼后头的四方巷里受的伤,射箭之人藏身在酒楼上,这是箭头。」程照简短地将遇袭一事说了一遍,拿出了之前老大夫从他身体里取出的箭。箭头尖锐的部位磕在石桌上,瞬间划出了一条划痕,锐利无比。 小皇帝下意识往后坐了一点,他一直以来都顺风顺水的,就算杨丞相对皇位虎视眈眈,倒也不敢暗杀他,所以他还是头一回面对这种杀机,像是将官场下边血淋淋的真相摊开了来。 他强作镇定:「去查查是谁。」身后的侍卫适时上前拿过了箭头。 程照也不曾阻拦,安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茶是小皇帝命人从宫里带出来的贡茶,喝一口唇齿留香,是难得的好茶。 「听说姜三姑娘吓哭了?」小皇帝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啧啧说道,「小姑娘家家的,真是柔弱。」 程照瞥了一眼他瘦小的身板,没有说话。小皇帝也不介意,摆手把侍卫赶出门外,凑到程照边上,小声道:「有件事朕得提醒你一声,卫家老夫人前几日进宫求见太后,说是想为卫家四郎指婚。」 程照眉头登时皱了起来,卫家总不至于还惦记着阿宁吧? 小皇帝呵呵一笑:「说起来你别不信,那卫四郎和你关系不错,若不是……」他突然顿住,差点将前世的传闻给说漏了嘴。 前世卫家四郎卫原与程相爷程照俱都盛名在外,两个站一块就让人知道神仙公子四个字怎么写,偏偏这两人是莫逆之交,常并肩而行,还都一直未娶,因此朝堂上和乡野里都有些小道传闻。 当然这传闻委实站不住脚,小皇帝前世就从来没当真过。 程照闻言还真不信,至少就目前来说,他对于卫原是存着几分忌惮的。诚然,他欣赏卫原的才华风度,同时也视他为不可多得的对手。 但在程照的计划中,并没有与卫原成为好友这一选项,保持不远不近的合适距离才最好。 第59页 他没搭话,小皇帝便自然而然转了话题道:「姜家与卫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若姜家没有异议,这门亲事……」 他没说完,但程照已经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 「多谢陛下告知。」 姜婳乘马车回到家时已经是两刻钟之后了,阿父阿母还有阿兄都直接等在了府外,神色间皆是掩不住的担忧,看她全须全尾地下了马车才松了那一口提了半日的气。 等一家人在花厅里坐下,李氏就等不及开口了:「今日是怎么回事?」 姜婳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重点在于程照替她挡了那箭,伤得很重。原本对程照心存不满的姜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嘟囔道:「那小子得罪谁了?」 姜婳抿了抿唇,犹豫了下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觉得今日那箭似乎是冲着我来的。」 旁边三个人脸色登时黑沉似水:「怎么回事?」 姜婳回忆那时候的情形,慢慢道:「我当时走在前面,程照突然就从后面拉住我,然后挡住了箭。那箭射在他腹上,并不致命,但若是没挡,大概会刺中我的心口。」 刺中心口和刺中腹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她冥冥中感觉自己像是逃过一劫,但又不敢确定,只能从细枝末节处慢慢推断。 李氏听得出了一身冷汗,抱着姜婳不敢撒手,她再怎么思虑周全也没料到竟有人敢当街射箭行刺。姜嵘沉着脸道:「阿宁这几日就待在府里,我去查查,看是谁敢对我家阿宁下手!」 一旁的姜存伸手拍了下姜婳的头:「我稍后去看看明宣,有什么要带的吗?」 姜婳眼睛一亮,连忙数着手指头道:「叫大娘煲一锅清淡些的汤,再做点桂花糕吧,多加点蜂蜜,或者带些蜜饯也行。那汤药可苦了,让他喝药之后吃一点。」 一旁姜父皮笑肉不笑地答应下来:「你阿兄记性不好,还是为父去吧。」清淡汤粥倒是好说,名贵些的药材也行,至于桂花糕和蜜饯?想得美,一定得让那小子尝点苦头。 第三十七章 姜父探病患,话本有新事。 送走了看热闹的小皇帝,怀义也回来了,程照让他去煮药,自己想了想,还是躺到了床上去。他阖上眼睑,头脑却一片清明,耳朵里还能听见厨房里怀义在小声地说话,声音里似乎有哭腔。 思绪不知不觉飞远,飞到了皇城附近,那里皆是世家贵族的宅邸,雕樑画栋、朱门黛瓦,高墙内是风姿俊秀的世家公子,来往皆是达官贵人,每日饮酒跃马,肆意风流。他们生来如此。 程照手捏成拳头,睁开眼睛凝视着上方青灰色的帐顶,腹部的伤口有点疼,让他集中不了精神,慢慢的,帐顶那几条褶皱似乎变了形状,变成了一个姑娘的侧影,裙摆迤逦,身姿曼妙。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有些烦躁地闭上了眼睛。今日的事实在出乎计划之外,他心里有些不安,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忧。 不安是因为阿宁,烦忧还是因为阿宁。 程照不得不承认,他如今还没有保护阿宁的能力,但他已经把她牵扯进了暗潮之中。他深吸一口气,握成拳头的手捶了一下床榻,却正巧被端着饭菜进来的怀义看到。 怀义赶紧把饭菜放桌上,几乎是跪在床边,哭丧着脸道:「郎君,您是不是疼得狠了?」 程照嘆了声:「无事,你起来。」 怀义不肯,十几岁的少年面上挂了几条泪痕,又因刚烧了炉火出来,泪痕和黑灰混杂在一处,面上脏污斑驳,透出几分滑稽。 程照忍了忍,转过头不看他,道:「你先用饭吧。」 饭菜是姜婳让青樱从鼎丰酒楼买的,卖相自不必说,稍热了一热,香味扑鼻而来,怀义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郎君,奴才餵您用饭吧。」 他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手也断了?」 程照一怔,迅速坐了起身,待要下床时,来人已经跨过门槛,很是自然地在桌边坐下,摆摆手道:「你躺着便是,还没用饭呢?」 怀义愣在原地,被程照推了一下才想起赶紧去泡茶。哎呦,那可是尚书令姜大人,该泡什么茶?家里也只有最普通的绿茶,味道淡得很,一点都衬不上尚书令的身份。怀义纠结得都想煮碗参汤送出去。 程照靠坐在床头,颔首示意:「下官见过姜大人。」 姜嵘点点头,问他:「伤得严重吗?」 「不重。」 姜嵘扭头看他一眼,将带来的食盒打开,端出一盅汤来,不情愿道:「这是阿宁说要给你的,听她说你伤得挺重。别逞强,我已经让人去和大理寺卿说过了,你这几日就安心待在家里。」 程照忍不住勾了下唇角,只要想起阿宁,他的心情便会变好。 抛开程照那点小心思,姜嵘还是很欣赏他的,看着他如今病弱怏怏的模样,那一点爱才之心浓了些,端起长辈的架子,姜家祖传的话痨病就犯了,开始絮絮叨叨,从程照的伤说到朝中局势,又说起最近杨家的嚣张,最后端起茶杯喝茶,暂时中止说教。 程照就在一旁点头,偶尔接两句话,十足一副听话好下属的模样。 姜嵘看着越发满意,他已经很久没有畅快淋漓地说过这么多话了,说的还是朝中事务。这些事不好和夫人说,且夫人还嫌他吵。跟儿子说,儿子也是个话痨,比他还能说,两个话痨凑一块实在说不过瘾。 第60页 「你今日怎么和阿宁在一块?」 程照不慌不忙解释:「恰巧遇见。」 「胡说。」姜嵘睨他一眼,「前几日还听说你要待在大理寺,今日作何要去鼎丰酒楼?」他说着视线转了一圈,方才进门时只注意着床上那个伤患,这会随意一瞥却让他看见了许多挺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他的视线,程照心中一紧,面上却没泄露丝毫情绪,一脸正直道:「去鼎丰酒楼是得了寺卿大人的准允,为了公务。」 姜嵘没搭理这话,视线只盯着一处,然后转过头来意味深长道:「我瞧着你这里几件东西都挺眼熟的。」 程照沉默了一会儿,往常好用的脑子这会像是突然进了水,水把他的思绪泡成一团,让他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些日子你好好养伤,等伤养好了,再来家里做客。」姜嵘哼了一声,倒没故意为难,只是心情有些微妙的不爽。 这点不爽在看见食盒里的桂花糕时则愈演愈烈,他倒是不想带这个甜腻的糕点,可惜是阿宁亲自打理的食盒,还亲自给出门送到马车上,眼睛亮晶晶地说:「阿父,你待会要问问他好不好吃。」 姜嵘有再多的不满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剋扣女儿的心意,只能不情不愿地带着来了。 「阿宁问你这个好不好吃。」他说了一句,伸手就夹了一块桂花糕,三两下就咽下了腹,点点头道,「还行,有些甜腻。」 他还要伸筷子,程照终于忍无可忍开口:「姜大人。」那是阿宁给我的。 后面那句话没说出来,但姜嵘听出来了,面上不由得带了丝恼怒,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吃他一两块糕点怎么了?小气得很! 程家小宅气氛陷入尴尬,姜家倒是和乐融融,姜婳被围在众人中间嘘寒问暖,生怕她还受着惊吓。姜妙在外头和楚恆用了午膳才回来,一回来便抱着姜婳的手臂不撒手,和她说些外头的事逗她开心。 姜婳自觉自己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只是心里还惦念着程照,怕他不吃药,又怕阿父过去语气不好,还怕他真发了烧生病。听着姜妙的喋喋不休,她有些兴致缺缺。 「阿宁……」说了一堆之后,姜妙欲言又止。 姜婳奇怪地看她:「怎么了?」 姜妙咬了咬唇,还是说道:「我今日也在鼎丰酒楼,看见了卫四郎和婉柔,他们……是不是?」 鼎丰酒楼高,位置好,在上头能看见沿河的美景,因此很多人在上巳节都会去那里用膳,选个临河的雅间,推开窗便能看见水波泠泠、湖光山色。 楚恆就带着姜妙在鼎丰酒楼用了午膳,姜妙本来挺开心,结果刚进门便瞧见卫四郎和婉柔一前一后下楼,她惊讶愣住,卫四郎神情坦荡地向她点了头,程婉柔却微微白了脸,像是在躲避她的视线。 等到了雅间之后,姜妙都没反应过来,还差点惹了楚恆不高兴。 姜婳也愣了一下,回想起先前程婉柔突然说看见表兄,现在想来,难道是因为看到了卫四郎?细细想来倒也有迹可循,在马车上程婉柔说起卫四郎时,那神情态度就颇值得玩味。 姜婳也不觉得意外,倾慕卫四郎的人多了去了,程婉柔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且这两人说起来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没放在心上。 姜妙倒是忿忿不平:「前几日才上门向你求亲,怎能在上巳就变了心意?还有婉柔,我今日原本想问问她,她却不理我,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姜婳轻笑着安抚了几句,揶揄着问起楚恆,姜妙红了脸不好意思说话,这才把话题岔过去。 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就这么过去了,姜婳晚间睡下以后,做了一夜被追杀的梦,期间还崴了脚,跑都跑不动,幸好有个看不见脸的年轻郎君背着她,她醒来后还记得他身上干净的皂荚味。 姜婳耸了耸鼻子,鼻尖只存着暖香味,带着一点点清甜,将她从皂荚味的梦境里拉扯出来。她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忆那梦,半晌轻轻笑了出声。如果她和程照的梦境是共通的,那程照昨夜是不是也做了一整晚被人追杀的梦?梦里还得一直背着她逃跑,想想就好累。 青樱在外间听见她的笑声,赶紧过来隔着床帐禀报:「姑娘,府里出了点事。」 姜婳慢吞吞起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才问:「什么事?」既然没把她叫醒,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因此她很悠然。 青樱边给她梳发边道:「是国公爷那边传来的,不知怎么回事,闹了一早上了,绿璇刚刚去打听了。」 姜婳微微一愣,想想大伯父家,她和姜妙关系最亲近,昨日姜妙表现的挺正常,应当与她无关,她心放下来,只等着绿璇打听回来。 她刚梳洗完毕,绿璇不负众望地回来了,神色带着点隐隐的兴奋,看起来是打听到了。 不等姜婳问起,她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是二姑娘的事,昨日二姑娘竟然和杨家二郎去城外踏青,却不巧被陈家姑娘撞见了,陈家姑娘便闹了起来。幸好昨日有杨家二郎在中间转圜,两边各自归家,结果今日一早,陈家便有人上门,大夫人不知内情,让人进了府,那人一进府便说了一堆有的没的,骂二姑娘不要脸……」 绿璇顿了一顿,她是婢子,总不好说起府里二姑娘的坏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转述。 第61页 姜婳却是听得入了迷,万万没想到这几个人还能闹出事来,她原先觉得以杨鹤知的死性不改,顶多是又在外边沾花惹草,然后陈怡吃吃醋发发脾气,最后两人还是要成婚的,然后《玉扇公子猎艷记》就该迎来圆满大结局了。 结果峰迴路转,纠缠的还是原先那三个人。 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中的狗血是泼不尽的。 「你继续说呀。」她声音软软地催促。 绿璇咳了一声,绕过骂人的话继续道:「大夫人气着了,便让人去喊二姑娘起身问是怎么回事,二姑娘一去大堂便哭哭啼啼的,一句话都不说,那陈家人就指着二姑娘骂狐狸精。后头国公爷都出来了,如此闹了一早上,老爷和夫人方才也过去了。」 姜婳一惊,竟然已经闹到了这地步?她不由得想起许久之前做的那个梦,梦里和杨鹤知定亲的是大堂姊,结果二堂姊和杨鹤知有了首尾,那时候辅国公府也闹了起来,姊妹阋墙,凭白让其他世家看了笑话。阿母之后就气病了,在床上躺了两三日才好。 她再也悠闲不下去了,赶紧穿戴好就出了门,刚走到正院那边就被院外边的姜妙拦住了:「你去做什么?来的是陈家那寡居在家的姑奶奶,厉害着呢,我们别上赶着找骂,叫姜如哭去。」 陈家寡居的姑奶奶?姜婳立马停住了,这位姑奶奶的名声,就算她久居闺中也曾听说过,那可是一等一的剽悍人物,听闻曾把她丈夫骂的一文不值还不敢顶嘴,后来夫婿因病过世,她寡居在家才稍稍收敛了些。 「二堂姊真和杨鹤知又走到一块了?」姜婳觉得姜如也是脑子不好,满京城那么多世家公子,怎么就死盯着杨鹤知一个? 姜妙拉过她到一旁说小话:「可不是,昨日还被陈怡抓了个正着,现在还在堂上哭着呢。眼泪倒是挺多,看来脑子里进的水不少。」 姜婳差点笑出声来,又觉得自己不地道,赶紧敛了笑,两人分开去用早膳。 用完早膳,姜婳就正襟危坐在了书桌前,摊开纸笔,看起来十分认真。她想,为了不辜负书客们的喜爱,是时候把《玉扇公子猎艷记》的大结局给写出来了。 第三十八章 剧情泼狗血,清梦星河吻。 辅国公府正院闹了半个上午才勉强停下来,好说歹说才送走了陈家那姑奶奶,姜婳听着绿璇绘声绘色地说起堂上发生的事情,一边对自己笔下的文字进行润色。 「这事怎么个结果?」姜婳皱起眉,姜如闹出这么件事,回头必然败坏了姜家的名声,还连累姜家其他姑娘的声誉。好在这回不是姊妹阋墙,陈家姑娘和杨鹤知先前的名声都不大好,事情就算闹出来也不会像姜婳梦里的那样糟糕。 绿璇摇摇头道:「大夫人和夫人都气坏了,可还得给陈家赔礼,秋姨娘搂着二姑娘一直在哭,什么话也说不清楚。」 姜婳闻言把笔下的「甲氏姑娘泪眼朦胧」改成「甲氏姑娘在庶母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虽则只有几字变动,但实则又丰富了人物背景,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好些日子没写也没看,倒还不曾手生。 她停下笔,拿起涂涂改改的一沓纸认真看,琢磨着哪个地方还须再改改,只是还不等她看完,手上的纸便被人抽了去。 李氏看了两眼,冷笑一声道:「你兴致倒挺好。」 姜婳僵在座位上不敢动,眼巴巴瞅着那叠纸,讪笑道:「还行,阿母,您忙完了?」 李氏一掌把纸拍在桌上,伸手就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训她道:「都这时候你还不忘了这话本?小心杨老夫人查出来,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姜婳脱口而出:「都这时候了杨老夫人还有心思查这个呢?」杨鹤知的风流韵事没有她这话本也早传出去了,杨老夫人应该忙着该如何给陈家交代吧。 李氏被她一噎,恨恨地又戳了一下,这脑袋瓜倒是转得快。听说杨老夫人气病了,正卧床不起,杨鹤知正衣不解带地侍奉在床前。 且不说事实是不是如此,至少杨家这会还真抽不出手来整治一个写话本的。 「你这几日不许出门!」李氏板着脸道,「有什么事让你阿兄去做,他近日闲得很。」 姜婳深知这是阿母的拳拳爱女之心,赶紧上前抱着手臂撒娇,成功把李氏逗笑,没再说她写话本的事。 看阿母笑了,姜婳赶紧打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以为二堂姊该与那杨鹤知断了。」 李氏眉间迅速闪过一丝不屑,她自幼接受的是贵女的教导,从来不屑于骂人,可如今心里也想说一句「真不愧是小妇养的」。 世家一般嫡庶分明,可辅国公宠爱妾室,因此对妾室所生的子女也颇为偏爱,姜如自小和姜妙姜婳一样的待遇,唯一不同的只有母亲的教导。 当然这话李氏并不会对女儿提起,只道:「那是一摊子污泥,回头你二堂姊找你哭,你也别搭理她,就是个拎不清的。」不过是看着杨家比姜家显赫,也比定国公楚家有权势,便一根筋地想攀上去,好压姜家两个姊妹一头。 李氏看不上这行径,因此语气不是很好。 姜婳被镇住了,阿母往日不太喜欢二堂姊,但从来不会说她什么,这回竟然说出这种话,看来是气得狠了。她赶紧软声安慰:「阿母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第62页 看着软软的女儿,李氏心头郁气暂消,摸摸她的头道:「你乖一点,可不能像你二堂姊那样。人家都定亲了,难道还要上赶着做妾?」 姜婳点头,心道我怎么会像二堂姊?程照还没定亲呢。 李氏说着也想起程照来了,不免存了疑心:「我看明宣那孩子今年也十八了,云台那边似乎定亲挺早,那孩子一表人才的,难道没有媒人上门?」 姜婳心头勐地一跳,难道生活的狗血也要泼她身上了?不可能不可能,程照不是那样的人! 她心里纠结起来,程照父母已经仙逝,自然不会替他张罗,可会不会还有其他的长辈?以她多年以来看话本的经验,总有一两个长辈会干涉主角的婚事,不然小甜文中主角的波折以及剧情矛盾从哪里来? 而且,她如今就身处一本小甜文中,这本书还是她亲姐写的。姜婳突然就想起了她的姐姐,那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唇角永远带笑,喜欢抱着她跟她说自己写的小说剧情,深谙泼狗血之道,力求将狗血泼得精心又不失优雅。 姜婳在她的耳濡目染之下,再结合多年的看话本经验,对话本中的各类剧情走向堪称如数家珍。 李氏只说了那一句,完全没想到女儿因自己的话已经陷入自我怀疑,她又略说了几句,叮嘱姜婳午间自己用膳,便匆匆忙忙走了。姜如的事还没解决,她得和大嫂商量着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姜婳心事重重地坐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黄花梨木桌面,青樱在一旁无端生出些胆战心惊之感,感觉姑娘好像突然变得有点可怕啊。 姜婳倒不是纠结那没影的定亲与否之事,而是在拼命地回想剧情,剧情里跟程照唯一扯得上关系的异性好像是……常平长公主? 毕竟一开始程照居于微末,幸好得了常平长公主的赏识才能在京城众士子众崭露头角,不然的话,他必不会留在京城,只怕会被随手打发去偏远的小县城,这辈子可能就是个下品小官。 常平长公主在程照的青云路上有着不可磨灭的作用。 姜婳扁了扁嘴,拿过一张纸,如行云流水般写了半面之后才停下,因她用了力,甚至纸上有几处都被笔尖戳出了洞,笔触看着很有几分凌厉之感。 她就说嘛,先前的剧情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单薄,现在给杨鹤知加了一位青梅竹马白月光就感觉好多了,玉扇公子钟爱青梅,可惜青梅所嫁他人,求而不得,可悲可嘆。 她满意地看了一遍,觉得剧情前后似乎不太连贯,又稍加润色,直到被青樱催着用午膳才停下来,匆匆用完膳,她赶紧又誊抄了一遍,叫青樱送去给荣叔。 把话本的事弄完,姜婳终于安稳地躺上了床,闭目小憩起来。不多时,如愿入了梦。 这个梦却与往常不一样,她昨夜在梦里疲于奔命,一路上如走马观花,两旁的场景都是虚影,唯有身下宽厚的背传出融融暖意和干净的皂荚清香,让她还能分辨出那是程照。 这次她一晃神便察觉到自己是到了梦中,四周是静谧的深蓝色,头顶是一弯弦月,漫天有许多星星在闪烁。她忽然觉得脚下踉跄了一下,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是在一艘小船上。 姜婳霎时低唿一声,她不怕水,却怕坐船,特别是这种毫无安全保障的小舟,晃晃荡盪的,让人没有实感。 她赶紧蹲下来窝成一团,眼睛都不敢往旁边瞧,方才静谧的景色现在看来也似乎杀机重重。她想,莫不是又是一场暗杀?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姜婳心咚咚地跳起来,听得她越发紧张,抱着船舷不敢撒手。 「阿宁。」 姜婳勐地回头,就看见程照一身清风朗月,正落落地站在小船另一头,手里还拿着只桨。月光似乎独独厚爱他,在他身上倾盖了满满的光辉,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凡世之人。 姜婳朝他招手,小声喊他:「你站那么高做什么?快蹲下!」跟靶子一样! 程照听话地放下木桨,蹲在她身旁,也学着她小声说话:「蹲着做什么?」 姜婳犹不放心,转头几乎贴着他的耳边说话:「小心,可能有刺客。」 程照深深觉得自己如今才明白「吐气如兰」四字的意思,少女的唿吸都带着甜香,比她精心准备的桂花糕还甜,叫他一时间竟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今晚的月色很美。」他下意识说了一句,回过神来便懊恼地皱了眉头,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姜婳诧异地抬起头来,这一句话在书外的世界十分出名,在书里却是无人知晓其含义的。由此推测程照大概只是观景有感而发,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红了脸,眼睫轻颤地点了头道:「嗯,很美。」 她晃神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岸边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她赶紧揪住程照的袖摆,紧张道:「是不是刺客来了?怎么办?我们要跳下水吗?」 程照愣了一下,抬手替她理了下凌乱的额发,温声道:「没有刺客,不要担心。」 姜婳还是皱眉,纳闷道:「你怎么知道没有刺客?」 她话音刚落,小舟随水波轻晃,离岸边近了点,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明显。她窝在船上一动不敢动,默默猜测那是什么声音,难道是野兽?野兽也很危险啊! 程照干脆起身,视线看向岸边,这是他自己的梦,但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梦里会有什么,但他能肯定这里没有刺客。 第63页 因为这地方很熟悉,是他的故乡,云台郡渭阳县的一条河,名唤星江,这是他心中柔软之处,代表的是安宁无忧。 岸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两道稚嫩的童声。姜婳听见了女孩喊「哥哥」的声音,不由得抬起头往那边看去,就看见有一高一矮两个小孩扒开草丛,蹲在水边洗手。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程照。」 姜婳蓦地睁大眼睛,白日里还想着青梅竹马的狗血剧情,睡着就梦见了?她气唿唿转过头去瞪程照:「那是谁?」语气活似抓姦。 程照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有小时候的自己出现,但他不会说谎,便实话实说道:「那是我。」 「旁边的是谁?」姜婳哼哼,「是不是你的小青梅?长得还挺好看的嘛,还叫你哥哥。」 岸边的两个孩子似乎听不见他们俩说话,还在自顾自洗着手,小女孩先洗完,乖巧地拿出手帕擦了擦,随后又递给小男孩,小男孩沉默地接过。 程照仔细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有些迟疑,为何自己并不记得有这么一段记忆?看年纪应该是他十岁左右,还在这月上梢头的深夜,怎么会和一个小女孩一起出现在星江河边? 姜婳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猜对了,心中顿时生出了些憋屈,恨恨地想,醒来就去给杨鹤知再加一个求而不得的小表妹,虐死他! 岸边的小女孩又开口了:「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小男孩沉默了一下,回道:「我带你回我家吧。」 姜婳登时不乐意了,也站起身来,伸手就抓向程照的手背,两根手指捏起一点肉拧了下。程照挑眉,手背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那点痛对他来说就像是挠痒痒,捏那一下连红印都没起。只是,他耳尖悄悄泛了红。 「你……」他迟疑了下,道,「你觉不觉得那女孩挺像你?」 姜婳大惊,难道自己是个替身白月光?程照真正喜欢的其实是小青梅?她鼻子一酸,牙齿忍不住咬了唇,委屈道:「你居然只瞧中了我的美色。」 程照嘆气,抬手轻轻抚了下她的眉心,嘴角带了点笑意:「是呀。你方才还说自己长得还挺好看的,我可不就瞧中了你的美色?」 姜婳皱着眉将他的话在脑中绕了两遍,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说那是我?不可能!」不过她说完便有些不确定,这是梦,梦里发生的事不一定就是事实,或许这是做梦之人的臆测? 她转过身去继续看那两个孩子,小女孩乖巧地跟在小男孩身后,扒开草丛离开了河边。 「他们走了……」 程照盯着那处,眸光微暗,这是他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回忆吗?不得不说,很美好的记忆,叫他小心翼翼藏在深处,连触碰都不敢。 姜婳踮起脚尖想看那两个小孩走向哪边,小船却晃了一下,她脚步踉跄差点没站稳,程照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盯着她发顶沉沉叫了她一声:「阿宁。」 她疑惑回头:「嗯?」 「今晚的月色很美。」他勾了唇角,「你也很美。」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说了出来,脑中却还有思绪在叫嚣。 程照想了想,倾身在她眉心轻轻一吻,一触即逝。 姜婳恍惚间想起了一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想,这是像星河一样的吻。 第三十九章 星江河落水,阿旎变阿宁。 既然知晓了没有刺客,姜婳便放心地坐下,方才那种亲密的触碰不过转瞬即逝,她还以为会陷入尴尬,却不想身旁程照像没事人一样,仿佛那并不是一个吻,只是随手碰她一下,坦然得她都不好意思脸红。 「我们小时候见过?」 两个小孩早已不见踪影,但还能听见他们扒开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为这静夜里又添了些许安宁。 程照有些怔忡,见过吗?他四五岁就记事了,怎么会不记得十岁左右发生的事? 姜婳见他没说话,便自顾自说起来:「说起来我六七岁时确实去过渭阳县,那时候我阿父是景州刺史,我记得有一年夏日他得出门巡视,我闹着要跟他出门,唔,难道我那时候走丢了,然后被你捡了去?」 程照弯唇,被他捡了?看方才的情况似乎的确如此,他捡了年幼的阿宁要带回家。 姜婳伸手到船边玩水,月光从她手指间流过,汇入泠泠的河水,四周一片安静,偶有几声虫鸣。程照看了一会儿,伸手捏住她手腕,轻轻拽回来:「夜里凉,不能玩了。」 姜婳笑他:「凉什么呀,这可是梦。」梦里做什么都与现实无关,她现在是在玩着水,现实中其实正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手脚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会凉。 程照对她的辩驳充耳不闻,只沉默着将她的手拉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替她擦干手。 「要不要上岸看看?」他问。 姜婳还惦记着那两个小孩,当即点了点头,然后便见着程照动作娴熟地划起了船,船很快靠岸,程照率先上岸,回身把手递给她,牵着她小心走下船。 「这里是渭阳县的地界吗?」姜婳对周围的景色充满好奇,因为周围场景实在太过清晰,若这是梦境,便只能说明做梦之人对这环境十分熟悉,一草一木都刻在了脑海里。 第64页 程照没放开她的手,闻言点了点头:「这里名唤星江河,是渭阳县的主河。」他指了指河另一边的小山峦,道:「我家在山那边。」 姜婳顺着方向看过去,远处一片暮色沉沉,星星在沉默的山峦上方闪烁。她有些不可思议:「那你还说带我去你家?」 程照微愣,心道他何时说过要带她回家了? 不过转瞬之间他便反应过来,是方才那两个小孩子说的话,是年幼的他对她说的。他正要说话,忽听水边传出女孩的惊唿。 姜婳也听见了,当即走到前面,顾不得更深露重,她扒开茂密的草丛,就见方才离开岸边的两个孩子不知何时又折返了回来,还登上了一条小船,男孩沉默地站在船尾,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撑竿,而女孩则扒着船舷不敢松手。 那姿势看着颇为眼熟,姜婳方才以为有刺客时,也是那么扒着船舷窝成一团的。 她自己看着倒不觉得,心里还想着坐船还是这姿势最安全,原来她小时候就这么有安全意识了。旁边程照却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年幼的阿宁……好像也很怕死呢。 姜婳忍不住摇头:「你这么小怎么划船呀?」她七八岁时还存着前世记忆,按理说怎么也不可能上这条由小孩划的「贼船」,若一不小心掉下水,那就死定了。 程照默了默,也心惊于自己年幼时的大胆。 不等他说什么,还没划出多少距离的船,翻了。 姜婳一惊,看着流水瞬间没过两个孩子的头顶,她勐地转头,额角却传来钝痛。她撞到了床柱,被痛醒了。 醒来后鼻尖是温暖的甜香,带着一点桃花的味道。姜婳撩开床帐,窗边一枝桃花开得正好,在细暖阳光里绽放。 「那是哪里来的?」辅国公府并没有种桃树,因为她的祖母不喜欢桃花,认为桃花轻浮。 候在屋里的绿璇道:「是郎君午间送来的。」她性子向来活泼,这时候便俏皮地眨了眨眼。 姜婳便懂了,午间阿兄去探望了程照,不出意料,应当是程照托阿兄送回来的。她有些意外,阿兄竟然愿意替程照给她送东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阿兄说了什么?」 青樱边服侍她起身边道:「郎君让婢子勤换水,别养死了。」 姜婳惊讶:「那也太为难你了,桃枝怎么可能不死?」她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挺高兴,知道这是程照藉此告诉她并没有什么事,还暗暗盼望着这枝桃花迟些落败。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出了房门,往阿母的主院而去。 李氏正在看库房单子,琢磨着得给明宣再送些东西,因午间姜存回来很是渲染了一番程照的悽惨,引得李氏既愧疚又同情。想着他那伤是替自己女儿受的,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只想着多补点东西。 「阿母,这是要给哪家送礼?」 李氏头也没抬,道:「给明宣的,你也过来看看,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 姜婳凑过去看,满满一整页纸的名贵药材加补品,看着像是给五六十岁的老太太送的东西,她老气横秋道:「这些东西不合适。」 李氏斜她一眼:「那什么才合适?」 「救命之恩当……」话音未落便被拍了一下,姜婳捂着自己的胳膊,笑眯眯道,「我就知道阿母不捨得把我送出去。」 李氏当然不捨得,疼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刚刚才差点遭了刺杀,怎么捨得送出去,只嘴上开玩笑提那么一句她都不爱听。 「等过些日子你阿父查明了是谁射的箭,我就带你出门,这几日还是乖乖待家里。」李氏还是心有余悸,不敢想像那一箭射到自己女儿身上的情景。 姜婳听话地点点头,佯装随口问起:「阿母,我小时候落过水吗?」 李氏顿了一顿,回道:「没有,怎么会这么问?」 姜婳摇了摇头,心想午间可能只是个梦而已,她小时候身边就有很多护卫,不可能一个人深夜跑到野外。而且两个孩子在深夜落了水,那条河看着又深,必然爬不上岸的——若是那样她还能活到今日,可真是上苍保佑。 她打了个哈欠,午间小憩时全是梦,她睡得不怎么踏实。李氏就让她在一旁坐着歇一会儿,一边和她说起姜妙的事:「妙妙和楚世子要定下来了,你大伯母说是在中秋之后。」 姜婳感嘆,她大概比大堂姊还要早知道她的婚期,现在三月,离中秋还有小半年,时间倒还宽裕。大堂姊能有好归宿,她心里也开心,只是开心之余还是有些怅然,亲人朋友终有一日要分离。 她略嘆了一声,问:「那二堂姊呢?」 李氏顿了一顿:「这事还有的磨,你也别瞎打听。」不是她不愿和女儿说,只是如今事情有些麻烦,据姜如所说,杨鹤知已经碰了她的身子,不能嫁入杨家,她便只能自尽。 这等腌臜之事,她说出来都嫌污了女儿的耳朵,说话时她眉间闪过一丝嫌恶。 姜婳不知内情,坐在一旁昏昏欲睡,心里又念着青樱去送话本还没回来,只能强睁着眼睛,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外。 姜存一进门就看见她呆愣的模样,忍不住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傻了?」 姜婳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问他:「程照有没有好好吃药?」 姜存冷嗤一声,不情不愿答:「有。」 第65页 姜婳放下心来,继续目光呆滞地看向门外,不多时青樱回来了,但她的脸色不是很好。姜婳立马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和阿母阿兄说了一声便出了门。 待回到自己房里以后才问:「怎么回事?」 青樱回道:「荣叔不在家,听孩子们说已经出门两三日了,什么信也没传回来,只嘱咐他们乖乖在家待的。」 这确实有几分蹊跷,荣叔以前也出过几次远门,但每回都会托人来府里说一声,一是说明自己要出门,请姜婳使人看顾那些孩子,二是也问问姜婳有什么想要的物件,他出门一趟给她捎带回来,当然,要钱的,甚至还要加上捎带的费用。 姜婳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碰到了个代购。 这回这个代购出门居然没有来问她要不要带东西,委实奇怪。 「孩子们还好么?」 青樱道:「挺好的,他们几个也大了,能照顾好小的,荣叔出门前也留了银子,嘱咐他们有事就过来寻您。只不过那几个孩子不好意思过来,说是没什么事要寻您的。」 姜婳点点头,看见青樱带回来的好像不止是她带出去的那一叠话本,拿起来看时不由一愣:「这是《妖生》?」 「是。」青樱轻笑,「婢子估摸着姑娘这几日大概清闲些,便去了书肆一趟,掌柜说正好有了新话本,婢子就给您带回来了。」 姜婳奇怪的不是觅山居士这么快就写了妖生第二卷,而是这一卷的画风显然不同于往——往常深蓝色的书封上只有两个遒劲的大字,一笔一划,力道十足,而她手上这一本,封面上竟画了画。 少男少女的背影紧紧挨在一处,身后垂腰的髮丝纠纠缠缠,少女发间的丝带随风飘在了少年耳边,两个影子十分亲昵。 春天即将过去,但春情好像越发热烈了。 姜婳翻开话本有感而发,甚觉自己从前看错了觅山居士,看了《欲成仙》以为他是个热血又文艺的中年男子,谁知《妖生》里写的男女情爱如此缠绵悱恻,好几处描写都叫她脸红上一红。 不过,她视线盯着一处凝住了。 话本里妖族少年低头轻轻吻上少女的脸颊,发出幽幽的喟嘆:「阿宁……」 可话本里的少女分明名唤阿旎。 第四十章 梦醒且回味,姜家声名毁。 姜婳仔仔细细地将整本书都翻了一遍,手指点着字,一字一句地看过去,然后便发现整本书里就只有这么一处笔误,将阿旎误写成阿宁。 这是觅山居士的手稿,上头还有他涂改的痕迹,不存在旁人抄错印错的可能,姜婳沉默了。 她陷入了天人交战,若是笔误成旁的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她的小名?叫她看着就十分别扭,这书是弃还是不弃?想她前世,亲姐的小说中写了她的名字,她今世就穿了来。然后现下她又在书里看见自己的小名…… 难道预示着她还要再穿一次? 姜婳一脸苦大仇深,倒把旁边的青樱看愣了:「姑娘,是这书不好么?」 她摆摆手,书挺好的,作者转了画风也不生疏,各种连珠妙语信手拈来,缠绵缱绻之语毫不生涩,她甚至觉得,从中看到了切切实实的爱——写者对于书中人的。 这便是当局者迷了,任姜婳再怎么脑洞大开,也没有想过这阿宁二字会与自己有关,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觅山居士会与自己有关。 她有时候便是如此抓不住重点,偏她自己毫无自觉,还以为窥测到了这世界的潜在规则,因此招手让青樱走近,小声与她耳语道:「你去找人打听一下,这觅山居士到底是谁,悄悄的,别惊动旁人。」莫不是她亲姐也穿了来? 青樱瞭然地退下,可她只是一个侍女,到底没有门路,便只想着等什么时候荣叔回来了,就找荣叔去打听。 姜婳忍着心里那股别扭又把书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这一遍就差点沉浸在剧情中不可自拔,看到最后意犹未尽。第二卷结尾正是剧情高潮,妖族少年即将揭开身世,人族少女阿旎被族人抓住,关在了禁地里,那禁地边设了禁止,非人不可入。 觅山居士设置的悬念刚刚好,让她心里似是长了个钩子,勾得她心头髮痒——这痒意让她几乎忘记了她和程照的梦。 同一时刻,程照才堪堪转醒,他睁开眼睛,沉默不语地盯着顶上那青灰床帐看了一会儿,不出意外,那几条奇奇怪怪的褶皱很快就会变成他心心念念的姑娘的侧影。 不过,今日情况显然有些不同——他看了一会儿,那几条凌乱的褶皱竟幻化成了两个身影,高大的少年郎低头吻在姑娘的额上,姑娘仰着头,纤腰弯出一截美好的弧度。 程照默然无语,半晌抬手以手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真是疯了,他居然真的在梦里吻了阿宁。 手背遮住了他的眼睛,但遮不住他泛红的耳尖,那红意甚至从耳根处慢慢向他脸侧蔓延,染红了那张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棺材脸。 「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藉此让自己镇定下来。 说来奇妙,他与阿宁之间从来没有说出口的情意,但彼此却越来越亲近,亲近到他在梦里竟大胆地亲了她。梦,向来会放大人的欲望。 程照不受控制地细细回味了一遍,细节之处则回味了两三遍,遗憾的是自己到底不够放肆,在梦里依旧不敢多越矩。 第66页 过了一会儿,红晕渐渐消散,他放下手背,露出一双淡然无波的眼睛,眼尾稍稍上挑,显得冷静而自持。 又隔了良久,他低低嘆了一声,幸好阿宁刚才醒了。他留在梦里,亲眼目睹着年幼的他与阿宁命悬一线,阿宁才那么小,却因为他的疏忽而落水,他想上前救他们,可脚却怎么也迈不开。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小小的身子在河里挣扎,呛了不少水入鼻,他看得心口泛疼。 幸好,阿宁忘了这段往事,不然的话,她一定会害怕的。 「郎君,巷口那家的孩子刚刚给您送了封信来。」怀义小心翼翼推开门,发现自家郎君已经醒了,赶紧上前扶着他坐起身,捞了一个大软枕放在他身后,让他靠坐着舒服些。 这软枕是姜婳托姜存送过来的,因此怀义对姜婳充满了感激,姜家姑娘可真是好人啊。 程照接过信看,信封上并没有落款,他问:「他有没有说是谁送来的?」 怀义挠挠头,颇不好意思:「那小孩跑得飞快,嘴里说什么仙女什么的,奴才没听清。」 程照弯了弯唇,心情颇好地打开,却在看清纸上黑字的一瞬间,嘴角撇了下来,眼中寒芒一闪而过。把信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顺便揣摩了下写字人的行文习惯及惯用字体,他面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他是不常笑的,怀义跟了他多年也没见他笑过几次,不免好奇问起:「郎君,真是仙女给您写的信?」 「不是。你去书房给我拿纸笔过来。」 等怀义拿了笔墨纸砚进卧房,程照已经坐在了桌前,手边压着刚刚才收到的信。怀义不敢乱看,将纸笔摆放好就退了出去。作为程照的随从,他懂得侍弄笔墨,可程照喜欢自己研墨,写东西时不喜有旁人在侧。 程照并不是在写回信,而是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文字方式将信上的主要信息记录下来,回头就算有人看到,也看不懂。 信末署名荣,又兼之送信小童说的什么仙女,他很容易便猜到了写信人是谁。据闻阿宁通过一名为荣叔的中间人资助一些穷苦的孩子,他初初听说时便想方设法打听了这位荣叔,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怜,却让他放心不少,至少荣叔对阿宁并没有什么企图,除了为人抠了点。 他还真没想到这人会给自己送信,还故意借了阿宁的名义。 程照将自己需要的信息记好,转身将信连带信封都投入了床边的火盆。楚国三月上旬的天气还有些阴冷,潮气湿重,屋里烧个火盆才好些。 他丢完信,看着那火盆又失了神,火盆里烧的炭也是阿宁送来的,送的是上好的无烟银炭。阿宁从不曾踏足过这屋子,但屋里却有不少她的痕迹。 她送的软枕银炭、糕点果盘,还有先前给他的食盒餐盘,对了,还有她的耳坠和她抄的那一份佛经,都摆在他专门打造的木架上。 姜婳自是不知道有人在睹物思她,她被姜如疑似有孕的消息给镇住了,正绣着锦囊的手被针扎了一下才让她回了神。 辅国公府里乱成一团,秋姨娘已经哭过去了两回,大伯母胡氏气得差点呕血,连大伯父都黑了脸,直言姜如败坏门楣。姜如也在凄凄切切地哭,一直在说自己被杨鹤知哄骗了,以为他是君子,错信了他为人。 姜婳和姜妙被隔了开来,李氏不许她们过去正院,只许她们俩窝在姜婳的小院子里说话,因此只能听当时在场的侍女转述。 这事闹起来还有几分戏剧性,辅国公罚姜如去跪祠堂,秋姨娘心疼女儿已经跪了个把时辰,担心她再跪下去受不住,就掐了姜如一把,让她装脱力晕倒。姜如很干脆地歪倒在地上,辅国公到底心疼女儿,赶紧吩咐去找大夫,大夫过来一把脉,当场就惊住了。 大夫的眼神有些微妙,辅国公府还没出阁的姑娘被他把出了喜脉,他怕是要完。见他迟疑,秋姨娘却是一喜,还以为姜如真跪出了问题,哭嚎着说:「我可怜的阿如啊,被外人哄骗了,家里人还如此待你……我们娘儿俩不活了!」 辅国公将将露出一点愧疚爱怜,辅国公夫人正咬牙切齿,就听大夫尴尬道:「国公爷,您也许要当外祖了。」往常他把出喜脉都得乐呵呵道一句恭喜,如此说不定能多得些诊费,如今他却是不敢提那两个字,只盼着辅国公别去砸了自己招牌就成。 果不其然,秋姨娘直接爆起,双手成爪向他面上挠来,嘴里喊道:「你这个庸医胡说什么呢!」 后头阖府便都知晓了,只是目前还没有传出府外去,但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姜婳面色沉重,原先姜如和杨鹤知在一起没关系,就算杨鹤知定了亲,姜如也顶多被骂几句不知廉耻,这只会影响她自己的姻缘,可她一个庶出女,结亲对象肯定比不过辅国公府,所以就算姻缘坏了,对姜家也没有什么影响。 可如今她有孕的消息传出来,姜氏一族的声誉都会有影响。旁人不会说姜家那个庶女如何,而会说姜家姑娘毫无廉耻,婚前便与人私通还有了身孕。 姜家又走上了她预知梦中的路,百年清誉即将毁于一旦。 她久久没有说话,旁边的姜妙也是,闷闷道:「我们家是不是……是不是要成为笑柄了?」不仅是姜如,还有她,她和楚恆的婚事,是不是要作废了? 姜婳回过神来,抱住她肩膀软声安慰:「不会的,满京城谁不知道姜家大姑娘温柔娴雅,定国公府诚心求娶。」 第67页 姜妙勉强笑笑,又忍不住嘆气:「不说我,阿宁,你可怎么办?」先前卫四郎上门求娶,她当时还羡慕过,因为她确实很欣赏卫四郎的风仪,当然更多的是为阿宁开心。如今这样的情况,阿宁已经拒了卫家的婚事,剩下那些世家必然只会观望。 姜婳一愣,她还没想过自己如何,在她的想法里,她这一生不管长与短,姻缘之事总归只和程照有关,而程照绝不会看中这种虚名。 姜妙恨恨地捶了一下桌子:「这个姜如!脑子里全都是水,和杨鹤知那样的玩玩还行,竟真能被他哄骗了身子!」 姜婳赶紧拦住她的手,岔开话道:「大堂姊,我偷偷告诉你,你和楚世子的亲事要定下来了,听说婚期在中秋之后。」 姜妙俏脸一红,不好意思说话了,她上巳才和楚恆相熟了一些,楚恆仪表堂堂,她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也偷偷在心里想过他们俩成亲的事。只是这事从阿宁嘴里说出来,让她格外羞赧。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姜妙嗔她。 姜婳以此为荣:「那是自然,因为我特别关心大堂姊的事呀。」 将大堂姊哄得重新露出笑颜,姜婳松了一口气,只是心头仍然沉重。她原本以为她改变了姜妙和姜如姊妹阋墙的事,姜家就能保住声名,却没有想到后头还会有这种转折。 未来虚无缥缈又好像有确定路线,她身处局中茫然失措。 事实发展正如她们所料想到的,就算姜家再怎么遮掩,经陈怡大闹、陈家姑奶奶上门两件事,翌日姜如和杨鹤知有染的事情便传了出去。姜府下人嘴巴严实,没把姜如有孕的事说出去,可外人听了就已经自发联想,又隔了两三日,街头巷尾就说起姜家双姝之一和玉扇公子有了孩子。 姜妙分外痛恨姜家双姝这个名头,让她如今不得不和姜如绑在一块。 姜婳听着也觉膈应,跟阿母抱怨了一通,李氏也是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揉着眉心随口道:「该找个和咱们家没关系的聪明人想想办法,你阿父和阿兄碍于叔侄兄妹情谊,都不好做得太绝。」 聪明人?姜婳只能想到一个。她当即回房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去了程家小宅。 程照正坐在院里喝茶,他伤口恢復得挺快,那日只是看着可怖,说多严重却也谈不上,因此在床上略躺了一二日就随便下床走动了。 怀义拿着信进门嘿嘿笑道:「郎君,是仙女的信。」信封上字迹清秀柔美,还透着一丝隐隐的花香味,角落里一个篆体的姜字。怀义从小童那得知仙女指的是姜家姑娘之后,便每每以仙女二字代称。 程照却以为又是荣叔借姜婳名义送来的,心里还有些不快,无他,这荣叔委实抠搜,这两日又给他送了两回信,信里给了些不为人知的消息,最后末尾却来一句「欲知内情,请回信附上纹银一两」。 程照对此没有回应,心道你心里存了那许多内情别憋死就成,我的银子只会给阿宁。事实上,他如今委实不算宽裕。 他已经察觉到了荣叔的急不可待,似乎是盼着他赶紧查出来什么一样,因此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笃定就算不给钱,荣叔总还会上赶着送消息来。 他不甚在意地接过信,一看信封,眉梢和唇角便同时挑了起来,略咳了一声,把怀义打发去厨房熬药,自己慢慢地看起信来。 姜家的事他确有耳闻,只是他以为这和隔房的阿宁没有关系,因此并没有细打听,如今才知晓阿宁心里也不痛快。他想了想,自言自语道:「说起来姜大人还让我伤好后就上门做客,是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程照的小马甲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掉! 第四十一章 枉费小心机,月下小羞涩。 姜婳在家等了一日没等到回信,却等到了程照下帖子要上门拜访的消息,她一愣,他的伤已经好了? 虽然知晓在小说这种不科学的世界里,少年反派无论如何都会坚强地活下去,但他如此之快就恢復了生龙活虎还是让她略感微妙——终极反派和白月光炮灰的命运果然不一样,若换做是她,大概要提前下线了吧。 怀抱着担忧以及一点点羡慕的心情,她蹭到阿母边上,想看程照写的帖子。帖子上是中规中矩的楷书,但在笔划转折之处犹可看出写字人的力不从心,程照的伤并没好全。 姜婳看着便皱了眉:「阿母,快回绝他,他明明伤都没好,出什么门!」 李氏余光瞥她一眼,发现她竟然是认真的,立马将帖子递给她道:「你既然不想他上门,就由你自己写信去,回头可别将这事推我头上。」 姜婳也不推辞,当着李氏的面就迅速写了封帖子,让人送出去。动作快得都把李氏看愣了,李氏自然看清了她写的什么,言辞倒还规矩,可是不是太直白了些?什么叫「寒舍不便待客」? 若担心程照的伤,信里也该表达一下关心之意,如何能如此行文?李氏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女儿说一说有情意的男女该如何相处。 「阿宁,明宣也是好意,既是你阿父请他上门做客的,你怎么能这般敷衍拒绝他?」 姜婳认真道:「他本来就受了伤,就该多歇息,这时候出门不利于伤口恢復。」她绝不承认自己有私心,给他写信倒还好,可突然面对真人,她心里终究是羞涩的。凭什么他吻了她,却表现得那么正常? 第68页 另一边,程照很快收到了姜府回绝的帖子,他愣了一瞬,问怀义:「可有说是怎么回事?」 怀义回忆道:「只说让您好好在家养伤,万事以身体为重。」这是送信出来的人的原话,怀义深觉有理,郎君受了伤合该多躺些日子。 程照打开帖子,是熟悉的字迹,语气一板一眼的,叫他看着就能想到她写字时的表情,一定是皱着眉抿着唇的。原来是阿宁坚定地拒绝了自己,他就说,姜家其他三个人都不会如此直接。 他嘆了一声,枉他还在信上耍了些小心机,故意在笔顺转折处撤了力,看起来就像是他体虚无力一样,原以为能得些怜惜,却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叫阿宁有正大光明的藉口拒绝他。 「无事,我出门去一趟大理寺。」 不管怀义眼中的不贊同,程照换了身衣裳就出了门,到大理寺时还将同僚郭主簿吓了一跳。郭主簿随即又是一喜,十分慇勤地上前请他坐下:「明宣你伤好些了么?」听起来颇为关心他的伤势。 程照沉默着点了点头,虽则在他受伤期间,郭主簿并没有上门探望过,倒是事务繁忙的大理寺卿还去了一次,看过他伤势之后便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向来都是这副脸色,郭主簿根本没察觉到不对,嘿嘿笑道:「伤好了就好,你可不知道没有了你,这几日我都忙坏了,事儿多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程照听着只觉聒噪,他告的假还没完,今日来大理寺只是寻大理寺卿,当即打断他道:「在下只是来拿些东西,郭主簿先忙。」 他说着便越过郭主簿到自己座位前拿了点东西,转身走出门外。 郭主簿目瞪口呆,怎么觉得程明宣告完假回来连底气都足了不少,他方才潜意思就是让明宣接过他的活去做,却不想他竟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 简直岂有此理,不过都是一个小小主簿而已,程明宣还没有丝毫身份背景,受伤了就养出这副大爷性子,将许多活都推给他做。 郭主簿哼了一声,望着空置的桌子有些不甘。他这时候忘了,以前大部分活都是程照做的,他如今只不过在做自己的分内事而已。 程照惯会洞察人心,刚刚不过一照面就将郭主簿的心思给猜的八九不离十,只是他懒得理会。拿了东西就匆匆往尚书台而去,此时是申时左右,大概酉时初,姜大人便会出尚书台。 他拿的东西是前些日子受大人吩咐整理的五十年前的案卷信息,其中有几处尚有疑点,他先前便记了下来,这会正好有个藉口。 等到酉时初,姜嵘刚出尚书台,便看见姜家马车旁站着一人,他今日忙了一日,眼神有些不好,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乐滋滋想着今日的岫之似乎俊朗了些,站在那儿不输自己年轻时候了,真是虎父无犬子。 走到近前,他余光瞥见那身影似乎站得格外恭敬,心里便生了疑,难道岫之今日闯了什么祸?专门候在尚书台外边就算了,这会还站得笔直,像是有事相求。 姜嵘面色一凛,想也不想地走过去,对着脑袋就是一拍:「你小子又做了什么好事?」 还没来得及说话的程照:「……」 程照:「姜大人,是下官。」 姜嵘的手还搁在他头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两相沉默了一会儿,他咳了声,把手放下背到身后,端起温文儒雅的面容,温和道:「原来是明宣啊,伤好些了?」 程照颔首:「多谢大人挂念,下官有事要禀与大人。」 姜嵘思索了下,转身走向姜府马车,道:「正好,岫之也念着你,不如去府上小叙。」 姜婳坐在花厅里正捧着一杯花茶慢慢喝着,她近来时常这样,呆坐着能发呆一天,什么事都不想做,俗称犯懒。眼下她就是干等着阿父回来,然后一起用晚膳。 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门外,姜婳适时回神,站起身来喊了一声:「阿父,您回来了。」 「咳咳。」 姜婳蓦地睁大眼睛,跟着阿父进来的居然是程照!她眨了眨眼睛,可惜发呆了一下午,她的眼神看起来颇为呆愣,眨眼睛将她的泪花给眨了出来。 程照忍不住弯唇,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 姜婳赶紧背过身去擦眼睛,将泪花揩干净,转过身来,阿父已经净了手在上首坐下,还示意程照就坐。程照自然不好拂意,寻了侧边的位置坐下。 姜婳视线转了一圈,趁着阿兄没来,很是大胆地坐在了程照旁边。她坐下后,眼睛就紧盯着面前的碗筷,心想就算阿父叫她挪她也不挪,好在阿父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姜嵘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和程照说起官场事务,姜婳听不太懂,但她脚下不老实,仗着桌布够长,脚慢慢蹭到旁边,感觉着鞋尖碰到了另一只鞋,她顿了一顿,抬起脚就踩了一下。 程照面不改色,只是被踩的那只脚动了动,轻轻碰了下旁边的鞋尖,像是在安抚。 脚下被安抚住了,姜婳又抬起自己的手肘,佯装无意地撞到了他的手臂。 程照无奈低眉,正巧这时李氏和姜存进门,姜嵘被引去了注意力,没再和他说话,他便转头迅速勾出一个笑,无声道:「别闹。」 姜婳眨眨眼睛,指了指他腹部的伤处。 程照摇摇头,继续无声说话:「没事,我好多了。」 第69页 李氏进门时便瞧见了那位不速之客,心头略有感嘆,明宣旁的不说,对阿宁却是极好的。姜存却是一喜,走到桌前拍了拍程照的肩膀:「你伤好些了?」 程照点头,两人寒暄了会儿,姜存便看着姜婳道:「阿宁,你往旁边坐点。」 姜婳神色恹恹:「不想动,旁边不是还有个位置么?」 姜存面色一僵,看这两个人不动如山,一旁的阿父阿母又没说什么,只能在旁边的座位坐下。 晚膳没有鱼,程照莫名有些遗憾,不然就可以给阿宁挑鱼刺了。面对着姜家虎视眈眈的三双眼睛,他席间也不好表现得多越矩,只听着姜嵘和姜存说话,偶尔应和一两句。 等晚膳用完,姜嵘就带着程照和姜存进了书房,说是有公务要商量。 姜婳看着三个离开的身影陷入沉思,所以程照上门是为了公务?那她今日那般坚决的拒绝岂不是显得很自作多情? 李氏在一旁悠悠地喝了口茶,问她:「明宣怎么来了?你不是回帖子拒绝了吗?」 姜婳嘆气,面带沧桑:「阿母,我累了。」 李氏无奈:「累了就去歇息吧。」那心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姜婳作势要回自己房间,出了饭厅却偷偷摸摸摸到了阿父书房,书房院外自然有护卫值守,她也不靠近,就在外边小路上徘徊。 护卫看得心慌,忍不住问:「姑娘,您是要找老爷吗?」 姜婳摆手:「没事没事,我就随便走走,你们忙你们的。」继续无目的的来回徘徊,长长的裙摆曳地,在暮色里看着有几分渗人。 值守的护卫之一犹豫许久,终于进了院门,敲开书房,只说了两个字:「姑娘……」 姜嵘便打断他道:「明宣你出去,叫她回去睡觉。」 程照淡定起身,耳尖微微发红,出了门就见小姑娘许是有点冷,搓了搓手。 姜婳见他出来还愣了一愣,往他身后看了看,没发现人影,立马跑上前,拽着他袖子把他拽到一边,确定没有旁人在,她才松开,问他:「你伤真的好了?」 程照捂着自己腹部:「还有点痛,不过没有大碍。」 姜婳皱眉:「那就该待家里,什么公务值得你晚上还要来?」 程照弯唇,道:「难道不是你写信给我了吗?你的事比公务还要重要。」 姜婳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确实是她先写信的,可是也没让他带着伤上门来啊。 「我也没什么事,主要是我家的事已经闹成这样了……」她有些难以启齿,低着头闷闷道,「其实我以前做过梦,梦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可我明明都知道,却什么也没改变。」 她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程照却听明白了。小皇帝先前和他说过前世发生的事,姜家两位姑娘为了杨鹤知闹得反目,姜家清誉一落千丈。这一世杨鹤知却和陈怡定了亲,他也是那时候才怀疑或许阿宁也是復生的。 后来知晓阿宁只是会做梦梦见一些未来的事情,他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你尽力了。」他拍了拍她的发顶,安慰道,「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你别担心,我已经和姜大人商量过了。」 他话音低柔,眸中却有些冷淡,不过是姜家一个不知检点的庶女而已,竟会连累阿宁的名声。还有杨鹤知,他至今还没有忘记,书肆门外,杨鹤知看着他的眼神犹如看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蚂蚁一样。 姜婳抬眼看他,期期艾艾问:「你、你做梦了吗?」说完,面上就不自觉漫上薄红,她忍不住两只手都捂住了脸,生怕泄露了一脸羞涩。 但这不过是欲盖弥彰,程照轻笑出声,他的笑顶多是弯弯唇角而已,笑出声来是极为罕见的。姜婳被这笑声引得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 程照只觉得漫天星辰都落在了她眼里,唿吸不由一窒,回过神来,他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眉心,说话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我都记得的。」 第四十二章 纸折小兔子,女为悦己容。 月下虫鸣,清风低语,程照收回手道:「天冷,你快回去歇息吧。」 姜婳低着头,面上一阵一阵的热意,被他点过的眉心似有火灼,她闻言小脚在地上划圈圈,磨磨蹭蹭地不想走。 「你想了什么办法呀?」她佯装好奇,当没听见他说的话。 程照无声失笑,仰头看看夜幕上的繁星,浓得像滴了墨的眼睛里因浸入月光而显得颇为温柔,嘴角上勾着,任谁看见都知晓他的好心情。 「等事情成了我再告诉你。」他也不回答,低下头看她不自觉搓手,他想伸手给她暖,但姜府里护卫重重,他到底不敢伸手,想了想,只从自己袖袋里拿出一个纸团来。 姜婳好奇地盯着看,他的手指修长如竹节,在月下又如冷玉,看着就十分漂亮。 「这是什么?」她惊讶地问出声,眼睛睁得圆熘熘的,让程照想到了野外山林里的小雀鸟,圆圆的眼睛,歪着头看人时显得无辜而可爱。 「小兔子。」他低眉浅笑,将手里的纸折成的兔子递给她。那兔子还没有他半个手掌大,圆滚滚的一团,长长的耳朵耷拉在背上,眼睛也是圆熘熘的。 姜婳开心地接过,小心翼翼捧在手里,怕力气过重给它揉皱了,又怕没有遮挡被风吹跑了。 第70页 程照却有点后悔,原本是想拿个小玩意哄她赶紧回屋去,现在她倒是挺开心,却双手都捧着那兔子,一双纤纤素手要被晚风吹红了。 夜里原就冷,月下说话远没有旁人看起来的那般气氛旖旎,他轻声道:「我与姜大人还有事要说,你先回屋好不好?有事再给我写信?」 姜婳闻言一愣:「我还以为你说完了要走了。」她还奇怪阿父阿兄怎么没出来送,原来他是中途出来的。 程照忍笑:「有护卫说姑娘在门口,姜大人便把我叫了出来。」 话里意思就是说阿父让他出来赶人的,姜婳脸一红,终究怕耽误了他和阿父正在商量的事情,踌躇了下道:「那我回去了,你和阿父别说的太晚,回家后记得换药。」 程照只点头,看着夜色中很快有人点了灯笼来,引着小姑娘往后院走去。 姜婳回屋后就把纸兔子摆在了梳妆檯上,小兔子旁边是一个小盒子,她今日心情好,便把盒子打开来,将自己耳上的耳坠换了一副,镂空的青玉珠子在烛火下发出温润的光。 姜婳对镜欣赏了一番,正准备摘下耳坠时,青樱便进门了,一眼便瞧见了她的耳坠,夸道:「是姑娘新买的耳坠吗?婢子都没见过,真漂亮,很衬您。」 自然不是她买的,她近日都没出过门。但姜婳心虚地点了点头,含煳地「嗯」了一声,趁着青樱转身去倒茶时,赶紧将耳坠摘了下来。 楚国民风开放,但未婚男子送女子贴身饰物一类还是颇为出格的,姜婳一直藏着,只有在晚间无人时才会拿出来戴一戴。 她洗漱过后就坐在床头看书,直到绿璇来回禀程照已经被阿父阿兄送出了门才安心睡下。她已经好几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了,闭上眼睛就烦躁不安,想做个预知梦,但每每得辗转到子时才能迷迷煳煳睡着,睡醒以后还是困顿,梦里都是乱糟糟的。 今夜却不一样,她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床帐里传出均匀的唿吸声,青樱轻轻松了一口气,不由感嘆,程家郎君就跟安神汤一样,姑娘前几日夜夜不得安眠,今日不过就见了一面,就睡得这般踏实了。 一夜无梦,姜婳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她懒懒打了个哈欠,终于没有了前几日那种困顿的感觉。 等到午膳时分,姜婳在饭厅里一见到李氏就蹭过去抱着她胳膊撒娇:「阿母,昨夜阿父有没有说什么?」 李氏奇道:「你阿父能说什么?」 姜婳瞅她脸色,没看出什么来,但她绝不相信阿父没说什么,阿父和阿兄一样是话痨,阿父最喜欢晚间拉着阿母说话,阿母以前还抱怨过都快睡着了还被阿父吵醒的事。 「程照都告诉我了。」她故意道,「他说想出办法来保我们家的声誉,到底是什么办法啊?」 李氏慢悠悠地坐下,看着女儿慇勤地给她端茶倒水又捶背,喝了口茶才道:「他只不过是来帮你阿父下定决心罢了。」 说实话当前这情况并不难化解,难的是怎么处置姜如有孕的事情。 辅国公恨她不知检点,但到底是宠爱了多年的女儿,还有秋姨娘在一旁求情,怎么也不能让女儿毁了。可若要他上门去找杨丞相却又是怎么也拉不下脸,姜杨两家现在几乎不相往来,若这时候他服了软,那姜家以后被打压的日子可想而知。 他性子本就执拗清高,生平最看不上寒门士子,如今却都想着不拘门第,把姜如嫁给谁都好,反正不能给杨家做妾。 辅国公夫人更不想管,她如今正忙着和定国公夫人商量婚事,幸而定国公府重诺,就算姜家有些不好的传言,但姜妙和楚恆的婚事并没有生变,定国公夫人还催着早些定下日子,生怕旁人上来截胡。 因此最为难的反倒是二房人,姜嵘和李氏担忧因姜如的关系害自家女儿受人指指点点,也担心姜家的清名毁于一旦。可他们于姜如来说只是隔房的叔婶,自然不好越过她父亲嫡母管教。 说到底,都是碍于各种各样的名声人情罢了,世人总为声名所累。 但程照不一样,自他立下有朝一日要平步青云的远大志向时,他就无所谓于名声这种身外之物。 若名声于他有利,他便翩翩君子风华正茂;若名声成为负累,他立时就能抛却那等外物,恢復本性。 他说的办法很简单,只要一口咬定是杨鹤知哄骗,姜家二姑娘便是受害之人,而杨鹤知前科累累,没有人会相信他,纵然杨家一手遮天也挡不住悠悠众口。如若杨家不认,直接状告御前,说杨家郎君仗势欺人,强抢贵女。 这是要撕破脸,但姜家和杨家本就不睦,眼下只有表面的和平,暗地里都不知道交锋了多少次。 姜婳将李氏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才回过味来,也明白眼下姜家的名声肯定回不到以前,只是还要防着杨家倒打一耙说姜家姑娘蓄意勾引。 实际上传言一开始就暗戳戳指责是姜家二姑娘故意勾引杨家二郎,好在《玉扇公子猎艷记》流传太广,看客们与传言受众差不多是同一批,因先入为主的原因,更愿意相信猎艷记里的剧情——杨鹤知一开始便脚踏两条船,两个姑娘都被蒙蔽了,这才免了姜家姑娘不知廉耻、主动勾引爬床的名声。 李氏感嘆道:「这回还多亏了你写的那话本,叫人家都知晓男人的本性,都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最希望有齐人之福,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 第71页 姜婳被夸得颇有自得之意,抿着唇笑:「都是碰巧,碰巧。」 她想了想,又问:「那二堂姊该怎么办啊?」姜如怀了杨鹤知的孩子,外边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杨家却不动如山,姜家也是左右为难,可总不能让姜如这么不明不白下去。 李氏嘆气:「杨家已经和陈家定亲,阿如若要嫁到杨家就只能做妾,你大伯父爱面子,怎么可能会同意阿如做妾?」 姜婳有些胆寒:「那、那孩子怎么办?」 李氏看了她一眼,眼底是她不懂的深沉:「这是你大伯父家的家事,阿宁,我们不能管。」 姜婳有些怔怔,她看不惯姜如,姜如也总是膈应姜妙和她,但总归是堂姊妹一场。她闷闷地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氏心疼地摸摸她的头,道:「阿宁,你别多想,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她狠下心肠,又道:「就算是你也是,比如你选择了明宣,那你便要为自己负责,如今他是七品主簿,跟我们家天差地别,你若与他站在一处,就必须承受旁人的轻视讽刺。」 姜婳几次与程照在书肆的碰面并不算隐蔽,而且第一次还有杨鹤知在旁边看着。李氏出门赴宴时就遇到过暗戳戳打听的,那位夫人掩嘴而笑:「小姑娘许是被外表迷了眼,那等寒门学子也只有一张脸能看了。」 话里的轻视恶意不加掩饰,幸而李氏从来不是个面人,当即就嘲讽那夫人家的郎君连脸都没有,更不要提才学等物了。尚书令的夫人自然更有底气,那位夫人沉着脸不敢说话。 姜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不常出门,出门也就只去固定几个地方,根本听不见旁人的嘲讽,因此并不在意。嘴巴长在别人脸上,她总不能拦着不让人说话。 「我知道的。」她乖巧答。阿母说得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她如今选择程照,就要承担所有可能有的后果;姜如选择杨鹤知,那她也要为自己负责。 李氏摸摸她的脸,笑得欣慰:「你知道就好,不过阿父阿母永远都是你的后盾。」她的女儿自然和姜如不一样, 姜婳点点头,亲昵地蹭了蹭阿母的手,笑着岔开话题:「大堂姊和楚家的婚期定下了吗?」 李氏道是在中秋之后的八月二十二,姜婳眼睛一亮:「是在我的生辰之后,太好了,我可以和大堂姊一起过生辰。」 姜婳的生辰是在八月十六,每年姜家的中秋都会热闹两日,前一日过中秋,后一日给姜婳过生辰。 知道这事以后,午后姜婳没有像往常一样歇晌,而是跑去了姜妙的院子,两人歪在榻上看话本,毫无世家贵女的形象。 「听说你的婚期定在了八月二十二……」姜婳刚起了个头,就被姜妙打断。 「哎呀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姜妙嗔她,扬手就捏了捏她的脸。 姜婳故作严肃,奈何脸还被姜妙捏着,圆嘟嘟的肉捏出一团,看着娇憨可爱。她无奈地扒拉下姜妙的手,继续严肃:「正经点儿,跟你说正事呢。我知道你临近婚期肯定很忙的,但我的生辰你也不能忘了。」 这就是正经事儿?姜妙失笑,她怎么会忘?这是她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往后出了门,哪还有如今这般悠闲想聚就聚的日子,她自然记得牢牢的。 「我都记着呢。你的生辰礼一定给你提前备好,那我的生辰呢?」 姜婳眉开眼笑:「我也记着呢。」 她小时候跟着阿父在外,阿父辗转各州,她没交到什么固定朋友,回到了京城以后就和姜妙相处最多,他们既是堂姊妹,也是彼此最亲近的朋友。 两人又讨论了一下姜如的事,抵不过困意袭来,头靠着头,歪在榻上睡着了。 辅国公夫人进门时看得哭笑不得,心里也有些感嘆,幸而这国公府里还有这么一对知心姊妹。不然只有姜如那一个蛇蝎心肠的,那可真是膈应死人了。 她亲自给榻上的两个姑娘盖上毯子,吩咐侍女小心照看,这才出了门去寻李氏,两位夫人在屋里说了大半个时辰才分开。 姜婳和姜妙这一睡就睡过了一个时辰,一听侍女说了时辰,姜妙蹭的一下爬起身,嘴里急急慌慌道:「哎呀迟了迟了,我还要出门的。」 姜婳狐疑:「出门做什么?」 姜妙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转过身去迅速换了一身鹅黄色长裙,小声道:「楚世子约了我去游湖。」 姜婳牙酸,嫌弃道:「前几日不是游过了吗?」她说的是上巳节,今日是三月九日,离上巳才过去没几日。 姜妙换完衣裳,又让侍女帮忙挽了发,挑了一支蝶恋花滴金步摇插上,揽镜看了看颇为满意,这才转身看向还歪在榻上的姜婳,也嫌弃:「你就犯懒吧。而且昨夜那姓程的是不是上门来了,你还好意思说我?」 姜婳在榻上翻了个身,趴在大枕头上不想起来,看着姜妙对镜描眉,她心里一突,好像自己每回见程照的时候都挺随意,选支好看的钗子算是顶天了,至于描眉点唇之类的从未做过。 想到这个她待不下去了,目送着姜妙梳妆完毕出门,她赶紧也回了自己屋子,将梳妆檯翻了一遍,胭脂水粉都有,但她寻常不怎么用,只有出席宫宴时让阿母的侍女给她妆饰过,平日里都是素面朝天。 第72页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姜婳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弯唇笑了一下,镜子里如春花拂晓,人间百色不输。 才隔了一日,她就想写信了。 第四十三章 访客似绿竹,相送小别离。 姜婳磨蹭了很久还是没写信,空对着一张白纸无从下笔,这么一犹豫就犹豫到了夜幕时分,姜妙都回家来了。姜妙的脸色颇为复杂,羞涩中带了点烦闷,像是开心又像是生气。 姜婳暗戳戳打听:「游湖游得不开心?」 姜妙看她一眼,憋屈地吐出一口气:「我今日碰见婉柔了,我与她打招唿,她却不理我。眼神躲躲闪闪的,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可她能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姜婳与程婉柔不熟,上回程婉柔看见卫原还骗她说是看见了表兄,她虽然不是很在意,但被骗了心里还是有些微妙的。闻言,她安慰得有些敷衍:「可能她有什么不方便的,不好让你知道。你若是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问她。」 姜妙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她当程婉柔是好朋友,以前因为姜婳不爱出门,她时常拉着婉柔出门,婉柔性子温柔腼腆,永远都是柔柔笑着的模样。两人也曾无话不谈,怎么如今却成了这样子? 少女心事就是如此直白,为了朋友稍许不对的面色就能琢磨一整日,姜婳陪着她唉声嘆气,颇费了些功夫才让姜妙重展笑颜。 等姜妙看起来开心了许多,姜婳便开始暗戳戳打听她和楚世子在一起都做些什么,可惜姜妙嘴巴严,脸红似滴血,游湖的细节却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姜婳没办法,因到了晚膳时分,姜妙飞快地跑了,她便也只能慢吞吞挪去饭厅等晚膳开席。 刚进饭厅她就一惊,侍女正给访客倒茶,那访客一身青衣,气质若萧然绿竹,叫人看着就觉得似有清风拂面,不是程照是谁? 「你怎么来了?」她几步上前,左右看了看,饭厅里竟然没有人待客,阿父和阿兄都不见人影。 程照站起身,微微笑道:「我下了帖子的,姜大人允了。」 姜婳就想起自己刚回绝过他帖子的事,底气有些不足道:「我那是担心你的伤势。」 程照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紧接着视线就移向了门外。姜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瞧见阿父和阿兄一前一后往饭厅而来,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黑沉。 姜婳迎到门前,软软地喊了一声,那父子二人像变脸似的,立马翘起嘴角,端起温和的笑意。屋内程照微微颔首,眼底是除了姜婳都懂的心照不宣。 不多时,李氏来了,晚膳开席。姜婳今日没抢到程照旁边的位置,被阿母压着坐在了他对面,抬眼就能看见他低眉思索的模样。 她趁着夹菜时偷偷看了好几眼,总觉得今日的程照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她在心底琢磨了许久,喝了口老鸭汤,转瞬被香浓的汤汁给引去了注意力,忘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对面的程照看似侧耳听着姜嵘说话,实则心里暗暗嘆了口气,怎么就不看了? 姜家父子二人今日话出奇的少,但相比于程照还是话多了,姜婳也没察觉到不对,吃饱喝足以后候在一旁,端着一杯花茶润喉。 姜嵘看了看她,突然道:「阿宁,明宣要走了,你送送他。」 程照紧接着就站起身来,身影被屋内烛火拉得修长,朝着姜婳勾了唇角。姜婳一瞬间觉得自己被蛊惑了,难怪说最好灯下看美人,暖黄的灯火映照在程照脸上,照出一片温润之色。 她想,她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笑的时候很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 她放下茶杯,乖巧地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边回头示意程照跟着自己,侍女在前头打着灯笼。走出饭厅不远,姜婳就将侍女的灯笼给提到了自己手里,半回身和他说话:「你伤都好全了吗?」 程照步子跨大了些,走在她边上,略俯身从她手里拿过了灯笼,他身量高,提着灯笼能照得更清楚些。 「小心脚下。」他低低提醒了一句,清越如玉石的声音故意压低,听起来像是对耳呓语,「好多了,你别担心。」 姜婳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痒,不自在地耸了下肩膀,半边肩膀却突然被旁边的人握住,那人带着她走了两步,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了手,只余肩膀上一点余温。 她愣神:「怎么了?」 「你差点踢到花盆了。」程照提高灯笼,让她看向身后,她走歪了路线,不自觉就往道旁蹭去,一不小心就能踢到路边排成排的青瓷花盆。 姜婳赶紧往路中间走,只是没看身后,一不小心就踩到了程照的鞋尖,她低低「呀」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道歉:「对不起。」 程照指尖虚虚碰在她肩膀,闻言道:「我记得昨日你也踩了我。」 昨日?昨日那能叫踩吗?姜婳鼓起脸颊:「我没有。」 程照做恍然状:「那昨日是跺脚?」 姜婳哼哼,提着裙摆走在前面,轻软的声音和着夜风吹向后头:「我昨日是故意的,所以不会道歉的。」 气势倒是十足,却是走得飞快,叫人知晓她心虚得很。程照慢悠悠跟在后头,看着自己的虚影正落在她脚下,她也察觉到了,以为身后的程照不会注意到,故意重重踩了两脚。 第73页 「我看见了。」 姜婳茫然回头:「看见什么了?」 程照轻笑:「看见你踩我影子。」 姜婳一噎,气唿唿转头:「幼稚。」 从饭厅到大门的路并不远,姜婳就感觉没说几句话,两个人就要分开了。临到门口,程照站定了身子,低头对着她道:「阿宁,我大概要出门一段日子。」 姜婳惊讶地抬起头来,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但嘴里就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做什么去?去哪里?要很久吗?」 程照摸了摸她的头顶,一一回答:「大理寺里有个陈年旧案,须得外出景州寻证据,我是景州人,对那边熟悉些,因此寺卿大人派了我去。应该不会很久,我会赶在桃子成熟之前回来。」 姜婳心情无端地低落下来,但他这是为了公务,无可指摘。而且他与寻常世家子不一样,像她的阿兄,只要不犯大错,官路都是顺畅的。但他只能依靠自己努力,她不知道书里的他付出多少,但如今她就这么看着,也知晓他的青云之路困难重重,官场里都是不见硝烟的争斗。 她想了想,扬起笑来:「那你要小心一点呀,我听说景州的澄泥砚很好,你能不能到时候给我带一方回来?」 「好。」程照点头,又道,「小宅里的桃子记得给我留着。」 他还记得上回阿宁拉他去看桃花时说的话,她说等桃子成熟了再一起去摘桃子。小姑娘低着头,只拿发顶对着他,发间的桃花簪栩栩如生,他不自觉点了点花瓣,故意问她:「你是不是不想给我留?难道要一个人吃独食?」 姜婳鞋底在地上摩挲,低着头声音闷闷道:「要去那么久啊。」 现在才三月上旬,桃子成熟都得五月上旬了,这人随口说一句「不久」却是要两个月。两个月不算久吗? 程照心肠霎时软了,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来没体会过这种心情。年少时候父母就过世了,他身边就只有怀义一个随从,他有时候出远门不会带上怀义,怀义也会担心地说「太久了」,但他从来不会感受到不舍。 阿宁当然是不一样的,他垂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侧,小心翼翼开口:「我会尽快回来的,你要是有事就给我写信?」 姜婳点了点头,看门外马车已经候着,心知饭厅里阿父肯定还在等着自己,若是再磨蹭下去,说不定阿兄就要寻过来了。 「你出门要小心些。」她最后认真叮嘱,「一定要多带银子,有银子才好办事,你要是不够,我可以借你。」 一般人听见这话,说不定会觉得她是在嘲讽。但程照深知她是一片好心,当即点头道:「好。」 「你等等。」姜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提着裙摆转身要走,「澄泥砚很贵的,我先去把钱拿给你。」她走下台阶,犹不放心,转头看着他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好不好?」 看着程照依旧点了头,她才放心地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就小跑着往后院而去。待跑到自己院子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她不常运动,这时候终于想出些运动的好处,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不犯懒,平常能走路就多走走。 青樱差点跟不上她,结果见她一进屋就开始翻箱倒柜,颇有几分打家劫舍的气势,纳闷问道:「姑娘,您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她当时离得远,并不曾听见姜婳和程家郎君说的话。 姜婳翻了一阵终于在枕头底下翻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一个竹青色的锦囊,锦囊上绣了一丛竹子,是她绣了好几个才挑出了这一个最满意的。往锦囊里塞了三张银票,不能给多,多了怕程照不收。 怕程照等急,她装好锦囊又急急忙忙往门口赶,快到时才缓下脚步,平顺了自己的唿吸,这才一手提着裙摆往门口迤逦而去。 站在台阶上的程照不自觉往下走了两步,提着灯照在她脚下,待看到小姑娘脸上还有红晕,便知道她还是跑着来的,顿时有些心疼:「慢点走,我说了会等你的。」 姜婳仰面笑:「没事,吶,这个给你。」她把手上攥着的锦囊递给他,一本正经道:「这是我托你带澄泥砚的钱,你不许不要。澄泥砚不用太好太贵的,剩下的是你的跑路费。」 程照接过,轻飘飘一个锦囊,却似有万钧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叫他唿吸都放轻了许多。 「好。」 第四十四章 离后无聊赖,和亲走剧情。 没有了程照的京城好像少了些什么,春光正好,桃花开得更胜,但也渐渐落败。 程照走后第二日,正逢休沐日,姜婳却窝在榻上无所事事。正百无聊赖着,青樱进门禀道:「姑娘,老爷和夫人请您去主院。」 姜婳诧异:「他们今日没出门?」每回休沐阿父都会带着阿母出门游玩,今日天气这么好,春光融融,正是游玩的好时候。 青樱摇摇头,还道:「连郎君都没有出门。」 这可真是奇了,阿兄爱喝酒,可家里有阿父阿母看着,是绝不会让他喝太多的,因此他但逢休沐,总要出去找几个好久畅饮一番,午后才会回来。 事出反常肯定有事,姜婳不敢耽搁,匆匆梳了梳头髮便去了主院。 主院里,阿父阿母正坐在一处说些什么,阿兄靠在院子里的树下,满目沉思。 姜婳一一喊过去,最后在阿母边上坐下,有些疑惑问道:「阿母,是出了什么事吗?」 第74页 李氏正色道:「叫你来是觉得这事不该瞒着你,所以让你也来听听,再自己下决定。」 不等李氏说完,旁边姜嵘已经按捺不住,当即便抢过话道:「上回刺杀的幕后指使已经找着了,原是要杀掉明宣,结果看你在一旁,便临时改了主意,想着先伤了你,好借我的刀去杀明宣。」 他后来想想这计策其实是可行的,若是阿宁受了重伤,那不管刺杀的是谁,他总会迁怒于程明宣,依姜家的地位以及尚书令的权势,他惩治一个七品大理寺主簿易如反掌。 女儿是他掌上明珠,是他的底线,或许背后之人也深谙这一点,这才临时变了主意,幸好,阿宁没事。 「那是谁指使的?」姜婳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只是不能肯定。 树下的姜存嗤笑一声:「还能有谁?不就是那龌龊的一家子。上回传些我与明宣的流言便罢了,还把主意打到你的身上,求娶不成便歪了心思,也不看看自己配吗?」 说起来姜家和杨家积怨并不久,不过就是年后这一段时间,因杨鹤知的关系,两家才有了些龃龉。姜婳从没想到才短短两三月时间,两家能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将阿父的话琢磨了下,她登时有些急,赶紧解释道:「我那日去四方巷只是凑巧,和程照没有关系,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他。」 姜嵘斜睨她一眼,幽幽道:「你也别替他开脱,这事不赖他难道还赖你阿父?」 姜婳梗住,这当然不赖阿父,但阿父显然有脾气了,若一味的开脱反倒不好,她想了想,气唿唿道:「当然不是阿父的错,只能说杨家心黑,那杨鹤知不仅风流成性蓄意坏我声名,还肚量狭小,故意使人传些流言抹黑阿兄。」 她本就不耻杨家行径,说起这话时夹杂了十足的气愤,眉头蹙起,叫人看着就想着同她一道义愤填膺。 姜嵘哼了一声正要说话,放在膝上的手突然被拧了一下,力道颇重,他纳闷地往旁边看去,夫人为何要拧他?他可什么都没说! 「行了行了,你说阿宁做什么?」李氏嗔怪地睨了姜嵘一眼,这回没事已是万幸,反正杨家是不可能再有来往的了,至于明宣,那也怪不得他。 李氏作为母亲,自然心疼自己的女儿,但她同时也很理智,知晓这次女儿虽遭了连累,但说到底还是因为姜杨两家早有龃龉的关系。或许明宣才是真正遭连累的那一个,只是这话也不好说。 被夫人抢断,姜嵘闷闷不乐地低头啜了口茶,神色有些不豫。杨鹤知那人又坏又毒又花心,但有一句话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程明宣长得人模狗样的,惯会哄骗小姑娘。 姜婳扁扁嘴,想起阿母说的「下决定」的事,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脸色变了一变才问道:「那阿母,您方才说的是要下什么决定?」 李氏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见状,姜嵘迫不及待开口:「阿父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还要去找程明宣?他如今和以前可不一样,你知道这回他查的是什么案子么?」 姜婳抿唇不语,牙齿无意识地轻咬下唇,咬出浅浅的痕迹。 「他会有性命之忧。」姜嵘道。 姜婳勐地抬起头来,眼底是不可置信,下意识脱口而出:「阿父,您不能帮帮他吗?」 院里起了一阵风,将她的髮丝刮到额前,纠纠缠缠的,她却没心思理会,随手划拉到耳后。 心里有两道声音在争论,一道肯定地说:「程照是反派,如今剧情还未开始,反派怎么会提前下线?」另一道却颇为缥缈:「这可不一定,剧情都变了,程照没有借着长公主的势,如今都入了大理寺,怎么不可能提前下线?」 她心乱如麻,好看的眉毛揪了起来,湿漉漉的眼睛定定地看向阿父。姜嵘被她看得没好气道:「能帮的我都帮了,那小子不领情,我能如何?」 翻一个十年前的旧案已经是难于登天,更不要说当初这案子还是先帝定下的,当今陛下掌权后或许有点可能,可如今陛下才七岁,还是个孩童。且就是为了孝道,陛下也不可能推翻先帝定下的旧案。 姜嵘怎么看都觉得是死局,他十年前还只是一州刺史,常年在外任职,但对京城这案子还是略有耳闻的。都说葛家冤屈,但当时葛霄出征西蜀兵败,先帝都抵不住杨家威压,其他人又能如何? 姜婳垂头,半晌抬起头来,神色坚定道:「我相信他,他说会在桃子成熟前回来的。」程照一向是一个重诺的人。 她以前总想着离剧情远些,现在却盼望着进入剧情——那时候程照已经初显权臣的态势,满朝文武已经不能给他脸色。对比秦蜀两国,楚国内里衰败,但难得的是没有皇室倾轧。 只是什么时候才是剧情开始的时候?她蹙着眉想了许久,结合时局来看,只能勉强想起小说开头应该是秦蜀两国敲定联姻之事,男女主初初见面之时。可那是秦蜀两国的密事,楚国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紧接着就被联合起来针对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阿父阿母,我有点累,想回去睡一会。」姜婳想得头疼,神色恹恹地打了招唿,得了应允之后便缓步离开了主院,藕粉色的春衫裙摆在微风里扬起又落下,像是一朵桃花在枝头摇摇欲坠。 姜婳又恢復了以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闲来无事时就写课业,直把先生看得连连点头,说她孺子可教。 第75页 对比起来,姜妙就被骂了,姜妙正是和未婚夫培养感情的时候,今日你给我写封信,明日我给送朵花。小姑娘每日蜜里调油的,哪还记得课业这回事。 姜婳也是太无聊了,顺手帮她写了一份,可惜仿人字迹的本事练得不到家,先生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来了,姊妹俩一起挨了罚,抄书十遍。 姜婳已经很久没抄过这么多书了,上回抄书还有程照帮忙,这回程照不在,她对着一叠白纸欲哭无泪。李氏既心疼又想笑,戳着她额头道:「活该。」 抄了几日书,她性子越发安静,好在还有姜妙陪她,两个人一起抄还有个伴。 正是三月下旬时候,繁盛的桃花渐渐败落,桃树上一片青绿的嫩芽,要生桃子了。但姜府里头没有桃树,姜婳特地央求阿母移摘了一棵小树苗,每日晨起就亲自给它浇水,盼着它长叶子,日落还要和它交流一番,生怕桃树寂寞死了。 这日黄昏,她正和桃树说着话,姜妙从外头回来,神秘兮兮地拉着她进屋,把门窗都关严实了才道:「你猜我今日出门听说什么了?」 姜妙出门就是去见楚恆的,姜婳如今对他们的相处细节已经不感兴趣了,敷衍道:「楚世子和你说什么了?」 姜妙面色微红,转眼就正色道:「你记得常平长公主吧?她要成亲了。」 姜婳惊讶:「楚世子连这种事都知晓?还和你说?」长公主成亲怎么也说是皇家的事,且长公主容色姝丽,楚世子怎么会和未婚妻说起另一位貌美的姑娘,不怕未婚妻吃醋? 「朝中有风声了,杨丞相欲让长公主去和亲,嫁给秦国公子。」姜妙小声道,「长公主那么美的人,竟然要背井离乡去和亲,你说杨丞相怎么这么坏?」 姜婳一惊,和亲?秦国统共就几位公子,难道有两位都娶了邻国的公主? 她怔怔道:「杨丞相可真坏。」 听闻长公主在朝中有些话语权,看样子杨丞相是要夺权了,姜婳生出些危机感,杨丞相本来就权势滔天,又和太后娘家结了姻亲,若长公主都被夺权,那朝中岂不是他一人独大? 姜妙嘆气:「我听世子说长公主最近都在公主府里不曾露面,朝廷使者准备北上秦国商议联姻事宜,世子也在其中。」 姜婳看着她,闻言顿时生出一些同病相怜之感,出使秦国怎么也得一两个月,大堂姊竟也要这么久都看不见楚世子了。 等送走大堂姊,她坐在书桌前,终于下定决心提笔写下了这些日子第一封信。但因怕人瞧见,她纠结着写得颇为隐晦,满满一页纸只写了桃树成长的情形。最后几句道:「我又被罚抄书了,可是你不在,我抄了十遍,抄了整整七日。」 隔了五日,信封被送到了景州云台郡城的驿所里,一身沉肃的青年一手还提着长剑,剑气森森,但他看见信时,嘴角却缓缓勾起。 他想,阿宁定然是极想他的,想他回去给她抄书。 第四十五章 景州遇卫原,回信有深意。 程照慢条斯理地将剑上的血迹擦干净,擦完后,脏污的白棉布被他随手扔在一旁,光可鑑人的剑身倒映出他冷漠的神色,瞳孔漆黑,薄唇紧紧抿着。 许久不曾用剑,倒是有些生疏了。他自省了一会儿,将长剑没入剑鞘,转而又拿起桌上的信来看。 信封里只有薄薄两张信纸,看着纸上娟秀的字体,就好像看见了小姑娘对着桃树喋喋不休的模样。 他不自觉皱了眉头,阿宁是不是无聊了?或许他该再快一些。 他刚把信收回信封,门外便有人扣门,来人话语中透着些漫不经心:「明宣,收拾好了么?收拾好了我便进来了。」 程照脸色黑了些许,忍了忍道:「请卫兄稍候片刻。」 他将长剑放在床边,正要把信放枕头下,手都碰到床头了却是突然一顿,眸光微闪,他直起身子,直接把信放在了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劳烦卫兄久等。」程照过去给开了门,将人引进来。 卫原进了门便毫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那封信上,他守礼地移开视线,但余光一瞥还是瞥见了信封一角的篆体「姜」字。 卫原顿了一顿,忍不住问:「明宣有家信?」 程照关了门,在他对面坐下,伸手将那信移到自己面前,道:「让卫兄见笑了,只是这信不便拿出来,还请卫兄保密。」 卫原神色莫名,要保密的东西你摆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摆明着要让人瞧见一样。 他啧了一声,不置可否,眼底浮出淡淡的嘲讽。程明宣这人,看着正直伟岸,心眼那是一点不少。 程照也不介意他冷漠的态度,执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道:「这回多谢卫兄搭救,明宣感激不尽。」 卫原摆手,不在意道:「这回也是碰巧。只是在下尚有疑问,烦请明宣代为解惑。」 「卫兄请说。」 「明宣官任大理寺主簿一职,按理说平日里只与一些文书案卷打交道,怎么会惹了这么厉害的仇家?」卫原的手指在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气氛无端有些凝滞。 他倏尔一笑:「若是不方便说也不打紧,只是在下实在心系明宣的安危。」 程照也勾了嘴角,只是嘴巴严实得很,半点没透露「仇家」的事,两个人拐弯抹角刺探对方,气氛看起来竟有几分和乐融融。 第76页 「不知卫兄何日启程归京?」程照在心底暗暗琢磨,若回程中能和卫原一起,那杨家也该忌惮些,省得他整日防备着。 卫原悠悠喝了口茶水,嘆气道:「在下此行是为了寻访一位前辈,可惜前辈居无定所,在下恐怕一时半会还得留在景州寻人。不知你是作何打算?」 程照顺势道:「在下身有公务,这些日子都要留在景州。不知卫兄寻的是哪一位前辈?在下是景州人,或许可以为卫兄指路。」 「张之邛张老前辈,不知明宣可听说过?」 程照眉梢微动,不动声色道:「倒是听说过,只是前辈深居简出,很少出现在人前,卫兄要寻人大概要费许多功夫。在下先为你打听一下,或许能打听到也不一定。」 他面上镇定,心里却已经谋划开,这可真是巧了,若是卫原此行只为了找张老前辈,那他完全可以拖住卫原的脚步。毕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张老前辈的踪迹。他少时就师从张之邛,张之邛性子古怪,最不耐烦和旁人打交道,现在是四月初,他应该还躲在山里头。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程照本就话少,卫原也不是姜家父子那样的话痨,气氛便有些尴尬,沉默从桌边漫开,房间里空气都阻塞了。 终究是卫原率先败退,略咳了声便道自己有事要告辞。程照轻吐一口气,站起送客道:「卫兄慢走,在下先给家里人回了信,再去给卫兄打听。」 卫原:「……」其实你不用说得这么详细的。 他默了默,勉强端起君子风范,忍住要爆棚的好奇心,淡定地出了门。驿所里剩余的房间不多,因此他的房间就在程照对门的隔壁,略走几步就到了。 回房关上房门以后,他站在门后陷入沉思,那信封上明明是个姜字,听闻尚书令姜大人爱才,几次邀过程明宣上门做客,那难道是姜大人的信件? 不,这不合情理,姜大人算程明宣哪门子的家里人? 况且,就这半日的相处来看,程明宣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不少,他把信摆放的那般明显,肯定有他的用意。 卫原突然灵光一闪,莫不是为了姜家三姑娘?若是如此,呵,他偏当不知道,叫程明宣一个人演独角戏去。 程照正像自己所说的,取了笔墨纸砚,慢吞吞研了墨,笔尖沾了一点,正欲下笔,手却顿住,方才心中满满的话,临到这时候竟然想不出一星半点。 这封回信很有可能会先经姜大人及姜夫人的眼,他不能写的露骨缠绵,相思之情都不能写,因为会碍眼。日常琐事倒是适合,奈何他来了之后每日就忙着奔波走访,再有就是应付层出不穷的绊子,实在没有琐事可写。 往日才华横溢、下笔如有神助的程照对着一张信纸犯了难,犹豫良久才勉强下笔道:「云台日暖,星江河上游船颇得趣味,日间繁忙,办事顺畅,约至五月初归。」 将信件封好交给信使,他整了整衣冠,信步出了门。云台郡城很热闹,今日是个大晴日,阳光暖融融的,街上人来人往,交织成一片繁华的街景。 这是他熟悉的景色,家乡总是让人心头髮软的,可是,这里没有阿宁,便显得淡而无味起来。 姜婳收到信又是几日之后了,李氏就在一旁看着她拆信,眼一瞥就将内容看得八九不离十。见只是寻常之语,正要转过头去,却见自己女儿一张小脸上红扑扑的,眸光闪烁,羞涩得很。 李氏生疑道:「阿宁,你脸红什么?」 姜婳一惊,迅速回了神,只是脸上红晕明显,闻言有些吞吐道:「没什么啊……屋里有点热。」顶着阿母怀疑的目光,她装模作样地以手作扇扇了下风,又把双手捂在自己脸颊上,盼望着热度快点消下来。 李氏寻不到信件引她脸红的证据,只能半信半疑地放过她。 姜婳赶紧抓住机会道:「屋里太热了,阿母,我出去走走。」 等离开了阿母的视线,她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只是脸上还残存着红晕,叫人看着心头就泛起涟漪。 她慢慢走在府里的小道上,脑子里只有那一句「星江河上游船颇得趣味」反覆出现,她不免想起写这句话的人,相貌清俊,气质卓然,一身如清风朗月,与她说话时常常嘴角勾起,声音清越如玉石。 她也想起了星江河上的那一夜,那人倾身在她眉间一吻,叫她心头如烟火盛放。 姜婳正慢悠悠在花园里走着,迎面却突然冲出来一人,直直地沖向她,她眼睛下意识睁大,往旁边一躲,只是身子反应比不上脑子,她还是被来人带着撞到了地上还滚了一圈。身后的青樱也被撞得歪倒在地,已经惊唿出声。 姜婳只觉得前胸后背都被石头砸了一样,钝钝的疼,还没回过神来,撞人的姜如便抓着她肩膀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这个贱人!」 花园里没什么人,青樱赶紧起身过去想拉开姜如,可姜如像是疯了一样,力气奇大,嘴里翻来覆去只那一两句话,听着渗人得很。 姜婳被她吼的不明就里,伸手一巴掌就拍在她脸上,冷声道:「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她刻意收敛了力气,确保自己不会真的伤到姜如,以免被她倒打一耙。 姜如被这一巴掌扇了回神,手上力气松了一些,姜婳趁机甩开她的手,迅速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一脸茫然的姜如道:「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我只知道你如今变成这样,和旁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77页 姜如双手撑在地上,脸上神情怔怔,像是终于从臆想中回过神来。姜婳没心情和她说下去,转身就要走。 姜如却突然开口,语气癫狂道:「你知道我为何上了杨鹤知的床吗?他喝醉酒了把我认成了你,他跟我欢好时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你说我变成这样和你有没有关系?都是因为你!」 话里满满的恶意冲着姜婳袭来,她站在原地,喉头忍不住泛起一阵噁心,叫她当即干呕了一声。青樱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只能神色无措地扶着她。 姜如见状笑得更加癫狂:「觉得噁心?哈哈哈我偏要说给你听,你猜他说了什么,他捏着我的脸说要把你的眼睛挖掉,谁叫你眼睛里只有那一个穷小子,那小子给他提鞋都不配……」 姜婳勐地转过身,眉眼间一片冰霜之色,冷笑一声道:「一个不知检点,婚前就与人苟合的人,倒还有脸来指责我?果然噁心的人都是臭味相投,一身污泥的就莫要蹭到我跟前,免得脏了我的鞋。」 青樱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心里头惴惴想,姑娘性子向来软和,连骂人都只会那一句「什么玩意儿」,今日这般不留情面地骂人真是十几年来头一遭。 她回想了下,难道是因为二姑娘说程家郎君给杨家郎君提鞋都不配,姑娘才生气了吗? 姜如还坐在地上,嘴里低低地笑着,只是那笑声尖利刺耳,结合她脸上癫狂又诡异的表情,叫人嵴背发凉。姜婳想了想,在她跟前半蹲下,眼睛直视着她,语带轻蔑道:「你、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  「云台日暖,星江河上游船颇有趣味。」——程照 翻译:「我想吻你。」 第四十六章 午睡又做梦,梦里双喜烛。 对姜如眼中的愤恨视而不见,姜婳慢条斯理起身理了理裙摆,又低头看她一眼道:「我要是你,这时候就该好好为自己将来打算,而不是一味攀咬别人。我不想听你们床上的那点龌龊事,但我不介意传出去让别人听一听。」 姜如冷笑:「你说的倒轻巧,我还有什么将来?」她本以为和杨鹤知欢好就能顺利嫁给他,就算是平妻也可以,那可是权倾朝野的杨家,就算定国公府都是比不上的。只要她嫁到杨家,那姜妙和姜婳的亲事再好也比不过她。 她本以为阿父会很高兴她攀上这么一门亲,可阿父居然不同意,还让她指认是杨鹤知欺辱,让她受尽了旁人的嘲讽。那些人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秽物一样,对,就跟姜婳这时候的眼神一样,高高在上又带着怜悯,都是虚情假意。 谁要她的怜悯! 姜婳将袖摆上沾上的灰拍干净,眼神扫过她的肚子,秀眉轻皱,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她才不会给姜如出主意,反正如今都是她自找的。 她刚转身,姜如的侍女便匆匆找了来,姜如近日都在禁足,按理说都不能出房门,可小丫头一时没注意,从厨房回去就发现人不见了,急得差点哭出来,寻到花园就看见二姑娘正坐在地上,三姑娘站在一旁。小丫头心脏都差点停了,赶紧将人扶起来,余光都不敢往旁边瞥。 姜婳没停留,她刚刚被撞到地上,表面不显,但右边手肘下意识撑了一下地,有点钝钝的疼,可能已经破皮了。 回到屋里,她赶紧挽下袖子查看,临近手肘处的肌肤红了一片,隔着衣裳都破了皮。青樱赶紧取了药箱给她涂药,心疼道:「也不知二姑娘发了什么疯。」 姜婳随口道:「不过是嫉恨罢了。」看不得有人过的比她好,便把自己的不好迁怒到旁人身上。 等涂完了药就到了午膳时分,姜婳抓住机会就向阿母告了状,她可不是那种受了欺负只会忍气吞声的人。李氏看了看她的伤口,眼神冷淡道:「待会我就去寻你大伯母说一说。」 姜婳乖巧地吃完饭,又是惯常的午后小憩。 她如今大概已经寻到规律,午睡时候更容易做梦,预不预知倒不一定,但有很大可能能看见程照。 怀抱着像是买了彩票等开奖一样的心情,她很快沉入梦乡。 只是,这次中的奖显然有些不同凡响。姜婳心情复杂地看着床边正宽衣解带的人,半张脸被烛火照得格外温润,另外半张脸掩在阴影里,看不太清。但他嘴角勾起,显然心情不错。 姜婳又把视线移到旁边的床榻上,床边垂下一圈红色的轻纱帷幔,帷幔上影影绰绰地映出一个身姿曼妙的人影。在姜婳的视线里,床帐中的人慢慢探出一只白皙的手臂,重点是小臂上完全没有袖子遮挡,这说明床上的人很有可能没穿外衣! 姜婳倒吸一口凉气,眼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程照背着她在梦里和别的人私会,不对,也有可能这是预知梦,未来程照会出轨!她紧紧地皱起眉头。 第二种可能有点羞人,姜婳有点不好意思往那边想,那就是床帐里的女人就是自己,程照在梦里臆想她。换言之,这有可能是一个略带颜色的梦。 那边程照已经脱了外衣,烛火摇摇曳曳的,他伸出手去要撩开床帐。姜婳一急,怒声一吼:「你给我住手!」 那只如玉的手便停在半空中,手的主人偏头看来,眉眼间隐隐带了些好事被打断的不悦,但当看清打断自己的人是谁时,他略挑了眉梢,嘴角浅浅勾起,意味不明道:「居然被发现了。」 第78页 姜婳气沖沖地走到床帐前,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眼睛周围已经隐隐发红,但她强撑着板着脸,气势汹汹地一把拉开床帐,她倒要看看床上这女人是谁。 可是,床上居然没人! 不可能,她分明看见了影子还有那只莹白的手臂,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她还在愣神间,肩上忽传来一股力道,将她推入床帐,她反应不及,整个人就顺着那股力道摔到了软软的床上。 她愤怒地转过身去,就见程照低头看着她,因为背对着烛火,面上表情模煳不清,手还伸在半空中做出推人的手势。 这姿势加上这场景都让她觉得不自在,但她心中实在气愤,忍不住抬起脚就朝他腹部踢了过去:「你这个负心汉……」 「别动。」踢出去的脚还没碰到身体就被程照一把抓住,程照顺势替她脱了鞋,微微俯身盯着她眼睛问,「看见床上的人了吗?」 姜婳有点摸不准他意思,转头又看了一圈,挣扎着把脚收了回来,跪坐在床上和他对峙:「我方才明明看见了,你把她藏哪儿去了?你这个负心汉,我告诉你……」 看着她气怒难消的小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晕,程照眸光微闪,伸手给她理了下额前凌乱的髮丝,慢条斯理道:「这里哪能藏人?你再仔细看看,这床上的是谁?」 姜婳觉得他故意转移话题,这床上除了她还有谁? 不过转瞬间,她突然反应过来,面上哄一下似着了火,赶紧往后头挪了挪,离他远了一点才有底气说话:「你这是臆想!」 他的意思分明是说那人就是她,因为她本尊出现在了梦里,所以床上臆想出来的人才不见了。 程照难得有些窘迫,但他仗着现在这是梦,梦里的姑娘隔得远,因此他只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脸色都没变。他低头看见自己现在还是衣冠不整的模样,想了想把地上的外衫捡了起来,背过身去穿衣服。 姜婳意图下床去穿鞋,刚挪到床边,程照已经穿完衣裳转过了身,很是自然地抱起她往床里边放,然后自己坐在了床边。 「你隔得那么远,还不准让我想想?」他道。 姜婳羞愤欲尽:「你怎么能想得这么出格?」 程照若有所思:「不这么出格就可以?」他倾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温热的唿吸轻喷在姜婳皮肤上,她愣愣地抬眼看他。 程照弯了眼,揉揉她的头髮,轻笑道:「我就是想你了。」 姜婳瞪他:「我才不是姜如那种女人!」 她气得连二堂姊都不喊了,她前世未及十八就因病过世,今生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两世加起来都没有恋爱经验,一看自己竟然被程照这么想,当即就想起了姜如在花园里说的话,心头气恨难消。 姜如自己不知检点,和杨鹤知欢好,却反过来就责任推在她身上,还说些污言秽语存心让她噁心。姜婳头一次面对这种遮羞布以下的东西,心头正难受着,结果做个梦却在梦里发现程照也在臆想,心头越发堵了。 程照向来善于观察揣测旁人情绪,特别是阿宁的,察觉到她声音里的隐隐委屈,立马回忆自己说了什么,在脑子里分析了一遍,再结合阿宁说的「姜如」,得出结论,大概还是他做的这个白日梦惹恼了她。 可是,他略有为难,做梦这种事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啊,若不是阿宁出声,他还以为这是真的呢。 他斟酌了一会儿,谨慎开口:「姜如欺负你了?」 姜婳低着头不说话,嘴唇紧紧抿着,一看就知道不高兴。程照皱起眉头,低低喊了一声:「阿宁,抱歉。」反正不管如何,道歉总是没错的。姜婳终于抬起头来,眼尾泛红,眸中似有一汪清泉,映照着他无比卑劣的心思。 他唿吸一窒,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但她的睫毛轻颤,扫得他手心发痒。 「阿宁,不要这样看我。」 姜婳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低道:「你们怎么这么坏?」 轻软的嗓音微微上翘,勾得人想要再听她说几句。程照不自在地别开眼,眼睛盯着床帐道:「我和姜如不一样,我不坏。」 姜婳手指揪着床上的锦被,眼睑半阖,闷闷道:「反正你们都坏。」 程照有心哄她,可自己本来就不会说话,生怕又说了什么惹恼了她,只能坐在床边思索。看姜婳又要下床穿鞋,他不敢再阻拦,便起身扶着她。 这一扶却正好扶在姜婳的手肘上,察觉手下的触感不太一样,他细细感受了一下,脸色登时有些不太好看:「手怎么了?」 姜婳未料他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她手肘上缠了一圈绷带,只能实话实说:「午睡前被姜如撞了一下,跌到地上撞到了,不严重,只是破了皮。」因为做梦没有痛觉,所以她其实并不难受。 程照皱了眉头,姜如确实坏,肯定还说了什么才让阿宁不开心。他温声安慰:「我回去给你带景州的特产,这儿的蜂蜜枣糕很好吃,还有桃花饼。」 姜婳嗯了一声,坐在床边打量屋内的摆设,待看见桌台上燃着的是龙凤喜烛时,她眼睛睁大了些许。 如果程照只是单纯地梦见与她欢好缠绵,她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因为前头有姜如这个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但程照若是梦见的是他们成亲之后的洞房花烛,她心头那股气愤陡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羞涩和欢喜,从心头某个角落缓缓溢出。 第79页 程照也注意到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一双龙凤喜烛上,他脸上霎时闪过几丝晦暗不明,声音微微发紧道:「对不起,阿宁,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娶你了。」 他犹记得第一眼看见阿宁时,小姑娘站在书肆门边,两人只对视了一眼,他就心跳失序,声如擂鼓,叫他再听不清旁边的姜存在说什么。 他心悦于阿宁,从此再看不见旁人。 姜婳眨了眨眼睛,看看他又去看看那一对喜烛,粉面含羞,被烛火映照得发红。 「那你、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呀?」她声若蚊蝇,说完就忍不住掩面,也不管程照听没听见。纠结着又希望他没听见算了,可久久得不到回应又让她心生忐忑。 她有些迟疑,正想抬头观察一下他的脸色,然后就感觉到自己的左手手指一根根被人温柔又强势地从脸侧移开,整只左手都被他抓在了手里,随即脸侧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温热而软。 程照克制地亲了一下,嘴唇只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感受着唇下越来越热的温度,他不自觉勾了唇:「阿宁莫要心急。」 姜婳脸一红,一巴掌盖在了他脸上,恼羞成怒:「谁急了?!」 第四十七章 云台事且收,前世身死后。 美梦总是容易醒的,程照本就浅眠,就算在梦里还留着一分神识,感觉到屋外有人叩门,立马便醒了过来,屋外的敲门声有些恼人,比敲门声更恼人的是卫原的声音:「明宣,明宣?你醒了么?」 程照吐出一口浊气,捏了捏自己眉心,起身去给他开门:「卫子澍,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经过几日的相处,两个人已经相熟许多,程照充分领会到了卫原的与众不同,此人外表光风霁月,内里却是洒脱不羁,不熟时还能装模作样,看着像是翩翩君子,熟了之后便蹬鼻子上脸,让人气得牙痒。 卫原一袭滚边白袍,进门时就照得屋子里一亮,程照转过了头,觉得眼疼。 「明宣这是说的什么话?没事就不能寻你了吗?」 程照转身去水盆前洗了把脸,一边擦脸一边道:「在下还有事,子澍请自便。」 卫原摇着把扇子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问他:「明宣有什么事?或许我能帮忙。」 程照回身看他一眼,水滴慢慢从他脸侧滑下,清俊的脸上带了些冷冽,他道:「公务不便透露,对了,这几日我倒是打听到了一点张老前辈的踪迹,听说他在山里隐居,有人曾在云台郡城西南的大雁山深处看见过他。你若是无事,倒可以往那边走一走。」 卫原闻言眼睛一亮,当即收了扇子道:「多谢了。」他这几日缠着程照也就是为了此事,听闻有了消息立马坐不住了,略寒暄了几句,便马不停蹄地出了门直奔西南大雁山而去。 留在屋里的程照慢条斯理地开始打点行装,云台郡城待够了,是时候回渭阳县一趟了。至于卫原?他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大雁山地势最是奇妙,就算是本地人入了深处也得转悠个大半天才能出来,等卫原出来得过个三五日吧,到时候他再回郡城一趟,正好将手上的事收个尾。 他慢悠悠提着包袱出了门,跟驿所的小吏说了一声,骑上马便往北出了城门。 姜婳醒来时,屋里睡前燃的香还没烧尽,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听着窗外两个侍女低声聊天,主要是绿璇在说,说的是外头新出的热闹事。 杨家郎君和姜家姑娘的事,因杨家刻意打压,传的人少了许多,又因京城每日都有新的热闹,旧的事物总会被缓慢压下,再也激不起水花来。 姜婳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还是有些烫,她翻了个身将自己侧脸贴在软枕旁边凉凉的玉枕上,好歹消了那股热意。刚刚在梦里清醒得很,现在醒了之后梦的内容却有些模煳起来,都有点分不清到底是她做了梦还是她入了梦。 她也不好意思再仔细回忆那迷离又缱绻的梦境,只在心里默算着日子,如今已是四月初,差不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程照就回来了。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侍女脚步声有些凌乱,急急忙忙地从院子里躲在屋檐下,不多时,淅淅沥沥的小雨便从天上落下,打湿了满园春草。 姜婳正是犯懒的时候,刚刚午睡没睡好,一听这雨声跟催眠一样,很是干脆地抱着玉枕又睡了过去,这种天气最好睡觉了。 一晃神间,她觉得自己该起来了,便起身穿好衣裳下床,唤了青樱一声,奇怪的是却无人应答。 屋里特别安静,姜婳心咚咚咚地跳起来,勐地转过身去,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令人窒息的静谧,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她试探着迈了一步,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子还是她睡觉前的屋子,天青色的床幔,摆着黄铜镜的梳妆檯,雕刻着精緻浮雕花纹的大衣柜,还有摆放得满满当当的博古架……诶?不对,她的博古架上怎么可能会摆食盒? 姜婳赶紧几步走过去察看,原先她的博古架上摆着前朝的古董花瓶、御赐的宝玉如意、高僧开过光的玉佩……现在通通没有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屋子里遭贼了?还是她们家被抢劫了?不会是被抄家了吧? 姜婳整个人都不好了,扶着博古架才能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多年收集的宝贝睡一觉起来就全不见了,换谁都得疯。 第80页 她手指颤抖地去拿架子上离她最近的一盏兔子灯,这兔子灯看起来有些年头,煳的白纸都变脆了,她手刚碰上就戳了一个洞。 这贼人也太猖狂了,姜婳脸色发白,她满架子的宝贝就给换成了这么一堆破烂?她觉得自己心梗都要犯了,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青樱?绿璇?」她有气无力地喊,也不知怎么回事,仍旧无人应答。 姜婳开始惴惴不安,难道府里出什么事了?顾不得心疼宝贝无故遗失,她转过身要出门去,余光一瞥却好像瞥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深唿吸了一次,做好心理准备才走到博古架另一侧去看。博古架另一侧是一小块空旷的地方,以前姜婳在这摆放的是她看过的话本,满满一箱子,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香案。 香案上的线香还燃着,难怪她方才就闻见了这种檀香味。更诡异的事还在后头,再一次面对刻着自己姓氏的牌位,姜婳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把牌位上每一个字都印在脑海里,心头忽起了些悲怆之感。 想她芳龄十六,大把的好日子还没过,却已经看见自己的牌位两次了。 她现在终于确定,自己大概又是在做梦,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自己的多年收集的珍宝没丢,她醒来应该就能在博古架上看见。 不过自己的屋子摆着自己的牌位,就算是做梦,姜婳还是感觉颇为复杂。她忍住自己给自己上香的欲望,刚从博古架后边出来,紧闭的屋门就打开了。 姜婳还在猜测梦里进来的应该是谁,结果眼前一花,转瞬间她就出现在了香案之上,飘在空中还动弹不得。 不过她没等多久,来人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博古架慢慢往旁边移开,屋外的阳光穿过窗格,落在香案前面的地板上,让这一方角落有了温度。 姜婳的屋子里是不可能有这种高级的机关的,因此她起了疑问,这到底是自己在梦里臆想,还是说,这其实不是自己的屋子? 香案前的人身材颀长,阳光被他挡去了大半,飘在半空中的姜婳只能看见他头顶的玉冠,但她知道,那就是程照。 印象中程照的气质萧然如绿竹,衣袖轻摆时就带着清风朗月,如今梦里的程照却冷硬如刀锋,仍旧是一袭青衣,但周身气势凛然不可侵犯。 「阿宁,今日是五月初五,院子里的桃子熟了,我摘了几个,很甜,你肯定爱吃。」程照将果盘摆在牌位前,一撩下摆在蒲团上坐下,嗓音里带了些温柔道,「不过桃子吃多了不好,你得少吃些。」 姜婳眨了眨眼睛,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下头的程照低低笑了一声:「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年多吃了桃子,结果害了牙疼,连着十来日都不能好好吃饭,脸都瘦了一圈。」 姜婳不记得,猜想这事大概还没发生。 程照沉默了一会儿,屋子里安静下来,姜婳觉得听到了他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沉稳有力。 就在姜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突然又开口:「阿宁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伯父救出来,不过他们就算在天牢里,我也打点好了,你放心,他们没有吃什么苦。」 姜婳愣住,这是什么意思?阿父会有牢狱之灾?怎么可能,姜家是百年世家,阿父贵为尚书令,声名显赫,且阿父绝不是那种违法乱纪之人,怎么会进天牢? 她本能地不愿意相信,但脑子里一激灵,想起来十年前获罪的那个大将军,在朝上能和杨丞相分庭抗礼,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她的小宅就是因为将军获罪,家产被发卖才买下的。 她想开口喊他再问得清楚些,却怎么也不能出声,只能看着程照沉默许久,整理了下香案桌,转身将博古架恢復原位。他开了门,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沉默得有些孤寂。 因为门开着,姜婳也看见了院子里的景象,空地上摘种了一小片桃林,桃树上已经结了小桃子。她终于确定,这的确不是她的屋子,因为姜家从来都没有桃树。 这是她死后,程照在自己府邸为她置办的一座院子,里头有她的牌位,还有他所有关于她的记忆。 程照出门后,姜婳就能动了,她从半空中慢慢飘下来,落在地上脚下还有些不实之感。她踩了两脚才稳住身形,当即看向博古架上那盏被她戳破的灯。 她想起来了,在他们刚认识不久的那个元宵灯节,她给了程照的随从一盏灯,让他回去请程照画一个小兔子,后来程照提着那盏灯来给她,但是她没要,他便又拿了回去。 原来他一直留着。 姜婳吸了吸鼻子,捂着嘴哭了出声,像是发泄一样,她越哭越大声,耳边突然传来阿母的声音。阿母一边摸她的头,一边心疼地问:「阿宁怎么了?怎么睡着了还哭成这样?」 姜婳的眼泪已经沾湿了枕巾,她抽抽嗒嗒地醒过来,一见阿母就坐起身来抱着她,哭过那一阵才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 李氏拈着手帕给她擦眼泪,看她哭得满脸通红,心疼得不得了:「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姜婳摇摇头,声音犹带哭腔:「没有,我就是很难过。」 难过得想哭。 第四十八章 一日如三秋,公主请赴宴。 第81页 李氏给姜婳擦干净小脸,看着她脸上残存的红晕,不由笑了出声:「都多大了?还睡着了哭,小心你阿兄知道了笑话你。」 姜婳撇嘴:「他要是笑话就笑话好了。」 「到底做了什么梦?」李氏摸着她的脸,话音轻柔,「跟阿母说一说。」 姜婳道:「我梦见我死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李氏戳了一下额头,李氏皱着眉嗔她:「说什么傻话?你一定得平平安安的,不然叫我和你阿父怎么活?」 姜婳动了动唇,知道这种梦对阿父阿母来说过于残忍,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岔开了话题。 李氏有心让她开心些,想了想便想出个主意,道:「明宣可能要提前回来了,我听你阿父说云台郡守的罪证已经呈往御前,就算是杨丞相也不能保下他,有你阿父在朝中转圜,明宣可能要升职了。」 姜婳眼睛一亮:「真的吗?」 「难道阿母还故意骗你?」李氏轻笑,「你阿父还不想告诉你,你也别在他面前说这事,往下压压你的嘴角,等明宣回来了,我允许你出门去找他玩一天。」 姜婳人心不足,哀嘆道:「一天哪够啊……」 李氏看着她,她立马收了声,甜甜笑起来:「谢谢阿母!」 得知这消息,姜婳整个人都十分振奋,原本以为还要一个月,没想到程照可以提前回来。 就这么过了两三日,她又收到了从云台郡送来的信,信是加了价钱请驿所小吏加急送的,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打开看时,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红了脸。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幸而不日将归,归与阿宁商议梦中之事。」 梦里什么事?姜婳把信又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坐在梳妆檯前开始对镜沉思,程照的话总有深意,绝不只是表面看起来那意思。 她努力回想,首先排除前几日做的那个让她哭到崩溃的梦,除了那个只有前一个疑似带颜色的梦。 姜婳想了许久,终于从脑袋深处揪出一点记忆,记忆里她红着脸问程照:「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这一段记忆太羞人,显得主动的她很不矜持,因此她醒来之后就下意识不去想,想装作这事没发生过一样。 姜婳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慢慢红了脸,眸中水波轻漾,像是一汪清泉,她眨了眨眼睛,清泉中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水波晃荡起来。 「姑娘,姑娘?」青樱唤了两声才将她唤了回神,禀道,「大姑娘使人送了帖子过来,您要不要看看?」 帖子是常平长公主府下的,邀她于五日后的四月十六日去公主府赴宴赏花。姜婳前几日就从姜妙那里听说了长公主有意举办宴席,宴请的是世家重臣家里的未婚姑娘,说是个贵女间的小聚,也算是为她自己践行。 京城里世家差不多都知晓长公主即将北上去往秦国和亲的事,因为西蜀日益兵强马壮,杨丞相心忧如焚,以十年前大将军葛霄奉命出征西蜀却通敌卖国为例,强烈要求要与秦国结成同盟,这般大义凛然的藉口,连太后都不好说什么。 常平长公主是皇室最拿得出手的公主,若要和亲,首推的便是她。朝臣中又多有对她参与朝政不满的,几番推波助澜之后,这事已经几乎是板上钉钉。 因此长公主便借势宴请世家贵女,彼此联络感情,好为自己添些筹码。 姜婳心里很钦佩常平长公主,倒是挺乐意与她来个临行前的小聚,可她不喜欢和其他贵女一起赴宴,不说其他的,太后娘家堂妹陈怡肯定会去,陈怡如今应该讨厌死姜家人了,当然姜婳也很讨厌她,若是在宴席上碰到,姜婳不能保证若是陈怡先挑衅,她不跟她吵起来。 可她再怎么不情愿,长公主亲自下的帖子总不好推拒。只是到了宴席这日,因夜里又做了些不知所云的梦,她险些睡过了头,醒来时就被告知姜妙已经等在了院子里。 同样等在外头的还有一封从渭阳送过来的信,姜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看信而抛弃了姜妙。 姜妙已经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干脆进了屋坐在一旁看她,一看她手里那张信纸,立马明白过来,揶揄道:「程家那位写的?我瞧着你看得挺开心。」 姜婳大大方方地点了下头,其实之前除了阿父阿母,她在其他人面前对自己与程照相处一事总是有所遮掩。倒不是觉得他们的关系见不得人,而是内心深处总存着几分担忧,怕年少时候情窦初开却走不长远,怕未及十八夭亡而徒留遗憾。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因为有所顾忌,所以不敢大胆,因此小心翼翼。 如今却不一样,她想,若真像梦里那样,程照对她的感情自不必怀疑,若她能度过生死大劫,她必定是要嫁给他的;若她真的不幸死去,她还是想大胆一次,让世人都知晓她是他的心上人,而不是在许多年后通过考据才有猜测。 姜妙有些不可思议:「真是他?你怎么就瞧中他了?那时候他眼睛分明长头顶上的,而且,他如今还只是个小官,你……」 她没说下去,但神色是显而易见的不贊同。他们这种大世家里头的姑娘虽说不用特地去联姻,但也讲究一个门当户对,高嫁或低嫁的结果都不会很好。 高嫁没有底气,低嫁更不消说,夫君势弱,总是一个隐患,若他一辈子只是个小官,在家里千娇百宠的姑娘嫁做人妇未免太过委屈,若他有朝一日发达了,还能不能保留原有的恩爱也未可知。 第82页 姜妙不了解程照,仅有的几次会面都让她觉得这士子太过傲气,傲气的人一般要别人迁就,但她怎么捨得让阿宁迁就别人,因此心里不甚贊同。 姜婳抿唇笑:「因为他长得好看,我就喜欢长成他这样的。」 姜妙:「……」词穷,这理由根本无法反驳。她甚至于想起了卫四郎,然后卑微地发现,程照似乎确实比卫四郎要更好看那么一点点。 「行了行了,快换身衣裳,我们不能去得太迟。」姜妙给她挑了一件蔷薇色锦裙,再配上海棠滴翠玉步摇,又让青樱给画了个粉面桃花妆,眼尾晕着红,眉心贴了朵花钿。 姜婳容貌本来就美,不上妆时只让人觉得如清水芙蓉,清丽脱俗,上妆之后更是艷丽逼人,从芙蓉变成了牡丹,叫人瞧上一眼就忍不住心跳失序。 姜妙捂着胸口哀嘆:「阿宁甚美,我不及也。」 姜婳觉得这妆容有反客为主之嫌,她还是习惯于在各种宴席上当一个边缘人,不被人注意到才最好,可若顶着这么一张脸过去,怎么可能不被注意到? 她唤了青樱要洗去一点妆容,却被姜妙拦住:「不行,你今日就得这么去。你不知道,前几回她们设宴你推了没去,她们便在宴上说你许是不敢去,怕在宴上露了怯。她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你,就去问姜如,她居然还附和,你说气不气人?」 听起来确实挺气人,姜婳这几年来满打满算其实只参加了两回正式的宴席,第一回是宫宴,但宫宴上规矩森严,各家姑娘不坐在一处,彼此就算在宫里见了也不一定认得。 第二回是长公主举办的集贤宴,集贤宴宴请的贵女较少,统共就那么五六位,但姜婳当时才露面没多久,就因为陈怡故意推她下水而提前退席了,顶多只混了个脸熟,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她知道贵女间时常会举办些各种名目的小宴会,但她以前是懒,今年来则是因为更喜欢去找程照,所以都没有参加过,姜妙和姜如倒是时有参加,姜妙回来还会拉着她说一些宴上的趣事。她从来没有想过,都没去的自己还能成为话题之一。 姜婳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思考片刻,还是将花钿抹了去,转过头去对姜妙道:「大堂姊,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可以气到她们了。」 姜妙打量了下,深觉有理,就阿宁这副模样走出去,准能气死那一群只能在背后臆想泛酸的小姑娘。 果然如她们所料,姜婳出现在长公主府时,府里已经来了几位公侯家的姑娘,看见她们两姊妹时俱是一惊,转而背过身去窃窃私语。 「那是姜妙和她堂妹?不是说长得很丑吗?」 「应该不是吧,姜如不是说她堂妹小家子气,平常都不敢出门,若真是姜妙旁边那个,怎么会不敢出门?」 「可和姜妙走一起的还有谁?」 姜妙挽着姜婳的手,在认识的姑娘面前都去转了一圈,笑眯眯介绍:「这是我堂妹,姜婳,从前不怎么爱出门,你们都不认识吧?」 姜婳觉得自己像是个战利品,被推出去炫耀了一圈,然后得到战利品的人才心满意足地摸着她头道:「阿宁今日真给我争气,这回还有几个人没来,你等着,我到时候也在家里办次小宴,争取把那几个没来的都叫上。」 姜婳无奈,正巧这时候长公主出现在了花园里,众女都盈盈行礼,方才那股尴尬又微妙的气氛才消弭于无形。长公主自有一种皇家尊贵的气度,但她性子却是颇为温和,每个姑娘都能叫得上名字,还能寒暄一两句。 姜婳感觉像是在课堂上等着被先生提问,明知道一定会被叫到,还是忍不住忐忑。不多时,长公主寒暄的对象就轮到了她:「姜家三姑娘近日可好?上回那事是我招待不周。」 姜婳连忙道:「多谢长公主挂心。」她想了一想,想到刚才被姜妙拉着去认人时确实没看见陈怡,甚至于程婉柔也没来。她不由心生感嘆,长公主处事果然周到。 长公主笑了笑,又问候了几句,最后看着她和姜妙说了一句「姜家双姝果然姝丽,站一块倒跟亲姊妹似的」。 姜婳和姜妙都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都很感激,其实以前的姜家双姝说的只有姜妙和姜如,后来姜如名声不好,外头便有人存心往姜家双姝这名头上泼脏水,意图把姜妙也冠上一个同流合污的名声。如今有了长公主这一句话,以后的姜家双姝便只有姜妙和姜婳,可以说,直接将姜妙从那流言里摘了出来。 姜婳心想,长公主真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想必就算嫁去秦国也能活得很好。 宴席主要还是大家一起聊聊天,姜婳只在长公主询问时回答过几句,在众贵女间并不打眼,先前议论过她丑的姑娘也没再不识趣地凑上前来,因此这次赴宴倒还舒心。 用完午膳,宴席便散了,姜婳跟着姜妙出了门,她视线习惯性地转了一圈,还没看到姜家的马车,手腕却忽然被姜妙抓紧了,姜妙声含激动:「你看,那是不是那个程家的?」 姜婳睁大眼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马车旁边的程照,还有阿兄。 她差点就要跑过去,刚迈出一步,勉强想起来这是在长公主府外,周围还有其他世家贵女,她得矜持,不然的话,明日流言就不知道会传得有多难听。 马车旁程照正侧身听着姜存说话,姜存半靠在马车壁上,透着几分随性。这么两个人站在那儿,自成一道风景,刚出公主府的贵女们差点看直了眼,再一看那马车上写着「姜」字,登时气恨,今日姜家那两姑娘就算了,怎么家里的郎君也这般好看? 第83页 姜婳佯装镇定地走到马车前,小声问程照:「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程照还没说话,旁边的姜存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阿宁,你是看不见我吗?」 随后过来的姜妙一愣:「诶,堂兄你也在?我方才都没看见你。」 姜存:……我真是自取其辱。 第四十九章 上门送小礼,小别行马车。 程照是昨夜回来的,连夜去大理寺将这回在景州寻到的罪证整理好,和大理寺卿商议一番,决定今日上朝时候就先发制人,上奏御前。这次罪证主要针对景州的几个官员,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是杨丞相一脉,所以他们必须先呈上罪证,免得杨丞相倒打一耙。 虽说小皇帝如今还没有多大权力,但朝中多的是看不惯杨丞相之人,比如以傅太傅为首的一干文臣,是忠心不二的保皇党,早对杨丞相各种越俎代庖的行为不满。还有和杨家结了仇的姜家,与姜家交好的其他世家,还有新近结亲的定国公楚家。 因此朝会上几方人不吐脏字地对骂了几个回合,最终由小皇帝亲自下了旨意,将景州那一干贪污渎职的罪臣都撸下官职,让朝臣们商议一下改派人选。景州是鱼米之乡,换句话说那边富得流油,许多送入宫的贡品都是景州出产,因此那几个空出来的官职绝对是香饽饽,能在朝上争论好几日。 程照作为七品主簿是没有资格上朝的,只能听大理寺卿转述几句,知道这回杨丞相一脉损失了几个人,势力有所削减,心情不可谓不好。 大理寺卿拍着他的肩膀道:「这回辛苦你了,等明日我就上奏章,给你记个大功,年中考核你且等着。」 程照点了头道:「多谢大人。」 楚国官场有个年中考核,主要对官员上半年的政绩做个评点。大理寺这半年来解决了一批悬案,又整理了近五十年的案卷,今日还破获了一起官场贪污案,大理寺卿睡着了都能笑醒,他的政绩还用评点吗?光摆在那儿就能说明四个字——劳苦功高。 虽然这其中大部分的功劳是程照的,但大理寺卿依旧自得,这说明他眼光好,挑中了一位好下属,还驭下有方,不然的话,换了别的上官,谁能像他一样给程照这么多权限? 「对了,尚书令姜大人先前下朝时托我带话,说是让你没什么事就去姜家一趟。」大理寺卿这几日也从各种渠道听到了一点消息,再结合前几月尚书令不待在尚书台,时不时就来大理寺熘一圈,眼里不由露出了点同情,「姜家姑娘还小,你、唉,还是有机会的。」 大理寺卿也是出自世家,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差距,照他的想法,程照再升几级也配不上姜家那姑娘,但人总要有点梦想嘛。 因此他又拍了下程照的肩膀,鼓励道:「好好干,说不定能让姜大人对你另眼相看。今日放你假,你回家去换身衣裳,再带上点景州特产,去了姜府别不说话,也别板着脸。」 这算是金玉良言了,程照淡淡笑了一下,谢过大理寺卿之后就出了门,他昨晚熬了一夜,早上只洗了一把脸,这会看起来还有几分憔悴。自然是不能以这副模样前去姜家的,他回到家里以后就让怀义烧了水,沐浴收拾一番,正要提着从景州带回来的礼物出门,想了想又退了回屋。 对着屋里的水盆看了看,沐浴过后的他仪容整洁,穿着干净,因他年轻,不过短暂歇息了一会儿,之前的憔悴俱已消失不见,看起来就是一个俊秀的郎君,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已经隐隐显出了坚毅之色。 他盯着自己的脸看了一会儿,略皱了眉头,随即垂眸酝酿了一下,再睁开眼睛时,水面上倒映的那张脸就带了一点点坚忍,还有疲惫,像是匆忙赶回来而染上的风霜。 只是,他算盘打得挺好,到了姜府却是扑了个空。 姜嵘看了一眼他带的礼盒,意味深长道:「怎么这么客气,还带这么多东西?小心被人参一本说我收贿赂。」 若换一个人此时必定诚惶诚恐,程照却面不改色道:「这是岫之兄托我带的东西。」 他坦然地打开礼盒,是几本市面上已经寻不到的古籍孤本,姜嵘语气微妙:「这些全是给岫之的?」 程照点头,答道:「岫之兄最爱古籍,正巧在下与张之邛张老前辈有些交情,便从他那儿寻了几本来。」 姜嵘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要从神色来分辨他是不是在说谎,可惜程照脸上惯常没有表情,自然也看不出有没有说谎。姜嵘强迫自己移开黏在那几本书上的视线,免得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羡慕嫉妒给泄露出来。 我也爱古籍啊! 他正经地咳了一声,又看到了程照手边的澄泥砚,不由有些怀念:「这是景州的澄泥砚啊,我以前在景州时还专门去买了几块,这也是给岫之带的?」 程照默了一瞬,道:「那是给阿宁带的。」 姜嵘微笑,现在的年轻郎君真的是很不会做人。 「那可真是不巧,阿宁今日出去赴宴了。」他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你放这,等她回来我替你转交给她。对了,多少银子?总不能占你便宜。」 「阿宁已经给过了。」程照语气一如之前一样平静,但说话前还是不由得顿了一顿。原来姜大人就是趁着阿宁不在家才会找他上门,他在心底嘆了一声,都说尚书令是个老狐狸,果然名不虚传。 第84页 商议完朝中公务以后就到了午膳时分,安静地用完午膳,程照正要告辞,就见姜存对他眨了眨眼。他停下,姜存凑近道:「看着这一盒孤本的份上,我卖你个人情。我待会要去接阿宁,你要不要一起?」 程照丝毫没有犹豫:「好。」这才有了两人站在长公主府外那一幕。 姜家马车多来了一辆,姜妙率先上了马车,回头对姜婳道:「阿宁,我先回府了,你跟堂兄一起吧。」她颇识眼色,立马催促车夫赶马离去。 姜婳看着阿兄和程照,陷入了左右为难,原计划这时候就要回府了,可她现在不太想回去。 姜存拦着她肩膀想往马车上带,边走边道:「都见完面了就该回家了啊,阿父今日在府里等着你呢。」话音未落,公主府出来一位侍女,直奔姜存而来,说是长公主有请。 姜存愣住,还犹豫间背后就被姜婳推了一把,道:「既是长公主有请,那阿兄你快过去吧,别让长公主久等。」 长公主的邀请不好拒绝,姜存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叮嘱:「你乖乖在这等我,我得跟你一起回家,听见没有?」 程照适时道:「岫之兄放心,我就在这看着。」 看着阿兄的身影入了公主府,姜婳立马上了马车:「我们快走,不要等我阿兄了。」 车夫略有为难,程照走近拿过他手里的马鞭,温和道:「劳烦你候在这儿,等岫之兄出来你和他说一声,就说我们有急事,先走了。」 「不,不行的。」车夫苦着脸道,「郎君莫要为难奴才,奴才还要替姑娘赶车呢。」 程照语气不容拒绝:「没事,我来赶马车。」 已经坐上马车的姜婳探出个头来,步摇上垂下来的玉流苏蹭到了她耳朵上,她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却不小心扯到了步摇,头髮乱了些许,偏她没有察觉,还好奇问道:「你会赶马车吗?」 程照点头:「刚学会。」 姜婳眉头便揪成一团,才刚学啊,会不会不太熟练? 看着她似乎是真的在思考,程照忍不住轻笑:「放心,不会摔着你的。」 他这么自信,又因为自己也有点私心,姜婳纠结着还是给车夫下了命令,让他等在公主府外,程照欣然坐在了马车前面,动作颇为熟练地赶着马走了。 姜婳也不像往常一样只坐在马车里,而是挪到了最前头,将帘子稍稍撩开一些和程照说话:「你为什么要学赶马车呀?」 程照道:「因为卫家四郎不会赶马车。我在景州和他恰巧遇见,后来得知他去了一座深山里迷了路,便赶过去找他。他那时候租赁了一辆马车,可偏偏没寻到可以赶车的车夫,无奈之下只好我去赶车。」 他掐头去尾,半点不提卫四郎是由于他的原因才会在深山里迷路的事,姜婳听了有点气愤:「他怎么自己不学?」 程照声音隐隐带了点愉悦:「幸好我学了,不然今日谁给你赶马车?唔,姑娘,您要去哪儿?」 他故意学了车夫的语气,让姜婳忍俊不禁,吩咐道:「我要去书肆。」 程照扬起马鞭拍了一下,赶车的架势十足,可惜姜婳隔着帘子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背,前头动作都被遮住了,不过马车行得很稳当,她安心地坐在帘子后头,听着街上的熙熙攘攘,有些犯起困来。 程照做事时总是会很专注,就算是赶马车也一样,但他还是分出几分神识注意着身后,但身后久久没有出声,他有些失望,阿宁怎么不继续说话了? 他驱使着马进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小巷,少了街上的人流,马车周边霎时安静许多。程照这才觉察到不对劲,身后似乎过于安静了,唿吸声清浅而均匀,像是…… 他拉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他正要转过身去时,背后忽然一重,阿宁软软的身子靠在了他身上,还迷煳地「嗯」了一声。 这一瞬间的感觉很奇妙,少女的重量可以忽略不计,却让程照感觉重若千钧,像是整个世界都压在了他背上。他一动不动,在静谧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急促。 不管和阿宁认识多久,他遇见她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心动。 停留了半刻钟以后,姜婳迷迷煳煳醒了过来,直起身子看着马车停在原地有些疑惑:「这是哪儿?怎么停在这里?」 程照半转过身,伸出一只手撩开帘子,和她刚睡醒犹显懵懂的眸子对视,倏尔轻勾唇角,道:「你头髮乱了。」 姜婳抚了一把,有些懊恼地皱了眉头:「哎呀,马车上没有梳子。」这辆马车多是姜存出行所用,所以车内并没有备下姑娘家的常用物件。 「你坐进去些。」程照嘱咐,等姜婳往后挪了些,他起身入了马车,看她步摇有些歪,便先给她扶正。 姜婳茫然看他:「怎么了?你带了梳子?」 在她好奇地目光下,程照从自己袖袋里拿出一个细长的锦盒,打开看时是两支翡翠玉钗,钗子的样式做成了蝴蝶模样,看着精緻可爱。 「别动。」他观察了下,阿宁只有右侧一点头髮被步摇垂珠勾了出来才显得凌乱,他小心翼翼用手抚平,再用钗子慢慢插上去,将乱发缠绕在钗上,看着便没有那么乱了。 姜婳低着头乖巧地任他动作,等感觉到他手移开了,才抬起头来朝他软软一笑:「好看吗?」 第85页 程照莞尔:「特别好看。」好看到在公主府外看见她出现的那一刻就想把她带走,薄施妆容的她艷丽无双,比之春日里烂漫的桃花还要灼灼生华。 第五十章 袖袋起风流,银票换锦囊。 姜婳弯眼笑了起来,又有些担心地问他:「你是不是很累?」 程照顿住,原本是想露出疲惫之色引得姑娘心疼地,但这时候他却下意识摇了头道:「不累。」自看见她后,假装出来的疲惫瞬间消散,满腔振奋掩都掩不住。 「我今早收到了你的信,还以为你要过几日才到。」姜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我都没有听说。」 程照便想起那封信,那封信是在途中写的,因顾虑到卫原有事要在途中耽搁,便将预定归期往后调了几日,没想到最终他们脚程还是比信要快些。 「我昨夜回来的。今日便去了你家拜会,可惜到了才知道你出门了。」 姜婳软声道:「我不知道你今日会来,若是知道我就不出门了。」 这话听起来实在让人身心愉悦,软得他心都要化了,程照忍不住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摸了一下,道:「没关系,反正我见到你了。」 姜婳微微红了脸,问他:「那我的澄泥砚你买了吗?」 「买了,今日给了你阿父,他说他替我转交给你。」 姜婳有点担心:「你怎么和阿父说的?他会不会不给我?」 程照看着姜婳只是笑,笑完了才说:「我与他说这是你拿了钱让我买的,他听了还要替你付帐。」 姜婳其实不太想这事被阿父知道,但事情的发展她控制不住,她纠结了下,想到这人有些时候不合时宜的耿直,她心里生出了点忐忑,几乎是颤着声问他:「那有没有多出来的银子?我给你的锦囊你不会给我阿父了吧?」 程照定定地看她,又低头从袖袋里摸出一个东西,姜婳晃了一眼才看清是她绣的那个翠竹色锦囊,上头的竹叶栩栩如生,萌生出一种勃勃的生机。 她看了下那个锦囊,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低头凑到他袖摆边上,伸出两根手指揪住一小片布料,好奇问道:「为什么每回你都能从袖子里掏出这么多东西?」 偏偏他背手甩袖时,袖子随风轻扬,天然一种俊逸风流,丝毫不像是袖子里还能装着这么多东西的模样。 姜婳等不及他回答,翻开他的袖子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程照下意识想阻拦,但他刚想把手翻过来,姜婳眼疾手快,已经看见了。 他的手腕处有一道新伤,本来有宽大的袖摆遮掩,他又小心翼翼,回来见了那么多人,连怀义都未曾察觉,哪知如今却被他最不想让她知道的人看见了。 伤口已经结了痂,部分痂片脱落,露出了粉色的新肉,两厢对比,显得十分狰狞。 他正要想个藉口搪塞,却听姜婳怔怔道:「我阿父说你此行兇险,有性命之危。可我远在京城还能收到你的信,便以为你应当游刃有余,阿父只是夸大其实,原来你真的遭遇了很多危险。」 她的手指还搭在他手腕上,指腹轻抚那道长不过寸余的伤口。 在程照看来,此行确实危机重重,去的路上就遭了两次差点危及性命的「意外」,到了景州之后甚至还有堂而皇之的追杀,他都险险避过。或许是上天眷顾他,最后他其实也就手腕上这一道轻伤,他甚至觉得这并不是伤,而是他大意的标志,扫到一眼时都要不由自主地皱一下眉头。这更像是他对自己的警醒,因此他连现于人前都不愿意。 「不过我安全回来了。」他温声安慰,将袖口往下挽了挽,露出一截小臂给她看,「只有这一点伤,一点都不严重。」 姜婳歪头看他,步摇上的垂珠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摇晃晃,在略显昏暗的马车内划出一道带着流光的弧度。 她看了看他的脸,又低头去看他的伤,不太相信:「谁知道你还有哪些伤,身上都遮住了,一点都看不见。」 这话私心严重,程照忍不住笑:「难道你要我脱了衣裳给你看一看?」说着就要顺势解衣。 姜婳蓦然睁大眼睛,气愤又羞涩道:「你这是诬陷!我什么时候说要看了?」 「不看么?」程照似是失望,顺势将袖子理好,自然地遮住了那一道伤痕,「那便是调戏于我?阿宁学坏了。」 「你还说!」姜婳未料他这一趟回来竟然有这么大长进,竟会说得她哑口无言,她气鼓鼓地转过头,在心里酝酿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酝酿出一番觉得可以镇住他的话,她正要转过头去说出来,一边脸颊便被他戳了一下。 好不容易攒起的气,泄了。 「你才是学坏了。」她控诉,尾音带着隐隐的娇嗔,程照听得心里一颤,有了些微的罪恶感,自省他是不是真的欺负阿宁了。 不过,他转念想了一想,这并不能全怪他。他出去这些日子,与卫原相处颇多,卫原那人嘴巴了得,若是他不学着些,便只能被卫原压得死死的。 卫原的嘴和姜存不一样,姜存是话痨,最喜欢单方面倾诉,和他说话不必拐弯抹角,或者说不说话最好,只给回应就行。卫原却是嘴巴颇毒,肚子里还弯弯绕绕,从前程照肚子也弯弯绕绕,但面上总是沉默寡言的,因此看起来颇为稳重,但这种稳重在与卫原相处的过程中却稍处于劣势。 第86页 卫原肆意嚣张,身上是世家子弟惯有的贵气,且他又不受礼法所拘,行事颇无顾忌。程照亲眼看着他说哭了景州刺史的小女儿,那甚至说不上羞辱,但比羞辱更让那姑娘觉得羞耻。 程照不得不承认,他颇为欣赏这样的卫原,难怪小皇帝说他们以后是至交好友。俗话说近朱者赤,他耳濡目染这么些日子,自然也学到了几分卫四郎的真传。 「乖。」他哄了一声,将那个锦囊递给姜婳,细心叮嘱,「这次只用了两百两,这里头还有一百两,这么多银子要放好。」 他没有强撑面子,也没多拿她银子。他因月俸加上写书赚了点银子,生活宽裕了些,可到底不如出身世家的姜婳阔气,他能挪用自己的余钱给她买各种礼物,却不能接受她大额的馈赠,盖因他们如今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姜婳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其实她之前就想过,程照既是读书人,定是有一身傲骨的,他可以接受善意,但不会接受银钱。她皱了皱眉,她也不是非要他拿这钱,只是听说官场打点颇费银子,他如今定然是拿不出什么积蓄的,她只是想着,这钱就算她借他的。 程照手指轻抚上她皱起的眉头,将那一点褶皱抚平,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愉悦,阿宁满心满眼都为他着想,他自然开心,只是,他希望阿宁能多相信他一些。 「担心我饿死吗?」他看她一脸忧愁,忍不住轻笑,「不会的,我也有些营生。阿宁,我以后是要养你的。」 姜婳愣愣地抬起头来,待回过味来,面上便似敷了一层胭脂,眸中如秋水轻漾。 但她不得不提前声明:「养我可能会有点贵。」她说完又怕他觉得有压力,立马又慌慌张张地补充:「也不是很贵,我虽然挑食,但是、但是我喜欢吃的不贵。」 程照抬手摸了一把她的发顶,眉间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只要一想到以后可以养阿宁,他的满腔斗志都激发了出来。怎么可能嫌她贵呢?阿宁在家中锦衣玉食十几年,没理由和他在一起后要迁就于他。 「再贵也能养得起。」他道。 姜婳眨了眨眼睛,忽觉自己有点傻,程照以后位及宰辅,那时候应该不缺钱才是。而且,就如她所说,她真的很好养的,阿父在景州任刺史时,时常带着她出去逛,结果有一日不小心和随从失散还迷了路,父女俩在深山老林里走了一天一夜,没有干粮也没有水,他们还乐呵呵的,当是在野游。只是后来归家后阿父被阿母训斥了一顿,再不敢带她去丛林游。 她慢慢地应了一声:「哦。」 程照便把那个锦囊放在她手心里,将她手指合上,做这动作时他存了私心,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手指按压住她的,然后包裹在一处,掌心被塞满,连心里也是满满当当的。 姜婳偷偷看他一眼,面色似乎有点不开心,他意识到了,但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明明方才都笑了,还有什么别的事惹她不开心了吗? 好在姜婳没让他思索多久,接过锦囊以后就把那张银票先拿了出来,然后就手心托着那个空锦囊道:「你不喜欢吗?这是我绣了好几日的。」 程照一愣,随即心里涌出巨大的狂喜,将他先前那点遗憾都盖了过去。这些日子夜深人静时候,他就常拿这个锦囊把玩,他本想像从前一样,不知不觉地将之偷梁换柱,可惜他在景州寻了很久,也没有买到和这个锦囊一样的,只能压抑着不舍还给她。 「喜欢。」因为激动,他的声音隐隐沙哑,「原来这是给我的吗?」除了元宵那盏花灯,这是她第一次送给他除却日常以外的东西,而且,这是她亲手绣的,还取了竹青的配色。 姜婳有些难为情:「这个一看就不是给姑娘用的,不给你的话能给谁?」她还以为依这人的脾性,就算她没说,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昧下,没想到他这回这般实诚,害得她还是得自己说出口。 「你看。」她难为情后又微微兴奋起来,将锦囊翻了个面,里头的料子是温柔的浅青色,她寻着底部一个角落道,「这里有你的名字。」 竹青色的丝线勾勒出简单的明宣二字,程照脸上笑意更深,终于忍不住倾身揽着她肩膀抱了一下,再多的动作不敢做,怕她害羞哄不好,只小声与她低语:「谢谢,我很喜欢。」 第五十一章 书肆起争执,一同看话本。 程照还要再说话,车外忽然有人嘀咕:「这马车有人在吗?怎么挡在路中间?」 程照听得清清楚楚,姜婳只是听见一点模煳的人声,她怕是马车挡了路,正要掀开侧边帘子去看一看,程照却拦住她的手,起身出了马车。 姜婳便听见他温和地和外边那人说了一句,随后马车便又慢慢地动了起来,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经过这一遭,她清醒了些,便又挪到前头跟程照只隔了一道帘子的地方。 帘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让人能看清马车外的景色,姜婳看着两旁完全陌生的街景,不免好奇:「你才来京城几个月,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我都住了几年了,还不知道这里还有条路能去书肆。」 程照道:「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却是没说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其实他是出于习惯使然,到了陌生的地方首先就是要摸清路线,绘出舆图,好方便逃跑。 第87页 这话说起来有点没气势,因此他半点没提起。 姜婳也没深究,慢慢和他说一些自己的日常琐事,还抱怨道:「我上回真的抄了十遍,半点没有掺假。先生还嫌我的字不够清晰,那都是第十遍了,我抄得都快不认识那些字了,自然写得有些别扭。」 「你又犯什么错了?」程照话里隐隐含着笑意。 姜婳不忿:「什么叫『又』?我就是替大堂姊做了一份课业,然后就被罚抄了……」 程照略皱了下眉头,手上一时没控制住缰绳,马就雀跃地往旁边跑了两步,带着马车颠簸了些,姜婳坐着没倚靠,身子一歪就撞到了前面的程照的背上。 磕到的是她鼻子,程照的背硬邦邦的,她觉得自己的鼻子应该红了,但她没喊疼。她想,这是程照才学会赶马车呢,不能打击他的信心。 「撞到没?」程照立马拉住缰绳,绷着背问,「疼不疼?」 姜婳镇定道:「没事,我扶着呢,快走吧,小心我阿兄追上来。」她故意引开他注意力,程照听了倒真有些紧张。 不管如何,他趁姜存不在时拐走阿宁是事实,今日还是姜存好心带他过来的,回头怕是得去赔罪。 绕了几条小巷,很快就到了书肆那条街,程照停好马车,正要下马车时,旁边忽然插过来一道讥嘲的声音:「哟,我们的大才子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已经变成了赶马车的车夫了?啧啧,赏你的。」 他说着扔过来一两碎银,碎银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滚到了马车轮下。 程照还没说话,姜婳「唰」一下拉开帘子,就和书肆外的杨鹤知对上了眼。杨鹤知斜斜勾着嘴角,手里还是那一把玉骨摺扇,眼底显现出轻蔑和阴戾之色。 认出了姜婳,杨鹤知收了扇子,眼底兴味明显:「原来是姜家世妹,不知你堂姊如何了?」 姜婳捏紧了拳,一想到他可能和姜如在床上聊起她,她就忍不住作呕。姜杨两家如今已是撕破了脸,她也不必要再维护世家颜面,直接下了马车,俯身从车轮边捡起那一两碎银,转头重重朝他扔了过去,她准头挺好,直接砸到了他额角。 这条街上人不多,就算有过路的百姓,看见这么些世家子弟在一块,也不敢过来看热闹,远远的就避开了。这也是姜婳敢这么干的原因。 「嘶——」杨鹤知不敢置信地捂着额头,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看穿着也是世家子弟,这会皆是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就要使唤护卫上前。 姜婳犹嫌不够,程照挡在她身前,她还要探出头来道:「杨家竟这般落魄了,才一两银子也好意思拿出来?」 程照嘆着气,将她往身后拦了一拦,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杨鹤知冷笑了两声,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道:「呵,世妹这是等不及给情郎出头来了?女人就是……」 程照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是什么好话,因为他的攻击对象直接转向了阿宁。 他打断了杨鹤知,语气冷然道:「听闻丞相大人今晨在早朝上声泪俱下,杨公子还是谨言慎行,莫要寒了他老人家的心。」 杨丞相为何在朝上声泪俱下?因为程照从景州搜罗来的证据指明杨家与那几个罪臣有牵扯,御史大夫和太傅大人轮番上阵,将杨丞相挤兑得脸色发青,杨丞相当即弃车保帅,说是自己驭下不严。五六十岁的人了,哭得那叫一个悽惨,连脸都不要了。 程照在这时候说起这个,一是嘲讽,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当着百官的面说哭就哭的,这与耍无赖也没什么两样了;二是警告,那些牵连杨家的罪证都是由他搜罗而来,虽然目前那些还不足以让杨家伤筋动骨,但谁也不能保证他手里还有没有其他关于杨家的把柄,比如雇兇杀人之类的。 杨鹤知显然从自己祖父那里得了叮嘱,盯着程照的眼神阴鸷得很,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是他不能,杨家刚被参了一本,他出门前祖父还叫他别惹事,这时候必须要行事谨慎,免得再被御史台那群人抓着不放。 程照正踩在他的痛脚上,为免自己说错什么话,他狠狠地瞪了两眼,连话也没说就带着那一干跟班唿啦啦走了。 姜婳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若真打起来,她今日没带护卫肯定是打不过的。 程照听见了,转过身来低头看她,她被看得心虚,扭扭捏捏地垂下了头,然后头顶就被他拍了一下。 「胆子怎么这么大?还捡起来扔回去,不怕他也朝你脸扔一块?」 姜婳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赶紧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砸人时气势如虹,要是被砸她就要怂了。但是她还是有些不服气,嘟囔道:「谁叫他要给你扔银子,那么侮辱人……」 原本还想再说她几句,好让她以后别这么冲动,这话一出,程照的心已经软成一片,哪还能端起教导的架子责怪她,他忍了忍,但翘起的嘴角却是怎么也压不平。无奈之下他只能扬着唇道:「这次就算了,若是只有你一个人绝不能这样。」 小姑娘胆子倒是挺大,程照有点头疼,却又甘之如饴。不过,他回忆起方才的事情始末,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阿宁的情绪不太对。 他犹记得第一次在这书肆门外碰见杨鹤知和阿宁时,阿宁在马车里偷偷骂了杨鹤知一句,语气是厌恶的,而刚才阿宁下马车时,眼神里不只是厌恶,还有一种愤恨。 第88页 这是极不正常的,先前姜家声誉受损的时候,阿宁跟他说起杨鹤知时,神色虽然难看,但也不到愤恨的地步,顶多还是憎恶。 程照的脸色沉了些,他不在的时候,肯定还发生了别的事。 姜婳抬眼偷偷觑他,结果就发现他冷着脸,顿时生出了些委屈,杨鹤知那么讨厌,她看着就像砸他,而且他还和姜如……可是这事不好说出来。她委屈地垂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揪自己的手指。 程照在思索,没注意到她的神色,最终还是书肆掌柜出声打破了门外的安静:「姜姑娘,可盼着您来了,我这新来几本话本,您肯定喜欢!」 他这么热情,姜婳顺势便跟着他进去了,程照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两步远,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她的背影气鼓鼓的,像是憋着一股气一样。 姜婳一进门照例问:「有觅山居士的话本吗?」 掌柜为难:「哎呦那可不巧,居士最近都没使人送话本来,您要不看看其他的?比如这本《驭妖记》,与《妖生》是同一类型的,姑娘您看看。」 姜婳接过翻开来看,身后的程照探头看向她手上的话本,突然伸手指着一处道:「这里字错了,还有这里,嗯,还有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这么多毛病?那肯定不好看。姜婳立马将那书退了回去,掌柜哀怨地瞧了程照一眼,程照微不可见地勾了唇角。 掌柜想了想,突然振奋道:「话说回来,觅山居士前次叫随从送《妖生》来是送了两本,一本包得严严实实的,特地嘱咐我把那本留给姑娘,另一本才交给我刻印卖出去。您要不要看看另外那些刻印的?」 姜婳奇怪:「为什么要送两本?」 掌柜嘿嘿笑:「毕竟您可是居士的忠实书客,上上回他还嘱託我把原稿给您,您不记得了?」 姜婳记性好,很快就从脑袋里翻出这一段记忆,恍然地「哦」了一声。但是她还是不解:「刻印的和原稿都一样,我都看过了。」 身后程照却忽然动了一下,姜婳的注意力顿时被引过去,转头问他:「你是不是等烦了?」她的眼睛是清凌凌的,一眼就能看到底,程照霎时看清了她眼底的委屈。 这委屈还是先前在门外看见他的冷脸而萌生出来的,姜婳以为自己已经缓过去了,但眼睛骗不了人,她心里还是委屈,一看程照似是不耐烦地动,她那委屈劲便又冒了出来,在胸口泛着酸。 「没有。」程照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一点都不烦。」 掌柜已经自作主张去寻《妖生》的刻印本,近前都没有别人,姜婳纠结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你刚刚是不是生气了?」 程照失笑:「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就是刚刚,你叫我以后都不要去砸杨鹤知。可是你不知道,他有多讨人厌……」她话音渐渐低下去,说不出口,还是说不出口,那种事想起来就要噁心她一次。 程照眸光深了些,他确定,杨鹤知一定做了什么,这事甚至让阿宁难以启齿。阿宁是个害羞的小姑娘,但她绝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若是真有人欺负她,她一定会和他说,这并不是寄希望于他欺负回去,而是向他倾诉,是一种表达亲密的告状。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只是反反覆覆地说杨鹤知讨厌,具体的事例却什么也没说。 「嗯,他确实很讨人厌。」他顺着姜婳的话道,「以后看见还可以砸他,但是要保护好自己。」既然阿宁不想说,他就去问旁人,总之他一定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姜婳重重地点了下头,看见掌柜乐呵呵地捧着书过来,她转头偷偷看他一眼,又转回去。这般明显的动作其实说不上是偷偷了,程照看得一清二楚,略低下头在她耳边说话:「你看我做什么?」 热气扑到耳垂上,姜婳的耳廓慢慢红了起来,像一块美玉,她缩了缩肩膀,让自己离他的唿吸远了一些。 掌柜将刻印的《妖生》递给她,热情介绍道:「我知道您最喜欢原稿,但您也看看我们刻的,字迹清晰,没有涂抹,每个字那都是规规整整的。」 程照皱了皱眉,这掌柜有些碍事,基于各方面来说。 姜婳如蒙大赦,立马接过来走到一旁桌边坐下看,她想起了家中那本「阿旎」变成「阿宁」的笔误,立马翻到那一页去看,她记得是一百二十一页,但是,她看着这本书,难得有些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力来。 倒不是说页码对应错误,毕竟刻印和原稿排版肯定有不同之处。但是,怎么连内容都差这么多?她立马从头翻阅,迅速翻了几十页之后,她蹙紧了眉头。 程照在一旁看着她,斟酌了下,还是问了出口:「怎么了?」 姜婳看了他一眼,心里剧烈挣扎,挣扎了好一会儿,她凑近他小声道:「我家里的那本和这本不一样,我家里那本写的全是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这本里全是男主角寻找身世的疑点。」 简单来说就是,一本是腻腻乎乎的小言情,一本是悬疑还略带恐怖的升级流。 程照眼睫颤了颤,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姜婳嘆了一声,十分为难:「如果只是单独给我不一样的话本,我觉得,这位觅山居士可能对我有点特别。」 她说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但是我都不认识他,我当初看话本就是觉得他的字挺好看,剧情挺不错,就买了那本,后来听说他出了新的,就习惯等着看了。」 第89页 程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其实心里很开心她一眼就看中了他的字。她说的没错,就只是对她特别而已,因为他喜欢她,妖族少年对于阿旎的爱就是他对于她感情的投注。 她喜欢看话本,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夹带私货,将自己对她的喜爱在字句之间慢慢渗透,等到年老时候再一起翻开来看,那时候就能说一句:「你看,这女主角就是你。」 姜婳已经陷入了纠结,她真没想到觅山居士会给她完全不一样的话本,好像是为她独家定制一样。这背后的意义她不敢深想,特别是在程照面前。 但她没有想到,程照歪着头看她,然后扬起唇角道:「不只是有点特别,他只是特别特别喜欢你。」 第五十二章 途中有小睡,坚决拒出使。 姜婳有时候是抓不住重点,但这会程照几乎是摊开来和她说了,她慢慢睁圆眼睛,漂亮的瞳仁里有光在闪烁,乌黑的眼睫扑闪了下,眼底是惊讶与恍悟在交织,还有隐隐的羞涩与欢喜。 他在说,他特别特别喜欢她。 那是不过短短须臾,程照却心存忐忑,像是过了一个四季,他忍不住猜想,阿宁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会不会怪他欺骗了她?会不会觉得他私心严重、不可理喻?会不会……不再喜欢他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她眨巴眼睛,像是在琢磨问话。 姜婳没察觉到这种骤然紧绷的气氛,她一边忍不住翘起嘴角,一边又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矜持。哎呀不行不行,她就是想笑,忍不住地想偷偷笑出来。 为了压住那股笑意,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那少年的父亲是谁啊?」 程照被她问得愣了一愣,万万没有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个,叫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能回答:「是一个普通的妖。」 姜婳眼巴巴地看着他:「再说得详细一点好不好?我特别好奇。」 程照为难,他从小就习惯制定计划,人生里的每一步路都严格按照计划来行走,绝不行差踏错一步。这源自于他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但写话本不一样。 写话本是他难得的悠闲时光,让他能从框架严密的生活里脱离出来,进入短暂的忘我境界,没有行文的限制,他想到什么便写什么,或许这会想到的结局是这个,等提笔写时,笔下却截然不同。 因此,让他这时候就说明妖族少年的具体身世,他还真说不出来,而且,他脑子里是同时有两条线的,一条是复杂诡谲的剧情,另一条独独为阿宁而存在,只根据她的反应往下写。 姜婳见他没回答,有些失望:「不能和我说吗?可是你最近好忙,都没有写,其他人写的都没有你写的好看。」 程照勾唇,摸了一把她的发顶,承诺道:「回去就写给你看。」 姜婳便开心地弯起眼睛,把掌柜叫过来付了钱买下了手上这一本刻印的《妖生》,掌柜一看有门,又要推荐其他的,被程照不动声色地拦了回去。 已经过了正午,往常这时候正是姜婳的午睡时光,她精神虽因见到程照而亢奋着,但身体的自主反应却控制不住,睏倦一点一点涌上来,她拿手挡在嘴前,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回去吧?」 姜婳犹豫,才出来这么一会,她还没有待够,她看了看程照又低头,又抬头看他復又低头,纠结的心思一目了然。 程照按捺住心里的不舍,替她拿过书,道:「乖,听话,小心你阿兄回家寻你。」 姜婳才不怕这威胁,但她想了想,阿兄回去指不定会向阿母告状,况且,她也确实有点困了。于是她点了点头,还反过来安慰他:「你放心,我回去就说是我逼迫你给我赶马车的,绝不供出你。」 她说的信誓旦旦,程照失笑,率先转身出了书肆。到了马车前他停下,看着她爬上马车坐好,他才坐到赶车的位置,一扬马鞭,马车便慢慢地驶离街边。 「若是困了,可以靠在我身上歇一歇。」他想到阿宁方才困得在马车里睡着,生怕她在回去的路上睡着撞到马车里的小桌几,干脆直接靠着他还好一些。 闻言姜婳立马挪到前面一点的地方,待到困意袭来的时候,她没犹豫,半边身子就隔着帘子软软地靠在了前面宽阔的背上,脑袋大概堪堪靠在他肩后的位置。 沉入梦乡前,她还软声嘟囔了一句:「你慢点啊……」 程照低眉浅笑,手上力道加重,马受到他手里缰绳的限制,悠悠闲闲地在街上慢慢走过,路过清静雅致的茶楼,也路过了人声鼎沸的酒馆,他身后的人一直就那么靠在他身上。隔着帘子和衣裳,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唿吸洒在了他的肩背上。 马车驶过一家卖糕点的店,程照注意到店外停着的那辆马车上挂了姜字的牌子,应该是姜家大姑娘先前坐着离开的那辆。他瞥了一眼,没有停留。 刚挑完糕点正要出门的姜妙却是也看见了自家另一辆马车,还看清了驾车的人是谁。她惊讶了一瞬,心情有些复杂,她上午还觉得那人傲气,生怕阿宁委曲求全,如今看来,有几个傲气的人会甘愿放下身段,毫无芥蒂地替心上人赶马车呢? 其实她一度很看不上程照,初次他上门求见他阿父,明明是来求人的,气势却丝毫不显弱势。若是个世家子,这种态度还情有可原,可他明明出身低微,毫无背景。因此姜妙第一眼被他容貌惊艷,第二眼便含了轻视。 第90页 她犹记得自己夸赞了他的相貌之后,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请她自重。那时候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与冒犯,还和阿宁说过,真没想到时过境迁,阿宁却和当初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士子走在了一块。 姜妙心绪难平,望着马车的背影幽幽嘆了一声。 在马车中睡得昏昏沉沉的姜婳可不知道自家大堂姊想了这么多,马车行得稳,她也睡得熟,最后还是阿兄的声音将她惊醒了过来。 姜存从公主府出来时就觉大事不好,原本说好等在那里的两人不见踪影,连马车都不见了!只有车夫苦着脸候在公主府外,见到他就苦巴巴道:「郎君,姑娘吩咐奴才在这等您。」 姜存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问:「马车呢?」 车夫答道:「被程家郎君赶走了。」 姜存震惊了,从来没想过一副翩翩君子模样的程照居然会驾马车,赶车,那不是僕从才会做的事吗? 因此,他专门等在自家门口,等看着那辆马车慢悠悠地驶过来,驾车的人眉眼清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肩背绷直,坐那里姿势自然得仿佛不是在驾车,而是在做别的什么正事。 他对于程照会赶马车的惊讶甚至都越过了对于程照拐走阿宁的愤怒,也因为他太过震惊,下意识便喊了出声:「明宣,你居然会赶马车!」 程照听见便皱了眉,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满,察觉到身后的人已经转醒,那一点点重量和温软的触感被缓缓剥离,他赶紧转过身去,隔着帘子轻声问道:「醒了吗?」 姜婳「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撩开帘子看向周围,一眼就对上门外正瞪着眼睛的阿兄。她有点心虚,抬手理了下蹭乱的髮丝,程照没动手,在一旁小声提示她哪里的头髮还有点乱。 姜存也终于反应过来,几步走到马车边,结果还是走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程照小心托着阿宁的手臂,带着她下了车。 他憋屈问:「你们去哪儿了?」 姜婳才不怕他的臭脸,确定自己没有仪容不整,半弯着腰整理裙摆,一边整理一边摇头,甩得步摇垂珠乱晃才昂着头道:「不告诉你。」 姜存假笑了一声,转身勾住程照的肩膀,低声威胁:「程明宣你胆子挺大,别以为有那一盒子孤本,我就会放过你……」 姜婳听见了,立马过去扒他的手臂,颇为不满:「你说什么孤本?」 姜存故意抬高手臂让她扒,她便一跳一跳的,像个气急败坏的小兔子。程照在一旁看着,心里莫名漫过一些嫉妒,那是阿宁不曾在他面前展现的模样。 诚然,不算是什么模样的阿宁他都喜欢,但他有时会想,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欲望就是如此的没有止境。 他喜欢她弯眉莞尔,喜欢她羞涩腼腆,也喜欢她偶尔的调皮淘气,这是她面对他时展现出来的。但是,或许是关系使然,阿宁会对着她阿兄撒娇玩闹,那是一种源自于骨血的亲密。但他们俩还不能那般亲密,连梦里的触碰都让她小心翼翼。 程照烦躁地皱了下眉,但因他时常皱眉的缘故,这会表情的微妙变化并没有引起一旁兄妹俩的注意。 「好了好了,跳着像什么样子。」还是姜存耐不住松了手,语气颇为嫌弃,「我还没说你呢,说好乖乖等在门外的,我出来,连马车的影子都不见了。」 姜婳脸上不见半点心虚,偷偷向程照眨了眨眼,程照会意,不由低下头,眼睑半垂遮住眸中思绪,薄唇勾起浅浅的弧度。 姜存看得牙疼,以阿父阿母为威胁,胁迫姜婳先进家门,等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才转过身来和程照说话:「长公主先前向我打听你。」 程照扬眉,他第一次和小皇帝会面就在长公主府上,他当时还以为小皇帝已经向长公主透了底,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小皇帝也不知瞎编了什么藉口,忽悠得聪明的长公主着了他的套,将公主府里的阁楼借他约人。 「打听我做什么?」 姜存定定地看他:「长公主不知从何处查到你武艺了得,想指你做随行侍官,护送她出使秦国。」 出使之事事关重大,随行的官员必须小心挑选,商议两国和亲之事最好要口才好的文臣,但秦国民风剽悍,民众好械斗,习武成风,若楚国出使的官员显得太文弱也不好。 长公主不愧是对朝廷有几分话语权的女人,私下已经将朝臣查了个透彻,本来她看程照文采斐然还颇通武艺,便想着直接点了他随行,她如今还是有这个权力的。可偏偏她查到程照或许与尚书令家的一双儿女有些关系,为谨慎起见,她没有直接下令。 恰巧宴席结束,听闻下人通禀尚书令家的郎君和大理寺的程主簿一同等在门外,长公主便顺势请了姜存入府,想着先打听一下程照是否和姜家还有更密切的关系。 在姜存看来,长公主容颜极美,但他整日对着阿宁,看惯了也不会觉得有多惊艷,听闻长公主隐晦的打听时,只觉好笑:「殿下为何不直接问明宣?」 长公主莞尔:「若能直接问,我为何要来问你?」程照才在朝堂上出了一回名,她必须避嫌,不然可能会遭到杨丞相的报復,正值出使之际,她必须为自己的将来争取足够的利益,决不能无端惹祸上身。 总之两个聪明人对话,拐弯抹角了一堆,最后不过是闲话些家常,什么消息也没向对方透露。 第91页 程照听了姜存的话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只道:「我不会去的。」 照他的计划,现在正处于关键阶段,若中断一两个月,那对于他如今要做的事是毁灭性的打击。且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再离阿宁那么远,这回去景州搜证已是不得已,其中还有姜大人的施压,才让他下定决心离开了一个多月。 姜存点了点头:「你自己有决定就好。」他面上露出了一点满意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写话本是他难得的悠闲时光,……等提笔写时,笔下却截然不同。」——发现我把无大纲裸奔写的好清新脱俗哈哈哈哈 第五十三章 政事太费脑,不如去摘桃 姜婳晚膳时候便从阿兄那里得知了公主府的事,她只是微微一愣,倒没有多少惊讶之情。原书中长公主就对程照赞誉有加,这时候能想到程照并不让她觉得意外。 但心里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可心情还是有些微妙,她忍不住心生纠结,忸怩着问:「那他会出使秦国吗?」 旁边听了好一会儿的姜嵘突然插过话来,嫌弃道:「不会去,出使秦国这么大的事,叫大理寺的主簿去能顶什么事?」 确实如此,出使别国的官员必须有足够的官职身份,像此行已经定下了振威将军率侍卫护送,某某官员和某某负责与秦国商谈和亲事宜,某某负责与秦国商议结盟事宜,身份低微的只能当个护卫,但程照又是正经的有品级的朝廷命官,当个护卫就不甚妥当。 往常阿父虽然也会念叨几句朝廷公务,但不会深谈,姜婳也识趣地不会追问,但这会涉及到程照,她还是没忍住问了:「真的吗?可若是长公主执意,程照应当不能推拒。」 姜嵘看她一眼,李氏在旁替他答道:「你操什么心?明宣不能推拒,不是还有你阿父么?」 姜婳顿时安下心来,程照几次上姜家的门都不曾避过旁人,朝中其他人应当有数。就拿长公主来说,她可以直接下令,但还是顾及尚书令的关系,先曲折地向阿兄打听。既从阿兄那里碰了软钉子,想来长公主不至于再点程照随行。 见她似是安心,姜嵘心里却颇为不爽,瞥她一眼道:「你今日去哪儿了?」 「去书肆了。」 「和谁去的?」 姜婳顿了一顿,顶着阿兄看好戏的眼神,她无畏道:「都怪阿兄,长公主请了他入府,我又不好干等在府外,只好请程照驾着车带了我一程。」 被凭白甩了一口锅的姜存:「……你这是强词夺理。」 姜婳理直气壮道:「若是阿兄在,我就叫阿兄一起去了呀。」反正书肆都是要去的。 不料被她赖上,姜存有理说不出,深觉自己今日是拿人手短,被那一盒子孤本迷了眼,结果反而惹上了□□烦。 最后还是李氏看不过眼,嗔姜婳道:「少拿你阿兄做藉口,快用饭。」她又转过头去和姜嵘说话:「有什么事等用完膳再说,你存心让他们俩吃不下饭啊?」 接下来的晚膳在一片和平的气氛中度过,姜婳吃了一碗饭外加大半碟肉菜,又喝了满满一碗汤,最后吃得肚子有点小撑,被阿母赶去了花园里消食。 姜妙也正好在花园里,不过她是出来散心的,在糕点店外碰见程照驾车后,她就去找了未婚夫楚恆,楚恆已经确定要随行前往秦国,一想到两个人要有许多日子不能相见,她便越发惆怅。 姜婳走近喊了她一声,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说起家常。 姜妙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看着她精緻的眉眼,忍不住心生羡慕,上手捏了姜婳的脸一把:「阿宁,都是一家子姊妹,怎么我就长不成你这样呢?」 「唉……」姜婳故作老成,嘆了声气道,「红颜终作土,美人终迟暮,大堂姊莫要沉迷于我的美色。」 姜妙再多的惆怅也被她三两句话给搅和没了,忆起今日在街上看见的,揶揄道:「我今日可是瞧见了,眼睛长头顶上的士子竟会屈尊给你驾车,说,他是不是被你的美色所迷?」 姜婳摇头:「非也,应是为我的人格倾倒。」说这话时,她脸上满是自得,姜妙看着觉得眼睛疼。 已是春末,花圃草丛中落红遍地,好在春阳暖融,此情此景并不显得哀凉,反倒别添一点清新婉约的味道。风拂过时还会带着隐秘的花香,让人身心愉悦。 就在这时候,姜婳却隐隐听见了吵闹声,听声音像是花园旁边的院落里传来的,她辨了辨方向,似是姜如的院子里传出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她刚站起身,姜妙便拦住道:「你别理,自她……自她那个之后,便一直这样了,茶盘都给她摔了四五套,我阿母怜惜她,也不好苛责。」 姜妙说的是姜如落胎之后,姜婳知晓这么一回事,但那是大伯父家的家事,她没有细打听,只知晓一点大概。大伯父性子清高又执拗,受杨家打压之后,对杨家更是厌恶,怎么可能让自己女儿生下有杨家血脉的孩子。因此闹出那一遭之后,没多久就命人煮了落胎药,迫使姜如喝下了。 姜如本就不喜这个孩子,落胎倒是不犹豫,可她一想到自己名声尽毁,往后也不知有何去处。往日疼惜她的阿父现在视她为耻,爱怜她的姨娘如今已经惹了阿父厌烦,当家的嫡母更是厌恶她们母女二人,吃穿上虽不曾剋扣用度,但与以前比是天差地别。 第92页 她记得那一场欢爱的每一个细节,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带到了床榻上,如何解了衣衫,如何与情郎欢好……她越想就越过不去心里那个坎,整日整日地回想起与杨鹤知的春风一度,她本是闺中少女,那时候面对醉酒的情郎,说不羞涩是不可能的,但她想往上爬,想牢牢抓住杨鹤知再嫁入杨家。 如今她后悔了,伴随着后悔而来的便是愤恨,人在自己做错事时总是下意识将错误转嫁他人,好为自己求一个心安。姜如不恨自己,只恨醉酒不清醒的杨鹤知,还有杨鹤知酒后嘴里念的人——姜婳,甚至还有当初和杨鹤知有过牵扯的姜妙。 姜婳不知她这番曲折的心理活动,姜妙却是与她斗了十来年,两人一个眼神对上就知道对方是强颜欢笑还是幸灾乐祸。 「你别去看她,我听说她上回不是还在花园里故意撞你?」姜妙轻嗤,「她就是活该,你去看了她还恨你呢,不如把自己摘干净。等我阿母替她相看了人家,你到时候送点添妆,也算尽了姊妹情分了。」 姜婳在原地踌躇两步,还是坐回了石凳上,心里倒是替大伯母忧心起来,以如今姜如的情况,还能嫁到哪家去?感觉嫁到哪家都是结仇。 「对了,婉柔定亲了,定的是威远侯世子。」姜妙难掩惆怅,她阿父与威远侯关系不睦,两人几乎是死敌。如今她的闺中密友却要嫁入她家仇家,往后怕是都难以和睦了。而且,威远侯世子哪里是什么良人 姜婳听闻这消息也是惊了一惊,因为程照的关系,她对朝中各方势力略有了解,此刻不免权衡起来,程婉柔是太后的舅家表妹,如今定给了杨丞相一派的威远侯世子,太后和丞相家就牵扯更深了。 她幽幽地嘆了一声,深觉朝廷政事太废脑子,也不知程照的脑子是如何长的。 另一边,刚用过饭食的程照打了个喷嚏,引来怀义一阵心疼:「郎君这回出门回来都瘦了许多。」 程照不以为意:「未曾,你去打碗水来。」 怀义听话地去打水,程照在自己书桌前坐下,刚坐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立马站起来,在床头枕下摸了一把,确定锦囊还在,这才安了心。 上回他受伤,姜尚书令特地上门来看他,却看见了他摆在屋里的物件。当时他虽是面色镇定,但心里忐忑之处却是无法与人言说。自那回后,他就特地请工匠打了个有门的橱柜式的架子,将与阿宁有关的一应物件都放在柜子里头,门一关上就什么都瞧不见了。 可是锦囊这种东西搁那里头不合适,就这么小小一个,他是想随身带着的,只是怕太过招摇给阿宁带来麻烦,这才想着放在枕下,日日枕着才安心。 将这些日子落下的公务处理了一部分,程照终于停下来看了看外头,已近深夜,怀义倚靠在门边在打盹。万籁俱寂,他捏了下眉心,又看一眼漏刻,知晓应该快到时辰了。 他叫醒怀义,让他自行去睡,自己出了书房,候在院子里。不多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越过院墙,轻巧地落了地,黑影背上还有个小黑影。 小黑影被大黑影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地,程照听见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强忍着不露出嫌弃的表情,只躬身用平常的语气道:「微臣拜见陛下。」 小皇帝摇了摇手,又打了个哈欠,小孩子就是这点不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必须得睡足。可他作为一国皇帝,哪里能睡得足,三更半夜的还得出宫密会臣子。 程照请他入堂屋坐下,那个带他来护卫就守在院子里。 「爱卿啊,朕心忧得睡不着,只能深夜来寻你。」小皇帝精神好了许多,开始大吐苦水,今生的政局比前世还要复杂,前世这时候他尚还懵懂,前头自始至终都有人挡着,今生却是不一样,他清醒的很,也越发意识到楚国皇室的没落。 程照听他从丞相咄咄逼人说到太后每日郁郁,又说太傅大人布置的功课太多,一边盯着他熟读经史子集,一边又让他学着处理政事,盖因他先前有意无意显示出自己聪慧的一面,太傅大人喜极而泣,说是天纵英才,觉得楚国的命运就压在他身上了,对他寄予极大的厚望。 小皇帝哀嘆:「我才七岁啊!」 程照眼角抽了抽,心里泛起冷笑,也真是好意思,照他先前说起过的,皇帝前世至少活了二十五六岁,比自己现在的年纪还大,居然敢说自己才七岁。 他不甚走心地安慰:「陛下是万民之主,自然得学的多些。」 小皇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痛心疾首:「程爱卿,朕为何不能和你换换脑子?」 程照面无表情地迎视着他,波澜不惊答道:「因为会死。」 小皇帝:「……」程相爷果然从年少时候就养出了这副沉默寡言,一说话就能噎死人的模样。 他咳了一声,终于说起正事:「你也知晓常平长公主欲前往秦国和亲了,有些事朕得跟你说一说。朕前世这时候不懂国事,只知道皇姑在秦国一直在促成两国联盟,可惜她嫁的秦国公子没几年就病逝了。」 小皇帝顿了顿,对于常平长公主这个姑姑他是敬重的,感念她为楚国做到了如斯地步,可是她的将来很不好,如今正巧在将来开始的地方,可他却没有能力阻止,只能看着长公主正值好年华却在秦国皇宫内蹉跎一生。 程照却是想到了更多:「那秦楚两国的和约很可能作废,陛下,后来如何了?」 第93页 小皇帝仔细回想,道:「确实如你所说,秦国撕毁了和约,为秦国另一位公子迎娶了蜀国公主,那位公子后来登基为帝。」 他没说的是,后来的程照亲自上了战场,秦国那位皇帝也是稀奇,竟然御驾亲征,两人在战场上打了好几场,输赢对半分,不久战事因蜀国介入而结束,而程照班师回朝以后,给他上了一封奏摺,随后就自尽于卧房。 小皇帝至今都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自戕就自戕? 程照在心里琢磨了会儿,他如今还处官场底层,眼光不如前世浸淫官场数年的自己敏锐,因此就算小皇帝说了秦楚两国之事,他如今也没办法做什么。 不过,他想了下,此番便有理由上尚书令府中拜会了。 深夜密探没持续多久,程照又问了些近期的事,还是觉得小皇帝如今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晚间还是得多休息,将他劝回了宫。 过了三四日便是休沐,程照想起尚书令每逢休沐日都会带夫人出门游玩的习惯,慢悠悠地收拾了一番,特地换上了一身竹青色常服,待确定这个时辰过去姜家,姜尚书令必是已经出了门,他才神色如常地出了门。 半个时辰以后,他到了姜府门外,府上门房认得他,赶紧过来与他道:「主簿大人今日来得不巧,我家二老爷和二夫人还有三郎君刚刚都出门去了。」 三郎君指的是姜存,程照点点头,只道:「烦请你将这盒子交与姜大人。」 他递过一个长条木盒,门房不敢推脱,但也不敢胡乱收下来,突然灵光一闪,二老爷、二夫人和三郎君都不在,还有三姑娘在啊,他当即请程照稍等,捧着盒子便进了门,找了个侍女送到了姜婳院子里,说是大理寺的程主簿送来的东西。 姜婳打开一看,是一幅捲起来的小画,她小心翼翼展开,画上的人果然是她,是靠着他的背浅眠的模样。 她把盒子带画收好,看了眼镜子才觉自己随意,赶紧重新梳妆弄发,待走到府门时已经是两刻钟以后了。一身青衣的男人正站在门边,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眉眼清隽无双,对着她浅浅露出个笑。 姜婳突然停住不走了,她想起那个落雪天,她裙摆迤逦地从迴廊上走过,眼角余光却留意到了一抹青衣背影,那时候那个背影走得飞快,叫她后来许多日子,对程照这个名字的印象都只有一个模煳的背影。如今那个背影的正面终于被补足,就像是心里的一块角落被填满了。 见她不走,程照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慢慢走到她身前两步远,略微低了头轻声问她:「去摘桃子吗?」他的瞳仁是深沉的墨色,叫人不敢与之对视,但这会面对姜婳时,他眼底有笑意,像是盛了一汪春日的阳光。 姜婳眼睛一亮,开心地点头:「去。」也不管这时候桃子有没有成熟。 第五十四章 摘桃遇荣叔,茶楼见卫原。 四月中旬过后就已经初入夏日,姜婳今日特地着了轻薄的夏衫,水绿色的裙摆上绣了一簇白色的花团,看着十分清爽干净。就算阳光有些热烈,洒在她身上时似乎都被反弹了,只留满满的清凉。 「走,我们去看看小宅里的桃子熟没熟。」姜婳熟练地吩咐僕从将马车上挂着的写着姜字的牌子取下,她率先爬上马车,见程照还站在边上,便又探出头来向他招手,「快上来呀。」 这马车摘去了牌子就是一架外表最为普通的乌木马车,甚至比寻常的官家马车还要简朴,什么装饰也没有,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尚书令府上的。 程照顺势上了马车,将帘子拉严实,马车内装了几个小柜,还有个放糕点茶盘的桌几,如此一来,空间就显得逼仄了许多。 桌几上摆着一盘各色糕点,姜婳拣了一块枣糕小口小口地吃着,程照替她倒了一杯花茶,看她眼尾低低垂着,似乎是精神不济。 「是才用早膳吗?」 姜婳毫不心虚地点头:「原本我打算一觉睡到午时的,昨夜一直在做梦,好睏。」 她低头时还偷偷打了个哈欠,再抬头时眼睛里满是水汽,湿漉漉的,叫人看得心肝发颤。程照唿吸一窒,看她嘴角沾了些糕点碎屑,很是自然地抬手用指腹揩去,连带着指尖在她唇上逡巡而过。 程照的手就那么停在了那里,手指下是她温热软绵的唇角,还能感受到她清浅的睨他,他半唿吸。 姜婳也停住了动作,捧着半块枣糕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明显感觉到程照的唿吸粗重了许多,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端显得危险。 她偷偷抬眼垂眼皮,看不清眼底思绪,但他嘴角是弯起的,手指还在她唇上轻轻摩挲,这动作几乎算是亲密了。 「你、你要吃一块吗?」姜婳心里咚咚咚地跳起来,感觉声音比脚下的车轱辘声还大,大到她已经没办法思考,下意识就将自己手里那半块枣糕递了过去。 「好啊。」程照低头,微微张了口,就将她手上的枣糕给咬进了嘴里,在口中慢慢嚼碎咽下,最后他点评道,「很甜,你少吃一点。」 姜婳下意识反问:「凭什么?」 「牙不要了?」程照亲昵地戳了一下她的脸颊,隔着皮肤感受到了牙齿才停下,指下迅速升温,烫得他一惊,不由自主地收回了手。 他的手一离开,姜婳就捂着了自己的脸,她的手小脸更小,因此两只手就把自己眼睛下的小脸给捂得严严实实。此时此刻,只有她自己才知晓脸上的热度有多高。 第94页 「不许动手动脚。」她嘟囔了一句,「不然打折你的手。」后一句威胁软绵绵的,丝毫威慑力都没有。 程照眉梢微挑,问她:「手打折了谁给你摘桃?」 姜婳在心里权衡良久,示意他伸手,程照倒还听话,将左手摊开伸到她面前,手指修长如玉,叫人看着就想握上去。 他道:「左手给你打,右手留着给你摘桃。」 姜婳松开捂着脸的手,脸上热度消了许多,只是粉面含羞,像饮了酒一样上脸。她看了看程照的手,暗暗赞嘆,真是一双好手,这么好看的手打折了确实可惜,她作势思索,然后毫不留情地对着摊开的手掌拍了下去。 程照轻笑,又换了一只手张开:「右手也给你打。」这种「打折手」,他倒是不介意多来几次。 小宅离姜家并不远,大约两刻钟以后便到了,姜婳依旧没带钥匙,她很是理所当然地看着程照,理直气壮道:「你上回不是徒手掰断了铜锁吗?若是不行,我们还可以爬墙进去。」 办法总比困难多,正巧今日夏衫轻薄,爬树应当更为便利,她脚步轻快地转向侧边,结果,本该长在那儿的树怎么不见了?! 她惊住,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宅院,来回认了好几遍才确定是原先的树被移栽了,只剩下光秃秃一个小花坛,新种了几丛灌木。 程照道:「那棵树就在墙边,小毛贼很容易爬树进院墙,因而我向你阿父建议,将它移栽至别处了。」 姜婳疑惑:「移去哪儿了?」 程照不答,这树是某个人的念想,他也是经小皇帝提醒,再与得到的消息相印证,最后终于确定阿宁救助孩子而找的中间人荣叔,是十年前获罪抄家的将军葛霄的私生子,也是葛家唯一留下的血脉。 先皇未必不知道葛家还有血脉留存,只是他欠葛家良多,又无力转圜,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吩咐皇室的暗卫保住这个葛家后人。 葛荣性子古怪,但非常善于探听消息,在葛霄没有获罪前一直活在暗处,充当葛家的暗线,甚至葛家除了葛霄都没几个人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私生子。 曾经的葛荣就住在这座小宅的地下室里,手里握着消息网,却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以为这便是人生,后来才知晓还有更残酷的叫命运。父亲一朝获罪,桎梏他的枷锁松开了,却将他推入了更荒芜的境地。 「你在想什么?」姜婳在程照眼前挥了挥手,颇为好奇他怎么会走神。 程照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张开双手,询问她的意思:「我带你进去?」 一听便知这是浅显的转移话题之术,姜婳心里的好奇更深一分,但也不想他为难,看他张开了双臂,她歪头打量了一下院墙,诚心向他建议:「不然你还是将锁掰了吧,我让车夫再去买一把铜锁。」 她正要与他再商量,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脆响,像是陶罐打破的声音。姜婳一惊,下意识抓住了程照的手腕。 院子里有贼?还是误入的野猫? 程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发顶,想到里面可能是谁之后,他定定地盯着院墙看了一眼,带着姜婳走离了两步,轻声与她道:「我们去茶楼吧,到茶楼我再与你解释。」 解释?姜婳震惊地看着他,这个词颇为微妙,再结合此情此景,她差点以为程照偷偷在她的小宅里金屋藏娇了。 她愣愣地点头:「行,可是桃子怎么办?」 话音刚落,里头突然掷出一物,直直朝他们两人砸过来,程照眼疾手快地接过,赫然是一只白里透红的毛桃。 姜婳睁圆了眼,这是挑衅吧?偷偷占了她的小宅,还扔她桃子!院子里那么多桃树,肯定结了好多桃子,那人不会都摘光吃掉了吧? 她一撩裙摆,噔噔噔跑到门边握拳砸门:「是谁?你给我开门!把我的桃子还给我!」 里头传出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不就白吃你几个桃子吗?这么小气?而且门在外边锁着呢,我开不开。」 是荣叔的声音,姜婳震惊得忘了说话,握成拳的手被程照拿在手里,看她指节处因碰撞而泛红,他心疼给她揉了揉,语气无奈:「砸什么门?下次你说一声我来砸。」 里头那人便开始阴阳怪气:「哎呦我真是年纪大了,听不得这种话,你倒是砸呀,别把我这把老骨头砸散架就成。」 姜婳隔着门气哼哼道:「你这个抠门鬼,自己有宅子不住,还要来占我的。」 「占几日怎么了?」荣叔又从里头扔了个桃子出来,「接着,我没动你这几个桃子,真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稀罕呢?」 这回丢出来的是个青桃,只有一点点红,看着就很酸涩,程照接住看了看,和姜婳道:「看来桃子还没熟,我们下回再来。」 姜婳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荣叔莫名其妙出现在上锁的小宅里,程照意味不明的「解释」,以及他们两人若有似无的熟稔都说明事情并不简单。 他们转道去了附近的茶楼,这边多是富贵人家的别院,茶楼装修颇为奢华,隐秘性更好,雅间门关上,几乎连对门开门的声音都听不见。 姜婳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程照吩咐店家打了水,他慢慢将那两个毛桃洗干净,青桃暂时放在一边。他又从袖袋里抽出一把匕首,刀鞘上还镶着一颗红宝石,慢慢将另一个桃子削了皮,然后切成丁放在小碟子里推给姜婳。 第95页 姜婳好奇地看了那柄匕首一眼,看着十分锋利,但这不是她关注的原因,她主要还是觉得程照居然有这么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武器,太稀奇了。她自己给自己解释,也许是家传吧。 她只看了那一眼,便专心看向面前的小碟子,桃子不大,除去桃核便只剩下一点点果肉,还不够她几口吃的。她拿着小勺子勺了一点,清甜的果香在口中漫开,味道不错,她换了个勺子又挖了一勺送到程照嘴边,软软道:「你也吃一口,要不要?」 程照却之不恭,不过只吃了这一口,就把勺子接了过来,一勺一勺餵给她吃,边餵边道:「荣叔的身份有些复杂,你知道的吧?」 姜婳点点头,心道我都和他认识多少年了,荣叔一看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但是,你们怎么认识的?」姜婳只是不解,荣叔那人性子古怪得很,听说在外头做生意,但也不见进货卖货,只有打听消息是一把好手,而程照是大理寺的官员,两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认识? 程照轻勾唇角:「因为你啊。」若不是阿宁,他也不会知道这个人。这回景州贪污案中,好多私密消息都是荣叔提供的,也幸好有这部分消息,让他们的胜算大了一些,抓住机会打了杨丞相一个措手不及,才能顺利撸下云台郡守等一干官员。 姜婳想想也是,这两个人她都认识,说不定这两人在背后还谈起过她。 她转了话题:「我听说长公主有意点你随行出使秦国。」 程照看她一眼,波澜不惊道:「我怎么不知道?」 姜婳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以为是上茶的小二,程照应了一声:「进来吧。」 身材颀长的人影推门而入,一见屋中情景便惊了一惊,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黯然,随即敛了惊讶,面上带了调笑道:「看来是我打扰了。」 姜婳也惊讶了一瞬,站起身向他打了声招唿。 倒是程照皱着眉看他,眼神里满是不满:「有事?」 原本卫原是想退出去的,毕竟方才确实是他冒然了,只看见一个背影,便以为只有程照在这边喝茶,这才跟上来敲了门,哪知人家今日是和心上人同游的。 哦,而且此心上人还是他祖母看好的孙媳妇,也是他曾经挺满意的人选。 他这么想着,小二正好端了茶盘来,他顺势接过茶盘端着进了屋,后脚一勾,门就被关上了。 程照眉心一跳:「做什么?」 卫原行事从无顾忌,半点没有自己打扰到了他们的自觉,在程照边上坐下,还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点评道:「你们点错了,这家茶楼不是越贵越好喝,这茶水带了软甜,少了茶特有的涩。」 姜婳琢磨过来,难道这时候程照和卫原已经相识且相熟了?总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就错过了剧情,而程照,作为一个大名鼎鼎的大反派,每时每刻都奔走在剧情的大道上。 这种感觉有点糟心,他们不是主角,没有金手指和作者的偏爱,感觉自己实际上离死亡越来越近,且这种趋势不能避免。 姜婳抿了抿唇,听着卫原和程照说话,她只得端起一杯茶沉默地喝着,面对不是很熟的人,她总是很安静的。 程照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怼了卫原一句:「这茶不是点给你喝的。」 卫原作恍然大悟状,道:「这是姜姑娘的口味?偏甜了些。对了,我这次可能要去秦国一趟,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到时候我给你带回来?听说秦国的牛肉干十分有名。」 姜婳倒是起了兴趣:「卫公子竟要随长公主出使?」 卫原摆手:「非也,我是一个人去的,跟着那么多人去,规矩太多了,我可受不住。明宣可有意同往?」 程照面色已经冷了许多,斜他一眼道:「在下可不像子澍这般清闲。」卫原并没有领官职,他还是有意云游四海,颇喜自由无拘束。 姜婳笑了一下,安静地看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这样的程照更显鲜活。以前的他还是沉默寡言了些,那样的性子在官场上太过吃亏。 原来他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时是这样的,朝气蓬勃得像个少年人,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现出几分张扬来:「下回寻你赛马,谁输了便绕城跑三圈!」会气盛地立下赌约,架势十足。 她没察觉到自己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光,那是一个少女最纯粹的情意。 她也特别特别喜欢他呀。 第五十五章 回忆起苍凉,嫁娶下决心。 未到午时,姜婳就被送回了家,家中很安静,阿父阿母出游了,阿兄出去寻人饮酒了,大堂姊被大伯母带去了城外上香,二堂姊……被关了禁闭。 姜婳无所事事地靠在榻上看书,还是看那本刻印的《妖生》,这本和程照特意为她写的不一样,剧情有些复杂,她要把一段文字看上两三遍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因此她看得很慢,好几天了,这书才看到一半。 不过不管是哪一本,程照对少女阿旎的偏爱都极为明显,妖族少年按照剧情要重伤垂死,但和他一起的阿旎却毫髮无伤。他还给阿旎加了一切美好的属性,让阿旎几乎成为完美。 姜婳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这人私货夹带的不少,就算在剧情篇里,也要设几个场景描写少年人青涩的爱恋,爱恋的原型当然是她。 第96页 她想起,那日程照微微红了脸说:「因为他特别特别喜欢你。」所以才在书中倾注了所有的感情。 书看得有点久,她眼睛微微发酸,便合上书放在一旁,青樱替她捏肩膀,小声地和她说些府内的事,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姜如已经被送去了城外的别庄,那里有专人看着她。 难怪今日府里这么安静,连摔东西的声音都没有了。 姜婳皱了皱眉,大伯父实在太不近人情了些,她与姜如是关系不睦的堂姊妹,所以她可以对姜如的遭遇漠然,但是姜如是大伯父的亲女儿,大伯父多年来对她宠爱也不是假的,可现在居然在姜如落胎之后将她送到别庄去。 她突然意识到,亲人的爱是有条件的,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理所当然地享有别人给予的爱,包括她也一样。 四月的风已经带着暖意,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珠玉串成的帘子发出叮叮的脆响,气氛安宁而静谧。姜婳愣愣地看着摆在一旁的《妖生》,暖风吹乱了她额前的髮丝,她却无暇去整理。 她心里突然漫过一股悲凉,凉到她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程照因为喜欢她,所以在书中也捨不得让阿旎受苦,那她姐姐呢?这本书是她姐姐写的,姐姐以她的名字为书中一个早死的女配命名,可明明这个女配并不重要,随便取个姓氏都可以,那为什么一定要为她冠上姜婳这个名字呢? 前世的她身体也很不好,患有心脏病,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生气激动,因为随时会心悸,随时有可能死去。父母迁就她,姐姐也对她很好,写小说时还经常念给她听,跟她说一些重要剧情,还几度和她说起反派这个角色,还说白月光这种设定一定要早死。 这么巧啊,白月光女配名唤姜婳,跟姜婳一样身体不太好,年少时候就夭亡了。 姜婳前世不觉得这有什么,意外得知自己穿书以后,只觉得自己挺像这个女配,现在想来,其实是这个女配像她。她的姐姐在书中以她为原型创造了一个角色,并让她早逝,这背后的深意让她感到牙齿泛冷。 她记得前世她死在十七岁,她和姐姐起了争执,其实最开始只为了一件小事,可姐姐越来越激动,开始诉说她的不满,说她觉得父母偏心,什么都给了她这个妹妹,做姐姐的也什么都给了她这个妹妹。 她想反驳,父母虽然迁就她,但对姐妹二人向来公平,但是姐姐比她会说话,一顿夹枪带棒的指责后就负气走了,她被留在了原地,然后她因情绪过激而心脏病发,没有人在旁边,她死了。 青樱惶惑的声音响起:「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姜婳回过神来,手不由自主地抓住青樱的手腕,像是溺亡之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青樱被她抓得手腕发疼,但她看着自家姑娘满面惶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还是姜婳自己稳定了情绪,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她的手,急慌慌地满屋找药箱要给她上药:「对不住,我刚刚走神了。」 青樱哪敢让她给自己上药,赶紧抢在她前头拿着药箱道:「姑娘,婢子没事,您瞧,只是红了一点,姑娘的力气一点也不大。」 这倒是实话,姜婳一个小姑娘,力气再打也不会大到哪去,她手腕上只是红了一圈,算不上伤,自然用不着上药,过几个时辰就能消掉。 姜婳还是颇为愧疚,让她自去歇息,暂时不用她服侍。青樱犹豫了下,领命退出了房门。 屋子里少了个人,似乎就冷清了许多,姜婳揉了揉眉头,转身踢了鞋子上了床榻,温暖的被窝暂时抚平了她苍凉的内心。 其实她说起来也没多伤心,毕竟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隔了十几年,再多的仇怨早消逝在时光的洪流里。只是她心里还是不能接受,怕事实正如自己所想,又怕事实不如自己所想。 她最怕的是打破认知,发现自己以为的一切其实都是错的,穿书的背后是来自于亲人的厌恨——这才是她惶惶然的原因。 她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连午膳都没用,还是李氏从外头回来才叫醒了她。 「今日怎么不开心?」李氏给她梳头,一边问道,「我听说你今日出门了,是不是明宣惹你生气了?」 姜婳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许久,睡前还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睡醒就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惨,神色恹恹地嘆了一声,只道:「没有。」 李氏手上的动作微顿,又神色如常地给她梳发,道:「我觉得也是,明宣那孩子怎么可能惹你生气。」 姜婳讪笑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妆檯的桌面,看着阿母给她梳完头髮,选了一支红宝石垂珠步摇给她挽了发。镜中的少女不施粉黛,却无掩于她的姿色,明眸善睐,天香国色。 李氏满意地点点头,在水盆里净了手,又转过身来准备给她上妆。姜婳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有些不解:「阿母,怎么还要上妆啊?我又不出门。」 李氏恨铁不成钢地把她按回到凳子上,迅速地从妆奁里挑出胭脂水粉,先给她额间贴上一枚花钿,这才道:「主要是要瞧瞧我女儿有多美貌。」 其实是因为今日出门时碰见了几位世家夫人,那几位夫人没注意到她,还在那边说起长公主的事,赞嘆长公主容色无双。若是光是赞嘆长公主就罢了,谁叫她们赞嘆之余还要踩一下阿宁,说什么姜家三姑娘美则美矣,但绝没有长公主美,更是一种俗气的美。 第97页 呵呵,去你的俗气的美!你们俗一个给我看看? 姜婳不敢反抗,只能任阿母给自己涂了粉抹了胭脂,又抹了口脂,再往镜中一看,清纯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艷丽无双的美人。 李氏这才气顺,自己的女儿不比长公主差嘛,她又在妆檯上挑挑拣拣,恰好找到了一副耳坠,道:「这对耳坠不错,就戴这个吧。」 那是一副碧玉耳坠,耳坠做成了球状的镂空式样,里头还有一粒米粒大小的玉珠子。姜婳一怔,这是程照送的,在这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 碧玉色的耳坠戴在她白玉般的耳垂上,将她这一脸艷丽的妆容压了一些,镜中的少女眸光清澈,眼神却慢慢坚定,看着镜子里满意点头的阿母,她鼓足勇气开口:「阿母,我要嫁给程照。」 李氏愣住,虽然他们一家人几乎都默认了这两个孩子的关系,但到底未曾挑明,不管怎么说,明宣的身份实在低微。就算她卑劣吧,没有挑明,她就可以安慰自己,女儿还有后路。 见阿母不说话,姜婳又说了一遍:「我想嫁给他。」她顿了一顿,补充道:「阿母,您知道的,我只想嫁给他。我知道您想等到我十八岁时再说,可是,阿母,我不想等了。」 她等不下去了,书中的她註定没有好结局,未及十八便身死,甚至死前都没有和程照定下来。如今她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次,至少让自己正大光明地葬在程家祖坟,她的牌位也能摆入程家的宗祠,说到底还是想要个名分。 姜婳低下头,不敢看向镜中自己那副自私的嘴脸。 真的太自私了,她唾弃自己,为了占据程夫人的位置,她选择离开家人,选择绑住程照。 李氏沉默良久,幽幽嘆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看着镜中她不断微颤的睫毛,终究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好。」 姜家今日这顿晚膳用得格外安静,侍女们也察觉到主人之间古怪的气氛,尽力低着头,眼角余光都不乱瞥,只沉默地候在一旁,主人有需要时才会上前盛汤或者倒茶。 话痨的姜家父子罕见地没说一句话,姜婳倒是想活跃气氛,说了几句,只得了几句嗯嗯的敷衍。她没办法,看着大家都停下了筷子,她终于开口:「阿父……您对于我的提议有什么意见吗?」 姜嵘不冷不热道:「那是提议?我以为你是在通知呢。」 姜婳赔笑:「您有意见可以提的呀。」 姜嵘气结,对着自己女儿又发不出脾气,他眼角一瞥就瞥到还在夹菜的姜存,登时气道:「你就知道吃,都二十了,也没见你领回个姑娘,难道你妹妹要嫁在你前头?」 李氏慢悠悠道:「岫之倒是不用担心,我已经看了几个姑娘了,性子人品都不错。过几日就让岫之去见见,怎么说做兄长的都不能落在妹妹后头。」 无辜被波及的姜存垂死挣扎:「……我还、我还想多尽尽孝。」 姜婳眨眨眼睛,唯恐天下不乱:「阿兄娶位嫂嫂回来才是尽孝呢。」 这场晚宴最终在姜存的灰头土脸中落下帷幕,姜嵘回房以后犹气不顺,还没从要失去女儿的伤感中出来,就又陷入对儿子大龄未婚的怒其不争中。自家的白菜要被猪拱走了,可自家的猪居然还没学会拱白菜! 「行了行了,你别走来走去了,你是没看见阿宁下午那副样子。」李氏对镜卸下钗环,「我要是不答应,她当场就能哭出来。反正现在也只能定亲,早些给她定下也好,省得那几家有郎君的老是来找我打听,我又不能说阿宁瞧不上他们家的。」 姜嵘憋屈:「怎么这么便宜那小子?上回还在我面前说一定出人头地,功成名就才来迎娶阿宁,现在就定下,真是太便宜他了!而且他才是一个七品主簿!」 李氏道:「明宣不是要升官了?我看那孩子做的不错,那些世家子还真比不上他。」 姜嵘长嘆一声选择屈服,想着还是翌日去大理寺一趟,得暗示那小子一下,总不能让自家阿宁上赶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告诉你们,晋江有规定,未成年人不能结婚这样那样:) 要满十八岁才可以,古代也一样:) 第五十六章 提亲随心意,无钱出聘礼。 翌日,天有些阴,程照在大理寺里写公文,大理寺卿许是要在他升职前将他的主簿职能充分地发挥出来,什么文书都让他来弄。他的能力连这阵子一直阴阳怪气的郭主簿都没什么话好说,程照显而易见的比他强还比他忙。 郭主簿心里挺瞧不上程照,这些日子也听说了些小道消息,说什么程主簿和尚书令家有些往来,怕是要做人家东床。但郭主簿不信,他还停留在程照初入大理寺,但被尚书令故意找茬为难的时候,那时候尚书令看程照不爽可不是什么秘密,叫人整理案卷就整理个几十年的,休沐时候都出不了大理寺。 因此郭主簿打心眼里不愿相信外头传的小道消息,他坚决相信是程照有心攀附,但尚书令眼高于顶,不假辞色,和程照往来都是为了羞辱于他——这也不是毫无根据的,毕竟尚书令的兄长,辅国公姜峥就是出了名的瞧不上寒门之人。 眼下好不容易寻着程照停笔喝水的空当,他赶紧凑上前,明面上安慰实则是颇留痕迹的幸灾乐祸:「明宣啊,方才看你忙得很,我也不好打扰。今早上你去寻寺卿大人的时候,尚书台的小吏过来传话,说是尚书令让你抽空过去一趟,怕是有什么文书交割。我看你忙着应当没空,所以现在趁你空了才告知你,放心吧,尚书令通情达理,宽宏大量,你……」 第98页 程照面不改色,就算听明白了是郭主簿有意推延不告诉他,他也没什么表情。直到听到郭主簿说「尚书令通情达理」时,他才忍不住站了起身:「我这就去尚书台一趟。」 尚书令让他抽空,那就意味着得随时恭候,他若是这时候还拖着,那什么通情达理宽宏大量都是屁话。 他难得在心底爆了粗口,事实上他出身不高,年少时候也荒唐过,叱骂打架都是常事,骂人的话学了一箩筐,只是后来被拘着念书,整日整日的只有他一个人,对着满屋子的书,他的性子才安静了下来,变得沉默寡言。 幸好官署之间都隔得不远,不过行了一刻钟他便到了尚书台外边。入了尚书台以后,程照秉承着不多言的准则,遇见官阶高的,便停下低头让路。因他来过几次,还有几个面熟的,遇见他都颔首打了个招唿,只是脸色都不大好:「你怎么才来,从今早上姜大人隔一刻钟都得问一声你来了没,算起来都问了五六次了。」 程照心一凛,但随即他脚步慢了下来,思索了片刻,回了一个笑:「多谢。」 提醒他的人一愣,还没从那如云销雨霁般的笑里回过神来,就见他脚步轻快地往尚书令的办公房走去,那背影……似乎挺开心? 程照敲门入内时,房间里还杵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官,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星。他也确实是救星,姜嵘一见他入内,立马将小官打发了出去,门一关,屋里就剩下两个人。 「有点事要与你商量,坐吧。」姜嵘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程照斟酌了一会儿,选择继续站着。 好在姜嵘也不勉强,悠悠地喝了口茶,手拈着杯盖在慢吞吞地刮茶沫,瓷器相碰撞的声音清脆中带了一点沙哑——那是一种缓慢摩擦的声响,程照想道,姜大人在犹豫纠结。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姜嵘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轻触,他慢悠悠开口:「阿宁是我的掌上明珠,刚出生时我和她阿母都觉得,这孩子怕是养不活。她太小了,几个月时就发了热差点没了,她阿母哭着说想跟她一块去。不瞒你说,我当时都想跟她娘俩一块去。」 程照抿紧了薄唇,心里欣喜与难过交织,他几乎可以确定今日姜大人寻他是为了何事。 姜嵘还在说:「我找了不出世的名医,名医说她很可能无法成年,一辈子都是病痛缠身,我找了高僧找了道士,他们说有一线生机,直指渭阳。为此我多方打点关系,终于得以外放至景州,我以为那生机是隐居山林的神医林甫,就带着阿宁去找他,结果我们在山里迷了路,走了一天一夜后,阿宁走丢了。」 程照听得心一紧,尽管知晓那已经是过去,但他还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些恐慌。 「那时候……她多大?」他声音发紧问。 姜嵘道:「六岁快七岁的时候,走丢之后我差点疯了,直接命人搜山,一整个山头都被翻了过来,但是没找到她……」 程照突然接口:「她被我捡走了。」 姜嵘点头:「是,被你捡走了,两个孩子阴差阳错地翻过了山,还要撑船过河,阿宁差点淹死,第二天一早我才在河道上寻到你们。都昏迷着,但你手还紧紧拉着她,掰都掰不开。我让大夫给你们喝了安神药,然后把你送回了家。」 程照感觉嘴里涩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来:「……都是我的错。」 「不,那主要是我身为父亲的责任。」姜嵘摇摇头,态度颇为温和,「我很感激你,在深夜能陪着阿宁。只是阿宁醒来后把一切都忘了,忘了自己怎么在夜里醒来乱跑,也忘了怎么和你遇上。甚至于她记忆有一些混乱,总以为去渭阳是她三四岁的时候,她对此深信不疑。」 大概是受了刺激之后,脑中虚构了一段记忆,毕竟深夜落水差点淹死这种经歷对谁来说都很刺激。 「但是,她身体好了很多,这很不可思议,她落了水,还在河道上昏迷了一夜,但她身体却好了很多。」姜嵘的声音微颤,「我想都不敢想,虽然比之常人还是有些孱弱,大夫说只要小心照料,能活过成年。」 一直笔直站着的程照听到这里的时候,知道该自己表态了,但先前打好的腹稿一瞬间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跪下了。 姜嵘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 「姜大人,我愿用我的余生来照顾阿宁,恳请您将她嫁给我。」跪在地上的青年嵴背挺直,面上满是坚毅之色,只是手握成拳头,泄露了他心底的紧张。 这是一个相貌极为出众的青年,姜嵘第一次在京城看见他就把他认了出来,分明是渭阳县那个和阿宁一起昏迷的孩子,所以一开始就对他格外关注,还帮忙救出了他的随从。 程照跪了许久也没听到回答,但他岿然不动,他意识到,今日是他最有可能求亲成功的日子。 良久,姜嵘淡淡道:「阿宁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她。」不,我爱她,她是我之朝阳,也是我之明月。 姜嵘曾经以为渭阳的那一线生机是隐居山野的神医林甫,后来,有人告诉他,这世间还有奇蹟。 进门时的程照忐忑不安,出门后的程照几乎忍不住从心底迸发而出的欢愉,那股欢愉漫上他的脸,温润了他的眉眼,将他的嘴角勾起,怎么压也压不下。 第99页 姜婳在向阿父阿母摊牌之后的几日并没有闲着,她竭尽全力地回忆前世的事情,一点一滴也不放过。这般回忆也终于将她从过往刻意美化过的记忆里拉扯出来,她记起了姐姐的若即若离和喜怒不定,还有潜藏在姐姐眼底最深处的恶意。 她的姐姐对她是抱有恶意的,时常像是不经意般说起她会早死的话题,但立马又说抱歉。那时候姜婳单纯,压根没想到姐姐是故意的,故意给她施加心理压力。 姜婳嘆了一声,她终于明白就算亲人的爱也要条件,但没想到,亲人还会恨不得她去死。 她边想着边在白纸上又添了个名字,纸上是她能想起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以及比较重要的几件大事。书中以女主为第一视角,蜀国公主赵锦不得父皇喜欢,十八岁那年就被送去了秦国和亲,嫁给了秦国公子秦钊,开始的时候他们形如陌路,成亲一年没有圆房。 后来,秦钊终于发现了赵锦的好,与她日久生情,两人成了真正的夫妻,感情特别甜,很多读者也是奔着婚后小甜文来看。只是小甜文还需要调剂,这才有了反派程照的存在,程照一度率领楚国军队攻打到了蜀国腹地,若不是秦国支援,蜀国说不定得换个姓氏。 其实现在还没到剧情正式开始的时候,而姜婳前世也没看到小说的大结局,小说连载时她就死了。所以直到目前,剧情对她还没有很大的参考意义,还是她偶尔做的预知梦帮助更大一些。 她看着纸上新添的那个名字,眉心突然跳了一下,姜锦,是她姐姐的本名,原来她是代入女主的。 就在她皱眉思索的时候,青樱叩门而入,手里还捧着个盒子,道:「荣叔送来的,说是给姑娘您的谢礼。」 姜婳转身看了那乌黑的木盒一眼,淡淡道:「放着吧。」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无意深究,但也不想掺和。 青樱依言将盒子放在了桌上,踌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姑娘,方才有媒人上门来了。」 姜婳不以为意:「为我阿兄相看人家的吧?」几日前阿母就开始带着她一起看姑娘家的画像,还点出了几个比较喜欢的,像太傅家的孙女,御史家的女儿,还有定国公夫人的侄女。 阿兄的年纪不小了,两个堂兄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成亲了,只有他还整日的寻人喝酒。 「似乎不是。」青樱小声道,「婢子看着不像是为郎君相看的,看着倒像是、倒像是向姑娘提亲的!」 姜婳一惊,正要仔细问,绿璇匆匆推门进来,肯定了青樱的说法:「姑娘,姑娘,有人向您提亲来了!」 「是谁?」姜婳蹭的一下站起身,说着就要出门去看看,好在被青樱和绿璇拦下了。 「姑娘别急,婢子都打听清楚了。」绿璇面上还带着笑,「是程家郎君请大理寺卿家的夫人上门说亲,夫人已经允了,听说将您和程家郎君的八字拿给高僧算过,是天作之合呢。」 姜婳被这事震惊得回不过神来,原本以为还要耽搁些日子,没想到,阿父阿母这么快就松口了! 但是她还有些茫然:「怎么都没人和我说一声?」 「还要和你说?」李氏慢慢走入屋内,将大理寺卿夫人带来的锦盒递给她,「我看你都迫不及待了,吶,这是明宣赠予你的信物。」 姜婳赶紧接过,小心翼翼地先放桌上,然后才不好意思地去问阿母是怎么回事。 李氏道:「你阿父和明宣透了口风,前几日又去请高僧为你们合了八字,看没有冲撞,就让他请人上门提亲了。」 姜婳红着脸点了头,等送走了阿母,她赶紧打开那个锦盒,盒中是一块鲜红的玉佩,一块绝对不符合程照身份的玉佩。她愣了一下,将那玉佩拿起来,手指被血玉的颜色衬得更加白皙,温润的玉色像是被染在了她手指上。 一看就是传家的宝贝啊,她喜滋滋地将玉佩挂在腰间,想了想不太捨得,还是小心收着比较放心。 少女心事如六月的天,晴了又阴,姜婳开心过后又陷入了难捱的担忧之中——程照他……有聘礼吗? 程照此时则遇到了入京以来最大的窘境,他没有钱置办聘礼,且京中还只有一座小宅。虽然今年之内他们不可能成亲,但也要做好准备。 他长嘆一声,终于领会到穷困二字的含义,以前也很穷,但他不在乎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反正读书人两袖清风还能被贊一声风骨。 但是如今不行,什么办法可以短期内可以赚到足够的钱? 小皇帝告诉他:「爱卿你缺钱?朕借你啊,五万两银子够不够?到时候还朕六万两就行。」 卫原告诉他:「成亲最是费银子,一个人待着不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程照表示:你们都是嫉妒:) 第五十七章 逛街遇故人,程宅诉衷情。 姜婳为程照的聘礼愁得睡不着觉,但这种担忧又无法与人言说,就算对方是程照都不能,她怕一不小心碾碎了他脆弱的自尊心。 因姜妙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二,楚恆于五月下旬就要随行出使秦国,回来就要八月初了,所以楚家趁着楚恆还在京城时给姜家送了聘礼过来。姜婳过去凑了个热闹,楚家底蕴深厚,祖上是异姓王,聘礼自然丰厚得很。 姜婳一看,深深地嘆了口气。 第100页 姜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对于阿宁和程照定亲的事,她到如今都感觉十分不可思议,但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她作为隔房的堂姊也没什么立场反对。 如今看着阿宁似是羡慕的目光,她立时心疼得不得了,抓着姜婳的手道:「你放心,等你出嫁的时候,我给你补一份嫁妆,定叫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咱们不稀罕聘礼,嫁妆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 姜婳哭笑不得,他们这等人家都不会扣下女儿的聘礼,那聘礼一般都随姑娘出嫁,自然也是嫁妆的一部分,聘礼越丰厚,姑娘家面上越有光。姜妙说这个只是想安慰她,还不惜贬低楚家送来的聘礼。 姜妙也有她的烦恼:「你看他家迫不及待将聘礼都送来了,可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回来。」 朝中拟定于五月二十日出使队伍从京城出发北上,好在秦国王都偏南,楚国京城靠北,两地相隔并不很远,走得快些,十来日也便到了,预计六月初能到秦国王都,使臣计划逗留两个月,八月初就赶回楚国。只是和亲结盟之事繁杂冗乱,不知两个月够不够。 这个姜婳没办法安慰,若一切顺利还好,若两国有个什么龃龉,首当其冲的便是出使的使臣。 时间一晃便到了五月初,这十来日姜婳曾给程照去过信,只是信如石沉大海,什么回音也没有,她想了一下便明白了,信都给截住了。 好在五月初六她终于被允许出门,但可惜节日过后各人又过回寻常日子,街上人来车往,店里顾客盈门,而程照自然是去大理寺办公了。 姜婳自然不能去大理寺,出门也无所事事,只是想着姜妙即将出嫁,她得送一份丰厚的添妆,便去了金玉街。金玉街上首饰店最多,足够让她挑到合心意的首饰。再不成,还可以挑好式样,让掌柜现打一些独一无二的。 为此她特意从自己库房里翻出了一块红玉,带着去了金玉街上最有名的一家珍玉斋。 跟掌柜商量好打什么式样的,她磨磨蹭蹭地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来,道:「我想将这玉坠做成项鍊,掌柜你看能不能帮我一起做好?」 掌柜接过先是掂了一掂,当即答应下来,串玉佩就是个顺手的事儿,她道立时就可以弄好,请姜婳稍候片刻。 姜婳便坐在一旁等,等的时候目光便在店里转了一圈。店里还有几位姑娘在挑首饰,聚在一块小声地点评着,给彼此看对方的耳坠适不适合、簪子好不好看,还有一个高挑的粉衣姑娘站在角落,盯着柜檯上的坠子似是出神。 过了会儿,粉衣少女转过了身,露出了正脸,她皮肤极为白皙,像是久不见阳光,眼睛大而亮,朱唇轻抿,像是在笑。她的手腕上戴了一串铃铛,手臂摆动时,铃铛便发出叮叮噹噹的声音。 姜婳只觉得那铃铛声像是敲在了她心上,一声一声震着,将她就不甚严实的心房敲击得千疮百孔以至分崩离析。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被禁锢在了椅子上,什么动作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粉衣姑娘慢慢走近,在她面前对着她笑了一下,然后越过她走到柜檯前和掌柜攀谈起来。 那人的容貌分明是她的姐姐姜锦,尽管已经隔了一世,但这十几年的分隔并不能模煳一个人的样貌,还因前几日她的回忆而变得越发清晰。 姜婳低下头,强迫自己将心头的不敢置信压下。有什么不能相信的?连她都可以在死后进入书里的世界,那姜锦作为作者变成书里的人物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她装作翻看首饰册子,其实注意力一直在柜檯那边,粉衣姑娘在问有没有铃铛做配饰的坠子,掌柜的说没有,请她看看有没有其他喜欢的坠子。 余光瞥见粉衣姑娘从柜檯边离开,姜婳心一凛,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是安静地看着手上的册子。粉衣姑娘走到她边上,柔柔地问:「请问能给我看看这册子吗?掌柜说没有多余的了。」 姜婳抬头,莞尔一笑:「好啊,你看吧,我正好看完了。」她唤了掌柜过来,指着那一页上的青玉冠道:「将这个给我包起来。」 这顶青玉冠是男式的,来这大多是姑娘家,寻常很少有人询问,掌柜当即便乐呵呵地去叫人包起来,又让人将那块串好的血玉佩拿出来。 青樱跟着掌柜过去付钱,椅子旁就只剩下姜婳和粉衣姑娘两个人。 姜婳暗暗打量了下她的穿着,是上好的锦衣,上头的刺绣十分精緻,关键是这刺绣看着并不像是楚国的技艺。她装作好奇打听:「不知姑娘是哪家的?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粉衣姑娘轻笑:「看你年纪不大,能认识多少人?我姓赵,你猜一猜?」 姜婳故作恍然:「是太僕寺卿家的吗?赵大人与我阿父相识,只是我往常不常出门,还没去寺卿大人府上做过客,难怪不识得你。」太僕寺卿姓赵,和阿父确实有往来,但他家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不过九岁。 赵姑娘没反驳,手里随意翻着那本首饰册子,似乎没瞧得上的,又转头过来和姜婳说话:「你知道我是太僕寺卿家的,可我还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呢。」 姜婳道:「我伯父是辅国公。」 姜婳不等她再说话,收了掌柜送来的玉佩,便道:「姑娘先看着,我有事先走了。」等出了店门,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下,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整个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第101页 她手里还抓着程照送的信物,血玉佩光滑得很,她手心全是汗,差点没抓住。幸好玉佩做成了项坠,她手指一勾便勾住了。 青樱在旁边看得心脏直跳,看自家姑娘脸色似乎不是很好,她识趣地没有多话,只默默地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护着。 姜婳上了马车,这时候本来该回家了,可她沉默良久,对车夫道:「去龙门街。」 龙门街上很冷清,街两旁分出了几条小巷,巷子里是一些小宅院,因为位置较偏,这边住着的都是平民,程照算是其中的异类了,就算做了官也没有搬出去。 马车停在巷口,姜婳下马车时就戴上了帷帽,青樱跟着她来过一次,自然知道这是程家郎君的居所,但程家郎君这会必然在大理寺,她不明白姑娘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姜婳轻车熟路走到程家小宅前,抬起手敲了敲门,没一会儿,怀义过来开了门。 「您、您是姜姑娘?」怀义看着摘下帷帽的姑娘,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赶紧先将人请了进门,「屋子里简陋得很,请、请您……别、别嫌弃。」 姜婳笑笑:「没关系,我可以随意走走吗?」她指了指中间的屋子,似是想进去瞧瞧。 怀义哪敢拦着,赶紧上前替她打开了门,尽管那是程照的卧房,日常叮嘱他不能随意进去。但姜姑娘是谁?那可是未来的女主人,程家哪里她进不得? 姜婳询问时很是无畏,进门时却稍为拘谨,只堪堪站在门槛边上,并不敢再往前一步。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布置得很简单,因为东西较少,看起来挺宽敞。 她看了几眼就退了出来,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石凳上没有软垫,有些微凉。 怀义战战兢兢地端了茶盘出来,踌躇半晌才敢搭话:「姑娘,我家郎君今日不在,怕是得晚间才回来,您是有什么事?您告诉我,或者写个条子,等郎君一回来我就跟他说。」 姜婳摇摇头:「没什么事,你不用管我,我就过来坐坐。」只是想看看程照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今日突然在街上碰见跟姜锦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难免乱了心神。 而且她不叫姜锦,她姓赵,不知是不是蜀国那位公主,很大可能就是她。可蜀国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楚国,姜婳想不明白。 她在程家小宅里坐了许久,久到车夫过来询问她何时归家她才回过神来。已近午时,程照午间都是在大理寺用的,这边离官署有些远,来去不方便。 她看了看日头,高高地缀在空中,是时候该回家了。她不能自乱阵脚,女主角是姜锦又如何,在剧情未开始的时候,女主角对她来说只是路人甲。 姜婳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去,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有人在快速奔跑。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眼睛紧紧盯着那道并不厚实的木门。 在她视线里,下一瞬那道门就被推开,往日如翩翩君子般的温润青年脸上漫着红晕,唿吸还稍显急促。 他站在原地平顺了一下唿吸,只是红晕短期内还消散不去,看着与他以往的清冷外表很不一样。 「怎么突然过来了?」他下了台阶,走到她身前,抬手毫不客气地揉了一把她的头髮,这个动作显然比他以往的轻拍发顶要亲密一些。 姜婳弯起眼睛,仰头问他:「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呀?」 木门在他身后被关上,怀义和青樱都很懂眼色地避到了一旁,程照咳了一声,左右看了看,突然倾身抱住了她,低声在她耳边道:「因为我想你了。」 几乎半个月都不曾见她,也没在梦里梦见,甚至信件都没有收到一封。 他真的很想她,他的未婚妻。 第五十八章 面汤不浪费,困意无缘由。 淡淡的馨香萦绕在周边,程照克制地松开怀抱,被他抱着的姑娘眉眼弯弯,梨涡浅笑。 「我以为你中午会歇在大理寺。」 「原本是要的,不过我向寺卿大人告假了,大人看我辛苦,让我下午在家歇息。」他从前很少这般事无巨细地说明自己的事,且他口吻认真,像是在打报告。 姜婳被自己的猜测逗笑了,歪头看他,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他宽大的袖摆,将光滑平整的布料给揉皱了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你家啊?」 她说话时会不自觉地在一句末尾加一个语气词,不管是问句还是陈述句,尾音都会隐隐上翘,听起来格外温软。 程照没答话,自然地拉过她的手,掌心和她的手指相触,他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引着她又回到了石桌边。看着空荡荡的石凳,他略皱了下眉,回头道:「你等一会,我去给你拿个软垫。」 像她第一次时一样,他去屋内拿了个软垫,放在冷硬的石凳上垫好,这才让她坐下。 「你饿不饿?」 姜婳正要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生生变成了点头,还道:「饿,我想吃面,你会做吗?」 「会。」程照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头,把她散乱的髮丝理好,然后就去了厨房。 怕阿宁等急,他没有做面条,而是揉面做了一碗面片,乳白的面汤里加了青葱点缀,看起来色香味俱全。 姜婳吃东西时很秀气,小口小口地用勺子舀着,间或喝一口面汤,但她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看着剩下半碗她犯了难。 第102页 「不许浪费粮食。」 姜婳苦着脸又喝了一口汤,但她小腹微胀,为了看着身姿纤细,姑娘家腰上缠着好看的腰带,束出一截纤纤细腰,此时腰带勒得她的小腹十分难受。 她眼巴巴地看着程照:「我真的吃不下了。都怪你,你做的太多了,但你都没有吃。」 程照只做了一碗面片,但这一碗份量足得很,几乎是一个成年男人的饭量,姜婳自然吃不下。 「是我的错。」他欣然认错,将碗移到自己面前,换了双筷子继续吃。虽然关系陡然亲密许多,能够共食一碗面,但他还是不好意思共用一个勺子。在低头吃面时,他的面色微微发红,像是被面汤的热气熏的。 姜婳就在他对面,两只手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过了会儿,看着程照停下筷子,她问:「你会做糕点吗?」 程照思索了片刻,道:「我可以学。」 姜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他是认真的,赶紧道:「你不用学,我会就好啦。唔,你要是真想学的话,我还可以教你。」 程照有一瞬间的语塞,将空碗交给怀义去洗,转头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姜婳干脆往石桌上一趴:「我好睏,想睡会儿再回去。」 「别闹,石桌上可不能睡。」程照横了一臂在她面前,示意她要趴就趴在自己手臂上,「桌上又凉又硬,若真想睡,去屋里睡,屋里有张软榻。」 姜婳故意道:「只能睡软榻啊?连张床都不给。」 程照又皱眉了,眼睛里似有挣扎,须臾间他已从古之圣人的教诲想到了不入流话本里的缱绻,最后是话本占了上风,盖着他被子的阿宁,想想就觉得心里发软。 「那你去床上睡一会,我去给你换床被子。」 姜婳盯着他瞧,打破他的幻想:「不行呢,还没成婚我怎么能睡你的床?我其实也不是很累,我们聊聊天好不好?」 石桌边没有遮挡,好在天上云多,遮住了日头,只漏了几丝阳光在小院角落。气温不冷不热,正是适宜,还有微凉的风拂过耳侧,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这是一个适合谈心的天气。 程照自然不会拒绝,稍稍遗憾了会儿便神色如常地换了位置,从对面换到了她旁边,率先开了话题道:「阿宁,我很开心。这几日在大理寺,每日都有人来恭贺我。」 姜婳没好意思说话,这几日恭贺她的也有,但还有几个不甚熟悉的表姊妹,到了她家只规劝说:「你千万别想不开。」 甚至大伯父直接越过了阿父,对着她道:「我观此子容貌过甚,心计颇深,难以安定。你日后就知道了,那等寒门出来的士子,能有什么出息?」 见她面露异色,程照瞬息间便明白过来,不动声色换了话题:「我给你的信物,你收到了吗?」 因自己写的信并没有回音,他也不敢保证自己送出去的信物就能到阿宁手上,所以问出口时还带着一丝忐忑。 姜婳却像献宝一样,略扯开了一点衣襟,露出了半截锁骨。程照一惊,忙伸手要替她掩住,嘴里还斥道:「做什么?」 「给你看我的项鍊啊。」姜婳尾指一勾,将掩盖在衣裳里的项鍊勾了出来,衣襟经过拉扯之后乱了些,她没注意到,只勾着缀着玉佩的那一截给他看,「我今日特地去了珍宝斋,叫掌柜给我串成了链子。」 掌柜用一根红绳编织出了精巧的绳结,将玉佩缠在最中间,上头还点缀了两颗小珠子。 她道:「这样就不容易丢了。」实际上她并不喜欢佩戴项鍊,总觉得硌在胸前不舒服。 程照红着脸,视线只盯着她雪白的脖颈,旁的地方根本不敢细瞧,但露出的半截锁骨还是在他脑子里挥散不去。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十分正直地上手将她的玉佩按了回去,然后将稍显凌乱的衣襟掩好。 整个过程自然得仿佛做过一样,动作丝毫不显滞涩,表情也十分镇定,除了微微红了的脸。 「那就戴着。」为了不显得动作突兀,他说道,「这是我们家家传的,只传给媳妇。」 姜婳故作淡定,但实际也很忐忑,那双寻常侍弄文墨的手此时就在她胸口上方,手指如玉节,修长而有力。这动作是有些冒犯的,但她没有感觉到冒犯,只觉得衣料摩擦过她的肌肤,带来阵阵麻痒,连带着皮肤下的心也颤了一颤。 她不自觉屏住唿吸,看着程照的手指离开她的衣襟,她才略微松了口气,后知后觉的红潮漫上她的脸颊,烧得她头脑发热。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姜婳抿了抿唇,突然问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要传给儿媳妇?」 程照笑了:「是啊,原来你连我们孩子将来娶媳妇的事都想到了?」 姜婳嗔他一眼,倒是没有反驳,她想了好多啊,想了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但这一切在她看见姜锦的一瞬间,通通化成了不确定。 一个有作者的穿书世界,尚且不知道她能不能干预剧情,但能够确定的是,作为女主角蜀国公主,她与姜婳的立场天然对立。 十年前楚国西征蜀国,但折去了一员大将之后一无所获,十年后楚国欲与秦国结盟,结盟的针对对象显然是独居一隅的蜀国。 她佯装不经意说起:「我今日逛街遇见了一个很奇怪的姑娘,她长得很漂亮,唔,却不是楚国人的长相。还有,她问掌柜的有没有以铃铛做配饰的坠子,她的手腕上还戴着铃铛链子。」 第103页 她话里并没有指向性,但程照却隐隐有了猜测:「铃铛的话,听起来像是西蜀的习俗。」蜀国常年阴雨连绵,乌云遮天蔽日,传说是污秽之气太多,而铃铛的响声能够驱散这种污秽之气,所以蜀国男女身上大多会佩戴铃铛。 他道:「我们两国之间并非死敌,有过来游玩的姑娘并不稀奇。」 姜婳不知道怎么和他说,她觉得那是蜀国公主赵锦,但她没有证据,旁人也不会相信她一个久居后宅的姑娘能认识西蜀的公主。 「我总感觉有些不同寻常。」她小声嘀咕,眼睛里含了一丝轻愁。 程照心内微动,道:「那我明日去找荣叔打听一下,看他知不知道蜀国的姑娘过来做什么。」 姜婳笑了:「荣叔这么厉害啊?连蜀国姑娘来做什么都能打听到?我都不知道。」 程照心道那人可不止厉害那般简单,当年抚远将军葛霄西征蜀国可不是白去的,虽然知道杨丞相有意在这一战中打垮他,但他避不得,只能尽力做好战前准备,打探好蜀国的一举一动。为此荣叔当年直接打入了蜀国内部,刺探到了很多珍贵的隐秘。 要说起来,除了蜀国内部人,最熟悉蜀国的当是荣叔莫属。 「放心吧,荣叔很厉害的。」他轻声道,「你别担心,是不是要睡了?」 他注意到姜婳的眼皮不受控制地黏在一起,但又被她强制撕开,看起来像是强打精神的小猫,迷迷煳煳的,看着可爱得紧。 他轻轻笑了一下,阿宁的作息特别规律,每天到这时候就该睡了,不过今日好像格外的嗜睡。 姜婳整个人已经迷迷瞪瞪的,虽然强打精神还能勉强清醒一会儿,但过不了多久,她的意识就会陷入混沌,眼前是黑甜一片,她揉了揉眼睛,声音都是飘的:「好像是有点困,都怪你,本来我都要回家了。」 程照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揉,轻轻给她吹了吹眼睛,小声道:「别揉,小心进了脏东西。要睡就睡吧,就靠在我身上,等睡醒了,我送你回家。」 姜婳挨不住那股汹涌而来的困意,她敏锐地觉察到这不正常,但身体没她的脑子好用,在程照悦耳的声音里,她软倒在了他怀里。 程照也没想到她竟然说睡就睡,手臂揽着她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一带,抱起来朝中间的卧房走去。其实程家小宅是有客屋的,虽然不大,但也是个干净整洁的屋子。 程照在门口犹豫了一瞬,却还是跨进了自己的卧房,将睡熟的少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在床边坐下,目光从少女的额头慢慢往下,慢慢落在她的朱唇上。 她今日并没有涂口脂,唇色是淡淡的粉色,小口因唿吸而微张,像是在梦中呓语。 他曾经做过更过分的梦,但此时面对活生生的人,曾经梦里的念想倒是消减了不少,只余满满的温柔。看见这个姑娘第一眼,他就觉得,此生大概生了心魔,得到了还好,得不到保不齐自己能做出什么来。 好在他确实得到了,她成为了自己的未婚妻,不远的将来会是自己的妻子。 心魔慢慢消退,但新的欲望又开始升腾而起,他要她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阿宁,不要离开我。」身材颀长的青年几乎是半跪在床头,眼中眸色渐深,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最后在床上无知无觉的少女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第五十九章 反派白月光,粉裳玉铃铛。 姜婳罕见地梦见了前世,她有前世的记忆,只是像隔了一层玻璃,看得见摸不着,遇见颳风下雨的,那玻璃上就煳上了一层脏灰,雨水刮过,留下一条条难看的污迹,只有时常拂拭,才能让玻璃保持清晰。 她隔很久才会想起来去擦一次玻璃,只是玻璃也会老旧,隔了这么多年,就算没有脏灰,也留下了斑驳的印记,叫她渐渐看不清玻璃那边的东西。 「婳婳,我给你念我写的书吧。」 脸色苍白的少女其实很想睡一会,但她不忍心拂了姐姐好意,只能勉强自己强打精神,听着姐姐给她念书。但她着实难受,徐徐的念书声音像是魔音灌耳,弄得她头疼起来。 「……相貌清隽的青年掸了一下袖摆,慢慢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道:『在下云台程明宣,明月入怀,不可言宣,不知阁下名讳?』」姜锦念了一段,接着剧透解释道,「这是书里的大反派,长得好看,但性子不太好,太看重权势。」 旁观的姜婳小声反驳:「胡说,长得好看,性子也好,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书里的程照由姜锦创造而生,但也是活生生的人物。 但床上那个姜婳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细弱得仿若蚊吶。 姜锦没注意到她兴致不高,还在继续说:「依我的经验来说,反派年少时候都有个求而不得的人,珍之重之地藏在心尖尖上,我特地提了一笔,只是名字太难取了,所以我就用了婳婳你的名字嘻嘻。你也是我书里的角色啦。」 床上的姜婳低低咳了一声,兴致高了些许,带着一点天真,好奇问道:「真的吗?她也叫姜婳吗?」 姜锦道:「当然是真的了,书里的姜婳可是反派的白月光,只是在很早的时候就过世了,呃,我不是在说你……哎呀都怪我,婳婳你别不开心,医生说你得保持心情平和,不然对身体不好。」 第104页 床上的姜婳心情确实受了些影响,但并不深,因为这话她从小听到大,已经听出了一定的免疫力。她深切地知道自己活不到成年,在日积月累的忐忑中,她逐渐修炼出一种名为「佛」的心态。 概括来说就是,死就死了吧。 因此她没有深究姜锦说这话时的神态,还反过来安慰姜锦说自己没事。但旁观的姜婳看得满心不适,跳出局外,便能看出局中步步杀机,姜锦分明是恨不得她心情受影响,然后早早去世。 「喂!」她喊了一声,但床边两个人听不见,没有任何反应。 姜锦还在说小说剧情:「……我也给男主角设立了一个白月光,唉,白月光这种设定其实挺难为人的。」 床上的姜婳弱弱问:「男主有白月光,那女主不会介意吗?」 姜锦满不在乎道:「当然会,只有介意才会推进剧情发展、感情升温啊,而且白月光就只能是白月光而已,跟现有的人比起来算什么?到后面男主就会明白,他对白月光的感情只是初见时对容貌的惊艷,往后余生却是和女主在一起的温暖。」 她的话意有所指,床上的姜婳听得似懂非懂,满眼懵懵然,旁观的姜婳脑中却是一片清明,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彼时姜家有一故交,故交之子和姜锦在同一个大学,姜锦对他思慕已久,可那男孩却什么表示也没有。两家时常往来,男孩对姜婳很好,经常给姜婳带一些有趣的小礼物。 原来是这样啊。 姜婳垂眸,难怪姐姐要说起白月光,还给她一个白月光的设定。她是在影射现实,抒发不满。 姜锦意味深长道:「基于容貌的爱都是不长远的,一见钟情最是可笑。皮囊终究会腐朽,爱也是。」 姜婳承认她说的很对,如果语气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就更好了。 姐妹俩念书的场景慢慢模煳,姜婳迷迷煳煳醒了过来,看见周边陌生的装饰,她差点惊喊出声。幸好神识很快归位,她认出了这是属于程照的卧房。 她身上盖着一床软被,满床都是皂荚味和阳光混合在一处的味道,干净又温暖。 在床上反省了一会儿,她掀开被子要起身,刚穿好鞋,房门便被推开。程照脚步几乎无声地入内,一抬眼发现她坐在床边,眼神里还带着初醒的茫然,一头秀髮倾泻而下,衬得她的小脸更小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姜婳以手掩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我睡饱了。」 她动作间才发现自己的头髮全都散开了,如绸缎似的黑髮铺了她满肩满背,原先戴在头上的步摇和珠花不知所踪。 她皱了下小巧的鼻子,语带控诉:「你拆了我头髮。」 程照走近,轻笑着在她柔滑的秀髮上摸了一把,与她道:「不然睡着会不舒服,过来,我给你梳发。」 姜婳奇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事实证明,程照并不是什么都会,嘴上倒是说得轻巧,手上动作也温柔,只是成果却着实难以入眼。 姜婳捧着脸坐在简陋的妆檯前,他屋里没有镜子,她便只能感受着自己头顶温柔的触碰,从头皮的紧实程度来推断他有没有弄好。 良久,最后一朵珠花被插入发中,姜婳以为已经好了,正要回头,肩上却被他按住,听见他道:「稍等一会,我去给你叫青樱过来。」 声音发紧,带着几丝微妙的紧张。 姜婳动作一顿,幽幽问道:「你是不是不会梳头髮?」 「我会。」怕她不相信,程照咳了一声,继续道,「上回你头髮乱了,就是我给你弄的。」 「那你让我去看看,你弄成了什么样。」 「……阿宁天姿国色,头髮乱些也无掩风华。」 姜婳:「……你肯定把我弄丑了。」 最后还是青樱忍着笑,重新给她挽了发,道:「姑娘方才那样也好看的紧,只是太松了,珠花容易掉。」 她动作娴熟地将步摇珠花依次插入发间,动作突然顿住,语气犹疑道:「姑娘的珠花好像不见了一支,是掉了吗?」今日戴的珠花偏小巧精緻,总共四支,每支不过寸余,用来固定那些碎发,这会却只剩下三支。 姜婳眉梢微挑,眼带笑意:「可能是不小心掉了,没事,反正头髮不会乱了。还是你的手艺好,若我刚才那样走出去,旁人定会以为碰见了个疯婆子。」 「怎么会,姑娘头髮再乱那也是天人之姿,怎会是疯婆子?」青樱的注意力轻而易举地被引开,没再想剩下那支珠花去了何处。 姜婳却是想了一想,视线在干净的妆檯面上扫过,又在屋内转了一圈,她的珠花可能正藏在这屋里的某个角落,和原本属于她的其他东西待在一块。 等弄完头髮后,她才出了屋子去见程照,程照不知从何处摘了些桃子来,在井水旁打了盆水,一个一个慢慢洗着。毛桃各个白里透红,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好看。 「哪里来的桃子?」 程照道:「荣叔送过来的。」 姜婳不忿:「他居然不给我送!」摘的肯定是她小宅里那些桃树。 程照笑笑没说话,荣叔倒是给姜府送过一次,但被姜大人拦截了,大抵都入了他的口腹。 姜婳看着看着,起身去厨房搬了个小板凳,挪到程照边上,伸手拿了一个洗好的桃子,捧在手里慢慢地啃。 第105页 「比去年甜一点。」她咬了一口就点了点头,又问,「荣叔送桃过来还说了什么吗?」 程照将最后一个桃子洗完,放在白瓷大盘里,伸手将她拉起,拉到石桌边坐下。 「他与我说了一点蜀国的事。」他的声音很好听,寻常时如玉石相撞,带着一种超然风流的意味,但他本身又不常说话,常年板着个脸,气质冷硬如刀锋,叫人不敢逼视。 姜婳听得出了神,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声音还这么好听的人呢?放在后世,这样的人都应该上交给国家的。哦对,他现在就是楚国的,未来也是楚国的,他还要带着楚国逐鹿天下呢。 她略微惆怅地嘆了口气,真的好希望他只属于自己。从前不知道,如今才发现自己对他也有着极强的占有欲。 「蜀国皇室皇子公主众多,其中吴氏美人所出的公主排行第十,可惜吴美人出身不高,十公主也不受蜀皇重视。但去岁年底突然传出消息,蜀皇病重时,十公主献上良药,为此得了宠信,她如今已是蜀皇最宠爱的公主。」程照慢慢说出背景,一边说还一边分神给姜婳削了个桃。 姜婳听着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啊嗯之声,回过神来,她自我唾弃了一下,像个制杖。 「听闻十公主向蜀皇谏言,声称楚国有助他恢復的神药,为此她亲自带了一队人,扮作商队,从楚国西边入了境,辗转到了京城。目前只知她似乎确实在访药,拜访了几位名医,甚至还访到了丁太医府中。」 姜婳好奇:「她不怕被发现身份吗?」 程照道:「她身份安排得很好,蜀国与我们又开通了一条商道,没有可以生疑的地方。」 姜婳陷入沉思,脑中又将首饰店里的相遇给还原了一遍,这一遍主攻细节,从粉衣少女的背影,到她转身过来露出带笑的眉眼,她的簪子上缀着铃铛,手腕上繫着铃铛,走路时便伴有清脆的铃声。 她试着回忆更多细节,脑中却慢慢煳上一层若隐若现的纱帐,粉衣少女的面容慢慢模煳不清。 姜婳精神一凛,抓着程照的手便道:「我与你说清楚一些,你给我记着。我今日碰见的那姑娘穿着粉色的衣裳,手腕上戴着一串玉铃铛,她说她姓赵,但我觉得她长得很像姜锦。」 她没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像是突然忘记了,隔了一会儿,她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我方才要说什么来着?」 程照温柔地抚了她的头,温声道:「没事,我都记着呢。」那个姑娘很可能给阿宁施加了催眠,让她忘记相遇的细节,却不想催眠效果过了这么久才显现。 姜婳抬眼看到天空,霎时一惊:「哎呀不行,我要回去了。」 时辰不早,她今日行止算是出格,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程照将她送上了马车,嘱咐了两句出门不要乱跑之类的话,就要放下帘子,却不想姜婳抬手拦住。她探出头来看了下,青樱和车夫接触到她的视线,赶紧背过了身。 「怎么了?」 「我会想你的!」话毕,姜婳飞快地凑上前,在他唇边亲了一口,亲完后还道,「你也要记得想我呀。」 程照怔了片刻,弯唇道:「我日日都在想你。」 姜婳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但是还不够,她和他一样,想要的更多一些。 「要一直想下去。」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要一直一直想我,只会想我。」 「好,一直只会想你。」 第六十章 寺里求平安,姜家淡日常。 粉衣姑娘就好像一滴水入了湖,没有在姜婳平静的生活中弄出一点波澜。姜婳犹记得自己在首饰店碰见了个奇怪的姑娘,但更奇怪的是,她想不起她长什么样,那日的记忆模煳不清,没几日便被抛在脑后。 姜婳病了,季节交替,初夏小露暑热,她贪凉踢了被子,第二日一早便起不来床,被医士诊断为伤寒发热,要在屋里躺上几日,不能见风。 她许久未曾生病,这一病竟觉出几分稀奇来。阿母不让她看书,怕费神,只让侍女轮流念给她听。青樱的声音低缓温柔,绿璇的声音活泼似百灵鸟,各有各的特点,她听着也颇得趣味。 「阿母今日去哪儿了?」 青樱回禀道:「夫人去寺庙上香了,说是要为您求个平安符回来。」 姜婳不知道这回事,想也知道是阿母爱女心切,看不得她在此间受苦,因此去求了虚无缥缈的神佛。 「那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青樱看了看日头,语气迟疑不定:「已近午时,按理说夫人应该已经回来了。」 李氏是在午后回来的,走路时得由侍女扶着,因为她扭了脚。 姜婳听见这消息就赶紧去了主院,看阿母脚腕上缠了绷带,心疼得不得了,连声追问是怎么伤的。 李氏道:「就是不小心,下台阶时没看清,踩空了。幸好当时有个好心的姑娘,给我简易敷了药又包扎了。你看,她包得很好,我也没受什么罪。」 姜婳看着阿母的脚腕没说话,神色郁郁,肿成那样,肯定很痛,她恨不得替阿母承受这份疼痛。 「那姑娘生得挺好看,回头我打听打听,若能给你阿兄找个媳妇回来就好了。」李氏絮絮而谈,「我看那姑娘温柔又漂亮,也不知看不看得上你阿兄。」 第106页 姜婳扑哧一声笑出来:「阿母,您今日是替阿兄求姻缘去了吧?」 「这可真是实打实的缘分,我可没求。」李氏也笑,「我只给你求了个平安,来,把这个平安符带着,我特地请大师开了光,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姜婳小心接过,戴在了自己脖子上,嘴里贫道:「阿母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我都收到了,唔,有点重。」 李氏瞥她一眼:「怎么不嫌你脖子上那块石头重?」 血玉佩露出一角,衬得姜婳脖颈白皙锁骨精緻,她面不改色地将平安符与玉佩一起往下按了按,又整好衣襟。 「我明日得去给阿母也求份平安回来,再看看能不能遇上那个人美心善的姑娘。」她低低咳了一声,声音带了点喑哑,「要是碰见了,我就问问她有没有定亲婚配,若是没有,一定将她拐到我们家来。」 「行了行了,跟你说笑呢,还当真了?你还病着,快些回屋去,今日的药喝了吗?」 姜婳点了头:「喝了,特别苦,我还吃掉了一整盘蜜饯。」 李氏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髮,嘱咐道:「病好以前不许出去,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寺里还愿。」 姜婳听话地应了,正要回自己院子,就听侍女进门禀道:「夫人,府外有一位姑娘送了点东西来,说是给您的镇痛药。」 说着,她送上了一个小瓶子。李氏接过,颇为奇怪:「那位姑娘人呢?」 「她送上药之后便走了,还说有缘自会再见。」 「有心了。」李氏打开看了下瓶子里的药,黑色的药丸,散发出一种清苦的味道,不像寻常药物一般涩,甚至带了点香。 姜婳好奇地看了一眼,问道:「是今日遇见的那位人美心善的姑娘吗?」 李氏的态度却是淡淡的,道:「应当是,她倒是有心了。」她将药瓶递给侍女,吩咐她放到柜子里去。 姜婳也点了点头,可不是么,路上遇见相助一把倒还好,可阿母都回家了还来送药,送药过来却不见人,像是要攀交情却又故意吊着似的,还说什么有缘再见,当真是冠冕堂皇。 李氏自认良善宽厚,向来也是有恩报恩,今日受了那姑娘包扎之恩,当时便送了件玉镯。但为了防止麻烦,她并没有透露自己是哪家的,只说自己姓李。她伤的不重,谢过那姑娘之后就分开了。 那姑娘倒是有门路,或许是一路跟着她回来,或许随后就去打听了,竟还找到了姜家来。 「太热络了,倒失了本心。」李氏简短说了一句,显然已经失了对那姑娘的兴趣,也没再提起娶回来做儿媳的话题。 姜婳深以为然,多嘴问了一句:「那姑娘说了自己名字吗?」 「她说她姓赵,我瞧着像是哪家贵女,身上衣衫布料都是锦缎。」李氏感嘆,「我还想着哪家的姑娘居然还习得岐黄之术,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姜婳心里一突,脑子里已经模煳的记忆被她思绪轻轻擦过,露出了一点本来的面目,煳成一团的人影像是在笑,轻声说了一句:「我姓赵。」 她皱了下眉头,脑中传来钝钝的痛感,好像有只手在拖着她的灵魂,不让她上前,不让她看清模煳记忆的背后。 「是不是又难受了?」阿母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世界,「我就说了,快回屋歇着。」 姜婳向来听话又乖巧,闻言就乖乖回了自己屋子,在屋里无事可做,她靠在软榻上看书。这回不是话本,而是正经的史书,她最近迷上了史书,尽管那些遣词造句显得晦涩又难懂,她还是乐此不疲。 她逐字逐句地看过去,遇见不懂的就伏在旁边的小桌上,把不懂的字句摘抄下来。经过这几日的积累,她已经抄了四五张纸,字是小巧的簪花小楷,看起来整齐又干净,白纸黑纸一叠,捏起来很有些份量。 她都计划好了,等朝中年中考核过后,程照可能会休息几日,那时候她就拿着这叠纸去请教,任谁看见都会夸她一句好学。 等她把这本史书看熟了,熟到倒背如流,她就自己提笔写,按照史书常用的口吻,记下程照在她心里的一生。他合该是名垂千古的,或许后世还会发现她写的这本史书,然后把这本史书作为野史,和正史上的程照相对应。 那应该会很有趣,她想,或许有人会说「野史」杜撰,但没关系,那只是独属于她的程照,旁人如何想并不要紧。 看了十来页,将前朝某个宰辅的小传看完,姜婳打了个哈欠,将笔墨推到一边,伏在桌上慢慢看自己记下的疑难问题。某几个她结合后文看明白了,便提笔将之划去,程照的时间很宝贵,她不能用无用的问题浪费时间。 就这么写写画画,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天色将暗,侍从们点上灯笼。因为她病着的缘故,晚膳只在自己屋子里吃,青樱和绿璇一人提着一个食盒进了院子。 姜婳伸了个懒腰,自己将小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 她的晚膳是病号餐,最有味道的是一盅菌菇火腿汤,她慢慢喝了一小碗,砸了咂嘴,自言自语道:「不如他做的面汤好喝。」 等她用完晚膳,姜家饭厅才传膳,只是今日的饭厅格外冷清,只有父子二人。平日里话痨的两个人相对无言,食不知味地扒了几口饭后,姜存率先开口:「阿父,那不合规矩。」 第107页 姜嵘剜他一眼:「那你倒是挺规矩,要不是你,我能在这和你在一起吃饭?」 他本来听闻夫人崴了脚,特地从福满楼买了猪蹄汤回来,谁知在府门口碰见自家倒霉儿子,哦,还有倒霉的未来女婿。 按照礼节以及孝心,两个人跟他行礼以后,得去拜见夫人。然后他不得已带了两个拖油瓶,结果拖油瓶更得夫人喜欢。 两个年轻人站在一块各有风华,看着就叫人喜欢,李氏亲切地问候了几声。跟女婿比起来,还不会拱白菜的儿子又显得不够上进,父子俩一起被嫌弃,被赶到了饭厅来用膳。 而讨人喜欢的女婿只笑了下,便被恩准去阿宁的院子陪她用膳,所以姜存说那不合规矩。 姜嵘现在想来都觉可恨,儿子太没用,还要连累自己被赶出来用膳,特意带回来的猪蹄汤不能体现他的半点情谊。 姜存讨了个没趣,知道阿父气性大,又怕他跟阿母一样催自己成亲,赶紧低头扒饭。光吃饭容易噎着,他十分顺手地给自己舀了碗猪蹄汤,还挑了汤里最大的那块肉骨头给夹进自己碗里。 姜嵘眼睛都差点瞪出来,在心里单方面宣布与姜存脱离父子关系三炷香的时辰。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怎么不知道去吃白菜呢?!」 姜存疑惑不解:「厨房今日没炒白菜啊。」 姜嵘冷哼一声:「程明宣都学会主动去吃白菜了,你怎么不像他学学?为父白给你那张脸了!」 姜嵘是万分不愿承认自家儿子比不过程明宣的,特别是在容貌方面,毕竟姜存是按他年轻时候的模样长的。若说姜存相貌比不过程明宣,那岂不是说明他年轻时候不如程明宣那小子长得俊? 姜存终于琢磨出一点味来,语气颇有些不敢置信:「阿父,您在说我是猪?」 姜嵘恨铁不成钢:「猪都比你聪明!」 另一边程照空着腹站在小院外边,旁边领路的侍女有心提醒:「郎君,姑娘今日传膳较早,这会已经撤了饭食了,奴婢去厨房给您传膳。」 程照点了头,等侍女走后,他却还是等在院子外边,并没有进去。 刚点上的灯笼发出暖黄的光,光落在他肩头上,在地上晕出一片阴影。他此刻孤独地站在院外,但因为一墙之隔的地方有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便觉得满心安宁。 姜家有他寻觅多年的家的味道。 第六十一章 小院轻言语,桃花求平安。 姜婳用完膳,按惯例是要在院子里走两圈的。但她还生着病,精神格外惫懒,就让青樱搬了把躺椅放院子里,她坐在上面盖着毯子看黄昏暮色。 天已经黑了下来,三两颗星星挂在天幕之上,一闪一闪的,映照在她眼睛里。 院子里有棵树是阿父在她出生那年栽下的,如今过了十五年,树已经能洒下一片阴凉,在夏夜里也能挡住一片星空。 「在想什么?」树后突然转出来一个人,高高瘦瘦的身影,掩在暮色之中。 姜婳吓了一跳,看清是谁之后更惊吓了:「你是不是爬墙进来的?」 天色太晚了,往常程照过来只会在外院书房、饭厅及花厅几个地方走动,这还是头一回入了她的院子,且看着他身边没有领路的侍女。 姜婳在心里稍稍琢磨了一下,觉得以程照的性子,爬墙进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她话音刚落,额头上就被人敲了一下,不痛,但指节敲击到她的额心时,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程照话里隐隐带笑:「在你心底,我就是那等会爬墙的登徒子?」 姜婳眼睛睁得圆熘熘地看他,她还坐在躺椅上,得仰着脖子和他说话,细长白皙的脖颈露出一小截,优美的线条往下没入衣襟,衣襟之下是盖到胸口上方的毯子边缘。 程照半蹲下,将她的毯子拉高了些,直到盖住了她小巧的下巴才停下。 「你刚刚在想什么?」他又把先前被打断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姜婳轻笑:「在想你啊。」 程照也笑,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子,目光在她唇上逡巡而过,道:「你晚上是不是吃蜜饯了?」 「吃了。」姜婳很实诚,「药太苦了,吃点蜜饯压压苦味。」 她又问:「你吃过饭了吗?」听见饭厅刚刚才传膳,按理说他应该还没有吃饭。可她这里刚刚撤了饭食,桌上空荡荡一片,连糕点也因她今日胃口不佳而没有备下。 程照摇头,还是半蹲在躺椅边上和她说话:「药这么苦啊?不过你得记着这苦,往后才能记得别踢被子。」 姜婳很苦恼:「我睡着了又不知道。」 「那倒也是。」程照作势思索,过了一会儿就道,「那没办法了,今年还是得自己注意着,等明年这时候,你踢被子也没关系,我可以给你盖。」 姜婳笑弯了眉眼,将毯子往下移了点,直起身子在他脸侧亲了一下:「谢谢。」 她向来是这样的,害羞腼腆又有不为人知的大胆,总习惯于向人道谢,好像承了旁人许多恩情一样。 程照强迫自己放缓唿吸,胸腔里那颗胡乱跳动的心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羞囧,跳得愈发欢快。 宽大的袖摆遮住了他握成拳头的手,手里汗意涔涔。他自省为何如此紧张,想了想得出结论,大概是因为地点不一样。 第108页 这里是姜家,是阿宁的闺房,他并不是第一次踏足于此,却比第一次更忐忑。他就像是正式入侵了阿宁的人生,在这里和阿宁亲昵,有一种隐秘且微妙的感觉,叫他只略略一想,就控制不住思绪乱飞。 他想,这不合规矩。 他又想,去他娘的规矩。 姜婳惦记着他没有吃饭的事,掀开毯子就要起身,道:「我去让人给你弄点吃的,正好我也饿了。」 「别。」程照按住她的肩膀,「已经有人去给我传膳了,只要你借我一张食桌就好了。」 姜婳这才回过味来,看来是阿母允了他过来用膳。 她便又躺了回去,跟他闲话起家常来,没说几句,侍女便拎着食盒进门,将晚膳就近摆在了躺椅边上的桌子上。 程照的饭食与姜婳的病号餐不同,荤素一样不少,菌菇火腿汤倒是一样的。 姜婳就在旁边看着他吃,然后发现他吃饭时也是极好看的,动作不急不缓,乌箸在他手里都显得高贵了几分。 从外表来看,丝毫看不出来他家世贫寒,底蕴不丰,姜婳只觉得,他虽没有世家子的矜贵,但气度自成一派,或许是诗书浸淫,叫他身上总有些经年的厚重感。 「不是说饿了吗?」程照停下筷子,舀了一碗汤,推到她面前道,「喝一点。」 姜婳轻笑:「骗你的,我不饿。」 她刚刚只是因为他没吃饭,这才寻了个藉口说自己也饿了。 程照也明白过来,笑了一笑,自己慢慢将那碗汤喝了,又将桌上的饭菜扫荡一空。姜婳看得咋舌,看着挺清清瘦瘦的一人,居然还挺能吃。 「那日你病得迷迷煳煳的,我也过来看你了。」他道。 姜婳恍然:「原来真的是你啊。」她想起自己确实病得煳涂,迷迷煳煳中看见了程照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随即她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她当时很难受,又以为是在梦里,便扯着他的袖子哭了,最后还用他的袖子擦眼泪。 「我病煳涂了,不是故意要弄脏你袖子的。」 程照也想起前几日的情形来,小姑娘发了热,红彤彤的小脸埋在被子里,看着可怜也可爱。他跟在姜夫人身后,余光不敢乱瞧,但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他取代了姜夫人的位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小姑娘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雾濛濛一片,大概连他是谁都看不清。 但或许是他身上的气味太过独特,在他起身要走的时候,她硬是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袖摆不让他走,他不过是将自己袖摆扯了出来,她便哭了。 她哭得细声细气的,小声小声地抽噎,叫他心里霎时软成一片,几乎化成了水。忙不迭将自己袖摆又塞回了她手里,可她还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怕她哭坏了眼睛,他只能小声安慰,可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无外乎「你别哭了」「你哪里难受」,最后倒把自己弄得酸楚了几分。 她倒是哭着哭着便睡着了,睡前还不忘扯着他袖摆擦眼泪,弄得他袖摆上一片泪渍。旁边姜夫人看得十分感慨,让他去换了一身姜存的衣裳才作罢。 姜婳皱了皱眉,开始熟悉地倒打一耙:「你是不是趁我生病的时候欺负我了?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拉着你的袖子哭。」 程照无言以对,伸手将她身上的毯子裹紧,不紧不慢道:「哪是我欺负你?明明是你欺负我,就仗着我心疼,跟小孩子一样,抓着我的袖子不让走,让你阿母看了许久的笑话。」 对于自己记不得的事,姜婳打死不认,轻哼一声抵赖:「你胡说,阿母都没和我说过,是不是你瞎编的?」 「是是是,是我瞎编的。」程照也不争辩,只看着他笑。 他背对着灯笼而坐,因此姜婳是看不清他脸的,只能从他面部轮廓颤动来推测他此时在笑,她也跟着笑。有人无条件地包容,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对了,我前几日是不是让你替我记着点事?」 程照挑眉,慢慢叙说:「你在首饰店碰见个姑娘,穿着粉裙,手腕上繫着一串玉铃铛,她说她姓赵。」 他这般单独说来,姜婳那日的记忆又清晰了一点,只是还尚存疑惑:「就这么简单?」听起来只是很寻常的姑娘,她为何要特意让程照记下? 不不,不寻常,自己记忆力很好,却不记得那日的具体细节,若不是让程照记着,她这会已经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你说你觉得她像姜锦。」程照最后一句说得格外缓慢,边说边观察她的表情,看着她的眼神从茫然无辜变成惊疑不定。他心里一紧,莫名觉得气氛凝滞起来,叫他唿吸不畅。 那日听到姜锦这个名字后,他便特地去寻了姜存打听,可姜存连族谱都翻了出来,也没找到姜家有个叫姜锦的人。他便又去寻了荣叔买消息,荣叔干脆说姜锦这名字太过普通,找不到有用信息。 姜婳无意识地喃喃:「是姜锦啊。」 她后知后觉:「我是不是被她蛊惑了?」她曾在书中看到过,西蜀有一秘技,能以铃铛迷惑人的心智,叫人记起或忘掉一些事,且不留半点痕迹。 此刻想来,那日的记忆倒真像被人强行抹除一样,只是抹的不干净。 她看向程照,程照也在看着她,他意识到,阿宁还有许多秘密。不过不要紧,日子还长,他耐心地等,总会等到阿宁坦诚的那一日。 第109页 姜婳莫名心生忐忑,但她以为这忐忑是姜锦带给她的,只浅浅皱了下眉头便道:「她的技艺练得不到家,我都记得呢。」 程照失笑,都被蛊惑了还有心思说人家练得不好。他想了想,还是决心将今日看到的事说与她听:「今日你阿母扭了脚,那帮忙包扎的姑娘,手上便有串玉铃铛。」 姜婳一惊,连忙追问:「她长得什么样?你看见了么?」 「那姑娘个子高挑,眉梢有颗痣,身旁还跟着一个护卫和一个侍女。」程照今日正巧出了外勤,前往南安寺调查案子,彼时他就在佛塔之上,看见了下面那一幕。 姜婳心烦意乱,裹着毯子艰难地翻了一边,半趴在躺椅上,背对着程照。 到目前为止,那个疑似姜锦的赵姓姑娘是她遇见的最大的未知数。 「姜锦是谁?」 「一个很讨厌的人。」姜婳脱口而出,说完以后转头看了一眼,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告状,「她总是和我说起一些让我不开心的事,明明我是无辜的,但她只会指责我。」 前世可以淡然处之的事情,到了如今,到了眼前这人面前,她却生出了些委屈。尽管知道说给他听也只能得些无用的宽慰,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告状。 「你说她是不是很讨厌?」 程照煞有介事地点头:「是。」 姜婳笑了出声,说他:「你知道什么呀?」 其实姜锦这姐姐面上做得很不错,只有一些小地方能膈应到姜婳,外人看到都会说她们姐妹和睦。这话听得多了,姜婳也觉得,好像真的挺和睦。 如果不是临死前吵的那一架的话。 姜家那位故交之子画了姜婳的画像要送给她,姜婳隐隐知道姐姐喜欢他,便婉拒了这份礼物。可这事还是被姜锦知道了,姜锦对她说了很多很过分的话,最后是以一句「你怎么还不去死」告终。 时间隔了很久,但姜婳还记得吵架时姜锦扭曲的脸,以及她的恶言相向—— 「你为什么要存在?你抢走了爸妈,你抢走了我的东西!」 「你抢走了我喜欢的人!你抢走了我的一切!」 「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就没人跟我抢了,我要把我的东西都抢回来。」 中心论点只有一个,她指控姜婳抢走了所有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姜婳对此不敢苟同,她前世就是病秧子一个,爸妈对她其实是怜惜更多,但其实更喜欢健康活泼的姐姐。至于那个男孩子,姜婳从来没有和他单独说过话。 程照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他道:「我知道阿宁很好,所以错的一定是别人。」 姜婳忍不住笑:「你太偏心了,会把我惯坏的。」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信任实在太诱人,听着就让人觉得心情好。 「我的心里全是阿宁,偏到哪边都没关系。」 姜婳觉得牙齿泛酸,但心里却像灌了蜜水一样,甜得她吃蜜饯都觉得没味了。 不过她还是存了一点理智,突然间灵光一闪,似有所觉:「我知道她接近我阿母是为了什么了……」 她与前世长得一样,若那姑娘是姜锦,那姜锦肯定认出了她。不管这个「姜婳」是书里的原装还是穿书而来的外客,姜锦都对她都只有厌恶。 那姜锦的心理便很好猜了,在她的认知里,姜婳抢走了属于她的父母,到了这儿,她们有了各自不同的家,那她就要抢走属于姜婳的父母。 接近李氏应当还只是第一步。 虽然这推断有些荒谬之感,但姜婳隐约觉得,这大概就是真相。 她看了程照一眼,突然道:「你最近命犯桃花,说不定有桃花劫。」 程照差点以为自己碰上了神棍,反问回去:「敢问这位仙女,有没有化解之法?」 姜婳便开始装模作样:「得看你的心坚不坚定,若是坚定如一,那劫自然迎刃而解。倘若你心志不坚定,哼,你就死定了。」 「桃花劫竟这般兇险?」程照陪着她玩,还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平安符道,「你看看这平安符能不能保我平安?这可是高僧开过光的。」他送到她面前。 姜婳忍笑:「应当可以吧,你拿着便是,给我做什么?」 「当然是求平安了。」他道,「让仙女保平安不得上供啊?」 姜婳深觉有理,然后把这个平安符小心压在枕下,晚间睡着时都觉得安心。 第六十二章 路遇桃花劫,借钱有心机。 程照的桃花劫来的很快,就在探望姜婳的三日之后,但他自己毫无所觉,还是郭主簿提醒他的。 彼时他正和郭主簿一起出门办事,路上恰巧看见了那位赵姓姑娘。程照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将她的外貌举止观察得更细緻了些,比如说她某根手指的指节较粗,有可能生过冻疮,以此推测她过往的生活并不好。 他只瞥了一眼便将想要的信息窥探得八九不离十,荣叔说赵姑娘是蜀国公主,但很显然,她身上并没有养成公主应有的气度与贵气,浑身上下都是违和感。 她和她身旁的侍女手挽着手,侍女身形却十分僵硬,并不习惯主僕之间的亲密。而她却一直微微笑着,和侍女小声耳语,两人像是亲昵十足的闺中密友。 程照移开视线,耳边郭主簿的抱怨突然停了。他看过去,郭主簿的眼神直愣愣地落在街边那两位姑娘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感嘆道:「我原以为这世家贵女应是高高在上的,没想到还有此等主僕情深之人。」 第110页 郭主簿家世不弱,但也只是相对于程照来说,实际上他家是某个大姓的旁支,寻常日子和普通小官小吏家差不多,他并没有见过真正的世家贵族里的姑娘。 尽管他没见过,可他眼神不错,那姑娘身上的衣衫布料是最精贵不过的,还有她头顶的金簪,手上的玉镯,无不彰显着她娇贵的身份。 因此,郭主簿有理有据地推测,那位姑娘是世家里的千金小姐,她旁边的那姑娘论容貌气度以及衣衫首饰都不及她,那只能是她的侍女。千金小姐竟然和侍女手挽着手,那就说明这位千金小姐本性善良宽和。 程照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郭主簿无趣地撇了撇嘴,他想起来了,他的同僚已经是尚书令家的东床快婿,他的未婚妻就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不仅如此,他的阶层也一下从底层蹦到了高处,就好像是麻雀飞上了枝头,都变成凤凰了。 郭主簿打心眼里嫉妒又羡慕,此时不免暗戳戳说点酸话:「我听说大户人家的姑娘最是不好相处,明宣啊,咱们男人最重要的可是顶天立地,可不能什么都被女人压着。像那等贵女,如今瞧着你相貌清俊,转头瞧见更好的,便喜新厌旧了……」 看着程照若有所思的表情,他顿时心生畅快,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古人言道齐大非偶,又说门当户对,这都是有道理的。明宣你上头没个长辈教导,也没人替你张罗,等以后你便明白了,这婚姻之事,最重要不过是投契,可不能上赶着让人家瞧不起。」 程照淡淡应道:「受教了。」 郭主簿的话虽然酸得冒水,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程照在心里慢慢思量,比如那句喜新厌旧,就十分有道理。他不止一次听过旁人夸他容貌,甚至他也依託于这张好看的脸行过许多方便,但在感情之上,他从来没有利用过自己这张得天独厚的脸。 他想,阿宁应是喜欢他的才华气度。但细细一想,京城里那些贵公子,难道才华气度还少了不成? 他颇为惆怅地嘆了一声,一时间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红杏出墙等词轮流在他脑子里转,转得他愈加郁郁。 郭主簿心头暗爽,装模作样地咳了声道:「不过也不尽然,你瞧方才那姑娘就可亲得很,若有幸得此佳人芳心,嘿嘿。」 他还没笑完,旁边便传来一道俏皮的声音:「这位郎君,你的话我可都听见啦。」 郭主簿悚然一惊,转头就看见他嘴里的佳人就在他身后几步远,顿时慌忙无措,连脸色都发白了起来。他赶紧连声道歉,说自己无意唐突。 倒是那姑娘笑着摆手:「没什么,只是听着觉得你对贵女误会甚多,原想跟你解释一番,不想还被我听见了后面的。你不会怪我偷听吧?对不住,我耳力太好了,我并非有意,只是那声音自己就往我耳朵里钻。」 说着她略感抱歉地抿了抿唇,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透出些紧张。 她态度亲和,性子又活泼有趣,郭主簿如春风沐雨,顿时摆出文人那一套,行了个文绉绉的礼节,态度十分慇勤热络。 就在他还和姑娘说话的时候,程照已经往前行了好大一段距离,还是姑娘提醒道:「你的同伴已经走远了。」 郭主簿转头一瞧,差点气个倒仰,但转念一想,若是程明宣在旁边,那这姑娘的眼睛肯定全黏在程明宣身上,定是半点都看不见他的。 如此想了一想,他脸色才好了些,风度翩翩地和姑娘告辞,转身去追程照。 程照还在想着喜新厌旧的事,郭主簿追上他以后又开始抱怨:「你怎么都不等等我?我们一起出来的,得一起行动才是,未免落人口实,我觉得我们接下来得……」 程照打断了他:「到了。」 郭主簿不得不闭嘴,他气闷地哼了一声,想起方才的姑娘,没忍住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让他看出点门道来。那姑娘也在看着这边,还没等他欣喜,他就发现姑娘的眼神越过了他,直直落在前面一点的程明宣身上。 郭主簿那一颗心顿时又气又恨又恼怒,还有点不为人知的羞惭,最后只化为一句阴阳怪气:「明宣你艷福不浅嘛,我看那姑娘一双眼睛可全落你身上了。唉,可惜我相貌平平,哪像你似的……」 程照淡淡扫他一眼,道:「郭主簿莫要妄自菲薄,相貌乃是父母所赐,各人有各人的相貌,放宽心便是。」 其实他在心里思索,原来还真有桃花劫一说,呵,那女人比不过阿宁的万分之一,凭何以为他会入了这劫? 他没将今日这事放在心上,外出要办的事有些复杂,寺卿大人准允他与郭主簿办完事之后不必再回大理寺,直接回家便可。因而办完事以后,他就和郭主簿分道扬镳,各自归家。 此时天色尚早,程照想到姜婳身子已经痊癒,又想起前些日子她拽着自己袖子哭得细弱悽惨的模样,略思索了下,便进了临街一家铺子,买了几样蜜饯和各色糖点。 出门时他似有所觉,往街道拐角处看了一眼,那儿站着两个大汉和两个身形娇弱的姑娘,地上还躺着一位。今日碰见的赵姓姑娘似乎和那两个大汉起了争执,秀眉紧蹙,拦在他们面前,不让他们靠近地上那个小姑娘。 周围有热心的男子,瞧见这位姑娘似乎遇见了麻烦,还颇有道义地上前帮忙,只是都败退在大汉的兇恶之下。日头快落山,这时候人流较少,街上没什么人,多的是收拾回家的小摊贩,四五个都围在一旁看热闹。 第111页 程照思量了下,那拐角是路口,他本来是要经过那儿的。可是现在那儿聚了些人,为免碰到自己买的东西,还是转道为好。 他脸色漠然地转身,就听见身后那姑娘骤然拔高的声音:「不就是要钱吗?这钱我还你们便是,只是我这边出来没多带银子,你们等着,我找人先借了给你。」 周围看热闹的一听要借钱,大家是是寻常商贩,最是无利不起早的,哪能大街上就借钱出去,当即散了几个人。赵姑娘一跺脚,看见不远处店铺门口的身影时顿时眼前一亮,直接喊道:「前面那位郎君,可否留步?」 程照倒真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匆匆过来的姑娘,眼神十分冷淡:「你是在喊我吗?」 赵姑娘不好意思地垂头:「请郎君勿要见怪,我有个不情之请。我不知世道险恶,这会却是被人给赖上了,你能不能借我点银子?」 她态度带着些小心翼翼,脸色涨的通红,手指绞在一处,怕程照不答应,她声音染上几分急切:「我、我会还给你的!要不、要不我把我的玉佩做押给你?今日我听你的那位同伴说起,你们是大理寺的,都是官爷,我家里也是……」 程照心想,这手段可真够拙劣的,他刻薄地挑唇:「你可以将玉佩直接给那二位,想来他们也知适可而止。若是不知,你也可以报官,去京安所,大理寺不管这种杂事。」 原本他并不想说这么多,只是前几日阿宁说的话牢牢映在他脑子里,「姜锦是一个很讨厌的人」,连带着他也看这长得像姜锦的姑娘颇不顺眼。 直接无视或许能让她识相远离,但也说不准,他曾经也碰到过死缠烂打的姑娘,他直接无视,可那姑娘缺心眼,还道自己愈挫愈勇,终有一日能捂化这块冰。 他后来实在不耐烦,直接口出恶言,将那缺心眼的姑娘不带脏字地骂了一顿,姑娘大哭之后再没来缠过他。 程照自那以后便明白,有些人无视她,她还会自作多情。 赵锦被他的答话给噎住了,脸色一时青白错杂,楚楚可怜道:「可是这玉佩对我很重要,给了他们肯定再要不回来的。你不能帮帮我吗?我会还钱的。」 「呵。」程照短促地冷笑一声,冷漠道,「凭什么?我与你素不相识,请姑娘莫要不择手段赖上我。」他指了指拐角处几人,那两个大汉就等在那儿,视线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生怕去借钱的跑了。 他指着他们补充道:「就跟他们赖上你一样。何况我家徒四壁,两袖清风,没有那闲钱可以借给你行善积德。」 他的话里满是讽刺,赵锦脸色是真的难看了起来,她也不是蠢人,说了这么几句,她已经完全明白,怕是眼前这人知道了她是在有意接近,这才故意恶语相向,想让她知难而退。 她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面上还是那副惶惶然的神色,心里却涌出了争强好胜之心。不让她接近?哼,可她偏要。 她正要说什么,程照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没几步就碰见拉客的马车。他招了招手,车夫慇勤地上前请他上了马车,然后赶着马车走了。 后头看见这一幕的赵锦脸都气红了,那两个大汉看她没借到钱,脸色顿时耷拉下来,她也懒得再纠缠,直接把玉佩扔给他们,转身带着自己的侍女就走,也没再看地上那个小姑娘一眼。 程照乘车到了姜府门口,在门外正巧遇见了姜婳的大伯父和二堂兄出门,父子二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程照颔首行礼,堂兄回了个礼,而大伯父只是冷哼了一声,都没正眼看他。 程照没当回事,反正辅国公对他没有好脸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两方人错身而过,他熟门熟路地去了花厅,刚到门口就发现姜婳已经等在了那里,好像早知道他会来一样。 「是在等我?」他有些意外。 姜婳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有点咳嗽,声音还带着些沙哑。她盯着程照看,决心要等他自己解释,可惜程照没有领会到这层意思,只在她旁边坐下,将买来的蜜饯和糖拿出来。 他直接打开纸包,直接拈了一块蜜饯送到姜婳嘴边。 姜婳没抵住那股甜腻的味,装作勉为其难地张口咬住。她的眼睛向下撇,就能看见程照修长的手指,在这一瞬间,她恶向胆边生,舌尖轻轻一勾,将蜜饯整个勾到嘴里,然后出其不意地咬住了他没来得及撤回的指尖。 咬到后的第一反应是有点硬,好像有点甜?她下意识舔了一下,舌尖漫上蜜饯的甜香味。 「做什么?」程照眸色渐深,但他眨了一下眼睑,眼皮半阖,掩去眸中万千思绪。 姜婳松开他的手指,若有所思:「甜的,你今天肯定碰见桃花劫了。」 程照轻笑:「仙女真是料事如神。」也不说甜是因为他手上沾到了蜜饯上的糖霜。 姜婳眼睛瞪圆以抒发不满:「你还有脸说!我看见你们说话了,她还对你笑!」 程照长嘆一声,话里带了丝怅惘:「我都上供平安符了,仙女路遇我遭劫,竟然都不过来搭救一把?」 姜婳被他说得心虚,可一想到今日那情形还是心头冒火,她倒不是故意看着不管,而是当时她还和大堂姊在一起坐在马车里,只匆匆瞥了一眼,还想再看时,就被大堂姊强压着掰回了头看她今日新买的胭脂。 第112页 「她找你说什么?」 程照道:「找我借银子,我说我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所有的银子都上供给仙女了,没有钱可以借给她。」 这答案出乎姜婳的意料,她表情一言难尽:「她不是公主吗?怎么会这么穷,还得问你借钱?」 先前她设想过种种姜锦故意接近的手段,却从来没想过会这么接地气。姜婳深觉姜锦是昏了头,怎么会想出借钱这主意?毕竟程照一看就很穷啊。 作者有话要说:  程照:我好穷,我的钱都是阿宁的。 第六十三章 赴宴落霞山,马场突生变。 姜婳并不是很相信程照的一面之词,强逼着他把场景原原本本地描述一遍。 程照便道:「看样子她是路见不平,却没有带够银子,就想拿玉佩给我做押,问我借点银子好搭救那位可怜的小姑娘。」 姜婳不屑地冷哼一声:「也就你们男人信,她怎么可能没有银子,就是拿这事做藉口接近你而已。」 她早有预料,若那人是姜锦,绝对会故意接近所有她亲近的人。她们曾在一起生活过十余年,不说亲密无间,但对彼此还是知根知底的。 姜婳还有一个猜测,听荣叔给的消息,赵国那位公主一直过的都是透明人的生活,生母只是个身份低微的美人,不得蜀皇宠爱,但在去年年底,这种情况突然变了。 也许姜锦是在那时候才穿进了书,代替了原本的赵锦。 这个猜测对姜婳来说是个好消息,她到底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比才来这世界的姜锦要熟悉的多。要是姜锦想对她不利,凭藉她的身份,也可轻易化解。 程照轻笑,特别喜欢她这副护食的模样,作为被护的「食物」,他又拈起一块蜜饯给她,顺带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要往你家来?」 姜婳理直气壮道:「我看见你手上的纸袋了,纸袋上是那家糕点铺的画,你买了糕点不送来给我还想给谁?」 程照表示嘆服,难为她在马车上匆匆一瞥,不仅能看到他在和别的姑娘说话,还能看清他手里提着糕点铺的袋子。 「眼神真好。」 姜婳有点不好意思,但一想到姜锦,这点不好意思立马化成了不忿,气愤道:「你以后不许再和她说话,她找你也不要理她。」 她对姜锦的性子还是颇为熟悉的,姜锦个性争强好胜,身上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好,都听你的。」程照点头应道,心里其实不太相信那位姑娘还敢来招惹自己,毕竟他当时都明着说请她不要赖上自己了,一般稍微要点脸面的姑娘都不会自找没趣。 姜婳这才露出笑来,又吃了两个蜜饯就说自己饱了,叫青樱将剩下那些糖和蜜饯都收了起来。 两人交流了一下近况,姜婳嘆气:「常平长公主又下帖子给我,想请我去做客。你说她请我做什么呢?我与她当真是不太相熟,想到要和她说话就觉得怪怪的。」 程照沉思,长公主做事不会是无的放矢,请阿宁过府做客,大概是要拉拢姜大人。毕竟先前她还有意指他做随行侍卫,以长公主的八面玲珑,听闻他已经正式成了姜家女婿,必然是要和姜家说清楚先前的事,以免留下误会。 他微微一笑:「你先前不是说长公主有意让我随行出使吗?我猜她大概是找你致歉的,你去了她也不会让你为难。」 姜婳细细想了一想,随即恍然,她都差点忘了这回事。反正长公主不曾明说,她也当不知道,没想到长公主还专门下帖子请她过府。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思,「我还命人打听了下,听闻长公主还请了不少世家姑娘,说是一起去城外赏花。」 程照一愣:「要去城外?不是说去公主府吗?」 姜婳摇头,让青樱将那张请帖拿过来。在青樱去拿的时候,她解释道:「长公主这是最后一次举办宴会了,听说她在城外置办了一座别院,那别院位置特别好。她透露出消息来,在这次宴会上能拔得头筹的,她便将那处别院送给谁。」 世家姑娘们谁还缺这么一座别院,但长公主的别院不同于别的。那座别院就坐落在京郊的落霞山上,名为落霞山庄。落霞山上有整片的桃树梨树和梅树,落霞山庄边上还有一条山涧。 那儿的风景是极好的,因位置高,还能俯瞰整个京城的面貌。这么一座别院,也只有皇室中人才能有法子置办。 程照迅速抓住重点:「拔得头筹?长公主要举办比赛?」 姜婳点头道:「是的,不过未透露具体的,也不知是琴棋书画还是别的。我听说落霞山上有马场,长公主养了不少好马在那,说不定是赛马呢。」 她只是随口一说,程照却肃了脸:「你若是要去,一定要乖乖待着,绝不要好奇去马场。马有温顺的也有野性难驯的,小心些总没错。」 姜婳乖乖点了头,她又不喜欢骑马,方才只是想起来落霞山上有一群马才做了猜测,因为传闻中长公主十分喜欢骑马。她曾经还感嘆过,北方秦国的贵女们从小就学习骑术,长公主若真嫁到那儿,说不定还是好事。 以长公主的谋略手段,必然能在秦国站稳脚跟。 长公主的宴会在五日后,天气很好,清风裹挟着夏初的微热吹开了马车的帘子,天边白云稍淡,天空是淡淡的蓝色。姜婳觉得,是个温柔的天气,不冷不热,正好。 第113页 因春夏交替,姜府的马车也装饰一新,冬日作用于防风的厚实帘子换成了轻纱帘子,透过纱幔,能隐约看见外边的景色。 因为要去城外,她很早就起身,和姜妙收拾了一番就登上了马车。路途遥远,姜妙此时已经靠在马车壁上昏昏欲睡。 没有人可以说话,好在姜婳也耐得住寂寞,就靠在窗边,透过轻纱帘子看道两旁的生机勃勃。 马车已经驶在了城外的土路上,道路两旁都是花草树木,一眼望过去都是望不到头的绿意。空气十分清新,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从山林深处传出来,和车轱辘声混杂在一块,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 不多时就到了落霞山下,长公主遣人候在山下,因为山路不好行马车,所以公主府备下了轿子,姑娘们就乘坐着轿子上去。 等好不容易到了落霞山庄,姜婳已经没心思去看山庄内的景色,坐轿子一颠一颠的,她被颠得差点半途中吐出来。因此见过长公主之后,她就匆匆去了客院休息,连午膳都没用。 姜妙感觉挺好,便留在饭厅同长公主及其他已经到了的贵女一道用了午膳,期间种种不提,用完膳后,她几乎是臭着脸回客院的。 姜婳神色恹恹地躺在床上,一点胃口都没有,见她脸色不好便问道:「大堂姊,你也不舒服吗?」 姜妙气哼哼坐在床边,跟她说:「太气人了,刚刚陈怡也在,看你没一起用膳,就说你看不上她。长公主打圆场说你身子不舒服,先回来休息了,结果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居然还是阴阳怪气的,说你身子居然这么弱,坐轿子上来还会不舒服。」 姜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她说的也没错,我确实看不上她。」 姜妙笑起来,眼睛里泄露出几分狡黠:「我就是这么说她的,我说我一看到她就倒胃口,饭都吃不下了。你没看到,她气得脸都红了。」 她笑得开心,姜婳也是嘆为观止,大堂姊的嘴还真挺毒。 「长公主居然没说什么?」 姜妙摆手:「我那是趁长公主没注意的时候,小声和陈怡说的,我哪敢当着长公主的面说这个。长公主她们用完膳后要去马场散步,还让我回来看你好点没有。」 「马场?」姜婳蹙了蹙眉头,前几日程照的嘱咐浮上心头,她心头掠过一丝怪异,但又不知那丝怪异来自于哪里,只能将之抛在脑后。 幸好姜妙对马场也不感兴趣,就陪着姜婳一起在屋子里歇息,两人习惯在午后歇晌。别的姑娘在山庄里闲逛,就只有她们俩在床上睡了一觉。 只是这场午睡终究没睡好,姜婳是被青樱喊醒的,她睡得不沉,青樱刚叫了两声她就醒了。 「出什么事了?」青樱向来沉稳,绝不会在她歇晌的时候叫她起身。 青樱沉着脸道:「长公主带着几位姑娘去马场散步,结果马场上不知怎么回事,有一匹野马发了狂,长公主和另外两位姑娘都受了伤。」 这可是大事,姜婳赶紧和姜妙一起起身,也顾不得自己脸色苍白,略收拾了一下就去了长公主的主院。 到了主院就发现所有被邀请过来的姑娘都匆匆过来了,加起来差不多有十五六个人,应该还有两位受了伤的姑娘在屋里,和长公主一起接受医士的诊断。 姜婳注意到门边两三个姑娘脸色发白,眼里满是惊惧之色,略一想就知道她们应该是一起去了马场,很可能看见了马发狂的现场。 众人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医士提着医箱出来了,借着便有侍女出来领众人入内参见长公主。 姜婳和姜妙走在中间,进了屋子就看见长公主正躺在床上,另两位受了伤的姑娘坐在旁边,一个手臂上缠了纱布,一个手掌上缠了布条,相比起来长公主倒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众人表达过关心以后,也不敢多打扰长公主养伤,就商量着陪受伤的姑娘回客院。 姜婳正要跟着走,长公主却突然开口道:「姜家三姑娘,你能留下陪我说说话吗?」 姜婳哪敢不应,给姜妙一个安心的眼神让她先走,自己留了下来。这时候她才能仔细看到长公主哪些地方受了伤,她面色几乎是一片惨白,手掌还有擦伤,手臂和腿上都缠着绷带。 「殿下,马场怎么还有未驯服的野马?」姜婳第一句话就表达了自己的疑问,初听闻这消息时,她就觉得不对劲。这可是长公主的马场,没有驯服的野马太危险,一般来说不会豢养。 长公主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我也不知,已经命人去查了。你也别想那些,我请你们来原本是来玩的,哪能料到还出了这种意外,让你受惊了。」 姜婳宽慰她:「天还有不测风云,殿下莫要伤怀,眼下还是您的伤要紧。」 长公主长嘆一声:「我这伤怎么也得养好些日子,估计要耽误了正事。听说你已经定亲了,我之前也不知道,你等一会。」她说着就吩咐宫女去拿什么东西。 姜婳听了她的话也不由皱了眉头,她说的没错,长公主伤得这般重,怎么能挨过从京城到秦国王都的漫漫长途?和亲之事大概要生变。 她对政事不了解,但此刻也隐约感受到了朝廷中的风雨欲来。 宫女送来了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整套的首饰,包括各类髮饰及耳坠手镯等物,工艺十分精巧,见多识广如姜婳都被上头镶嵌的各色宝石晃了下眼。 第114页 「这是恭贺你定亲之喜。」 姜婳知道她是在拐弯抹角的致歉,道了声谢便接了过来。 长公主又说了几句,然后才说自己有些疲累,姜婳识趣地告辞出门。 第六十四章 守株待程照,对月治牙疼。 本该是姑娘们赏赏花写写诗文的热闹日子,却因为马场的意外而覆上一层阴霾。姜婳刚从主院出来,便有姑娘过来打听她和长公主说了什么。 姜婳也没隐瞒,直接道:「长公主听说我定亲了,便赠了我礼物,旁的并没有说什么。」 问话的姑娘表情微妙,终于想起眼前这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已经和出身贫寒的大理寺主簿定了亲,她眼神透露出几丝复杂,没再追问下去。 姜婳乐得清静,略笑了一下就回了自己和姜妙待的客院。姜妙不在,可能是去看那两位受了伤的姑娘,她记得那两位分别是御史家的女儿和杨丞相的侄女。 姜婳想了一下,问清楚那两位住在哪个客院,也赶过去和众人一起情深意切地安慰了一番,让受伤的姑娘多休息,众人这才散出来,各自回到自己住的客院。 结果没过多久,山庄里便吵闹起来,长公主遣人报了官,请官吏过来查问马场的事,因此山庄里来了些好些人。还有家中听闻有女眷在落霞山庄受了伤的,也不顾没有长公主召见,直接寻了过来。 姜存是后一种,而程照是前一种。 姜存本来想直接带两个妹妹走,毕竟长公主都受了伤,这些姑娘还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倒不如各回各家,生得再遭长公主厌烦。 长公主倒是很痛快地应了,只是他们在临出山庄之时,被程照拦住了。姜婳这才知晓他也来了,只是周边人多眼杂,她不能直接寻他说话,只能向他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没有出事。 程照轻松一口气,嘴角轻勾,转向姜存时立马放平,眉宇间带了些冷肃道:「今夜怕是不能回去了,让阿宁和大姑娘先回院子里歇息,岫之,你随我过来一下。」 姜婳便看着他们两个人走到了一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想明白了,既然大理寺来了人,那马场之事显然不是意外,所以才要将受邀而来的女眷都留在山庄里。 说不定这些人里头就有谋害长公主的幕后黑手,所以决不能让她们轻易出了这山庄,免得过后攀扯不清。 待那两人说完话,姜婳也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再一细想长公主的态度,顿觉遍体生寒。 「阿宁,妙妙,我先送你们回客院,今夜暂且留在这儿。」姜存转了身过来道,「你们若是缺了什么,我立马让人回家里取来。」 姜婳和姜妙都摇了摇头,长公主请她们来的时候就说最好住一晚,所以她们都带了换洗衣物,并不需要再取些什么。 山庄外排了整整两列的侍卫,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拦住每一个试图出门的人。姜婳回头看了一眼,初夏的阳光洒在他们的甲冑上,反射出一片刺眼的光。 程照是跟着大理寺卿过来的,按理说大理寺一般不会直接查案,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即将和亲的长公主受伤严重,朝中必要推出一人对此负责。 杨丞相心中恼恨大理寺已久,想都没想就将主要责任转嫁给大理寺,命大理寺卿三日内查清马场之事,另外又让自己一脉的刑部侍郎在旁协助,这算盘是打得明明白白。 若一个不慎,大理寺卿会得罪皇室及各个世家,但刑部侍郎隐在他身后,就算有什么差池,也不会殃及到他身上;而若是案子处理得当,刑部侍郎也能分一杯羹。 程照出了一回神,回过神来就道:「你们先回去,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别担心,明日一早就可以回去了。」 可他这一忙便忙到了晚上,落霞山庄里已经点上了灯笼,灯罩是烟粉色的,远远看过去倒真像一片落霞。夜幕上点缀了几颗星星,一弯新月挂在空中,月色像纱一样落下。 这山庄的景色当真极美,但他无暇欣赏这般景色,他问了一下午,问得口干舌燥都没空喝杯水,这回停下来才觉得不光嗓子冒烟,肚子也空落落的。 大理寺卿愁得吃不下饭,苦着脸问:「明宣啊,你看三日之内能揪出来么?我看着倒像是意外。」这事看起来就是一起野马突然发狂,这才冲出来撞到了人的事故,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人为的因素。 程照温言安抚:「大人,总归能找到线索的。」 大理寺卿长嘆一声,让他先去用膳,程照依言退下。为了方便查案,落霞山庄里单独开闢了一个院落给前来查案的官吏用,此刻刑部侍郎大人应当就在那院子里用饭。 程照慢慢向那院子走去,沿路中途经一座假山,他耳力好,很容易就听见了假山里清浅的唿吸声。他试着重重踏了一步,就听那道唿吸勐地急促了些,随即那人像是屏住了唿吸,但衣料摩擦石头的声音又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停在原地,听着那人轻轻踏出了一步,他在脑海里勾勒出形象——那人应该是探出头来在看他走没走,有珠玉相撞的声音,应该是个姑娘。 应该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程照唇角翘起,倏地一转身,不过转瞬间便挪了四五步,出现在那片假山的阴影里。 姜婳已经等了差不多两刻钟了,她明明看见有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早已经回了院子用饭,她这才等在这必经之路上,想守株待程照。 第115页 哪能料到程照竟这么晚才用膳,她躲在假山里,怕被人看见说不清,连唿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听见脚步声时,她吓得心脏都差点不跳了,静静等了一会儿,听着外边没了声音,她这才小心地探出头去,路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经过。 她轻舒一口气,正要转身蹲回去,耳边却忽然传来声音:「做什么呢?」 姜婳倒吸一口冷气,好在听出了那是程照的声音,以及闻到了他身上传出的干净的皂香味,她只微微惊惧了一下,回过神来就吐出一口浊气,砰砰乱跳的心跳声在这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格外明显。 「真吓着了?」程照心里一紧,也不敢再继续和她开玩笑,赶紧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手在她后背上慢慢拍了几下,「对不起,我在呢,别害怕。」 姜婳把头埋在他怀里,手臂环在他腰上,闻言恨恨地捏了一把:「都怪你,吓着我了。」 「都怪我。」程照毫不迟疑地附和,待到她唿吸平顺了些,他才问道,「等在这儿做什么?若是有事就让人去找我便是。」 姜婳松开手,站直身子仰头看他,在夜色中只能看到一点面部轮廓。 「原本想给你送点吃的,谁知你忙得这般晚。」姜婳半蹲下,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打开食盒,手指摸了一下汤盅,尚余温热。 她赶紧捧着那盅汤站起来,对他道:「我先前听说山庄里食材不够,都紧着各家姑娘们了,你们这么晚用膳定然没什么好吃的。我特地把我的汤给留下来了,只是凉了一些,你看看还能不能喝,若是太凉了就不要喝了。」 程照觉得,别说是一盅有些凉了的汤了,就算此刻她手里有一杯鸩酒,他也会喝下的。 「你晚膳用了什么?」他接过来,揭开盖子,氤氲的雾气升腾而上,模煳了他的面容。是一盅鸡汤,汤汁浓郁,香味扑鼻。 姜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答道:「就是饭和菜啊,唔,好香。」 程照轻笑,从食盒里拿出勺子,先舀了一勺到她嘴边,道:「乖,张口。」 姜婳犹豫了下,张口喝了那一勺,幸好汤虽然凉了一点,但还能入口,总比那些又凉又简陋的饭菜好。她安下心道:「你快喝吧,我都用过膳了,不能再喝汤了,会胖的。」 程照也没推辞,慢慢将一盅汤喝完了。 看他放下汤盅,姜婳又从食盒里拿出一碟糕点来,献宝似的道:「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加了蜂蜜的桂花糕,你快吃。」 「再在这里耽搁下去,我该赶不及回去用晚膳了。」 姜婳动作顿住,想告诉他晚膳都是些残羹冷炙,倒不如用些糕点垫垫肚子。但她嗫嚅了下,说不出口,她知道并不是这个原因。 并不是因为晚膳不好吃才想把他留在这里用糕点,而是因为她想待在他身边,就算什么也不做,只看着他吃饭也行。 不对,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听着他吃饭的声音。但他动作轻,就算搁下汤盅也几乎不会发出声音,所以她只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香才能确定他还在这里。 就算是这样,她也还是希望就待在这里。 「一个人待在这么黑的地方,不害怕吗?」程照低着头,唿吸就洒在她前额处,带来一片温软的热意。 姜婳闷闷地应了一声:「害怕。」 「我带你去有光的地方好不好?」 姜婳诧异地抬头,问他:「你不是要回去用晚膳了吗?」 程照拿过她手里的糕点碟子,道:「这就是我的晚膳啊。走吧,要不要跟着我?」 食盒和汤盅被留在原地,稍后自有青樱过来收走。姜婳被他牵着手,避开了人,专挑没有人的小路,不多时就绕到了落霞山庄里的一座阁楼前。 「这里不能进。」姜婳一见是这里,赶紧拉住他,「下午的时候我问过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宫女说这座飞月阁里头有长公主心爱的宝贝,除了她谁也不可入内。」 「谁说要进去了?」程照将点心盘子先塞她手里让她拿着,转身半蹲下,示意她趴他背上。 姜婳愣住,只能迟疑着趴上他的背,手中还高高端着那糕点盘子,生怕摔了。然后她便觉得自己忽然凌空而起,夜风自上而下吹在她脸上,带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畅快得她几乎想喊出声。 不过几息间,他们便到了飞月阁最顶端的屋顶纸上,程照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脚踩在瓦片上的感觉十分奇妙,姜婳不敢用力,两只手抱着程照的手臂不敢撒手,她手上的糕点盘在早已被程照拿着放在了脚边的瓦片上。 「我害怕。」 程照似是嘆息:「唉,那没办法了,只能坐我身上了。」 话里似是不情不愿,他脸上却是笑着的,伸手就将姜婳横抱起来,然后寻了一处平坦些的地方坐下,姜婳顺势就坐在了他腿上。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的唿吸,也能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 「你身上有点香,是不是吃桂花糕了?」程照凑近她的脸,闭着眼睛闻了一下,少女特有的甜香味涌入他的鼻腔,让他心间一颤。 姜婳道:「我就吃了几块,你看,我剩那么多给你呢,我能吃多少?」 程照戳了一下她的脸颊,指尖传来温软的触感,他没忍住换了另两根手指捏了一下,嘴里道:「小心牙疼。」 第116页 姜婳被他捏得嘶了一声,这一口凉气却委实刺激,她下边最边上的那颗牙好像真的疼了起来。 初时还不显,她皱了下眉,舌头舔过去,然后又是一口凉气,牙疼以不可扭转之势迅速奔袭而来,疼得她整个人都一哆嗦,苦巴巴道:「我牙疼了,都怪你。」 程照愣了一下,捏住她下巴想看看里头的牙齿,奈何月色不甚明朗,这般只能看见一些模煳的轮廓阴影。 他懊恼地拧紧眉头:「都怪我,我们下去找医士看看。」 姜婳捂着脸,仔细感受了一下,道:「大约是上火了。」她抬眼,可怜巴巴的:「你给我止疼好不好?」 「怎么止疼?要冰块吗?」 不待他继续问,姜婳仰头亲上他的薄唇,道:「这样止疼。」 程照能感觉到她的唇是弯起的,此时她唇边必然有两个梨涡,他这样想着,慢慢回吻过去。怕自己太过孟浪,他克制而矜持,薄唇一寸一寸碾过,将所有的疯狂和慾念都压在心底。 他怕吓着她,也怕她牙疼。 第六十五章 赏景飞月阁,树下遇卫原。 「好点没有?」程照低着头,用自己的鼻尖去蹭姜婳的,本想捏一下她的脸,但这会也不敢捏了。 姜婳鼓着脸,舌头试探着舔了一下,牙齿倒是不怎么疼,疼的是下边的牙肉,应该是发炎了。 她捂着脸,想着待会回去问问有没有冰块,若没有,那只能喝点败火的茶,早些消炎止痛。 「好点了。」她的小脸皱成一团,有些疑惑不解,「我今日也没吃什么上火的东西,怎么就发炎了?」 她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饮食甚是合理,这牙疼来得委实不合理。既然没从自己身上寻到错处,总要从旁人身上寻的,因此她哼了一声:「肯定是因为你的缘故。」 程照好脾气地笑笑,在她面前他好像没有脾气,不为人知的阴狠戾气都深藏心底,分毫不露。 「是,都是我的缘故。」 他摸了摸姜婳的发顶,这是一个极具安抚意义的动作,姜婳果然被安抚住了,弯着唇道:「也不是全都因为你。」 她转过头去,飞月阁很高,这般坐在屋顶上看下去,能将整个落霞山庄的景色都尽收眼底。 此时山庄里灯火通明,原本长公主是打算带着姑娘们秉烛夜游,所以命人将山庄里挂满了各色灯笼,看起来比起元宵节时的灯市也不遑多让。 山庄外则是一片黑暗,但能隐约看见山峦起伏,一直绵延至天际,与天色融在一处。此外还有马场是有火把亮着的,姜婳觉得稀奇:「怎么还有人待在马场?你们下午应当看完了呀。」 程照也不瞒她:「应当是寺卿大人在马场查探,其实看不出什么来,野马难驯,闹了那么一遭,再多的痕迹也被践踏了。」 一听这话就知道有内情,姜婳竖起耳朵,随即又想起这些公务理应不能外传,她怕给程照带来麻烦,压下了自己的好奇之心,只感嘆了一句:「寺卿大人当真殚精竭虑。」 「那我呢?」 听见他问,她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就道:「你也是,熬到这么晚才用膳,我都看见那位侍郎大人小半个时辰前就去院子里歇息用膳了,你和寺卿大人怎么就挨这么晚?」 「侍郎大人只是在旁协助监督,自然与我们是不一样的。」 姜婳不忿,但官场之事不容她随意置喙,她只能暗暗在心底骂了那个不干活的侍郎一句,面上倒还是一片沉稳。 她没说话,程照倒是想和她说点什么,奈何他不擅找话题,想来想去还是绕回了马场之事,反正这也不是必须要保密之事,他毫无负担地开口道:「今日那事看着不像意外,那野马说是野马,但据马倌所说,那野马送来是一月之前,早已经驯服,若非如此,也不会留在马场里。」 毕竟这可是长公主的马场,若野马出了什么事,马倌难辞其咎。 姜婳精神一震,明白这是可以谈论的事情,立马好奇追问:「那匹马是被下药了吗?」 程照视线投向马场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查不出来,那匹马已经被长公主下令打杀了,」 姜婳愣住,在脑中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咀嚼了几遍才不可思议地呢喃出声:「怎么会?长公主那么爱马……」 「是啊,这么爱马的人毫不犹豫就下令处死了那匹马,甚至都等不及官府来查。」 他话里似有深意,姜婳心里也觉不好受,但更多是为程照担心:「那你们怎么办啊?我去看了长公主的伤,看着挺严重,五月底肯定不能北上的。到时候杨丞相迁怒你们大理寺的办案人员可怎么办?」 程照摸摸她的头,并不在意:「总会有办法的,到时候长公主若是不能出行,那就让使臣去,议定和亲之事后再送长公主去,若是和谈不成,长公主也就没有必要北行了。」 其实他是不贊成和谈的,与秦国和亲无异于与虎谋皮,只凭婚姻维繫的结盟能有多稳固?夫妻二人同床异梦,各为家国,利益一致时还好,利益不一致的话,撕毁和谈协议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事。 程照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他自底层爬上来,从前眼底只有高位,但当真正入了官场之后,他的眼光也随之扩大提高,他不再将自己局限于楚国官场,而是将自己至于秦蜀楚三国之中。 第117页 楚国相比于秦国和蜀国来说,国力还是稍弱了些。 他正沉思,忽听姜婳道:「哎呀,桂花糕,你还吃不吃?」 姜婳捂着一边脸,但还是捂不住对那盘精緻糕点的渴望,不过她心有分寸,便说了别的话来转移注意力:「我最近再和厨娘学做糕点,等以后我就能做给你吃了。」 这话里勾勒的未来太过美好,程照忍不住低头,再次覆上那一抹红唇,微带着笑意和她亲吻低喃:「比起吃桂花糕,我更喜欢……你。」 他故意停顿了那一下,任由小姑娘遐思乱飞,脸红扑扑的。 虽然害羞,但姜婳还是迎流而上,故意咬了一下他的下唇,结果自然换来了更深入更缱绻的对待。 「不、不行,我牙疼。」 听见她可怜巴巴的控诉,程照差点气笑,他很少会产生这种不能控制的情绪,但此时此刻他都想咬她了。当然,他捨不得咬,只能学着她轻咬了一下她的唇,小声反控诉回去:「都是你招我的。」 月色苍茫,马场里的火把熄了,山庄里的灯却亮了几分,飞月阁上温度转凉,但姜婳一点都不觉得冷,因为程照抱着她,她身后就是他温暖的胸膛。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背影,一身青衣在雪地里,像竹子一样。」她带了几分怀念道,「我当时就想,这是哪家的郎君呀,怎么只一个背影都这么好看?」 程照把下巴靠在她头顶,感受着她轻软的髮丝,偶有几根调皮的碎发扫在他脸侧,痒到他心里。听见她说的,他也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场景,那是在书肆门外的街上。 他感觉到有人看他,便转过头去,正巧和她的视线对上,那一瞬间,他也想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身姿纤秾有度,容颜姝丽无双。 他还想起自己的那一场乌龙,心跳过快还以为自己得了心疾,为此叫怀义忧心了好些日子。后来才发现那的确是心疾,只会在对着阿宁的时候才会发作的心疾。 胸腔里的心跳又急促起来,他不着痕迹地捂了下自己的胸口,手背就触碰到了姜婳的后背。 「我第一次见到阿宁的时候,也觉得如此。」 姜婳不信:「你就是哄我。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大概是在书肆那条街上,你跟我阿兄走一块,我原想和阿兄打招唿,但你那一眼看过来,我就觉得冷风嗖嗖的,冻得我当时都忘了说话。」 程照无法反驳,他那时候对于不熟悉的人都习惯摆出一副冷脸,如此可减少一些因他容貌带来的不必要的麻烦。从前容貌对他来说是负累的一部分,不乏有高官许以重利想诱他入府,噁心得紧。 如今他倒是觉得一副好看的皮囊也是好处颇多,至少初次见面就能将心上人的目光牢牢抓住。 姜婳歪头笑得开心:「不过后来我看你要给我灯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了。」那是一种不能形容的感觉,她就是有这种能力,能够轻而易举发现旁人对她的喜爱,然后得寸进尺。 程照嘆息:「你当时还拿秦小婉的典故告诉我门不当户不对,我以为你瞧不上我呢。」 姜婳也想起自己当时的心境,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但她还能感受到自己当时的彷徨与犹豫。那时候他们彼此不过是初初相识,那时候断开是最好的机会。 她困囿于确定又不确定的未来,对她来说,他就像是命运的警钟,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未来遥不可及。但现在发现他是她生命的馈赠,在她平淡温暖的人生中开出灿烂与繁华。 「哪里瞧不上呀。」她轻声呢语,手里抓着他的大手玩手指,揪一下又揪一下,「我只是害怕耽误你。」 在这样一个深夜,她好像就有了将一切说出来的勇气,月色潺潺流下,和着她轻软的声音娓娓道来:「我很久以前就能做梦了,你也知道我做梦了,是不是?」 「预知梦吗?」程照话音轻松,但眼底深处比夜色更沉,心底更是发紧。他之前一直不敢去想,阿宁能够做预知梦,会不会梦见她的未来? 姜婳半真半假地说起:「是呀,我再遇见你之前就能做预知梦了,我梦见了你,你以后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我当时还觉得怎么会梦见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呢?」 程照调笑:「这可是冥冥中的缘分。」他已从小皇帝那里打听到了更多消息,他只知道,这辈子和小皇帝的前世已是大不一样,至少在那一世,他和阿宁始终没有定下来。 只要他尽早将她娶回家,只要她在他的眼皮子下,他就能将她保护得滴水不露。不管是病魔还是意外,他总能想到办法的。 姜婳也点点头,忽听下边的飞月阁似乎开了门,她赶紧抓住程照的手臂,不敢弄出一点响动,若是被人看见她和程照躲在这上头,少不得要担一个盗窃的名头。 程照耳力比她好,早就听见有宫女走近飞月阁的脚步声,但他并不慌乱,凝神细听了一下,确定只是普通的宫女,便抱着姜婳让她安心。 不多时,宫女又关上门走了,飞月阁周边又陷入寂静。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就可以回家了。」 姜婳点点头,她只跟大堂姊说自己出来走走,结果走了这么久没回去,说不定让她担心了。 像来时一样,他又背着她轻巧地跃下飞月阁,姜婳在他背上只觉得他在这山庄里如入无人之境,他总能找到没有人的小路,绕过那些崎岖的假山和绕来绕去的迴廊,不多时就到了她住的客院附近。 第118页 「你怎么什么都会啊?我听阿父说你文章写得好,你话本也写得好,你还会仿人字迹,你还会功夫。」姜婳趴在他背上不想下去,没话找话说。 程照也依着她,其实他心底也不想放,便顺势背着她在树下站着,闻言只道:「我也有不会的,比如说我就不会做桂花糕。」 姜婳轻笑:「都说我会嘛,我们两个人只要一个会就行了。」 「喂,你们两个,是不是太、太……」 姜婳一惊,转头看过去,不远处的道旁站着一人,一身霜白衣裳,在夜色与月光里就像一根玉柱子。 那玉柱子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一个形容,嫌弃道:「你们是不是太招摇了些?大晚上的,还这么腻。」 姜婳脸色霎时通红,手心都冒汗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碰见卫原,她阿兄都走了,怎么卫原还没走啊? 程照也是万分嫌弃:「关你什么事?」 卫原啧啧两声:「自然不关我的事,可谁让我瞧见了呢?我总不能当没看见吧。」 姜婳赶紧出声打断道:「是、是因为我脚扭了!我要回去了。」她一只手抓着程照的肩膀,另一只手死命戳,快走快走! 程照知道她是害羞了,不由剐了卫原一眼,看就看见了,多嘴做什么? 姜婳还在戳他,再不走她脸就要冒烟了,等到了客院前,程照将她小心放下,她正要熘进院子,又想起自己刚刚找的藉口,卫原还在不远处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万分屈辱地一瘸一拐地进院关门。 门外的程照:「……」 不远处的卫原扑哧一声笑出来:「诶,你媳妇怎么那么好玩?」 程照也忍不住弯唇,阿宁有时候真是可爱过头了。 第六十六章 赵锦求上门,相遇大理寺。 自那夜「脚扭」之后,姜婳好几日都没再见到程照,只听说大理寺不分昼夜地忙,堪堪赶在三日之期内锁定了一个兇徒,已经抓捕关押在大理寺。 姜婳颇觉不可思议,竟真的有兇徒?她原本都觉得是长公主自导自演的了,现在看来,难道是误会了她? 阿父倒是在晚膳时候说了一点内幕:「那兇徒是个姑娘,看着娇娇弱弱的,倒不知心肠那么狠。」 姜婳心里好奇死了,赶紧追问:「那姑娘为何要害长公主?」 姜嵘摇摇头,推脱道:「我哪知道,审问结果还没出来呢,回头你问明宣去。」 姜婳倒是想问,但程照那么忙,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心而打扰他。不过,她没去问,却有人找上姜府的门来。 翌日,姜婳按照自己习惯稍微赖了会床,简单用了点早膳后,就听绿璇道:「姑娘,今儿有位不认识的姑娘求见夫人,我路过前厅瞧了一眼,那姑娘一直在哭。也不知是哪家的,上门就来哭,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府上对她做了什么呢。」 姜婳也觉奇怪,等不及让侍女去打听,她干脆起身往前厅去。快到时,就听厅里传出一道娇柔的声音:「夫人大恩,小女没齿难忘。」 随后是李氏的声音:「我只说帮你问问,具体事情却是不能保证。」 娇柔女音又隐隐带上哭腔:「小女知晓夫人大义,小女不知事,初闻此事便方寸大乱,犹豫许久才求上夫人门来,只怕夫人说我挟恩求报……」 厅外的姜婳冷笑一声,可不是挟恩求报吗?也不知多大的恩情,竟然敢来为难阿母,这胃口也太大了些。 她冷着脸进了门,正拈帕拭泪的姑娘一怔,眸光微闪,还是站起来行了半礼。 姜婳勾了下唇,道:「赵姑娘不必多礼。」 她饶有兴致地观察赵锦的表情,果然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连眼睛都微微睁大了些许。 赵锦确实震惊,她明明施加了蛊惑之术,那日在首饰店里意外撞见这个和她前世妹妹长得一样的女人,她当时就觉得十分厌恶,便利用手腕上的铃铛悄悄施加了一点蛊惑之术,可以诱使旁人忘记见过她的事,还能让人吃点苦头。被她用铃铛催眠过的人都会大病一场,病好后再记不得她。 她不由咬住下唇,怎么会没有用呢?按理说姜婳是不会记得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赵锦也非一般人,当即便假作惊喜道:「你是那日在首饰店里的姑娘?未曾想竟是夫人的女儿,这可真是巧了。」 李氏原本对她不喜,听见这话以为姜婳和她认识,面上不由缓和了些:「阿宁,你认识赵姑娘?」 若真是阿宁的朋友,尽心帮一把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姜婳言简意赅:「只是有过一面之缘,我先前还以为赵姑娘是太僕寺卿家的,闹了个笑话。不知赵姑娘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她的态度冷漠疏离,李氏低眉喝了一口茶,态度也冷了下来。 赵锦捏紧手上的帕子,当真是流年不利,明明在蜀国顺利得很,到了楚国就什么事也做不成,还搭上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婢女。如今还得上赶着求姜婳,真是令人呕得很。 可心底再怎么不忿,面上还是得做出求人的姿态来。 她定了定神,眉尖轻蹙,似是难以启齿:「我、我前几日带着我的侍女和护卫出去游玩,在城外落霞山逛了会儿,后来听说山上长公主的马场里出了事,结果大理寺竟来人抓走了我的侍女……」 第119页 她说着便忍不住哽咽,泪珠盈睫,看着楚楚可怜:「为此只能特地来求夫人帮帮我,我与侍女情同姐妹,哪能看着她含冤入狱……」 姜婳心情微妙,难道那个被抓捕的姑娘就是赵锦的侍女?至于赵锦说的「含冤入狱」,她眼神冷淡,不一定是冤屈吧。 一方面,她不相信赵锦的一面之词;另一方面,她相信程照的判断。 这个案子由大理寺卿负责,程照是他的助手,既然大理寺抓捕了赵锦的侍女,那就证明她绝对有问题。 「姑娘寻错人了。」姜婳笑得温柔,「我阿父并未审理此案,我阿母更是半点不知内情。」 赵锦骤然攥紧拳头,她的指甲很长,这么一攥,尖长的指甲便刺进了肉里,几乎刺破她手心的皮肤,留下深深的月牙印记。这个叫姜婳的女人委实可恨! 姜婳直视着她的眼睛,很容易便看清了她眼底的愤恨不平。就是这种眼神,这种自我感觉良好、永远觉得旁人都欠了她的眼神。前世的姜锦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问她怎么不去死。 被怨恨凝视着的感觉并不好,姜婳眯了眯眼,将自己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如今她身边有阿母,再不是前世那时候的孤身一人了。 李氏咳了一声:「这事恕我难做,姑娘还是请回吧。我相信大理寺的大人们都是明察秋毫之人,若姑娘的侍女真是冤屈,必将还她清白。」 不过就是在她扭脚的时候帮忙包扎了一下,还真以为是什么天大的恩情了么?不知所谓。 李氏原先对于赵锦的淡淡好感已经消失殆尽,毫不客气地出言婉拒。 赵锦脸色倏然惨白,手背上青筋爆起,显示着主人的不甘。但再不甘她也不能在姜家如何,她还得强撑着笑脸,毕竟她不能毁坏自己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形象。 她深吸一口气,这是她创造的世界,她知道未来走向如何,没道理会败给这些什么不知道的书里纸片人。对的,就是这样,她是造物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世界。 比如说,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姜婳,活不过十八岁。 她幽暗的眼神在姜婳身上扫过,姜婳半点不惧,迎着她的视线还笑了一笑。 「今日多有叨扰,小女这就告辞。」她强撑着最后的理智,行了个礼,「多谢夫人。」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姜婳这才气哼哼坐下道:「阿母,我不喜欢她,她还说不是挟恩求报呢,明明就是!」 李氏摇了摇头:「不喜欢的人,打发了便是,值得你生这么大气?」 姜婳开始告状:「她上回当街拦着程照借银子,你看她穿着绫罗绸缎,哪里像是缺钱的人?分明是有意接近。」 「竟有此事?」李氏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明宣借了没有?」 「自然没有,他哪里来的银子可以借?」姜婳一想到这个就皱起眉头。 李氏满意地点点头,又意味深长道:「我怎么觉得她认识明宣一样?不然怎么会当街拦住陌生人借银子?」 姜婳心道自然是认得的,作者自然认识自己笔下的人物,笔下人物各有风华,只是这作者人品不太好。 但她不能这么说,所以便道:「可能是看程照长得好看,便见色起意了。」 李氏被她逗笑,转而指点她道:「她既然能当街拦第一次,也能拦第二次。何况明宣如今就在大理寺呢,她作为那侍女的主人,总要常往大理寺去的。」 姜婳眨了眨眼,顿时恍然,这可是个接近程照的好机会,赵锦怎么可能会放过? 李氏见她明白了,也不多说,只用手指指着门外道:「还不快去?」 姜婳乘着马车赶到大理寺外时,正巧碰见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姜婳有分寸,正是当值时候,她没有什么藉口是不能进大理寺的,因此她只是等在大理寺外,看赵锦会不会来。 只是没料到能在大理寺外碰见卫原。 卫原看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姜姑娘,你脚伤好了?」 姜婳咬了咬牙,道:「我毕竟年轻,这点伤没几日就能好。」 没料到小姑娘话里带刺,卫原摸了摸下巴道:「那倒也是,姜姑娘今日是来寻明宣的?那可是巧了,我正好找他有事,你要不随我一块去?」 姜婳稍作迟疑,她和卫原委实算不上熟,初次见面的时候,卫原还能端起翩翩君子的架子,后来也许是和程照熟了,知道她跟程照的关系后,那一张嘴就再没顾忌过。 「不必了。」她斟酌了下,还是拒绝了,「快到午时了,我再等等就好。」 卫原装作为难:「你是临时来的吧?可我昨日就和他说好,今日一起去酒楼用膳,这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姜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她想和程照一起吃午饭还得排卫原后边? 她鼓了鼓脸,憋了好大一股气。 「阿宁。」 姜婳眼睛一亮,从马车上跳下来,乖巧地站在原地。 程照几步走近,对她笑了一笑,还给她理了下乱了的髮丝,转身面对卫原就没了好脸色:「卫子澍,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你说好了?」 卫原呵呵一笑:「现在说也不晚嘛,姜姑娘,要不多算你一个?」 姜婳一只手抓着程照的手臂,闻言从他身后探出身来:「才不要,我和程照吃饭,不要带你。」 第120页 程照点头默认。 卫原挑了眉梢,突然道:「也是,明宣得和你解释一下。我们方才从那边过来,突然就蹿出一个姑娘,拦着他就说求他救命,我本还想看看是什么要命的事儿,谁知明宣让我先过来了,唉……」 他装模作样地嘆气,姜婳抓在程照手臂的手越来越用力,然后,使劲捏了一把。 「你少挑拨离间。」程照不满地剐他一眼,转身拉着姜婳便走,一边走一边与她解释,「是赵姑娘,她的婢女涉嫌谋害长公主,被大理寺拘捕,她便想来求我帮忙。」 姜婳哼了一声:「她也来我家求我阿母帮忙了。」 程照顿了一下,皱眉道:「你和你阿母小心些,她善用蛊术,别和她有肢体接触。这回其实她才是幕后主使,只是没有证据指向她,她婢女倒是忠心耿耿,一句话也没透露。」 卫原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前头一高一矮的身影,高的稍倾身子,矮的努力仰头,两个人站一块独独应了那四个字,天作之合。 他眼底的惆怅转瞬即逝,这世间少有能入他眼之人,只是,他眼里的姑娘早存在于别人的心底。 前头的程照忽然侧身低头,给姜婳扶正了略有些歪的步摇,同时不留痕迹地在她发顶亲了一下。姜婳浑然不觉,就站在原地乖巧地任他动作。 「好了吗?」 「好了。」程照又问,「牙好了吗?」 姜婳小声答:「还有点疼,没有消肿,都怪你。」这是她例行的甩锅,没有实际意义,只用于形式上的撒娇。 程照轻笑:「行吧,都怪我。」 跟在两人身后的卫原:「……禽兽吧。」 第六十七章 饭间食不言,索命玉阎罗。 卫原最终厚着脸皮蹭到了一餐饭,全程在程照冻死人的视线下大快朵颐,用着饭还悠然地让小二上一壶上好的茶来。 姜婳看得气闷,好气,她今日出来匆忙,并没有带银子,这顿饭只能由程照付钱,为此她点菜都没点贵的。 结果,卫原比她还心安理得,菜光点死贵死贵的,还要喝上好的龙井,真是气死个人了! 「姜姑娘为何那般看我?」卫原回过头来就撞上姜婳如有实质的视线,不由微微一笑,「是我太能吃了么?」 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姜婳莞尔:「卫公子胃口真好。」 程照给她倒了一杯茶,用手试了试杯壁的温度,这才推到她手边道:「不烫,你润润嗓子。别和他计较,他好几日没好好吃饭了。」 这也是他能允许卫原蹭饭的理由,不然的话,早把他打出去了。 姜婳一听这话知道是有内情,但是,她想了一想,问:「你怎么知道他好几日没好好吃饭?你们一起吃的?那你岂不是也没好好吃饭?」 程照哑然,如实交代:「最近太忙了,杨丞相禀明陛下说给我们三日的期限,寺卿大人以身作则废寝忘食,幸而还有子澍帮忙,我们便没顾得上吃饭的事。」 姜婳赶紧给他夹菜,将卫原面前一盘子肉都挪到自己面前,再一筷一筷给程照夹过去:「那你多吃一点,事情忙完了么?」 程照笑得温和,慢吞吞地将她夹的肉菜都吃了,间或跟她说一点案情:「差不多忙完了,如无意外,下午便可结案,过后便是整理文书案卷。」 碍于有卫原在侧,姜婳满腔的话无处可诉,最后只能以眼神示意:不许见那个赵姑娘! 程照回以勾唇一笑:好,不见她。 他原先只觉得这位公主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碍于她一国公主的身份,他还是忍让了些,不过如今她既已捲入了谋害长公主的案子,他想,这可真是个好机会。 据说这位公主于医术上有些造诣,短期内治好了蜀皇的病,由此获得了蜀皇的宠爱,给了她一队护卫,让她远走楚国寻药。 暂不知她来楚国到底是为求药还是为了其他的事,但是来都来了,断没有轻易让她回去的道理,何况她涉嫌暗害长公主,阻挠秦楚两国联盟。 他面上一派温和笑意,仿佛自己光明磊落。 等将姜婳送回了家,他这才和卫原慢悠悠走回大理寺。 「你真要那么干?」卫原眼睛看向街边的一家店铺牌匾,听起来像是在问「那块牌匾上的字如何」一样。 程照板着一张俊脸,闻言只道:「谁叫她撞上来了。等将她那一队护卫收拾干净,就把她关入大理寺。」 语气凉薄肆意,配着他那一张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仿佛是来索命的玉面阎罗。 卫原啧啧两声:「姜姑娘知不知道你心肠这么狠?」 他意有所指,程照也不是毫无准备,脚步顿了一顿,神情还是如常:「她不需要知道。」他所有的狠毒心肠都不会对阿宁施展,所以她不会见到,也不需要知道。 卫原怔了一瞬,点头应和:「也是。」 案子的收尾工作很简单,就算挑剔如杨丞相也不能在大理寺呈上的案卷上挑出什么刺,兇徒、动机、手段全都写得明明白白,证据口供也条理分明,证明此案是针对长公主而来。 几日后,程照缓步走下一处阴暗的台阶,台阶下头就是大理寺里的地牢,台阶两旁是坚厚的石壁,石壁上点着蜡烛,火光摇摇曳曳,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一直延伸至台阶下。 第121页 随着他的走动,影子也慢慢往前走,然后停在了角落。角落里的木架子上绑着一位少女,少女肤色白皙,露出来的一截脖颈更是欺霜赛雪,只是此刻她髮丝凌乱、形容狼狈,早已看不出平日里的金尊玉贵。 「弄醒她。」 旁边的狱卒早已习惯这位大理寺主簿的说话方式,也见识过他的手段,丝毫不敢懈怠,直接提了一桶水泼过去,少女惊唿一声,喘着粗气醒了过来。 「你、你要做什么!」赵锦视线转了一圈,看见了漆黑的石壁,各式各样的刑具以及烛火摇曳下森森可怖的人影。她唿吸一窒,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惶恐地看向眼前那个斯文俊秀的男人。 程照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她眼底的惊惧,从旁边拿起烙铁——他的形象与烙铁实在太不相符,修长如玉的手握着烙铁的柄,显得他面目狰狞,犹如恶鬼。 「公主殿下,您能说说为何要来楚国吗?」他的声音称得上轻柔舒缓,听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赵锦却是打了个寒颤,不自觉想要后退,但捆在她身上的绳索让她不能动弹。她重重喘出一口气,喃喃着答非所问:「你不能这样对我!是我给了你一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觉得眼前这情景实在太过荒谬,比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进了自己写的小说时还要荒谬。 她一手创造的纸片人此时要对她用刑,这无异于弒母! 程照挑了下唇,手往前一伸,听着她痛苦的失声尖叫,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蜀国十公主赵锦,生母是吴氏美人,不受蜀皇宠爱,在蜀国众多的皇子皇女中居于透明,但年前因医治好蜀皇的顽疾而备受瞩目,随后以求药为名向蜀皇要了一队护卫,不远千里跑来楚国。我说的对吗?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赵锦疼得浑身都在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意志力才能听清他说的话,听得越清楚,心里就越惊惧。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底牌都被亮了出来,此刻,无边的悔意蔓延开来,连程照都注意到了。 程照轻勾唇角:「后悔?真是一种无用的情绪。公主,还是说点有用的,对你的命比较重要。」 眼看着他又要拿起烙铁,赵锦睁大眼睛,喊了出声:「我说!我说!」她从前生活在一个和平法治年代,做过最恶毒的事是推动自己亲妹妹的死亡,但她也没亲自动过手,她从来没有如此直面过别人的恶意。 程照放下烙铁,示意狱卒给他拿来纸笔,他在简陋的木桌前坐下,面对着赵锦,用笔沾了点墨,手腕悬在暗黄色的纸张上方,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 「我是、是赵锦,我来这是为了、为了……」赵锦突然顿住,她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扫清障碍,走向光明的坦途,她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地牢里永远黑暗,烛火也永远点亮,叫人忘记时间。程照走出地牢时才发现外边已经日暮,红霞布满整个天空,晕出一片绚丽的暖意。 赵锦说自己奉命而来,打破秦楚两国的联盟,让他们鹬蚌相争,好让蜀国渔翁得利。这一番话倒是有理有据,也说得通她为何要对长公主下手。 只是,程照掸了下袖摆,还是错漏百出,这位蜀国公主当真是把人当傻子。 他惯来敏锐,从初次见面时他就察觉到了赵锦的高高在上,他之前没当回事,毕竟很多人都这般看过他,比如阿宁的大伯父辅国公姜峥,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蝼蚁。 赵锦又是一国公主,面对平民时高高在上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后来他很快察觉到其中微妙的不同,赵锦的睨空一切并不在于她的公主身份,而是一种超然于所有人之上的睥睨。因为据荣叔所说,她面对蜀皇时,也是这种态度。 可这不合情理,蜀皇的宠爱才是她在蜀国皇宫的安身立命之本,若没有蜀皇,她便什么都不是。 所以,赵锦肯定还有别的倚仗。 但是没关系,他还有时间,还可以等。 夜幕低垂,程照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繁杂的案卷一册一册理好,等桌面重新恢復整洁,他这才起身出门。 同僚们早已各自归家,大理寺外空荡荡的,只停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毫不起眼,掩映在葱茏翠树下,若不是程照眼尖,差点就要忽略过去。 他皱了下眉,大理寺已经没人了,这是哪家的马车? 他慢慢走近,车里突然有了声音,青樱掀开帘子,正在揉眼睛的姜婳露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姜婳揉完眼睛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睛眨了眨,睫毛上便挂了点泪珠。 程照心里骤然一松,又看了看周围,问道:「车夫呢?」 姜婳往前挪了挪,看了下天色道:「我看你还没出来,就让他去买点东西了,我有点饿,你饿不饿?」 程照那颗刚在地牢里锤鍊过的心脏霎时就跟泡在糖水里一样,又软又甜。 「饿了。」 姜婳招了招手:「那你快上来,我这里还剩了两块金丝卷。」 青樱很识眼色地出来坐在马车前方,程照依言上去,看见白瓷盘里就剩两块金黄的金丝卷,周围是一些糕点渣。 他当即眉头一皱,伸出两根手指在她脸上捏了一捏:「牙不疼了?」 姜婳抿唇笑出个梨涡来,仰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结果没料到他长出了细密的胡茬,扎得她惊唿一声,抱怨道:「你多久没刮鬍子了?」 第122页 程照也想起来这几日自己着实不修边幅,为了收拾赵锦的那一队护卫,他连着三日没有回家,今日还是因为赵锦已经被关押,他这才能在暮色四合时候回家。 姜婳许是遗传了姜家的话痨,还在絮叨:「公务再忙也不能这样啊,你看你,都没以前好看了。」 毫不留情扎了一刀之后,她像是发现了什么,转身迅速剪了桌上的灯芯,火光瞬间明亮了许多。 她定定地看着程照,语气迟疑:「你、你身上有赵姑娘的味道。」 第六十八章 试毒小太监,因为我爱你。 程照面不改色,低头闻了一闻,有三日没好好打理,身上的气味委实不算好闻,甚至还混有地牢里的血腥味。 他难得有些后悔,不应该上马车的,他的衣裳上都是脏污黏腻的空气,不应该接触到阿宁。 但他面上不显,还轻勾了下唇角,道:「是小狗鼻子吗?我今日出门被她纠缠了一阵,她想捞她那个婢女……」 姜婳忽然打断他:「你今日没有出过大门,你走的是哪道门?」 程照一愣,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计划之外,他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 姜婳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表情,也不让他看到自己的。 「我叫人在大理寺门口看着,但是你一直没出来。后来我就自己来了,我在这里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也没有看见你。」她声音含着些不确定,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漏了。 程照却只注意到她等了两个多时辰,他愣了一下,不由心疼:「怎么等这么久?有事可以进去寻我的。」 姜婳鼓着脸不说话,但随即又泄了气,闷闷问他:「你是不是将赵姑娘也抓了?」 感嘆于她的敏锐,程照也不瞒她:「是。」 姜婳踌躇:「她和别人不一样,很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她又不好说。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赵锦确实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因此她把自己摆在高高在上的造物主的位置。 她拥有完整的上帝视角,她自觉自己是个上帝,所以在面对书里这些单薄的纸片人时,她也仍旧抱有一种「我是神」的优越感。 程照不明白她这个优越感从哪里来,以为她有更多倚仗,但姜婳和她一起生活过十几年,很容易就猜中了她的心思。 所以赵锦才像是有恃无恐,其实她自以为是的倚仗在姜婳看来一文不值——她又不是真的造物主,她现在也成了这世界的一部分,不可能随便改剧情。 程照眸色渐深,试探着问道:「阿宁,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姜婳不说话,听见车夫已经回来,送上了从附近茶楼买来的茶点。她接过来放在桌上,从餐盒里端出一盘切好的桃子来。 「吃吧。」 程照捏了一块,送到她嘴边,姜婳犹豫了下还是张嘴咬了进去,边咬边含煳道:「每回都是我头一个吃,就像是试毒的小太监。」 程照哑然失笑:「……胡说什么呢。」 姜婳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斟酌什么,随后突然扼住自己的脖子,惊唿一声道:「呀我中毒了!」喊完那一声就往后道,软软靠在车壁上。 程照看完她这一场表演,不紧不慢地捏起一块蜜桃吃下,与她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那不行!」姜婳赶忙爬起来将那一盘蜜桃扒拉到自己边上,苦口婆心告诫他,「要是这一盘有毒,你就不能再吃了,你得保留证据。不然的话,我就白中毒了。」 程照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轻笑,眼底倒映着烛火,给他乌黑的瞳仁增了些亮色。他身子往前倾,故意用自己冒着胡茬的下巴去蹭她的脸,贴在她耳边道:「你确定你不是为了吃独食?蜜桃一点都不给我留,那我吃你也是一样的。」 他蹭完,在姜婳不满的视线里,张嘴咬了一口她像是水蜜桃一样水润可爱的脸蛋。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时,就想这么干了。 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暴食的欲望,这大概与他年少时缺衣少食的缘故有关。那时候在山林转着,看见各种草叶花果,第一反应都是这个能不能吃。 如今看见阿宁的第一反应还是,他想吃了她。当然,他捨不得,所以只能咬一口以解馋念。 他这一口很有分寸,咬的并不重,那两个浅浅的牙印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他看着那属于自己的标记十分满意,伸出两根手指在上头轻抚了下,想把那种感觉刻在自己心底。 姜婳震惊地看着他,看着他微弯着唇在自己脸上揩油,她下意识跟着他的动作,自己也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能摸到两个凹陷的牙印,但不深,她摸了两下之后,光滑富有弹性的肌肤已经几乎恢復原样。 「你占我便宜。」她放下手开始控诉,「一点都不稳重,你以前还让我大堂姊自重,你自己都不自重。」 程照意识到她是在故意扯开话题,他那颗刚刑讯完的大脑内迅速做出反应,这时候得把话题绕回去,他刚刚在问的是阿宁是不是知道什么,他其实并不在乎那到底是什么,但他在乎阿宁的态度。 阿宁有事在瞒着他,而这件事和一位蜀国的公主有关,可任他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有什么交集。 不对,还是有的,阿宁会做预知梦,难道她在梦里预知到了赵锦? 第123页 他定定地看着姜婳,良久低低地嘆了一声,倾身过去伸出手臂,隔着一张桌几将她揽在自己怀里。 「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姜婳头就靠在他肩上,闻言答道:「我本来只是想来告诉你赵姑娘不太对劲,谁知你已经将她给抓起来了。还有,阿兄告诉我你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我就想来看看你,不要那么拼……」 「原来是想我了?」程照打断她的话,侧头在她发顶亲了一下,「走吧,我送你回家。」 姜婳用头撞了他一下,结果却不小心磕到他下巴,听见他小声「嘶」了一声,她自己也没落着好,额头被撞红了一片。 程照摸了一把下巴,若有所思道:「你果然是为了吃独食。」 姜婳说不过他,惊觉他有着将任何事都拐到她「牙疼」及「吃独食」上的天赋,也懒得与他争辩,掀开转身掀开帘子让车夫驾车。 她今日下午在这里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只用两本话本打发时间,这会见到了人,却又昏昏欲睡起来。 「睡一会,到了我叫你。」 姜婳控制不住打了个哈欠,很是干脆地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马车晃晃悠悠驶向姜家,程照揽着她轻软的身子,控制不住心猿意马。 良久,他偷偷在她唇上轻吻,只敢轻轻地磨蹭,连伸舌头都不敢,怕留下什么痕迹。他还能想起前几日的事情,卫原一脸不忍直视地指着他说:「禽兽!」 程照差点没被那两个字砸懵,说他畜生都被比禽兽要好,毕竟禽兽带了一点别有意味的暧昧色彩。 马车没多久就到了姜家门前,一停下来,姜婳立马就醒了过来,眨了眨眼睛将睏倦压下去,她看向程照:「要来我家吃饭么?」 「不了。」程照指了指自己的下巴,「我好几日没好好打理了,可不敢上门碍你阿父的眼。」 他若是今日这般就上门去,明日姜大人就能追到大理寺来批评他不修边幅,没有为官之态。值此职位调动之际,还是别去招眼才是。 姜婳失望地嘆了一声,也知道他这副样子不能上门,只能抬头小心避开他的胡茬,在他俊秀的侧脸上亲了一下,小声道:「我不嫌弃你呀,不过你还是回家好好休息吧,要休息,不能再忙了。」 程照点了点头:「好。」 姜婳突然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拒绝过自己,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说好。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就算她让他杀人放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好。 她皱了皱眉,抛开那股不适,嘱咐道:「不能做坏事。」她突然想到了被抓的赵锦,琢磨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不要做太坏的事。」 程照微微一笑,摇曳的烛火照亮了他半边侧脸,另一边藏在黑暗里。此时的他丝毫看不出来地牢里那副慑人模样,温润得仿佛只会读圣贤书的翩翩君子,一开口便是君子之语。 「好,你还不放心我吗?」 姜婳心道,我确实不放心。她最近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赵锦施了蛊术而因祸得福,前世那段模煳的记忆竟清晰起来,包括赵锦在她耳边念的那本书。 她之前只模煳知道个大概,如今却是知道了更多细节。 书中为了衬托男主角的正直,反派形象堪称十恶不赦,杀人放火之事干得驾轻就熟,因他上位匆忙,很多朝臣不服,他干脆处死了十余人,鲜血都染红了宫门那块地。 因反派在年少时候受尽白眼,弄权后便立马展开报復,首先就将威远侯一家清算,直接将威远侯世子送上了对西蜀的战场,不久之后就传来威远侯世子身亡的消息。 姜婳回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那个威远侯世子就是当初将程照的随从怀义投入天牢的人,随后程照求上了姜府大门,可惜大伯父不见他,这才有了他们的第一次交集。 她意识到,这人对待敌人可是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为了防止他直接将赵锦弄死,她这才来了一趟,她还有些事想问问那宿在赵锦身体里的女人。 这本书大概已经被折腾得千疮百孔,剧情都被穿成个窟窿,她无意追究小说情节是什么,只想知道前世的姐姐到底有没有谋杀自己,还有,在赵锦的剧情里,她应该如何死去。 「你知道的。」姜婳还在马车上磨蹭,「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只会站在你这边。」 「嗯?」 姜婳鼓足勇气:「所以我爱你呀。」 年少时候的感情似乎没有被称作「爱」的资格,爱是一种太过沉重的情感。少女鼓足勇气,将自己的喜欢剖开来,告诉他,她对他是爱。 直到此刻,程照勐然意识到,他的人生不一样了。 其实他之前一直不确定,阿宁对于自己是一种贵女对于寒门的怜悯,还是出于对他容貌的偏爱。在见识到他的狠毒之后,她是否对他还会存在喜欢这种珍贵的情感。 「我也爱你。」他攥紧拳头,压下心中瞬间汹涌而来的巨浪,将自己的欢喜都盖住。他这棵外表葱郁根部腐烂的树终于开出了一朵花来。 第六十九章 穿书有始末,梦里有两生。 被告白了的感觉十分之好,因此就算看见了不请自来的客人,程照也没觉得厌烦,好好招待了一番,连夜将客人送进了大理寺的地牢里。 被他从被窝里挖出来一起招待客人的卫原脸色不甚美妙,揉了揉眼睛,满脸阴郁地倚在石壁上,视线投在角落里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背影上。 第124页 「那位是蜀国公主?」他难得起了点兴趣。 程照正背对着他思索得给新来的客人准备什么刑具,闻言头也不回道:「是,一个医术卓绝的公主。」 角落里那人似乎听见他们在议论她,身子瑟缩着动了下。 卫原眉毛一挑,似笑非笑:「你看看你,人模狗样的,谁知道你背后是个敢绑架一国公主的人?啧,人面兽心呀,姜家姑娘知道你是这种人吗?」 他承认最近看程照格外碍眼,有事没事都要膈应他一下。果然,程照听见他这话,迟疑地顿住了,然后以一种微妙又自豪的语气道:「她知道,她说她爱我。」 言下之意是,她知道我狠毒、人面兽心,但她仍然爱我。 卫原倒吸一口凉气,心上又被插了一刀,太过分了! 被插刀的不止他一个,角落里那个瑟缩背影狠狠抖了一下,竟然翻身坐了起来,凄悽惨惨笑道:「呵呵爱你又怎么样?那个女人註定活不过十八岁!」 悽厉的笑声在这种逼仄昏暗的地牢内显得格外渗人,卫原还在思考她说的话有什么深意,程照却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三两下打开牢门,进去半蹲在她跟前,阴恻恻问道:「你知道什么?」 赵锦还在笑,满是脏污的脸上张着一张嘴,眼睛亮得吓人。她的口脂倒是个好货,直到现在也没怎么褪色,鲜红的颜色就像血一样,像张着血盆大口。 「我知道什么?哈哈哈反正我知道她不得好死!」 话里充满恶意与诅咒,听着让人觉得不适。 眼看着程照似乎要掐她脖子,卫原赶紧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臂,不贊同地说:「别冲动,听听她在说什么。」 程照心中已经掀起滔天巨浪,小皇帝说的阿宁会夭亡之事一直是他心底的一根刺,不拔出来,那根刺会使他的肉腐烂生脓。他杀心顿起,不管他先前如何想,从此刻开始,赵锦就註定不能活着离开地牢。 卫原察觉到了他的杀气,也顾不得这位煞神不好惹,连拉带拽地将人拖出了牢房,转而自己进去,与赵锦面对面,话音轻柔问道:「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你与姜家姑娘有旧怨?据我所知,难道是因为姜家拒绝了你的求助?公主殿下,您这想法不对,姜家有什么理由帮助您呢?不过都是萍水相逢而已。」 程照就站在外边,隔着铁制的牢门,眼神淡漠地看着里头两个交谈的人。 赵锦看了眼程照,又转过头来看卫原,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恍然道:「你是卫家四郎卫原,呵呵,你们果然在一块。」 卫原微微一笑:「公主好眼力。」 赵锦诡异地笑了:「你会孤寡一生,这都是报应。」 卫原不以为忤,还好脾气地笑了笑。很少有人能抗拒他的笑,他的好看与程照不一样,他是那种带着张扬的人,笑起来就如同一团火,引得人像飞蛾一样,不顾后果扑过去。 赵锦明显是看痴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处牢笼。她这人自傲又自负,这时候还不合时宜地起了些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想到自己形容狼狈,脸色微微变了变,脸偏到一旁,不再看他。 外边的程照像是一根沉默无言的柱子,安静地站在那儿,叫人轻易就忘记了他的存在。他盯着赵锦,慢慢思考,难道她也是重生的?还是会预知?但是预知能预知到卫原的一生吗? 卫原道:「公主殿下竟然对我这么了解?不错,我都打算终生不娶了,确实是孤寡一声的命。」 赵锦冷哼一声,许是他的态度太好,让她看到了一点得救的曙光,她开始回忆自己书里的剧情,她在书里将程照塑造得狠毒万分,但对于卫原这个角色倒是有一点不同。卫四郎是真正的贵公子,一举一动天然带着一种风流。 等不及琢磨更多,她换了副语气:「你醉心学术,最喜欢方士之说,以后会云游四海,着书立说,流芳百世。」 听着像是算命的,卫原故作惊诧:「公主殿下竟懂命理?或许有机会我能向您讨教一番。」 听到他话里的感兴趣,赵锦精神一震,带了几分不屑道:「命理算什么?我知道命运。」 不等卫原开口,门外的程照从阴影里走出来,昏黄的烛火照在他身上,带来极强的压迫感。赵锦接受过他刑讯手段的身子下意识一抖,瑟缩着退后,直到背紧紧抵在墙上才停下。 程照问她:「那你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赵锦目眦欲裂,听出了他话里的杀气,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当然知道自己的命运,她是当之无愧的女主角,她会嫁给秦国公子秦钊,他们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一段佳话,帝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着她眼底的惊惧,程照微勾了下唇,只是那抹凉薄笑意转瞬即逝,比冰块还要冷。他愉悦道:「公主能预知后事?真是了不起的技能。既然如此,怎么会没料到冒然潜入楚国会有什么下场?」 赵锦终于想起了哪里出了问题,原身谨小慎微,在蜀国皇室是个透明人,毫不起眼,但也平安活过了这么多年。她发现自己穿成了女主角之后,立马想起了自己给主角设立的金手指——原身医术卓绝,只是一直低调不露于人前。 她忍受不了身为公主却跟宫女一般的待遇,趁着蜀皇重病,施展医术,将人救了回来。她算计得很好,蜀皇果然对她宠爱非常,她有什么要求都答应,连太子都要让她三分。 第125页 然后有一日她听说了秦楚两国即将和亲的消息,她便想到了楚国那位长公主。这说起来也是怪她自己,她在书中为男主角秦钊安排了一位白月光,便是和亲的常平长公主。 书中常平长公主嫁给了秦钊的哥哥秦镜,没两年秦镜便死了,常平长公主不得已寡居在宫外,秦楚两国联盟破裂,随后才有了女主角赵锦和秦钊的和亲。 两人成婚之时并没有感情,秦钊心中是他的寡嫂,后来才对女主角动了心。 赵锦想到这里便如鲠在喉,她绝不允许自己丈夫的心里有着另外一个人,所以她花言巧语哄骗蜀皇,亲自带着护卫不远千里来到楚国,就想破坏秦楚两国的婚事,最好杀了常平长公主,让秦钊见到她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她回蜀国后就能如愿嫁去秦国,和命定的男主角相守一生。 一步错步步错,她终于被自己的自负坑进了自己亲手写就的反派手里。对啊,楚国除了有常平长公主,还有那个坏得人神共愤的死变态,她当初怎么就要来楚国呢? 赵锦前所未有地后悔。 程照可不知道这几息间她已经将自己穿书过后的人生都回顾了一遍,轻掸了下袖摆道:「公主还是识相一点,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吧,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卫原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牢笼,姿势闲散地站在程照边上,两人明明都是风姿出众之人,在这种地方却犹如恶鬼,让赵锦瑟瑟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她的护卫已经被一网打尽,蜀国那么远,没有人可以来救她。她终于意识到此时是个死局,她是个连苦都吃不了的人,哪扛得住那些刑讯手段,一股脑说了起来。 她没有条理逻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在程照和卫原时间多得很,能陪着她慢慢耗。 等从地牢里出来,外边月亮即将落下,天边即将破晓,卫原琢磨着赵锦的供词,忍不住问:「『这不是真实的世界,这是一本书』,你觉得这话可信吗?」 他平日里看过各种志怪传本,第一反应倒不是荒谬,只是还是有些怀疑。 程照低头理了下衣裳下摆,借着不甚明亮的灯笼看脚下的石板路,暮色退去了一些,破晓时候的空气有些凉,他迎着凉风打了个喷嚏。 「她说的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反正与我们无关。」 卫原皱着眉头:「如果她是安排剧情的人,那她确实知晓后事,那姜家姑娘……」岂不是会死? 程照打断他:「她说她自己是女主角,会嫁给秦国公子秦钊,但是,你觉得我会放她回去嫁人吗?或者说,一个身体有残疾损伤的公主还有和亲秦国的资格吗?」 赵锦已经註定走不出楚国,她作为女主角已经失去了出场的价值。 卫原明白他的意思,挑了眉梢不再说话,良久才道:「没想到我们两个是狼狈为奸的大反派,啧,这设定,还挺有意思的。听说你以后会封侯拜相啊,了不得了不得。」 程照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半转过身道:「你回去吧,这事不许和阿宁说起。」 卫原应了一声,他大部分时候还是非常靠谱的,不然的话,程照也不会将他带进大理寺的地牢。 程照捏了下眉心,又熬了一夜,铁打的人也要受不了,身体疲累得很,但精神又因为接收了那么多信息而无比亢奋。 不过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最需要休息,所以赶紧回家睡了一觉。 梦里混乱不清,他自己踽踽独行,感觉自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终于到了目的地,他抬眼一眼,是姜家。对,他是来寻阿宁的。 他正要像往常一样进去,守门人认识他,自他和阿宁定亲之后就随他进出。但这次他被拦在了门口。 「我要寻你家三姑娘。」 守门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相爷,奴才奉我家二老爷之命,跟您说一声,人要朝前看。还有这是大老爷府上,两位老爷已经分家,二老爷带着二夫人还有三郎君去景州了。」 「那三姑娘呢?」 「三姑娘已经过世了,相爷。」守门人目露悲怆,「昔年奴才为相爷赶过马车,相爷许是不记得奴才了,但是相爷,奴才觉得三姑娘也希望您向前看。」 程照这才仔细看他,认出了他就是常为阿宁赶马车的车夫。 「过世了?不可能,阿宁好好的,她一定在这府里!」 画面一转,又换了个场景,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是他写的那本《妖生》,他答应要写给阿宁看,但是他最近太忙了,阿宁也体谅他,所以他一直没写完。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有些迷惘,他要写什么?旁边忽然传来一点动静,他倏地转过头去,和他书桌紧密靠在一块的还有一张书桌。 那张书桌上摆着各类话本,还有几张雪白的宣纸,此时,一个姑娘正靠在宣纸上睡得人事不知,刚刚就是她无意识翻动时弄出的声响。 他心里一软,走过去将书房屏风上的披风披在她背上,低头在她脸侧轻轻吻了一下,顺手拆了她的髮饰。 不对,这是妇人才梳的髮髻,他的手顿在空中。 睡着的姜婳慢慢转醒,看见他站在旁边,咕哝了一声道:「夫君你挡我光了。」 「你说什么?再叫一遍好不好?」程照一顿,俯身贴着她的脸,故意对她亲亲蹭蹭,不让她睡过去,「乖阿宁再叫一遍。」 第126页 姜婳不甚清醒,听话得很:「夫君……」 「乖,我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梦,一个是前世,一个是今生=v= 第七十章 初入大理寺,闲不务正业。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五月底,楚国的使臣队伍按时出发,只是少了最重要的常平长公主。等人一走,程照就清闲了许多,因他办案有功,不等年中述职,封赏就下来了,他被任命为大理寺丞,往上便是少卿之位。 他初入朝廷还不到半年便连升两品,自然招到了许多红眼,其中以郭主簿尤甚,可他的功绩有目共睹,又有个当着尚书令的未来岳父,众人有不服也只能憋在心底。 升职的好处之一就是能带着姜婳光明正大地进大理寺,姜婳如愿见到了赵锦,但地牢里那个女人神情麻木,看起来像是老了好几岁,白皙的肌肤变得暗沉,她差点没认出来。 姜婳的心情十分复杂,就为了一个白月光不远千里跑来楚国刺杀长公主,赵锦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她自觉自己正常人的脑子实在难以和赵锦构造独特的脑子交流,但有些话还是要问问的。她转头看向程照,程照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别怕,然后向后退了一步,给足她交流的空间。 隔着铁制的牢笼,姜婳蹲下身子,和靠坐在门边的赵锦对视,赵锦一看见她便想要坐直,眼睛里射出两道迫人的光芒,眼神透出几分癫狂来。 看着她如今这个样子,姜婳心里也不好受,喃喃道:「你来楚国做什么呢?不是你说的吗,白月光就只是白月光而已,男主角最后爱的只会是女主角……」 若是赵锦老老实实按照原书的轨迹生活,或者像原来的书中女主角一样生活,都不会落得这步田地。 赵锦骤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姜婳:「你是姜婳!」 姜婳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甚至有些悲凉,她答道:「是我,姐姐。」 这个称唿阔别了十几年,在这一瞬间将时空错乱的两姐妹联繫在一起。他们曾经是最亲近的人,但妒忌和不甘将她们越推越远。 赵锦陷入了癫狂,她万万没想到死了的姜婳会以这种方式復生,最讨厌的妹妹依旧光鲜靓丽,有父母有家人,还有人对她呵护备至。 姜婳看着她:「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吗?为什么要换我的药?」她记得当时她和赵锦吵架之后,赵锦跑了,她心脏病突发,赶紧吃了随身带着的药,但是那药却没有起效果,然后也等不到有人经过,她心脏停止了跳动。 赵锦笑起来,眼睛里却又落下豆大的泪珠,看着十分可怖:「哈哈哈所有人都喜欢你,你明明是个病秧子,却还有着所有人的爱,凭什么?凭什么?我只是为自己争取,没了你,那所有的一切就都是我的。」 虽然心里早知道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亲耳听见她说起来,姜婳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憋闷,像是一团棉花堵在胸腔处,不上不下的、 「你活该!」她恨恨道,「谋害长公主是重罪。」 赵锦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她知道自己活该,但绝不可能在姜婳面前承认。 姜婳本来还想问她自己在剧情里会怎么死去,但这几息间,她忽然福至心灵推测出了剧情,依照赵锦对她的愤恨,以及部分剧情是现实衍生而来,那小说里的姜婳很大可能是得病去世,这病有八成概率还是是心脏病。 既然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也没揪着不放,很干脆地起来转身就走。背对着她的赵锦身子抖了抖,巨大的恐慌从心底蔓延而出,她勐地转过头,却只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上了台阶,然后是铁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 烛火被开门关门时灌进来的气流吹了下,左右摇了摇,然后慢慢恢復原样,无声地燃烧着,静谧的地牢里好像没了活物。 姜婳出了地牢才有了活过来的感觉,地牢里的气氛实在太压抑,让她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外边阳光普照,驱散了地下那股阴凉之意。 地牢在大理寺里边最偏僻的一处角落,除了守门狱卒,周围不见人影。他们走了一小段路,拐了个弯,这下连狱卒也没了。 姜婳站住,转身看向一言不发的人:「你全都知道了吧?」 程照微俯身,手掌盖在她的头顶,逆着光微微笑起来:「我知道阿宁和旁人不一样。」 姜婳歪头看他:「你不害怕吗?」她是知道这本书的,在头一次意识到这是书里的世界的时候还不免有些惊慌,但程照却像没事人一样,就算知道他是跟主角作对的反派也没多少情绪波动。 程照惊讶地挑了眉,良久释然一笑:「我以为你该怕我才是。我是无恶不作的奸佞,为了爬上高位,我的脚下是累累白骨。阿宁,你害怕我吗?」 姜婳纠结片刻,小声嘟囔:「可是、可是……」 她后面的声音太小,就算程照耳力再好也没听清,不得已凑到她唇边,问她:「可是什么?你害怕吗?」他眸色渐深,仿佛她要是敢说害怕,立马就吃了她。 姜婳还在纠结:「可是你如今还没爬上去啊……现在担心这个是不是太早了点?」 她眼睛直视着他的,眼里是可以看到内心深处的澄澈,她刚刚的话是认真的。她知道书里的程照是个大变态,也知道在她面前的这个程照远没有他表现出来得那般温和无害。 第127页 不过,他表现出来的也没多温和,似乎在她上次她说爱他之后,他就越发肆无忌惮了。嗯,有个形容这种感觉的词叫什么来着?有恃无恐,恃宠生骄? 程照不太满意她的回答,故意压低声音贴着她耳朵说话:「那要是我爬上去了呢?我踩着别人的白骨,比如说地牢里那个女人的,只要她蜀国公主的身份呈上御前,我的职务还能往上再升一升。」 姜婳惊了一惊,不动声色道:「不行吧,如果杨丞相知道那是蜀国公主,说不定会斥责你大胆冒进,转身便会把她送回蜀国好换些好处。到时候你什么好处也捞不着,还得降职。」 未料她如此清醒,程照有些遗憾,居然这么不好骗。 「蜀国有人不希望她回去,她回不去了。」他直起身子,语气凉薄道,「好好做她的公主不好么?偏偏要来寻死。」 他在朝上宣称的都是谋害长公主的是蜀国细作,并未说明赵锦公主的身份,其他人也没想过一国公主竟然会亲自过来破坏别国盟约,因此被他煳弄了过去。 而蜀国那边,没了赵锦的医治,蜀皇没多久又陷入重病,太子很快掌权,更不希望赵锦回蜀救治蜀皇,因此根本没派人交涉,甚至还在边境小打小闹了一场,让楚国朝臣对蜀国人又厌恶了一分,恨不得将地牢里的蜀国细作凌迟处死。 没有人希望赵锦活着。 姜婳觉得程照变了,变得更加刻薄,不对,也许他本来就这么刻薄,只是以前在她面前收敛着,如今倒是一股脑展现出来。大概是因为定亲了,也不怕她退货。 她一言以蔽之:「程照你变了。」 「嗯?」程照好整以暇地看她,「哪里变了?更好看了还是更丑了?」 姜婳看着他的表情一言难尽:「你就只关注皮相,那你看我变好看了吗?」 「当然,没有人比你更好看。」 姜婳咬住下唇,免得唇角控制不住扬起来,但弯起的眼睛还是泄露了她的笑意。程照没忍住诱惑,低头亲了一下她的眼皮,他的唇触到了她长而卷的睫毛,带起密密的痒意,直痒到了他心底。 不过说起好看,姜婳便想起自己容貌几次三番被比较的经歷以及对比的对象,不由问道:「那马场那事和长公主没关系?我就说她不至于对自己那般狠才是。」毕竟那伤都是实打实的,没个两三月好不全。 程照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心道长公主对自己可比对别人狠多了。若没有长公主自己的推波助澜,凭藉赵锦那一手上不了台面的蛊惑之术哪能混入落霞山庄的马场。 说到底,长公主不想和亲,发现有人要谋害自己以阻扰和亲时几乎是求之不得,立马就布置了一个全盘的计划,把赵锦玩得团团转,还将自己摘了出来。 深谙弄权之术的程照也对长公主颇为佩服,这般心思缜密且对自己狠的下手的人可不多。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远离了荒凉偏僻的偏院,到了大理寺办公的衙署附近,能看见来来往往的小吏,姜婳赶紧退到了程照身后。虽然是光明正大进来的,但还是不好意思被人看见。 程照也自觉领先她一步路,几乎将她的身影挡住,他还是不喜欢别人的目光落在阿宁身上,无他,阿宁太好看了。 但是事与愿违,迎面碰上了郭主簿,郭主簿一看见程照就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也不是为了套近乎,纯粹是来膈应人的,他正要像往日一样说几句带刺的话刺一刺,却看到了被他挡在身后的姑娘。 姜婳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发现是不认识的人,又退了回去,手指戳了戳程照的腰。程照被她戳得腰上一麻,不由自主地阖了阖眼皮,手往后探,抓住她作乱的小手。 郭主簿一张脸涨的通红,他背地里暗暗揣测过姜尚书令家的姑娘,认为一定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大小姐,脾气坏,长得就算好看也肯定是那种有点娇蛮的美,但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好看的姑娘。 郭主簿觉得过往那些揣测都是对眼前这位仙女的亵渎,他嗫嚅了下,识趣地退了两步,什么话也没说。 程照对着他点了点头,拉着姜婳的手和他擦身而过。 因为被人看着他们拉着手,姜婳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程照的手心,勾得他心间发痒。 他们很快避开其他同僚,到了程照的独立办公房,他如今是寺丞,有个单独的屋子,屋子里还摆了一张榻供他歇息。 一进门,程照转身就把门关上,光从窗棱之间透进来,室内并不昏暗。姜婳闻到了一种干净的竹子香,循着气味走过去,发现是他的书桌上传出来的。 看清桌上的东西,她转头过来,有些惊讶地问:「你居然不务正业,当值的时候做竹雕?」 程照走近,唇角带笑:「还有更不务正业的,你要不要看看?」 姜婳已经低了头去看桌上的竹雕,余光又瞥见了一旁的话本,不由鄙夷:「你当值还写话本。」 「写给你看的。」 她便拿起来翻开看,看了几页后脸便慢慢红了,最后一张酡颜像是醉了酒,满身羞意遮都遮不住。 「你不要脸。」她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一句,居然公然写床戏!妖族少年一声一声唤着「阿旎」,阿旎面色羞红欲拒还迎,场景十分之香艷。 第128页 她看着觉得屋里的气氛都暧昧了许多。 第七十一章 书房寻竹雕,生辰喊阿照。 姜婳憋红了一张脸,言语上的谴责实在太过无力,况且眼前这人脸皮厚比城墙刀枪不入。 程照接着向她展示了自己不要脸,他走近将她困在桌子和自己中间,双手撑在桌子上往前压。他往前了,姜婳的身子就不得已往后仰,纤腰弯出一个美妙的弧度,白皙的脖颈尽可能向后,露出一截脆弱的美景。 姜婳觉得自己腰都要断了,背部几乎要触上桌面,她赶紧伸手抵住程照的肩膀,喘着气道:「不行不行,我腰不行。」 程照愣了一下,忍笑把手探向她的腰肢,手掌带着热意轻轻给她揉了揉,道:「年纪轻轻的,腰怎么就不行了?以后得多动动。」 姜婳瞪他:「站着说话不腰疼!」随即她恍然,原来这句俗语是这个意思,站着的人腰好得很,她这个被迫后仰的人腰已经不行了。 程照轻笑:「我腰不疼,我疼你。」 他手移到她腰两侧,抓着往上一提,就把整个人提到空中,然后轻轻放在了桌上。姜婳坐到桌上之后还是比他矮一截,得仰着头和他说话。 「你和谁学的?」姜婳至今还深刻地记得,初见时,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俊秀公子沉默寡言,对着姜家两个话痨都没多少说话的欲望。结果这才几个月,各种情话就说的这么熘了。 程照低头咬她唇,含煳道:「我说自学成才你信不信?」 他的手扶着姜婳的后颈,免得她再向后仰时说脖子疼。人的脖颈是一个非常脆弱的部位,特别是后颈那一块,姜婳觉得自己被捏得整个人都酥了。 「你、你别捏我。」 程照没什么诚意地道歉:「抱歉,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的后果是姜婳的颈后被捏红了一片,她眼睛湿漉漉地控诉:「人家母兽叼小兽还是用牙齿咬着颈后的,小兽都没事。你怎么比禽兽还禽兽?用手捏得这么重!」 她自己用手揉了揉,刚撤下手,一个湿软的吻就印了上去。程照用自己的唇代替手,一寸一寸轻柔碾过,最后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嘆息:「你的皮肤太嫩了,容易留印。」 所以他每回都不敢亲其他地方,也不敢用力,生怕泄露了他们亲密的关系。什么时候才能成亲呢?他有点等不及了。 姜婳深觉他是倒打一耙,为此颇为不忿:「你怎么不说是你手劲太大?」 「不疼吧?」程照又轻轻揉了一把,克制着自己放开她,但双手还是撑在桌子两边,将她困在自己怀里。 面前传来源源不断的压迫感,姜婳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伸手推了推,小声嘟囔:「快让我下去,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办?」 「没人会来看的。」 姜婳恨铁不成钢:「你堕落了!升了两品变成大理寺丞就这么不务正业,你上头还有少卿和寺卿大人呢!」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叩门道:「明宣,你在吗?」 程照唇角抿平:「是少卿张大人。」 姜婳一僵,迅速推开他下了桌子,转身一看,桌子上凌乱不堪,一看就知道上头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斗」。 她赶紧将那些东西理好,竹雕和话本随手就放在了桌子下方有桌布遮挡的地方,然后往四周看了看,寻了最近的一把椅子做好,整个人又恢復了娴静温柔的大家闺秀模样。 程照看她将桌子都整理了一遍,就是忘记了整理自己,此刻谁都能看出来她刚刚做了什么。他走过去,给她理了下髮丝,将衣襟往上提了下,尽量遮住后颈那块脆弱泛红的肌肤。 姜婳全程红着脸低着头,听见他脚步沉稳地走到门边拉开门,张少卿语气狐疑:「我看门关着,还以为你不在呢。」 程照道:「在的。」 他让开来,张少卿便看见了乖巧坐在椅子上的姜婳,随即目露瞭然,不由心生感嘆,这位新晋的大理寺丞胆子不小啊。不过他也不会多说什么,直接装作没看见,只和程照说话:「我托你做的竹雕可做好了?」 程照道:「好了。」 乖巧在椅子上坐等的姜婳:「……」等等,竹雕被她扔到桌子底下了啊,刚刚程照怎么都不提醒一下! 她就余光看着程照在书桌前装模作样地找:「我就放在桌上的,怎么不见了?」 姜婳恨不得挠他。 张少卿闻言也走到桌前,有些疑惑:「就放桌上的?」 他视线在干净整齐的书桌上转了一圈,没看到丝毫竹雕的痕迹,倒是看见了一两本闲书。他迟疑了一下,按捺着那股想拿起来看的心情,矜持地退后一步,还装作不在意道:「许是你放在别的地方了?不如你先找找,我也不急着要,明日再过来寻你。」 姜婳有点坐不住了,但又觉得张少卿这般走了也挺好,反正她明日不会再来了! 程照却道:「还是早些给了你,若再放我这,指不定有人要说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了。」 张少卿不好意思道:「麻烦你了。」他还以为大理寺内有些风言风语。 而真正说过这话的姜婳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就算竹雕不是在当值期间雕的,那话本和闲书总做不了假,程照就是在不务正业! 程照终于找到了桌子底下,将几个竹雕拿出来,递给了张少卿。张少卿接了,立马就告辞,多余一瞬也不逗留,走之前还给贴心地给关了门。 第129页 等他走后,姜婳才长舒一口气,然后瞪向程照。程照正慢条斯理地将桌下的话本又摆上桌面来,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他抬起头来,有些意外:「看着我做什么?引诱我?」 姜婳又想挠他了。 「我要回家了。」 程照一顿,不想送她回家。 姜婳窥测到了他的不情愿,立马道:「你不送我回去,那我就自己回去了。」已近午时,马上就到歇息吃饭的时候了。 「不行,我送你回去。」 姜婳露出得逞的笑。 楚国使臣出使的两个月过得格外的快,这两月正是盛夏,姜婳几乎都待在家里。而程照则是因为皇帝带了一批朝臣去了城外避暑,他得留守大理寺,忙起来得一日往返避暑的山庄和京城。 过了两月,出使的使臣队伍如约归来,因长公主不曾同行,和亲的事并没有议定,只初步达成了合作的意向。 姜婳偶尔从阿父那里得知一些消息,只知道杨丞相对这个结果很不满,非常强势地想把长公主打发走。但是长公主也不是吃素的,联合太傅和御史大夫给杨丞相找了许多不痛快,朝中一片刀光剑影。 当然这些和姜婳没什么关系,很快就到中秋,而中秋后一日就是她的生辰。她有点期待程照的生辰礼,不,是非常期待。 值得一提的是中秋时候宫里举办了宫宴,姜婳跟着阿母进宫赴宴,然后观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吵架——坐在轮椅上的长公主跟丞相家三位女眷对呛,期间还有陈太后和稀泥,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最后以长公主的大获全胜告终,姜婳深感佩服,然后出殿更衣的时候就看见轮椅上的长公主站起来了,脚步飞快,没一会就拐过一个弯不见了。 姜婳:「……」更佩服了。 回殿的时候又碰上了小皇帝,小皇帝看了她半晌,意味深长道:「小心水。」 姜婳茫然脸,是小心谁还是小心水?而且她和皇帝陛下很熟吗? 她屈膝行了礼:「谢陛下提醒。」 小皇帝「嗯」了一声让她平身,转身慢慢走入大殿,殿内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恭迎,殿外的姜婳不必再行跪拜礼,便小心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然后越看越觉得奇怪,那走路的姿势……怎么那么像程照? 第二日就是她的生辰,程照特地向大理寺卿告了假,赶到了姜府陪姜婳过生辰。 好些日子没见,姜婳差点控制不住扑上去,好在姜妙牢牢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动。 程照和姜家众人一一寒暄过后,这才转了身过来,但他也没有走近,而是隔了桌子坐下,背对着身后众人对她笑了笑。 姜婳深切地感受到,程照确确实实变了,他从前是那样沉默寡言的一个人,阿兄还担心过他这副模样到了官场会吃亏。但如今他不说左右逢源,但已经能和众人说到一块了。 他天生为官场而生。 姜婳弯了眉眼,把自己身前的桂花糕推到他面前,小声道:「这是我做的。」 白瓷盘摆了五块澄黄的糕点,隐隐散了些桂花的香气,程照问:「加了蜂蜜?」 「加了好多的,还有白糖,特别甜。」姜婳自吹自擂,「我阿父阿母还有阿兄大堂姊都说我做的很好吃!」 程照原本噙在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听着那一连串的称唿,他握紧拳头才强忍着没打断,原来所有人都尝过了,最后才轮到他。 他夹了一块送入口中,桂花的清香的蜂蜜的甜腻交缠而来,甜味遍布整个口腔,只是,他还是觉得索然无味。又尝了两口,那甜味似乎隐隐带了丝酸苦,就和他心情一样。 今日是家宴,来的都是熟人,姜婳作为寿星得跟着见人,所以说了两句之后,也没等他给反馈,就被姜妙拉着出去见表姊妹们了。 程照眼神透出几分阴郁,没娶回家就还是不放心。 等姜婳再次回到花厅时,花厅里空无一人,问了侍女才知道程照被姜存拉去了外院书房。姜婳正好得了空闲,便想着过去寻他们,结果刚走出一段路,便瞧见两人肩并肩走来,两人唇角都带着笑,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阿兄。」她喊了一声,那边两个人同时抬头看过来,姜婳觉得心里一颤,目光落在程照身上不捨得收回。 这样一个人,就算看多少年都是看不厌的。 两人快步走近,姜存揶揄笑:「啧,对着谁喊阿兄呢?你阿兄在这边你瞧不见?」 程照眼睛里也有浅淡笑意,但还混杂着一点阴郁,姜婳敏感地觉得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她抿了抿唇,没搭理阿兄,只看着程照。 程照也笑起来:「怎么光看不喊?」 因为这个才不高兴?姜婳犹豫,总觉得直接喊程照二字有些奇怪,似乎太过冒犯了些,但其他称唿她又没喊过,总觉得更加奇怪。 就这么一犹豫,程照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淡,几乎要消失。姜存挑了眉,慢慢退后道:「得,我有事,先走了,你们俩一起走回去吧。」 等他走了,姜婳抓着程照的手臂摇了摇,软声发问:「我该喊你什么?阿照?」 程照心尖一颤,想起梦里她喊的夫君,但随即又按捺下来,不能操之过急,他故意道:「我比你大,你得叫哥哥。」 姜婳意外,但还是乖巧地喊了:「阿照哥哥。」 第130页 头一次这般喊人,姜婳十分不自在,刚喊完就低下了头,再不敢看人。但是许久没有听见声音,她没忍住抬起头来,就看见程照脸颊上也染了些红晕,耳尖更是红得似要滴血。 见他比自己还要不好意思,姜婳那点羞涩登时散去许多,随之而来的是好奇。 「你耳朵红了。」她故意踮起脚尖去看,还伸手碰了碰,果然一片滚烫,「烫的。」 程照盯着她的眼睛,道:「再叫一遍。」 他的眼睛十分深邃,像是深潭里的水,看一眼就要沉溺其中,姜婳下意识又喊了一声:「阿照哥哥。」 话音刚落,她的耳尖也触碰了一点柔软,他用指尖捻了捻,道:「也是烫的。」 第七十二章 生辰下聘礼,婚礼陪姜妙。 趁着还没开席,姜婳悄悄领着程照去了自己院子,将院门一关,挡去了外间的热闹。 暑热渐消,她的院子里刚送来两盆菊花,开得正当时候,金灿灿的灼人眼球。程照看了一眼,在心里点评道,不如阿宁好看。 「我的礼物呢?」院子里没人,姜婳便也直言不讳。 程照倒是愣了一下,然后把自己往前送了一送,道:「把我自己送给你,好不好?」 姜婳被他的不要脸给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不满道:「不好,你已经是我的了,怎么还能当礼物送?」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程照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手勾着姜婳的腰,稍一用力就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下巴靠在她肩上说话:「那我就是你的了,不来拆礼物吗?」 姜婳被他赖着,心里却是一突,这般顾左右而言他,莫不是没钱买礼物?细一想,她的未婚夫一贫如洗两袖清风,当真是穷得光明磊落。 「你……」算了,不能当他的面说,姜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扭过身去抱他的肩膀,语气有些怜惜,「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敷衍。」程照听出了她话里的郑重,然后突然就明白了,有些哭笑不得,「我给你倒插门要不要?」 姜婳一惊,以为他是说真的,迟疑半晌,小心翼翼道:「那不好吧?」她家里还有阿兄呢,怎么能让程照来倒插门呢?程照倒插门了,那程家可怎么办? 「我怎么说什么你都信?」程照嘆气,「小心被人骗。」 姜婳捶他胸口,除了他谁还会故意说这种话来骗她?还让她忧心了一下程家的子嗣问题。 「我下聘来了。」他突然温声道,「日子也请人看好了,等明年这个时候,我带你出去玩,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继续道:「我把我的全部身家都给你了,不能辜负我呀。」他故意学着她,在末尾加了个语气词,尾音上扬,配着他清越的声音,别有一种风流婉转的味道。 姜婳郑重地点点头,髮丝在他耳边磨蹭,磨得他口干舌燥,心尖发痒,茶水止不了那种渴,痒意更是密密麻麻,手指触摸不到。 「阿宁,你别诱惑我。」程照嗓音微哑,「等成亲了你再这样。」 「流氓。」姜婳恨恨地挠了他一把,不过对着他那张俊脸,到底捨不得,指甲都触上他的脸颊了,却还是像小猫一样收了指甲,改用指腹在他脸上搓了一把,连点印子都没留下。 程照轻笑着反击:「现在谁对谁耍流氓呢?」 到底是姜婳的生辰宴,她作为主角不好离开太久,没一会儿,院门外就有侍女来请她去前面花厅开席。 姜婳到了前院,才发现众人的话题都围绕着程照送来的聘礼,她先前还在想今日程照来得有些晚,原来是故意掐着吉时进的门,说是下聘要挑个好时辰。 聘礼出乎她意料的隆重,虽不及世家的奢华,却也远不是他如今身份能拿得出来的。看着一箱箱聘礼被抬入她的院子,姜婳心里忐忑万分,生怕程照是去借了债。 等宴后送完客人,她赶紧拉着程照,紧张发问:「聘礼这么贵重,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她问得直白,程照好气又好笑:「是不是怕我被人追债?」 姜婳震惊:「真是借的?」 程照道:「是呀,债主特别小气,借我五两银子,我得还他六两。」 居然是两成的利?姜婳没有借过债,不知道这利息算高还是算低,她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皱着眉头问:「你借了多少?」 小姑娘皱眉算帐的模样实在太可爱,程照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脸,问她:「现在就想管家了,小管家婆?」 姜婳泄气,小声嘟囔道:「你要是没钱可以找我借啊,我都不要你还。」 程照几乎要笑出声,小姑娘怎么这么可爱,想揣在怀里带走,不过,他余光瞥见准岳父不善的脸色,还是微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骗你的,我没问人借债,我预支了五年的俸禄,嗯,以后要靠你养家了。」 姜婳松了一口气,预支俸禄总比问人借债要好,不过还是要问清楚:「预支俸禄还要还利息吗?」 程照感嘆,阿宁真的是他说什么都相信,这种全心全意的信赖最是引人沉迷。 「不用还,都说了刚刚是骗你的,我如今就是给朝廷做白工而已。」 姜婳已经不知道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了,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警告他道:「我告诉你,你完了,我以后都不相信你说的话了。」 第131页 听起来是很严重的警告啊,程照正色:「我接下来可能会很忙,你要是找不到我也别着急,最后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姜婳一顿,抬眼看他,他眼底满是认真,像是嘱託很重要的事,她心里突然漫出一股毫无缘由的沉重。也不是毫无缘由,她其实昨夜梦见了,他们要对杨丞相发难。只是梦里混乱不清,她只知道个大概,眼下也不好说什么。 她刚刚也骗他了,因为她一直都会相信他,不管他说什么都相信。 她张了张唇,良久才艰难地发出声音:「那你要小心一点。」 「你也是。」程照突然想起前几日小皇帝对自己说的话,为着以防万一,他还是嘱咐道,「秋日寒凉,小心别落水,出门要多带点护卫,别走小路。」 姜婳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原本就不是喜欢出门的人,若程照不在,她就更不可能出门了。 「我都差点忘了,生辰礼物是不是还没给你?」 姜婳惊讶:「不是给过了吗?」 程照颳了一下她的鼻子,道:「真当我是空手套白狼?」他转身招了招手,不远处的怀义立马送上一个锦盒。 「我最近一段日子都不能陪你,就让它陪你吧。」程照指着锦盒道,「回去再看。」 姜婳接过锦盒时差点没抱住,沉甸甸的一个盒子,她瞪圆眼睛:「里头是一块铁疙瘩吗?」 「金疙瘩。」 「真的假的?」 「真的。」程照又不舍地摸了摸她的发顶,碍于准岳父就在不远处看着,不能做更亲昵的动作,他有些遗憾地嘆了一声。怕是有段日子不能看见阿宁了,而且前路兇险,他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看着小姑娘眉眼弯弯的模样,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那股喷薄而出的不舍,只温声道:「那我走了,要记得想我。」 姜婳眷恋的眼神在他面上扫过,抱着一个锦盒,眼巴巴看着他道:「你也要记得想我呀。」她刚说完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赶紧改口道:「算了算了,你别分心,好好做自己的事,要注意身体,不想我也没关系。」 「怎么可能不想你。你快回去吧,到你歇晌的时候了,我看着你进去。」 姜婳一步一回头,只是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拐过了一个弯便走上了迴廊,迴廊曲折,廊上粗壮的柱子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她的身影。 她想了下,便躲在柱子后边,偷偷往前边看。从这个角度正巧可以看见程照转身离去的背影,他今日是一袭青衫,看背影更有青竹之姿。 姜婳恍然间觉得回到了去年冬日时候,她懒懒地从迴廊上经过,不经意一瞥,却看见了一个在雪地里落落行走的青衫背影,就那一眼,就让她起了兴趣。 不知不觉八个月就过去了,他们相识相知相恋,然后即将要成婚结为夫妻。 她就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向大门,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他似有所感,忽然回过头来,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姜婳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就看见他也笑了起来,那双墨色的瞳仁里似乎有星光在闪烁。 两个人同时转身离去,姜婳回到自己院子里就先打开了锦盒,结果发现里头是是四大本《妖生》。有两本是普通的封面,另外两本封皮上则画了精巧的画。 她一看就分辨出来,普通的两本是解谜剧情,有画的则是感情戏居多。为了迎合她的口味,程照特地写了两版,当然每一版里都夹带了大量私货。 姜婳翻开看了两眼就不捨得放下了,难怪他说这是金疙瘩呢,书中自有黄金屋,她觉得就算拿金疙瘩来和她换,她也不会换的。 她小心地将锦盒摆在枕头边上,让自己的枕巾都染上那股书墨香。 生辰宴后没几日就是姜妙的婚期,姜婳作为堂妹,在姜妙出门前都一直陪着她。体谅新娘子脸皮薄,不多时,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姜妙紧张得把帕子揪成一团,看了姜婳好几眼,最后还是忍不住倾诉:「阿宁,我害怕。我阿母昨晚跟我说了好些事,听说晚上要做的事很疼。」 姜婳木着脸:「我也害怕。」 姜妙也知道这种事不好和未出阁的堂妹说,但她实在找不到人说了,红着一张俏脸从枕头下摸出一本小册子,紧张兮兮地招手让姜婳走近:「阿宁你过来一下。」 看见那册子,姜婳眼皮一跳,但耐不住好奇心,她还没看过古代的避火图呢,犹犹豫豫地坐到床边和姜妙一起看起来。 「天吶,这姿势也太难了吧!」她小声惊唿,随即就被姜妙捂住了嘴。 姜妙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还在翻书页,指给她看:「嘘,小声一点,你再看看这个。你说、你说,人怎么能那样呢?」 两个未通人事的小姑娘一时间又是稀奇又是羞涩,迅速将小册子翻完了,看完后姜婳甚至还有几分意犹未尽之感。 图画对眼睛冲击力不同于文字,姜婳自从看了程照写的床戏之后,以为自己也该面不改色了,但没想到他的文字已经是极为含蓄的了。 因为有人一起壮胆,姜妙看完以后倒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拉着姜婳发表观后感:「没想到圆房是这么一回事,我还说孩子应该从哪来呢。」 姜婳继续木着脸,在心里念叨四大皆空。 第132页 唔,和程照做那种事,似乎没有想像中的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后面拜相成婚个几章就可以收尾完结了,初步定下会写一个前世的番外,有其他想看的可以评论呀~ 然后给自己打个gg,接下来要开的坑—— 《穿成权谋文里的加戏女配》: 徐讷讷一朝穿成了权谋文里的女扮男装、疯狂加戏的女配,凡是有大佬们的地方,必有她的一席之地。 于是—— 当大佬们在宴席上谈笑风生、笑里藏刀的时候,徐讷讷在默默吃菜; 当大佬们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时候,徐讷讷在默默发呆; 当大佬们在战场上真刀真枪、见血厮杀的时候,徐讷讷在……徐讷讷她跑了! 大佬们对视一眼:擦!那个跟麻花杆子一样的娘娘腔小白脸居然敢临阵脱逃! 真·大佬·徐讷讷:不好意思,老子家里有皇位要继承。 乱臣贼子·卫湛:不好意思,你的皇位是我的,你也会是我的。 依旧是作者专注一百年的小甜文~ 第七十三章 风起翻云涌,巢凤求姻缘。 终于送了大堂姊出门,偌大的姜府似乎一瞬间空了三分之一。朝上事务繁忙,不仅是程照,连阿父和阿兄也忙得很,姜府又空了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一就只有阿母了。 李氏倒是兴致十足,整日琢磨着给姜婳添嫁妆,成箱成箱的宝贝都抬进了姜婳的院子,眼瞅着那一抬抬的嫁妆比大堂姊的还要多,姜婳终于坐不住了。 「阿母,您看我的婚期都定下来了,阿兄却还没有呢。」她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夏初六月,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个月。 这一招祸水东引十分有水平且有效果,李氏的心思几乎是一瞬间就从嫁女无缝切换至娶妇。 嫁女儿固然难受,但亲手为女儿置办每一件嫁妆,母亲的心里总是欣喜的,只盼望着她往后余生都好。 姜婳将她手里的嫁妆单子拿过来,随手就拿起一支笔划去了几条,道:「阿母,您看我阿兄那样子,说不定人家都不想把女儿嫁给他。所以啊,得给他多准备点聘礼,叫人家看见我们家的诚意,这些就都留给未来的阿嫂吧。」 她知道家中对自己宠爱非常,容不得她受一点委屈,但这么多嫁妆还是过了些。感觉姜家大半家产都给了她,实在让她不能安心。 「哪里就需要从你的嫁妆里留出来?」李氏把她手一拍,又把那几样划去的重新添上,转而就把嫁妆单子放到一边,语重心长道,「我最近倒是为你阿兄相看了几位姑娘,也问过他的意思,可他就是不松口,你说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在这种时候,程照的好处就突显了出来——他以一介微末之身,只和姜婳见过几次面,结果两人硬生生看对眼了。 李氏每每想到他,心情都十分复杂,初时只觉得他是一个身世可怜但颇有才干的寒门学子,结果这么一个话少的人居然不声不响就把她女儿拐走了。 而她的儿子,出身高才华好气度佳,跟别家贵女每年都能见到几次面,怎么就没一个看对眼的? 听了她的问话,姜婳也觉得好奇:「不知道哎,阿兄从来没有说过,他平日里就爱喝酒和说话,偏偏醉后最安静,什么都闻不出来。」 李氏又犹豫着开口问:「阿宁,你告诉我,当初你和明宣是怎么、怎么在一块的?」 姜婳一愣,俏脸涨的通红,完全没料到阿母会这么直白地问起。但她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阿母大概是想从她这里汲取点经验,好去指点阿兄。 她倒是挺希望自己的经验能有点作用,因此努力回想,只是再怎么想也不能想到具体的一个节点,只能含煳道:「就顺其自然,他带我去玩,给我画灯笼,还帮我抄书……」 李氏眉头一皱,出其不意打断:「抄书是怎么回事?」 姜婳眨了两次眼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赶忙补救:「不是抄书,是、是写话本,阿母您知道的,我写的那个……」 话还没说完,额头就被恨恨戳了一下,李氏道:「真以为我耳朵不好?就是抄书,哪次书是他帮你抄的?抄的倒挺像模像样的,我都没看出来。」 姜婳讪讪,打定主意不开口。 李氏倒也没追着不放,不过从她的话里还是窥探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若有所思道:「明宣的性子原来没他看起来那般闷,难道你阿兄看着话多,其实在姑娘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婳祸水东引这一招已经运用得十分熟练,闻言顺势道:「阿兄倒也不是说不出来,他就是不爱和姑娘家说话。他对着我能说上一天呢,也不嫌烦。」 母女俩又讨论了一番姜存的婚姻大事,准备等他回来就问问他,眼看着他年纪越来越大,同龄的郎君孩子都有了,他还整日没个正形,李氏越发担心。 只是姜家父子俩却没有按时归家,晚膳时桌上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空对着一桌热汤饭菜,一点食慾也无。 空寂的气氛席捲了整个姜家,姜婳敏感地察觉到了其中裹挟而来的紧张,好像空气都紧绷着,稍不留意就会打破原来的安稳平静。 接下来连着好几日,她都没在饭桌上看见阿父和阿兄,想打听一点程照的情况也无处可寻。好不容易想起荣叔是专打听消息的,叫青樱去了一趟,却发现荣叔也不在家。 第133页 一时间,好像身边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她被隔离在外,什么也做不了。 好在程照给她留了话本,她看完了还能写读后感,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就这么囫囵过了半个月,读后感已经写了厚厚一沓,被她整整齐齐地收在一处,都快有一卷《妖生》厚了。 对此姜婳宣称,这是她智慧与情感的结晶,又特地手抄了一份,准备留给程照看。自从她知晓程照偷偷藏了她好多东西以后,那之后她便会有意给他一些她的小物件,让他充实他的那个小私库。 有一回被大堂姊瞧见,她解释了下,大堂姊说她:「你也太惯着他了。」 惯着吗?姜婳不觉得,只是她觉得爱情是相互的,程照那么那么喜欢她,她也愿意喜欢回去。 九月初,天气已经转凉,出门得带着披风,不然的话可能会被风吹得着凉。姜婳在这种时候终于赶了一回京城的潮流——去寺里拜佛。 京城外山上的寺庙名唤巢凤寺,相传前朝有一位姑娘在此清修,后嫁入宫中为后,这才有了这个名字。这寺庙向来很受京中各位夫人的欢迎,尤其是为子女求姻缘。 虽然这巢凤寺大名鼎鼎,姜婳却是没来过几次,这其中有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因为深受那些话本的影响,她总觉得寺庙里的高僧神秘又强大,还能点破天机,生怕高僧看见她就指着她说妖孽。 这种理由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她以往拒绝的理由都是身体不好,不能走路——因为巢凤寺在山腰处,从山脚到山腰是一排长长的台阶,来求佛的人为表诚心,不管你出身如何,都是得走上去的。有那格外心诚的,还会三步一跪,九步一叩首。 但是如今身体不好这理由也不好使了,李氏瞥她一眼,说的格外意味深长:「连这点路都走不了,等你新婚夜该怎么办?」 猝不及防被污了一脸,姜婳羞愤不已,最后还是跟着阿母一步一步走上了巢凤寺,此番来此正是为了她阿兄求姻缘。不过她也有私心,听闻最近朝上风声紧,她准备给家人和程照求个平安符。 终于爬上了山腰,姜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台阶,高高的台阶一直延伸往下,这般看下去能看到台阶上三三两两的身影。台阶两旁是高大葱绿的树木,楚国偏南,一年四季常青,就算在深秋,这般看过去也是一派绿意,间或才有一团红黄。 进了寺以后,李氏便去求籤,姜婳跟在一旁,怀着虔诚无比的心情,双手合十,也求了一支。到了解签的僧人那说是求平安,僧人便道:「若是求平安,檀越不如点一盏长明灯。」 姜婳欣然应允,她早听闻过巢凤寺长明灯的名声,寺内专门有座灯楼,供奉着香客点的长明灯,这座灯楼常年不灭,不管何时过来,周边都氤氲出一片暖黄的光。 「檀越请随小僧过来。」 姜婳问阿母要了些香油钱,点了一盏长明灯,灯前会摆放一个木牌,木牌上可以写字,她想了下,写道了一句愿程照平安康乐,永世安宁。 旁边点灯的是个小僧人,看着不过十来岁,眉眼间还存着天真的稚气。姜婳点完灯,刚转过身就瞧见他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不过接触到她的视线,他立马就转过了头,只是脸上红晕出卖了他。 「有什么事吗?」 小僧人眼光闪烁:「檀越是姓姜吗?」 姜婳颇觉奇怪:「你认识我?」 小僧人眼里的光更亮了,摇摇头道:「不认识,但是我认识他。」他指了下姜婳手里的牌子,牌子露出一角,正是程照二字。 姜婳更觉惊奇,程照竟然来过巢凤寺吗?难道他信佛? 小僧人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太过冒犯,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程檀越也来点了一盏长明灯,说是点给他夫人的。」 姜婳心神一动:「他也点了?能带我看一看吗?」 经小僧人的领路,姜婳看见了那盏属于程照的长明灯,也看见了灯前的牌子——愿吾妻姜氏阿宁平安顺遂,常有笑颜。 灯罩下的烛火跳得格外温柔,姜婳眼角眉梢都漫上一层笑意,她知道的,其实程照不信神佛之说,却愿意为她求佛。 「谢谢你。」她转身笑着朝小僧人道谢。 小僧人只觉得眼前这位檀越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和前些日子那位程檀越当真是天生一对,闻言脸色越发红了,吶吶道:「不用谢。」 姜婳的好心情截止到出楼之后,领路的僧人被旁的香客请走了,她刚刚一个人过来的,这会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转了一圈之后不知到了哪里。 巢凤寺里各个大殿布局差不多,她看了许久也辨不清方向,刚拐过弯却忽然被人一撞,整个人被撞歪了身子,趔趄两步差点摔倒。 再一看撞人的,她诧异地睁大眼睛:「陛……」 「闭嘴!」小皇帝狠狠瞪她一眼,然后才发现居然是姜婳,登时换了副神色,拽着她袖子就跑,「快跑!」 姜婳被拽得差点撞到柱子,只是看着小皇帝在奋力奔跑,她又不好把人拽停,只能踉踉跄跄地被他拖着穿过长廊,到了巢凤寺的后门处才停下。 「您为何要跑?」一停下,她就喘着粗气问道,也懒得管尊卑有别了。 小皇帝皱着眉,嫌弃道:「你怎么这么娇弱?」才走几步就喘。 第134页 姜婳道:「我身体不好。」 想起了这位病美人的娇弱身躯,小皇帝终于有了些愧疚,索性避开这话题回答她前一个问题:「今日这巢凤寺很危险,你别乱跑。」 姜婳深吸一口气,很想告诉他,这种僻静地方最危险。比如说,她已经看到了后门出现了一个带刀的黑衣人。 第七十四章 君臣山洞行,不夜长明灯。 后门处一个人都没有,此时两个弱小撞见一个带刀黑衣人,结果可想而知。 姜婳原本还带着希望,觉得或许那是皇家的暗卫,毕竟小皇帝看起来挺镇定的。然而,还没等她问出口,他们两个人便被打晕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一个山洞里,山洞里挺干净,有人生活的痕迹。姜婳抿了抿唇,秋天本就干燥,粉唇因长时间没有喝水而失去了水润。她视线转了一圈,看见小皇帝就躺在她脚边。 或许是匪徒觉得他们两个人实在太弱,连绳子都没捆,就把他们丢在了山洞里。姜婳看着小皇帝的身影想了一下,大逆不道地踹了一脚。 「谁!」小皇帝立马惊醒,蹭一下坐起身,「来人,快护驾!」 姜婳幽幽道:「陛下,臣女孱弱,恐怕不能护驾了。」她十分确定今日是无妄之灾,要不是小皇帝把她拉到后门,她就算问路也能问到前门了。 她说完,山洞里一片尴尬的沉默,良久之后,小皇帝咳了一声:「你放心,朕是真龙天子,不会有事的。」 姜婳心道,你是不会有事,我会有事。 她觉得不能坐以待毙,索性站起身来想去山洞外边看一看,结果刚到山洞口,往外一看,脚下是一片悬崖,若她没看见一脚踩出去,那整个人就会落入下边的万丈深渊。 她倒吸一口凉气,颤巍巍地转身扶着山壁,然后仰头往上看了一眼,登时眼前一黑。往上看不见顶,往下看不见底,难怪黑衣人都不捆他们,就算他们插翅也逃不出去。 山洞里小皇帝的声音传出来:「喂,外边情况如何?能不能走?」 姜婳沉默着走进山洞,靠着山壁抱膝坐下道:「陛下今日为何要拉着臣女跑?」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她现在怨气都要溢出来了! 小皇帝瞪圆眼睛,脸上带了些婴儿肥,就算瞪人也没什么威严,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朕那是救你!今日巢凤寺这般危险,你还乱走,要不是朕,你今日早被丢下水了!」 巢凤寺外不远处的深山里有一泓深潭,环境清幽,但那地太过寒凉且地势复杂,寻常很少有人过去。 姜婳半信半疑:「臣女为何会被丢下水?」 她申明两点:第一她没有乱走,就算迷路也是在寺里的大路上走;第二他们如今的处境难道就比被丢下水要好吗?丢下水她还会游泳,扔到悬崖上的山洞里,她可不会飞。 小皇帝被她看得心虚,恶狠狠道:「朕是皇帝,朕说会就会!」转念想到两人如今同病相怜,不能内讧,只能憋着声音道:「你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不说其他的,程明宣那个疯子肯定会过来的。 姜婳没什么诚意地开口:「陛下洪福齐天,自然不怕。」 「你来巢凤寺做什么?」小皇帝斟酌了下,终于找出了个话题,「求姻缘啊?」 姜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恹恹道:「为我阿兄求姻缘,陛下,您身旁怎么会没有护卫?」 她身边其实是有的,只是都隐在暗处,若没什么大事都不会现身,但如今她都被掳了,护卫肯定出现过,只是不敌匪徒,才让她如今被丢在了山洞里。 思及此,她心里越发焦虑,她的护卫不敌也就罢了,怎么连皇帝的护卫都不见人影?这可是皇帝! 小皇帝作高深状:「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姜婳勉强相信了,靠在山壁上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陛下,您又为何要来巢凤寺?」 小皇帝转了转眼珠子,道:「自然也是求姻缘。」他挪到姜婳身边,侧身仰着头和她说话。 姜婳怀疑地看他:「您才七岁吧?」 「七岁怎么了?这种事宜早不宜晚,你看你阿兄,有二十了吧?还不是要来求姻缘?」小皇帝嗤笑一声,又道,「如今我们在一处也算缘分,不如你踹了程明宣,进宫给我当贵妃,如何?」 姜婳惊讶于他言语间与程照的熟稔,更惊讶他话里的意思,给七岁的小孩当贵妃? 小皇帝见她不说话,开始不依不饶:「你是不是嫌朕小?朕保证,等朕以后风华正茂的时候也不嫌你老。而且,前朝时候还有贵妃比皇帝大个十六七岁的,你不过比我大九岁,也不算大嘛。」 姜婳正色:「陛下,等您风华正茂的时候,臣女也不算老。还有,依臣女的家世以及年龄优势,臣女如今若是要进宫,应该要封皇后之位。」 小皇帝:「……」这女人狮子大开口啊,程明宣你快点来管管她! 「你哪来的自信?」他扭曲着脸,「皇后之位你也敢肖想?」 姜婳哼了一声:「陛下又是哪来的自信?」 小皇帝语塞,他拥有前世的记忆,虽然平日里在母后和朝臣面前装成小孩才有的天真模样,但他心底一直把自己当成成人看。他前世二十好几才身亡转世,如今看着才十六岁的姜婳,总觉得她就是个小姑娘。 第135页 堂堂真龙天子才不和小姑娘计较,他也哼了一声,又忍不住问:「你怎么都不哭啊?」 姜婳疑惑:「哭什么?」 「我们有可能会死。」小皇帝想了想,道,「被饿死,或者从这里摔下去摔死。」其实一开始醒来的时候他以为会看见一个哭到崩溃的小姑娘,哪能料到这姑娘胆大包天,还敢踹他! 姜婳也好奇:「陛下怎么不哭?您才七岁啊。」 小皇帝冷漠脸,朕死的时候都快二十七了。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找找有没有别的路。」 姜婳环顾一圈,山洞很小,四周都是山壁,从外边看来,仿佛就是从悬崖中间挖了一个洞一样,没有别的出路。洞外边是悬崖峭壁,旁边倒是有从上而下的粗壮藤蔓。 她小心翼翼地拽了两下:「我们要爬上去?」 「那算了,我们还是坐着等吧。」小皇帝示意她看自己的瘦小身板,「你觉得你能爬上去还是我能爬上去?」 姜婳也坐下来,点头道:「陛下说的有理,我们还先等等。」 「算了,朕赦你无礼之罪,别喊陛下了,也别喊您了。」小皇帝一只手撑着肉嘟嘟的脸,另一只手拽着地上的草根,边玩边说,「你跟程爱卿的婚期是什么时候?」 姜婳道:「明年六月。」 「若是我们能平安回去,朕到时送你们一座新宅子。」小皇帝财大气粗,小手一挥,「程爱卿欠朕的银子也一笔勾销,不要他还了。」 姜婳这下是真惊住了,程照说的那个小气的债主居然就是皇帝,但是他不是说预支的俸禄吗?她转念一想,俸禄是国库所出,自然也算皇帝的银子。 她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程照为何与陛下这般相熟?他只不过是一个大理寺的寺丞,大朝会都没资格上朝,如何能与陛下交流? 「你那般看朕做什么?想替他还钱?」 姜婳摆摆手:「陛下说笑,您一言九鼎,都说要销帐了。」 小皇帝哼了一声,暂且不和这个表里不一的小姑娘一般见识。 没多久,一束阳光忽然照进狭小的山洞,姜婳朝山洞外看了眼,略有些惆怅道:「太阳要落山了。」这片悬崖正好面向正西边,太阳落山时阳光平射进入了半山上的山洞。 已近深秋,这地方又高,太阳一落山,温度就迅速低了下去。姜婳手臂交缠抱着自己,以抵御那股慢慢浸透的寒意。 「你冷?」小皇帝悄悄挪近了些,装作不在意道,「你要是实在冷,可以抱着朕。你放心,出去以后,朕肯定守口如瓶,不会坏你清誉。」 姜婳偏头看了他一眼,弯起眼睛笑了起来:「谢谢你。」但是她没有动。 似是早知道她会如此,小皇帝只是又挪近了些,将自己的身体贴近她的,他身体偏热,能给她一些暖意。 最后一丝阳光隐去,山洞里一片漆黑,耳边只有旁边人清晰的唿吸声。姜婳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黑暗,不久洞口处洒下了一点月光,她就将视线移到那片月光上。 「我们说说话吧,太安静了。」 「你想说什么?」 「你贵为尚书令之女,京城世家公子可以说任你挑选,为何你独独钟情于程爱卿?」小皇帝是真好奇,前世他少不知事,等知晓这事时姜家姑娘已经不在了。而那时程照沉默寡言,整日都板着个脸,无人可以窥测他内心是如何想的。所以这两人年少时候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姜婳莞尔,眉眼温柔:「大概是因为他最合我的眼缘吧。」 啧,不就是看程明宣长得好看吗?小皇帝对此嗤之以鼻。 姜婳也不介意他的嫌弃,反问回去:「你为何与程照这般相熟?」 「这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打听的。」小皇帝不答,「反正又不会亏待程爱卿,你急什么?」 姜婳故意道:「我怕知晓了太多秘密被杀人灭口。」 「你说得对,所以出去以后要守口如瓶,不许说出去!」小皇帝凶道,只是稚嫩的童音怎么也展现不出兇狠来。 姜婳应了一声,又不想说话了。已近夜深,就算天气寒凉,但身体上的疲累还是让她有些睏倦,靠在山壁上就要睡过去。 小皇帝听见她的唿吸慢了许多,想了想,没叫醒她。月上中天,洞口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精神一凛,迅速起身挡在姜婳身前,视线紧紧盯着洞口,直到一个人影落地,背对着漫天月色。 他长松一口气,慢慢靠着山壁坐下:「你终于来了啊,喏,你媳妇好好的。」 程照沉默地走进山洞,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也不受影响,一眼就看见了窝成一团的小姑娘。他心尖一软,走过去俯身将人抱住,半个多月没见,好像瘦了一点。 「阿宁醒醒。」他低首吻在她额头上,感觉到唇下的肌肤有些凉,又把她抱紧了些,「乖,该起床了。」 「唔。」姜婳眨了眨眼睛,鼻尖是熟悉的干净皂角味,她顺势埋在他怀里,小声道,「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了你好久。」 程照感觉很抱歉:「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有没有受伤?」 小皇帝已经看不得这两个人在这里腻乎,幸好跟在程照下来的就是他的暗卫,他招手让暗卫蹲下,自觉爬上暗卫的背,催促道:「快走,朕要冷死了。」 第136页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叠在一处,慢慢攀着绳索往悬崖上爬去,山洞里只剩下程照和姜婳两个人。 姜婳神思已经清醒,只是还是有些委屈:「我都好久好久没有看见你了。」她赖在他身上不动,手绕在他颈后,将自己身子都挂在他身上。 程照索性坐下,将人抱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闻言答道:「其实我好几次都悄悄去看过你,但是不敢现身,怕捨不得走。」 「你能不能亲亲我,阿照哥哥?」姜婳抬起头,她看不见黑暗里的人,手下的触感让她觉得真实,但眼前的虚无让她生出恐慌,「我看不见……」 话音未落,唇上就传来一片柔软。程照初时顾忌着她的心情,只是轻轻地在她唇上碾过,慢慢地将她那颗害怕的心安抚下来。只是亲吻总是带有慾念的,姜婳又格外的配合,他毫不犹豫地撬开她的唇齿,肆意汲取她口中的甜蜜。 良久,他喘息着停下来,只是还是忍不住在她唇上轻轻啄吻,小声道:「我看见你点的长明灯了,回去把木牌换一个好不好?然后把我们的长明灯摆在一起,这样旁人一看就知道。」 姜婳不解:「换成什么样?」 程照道:「上面的字换一换,就写『愿吾夫程照平安康乐,永世安宁』,好不好?」 姜婳心觉不对,伸手朝他胸口一摸,果不其然,摸到一个硬硬的扁平状东西,拿出来再摸,那触感告诉她,应该就是她白日里写的那块牌子。 「你真讨厌,连牌子都要。」 程照感嘆:「若不是长明灯得在寺里供奉,我都想把那盏灯也带回去。」 姜婳语塞,她真的怀疑,她若是不幸身死,别说牌位了,这人怕是连她的尸体也想带回去。 第七十五章 前世寻因果,醒时梦与实。 姜婳一回家便生了重病,医士换了两三批,连宫里御医也来诊过,都说是被吓着了又着了凉,因此发热以至迟迟不醒。 程照救驾有功,小皇帝特准了他告假,因此每日都往返于姜家与自家两边。最后还是姜嵘实在看不下去,臭着脸让他住了下来,房间离姜婳的院子不远。 如今正是午后时辰,是程照一日之内唯一一次能进入姜婳院子的机会,从未时初到末这整整一个时辰之内,姜婳的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程照和一个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姜婳。 床上的姑娘脸色并不像一般病人的苍白,相反,她面色红润,肌肤饱满富有光泽,连粉唇也水润润的,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但是她不会醒,不管喊她还是推她,她通通都不会睁开眼睛。 「阿宁,你再不醒,我就真的要变坏了。」程照坐在床边喃喃,手上动作温柔地给她擦面,「我知道你怪我来迟了。」 床上的姑娘无知无觉,不知道面前这个青年一脚就要踏入地狱。 程照细心地替她擦完脸,又查看了一下香炉,拧着眉给换了一块香。窗子打开了一扇通风,没多久,暖甜的花香慢慢散去,干净清冽的皂香慢慢占据了整个屋子。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将自己气味染在她香闺里的感觉,深深嗅了一口,眉间那股戾气散去了一些。 这屋子里的每一件摆设都无比熟悉,是原装的,每一件物品之上都有阿宁的味道,这是他那栋赝品所不能比的。尽管前几日已经转了好几圈,但他还是看不够,更看不够的是床上的姑娘。 他视线紧盯着她的脸,心里却又犹疑起来,似乎有十八年了吧,十八年未见,床上的姑娘一如记忆里鲜活明艷,而他外表年轻清隽,但心里却实实在在长了十八年,那颗心已经生出了苍老与泥泞。 「阿宁乖,睡久了不好,快醒来好不好?」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莫名嫉妒起这一世的自己来。前世虽与阿宁相知,但他那时候恪守礼教,又因杨丞相故意为难,他不敢拖累姜府,几乎不能和阿宁见面,直到阿宁病故,他与阿宁也未有多少亲密的动作。 甚至于,他和阿宁的事情一直都没过明路,尚书令一家待他宽厚,使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也不敢表明心意。 嘶——真是嫉妒啊,得到了阿宁毫无保留的爱,能够肆意亲近阿宁,甚至和阿宁定了亲事。明年六月,只要再等等,以后阿宁的余生便只是他一个人的。 桩桩件件都引人嫉妒。 不过,上天还是眷顾他的,不是谁都能在活了小半辈子以后突然唤醒了上一辈子的记忆——姑且算是记忆,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多活了一辈子,那样好像自己就比阿宁大了好多一样。 思及此,他又低头吻了一下,只是力道轻得不能再轻,生怕碰碎床上跟瓷娃娃一样的姑娘。 姜婳看着似乎是睡着了,实际上她也确实是睡着了,神识沉浸在梦里,时清醒时混乱,清醒时她似乎转到了京城里,听街头巷尾都在说小皇帝被掳一案乃是杨丞相派人犯下,目的是要逼宫造反。 铁证如山,纵横朝野几十年,手掌半壁江山的杨丞相终于落了马。杨家阖族被抄家流放,刚嫁给杨鹤知不久的陈怡求太后要与杨鹤知和离,当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兴起去杨家看了一回热闹,觉得没什么意思,待要回自己家时,又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在街上徘徊难定,恍惚间却又换了副场景。 第137页 面前是气势恢宏的石阶,一直往上,最顶上是巢凤寺,她看见自己与阿母一步一步走上去,虔诚地求了签。为阿兄求了姻缘后,她趁着阿母不注意,偷偷摸摸为自己求了支签,避开阿母去了另一座大殿请僧人解签。 这一回却出了事,小姑娘为了不让阿母察觉,专门走了小路,想快些回到前门,结果被一黑衣人打晕。姜婳心里一紧,看见黑衣人将她一路扛至离巢凤寺有些距离的深潭,随手一丢,潭水很快没过了她的身体。 姜婳恍然,难怪小皇帝说她会被人丢下水。 黑衣人丢了人之后就走,而潭里的姑娘很快因唿吸不畅而醒了过来。就算醒来发现自己溺在水里,她也没惊慌失措,反而迅速屏住唿吸,脚下蓄力一蹬,倒真往上浮了些。也算是她运气好,旁边正巧有来上香的姑娘经过,发现潭里有动静竟然没跑,顺势救了她出来。 姜婳旁观了这一场可能是书里原剧情的场景,心里一时紧一时松,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概是这一场落水寒气入体,让她身体出了毛病,后来几月一直缠绵病榻,到第二年年初就因病去世了。 就算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姜婳也没觉得多伤心,到了出殡那一日,她的心情也是平静的。直到身姿修长的青年跪在棺材边,哭得不能自已。 她愣愣地看着,看见有人将他拉开,他又匍匐着往前爬,仿佛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就在前面,即将远离。 原来程照因痛哭而得眼疾的传闻是真的,她看见他在她的灵前崩溃,双目通红犹如恶鬼附身。 「阿宁,阿宁,是不是很痛?怎么哭了?」姜婳感觉到有人轻柔地给她拂去面上的眼泪,然后一个个安抚的轻吻落在她颊边,让她安心十足,又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 已经五天了,程照看着床上姑娘的眼神终于染上了阴鸷。这时候就连小皇帝都不敢来触霉头,只是丞相倒下了,总得有接任的。 小皇帝又念及自己对姜家姑娘的病有几分责任,就微服出宫来探病,结果看见姜府的程照差点不敢认。不过短短几日,这人怎么就变得和前世一样渗人,看谁的眼神都跟冰碴一样。 「这事是朕考虑不周,朕已经吩咐太医院尽力医治。那个,你也别太伤心,姜姑娘是有福之人,定会没事的。」加上前世一共两辈子,小皇帝都没这般说过话,此番别别扭扭地说出来,结果抬头一看,差点被程照的表情给吓死。 哎呦喂,那个一脸「你这个小崽子怎么还没去做功课」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他之所以认得这个表情的意思,主要是因为前世的程相爷每日都以这种眼神看他,久而久之,他都要起条件反射了,当即便道:「朕的功课都写完了,禀了母后之后才出宫来的。」 程照点了点头,似是欣慰。 小皇帝一脸惊悚,他刚刚居然欣慰点头了!跟前世一模一样! 「陛下,您不宜久留。」 小皇帝试探着问起:「朕觉得你有点不一样,何时能归朝?如今杨相一门尽倾,也不知谁能堪任相位?」 程照看他一眼,目光稍暖了些。这个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皇帝,重活一世总算有了些用处。如今朝廷还没有彻底受到杨家侵害,尚书令姜嵘、太傅傅书岭、太尉傅选都还安好,没有因一些奇奇怪怪的意外而受伤退朝。 有这几位朝臣在,楚国暂时起不了乱子。 程照深刻地知道,这不是前世那摊杨丞相手眼通天而捅下来的烂摊子。如今的楚国朝廷有能臣也有良将,和秦国缔结了短暂盟约,但长公主未去和亲,楚国并不算落了下乘,而赵国那位未来要和亲的公主已经死在了他手上。 至少十年内,楚国应该是安稳的。 「朝中人才济济,陛下可以和太傅定夺。」 傅太傅是忠臣,可惜前世被杨丞相买兇刺杀,虽未丢性命,但受了惊吓,生了重病,精神大不如前,没多久就被威胁上书告老了。 这和前世一般无二的训诫口气,小皇帝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点什么,看了眼沉睡的姜婳,终于鼓起勇气道:「朕救了她,她没落水,她没有生病,不会死的。还有,朕答应她,等你们成亲的时候送你们一座新宅子。」 程照终于勾出一个浅淡得看不出笑意的笑来:「微臣感念陛下隆恩。」 小皇帝颇为忐忑地走了,总觉得这个程明宣和以前那个一样又不一样,怪吓人的。 姜婳足足睡了七日才转醒,这七日姜家谢绝一切探访,整座宅子都蒙上了一层阴霾。幸好她终于醒了,只是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看见程照的第一反应便是抬手摸了一下他的眼睛,道:「你眼睛好了么?」 程照愣了一瞬,迅速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好了。」 姜婳皱着眉看他,他面色不变,良久还是低头,不忍心对着那一双澄澈的眼睛说谎:「我都想起来了,阿宁,是我来迟了。」 姜婳终于知道心里那股若有似无的怪异从哪里来,程照似乎想起了些不得了的事。 「陛下为我们赐婚了。」 姜婳诧异地睁大眼睛,感觉自己不过睡了一觉,结果醒过来天都变了。 「等开春我们就成亲。」 「阿宁,我爱你。」 姜婳抿唇看他:「你是不是被孤魂野鬼占了身子?突然变得很奇怪。」 第138页 对于程照,她向来是有话直说的,反正不怕他生气。 程照哑然,最后看了她半晌,干脆低头堵住她的嘴,这张嘴当真是遗传了她阿父的,听起来遭人恨得很。 「唔、唔……阿照哥哥……你松一下。」 连阿照哥哥都说出口了,程照一边忍受着心头火烧,一边又忍不住嫉妒自己,一边还是依言松开了她,喘着粗气问:「怎么了?」 姜婳看着他红润泛着光泽的嘴唇,脸不由一红,吶吶道:「我喘不过气。」 程照嘆气,这小姑娘,简直是要他的命。 第七十六章 人逢喜事近,新婚夜漫漫。 婚期提前到了二月,因为有陛下的赐婚。而姜嵘差点冲进宫里找小皇帝理论,带着他女儿涉险就算了,还帮着程照那头猪拱他们家白菜!姜大人非常气不过,连着好几日早朝都没有一副好脸色,专和小皇帝唱反调。 朝中顿时起了许多流言,如今杨丞相倒掉,新丞相还没定下,难道姜大人竟然想要趁机上位?曾依附于杨家的朝臣们在心里琢磨开来,尚书令为人严谨,向来恪守君臣之礼,没想到杨丞相一倒下,这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小皇帝倒是半点不虚,笑话,程照和姜嵘站一块选谁还要考虑吗?他当然选未来的程相爷! 因此就算姜家再怎么不情愿,过完年以后就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婚礼来,与此同时,程照年末述职之后又升了一回官,因原来的大理寺少卿丁忧三年,程照补了这个空缺。 他才堪堪入官场一年,出身寒门却已经从七品爬到了正四品,多少世家子都爬不到这高度,他才十九岁。 看着如此年轻的少卿,大理寺卿也不由感嘆自己老了,其他朝臣欣羡有之,厌恶有之,不乏有人说是靠着尚书令的裙带关系——自然也是有的,不过程照救驾之功又是板上钉钉。 若不是他警醒,说不定小皇帝如今正沦落为杨丞相的人质,让诸多朝臣及京城军队都受掣肘。所以小皇帝小手一挥,钦定程照入宫为他讲学,朝臣们也就忍了。 因此程照又恍若回到了记忆里的那个前世,做完本职工作外还得在上书房给小皇帝讲课,在外倒占了半个帝师的名头,叫人不敢小觑。 今日正是轮到他讲课的日子,上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小皇帝正襟危坐,正提着笔练字。练久了脖子有些酸,他抬起头来向窗边看去,窗外是一片花圃。今日是正月二十,元宵节过去没几日,花圃里似乎还有前几日夜里的热闹。 小皇帝看了几眼,视线顺势便移到了窗边的人身上,然后便惊悚地发现,那人居然在笑!垂首对着手上的书页在笑!但是好半日也不见他翻动一页,好似那一页上有什么好笑的故事一直引他驻足流连。 小皇帝觑了一眼,更加觉得惊悚,《论语》有什么好笑的? 「咳咳!」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程先生在看什么?」 程照抬眸扫他一眼,大概还沉浸在方才的笑意里,眼神堪称温柔,语气也温和得很:「《论语》,陛下有空也可看看。」 「先生似乎心情很好?」 「承蒙陛下关照,臣要娶亲了,定的是二月六日。」 就因为要娶亲了,所以一个人在偷偷笑?!小皇帝深觉自己受不了这刺激,面容扭曲了片刻,手下一个用力,在白纸上戳了一个难看的墨点。 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背突然一痛,程照已经站在桌案边,面色严肃而正直,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上拿着戒尺,方才就是这戒尺抽了了他一下。程照道:「陛下不专心。」 小皇帝连着两辈子的涵养都差点破功,这也忒不要脸了些! 到了二月六日这日,小皇帝思来想去许久,还是偷偷出了宫。程照的新宅还是他赏的,因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暗卫带着他混了进去,不过他还知道自己身份贵重,只待在后院,没去前边露脸。 姜婳直到上花轿之时还有些不甚清醒,她居然就要出嫁了,新郎是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她在花轿里转身往后看了一眼,当然什么也瞧不见,触目所及皆是一片喜庆的红色,但她似乎看见了阿父阿母还有阿兄不舍的目光,从今日起,她就要拜别家人,开启新的人生。 未来种种尚在迷雾之中,但她心里安定,因为她知道花轿前方骑在马上的人影定不会辜负这一片真心。 下花轿时,面前还是一片鲜红,因视线受阻她有片刻的惶恐,但下一瞬手上就传来温热的触感,程照拦腰抱起了她,轻声道:「别怕,不会摔着你的。」 围观人群一片吵杂,为这喜庆的气氛又添了些新颖的谈资——新任的大理寺少卿惧内的名声不知不觉中就传了出去。 后来姜婳百思不得其解,在家中如何暂且不提,在外头自己一向是温柔可亲,特别给程照面子,怎么程照有了个耙耳朵的名声?还传得相当广。 依她的推测,必然是程照在外头败坏她的名声! 仪式冗长而繁琐,姜婳却没有一丝不耐,她需要这冗长的过渡,不然直接跳到洞房,她那颗前世有心脏病的心脏可能会不太好。 只是再长的仪式也有走完的一刻,她被人引进了新房,两支燃着的龙凤喜烛照亮了整个房间。 「乖,你先等等,饿了就吃点东西,我很快就回来。」 第139页 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姜婳敏锐地在其中捕捉到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笑意,她也不自觉勾了唇,隔着一层红色的盖头与他说话:「你心情似乎很好?」 程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掀起了一点盖头,歪头在她唇上一吻,轻笑道:「还可以更好。」 姜婳这才发现他的好心情全展现在脸上,藏都藏不住。他面容清俊,神色又冷淡,往常总着青色的常服,叫人不敢接近;如今换了新郎的喜服,衬得他红光满面,俊美无俦,多了许多人气。 「要掀就全掀开啊。」她微微鼓起脸颊,对他的「偷袭」有点不满。 「稍等。」新房里并没有其他人,程照自食其力,转身去桌边的托盘内取了一桿小金秤来,兴致颇高道,「掀盖头还是得用秤来,这叫称心如意。」 姜婳乖乖地坐着等他掀开,等面前红色散去,她抬头软软一笑。却不知眼前这人唿吸一窒,手里的小金秤都差点拿不住。 「阿宁今日格外称我的心意。」 姜婳礼尚往来:「阿照哥哥也是。」 好在程照尚有几分清醒,低头依依不捨地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克制地直起身子,嘱咐道:「我先出去陪客,待会让人送些饭菜来,你先吃一些。」 他是抱着早应付完客人早回来的心态出门的,结果刚出院门就看见蹲在了树下的一坨,他眼皮跳了一跳:「陛下?」 小皇帝精神一凛,赶紧站起来,乐呵呵道:「朕来给你道喜了。」 「……」程照今日心情着实好,就算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也没像以前一样生气,反而客气问道,「陛下吃过了吗?」 小皇帝惊悚地后退一步,直接踩到了暗卫的脚,暗卫眉头都没皱一下,当自己不存在。 「没、没呢。」 闻言程照吩咐下人去厨房多端些饭菜出来,一份送到新房,一份送到客院。 小皇帝感动得不能自已,完全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得到和姜家姑娘一样的待遇! 「程爱卿……」 程照打断他的剖白:「陛下带贺礼了吗?」 「带、带了。」他自得地从身上摸出一张纸,程照接过一看,啧了一声:「欠条?」 被他这模煳态度搞得有些忐忑起来,小皇帝小声提醒他:「你去年问我借了五千两银子呢,说好还六千的……呃,现在都不要你还了!」 程照瞥他:「借五千还六千?」 小皇帝讪笑:「都一笔勾销了。」 程照随手将那张欠条往怀里一揣,与他道:「陛下吃过饭就回宫去吧,恕臣要出去陪客了。」 小皇帝高高兴兴地点了头,转身时似乎听见身后那人哼了一句曲儿,他差点撞到树上去。原来程相爷高兴起来是这副模样,也太吓人了点!连前几日偷偷笑都不算什么了。 小皇帝面露沧桑,感觉昔年那个伟岸的背影在他心里即将崩塌。他回头看了一眼,一身红衣的新郎官快步向外院走去,背影透着几分雀跃。 真好啊,程明宣合该是这样的。 且不提程照在外边喝了多少酒,姜婳在新房里也没忍住喝了一小杯,她是为了壮胆,眼一闭就把一杯甜酒灌了下肚,喉头顿时一阵火辣辣,火辣过后又有些隐隐的甜香。 只喝了一杯她就不敢再喝了,只默默地捧着一碗粥喝。不知等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程照迈步而入,随即门又是吱呀一响,合上了。 姜婳仰头笑:「你回来了?」 程照还没走近就闻见了屋子里满满的酒气,沉默了一瞬,走到桌边将她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姜婳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指着另一只杯子道:「那杯才是我留给你的。」 程照不说话,坐下将她抱起来塞自己怀里,先低头重重亲了一口道:「全是酒味,这么喜欢?」 姜婳被酒侵蚀过的神经格外缓慢,一边觉得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十分安心,一边又觉得自己远离了自己的碗筷,就挣扎着伸长手臂去够旁边的碗。 程照赶紧把那碗粥端过来,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拿着个勺子,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乖,张嘴,怎么光喝酒?」 姜婳噘着嘴摇了摇头,眉眼间带了几分固执道:「这是我留给你的。」 程照一愣,阿宁方才也说了这么一句,只是他没认真听。现在他却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们结髮为夫妻,阿宁在与他分享她的人生。 「谢谢。」他软了声音,先将勺子里那勺粥喝下,又舀了一勺餵过去。姜婳这才高兴地吃了,见他又要喂,赶紧推拒:「你快点吃,你身上都是酒味。」 程照安静地用完一碗粥,姜婳已经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阿宁,先别睡。」 姜婳被他摇醒,不满地瞪他一眼,那一眼如水波荡漾,程照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倏尔自言自语道:「既然我们身上都是酒味,那就先去沐浴吧。」 姜婳被煳里煳涂地抱进浴室,身上一时冷一时热,难耐得很,忍不住小小声地呻吟起来,就像只刚断奶的小猫一样,哼哼唧唧的,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迷茫懵懂,特别引人怜惜。 但程照显然不是那等特别心软之人,就算此时他心里已经软成一滩糖水,他手上动作还是毫不迟疑,将小姑娘扒拉干净,浑身上下都染上自己的味道之后,他才低喘着退开了一些。 第140页 沐浴完之后,姜婳终于清醒了些,埋在他怀里不想起来,羞涩与依赖对半分,让她体会了一晚上的水深火热。而程照总算体会到了一回极乐之感,又越发感谢此时是真实。 云鬓纤腰软,香汗伴低喘。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今天完结啦,明天放番外~卡了好久结局0v0 在我的设定里,这个程照是想起了前世的记忆,但不是变成了前世那个他。很久以前就埋过伏笔,其实做预知梦的是他,而阿宁是入了他的梦。 这种梦做多了肯定有影响,所以他一时间会觉得自己变成了梦里的那个,才会对现实的自己产生嫉妒,说出来跟庄周梦蝶差不多0v0 反正就是爱情呀~ (不过我超喜欢前世那个被虐的死去活来的那个!所以第一个番外给我的爱!) 第七十七章 前世一往生,长梦与此生。 程照自幼年起就明白一个道理,人总要靠自己才能活下去。 在决定入京求职的时候,他的老师张之邛也告诉他,若想往上爬以至平步青云,那就不能心软,包括对自己以及对别人。 张之邛看着仙风道骨,家中藏书浩瀚,清名遍布天下,似乎是一个正直无比的老头。但只有程照知道,并不是。 他对于权力的渴望,在某些方面的固执以及像兽类一样的占有欲其实都来自于这位老师的影响,且终其一生不能摆脱。 他带着张之邛亲手为他打造的枷锁进了京城,一进京就发现自己与京城格格不入,还没走几步,随从怀义就得罪了威远侯世子,被投进了大牢。 他迅速理清京城的世家关系,知道威远侯的对家是辅国公,没多想就求上了门。只是没料到辅国公与威远侯不死不休,但他同样对寒门士子不屑一顾,见都没见一面就打发了求办事的人。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程照孤身一人走在街上时总会愤世嫉俗地想,高门世家都是如今不近人情,蝇营狗苟蛇鼠一窝,高高在上的贵女还不知廉耻,肆意评价一个人的相貌。 这评价带有极端的个人情绪,显然并不客观。 但好在尚书令姜嵘对他有几分爱才之心,不管怎么说,还是帮他把怀义捞了出来,这让他对姜家的恶感稍稍淡去了一些。 他以为这个冬天大概就要这么冷下去,除夕夜尤其的冷,冬雨拍在他身上,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寒意萧索。然后,他在孤寂的街头遇见了阿宁。 回忆太过美好,他们俩在众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发展出一段颇为微妙的关系,一段发乎情止乎礼的小暧昧。 程照深知自己配不上她,世家与寒门之间犹如天堑,所以他理智且克制地对待这段关系,将自己不合时宜的感情扼杀在襁褓里。不过,他犹抱有期待,等他在官场站稳脚跟之后,也许可以争上一争。 只是意外来得猝不及防,阿宁几次三番落水,寒气入体,病入膏肓,没多久就香消玉殒。 那一道光,霎时灭了。甚至于,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手中只有一封她留给他的信,寥寥几句拖了他半生——幸得与君相识,愿君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的抱负,知道他的求而不得。 出殡那日,他头一次将自己对她的感情宣洩出来,在她灵前哭得不能自已,一声声阿宁唤出来如泣血泪。 转眼便是几年后,他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高位,昔年那些欺侮过他的人如今都要仰他鼻息。未成年的陛下初掌权柄,需要他的辅佐,他集中皇权,启用寒门新贵,世家在皇权的高压下逐渐没落。 但是他感觉这一切都无聊透了,没有阿宁的人生,总觉得缺了什么。 「程相爷,不知光临寒舍有何要事?」尚书令姜大人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面对的不是残暴兇狠的新任相爷,而是昔年那个瘦弱文雅的年轻学子。 程照板着一张脸,神色淡漠,沉默良久终于提出要求:「我能不能看一眼姜姑娘的房间?」 姜大人差点暴起打人,好在一同见客的还有他的夫人李氏,李氏脾气比姜大人温和得多,闻言没多想就答应下来:「我带相爷过去吧。」 夫人都答应了,姜嵘觉得自己得给夫人面子,哼了一声没说话,只是暗戳戳跟在后头,要看看这位相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至今还记得那年这个冷漠的青年跪在阿宁坟前,任谁拉也不起来。 他心里总是有几分伤感的,人不能总沉浸在回忆里,得向前看。他希望这位程相爷早日走出来,好歹也是个大好青年,听说媒人都要踏破门槛了。他家阿宁可不能耽误人家。 「相爷到了,您是要看什么东西吗?」李氏温和开口,又带着一点怀念道,「阿宁和我说起过您,都好些年了。」 程照恍惚着走进那个院子,阿宁故去多年,院子的摆设草木还是和当年一样。他昔年来过一次,不过只在院里坐了一会儿,那时候阿宁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难得有几分不知所措:「她、她说起过我吗?」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那点小暧昧小到不值一提,且不为人所知。 李氏笑笑:「对呀,相爷,您要看什么?」 程照恍了下神,不太自然地勾了下嘴角:「我想看看房间,可以吗?就想看看她房间里有些什么东西。」 第141页 这个要求有些冒犯,但李氏没说什么,还亲自上前替他打开了门。屋内一片窗明几净,看得出来刚打扫过,只是摆设有些陈旧,珠帘样式都是前些年才流行的。 「多谢夫人。」程照颔首,转头贪婪地看着这一方房间,房间里还点着阿宁最喜欢的香,甜甜暖暖的味道,对着门的是一座博古架,架子上摆了好些珍宝。 进门左边是一架绘着春日盛景的四扇屏风,屏风后摆着一方软榻,榻边有个案几,几上还有几本随意放着的话本。进门右边是垂盪而下的珠玉串成的帘子,风一吹,便撞出叮叮的声音。帘子后头是一张床,床边的天青色床帐撩开了一角,像是有人在里头睡着。 程照差点想走过去将那一角撩开,好看看里头到底有没有人。 不过他忍住了,只认真细緻地打量这个房间,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心里。姜家为阿宁保留了这个房间,而他想要为阿宁重建一个房间,一个她熟悉且有安全感的房间。 或许,有一天她来看他的时候,会愿意留在他为她建的这个房间里。 他沉默着出了房间,旁边跟防贼一样防着他的姜嵘哼了一声道:「看什么看出花来了?」 李氏拧了他一把,转头和程照说话:「相爷看完了?若是想看以后还可以再来。」 「嗯?」姜嵘不满,「来什么来?」 程照总算自然地笑了一下:「多谢夫人。」这句谢说的真心实意,和昔年感谢她的恩情一样。 就这么兜兜转转十来年,期间辅国公姜峥获罪,姜嵘这个尚书令也受了牵连,程照忙里忙外帮忙奔波,也终于换来了姜嵘的推心置腹——让他朝前看,别总困在回忆里。 程照笑笑并不当真,他怎么捨得让阿宁独自一人留在回忆里。 只是姜嵘出狱以后就辞官了,带着全家去了景州,而没了姜家的京城又寥落了一分。 程照在自己三十六岁那年上了对秦的战场,其实他之前也上过几次战场,听闻这回秦国那位皇帝御驾亲征,他立马给自家皇帝上了奏摺,不日就带着军队出征。 不知是为了什么,他总觉得这是一场宿命之战,面不改色地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反正没有阿宁的日子已经活够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秦国皇帝看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随后双方在两国交界处的鸣零河边坐下谈了一场。两人曾数次对战,但从来没这么坐下心平气和地交谈过,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 秦国皇帝温和守礼,介绍道:「朕名秦钊,字勉之。」 程照礼尚往来:「在下程明宣,明月入怀,不可言宣。」阿宁就是那轮入了他怀里的明月。 只是秦钊不懂他这种隐秘的秀,闻言还道:「好名字。」 程照欣然受了这称赞,问道:「陛下想说什么?」 秦钊轻啜一口杯中的酒,像是闲谈般问他:「你看着这周边的一切你会想到什么?」不等程照回答,他又继续说下去:「我会想到这一切是假的。」 程照皱了皱眉。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很神奇,我们打来打去,其实这只不过一本书而已。」 程照:「……陛下喝醉了吗?」说的什么鬼话? 秦钊抬眼看他,倏尔一笑:「朕是集大运所成的主角,你可就惨了,幼年父母双亡,青年多受磋磨,所爱远隔阴阳,你说你,怎么这么惨?」 程照冷冷地看他,手里的酒杯被他捏得变了形,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当场就掐死这个敌国皇帝。 「程相爷千万别意气用事,也静下心来听听朕说的,说不定能如愿以偿呢。」秦钊低着头,话里有几丝志在必得。 程照忍了又忍,将变了形的酒杯放回桌上,静静地听着。 「程相爷年少时有一位喜欢的姑娘吧?朕依稀记得,应当是姓姜。」秦钊又抬眼一扫,被那个冻人的眼神给煳了一脸,冷不丁笑起来,「这般看朕做什么?都说这是一本书了,朕恰巧看到了而已。若朕说,有办法让你重回年少,你可愿意?」 程照冷笑:「陛下可真是蛊惑人心的一把好手。」 秦钊不以为忤,只道:「信不信都在你。这是一本书,剧情反正可以随意更改。唔,据说,这本书里任何一个人自杀,注意是自杀,不能是他杀谋杀,这个世界秩序就会崩溃,然后世界会重新来过。」 程照不信,但在不信之余却又抱着一点不为人知的希望。 「当然这个说法并没什么根据。」秦钊说的颇有些欠揍,「听起来像是朕骗你去死一样,你放心,就算你死了,朕也答应十年内不和楚国兴战事。」 虽然很不可思议,战事结束后,程照回到京城就觉得自己疯了,为了那没被证实的据说以及一丁点的希望,他扔下了毕生野望,草草处理了一番身后事,给小皇帝留了点东西,然后就跟着了魔一样,抱着阿宁的牌位自杀了。 他只是想着,如果能回到年少之时,那他一定勇敢一些。 长长的梦境纷乱中带着几分莫名的悲怆之感,梦里没有颜色,所有场景都是黑白灰的,看着无趣又沉闷。程照低低喘了几下,挣扎着从这一场荒唐的梦里醒来。 唇角忽然覆上一点柔软,他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绿衣的姑娘,有些奇怪,怎么忽然就有颜色了? 小姑娘亲完以后,又上手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唿吸,气哼哼道:「你再不醒,我就离家出走了,说好陪我出去玩的!」 第142页 程照如被当头砸了一棒,勐地醒了过来,鼻子上的手还没撤去,他下意识抓住捏了捏,翻身将人拉到了床上,覆上去抱得严严实实。 姜婳哼唧:「你继续睡吧,我今天就不出门了。」 话音未落,嘴就被堵住了,唇舌交缠之时混杂着暧昧的喘息声,男人的声音犹带着没睡醒的慵懒:「为夫刚做了个噩梦,阿宁得陪着我,不然我害怕。」 姜婳抬手环住他肩膀,仰头尽力后仰,纤腰尽弯,给他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 「你怕什么?」 「怕你不要我。」 作者有话要说: 嗨呀到后面还是甜回来了,我这一颗无处安放的亲妈心! 此书到这里正式结束,如果有番外,我会在专栏里专开一篇文,只放番外。 周三开新文,点专栏可看,依旧是一颗亲妈心的甜文~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一路陪伴,完结给大家发个红包,截止到周三,这章评论的小可爱们人手一个! 第七十八章 婚后日常小番外一则 程相爷登上相位已经满两个月了,因他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手段,朝堂上一个个朝臣跟鹌鹑一样,再不敢小看这位楚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辅。 程相爷和他那位总是端着一张笑脸的岳丈不一样,程相爷永远板着一副棺材脸,三丈之外射过来的视线都能把人冻成冰碴。 传言这位相爷私下里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死在他手上的嫌犯数不胜数,大理寺的地牢里还有他当年亲自刑讯时用过的刑具。 又聊了一番上司不为人知的往事,新任的大理寺少卿有些惴惴地问:「方大人,今日相爷的心情如何?」 「别提了,刚刚又摔了一只杯子,发了好大一通火。我劝你这会先别过去,等相爷先缓缓。」 「唉……相爷这脾气什么时候能过去?」以前的相爷虽然雷厉风行,手段挺狠,但不犯到他手上,他也不会专门对着你发脾气,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跟点了炮仗一样。 方大人悠悠喝了口茶,指点同僚道:「你最近看尚书令大人心情如何?」 「不太好,也是冷着一张脸,不过远不如相爷脾气坏。」 「那就是了。」方大人道,「能让这两位一齐心情不好的还有哪位?听说相爷夫人最近身体抱恙。」他点到即止,大理寺少卿已经完全明白了。 虽然朝中对程相爷褒贬不一,但有一个共识——程相爷爱妻如命,你套他的近乎最好从夸赞他的夫人开始,但要注意一个度,夸的太真诚了,程相爷会吃醋,然后看你不爽;夸的不够真诚,程相爷会生气,然后看你更加不爽。 因此就算程夫人身体抱恙的消息传出来,也没几个朝臣敢表达关心,生怕尺度把握不准在程相爷那儿留下名字。 姜婳恹恹地躺在榻上,随手翻看一本小册子。她已经好些日子没生过病了,结果去了巢凤寺一趟,回来就发热了。为此程照还生了一回气,说是不许她再去那地方。 她便抱着被子不说话,等到程照态度软了些,她才委屈道:「我捐的灯油钱不够了,长明灯怎么能没有灯油?」 这么一说,程照哪还能生她的气,赶紧抱着哄:「都是我的错,等我忙完这阵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吧,那我就不生你气了。」姜婳乖巧答,全然忘了刚才是谁在生气。 可过了三四日,她这病还没好,程照也一日比一日脾气坏,听说在衙署里骂得人差点抑郁,还摔了一套茶盘。 「怎么还没有回来啊?」她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天都黑了,衙门早就下值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程照眉间隐隐烦躁,但在看见她的一瞬间立马换了表情,温声道:「今日耽搁了,用过饭了没有?」 姜婳摇摇头,坐起身来,张开双臂。程照立马走近俯身将她抱起来,一直抱到桌边,自己坐下后就把她放在腿上。 姜婳被餵完了一碗粥之后扁了扁嘴:「不想喝白粥了,一点味道都没有。」 程照不容置疑:「不行,御医说你饮食需清淡,等你病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可是我饿。」 「那再吃一碗,一碗确实少了些。」 姜婳嘴角翘起,冷不丁凑上前在他唇角吻了一下,唇上沾的粥水还没擦干净,被她直接蹭到了程照嘴边。程照任她胡闹,等她退开时,才伸出舌头舔了一圈,这暧昧的动作衬得他如玉的脸,颇有几分浪荡不羁之感。 「阿宁,乖一点啊。」 姜婳鼓着脸颊看他:「我很乖啊,不乖的是肚子里这个,他说他饿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程照罕见地失了声,面上一片惊愕之色。姜婳还没见过他这般惊讶的样子,当即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我的夫君傻了吗?」 程照还是不敢相信,他的阿宁还是个小姑娘,但是这个小姑娘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了,而且是他的孩子。 「累不累?想吃什么?」 姜婳不开心了:「你现在就关心这坨肉,刚刚还说我要饮食清淡,现在就随便我吃什么了,你怎么这么随便?」 「……我错了。」程照吶吶不知如何反驳,他自然是不想让阿宁吃其他东西的。但是阿宁已经有了小阿宁,他怎么捨得让阿宁辛苦。 第143页 「那你高兴吗?」 「高兴。」 「胡说,你都没笑。」 程照深吸一口气:「我只是太高兴了,有点害怕,阿宁,你要好好的。」 翌日,大理寺少卿照例去问方大人:「今日相爷心情如何?」 方大人神秘一笑:「你今日走运了,相爷心情出奇的好,一早上那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上回见他这般笑还是新婚时候呢。」 大理寺少卿半信半疑地带着案卷前去拜见,出门以后差点踢到门槛摔倒,路过的方大人扶了他一把,问他:「如何?」 少卿神色恍惚:「相爷方才竟然对着我笑了,不行,我得回去宣扬一番!」 然后这一日,朝臣排着队来拜见程相爷,就为了一睹传说中的微笑,每一个出门时都神色恍惚,原先从来没注意过程相爷竟生了一副好相貌,不愧有玉面修罗之名。 办公房内,等最后一个官员出了门,程照一摔笔,沉了脸道:「关门!别叫他们进来!」 怀义听话地关了门,但还是提醒道:「相爷,夫人嘱咐过,您不能生气,不然的话,她要生气的。」 程照动作一顿,又把笔捡了回来,努力舒缓表情,沉默又安静地处理起剩余的公务来。等他处理完公务就到了下值的时辰,他赶忙收拾东西回家。 姜婳见他回来,照例张开双臂,整个人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故意问道:「小程今日很乖,大程今日乖不乖?」 程照歪头在她唇边轻啄一下,小声道:「大程也很乖,今天一天都没发脾气。」 而且,他未来很久很久都克制着不发脾气了,因为阿宁会生气。 第七十九章 论反派的崛起 番外 刚下朝回来的程相爷突然被告知夫人回了娘家,今夜不归。怀义乐呵呵道:「姜郎君要娶亲了,夫人说是去帮忙,因您公务繁忙,特地让您不必过去,明日去接就好。」 程照面色便淡了些,皱着眉头去书房,可没有夫人在侧,连公务都沉不下心来处理,他索性坐到了阿宁平日里常坐的位置上。 她桌上还有看到一半的话本和半张没练完的字,他随手拿起话本,却发现是自己写的那本《妖生》,阿宁不知什么时候又拿出来重温。 他薄唇勾起,翻开一看,这一卷是大结局,妖族少年寻到了父亲,并与挚爱的阿旎相知相许,以天为媒,成为夫妻。 程照不由想起当时写这故事的心境,心里全是阿宁,连笔下也差点写错了名字,迫不及待想与她白首,却碍于现实只能在话本里宣洩幻想。 再看一遍还是觉得当时的自己还不够大胆,连新婚夜都如此隐晦。不过可以理解,他当时还没有经验。而如今,他已经有了。 程照莫名生出些优越感,从旁拿起纸笔,略想了一下就悠闲落笔。不过两刻钟,便洋洋洒洒写了十页纸。诸多细节不可尽言,自己回想却是颇多趣味。 没待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他便眼前一花,再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另外一处,室内灯火通明,床帐是显眼的红色,看着颇像他当初洞房时的场景。 这是……时光回溯? 程照谨慎地现在原地没动,尽管床边还坐着个新娘子,连衣裳都与当初的阿宁一模一样。 他没动,新娘子却动了,自己伸手将盖头撩起,小心翼翼地看向房内,发现他站在那儿不动,还惊讶地颤了下身子,那模样好似觅食的小松鼠。 和阿宁生的也一样,举止形态,丝毫没有不同。程照却还是没动,他这人向来谨慎多疑,认为绝不会有此等如白日梦一般的好事,因此他视线转向周边细细观察。 倒还真被他发现了一点不同,这并非他当初的洞房,而是他方才落笔改了部分细节之后的洞房。 这一发现令他感觉微妙,好似自己□□的竟做出对不起阿宁的事来,不行,他要尽快走出去。他想着就转身往门口走,盖着盖头的少女叫住他:「夫、夫君,不歇息么?」 程照沉默了一下,对自己说就算那再像阿宁,那也不是阿宁,她是阿旎,她的夫君是妖族少年。所以他没有立刻回答,只简单道:「你先歇下。」 他转身出了门,门内的少女却是松了一口气,也细细观察起周边环境来。 姜婳观察了一通得出结论,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奇怪,怎么会梦到这时候?害得她睁眼一片红,还以为自己遭了绑架。 她转瞬又想起,不对呀,她如今有意识,这应当是程照的梦才对。程照梦见这时候就算了,怎么还出门去了? 她耐心地等,半晌不见人回来,索性掀了盖头直接出去寻人。门外空无一人,她循着灯笼往外走,一段路后才看见前面有个背影。 她赶紧小跑上前准备问问路,还没到跟前,前面的背影转过头来,赫然是一个虎头,嘴巴里的獠牙闪着光。 姜婳脑内一片空白,愣愣地站在原地,动都动不得。眼看着那虎头人转身向她走来,她都快要闻到他嘴里的血腥味。 虎头人却突然停住,朝她身后说话:「嘿,你这新郎官怎么都不陪着你媳妇,让她一个在这逛,吓我一跳。」 他小声嘟囔:「我还以为是女鬼,吓不吓人……」 近在跟前的姜婳:「……」你最吓人知不知道?! 身后程照的声音响起:「没事了,我带她回去。」 第144页 姜婳感觉他走近,虎头人自己离去,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勐地钻进程照的怀里,软着声音哭诉:「你去哪里了?吓死我了,你怎么梦见这么可怕的人?」 程照手一僵,忍不住问:「阿宁?」 姜婳差点哽咽:「程明宣你吓到我了,他看着是个人,结果转过头来是老虎,我还以为……以为要被吃了……」 程照忙揽住她小心拍背安慰:「没事了没事了,都是为夫的错,我们回去歇息好不好?」 他将人半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移动。是了,按照书里所写,阿旎早知少年是妖族,才不会害怕,只有阿宁没见识过,才会吓得不敢动。 有点可爱。 「乖啊,我不小心睡着了,谁知就梦见了《妖生》里的剧情。」他小声解释,「方才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除了阿宁,我怎能入其他洞房?」 姜婳抱着他手臂不动,闻言哼了一声:「藉口,你都站里头了。我还以为自己被绑架,周围一片红彤彤的,吓人得很。一瞧打扮才知是新婚。站着的应是新郎。」 程照轻笑问她:「那你方才就知喊夫君?在还不知道是我的情况下。」 姜婳一滞,恨恨捏他一把,小声控诉:「你无赖,那分明是你。」 「是我。」程照将人抱进新房放在床榻之上,好整以暇道,「既是洞房花烛夜,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姜婳脸霎时红了起来,暗暗推他:「我不在家,你就乱想。」 程照将床帐放下,自己迅速解了衣裳,悠然上榻:「这怎么是乱想?阿宁不在,为夫茶不思饭不想,只想着阿宁,晚间去接阿宁归家,可好?」 姜婳拗不过他,在他期盼的视线下点了点头。哎呀,不在程照身边,觉都睡不好。 程照轻轻笑开,慢慢解了她的衣裳,最是春宵难度,且等明月入怀。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最近翻了一遍这书,居然甜到了我自己〒▽〒 自己给自己割腿肉来了( ̄▽ ̄)~*